《菩珠》 章节目录 第 1 章 上半夜靠着一炉残炭方暖了些的土炕早已冷透,丝丝寒气从不知道在哪的缝隙里钻入。床上旧衾盖了多年,板结发硬,不管菊阿姆白天抱出去再怎么晒太阳也不暖了,加上睡得不安稳,到五更时,被窝就被两只脚丫给踹得只剩了一团冷气儿。 冷啊,冷…… 菩珠的身子在被窝下越蜷越紧,最后蜷成小小一团,在寒气侵袭将醒之际,仿佛贪恋着方才梦中幼时的那段时光,就是不愿醒来。 那时她才六七岁,虽然祖父整日不苟言笑,面容与高悬在家庙墙上的那一幅幅祖先画像上的脸孔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严肃得令她畏惧乃至于不敢亲近,且父母亦不幸离她而去了,但贵为菩府唯一的嫡出小千金,她所用的被衾,暑天以细腻洁白纤薄凉滑的一种叫做碧冰纨的丝料所裁,服侍她的手粗些的仆妇都不敢去摸,唯恐勾了丝。冬则以触便暖肌的经由粟特人从西域极西之国带来的另种名为云霞的绒锦作盖,一匹作价,便够一户五口的中等人家数月支用。 祖父一生立身简素,却默许小孙女过着如此紈綺华奢的生活。菩珠当时年幼不懂,只道祖父不喜自己,故只余敬畏,殊无亲近之心。犹记昭狱卫闯入家中那一日,祖父临走前依然无多话,只伸手轻抚她头,向她投来了深深一望。如今想来,祖父那最后的一望,目光中不是诀别前的愧疚怜爱温情,又是什么?恨自己当日冥顽不灵,多年后终于能够体察,却已是徒留追忆。 还有阿菊,那时她每晚睡在阿菊亲手以安神香轻熏过的床中,即便梦中遇魇,她只轻轻娇啼一声,阿菊那双掌心柔软的手便会立刻伸来将她揽入怀中,她便在温暖里再次睡去,纵然眼角还挂着方才梦中因为思念双亲而沁出的泪花…… “阿姆……” 菩珠禁不住冻了,人却犹在梦里那团舒适的被窝里不舍得出来,如同幼时那样,口里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唤毕,鹌鹑似的将脑袋使劲缩下去,闭眼等待温暖。 菊阿姆天哑,不能用言语回应她的小千金,但会用她的掌抚和怀抱哄她再次入睡。 而这一回,却等不到她想要的。 她一停,猛地惊醒过来,从被下飞快地伸出脑袋,睁眼借雪夜屋外透进来的一片黯淡夜色,转头看了一眼身侧。 外榻是空的。 菊阿姆不知何时已起身悄然离开,她唯一一件厚实的过冬旧衣却加盖在了自己的被上。 北地边陲已然入春,但前些天,一场倒春寒来袭,又下了场雪。雪虽下了两天就停了,这几日却依然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 菩珠看了眼用旧毡蒙住以封挡寒风的窗户,黑乎乎的,但凭感觉,应是五更了。 离天亮还早。想到菊妈妈身穿单薄夹衣,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驿舍干活…… 菩珠抖索着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飞快地穿上衣服,点亮桌上那盏黯淡的油灯,开门去灶屋取水洗漱。 屋里冷,外头更冷。门一开,大风就迎面吹来,冷得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刮过肌肤。 八岁来这里,如今将要十六,在这个苦寒的边陲之地,她待了已是八年,早该适应这里又干又冷的严冬气候了。 但现在,从半个月前发烧差点死掉最后侥幸熬过来睁眼开始,菩珠发现自己又变娇气,竟好似受不住冻了。 其实她的身体是适应的。 不适应的是她的心态而已,她默默地自省着。 因为这半个月来,从她高烧退去醒来之后,她脑子里就似印刻了许多关于“上辈子”的亲身经历,清清楚楚,刻骨铭心,挥之不去,感觉全是真的,是她的亲身经历。 不久之后,她将时来运转得以脱离此地回京成为太子妃,又做了皇后,最后…… 算了,不想最后了。一想到自己那个最后的结局,她就感到无比憋屈。 而关于这件事,一开始短暂的匪夷所思之后,她便控制不住,仿佛与“前世”里的那个自己完全地合二为一了。这些天恍恍惚惚的,她总似还沉浸在自己后来接下去那些年间在东宫的生活和最后贵为皇后的状态里。 大概因为如此,所以一时还是没法彻底回归今日的现实——虽然上辈子的后来,她只做了短短不过数年的短命皇后,但毕竟也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不是嘛。 所谓俭入奢易,奢归简难,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在她的那个前世里,她小心翼翼,隐忍负重,一路斗倒一堆想要夺她地位的争宠女人,始终牢牢抓住男人的心,最后终于升级为后。 然而那个位子她还没坐热乎,也还没来得及研习在抓住男人心的同时如何去母仪天下,突然之间,上天好似是在捉弄,富贵陡然再次烟消云散。 便是已然修炼成仙,怕也要吐几口血了,何况她这种贪恋富贵的俗人。 菩珠苦笑,往手心哈了口热气,迈步出了门槛,沿着墙根往灶屋走去。 这是河西边陲镇上常见的一种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几间平房,墙是用粘黄土杂以本地到处可见的红柳枝和芦苇筑成,低矮但坚固,正合这里长年风大天干的气候。 去年杨家从位于郡城的官邸辗转搬到福禄镇的这间平房院里,地方实在窄小,她和阿菊同住一屋。隔壁是个很小的堆放杂物的屋子,先前那个干杂活的仆妇还在时,晚上就睡此间,再过去,就是灶屋。对面唯一的一间大屋则是这家主人,也就是收留了她的杨洪章氏夫妇的屋,屋子用一道土墙隔成内外间,他夫妇住里,跟了章氏多年的年老乳母林氏则睡在外。 这家的男主人杨洪事务繁忙,经常不在家,半个月前又出去巡查烽燧了,最远的一个在百里外,人还没回,现在那屋就只章氏和老林氏带着乳儿睡。 杨洪夫妇原本有个儿子,菩珠从前得空就会教他读书识字,可惜几年前不幸生病死去了。幸好去年章氏又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满周岁。 院子里的积雪早已扫开了,墙角的煤堆冻得成了冰坨。杂物房的门边,栓着一只看家土狗,听见菩珠出屋的动静,一下从草窝里钻了出来,冲她摇头摆尾。 怕吵醒对面屋的人,菩珠疾步上前,拍了拍犬首,低声命令趴回去。 土狗乖乖听命。 菩珠正要转身进灶间,对面屋里忽然发出老林氏的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传来乳儿被惊醒的哭声。 灯随即亮了,影透出窗,菩珠听见老林氏隔着门扯嗓使唤自己。 “菩珠,起来了没?去打桶热水进来!小倌儿醒了!” 近旁有间驿舍,接待长年往来于京都与西域诸国之间的官员、使团以及商旅。去年搬过来后,得知那里缺杂役,为贴补家用好让小心肝少受些章氏的冷眼,阿菊每天五更不到就赶去做活。老林氏知道这个时辰她已经走了,天冷,自己不愿出来取水,开口就遣菩珠。 杨洪为人厚道,因早年受菩珠父亲之恩,八年前获悉菩家生变,年幼的恩公之女随族人被发配到这里充边,便找到了人,想方设法加以庇护。蒙大赦后,怜她不被族人所喜,无处可去,索性收养在家,直到如今。 杨洪对菩家女可谓尽心尽力,但杨妻章氏就不大一样了。 最开始丈夫是候官,官虽不算大,但有实权,不但掌管十来个烽燧,手下几十名候长燧长听命,还管着辖下数镇的屯田筑边之事,在边郡,再往上,就是都尉、大都护这种高级地方大员,所以当年才能庇护初到这里的菩氏女。那时章氏出入车舆,宅中亦有数名奴仆使唤,加上菩氏女身边的阿菊不但绣活好,还吃苦耐劳,帮着干杂活,故虽对丈夫收养菩氏女的行为不喜,但碍于丈夫,并未有过多表露。 杨洪此人,做事勤勉,还多次参与对狄战事,虽都是发生在边境长城附近的小规模冲突,但作战英勇,指挥有方,数次积功,戍卒敬重,颇有威望,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早该升官,却因为性格耿直,不通人情,得罪上官,多年下来,非但没有提拔,官运反而到顶。去年考绩劣等,贬了职,从候官降为候长。 候官和候长一字之差,但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朝廷编制内地方官,一个是流外小吏。 从官到吏,不但地位大跌,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官邸被收了,俸禄大减,杨家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搬了两次家,地方越来越小,半年前搬来这里后,家中原来的几个仆妇也陆续遣走,最后干活的只剩下老林氏和阿菊。老林氏倚老卖老,仗着和章氏亲厚,每日能偷懒则偷懒,一开始差遣阿菊,后来不够,又渐渐差遣菩氏女,起先还担心她会告诉杨洪,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差遣,她从不告状,于是态度变得越来越轻慢。 到了现在,只要杨洪不在家,张口就是各种干不完的活,扫地,洗衣,做饭,完全已是把菩氏女当粗使丫头来使唤了。 老林氏这样,章氏岂会不知?必定是得了她的默许。 当年祖父位列三公,但亲族除了族学和祭田两样事外,并未能如期盼的那样从祖父那里得到太大的好处,本就不满,暗中认定祖父寡恩,不愿提携,等祖父获罪,亲族受牵连同被发去充边屯田,自然更是怨恨,所以两年后逢大赦可回原籍,亲族里竟无一户愿领当时还只年仅十岁的菩珠。 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中。在发配去往边陲的路上,她亲眼目睹那些从前对自己百般讨好的所谓亲族长辈白眼不断,乃至咒骂不绝,知自己再不是从前的菩家小千金了。她感激杨洪多年的照应和收留,也知章氏不喜自己,和天哑不能说话的阿菊寄人篱下,要在章氏手下讨生活,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如何看人眼色,学会揣摩旁人喜恶,尽量不惹女主人嫌恶,好为自己和阿菊换来一方遮顶屋瓦。 何况杨家现在不比之前,境况困难,这是事实,家里又添了一口人,处处用钱,章氏没和杨洪闹,赶她们走,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她更不想阿菊太过劳累,一个人承担几乎全部的杂活,所以平常许多事,根本不用老林氏差遣,自己就会默默去做。 她多做一件事,阿菊就能少干一件。 说起来,菩家世代显望。祖父长期身居要位,还主持修撰国史,为天下士人,尤其京辅士人所仰。父亲精通番邦语言,胸怀大志,不畏险途多次以正使身份奔走西域联络诸国以御北患,后来也正是因此而不幸罹难,魂难归乡。而她的母亲,更是林下之风,当年京都有名的才女。 出身于如此门庭,菩珠知自己实是辱没家风。表面她如母亲为她所起的小字“姝姝”那般,静柔娴雅,纵长于这苦寒边陲,布裙荆钗,出去也与周围那位和她相同打扮的穷家女孩儿气质截然不同,但内里,只她自己知道,实则俗不可耐。 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听着身畔阿菊白天劳累过后沉沉入睡发出的呼吸之声,她绞尽脑汁不停在想的,总是将来到底要如何,她才能改变境遇,离开这苦难边陲,让自己,也让她的菊阿姆往后再不用那么劳累,过上安乐的生活。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她的命运真就会发生改变。一个巨大际遇砸到了她的头上,而她立刻牢牢抓住了。 但是她也同样不会想到,再后来,一切如同黄粱一梦,梦醒,她回到了十年之前,再一次地成了边陲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想想,还真的很不甘心。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如果她能再狠一点,痛下杀手的话。 老林氏喊完了,大约以为她还在睡觉,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菩珠忙应了一声,转身推开灶屋虚掩的门,亮灯。 阿菊知道自己不在,家里的活老林氏都会差她做,所以宁可每天自己起得再早些,出门前一定要烧好热水,早饭也一并做好在锅里温着,这样她的小心肝起来后,就能少做点事。 菩珠往木盘里舀了半盆热水,双手捧着送去对面,快到时,听到屋里传来章氏不悦的声音:“怎的这么慢?你去看下她!笨手笨脚,送个水也不行!小倌儿要洗干净,舒服了才不哭!” 老林氏哎哎地应。 伴着一阵踢踏踢踏往外疾步走来的脚步声,门从里开了,一阵夹杂了些微酸腐味的热烘烘的暖气从里头扑了出来。 老林氏披了件夹袄,打着哈欠,探出个发髻睡得瘪塌塌的脑袋,看了一眼盆中热水,随即让到一边,冲菩珠呶了呶嘴。 知她是要等自己再捧水进去,菩珠却在门口放下,旋即直起身,在老林氏投来的不满目光里笑着说:“我身上有外头的寒气,怕进屋带进去不好。劳烦林阿姆你自己送几步路,我去驿舍帮我阿姆干活。” 说罢她转身离去。 章节目录 第 2 章 菩珠简单洗漱毕,回屋拿了阿菊为自己加盖的棉衣,顺便再套在身上,随即丢下身后冲着自己背影翘唇嘀嘀咕咕的老林氏匆匆出了门。 看家土狗平日常从她手里分得吃食,和她很是亲近,见她出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紧紧跟随。周围幽阒无声,菩珠的耳中,只有自己双足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和犬跑动的呼哧呼哧声。夜依然笼罩着一切,包括镇外北边那道白天站在高处便能远眺的连绵长城,以及长城外的地平线上那属于强悍异族的远山。 这地充满风和沙,苦难和绝望,杀戮和死亡,也有着沃土与河流,绿洲与生命,繁荣与希望。但在日出之前,没有太阳的光辉,这片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仿佛吞噬一切的旷古不绝的无边苍凉。 菩珠不喜这种苍凉之感,但早已习惯。 她现在居住的这个名叫福禄的边镇是因驿舍而成的,白天站镇头就能望见镇尾。在帝国的西行舆图之上,只是最近几年才添加的位于极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离东向的河西郡城很远,便是快马也要几天才到。镇中早年只有些屯田戍边守着烽燧的士卒,后来建了个驿点,这几年才渐渐聚居起了数百户的人家。如今白天路上人马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异域商旅,天气好时,甚至还有自发的小集市,看着还颇热闹。 杨家距离驿舍不过一箭之地,出门就能看见,有时半夜菩珠睡不着觉,甚至能清楚听到深夜远路而至的人马进入驿舍发出的嘈杂之声。而每当这种时候,她情不自禁会想到自己的父亲。 和对祖父只是心存敬畏不同,对父亲,菩珠一想起来,心中便充满温暖而酸楚的感情。 父亲有着一双炯炯的眼,是这世上最英俊,最儒雅,也最温柔的一个男子。他本完全可以像别的世族子弟那样,靠着父祖恩荫在京都谋得一个清贵官职,却在十八岁便随使西出玉门,开始了他这一生短暂而传奇的使官之路。他曾穿越死地,抵达银月城,面见当年和亲远嫁到了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为大长公主带去了来自故国的礼物和母亲姜氏太皇太后的叮咛;他曾走遍各地,一路游说各国,化解怨隙,成功打通了一度截断的商道,令东西往来通行无阻,各国前来朝拜献贡的使团络绎不绝;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遇出使国的叛变,却是临危不惧,从容指挥,平定叛乱,名震西域。 即便到了现在,这条西行路上的许多老卒,都还记得当年那位使官纵马而过留下的翩翩风采。 而父亲在家之时,最喜将年幼的自己抱坐到他膝上,教番邦之语,指西域舆图教她辨识,给她讲自己在出使路上遇到的各种事情。 菩珠至今犹记父亲最后一次的出使。前夜,他指着西端那名叫银月城的地方对她说,阿爹要再去那里,很快就会归来。 父亲骗了她,此一去,他再没回来。他在归来途中遭东狄附属阴离人的突袭,当时身边只有数十人,陷入重围,不幸罹难,时年不过而立。 菩珠那年七岁,母亲本就体弱,惊闻噩耗,过于伤心,不久便也病去。 据说,父亲遗体还被敌人拿去四处传递夸功,最后还是一个早年因战败被俘投降了东狄的国人不忍,想法趁夜盗出,这才得以在荒野草草掩埋。 从父亲接过节杖的那一天起,他应当便知,这是一条去了或许便再不归来的路。 然而他还是踏了上去,义无反顾。 将父亲的遗骨从异土接回,令他魂归故里,与母亲同穴而眠,这是菩珠生平最大的一个心愿了。 然而前世,即便后来她成了皇后,这个夙愿还是未能得以实现。 阴离依傍东狄,没被征服的时候,对于这件事,即便她当时的丈夫,那位帝国的皇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到阴离终于被征服了,朝中却又骤逢大变,还没来得及安排,自己倒先丢了性命。 菩珠抬头,目光投向前方那遥远的京都方向,依稀中仿佛看到了当年,年轻的父亲带领使团,在黎明将至的晨曦中迎风纵马,一路行来,他缁冠皂绦,大袖飘飘,高持节杖,杖顶的牦尾随风摆动。 当日这条西行道上,还没这个叫做福禄的小镇,但他足迹,定也曾踏过她现如今正在走的这条道。 她心里一热,忽觉这片困囿了她八年的苦寒之地,也没自己从前感觉的那么令人生厌了。 她又望了眼前方驿舍。 天黑后,镇中心驿舍门口高高升起的用以指引夜行人方向的硕大红色灯笼,就是福禄镇上唯一的光源,非常显眼。 她加快脚步,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朝前方那点红光走去,很快便到。 驿舍四四方方,横步一百,纵步三百,前大门,后马舍,除中心居住议事区外,侧旁另有望楼哨塔,高墙深院,门一关,便是一个坚固坞堡。 这个时辰,驿舍里早就灯火通明。昨天有一队来自京都的去往玉门关的人马到了,带队的是一个鸿胪寺官员,他们今早辰时就要离开继续西行。因为随行人员众多,上下几十号人,加上载人驼物的马匹,所以四更起驿里的人就忙了起来。 门口,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正忙着指挥人将一袋袋用来补充马匹路上口粮的食料捆扎好搬上车,一边数点口袋,一边在簿册上记,口里念着“黑豆二十袋,粟五十斗……” 近旁忙着搬运马料的驿卒忍不住插嘴:“丞官,他们出关何事?马食比人食还要好!” 老者哼了一声:“与你何干?快些做事,别耽误了!” 驿卒缩了缩脖,心里好奇得要命,却不敢再问了。 菩珠却还有些印象。倘若那印在自己脑海里的前世是真,那么这一行以鸿胪寺官员带队的人马远道而来,是要西出玉门,迎接来自银月城的金熹大长公主所生的西狄小王子。今年是姜氏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年,远嫁塞外多年的大长公主自己无法归来,将小王子送了过来,代自己彩衣娱亲。 菩珠停步叫了一声许公,跟着的土狗也汪汪了两声,老者这才惊觉,转头见她来了,忙停了下来。 这老者名许充,是此处驿官,管着几十号人。虽是个小吏,但在福禄镇上,人人见了他,也是要尊一声许公的。 “公”是庶民对官身或名望之人的尊称。旁人这么叫自己,许充习以为常,但知她身世,菩家虽早就获罪落败了,名望犹在,他不敢托大,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女君叫我许翁便可。小女君可是来寻你阿姆的?外头冷,快进去吧,莫冻着了!” 菩珠言谢,拍了拍土狗让它回家,自己走了进去。 她对这里熟门熟路,进大门后,没走正堂,取侧旁的一条便道,通过前庭,很快到了位于后头东壁的庖厨。 灶屋墙上的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火之色,里面人影走动,门半开着,飘出一股食物的香气。 这是西去玉门路上所余的最大的一个驿了。再过去,沿途虽还有几个驿点,但都很小,吃食种类也单调,远没这里齐备。所以西去的使团一般都会选在此地补充接下来路上所需的尽量多的干粮。 要给几十个人准备至少几天的干粮,庖厨里人手也不多,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菩珠走到灶屋门口,掌厨事的张媪和另个妇人挽着衣袖正在大灶前低头忙着炊饼,却不见阿菊,墙角那只大水缸前的地上有水渍,一旁的水桶和扁担不见,知她应是去挑水了。 驿里原本有口水井,说是因为去年久久没有雨水,井水干枯,后来再满起来,水却混了,待它自清之前只能洗衣濯足,庖厨用水要从打在镇头的另口公井里取。镇子虽小,但从驿舍过去也有一里的路。 阿菊天哑,又任劳任怨,这种事,自然就派她了。 菩珠没惊动里头的人,回身出驿舍后门,正要往公井去,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瘦小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满水的水桶压得微微佝偻,正低着头,往这边疾步而来。 “阿姆!” 菩珠叫了一声,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发现这么冷的天,她的额头却沁出了汗,来回都不知已经挑了多少担了。视线掠过她肩上那副被水桶压弯的扁担,脑海里忽又浮现出前世印象。想到再不久,她的菊阿姆竟会那般离她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热。 她自知无论如何也是挑不起这两只加起来足有七八十斤的担子,强试的话,若是翻了水桶,反倒是在帮倒忙,说:“阿姆,你先休息喘口气,我们一只一只抬进去吧。” 阿菊停步放下水担,摇头,又指了指她的额。 菩珠从小跟着她长大,不用言语,有时甚至不用任何动作,只消她的一个眼神,便能懂她意思。 她说自己才生过病,不许做事。 幸好天黑。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方才涌出来的那阵热意。 “阿姆,我真的已经好了……” 才辩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脸,状怒地盯着她。 半个月前自己发烧昏睡不醒,她昼夜不眠,抱着自己默默流泪。好了后,只要自己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让自己再干半点活了。 菩珠不再违逆她的意思,乖乖撒了手。 阿菊脸色稍缓,又看了一眼杨家的方向。 菩珠立刻就明白了。 她在问自己,怎的来了这里,忙指着套在身上的她的外衣,脸上露出甜甜笑容,讨好地凑上去说:“阿姆,我睡饱醒来,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帮你把衣服送来。阿姆以后你自己穿,不要留给我。我一点儿都不冷!” 阿菊凝望着面前的小女君。 仿佛为了证明她真的不冷,她说完就挺起胸脯,要脱下衣服给自己穿。 边陲苦寒,风沙如刀,她的小女君,当年那个隔着厚厚冬裘不小心摔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红通通的小千金,如同落根在了贫瘠岩砾缝隙间却向着阳光雨露顽强生长的青青小草,终于长大了。 竹枝般柔弱却亭亭的身条子,虽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是明眸皓齿,笑语之时,唇畔一对圆圆梨涡便若隐若现。此刻她那身子套在自己那件于她而言过于肥大的厚袄里,瞧着倒像只被困在蛹中的蚕宝,奋力露着一张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脸,模样滑稽,又可爱。 这就是她的小千金啊,又聪明,又美,还天真纯良,再苦也不会忘记笑,对她从无半分轻视,对待如同家人。 想自己从前不过是个饥荒年里被夫家卖出去的可怜之人,卑贱如泥,价不及鸡彘,幸遇女主人,这才得以活得有了个人样。这辈子,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做牛做马,也都是甘之如饴。 只要小女君一切安好,便是自己余生最大的福运了。 章节目录 第 3 章 阿菊再也没法虎着脸了,按住她正脱衣给自己的手,含笑摇头,比了个自己不冷的动作,随即催她进去。 菩珠知道争不过她,还是听话最好,这样她才放心,只得遵了。 阿菊很快也挑着水担跟了进来,菩珠帮她抬桶,将水倾入水缸,缸子终于挑满。 菩珠叫了声张媪,张媪扭头见她来了,觑了一眼,随口道:“小女君真是越长越水灵了!” 阿菊擦了把额头的汗,脸上露出笑容,示意菩珠坐到灶膛前取暖,自己立刻又去搬院子里劈好的柴火。 菩珠乖乖去当烧火丫头。 “去年杨家刚搬来这里不久,我听人说,搬来的那日,镇上十几个还没娶亲的小儿郎个个争着帮忙,抢抬一口箱子,险些打了起来。我还寻思,这帮子儿郎,田不屯,活不干,也不说娶妻生子,整日东游西荡,自诩轻侠好汉,专做那骑马打仗杀狄人,赏金封侯做大夫的白日好梦,何曾如此与人为善?再一问,道是那家有个年方及笄的女儿。过两日我瞧见了,果然生得好。这地何曾有如此的女娃,难怪那些小儿郎要打架了……” 张媪平日本就多言,起了头,如开了话匣子,和另个妇人说个不停。 柴火不多,阿菊很快搬完,进来,望了眼自己的小女君,目光里满是欣慰和骄傲。知她过来必定还没吃早食,洗了手,往一只干净的碗里装上刚蒸好的一只饼,又倒了碗温水,一起装在一只木托盏里,看了眼张媪,见她没说什么,送到菩珠膝上。 菩珠肚子正有些饿,便一边烧火一边吃食,耳朵里听到那张媪还在继续说:“……当时我还心想,凭了杨候长那两夫妇的脸,一个焦炭里滚过的,一个热油里炸坏的,怎生得出如此女儿,也是奇了。果然后来就又听说了,原来小女君是京都人氏,大官家里出来的。我就说呢,那两夫妇,便是打散了合模子里捏,神仙来了,也是捏不出小女君这样的皮相啊……” 另个妇人咯咯地笑,点头附和。 杨洪长年在这边塞屯田和烽燧间奔走,风吹日晒,皮肤粗黑。章氏容貌倒是不差,但面上有幼年留下的麻子坑,去年搬来这里后,还是端着自己从前身份放不下,与镇上妇人合不大来。这张媪心想章氏和自己一样住黄泥小院,却瞧不起自己,路上遇到了连个招呼都没,原本只是夸菩珠生得好,说到后头,就变成贬损他夫妇了,越说越来劲。 其实莫说杨洪了,便是对章氏,菩珠也无半分的怨意,不想听外人对他夫妇口出不敬,即便只是评价容貌的随口之言,放下才咬了几口的饼。 “张阿姆,皮相何用,又不能饱腹。若非杨家可怜我,收养我多年,我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张阿姆你平日照顾我菊阿姆,我心里都记着你的好呢,知道方才张阿姆你是玩笑,只是这话若是出去了再讲,难保不会有多嘴之人跑去学舌生事。如今杨阿叔虽只在这里做个候长,但时来运转,日后发达也未可料。” 菩珠声音不高,轻言细语的,张媪听了却一愣。 菩氏女虽是发配充边的罪官女眷,但驿官对她态度都还恭恭敬敬的,自己在驿舍里掌厨事,见了自然要说几句好话,反正也就翻几下舌头的事,不担本钱。镇上人背后都说章氏苛待菩氏女,自己就曾亲眼看到过寒冬腊月这小丫头端着大桶尿布去镇外结了冰的溪边洗刷,手指头冻得红萝卜似的,看着怪可怜,以为她也憎厌章氏,没想到劝起了自己。 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 阿菊不会说话,自不必担心,她忙扭头,恐吓身旁妇人:“方才我不过自己玩笑两句,你出去了莫说!若叫杨洪夫妇知道,定是你去学的舌!” 那妇人连连保证自己出去了不说,张媪这才放了心,又看了眼菩氏女一张被柴火映得红扑扑的脸颊,心想亏她也知道自己照顾阿菊,小小年纪,心思却是周到,方才自己那话,若真传到章氏耳里,以她走路两眼看天的架势,日后她男人若真又起来了,定要寻自己的晦气。这样一想,只觉这菩氏女越发好了,便又扭头吩咐阿菊:“壶里不是还有我方才煮的蜜乳吗?给小女君倒一盏去!少个一盏而已,也不打紧。” 蜜乳是往羊乳里添了蜂蜜煮好的,给昨日那个京都来的官预备早食用。蜂蜜价贵,驿里不是常备,就算有,也要一定品级才能享用,张媪不放心交给别人怕煮坏了,方才自己亲手做的。 阿菊意外,又感到欢喜。 小女君从小就爱蜜糖味道,可是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她上一次尝到蜜味是什么时候。 她小心地倒了一盏,笑着递给菩珠。 菩珠其实更想阿菊喝。 自己高烧醒来之后,很多地方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化虽然微妙,很难讲清楚,但自己心里却很明白。 从前这个时候的她,或许会渴望这种在饱腹之外能令人口舌愉悦的精食,但现在,就好似她突然又变娇气受不住冻了一样,她的身体对于精食美馔的渴求,忽然也跟着消失了。 但她知道阿菊不会受。何况这是张媪对自己方才那一番听起来在维护她的话的反应,类同位高之人对位卑者的掺杂了施恩意味的奖赏。推辞或者当她面转给别人都是不妥。最好的反应是接受,再显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此,施恩一方才能获得期待中的满足之感。而反应越夸张,对方获得的满足也就会越强烈。 这不过是菩珠从前为了固宠而揣摩出来的其中一点小小心得而已,拿来应对张媪,实在太过简单。 让对方高兴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即便接下来自己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回京都,也不是今夕明朝之事。似是在她十六岁这年的夏,那就是还要半年的时间。张媪不是个宽厚待人的,她高兴了,若阿菊在她手下能多一分轻松,也就值了。 菩珠笑着接了道谢,见张媪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立刻尝了一口,赞:“又香又甜!张阿姆你的手艺,叫我想起小时候我在家中吃过的蜜乳了。” 菩氏女的祖父从前到底是什么官又怎么犯的事,张媪自然不清楚,但很大很大,那是必定的,家中厨子想必也和皇宫里给皇帝皇后做饭的御厨差不多了。自己做的东西能让菩小女君这么称许,张媪恍惚生出一种自己堪与御厨媲美的感觉,大悦,笑眯眯地道:“可惜蜂蜜精贵,也不是天天都能做的。你若觉好,下回再做你不在的话,我让阿菊给你带去。说起来,你菊阿姆做的菜肴很是不错,明天起帮厨好了,那些劈柴担水的活,我让别人做。” 菩珠欣喜:“那我替我阿姆多谢张阿姆了!张阿姆你长命百岁,多福多寿!”这回她倒是真心实意了。 张媪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小女君真会说话。借你吉言了。” 阿菊虽天哑,心里却如明镜。 想从前小女君何等的身份,如今却为了自己连张媪也要讨好,心中不禁一酸。 一旁张媪兀自还在说个不停:“……我听人说小女君你的父亲当年可是往来这条道的大使官,祖父更是了不得,做极大的官,到底犯了何事,怎的你就流落到了这里?” 阿菊心里一紧,怕小女君被勾出往事伤心,正要上去阻止,却听小女君微笑道:“当年我小,记不清楚,大人也不与我讲,糊里糊涂就来了这里,想来应是犯了天威。” 张媪叹息:“可怜,花儿一样的女娃,这是遭了孽。好在皮肉好,好嫁人,等嫁了个好人家,往后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张媪终于不再追问了。 阿菊又望向小女君。 她也正看过来,冲自己飞快地眨了眨了眼,一笑,露出两颗这里人少见的洁白整齐的小门牙,模样俏皮,看着没半点难过的样子。 阿菊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外头喊话,说使团的人出来了,让送早食。 庖厨中立刻忙碌起来,阿菊也一道走了,剩下菩珠一个人守着灶膛看火。 周围安静了下来。 她拨了拨柴火,眸光落在炉膛里跳跃的火苗之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盏中蜜乳,脸上方才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章节目录 第 4 章 菩家获罪,是在八年之前,那时,在位的还是明宗——本朝终结百年乱世一统天下,立国后的第三位皇帝,如今孝昌皇帝的父亲,生前在位四十有一年。 而要说菩珠祖父之罪,则须从本朝如今尚在的姜氏太皇太后这位奇女子说起。 姜氏出身将门,父跟随本朝开国太|祖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太|祖驾崩,太宗继位,时年十五岁的姜氏被立为皇后。 姜氏一生无所出。十年后,太宗驾崩。 太宗子嗣不振,在位十年,只留一个地位颇低的陈姓嫔妃生的皇子,便是明宗。当时明宗才十岁,龆年登基,姜氏遵先帝遗照,以嫡母身份辅佐幼帝代为听政,定年号宣宁。 李氏皇朝立国后,北方一直有着前朝所遗的边患。北人建立了统一而强大的狄国,骑兵锐不可挡,而中原历经百年战乱,人口锐减,百业凋敝,钱粮匮乏,立国后的二十年里,虽休养生息,但国力一时还是难以恢复,对北狄只能处于防御的劣势之态。太宗驾崩时,北狄正兵强马壮,趁中原皇朝皇位更替、妇人当国的大好机会,举兵南下,号称控弦百万,大有入侵践踏中原之势。 李氏皇朝当年的开国武将此时大多已经凋零,大将难寻,倾举国可动员的钱粮,最多也只能支撑二十万兵马一年的战事。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国岌岌可危,朝堂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少大臣主张避战纳贡求和,又百般论证,只要不打仗,所纳之出,远不及迎战所耗之钱粮。 帐算得是不错,却被当时年仅二十五岁的姜太后一口拒绝。她顶住巨大压力,提出以战谋和的主张,在亲王定北王的支持下,大胆启用当时已年过古稀的老将军长平侯梁栋和自己的族弟姜虎领兵迎战。老将军坐镇指挥,姜虎虽年轻,却是个军事奇才,利用北狄的轻敌,设计诱敌,几次交锋过后,次年,最后一场大战,大败北狄,引发北狄朝廷内部动荡,诸王纷争。狄人被迫收缩,退兵议和。 考虑到本朝当时也无能力再深入追击,更无法支撑长久大战的实际局面,且自己当初的目的也已达到,姜太后接受了议和,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年的大战,就此结束。 这一仗,非但姜太后以战谋和的主张得以实现,李氏皇朝国威大振,西域诸多原本摇摆在狄国和李氏皇朝之间首鼠两端的小邦纷纷投向李氏,更重要的是,换得了可预见的将来数十年内明宗朝的北境太平。 战后,梁家进位,姜虎封侯,经此一战,成为了朝廷新一代的军方核心人物,姜太后更是威望无二。她的号令,百官莫敢不从,民间甚至以姜太后的容貌塑西王母之神像加以焚香跪拜。 数年后,明宗成年大婚,立对皇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长平侯家梁氏女为后。 皇帝大婚后,姜太后便归政于皇帝,但皇帝还很年轻,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在大臣的请求下,她还会继续过问一些重要的政务。 如此又过了几年,到了宣宁十年,明宗二十岁,发生了一件引发朝野争论的大事。 明宗为自己的亲母陈太妃加封太后头衔,并徽号圣安太后,俨然逼齐圣仁姜氏太后。 本朝有制,皇帝生母若地位低微而嫡母在,即便皇帝登基,也不可称太后,除非年过六十,方可加封太后之号。 先帝驾崩之时,陈太妃当日还只是嫔,这一年,也才三十五岁。明宗一出手,不但进了太后号,还进了与姜太后相平的徽号。 皇帝的这个举动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包括宗正在内的绝大部分官员都上奏反对,但皇帝以嫡母太后恩许为由应对,一概不理。群臣莫可奈何。 这是一个信号,成人并且也颇有文治武功之能的皇帝开始想要摆脱来自嫡母太后大翼的阴影,树立自己的权威。 其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朝堂中的敏锐之人也早已有所察觉,亲政后的皇帝,似乎忌惮起了姜太后,渐渐开始疏远姜家乃至太后,对和姜家结为姻亲的梁家亦日渐生分。梁氏虽贵为皇后,皇帝与她并不亲密,大婚第一年生下了被立为太子的长子李玄信之后,这么多年,梁后再无所出。皇帝对太子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常常几天也不会召来见上一面。 就在群臣隐隐为皇帝与嫡母姜氏太后的关系深感忧虑之时,姜太后再一次做出了她的选择。 这一年,35岁的姜太后以养病为由,迁出皇宫长安宫,住到了为太后太妃养老而修的蓬莱宫。两宫相距二十里,以植木跸道相连。 这是姜氏太后隐退的标志。果然此后她再未参政,而是潜居蓬莱宫,收养了去岁因西南边事在外奔波不幸染疫去世的定北王遗腹女,是为金熹长公主,亲自抚养,视若亲女。 二十年便如此过去。到宣宁三十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值得提出来说道的事。 几十年天下太平,休养生息,人口繁衍,国库渐盈,李氏皇朝开始具备反击北狄的国力。而北狄经过二十年的蛰伏,也再次蠢蠢欲动。 来,惩而诛之,去,备而守之。 自古至今,于边患,华夏王朝之君王,凡有几分血气者,无不奉此为圭臬。 正当壮年的明帝亦追求守中治边,且颇有作为。 在他亲自的调度和谋划下,几年之前,皇朝又取得了一次对北狄的军事胜利。这个时候,当年的平阳侯姜虎已经因病去世,但他的儿子姜毅横空出世,不但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亦继承了其父的军事才能,二十岁领兵上阵,再一次取得大捷。虽非决胜,却令北狄内讧加剧,这一次直接导致裂为东西。西狄弱而东狄强,西狄王欲与李氏皇朝修好以共同对付东狄,这几年频频遣使东来,最后提出为王子求娶金熹长公主的请求。 王子去年曾随使者来到京都,偶遇金熹长公主,十分倾慕,回去后念念不忘,这才有了如此的和亲之请。 金熹长公主这一年二十岁了,花容月貌,不知为何仍未婚配。在蓬莱宫深居了二十年,当时已年逾半百的姜太后万分不舍,但最后,还是送走了视若亲女的长公主。 据说长公主从京都西永乐门离开的那一夜,多年未出蓬莱宫门的姜太后在永乐门上独自立到了深夜。 是夜,夜寒露浓,华发星点,身影萧瑟。 菩珠就生于金熹长公主和亲塞外的次年。 岁月如水,光阴流淌,又过去了七年。 到了宣宁三十九年,明宗登基将近四十年了,御前的成人皇子有四位。 长子,即梁后所出的太子玄信。 次子晋王玄吉,便是如今的孝昌皇帝,陈太后的侄女陈妃所出。 三子楚王玄义,董妃出。董妃族兄董乾有才干,七年前对北狄的战事里,明宗派董乾统筹钱粮。他也没有辜负帝恩,调度出色,后被授车郎将,成为皇帝的近臣,董家自此也隐有追赶姜家分庭抗礼的态势。 最后一位幼子,封秦王,名玄度,因生母阙妃进宫迟,当时明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故秦王与几位皇兄年纪相差颇大,兄长皆而立,而他年方十六。 这一年,明宗也将近五十岁,龙体日渐欠安,太子却早过而立,正当少壮。 论自身,太子聪颖好学,宽仁厚爱。 论护持,母舅梁家自不用说,年轻的平阳侯姜毅,亦是太子之友。武有这些战功赫赫的实权军方人物,文,则有以太子太傅菩猷之为首的京辅士人文官集团。 菩猷之,便是菩珠祖父。他重太子,犹京辅士人重太子,而京辅士人重太子,无异于天下士人重太子。 明宗对于曾定掌乾坤又辅佐自己坐稳帝位的嫡母姜太后,无疑始终是怀着极大的敬重之情,但这位幼时与嫡母太后亲密无间的皇帝,成人后心态有变。他之所以不喜梁后所出的太子,或许也与这种变化有关。 太子越光华得人心,皇帝的心思便越是微妙,加上有心之人进言,倘若说早年,皇帝对自己的喜恶还有所克制,随着年纪老去身体衰微,竟渐渐不加掩饰,常以太子奏对有误而加以斥责,甚至当着近侍大臣之面,疾言厉色。 少壮太子,衰微父帝,在权力的太阿面前,本就是道无解之题。 更悲哀的是,太子从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涕泪交加。 他梦见父皇拔剑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表明心迹,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离去。 这不仅仅是梦。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杀死自己,也会废了自己。 四个儿子里,父皇最爱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儿。 玉麟儿是四弟李玄度的乳名,他的母亲阙妃来自阙。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与狄近邻,是一个古老的北方小国。据说上古时代,阕人最早的先祖曾居中原西,人多高鼻白肤,貌异美,后周朝时,东迁安居立国,遂与中原通婚往来,到如今,千年之后,阙人无论容貌章服、文德刑政,与中原王朝皆是无二。 又传言,阕人先祖曾获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富惊人,阕人男子则骁勇善战,借先祖择定立国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势自保,国虽小,却绵延生息,代代不绝,即便前朝中原百年大乱之际,遭狄人多次侵袭,亦始终自立,未尝被叩开关门半分。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战在即,姜太后备战之余,遣使者面阙王。阙王审时度势,毅然决定出兵助姜太后。战后,阕王领国归附,被封武德天王,赐国姓。宣宁二十二年,阙王女儿入京都,封贵妃,次年诞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 阙妃容貌极美,明宗宠爱,本就子以母贵,又是隔了多年之后中年再次得子,且据说阙妃生产前夜,明宗梦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来,醒来以为吉兆,待阙妃真产下皇子,当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儿,一岁便封秦王。 从他封号,便可窥知父皇对四弟的宠爱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负父皇所期,文武双全,十六岁就被委以北衙中央禁军四卫之一鹰扬卫郎将,掌长安蓬莱两宫的北宫门戍卫要职。 太子难以忘记去岁春日所见的一幕。 京都春深花浓,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姜氏太后后,不愿立刻回到那个到处都有耳目监视的东宫,微服来到蓬莱宫附近的城西渌水岸边散心。 春光媚人,他却心思重重,始终无法开怀,想着昨日自己舅父大将军梁敬宗暗传的信。 舅父向他转达了些消息,并再一次劝他,务必做好周全准备,以防万一。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全力帮助自己。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废,即便能够苟活于世,恐怕也是比死还要悲惨。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为自己必须要做这样的艰难抉择。 他立在桥旁酒楼之上,凭窗远眺,怔忪之时,忽见一个少年郎从北面自己方离开的蓬莱宫方向纵马而来。 少年衣绯衣,冠金冠,束玉带,佩弓矢,前翠羽,后旌旗,胯|下骑着那匹上个月西域才远道而来进贡给皇帝的大宛天马,在身后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护卫的簇拥之下,径从渌水桥上疾驰而过,留下身后一地被马蹄践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后,驺奴们驱着来自太厩的十几头悍烈猎犬紧紧奔随,犬吠与子弟发出的纵情狂呼交错,惊得路人纷纷夺路闪避,指指点点。 皇城里的道路,除非是有来自城外的紧急信使,否则不允纵马。 而那马队迅疾如风,没有丝毫缓势,在那绯衣少年的骑领之下,转眼到了城门之前。 城卫远远瞧见,认出来人,早已大开双门,俯首拜在路边,等那少年从面前经过。 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儿,看他样子,似是刚从祖母姜太后那里出来,趁着春光,去往城西太苑游猎取乐。 少年游,王孙公子为驾伴,五侯子弟争羽卫。钟鼓馔玉,俊游射猎,踏马天街,俾睨玉京。 这就是深得父皇之宠的天之骄子啊,自己的弟弟。 父皇越老,便似越偏爱于他。 爱到何等地步? 两年前,四弟十四岁的生日,父皇醉酒,对身畔侍奉着的宦官沈皋说了一句话。 他说:昔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周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观秦王甚好,天命之相。 周太王和周文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废长立幼。 沈皋惶恐无比,当时长跪不起。 父皇当时说完,似也醒酒,随后未再提及半句。 这件事最后辗转传到他耳中,想必自然也会传到他另外两个年长的弟弟耳中。 阙妃走得早,失母后,他交替在祖母姜太后与自己母亲梁后宫中居住,经常跟着自己读书射猎。 所以和晋王楚王两个弟弟不同,太子对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幼弟,一直怀了很深的真挚感情。并且,这个幼弟,他对自己也非常亲近,全然信赖,太子能够感觉的到。 兄弟亲厚,虽非同母所生,却胜似同母。 不知自己另外那两个弟弟得知了这话会作何感想,但是自己,当时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后之言,他觉得也只是失落与悲伤,为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获得父皇认可的失落和悲伤,却未对四弟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嫉妒之情。 然而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 为他什么也不必做,便获得父皇还有嫡祖母姜氏太后的无上宠爱。 是的,姜太后虽也亲厚于自己,常勉励教导,但在四弟七岁那年他们的姑姑金熹大长公主远嫁塞外之后,只有在看到四弟承欢膝下之时,祖母的眼中才会露出欢喜之色。 太子嫉妒,也为四弟能够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然而自己,从小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从他知事起,伴他长大的,就只有无时不刻的惶恐与迷惑。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三十多次如此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过一次像四弟这般无惧惹来御史弹劾的随心所欲之举? 没有。 一次也没有。 章节目录 第 5 章 “啪”的一声,灶膛里的柴火爆出一簇火星子,四下溅开。 菩珠喝完最后一口蜜乳,再次拨了拨火,盯着那簇划出了道道炫耀光迹却又迅速消失不见的火星子,目光淡漠。 祖父之罪,万般之苦,皆源于前太子李玄信。 先帝明宗朝宣宁39年,她八岁时候的事,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初秋,姜太后不慎受寒染恙,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病情汹汹,一度甚至病危。 姜太后虽已三十年未再现身朝堂,但余威不减,上从明宗、诸皇子皇孙、后宫嫔妃,下至文武百官,无不日夜守候,焦急待讯。好在经太医诊治,终于化险为夷。但太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听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有在秦王过来逗乐她时才会笑几声,其余大部分时间独处卧床,饮食也是日减,似有灯尽油枯余时不多之状。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李玄信又得一个消息。上月他代天子领三公九卿诸大臣依礼法在南郊祭天,沿途众多百姓远远跪拜,窥见太子容貌服色如同天人,激动齐呼太子千岁,呼声之高,竟隐隐入城。此事当日就被有心之人传到了明宗面前,据说明宗沉默,应当心中不悦。 自姜太后病后,朝堂下便有流言汹涌,道皇帝至今未动太子,全是顾忌姜太后的缘故。一旦太后去了,恐怕会有一场大变。 太子问于母舅大将军梁敬宗。梁敬宗再次劝逼宫。这一次,太子终于被劝动,决心孤注一掷,趁父皇对自己下手之前先行逼宫让位,待登基之后,尊父为太上皇。 他们的举事失败了。 当日,梁敬宗被杀于宫门,随同逼宫之众全部当场被戮,长安宫中,宫门内外,杀得到处人头滚滚。 此事震惊了朝野,然而,还只是个开始。 明宗下令彻查,查出众多同谋,其中最显赫者,有三。 一是姜太后之侄,当时的南司十二卫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二是当时担职不过才半年的北衙中央禁军鹰扬卫郎将,秦王李玄度。 第三个人,便是自己的祖父,太子太傅菩猷之。 姜毅作为南司十二位的大将军,主皇城防卫,他的罪名是虽未直接参与,但明知太子举事,知情不报,首鼠两端,与同党无二。 秦王玄度,身为北衙卫郎将之一,当护卫皇宫。他当日借故离开京城,虽未直接露面,但竟将符令交亲信,三千鹰扬卫士兵形同虚设,梁敬宗的叛军就是从他所屯卫的北门入宫,长驱直入。 据说明宗当时暴怒,以致呕血。 姜毅下昭狱待罪,背叛了自己的昔日爱子,则削去王位,押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龙兴之地。 那里有座无忧宫,专门用来囚禁重罪宗室皇子。宫名无忧,实则高墙壁垒,方丈之室。 上一个被送到这里的宗室,是太宗朝的一个宗室。不到两年那个宗室就发疯了,一日高呼墙上有洞可供出入,狂奔而去,结果一头撞墙,脑浆迸裂。 菩珠不知姜毅和李玄度是否真的犯下若罪名那般的罪行。但想想,他们确实各有道理去随梁太子冒险举事。 老平阳侯姜虎在当年战后,娶梁老侯爷的孙女为妻。姜毅的母亲就是梁皇后的长姐,姜毅本就是太子|党,根本不可能割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姜太后隐退,姜家跟着不再出头争势,除了姜毅还位高权重,官居南司大将军外,余者几乎半隐,在朝堂从不发声,相对应的,陈家和董家倒纷纷起来,尤其董家咄咄逼人。 他自然希望梁太子顺利上位。 秦王玄度更是有他参与的理由。 虽有传言说他十四岁时,明帝曾醉后流露出改立他为太子的意思。但他上位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不说他年幼,上面有两位成年皇兄以及母妃是阙氏这两点天然的劣势,就拿姜太后来说,她再爱这个孙子,也不会在另有年长皇子好端端无不是的情况下支持他凭空上位。倘若如此,就是公然支持破坏宗法,而一旦公然破坏宗法,则是开了一个贻害无穷的祸端。 以姜太后过去独掌朝政又急流勇退彻底还政皇帝的行事风格看,在她心目之中,国列第一,她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而以姜太后对明宗的影响力,真不点头,明宗不会不从。 况且皇帝在那一次醉言之后,就再没在任何场合有过如此的意思表示了,想必他自己也知这不可行。大臣们对此,更是没有任何想法。倒是这几年,晋王和楚王都各自有了拥戴的人。 虽然后来是晋王继位,但当时并没人能看的见这一点。反而三皇子楚王,看着希望更大。 晋王的优势只有两点,一是序齿在上,二是母妃陈妃出自陈太后家。但他劣势也同样明显。人才不及楚王,四兄弟中显得最是平庸,明宗对他并不看重。且陈家虽有已故陈太后是明宗生母这一点为依傍,但即便是陈太后生前,除了多年前那一次封号之外,明宗也无与这位生母有更多亲近的表现。陈家更无出众子弟,不像董家,子弟辈出,董乾又是明宗倚重的信任之人。 所以可以认定,倘若太子真的被废,二皇子未必也就能顺利上位。两人年纪相仿,立谁都能说得通。他和三皇子之间最后鹿死谁手,实在说不好。 而对于秦王玄度而言,若是与自己亲厚的长兄太子被废,无论换成晋王或者楚王哪一个上位,对他都是有百弊而无一利,尤其万一楚王上位,那就更是下下之局。行三的楚王对他颇有嫉意,不过只是维持个面上的兄弟关系罢了,极是生分。 这应该也是当初事发后他上书自辩,但明宗置之不理的原因吧。因为他确实有支持长兄太子逼宫的充分理由。 以上这些,都是菩珠根据自己前世后来陆续得知的内情而做出的判断和分析。 她觉得自己的分析没有毛病。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大将军姜毅和魏王玄度落得这样的下场,无可怨怪。 要怪,就怪梁太子无能,逼宫没逼成,反而害了一大堆人。 但是自己的祖父,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祖父虽是太子太傅,但因认定太子往后必是仁爱明君,明宗的微妙态度令他心焦。他曾多次在明宗面前为太子正言正名,但对于太子与其舅梁敬宗的暗中谋划,祖父确实半分都不知晓。 不但如此,祖父也看出皇帝不喜太子与梁家亲近,还曾多次规劝太子勿党。 这应该也是太子谋事,却在祖父面前没有透露半点风声的原因,因为倘若祖父知晓,他是绝对不会赞同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律己修身,不做任何能被敌手用来攻讦的事。只要太子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即便姜太后早于皇帝离去,皇帝再不喜太子,真的生出改立之心,也没有可以用来改立的正当理由。 宗法和舆论,其实才是太子最大的保护者。行差踏错,是真正的深渊。 祖父是这样劝诫太子的。 但是太子却还是沉不住气了。 等到祖父知晓,太子的兵马已经逼向了长安宫。梁敬宗等人被杀后,太子暂时遭囚。 祖父悲痛万分,更是自责,明知是触逆鳞,依然在百官纷纷噤声只求自清之时,独自上疏,言太子罪责难辞,但应是受梁敬宗的挑唆一时糊涂所致,绝不敢存弑君之念,恳请皇帝裁罪从轻。 祖父的举动果然为自己引来了滔天大祸。 他一向是太子的中坚后盾。随着皇帝父子龃龉日深,明宗对处处维护太子的祖父本就日渐不满,加上别事亦有分歧,君臣相和,已成过去。且祖父在朝多年,身居高位,树敌无可避免。这样的绝佳机会,他的那些政敌岂能轻易放过。 很快,一封上奏上达天听,奏祖父亦参与太子密谋,且是背后主谋。 就是在那一日,祖父下了昭狱,最后病死狱中,而他用性命去保的太子,已在被囚的次日,便自杀而死。 关于梁太子一案,蓬莱宫中的姜太后,从头到尾未发一声,只在最后,明宗亲自前去拜见,恭请她定夺姜毅罪时,说了一句话:以国法定夺。 以国法定夺,便是不赦之重罪。重则腰斩,轻则如秦王那样,终身监|禁。 明宗并未遵从。这也是唯一一个涉太子案但得到从轻发落的例外。 姜毅在昭狱被关了整整一年,虽未认罪,却也未开口为自己辩一句罪,一年后终于被释,夺去侯位与大将军职,改调太仆寺,任边郡牧监令。 这一年姜毅三十五岁。他入昭狱时,满头乌发,出昭狱时,鬓发苍苍,如染白雪。 倘若菩珠没有记错,平阳侯一生未娶,前世里,到她死的那一年,他还是在边郡的上郡做着牧监令。 菩珠不知他为何不娶,但出身名门,二十岁便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在男子的英壮之年,不是去统兵御敌,而是改去边郡养军马,一去便是十几年。 这是明宗对旧日平阳侯大将军的宽待,还是更为残忍的一种惩罚?又或是另有所想? 不过这与她也无关。 太子一案至此结案,前后卷涉多达数千人,其中不少是祖父的门生故旧,或贬或谪,继而牵连到无数的京辅士人,断其仕途。姜家在朝廷彻底边缘化。梁家则连根拔除,梁后在太子死后亦自尽,昔日东宫,铁锁横门,蛛丝飞网。 这就是发生在菩珠八岁那年的全部过往。 在她被发边两年之后,明宗大限将至。 菩珠回忆着自己脑海里的那些后来才得知的事。 太子自杀,秦王囚禁,剩下的储君人选,就只剩下了晋王和楚王。 但是明宗在驾崩的前一日,在梁太子案已经过去长达两年之后,竟然还是没立新的太子。 病重之时,那夜醒来,精神竟突然变好,犹如大病痊愈,开口下诏,道四皇子乃是被前罪太子构陷,无罪,即刻复其王号召回京都,随即又起身,命人送自己至蓬莱宫见姜氏嫡母太后。 当时已是半夜,五更时分,明宗方从蓬莱宫归来,归来时精神不复,面色灰败,没到寝殿便吐了口血,支撑不住当场倒了下去。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挣扎着对身边的宦官沈皋下了一道口谕。 传位于二皇子晋王。 大臣赶到,沈皋转达大行皇帝遗诏,但以董乾为首的一群大臣当场起身斥责,称大行皇帝分明属意四皇子继位,否则为何这种时候突然复其王爵紧急召回,沈皋矫诏,罪当诛杀。 当时宫卫闯入,团团包围。 陈家平日虽势弱,但也不会无备而来。双方剑拔弩张,眼看长安宫中又要杀得人头滚滚,千钧一发之际,姜太后乘辇随后赶到,镇压全场,言大行皇帝前夜至蓬莱宫,亲口道明,传位于二皇子晋王。 姜太后两年前重病那次,原本人人以为她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没想到发生了太子一案,过后,她反而渐渐恢复饮食,最后竟熬了过来。 她的威望,称天威也毫不为过。她亲自赶来如此开口,谁还敢再质疑。 晋王就此顺利继位,便是今上孝昌帝,当时年三十有四,如今已在位六年,正四十整。 而像自己这样的罪身,因非首恶,便在那一年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获得了免罪的恩典,但从此只余庶人身份。 命运如戏,前世也是在这一年,接下来她摇身一变,成为了当今太子李承煜的太子妃。 章节目录 第 6 章 屋外响起脚步和说话声,菩珠扭过头,目光已不复方才淡漠,面上带着甜笑,站起来迎了上去:“张阿姆,你们前头回来了?可有我帮做的活?阿姆你尽管吩咐。” 张媪道:“可怜你在家一天到晚做活,不得停歇,到我这里,歇着就是了!” 阿菊端了一只盛饭的大木桶跟了进来,桶里饭已没了,叠满用过的碗盏。 菩珠要帮她洗碗,不出意外果然被阿菊推开,再次指了指炉膛。 菩珠只好又坐回去当烧火丫头,看着几人忙忙碌碌收拾厨房,忽听驿舍大门方向传来人呼马嘶的嘈杂声,知是那队鸿胪寺的人马出发继续西行了。 张媪收拾着灶台,用炫耀的口吻低声说:“你们不知这队京都使者出关所为何事吧?且与你们悄悄提前道一声。是西狄那边大长公主的人要入关了,他们出关去接。” 帮事妇人好奇追问。 张媪道:“方才丞官说的,嘱我紧着去备食材。到时两边人马合起来,不知道多少。若不早做准备,怕手忙脚乱出了岔子。真是大排场!我做了这么多年事,见多了关外来人,莫说国使,大小王子都不知多少了,还是头回碰见朝廷派官特意出关迎接。” 帮事妇人问:“这个大长公主,莫非就是当今老王母的女儿?” 姜氏太皇太后在民间已成传奇,寻常百姓提及,不言太皇太后,皆以“老王母”敬代之。 张媪点头:“正是,便是老王母之女,如今皇帝的姑母。当年大长公主出塞,这驿舍还未起来,镇子也无,我嫁来没两年,还跟着男人在玉门那头屯田。那日听闻大长公主到来,即将出关,多停留了一夜,我便急忙赶去看,可惜还是没赶上,等我到了,人已走了。我听见到了的人讲,前后跟着无数人马,队伍望不见头。大长公主的车在中间,恰好刮来狂风,帘子飘了起来,瞧见人就坐在里头呢,端端正正。” 帮事妇人听得津津有味,忙又追问:“可看清楚模样了?” “头发又长又黑,脸雪白,虽就看了一眼,容貌打扮,如见天女,可惜我却没见着。这回也不知来的是大长公主何人,想必是跟前要紧的人,到时候,定要看个清楚。”张媪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也是可怜,虽是老王母的女儿,也要出塞远嫁,人生地不熟,去了怕就一辈子都回不来。我还听说,那些人吃生肉,饮生血,这些都罢了,做父的死了,儿子竟娶继母!简直不是人啊!” “可不是嘛!这么一想,咱们虽在这里日日吃沙,但狄人打不进长城,有口饭吃,日子也过的下去。说句不当说的,若如此,便是换着做,我也不做……” 张媪和帮事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唠个不停。 菩珠静静地听,一言不发。 阿菊干着活,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天渐渐大亮,一直忙到巳时,庖厨里的活终于干完了。 菩珠取来棉衣为阿菊穿,这回阿菊没有推却,任她帮自己穿了,两人出驿舍回去,才出门走了几步,恰好郡城方向骑马来了一个相熟的驿使,看见二人叫了一声,拍马来到前头,从袋中取出一个荷叶包递给阿菊,冲菩珠道:“上回你阿姆单子上要我带的少了的白沉香,这回总算从药铺买齐了,就是价钱不便宜。她可是身体哪里不适?怎的常年要我帮带这些东西?” 阿菊听到这回终于买齐,忙接了过来,作势道谢。 驿使事忙,随口说了几句便走。 阿菊打开药包,一一检点,皂角,白芷,细辛,白芙蓉末,寒水石,还有断了小半年这回终于买到的白沉香,一一用小袋分装,她拿起一块白沉香,闻了闻,虽不过是中品,但在这种地方能买到,已经很不容易了,面露微微喜色,小心翼翼地包了回去。 菩珠看着,心中翻腾个不停。 阿菊不惜费钱总是请驿使从郡城帮带这些东西,并非是她身体哪里不适,而是用来与青盐一道研焙出自己小时候洗漱所用的洁齿香盐。 这种配方焙出来的香盐,长年使用,齿香而光洁,自然,既费事又费钱,是从前御医的一个方子,流传开来,只有富贵人家才用。 这么多年了,除了刚开始到这里实在没条件外,后来落下了脚,哪怕再难,别的可以省,这个她却不肯省,一定要攒钱亲自为自己制。去年搬到福禄镇,这里只有青盐,虽粗糙,她觉得也能用。阿菊却不愿,还是想方设法和这个长年往来于郡城与此地间的驿使认识了,相熟后,就托他从郡城帮带这些药来。 “阿姆,何必非要费钱买这些?”菩珠忍不住道,“我不想你太累。有青盐用就够了。” 阿菊不赞同地摇头,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面颊上两只梨涡的位置,做了个露齿而笑的表情,又比出喜爱的动作。 她说自己笑起来好看。她喜欢看自己美丽的笑容。 眼睛忍不住又暗暗发热了。 杨洪很快就要出事了,也是因为杨洪出了事,前世她随之失去了她的菊阿姆,这个世上她最后一位亲人。 在后来的那些岁月里,每当她感到孤独仿徨的时刻,她总会想起她的菊阿姆。 倘若她一直在,陪在自己身边,那么后来接下来的那十年,她或许可以过得更幸福些,至少累了倦了,有一个人可以抱她,让她靠怀放心歇息。 杨洪之祸,始于送礼。 今年考绩又要到了。 河西都护刘崇快要过寿,身边的长史之妻贪财,章氏走了门路,送礼让人在刘崇面前引荐丈夫,以绕过打压他的顶头上司。 确实,目的达到了。刘崇因此注意到了杨洪,过问他的事,获悉他颇有能力,亦可号召戍卒,便破格提拔,直接升他做了都尉。 这是好事,但当时,谁也没想到,才高兴没几天,就来了灾祸。 刘崇祖父也是开国功臣之一,他不满自己今日地位,这两年,暗中其实正与同样野心勃勃的宗室天水王在相互交通,密谋投靠东狄,以河西为本营起大事入京都,正需延揽可用之人。这也是杨洪被迅速提拔的缘故。如今万事俱备,相约就在这段时间举事,不料举事前夕,就被迅速扑灭。 杨洪稀里糊涂,在刘崇举事那日被传去,还没明白过来便成了从党,坐实罪名,百口莫辩。 因事关重大,随后,朝廷派了专使来这里督办此案。 那位专使,便是当朝太子李承煜。 可惜那时候,她与李承煜还是陌路,完全帮不上什么忙。 刘洪被杀,章氏发了疯,抱着孩儿投了水,杨家家破人亡。而自己和阿菊,当时虽未被牵连,但再次流离失所,所幸驿丞收留寄居,尚有一容身之地。阿菊拼命地干活,两个月后,那天早上天没亮她如往常一般去挑水,挑到最后一担,一直没有回来。 当时菩珠在马厩切草,见她迟迟没回,不放心找过去,找到了,看见她倒在井边,身边是只打翻在地的水桶。 水泼了一地,溢在她的身下,浸湿她的衣裳。无论菩珠怎么叫她喊她,她再也没有醒来。 她的菊阿姆,就那样活活地累死了。 最讽刺的是,就在三天之后,她收到了消息。祖父罪名洗脱,她被召入京。 菩珠眨了眨眼,立刻笑给阿菊看。 少女一身粗服,却乌发如云,衬得一副贝齿更是洁白如玉,笑容灿烂无比。 阿菊心满意足,牵了她手带着继续往杨家去,就好似她还是当年那个刚来这里时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紧紧拽着她衣袖默默流泪的小女孩。 菩珠乖乖地任她牵着自己回杨家。 幸好,这辈子竟有机会重生来过! 这一次她不会重蹈覆辙,如那灶膛里迸溅出来的火星子,光迹稍纵即逝。 她不但要做回原来的位置,长长久久,再接回父亲遗骨,还要保护好阿菊。 是的,现在该换自己来保护她,这个用她并不丰厚却是全部的羽翼,在生命最后一刻也在尽全力庇护自己的人。 还有杨洪,他对自己是尽心尽力。前世不知道没办法,现在知道了,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 杨家很快就到,老林氏正在院中抽柴火,听到两人开门进来的声音,扭头盯了眼阿菊手里的东西,认出是用来焙香盐的。 费这些钱,只为给菩珠每天洗漱用。以前看见了,她总要嘲讽几句,今日却不作声,也没指派活计,只撇了撇嘴,扭头继续抽柴。 菩珠便知杨洪回家了,不见他人,应当是在屋里。 果然,她听到两夫妇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似起了争执。 老林氏神色变得紧张,急忙走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 屋里起先声音还小,渐渐越来越大,她担心章氏吃亏,想进去劝架,又不敢,等听清楚杨洪竟在斥责章氏,说她亏待恩公之女,急忙回头冲菩珠挤眼,命她快去劝和。 菩珠走了进去,隔了扇门帘,听到里头杨洪怒道:“当初我巡边,遇狄人大队人马,若不是菩公早获悉有异动,及时赶到相救,我这颗脑袋早成了狄人挂腰间的赏金了!你当时已是嫁了我的,没当寡妇,全是菩公之恩!我听说你现在大雪天差她去冻河洗衣?她才多大?自己儿子是肉,旁人女儿便是泥了?我俸禄如今虽减,但多养她一张嘴,便吃垮你不成?你再敢这般待她,我休了你!” 床上孩子被惊醒,哇哇地哭,菩珠正要进去劝和,章氏已抱起孩子,一边摇着哄,一边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是我一时糊涂,今日起我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便是了!瞧瞧,你儿子在看你呢,这么凶,当心他吓到了!” 章氏哄男人的手段也是不错,妻子这样,杨洪再大的怒气也发作不起来了,又警告几句,见她唯唯诺诺,也就作罢了。 菩珠进来本是劝架,夫妇既然不吵了,她也就没必要进去,转身正要离开,忽听章氏又道:“今年不是又要考绩了吗?有个事和你商量下,刘都护快过寿,我听说长史妻贪财,从前住郡城时,我认识那妇人身边的一个老媪,她答应帮忙,让长史妻认你做个远亲,叫长史借刘都护此次贺寿的机会引荐你。事若成,往后不定就翻身了,再不用被那个都尉打压。” 杨洪一顿:“我们家哪来那么多钱?” 章氏道:“从前有些积余,不够,再向放贷的借就是了。只要能成事,还愁还不起?赌一把便是。长史惧内,定会听从。” 杨洪摇头:“万万不能!那些钱能借?利滚利,一年下来,一百钱变万钱!多少人因借了这钱妻离子散?不必了!” 章氏继续劝,杨洪态度坚决:“不许你再提这个了!如今虽比不了从前,也不是吃不饱肚子。我再做一年,要是还被都尉打压,到时候再说!” 章氏不作声了,开始和丈夫说别的事。 菩珠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屋里。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门口叫杨洪有事,杨洪出去了。 他一走,章氏就把老林氏叫进了屋,关上门。 菩珠急忙出来,顺手拿起靠在墙角的扫把,一边扫地,一边慢慢往门口靠,最后停下,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里面隐隐传出来的说话之声。 果然,和前世一样,章氏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 她让老林氏明天搭驿车走一趟郡城,去找长史府里那个姓黄的老媪。 章节目录 第 7 章 “钱我已经借好,连同从前积蓄都换做金,这可是全部了,你定要藏好,我会打点驿使路上照顾你,到了,给黄媪二百钱便可,剩下长史妻和用作寿礼的,数目各不相同,你莫弄混了……” 老林氏连连保证,说自己做事,让她放心。 自己的这个乳母貌似粗鲁,实则颇有心眼。章氏确实放心。想了下,又叮嘱道:“莫叫他知晓!知晓了就会和我吵!他那人粗心,我就说你有事出门,他不会多想……” 屋里章氏主仆又小声商议着将金如何带去的细节,老林氏说用一个褡裢绑死在自己腰上,外头穿厚衣,保准看不出来。 菩珠听得差不多,拖着扫把慢慢地退了回来,继续扫着院子,扫完地,走进灶屋帮阿菊烧火,透过开着的门,冷眼看着商量完事的老林氏脸色凝重地进进出出,忙着收拾明天出门的东西。 这个礼,是万万不能让章氏顺利送出去的。 即便自己现在去找杨洪告状加以阻止,恐怕也只能阻止这一次。 以章氏这种不惧借高利钱孤注一掷的性格,她定会在背后再次安排。 与其防不胜防,不如釜底抽薪。 菩珠很快有了个想法,仔细斟酌过后,觉着可行,但须尽快安排,便对阿菊说自己想去找邻人家的女儿玩耍。 杨洪回了家,小女君的日子就好过了,出去耍下自然无妨,不必担心章氏或那老林氏如何了。 这也是阿菊第一次听到小女君主动说想去耍,她十分高兴,用力点头。 菩珠出了门。 今日天气好,又逢市,虽只是个极靠西的边郡小镇,但集市上还是能见到不少东西。锅碗瓢盆,帛布皮毛,粗茶叶,青白盐,各种日用所需。周围屯田军汉家的女人们都跑来赶集,挑挑拣拣,很是热闹。 她往镇头去,那里有个赌博摊,长年斗鸡走狗不停。 官府禁赌,但不可能禁绝,何况是在这种犹如法外之地的边郡。可以这么说,如今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除了戍卒和被朝廷强制从别郡征发过来的充边人口,剩下的,不是邢徒流犯,就是邢徒流犯的后人。只要不闹出人命大案,其余别事,官府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管。 这赌博摊平日就日日开张,光顾的大多都是“轻侠”,也就是张媪口中那些游手好闲不愿种田,凭一点武力想一鸣惊人的少年,镇民见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小混混。今日是集市,人聚集得更多,还没走近,就听见那里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呼喝之声。 一个站在路边无聊四处张望的瘦弱少年忽然看见菩珠走了过来,眼睛一亮,拔腿跑来殷勤发问:“小女君今日怎会来此地?可有事?若有吩咐,尽管开口,我费万若皱一皱眉,不是英雄好汉!” 这个叫费万的少年,就是镇上的“轻侠”,也是杨家刚搬来时为了和人争搬箱子差点打起来的其中一位。 菩珠含笑点了点头:“我找崔铉,他可在?” “在的在的!稍等!” 费万立刻转身,费了老大力气,拼命挤进人堆,拉了拉里头的另个少年。 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个头却很高大,皮肤黝黑,眉目英武,只是神色凶神恶煞,腰间横着铁剑,正冲场中的两只斗鸡大声吼叫,扭头见是费万拉扯自己,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滚!别扰我!” 费万有些怕他,忙道:“是那个菩家女郎!她来找你!” 少年一愣,回过神来,迅速扭头望了眼身后,斗鸡也不管了,大吼一声让开。 挤在近旁的人忙退开,呼啦啦一下,方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转眼让出一条道来。 崔铉奔向那立在路边正微笑等着自己的小女郎,几步到了她的面前,站定,那眉目间的煞气也已没了,用尽量矜持却又带了点小心的似怕吓到了她的口吻问:“你找我何事?” 不知何时起,他发觉自己总是忘不了这个寄居杨家的小女郎,听说她的身世也和自己一样,只不过她的祖父官比自己祖父更大。他直觉地想要保护这个小女郎。杨家搬过来后,杨洪经常不在,镇上无赖少年之所以全都不敢欺负她,就是因为他暗中放了话的缘故。 以前她在路上遇见了自己,似和旁人一样惧怕,总远远地避开,没想到今日竟会特意来找自己。问完话,见她笑吟吟望了过来,近观美貌更甚,甚至能看到她白嫩耳垂上的一层宛如婴儿肌肤的细嫩茸毛,心里竟莫名冒出一个倘若一口衔上去含住了,将会是何等感觉的无赖念头,心顿时控制不住砰砰直跳,脸也微微红了。 幸好皮肤黑,不易让人发觉。眼角瞥见身后那些人全都望着这边,立刻扭头,厉声喝道:“看什么看?再看,挖眼!” 众人吓了一跳,立刻全都回了头,不敢再看。 这个名叫崔铉的十七岁少年,便是打遍本地方圆百里无敌手的“轻侠”头头,武功和箭法极其出色。他和菩珠一样,也是罪官后代,只不过祖父辈的时候全家就发了过来,算土生土长。祖父犯事前,曾是太宗朝的骑郎将,秩俸比千石的高官,到他已经三代了。四年前孝昌皇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家人死光就剩他一个,自然哪里也不去,依然在出生的地方过活。他武力高超,无人能敌,又不务正业,既不肯屯田劳作,也不愿正式投军受那些拘束,整日带了柄家传铁剑东游西荡地厮混。听说那年秋,他才十四岁,应官府临时之召投军出关抵御前来秋狩的狄人,竟砍下了五六个人头悬在腰间回来,镇上人人畏他如虎,好在平常除了逢集市要强行收取保护费,不给的话小弟砸东西外,倒也没做什么别的恶事了。 菩珠往镇外的空地走去,到了个无人的地方,方停了下来,转头见那少年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朝他招了招手。 崔铉从一开始的激动中渐渐镇定下来,疾步而上。 菩珠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我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要你帮我做件事,不知你是否愿意?” 崔铉立刻道:“是不是杨洪妻与那老妇又欺了你?只需你开个口,我可代你杀人。”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眼睛都没眨一下。 菩珠前世后来见过很多的各种各样的狠人,但听到这少年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狠戾的话,便如杀人等同吃饭,还是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是另外一件事。我想叫你帮我劫个道。” 她自己并未觉察,其实自己口中说出“劫道”两字,也是稀松平常,毫无异色。 崔铉展眉一笑:“我还当是何事,小事而已!你尽管吩咐!” 菩珠便将明早老林氏要乘驿车去往郡城的事说了。 “她身上带着金,我想你帮我拿来,分你其中十二为酬劳,你意下如何?” 崔铉一口答应:“没问题,我自会安排妥当,叫上信靠之人,也不会叫那老妇认出脸!你放心,必做得干干净净!” “我无需酬劳。取来全数交给你!”他说完又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怎好叫你们白白做事?我说了是交易,你若不取报酬,我便不用你做。再说了,你不要,总不能叫你的弟兄也白担一趟风险。”她的语气很是坚定。 崔铉略一迟疑:“也好,那就取十一,我分我的弟兄们。” 菩珠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又低声把要交待的事说了,最后不放心,再三地叮嘱:“取了钱便可,我只要她的钱,万勿伤人!” 崔铉答应,转身便走。 菩珠有点忍不住,朝少年背影又问了一句:“你就不问我为何要劫她的道?” 少年停步回头:“无论何事,往后你若需我代劳,只管讲,我不会问的。” 菩珠望着这少年快步而去的背影,心里微微唏嘘。 以前的她,确实畏惧这个名叫崔铉的恶少年。 若她还是从前的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主动去惹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 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合适人选就是他。 本是准备好了他会多要酬金,所以起先开了个低价,等着他加,自己再讨价还价。没想到他不但答应,竟还这么痛快,倒是出乎意料了。 很快,刘崇会用赏金吸纳他们这些地方轻侠,似这少年,应当以为又是要和狄人打仗,却怎么会想到,刘崇是要作乱。 若没记错,这个崔铉和他的那些同伴,前世也落得了个和杨洪一样的下场。 菩珠摇了摇头,看了眼周围,悄悄入镇,去找邻人家的女儿说了几句闲话,时辰差不多了,若无其事地回到杨家,正撞见老林氏手里抱了只褡裢往大屋里去,看见她回来了,慌忙背过身,飞快地闪了进去,竟极是敏捷。 菩珠心里好笑,径直也进了自己的屋。 第二天,杨洪又大早地出了门。 他一走,老林氏全副武装,身上扎了件厚厚的棉衣,跟着出了门。 章氏把小倌儿交给阿菊,自己送老林氏出去,回来后,也不知是心情好,还是被丈夫给说了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天,竟没再差遣菩珠干活,也没给她摆脸色看。 这里到郡城,搭驿车的话,三天到。 到了第四天,她大概算着老林氏此刻应当办完事该回程了,记挂着结果,心神渐渐不宁了起来,一整天不停地在院子里进进出出,还在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 菩珠的心情,也不复一开始的轻松,变得慢慢紧张了。 照原本的估算,昨天老林氏就应该半道折回来了,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怎的现在还没回。特意出门去镇上看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崔铉。 难道他改了主意,不帮自己干这件事了? 菩珠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少年给她一种感觉,他言出必会践诺。 那难道是没劫成道,他失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渐渐黑了,已是晚上将近亥时,镇上除了驿舍上方的那盏大红灯笼之外,四下黑漆漆的。 阿菊白天累了,已经睡着,菩珠却还想着心想,睁大眼睛望着陷入夜色里的房顶,忽闻犬吠,家中狗的叫了起来,外头啪啪啪啪,有人使劲拍门。 “开门,开门——” 老林氏的声音传了进来,听起来焦惶又疲倦。 菩珠翻身就坐了起来,飞快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打开门,探出脑袋,只见章氏手里举了盏油灯,披着衣服,飞快地从大屋里奔了出来,拔下门闩,开了门,低声呵斥:“你疯了?小倌儿阿爹在家,睡着了,你这么大声……” “天杀的呀——” 章氏还没说完话,就听老林氏发出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人扑了进来,两只手抓住了章氏的胳膊,如丧考妣,一脸的眼泪和鼻涕。 章氏心一下悬了起来,一时也顾不上丈夫了。 “到底怎样了?”声音跟着颤抖了起来。 “遭劫了!钱半道都被天杀的给抢了,一分都不留我,我是走路走回来的,腿都要断了……” 老林氏擤了把鼻涕,嚎道。 章节目录 第 8 章 油灯扑落在地,从脚边咕噜噜地滚到了门角边。 章氏双目圆睁,双手猛地抓住了老林氏的肩:“你说什么?钱被劫了?” “劫了……路上遇上了杀千刀的,全没了……” 老林氏抹了把眼泪,道自己随驿车出门,第一天顺顺当当,晚上跟着驿使住在乐易镇的驿舍,谁知第二天清早离了驿舍,上路还没走多远,遇到了一伙截路贼人,黑布蒙面,手持凶器,团团围住驿车。 “你胡说!是不是你吞了钱骗我?”章氏失声,狠狠地摇晃着老林氏,“贼人敢劫驿车?” “是真的……他们不抢驿车,就抢我一人,抢了褡裢不算,还把我藏鞋里的私钱也搜走了,一个子都不剩给我,抢完就跑,我是走回来的……” 老林氏心痛得肝肠寸断,章氏则眼前发黑。 这次这个机会,她是反复思量,最后认为能成的几率极大,这才一狠心,决定赌一把,不但把家中经年的积蓄全部搭了进去,还高利借了钱,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这般结果。 她靠在墙上,人滑坐到地,手脚发冷牙关打战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你这妇人,竟敢瞒我?” 章氏一凛,心知坏了事,方才声音太大,怕是吵醒丈夫叫他听到了,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本还想怎么遮瞒一下,抬眼却见他人已经出来,正恨恨地盯着自己,心知应当都被听到了,绝望又害怕,不敢再像平时夫妇争执时用“自己全是为了这个家来考虑”而自辩,捂住脸痛哭,只央求丈夫去报官。 刘洪怒骂过后,心知事情已是出了,骂亦无用。至于报官,这种边陲之地,官府连路上杀人挺尸都管不过来,何况劫道? 他顿了一下脚,怒冲冲地走了。 丈夫气走,章氏坐在地上继续泣了片刻,见邻人陆续出来在自家门外张望,怕传开丢丑,勉强忍住泪,从地上爬起来关了门,扶着墙失魂落魄地进了屋。老林氏不敢跟进去,摸到灶屋里,瘫在柴火堆上抱着自己两只快走断的脚,再不想起来。 菩珠瞧完热闹,悄悄关门,扭头见阿菊也已醒了,神色担忧,便附耳低声道:“阿姆莫担心,没大事,我们继续睡觉。” 刘洪这夜寻了几个和自己关系好的官差兄弟,转了一夜,自然一无所获。官差判断应是驿舍落脚时不慎露财,或是被经验丰富的老手看出老林氏身上藏财,遂截道夺金。只这驿中每日东西往来不知多少人马,如何去查?无异大海捞针。 刘洪自认倒霉,且还有差事要做,只能草草而归。 章氏次日就病倒了,恹恹地躺在床上起不来,老林氏也跟着装死,躺着牙痛般地哼哼不停。刘洪这一趟出去又要几天,家里乱成一团,他心烦意乱,出门前向人借了几百钱交给阿菊,将家事托给她,见菩珠在照顾自己的儿子,面含愧色地道了声谢,方匆匆离去。 把刘洪弄得如此焦头烂额,菩珠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现在再不好,也比上辈子那种结局要好。如此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只是阿菊更加忙了,两头要顾,更不巧的是,张媪又走了。她邻镇的侄儿娶亲,央她这两日过去帮忙。 那队鸿胪寺的人马离开后,驿丞没接到近日有重要人物路过需接待的消息,也就放她去了,驿中今日厨事,是阿菊和另外那个姓王的妇人在做。 天黑了,已过亥时,这时刻,福禄镇上的人家里早就黑漆漆看不见什么灯火了。 才干完了一天活的阿菊洗漱了才躺下去,菩珠心疼她累,要她趴在枕上自己给她捏肩捶腰。 阿菊有一种感觉,小女君这回生病好了之后,比从前更加体贴关心自己了,心里暖暖,但不肯,经不住她又是撒娇又是命令,终于笑着依言趴了下去。 菩珠就跪在她的身边,帮她捏着肩,又轻轻捶腰。 阿菊闭目了片刻,忽然睁开眼睛翻身起来,下去从她的针线篮中拿来一块柔软布料,示意她抬起双臂。 菩珠起先不解,看了一眼。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菩珠低头一看,明白了。 她快十六岁了,穿了一年多的旧亵衣渐渐嫌紧。阿菊细心,想是留意到了,所以要给她做新的。 她抬起眼,阿姆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她抿嘴一笑,听话地抬起手臂,让她用布料围着自己的胸口比着尺寸,忽然这时,门外有人喊阿菊,听声音是驿舍里的一个驿卒。 阿菊放下东西,披衣出去开了门。原来驿里方才刚到了几人,驿丞让她过去现做饭。 通常这种情况,就是到的人有一定的官阶或者身份,不可上剩菜剩饭。再晚也要另行起火。 这么晚了,阿姆干了一天的活,刚躺下去没一会儿。菩珠不想让她再去,跟出来问:“不是还有王媪吗?怎不去叫她呢?我阿姆只是帮工。” 驿卒赔笑:“方才到的似是贵人,我见丞官极是恭敬。又道你阿姆做的吃食|精细整洁,故命我来请阿姆。劳烦了,可否快些?” 驿厨虽小,却也等级分明。以前阿菊只能干劈柴挑水洗菜之类的杂活,没有近灶的资格。若张媪不便,顶替上去的是王媪。张媪那天开口让阿菊改帮厨了,今天驿中的吃食全是她做的。驿丞吃了大概满意,竟然这么晚了还要阿菊再去。 阿菊厚道,一听就点了头,进屋穿起衣裳。 菩珠不乐意,却没办法。 谁叫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呢。 她也不好怪许充,毕竟他对自己很照顾,就在心里骂了一句那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大晚上还折腾别人的所谓贵人,匆忙也跟进去穿了衣服,要和阿菊一起去。便是帮她烧火也是好的。 阿菊拦不住她,加上门口催得急,也就由她了,一起匆匆赶到驿舍里。 许充正候着阿菊,见她来了,迎上来叮嘱:“劳烦了,动作快些!贵人明日大早就要西行,早用饭,便可早歇息。不必多,有三两样下饭的便可,但务必要治得清洁。万万不可出了岔子。” 别说姓王的妇人,就是张媪,日常端出来的吃食先不论味道如何,常混着头发丝或是虫子之类的异物。驿舍中人早就习惯了,看见了挑出来就是,看不见就胡乱吃进去。就算落脚的那些往来官员使者,看地方就知道,这种边陲小驿,能吃饱肚皮就不错了,谁还会去计较这些。 驿卒也是头回听到驿丞提出如此要求,万分好奇,又想问来者何人,话到嘴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必不会讲,又忍了回去。 阿菊匆匆赶到厨房,点了两盏油灯照着,蒸饭备菜,菩珠帮她烧火,很快,灶台上方便弥漫起了淡淡的白色水蒸气和食物的香气。 两刻终后,吃食备好了。阿菊又仔细地洗了一遍碗盏,将食物整齐地摆在食盒里,特意多做了一份的枣蒸甜饭留给菩珠,让她坐这里慢慢吃,自己提了食盒,跟着驿丞匆匆出去了。 菩珠闻了闻甜饭散发出来的清甜香气,正想吃,忽然地上噗的一声,扭头看见门外丢进来一块小石子,正落在了自己脚边。 她心里一动。 原本和那崔铉约好昨晚碰头的,不知何故他昨天竟没回福禄镇。 菩珠凭着直觉,信他不会卷了全部的钱一去不返,只是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她走到门口张望了下,一眼看见对面的墙头探出个脑袋,见自己出来,招了招手。 今夜满月,月光银瓶乍泄,她看得清清楚楚,墙头那人,不是崔铉是谁? 驿舍的围墙很高,足有丈余,墙外也无树木可借,光秃秃的,也不知他是如何攀上高墙的。 菩珠飞快看了下左右。估计阿菊去了也要过会儿才能回,急忙出厨,穿过后边的马厩,打开驿舍后门,闪身而出。 崔铉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示意她随自己来。 驿舍后门的路走几步,通出去就是镇外,一片野地,那里有片高出来的小岗,白天站在上头,就能眺望远处长城,此刻,周围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下,黑乎乎一片,连个鬼影都无。 菩珠略一迟疑。 镇上的人虽提起这个轻侠儿就惧怕,但菩珠对他没有危险感。 她猜测他是来交金的,在镇里说话不方便,万一隔墙有耳。 她跟了上去,两人停在岗下。 果然,崔铉将一包东西递了过来,低声说:“这是你的,收好。你放心,我做的很干净,就算报官也查不到我的头上。数目你点下。” 菩珠接过那包沉甸甸的东西,道了句不必了,想起这少年前世的下场,心里惋惜,忍不住道:“你最近是否有刘崇刘都护征兵的消息?” 崔铉一顿:“你也知道?” 菩珠含糊解释:“我那日在驿舍里,忘了听谁提了一句。” 崔铉颔首:“没错。今日我去郡城,也听到了消息。明日我就走。这回我必要再杀更多的狄人!” 菩珠轻声说:“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崔铉一怔:“为何?男儿生而在世,不追求功名大业,与死何异?” 菩珠道:“我前些年住郡城,刘都护并不如何得人心。这回又征兵。记得上回征兵,是狄人袭边扰境,军卒不足,这才征了杂兵。如今狄人也无大的异动,我总觉着和前次不同。你不如再等等,莫急。等真的边情紧急了,再去应征也是不迟。” 崔铉似乎有些犹疑,迟迟没有表态。 既然开口劝了,那就好事做到底,也算是对他这次痛快帮忙的回报。 菩珠又道:“我听我杨阿叔说,他下面有个烽燧,最近死了一个燧副,须得能读会写之人才能担任。你也知道,此地人多斗大字认不得一箩筐,他缺人,一时又找不到能补的,只能自己暂时顶着,每日来回奔波,十分辛苦。镇上人说你从小喜读兵书,你自然识字了,可否暂时去帮我杨阿叔的忙?你想杀敌,有男儿志,去那里也是一样。烽燧不止担当候望之职,我听我杨阿叔讲,不知道多少回了,狄人派人潜来攻击,就是想拿下烽燧,好截断消息传递。可见那里,才是生死悬殊的首战之地。” 崔铉被她说得胸中一阵热血沸腾,又觉她关心自己,顿时打消了去投刘崇的念头,不再犹豫了,痛快道:“我听你的!劳烦你替我向杨候长引荐。” 终于劝动了人,菩珠舒了口气,干脆送佛送西天:“那你叮嘱你的弟兄,叫他们也别急,等真打起来了,再去投也不迟。” 崔铉应是:“你说什么就什么!我听你的,叫他们先不要去,谁敢去,我打断他脚!” 菩珠一时无语,好在达成了目的,就问:“你昨日怎的没回?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崔铉没说话,看了她一眼,忽然摸了摸肚子:“你有吃的吗,我饿了。今天赶路回来,天黑才到,到了就去找你了,你家的门一直关着。” “我就早上吃了一块饼。”他顿了一下,轻声说。 菩珠一愣,立刻想起阿菊留给自己的甜饭,点头让他稍等,转身正要回去取,忽然又听他说:“等一下!” 菩珠停步,转头望着他。 他的手里多了只狭长的扁匣,迟疑了下,慢吞吞递了过来,小声说:“本来昨天该回来的。我是想着许久没去郡城了,就先去了,街头逛了逛,正好看见这个,顺手买了回来。买回来才想起,我是男人用不着。你生的那么好,正好给你用!” 菩珠感觉是个饰盒,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有只发钗。 虽然月光下看不清细节,但感觉很是精致。 她一愣,回过了神。 她自然不能收。 正要还给他,忽然听到前方岗坡下的阴影里发出一道轻微的响声,仿佛地上有小石头被什么给踢了一下似的的。 崔铉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晚上未带佩剑,立刻就将菩珠挡在身后,朝着前方岗后喝了一声:“何人?” 叶霄看了眼身侧的主上。 今日为了赶路,抵达这个名叫福禄的驿舍时,已经很晚,镇上一片漆黑。驿丞接待,他未报主上身份,只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住下后,那驿丞恭恭敬敬禀告,道吃食现做,须等等才能上。 主上目中向来无物,更不惜物,唯独少年起便爱马。他如今这匹据说是大宛天马后代的坐骑,常得他亲手喂料梳鬃。今日也不例外。牵马入厩后,又信步从马厩旁的驿舍后门走了出去,来到这里,上岗独自眺望远方。 他见主上似怀心事,不敢打扰,只在他身后随护,片刻之后,方才下来,正要回去,便遇这一双少年男女来此递物幽会。 他本想喝破二人,但听那少年开口,讲的竟似乎是和那小女郎合谋行不法之事,有些意外,紧接着,小女郎开口便又谈及刘崇,当时心里一动,留意主上似乎也凝神在听,便未惊动对方。 这小女郎看着应是本地的寻常民家女,自然不可能知晓刘崇之秘,但竟有如此精准的预感,说话也极在理,他正有几分惊讶,继而见这对少年男女竟又开始浓情蜜意传递信物,怕冲撞了主上,于是踢动地上石子,出声予以警告。少年果然被惊动,开口问话,他便从阴影下走了出去。 崔铉一愣。 近旁竟然真的有人,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顿时目露杀机,抬脚就从靴中一把抽出匕首,朝着前方大步而去。 章节目录 第 9 章 菩珠知崔铉是想杀人灭口了。 其实两人方才语焉不详,就算被听到了,那又如何?死不承认就是了。 她想阻止,但崔铉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她才迈开腿,他就已经奔到了那人面前,一言不发,挥匕直接朝着对方脖颈就刺了过去。 叶霄的父亲,在八年之前,曾是北衙禁军正四品的鹰扬卫右郎将。 北衙禁军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私兵,人员遴选极其严格,入衙者无不是良家子,且往往子从父业,不得自由,但相应的,地位也十分特殊,朝廷的王公大臣也不敢轻易得罪。当年的鹰扬卫曾是四卫之首,地位更是超然,却因卷入了梁太子一案,遭到彻底清洗。他的父亲,便是死于那次清洗,他侥幸活了下来。 四卫人才济济,当时他才二十出头,便被视为下一任卫士令的强有力的竞争者,自然不是吃素的。见这无赖少年竟凶悍如斯,连个照面还没,上来直接就痛下杀手,微怒,更担心冒犯了主上,岂容他造次。出手迅如闪电,手肘微沉,立刻扣住这少年的一双手腕,一个发力,少年发出一道剧痛的闷哼之声,匕首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他掌如铁手,被他扣住,寻常人不可能再反抗,再顺势一压,这恶少年就被他压得俯跪在地,无法动弹。 他踢开匕首,转头想请示主上之意如何处置,没想到这少年狡如脱兔,趁他分心机会,凭空竟突然一个团身翻转,一下挣脱钳制,又从自己胯|下滑溜了过去,几乎与此同时,人已扑了回来,一把抓回地上的匕首。 一道寒光闪过,轻轻嗤的一声,衣袖竟被他用夺回的匕首划出了一道口子。 若非自己反应迅速,恐怕已是当场见血。 叶霄一怔,没想到今晚遇到的这无赖少年竟有如此的反应和身手,倒是自己轻敌了。 老江湖栽在毛头小子手里也就罢了,主上金贵之身,万不可出岔子。 他立刻心生杀意,正要痛下杀手,看见驿舍后门的方向疾奔来了他的两名手下沈乔和张霆。 二人迅速拦在那少年的面前,一左一右,手中之物便对准了无赖少年。 月光映出两张暗弩,镔铁的弩臂泛着乌沉沉的冷光。 无赖少年只要再反抗一下,当即格杀勿论。 沈乔禀告:“方才卑职在驿舍内戒守时,便见他攀登墙垣,鬼鬼祟祟,似有所图,当时便要射落,他却又下了墙,卑职便跟了上来。” 叶霄点头,看向依然还停在原地的主上。 这一切的经过说起来长,却发生得极快,不过是在几息之间,情势已是数变。 崔铉虽然秉性狠戾,不拿生死当一回事,但生于斯,长于斯,十七年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郡城,崔家在祖父时代有过的荣华和遥远的京都繁华,不过是从幼时教他读书习武的家中老奴口中得知的,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只觉森森死气,迎面扑来。 他当即顿住,不再造次。 但他已经觉察,方才那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个还立在阴影中的人,才是正主。若能够趁其不备抓住了,情势立刻就能转为对自己有利。 他心思转得极快,表面不再反抗,慢慢矮身,犹如恐惧蹲地,要放下手里的凶器,实则是想伺机故伎重演,趁对方不备,直接扑向那个正主,不料肩膀才刚刚一动,菩珠就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将他一把拽住,随即转向脸色森冷的叶霄,颤声道:“你们是谁?我和他私下有事,晚上才背着家人约在这里见面。我们实在不知你们也在这里。他从小死了阿爹阿母,是个可怜孤儿,无人教养,又仗着这里的人让着他,横冲直撞惯了,为人鲁莽。方才也是怕你们泄了我们的事,这才冲撞了你们,我叫他向你们赔罪,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这小女郎仿佛十分恐惧,说着说着,双眸眨了眨,眼泪便掉了下来。 叶霄纵然心肠一向冷硬,却没应对过这种场面。 一个十几岁的小女郎,吓得对着自己哭哭啼啼,他一时僵住,又见她一把夺掉无赖少年还抓在手里的匕首,狠狠扔到地上,负气似地抬手打了下少年胳膊催促他赔罪,满是小女儿之态。 菩珠嘴唇趁机凑到崔铉耳边,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不想死就赶紧赔罪。忍字一把刀,不忍把祸招。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这么多人?” 崔铉慢慢转脸。 一张娇面梨花带雨,美眸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泪光在月下闪烁着,分外的动人。 虽然明知她在假啼,但心还是轻轻一颤。 若是平时,以他的性子,就算折断脖颈,也休想他示弱求饶。 男儿本自重横行,相看白刃血纷纷,大不了一死就是了。 但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自己便是下跪求饶也是无妨。 他死了是小事,连累了她,于心何忍? 终于,他慢慢地垂下头颅,低声道:“方才是我鲁莽了,多有得罪,我这就赔罪,望足下见谅,莫与我计较。” 菩珠早就猜到,这帮人应该就是今晚投脚驿舍的所谓“贵人”。两边这样碰在一起,纯粹巧合。 她和崔铉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一个是只在本地行走的无名小混混,一个是还没人能记起的小孤女,太不起眼了。就算这两天两人刚凑一块干了件不能说的事,但就这么点事,远远不足以招来这帮显然另有要事在身的人。他们这个时间现身于此,怎么可能是针对自己和崔铉? 之所以冲突至此地步,全是崔铉一开始轻敌鲁莽所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人明显不是善茬,所以方才她见情况不对,立刻上去阻止崔铉,免得这么死在这里,那就太冤枉了。就让他们以为自己和崔铉是一对来此约会的小儿女好了。 她装作恐惧,扮演自己该有的没见过世面的被吓到了的小女郎角色,也说服了崔铉。 他肯低头,她心里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崔铉赔完罪,见这汉子依然冷冷盯着自己,心知方才是得罪太过了,一咬牙,屈膝朝着前方慢慢跪了下去。 菩珠愣了一下。 接触几回,她开始有些知道崔铉这少年了,性情必定高傲,本想他肯低头说软话赔罪就不错了,没想到他竟会下跪。 叶霄这才再次看向主上所在的方向。 他从那道梁岗的暗影里走了过来。 菩珠忙收心,微微扭头,装作抹泪,透过指缝觑了那人一眼。初初只觉男子身影修长,月光下显得略为清瘦,但才现身,周身就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尊贵之感,就连崔铉也抬起了头望着。 她很快看清了男子的模样。 一袭青氅,一领玄裘。初春河西的月光尚带几分雪色,照在他的额面之上,若霜落眉宇,睫影浓重。 就在那一瞬间,她顿住了。 他很快到了近前,并未停留,视线掠了眼脸上还挂着泪珠的自己和身边的崔铉,就从近旁经过了。 菩珠闻到了一缕似曾相识的淡淡的沉水檀香气。 那仿佛不是从他衣物的经纬里散发出来的气味,而是经年累月,日日夜夜,紫烟缭绕,已是深深地渗入了这人身体上的每一寸发肤,与他融为一体。 前世时,她曾在皇陵的陪陵道观万寿宫中,闻到过这种特殊的道香。 她怎么可能会忘掉这种气味。 因为那里,是她前世所走过的最后一个终点之地。 …… 秦王玄度,十六岁与梁太子同谋,逼宫未遂,在无忧宫被囚长达两年之后,明宗驾崩,他也终于获得父帝临死前的谅解,得以赦免释放,并恢复王爵。 他回京都奔丧。 典丧的新君,是他从前的二皇兄晋王。 据说,年轻的秦王在经过此前两年的面壁之后,终于思过痛悔,主动请命,要去长陵为先帝守陵三年,以赎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不赦重罪。 明宗的长陵,修于皇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太川深处,三面山脉合围,面向古原,大木参天,人迹罕至,荒凉可想而知。 新帝孝昌皇帝重棣鄂之情,怜惜幼弟,不忍让他受如此自罚之苦,将此事告于嫡祖母姜氏太皇太后,希望嫡祖母能劝幼弟收回请命,但姜氏却点了头,以成全秦王的一片孝心。 就这样,明宗大丧过后,刚从无忧宫被召回京都的秦王玄度便又一身斩衰,迁入了长陵里的万寿道宫。 这一年,他十八岁。 据说从此他守陵奉道,寸步未出长陵。整整三年,身边只有一个阉人可以对话。 有京都的多事之人感到好奇,曾经鲜衣怒马少年狂荡的秦王玄度,在结束了两年囚禁生涯后又去守陵,陵中的日常举止到底如何?暗问于守陵吏。据守陵吏之言,三年之中,秦王只现身过一回。那一回远远见他夕登高原,仰卧于原顶之上,当时乌金西沉,满天宿鸟噪鸦,犹如乌云压顶,他沉沉入睡,竟至日出东陵,露宿原顶,一夜未返。 三年之中,唯此一次。 三年后,秦王守陵期满,再次被召入京,孝昌帝也想再次厚待幼弟,本要将他封在内郡的富庶之地,但恰好,此前被征服纳入帝国边郡的西海郡还少一位宣抚之主。 西海郡的位置,在河西之南,天水之西,夹在两地之间,形如漏斗,是一片诸族杂居的边地,人口稀零,仇乱不断,朝廷无人甘赴西海为官,视彼地为险途,前任都护便是因了祸乱方死于任上。这时有大臣议言,秦王母系先祖正是阙人,若派秦王抚边,必可令西海郡民亲之,欣然听命,教化归同事半功倍。群臣纷纷附言。 孝昌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他登基后的年号,取意就是来源于此,于是再次就此事问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再次首肯,就这样,秦王李玄度加封西海王号,去往了西海郡,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人人都说秦王如今一心奉道,在西海郡,除了行必要的王事,他常常玄冠素氅,轻尘净衣,不问世事,焚香修道。 但菩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伪装。 从他和前梁太子谋事失败开始,他便压下他的野心,忍下他的心性,以奉道无求来伪装自己。 在前世,他成功了,这个她叫他皇叔的人,最后夺走了她那位皇帝丈夫李承煜的皇位,终于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菩珠也有点印象,前世再过些时候,等她回京都时,他也会被召入京。 但她没有想到,现在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虽然西海郡和河西可谓相邻,但现在,按照情理,他应该还待在西海郡,做着他的西海王。 他怎么会越境来到这里?是这辈子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还是上辈子这个时间他本来人就来到了这里,只不过是自己没有遇上他而已? 她的心跳得厉害,盯着前方那道很快被夜色吞没的身影,脑子里不停地搜索着前世记忆的只鳞片爪。 叶霄自然不知这个刚才还抹着眼泪的小女郎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被这场面给吓呆了,这才定立,一动不动。 他知主上的意思,不予追究,便命手下撤弩归位,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少年男女,摇了摇头,转身疾步追着主上而去。 章节目录 第 10 章 一阵夜风吹来,崔铉感到后背略微汗湿。 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哪怕从前上战场和狄人相互砍杀,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记住这事,作为教训,往后遇事,决不再令自己如今夜,处于如此的劣势之下。 这种受人压制任人宰割的无力之感,是他生平头回,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望向菩珠。 她还那样立着发呆,面上犹带泪痕。 他迟疑了下,轻声道:“你可还好?方才吓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过来,勉强一笑:“没事,我胆子没那么小。” 崔铉见她笑,也就放心了,扭头看了眼驿舍的方向。 “那些人进去了。到底什么来头?你有听丞官说起过吗?” 菩珠顿时想起阿菊。 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她回来见不到自己会着急。 她抑下有点乱的心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见我会急。你记着别去投刘都护就行,我会把你荐给杨阿叔的!”说完待走,忽记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钗子,忙递了回去:“我也用不着这么好看的钗子,你拿回去送给别人吧。” 崔铉仿佛有些窘,一顿,摆了摆手,语气满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几个钱!我走了!”话音落下,俯身捡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夺了丢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转身便去。 菩珠没办法,只好把钗盒和金放在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驿舍,走到那扇还没落锁的后门前,轻轻推开。 静悄悄的。 后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马厩里的马匹在安静地嚼食着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应当回落脚的住处了。 菩珠躲躲闪闪地回到庖厨的所在,所幸阿菊还没回,看见她留给自己的甜饭,想起崔铉说他一天没有吃饭。 这么晚了,也不知这少年回他那个光秃秃的家里能吃什么。 她叹了口气,坐下去,拿起还带着些余热的甜饭,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着灯火出神。 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们应当吃完了,阿菊带着碗盏回。 菩珠帮她收拾完,两人一起回去,经过前堂,许充赶了上来,递来一些钱,说是贵人赏的。 “贵人说饭食可口,这么晚把你叫来劳作。赏你的。” 许充很高兴,与有荣焉的样子。 阿菊也很惊喜,接过来做感激之状。 许充摆手:“不敢不敢,贵人的赏!你们若想亲自拜谢,且等等,我代你们去问一声,领你们过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吓了一跳,当即摇头:“贵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扰,他们也不会见我们的!” 许充想想也是,便叮嘱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叶霄进去说道:“殿下,丞官讲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经过此驿,若像平常那样行路,明日应到玉门关。殿下若是急,紧赶的话,两日内便可追上去,就只怕殿下行路辛苦。” 这屋里的空气冷冰冰的,也不见一个炭炉。 倒不是许充胆敢怠慢这位主。 虽然他只见过叶霄出示的王府卫士令的令牌,不知道这位年轻男子的具体身份,但做半辈子的驿丞了,怎么看不出来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卫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过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数来不过一二十家,这位年轻男子应是宗室王之一,虽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这个边陲陋驿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尽力。 他们晚间刚落脚下来,许充便往此屋送来炭炉以供取暖,却被叶霄给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叶霄胆敢和李玄度夺炉,而是秦王自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患了一种怪病,体内旺火。 寻常人旺火,吃些性凉之药,调理饮食,待阴阳调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却药石无效。等到两年后,迁长陵万寿观守陵,内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处热室,最严重时,雪地里竟单衣赤足奔走。若热室处得久,必有心火灼烧之感,继而浑身燥热,体肤之下如针尖在刺,很是痛苦。这两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后,似叶霄与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内皆烧地龙,倒是他,室内冷冰冰的一张床,只靠裘盖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只着月白中衣,但肩上仍松松地搭了那领玄裘,就着案角燃着的一尊明烛,低头在看手中的西域舆图,听到叶霄入内回禀,头也没抬地道:“无妨,越快越好。我这里无事了,你们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动身。” 十六年前和亲远嫁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势必又名怀卫的幼子归国,如今那一行人马应当还在关外的半路之上。 鉴于最近一年陆陆续续得知的一些动向与消息,李玄度判断河西恐怕近期有变,遂于半个月前,向朝廷发送了预警。 姜氏太皇太后得知后,担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万一遭遇凶险,又考虑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鸿胪寺人马原计划只在玉门关内等着接人,若临时改派他们出关,人员万一不足以应对突变,因此特意口谕,命李玄度追上鸿胪寺的人马,亲自带领出关,去接小王子,务必尽快接到人,再将他安全送至京都。 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 叶霄遵命,看了眼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舆图的秦王,继续道:“殿下方才不是觉着甜饭颇为适口,有从前京都的旧味道吗?我方才遵殿下之命,叫丞官送去赏钱,丞官说……” 他的话说出了口,便立刻后悔,停了下来。 李玄度终于抬起了头。 烛火闪跃,映着一张男子面容,剑眉挺鼻,肤色如雪,英美至极。 金鞭玉鞍的飞扬时光早已不复,但他眉目之间,依稀仍有当年少年玉树的神澈之影。 他挑了挑眉。 叶霄无奈,只好说道:“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人,便是……” 他又停了下来。 李玄度这下微微蹙起了眉。 叶霄是知道当年的秦王的,他的性子最是急躁,小的时候曾被嫡祖母姜氏笑骂为急张飞,因此鸟性急,与别鸟一道啄食饮水,独它最快,且不能圈养,关在笼中便聒噪跳跃,一刻也不得安宁。十六岁后,人生大起大落,至今漫长的七八年里,算起来竟有五六年是在面壁与禁足中渡过的,这两年名为宣抚西海,身后也不知有多少暗中窥探的眼,性子自然早已大变。 但此刻,这个小小的神态,又隐隐带出了些他少年时的性格影子。 叶霄不敢再考验他耐心,立刻道:“我听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乃是当年菩太傅的孙女主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李玄度,心里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没忍住。 八年前的梁太子案,让无数人被卷入,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到了泥谷。其中便有他面前的这位主上。 他一直很小心,这几年从不在他面前提半句和这旧事有关的事。 但方才,他实在太过惊讶,以至于忍不住起了个话头。 果然,李玄度沉默了下来,望了灯火片刻,道:“菩府的淑女,如今应该也不小了吧?我记得其父当年官居左中郎将,出使银月城罹难。倘若没记错,应是宣宁38年,那时我年方十五,至今埋骨异域,未能得以归乡。” 他望了过来。 “既如此,你多送些钱去,全部给她吧,我们路上留够用便可。她们想必生活艰难,这才来驿中做事……” 他仿佛想了起来,又示意叶霄稍等,从腰间摘下一面温润玉佩,又将肩上尚带着他体温的玄裘脱下,一并推在桌上。 “都拿去吧。玄裘可作衣,玉佩叫她去郡城兑了,低于五百金,勿出。” 叶霄轻轻咳了一声,神色古怪。 “怎的了?你还不去?”李玄度再次扬眉。 “方才驿丞送赏钱出去,属下看到了菩府的小淑女……” 他吞吞吐吐。 “便是……便是晚间在岗下与无赖少年一起的那小女郎。” 李玄度正端起桌上的一只茶盏在喝水,闻言一顿,突然放下茶盏,转脸咳嗽了起来,咳了好几下,方忍住,转回脸,皱起了眉。 “你确定?” “是,没错,便是那小女郎。” 李玄度的眼前浮现出片刻前,那个装模作样打自己的情郎,又哭泣流泪博同情的小女郎。 似这种伎俩,哄哄叶霄还行,怎可能瞒得过他的一双眼? 其祖一代文宗,清正孤洁,其父胸怀大志,世间伟男,听说其母从前也是有名的京都才女。 他以为菩家淑女应当家学渊源,蕙质兰心。 怎么想的到,竟会是那样一个小女郎?! 李玄度又想起经过她身边时,她侧脸朝来,双手压面,看似拭泪,实则指缝微张,分明在偷窥自己,大约怕自己不肯放过她那个少年郎吧。忍不住心里微微哼了一声。 聪明倒是蛮聪明,就是聪明太过,便成狡诈。且竟和无赖少年厮混在了一起,深夜幽会,赠送信物,倘若不是叶霄当时踢动石子打断了他二人,只怕下来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来。 如此大胆,实是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李玄度摇了摇头。 可惜了,如此的出身,自己也白生了一副好皮肉。 不过,菩家淑女如何,与他也无大干系,毕竟他当年与菩家,也无多交情。 叶霄见主上的视线落在烛火上,半晌没有发声,脸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望向桌上他方才推来的玉佩与玄裘,伸手去拿。 还没碰到,却听李玄度道:“放下罢!” 叶霄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他。 李玄度不紧不慢披回裘,收了玉佩,说:“送些钱便够了。另外,赠她一句话,淑女静容,洁身自好。” 叶霄一顿,再次遵命,出屋后便照吩咐行事。 章节目录 第 11 章 主上这些年性格变得厉害。 奉道自然是真,但在人后,叶霄不敢说,实则有点喜怒不定。 如方才那样,前一刻怜悯赠物,后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改主意,本不算什么,无足挂齿。 问题是,他口中轻飘飘出来的那一句话,叫人相当的为难。 菩家那位小淑女,再怎么样也是小淑女。更重要的是,还有当年菩家那一层关系在里面。主上可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自己从前却与小淑女的父亲有过往来。本朝立国后,为人口之计,规定男十四,女十三便可婚嫁了。自己若早早娶亲,如今怕都能做她的父亲了,当面直接数落这种事,哪怕充当个传话的角色,未免也是尴尬。 出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不去,像方才那样交驿丞便可。把人叫了来,话溜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自己去传,最多也就自己知道。 若转驿丞,岂不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主上对小淑女的恶评? 不妥。 犹豫了下,叶霄挥了挥手道无事,打发走莫名其妙的驿丞,无可奈何追了出去。 菩珠和阿菊已经离开驿舍走到回杨家的半路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唤声,转头一看,竟是李玄度身边那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赶了上来,又吓了一跳,一瞬间脑子里钻出了个念头。 这是干什么? 李玄度是后知后觉想了起来,要匡扶正义查问起崔铉交给自己的那些金的来历? 她略微紧张,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汉子,却见他递给阿菊一个钱袋似的东西。阿菊打开看了一眼,迅速望向自己。 叶霄道:“主上吩咐,助小女君贴补家用。” “方才听了驿丞之言,才知你便是菩家淑女。” 他又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 菩珠这才松了口气。是自己想多。 他兔死狐悲,善心大发了。 既如此,接过便是。 她定下了神:“多谢……” 谁知刚开了个口,却见这汉子摆了摆手。 “主上另有一话,命我转给小女君……” 菩珠立刻点头,作聆听状。 叶霄转脸,眼睛落到别处,用平淡的不带任何起伏的语调飞快地道:“淑女静容,洁身自好。” ? 菩珠嘴唇微张。 阿菊先是一愣,很快激动了起来。 她的小女君,纯良贞惠,那人怎的如此说话!把小女君当什么了? 她手都微微发抖了,想把钱袋连同片刻前得的赏钱一道全部扔回去。却又心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如今的小女君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君了,再没有谁能庇护她,自己更是不能。要是这样做了,只怕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朝着这汉子比划着,嘴里啊啊啊啊个不停,眼睛都红了。 菩珠很快回过神,心中雪亮。 这是那个李玄度在拿今晚上的事讥嘲自己呢。 以前只知他为人阴险,谋朝篡位,没想到心眼也跟针鼻似的。 自己那么说好话了,崔铉都跪下去赔罪,他居然还逮住机会损人。 外表神仙似的,内里却这么小肚鸡肠。 她忙挽住阿菊还在奋力比划的胳膊,朝她摇头,示意她不必辩白,随即转向脸色似带出几分尴尬的叶霄,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多谢您主上的教诲。往后若能改,我一定会改。” 叶霄一怔,看了她一眼。 回去的路上,菩珠轻声软语地劝,阿菊擦了擦因为伤心还泛红的眼睛,脸上也勉强露出笑容。 劳作一日的阿姆睡着了。菩珠却再次无法入睡。 她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遇到李玄度。 前世里,她和李玄度,这个她随自己丈夫称之为皇叔的人,自然不会不认识。 很多场合,宫宴、祭祀,或在嫡祖母姜氏的蓬莱宫里,她常遇到他。 他向来严守自己作为宗室叔王的礼节,她亦是如此。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过。 除了那一天。 这辈子在醒来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前世的那一天,自己没有一时心软做了那件糊涂事,那么后来的结局,又将会是怎么样? 孝昌六年,也就是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的春天,京辅周边会有一场疫感,京都亦受波及,姜氏太皇太后不慎染疫,本就年过七十了,就此溘然辞世。 三个月后,孝昌皇帝亲自扶陵,将太皇太后灵柩送往庄陵大葬,途中驻跸,遭遇了一场极其危险的刺杀,皇帝甚至受了伤。随后查明,刺客和阙有关,证据确凿,极有可能是阙国所派。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只剩秦王一个兄弟了。一向厚待幼弟的孝昌帝没有想到,他会趁着太皇太后大丧自己不备之际如此图谋作乱,心寒齿冷,派人传他对质,他却畏罪潜逃,不知所踪,皇帝遂发布大索令。 那段时间,作为太子妃的她为了避开疫感,一直居住在太苑的行宫里。那里占地广阔,草木郁郁,还有一个极大的湖池。 皇帝遇刺之时,京辅疫情虽已消退,她还是没立刻回宫。 便是那一日,偶然之下,她竟在太苑深处撞到了隐匿其中的李玄度。 他衣衫染血,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卧于草木深处,人昏迷不醒。 从他那处位于后背的伤已被妥善裹扎止血这一点来判断,他显然有同党在此。 或者说,是太苑里的某个人,秘密藏匿了他。 她的第一想法是立刻呼人来此将他捉了,但是就要出声呼喊之时,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灵殿中的所见。 经幡漫天,千人缟素。 他就直挺挺地跪在他嫡祖母的棺椁之前。他身前的皇兄、身畔的太子侄儿,以及身后的百官,无人不在哀哀痛哭,哭声冲殿,唯他没有。 菩珠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定定地望着他嫡祖母的灵位,神色木然,眼底血红,犹如即将落下的不会是眼泪,而是血珠。 因他自小容貌异美,宫中多暗暗爱慕他的女子。 菩珠在来之前,便听一个宫女提了一句,说秦王殿下在此已是跪了整整一夜。 就在那一刻,菩珠有一种感觉,在这满殿的哀哭声里,独他一个人的悲伤是真实的。 他是如此的孤独。 这种犹如于万人中独守孤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陌生。 在她退出之时,他依然跪在那里。 她鬼使神差般地忍不住,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背影如雪,一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那日那刻,她盯着乱草深处那张苍白如纸的俊美脸容,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忽然心软了。 最后她悄悄离开了,犹如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次日因为心里不安,借故再次过去察看,发现昨日那个地方已经空了。人不见了。 或许他是蒙冤的,刺杀并非是他指使。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是他的图谋,接下来阙国也必将抵挡不住天子之怒。没了阙国,自己也成了被索之人,即便这次他侥幸能活着逃脱,从此亦如折翼之鹰,再无法扇翅掀起什么波澜了。 放过他,对自己的丈夫,并不会有什么威胁。 她便如此,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 后来她知道了,当时的自己,真的是太年轻,也太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何等不该的一件错事。 风波过后,根据朝廷的说法,他是在追索途中坠水而亡的。接着孝昌皇帝派重兵攻打阙国,阙王死,剩下的阙人一夜之间消失,带着剩余的财富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土地,不知所踪。这个上溯已经存在了将近千年的古老国度,就此一夕覆没。 此事平息过后,国内再无任何隐患,然而还没太平几年,大势又发生了改变。 孝昌十年,即四年过后,此时的金熹长公主已做了多年的寡妇,她的长子此前继承了王位,但这一年,年轻的西狄王急症病死,没有留下后裔,此前她所生的小王子,早年也因意外在京都死去。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王位落到了老西狄王侄儿的手中。 那一支王族娶的是东狄王宗室的女儿,与东狄亲善,意图联兵南下,瓜分中原。而长公主的厄运不止如此,在丈夫和儿子死去之后,依照风俗,须嫁那个对她觊觎已久的壮年侄儿。身为和亲公主,她连选择主动结束生命的权力也没有。 半年之后,她抑郁而亡。 就在她死去的次年,东西狄联合攻打中原。孝昌皇帝委派这些年逐渐起来的国舅大将军陈祖德领兵迎战。 陈祖德战前信誓旦旦,并且,此前也曾有过数次的统兵经历,且战绩不俗,故这一次,皇帝对他委以重任。 但是这一次,他战败了,不但自己死了,还叫狄人骑兵越过长城,丢了全部的河西土地。 河西被占,不止河西一地,等同丢掉整个西域。 帝国一臂,生生被斩。 这一战的结局,可谓惨烈无比,接下来的几场收复战,也告失败,不但如此,还相继丢掉了与河西相邻的一片北方土地,共十几郡县。 正当朝廷上下舆情汹涌之时,河西的局面发生了改变。 一支军队从西域东进,攻入玉门关,一番血战过后,大败狄人留守河西的军队,一举收复河西和此前相继丢掉的北方十几个郡县。 这一支军队,竟然便是数年前国灭后不知所踪的阙人战士。 他们的统领,便是当年企图刺杀兄长未遂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秦王,李玄度。 孝昌皇帝在获悉消息后,心疾当场发作,当时身边的宫人恰好没有携带救心药丸,太医救治不及,当夜驾崩。 也就是这一年,菩珠当上了皇后,然而,皇后只做了不到两年,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向有着边功梦想的太子李承煜在即位后,自然不会允许河西以如此的形式割据于李玄度,派使者与他谈判,答应永赦他的旧罪,封他为河西王,要求他带着河西回归朝廷。 李玄度拒绝了。 这时候,年轻的皇帝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被帝国遗忘在角落里的曾经的战神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李承煜派使者去见至今还在边郡养马的姜毅,重新封他为大将军,命他领兵前去平叛,为帝国收回河西土地。 这一年,姜毅五十岁了。来时三十五,正当盛壮,而今终于再被记起,已是白发苍苍,如雪覆顶。 他拒绝了皇帝,说了一句话:“自河西陷落始,姜毅便一直在等,然始终未曾等到使者。姜毅可以一残躯杀狄报国,然秦王非胡狄,恕难从命。” 她的皇帝夫君得知使者回报,愤怒之下,命姜毅自裁。 她当时不在宫中,得知消息奔回加以劝阻,也终于说动他收回成命,然而还是晚了。 第一道圣旨已经到达。 据说,姜毅在接到圣旨的第一时间,没有任何犹疑,当场横剑自刎,血溅三尺。 一代战神就此殒命,消息传开,军中许多人自发为姜毅戴孝,禁止不绝。 这件事的后果毫无疑问极其巨大,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整个朝廷随后接下来的士气和运数。 虽然李承煜事后也非常后悔,但好面子的他却还是不肯低头,他效仿祖父明宗,亲自统筹安排,选用俊才,派人去攻打他的皇叔。然而首战不顺,当夜,军营士兵便又发生哗变,杀了将领,投向李玄度。 消息传来,当时的权臣沈旸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趁机作乱。沈旸逼宫得逞。她的夫君,帝国年轻的皇帝,竟就如此死于非命。 沈旸和长公主立了原楚王的幼孙为新帝,操纵朝政,她则以为先帝守孝的名义,被送到了长陵的道观万寿宫中。 在这座李玄度从前也曾住了三年的深山道观里,她如同囚徒。半年之后,有一天她听说了一个消息,李玄度的兵马逼近京都,就要入城。 沈旸多年前起,应便觊觎她的美色,只不过从前不敢动作而已。在她被囚万寿宫的这半年里,他竟数次前来骚扰,被她言辞拒绝,最后一次危急之时,她以死相胁,对方才悻悻离去。 当时她非常恐惧,想逃,但天下之大,不知该逃向哪里,无计之时,她想到了自己当年曾放李玄度一马的旧事。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她身边的亲信设法躲开看守她的卫兵,带着她亲笔信去寻李玄度,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亲信后来回来,说寻到了秦王,但他当时坐于马上,周围护卫森严,正在道上行军。他竭力高呼,奋力追赶,然而车马洪流,滚滚不绝,对方始终未曾回头,很快纵马而去,只剩下一个高不可攀的渐渐远去的背影。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想跳下去自杀,又害怕死的痛苦,最后坐在当年李玄度据说露宿了一夜的那块大石旁,哭了一夜。 三天后,河西军攻入了京都,沈旸杀死长公主后逃亡,途经长陵,派人将她掳去同行,她奋力挣扎,从疾驰的马背跌落,卒。 这就是她前生的全部往事了。 可以说,最后死得相当不体面。 不过,她的上辈子,从八岁之后,本来也就没再真正体面过了。 在被充边的时候,艰难熬日子,成为太子妃后,为了抓住李承煜的心,坐稳位子,她更是付出了很多的代价。 李承煜喜好马球,她为投其所好,暗中聘人教导,冒着摔下马折断脖子的风险,苦练马术和球技,终于练得极是出色,甚至不逊男子,足以陪他上阵。他十分高兴,从此对她另眼看待。 李承煜追求边功,她便捡起了自己幼年时曾在父亲那里学了些的番邦语言,后来能直接于国宴上与西域番邦使节对谈如流,令四座皆奇,他倍觉脸面增光。 她也曾因防备不足而面临凶险,遭人妒算,险些丢了性命。 在她做了太子妃的次年,有回生病,用药之后,竟流血不止,险些丧命,后虽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再不能生育,之后查明,她是被人所害。 这个教训,令她从此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她陆续斗倒了四五个和她争宠的女人,最后终于牢牢坐稳位子,也将李承煜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宠冠后宫。 他对她自然是爱护的,考虑到她不能生育,为了让她稳固位子,还把别的妃子生的儿子过继到了她的跟前让她养。 她从来就没想过独宠,也不在乎是不是独宠,甚至在她当上皇后之后,为了树立自己贤后的名誉,她还会主动劝皇帝宠幸别的妃子——当然,在皇帝丈夫的面前,她也需要让他知道,对此,她心里也不愿意,吃醋,但却能充分理解他的难处。 越这样,越能抓住男人的心。 李承煜非常喜欢她的容貌,对她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喜欢她了。至于情浓之时,更是数次说他爱她,永生不渝,如果还有来生,两人能做一对平凡夫妇,他一定会与她一生一世,中间再无任何别人。 菩珠当时自然表现得万分感动,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再好的容貌,也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爱弛,人之常情,而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比她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 她不相信男人对她发誓时说的一生不渝的爱情。 她想要的,也不是皇帝的爱情,而是稳固的位子,可以预见的未来。 至于她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无关紧要,她也不需要向谁人倾诉。 原本她做得很好。 但是一切,就都那样结束了,如同黄粱一梦。 这辈子,从那日高烧醒来后,她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应该做什么。 李承煜固然不完美,但上辈子也不算对不起她,相反,菩珠知道,对自己,他也已经尽了他的心了。 世上哪里有完美的夫君,即便有,也不会是她的。 所以这辈子,她不但要再做回原来的皇后,还要改变前世的命运。 重生后的这些时日,她反复回想前世种种,关于未来,在心中已经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上辈子虽然诸事纷杂变乱频生,但提纲挈领分析一下,最致命的风险和犯下的错误,不外乎以下几点。 第一是西狄失控,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河西和北方之变。这辈子如果能改变这种局面,令金熹长公主生的王子牢牢控制西狄,那么这个隐患就直接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是姜毅。如果能早早收拢姜毅,重用这位曾经的战神,将他拉拢到自己这一边,令他效忠自己,有他在,哪怕这一辈子西狄再次失控,也不至于导致后来丢失河西和整个西域的严重后果。 第三…… 菩珠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了下。 第三便是李玄度。 这辈子,她可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心软和愚蠢了,竟会鬼迷心窍放了对手。 要是到了明年,真的又发生了和前世一样的事,他刺杀未遂,自己反而受伤隐匿在太苑的话,她第一时间绝对会把这个从十六岁开始就计划谋朝篡位的皇叔给弄死,彻底消除隐患! 章节目录 第 12 章 这一夜,各种念头走马灯似地在脑子里转个不停,菩珠反复分析前世的得失和心得,就这样醒着,直到下半夜将近四更,这才感到困意袭来,但迷迷糊糊还没睡多久,又被一阵隐隐的杂声给吵醒了。 声音好像是从驿舍那个方向传来的。 她侧耳听了片刻,披衣爬下床,蹑手蹑脚地出来,门开了道缝,透过缝隙悄悄看了出去。 大约五更了,但天色还是漆黑一片,驿舍大门上方的那只灯笼在夜风里来回地飘荡。她远远地看见门大开着,门外停了几匹马,许充带着驿卒已经等在外了,一道身影从门里走了出来。 虽然周围光线昏暗,但青氅玄裘,身影修长,正是那个李玄度。 他上了马,刀疤脸汉子和另几名随从跟着,一行人没多停留,纵马便朝西面而去,背影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了黎明前的一片浓重夜色里。 待这几骑疾驰离开,镇子上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菩珠关门,回屋上床,继续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章氏病没见好,请医抓药,家里本就没钱了,祸不单行,小倌儿昨晚跟着老林氏睡觉,被子大约没盖好,早上拉了稀,煎药的炉子一天到晚没有歇火的时刻,还要担心高利贷逼债。几天之后又传来一个消息,杨洪今年虽然极是勤勉,兢兢业业,将手下十几座烽燧管理得稳稳当当没出半点岔子,却因上报的日迹册被挑出了几处文书的不合规范之处,考绩只得了中等。虽然保住了候长的职位,却被平调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了的话,往后恐怕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了。 这晚杨洪回到家,看着乱成一团的家,哇哇啼哭的儿子,以泪洗面的章氏,心烦意乱。 章氏勉强打起精神道:“这次的事,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不该瞒着你去借了高利钱。只我当时真的是一心为了这家着想。小倌儿如今小,倒也无妨,就算你没了职位发去屯田也不至于饿死,但他一天天大起来,日后的前途呢?你是一辈子困在了这里,难道你想儿子像你一样,一辈子在这里过苦日子?” 杨洪闷声不语。 章氏觑了丈夫一眼,小心地道:“我寻的那条路子,当真是可靠的。我知道你为人耿直,不屑走这种路子,但你想,你不走,别人走!我听说从前你有个手下,本事全无,如今却在郡城里做了官,风风光光,你见了他还要向他行礼。他是怎么上去的?难道像你,真刀真枪和狄人拼杀出来的?他就是走了门路,你却为何就是想不开呢?你辛辛苦苦,得到了什么?我求求你了,只要你点个头,钱我再想办法去弄。我们老家不是还有些祖田吗……” “休要打祖田的主意!”杨洪立刻打断了章氏的话。 章氏眼中含泪:“下月起就要还债了。事已至此,若就这样作罢,到时候哪里弄钱去还?把我卖了能抵,我也心甘情愿,只怕我值不了几个钱,再搭上这房子也是不够。房子没了,是我罪有应得,但小倌儿……” 她一顿。 “还有菩家女儿,他们怎么办?难道让他们跟你在外头流离,晚上连个枕头的地方也没吗?你那日借来放阿菊那里的钱已快没了,今日小倌儿抓药的钱,还是阿菊自己垫的……” 她说完,低头呜咽了起来,声音不高,很是微弱,却一声长一声短,仿佛磨尖了头的一柄锥子,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耳朵。 杨洪沉默良久,缓缓站了起来。 “祖田不能动,你让我再想想……” 他语调低沉,撇下章氏,转身出了屋。 章氏目露喜色。 她太了解丈夫了。要是他还不同意,会一口拒绝。现在这么开口,必定是听进去了。 菩珠在门外忙转过身,装作在扫院子,等杨洪出来,叫了声阿叔。 杨洪点了点头,因心思重重,也没停留,出来便朝外头走去,脚步沉重。 菩珠早就听到他夫妇在屋里的对话,知道杨洪应当是被章氏给说动了。 确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章氏的话,在平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明知此事可能导致的后果,就算冲他这些年对自己的收留之恩,也不能让他走上前世的老路。 她沉吟片刻,放下扫帚追了出去。 杨洪已经走到了镇头,听到菩珠在身后叫自己,停步转头。 “杨阿叔,你要去哪里?快吃饭了。”菩珠微笑道。 杨洪勉强露出笑容,让她回家等吃饭,说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菩珠道:“杨阿叔,崔铉你应当知道吧?他说自己无事可做,整日东游西荡,如今知道错了,想寻个正经事做。阿叔你那里不是还缺个燧副吗?他能写会读,身手也是过人,阿叔你能不能帮忙,让他去你那里做事?” 杨洪从前就看不惯这些少年自诩游侠不务正业,尤其是那个崔铉,知道他有几分本事,觉着可惜了,此刻又是菩珠开的口,自然一口答应:“你叫他明日自己来找我便是。” “那我替他先向阿叔你道谢了!”她高兴地说。 杨洪胡乱点头叫她回家,自己抬脚待要走,听她又道:“杨阿叔,你和阿婶方才在屋里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想去借钱让阿婶走门路吗?” 杨洪确实是想厚着脸皮寻朋友问问看,有没办法帮自己凑一笔钱。自己无妨,但儿子还有菩家女儿,他不得不考虑。本就心里不自在了,还被菩家女儿听到了这么问,很是尴尬,一时说不出话。 菩珠立刻道:“杨阿叔,你莫多想,这没什么,换成别人,早就已经做了。这事原本也不是我该开口的,只是我这些年一直蒙您照看,心里早把您当成我的亲人。有几句话,不知能不能讲?” 她语气真挚,杨洪的尴尬才消了些,忙点头。 菩珠便道:“那位刘都护风评一向不佳,阿叔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她转头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杨阿叔你若走阿婶的门路,做了他亲信,日后万一他出了事,岂不是连累你?” 杨洪沉默。 菩珠又道:“杨阿叔你知我方才为何偷听你和阿婶讲话?我本也不是这样的人。不瞒阿叔,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刘都护掉了头,醒来吓得睡不着觉,这才追上你要告诉你的……” 杨洪吓了一跳:“莫到处说!小心惹祸!” 菩珠嗯嗯点头:“我就只对阿叔你一个人讲。梦虽无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若真是个不好的预兆,那该如何是好?” 杨洪本就摇摆不定,被菩珠这么一说,觉得不详,那点心思一下就没了,叹了口气,点头道:“阿叔知道了,你回家吧。阿叔去借些钱作家用,别的再慢慢想办法。就是委屈你了,在我家没过上好日子。” 菩珠摇头:“阿叔你不用去借,我这里有钱,我可先借你。” 杨洪怎会答应:“不好不好,你阿姆如此辛苦,就算攒了点钱,也是要留给你日后做嫁妆的。” 菩珠笑道:“我嫁人不急,阿叔你家中的事着急,万一放了钱的人来讨债,还不出来怎么办?” 杨洪心想她还是年幼不知事,大约以为章氏借的数目不多,自己阿姆有点积蓄,便以为够还了,苦笑道:“她借了很多,你阿姆那点积蓄,远远不够。” 菩珠道:“阿叔你回家,我给你看够不够。” 杨洪只好跟着她回来,菩珠领他进了屋,将钱取出来。除了崔铉那里拿回来的,还有几天前李玄度给的,堆作一堆,全部放在桌上。 杨洪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她:“你怎会有如此多的钱?” 菩珠道:“前几日驿舍里住进来一位贵人,与我家当年有旧,知我流落在此,极是同情。他出手大方,给了我这些钱。你看够不够?” 崔铉那日只取了十一,加上李玄度给的,不用杨洪说,菩珠也知道,拿去还债,便是加上利息,也必定足够了。 果然,杨洪连连点头:“够了够了!”回过神来,面上露出羞愧之色,喃喃地道:“只是怎么好意思……” 菩珠打断他话:“我放着也没用,先借给阿叔你救急。等日后阿叔你有钱了,慢慢还我也不迟。” 杨洪皱了多日的两道愁眉终于舒展了开来,感激地道:“你放心,阿叔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菩珠扭头,看见章氏出现在了门口,看了眼桌上的钱,惊喜不已:“这是哪家贵人,竟会如此善心!太好了,这下帮了大忙。小女君放心,等你阿叔飞黄腾达,钱必会还你!” 杨洪脸色沉了下来,把钱一股脑儿全部收了起来。 章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么?钱既然有了,还不赶紧合计?明天一早去郡城,这回不如你亲自去,必不会有失……” “去什么去!你别想了,这钱小女君借我是还债用的。我正告你,那事往后你不要再提,胆敢再说一句,我便真的休了你!我先去还钱了!” 杨洪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完拎着钱袋就走。 他当晚回家,道自己已经把债全部还清,还剩一点,还给菩珠。 菩珠也不好多说内情,便拿了回来。 杨家这场风波总算渡过去了,杨洪对菩珠极是感激,章氏却心里有怨。 丈夫分明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忽然又改回了主意。听老林氏讲,当时菩家女儿追了出去,在外头拉住他鬼鬼祟祟说了半晌的话,必是她从中作梗。 虽然借了钱,却多嘴多舌,害丈夫白白错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升迁机会。 过些天杨洪再次出门,要去新的烽燧巡查,地方更远了,下回回来至少要一个月后。等丈夫一走,她自己不敢再做脸色,却任由老林氏每日逐鸡撵狗,指桑骂槐,对着家里的狗骂什么“白给你吃了这么多饭,不知好歹,连家都不知道护,只知多嘴多舌,挑拨离间”之类的话。 菩珠懒得和她们计较。 说实话,现在能上她心的,也只有和自己未来有关的那些事了。 虽然她相信,事情一定会朝着自己所知的方向发展,但目前为止,她还缺少个有力的证明。 这就是一个证明的机会。但事情只要一天没如她所知那般发生,她的深心里总还是略微有点不安,最近每天都在暗暗等着刘崇作乱,一天一天,只觉日子过得太慢,有些难熬。 就这样十来日后,这日傍晚,老林氏外头回来,鼻青脸肿,两个眼眶乌青,门牙也缺了一个,满口是血,说话含含糊糊,痛苦地呜呜不停。 章氏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了几句,方知她方才在镇外的河边洗完小倌儿衣物要回来时,看见身后不远的地上有个铜钱,走几步,又看见一个,再几步,再是一个,似有人钱袋破了掉漏出来,撒了一路。 老林氏以为自己今日走运发财了,心花怒放,眼睛盯着钱一路捡着往镇外去,一头钻进了野地里,共捡了几十个钱,正兴奋着,突然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用个破麻袋套住了头一阵揍,揍完一哄而散,等老林氏挣扎着扯下袋,周围已经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不见了。 最气人的是,方才捡来的那些钱也被抢走了。 章氏气得大骂,老林氏则是痛苦不堪,嘴巴肿得饭也不能吃,哎呦哎呦呻|吟个不停。 天黑后,菩珠照旧陪阿菊去驿舍,阿菊自然不让她干活,闲着无事,她到马厩给驿马添草料,正忙着,忽然听到半空一个声音道:“最近在忙什么?” 菩珠扭头。 少年横卧墙头,一臂撑着脑袋,低头看着自己,嘴里叼着根野草,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正是已经半个月没碰见的崔铉,一身戍卒打扮,看他这懒洋洋横卧墙头的架势,过来应当已经有一会儿了。 见菩珠不理他,他从墙头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后道:“我听了你的,在跟杨阿叔做事了,今日不是我偷懒,是他派我回来有事,明早我就要回去的。我饿了!上次你答应给我拿吃的,吃的呢?我来讨了。”说完向她摊开手,一副讨债的样子。 菩珠不理,继续往马槽里分着马料:“老林氏被打了,门牙都崩了,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 他否认,见她扭脸看着自己,摸了摸鼻子。 “是我。我今日回来,听费万说这个老婆子天天找你的茬,我就叫人随便教训了她一下,替你出个气。” 他的语气很轻松,说完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慢慢紧张了。 “你生气了?” 他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菩珠想起老林氏两个眼眶乌青的样子,虽然不厚道,还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算了,下回别干这种事了!” 崔铉松了口气,立刻道:“行,我听你的。” 菩珠叫他稍等,自己回到厨房。 阿菊和张媪她们都去前头送饭菜,还没回来。她拿了两只炊饼,往上头抹了些酱,想了下,又拿了两只,卷在一起,顺便倒了碗水,一并带了过去。 崔铉看起来确实非常饿,接过来风卷残云似的很快吃了大半。 菩珠递水,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放下了碗,见她朝自己又递来一样东西,竟是自己那日送她的钗匣,一愣。 菩珠微笑道:“我回去看了看,这钗是金质,一是太贵重,二是我确实平日没机会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拿回去吧……” 她的话没说完,崔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你嫌它来历不干净?不是我用劫道的钱买的,也不是收来的保护钱,那些全分了兄弟。这是我卖了剑买的,没别的,就是觉着你戴了会好看。” 老林氏今日被人莫名打一顿,菩珠就猜到和崔铉有关,想他可能回来了,晚上或许会来找自己,所以把钗子也带在了身边找个机会还给他。 果然被她料中。 她是过来人。少年对自己的朦胧好感,怎可能毫无察觉? 只是没想到,他竟卖掉了他那把从来不离身的家传之剑。 她心里有些感动,但知道不可能,那便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她迟疑了下,依然微笑着道:“我没有嫌弃,就是觉着我不适合收……” 少年的脸色阴沉了下去,突然将手里那只还没吃完的饼一把掷在地上,转身扬长而去。 他这么大的反应,菩珠倒是没想到,立着,手中还捏着装了钗的那只匣,正尴尬无奈,忽见他又折了回来,径直走到面前,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从地上捡起方才被他自己扔掉的那只饼,随意拍了拍沾上的灰土,几口吃完,随即从她手里接回钗,晃了晃,一笑,露出一副整齐洁白的齿,盯着她,目光灼灼。 “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收下它的!” 他纳入自己的怀中。 真是少年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有几分可爱。 见他不恼了,菩珠也就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正想问他吃饱了没,忽然这时,驿舍前头隐隐传来一阵喧闹,仿佛出了什么事情。 两人对望一眼,忙奔到前头,只见驿舍里的人全都挤在了门口,议论纷纷。 崔铉分开人群出去,很快回来,说刚刚有大队的兵马穿镇而过,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很快,又有福禄镇的亭长敲锣打鼓,道刚接到上头的命令,要所有人立刻全部归家,驿舍里的人也不准出来,今夜全镇宵禁。 众人议论纷纷,担心是不是狄人打来了,许充催着聚在这里的镇上居民各自散了回家,此处也要关门了。 菩珠跟着阿菊匆匆回了杨家。 阿菊很担心,章氏主仆也是如此,急得要找杨洪回家,都以为是狄人要打来了,独菩珠气定神闲,反而慢慢放下了心。 倘若没错的话,应当是刘崇事发。 果然,两天后的晌午,她正在厨房里帮阿菊烧火,老林氏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用缺了门牙漏口风的声大声地喊:“不好了!不好了!” 章氏在屋里刚哄睡小倌儿,吓得打了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狄人打来了?” 老林氏神色激动:“是那个刘都护刘崇造反!刚从郡城里收到快马信报,贴在了驿舍大门上!听说十来个都尉,全跟着姓刘的一块儿给砍头了,脑袋就挂在城门头上呢!好家伙!还有刘崇府里的官,大大小小,全给抓了!对了!” 老林氏瞪大眼睛,一脸的兴奋表情:“听说还照刘崇过寿收礼的名单,把上面的人也全给抓了,一个没剩!统统打成同党!抓了一大串,怕是全都要杀头!幸好!我当日半道被劫了,没送成礼!要不然小倌儿爹爹这回还不知道会如何被连累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自己是杨洪的大救星,竟有点洋洋得意的味道。 菩珠站在厨房门口看老林氏手舞足蹈地表演完,望了眼章氏。她脸色发白,嘴巴微张,一动不动,神色庆幸,又似后怕,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自己,见自己也正看着她,表情变得尴尬了起来。 菩珠转身继续帮阿菊烧火,表面淡定,心跳实则有些加快。 终于发生了!这就是了! 很快,她就要回京都了! 章节目录 第 13 章 李玄度两天之后抵达玉门关,与鸿胪寺少卿朱让一行人汇合。 朱让快五十岁了,官居少卿,是鸿胪寺的二号人物,这趟出远门接人的差事,原本用不着他,派别人便可。但姜氏太皇太后对小王子的到来极是期待,而孝昌皇帝对嫡祖母又极是恭孝,这是个难得的露脸机会。 从少卿到正卿,官品虽只差半级,但想要跨越,却绝非易事,有人熬了一辈子也始终没法上去。 为了那个馋了快半辈子的九卿之位,他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一趟差事。 他固然精通朝贡庆吊、赞导相礼的鸿胪之事,但平日四体不勤,更是鲜少骑马,何况要从京都出发一口气骑到帝国最西端的玉门关?晓行夜宿,半个多月下来,不但人黑瘦了一大圈,两腿更是骑马骑得直打哆嗦,又不想被下面的人看出来,咬着牙忍受,好容易昨日终于熬到玉门关,本以为可以在这里停下来歇气,坐等小王子到来便可,哪知才一夜,秦王李玄度就从后赶了上来,传太后懿旨,出关直接接人去。 朱让心里叫着苦,表面不敢表露半分,唯唯诺诺,召集随从硬着头皮准备出关,幸好,出发之前,秦王忽然改了主意,叫他不必去了。 李玄度早看出来了,这个朱让已经吃不消。 关外有段路很是凶险,让他勉强跟着,用处不大不说,还多个累赘。万一老头子挺不住了,自己还得费事刨坑埋尸,干脆不带了,只从朱让原来的人马里挑了部分精壮武卫领了径直出玉门关,循那条沿着河流走向而形成的商道西去,数日之后,便进入了人人谈之变色的白龙堆。 此地堪称西行路上最为凶险亦是最为神秘的地带,大片的荒漠里布着高耸在地面之上的突兀怪塔和土柱,一眼望不到头,沟谷内又到处堆积流沙,白天便常常怪声不绝,入夜更是鬼怪出没,常有往来之人失踪,传言就是被鬼怪吞噬,故有鬼域之名,一般的商旅不敢独行,通常都要等到聚众成团,这才白天结伴过境。 算着日期,小王子一行人这两日应当就要到这里了。入夜,向导寻了一个避风的平地,李玄度命随众扎营过夜,轮班值守。这一夜除了怪声充耳,倒也没见什么吃人的鬼怪,次日清早日出前,队伍继续动身西行,到了晌午,行到一处分布有平坦可坐石块的地方,乃是过往商旅长年在此停留小憩而形成的一个休息点,李玄度下令暂停前行,进食饮水。 忽然,负责领路的向导高声喊道:“前面有人来了!” 众人望去,远远看见前方果然有队人马的影子,刚开始还看不大清楚,等对方绕过了一座大沙山,视线豁然开朗。只见前头竖了一面绣了狼头的引路旌旗,后头长长一条队伍,马匹和骆驼间杂其间,一路迤逦缓缓而来,人数看着有数百之众。 叶霄立刻带了几个人纵马迎去,片刻后回来,向李玄度禀告:“殿下,正是小王子一行人!” 他的神色带着一丝喜意,显然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玄度微微眯眼,眺一眼前方,随即命人马列队相迎。 那边很快到了近前,停了下来。 李玄度下马朝着前方走去,来到了小王子乘坐的阁厢之前。 小王子今年不过八九岁,一头卷曲黑发,两只蓝色眼睛,肉嘟嘟的脸蛋,生得颇是讨人喜欢。方才他听人禀告,前头遇到了奉外祖母之命来接自己的人马。这一路被困在这个小阁厢里,从一开始出发时兴奋到后来乏味,在里头倒竖蜻蜓来回滚,无聊得两眼发直,忽然听到有人来接,兴奋不已,按捺不住早就一头钻了出来。 他叉开双腿,高高站在上头,先打量对面排场,发现人员不过一二十名,个个灰头土脸,远不是自己想象中泱泱皇朝的仪仗气派,大失所望,未免就暗暗瞧不起了,又看向停在自己面前的那人,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身上上下转了几圈:“你就是我娘亲的那个小侄,叫什么……” 他皱眉,敲了敲脑袋。 “李玄度?” “我,阿势必!还有个我娘亲给我起的名字,叫怀卫。” 小王子从小深得其父西狄王元浑的宠爱,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在母亲面前扮乖之外,背过身,就成了另个人,此刻也完全不把面前的这个“四兄”放在眼里。开场算是自我介绍完后,冲对方勾了勾手指。 李玄度老老实实地往前上了一步。 小王子显然对他这种听话的态度很是满意,眉开眼笑,竟又伸手大喇喇拍了拍他肩:“辛苦四兄了!等见到外祖母,我会让她好好赏赐你的!” 李玄度面无表情,只唇角微抽。 叶霄与鸿胪寺的那班人马起初见这小王子开口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之语,又是大长公主的儿子,本颇多亲切之感,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面面相觑,偷看面无表情的秦王。四周静默了。 小王子却浑然未觉,拍完李元度的肩,跳了下来,继续旁若无人地指挥:“我要骑马!我不坐笼子了!你叫他们给我换乘马,等我到了京都,我再叫外祖母赏你……” 他说得正起劲,忍无可忍的李玄度伸出手,五指如爪,一把揪住他衣裳后领,呼的一下,将他整个人悬空拎了起来,提着就走。 李玄度貌异美,身形亦不似孔武之人,手劲却异常得大。怀卫仿佛一只小鸡,在他手下奋力挣扎,尖声大叫,可怜脚上靴子都踹掉了一只,高高飞出栽进了路边的沙堆里,却还是敌不过他,被拎着回到了阁厢前。 早有小王子身边的奴隶打开门,李玄度将他一把扔了进去。 “给我老实待在里面罢!” 他叱了一声。 当着这么多人面,不止自己的奴仆和侍卫,更重要的是,还有京都那边首次碰面的人,他,阿势必小王子,竟丢脸丢到了这种地步! 小王子看见对面那些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恼羞成怒,一骨碌爬出来,探头冲着李元度喊:“你给我记住!我会让你后悔你今日此刻对我的举动……呜呜……” 他话音未落,脑袋又被李元度一把按住,强行塞了回去,随即命人关门。 行路实在乏味,这一路到后来,小王子想出来骑马,但他毕竟年岁还小,出门在外,同行的正使和护卫官怎敢从,死活不肯答应,于是这一路过来,被他折腾得不轻,今日见这小魔主才遇到京都那边来的人,竟就吃了如此一个大排头,暗笑不已,忙遵命关门。 小王子羞愤更甚,手脚使劲抵着门,不让人关,又再次强行拱出来一只脑袋。随从劝阻,对面叶霄等人睁大眼睛看戏,乱哄哄好不热闹。 李玄度瞥了眼小王子刚踢出来还倒栽在沙地里的靴子,待去捡,他身后的一个西狄奴隶也看到了,怎敢让他动手,忙抢着上前取靴。 李玄度正要回身,眼角余光扫过了那只靴旁的一簇梭梭草,心里忽然掠过一缕微妙的怪异之感,总觉哪里似乎不对,视线便在草丛里停顿了一下,停在了杂在其中的一根老芦苇管上,很快,他再看向附近的另几簇草丛,眼底眸光一沉,毫无预警突然一个回身,迅速扑向了还在和仆从挣扎抗拒的怀卫。 落靴旁那簇梭梭草下的沙地表面陡然绽开一个大洞,扬沙里跃出人影,一道劲弩也随之激射而出,朝着小王子直取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玄度身影矫若鹰鹞,伸手便将小王子从阁厢口猛地拽了下来,抱着扑倒在沙地里,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弩|箭射人落空,钉入了托着阁厢的其中一只骆驼的驼峰上。 骆驼四蹄缓缓屈跪,最后倒在地上,竟毒发而亡。 附近前后另外几处生有梭梭草的沙地之下,此时接二连三也跃出来人,共五六名,纷纷朝着这边奔来,发射劲弩。 “保护小王子!” 李玄度厉声大喝。 叶霄早反应过来,一声唿哨,带着身后十几名训练有素的护卫朝李玄度疾奔而来,迅速列队,两排一跪一站,挡在了李玄度和小王子的身前,继而举弩,朝着对面杀手反射。 西狄使团里的卫士长也迅速带着武士加入。 数十乃至上百发的弩|箭唰唰齐出,很快便将来人射倒在地。 叶霄没有立刻松懈,命继续列阵护卫待命,自己沿着附近剩余的梭梭草检视过去。 他目光锐利,如同鹰隼,经过一簇时,停了下来,缓缓抽出腰刀,突然,朝着草下那片沙地一刀刺了下去。 一片殷红的血色,慢慢地从沙下浸了出来,润湿黄沙,沙面起伏,一个耳鼻塞布的杀手捂着腹挣扎着从沙坑里爬了出来,抬起头,惊恐双眼便对上叶霄手中那片还滴着自己鲜血的白刃。 叶霄审讯完毕,走回来向李玄度回禀。 杀手是刘崇所派,知道小王子一行人将在今日经过这里,便在这个休息点设计埋伏,伺机而动。 因为附近一片平坦,没有可供藏身的所在,昨夜起,杀手将自己浅埋在近旁生有梭梭草的沙面之下,以布裹护耳鼻,口中咬芦管伸出沙面呼吸通气。之所以选择埋身在梭梭草旁,就是为了利用草丛遮掩芦管,如此静静埋上一夜,风将流沙吹平,昨夜地表留下的痕迹便全部消失,等到小王子一行人至,伺机可从沙下跃出行刺。 这个计划原本可谓周密至极,防不胜防,却没有想到,因为一根极不起眼但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芦苇管,还是被识出了破绽。 第一发既然不中,想再得手,希望便是渺茫。那杀手为了保命,索性埋在下面不出来了,但最后还是没逃过叶霄的眼睛。 怀卫还光着只脚坐沙地上,张着嘴,呆呆地听着叶霄向李玄度禀告情况。 李玄度神色阴沉。 小王子若在这近玉门关的地方如此遇刺身亡,西狄那群亲东狄的势力便可趁机大做文章,元浑那另个后来娶的备受冷落的妻子,必也会利用这个机会对大长公主施压。 这些年西狄与李氏皇朝的关系,全靠大长公主从中维系,大长公主若受打压,后果可想而知。 关内,河西变乱得逞,脱离中枢。 关外,大长公主受挫,继而影响西域大局。 这个算盘,原本打得很是不错。 他转过头,望了眼身后。 杀手既死,方才因受惊而四散奔逃的西狄使团奴仆也慢慢地聚了回来,正七手八脚将那个倒了下去的阁厢抬起来,换了一匹骆驼,随后过来,请小王子再次进去。 怀卫两眼还是有点发直,一只脚也光溜溜的。 李玄度示意奴仆将他落靴取来,自己接过,亲手替他穿好,随后将他从沙地里再次提了起来,拎着又送进那个阁厢里,亲手关门。 怀卫这回终于老实了些,虽然心中还是有点不甘,但终究不敢像方才那样撒野胡闹了,耷拉着脑袋,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四兄”毫不手软地给扔了进去,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道关门声,回头,门已密闭,扁了扁嘴。 就算刚才救了自己,那个当众遭羞辱的梁子还是结定了!对他阿势必小王子而言,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话说,士可杀,不可辱! “殿下,剩下那个,我处置了?”叶霄询问他的意思。 留着亦无用,一个只知奉命的杀手而已,何况受了重伤。 李玄度颔首,低头掸了掸衣袍上方沾上的沙,待恢复整洁,下令队伍掉头,即刻返玉门关入京。 章节目录 第 14 章 在郡城事变消息传来两天之后,杨洪回了趟家,行色匆匆,说自己是因公回来路过的,因刘崇之事太过突然,他接到上命,加强长城边境的防守,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法回了。 他放下带回家的米面,再三地叮嘱,外头现在还乱着,没事不要出去,在家等事态平息,免得惹祸上身。 章氏这两日只要一想到自己此前一门心思送礼走门路的事,就感到心惊肉跳,冷汗涔涔,时而庆幸,时而后怕,此刻听丈夫这么吩咐,急忙点头。 杨洪又加重语气:“和我有旧怨的那个上司昨日也因党罪被抓了。我今日特意路过回来,就是要再和你说一声,这次我能逃过一劫,不是我命大,是我命好!那日要不是小女君梦见刘崇有灾,追出来劝我离他远些,我此刻已经没了命!我再和你说一遍,若不是她,今日这个家已是没了!往后你要再敢像从前那样,你自己知道!” 丈夫的语气空前严厉,章氏羞惭不已,面红耳赤低声道:“我晓得了。我再不敢了,你放心便是。” 杨洪料她这回应当不敢再阳奉阴违了,安顿完家事便匆匆出门走了。 章氏对菩珠的态度果然改了些,也是以己度人,觉得她可能会记恨自己,看见她的时候,表情总是带了点讪讪。老林氏更是一夜之间仿佛换了张脸,现在莫说指桑骂槐了,竟一脸恭色,不但不再差菩珠干活,还抢阿菊的事干。就这样半个月很快过去,见没什么大事,镇上一开始的紧张气氛渐渐松懈了下来,闲人们天天聚在驿舍旁高谈阔论着从郡城里传出来的最新消息,说这回朝廷之所以能迅速剿灭刘崇与天水王的叛乱,河西没出大的乱子,全赖陈祖德陈将军的功劳。 陈祖德乃当今陈太后兄弟的儿子,朝廷这几年慢慢起来了的一位人物,两年前便有过南征交趾的胜利经历。据说这回,刘崇和天水王商议好举事的日子,预备两地同时起兵,遥相呼应。谁知就在举事前的那个晚上,刘崇在府中正召集心腹干将歃血为盟,陈祖德带领兵马突然从天而降团团包围,刘崇毫无防备,一阵慌乱厮杀过后,如瓮中捉鳖,顺利地将刘崇一干人全部捉拿,就此消弭了一场大祸。 才半个月,他的名字已是传遍河西各地,连福禄驿舍里那个耳朵有点聋的老卒都知道了。 菩珠就是在满耳朵夸赞陈祖德的议论声中伴着阿菊出了驿舍,回到不远之外的杨家。 阿菊做惯了事,闲不住,进门看见院子地上堆了些柴火没劈,就过去拿起柴刀。 才劈了两下,老林氏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从阿菊手里一把夺过柴刀。 “你歇着你歇着!等下我来!你喝口水去!”说着推阿菊进屋让她坐,不止如此,自己竟又去倒了碗水端过来让她喝。 菩珠站在一边看她,她笑眯眯地拉她进了厨房,扭头看一眼章氏的屋,轻轻关上门,脸上陪着笑小声道:“小女君,我这辈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没个儿女傍身,这年纪还要顺人眼色伺候人也就罢了,连日后我死了也没人会记得给我上坟烧香。这辈子我是没指望了,就想怎么积个福,下辈子的命能好点。小女君你若是通灵,能再睡个觉帮我做梦问问看?” 菩珠恍然。 难怪最近她的态度这么好! “那日小倌儿他爹回来两夫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你梦见刘崇有灾,这才叫他不要投靠过去。必是有神灵托梦给你你才知道的。你可怜可怜我,帮一回我。以前是我黑心肝,往后你阿姆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我帮她做!” 她眼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可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万一老林氏这个大嘴巴出去了乱说,影响自己大计,那就不美了。 她正色道:“我何来的通灵之能?先前不过觉着那条门路悬,怕钱借给杨阿叔白白扔进水坑里,这才随口编造哄杨阿叔的。没想到居然被我说中,巧合而已。” 老林氏大失所望:“真的?” “我骗你作甚?真能通灵,早前我至于天天受你欺凌,大冬天还要去冻河里洗衣服?” 老林氏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说不出话。 忽然这时,院子的门外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有人啪啪地敲门。 菩珠心中疑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了出去打开门,没有防备,吓了一跳。 门外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粗粗看去全是人头,说来了半个镇的人都不夸张,大家的表情看起来很艳羡。最前面的是几个杨洪的手下,菩珠认得那个领头的燧长,好像姓胡。 看这架势,似乎是镇民跟着这个燧长过来看热闹。 这是怎么了? “燧长过来有事吗?”菩珠问他。 “小女君!大喜啊!杨候长升官啦!他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开身回来,命我等前来接你们去郡城!呶,车都备好了!” 燧长指了指后头。 菩珠抬眼,果然,门口的路边已经停了两辆马车,不禁一怔。 “奶娘,外头出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吵?怎么了?” 章氏在屋里喂着儿子吃饭,听到动静,发声问老林氏。 菩珠已经回过神,转头对跑出来的老林氏道:“去告诉阿婶,阿叔升官了,派人来接我们去郡城。” 老林氏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两脚定在原地,人一动不动。 “奶娘你干什么呢?你没听到我叫你吗?” 屋里又传来章氏的声音。 老林氏打了个激灵,拍了把自己的大腿,一蹦三尺高。 “升官啦!是要回郡城啦——” ……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座官邸的大门之前。 大门双扇对开,黑漆铜钉,门口七层的青条台阶,两边各蹲一只石头狮子,显得非常气派。 这里就是河西宣威都尉府的大门,惯见的前衙后宅格局。因边郡地广人稀,即便是郡城,人口也不过数万而已,最不缺的就是地,故似这种官邸,修得都极大。这座宣威都尉府也是如此。因那个已经掉了脑袋的前任追求享受,官邸后不但有个很大的后园,还在园里挖出了一个人工池,在这种地方,可谓是大手笔,是座数一数二的气派建筑。 杨洪现在是权宣威都尉,意思就是暂时代理的宣威都尉。 宣威都尉是河西仅次于都护的官职,总管全部都尉。原来的宣威都尉作为刘崇同党被砍了脑袋,刘崇自己也死了,这么快还没有新的都护上任,所以,起码到目前为止,杨洪是河西最大的官了。 他从一个候长突然升到如此引人注目的位置,全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就是当今太子李承煜。 陈祖德秘密领兵来此,猝不及防地将刘崇极其同党扑灭之后,上奏朝廷,刘崇的势力在此地盘根错节,此案牵连众多,民心惶惶。皇帝得奏报,派去年方行过弱冠之礼的太子为专使,知河西事,彻查此案,同时代朝廷行宣恩抚民之责。太子不辞辛劳日夜兼程地赶到河西,除调查案子之外,还白龙鱼服四处走访,很快获悉,杨洪在当地边军戍卒中颇有威望,也有军功,本早就能升作都尉了,从前却因私怨的缘故,一直被上官打压,如今还在做着小小的候长。太子当即派人将他召来。那日,正在长城烽燧附近行候望之事的杨洪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太子一番问对,十分欣赏,认为他能当大用,当场予以提拔。 这就是杨洪升官的经过。 这和前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和阿菊已经无家可归了,被许充好心收留在驿舍里,每天拼命地干活,眼前仿佛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的希望,更不知道阿菊很快就要活活累死。 而现在,她却紧紧挽着阿姆的胳膊,脑袋靠在她的怀里,坐着马车来到郡城,落脚在了这座气派的宅邸里。 和刚搬过来时兴奋得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的章氏她们相比,菩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激动的感觉。 这一辈子,她必将趋吉避凶,无往不利,她知道。 这不过是她登顶路上迈出去的第一步而已。 或许现在条件真的好了,连官邸都自带管事和奴仆,根本不在乎再多养一两个人的那点口粮,也或许真的是庆幸丈夫当初被菩珠阻拦了,杨家才有今日,觉得菩珠是自家福星,反正现在,章氏对菩珠是客客气气,安排她住在一个靠后园的独院里。院子玲珑,屋舍也很新,当时带她看的时候,说她要是觉着不满意,随便她选,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菩珠照她的安排选了这里。一是这院子没什么不好,二来,她知道自己反正住不了多久。 入四月了,天气渐暖,等到下个月,她就要被召入京了。 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住哪儿都一样。 “多谢阿婶,我就住这里,这地方很好。” 她落脚了下来,气定神闲。 都尉府里不缺奴仆,阿菊现在不用做事了,每天她就陪着菊阿姆在屋里做做针线,或者独自到后园里闲逛,心里谋算着将来入京后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和应对的法子,不知不觉就是七八天,这一日,她从章氏派来服侍自己的侍女那里获悉了一个消息:杨洪刚刚派人疾驰回府传信说,太子殿下今晚会入郡城,今夜以及之后的几天都将住在府中,让章氏做些准备,太子身边的谒者也提早到了。章氏十分紧张,方才把府中管事和仆从召集在了一起,听从那谒者的指令预备迎接太子下榻。 侍女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色非常激动。 李承煜贵为太子,正式入郡城后,对住处必定有一定的要求。 首先务必保证安全,其次,至少不能太过寒酸。 在边郡,即便是郡城里的驿置,条件也相当简陋,安全更是难以保证。至于那座比都尉府更大一些的都护府,则因先前里头杀了太多的人,不干净,且大门至今还贴着封条,自然不能住了。 比较之下,都尉府是最佳的选择。 菩珠心里微微一动,思索了下,问太子住在那里。 “都尉夫人说西庭那里地势高,最合太子这般的贵人居住。太子谒者也允了。” 菩珠走到窗前,推窗望向西庭。 那里和自己住的地方虽然不算近,中间隔了庭院和一道墙,但有门,开了就能相互往来。主建筑是座两层楼高的屋楼,因为地基高,从她的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到屋楼高过围墙外的卷棚歇山顶和上层的一部分。现在这个时间,隐隐见有几道人影在窗中来回晃动,应就是忙着正打扫布置准备迎接贵人的仆从。 菩珠眺望着那座楼宇,微微眯了眯眼,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前世李承煜也像现在一样,以宣抚专使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来过河西,但当时她寄居在福禄镇的驿舍,根本没有机会遇到他,是后来她被召入京,成了太子妃,这才和他相遇。 而这辈子,因为杨洪命运的改变,自己所处的地方也随之变化,竟这样提早就和他遇在了同一个地方。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审视自己上辈子的人生。在成为太子妃后,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固宠之上。没有办法,那个时候,固宠对于她来说是首要。得不到李承煜的宠爱,她将一无所有。听着很悲凉,也很卑微,但这就是唯一的事实。 而这辈子,面对一个自己已经透彻了解,甚至能从他的颦笑就猜到他内心所想的男人,她完全可以把精力转到自己前世根本没有机会去考虑的事情上,比如,生个自己的儿子,培植忠于自己也能让自己有所仪仗的强大力量,将隐患一一消除,助丈夫抵御北方强敌,再除掉所有那些有可能威胁丈夫皇位的乱臣和反贼,攘外安内,稳固江山。 太子李承煜,她前世的丈夫,虽然能力并非超群,也有点意气用事,但有志向,肯上进,冷静下来,也不是不听劝的人,这辈子有自己掌握先机趋吉避凶,至少,他绝对不会成为一个昏君。 这样就足够了。 她当然不敢自比姜氏太皇太后,上辈子她也根本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她觉得她或许可以去试一试。 做一个自称哀家,像姜氏那样完美无缺、没有弱点的至尊太皇太后,这就是她这辈子的现成榜样和终极理想。 窗外有株杏花,河西春风迟暖,内郡这时杏花已谢,此间花苞却方盛绽吐蕊,引来数只蜜蜂绕着花朵上下翻飞,吸吮香蜜。 既然已经遇到了,又如此之近,也是天意使然,何不顺势提早和他碰个面,令他早早倾心于自己,也便于日后两个人的相处。 她很快便打定主意,迎着窗外吹拂而至的沾染了花香的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 15 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都尉府西庭灯火通明。 酉时,太子一行人顺利抵达入住。 杨洪不善交际,但升到这个位置,门下自然会聚起属官。其中有个他自己提拔的主录记事的掾史是他同乡,见多识广,虑事周到,从前没有门路,无用武之地,如今被提拔成都尉府属官,自是尽心尽力。掾史劝杨洪说,如今和从前做候官的时候不一样了,升到这个位置了,身为地方大员,绝不可再直来直往,必要的迎来送往之事,万万不可忽视。 杨洪只是性情耿直而已,又不傻,何况自己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怎敢怠慢?便叫掾史代自己安排接待之事。这个晚上,照官场的惯例,自是要设宴,但太子谒者却早早地代太子拒绝了,道太子殿下向来以孝俭为上,让杨洪不必为太子专门设宴,太子不会列席。又道如今河西局面逐渐平定,太子留在这里,除了处置一些余下的事,亦是在等皇叔秦王接小王子到来。得驿传的消息,秦王已顺利接到小王子入了玉门关,不日便可抵达郡城。不若待皇叔一行人至,到时再设宴为皇叔与小王子接风洗尘。 杨洪这些天跟在太子身边四处走动,本就亲眼目睹太子礼贤下士,此刻听谒者如此一番言语,更是肃然起敬,深为国有如此储君感到欣慰,遂遵命。 太子这一夜早早歇下无话,杨洪意外得闲,见还早,想到自己连日忙碌,菩珠搬来这里多日了,竟还没去看她,不知她近况如何,妻子是否还亏待于她,便寻了过去。 菩珠道自己一切都好,章氏如今对她也好。 杨洪这才放了心,又想到自己还欠她一大笔钱,讪讪解释说,如今自己虽升了官,秩俸比二千石,也有人以道贺为名陆续送来过礼金,但他不取,也严令章氏不得私取,所以现在手头还是有点紧,恐怕没法这么快还她钱,叫她不要着急,再过些时候,一定能还她。 菩珠早就忘了那笔钱的事了。 本来就是章氏的钱,对了,还有部分是李玄度给的,丢了也不心疼,何况是借杨洪救急? 她摇头:“杨阿叔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不急,我手头还有零用钱,日后等你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杨洪点头:“好,好,你若还缺什么,或者哪里有不方便的,尽管告诉我。” 菩珠笑道:“我什么都不缺。就是先前待在福禄镇的时候,心里天天想来郡城逛,如今来了这么多天,也没出去过。明日我想和阿姆一道出去逛一逛,阿叔觉得可否?” 杨洪心想小淑女幼时何等富贵,这些年跟着自家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必早就闷坏了,这边郡城治安已经恢复,出去逛也没什么,点头说:“好,你去便是,阿叔叫人给你备车。” 第二天,菩珠带着上次李玄度给的全部剩下的钱,直奔郡城南市,找了半天,终于在一间旧货铺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张琴。 琴自然不是什么名贵古琴,但材质是冰纹梧桐木,看着成色还是不错的,当场扫弦试音色,铺主恭维她:“小淑女必定家学渊源。如此琴技,和这古琴恰是相得益彰!” 菩珠只笑了笑,问价钱。铺主起初漫天要价,一番还价,最后以千钱成交,抱了回来。 这把琴几乎花光了她手头所剩的全部的钱。但只要能达到目的,花再多也值。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打发走侍女,借口章氏那边这几日事情很多,怕她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所以把自己这边的侍女借给她用。 章氏确实感到西庭人手不够,又开不了口管她要人,没想到她自己主动借人,正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打发走侍女,跟前没了别人,菩珠就到后面的园子里摘了一大篮子现成的开得正盛的杏花,央求阿菊给自己做杏花头油,做得越浓越好。 阿菊心灵手巧,一直以来菩珠用的洗漱香药就是她亲手做的,何况头油。但小女君有一头天生浓密而乌黑的秀发,平时梳头根本无需头油,她也从来不用头油,嫌它腻,不知今日怎会突然改了性子,要自己帮她做头油? 虽然闹不懂,但小女君央求了,阿菊怎会不应?立刻动手熬炼鲜花,做好了放置一夜,到次日,待乳液沉淀,便得到了梳头的头油。 菩珠闻了闻,甜蜜蜜,香喷喷,差点忍不住想咬一口,抹了点在头发上,特意站到杏花树下试了试,效果令她非常满意。 计划里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再拖下去,李承煜说不定就走了。 她这个人做事,要么不做,一旦考虑好了,就不会犹豫不决。 次日到了傍晚,她根据前两天留意到的李承煜回西庭的时间,估算他应该快回来了,便将琴搬到了园子的水池旁,对着水面弹奏古曲,曲名凤凰台,言穆公女弄玉筑台吹箫,引凤成仙。 李承煜其人,于政事虽然能力平平,但颇有才艺,好音律,喜搜集散轶古曲,其中这曲《凤凰台》是他最爱,曾评价“月白风清,无穷幽趣”。菩珠前世幼时本来就学过琴,后来虽荒废,但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自又钻研过一番琴技,虽然算不得精通,但一般技法和琴曲,难不倒她。 尤其这曲《凤凰台》,因为李承煜欣赏的缘故,上辈子她研究过无数遍,转承启合毫无瑕疵,更清楚太子赏曲的口味,现在重奏旧曲,驾轻就熟,很快上手。 黄昏的园里,暗香浮动,琴声飘过水面,越过墙头,随风送到西庭,隐隐约约,声韵悠远。 杨洪正陪着太子一行人归府,入了西庭,听到墙那边传来一阵琴声,似是菩珠住处的方向。 他对这个完全不懂,也没多想,只以为菩珠如今得了闲,自己抚琴在玩,但发现走在前头的太子脚步慢慢放缓,最后停了下来,便也跟着停步,等了一会儿,太子还是没动,他有点糊涂,就看向太子谒者孙吉。 孙吉是李承煜身边的人,自然懂他,知他应是被那琴声所扰,回头问:“何人奏曲?太子既归,当以静为上。” 杨洪忙道:“应当是我府中的一位故人之女。她不知晓太子归来,我这就叫人去止琴声,免得打扰太子清净。” 李承煜这时开口了:“甚好,此乃雅事,令她奏便是了,不许加以干扰。” 太子道是雅事,甚好,自然也就没人去阻拦了。 他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曲调渐至高潮,就要攀上峰顶之时,不知为何戛然而止,就仿佛一口气被什么给卡住,上不去,停顿了片刻,这才继续,但却出现了一个误调。 非常小的误调,寻常人根本就听不出来,但却逃不过李承煜的耳朵。 他脚步再次微微一顿。 曲随之结束,余音渐散,再无声息。 可惜了,这段弹奏,对曲子的诠释极好,甚至可以说是李承煜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最合他心意的诠释了,却因为这么一个不该有的错误,如同白璧生瑕,令人遗憾。 次日,李承煜如常,在傍晚时分回到西庭,又听到隔墙传来了相同的曲声。和昨天一样,也是到了那个关键的所在,出现相同误调。 第三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四天,这一天他有事,白天他人还在外面,就想着最近几天傍晚时分隔墙必会传来的琴声。 这支散轶已久的古曲,可以说,知道并欣赏的人并不多。在宫中,几年前他听从了太傅郭朗的劝诫,为了表现一个太子应当有的贤正美德,再没去碰丝竹音律之事,知道他喜欢这之古曲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他记得杨洪那日提了一嘴,说操琴的女子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女,当时他没多问。 现在他有点好奇,想看看在这种边郡之地,什么样的女子,竟也会如此喜爱这支曲子。 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纠正那操琴女的错误! 《凤凰台》是他最喜爱的一支古曲,他实在受不了别人一直这般误奏下去,尤其还是高潮段落。 这就好比宝物蒙尘,甚至不亚于暴殄天物。 那操琴女今日不像前几天,奏一遍就结束了。 琴声还在继续。奏完一遍,停顿了片刻,又从头开始,似在反复练习。 李承煜再也忍耐不住了。 今晚都尉府设宴,但此刻,筵席时间还没到,他正无事,便带了个贴身服侍的宫人,迈步循着琴声朝那堵墙走去,很快到了近前,发现有扇门可以过去,但上了锁。 这是谒者孙吉在他下榻此地前检查时下令上的锁,目的自然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李承煜命人开锁,继续前行,很快,他看到前方一口水池边的杏花树下,坐了那个正在抚琴的女子。她一身杏色衣裙,背影窈窕,长发乌黑,梳少女样式,正聚精会神地抚着琴,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到来。 菩珠早就察觉,李承煜终于忍不住,还是过来了,却没回头,继续奏着曲子,快要奏到她故意误奏的部分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敲击发出的节拍之声。 她停住,慢慢地转过脸,望向那发出节拍声的方向。 自己前世的丈夫立在那扇门前,手中执了一根他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树枝,照着曲调节拍,叩击近旁的一株树干,发出卜卜的节奏之声。 这小女郎转过脸的时候,李承煜只觉自己眼前蓦然一亮,正在打的节拍迟缓了下,最后顿住。 他三年前曾纳过太子妃,太子妃一年后染病死了,如今虽还没有再续纳,但见惯了浓妆脸的宫装美人。 这小女郎却不一样,方十五六岁的模样,肤光若雪,樱唇桃腮,一身杏衫,坐在花树之下,容颜鲜好得像是花神方从花蕊之中走了出来似的,叫太子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话。 明眸含春水,桃腮笑春风。 恐脂粉污了颜色,说的就是眼前这样的容颜吧? 只不过此刻,这小女郎望向自己,脸上露出讶色,迟疑了下,方轻声问:“你是谁?怎会来我这里?” “大胆!太子殿下在此,还不前来拜见?” 跟在身后的宫人斥道。 小女郎仿佛吓了一跳,望了他一眼,慌忙就要下跪。 李承煜也回过了神,丢掉手中树枝,快步朝她走来,脸上露出笑容:“快平身,不必多礼!这几日应当是你在此奏这古曲吧?” 菩珠点头:“是,此曲名为凤凰台,乃我幼时家人请琴师所教,亦是我最喜爱的古曲,可惜散轶已久,我小时候就笨,如今没有名师指教,更是奏不好,极是苦恼……” 她的两道秀眉微微蹙起,神色懊恼,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看着太子,面露惶恐之色:“是不是我扰了殿下的清净?是我疏忽了,殿下恕罪!” 李承煜微笑,用温柔的语调说:“你不用怕我,你奏得极好。就只有一处略微有些不妥。你来……” 他走到那张琴前,坐了下去,朝她招了招手,随即轻捻琴弦,将她这几日一直误奏的那段,亲自奏了一遍。 菩珠凝神听完,睁大了一双眼眸子:“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从前我每次奏到这段,总有无力之感。原来一直是我误奏了!多谢殿下今日指教!我记住了!” 她的双眸亮晶晶的,神色欣喜,望向太子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崇拜之色。 李承煜心情极是愉悦,笑道:“此曲如你方才所言散轶已久,你是幼年学的,如今能奏到如此境界,已实属不易,不必妄自菲薄。” “多谢殿下勉励!我能试一试吗,照殿下方才所教?”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承煜颔首,立刻从位子上起了身,站在一旁。 菩珠坐了回去,微微拢袖,露出两只玉腕,指轻轻勾于弦上,试着拨了拨,正要照着李承煜方才教的开始弹奏,这时,一只蜜蜂被她抹在发髻上的发油吸引了,嗡嗡嗡地朝她飞了过来。 她花容失色,娇声喊了句“殿下”,随即躲闪着蜜蜂,显得十分害怕。 照菩珠原来的设计,若是发油能成功地招到蜜蜂,那就装作害怕被蛰,寻求李承煜的帮助。看具体的情况,到时候,甚至可以装作无意地躲到他的怀里,借此迅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看起来她的计划是没问题的。 因为李承煜已经在保护她了。 他口中安慰着,让她不要害怕,人迅速地靠了过来,替她挡住,又举起手驱赶蜜蜂。 菩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她的身后伸过来两只肉手,“啪”的一声,抢在了李承煜的前头,一下就将那只可怜的误飞过来的蜜蜂给打扁了。 这意外,实在太过突然了。 菩珠一愣,扭脸,吃惊地对上了一张得意洋洋的男童的脸。 这男童卷发蓝眼,她印象深刻,可不就是前世见过的金熹大长公主的小王子阿势必怀卫? 他是什么时候到郡城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菩珠心中顿时闪现过无数个疑问。 但所有的疑问,都敌不过一个最大的疑问。 此前她思索过后,推测李玄度这次西出玉门,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接小王子,因为前世记得他好像是和小王子一道抵的京都。 现在小王子突然这样冒了出来,那么李玄度是不是也和怀卫一起到了? 这个念头让她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她飞快地抬起眼,看了一眼那扇门的方向,视线一下就定住了。 李玄度果然已经到了!他不止到了,现在人竟站在那扇门边,正看着这边! 菩珠感到自己望向他和他目光相撞之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讥嘲,就仿佛已经把她看透了。 其实这全是菩珠自己的想象,事实是,李玄度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如此而已。 但对于菩珠而言,这就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好似被人猛地击了一个闷棍,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胸间的一口气都岔了一下。 她这是什么运气?为什么,每次都会遇到这个人? 章节目录 第 16 章 孝昌皇帝天性板正,不喜声色丝竹之属,连累得明宗朝四十年养留下来的一大班子太乐丞乐工都被裁得只剩不到一半,人数仅仅只留祭祀、庆典或是国宴的乐舞之用。皇帝更不希望太子沉迷靡靡之音玩物丧志。李承煜乖,听他太傅太常令郭朗的话,这几年便克制欲望,强令自己不碰这些,私底下最多只在东宫女眷操琴吹箫之时下场充当指导,权当过个瘾罢了。 而人之天性喜好却是难以改变。 所以菩珠断定,奏他最欣赏的凤凰台曲,就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若再故意于拂弦时扫错关键曲部,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两天不够,三天之后,必会勾得他心痒难耐按捺不住现身相见。 步步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连蜂儿这种无知小虫也是如此凑趣,在最恰当的时刻翩然而至助力于她,眼看她就能顺利实现自己先前定下的初步小目标了,谁知凭空出现如此一个意外转折。 菩珠睁大眼睛,和那个兀自远远负手而立冷眼望着自己的人四目相对着,心里又羞又愤,桃花腮都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红的颜色。 “看看看看!是我打死的!” 耳边传来小王子得意的嚷声,菩珠打了个激灵,顿时回过神,知自己失态了。 这是在干什么?不过一个小小意外而已,怎能在这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失态?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心虚? 连这一点都过不去,还谈什么日后? 她立刻收回目光,转过头。 小王子正在向她晃着肉手,展示那只业已惨死在他手下的蜜蜂,满脸邀功之色。 菩珠掩饰地抚了抚鬓发,低声道谢,倒也正合她此刻应当有的惊魂未定之态。 小王子跟着秦王李玄度是今日到的郡城,太子亲自出城迎回来的。 这边春池花树,美人如玉,他却突然这样蹦出来,扰了自己和这初识的小女郎抚琴论乐,太子心中颇觉扫兴,但对着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小叔叔的顽童,却也不好表露,秉了顺着他哄便不会错的原则,笑吟吟地道:“竟是怀卫!你怎来了这里?” 怀卫瞥了眼面前这个方才幸得自己大力拯救才免于蜂蛰之苦的女郎,咳了一声,神色转为庄严:“岂可无礼!难道太子不应当叫我小叔叔?” 李承煜怎肯叫如此一个塞外来的黄口小儿为叔叔,尤其还当着这小女郎的面,打着哈哈:“杨都尉今夜设宴为你接风,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来了这里,可告知过皇叔?当心他寻不到你着急!” 怀卫撇了撇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身后,嘴里嘟囔着:“一步路也不许我一个人走!撒个尿都要在我后头盯着!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待在银月城里好玩呢……” 太子这才看到李玄度,微微一怔。 他的这位皇叔,比自己只早生了三四年而已。 八年之前,当十六岁的秦王在京都踏马天街恣意作少年游时,太子还只是晋王府里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普通的未成年皇孙。 对这位人生跌宕大起大落,直到如今在背后还被人诟病逼宫谋逆犯下死罪却因了命好得到了皇祖赦罪的皇叔,太子李承煜的感情十分复杂。 李玄度在获罪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是李承煜仰望并且崇拜的人物。 十六岁就能担任北衙禁军鹰扬卫的将军,没有真本事,哪怕贵为皇子,也不可能号令得动那一群堪称精英里的精英将士。 他不但坐稳了位子,当日,仅仅凭了一面他的令牌,人都没有露面,竟能叫最忠于皇帝的亲兵也背叛了皇帝。 需要何等的个人魅力,才能做的到这一点? 于公如此,于私,少年皇叔也很照顾他们这些皇孙们,常带着他们到太苑,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皇祖父给他的各种赏赐和稀罕宝贝,也经常会在第二天就转到他们这些皇孙的手中。 李承煜记得他对自己尤其照顾。那时在诸多皇孙里,自己虽然年长,但因为从小就惧怕管教严厉的父亲晋王,性格内向而软弱,有时甚至会被年纪比自己小的楚王府皇孙欺负。记得有一次,恰好被他遇到,他还帮自己教训了楚王府的皇孙。 那时候,这位鲜衣怒马的少年皇叔在他的眼里,是犹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自然了,都是过往了。 虽然即便到了现在,李承煜有时回忆当年他带自己到太苑射猎麋鹿的日子,还是觉得有些怀念,但也仅此而已,现在更多的,心中只是剩下了遗憾和戒备。 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这位皇叔,也早不是他从前那位少年皇叔了。 从他变成野心家,事实背叛皇祖父的那一天开始,太子就知道,自己的偶像是倒塌了。 李承煜一顿,脸上很快露出笑容,走过去叫了声“四皇叔”,语气恭敬。 “您何时也来了这里?” 李玄度含笑,朝面前这个小时候常跟在自己后面跑的侄儿点了点头:“方才转个身便不见了怀卫,我怕他闯祸,找了过来。” 李承煜已经听说了小王子在玉门关外险些遇刺的事。刘崇一党虽被剿灭,但保不齐哪里还有漏网之鱼或者同党,李玄度为保证小王子的安全,和他同吃同睡,不让他离开视线半步。 都尉府的地方不小,也非熟悉的地盘,难怪他不放心找了过来,便顺着他说:“有皇叔您保护小王子,我们便放心了。” 李玄度眼睛看着前方围在那个菩家女儿身边打转的怀卫,问:“太子可想好了,哪日动身回启程?” 李承煜的这趟差事已经结束了,计划是等他们到了便一起回,现在他们人来了,动身日期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了。 但他忽然生出了意犹未尽之感。 他扭头,瞥了眼那道杏色倩影,迟疑了下,道:“皇叔与怀卫一路奔波辛劳,既到了这里,何不多休息两日?等养足精神再一并回京都,应也不至于耽误太皇太后大寿。皇叔意下如何?” 李玄度早将侄儿回首顾盼的样子收入眼中,没说什么,只笑了笑:“皇祖母极想见到怀卫的面,说日思夜想也不为过,我想早些动身。你最好也一起走。” 他顿了一顿。“若实在不方便,也可自行决定归期,我明日带怀卫先行上路。” 李承煜没做声,只又转头望那道身影。 李玄度微微眯了眯眼,转脸朝怀卫唤道:“走了!”语调平平。 菩珠没回头,不知道李玄度此刻的表情如何,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这听起来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里似乎隐隐含了一丝怒意。 她急忙低声催促小王子:“他叫你了,你回去吧!” 小王子却不走。 遇到李玄度前,他天天被困在驼背上的小笼子里。遇到李玄度后,天天困在小笼子里不算,最惨的是,连如厕的隐私也失了去。他实是郁闷,方才被这琴声吸引,趁着李玄度不备循声偷偷溜了过来,居然叫他遇到了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女郎,一心只想她陪着自己玩,怎么肯就这么走? “我叫阿势必,我娘亲给我起了另个名字叫怀卫。你叫什么名字?” 小王子的胖手托着自己的双下巴,人趴在琴头上,脑袋亲亲热热地拱了过来,和小女郎说着悄悄话。 菩珠现在却哪来的心思哄小娃娃。她感到自己心神不宁。 太倒霉了。 居然把李玄度招了过来。既然这样,罢了,再待在这里,非但无益,反而恐怕要坏事情。 他们不走,那就由她先走,把这个对她不利的场子给了结了,别的,再另行考虑。 她很快稳住了神,站了起来,正要转身告辞,没想到这个时候,抹在头发上的杏花油又招来了蜜蜂,而且不止一只,一下竟飞来了三只,在她头上嗡嗡嗡嗡地盘旋个不停。 菩珠其实不怕小虫。获罪发边了这么多年,连地虫和蟑螂都见惯不怪了,何况区区几只蜜蜂。 但是四只眼睛现在就在她的身后盯着。 刚才来了一只蜜蜂,她都吓得花容失色需要太子保护了,现在一下来了三只,怎么办? 她一时骑虎难下,幸好,阿势必怀卫马上就凑了上来,兴奋地嚷了起来:“别动!我来帮你!” 刚才她是坐在石凳上的,现在站了起来,怀卫的个头就有点不够用了,一边让她不要动,一边使劲地往上跳,伸手帮她拍蜜蜂。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这样也好,正要顺势坐回去让小王子帮自己解决这个尴尬的问题,忽然,小王子跳起来落下时,脚底在泥土里一滑,身体失了平衡,往后噔噔噔地退了几步,竟退到池边,因为地势下倾,继而往后仰去。 他嘴里啊啊啊啊地喊着,甩着两只胳膊不停地抡圈,试图用这个法子自救好挽回身体平衡,但情状不妙,眼看就要掉进身后的水池里了。 菩珠大惊。 最近入春,雨水渐多,接连几天晚上都下了雨。昨夜也刚下过一场雨,池水满涨。 真的,这辈子,谁都可以出事,但小王子是万万不能再像前世一样出意外了。 大长公主的大王子是后来患急症死的,命数恐怕难以改变。而如他这种因意外而死的,现在已经证明完全可以改变。 她这辈子还希望靠小王子继承王位,助大长公主稳固西域局面。 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他比前世还提早出了事,有个三长两短…… 菩珠想都没想,几步并作一步地朝着小王子奔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可算把他给拽了回来。 小王子是保持住平衡没事了,但菩珠自己却再次倒霉了。 她低估了阿势必怀卫小王子的体重,在用尽全力把他已经后仰的身体给拽了回来之后,胳膊一松,自己竟失了平衡,且水边的泥土又很松软,脚下一滑,“噗通”一声,人一头栽进了水里。 菩珠是只旱鸭子,不通水性,掉下水的一刹那,便似秤砣直接沉了下去,只觉下面空荡荡的,根本立不住脚。 池水迅速没顶,她想呼救,刚张口,水就灌进了她的口鼻,她在水下呛了起来,惊恐不已,闭着眼睛只剩胡乱挣扎。 小王子瞪大眼睛看着她被池水迅速没顶了,这才回过神,在岸上跳脚:“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人了!” 方才小王子摇摇晃晃要掉下水时,那头正在说话的那对叔侄便已冲了过来,等冲到了面前,小王子安然无恙,换成是她掉下了水。 李玄度冲在前,迅速到了岸边,弯腰伸手,正要抓住那只露在水面上的胡乱舞动的小手,说时迟那时快,李承煜也赶到了,伸出手,一把攥住,一个发力,便将她从水里拖了出来。 李玄度那伸了出去的手在水面上一顿,随即收了回来,缓缓站直身体。一旁,小王子嘴里一惊一乍地嚷着,帮李承煜把她拉上了岸。 她不停咳嗽,全身都湿透了,衣裙走了样,紧紧地贴在玲珑的身子上,脖颈和一侧的肩膀都露了出来,纠缠着湿漉漉的长发。 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摄人眼目,不能直视。 李玄度自然没兴趣看,偏了下脸,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小老弟怀卫两只眼睛比方才瞪得更大,直勾勾地看个不停,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将他脑袋扭个方向,太子已迅速除下他身上的外衣,替她妥帖地将身子裹住,待她咳完,吐出几口飘着绿藻和浮萍的污水,问道:“你还好吧?你没事吧?”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她白着脸,湿漉漉的眼睫毛轻轻颤抖,有气没力地摇了摇头,挣扎着要起来向太子跪谢救命之恩。 太子心痛不已,掉头冲着宫人喊了一声,让立刻去请郎中来,自己便将她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疾步而去。 李玄度和小王子站在水边,看着太子抱着她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那扇门后,半晌,李玄度低头,怀卫仰头,两人对望了一眼。 “四兄,方才你为何不救她,不抱她?我若是大人,必不会让我侄儿白白得了这个机会。”小王子悠悠地道,语气幽怨。 李玄度恍若未闻。 “走了。下回再乱跑惹祸,我必不轻饶!” 他冷冷地道,迈步而去。 怀卫缩了缩脖子,忙跟了上去。 章节目录 第 17 章 出了这么一个意外,都尉府晚上的接风宴也给搅了,太子无心宴席。但这迎的是代表了西狄王的正使一行人,不能随意取消,故他人虽列席,却是心神不定,坐下去没多久,以更衣为借口,暂时离席而去。 他心里记挂那位女子,不想打发宫人去问,亲自赶到她住的地方。正好郎中刚看完病,阿菊送人出来。李承煜便拦住询问情况,得知并无大碍,小淑女只是受了惊吓,郎中已开了副安神定心的药,这才放下些心。 他吩咐阿菊好生照顾小淑女,不可大意,让她有事尽管来找自己,叮嘱完了,这才转了回去,归座后,回味起黄昏花树那小淑女缓缓回首望向自己的一幕,颇觉惊艳。听她以琴声诠释凤凰台曲,虽有误,但只要自己略微加以点拨,日后必定是位难得的知音。又想她落水后被自己所救抱着回来时,她应当是吓坏了,缩在自己怀里,犹如小鸟依人,实在可怜,又是可爱。一阵胡思乱想,频频走神,以致西狄使者为了套近乎让译者向他询问京都的风土人情都没听到,还是被坐他身畔的谒者孙吉暗暗扯了一下衣袖,这才回过神,应对了过去。 李玄度看了侄儿一眼,知他方才必是去看那个菩家女儿了。 这时使者转向他,问明日何时动身。 李玄度命译者通传,巳时动身,到时候,路上所需的补给都将准备妥当,问他是否还有另外所需。 这使者在路上被小王子折磨得不轻,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能治他的人,李玄度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无所不应,立刻点头称是,道自己也无另外所需。 李玄度便问太子,明日是否同行。 李承煜一时间想不出留下来的借口,谒者孙吉又在旁边看着他,他只好勉强点头,道一并上路。 李玄度一笑:“那便如此说定了。” 明早要动身,各自都有随行,需要收拾的随身物不少,众人也都差不多尽了兴,酒宴也就随之结束。 杨洪安排人送使者等人回驿置歇息,又送太子回西庭,走了几步,太子屏退了左右,命他上前与自己同行,一边走,一边闲谈笑道:“孤这些日住这里,叨扰杨都尉了。” 杨洪忙道:“怎敢当太子殿下如此之言?杨洪能有今日,全赖殿下赏识和提拔,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效朝廷之恩!” 李承煜勉励他两句,话题一转,低声道:“孤记得前几日你曾提过一句,你府中有位故人之女。她是何方人氏?为何一直被你收留在家?” 他一顿。 “今日若非她出手救了小王子,落水之人怕便是小王子了。孤甚是感激,欲给她赏赐。” 杨洪迟疑了。 菩家女儿傍晚在园里为救小王子落水一事,他已经听章氏说了,刚才心里有点牵挂,正想送完人再去问问情况,没想到太子突然向自己打听起了她的来历。 六年前,承今上大赦天下之恩,菩家女儿早已不是罪身了,但她祖父当年的罪名太过敏感,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对菩家的态度到底如何,若是贸然说了出来,万一给小女君招来不利,那便是自己的罪了。 杨洪不想说,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说是一个从前对自己有恩的故人之女,因家中变故,她无所依靠,自己收留了她。 李承煜是个聪明的人,怎么听不出来杨洪在敷衍自己,有些不悦,停下脚步皱眉道:“孤不过是出于关心这才过问。她到底何方人氏,你为何遮遮掩掩?”说完朝前大步走去。 杨洪知太子不高兴了。 菩家女儿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在自家这么多年了,太子若存了心,派个人去福禄镇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自己瞒也是没用。 他迟疑了下,忙快步追上,大着胆子试探道:“殿下,小臣斗胆问一句,宣宁三十九年因大案获罪的菩公,殿下如何看待?” 李承煜一怔,看了他一眼,说:“国之干臣,天下文宗,老了却糊涂,随梁太子谋大逆之事,身败名裂,可惜了。” 杨洪听他语气无深恶痛绝之意,犹豫了下,终于道:“她姓菩,正是菩公孙女,当年获罪发边时还小,因其父对小臣有恩,故小臣不自量力收留了她。” 李承煜吃了一惊,停步:“你说什么?她是菩猷之的孙女?” 杨洪垂首:“正是。小臣方才所言,字字是真。小淑女充边之时,年方八岁,身世堪怜,性情亦佳,相识者无不言其好。她今日救了小王子,也是回报朝廷当年的大赦之恩。” 杨洪终究还是担心太子会因她祖父罪而迁怒于她,暗暗用话提醒,菩家小淑女不但人品无瑕,更是无罪之身,说完偷偷看太子。 年轻的太子殿下定立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杨洪等了片刻,正想再试探太子口风,见他突然像是回过神来,道:“我知晓了,你退下吧,不必送了。” 杨洪喏声,感觉太子不像要对菩家女儿不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将要戌时末了,小王子还在菩珠那里眉开眼笑地吃着各种在银月城和前些天路上吃不到的细点,阿菊做的核桃糕、枣糕、还有一盘杏花糕,吃得不亦乐乎。跟他来的随从等在外面,已是催了好几次,他置若罔闻。 菩珠心里有点不安。一是担心他吃得太多晚上积食,二是不想凭空又得罪李玄度,见他终于吃完了手里的一块花糕,打了个饱嗝,伸手又要去拿,赶紧挡住,拿手帕替他擦了擦沾着糕点屑的嘴角,哄他回去。 小王子眼睛盯着糕点,使劲摇头:“我不回去!我不想和四兄睡!天天要我洗脚!烦死我了!晚上我睡你这里好不好?” 在自己没到一定的位置之前,菩珠不想也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其中自然包括这个阴险皇叔李玄度。 她哄:“你四兄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你这么说他,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睁眼说瞎话,菩珠自己都觉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王子哈哈地笑:“他才不会伤心,他对我又不好!不像你,今天你刚认识我就救了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菩珠正色道:“我一见你就觉投缘,好似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你有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小王子诧异地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我们有缘分!”菩珠用力地点头,“你明日还要动身上路,再说这么晚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会吃坏肚子,不如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王子还是不大乐意,这时阿菊走了进来,笑着指了指外面,外头跟着就传来叶霄的声音:“王子殿下,秦王殿下命我来接你回去休息了!” 小王子有点怕这个脸上带刀疤的人,知道自己是挨不过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又打了个饱嗝,从坐的地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阿菊做完头油后,摘的杏花还有点剩,丢了可惜,菩珠就将剩下的花瓣风干,自己试着做了这花糕,做出来清甜可口,见小王子爱吃,就另取了块干净的手帕把剩下的全都包了给他,笑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带去,明天路上吃。” “王子殿下!” 叶霄的催促声又响了起来。 小王子接过糕点,无可奈何地走了。 李玄度坐在灯下,手握一册黄卷,头也不抬地道:“洗!” 小王子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走到床边,回头偷偷瞄了一眼,见他背对着自己,赶紧把藏衣服里带进来的糕点压到自己的枕下,预备半夜偷吃,藏好了,这才跟着侍女出去洗漱,洗完回来爬上床,不放心,伸手又摸了摸,惨叫:“我的花糕!” 糕点已经飞到了桌上。小王子嚷道:“不许你趁我睡着偷吃!这是她亲手做的花糕,她给我的!” 李玄度自然知道怀卫今晚去了哪里,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哼了一声:“明天你带路上吃!” 小王子噘了噘嘴,躺了下去。 李玄度就着灯火再读片刻的道家经,听到身后怀卫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的声音,怕灯亮着影响了他,便吹了灯火也上床躺了下去。 他闭目,静静地调着呼吸,排空杂念。 这是他从前在静心经里习来的呼吸之法,能助入眠。 一个少年,被流放在了守陵的万寿观里,一千多个如死一般寂寞的日日夜夜,陪伴少年的只有一盏青灯,一室黄卷,一只孤影,以及这一册偶从黄卷里抽出的静心经。 “四兄,你都这么老了,为何还是不纳王妃?” 李玄度缓缓地滑入了那片他潜意识中其实并不如何愿意回想的模模糊糊的记忆泥潭里,朦胧之中,正因无法自拔感到痛苦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幽幽的话语之声。 他悚然而醒,心跳飞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河西郡城宣威都尉府西庭某间屋的床上,绷紧的身体随之一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我猜京都之中,必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做你王妃,要是随你一道去守陵,岂不糟糕?” 那顽童在夜色中嘻嘻一笑,语气幸灾乐祸。 “对了,四兄你不会是到了现在还是雏儿吧?! ” 怀卫这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仿佛这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往床里面滚了过去,怕他要对自己施加报复。 李玄度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好睡觉了,明日还需早起。” 怀卫却半点儿也不困。就在片刻之前,他在被窝下决定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方才说的话,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当下宣布:“我要纳她做我的王妃!就是今日抚琴的淑女!本来我只打算和她玩一下的,但方才,我决定了!” 李玄度忍不住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是说真的!我父王兄弟的一个儿子,十岁就娶了妻子!我也快十岁了!虽然她身材不好,太瘦了,抱起来肯定还不如抱小羊舒服,但我不在乎。等她做了我王妃,我天天给她吃好东西,我会把她喂胖,让她陪我一起玩,我们再一起抱着小羊睡觉!” “她今天为了救我,自己险些淹死了,我得报答她!” 李玄度将那菩家女儿傍晚落水上岸的湿身一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哼了一声:“要是没记错,我也曾舍身救过你,怎就不见你感激我?” “你我是兄弟,你不救我谁救我?再说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么向外祖母还有我娘亲交待?”怀卫的语气听起来是理所当然。 李玄度一时无语,顿了一顿,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别再胡说八道!睡觉!” 画面实在美好,怀卫越想越是兴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等我到了京都,我就去求外祖母,让她做我王妃!” 李玄度下了床,重新点亮灯,把灯台端到床头,照了照自己小老弟的脸,盯着他: “晚上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是她说要做你王妃?” “没有,是我方才突然想到的,我要她做我王妃!四兄你帮帮我吧,可不能叫我的侄儿仗着他是太子抢走了她!”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在福禄客栈她与那少年深夜私会的一幕,今日又勾引了侄儿李承煜。最不能忍的,是连区区小儿她都不放过! 他冷冷地道:“她不是好人。往后你要是敢再说一句娶她做王妃的话,我就杀了她。” 怀卫吓了一跳,生气地嚷了起来:“你敢?” 李玄度冷笑:“你不是说知道我以前的事吗?我都敢谋反,杀区区一个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 怀卫被他凶狠的眼神给吓住了,方才生出的十岁纳妃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再也不敢吭声。 “给我睡觉!” 怀卫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躺了回去。 李玄度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正要熄灯,叶霄来了。 “殿下,方才太子派人传了个口信,道他突然想起来还有别的事情,明日先不回京都了,请殿下与小王子先行启程,太子待事毕后,一定赶上。” 李玄度皱了皱眉,但道了声知道了。 刚刚被他强行按回到枕上的怀卫还在徒劳地反抗:“他不走,我也不走。她今天呛了好多水,晚上说话,喉咙都哑了!万一我走了,她死了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 李玄度无情,冷冷地应了一句,一口吹灭了灯。 黑暗中,李玄度闭目,听着怀卫在自己里侧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又折腾了片刻,大约困意终于袭来,沉沉地睡了过去,被衾却也已被他给踢开,肚子露在了外面。 李玄度替他盖回被,掖好被角,借着夜色,看着熟睡中的怀卫,片刻之后,翻身下床,径直开门走了出去,命人将叶霄唤来。 叶霄方回屋睡下还没片刻,刚睡着,被告知秦王召唤,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一凛,睡意全无,忙奔了出去。 月影萧疏,庭院里一道身影立在走廊的台阶之上,正是秦王。 叶霄几步奔到阶下,问何事。 李玄度道:“上次在福禄镇,我命你传话给那菩氏,话你可带到了?” 叶霄早忘了那事,更没想到主上深夜不眠突然召自己,问的竟然是这种事,呃了一声:“……禀殿下,当时便已传了。” “她当时如何回应?” 叶霄费力思索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小淑女当时态度极好,道她记住了,还说会改。” 李玄度冷冷哼了一声,随即拂了拂手:“没事了,回去睡吧。” 叶霄莫名而退,李玄度转身回屋,看见桌上那包糕点,随手便丢在了脚边的字纸篓里。 章节目录 第 18 章 一夜无事,谁料到了第二天,事情一件一件地滚了出来。 一大早,先是章氏过来找菩珠,向她透露了一个“好”消息,说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召她过去,细细地询问了许多关于菩珠的事,她缺什么,平时喜欢什么,不喜什么,等等等等。并且,太子也取消了他原定今日出发的行程。 章氏话里话外不停地暗示:太子看上她了,这是她改变命运的一个绝佳机会,让她千万不要错过,好好把握。 这对于菩珠而言确实是个“好”消息,但是菩珠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相反,太子为了她而取消了原定的启程计划,这根本就不是她所希望的。 昨天歪打正着,从李承煜抱着她送她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笃定,他对自己已经上心了,既然如此,她的目的也就顺利达到了。 她所希望的,是太子接下来在心里带着对她的爱慕和思念照原定计划启程,而不是节外生枝地为了自己留了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时候还未到。 李承煜的这个举动,非但画蛇添足,弄不好,还会对他不利,对他不利,和对自己不利有什么区别? 章氏还要安排一早送走秦王和小王子的事,传完消息便匆匆走了。 菩珠在窗边望着外头蹙眉出神之际,又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 李玄度竟然也取消了今天动身的计划。但和太子的原因不同,他走不了,是小王子出了问题。说早上起来嚷肚子痛,连着往茅房跑了好几趟,把郎中叫过来看,道舌苔厚腻,积食冷滞——说明白点,昨晚睡前吃太多,大概睡觉又冻到了肚子,所以一早就拉了。郎中让吃清淡的,空腹饿个两顿就好。 毛病虽不大,但摊上了这样的事,今天肯定是不能上路的,原定的出发计划也就取消了。待小王子哼哼唧唧地吃了一碗白粥,喝了药,李玄度命他在床上躺着休息,自己出门,去了西狄使团所在的驿置。 昨晚小王子是在自己这里吃了东西回去的,结果早上就坏了肚子,菩珠有点内疚,本来于情于理,无论如何都应当去探望的。但她又顾虑李玄度,怀疑他心中现在对自己一定更加不满了,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叫那个已经回来的侍女代自己去一趟西庭,那侍女先来找她了,道太子殿下过来探望她,此刻人就在外头。 菩珠方才正想怎么找个机会尽快和李承煜见上一面,恰好他自己就送上门了,于是让侍女将他请入起居用的外屋,奉上茶水,自己对镜略略理了下妆容,从卧房走了出去。 李承煜昨夜一夜没有睡好觉。 知晓她的身份之后,他的心里非但没有嫌恶,反而多了一份怜惜。他闭上眼,眼前便是菩家女郎那一双深含春水的明眸。也曾纳过太子妃的人,年纪不算小了,直到如今,才竟生出一种遇到知音的怦然心动情窦初开之感。昨晚下半夜,他实在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在灯下一口气将凤凰台曲的全谱给写了下来,不但如此,还不厌其烦地在他认为精彩的地方一一加以注释,指导拂弦的手法与力道的轻重。天亮又召见章氏,打听了许多关于菩家女儿的事,随后迫不及待地过来探望她,被告知她也想见自己,心花怒放,等在那间屋,欣赏着窗外杏枝,只觉妩媚多情,春芳迷人。 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李承煜转头,看见一道淡雅身影姗姗而来。 昨日落了水,菩珠在沐浴后,长发便一直没有再梳发髻,今早也是如此,只用一支簪子将青丝绾在脑后,贴着露在衣领外的一段修长玉颈松松地垂落。面庞也不见半点脂粉,唇色轻淡。身上一条月白色的居家长裙,行路时裙裾轻摆,便如一支芙蕖,出水而来。 不似昨日傍晚花树回眸那一刹那的明艳,但却另有一番闲雅自若的风流之态。世上明艳动人的女子不少,但这种姿态,旁的女子,便是学也学不来。 没看到现在的她之前,李承煜一直在回味昨日傍晚的惊艳。此刻见到了她的样子,忽然又觉这样的她比昨日更要好看上几分了,见她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一时看定了眼,直到她向自己盈盈下拜,口中称“太子殿下安”,这才惊觉,忙叫平身:“你为救小王子而落水,孤实在动容,一早无事,便来探望。休息了一夜,可好些了?” 菩珠说自己已经没事了,拜谢。 李承煜又抚慰了她几句,从伺立在一旁的随侍手中拿过一只以锦面装饰的精美匣子,递了过来。 菩珠接过,有些不解。 李承煜让她打开,菩珠依言开启,看见里面有幅卷轴,展开,才发现是凤凰台的琴谱。 李承煜道:“这是孤昨夜特意为你记下的琴谱,其中便有你误奏的曲部,且曲谱的精彩绝伦处,孤皆在旁加以注释。你若无事,可对谱勤加练习,对你琴技,多少想必有所帮助。” 菩珠感到有点意外。 她认得李承煜的字迹,确实是他亲笔所书。 琴谱不短,一夜功夫不但全部记录下来,还详作注释,恐怕他一晚上都没时间睡觉。 上辈子,怎么说呢,说对他没有半点感情,那也是不对的。 她对李承煜还是有感情的,那种感情到了后来,就是如同对着一个日夜相处的家人,怜其不幸,怒其不争。 所以这辈子,既然决定还是要做他的皇后,命运也就他绑在了一起,自然处处要为他去考虑。 他好,自己才能好,也才能有机会向李氏皇朝的传奇姜氏太皇太后看齐。 菩珠于是露出惊喜而感动的神色,当场浏览他手写的曲谱,如同珍宝,浏览毕,抬头道:“实在太好了,我昨晚正想着如何求殿下为我留一完整曲谱,只是不敢开口,没想到殿下您自己便替我考虑到了,如此用心,无以为报!多谢殿下慷慨赏赐,我必勤加练习,不敢懈怠,更不敢辜负殿下的彻夜辛劳和一番苦心。” 李承煜心情愉快,当场命她去将那张琴取来,自己要给她演示。 菩珠却不动,只看向立在旁的他的随侍,朝他丢了个眼色。 李承煜顿悟。 她这是有话要和自己私下说了。 李承煜心中一阵激动,立刻命人出去,待屋中只剩下自己和她两个人了,近前几步,柔声道:“你可是有话要和我说?无妨,无论什么话,你皆可放心与我说。” 菩珠抱着琴谱轻声说:“敢问殿下,殿下今日一早推迟行程留了下来,目的为何?” 李承煜一愣,本来想拿小王子来推脱,但对上她投向自己的两道眸光,心口一热,话就脱口而出了:“菩氏,孤是为你而留!孤若要将你带回京都,你可愿意?” 菩珠点头,又摇头。 李承煜不解。 菩珠缓缓道:“妾自知蒲柳,有幸在此遇殿下,得殿下青眼,是三生有幸。日后也不敢肖想别的,能给殿下添香磨墨侍奉在旁,便是莫大福分。只是如今,殿下却不可将我带回京都,不但不可,便是殿下自己,也万万不可为我而随意更改行程推迟归京。” 李承煜神色依然困惑,迟疑了下,道:“莫非你是担心你的家事?你放心,父皇当年登基大赦天下,你已无罪,有孤护着,必能保你周全。” 菩珠摇头:“殿下你错了!我所担忧的,不是我的周全,何况,有太子殿下您保护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担忧的,是太子殿下您。” 李承煜更加不解:“此话何意?” “殿下,陛下此次派您来河西,目的为何?” 她的这个问题,李承煜心里自然清楚。 他去年就行了弱冠礼,然而,他和他那个八年前自裁死去的梁太子伯父不同,作为成年太子,他之前的几次差事,也是运气不好的缘故,办的不是很完美,大臣们私下有所议论,这令皇帝很是不快,这次派他来河西行这趟差事,目的就是让他增加历练,积累威望。 所以临行前,他的太傅太常令郭朗再三叮嘱,要他这次一定要把差事办好,万万不可再出任何岔子。李承煜来了后,不敢懈怠,凡事亲力亲为,赢得一片赞誉。他料消息此刻应当已经传至京都。 但这种事,哪怕心里很喜欢面前的这个女子,无交心之情,他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你此言,到底何意?” 非但如此,李承煜在心里也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快。若不是实在喜欢这个女子,恐怕当场就要变色了。 菩珠道:“殿下,您这趟河西之行,用贤善政,美誉远播。然而,我虽只是一个边鄙之地长大的无知妇人,亦知贤能遭嫉的道理。您若是被人知道在奉陛下之命代为抚边之时留情妇人,为区区一妇人而推迟归京,且那妇人出自不赦罪臣之家,流言起,这将会对殿下何等的不利?陛下和群臣如何看待殿下?良田败于邪径,黄金铄于众口,此为大忌。我死活无干,我只担心因为我而连累了殿下,令殿下此次的抚边之功荡然无存。” 她说着,作势就要朝着李承煜下跪。 李承煜如同醍醐灌顶,猛地清醒了过来,回味她方才说的这一番话,一时后背竟冷汗都冒了出来,回过神来,见她就要朝自己下跪,急忙一个箭步上去将她双臂托住了。 菩珠其实也不喜欢跪拜别人,趁机也就直起了身,抬眼,正对上李承煜一双紧紧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便又垂下了眼眸。 这一刻,李承煜的心情几分后怕,几分感慨,低声道:“是我一时糊涂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你说得很对!万一被有心之人知道了,加以矫传,对我极是不利!幸好才一夜而已,今日他们也没走成。谒者尚在驿置,我这就去告诉他,替我重新安排!他们何时走,我便与他们同行!我先去了!” 他放开菩珠,转身匆匆而去。 菩珠目送李承煜的背影,见他走到门口了,突然又停步,转头望了自己一眼,随即快步走了回来,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手,神色显得十分激动。 “菩氏,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一心为我,也不枉我对你一见倾心。你放心,你且在此处再安心住些时日,我会叮嘱杨洪夫妇好生照顾你,待我回京后,我想办法,迟早会把你接过去的!” 他看了眼身后,压低声音:“待我日后登基,我亦会想办法为你祖父洗脱罪名。我定不会负你!” 太子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入自己的眼底,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菩珠看着李承煜消失在门口,凝神沉思了片刻,又想起怀卫。趁李玄度不在,叫侍女先代自己去探望他。侍女回来后,仿佛有话又不敢说,菩珠问她,她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王子在那边正闹呢,饿得要哭,更伤心的是,昨晚带回去的花糕也不见了,好似是被秦王殿下给丢掉的。 侍女说完,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菩珠神色淡淡,心里的那种隐忧,却愈发浓重了。 倘若说,昨日自己留给李承煜的,还只是一个流于表层的惊艳印象的话,那么今日,经过方才那一番话,李承煜必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计划虽然并非总是如同自己预先设想的那般推进,但只要冷静以对,随机应变,看起来,结果往往比自己起先设想的还要完美。 除了一个人。 菩珠一想到李玄度,就感到担心。 这辈子,有些关键的事情,虽然她提前知道,但与此同时,她也渐渐发现,有很多事情,或许因为她的干预,已经变得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就比如,她和李玄度的关系。 她担心他会成为自己前行路上的一个障碍。等他们回京后,到了关键时刻,万一他在爱护孙辈的姜氏面前进言,对自己不利,那么一切都必将落空。 这太可怕了。 菩珠无法想象,这辈子倘若她做不成李承煜的太子妃,她还能干什么。 难道重生一世,就这样老死河西?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还没走,这或许就是个她的机会。 她得好好想一想,必须抓住机会,要在李玄度回京都之前,将这种可能性给掐灭掉! 章节目录 第 19 章 李承煜离开, 正要去驿置找孙吉,谒者孙吉自己已先乘车回来了, 正在西庭等他,将他匆匆请入内室,屏退众人之后,道自己今早方收到消息,得知太子昨夜就决定要推迟归京,问他为何。 李承煜不想让人知道真实原因,含糊推脱, 只说有事未竟。 太子门下的谒者孙吉平日为人审慎。记得昨晚筵席之上, 太子分明称,将与秦王等人一道启程, 怎的昨夜回去之后,突然决定推迟归京,当时小王子人还好好的。 他觉得不对, 特意一大早赶了过来,向服侍太子的近侍询问太子的动向,获悉太子一早就去探望昨日为救小王子而落水的那个女子了。 孙吉立刻又打听女子的身份, 得知之后,惊出一身冷汗,此刻见到了人,当场发问,见他推脱,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殿下外出公干留情于女子,为那女子推延归京, 且那女子是菩猷之的孙女,一旦发难, 殿下将如何自辨?此事万万不可!” 李承煜见瞒不过了,立刻叫他放心,说自己本就改了想法,正准备去找他重新安排行程,随皇叔以及西狄使团一道归京。 太子平日行事不算没有章法,但有一点不好,好面子。孙吉方才也是心急,说完了话才觉自己语气有些冲撞,原本担心他会着恼,见他不但从善如流,原来也已改了主意,倒是自己虚惊了一场。 孙吉这才松了口气,心中颇感欣慰。 傍晚,李玄度与太子在驿置与西狄使者一道用过晚膳,叔侄策马回往都尉府。 河西郡城虽无城内纵马的禁令,但这个时间,路人都赶着回家,街上人也不少,待靠近都尉府所在的一带,更是热闹,一行人已放慢速度改为走马,不知不觉,快到都尉府的大门之前。 李玄度谨守君臣之礼,一路行来,马头始终落于太子之后,太子这时主动与他并驾,说自己趁着小王子休息的机会,今日已经抓紧把自己的事情全部处理完了,到时,必定和他们以及使团之人一道归京。 “出京日子也不算短了,京都此刻想必春深正浓。说出来不怕皇叔笑话,孤实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回去才好。” 李玄度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叫小王子再休息一日,若差不多了,后日应当便可动身。” 李承煜应好,又道:“皇叔已多年未回京都,难得这次有如此的机会,一定要多住些时日。到时若能像小时那样,孤与皇叔再次一道射猎太苑,岂不快哉?” 李玄度微笑道:“太子有心了,我亦作如此之想。” 他闲谈之时,眼角的余光处忽然瞥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目光微微一定,随即转脸望了过去。 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少年人腰间别刀,站在通往都尉府的路口,双目望着前头大门的方向,似想过去,又犹豫不决。 李玄度自然认的,这便是之前在福禄驿置和那个菩家女儿深夜相会的无赖少年,看他样子,在此停留似乎有一会儿了,十有八|九,是来找菩家女儿的。 李玄度忍不住望了眼身旁的侄儿,他坐在马上,浑然不觉。 自从发现菩家女儿心术不正,继这少年之后竟又搭上了侄儿李承煜,他便觉着有些难做。 皇家长辈兄弟间的恩怨是一回事,后辈子侄的亲情,又是另一回事。 李玄度倒从没指望他的太子侄儿到如今还能像从前那样看待自己。人是会变的,何况他们这种生在帝王家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如今和从前相比,也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无论如何,就他本心而言,他还是本能地希望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后面的侄儿好。 昨夜他深夜派人来说推迟归京日期,李玄度就猜到,太子必是为那菩家女儿所惑的缘故。 当时他心中便在犹豫,是不是应当寻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自己分明知道,眼睁睁看着太子一头掉进色相里还不自知,未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现在见这少年竟又来找她,李玄度不禁微微恚怒。 菩家女儿,她到底意欲何为。 他和李承煜皆微服,无仪仗同行,但前头有几名来自东宫的护卫,其中一人纵马行在道路一侧,职责是将滞在路上的行人驱开。 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防止挡道,二来是为了防备意外。 河西刚经历过一场变乱,虽然镇压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动荡,但必要的警戒还是必不可少,毕竟小王子关外遇刺,便是个现成的例子。似太子这般身份,更是容不得出半分岔子。 卫士走马到了前头那个高大少年的身后,响鞭出声驱赶,路人纷纷避开,唯那少年或是怀有心事,没有听到,竟不动,依然那样立着,卫士便挥起马鞭抽了下去,“啪”的一下,抽在少年的背上,衣裳被鞭上的小刺刮破,留下一道鞭痕。 少年猛地回头,满脸怒容,或是下意识的反应,手亦按在了刀柄之上,作势欲拔。 卫士一愣,喝道:“何来的大胆贼儿?” 李玄度目光扫了过去,落在少年那只按刀的手上,目光冷肃。 少年立刻也看到了马背上的他,一凛,按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杨洪跟在后头,见前面异动,以为真的有刺客,急忙带人奔了上去,看到竟是崔铉,吓了一跳,翻身下马奔了过去,冲他厉声喝道:“大胆!你竟鲁莽至此地步!是太子与秦王殿下驾到!还不快快下跪!”又奔了回来,说他是自己手下的一名伍长,名叫崔铉,今日轮休,也不知怎的,方才糊里糊涂没有听到喝道之声冲撞了上来,恳求赦罪。 李承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个低了头,缓缓跪在路边的高大少年。 河西民风彪悍,多游侠,路上不乏这种腰佩刀剑之人,他也不甚在意,转向李玄度笑问:“皇叔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李玄度的目光从少年的身上收了回来,道:“太子定夺。”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说了,看在杨都尉的面上,免了他的冲撞之罪。”说完继续走马向前。 杨洪站在路边,等那一行人马从面前走过,上去命崔铉起身,叹了口气,低声道:“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还好没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再这么莽撞,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崔铉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视线望着前头那一行骏马上的背影,人一动不动。 “对了,你过来何事?”杨洪又问。 崔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无事,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又向杨洪道谢,转身默默去了。 菩珠这一天人都在屋里,一步也没出来,对于发生在都尉府门外的这桩小小的意外,丝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怀卫肚子已经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后日便动身离开。 一夜过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叶霄在外头,看见她来了,起先似乎有些为难。 菩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道:“听说小王子明日要走,我过来看下他,和他道声别。” 屋里发出“砰”的一声,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两个侍女匆匆从里面出来,哭丧着脸道:“小王子什么也不吃,还把东西都砸了。” 叶霄露出头痛之色,迟疑了下,转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闹,晚饭也不吃。有劳小淑女,可否劝劝他?” 菩珠跨过门口地上的一摊狼藉之物,走了进去。怀卫两只眼睛红红的,趴在床上正抹着眼泪,看见她委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不停控诉李玄度,说他不许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关在这里。平时是去哪都要盯着,今天越发过分,哪里都不许他去,并且,晚上还是给他吃粥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呜呜……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我带你去见我娘亲!我娘亲长得可好看了,是我们银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这么好看,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儿!我还有头小羊,谁也不能动它,我让你摸,我们一起抱着它睡觉……” 菩珠哭笑不得,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说着说着,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闭了口,看一眼她身后门口的方向,才把嘴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千万要小心,这话我就和你偷偷说,不能被他听到。他动不动就要杀人,说我要是再提让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杀了你。” 菩珠一顿,随即道:“他是玩笑话,哄你的。不过,他既然不高兴,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只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怀卫眨巴了几下眼睛,噘嘴:“就算是这样,明天我也不会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给我的花糕都给扔了!” 菩珠灵机一动,说:“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随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宫御膳房里的尚食令,他们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们还会做别的许多好吃东西,水晶饭、龙眼粉、牛酪浆、金乳酥,还有虾炙、玉露团、烧鹅填……各种各样,都是你以前没有吃过的好东西,你就不想去尝一尝?” 怀卫咕咚一声,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么是烧鹅填?” “烧鹅填就是取一只六个月大的肥鹅,不可太大,大则肉老,也不可小了,小则易化,在鹅腹里填入肉和香米饭,用五味调和,再取乳羊一只,把鹅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肉烤得金黄流油,热油逼入鹅肉,便取出肚子里的鹅,味美无比。我小时候在家里吃过,到现在还记得那味道呢……” 可怜怀卫,这两天李玄度只许他吃清淡粥饭,本就腹内少油,老感觉饿得慌,何况方才还负气不肯吃饭,听她描述得绘声绘色,眼睛发着绿光,嘴里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迟疑了下,终于勉强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见怀卫又要摇头,忙道:“你听我说,你先去,帮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过去,到时候你就能带我到处游玩了。我小时候虽也住过京都,但已经过去太多年,如今京都旧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后还要靠你作我的向导。” 怀卫终于答应。 菩珠叫侍女再送来晚膳,往粥里拌了两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边,继续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让你吃太多,吃坏了肚子,今天你还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东西,好不起来,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准你来找我玩了。” 怀卫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绝不能让她受委屈,就勉强张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饿,索性把碗端了过来自己吃。 论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还是现在的小王子怀卫,看起来基本都是手到擒来,问题不大。 菩珠松了口气,看着怀卫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还没饱,想再给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时候,一怔。 门口站了一个人,李玄度,看他肩上还罩着一件黑色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回来在门口站多久了。 虽然这趟来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但这样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听到了自己方才说的那最后一句关于他的坏话,未免还是有点尴尬。 不过,这一丝尴尬很快就没了。 他都对自己起了杀心,自己为了哄他弟弟吃个饭,说一两句关于他的不痛不痒的坏话,算得了什么? 至于自己也打算日后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论。 菩珠很快镇定了下来,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朝他见了个礼:“殿下,我听说小王子明早要动身了。这回他肚子吃坏,全是我的过错,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方才过来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从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而看了眼两只手捧着碗呆呆看着自己的小王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间用作会客的屋子走去,这时叶霄得知他回来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释:“殿下,并非我存心让她进去的,实在是小王子已闹了一天了,嚷着要回去找大长公主,说不去京都了,还不肯吃饭。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她来了,就让她进去试一试……”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声知道了,便推门走了进去。 菩珠耐心等着怀卫吃完东西,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晚上早点睡觉,将侍女唤进来陪着他,自己这才走了出去,对叶霄道:“小王子饭吃好了,也答应不闹了,明天会和那你们一起去京都的。” 叶霄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她顿了一顿:“我另外有事,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拨冗,予以见面?” 叶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报。” 菩珠静静等待了片刻,见叶霄匆匆回来,为难地道:“小淑女,实在对不住,明早就要动身出发,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没有时间见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取出一张封函,笑着双手递上,恳切地道:“劳烦侍卫长,可否再帮我将这信函转给殿下?” 叶霄那夜虽亲眼目睹菩家小淑女与那无赖少年深夜幽会,但过后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窦初开,这也不算什么。之后几次接触下来,越发觉她性格好。无论殿下怎样冷待,她都不会生气,何况方才又帮忙哄好了小王子,对她的印象是越来越好。 方才他去通报,殿下头也没抬就一口回绝了,他本来担心小淑女尴尬,没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让自己转,不过举手之劳,怎好意思拒绝?便接了过来。 叶霄目送小淑女背影离去,将信又拿了过去,敲开门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转交殿下。”说完怕他让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检查下行装,殿下有事唤我。”一边说,一边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灯下继续坐了片刻,待读完了手头的一页,视线终于从手中的黄卷上挪开,望向叶霄送来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静静地等着人去拆开它。 李玄度终于还是伸手取了信,拆开,目光扫过,视线随之一定。 她竟然约他戌时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见面,说有事,恳请他拨冗前去一会。 不止如此,还说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须要和他当面坦言。她会在那里等他等到戌时末,倘若不见他来,她便再次折返,前来叩门。 这算什么?强迫他过去见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极是不悦。 并且,他的直觉也立刻告诉他,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她的目的绝对不会像她书信上面所表述的这么简单。 他和她之间,又会有什么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么问题便来了,继他的侄儿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怀卫之后,她现在到底想对自己干什么? 李玄度的目光盯着信上那几列娟秀的字,心中掠过一缕怪异至极的感觉。 几分厌恶,又有几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应当正在背后算计着自己会去和她会面,那种厌恶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给压了下去。 她当自己也如他的侄儿李承煜或是小儿怀卫那样,会被她所惑,耍得团团转? 李玄度眉头微拧,将信随手一丢。 信纸从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脚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黄卷,翻过一页。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页,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树之下,等待着她约会之人的到来。 杏花总是开得热烈而浓艳,毫无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轻视,觉它缺了风骨,少了气质,春光中的一抹妖娆俗艳之影罢了。 菩珠却爱它的热烈与浓艳。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尽力绽放一回便就凋谢,岂非辜负这大好春光? 戌时到了,周围悄无声息,隔墙西庭那边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都尉府被夜影笼罩。 菩珠等了许久,没等到李玄度,却没有放弃,背靠花树,依旧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会来,而且这种可能性,菩珠觉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绝过一次来自她的会面请求了,自己却还是厚颜相约。就算他再讨厌自己,难道就没半点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约见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风吹拂,花影轻摇。 有娇艳的花瓣扑簌簌地自枝头飘落,渐渐地落满了她的头和肩。 菩珠算着时辰,估计快到戌时末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腿都要站麻了。 叶霄也应当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来? 还是他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里渐渐涌出一种挫败之感。她感到沮丧,也很后悔。晚上一开始,他让叶霄传话拒绝自己的求见,当时她就该强行闯进去的。叶霄会阻拦,但绝不至于会把自己当场从那个地方给扔出来。 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着花树上方夜空中那轮渐渐升顶的月,凝神片刻之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种她厌恶的沮丧之感,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掉,低头沉吟。 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在他离开之前试一试。 戌时,还不算特别晚。 白天她让侍女帮自己打听了下李玄度这几个晚上的熄灯时辰,一般都在亥时。 她心一横,决定再找过去,哪怕是强闯,低头迈步,正要回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那扇门的方向走了过来,脚步不疾不徐,沿着径道而来,最后停在了距离自己十几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声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终于还是来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稳了稳神,朝他稳稳走了几步过去,但并未靠得太近,停下后,朝他行了一礼。 “多谢殿下还是拨冗相见了,感激之情无以为表……” “你到底何事?讲就是了!” 李玄度打断了她的开场。 菩珠一顿:“殿下,那我斗胆讲了。这些日,我觉着殿下与我似乎存了误会,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释一下。第一件便是我与崔铉崔小郎君。那晚我确实与他私会在福禄驿置之外,但我和他的关系,并非如你所想。当时我与他另外有事,不巧与殿下相遇,事发突然,我亦不识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宽广,当时惧怕惹事,为顺利脱身,这才假意与他作出男女私会之状。” “这便是你说的要紧之事?与我何干?” 李玄度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无赖少年在都尉府大门外踯躅不去的背影,当时竟连卫士的喝道之声都未觉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么? 李玄度只觉自己今夜最后时刻还是应约而来,太愚蠢不过。 他也懒得点破了,说完转身便走。 菩珠一愣,没想到他竟半点耐心也无,自己才起了个头,他便拂袖而去。 这怎么行? 她真正要说的话还没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径直挡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体为路障,拦了他的去路。 他终于停步,抬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这才发觉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厌恶,忙不迭又后退了几步,这才停下。 “恳请殿下再听我几句。” 他可算是被拦住,没再继续迈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绕弯子了。 菩珠继续道:“第二件事,是关于我与太子殿下。不瞒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向我表露衷情,约定日后要接我入京。” 李玄度没说什么。 “殿下,容我斗胆猜测,殿下是否觉着我水性杨花,寡廉鲜耻?我不敢自辩,我亦承认,那日在此,我用琴声吸引太子殿下前来相见,并借此得他青睐,全是我的预设。” 李玄度仿佛惊诧了,望了她片刻,终于哼了一声:“你倒是老实,自己招了。” 菩珠苦笑了一声:“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见,似我这等伎俩,怎可能瞒得过殿下?也难怪殿下对我生了成见,处处不待见我。”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讲这些,到底意欲为何?既知事情不齿,为何一错再错?竟敢将当今太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胆子不小!你眼中可还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训斥,垂首下去,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等他训斥完毕,半晌不语。 李玄度见她脑袋鹌鹑似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等了片刻道:“说话!你哑巴了?” 菩珠终于缓缓抬头,抬起头时,月光下的双眸已是泪盈于睫,水光闪烁。 李玄度一愣,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菩珠忙擦去眼中泪水,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最后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双手掩面,无声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浑身不适,第一反应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听见或是瞧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想了一遍,觉着也没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还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两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点烦,忍了片刻,咬牙冷声道:“行了,别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乱地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亲,皆品格清正,我从小也是念过两年学的,认得几个礼义廉耻的字。只是当年我才八岁,就被发到这里充边,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劳照顾我,后来又得杨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经死了。这八年里,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活计都做过。冬天河水结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开始还觉着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冻得没了半点知觉,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望着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实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获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计地去认识他。傍着大树好遮阴,我身为女子,胸无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冻河边去洗衣,只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满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别无所求。” 他依然沉默着。 “太子殿下与我一样喜爱抚琴,堪称知音,认识太子殿下于我是极大之幸事,如今我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诺,我对太子亦同样一见钟情,绝无恶意,日后若真的侍奉于侧,便是我的莫大幸运。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怜悯之心,那日在驿舍,殿下慷慨解囊,我还没有向殿下亲口道谢……”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个简单的动作,阻止了她继续表述对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见我,到底目的为何?”他注视着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处,我只希望,日后太子殿下若真的为我想法子帮我脱身,恳请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儿的话终于说完了,耳边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在这个晚上来这里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测菩家女儿一定要约自己见面的缘由。 他想过各种缘由,甚至还冒出过她是否妄图勾搭自己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唐无比,也恶寒无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机会狠狠教训她一顿,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绝非如她所想,皆为惑于色相之辈。 秦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菩家女儿今晚极力约自己,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来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儿太子,认定太子能将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终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会从中作梗,这才约自己出来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举动固然流于下乘,但在听过她那一番毫无遮掩的剖心之语过后,他再也无法对她苛责了。 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一个年仅八岁便遭逢如此巨变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当年已经十六岁,成人了。 她一个弱小女子而已,这大约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归宿和选择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对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闲事? 何况,侄儿和这女子之间的男女之事,还真不是他这个所谓皇叔能出手加以干涉的。 李玄度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长气,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怀卫怎么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嚷着要纳你为王妃?” 菩珠睁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无耻,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对他生出不轨之心?他有些不满殿下对他的管教,我记得我就劝了两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极好极好的人,叫他听你的话,否则你会伤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问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热,否则当日在在福禄驿舍,殿下不过初见,为何便慷慨赏赐了我许多钱……” 被人当着面竟如此肆无忌惮地吹捧,这令李玄度生出一种略略羞耻的别扭之感。 “菩氏!” 他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断她。 她的嘴终于止了话,微微仰面,双眸凝睇而来。 头顶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开了视线,却又看见她的一侧鸦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风吹来,花瓣从她发间翻落,落到了她的一侧肩上,她却浑然未觉。 李玄度向来不喜杏花,嫌它流于俗艳。 他极力忍着帮她将那瓣杏花从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亲,故当日给了你些钱,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于今日之事……” 他一顿。 “既如此,往后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迈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呼唤之声。 他停步,略略回头。 菩珠转身奔回到那株花树下,提起带过来的一只小食篮,又飞快地奔了回来,身影轻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着她奔回到自己面前道:“多谢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帮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可表谢意的,这是我今日刚做的杏花糕,物虽贱,还算干净,聊表谢意,望殿下勿要嫌弃。” 说着,她将那只小食篮递了过来。 李玄度半点也不想要,但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又拉不下脸生硬拒绝,僵持了片刻,没奈何,勉勉强强,动了一下肩膀。 菩珠顺势将小篮子放到了他的手里,朝他行了个拜礼,旋即迈步飞快而去。 李玄度立着,看着她的轻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径尽头的夜色里。 一阵带着花香的夜风吹过,他四顾,竟忽有一种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小食篮,忍着想要将它丢掉的念头,最后终于还是勉强提了回去,命叶霄拿去令侍女收起来,冷着脸道:“明日给小王子上路做点心吃。” “就当我赔他的!” 李玄度说完,丢下莫名其妙之人,转过身,双手背后,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飘飘,径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经过这一夜,必是被自己给弄得服服帖帖了,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回去之后,只要他不针对自己破坏好事就行了,至于他对自己的印象如何,她丝毫也不在意。 最后奉上的那一篮杏花糕,菩珠猜测,他十有八|九会丢掉。丢就丢吧,她也不在乎,本来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总之她达成了目的,心情极好,这个晚上回去之后,睡了一个久违的香甜的觉,第二天早上起来,跟着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别,今早临行,千言万语,皆化作凝望,上马之后,还频频回首。 小王子也是恋恋不舍,临上车的一刻,还从奴仆手里挣脱了出来,跑过来和她耳语,要她过些时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导。 “怀卫,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实在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人怎的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忍不住出声打断。 “去吧,路上要听话,别惹你四兄生气。” 菩珠瞥了眼那个微微皱着眉的人,催怀卫上车。 小王子翘嘴,这才任由追过来的奴仆将自己抱着送上了车。 巳时,这一行浩浩荡荡数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团在内的人马,终于离开郡城,朝着京都而去。 菩珠则开始了静静的等待,等着那一个她能回京都的机会。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劈在了明宗庙殿的正脊顶上,将一侧那只高达数尺的巨大吻兽劈落,碎裂一地,庙殿随之起火。 这是大事,又恰逢姜氏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的前夕,被视为不详。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议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此事的哀奠,各种说法也随之浮出水面。 数日之后,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书请求孝昌皇帝重新调查菩猷之参与当年梁太子的谋逆之案。 章节目录 第 20 章 郭朗与菩珠的祖父菩猷之关系十分特殊, 亦友亦敌。 说友,是二人年轻求学时拜在同一宗师门下, 同席读书,同室而居,关系一度曾经密切,犹如手足之亲。 说敌,则是入朝为官后二人政见不同,于学术也是各自著书立说,三十年前, 还曾在京都兰台相约公开辩论, 以证述自己的学派和观点。 当年的那一场兰台辩学,吸引了数千太学子弟与京辅士人的围观。菩珠祖父就是在那一场辩学之后, 声明大作,追随者众,后来成为一代学宗。郭朗落败, 当时表面拜服,但从此之后,同门关系疏远, 两人也就此渐行渐远,少有往来。 因祸得福,正是因为如此,到了多年之后的宣宁三十九年,当菩猷之被卷入梁太子谋逆一案牵连众多之时, 郭朗得以毫发无损。 非但如此,得益于那一场残酷的清洗, 他不但接替了太常卿的位置,一跃成为九卿之首, 且在两年后孝昌皇帝登基之后,以德名被选为太子太傅,自此,郭朗在朝廷中地位显著,门生聚集,隐隐有了比肩他当年同门师兄菩猷之的态势。 然而他终究不是菩猷之。 九卿之首固然尊贵,其上却有三公,菩猷之当年便位列三公之一。 这最后一步的跨越,他可以慢慢等。太子太傅的身份摆着,只要太子不犯下当年梁太子那样谁也救不了的错,日后他位列三公并非做梦。 但菩猷之还有一样,文宗之名。 扬文名,立学说,叫天下的读书人心服口服,拜为宗师,这一点,就算他做了皇帝的老师,恐怕也未必能够轻易如愿。尤其这些年,随着名望日益提高,他对自己当年兰台公开辩学落败一事更是耿耿于怀,始终难以消解。 可惜菩猷之已经死了,这辈子再不可能有第二场兰台辩学来为自己正名了。 以不朽而永垂青史,只要是入朝为官的士大夫,但凡有点追求,这必是他们毕生的终极梦想。 何为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立德,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这两项,须天时地利,外加不世出的才干,或许才能挣得如此功劳。 郭朗是有自知之明的,知自己这辈子或许都没这样的机会,也没这样的能力。 他能追求的便是立言。 做如同菩猷之,甚至超越菩猷之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这便是郭朗深埋心底多年的一个宏愿。 现在,因为这一个劈坏了明宗庙殿的天雷,郭朗敏锐地将这个“异像”和自己的宏愿联结在了一起。这或许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倘若他能借机为自己年轻时的同门菩猷之正名翻案,那么当年兰台辩学的落败便根本不足挂齿了,他头顶的光芒不但超越菩猷之,当年那些因为菩猷之而受到牵连的士大夫也将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被推为公认的大家文宗、士人领袖,指日可待。 菩猷之是何等人,当年真的是梁太子逼宫案的主谋,还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皇帝和太子中间的剑锋,这一点包括郭朗在内,人人心知肚明。但为他翻案,若在平时,几无可能,因这意味着质疑先帝。 而他之所以敢动这看似不可能的念头,也绝非白日痴梦,而是他嗅到了一丝可能的气味。 今上与先帝不一样,对太子极力栽培,助其立威,尤其这两年,太子及弱冠,这种趋势更是明显。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秘密约见左将军上官邕。 上官邕是太子舅父,当朝权臣之一,也是死了的前任太子妃的父亲。 上官邕随后进宫密奏皇帝,说先帝庙殿遭遇天雷起了大火,人心惶惶,与此同时,他又获悉另个消息。先帝朝的罪臣菩猷之死后,其乡党为其立一坟茔,就在先帝庙殿雷击着火的同日夜间,坟茔上竟有光大作,色曜如芒。当时附近乡野多人亲眼目睹,天亮方消,随后流言四起,道菩猷之当年实是无辜而死,此为上天异像,为其鸣不平之意。 上官邕请示皇帝,该当如何处置散播谣言之人。 皇帝不见发怒,不置可否。 上官邕了然,出宫三天之后,便有了太子太傅郭朗这一封为菩猷之请复查旧案的奏疏。 奏疏一出,百官惊惧。起初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发声,等发现皇帝并未发怒降罪郭朗,第二天,陆续有官员开始附议,再过几日,满朝文武全都上了表,称民间民情涌动,皇帝遂顺应民意,下令,命太子督办,总领复查此案。 太子李承煜刚从河西抚边回来还没几天,不顾辛劳,立刻展开调查,不久便查明了真相。当年上奏揭发菩猷之为梁太子案主谋的那个高姓光禄寺官员完全是出于私恨,伪造证据,诬陷菩公。太子将调查结果提呈上报,百官愤慨,怒斥高姓官员以公谋私,蒙蔽君上,以至酿成冤案,令朝廷失一干臣,罪不容赦。 皇帝下令将诬告者满门抄斩,株连三族,以告慰忠魂,亦是以儆效尤。为菩猷之恢复名誉,追封公爵,追赠谥号。当年那些因受牵连而遭贬谪的官员纷纷起复,士人也恢复身份,准许入朝为官。 这件事的影响极大,不但成为那段时间朝会上的焦点,民间也到处称颂,今上的英明果决,太子的精明强干,菩太傅的矢忠不二,郭太傅的忠果正直。 结案后,郭朗被视为士大夫中的贤良,太子以查案之功,得百官与士人的交口称赞。而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一道诏书也由京都发往河西,召菩猷之唯一的孙女菩珠入京,接受朝廷的抚恤和恩赏。 这就是菩珠得以离开河西回往京都的全部过程。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一样。 诏书送达的那一天,整个都尉府随了钦使的到来而沸腾。 对于菩珠而言,全是预料中的事情,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的心态了。 上辈子的这个转机到来的时候,她毫无准备,如同做梦。既为三天前才活活累死的阿姆的不幸而感到倍加的悲痛和遗憾,也对给予了自己新的一切的京都里的那些陌生人充满了感恩之情。 倘若不是他们主持正义,祖父的罪名怎么可能得到洗刷,自己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返京都? 然而现在,她表面看起来对这道诏书也充满感恩,但她的心情,其实却很平静。 皇帝为自己祖父平反,不过是顺势而为。参与促成这件事的所有人,也都各取所需。 祖父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年他蒙冤而去的时候,有人因他而获益。在他身死多年之后,又有人因他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又换了一拨人而已。 总之,在这件事里,各方各有所得,皆大欢喜,自然了,这个“各方”也包括自己,挺好的。 在她跪迎圣旨过后,钦使笑道:“月底是姜氏太皇太后的大寿,到时大庆,京都不眠,会有一场彻夜花灯会,想必极是壮观。小淑女此间若无事,可随我尽快动身,说不定入京之时,还能赶上热闹。” 菩珠本来就计划尽快赶到。 前世她这么想,目的是像这位钦使所言的那样,为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喜。 而这辈子也这么计划,倒不是因为姜氏太皇太后对她有多么的另眼相看,相反,菩珠知道,这位李氏皇朝的传奇女性对自己并无任何的特殊之处,甚至可能不是很喜欢。前世即便后来她成为了太子妃,做了她的重孙媳妇,去蓬莱宫拜见,她会给些赏赐,嘘寒问暖几句,但也仅此而已,与姜氏对待她其余孙辈或者重孙辈的普通公主和王子们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 她之所以还想尽快赶过去,是因为现在,京都里的几姓人家正在盯着李承煜太子妃的位子在相互较劲,前世是在下个月初,也就是她抵达京都不久,因为争斗不下,阴差阳错,太子妃的头衔最后反倒落到了她的头上,有点像是捡漏。 所以她不能错过这个时机,必须适时地出现在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出发的日期就定在明早。 她需要收拾带去京都的东西不多,除了日用之物,就是几套搬来都尉府后新做的换洗衣裳而已。至于以前的旧衣,让阿菊拿去处置了,送给下人。 章氏这晚过来,带来了一匣金,道除了还的欠她的钱,还有部分是自己和杨洪的心意,让她带去京都。 菩珠不取,让她领着自己去见杨洪,朝他两夫妇下拜,郑重叩首。 章氏忙过来将她扶起来,口中道:“小女君你这是在做什么?莫折煞我夫妇二人了!” 菩珠说:“杨阿叔,阿婶,我八岁来此,身无长物,若不是得阿叔庇护,人恐怕早就已经没了。如今要走,向你们拜别是应该。往后阿叔一定会是一个好官,保地方平安,我便是人在京都,也是与有荣焉。” 杨洪意外于她对自己的敬重,十分欣慰,回想这段时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中更是诸多感慨,道:“承小女君吉言,阿叔往后定不敢懈怠。你家如今平反了,你能回京都,是件大好事,往后自己一定要多加保重!” 菩珠点头答应,出来后,章氏亲亲热热地送她,说她不但是自家福星,如今她自己也是时来运转,往后大富大贵,不可限量,一路奉承。菩珠打断了她的话:“阿叔是个好人,日后官一定会越做越大。阿婶你既然说我是福星,我便大言不惭多说一句,希望阿婶能记住上次的教训,往后做个贤内助,遇事多和阿叔商议,切不可再像上次那样自作主张,险些引火上门。” 章氏面红耳赤,讪讪点头:“小女君你说的是,我记住了!” 菩珠一笑,让她不必再送。 这个晚上,菊阿姆看着自己的小女君,先是笑,笑着笑着,忽然眼圈泛红,眼泪流了下来,又慌忙擦拭,仿佛怕她误会,着急地比着手势,说自己是太高兴了。 菩珠抱住了她,附耳轻声说:“阿姆,我也很高兴。往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让你和我一起享福,过这世上最好的生活,你高不高兴?” 菊阿姆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又落泪了。菩珠笑着替她擦去眼泪,心中忽然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感。 阿姆现在是如此的幸福。 活了两辈子,菩珠仿佛直到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让所爱的人感到幸福,于自己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啊! 她一定要努力,让她的阿姆就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幸福得要掉眼泪才好。 这一夜,就在她带着这种幸福之感恍惚就要入睡之前,脑海里忽然跳出来一道人影,睡意一下全没了。 她想起了崔铉,那个曾帮过自己大忙的少年。 她知道他现在在杨洪手下做事,她已经好久没有遇到他了,只在那日问杨洪的时候听他提了一句,说崔铉刚投军没几日就已升了伍长,当时还为他感到很高兴。 明天她就要回京都,若就这样一声不吭走掉,似乎有些不厚道。 菩珠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让杨洪帮自己转个口信,和他道声别。 第二天早上,她走出了都尉府的大门,预备登上那辆来接她的公车时,一愣。 她看见了崔铉。他一身卒衣,坐在马车前方御者的位子上,看到她现身,转头朝她一笑,点了点头。 已经好久没见他了,快有小半年的时间,和年初时相比,现在的他感觉一下子成熟许多,也显得沉默了许多,从位子上翻身而下,朝她走了几步过来,只道:“我听说你家平反了,你要回京都,我求了杨都尉,允我驾车,送你一程。” 菩珠心里有点感动。 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送自己。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点了点头,向他道谢。 崔铉转身上去,坐回在了位子上,双手握缰,双目望着前方。 马车离开了都尉府,与从驿置出发的钦使一行人汇合之后,出城朝着京都而去,驰道两旁的景象,很快从郭村变成荒野,远处,长城的影子若隐若现,风裹着沙卷起车帘,发出拍打窗框的轻微响声。 菩珠没有回头看。 重复了一遍前世曾经经历的这一幕,离开这个她从八岁后一直生活的地方,说心里没有半点感慨,自然不可能。 但她没有留恋,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 她的目标在前方,在那个距此遥远的京都之中。 她这辈子的人生,才刚刚起了个头而已。 章节目录 第 21 章 崔铉为她驾车三日, 于第三日到了靖关。 出靖关便出河西,正式踏上通往京都的内郡之路。 崔铉身上衣裳陈旧, 肘部还有磨损留下的毛痕,坐在前头驱车,菩珠看在眼里,这几个晚上,趁着落脚在沿途驿置的功夫,和阿菊一道赶做了两件衣裳,此刻离别, 把包袱交给崔铉道:“里头有两件换洗衣裳, 是我阿姆这几个晚上特意为你赶制的。往后你保重,若有机会来京都, 记得找我叙旧。” 崔铉望了包袱片刻,忽然咧嘴一笑,接了道:“你帮我向阿姆道谢!” 菩珠笑着点头。 他拿了衣裳便朝马匹走去, 走了几步,停下,身影顿了片刻, 缓缓回头,又望了她一眼。 菩珠见他朝自己走了回来道:“我私下去寻杨都尉,求他准许我为你驾车送行,他起先不答应,说太子看重于你, 怕我鲁莽,万一惹事, 我求了许久,他才答应。” 他一顿, 凝视着她:“你也喜欢太子,是不是?” 菩珠略一迟疑,颔首:“是。做太子妃便是我的目标。” 崔铉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别忘了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往后无论何事,若你自己不便,需要的话,记得找我,我会帮你做任何事,包括杀人,任何你想让他死的人。” 他一字一句,语气充满了诚挚,却又充满阴冷。 非常奇怪,如此矛盾的两种感觉在这句话里从他口中说出,显得却是那么的自然。 他说完,转身便去,上了马,将她给的包袱挎在背上,纵马很快疾驰而去。 菩珠目送他渐渐变小的身影,转身登车,继续上路。 她乘坐的公车是由四匹上等的河曲马所驾。河曲马温顺稳静,持久耐劳,非常适合长距离的挽车之用,在军队中也被用作载重的马匹。每到一驿,视情况更换。 她享受到了帝国公车的最高待遇,便是藩王受召入京,乘坐的公车也不过如此。 皇朝立国至今,只有一次超越这种等级的例外,当时安排六驾,便是多年之前金熹大长公主出塞和亲的那一次。 从靖关到京都,以日行三百里计,也要大半个月。钦使想早些到,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菩珠也想早些到,二人目标一致,一拍即合,遂晓行夜宿赶路,不但提早抵达,比起前世走这段行程所用的日子,也缩短了几日。 他们将从京都西的永乐门进,因为想要赶在今天入城,到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当车马冒雨终于来到皇城的西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 平日城门戌时关闭,今日离戌时还有一刻,钦使差人去唤门,那人回来,哭丧着脸说,因太皇太后大寿将近,为保证大庆之日全城安全,三天前起,城门便提早半个时辰关闭。 “你没报上咱家的名字,说奉旨接菩家小淑女回了?” 这钦使是大宦官,平日在宫中地位颇高。 “小的说了公公您的名号,那些军汉非但不听,还说沈将军下过严令,天黑后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要公公您亲自上去受检呢!还说昨夜,长公主府的世子回城晚了也照样拦在外头!” 钦使勃然大怒,但听到“沈将军”三字,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所谓的“沈将军”名叫沈D,不过二十七八岁,便做了南司十二军的将军,主皇城防卫之责,是如今京都里屈指可数的当红权势人物。 他也是内府令沈皋的侄儿。沈皋便是如今宫中宦官的头目,也是这钦使的上司。 钦使深知沈皋在宫中的地位,说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人也不为过。 有那样一位叔父,自己又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沈D的气焰一向压人,何况现在又拿了这样的令箭,钦使也不敢发怒,想了下,忍气吞声,让菩珠在车里等待片刻,自己下了车,亲自去往城门□□涉。 雨越下越大,落在马车车厢的棚顶上,发出OO@@不绝于耳的敲击之声。 每年的这个时节,京都的天气总是阴沉多雨。记得前世到的那日,也是个雨水天,但因为是白天,顺利入了城,倒是没遇到这样的阻拦。 菩珠微微开窗,望向前方的城头。 暗沉的天空,淅沥的雨水,城头一排垛墙延伸出去,望不到边,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风大了,她收回目光,正要闭窗防止雨水斜飘入内,看见就在距离她不远的路旁的一片空地上,还冒雨站了一拨看起来似乎刚到不久,也在等待入城的人。 他们带着十几匹马,菩珠一开始以为是队马贩,但再看,就知道自己错了。 驱马的是七八个装束像是来自边郡的杂卒,当中另有一男子,虽是一身寻常布衣,但却身材高大,肩背格外挺直,杂在人中,隐然一种剑藏鞘中之感。 这人侧对菩珠,稍有些距离,天又快黑,加上下雨,光线昏暗,菩珠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觉是个中年人,但两鬓却已斑白。 雨水很快将人淋湿,他近旁的人纷纷以手遮雨,焦急低声抱怨,独他依然面向城门,狂风斜雨,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方才看到这个中年人的侧影之时,菩珠便觉眼熟。 雨也随风很快变大,这人似乎爱惜他身边牵着的那两匹额头生有白色弯月纹的马,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其中一匹马的背上。 近旁一个杂卒见状,忙也跟着脱了衣服,仿他样子披在了另匹马上。 衣服本就湿了,根本无法为马挡雨,男子不顾自己发间雨水滴落,抹去马额上的一片雨水,抬头再次看向城门,眉头微皱。 就在他抬头的这一瞬间,菩珠心跳倏然加快,是砰砰砰的那种激动的跳。 这辈子刚看到前世丈夫李承煜……不不,即便是李玄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的心跳都没这么剧烈过。 是姜毅! 居然是他! 虽然前世她也只在自己小的时候曾见过他,但他的脸容和身形,她至今没有忘记。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比她幼时印象里的那个威武战神看起来要沧桑许多,连鬓发都白了,但她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不知他怎会在这个时间也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就不知道,原来他也曾在这个时候来过京都! 但很快,她想起来了。 为作太皇太后大寿之用,总管天下马场的太厩,从年初起就命令各地献骏入京。 帝国那三个位于边郡的马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先后陆续献了几次的骏马,除了路上因为水土不服或者照料不周或病或死的,最后大约到了将近千匹。其中的上郡马场,还单独送来了一双白眉宝马,据说是汗血宝马的后代,极其神骏。 本来也就只是一双宝马而已,前世之所以能被菩珠记住,是因为大寿那日,姜氏亲自选定了这一双马,用作她从蓬莱宫起驾至长安宫接受百官朝贺的凤车之驾。 菩珠以前只听人说,那双宝马来自上郡马场,但从没人提过,是谁护送宝马入的京,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姜毅本人! 菩珠起先感到很意外,但再一想,又明白了。 据说姜毅对他的姑母姜氏十分尊敬,姜氏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他为贺姜氏之寿,亲自送宝马入京,这并不难理解。哪怕根据前世来看,他似乎只将宝马送到,随后便回了上郡,并没有参与贺寿。 一个送马之人而已。但这是心意,心意到了,想必他自己也就心安了。 透过车窗,菩珠看着昔日大将军平阳侯的侧影。 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他斑白的鬓发间渗出,沿着那张坚毅的面容滚落下来。 她迅速推开车门,命人将车中备着的用来防备路上大雨斜渗入窗的油布送去给他,为宝马遮雨。 随行望了眼那一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马,莫名其妙,但还是遵命,奔了过去,将油布递上。 菩珠见姜毅略一迟疑,回头望了自己这边一眼,随即接过,覆在那两匹宝马的背上。 她关上了窗,不再看了,很快,她听到一道声音从车窗外传入。 姜毅护好这两匹他平时照顾极是周到的宝马后,迈步踏着地上积水来到车畔,恭声道:“多谢足下慷慨赐物,姜毅不胜感激。足下可否留个名,待我将马匹交给太厩的人,便将东西送回,原物奉还。” 菩珠压下自己激动的心跳,隔着窗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姓菩,方上月被朝廷追封为昭文公的菩公便是我的祖父。我小的时候,曾有幸见过您的面,方才认了出来,想着您可能有所需,这才贸然叫人送了过去。我幼时曾听家父谈及大将军的威名,家父说他出使西域之时,还曾得过大将军的护送。侄女感恩,至今在心。今日在此遇到,如见父伯之面,是我之幸,不敢当您如此谢意。况且也非贵重之物,您用完,随意处置了便是,不必特意送来还我了。” 窗外静默了下去。菩珠悄悄透过车窗缝隙看了出去,见姜毅立在雨中,视线望着自己这边,神色显得很诧异,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她的心比方才还要激动。 没想到,来到京都的第一天,还没进城,在城门之外,竟然就遇到了可以说是她这辈子最渴望得到的一个人!不但遇到,还让她顺利地和他搭上了话,给他留了一个至少不会是坏的印象! 原本因这坏天气,加上赶路疲乏,心情有些沉闷,而现在,她瞬间就又恢复了精神! 这是否是一个吉兆,预示着她这辈子的人生将会心想事成,圆圆满满? 章节目录 第 22 章 前方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 钦使终于回来了, 随从紧紧跟在他的后头,帮他撑伞挡雨。他阴沉着脸, 显然交涉虽然成功,但过程应该不是很愉快。 他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淤泥和水坑,终于回到车前,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已沾上泥水的靴,低低地骂了一句狗仗人势,随即命人跟着自己准备入城,一脚踩上摆地上的小马扎, 一边要上他的车, 忽然这时,看到了雨中还站在一旁的姜毅, 脚步一定。 姜毅离开京都被贬到边郡马场,已经六七年了。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算短。似这两年,那些刚入南司的年轻士兵,包括这永乐门的一群守卫, 提起前南司将军姜毅,自然人人知晓,但人若真的站在他们面前,却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这钦使却不一样。 他在皇宫里已经行走十几年了,姜毅当年声名何等显赫, 他怎么可能没见过?突然见他现身在了这里,虽衣着与平民无二, 面容沾染风霜,两鬓更是早早白发, 但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脚,一个勾绊,后面的人也来不及扶,只听他“哎呦”一声,“啪叽”一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顿时满身泥水,惨不忍睹。 随从慌忙来扶,钦使却还坐在泥水地上,失声道:“大将军?你何时回的京!咱家宋长生!当年大将军得胜归来,先帝赐赏,还是咱家跟着一道送过去的!” 姜毅对这个宦官略有印象,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这时他的身后一名副手忍耐不住,高声问前方那几个正在开城门的守卫:“都等了这许久!太厩的人到底还来不来,有无消息?” 天子脚下守卫,怎瞧得上这几个从边郡远道风尘仆仆赶马而来的杂兵,讥笑道:“这也叫久?告诉你,前两日胶东郡送贡礼的人,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天亮才进去的!等不住就别等,怎么来的怎么回!” 副手脾气火爆,若不是怕给姜毅惹事,当场就要冲上去干架了。对面几个守卫却不依不饶,见他怒目圆睁,激道:“怎的,你不服?不服就来!不来便是妇人!”说完哈哈大笑。 南司早年听命于姜毅时,上下纪律严明,怎可能出现如此的场景? 钦使宋长生是亲眼看着南司十二卫这两年变得骄横欺人,看了眼姜毅,叹一口气,又低低地骂了句狗仗人势,自己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狼狈地擦着满身污泥。 姜毅已经走了回去,压住副手的肩,朝他摇了摇头,回首望了眼城门,沉吟了下,道:“天黑了,雨看着一时也停不了,人恐怕不会这么快来。我在这里再等等,你们先带着马回驿置,等我消息吧!” “还是我留下来等!” “我留下!” 众人虽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但纷纷开口,争着要在这里等。 姜毅道:“你们不识太厩的人,也不知他们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留下等,你们先回去!” “牧监令不走,我们便也跟着等!” 众人异口同声,大声道。 “什么人吵吵闹闹?当这里是闹市?” 突然这时,城门里传出一道呵斥之声。 这声音…… 菩珠就算再死个十次活过来,也是不会忘记的。 就是前世那个后来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伙同谋逆逼死了李承煜,也害得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脖子送了命的狗东西! 坐在车里的菩珠目光充满厌恶,透过车门的缝隙,看着前方出现的那道身影。 沈D高鼻深目,脸容消瘦,肤色带了点病态般的苍白,此刻面色阴沉,未披雨蓑,头上只戴着一顶雨笠,手中握着马鞭,停马在了城门之下,盯着外头的那拨人马。 太皇太后大寿将至,沈D最近经常亲自巡逻城门,西门卫令见他来了,忙上到马前,禀道:“回将军,是边郡马场来的,说是送贡马,太厩的人没来,他们就和我们吵吵嚷嚷,没想到惊到了将军,小的这就赶他们走!” 卫令禀完,转身就吆喝手下去赶人。 沈D望了眼外头站在雨帘里的那道身影,迟疑了下。 “等等!是哪个马场来的?” “说是上郡马场。” 沈D又望了一眼对方,忽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足靴踏着泥泞,朝对面快步走去,脸上也露出欣喜之色,道:“原来竟是姜大将军!大将军何时来的京都?竟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莫非是和我见外了?” 姜毅望着走来的沈D,自己昔日手下的副将,微微一笑,道:“沈将军勿客气。姜毅早不是大将军了,牧监令而已。这回逢太皇太后大寿,接到上命,送宝马入京。这两匹马金贵,平时都是我自己在照料,路途遥远,怕路上出差池,所以自己送了过来,求个放心。” 沈D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转过脸,面色再次转为阴沉,朝着手下厉声喝道:“你们怎么做事的?竟连姜大将军也敢拦?为何不让入内?” 那卫令和后头的守卫早惊呆了。 姜毅获罪入狱的那一年,南司十二卫里他原来的高层亲信便全部都被剔除了。这群西门卫兵,恰也是这两年才进的,只听说过姜毅的名,却不知道他的样子,所以先前姜毅一行人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道是个普通的边郡牧监令。 此刻见沈D如此怒气冲天,卫令慌忙辩解:“最近每日都有各地自称是送寿礼和贡品的人马到来,他们也没提及大将军的名,小的这里人手有限,一时没有照应到。且照规矩,马匹是不能直接入城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沈D一鞭子重重抽在了卫令的脸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还敢狡辩!” 鞭子如雨般不断夹头夹脑地落下。 卫令吃痛,不敢再说话,捂住脸急忙跪了下去,磕头求饶。 姜毅道:“我等等无妨。原本最好白天来的,这个时辰确实不便。可否劳烦他们再去问下太厩丞,何时可来接马?若此刻不便,我明日再来。” 沈D这才作罢,命卫令立刻派人去催,再转向姜毅,歉然道:“既如此,那就委屈牧监令了。当真不进城歇息?” 姜毅微微一笑:“落脚在便桥驿便可,不必入了。” 便桥是西来方向进入京都的一座必经之桥,附近有送别亭,也有一个驿置,距这里五六十里路的样子。 “既如此,我便不勉强了。委屈牧监令再稍候片刻,我另有事,先行回了。难得来趟京都,多留些时日,若另外有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沈D打着哈哈,和姜毅拱手道别,转身进去了。 钦使宋长生见他说完了话回来经过身边,眼睛扫了眼自己的满身泥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雨水天实在惹人厌烦。方才非得要我自己过去受检,我手下都不行,我只得过去,回来不小心竟滑了一跤,倒叫沈将军笑话了。” 他这话细听,暗暗夹枪带棒的,沈D盯了他一眼,扭头看了眼路上这辆门窗紧闭的马车,淡淡道:“车里可是接过来的菩公孙女?” 钦使点头:“正是,从河西至此,披星戴月,日夜行路,也没听她喊一声累,就是为了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小淑女孝心难得。” 沈D并无多大兴趣,再次瞟了眼门窗深闭的马车,便径直进入,骑马扬长而去。 菩珠的马车跟着钦使也入了城门,往今夜落脚的驿置驶去。 身后,城门在马车进去之后,缓缓关闭。 菩珠忍不住从车窗探头出去,再次回望了一眼。 那道高大的身影,依然还立在路边等待着,远远望去,犹如一尊雨幕中的石像。 方才在门口这一番折腾下来,待进到城中,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大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但道路两边却是万家灯火,远处,那座高耸而雄伟的兰台,因了姜氏寿日的缘故,已经提早挂满一只只红色的灯笼。 夜色幽深,雨水潮润,灯笼的光晕浸化在了夜雨之中,灯火闪烁,一片迷离。 菩珠住的地方位于崇业里,靠近皇宫,是京都最大,条件也最好的一个驿置,接待的通常都是入京的地方大员或者外邦王子和使节。钦使宋长生方才在城门外沈D那里吃了个敢怒不敢言的亏,但到了这里,自然不一样,被奉为贵人,驿丞唯命是从。 菩珠被安排住入后院的一间小院里,有围墙,地方虽不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屋中所需的各种器物也一应俱全。阿菊和她同住,睡在她隔壁的一间厢房。 安顿好菩家小淑女,钦使吩咐她好好歇息,道自己进宫复命去了,明日会有宫中女官过来教导她规矩,学好之后,安心等待皇帝陛下得空宣召入宫,她接受恩赏。 他临走前,阿菊送他,趁着周围无旁人,递上一只囊袋,以表对他一路照顾的谢意。钦使摆手,正色道:“菩公忠义可感天地。咱家能奉旨接小淑女入京,也是荣幸。”说完匆匆走了。 菩珠沐浴出来后,整个人放松,加上路上也确实疲倦,躺下后想了一会儿今日的偶遇,很快就睡着了,一夜睡到天亮,第二日早早起身,等着女官来教自己规矩。 章节目录 第 23 章 巳时, 宫中尚仪局的司赞女官带着随从来到驿舍。 菩珠净手敛容,跪坐案前, 接受对面女官的教导。她说什么,自己便称是,与前世无二。 小淑女如今虽失怙孤身,看似无依,但菩家既然得以平反,菩公正名,今上还特意召她入京, 以菩公当年的名望和今日的人心, 显然,菩家这个唯一的血亲后代恩泽在望, 她又恰在适婚之龄,京都多王侯子弟,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一桩富贵姻缘落到她的头上。 女官心中了然, 又见她态度恭敬,温顺文静,更是满意, 将需要让她知晓的礼节细细加以教导,又亲自示范,无一遗漏。实在是繁文缛节,竟费了一天的功夫,傍晚才毕。女官吃了杯阿菊奉上的谢茶, 笑着称赞了小淑女几句,回宫复命, 临行前,让她耐心等待。 前世是在菩珠抵达京都入住驿置三天之后, 获得了孝昌皇帝的召见。 这是一个最合理的安排。菩家女儿长途而至,需要休息和预备,皇帝更非闲人,日理万机。 这辈子,菩珠估计应该也是这样,所以并不焦虑,更无担忧。 她只需等着入宫去见皇帝,再接受皇帝给的赏赐,让天下人都知道,菩家人对皇帝是如何的忠心不二,感恩戴德。 这是一个必须有、也非常重要的仪式,有了这个仪式,这场吸引无数人目光的“为菩猷之复查冤情正名”案,才能算是完美的结束。 她昨夜入城落脚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但目下,她人既然已经到了,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她的。 就像前世一样,她准备接下来的两天哪里都不去,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驿舍里等皇帝召见。 没想到次日一早,皇帝的召见令未到,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阿势必怀卫小王子。 他比菩珠早动身,入京已快一个月了,吃遍皇宫美食,也把各处风景名胜游玩得七七八八,刚开始的兴奋和新鲜劲过去之后,这几日渐渐无聊了起来,终于想起菩珠,正想着她怎么还不来陪自己玩,昨夜便在蓬莱宫里听到女官安排过几日太后宣见菩家女儿的事,顿时兴奋万分,要不是入夜宫禁,外祖母不许他出去,恨不得昨夜便立刻见到她的面。今日天亮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就命人送自己出了宫,直奔她所在的驿置而来。 小王子居然这么快就找了过来,菩珠有点意外,但看到他也挺高兴的。 阿菊很喜欢这个热爱吃食的卷发蓝眼小王子,笑眯眯地摆上吃食,小王子就坐在一旁,两只肉手左右开弓抓着食,一边吃,一边和菩珠说着自己到京都后的各种见闻和趣事。 他说自己住在外祖母的蓬莱宫里。外祖母非常非常喜欢他,第一天见面的时候,要不是他太重了,外祖母简直都要抱着他不肯松手了。 怀卫说起这个的时候,十分得意。又说皇帝对他也非常非常好,封他做了骐国王,把河东最富庶的那个郡的食邑都给了他。反正现在他非常非常有钱,可以躺在上头睡大觉的那种有钱法,并且慷慨表示,如果她没钱,自己可以考虑分一半给她。 讲完自己是如何受宠之后,小王子又向菩珠推荐他玩过的地方。 城北的禁苑……没意思! 城东的安国寺牡丹……一般般。 城西的太苑……凑合。 小王子强烈推荐城南坊市,那里可太好玩了,密密麻麻全都是贩卖天下货物的铺子。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那里都能买的到,你想不到的,那里也能买的到。除了铺子,还有热闹的斗鸡场、万人追捧的击鞠赛…… 小王子讲得连吃也忘了,眉飞色舞,口水横飞,力邀菩珠今天跟自己去南坊市玩。 菩珠当然不会去。笑眯眯地听他讲完,婉拒,说自己刚到京都,有点累,随后便打听起了她关心的李玄度。 她记得前世他似乎比自己晚到了几日。似是朝廷此前一分为二派去镇压天水王的那一支由广平侯韩荣昌统领的人马,并不像河西那样顺利,出现点问题,天水王的叛军窜入相邻的他的西海郡,他紧急回去处理事情了。 果然,小王子说:“他啊,他还没来!我们快到的时候,收到消息,说西海郡出了事,他就跑回去了,我是跟着我的太子侄儿进的京。没关系,他不来最好,我才不想他呢!我现在有了个好外甥……” 好外甥仿佛和他心有灵犀,说到就到。小王子这头刚提了一嘴,外头就传来一把男子亲亲热热的唤声:“小舅舅!你可在里头?” 怀卫眼睛一亮,转向菩珠喜道:“这不,我的好外甥到了!” 伴着一阵脚步声,门槛里踏进来一只黑面皂底靴,一个十□□岁面黑体胖的青年男子一臂架了只青条子隼,一脚跨了进来,乐颠颠地道:“小舅舅,昨日我新得了这只青条子,已经调|教好了的,能听人话,昨日就想找你玩,一早听说你来了这里……” 他的两只眼睛落到了对面菩珠的脸上,停了下来。 怀卫指着这个一身华服的黑胖青年对菩珠得意地道:“他就是我的好外甥!你没来的这段时日,亏的有他伴着我到处游玩!他姓韩,叫韩赤蛟!” “她……她便是菩公孙女,菩家小淑女?”韩赤蛟终于收回目光,扭脸问怀卫。 怀卫点头:“可不是嘛!我听说她昨日到,一大早就来这里找她玩!” 韩赤蛟又看了她一眼。 最近这一两个月,若说菩家那个如今唯一仅存的孙女成为了京都豪门权贵们最瞩目的一个焦点,绝不为过。 照这个态势估计,等菩家小淑女入了京,皇帝必不吝赏赐。又传言,菩家小淑女还待字闺中,显而易见,谁若娶到她,必会沾光,皇帝提拔她的夫君以表恩宠,水到渠成。 这位韩世子平日往来的都是斗鸡走马之辈,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便是菩家孙女,还曾打赌,他们当中谁若最后娶到了她,剩下的人便甘拜他最大。 韩赤蛟本也不大在意。 他母亲是大长公主,皇帝就是他的亲舅舅,不至于稀罕那点裙带利益。但他是个爱凑热闹出风头的人,今日去找小王子,一听说他去看昨晚刚到的菩家孙女,便有点好奇,想先看看她模样如何,此刻一见,心动不已,又想起那帮友人的赌约,转身就把胳膊上的青条子转给外头的随从,自己飞快跑了回来,站在门槛外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朝着菩珠拱手:“在下韩赤蛟。我母乃是上阳长公主,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姐姐,我父乃是广平侯。早就听闻菩小淑女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韩赤蛟,菩珠是想忽略也是不可能的。 上阳长公主和广平侯韩荣昌的儿子,侯府世子。前世怀卫后来之所以会出事,就是在李玄度离开京都之后,怀卫被他带出去玩的时候溺了水。 菩珠没搭腔。 什么早就听闻美名。要不是这个天雷劈得巧,她在河西蹲到老死,大约也没人会记起她。 韩赤蛟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冷淡,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 生的美不说,若是能娶到她,还能在众人面前显摆,莫说她态度冷淡,便是当面啐了他一口,他都不生气。 韩赤蛟拱手毕,笑嘻嘻道:“小淑女刚来京都,想必于风土人情还不熟悉。安国寺有一株百年龄的老牡丹,今年不但花开得久,且竟挂枝一千二百朵!我方前两日刚去赏过花,心想怎的今年与往年不同,开得竟如此好?今日才知道了,原来就是因了小淑女的缘故!你若得闲,我今日便可作向导,引小淑女前去赏花。小淑女若是不喜人多,我叫老和尚闭了山门谢客,就只候你一人!” 菩珠淡淡道:“我对赏花没兴趣。” 韩赤蛟眼睛都没眨一下:“对对对!我昨日后来又想,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年年如此,怎的如此多的蠢男愚女非要凑堆跑去看?还不如去看击鞠。小淑女你可知击鞠为何?京都如今最时兴了,连我的太子兄弟都是个中高手。我是不敢号称第一,但第二第三,绰绰有余。小淑女你若有兴趣,我引你去击鞠场,教你骑马击鞠,免得万一日后你和女伴同玩,若是不会,恐怕要遭她们笑话……” 小王子在旁越听越不对劲,东西也不吃了,一把丢下,朝着门槛外正极力游说的乖外甥走去,示意他跟自己来。 韩赤蛟忙朝菩珠点了点头,让她稍等,转身跟着小王子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院子外,追上去问:“小舅舅你何事?别耽误我和小淑女说话!” 小王子和“好外甥”本来就是因为“好吃”而迅速地走到了一起,此刻翻脸,速度也是如同翻书,冷冷地道:“你想做什么?她……” 他差点说出“她可是我日后的王妃”,话到嘴边,想起李玄度那日的威胁,急忙憋了回去。 “……她可是我的好友!你敢勾她,我就和你绝交!我没你这样的外甥!” 韩赤蛟一愣,先哄道:“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勾她了,成不?” 小王子狐疑地盯着他:“当真?” 韩赤蛟指天发誓:“当真当真,我要是哄你,就让我阿爹出师不利,吃个败仗!” 可怜广平侯韩荣昌,在天水弄得灰头土脸,此前靠着匆忙赶回去的李玄度才救了难,没想到自己京都里的儿子还这样在背后诅咒自己。 小王子转怒为喜,但终究还是不放心,催他回去,说自己得空了就去找他玩,终于把人赶走,这才转身进去。 菩珠问了句韩府世子,小王子道:“他被我赶走了!” 前世小王子出事,似在这一年的秋。 还有好几个月。 菩珠心里正想着这事,忽然外面又来了人。 驿卒来传话,说有人送来了一卷油布归还给她。 没想到姜毅连这么小的事都不忘,竟真的派人送回来了。 菩珠急忙出去,来到驿舍门口。 来送东西的,是菩珠昨晚看到过的一个杂卒。对方恭恭敬敬地说,牧监令吩咐他,代为转达对小淑女热肠相助的感激之情。 菩珠问他们何时回去。 杂卒道:“马匹已经送至太厩。既入厩,便无事了。今日便就动身。” 菩珠一怔,眼前浮现出昨日豪雨中的那道身影,心中不知为何,忽有点淡淡的难过,道:“你等一下,我去取些干粮,你们带着回去路上吃。”说完匆匆回到住的地方,对阿菊道:“阿姆,帮我去驿丞那里买些好的干粮。大将军今日要走。” 阿菊点头,急忙出去了。 菩珠将自己那些剩下的干净糕点也包了起来,预备一起拿出去,正忙着,听到小王子问:“刚刚那些人是谁?大将军是谁?” 菩珠看了他一眼,他一脸好奇之色。便道:“姜毅姜大将军。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名声就已天下皆知。” “我知道了!” 没想到怀卫竟跳了起来,满脸都是兴奋之情。 “我的骑射师傅阿布林经常对我说起他,大将军姜毅!师傅说他是战神转世,战无不胜,从没有人能打败他!” 怀卫的两眼放光,口里嚷着:“他现在也在这里?我要去看他!很早以前我就想认识他了!” 菩珠有点惊讶,远在西域的怀卫小王子竟然也知道姜毅。 但是显然,对于怀卫的这个愿望,她是无能为力的。 姜毅就要走了。他是姜氏的亲侄儿,倘若他自己都过而不入,必定是有他的考虑。她作为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贸然领着怀卫过去? 菩珠哄他,说姜毅有事,不能见他,下次再说。 怀卫来这里有些时日了,渐渐明白了一些这里和银月城的不同规矩,脑瓜子又转得快,立刻道:“我一定要见到他!我去求我外祖母!她只要说好,肯定就行!”说完撒腿跑了出去,命跟着他的随卫立刻去蓬莱宫帮自己征得外祖母的同意。 蓬莱宫中,一个年老的陈姓女官轻手轻脚地走进一间并不大的宫室,对着卧在榻上的一位老妪禀了情况。 老妪缓缓地睁眼,低低地道:“是姜毅回了?” “是。说他昨日到的,亲自为太皇太后您送来了两匹宝马。” 女官说完,见老妪似想起身,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老妪坐稳后,问道:“怀卫如何知道的?” “小王子今早去崇业里驿看菩家的小淑女,据随卫言,似是小淑女昨日入京,在西永乐门遇到了姜公子,方才应是从她口中听到的消息。” 女官一顿,望了眼老妪,带了点小心,又道:“说,姜公子昨夜落脚在西郊的便桥驿,今日便要回上郡了。” 老妪沉默着。 室角,一只兽炉口中吐着袅袅香烟,宫室里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 “把姜毅叫回来吧。” 老妪忽地道了一句。 说着这句话,她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带了点混浊的眼底涌出一片伤感似的愁绪,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让他见见怀卫的面也好。见了再去吧!” 老女官恭声应是,朝着老妪躬了躬身,待要退出去时,忽听老妪又开口问:“玉麟儿呢,有消息吗?他何日到?” 听到这个名,老女官的眼角不自觉地溢出了一丝欢喜之色,轻声道:“正想寻个机会叫太皇太后您知道呢。说天水那边的事已经平定了,秦王殿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快的话,这几日应就能到了。” 老妪道:“一年一年,再一年,也不知他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萧瑟,缓缓地卧了回去,面朝里。 “这回来了,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多住几日再走吧。” 章节目录 第 24 章 红尘紫陌, 日暮黄昏。远山前的一片暮色里,掠过了一群归巢鸦鸟的影。 姜毅和同行的七八名马场杂卒已将京都抛在了身后。一行人纵马在驰道之上, 越去越远。 天快要黑,野风也越吹越劲,迎面呼呼地来。 姜毅纵马于道,却渐渐走神。 昨夜后来回到便桥驿,那位认识他的驿丞私下给他送来酒,被他婉拒之后,闲谈了几句, 他从驿丞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西狄使团来了, 月前便到,当时队伍庞大, 驿丞还顺口提了一句,说来的除了西狄使节之外,还有西狄国的小王子。 因为是当年和亲远嫁的金熹长公主所出, 这驿丞当时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告诉姜毅,小王子□□岁的样子, 黑卷头发,大蓝眼睛,生得甚是健壮可爱。 驿丞随口闲谈,又感慨了几句,便因有事匆匆去了, 留下姜毅,这一夜再无法入睡。 漆黑里, 他凭着驿丞寥寥几句的描述,想象着她孩儿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 他在心里生出了一个冲动。 他想要走进那座放逐又彻底遗忘了他的城,亲眼看一看那孩子的模样,他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纵然卷发蓝眼,在他的脸上,也依然依稀能够寻见她那张美丽容颜的影。 自然,这念头只是一掠而过。 十六年前,从她出塞那日起,他便永远地失去了心爱的女子。 十六年后,他怎还可能去做出如此孟浪的举动。 于她何益? 天色越发黯,暮色迅速四合。 离前头的下一个驿点,还有几十里路要赶。 姜毅很快回过神来,驱散了脑海里的杂念。 因为太皇太后大寿的缘故,最近路上多奔走着各郡去往京都的送贡与朝贺队伍,此外还有不少来自西域的如同西狄国的番邦使团,动辄数十上百人,所以沿途驿舍入夜往往爆满,运气不好的话,连大堂也挤满了睡地铺的人,似他职位低微又到的迟的,便无法入住。 在野地露宿过夜,家常便饭。 随他出来的这七八人,不但跟着赶路,一路还照顾马匹,都已十分疲倦,能早到,就尽量早。说不定运气好,今夜还能轮到一张能枕头的床。 姜毅喝了一声,叫众人加快速度,自己也策马前行,耳中灌满了风声,忽然这时,风声里夹杂了一阵隐隐的呼唤之声,仿佛身后有人骑马追了上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有道影子沿着驰道,从京都的方向正疾驰而来。 “姜牧监令留步――” 声音变得清晰了。 此人骑的是匹极好的快马,很快能看清人影,似是一名宫卫。 姜毅略一迟疑,停了马。 宫卫迅速追到近前,翻身而下,奔到他的马前,向他出示了代表身份的令牌,随即见礼道:“姜牧监令,太皇太后知悉你今日到,命你入城,今夜入住崇业里驿,明日再走也是不迟。” 姜毅惊讶,想了下,问道:“太皇太后可还有别的懿旨?” 宫卫摇头道无。 姜毅这次入京并无打算入城,更没想过别的什么,只是想用如此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姑母七十高寿的由衷祝贺而已。 姑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到来,令他有些意外。且下的这个命令,乍听也是没头没脑。 但她既特意如此派人追上了自己,还这么吩咐,应该有她的道理。 姜毅想了下,对看着自己的手下道:“你们继续前行,在前头的驿置里等我,我去看看,事毕便回来与你们汇合。” 众人应是。姜毅掉转马头,随宫卫一道原路返回,回到西永乐门时,天已黑透,城门自然再次关闭,这回却未遇到任何盘问,城门卫似知道这宫卫的身份,一听他叫门,迅速打开,予以放行。 今夜晴夜,或是因为临近太皇太后的大寿,城内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喜庆。天虽然黑了,道路两旁的灯火却辉煌如昼,行人往来不绝,街市熙熙攘攘,热闹如同白天。 姜毅下了马,沿着街道朝前走去,迎面不时有年轻夫妇抱着小儿女,说说笑笑地从他对面走了过来。 没人留意这个风尘仆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牵着马,默默地穿过故都街巷,终于来到了崇业里驿。 驿丞不认得他,但应该是接到过命令,正在门外翘首等待,待听到他自报姓名,眼睛一亮,忙躬身,恭敬地让他跟随自己入内。 姜毅跟着驿丞穿过驿舍,最后来到后院一间看起来颇为清净的独立小舍之前。 “您请入。”驿丞说道。 姜毅压下心中疑惑,抬手推开虚掩的门,迈步走了进去,还没行几步,就听见对面的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身影从门里跑了出来,冲着自己飞奔而来。 是个男童。 “你就是姜毅姜大将军?” 男童停在了他的面前,用快活的语调高声问他。 院中有灯笼,借着灯光,姜毅看得清清楚楚。 □□岁大的男童,黑色的卷发,大大的蓝眼,胖乎乎的,健壮可爱,他仰起脸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神色显得好奇又兴奋。 姜毅低着头,望着这个五官带有明显异族血统,却又仿佛似曾相识的男童,定住了。 男童问完话,见他不应自己,也没任何反应,脸上刚开始的好奇兴奋之色渐渐消失,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势必,我娘亲还给我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叫怀卫。我以前就听我师傅常提你,说你是战神转世,大大的英雄。我听说你来了,很想认识你,就去求了我住在蓬莱宫的外祖母。你是不是……” 他偷眼看他。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终于小声地问,语气显得有点担忧。 菩珠站在门后,望着这一幕,忽地若有所悟。 春秋卫昭伯之女许穆夫人,长大后远嫁许国穆公,成为了许穆夫人。她心系故国,为故国奔走,不遗余力。 怀卫,怀卫。 想来,在许穆夫人的梦里,应当也时常会出现她故国的山水和故人。 远嫁了西狄,要和别的女子共同分享一个丈夫的金熹大长公主,应便是自比许穆夫人,这才会将她的幼子起名怀卫吧? 菩珠从来没有见过金熹大长公主,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一个人。 但这一刻,望着院中那对俯视和仰望着对方的一大一小的两只人影,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帝国大长公主,她的心中忽又惆怅无比。 姜毅终于回过神。 他凝视着这个名叫怀卫的男童,她的儿子,双眸一眨不眨,高大的身躯缓缓地蹲了下来,蹲到这孩子的面前,和他平视着,随后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卷曲而柔软的发。 “不,我很喜欢你,怀卫。” 他眼眶有点发热,用温柔的语调微笑着说道。 “真的?” “是!” 姜毅用肯定的语调应了他,重重点头。 小王子又兴奋了,竟怪叫一声,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仿佛为了和人分享他此刻的兴奋之情,他转头,冲着菩珠嚷道:“你看!大将军他真的来了!他说他喜欢我!” 菩珠的心情顿时也好像被感染了,迎上姜毅投向自己的目光,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请他入内。 “大将军,本来我是想自己去追你的,可是他们不让,就让我在这里等!可把我给气死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要是他们害的我见不成你,我就打算三天不吃饭!” 怀卫是个自来熟,刚开始的那点拘束很快就没了,伸手扯住姜毅的袖,张口抱怨个不停。 姜毅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十六年来唯一一次的大笑,笑声畅快,将这孩子单臂一下抱了起来,抱着他便朝屋里走去。 菩珠将地方让给了他们,自己躲在屋里没再出来,但隐隐不时听到有笑声传来,基本都是怀卫的动静。 时辰一刻一刻地走了过去。 亥时末,外屋的动静消失了,耳畔变得安静无声。 阿菊叩门,示意说,姜毅要走了。 菩珠出来,看见怀卫已经睡着了,趴在榻上,身上盖着姜毅的外衣。 菩珠送姜毅。 他深深地最后凝视了一眼在睡梦中也咂着嘴仿佛梦见了吃食的小王子,走了出去,停在院中,朝着北面蓬莱宫的方向,下跪郑重叩首,随即起身,叫她留步。 菩珠道:“一路平安。” 他微微颔首,朝外继续走去,走了几步,忽停住,转过身,低声却又一字一字地道:“多谢小淑女。” 菩珠目送前方那道高大身影大步而去,直至消失在了夜色里。 熟睡的怀卫被宫卫抱上马车,送回蓬莱宫去。在他的梦境里,往后除了吃食,或许还会多出一个变得清晰的英雄的影。 次日,郭朗妻严氏坐着马车过来探望菩珠。 不管内中如何,从事实说,正是因为太子太傅郭朗的一封上书,才引出了祖父的翻案和最后的平反正名。 菩珠向郭朗妻下拜道谢,严氏笑吟吟地扶起她,说了一番自己丈夫与菩珠祖父有着半辈子交情,一切都是应当的场面话,叙完话后,望了眼四周,道:“此地驿馆,人员杂乱,谁都可以进来,不宜久居。菩家故宅虽也归还了,只是那日我特意去看了眼,一塌糊涂,便是修整,没半年恐怕不能入住,况且你又孤身一人,便是修好了,一个人住也是不便。我视你如同亲孙女,你若不嫌弃,待圣上召见过后,我便接你去我家,地方虽小,但空屋子还是有的,早就收拾好了,就等你来,好歹也是我与太傅的心意。你意下如何?” 菩珠家的故居在东北归仁里那一带,八年前菩家获罪后,宅子被匠作局所占。前世菩珠入京后,就是被郭朗妻接去郭家居住的,直到她后来成了太子妃,嫁入东宫。 在外人看来,她住在郭家,顺理成章。 菩珠不打算改变上辈子的这种事,答应了下来,再次道谢。 严氏很高兴,执住菩珠的手,亲亲热热地又说了些话。送走郭朗妻后,傍晚,宫使来了,传话说皇帝明日召见菩珠,命她做好准备入宫。 在菩珠抵达京都三天之后,这一日,她乘坐来接她的宫车,抵达皇宫。 皇帝在侧殿月桂殿接见了她。 孝昌皇帝四十左右的年纪,脸容端方,颏下蓄须,天子威仪,自是令人不敢直视。他褒奖了菩珠祖父当年的功勋,勉励她几句,宫人随后宣了皇帝对菩家孙女的封赏,封亭主,享一亭百户的食邑,另赐五百帛,一万钱。 亭主通常是宗室嗣王之女的封号,以菩家这种大臣之家来说,也算是破格的恩赏了。 菩珠叩拜谢恩,见完了皇帝,在之前接她入京的宋长生的引领下,又相继去拜见上官皇后和贵妃胡妃。 皇后和贵妃自然都是和颜悦色。菩珠应对无错,又受了一堆赏赐,终于结束,回到驿舍。 郭朗妻派人来,说明日接她到家中去。 当晚,菩珠正和阿菊收拾东西,忽然外头又来了一位宫使。只不过这回不是皇帝那边的,而是来自蓬莱宫。 姜氏太皇太后传话,让她明日入蓬莱宫。 菩珠记得前世是在皇帝见完她三天之后,姜氏才召见了她。 这辈子,比前世提早了三天。 章节目录 第 25 章 对于菩珠来说, 比起应对她熟悉的皇帝和上官皇后,来自姜氏太皇太后的这场即将到来的和前世显然已经发生改变的召见, 她是不敢存有半分的懈怠之心。 姜氏召她入蓬莱宫的时辰是午后,这天她依然起了个早,在阿姆的服侍下慢慢沐浴,待长发晾干,便更衣,换上刚得的礼衣。内是一层素纱中单,外穿青质大袖连裳, 衣领和袖口均饰有精细而美丽的卷草花纹, 腰身系着绯色腰带。因还是闺中少女,没有佩戴命妇用的以金银琉璃装饰的花钗, 只将一头青丝全部梳起,露出了她修长而白皙的脖颈。梳好发式后,照时下京都通行的女子应时样式, 在素额上点了一朵菱花形的朱钿,鬓上簪了一朵新剪下的绯色牡丹,牡丹正衬她腰间所系的大带颜色, 肤光莹洁,亭亭玉立。 晌午后,来接她的宫车停在了驿馆之前,阿姆送她到门外,穿过前堂, 一路之上,男子皆是频频回望。 她上了宫车, 在阿姆关切又欣喜的目光注视之中,朝着蓬莱宫出发而去。 菩珠记得前世姜氏是在她日常用作接见的嘉德殿里见的她。但是这一次, 虽然引她进去的还是从前那个陈姓的老女官,但地点却和上次不同了。 她被带到了芳林苑。 顾名思义,这里是蓬莱宫的园林所在,芳草鲜美,泉水潺鸣。姜氏已午休毕,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日常宫装,坐在一间四面开阔的水阁的锦榻上,怀卫趴在她的膝上,身子扭啊扭的扭个不停,好像是在撒娇求着什么,对面是个和菩珠年纪仿佛的宫装少女,肌肤白皙,下巴尖俏,容貌秀美,看着怀卫,用把团扇掩嘴而笑,站在周围的十来个宫女也低声地吃吃笑个不停。 姜氏亦是笑呵呵的,气氛看着极是融洽。 陈女官叫菩珠稍候,自己走了上去,笑道:“菩家孙女到了。” 怀卫扭头,立即从姜氏怀里钻了出来,一溜烟地跑了过来,欢喜地嚷道:“你可来了!我央求外祖母让你来这里玩,外祖母就答应了!你快过来!” 他的语气十分亲热。 宫女们全都止住笑,看了过来。 那宫装少女扭头,神色中也带了点惊讶。 菩珠不敢托大,朝怀卫微笑点了点头,为避免他再嚷出什么别的不大适合这场合的话,立刻朝着锦榻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敬叩首。 姜氏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惊讶之类的表情,只看了眼菩珠,点头便命她起身过来,叫人赐座。宫女立刻捧坐,菩珠恭声道谢。 怀卫也跟着回来说:“外祖母,那你让她吃吧!我就看看,我不吃,行不行?” 天气渐渐转暖,晌午已有体热之感,方才怀卫吃了一点冰鼎里镇过的瓜果,以前没吃过凉的,嘴巴还馋,姜氏不让他再吃,他就使劲撒娇,方才正好被菩珠到来打断,此刻想了起来又开始磨。 姜氏无奈,笑着摇头,只好命人再去取些过来,道:“这个吃了真就没了,再耍赖,外祖母可就生气了。” “知道知道!” 怀卫用力点头。 宫女很快取了瓜果来。鲜灵灵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红艳艳的荔枝,壳上沾着清露,十分诱人。 “吃吧!”姜氏道。 怀卫嗯嗯点头,手伸了出去,忽然想了起来,对菩珠道:“你也吃!” 菩珠低声道:“多谢小王子。小王子你慢慢吃。” 姜氏望着她目光慈和,微笑道:“你便是菩猷之的孙女?今年多大了?” “禀太皇太后,上月恰满十六。” 姜氏道:“好年纪啊,正当花儿一样。这些年在河西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菩珠将自己逢大赦后得杨洪收留的事略略提了几句,垂首道:“并未吃什么苦,多谢太皇太后关心。” 姜氏看了她一眼,便问杨洪,听得他和菩珠父亲的渊源之后,叹道:“原来如此!是个重情义的人,难得。”又问他如今在做什么。菩珠将他升官的经过提了下,道:“我入京离开前,他是河西知宣威都尉。” 姜氏道:“忠肝义胆是第一位的,何况还有本事。这样的人,必能为朝廷效大力。让他再历练个两年,我看便是河西都护也能做了。” 菩珠拜谢:“我代杨阿叔谢过太皇太后的看重。” 姜氏又问她家中如今还有什么人。菩珠提了下阿菊。姜氏得知她天哑,从菩珠八岁发边起便一直伴在左右,不离不弃,显得微微动容,问是哪里人,被告知是京兆下的万年县后,转头对老女官道:“赐衣,赐金帛,你再叫万年县为她立记,以忠义之名,载入乡志。” 老女官应是。菩珠忙从座上起身,再次下跪叩首谢恩。 姜氏摆了摆手:“如此忠仆,实属少见,如何褒扬都不为过。” 怀卫在一旁,两只眼睛一边瞅着二人说话,一边吃果子,嘴里塞得满满,含含糊糊地道:“外祖母,我们地方这么大,我想让她住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姜氏笑了,问菩珠:“你意下如何?” 菩珠心知肚明。 姜氏若是真的想留她住在蓬莱宫里,直接开口就是,何必问自己。 她立刻道:“多谢太皇太后和小王子的美意,我是求之不得的。只是郭太傅与我祖父交往多年,他夫妇二人视我如同己出,已经说好,接我住到他家去。” 姜氏点头:“这样也好。”转头对怀卫道:“你想见她,可以常常接她来这里玩。” 怀卫有些不乐意,但毕竟□□岁了,也有些懂事,且这次出发前,母亲再三叮嘱,命他一定要听外祖母的话,不可胡闹,嘟了嘟嘴:“好吧。娘亲叫我听外祖母的话。” 姜氏笑着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 怀卫趁机道:“那让她今天就留下来玩!” 姜氏望向菩珠。 菩珠忙道:“不敢叨扰太皇太后和小王子。” 姜氏这回道:“不必如此拘束。老身是听怀卫说与你相熟,才将你接进来随意说说话的。我这里确实太空了,平日人也少,跟前就只一个宁福。你们年纪相仿,往后你可常来,我这里也热闹些。” 宁福便是坐在一旁的宫装少女。 菩珠自然知道她是谁,便是前梁太子留下的女儿,名叫李慧儿,宁福是她的郡主号。前梁太子当年获罪自杀,东宫随之覆巢,当时她才六七岁,被姜氏收养,这些年一直跟着姜氏住在蓬莱宫里。 前世菩珠对她印象不深,只觉她性格沉默,仿佛很是胆小,平时深居简出,哪里也不去。明年姜氏去世后,第二年孝满,就被上官皇后做主嫁了出去,夫家是门落魄的老世家――以她的特殊身份,在失了姜氏的庇护后,京都那些正当兴盛的世家大族谁会愿意娶?似乎驸马对她也不好,嫁过去没两年就生病死了。 可以这么说,前世在这座皇宫里,这个前梁太子的女儿,算是菩珠唯一一个印象尚可且觉着有些同情的女眷了。只也仅此而已。毕竟和她没交情,且自己当时不过一个区区太子妃,也要看人脸色步步小心,能走好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和能力去管别人的闲事? 宁福听到姜氏提及自己,悄悄看一眼菩珠,垂下了眼眸。 怀卫终于吃完了,打了个饱嗝,用宫女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坐不住了,喊菩珠和他出去玩儿,又叫宁福:“你也来。” 姜氏含笑点头:“去吧,当心些,刚吃饱,别乱跑。” 姜氏既发话了,菩珠只得遵命,李宁福也跟着起身走了出来,后面的宫女纷纷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近旁一座立在水边的亭前,亭子里摆着一副棋,怀卫看见了,便嚷要玩下棋的游戏。 菩珠陪怀卫下了两局棋,皆输,怀卫得意洋洋,觉得天下第一,菩珠看了眼默默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李宁福,笑道:“我不会玩,还是请郡主陪你下吧。” 怀卫正在兴头上,忙叫李宁福来,菩珠就把位子让了出来。 怀卫趴在案上,和李宁福专心致志地走着旗,菩珠看了眼对面不远之外的那座水阁,透过窗,看见姜氏没有走,依然靠坐着,仿佛闭目养神,边上就静静地陪着那个老女官。忽然走进去一个宫女,似乎传了句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华美头戴花钗的美艳妇人带着个人进去了,朝着姜氏行礼。 这妇人是上阳长公主,名叫李丽华,当今陈太后的女儿,孝昌皇帝的亲姐姐,领着儿子来看望姜氏,叫了声皇祖母后,指着儿子笑吟吟地道:“蛟儿也好久没来看望您老人家了,甚是想念,今日嚷着想看您,我便把他带来,好让他也尽些孝心。” 韩赤蛟躬身行礼,口里喊了声皇曾外祖母安。 当年生了明宗的已去世的陈嫔才是这一脉的血亲长辈,姜氏是宗法上的嫡母长辈。当然,宗法高于血亲。从前便是陈嫔还在时,上阳长公主也常带着儿子来蓬莱宫尽孝。 姜氏让韩赤蛟免礼,问了他几句近况,得知他最近都在读书上进,含笑称赞。 长公主笑道:“可不敢当曾外祖母如此之夸,我就怕他得意,回去又松懈了,还得您老人家管教才好。上次就是听了您老人家的话,回去了才收心用功读书。” 姜氏道:“蛟儿,你若真的听曾外祖母的话,曾外祖母便和国子监祭酒说一声,收你做个弟子,有他亲自教导,你学业必能长进。” 韩赤蛟何来心思读书,今日不过是被自己母亲揪着耳朵给扯来的,一听,心里发慌,忙道:“我家中的书还没读完,且等我先读完,曾外祖母再为我拜师可好?” 长公主怕儿子再丢丑,忙打发他一边等着,自己上前,将带过来的一只匣子呈上去,道是前两日得的两支百年老参,今日特意送来,略表孝心。 韩赤蛟方才进来的路上,就瞥见了石亭里的那一拨人,眼睛尖,一眼发现了菩珠,这才知道她今日也来蓬莱宫了,心里直叫运气好,趁着母亲和姜氏说话,悄悄地退了出来,一出来,拔腿就往石亭奔去,到了近前正要现身,看见怀卫,又踌躇了下,停下脚步,藏身在水边的一簇枝叶后,偷偷看着亭子里的人。 菩家的小淑女青衣绯带,额点朱钿,发簪牡丹,和前日的模样很不一样,另有一种盛妆之美,只见她从亭子里下来,坐在了水边的一张石凳上,近旁水光潋滟,衬得她愈发肤光明洁,整个人光曜灼灼,韩赤蛟一时看得目不转睛,舍不得把眼睛挪开片刻。 前世李承煜立太子妃一事,菩珠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身为太子姑母的上阳长公主曾在暗中插过手。所以方才见她来了,便留意起了那边的动静,坐到亭子边上的下风口,侧耳倾听水阁那边的说话声。一开始,话声模模糊糊,仿佛都是些闲聊,片刻之后,长公主忽然拔高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听说他夫妇竟打主意,想把侄女再嫁给煜儿!他家侄女要是合适也就罢了,也不看看长得什么样子,更是毫无品行可言!我听说,皇后前两日还把人接进了宫,让太子也去,安排见面。皇祖母,您说说,这叫什么事?煜儿前头立的是他上官邕的女儿没错,只也没这个道理,太子妃就一定要再从他上官家出,您说对不对?上官邕这是想干什么,当这是他们上官家的天下吗?” 果然,长公主今日来蓬莱宫,说的事是和李承煜的婚事有关。 菩珠随即听见姜氏的声音也隐隐传来,问道:“上官邕的侄女若是不好,你觉着谁家合适?” 长公主顿了一顿,道:“这本也不是我的事,我不过是疼爱煜儿,出于关心,这才挂心多嘴了两句。若说合适的人选,我觉着姚家的女儿不错。” 长公主李丽华和李承煜的母亲上官皇后两人不和,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人尽皆知。她推荐的姚家女儿名叫姚含贞,前世菩珠被立为太子妃后,姚含贞不久之后,也入了东宫做了侧妃。 姜氏沉默了片刻,道:“煜儿的婚事,你还是去问问积善宫的意思吧。” 积善宫是陈太后的居所,位于长安宫中。 长公主道:“母后身体一向不好,何况长者在,她向来对您十分敬重,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姜氏道:“我老了,整日在这里只知道昏睡,如今外头人家里的事不大清楚。若你母后也没话,煜儿的婚事,还是皇帝自己定吧。” 水阁里静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菩珠听到长公主又开口了,只是这一回说的不再是李承煜,竟变成了李玄度。 菩珠听到这个名字,心微微一跳,更是屏住呼吸,凝神捕捉那边飘来的说话声。 “……四弟这几日应快回了吧?先前我收到驸马家书,对四弟是赞誉有加。不过说真的,不是我为驸马开脱,这回天水那边出的乱子实在太大,比河西更甚。驸马指挥人马,本来眼看就要捉住逆王了,谁知逆王狡诈,叫他借地势竟逃脱了。四弟去了后,和驸马一道合力,这才将人给捉住,乱子也就平了。这回回来,我必会叫驸马上书请罪,无能险些坏了大事,辜负了皇弟对他的信任。不过,四弟此次功劳极大,一定要好好封赏!” 姜氏声音低沉,听不大清楚她说了什么,但很快,长公主嘹亮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四弟年纪也不小了,说真的,之前蹉跎,我是看在眼里,有心无力,想起来就难过,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幸好如今全都好了!这回趁着皇祖母您的大寿之喜,一定要给他安排一门好亲事。再蹉跎下去,实在不像话……” 长公主正说着李玄度的婚事,忽然这时,一个宫人从外疾奔而入,径直朝着水阁跑去,神情激动,竟然不顾宫中规矩,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秦王殿下回来了!秦王殿下回来了!”连着喊了两声,迎面看见陈老女官匆匆奔出来,噗通跪在地上,欢天喜地叩首:“禀陈阿姆!秦王殿下回来了,来看太皇太后了,人已经到了!” 章节目录 第 26 章 京都西那座高大而雄伟的永乐门, 见证过李氏皇朝将军远征英雄凯旋的无上荣耀,也见证过公主出塞西风孤雁的秋雨潇潇。 今日, 六月初夏,京都正当花木如茵之时,这座城门之前,又来了一队有些不同寻常的人马。 领马在前的是位年轻男子,劲腰直背,寻常的一身青衣,全身唯一能够暗显他身份的, 便是腰上束的那条以犀玉为i的腰带, 非普通之人能用。 他的后头跟着十几名身材孔武的骑马昂藏汉子,一行人到了城门之下, 停了下来。 最近天天有大队人马要入城。城门卫看了一眼,正要过来例行盘问检查,忽然被身后的卫士令叫住。 这个卫士令吃了那日不认得姜毅的亏, 知皇城水深,最近必还有各种人物出没。虽说沈D下令,说什么谁都一视同仁, 但那就是放屁的话,若真的遇到不能明里得罪的人物,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这几日变得分外谨慎,怕自己不认得人, 特意将个老卒调来跟在身边。方才这一行人刚靠近,老卒便附耳告诉他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份, 道是今上的四弟秦王殿下,哪里还敢阻拦, 忙上前见礼,随后予以通行。 李玄度叫叶霄带人先入驿馆落脚,自己第一时间去了蓬莱宫。 阙妃早早去后,他几岁起便居于蓬莱宫,直到十四岁那年出宫另外开府。蓬莱宫里的宫卫,几乎全是老人,这些年就没怎么变过,他一张脸就是通行证,在宫门外一站,立刻被迎了进去。他得知太皇太后人在芳林苑的水阁里,直奔而入,通行无阻,快要到时,听见侧面远处水边的石亭里传来人语之声,一听便是怀卫的声音,正在嚷着通吃通吃,于是瞥了一眼。 果然是怀卫,正和一个像是他侄女宁福的少女在亭子里下棋,但石亭旁不远外的一簇花木之后,却还躲着一个男子,背影壮硕,鬼鬼祟祟偷看什么似的,顺着那人看的方向再瞥一眼,李玄度的脚步微微一顿。 水边坐了个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少女,仿佛正在临水照影,顾影自怜。虽距离有点远,只惊鸿一瞥,这少女的穿着打扮也和从前截然不同,但李玄度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菩家孙女。 她如何现身蓬莱宫,不难猜测。 李玄度人虽在外,但京都里的一些大事,已是了然于心。 就在他前段匆忙赶回西海郡的时间里,菩猷之翻案正名,他的孙女也被召入京。 既入了京,以她哄怀卫的手段,趁机到太皇太后面前露脸,再正常不过,不来反而奇怪了。 只是这偷窥的男子会是何人。 可以来蓬莱宫,应是皇室中人。 李玄度从十六岁后到现在,在父皇驾崩的那一年,从禁闭了他整整两年的无忧宫匆匆回来,未几去皇陵守陵。 三年后第二次回,没几天又远赴边郡。 差不多八年的时间,他只回过两次京都,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小辈长大,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体型壮硕…… 李玄度忽然想了起来,有点像是他的外甥韩赤蛟。 这到底是在做甚? 李玄度心中忽然隐隐不悦,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忽见前方陈女官满脸喜色地从水阁里出来,便敛了心神,收回目光,快步走了过去。 “四殿下!” 老女官欣喜地唤了一声,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是阙人,聪敏有见识,多年前以女官身份随阙妃入宫,从小起照顾李玄度,李玄度对她也十分敬重。见她落泪,靠过去低声道:“阿姆,这些年你半分也未曾老!依然蓬莱宫中第一美,我皇祖母也胜不过你。” 老女官噗嗤一下轻笑出来,拭着泪,嗔道:“都多大了,怎还是小时候的样,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就知道讨人喜欢!快进去吧,太皇太后面上不说,心里怕不知道有多想你了。” 李玄度望了眼水阁的入口。 午后微风习习,一片挡光用的青幔飘拂着,青幔之后,细细一缕香烟飘了出来,袅袅散开,安静得像是他小时候午困醒来的那个世界。 他立刻大步登上那条木质的廊道,进到水阁里,走到坐在当中锦榻上的一个白发老妪面前,一把撩开袍角,双膝落地,人跪在了她的膝前。 李玄度仰着他那张从小就惹人爱怜的俊脸,笑嘻嘻地道:“皇祖母,玉麟儿回来了,让皇祖母记挂了我这么多年,死罪!” 姜氏低头,望着膝前这一张脸,半晌没有动,只是眼角慢慢地湿润了,忽然抬起手,扇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声叱道:“越大越不成样,张嘴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玄度仿佛吃痛,嘴里“嘶”了一声,摸了摸头,复笑道:“皇祖母老当益壮。打的这一巴掌,堪比我小时爬长生殿顶溜下瓦来吃的教训还要疼。” 他幼时顽皮,又得父皇宠爱,胆大包天,七八岁时爬上所居的长生殿殿顶,骑在正脊上看外头的风景,不理下面跪了一地求他下来的宫人,结果不小心从上头滑了下来,幸好一个名叫骆保的少年宫人奋勇冲上来接住了皇子,他是没事了,那个骆保倒是折了胳膊。过后明宗后怕,虽也责备幼子,但重罚却施在了那些“失职”宫人的身上,被姜氏知道了,亲自笞了他一顿,自此他才老实了些,不敢再去爬殿顶。 多年前的幼时往事,忽从他自己嘴里这样说出来,姜氏也是忍俊不禁,端详这个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孙儿的样子。见他眉沾风尘,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清瘦了不少,忍不住有些伤感,抬手爱怜地抚摸他方才被自己打过的头,眼角又红了。 李玄度这回没再卖乖,老老实实地跪着任姜氏抚自己的头,低声道:“孙儿一切都好,皇祖母放心。皇祖母这些年身体可好?” 姜氏点头,这时长公主上来,笑着劝道:“四弟也回了,我瞧着他比从前看着更精神了,皇祖母你的大寿圆满了!快莫伤心,应当高兴才是……” 她嘴里说着,自己倒拿手帕按了按眼角,也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作拭泪状。 姜氏很快从初见孙儿的情绪中平定了下来,放开了李玄度。李玄度这才从地上起来,朝长公主见礼,笑着叫了声皇阿姊。 长公主放下帕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喊救命,听声音似乎是自己的儿子,一惊,奔到窗边看了出去。 对面那座石亭之畔的水边有人掉了下去,正在水中使劲扑腾,水花四溅,呼救声声。 长公主“呀”了一声,慌忙奔了出去,一边奔一边喊人。 等她奔到水边,亭子里跑出来的宫女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韩赤蛟拽上了岸。 他坐在地上,跟只落汤鸡似的。 长公主就只这一个儿子,平时溺爱,见状吓得不轻,扑了上去,问他人怎么样。 韩赤蛟还有点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方才他躲在树枝后看菩家孙女的美态,看得入了神,连身后的动静也没觉察。当时菩珠已听到宫人喊着李玄度来了的话,有点紧张,想赶紧回到石亭里去,就起了身。 韩赤蛟见她要走了,忍不住现身凑了上去,不料身后还有个怀卫,一头冲了过来,质问他想干什么。 韩赤蛟当时满眼满心都是菩家淑女,没提防怀卫突然冲了过来,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想寻个借口解释一下,没想到一脚踩空,就跟菩珠之前一样,整个人掉进了水里,这才有了方才的这一场乱。 姜氏和李玄度也已赶到。 姜氏担心,急忙命人去唤太医。 “你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掉下水了?”长公主一边替儿子擦脸上的水,一边问。 “我就问了一句我大外甥,他想干什么,他就自己跳了下去!” 怀卫立刻跳了出来嚷道,满脸惑色。 韩赤蛟看着菩家小淑女,嘴巴张了张。 他要是辩解,说自己是被怀卫吓的,怀卫说不定就要说他勾引菩家小淑女。 万一母亲因此不喜小淑女,自己往后还怎么娶她? 念头在心里转得飞快,韩赤蛟干脆承认了,点头道:“天气太热了,我就想下水,忘了不会游水。” 长公主又生气又心疼。 周围十几个宫女围着看,还有一个自己之前没见过的穿着礼衣的美貌少女,看礼衣的花色品级是亭主,立刻便想到了最近京都命妇口中时常提及的菩家孙女,想必就是她了,更觉丢脸,扶着儿子站起来,先去换衣。 菩珠也是有点糊涂,刚才根本就没看见韩赤蛟是怎么掉下水的,当时就听怀卫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接着身后“噗通”一声,转头就见他人在水里了。 虽然这个理由有点不合常理,但他自己都认了,应该就是那样的情况? 李玄度也来了,就站在对面。 她没想到今天到蓬莱宫,竟会碰到刚回京的他。不想引他注意,趁着韩赤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不动声色地退到宫女们的身后,低头不动,等长公主扶起儿子走了,这才抬眼,却撞到了两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李玄度盯了眼藏在宫女后头的菩家孙女,搀着姜氏也回了。 菩珠心微微一跳,望着前头那道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着恼,还有点委屈。 之前说她勾引他侄儿李承煜,她痛快承认,确实那是事实。 但这个他的外甥,她是根本就没半点儿兴趣,恨不得没碰见过才好。 这个人前世害得怀卫出了意外,这辈子肯定也是个丧门星,遇见了就没好事。 李玄度却那么看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菩珠心中不快,更有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 她压下心中这令她感到不安的感觉,再留片刻,等太医赶来看过了韩赤蛟,说他无事,长公主带着儿子匆匆离去了,她便随怀卫回到姜氏面前,说不好再打扰,自己该出宫回去了。 李玄度就在姜氏一旁,方才正陪着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姜氏正在笑,见她入内告辞,点头道:“也好,今日我这里有事,就不留你了,改日你再入宫来坐。” 菩珠垂眸没看李玄度,恭敬应是,下跪拜别,起身后,垂首退了出去。 章节目录 第 27 章 今日这趟蓬莱宫之行, 经历之糟糕,感受之恶劣, 完全出乎菩珠的意料之外。 回来的路上,她的情绪控制不住地低落,心思重重,回到驿馆,遇到了郭朗妻严氏派来在等她的管事,说接她去郭家了。 阿菊早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也搬上了马车, 就等她回来了。 菩珠不想让阿菊觉察自己情绪低落, 免得她无谓担心,就笑吟吟地把姜氏太皇太后给她的恩赏转告了她, 说应该很快就会送到。 阿菊既欢喜,又感动,感动于小女君竟然时刻不忘自己的那点所谓“忠义”。 其实在她看来, 她根本就没有为小女君做过什么。 菩珠抱了抱她,心情忽然就好了些,方才那些从自己身体里流逝走了的力气, 仿佛突然也回来了。 在阿菊面前,她都报喜不报忧,更何况别人,怎会让人知道她真正的喜怒哀乐。 等马车抵达郭家,她下了车, 面上早挂上了应当有的欣喜感激的笑容。 严氏亲自引着菩珠到她住的地方,是一处位于后西厢的小巧院落, 屋子布置得整齐而洁雅,院中还种了石榴和芭蕉, 这时节,正石榴吐红,芭蕉肥绿,看着甚是喜人。 严氏说这是她出嫁了的女儿从前的闺房,屋中的用具等物都是新换的,隔壁则是她孙女云娘住的屋,云娘已经定亲,明年就出嫁,往后两人正好可以作伴。说着就把孙女唤了过来和菩珠见面。 郭家的孙女云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柔可亲,日后嫁的夫君也门当户对,琴瑟调和,夫妇举案齐眉。 前世有的时候,当在东宫背着人将委屈和苦楚往心里咽的时候,想起郭太傅家的孙女,菩珠就会有点自怜和羡慕。 倘若自己不是小时遭逢家变,倘若菩家一直那么保持下去,想必后来的自己,想必也会是郭云娘的样子。 当然,这一辈,菩珠不再羡慕了。 她早就想清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走的路也注定各不相同。何况,品尝过了权力滋味的人,谁会轻言蔑视和放弃?会这么做的,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圣人,第二种被权力反噬,痛彻入骨。她既非圣人,上辈子也根本就没尝够权力的滋味,何来的反噬? 真要说痛苦,那就是没有抓稳权力带来的痛苦。所以这辈子她才要尽力去弥补遗憾。 安顿好后,菩珠请严氏带自己去拜见郭朗,以表对他的感恩之情,却得知了一个消息,说是太子来了,正在书房与太傅谈经论道。 菩珠便心知肚明,太子这趟过来,必和自己有关。 果然被她料中。 天黑后,严氏说太傅已无事,可以带她去了。菩珠到了郭朗面前,向他拜谢。 郭朗满满的长者之风,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往后安心住在这里。拜谢完,菩珠出来,回到住的地方,一进去,阿菊递给了她一封信。 是太子离开前,让随行的心腹宫人偷偷送来的,约她晚上出来见面,说他有重要的话要和她说。 临近太皇太后大寿,这几天,京都的家家户户开始在门口陆续挂出各种灯笼。 姜氏在民间极受爱戴,她过七十大寿,民众为她用这种方式贺寿,无不心甘情愿。寿日还没来临,入夜后,几条主街上的华灯便一夜比一夜璀璨,已经开始有人按捺不住晚上夜游街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分热闹。小家出来的女子直接出门。大户则讲究得多了,除了奴仆跟随,一般还会戴张幂篱,免得万一被登徒子给冲撞到了。 菩珠和严氏说了一声,道自己想出去看灯。严氏只当她小孩子心性,一口答应,派了两个家丁跟随。菩珠便在阿菊的陪伴下,戴上幂篱出了门,来到信上约好的不远之外的隔街桥头,果然看见了李承煜,一身寻常人的衣裳,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 菩珠让家丁和阿菊在原地等着,说自己过去见个故人,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掀开遮面的幂篱。 李承煜双眸闪闪,用抑着激动的声音低低地道:“总算见着你的面了!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顺利归京!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可见连上天也在成全你我了。你进京的第一日,我便想来找你的,只一直寻不着机会。今日听说你被接到太傅家,总算让我有了个机会出来。我是告诉你一件事,母后想立他们上官家的侄女做我的太子妃,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我姑母推荐姚侯之女。我怎可能答应?这两天我想来想去,不如先下手,我打算明日就去面见父皇,向父皇提出立你为妃的请求!” 菩珠道:“不可!我们河西分开之前我对你的叮嘱,你都忘了吗?你什么都不用做,更不要主动到陛下面前提及我半句!” 李承煜略一迟疑:“我没忘。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如此?什么都不做,万一定了别人,到时你怎么办?我不想委屈你做侧妃。我是想着,趁目下你菩家声誉空前,父皇也拟施恩于菩家的的机会,提出立你为妃,父皇应当会考虑的。” 菩珠之所以这么劝阻他,是因为前世,她之所以能做太子妃,根本就没李承煜什么事,靠的是他周围的那些人。 那些人分两拨主心骨,一拨是上官和陈家,一拨是上阳长公主。 上官家原本力推自己的侄女,后来发现皇帝似乎没什么兴趣,应当是不想外戚过于坐大,便果断地放弃了自己家的侄女,改而支持与自家交好的陈家陈祖德的一个适龄女儿陈惠媛。 眼看事情就要成了,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太皇太后大寿的那个晚上,竟然爆出陈惠媛和府中一个侍卫有私情的丑闻,还闹得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这下彻底绝了希望。 后来菩珠根据消息推测,这事极有可能是长公主从中插了一脚。甚至很有可能,那个侍卫是之前就被买通的。须知驸马韩荣昌和陈祖德本就一直暗中较劲,这回两人一同平叛,陈祖德在河西顺顺利利,韩荣昌却险些铩羽而归。最不希望陈祖德女儿做太子妃的人,非长公主莫属。 上官家这边的两个人都没了希望,剩下的合适人选,就只剩与长公主交好的姚侯姚家女儿了。 上官又怎可能轻易拱手相让,便指使自己人上折,诋毁姚家。 两方争斗不下,最后据说是颇得皇帝喜爱的胡贵妃提了个建议,把菩珠推出来做太子妃。 这个提议,两家权衡之下,无奈接受,皇帝也予以首肯,最后一致认可,菩珠就是这样,在前世,做了李承煜的太子妃。 所以这辈子,也用不着他去使什么劲。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菩珠摇头:“正是因为他们相互较劲,所以才有可能都不成事,这就是机会。你什么都不要做,更不要开口主动提我,你就当不认识我。”她一顿,“我不想你万一因我而落下一个好色之名。能不能做你的太子妃,我随命就是了。若是做不了,日后能做你的侧妃,我亦无妨。” 李承煜目光凝定在她的面容之上,片刻后,道:“能识得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听你的。”他咬牙,“你放心,就算你现在做不成太子妃,日后我也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菩珠含笑点头:“多谢太子殿下。”她扭头看了眼周围,“殿下若无事,我先回了。殿下你也早些回。”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 “你等一下!” 李承煜忽然叫住了她。 菩珠转头,他手里多了一只玉镯,灯火之下,碧绿通透。 菩珠一顿,下意识地想缩手,却来不及了,她的一只手已被他握住,镯子也套在了她的腕上。 玉腕碧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菩珠却有点尴尬。 脱自然不对,不脱,好似感觉有点怪。 李承煜柔声道:“这镯有一双的,另一只暂时放我这里保管,待日后你我大婚之时,我再将另一只也帮你戴上,可否?” 菩珠硬着头皮:“好。”说完见他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似乎不舍得放开,扭头看了眼身后,正好来了几个结伴赏灯说说笑笑的坊间少女,急忙趁机抽回了手,和他道了声别,放下幂篱,随即转身匆匆而去。 她回到郭府,进了屋,阿菊看见了她袖子下滑出来的遮不住的镯子,显得有点诧异,抬头看她。 菩珠本来不想让她发现的,脸有点热,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阿姆你莫担心,没事的。我自己知道。” 阿菊的目光担忧,最后终于还是被她哄去休息了。 菩珠脱下那只玉镯,对着烛火照了半晌,忽然想通了。 这辈子本来就是冲着太子妃的位子去的。现在李承煜给了自己这样的承诺,多好。最起码说明目前为止,她步步都是成功的。 所以她到底在尴尬什么,又有什么可尴尬的? 菩珠终于心安理得了,愉快地把定情信物用罗帕包起来,藏进梳妆用的漆奁的最下层,呼出了一口气。 睡觉去! …… 蓬莱宫空置多年的长生殿,今夜终于灯火复明,点点如星。 李玄度歇在他少年时住的旧寝堂中。 被选中派去服侍他的那个侍婢,是蓬莱宫中最美的一个女孩儿,今夜更是成了其余年轻宫女们艳羡的对象。 小侍婢怀着忐忑而欢喜的心情,轻抬她套着白罗袜和丝面鞋的纤巧双足,在灯影里慢慢地走进了秦王的寝堂里。 六月初的夜,蓬莱宫整夜凉风过廊,殿内幽凉。似她们的卧榻都还铺有夹絮的铺盖,否则会有体凉之感。 秦王看起来却很怕热。 他的身上竟只披着一件薄罗月白直领长袍,正倚在榻上,腰后枕了一只靠,床头金涂银的灯树上燃着七八支大烛,烛火耀耀如银。 他的一只手搭在他支起的膝上,掌心轻握书卷,面颌微微后仰,姿态闲适而潇洒。 她本以为他在读书,但很快很就发现,殿下双睫微垂,目光凝定,似正陷入某种凝思之中。 这般玉树琼枝的人,他的心里,会是在想什么人呢? 能在他的心波之上投下影,想来,是这世上最能叫人艳羡的人了。 侍婢暗暗地想。 她方已经仔细地沐浴过,洁净了自己身子上的每一寸肌肤,碧罗襦,长锦裙,含羞带怯,轻轻停在秦王的榻前,见他眼睫微微一动,抬起眼,视线转向了自己。 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激动,她仔细扑过粉的一双香肩甚至轻轻地打起了寒战,轻声道:“殿下,奴名彤珠,殿下可要休息了?” 李玄度道:“是陈阿姆选你来的?”他声音听起来也是如此的悦耳,语调平和,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彤珠顿时羞红了脸,垂下螓首,连耳垂也染上一层只有少女才能有的动人红晕,应了声是,声若蚊蚋。 李玄度道:“服侍了我,你就不怕日后,我再被发去无忧宫,发去守陵?一辈子或许都回不来了?” 彤珠道:“我心甘情愿。”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全部的勇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凝聚到了她的身上,她禁不住心潮澎湃,抬头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男子,再次重复:“我心甘情愿!殿下!” 她真的如此,心甘情愿地服侍他一辈子。 李玄度斜睇她一眼,忽笑了。 “不,你不会愿意的。之所以你会如此说,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般的日子,你不知那样的日子到底如何。一天一天,你的周围只有四面高墙,哪一个方向也不通,你一步路也出不去。你每天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影被日头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白天过去,黑夜漫长,没有人和你说话。你会羡慕天上偶尔经过的孤雁,虽然落了单,但至少还能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你的青春,就将消磨在这个笼子里,你一寸寸地看着它死去,却没有半点救活它的法子……” 他的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却透着最幽深的寒冷和最无情的黑暗。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这样的折磨,看不见希望,一生或许永远只能就此渡过,最后死的时候,白发齿摇,也依然走不出去那困着你的四面墙。” 李玄度微笑:“这样的日子,你也心甘情愿地侍奉我一辈子吗?” 侍婢那用掌心轻抹过胭脂的娇艳面颊渐渐地失了颜色,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她双腿娇软站得乏力了,亦或别的什么原因,忽然腿一软,跪了下去,低头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陈女官亲自送了一盏宵夜来,搁在案上道:“殿下把人打发了?是嫌她笨吗?” 李玄度眼睛也没抬,只翻了一页书,微微一笑:“不合口味。” 陈女官望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随你自己吧。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见陛下。” 孝昌皇帝已收到了来自四皇弟的抵京折,十分欣喜,当即便传来口谕,让他今夜休息,明日召见。 李玄度唔了一声。 老女官看了眼他身上的单衣,关切地问:“你的身体这两年如何了?” “无大碍。”李玄度一笑,“已经好多了,阿姆不必挂心。” 老女官还是怕他着凉,替他闭上大开的窗,这才离去。 寝堂恢复了宁静。 李玄度再读书片刻,便熄烛,仰面卧了下去。他在夜色中闭目,闷闷地想着白天所见的那道青衣绯带发簪牡丹的影,又想起傍晚怀卫对他告状,道他的外甥想要勾搭她。当时自己虽令怀卫闭口,不许出去胡说八道,在皇祖母面前也不能说,但联想起她勾搭太子的手段,自己禁不住就要冷笑。 也就怀卫这种小孩子,才会被她蒙蔽。 李玄度便如此闷闷地想了片刻,忽又想起方才的美貌侍婢,名字竟也带了个和她一样的字,一时厌恶无比。 或许是窗户被关闭了的缘故,李玄度只觉心火又起了一阵烧,扯散了衣襟也是无济于事,闷燥不已,遂翻身下榻,将方才被关闭的窗户全部再次推开了,呼出了一口气,这才终于觉着稍稍舒爽了些。 章节目录 第 28 章 翌日, 孝昌皇帝来到紫宸殿,第一件事, 便是接见昨日刚抵京都的秦王李玄度。 紫宸殿是皇帝用作内朝议事和日常起居的宫殿,平日,大臣若能得入此殿议事,被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耀。 李玄度身着亲王朝服,行礼于殿前,口称臣弟拜见皇帝陛下。 亲切笑声里,皇帝从座上来到他的面前, 亲手扶他起身, 命他入座,说今日此处没有君臣, 只有兄弟,打量了李玄度一眼,感慨道:“这些年四弟你远在边郡, 虽说是人尽其才,为朝廷治边抚民,功绩斐然, 只是在朕眼里,四弟你还是从前的幼弟,每每想到西海偏塞,气候寒苦,朕便深感不忍, 正好这次趁着皇祖母大寿,总算等到你应召入京了。你从前的王府故宅, 这些年朕一直为你留着,为的, 便是等你归京。这回知你回来,王府所需的奴婢阉人,朕命内府都安排了,你去看看,若有不当,直接命沈皋置换,那里如今便用作你在京中的便宅,这回务必多留些时日,代朕多为皇祖母尽孝。” 李玄度恭声应是,再次行礼,谢恩。 皇帝面噙微笑点了点头,再叙了几句离情,便谈及此次河西天水两地的乱局,提到广平侯韩荣昌,面露怫色:“韩荣昌实在叫朕失望,若非看在皇长姐的面上,这回定不轻饶。幸而有四弟在。你此次立有济危之功,更不用说一开始若非四弟你及时获知消息示警中枢,朕只怕河西天水两地,如今已酿出大变。朕定要好好封赏,如何都不为过!” 李玄度说一切皆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受皇帝陛下如此之隆恩。 皇帝叫他不必见外,这时忽然想了起来,又道:“鸿胪寺报,前来朝贺皇祖母大寿的番邦使团里,有阙国来使,使官不是别人,正是你的舅父。朕命人以头等贵宾之礼待之,下榻驿馆。你应也多年未曾与母族血亲相会了,必定想念,何时空了,尽管去看,不必有任何的顾忌。” 朝廷有规制,王子大臣一律不得与番邦使节私下交通,若有所犯,严重者以罪论处。 皇帝却对李玄度开口如此吩咐,恩宠之盛,可见一斑。 李玄度欣喜,再一次地拜谢,道:“臣弟多谢陛下隆恩,臣弟感激万分,择日便去驿馆探望舅父。” 这一场兄弟君臣的会面进行得顺利而愉快,棣萼之情,足以令人动容。 他从紫宸殿里走出来,殿外的一株虬枝老松树下,正立着今日那十几名等待入阁面见皇帝的文武官员,公服非紫则绯,皆为京都五品以上的职事重要官长。 众人一早来,在树下已等待良久,终于看见阔别了多年的秦王玄度从殿内迈步而出,知皇帝接见他毕了,纷纷上前笑着寒暄。有人称赞他英姿更胜当年,有人恭贺他为朝廷立下大功。 李玄度面带笑意和众人点头作为致意,看了眼独自还站在松树根旁的广平侯韩荣昌,他那个出身世家,然而显然逐年运气衰霉的姐夫。 见自己望过去,韩荣昌面露一丝苦笑,这时宦官出殿,唤大臣入阁议事。他朝自己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前头的人,列队走了进去。 李玄度在老松下负手立了片刻,转身出宫而去,第二天到了驿馆,见到了自己那位已经八年没有见面的舅父李嗣业。 多年前被赐姓后,阙国的王族之人便以李姓冠名,舅父也不例外。 李嗣业四十多岁,衣着打扮与京都之人毫无不同之处,论气质更不像是以勇武而闻名的阙人。他面相斯文,面白留须,看着倒更像是读书之人,而非阙国小王。 他是李玄度的亲舅,舅甥感情颇深。李玄度十六岁那年若非意外出事,原本正是要出京赴阙国去探亲的。 今日李玄度已提前派人传过自己要至的消息,但见了面,李嗣业依然极是欣喜,亲自在驿馆外将人接了进去,迎入自己所居的馆舍之中。屏退外人,舅甥叙话片刻,李玄度问外祖父老阙王。 李嗣业笑道:“父王身体极好,就是挂念你。若知道你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的外祖父,阙妃之父,便是当年毅然决定投向李氏皇朝助力姜氏共同出兵的人。 李玄度回忆往事,动容道:“外祖如今应当也快七十高寿了吧?是我不孝,非但未尽半点孝心,反而累外祖牵挂于我!” 李嗣业笑道:“你外祖再过几个月便也七十寿了,你既归京,那时若还未走,方便能去一趟的话,见到你面,他是求之不得。” 他自己话音落下,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笑容消失,站起来至窗前眺了一眼外面,见无异,门外也守着自己人,方走回来,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方才不过是舅父的随口之言,你若不方便,不必特意去了,你外祖知你心意到便是,免得招来无谓的猜疑。” 当年梁太子事发,李玄度获罪后,这边便有人诋毁阙国,道阙人亦是梁太子的幕后支持力量。明宗当时盛怒之下,也曾派使者欲前去申斥,姜氏阻止。 这也是当年梁太子一案中,所有被卷入的人里,姜氏唯一一次出面维护的经历。 她亲自开口阻止,道当年若非得到老阙王的支持,那场倾举国之力的对狄大战也不可能顺利获胜。老阙王深明大义,绝不可能对朝廷生出异心,对他的怀疑,便如同是对自己的怀疑。 姜氏如此发话,明宗岂敢再施加动作,事情这才罢了。 如今事情虽已过去多年,但以李玄度今日依然敏感的身份来看,自然不宜再与阙国有过多的往来。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微笑:“到时我看情况吧。” 李嗣业点了点头:“不便的话,千万不必勉强。” 气氛随了方才这话题,变得凝重了起来。李玄度便笑着转了话题,问道:“方才只顾说话,忘了问候表兄妹。多年未见,他们都好吧?” 李嗣业也面露笑容,道:“都好。我这趟出来前,他们还问及你。” 他看了眼外甥,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想起了一件牵绊着自己的儿女之事,迟疑了下,知时机不对,终究还是没提,只笑道:“你若一切安好,大家便都放心了!” …… 菩珠那日出宫后,便深居简出,哪里都不去。过了两天,怀卫自己上门找她玩了。严氏热情接待,待跟前没了别人,怀卫告诉了菩珠一个消息。 他的四兄李玄度好好的王府不住,出城去紫阳观当道士,炼丹修仙去了! 紫阳观是城外一座有名的道观,观主李清虚是个世外高人,据说道行高深,城中很多权贵对他趋之若鹜,以能够与他交往为荣。 李玄度多年前守皇陵,在陪陵的那座万寿观居了三年,沾染了一身“仙”气,回来寄居道观,和道士往来,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菩珠记得前世也是这样的,他在京都停留的时间,大部分居于道观。可笑以前她还被他给骗了,以为他真的一心修道,与世无争。谁知道全是他用以伪装的面具。 这辈子…… 她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等着吧,这辈子她要是还心软,那她就真的白活一场,是猪了! “当道士有什么好玩,四兄他是想成仙吗?你在想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怀卫咬了口阿菊端上来的吃食,嘴里塞得满满,看了眼魂游太虚的菩珠,含含糊糊地问。 菩珠这才回神,忙说无事。想起那个韩赤蛟,趁着跟前没有别人,道:“小王子,我觉着他有些不靠谱。不是我离间你们的关系,往后你别和他玩了,他叫你去哪里,你也别去!” 怀卫点头:“知道知道!” 现在就算不用她说,怀卫也不想和自己的“好外甥”玩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你也不要和别人说,是我不让你和他玩的。这是我跟你的秘密。” 怀卫又点头:“知道知道!” 他在郭家玩了半天,用了午饭,困了一觉,醒来回了蓬莱宫。他走了没一会儿,郭朗妻又收到了一封拜帖,是长公主投来的,道知晓菩珠住在了郭家,特意过来看她。 这两日,自从接菩珠回来后,严氏接待的贵客是络绎不绝,几乎都是来郭家探望和慰问菩家孙女的京都各家命妇以及女眷。 长公主很受陈太后的宠,孝昌皇帝和这个姐姐的感情也是不错,在京都一向是个人人都要巴结的对象。郭家和她从前往来不多,严氏见她竟也亲自要来探望菩珠,忙派人告知菩珠,让她准备一下。 菩珠记得前世没有这一出的,一时吃不准她的目的,只能换上见客衣裳,跟着严氏去接待长公主。 长公主乘坐一辆华车,在一众家奴和仆从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了郭府,见到菩珠,对她嘘寒问暖,说自己从前就十分敬重她的祖父和父亲,便是和她的母亲,也有过应答往来。可惜上天不开眼,菩家竟然遭遇如此变故,叫她想起来便觉难过。那日在蓬莱宫里和她偶遇,原本想和她说说话的,没想到出了点意外,故今日特意过来看她。 她的话说得漂亮,口口声声又满是长辈的关心和爱护,菩珠自然作出惶恐感激的模样,恭敬地陪着演戏。 郭朗妻留长公主用饭,她推脱了一番,竟也真的留了下来。菩珠陪坐。用完饭后,她稍歇了片刻,这才又前呼后拥地去了。 长公主去后,菩珠看着她赏给自己的华丽衣裳和精美首饰,没头没脑的感觉,冥思苦想了半晌,回忆着她的言行举止,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冷汗顿时浮出额头。 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怀疑长公主突然上门看自己,会不会是和她的儿子韩赤蛟有关。 菩珠的这个猜疑,其实非常正确。 长公主李丽华今天之所以过来看菩珠,原因就是韩赤蛟昨日在她面前提出要娶菩家孙女的要求,李丽华这才知道儿子的心思,盘算了一番。 如果满足儿子的心愿,结下这门婚事,坏处有一个,菩家孙女是个孤女,没有本家势力可以倚仗,对自己,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利益。 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菩家孙女是天恩浩荡的活象征和真人标志。倘若求皇帝赐了这门婚事,必定有助于提高自家的名望和声誉,显示皇帝对自家圣恩如故。这对于近期灰头土脸的丈夫而言,是一件有助于|迅速挽回脸面的好事。 第二,显而易见,郭朗和菩家是紧紧地绑在一起了。他向世人证明了他和菩猷之的非同寻常的关系,也完全地继承了菩猷之生前的所有人脉和威望,往后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割裂的。这一点,从郭家把菩猷之孙女接来住在家中就能看出来了。从某种程度来说,郭家就是菩猷之孙女的娘家,所以也不能说菩家孙女现在毫无倚仗。若联姻成功,有助于和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的郭家打好关系,就算不能令太子和上官家离心,但至少,可以恶心下上官皇后。 所以昨天得知儿子的心思,李丽华没有当场答应,也没一口拒绝,只说考虑下,今天就先来郭家看菩家孙女。 近距离观察之后,李丽华相当满意,心里的那个念头就渐渐抬头。 菩珠一开始还不敢确定自己的猜疑,但当夜,严氏过来看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的,提了一嘴,说长公主私下向自己问她的生辰八字。 这下再没有半点可怀疑的了! 菩珠大惊失色,这一夜,彻底失眠。 她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计划路上,竟凭空这样跳出来一个前世和自己根本就没有过多余牵扯的韩赤蛟。 嫁给韩赤蛟? 这是绝对没法接受的事! 可万一长公主真的生出了这个心思,跑去皇帝那里开口的话,菩珠想不出来皇帝有什么理由会拒绝亲姐姐的这个看起来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怎么办? 找李承煜? 菩珠根本就没想过。让他插一脚,只怕更会坏事,最后两边都落个空。 和郭朗妻挑明自己的态度,让她帮忙拒婚? 可问题是,以菩珠的判断,长公主就算有心,也不会在太子议婚的这个当口先替自己儿子求亲。最大的可能,她会在太子议婚结束后再着手行事。真要那样就晚了,现在又如何让自己开口让严氏帮自己拒婚? 菩珠心乱如麻,心里把那个黑胖子骂得千疮百孔,正无计可施,突然灵光闪现,眼前浮现出了一个人。 李玄度! 真的是太合适了,就让他帮自己去解决这个麻烦。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对李承煜的那点心思,不怕开不了口。 至于为什么心安理得地去找他…… 菩珠很快就替自己想到了一个理由。 很简单,他上辈子欠她一条命。利滚利,这辈子先要他帮这么点忙,不过是向他索要小小一点利息而已,没什么开不了口的话。 章节目录 第 29 章 能用来替自己解决问题的人想到了。只要他肯, 必能解决,而且解决得漂漂亮亮, 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隐患,这一点她相信他,也是她最看重的。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接下来她该如何说服他,他才能像前次在河西都尉府里那样答应继续成全她的梦想,这个必须得好好考虑一下。 就李玄度现在对自己仿佛比一开始厌恶更甚的糟糕境况而言,她想再故技重施, 单靠诉说幼年悲惨往事流几滴眼泪再送扇花糕来博取他的同情心, 恐怕是行不通了。一回两回都这样,眼泪流得再漂亮也是没用。 但菩珠并不打算放弃。 现在这个情况, 和争宠是同一个道理。想要从一个人的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必须把一个人的弱点吃透,所谓的打蛇七寸。 世上的人各种各样, 各有缺点。有人爱财,有人好色,有人图的是虚名。 李玄度不是神仙, 怎么可能没有弱点。 他的弱点,就是自己可以利用的突破口子。 菩珠想前世的李玄度,想今生河西初遇的李玄度……想了大半夜,终于在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想法。 老实说,如果不是这次情况太特殊, 搞不好极有可能坏了自己的前途,在没有能力实现之前, 她是真的不想和任何人提及这件事。 这本是她心底里深藏的谁也不能碰触的地方。 但现在她能想得出的或许可以打动他的法子,就只有这么一个了。她只能试一试。 就算最后不成功, 最坏的结果,不过也就是他不肯帮自己,没什么实际损失,顶多更厌恶自己罢了。 事不宜迟,她在心里计划好,第二天便寻郭朗妻,说听说安国寺的那株老牡丹,今年花开得格外盛,想趁最后的花期去赏花。 安国寺的牡丹今年开花迟,败花也迟,到现在花朵还挂枝,但估计也就只剩下这最后几天的花期了,京都里的男男女女趁着天气晴好,这几日纷纷去赏花,安国寺俨然又迎来一拨新的赏花潮。 严氏自己忙,脱不开身,安排管事用马车送她去。菊阿姆因为常年劳作落下腰疾,这两日正好有点痛,菩珠劝她不必随自己同行,在家中休息,只叫婢女带上吃食篮、伞具、衣物等等出游必备的物件,一道出了门。 顺利到了安国寺,差不多晌午,在寺里得了一间用作歇脚的禅房,吃过素斋,胡乱看了一圈牡丹,菩珠就对管事和婢女说自己乏,要休息,让他们自管赏花游乐去,傍晚一道回去就是了。 打发走跟前的人,她换上包袱里预先准备好的一套男子衣裳,将长发梳作小髻,束于顶,戴上小帽,套上屐子,趁人不备,从山寺的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今日出来的真正目的地,自然是紫阳观。 道观距安国寺不远,早晚相互能听对面山门之后传来的晨钟暮鼓之声。很快就到了。 道观的香火本来就没寺庙兴盛,何况这里今日也没牡丹可赏,香客全都去了那边,这边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一个道童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菩珠入三清殿跪拜上香,献上香火钱后,向道童打听秦王,得知果然来了这里,已经几日了。 菩珠道:“劳烦童子,可否领我去秦王殿下的观舍?”说着往道童手里放了几个钱,笑道:“去买果子吃。” 道童欢天喜领她去,穿过几座大殿,经过一道墙,到了道观西侧,指着前头台阶道:“大王就在那里修道。” 菩珠望见一片郁郁苍苍的千年松柏,尽头一座观舍,门楣之上,横着“玉清殿”三字匾额,耳畔只有几声不知哪里发出的清脆鸟鸣之声,愈显四周寂静。她沿落满松针的石阶上去,来到门前,看见两个守卫拦着,便报上名字,说秦王认得她,她有事求见。 她虽青衣小帽,但身形脸容声音全是女子样子,守卫对望一眼,一人进去,很快出来,道秦王闭关,不见外人。 菩珠怎轻易掉头,问何时闭关出来,守卫闭嘴不语。菩珠猜李玄度不见自己,只好道:“我还认得叶卫士令,他在吗。” 守卫不耐烦了,上前驱赶,菩珠被驱下了台阶,却不走,一直在台阶下徘徊,良久,叶霄匆匆出来了,看了眼她的模样,皱眉道:“小淑女,殿下这几日清修,外人一概不见,你快走!” 菩珠恳切地道:“我真的有重要事要见秦王,就占他片刻功夫而已,恳请卫士令再替我通报一声。” 叶霄道:“小淑女,说了殿下清修,你怎不听?罢了,你要等,自己等便是。”丢下她转身上去了。 既打定主意到了这里,没见到人,菩珠怎肯走,绕着观舍围墙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可钻的空子,围墙也是高耸,自己不可能爬进去,只好又回到门前,准备看机会行事。 她一等便是大半个下午,李玄度始终没有露面,她也没什么机会可乘,倒是天色慢慢转阴,头顶乌云密布,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松林里风声簌簌。 要下雨了! 转眼之间,豆大雨点落下,肩上衣裳便被打湿。 菩珠心中焦急,急忙再次来到门前,请求见叶霄。 叶霄转到后殿,望着前方那道青幔后的若隐若现的身影,迟疑道:“殿下,外头要下雨了,小淑女还不走,应当是真有事……” “说了不见。她要淋雨,淋便是了。”一道声音从青幔后传了出来,语调冷漠。 叶霄无奈,只得再次出来,站在门口,对着菩珠道:“小淑女,殿下今日真的闭关,天要下雨,你还是速速回去……” “殿下!” 菩珠望着他的身后,忽然眼睛一亮,面露喜色,高声喊了一句。 叶霄下意识地扭头,身后空荡荡并不见人,意识到是被她骗了,但还没来得及转回头,菩珠已将他一把推开,从他身边飞奔而入,朝他方出来的后殿方向奔去,径直冲到那张正随风舞动的青幔前,一把掀开,口中道:“殿下――” 她的声音蓦然凝固,脚步也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殿内幽森森凉汪汪的,一尊半人高的紫金大香炉后,李玄度肩上只披一件宽大的白色直领鹤氅道袍,腰松松系带,锁骨下的胸膛,露出了半片。 他赤着双足,一膝弓起坐在一张紫竹云床之上,面向着大开的西窗,手握一壶酒,正微微仰脖,直接对着壶嘴在饮酒。 风大作,从西窗涌入,殿内青幔狂卷,他垂在云床下的袍角和大袖也随风狂舞,听到动静,偏过脸来,只见眼角潋滟,眼底赤红,一道艳红色的葡萄酒液正沿他脖颈那凸出的喉结流下,如一道血,慢慢地流到胸膛,最后渗进那片散乱衣襟之中。 菩珠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闭关”。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吃惊不已。 李玄度咽下了方喝的那一口酒,喉结随他吞咽动作,上下微微滚动了一下。 “小淑女!你怎如此行事!” 叶霄有点气急败坏,这时追了上来,见状,慌忙向李玄度请罪,道是自己失职。 李玄度恍若未闻,手依然握着酒壶,冷冷地瞥她一眼:“见我何事?” 叶霄一顿,知主上是要留她了,便也不再强行赶人,只恼火地看了一眼菩珠,退了出去。 菩珠这才回神,忙道:“殿下,我知我冒昧至极,但我遇到了一件难事,我所知的人里,除了殿下,无人能够帮我,故不得不来此求见,恳请殿下助我。” 李玄度淡淡道:“太子也不能助你?” “不能!”菩珠语气干脆。 “除了殿下你,谁都不能助我!” 李玄度嗤笑了一声,随手将酒壶放在脚边,歪过身体,靠在云床头上,脸偏向她。 “哦,说来听听。”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 菩珠的眼睛顿时有点没地方放的感觉,最后只好盯着他身前的那只大香炉道:“长公主昨日来郭家探望我,还向郭太傅妻问我的生辰八字,她极有可能是想替她儿子娶我。我不能嫁他。” 他没有反应,一动不动,看着她。 或许是微醉的缘故,一双眼珠色泽暗沉,泛着琥珀的深色。 菩珠尽量忽略来自于对面的一种无形的但却幽幽的压力之感,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勾引你外甥。是他那日自己跟着小王子来驿馆的,不信你可以问小王子,我绝对没有骗你。我承认,我确实对太子用了点手段,但除了太子,别的人,我绝无半点想法……” 李玄度忽然仿佛变得不耐烦起来,或者是他喝醉了,从云床上坐了起来,伸足下床,下去的时候,衣袖勾了酒壶,壶倾覆在云床上,艳红的酒水流了出来,漫在紫竹榻上,迅速地染红他道袍的一角。 他看都没看,赤足踏地。 “我为何帮你?” 他冷冷地道,从她身边经过,随即朝外大步而去。 菩珠转过身,盯着前头那个离开的在狂风里道袍涌动的背影,用清晰的声音说道:“为了将我父亲的亡骨从异族敌人的荒原里接回来!” 章节目录 第 30 章 为了将帝国使官菩左中郎将的亡骨, 从他牺牲的异族敌人的荒原中接回来。 这便是菩珠想的到唯一一个或许可以再次打动他的理由了。 之所以下如此的判断,她有自己的依据。 不说之前在都尉府的那个晚上, 他亲口向自己承认,他是因为敬重自己的父亲,所以当日在福禄驿舍才给了她钱。光是从最近河西、天水的叛乱事件来看,虽然他醉心权力,谋划逼宫和夺权,但在涉及国义这一点上,他还是一个算是靠谱的人。 他被封西海王, 名为抚边, 实则是个偏地闲王。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封地里,或许这才是皇帝的本意。 不能怪皇帝对他有如此的戒备, 以他从前的事,换成任何一个皇帝,恐怕都没法视若无睹。 所以, 对于他如此敏感的身份而言,除了知他的西海事,别的, 哪怕就是获悉了消息,最明智,或者说,最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高高挂起,由它乱去, 当不知道就好。 这个道理,菩珠都明白, 她不相信李玄度不明白。 但他怎么做的? 他及时传信中枢予以警醒,从而避免了那两地原本极有可能将要持续动荡的一场大乱。 这说明什么?应该不是他蠢到如此的地步,而是谋划夺权之余,这个人也还有那么一点家国为先的胸怀,还存有他作为皇族该有的一点血气和担当。 作为一个日后注定将会是敌人的人,菩珠无意再多探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的这一点“胸怀”,却是可以成为现在被利用的弱点。 “殿下,我的父亲当日牺牲在了万里之外的乌离,连遗体也未能获得应有的对待。我听说是有一个战败投降过去的国人于心不忍,暗施援手,我父这才得以埋尸荒野。他为你们李氏皇朝和帝国献出了生命,这么多年,你们给予了他如何的回报?莫说迎回他,连他仅剩的一个女儿也无辜受冤充边八年!” “我有如此一个心愿,征服乌离,将我父遗骨收归故里!难道他不配得到这最起码的待遇吗?所以我恳求殿下,你今日不仅仅是帮我,你是在帮一个为了李氏皇朝和帝国献出了生命的忠臣,菩左中郎将,帮助让他的遗骨日后能够回归故里,和他所爱的妻合葬,尚飨祭祀,如此而已!” 大风呼呼地从西窗中涌入,菩珠身旁青幔狂卷,李玄度停在前方的殿口,依然背对。半晌,菩珠见他终于缓缓地转过头,盯着自己。 “故而,你想做太子妃?”他发问,声音低沉。 “是,再做将来的皇后!权力是最起码的!有了它,我才有希望去实现我的心愿!”她毫不讳避,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殿内人声又断了,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菩珠再等待片刻,望着殿口门槛前那道大袖飘飘衣袂舞卷的背影,轻声问:“殿下,你能再助我一次吗?” 窗外忽地掠过一道闪电,继而有焦雷从头顶滚过,雨点倾泻而下,从那扇大窗中斜淋而入,很快将窗槛和地面渍湿,水痕慢慢地晕开,越变越大。 李玄度终于转过身,负手立于殿口,眼眸依然发红,冷冷道:“你要我如何助你?” 菩珠心中一松,立刻道:“听闻后日太皇太后大寿过后便是太子选妃。法子我都已经帮你想好了。待大寿之夜过后,你帮我把世子藏起来,长公主丢了儿子,必定着急,何来心思再想这事?待太子选妃过后,你再将世子放回来。” “你倒是自视甚高,现如今便笃定你必能选中做太子妃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 菩珠含含糊糊地道:“尽人事,听天命。” 待长公主一伙人在姜氏的寿日坏了陈家女儿的事后,立刻就把韩赤蛟给“藏”起来,如此,自己被推举为太子妃时,长公主连儿子都丢了,还何来的心思从中作梗? 自然了,她口中的“藏”,意思不言而喻,以李玄度的聪明,也就不用她明说了。 她顿了一顿,“我自己若叫人去做这事,也不一定不能成,但可能有点难,且以世子的身份,我担心万一失手有后患。但如果是殿下您,必定轻而易举,也绝不会让人查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李玄度唇紧抿,片刻后开口,唇角略微扭曲:“你年纪不大,做事为达目的,向来便是如此不择手段?” 菩珠避而不答,只道:“殿下,你这次帮了我,我若顺利上位,日后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的。毕竟,我有把柄在你手里,不是吗?”她的语气十分诚挚。 李玄度不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菩珠怕再不回去,那边郭家的管事和婢女到处寻自己,道:“殿下你答应了吗?你给我一个准。你若是不愿帮我,我便自己另外寻人。我知道你向来爱护后辈,你放心,我绝不敢对他有任何的不利,只是让他几天不露面罢了……”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郭家罢!” 他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生硬。 菩珠心里却是再次松懈了下来,感激道:“多谢殿下,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不敢再打扰殿下清修,我先走了。” 提到“清修”,她实在控制不住,眼睛悄悄地瞟向那只倒在云床上的还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葡萄酒液的酒壶,忽然发觉他的视线扫了过来,一凛,忙收回目光,朝他行了个深深的拜谢礼节,随即朝外走去。 李玄度依然那样衣襟松散,负手立在殿槛之前,也不退开让道,就冷眼看着她。 菩珠要出殿,就必须从他身前经过。快到门槛前时,她的鼻息中忽然闻到了一缕混杂着淡淡檀香的酒气。 和他靠得已是极近了,虽然殿内光线昏暗,但她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留在他喉结和胸膛上的暗红色的酒水残液。 或许是紧张,她的心跳忽然加快,屏住呼吸,垂眸,小心翼翼侧身从他身前经过,免得自己万一不小心碰触到他,冒犯了他。 就在这时,窗外又是一道雷声,紧跟着,一阵夹杂了魉气的狂风再次从大窗中涌入,身后“哗啦啦”巨响,菩珠下意识地扭头。 墙边那些叠在架子上的道经黄卷也被狂风卷了下来,纷纷掉落在地。 黄昏,暴雨,殿内光线更加暗沉了,仿佛已经天黑,酒气也变得愈发浓郁,直钻肺腑。 菩珠不敢再停留,急忙扭头,迈步欲出,不料头上戴的那顶束发小帽竟也被风给卷了下来,髻子本就绾得不是很牢,失了帽的束缚,髻子瞬间松脱,满头青丝散跌而落,又被风卷扬起来,菩珠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片长发如灵蛇般朝他飞了过去,缠在了他的面颈之上。 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闭了闭目,受了冒犯似的,僵硬地将脸给扭了过去。 菩珠慌忙从他颈上胡乱拽回自己的发,捡起地上小帽,头也不敢回,飞快地迈出门槛,落荒而逃似地奔出大殿,定了定神,胡乱戴回帽子,冲着还站在门外的叶霄道了句“方才多有得罪”,低头便冲进了外头的雨帘里。 她奔下台阶,正要冒雨赶回寺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叶霄的呼唤之声,扭头,见他从后追上,递来一把伞,道:“小淑女小心些!” 菩珠感激地接了过来,朝他道了声谢,打伞遮着雨,匆匆出道观,很快回到了安国寺。 寺里午后的看花人早就已经散光了,郭家的管事和婢女也发现她不见了,正焦急地在寺里与僧人到处寻找,忽然看见她现身,松了口气,全都奔了过来,看着她的打扮,有些惊诧。 菩珠收了伞,笑道:“午后困觉醒来,自己去后山转了转,没想到下了大雨,被阻了,方回来,倒是叫你们担心了。” 众人见她回了,忙安排上路回城。菩珠换回衣裙,待入了城,雷阵雨却又歇了,原本那黯如夜色的天又渐渐明亮了起来。 回到郭家,严氏见天气突变,正担心着,见她安然归来,也就松了口气,叮嘱她赶紧回屋歇着。 菩珠回到住的院子,沐浴出来,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坐在窗前,阿菊帮她慢慢地擦干长发,她望着窗外那一枝滴着雨水的石榴,托腮回味今日和李玄度见面的经过,出神之际,郭朗妻送来了一碗姜茶,说怕她淋雨着凉。 菩珠接过喝了,感激道谢。 严氏让阿菊去看下小淑女的晚食,又打发走了屋里的两个婢女,菩珠便知她有话要和自己说。果然,听她笑道:“昨日长公主私下向我问你的生辰八字,我这里还没有。我是把你当亲孙女看待的,你若信得过我,往后你的婚事,便由我替你物色,你觉着如何?” 菩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应声道好。 严氏见状,心中暗暗点头。 昨夜她将长公主可能看中菩家孙女的事告诉了郭朗,这才知道,这几日,有门生私下已向郭朗提议,推举菩家孙女为太子妃。 郭朗不允。 他自己的孙女今年满十七了,就这两个月定下的亲事。如此晚,对于郭家的门第而言,有些反常。 原因很简单。在那道天雷劈坏明宗庙殿之前,郭朗也在指望孙女能成为太子妃,所以这两年一直没有议亲,但在那道天雷劈了下来,他顺势成功晋位,并且确切得知,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之位也即将落到自己头上之后,他便立刻将孙女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水满则盈,月满则亏,在官场浸淫了大半生的郭朗深谙个中道理。位子太过显著便会招妒,菩猷之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以他如今的地位,家中若再出一个太子妃,在他看来,长远并非好事。坐稳现有的位子,牢牢占住太子太傅和将来帝师的头衔,便就足够了。外戚的身份,往往是把双刃剑,弄不好便深受其害。 所以听到门生举荐菩家孙女为太子妃的提议,他当场予以否决。 菩家孙女现在已经和他绑在了一起。除了上述原因,他亦看重名誉,不想让政敌拿这件事作为抹黑他的污点,攻讦他利用菩猷之的孙女沽名钓誉捞取利益。 郭朗妻明白了郭朗的意思后,便作了一番盘算。 太子妃的人选,从半年前起便在议论了。现在看起来,上官家希望不大,应该是从姚家和陈家的女儿里择一。 所以,关于长公主联姻的意向,也要看最后太子妃的结果如何。 如果是陈家女儿上位,便把婚事推掉,不可因为这门婚事而明里直接得罪上官家和陈家。 但如果最后是姚家女儿被皇帝选中,则可以考虑答应婚事与长公主联姻,毕竟,权臣与时更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初,煊赫一时的梁家和姜家,如今不也一蹶不振?结下这门婚事,也算是为自家日后铺了一条后路。 郭朗妻思量过后,来探菩珠口风,见她如此乖巧,显见是从前吃了太多苦,如今好容易靠了自家才起复,是把自己郭家视为唯一依靠了。 她心中满意,握住了菩珠的手,语气也愈发亲热,让她好生休息,往后安心,自己定会为她选一个好人家。 送走满口声声为了自己好的郭朗妻,菩珠心中冷笑。 人心隔肚皮。世上多亲生父母也未必替子女打算,何况是自己和郭家的关系? 前世若靠郭朗夫妇,她也不可能做太子妃。是作壁上观的胡贵妃指使人提议立自己为太子妃,最后这才中了选的。 现在,只要摁住长公主这边,不出乱子,一切应该还是会照原来那样发展下去的。 凭了李玄度今日最后丢出来的那一句话,虽是在叱她,命她老老实实待在郭家,但其中的含义,并不难品。 他应该是会帮自己了。 …… 深夜,李玄度单衣仰面,卧在观舍寝堂的卧榻之上,双目盯着对面素墙上悬着的那副道家两仪四像绣像,想着今日菩家孙女给自己出的那个主意,竟要他绑人。 这女子,外表美貌柔弱,心肠却阴暗如斯。 还有什么事是她那个脑袋想不出来,不敢做的? 李玄度嗤之以鼻。 以菩左中郎将的风度气节,竟会有如此女儿,实是可惜。 罢了,看在她父亲的份上,最后再帮一次便是。 他不再想,卷衣翻身,赤足下地。 他体热易燥的暗疾,至今也未能完全恢复,索性不吃药了,只要入夏,便寄居幽凉之所,跟前无人之时,更是一身清凉。 他到了墨案之前,俯身提笔,写了封信,唤入叶霄道:“明早将此信传给广平侯韩荣昌。” 叶霄接信而去。 李玄度顺手拿起案角那册道观真人李清虚前两日给的养生道经,回到榻上,仰了回去,随意翻了翻,瞥见卷上有“引鬓发”之法,曰,头为诸阳之会,发乃肾所主,肾属先天,属坎水,酒本为水,具火性,正与坎水相应云云,忽便想起今日她出殿时头上小帽被风吹落,长发竟扑卷到自己自己面门的一幕。 凉凉滑滑,似灵蛇附肤,令他当场陡然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虽她一走,自己立刻就沐浴更衣了,但此刻想起来,脖颈被她长发卷过的位置似还有些发痒。 李玄度颇觉厌恶,遂起身,寻了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脖,又丢了帕,这才熄灯,伸了个懒腰,睡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 31 章 韩荣昌第二天收到书信, 被告知是正在紫阳观里清修的内弟李玄度亲笔所书。 他比李玄度大了将近二十岁,二人名义为姊兄内弟, 但年龄相差实在太大,加上李玄度十六岁后获罪便远离京都,本来无多交情,但此次,他领命前去平定天水之乱,运气不好,刚到就遭逢暴雨山洪, 先折了一些人马, 行踪也随之泄露,天水王又不好对付, 平叛受挫,更没想到,自己也受了伤, 若非李玄度后来及时赶到施以援手,恐怕不但人要折在那里,前途也是要折。 经此一事, 他对这个原本素无往来的内弟颇多感激,见他传来了亲笔之信,当即展信,看完迟疑,正好无事, 索性径直去了紫阳观。 韩荣昌到了道观,穿过几座大殿, 随道童来到一处苍柏林中,远远看见了李玄度, 发以一只碧玉芙蓉冠束为道髻,身穿一袭素纱道袍,坐于松树下的一块白石上。他的对面就是鼎鼎有名的大真人李清虚,黄褐玄冠,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一派仙风道骨。近旁有只炉,一个童子煮茶。李清虚讲经,侃侃而谈,李玄度聆听,神仪明秀。周围清风穿林,松涛阵阵,俨然一派跳出五丈外的超脱景象。 韩荣昌一时不敢打扰,在一旁等着,只听李清虚道:“道不在烦,但能不思衣,不思食,不思声,不思色,不思胜,不思负,不思失,不思得……” 韩荣昌心想别的也就罢了,不思色,似男子活于世上,与阉人何异?玄度整日听这些,难怪清心寡欲,这年岁了还未纳王妃。日后若有机会,自己身为姊兄,定要好好教导他一番。等了良久,听得实在不耐烦了,大真人的讲经却还是没完,李玄度也听得专心致志,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打断,现身走了过去。 李清虚平日与京都里的诸多贵人有所往来,认得他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停下来,笑着寒暄两句,知他来寻秦王必是有话,便领着小童先行去了。 李玄度从石座下来,亲手煮茶,倒了一杯,奉上。青白玉地的杯,杯中茶色碧绿清透。韩荣昌却何来心思喝茶,接过牛饮一口,放下便低声道:“四弟,你信上之言,到底何意?” 李玄度道:“我请姊兄帮忙,务必说服皇阿姐,勿为蛟儿说亲于菩家孙女。” 白纸黑字,韩荣昌又不是不认得,摇头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怎的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一句?你皇阿姐何时有如此想法,我怎的丝毫不知?” 李玄度道:“便是这几日的事。姊兄你此前不知道无妨,此刻知道也是不迟,还请助力。” 韩荣昌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推脱道:“四弟你这些年不在京都,想必不知,姊兄事务繁忙,府中日常之事,向来交予你皇阿姊。蛟儿的婚事,别家女子我是不知,若是你阿姊相中菩家孙女,那是好事,姊兄甚是满意,无话可说……” 李玄度笑而不语,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看着他。 韩荣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四弟你这么瞧我做甚?” 李玄度道:“姊兄,你错了,对这门亲事,你不满意。” “我满意……” “你不满意。”李玄度笑着打断他,“且你回去了,一定会说服皇阿姊,勿为蛟儿定下这门亲事。” 韩荣昌和李玄度处了些时日,知他向来言谈通达,此刻却如此自说自话,心中不解,摆手道:“四弟你定是有误会……” “没有误会。姊兄你一定能说服皇阿姊的。”李玄度饮了口茶,道。 韩荣昌这下才终于听出了点味道。 原来他是一定要自己反对这门亲事。 韩荣昌倒也不恼,毕竟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虽然年纪比李玄度大了许多,但不知为何,对这位先皇幼子,他是心存敬畏,言听计从。 他面露为难之色。 确实是为难。京都人人都知,长公主飞扬跋扈,广平侯韩荣昌惧内。 他抬眼,见李玄度笑看着自己,一咬牙道:“四弟,实不相瞒,府中事我不管,蛟儿的婚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李玄度附耳过来,轻声说了句什么,韩荣昌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阿姊虽是长公主,但蛟儿的婚事,她也该听听你的意思。你若不帮,说不定,哪日消息就传到我阿姊那里……”李玄度慢悠悠地道。 韩荣昌从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娶为妻,没想到没多久,长公主看中了他。陈太后一道懿旨,被迫休妻改娶。当时前妻已有孕,怕遭迫害,遂以死讯隐瞒,安顿在了别地,这些年他常偷偷过去探望。这趟征天水,李玄度赶到之时,他因受伤,加上水土不服,伤势一度十分严重,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折服于李玄度的行事风度,觉着他应该可以信赖,就把前妻还在的事告诉了他,托他帮自己处置这个后事。后来李玄度寻了当地良医,治好了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现在他竟然拿这个威胁自己。 韩荣昌苦笑:“四弟你莫逼我,这事不能玩笑。” 李玄度正色:“姊兄还请谅解,愚弟迫不得已。” 两人对望,韩荣昌心知自己是逃不过去了。 欠他如此大的一个人情,他既开了口,想必便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也该帮他一回,一咬牙,点头:“好,我尽量便是!” 李玄度目送韩荣昌背影离去,心中不齿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事,虽身处松林,凉风阵阵,额头却还是浮出了一层热汗,擦了擦汗,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韩荣昌当晚回府,跟前只剩长公主一人,试探道:“蛟儿已经不小,你可有看中的女家?他也该成家立业了。” 长公主冷笑道:“你也知道你还有个儿子?我实在是不懂,当初怎的会看上你,竟嫁了你这么一个窝囊男子!这回相同的事,陈祖德风风光光,你倒好,灰头土脸,令我颜面全无!” 韩荣昌忍住屈辱道:“我就问蛟儿婚事,你说这些做甚?” 长公主鼻孔里哼了声,这才道:“我在考虑替蛟儿娶菩猷之的孙女,也算替你挽回点颜面。” 韩荣昌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长公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脸看着他:“你说什么?你不同意?” 韩荣昌咬牙冷脸道:“不错!别人谁家都可以,唯独菩家孙女不可!我知我如今失了圣心,那又如何?你给蛟儿娶菩家孙女,你是想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笑话我要靠儿媳妇长脸吗?” 长公主没想到他竟敢忤逆自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既开了口,韩荣昌便犹如破罐子破摔,又恨声道:“当初要不是你强行嫁我,逼我休妻,我会有今日?” 他越想越怒,起先的那点畏惧也荡然无存了。 “我受够做甚驸马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沈D的奸情?这回你要是做了这门亲,我就休了你,大不了学姜毅,叫你老母再下一道懿旨,我也养马去,更痛快!” 长公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万万没想到韩荣昌竟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一时心虚,怕事情闹大成人笑柄不说,更是不好收拾,只得妥协:“罢了,你既不满意,我再留意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韩荣昌隐忍多年的怒气和不满借此机会全部涌上心头,虽目的已达到了,但怒火还是一时难消,拔剑狠狠将面前的一张案几从中砍成了两截,这才丢下骇然色变的长公主,扬长而去。 …… 菩珠并不知道长公主府发生的事。转眼两天过去,这一日,六月初十,是姜氏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名千秋节。 孝昌皇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为了这个千秋节,内府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皇帝常为姜氏居蓬莱宫不能早晚见面尽孝而遗憾,特意在毗邻长安宫的东北方位修建了一座宫殿,名万岁宫,专用于此次的千秋大寿庆典。姜氏将在此宫接受群臣番邦与万民的朝贺。另外,今日起的三天之内,皇帝下令,海内断屠,不得杀生,又普通同庆,大赦天下。 这一日,姜氏将乘坐一辆由双匹月额宝马所驾的凤车,前后仪仗,羽卫如林,从蓬莱宫出发,沿跸道去往万岁宫。 如此盛大而隆重的场景,菩珠前世也亲眼见过并经历过。毕竟,菩猷之孙女的身份摆着,似这等场面,朝廷必然需她露脸,以示天恩浩荡。 但和前世又有些不同。前世她是以功臣家眷的身份跟随命妇们随在序列排后的一辆车中。今日,临出发前,却被蓬莱宫里的那位陈姓老女官给点到了前头。 严氏忙叫她上去。 菩珠便在身后许多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行至前方,登上一辆紧随姜氏凤车的紫色华盖宝车。 怀卫坐在这车里,同坐的还有另个与菩珠年纪仿佛的宫装少女,便是太子李承煜的妹妹,宁寿公主李琼瑶。 怀卫招手让菩珠坐到自己身边,欢喜地道:“我求了外祖母,想你和我同坐,外祖母答应了!” 菩珠朝公主见礼,李琼瑶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妆点过黛眉和唇脂的脸上停了一停,隐隐似有嫉色,随即目露鄙夷,不理不睬。 这个前世的皇家小姑性情倨傲,一向盛气凌人,菩珠不以为意,坐到怀卫让出来的空位上,通过半隐半现的马车紫色帷幕,看着外面这繁华无比的太平盛景。 方才上车之时,她注意到皇家其余尚未出嫁的公主郡主们都在后面的车里,但似乎没有宁福郡主李慧儿。 也是正常,这样的场合,似李慧儿的身份,自然不适合露脸。 “我四兄昨夜可算从道观回来了,他现在就在前头!边上是留王,陈王,他们也都是我侄儿!都在前头骑马保护我外祖母!” 怀卫指点前方让她看,一脸羡慕之色。 菩珠刚才早就看到了。 李玄度在前,轻甲戎衣,仪容英伟,是凤车的护卫官,带领侄儿留王和陈王负责将姜氏凤驾送到万岁宫。 怀卫又叹气:“本来我也想在前头骑马,四兄不让!我在银月城可是天天骑马的!他凭什么不让我保护外祖母?”语气诸多抱怨。 菩珠道:“等你再大些,就可以了。” 姜氏已登车,队伍准备要出发,李玄度骑马绕行一周作最后的巡查,经过紫车之畔,怀卫掀开车帘喊了他一声,指了指车里的菩珠,得意地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就让她和我同座,我看还你管得着吗?” 李玄度瞥了眼车中的那一道青影,策马回到了最前方。 凤驾上路,一路禁军把守,民众道旁跪拜,齐声同为姜氏贺寿。 京都六品之上的全部官员、各国番邦使节、民间选拔而来的年长有德者,共数千人,全部列队,在太子李承煜的带领下,已恭候在通往万岁宫正南门的朱雀阙前。 凤车抵达朱雀阙,其后尾随的车驾也纷纷跟了上来。 “太皇太后移驾万岁宫!” 引赞拖长声调,发出了一道庄严而洪亮的声音。 姜氏预备下凤车,后面车中的命妇也纷纷跟着预备。 怀卫不用迎上来的侍人扶,第一个抢先就跳了下去。 尊卑有别。菩珠退到一边,请路上没说一句话的宁寿公主李琼瑶下紫车。 李琼瑶站了起来,走到车门之畔,忽然停住,转头让她先下。 菩珠道:“请公主先下为宜。” 李琼瑶皱眉:“我让你下,你就给我下!” 菩珠看了她一眼,迈步走到车门前。就在她预备要下车的时候,站在她身旁的李琼瑶突然伸手,推向了她的腰。 李琼瑶一反常态一定要自己先下车,菩珠就留了个心眼,早有防备,手扶车厢,身子往侧旁挪了挪。 李琼瑶使了全身的力气,就想让这个僭越了等级,脸又长得讨厌的臣女当众丢个大丑。没想到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无所借力,身体顿时失了平衡,惊叫一声,人往外俯冲而去,眼看就要摔出去,侧旁忽然探过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给拽了回来。 她终于站稳脚,扭过脸。 菩珠微笑:“公主当心些。还是请公主先下车吧。”说着松开了手。 李琼瑶的心啵啵地跳。 这刚才自己若是真的如此一头摔出去,今日可就要成大羞耻了。 公主发出惊呼声,早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怀卫站在车门前,看得清清楚楚,生气,张嘴正要大喊,菩珠冲他摇头,示意噤声。 怀卫不甘地闭上了嘴,气呼呼地盯着李琼瑶。 紫车下的几个侍人也回过神,慌忙来扶。 李琼瑶的脸涨得血红,盯了对面这个臣女一眼,咬牙,低头下了车。 菩珠抬眼,恰撞上了方才走来亲自侍奉太皇太后下凤车的李玄度的两道目光。他看了眼侄女宁寿公主,视线又扫向自己这边。 菩珠不看他,垂下眼眸,微提裙裾,在侍人的扶助之下,稳稳地下了马车。 章节目录 第 32 章 万岁宫的千秋殿, 场面庄严而宏大。殿中布韶乐,丹墀殿内是王公、皇亲国戚和二品以上大臣的席位, 殿廊和甬道,设各番邦国和二品以下四品以上官员的席位,民间长者则位列丹墀殿外阶下的广场之中。皇后以下的命妇席位,则设在侧旁的配殿慈晖殿中。 姜氏高坐寿位。吉时至,皇帝率亲王、皇子、皇孙、曾孙,皇后领慈晖殿嫔妃公主命妇等一齐恭贺太皇太后千秋大寿。殿外的苍龙玄武朱雀白虎四阙观楼之上,烟花绽放, 一派盛世祥和的喜庆气氛。 已经多年未在公开场合正式露面的姜氏今日精神矍铄, 笑容满面,接受了众人分批的朝拜之后, 寿宴开席。席间又单独召见几名侍奉过数朝皇帝的老臣和年九十岁以上的民间长者,一一赐酒。番邦使节获得这种殊荣的,除了西狄使者外, 还有一位是阙国小王李嗣业。诸人近前单独拜见姜氏,得以亲切叙话,无不深感荣耀。尤其李嗣业, 听到姜氏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候自己的父王,道:“阔别多年,老阙王如今牙口可还好?”一时热泪盈眶,伏地长拜。 皇孙中除皇帝外,属秦王李玄度的辈分最高。按照预先设定好的步骤, 在太皇太后单独接见完毕之后,李玄度将领太子、留王、陈王等曾皇孙代她向内外宾敬酒, 并赐下寿杖如意缯绮彩缎等礼物。 李玄度趁着这个空档先退到后殿更衣,换上亲王礼服, 以便接下来去敬酒。 两个宫女服侍更衣。他戴上冠冕,套好外套,宫女正帮他系着繁复的大带,冷不防身后蹿进来一个人。 李玄度头也没回便知何人,道:“不好好吃你的东西,来此作甚?” 怀卫今日是个跨越等级无视辈分的特殊存在,地位超然,入千秋殿后,一直跟在姜氏的身边。今晚宴席可谓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似他好吃,中途跑来这里,确实是稀罕事了。 怀卫蹿到他的面前,仰面气道:“四兄,宁寿公主欺人太甚!先前在宫门外下车,她要菩家阿姊先下,阿姊下车,她竟伸手去推!幸好阿姊躲了过去,她自己倒是站不稳了,要不是阿姊拉回了她,我看她就要摔下去了!要我说,阿姊作甚去拉她?要是我,非但不拉,我还要踹她一脚才好!我气不过方才找她评理,她竟说我胡说八道诬赖她!可把我给气死了!你得帮菩家阿姊评评理!” 李玄度拂了拂手,命宫女退开,自己低头,系上腰间那只于阗白玉嵌宝石的带钩头,冷冷道:“人各有其位。你为何先僭越等级,让她上你的车?今日她没出大丑,算她还有点眼见力,运气也好。否则真跌了下去,害她的人里,也有你一个。先思你自己的过吧!”说罢扬举手臂,整了整冠冕,丢下张口结舌的怀卫,转身径自去了。 千秋殿内人声鼎沸,配殿之中,也是喜气洋洋。 菩珠跟着如今地位显著的郭朗妻,陪坐在陈太后近旁的一张筵席上,同桌的都是前朝老太妃。她一边听着郭朗妻和老太妃叙话,问到自己时回一句,一边留意着长公主。 长公主坐在陈太后的近旁,晚上显然三心二意,说笑之余不时回头,瞟一眼配殿的侧门方向,仿佛在等着什么。 菩珠早就找过全殿,陈惠媛今夜没有现身。 虽然有点同情这个后来据说被陈家幽禁再胡乱嫁了出去的女孩,但也仅此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任何的果,也都是有因的。就好比前世,她之所以没落个好下场,就是因为眼睛都盯在了后宫那么点地方,不知道后宫就算保住,外头起火,也是一场空。 这辈子,她虽然知道一些人的未来命运和走向,却不可能个个都去救。 何况,这还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正略略出神,陈太后那边来了一个老宫人,让她过去,说太后有话说。 前些天被召入宫的时候,陈太后恰好染了风寒,不便见面,所以当时没有得到召见。 菩珠走了过去,照规矩拜见。 陈太后还不到六十岁,白白胖胖,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但或许是体胖的缘故,身体虚,说几句话就要喘口气,精气神远不如已经七十高龄的太皇太后。将菩珠叫到面前,和蔼地问她入京后的情况,称赞了几句,赐她赏赐,让她往后常入宫叙话。 菩珠一一应是,拜谢,回到自己的位置。 “太后瞧着对你颇是满意。能多动就多走。往后若得太后青眼,于你大有好处走。”郭朗妻和她低声耳语。 郭朗妻自然希望自己巴结陈太后了。毕竟平日太皇太后极少见人,想巴结也没机会。剩下能巴结的就是陈太后。 其实上辈子,确实倒也像郭朗妻说的那样,她做了太子妃后,大约是爱屋及乌,疼爱孙儿李承煜的陈太后对自己确实挺不错。 但菩珠知道,这位陈太后再过几个月就薨了,再喜欢自己也是没用。 她正要应话,忽然看见一个宫人从侧门里闪身而入,朝着长公主的方向走去。 配殿里很多这种宫人来来往往伺候着人,也没人多注意他。 他行至长公主的身畔,弯腰下去,低低地说了句什么。长公主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喜色,随即盯了眼她对面的上官皇后,目中隐有得色。 菩珠的心微微一跳。 如果猜测没错,应该就是陈家女儿的事情败露了! 果然,没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传的,很快就传遍了全殿。郭朗妻和边上的几个老太妃讲着刚听来的消息,道今夜全城亮灯,如同元宵,陈家女儿趁机和府中一名侍卫在城东幽会,竟胆大包天,于暗巷做那种事,被正好巡夜路过的南司卫兵察觉,当场撞破。 本朝法律不管鸳鸯野合,也没有捉了浸猪笼之说,但不幸的事,卫兵里竟有人认得陈家女儿,飞快传播,也不知怎的,这么快便就传到了这里。 坐在另个位置的陈祖德妻甘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低头匆匆离去。没一会儿,菩珠看见长公主来到陈太后的边上,一阵耳语,神色间满是可怜可惜的味道。 陈太后听了,身体仿佛有点不适,长公主又慌了神,忙叫人过来和自己一道扶着人先下去休息了,最后剩下上官皇后,脸色有点难看。 于是焦点人物也迅速发生改变,姚侯夫人一下就成为了关注的中心。 当着上官皇后的面,她不敢高声笑,但明显是春风得意。 现在,陈家女儿如自己所知的那样出了事,退出太子妃竞争之列,李玄度若如他应允的那样,明日就帮自己把韩赤蛟给绑了藏起来,那么接下来就该是上官一党攻击姚家了,再接着…… 菩珠忽然觉得神清气爽。 一切皆在掌控,这种感觉真的太好。 她简直爱死这种感觉了! 今晚倒霉的人,毕竟是少数,也不可能影响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今晚的高|潮重头戏终于到来了。 太皇太后出千秋殿,来到万岁宫的南广场,登朱雀阙楼,居高临下。 戌时中刻,位于广场中央的五凤宝灯楼将被点亮。 这是一千名能工巧匠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完工的一座灯楼,悬有万灯,以呼应万寿之数。 楼呈宝塔状,高达三十丈,周围从底到顶,飞绕五只用相互连通的彩灯扎出的巨大的凤凰。时辰到,五名各自就位的匠作官听从号令,齐齐点燃了宝楼底层的引火灯。火油在暗管中流通无阻,带着火光一路蜿蜒,向上爬升,向着四周辐射。五盏亮十盏,十盏亮百盏,顷刻之间,从下到上,整座高楼上的一万盏彩灯次第全部点燃。 夜色之中,五只凤凰展翅欲飞,姿态各异,拱向楼顶。万盏灯火交相辉映,宝光熠熠,其灿烂辉耀,令星空亦为之黯然失色。 广场之上,将近万人亲眼目睹了这一犹如奇迹的盛景,在震撼带来的短暂静默过后,四周发出一阵齐声恭贺太皇太后万寿无疆的祝辞之声。 虽然前世也曾亲历过这一幕,但再次经历,或许是心境不同,菩珠的感觉,和前世截然不同。 前世,她在为这奇迹般的煌煌盛景感到惊艳和震撼。 而这辈子,这一刻,除了依然惊艳和震撼,她更多的感觉,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她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真能叫自己实现梦想,站在了此刻姜氏太皇太后落足的位置,她将会是何等的心情。 她忍不住悄悄看向姜氏,她心目中无所不能,也是完美无缺的西王母一般的人物。 她看到怀卫在姜氏的脚边,因为眼前的所见而欢喜跳跃。姜氏低头,爱怜地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脑袋,随即抬眼,望向她面前的那座冲天灯楼,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但不知为何,菩珠竟无法在她的眼神中寻到本以为应当有的激动和自豪。 菩珠感觉到的,只有深沉和苍凉。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她不死心,凝神再看。 姜氏仿佛有所觉察,突然转眸,扫了她一眼。 虽然只是淡淡一个转眸,目光亦称不上凌厉,但菩珠有一种感觉,她真的是在看自己! 周围那么多的人,她竟仿佛感觉到了自己在窥探她! 菩珠心脏狂跳,生出一种内心秘密被人窥破的恐惧之感,急忙低头垂眸,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良久,她缓缓地吁出憋着的一口气,再次抬头,姜氏已归坐,和侍奉在她身边的皇帝谈笑,笑容慈蔼,方才那转眸一瞥,似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灯楼亮后,各郡和大臣、使者开始分批进献寿礼。万寿如意、冠服簪饰、佛前供器、玉器宝石,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随后便是百戏之乐,热闹无比。 菩珠不敢再看姜氏,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看的对象。 她在离姜氏不远的左侧,对面,作为姜氏曾外孙的韩赤蛟也在近旁。这个长公主府世子,从她立这里开始,两只眼睛就似乎在自己身上生了根,不停地看。 菩珠心里厌烦无比,忍不住去寻那道身影。 李玄度也在姜氏的近旁,加上很显眼,菩珠很快就看到了他。 他此刻藩王冠冕,华服玉带,人看起来尊贵无比。 菩珠瞟了几眼,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眼神上的回应,保证明天他会如承诺的那样帮自己把人给搞走。 但李玄度压根儿就没任何反应。 她看向他,他的两只眼睛就盯着灯楼前的百戏,仿佛看得专心致志。 菩珠只得作罢,在心里劝慰自己,他既答应,必定会做,不会拿自己耍玩。 这时,一队人马在引赞官的引领下,从阙门穿过,来到灯楼前,朝着阙楼上的姜氏行拜礼,高呼贺辞。 这是来自西域合循国的使团人员。 菩珠通语言,不用译官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使官说,国王为了感谢去岁皇朝帮助他们赶走了前来侵犯的邻国,特意从极西的大秦带来了一个新的幻术,幻术之末,勇士会将一只百宝匣从树顶射落,进献太皇太后,恭贺万寿无疆。 西域有国,出各种擅长幻术表演之人,能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在京都的南市,便不乏这种百戏之人。 怀卫鼓掌,姜氏也显得有点兴趣,命照演。只见几名黄发卷须的胡人上场,一阵云雾过后,云雾中出现一条巨大的比目鱼,摇头摆须,栩栩如生,俄而幻为长龙,长龙绕着灯楼游走一圈,倏然立地,竟幻化为树,树迎风而长,很快长得与灯楼相平,这时,树顶之上出现了一只匣子。 这便是庆贺姜氏大寿的宝匣,待射落后,进献姜氏。 一个胡人武士执弓来到树下,挽弓搭箭,对准树顶的匣子。 菩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或许夜风偏大,竿子太高,也或许是武士在万众瞩目之下紧张,他的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未能顺利射落匣子。 要到第三箭才中。 菩珠记得当时,和循国使者尴尬请罪,武士更是羞愧万分。幸好姜氏非但不怪,反而命人赐酒于武士,这才度过场面。 果然,和她所知的一样,第一箭,武士射偏。 全场静默。 使者不安。原本之所以最后这么设计,是想在众人面前显示本国武士精湛的射艺,没想到竟失了手。 武士也紧张了起来,第二箭迟疑了下,方发了出去。 这一次,依然没有射落。箭贴着百宝匣堪堪擦过。 场面顿时变得尴尬。万人之众,竟鸦雀无声。 汗水从武士的额头涔涔滚落。 他稳住神,第三次搭弓,瞄准,屏息正待发射出去,忽然场中有了变数。 一支尾饰白羽的箭已离弦而出,朝着木顶的匣子破空而去,转眼到达,不偏不倚,正中匣心。 匣子从树顶落了下来。就在同一时刻,众人眼前的幻术全部消失,再看去,场中不过一根长竿,一片青帷,竟如此而已。 宝匣落下,被预先等在竿下的人稳稳托住。 代替和循国武士射落了宝匣的人,竟是当朝太子李承煜。 他将弓箭还给了身旁的一名护卫,随即示意接匣之人前去进献。 那人回过神,急忙快步朝着阙楼而去,双手将宝匣高高举过头顶,恭贺万寿无疆。 朱雀阙的周围,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之声。 人人都为太子这及时挺身而出精准解围的一箭而高声喝彩,连和循国的使者也讪讪上前,向他拜谢。 那武士羞愧万分,跪地,朝着阙楼的方向深深谢罪,低头而出。 李承煜唇畔带着微笑,在万众唯一的无上荣耀之中,情不自禁地将他的注目投向了那个令他时刻挂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菩家女郎。 菩珠知道他在看自己,却没有给予他目光的回应。 她低头,不动声色地悄悄往后挪了挪,希望前头的命妇能把自己挡住,不要让人发现太子在看她。 在太子妃的位子看似就在前头招手,实则还没落地之前,她丝毫也不想出这种风头。 李玄度顺着侄儿的目光扫了一眼,便看到那抹缩在人后的影。 他收回了目光。神色冷淡。 …… 这一夜再没出什么意外了。 万岁宫的庆典结束,但全城的庆贺还在继续,花灯也要连亮三夜。 这个晚上,菩珠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早早起身,就希望能听到韩赤蛟被“藏”起来的消息。 郭朗妻如今在京都里极有脸面,各种小道消息,不管有无确证,第一时间就会有人传给她。 但是这个白天,什么消息也没有。 严氏就只提了下昨晚陈家女儿那事的后续,说陈祖德妻今日托病不出,大门紧闭,并且开始在菩珠的面前为长公主府说好话。 菩珠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却有点急,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应该是人已经丢了,但长公主府在压消息,暗中寻找而已。 但是她的希望破灭了。 继续等了一晚上,第三天,她借故出门买古籍,来到了位于皇城北的承福里――那一带除了有古玩书籍的铺子,还集中了京都诸多权贵的宅邸。长公主府就在那里。 她想探听下长公主府的动静。没想到还没到长公主宅,在街头竟就碰见了韩赤蛟。韩赤蛟一身华服,坐在马背之上,前后家奴跟从,顾盼自得。 菩珠心一下就冷了,遭了一个极大的打击。急忙拉低遮面的幂篱背过身去,待韩赤蛟走过,哪里还有心思去逛书铺,唤了随从便匆匆回了郭家。 李玄度竟真的耍弄了她!根本就没有帮她! 不过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回想那日和他见面的经过,他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张口说出过任何一句明确答应帮自己的话。他只说了一句叫自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如此而已。 只是自己把他的这种态度误会成了答应而已。 菩珠懊悔万分,一面在心里痛骂自己蠢,怎会相信那个人,一面立刻下了决心,决定铤而走险。 如果没有料错,这几日就是自己能否做上太子妃位置的关键时刻。想到郭朗妻这两天总有意无意般地在自己面前提长公主的好,她心中警铃愈发大作。 万一长公主还是之前那种打算,谁知道在自己被提名为太子妃人选的时候,她会不会从中作梗? 她绝不能冒这种风险。 菩珠知道京都有专门替人干各种上不得台面的事的人,这是上辈子她后来从自己亲信的口中了解过来的内情,这种人被称为“百辟”,收钱后替人消|灾,严守行规,其中一个最著名的百辟人,落脚地点在南市一间名为万福的小客栈里。百辟不问雇主身份,也不问缘由,只要给的起钱,什么都做,何况这种不涉及人命的活。 虽然她想令他消失几天的人身份高贵,但只要钱给得足够,他们应该会接的。 事实上,在几天前她想出解决麻烦的这个法子之时,第一时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崔铉的影子。如果自己开口叫他帮忙,他一定会帮,而且,菩珠相信他也会完成得很好。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一是距离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二来,她并不想令崔铉卷入自己这种事。对那个少年,她很有好感,希望他在河西照着他人生原本应该有的步调,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当时她想到去找李玄度,利用他的能力来帮自己做这件事。 而现在,显然李玄度这边是指望不上了。 她刚到京都没几日,根本谈不上立稳脚,身边能差遣做事的亲信更是一个也无。哪怕找百辟会有潜在的风险,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了。 幸好这些天她收到了许多赏赐,折合钱的话,堪称一笔巨款。除了带有内制标记的东西不能用外,菩珠把所有值钱的物件和金饼卷在一起,用包袱裹了,焦急地等到天黑,就去找郭朗妻,说自己想再出门去逛夜市看花灯。 今夜是千秋节三日庆典的最后一夜。几乎半个城的人都涌了出来作乐。 郭朗妻对她几日频频出门感到有些不悦,似她自己的孙女便文静而乖巧,这种热闹从来不凑。尤其是出了陈家女儿那种事后,她更希望菩珠能像自己的孙女一样尽量待在家中,有事也不必自己亲自出门。 但她开口要求了,毕竟不是真正的自家人,不好拒绝。最后勉强答应,安排人跟随,叫她早些回来,莫玩得太迟。 菩珠直接一身男装,在郭朗妻并不如何满意的注目之中出了郭家门,一出去,直奔最热闹的南市,到了那里,靠近万福客栈,命郭家随从在路边等着,自己拿了包裹走到客栈的门前,望了一眼里头,咬牙正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小淑女!” 叶霄? 菩珠迅速回头,果然,看见叶霄竟站在自己的身后。 叶霄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低声道:“主上命我转告你一声,事情三日前便已解决。” 这家客栈的背景,他很清楚。若是遇到不便自己出面的事,他也会找这种人去做。 他看了眼菩家的小女郎,压下心中的惊诧之意。 “小淑女若无别事,还是尽早回家吧。” 这个晚上,回去之后,菩珠再次失眠了,心情郁闷无比。 显然,从叶霄的话来判断,李玄度没有采纳自己的方法,而是用了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法子打消了长公主的念头。 这本来很好。 但她不明白,李玄度分明知道自己很焦急,火烧眉毛似的那种焦急。既然三天前他就已经把事情解决了,为什么竟慢腾腾地等到今夜才叫叶霄来告诉自己? 是不是那日他答应,过后又懊悔,只是出于守信,勉强做了,心里却不痛快,这才故意玩|弄自己,让自己也煎熬个几天,他才觉着爽快? 虽然彻底地放下了心,但菩珠心里的感激之情却在顷刻间全都没了。 罢了,原本就是日后不能留的人,现在能利用就利用,一件还算趁手的工具而已。 其实这样最好不过了,省得日后觉着欠他人情,做事绊手绊脚,不得痛快! …… 这一夜菩珠心中时而郁闷至极,时而为未来的渐渐明晰化而感到兴奋和期待,迟迟睡不着觉。 她不知道,太子李承煜这一晚的心情也是异常兴奋,以致彻夜难眠。 这几天于李承煜而言,好事接二连三。 先是千秋寿的那一夜,当时眼见番邦武士接连两次失手,他抑制不住冲动,出列代对方一箭射落了百宝匣,出尽风头。接着得知消息,极有可能会被立为太子妃的陈家女儿竟然出了意外。这些都罢了,就在今晚,他刚刚又获悉一个消息,有大臣上折,向父皇举荐菩猷之的孙女为太子妃。 一切竟进展得这么顺利!就仿佛上天知道他的所想,按照他的所想,一步一步地帮助他实现心愿。 他根本睡不着觉,在榻上辗转一夜,第二天早早去往积善宫。目的除了探望因陈家女儿事而感到身体不适的祖母陈太后外,也想试探下太后的态度,想让她在皇帝面前为菩家孙女发话。 毕竟,太后最喜欢的陈祖德之女已经彻底没了指望,那么让太后支持菩家孙女的希望就变得很大。 李承煜赶到积善宫,在太后的寝殿外被告知,方一大早,宁寿公主和他的姑母长公主也都相继来了,正在里头探望太后。 李承煜匆匆入内,快行至寝殿,忽然听到妹妹李琼瑶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似提及菩家孙女,便命宫人止步不必通报,自己也停了脚步。 不听便罢,待听清妹妹的话后,他禁不住火冒三丈。 李琼瑶竟然一大早过来在太后面前说菩家孙女的坏话,说那日千秋大寿,她僭越等级上了自己的车,毫无教养,在车中对自己不理不睬,下车之时,竟还抢着要比自己先下,险些害自己摔下紫车丢丑。 “皇祖母,您想想,这样的人,她怎能做我皇兄的太子妃……” 陈太后皱眉:“那晚上我见了她,本道她还不错,知书达理,原来竟是如此之人?” 长公主在一旁笑吟吟地听着,一语不发。 李琼瑶抹了下泪,正要再继续说下去,忽然身后起了一阵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闯入的李承煜一把扯出寝殿,拽到外面一个无人之处,松开了她的手。 李承煜对她一向很好,李琼瑶有些惊诧,揉了揉被兄长攥得发疼的手腕,抱怨:“皇兄你做甚?我手都要被你扯断了!” “你方才说什么?她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她怎么得罪你了,你竟大早跑到皇祖母面前胡说八道?我警告你,你若再敢说她半句不好,我对你不客气!” 太子长兄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怒气冲冲,朝着自己大发雷霆。 李琼瑶惊呆了,呆呆地望着片刻眼前这个变得仿佛不认识的兄长,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顿脚:“皇兄你怎么了?她是你什么人?你竟如此和我说话?” 李承煜厉声道:“这不是你的事,你少给我掺和!我再警告你一遍,再让我知道你说她坏话,没你的好!” 李琼瑶瑟缩了下,不敢再出声,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承煜心烦意乱,想了下,忍住怒气哄李琼瑶,让她立刻跟着自己回去向太后解释方才的话,说都是她在胡说而已。 兄妹在殿檐的角落下说着话,方才尾随跟了出来的长公主李丽华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大惊。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侄儿李承煜竟然如此维护菩家孙女,对一向疼爱的妹妹都说出了这样的狠话,看起来,显然已是情根深种,不止是有意那么简单了。 李承煜到底是怎么和菩家孙女认识并倾心于她的,这一点不重要,长公主也没兴趣知道。 昨晚她得知了一件令她很是不悦的事情,她原本看中想替儿子娶进门的菩家孙女竟突然被人推举,冒出来变成新的太子妃人选。这令她力推的姚侯之女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所以一早她来积善宫,想让陈太后帮自己为姚侯之女发话,正好遇到侄女宁寿公主在说菩家孙女的坏话,正求之不得,没想到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无意间得知了这样一个秘密。 菩家的孙女很有可能危及姚侯女的太子妃之位,令自己谋划落空,这还在其次。 万一,她是说万一,倘若太子妃的位子真的落到菩家那丫头片子的头上,自己儿子日后不死心,以他的秉性,一时糊涂做出什么犯上之举也是难讲。得罪李承煜,这个日后的皇帝,那就是大麻烦。 长公主想起就在昨夜,儿子竟还嚷着要去求皇帝舅舅赐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绝对不能让菩家的丫头片子做成太子妃! 不但如此,为绝后患,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把她从京都弄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长公主沉吟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突然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她想到了李玄度,她的皇四弟。 一个再适合不过的人。 章节目录 第 33 章 本朝以孝治天下, 至今上孝昌皇帝,更是如此, 处处身体力行,为天下之表率,譬如,皇帝一向提倡简朴,却不惜耗费内府巨资,用刚过去的千秋大典向天下昭显了他对姜氏太皇太后的孝道。今日得知陈太后体感又是不适,紫宸殿议事毕, 便去积善宫探病。 皇后上官氏方来过这里, 遇到长公主,获悉长公主从早间起便一直侍在陈太后榻前, 未曾离开过半步路,与长公主勉强应对几句,摆驾而去。皇帝到来, 询问太医用药,让太后好生休养,探望完, 便也离去。 长公主送皇帝,劝道:“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母后这边,陛下放心交给我便是,我定会照顾好母后, 叫陛下没有后顾之忧。” 孝昌皇帝和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感情甚笃,虽也隐隐知悉她与南司沈D的事, 却从不加过问,闻言颔首:“辛劳阿姊, 朕先去了。” 长公主却道:“陛下可否拨冗片刻,我另有一事要与陛下商议。” 皇帝随长姐转入近旁一间侧殿,屏退了宫人,长公主道:“陛下,我前些日去蓬莱宫探望太皇太后,听太皇太后之言,虽未明说,却分明是为四弟的终身大事在牵肠挂肚。毕竟四弟年纪不小,这回既已归京,恰又逢太子议婚,我便想,陛下何不也为四弟安排一门适合的亲事,以慰太皇太后之心。” 皇帝道:“朕也常为四弟此事挂怀,每每想起,心中颇是不安。既如此,阿姊知太皇太后可有中意之人?” 长公主摇头:“这个我倒未听太皇太后提及,只不过,阿姊这里有一位现成人选,可供陛下考虑。” “何人?” “便是菩猷之的孙女。我亲眼见过那孩子,容貌体态俱佳,年纪也是正好,且知书达理,举手投足,无一不显大家闺秀之风。不瞒陛下,我第一眼瞧见菩家那女孩儿,便觉着她与四弟二人犹如天作之合。” “这些都罢了,无需我多说。阿姊是觉着,菩家孙女若被立为秦王妃,入皇家牒谱,不仅是为菩猷之平反一案添一重墨,锦上添花,更足以向天下彰显陛下对忠臣之厚待。至于四弟那里……” 长公主顿了一顿,觑皇帝的神色。 李玄度身份特殊,虽在先帝驾崩前便被先帝亲口赦罪,但有些事,对于他们这种生于皇家的人而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很快她继续道:“陛下对四弟的手足之情,关爱之深,非但太皇太后看在眼中,朝臣,乃至天下,何人不知?为耽搁了婚事的四弟主婚,择绝世佳人为配偶,更显陛下厚爱。四弟那里,我料他必也会感激不尽。” 皇帝笑着颔首:“皇阿姊所言有理,待朕考虑过后,再作论断。” 长公主亦笑:“那是自然,陛下也知我一向嘴碎,又见太皇太后记挂此事,今日恰好在此遇到陛下,这才胡乱说了几句,若有不妥,陛下勿见怪,一切皆以陛下为决断。” 孝昌皇帝一向勤政,回到紫宸殿,却未像往常那样处理案头堆积着的政务,沉思半晌,将内府令沈皋唤来,吩咐了一句。是夜亥时,一人从皇宫东北角的延庆小门入内,穿过夜色笼罩的重重漆黑殿宇,来到了一处还亮着灯火的殿前。 此人年近五旬,面黄无须,正是孝昌皇帝最信用的内府令沈皋。他入内,经过两个立得形同木偶的宫人面前,使了个眼色,宫人便似活了过来,立刻退了出去。 沈皋关门,朝着案后尚在御批奏折的皇帝轻声道:“陛下,奴婢回来了。” “怎么讲?”皇帝未停手中之笔,一边继续披着奏折,一边问。 “据大真人之言,秦王这些时日,或于静室打坐,或与其论道。除太皇太后千秋节外,寸步未出紫阳观。” 皇帝唔了一声:“可有人去见过他?” “有。” “何人?” “据小道童讲,六天之前,有一年轻女郎女扮男装入道观求见殿下,盘桓了将近半日,傍晚方离去。据外貌描述,推断应是菩家孙女无误。” 皇帝停住,搁笔,抬起头:“她找秦王何事?” 沈皋摇头:“这个外人不知,大真人亦不知。” “除了菩家孙女,可还有别人去过他那里?” “有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韩荣昌。” 皇帝诧异:“是他?他去又是何事?” “这个也是不得而知。除这二人之外,这些日再无旁人与秦王有过联系。”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声知道。 沈皋退下去前,迟疑了下,问:“陛下,可要我派人在道观里暗中监视?” 李玄度在西海郡的两三年里,一直受到秘密监视,故沈皋多问了如此一句。 “陛下放心,必不会令太皇太后知晓。”他又添了一句。 皇帝淡淡道:“你若有心不轨,会选这种时候于朕的眼皮子底下与人交通谋事?朕的四弟,可不比你愚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皋面带羞惭,低声受教。 次日小朝会后,皇帝单独留下广平侯韩荣昌,见他于紫宸殿的便殿。 韩荣昌少年时名门子弟,不是什么善茬,亦是个顾盼自雄、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物。先帝宣宁年间,二十岁的姜毅领大将军印迎战狄国之时,他是姜毅麾下的一名副将,时年不过十八,便奋勇争当先锋,立过大功。后来做了驸马,这才一蹶不振,那日实在是把柄被人捏在手里,无路可退,逼得当年的凶心恶胆全都出来了,终于重振了一回昔日的男子气概。但过后,心中有些担忧。回想自己当时说的那些话,足以论罪,若李丽华真的怀恨翻脸,皇帝降罪,自己是无妨,哪怕真被发去和姜毅一道边郡养马,姜毅也是他佩服的人,正好可以多多亲近。 但问题是,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后头还有一家子的韩氏之人。 这两日他有些忐忑,因日常职务是光禄寺羽林中郎将,主宫廷内的宿卫护从,索性就不回长公主府了,宿在衙门里。今日朝会低着头,一声不吭,唯恐皇帝注意自己。 怕什么来什么,散朝后竟被皇帝单独传召。韩荣昌也就认命了,行了礼,等雷霆之怒降落头顶,没想到皇帝和颜悦色,开口问他这几日在忙什么。 韩荣昌略略松气,但也知今上性情猜沉,岂敢松懈,道自己忙着职务之事,将功赎罪,以补之前征天水不利犯下的过错。 皇帝道:“罢了,世上又有几个常胜将军。你韩氏是开国名门,数代忠良,只要你忠不避危,效力朝廷,朕又岂会以一二胜负而论人长短?” 韩荣昌彻底放下了心,知道是没事了,但很快又感到疑惑,知皇帝特意召见,不可能是为了安抚自己,便恭声道:“此为臣之本分!但有能用之处,臣誓死效忠!” 皇帝微笑点头:“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趟紫阳观,应当是去探望秦王。他在观中过得如何?一切可好?” 韩荣昌也不傻,顿时了悟,知自己该做什么了,怎敢再等皇帝开口明问,立刻将那日自己收到李玄度的信后跑去道观询问的经过讲了一遍,自然了,隐瞒掉他拿自己前妻之事威胁的一段,只说他拜求自己。 讲完,皇帝一语不发,神色有些怪异。 他唯恐皇帝不信,信誓旦旦:“臣绝不敢有半句欺瞒,若有欺瞒,陛下诛我!” 皇帝道:“秦王怎会无缘无故叫你阻止长公主为蛟儿求亲?他可有讲?” 韩荣昌摇头:“这个秦王未曾言明……” 他迟疑了下,忍不住说出了这几日自己慢慢回味出来的一点味道。 “陛下,以臣之见,十有八|九,应是秦王有意于菩家淑女,知晓了长公主的意图,这才恳求我帮忙予以阻止。” 皇帝道:“他怎知长公主有如此意图?” 韩荣昌脑子转得快,立刻道:“想必菩家淑女对他亦是有心,哪里知道了,便告诉了他。”说完屏声敛气不敢发声,半晌也没听到皇帝再开口,壮胆偷看一眼,皇帝仿佛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微笑道:“朕知晓。无事了,你退下吧。” 韩荣昌暗暗吁了一口气,虽对自己这么快就出卖了李玄度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大事,何况,他也拿自己告诉他的私密事威胁了自己,同样不是个厚道人,和自己半斤八两差不多。这么一想,两不相欠,心安理得。遂唯唯诺诺应声,拜退而出。 韩荣昌走了后,沈皋从隐处现身。皇帝问:“方才的话,你觉如何?” 沈皋道:“韩驸马一向谨慎守身,料他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凝神了片刻,忽问:“阙国李嗣业走了?” “前日走的,秦王送至北城门外。” “阙国如今人丁几何?” “禀陛下,据奴婢所知,阙国这些年人口增衍不断。户口近十万,国民三四十万,其中十六岁至四十的壮丁至少占四五成,国人平时为民,战时为军,盐铁繁荣。一二十万的壮丁……” 沈皋停了一停,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声音吃紧:“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此次刘崇与天水王二人合并,调征的人马,亦不到十万之数!” 皇帝眉头紧皱,目光落到搁于案角的一方白玉螭虎盘钮印玺之上,定了片刻,忽道:“你派个能干之人,八百里加急去往河西,替朕查菩家孙女此前的经历,与什么人往来,有何事迹,全部查清楚,尽快回报!” 沈皋得命而去,半个月后,就此事回复皇帝,道派去的人已归来,也带回了消息。 “消息如何?” “禀陛下,菩家淑女八岁充边,十岁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无罪后,被如今的河西宣威都尉杨洪收养。据杨洪言,此女聪敏有见识,因刘崇不得民心,力劝他勿随,他听取菩女之言,如今方得以继续效忠朝廷。” 皇帝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哦了一声,又问:“此女平日都与何人往来?” “禀陛下,此女平日与人往来不多,但有一十八岁的少年人,姓崔名铉,乃太宗朝骑郎将崔昀之后代。” “崔昀?” 皇帝终于想了起来,“太宗朝时因党争获罪的那个崔昀?” “正是。当初获罪发往河西,至崔铉已是第三代。他在杨洪手下做事,如今任武骑尉。” “十八岁便掌五百人马,倒也难得。他可有说菩女之事?” “禀陛下,这个崔铉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说,故使者将人直接带来京都,以备讯问。如今人就暂时押在奴婢内府。奴婢一旦从他口中问出东西,便就呈给陛下。” 皇帝随意点了点头:“除了这些,菩女再无别的特别之处了吗?” 沈皋告罪:“奴婢无能,目前为止只获悉这些,再无别事。” 皇帝出神了片刻,忽道:“安排下去,召菩女入宫,朕要亲眼看一看她。” …… 事情好像变得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距离姜氏千秋大庆,过去已经半个多月。 菩珠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这个时候,立自己为太子妃的诏书已经送达郭府。 然而现在,虽然长公主那边再没有任何麻烦,但宫中竟也没有半点消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渐渐等得忐忑,继而不安,所幸唯一一件还算值得安慰的事情就是也没有听到姚侯之女姚含贞被立为太子妃的消息。接着三天之前,她又收到了一封李承煜派亲信秘密传给她的信,安慰她,让她不要焦心,说自从她被提名为太子妃的人选,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全部认同,父皇立她的可能性极大,之所以朱批迟迟未下,可能是和父皇最近忙碌有关。他让她安心,说自己一有新的消息就会及时通知她。 李承煜那边的新消息还没有到来,三天后的这日,一个宫使来到郭家,传话道陈太后要召她入宫叙话。 章节目录 第 34 章 菩珠立刻联想到了太子议婚一事, 疑心会不会是要再相看自己一回,不敢怠慢, 立刻梳洗更衣,随宫使坐上宫车,入了皇宫。 她对皇宫再熟悉不过,知陈太后居的积善宫位于宫城靠后正北的方位,被带了进去,却不是立刻入内,而是停在了积善宫靠西的拾华殿。 这里位置比较偏, 前世她没怎么来过, 记得好像用作配殿,长年空置。 宫使将她领入, 留两个宫女在侧,命她稍候,说先去通报, 人便走了。 菩珠等了一会儿,心中隐隐不安,仿佛哪里不对劲。但身处深宫, 知不能随意走动半步。正一边猜疑一边捺着性子等,突然听到殿外发出一声惊呼,似是宫女所发,急忙跑出去,看见墙头竟然翻入一个宫卫打扮的蒙面男子, 一跃而下,朝这边疾奔而来, 迅速到了近前,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 向着两个站在宫阶上正惊呼奔逃的宫女横颈抹去。 刹时血沫横飞,宫女当场倒地毙命,血喷了一地,惨不忍睹。 菩珠大惊失色,下意识转身往殿内奔逃,想反闩门,却怎敌得过这突然现身之人,还没奔几步,就被对方拦住了去路,接着,那柄还染着宫女颈血的匕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你若敢喊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蒙面人低声威胁。 菩珠看着阶下那两个宫女的惨死之状,犹如两只被割了脖的鸡,早就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差点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在哪里?路怎么走?快说!” 对面的人朝她挥了下匕首,目露凶光。 菩珠咬着牙,心里天人交战,在说与不说的边缘挣扎徘徊了几息,见对方将匕首指了过来,离自己脖颈更近了,森森的死亡威胁之下,脑子反而清醒了过来。 太诡异了。 大白天的,皇宫里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明目张胆行刺的刺客,听这个刺客的意思,竟还要去刺杀皇帝。 观刺客衣着,似是光禄寺下的羽林宫卫。 如果此人是外来混入的,想入皇宫,必须过两关。 第一关北衙禁军,守卫宫门。 第二关羽林宫卫,戍卫内廷。 这两批人关系皇帝的性命安危,非亲信不用,也不可能有尸位素餐之辈。想当年,梁太子逼宫,虽精心准备,还得了李玄度的相助顺利闯入皇宫,但最后却还是事败。除了消息泄露之外,羽林宫卫迅速集结,强力阻挡,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今日这个刺客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带着凶器混进皇宫深入这里? 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此人就是羽林宫卫,早早潜伏了下来,但既然要对皇帝不利,必定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将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临行动了,还跟个瞎子似的要靠别人指路? 疑虑电光火石般地从菩珠脑海里掠过。虽然她暂时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但却彻底冷静了下来,看着对方眼睛道:“我是外来之人,被带到此处等待召见。你逼我也没用,我不认得路。” 对方仿佛一愣,迟疑了下,持着匕首的那只手缓缓地松了些。 菩珠又道:“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也不管你是谁,劝你一句,莫再伤人,更不要图谋作乱,还是趁着被发现之前赶紧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还能藏起来逃走……” 这自然是鬼话了。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对方的眼神,想分散其注意力,趁其不备,狠狠踹他胯部,以获得逃生的机会。 男子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便是胯,一旦被踢中,轻则失去反抗能力,重则当场毙命。 这是上辈子后来京都变乱之时,身边人教她的防身之术。 但奇怪的是,菩珠发现刺客竟频频扭头,视线瞟向殿外,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菩珠愈发觉得古怪,并且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对方并不想伤害自己。 她便试探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对方果然没有逼上来,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收了匕首,转身出殿。转眼消失不见。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门外随了南风飘来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之外,菩珠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奇怪的噩梦。 她定下心神,拖着发软的脚步来到殿槛前,看见宫阶上卧在血泊里的那两具片刻前还鲜活着的宫女尸体,忍住胸中一阵反胃,正想呼叫人,忽然看见沈皋带着几个宫人现身,宫人们迅速奔到近前,将宫女的尸体用布裹起来抬走。 沈皋恍若未见,径直走了过来,笑道:“小淑女,太后困觉一直未醒,今日召见免了,改下回吧。”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刚才的那一幕,绝对是故意的安排。现在看起来,仿佛是为了试探她。 既然发生在皇宫里,那必定是皇帝的授意,否则,沈皋自己敢胆大包天在皇宫里动刀杀人? 但她还是有点没想通,皇帝为什么要这么考验自己?难道是和立太子妃有关? 上辈子,她并没有经历过这样奇怪而血腥的考验。 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满心的疑惑,心里乱糟糟的,却不能问出口来,只能应是。 沈皋竟亲自带她出宫,行至宫门口方停步,低声微笑道:“小淑女,方才配殿之事是个意外,刺客已经解决。你不必害怕,也不用声张,明白吗?” 菩珠低低地应是。 “很好,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沈皋召唤了一声,立刻有宫人来,恭敬地引着菩珠上了一辆宫车。 沈皋目送宫车辚辚而去,回到皇帝面前,将方才发生的一幕,包括每一个细节,一五一十,全部讲述了一遍。 “陛下,此女果然和一般女子不同,并未因了事发突然而举措失当,相反,可谓临危不惧,且确实聪敏。观她当时言行,似也觉察到了刺客异样。奴婢以为,确实是个难得的可用之人。” 皇帝微微颔首。 “秦王呢?前次河西之行,有无异常?他是如何认得菩猷之孙女的?” 沈皋道:“奴婢正想禀告陛下,查这边的人也传来消息了。据福禄驿置驿官讲,秦王当夜落脚驿舍,是菩女与那阿菊老姆为秦王做的晚膳。秦王得知她的身份,应是怜悯,给了厚赏。二人应当便是如此认识的。” 皇帝叹息了一声:“朕的四弟,还是当年的四弟啊!自己都落得如此处境了,对这些人还是不忘怜悯,施以恩惠。年初之时,菩猷之尚未翻案正名。他便不怕被朕知晓了?” 皇帝语气颇多感慨,听不出来是褒,还是贬。 沈皋不敢立刻接话,等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以奴婢之见,于陛下而言,这才是好事啊。” “怎讲?” “奴婢不敢说。” “恕你无罪。” 沈皋这才道:“秦王的性子,陛下应当知道,少年时轻财任侠,亦桀骜自恃,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这些年沉浮历练,若是叫他变得事事隐忍不发,心机深沉,于陛下而言,反是坏事。又譬如这回,菩女向他求助,欲摆脱韩世子,他亦慨然出手,不管有无男女情愫,此举倒合他少年起的一贯秉性。可见秦王这几年虽改而奉道,但其人之心性,与从前相差无几。这于陛下而言,岂非好事?” 皇帝沉默了片刻,复叹息:“朕又何尝愿意兄弟离心彼此防范?奈何人心难料,谁知他是不是故意做给朕看,好叫朕不加防备呢?” 这几年,据皇帝安插在西海郡的眼线报告,秦王日常完全没有半点异样,私下也从未与阙人交通往来。 但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表象,秦王的手段太过隐秘,以至瞒过了眼线? 皇帝总是无法安心。 “那是自然,陛下未雨绸缪,天经地义!如今陛下不是已经有了菩女吗?”沈皋轻声道。 皇帝沉吟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那件事办妥了吗?” “妥了,菩女出了郭家,奴婢便着人上门去办了。陛下放心,绝不会出岔子。菩女与那妇人相伴多年,感情深厚,说情同母女,亦不为过。” 皇帝不再说话,从案头抽出那份录有太子妃人选名单的折,取御笔,将上头“菩氏女”三字一笔勾掉。 申时,蓬莱宫中,陈老女官吩咐宫女准备为太皇太后上膳。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这两年每日只进两餐,且饮食清淡,不喜荤腥。老女官生怕长久下去于身体不利,隔个几日,会叫尚食令往太皇太后所用的蔬中掺些肉糜。好在这一两个月,自从小王子来了后,祖孙一同用饭,对着大口大口吃饭的小王子,太皇太后的胃口比从前好了不少,这让老女官感到欣慰不已。 尚食令将晚膳递出,陈女官正要送餐至寝殿,忽闻消息,皇帝陛下亲自前来侍奉太皇太后用膳了,忙到寝殿,果然,皇帝已经立于食案侧,正亲手从宫人捧着的食盒中取出带来的饭食,一一摆在食案之上,态度恭敬。 陈女官忙上去,一同服侍。 姜氏叫皇帝同食,皇帝推却。姜氏也不勉强,吃了些,便命撤了。 陈女官撤食后,领人退了出来。寝殿中剩姜氏与皇帝二人,姜氏微笑道:“皇帝可还有事?” 皇帝道:“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确实,孙儿今日前来,除了侍奉皇祖母用膳,另外还有一件好事。” “何事?” “便是四弟玉麟儿的人生大事!” 皇帝的神情十分欣喜,不待姜氏发问,继续道:“四弟年纪也不小了,从前蹉跎,以致于至今尚未立妃,无人照顾。朕每每想起,心中总是无比愧疚,更是知道皇祖母为此亦牵肠挂肚。全是朕的不孝。此次四弟归京,恰好逢太子议婚,朕便想着,须趁如此机会为四弟也考虑一番。这些日,朕看来看去,京都之中,也就只有菩猷之的孙女堪配四弟了,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更巧的是,韩驸马亲口向朕证言,四弟倾心于菩家孙女。这岂不是天赐下的良缘?朕兴奋难当,想起皇祖母,忙赶了过来,第一个向皇祖母报喜,好叫皇祖母与朕同乐!” 姜氏一怔,缓缓地从案后站了起来。 皇帝立刻上前,伸手扶住她胳膊:“皇祖母难道不高兴吗?如此佳偶天成!” 姜氏转向皇帝:“韩驸马之言,皇帝确信?” 皇帝颔首:“千真万确!朕是一心成全四弟。他那里,朕方才已经派人去传召了,叫他尽快入宫来皇祖母您这里,朕欲当面将朕的赐婚之意告知于他,愿不愿意,等他自己来了,一问便知!” 章节目录 第 35 章 回的路上, 菩珠依然百思不解。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今日入宫这一趟的奇怪遭遇到底是为何意, 皇帝意图何在?满腹疑虑心思重重地回到郭家,入内穿过前堂往后院去,半道看见郭朗妻被几个仆妇簇着从对面的廊下走了过来,忙打起精神预备盘问。 果然,严氏问她入宫何事。菩珠随口道自己见了陈太后陪话,说着,看了眼她的身后。 每次她外出回来, 阿姆都会立刻出来迎她, 此刻却不见她人,担心她是不是腰痛又犯了, 问了一声。 严氏笑道:“正想和你说呢!天大的好事!她儿子儿媳带着孙儿竟找了过来,一家人相认,已把她接走了, 说回老家去,往后好好孝敬她,共享天伦!” 菩珠诧异万分, 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 严氏身边的一个老姆便解释了起来:“小女君你被接去入宫,前脚后步,这边家中找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四五岁的男童, 一问,方知是你阿姆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道是武功县人。儿媳说她当初嫁来就听丈夫说,他小时候被卖掉了母亲, 但那时他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这些年常常想念。如今家中老的都没了,就他夫妇二人带着孙儿过,也置办了些产业,这两年便无时不刻想将人找回来,好好孝敬,以弥补骨肉分离母子隔绝之憾。可惜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哪里找?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前些时日,他们武功县的县令修县志人物志,他们听说新添的一个名录好似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过去打听消息,确认无误,当即带着孙儿找了过来,好不容易终于今日找到我家,一家人相认,哭了一场,把你阿姆欢欢喜喜接家去了!” 菩珠失声道:“怎么可能?那人真我阿姆的儿子?” 老姆肯定地点头:“那青年露了他肩上的一个胎记,你阿姆认了出来,眼睛都红了!” 菩珠的心慢慢地下沉,怀着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飞奔回到住的地方,冲进阿姆的屋。 屋里却空荡荡的,她人真的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阿姆!” 菩珠软软地坐在了床沿上,哽咽地叫了一声,鼻头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阿姆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到了菩家。那年灾荒,夫家卖她,菩珠母亲遇到了,可怜她将她买了回来。 确实,她也记得小时候曾听母亲提过一两句,阿姆因为天哑,不但夫家轻视虐待,她生的儿子也不让她接近,那年她被卖时,儿子大约五六岁。 这么多年了,菩珠压根儿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这样一天,阿姆以前的儿子竟找上门来! 但即便这样,她也不信,阿姆会这样直接丢下她就走掉了。 来接她的人真的是她儿子又如何,阿姆怎么可能不要她就这么直接走了? 难道自己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吗? 她一把擦去眼泪,站了起来,朝外奔去,对追上来的严氏道:“他们是不是带着阿姆去武功县了?多久前走的?劳烦帮我备车,我去追他们!” 严氏和老姆对望一眼:“小淑女,她若没儿子没办法,既然有儿子,儿子媳妇又孝顺,特意大老远寻来接她回家去享福,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没有道理不让她和儿孙团聚。你还是莫闹了。” 菩珠知道她们说的对,每一个字都对。 阿姆没道理这一辈子就必须陪在她的身边。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伤心难过,更是接受不了阿姆就这样不要自己走掉了。 这时,郭家管事从外头疾奔而去,口中喊道:“有圣旨!小淑女接圣旨!” 菩珠打了个激灵。 圣旨下了! 前世那道封自己为太子妃的圣旨送到郭家时的似曾相识的一幕,终于来了! 她暂时放下阿姆的事,匆匆来到前堂,看见那个认识的宦官宋长生正坐在那里,郭朗在一旁陪着叙话,笑容略有勉强。 他应当也猜到了这道圣旨的内容。 看到菩珠现身,宋长生手托圣旨,笑吟吟起了身道:“小淑女,预备接圣旨吧。” 菩珠定了定神,在郭家婢女送来的水盂中净了手,随后跪在了香案之后。 宋长生展开圣旨,念道:“天下之本在国,一国之本在家。三皇五帝后,朕未闻家齐而天下有不治者也。菩氏世德钟祥,毓出名门,柔嘉贞静,礼度攸娴,兹特以册宝,赐婚尔为朕之四弟秦王王妃,惟贤以立门,敬以相祀……” 宋长生还拖着语调,抑扬顿挫地念着圣旨,菩珠在听到“朕之四弟秦王王妃”这几字从他口中出来之时,耳中“嗡”的一声,目瞪口呆,他后面在念什么,根本就已经听不到了。 秦王李玄度的王妃? 应该是封她做太子妃才对! 怎么变成了李玄度的王妃? 不!不!不!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宋长生念完了圣旨,笑眯眯地道:“小淑女,接圣旨,谢恩吧!”说完见她脸色古怪,没有反应,就睁大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恍若未闻,以为她太过兴奋一时举止失措,也不以为意。 他常常替皇帝传各种圣旨,见多了接旨后的众人百态,遇到好事,甚至有当场激动得捶地大哭乃至晕厥倒地的,这么点失态,根本不算什么。 “小淑女,陛下赐婚你与秦王殿下,往后你便是秦王王妃了!天大的喜事,还不谢恩?” 他对菩家小淑女颇有好感,特意又提醒了她一句。 菩珠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被人从后冷不丁地打了狠狠一记闷棍,胸中的那一口气一时上不来,身子一晃,人险些软在了地上。 一旁陪着接旨的郭朗妻眼疾手快,忙一把托住她臂扶住了,笑着解释道:“皇使莫怪。小淑女这是太欢喜了。恭贺小淑女,往后就是秦王王妃了!” …… 李玄度发绾道髻,身上罩了件薄薄的白绢道袍,仰在玉清殿那间阔大而幽冷的静室里,闭目一动不动。 天已黑了,静室也陷入了昏暗。窗大开着,凉风阵阵地从窗中涌入,掠动着垂下云床的一片袍角。 就在方才,困倦浅眠之时,他又一次地梦见了他的长兄太子。 他从小最为敬爱也最为信任的长兄太子,他浑身血淋淋的,用悲伤的,歉疚的,却又残忍的目光望着他说,四弟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们是父皇的儿子,生在这该死的天家。我们从生下后的第一日,便受了诅咒,终此一生,无人解脱。 梦中兄长那冷漠而悲伤的形象,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他十六岁后的全部梦境。 已经无数次了,醒来的李玄度想将这一幕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然而他做不到。读再多的静心经,也是做不到。 来自长兄太子的诅咒,仿佛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此深深地打在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真的会如长兄所言,这辈子也无法解脱,将成为一个伴随终身的梦魇。 这个念头令李玄度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起了一阵绝望般的燥热。这燥热很快传遍全身,皮肤下仿佛有针在刺。 穿林而来的晚风阵阵送入窗中,带着山中特有的凉气。 这里是个适合消夏的所在,然而他热。白绢道袍被他后背沁出的汗紧紧地贴在了紫竹云床上。 他猛地睁眼,胡乱一把扯开道袍的衣襟,翻身下榻,也不走殿门,径直到了窗前,一只手掌撑着窗槛,纵身轻轻一跃,人就从窗中翻了出去。 他大步来到附近的一从山泉瀑布之下,涉水而过,赤足站在水中,任由泠泠山水从自己的头顶浇落,沿着面、颈和胸膛浸透了全身。 叶霄寻了过来,说皇帝传话,命他即刻赶去蓬莱宫,有事要议。 李玄度在泉下继续站了片刻,抹了把满脸的水,从瀑下出来,一言不发回到静室,脱去湿漉漉粘在身上的道袍,换了衣裳,出道观往蓬莱宫而去。 陈女官在宫门口等着他,一眼看见他头发湿漉漉的,有些心疼,怕他吹风着凉,立刻叫人取巾子来,要亲手给他擦。 李玄度笑着道了句无妨,自己接了,胡乱擦几下,问了声皇帝所在,丢下巾子便往里而去。 皇帝今日来得突然,后来与太皇太后到底说了什么才要把秦王召来,陈女官也不清楚。但总有一种感觉,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望着前头那道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感,也跟了上去。 天黑了,宫人们已经将殿檐下的灯笼全部一只只地点亮。从李玄度的角度看去,前方那片巨大而绵延的黑色的宫殿轮廓仿佛悬空飘在了灯笼之上,如同海市蜃楼的景。 他入了姜氏用作日常起居的宫堂,唤了声皇祖母,再唤陛下,随即行礼。 皇帝叫他免礼,赐座,望一眼身旁的姜氏,亲切笑道:“四弟,皇兄扰你清修,将你传来祖母这里,是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于你。皇兄偶从韩驸马口中得知,四弟你倾心于菩猷之的孙女,这几年,皇兄本就为你终身大事愁烦,看遍京都各家淑女,无一人堪配四弟。这下好了,璧人成双,皇兄便替你做了主,已是命人往郭家送去了赐婚旨意,你这里,皇兄特意前来亲自告知。明日皇兄便命太史令为婚事择良日嘉时。盼四弟尽早成婚,有王妃作伴,则往后皇祖母与朕如同了却心愿,皆可安心。” 皇帝说完,含笑望着李玄度。 李玄度身影凝固,半晌竟未作声。 皇帝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话要说?” 李玄度仿佛方回过神来,微微垂目,从座上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礼。 “臣弟无话。惟感激在心,无以言表。”他一字一字地道。 皇帝欣喜大笑,点头对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过欢喜了,如此便好。愿往后四弟与王妃互助精诚,白首永偕,则也不负朕今日系赤绳之意!” 皇帝再恭贺了几句,因政事繁重,拜别姜氏,摆驾回宫。 姜氏神色凝重,望着面前自己的幼孙,迟疑了下,道:“麟儿,韩驸马之言当真?你真的倾心于菩家孙女?” 灯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样。 “皇祖母何以如此发问?自然是真。她貌美贞惠,玉粹芳华,孙儿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门去接怀卫,于驿舍和她初遇,便就倾心于她了。皇兄如此安排,孙儿正求之不得。孙儿也知皇祖母常为孙儿的终身担忧,往后皇祖母尽管放宽心,再也不必空牵挂了。” 章节目录 第 36 章 宋长生传完圣旨被送走了。菩珠缓过神来, 看着笑容比方才显得愈要勉强的郭朗夫妇,心知肚明。 郭家固然不想看到她成为太子妃, 但他们应该更不愿意看到她成为秦王妃。 秦王是何人,一个身份敏感,日后随时可能会发生大变的特殊人物。 他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未立王妃?因为京都没有哪一户堪配的人家敢拿前途和他绑在一起。 郭氏夫妇将自己接回家中,显然本想借自己再谋利益,声望上的利益,或者婚配上的利益,不想最后, 竟得了如此一个结果。 难怪他们笑不出来。大约从今往后, 太傅郭朗最大的心愿,就是秦王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千万不要出乱子,否则他立刻就会遭到环伺的眼红政敌的群起围攻。即便一人咬上一口,恐怕也是吃不消的。 但比起郭家人, 菩珠受到的震惊和心中随之升出的混乱,才真正如同骇浪。 她一个人趴在枕上,眼眶不时滚落泪滴, 心中乱糟糟的。落泪,是为阿姆那离奇的不辞而别,也为自己这从天而降的毫无防备的赐婚。 圣旨下,纵然一千一万个不甘,也是无济于事, 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她必须要嫁给李玄度,做秦王妃。 为何会有如此一道荒唐圣旨? 圣旨之下, 往后她该何去何从? …… 李玄度出城,行在回往紫阳观的道上。 远处山月朦胧, 云层深厚,一群夜鸦振翅,掠过了云间。 他策马于道,行至半途,忽地猛振缰辔,坐骑狂奔,迅速将叶霄等人抛在身后,绝尘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叶霄等奋力追赶,追至紫阳观,看见秦王坐骑放在了山门之外,马颈和肩窝处汗水淋淋,他人却是不见踪迹。 叶霄急忙寻人,寻遍了他常去的松林也不见,一直寻到将近子夜,才终于在后山的山巅看到一道仰卧于大石之上的人影。 头顶月影被乌云遮盖,山风在四面涌动,叶霄感到了一阵潮气,快要下雨了。 他小心地到了近前,低声道:“主上,该回了。” 那道卧于石上的人影未动半分,恍若睡去,只袍角在风里猎猎。 “殿下,天要落雨,该回了。” 叶霄靠得更近,弯腰下去,再次开口唤他。 李玄度闭目,在耳畔的呼呼山风里,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守陵的那一夜。 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出万寿观,登上原顶,如此刻一般,天地孤绝,他在巨石上卧了一整夜,天明方归。 他的耳畔,又仿佛响起今夜皇祖母姜氏在他离开前最后问的那一句话。 她说,若是你不愿,纵然下过圣旨,皇祖母亦可为你做主。 皇祖母已经对不起你一次。这一次,皇祖母可以护你。 皇祖母不喜菩氏。这便是皇帝也不可违抗的理由。 姜氏的话,字字句句,落地有声。她想护自己,但他李玄度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并不惧怕因为拒婚可能招致的日后来自皇帝的铁血制裁。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制裁迟早会到,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他无所谓。生何欢死何惧。这些年的修道,未能让他脱出肉身凡胎六根清净,但道家对待生死的阔达,他多少是修到了几分。 但是,因为自己,令年迈本当颐养天年的姜氏和皇帝生出裂痕,乃至波及他母系的阙国,这值得吗? 他早不是当日那个遥荡恣睢的轻狂少年了。 不过多了一个王妃而已,不管皇帝目的为何,示恩也好,别的也好,纳了便是。 但是心口上的那种火烧之感却压不下去,如何压也压不下去。一寸一寸,火灼的痛感仿佛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无一遗漏。 “殿下,你该回了……” 当耳边又一次地传来劝回之声,李玄度忽然暴躁万分,再也难以抑制,猛地睁眼,厉声喝了句“滚”,抬手便挥起缠在腕上的一支马鞭,狠狠地抽了过去,在他一侧的面颊和脖颈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血丝缓缓地从鞭痕里渗了出来。 叶霄的声也陡然断了。 他毫无防备吃了一鞭,吃惊地看着秦王阴沉着面从石上一跃而起,随即翻身落地,径自大步下山而去。 下半夜起的骤雨消停了,天色启明,叶霄在静室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还是入内,绕过青幔,朝里望了一眼。 秦王衣衫不整,手中执一葡萄酒壶,身子歪靠在窗前的云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从檐廊的瓦当间一滴一滴落下来的积水。 “殿下,菩小淑女来了,要见你。还有韩驸马也来了,也要见你。” 他沉声说道。 李玄度头也没回,哑嗓冷冷道:“叫两个人都滚。往后谁也不要再来这里。” 叶霄未多问,转身要退出,却听他又叫了自己一声,便停步,恭敬地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玄度缓缓地转过脸。 他的眼底布了淡淡的一层红色血丝,面带倦色,目光落到对面那昨夜被自己鞭过留了触目青紫伤痕的面颊和脖颈,低低地道:“我之过错,你勿怪。” 叶霄心中仿佛一阵暖流涌过,倒是鞭伤处,反而辣辣作痛了。便笑道:“殿下无事便好,一鞭于我算甚。” 李玄度略显疲倦地笑了下,拂了拂手,示意他去赶人。 叶霄领命转身,走了几步,行至殿口,忽又听到身后秦王叫,便再次止步:“殿下还有吩咐?” “你的父亲,当年因我之罪,无辜遭了身死。你却为何不恨我?” 李玄度凝视着他,缓缓地问。 叶霄一怔,顿了一顿,道:“我父子领先帝之命,归为秦|王|府家臣。既为家臣,性命便属秦王所有。” 他说完,朝云床上那衣衫不整的男子行了个拜礼,转身而出。 菩珠昨夜一夜无眠,今日一大清早,俟城门开,便出城来到此处。 她要问李玄度,为何皇帝会如此赐婚。这荒唐的赐婚之下,李玄度到底在其中起了何等的作用。自己不知,他难道也不知? 和满腔怨怒的菩珠不同,韩荣昌是一大早听闻赐婚消息,深觉自己从中帮了大忙。 自从做了驸马后,竟第一回升出莫大的成就之感,遂一大早赶来,想在李玄度面前邀功,如此凑巧,二人遇到了一起。在玉清殿外等了片刻,看见叶霄出来,迎了几步上前。 叶霄歉然道:“秦王清修,须连修数日,不见人。烦请小淑女与韩驸马见谅。” 菩珠看了一眼那扇门,怒而欲闯,叶霄抬剑横在路口,剑虽未出鞘,语气却森冷了几分:“小淑女,秦王清修,不便见人。请回。” 菩珠视线掠过叶霄脖颈面颊上的鞭痕,觉他今日对自己丝毫不让,与往日大不相同,心知应是进不去了,定住。 韩荣昌大早趁兴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没想到李玄度为修道,竟连个脸也不露,不禁大为扫兴。 不过,自己也就罢了,他竟连刚获皇帝赐婚的“倾心人”菩家淑女也不见,不怕得罪了她?韩荣昌惊诧之余,不禁钦佩万分,更是好奇李玄度到底在修什么道。方才菩家淑女与叶霄说话之时,他便在一旁思索不停,忽想起道家似有房中内养双修之法,不但还精补脑,且延年益寿。如今大婚在即,莫非李玄度修的便是这个,所以不便露脸? 韩荣昌胡思乱想了一通,忽见场面僵住了,回过神来,想到日后自己或许也要常与王妃打交道,忙上去圆场:“小淑女,秦王既不见人,想必有他缘由,不如回去了,我代他送小淑女回城吧。” 菩珠抑下心头怒气,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章节目录 第 37 章 韩荣昌跟上来恭贺:“小淑女, 听闻陛下昨日往郭府发去了赐婚圣旨,赐婚你与秦王, 实是大喜之事。待你与秦王成婚,往后与我也是一家了。” 菩珠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 韩荣昌一早赶来邀功未成,心有不甘,便在日后的秦王妃面前邀了起来:“说起来,我亦觉犬子配不上小淑女。果然你与秦王才是天造地设一双。那日他来寻我,拜求我去阻止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 我向来成人之好, 便答应了。非我自夸,你二人能有今日, 说我是媒公也不为过,只可惜了犬子,婚事至今还是没有着落……” 菩珠蓦然停住脚步:“韩驸马你说什么?” 韩荣昌得意道:“是四弟那日来求我, 我去打消了长公主为犬子求娶小淑女的念头。也是我在陛下面前代你二人言明心迹,陛下方下了赐婚圣旨。” 菩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他都干了什么?他竟如此帮自己的忙?阴差阳错,最后变成皇帝面前的一个误会, 皇帝成人之美,这才赐婚自己和他? 这太荒唐了!直觉告诉她,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可若不是这样,又会是什么?毕竟,从韩驸马口中出来的话, 听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菩珠一时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命运竟然如此弄人。 她重生而来,改变或者必须将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杨洪、阿姆、崔铉, 接下来的怀卫、姜毅…… 她算来算去,唯独没有算到最后竟如此改了自己的命。 她坐在车中行于回城路上, 心乱如麻,神魂游荡,不知不觉快近城门,忽然感到车身一晃,马车下面传来“咔”的一声,车身一歪,停了下来。 车夫下车检看,懊恼不已,道车子顿入昨夜因雨冲刷而出的泥坑里,车毂断裂,不能走了。 韩荣昌命车夫先将马车停于路边,走到车旁,对菩珠说自己先入城,去寻辆车过来替换,让她稍等。叮嘱完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对面传来说话之声,是几个在东城门巡逻的南司士兵走过,竟未留意路旁被马车挡住的韩荣昌,一边走一边讥议。 一人道:“今早开了城门便见韩驸马打马出城,匆匆忙忙,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另一人道:“想是被长公主赶出了城?” 又一人声音传来:“韩驸马也是可怜,长公主她……”那声音低了下去,似在和伙伴耳语,接着笑声放大,“……他怕是连声气都不敢出吧,做男人做到了这等地步,与缩头乌龟何异……” 韩荣昌脸色大变,猛地捏拳,手背上青筋暴突,一把按在了悬于腰间的剑柄之上,“嚓”的一声,剑半出鞘,锋芒四射,惹来那几名士兵回首,突然看见他人竟站在身后的路边,神色阴鸷似要拔剑,大吃一惊,知惹口祸了。 他们非议的对象,是当今的光禄寺羽林将,世家侯,背后再怎么被人嘲笑,当面如此,若是追究,便是犯上大罪。 几人慌忙下跪磕头求饶。 这时城门方向骑马来了一人,身穿细麟软甲,足蹬乌皮高靴,腰间束银蹀躞带,悬一把宝钿刀,高鼻深目,神色冷峻,正是南司沈D。催马而来停下,目光看了眼几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士兵,随即转向韩荣昌道:“韩侯何事?这几人若开罪了你,尽管开口,我必不轻饶。” 韩荣昌僵立了片刻,按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剑归鞘,淡淡地道:“无事。” 沈D仿佛不以为意,扭脸转向地上的士兵,喝了一声“滚”。士兵如逢大赦,慌忙爬起来狼狈而去。 韩荣昌亦不再理会沈D,吩咐车夫稍候,自己策马往城门驰去,俄而引了一辆马车回来,到车前唤菩珠。 沈D远远地停马在旁,看着一道面覆紫色幂篱的窈窕身影下来,提裙上了另辆马车,车门随即关闭,朝着城门辚辚而去。 沈D思索了下,命随从将候在路边等人前来修车的车夫唤来,问方才那女子是韩荣昌的什么人。车夫道:“便是昨日方得圣旨赐婚秦王殿下的菩家小淑女。” 沈D转头,视线落在前方那辆将入城门的马车之上,目光微动。 菩珠心神纷乱地赶回郭家,至巳时中,等到了宫使,被接入宫中前去谢恩。 皇帝依旧见她于上次召见的便殿月桂殿,坐于案后,近旁立着沈皋。 昨夜大雨,今日一早放了晴。一道阳光从南窗斜射而入,映得皇帝身上龙袍的刺金龙纹金光闪烁,亮得刺目。 皇帝似也不喜光线明亮,看了眼南窗。沈皋会意,立刻走了过去,亲手闭窗。 殿内的光线一下变暗,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身影笼罩在悬于侧旁的一道帷幕所投的一片阴影之中。 菩珠上前行礼。沈皋带了殿内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宫室,只剩下了皇帝和菩珠二人。 阴影里的皇帝,神色看起来比起上次召见还要和气几分,命她平身,微笑道:“朕已着太史令与大典星官查看吉时,定了后,你与秦王便可大婚。你若缺何物,或是有所求,尽管提,朕必无所不用。” 菩珠道无所求。 皇帝颔首:“待你做了秦王妃,日后与秦王朝夕面见,昼夜相对,倘若觉察秦王有异,你知自己该当如何?” 皇帝的语气如常,菩珠却一愣,听出这话带了异样。 她本是垂着头的,闻言,迟疑了下,缓缓抬头,正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面上笑容已是全无,神色有些阴沉,不禁悚然,联想到李玄度曾做过的事,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隐隐明白了过来。 听皇帝这话,难道是要自己利用王妃身份和他朝夕相处,监视李玄度的言行和一举一动? 她又想起昨日被召入宫莫名遭遇的那一场刺客刺杀,愈发印证了这个念头。 昨日她百思不解。但倘若和这个目的联系起来,便就一目了然了。 皇帝要用细作,自然希望细作能够被用,在启用之前,先行予以试炼考验,再正常不过了。 看起来,自己似乎是通过了考验。 要在李玄度身边安插耳目,还有什么比一个日后将要和他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王妃用得更趁手? 菩珠又想起了阿姆,离奇丢下自己走了的阿姆,顿时全部明白了过来。 皇帝是要拿阿姆做人质,胁迫自己听命。难怪阿姆会不等到自己回来便就走了。 她必定是被强行带走的。 今早她想不通,愤而去往道观要寻李玄度质问。 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刹时全部想通了。 后背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将贴身的内衫紧紧地粘住,湿漉漉冷冰冰,令人极不舒服。 她袖下的双手十指慢慢握住,指甲掐紧手心,道:“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早就得报,秦王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只是平日掩饰得当,遮人耳目。朕要你替朕监察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阙人的私下交通,一旦有所获,须立刻禀明,不得隐瞒。” 皇帝说话的语调深沉而冰冷,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刺破了那层原本朦朦胧胧的温情的面纱。 “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海晏清平,御宇内而张海外,但如今,东狄元气日渐恢复,于西域四处衅事,企图扩张,对我朝更是虎视眈眈,心不曾死。攘外安内,缺一不可。朕若不及早清除如今的腋肘之患,一旦养大,只怕日后变成心腹之祸,内外交困,危及社稷!” “菩氏,你祖为朝廷肱骨重臣,公忠体国,你父更是忠臣烈士,碧血丹心可照汗青。你身为忠臣之后,当亦知晓大义大节。朕的话,你听明白了?” 皇帝的两道目光,射向菩珠。 菩珠垂眸道:“陛下之言,臣女谨记在心。” 皇帝肃穆的脸容之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再次开口,语调恢复了温和。 皇帝说:“你不必担心日后出路。朕既用你,又岂会害你。你如今是亭主,食邑百户,待你功成之日,朕必封你为鲁国夫人,富庶之地,食邑万户。朕金口玉言,决不食言。” 皇帝微微一顿。 “朕听闻太子那日于积善宫与公主起了争执,起因似是为你。原本就有大臣荐举你为太子妃,日后你若真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便成全你与太子,也是未尝不可。” 皇帝的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菩珠沉默半晌,抬头道:“陛下,容臣女斗胆问一句,与臣女朝夕相伴的阿姆,如今人在哪里?接走她的,当真是她儿子?” 皇帝道:“自然。” 菩珠问:“陛下,臣女想去探望阿姆。”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她有儿有孙,年纪也大了,不便再服侍你,况且如今是被儿子接去了,衣食无忧,有后辈孝顺,往后颐养天年,你还有何放心不下?” 菩珠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再次低头,恭声道:“臣女明白了,多谢陛下隆恩。只要阿姆一切都好,臣女便放心了。陛下的话,臣女更是谨记在心。臣女驽钝,本是不堪重用,但既蒙陛下厚爱,又金口玉言许了臣女未来,臣女感激,往后必身体力行,竭忠尽智,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凝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好。朕这里无事了,你回去安心准备婚事吧。” 菩珠行礼退出,出了宫,回去的路上,闭目半晌,睁眸摊开手心,低头盯着自己那留了深深指甲印的掌心,压抑着的愤怒,终于控制不住,全部从心头冒了出来。 拿刺客设阵当面杀人试探她,毁了她的计划。 把她指给李玄度做王妃,实要她作细作。 这些都罢了。 皇帝坐拥四海,生杀予夺,身为臣民,何来不从的余地。 原本她或许还会真的考虑听命,先不论日后能不能兑现,毕竟许诺令人心动。 但这个贼皇帝,竟还把手伸向了她的阿姆,这个世上还活着的她唯一最爱的人。 动了她的阿姆,拿阿姆胁迫,竟还想让她老老实实俯首听命给他做事? 皇帝怕是看错了人,做梦! 章节目录 第 38 章 菩珠谢恩后的次日, 陆续传来各种消息。 太子妃的人选紧跟着也定下了,姚侯之女姚含贞。 前世在菩珠做了太子妃后不久, 姚含贞也入东宫。这辈子阴差阳错,菩珠嫁秦王,太子妃之位倒是落到了姚含贞的头上。 这应是皇帝出于压制外戚考虑的最后选择。长公主和上官皇后这对姑嫂在旷日持久的相争暗斗里,漂亮地获得了这一回合的重大胜利。 怀卫当日直奔郭家,见到菩珠,怒气冲冲,开口就嚷要和李玄度断绝兄弟关系。 “他竟骗我!说我要是娶你做王妃, 他就杀了你。如今他自己怎的娶你做王妃了?” 怀卫幼时目睹族人娶亲, 好奇追问身边老姆娶亲何意。老姆说,娶亲便是男子女子抱着小羊一同睡觉, 从此以后,他印入脑海,再也不忘。 现在, 想到以后她就要陪李玄度抱小羊一起睡觉了,没有自己的份,怎不感到愤怒和委屈?嚷完眼眶一红, 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菩珠叫侍女取吃食来,哄了他半晌,总算把人哄好些。 怀卫回头看了眼身后,见无人,凑过来耳语:“阿姊, 他那个人最是无趣,又很凶, 对你肯定不好。我都想好了,你若不想做他王妃, 我回去就对外祖母说我要走。我把你藏在我的车里,偷偷带你去银月城!到了那里,我就能保护你了,你想做什么都行!” “我说的是真的!特意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这个的!” 他仿佛怕她不信,睁大眼睛又强调了一遍。 “还有你阿姆!她也一起去!这样你们就不会分开,她也可以天天给我做吃食!” 他说完,咬了口饼,扭头找人。 “阿姆人呢,怎么不见她了?”他嘴里塞满东西,含含糊糊地道。 菩珠心中原本郁懑无比,此刻却被怀卫这幼稚但充满真挚的话语给感动了。 真的有些感动。 想到阿姆,她忍住落泪之感,笑道:“这是皇帝陛下的圣旨,不能违抗。何况做秦王妃也很好。你家的银月城阿姊一定要去,但不是现在,而是日后等有机会。” 怀卫很是失望,口中嘟囔道:“好吧,那日后阿姊你一定要去!” 菩珠道:“一定。我还要认识你的娘亲大长公主。” 怀卫这才终于高兴了些。 菩珠想起他前世出的意外,再次叮嘱他,一定不要再和韩赤蛟往来,更不能随他出去玩耍。 “知道知道!我听陈阿姆与外祖母说话,我外甥儿被关在家中,一步路也出不来呢!” 菩珠巴不得韩赤蛟被关,越久越好,都不要出来才好。 怀卫耍了半日,宫中跟出来的随行催促,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临行前道:“阿姊,他日后要是欺负你,你记得立刻和我说,我帮你打回去!” 菩珠忍俊不禁,笑着点了点头。 送走了怀卫,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从昨日出宫后到现在,她一直在考虑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贼皇帝拿阿姆要挟她,她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受他的摆布? 何况,深入去想,就算皇帝真打算最后留自己一命论功封赏,就算李承煜对自己的感情能经历得住时间分离的考验,就算他最后也可以顶住压力,迎一个做过他叔母的女子入后宫,但以皇帝扶持他的态度看,怎会允许如此一个能对太子施加重大影响的女子活在世上? 到时候,太子对自己越是坚持,恐怕皇帝就越容不下自己。 虽然内心深处,割裂她熟悉的过往令她感到很是遗憾,也有几分难过,但她不得不放弃太子李承煜了,考虑改走另一条道,她此前从未想过的李玄度。 新道路的好处显而易见。 她知道前世他是最后的赢家。现在她被赐婚成了秦王妃,这是一项天然的巨大优势。 然而,想要顺利地从秦王妃做到如姜氏那样的太后,她首先要登上皇后的位子。而这一关,绝不是那么容易顺理成章就能闯过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今日赐婚的真实意图,就算能瞒一时,不可能瞒一世。何况李玄度更不是傻子。倘若被他知晓了,别说皇后的位置,自己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唯一避免这局面的法子,就是让他知道赐婚的真相,尽早和他达成有利于自己的约定。 但是,她手头能够用来和他缔约的筹码太轻了。 只是反间而已。就算现在他迫于情势,答应保证自己的地位,谁能向她保证,日后他不会反悔?以他厌恶自己的程度,菩珠根本没有把握能从情感上把控住他,更不用说像把控李承煜一样了,简直是在做梦。 如果日后,自己帮他提早登基做成皇帝,到时他反悔,哪怕自己已经生了儿子,也是无济于事。 要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想要帝后之约得以巩固,唯有加大自己的身价,日后有助力,有依仗,令他不能随意毁约动自己。 那么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作为一个孤女,谁又是她将来的助力和依仗? 这个问题昨夜出宫回来,她便一直在思索,原本几乎陷入了绝望,此刻送走怀卫,再沉思片刻,突然间她想到一个人。 姜毅,还是姜毅。 姜毅和自己父亲生前关系不错,加上之前自己结下的那点人缘,她可以趁现在想办法去接近,认姜毅做义父,牢牢抱住姜毅大腿。 以李玄度和姜家的关系,他若得势,日后必会重用姜毅,姜毅也会是国之重器,这一点,菩珠深信不疑。如此,日后有了义父作靠山,他想废自己,就没那么简单了。等生的儿子立了太子,剩下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和他熬。 根据菩珠的经验,一般皇帝都不长命,究其原因,要么纵欲过度,要么太费心力。 她给他开后宫,多多地充盈没有背景威胁的美人,既能为自己博得贤名,也能让他纵欲过度,早死。 如果他于女色这方面节制,问题也不大,想来那就是个勤政的皇帝,只要勤政,那每天就有各种他不睡觉也做不完的事,案头来自各郡各种亟待处置的奏折,永远不会少下去。心力交瘁,也很容易早死。 熬死了他,自己就能做太后,踩着他为自己和儿子打下的基础,尽力而为,辅佐儿子,做一个像姜氏那样的太后。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就目前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和他达成一致。 第二,和他共同对付皇帝。 达成一致应该不难,菩珠有把握。对于一个十六岁就野心勃勃参与了逼宫的皇子而言,在他无奈蛰伏的时候,多了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助他成事的同伴,他没理由拒绝。 难的是对付皇帝。 皇帝坐拥天下,一声号令,驱百万为兵。纵观前世,李玄度后来能谋事成功,也具有偶然性。譬如他受伤时,如果当时遇到的是别人,他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即便重生而来,也不可能事事皆在掌控。 任何微小的不起眼的变数,都将会对结果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是菩珠终于认识到的一个惨痛的教训。 这辈子,谋江山这种事也不会一蹴而就。要冒极大的风险,其中的变数更是难以预料。 现在于她而言,婚后向他交待身份,获取他的信任,谈妥条件之后,等姜氏这根维持现状的定海神针如前世那样染疫死去,兄弟失去制衡相杀,到时候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帮李玄度查漏补缺,完善前世的刺杀计划,不再是令皇帝受伤,而是一举弄死皇帝。 顺利的话,或许不用像前世那样,要十年之后他才能做皇帝了,这也意味着,自己可以提早登上后位。 至于李承煜…… 她的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在河西都尉府里自己和他花树论琴的一幕,心中涌出一丝愧疚和遗憾。 但没办法,这真的是命,阴差阳错,没有别的选择。作为弥补,日后倘若有可能保全他的性命,她一定会尽力。 菩珠从头到尾细细地又想了一遍,一扫之前心间的压抑和沮丧,浑身再次充满了斗志。 孝昌皇帝先算计她,动了她不能动的人,堵死她的路,就别怪她站到李玄度的一方了。 殊途同归。 只要最后能达目的,嫁谁都是一样。 …… 延宁宫位于长安宫靠东的方位,朝臣称之为东宫。 李承煜从十六岁大婚之后便居于东宫。东宫北是太子私邸,南面则是属官衙署。 平日,东宫十分安静,作为太子宫殿,隐有一种庄严气象。然而此刻,在东宫北的寝殿之中却传出了一道不同寻常的杂音。 李承煜宛若一只困兽,在寝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突然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太子你不能去――” 孙良娣慌忙追了上来阻止,见劝不住,用力抱住他的手臂。 她是太子的第一个女人,东宫属官谒者孙吉的女儿。在太子十六岁大婚娶上官太子妃之前就入了东宫。 “起开!” 李承煜一把甩了孙良娣,手劲很大,她收不住脚,重重摔在了地上,抬头见李承煜快要跨出殿槛,不顾疼痛又爬了过去,从后一把死死拖住他的脚,声泪俱下。 “太子你冷静些!事已至此,陛下圣旨都下了,你不能抗旨……” 李承煜眼睛通红,恍若未闻,一脚拔了出来,继续朝外走去。 孙良娣知自己阻止不了他,坐在地上眼泪不绝,心中只盼方才自己派去通知皇后的人能快点将皇后请来。 李承煜走到殿门之前,身形一顿。 对面疾步来了一位宫装中年女子,身后随了一列宫人,大约是来得太急,作为仪仗的孔雀扇也未携。 上官皇后到了,命人全部退开,自己跨入殿内,闭上殿门。 “母后……” 李承煜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去哪里?做甚?” 上官皇后问。 李承煜咬牙了片刻,猛地抬头,大声道:“我先前听闻父皇有意要将菩氏许我为太子妃的,为何如今忽然将她赐婚皇叔?母后你也不喜姚家女!你为何不劝阻父皇?” “故你到底意欲为何?要去寻陛下说理?” “儿子不问清楚,寝食难安……” “啪”的一声,一道清脆的巴掌之声,打断了李承煜的诉讲。 吃了一耳光的李承煜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上官皇后满面怒容,发髻上插的一支口衔滴珠金凤步摇微微乱晃,压低声指着太子厉声叱:“我看你是越活越不长进了!好容易攒了点声望,百官如今对你交口称赞,你是想要自毁长城不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如今的太子之位就稳当了!你的兄弟留王还有后头的胡家人就等着你捅娄子闹笑话呢!我不拦你,你这就去!闹得越大越好,叫你父皇厌恶,叫满朝文武全都知晓,堂堂一个太子,竟为区区一女子犯君抗命,你是有多能耐!” 李承煜的身躯缓缓地软了下去,最后无力地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上官皇后慢慢吁出一口气,冷冷地道:“想稳稳当当做你的太子,就当知晓何为轻何为重。你的太傅郭朗难道平日都未曾教你这些?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里也不许去,预备婚事!” 李承煜目送皇后迈出殿槛离去的背影,神色僵硬,人一动不动。 …… 太常署很快择定了太子和秦王的大婚日期。 太子议婚已久,东宫亟待太子妃,又是续娶,一切以速为上,再考虑双喜,故叔侄二人的大婚皆定在三个月后。 秦王九月十二日,太子则是两日之后。 再接着,负责皇室婚嫁的太常大夫与宗正卿开始频繁出入姚家和郭家,议定关于大婚的各种流程与礼节。 京都之中,太皇太后千秋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尽,便又有两场皇室婚礼接踵而来。一时之间,坊间街头巷尾,人人热议。 郭家纵然再不愿和李玄度扯上关系,菩珠人都已经接回了家,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严氏每日强作笑颜忙着替菩珠操办。 菩珠悄悄走了趟万福客栈,雇百辟代自己去了一趟武功县。一个月后,这日传来回报,说消息到了。她借故出门去了客栈,被告知她要寻的那一家人在一个多月前便搬走了。根据邻人的说法,是那家人突然发了一笔大财,于是举家搬迁,至于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 皇帝既然要拿阿姆来操控自己,肯定不会对她不利。而且,接走她的既是阿姆的儿子,又得了吩咐,想必不会虐待于她。 回来的路上,菩珠这样安慰自己。但一想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阿姆,忍不住又流泪,便如此一路伤心地回了郭家。 她擦去眼泪,覆上幂篱,被跟行的婢女服侍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自己:“小女君!” 这声音似曾相识,以前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菩珠转头,看见身后追上来一个瘦猴似的黑皮少年,一愣。 竟然是河西那个名叫费万的轻侠少年。 他怎的跑来了京都? 菩珠将人带到郭府的门房里,见他衣衫褴褛,看着比从前更瘦,形容狼狈,一问,说已经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忙让人先去拿点吃食来。 费万摇头焦急道:“我没事。我打听到小女君你在这里,找过来,是想求你帮忙寻崔铉!” 费万说,两个多月前,崔铉被唤至都尉府,随后一直不见人回。费万和他的十几个伙伴不放心,去问杨洪,从杨洪口中得知,崔铉应是被带往京都了,但什么人带走他,杨洪没有明说,当时显得很是为难。 费万这些人几乎全是孤儿,从小和崔铉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获悉他可能的去向,感觉不对,立刻上路追去,一路颠沛抵达京都。只是人海茫茫,似京都这种地方,他们十几个边陲来的平民,哪有什么寻人门路,最后想到了菩珠,多方打听,终于找到这里。 “小女君,求你帮忙打听他的下落!” 费万跪在地上磕头。 菩珠一口答应,让他起来,命人给他拿吃的,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和同来的人先寻个地方落脚。费万感激万分地走了,菩珠略思索,便猜到了崔铉可能的下落。 前些天,皇宫以赏赐为名,送了几名宫女到郭家,说是给菩珠使唤的,其中那个姓黄的管事老姆,是沈皋安排的用以替菩珠联络跑腿的人。 当天菩珠便命黄老姆去问崔铉的下落,把自己的要求提了一遍。当晚收到来自沈皋的回复,很是不悦,责备她为了这点小事便轻易联络,斥了一通后,答应放崔铉,还说既是她的故人,看在她的面上,会给崔铉安排一个前途,允他入羽林卫,命她往后勿再节外生枝,安心等待大婚,为皇帝做事。 菩珠知这种事沈皋没必要欺骗。虽不知崔铉就此留在京都于他是福是祸,但知晓他此刻应当无事,也就松了一口气。 离大婚还有一个多月。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章节目录 第 39 章 皇宫西北角的含英门外有片广阔平地, 附近驻有羽林卫的营房。平日,这里除了用作皇家击鞠戏乐的鲁, 亦是羽林卫操练演武的校场。羽林卫除日常操练,每个月的月底,按照惯例会在这里举办一次竞武,其中的重头戏,被称为“十人突”。 所谓的“十人突”,就是十人围攻中间一人,倘若中间的人能突围而出, 则可晋位。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 晋级不易,所以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在实际中, 过去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无一人能成功突围而出。 之所以如此难,是因为当初设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选拔杰出精英, 全程实打。围攻的十人,除了不操刀剑等能够形成开放伤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数对闯关人的任何身体部位发动攻击。不止如此, 这十人亦非泛泛之辈,皆精选而出的猛士,故这两年,闯阵者不但无一成功,还动辄落下伤残, 甚至有一人因为受伤过重,当场呕血身亡。 已经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设,再无人敢冒险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 但在今日, 这里却再次响起久违的喧杂之声。 几名身着软甲足踏乌履的羽林郎相互对望,暗使了个眼色,齐齐包围推搡一人,强行夹着他往场地而去。 这名被推搡的羽林卫郎皮肤微黑,身材高大,又带有青年特有的瘦劲与矫捷。此刻被人夹着无法脱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场地而去,周围的羽林郎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见状,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断。 这名卫郎便是崔铉,入羽林卫还不到一个月。 羽林卫里等级森严,崇拜强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团已是常态。崔铉到来之后,被人得知他来自边陲河西,不过一罪官后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练一言不发,更不去逢迎交结周围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挤。 今日逢月底的竞武操练,这几名羽林郎是受了上官家七郎的指使。七郎恼他对自己不敬,叫人故意将他推入十人突场地,存心让他吃个大教训。 崔铉很快就被推到场地边缘。 他的足底抵住黄泥地,不欲进。 “入!” “入!” “入!” 羽林卫们已许久没见人入圈挑战,兴奋起来,齐声催促。 “你给我进去罢!”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铉打了个趔趄,一下被推入场地,待站住脚,发现自己已在包围圈中,十名武士手执棍棒,将他围住。 “打!” “打!” “打!” 周围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个个好勇斗狠,见状揎拳捋袖,再次齐声催促。 到处都是人。崔铉犹如被阵阵海潮包围的一叶孤舟,在重重的声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对面那几名面露得色的郎卫们,牙关渐渐紧咬,忽掉头,在众人发出的狂呼声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头系着连环铁锁的盘龙棍,回到场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朝他攻来。 周围的呼喝声变得更大。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场中弥漫了十几双足步扫踏而出的飞扬尘土。棍棒和铁链交错,夹杂着重重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棍之声。 崔铉吃了七八乱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头被不知哪个武士的脚给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脸压入黄泥地,无法动弹,耳边更是充盈着排山倒海般的讥笑之声。 崔铉闭目,眼前仿佛现出自己被囚在内府黑牢里遭受痛楚拷问的一幕,猛地睁眼,目眦欲裂。 催逼他上场的那几名郎卫正幸灾乐祸,笑声狂荡,等着他求饶,认输下场,待发现他非但没有退出,突然倒卧在地,手中盘龙棍的铁锁猛地扫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时被铁锁紧紧缠住。 他大吼一声,奋力一扯,那几人摔倒在地,滚做一堆。 周围的呼喝和嘈杂声渐渐消失,只剩场中恶斗发出的棍棒铁锁之声。郎卫望着场中那个身陷包围却双眼血红状若疯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从得意转为惊诧。 崔铉凶悍无比,连续过了阻拦自己突围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几下重棍,再次暴喝一声,挥动铁锁,狠狠缠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颈,将他拖倒在地,与此同时,用另头棍端顶开了另名武士,纵身一个跟斗,闪过了最后一个企图上来阻拦自己武士,双足落下之时,已是停在圈外。 他突围了。 十名武士或受伤倒地,或怔立场中,似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四周登时鸦雀无声,听不到半点声息。 崔铉抬掌,缓缓抹去嘴角仍在不断涌出的血,目光冷冷扫过面前那一众神色或惊呆或畏惧或崇拜的羽林郎卫们,身影望去,犹如一只荒野中结束猎杀傲然蔑视脚下一切的独狼。 ……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然而今岁入九,依旧秋热阵阵,一转眼,秦王婚期也至。 在他大婚的前日,长公主李丽华去秦|王|府督查新房准备情况,吩咐王府掌事将自己带来作为婚礼贺仪的一面白玉嵌金绘百子戏乐屏风小心摆在新房内,随后坐车出城到紫阳观,寻李玄度催促他及早回城,万万不可因修道耽误了明日的大婚吉时。 明日须回城大婚。 长公主走了后,李玄度思及她状似无意地试探自己婚后何时离京,这一夜,迟迟无法入眠,至深夜,渐又觉秋热难当,开窗亦无济于事,遂掩衣出殿,漫步行至松林旁的那口落泉之下,涉水而下。 他闭目,立于水深没膝的溪中,微微仰头,令清泉自头顶迎面浇落,很快全身湿透全身。 一阵夜风吹来,掠过湿袍贴身的李玄度,带来一阵阴冷的体肤之感,终于令他感到舒适了些。 远处不知何处密林深处,传来几声夜枭鸣啼,愈显四周寂静。 距离他不远的溪面之下,无声无息,泛出一道水泡,水下似有大鱼逆流而上,渐渐靠近他的身后,待距离数尺之时,刹那,伴着“哗啦”一声破开水花的巨响,水下跃出一个蒙面人影,一道寒光,朝正仰面取凉的李玄度的后心直取而去。 月光之下,寒光若电,凛凛生寒。 竟是一柄用来杀人的利剑。 李玄度睁眸,猛地转身。 剑尖犹如一条吐着幽信的毒蛇,灵巧至极,立刻改取他咽喉部位。 李玄度才转身,剑已到,距离他咽喉不过数寸的距离。 他身着道衣,全身上下,无半寸可御之铁,便在剑尖将要划过他咽喉时,抬手生生捏住了剑尖,发力猛然一拗,伴着一道铮鸣之音,剑竟被他生生从中拗断,断为两截。 对方似是意外,断剑去势一顿。 便在这一息之间,李玄度倒转了手中捏着的剑头。对方反应亦极迅速,立刻闪身躲避。虽避开了致命的部位,但还是迟了一步。 噗的一声,剑头犹如匕首,深深插入一侧胸肩之中。 那人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血汩汩而下,从李玄度那拗断了剑的手心里滴落,亦从这蒙面人的身体里流下。很快将水面染红一片。 事发实在突然,结束又在几息之间。 随着秦王的近侍方才立在岸边,一边发出厉哨招呼伙伴,一边下水疾奔而来。 蒙面人迅速退开,纵身上了溪岸,虽受伤不轻,竟也奔走无碍,转眼奔入近旁山林,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林影里。 叶霄很快赶到,命沈乔张霆二人带侍卫入林追凶,自己护秦王回殿。 李玄度依然立在水中,转头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似凝神在思虑着什么。 叶霄不敢惊扰他,但火杖的光照出他受伤的手。那只手垂在身侧,血不停地沿着指往下流,染红大片的道袍衣角。 他忍不住出声:“殿下,你的手!” 李玄度这才仿佛回过神,转头涉水上岸,回到他所居的玉清殿。 他手心伤得不轻,割伤很深,隐隐见骨,血肉模糊。 皮外伤叶霄并不陌生,犹如半个军医。清创后取针线缝合,上伤药止血,最后以布裹伤。 地上血迹斑斑。李玄度未发一声,处置完伤,换了衣裳,脸色依然有点苍白,身子歪靠在云床上,双目微阖,睫毛低垂,人一动不动,似睡了过去。 沈乔张霆回来,向李玄度请罪,道刺客极是狡猾,入林后便不出林,始终在林里打转,几次要被追踪而上,又叫他逃脱,最后无影无踪,他们只能先回来复命。 叶霄愤怒,想起来更是后怕。 “到底何人所为?此刻即便逃脱,应也逃得不远,是否要我命京兆府即刻封山搜人?” 李玄度依然闭目,只道:“不必了。” 叶霄心有不甘,但秦王如此开口了,又见他脸色不好,怕他还未从方才处置手伤的剧痛中缓回来,只能压下怒气听令。 李玄度叫众人散去各自歇息,自己在云床上继续靠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方才那刺客袭向自己的一幕。 虽短短一个照面,对面亦蒙了面巾,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令他过后立刻便想起年初在河西福禄驿置落脚的那个深夜。 他缓缓睁眸,就着灯火举起伤手盯着看,目光幽晦,半晌才放下手,闭目翻了个身,卷衣朝里,睡了下去。 次日是大婚的日子。 菩珠昨晚睡得很好,并无任何待嫁前夜的紧张之感。 或者说,在她那日迫于情势,做了新的决定之后,等待婚期的这段时间里,她天天都睡得很好。 既然定好目标,往后也有了明确的行事方向,那就没什么可忧虑了,随机应变,尽力而为。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玉体裸|裎,浸入浓郁的香汤中沐浴,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梳好头,高髻宛如惊鸿展翅若飞,最后在贴身的素纱单衣之外,穿上层层繁复的大婚礼服。 黄昏日暮,迎娶吉时将到,郭家的前庭隐隐传来鼓吹振作的喜庆之声。 她站在窗前的一片夕影里,让美婢捧着大镜,她对镜,最后整理着鬓发。 花影朦胧,淡霞色的绛红帐前,镜中玉人身着亲王王妃的花钗翟衣,瑜玉双佩,抬手时,衣袖亦不胜肌滑,倏然垂落,堆积肘弯,露出一段雪白玉腕,那腕上套着两只金镯,随了她不经意的抚鬓,发着烁烁的耀目明光。 皇室派来的迎亲万福女长辈是宗室亲王端王王妃,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此刻亦是一身礼衣钿钗,笑吟吟地来唤,道吉时已到,秦王执雁,亲自来迎亲了。 菩珠手一顿,忽然竟似略略紧张,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转头应声,微微低头,让宫中来的两个老傅姆为自己覆上一张青底绣金线并蒂莲纹的面帕,随即被牵出内室,朝外而去。 出门之时,天色已暗。郭府门外的街道上,来自宫中的卫尉和王府的侍卫早已各自列队,警跸杂人。 婚礼照着礼制步步而行,完成了在郭家的步骤后,立在东室等待的菩珠被傅姆和司妇引出,登上婚车。 马车前行,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忍不住好奇,偷偷扯开面帕,手指勾起一点帷幕,朝外看了出去。 道旁火杖通明,迎亲队伍前后延展,迤逦而行,到处都是人马。她一眼就见自己婚车的前方,李玄度骑在一匹以宝鞍和金络辔头装饰的骏马上,不急不缓地朝前而行。 他一改平日的随散模样,身穿绛红礼服,背影挺拔。菩珠偷眼看了片刻,坐了回去,在心里默默又过了一遍今夜该如何应对。 洞房花烛,必顺利无碍。 她暗暗呼出一口气,之前的那点小小紧张,便也烟消云散。 章节目录 第 40 章 秦|王府是李玄度十四岁的时候先帝所赐。 作为先帝宠爱的幼子, 王府除了位置上佳,位于城北承福里的中心, 论占地和格局,在京都的众多豪宅大邸中也是数一数二。前堂屋宇宏阔,后苑亭台阁榭,处处假山流水,花木芬芳。据说刚开府时,先帝还特意命内府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鹰犬场,送去驺奴, 专为喜欢狩猎的秦王豢养各色紫雕白隼苍鹰和猎犬。 当年的风流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不过两年王府便失了主人,这些年一直荒着, 惹得不少京中权贵眼红,纷纷打过王府主意,希望据为己有。奈何孝昌皇帝爱护秦王, 一律不允。如今秦王归京,又逢大婚,整座王府的景象, 虽不可能再复当年的鲜花着锦之态,但里外前后俱打扫干净,破败了的地方也翻修过,奴婢就位。为了准备大婚,秦王在西海郡王府里的掌事李进和一个从小近身服侍他的名叫骆保的阉人也入了京都。 秦王和王妃的新房设在后东阁的琼苑里。穿过粉刷一新的墙垣, 入苑门,过曲廊, 迎面一排苑屋,这里便是今夜大婚行礼的所在, 也是秦王夫妇日后居住的寝堂。 司妇们早已布置好屋内的同牢之席。 案上摆着金盘金壶,一双卺爵,以及用来净手进食的盛满水的和,另外一只黑漆方篚,里面是匕箸和折叠整齐的两块雪白手巾。 菩珠跟从牵引自己的端王妃,登上了台阶,穿过东西各站一排执扇秉烛奴婢的走道,入了正屋,照端王妃的吩咐站立,停住,听到端王妃笑道:“秦王可去帕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着面帕下露出的脚前的一块地,看见身前出现了一片男子绛袍的袍角,知是李玄度到了自己近前,不禁屏住呼吸。也没觉察到他的动作,眼前光线一亮。 李玄度已取下了她的面帕,身侧立刻有婢女托盘而上。菩珠看他将面帕很快地放了下去,转身便往他的位置去了,立在食案东的一侧,等着仪式开始。 他的视线,就没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哪怕是一眼。 菩珠早做好自己将遇他冷落的准备。获悉赐婚消息的次日,她去找他,他连个面都不露。 但冷淡到了这种地步,替她取面帕,二人面对面站,近在咫尺,他也没看自己一眼。这令她还是感到有点意外。 看来依然低估了他对自己的厌恶之情。 她不动声色,听从司妇的引导,被引到案席西的一侧。 相对他站定后,她忍不住再次望向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望着端王妃。 他平日衣饰简单。尤其那日雷雨黄昏,她第一次到紫阳观去找他时,看到他独自在静室里衣衫不整地对着窗外风雨饮酒。 那醉玉颓山的一幕,像是在她的脑子里凿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迹,至今想起,犹如昨日,她便是想抹也抹不去。 今夜他却很不一样。外穿一身绛红色的亲王衮冕婚服,颈上露了一小截和她内里相同的白色素纱衣领,劲瘦的腰身系了条镂金玉带。 近旁有株比人还要高的灯树,满枝明火。他长身鹤立,在火色的映照之下,容色华美,英英贵气。 菩珠看着,脑子里忽然竟冒出来一个念头。 上辈子的后来,他必是立后了。就是不知道上辈子,那个和他如同今夜这般相对而立等着行合卺之礼的女子又是谁? 菩珠忽然感到很是好奇,懊悔自己死那么早,要是能再熬些时日,说不定就知道了…… 正微微出神,忽然见他似有所觉察,眸光扫了过来,蹙眉盯了自己一眼。 她吓一跳,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迅速地转移视线,亦望向了端王妃。 端王妃命司馔入内。司馔领着七八名婢女,捧牢馔鱼贯入内,将容器内的食馔按照规制,一一摆放在秦王和王妃的面前。 “请坐。”司仪说道。 菩珠前世曾经历过这一套。 太子的大婚同牢礼和亲王差不多,这辈子重来,虽算不上驾轻就熟,但心中也是有数。且方才看李玄度被他抓了个正着,不敢再分心,亦端着态度,听从行事,和李玄度一道跪坐。 司馔亦跪,从篚中取了一柄小金匕,从同块肉上分别割了两片肉,装在两只盘中,送到秦王和王妃的面前。婢女执了水,从器中舀水,助秦王和王妃净手,预备分食。 菩珠净手之时,发现李玄度只伸出左手,右手垂在身侧不动,仿佛有些不便。 她便留了个心眼。接过白巾擦手,再接递来的一双包金银头箸,又看了他一眼。 他的身后猫腰飞快小步行来一名看起来比他大了几岁的青年宦官,跪在他的身侧,代他夹起肉片喂食。 这回菩珠终于看到了。他的右手受了伤,包裹着纱布,只是起先没有动作,又被礼服大袖遮挡,所以她没察觉。 都快大婚了,他的手是怎么受的伤? 菩珠怕又被他抓个现行,不敢多看,压下心中好奇,低头吃盘中的肉。 肉是祭祀过的白肉,没任何调料,味道寡淡,还以肥为美。 幸好只有一片。 她没嚼,忍着反胃之感,略微困难地给吞了下去。吞完肉,抬眼再次望向他,见他早已吃完,端坐,正冷冷看着自己,见她抬眼,便将目光转向端王妃。 接下来是饮合卺酒。 司馔往二人的卺爵中分别倒酒,新婚夫妇起身,隔空对拜,再次落座,接酒饮下,至此礼成。 端王妃笑容满面地上前恭贺二人,随后由司妇分别引新婚夫妇各自除去冠冕和饰物,略作盥洗,服侍二人换上新婚便服,再引出,全部完毕后,带着人退了出去,将门关上,正屋之中,便只剩下今夜的新婚夫妇。 屋中明烛灼灼,亮如白昼,二人隔案依旧相对而立,谁也没说话。 虽然已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也觉得今夜一切应当进展顺利,但此刻真的和他礼成,变成了新婚夫妇,又只剩二人面对面,菩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再次起了紧张之感,也觉尴尬。 正思忖,是等他先说话,还是自己开口,忽见他丢下自己,迈步朝着寝堂去了。 他态度虽然冷淡,丢下自己就走,但方才浮出的尴尬气氛,反倒消失了。 罢了,讨人厌就讨人厌,她本也不打算讨人喜欢。上辈子就那么过来的,想起来太累人,幸好这辈子用不着了。 待达成约定,生了儿子,往后,出去了是秦王王妃夫妇,私下各自快活,岂不清净? 她稳了稳神,跟着入了寝堂。 李玄度的动作倒是快,已坐在了铺着绛色锦衾的床上,甩掉脚上的靴,用他好的那只左手随手拿起一卷,翻身上了床,靠在床头便看起了书。 菩珠坐到妆奁柜前,打开錾花镜匣,做出对镜映照自己面容的模样,实则通过镜面暗中观察身后的人。半晌,见他看书看得仿佛专心致志,便轻咳一声,起身朝他走去,走到床前,停在那烟霞般的绛红银纱帐畔,轻声道:“殿下可需进食?若是饥饿,我叫人送吃食来。殿下平日爱吃什么?” “不必了。” 床上的男子眼眸未抬,依旧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之上,应了一句。 菩珠顿了一顿,卸妆后一张莹洁的面容上露出了微笑,道:“殿下,我没有想到,当日在河西福禄驿置与殿下始有一面之缘,今日竟有如此局面。想来天注定。我欲叫殿下知晓,不管以前如何,今日开始,我必履我王妃之责。只是我生性愚钝,往后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殿下及时指正。” 李玄度眼眸依旧未曾离开手中书卷,冷冷道:“你认命倒是认得快。” 菩珠被噎了一下。 这个洞房夜的开头,他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计。 她决定改个方略。 视线落到他受伤的那只手上,关切地问:“殿下你的手怎的了?是在哪里伤的?” 她不表达关心也就罢了,刚表示了对他的关心,他的态度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晚上,从她入寝堂后,他就没看过她一眼,此刻竟终于将视线离开了他手里的书卷,抬起眼望了过来,唇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慢吞吞地道:“菩氏,昨夜我未死,叫你失望了吧?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也就不用嫁过来了。” 菩珠诧异,真的诧异,睁大眼睛惊讶地道:“殿下你此言何意?我有些不懂。” 李玄度却是个要急死人的性子,说完这半句话,菩珠看见他唇角抿了抿,竟不睬自己,又继续看起他手中的书。 她方才早就留意过了,他看的是庄子,心中暗鄙。分明就一处心积虑夺皇位不成如今被迫蛰伏的皇子,装什么道家之人,自然,这念头不能叫他知晓。此刻见他话说半句,实在忍不住了,走到床前,伸手将他手中的书卷给夺了。 他手便空了,倏然抬眼看向她,眉头皱起,神色显得极是不悦。 菩珠视若未见,自顾将庄子放了下去,道:“殿下莫见怪,你有话可直说,无需暗指。我知殿下对我极是厌恶,瞧不上我。但既做了夫妇,如同上天注定,就该摒弃成见,坦诚相见。我不敢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惟有如此,往后方能哿ν心,夫妇一体。殿下您说是不是?” 李玄度望着她,忽好似听到了个笑话,竟呵呵发笑。 这是认识他这么久,菩珠第一次见他笑。 他生得好看,一笑,更是容色逼人。 菩珠却没心情赏他的脸,倍感莫名,正要发问,见他忽收了笑,点了点头,从榻上翻身而下,走到靠南墙的一座箱柜之前,从里取出一物,转身过来,摆在近旁的一张条几上。 烛火映照,菩珠看到竟是一柄染了干涸血迹的断剑。 她不解,抬头看他。 李玄度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道:“菩氏,我本以为你只是利欲熏心,也算不上大奸大恶,未曾想你心肠之歹,心机之深,面皮之厚,皆为我生平难得一见,也算是开眼。你不欲嫁我,指使人于昨夜施行刺杀,可惜叫你失望,我竟未死。你自作聪明,以为那名河西少年蒙面我便认不出他了?” “我自问从河西驿置遇你之后,并未做对不起你之事……”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眉间掠过一缕厌恶的神色。 “就算这回对不住,叫你做不成太子妃,被迫嫁了我,想来亦罪不至死……” 他后头又说了什么,菩珠已经没去留意了。 “殿下你说什么?是崔铉?他怎样了?此刻人呢?” 不会是昨夜已被他反杀,或者捉住了? 她被极大的惊骇给攫住,失声打断了他对自己那滔滔不绝的斥责,问完,见李玄度闭唇,双目斜睨自己,一副冷笑不语的神色,忽地醒悟。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崔铉竟会一声不吭地前去行刺。显而易见,李玄度手掌受伤,必是昨夜遭遇行刺所致。 现在事情真的不妙了。 菩珠原本觉着,李玄度厌恶自己,最多也就看不起她罢了,一切都有旋转的余地。 但现在,因为昨夜的行刺,显然事情急转直下。 在他眼里,自己不单单“利欲熏心”,而是“心肠歹毒”,以为他阻了她嫁太子,便用这等激烈的手段想除去他。 虽然菩珠承认,她从前确实有这种计划。但在她从前的规划里,他是敌人。难道他会不杀阻挡他登顶帝位的人反而供着?除去敌人,天经地义,这绝不是错。 但现在,情势大不相同了。李玄度于她不再是敌人,而是她想要歃血而盟的伙伴。关键时刻,竟节外生枝出了这样的事。 他此刻没拿起那把断剑把自己搠个透心凉,大约已经十分隐忍克制了,她却还当着他的面问崔铉的生死下落,难怪他会如此反应。 菩珠知自己失态说错了话,不敢再追问崔铉下落,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和担忧,上前一步解释道:“殿下你会不会看错了人……” 见他神色冰冷,她毫不犹豫,立刻提起裙裾,朝他跪了下去:“就算真的是崔铉所为,我亦请殿下听我解释。我对此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是我安排。我只是从小发边,苦怕了,想追求富贵贪图享乐而已。之前千方百计想嫁太子,便是如此念头所致。如今皇帝圣旨已下,纵然我冒险除去殿下,难道皇帝便会收回圣旨改立我为太子妃?圣旨一下,我便绝了退路。” 她停了一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负手而立,对自己侧目而视,都不正眼看一下。 她的声音放得更加缓和了。 “在殿下面前,我不敢隐瞒。我承认乍听圣旨我甚是懊恼,但待嫁的这些时日,我打听过殿下你的事,殿下你乃天之骄子,命世之英,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我生平两个愿望,殿下应也知道的,第一荣华富贵,第二将我亡父遗骨接回。往后只要跟着殿下,尽到我王妃的本分,我料殿下应也不会亏待于我。既如此,我为何要在大婚前无端生事刺杀殿下?更何况,太皇太后目光如炬,何事能瞒得住她?殿下若真遭遇刺杀身亡,太皇太后岂会坐视不理?我真如此行事,即便得了手,她老人家会容我活于世上?总之刺杀殿下于我有何好处?” 她说完,依然跪地,低头不动。 寝堂内安静了下来,耳畔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是菩珠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片刻之后,她悄悄看了眼那人的袍角,纹丝不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实在焦虑崔铉的下场,再次开口,斟酌着低声道:“至于昨夜那名刺客,殿下既说是崔铉,想必就是他了,我不敢为他辩白,但想来他亦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殿下可否告知他的下落?不如我去问他,给殿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片刻之后,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抬起头!” 菩珠急忙遵命抬头,看向了他。 李玄度神色依旧冷漠,盯着她道:“往后你好自为之,更不必在我面前假意示好。”说完朝外唤:“更寝衣!” 那名先前行合卺礼时助他吃过东西的青年阉人立刻入内,想来方才一直站在外间等着伺候,应也听到了内寝堂里的动静,面无表情地从还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快步经过,走到李玄度身前,小心地为他除带解衣,换好就寝的中衣。李玄度便上了榻。阉人又替他仔细地盖好被,放下帷帐,转身,再次经过菩珠的面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菩珠猜测这个应当就是那名早年陪李玄度在皇陵万寿宫中守了三年陵的名叫骆保的阉人,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 对自己竟无视到了这等地步,丝毫不避阉人。奴亦随主样。 看骆保这样子,对自己也是恨意不浅。 菩珠跪了片刻,膝痛难耐,转头看了眼床榻的方向。 隔着低垂静止的一层绛帐,她隐隐看到李玄度卧眠的身影轮廓。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抚着自己作痛的膝,回味他方才的那句话,知刺杀这事,勉强应当算是过去了,便也走到床榻之前,轻轻掀开绛帐,朝里望了一眼。 李玄度闭目仰卧在外侧,呼吸沉稳,神色平静,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寝堂里只有这一张床,长夜漫漫,她不睡这里,能睡哪里。 她小心地爬了上去,躺在空出来的里侧,亦闭上眼眸,心中的各种念头却半刻也不得停转。 他还是没告诉她崔铉到底怎样了。是当场死了,被捉了,还是如她最希望的那样逃脱了? 除去令她担忧的崔铉,她又思索了下自己原本的计划。 这个新婚洞房夜,糟糕得匪夷所思,意外不断,完全脱离了她的设想。 就他分明余怒未消的的样子,也不是和他开诚布公谈将来的好机会。 好在不急于一刻。 且走一步看一步,等过些天看情况,等他的情绪好了些,再和他谈,应当更好。 章节目录 第 41 章 反间约盟之事姑且过后再论, 但愁烦事又涌上心头。 当日她曾吩咐百辟人继续替自己查访武功县那家人的下落,忽忽过去三两个月, 至今没有新的消息。今日大婚,伴在身边替自己梳妆送嫁的,原本应当是阿姆。 阿姆之事也可继续等待,想来她不会这么快就有危险。但崔铉,他昨夜的生死到底如何,菩珠心里实在放不下去,又不能追问李玄度。 她原本一向贪睡, 是个只要没心事沾枕便可入眠的人。但今夜, 先是伤感,后又挂虑, 实在睡不着觉,在他里侧翻来覆去,翻了大约七八下, 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你若睡不着,可出屋去。清风明月,足以散心。” 菩珠倏然睁眼, 见他在枕上转脸,睁眸看了过来,满脸不悦,知应是自己方才动来动去扰他安眠,忙道:“我不出去, 我这就睡。”说完闭上眼睛。 李玄度看着枕边这张立刻闭目作乖睡状的脸,颇觉无语。 年初时, 他在河西驿舍和她初遇,当时怎知, 那个半夜与小情郎幽会的鬼奸小女郎,今夜竟和自己同床,成了他的枕边人?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确实生得美,今夜上前替她取下面帕,照目之间,帕下的盛妆玉貌令他亦有一瞬间的惊艳。 但也仅此而已,这感觉稍纵即逝。 她出身名门,祖忠臣,父烈士,貌美娇娘,品性……旁人看来,品性自是蕙质兰心,无可挑剔。 其实莫说旁人,便是自己,若非凑巧得知了实情,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看起来有着如此纯良美貌外表的小女郎,私底下与她的皮相竟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一朵花,譬如安国寺的牡丹,只要开得足够香艳美丽,便会吸引无数的狂蜂浪蝶前仆后继。人大抵也是如此。然而人毕竟不是花。 再好的皮相,想到她一贯的品性,于他也是毫无魅力可言。 她这幅皮相看起来有多勾人,皮相下的真实面目便有多可厌。 他无法想象,自己余生将和如此一个女子绑在一起。 皇帝把原本被推为太子妃的菩家淑女赐婚给他,在外人看来,自是天恩浩荡棣鄂之情的又一有力佐证。 但是多年来因了特殊经历而换来的一种敏锐直觉告诉他,事情,或许不会如表面这般简单。 他不欲再看,便转头闭目,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昨夜遇刺的一幕。 倘若行刺确实和她无关,那么,或者是那河西少年不甘被她抛弃,对自己施加激烈报复,又或者,那少年受人唆使对自己不利。 无论哪种情况,想要他死的人,本就一直未曾消失过,他亦不在乎如今多添那么一两个。只这少年出手极其狠辣,他的手伤得实在不轻,此刻伤处隐隐胀痛,他也不习惯身侧忽然多了个共眠人――方才她竟若无其事爬上了床,直接睡在自己身侧,实是令他意外。新婚夜如此收场,他本以为她会被吓住,不敢靠近,今夜或许会在寝堂里另外寻个地方过夜,毕竟天气还热,不上床也不至于无处可睡。 李玄度忍住想赶她下床的念头,翻身背对,默诵他早已倒背如流的静心经,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心平气静。 这一夜,枕边的新婚郎君呼吸平稳,睡得应该不错,菩珠却失眠了。 这是待婚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失眠得如此厉害。 崔铉会行刺李玄度,自然是为了自己。 她心中挂虑他的生死,偏偏又不好再向李玄度追问,睡睡醒醒,卯时不到就彻底醒了,预备今天|朝见。 今天的事情会很多,先朝见皇帝和皇后,再按份位高低,先去蓬莱宫,再回来去积善宫。 她坐了起来。昨夜没睡饱,人便有点迷糊,还在揉着眼睛,扭头看见李玄度下了榻,单手去够他挂在衣帽架上的一件披袍,立刻清醒了过来,掀被飞快地爬下床,抢着取衣,口中道:“你手不便,我帮你穿……”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接了她递来的披袍,却没穿,随手搁在一旁,转身过去打开了门。 那个骆保早已经侯立在槛外的台阶之下,见他现身,立刻登上台阶,命人送水入内服侍洗漱。 菩珠大早地讨了个没趣,看着那个骆保走了过来,经过自己面前时,停了一停,垂目唤了声王妃,行了个礼,随即过去,小心仔细地服侍李玄度更衣。 菩珠心中郁闷。 自己作为新来的王妃,昨夜失脸至此地步,对着李玄度也就罢了,算无奈之下的权且,毕竟,刺杀的事实太过严重,非同小可,但竟全被这个侍人给看在了眼里。虽然今早菩珠没在他的脸上看到明显的鄙夷之色,但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 日后要是有机会,她非得把这个骆保给弄走不可。她可不想整天看到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提醒她新婚夜的耻辱,太闹心了。 黄姆领婢女们亦入内服侍。菩珠和李玄度便一西一东,各自据一角洗漱梳头穿衣,菩珠翟首饰,穿戴完毕,略进早食。 卯时中,骆保去传丁太医为他的伤手换药,趁了这个空档,菩珠命寝堂里侍立着的婢妇全部出去,只剩自己和李玄度二人,走过去道:“殿下,我初来乍到,虽尽力在学,但对宫中的许多规章,还是远远不及殿下了然于心……” 李玄度正坐在东窗之前,目光透出窗外,眺着远处那片开始微微泛白的东方天际,闻言,微微侧头,瞥她一眼,挑了挑眉。 虽没开口,但菩珠知他这是在问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她说:“殿下,我有一不情之请。我知殿下厌我颇深。人后如何,一切听凭殿下。只是到了人前,殿下可否委屈,稍稍文饰一二?” 她观他神色,立刻又道:“并非是要殿下在人前与我如何恩爱,只希望殿下出了寝堂,能略加掩饰。毕竟你我乃陛下赐婚所成,又是新婚。殿下不给我脸面无妨,总不好因我之过,叫外人误会殿下对赐婚有所不满。” 鉴于昨夜的教训,她极其委婉地提醒他,出去了不比寝堂,外头的人和那个骆保也不一样,他要注意给自己留点面子。 其实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是为两个人都好。 她说完,屏住呼吸望着他。 李玄度漫不经心地转了回脸,继续望着窗外远处的天际,倚着身后的背靠懒洋洋地道:“这等事,你能想到,我会不知?” 菩珠又被他噎了一下。 不过无妨。 他既知道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留面子,那就再好不过。 这时骆保匆匆行至寝堂槛外,道太医来了,留人在外堂等待。 李玄度起身道:“我处置好便出来,你可先上马车等我。” 菩珠目送他背影离开,照他吩咐先出去了。 此时远处东方虽已见白,但头顶的天色依旧冥晦。 昨夜大婚,王府通往大门的走道两旁每隔数丈便设宫灯作为庭照。此刻宫灯依旧亮着,红光朦胧,好似一条蜿蜒伸向前方的红色长龙。 王府掌事李进应半分不知内情,对她这个王妃还是非常恭敬,行了礼,一路引领。 菩珠在身后一众婢妇的跟从下朝前而去,一路之上,静默无声,耳中只有脚步和众婢妇的衣裙因了走动摩擦而发出的簌簌之声。她穿庭过堂行至门口,看见大门之外停着马车,正待登车,忽见叶霄领着王府侍卫立在一旁。 菩珠心中一动,立刻走去,命他上前。 叶霄走来,菩珠引他行至无人之处,询问前夜李玄度遇刺的情况,道:“竟伤殿下至此地步!我一想起来便觉后怕。殿下千金之躯,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叶霄这两日为自己的失职正倍感愧疚自责,见王妃发怒,羞惭道:“王妃教训的是。往后必加倍小心,再不给那些邪佞宵小以任何可趁之机。若再有闪失,我死罪!” 菩珠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问刺客。 叶霄道:“是我无用。赶到之时,殿下已反伤刺客,刺客借地势逃遁。也不知是何人,殿下命不必追索。” 秦王如此下令想必有他考虑。但叶霄言及此事,依然几分不甘。 菩珠却终于松了一口气。 崔铉虽然受伤,但逃脱了。 这样就好。既然逃脱,性命想必无碍。 记挂了一夜的心事,总算暂时了了。等过几天,这边风头过去些,她必须得找一趟崔铉,免得下次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她登上马车,等待片刻,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之声。 李玄度来了,从侍从处接马,上了马背。叶霄一声令下,一行车马出发,离开王府往皇宫行去。天亮抵达皇宫,新婚秦王夫妇入宫,立在御殿之外等待帝后接见,以面谢天恩。 今早的一切行动都是掐着点来的。辰时,宋长生出来,笑着向二人道贺新婚之喜,随即引二人入殿。 菩珠跟着李玄度走过布置了诸卫的大殿通道,入了御殿。 尚仪各自奏请帝后,片刻之后,障扇侍从的仪仗到来,皇帝现了身,入南向御座,接着是皇后,西向坐。 李玄度带着新婚的秦王妃向帝后分别行礼,谢恩。 皇帝受礼毕,犹如家常,笑道:“四弟大婚既成,朕的一桩长久心事便也了了。往后你夫妇牢记,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李玄度恭声道:“臣弟谨记在心,必不辜负陛下对臣弟的拳拳厚爱。” 菩珠亦恭声言谢,面上不露声色,心中的感觉却极是怪异。 座上的这位皇帝,笑容亲切,言语真挚。倘若不是那日自己亲身经历,光凭这一幕,怎能想到,天恩浩荡,埋着何等深沉的猜忌和无情的杀心。 反观李玄度,也是差不多。在他心游物外供奉老庄的外表之下,难道真的没有酝酿中的惊天阴谋和天生反骨? 天家的兄弟,伪装至此地步,离心至此地步,究其根源,不过是为那柄天下独一无二的至尊太阿之剑。 权力真的是个好东西。 谁不喜欢?她也喜欢。 上官皇后亦是笑容满面,说了几句恭贺新婚夫妇的话,道:“一早,太皇太后那边传来了话,叫你二人就近先去拜谢皇太后,免得来回两宫之间,徒增行程。” 李玄度受命。 皇后看向菩珠,盯了她一眼,随即微笑点头:“这边无事,你们可去积善宫了,免得让太后久等。” 菩珠随李玄度恭送帝后。直到上官皇后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她那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叫菩珠想起来依然有点后背发凉。 这辈子,上官皇后这里,她是彻底地开罪了。 她默默跟着李玄度,又至积善宫,发现除了陈太后,长公主李丽华和宁寿公主也都在。 夫妇向陈太后行礼拜谢。 就菩珠的感觉,陈太后圆胖的面孔带笑,看起来对自己亦亲切得很,但投来的目光,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冷漠疏离,掩饰不住。 她猜测应当是和太子有关。毕竟,李承煜是陈太后十分疼爱的亲孙。 长公主在一旁,笑着打趣她和李玄度,说什么四弟大婚之后,比从前显得更加精神,王妃之功,功不可没。又说两人是天生一对,越看越有夫妇相。还要菩珠往后和她经常往来走动。 这位八面玲珑的长公主,绝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亲切。也是一个追逐权力的人。 至于宁寿公主,只对李玄度叫了声皇叔,对菩珠则是直接无视。 从积善宫出来,菩珠随了李玄度出宫预备去往蓬莱宫,行至宫道之上,她回想着方才的经历。 皇帝心怀叵测,自己如同他的棋子。 皇后和陈太后厌恶自己。 长公主和宁寿公主,一个是笑面虎,一个干脆连装都不装。 菩珠感到了一种来自四面的包围了自己的深深敌意。 寻求同盟,共同对外,这一点显得愈发重要了。 她不由地望向李玄度。 他行在她的身侧,脚步平稳,目光平视前方。 菩珠循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微微一顿。 他们已经快要抵达宫门了,前方来了一个人,竟是南司将军沈D。 沈D已经看见了李玄度,面上带笑,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朝李玄度行礼道:“下官恭贺殿下新婚大喜!自殿下归京,下官便无时不刻想着结交一二,奈何殿下一心奉道,我怕我打扰殿下清修,又无人引荐,故迟迟未敢成行,若就此与殿下失之交臂,未免遗憾。今日恰好相遇,机会难得,下官便斗胆邀约。听闻殿下年少之时,精于狩猎,下官亦有此同好。恰再不久,陛下便将率臣秋狩,到时盼殿下能指点一二,下官不胜荣幸!” 李玄度回了一礼:“沈将军言重了,实不敢当。到时若还在京都,我便奉陪。” 沈D的两道目光这时转向菩珠,在她面上停了一停,随即垂目,恭敬行礼:“下官南司沈D,拜见王妃。” 今天入宫,菩珠最担心的事是遇到太子李承煜,倘若三人同场,未免尴尬。幸好未见他现身,才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碰到了沈D。 她对这个野心家,实是厌恨至深,心中的阴影,也是巨大无比。 前世自己之所以死,就是因他所致。方才见他朝着这边走来,下意识地悄悄往李玄度身后挪了挪,挪了几步,忽然顿悟,自己何必惧怕。 她不是前世那个受人欺辱的失势皇后了。只要尽快和李玄度达成一致,这辈子,这个野心家想再欺辱自己,便没那么容易了。 她神色冷淡,抬起尖俏的下巴,略略点头,算是回礼。 李玄度从她脸上收回目光,转向对面的沈D,开口道:“我与王妃要去蓬莱宫拜谢太皇太后,失陪,改日再叙。” 沈D立刻退到宫道之旁,恭敬地道:“下官恭送殿下与王妃。” 李玄度带着菩珠继续前行,出宫门,送她到了马车旁,在她提裙,踩着随从放置好的步踏要登车时,忽竟亲自上前,朝她伸来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扶了她一把,助她上车。 菩珠意外。 虽然一早出门之前,她要求他在外面给自己留点面子,但真没指望过他会这么体贴。 她低头看他,他神色平静,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她压下心中的诧异之感,轻扶他的臂膀上了马车,钻进车厢。 李玄度上马,瞥了眼身后还站在宫道旁仿佛目送的沈D,掉过马头往蓬莱宫去。 章节目录 第 42 章 李玄度与菩珠一人坐车一人骑马, 在侍卫和随扈的伴驾下,走过了那条连通两宫的林荫道, 抵达今日最后一处需要拜谢的蓬莱宫。 陈女官带着宫人正等在宫门口,欣喜地将新婚夫妇迎入,带到了太皇太后日常所居的嘉德殿东阁里。 东阁的南窗畔有张宝座床,床上铺着香色坐垫,中间摆矮脚棋案,怀卫和宁福趴在案前下棋,边上的两个小宫女忙着剥枣栗给怀卫吃, 姜氏坐一旁, 微笑看他二人下棋。 李慧儿抬起头,忽然看到候立在槛外的李玄度, 眼睛一亮,扯了扯怀卫,示意他看, 自己随即立刻从座床上下来。 怀卫扭头一看,是好些时日没见到的李玄度,欢喜地嚷:“四兄……”忽又看见他身旁的菩珠, 立刻想起李玄度不叫自己娶王妃,他倒娶了王妃的事,心情大坏,拉下脸不笑了。 陈女官笑吟吟地入内禀话,道秦王夫妇到了。怀卫低声问宁福, 怎的大家都没告诉他他们今日要来。 陈女官故意叮嘱的,叫宁福不要提早告诉怀卫, 免得他一趟趟地往宫门口跑等,折腾人, 就抿嘴一笑,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呢。” 姜氏端坐于正座之上,李玄度领着新婚妻向她行叩拜之礼,姜氏看到他右手,问是怎么回事,神情关切。 菩珠略微紧张,瞥了李玄度一眼。 他直起身,若无其事地笑道:“婚前一日想松散筋骨,拿了把剑练少年时学的剑法,没想到疏于此道已久,竟不小心划了手,叫皇祖母担忧了。” 姜氏和陈女官都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姜氏责备道:“多大的人了,怎如此不小心?舞个剑都会把自己手给伤了!我记得太医里丁太医最擅处置这种皮肉骨伤,叫来看了没有?” 李玄度道:“今早便是丁太医换的药,换完才出来的。只是浅浅皮肉伤,过几日便好,祖母勿担心。” 姜氏叮嘱他没好之前勿沾水,亦勿动作,遵医嘱勤换药。李玄度点头一一答应,姜氏这才放了些心,叫两人起身,目光投向菩珠,问她在王府中过得可还习惯,微笑道:“我孙儿从小顽皮,往后若欺负你,你告诉祖母,祖母会替你做主。” 菩珠知姜氏此前对自己的印象应只一般,所以对于这场她做了秦王妃后的首面,方才在来蓬莱宫的路上,已设想过了好几个姜氏和自己叙话的开头,想好自己该如何应答。 她唯独没有想到,姜氏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这句话哪怕是出于爱屋及乌,也是她八岁之后除了阿姆之外,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唯一一句带着亲切慈爱感的关怀之语。和今早在陈太后那里听到的流于表面的所谓长辈关切,是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菩珠心口微微一热,又想起阿姆,险些就要红了眼睛,极力忍住,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之色,以低头为掩饰,轻声说:“殿下对我极好,没有欺负我。多谢皇祖母的关爱。” 姜氏和陈女官相视一笑。 李玄度瞥了眼自己身畔作娇羞状的菩珠,唇角微抽。 这时尚膳来禀,道膳食已备妥,问何时用膳。 陈女官道:“太皇太后特意等着你们一道用膳,都饿了吧,这就开饭。” 早上卯时就起了身,当时也没胃口,早膳只略进了些,一早上又是跪又是拜,折腾了半天,菩珠确实有点饿了。 虽说是便餐,但比姜氏平常用膳,还是要隆重许多。 宫人们抬来一张六尺见方的四方形紫檀大食案,案面铺一层绿春的食垫,搬来座墩。 姜氏独自面南而坐,怀卫和李慧儿的位子在她左右两边,二人相对。新婚的秦王夫妇则面向姜氏,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尚膳领着宫女摆上餐具,碗盘盏皆为镂金象牙,又依次送上各色馔食,每送一道,便报菜名,很快摆满整张食案。 姜氏笑着让新婚夫妇随意进食,勿要拘束。 她话音未落,早等得垂涎三尺的怀卫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一盘水晶樱桃肉。 所谓水晶樱桃肉,是取乳彘上好的肥膘肉所制的一道甜味菜,其精髓便是七分肥,三分瘦,又是甜的,最合小王子的口味,夹起来大啖,一脸幸福的表情。 菩珠对肥肉可没兴趣,昨晚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块不算小的肥肉,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反胃。她比较中意面前那一碟叫做“见春腰”的小面卷,不但做得玲珑,雪白的面皮,每只用翠绿葱丝缚起,好似美人细腰,叫人看着食指大动,面卷里夹的蟹肉馅也是鲜嫩而味美,十分可口,加上她肚子饿,竟一连吃了几只,吃完还是有点意犹未尽,无意间抬头,却发现李玄度在看自己。 他右手不便,一宫人特意在他一侧服侍,帮他递物,助他以左手用匕匙进膳。 菩珠怀疑他嫌自己吃太多了,但不用他看,自己也知不好再夹,遂目不斜视。 怀卫吃了几块肉,忽然想了起来,停箸,让人分些送到菩珠面前道:“阿姊……” 他一顿,看了眼姜氏,改口:“阿嫂你也吃。可好吃了。” 菩珠望着面前这碗颤巍巍泛着油亮红光的肥肉,硬着头皮举筷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和着满嘴的肥肉和油,咽了下去,勉强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去了,看见身旁的李玄度,灵机一动,将那只盛了肥肉的碗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怀卫说得果然没错,味道很好。殿下你也吃,补补身体。” 她话音落下,几个站在一旁服侍的老傅姆相视暗笑。 宁福和怀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怀卫迷惑地道:“陈阿姆,她们笑什么?” 他不问还好,问出声,连陈女官也有点忍俊不禁了。 菩珠起先也是莫名,再一想自己说的话,忽然有所悟。 昨夜新婚洞房,原本要行敦伦之礼。他厌恶自己,不碰她,两人没有夫妇之实,但外人却不知道。 难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让姜氏和陈女官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误会? 她顿时脸热,飞快偷看了眼身旁的李玄度,正撞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表情看着不是很痛快的样子,忙低下去不吭声。 好在那碗肥肉是送了出去。李玄度没再还她,竟全都吃了下去。 饭毕,姜氏更衣,怀卫吃饱有些困,被领去歇息了。 菩珠和渐渐熟了起来的李慧儿说着闲话,李玄度站在殿外庭院的一口鱼池旁,往池里投食喂鱼,背影悠闲。 菩珠上次听怀卫和自己提过一嘴,姜氏千秋大寿的那个晚上,他回来,撞见李慧儿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菩珠猜测应是那晚李慧儿触景生情,感怀身世,当时便叫怀卫别告诉任何人。 原本贵为太子之女,一夜失巢,靠着曾祖母的庇护长大。虽然衣食无忧,但内心的苦痛,想来绝非一般人能感同身受。 前世菩珠和她没有往来,自然也未投以关注,但现在,李慧儿看起来对自己很是友好,想亲近的样子,有来有往,菩珠对她便也多了几分同情。一边闲谈,一边不时瞟一眼外头的那道身影。 李慧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掩嘴轻笑,说:“鱼池里的鱼儿都是小皇叔少年时养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换。 ” 李玄度仿佛听到提及自己,转头望了一眼。 菩珠急忙扭脸。 姜氏更衣回来,坐定后,看向陈女官。老女官上前,捧过来一只长约一尺,看着并不如何起眼的錾银盒。大约年久日深的缘故,盒子上镂嵌的银饰颜色发黑,但愈显古朴。 陈女官将盒放在了菩珠面前,说是太皇太后给她的一些首饰。 菩珠忙推辞。 姜氏道:“收下便是。也不是特意为你定做的,不过是些我年轻时戴过的首饰。人老了,放着也无用,你年轻,正好你用。” 菩珠不敢再推辞,便拜谢恩赏。 姜氏微微点头:“往后跟着玉麟儿一样,叫我祖母便是。若还有事,无论何事,尽管开口。你既做了秦王妃,往后便如祖母自家之人,凡事不必拘束。” 菩珠望着面前这位自己从前世起就暗自崇拜、一心想要以她为榜样的老妇人,心中一热,那个回旋在心底的念头竟脱口而出:“皇祖母能否和我说说宣宁初年狄人南下之时的事?” 姜氏一愣,看着她。 陈女官也愣了,回过神来,立刻道:“王妃,还是谈些别的吧。” 菩珠话说出口,自己便知不妥,有些紧张,急忙俯伏下去,以额触地,开口请罪。 姜氏摆了摆手,阻止老女官,看向菩珠,微笑道:“你是第一个向我问这种事的人。问无妨。你想知道什么?” 菩珠暗暗松了口气。 姜氏既然都允了,且观她神色,菩珠确实看不出有半分不悦,胆子便大了起来,问出了一个长久以来自己倍感好奇的问题:“皇祖母,我听闻当年皇祖母您还非常年轻,狄国来势汹汹,朝臣大半惧战,皇祖母您却意志如铁,坚持迎战。皇祖母您如何知道那一仗必定会赢?” 她问完,微微低头,屏息等待姜氏的回答,半晌却无回应。 她悄悄看了座上的姜氏一眼,她双目望着窗外,身影凝固,仿似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心中又微微忐忑,怕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妥,冒犯到了姜氏。 正感到不安,忽然听到姜氏开口了,道:“你说得没错,那时我确实很年轻,太宗驾崩不久,我二十五岁……” 她叹息了一声。 “二十五岁的摄政太后,怎可能如你所想那般意志如铁?我也曾仿徨犹疑,想过议和,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议和是为毒|药,一剂叫人中毒却浑然不觉且余生都将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的毒|药,它蚀人于无形,吸血吮髓,直至夺走性命。国一旦因怯战,开议和之先河,国祚便衰,往后即便得以延续,亦只剩苟且偷安。大臣只为谋利,战士变成软骨。太宗将幼帝交托给我,我若如此应对,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她的语气变得微微激动,忽然停了下来。 屋角一尊香炉的炉盖上,有香烟缓缓缭绕,无声升起,渐渐散入空中。 菩珠不敢发声,连陈女官也是。殿内寂静无声。 姜氏继续道:“我很感激两个人。一位是阙国的老王,玉麟儿的外祖……” 她略微一顿。 “另位便是金熹之父,定北王李延。当年倘若不是有他二人支持,我亦无法决然做出以战谋和的决定。” 她将目光投向菩珠。 “你方才不是问,我怎断定那一仗必定会赢?我不敢断定,但有不小的胜率把握。自太|祖起,我朝休养生息之余,便厉兵秣马,以应对北方强敌。太宗朝更不敢懈怠。两代皇帝之后,我手中可调用的粮草兵马,虽远不及号称控弩百万的狄人,但绝不至于不堪一击。狄人擅长野战,每战追求速战速决,以战养战,胜利时高歌猛进,锐不可挡,却不能打持久战,一旦受阻,后勤便绝,没有后勤,何以支撑兵马?当时我朝梁老将军,最擅长的便是防守战,而我的族弟姜虎,则如反击的一柄利刃。只要顶住最艰难的开局,把战争拖下去,坚持三个月,狄人必会军心动摇。” 老妇人平日里显得有些混浊的一双眼,目光蓦然炯炯,脸容如有光辉,叫人不禁想象,当日那位力挽狂澜的年轻的帝国太后是何等的秀丽和光彩。 “战士压抑太久,更需要一个契机,让他们去战场上饮血争功,否则,再滚烫的热血也会凉却。” “国运如山,周朝亦不过八百年国祚。然而彼时我朝方艰难向上。我是希望凭此一战,能将帝国这架庞大的战车车轮推过最艰难的陡坡,叫我李氏皇朝的子孙后裔不用再穷极心力,苦苦争斗。” 菩珠听得一阵神往,更是热血沸腾,忍不住由衷地道:“太皇太后您自谦了!我在河西的时候,民众都说您是老王母。在我的眼里,您真的是下凡的老王母,佑护天下太平!” 姜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世上何来的老王母?我亦无大能,乃赖皇天与列祖之佑,当日才叫我不辱使命,侥幸得以成功。” 她话是如此,但语气中的开怀,还是呼之欲出。 陈女官原本担心王妃说错话,惹姜氏不快,没想到这段往事讲述,竟令多年未曾开怀的姜氏如此大笑,实在是令人惊喜。 陈女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李玄度靠在鱼池边的栏杆上,闭目吹风,隐隐听到菩家孙女在里头奉承,倒叫她误打误撞讨了个好,不禁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新婚夫妇在蓬莱宫再逗留了片刻,秦王携王妃拜别姜氏,临行前与李慧儿话别,叫她无事常来王府玩。 菩珠见李慧儿望着自己,立刻笑道:“你皇叔说的是,我整日空闲,你尽管来,我正好多了个伴。” 李慧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点头,轻声道谢。 两人一出蓬莱宫就无话,一个上车,一个上马。回到王府,李玄度一句话也无,丢下菩珠径自去了他兼作书房的那间静室,一个下午都不见人。 日暮黄昏,王府掌灯。菩珠一个人坐在寝堂里,看着姜氏今日送给自己的宝匣。 匣内许多首饰,在烛台火光的映照之下,珠光宝气,耀耀夺目。 她出神了良久,回想白天在长安宫遇到的那些人,又回想姜氏向自己讲述的那些她此前从未听闻的帝国往事,信心大增,再不犹豫,下了决心,决定趁热打铁,今晚就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清楚,往后只有和自己共同合作,相互成全,他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去实现他的野心。 至于自己的想法,当然不能叫他全部知道。但生儿子的大计,可以早早提上日程。 别的,日后可徐徐图之,但早点有了自己的儿子,于她而言,这个合作才算是有了初步的基础。 白天处了这么一天,菩珠便深感李玄度的性子喜怒无常。所以儿子对自己更为重要。否则,事情很飘,她根本没有安全之感。 黄姆无声无息地送进来一盏茶,停在她的身后,低声道:“王妃,非老奴催促,你与殿下方成婚,多多亲近总不是坏事。” 这个老奴不但是沈皋派来传话跑腿的,也是用来监视自己的。此刻说话语气虽然还算恭敬,但分明是在责备她没用。新婚才第二天,李玄度就一头钻进他的静室,半天都不出来。 菩珠忍下心中厌恶,淡淡道:“预备香汤,我要沐浴。” 章节目录 第 43 章 送新婚夫妇出了宫, 陈女官回到东阁,看见太皇太后立在鱼池之畔喂鱼, 走了过去。 “他们走了?” 姜氏往水里投了一匙饵料,问道。 陈女官点头应是,看着水中那些养了足有十几年的肥头肥脑的红鲤摇摆着游来逐食,笑道:“秦王好似已喂过食了。这鱼和人一样,吃太多,怕要撑着。” 姜氏便将鱼食罐递给了她,口中道:“这么大的人了, 还跟个孩子似的, 不忘他的鱼。我那么多的儿孙里,数他小时候最会折腾, 折腾了这些鱼,累我至今还要日日喂食。”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在抱怨,实则满满都是偏爱。 姜氏自己一生无所出, 李氏的子孙后裔里,并无和她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后代,但她却也和普通人家中的长者一样, 私心有偏,偏向了秦王这个幼孙。 据陈女官想,姜氏之所以喜欢秦王,因他从小不但生得招人疼,性情也真, 投了姜氏的缘。 老女官便笑道:“殿下不是刚成家吗?往后有王妃作伴,太皇太后您再不用牵挂了。” 姜氏笑了笑, 道:“你看秦王妃如何?” 老女官因她今日引姜氏开怀大笑一事,对她印象颇好, 思索了下,道:“胆大,但性情不错。” 姜氏点头:“这小丫头胆大,我其实早有数。” 老女官略微惊讶:“太皇太后怎就早知道了?” 姜氏道:“千秋节的那夜,我留意到这小丫头藏在人堆里窥我,也不知她是何目的。今日再见,果然胆子很大。” 魏王曾亲口承认喜爱王妃,爱屋及乌,老女官下意识地往好处想:“观王妃今日对太皇太后您的尊崇之情,不似作假,见她举止,也颇多娇憨。或许在河西时听多了民间对太皇太后您的称颂,身处千秋节那夜的情境,一时忘情所致?” 姜氏道:“菩猷之的孙女第一回来我这里时,处处藏拙,不像你所言之天生娇憨毫无心机之人。你想,她幼年带罪发边,在河西那种地方长大,回京才没两日便处处应对得体,怎么可能是个简单之人?藏巧于拙,以屈为伸,我以为这才是她的内里。” 老女官一怔。 姜氏继续道:“不过,我并非认为女子有心机便是坏事,端看心机用在何处,是否正道。” 她停顿了一下,面容现出一缕寂寥之色。 “我老了,总有一天会死……” “太皇太后!”陈女官目露戚色,立刻出声阻止。 姜氏笑了笑:“人人都有一死。民间拿我比作西王母,难道我会真的以为自己便是西王母?有何避讳,不能言死?等我死了,后头的事我看不到,更管不了。故我倒盼望秦王王妃是个能自己站得住脚的人,自己先站住,往后若再能助他逢凶化吉,二人平安白头,我也就放心了。” 陈女官伴侍姜氏多年,深知她在半生无上权力和万丈荣耀背后所藏的种种的不可言说,眼角不禁泛红,却用轻松的语调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王妃既能藏巧于拙,以屈为伸,与秦王又琴瑟和鸣,二人岂非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太皇太后放心便是。” 一片叶子飘入水面,惹得附近的几只胖头锦鲤游来追啄,水面漾出了一圈圈的细细波纹。 姜氏道:“但愿吧,此非孽缘,而是良缘。” 她望着水下的鱼戏叶片,出神了片刻,忽道:“我要去安国寺上香许愿,你尽快替我安排。” …… 浴房里的这只硕大浴桶是新的,热水浸泡过后,泛出淡淡的香樟木的清香。菩珠舒舒服服地泡在其中,在那两个跟着黄姆来的名叫红儿和青儿的婢女的服侍下沐浴,还特意往浴汤里添了她之前央菊阿姆用杏花帮她做的香料,出浴后,整个人从头发到皮肤,全都散发着她所喜欢的花香的味道。 她把长发梳得平顺而柔滑,缠在指间仿佛握着一匹闪亮的黑色绸缎,凉凉滑滑。她几乎有些舍不得将它绾成发髻。最后她从奁盒里挑了一支造型简单但非常别致的蛇衔雨滴头金钗,命婢女用它将自己的长发绾起。 之所以戴金钗而非玉钗,是考虑在晚间烛光的映照下,绸缎般的乌发和金光闪烁的金钗相互映照,愈能显出自己靡颜腻理的美貌。 梳好了头,她穿一件月白色的罗襦,系一条晕间锦的石榴裙,纤纤玉足套上雪白罗袜,再穿一双和罗裙相配的云头鞋,打扮完毕后,在镜前又照了照。 薄露初匀,娉婷顾影,自己亦甚是满意。 红儿照她吩咐,已经提来食盒等在门外。 菩珠待出,又停下脚步,从妆奁最下方的一只屉里取出本的薄薄的小册,打开,再次核对上头所列的日子,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月事的时间,确定没问题,这才出了寝堂,接过红儿手里提着的小食盒,从寝堂的一扇后角门走了出去,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最后停在廊后的一扇门前。 这里就是李玄度的静室。从蓬莱宫回来后,他一下午都这里头,没出来半步。 那个名叫骆保的监人立在门外,见她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菩珠停步:“殿下在里头?” “是。” 菩珠便绕过骆保往那扇门去。骆保小声道:“殿下睡了……”话出声,见王妃恍若未闻,也不敢阻拦,扭头看着她行至门前叩门。 菩珠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试探着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静室里没有亮灯,黑漆漆的。 她在门后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朝里走去,绕过一道帐幔,瞧见了对面云床上的一道卧影,便将食盒放下,小心避开障碍,最后轻手轻脚地停在灯树之前。 她摸索着燃灯,明烛照耀,屋内光线立刻亮了起来。 南北两面窗户大开着,一阵夜风从南窗涌入,烛火摇曳不定。她看向云床,却意外地看到他分明睁着眼,也不起来,只冷眼看着自己。 显然他并未睡着,方才只是任她在他跟前摸索而已。 菩珠待去关窗,忽听身后那人道:“不必关窗。你来何事?” 菩珠转头,看见李玄度从云床上懒洋洋地坐了起来,低头整理他披在身上衣襟敞开的宽大道袍,敛正领襟后,抬眸看向自己。 菩珠便想起了那日风雨黄昏,他在道观的静室内饮酒,艳红的葡萄酒液沿他喉结蜿蜒流下胸膛的一幕。 她登时不敢和他对望,装作打量周围,挪开视线。 这间静室的格局和布置与道观他所居的地方差不多,一张云床,一只座墩,几幅青幔,一张长案,一只香炉,另靠墙一排经籍书箱,如此而已,入目简素。 打量完四周,她也定下了心神,再次看向李玄度,微笑道:“晚膳不见你来,道你在辟谷?我怕你饥饿,恰也无事,便送了吃食来。今日有奶汁炖乳鸽,我尝过,味道不错,所以特意替你留了一份,还温着的,你吃吧。” 她从食盒里取出食盅,作势要递给他,听他道:“不必了,我不饿。” 这样的拒绝是必然的。她也没指望他会吃,本来便是过来找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她也不勉强,放下东西走到云床前道:“有件事我不敢隐瞒,早上我向叶霄问过前夜你遇刺一事,得知你将事情压了下去,未叫人追索。我很是感激……” 李玄度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菩珠察言观色忙在他出声之前抢着道:“你听我说,我提这个,除了感激你的宽大,更是想向你道歉,为你受的这无妄之灾。崔铉与我同是罪官之后,在河西认识,所谓同病相怜,这才结下友情。全是我从前的错,语焉不详,令崔铉生出误会,想必出于义气,这才铸下大错。我很感激殿下你的宽容,请殿下受我一拜。” 李玄度看着她朝自己行礼,没什么表情,道了声“回吧”,说完卷衣再次卧下,背对着她。 菩珠自然不走,望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我来找你,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怕我差遣不动你的人,劳烦你先屏退。” 李玄度缓缓转头,目光投向了她,和她对望,片刻后,皱了皱眉,略振声朝外道:“退去!” 菩珠听到外头那个骆保应是,步声远去。 她自己也走过去,将开着的窗户一一关闭。扭头见他皱眉看着自己,显然对她的举动很是不悦,腹诽他怎的老喜欢单衣着身还开窗睡觉,也不怕老了得膝酸骨痛症,口中道:“等说完事,我再替殿下开窗。” 李玄度不置可否,看着她闭紧窗户回来,跪坐在了自己的座墩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只香炉,她开口道:“殿下你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赐婚你我?” 李玄度望一眼她肃穆的神色,略略挑眉,算是回应。 菩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不敢隐瞒殿下,三个月前,在我得到赐婚圣旨后的次日,入宫谢恩,皇帝见我于紫宸宫月桂殿,我方知道皇帝的意图。” “皇帝对你诸多防范,知晓你暗中图谋大事,苦于没有证据不好下手,命我以王妃身份对你行日夜监察之事。随我来的那个黄姆,便是沈皋所派。” 她说完,紧紧地盯着对面那道坐在云床上的身影,等着他神色大变惊骇不已地和自己谈条件。 一缕不知何处钻入的夜风掠动烛火,将他身后投在墙上的暗影带得不停晃动。 他竟然没有半点她等待中的反应,脸上神色漠然,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告知于我?” 菩珠心中诧异,因为他的这种不是期待中的反应,更觉失望无比。 但很快,她便稳住了心神。 李玄度应也是个多疑之人,和皇帝不相上下,既图谋大事,必然各种防范,不会轻易相信皇帝。赐婚说不定早就令他生出疑虑,此刻听了自己的话,便如印证,这才没有该有的那些反应。 菩珠顿时恢复了信心,答道:“这便是我想要和你谈的事。实不相瞒,皇帝为了控制我,许我以重利,还将我阿姆软禁。他以为如此,我便能听命,殊不知这叫我倍增反感。我不欲做皇帝操控的棋子,故将实情告知殿下。往后殿下可放心,我不但不会泄露殿下私密,到了殿下举事的关键时刻,借用我的身份,反而能助力殿下良多。” 她说完,再次望着对面之人。 李玄度没说话,目光停在她的脸上,端详着她,神色显得有点古怪。 这是两人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将目光投在她的脸上。 菩珠被他看得心中渐渐发毛。 太诡异了。 今晚上,他的每一步反应,全都脱离了她的计划。 她原本的计划里,在她告知他这个秘密之后,两人顺利谈妥条件,然后……顺理成章地完成昨夜没有完成的敦伦之礼。 她来前查阅的那本册子,是她在等待婚期的那段时日里,以重金从南市一位有名的千金科郎中那里购来的,册子秘授妇人得男之法,除了教导妇人如何保养身体蓄养阴|精之外,更是指导,在月事后多少日的某某日某某日行房,极易受孕,若再掐好册上所列的辰点,一举得男,绝非梦想。 这册子流传甚广,据说十分灵验。即便因为妇人没掐好辰点生不了儿子,十有八|九,也能得女。 她算过日子,今天就是本月她能够得男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天,本月剩下的日子,即便她和李玄度同房也是徒劳无功,所以机会须得把握。 她没有想到,李玄度竟是这种反应,就盯着自己看,一句话也不说。 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压下心中升出的不安,略略清嗓道:“你何意?难道你还不信皇帝对你的猜忌?非我故意恐吓,皇帝对你,分明是欲除之而后快。我可对天发誓,倘若我的话有半句作假,便叫我……” “你的条件呢?”他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菩珠一松。 总算回到该有的样子了。 “我冒着如此的风险舍了皇帝许我的重利来助你,自然要求回报。我要你立下重誓,日后等你登基为帝,立我为后,立我生的儿子为太子,缺一不可!” “我就如此一个条件。以我如今是你王妃的身份,这样的条件,应该不算过分吧?” 李玄度还是那样看着她,看了片刻,脸上忽然露出微笑,道:“原来你这么快就认命做不成太子妃,是认定我日后会篡位,能有机会让你做皇后?” 在他的面前,菩珠无需遮掩。 早在河西之时,为了防止他破坏自己和李承煜的事,她就已经将所求全部袒露给他了,现在,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可遮掩的? 她斟酌着道:“殿下,你我本也没有感情,我知道殿下你甚至对我颇多厌恶,我若跟你说我钟情于你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所以我便和你直说了。我觉着这样,对你我最好,往后互助互利,事成之后,您为皇帝,执掌天下,我所有的不过就是后宫那么一片地方,应也不算过分要求。” 李玄度道:“你的所求,确实不过分,但是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他凝视着香炉后那张在袅袅升空的香烟里显得几分朦胧的娇美面庞。 “可惜,我这辈子大约没法助你实现心愿了。” “我并无篡位之心。” 他慢吞吞地说道。 章节目录 第 44 章 他说什么? 他没有篡位之心? 她宁可相信太阳从西边出, 大公鸡能生蛋,也不相信他口中出来的这一句话。 装, 继续装。装得再好,瞒得住别人,怎可能瞒得住她? 菩珠起先一愣,随即心中冷笑,不慌不忙,从一直跪坐着的座墩上站了起来,绕过挡住自己的那只正在冒烟的大香炉, 径直来到了云床之前, 微笑道:“殿下,我于河西第一次见到殿下, 素昧平生,殿下便慷慨解囊赠钱于我,此后更是数次对我施加帮助, 我虽未明言,但心中感激,想何日能够报答万一。此刻我是出于对殿下毫无保留完全的感激和信任, 这才不和殿下故作玄虚玩弄手腕。为表我的坦诚,我可谓剖心,更是期待与殿下往后一道共担风雨。我一个女子都做到如此地步,殿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不敢承认?” 李玄度凝视着面前这张莹洁如玉的娇面, 半晌道:“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心篡位,拒了你便是遮遮掩掩不敢承认?” 云床前那秦王妃的一张艳红小嘴翘了一翘, 掩不住鄙夷之色,随即听她道:“天地纲常忠臣孝子那一套, 我早看透了,不过是拿来糊弄人,叫天下人甘受驱策的攻心法罢了。别人我是不知,倘若不是四月间那一道天雷劈得凑巧,我祖父的冤情和罪名恐怕永沉地底,今日何人还能记得住他?我都知道这个道理,殿下您天纵英才,怎会作茧自缚?您天生血统高贵,身上流着先帝之血,我亦听闻先帝曾有意传位殿下,殿下您有登顶之心,天经地义。更何况……” 她略略一顿。 自然不能说自己知道前世之事,但想摆事实,倒也不难。他的那段黑历史,当她从前年幼便不知道? 她说:“何况,殿下您当年才十六岁便权衡利弊参与了逼宫,运气不好未能成事罢了。我不信殿下是那种遭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如今殿下以修道韬光养晦,叫皇帝想动你也拿不到把柄,殿下确实是个难得的智慧之人。有智慧,能隐忍,何事不成?但如今皇帝察觉了,图谋大业之难,不必我多说,殿下自己心中应当有数。我却相信殿下,愿倾我全力,助殿下成就大业!” 菩珠对这一番说辞的信心很大,说着说着,想到将来的前景,自己都有点激动了。 她说话时,李玄度一直凝视着她。 罗襦长裙,青丝如墨,鬓间的一枚蛇簪金光烁烁,大约是因为激动,面颊上浮出了淡淡的一层霞晕,一双美眸更是异常明亮,整个人在近旁灯火的映照下,犹如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她那张红唇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也是如此的富有说服力。谁能不被打动,还固执地拒绝她的主动接近? 李玄度看着,看着,却竟嗤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短促而轻微,随即低下了面,仿佛不欲令她知晓极力在忍,但很快,犹如忍不住,肩膀随了笑的动作在微微抽动,再后来笑声变大,他索性抬起了脸,哈哈大笑,笑个不停。 菩珠望着突然发笑的李玄度,莫名其妙,忍着想等他先笑完再发问,奈何他笑个没完没了,笑到最后仿佛不能自持,竟抬起他受伤的手,击了几下云床。 菩珠印象中的李玄度虽有点喜怒无常,但大多数的时间,他冷淡而克制,似今晚此刻这般大笑,笑得如此失态,菩珠还是头回遇到。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耳边更是充斥了他的大笑声。起先她只觉得他是在讥嘲自己,待听到后来,或许是她的错觉,竟似在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惨淡和悲苦的味道。 她心中慢慢地升出了恐惧不安之感,待看到他伤手缠着的纱布在掌心的位置慢慢地渗出一缕刺目的血痕,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疯了?你别笑了!” 她嚷了一句。 李玄度的笑声终于小了下去,扭过脸。 菩珠定定地和他对望着。 两张脸的距离近在咫尺,菩珠感到他的呼吸几乎就要扑到自己的面颊上了。 或许是关窗闷热,又或许是伤处被牵到,他的额前亦浮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眼角微微发红。 “有智慧,能隐忍……”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点了点头。 “多谢你如此看得起我,对我寄予厚望。可惜我还是方才那句话。” “对不住,要令你失望。” 他望着她平静地道,说完,轻轻拿开了她还紧紧抱着他右臂的两只手。 菩珠简直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掉头回来的。 她心烦意乱。 不不,岂止心烦意乱,简直是心慌意乱。闭了门,仿佛一只被烧了尾巴的猫,一个人在屋中走来走去,被焦虑给弄得胸口发闷,最严重的时候,简直连气都要透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把话讲得如此透彻了,他为何还是抵死不认?难道是哪里说得不对? 又难道,这一辈子的事情因为她的到来,和前世并不尽然相同,他真的无意篡位了? 她被这个念头给吓得不轻,心里一阵焦躁,汗就冒了出来。 她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不断地劝自己冷静,最后去推开窗户,迎着吹来的夜风大口大口地呼吸,半晌,终于慢慢稳住,脑子也开始动了。 虽然方才他就是不承认他的野心和图谋,但一个人做过的事,却是无法抵赖的。 如果他没有野心,十六岁那年为何会参与梁太子的作乱?须知以他当时担任的官职,说印信比脑袋重要都不为过。 前世她虽没有参与过朝政,但她也知道,北衙将军的印信从来都是本人亲自保管,非常谨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没有他的许可,如此重要的印信如何到达他副将之手? 再说前世发生在明年春的那场刺杀。当时作为太子妃,她在皇帝遇刺的当夜便随李承煜赶去探望,亲眼看到皇帝面白如纸,受伤不轻。证据如铁,不是他谋划的又会是谁? 要想策划一场针对皇帝的阴谋,从事前的准备,到行动过程,到事后种种,还要做好万一失手的后手准备,这要如何周密的计划,调动多少力量,虽然她没搞过,但想想也能知道。现在距离那件事连半年时间都不到了,他却说他没有篡位之心。 没有篡位之心的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样的事? 如果她不是重生而来,说不定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那他为什么矢口否认?到底出于什么考虑,是自己的态度还不够坦诚? 菩珠闭目,开始回忆今夜从见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慢慢地将整个经过梳理了一遍,突然,她的心一跳,一下睁开眼睛。 她想到了! 这么重大的事,自己不过是个嫁给他才一天一夜的陌生人,他怎么可能凭了她的单方面之言就全然相信,贸然将他的底交给自己? 万一这是皇帝利用自己设的一个计中计,他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全怪她,太过急躁了,今早在长安宫遇到的人给她造成了压力,令她没有耐心等待一个好的时机,便贸然地对他提了出来。 设身处地换做是自己,也不可能会这么快就信任一个此前还怀了厌恶之感的外人。 她越想觉得越对,懊悔不已。 错已经犯了,她必须想办法弥补。 现在她最需要做的,不是逼迫他承认他有谋逆之心,而是尽快消除他对自己的戒备之心。 那么如何才能令他对自己消除戒备? 想着似乎难,其实也简单。根据菩珠的心得,无非就是脸皮厚,不怕被拒,多关心,多交流,向他展示自己的善意和诚意,等熟悉了,话就容易说开了。 一想通,她方才失掉的气力便迅速地恢复了过来。 那个黄姆要她博取李玄度的欢心,好叫他不再防范自己,如此方能刺探他的机密。 这老姆人虽可厌,但说的这一点,菩珠却是十分认可。 她懊悔万分,自己刚才糊里糊涂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岂不是坐实了他有用她便贴上去,无用她便掉头走的做派? 这真的是冤枉。她绝对不是那种人。方才她实在是心里太乱,他又赶她走,她不走还能怎样? 当务之急,她得赶紧回去向他解释,免得造成误会,影响接下来的关系。 菩珠立刻回到妆奁前,对镜重新理了下妆容,再次来到静室。 室内烛火依然亮着,他人却不见了,那个骆保也不见了。 菩珠召来值夜老姆,问秦王去了哪里。老姆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说先前看见秦王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他没有回琼苑更衣,衣衫不整,不可能就那样外出,菩珠猜测他人应当在王府后院的某个地方,便叫婢女在前挑着灯笼照路,穿庭过廊,沿甬道一路寻了过去。 清望斋、曲流亭、玉翠池,找遍了几个有景的地方,始终没看到他的人影,最后立在一个三岔路口,一时正想不好该往哪条路去,见左边来了个看着像是守夜门的杂役老姆。待人到了近前向自己行礼,便随口问是否看到过秦王。 老姆指着西北角道:“殿下仿似去了鹰台。” 菩珠一喜,朝老姆所指的方向而去,经过一道墙垣,入了扇显得有些破败的门。 门后有条通道,一直朝前延伸,道路尽头,隐隐可见一片被夜色勾勒出角楼轮廓的暗影。 她昨夜才入的王府,今日回来,白天也未四处走动,对王府的布局并不清楚,但方才那样找了一圈下来,只觉假山流水,处处景致,看得出有人打理过的样子。唯独这扇门后,走了不过一箭之地,路上便爬满荒草,那荒草疯长,再走几步,竟将前头的路也给埋了。 四周没有半点声响,只剩走路时裙裾擦过荒草发出的OO@@之声。除了婢女手中的几只灯笼照着脚前的一片地,其余的地方黑漆漆的,只觉长满了大片大片的杂木和荒草。 看得出来,从前这里是个林子,如今无人照管,树冠高低相杂连成一片,附近的山石更是颓塌倒地,到处都是萋萋野草。 不过隔着一道墙垣,王府里竟还有如此一个荒芜落败的角落。 婢女胆怯,几人缩在一起,看着都想掉头回去了,但王妃没有开口,她们也不敢乱动。 顾名思义,这里从前应当是用来豢养鹰犬的地方。但这么多年无主,且地方偏僻,之前王府准备大婚之时想必忽略掉了,未曾清理。 菩珠也疑心方才那个老姆看错了。 李玄度跑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 她举目眺望一眼前方,忽见道路的尽头隐隐飘着一点灯火。 婢女们也瞧见了,愈发害怕。红儿颤声道:“鬼火……” 菩珠后背也开始发毛,却不愿在婢女们面前露怯,壮着胆子又看去,觉着像盏灯笼,迟疑了下,硬着头皮下令继续前行,很快到了近前,终于看清楚了,暗暗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骆保,提了只灯笼站在路边,远远看去,可不就像一点鬼火飘在空中吗,倒是凭空被吓了一跳。 骆保听到身后动静,扭头见是新王妃到了,忙小跑过来见礼:“王妃怎的来了这里?”他的语气听着有些惊诧。 菩珠看他是横竖不顺眼,淡淡地道:“殿下在吗,我寻他有事。” 骆保低声道:“殿下在放鹰台上纳凉。”说着,指了指道路尽头的一座高台。 菩珠命婢女们在原地等待,自己提了只八角绢纱如意灯笼,朝着朝高台走去,到了近前,绕过一道坍塌了一半的残垣,她停了脚步。 月光清冷如水,她看到李玄度竟仰面卧在一道高高的石阶之上,阶下丢了只酒壶,他的左手压覆在额上,受伤的右手静静地从石阶上垂落,仿佛已经睡着了。 菩珠看着那道身影,踩着没到自己小腿的荒草,慢慢地靠去,快走到那段石阶前时,脚被埋在草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打了个趔趄,手中灯笼一时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灯笼灭了,脚前变得更加暗。 她吓一跳,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前方那道卧影,一时不敢再靠近。 “你来此作甚?回吧。” 片刻之后,阶上的那道卧影依然静静,但却传来了他的声音。 虽然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疏离,但却足够鼓励菩珠继续前行了。 她走完了那片被荒草埋没的阶庭,脚上的云头绣鞋,踩在了通往鹰台的第一道石阶上。 石阶在月光下泛出隐隐的玉色荧光,应是汉白玉砌。可以想象,当年此处是何等的鹰唳犬吠,驺奴往来,而今终究逃不过落败,一级一级的阶隙之间长满青苔,落脚腻滑。 菩珠提着裙裾,小心地踩着台阶上去,终于来到了李玄度的身旁。 他依然那样卧着,以臂覆目,未曾动过半分。 夜已深更,白日的秋热退去,菩珠能清楚地感到自己裙裾的下摆已被草丛里的露水给打湿了,罗袜也沾漉,潮湿地贴在她双足的肌肤上,又湿又凉,很不舒服。他身上却就那件薄薄的直领袍,脚上连袜都无,只趿了双木屐。 “殿下,更深露重,你也回房歇息吧,你手本就伤了,万一再受寒,不是小事。” 菩珠蹲坐到了他身下的一级石阶上,柔声地劝。 李玄度没有动,也没有答她,依然以臂覆目。 菩珠在心里整理思路,再次开口:“殿下,方才我不是有心丢下你走的。我向你剖心,你却不相信我,当时我心情太乱了,又怕强行留下更惹你厌恶,这才无奈先回了。回去后我便反思。是我的错,我能理解殿下你的顾虑。往后我不会再逼迫你了,我会用我行动向你证明我的诚意……” 菩珠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淡月朦胧,他的脸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寂光。 荒台,野草,颓山,残阶,还有身边这个卧在石阶上仿佛静静睡着了的男子,她的新婚郎君…… 必是月光作祟,她心里竟升出了一种她前所未有的爱怜之感,只觉这地方太过荒败,连鬼都要出来了,不能让他一个人留下,她非得把他弄回去不可。 鬼使神差一般,她伸出手,试探着,轻轻地握住了他垂在阶下的那只伤手。 指尖碰触到了他的手腕,只觉他皮肤冰冷,仿佛没有半点活气。 她心中的爱怜更甚。起先本来还胆怯,待发现他一动不动,任由自己握着他的伤手,另只手臂依旧那样覆目,仿佛受了鼓舞,胆子一下大了起来,情不自禁松开了他的手,朝他爬过去,双手改而捧住了他的脸,低下面,温暖红唇轻轻覆在了他的嘴上。 他的气息带了点酒气,除了这气息还能感觉到是热的,菩珠感到他整个人,包括他的唇,全都又湿又冷。 她愈发觉得心疼,又拿掉他遮覆着额目的那只手臂,张嘴含住了他的唇,带着安慰的感觉,轻轻吸吮。 李玄度忽然睁眼,菩珠一顿,方才的胆便缩了回去,急忙松开他的嘴,微微抬头,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和他对望。 他呼吸潮热,带着酒味的气息一阵阵地扑向她的面颊。 月光下,他面庞僵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菩珠胆怯了,更觉羞耻,慌忙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做着解释:“殿下你也回吧。你若不回,我也睡不着觉……”一边说着,发现自己双臂还压在他的胸膛上,忙抽开,不料人才动了一下,右肩感到一痛,竟被他伸手一把给攥住了。 菩珠低低地惊呼一声,人被他强行拖了上去,他也翻身而起,将她压在了阶上。 菩珠这下真的慌了。 她身下的石阶又硬又冷,令她很不舒适,但他这幅陌生的样子更让她害怕。她不敢挣扎太过,只不安地扭着身子。 “殿下,该回去了……” 他一言不发,将她牢牢地压住。 菩珠很快便停止挣扎。 眼睛一闭,男人会有什么区别?她想。 虽说这里地方不舒服,她也不喜欢他对待自己的这种方式。但今晚做这种事,本就在她计划之内,本以为没了希望,这个月就这么浪费过去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虽时辰快过去了,但说不定她运气好,能一举得男? 她变得柔顺了起来,非但不再拒绝,反而轻舒玉臂搂住他的脖颈,忽然这时,阶下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飞快地窜了过去,酒壶从阶上滚落,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 菩珠感到压着自己的男人忽地停了下来。 她唇瓣微张,呼吸急促,慢慢地睁开眼睛。他双眉紧皱,望着自己,一动不动。 “殿下……” 她星眸半闭,轻声呢喃,伸手要将他的脑袋压向自己,想再次亲他嘴。 他方才没有亲她嘴,这让她感到有些不快。 李玄度却偏开了脸,片刻之后,她听到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在自己的耳边说道:“我无意争夺皇位。你须得先想清楚。” 菩珠呆住了。 这一次,她有一种感觉,清清楚楚的感觉。 他仿佛没有骗她,他说的是真的。 她原本紧紧搂着他脖颈的胳膊软了下来,松脱了。 他很快便放开了她,自顾翻身坐起,低低地道:“滚。” 章节目录 第 45 章 这一切来得那么快, 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他原本好好的,就是她所认知的男人的样子。他把她压在了身|下, 做着那些男人在这种时刻该做的事…… 然而突然之间,意外便如此发生了。 他不要她了,还命令她滚? 菩珠没有滚,她也没法滚。 她的手脚软绵绵的,浑身没有力气,甚至爬不起来,只能那样仰面歪躺在石阶上, 保持着他放开她前的样子, 怔怔地望着那道已然侧身背对她的男子身影。 四周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忽一阵夜风吹来,耳畔响起树冠随风掠动的轻微沙沙之声,她也感到肩膀和胸口阵阵发冷, 这才惊觉自己竟还衣衫不整。 她匆匆拉回方才落下肩膀的衣襟,掩住胸,也回过了味, 自己方才反应失当,惹了祸。 看着他的背影,她整个人一凛,慌忙爬起来朝他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你听我说, 我……” 李玄度忽地站了起来,那截衣袖随了他的起身从她指间被扯走了。 菩珠坐在阶上, 眼睁睁看着他踏着台阶径直下去,穿过被荒草湮没的阶庭, 身影拐过残垣,消失不见了。 残垣之后,随风飘来骆保说话的声音,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应该是在询问是否回去之类的话,很快,伴着远去的脚步声,菩珠的耳边再次归于寂静。 他就这么走了,丢下她走了。 浮云再次遮了月光,四周复又阴森森一片。她被留在了鹰台那道用汉白玉砌的台阶上,感到了这秋夜的凉,却不想回,也走不动路。 她慢慢地屈膝,双臂抱住自己的腿,将身子蜷成一团,发起了呆。 她现在知道了,终于知道了,李玄度没有骗她,他说的全是真的。 错的是她。 因为前世的经历,她先入为主太深,固执地认定他野心勃勃,早就存了篡位之心,这导致这辈子她所有的思想和行动,都是在这个认知的前提下实施的。 现在换个角度去想,如果他无意皇位,那么当年的梁太子案之所以被卷入,应当是有一段外人所不知道的隐情。 同样,明年春的那场刺杀,会不会也根本不像她前世所知的那样由他主导,而是这件事中的另外一位当事人自己制出的一个针对他的巨大阴谋? 她对于刺杀事件的所有认知,来源于前世朝廷的对外发布。现在想来,有无另外一种可能,当姜氏去世之后,皇帝没了掣肘,决定趁机立刻除掉羽翼尚未丰满的李玄度,以绝后患。 孝昌皇帝极其看重名声,既要除掉自己的皇四弟,就必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秦王在姜氏的送葬路上迫不及待地安排人刺杀皇帝,实在是一记妙手。既为大不忠,又是大不孝。作为皇帝,他除掉一个不忠不孝的谋逆之徒,天下又有何人能说皇帝一句不是? 相同的一件事,换个位置去看,便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面目。 菩珠被这个念头惊得冷汗都沁了出来,夜风阵阵地吹,罗襦紧紧贴在后背上,她感到身子愈发地冷,头脑却也变得愈发冷静了。 自己之前真的错了,从根子上就错得厉害,也难怪会在李玄度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挫败。 幸运的是,她这么早就发觉了这一点。虽然情况很糟糕,但还有时间和机会留给她去纠正,并且于她而言,最幸运的是前世到了最后,李玄度终究还是回来了,拿到了那个他声称的“无意”的皇位,成了最后的赢家。 她闭上了眼眸,埋脸于膝,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很显然,首先接下来,她必须改变自己和他相处的方式,不要自作聪明地再去和他去谈什么合作,而是等待,等待他被逼得不得不去考虑造反的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明年春的姜氏之薨。 只有姜氏去了,皇帝才会无所顾忌地对他下手。 现在菩珠更愿意相信,李玄度那不羁的骨子里,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忠臣孝子。他本人也可以修道修得看淡生死,但他不可能不管他的母系阙国。 只有姜氏没了,皇帝逼迫,他退无可退之时,才会去正视反抗的可能。 所以从明天开始,她需要做的,是慢慢和他处好关系,耐心地等,等到明年春的那个关键节点,当皇帝如前世那般策划阴谋之时,一定会用自己这个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到时候李玄度没了退路,她再助他将计就计,若能将皇帝一举反杀,真正干死皇帝,所谓殊途同归,一切便又回到了她最初期待的样子! 婢女们一直等在放鹰台的残垣之外。 秦王自顾离去,王妃却还久久不见出来,几人不放心,相互低声商议,终于一起绕过残垣寻了过来,看见她独自抱膝坐在台阶顶上,身影小小一团如同入定,迟疑了下,出声唤她:“王妃,不早该回了……” 菩珠慢慢地抬头,睁开眼眸,站起了身,踩着脚下的汉白玉阶一级一级踏步而下,站定后,命侍女找回那只方才她不小心跌没在荒草里的灯笼,重新点亮后,一起照路,回到了琼苑的寝堂。 如她所料,李玄度没回,还在静室。 他今夜应会在静室中过夜了。 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菩珠不打算再立刻去扰他。 他必然不想立刻再见自己,她同样也需要再仔细地想一想。 这一夜她独自卧在绛帐之中,静静地等到了天亮,起身后,命王府掌事李进去将丁太医再次请来,亲自带着人来到静室。 丁太医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躬身道:“殿下,王妃道殿下的伤手昨夜不慎裂口,王妃不放心,命我再来为殿下诊伤,可否请殿下入内,容我再察看一番?”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转身入内。 丁太医立刻跟着进去,菩珠也入了静室,站在一旁,看着丁太医为他处置昨夜渗血的伤手。 他掌心那道缝了线的伤口肿胀,渗着血丝,触目惊心。她汗毛倒竖,不忍多看。 太医处理完,再三地叮嘱他要小心,不可再碰触到伤口。菩珠命人送太医,自己回来,见李玄度一只手在墙边的书箱里翻着经籍。 菩珠对骆保道:“你出去,退远!” 宫监急忙应是,退了出去。 静室里只剩下菩珠和李玄度,她关门,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昨夜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从前是我太过功利,以己度人,完全地误会了你。现如今我相信了。既嫁了你,往后我会好好地做我的王妃,至于日后如何,端看天命,我绝不再强求。” 李玄度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她,随即继续翻着经籍。 菩珠的声音放得更轻,又道:“今早那个黄姆问我,殿下昨夜为何居留静室不回寝堂。我寻了个理由打发了她。毕竟有人监视,你我又是新婚,殿下若一直独居静室,怕是有些不妥。希望殿下能受些委屈,再不想见我,也要回房歇息,免得黄姆那里无端生事。” 李玄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便是我要说的话了,听不听在于殿下,我不敢勉强,也不敢再打扰殿下,我先回了。” 她朝那道身影躬了躬身,转身出了静室。 因今日方新婚次日,照惯例不会有人上门前来拜访,□□里静悄悄的。菩珠将王府后院走了个遍,途经那扇通往鹰台的门,发现门已深锁。 日光之下,昨夜门里发生的事想起来犹如梦境,一个令人极不愉快的梦境。 这一个白天无事,菩珠只收到两则消息。 一则是蓬莱宫那里传来的,说姜氏过两日要去安国寺上香许愿,叫她准备一下,无事同去。 另则来自沈D之妻萧氏。 萧氏命下人给她送来一则邀帖,道本月十五是她生日,恰逢金菊吐蕊,她将在自家的澄园办生日花宴,命为庆生,实则赏花。因对秦王王妃慕名已久,心中极想亲近,故冒昧具贴邀约,到时王妃莲驾若能莅临,则澄园蓬荜生辉不胜荣幸云云。 萧氏出身高贵,萧家前朝便是名门贵族,本朝立国之后,因从龙之功,同样备受荣恩。太宗朝时,还曾出过后妃,只是运道不济,无所出,又早死。到了这一代,因家族无出众子弟,渐渐不复往昔风光,但这也只是相对上官家、陈家等那几个显赫人家而言,在京都普通的权贵之中,提起萧家,仍是数一数二门第,无人胆敢轻视。 前世菩珠和这个嫁作沈D妻的萧氏并无私交,只在宫中见过几面而已,印象中颇为美貌,打扮亦是出挑,因了丈夫之故,还被封为滕国夫人,在京都一众的高门命妇之中,论风头,除长公主李丽华外,再无人能和她一较高下。 当然,她之所以受瞩目,也是因为她和李丽华是对头冤家。据说她十分憎恨李丽华,为此投靠上官皇后,和上官皇后、陈祖德妻甘氏这一拨人相互往来。 菩珠看着这张散发着幽幽香气的帖子,眉头微皱。 任何和那个沈D有关的人,她的第一直觉就是不想沾边。况且,以上官皇后对自己的不喜,这个萧氏原本不该和自己往来。 她揣度着萧氏给自己发帖的意图,一时想不明白。 菩珠决定先放放。反正距离生日花宴还有几天。 这种应酬也非必要,到时她若决定不去,完全可以用陪伴太皇太后去了寺庙,归来戒斋祈福为由而加以回绝。 她的心思,现在不在这个萧氏身上。 白天过去,晚上亥时,李玄度终于回了房。 菩珠还没上床,在等着他,见他回了,彻底地松了口气,微笑上前,作势替他更衣。 晚上她沐浴,发现胸前的几点红痕还是没有消退,全是昨夜放鹰台归来之后所留。 此刻他却不欲自己靠近了。她朝他伸手,他略略避了下。 菩珠也不勉强,叫骆保入内,服侍更衣。 这一夜二人同床。 菩珠昨夜几乎没睡,今天想好了往后的对策,再不似昨夜那般沮丧,李玄度也如她所盼的那样回了房。 她没了心事,加上困倦,躺在李玄度的身侧,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也无人叫她起床,她睡得昏天暗地,一觉醒来,发现天已是大亮,床上早不见了李玄度,而她梦中翻身,竟从床的里侧滚了出来,占了些他睡觉的地方。 这个坏习惯是在河西养成的。冬天太冷,她和阿姆同床而眠,常常睡着睡着感到发冷,为了取暖,就会滚到阿姆怀里抱着她睡。 菩珠疑心自己睡相又惹他厌恶了,更担心昨夜会不会在梦里把他当成阿姆,习惯性地伸手搂住,心中懊恼。但这种事也不好问,只能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往后睡觉一定要警醒,及早改正这几个坏毛病。 世上除了阿姆,再不会有人能让她在睡梦中发冷的时候抱着取暖了。 她趴在枕上发呆,心里一阵难过,忽听叩门之声,婢女在外,问她起床之事。 郭家现在如同她的母家。今天她要和李玄度一道去趟郭家,算是回门之礼。 她打起精神下了地,洗漱梳妆完毕,胡乱吃了点东西,得知李玄度已在等着自己了,披系上婢女递来的一件红帔子,匆匆走了出去。 李玄度立在庭院的一道台阶之上,似正眺望着远处的晨曦,见她出来了,面容平静,也没说什么,迈步朝外走去。 菩珠跟了上去,二人默默在身后一干老姆和婢女的跟从下出了王府大门,依旧是她乘车,他骑马,到了郭家,郭朗亲自迎接,将李玄度迎入书房,菩珠则与严氏在内室叙话。 严氏笑容可亲,和菩珠叙了些家常,问她嫁到王府过得可还习惯,秦王待她如何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菩珠一一作答,随后说道:“我自归京,有幸得到太傅与夫人的庇护,连出嫁也从夫人这里出去,我别无依靠,在我心里,太傅与夫人便是我的尊长亲人,唯一依靠,请夫人受我一拜。” 她情真意切,说完便就下拜。 严氏暗中点头,忙扶她起来,握着她手,一阵唏嘘过后,命屋中伺立着的人全部退出远离,随即微笑道:“你将我视为亲长,我也将你视作亲孙女。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菩珠立刻道:“请夫人有话直言,我知道夫人是一心为了我好。” 严氏道:“难得你有如此见地,我便直说了。你若是个聪明的,便当知道,秦王如今表面风光,得太皇太后的宠,陛下亦重情分,但架不住到处都是嫉贤妒能的小人。世事无常,我实是替你的将来感到担忧。” 她的话只说一半,且极是隐晦,菩珠猜到她意有所指,想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便顺着她的话做出忧心之状:“夫人所言极是,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将来?” 她一把紧紧攥住严氏的手:“不瞒夫人,我又何尝能够心安?只是皇命难违,我如今已做了秦王王妃,往后该当如何,求夫人指点迷津,助我!” 严氏试探完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也莫过于顾虑,未必就会不好,说不定秦王吉人天相,日后一切顺顺遂遂呢?这也是太傅与我的所愿。你如同我的亲孙女,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岂会撒手不管你的福祸?” 菩珠感激几乎垂泪,低头哽咽:“多谢夫人关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严氏轻咳一声:“无妨,所以我这里,想你往后也帮我暗中留意……” 她附耳到菩珠耳边,轻声道:“秦王往后若有异动,你发觉了,须及早告知于我,我们知道了,才能想办法帮你,免得你受池鱼之灾。” 菩珠顿时心中雪亮。 原来严氏害怕日后万一李玄度作乱连累他们,想哄自己做他们的眼线,好叫他们能提早有所防备。 至于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郭家是支持李玄度这个半婿造反,还是借告密以脱罪立功,恐怕就难说了。 果然符合郭朗一贯的做派。 菩珠暗暗冷笑,面上却作出感激之色,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听夫人的话,若有消息,定会通报夫人。” 严氏含笑点头,也暗自吁了口气。 菩珠趁机提了个要求:“我如今身边的人都不能用,夫人府中那个姓王的阿姆,先前派来服侍我,和我也有些熟了,夫人可否叫我带她走,往后我若有消息,也方便传信。” 严氏也正想到了这个问题。之前郭家送给菩珠作陪嫁的几个婢妇,不是年纪太小就是笨头笨脑,于是一口答应。 菩珠笑着道谢,和严氏又亲亲热热地闲谈了片刻,忽然想到那个莫名给自己发来邀帖的萧氏,知道严氏是个万事通,京都权贵人家里的隐秘,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想打听下萧氏的情况,便提了一句自己收到她生日花宴邀约的事。 “我从小在河西长大,怕去了不合群,要遭人讥笑。”她装作愁烦,抱怨了一句。 严氏皱了皱眉,再次附耳过来,低低地道了一句话,最后说:“这个萧氏,我看她不安好心,你往后当心些。” 章节目录 第 46 章 王姆是一中年妇人, 无儿无女,因面颊天生长了一片黑斑, 容貌甚是丑陋,在郭家一向被人瞧不起,只能做粗活。菩珠刚回京都住在郭家时,王姆被派在她那里洒扫庭院,因和菩珠恰好是同乡,当时便很尽心,做事勤快, 和阿菊处得也好。 菩珠大婚出嫁之前, 这个王姓妇人觉着菩珠人善,暗盼着能跟过去, 未能如愿,这几日又被管事派去做了浆洗的活,忽然得知夫人传见, 也不知是何事,擦干净手赶过去,待听到竟是要自己跟去服侍王妃, 喜出望外。 郭府下人众多,这个王姆不过是个做粗活的,严氏怎记得住她,待见到人,方嫌貌丑, 觉着出去了丢郭府的脸,当场劝菩珠换人, 道自己另派个能干的给她。菩珠婉拒了,说人已熟悉, 也是同乡,不必更换。严氏这才作罢,命王姆过去了要听从王妃指令,好生服侍。妇人连声答应。 那边郭朗与李玄度也相谈甚欢,颇有忘年相交之感,原本今日无论如何是要留饭的,但今天恰好是太子李承煜的大婚之日,傍晚吉时,在太子出宫去往姚侯府邸迎亲之前,宫中将有一场临轩之礼,宗亲与文武百官须全部到场。李玄度作为皇室里关系最为亲近的长辈亲王,亦需就位。 凡事自然要以太子的大婚为重,且郭朗与李玄度也各自需要准备,虽意犹未尽,但约定下回再叙,新婚夫妇随后便就告辞回了王府。 李玄度更衣过后,入宫去了。 他人一走,菩珠借故打发走黄姆和跟前的婢女们,独留郭家带过来的那个王姆。 她之所以点名从郭家将这王姓妇人要来,是看中她人利索,在郭家也没地位,必定愿意过来,让她帮做自己不便亲自出面的事。 她将一瓶金创药递给王姆,叫她收好,告诉她羽林军的驻地所在,命她悄悄代自己走一趟,寻一个名叫崔铉的羽林郎。 “他是我从前在河西的兄弟,方入羽林军不久,我听说他们在校场时常受伤。这金疮药很好,你帮我送给他。” 菩珠向王姆细细描述了崔铉的样貌,最后再三叮嘱:“务必要见到他本人才能将药瓶子当面给出去。若他不在营中,你便将药带回,下回有机会再送。这药很贵重,不能白便宜了别人!” 妇人点头:“王妃放心,我记住了,保证不会出错!” 王姆将药瓶收好,借口刚来王府需添置些私人之物,从下人出入的一扇小门出了王府,直奔京都西北角的含英门,出城后,找到了羽林卫驻地的营房,来到辕门,请人传话,道自己是崔铉的亲戚,得知他来了京都,找他有事。 守卫很快传出话,崔铉几日前便告假,至今没有归营。 王姆只好转身离开,准备回王府向王妃复命。 她走之后,两个蹲在路边仿佛在晒太阳的少年乞丐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飞奔而去。 王姆走路入城,快回到王府时,忽然,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停步转头,见是一个苦力打扮的青年,头戴一顶尖顶破笠,便打量了一眼。 “我便是崔铉,听说你方才找我了?” 那青年抬高帽笠露出脸。皮肤微黑,剑眉长目。 王姆又估了估他的身高,十分高大,七尺有余,果然和王妃描述毫无差池,知是来了正主,忙拿出带来的药瓶,递过去低声道:“这是王妃命我转给你的金疮药,王妃说药很珍贵,你收好自用,莫便宜了别人。”交待完,匆匆离去。 崔铉握着药瓶怔了片刻,忽觉肩膀那被断剑刺透的地方传来一阵抽痛,面露微微痛苦之色,抬手压了压,咬着牙,转身也快步离去。 他回到了永乐西门附近的一间破旧客栈里。这里落脚的大多是往来于京都和玉门关外的小商人,有西域人,也有汉人,鱼龙混杂,各色人等,从早到晚进出不停,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 三天前那夜,他刺杀未遂,虽次日不见李玄度有动静,但也不敢贸然回去,便在这里暂时落脚,叫费万留意羽林营的动静,有消息立刻来告诉自己。 他受的伤不轻,那截断剑几乎透胸而出,幸好当时及时反应,未入致命部位,这两日叫了个胡人的郎中替他止血治伤。 他进入一间楼梯下抠出来的阴暗而窄小的阁间,躺下去,闭目了片刻,慢慢坐起来,解开衣襟,以齿咬拔瓶塞,倒了些白色粉末出来,正要敷在伤口上,手忽地停了下来。 药瓶子里掉出一个小纸卷。 他打开纸卷,看见了上面的字。 她说金疮药是给他的,止血化瘀效果极好。另外,三天后她会去城东的安国寺,让他方便的话也去一趟,见于后山的古松之下。 …… 太极殿的阼阶之上设了御座,卫尉、仪仗和太乐分别布在殿庭之上,文武百官宗室亲王身着礼服,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各自就位。吉时,皇帝乘着华盖宝舆,在侍卫的护驾之下现身,入了御座。 群官立定,伴着典仪的呼声向皇帝行拜礼。拜礼过后,通事舍人便引着今日大婚的皇太子入殿。 李承煜身着衮冕之服,走到御座之前,登上阶陛,向皇帝行礼。 孝昌皇帝微笑道:“太子今日承宗事,当遵循礼仪,以表对天地先祖之莫大敬重。” 李承煜恭敬地道:“臣谨奉制旨。”说完再拜。 李玄度立于阶陛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太子转过身的那一刻,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了一停。 李承煜小时候经常跟着他,他对自己的这个侄儿,应当算不上如何陌生。然而这一刻,李玄度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侄儿看着自己的目光,和从前已是完全不同了。 哪怕年初在河西时,他也不曾如此看过自己。 此刻李承煜的目光冷漠至极,便仿佛自己是一个陌生之人……或者说连陌生之人也不如。因为在他的那一眼中,除了冷漠,李玄度亦捕捉了一丝犹如怨恚的神气。 李玄度心知肚明,因为一个女子而已。 太子很快不再看他了,接过皇帝所赐的贺玺,拜完,在典谒和舍人的引领下,他下了阶陛。群臣齐声恭贺和拜送,他迈步朝殿外而去,预备去往姚府迎亲。 礼毕,皇帝降座,群臣暂时退到殿阁之中,等待太子迎亲回宫。 皇帝入了东殿,独召李玄度叙话。 李玄度行拜礼。皇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笑着赐座,问他新婚感觉如何。 李玄度微笑道:“多谢陛下赐婚,臣弟若逢甘霖。” 皇帝指着李玄度哈哈大笑:“四弟啊四弟,想当年你是何等风流人物,皇兄就是怕你修道修得入了偏门,连敦合人伦也要抛了。这样最好,总算不负朕的一番苦心,朕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笑而不语,待皇帝笑完,道:“臣弟入京忽忽已有三月,亲历太皇太后千秋大寿之荣光,如今又蒙陛下赐婚,诸事毕,若还留在京都,恐怕于制不合,万一引来弹劾……” 未等李玄度说完,皇帝便摆手道:“朕留你,正要与你说此事。朕特许四弟你留在京中,不必立刻回去。一来,皇兄望你代朕多行孝道,以慰太皇太后之心,二来……” 皇帝望向他:“再两月,应当是你外祖老阙王的寿日。你不必急着走,且留下,朕到时封你为贺寿使臣,你代朕携新婚王妃一道去往阙国贺寿。” 李玄度口称遵旨,从座上起身,再次拜谢。 皇帝笑道:“老阙王从前助力我朝立下过大功,这些年亦是忠心耿耿,年年朝贡。如今恰亦逢大寿,朕无法成行,派四弟代朕前去贺寿,再合适不过。此为朕的一番心意。” “对了,下月便是秋狩,四弟你莫偷懒,当打头阵。待秋狩毕,四弟你便携王妃去往阙国贺寿。”皇帝又道。 李玄度恭敬应是。君臣再叙话几句,他退了出来,去往文武百官所在的殿阁。 这一夜待全部礼毕,他回到王府,已过亥时。 夜已深,他的那位新婚王妃尚未休息,还在寝堂里等他。大约知道他不喜她靠近,命他用惯的骆保服侍他沐浴更衣。 时令九月了,前半夜,秋热却依然叫人难耐。 李玄度在山中道观中习惯大开窗户纳入凉风。城内本就少风,寝堂里更是廊回室深,帐幔重重,从新婚的第一夜起,李玄度便感到自己犹如躺在一只密不透风的箱中。今夜更是如此。但枕畔的新婚王妃却显然没有他这样的困扰。和昨夜一样,躺下去不久,她便睡了过去。 他听着她发出的细细的若不可闻的呼吸之声,脑海里浮现出今夜太子投向自己的那一望,想这段充满阴谋和荒唐的赐婚,想他这个醉心权势庸俗无比的小妻子,心中郁热更甚。 连她沉沉入睡的呼吸,听起来于他都是一种折磨。 昏暗的屋角,钟漏的辰标无声无息,渐渐地上浮。 下半夜,李玄度从浅眠的梦中醒了过来。 他再一次地梦见了他已死去多年的长兄太子李玄信。他血淋淋的样子,悲伤歉疚却残忍的目光,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诅咒。 李玄度在黑暗中闭目,感到心脏跳得厉害,几乎就要撞破胸膛。汗水更是涔涔,从他的额头不断地沁浮出来。 那一年他十六岁,还是那个走马踏花的天之骄子,也是如此一个草深鹿肥的秋狩之季,他请到了皇命,带着一队护卫离京去往北方,要到阙国去为他的外祖贺寿。 在他离京的第二天,那一夜,宿于沿途驿置,他的长兄太子李玄信忽追了上来,送来寿礼,道他前些日太过忙碌,疏忽了此事,十分自责,特意亲自送来,让他代呈阙王,以表他对阙王的尊崇之心。 长兄太子对外祖如此尊敬,这令少年的他十分欣喜,亦是骄傲。太子亦带来了酒菜,道要替他补践行。 那时候他一腔豪气,可吞云梦,酒量更是千杯不醉。在他从小信任和敬重的长兄太子面前,他没有任何的怀疑,喝得竟然醉了过去。 那几杯酒,是他这一生所饮过的最为昂贵的酒。 为此,他付出了命运的代价。 第二天,当他从头痛欲裂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昭狱士兵那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随身携的一枚秘钥不见了。 昨夜,秘钥开启了一个用铁汁浇筑的千机匣,有人取走了存在匣中的他的印信。印信到了他一名副将的手中。 这一切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北衙鹰扬卫放行了梁敬宗的叛军,叛军直驱入了皇宫,他也在一夜之间沦为了逆子和叛臣。 李玄度说不清楚,逆子和叛臣,这两个身份,到底哪一个于他才是真正的痛苦。 在被囚禁两年之后,那日,他获悉他终于脱罪,可以离开那座四面高墙的无忧宫了。而代价,则是父皇驾崩。 那一刻,他跪地痛哭,几欲呕血,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宠爱他的父皇,也为自己这如同长兄太子所言那般,受了诅咒的命运。 李玄度感到心口阵阵发烧,皮肤下若有针刺,再也无法忍受这帐中闷热的煎熬。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掀被,正要下床出去透口气,忽然这时,睡在他里侧的女子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咕哝,翻了个身,竟又朝他滚了过来,随即伸出手,仿佛寻找什么似的摸了几下,很快摸到他的腰身,立刻搂住了,她的身子跟着也贴了过来,还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李玄度僵了一下。 昨夜也是如此。天快亮时,他被她翻身过来搂住了。当时拿开她的手后,他索性直接下去,把床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睡个够。 他以为昨夜只是凑巧。没想到她睡相如此之差,今夜竟又翻身出来,肆无忌惮地贴着自己。 她如此靠来,难免令他想起前夜在放鹰台发生的那一幕。 自然了,过后想起来,对当时发生的事,他全是厌恶和懊悔。 既厌恶她利欲熏心对自己玩弄心机,更是自厌,为自己当时竟失控至此地步。 幸而,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他想借机放纵的念头。 在他说出那句无情的话,再次提醒她时,她无力地松开了原本紧紧搂着他的胳膊,那一副歪躺在地、衣衫不整、无助而可怜的模样,非但不能引出他半分的同情,反而令他感到几分带了恶意的快感。 为了做太子妃,她处心积虑,不停算计,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了出来,眼看事就要成,最后竟功亏一篑,变成了自己的王妃。 虽然他很不幸,被迫纳了如此一位王妃,但和自己的不幸相比,当知道他无意争夺皇位,不可能让她做什么皇后之后,在这段夫妇关系里,她遭的打击和感受到的绝望,应当远甚于他。 他暗暗等着她伤心委顿,一蹶不振,没想到才一夜过后,她竟若无其事地领着太医来向自己示好道歉,还摆出大彻大悟的态度,一副往后想要安心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模样。 老实说,看到她竟这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面对自己,惊讶之余,他甚至有几分佩服。 李玄度当然不会相信,一个人长久以来的想法,能这么快就发生变化。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他这个王妃的脑袋里,一定又在另外打什么主意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会让一个人为了追求权势,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甚至可憎? 她不过只是一个碧玉之年的小女郎而已。 李玄度一想到她勃勃的可笑野心,想到那夜鹰台之上,最后时刻她竟从自己肩背上无力松脱垂落的双臂,心中的厌怒之感便又冒了出来,人也变得愈发燥热难忍。 便是需要女子的纾解,他也瞧不上他的这个王妃。这种厌感在此刻,当她再次贴着自己的时候,再次涌了出来。 夜色中他咬牙,一把拿住了她搂着自己的臂,正要起开,忽觉她又往自己怀中钻了钻,这回贴得更紧了,口中亦再次嘟囔了一声。 虽然声音还是含含糊糊,但这一回他听清楚了。 她叫了一声“阿姆”,声音轻轻柔柔,带了几分撒娇求怜的感觉,随即安静下来,继续呼呼大睡。 李玄度的心中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停在她臂上的手也顿住了。片刻之后,指上似有某种触感在黑暗中幽幽而来。腻滑而软凉。 她贴过来的身子亦是如此。 黑暗中,李玄度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他闭了闭目,小心地将那只柔弱无骨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拿开,放回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章节目录 第 47 章 今日大早, 卯时末刻,菩珠就要随姜氏出发去往安国寺礼佛。为了赶上时辰, 算上梳洗、穿衣,外加抵达蓬莱宫在路上要花的时间,她得卯时便起身。 她怕自己睡过了头,昨晚吩咐婢女到点敲门。 一早,叩门声如约而至,而这时窗外天方蒙蒙亮。幼年起吃过的那些苦太过深重,以至于犹如被打上钢印, 前世那长达十年的富贵生涯也始终未能让她获得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半梦半醒中, 她仿佛仍身处河西,朦朦胧胧想到这么早就要起身去驿舍干活了, 只觉痛苦万分,还想睡,可是她不起来, 阿姆要做的活的就更多。 到底哪一天她才能和阿姆一起过上稳稳当当富贵荣华的日子…… “阿姆。” 她在梦里叹气,含含糊糊地叫她,习惯性地往她怀里蹭了蹭脸…… 等一下, 好像有点不对。 阿姆的胸脯又暖又软的,现在这个……暖是暖,怎么硬邦邦的? 耳边又传来几下叩门之声。 菩珠一顿,彻底醒了,猛地睁眼, 发现自己搂着李玄度,正在往他怀里钻。 这就够羞耻了, 更羞耻的是,他竟然醒着! 透入帐内的晨光十分黯淡, 但足够叫人视物了。菩珠见他盯着自己那只正扒在他小腹上的胳膊,面容紧绷,神色怪异。 这下完了,想装睡也不行。 菩珠飞快地缩回手,朝里挪了进去,扯过被子捂住自己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我阿姆……” 她声若蚊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脑袋都用被子给蒙起来。 李玄度唇角微微一抽,忽地坐了起来,转身便撩开帐子下了榻。 绛帐在他身后瑟瑟抖动,菩珠听到他冷淡的声音隔帐传了进来:“起了吧,莫耽误时辰。” 他等下也要一起去,护送姜氏今日的安国寺之行。 菩珠看着帐外那道背对着自己的模糊身影,感到他这句话里似乎并不见恼。或许他大人大量,不和自己计较,松了口气,“哦”了一声,忙跟着爬了下去。 二人各自被服侍着洗漱穿衣。卯时中,晨曦渐白,出发去往蓬莱宫。 太皇太后这次出行只是临时起意的烧香礼佛,非大法事,所以带的人不多,只是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除了怀卫和宁福郡主,剩下的就是菩珠。昨日起安国寺不接香客,羽林卫派人马警跸,今日一早,羽林中郎将韩荣昌亲自带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远远看到李玄度到了,拍马来接,和他抱拳作揖,相互寒暄了两句。 近旁那辆马车的帷帘被挑开,墨绿底的金丝绣帘之后,露出了一张女子的美貌面容,面上带着令人观之心悦的笑容。 “韩姊夫,今日辛苦你。” 菩珠主动向他点头问好。 她早就不再怪他害自己误嫁李玄度了。 事情已经发生,怪死他也没用。 何况,菩珠心里对他也是有几分敬意的。前世孝昌皇帝派陈祖德为大将军迎战狄人的那一仗,他亦参战。陈祖德战败身死丢了河西之后,是他临危受命,率领数千将士死守靖关这扇通往内郡的大门,抵挡住了狄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最后终于等到援军,他却因了伤重不治而亡。 当时消息传到京都,众人皆惊,再无人敢嘲笑他半句。他也算是用壮烈一死,洗刷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屈辱。 和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的李玄度相比,韩荣昌更喜欢这个会笑眯眯地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美貌小王妃,见她对自己如此热情,颇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弟妹言重了。能护送太皇太后还有弟妹去礼佛,乃我之荣幸。” 菩珠含笑放下帷帘,马车朝着宫门继续行去。 韩荣昌目送着马车,低声抱怨李玄度:“我前日请你饮酒,你怎不来?若不是我,你能娶到如此一位王妃?貌美不说,性情竟也如此柔善,实是我生平所见之……” 李玄度不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打马走了过去。 今日出宫,姜氏一辆马车,菩珠和宁福同车。怀卫本是要坐姜氏那里的,出发前却又跑到了后头,姜氏也就由他了。待到东曦既驾,蓬莱宫一干跟随的女官使女和宫监也都各自就位,登上了尾随的小车,一行人马便出发往寺院而去。 安国寺是敕建皇家寺庙,住持有国师之号,早带着僧人们等候在了山门之外,迎姜氏入了山门,穿过山门殿与天王殿,引到大雄宝殿。 姜氏命人全部退在槛外,净手之后,独自步入殿内。 大雄宝殿里光线冥昧,佛香袅袅,显得幽深而庄严。菩珠站在槛外,远远望着殿内的那道背影。老妇人手中执香,虔诚跪于拜垫之上,半晌不动,似在默默祝祷,祝祷完毕,她礼拜再三,随后起身,将香柱插入佛前香炉,这才退了出来。 姜氏拜佛过后,寺中一位精通佛理的高僧大藏在法堂为她开了一个经会,李玄度菩珠和李慧儿有幸一同聆音。 大藏法师在僧人的赞唱佛名声中入了法堂,坐上莲座。李玄度代太皇太后行到法师座前,双臂撑地,恭伏于地,行了一个拜礼,随后起身归位,坐在菩珠对面。 大藏法师讲经。菩珠听了片刻,觉得经文奥妙难解,座上法师清音琅琅,天花乱坠,她却始终不得其门,犹如听取天书,片刻之后未免犯困,但又发觉不但姜氏凝神细听,李玄度坐得笔直,一丝不苟,连身旁的李慧儿竟也听得专心致志,正走神,恰又撞见李玄度瞟向自己的目光,或许是心虚的缘故,总觉得他在讥嘲自己,心中不免羞惭,于是又驱走困意,挣扎去听。 经会讲了一个时辰,午钟声响,上午讲经方告一段落,下午还有一节。 姜氏含笑向法师拜谢,命李玄度再代自己恭送法师,随后问菩珠,早上听经,可有心得。 当着李玄度的面,菩珠很想说点什么高深的心得出来,奈何腹内无话,说错反而更糟,只能羞惭低头,老老实实地道:“我太过愚钝,于佛理半点不通,实是辜负了法师的一番妙音,更辜负太皇太后殷望。” 李玄度绷着面,把脸扭向了一边,肩膀疑似微微抽动。 姜氏哑然失笑,道:“无妨。大经玄义,我亦是一知半解,何况是你。佛理虽说深奥,归根究底,不过是教导世人辨明善恶,止于至善。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临终善大于恶,无愧本心,便足以成佛了。你年纪还轻,日后再多些阅历,便能慢慢明白了。” 菩珠依然茫然不得头绪,但听了这一番话,却有甘泉过顶的畅快之感。八岁后第一次有人对她如此谆谆教导,且又身处佛境,不禁心生庄严曼妙之感,恭声应是,决心午后课堂定要认真听讲,断不能再犯瞌睡让某人看笑话。 陈女官来请膳。用了素斋,李玄度到前殿去了,菩珠和宁福到后堂收拾出来专供女眷休息的禅房午憩。 怀卫来京都也几个月了,姜氏舍不得让他回,见他自己也不想回,便给他请来文武老师,规定每日在宫中须读书两个时辰,再习弓马,完成之后方能玩耍。今早出来,犹如放风,姜氏知他坐不住,未拘他一道听经,只吩咐不能顽皮。他先跟着大和尚在寺里东游西逛,撞钟击磬,因寺院地方大,足足耍了一个上午,中午吃了点素斋,哪里睡得着觉,去前殿找韩荣昌要骑马,道过些时日秋狩,皇帝已经答应带他去长见识了,他若不趁现在练回他从前的一身好马术,难道狩猎时让他撒开两腿跟着鹿兔在后面跑? 他是振振有词,韩荣昌却知他金贵,万一摔了担罪不起,借口自己要行守卫之责,将他甩给了李玄度。李玄度试了试他的骑术,给他找了匹性格温顺个头矮小些的母马,左右午间无事,亲自带他在山下练习马术。 菩珠和李慧儿在同间禅房歇息。她心中记着几天前约见崔铉的事,和李慧儿说了几句闲话后,让李慧儿先歇着,道自己想去后堂的观音阁拜观音许愿,交待了出来,让婢女都不必跟,带着王姆来到观音阁,拜过之后,穿了过去,行到寺院的后山门。 后山门外也守着一队韩荣昌的手下之人。秦王王妃现身,道听闻后山有好风景,趁午休在附近散步消食,羽林郎怎敢多问? 菩珠命守卫不要跟,径直去往附近的那株老松,快到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崔铉,立刻转头望去。 一名青年男子正从侧旁松林的小道上飞快地岔出,朝着自己疾步而来,身后不远的地方,站了几名随扈。 但这人,却不是她要等的崔铉,而是一身燕服的太子李承煜! 菩珠一愣,不由地停了脚步。 李承煜神色显得很激动,很快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便要握住她的手。 菩珠眼疾手也快,略略一避,他握了个空,手便停在半空,凝视着她,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苦笑,低低地道:“你是在怨我吗?怨我没有在陛下那里争,让你做我的太子妃?” 菩珠心里暗暗叫苦,但更是清楚,这一关自己迟早是要过的。 全是她咎由自取,毕竟,这是她自己开的一个头。 她只是有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突然。 罢了,既然李承煜自己已经找了过来,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和他说清楚也好。 菩珠朝惊诧望着自己和李承煜的王姆使了个眼色,叫她退开些。 王姆回过神,急忙远远地避开。 菩珠心里想着如何和他说,口中问:“太子今日怎也来了这里?” 李承煜道:“我听闻太皇太后今日来寺院上香,带你同行,我想见你一面,便微服而来。方才本想叫个和尚传信进去,不想恰好遇到你出来。” 他解释完,神情又变得焦切。 “你听我解释,并非是我有意负你,而是事情来得太快,我知晓的时候,父皇已经下了圣旨,将你赐婚给了……” 他一顿,咬着牙,“赐婚给了秦王。我当时也想去寻父皇,求他收回成命,奈何身为太子,很多事身不由已,我盼你能体谅。我更知道你受了莫大的委屈,今日特意来见你,便是想让你放心,我从未忘记之前对你许过的承诺。你且忍忍,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接回,赐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与你共享这天下的荣华!” 菩珠被勾出了一阵心酸。 谁会知道老天如此安排,让她空费心思白忙一场?原本若是一切照她计划,她此刻应该已是太子妃了。 罢了,这边的路已绝,不想了。 菩珠道:“殿下,事已至此,你我缘分已尽,往后各自安好,请殿下勿再记着从前事了,殿下厚爱,我担待不起……” 李承煜的神色再次变得激动。 “孤不想听你如此说话!你莫灰心,假以时日,孤一定能让你回到孤的身边……” 他想再次伸手握住她手,却被她再次躲开。 李承煜面上那一缕方露出的激动之色再次消失,怔怔地望着她,忽道:“你从前对我不是这样的态度。你怎的了?” 菩珠不禁想起前世。 十六岁做了太子妃,二十六岁死,和李承煜前后十年,他待自己也算不薄,对他即便生不出什么刻骨铭心的男女之爱,但相处久了,家人似的感情总还是有的。 如今成了如此局面,对他也有几分愧疚,但真的无可奈何,更不想再吊着他了。 菩珠道:“我便不瞒太子了。从前我是贪慕富贵,希望殿下能将我从河西带走,脱离苦海,这才故意接近,博取欢心。殿下鄙视我是应当的,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就是千万莫再继续受我蒙蔽了。” 李承煜显得很是吃惊。菩珠等着他怒叱自己,突然却听他道:“我不相信!你是不是害怕父皇,想让我心死,故意这么说的?或者是李玄度?” 他的声音蓦然高了起来。 “是了!一定是他!他逼迫你这么对我说的?我知道你身不由己。自河西与你相遇,我便视你为世上难得的知音,对你念念不忘。我只恨我如今什么都做不了,亦无力对你施加保护。我还是那句话,你且等着,总有一天……” 菩珠心里再次叫苦,急忙转头看了眼四周,打断。 “和秦王无关!太子你难道不明白,陛下赐婚圣旨到的那日,我与殿下的缘分便就绝了。请殿下往后保重。这里离后山门近,我怕会有人来,殿下你还是快些回吧,免得万一被人认出,怕对太子不利!” 李承煜定定地望着她,神情苦涩无比,看着还是不愿离开。这时,身旁的林中发出一阵隐隐的砰砰之声,似有樵子在其中伐木。 “林中有人!太子你快回吧!”菩珠再次低声催促他。 李承煜最后望了她一眼,咬了咬牙,转身沿着方才来的那条山道离去,那几名随扈紧紧相随。 看李承煜的样子,仿佛还是不甘,也不信她的实话。 菩珠压下心中烦恼,望向林中方才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猜测或许是崔铉所为。 片刻之后,果然,她看到崔铉从一丛密木之后转了出来,朝着这边行来。 一个照面,菩珠便有一种感觉,才几个月的时间,崔铉仿佛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也说不出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一种微妙的感觉而已。 菩珠迎了几步上去,朝他点了点头:“你来了?你的伤如何了?” 崔铉道了句无妨,停在一株老杉之前,盯了她片刻,忽道:“你从前不是说要嫁太子的吗?” 菩珠一愣,随即道:“皇命难违,做秦王妃也不错。” 她不想和崔铉多谈论这个话题,立刻又道:“崔铉,我今日约你来此,是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仗义帮我,但这次的事,完全不值得你冒如此大的风险。幸好你没大事,否则我将如何心安?往后切勿再以身犯险了,不值得!” 她顿了一顿:“我从前确实说过想做太子妃,但如今事不成,做了秦王妃,亦是无妨。” 崔铉沉默着,用一种古怪的,菩珠全然陌生的目光盯着她,这让菩珠感到不安。心底里那种他似乎变了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自他阴差阳错地因为自己被带到京都后,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迟疑了下:“崔铉你怎的了?” 崔铉一字一字地道:“女君,是否只要能给你带来权势,无上的权势,无论是谁,你都会死心塌地跟从?” 菩珠吃惊:“崔铉?” 这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位名叫崔铉的河西少年吗? 他怎竟突然对她说出如此的话? 虽然她承认,他说的确实是事实。从前的李承煜,如今的李玄度,都是这样。 如此的诛心之语,换成别人,无论谁说,李玄度或者李承煜,她都不会有半分的难过。 但如此拷问发自崔铉之口,这令菩珠心生几分羞惭,也有几分难过。 她不想和他再说这个,避开了他盯着自己的目光,转头看了眼寺院后山门的方向,定了定神,低声道:“这和你无关。我出来有些时候了,须得立刻回去。方才我的意思,你应该也知道了,往后千万莫再为我犯险,另外,你若是不想留在京都,想回河西,我可以帮你,等你回去了,我写信给杨洪阿叔,让他多多提拔你……” 崔铉打断了她的话:“回河西做什么?吃一辈子的沙?多谢你的好意,心领。” 他的语气幽冷,带了几分刀锋似的寒意。 菩珠一顿,点头:“你不想回也无事。李玄度那里,没有追究那夜的刺杀之事,你可以放心回去。” 她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底那种令她不安的感觉,又道:“京都不比河西,往后你多保重,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她今日约崔铉来,原本还存了另个念头,想让他也帮自己寻找阿姆的下落。 但她又打消了主意。 他既决意留在京都,她便不能让这位昔日的河西老友再卷入皇帝设下的局中。 “我先回了……” 崔铉忽然盯着她身后来路的方向,菩珠急忙扭头望去。 一道鹅黄色的少女身影从寺院后山门的方向姗姗而来,已到近前。 宁福郡主李慧儿带着两个婢女来了。 她似乎看到了疏林中的自己和崔铉,停在路边张望,神色显得有点疑虑。 那边王姆也看见了,忙上去招呼,想将她支走。 菩珠在崔铉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杀气,吓了一跳,立刻低声阻止:“你在想什么?她是宁福郡主!她和我关系不错,看见了也无妨。你快些走吧,我来应付她!” 崔铉望了她一眼,一语不发,低头转身朝林深之处疾步奔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树影之后。 菩珠定了定神,急忙也转身出来,命王姆退开,自己上去,笑道:“郡主怎也出来了?” 李慧儿道:“方才我睡不着觉,也想去观音阁和四婶你一道拜拜,去了不见你人,我不放心,就找了出来……” 她扭脸,看了眼崔铉方才离开的方向,迟疑了下,不敢再问。 菩珠将她带到路边,低声道:“你方才都瞧见了?” 李慧儿咬了咬唇,低声道:“四婶你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谁也不会讲的。” 菩珠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他是我从前在河西结识的一位友人,为人仗义,我视他如同兄弟。他来京都不久,我寻他有事,这才见了一面。” 方才隔了些距离,李慧儿也没看清人,隐隐看见和四婶在一起的是个面容英俊皮肤微黑的青年男子,以为新婚的四婶和人因了私情约于此地,心中忐忑不安,此刻见她坦坦荡荡,立刻便信了,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四婶你放心,我不会说的,免得无事生非。” 菩珠含笑,轻轻拍了拍她手,牵住了往回走,很快回到后山门。 负责守卫后山门的人见秦王王妃出去了,不让自己派人跟,没一会儿郡主也出去了,有些不放心,正要派人跟上去,忽见二人带着老姆婢女牵手回来了,一松,忙上去迎接。 此刻山下,李玄度陪着怀卫骑马,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命他收缰,叫同行的叶霄将小王子送回寺里去。 坐骑出了不少的汗,他牵着带到近旁的一条涧水之畔,正在饮马,听到远处似有隐隐的马蹄之声,凝神辨明方向,循声望去,远处下山的道上,数骑正疾驰而过。 那个领头的青年虽一身燕服,头戴遮帽,但李玄度一眼便认了出来,竟是太子李承煜。 他今日怎会来此?又是如此装扮? 太子几人很快纵马下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李玄度望了眼他来的方向,那里应是寺院的后山。 他的眼底掠过一道阴沉之色。本不想管,但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待马匹喝饱水,牵马行了过去,很快来到后山门,守卫上来见礼。 李玄度含笑问:“方才可有人来过这里?” 守卫摇头道无。 李玄度看了眼山门:“可有人出去过?” 守卫点头:“王妃方才出去过,道赏景,小人不敢拦。随后郡主也跟了出去,很快一道回来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让守卫守好山门,勿再放任何人进出,转身离去。 章节目录 第 48 章 午后的讲经法堂, 李玄度未现身。 对面少了一个拿那种目光瞧自己的人,菩珠原本应该感到舒服不少, 但想到中午发生的那些事,又心烦不已。 回想几个月前,在她刚离开河西的时候,她对那个她两辈子加起来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没有半点留恋,觉着那地是她梦魇的起始之地。 现在想想,离开河西之后, 她所有的事情, 竟没一件是顺利的,现在就连崔铉也变了。 他要留在京都, 这一点菩珠完全能够理解,并且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出人头地,恢复他祖先时代崔家的荣光。但今天的见面, 他带给她的那种全然陌生之感,尤其他竟那样质问自己,想起来便令她感到难过。 这个世上除了阿姆, 她没有亲人,她也没有朋友。崔铉在她心里,原本或许就是一个属于朋友那种身份的存在。她珍视来自那个河西少年的对自己的无条件的好,这也是为什么她来到京都之后,虽然身边急需得力帮手, 却始终不想让崔铉卷入自己这些事里的缘故。 而现在,她有一种感觉, 除了她心愿依然如故,别的一切都变了, 和以前不一样了,包括崔铉。 她怔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中午立下的决心,再不听讲,犹如许愿不还,是为不敬,急忙驱散脑海里的杂念,打起精神听经。 傍晚讲经告终,姜氏和法师谈了几句感悟的禅理,今日的安国寺礼佛便结束,预备起驾回宫。 山阳斜照,晚钟声声,几只暮鸟掠过大雄宝殿前的一座宝塔,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翅影。 住持领着僧人列队送行。 菩珠和李慧儿跟着姜氏出来,李玄度从山门的方向快步入内,到了近前,也未看菩珠一眼,只微笑着向住持双手合十,行过拜谢之礼,随即引姜氏出去,上了一张坐辇,其余人在后跟随下了山,像来时那样,各自登上马车。 怀卫还是和菩珠李慧儿同车,挤在中间,因今日玩得开心,一路之上,高高兴兴地谈论着他现在热切期待的秋狩。 “听说陛下会携妃子,京都里的好多夫人带着家奴也会随行,好多好多人!猎场有离宫,住不下,就住在帷幄搭的帐里。我在银月城就睡过,晚上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星星。你们想不想去?” 他扯了扯李慧儿的衣袖。 “你要是想去,我就去求外祖母,让你和我一起去!” 李慧儿咬了咬唇,眼睛亮晶晶的,但看菩珠没说话,又迟疑了,小声说:“我也能去吗……四婶你去不去?” 菩珠还没回答,忽然感到马车停了下来,前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怀卫立刻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嘴里道:“前头好多人挤在路上……咦,他们在作甚?拿了好多吃的东西!” 姜氏车也停下,李玄度守在近旁,韩荣昌纵马到了前头探问情况,很快回来,对李玄度低声道:“乃是附近翟庄李庄两个地方的乡老。庄中有人为寺院耕田,得知太皇太后携小王子今日到寺院礼佛,因记念大长公主当年的和亲之德,庄中村老便领人出来于道上献食,请小王子受纳。” 在先帝宣宁三十年金熹大长公主和亲西狄之前的对狄战事中,翟庄李庄有许多青壮曾被征召参战,战事结束,军士解甲归田。那批得以从沙场归家的老军,如今人虽老去,但对大长公主却始终怀了很大的敬意,得知她所生的小王子今日要从这里路过,领着子孙和庄人出来献食,以表对大长公主的崇敬感激。 李玄度将情况转给马车中的姜氏。 姜氏看了眼前方那些等在路边高高托起各种吃食的庄人,有所动容,便命李玄度将怀卫牵去,象征性地受些谷黍,再叫怀卫代大长公主向庄人还礼致谢。 李玄度受命,走来对怀卫解释了一番。 怀卫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庄人拿着吃食拦路是想献给自己……不对,是献给母亲,但和献给自己也差不多了,本就喜欢出风头,顿时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想要过去,李玄度说什么他应什么。 李玄度叮嘱完,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去,牵着他手朝庄民走去,到了近前,放开了他。但自己还是站在他的身旁,一是看着,免得他得意忘形,二也是为了保护,以防万一。 领头的庄民是个跛腿的白发老军,看到怀卫十分激动,叫一个少年献上一头羔羊和一斗粱米,放开拐杖,颤巍巍地跪下去道:“当年若非大长公主出塞换得边疆安宁,朝廷许四十岁以上老军解甲,老朽也不能得以归乡抱子。大长公主对老军之恩,无以为报,特献乳羊粱米,物虽贱,却是老朽全家的一番心意!” 老军话音落下,身后跟来的那些庄民亦纷纷同献。有提着今日新捕的鱼的,有举着面饼的,还有抱着家养鸡鸭来的,应当全是各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怀卫大模大样地上去,伸手将领头的跛腿老军从地上扶了起来,看向一旁的李玄度。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信心大增,便清了清嗓,大声地照着方才他叮嘱的那样说道:“王者治天下,以安民以本!小王母亲当年出塞,乃是为了万民之安,若能换来尔等这些于国有功的老翁公们安居乐业,则小王之母亦心多宽慰。” 他从陈女官的手中接过一只小口袋,走到那斗粱米前,抓了几把粱米放进口袋,扎了口,又道:“多谢老翁公和众乡老至今不忘小王之母,汝之心意,已全部装入这一袋粱米,小王必将粱米带至母亲面前!” 几百庄人无不感动万分。怀卫在身后的一片拜谢声中,被领着回到了车上。 众人又朝姜氏的马车行拜礼,祝福长命百岁。姜氏命人打开车门,含笑向民众点头致意,问今年收成如何,日子过得怎样,一番问答往来,这才继续上路。 怀卫人是回到了马车里,车也重新动了起来,他却还伸出半个身子在外,笑嘻嘻地冲着路边送行的庄民挥手,直到那些人的影子看不见了,这才意犹未尽地缩了回来,问菩珠自己方才表现如何。 菩珠坐在马车里,亲眼目睹了庄民献食的整个过程。 倘若说,她刚开始还感到惊讶,因前世从未遇到过如此的事,待到后来,心中便颇为感动了,暗暗地也更加好奇金熹长公主,盼有一日能亲眼见到她的面,看看她到底是一位何等风采的帝国公主,出塞这么多年了,在这个郊外乡间的庄子里,竟还有庄民在感念她的名字,此刻听怀卫问自己如何评价他方才表现,微笑道:“极好!极有风范!待小王子长大了,必能做个有所为的了不起的王!” 怀卫被夸得浑身舒坦,笑嘻嘻地道:“一定一定!日后我长兄做大王,我就帮他做个小王!” 菩珠忍俊不禁,也愈发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守护小王子,便是不为大局,为如此可爱的怀卫,也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她和李玄度随姜氏到了蓬莱宫,在宫中用了饭,天黑后回到王府。 菩珠沐浴后出来,发现李玄度又去了他的静室,一开始没敢去打扰,心想等到他像前几天那样大约亥时回房,自己也就可以休息了。 今夜他却晚了,过了亥时还是不见回来。 早上起得早,白天一番折腾,菩珠很乏,只好亲自去静室,让他回房歇息。 他连脸都没露,只让那个骆保出来打发了她,说秦王让王妃自己先去休息,不必管他。 菩珠以为他还要修他的道,实在是累,反正自己亲自来请了,他不回,她也就不等他了,回来上床,很快就睡了。 朦朦胧胧间,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睡了很久,应该是深夜,床上才多了个人。 知他回房了,她彻底地放松下来,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不见人了。与此同时,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床的最里侧,身子几乎贴在了墙角里。 菩珠以为是自己睡梦里滚过去的,也没在意。起身后,想到昨天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让崔铉帮自己寻找阿姆的下落,不知道百辟那边进展如何了。 虽然觉得希望不大,但还是打发王姆过去,代自己催问。 王姆回来告诉她,那边还是没有新的进展,说虽然一直在查,但那家人搬走之后,就和原来的乡邻亲友彻底断了联系,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追寻的线索。众人都说他们是发了财,怕别人上门借钱要物,这才躲得干干净净,谁也找不着。 皇帝既然要让一家人消失,又怎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让别人能轻易找的到?这是预料中的结果,但菩珠还是感到无比失望,想到阿姆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前世还落得个活活累死的结局,这辈子虽靠着自己的先知躲过了一劫,但还没陪伴自己过几天好日子,便又被她那所谓的儿子给接走了,不知所踪。 她一定天天在想自己,就想自己现在在想她一样。 菩珠眼睛发酸,再三考虑之后,决定开口请李玄度帮自己去找找阿姆的下落。 其实从新婚第一天起,她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开不了口。这几天感觉他好似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像刚大婚时那么排斥了。这是个好的征兆。等晚上在他面前说几句好话,再让他帮忙,照之前几次求助他的结果来看,她觉得他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这个白天他出去了。 皇帝给他这个闲散亲王分派了个事,命他和陈祖德一道,负责下月秋狩的各项事务的安排和调度。 菩珠打定主意,花了一个时辰,叫婢女替自己梳了个最近京都仕女最流行的玉蝉髻,鬓边插了一支碧玉连珠金步摇,只等着他回府,等到戌时,天黑透了,才等到了人。 他在宫衙里已用过饭,回来沐浴更衣后,仿佛没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菩珠,双手一背,趿了双木屐,出寝堂又去静室,留下她独自在寝堂里徘徊,又到镜前照了照自己。 花颜,云鬓,金步摇。 她终于再次下定决心,带着准备好的宵夜,来到静室。 静室的门窗格子里透出灯色,那个骆保在外头木立。菩珠问秦王在做什么。骆保道紫阳观的大真人今日派弟子给他送来了几册新的道家典籍,秦王正在里头研读。 菩珠点了点头,从婢女手里接过宵夜,叫骆保让开,自己推门而入,转过遮目的一道青幔,看见李玄度赤足,身子用他喜欢的那个歪靠姿势侧卧在云床上,手中漫握着一卷经籍似的书卷,果然在看。 她进来,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犹如她是中空之人。 菩珠本就想和他处好关系,何况现在还有事要他帮忙,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在意他的这种态度。 反正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块跳板,一件工具。自己何苦要和跳板工具置气? 菩珠笑道:“殿下,秋分养生,你道家的养生典籍里,想必也有提及。这是我给殿下亲手煮的莲藕秋梨玉露羹,最适合这时节,甘润去火,殿下要不要先吃几口?” 李玄度抬了抬眼皮子:“不吃。” “殿下尝一口吧……” 他眉头一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菩珠立刻止口,决定还是带回去自己吃算了。 她改口讨好:“殿下你在看什么?” 李玄度道:“你来何事?”眼睛依旧盯着他手里的黄卷,声音干巴巴的。 人都来了,自然要说事。 菩珠暗暗呼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终于把自己的来意讲了出来,讲完,看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除了殿下,我实在是想不出这事还能找谁来帮我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找我阿姆的下落?” 她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玄度沉默着。 菩珠等了片刻,心渐渐地凉了下去,觉着他不想插手,但却不甘心就这么作罢,鼓起勇气又道:“我也知道这令你为难,万一皇帝知晓,对你不利,只是……” “你怎不叫太子帮忙?” 他忽然打断了她,淡淡地道。 菩珠一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过的,往后我会跟着殿下安心过日子的,这种事怎还会叫太子帮我?” 李玄度冷哼一声:“罢了,我担待不起。昨日你不是约见太子于安国寺后山?人既见了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今夜何必又来寻我?” 菩珠这下吃了一惊,方明白原来昨日自己和李承煜见面之事,他已经知道了。 竟埋得这么深,要不是自己今晚有事来寻他,他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这么闷在心里,一直闷下去? 她一时顾不得去想他是如何知晓的,心知是瞒不过去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崔铉昨天也在。要是知道,自己隐瞒,就是火上浇油。 若他不知,自己不说的话,该用什么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出了后山门遇到李承煜的事?说赏景散步,他怎么可能相信?只怕越描越黑,有欺瞒的嫌弃。 菩珠略一思索,决定还是和他说清楚为好,便道:“殿下你莫误会。昨日我确实出寺去见了人,但我要见的是崔铉。他刺杀于你,我极是震惊,这些天心里一直不安,怕万一还有误会,想和崔铉把事情说清楚,免得他再犯鲁莽之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太子殿下自己找了过来。我真的没有私约他。但他人都在跟前了,我便借机和他把话也说清楚了。我和他往后再无干系,我只一心跟随殿下你了。” 菩珠说完,观察李玄度。 他依然那样斜卧,面容不见半点表情,双目竟还落在书上,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菩珠等了片刻,心里急,上去便将他手里的书给抽了出来。 “殿下你先听我说话。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度手中的书被她拿走,突然竟发怒,神色转为阴沉,抬手一把便将她揿倒在了云床上。 平常看不出来,他臂力实则极大,菩珠手里的书掉落在地,口中惊呼一声,人便被他揿按着,直接摔仰在了云床上。 伴着一道轻微而悦耳的玎铮之声,她鬓间插着的那支金步摇从她发里被甩脱了一截出来,歪戴着,将坠不坠。方才那道玎铮之声,便是步摇的珠串子被凌乱地甩在云床青竹板上发出的撞击声。 菩珠感到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沉沉地压着自己的右肩,重得仿佛她肩上担了一座小山。 他微微俯身,面向着她,两只眼睛盯着她,表情凶恶。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部涌到了心口的位置,她胸脯起伏,心跳得厉害,睁大眼睛和他对望着,片刻后,勉强定神颤声再次辩解:“我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李玄度盯着她,方才面上的怒容渐渐消失,最后竟露出了一丝诡异微笑。 菩珠打了个哆嗦。忽然感到肩膀一轻,他伸手,将那枚金步摇从自己的鬓发里缓缓地拔了出来,耍弄似的握在掌心里摇晃了两下,甩得珠串子瑟瑟作响。 “以前你怎样我不管,以后别再让我发现有昨日那样的事。” 他将金步摇凑到了她的面颊旁,珠子晃着打了下她娇嫩的面颊,生疼生疼的。 “脚踏几只船,踩空翻了的话,可就没那么有趣了。”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轻轻地说道。 章节目录 第 49 章 被金步摇打到的一侧面颊微痛, 又痒,令人很不舒服。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但菩珠更被他这副说不清是怒还是在笑的古怪样子给吓到了, 两只手垂着不敢抚脸,更不敢反抗。 李玄度说完那句话,竟将金步摇又插回到了她的鬓发里,插好了,甚至还体贴地替她捋了捋歪缠在一起的珠串子,端详了下,这才丢下她转身走了。 静室里剩下她一个人。菩珠终于回过魂来, 仰在云床上, 抬手抚了抚自己那一侧的面颊,抚平那种古怪的痛痒之感。 他好似回寝堂了。她一时胆怯, 没有立刻跟着回去,品味着他方才那举动的意思,到底是摸不清他是为何意, 最后从云床上爬坐起来发呆片刻,又在静室里徘徊良久,知是祸也躲不过, 终于决定回去睡觉。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他已经睡了下去。 菩珠吃不准他到底信不信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解释。好在不管他信不信,至少看起来,他仿佛不再抓着不放的样子,此刻闭目, 面朝外地静静侧卧着,犹如已经睡了过去。 菩珠屏住呼吸, 小心地从床尾爬了进去,刚轻轻地躺下去, 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幽幽之声:“睡觉若再胡乱滚动,莫怪我将你请下床去。” 菩珠一愣,联想到今早醒来之时自己紧贴墙角而卧的一幕,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不是自己睡梦中误滚进去,而是被他给弄进去的。难怪醒来姿势古怪腰酸背痛。 至于原因,很明显,一定是自己像昨日那样睡着后不慎碰到了他,他将自己给起开了。 现在情况更甚,他竟直接开口警告。 菩珠一下就掐灭了方才在心底里还残存着的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再也不指望他或有帮自己去找人的可能了。 她没说话,沉默地往里缩了缩,以尽量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是婚后她睡的最为紧张的一个夜晚,不敢完全放松,怕太过放松熟睡的话,万一又碰触到他。 倒不是担心他真的会将自己“请”下床,而是他既然明白地告诉了自己他不希望自己在床上碰到他,以现阶段的情况来看,自己最好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处好关系,生儿子,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何况她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 若连这么点冷脸和委屈都不能忍,日后谈何去做别的大事?谁会为了工具的不趁手而和工具去生气?应该做的,是改造工具或者改造自己,去适应工具。 菩珠如此慢慢地劝服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心头的郁闷和颓丧之感终于去了不少,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这一夜她绷着,没睡好觉,白天也暗怀心事。好在一夜过去,他便未再提这件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又为下月的秋A出行之事忙碌着,早出晚归,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八天,这一日,菩珠也终于时来运转,迎来了一个她自回到京都之后最让她开心的好消息。 她以重金委托给百辟的事,就在她感到渐渐绝望的时候,竟有了新的进展。 对方传来信报,他们终于访到了一个数月之前曾给那家人卜卦算命的游方人。根据那人的说法,当时那青年显得喜忧半掺,除了占卜福祸,还打听过河池郡的风土人情,问了两句,似又害怕,立刻匆匆离去。因那青年当时举止反常,游方人印象深刻,所以一问就想了起来。 菩珠也终于想了起来。 沈皋就是来自那个地方的人。 沈家自孝昌皇帝登基后,这些年在当地势力很大,连郡守对沈家人都要让上几分。沈皋将那一家人弄到他的老巢加以看守,或者软禁,可能性极大。 菩珠终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若非自己没法离开京都,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跑去那里找人。 她回讯,让他们再派人往河池郡继续秘密查访,花多少钱都没问题,再有新的消息,让及时通报自己。 回了消息,菩珠感到心情又好了起来,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因为沈皋,她想到了沈D妻滕国夫人萧氏送来的那张帖子。 萧氏的生日花会就要到了。前两天她又派人送来追贴,再次发出邀请。 在京都,大户人家但凡举办宴会,必至少提前个十天半月向客人发出请帖,到了宴会日期的三天之前,对贵宾会再次发送一份追帖,以此表达主人对客人的重视和诚挚的邀愿。 前些天寻阿姆的事没有头绪,李玄度也不帮她,还威胁要把她赶下床去,接二连三受挫,菩珠原本有点打不起精神去想,但现在,随着她元气满满地恢复,她的注意力终于回来了。 只要一想起郭朗妻那日在耳边说的悄悄话,菩珠便觉诧异。 还是她太年轻了,白白活了两辈子,竟然都不知道,原来萧氏和李玄度从前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头。 郭朗妻告诉她,李玄度十六岁那年,明宗为他相中了一门婚事,女方便是出身高贵的萧家女萧朝云。婚事都定好了,只等李玄度替他外祖父阙王贺寿回来就纳妃,谁知出了那个事,于是鸡飞蛋打,萧家见机得快,立马和他划清界限,萧朝云后来嫁了沈D。 当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整天还在因为失去父母而伤心哭泣,不知道外头成人世界里发生的那些破事也是正常。 现在想想,李玄度的长姐李丽华和沈D有一腿,沈D娶了萧氏,萧氏以前差点做了李玄度的王妃。 真叫一个荒|淫|糜|烂啊,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现在菩珠对萧氏充满了好奇,是真的好奇。 晚上她等到李玄度回寝堂上了床,自己也跟着他爬上去躺下,中间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之后,眼睛盯着锦帐的顶说:“我收到了沈D妻萧氏的请帖,明日是她生日,她要办一个花宴,邀我去。” 她说完,转过脸看他。 李玄度仰面而卧,闭着眼眸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脸上原本毫无表情,但在被她盯着看了半晌后,睁眸,也转过来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你何意?” “我是自己想不好要不要去,所以想听殿下的意思。您让我去我就去,您若觉着不妥,我便寻个由子拒了,叫人送份贺礼也是无妨。” 菩珠的脸上露出甜笑:“殿下你说,明日我去还是不去?” 李玄度眯了眯眼冷冷地道:“你爱去不去,与我何干?”说完闭目翻身,卷衣背对着她。 菩珠盯着他的背影,立刻做了决定。 既然萧氏诚心一邀再邀,她还不去,未免说不过去。 别管李玄度实际上是不是一条她看不懂的不求上进的大咸鱼,只等躺砧板让皇帝剁了他下锅,但表面上看起来,他现在又有点恢复昔日风光的意思。 除了少数像郭朗那样的老狐狸,皇帝表现出来的兄弟之情,只怕朝廷里的不少人都相信了。 这一点从秦王|府掌事李进那每天变得越来越忙碌的身影就能看得出来。最多的时候,一天竟有七八张帖子送来,邀秦王宴饮游乐。 作为王妃,她整天缩在王府里当缩头乌龟也不像话,对不对? …… 次日清晨,五更不到,李玄度习惯性地醒了过来,耳边听到一阵轻柔而均匀的呼吸之声,听起来仿佛像……有只猫在自己耳边轻轻打着呼噜。 自从七八天前被他出言警告过后,再不用他推,这几天她自己睡得就很警醒,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床的里侧。 可笑的是,她还在两人中间放了一只枕头,解释说,是怕她万一睡着了不知道,又冒犯到他,所以拿枕作隔,请他不要误会。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下,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向睡在他身边的人。 现在她就面向自己,抱着那只枕头呼呼大睡。 睡得这么沉,怕是将她抱去丢了她都不知道。 李玄度正要起身,顿了一下。 被子从她肩上滑了下来,堆在她肚子上,她身上中衣的领口散了,露出里面贴身的一截香色胸衣,因为双臂交叠抱着枕的缘故,还作少女状的一片胸|脯便遭到了枕的无情挤压,显得倒比平常要更鼓囊一些―― 李玄度想起了那夜在放鹰台的一幕。 当时他放纵了自己,她亦配合,不但先主动诱惑了他,甚至令他感觉她有些迫不及待…… 当时若是自己在最后关头就那么任由欲|望横肆,她此刻应该早就成了他的人了。 李玄度的视线停在那片从胸衣边缘被挤漏出来的细瓷肌肤上,喉结微微动了一动,忽又想起她私会外男之事。 她那天晚上的解释或许是真的。她没有私约太子,她见那个河西少年,也并非出于私情。但想到她为了做太子妃,先是丢开河西少年勾搭他的侄儿,嫁自己后,打起了登顶做皇后的念头,立刻翻脸不认人,彻底地抛开了他的侄儿,迫不及待地转投自己的怀抱,利欲熏心,人尽可夫,实是令人大倒胃口。 她如今还没死心。等她哪天死了心,觉着自己真的不能送她上到皇后的位子,她必会弃自己如同敝帚,再回头去和他的侄儿重叙旧情也是难讲。 李玄度伸手,替她一把扯上被子,遮住露出来肉的地方,掀帐下了床榻。 澄园的生日花宴今日下午才开,菩珠睡饱醒来,吃了点东西,开始沐浴,随后梳妆。 她再次花了一个时辰,让梳头的婢女替自己梳了那夜曾梳过的玉蝉髻。 前世她就喜欢梳这个发髻,李承煜也曾称赞,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梳这个发髻比她更好看。 那夜她是为了李玄度打扮,却换来他那样的羞辱。 自然不会是她不够美貌,而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以秦王妃的身份出现在京都贵妇人的交际应酬宴上,今天她再梳这个发髻。 前世她就不喜欢像如今很多的贵妇人那样,戴满一头各种华丽的花钿和鬓饰,梳完了头,除了固定发髻的隐簪,她再不必用任何多余的饰物。一支随她步伐轻轻摇曳的鬓间步摇和她的容貌反而更能令她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前世在她做了太子妃后,京都的贵妇人们竞相仿学她的一身衣妆。固然这和她的身份有关,但若是不美,不出挑,也断不会有人羡慕去学。 菩珠花了一个上午精心梳妆,打扮完毕,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系上身上那件满织流云瑞草的绯色披帛缨带,带着仆妇婢女,出门登上马车,往澄园而去。 章节目录 第 50 章 位于皇宫第一道宫门之后的高阳馆是此次秋A事的议事之所, 因事务繁忙,最近高阳馆内官员进进出出, 人人忙碌无比。 逼近大队出发的日子,今日,除李玄度和陈祖德外,沈皋沈D叔侄亦在。他二人一个负责此次出行的内务与后勤,一个负责皇帝的扈从与安全。 此次北上秋A,之所以引得上下如此重视,几乎汇集朝廷的几大当权人物, 是因为它不仅仅只是一场狩猎的活动, 其背后,还隐含了某种别的意义。 本朝的数位先帝对北上秋A之事无不重视。到了明宗朝, 因国力大增,更是有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次的北上A猎之行,每次动辄动员数万, 时间持续一两个月。 而对于今上而言,这是登基之后的第二次秋A。 第一次在他登基后的次年,随后多年不曾再有, 如今皇帝却决意再次北上围猎秋A,且规模比上次更大,到时将有数万士兵参与,提早三天抵达猎场,在猎场合围, 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将范围内的野兽全部驱到中间, 形成一个直径约为二十里的巨大猎圈,要求极其严格, 不允许圈内逃脱走哪怕一只的野兔。 这种秋A围猎,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对军队动员调度的检验,隐含战争的意义。 大臣们心知肚明,皇帝之所以时隔多年之后再次举行秋A之事,很有可能是针对东狄动作的反应。这两年随着东狄国力的恢复,骑兵又开始威胁北境,皇帝隐然显露出了他对于边功的追求和意图。所以,这场规模空前的秋A,如同一场小型的战争,需内府、南司和军队三方同时参与,协调安排,免得到时出现纰漏。 陈祖德和沈氏叔侄这几年在暗中较劲,这回便处处拉拢李玄度,以确立自己对此事的主导地位。议完全部之事,陈祖德与李玄度先行出宫,剩沈氏叔侄。沈皋命侄儿务必做好此次出行的安全事宜,不能出半点差池。 沈D领命,偏头看了眼方才李玄度去的方向,低声问:“叔父,陛下真的要对他予以重用?” 沈皋目光闪烁,神色不悦:“天威帝心,岂容你妄论?” 沈D面露惶恐,忙称是。 沈皋看了眼自己的侄儿,想了下,提醒道:“这回秋A,长公主必也同行,你私下的风流我是不管,正事须得拎得,千万莫耽误事!” 沈D应声:“叔父放心。从前本就是她先寻我的,我早就不想往来了,也许久未见面,侄儿知道轻重,心中有数。” 沈皋点了点头,与侄儿又叙了几句,这才散了。 李玄度傍晚回到王府,入寝堂更衣,无人相迎,问了声,被告知王妃已经去了澄园。 他略略皱了皱眉:“去了多久?” “王妃午后申时出的门。”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天色,换了衣裳,去了静室。 日头渐渐西沉,转眼黄昏过去,天快要黑,骆保入内掌灯。李玄度歪在云床上,阅着前些日大真人送来的经籍,瞟一眼窗外的天色,信口问:“王妃回了吗?” 骆保道王妃尚未回府。 李玄度渐渐走神,手中的经籍有些看不进去了。 从明宗朝的后二十年开始,随着战争胜利,狄国分化,四方来朝,安逸久了,京都的风气也开始大变。豪门贵族不但生活奢侈,许多人私下更是荒|淫无度。京都豪门举办的这种私宴,往往入夜才是高|潮,主人为了取悦客人,更为显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宴会中花样百出,通宵狂欢。 李玄度生于皇宫,长于皇城,对这些又怎会陌生?不少私宴到了最后往往变成荒|淫的纵|欲之宴。据说有贵妇,曾在宴中醉酒,与主家健壮如牛的一名昆仑奴苟合,过后竟生下了皮肤黑色的孽种,被丈夫当场溺杀…… 李玄度一时心浮气躁,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黑透。 他实在忍不住顾虑。 菩家孙女来自边陲,能有多少见识?年纪小不说,醉心功利,爱慕虚荣,想她刚来京都不久,这里纸醉金迷,花花世界,去了外头,万一把持不住,或者受人蛊惑,糊里糊涂做出丢脸的事…… 李玄度忍不住出了一层汗,又想起新婚次日他领她入宫,出来时遇到沈D的一幕。当时便觉她对沈D似是有所畏惧,一开始要往自己身后躲。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沈D望她时的那种目光,叫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虽然李玄度从不觉她有多美,但架不住别的男子觉得她美。 譬如他的侄儿李承煜,若不是被她的皮相吸引在先,怎会傻乎乎地一头钻进她的套子而不自觉,甚至到了现在还是不肯醒悟? 想到沈D今日也极有可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李玄度的心里愈发觉得不舒服。 他坐起,唤入骆保,命他代自己传话叶霄,让叶霄立刻去澄园给王妃传个口信,叫她早回,不可通宵达旦,再接她回来。 骆保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李玄度沉吟着。 她若是被宴会所迷,未必就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叶霄回来。 万一最后真的惹出什么丑闻来…… 他“啪“”地一声,甩了手中那本经籍,从云床上翻身而下。 “罢了,还是我自己去接吧!” …… 澄园位于城西之郊,是当年萧氏嫁给沈D的陪嫁,属于她的私人宅邸,占地阔大,四五月可赏牡丹,如今则是满园菊花。 今日萧氏的生日花宴便设在菊园之中。满圃秋菊,流金溢彩,几十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围坐在几张巨大宴桌的高足椅上,争奇斗艳,谈笑风生,梳着垂练髻以红绢饰发的婢女和健壮温顺的昆仑奴捧着美酒穿插往来,侍奉贵宾。场面奢盛,空气富贵,到处都浮动着香粉和胭脂的浓烈气味。 天黑之后,园里各处燃灯,灯火辉煌,将轩堂映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随着黑夜的降临,今日的这场宴乐,才算是刚刚开始。 今天应邀而来的客人里,地位最高的那几人,此刻全都坐在中间那张铺着猩红波斯食毯的案前,十分显眼。 上官皇后自持身份,轻易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里的,但宁寿公主李琼瑶被请了过来,坐在最中间的一张高足椅上。 公主身边那个正和她谈笑风生的紫衣妇人是公主的姨母,上官皇后的妹妹郑国夫人。 郑国夫人左边下首坐的女子来自楚王府,早几年前已经病死的楚王留有儿子陈王,她便是陈王王妃,和宁寿公主同辈,唤菩珠为婶母。 陈王王妃对面的黄衣女子,名叫陈淑媛,便是陈祖德妻甘夫人的长女,也就是之前那个因为和侍卫私通被人当街抓包而失去太子妃竞争资格的陈淑媛的亲姐。她和萧氏是往来多年的闺中密友,今天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会落下。 这张食案旁还坐了两个人。 一人是菩珠,靠着菩珠坐的那位高鼻棕发番女,则是早几年因国中变乱跟着丈夫流亡来接受庇护的西域宝勒国王子王妃,名叫玛叶娜,平日常和陈淑媛往来,在京都住了几年,也学会了话,虽然口音生硬,但交流无碍。 这一桌的人上之人毫无疑问是今日这场花宴的中心,尤其第一次露脸的秦王王妃,更是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所在,从她现身之后,一道道或羡或妒或明或暗的注目便不断地投到她的身上。 她到的时候,今日的女主人萧氏亲自到园门去接。 一个照面,菩珠从她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里,就知道自己今天这样的打扮没错了。 和周围个个梳着高髻头上戴满各种花钿、金银、珠玉、花枝的女子相比,同样一身富贵装扮的她,却是丽而不俗,脱颖而出,无论是美貌还是装扮,说力压群芳,绝不为过。 萧氏二十三岁,绮年玉貌,但终究好不过秦王妃。 她心知肚明,她的珠玉宝髻和身上那条花了数月才完成了绣工的七破花间裙,也没能让她夺艳。 这令她感到心中有些沮丧,但面上更加亲热了,接了秦王王妃的礼,道谢,因比秦王王妃要大,很快就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此刻一边应酬客人,一边不时地瞟一眼秦王王妃。 美虽美,但年纪偏小。听闻过她的经历,应当没多少见识,坐下后,果然并不如何活跃,只会面上带笑,偶尔和坐她左右两边的陈王王妃或者玛叶娜王妃闲谈几句而已。 萧氏很快便打消掉自己方才那不该有的微妙的心情,待天黑,笑容满面地命管事带上蓄养的一群乐伎,请客人随意点曲。 陈淑媛便点了一曲时下最受欢迎的用于宴会的阵乐,以助兴致。 乐伎起乐。随着乐声,隐在暗处的训鸟人放出了一群足上系有小灯的玉鸽。数百只玉鸽从暗处飞出,在宴堂前的花圃上空来回飞翔,不但如此,还能跟着乐声的缓急时而集合,时而分开,远远望去,如夜空坠星,如流火起舞。 京都的豪门贵族,家家蓄养乐伎,但能像萧氏这样,竟训出如此一群可以伴着乐声起舞的玉鸽,却还是头一家。 众人赞叹不已,萧氏微微得意。这时澄园管事奔入宴堂大声通报,说沈将军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到了,因堂中全是女眷,将军止步于外,叫自己代转夫人。说完奉上礼物,一只镶满珍珠宝石的花冠,珠光宝气,一望便知价钱不菲。 萧氏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叫身边老姆接过花冠。 郑国夫人以团扇掩嘴,吃吃笑道:“这花冠没万钱怕是下不来的。将军对你可真是上心,所谓一掷千金,不过如此。” 其余的官员夫人纷纷附和,争相表达艳羡之情。 萧氏春风满面,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我看不过一件小东西而已,想必是他随手买的,用来糊弄我罢了,倒叫你们看笑话了!” 众人奉承更甚。萧氏有意无意似地瞟了眼菩珠,方叫人将花冠收起。 贵妇人们有的继续奉承萧氏,有的饮酒,有的赏鸟。菩珠听见坐自己右手边的那个玛叶娜王妃和她的近身侍女用番语低声议论着沈D和长公主李丽华的绯闻。 这个番邦来的王妃,以为没人能听得懂她的话,竟如此肆无忌惮。 菩珠自不会去戳破,装作一无所知,和左手边与自己搭讪的陈王王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感觉对面的宁寿公主李琼瑶在看自己,便抬起眼望向她。 李琼立刻瑶面露恶色,扭头望向一个坐她身后另张桌上的妇人。 那妇人姓顾,乃一大夫之妻,收到了李琼瑶的眼神暗示,起身说自己有送给萧氏的贺礼。 “并非贵重之物,原本也拿不出手,唯一可取,便是我费了一番心思。只是笨重,还放在外头,没敢拿进来,怕贻笑大方。” 萧氏笑着让人把东西拿进来。很快,几个奴仆抬了一口方形大缸进来,小心地放在了一张桌案之上。众人围去观看。 原来竟是一座假山水铺。只见缸中奇峰怪石,城郭人物,小桥流水,造景浑然天成,看着颇是有趣。 顾姓妇人笑道:“是我特意找了匠人,以各色香料木做的这个玩意儿,供夫人平日无事赏玩。” 萧氏显得很是惊喜,道她有心,又呼唤众人鉴赏,忽扭头,见菩珠坐着不来,笑着招手道:“妹妹你也来看。” 众人都看了过来。 菩珠起身过去。 萧氏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一同鉴赏,问那顾姓夫人,都是用什么香料做的。 顾氏拍了拍额:“似我这等粗人,怎能知晓?愿听夫人指点一番。” 萧氏看了眼山水铺子,笑道:“有沉香、岑藿、丁香、薰陆、黄檀、白檀。” 她报一品,众人便赞一声,等她报完,奉承声四起,道她是个大行家。 萧氏含笑,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寻常几种易辨的香料木而已。” 众人奉承声更大,这时宁寿公主忽开口唤菩珠:“四皇婶,这些香料我只认得几种,我听说你母亲从前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四婶你家学渊源,能否指点一下侄女?” 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全都射向了菩珠。 菩珠看了眼一反常态的宁寿公主,笑着不开口阻止的萧氏,知这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一个“威风杀”了。 她要是接不上来,恐怕明天就会变成京都贵妇人口中的笑话。 她八岁因罪发边,河西那种地方,何来的机会让她能像萧氏一样学会去辨认各种香木? 但是可惜,要叫她们失望了。 前世东宫八年,两年皇后,天下什么稀罕宝贝没见过,何况这几种香料木? 菩珠忽然想逗一逗这几人,于是装作沉思,看着东西,半晌不作声。 公主唇边浮上讥笑,众人小声议论,萧氏倒是没什么特别表情,安慰似地拍了拍秦王王妃的手,正要开口替她解围,忽听她道:“沉香是为小山,岑藿丁香是为林木,薰陆作城廓,黄檀雕了屋桥,至于白檀,应是人物渔翁。” 她上前,俯身轻轻嗅了嗅水,又道:“池水应为蔷薇水与苏合油所混。” 她说完,抬头望向萧氏:“我小时在河西长大,见识有限,方才胡乱指认,若是看错眼,教错了公主,还请姐姐指正,莫笑话我。” 萧氏神色一僵,很快恢复笑容,夸道:“妹妹客气了。果然出身大家,全被你说对了。”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脸色难看。 菩珠作腼腆状:“我怎比得上姐姐?方入京都不久,事事不熟,往后请姐姐多多指点我才好。” 萧氏满口答应,送菩珠回到位子上,众人跟着纷纷坐了回去,那尊假山水很快也被奴婢给抬了下去,不知如何处理掉了。 宴乐继续。 章节目录 第 51 章 接下来的一出献舞, 更是将宴会的气氛推到了今夜的高|潮。 一群全部都是十四五岁的胡儿少年被领到了贵妇人们的面前。他们头戴尖顶如山的高帽,帽上缀着明亮的珍珠, 身上穿窄袖的衣裳,细腰则用飘逸的彩带紧紧地扎束,每个人的脖颈上还戴了一只悬了一圈小铃铛的项圈,个个俊俏,当琵琶和胡笳的乐声响起来,胡儿起蹲、旋转、跳跃,随着他们肢体的舞蹈, 铃铛作响, 彩带飞舞。 贵妇人们对献舞反应不一。有的矜持地用扇子半遮住自己的面孔,只露出双目, 有的笑吟吟地欣赏胡儿奴的舞蹈,还有一些眼睛盯着胡儿们的脸,和身边女伴的低声议论, 不时发出一阵带了暧昧意味的吃吃的笑声。 菩珠身旁那位玛叶娜王妃的酒量过人,一杯接一杯地饮,自己半醉了不算, 还劝菩珠也饮。 人在萧氏的地盘里,还刚经历过方才那一出的“杀马威”,菩珠怎敢纵酒?借口自己不会饮酒,推脱着悄悄注意萧氏,发现陈淑媛和她在窃窃私语。 和别的贵妇人们显然在议论胡儿奴不同, 她俩给菩珠一种感觉,似乎在说着别的什么事情。 应当是好事, 萧氏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一种犹如长久以来忍受着的屈辱和愤恨一朝得以宣泄似的得意而痛快的笑容。 二人咬了片刻的耳朵,过了一会儿, 她的注意力好似又回到了菩珠的身上,起身春风满面地走来,关切地问她吃喝得如何,可有需要自己加以协助的地方,瞟了眼献舞的胡儿奴们,低声笑吟吟地道:“妹妹若是看中了哪个,只管和姐姐开口。” 菩珠羞怯摇头,萧氏吃吃地笑,似正要打趣她,忽然这时,之前那个送花冠的管事又来了,将萧氏请到一旁说了句话。萧氏脸色微变,似是不悦,转身匆匆出了宴堂。 菩珠一时猜不出她那里出了何事,不过兴趣也不是很大了。今晚人见了,脸露了,多少也有点摸清楚对方对自己不怀好意了,至于根源,十有八|九和李玄度脱不了干系。 她心里有点恼火。 太不幸了。因为李玄度,自己莫名又收获了一个敌人。最可气的是,那个始作俑者现在对自己是毫无用处可言,简直形同摆设,莫说让她当皇后了,连求他帮自己找阿姆都成问题。 菩珠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了,正好几名贵妇人醉了酒,相继被扶着退了席。一旁的玛叶娜王妃似也喝得太多,有点顶不住了,她的侍女问她要不要去休息。 玛叶娜王妃摇头,说再等等:“晚上还有个真正的大热闹没到呢。” 侍女好奇追问。 王妃打了个酒嗝,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改用番语道:“长公主那个女人,一向瞧不起我,现在该她好看了。我的好朋友都尉夫人今天晚上给将军夫人准备了一份大礼。她探听到了一个消息,长公主的丈夫韩将军在外头养了个女人,并且也打听到了可能的住址,就在京都之中。她们已派人去找,只要消息得到确证,长公主就是京都里最大的笑话了。这才是将军夫人今晚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最大的热闹。” 她的语气充满幸灾乐祸。 她口中的“都尉夫人”便是陈淑媛。 菩珠听得清清楚楚,愣了一下。 她终于想了起来,前世好像确实出过这么一件事。驸马韩荣昌背着长公主在私宅养着从前的妻子。消息沸沸扬扬,得罪了不少人的长公主便成了京都贵妇人们私下讥嘲看热闹的对象。 前世的这个时候,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也不是很关心,全是后来零零碎碎听说的。现在回想,隐隐只记得那个女人好似很快得暴病死去,韩荣昌不久也搬出了长公主府,过了好几个月,直到明年春,因为瘟疫的影响,这件事才渐渐没人提了。 前世因为和韩荣昌不熟,她对这事并不上心,印象也不深刻,现在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原来这是上官皇后和甘夫人对长公主施加的报复。 几个月前,因为长公主一党的设计,令甘夫人的女儿陈惠媛名声扫地,争夺太子妃之位的事也随之失败,她们怎么可能甘心看着长公主春风得意?必定在暗中想方设法地报复。 也是韩荣昌运气不好,就这么变成了两派女人暗斗的炮灰。 难怪方才陈淑媛和萧氏咬耳朵的时候,萧氏露出那种表情。这确实将会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生日礼物。 起初一阵惊诧过后,菩珠迟疑了下,很快做了决定。 不知道就算了,此刻阴差阳错,既让她听到了这个秘密,还是尽快通知韩荣昌为好。 虽然她也巴不得能看长公主的笑话,对这个前世后来兴风作浪害了她的女人恨得不行,但韩荣昌人还算不错。就是看在他前世最后壮烈捐躯的份上,能帮的话,她还是想帮他一把。 就是时间有点紧,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罢了,尽力就是。 菩珠立刻以更衣为借口起了身,唤上带出来的王姆,出了宴堂,来到外面庭院一个无人的角落,停在暗处,低声将事情对王姆交待了一番,让她立刻乘马车去长公主府找韩荣昌,把事情告诉他。 王姆匆匆离去。 自己已是尽力了,能不能帮上忙,她也无法控制,端看韩荣昌的运气了。 菩珠在角落里出神了片刻,吁出一口气,迈步正要回宴堂,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见走廊上来了两个人,竟然是沈D萧氏夫妇。 沈D大步朝外走去,看着似要出澄园,萧氏在后追赶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质问他又要去哪里。 菩珠吓了一跳,怎能再贸然走出去,急忙屏住呼吸,将自己藏得更深,想等这夫妇过去了再走。 沈D的去路被挡,不耐烦地道:“花冠也送了,你还不满意?给我让开!我有事!” 萧氏颤声道:“你这也叫送?花冠是我自己备的,家奴送了过来!你平常不陪我就算了,今日我生日,竟也要走?是不是李丽华那个老货又叫你了?” 沈D怒道:“无知妇人!我有要紧的正事,滚开!” 萧氏反而冷笑:“今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休想走!想我萧家何等门第,当初下嫁你的时候,你才区区一个五品的折冲都尉,更不用说你沈家出身低贱!如今飞黄腾达了,你眼中便没了我?你的良心呢?” 沈D寒声道:“我沈家是出身低贱,配你却也绰绰有余。秦王|府里的那位,倒是出身高贵,可惜你没那个命。当初他去无忧宫,你怎不跟着去?若是跟着去了,如今的秦王妃指不定就是你了。别以为你有多高贵,我看你就是个贱人!” 萧氏仿佛被针给刺了一下,抬手便要扇他耳光,刚举起手,对上丈夫射来的两道幽幽的冷酷目光,那只手便定在半空,落不下去。 沈D冷冷地道:“回你的宴堂去!” 萧氏腕上套的几只金镯在空中微微打抖,胳膊僵持了片刻,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掩住眼底的怨毒之色,捂住脸低头匆匆去了,随后上来了一个沈D的随从,对他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距离有点远,菩珠听不到那随从到底说了什么,只看见沈D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了菩珠的这个方向。 菩珠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心脏狂跳,睁大眼睛看着他转身走了过来,正惊慌地想着该怎么应对,忽见他停在距离自己十几步外的一座假山前,低低地喝了一声:“出来!” 随着喝声,假山后现出了一道人影。 菩珠认得那人,居然是李琼瑶身边的那个傅姆! 菩珠这下诧异万分。没想到这里除了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 再略加思索,登时明白了。 必是公主还想寻自己的晦气,方才留意着自己,见她出来,派了她身边的傅姆跟着。 傅姆倒不如何惊慌。 她是公主乳母,在宫中很有地位,遇到了那一幕,不想令主家夫妇尴尬,这才藏了起来。方才不小心动了下,被察觉,索性出来,笑道:“沈将军莫误会,方才我是多吃了两杯酒,更衣经过此处巧遇,不想打扰到将军与夫人,这才避了一避,绝无别意。将军放心,我耳朵有些背,什么也没听到。将军自便,我也去了。” 她说完抬脚而去,才走了几步,身后无声无息地伸过来一条腰带,脖子一紧,被那条腰带给缠住了。 傅姆拼命挣扎,两只脚胡乱地踢,踢得地上的小石子蹬蹬乱飞,奈何沈D手中腰带越绞越紧,很快傅姆两眼翻白,面孔紫涨,舌尖微吐,气绝倒了下去。 沈D仍未收手,继续绞了片刻,确定人死透了,这才收回腰带,若无其事地系了回去。 那随从上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低声道:“她是宁寿公主的乳母,等下见不到人,若公主问起,如何应付?” 沈D道:“放把火,烧了这地方,就说不慎走水,她自己误入。” 随从道:“明白了。将军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 沈D最后一次望了眼四周,迈步沿着走廊出了庭院,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菩珠藏在角落里,被方才所见的那一幕给骇得失了心魂。 沈D竟毫不犹豫地直接杀了这个傅姆。 她可不是一般人,是宁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人! 仅仅只是因为他担心他和萧氏的争执被这个傅姆给听到了? 这实在有些不合情理。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他担心片刻前这个随从和他说的话被听到了,这才杀人灭口。 菩珠也来不及去想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见那个随从将尸体拖到走廊上放下,走了,慌忙也从暗处出来,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然而来到来时的入口,发现庭院的门竟从外被固定住了,她出不去了。 很明显这是沈D随从干的,放火前锁上了门,免得万一有人误入发现尸体。 菩珠慌忙掉头,终于寻到了另一个出口。但迟了一步,这边的门也被反锁了。 她被在困在了这个地方,出不去了!又不敢喊叫,唯恐招来沈D的随从。 若被发现自己也在这个地方,等着她的结局,恐怕不会比这个老傅姆要好多少。 汗水一下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就在她极力镇定心神,想再找找看有没别的出路之时,几只缠了火油的火把从墙外丢了进来,相继落到了屋顶和走廊上。 正是天干物燥的季节,又好些天没下过雨了,火苗上窜很快就烧着房子,周围起了浓烟和明火,热浪逼人。 菩珠避开烟火,无头苍蝇似地到处跑,希冀能找到一条可以让她出去的通道,然而一直没有找到。 院墙那么高,凭了她自己,怎么可能徒手翻墙? 火越烧越大,整个庭院很快陷入火海,火借着风势,又翻出了墙头,沿着相连的复廊朝前后堂蔓延而去。 李玄度已经来到澄园,但人却远远在外,没有进去。 他犹豫了。 今晚这里头恐怕聚集了全京都一半的贵妇,若这么当众进去将她接走,于自己未免失脸。 谁家郎君会做如此之事? 她也不值。 罢了罢了。 李玄度打消主意,正要吩咐随从代自己进去送个口信,再等在这里接她回王府,自己掉马转身要走,见澄园的大门里出来了一个人,正是沈D。 二人远远照面,便各自停住。 沈D略一犹豫,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拱手行礼:“殿下驾临,蓬荜生辉,但不知殿下来此,有何指教?” 李玄度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抛给随从,也迎了上去,微微颔首:“我来接内子回府。” 沈D一怔:“王妃来了?” 李玄度看向他身后门内的辉煌灯火,神色蓦地一凝。 东南方向仿佛起了一团烟火,随风隐隐传来澄园下人杂乱的呼救之声。 李玄度一晃闪过了站面前的沈D,人已入了大门,朝里疾奔而去。 沈D回头,看了眼那团渐渐起来的烟火,略一沉吟,转身也跟了回去,见李玄度直奔宴堂,迟疑了下,自己往火场快步而去。 …… 火越烧越大,院墙之内,已经到处都是火苗。 大约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当大火真的要吞噬一切之时,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想到了两个可以脱身的法子。 第一是立刻找梯子,没梯子,几张高足椅也可用,叠在墙边,她可以爬上去从墙头跃下。就算跌断腿,也好过被烧死在火场。 但这法子会留下一个很大的隐患。沈D过后必会检查火场,发现叠在墙边的椅,很容易就会想到当时还有人在里头。虽然她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但他不会这么想。既然他能毫不犹豫连宁寿公主的人都杀,加上杀人也被自己看到了,他怎么可能放心。若追查下去,万一查到自己身上,被这个如同毒蛇一样的人盯上,那就是个□□烦。 所以她很快决定先试下另个法子。 京都雨季多水,根据菩珠的经验,似这种大宅,为防庭院漫水,通常会在院角留一个用作排水的洞。挖下去的沟渠连同墙角的开洞,整个大小虽不足一尺,但以自己现在十六岁的身段,若是努力缩身,应当还是能够爬过去的。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她很快就在院墙西南方向的角落里找到了沟洞,迅速扒开堆积在洞口的淤泥和腐物,比量了下大小,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已熊熊冲天的大火,一咬牙,闭着眼睛趴在地上,钻了进去。 沟底很臭,全是腐泥和烂叶的味道。她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那本就娇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去,终于通过了双臂,继续朝前爬的时候,感到后背被墙洞上方的一处突出砖块给卡住了。 她又试了几下,自己肩膀已是缩到极限,再不能小了。墙内那逼人的热浪,仿佛正在朝着自己追来,她一咬牙,奋力朝前一冲,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刮擦的疼痛之感,但好在那块凸出来的地方被她通了过去。 肩膀既过,腰身也就无碍,她迅速地爬了出去,看了眼前方。 大火把人都引了过来,下风口的后堂部分建筑也着了火,原本在后堂的许多婢女和仆妇惊叫着逃走,从她面前飞奔而过。 菩珠吁了口气,顾不上后背那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胡乱掸了掸沾在自己衣裙上的枯叶和泥巴,又抬臂用衣袖擦了擦面,定住心神,急忙也朝宴堂方向奔去,才奔出去十来步,大吃一惊。 一个男子逆着逃生的方向,正往这边行来,近旁火光熊熊,映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容。 竟然是沈D! 他居然还没有走! 菩珠想转身躲一下,却是来不及了,他已经看见了自己,蓦地停下脚步。 菩珠知道躲不过去了。 运气为什么这么差?好容易从火海里逃了出来,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了这个人! 想起他方才绞死那老傅姆的一幕,菩珠一阵恐惧,两腿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她看着停在对面的沈D忽地迈步,似要朝着自己走来,心又是一阵狂跳,脑海里正在疯狂想着对策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忽然睁大眼睛,整个人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之情给淹没了。 她看到了什么? 李玄度竟然也出现在这里,正朝着这边起火的方向奔来,神色焦急。 “殿下!我在这里!” 菩珠眼睛忽然一热,几乎就要尖叫,抬脚就朝他跑去,没提防裙裾缠脚,跑了几步,足被裙裾给勾缠住,人朝前扑了过去。眼看就要摔倒,李玄度已是到了她的面前,将她身子一把抱住,稳稳地接在了臂中。 章节目录 第 52 章 李玄度方才奔入了宴堂, 在一群惊慌的贵妇人和艳服胡儿当中没找到那道身影,心当即一沉, 立刻掉头奔向了这边的火场,见火势冲天,心更是高高悬了起来,直到看到她的身影就立在路旁,这才一松,待听到她高声呼唤自己,又朝自己奔了过来, 想都没想, 立刻去迎,忽又见她勾绊了下, 眼看就要摔倒,当即奋力冲了上去,伸手便将她一把接住。 一具柔软的身子扑进了他的胸膛里――但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觉, 先倒是闻到了一股冲鼻扑来的臭水沟味。 李玄度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闭,屏了气息,借火光飞快打量了一眼怀中的她, 这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裙竟也带了几分凌乱感,裙裾沾了几片腐叶,后领之上,甚至还蹭了一片苔痕。整个人……看着如同刚从草堆里打了滚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不欲让外人看到她这幅被人欺负了似的狼狈模样, 想都没想,立刻解下自己外氅罩她肩上, 问道:“你怎在这里?怎只你一人?她们人呢?” 她出来时只叫王姆跟着,王姆被她打发走去办事, 身边自然就没别的人了。 这是反常的,也难怪他开口便如此发问。但想到沈D必定还在距离此处不远的身后,菩珠那颗方因为见到他而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明明她上辈子救了李玄度,他却和她有仇吗?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心里郁闷得紧,面上却小鸟依人地趴在他的怀里,完全一幅被吓坏了的样子,用略扬的带了哭腔的声音诉道:“蒙将军夫人盛情邀约,晚上我喝了些酒,先前出来更衣,不想遇到走水,我便慌了,天又黑,我不识这地方的路,王姆想必亦是被人给冲散了,我找不到她,吃了酒头又晕晕的,迷了方向……幸好殿下你来了,方才我都要怕死了……” 她诉完,弱声呜呜地哭。 李玄度沉默了,任她把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只替她拉好外氅,系上襟带,将她身子完全地裹了起来。 沈D走上来,惭愧地道:“内子以生日之名将王妃邀入府中,是为贵宾,我夫妇却未尽到主人之责,这边的庭院,想必是今夜的放鸽人疏忽,落下了火,以致引发走水,累王妃受惊。我心中甚是羞惭,请殿下与王妃恕罪!” 李玄度未作声,只问菩珠:“这边火太大,不宜久留,你还能走路吗?” 菩珠本欲点头,忽听到宴堂的方向起了一阵嘈杂,似又来了不少人,隐隐辨出其中有萧氏的声音,心中一动。 这妇人实是可恶,仗着以前和李玄度有那种关系,今日邀自己来,表面口口声声姐姐妹妹,显得对自己处处关怀,实则暗怀鬼胎。想让她出丑、抬高自己也就罢了,听她和沈D冲突时二人说的那一番话,莫非到了现在她对李玄度还是旧情难忘,企图效仿长公主,勾搭昔日未婚夫做她的情夫? 白日做梦! 李玄度如今虽对自己毫无用处,但日后到了情势不由人时,她必要迫他发愤图强,起来一争。将来就算自己生好了儿子,需要给他另外安排女人,她也绝不会容许这种危险的女人靠近他半步。 不趁这样的好机会当面直接打击敌人,至少先打掉她的部分幻想,还等什么时候? 菩珠身子更软了,好似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只剩两只手还有点力气,攥着他腰间衣裳,有气没力地道:“我还能走……就是头晕……”话音未落膝一软,人直接滑了下去,眼看就要软在地上了。 李玄度单臂一下托住她的腰,阻止她继续下滑。 他低头,望了眼埋在自己胸前的这颗脑袋,略一迟疑,终于还是顺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将她打横从地上抱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很快与从宴堂赶来的萧氏、郑国夫人和陈淑媛等人遇到了一处。 萧氏已从方才乍见李玄度现身宴堂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指挥人赶去救火,又命人帮宁寿公主去找不见了的老傅姆,摆脱掉焦急的公主,自己急忙也从宴堂出来,忽然看到这一幕,眸底闪过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脚步一顿,忽然犹如灌注入了铅水,登时迈不动了。 不止是她,众人也都看到了。秦王竟抱着王妃走了过来,她蜷在他怀中,身上还裹着件男子外氅,显然,是从秦王身上刚脱下来的。 妇人们盯着看,神色各异。 萧氏的视线,从李玄度的脸上落到了被他抱着的女子身上,又从那女子落回到他的脸上,望着,一动不动。 菩珠缓缓睁眸,将自己埋在李玄度胸前的一张脸给转了些出来,但一侧的素额依然轻轻抵着他的臂膀,有气没力地道:“姐姐,我方才更衣回来,见这边起了大火,惊慌间迷了方向,实在害怕,腿都吓软了,人又醉,立也立不稳,没法下来和姐姐说话,还望姐姐见谅,莫怪我失礼。” 众妇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发声。 萧氏回过神,抚了抚鬓发,一张玉面露出微笑,立刻上前柔声安慰,道无妨,随即对李玄度道:“殿下,今日全是我的罪。我将王妃请来,却未能照顾好她,令王妃受惊至此地步。改日我定重新设宴,好生赔罪。” 她凝视着面前这位与她记忆重叠却又已然完全不同的男子,目光温柔,语气真挚。 李玄度只道:“内子受惊不轻,我先带她回府了。失陪。” 他朝对面的众妇人微微点了点头,抱着菩珠继续朝前走去,在身后那一道道注目之中出了大门。 今日跟着菩珠出来的剩余几个婢女也匆匆跟了出来。李玄度将菩珠放上马车,令车夫驾车,自己骑马而行,回到王府,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菩珠靠在车厢里,坐等李玄度再来抱自己下去,谁知他却未再过问自己,丢下她就朝里去了。 菩珠只好自己下马车,跟着他回到了寝堂,进去后,李玄度命婢女们全都出去。众人纷纷退出,最后屋中只剩他二人。 菩珠感到有点不妙,决定先道谢,于是脸上露出笑容朝他走去,才走了两步,他皱了皱眉:“站住!离我远些!” 菩珠脚步一顿,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是嫌自己身上有味道。 她后退,口中道:“我先去沐浴。”说完急急要走,却听他又命令:“给我站住!谁让你走了?” 她只好站住了。 李玄度双手背后:“酒醒了?能站稳了?” 菩珠明白了。 原来他在澄园时便知道自己在装了。 她尴尬,弱弱地说:“能……” 李玄度哼了一声,扭着脸打量她:“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沾来一股子的臭水沟味?” 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她,神色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 菩珠迟疑着,还在想该怎么开口和他解释晚上发生的那么多事,耳边听到他又问:“你与沈D妻关系很好吗?” 菩珠摇头嗫嚅:“不好……” 他道:“既不好,为何非要去赴宴?眼皮子就这么窄,非要往热闹堆里凑?去了也就罢了,不在宴堂好好待着,你竟一个人跑去火场那种地方转!我还道你真的醉了,腿脚不好也就罢了,连脑子也坏了!” 菩珠被他如此毫不留情地训斥着,分明知道自己应当忍,偏偏竟就忍不下去。 昨晚她分明问过他的。当时他自己态度那么冷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也没说不让她去,今天她去了。好了,现在成了她眼皮子窄,喜欢凑热闹? 她又为何一个人在火场那种地方打转?还不是因为她同情韩荣昌,想帮他一下,谁知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 耳边全是他冷声冷气的训斥声,后背那被刮擦过的地方仿佛更加刺痛了,今夜遭到的所有惊吓和委屈,一下全都化作了气恼。 菩珠不想再听他骂自己了,道:“我要沐浴了!”说完解下他之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氅,放在了一边。 李玄度一顿,仿佛也恼了,沉着脸,高声命骆保进来。 骆保应声而入,感觉气氛不对,偷偷看了眼秦王夫妇各自的表情,小跑到了近前。 李玄度指着她方脱下的外氅:“拿去丢了!” 骆保一愣,看了眼衣裳,仿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了下,又看向菩珠。 菩珠负气道:“秦王说他不要这衣服,叫你拿去丢了,你没听到?” 骆保嗳了一声,急忙拿起衣服,退了出去。 李玄度冷声道:“早些休息罢,莫再来扰我!”说完再不看她一眼,拔腿便出了寝堂,丢下她走了。 居然嫌弃她到了这种地步! 菩珠愈发生气,也是有点伤心,自然也不会再巴巴地追上去求他听自己解释了,立在原地发呆了片刻,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叫婢女进来服侍着卸妆沐浴。 后背被刮擦破了的肌肤碰到热水,火辣辣地作痛。她忍痛净身出来,换了衣裳,想叫侍女帮自己擦药,却发现房内那只药匣里备的伤药上次全被她拿去给了崔铉。 应当只是擦破了点皮肤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伤,她也不想多事了,作罢,只一个人在房内闷闷地坐等王姆,片刻之后,总算等来了好消息。 王姆回来了,道她顺利见到了韩驸马,已把消息转给他了。 菩珠心想要是能帮他避过这一场祸事,今晚也算是有所获,但心中终究觉得无趣,更提不起劲头,又叫王姆去看看秦王是不是在静室里。王姆很快回来,道是,菩珠点了点头,让她去歇了,自己在房内又打转了片刻,终于怏怏地先上床去睡觉了。 渐渐深夜,李玄度独自在静室里阅着经籍,果然一直没见她再来打扰了,但心中的恼意,却是半分也未能消下去。 菩家的孙女,胆子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肆了。 今晚竟学会了和他顶嘴,甩脸色给他看! 李玄度感到胸中愈发气闷,扔下手中黄卷,从云床上翻身而下,趿着木屐走去开窗,正对着窗外夜风长长呼吸吐气,忽听到门外起了骆保的足步声,接着轻轻叩门。 他心微微一跳,道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来了。待身后那扇门被推开,头也不回,只问:“何事?” 骆保听出他语气冷淡,小心地道:“禀殿下,韩驸马派人给殿下传了封信。”说着递了上来。 李玄度一怔,接信展开。 韩荣昌的信很简单,寥寥数语,字迹也很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下的。信中说,他收到消息便立刻赶去,算是有惊无险,已将妻子另外安置。他对王妃是万分感激,特意连夜书了此信,请李玄度代他向王妃转达谢意。待他那边的事全部处理妥当,他再亲自登门向王妃道谢。 李玄度反复看了两遍,莫名其妙,沉吟了下,收了信,命人去将王姆唤来。 王姆匆匆赶来,听秦王开口问韩驸马之事,不敢隐瞒,将今晚王妃领着自己出了宴堂吩咐她去找韩驸马传消息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见秦王半晌没作声,神色古怪,疑心会不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中有些不安,又替王妃辩解:“殿下,王妃只是不想此事闹大了,若真泄了出去,长公主也是失脸。她一番好意,这才叫我去告诉韩驸马一声的,王妃绝无恶意。” 李玄度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在静室里又徘徊片刻,终于回了寝堂。 屋内烛火明亮,却是悄无声息,那面绛帐低低地垂落下来,隐隐映出床上一道侧身向里卧眠的身影。 李玄度走到了床前,停了片刻,见她不动,似已沉沉睡去,迟疑了下,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慢慢躺了下去。 菩珠其实却还醒着。 晚上遭遇了这么多的事,简直是死里逃生,她心再大,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睡着,何况回来了,还被李玄度这么对待! 因为后背疼痛,便不能仰卧,如此面向里地侧卧着,心里一直在气闷,又努力劝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忽听到他回来的动静,等他上了床,便装作睡了过去,不动。 李玄度又如何睡得着?想着方得知的那件事,未免有些懊悔自己的态度,一时却又拉不下脸叫醒她,躺下去后,忍不住看她,视线落到她后背的一片衣裳上,不禁定住。 她穿着白色的绢纱中衣,后领下的衣衫上,似隐隐透染了几缕血色,虽然轻淡,烛火映入帐子后光线也很昏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她后背的衣上,分明是血的沾染痕迹。 李玄度一怔,再不犹豫了,开口道:“你背上有伤?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菩珠只觉那片爬水沟留下的擦伤更痛了。自己想想都觉羞耻,若是被他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讥笑。 她默默咬唇,就是不说话,忽感到他向着自己靠了过来,伸手似要翻下她衣襟察看伤处,便扭了扭身子,躲开他的手,闷闷地道:“不用你管!” 章节目录 第 53 章 她拒绝着, 扭着身子躲着他。 李玄度手掌握住了她躲闪的肩,随即轻轻拍了拍, 低低地道:“莫动,让我瞧瞧。” 菩珠咬了咬唇,不动了,任他将自己的身子翻了过去,趴在枕上。 李玄度将衣领从她的双肩轻轻褪落,褪下去几寸,便看到了她背上的一片擦伤。 擦伤的位置在背脊右侧的蝴蝶骨旁, 伤不深, 但伤面却不算小,有掌心那么大, 擦破了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血丝从一道一道的细细伤痕里渗了出来,已经凝住, 沾了一片在衣裳上。 这样的伤,和他自己到现在还没痊愈的手伤相比,说实话, 微不足道,但落在她的身上,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很疼。 他微微皱眉,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去赴宴, 弄的一身狼狈不说,竟然还把自己伤成了这样?” 菩珠心头的郁闷一下化为了委屈。 她可太倒霉了! 难得今晚一时冲动做了件不思回报的纯粹好事, 谁知道竟把自己弄得险些丧了命。好容易逃生,回来还被李玄度骂―― 这么说吧, 他这个人要是很靠得住,看在他对自己有用的份上,她忍忍也就算了。偏偏他一点儿也不上进,还靠不住。 上辈子他就靠不住。她最后落难的时候,指望他能救自己,最后指望落空了。 这辈子阴差阳错,她做不成现成的太子妃了,做了他的王妃,想要实现心愿,往后还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波折。虽然她不怕,有事迎上去,想办法尽力应对就是,但摊上了这么一个看着很是靠不住的郎君,加上她渐渐得出来的一个经验,前世发生过的事,这辈子未必就会再现。 万一……万一这辈子他无用到底,自己逼他也没用,他就是做不成皇帝,她岂不是白白委屈,空折腾一场? 一想到如此的可能,菩珠的心便凉汪汪一片,耳边听到他还不停催问着自己晚上的生死经历,愈发委屈,眼睛一下就红了。 李玄度问话,她趴着枕上不动。李玄度等了片刻,小心地将她的脸从枕上翻了出来,这才发现她居然在哭,眼泪把枕面都打湿了一片。 他更加焦急,再次发问。 菩珠还是不说。 非但不说,还把脸又埋回在了枕上,就是不让他看。 李玄度从出生第一日起便是天之骄子,从小更是享尽荣华,随心所欲,虽本性不失纯良,却也养成了眼高于顶、以自我为中心的急性子,更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是这些年接二连三的巨大变故,如钝刀一点点地削了他肉身上的芒刺,鲜血淋漓里,他沉静了下去,但在骨子里,却依然还残留了那么几分少年时的余性,只不过平日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让人觉察而已。 唯独此刻,对着这样一个被皇帝硬塞过来的小妻子,骂显然是不行了,哄也不行,他看着她冲着自己的后脑勺,心中一阵烦躁,只觉女子是天下最烦人的东西了,忍不住又沉下了脸:“罢了,你若实在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说完一把掀开帐子就要下床。 菩珠蹭地转过来脸:“你要是想害我明天又听那个黄老姆唠叨,说我没用,你就走好了!最好都不要回来了!” 李玄度人还是坐在床沿边,不动,只斜睨了她一眼:“那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你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菩珠决定把自己帮了韩荣昌的事情公布出来,免得他老认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 她擦了擦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晚上无意听到玛叶娜王妃和侍女的私语,急忙出来叫王姆去通知韩荣昌避祸,谁知巧遇沈D夫妇争执,再然后,沈D杀了尾随自己的公主傅姆,放火烧院,毁尸灭迹,结果她也被关在了里头。 随着她的讲述,李玄度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转身问:“沈D和他手下当时说了什么,你听到了吗?” 菩珠懊悔不已,摇头:“距离有些远,他们说话又轻,我没听到。” 见他凝神,她咬了咬唇:“都怪我没用,要是当时听到就好了……” 李玄度回过神来,立刻道:“无妨!这原本就不是你的事!你能自己逃出来,便已了不起了,也是万幸!” 他瞥向她的肩背:“你如何出来的?背上便是当时受的伤?” 那羞耻的经历,菩珠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听他又追问,含含糊糊地说:“也没什么,是我自己一不小心弄的……也非大事,小伤罢了……” 李玄度仿佛不悦,皱眉盯了她片刻,忽转身掀帐,看着又要下床走了。 菩珠不想让他再回静室去。他要是走了不回来,明天那个姓黄的老婆子肯定又要说她。 她一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见他转头看着自己,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是从墙角的一道水沟里爬出来的,沟口窄,爬的时候,背上被刮了一下……” 她说完,连白皙的耳垂上都泛出了一层羞耻的红晕,怕他要嗤笑自己,垂着眼睛根本不敢看他。 他竟然没有讥笑她,但片刻之后,竟又转过身,作势下榻。 菩珠真的急了,心里更是失望,再次攥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殿下你怎的还走?我不是已经全都说出来了吗?” 看她平时还颇有点小聪明,怎此刻变的如此一副蠢样! 李玄度又觉后怕,又实在是忍不住想笑,极力绷着脸说:“我去帮你取药!” 菩珠一顿,这才明白了过来,脸一热,急忙放开了手。 李玄度出了寝堂,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只药瓶子,叫她转身。 菩珠乖乖转过身,背向着他。 李玄度小心地往她伤处涂药,一边涂,一边还将他的脸凑近了些,往她的伤口附近轻轻地吹了几口气,柔声问她疼不疼。 认识他这么久了,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对她这么温柔,没有讥嘲,没有训斥,充满了耐心。 菩珠心跳不知为何有点加快,脸好像也热了起来,幸好背对着他。 她一语不发,只摇了摇头。 李玄度替她上完药,又看了她的背影。 她低头垂颈,衣衫依然褪落在臂上,露着两只香肩和整片白嫩得好似细豆腐的后背肌肤,细嫩得叫人看了简直想要咬上一口,好再细尝她是什么滋味。她渐渐收窄的玲珑的腰肢曲线也一直往下,下到一处令人浮想联翩的位置时,却被一堆多事的绢纱衣料给埋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玄度闭了闭目,“好了,把衣裳拉回去!” 他瓮声瓮气地说,声音有点粗,又低又沉。 她照办,默默地将衣裳拉了回去,遮住玲珑的腰,掩了双肩和雪背,最后整理好衣襟,将她的身子完全地遮挡好,方转过了脸,朝他感激地一笑:“多谢殿下。” 他会需要她的这一声道谢? 李玄度心中一阵莫名的失望,还有点不悦,当然并未表露,只随口唔了声,将药瓶子一搁,用块帕子擦了擦自己沾过药膏的手指,随意躺了下去,屈起一臂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菩珠也跟着他躺下去,双臂交叠枕脸,人趴在枕上,歪着脸朝向他。 李玄度闭目片刻,说:“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开始为何不说?” 菩珠渐渐已经不怕他了,顶他:“我还没说,你就骂我!” 李玄度哼了一声:“我那叫骂?” 菩珠想起他命骆保扔掉他那件自己不过裹了一下的外氅,呵了一下。 “你还让骆保把衣服给扔了?哪里就那么臭?” 李玄度没有睁眸看她,却也能想象此刻她那一脸恼火之色的样子。 “行了!我明天让他取回来,满意了吗?” “殿下,你表面看起来那么和气,私底下脾气太坏了!还是你就讨厌我,只对我这么坏?” “我对你已经够好了。”他纠正她。 真对我好,那就和我生儿子,你再去造反,让我做皇后…… 这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现在不是再次谈这些的时候,菩珠心里清楚。 不过,今晚虽然很倒霉,差点丢了命,但也算是有了意外收获。 虽然李玄度对她的态度还是让她不甚满意,但感觉比起从前,两人距离已经近了不少。 只要关系越来越近,以后生儿子当皇后撺掇他造反什么的,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她决定见好就收,先不谈这个,免得又让他瞧不起自己。 “殿下,今晚我真的还要再谢谢殿下你。” 菩珠趴在枕上,双眸凝视着他,柔声说道。 李玄度懒洋洋地睁眸,瞟了她一眼。 “谢我什么?” “殿下在澄园里就知道我能走路,还是抱了我。殿下你真好啊。” 李玄度也有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就听从了她的意思,配合她去满足她的虚荣心。 可怜又可笑的女人的那点虚荣心……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实在是太浅薄了。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没有半点女子该有的美德和矜持。 他真的没法不去鄙视她。 但听到她这样向自己柔声表达谢意,显出很快活的模样,李玄度忽然又觉得这也没什么了。 人活于世,实是苦大于乐,痛大于喜。 她却能如此轻易便获得快乐和满足,哪怕这快乐满足是如此的浅薄,李玄度忽觉也是不错。 他甚至有点羡慕她了。 他笑了笑,闭上眼睛,唔了一声:“睡吧。” 已是下半夜了,灯树上的蜡炬一寸寸地坍缩,相继灭去,寝堂里的光线也慢慢暗了下去。 借着最后一点蜡炬的光照,菩珠偷偷睁开眼睛,望着身边睡了过去的李玄度。 他真的是个美男子,长得这么好看,难怪那个萧氏到了现在还对他怀有心思。 逼他造反、让自己做皇后什么的,可以慢慢来。但生儿子的计划,却可以提上日程,先来试一试。 她又查过小册子了,等过几天,她的月事干净了,到下个月大约秋A的时候,就又是一个机会。 她得让他带自己同行。 当然了,她跟去的目的,除了这个,也是为了怀卫。 前世记得这个时候,怀卫好像已经出了意外。这辈子虽然平安无事了,但秋A这种热闹,韩赤蛟肯定也要去凑的,只要这家伙还能靠近怀卫,菩珠就觉得不放心。 等秋A过后,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怀卫回银月城,或者把韩赤蛟给打发出京都。让这俩人远远地分开,这样才能放心。 菩珠打定主意,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 54 章 枕边人彻底地安静了, 耳畔闻得她呼吸声轻悄而平稳。 李玄度缓缓睁眸,转脸看向了她。 她侧卧在枕, 睡得甚是香甜的模样,怕是天上打雷也吵不醒她了。 李玄度望着,渐渐出神。 那夜放鹰台回来之后,她便再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和他亲近的意思或者举动了。 对此李玄度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与此同时,他也愈发肯定了一件事。 菩猷之的这个孙女,果然是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一双眼睛生得漂亮, 但却势利得很。一旦认定自己没法满足她的那些野心和欲|望之后, 她便似忘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也是他的王妃。 似今夜,他屈尊亲自去接她, 顺着她的心意众目睽睽之下抱她,回来还亲手给她上药。 今夜之前,李玄度根本不会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做了。 她却只有一声道谢。 当然,李玄度做这些的时候,根本未曾想过她应当如何回报自己。 但她如此反应, 这么快竟丢下自己又安然入眠,而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觉,隐隐似有几分郁燥之感。 李玄度早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反省了下,觉得他是不是清心寡欲太久了, 今夜竟会觉得她的身子还是不错的,那片带了擦伤的裸背也很美, 有几分勾人的意思。 这令李玄度心中又生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快和失落之感,尤其是看到她又丢下自己酣然入梦了。 他再次地反省, 觉得自己还对她太过纵容了。 她实在是不配他这么对她。 他也不再看她睡觉的样子了,转回来脸,再次闭目。 帐外,灯树上的那最后一点蜡炬也燃尽了,帐中随之陷入了一片昏暗。 他在黑暗中慢慢呼吸了几口气,驱走脑海中的各种杂念,灵台渐渐清明,又开始回想今夜她的遭遇。 说实话,他感到有点后怕。 今夜她实在是危险。若不是她自己机智,加上有几分运气,恐怕不是被沈D发现,当场步了那个老傅姆的后尘,就是已经被烧死在那个地方了。 虽然她势利,令他瞧不起,他更是迫于情势,才接纳了这门他不想要的赐婚,但这并不表示他想她出事。 毕竟,只是个小女郎而已。贪慕荣华富贵,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 沈D到底在谋划什么,为了保守秘密,毫不犹豫竟连宁寿公主的老傅姆也给杀了? 最后那一刻,他恰巧又在火场附近遇到了她。 以此人的机警和心机,他会不会怀疑她当时也在附近?日后会不会对她不利? 李玄度闭目了良久,忽又想到她好似怕冷,偏偏睡觉又不老实,滚来滚去,被子总是会被她踢掉。 重阳已过,秋溽渐消,下半夜会凉。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伸过去手,将她身上那幅滑落了些的被衾往上拉了拉,帮她盖好了被。 …… 萧氏的生日宴本计划通宵达旦,因为这场意外的大火,草草打断,贵妇人们纷纷离去。 大火既起,一时又怎能扑灭,从中心的积碧院开始烧了一夜,烧完了附近相连的几座建筑,下半夜,这才慢慢熄灭。 天亮后,京兆尹得知澄园昨夜失火,亲自前来慰问并询问情况。 沈D仿佛一夜未眠,指挥灭火,眼睛熬得通红,亲自见京兆尹,陪着叙话,解释说,昨夜花宴里放演的舞鸽脚上悬着小灯,极有可能是驯鸽人疏忽,令舞鸽逃飞,灯火落到积碧院,这才导致意外大火。 京兆尹知他位高权重,大早地赶来,不过是趁机拉近和他的关系而已,正唏嘘着,突然听到火场的方向传来一阵惊呼声,接着,澄园的一个管事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禀告说,方才刚进入积碧院清理火场,就在走廊上发现了一具被烧焦的尸首,经辨认,仿佛就是宁寿公主身边的傅姆。 那傅姆昨夜出了宴堂,随后便一直没有回来。宁寿公主从小是她带大的,感情颇深,不见了人,十分焦急。萧氏昨夜命人一直在附近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人,没想到今早竟收到这样的消息! 沈D神色凝重,立刻和京兆尹奔入火场,果然看见一具焦尸。 公主昨夜走后留下来的一个宫女辨认出尸首头上烧得变形的金饰正是傅姆所有,应当是她昨夜误入此院,不幸罹难。 全场皆惊。 似这种火场死人之事,无人报官,衙门便不会主动派人来查,何况京兆尹本人就在现场。 萧氏闻讯赶了过来,见状忍住恶心,命人将焦尸包裹了抬出来收殓,和沈D对好说辞,便急忙入宫去向公主告罪。 一番忙乱过后,沈D送走京兆尹,回到了积碧院。 一夜之间,屋宇夷为平地,庭院里到处都是从大火中坍塌的焦梁断木和碎瓦颓垣。管事见男主人回来了,急忙迎上来,说已经照他的吩咐,命人暂时不许靠近那烧死人的地方了。 沈D颔首,叫管事先带人去清理别的过火之地,自己独自踏入那片焦黑的废墟之地。 昨夜遇李玄度突然到来,他只能中断原来的计划,更怕万一出岔子,第一时间便折回去察看火场,没想到竟在积碧院的附近遇到了李玄度之妻。 她的模样看起来实在狼狈,太反常了,看着像是仓促间刚从哪里逃出来似的。 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时候,那妇人拼命挣扎,当时仿佛想说什么,两只手还拼命指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但当时他并未留意,勒死人后也没细想,当时就离开了。在这里遇到了如此的她,沈D生性多疑,就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便暗暗留了个心,今早等到那妇人的焦尸被发现,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便命人不得入内,此刻屏退下人,独自入了火场,仔细地搜索了起来。 他照着昨夜那傅姆所指的方向,慢慢地寻了各处,起初并无发现,直到来到一处墙角,视线落在泥地之上,定住了。 这个角落长年照不到日光,地面腐土蓬松湿润,昨夜过火也不深,且是上风方向,地上未堆积多少的烟尘。 他在角落的一片泥地上看到了一双足迹,小巧玲珑,应是女子的云鞋所留。 沈D蹲了下去,端详鞋印,又伸手,以虎口丈量了下鞋的窄瘦长短,最后抹平了足迹,站起来,看向昨夜自己被萧氏追上后发生争执的走廊方向,出神了片刻,继续在废墟里寻找。 最后他停在院墙的西南角,视线盯着角落里的排水沟口,神色微微诧异。 沟口附近,有被扒拉出来的腐草和败叶。显然应是最近留下的痕迹。 他趴了下去,观察沟口对面,很快断定,这个出口,就在位于昨夜他遇到她的道旁附近。 他从地上起身,转过头,凝望着那个留有两只小巧足印的庭院一角,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了昨夜的一副画面。 她躲在这个角落里,目睹了自己和萧氏的冲突,也目睹了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整个经过,在他离开后,因为出路被堵死,她在起火的庭院中找到了这个口子,逃了出去,恰被回来的自己遇到了。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当时她一身狼狈,骤然见到自己时,会是那种惊骇恐惧的表情。 沈D并不担心她看到自己勒死公主傅姆的事,他可以笃定,她最多只会把这事告诉李玄度,但不会把这件事泄露给别人。那样对她毫无好处可言。 但这个意外对自己的不利,也是显而易见的。 往后他行事,必须更加谨慎。 他又目测了下昨夜她的藏身之地和自己当时的距离,最后剩下了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李玄度妻,菩猷之的孙女,她昨夜到底有没有窃听到自己和随从说的话? ……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李玄度从高阳馆出来,在宫门附近遇到了入宫前去探望陈太后的长公主李丽华。 萧氏没能如愿,那夜扑了个空。李丽华丝毫不知自己避过了一场丢脸的口舌之灾,前世的这个时候,一向追求风头的她甚至没有跟随大队参与秋A。她只听闻萧氏的生日花宴被一场大火草草打断,不但如此,宁寿公主身边的傅姆也被大火烧死了,听闻公主十分伤心。不但如此,新太子妃姚含贞不得皇后欢心,私下自然暗暗投靠于她。李丽华愈发春风得意,这里遇到了李玄度,便笑着打趣:“四弟这是急着要回府了?也是难怪,府里有弟妹等着呢。阿姊听说四弟对弟妹极是宠爱,那夜在萧氏那里,大家亲眼所见。昨日去探望太皇太后,本想说给太皇太后让她高兴下,谁知她老人家比我知道得还早,反倒是我孤陋寡闻!” 滕国夫人萧氏举办生日花宴,谁知澄园失火,还烧死公主傅姆,这事已经传开,随之而来秦王那夜亲自去接王妃,还当众抱走受了惊吓的王妃,此事更是被好事之人传得人尽皆知。 李玄度心中正懊悔那夜自己的举动。 去接她也就罢了,算不了什么,但当众抱她出去,实在太过招眼,难怪旁人如此议论。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含含糊糊对付了两句便要离开,不料长公主又笑吟吟道:“离秋A还有几日,正好我之前买的那个新园子修好了,花木也都移栽完毕,趁着无事,我邀了几个亲友凑个热闹,开个开园宴。我已派人去请弟妹了,到时候我就等着看四弟再来接她了。”说着又笑:“似弟妹那般的人,莫说四弟你了,便是阿姊见了也爱得不行。你是男人,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伴她,往后你让弟妹不必见外,多和我这边走动。” 自己的长姊李丽华不但生活奢侈,且十分放荡,除了情夫沈D,据说另也养了年轻俊俏的面首。 李玄度立刻代菩珠婉拒:“阿姊见谅,她小时候遭逢家变,又在河西长大,没见过世面,胆子很小。前几日在那边受的惊吓实在不轻,回来连着几个晚上都梦魇了,白天也是神思恍惚。阿姊的开园宴恐怕难以成行。弟先行恭贺阿姊,到时再派人随礼,为阿姊助兴。” 李丽华一脸的怜惜,想了下道:“既如此,让弟妹好生休养为宜,我这里就不用来了,待秋A你带上弟妹同行,到时我和弟妹亲近也是一样。” 李玄度目送李丽华身影入宫,回到王府,不见她人,才知她今日被接去蓬莱宫说话了,此刻还没回。 蓬莱宫中,菩珠和怀卫还有李慧儿一道陪着姜氏用完了饭,正坐着说话,宫人道秦王来了。 菩珠转头,果然看见李玄度走了进来,上前到了姜氏面前,问安行礼。 姜氏问他吃了没。李玄度道自己用了饭来的,又说前些天因忙于筹备秋A之事,没能来此探望,今日回得早,便来看望皇祖母。 姜氏含笑点头,问了他几句关于秋A的筹备之事,怀卫忍不住跑了过去道:“四兄,方才我和宁福正与阿嫂说这个事呢!外祖母已经答应让宁福去了!到时候你也带上阿嫂,我们一起去!” 菩珠看着李玄度,却见他微笑道:“你阿嫂不去,她留在京中,等我回来了,我再带她去探望我外祖。” 菩珠一顿。 秋A快来临了,这两天她正想着怎么让他带自己同行。因为还没确定下来,所以方才怀卫兴致勃勃地在那里讨论出行计划的时候,她就听听,没表态。 没想到李玄度一开口,竟就这么替她做了决定。 她自己还没说什么呢,李慧儿的脸上立刻露出失望之色,怀卫一愣,更是一蹦三尺高,拽住了李玄度的衣袖:“不行,她也要去的!我们都去了,为何让她一个人留下!” 李玄度笑而不语。 怀卫撒手松开了他,转头问菩珠:“阿嫂,你也要去的,是不是?他不带你,你跟我去!你坐我的马车!” 菩珠再次看向李玄度。 他若无其事,好似没听到,端起宫女奉上的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 人在外,她怎么能公然和他叫板? 菩珠想了下,对怀卫笑道:“其实方才阿嫂就想和你说了,阿嫂对秋A无甚兴致,最近人也累,还是在家休息为好。等你们回了,若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你和慧儿再告诉我好了。我听你们说,也是一样的。” 怀卫不甘,急忙跑到姜氏面前撒娇:“外祖母,你让阿嫂也去嘛!我和宁福都想和阿嫂一起去!” 姜氏迟疑了下,对李玄度道:“怀卫慧儿既盼她同行,依我看,你夫妇不如再商量下,她若实在累,到了那里,留在离宫里也是无妨。” 李玄度笑道:“她胆子小,确实是前些天在澄园那里受惊不小,如今哪里都不大敢去,何况秋A之地?孙儿觉着还是让她留在家中休养为好。” 他说完,转头看着菩珠。 菩珠心里大骂他卑鄙无耻,但在他的注目之下,面上也只能说道:“殿下说的便是我的所想。全怪我无用,让怀卫和慧儿失望了,请皇祖母见谅。” 姜氏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一停,又看了眼李玄度,觉着有些不对劲,一时却也弄不明白这小夫妻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道了声“罢了”,将懊恼的怀卫搂入怀中安慰。 章节目录 第 55 章 两人从蓬莱宫回到王府, 入了寝堂,菩珠也不卸妆, 也不更衣,看着李玄度让骆保服侍他换下身上白天在外穿的衣裳,换了套入静室的宽大道袍,更衣毕,飘飘然地从自己面前经过,便要出寝堂而去。 “殿下留步!”菩珠叫他。 他停步,转过头。 菩珠忍住腹内之气, 命人全都出去, 说:“殿下方才在皇祖母那里说的那件事,我想和殿下再商量下……” “我也想去!”她直接说了出来。 李玄度道:“你还是留下来为好, 安心在家。我都说了,等秋A归来,我便带你去阙国。” 菩珠走到他面前, 试探着轻轻扯住了他衣袖,见他没有甩开自己,凝视着他, 眼圈慢慢泛红,泫然欲泣:“殿下,我听说京都那些稍微有点脸面的夫人这回都去。人人皆去,独我留下,这不是让她们看我的笑话吗?” 她说完, 轻轻摇了两下他的衣袖,作撒娇状。 可惜面前的人不是李承煜。 李玄度丝毫不为所动, 说:“你那日受了那般的惊吓,路都不能走了, 是我抱你出来的。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这回你留下来休养,谁能笑话你?” 菩珠一顿,松开了他的衣袖。 他也不以为意,低下头,抚平方被她扯过的那片衣袖。 菩珠忍气走到寝堂门口,开门看了下外头,确定没有耳目在外,走回来改口道:“殿下,你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那件事。黄老姆精贼得很,我若不去,被她催逼也就算了,我怕她要生事。” 李玄度淡淡道:“这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去静室,你莫来扰我!”说完丢下她抬脚便走了。 菩珠气得不轻,又无可奈何,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怎么去说服他的有力理由。晚上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看李玄度却睡得很好,竟一觉到了天亮。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无论菩珠怎么撒娇,恳求,在他面前表达自己很想去的心愿,他就不点头。 转眼,离出发日期没几天了,他更是要与韩荣昌等人提早出发,先抵达围场做准备,以迎接皇帝的御驾。 菩珠心里越发恨了,更加坚定了做皇太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什么王妃! 地位再高,表面看起来再风光,还不是掐在别人的手里。连去不去秋A这么点小事情,都要受制于人!即便日后做成了皇后,只要皇帝看你不顺眼,随便一个“失德”帽子扣下来,就能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 只有皇太后,才能随心所欲,再不用受制于人。 他就要先出发了,对于她同行的事,依然是没得商量。 出发前的这个晚上,她在房中替李玄度收拾着出行要带出去衣物。 围场位于京都东北方向一个叫做五宁原的地方,照大队人马日行夜宿的出行速度,七八天才能到,来回需要半个月,并且,在那边至少要停留大半个月,加起来便是一个多月。 菩珠出浴,坐在妆奁前,慢慢地梳着她那一头洗过刚烘干的长发,看着婢女们忙着将他的各种衣物分门归类地折叠收纳。 日常穿的直裾袍衫、行猎的窄袖劲装、出席场合用的朝服,还有衫袜、各种革带、与各色衣裳配套备换的几双长靴,林林总总装了两口箱子。正看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知他回来了,忙放下梳子迎他入内,指着那两口衣箱道:“这是我替你收拾好的衣裳。你看看是否还缺,我再帮你补。” 李玄度随意瞥了眼,点了点头:“有劳了。” 菩珠命婢女们各自散了歇息,待他安顿了上床,她去闭了门,轻轻脱去外面一层衣衫,露出一件贴身穿的软而轻薄的粉色交领小衫,跟着爬了上去,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口中抱怨道:“天色转凉,后院到处都是败木枯枝,我今日叫人修剪了一番,盯了一天,实在是乏。殿下你自便,我先睡了。”说罢侧卧躺了下去,面向着还在看书的李玄度。 她一躺下去,很快便似睡了过去,微微蜷着身子。 李玄度半靠在床头,翻了一页书,视线瞄向她,一顿。 她身上那件小衫的衣襟不知为何松散开来,一片酥|胸,半遮半掩。 美人睡卧,面若芙蓉,胸若酥雪,伸手便可够及,实在令人遐想无限。 李玄度只是一个男人而已。 他瞄了几眼,实在忍不住了,探手,将她落至腰间的那幅被衾拉到了她脖颈的位置,将她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了。 菩珠好似被他扰了梦境,闭着眼眸,长睫轻轻颤了几下,在睡梦中翻身,身子便蹭了过去,玉软花柔,轻轻贴于他的身侧。 李玄度没碰她,也没推开她,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坐着看他的书。 菩珠贴了他片刻,发现他没动静,一咬牙,决定试上一试。 再不试,明天他就走了! 她睁开眼眸,伸出一只胳膊,搭在了他的腹上,慢慢搂住他的腰身,见他依然没有推开自己,眼睛还盯着书,仿佛受到了鼓舞,胆子便大了,另只手也伸过去,慢慢地抽掉他手中握着的那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卷,随手往枕上一丢,人就爬上了他的胸膛。 他终于抬起眼眸,看着她。 菩珠心砰砰地跳,有点紧张,但心里却十分清楚,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凝视着男子那一双色渐转为暗沉的眼眸,脸轻轻地凑了过去,张嘴含住他的喉结,齿轻轻啮|咬了一下,一只绵软素手也无声地探入他的衣襟,轻轻抚他一片胸|膛。 男子最后闭上了眼,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体上肆意妄为,也享着来自她的服侍。 菩珠觉着差不多了,停住,再次凝视着他的脸,轻轻喘息着唤他:“殿下……” 李玄度眼睛也未睁,只“唔”了一声,未等她开口,却又道:“话我先讲在前头,我是不会带你同行的,你在家等我回来。” 菩珠一顿,盯着他。 他终于睁眸,望着她。 菩珠心知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不能撒手。 上次在鹰台,她就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教训了。 自认倒霉,跟他把接下来该做的事做完就是了。 但她却实在控制不住心中的失望和气恼,哪里还有心情再继续下去,人是还趴在他的胸膛上,却一动不动。 李玄度等了片刻,见她不动了,冷哼一声:“下去!睡你的觉去!” 菩珠负气,从他的身上滚了下去。 他也坐了起来,掩好自己方被她扯开乱成一片的衣襟,熄灯躺了下去。 这一夜再无话了,两人背对着对方而眠,第二天清早他起身,带上叶霄等近侍,丢下她便出发走了,只留下那个骆保,又叮嘱她,接下来这段时日,无事不必外出,有事的话,差遣骆保。 他竟如此铁了心地不带她去,冷硬至此地步。菩珠失望气愤之余,只能另做打算。 其实若不考虑怀卫,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既如此坚决,菩珠不去也就罢了,老老实实留下等他回来。她私心另外的那个计划,也不在乎这么一两个月早晚的功夫。 但是考虑到怀卫,就不一样了。 一想到韩赤蛟也会去,菩珠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偏偏她又不能直接告诉李玄度,她怕怀卫碰到韩赤蛟之后,万一有性命顾虑。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法子:趁他走了,她再去姜氏那里厚着面皮求她的许可。 只要有姜氏的一句话,她就能去了。等她人到了那里,不信他还会赶她回来。 偌大的王府,走了男主人,顿时显得空寂了许多。 菩珠计划晌午过后就去蓬莱宫拜望姜氏,没想到晌午未至,却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积善宫里来了个人,传话,道陈太后让她入宫叙话。 菩珠当即联想到了李琼瑶。 那个死了的傅姆当时必是跟着自己去了那个地方的,没想到送了性命。李琼瑶吃了如此一个大亏,她可以不怪萧氏,但必会迁怒自己。 这个陈太后可不是什么明白人,这辈子就是运道好,有福气。年轻时靠着她的姑母陈氏太皇太后(陈嫔)入了明宗的后宫,生下李丽华和二皇子晋王,晋王成为孝昌皇帝,她做太后之后,更是处处护短,当初李丽华和韩荣昌的婚事,就是她一手操办的。 今天李玄度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召自己入宫,还会有什么好事? 菩珠生怕不利,立刻让黄老姆去通知沈皋,随后略略理了下妆容,便随了等着的来使入了皇宫,被带到积善宫。 陈太后因体胖虚浮,不能盘膝久坐于榻,习惯坐高足椅。此刻她便坐在一张椅上,且果然如菩珠猜测的那样,李琼瑶也在。 菩珠行礼,陈太后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即道:“菩氏,今日叫你来,是要问些与澄园失火有关的事。” 菩珠不解道:“那夜我确实在澄园,但不知太后想要问甚?” 陈太后道:“老身听闻那夜起火之时,众人皆在宴堂,独你一人现身于火场近旁,恰好宁寿身边的傅姆又烧死在了火场。老身想问问你,当时你便没有看到傅姆?” 陈太后的神色很是威严,双目盯她。 菩珠摇头:“当时我出来更衣,因饮了些酒,本就有些醉了,恰又遇到起火,惊慌之下,一心寻路想逃离火场,并未见到傅姆……” “你撒谎!” 李琼瑶打断了菩珠的话,命人带上一个宫女,对宫女道:“你那夜都看见了什么,不用怕,全部告诉太后!” 宫女低头道:“启禀太后,那夜也是凑巧,婢子路过那里,远远看见秦王王妃和傅姆撞到了一处。傅姆是喝醉了酒,走路不小心碰到王妃,忙向王妃赔罪,不想王妃不依不饶,不肯放过,竟推了傅姆一把,傅姆摔倒在地,便再未起来了,王妃随后离开,再没片刻,那院子就起了大火。王妃地位高贵,婢子人轻言微,心中害怕,过后一直不敢说。昨夜却又梦见了傅姆,她说死得惨,怪我不替她言明真相。我害怕她要来找我,这才说了出来……” 陈太后望向菩珠,寒声道:“菩氏,你还有何话说?那傅姆不过是无意冲撞了你,怎的你竟做出如此之事?将人推倒也就罢了,莫非那火也和你脱不了干系?” 菩珠道:“宫女之言全部都是诬陷,一面之词而已,请太后明鉴。太后若是不信我,可将此事转到宗人府或是大理寺,我愿和这宫女当堂对质。” 陈太后的脸色本就难看,这下气得脸上的浮肉都微微颤抖了,戴满宝石戒指的一只手重重拍了高足椅的把手,怒道:“菩氏,你此话何意?老身莫非治不了你?” 菩珠跪了下去,低头道:“太后息怒,我怎敢对太后不敬?实在是杀人放火这个罪名太大,我不敢担我未做过的事。” 陈太后虽听信了李琼瑶的话,但毕竟在后宫也待了半辈子,知自己的分量,连上官皇后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更不用说蓬莱宫中的那位了。 秦王王妃不是自己能动私刑的人。 她看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道:“看来老身这里的庙太小了,你已不放在眼里。只是人命关天,那夜既有人亲眼看见你与傅姆争执,老身再无用,也不敢包庇。你且留在这里,自己好好反省,当夜你都做了何事!”说罢起身。 李琼瑶心有不甘,急忙上前扶住道:“皇祖母,她害了我的傅姆,怎能如此放过?” 陈太后道:“不急,等她认了供,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菩珠也知这个陈太后应当不敢真的把自己如何了,但惩戒下她,却是没有问题。 她心中有些焦急,正想着沈皋怎的还没动静,动静便来了,一个宫人奔入,道皇后来了,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上官皇后摆驾而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秦王王妃,又看向跪她近旁的那名宫女,面现怒容,朝身边的一个老姆使了个眼色。 那老姆上去,抬手狠狠抽了宫女一耳光,宫女扑倒在地,嘴角流出了血。 老姆跟着拔下头上的一枚钗子,将尖头朝那宫女的脸胡乱地扎去,口中叱道:“狗胆包天!竟满口胡言乱语,胆敢诬陷王妃!我看你是活腻了!” 宫女的脸上很快冒出点点血花,倒在地上,一边躲,一边大声地哭,连连求饶。 老姆扎了她脸片刻,叫人去拿刀子,要割下她的舌头。 宫女恐惧万分,不顾一切扑到了公主的脚边,仰起蜂窝洞冒血似的一张脸,哀求救命。 李琼瑶被这一幕给吓到了,回过神,慌忙辩解:“母后!她说的全是真的,那天晚上她真的看见了――” “你给我住口!” 上官皇后厉声叱骂。 李琼瑶急忙转向陈太后:“皇祖母!” 陈太后勉强忍住气,出声道:“皇后,你此为何意?” 上官皇后这才走到陈太后的面前,恭敬地行了礼,随即道:“秦王王妃怎会做出那样的事?这宫女满口胡言,蒙蔽太后,我实在看不过去,这才代太后出手教训。” 陈太后一时无语,那宫女见情况不妙,皇后身边的老姆竟真的拿起一把匕首,命人撬开自己的嘴,骇得魂飞魄散不住磕头,哭道:“是公主要奴婢如此说的!奴婢不敢不听,求皇后饶命……” 她一脸的血,又掺涕泪,状如鬼魅。 皇后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命人将这宫女带出去打死,以儆效尤。 伴着那宫女的发出的惨厉呼救之声,人很快被拖走了。 “母后――” 李琼瑶脸色有点发白,颤声叫了一句。 上官皇后冷冷道:“你给我回宫去,面壁思过!秋A也不用去了!” 李琼瑶顿了顿脚,恨恨盯了一眼菩珠,转身飞奔而去。 上官皇后走到还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亲手将她扶了起来,歉疚地道:“全怪我,没管教好公主,让你受了惊吓。你没事吧?” 菩珠看完了热闹,也就顺势站了起来,说无妨。 皇后微笑道:“你无事便好,宁寿往后我会管教的,这边也没事了,你且回吧,到家好生休息。” 菩珠道谢,转向陈太后也行了一个拜礼,这才出了宫,正要上马车回去,意外地遇见了从蓬莱宫赶来的陈女官,急忙上前拜见。 陈女官见她安然无恙出了宫,暗暗松气,问陈太后召她入宫的事。 上官皇后会赶来为自己解围,必是因为沈皋收到了她送去的消息。 但她并没有派人去蓬莱宫,微怔。 陈女官道:“方才骆保来了,说陈太后召你入宫,太皇太后打发我来瞧瞧。” 菩珠这才明白了过来,便把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女官听完,眉头微皱,很快神色如常,安慰道:“无事便好。你回吧,我也要回去了。” 菩珠心中一动,趁机诉道:“阿姆,殿下走了,这趟等他回来,至少要一两个月。我这回是得罪狠了太后和公主,万一还有下回,我躲也躲不过去,只怕又要惊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更是羞愧万分,请阿姆代我向太皇太后谢罪。” 老女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悟,但也未动声色,只点头答应,回到蓬莱宫后,将方才的事转述了一遍。 姜氏道:“皇后也去了?” “是。” 姜氏沉思了片刻,淡淡道:“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这边多事。” 老女官想起菩家孙女临行前的那一番“陈情”,笑道:“殿下这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怎的不带她同行。一两个月,也不算短,我见她自己很想去的样子,只是碍于殿下,不敢发声。” 姜氏道:“她想去,那就让她去好了。又不是我这样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了,大家都去,剩她一个小姑娘守着空落落的屋,也是可怜。你打发个人告诉她一声,让她和怀卫慧儿同车,就说是我的意思。” 老女官笑着应是。 章节目录 第 56 章 三日之后, 天公亦是作美,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 在皇宫正大门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五更不到,便列满了从北衙禁军中抽调而出的虎贲龙骧二卫士兵共千余人,卫兵衣甲鲜明,队列星旗电戟。 今日便是皇帝率众秋A的出发日子,待到巳时,皇帝大驾将从此门出, 北上去往围场。 五更, 京都之中那些随扈的人马也陆续抵达了,在典仪官的指挥下各自入列, 等待着大驾的到来。 这些选中的同行之人,有亲王宗室、九卿大臣、衙部官员、各公侯伯爵府第的世家公子、豪门子弟、游学或留居京都的波斯国、于阗国、宝勒国王子等人,另外还有京都里的不少贵妇人, 人员本就庞大,加上众人还有各自的随行伴驾,队列浩浩荡荡布满广场, 天亮后,广场通出去的御街上更是旌旗飞扬,满目皆玉骢骏马、香车宝鞍,仪容之盛大,声威之庄重, 平日难得一见。 天大亮,广场附近的全部随扈人员已悉数到位, 当听到皇宫的方向隐隐传出一阵导迎的金鼓之声,知皇帝大驾将要出宫, 众人无不肃容等待。 巳时,一辆圆顶方轸的六驾金根大辂在前后仪仗和一百二十名羽林卫的引护下,从宫门内显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阳光照在车顶周围的镂金垂云承檐和车辕两端的装饰金龙首尾之上,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光芒。 这便是孝昌皇帝的御车。顿时,山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响彻皇宫,也涌入了菩珠的耳中。 因为姜氏的一句话,她终于如愿,今日得以成行。 皇帝此次出行,皇后留下坐镇中宫,随皇帝去离宫的是胡妃。胡妃的宫车在前,其次是太子妃,再下来,便是菩珠乘坐的这一辆朱轮车,车里除了她,还有怀卫和李慧儿。 本以为她不能去了,没想到临行之前,获悉她又要去,怀卫和李慧儿都是欢喜不已,此刻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身边,听见外面传来阵阵动静,怀卫忍不住好奇,偷偷扒开一点车帘,往外窥探了一番,嘴里嚷道:“好多人啊!全都是人!” 李慧儿已多年未曾离开过蓬莱宫了,虽有姜氏庇护,但特殊的身份,令她变得谨小慎微,凡事缩手缩脚,从前更是不敢轻易流露内心的情绪。今日她却十分开心,尤其在获悉她的四婶也会和她同行之后,仿佛有了主心骨,脸上带着她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活泼的笑,见怀卫的头越钻越出,忙扯他,让他坐回来,万一让别人瞧见了不好。 怀卫终于被拽了回来,向二人描述了一番车外的盛景,忽想起李玄度,心里对他还是有些不满,埋怨道:“四兄他可太坏了,这么好玩的事,大家都去,他居然不让阿嫂你去!幸好外祖母好,要不然我和慧儿就没人作伴了。等到了那边,阿嫂你别理他,你就和我们一起住!” 李慧儿心中也期盼能和四婶一起住,但她年纪也不算小了,知晓些人事,忙又扯了扯怀卫,示意他不要胡说,免得四婶为难。 “我就要说!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阿嫂你必也不想和他住一起的。阿嫂你放心,到了那边,他要是让你和他一起住,我就帮你拦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菩珠对自己的美貌一向颇为自信。但从嫁给李玄度后,她的自信便开始动摇了。倘若说第一次在放鹰台的经历纯属意外的话,几天前他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都投怀送抱那般刻意诱惑了,他竟也坐怀不乱,最后还让她自己睡觉去。 老实说,菩珠的自信在那一刻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虽然过后还是拿他眼睛不好来安慰自己,但在心里,菩珠已经开始暗暗分析过了,他之所以那样,要么是他那方面能力堪忧,要么就是他真的对自己没半点兴趣――考虑到她当时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那么就剩另外一个可能:他对自己没兴趣,厌恶至深,对她的诱惑,虽也有了身体的反应,但显然,那不过是男子对于女子如此近身之后的一种天然反应而已。 以当时那样的情况,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女子,他应当都会有那样的反应。 都那样了,如箭在弦上,仅仅只是因为她停止了主动,他便不要她了。 这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所施加的最大的羞辱,令她对自己的信心备受打击。 好在她也根本没做什么和他日后相知白头偕老的打算。 罢了,随他去吧。 前世这次秋A,李承煜自然也带她同行,所以菩珠知道围场那边的住宿情况。毕竟是随驾驻跸在外,到了之后,很多随扈同行的夫妇未必同住。 自己这次过来,本就违逆了他的心意,他又这么厌恶她,想必也不会主动要自己和他一起住的。到了她方便行事的那几天,若能和他一起,自然最好,实在不行,也是无妨,毕竟她这次千方百计一定要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怀卫。 “好啊,我和你们一起住。” 菩珠想妥了,笑眯眯地道。 南司将军沈D负责皇帝出行路上的安全事项,他骑着马梭巡队列,从这辆朱轮车旁经过,隐隐听到有笑声从车厢里飘出。 他知道,秦王王妃便坐在这辆车中。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闭垂的朱帘,策马,从车旁行了过去。 皇帝御驾,加上人员众多,人马浩荡,行路速度不快,每日六七十里路的样子,昼行夜宿,驻跸则由行经当地的官员负责接待,如此在路上行了将近十天,这一日的傍晚,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五宁原围场。 围场只是一个笼统的叫法,事实上,这里是一片地势起伏广袤无边的丘野地带,方圆将近千里,沃野之上,森林茂密,一条叫做红柳河的水脉蜿蜒其中。如今这个季节,正气候凉爽,水草丰盛,野兽成群结伙,林禽更是繁衍滋生,最适合围猎。 这片围场是在明宗朝定下来的。除了用作游乐,也为训练军队之用。明宗一朝,在此曾举行过十几次的秋A大典,为方便驻跸,造有离宫。 今日皇帝御驾到来,不计军队,仅随扈和侍人仆从便将近万人,这座空置多年的巍峨离宫终于恢复生气,早早设好的大大小小许多帷帐也散布在离宫周围,远远望去,犹如众星拱月。 随扈人员众多,不可能全部入住离宫。这些帷帐便是接下来的时日里大多数人将要居住的地方。 此次出行,皇后没来,随扈的女众,便以胡贵妃和长公主为首。 路上胡贵妃对菩珠便十分照顾了,晚间歇下来后,常派人送来各种吃用之物,嘘寒问暖。此刻到了离宫,更是亲自领她去西苑,指着地方笑道:“僧多粥少,好些人只能住外头了。你年纪小,也不争,我担心好地方被人占了,去问内务的人,说此处好,便特意留给你。若还满意,你便住这里,叫秦王也来同住,怀卫与宁福正好住在你们边上,可以作伴。” 西苑里朱扉迤逦,雕栏玉砌,倘若不走出去,只看这里,简直就和身处京都皇宫没什么两样了。 菩珠带着宁福向胡妃道谢,怀卫却大失所望,道:“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出去住外头!” 胡妃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哄道:“这里才好,外头多少人想住都住不进来呢。” 怀卫嘟嘴,胡妃哄了他两句,道今日大队刚到,人困马乏,晚上也无事,以休整为主,叫菩珠早些歇息,说完带着人走了。 住的地方既安排了,跟出来的众老姆和婢女便忙着开箱取物整理地方。菩珠帮李慧儿收拾床铺,安顿好她,御膳令也派人送来了晚膳,怀卫却不见了,问他乳母,乳母也在收拾地方,方才没留意到他。 菩珠叫人出去找,婢女回来,说小王子在外头玩耍,不肯回。 太阳快要落山,这里不比京都,出了离宫,外头就是老林和荒野。虽然菩珠来了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派了一个随行的名叫阿六的蓬莱宫宫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怀卫,但她还是不放心,便让婢女带自己去,从离宫的守卫身边经过,来到了外头。 夕阳西斜,暗金色的夕光染透了远处的山林和沃野。随了大队人马的到来,这片林野也被打破了昔日的宁静。不远之外,那星罗棋布的帐幕之间,到处都是忙着安顿落脚的人,野风阵阵,随风飘来此起彼伏的马匹嘶鸣和猎犬啸吠的声音。 菩珠跟着婢女去找怀卫。 李玄度和与他提早一起到来的陈祖德等人第一时间迎驾,随后至行宫拜见皇帝。 一路劳顿,皇帝面带倦色,简单接见过后,结束今日之事。 李玄度从行宫出来,正要回自己住的帐幕,忽见韩荣昌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马走了过来,看见了他,面露喜色,唤了一声,带着马奔了过来。 李玄度停步,等他到了近前,相了眼他手中的马。 这是一匹大约两岁的母马,正当岁口,毛色枣红,油光发亮,颈长肢劲,是匹难得的骏马,但体型偏小,更适合女子骑坐,似韩荣昌这样的大男人,骑这母马,未免有些失调。 但千金难买心头好,他自己乐意就是。 李玄度也未多说,只称赞一句好马。 韩荣昌得意地道:“你也觉着不错是吧?这是我花了大价为王妃买的一匹坐骑,特意送给她,以表谢意。劳烦你帮我转她,来了这里,当有好马配她,否则有什么意思?” 自从那件事后,韩荣昌对秦王王妃的感激是无以言表。原先在京都时,便想上门亲自拜谢,却被李玄度给婉拒了,叫他不必特意为了这件事上门,若被人知道,反而不美。 韩荣昌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但事情一直放在心上,这回便特意送她这匹好马,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李玄度摇头:“她没来,人在京都,等回去了你再送吧。” “你怎出此言?我方才分明看见了她,这才把马牵了过来!” 李玄度一怔,问他在哪里看到。 韩荣昌指着他身后的方向:“我看她是往那里去了……” 他突然啧了一声,停下来盯着他:“你竟连她来没来都不知道?” 李玄度扭头望了一眼,顾不得解释,丢下韩荣昌找了过去。 菩珠跟着婢女来到离宫近旁的一片水泽之畔,终于看见了怀卫的身影。 他竟和韩赤蛟在一起,近旁还有另外七八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那些人菩珠基本也都知道,波斯王子阿古泰和于阗国的王子尉迟胜德,剩下几个,一个是上官家的七郎,另几人亦皆为京都里的豪门子弟。众人聚在水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鹰奴临水试飞带来的各色鹰隼,为明天的狩猎做着准备。 没想到一来这里,怀卫竟就和丧门星的韩赤蛟碰在了一起。 地方也这么巧,水泽之畔! 菩珠顿时紧张了起来,自己没有立刻过去,叫婢女再去唤怀卫。 婢女走了过去,叫怀卫回,怀卫看得正入迷,还是不肯回,婢女说王妃来了。他扭头,果然看见菩珠来了,正朝自己自己行来,磨磨蹭蹭地迎了上去,央求道:“阿嫂,让我再看一会儿!我就看一会儿!等下我就和阿六一起回。” 菩珠停步,还没开口,韩赤蛟已看见了她,眼睛一亮。 李丽华之前将他关了好些天,等他出来,才知道家中已火速替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姚家的一个侄女。他寻了机会去看了眼对方,发现人材普通,大失所望,但也知道,爱慕的菩家女郎已经变成了小舅母,是不可能再嫁自己,家中定的婚事,似他这种身份地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于是也就得过且过继续混着日子,却没想到此刻竟会在这里遇到了她。 夕阳照着水面,泛着粼粼金波,美人立于水畔,宛如沐浴金光,晚风阵阵,她一片裙裾轻轻舒展,远远望去,犹如足踏莲花,出水而来。 韩赤蛟看得发呆,待她微微皱眉盯了自己一眼,方回过神,非但不介意,想到这里那么多的贵胄公子,她独独第一眼便看向自己,可见自己在她眼里独一无二,顿时心花怒放,拔腿便跑了过来。 泽边的另些人,方才都还在争论着自家紫雕胜过别家白隼,此刻也都停了,纷纷扭头望了过来,一时静默。 韩赤蛟跑到菩珠面前,讨好地道:“小舅母,我带了好几只猎鹰来,都是驯过的上好玩意儿,能听哨令。你若喜欢,只管拿去玩,我把鹰奴也一并送给你。”说罢回头,高声呼唤鹰奴将自己的鹰隼召来。 鹰奴奉命,很快臂上架了几只猎鹰奔来,跪在地上,好让王妃看得更清楚些。 韩赤蛟上去便要替她介绍,还没开口,怀卫恼了,大声嚷道:“你何意?方才我叫你送我一只,你就是不答应!怎的转头又全要送给我阿嫂了?” 韩赤蛟辩道:“你小孩子,玩甚猎鹰!” 这时,于阗国王子尉迟胜德也走了过来,命鹰奴奉上自己的一只白雕,望着菩珠道:“王妃若是喜欢,我这只名叫山后雪,驯了多年,极是上手,我愿献给王妃。”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听闻王妃的父亲便是当年的菩左中郎将。他当年出使之时,行经敝国,与小王有些渊源,小王视他如同师长,难得今日在此遇到王妃,实为小王之幸,此为小王的一点小小心意。” 菩珠听到他说和自己父亲有过往来,一怔,看了这个西域王子一眼,正要婉拒,怀卫已是喜不自胜。 他方才其实看中的就是这只白雕,但和这个于阗王子素昧平生,不好意思开口要,没想到王子竟主动要送,岂能不接,立刻抢着道:“好,好,我就帮我阿嫂接了……”说着要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怀卫!” 他手一顿,转头,看见自己四兄李玄度竟立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双目望着这边。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章节目录 第 57 章 怀卫对自己这位四兄的“不满”和“怨恨”一向是来得快, 去得亦快。出发那日在车中想到他竟然不让菩珠跟来这里时还是义愤填膺的,才十来天没见到人, 又觉着有些想念了,好歹也是救过自己一命的人,此刻见他现身,决定暂时不和他计较,忙忙地朝他招手:“四兄你来!他们要送猎鹰给阿嫂!” 李玄度走了过去。 波斯王子和上官七郎等人见他来了,纷纷过来行礼。 李玄度微微点头,对尉迟王子道:“王子的心意, 我代王妃心领。此鹰王子既养了多年, 不敢夺爱,请王子自己留用。” 怀卫急了:“阿嫂要的!” 李玄度盯了他一眼。 怀卫对他的那一点好不容易才攒回来的想念之情在他开口说话之后便荡然无存了, 心中颇多怨念。但在他眼神的逼迫之下,不敢再开口,只能冲菩珠挤眉弄眼。 在不收礼这一点上, 菩珠和李玄度倒是难得的达成了一致,对怀卫的暗示视而不见,转向尉迟王子, 亦微笑道:“多谢王子慷慨相赠,我心领了。” 尉迟胜德从小学习汉文化,为人亦是豪爽,方才无意见水边行来一位丽人,只觉眼前一亮,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听到韩赤蛟喊她“小舅母”, 方知她是秦王王妃。 他来京都游学虽不过数月,但这几个月里, 已是听闻许多关于秦王李玄度的事,也知他娶的王妃是为何人,没想到此刻相遇,还是如此一位貌美丽人,一时冲动便上来赠鹰。 王妃不受,但自己方才开口说送了,这西狄小王子又一副眼馋的样,若就如此收回,怕被人小看。 尉迟胜德便说转赠小王子。 怀卫大喜,正要接纳,李玄度和菩珠异口同声:“怀卫!” 怀卫扭头,见他二人一起盯着自己,心知今天这礼是收不成了,扁了扁嘴,怏怏地缩回了手。 韩赤蛟喜鹰,这个尉迟胜德也是,二人方才正为谁的猎鹰更胜一筹争得不可开交。他想送鹰献殷勤,没想到尉迟也学他,正担心自己被比了下去,见菩珠不要他的那头白雕,暗暗松了口气,还想显摆一番,插嘴道:“小舅舅,听说你少年时,是咱们京都玩鹰的高手,你瞧瞧我的鹰,全是极品!” 李玄度打量了眼立于他鹰奴臂上的几只猎鹰,点了点头:“还行吧。” 韩赤蛟不服:“小舅舅,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我的猎鹰怎的不行了?” 李玄度道:“雕出海东,最贵者谓之海东青,以纯白为上,白色杂他毛者次之,灰色又次之,若有纯白且玉嘴玉爪,则为极品之相。” 众人纷纷围上来听他论鹰。 尉迟胜德有些得意,指着自己的白雕对韩赤蛟道:“我的这只山后雪便是海东青,白无杂毛,玉嘴玉爪,远胜你的杂色!” 韩赤蛟的一张黑脸微微涨红。 李玄度以掌托起白雕,掂了掂,随即松开束其脚爪的金色圆环上的一根红软皮,那白雕得释,振翅冲天。 李玄度端详着空中的雕影。 “方才只在论品相。最好的猎鹰,重约三斤五两,过重不够迅猛,过轻只合搏雁。既纵,可直上青冥,一息之间,几不可见,而俯冲直下,双翅张开可达三尺,能搏麋鹿。王子的这只,以翔姿体态而言,也只能算是上品,尚不能称为极品。” 尉迟胜德也沉默了。 众公子看着自己的鹰隼,无人发声。 怀卫瞪大眼睛:“四兄你居然也懂这些?怎的平日都没听你提及?” 李玄度未睬他,神色转为严肃:“陛下一路劳顿,方至行宫歇下,尔等竟敢在此聚众喧扰,胆子倒是不小。天将暮,还不散去,各归营帐!” 众人急忙命各自的鹰奴收鹰,匆匆散去。 等人都走光了,李玄度命那个阿六带着怀卫回行宫,等怀卫也不甘不愿地走了,水边只剩下他和菩珠二人,他的脸色便冷了下去,开口道:“你怎来了?我不是叫你在家中等着?” 菩珠道:“太皇太后叫我来的。” “皇祖母怎会平白无故叫你过来?” 他看着她,一脸的怀疑:“莫非你去她那里纠缠了?” 他猜得倒也没错。若不是那天被积善宫那边那么搅了一下,她确实打算跑到蓬莱宫去看看的。 但在他的面前,她自然不会承认她只想过没有做过的事。 菩珠一口否认:“没有!不信你去问骆保,他也来了!” 菩珠正想和他说他走后自己就被陈太后给叫过去刁难的经历,好博取他的同情,耳边已经听到他说道:“罢了!今晚你过一夜,明日我叫叶霄送你回去。” 菩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明日我叫叶霄送你回去。” 他望着水边她那张映着潋滟波光的面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菩珠恼了,反而笑了,说:“太皇太后叫我来的,我为何不能留?反正我是不会走的!” 她顿了一下。 “你若实在不想见我,我住我的西苑,不会去打扰你。你放心就是!” 她丢下他,转身就走,一路越想越气,入了行宫,快到西苑之时,脚步微微一顿。 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贞二人竟从对面走了过来,等她发现,已是照面,避也避不开了。 李承煜神情郁郁地走在前面,忽然看到菩珠,脚步迟缓了下,停住,双目望向她,唇微微翕动,似想和她招呼,但很快,又紧紧地闭了嘴,就只停在那里,默默看着她。 姚含贞也跟着停了下来,盯了眼李承煜,又看向菩珠,脸色也不大好看,顿了一顿,方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叫了声“皇婶”。 她年纪比菩珠还大一岁。 菩珠还了礼,唤她太子妃,疑心方才这两人刚起过争执。 姚含贞的神色很快恢复了过来,变得若无其事,望向西苑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和皇婶住得如此近,皇叔呢?怎不见他来这里住?” 菩珠心里尴尬,面上却也笑道:“陛下命他和陈将军总领事务,事情千头万绪,明日又是大典,容不得出半分岔子。找他的人多,他住外头更方便些。” 姚含贞哦了声,点了点头:“皇婶,我早就听闻你的大名,想与你亲近,在京都时,我出宫不方便,如今正是个好机会。我若常去你这里串门子,你不会嫌我叨扰吧?” 菩珠道:“怎会?太子妃若无事,来便是了。” 姚含贞似还想再说几句,李承煜已面露不耐,道了句走了,迈步便匆匆而去。 姚含贞恨他不给自己脸面,更恨面前这个令李承煜和自己离心的所谓“皇婶”,暗暗咬了咬牙,朝菩珠勉强笑了笑,带着人也跟了上去。 菩珠看着他二人身影消失,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 前世她之所以未能生育,就是被姚含贞所害,当时还差点丢了性命。直到数年后她拿到了证据,姚含贞才被李承煜打入了冷宫。 虽然那时候,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但这并不表示,姚含贞不是个厉害的对手。 相反,她的手段只比自己更激烈,心肠也比自己更狠――至少菩珠不会主动去害别人,她做不到。 这辈子她本抱着重复一遍前世路的念头,那样的话,对付姚含贞也就驾轻就熟。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她的“皇婶”。而虽然身份变换,但她对自己的敌意,显然并不比前世要少多少。 这辈子她要防备要对付的人,除了前世的笑面虎长公主和姚含贞,还多了上官皇后、陈太后、李琼瑶,对了,还有李玄度的前未婚妻萧氏! 简直是四面楚歌,八面埋伏。这些人都恨不得她死。 菩珠本就不好的心情,现在愈发败坏。 她入了西苑,又发现怀卫还在为得不得猎鹰而闷闷不乐。菩珠只能收起自己的情绪先去哄他,答应一定会送他一只顶好的猎鹰,怀卫这才高兴了起来。 这一夜李玄度没来西苑。 第二天五更不到,分派下去具体负责管围的大臣便率领大队的士兵合围,到天亮时分,围出了一个直径达到数十里的大包围圈。圈内鹿兔等各种走兽沸腾,上蹿下跳,皇帝则率领大臣侍卫和亲随入了圈,照地位的高低,分级射猎。 那边男人行围猎之事,这边的贵妇人们也不甘寂寞。 本朝以武开国,数代皇帝皆重边事,泱泱大国四方来朝,风气使然,贵族女子若不能骑马,反倒是个笑话。 她们亦有自己的围圈,只不过较小,只有数里,且围内的走兽已被侍卫预先筛过一回,只剩些兔、獾等小兽供贵妇人射猎作乐。贵妇人们亦分成了两拨,一拨以长公主李丽华和太子妃姚含贞为首,一拨则是郑国夫人、萧氏等人。 围场闭合之后,贵妇人们骑在马背之上,在侍卫的协助之下,追逐着满地惊慌奔走的野兔和小狐,箭矢频发,笑声不绝。 菩珠对射猎本就不是很有兴趣,加上她和两拨人的关系都很尴尬,就没随众入围。 不过她今天心情很好,昨日的恼火和郁闷已是不复,因今早,她竟意外从韩荣昌那里收到了一匹红马。 韩荣昌是为感谢她前次的报信之恩,诚心诚意地送,菩珠也就却之不恭了。 她很喜欢这匹红马,不但漂亮而且聪明,喂它食了几把嫩麦,它便就认主,和她很是亲热。 离宫附近辟有马场,菩珠带着怀卫和李慧儿去了马场。 怀卫在侍卫的随护之下骑着小马来回奔驰,菩珠的骑术也很快就找回了感觉。小红马十分神骏,半天下来,就和她磨合得很好,行停自如,善解人意。李慧儿不会骑马,菩珠便教她,这一天玩得很是尽兴,在马场消磨了一天的时间。 那边的围场,傍晚时分,皇帝根据参与围猎各人所获猎物的丰薄分别予以赏赐并赐宴。 太子李承煜和留王二人在今天的围猎中收货最丰,不但猎获了兔、猞猁、麋鹿等物,太子和侍卫傍晚归来之时,竟还遇到一头花豹,合围之下射倒了花豹,归来后数点猎物,数他最出风头。 李玄度也参与了白天的围猎,但运气不好,只猎了几只兔雁,外加一头狼而已,和众人相比,实是失色,他在宴会中饮了几杯酒,出来天已黑透,回到他住的帷帐,在帐外见到叶霄,停下脚步。 叶霄到他近前,向他禀告说,王妃这一日带着小王子和郡主都在马场,此刻已经回了行宫。 李玄度点头:“她在此停留几日,你便跟她几日,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当心别让她发现了你!”他又提醒了一句。 叶霄应是。 李玄度这回之所以不让菩珠同行,一是前些时日反省自己,觉着以她探子的身份,外加那般嘴脸,自己对她实在是放纵了,惯她过甚。 第二个顾虑,便是沈D。 他也有些担心,万一沈D对那夜的澄园之事起了疑心,若要对她不利,似围场这种地方,死个把人,极有可能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地盯着她,所以将她留在王府,反而更是安全。 他没想到,她最后拿着皇祖母的令箭还是这样过来了。 来了也就罢了,一来又招蜂引蝶,如她一贯的爱出风头。 还对自己那般态度! 李玄度心中又起了一股子无名之火,入了帐,抬眼见骆保立在帐门口,立得仿似一根柱子,不禁一怔:“你怎回来了?” 骆保低头道:“禀殿下,是王妃打发奴婢回来的,说她那边伺候的人够了,奴婢留着也是多余,叫我回来服侍殿下。” 他说完,偷偷看了眼秦王,见他面上微带酒意,忙上前替他脱衣。 骆保本是蓬莱宫里的宫监,李玄度被囚无忧宫时,姜氏派他去服侍,后来又跟着守陵,随了李玄度多年,对他日常的各种喜恶最是清楚不过。 李玄度这回离开京都,留他在王府,这边少了他的服侍,换成别人之后,多少是有些不惯。此刻见他这般被打发回来了,微微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仰躺在帷帐中搭设的一张胡床之上,闭目了片刻,问道:“我走之后的那几日,王府里有无事情?” 骆保正蹲在地上替他除靴,闻言抬头,立刻将他走后当天王妃被太后召入宫中险些出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奴婢当时见事有些不妙,等王妃走后,照殿下您的吩咐立刻去蓬莱宫报信,总算有惊无险,王妃回了府,随后太皇太后那边也来了话,让王妃来这里,奴婢便跟着过来了。” 李玄度依旧闭目,一动不动。 骆保替他除了靴,见他仿佛醉睡了过去,去取了一幅薄盖,正要替他盖上,听到他道:“不用,不冷。” 秦王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身患怪病,常火大畏热,冬天亦不用火炉取暖。此刻听他拒绝,骆保依旧替他盖被,轻声道:“此为薄被,殿下还是盖上为好。帷帐里更深露重,不比室内。” 李玄度也未再拒绝这个跟随了他多年的近身侍人的一番好意,任他替自己盖了被。 骆保轻手轻脚地正要出去,忽又听胡床上的秦王开口:“西苑那边有无异常?” 骆保想了下,觑着床上秦王的脸色,小声地道:“倒没别的异常,就是太子住得很近,与西苑两两相对。” 李玄度继续闭目了片刻,忽道:“我这里不用你服侍了,你回西苑去。” 骆保一愣,脸哭丧了下去,支支吾吾不肯走。 李玄度愈发恼了,睁开眼睛,翻身一下坐了起来,沉下脸:“怎么,连你也不遵我的话了?” 骆保慌忙跪了下去:“殿下,不是奴婢不遵殿下的意思,实在是王妃她不喜奴婢,见了奴婢就生气,奴婢……不敢回了。” 李玄度更气恼了:“好好的她为何看见你就生气?你得罪她了?” 骆保心知肚明,自己确实是得罪王妃了。 新婚之夜,秦王丝毫不避自己,在王妃下跪朝他认错的时候就把自己给叫进来,令自己被迫目睹了那尴尬的一幕。 王妃对自己的不喜,必定起源于那一夜。 试想,天下有哪个王妃会乐意让一个下人看见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她没故意刁难自己,已经是运气了。 根源全在于秦王。 但骆保却不敢说,只苦着脸道:“奴婢也不知道王妃为何不喜奴婢,大约是奴婢太过愚笨,服侍不妥。幸好殿下宽厚,不计较奴婢的蠢笨。奴婢方被王妃打发回来,若又回去,只怕王妃对奴婢更是不喜。” 李玄度心中对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侍人还是很有感情的,见他这么为难,也就作罢,皱着眉拂了拂手。 骆保松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汗,怕喜怒无常的秦王又改主意逼自己回西苑讨王妃的嫌,忙起身退了出去。 李玄度出神了片刻,卷被再次卧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菩珠这边过得很是顺利。因为谨慎,特意避开李承煜的出入时间,所以虽然住得近,但没再遇到过碰到一处的尴尬了。 那天在水边不欢而散后,李玄度那边也没了后续,他就住在他的帷帐里,菩珠猜测他大约真的生气了,她也不想再去寻他惹来他更多的厌烦,接下来的几日,她基本都在马场里混。 长公主和萧氏两边在射猎过后,则常举行宴饮,也频频派人叫菩珠同去。推不过去的话,她也会去。大家面上说笑,相互奉承几句,倒也相安无事。 围猎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这一日,围场里到了一拨新的人马。 东罗的康律王子一行人到来了。 东罗是个位于东北的异族政权,这些年靠着它的地理位置,一直摇摆在东狄和李氏皇朝之间。打是一时打不下来,李氏为了安抚东罗,给了它不少好处,东狄也同样想拉拢,将一个公主嫁给了康律王子。 这次时隔多年之后,孝昌皇帝率众来到五宁原举行秋A大典,东罗王获悉消息,照明宗朝的惯例,也派人前来觐见并参与围猎,使者便是康律王子,他带着他那个东狄王妃宝赤同行。 孝昌皇帝设宴接待康律王子一行人,赐下不少金银锦缎。 胡妃亦在行宫设宴,为康律王妃接风洗尘。 菩珠出席了这个宴会。 前世她在这里见过这个宝赤,二十多岁,身材健硕,虽嫁到了东罗,却时刻不忘其东狄公主的出身,对李氏皇朝十分敌视。 果然,今晚的这个宴会也是如此。 王妃态度高傲,对出席宴会的一干李氏贵妇人们爱理不理,中途竟就以喝不惯中原酒水为由,丢下了一群人起身离场。 这下惹怒了当时正好叫人献酒上来的长公主李丽华。 第二天的围猎,宝赤亦不屑与李氏贵妇人们同行,单独设围,带着仆从入围射猎。李丽华暗中吩咐侍卫放走围内走兽。这一日宝赤王妃收获可怜,只打了几只野兔,傍晚检点猎物之时,很是丢脸。 这个东狄女子听不懂汉人之言,但看对面那些人的神色,也知她们是在讥嘲自己,心中暗恨,怎肯吃下这个暗亏? 当晚胡妃再次设宴,待宴席进行过半,王妃命身边的译者发声,道今日射猎不公,她要和中原的这些贵妇人们另外公平竞赛,分个高低。 胡妃心中也是瞧不起这个傲慢粗野的东狄公主,见她今日吃瘪,筵席之上,表面看着如常,实则也是觉着出了口气,此刻听她如此发话,笑吟吟地道:“不知王妃想要如何竞赛?” 宝赤命译者说道:“我听闻贵国国人精通击鞠,我虽不才,也愿意接受指教。明日我便在球场等着,你们当中,有谁敢接我挑战,和我进行一场公平竞赛?” 她的两道目光冷冷地扫过对面那一干李氏皇朝的贵妇人们,又对身边的译者说了几句话。 菩珠听得清清楚楚。 她对译者说,告诉这帮李氏的妇人,叫她们当中派一人出来,亲自领队与我对战。我愿签下生死状,便是摔下马折了脖颈,也绝不会怪她们半分,叫她们也放胆,上马与我一战! 击鞠便是马球,这些年在京都大受欢迎,不但男子酷爱,风气使然,似长公主和萧氏这样的贵妇人们也是如此,哪个不会上马打上一圈?倘若不会,反倒成人笑柄。 但这种游戏对抗激烈,场上马匹交错,情况瞬息万变,真要对抗起来,风险很大。从前便有一个宗室王子醉酒上马和人比赛,结果不慎跌了下来,被马蹄当场踏破脑壳。 似李丽华萧氏这些贵妇人,平日虽说也玩马球,萧氏甚至以精通击鞠之术而获人追捧,但和她们上场玩的,不过都是些受训的健婢,何曾遇到过如此的挑战?竟要签生死状。 言下之意很清楚,那便是上场之后便生死由命了,是否会意外受伤乃至不幸丧命,全看天意。 菩珠不禁看了众人一眼。 果然,待那译者将东狄女子的话翻译出来,宴场里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贵妇人们都静默了下来。 她们人人地位高贵,生活优渥,平时玩玩,出个风头也就罢了,谁会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和这个疯子一样的粗野的东狄女人去较劲? 况且,即便不怕意外,这样涉及两国的比赛,虽说只是游戏,若是输了,恐怕脸面也会不好看。 无人发声,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胡妃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心却咯噔跳了一下。 这个东狄女人既提出比赛的要求,自己这边若是不应,脸面何在,又如何向皇帝交待? 立刻组一支马球队出来,这并不难。 这次出来,为了娱乐的目的,宫中便带了一群平日专门受过训的健婢。 但问题是,谁来领队? 她望向在场的几个平日以精通击鞠之术而闻名的贵妇人,见几人皆避开自己的目光,心知不妙。 长公主眯了眯眼,望向坐自己对面的萧氏,开口道:“我听说滕国夫人府中有专门的球婢,夫人的击鞠之名,京都也是无人不知。她既邀赛,夫人莫若出来一试?免得我们这些没用的上去,万一输了叫人耻笑。” 萧氏暗咬银牙,心中诅咒李丽华不得好死。 若不是李丽华今天开罪了这个东狄女人,又怎会有如此的尴尬场景? 这样的风头,能出固然求之不得,但这个东狄女人如同疯子,又身强力壮,谁知道上场后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她怎会接火中取栗风险这么大的事? 萧氏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转向胡妃道:“贵妃,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平日本就只是自己玩玩,球技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且昨日围猎之时,我腿脚不慎被马给踢了一下,行路也有些不便。” 胡妃失望不已。 连萧氏也不肯应,这里还有谁能上? 那东狄女子宝赤将众人的神色一一看入眼中,脸上露出讥嘲的冷笑,站了起来,命译者道:“明日一早,我在球场等待!望诸位不要令我失望,叫我好好领教下你们汉人女子的胆色!”说罢带着一众侍婢,转身扬长而去。 章节目录 第 58 章 东狄王妃一走, 这场夜宴再无人有心情继续下去,草草而散。 萧氏和另几位平日于此道有些名气的贵妇人相继以身体不适或是乏累为由告退, 胡贵妃留下李丽华,问她有无现成的合适人选可以推荐。 李丽华望着方才萧氏等人离去的方向,冷声道:“这几人在京都里皆道是个中高手,如今用得上她们,却个个做了缩头乌龟!我只恨自己平日于此道生疏,否则拼了也定要领队上场。先毋论输赢,我赫巍大国, 若连这样一个胆敢应事之人都寻不出来, 岂不是要叫夷狄耻笑?何况我朝与东狄世仇,若传了出去, 叫其余番邦之人如何做想?” 李丽华的话,正是胡贵妃的忧虑。 但这种大道理,不用李丽华说, 人人都是知道。 今天这个麻烦,虽起源于东狄公主宝赤的粗野和傲慢,但和李丽华因自己被辱遂暗中报复也是脱不了干系。 胡贵妃忍住心中厌恶:“我亦知这道理。故想听听长公主的意思。你可知随扈而来的命妇里谁能担事, 还望替我荐举一二。若明日无人上场应赛,这脸便真的丢大了,叫我如何向陛下交待?” 李丽华皱眉,一时无话。 胡贵妃示意左右退下,这才道:“我们这边既无合适之人, 不如另做考虑。依我之见,这妇人想必因了白天围猎不顺, 一时不忿,方下了如此约书, 图一口气而已。这妇人虽来自东狄,但如今是东罗王妃,所谓出嫁随夫,也不算全然敌对。我的意思,此事既因今日围猎而起,可否劳烦长公主再设个宴,我连夜寻个稳妥的人过去递个话,若能消除误会,那便皆大欢喜。” 李丽华听到胡贵妃竟是要自己去向那东狄女人赔罪,愠道:“贵妃这是要将罪责全推到我的头上了?此事怎就变成我之过错?昨夜那东狄妇人目中无人,辱我大夏,贵妃当时也是在场,难道没有见到?我今日对她略施惩罚,有何过错?何况今日围场之事,在场的其余人难道都不知道?既知,怎就单单变成我之罪责?” 李丽华说罢,怫然而去,留下胡贵妃心中烦恼无比。 这次秋A,由她掌管随扈女眷的一干事务,遇到这种事,自然要她做主。 而这种涉及番邦的事,处理起来非常难以拿捏,尤其是像东罗这样还需要适度笼络的番国。 她原本的想法,自己这边既没有合适的应对之人,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忍下羞辱,以和为贵,希望李丽华放下身段和那个东狄女人修好。如此当做私人恩怨把事情抹平,最好不过。 李丽华却一口否决了。 她若不低头,自己还是坚持派人调停,那便不是李丽华和那东狄妇人之间的私事,而变成两国之事。 先不说这样是否有自辱之嫌,看结果,对方接受还好,不接受,那更丢丑,事件将进一步扩大化。 事关朝廷颜面,两国邦交,胡贵妃怎敢擅自做主。万一有个差池,上官皇后岂会放过打压她的这个机会? 胡贵妃此刻也不敢立刻将事情贸然立刻告诉皇帝,抑下心中烦乱,想先派人去刺探下东狄公主回去之后的情况,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那人久久未归,正当贵妃等得不耐烦,终于回来了,却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那东狄妇竟组织了她的人马,连夜在她驻地附近的一片野地上训练了起来。不但如此,明日她将率队与朝廷命妇所领的队伍进行比赛的消息也传开了,东罗使团里的东狄人全都得意洋洋,此刻聚在场地周围,为公主打着火杖,助威照明。 胡贵妃闻讯大惊,心中恨极,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东狄公主的挑衅,恐怕未必只是她一个人的主意,极有可能得到了她丈夫东罗王子的支持。 东罗向来首鼠两端,不断向朝廷索要好处,转个身却又以被迫为由和东狄勾搭,现在还接纳了东狄公主做王子妃,这令孝昌皇帝不满。今年的元旦大朝,东罗像往年那样遣使入京。按照惯例,朝廷必会给予丰厚赏赐,但此次,赏赐减半,且限制边境的盐铁交易。 这是皇帝对东罗王的警告。果然不久,东罗王派人携带贡品再次入朝请罪,这次秋A,也派王子赶来朝拜。 但这种臣服的表象之下,焉知东罗王子不是心存不满,趁机利用这个机会,想杀一下中原李氏皇朝的威风? 最可恨的是,偏偏借着那个东狄妇来发难,这也正是其狡诈之处。倘若比的是男子击鞠,闭着眼睛在禁军羽林军里随便叫几个出来也能上阵。 胡贵妃越想越是紧张,心知这事自己是兜不住了,正要立刻赶去见皇帝请罪,皇帝那边的宋长生已经来了,代皇帝问今晚的筵席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贵妃知那东狄妇的动静弄得过大,这么快,连皇帝也知道了。 宋长生是皇帝身边内侍中的二把手,除沈皋外,便是他了。 胡贵妃不敢隐瞒,将起因和今日晚宴上的意外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宋长生诧异道:“竟是如此起的头!但不知贵妃这边将要如何应对?派何人领队比赛?叫我知道了,我也好回去禀告陛下。” 胡贵妃道:“我正想去陛下那里请罪。一时寻不到适合的人。” “听闻滕国夫人是个中高手,贵妃未考虑她?” 胡贵妃冷声道:“我倒是盼着她能上。可惜她早早就摘清了,说腿脚受伤,不能上马!另几个也是一样!没一个肯站出来的!” 宋长生眉头皱了起来,叹气道:“这就不好办了,总不能强行逼人上马……” 他犹豫了下,正要告辞先回去禀事,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想到了人!” 宋长生扭头,长公主李丽华来了,便转身见礼。 李丽华快步走到冷眼看着自己的胡贵妃面前,口中道:“我想到了一位,端王王妃!” 端王王妃已年过四十了,但将门出身,年轻时是骑马射箭的好手,更打得一手好球。她和当年的梁皇后关系不错,梁后曾请她入宫指导骆荆后来朝廷变局,梁后自尽,她也人到中年,便不再碰这些了。端王是明宗的旁支兄弟,一向闲散,不问朝政,这几年,王妃因儿女双全,父母俱在,加上辈分和地位高,倒是常常被办儿女喜事的宗亲贵族之家请去做全福长辈。 秦王和秦王妃的婚礼,当时请的全福长辈正是这位端王王妃,论辈分,王妃是他二人的皇婶。 这次的秋A大典,端王夫妇也随扈同来。端王在白天围猎时伤了脚,今晚的筵席,王妃便未出席。 胡贵妃沉吟着,李丽华又道:“我见过皇婶的球技,年轻时便是与男子也能同场较技。虽说如今上了点岁数,但请她为领队,不必冲击在前,由她坐镇旅牛必无大碍!” 胡贵妃也觉有理,但想起萧氏等人的推脱,迟疑道:“就是不知道皇婶是否愿意……” 宋长生道:“咱家便随你二位一道过去问问!” 端王今日射猎不慎跌下了马,事发突然,近旁群马奔走,乱蹄纷纷,幸好当时和李玄度靠得近,李玄度眼疾手快飞身下马,将他从马蹄下给拖了出来。饶是如此,脚也被马给踏了一下,当场骨裂。 菩珠从筵席退出来后,直接回了自己住的西苑,想着晚宴中那东狄妇人的傲慢,就差直接指着鼻子羞辱了,心中有些不忿。想着胡贵妃到底将如何应对,是再找人应战还是用别的法子解决,渐渐出神,忽见怀卫奔了进来。 怀卫被她勒令入夜后不许外出,晚上便在行宫里游走,这家走走,那家逛逛。方才去了端王夫妇的居所,发现端王腿脚受伤,跑回来告诉菩珠。 菩珠对这对宗室长辈夫妇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记得前世李承煜被害后,沈D和李丽华为了堵住朝臣之口,想请与明宗同辈的端王出来,支持他们扶的傀儡幼帝,端王拒绝,夫妇二人被软禁,后来如何,她也不知道了。 这辈子,王妃还是她和李玄度大婚的全福长辈。既得知端王腿脚受伤,想起自己这里带出来了金疮药,她便按捺下心事,拿了,先去他夫妇那里探望。 太医方来替端王检查过腿脚,刚走,因伤处肿胀疼痛,端王不断呻|吟,被王妃训斥:“区区小伤而已,嚷得这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断了腿!我就知道你无用,平日连骑个马都不成,叫你不要去凑热闹,你非要凑!看看!要不是运气好,今日秦王正好在边上,我看你如何收场!” 端王顿时收声。 王妃见丈夫不出声了,忍得仿佛很辛苦,又心软,正要安慰几句,婢女来报,说秦王王妃来了,忙接她入内。 菩珠向端王见礼,唤他皇叔,再问伤情,叙了几句话,王妃向菩珠道谢,说今日多亏了李玄度,否则端王只怕要出大事。又说自己当时急着接端王回来看腿脚,也没来得及向李玄度道谢,让她见到了人,先代自己夫妇言谢,等方便了,她再亲自前去道谢。 事实上,从来到这里之后,五六天过去了,除了当天傍晚在水边见了他一面不欢而散之后,菩珠就再没看到过他了。但端王妃这么说了,她也只能嗯嗯地点头答应。再稍坐片刻,见也不早了,正要告辞回去,忽见胡贵妃长公主和宋长生来了,开口竟是想请端王妃明日带领露由铣。和那个东狄公主宝赤对阵比赛。 端王妃起先摇头,连连推脱,说自己老了,早就不问击鞠事了,让他们请年轻些的贵妇人们领队,待听得无人应承,而那个东狄公主那边竟已开始造势,隐隐有羞辱大夏之势,武将之女的风范便立刻显露,勃然大怒,当场答应:“只要用得上我,莫说区区鲁。便是上沙场去,我亦绝无二话!我虽一把老骨头了,比不了当年,但骑马去打几个球,还是没问题的!” 贵妃松了口气,端王却是担心不已。 几代帝王的边战,令几十年前还年轻的明宗便认识到了战争的残酷和骑兵的重要,击鞠这项源自域外的体戏被引入军中,以协助训练士兵的骑术和砍杀人头的技能,军中时常举行大规模的比赛。后来国力渐盛,上行下效,风靡一时,上从皇室,下到街头,策马挥杆这种原本属于贵族的军事游戏变的人人崇拜。 端王知王妃年轻时是个中好手,但现在人到中年,平日最多偶尔在家随意玩玩而已,就算依然还能打得动,这种局面,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她却张口就应承了下来,既担心她技不如当年受伤,又担心万一不利,这责任该如何担当?于是咳嗽一声,不住向王妃丢眼色,示意她不要接。 王妃怒道:“你咳甚?我只恨自己是女子,不能领兵上阵!这个东狄妇如此狂妄,目中无人,羞辱我大夏!便是输,输在鲁。也非耻辱,下回赢回便是!如今倒好,你不去,我不去,难道明日不战而败,直接认输,派爷们上场,叫夷狄讥笑我汉人女子缩头乌龟,连应战之胆都无不成?” 端王被王妃骂得不敢透气,苦笑着,无奈低头下去。 那边端王妃已和胡贵妃在商议抓紧时间连夜召集骆咀槎又事。 贵妃命人将带出来的熟练骆净嚼矗连同训官,原本共十人,正好组成一队,不料点人,却少了一个,被告知其中一名骆菊饬饺涨『蒙了病,上吐下泻,爬不起来。 贵妃忙命人再唤来替补的几名骆尽 端王妃领人来到行宫外的一片空地,命人架设临时球门,上马挥杆击球,看了片刻,眉头紧皱,不断地摇头。 菩珠望着,渐渐热血沸腾,当听到端王妃问还有没人可供选择时,忍不住站了出来:“皇婶,我可以试一试。” 端王妃和胡贵妃等人闻声回头,见是菩珠,面露讶色。 端王妃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菩珠知她在想什么。自己在河西长大,来京都才这么几个月的时间,怎会击鞠这种对马术和技艺都需训练才能上场的游戏? 她说:“河西地方虽偏,但民众亦喜好击鞠,没有马,却有驴打球,还有步打球。我从小也喜欢,应当能够一试。” 端王妃看了她一眼,点头:“既如此,你上马奔一圈,再接几球,我瞧瞧!” 菩珠操起击球的月杆,翻身上了一匹马,纵马奔了一圈,打了几只球,找着些感觉后,示意端王妃可发球了,迎着朝自己猛然投来的一只拳头大小的红漆马球,侧身转臂,挥起月杆。 “嘭”的一声,小球朝着她对面数丈之外的那只球门直飞而去,不偏不倚,从球门的中间洞穿而过。 端王妃大喜,抚掌道:“妙啊!就是你了!明日你随我上场,叫那个东狄妇好好看看,我汉人女子是否可欺!” 章节目录 第 59 章 胡贵妃派去刺探的人又回报, 说那个东狄公主还在马上练习击鞠,看着和骆久桥浜鲜炝, 平日应当没少打。 其实不用刺探也知道,对方既敢提出如此的竞赛要求,实力必定不能小觑。 相较之下,这边却是临时七拼八凑而成的一支露印G赝蹂是刚加入的,端王妃的年纪也大了些,虽有技巧和经验,但在马上, 无论是肢体的灵活度还是体力, 必是没法和年轻女子相提并论的。 众人皆不敢放松,端王妃更是深知, 鲁」倘皇窃旃碌ㄓ⑿鄣牡胤剑但想要获胜,整个露拥呐浜弦嗍潜夭豢缮佟?悸堑阶约罕暇苟嗄晡丛真正上场打过了, 为稳妥起见,想临时请个精通此道的男子再来全面指导一番。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今日刚从马蹄下救了自己丈夫的秦王李玄度。 少年时的秦王除了射猎, 亦酷爱击鞠。 他曾拥有全京都最为昂贵的一块鲁。涸诨使校场中精筛泥土,以油脂浇筑出千步的周长,反复滚压过后,所得的场地不但平整耐磨,且即便是曝晴, 群马奔走其上,亦是纤尘不扬。他还曾嫌宫中卫士不敢和他真正对阵, 常乔装出宫去到南市鲁∮肴舜蛞扒颉S幸换爻撩云渲校天黑竟也忘记回宫, 待侍卫寻到他时,见满场沸腾,他衣衫不整,驰球场中,正与人并驱分镳,争夺皮隆 他十四岁时,便曾率少年子弟大胜意图在京都扬威的番国露樱当时他策马挥杆、志气超神的一幕,王妃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她立刻将菩珠叫到一边,说了自己的意思,叫她打发人去将秦王请来。 菩珠其实连他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装作若无其事地答应,正要叫人去他的帷帐碰碰运气,兴奋地跟在她身后看热闹的怀卫便嚷了起来:“阿嫂好些天没看见我四兄了!他也没来找她!” 菩珠恨没有早把怀卫的脑袋给捺进地洞里用泥巴堵住他的嘴,尴尬地看着端王妃解释道:“他这几日事忙,为方便人找,一直住在外头……” 端王妃便知他夫妇或暗有龃龉,也不说破,只含笑点了点头。菩珠忙派王姆去寻李玄度来,暗暗叮嘱说是端王妃的意思。王姆答应,很快回来,道没见到人,被告知说,秦王与韩驸马、于阗王子几人傍晚追逐猎物出围,此刻尚未归营,一时寻不到人。 端王妃只能退而求其次,派人将禁军里一个有名的教头请来指导,利用这比赛前的仓促一夜排定个人位置,练习配合和战术,到深夜,约定好上场进攻或者后退的暗语之后,便叫人散了去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明日应战。 这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行宫。 萧氏从筵席回来后,还暗中关注此事,派了个婢女留意胡贵妃那里的动静。当得知是端王妃领队应战,便认定明日必输,同情之余,也觉着她不够聪明。 年纪都那么大了,竟还看不清形势,这般贸然应承,只怕名声要毁于一旦。正庆幸自己避开了这麻烦事,又被婢女告知,不止端王妃,秦王妃也加入了露樱且还是她毛遂自荐提出要上场的,不禁诧异万分。 一个从小在河西边陲那种地方长大的罪官之女,她会打什么马球? 萧氏追问,婢女道秦王妃自称在河西打过驴打球和步打球。 萧氏一怔,反应了过来,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恰这时郑国夫人也听闻了消息来寻她,二人就此议论了一番,郑国夫人叹道:“我看贵妃这回是病急乱投医,未免失策。似你这般现成高手不好好来请,竟派了如此几个人应付。端王妃也就罢了,也算宝刀未老,但这位秦王妃算怎么回事?驴打球步打球是个什么东西?这都竟能拉上去凑数!可惜啊,明日若是输了,夷狄必定讥笑,我们这些人的脸面怕也要跟着丢光了!” 萧氏摆手:“罢了罢了,若不是我今日恰好伤了腿脚,又怎会坐看夷狄妇人猖狂至此地步?但愿明日不要输得太过难看就好……” 她正说着,见郑国夫人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点了点头,笑着站了起来,扭头,才发现是丈夫沈D来了,站在门口,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自己和郑国夫人的话。 他总领此次大典的护卫之事,这几日都住在行宫之外,并未与她同居。此刻见他忽然这般来了,萧氏想了下,依旧懒洋洋地坐着不动。 郑国夫人掩嘴笑道:“沈将军既回了,我也该走,免得打扰你夫妇。”说罢朝着萧氏暧昧似地挤了挤眼,迈步便要走,不料沈D对自己道:“我那边事忙,回来取些衣物,取了便回,夫人自便。”说罢迈步去了。 郑国夫人回头,见萧氏依然那样坐着,唯神色隐隐发僵,忙装作不见,借故告退。 这一晚,西苑对面的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贞也获悉了这个消息,二人心情各异不提,西苑之中,李慧儿和怀卫则是激动无比,争相给回来的菩珠打气,说明天要早早地去鲁】此打球。 菩珠沐浴过后便躺下睡觉休息,准备迎接明天的比赛。 这场比赛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因前世并没有这一出。 前世的这个时候,李丽华因为韩荣昌前妻之事耻于见人,并未参与秋A。而这辈子,随着她的到来,才发生了如此一件意外的事。 说实话,即便是到了此刻,菩珠还是有点惊讶于自己当时那一刻的热血沸腾和情不自禁。 她暗暗有些羞耻,为自己的毛遂自荐,争出风头。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知道这些明哲保身的道理,并且原本也决定如此践行的。 现在她只需安安静静地等待明年姜氏去世,局势变乱,她再伺机行动便就够了。今晚的这个临时决定,和她的初衷是相违背的。 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东狄妇人如此挑战,端王妃都人到中年了,尚能为捍卫尊严而热血一拼,自己明明也可以上去尽一份力的,倘若仅仅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避免丢脸便视而不见,坐看那东狄妇人施加羞辱,她过不了己心这一关。 毕竟,她前世也曾做过这个皇朝的皇后。 这是她应当承担的责任。 最后她如此告诉自己。 菩珠很快便排除了脑海中的杂念,准备入睡,养好精神迎接明日的氯。 临睡前的一刻,恍恍惚惚间,她脑海里忽又浮现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一道男子的身影。 他现在不知道回来了没? 他若是知道自己明天要上鲁。又会是如何的想法? …… 清冷的月光之下,低空翔着一只金眼的玉雕,紧紧跟随地面上的主人。 玉雕之下,李玄度纵马,追踪着前方的猎物。 那是一只非常狡猾而强健的公鹿。公鹿仿佛预感到了死期的降临,夺路狂奔,他几次跟丢,又追踪而至,锲而不舍,始终未曾放弃。 猎物在前,耳边风啸,他浑身的毛孔全部舒张,衣衫下热汗滚滚,鼻息里更是充盈着血腥的刺激味道。 李玄度犹如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体肤之下,感到久违了的热血沸腾。他纵马,追着猎物一路狂奔,当最后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木茂密的山之侧,面前似乎见不到路了,方惊觉他已甩开了身后的同行之人,或许已是深入老林,迷失方向。 但他并无丝毫停顿,只是停了马,高高坐在马背之上,借着月光,双目敏锐地搜索着四周,不放过被树木阴翳和暗影所覆盖的任何一个角落。 鹿被追逐了半夜,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猎者,它筋疲力尽,躲藏在距离对方十数丈外左侧前方的一片树丛之后,当再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恐惧万分,发出一道绝望似的哀鸣之声,四只灵敏而强健的长腿也猝然弹跳而起,再次奔逃。 但却迟了。 这一次,猎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它仿佛再也不能逃脱它天生作为猎物的命运了。 李玄度那只受过伤的手缠着一圈用作保护的绷带,紧紧地握着一支带着坚硬的尖锐簇头的长矛,在公鹿跳起现身的那一刻,他从马背上腾空跃起,身影如鹞,落地之后,正要朝着奔逃的公鹿扑去,以结束这场持续了半夜的追逐,突然这时,他感到身边仿佛刮过一股带着腥臭的风。 他身影一顿,慢慢地回头。 月光之下,就在距离他不远的数步之外,不知哪里竟钻出一只棕熊。 熊赫然而立,至少有一人半的高度,身体硕大,犹如小山,浑身更是毛发竖立,形状恐怖,双掌高举,作扑状,未等他回头,便朝他猛地扑来。 李玄度朝着侧旁滚地,避开了这一扑。 棕熊的胸膛里发出一道充满了威严和恐吓的低吼,继续追来。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奔到近旁一株树下,迅速地上了树。 大风阵阵,灌木后的公鹿早已趁机逃走,马惊慌地在附近徘徊,玉雕在树顶之上,振翅回旋,发出尖锐的唳声。 棕熊咆哮着追到树下,摇撼着树干,簌簌声中,枯枝折断,落叶纷纷,附近栖息着的夜鸟被惊动,纷纷逃离。 这畜生力大无比,片刻之后,几有半人粗的树木竟开始连根摇晃。 李玄度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看准了,从树顶纵身一跃而下,落地之后,未等棕熊回身,挥匕从后刺入了熊的脖颈,未料这畜生的皮毛竟坚硬如铁,一刺并未到底,匕尖滑了一下,力道便被消去,匕身只入一半,卡住了,进不去,一时也拔|不出来。 棕熊受伤狂怒,嗷声中狠狠一掌拍来。李玄度被迫撒手,绕树游走。 这时那只名叫金眼奴的玉雕从树顶上猛地俯冲而下,扑向棕熊,锐利的尖喙啄入熊的一只眼睛,一下便将熊目摘了出来。 棕熊愈发狂怒,再次拍掌,玉雕躲避不及,一侧翅膀被扇到,扑落在地。它振翅想要高飞,奈何羽翅受伤,飞了几步,又摇摇晃晃,栽了下来。 瞎了一目的棕熊将怒气转而发向金眼奴,追上去要撕扯它。 金眼奴是李玄度少年时最喜欢的一只猎鹰,这些年被他早年的一个鹰奴养着。 他的匕首还插在棕熊的脖颈之上,身边再无可用之兵。 他掉头奔回去数丈,抓起了方才掉落在地的长矛,用尽全力,暴喝一声,挥臂将手中的矛奋力地射了出去。 月光之下,那矛带着破坚摧刚的巨大力道,犹如一道闪电,朝着那只正攻击金眼奴的棕熊的后心直奔而去,飞到近前。 伴着一道“噗”的沉闷的锐物入肉之声,棕熊厉声嗥叫,小山般的身影迟缓了下来。 那支锐矛,竟刺透了棕熊,从后心直透前胸,深深插入。 长长的矛杆,此刻还在微微震颤。 片刻之后,这畜生终于倒了下去,庞大的身躯压倒了近旁的大片灌木。 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李玄度立在原地,浑身热汗滚滚。 金眼奴受伤,还在那畜生身边的地上扑腾着翅膀。 李玄度心疼,抹了把汗水,急忙快步走去,正要抱起它检查伤势,突然感到不对,猛地转头,看见地上那只方已被插透了心脏的畜生竟还没死透,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恶狠狠地朝他扑来。 月光之下,这畜生双目睁得犹如铜铃,大张巨口,利齿间的涎水滴滴答答,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李玄度抱着金眼奴,虽也滚地躲避,但还是迟了一步。 他感到左臂一麻,低头,见臂侧已被锋利的熊爪抓到了,衣袖碎裂成片,血从衣下汩汩而出。 金眼奴方才也是受伤不轻。 李玄度瞬间暴怒,将金眼奴放下,绕到那还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追来的畜生的身后,从它已经瞎了的一侧无声无息地纵身一跃,攀上这畜生的后背,一把拔出那柄插在它颈侧的匕首,手腕翻转,再次挥匕。 匕首捅进了棕熊的另只眼眶里,没根而入。 他咬着牙,面容狰狞,发力一搅,伴着一股污血,这畜生惨叫一声,往后仰去,再次倒地,痉挛了片刻,这次终于死透了。 李玄度已是追逐了半夜的鹿,早就又饿又渴,再这一番恶斗,也是筋疲力尽,被压在了它的身下,等终于聚了些力气回来,奋力将这恶臭的畜生给推开,自己依然仰躺在地,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良久,待那激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他也感到左侧的手臂依然在流血,便翻身坐起,撕下一片内袍的衣襟,用牙齿咬着一头,裹扎住伤口,止血后,拔出匕首,剖开那畜生的胸膛,挖出尚带余温的熊心,将这一团血肉丢给金眼奴,待它吃饱之后,抱起来,小心地替它抚平乱羽,打了个唿哨。 他的坐骑终于跑了回来。他带着金眼奴,翻身上了马背,凭着记忆沿着来时的路,纵马而归。 天快亮的时候,他看到头上飞着几只猎鹰,知道是韩荣昌他们,应该就在附近,便摸出鹿哨吹了几下,静静等在原地。 片刻之后,韩荣昌和于阗王子以及侍卫们的身影从前方的一处山坡后现身,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林中后半夜起雾,韩荣昌他们后来也迷了路,在附近胡乱过了一夜,担心他的下落,此刻终于遇见,十分兴奋。到了近前,看清他满身血污的模样,吃惊发问。当获悉他是为追麋鹿遇到了棕熊,死里逃生,又是后怕,又是佩服。 韩荣昌将一只水囊递给他,说里头是昨夜割开鹿颈得到的鹿血,还正新鲜。 李玄度正口渴难耐,接过,仰脖饮血。 带着腥味的鹿血沿喉而下,瞬间冲入了五脏六腑。他终于饮饱,抹了把沾着汗和残血的脸,和众人循着来路回往围场。 快到行宫的时候,日头已至顶上。 李玄度感到周围和前几日有些不同,沿途除了必要的守卫,不知何故,竟不大见得到人。 昨夜一夜未眠,又失了血,他感到有些乏了,臂伤也是隐隐作痛,正想和韩荣昌尉迟胜德等人道别,先回住的地方休整一番,却见骆保迎面匆匆跑了过来,口中大声喊道:“殿下!殿下!可找着你了!王妃在鲁』骶希 李玄度一怔,催马上前,问详情。 骆保将情况说了一遍,又道:“奴婢一直在找殿下,殿下你去了哪里……” 李玄度眉头微皱,望了眼鲁〉姆较颍一言不发,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章节目录 第 60 章 行宫东北方向的这个鲁〕の迨丈, 宽十五丈,东西两头双旅, 有围场和观台,是一个标准的击鞠场。场上竞赛的两方,被称为两朋,取其友好竞赛之意。比赛不限时间,双方于马上互相防守进攻,回旋奔击,将球击入对方球门, 以最后的得筹数计算输赢。哪一方先行得到三筹, 亦即先攻入三球,则为胜方。 皇帝自然不会出现在观台上, 但除了皇帝之外,今天竞赛双方的其余人几乎悉数到场观战。太子李承煜和东罗王子还并肩同坐于中间位置最佳的一处观台之上,等待竞赛开始的时候, 二人不时谈笑几句,气氛看着很是融洽。 然而这只是表面。这一场竞赛,场上场下双方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清楚。 没有所谓的“朋”, 有的,只是“你输”、“我赢”! 端王妃和秦王妃领队与东狄公主宝赤进行这一场击鞠赛的消息因为昨夜东狄公主弄出来的声势动静,当时就在营圈里传开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到了今日,连禁军、羽林卫和普通的士兵也都无人不知, 那些进不去的人聚集在鲁≈外,攀爬树木抢占高点, 期待亲眼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李玄度还没进入鲁。隔了段路, 远远就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如雷的呐喊之声。 他对这种氛围并不陌生。 少年时他曾挥汗纵马于这种声浪鼎沸的鲁。迷恋其中,天黑甚至也忘记回宫。 但这一刻,如此的氛围却令他陡然变得紧张。 他实在想象不出,他才一夜未归,她哪里来的胆子和本事,怎就敢上马挥杆击鞠了。须知这是一项对马术、技能和体格要求都很高的戏技。就算妇人击鞠忽略体格,光是马术和技能,她能应付的了? 且既然竞赛,又涉及两国,对抗必定激烈,万一不慎掉下来马来,似昨日的端王,身边还有他救场。 她呢? 李玄度的心缩得越发紧,气恼,更是担心。 虽然不喜这个王妃,但他也从没想过要她的命。毕竟也非大奸大恶,只是个心眼走歪了的小女郎而已。 身体的疲乏和不适早就不翼而飞,他催促着胯|下的坐骑,加快速度到了近前。 进入鲁〉娜肟谝驯蝗死锶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他下马疾奔上去,一把推开挡在前头的人,挤了进去。 一入鲁。耳边的声浪便变得更加喧嚣,声浪之中,夹杂着马匹奔走的蹄声和月杆击打皮球发出的砰砰之声,还有妇人此起彼伏的呼喝叱声。 李玄度奔到观台之后,停在一个角落里,视线越过前方的人,在鲁≌交错奔驰着的马匹和人影中寻找着她,几乎是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倒并不是她的打扮有多出挑。 她今天穿着专为击鞠而制的窄袖紫衣,头扎i帽,将秀发全部包裹起来,脚上蹬了一双乌皮六缝靴,打扮与场上的其余人并无区别。 令他在众里一眼将她辨出来的,是她的身姿。 她竟能稳稳地坐于韩荣昌送给她的那匹红马背上,手执月杆,驱马疾驰,穿插过几个围堵她的红衣东狄骆荆拦截住了对面飞来的球,在球杆上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俯身击打。 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传向了她身前的另个紫衣骆尽 这一下的传球,动作精准而优美,虽然接下来那球又被对方拦截,未能形成有威胁的攻击,但也已经赢得了周围观战士兵的一片喝彩之声。 李玄度望着飞扬尘土中那一骑疾驰的紫色身影,目光一时定住了,连叶霄走到近前也未觉察,直到他低声唤了句殿下,这才回神。 他迅速看了眼两边得筹,发现红衣一方已得两筹,而她的紫衣一方却只一筹,立刻盘问赛况。 叶霄受他指派这几日一直暗暗跟着王妃,方才也在场中,清楚整个经过,便禀告了一番。 比赛刚开始不久,王妃这边的一名骆纠用对方的疏忽,打进了第一粒球,随后那个东狄公主也入了一球,双方得筹暂时相平。 没想到很快,起先那名入了球的骆驹诤投狄骆居面夹马夺球之时,吃了一记阴招,被对方用身体强壮的优势给撞下了马,受了伤,被迫只能下场,换了一名球技稍逊的替婢。 失了一员主力,王妃的紫衣这边便陷入被动。 虽有端王妃坐镇后场,一番苦斗,还是又失一球,得筹便比对方少了一支。 也就是说,只要对方再入一球,就能获得这场竞赛的胜利了。 李玄度看了眼观台周围的人。 因为领先了一筹,鲁⊥獾亩罗和东狄人无不神情轻松,王子更是和太子李承煜谈笑风声。 看得出来,李承煜在极力遮掩情绪,但始终做不到像对方如此轻松。 他显得略微紧张,敷衍几句,视线一直紧紧地跟着场上的一道紫色身影。 李玄度知他在望何人。这时他的耳畔传来一道娇叱之声,他循声转回视线,场上的情况又已经发生了改变。 菩珠又拦截下那只在空中被打得飞来飞去的红漆球,再次传球给了一个同伴,随即纵马向前,回头朝端王妃打了个昨夜约定的暗号。 端王妃心领神会,接过骆敬来的球,挥杆喂给了前方的菩珠。 出乎意料,这球不是投向她的身侧,而是高高飞起,越过众人的头顶,打向了她的上方。 这令近旁追上来企图拦截反杀的宝赤公主等人措手不及。 她们还没反应过来,那球已经飞到了她的头顶,只见她腰肢突然软倒,整个人往后仰卧在了马背上,挥杆,以一个少见的高难度的仰击动作,直接便将球送入了对方的球门。 紫衣再夺一筹! 二平。 顿时,全场欢声雷动。那些有幸得以入内观赛的禁军、羽林军和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发出的喝彩之声,几乎要把地皮掀翻! 端王妃兴奋,但却还是不敢放松,令手下继续全力以赴,争夺最后一枚,也是最关键的那一筹。 宝赤公主神色阴沉,盯了菩珠一眼,也大声呼喝骆久亲髡剑用番语道:“盯住她!若她持球,必要时用我教你们的法子把她打下去!绝不能让她阻拦我们得筹!” “荣耀属于昆仑神!” 她最后大声吼道。 红衣骆久乔昕碳浞路鸨蛔⑷肓四б,皆双目发红,咬牙拼争。 紫衣这边更不敢懈怠,双方你来我往,马匹交错,娇叱之声,不绝于耳,那只小球被打得在空中滴溜溜乱转,飞来飞去,双方争夺激烈,一时胶着。 全场这时反而静了下来,再无人发出半点声音,全都握紧拳头,紧紧地盯着场上那些奔驰挥杆的身影。 菩珠知自己成了对方着重要对付的人,这时若一味拿球,反而不妙,便向端王妃发出警示。 端王妃也看出了她的困境,立刻以暗语命其余骆韭至鞒智颍以减轻她的压力。 球不在她这里,红衣女们也就不再盯她,只剩一个还留下防备,其余人全都追球。 菩珠侧应了片刻,觑准机会,接住了端王妃拦截住的球,左右侧击,带着球推向前,晃开了对方几人的拦截,径直朝着球门奔去。 紫衣骆久羌状,焦急万分,在宝赤公主的叱骂声中狂追而上,对面也奔来了两名在后场防备的骆荆前后夹击,其中一人冲到近前,挥杆扫了过来。 菩珠前世没少玩这个,熟知鲁≈上的各种黑手。看出这骆臼窍氪蜃约鹤骑的眼睛。 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 马匹若被伤了眼睛,往往发狂,一旦发狂,便难驾驭,极有可能会将马背上的人给甩下去。 她和小红马已经磨合了好几天,心有灵犀。 她俯身,顺着地面的一个空档,将球继续推向前方,于此同时,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轻巧地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趁着双马交错,观众视线被挡的那一刹那,她回杆,以杆头狠狠地顶了一下对方,正中她肋下。 那紫衣女吃了一记,面露痛楚之色,俯身弯腰,手中的球杆没把牢,掉落在地。 菩珠已经丢下了她,追着前头在地上滚的小球,看准方位,正要挥杆最后一射,射向对方球门,侧旁纵马奔来一道强壮的身影,一下挡住了她。 宝赤公主追了上来,二人狭路相逢! 她毫无收势之意,猛地直冲而上。 菩珠瞬间便明白了。 她这是要故技重施,借壮硕的身体优势来冲击自己,就像先前做过的那样。 论体格,菩珠自知无论如何也是抵不住她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灵机一动,用番言冲着已经冲到自己面前的宝赤公主说道:“昆仑神必将不喜你的所为!” 东狄女子一愣,停了一停。 菩珠继而灿然一笑,又道:“胜利终将属于我李氏皇朝!” 公主这才明白过来,咬牙切齿,正要再继续,将她撞击下马,却是迟了。 菩珠已利用她愣住的这个短暂空档,冲出阻挡区,月杆追上了那只红球。 她俯下|身,双足紧紧地勾住马镫,半边身子外挂在了马的一侧,重重挥杆。 一击之下,小球从地上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红色影子,朝着前方的门角直奔而去。 这一刻,全场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全都随着那只在空中的小球移动。 “拦住!快拦住!” 身后传来东狄公主那声嘶力竭的吼叫之声,近旁的几个红衣骆痉芰ψ犯希但又如何追赶的上在空中极速飞行的这只小球? 待到红衣女们终于追到近前,小球已经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入门角,撞在了结在门后的一张网里。 紫衣再得一筹。 满三筹,胜。 全场在静默了一息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喝彩之声。 赢了,虽然打得艰难,但有惊无险,终于还是赢了这场比赛! 菩珠这一刻也是激动万分。 前世她曾陪着李承煜打过了无数场的氯,却从没有过一次会像这样,因为胜利而感到如此的骄傲和兴奋。 她的衣裳早被汗水湿透了,身体里更是热血涌流,在如雷的欢呼声中,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第一时间便奔向了端王妃庆贺。不料下马之时,头上的i帽被马鞍勾了一下,帽歪落在地,一头青丝如瀑,散落到了腰间。 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 世上若有倾城人,想来应当不过如此吧。 两方众人,反应亦是不一。 东狄公主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那只飞入门内的小球,仿佛还是不相信是如此的结果。 东罗王子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了起来,剩下那些起先张狂的东罗和东狄人,此刻亦全都沉默了下去。 东罗王子借故匆匆告退。太子李承煜大笑,笑声愉悦无比,但很快,他停止了笑,目光紧紧地追随着还在场中的那道身影,双眸一眨不眨。 姚含贞望着场中那正和端王妃喜气洋洋庆贺的紫衣身影,又盯着李承煜的目光所在,眼底渐渐起了一缕怨色。 在场的韩赤蛟和怀卫则是狂喜,两人不住地顿脚,大声吼叫,就差喊破了喉咙。 胡贵妃和李丽华亦是笑容满面。 胡贵妃是终于可以向皇帝交待了。 李丽华则是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怨怪。 万一输了,惹皇帝不快,自己虽说是皇姊,但终究也是不好解释。 现在赢了就好。 她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萧氏。 萧氏的面上挂着僵硬的勉强的笑意,很快起了身,带着婢妇们匆匆离去。 李丽华唇边的笑意更加浓了,目光望向了南司将军沈D。 他立在观台侧的一排维持秩序的士兵身侧,面无表情,忽然仿佛感觉到了来自李丽华的注目,看了过来。 李丽华朝他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含笑目光,却见他视若未见,转身便去了,未免有些扫兴。 当初她之所以看中这个男子,固然是喜他年轻英俊,能力杰出,仕途显赫,也是因为日益不满韩荣昌对自己的态度,失望,想要对丈夫施加报复。除此之外,和萧氏与自己处处作对、抢占风头也是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萧氏今日如此吃瘪,李丽华的心里顿时又痛快了起来。 耳边充满了欢呼之声,李玄度站在观台角落的人群之后,望着她。 他看见胡贵妃和长公主起了身,笑吟吟地去接她。她被人簇拥着离开,一行人似要从他所在的这个方向行经路过了。 他忽然惊觉,自己还一脸血污,满身狼狈。 近旁几名士兵从庆贺胜利的狂热中回过神,终于发现了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迟疑的表情,仿佛有点不敢相认。 李玄度转身默默离开,就好似他先前来时那样。 皇帝对这场比赛的结果也很是满意。派人赏了东罗王妃一些帛缎,以示抚慰。这边,不但命胡贵妃设宴为端王妃、秦王妃等人庆贺功劳,亦赐宴随扈的文武百官。 李玄度回了自己居住的帷帐。 他并未宣扬自己昨夜独斗棕熊的经历。事实上,连韩赤蛟和于阗王子几人,也只以为他是遇熊受伤,侥幸死里逃生而已。 他自己处理了臂伤,沐浴更衣过后,若无其事地随众接了赐宴,傍晚回来,感到倦极,倒下,闭目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过去的梦境,几乎全都和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有关。 但这一次,梦中情境,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竟梦见了王府角落里的放鹰台。 月光清冷如水,照着一片断壁颓台。他独自穿过被离离荒草淹没的小径,绕过一道残垣,漫行至了通往放鹰台的玉阶。阶顶交缠一双亲|密鸳影,他远远地眺望,见那二人衣衫皆是不整,男子将女子压|卧在冰冷坚硬的阶上,那女子一双玉臂紧紧搂住男子肩背,始终不放,媚眼如丝,又轻启檀口,贝齿轻|啮男子喉结,迷人之态,不可方物。 她胆大如斯,不止如此,纤纤素手竟也探向了他,爱|抚阳|刚…… 他再也绷不住了,当场于梦中便泄了出来,人亦犹如升飞而起,至极乐之巅。也就在这巅峰一刻,李玄度猛地惊醒。 他猝然睁眸,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帷帐中的床上,方才一切不过只是南柯一梦。 胸腔下的心脏仍在跳得飞快,密集犹如一只正被猛击催战的鼙鼓。额头和后背热汗不绝,而方才于梦中终于得了纾|解的衣袍之下,似有湿冷秽物沾衣。 梦中的极乐之感很快便消失了,他感到沮丧而空虚,恰好这时,贴身服侍他的骆保手执灯火入帐,一眼看见,一愣,停了下来。 李玄度依然那样仰卧,只是闭上了眼睛,眉宇略带一缕淡淡的倦色,片刻之后,低沉发声:“什么时辰了?” “戌时一刻。外头天已黑了。”骆保轻声道,见他不作声了,目光掠了眼他带了些脏污的衣袍,试探道:“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李玄度低低地唔了一声。 骆保立刻放下照明,送水入内,待更衣毕,见李玄度又卧了下去,面向里一动不动,想起方才那事,心知肚明,想到秦王半个多月前便出来,和王妃多日未曾同房了,忍不住贴心地建议:“殿下,是否要奴婢去把王妃请来……” 他说完,屏息等待,却听秦王咬牙,闷声道:“滚。” 骆保“哎”了一声,不敢再开腔,麻溜地滚了出去。 帷帐里只剩他一人了。 李玄度闭目,闷闷地回味着方才梦中的种种,又回忆白日她在鲁∩仙癫煞裳锏哪Q。当脑海里浮现出她仰于马背挥杆击球的一幕之时,又走了神。 没想到那女子纤细得能令他一手掌握的腰身之下,竟也蕴藏了如此柔韧的力道。 想着想着,人仿佛渐渐又燥热了。 她今日大出风头,那边此刻想必还极是热闹。 李玄度心中愈感空虚和孤单,又觉帷中闷热难当,正想起身出去透口气,忽听帐外隐隐传入骆保和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但很快,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陌生女子而已。 骆保很快入内,脸上带着笑,将手中的一只食盒放在了案上,禀道:“殿下,方才端王妃派人送来吃食,叫代为转话,多谢殿下昨日救了端王。” 李玄度卷衣坐起,懒洋洋地歪在靠上,起先没说话,出神了片刻,忽问:“你有问端王腿伤如何了?” 骆保一怔,摇头懊悔道:“奴婢疏忽了,忘了问。” 李玄度道:“替我更衣,我去探望下皇叔。” 章节目录 第 61 章 天虽然已经黑了, 但这个时辰,还不算晚。 骆保服侍更衣。 李玄度这些年衣着简素。除朝服外, 在家通常一袭道袍,或白或青。外出的燕服,颜色亦以沉稳为主。 他便取了套秦王外出经常穿的青底暗纹[袍,正要替他更衣,不料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就没别的了吗?” 骆保听他似乎嫌弃,一愣, 忙放下, 另取了套赭褐色的衣衫。 他却似乎还不满意。 骆保急忙又在箱笼里翻找。 幸好这回出门前王妃给秦王准备了足够多的衣裳。 骆保翻了一阵,看见一套平常秦王从没穿过的宝蓝底宝相花暗纹袍, 以前没有见过,应是这回大婚之时一并制的,便取了出来, 试探道:“殿下看这套可好?” “罢了!快些吧!” 他终于勉强点头,催促。 骆保松了口气,忙小心地服侍他更衣, 避免碰到臂伤,待遮掩好后,系了腰带,再穿靴。 李玄度修容毕,出了帷帐, 往行宫而去。 这片帷帐区的位置在行宫的东北向,其后为林, 林中穿水,地势较高, 住的都是些随扈而来的贵族和高官,所以每顶帐篷的空间要大些,间距也大。除了他之外,似陈祖德沈D等人,因皆负责此次秋A大典的各项事务,夜间也常有人找,为方便办事,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住在帐幕之中。 这时候还不算晚,大部分人仍未归帐歇息。远山被青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暗影,周围很是安静,帐幕前的灯火星星点点,远处的营房外围,火杖通明,隐隐能见到巡夜走动的卫兵的身影。 行宫是这里入夜之后灯火最为密集的中心,远远望去,连片辉煌。 李玄度加快脚步,行走在通往行宫的便道之上,快到之时,对面走来几个仿佛刚轮换下岗回营要去休息的禁军士兵,一边走一边说话,声音隐隐随风而来,竟还在议论着白天的那场氯。议了几句,只听其中一人道:“今日见到了秦王妃击鞠,实是三生有幸。要是哪日能再与王妃打一场球,我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这痴话立刻引来同伴的笑话,纷纷道:“发梦去吧!你便是死了,也轮不到你……” 那人似是不服,和同伴笑着推搡争辩,突然看见行来停在对面的一道人影,认了出来,如此凑巧,竟就是秦王,皆吃惊,几人请罪,尤其方才那个发愿说想和秦王妃打球的年轻士兵更是惶恐,跪在路边不敢抬头。 李玄度神色冷淡地训了两句,命即刻归营不得在路上游荡,几人慌忙应下,得赦后匆匆离去。 李玄度沉默着,继续往前,很快到了行宫,通过岗哨入内,径直来到端王夫妇的居住,待见到了人,脸上已是带笑,和方才判若两人。 他为王妃送来的吃食道谢,又询问端王腿伤如何,说自己白天一直忙碌,也未能及时来探望皇叔,心中过意不去。 端王妃笑道:“殿下怎出此言?若非这两日事纷纷来,昨夜忙于备赛,今日比赛,后又得蒙赐宴,我也是方回,本该亲自先去你那里道谢才对。不是你救了端王,他此刻都不知如何样了,我夫妇十分感激,区区吃食罢了,何至于你亲自来道谢,还记挂着他的伤。” 端王插嘴,叹了口气:“伤筋动骨,这回怕是要坐困些时日了,实在是飞来横祸。” 端王妃一听他说话就不满,加上李玄度也不是外人,他小的时候常有往来,便道:“求仁得仁!你坐多久,我就得伺候你多久,我都没抱怨,你对侄儿抱怨什么?” 端王急忙闭了口。 端王妃埋怨了两句,也便作罢,正招呼着,婢女入内,说贵妃那里又送来了些赏赐。待王妃去应酬,觑着这个空档,端王急忙强行挽回尊严,对李玄度解释道:“你婶母她就这个样子,我是不和女人家计较,由她去!你想,若是我和她一般见识,这日子还如何过得下去?与其日日争得形同斗鸡,还不如让她几分。也就图个清净罢了。” 李玄度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端王又道:“你别看她凶巴巴,其实你婶母人后很怕我的。只要我说句伤处疼,叫她做甚她就做甚,往东,她绝不往西……” 正说着,抬头见王妃已是回来了,忙再次闭上嘴。 端王妃狐疑地盯了眼端王,端王若无其事,笑问贵妃又送了何物来。 王妃道:“你还问?你丢脸丢得陛下都知道了,叫贵妃给你送来两支人参!” 端王尴尬地望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目不斜视。端王妃命婢女将人参收了,对李玄度又笑道:“这是赐物不好转赠,且也未必适合姝姝。等回了京都,我府中有上好的补血气的药材,到时我叫人送些到你府上,你叫姝姝炖起来吃,补补身子。今日能赢,全仗了她的功劳。可惜你竟不在,没能亲眼看到她在鲁《岵剩一人竟得两筹!可笑我起先也是轻看了她。昨夜说实话,是见那些本应能够担事的人都避之不及,我实在不忿被夷狄轻看,没办法才不自量力硬着头皮接的事,胜败结果心里也是没底。是她见我缺人手,主动说要上场助阵的。我当时还不信她。没想到她竟是个宝!不但人美,性子好,还肯担事。我实在是小瞧了她……” 端王妃打开话匣子便夸赞个不停,语气里满满全是喜爱之情。 李玄度默默听着,也未发声,再坐片刻便以打扰端王休息为由,起身告退。 他辞了端王出来,王妃亲自送他,路上低声笑道:“昨晚临时凑了露樱我原本是想请你来指点的,一问,方知你不在,只能作罢。你莫嫌婶母多嘴,知道你事忙,但再忙,姝姝这边,该来还是要来的。年轻小夫妻怎能分开这么多日?生分了不好。她毕竟是女娃,便是想你,怕也面皮薄,你当主动些才是的。” 李玄度恭敬应是,请她留步,出来后往外去,不禁想着端王夫妇方才拌嘴的一幕。 王妃看似对端王动辄责备,但对丈夫的关切和爱护之情,却也处处溢于言表。 再看自己,昨夜遇到如此危险,险些丧命,她却不闻不问只顾宴乐,并且,连端王妃都知道她乳名叫姝姝?自己却是分毫不知,根本从未听她在自己面前提过半句。 李玄度心中不禁发酸,更觉齿冷。 再走几步,又一想,这个王妃本就是硬塞给他的,她更是一心逐利,野心勃勃,自己从来也没把她视为要共度一生的妻――如果他还有后半生的话。既如此,又何须在意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李玄度很快便丢开了,但心情终究还是低落,只觉臂伤更加疼痛,不觉行至一道粉垣之前,听到身旁骆保轻声提醒:“殿下,这里进去,便是西苑。”说着,指了指前方门内的一个方向。 李玄度并不是很想进去见她,但想到端王妃最后送他出来时,又那般劝告。 他的脚步停顿住,正犹豫着,抬头看见一道身影立在对面门内深处的走廊里,面对西苑方向,一动不动,似在凝神眺望。 门内的庭院草木掩映,廊道上悬了一盏宫灯,那宫灯随风飘摇,灯火晃动,虽光线昏暗,但以李玄度的眼力,又岂会认不出这人的身影轮廓?正是他的侄儿李承煜。 李玄度心中忽然涌出一阵莫名怒意,迈步便走了进去,步上走廊,经过李承煜的身边,见他终于惊觉,仓促地转身,面带酒色,似半醉的样子,勉强叫了自己一声皇叔。 李玄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唤了声“太子”,随即从侄儿面前走过去,径直入了西苑。 菩珠今天非常忙,氯结束后,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她忙于应酬,傍晚又去参加贵妃的庆功宴,方回来还没多久,刚出浴,身上裹了件月白罗衣,随意系上腰带便坐到妆奁前。 几名婢女围在她身后帮她烘发。渐渐发干,她自己对镜梳头,梳着梳着,照了下镜。 镜面映出她的面颊,依然泛着淡淡红晕,银烛照,色艳犹如海棠。 晚上的赐宴推不过去,她喝了好些酒,有些醉了,方才回来,也是靠了一会儿才去沐浴的。 此刻感到人还是晕乎乎的,她想睡觉去了,但想起李玄度,心思不禁又微微浮动。 和他上次在水边不欢而散也有些天了,这几天他也根本没露面,她是否好打发个人去问一句,表示下自己对他的关心? 毕竟她也没本事靠自己带兵打仗夺天下,要靠他才能实现计划。真把他得罪狠了,他若怀恨在心,她还怎么和他生儿子当皇后再做太后? 别管他现在怎么看自己,是不是不想见她,她把分内的事给做了,总是没有错的。 菩珠出神了片刻,放下梳子,正要叫王姆来,却见那个黄老姆又进来了,屏退婢女们,跪坐在她身侧低声道:“王妃,你来此多日了,怎的竟和秦王分居至此地步?他不来这里,你当去他那里!都这样下去,他如何能信任你?你又如何做事?你莫忘了,你阿姆如今还在等着你去接她!” 菩珠忍住心中恨恶,正要开口,忽听婢女在门外道:“王妃,殿下来了!” 她一怔,那黄老姆面露喜色,朝她丢了个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菩珠坐在妆奁前,假意继续梳头,透过镜子,果然看见李玄度进来了,停在她的身后。 她定了定神,轻轻搁下梳子,起身转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唤殿下,等他先开口。等了片刻,他沉默不言。 菩珠轻声问:“殿下找我有事?” 李玄度方才凭了一时怒气闯了进来,见她坐在镜前梳头,和白天在鲁∽萋砘痈说挠⒆擞质墙厝徊煌了。 一头青丝梳得如同一匹黑缎垂落腰际,娇躯只裹了件薄薄的衫子,腰间束带,盈盈一握,灯火之下,静柔婉弱。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迟疑了下,道:“方才我去探望皇叔,出来时皇婶叫我来看下你,说你今日劳苦功高。” 他突然过来,菩珠也是有些纳罕,这才恍然,原来是探望端王出来顺便路过这里的,怕他疑心自己怎会击鞠,立刻解释:“河西很多人玩击鞠,虽条件简陋,但也出了不少高手,我从小性子野,喜欢跟着玩……” 菩珠还在解释着,这时外头传来了怀卫的声音,隐隐听他嚷:“……阿嫂回来了吗,我要找阿嫂……” 李玄度突然上前,抄起一件搁在她床前的帔子披在了她的肩上,低头三两下帮她系好了襟带,随即握住她的一只手,带着便开门往外走去。 菩珠被迫跟着他出了屋。 怀卫正和李慧儿一起走了过来,忽然看见菩珠,飞快地跑上来,口中嚷道:“阿嫂你回来了!明天你教我和宁福打球……” “我带你阿嫂出去有事!你明天再找她!” 李玄度打断了怀卫的话,依然握着她手,丢下怀卫和李慧儿走了出去。 菩珠莫名其妙,只能被他拉着出了西苑,怕被人看见,动了动自己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手,低声道:“殿下你先松开。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菩珠带着几分醉意,跟着默默出了行宫,见他带着自己往他住的帷帐的方向走去,心中疑虑更甚,猜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仿佛另外有事? 她忍着好奇,跟到了他的帷帐前,被带了进去。 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住的地方。 帷帐的枝灯上燃着一排银烛,光线明亮。她停住,待站稳了脚,打量了眼四周。 里面空间倒不算很小,为隔绝潮气,地也铺了毡毯。但和行宫西苑相比,自然简陋许多。床、案、几、高足椅,另一些必备的日常物品而已。 菩珠看了一圈,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卷军中裹伤用的细麻布,一瓶金疮药,并匕首、剪子等物,只当是为围猎做的防备,也没多想,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还是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她。 他忍得住,她却实在忍不住了,又问:“殿下带我出来,到底何事?” 李玄度望着她,终于道:“我受伤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很痛。” 他想起端王的话,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 菩珠一愣,再次看了眼桌案上的那些东西。 “哪里受了伤?怎么弄的?”她立刻追问。 “昨晚我和韩驸马于阗王子几人追赶猎物出了围,我落单,在林子里遇到一头棕熊攻击,搏斗后我杀了它,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他说完,指了指他衣袖遮掩下的左臂。 菩珠听了,第一反应是不信。 这怎么可能? 须知棕熊才是林中的百兽之王,便是虎豹遇到,也不敢打斗。 一个人遇到了棕熊的攻击竟能脱身,不但脱身,还杀了棕熊,还只受了一点小伤?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大伤。 菩珠的目光盯着他的左臂,一时没有出声。 李玄度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懊悔自己不该告诉她的,与此同时,忍不住又升出了几分恼火。 她这是什么反应? 不关心也就罢了,莫非认为他是在夸大其词? 他的脸色顿时冷了下去。 “罢了,你不信就算,当我没说吧。”他淡淡道。 菩珠立刻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迅速反应过来,忙补救,忍着醉意朝他走过去道:“殿下你太了不得了!竟一人搏杀棕熊!我当然信你,方才只是太过震惊!” “你的伤处置好了吗?”她又问,神色充满关切,还朝他凑了些过来,离得更近了。 李玄度早就看出她有几分醉了,走路脚步都有点虚浮,此刻鼻息里钻入了一缕混合了疑似杏花和酒气的浊香,有些冲鼻。 他忍着浊香,瞥了眼面前这张面颊泛着层淡淡酒醉红晕的脸,嗯哼了一声,再无别话。 菩珠这下陷入了窘地,懊悔自己方才没有立刻顺着他的大话哄他高兴。现在看他这副不快的神气,再强行示好,只怕也是徒增尴尬。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么对立着,他眼睛也不看她。 菩珠疑心他对自己更加厌恶了,也是郁闷万分。 从前她想讨好谁必无往不利。这辈子碰到这个人,怎就屡屡碰壁? 腹内的酒力还没散尽,她感到自己的头微微发晕。迟疑了再三,只好试探着道:“殿下你若无事,我先回了?” 他不置可否,神色更加冷淡。 菩珠知道自己该走了,咬了咬唇,最后再强行送上一波关心:“那我先回了……还有好几天,你务必要小心,千万莫再伤到了自己……” 她口中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扶了扶额,迈步正要走,忽然身后伸来一只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去。 菩珠人本就晕,毫无防备,被这股带了几分粗暴的力道给带着,人便转了个圈,足下踉跄,一下扑到了李玄度的身上,好似还撞到了他那只受伤的手臂。 她听到他喉间发出一道轻微的带着痛楚的嘶声,吓了一跳,人一紧,脚便软了,站立不住,贴着他要滑下去时,腰身一烫,竟被他用手掌给掐住了。 菩珠一颗心跳得飞快,仰起面,对上了李玄度那张神色怪异的脸,下意识地轻轻挣扎了下,呼了声“殿下”,却见他俯视着自己,盯了半晌,唇边慢慢现出一缕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道:“我的皇帝兄长命你嫁我,刺探我。你如此刺探,又能知道些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睃巡了一圈,最后落到她的红唇之上。 “那个黄老姆,难道没教你如何服侍我,好讨我的欢心?” 章节目录 第 62 章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 但语气颇是玩味。面容似笑,眉宇间却分明带着一抹平日罕见的戾气。如此的李玄度, 令菩珠感觉很是陌生,甚至惧怕。但他掐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却很热,热得掌心里如有一团火在燃烧。 隔了几层衣,菩珠都能感觉得到那灼着她肌肤的温度。 她的心跳一下加快,头也好似更加晕眩了,但心中却隐隐若有所悟。 根据她的经验,她敢断定, 这绝对是男子的一种隐晦的暗示。 换句话说, 之前曾几次拒绝甚至羞辱过她的秦王,现在要她尽到她身为人|妻的敦伦之责了。 对于他突然的这种意思流露, 老实说,菩珠感到很是意外,也不明所以, 并且,他的这种口气令她有点不满。 但对于这件事的本身,她并不抗拒。本来她就一直这么计划的, 之前只是他屡次推开她,搁浅而已。他既然愿意了,她求之不得。 若无帐帏之欢,肌肤之亲,她一个人如何成事? 既下了如此的判断, 她顿时安心不少。原来求欢而已,只不过李玄度没那么直接罢了, 不过都是一回事。 回过神,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计算日子, 又瞄了眼床的方位。 她读过秘册里的养生篇,说平日男养|精,女蓄|阴,到了每月的那几日再行房中之事,则阴阳调和,事半功倍。 她记性从小就好,不敢说过目不忘,但无论学什么都很快。那本秘册也不厚,就薄薄一册小簿子,她看个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 今天恰好就在这个月的她的日子里。她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下,是每月寥寥那么数日中的倒数第三天。 也就是说,今日、明日、再明日,适宜此事。 这很好。但是这床的方位却有点问题。 秘册里除了时日,亦有关于同房的最佳方位的指导。据说乃是根据日月运行五行八卦推演而出的,声称最好是在坎水位,且头坎水,脚南火,也就是靠北,向南。若能如此安排行房位置,所得的子嗣可倍加聪颖。 她也不知这是否是真,但秘册既有如此之说,自然还是照办为好,总归不会吃亏。 帷帐如同一室,这床的位置不对,没有摆在靠北的坎水位,那里设了一张书案。 子嗣自然是越聪颖越好。 要不要找个借口,让他把书案挪开,将床搬个方位? 一个迟疑间,对上了他依然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眸色已渐转暗沉的眼,菩珠一凛,立刻决定暂时抛开秘册,先顺从了他再说。 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他为何突然对自己生出如此的欲|念,但他既然表露了,她再不识趣,若是折腾来折腾去,万一惹他又不高兴,岂非自找麻烦? 他翻脸时的无情,她可是记忆犹新。 她睁大眼眸和他对望着,很快轻声道:“毋须旁人教,我知我该当如何。从前只是殿下不给我侍奉的机会罢了。” 李玄度未再开口,面上也未再显出别的什么表情了,只是慢慢地松开了捏着她腰肢的手,只依旧那样望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 菩珠感到有点紧张,脑子好像更晕了,一颗心也跳得很快。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 虽然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并不陌生,但要面对的,毕竟是个之前未曾和她有过完全亲密行为的男子,尤其还是在如此的情况之下,心中总是感到有点别扭,甚至是屈辱的感觉。 但再转念,脑海里浮出了日后的大计,顿时觉得如此一点小小屈辱又算甚。 不就男女之间的那么点事吗,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的粉嫩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变得干燥的唇瓣,稳住神,在他两道目光的直视之下,抬手慢慢地解了他方才替自己披上肩的紫银泥绣长帔的襟带,脱下帔子,露出了里面的罗衣,在灯火的映照下,罗衣薄若蝉翼,隐隐透出了内里贴身小衣的一片绯影和那一握的盈盈纤腰。 李玄度的眸色愈发暗沉,看着她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垂下了眼眸,接着,两只纤纤素手便伸了过来,为他宽衣解带。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菩珠默默地解了他腰间玉带,又帮他脱去身上的宝蓝锦袍,再替他除去中衣,指尖搭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时,手停住了。 他左臂的衣袖上印了一片血迹。血染透白色的细纱衣料,殷红而湿润,看着像是刚渗出来的,只是方才被外衣遮住,所以没有显露。 菩珠帮他解了衣襟,小心地脱去衣裳,待露出他那一侧受伤的臂膀,才发现伤口应当很长。 裹伤的细布从他的肩一直缠到了肘部,渗出来的血面积很大,看着触目惊心。 她顿了一顿,立刻转过身,却被他抓住了手。 “你去哪?”他问,语气隐然不悦。 “叫人去唤太医来。” “不用――” “要的!你伤口不包好,有血,我看了害怕。” 他一顿,松了手。 菩珠匆匆披回自己方才解下的帔子,遮住身子后,走到帷帐门口,打开,唤来骆保吩咐了一声。骆保去了,很快带着太医回来。 还是大婚之时替李玄度治过手伤的那个丁太医,这次他亦随扈而来。检查伤口的时候,菩珠看了一眼,瞥见他臂侧有几道长长的很深的抓痕,血肉模糊。 会如何疼痛,可想而知。 她头皮发麻,不忍多看,等太医终于替他重新处置包好了,留下医嘱告退,再看一眼,已是包扎妥当,这才松了口气,小心地说:“莫若我先服侍殿下就寝?太医说殿下你要休息。” 他还是保持着方才就太医时的样子,坐在一张椅上,没发声。 菩珠思量了一下,决定要么趁机拖上一拖。 反正还有两天。等明日把床的位置挪了,再和他行房也是不迟。 何况这也是为了他好。手臂都伤成这样了,也不适宜再做那事。他不疼,她还觉得疼。 今夜还是先哄他休息为好。 她便走到床边,展开被衾,随后回到他的面前,试探着,轻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见他看向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一笑,只见眸光流转,颜色无双,试问世上男子,何人能抵挡如此的美色?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殿下你的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先休息吧。” 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从椅上拉了起来,带着往床边去,声音愈发温柔:“晚上我不回去了,睡这里,服侍殿下茶水可好?” 他望着她,依然没什么表示,但菩珠感到他眉宇间刚开始的那种戾气已经没了。她胆子也就愈发大了,索性伸出两只手,将他直接推倒在了床上。 他也没反抗,就这么任由她推着,躺了下去。 菩珠又做了平日骆保会做的事,替他脱靴,盖被,在他默默的注视之下,自己再次解了帔子,走过去吹了灯,最后爬到床上,躺在了他的身侧。 帷帐里的这张床不是很大,二人并头而卧,肩靠着膀,挨得很近。 他没碰她,安静地躺着。 黑暗里,菩珠闻着从身边男子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混杂了药气的淡淡的清檀味,人慢慢地放松下来,残余的醉意也随之而来。 她打了个哈欠,刚想睡觉,忽然听到帷帐外传来说话声,竟是怀卫找了过来。 睡意顿时飞了,她立刻睁眸,刚要爬起来,后背一重,李玄度竟伸过来手,一掌将她按了下去。 这意思很明显,不许她起来。 菩珠小声道:“我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回西苑睡觉去。” “叶霄会送他回的,不用你管。” 他语气淡然,却完全不容她辩驳。 菩珠起不来,只能作罢,缩在他的身旁,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骆保亲眼看着秦王带着王妃入了帷帐,随后太医来了,太医又走了,王妃却始终没出来。接着,帐中灯火也熄灭了。 此刻,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放小王子进去,直接就挡在门口,说秦王带着王妃去了别处还没回,请小王子先回行宫。 怀卫不信,朝着帷帐的门喊了两声“阿嫂”。 菩珠再次动了一下,又被他给按了回去。 这次他的手臂直接揽住了她的腰,几乎将她整个人搂得贴入了他的怀里。 “不许出声。” 与此同时,黑暗中两片热热的唇轻轻地擦过了她的面颊,最后贴到她的耳边,低低地下了一道命令。 菩珠咬了咬唇,沉默了。 怀卫最后被在近旁闻声而来的叶霄给送了回去。 外头安静了,帷帐里也悄无声息,二人还是那样并头而卧,他的胳膊也没再挪开,始终揽着她的腰身。 时令已过仲秋,他床上的被衾于她而言偏单薄了,菩珠觉他怀里很暖,也不想出来。她闻着他身上散发的药味和那种令人愉悦的清檀之味,很快一阵困意袭来,就这样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应是下半夜,她觉得自己好似开始做梦了,梦境里朦朦胧胧地出现了王府的放鹰台,李玄度和她在那里亲|热,抚她全身,缓缓摩|挲。 他动作温柔,令她感觉有点舒服,她在梦境里也情不自禁含含糊糊地呻|吟了几声,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好似是真的,不是梦,真的有一只手在抚她。 菩珠挣扎着想醒过来,但她睡觉本就沉,昨晚又喝了酒,简直是睡死了,一时根本就睁不开眼,挣扎了片刻,索性放弃,任由自己被淹没。 便如此,她在半真半幻的愉悦中沉沉浮浮,火星子明明灭灭,沦陷其中,无法自拔,忽然感到身上一重,仿佛压下了一座小山。 她感觉呼吸困难,似要透不出气了,终于挣扎着从梦幻里醒来,赫然发现,那压住自己的,根本不是什么小山,而是李玄度。 她也陡然明白了过来。 “殿下你的伤……” 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试图阻止,却软弱而无力。 “我自己有数!” 耳边他的话语声低沉而急促,似乎带了点极致的压抑之感,话音落下,那热热的唇便找了过来,亲起了她的嘴。 他竟亲|吻起她了! 不知为何,菩珠一直以来,总觉得嘴唇相互亲|吻,以舌渡舌,才是男女之间真正亲密的一件事。 前世她便不喜和丈夫亲|吻。她对李承煜宠幸别的女人并不在意,唯独想到他若拿吻过别的女子的嘴来吻自己,心中便觉不适。 但李玄度此刻竟和她做起了如此亲密的事!她记得在放鹰台的那一夜,他没碰过她的嘴。 菩珠一时吓住了,等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想扭过脸,躲开他的索吻,但却迟了,齿关已是被他撬开,他霸道地占有了她的唇舌,她躲不开了。 菩珠只好作罢,幸好倒无甚反胃之感,便忍着他和自己舌|吻的亲|热,很快,人也变得有点晕晕乎乎的。 她闭上了眼眸,模模糊糊当感觉到他似要欺|入自己,脑海里忽又想起了那件事。 实在是执念太深,无法摆脱了。她忍不住将唇贴到了他的耳畔,说要去那张案上。 她说完,感到他一顿,显然对她的这个要求感到错愕。于是扭了扭身子,开始撒娇。 “殿下我就要去那边。我不想在床上……”她娇声娇气地央求。 李玄度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此刻真正在想什么,只以为这是她的某种无伤大雅甚至能令他助|兴的特殊癖|好。显然他很吃她的这一套,很快便听从了她,刹住,翻身下床,站在了床边,声音低低地命令:“抱我。” 菩珠急忙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颈。 他俯身,将她身子连同被衾一道卷了,用他未受伤的右臂单臂抱了起来,凭着感觉送到那张长案之前,一把扫开案上的笔墨纸砚,扫空之后,将她放了上去。 身下硬邦邦,没躺在床上舒服,但这是自己选的地方,也只能忍了。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菩珠很熟悉。 身体里的残存酒意和梦中的沉沦令她身子已是彻底松软,所以到了那一刻,倒也并无多大痛楚,甚至很快便感觉到了欢愉。但她却不知道,她的郎君因为今夜早些时候在梦中已纾|解过一回,所饮的鹿|血亦尚有残效,加上他刻意的忍耐,不但刚|猛骇人,且持续良久,以至于这具初经人|事的身|子都要承受不住了。 一开始菩珠还很是享受,渐渐变成忍耐,到了最后她都要哭了,攀着他脖颈在他耳边哀求,这才总算结束了。 他仿佛也筋疲力尽了,将她抱回到床上,搂着眼角还带残泪的她倒头便睡了过去,没多久,天便亮了,一夜就此过去。 章节目录 第 63 章 天空从暗夜的深蓝转为黎明前的蟹壳青, 东方天际泛出一层淡淡的鱼肚白,围场远处的山头和近处的林野里, 笼罩着一片迷蒙的白色雾气。 今日非大猎之日,白天只有一场军队攻伐作训的操练,军士毋须卯时便集合。这个清晨的时分,除了那些值夜的士兵,在这片围场的周围,包括离宫内外,所有的人, 此刻应当都还在晨梦之中。 李玄度醒了, 缓缓地睁开眼眸。 他的眼底显出了一层淡淡的血丝,那是昨夜放纵太过留下的痕迹。 这一刻, 帷帐里透入的光线还很黯淡,但也足够让他视物了。睁眸的第一眼,他便看向了他臂弯之中的那团温香软玉。 她趴在他的身侧, 闭着眼睛还在呼呼大睡,一只玉藕似的胳膊从被子下伸了出来,缠在他的胸前。被子已经滑了下去, 半落在她纤细的腰|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在朦胧的晨光里,散着乌黑发丝的一片雪|背显得愈发白皙,诱人想要一亲芳泽。 他默默看了片刻, 想到怀中盖被下的她正不着寸|缕,眸色转为深沉, 欲|念顿时又起。 但很快,李玄度就打消掉了念头。 昨夜她应是累坏了, 最后还掉了眼泪。最后在他尽兴了将她抱回到床上后,她仿佛是在委屈中睡过去的。 他端详着她的睡容,倦意浓浓的样子,浑然不知身边的他已醒来,睡得依然如此香甜,以致于令他不忍再弄醒她了。 李玄度压回了在他身体里渐又抬头的欲|龙,极力忽略昨夜他曾尽情享过的那绵|柔温|腻的诱|惑,替酣眠的她将被子轻轻地盖了回来,掩住春色,自己靠在枕上,于一寸寸渐变浅白的晨曦中看着她的睡颜,想着心底漫漫的心事,缓缓地,再次闭上了眼眸。 这时,帷帐顶上传来几声晨鸟掠过发出的清脆而悦耳的啁啾之声,菩珠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人还渴睡极了,身体里却仿佛绷了一根弦,一下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她的第一感觉便是周身疼痛,简直快要散架的那种疼痛。 昨晚那张该死的桌案,硬得不行,加上李玄度还压|着她来回折腾,简直快把她的腰给硌断了,不啻一张受刑台。她都不知昨夜自己到底如何熬过来的,居然坚持就是不回床上,硬生生挺到最后,想想都佩服自己。 但是此刻也没心思心疼自己,她一下睁开眼睛,等脑子清醒了些,扶了扶腰,挣扎着坐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找自己的衣物。 李玄度睁眸,伸臂揽住了她细细的腰|肢,将她拖了回来,躺回到了他的臂弯之中。 “你作甚?” 他靠了过来,唇贴到了她的耳边,低低地问她,嗓音温柔而沙哑,带着若有似无的一缕情浓过后的残余缱绻。 可惜菩珠却没心思和男人调|弄情|爱。 她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西苑,趁现在天光还未大亮,不会被人瞧见。 昨夜来的时候,她就仪容不整,全靠一件能遮掩全身的帔子和浓浓的夜色,现在不走,等天大亮,周围的人多了,她再出去,岂不是摆明了是在告诉别人,昨夜她留宿在了这里,和李玄度做了何事? 二人是夫妇,便是让人知道了也是无妨,但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一种偷情似的别扭之感。 “我仪容不整,趁早须得回了,免得被外人瞧见。” 她解释道,拿开李玄度勾着自己的手臂,再次坐了起来,看见自己的衣裳凌乱地挂在床尾,便弯下腰,伸手去够,手还还没够到,“哎呦”一声,人已经倒了下去――不止如此,他竟还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 菩珠吓了一跳:“你又作甚?” 他不应,脸上只现出薄怒似的神色,一语不发,低头便埋脸在了她的颈下。 实话说,菩珠醒来后,只觉自己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全身没一处是好的。后背硌痛,胸口肿痛,胳膊乏腿酸,还有昨夜刚承受过无情伐挞的私|密之处,那令人难以启齿的不适之感也依然没有消尽。 此刻见他如此,心便慌了。 他昨夜分明应该也没睡多久,实在不知他到底何来的精力,一大早竟又开始动她了。自忖应付不了,慌忙推他:“殿下你莫这样,我真的好走了……哎呦我疼!你轻些……”她忍不住喊起了痛。 是真的疼。他竟如此粗暴地对待她! 李玄度终于松齿,抬头望着她蹙眉作苦痛状的脸,探手摸了过来,手指爱怜似的轻轻抚过她的唇瓣,口中不紧不慢地道:“你大早急着走,是怕你的仰慕者知道你昨夜在此留宿?” 菩珠一愣。 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恼羞成怒,想捶他一拳,又不敢,怕真惹恼了他,只能将他玩|弄自己嘴唇的那只手拿开,推他下去,随即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说:“罢了,我不走便是,我想睡觉……”说着闭上了眼睛,未料却还没有结束。 他也不再发声了,却吻起了她对着他的一片裸|背,还用他的下巴颏蹭她,当吻到了她先前为了逃命爬洞而擦伤的那片蝴蝶骨的位置时,停住了。 此前擦伤的肌肤已是恢复如初,看不到半点受过伤的痕迹。白|皙柔|滑的美|背十分诱人,令人看着就想咬上一口,仿佛只有如此,方能解齿根之痒。 他便张嘴改为啃|啮,令她又痒又痛,打了个哆嗦,肌肤随之浮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身子好似又松|软了几分,就快不是自己的了。 她再也绷不住了,轻声哼|唧着讨饶:“……殿下我真的还痛,全身都痛,我不走了,我累,还想睡觉……” 李玄度极力忍住心中那不管不顾将她拖过来直接要了的冲|动,双目盯着晨曦里那片朝着自己的光洁的背。 那上头已是留了几片蝶印似的暧昧的红痕。 “转过来。” 他的喉结暗动,发出的说话声音却十分平淡。 菩珠立刻乖乖地转了回去,面向他。 他慢慢放开了她,仰卧在枕上,闭目了片刻,睁眸,偏过脸睨着她道:“往后不许背着我自己睡觉。” 就这样?太简单了。 菩珠松了口气,忙说:“我记住了。” 他不再看她了,再次闭目。 虽然人很累,但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菩珠也不怎么困了。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似又冷淡了下来,担心自己已经得罪了他。回忆昨夜,觉他似乎喜欢自己抱紧他的肩背不放,这也是为何今早醒来她胳膊如此酸痛的缘故,一场下来,简直比鲁∩匣骶匣痈嘶挂累人。 她想讨好一下,便顺势攀上他的胸膛,伸出两只光|溜溜的胳膊,再次搂住了他的脖颈。 “殿下你对我真好……”她柔声道。 他没有回应,仿佛睡了过去。 忽然这时,帷帐外传来一阵踢嗒踢嗒的跑路之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听着仿佛是往这边来的。 菩珠一顿,隐约辨出了这似曾相似的脚步之声。 好像是怀卫。除了怀卫,还会有谁会这样小跑着走路? 他怎一大清早又来了? 帷帐的门外很快传来了怀卫的声音:“阿嫂,你在这里吗?” 她扭头,看见帘门一阵抖动,他仿佛想掀帘,但帘门后有结扣,昨夜后来被李玄度扣住了,这样里面不开,外面的人便无法掀帘入内。 “阿嫂,是我!” 又一道唤声。那片帘门虽未被掀开,但帘门旁的一道缝隙却硬是被人用手扒拉出了一个洞,紧接着,钻进来了一只圆圆的脑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菩珠人还趴在李玄度的胸膛上,长发凌乱,衣不蔽体,就在怀卫脑袋快要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那一刻,李玄度睁眼,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扯来被衾,将胸膛上的女子连头带人全部蒙住,自己跟着翻了个身侧卧,带着她滑躺下去,用身体挡住了她。 菩珠贴着李玄度躲在被子下,大气也不敢透,听到怀卫又嚷了起来:“四兄你竟自己在睡觉?阿嫂呢?她不在你这里?昨晚你带她出去,她就没回来!早上还不见她人!我担心死了,她去了哪里?你快起来去找她呀!” 李玄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悦:“她还在睡觉!你莫吵醒她,先回去,等下我就送她回西苑!” 怀卫这才留意到了床的里侧仿佛还有一个人,想必就是四嫂了,松了口气,噗噗地拍着帘门让李玄度打开,口中抱怨:“在你这里,你也不早说,害我担心了一夜!你快让我进来,我找阿嫂有事!我请她教我击鞠!” 李玄度冲着外头喊骆保。 骆保睡在侧旁的一顶小陪帐里,一大清早怎知会有不速之客,刚起身,还在穿衣,听到了动静,赶紧钻出来,看见小王子在那个阿六的跟随下竟跑了过来,连裤带都来不及系好,端着就奔出来阻止,却还是迟了一步,小王子已是趴在秦王帷帐的门前,身子虽没进去,脑袋却早就挤了进去。 骆保听到秦王呼自己的声音,心里暗暗叫苦,赶忙上去,将小王子给拽了出来,哄他先回去。 怀卫是个急性子,昨晚就想等菩珠回来让她教自己击鞠,一直没等到人,连觉都没睡好,一大早心急火燎地再次找来,发现阿嫂原来和四兄睡在一起,中间居然没有羊,虽还懵懵懂懂,却也觉得他二人很是亲密,闷闷不乐,加上还没说事,哪里那么轻易就肯走,摇头道:“我就等阿嫂一道回!” 过了一会儿,菩珠从被子下慢慢钻出头,见怀卫的脑袋已经缩了出去,松了口气,知他还在外头等自己,又看了李玄度,他的表情还是不大高兴。 一个是还不大懂人事的小孩,一个是成年的男子。 当然要顾着怀卫多一点了。 菩珠朝李玄度安抚地笑了一笑,随即坐起来匆匆穿衣,梳通凌乱的长发,借了一支他的男子发簪,简单绾好头发,正要再披上自己那件遮身的紫银泥绣长帔,忽听他道:“等等。” 她转头。 他从床上翻身而下,拿起他的一件衣裳,朝她呼地掷了过来。 菩珠一把抱住了。 李玄度道:“穿上。” 菩珠明白了。他是嫌自己身上的这件罗衣太过单薄,不足以蔽体。 倒也是。虽还有一件长帔,但保不齐路上被风吹开。 她在罗衣外套上他的衣裳。太肥大了,只能将衣袖往上卷,再将腰襟折叠上提,用衣带系住,这才不至于拖在地上。穿好后,在外面披上自己的帔子,便全遮住了,系好襟带之后,她低头检查了下,觉得应当可以出去见人了,于是看向李玄度。 他也正在穿着他的衣裳,因为一侧手臂不便,动作显得有点笨拙。 菩珠忙上去,帮他穿衣系带,待两人都收拾好了,听到怀卫在门口和骆保说话的声音,转头低声问道:“走了?” 李玄度看她,不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就走到他的面前,双臂又攀住了他的肩背,哄道:“我先走了。” 他还是没反应。 菩珠心里直叹气。 如此喜怒无常,简直比怀卫要难哄一百倍,一千倍! 她想了下,又踮起脚尖,唇贴到了他的耳畔,低声说:“晚上你再来西苑呀,我等着你。” 他望了她一眼,见她含笑凝视自己,神色终于松动了些,迈步领着她出了帷帐。 骆保正拦着怀卫,好说歹说,快磨破了嘴皮子,就是轰不走他,心里正着急,忽见帷帐帘门开了,秦王带着王妃从里头走了出来,偷窥秦王表情,好似并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快,这才吁了口气。 怀卫总算看到菩珠露脸,唤了声阿嫂,高高兴兴地跟着她回去。 太阳仍未升起,道上人影稀落,菩珠带着怀卫被李玄度送回到了行宫,他今日有事,未入,直接走了。菩珠回到西苑,李慧儿也在等着她,见她回了,十分欢喜。 菩珠答应了怀卫的请求,说午后教他,打发了人,泡了一个香汤热澡,出来后,实在是乏,想去睡觉,偏偏胡贵妃那边又打发人来叫她,说和端王妃在商议回去后如何在宫中组织一支新的露樱时常作训,以防下回再遇这般挑衅事件。 菩珠躲不开,只好过去,坐那里听端王妃和贵妃几人兴致勃勃高谈阔论,挨到午膳时分,一并用了膳,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怀卫和李慧儿又已经整装待发在外头等着她了。 菩珠不忍让他二人失望,勉强打起精神,换了衣裳,带着二人与挑出来的几名婢女去了马场,指导击鞠。 可怜她全身还酸痛着,尤其是腿根之处,根本没法像平常那样骑马了,磨蹭如同受刑,撑着翻身上了马背,教了几个基本的动作,传授完要领,实在撑不下去,让一个擅长击鞠的随卫继续教,又叮嘱怀卫待在马场不要乱跑,自己先回去睡觉。 她一沾床和枕头便睡了过去,睡得昏天暗地,待终于睡饱醒来,发现日头西斜,居然快要傍晚了。 她感到精神终于恢复了些,起身后,问怀卫和李慧儿,得知还没回。 菩珠便去马场接人,没想到刚到马场的门口,就见李慧儿匆匆奔出,看到菩珠,焦急地道:“阿婶,怀卫不知去了哪里。方才还在的,我自己去学骑马,回来他就不见了,马场里都找遍了。” 菩珠吃了一惊,匆匆入内,唤来那个受她指派时刻跟着怀卫的阿六问详情。阿六跪地说,小王子一直在玩击鞠,方才他内急解手,就这么一个空档,转个身,回来就不见了人。陪小王子玩碌募父鏊嫖酪裁豢吹剿人去了哪里。 菩珠立刻命所有人再去各处寻找,忽看叶霄从马场外奔入,一时也来不及想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倒是立刻想到了李玄度,忙迎上去,叫他去寻李玄度,帮忙找下怀卫。 叶霄很快去了。 李慧儿十分自责,眼眶泛红,菩珠安慰她,说怀卫应当只是顽皮悄悄去了附近哪里玩耍,一时忘回罢了,让人先送她回西苑休息。 送走了李慧儿,菩珠才真正感到无比的自责,怪自己不该回去休息,内心更是恐慌,心乱如麻。 怀卫到底去了哪里? 前世在这场秋A之前,他在京都便已不幸遭遇了意外。 这辈子她时时提醒怀卫,勿要和韩赤蛟走近,终于过了那个生死时辰,没想到现在又不见了人。 她联想起昨日鲁≈上,怀卫和韩赤蛟在一起观球,见自己这边赢了,两个人兴奋得大喊大叫。当时看着关系又变得亲近了起来。 怀卫知道自己不喜韩赤蛟,莫非怕她说,就趁她不在,偷偷去找韩赤蛟玩? 难道这辈子,怀卫的命运还是无法更改,竟在这里,如此送在了韩赤蛟的手? 菩珠被这个念头给吓得不轻。 傍晚需添夹衣的秋凉天气了,她的后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急忙唤人再寻韩赤蛟,很快得到回报,韩世子不在,下人道他去了鹰犬房。 鹰犬房位于离宫之西,为避声扰,两处距离有几里的路。从马场的后门通出去到鹰犬房,恰有捷径,是一条多年前离宫建起来时便有的小路,除了往返这两处的奴仆,平日不会有人经过,经年日久,已经成了野径。 身边之人包括王姆在内,方才全被打发去寻怀卫了,只剩那个黄老姆不走。她见菩珠出去,立刻跟上。 菩珠正心乱如麻,也来不及和她计较,随她了。 她沿小路往鹰犬房赶去,身后黄老姆紧紧跟随,行至一半,忽然听到前方野径旁的一从灌木之后,飘出一阵说话的声音。 是一对男女,那声音她也不陌生。 居然是南司将军沈D和长公主李丽华! 李丽华的声音随风隐隐入耳,听起来似在调情。 菩珠一下停了脚步,示意那个黄老姆噤声,不敢再走动,怕脚步声惊动那两个人,看到近旁有块巨大野石,无奈只能轻手轻脚避到了野石之后,心里盼望那二人能快点结束。 从上半年起,李丽华在京都中就已暗约沈D数次,奈何他一直借故,避而不见,心中渐渐不忿。今日得知他去了鹰犬房,特意等在附近,方才将人拦住,引到了这里。 她笑道:“沈将军如今了不得了,我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这就罢了,是我没排面。只我听说,太皇太后千秋节时,我的蛟儿有一夜出城,回来稍晚些,竟也被你的人给拦在了城外。沈将军好大的官威!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看来如今,连积善宫太后的脸面都压不住你了?” 沈D诧异:“竟有这等事?我一无所知。长公主放心,待回去了,我查问下,必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顿了一下:“长公主寻我,若是为了此事,我记下了。我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李丽华命他站住,笑容渐渐消失,道:“姓沈的,你别忘了,你的南司将军之位是如何得来的!你当初受到举荐,多少人都盯着这个位子?你的前任是何人?那是姜毅!你却是何等的家世,能去匹配这个位置?他们借你与你叔父的关系,以恐内外交通为由加以反对。若不是你寻了我,我托人替你上折辩白,你如何能有今日?” 她冷笑了一声。 “如今用不到我了,便就变了嘴脸。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你的野心,可远不止做一个区区的南司将军!你的叔父固然受陛下宠信,可惜再受宠,也不过一个阉人而已!宫廷内外,只有我能帮你。你如今翻脸不认人也就罢了,须有限度。哪日真若惹恼了我,你等着瞧,我不会令你好过!” 沈D目光转为阴沉,语气却是如常,恭敬地道:“长公主只怕是弄错了,沈某能有何野心?不过指望凭了一点苦功,步步升迁,日后得以光宗耀祖而已。倒是长公主你,沈某提醒你一句,你莫以为你和姚家交好就能笼络太子。日后太子要靠的,还是上官家,你却是上官家的眼中刺,连陈家也与你敌对。人无千日好,长公主如今是风光,但却不见往后。沈某也非忘恩之人,故提醒长公主,大家客气些,往后还是有来有往。沈某若有能助力的地方,必会为长公主效力。但仅此而已,你莫再纠缠于我,免得令我为难,不知当如何面对韩驸马才好。” 李丽华一张粉面变色,待要发作,对上对面这男子投来的两道冷漠目光,心思转动,一下又没了底气。 他如今羽翼丰满,已是用不到自己了,故翻脸不认人。但她却确实如他所言那样,往后的前景堪忧。 等她母亲陈太后去了,有朝一日,若是太子顺利登基,上官家和陈家必定不会放过她。韩荣昌和她早离心离德,也指望不上,到时候靠着姚家那一拨人,她不认为自己能侥幸逃脱清算。 退一万步讲,即便侥幸躲过了清算,往后她也只是一个失了势的大长公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她看多了京都之中那些曾辉煌却又转眼大厦倾塌的贵族世家。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落到那样的地步,简直生不如死。 她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帮眼前的这个男人实现他的野心,除掉她的亲侄儿李承煜,另外扶持能亲近自己的李氏后嗣登基为帝。 她不能和他翻脸,更不能得罪他。 李丽华很快打定主意了,脸上重又露出笑容,娇笑道:“瞧你说的,何必如此见外?罢了,我也知你事忙,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不送。” 沈D目送长公主的身影渐渐远去,在原地立了片刻,转身也离开了。 菩珠手心里已经出了一把汗,终于等到人都走了,确定那个沈D也已离开,消失不见,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急忙从石后出来,沿着小路继续匆匆往鹰犬房去。 她拐过一簇树丛,抬眼看见鹰犬房就在前方不远了,这段路面却有些泥泞,心中发急,也不管不顾,踩着石头踏了进去,走了几步,抬起头,整个人定住了。 就在前方的野径之上,沈D竟如幽灵一般现了身,仿佛方才一直等在这里,在等什么人似的。 他今日和李丽华的对话,说实话即便被人听到了,也无大碍。 但菩珠想起了那日澄园之事,禁不住心脏一阵狂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左脚地鞋踏入泥泞,抬脚之时,脚上那只云头绣鞋陷入其中,掉在了地上。 沈D已经朝她快步走来,转眼到了近前,视线扫向她身后的黄老姆,开口道:“你先退去!” 这老货仿佛以前和他认识,竟一声不吭地后退,转眼不见了人。 菩珠手紧紧地攥成拳,双目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紧张万分。 李玄度不在她身边,她落单了。 他是不是趁机要杀她灭口?毕竟他为了保守他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那夜连宁寿公主的傅姆都直接杀了。 自己该立刻大声喊救命,还是转身掉头跑,亦或努力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看有没希望能让他相信自己对他没有任何的威胁? 到底怎样,逃生的机会才更大些? 菩珠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步步地朝着自己逼近,脑子里不停地思索,正紧张万分之际,却见他缓缓地蹲了下去,伸手将自己那只不慎陷入泥泞的绣鞋拔了出来,拿在掌心,仿佛在打量。 这本就诡异了,片刻之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竟用他身上官袍的衣角仔细地擦拭绣鞋,将沾在鞋底的淤泥尽数拭得干干净净,这才将鞋托到了她的裙裾之前,抬头朝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有幸于此偶遇王妃,能为王妃效劳,沈某万幸。王妃可否抬足,容沈某为王妃穿回绣鞋?” 章节目录 第 64 章 他这是何意? 菩珠居高俯视着蹲在自己脚前手托绣鞋仰面含笑望来的沈D, 除了比方才更深的恐惧,意外、厌恶、不解, 种种情绪,瞬间亦是涌上心头。 她自然不可能如他所言,容许他替自己穿鞋,僵硬地立着和他对望了片刻,很快便决定放弃呼救或者逃走的念头。 这里虽离鹰犬房不远,但小路两侧皆为原野,荒草离离。能看到远处军士那影影绰绰的活动的身影, 但还是太远, 恐怕喊破喉咙也不会引来救兵。 何况,此人如此现身, 明显方才是觉察到了自己,特意等着,又怎可能会给自己呼救或者逃走的机会? 看他这副模样, 也不像是要立刻就杀人灭口的样子。 这种感觉令她终于镇定了些。见他还那样蹲在脚前面带微笑,与其说是在等她伸足,倒更像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便极力稳住神,用该有的符合她王妃身份的端庄而持重的语气道:“不敢。请将军放下鞋,我自己会穿。” 沈D缓缓地站起了身,一只手却依然握着她的绣鞋,若无其事地继续微笑道:“看来沈某与王妃颇是有缘。前次澄园过后, 今日竟又如此偶遇。” 菩珠听他开口便提澄园,似另有所指, 心略略一紧,很快便道:“沈将军, 方才我只是无意路过,无心也无意你的私下之事。之所以隐身,是为避免尴尬。相信若是易地而处,将军应当也不会贸然现身。若是冒犯到了将军,还望见谅。” 她看了眼那只还在他掌中的鞋。 他一手依然握着,非但丝毫没有要还她的意思,竟还摆了摆另只手,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道:“王妃不必挂怀,于沈某小事而已。论冒犯,亦是沈某冒犯王妃在先,竟叫王妃被迫听了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事,辱王妃清听,沈某当向王妃致歉。” 菩珠面上镇定,联想到前世此人给她留下的阴影,心中的惊骇和不安愈发浓重。 他到底意欲为何? 相较于她僵立的身影,沈D却是自若无比,继续又道:“上回澄园失火,令王妃受到惊吓,我极是过意不去。只是后来事忙,更怕被视为冒昧,也就未再登门谢罪,但始终耿耿于怀,今日既恰好面见,容沈某再次赔罪。” 菩珠淡淡道:“沈将军何必客气,当日之事,于我早就过去了。” 沈D道:“当日之事,王妃这里既过去了,自是好事,我闻之欣慰。但实不相瞒,于我,此事却还没有过去……”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菩珠听他又将话题绕回到了澄园,心跳再次加速,更是明白了过来。 他必是在试探自己。果然,听到他又继续道:“澄园失火之后,我便深受困扰,困扰之源,不在别人,在于宁寿公主。那老傅姆于积翠院不幸罹难,公主认定乃是被人所害,催我给个说法。我不敢不遵,查遍地方,本只为交差,未料竟真的叫我有所发现――” 他顿了一顿,一双深目凝望着她。 “王妃知我发现何事?积翠园失火的次日,我竟在院中发现了一双足印,距此推断,院中当时另外有人,被困火场,竟叫她想到了从院墙的排水沟洞中脱身的法子。如此机敏,我倒颇为佩服。可惜百密一疏,她却不知自己留了一双足印。我当时仔细比对,断定是位女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若无心地慢慢把玩着手中捏着的云头绣鞋。 “当时那女子既在火场,想必即便不是杀人凶手,应也脱不了干系。我后来又想起一件事,当夜积翠院失火之时,沈某于火场边偶遇了王妃。故沈某斗胆,能否问一声,王妃当夜在附近可有留意到任何的可疑之人?” 他说完,一双深目暗光闪烁,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菩珠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她之前的担忧并非是多心。 果然这个沈D早早就疑心自己当时也在院中。但竟隐忍不发,直到今日才旁敲侧击地试探。 他方才之所以要帮自己取鞋,还拿在手上翻转良久,原来竟是为了比对当日她留在那地方的足印! 疑虑之重心机之深可见一斑,而观察的细致和心思的缜密程度,也是令人意外。 菩珠知自己没法否认了,暗咬银牙。 “沈将军既挑明,我便也不隐瞒。确实当时我在院中,只是凑巧路过被困罢了,后来所见之种种,亦非我之本愿。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沈将军,当夜我并未听到任何不该我听的话。” “以将军之精明,自己可以去验证一番。我当时站的位置,距将军至少数十步,如此之远,我怎可能听到窃语?至于将军你的隐私,我方才亦讲,我既不关心,更无兴趣。那一夜的那个老傅姆亦是被火烧死。这全都是天意,也是命数。” 沈D微微眯眼,盯着她,似在度测她的话语。 菩珠渐渐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惊惧了。 她直接对上了沈D两道审视似的目光,亦凝望着他,用着重的语气说道:“我很惜命,亦认命,从未想过去做试图逆天的愚蠢之事。我对现状很是满意,别无所求,只想安安稳稳一直这般保持下去,我便心满意足。” 远处的古原尽头,夕阳若血,乌金就要落下地平线,耳边是晚风阵阵吹拂野草的声音。在浓重的暮光之中,菩珠听到沈D忽地压低声道:“李玄度呢?你和他,到底是何关系?” 菩珠一怔,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发问,很快道:“你何意?” 沈D眺了一眼方才那个黄老姆避开的方向,低声道:“你可知此老妇为何人?沈家老奴,我叔父幼年的乳母,几十年前就随他一道入宫为婢了。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有些事不必亲眼所见,能见到些蛛丝马迹,便也能知道个大概。实话说,叔父口风紧得很,只对皇帝一人效忠,但看到宫中将如此一个老婢赐给王妃,我便能猜到些隐秘了。” 他盯着菩珠,一字一字地道:“敢问王妃,你是否我叔父,亦或应当说,是陛下派去,刺探李玄度之人?” 菩珠看着面前的人,紧紧地闭唇。 沈D再次开口:“佐证不止如此。我也曾去查过,王妃你在河西之时,身边另有位老姆,与王妃相依为命,她却在你大婚之前被家人接走去享福了。这原本天经地义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但先有黄老姆,再有这事,凑到一处,未免也就过于凑巧了。” 他望着脸色微变的菩珠,平日那阴沉、一张永远都似木无表情的脸,此刻双眉舒展,显然满意于自己的言语对她造成的巨大震动。 “王妃,我对你可谓坦诚至心。怎样,你就没有半句话说?” 他慢条斯理地道,盯着她,薄薄的唇畔露出了一丝微笑。 菩珠确实心惊不已,为这个人的可怕的精明和那堪称睿智的洞察力。 也难怪前世最后让他翻云覆雨,将整个朝廷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似他这样的人,自不会做无用之事。他此刻大费口舌和自己说了这么多的话,到底是何目的? 菩珠想起了从前郭朗妻和自己的那一番对话,心微微一跳,顿时生出了一种拨开云雾的豁然之感。 倘若没有猜错,沈D应当也是想把自己当做他的一双眼目,为他所用。 在李玄度的眼里,她是皇帝派的探子,又背叛皇帝,唯利是图。 在她看来,李玄度不过也只是她实现心愿的一张跳板。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一条心。 她如今已经树敌良多,不想再多一个似眼前这人一般可怕的敌人。 适当的示弱,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忍住心中翻腾着的厌感,在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之中,朝他微微一笑。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人露出笑颜,星眸皓齿,明艳无双。 她轻声道:“沈将军怎么想是你的事,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看向自己那只还在他掌心里的鞋。 “劳烦你把鞋先还给我,如何?” 沈D似是一怔,随即回过神,非但不还,一双望着她的目光愈发闪闪,亦轻声道:“王妃,沈某实是为你的处境担忧。陛下那边,走狗烹的道理,以你的聪慧,自是不用我多说了。至于李玄度,以他的谨慎和这些年经历的变故,他怎会将你视为心腹?” 他顿了一下。 “非我人后搬弄是非,只是不想你蒙在鼓里罢了。萧氏嫁我之前曾是他的未婚妻,这一点我料王妃已经知道。但另有一事,王妃恐怕还是不知。当年他若不是出事被囚,除了萧氏,另有一位佳人,亦是要嫁他的……” 菩珠心暗暗一跳,看着沈D。 沈D笑了笑,续道:“那位佳人便是他的阙国表妹,据我所知,他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当时之所以没立那位阙国表妹为正妃,乃出于宗族血统的考虑。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那位表妹,如今已是大龄,却依然未嫁。试问,李玄度日后怎可能与你同心?” 菩珠冷着脸,不说话。 “王妃,你便如同赤足行于刀山,而下有火坑,你却一人独行,我为你担心,不但脚要受伤,一个不慎,若是跌落下去,只怕尸骨难寻,谁会怜惜于你?” 菩珠因他这话而笑,但却未拿正眼瞧他,只从眼角睨了他一眼:“怎的,我听沈将军的意思,莫非你竟要做那个怜惜我之人?”语带讥嘲,却又引人遐想。 沈D丝毫不以为忤,凝视着她道:“我对王妃的父祖向来敬重,与王妃更是无仇无怨,即便先前澄园之事存了小小误会,如今也是澄清。前日那场击鞠竞赛,我更是有幸全程目睹王妃的马上英姿,先不论别的,仅论敢站出来担事一项,王妃便就不知令这世上多少须眉汗颜,更不必说那些自命高贵实则一身鲍臭的妇人了。” 他握住手中绣鞋,用修长的五指在掌心中带着慢慢地转了一圈,随即一把捏住,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带笑的一张芙蓉娇面之上,缓缓道:“沈某很是欣赏王妃,亦同情王妃之遭遇。只要王妃赏面,我沈D不但甘为王妃拾履穿鞋,从今往后,必也将护着王妃过这刀山之路。” 菩珠至此,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沈D不会杀她,她性命是无碍了。 这一幕,也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前世李承煜死后,面前这个杀了她丈夫的男子便就多次来她最后的退处万寿宫,对她说着这般类似的甜言蜜语。 这一世,这个人再次对自己表露出了这样的念头,菩珠倒没觉意外,但延自前世的存于心底的那种不喜,到底是没法消除。 话说得动人,不过只是男人的占有欲罢了。似沈D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暗之人,若真丛了他,日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前世,即便后来沦落到了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她都没法克服心底对这个人的抵制和抗拒,始终未曾委身于他,何况是这辈子? 世上男人都一样,包括李玄度,自然还有这个沈D。 什么欣赏同情,四个字,“见色起意”罢了。何况,她岂会不知,除此之外,他不过就是想利用她为他所用罢了。 她裙裾之下的一足,此刻还光着,踩在地上。 她依旧微笑:“将军善意令我感动。只是蒲柳之姿,更无大用,怕无所回报,将军日后失望。还是请将军先将鞋还我罢,不敢令将军为我行这等奴仆的下贱之事。倘若传出去了,怕有损将军威名。” 他盯着菩珠,目光闪烁。 头顶的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天将黑。 菩珠不知对方到底会如何反应,不禁再次紧张,心中又担忧怀卫,急着要走,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略一迟疑,鼓足勇气,决定赌上一赌。 她伸出手,正要径直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飞快地转头,看见暮色之中一人纵马而来,那身影渐渐明晰,很快就看清楚了。 李玄度,竟然是李玄度来了! 菩珠整个人刹那间彻底放松了下来,来不及奔向他,便见他纵马到了近前,一个翻身下来,大步走来。 “殿下――” 她唤他,声未落,发现他的视线射向沈D依然捏在手掌之中的她的那只绣鞋。 菩珠心底忽地掠过一缕不祥之兆,闭了口,略带不安地看向他。 李玄度神色平静,伸手将那只绣鞋从沈D的手中取回,走到了菩珠的面前,蹲下去,也未开口说话,只仰面,朝她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探入她的裙底,摸到她的赤足,将鞋套了上去。 帮她穿好了鞋,他方站起身,转向沈D。 沈D已是后退了几步,恭敬地道:“沈某方才于此偶遇王妃,见她足陷淤泥,鞋履掉落,不便行路,遂上前为她效微末之劳。” 李玄度神色若水,负手而立,看着他。 沈D解释完,见他不搭腔,也不在意,神色镇定自若,朝他拱了拱手,望了一眼菩珠,转身而去。 菩珠心中感到乱糟糟的,见沈D走了,急忙对李玄度道:“殿下你莫误会,确实是偶遇而已,详情晚些我再和你解释。我来鹰犬房是要寻怀卫,不知他有没和韩赤蛟一起……” 李玄度一语不发,丢下她朝鹰犬房大步而去。 菩珠一愣,忙追了上去。 韩赤蛟刚和尉迟胜德等人从鹰犬房里说说笑笑地出来,得知菩珠找自己,眼睛一亮,急忙上来,待听到是问怀卫下落,摇头说不知,道自己今日并未见过他的面。 原来是自己错想了。 既不在这里,怀卫又能去哪里? 眼看天就黑了,再找不到,万一…… 菩珠不敢想象那种可怕的结果,愈发焦惶,又感到恐惧,忍不住眼睛便红了。 韩赤蛟摸了摸脑袋,呆呆地看着她。 李玄度终于开口:“他两条腿,不会走远。围场方圆几十里,这几日动静不小,能跑的野兽早跑光了,便是走远了,想来也无大碍。且马场附近草木幽深,或许进去了寻不到路被迷住也有可能。陛下已知道消息,派人再次搜索。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回去就有新消息了。” 菩珠拭了拭眼角,低头匆匆赶回马场,行到一半,看见骆保正兴冲冲往这边跑来,满脸笑容,见到自己和李玄度,高声喊:“殿下,王妃!好消息!小王子找到了!” 菩珠狂喜,提裙奔向骆保,到了近前问详情。 骆保道:“是在马场边的一道滑坡谷底下找着的!说是休息的时候,看见草丛里有只兔子蹦出来,就去追,追进林里,不小心滑下了坡,卡在下头一段树杈的缝隙里,卡得太紧,他自己出不来,喊了没人听到,也是心大,竟就那般挂在树杈上睡了过去。方才醒来又喊,恰被叶霄听到,叫来人用绳子捆腰,攀爬下去救上了人。小王子福大命大,无大碍,就扭了脚,腿上擦破了些皮肉,这会儿已回了行宫。奴婢怕殿下和王妃担心,先就过来禀告了!” 菩珠这才彻底放下了心,立刻赶回到行宫,入了西苑。 确实如骆保所言,怀卫并无大碍。太医已替他治过外伤,贵妃、李丽华和端王妃等人都在,围着他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话。 怀卫嘴里啃着一只肥油油的鸡腿,腮帮子鼓鼓,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话,忽然看见菩珠奔进来,怕她责备自己淘气,立刻嚷道:“阿嫂莫担心!我好得很,挂在树上睡了一觉,肚子饿!” 菩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贵妃和长公主再安慰几句,各自有事先退了出去,最后剩下端王妃还没走。 端王妃颇是喜爱大长公主的这个混血儿子,见他忙着狼吞虎咽,怕他噎住,喂他喝汤。 怀卫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个饱嗝,忽见李玄度进来,顿时想起今早他和阿嫂搂着睡的一幕,中间竟然没有小羊!又想起以前本来是自己要娶阿嫂做王妃的,最后竟叫他给抢走。 发呆了片刻,心里不甘,灵机一动,道:“阿嫂,我腿受伤了,疼,晚上要是睡不着觉,阿嫂你陪我好不好?” 端王妃看了眼沉默的李玄度,笑着摸了摸怀卫的脑袋,哄道:“婶母无事,晚上婶母陪你睡觉,不要打扰你的四兄四嫂。” 怀卫不吭声,可怜巴巴地看着菩珠。 菩珠正想答应,忽然想起李玄度,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是面露微笑,对端王妃道:“无妨,怀卫今日受惊,让她照顾他更好。” 端王妃见他一口答应,也就作罢,抱着怀卫又疼了片刻,想起自己那个腿脚也坏了的端王,便起身告辞。 菩珠送端王妃回去,回来,发现李玄度已走了,便先照顾怀卫休息,陪到戌时末,他才终于从兴奋中安静下来,睡着了。 折腾了这么一个白天,菩珠又乏又累,沐浴过后,上了床,仔细地想着傍晚遇到的事情。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李玄度还有一个至今在等着他的阙国表妹! 她曾经好奇,前世的后来,李玄度到底娶了哪家女子为妻,立她为后。 现在她知道了,必是他这位来自阙国的母系表妹。 青梅竹马,多年守望,之前因为特殊缘故,不得不劳燕分飞,后来在他人生低谷之时,还是母系之人全力支持着他。 如此的深情厚谊,无论从家族还是个人而言,那位阙国表妹于他,在心里必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不娶她,娶谁? 再想这辈子,倘若不是阴差阳错,自己成了他的王妃,日后他要娶的女子,必定也是他的表妹。 一对神仙伉俪,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罢了。 她心中泛出一股酸溜溜的颓丧感,但很快,这种不该有的情绪,不但被她迅速驱逐而去,心底也更加警铃大作。 她的目标不是和李玄度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并且,以前还以为没人有资格和她争夺将来的皇后之位。 现在才知道,她又错了。 不但有人,而且实力强劲。 可以这么认为,倘若这辈子李玄度还是最后的赢家,她原本最担心的他翻脸不认人的戏码,将极有可能发生:废了她,改立阙国表妹为后。 菩珠被这个念头弄得指尖发冷,心惊肉跳。 她暗自咬紧银牙,又回忆着沈D和李玄度二人巧合,相继蹲在脚前为自己穿鞋的那一幕,禁不住心烦意乱,再想到李玄度今晚未等她回,先便离了西苑,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倍加强烈。 不行,她得立刻去找他。 傍晚在他到来之前发生的事,当然不能全部都告诉他。但有些可以说的,还是尽快和他说为好。 这是自己向他展示的一种态度。 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立刻坐起来,下榻,开门,命人入内,服侍自己穿衣梳头。 她必须先把李玄度给弄服帖。不指望自己能取代阙国表妹在他心里的地位,这个目标不现实。但把后院维持稳定还是有可能的。也只有后院稳定了,她才能再去想别的。 哄好他,这就是她目前的第一要事。 章节目录 第 65 章 菩珠收拾好自己, 系上长帔,从侧门出了行宫, 在夜色的掩映下,再次来到那座今早她刚离开的帷帐。 她没有想到,居然扑了个空。 骆保告诉她,秦王被太子殿下连夜召去,临时顶替了陈祖德,参与两军作训的计划。 如前所言,朝廷兴师动众率数万人北上来到围场, 除了举行秋A大典, 另一项重要的内容,便是进行军队的操练和作训。 这一回自也不会例外。 秋A已进入后半程了。从几天前起, 一万精选而出的人马便拔军到了划定的训场,分作两支军队,谁能抢先抵达预先择定的一处拟作城池的山坡, 便视为胜。 这两支参与作训的军队,一方镇帅为太子李承煜,另一方为大将军陈祖德。 明日便是正式的争战演练了, 到时候,皇帝陛下也将亲临训场观看兵演,没想到大将军今日突然身体不适,空出位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能够顶替的人, 最后还是太子开口,举荐皇叔秦王李玄度, 得了皇帝的准许。 “殿下方被传去不久,与王妃前脚后步。今夜应当要与将军们举行军事会议, 回不回也不知道……” 骆保知这位王妃不喜自己,小心地看她脸色禀话。 菩珠大失所望。 人都已经到了,也就入了帷帐。她闷闷地呆坐片刻,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入骆保,命将书案搬开,将床挪到书案的位置之上。 骆保昨夜在近旁的子帐中听了一夜墙角,纵是个从小便入了宫的阉人,一向心无杂念,亦听得是面红耳赤整夜失眠。待今早王妃走后他收拾地方,发现连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竟也一片狼藉,皆非原位,心中便暗暗怀疑昨夜这书案是否另作了他用。此刻得到如此吩咐,怎敢发问,当即叫来另一名随侍,两人一道搬走书案,又将床挪到了王妃指定的位置,忙碌一通,才算完事。 …… 李玄度接到上意,当即更衣,随意带了一二随从便往训场,行在路上,身后传来马蹄的疾驰之声。 竟是叶霄追了上来。 他下了马,快步上前低声道:“听闻殿下临时领命要入训场。卑职恐殿下要用人,故追上来,时刻听命于殿下。” 李玄度道:“你随我多年,知不知何为服从上命?” 叶霄一顿。 他岂能不知秦王的意思? 傍晚因小王子走失,他见王妃焦急,便现身询问,得知情况后,怕小王子出事,当时领了王妃之命,离开匆匆去找秦王。 当时秦王就已经不快了。叶霄心知肚明。 傍晚的离开,是他疏忽,未能做到如秦王所言的那样,在她每日回西苑之前,寸步不离地保护王妃。 但此刻他追赶秦王,却是特意为之。 王妃固然重要,但说实话,在他的心目之中,秦王安危才是第一。 入训场代替陈大将军不是小事,加上秦王身份敏感,处境尴尬,他怕其余人不足听用,所以又追了上来。 听到秦王开口第一句便是如此的质问,他并无多大的惊慌,只低声道:“卑职想着殿下这边可能更需人手,故斗胆违命。且卑职走之前,已另派人守护王妃了。” 李玄度冷冷地道:“我既叫你于秋A期间保护她,这段时日之内,纵然天塌,哪怕你听到我身死的消息,你亦不能离她半步。你随我多年,有些话我不便说得太过,我以为你应当明白的。” 这话说得极重了。 叶霄汗涔涔羞愧不已,低声应是,当即转身疾步而去。 李玄度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入辕门,出示身份过了岗哨,径直来到营房的一顶中央大帐之中。 这里便是此次作训的指挥中枢,帐内灯火亮如白昼,太子李承煜正与和明日作训相关的双方一干指挥人员立于一张大沙盘前论战,忽听卫兵禀秦王到了,抬目果然见他入内。 他分开众人,亲自迎了上去,笑道:“陈大将军身体突然不适,明日乙方不能群龙无首,有人举荐皇叔,道皇叔可运筹帷幄,能决胜千里,孤深以为然,代替大将军乙方帅位之人,皇叔最合适不过,故举荐到了陛下面前。知皇叔与婶母新婚燕尔,当如胶似漆,若是扰到皇叔,孤向皇叔赔罪!”说罢作揖,作赔礼状。 李玄度面露微笑,立刻以他那只未受伤的单手托住太子臂膀,阻止他作揖,说:“太子谬赞了。我无半分本事,忝列于此,乃是莫大荣幸,但愿能不叫太子以及诸位失望。”说着与那些走来和自己招呼的人一一寒暄。 见面过后,他行至沙盘前,略略看了一眼明日作训双方的位置安排,知悉了人事,接收陈祖德一方的指挥军官之后,便与李承煜道别,入了原属陈祖德的指挥大帐。 他入帐后,也无下达任何关于明日作训计划的新命令,只吩咐按照陈祖德原来的计划安排明日行动,随即拐入后帐隔出来的一块供休息的寝间,和衣卧了下去,闭目而眠。 这回作训,陈祖德为乙帅,坐镇中枢,帅下有将,由将军实际指挥明日士兵的行动,再往下,则是辅佐副将以及幕僚等一干人。 见秦王一来就吩咐照原计划行事,自己径直去休息了,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人人心知肚明,虽然皇帝陛下再三下令,双方全力争夺,不许有半分懈怠,胆敢渎职者,以军法论处。但明日的这场作训对于乙方而言,如同陪练太子,是必须要输的。而制定如何输的作战策略,却没那么简单,太过敷衍,输得明显,形同渎职,必须调度军队,作出拼尽全力的样子,让观战之人觉得是他们稍逊一筹,实力不敌太子一方,这才落败。 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困难差事,不能令皇帝失望,更不能得罪太子。 陈祖德借病脱身,走之前并未给出什么明确的作训方案,幕僚私下也是争论不休,现在继任的新帅秦王,摆明是来凑数,一来竟去睡觉了。 帅帐下的将军姓刘,乃是朝廷三品的昭勇将军,同样不想担事,见众人看向自己,索性将事推给副将,一名四品的骑都尉,自己亦借故先行离去。 这名骑都尉名叫姜朝,是姜家的远亲,从前曾在李玄度所领的北衙禁军担任职务。李玄度出事后,他出禁军,改而投军,多年磨砺,以军功升到了这个位置。今夜他从得知秦王接替陈祖德乙帅位置的消息起,心中就替秦王感到担忧,此刻事情一层层推诿,最后竟落到自己的头上,无可奈何,沉吟片刻,便叫众人先行散去,自己来到后帐。 秦王安卧榻上,如同入睡。 姜朝单膝下跪,低声道:“末将姜朝,斗胆打扰,见过秦王。殿下这些年可好?不知是否还记得末将?” 李玄度睁眸,转过脸,双目凝视着这名昔日的部将,起先并未开口。 帐内烛火投光于他面容之上,他神色淡淡恍惚,似在回忆往事,片刻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将军不必多礼。我早不是你的上司了,如今一闲散之人而已。将军请起。”说完再次闭目。 姜朝朝他郑重地重重叩首之后,方遵命从地上起身,说道:“昭勇将军亦效仿陈大将军不愿担责,将指挥之事推给末将。末将无奈,前来打扰殿下休息,若能得到殿下指点,末将不胜感激。”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睁眸,缓缓坐起,道:“倘若我记得没错,你当年颇有才干。对于明日阵仗,难道便无半点想法?” 姜朝迟疑了下,拔出腰间佩剑,走到床前,在地上划出了一张简单的地形图,指着其中一条通往那山坡争夺点的路径道:“这是一条捷径,名鹰道,若末将没有料错,太子一方必会行经此路,以期快速抵达坡点争夺胜旗。我方可在此设埋伏包围……” 他顿了一下。 “若要求败,便只能作不敌之态,待两军正面相遇,约定暗号,到时撤退,任由他们通过就是了。只是这般撤退,做派若是明显,我怕过后问责,无法交差。” 李玄度注视着地上的地形图,抬起手,示意他将宝剑递来。 姜朝急忙奉上。 李玄度握剑,以剑尖在地图西北角划了一下,说道:“我方此处有片水域,渡河可迂回抵达坡点,你下令减少设防,留给他们作通过的缺口。至于你方才预定的埋伏地,全力争夺便是,不要让他们轻易通过。” 姜朝眼睛一亮,再一想,又迟疑了,道:“殿下的这个应对之法妙极。只是末将担忧,这条水路太不起眼,知道的人不多,他们万一勘察地势有所遗漏,并无打算经此通过,该当如何?” 李玄度微微一笑:“你过虑了,军中从来不乏卧虎藏龙之辈,缺的只是能叫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而已,这次作训便是有能之人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但凡有大局观,想发现这条路径,不难。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无人想到,难道你在那边就没半个能办事的人?” 姜朝如同醍醐灌顶,大喜,对面前的这位先皇四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次跪地叩谢:“末将明白了!这就安排下去!”他从地上起身,忽又想起一事,顿了一顿,低声道:“此为殿下之策,末将不敢居功。若是部下问起……” 李玄度将宝剑倒提,递回给他。姜朝上来,双手恭敬接过,见他卷衣再次卧了下去,淡淡道:“你道是你与幕僚共议便可。” 姜朝岂不知他这些年处境艰难?回想当初鲜衣怒马,对比如今举步维艰,更是倍添感慨。压下心中涌出的情绪,恭声道:“末将明白了,殿下好生歇息,末将先去了。” 他匆匆出了大帐,将人全部召来,假意听取讨论过后,提出计策,众幕僚无不道好,通知昭勇将军。那刘将军见对策甚好,大喜,这才回来调兵遣将,连夜紧急安排明日行动。 次日巳时,旷野之上战马嘶鸣,兵甲森严,两军对垒。在双方最后争夺的坡点附近的一处地势高耸、能俯瞰全局的山梁之上,设有一观战席。 绘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大旗迎风猎猎飘展,孝昌皇帝亲自坐镇观战,此次随扈的上官邕、姚侯二人地位最高,陪列左右,其余大臣各自按照序列入座。 两军之帅因不直接参与作战,指挥位置也设在了观战席上。 太子李承煜和秦王李玄度各自一身戎衣,左右相对而坐,不时有通报军情的斥候疾步往来,送上双方的即时对阵情况。 皇帝领众人行祭天礼,随后宣布对阵开始,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作战开始不久,太子李承煜一方的信报便就送到,说按照原定计划,以一半人马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拖住对方主力,剩余人马悄悄开往之前勘察地形过后选定的一条秘密捷径。待顺利通过,最后的坡点便就唾手可得。 李承煜的心情很是不错。 为了这次作训,他精心准备,全力以赴,这几日甚至不回行宫,吃住都在军营,亲自过问每一个作战细节,可谓信心满满。 得报,他命人将消息递给令官。 令官快步来到铺在皇帝御座前的巨大沙盘前,命士兵在沙盘上标明甲军的行动路线。 上官邕与姚侯等人下到沙盘之侧,指指点点,无不点头称赞。 李承煜看了一眼坐自己对面的李玄度。 他神色严肃,正听着一个向他通报消息的斥候的传话。 李承煜按捺不住心中涌起的一股强烈的妒意,暗暗捏拳,手背之上,迸起了道道的青筋。 他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护不住一个心爱的女子,每日被迫看着她和自己的皇叔出双入对,而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这种痛苦的强烈程度,已经彻底地抹去了他心中原本还留有的幼时追随皇叔李玄度在京都中走马射猎的温情回忆了。 他现在只剩下了满腔的嫉妒和迁怒,有时甚至想,倘若自己没有如此一位皇叔,那么今日的一切,又该会是如何的局面? 就在李承煜陷入了自己的情绪,渐渐走神之际,忽然消息突变,平原野地之上,双方的对阵,发生了变化。 新的消息传来。甲军在抢夺通过一处要地之时,遭遇乙军埋伏,对方寸步不让,现双方正处于对峙。 李承煜神色微变,顿时紧张起来。 再片刻,更为不妙的消息又传来了。 原本被派去拖住乙方主力的计划似乎也被对方识破,乙军避而不战,抽调兵力,赶去增援,甲军那支陷入包围的主力陷入险境,正苦苦支撑,等待援军。 没想到战局竟起了如此的变化。方才还在称赞甲军军事安排的大臣们都静默了下来,等着后续的消息。 李承煜不禁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眺望着远处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神色显得很是平静。 李承煜勉强镇定下来,催促斥候再去探查消息。 平原战场之上,那条甲军勘定的要争夺的位于丛林中间的路径之上,人仰马翻。越来越多的甲军身染红漆。 这是阵亡的标志,代表他们只能退出战场的争夺。 甲军指挥作战的二品龙虎将军上官珧在获悉前方战况之后,得知陷入包围,前路被阻,而对方还在继续调来人马,大力阻挠。 这不在计划之内。 上官珧暴怒,更是心惊。 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摆出了如此的架势,像是要来真的。倘若自己这边失败了,最后叫对方夺了坡地,到时候,如何面对太子?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命将剩余的主力调来,作全力一搏,无论如何,必须要突围而出,哪怕只剩最后一人,只要能抢在对方之前抵达预定的坡地,那也就是胜利。 军令层层传达,传到甲军阵营的一名百长手中之时,停住了。 这名百长便是崔铉。 此次两军作训,不限兵源,除了常规军队的军士之外,禁军和羽林军也可参加遴选。 崔铉便是顺利通过遴选的其中一员,入了太子麾下,成为甲军一员。 因他此前在羽林军中过了十人突,升了一级,所以此次作战,领了百长之职,手下统领百人。 那来传令的上官是名正六品的云骑尉,见他迟迟不动,挥鞭便要抽下,没想到竟被他一把握住了马鞭,一扯,坐立不稳,一头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云骑尉大怒,爬起来命人将崔铉捆了。周围的士兵却是犹豫不决。云骑尉更是愤怒,拔出佩刀,朝着那个违抗命令的青年军官刺去,被一脚踢开佩刀,再次跌坐到了地上。回过神来,正破口大骂,忽见对方拔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神色充满煞气,不禁一惊,不敢再骂,勉强道:“崔铉,你想干什么?你这是以下犯上,公然违令!若耽误军情,叫乙军夺了坡地,你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一边说,一边大声呼喊自己的手下。 崔铉倒转腰刀,刀柄狠狠一击,那云骑尉头破血流,晕厥在地。 众人见他下手如此之重,皆吃惊。 崔铉却若无其事地收了刀,目光环视了一圈跟着自己的人,开口道:“似前方这等地形,最容易落入陷阱,乙军摆好阵营,就等这边自投罗网。昨日我便进言提醒了,你们应当也知道的,奈何人微言轻,上头没有谁当一回事。” 众人纷纷附和,胆大的开口骂上官误事。 崔铉示意众人噤声,待安静下来,说道:“你们都和我一样,出身羽林、禁军,在寻常百姓眼里,自然高人一等,奈何平民出身,在权贵眼中,算得了什么东西?今日幸好只是作训,若真枪实刀,对阵的是外来之敌,只怕全被送去枉死!我们死了,他们何曾会眨一下眼?” 众人依然沉默着,脸上却露出了不忿之色。 崔铉继续道:“我刚入羽林,你们的资格都比我老,当更清楚,羽林之中,有高级官身者,无不是高门贵子、世家子弟!我当日拼死从十人突里突围,今日也不过做了个小小的百长。你们以血肉之躯效忠朝廷,却被那些吸血食髓的世家子打压鄙视,何来一个公平的升迁机会?” 众人皆以为然,不忿愈发浓烈。 崔铉又道:“今日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前几日勘察地形,知道一条路径可抵坡点,虽要绕道,路途艰难,但比眼前这个法子,胜率更大。你们若是随我同行闯过去,抢先占领坡点,便是个绝佳的立功机会。你们放心,今日之事,若是有功,我绝不独占,若是不成,上头过后问罪,我一力承担,你们只是被迫听命!” 军士们相互对望。 崔铉年纪虽轻,但自从那日过了十人突后,在羽林军的下层便颇受拥戴。此刻听他如此发话,不少人蠢蠢欲动,剩下一些稳重些的发问:“乙军难道没有设防?” “所以才要突袭,攻其不备。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还需我多言?” 他命亲信将云骑尉的嘴巴堵住,捆了,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插入刀鞘,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太子必定求胜心切。只要最后能赢,无需计较手段!想立功的,便随我来!” 众人热血沸腾,再没有反对之声,将那个云骑尉一脚揣进路边的草丛,立刻跟随出发。 午后,双方战事一直胶着。 李玄度始终安坐,李承煜虽也貌似镇定,却心浮气躁。当又得知消息,自己这边身染红漆被迫下场的“阵亡”人数已经过半,而对方的伤亡不到三分之一,脸色掩饰不住,变得越来越难看。 消息不断传来,全都不利甲军。 看着沙盘上劣势越来越明显的甲军阵仗,太子舅父上官邕等人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凝重。 太子不断出汗。 战甲厚重,内里的衣裳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之上,就在他恼怒绝望之时,忽然这时,看到远处的那个坡点之上,升腾起了一簇红色的烟火。 烟火在空中散开,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的花朵。 这是有人夺取了坡点的标志! 顿时,看台上的众人起了一阵骚动,不顾皇帝就在身侧,纷纷站了起来,低声议论结果,猜测到底是哪一方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皇帝眺望着远处那簇红色的烟火,脸色亦变得微微凝重。 太子的手心一阵发冷,汗津津的。 他一时站不起来,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的皇叔,还是那样坐着,神色平静,并未显露出胜利者的该有的喜悦之色。 又输了。 在这样一场重要的军事作训行动中,自己竟然输给了他。 李承煜的胸膛之下一阵发闷,只觉身上衣甲沉重,压得他快要透不出气了。 山梁之下,一骑快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马头上插着的旗帜随风飘扬,转眼到了近前,奉上战果的消息。那消息一级级地传递而上,最后传到了沈皋之处。 他面露微微喜色,立刻快步走到皇帝的御座之前,大声道:“启奏陛下,甲军先行抵达,胜!” 皇帝脸上露出了微微笑容,问经过。 沈皋道:“甲军明里要过鹰道,实则是为吸引乙军主力而布下的疑阵,在成功将乙军主力拖住之后,另派了一支奇袭小队约百人,以一名叫崔铉的百长统领,绕道突袭,以火攻破了乙军西北方向的一处水寨,渡过水寨,率先抵达!” 皇帝点头,一旁的上官邕和姚侯大喜,纷纷抚掌,称赞太子安排的妙计。 沈皋转向一时还未从消息里回过神的李承煜,笑着躬身:“恭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英明,统领甲军,胜利夺标!” 李承煜心脏一阵狂跳,看着众人纷纷走来向自己恭贺,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 皇帝观战一日,有些疲乏,下令论功行赏,又亲自抚慰了一番落败的李玄度,摆驾先行回往行宫。 李承煜送走皇帝,立刻命人将那名百长带来,随即追上了正待离去的李玄度,笑道:“今日对仗,场面精彩,多谢皇叔承让!” 李玄度笑道:“太子用兵如神,最后获胜,乃是理所当然,臣不敢当。” 李承煜摆了摆手:“皇叔客气了。侄儿记得先前,侄儿曾与皇叔约定再次狩猎,前些日各自忙碌,眼看秋A就要过去,侄儿一直未忘。这几日皇叔若是得空,侄儿可否再向皇叔请教一二?” 李玄度答应了下来。 这时,一个太子随从上来传话,道那名叫崔铉的百长到来了。 李承煜面露喜色,立刻下令将人带上。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河西少年从一匹疾驰而来的健马背上翻身而下。 几个月不见,他肤色比从前愈发黧黑,面容也更加削瘦,目光却变得冷漠无比。 这张脸容之上,早不见了年初河西初见时那尚带几分少年气的稚气了。 他的身上,透着一股血的肃杀味道。 李玄度对此并不陌生。 崔铉迈着大步,行至他的面前,略略停步,垂首恭声唤了一声殿下,随即朝着太子李承煜走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 66 章 皇帝对今日的这场军事作训非常满意, 不但嘉奖获胜的甲军有功人员,亦同样嘉奖拼尽全力奈何最后功亏一篑的乙军将士。授秦王李玄度特进荣禄大夫散号, 将实际指挥作战的将领姜朝官升一级,封上轻车都尉,并封三品昭勇将军号,其余有功之人,亦分别一一有赏。 在诸多得到封赏的人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百长崔铉。这个来自河西的羽林卫低级武官, 一个朝夕之间, 一跃升为五品骁骑尉,并获武德将军之号。 他得到的勋职自然不算大, 至于顶着区区武德将军散号的人,在京都更是多得满地狗走。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子对这位新晋的青年军官非常器重, 面见之时,当获悉他便是羽林卫这两年间唯一那名过了十人突的人,竟当场解下披风, 亲手替他系上。 这是何等的荣耀。其人日后荣华富贵,自不用多说。 相比而言,乙军上下虽也得赏,连普通军士也在当夜的庆功宴上得赐酒肉,但和对面相比, 打了一场不能赢的仗,未免灰头土脸, 个个提不起劲。 天黑了下来,庆功宴还在继续。 李玄度应酬一番, 饮了几杯酒,以自己臂伤未愈,遵医嘱不可多饮为由,从庆功宴上起身,辞了太子等人,先行告退。 从营房的那顶中枢大帐里出来,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见韩荣昌追了出来。 韩荣昌脸膛通红,显然喝了不少的酒,大着舌头低声安慰他几句,骂道:“陈祖德这只老狗,不想得罪太子,又怕失脸,玩起了临阵脱逃的把戏。亏他识趣,晚上也知没脸见人,不敢现身,否则我定要啐他一脸唾沫。难为你了,这般踩狗屎的事,要你去担!” 李玄度微笑道:“何来为难?我不过谋算不及甲军,落败而已,输得心服口服。” 韩荣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坦然,摇头道:“罢了罢了,本担心你想不开。你既无事,那便最好。” 他说着,想起今日大出风头的那个原本隶属于自己部下的百长崔铉,忍不住又道:“这个崔铉,我早就听下属提起过他了,说他前次一人杀出了十人突,勇猛过人。但似这种狠人,以我多年经验来看,通常而言,心性非同一般。羽林卫这种衙门,担宿卫护从之职,职位越高,越要四平八稳。最忌讳的便是好勇斗狠,血气峥嵘。我怕我压不住他,想再杀他几分锐气,等磨砺好了再予以提拔。没想到叫他自己竟先露脸了。今日倒是有几分谋略,也有胆色。也好,似羽林卫这种世家子扎堆,混吃等死之地,也是留不下这样的人。我看只怕用不了多久,连我见了他,也要行平礼了。” 他晚上多喝了几杯,话多了起来。再回忆自己当年也曾如此顾盼称雄,如今却事事不顺,只能借酒浇愁,禁不住又感叹了起来:“这可真叫少年可畏!我们都不行了,要给后起之秀让路了……” 他话音落下,看了眼李玄度,见他面无表情,忙拍了拍他臂膀补救:“错了错了!是姊兄我不行了!殿下你还是可以的!至少新娶了位如意王妃,也算是春风得意叫人羡慕……” 他这一拍,恰又拍到了李玄度那受伤未愈的臂膀,见他似乎吃痛,皱眉,忙缩回了手:“姊兄不说了!你快些回吧,免得耽误了春宵……” 李玄度知他醉了,叫人将他扶去睡觉,自己离开,行到了一处岔道之前,停了脚步。 这一刻,面前的这片原野里,到处是点点跳跃的红色篝火。左边行宫方向,此刻灯火辉煌。 他停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去往她昨日清早离开前和他约好的西苑,转而回往自己住那个地方,走到近前,看见帘门里隐隐透出灯色,想必是骆保为迎他归来提前亮起的灯火。 李玄度掀开帘门,便感到一股掺杂了郁郁香气的暖气扑面袭来。 帐内好似燃了火盆,还有他并不陌生的那种他不大喜欢闻的花的香味。 花香本就浓郁,再烘以热气,愈发熏人。 季节已是深秋,入夜降霜,确实体感微凉,尤其住在这种野地帷帐之中,比室内更觉寒凉。 但他连冬日都从不用地龙或是火盆,何况这种季节?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暖香给熏得呼吸一闭,停在帘门口,抬起眼望了进去,果然,看见她就跪坐在书案之侧,黑发雪肤,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臂垂晕色云霞绡纱半臂,手拿一册他的黄卷,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神魂却显然不在书卷之中,不知飘去了哪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忽听门口响动,她抬起眼眸,目光一亮,立刻丢了他的道经。 “殿下你可回了!” 菩珠面上带笑,立刻起身迎他,脚步轻快。 终于等到他回了。 菩珠这脸上的喜色倒不是装的,全然发自内心。 昨晚她一个人在这里,空等一夜。这个白天他自然回不来。傍晚,菩珠在西苑听到了双方作训的结果。 这结果不用想也知道,关键在于怎么输。当得知具体经过,她便松了口气,知他肯定过关没问题了。 她急着向他解释昨天傍晚遇到沈D的意外,又怕怀卫会在西苑捣乱,隐隐也有一种感觉,因为昨天傍晚发生的那个意外,他即便回了,应也不会去西苑再找自己了。他不去,那就她来。所以让宁福看管好怀卫,不许他再溜出来,自己沐浴更衣,又来他这里等,等到天黑,她感到有点冷,就让骆保去烧个暖炉送来,怎知这阉人,竟鄙视她到了如此地步,连这都差遣不动,一开始期期艾艾,仿佛不大乐意,见她恼了,这才急忙照办,最后送来了这个取暖的火炉。炉中燃的是宫廷头等的银炭,火色蓝白,没半点烟味。 帷帐里渐渐暖了,菩珠心情才又好了起来,看着骆保烦,就赶走了他,将婢女也打发了回去,自己一个人继续等,此刻终于见他回来了,怎不欣喜,奔到他面前,发现他停在门口,眼睛盯着那只火炉,忙道:“我觉着有点冷,就叫骆保弄了只暖炉,烧起来热热的,你回来也舒服。你进来。” 李玄度终于还是没说话,走了进去。 他一回来,菩珠就有事做了,且存心讨好,自然更加勤快。先帮他脱卸去身上的战甲,问他今日的经过,见他似乎不愿提,只说句无事,怕再追问惹他厌烦,不再追问,改而问他肚子饿不饿。 “不饿。” 李玄度进来的时候就发现床和书案的位置换了,忍不住瞟了一眼。 菩珠立刻解释:“我感觉这床原来的位子不对,晚上躺着,不知哪里会钻进来风,冷丝丝的。这里就好多了,所以把位子给挪换了下。殿下你不会介意吧?” 李玄度看向她,没说什么,就“唔”了一声。 菩珠知这事过关了。 她察言观色,觉他情绪似乎有点低落,进来后就没怎么开口,几乎全是她自说自话。本想安排他先沐浴更衣,但怕他误会昨天的事还在生气,急着想解释,便倒了一盏温茶,送到他的面前,看他饮着,自己靠在一旁轻声道:“昨日我以为怀卫在鹰犬房和韩世子一起,当时很是着急,过去找人,没想到半道遇到了沈D。前次我不是和你说过澄园里发生的事吗,当时我还是考虑不到,竟在火场的院中留下了脚印,他一直在怀疑我。恰好地上泥泞,我不慎掉了只鞋,他为了比对我的足印,拿了我的鞋,随后拿话试探我。我知躲不过去,就承认了当时正在院中,但澄清我并未听到他的秘密,也不知他信了没,我正要拿回我的鞋,恰那时你就来了。” “殿下――” 她唤了他一声,转到他的面前,轻轻执住了他的一双手,眼眸凝视着他。 “当时幸好殿下你及时到了,要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度沉默。菩珠一咬牙,顺势贴到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仰面看他。 “殿下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二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脸,四目相对。 “就这些了?” 片刻之后,李玄度发问,声音轻飘飘的,也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她有点犹豫,迟疑了下,决定还是再告诉他一点当时的事,但不能全说。 一点也不提的话,就当时的那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应当有些暧昧。他若不信,认为自己在欺骗他,那就糟糕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但也不能全让他知道。就沈D那厮当时那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加诱惑,若被他知晓,万一认定是自己勾引在先,岂非百口莫辩? 菩珠轻声道:“他对我的态度,我觉着有些古怪……我当时怕极了……就盼着你能来……” 她缩了缩肩,又躲进了他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就在她心生忐忑之时,感到一只手掌轻轻地落到她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低低的声音随之在耳畔响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以后再不要自己胡乱去哪里。这里还要待几日,我叫叶霄跟着你。” 菩珠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没事了。 他显然没再生自己的气了。 她从他怀里出来,面上带笑:“殿下你累了一天,想必乏了,去沐浴吧。” 李玄度微微颔首,正要唤骆保,菩珠又道:“殿下你手臂还没好,我服侍殿下沐浴。” 李玄度一怔,看着她转身去唤骆保。 骆保入内,看了眼炭炉,又望向李玄度,欲言又止的。 李玄度道:“罢了。你送水来就是。” …… 水面袅袅地泛着淡淡的白色热气,菩珠服侍李玄度沐浴。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做如此亲密的事情。 她一边用巾子替他擦拭着后背,还有手臂,小心翼翼,避免打湿他的伤处,一边悄悄地打量着他。 擦完背后,他就靠坐在浴桶里,头微微地后仰,闭目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水气慢慢地凝结在他眉梢和睫尾,湿漉漉的面容俊美无俦。 菩珠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感到他的情绪还是有点低落,并且面带倦容。 她猜测或许是和今天的两军作训有关。 连陈祖德都避之不及的事,要他去做,难为的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这样也好,这对于她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皇帝或者李承煜逼迫他越紧,他的处境越艰难,日后鼓动他造反,也就越发容易了。 顺风顺水,他一辈子就这么厮混下去,那是不行的。 但看他这样闷闷的,面带倦色,菩珠心里也是有点不忍,想让他早点休息算了。 再转念一想,不妥。 自己现在同情他,为他考虑,日后万一自己倒霉,谁来同情她呢? 前世落得那样的结局,她记忆犹新。想他得势后不来救她报恩,还和他的表妹双宿双飞…… 哦对了。这辈子,他阙国的那位表妹也还在等着他。 前世她做皇后,豁达而大度。 这辈子自然也是如此。 只要她生了儿子,确定那个阙国表妹不会威胁她的地位,到时候自会成全他们,她冷冷地想。心里方才涌出的对他的所有怜惜之情,登时不翼而飞。 管他情绪高不高,人累不累。这个月昨晚已经浪费了过去,今晚最后一天,她再不努力,要等下个月了,那时候说不定人都已经在阙国了! 人一狠,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方才替他擦背时,为了避免沾湿衣裳,她下虽束着罗裙,但上身只留一件小衣,露着两只胳膊和一截纤腰。 如此亲近而卖力的贴身服侍,竟也没引来他半点的注意力。 菩珠从后注视着他的面容,悄悄地松开了手。 雪白的巾子从她指尖滑开,在水面起伏,犹如一朵慢慢舒展开来的花,吸饱了水,飘荡着,缓缓地自水面下沉而去。 她舒展玉臂,从后贴着他的脖颈穿过了他坚实的双肩,浸入水中,环在他的胸膛上,双手轻轻抚摩,身子亦跟着贴向了他的肩背,低头张嘴,轻轻地咬在了他因后仰而显得格外凸出的男性的喉结之上。 章节目录 第 67 章 和李玄度有点熟了, 加上有过肌肤之亲,菩珠渐渐体味到了他的一些小小的“癖好”, 譬如,喜欢她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肩背脖颈不放。 又譬如,亲吻他的喉结。 果然,随着她的动作,李玄度的眼皮子轻轻动了几下。 菩珠继续,嘴不停,手亦是不停, 在水的遮挡之下, 缓缓向下,身子亦跟着双手, 慢慢前倾,最后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桶壁和他的肩背上。 水面依然平静,袅袅泛着白烟, 水下却是暗流涌动。李玄度的神色渐渐紧绷,右手忽然沉入了水中,一把攥住她手, 阻止了她的胡作非为,随即睁眸看向她。 她面庞绯红,肌肤早被水汽濡湿了,几缕鬓发也贴在了面颊上,一双美眸湿漉漉地看着他。 “殿下怎的了?不许我这般对你吗?” 她轻声问他, 语带挑衅。 李玄度喉结滚动,闭了闭目, 手一拽,菩珠整个人似一只口袋般, 竟从后被他直接拽进了浴桶里。水“哗”的一声溢了出去,流得满地。 菩珠惊呼一声,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她被他拉了过去,几乎没什么前奏,在水下很快就被占了。 他的反应居然这么强烈,菩珠有点意外。 浴桶里挤了两个人,便狭仄了起来。她被迫只能屈着身子趴在桶壁上,手指紧紧抓着桶壁,免得自己滑下水去淹死了。 她脑子昏昏沉沉,人也仿佛被抽去了骨,和着荡漾的水波一道飘摇摆动,水波渐渐平静了下去,她却还那样趴着,十指攥着桶壁,攥得指节微微发白,直到听到身后的李玄度长长舒出一口气,慢慢松开自己,突然间清醒了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太蠢了!床都摆好位置了,那么重要的最后一步,怎就忘了哄他回到床上去? 这岂不是白白辛苦? 她简直欲哭无泪。 “殿下――” 她咬了咬唇,扭头看他,叫了他一声。 她的声音充满了委屈。这令从激|情中退潮的李玄度感到懊丧,并且自责。 今天他大约真的太累,又或者,是方才这经历太令人热血冲|动,他控制不住,竟那么快就结束了。 她显然很不满意。 李玄度望着眼前这张带着失落表情的娇面,心里涌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几分无奈、又几分甜蜜的奇怪的感觉。 他想满足她,让她高兴。 没关系,他可以再来的。 “水冷了,我抱你到床上去――” 他哑着声道,从水中站了起来,将她的身子也抱了起来,拭去水珠子,回到了那张新移过位置的床上。 菩珠方才的懊悔和失落之感,很快就消失了。 她得到了来自于他的补偿。 看不出来他本事竟那么好。这一次她终于得偿所愿,带着事后的满足和疲倦之感,抱着他,闭目很快睡了过去。 李玄度睡到深夜,醒了过来。 她还在沉睡。方才只是在他怀里缩了缩,动了一下。 他却醒了。 银炭耐燃,床前的那只火盆子还在静静地烧,火光丝丝地散着热气。 李玄度闭目,听着来自怀中这女子的呼吸之声。 他这辈子,享过了这天下最高等的富贵,也经历过这世间普通人不能想象的痛苦。 富贵宛如烟云,而痛苦却会留下它的烙印。 一时的那注定只是暂时的欢|愉纵|欲总会褪去。当身体再度放空之后,留在心底的烙印,才是他人生的永恒的主题。 从前他非常不愿去想将来,道家那豁达而超脱的关于生死的阐述,也深深地影响到他。 生何欢死何惧。 可惜他终究是凡人,修不成心中无物的道。他的母系阙国,始终是他卸不去的牵绊。 如今,他仿佛又多了一缕羁绊。便是此刻这个卧在他怀中全无心事呼呼大睡的小女郎。 不管她是如何贸然并不受欢迎地闯入了他的世界,她已做了他的妻,他也占|有了她。这是个事实。 就算养一只宠,也要为它考虑食宿和安乐。 他名为秦王,地位高贵,人人口称殿下,他能为她做什么? 有一天,他从容就死,他阙国的母系之人也继续能够安身立命,她呢?将会如何? 他的皇帝兄长留了她的性命,她转投回到了他侄儿李承煜的怀抱,继续去做她的皇后大梦。 这大约就是她最好、也最理想的结局。 她自己应当也是乐意的,李玄度猜测。 但倘若皇帝不容她这个知道了其阴暗一面的人,太子保护不了她,她将会是何等的下场? 李玄度见多了杀戮,早就麻木无感,但想到那些血淋淋降临到她这具美丽的身子上,忽觉太过残忍。 一阵他熟悉的,灼心的郁燥之感,忽然毫无预警地再次涌上他的心头,充满了胸腔,皮肤下渐渐若有针尖在刺。 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流鼻血了。 思绪却未能停息。他想到了今日那个河西少年从自己面前大步走过的身影,又浮现出了沈姓男子那一双阴沉的眼目,回忆起昨日傍晚自己见到的一幕。 男子手托绣鞋,要替她穿,这等暧昧之举意味着什么,同是男子,他岂会无知无觉? 他若是连自己的女人也不能保护…… 鼻血如注,热热地,不停地流。 李玄度猛地睁眸,望了眼床前的那只火盆子,轻轻拿开她搂着自己的一只手,捂住鼻,披衣下榻,走了出去。 菩珠睡梦中翻身,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是空的。 她醒了过来,发现李玄度竟然不见了! 接着炉火微弱的光,她看了四周。 帷帐就这么大,大半夜的,他去了哪里? 菩珠急忙套上衣裳爬下床,打开帘门探出头去,看见骆保还没睡,正和叶霄一个在值夜的手下轻声说着话,便叫了一声。 骆保走了过来。 菩珠问秦王。 骆保犹豫了下,想起片刻前秦王命他不许告诉王妃他因燥热流鼻血的事,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指了指帷帐后的那片林子。 “殿下去那边了。” 菩珠系上长帔,命他带自己去,来到了穿绕林坡的一条溪边。 原野之上,天河若水,繁星如雨。在深蓝色的夜空下,李玄度仰面躺在水边的一块大石之上,随意屈着一腿,嘴里叼着支草根,似是睡了过去。 她裙裾若莲,微微摆动,无声无息地靠近,就着星月之光,注视着他的面容,慢慢俯身下去,轻声道:“殿下怎来了这里?” 李玄度缓缓睁眸,看着她,没有回答。 菩珠立刻便有一种感觉,他的情绪仿佛又低落了,就像今夜她诱惑他之前的那个样子。 她的指尖摸了摸散着凉气的石头,柔声道:“石头冷。殿下回去睡觉吧。” 这回他倒是听话,吐掉嘴里的草根,翻身坐了起来。 “殿下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菩珠疯狂地好奇他在想什么。知道了他的想法,她才能更好地去对付他。 他却摇了摇头,只道:“无事,只是帐里闷,出来透口气。回吧。” 菩珠心里直叹气,有些无奈,想了下,走到水边拔下自己脚上的一只鞋,朝着水流中央丢了过去。 鞋子漂在水面上,慢慢顺流地而下。 他看着她,神色不解。 菩珠道:“这鞋我不要了。”说着将另只也脱下,一并丢进了水里。 李玄度一愣,忽然仿佛顿悟,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随即摇了摇头,似在笑她幼稚。 装痴卖傻,看到他终于被自己哄笑,菩珠的心情也就好了,赤脚站在水边的泥地里,朝他招了招手:“殿下你过来。我没有鞋,不能走路了。” 李玄度朝她走来,抱起了她。菩珠很有默契,双臂立刻紧紧勾住他的脖颈,就这样被他抱了回去。 两人入帐,他将菩珠放坐在床边,燃了灯,取来一块帕子,走过来抬起她的脚,替她擦拭脚底心方才沾上的泥尘。擦干净一只,又换另一只。 她的脚生得白皙小巧,被他这般托在掌心里拭着脚心,一阵发痒。菩珠忍不住缩了缩脚趾,足尖勾动,似在搔他掌心。 他手一顿,低声道:“勿要顽皮。” 菩珠一怔,这才明白了过来。 他以为她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放过,故意挑逗他? 菩珠咬了咬唇,索性照他误会,足尖又挠了挠他。 他仿佛恼了,反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脚丫子,抬起头,盯着她,目光有点异样。 不知为何,菩珠心跳加快,脸也暗热,竟不敢和他对望,装模作样扭开脸,要抽回自己的脚,假意打了个哈欠,手掩着嘴,含含糊糊地道:“我还困,睡觉了……” 她倒了下去,是被李玄度压倒的。 这一夜的收获,实在超出她的预期。 菩珠闭着眼睛,脑子再度晕沉之际,心底的一个小人又摇着旗帜蹦了出来,令她再度想起这男人那此刻还远在天边的阙国的表妹,登时冷了心情,心中一动,喘息着推开他的脸,叫停。 李玄度强行忍住,看着她抬手抽掉了束着他头发的簪,打散他的发,牵了一绺过去,又拿了她的一绺长发,双双打结,紧紧地系在一处。 她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眸,对上他迷惑的目光,红着面,轻启朱唇说:“结发如斯,汝为我夫。此生,殿下不可负我。” 李玄度凝视着她,半晌一言不发,突然咬牙,狠狠地一送,将她送上了欢情的巅|峰。 章节目录 第 68 章 次日, 李玄度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外面很是安静,耳边隐隐只闻几声远处不知何处的连号之声, 显得帐内愈发安静了。她蜷在他的怀里,依然酣眠,发着轻轻的呼吸之声,这令李玄度感到心情很是平静,一向早起的他,此刻竟似有些不舍得起来,见她一只胳膊抱着自己抱得甚紧, 索性便又闭目了片刻。 还有三日, 一场大围猎,以及最后的分赐猎物、赏宴等等事项, 这次的秋A便就告终。考虑到午后自己另还有事,不能再继续这般陪她睡了,李玄度方起身。 他将她抱着自己的那支胳膊轻轻拿开, 正要坐起身,忽发现自己和她的那两缕长发还联在一起。 他停了一停,想起了昨夜她强行叫停自己一本正经做这件事、说那话时的情景, 略略出神。 在他看来,她的这个举动有些幼稚,并且,他其实也不大相信她。 在自己明确告诉她不可能令她实现皇后大梦之后,她仿佛立刻就忘记了她怀的野心, 一心向他,专心地做起了他的王妃。 十六岁后, 他性情大变,再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何况是这个女子。 他忘不掉一开始在河西认识她之后,亲眼目睹,她为了做太子妃是如何的处心积虑,用尽全力。 人怎么可能短时间内便彻底改变,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但即便这样,不知为何,当时他的情绪,也是被牵动了几分。 或是因为她做这事、说那句话的时候,神情和目光极是动人。在她的眼睛里,他看不出半点的虚情。 又或许是他自己的问题。 当时那样的情境之下,他屈服于身体得到的快|感,愿意沉迷其中,愿意去相信她。 李玄度迟疑了下,伸手,想要去解两人的缠发,这时她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终于也睡醒了。 李玄度的手便停住了,看着她。 菩珠醒来第一眼便对上了他凝视着自己的目光,很快发现,他似乎正要去解两人的缠发,立刻彻底醒了。 她心念一动,拿开了他的手,摇头不许,一张红唇随之也贴到了他的耳畔,撒娇似地要他抱着自己去妆奁之前。 他显然不解,但还是照着她的意思,替她身子披好衣衫,将她抱了过去放坐,看她举动。 菩珠和他面对面地跪坐在镜前。她伸手,取了把小银剪,拿起两人那还缠在一起的发丝,绞了下来,装进一只锦囊小袋里,扎了口,郑重地收了起来,这才冲他一笑,道:“这是殿下昨晚答应我的证据,我要留好,留一辈子。日后哪天你若改了主意,我便拿出来砸你的脸。” 心里的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给击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宛如细泉,缓缓地弥漫而出,渐渐充盈了他整个的心房。 李玄度凝视着面前这张巧笑倩兮的面庞,沉默着。 “殿下你怎不说话?你不高兴?” 菩珠收起锦囊,双臂勾在了他的颈上,问他。 李玄度摇了摇头,看着她还带着些许淡淡倦色的眼圈,微微低头,额头和她温暖的额轻轻地抵在了一起。 “你还累吧?你再去睡。” 菩珠摇头:“我要帮你穿衣。等你走了,我再回西苑睡去。” 李玄度愈觉心疼她,想起自己昨夜纵|欲太过,显是累坏了她,略一迟疑,低声道:“也好。晚上我回来早不了,你也早些休息,不必再来我这里。” 她点头:“好。” 李玄度摸了摸她头,起身将她抱回去,两人穿衣梳头,整理完毕,李玄度送她回了行宫。 这天晚上,李玄度回,帷帐内空荡荡的。骆保说王妃没来,只叫人送来了宵夜,还温着,问他吃不吃。 李玄度知她嗜睡,因晚了,不想扰她休息,便没去西苑,吃了东西独自睡下,却睡得不大安稳,半夜便就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离天亮还早,甚是煎熬。李玄度燃灯取了本道经,静静翻看,一直看到天亮。 今日是大猎,他在晨曦中放下了手中那陪伴了自己半夜的道经,伸了个懒腰,起了身。 这天晚上,李玄度还是没见她来,倒是又打发人送来了宵夜。他也无甚胃口,分了一半给骆保,自己胡乱吃了几口,有些心神不定,走到帐外,眺望行宫方向亮起的灯火,看了片刻问骆保:“王妃打发来的人,你确定没说别的?是不是你忘记了?” 骆保道:“确实没说别的……就说王妃说,让殿下早些休息。” 说完偷偷看他脸色。 李玄度双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继续站了片刻,负手转身要回帐内,骆保忽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殿下不是要送小王子猎鹰吗?今日小王子倒是来了一趟,问猎鹰之事。奴婢见小王子挂心得很,晚上若是再见不着,只怕睡都睡不好了。” 李玄度脚步停顿,转头看了他一眼,道:“白天我太忙,这就给他送去。” 骆保应是。 李玄度连夜到鹰犬房取了之前相好的一只玉嘴雕,带着入了行宫,来到西苑。 时辰不算晚,但也不是很早。怀卫已经去睡觉了,菩珠也从端王妃那里回来,正准备休息,刚躺下去,得知李玄度来了,只好起身。 李玄度指了指玉嘴雕道:“怀卫念念不忘,我便替他送来了,免得明天又没空。”说完命人将雕收了,送去怀卫那里明早给她。 人既来了,自然没道理再回。 两人脱衣上床躺下去,李玄度见她一脸疲倦的模样,忍不住问她白天做什么了。 菩珠掩嘴打了个哈欠,闭目道:“上半天和夫人们射猎,下半天陪着端王妃她们击鞠,晚上又是一场筵席,走也不能走,方回来没一会儿。这一天下来,累死我了。” 李玄度便伸手,轻轻替她揉捏着腰。她似乎被他捏得很舒服,呻|吟了几声,片刻之后,一动不动,竟就这么睡着了。 说实话,这和李玄度期待中的相差太远。 前头那几夜,她无论怎样也不喊累,给他一种感觉,她恨不能时刻和他黏在一起做那种事。 李玄度于这方面本极是克制,可有可无。但架不住她热情似火,两相对比,昨夜自己一个人睡,竟生出了些长夜漫漫的冷清之感。 今夜她还不现身,他忍不住过来找她。 她对他的态度倒是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就是上床之后,竟就这么快就丢下他自己睡了。 要不是亲身经历,李玄度简直怀疑那几夜,他是做了一个魅艳的梦。 除了意外,心里似也空落落的。 李玄度看了片刻她的睡颜,心道她大约真的累坏了。 她既没兴趣,他自然不会强来。替她掖了掖被,自己便也闭目睡去。 次日是此次秋A大典的最后一日。皇帝召集人员,行祭祀天地、分飨猎物的礼仪。二人大早醒来起身,洗漱更衣完毕,外出参加祭祀,待全部礼仪结束,午后便无事了。 明日是拔营动身回京都的日子,剩下这半天的功夫,众人有的忙着准备回归的琐事,有的呼朋唤伴,趁这最后的时间再去射猎作乐一番。 用过午膳,李玄度领着菩珠骑马离了营地,行出几十里,来到附近的一个庄屯。 这庄屯为离宫而设,居在这里的人,全部为离宫服役。他带着菩珠入了屯,从一个老鹰奴那里带走一只金眼白雕。出来后,纵马来到一处高岗,停下。 白雕在林子的上空飞着,他翻身下马,眺望雕影。 菩珠也从小红马的背上下来,走过去问:“殿下,这是你的雕儿?” 李玄度颔首:“那夜遭遇熊罴,若不是它助我,一嘴啄瞎一只熊目,受了伤,说不定我已是凶多吉少了。” 菩珠睁大眼睛:“难道殿下你那夜真的杀死过棕熊?” 李玄度转脸朝向她:“带你去看看?” 菩珠其实心里早就相信了,嘴上却还是道:“好啊,让我亲眼看看!” 他一顿,盯了她片刻,忽转回脸去,继续眺望远处的雕,道:“罢了,骗你的,被你看破了。” 他这么说,菩珠反倒没趣了,怕他生气,忙讨好地道:“我相信!我玩笑呢!你莫当真。” 李玄度嗯哼了一声,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里是片野岗,没有别人,同行的叶霄和另两名随行都在下面。菩珠便伸手搂住他腰撒娇:“我错了,殿下你不要生气。” 李玄度转过脸,斜眼看了她一下,一脸嫌恶似的伸手捏了下她的面颊。 下手居然不轻,很疼。 菩珠“哎呦”一声,捂住脸,生气地打他。他发出了一阵笑声,任由她打着自己,朝远处的白雕吹了一声哨。 白雕飞了回来,停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昂着鹰头,太阳之下,两只金色的鹰目仿佛琉璃珠子似地俾睨着菩珠,模样高傲,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和它的主人倒有几分神似。 菩珠想起李玄度说这白雕一嘴就把棕熊眼睛给啄瞎,怕它也啄自己一下,躲到了李玄度的身后,看着他伸手轻轻抚摩雕翅,又从马背上取了带来的鲜肉条喂它,神色专注,目光温柔。 都没见他这么看过自己。菩珠心里暗暗腹诽。片刻之后,见他又解了雕足上的一只金扣,除去全部的羁绊,好似要彻底放飞它了,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殿下你在做什么?” 李玄度没回答她的话,只托起白雕,转脸问她:“要不要摸一下它?” 菩珠摇头,身子在他身后缩得更紧。 李玄度说:“这是我从前最好的一只鹰,名叫金眼奴,小时候就开始养了。它族鸟的巢穴,在海东极寒之地的悬崖峭壁上,每年冬天都要放它回去筑巢繁衍。它也老了,明年春还会不会回来,就看它和主人的缘分了。说不定这次去了,再也不回。你不摸便罢!”说完举臂,就要放飞白雕。 菩珠脑子立刻飞快转动。 他这意思,是不是自己要摸一下他的雕,才算是他的人? “等一下!我摸!” 她急忙跳了出来,伸出手,却又有点胆怯。 “它会不会啄我?” 李玄度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道:“你叫它名字,它便不会啄你。” 菩珠壮着胆子伸出手,口中喃喃唤着金眼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光滑的羽翅,见雕儿只是盯着自己,一动不动,放了心,又摸了好几下,这才收回手冲着他道:“我摸过了!” 李玄度一把放飞了金眼奴。 金眼奴在两人头顶盘旋了一阵,展翅往东北方向飞去,影子渐渐消失,直到之后,没入云端。 菩珠悄悄看李玄度。 金眼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还是那样立在高岗之上,目光望着雕影消失的远处天际,身影一动不动。 菩珠等了片刻,伸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回去了?” 李玄度默默下了山岗,翻身上马,她也要上自己的小红马,忽见他俯身,朝她伸来一只手。 菩珠一愣,看了他一眼,明白了。 原来他是要和她共骑。 菩珠转头,看了眼远远跟在身后的叶霄几人,迟疑之时,见他挑了挑眉,急忙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被他一拉,人就上了马背。 她坐他身前,他的一只臂膀轻轻箍着她的腰身,也未纵马,就这样放马回来。 秋日午后的艳阳明媚无比,耳边只有鸟鸣和马蹄那不疾不徐的落地之声,远山一片野林若染,轻风吹拂她的鬓发,身后是一具暖洋洋的男子的坚实胸膛。 菩珠慢慢地靠在了他的怀里,眼眸半睁半闭,任马儿转过一道山梁,忽见对面来了一列人马,衣甲鲜明,鹰飞犬走,喧声阵阵。 竟是太子李承煜一行人。见他二人同骑而来,纷纷停了说话。 李玄度停马,菩珠也坐直了身体。 对面除了李承煜,她还看到了沈D,以及崔铉。一行人像是随着太子要去行猎。 她早听说了崔铉那日脱颖而出封官进爵并得到李承煜赏识的事,忍不住看了一眼。 他骑着马,和周围那些谈笑风生的同行人相比,身影沉默,毫不起眼。 李承煜的目光从同骑的二人身上掠过,随即驱马到了近前,朝着李玄度唤了声皇叔,又朝菩珠唤了声皇婶,随即笑道:“游猎之约,孤一直谨记在心。今日秋A最后一日,相请不如偶遇。皇叔若是赏面,可否一道同行?” 对面的人都看了过来。 李玄度脸上露出微笑,道了声太子有心,随即放菩珠下了马,转向叶霄,命将王妃先送回去,随即纵马入了队列,一行人调转马头,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章节目录 第 69 章 菩珠目送前方一行人马呼啸离去, 心中涌出一阵不安的感觉。 李承煜分明对李玄度心怀不满,却还坚持完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所谓“一道游猎”的旧约, 实在蹊跷。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李玄度却不能不应。虽然他身边已经跟了那两位名叫张霆和沈乔的护卫,但她还是没法放心。 她让叶霄也跟上去同行。 叶霄道:“卑职先送王妃回去,再去追秦王。” 他语气十分坚定,菩珠也就不再争执,立刻上了自己的小红马,一路疾驰回到行宫, 命叶霄立刻追上去。 叶霄正要离开, 忽然这时,身后有人轻声唤了句“王妃”。菩珠转头, 认出竟是费万。 他从路旁的一丛树木后冒出个头,作小卒的打扮。 他一直跟着崔铉讨生活,此刻在这里见到人, 菩珠也不惊讶,立刻走了过去,问他何事。 费万引她到了树后, 低声道:“崔将军命小人来传个消息,太子今日游猎是假,欲对秦王不利是真。他在道上埋伏了一群猛兽,由驯兽者驱驭,将秦王引入后, 先放兽群攻击,再埋伏人以驱兽为名射箭, 务必要将秦王除去。” 菩珠大惊,立刻问:“他有说埋伏在哪里吗?” 费万摇头:“崔将军亦是不知。王妃你想想办法, 小人不能久留,先去了!”说罢看了眼四周,转身匆匆离去。 菩珠的心咚咚地狂跳。 预感竟然成真了! 同时她也明白了,李承煜今日为何要带这么多人同行,沈D、还有几个贵胄公子。 除了不令李玄度起疑,想必也是为了遮人眼目,以制造意外的假象。 这个作大死的李承煜! 上辈子没保护好她,最后害死了她,这辈子又想害她这么早就当寡妇吗? 菩珠在心里痛骂,急忙叫来叶霄,将方才得到的消息转给他。 叶霄脸色大变:“卑职这就带人追上去,说王妃有紧急之事,请殿下折回!” 菩珠摇头:“不妥!太子偏激,一旦想歪,行事便无所顾忌。你能带多少人?难道你能调去一支军队?即便带上了你所有的人,说我有事,我怕也是阻止不了太子。他若动手,猛兽加乱箭,如何保证殿下无碍?” 叶霄神色焦急:“那如何是好?” 他一顿:“我去寻韩驸马,和他一道追上去同行!” “等一下!” 菩珠叫住了他,在脑海里飞快地数点了一遍方才追随李承煜同行的全部之人,忽地抬眼:“去找于阗王子!你带他一起去!” 明日便要回往京都,回去之后,也将结束这段游学经历踏上归途。 于阗王子尉迟胜德恋恋不舍,此刻人在自己住的帷帐中,随从收拾着他此行获得的来自皇帝陛下的封赏,正忙碌着,忽闻秦王妃来寻自己,急忙出去,果然见她来了,惊喜不已。 菩珠将他请到近旁一空旷无人之处,站定,二话没说,先便朝他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倒是把尉迟给吓了一跳,赶忙让到一旁道:“王妃这是怎的了?为何对小王如此行礼?” 菩珠道:“我有一不情之请,想请王子帮忙,又怕强人所难,实是难以启齿。” 尉迟还记得那日她在鲁∽萋砘痈说挠⒆耍暗中仰慕,见老师之女如此说话,立刻点头:“王妃有事尽管开口,只要小王能做得到,便是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亦绝不皱一下眉头!” 菩珠方道:“太子殿下方才邀秦王射猎,他前次因了狩猎所留的臂伤至今未愈,恐难执弓箭,但太子当众开口,诚意邀约,他又不好拒绝,只能同行。我怕他弓箭不良令太子扫兴,更怕他再出意外,担心之时,想起我小时曾听家父言,王子你从小勇武,可谓猛士,弓马功夫,更非常人能及。想来想去,这个忙也只有王子能帮了。故厚颜冒昧来此求助,不知王子可否帮忙扶助下秦王,在其左右,也好让太子尽兴?” 尉迟万万没有想到,昔日的老师竟在他的爱女面前如此称赞过自己。见她说完话,一双眼眸殷切地望着自己,眸光中满含期待,更是热血沸腾,胸膛之下充满英雄气概,张口便道:“我还当是何事!原是如此一件区区小事!太子往日射猎必会叫我,怎的今日竟将我落下了?王妃放心,我这就追上去,寸步不离秦王左右,助他射猎!” 菩珠感激万分,朝着尉迟再次深深下拜,叫尉迟不要告诉别人是自己来求他帮的忙,说怕太子知晓了,认为这是对他不敬的举动。 尉迟答应,命人速为自己牵马取弓,叫上几名随从便出发上路。 菩珠让叶霄领着他立刻追上去,待这一行人纵马离去之后,自己或因精神绷得太紧,立在原地,整个人竟微微地发抖了起来。 她知李承煜其人。一旦他想歪了,无人加以节制,做事便毫无顾忌,手段极端。 方才叶霄说叫韩荣昌同去。但李承煜若是一心要趁这个机会除去李玄度,即便误伤了韩荣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事后把现场的人消灭干净,谁能说得清,到底遇到了多少野兽的攻击?把一切都推给意外和救人心切便就是了,还能如何? 但若去的人是番邦的重要人物,那就大不一样了。 于阗是西域的重要国度,仰慕中原文化,年年上贡,拒绝东狄拉拢,以属国自居,是李氏皇朝向西域辐射影响力的一个重要的藩国。 误死几个世家子弟乃至驸马韩荣昌,不是大事。但尉迟王子就不一样了。 李承煜再被嫉妒给遮蔽双眼,料他也不敢贸然去伤于阗国的王子。 他若出事,便是大事,李承煜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菩珠当机立断来寻尉迟求助。 这对尉迟胜德来说不厚道。但波斯王子和她没有交情,怀卫是万万不能涉险的,剩下的人对于她来说,谁还能比李玄度更重要? 情况实在特殊。虽然对不起这个直爽的于阗王子,她也只能这样了。 上天保佑,但愿李玄度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日后若有机会,再报答尉迟便是。 …… 太子李承煜今日心情显得极好,一马当先,其后便是李玄度,再是上官家、姚家和另几位一道随行的年轻公子,沈D随在队伍之末,崔铉则领护卫同行,二三十人风驰电掣地踏过山坡和溪流,朝着原野深处的荒林而去。 一口气奔出围场营区几十里地,来到原野深处,太子方率众停马,命侍卫到附近搜寻驱赶野兽,以供射猎。但今日运气似乎不大好,侍卫搜寻一圈,也未驱出什么像样的走兽,不过一群受惊的猞猁和野兔而已。被众人胡乱射倒,几位年轻公子便命下人去收猎物。这时,天空飞来一只向南而去的北雁。 李承煜望向李玄度,笑道:“孤记得皇叔少年时箭法过人,孤至今记忆犹新。”他指了指头顶的大雁。“多年不见,皇叔箭法想必日益精进,盼今日能再见识一番。” 众人全都看着李玄度。 他仰头望雁,随即道:“太子谬赞,我早年的那些玩意儿早荒废了。况且前些日与韩驸马外出射猎遭遇熊罴,最后虽侥幸死里逃生,臂伤却至今未愈,如何还能使得弓箭?勉强为之也是贻笑大方。今日本也不合射猎,太子盛情,却之不恭,这才随驾凑个数罢了,我就不献丑了。” 队伍里那几个年轻的公子相互挤眉弄眼,脸上露出暗暗讥嘲的神色。其中一位张家公子,乃姚侯的外甥,大声道:“太子殿下箭法精绝,也是无人不知。犹记当日太皇太后千秋大寿,那番邦武士欲射宝匣,却屡射不中,最后全凭太子的惊人一箭才救了场。今日若有幸能再见太子展露绝技,实为我等之眼福!” 剩下的人附和。 太子自谦,起先也不射,终还是禁不住众人的恳求,这才无奈张弓搭箭,瞄准天上那只变得越来越小的雁影,一箭放出,雁从空中直坠而落。 众人高声喝彩。侍卫带着猎犬去将大雁取来,只见箭簇插入大雁之腹。 距离二三十丈,且高空射箭,能如此一箭命中,太子箭法,确实不俗。 周围的喝彩声更是响亮。太子含笑摆了摆手,对李玄度又道:“孤十分念想幼时与皇叔单独驾马奔走之乐趣,如今成人,去哪里都跟着一堆人,反倒没了从前的逍遥。难得今日这样的机会,孤亦纵情一回,与皇叔重温从前并驾齐驱之乐趣,皇叔随孤来。”说罢,视线在身后那些年轻公子们的身上扫了一圈,最后指着他太子妃的堂弟姚公子与奉承最是厉害的张公子,命二人亦随同陪猎。 姚张二人分毫不知自己成了被选中的陪死者,还以为是得了太子的青眼,得意洋洋,在同伴羡慕的目光之中驾马出列。 “皇叔,请!” 李承煜做了个恭请的动作,随即领先驾马而去。 太子秦王与姚张二公子几人离去之后,剩下的人便都停在原地等待。 沈D目光沉沉,用眼角余光观了下那个这几日突然名声大作得到了太子赏识的崔姓少年。 他靠坐在地上的一块石头前,低着头,用衣襟不紧不慢地擦着剑锋,神情凝注,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只沉浸在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之中,侧影如同一柄插在地上的孤刀。 沈D有一种直觉,这个突然崛起的河西少年,绝对不会是那种流荧之火,瞬间爆发,迸射光芒,又很快归于熄灭。他甚至隐隐觉得,这少年日后或许会是自己的一个潜在敌人。不过现在,这少年还是无足轻重的,并不足以吸引他更多的注意力。 他更关心的,是太子今日如此作态,接下来会做什么,以及,那个名叫李玄度的人。 他收回了目光,借口自己另外有事,和周围的人道了声别,不动声色地骑马离开,在骑出去一段路后,绕了回去,追着太子那一行人尾随而去。 李承煜和自己的皇叔并驾齐驱,说说笑笑,偶尔搭弓,射向追赶遇到一两只小兽,渐渐地深入密林,最后闯入一道山涧口。 太子仿佛乏了,停马歇了一歇,道自己内急,让李玄度和姚张二公子等人先行在此稍候,他去去就来。 太子领着两个贴身侍卫出了涧口。姚张二人浑然不觉,自顾站在马旁,说说笑笑,李玄度立在一旁,环顾了一圈,转头召来随从张霆沈乔,低低地吩咐了一句,二人神色立刻变得凝重。 李承煜隐身在暗处的一个高点位置上,从密林的深处,窥视着停在了下面的那几个人。 他的亲信附耳过来,询问是否放出野兽。 只要他点个头,下一刻,十几只已经饿了一天的猛虎将会从这道山涧口的前后两个方向跃出,堵死他们逃生的路,用它们锋利的爪牙,将困在中间的人悉数撕扯成碎片。 他竟然要用这样的手段去终结他小时候曾崇拜追随过的小皇叔的性命,他感到心底涌出了一阵钝痛。但很快,这种钝痛就被另一种尖锐的,也更加强烈的痛楚所掩盖了。 李玄度不死,她就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她本来就是属于自己的。 而李玄度的死,也是他注定的,他迟早逃不过。 自己作为太子,他为帝国也为皇帝陛下除掉了一个可能的祸患,这没有丝毫的错,容不得半点质疑和指责! 李承煜的目光渐渐变得冷硬,做了个手势。他的亲信立刻将命令传达了下去,很快,命令送到了最下层。 关着猛虎的铁笼被打开,三只最是凶恶,也饿得最是慌张的猛虎,从门中一跃而出,朝着猎物奔去。 就在这时,李承煜的目光定住了。 他看见自己方才走过的那个路口,纵马闯入了一个人,那人兴冲冲的,一眼看到李玄度的身影,高声大喊:“殿下!秦王殿下!小王来了!” 竟是于阗王子尉迟胜德! 这一刻,李承煜根本来不及想,尉迟怎会闯来这里。 “停!快收回来!”他几乎是仓皇地发出了新的指令,因为紧张,声音都变了语调。 尉迟胜德死在这个地方的话,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帝国的太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停――”他扯着嗓子,又追加了一道命令。 驯兽者迅速地关闭了笼门,然而还是晚了,那三头最早纵出来的猛虎仿佛闻到了鲜肉的味道,眼中绿光大作,利齿间流着口涎,转眼便跃了出去,一前一后,出现在了猎物的面前。 姚张二公子惊得脸色大变。 他们虽也一身猎装,背弓佩剑,并且热衷狩猎,但单独狩过的最大的猎物,充其量是麋鹿。即便遭遇虎兕,替他们围在前面的也是侍卫和随从,他们只需在最后时刻,猛兽半死不活之际,纵马入圈,射出最后的那么一两箭罢了。 他们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三头凶猛无比的斑斓猛虎? 二人这个时候终于想起了李玄度,张皇呼叫秦王殿下,向他仓皇逃去求救。 尉迟胜德亦是生平头回遇到如此的情景,既紧张,又兴奋。见身下马匹因为恐惧在原地不停打转,已是失了控制,索性弃马,张弓,对着其中一只正朝自己扑来的猛虎张弓搭箭。不料因为过于紧张,手指发僵,原本再简单不过的搭箭动作竟也慢了下来,终于瞄准,咬牙射出了一箭,箭簇插入猛虎的肩上,这畜生怒吼一声,继续朝他扑来。 尉迟大惊,眼看蹿到了距离不到数丈的地方,愈发紧张,这时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尉迟回头,见是秦王。 “随我来!” 尉迟慌忙掉头,跟着奔至中间。 李玄度命尉迟、姚张二公子、两名随从以及随后赶到的叶霄以犄角之势站位,发箭暂时阻挡群虎靠近,又命张霆钻木取火,点燃周围野草,以阻挡猛虎的攻势。 “方才来时,我留意过附近地形。西侧是片沼泽,取火后,退至沼泽,将畜生引入,便可脱身。” “务必听从安排,不可单独行事!” 众人犹如有了主心骨,不似刚开始那样慌张,纷纷依命行事,连姚张二公子也打起精神加入阵型以自保。侍卫张霆精通这种极端情况之下的野外求生技能,很快寻到了合适的干燥木片,削出刨花,以箭簇头为钻杆,迅速钻木。 三头猛虎只要试图冲来,便会遭到乱箭攻击,逼得一时无法靠近,陆续受伤,身上插着箭簇,围着中间几人不停地来回走动。 众人随身携带的箭簇渐渐用尽,正当情况危急,张霆顺利点火取了火种,很快点燃周围的野草。 野兽惧火,猛虎变得愈发躁怒,吼声此起彼伏。 李玄度叫人脱下外衣,引火做火把携着,令猛兽不敢逼近,照计划退出涧口。 李承煜躲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道李玄度下一步的安排,但他十分清楚,自己必须要现身救场了。 他命心腹带上人马,随自己从涧口纵马入内,作出犹如刚刚回来的样子。 尉迟看见太子带着人马现身,大喜,喊道:“太子当心!小心畜生攻击!” 李承煜道:“孤方才遇到了来接孤的手下,耽搁了片刻,这里竟就来了野兽!稍安勿躁,孤来救你们!” 他这里有十数人,得令后围了上来,列阵朝着猛虎射箭。 火光大作,浓烟滚滚,猛虎受伤,仓皇逃窜,一场惊心动魄的人虎对峙终于告终。 叶霄带着人迅速扑火,但火势既起,一时也难以扑掉。李承煜高高坐于马背之上,穿过浓烟朝着李玄度和尉迟而来。他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正要问尉迟为何会来到这里,这时,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路旁的一株枯木起了火,枝条迸溅着火星子,一簇火星恰好溅入了李承煜胯|下马匹的眼中,坐骑眼目受伤吃痛,加上近旁火光大作,本就恐惧,当场发狂,竟将李承煜掀了下来,朝前狂奔而去。 这便罢了,更加不幸的是,李承煜落地之时,一脚竟被缰绳的套给缠住了,一时无法脱身,人倒挂着,被马匹带着在地上拖行。他试着去拔腰间的佩剑以自救,剑却从鞘中滑出,手抓了个空。 众人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一幕给惊呆了,侍卫们反应了过来,纷纷追上去想要解救太子,一时哪里追得上,眼睁睁看着它拖着人冲了出去,朝前狂奔。 侍卫们大惊失色,慌忙翻身上马继续追赶,奈何太子坐骑是匹神骏,奔速本就极快,何况此刻又在发狂,很快将众人甩在了身后,越去越远。 太子在地上被拖着前行,身影犹如一片落叶,原本还能听到他的呼救之声,很快,声音变得微弱,消失了下去。 侍卫们心惊肉跳,咬牙继续奋力追赶。 李玄度纵马从后追了上来,人坐于马背之上,取弓,抽出一支箭簇,搭在弓弦上,慢慢张弓,待弓满,瞄准前方的目标,紧紧扣着弓弦的拇指一松,箭簇离弦,朝着前方破空疾射而去。 这支箭,射断了那条缠着太子脚的马缰,人和马这才得以分离,马匹丢下主人,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侍卫们狂奔而上。 李承煜的脸和手脚布满了刮擦的血痕,衣裳破裂,头上的金冠也没了,披头散发,模样惨不忍睹。 半晌,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涣散。 “太子殿下,你怎样了?方才实在太危险了!若非秦王殿下一箭射断了绳,救了殿下,殿下危矣!” 尉迟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道。 李承煜对上了两道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自于他的皇叔李玄度。 他嘴唇微微颤抖,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嘴。 李玄度道:“千金之体,坐不垂堂,何况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保重自己,则是宗庙之福,社稷之庆。玄度不过一贱躯罢了,何足轻重。殿下今日之举,恕我直言,非明智也。” 他语气平静,说完直起身,环顾了一眼四周。 暮色渐浓。他命侍卫将太子小心抬起,即刻送回去救治。 …… 菩珠度日如年,坐立不安。 她后来又去找了韩荣昌,让韩荣昌再带着人过去。当然没有明说太子要对李玄度不利,只说自己不放心李玄度,让他去接。 半天过去了,也不知那边情况如何。她几次想亲自再去,又担心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再给李玄度添乱,只能打消念头,等着消息。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怀卫今早醒来发现了李玄度送给他的猎鹰,乐不可支,学着熬鹰养鹰,一整天都没出去,自得其乐。李慧儿领着婢女们收拾完行装,过来想问阿婶这边收拾得如何了,却见她脸色不大好,仿佛生了病的样子,问她她又说没事,有些担心,陪在一旁不肯走。 菩珠望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夜色,再也忍不下去了,正要出去,忽然这时,被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王姆疾步入内,报告了一个方传来的消息,道太子今日携众狩猎,竟遇到几只猛虎的攻击,旁人倒是无碍,唯太子意外遇险,幸好被秦王殿下所救。此刻秦王已经归来,面见皇帝,正在请罪。 这消息已是传得满行宫的人都知道了。 悬了半日的心,落了下去。 李玄度平安归来了。 他没受伤,也没丢命,这就好了。至于请罪,当然必不可少。 身为皇叔,伴太子同行射猎,未能尽到保护太子的职责,自然有罪。 不过菩珠不担心这个,他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亲自送李慧儿回,叮嘱她早些休息,明日准备上路回京,又去看了眼怀卫,回了自己住的地方,这才感到浑身乏力,就好似打了一场大仗般虚脱,草草沐浴了一番,便躺了下去,闭目想着自己的心思。 李玄度见皇帝请罪,皇帝自然没有责怪,嘉奖他救下太子。 他退出后,没有再回他住的帷帐,而是径直去往西苑。 夜风阵阵,他行在灯影婆娑的宫道和回廊之上,穿过隔出座座宫苑的道道粉墙,想着回来时从叶霄那里听来的事,脚步渐渐加快,到了最后,隐隐竟有几分心急难耐之感,恨宫道回复,曲廊幽深,阻止他去见她。 大约到了戌时中,菩珠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 李玄度回了!好似低声问婢女她在做什么,婢女回答,王妃已歇下去了。 门被人轻轻地推开,那人走了进来,停在床前。 菩珠装作刚被吵醒似的,睁眼,看见他,脸上露出笑容,急忙爬起来,作势要下床去迎他。 他立刻快步靠近,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肩,阻止了她的起身。 菩珠顺势坐在床上道:“殿下你回了?我担心死了!方才听到了你平安回来的消息,这才放下了心……” 他凝视着她,双目一眨不眨。 菩珠装作不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殿下你怎的了?可是我脸上有脏污丑了?你快帮我拿镜,我照照看……” 李玄度终于发声,唇贴到她的耳边,低低地道:“姝姝脸上便是有了脏污,亦极是美貌……” 菩珠一定。 其实也不过一句普通的话而已,他呼她乳名,赞她美貌。但不知为何,这话从他口中这般说了出来,在她听来,竟充满了一种若有似无的浓浓的暧昧之感。 她心轻颤,面红耳赤,有点不敢再和他对望了,索性举起双手捂住脸撒娇:“殿下你在笑话我……”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拿开她捂着脸的手,低头便做了方才见到她就想做的一件事,吻住了她的一张红唇。 章节目录 第 70 章 李玄度的亲|吻起初极是温柔, 轻轻贴唇,犹如她的唇是朵需他呵护的娇花。后来他含|住了这朵娇花, 渐缠绵,唇舌和她完全地纠缠在了一起。 伴着深吻,她一阵气短,脑子也昏沉了起来,坐都坐不稳了,人就软在他的臂弯里,闭目仰面, 任他恣意而为。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嘴, 但亲吻却未曾停止。他亲她光洁的素额,若裁的双眉, 闭着的眼皮子,颤抖的长长睫毛,秀美的鼻……当吻最后又回到她的唇瓣, 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了,热热的气息扑在菩珠的面颊之上,抱着她的一双臂膀亦收得越来越紧。 忽然, 他托着她的身子,将她人往后仰去,压|在了枕上。 他情|动了。 菩珠却是如梦初醒。心中的小人又摇着旗帜跳出,将她从男|色的诱|惑旋涡中推着,挣扎着, 令她终于爬了出来。 她缩着脖,躲着他一路向下的亲吻, 气|喘|吁吁:“殿下你饿吗,我让人替你留了膳食……” “不饿!” 菩珠又死死抓住了他的手:“那你先去沐浴!” 李玄度终于被她止住了。 她的长发清洁而芬芳, 肌肤莹洁而白皙,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香喷喷的。 反观自己,衣染泥尘,甚是邋遢。 李玄度长长地呼了口气,抑住心中那因她而起的阵阵情|潮,低低地道了声“等着”,起身便下了床。 菩珠将他打发去沐浴了,自己翻了个身趴在枕上,心情极是矛盾。 这该如何是好?片刻后他回来,必是要和她继续方才那事的。 她倒不是讨厌和他做那事,毕竟他生得那般俊美。她忘不了风雨如晦的黄昏,紫云观里,他敞衣赤足地在云床上迎着风雨独自饮酒的那惊艳一幕。 现在美男子和她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光看着他的脸便是愉悦了,何况他本事也不差,她也满意,温柔时,叫她不自觉地沉溺其中,纵|情之时,又令她神|魂颠|倒、甚至浑然忘我――只要不再像第一夜后来那般令她吃不消,晚上和他做这种事,也算是消磨睡前时光的一个好办法。 但如今的问题是……非她不愿,是她不能。 生儿子这事,本也可以慢慢来的,并非那么急迫,毕竟她还年轻,刚和他成婚不久。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明年春是个关键节点。 到时候如果自己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就能给他施加更大的压力。 他不为自己这个王妃考虑,也要为他的孩儿考虑,是不是? 秘册说,男女相|媾,两精相搏。精血合凝,始为成胎。所藏之处,名曰子宫。寝必安静,宫内成胞。 根据她的理解,便是那几天过后,女子不好再和男子行那种事了。她想象着,他的精和她的血此刻应当正在她身体里搏斗,凝合成胎。 如此重要的经过,万一被他没轻没重鲁莽地打搅了,如何顺利凝血成胞? 于她而言,怀胎生子才是目下最重要的事。失去了目的性的男女之事,不过是情|欲层次的浅薄满足而已,再消魂,她也统统提不起兴致,哪怕李玄度他是个世所少见的美男子。 这便是前两个晚上她为何没再去找他的缘故,心里也巴不得他不要来找自己。没想到今日出了这等意外。 菩珠冥思苦想,怎么不得罪他地把这事给推脱过去,只觉过得极快,仿佛嗖的一下,他就沐浴完毕回了,穿着骆保方赶来这边送来的一件白色的宽松寝衣,衣带未系,衣襟略略松散,朝她走来之时,一颗未擦干的晶莹的水珠从脖颈上滚落,落到胸膛,缓缓濡湿了衣衫,而他眉目含笑,男色逼人。 菩珠看得一清二楚,紧张不已,忙闭着眼睛假装睡了。 他走到近前,轻轻上床,落下床帐,帐内光线便暗了下去。 菩珠感到他将自己抱进了他的怀里,手掌贴到她的身上,片刻之后,他低头,用他的下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额。 “姝姝困了吗……” 他低低地再次唤她乳名,问她,声音里含了一缕压抑着似的情绪。 菩珠挺不过去了,睁开眼睛,咬着唇吞吞吐吐说自己下面痛。 李玄度一怔,立刻收回手,改握住她的肩,问道:“怎么回事?召太医来看过了吗?” 他的神色有些紧张,菩珠知惹他误会了,忙摇头:“不用看太医的……” 他追问,她这才贴唇到他耳边,声若蚊蚋地道了几句话。 “……歇到了今日,还是有些不适……” 第一夜后来的那种火辣辣之感,其实早就已经消失,恢复完好。 她感到有点心虚,索性不去看他,将脸藏在他的怀里。 李玄度却怎知她心中的弯弯绕绕,回想那两夜,自己确实失了节制,没轻没重。她身|娇体|软,细|皮|嫩|肉,又初经人事,怎经得住自己如此对待,不禁心疼,更是懊悔不已,立刻打消了方才生出来的那点念头,将她爱怜地搂入怀里,自责道:“都怪我不好。你好好休息,我不碰你。” 菩珠暗暗地松了口气,嗯了一声,被他继续搂在怀中睡着,觉他似也沉静了下来,再未碰她。 菩珠全身放松了下来之后,想起了白天之事,便开口问他。 李玄度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菩珠听得是心惊肉跳,紧紧地抱着他,恨恨地道:“太子实是作大死,竟做出了这样的事,最后还要你救他!往后你要加倍小心。我担心他非但不会感激,反而变本加厉。再有这样的事,宁可得罪,我也不会答应让你再去了!” 李玄度默默地望着她,片刻之后,忽道:“今日若非你请来于阗王子,我怕也没那么容易能够脱身……” 他顿了一下。 “你为何如此着急,想方设法也要救我?” 菩珠一怔,正想着如何回应,听他又道:“我以为你对我应当是失望的。我不能助你达成心愿。” 菩珠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恰对上了他低头凝视自己的两道目光。 帐内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 她迎上了枕边男子这一双略带了几分沉郁的眼眸,轻声道:“不敢欺瞒殿下,嫁殿下之初,确实有些失望。但与殿下渐渐相熟,姝姝才知殿下是何等之人,真心爱了殿下。况且姝姝也想通了。在河西时,常听邻居妇人言,女子嫁鸡随鸡,方为福气。当时不懂,如今却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前我是无依无靠,方满脑子胡思乱想,这会儿自己想起来都觉可笑至极。我如今不一样了,殿下便是我的依靠。往后我安心跟着殿下,殿下有饭吃,难道我会饿?” “殿下――” 她轻轻呼他。 “姝姝已是殿下的人了,遇今日之事,难道心向外人,坐看殿下涉险而不顾?” 李玄度久久地凝视着她的一双眼眸,忽再次低头,深深地吻了她一下,随即放开了她,叮嘱她先睡,说自己先出去一下,等下便回。 菩珠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看着他下床穿了衣裳,快步走了出去。 约莫过去两刻钟,他回了。 “殿下你去了哪里?” 她坐起来问他,有些不解。 李玄度取出一只小瓷瓶。 “你不是说那里还不适吗?我方才去了张太医处,他给了这药,说只消早晚两次涂抹,很快便能消肿止痛。明日要上路,路上会很辛苦,你身子不适,若自己羞于去寻太医,也当早些告诉我,不可自己忍着。” 他的语气带着轻微的责备,去净手,回来便要替她上药。 菩珠没想到他方才竟是去寻太医取药了,现在还要亲自替自己上药,顿时害羞了。 又一想,自己那里早就恢复如初,若是被他瞧见,岂不是叫他知道她在哄他? 菩珠一慌,急忙将药瓶子抢了过来,拔出塞子闻了闻,皱眉嫌弃药膏味道难闻,死活不肯上药。 “殿下放心,我真的无大碍,自己再休息几日便就好了。” 李玄度看着她紧紧并拢双腿手死死攥住裙裾不让自己看的一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哄道:“你我是夫妇。听话,莫再犟了。” 菩珠实是推脱不了。 说不舒服的是她,他都替她把药取来了,再不用,怕他会起疑心,便改口,坚持自己上药,不许他看。 李玄度无可奈何,笑着摇了摇头,依了她的意思,背着身站在帐外。 菩珠假装上药,过了一会儿说好了,飞快地钻进被窝躺了下去。 李玄度这才回到床上,搂着她让她睡觉。 小娇妻就在怀中,还贴着自己而眠。 李玄度强迫自己静心,陪她早些睡,不知为何,闭上眼睛,眼前却总浮现出方才她害羞,定要背着自己上药,不许他看的一幕,气血微涌,心浮气躁,竟始终睡不着觉,正有些难受,忽觉一只柔软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轻轻抚慰着他。 他一怔,睁眼看她,见她头还埋在自己怀中,忍不住用压|抑的嗓音低低地唤她:“姝姝……” 菩珠脸红,不敢和他对望。 她连哄带骗顺利过关,他却好像有些不适。 二人贴身而卧,身边人的异样,她岂会无知无觉? 想到他今夜种种的体贴和退让,被自己哄得团团转,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不忍心就这样丢下他自己去睡,想到还是有别的可以帮他的法子,便大胆地朝他伸去了手。 她主动缠他,极尽所能,他很快就绷不住了,伴着一声长长的释然呼气之声,帐中终于再次静了下来。 收拾完后,李玄度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沙哑着声道:“你累了吧?睡吧。” 菩珠虽然有些累,却能感觉到他的心满意足,自己也觉甜丝丝的,慵懒而卧,闭着眼睛想着明天动身回去,忽记起一件事,思忖了下,睁眼道:“殿下,我不喜那个骆保,往后不要他了,赶他走吧!代替的人,我都你想好了。我看那个阿六就很不错,也很细心。” 李玄度仰在枕上,本已闭上眼眸,闻言睁眸,不解地望了她一眼:“他怎得罪你了?” 菩珠爬上了他的胸膛,玉臂撑着一张芙蓉面,撒娇道:“还要得罪吗?我就是不喜欢他!看他长的样子,就不顺眼!” 李玄度不作声。 见他不说话,又闭目假寐,她伸臂抱住了他,不依地扭着身子:“殿下!我真的看见他就心烦!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答应我吧!” 李玄度只好睁眼,解释道:“他跟了我多年,做事也一向尽心尽力。你必是有误会。若他得罪了你,我叫他向你赔罪可好?” 菩珠盯了他一眼,委屈地咬了咬唇,放开了两支搂着他的玉臂,道:“罢了,你既离不开他,那就留用好了。反正在殿下的心里,我是连个下人也不如的。”说罢从他胸膛上爬了下来,也不靠着他了,自己趴在枕上,闷闷地闭目睡觉。 李玄度见她闷闷不乐,耍起了脾气,显是在恃宠生骄,偏偏竟不忍责怪,僵持了片刻,见她始终不再理会自己,只好将她抱回来哄:“罢了,你若实在不想看到他,明日起不要他近身服侍了,给他另外换个差事……” 见她似还要说话,他脸色微沉:“我叫他不许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你莫再闹!” 菩珠一顿,立刻乖巧地道:“我知道了,我听殿下的话。” 李玄度睨了她一眼,唔了一声。 菩珠确定,他让步了,也就见好就收,脸上露出笑颜,再次抱住了他,亲了他一口,叹息般欢喜地道:“殿下,你对我可真好啊!” 她知道那个骆保跟了他很多年,从无忧宫一直到皇陵,自己这么要求,实是强人所难。 但,谁叫那个侍人势利,还看到了自己最丢丑的一幕。 以前是没办法,只能忍。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她不试试枕边风把人赶走,难道还留着让他继续碍自己的眼? 并且,通过李玄度的这个反应,她也确定了,自己现在在他的心目之中,应是有了说话的余地,这比起刚嫁他时,不知道好了多少。 虽然他没有完全照自己要求的那样把人给赶走,但如此答应下来,想来已是很大的让步了。 她怎能不高兴? 看着她孩子般快活的样子,李玄度的心中,既为自己屈服于她的“无理取闹”感到有点沮丧,又觉得能让她高兴,便就值了。 几分无奈,也有几分满足。 他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行了,满意了就睡吧,明日还要早起上路。” 菩珠柔柔地应了一声,贴在他的身边,乖巧闭目,静静而眠。 章节目录 第 71 章 这一夜, 当行宫内外和围场的周围,一切都归于平静, 南司将军沈D在亲自结束最后一遍的岗哨巡查之后,隐身在夜色里,眺望着远处的行宫,身影宛如和黑夜化为了一体。 他的眼前,还在浮现着白天自己尾随在后亲眼目睹到的那些场景。 太子会这么早就对秦王悍然下手,这一点虽有点意外,但对他并没造成过大的震惊。 从太子的角度来说, 如果他真的不能再容忍李玄度, 这确实是个下手的时机。在秋A中以猛兽伤人的名义除去眼中钉,这样的机会, 并不是经常能够遇到。 太子今日的安排,也可谓周到,甚至连事后如何更加好地去掩人耳目也考虑到了, 附带上了姚张两个公子。 可惜他的运气不好,最后的关键时刻,于阗王子竟然凭空而降。 尉迟王子怎的这么巧, 在未得到太子邀约的情况之下,就赶到了这个地方? 沈D从不相信运气,尤其是这样极端状况下的运气。倘若没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个番国的王子,是绝对不可能自己一头扎进这个陷阱并不自觉地充当破坏者, 令太子投鼠忌器,阴谋被迫草草收场。 那么会是谁安排的? 不是李玄度。 沈D想起了自己当时所见的那一幕, 微微眯了眯眼。 他和菩氏共乘一骑,举止亲密。显然他方携妻游玩归来, 浓情蜜意,不可能提前有所准备。 于阗王子是和他侍卫叶霄同来的。但仅凭这个侍卫长的脸面,是不可能请的动于阗王子的。而当时,这个侍卫是和秦王妃在一起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秦王之妻菩氏获悉了太子阴谋,请出了于阗王子。 就连沈D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急智,非一般人能比。即便换做自己,恐怕短时间内,也不能想出如此一个两全的救夫之法,解危局于无形。 只不过,她是如何知道太子阴谋的? 太子的一方,谁的心又向着她? 这姑且不论。 令沈D感到最不安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李玄度这些年渐渐淡出了京都人的视野,若非姜氏的千秋节,他如今恐怕人还在西海。 囚禁、守陵,后又去了边郡,八年的时间,他表面看着一蹶不振,终日问道,万事也不去争,但一手的弓马功夫,竟还是如此惊人。 要射中高速移动的目标,除了准星,更要预测靶的移动速度,放箭后箭簇抵达时它所处的方位。 这非常困难,稍有失误,绝不可能命中,尤其还在今日这般紧急的情况之下发箭,万一误中太子,罪名将会如何,他应当清楚。 这一箭,除了箭法本身,发箭之人,更是需要何等强大的临危不动的能力方能驾驭。 他却做到了,一箭射断缰绳。 难怪皇帝会忌惮他。 沈D也是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从前还是轻视了这个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子的秦王。 若他今日就这样死于太子的阴谋,自己日后倒是少了个潜在的大敌。 可惜,被于阗王子给搅乱。 一道身影从暗处靠近,正是那夜那个在澄园的积翠院中曾出现过的他的随从,低声向他禀告今晚打听来的消息,道白天的时候,有人确曾看到过秦王妃去拜访于阗王子。 沈D沉默。 那随从见他不开口,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迟疑了下,继续禀告在自己看来更为重要的一件事,低声道:“将军,秦王妃对阿势必小王子看管极严,无论去往哪里,外出一步,身边必有人跟随,寸步不离。从前他刚来京都,还常与韩世子同游,可惜当时尚未接到左大王的消息。后来秦王妃入京,他便与韩世子断了往来。来到此处,卑职寻不到合适的下手机会。那日阿势必王子在马场单独走失,本是个极好的机会,卑职闻讯,当即带了个人,悄悄下去谷地寻找,也经过那一带了,奈何运气不好,没想到他竟就挂在树头,错失良机。这个秦王妃实在多事,若非她处处盯着阿势必小王子,卑职也不至于无机可乘。以卑职之见,莫若先将她……” 他停下,做了个除掉的动作。 沈D挥掌,扇了他一记耳光,扇得极重,掌过之处,嘴角登时破裂,掉下了一颗牙齿。 这随从为他效命多年,头回吃了如此一记耳光,又惊又惧,也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竟惹他如此不悦,连嘴角的血也不敢擦,忙下跪告罪。 沈D压低声道:“废物!连黄口小儿都应对不了,竟妄论别事?” 随从这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立刻告罪。 沈D冷冷道:“明日先回,听我后令。” 随从恭敬应是。 南司将军一职,除本身的戍卫皇城之外,还兼掌昭狱的巡查缉捕之责。许多官员惧怕他,那些仇恨他的人,背后称他为蝮蛇,骂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是刽子手。 而对于他而言,无人知道,对手越强,他才越是兴奋。 这对手不止是男子,也包括了妇人。 他对那日自己试探要替那小妇人穿鞋,她却倨傲地扬起下巴,不投来半道正视目光的一幕,记忆犹新。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日李玄度拥她共乘一骑放马而来的情景。想到日后,自己若有机会将这般绝色纳为己有,令她垂下那骄傲的脖颈,彻底臣服于己,他的心底,便莫名地感到了一阵许久未曾有过的刺激。 他眯了眯眼,再次眺望了眼远处的行宫,转身而去。 …… 次日一早,才卯时中,西苑里的人便都起了身。怀卫再三地叮嘱鹰奴,路上务必顾好自己的雕。李慧儿穿好了预备出行的衣裳。下人们则忙着将收拾好的箱笼和行装抬出去装车,准备出发上路。 骆保天没亮就回到了帷帐,再检查一遍秦王的东西,免得万一落下不便。检查过后,无一遗漏,对自己的能力很是自得,掀帐而出,正要回去,抬头看见秦王竟双手负后地站在外头,仿佛在等人,立刻笑着跑上去道:“殿下怎来了这里?可是在等人?” 昨晚拗不过她,松了口。 这个骆保虽只是祖母从前派给自己的一个侍人,但却陪伴多年,和他一道进出无忧宫与皇陵,现在忽然让他走,李玄度心里也是有点不是滋味。 但昨夜一时心软,又答应了她,也是不好反悔。 李玄度决定还是自己亲口说为好,这才特意找了过来,见他出来,想起她昨夜说不喜骆保的容貌,忍不住盯着看,见他长得喜眉喜眼,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会和他过不去。 “殿下为何如此看奴婢?” 秦王好似还是第一次这么盯着自己看,骆保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摸了摸脸,有些费解。 李玄度正色道:“有个事与你道一声。回去之后,你不必再同去阙国。天天服侍人,想必也是累,你先休息一段时间,过后升你做食邑地的田庄管事。” 骆保大惊失色,第一个念头就是秦王对他明升暗降,不要他了,扑通一下跪了下去道:“奴婢可是哪里做错了?恳请殿下明示,奴婢一定改。奴婢伺候惯了殿下,别的也不会做,哪里都不想去!”说着眼睛就红了。 李玄度心里有些不忍,却板着脸道:“叫你去你就去!何来如此多的话?往后不必再做伺候人的事,哪里不好了?给我起来!” 他顿了一下。 “当心王妃看见,你连这里也去不成!” 他说完,掉头而去。 主上便是要自己死,也就一句话的事,何况是派他做别的事。 骆保不敢再多问,一路垂头丧气地跟了回去,也无心再去做别的事,寻到平日关系还不错的叶霄,拉他到了一边诉苦。 叶霄惊讶,随即恭喜他,笑道:“好事啊,殿下这是觉着你劳苦功高,安排你历练一番,日后老了,做个田舍翁享福,岂非好事?” 骆保哭丧着脸:“你也笑我!我被太皇太后派去服侍殿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如今去要我去管田庄,分明是不要我了,这叫好事?” 叶霄想想也对,深表同情,但也无能为力。见他实在伤心的样子,问道:“你是不是那里得罪了殿下?” “没有!”骆保矢口否认。 “必定有,只是哪里你自己不知晓罢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想到了,说不定还有救。” 叶霄事忙,拍了拍他肩,丢下他匆匆走了。 骆保被提醒,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哪里得罪了秦王,忽然想起他方才走之前丢下的那句话,说当心,若被王妃看到,那个地方也去不成了。 这分明是殿下在暗中提点自己。 他得罪了王妃! 骆保又想起平常王妃就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终于恍然大悟。 虽然他也知道,最近秦王和王妃的关系突飞猛进,自己就被迫听了好几场的事。 但他真的没想到,那个大婚之夜还被迫跪在地上希冀秦王谅解的王妃,才这么些时日,竟就翻身这么快,现在连自己的去留都有话语权了! 他更是没有想到,那个平日修道看似无欲的高冷秦王,一夕之间,为了讨好王妃,竟连留下自己都变得这么为难了。 骆保深深地懊悔自己平日还是小看了这个王妃,以为只要一心侍奉好秦王,就算王妃看自己不惯,也不能拿他如何。 如今才知道,他大错特错了。 看秦王这意思,莫非是在说,求他没用,让他自己去求王妃解决? 骆保越想越觉得对,心慌意乱,急忙回了西苑,来到王妃住的地方,看见她在里头,正忙着叫人往外拿东西,一时不敢进,在庭院里徘徊,终于等到里头人少了点,小心翼翼地进去,叫了声王妃。 菩珠早看见他来了,微微皱了皱眉。 骆保也不管边上还有别的人了,立刻跪在了地上求告道:“奴婢有话要说,求王妃给奴婢一个机会。” 菩珠盯了他一眼,示意王姆出去,等人都走了,冷冷道:“何事?” 骆保道:“奴婢错了!罪该万死,求王妃大人大量,给奴婢一个改过的机会,奴婢这辈子只想服侍王妃到老!” 菩珠在镜前对光,照了照自己的花颜,淡淡道:“你不是殿下的忠心人么,你服侍好殿下便是,我怎敢要你服侍。” 骆保眼圈一红,跪在地上膝行到了菩珠面前。 “奴婢一向就想服侍王妃!只是王妃从前不给奴婢机会!求王妃可怜可怜奴婢,莫嫌奴婢笨,给奴婢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菩珠依然不为所动:“你是殿下的人,我可不敢。你不想走,还是去求殿下吧。” “是殿下要奴婢走的!奴婢知道王妃心善,就来求王妃了。奴婢不想走,奴婢只想服侍王妃!”骆保涕泪交加,不停哀求。 菩珠对镜出神。 这个骆保,以前必是以李玄度身边的老人自居,根本不会拿自己真正当一回事,还这么讨人嫌,这么一个人夹在自己和李玄度中间,不是个好事,所以昨晚趁机就拿他去试探李玄度。 现在目的达成了。 骆保不敢再轻视自己。 这倒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此事证明李玄度如今也听得进自己的耳边风了。就算他心里不是很愿意,也不会完全不顾她的想法。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打发走一个下人而已。他今日却一大早起身,没叫人去找骆保交待事情,而是自己亲自过去。她焉能不知? 就猜到骆保这厮会来跟前求饶。 既如此,自然要给李玄度一个面子。免得他觉得自己赶跑了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心里存有芥蒂。 菩珠起先不说话,等骆保又磕了七八个头,这才淡淡道:“行了,起来吧,给我拿着镜子,举到窗前亮的地方。” 骆保一愣,忽然顿悟,王妃这是饶过自己了,如逢大赦,感激得就差拿刀子挖心以表忠心了,哽咽道:“多谢王妃。往后王妃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对王妃一定死心塌地,忠诚不二!”说完擦了擦眼泪,急忙举起镜子,找了个有朝霞射入的地方,托着供她照容。 菩珠走到镜前,抬手整理着鬓发,片刻后,随口似地道:“回去了就要去阙国,那边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早些和我说一下,我也有个准备。免得什么都不知道去了,丢了秦王的脸。” 骆保低声道:“王妃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菩珠道:“听说殿下有个表妹?” 骆保立刻道:“是。殿下表妹名叫李檀芳,比殿下小了两岁。小时候常被接来在宫中居住,陆陆续续,几乎每年太皇太后的寿日期间,都会随阙国使团来住上一段时日……” 他一顿,小心地看了眼菩珠,仿佛有点不敢说了。 菩珠淡淡地,一字一字地道:“说,有什么,全部给我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少。” “是。” 骆保定了定神,又继续道:“她和殿下可谓青梅竹马,太皇太后也很喜欢她,曾称赞她小小年纪便容止可观,胸有丘壑。后来殿下出了事,被发往无忧宫,她原本也要跟去陪伴,被殿下拒绝了,她还跪求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没答应,她这才回了阙国,好似这么多年都未嫁人。” 菩珠盯着镜中霞光里的花颜美人,手停在鬓边,一时沉默。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姆唤了声殿下,门随即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见骆保站在窗前替菩珠举镜,她似还在理妆,便停下脚步。 菩珠盯了骆保一眼,道:“放下吧。” 骆保忙将镜放了回去,叫了声殿下,随即缩在一边,不敢出声。 菩珠转身对着李玄度笑道:“殿下,他方才过来求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胡话,大概就是说舍不得殿下,想继续留下侍奉殿下。我看他挺可怜,又不忍心了,就想求殿下,要么不必让他去别处了,还是留下来?毕竟侍奉了殿下多年,乍换人,怕殿下用不惯。” 骆保立刻跪了下去:“求殿下容奴婢留下来!” 李玄度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王妃和奴仆,拂了拂手:“行了行了,照王妃说的办吧。好走了,马车在外头等了。” 章节目录 第 72 章 菩珠先去接李慧儿出来。 李玄度放缓脚步跟在后, 等她去了,停在庭中, 叫住骆保,问方才他是如何求的情。 骆保垂着头道:“奴婢就是认错,认从前对王妃服侍不周的错。王妃心善,见我知错,便不与我计较了。” 李玄度看着他,目光带着疑色:“就这些?” 骆保怎敢讲方才那些他在王妃面前说过的话,脑袋垂得更低了:“就只这些。殿下方才也看见了, 王妃要理妆, 奴婢便上去替王妃执镜。奴婢真的知错了,从前对王妃存了诸多不敬之心。多谢殿下, 若非殿下提点,奴婢今日何来的机会去改正。”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仿佛叹了口气, 随即低声道:“委屈你了,王妃她有些……” 他一顿。 “她年纪小了些,有脾气, 也在所难免的,这回你知道了,往后当心就是。不过,你也确实不能一辈子都服侍我的。今早说的庄子便归你了,往后你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骆保听到秦王安慰自己, 还如此说话,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跪地哽咽道:“殿下千万不要这么想,奴婢有什么可委屈的, 为难的殿下才对。能服侍殿下,是奴婢这辈子的福气,奴婢不要赏赐,只盼殿下不要嫌弃奴婢笨,给殿下添乱,容许奴婢到老还能服侍殿下……” 耳边传来轻声说笑的声音。菩珠带着李慧儿从她住的地方走了出来。 骆保一顿,“……和王妃!” 李玄度也循声扭头,见菩珠停在走廊上,两只眼睛看向这边,忙冲骆保胡乱点了下头,叫他自便,转身走了过去。 李慧儿含笑叫了声四叔。菩珠叫王姆带着她先出去上马车,屏退其余婢女,狐疑地问:“殿下方才和骆保说什么呢?他哭得如此伤心?”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就问了几句他如何向你赔罪的话。他已知错,往后你若哪里不满,直接说就是,莫闷在自己心里,当心气坏了身子。” 菩珠察言观色,料他还不知自己方才问过他表妹的事,想来骆保学聪明了,知道有些事不能和他说,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才不会闷在心里头气自己呢!” 李玄度心想你确实是如此之人。能叫别人难受,便不会叫自己难受。 “走了,我送你出去。”他柔声道,见她还站着,似有话要说,问她还有何事。 “殿下,叶霄想必也告知过殿下,昨日乃是崔铉送来的消息。我……” 她不大肯定地看着他,“我能不能见他一面,亲口向他道声谢?” 李玄度毫不犹豫点头:“应该的!” 他略一沉吟,“回去路上我看着办,帮你安排个机会。” 菩珠面露感激之色:“多谢殿下!” 她出了行宫。 外面路上已停满大大小小各种马车,但乱而有序。官员和命妇各自按照品序队列,恭迎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 时辰到,皇帝与贵妃现身,先行登上最前面的一辆大车。 再是太子。 今早菩珠遇到端王妃,曾听她暗暗告诉自己,说太子这回受伤不轻,腿脚似也骨折,至少要休养数月才能下地行走了。但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看起来却是不错。一身华服,端坐辇上,除了面上还带着些许昨日受伤的擦痕,光看他今早这精神抖擞的样子,完全不像端王妃说得那般严重。 唯一能看出点端倪的,便是同行的太子妃姚含贞。 她脸上挂着的微笑,显得有点勉强,太子上车后,她跟着入内,随后放下车帘,再未露面。 迎完皇帝和太子,众人便各自散去,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菩珠和来时一样,与怀卫还有李慧儿同坐紫车,很快随御驾上路,当夜随同驻跸,如此在路上行了三日。 第三天的晚上,皇帝驻跸在路途中的一座皇庄里。天黑下来,李玄度带着菩珠出去,骑马来到附近数里之外的一处林子前。 她跟着李玄度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前头不远之外的野地里,一道她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崔铉已经来了,牵马而立。 他应当看见了她和李玄度,却没有过来,依然那样立在原地,全身隐没在夜色里,只见一道夜色勾勒出的轮廓。 菩珠停步,转头望向李玄度。 李玄度朝她点了点头。菩珠迈步独自朝前走去,来到了崔铉的面前。 今夜月光大白,草头上沾着的点点秋露泛出泠泠的寒光,便如眼眸里的光。 他还是那样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奉诏出河西至今,其实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一刻菩珠又见到他,忽生出一种光阴错乱的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 菩珠脸上露出微笑,朝对面自己的昔日朋友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还好吧?” “多谢王妃关心,崔铉一切都好。”他声音低沉,回应很是恭敬。 菩珠顿了一顿:“约你见面,是想亲口向你道谢。那日若非你及时传信,秦王殿下恐怕危险。” 崔铉微微地抬了抬头,他原本被夜影所笼罩的面容便明白地出现在了月光之中,眉目冷冽。 “王妃不必介怀。”他说。 “我一向不愿欠下人情。当日我刺杀他,他未加以追究,放过了我。那日传信,只为两清。” 崔铉声音低沉,语气依然是那么的恭敬。 菩珠沉默了。 崔铉继续立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今夜的第一缕微笑。 “王妃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他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菩珠看着他即将远去的背影,忽然再也忍不住,追上去两步叫住了他。 他停步转头。 菩珠快步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 “崔铉,你一定要追随太子,效力于他?” 她略带艰难地说,说完又解释:“你莫误会,我并非是在质问你的决定。我理解你。莫说是你,便是我,又何尝不是为了将来在奋力拼争,便是头破血流,也绝不后退。只是太子……” 她顿了一顿。 “你真的看好太子,定要追随于他?” 这,才是她想要见面,亲口问他的一句话。 她暗暗地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说,只要她开口,他必为她做事。 崔铉的目光,却投向了那道立在远处的男子身影之上,凝定了片刻,忽收回目光,一笑,道:“太子为储君,未来之天子。我不效命太子,效命谁?” “崔铉另还有事,不便久留。王妃也请回吧。” 他说完,朝菩珠行了一个辞礼,直起身,转身再次而去,翻身上了马背,纵马离去。 菩珠目送月光下那道渐渐消失的骑影,定定地立在原地,心中生出了一种朋友将失就此陌路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令人压抑和难过。 她极是后悔,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当初她若是开口,让崔铉助自己成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允。那时的崔铉,他还是河西那个愿意为了她去做一切事情的孔武少年。 然而她没有,错过了,世事便就如此戏人,再见面,物是人非,他已变成了这个对她恭敬却又疏离的崔将军,前途可期,她却还是当初那个继续拼争着,然而还是看不见明晰将来的自己。 她已没有资格再开口要他帮自己了。 人怎可能永远在原地踏步?总是要选定自己要走的路,然后走下去。 她如此,崔铉亦然。 他们终是分道了。 那一道骑影早已消失在视线之中,菩珠却依然那般立着,一动不动。 秋风吹过草丛,OO@@,菩珠感到寒意钻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身后渐渐传来脚步之声。一件带着温暖体温的大氅,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菩珠定了定神,逼退眼眶中涌出的酸涩热意,转身面向李玄度。 “你怎的了?” 李玄度端详着她。 菩珠已是微笑,摇头道:“无事。方才向他道了谢,心里也就安了。” 她觑了沉默着的他一眼,解释道:“殿下你莫误会。他真的是我从前唯一的朋友,所以这回想亲口向他道声谢。” 李玄度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随即伸手搂住了她的肩,低声道:“走吧,回了。” 这天晚上,李玄度见她躺在床上似带恹恹,便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和崔铉见面回来后,菩珠便感到人有点发冷,加上又已过去了几天,不想同房,索性就顺着他的询问说疲累得很。 李玄度自然也不会动她了。她睡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竟真的头重脚轻生了病。李玄度请了那个精通妇科的张太医来给她看病。张太医诊脉,说是着凉,让她吃几服药。 菩珠想起前世,李承煜的后妃若是有孕生病,太医开药无不分外当心,须择选对胎儿无害的温性之药。 虽然自己现在肚子还是没半点动静,但也担心,万一已经凝胎,吃错了药如何是好,遂将李玄度支开,提醒太医,给自己开温和无害之药。 太医听秦王妃的意思,竟是她可能有孕了?不敢怠慢,急忙重新诊脉,诊来诊去,也没诊出半点迹象,但王妃自己既如此要求了,他怎敢不从,遂按孕妇之方加以增减。 菩珠就吃着这药慢慢地养,一直等到回了京都,病才好了,人也恢复了精神。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阿姆的后续消息。 离开京都之前,百辟的人曾传消息,说查到可能在沈家老宅。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她满怀希望,但并无进展。 沈家老宅已扩建,占地广阔,加上守备森严,外人很难入内,怕惹来怀疑,未能进行进一步的刺探。 菩珠失望不已。 之前她在冲动之下,曾希望李玄度帮自己找阿姆。当时他拒绝了,她还曾怨怪过他。但现在,她渐渐打消掉了念头。 皇帝就算知道自己查访阿姆下落,也不算大事,最多惩戒她一番而已。 但若得知李玄度在帮自己找,那就真正完了,知她已是投向李玄度,自己和阿姆也就不用活了。 好不容易她终于能够在李玄度面前说上几句话了,她不能再冒任何的风险。 她让王姆传自己的口信,再继续耐心探查。 回了京都,李玄度接下来的大事是去阙国。 王府里的上上下下之人,这几天都在准备秦王夫妇上路的事。日子也定好了,是在两天之后。 王姆带着口讯出去后,菩珠打起精神,指挥人收拾东西,忽见黄老姆走了进来,朝自己丢了个眼色。 她皱了皱眉,打发婢女们出去,问道:“何事?” 黄老姆道:“王妃过两日就要随殿下去往阙国了,是趟远门,今日无事,何不去碧云寺烧个香,好求个顺顺遂遂,平安来去?” 菩珠便知这是沈皋的安排,怎敢违抗,叫王府管事备车,立刻以这个借口出了王府,去往碧云寺。 碧云寺距离安国寺不远,是座小寺庙,名气自远不如安国寺,香客也少,但以保佑水陆平安而闻名,所以也常会有香客来此,为出远门的家人烧香祈福。 菩珠抵达碧云寺,入内,在大殿里烧过香,出来便被一个人引到了后面的禅院,进去,果然看见了沈皋,穿常服,脸上还粘了须,走在路上,就和普通之人完全没有两样。 谁能想得到,他竟是当今皇帝最为信任的内府之人。 她进去后,沈皋让她入座,她不坐,站着等待吩咐。 沈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与秦王关系如何了?” 菩珠道:“成婚后,我处处讨好于他,总算不负皇恩,如今日常如寻常夫妇无二,也能和他说上一两句了。” 沈皋微微颔首:“秦王起居如何,可探得异常?” “他平日闲散,常在静室打坐阅经,往来也是寥寥,除了韩驸马之外,我见他别无私交,更无半点与旁人私下往来的迹象。” 她顿了一顿:“或是他行事隐秘,我至今未能觉察。请内府令恕罪。” 沈皋踱步至窗前。 禅室内寂静无声,片刻之后,菩珠忽见他扭头,朝着自己投来两道目光,道:“秋A归途之上,听闻你染了风寒,要太医给你开温和之药?” 菩珠便知是那个黄老姆暗中窥伺告的秘。 不过这事,她本来就没打算瞒,希望黄老姆能替自己传递消息。 她想怀孕,以此向李玄度施压,想生子,用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但这一切,必须征得皇帝的许可,消除皇帝的顾虑。 她点头道:“是。我盼着早些有孕,如此他才能真正将我视为自己人,不加防备。” 沈皋盯着她,不置可否的样子。 “请内府令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早日完成陛下的交待。陛下宛如日月行空,多少雄兵壮马,在陛下天威之前不堪一击。此前河西天水两地叛乱便是前车之鉴,何况秦王?弩末之势罢了,他即便心存阴谋,又拿什么去和陛下争?不过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覆没是迟早之事。我再糊涂,这个道理,不会不知。识时务为俊杰,我只盼能早日完事,接回阿姆,得陛下封赏,则此生无憾。” 沈皋道:“若是如此,你将来的孩儿,你便不觉可怜?” 菩珠眼睛也未眨一下:“我从小发边,在河西吃尽了苦头,刻骨铭心,永不能忘。如今有这一切,全是陛下所赐。似我等女子,生而在世,父母不能易,人却尽可夫。将来只要我为陛下立功,想要一两个能送终养老的儿郎子,何愁不得?” 沈皋哈哈大笑:“菩氏,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放心,只要你做好分内之事,荣华富贵,养儿送终,不过是唾手可得之事。” 菩珠恭敬道谢。 沈皋终于道:“今日将你传来,是特地叮嘱你,阙国乃莫大之隐患,这趟阙国之行,你务必万分上心,刺探清楚秦王在阙国的种种,尤其他与阙王等人的私下往来,说了何话,做过何事,你尽量查清,不能懈怠!” 菩珠应是,迟疑了下,问道:“我阿姆如今到底在哪里?她怎样了?能否让我见她一面?” 沈皋看了她一眼,道:“她很好,等你这趟阙国之行归来,若见功劳,自会考虑。不过,知你思念心切,这回也替你带了样东西。她在那边为你做了件衣裳,叫她儿子送来,我便替你带了过来。” 他将一个包袱放在桌上,随即出了禅房,在几名随从的伴护之下,迅速离开。 菩珠解开包袱。 里面是件细料内衫,是她熟悉的针脚,正是阿姆所缝,一阵悲喜涌上心头,垂泪片刻,将衣裳收了,也匆匆回城。 晚上她坐在房中,对着阿姆给自己做的衣裳出神,忽听门外传来动静,知李玄度回了。 今日于阗王子离京归国,李玄度和韩荣昌等人设宴为王子践行,以贺那日共同经历的虎口余生之幸。 她忙收起衣裳,起身迎他。 李玄度入内,菩珠打发了骆保和婢女,自己亲自替他更衣。 他最近好似也更喜欢她帮他更衣了,常不用骆保,此刻站着,起先还很配合,老老实实,在她低头替他解腰间的玉带时,忽然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身,低下头亲她。 菩珠在他的呼吸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 亲热了一阵,他含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含含糊糊地低着声问:“晚上你身子爽利了些吗?” 秋A回来的路上,她正好生了病,以此为由给推脱了过去,回来后的这几天,也是拿乏力作借口。李玄度见她和那几夜在帷帐中的样子判若两人,上了床便病恹恹的,不是喊累,就是说乏,担心她身体出了问题,甚至疑心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那两夜将她给伤到了,故这十来天,一直忍着,没强迫她就自己。 今晚却是饮了些酒,回来见她在边上服侍,螓首低垂,温柔小意,灯火下W腻理,纤侬可人,一人情|动,忍不住遂抱住了求欢,问完话见她不作声,头反而垂得更低,便抬起她下巴,这才见她眼皮粉融,竟似哭过的样子,一愣,问道:“怎的了?” 他一顿。 “你若还是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菩珠眼圈红了,扑到他的怀里。 李玄度方才的那点绮念早飞得无影无影,不停安慰,又抱她躺在床上,自己也卧在一旁哄,哄了半晌,见她终于渐渐止泣,再问事由。 菩珠用刚哭过的带着鼻音的声道:“沈皋今日将我传去见了一面,向我施压,说这趟阙国之行须盯紧殿下,探明殿下与阙王等人是否有暗中密谋之事。” 李玄度沉默了,放开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菩珠靠在床头道:“皇帝对殿下你,还有阙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就算你们一心臣服,也不可能打消皇帝的杀心……”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哽咽起来:“殿下……我将来如何,绝无怨言,可是殿下的骨肉该怎么办?殿下难道忍心让他们也过着整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 李玄度面露紧张之色,盯着她那只摸着小腹的手:“姝姝你有孕了?” 菩珠摇头:“……如今是还没,但谁知道呢,说不定就快了……” 李玄度顿了一顿。 菩珠爬了起来,扑过去从后环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幽幽地道:“殿下,我真的越想越怕……” 李玄度静静坐了片刻,反手将她抱了过来,抱在怀中,凝视她一张带着泪痕的面,柔声道:“姝姝你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儿。” “殿下――” 菩珠伸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个晚上,李玄度似有心事,沐浴过后,让菩珠早点睡觉,自己去了静室。 菩珠知他必是被自己那一番话给说得有所触动了,倒是放了不少的心,人躺在床上,手摸着自己还平坦一片的小腹,盼着心想事成。正闭目想孩子的事,突然感到身下微微一热,仿佛有什么涌了出来。 她定住,心跳加快,慢慢地将手伸进被下,摸了一摸,拿出来一看,指尖一抹红痕。 菩珠盯着自己的手指,胸口一闷,眼前发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来了月事! 不但来了,居然还比平常的日子提早了两天。 章节目录 第 73 章 香炉里青烟袅袅。李玄度打坐在静室之中, 向着沉沉夜色下的皇宫的方向,闭目, 陷入了冥想。 他想起了他那段作为囚徒和守陵人的过往。 兄长曾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后来却将他变成了同谋的乱臣与逆子。 父皇给予了他无上的荣耀和宠爱,后来也毫不留情地收走了。 现在回想这段过往,李玄度早已经能够心平气静,坦然对之。 他早已经不怪他的兄长,更不怪他的父皇。身处他们那样特殊的位置,无论做什么决定, 必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评判――甚至, 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流回到他十八岁那年, 他宁愿自己继续做一个无忧宫的囚徒,也不愿以父皇死前那对幼子的舐犊之心来换取自由。 他是真的爱自己的父亲。 然而他毕竟是凡人,肉胎凡骨, 他也会痛苦。 他的痛苦,不是从高处跌落尘泥。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守陵之时, 他曾经独自一人在傍晚时登上原顶。他看着乌金西沉,群鸦噪乱,卧在巨石之上,向天露宿了一夜。 那一夜,他心中那种被抛弃、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自己是个可有可无人的绝望, 才是他心底最不能释然的痛处。 囚宫之中,高墙森严, 年少的他曾经因为极度的痛苦而生出幻觉,幻想一切回到他十六岁前, 他依然是那个踏马天街的少年――之所以如此幻想,不是因为他贪恋荣华富贵的好,而是贪恋那个时候,他还是父皇的爱子,长兄的幼弟。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他是个可有可无之人,这种感觉,直到她的到来,终于发生了改变。 李玄度想起了她今夜诉说委屈,含泪望着自己的模样,心情有些沉重,却也有些感动。 他本是个被弃之人,死活于人无碍,如今却忽然不一样了。 她和他结发,许诺终身,说他是她的依靠。 李玄度的眼前浮现出她将她的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的一幕,她看起来是如此地渴望早日为他生下孩儿。 这个世上,他不再是可有可无之人。 他成了一个女子的郎君,将来孩儿的父亲。 从没有像今夜这刻这般,他深切地感到,他的命确实不再只是他自己的了。她和将来的孩儿需要他。 他倏然睁眸,开门唤来了叶霄,询问她暗中委托百辟司查找阿姆的进展。 叶霄道:“王妃回来次日便就过问了此事,那边尚无新的消息。” 李玄度沉吟片刻,吩咐道:“你选个可靠能干的人去办这件事,尽快找到她阿姆的下落。” 叶霄领命而去,李玄度在静室里也待不住了,回了寝堂。 已经很晚了,她居然还没睡,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李玄度上床后问她缘由,她起先不说,后来经不住他催问,这才扁了扁嘴,说她来了月事。 李玄度伸手为她轻轻揉着小腹:“来就来了,为何不乐?是身子不适吗?” 菩珠心中实是郁闷,趴他怀里哭丧着脸道:“我以为能怀孩子的。” 李玄度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唇贴到她耳畔低语:“你才和我睡了几次,哪里那么快就能有了?返程路上你病着。回来了你又不理我。” 他一顿,又道:“不过,没怀上也好。如今也不是生孩子的好时机,况且你年纪还小,等再大些,过个一两年也是不迟。你莫胡思乱想,我不急着要孩儿。” 菩珠埋脸在他怀里没吭声,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 趁着明天还没出发上路,把太医叫过来问问,到底怎生一回事。 第二天,动身前的最后一日,皇帝和姜氏那里分来送来了为阙王准备的贺礼。 李玄度领着菩珠入宫拜谢皇帝,再去蓬莱宫辞别姜氏。 怀卫入京都快半年,该回了,日期也安排好了,就定在李玄度从阙国归来之后,到时候由李玄度亲自护送他回去。 关于怀卫之事,菩珠还是不敢放松。除了叮嘱李慧儿务必守好怀卫、少出宫,也让李玄度再安排可靠之人作贴身护卫,等着他们归来。 他的理由便是怀卫顽皮,上次秋A时差点出事,她不放心。 李玄度觉她有些过于紧张,但为了她放心,也照办了。出蓬莱宫后,他将菩珠送回王府,自己应大真人之约,去往好些时候没去的紫云观,于松林煮茶,听大真人讲经论道,讲到一半,小童子来传话,道有供养人来。大真人遂先行离去。 李玄度在松林下独坐了片刻,放下经书,准备走了。 他去寻大真人辞别,寻到道殿之前。 来的供养人是位女子,滕国夫人萧氏。 萧氏正笑吟吟地随大真人从殿内出来,鬓发和丽服上的颗颗金珠在夕阳之中闪烁着不定的光芒。她口中说着供养之事,忽见李玄度从对面行来,一怔,随即停下脚步,笑道:“竟是秦王殿下!也是巧了。我今日来此,是因昨夜梦见清玄道君踏云降落,遂来此寻大真人替我打个醮,没想到竟遇到了殿下。” 大真人也对李玄度笑道:“夫人是此处的供养人,功德无量。” 李玄度微笑道:“天色不早,我当下山。不打扰夫人了,大真人不必送。” 他向二人行了个道礼,转身往山门去,快到之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萧氏追了上来,唤他留步。 李玄度停步:“夫人有事?” 萧氏凝视了他片刻,面上笑颜渐渐消失,轻声道:“殿下如今可好?” 一顿,立刻又道:“我知殿下如何看我,并非存心为自己辩白,只是身为女子,我真的身不由己。殿下当初被发往无忧宫,我一心想要随殿下同去,奈何家人不许,将我反锁在家,等我出来,我已不是殿下之人,殿下你也早已出京。我被家人安排嫁了沈D,但这些年,我心中半刻也未曾忘记殿下……” 她眼中渐有泪光。 李玄度打断了她:“多谢夫人。但过往之事,夫人不必再挂怀。孤如今很好。” 他迈步,继续往山门去。 萧氏望着他的背影,忽又道:“旧事不提也好。但有件事,我须得转告殿下。” 她再次追了上去。 “是关于王妃之事!” “她与沈D,必有私情。” 萧氏一字一字,低声说道。 李玄度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萧氏恍若未见,继续道:“殿下应当没有忘记,那日在围场鹰犬场外的野径之上,殿下赶到之时的所见。实不相瞒,我当时也在附近。长公主厚颜无耻,纠缠沈D已久,那日我获悉她又约偷,便尾随察看,意外发现沈D与长公主见完面后,竟又与王妃见面。他一向狡诈,我怕被他觉察,不敢靠得太近,听不到他与王妃的对话,但二人的动作神色,我在暗处却瞧得一清二楚。” “你后来赶到,只看见沈D手中拿了她鞋。他必会将事情解释得一干二净。殿下你却不知,就在你赶到之前,他与你的王妃已是说了许久的话,他还蹲下要亲手替她穿鞋,卑贱讨好!她虽不许,却分明是在与沈D怄气的模样。二人暧昧之程度,叫人不堪入目!” 萧氏的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定了定神。 “殿下!” 她望着始终面无表情的李玄度,唤了一声。 “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若有半句虚言,天雷劈我。我就罢了,认命便是。我见殿下对这女子百般照顾,她却如此待你,实是心惊。也不知那日她在你面前如何解释,我是实在不忿殿下遭受蒙蔽,一直想要转告,奈何没有机会,今日恰好相遇于此,这才贸然相告,也好让殿下心里有个数,免得遭到蒙蔽!” 她最后冷笑:“若非亲眼所见,我可真是想不到,她刚来京都多久,竟然就与沈D也有了如此的关系。在她眼中,可还有殿下半分?” 李玄度站在山门暮色下的一片暗影里,望着萧氏,忽露出微笑,道:“原来那日夫人也在。但夫人对内子,恐怕有些误会,当时详细经过,内子过后已是悉数告我,包括沈将军蹲地欲为她穿鞋一事。至于沈将军一方……” “夫人若是不甘,还是回去自己问他更好。” “内子尚在家等着孤回,孤先行一步。” 李玄度迈步出了山门门槛,大步而去。 …… 李玄度去了道观,说晚上才回,菩珠回王府后,叫人去把那位张太医给请来。 这太医在秋A回来的路上替她看病,渐渐有些熟悉了,见王妃又叫自己,忙赶来王府,替她把了下脉,道寒怯已退,说她体质偏寒,往后注重保暖,多吃些暖身养体的食物。 菩珠屏退了人,关上门,拿出小册子递了上去,道:“这是我先前从一名医那里得来的,劳烦太医替我瞧瞧,内中记载,是否可行?” 张太医忙接过,见是妇人的求子之册。 王妃想早日生子,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于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了一遍,看完笑道:“册上所言,倒也并非全部妄言。教导的行房日期,我是赞同的,但将五行方位强行加入,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且事无绝对。养精固本、节欲吝气,固然有助养生健体,但王妃也莫忘记,阴阳调和方为根本。太过刻板,反倒不美,以适当节制,顺其自然为好。” 张太医又翻了翻小册子后头附录的几张食谱,点头道:“这几篇食谱倒是好,配的不错,有养阴健精之效,王妃平日可照着做了,与秦王同食,也不用日日吃,隔个几日,进补一次便可。”说完将册子还了回来。 菩珠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叫太医不要告诉别人自己问过此事,送走人后,盯着这小册子,想起那夜自己躺在桌案上受的罪,还错过了和李玄度一起的机会,越想越气,拿了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正要投进去,忽然想起太医说上头的食谱好。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收了手,将册子塞进收拾好的明天要带出去的一口箱子里,盖上了盖子。 章节目录 第 74 章 明日就要上路出发, 临行前,王府里最后要忙的琐碎事情还有一大堆。端王妃又打发人过来, 送来了之前在秋A时提过的两支极好的人参,菩珠写了致谢函让人送回去。忙得是脚不着地,连口水都来不及喝,终于在天黑之前,将全部的事都处置好了。 月事来的头两天,照例有些腰酸背痛,何况今日又这样一通忙碌。 她在寝堂里给李玄度亮了灯, 无事后, 打发掉跟前的人,剩骆保在外头等着李玄度。 她上床躺下去, 又睡不着觉,闭着眼睛,脑子里还在不停地翻腾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同房就不必说了。等小日子一结束, 立刻开始。 先前只是她推三阻四不愿和他同房,反倒将他惹得愈发上心。他对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只要她愿意, 他求之不得。这一点她很有信心。 除了这件大事,等到了阙国,等着她的还有另外两件大事。 第一是探察李玄度和阙人的真正想法。这一点,她和皇帝其实不谋而合。 李玄度虽然现在对她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但他到底在想什么,往后打算如何, 他从不和她说。她现在也不敢问,怕催逼太急惹他疑心。 第二件事, 就是他的表妹李檀芳。 在从骆保口中得知姜氏对李檀芳的评价之后,菩珠心中就开始感到不安了。 能让姜氏都这般认可,说实话……她对自己的信心有点不足了。 但她有另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已经是李玄度的妻。而且现在,不管李玄度心里有没有他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反正他人已上了她的船,看起来也没想下去的意思。 所以,警惕是必要的,但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到时候看看她人,再定后策。 李玄度如他所言那样,天黑后不久,回了。入寝堂后,他让菩珠不必从床上起来,问了几句明日出发准备的事,随即沐浴更衣,上床躺了下去。 “殿下,道观听经如何?” 其实菩珠不希望他去道观。 一天到晚和那些打坐炼丹追求长生的道士混,会有什么前途?万一最后也看破红尘去当道士,那她怎么办? 这次出门,她就特意吩咐骆保,不要给秦王带道家的黄卷经书,随便带几本兵书也比这个强。 李玄度随口道了声尚可,便问她身体吃不吃得消,明天能不能上路。 “能!不能耽误了外祖的寿日。何况,不止殿下想见到他老人家,我也想,简直恨不得明日就插翅飞过去!” 她甜蜜蜜地回答他――莫说只是有点腰酸,就算断了,躺着过去,也不能耽误时间。 “辛苦你了。早些睡吧,明日大早就要起身。”他抱了抱她,柔声道,又继续替她抚揉后腰。 菩珠享着来自他的抚揉,渐渐地,酸胀之感减了不少。她舒服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想着昨天的事。 昨天她借着沈皋召自己见面的事由,用将来的孩子向他施压。看他反应,绝对是起了作用。 自己的策略是对的。 她决定趁着气氛好,再提醒他一下。 “殿下,我若说错,你莫怪我。道士那种东西,无事听听就好,玄之又玄。殿下何曾见过人原地飞升,长生不老?日后要是有了孩儿,难不成也教他学你打坐炼丹?” 李玄度笑了笑,唔了一声,继续替她抚揉后腰。 她仿佛有点犯困了,眼睛半睁半闭。 李玄度却渐渐心浮气躁,无法安神。他在想着今日在道观里遇到的事。 他自然相信自己的女人。萧氏的一番话,只是更加证明沈D对她的觊觎之心而已。 但自己人还活着,别的男人便就敢如此盯着她了。 凭的是什么?权力。他曾经天生拥有,所以从未入眼的权力。 而今失了,如同兽入困笼,被拔去了爪牙。同父的兄长仍要取他性命也就罢了,连野心勃勃的下臣,也迫不及待地在一旁窥伺起了他的女人。 李玄度一阵燥热,下床来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饮了,放下茶盏,转身要回之时,手不慎一带,茶壶打翻,壶中剩下的水汩汩流出。 “怎的了?” 菩珠今日实在有些乏了,半梦半醒,模模糊糊听到动静,问了一句。 “无事。茶水泼了而已。” 他扶起茶壶,见水已渍湿一片衣袖,道:“衣裳都收起来了吗?我换一件,这件湿了。” 菩珠闭目嗯了声:“地上那口箱子里。明日要上路,剩下的衣裳和杂物都搬出去了,剩这一口,我记得里头有你的里衣。要我替你找吗?” “不用!” 李玄度走过去。“我自己找,你腰酸,不用起来。” 他打开箱子,俯身找自己的衣裳。 菩珠忍着困意等他回,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静,打了个哈欠:“殿下你还没找到?好似在我那件红色衣裳的下头,很好找的……”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心咯噔一跳,登时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撩开帐子,看见他俯在那口箱前,背影一动不动,低头仿佛在看着什么东西。 她连鞋子都来不及趿,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去,飞奔到他的身后,探头一看,他手里果然拿着那本今日自己刚刚塞进去的小册子。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夺,他已是站起身,避开她手,她夺了个空。他抬起眼看着她,指着手中的小册子,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是你的?” 菩珠懊悔万分,恨自己怎糊涂到了如此的地步。白天才藏起来的东西,忙昏了头,转个身,居然就大意了。且又是何等糟糕的运气。连一夜都没过去,竟就如此巧,落到了他的手里。 她脸色唰地变白,心虚不已,几乎不敢看他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勉强补救:“殿下你听我说……我是想……想早些为殿下生个儿子……” 李玄度又翻了几下小册子,点头:“明白了。是否等你这月的小日子过去了,接下来的几日,你还是身子各种不适,要等到生子日才和我睡?” “对了,还必是要哄着我在东向和你做那等事。我如此好骗,言听计从,你心中颇是得意是吧?” “我没有……” 他将手里的小册子掷在了她的脚前,以此打断她的话,侧目向她。 “你把我李玄度当成什么?我就这么盼着你替我生子?” 他没有大发雷霆,最后这一句话,甚至仿佛是用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他眼中的怒气和失望却是遮掩不住,她看了出来。 他越是如此克制,反而越令菩珠感到心慌,甚至有几分害怕。她镇定心神想要努力补救,急忙走到他的面前,伸手紧紧地抱住他,仰面望他。 “殿下,我错了,这事我不该骗殿下。我是听说殿下在阙国有位从前也曾议婚的表妹,我担心我比不上她,这才想尽快怀孕生子。我没有考虑殿下的感受,固然错了,但真的是为了留住殿下的心!” 李玄度立着,一动不动,既没有回应她的拥抱,也没有推开她。 他俯视着她仰着的脸。 这般美貌的一张脸孔,这般动人的一张嘴巴。 他还能信她吗。 她连这种事也骗他,将他玩弄于股掌。简直没法形容方才他无意间翻到这本册子时的感觉。 说震惊也不为过。 他的这个王妃,在她呈现给他的表面之下,包藏了怎样的一颗心。 那夜曾深深打动了他的所谓她爱了他才救他的“真心”,到底又有几分? 怀疑的种子在心里冒头,迅速蔓延,那道信任的墙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瞬间倒塌。 种种亲密的情景,从他的脑海里掠过。她在他身下紧紧地抱着他,娇声娇气地喊他殿下。此刻想来,这仿佛也成了一种讽刺。 他更是色令智昏,竟因为一个满口谎言算计自己的女人,险些将陪伴了他多年的忠仆也给遣走。 李玄度的心中掠过一缕浓重的自惭和愤怒之感。 当抽离出那遮人眼目的欢情,再回忆她在自己面前的种种作态,一切便都豁然明朗了。 “骆保!” 他突然大喝了一声。 寝堂之外,传来一道应声。 “走开,离远点!不许人靠近!” 堂外再无任何动静,堂内也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 “恐怕未必吧。” 他终于再次开口,看着她,慢慢地道。 “昨夜你向我哭诉,说即便不为你考虑,也要为孩儿考虑。你处处拿一个还没有影的孩儿来说话。你是想借孩儿向我施压是不是?你从没有变过。你只是换了一种手段来逼我起事,好等日后,能有机会送你坐上你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对不对?” 菩珠心咚地一跳,整个人发软,抱着他的手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他继续道:“如此看来,我若说那日,你之所以想法设想救我,不过也只是你权衡之后的谋算,不算冤枉你吧?” 他凝视着她,唇角勾了勾,浮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如此就想通了。我本就不解,在河西时,你为了俘获太子之心,费尽心机,不择手段,被迫嫁我之后,我何德何能,如此快便能叫你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做我的妻?” 菩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全都是他自己在臆测。他看不见她的心,她完全可以否认,坚持她是爱了他,怕失去他。 可是所有能够遮羞的衣物,都被他一层一层,毫不留情地扒了,最后她犹如一丝|不挂,浑身上下,再无寸缕遮羞。 不止如此,他竟还用如此轻视的语气再次重提她从前勾引李承煜的旧事。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被他打了狠狠一记耳光,心底涌出了一种深深的羞耻、不忿,却偏偏无力反驳的绝望之情。 前一刻还搂着自己柔情蜜意。她道歉了,他竟还不依不饶,翻脸无情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李承煜的事情,他是打算要记一辈子,时不时拿出来羞辱她一顿? 若不是他得过且过不思抗争,她一个女子,何至于如此费心费力? 她的面庞涨红了,再也忍不下心中的不满和怒气,松开了抱住他的手臂。 “不错,我千方百计想有孕生子,就是为了向你施压。怎样,这是错吗?我想当皇后,这又是错吗?你是我郎君,我不指望你指望谁?皇帝对你步步紧逼,就差架刀子到你脖子上了,难道这也是我骗你?我不信你看不透,但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还在等什么?等刀子落下来吗?我确实是对你用了心计,但不过是想催促你,好叫你早日奋起抗争,夺回你原本天生就有资格获得的一切。我在害你吗?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李玄度,你是个既没用又小气的男人!我对你很失望!” 她还不解气,又抬手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李玄度大约没料到她竟是如此的反应,看着她,一脸错愕的表情,冷不防又被她推了一下,一时没站稳脚,后退了几步。 待站住,他脸色大怒,紧紧抿着唇角,盯了她片刻,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拿来!” “什么?” “结发。”他冷冷地道。 菩珠心一跳:“你要做什么?” 他一言不发,黑着脸大步走到妆奁前,“哗啦”一下抽出镜匣,用力过猛,整只匣子被带了出来扑落,那些明早还要用的香粉胭脂和簪钗首饰滚满一地,几只玉镯当场碎裂成了几段,案上的镜亦是颤颤巍巍不停,若非靠着墙,只怕也要摔下来了。 他捡起那只装了二人束发的小锦囊,踏着满地狼藉,转向香炉。 菩珠嚷道:“不许你动它!”扑上去就从他手里一把给夺了回来,双手背在身后,不让他拿。见他朝自己伸来手,转身想逃,却被他挡着,无路可去,二人一个要夺,一个不给,闷着声谁也不说话,寝堂里只闻彼此纠缠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之声,连近旁的烛火也被带得轻轻摇晃。 正扭打挣扎之际,她脚底没站稳,打了个踉跄,一下就被他攥住手臂反扣在了身后,人也被面朝下地摁在了妆奁的台面之上。 那面铜镜受了撞击,终是失了平衡,朝着菩珠的头砸了下来,被李玄度一把扫开,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反扣着她胳膊,力道很大。菩珠感到自己手腕几乎都要扭断了,手指却还死死地攥着锦囊,咬着牙就是不撒开。 她趴在案上,衣衫因方才的扭夺从一侧肩膀上滑落,露出半边雪背,那侧的蝴蝶骨因扭曲的胳膊动作而凸起,显得极是醒目。如此僵持片刻,她疼得快要受不住了,闷哼了一声,忽然感到后背一轻,他撒手,松开了她。 菩珠人趴在妆奁的案面上,一时起不来,等稳住神,捏着那只自己方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锦囊,站直,扭头见他已经往外去了。 她拉回衣衫,盯着他的背影,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心里还是很气,突然见他停住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你确实远不如檀芳,连替她提鞋都不配。”说罢丢下她,出了寝堂。 章节目录 第 75 章 李玄度去了, 菩珠却犹如被人打了狠狠一记闷棍。 她软坐在妆奁之前,对着脚下满地的狼藉, 感到自己胸口发闷,呼吸不顺。 她又气愤,又是难过,以至于那只还攥着小锦囊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 他方才说什么?竟然说,她连替他表妹提鞋都不配? 她愣怔了许久,冷笑起来。 是啊,她如何能与他前世后来终于迎娶的这个心仪女子相比。 幼时亲人尽失, 流落边地, 和阿姆相依为命,为每日的果腹和御寒而奔波, 倘若不是后来遇到杨洪收留,早就已经成了边地无数冻饿亡魂中的一只了。 她一个人冷笑了片刻,又觉眼睛一阵胀涩, 忽瞥见通往此间内室入口的那道绡帐之后有只人影来回地不安徘徊,想进又不敢进似的,知是那个骆保。 李玄度今夜必宿在静室不回来了。 她道:“你去那边吧, 我这里用不着你!” 骆保低低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菩珠拭了下眼睛,蹲了下去,自己将那些落了一地的钗环一件件地捡起来,收回到屉中。最后她盯着手中这只自己方才奋力才保住的装了束发的锦囊, 又是一阵发呆。 她亦是不知,方才为何拼命地要从他手中留下这东西。只是见他要烧, 凭了本能便冲上去加以阻止。 或许,她是为了日后关键时刻能将此物派上用场, 好提醒他,记住那一夜的恩情。 可是有一天,她真若不幸地沦落到了需要这种东西来挽回恩情,一束结发而已,能有什么用。恐怕只会愈发提醒他那一夜,她是如何地欺哄他罢了。 鸡肋般的东西。她方才却那般拼命护着,实是愚蠢,累胳膊险些被他残忍拗断。 菩珠揉了揉自己还发疼的手腕,再不想见此物了,丢进奁屉,“啪”地合上屉门。 第二天是出发的日子。 别管昨夜发生何事,心中如何郁懑,只要人还好,便是天下落下刀子,她也必须得和他一道上路出发。 她戴上幂篱,遮住自己的脸。登上马车时,见李玄度坐在马背之上,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没看自己一眼。 她亦不想看他,上车便闭合门窗,路上除了停车进食和休息,未再开启过半分。 当晚,一行人入住沿途的一间驿舍,夫妇同床,相互却未开口说过半句话,各自睡觉。 菩珠怕自己睡着了不小心碰到他,熬着,等他看着终于似是睡着了,暗暗地往自己一侧的被下加塞枕头,以相互隔挡。正塞着,忽见他睁眼冷冷看过来,手一顿,随即也冷笑:“看什么?岂不知这是为了你好。似我这等给人提鞋都不配的人,万一床上误触殿下,岂非玷污了殿下的高贵?” 李玄度恍若未闻,闭上眼眸。 菩珠也不用遮掩了,一把塞完隔开两个人的枕,自己也就背过身去,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爬起来赶路。如此在路上行了五六日,这日越过黄河,进入了太原郡。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东狄之南,夹在两国的缓冲地带上。具体之路径,过太原郡,出雁门,再往北数百里。如此一段不短的路程,即便紧赶,至少也需半个月的时间。 又行了五六天,这一日,雁门关终于遥遥在即,等出关,再行个三两日,到达一两山相夹之处,绕过去,有一片平原,那里河流丰沛,土壤肥沃,便就是阙国的国土所在之地。 明日出了雁门,就快抵达目的地,随行的叶霄等人皆面露轻松之色。当晚,和平常一样落脚驿舍。 时令将要入冬,越往北,天气越是见寒。 这几天入住驿舍之后,驿丞为讨好秦王夫妇,无不将内室用炭火烧得热烘烘的。 此间驿舍亦是如此,人在室内,穿衣若是厚重些,没片刻必定出汗。 菩珠还没睡觉,见他从外头进来,和前几夜一样,沐浴更衣完毕,叫骆保在外间给他另外铺个卧铺,他单独过夜。 菩珠心中忍不住再次发笑。 越近阙国,李玄度怕是越觉他那位表妹的好。这一路上,不但没再动她半根手指头,这几夜,还宁可单独去睡外间那临时支床的冷屋,也不愿和自己同床了。 他这是做什么,在为他的表妹守身吗? 她见那个骆保立在一旁看自己,神色似有犹疑,忍不住冷笑:“你瞧我做什么?殿下的吩咐,你没听到?还不赶紧去替他铺个床去?” “铺厚些,被子不够的话,箱子里还有,我让人给你拿。当心别冻坏他,万一冻着了,到了阙国,遇到了人,若问起来,我不好交待。” 她又添了一句。 骆保这些天出现在他二人面前之时,小心谨慎,连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知王妃对秦王单独另睡外间一事很是不快,这话夹枪带棒,显然有所误会,偏偏秦王高傲,不容自己向王妃透露他早年因囚禁而落了隐疾的事。 他偷偷看了眼秦王,见他神色漠然,似没听到王妃的讽刺之言,无可奈何,低头出去在外间铺盖。 整整一夜,独自躺在里间的菩珠就没怎么睡觉,辗转反侧。 李玄度贬她,说她连替李檀芳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他若以为,她会因他的这句话而一直伤心自弃下去,那就错了。 那位李檀芳,究竟是何等人物,随着阙国愈近,她感到越来越好奇,想亲眼见识的欲望,也变得愈发浓烈。 至于李玄度,现在他爱怎样就怎样好了。该说的话,那天吵架之时,她都已说尽。 她逼他早做计划,固然是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但对他而言,难道是在害他?至少,他若肯听,早早未雨绸缪,便不至于最后关头像前世那样仓促应对,令他和阙国都遭受磨难。罢了,反正现在她是没心情再去管他了。爱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她就坐等明年那个关键节点逼近,待局面突变,姜氏这座天塌落,到时候,他若还是不拿自己的劝告当一回事,老老实实坐等皇帝开刀,她就真的佩服他了。 菩珠这夜想东想西,想得脑壳发疼,第二天顶着一张两个淡淡黑眼圈的睡眠不足的脸上了马车,随李玄度继续北上,顺利出了雁门关。 出关后,道旁景物渐渐萧瑟。芦荻残,北雁归,一侧是一望无际的漫漫丘陵,一条河流穿川而过,另侧是座贫瘠的陡峭山峰,道路崎岖。 关外无驿点,但有商旅自发形成的过夜之处。 李玄度还是少年之时,曾数次往来于这条道上,知走完这段山道,过去便是平原,有一避风之处,是长年往来在李朝、阙国和东狄边境之间的商旅的扎帐宿营之地,命众人小心,加快速度,尽快在天黑前过山,早些落脚休息。 叶霄喝令同行的护卫打起精神,自己在前开道,行至一段狭窄的拐角处前,听见山后传来一阵放歌之声,唱的是塞外之秋,牛马遍地,伴着豪迈的歌声,从拐角处现身了一队商旅,十几人,驱着装了各种皮货的车,慢慢行来。 山道狭窄,双方当头而遇,各自停了下来。 那队商旅之中,有汉人,有狄人,也有生的混血模样的人,见对面行来李朝的一队官军,十分惶恐,忙避让到一边。领头的是个老汉,对叶霄说,自己这一行人是长年往来于三国边境之间的生意人,这趟刚从东狄人那里收来几车皮毛,赶着贩往雁门关内出手,没想到挡了官军的道,连声告罪。 叶霄知雁门关外生活着一些从东狄逃出的穷苦牧民和受不了欺凌的奴隶,时间久了,与汉人杂居通婚,学会中原语言,在三国间贩物为生,道上相遇,也不奇怪。 这些人皮肤黝黑,显然是长年往来道上风吹日晒所致,身上携着商旅常用来防身的马刀,倒也符合身份。但出于谨慎,还是叫手下检查了货物,又随意指了当中的几名狄人,问名字年龄,随意交谈,对方果然能说中原语言,称都是从前逃来的奴隶和活不下去的牧民。 叶霄便结束了盘问,命这一行人暂时将所有的车马退在路边,等自己这边先行过去。那老汉唯唯诺诺,立刻命令众人照办。 路让了出来。 叶霄骑马在前,继续引着队伍前行,出于习惯,仍然打量着静静退缩在路边的这十几名商人,不知为何,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仿佛还是不对,一时却又想不出来,眉头不禁微皱。 他已领着行在前的几名护卫经过了这十几个人,回头望了眼马上的秦王,又往前行了一小段路,突然,脑海里闪现过了一道灵光。 这些商人是假的! 他们的小腿几乎全部都是外八字的形状。 狄人里的贫民和奴隶,成人不可能长出这样的腿。 只有那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狄国武士,才能长出这样的罗圈腿! 叶霄猛地回头,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一个距离秦王最近的中年男子忽然动了下胳膊,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一把握住。 叶霄大惊,高呼一声“刺客”。道路狭窄,他来不及调转马头,从马背上飞身而下,朝秦王疾步奔去。 然而还是迟了,刺客身影如同闪电,已是扑向秦王。 匕首距离秦王,不过三尺而已! 眼看秦王就要喋血,而自己无法赶到他的身边。事发又实在突然,他近旁的几名护卫还没来得及反应。 正当叶霄绝望无比,心胆俱裂之际,一直稳坐在马背上的李玄度仿佛早有防备,已是无声无息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一剑斩落。 剑芒动处,那个握着匕首正扑向他的刺客的人头和身体忽地分开,头从肩膀掉落下去,一股血柱自断颈喷薄而出,喷出数尺之高,如红雨淋落,而那具握着匕首的身体却还能动,凭着余势继续朝着秦王冲来,被反应了过来的几名侍卫乱刀砍开,这才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老汉见刺杀未成,脸色大变。 方才的那名刺客,是自己手下的第一勇士,身手极是了得。 这个计划也堪称周密,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想不明白,这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竟会被对方识破。 致命的第一击失手,想再取秦王性命,难如登天。 好在还有后手,成与不成,端看天意了。 他打了个唿哨,埋伏在山顶的手下得令,立刻将预先准备好的火石推落。 一时之间,大大小小的火石从天纷纷而落,狭窄的山道上火光大作,马匹受惊,失控奔走。 菩珠昨夜没怎么睡觉,方才坐在车厢里,人半睡半醒,正昏昏沉沉,突然被外面的厮杀之声惊醒,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又感到车厢的顶上一震,似是砸落了石块似的巨物。 她大吃一惊,正要察看是怎么回事,车厢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侍卫张霆现身,用焦急的语气叫她下来。 菩珠知情况危急,急忙下车,见头顶火石如雨,不断砸落。 她跟着侍卫躲闪,往道路一侧石头砸不到的山梁凹处奔去。快要到的时候,突然,上方又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块大如磨盘的火石。 前头正好冲来了一匹受惊的马,将去路挡住,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砸中,一道人影从后突然疾奔而上,将侍卫一把推开,卷着菩珠扑到了地上,抱着她迅速打了几个滚。 轰的一声,巨大的火石砸落,将那匹马当场砸倒,折骨陨筋,火星子四下飞溅,声势惊人。 菩珠这才认了出来,抱着自己躲开了这一劫的人,竟是李玄度。 他还将她压在他的身下,紧紧地护住。看他满脸的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她一时呆住。 火石一落地,李玄度便迅速地起了身,将菩珠从地上抱起来,送到安全的地方,命人过来守着,自己匆匆离开。 头顶的火石攻击很快也告终,扮作商旅的刺客无一逃脱,除了被杀,还有那名首领,在被叶霄带人围住之后,以刀刺胸,自杀而死,毫无惧色。 过后检查,每具尸体的胸前,都带着一个狼头刺青。 很显然,这是一群来自东狄的杀手。 但他们为何要对并非是李朝实权人物的秦王下手?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叶霄百思不解,问秦王。 李玄度眺望着前方阙国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并未应答,只下令休整,让受伤的人裹好伤便上路,尽快抵达前方安全的宿营之地。 天黑之后,一行人终于扎营落脚。 菩珠坐在帐篷里,打发了服侍自己的婢女,身上紧紧地裹着一张御寒的厚毛毯,想着傍晚在山道上的一幕,那块火石轰然砸落,她被李玄度卷走,方侥幸逃脱。此刻想起,依然是惊魂未定。 许久过去,夜已深,迟迟未见李玄度归,终于忍不住,起身出了帐篷,朝外张望。 骆保在躲避的时候被石头砸中,胳膊受了点轻伤,缠好了,正蹲在帐外的一簇篝火前取暖,转头见菩珠出来,急忙跑过去道:“王妃今日受惊,早些休息吧。” 菩珠已经看见了李玄度。 他独自坐在前方的一个火塘前,手里握着一只酒葫芦,有一下没一下地饮着酒,看起来已经坐了许久了。 她朝他走了过去,停在他的近前,犹豫了下,低声道:“今日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李玄度眼睛望着跳跃着火苗,又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菩珠等了片刻,自觉无趣,又道:“过来就是向你道个谢,并非有意打扰。毕竟是救命之恩,不道声谢,我于心不安。我回帐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等一下。” 菩珠心微微一跳,停下脚步。 李玄度还是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他面前那跳跃着的篝火,慢慢地道:“我那日不该说你为我表妹提鞋也不配。你莫见怪。” 菩珠极是意外,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为这个向自己赔礼。心里顿时涌出一阵委屈之感,咬了咬唇,没吭声。 他仿佛也没打算等她开口,自顾继续道:“我当日既娶了你,你便是我的责任,我当尽量满足你才是。可惜我确实是个无能之人,这一辈子,或许也无法保证能助你实现心愿。我唯一能向你许诺的,便是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他顿了一下。 “日后,你若是有了另外合适的人,想走,自便就是,我绝不会阻拦。” “我的话说完了。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今日不少人受了伤,今晚我亲自值夜。” 他一口喝完了所有的酒,将手中那只空了的葫芦扔进了篝火里,起身走了。 从他开口留她说话,到最后他丢下她走,从头到尾,就没有看过她一眼。 菩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帐中的,一个人裹着毯子,呆呆地坐了许久,觉得脸颊发冷,抬手摸了摸,才发现一片泪痕,自己竟然在哭。 吵架的那个晚上,吵得那么凶,他说话那么难听,那样地待她,她后来都没有哭。 今夜却不知为何,想着他最后和自己说的那几句语气平静的话,她竟然就哭了。 章节目录 第 76 章 他值夜到了下半夜才回到帐中, 躺了下去,大约是疲倦的缘故, 很快便入睡了。 菩珠卧在他身边,听着他发出的深沉的呼吸之声,想着他今夜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睡睡醒醒,未得安眠,天亮就随他起身出发上路。 接下来的这个白天,再没出什么惊险意外了, 过了一夜, 第二日在路上,遇到了出来迎接的李嗣道一行人。 李嗣道是老阙王的次子, 李玄度的小舅父。和李玄度看起来如同文士的那位大舅李嗣业不同,李嗣道身材魁梧,是个武人, 顺利接到了外甥,他十分欣喜,一见面, 上下打量了李玄度一眼,便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怕我认不出四殿下,没想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怎样, 你看舅舅可曾老了?” 李玄度笑道:“小舅还如当年壮勇,乃阙国第一猛士。” 李嗣道哈哈大笑, 望向站在李玄度身后的菩珠。 菩珠早看出来了,这对舅甥关系亲近, 见面并不讲究虚礼。 她也笑着上前见礼,呼他小舅。 李嗣道点了点头,赞道:“好容貌,与我外甥正好相配。走吧,这就上路去,外祖知你们要到,日日在盼。” 两边人马汇合向着阙城而去,傍晚时分,到了阙城的城门之前。 这地方与其说是城门,不如说是一道凭着两侧相峙的耸峰修筑而成的雄关,地势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有着如此天然的屏障,难怪阙国能够在狄人和李朝的夹缝之间自保,屹立不倒。 阙国的王宫仿照李朝京都,建在城池的正北方向。老阙王和姜氏差不多的年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但却瘦骨嶙峋。菩珠一见到他,便觉老人家的气色不大好,似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她不敢多看,跟着李玄度向阙王恭敬地行礼。 老阙王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李玄度,叫她也起身。他两只枯瘦的手用力地握着外孙的双臂,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嘴里念着好,好,不断地点头,又高声命人开宴,为外孙接风,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外祖!孙儿送你先去休息!” 李玄度面带忧色,反手一把扶住了老阙王。 来的路上,他就听李嗣道说了,他的外祖父从前征战落下的胸部旧伤复发,从去年开始,身体便每况愈下。 “父王!” 一边的李嗣业和李嗣道兄弟也齐齐叫了一声,上前要扶。 老阙王摆了摆手,站直身体,对着李玄度笑道:“没事,就几声咳而已,外祖父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别被舅舅们给吓唬住了,难道咳嗽几声,饭都不用吃了?再说只是家宴而已,也无外人,外祖父想和玉麟儿说说话。” 李玄度无奈,只好随老阙王入宴。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业几年前丧妻,未再续娶,接待菩珠的是小舅李嗣道之妻吴氏。 吴氏笑容满面,将她引至一张专为她设的接风案前。菩珠看见那里一排婢女之前,静静地站了一位绿衣丽人,似已等了有些时候了。观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靡颜腻理,容貌美丽,眉目温柔,纤中度。心里立刻便猜到,应当是李玄度的表妹檀芳。 果然,那女子看见吴氏领着菩珠进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唤了声吴氏阿婶,随即望向菩珠,行礼笑道:“可是王妃?我名叫檀芳,阙王之孙女。知王妃今日到,与我阿婶一道,为王妃备了这桌家宴替王妃接风。王妃快请入座。” 她的态度恭敬,又不失亲切,一开口,举手投足,菩珠便感觉到了一种端庄的大气。 这是自己两辈子也无法获得的一种风度。因为八岁之后的遭遇,她长歪了。 在需要的时候,她也可以装出这样的风范,但都是假的,不像眼前的李檀芳,在她的眉目和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气质。 老实说,今天来的路上,菩珠还暗暗地怀了一种侥幸,想着自己听来的那些关于李玄度表妹的赞美之词,或是骆保夸大其词,或是姜氏随口一说罢了。 但现在,和李檀芳才打了一个照面,她的心中就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菩珠的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这顿饭于她而言,也如同一场折磨。 她暗暗地观察李檀芳,努力地想要寻出她的不是之处。 然而没有,半点也没有。 李檀芳的话其实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顺着吴氏的谈话接下去的,但却谈吐不俗,林下之风。 这顿见面饭还没结束,菩珠整个人便被浓重的沮丧之感给笼罩住了,甚至有一种李檀芳和李玄度原本天生一对,而自己鸠占鹊巢的感觉。 难怪李玄度那天在盛怒之下,会骂出自己给她提鞋也不配的话。 一个人情绪失控之时的话语,往往才是真实的内心表露。就譬如她,当时骂他小气又无用。 她确实是这么觉着的。 李玄度自然也是如此,那就是他的心里话。 哪怕后来他为这句话向她赔了罪,菩珠心中的阴影还是没法彻底消除,而此刻,在见到李檀芳真人之后,她心中的那抹阴影,变得更大了。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绪却是越来越低落。宴席结束,便向二人道谢,推说疲倦想去休息。 李檀芳亲自送她到了住的地方,没有入内,停在庭院之外,笑道:“阙国地方虽小,不过一座城,但有几处的风景还是能入眼的。明日祖父寿日,王妃自是没空,过后王妃若无事,可唤我作引领,我愿伴王妃四处游玩。” 菩珠向她道谢,请她入内坐着叙话。 李檀芳含笑婉拒:“今日不早了,何况王妃行路疲乏,不敢再打扰……” 她略一迟疑,又道:“最后有件事,想问下王妃,我阿兄的热症,这两年可有好转?” 菩珠一愣。 她口中的“阿兄”,自然是李玄度了。因她自己没有兄长,叔父李嗣道的儿子才十几岁,比她要小。 但热症是何意?李玄度有热症? 见菩珠没说话,李檀芳立刻解释:“王妃莫误会。阿兄被囚时,患了热症,需雪蟾入药。我阙国正出产上好的雪蟾,故我知晓此事。不知阿兄如今热症是否痊愈?我自是盼他无事,但若仍需雪蟾,王妃尽管开口,我这里备了不少。” 菩珠不愿被她知道自己对此分毫不知,含含糊糊地应对了一句,说无大碍。 “那就好。”李檀芳含笑点头,“我便不打扰王妃了,王妃早些休息。” 李玄度还没回来。 菩珠一进去,人就没了精神,坐在屋里发愣,半晌才懒洋洋地卸妆沐浴。终于等到李玄度也回了,急忙迎了上去。 他看着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了,被骆保扶着,脚步踉跄地进来,一头就倒了下去,闭上眼睛。 骆保向菩珠解释,他被小舅舅给灌了不少的酒。 菩珠等他帮李玄度脱鞋盖被完毕,立刻将他唤到外间,问道:“殿下以前患过热症?如今好了没有?” 骆保一顿,没吭声。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菩珠催促。 骆保挨不过,终于道:“王妃记得上回秋A之时,王妃叫奴婢送炭炉,奴婢没立刻照办之事吗?非奴婢故意对王妃不敬,而是殿下|体有暗疾,内火郁躁,便是寒冬,屋内也从不起火生炉,只盖被衾而已。” “前些日出发上路,驿舍屋内生火过热,殿下想必不适,这才睡到外屋去的。”他又小声道了一句。 菩珠诧异万分:“竟有这样的事?从前你怎不告诉我?” 骆保缩了缩脖:“王妃从没问过半句……何况,殿下也不许奴婢在王妃面前提及此事……” 菩珠呼了一口气:“为何?他是何时得的这暗疾?” 话既开了头,也就打不住了。说一句是说,说十句也是说。骆保一咬牙,索性又道:“便是秦王被囚无忧宫的那两年。奴婢虽非医,却也知秦王这怪病,必和被囚有关。当时四面高墙,日日夜夜,他心中幽愤无处可发。想殿下从前是何等自由热烈之人,生生要他吞下这非人能够忍受的煎熬,心火自然便就发作,心火一发,外邪侵体。这两年他还好,只偶见不适,从前才叫折磨,每每发作起来,全身如有针刺,苦痛难当,还曾雪地赤脚奔走,以此减轻痛苦……” 骆保说着,声音略略哽咽。 菩珠惊呆了。 她实是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面前总是姿态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隐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问:“他既是被冤的,当日,梁太子是如何将他卷进去的?” 骆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大胆奴!在背后说甚?” 骆保扭头,见秦王竟醒了,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自己,满面怒色,一凛,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时多嘴,往后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愤怒,竟能听到他大口呼吸的声音,忽闭了闭目,人似有些难受,弯下腰,一下呕了出来。 骆保忙从地上爬起来服侍。等他呕完,给他递帕子,又伸手去扶,见他擦了擦嘴,沉着脸,将帕子随手一掷,也不用自己扶,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心知自己方才敌不过王妃说了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气了,心中又惊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稳了稳神,叫他使人来收拾地上狼藉,再送来热水,将人都打发走后,自己回到内室,见李玄度已歪回在床上,背对着自己,身影一动不动。 她站在床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听,她觉震惊,觉他可怜,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从一开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这种日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觉的事,竟也要来到这里,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实是太无心了。 也难怪在他的眼里,自己连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吗?” 她稳了稳神,轻声问他。见他没反应,绞了一把热巾,走到他的身后,柔声道:“我替你擦下脸――” 她探手要帮他擦面,忽见他抬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来,睁着一双眼底泛着红丝的眸,盯着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后你给我记住,我的事,你少打听!”说完套上屐子,下床,踩着还虚浮的脚步,自顾踉跄而去。 章节目录 第 77 章 菩珠见他这般怒冲冲去了, 不放心,悄悄跟出去, 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倒没继续跑去外面,就待在庭院里来回不停地打着转,看起来燥热难安的样子。 问几句和他有关的旧事,纯粹出于关心而已,他竟又翻脸,劈头就是冷言冷语,说话还这般诛心。 实是莫名其妙! 菩珠本也着恼。但见他这副样子, 却又想起骆保方才向自己讲的话。 也是奇怪, 自己八岁之后的那段经历,按理说和他有些类似, 各有各的苦痛,但自己如今想起来,心中印象最鲜明的, 还是菊阿姆和她相依为命处处保护她的点点滴滴,求生之苦和这种暖心相比,倒淡薄了不少。而想到他十六岁那年的遭遇, 或是骆保描述得太过煽情,不知为何,总觉他颇是可怜,比自己好像还要可怜。 又想到他有如此暗疾,先前自己因为怕冷, 早早就在屋中用了火盆,他也一直忍着没反对, 算不算是委屈他自己?后来吵了架,他也就丢下她, 自己跑去外间睡了。 而且,当她想到遇刺那夜他向着篝火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虽心中五味杂陈,过后细想,也不大相信他日后真的能做到,极有可能是句空话,但终归,那些应当是他那个时刻的心里话。 不管他当时是出于何等的考虑,他毕竟也许诺过会尽量保护她一辈子,尽管也知道,之前被自己给骗得不轻。 如此一想,再大的气也就平了。 罢了罢了,被他斥了一句而已,又不是第一回。不和他一般见识,谁叫人家天生高贵。 落了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说它不如鸡的,都是地上走的那些真正的鸡而已。 话虽如此,她也不敢再去惹他了,一个醉汉。 她躲在门后偷窥。 他在庭院里转悠了片刻,扶了扶额,终于晃了回来。她忙溜回内室,竖着耳朵继续听动静。 骆保好似扶他入内,帮他在外头铺了铺盖,他就直接醉睡在了外间。 这一夜菩珠没再接近他。次日很早,天还没亮,她听到外间有了动静,他好似醒了。 他要起身,就得进来更衣。 菩珠起先装睡,等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有动静,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趴在隔开了内外间的一扇落地屏风前,轻轻勾开帐帘,看了出去。 他盘膝而坐,面向着渐渐泛白的东窗,背影一动不动,看着有些沮丧似的,在发呆。再过片刻,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婢女们起身后来回走动的脚步之声,他晃了一下,起身。 菩珠急忙飞奔回到床上躺平,等他走了进来,方装作刚睡醒,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下床披上自己的衣裳,主动道:“殿下睡醒了?我帮你更衣。” 李玄度抿着唇,脸色微微苍白,面容带了宿醉过后的颓态,望她一眼,顿了一顿,低低地道:“叫骆保吧。” 果然,还是不让自己近身。 菩珠暗暗撇了撇嘴,便收回手,照他的话,出去先将骆保唤入,看向那床铺盖。 骆保立刻麻利地将铺盖收了起来。菩珠这才开门,唤婢女送水洗漱。 今日便是阙王的寿日。待秦王夫妇一道现身在众人面前,李玄度看起来已是精神奕奕,和众人谈笑风生,心情显得十分愉悦。 今年不是阙王整寿,加上他旧伤复发,国中日常事大多已交给长子李嗣业,除难决事外,基本不再见外人了,故寿庆并未大办,只于王宫设宴,招待亲朋以及阙国一干贵族官员,男子在宴堂吃酒,这边的王室贵族女眷,也于近旁的庆春阁内围宴,进行中时,忽听那边隐隐传来一阵喝彩之声,吴氏打发一名老媪去瞧瞧是何等热闹,老媪回来学了一番,吴氏笑道:“说男人那边以投壶取乐。四殿下十发十中,竟连中全壶,累全场自罚三杯!” 众人抚掌大笑,对李玄度的高超投壶技艺赞叹不已。 一名年纪大些的族亲妇人又笑道:“我还记得十年之前,四殿下也曾来此为王贺寿,此情此景,犹如昨日。那会儿四殿下才十四岁,发束金冠,身着绯衣,记得坐骑是匹玉花骢,少年仪容之美,实是我生平第一回见。不但如此,无论张侯置鹄、投壶射箭,四殿下年纪虽小,无不拔得头筹。当时我便想,哪家女子能有如此福气,日后能得殿下之心,今日得见王妃之面,方解疑窦。果然,与秦王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其余人也看向菩珠,跟着纷纷称赞。 自己是客,又来自李朝,菩珠知这些阙国的贵族妇人不过是在应景客套罢了。提及李玄度时,在场的妇人几乎都下意识地望了眼李檀芳。这种细小的表情,她早就收入眼中。 想必在阙国人的眼中,多年以来一直认定李檀芳当嫁给李玄度的。 她面带微笑,辞谢众人对自己的溢美之词。 吴氏也将她夸得天上地下少有,随后望一眼坐她自己身边的李檀芳,笑道:“不能就听男人他们玩,我们这边也来投壶,以乐嘉宾。投空了几支,便自罚几杯。谁若能似秦王那般全中,全场陪饮!” 众人纷纷赞好。 阙国男子多骁勇,女子虽不至于提刀上马,但对投壶这种宴席游戏,自不会陌生。侍人们很快在场地中间摆上箭壶,众人按照座次,一个一个轮着去投。 京都长安宫里的筵席,自也少不了投壶作乐。于吃喝玩乐,菩珠可谓无一不通。但今日,或是一开始推不过众人敬酒,先饮了几杯,人已带醉,又或许是心情所致,半点好胜之心也无,手感更是一般,十箭八中。原本可以九中的,但其中一支投入之后,又跳了出来。 八中虽称不上极好,也算不错了。全场纷纷为她喝彩,她当自罚两杯。 吴氏忙起来,阻止她自罚,说她是今日贵客,照规矩,可免。 菩珠笑着命人斟酒,痛快地自己喝了满满两杯,方在众人的再次喝彩声中归了座。 又几名贵妇投壶后,轮到李檀芳。 全场屏息。她在注目之下开始投壶,十箭七中。投完抬眼,发现众人都望着自己,表情似是错愕,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许久未玩,有些手生,能中七支已是极好。”说着自罚了三杯。 众人听她如此解释,也就释然,继续投壶。 菩珠觑见她坐回去后,她身边的吴氏附唇到她耳畔,低低地问了句什么话,面带疑惑。她笑着轻轻甩了下方才投壶的右手,应了一句。因周围笑声不断,没听见,但辨她神色,似是在重复方才的解释。 菩珠一目了然。 李檀芳平日必精通投壶,吴氏爱惜侄女,为了让她出个风头,故意安排投壶。她却只中七箭,引吴氏不解。 她说是手生所致。但直觉告诉菩珠,她是故意输给自己的,要比自己少投一箭,免得令自己在阙国贵妇面前失颜。 如此一个大度又细心的李檀芳,令菩珠不由地再次想起了李玄度那句自己给她提鞋也不配的话,心中的自卑之感,愈发浓烈。 耳边全是欢笑之声,不停有妇人上来向她敬酒,她笑着,来者不拒。酒量本就浅,又酒入愁肠,怎经得住,宴席尚未结束,人便发晕,怕失礼,勉强撑着,硬是撑到宴毕,周围不知醉倒了多少的人,这才起身向吴氏辞别,叫王姆和婢女扶自己回。 她进了屋,觉胸口发闷,冲到盂前弯腰呕吐,将今夜吃下去的,喝下去的,全都吐了出来,最后连胆水和眼泪都出来了。 吐光后,她觉得头嗡嗡作响,太阳穴似在抽筋,人晕乎乎难受极了,接过婢女递来的温水漱了口,擦了把脸和手,连醒酒汤都没等到,一头倒下,就醉睡过去。 王宫盛宴,阙王收到李玄度转呈的来自姜氏太皇太后的贺礼,十分欣喜,回忆当年阙国与李朝结盟并肩作战并得赐李朝国姓的往事,一时豪情勃发,饮了不少的酒,待宴席结束,便就醉了,被李玄度和李嗣业送去歇息。 安顿好阙王,李嗣业叫李玄度随自己来,领他入了王宫的一间内室,屏退左右,命心腹在门外守着,这才笑着问道:“如何,今夜可是尽兴?” 李玄度知他有事要说,且自己也隐隐猜到是为何事。想到昨日终于见到了暌违八年之久的外祖父,记忆中那笑如洪钟的老人家,再见已是伤病缠身,垂垂暮老,又想到蓬莱宫中的祖母,亦是华发苍苍,难抑心中酸楚,道:“外祖与舅父可商议停当了?我愿皇祖母寿与天齐,甘愿以我之命,为祖母延寿,然人世间生老病死,如之奈何。皇帝步步相逼,怕是刻不容缓。” 当年梁太子案后,李玄度被囚,继而牵连阙国。阙国被认作同党,受到攻讦,若非姜氏发声,后来如何局面也是难讲。 两年后,李玄度虽获赦免,但对于阙国而言,随着与阙国有密切关系的明宗的驾崩,悬于头顶的那把利剑阴影,再没有被摘除过了。 尤其这两年,密探送来的消息,令阙王倍感忧虑。李玄度知道,外祖渐渐有了迁国的想法,拟将族人分批,暗中西迁,回到从前的祖居之地,以避将来可能的灭国之祸。 倘若计划能够实现,皇帝即便想要发兵彻底铲除后患,也需有支撑大军深入西域长久作战的粮草支援,还要应对来自北方的压力。 就目前而言,李朝虽强大,却未强大到能支撑在西域和北面同时进行双线大战的程度。 所以,这是一个避祸的可选择的方向。但举国西迁,人口涉及数十万,除了战士,国中还有许多妇孺和老弱,于他们而言,这必是一场极其艰难的长途跋涉,中途还不知会遇到何等的磨难和考验。 更何况,阙人的先祖当年因仰慕中原文化才东归来此,如今却要放弃早已融入血肉的这片土地家园,无论从情感还是实际而言,都是一个极其重大的事件,不可能说定就定。 所以这两年,阙王只派人去探查西迁路线,寻访旧日家址,这个计划始终尚未得以最后确定,也一直处于严格保密之中。除了阙国最核心的数人之外,别人并不知晓。 李玄度是知晓这个西迁计划的人员之一。今夜见舅父将自己带到这里,便猜到他是想和自己说这件事。 果然,李嗣业走到一面墙前,拉开遮挡住墙面的一道帷幕,露出其后悬于墙上的一幅舆图,指着上面作出标示的路线,让李玄度来看。 “线路不久前已经择定,这是最安全,也最便捷的路。倘若万般无奈,真的到了举国西迁的一日,便就走这条道……” 李嗣业一顿,神色沉痛。 “想我阙人先祖当年东归,一路披荆斩棘,来到这里,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方有了一片家园乐土,没想到如今竟又……” 李嗣业眼眶泛红,声音变得微微颤抖,停了下来。 李玄度眼角亦是微红:“全是我的罪责,累外祖、舅父还有千万的阙人不得安宁,危险至此地步,甚至还要被迫放弃家园――” 李嗣业立刻摇头:“与你何干?当年若非与李朝结盟,我阙人便要受北面狄人的压迫,存亡胜败,谁能料定。实在不行的话,西迁也好,只要人在,何处不是乐土。真要究祸患之源,不过是小国周旋于大国之间,向来生存艰难罢了,今日之局面,也是天意使然。帝王寡恩,你出生于天家,才是深受其害,无论是外祖或是舅父,从未怪你半分。” 他定了定神,脸上露出微笑。 “舅父叫你来,是知你擅谋,能运筹帷幄。倘有一日真要西迁,迁移数十万人,不啻一场大战,如何安排人员分批、路途补给、安全护卫,以及如何经过沿途各国,都需细细勘定。舅父望你能助一臂之力……” 李嗣业正说着,听到密室外传来一阵争执声,辨出是弟弟李嗣道,他被守卫拦在门外,正大声呼喝。 李嗣业皱了皱眉,拉上帘幕,过去开门。 李嗣道今夜喝了不少的酒,脸膛通红,闯了进来,看见李玄度,立刻上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声道:“四殿下,小舅有句话,早就想和你说,趁着这个机会就直说了!李朝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帝,逼迫太甚,不给人留活路。他既认定你要造反,你为何不反?只要你发个声,小舅舅唯命是从,带人全力支持你杀过去,把那个狗皇帝的脑袋给砍下来,你自做皇帝就是!” 他一双通红的眼,盯着李玄度:“你给舅舅一个表态,怎样,你到底反不反?” 李嗣业大惊,随即怒道:“二弟你醉了!你在胡说什么?还不住口!” 李嗣道环顾一周,大步走到那幅帘幕之前,一把扯开,指着上头的舆图,轻蔑冷笑:“王兄,我知你的想法,怕东怕西,一心只想带着族人西归。凭什么就这么把我们已经住了几百年的地方给让出来?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了,叫我西迁,不可能!四殿下若不愿意反,我便自己反。你怕,我不怕,我手下的勇士更不会怕!” 李嗣业道:“你以为造反如此简单?凭区区一个弹丸小国,如何与李朝对抗?倘若不成,结果将是如何?人灭,族亦不存!你们这些武士可以死,那些百姓将要如何?” 李嗣道说:“放弃土地与死何异?我料阙人不会全都是软骨头!到时候,要逃的,尽管逃去,不走的留下,一战便是!” 他一顿,又冷笑道:“东狄不是在拉拢我阙国吗?四殿下若真不反,到时候,等你们走了,我便与东狄联合。就算与虎谋皮,也是在所不惜。于我阙人而言,狄人与李朝人有何区别?这个所谓的赐姓,我也不要了!李朝皇帝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不会便宜那狗皇帝!” 李嗣业大怒:“好,好,我就知道你早生异心,说不定暗中与东狄人已经有所往来,果然,今日你说出了与东狄人的联合之言!” 盛怒之下,他猛地拔剑。 李玄度一步上前,飞快地拿住了李嗣业拔出剑的那只手,消了剑势,以身挡在两个舅父中间道:“两位舅父暂且息怒。都是我的尊长,如此剑拔弩张,叫我如何自处?“ 李嗣业这才撒开剑,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四殿下来的路上,遭遇东狄人刺杀,险些出事?” 李嗣道一愣,一下转向李玄度:“他说的是真的?东狄人真的刺杀你?” 李玄度颔首。 李嗣道脸色铁青,愣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而去。 随着李嗣道的离开,室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李嗣道骁勇善战,在阙人武士里颇得威望,若无父王弹压,他出面反对西迁,自己也是奈何不了这个弟弟。 李嗣业头疼万分,定了定神,对李玄度苦笑道:“罢了,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西迁之事,父王虽尚未最后敲定,但想来大致不会变的,就看何时开始。好在情况虽是不妙,但这一两年内,皇帝应当不至于发难,不是很急。剩下的,明日再慢慢议吧。” 李玄度恭声答应,让李嗣道也去休息,待要离去,忽又听见李嗣道叫住了自己,便问:“舅父还有何事?” 李嗣道出神了片刻,道:“这事,上次我去京都为太皇太后贺寿见到你,便想提的。但当时时机不对,没说。此刻正好方便,舅父便就说了。是关于你与檀芳的婚事。不知你如今如何做想?” 李玄度一下沉默了。 他若十六岁的时候没有发生那场意外,早已依照父皇的安排纳了表妹为侧妃。后来却出事,先入昭狱,再被囚,再守陵,又去西海,从来未得自由,更未摆脱监视,与舅父那寥寥可数的偶尔几次联络里,自然从未提及表妹。 此番来到阙国,檀芳至今未嫁,他心中便明白了,她还在等着自己。 李嗣业又道:“她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虽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半句,但我岂不知她?你们从前感情深厚,当年若不是你不忍,她早就随你同去无忧宫了。如今等你多年,更不会在意身份那些虚名的东西。舅父此刻和你说这个,不是要你目下就娶,目下也非合适时机。舅父是希望,你能给她一个许诺,无论多久,多少年都可,等方便的时候,你再娶了她,叫她侍奉你与外甥媳妇。她必安安分分,不会惹是生非。” 李嗣业叹息了一声,面露忧色。 “殿下,如今正当我阙国的忧患之时。你外祖年纪老迈,时日恐怕无多,舅父我无王者之能,你小舅父更不能统领阙人。舅父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你。盼你娶檀芳,不止是为檀芳的后半辈子考虑,也是为了日后万一若真有变,有助稳定人心。你莫怪舅父,将如此千钧之重担压在你的肩上,舅父实是无可奈何,想你身体里,亦流着我阙人一半的血,舅父恳求殿下,担负这个责任!” 李嗣业说完,竟从座上起身,朝着李玄度行跪拜之礼。 李玄度动容,箭步上前,将李嗣业的双臂托住,迟疑了下,道:“毕竟事关表妹终身,请舅父容我考虑,过两日,我再予以答复。” 章节目录 第 78 章 菩珠做起了梦, 她梦见了她的前世。 这辈子,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回到前世, 从前梦到的,或者是她幼年家败之前曾有过的叫人留恋的掌上明珠的日子,或者是后来,她在河西和菊阿姆为求生存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 但这个晚上,第一次,在她的梦境之中,她梦见了前世的李玄度。 他白衣似雪, 跪在姜氏的灵前, 身影僵硬,目若染血。 灵宫中那么多的人, 她却在人群里悄悄地望着他,不知为何,对他的悲痛, 竟犹如感同身受,而那个时候,她对逝去的姜氏, 分明并无多少深厚的感情。 转个眼,她遇到了那个受伤隐匿在草丛深处昏迷不醒的他,鬼使神差般地,她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就那样悄悄地走了。 再转个眼,已是多年之后, 她又梦见自己身处皇陵的万寿宫,在那里, 她最后失去了生命。 最后她梦到了自己死去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靠在原顶的一块巨石之前,哭个不停。 万寿宫亦是他曾居了三年的地方,这或许便是她在那些幽居日子里想起来唯一能感到有几分慰藉的地方。当她在这里,一次次抗拒那觊觎自己的权臣之时,在她心底的某个深处,何尝不是暗暗怀了某种希望。 但这一夜,她知道了,那个曾悄悄吸引她的目光、令她心软,她始终无法真正忘记掉的人,他是不可能来这里救她了。 她不停地落泪,正当陷入深深的悲伤和绝望,无法自拔,竟然看到了他。 他骑着骏马,披着战衣,手执长戈,宛如天神,朝她纵马奔驰而来。 他来救她了!正如她曾希望过的无数次的情景那般,终于来了。 她狂喜,朝他奔了过去,奔到近前,正要扑进他的怀里,忽然,眼前的人变了。 不是他,是他的表妹檀芳,含笑,朝她伸来了一只拯救的手。 就在梦见这一幕的那个时刻,菩珠醒了过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人却软绵绵的,连手指都没有半分气力去动弹一下的感觉。 她便如此闭着眼睛,良久,直到感到喉咙又干又渴,如同冒火,这才睁开了眼眸。 她想喝水。 寝屋里光线昏暗,没有亮灯,不知此刻是何时了,她又已经醉睡多久。 头还有些晕,她却懒得开口叫人进来服侍,自己慢慢地坐了起来,摸索着找到了鞋,趿着下地,正要迈步去倒水,脚一软,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下,忽然侧旁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臂,一下扶住了她。 菩珠扭过头,看到了李玄度。他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立在床前的一片暗影里,也不知这般立了多久了,若非方才他扶了自己一把,她还糊里糊涂没有察觉。 她默默地立着,不动了,他也没立刻放开她,就这样在夜色里继续扶着她。 半晌,她动了一下,搭讪似的低低地道:“晚上太高兴,和大家伙一道玩投壶,我多喝了几杯,竟就醉了,叫殿下看笑话了……殿下何时回的?” 她的嗓音又干又涩,入耳嘶哑。 他没应她,只带着她,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到案前倒了一杯在她睡前婢女送入的茶水,用指腹贴着杯壁,试了试温,感到茶水尚带余温,便走了回来,递给她。 菩珠感激地接过,大口大口地喝。 茶水滋润了她干燥的唇舌和肺腑,她感到自己好似从没喝过像今夜此刻这般甘甜的水,一口气就喝完了,一滴都没剩。 “还要吗?” 他问她,语气听起来很是轻柔,和昨夜训斥她探听他过往秘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要。”她说。 他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再次喝完,终于心满意足,看着他将茶杯放了回去,却没回来。 他在案前静静立了片刻,似有心事,忽然开口,让她继续睡觉,说完迈步往外走去。 菩珠望着他就要走出内室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一急,让他站住。 李玄度站住了,看着她踩着晃晃悠悠的脚步走到桌前,端起了茶壶,又晃着来到屋中正燃着的用来取暖的炉前,掀盖,将整壶水一股脑儿地泼了下去。 伴着突然而起的嗤嗤的声音,炉火熄灭了。 “以前我不知道,是我不好。以后我也不用暖炉了,你不用特意出去睡。我多盖层被子就好,不会冷的。”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竟轻笑出声。 他笑道:“你在可怜我吗?”顿了一顿,“你顾好自己要紧,莫冻坏了,大可不必为我如此委屈。我怎样都无大碍。” “我还不想睡,出去透口气。” 他再次迈步要往外去。 梦中的情景,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就连梦中,他也没有亲自来救她。知道那怨不得他,可是临死前的怨艾,却是久久不散。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啊,无法李檀芳相比。 一定是今夜酒喝得太多了,她才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一时之间,梦和现实仿佛交汇在了一起。 她心口酸热,冲动之下,等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已是奔向了他,从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之上,含含糊糊地道:“殿下,你不要走……” 李玄度在原地定了片刻,解开了她缠在自己腰上的双手,转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着送回到床边,放她躺了回去。 “你酒还没醒,再睡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似的某种情绪,话音未落,手却被菩珠给拉住了。 她咬着牙,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一时立不稳,扑到了她的身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撒手,不让他起来,最后还将他弄得仰翻在了枕上,自己跟着爬过去,坐在他的身上,牢牢地压住他,不容他起身,用手捧着他的脸,胡乱地亲吻、啃咬,口中发出细细的呻|吟声:“……殿下,我若将死,你知道了,真的不肯来救我吗?” 李玄度想起身,好令自己抽离这混乱又突然的亲昵,人却有些手脚无力,竟被她压住了,一时无法脱离,当听到她发出如此的胡乱醉语,喘息着胡乱哄道:“你先撒手好不好……何时不肯救你了?上回落石,我不是救了吗?” “是以前,以前,不是现在……”她的话语凌乱。 李玄度感到她醉得厉害,言语没头没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殿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不管姝姝了吗,有人欺负我……” 她的嗓音里带着委屈和祈求似的,继续胡乱地说着她的醉言,还要亲他的嘴。 “你醉了……” 李玄度闭了闭目,只能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好躲开她索吻的唇。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她却不管不顾,追着,将他的脸扳向了她,一定要亲他。 “昨日你对我那般凶恶,我很是伤心……”她亲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他的唇,把脸压在他的脖颈上,自顾又难过地说道。 无忧宫的那段经历,是李玄度这一辈子迄今最为黑暗,亦最为不堪的过往。 他谁都不愿说,半个字也不愿,包括姜氏太皇太后。连后来对着给他看病的太医,他都命骆保不许透露半分的缘由。 太医便是开出仙丹灵药,也治不好他的病,他心里非常清楚。 那段往事,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回想半分了。 昨夜醉酒醒来,他竟然听到她逼问骆保。 她是他的何人?一个从一开始就处处算计他,企图操控他的女子。 他痛恨被算计被|操控的感觉,更是无法容忍,让如此一个女子知道了自己的不堪过往。 那一刻,除了怀疑她的动机,他更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耻和狼狈。 李玄度沉默了。 或许这一次,她真的只是关心他而已。尽管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所谓关心。 听着她闷闷的声音,他的心忽然软了下去,慢慢地放下了举起的手,不再试图将她推离自己,任她趴在胸膛上,仿佛他的胸膛便是她的眠床。 菩珠闭目等待,尚未等到他给自己一个解释,便又想起李檀芳对他的称呼。 她唤他阿兄,那是一种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才能拥有的亲近之感。 一想到这一点,一种深深的,绞着她五脏六腑,令她极不舒服的感觉,朝她袭了过来。 她想也没想,闭着眼睛恳求:“殿下,我能叫你玉麟儿吗?” 她喃喃地重复念了两声他的名。 “真好听啊!殿下,我能这样叫你吗……” 当听到自己只有最亲近的寥寥数位亲长才会称呼的名,竟被她用这样的语气从口中念出,李玄度的脸微微一热,接着,仿佛有什么包藏了蚀骨温液的东西,在李玄度的身体里绽裂开来。 他心里十分清楚,不能再任她这般纠缠自己了。 但是浑身的力气却不知道流失去了哪里。 明明可以轻易地将她从自己的身上弄走,却就是解不开她缠绕在自己身体上的两只手臂,最后他只能仰着不动,强忍着她开始伸进自己衣裳慢慢抚摸的一只手,那只手越来越往下,最后当它快要下到不能再下去的所在之时,他猝然抬手,一下按住了它,哑着声低低地道:“你我本非同路人,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你醉了!” 那只被他压着的手停住了。 夜的暗影之下,他看见她慢慢地抬起脸,望向自己,不禁再次扭脸,避开她的凝望,尽管周围夜色昏暗,她或许根本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向你许诺过的事,我会做到。但也仅此而已。你我不该有的事,还是罢了。”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一字一字,清楚地传入了菩珠的耳中。 他用生疏的语气提醒了她,她又厮缠起他了。 从前厮缠,是她怀着目的,想生儿子,想稳固地位,她从不觉得卑微。 今夜,在这一刻,当听到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她忽然却觉到了深深的卑微,觉得自己低得入了泥尘。 她是怎的了? 她定定地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愣怔了片刻,又想起了他对自己的许诺,那夜在篝火前说过的话。 他说他会尽他所能保护她,日后,她也随时可以离开他。 她忽然好似彻底地醒了酒,方才那因了醉意而放纵出去的心,也如被什么给刺了一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了回来。 他提醒的对,她和他本来就不是同路之人。表妹檀芳才是他心中的慕爱。而自己,最应当做的,不是自怜,不是自卑。 收起那些无用的可笑的软弱,她应当归位,回到自己早早就为自己划好的道路之上,认定目标,再难,也要走下去。 他可以瞧不起她,觉得她连给李檀芳提鞋也不配,哪怕事实即使如此,她也不能瞧不起自己。 她的手从他压着自己的掌心下慢慢地抽了回来,从他身上爬了下来。 他没动,起先依然那样仰卧着,片刻之后,转过脸望向她在夜色里的轮廓。 “姝姝……” 他似乎有些不放心,迟疑了下,轻声唤她。 菩珠在夜色里冲他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说:“殿下,今夜我怕是真的喝多了,方才都不过是在与你玩笑罢了,你莫当真。” 章节目录 第 79 章 李玄度这一夜后来如何, 菩珠不大知道。她睡了一觉,是自出发上路以来这些时日睡得最深沉的一觉, 第二日醒来已是很晚,带着宿醉过后的微微头痛。 李玄度已是不见,骆保告诉她,秦王大早就被阙国的一干贵族邀去游猎。 稍晚,吴氏那边也派人来请她过去,傍晚二人归来,更衣过后, 一道去看阙王, 到的时候,遇到了李檀芳, 她刚送来药,正在服侍阙王吃药,见李玄度和菩珠一起来了, 稍稍陪坐片刻,便退了出去。 阙王对自己很好,但菩珠心知肚明, 自己是个外人,不便久留,陪着老人家叙了几句话,略尽孝心,先回来了, 留他祖孙二人独处。 李玄度深夜而归,菩珠早就上了床, 装作睡得香甜,未起身。 他似也怕惊醒她, 入内之时,轻手轻脚。 他怀有心事。这夜菩珠中途几次醒来,感觉他都醒着,只不过未曾辗转反侧而已。 她猜测,他的心事,必与阙国有关。 就像皇帝不可能信任阙人一样,阙人也不可能对来自皇帝的威胁视若无睹坐以待毙。或反,或避,就这两条路而已。 显然他们选择了避,前世在姜氏突然去世遭遇发难,举族西迁。 这不是一件小事,菩珠相信阙王他们应该早就有所准备,提前谋划。 但叫她疑虑的是,既早有准备,为何前世西迁之初,阙人局面混乱。 就算姜氏去得突然,如果早有预案,也不至于那般仓促。 而谈及阙国和李玄度,自然也就不得不想到李檀芳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如此年纪,依然未嫁,在等什么,一目了然。 从前李玄度与阙国这边往来不便,即便有通信,想必也是极少,应当没多少机会去谈这种事。如今人都来了,就算不能挑明,但私下,不可能不提。 他这两天这么忙,早出晚归,不可能一直都在游乐,私底下必与他的母族之人在筹划西迁之事。 如此重大事件,关乎千万阙人,详情计划,他不可能会对自己透露半句。 但表妹之事,就不一样了。菩珠坐等他向自己开口提表妹,到时候,她再和他谈条件。 这趟阙国之行,他们能停留的时日不多。 倒不是皇帝不让留。皇帝本予以格外恩赐,道秦王多年未与母国亲人聚首了,为天伦之故,许秦王夫妇多停留些时日。 但就在出发之前,姜氏却随口似的发了句话,道她之前收到了大长公主的来信,她思念怀卫,盼怀卫能早些回,因此,让李玄度无事便可归来,以尽早护送怀卫回到西狄。 菩珠品过皇帝和姜氏对此事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皇帝的所想,别人不知,她自然清楚,显然是想让她多停留些时日,以刺探阙人和李玄度的动向往来。 而姜氏的态度,就更微妙。她突然如此发话,到底真的是一句无心的随口之言,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毕竟,李玄度在阙国停留时日越久,在有心人的眼里,能抓的“小辫子”也就越多。所以她才用怀卫做借口,让李玄度“无事”便尽快归来? 姜氏既开口,皇帝自是遵从。 阙王寿日已过。也就是说,李玄度三天后就要动身回去。 现在两天眨眼已过,菩珠冷眼就见他早出晚归,还不开口提檀芳之事。 莫非他直接绕过自己,已经和母家之人私下议好了将来?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菩珠否定了。 以两人目下的关系而言,这种事,他完全没必要绕过自己。 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她是秦王妃。他若瞒着王妃,私下许诺别的女子将来,将那个女子视为何物? 不尊重自己倒罢了,他不可能不尊重他母家之人。 只剩最后一天了,菩珠感到不解,他为何还迟迟不提。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待,料他最迟今夜必会寻自己开口提日后纳表妹之事。 今日是在此停留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走了,有个安排,李玄度会带她去拜祭阙妃在故国的衣冠冢。 他早早就起了身,在外头等着,菩珠梳洗穿衣毕,走了出去。 李玄度立在庭院中央的甬道上,旁边站着骆保。骆保见她出来,低声提醒:“殿下,王妃好了。” 李玄度应他的提醒,稍稍偏过脸。 来前知道阙妃在故国有衣冠冢,菩珠便做了准备。今日穿了身品月色的素缎襦裙,为保暖,系了件湖色边镶白裘的披风,面庞未施半点脂粉,人立于阶上,容色莹洁,娴静素雅,和她平常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同。 “劳殿下久等。” 菩珠见他望自己,开口道了一句,语气寻常。 他点了点头,从她身上收回目光,随即扭脸朝外走去。 今日除他二人,吴氏和李檀芳也将同去陪祭,听到婢女来报,说秦王夫妇已经出来了,吴氏便也携着李檀芳出来,遇在了王宫之外的门前。 菩珠和她二人招呼过后,指着自己的马车,邀李檀芳同坐,笑道:“殿下以马代车,我一人坐,表妹若不嫌弃,可与我同车。” 李玄度还立在她的身边,迅速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李檀芳婉拒了,笑道:“我是求之不得,只是路不算近,阿兄万一不便,半路需坐车。多谢王妃,我还是与婶母同车吧。” 菩珠笑道:“也好。那我便上了。” 她也不用人扶,转身自己踩着放好的脚凳,登上马车,弯腰坐了进去。 李檀芳和吴氏也上了车,李玄度骑马在前,带着随扈出发上路。 今日冬阳煦丽,城邑间,民众往来不绝,到处一派祥和气氛,与平常无异,看不出半点的异样。 车马出城之后,来到了位于城北山间的王陵。 入内,几人步行到了陪葬在王陵的阙妃衣冠冢,菩珠跟着李玄度,二人一道献香拜祭。 吴氏带着李檀芳也拜祭了一番。她二人礼节比秦王夫妇简单,先行祭毕,退了出来。 她领着李檀芳等在冢外的一处陪亭里,望着前方那两道并肩祭祀的背影,再看一眼侄女,见她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脸色有点苍白,显然昨夜没有睡好,有点心疼,低声道:“你平日帮我许多忙,将王宫内外之事打理得妥妥帖帖,本就累,如今祖父旧伤复发,我听说你还日日亲自煎药,侍奉祖父。这本是婶母应当尽的孝,却又叫你做了,婶母甚是羞惭。你也不是铁打的,这事往后还是我来吧,你好生休息,当心别累坏了。” 沈檀芳道:“婶母不必自责,我母亲不在了,王宫内外之事,全靠婶母一肩挑起,我能帮的也是有限,侍奉祖父,更是我的分内之事。我唯一的担心便是祖父身体,但愿他老人家早日康复,如此,不但是我的福分,也是我阙国之福。” 老阙王的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万一走了,这对于阙国意味着什么,吴氏虽只是一个妇人家,心中也是知晓。 她眉头紧锁,又看了眼前方秦王夫妇的背影,心中顾虑更甚,想了下,附到李檀芳的耳边道:“要不要婶母寻王妃谈一谈?” 她关心侄女。之前问过李嗣业,得知他已对李玄度说了婚事,李玄度答应他过两日回话,理由是事关表妹终身,非小事,他需要考虑,吴氏便觉不安。 这两日,她一直暗中观察李玄度,眼看明天他就要走了,竟还没予以回复,心中更是疑虑。 显然,关于此事,李玄度还在犹豫当中。 在吴氏看来,就他自己而言,完全没犹豫的理由。 想来想去,问题或就出在秦王妃的身上。 李朝皇帝虽忌惮阙国,但迄今为止,尚未中断两国之间的正常往来。一年到头,不断有商旅往来于阙都和京都之间,他们就是阙人获得京都各种最新消息的最好来源。 吴氏早就听说了,秦王李玄度甚是宠爱王妃,竟曾当众抱王妃行路,送她上马车。据说当时,这消息传遍了京都,众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吴氏不敢将自己听来的这个消息告诉侄女,一直压在心底。这回亲眼见到了秦王妃的面,见她果然美貌,忧虑更甚。 吴氏又看了眼前方那道身影,继续耳语:“婶母有些担心,想趁今天这个机会,探听下王妃的口风。你放心,四殿下来的第一日,你父亲便就私下问过殿下,是否需对王妃另作防备。四殿下道她是自己人。话可以说。” 李檀芳望向衣冠冢的方向,凝神了片刻,道:“多谢婶母关心,此事婶母还是不要插手为好。我先前曾约王妃出游,等下我便邀王妃四处走走。婶母可先行回城,不必等我们,待逛完了,我再与王妃一道回去。” 吴氏辈分虽比李檀芳高,但日常遇到的许多事都要寻这个侄女商量,她不点头,吴氏也是无奈,叹了口气,答应了下来。 菩珠跟着李玄度恭敬拜祭,拜完,见他还跪在其母的字碑面前,久久没有起身,不欲打扰,便静静地先行退了出来,被吴氏笑着迎入近旁的石亭,听到李檀芳有意邀自己游玩,一口答应。 她在亭中等了片刻,听着吴氏给自己介绍周边风景,终于看到李玄度走了过来。 李檀芳笑道:“阿兄,前几日我便想带王妃四处逛逛,奈何王妃一直不得空。今日天气不错,附近风光恰也好,我方才便开口,邀王妃同游。阿兄意下如何?” 李玄度仿佛一怔,迅速看向菩珠。 菩珠道:“我求之不得。” 李玄度仿佛有些不愿,但最后,终于还是说道:“也好。游完了,记得早些回。” 他这话也无称呼,不知是对菩珠讲,还是对李檀芳讲。或是同时吩咐二人。 菩珠没应。 李檀芳道:“阿兄放心,就在附近逛逛,不会走远。” 李玄度颔首,唤来叶霄命他留下,吩咐完,看向菩珠。 她正和身边的李檀芳说说笑笑,神情亲热,未再看他一眼。 他顿了一顿,转身迈步去了。 吴氏和他一道先行回城,下山往停车马的地方走去。吴氏留意他,见他一路沉默,快到山脚,实在按捺不住,闲话似地提了几句他小时候来阙国的趣事。 李玄度舒出笑容:“我小时候不懂事,只顾淘气,叫舅母笑话了。” 吴氏摆手:“四殿下怎说如此见外之话,世上之人,若论起亲疏,除了父族,谁还比得上母家之人?这里便是殿下的另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才将你盼来,以为这回你能多住些时日,不想明日你便又要走了。你外祖的身体大不如前,你也知道的,这一走,等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 吴氏一时感伤,抽出手帕,拭了拭眼角。 前头的一道山阶破损,李玄度伸手搀了下吴氏:“舅母当心。” 吴氏停步:“四殿下,既都是自己人,舅母有句话想说,若是说错,殿下莫怪。” “舅母请讲。” “檀芳和四殿下从小认识,她是如何一个人,四殿下应当知道。她这些年很不容易,一直等着殿下,殿下不可辜负。”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扶着吴氏过了那道山阶,道:“是我的罪,令表妹为我蹉跎至今。我确实欠一个交待。” 吴氏听他说要给个交待,终于稍稍放下了心,忙又道:“四殿下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也不是你的错。” 李玄度微微一笑,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上马,护送一道回城,行至半路,对面纵马来了一名李嗣道手下的裨将,那裨将看见李玄度,疾驰到了近前,高声呼道:“殿下!出事了!狄国骑兵前来突袭!” 李玄度神色立刻转为凝重,翻身下马,问详细情况。 裨将禀告,就在片刻之前,探子探得的动静,有大批的狄国骑兵正往这边而来,似是东狄左大将的兵马。人马众多,估计至少上万,距离阙国的地界只剩百余里路。以骑兵的速度,最快一两个时辰之内就能抵达。李嗣道已组织人马出城应战,命他立刻前来通知李玄度,及早回城。 这几十年来,随着狄国和李朝停战,狄人虽还会时不时地会派上骑兵前来袭扰阙国边境,但多是零散行动,最多不过千骑,打得过就夺,打不过就走。 似这趟,骑兵竟达万人,声势不可谓不大,绝非往日那般的普通掠袭,看着竟是要有一场恶战。 吴氏从马车里探出头,焦急呼道:“这如何是好?杀千刀的狄人!不行,我得赶紧去叫檀芳她们回城!” 李玄度阻止:“舅母不必回,我去接王妃和表妹。” 他亲自去接,吴氏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命人立刻送吴氏回城,自己调转马头,循原路疾驰而去。 山上,李檀芳引着菩珠在附近游览,为她讲述阙国风土人情。日头渐渐偏西,傍晚,两人最后转回到了阙妃衣冠冢旁的那间石亭里。 李檀芳请菩珠入亭小歇,自己再次来到姨母的衣冠冢前,跪了下去,再次叩拜。 菩珠坐在石亭里,静静望着李檀芳再祭阙妃。见她祭完,起身出来,将跟随的几名婢妇连同叶霄等人全部打发掉了,回到石亭,立在自己面前行了一礼,神色恭敬。 菩珠起身阻止:“表妹这是何意?你比我年长,若非秦王的关系,我应当叫你姐姐才是。咱么更不是第一天见面,怎又见外至此地步?方才走了不少路,你也快坐下来,歇歇脚。” 李檀芳道:“王妃在上,檀芳不敢。留王妃在此,是有一事想向王妃解释。” 菩珠慢慢地坐了回去:“何事?” 李檀芳道:“此事与秦王有关。” 菩珠道:“愿闻其详。” 李檀芳起先微微垂眸,没立刻开口,半晌终于抬起眼,望向菩珠缓缓道:“此事原本难以启齿,更不该由我来和王妃详谈。但如今是非常之时,我无可奈何,只能行非常之事。若有冒犯,请王妃见谅。实不相瞒,家父前两日曾在阿兄面前谈及阿兄与我从前的事。我料王妃应也有所耳闻,今日不敢再赘述了。王妃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在王妃面前,我便不遮瞒了,我这些年始终未曾出阁,确实是为阿兄的缘故……” 菩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承认,我倾心于阿兄,此生盼能随他左右。但想请王妃明鉴,此绝非我今日厚颜胆敢向王妃开口说这些话的缘由。家父对阿兄提如此之言,亦是另有考虑。” 她一顿,改口称李玄度为秦王,正色道:“秦王殿下今日之处境,无需我多言,王妃想必比我更是清楚。殿下是先帝的孝子,李朝的忠臣,奈何有人不允他做忠臣孝子。我阙国也是如此。当初祖父有幸助姜氏太皇太后一臂之力,得赐李姓,姑姑为妃,于我阙国而言,是莫大荣耀,绝无半分不轨之心。眼见变成如今这般局面,实是无奈,诸事为求自保而已。说殿下与我阙国已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应当认同。” 菩珠依然沉默着。 李檀芳继续道:“王妃,不瞒你说,我阙国内部,并非没有破绽。关于日后何去何从,叔父与父亲意见相左,祖父如今身体又日渐衰弱,我最大的担心,万一祖父去了,叔父不服父亲,阙国若因此分裂,内部削弱,这便是最可怕的局面。到时候,不必别人来打,自己先就打起来了。但我若和殿下联姻,叔父必将听命殿下。” “殿下也无退路了。与我联姻,不但是为阙国的未来考虑,于殿下自己,也是大有好处。联姻能令我阙国的贵族世家信任他,知他日后定会站在我阙国的一方。不但如此,殿下也可完全获得我阙人从上到下的全力支持,甘心受他驱策。日后他即便想要谋定大事,也不是没有希望!” “这便是我想与王妃详谈的话,不知王妃以为如何?” 她说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凝视着菩珠。 菩珠终于明白了,前世皇帝发兵攻打阙国时,阙人起初为何应对失措,西迁不顺。 想必应当真的如李檀芳顾虑的那样,阙国内部当时出了问题,而当时,李玄度恰又受了重伤。应该是后来,李玄度重新整合了阙人,领着剩下的人顺利西迁,从而避过了灭族之祸。 这样一想,一切就都说通了。 她的理智也告诉她,李檀芳说的,全都是对的。 这世上的男子,除了自己父亲那样的,其余但凡有点地位,哪个一辈子只娶一个正妻? 何况李玄度慕爱他这个表妹。 除去感情的因素,光从前世后来李玄度的发展来看,在带着阙人离开后,借阙人的力量,回来平定乱局,最后做了皇帝,顺理成章娶李檀芳,这就是他走的路子。 现如今他确实无心皇位,但一旦风云起,身处旋涡,被逼到了那样的一步,自然也就会去做了。 说实话,这一刻,菩珠忽然有些欣赏起面前的这个李檀芳了。 难怪姜氏称赞她胸有丘壑。 倘若不是顾忌她日后可能会对自己造成的地位威胁,菩珠甚至觉得她是自己的知音。 让李玄度答应日后娶这个表妹,威胁显而易见。 表妹不但有见识,有品德,有家族的势力,更重要的,还有李玄度对她的感情。 和她相比,自己真是处处居劣。 菩珠迅速地压下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犹如五脏六腑被一只巨手紧紧捏在一起的难受之感,暗暗呼吸了一口气,定住神。 再大的威胁,那些也是后来的事,她可以到时候应对。一切的前提,还是那个男人能做皇帝。 倘若连现在的关都不过去,还谈什么日后的的可能? 何况,虽然自己目下确实还是太弱,除了对未来的一点先知,两手空空,依然什么都没有,但若因此而惧怕李檀芳,她也就不是她了,当初在河西时,何不早早嫁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男人,安稳度日,终老此生。 菩珠亦凝视着李檀芳,终于开口道:“你的所言,我皆认同。也是巧,我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落难,竟也是蒙你所救。” 李檀芳似乎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立刻朝她下跪,恭恭敬敬地叩首,说道:“姑母就在近旁,我愿对着姑母的在天之灵发誓,王妃是我阿兄的结发之妻,我甘事王妃,如事阿兄。如有违背,天可降灾于我阙族之人。” 菩珠脸上露出微笑,从座上起身,上前将她扶了起来,道:“往后你我便是自己人了,与我不必如此客气。” …… 李玄度立在距离石亭不远的山道拐角之处,将她和李檀芳的对话,一字一句,悉数听入了耳中。 叶霄等了片刻,靠近,见他微微仰面,闭目向天,人立在山道之上,一片浓重的斜夕暗影笼罩下来,他的身影犹如站成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叶霄心中有些焦急,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再不回城,怕有危险。” 李玄度蓦然睁眸,低低地道:“你带人,将她二人速送回城中,不得耽搁。我另有事,先去了。” 他转过身,沿着山阶,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没入山道尽头的一片暮色里,消失不见。 章节目录 第 80 章 距离阙都西北方向百里之外, 有一处名为青龙堡的要塞。这是北面去往阙都的唯一通途,也是保护阙都不受北敌直接攻击的一道关键门户。 李嗣道在此经营多年, 目的就是要将青龙堡打造成一处坚不可摧的壁垒。今日获悉东狄左大将的万骑从北面来袭,安排贵族将军贺氏领另一支人马出城在侧旁作备应,自己立刻统着兵马赶赴到了青龙堡狙击。双方骑兵交汇,旷野之上,大战一触即发。 狄国骑兵悍不畏死,个个如同嗜血饿狼,但阙人亦是勇猛无比, 丝毫不惧。 双方直面碰撞, 刀光血影,正恶战中, 又一个消息传来,是个坏消息。 郗国人竟也发兵五千,绕过青龙堡, 直扑阙都。 郗国位于阙国东北方向,北面山高林密,狄骑无法翻山而至, 因此在长期的战争倾轧中得以幸存,成为阙国之外这一带唯一仅存的一个小国,可以说是依靠阙国而生。一旦阙国失,狄骑便可通过阙地直取郗地,故从前和阙国一向互为唇齿。几十年前阙人发兵助李朝力战狄国之时, 郗人还曾出兵加入,共同作战。 就在几天之前, 阙王的寿日,郗人还曾派使者送来寿礼, 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原来实际已经叛向狄人,今日竟和东大将相互呼应,从侧旁插入一支尖刀! 李嗣道惊怒万分。 这边狄骑汹汹,陷入苦战,他无法抽兵去往东北方向和郗人作战,庆幸预留了贺氏的军队,只盼贺氏能挡住郗人。 很很快,新的坏消息又传了过来。 贺氏完全没有防备郗人的突袭,应对不力,双方交战,局面被动。不但如此,连贺氏将军本人也受了重伤,军队失了主心,被迫后退,已经退了几十里地。 再往后退,那就是阙都的城门了。 虽有雄关作为天堑,但让城池依靠一道城门天堑而死守,太过危险。 李嗣道目眦欲裂,咬着牙,终于下了决心,正准备下令,将人马收入青龙堡,从正面的狙击转为死守,再调一部分人马紧急赶回去增援阙都,信使又一次骑着快马奔驰而来,送来了第三个消息。 秦王李玄度及时赶到,接替贺氏指挥军队稳住了阵脚,将郗人挡住,阙都暂时得以平安。 李嗣道记得清清楚楚,李玄度十四岁那年来阙都,也曾遭遇过狄骑袭掠。当时有数百骑,在一名千户的带领下经过阙地,顺道劫掠,杀了十几人,抢了几个阙国女子和财物,随后龙卷风一般扬长而去。阙王获悉消息时,那几百骑已入狄境,怕贸然闯入追击遭遇大队,只能忍下怒气作罢。李玄度当时正与几十名他挑选出来的阙国骑兵在击鞠取乐,听到消息,勃然大怒,一杆击穿皮拢纵马掉头,领着现场的几十名骑兵便追逐而上,一夜过后,带着那几名被抢的女子归来。 后来据和他同行的骑兵描述,他追上去后,趁对方阵脚未稳,一马当先,冲入骑阵,所向披靡,直奔那名千户而去,将其斩杀在了马下。其余人恐惧,丢下抢来的女子,四下逃散。 十六岁就做北衙鹰扬卫的将军,这不是一个光凭皇子身份就能坐稳的位子。 李嗣道对这个侄儿非常信任,听到他赶来接管了那支右路的军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立刻收心,继续全力应对眼前的大敌。 天彻底黑了下来,狄骑那如潮水般的攻势终于停了。李嗣道抓住这喘息的机会休整部下,到了次日,又击退了数次狄骑发动的攻击,始终没有退让半步,双方各自损失也是不轻,青龙堡外的野地里,横七竖八,倒满了尸首。 李嗣道心惊不已。 狄国汗王年事已高,在位对李朝和西狄并无多大的功业,在尊崇强者的狄人内部,威信尽丧,对局面逐渐失去了掌控。这几年,太子和其弟肃霜王在进行权力的角逐。 肃霜王曾暗中派使者来游说他,希望他能带领阙人投靠,共同对付李朝。而今日来袭的左大将,则隶属狄太子的人马,封地距离阙地不远,这些年常常前来掠夺,但基本都是小股人马,威胁不大。 自从当年姜氏对狄国的那一场大战过后,几十年来,狄人还是第一次对阙国发动如此凶猛的大阵仗的攻击。 这难道是一个讯号,狄太子已经镇压了肃霜王掌权,这才下令左大将拿阙国开刀,以震慑李朝? 李嗣道一边奋力带领手下勇士奋战,一边苦苦等着右路的新消息。 到了黄昏,狄骑攻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又来了一支援兵。人数虽不多,但对于阙国将士而言,不啻是一个士气上的沉重打击。 对面杀声震天。一列千人的狄骑,组成一道羽翼状的马阵,宛如海中汹涌惊涛,作势,要朝着已被压缩到青龙堡前的阙国武士冲来。 李嗣道紧紧盯着对面,下令布阵对冲,这时,对面百步开外的马阵中间,出现了一个头戴前夫长羽冠的神箭手,朝着李嗣道便射来了一支箭。 李嗣道发觉之时已是迟了,那箭转眼到了近前,朝他喉咙射来。他大惊,猛地闪身,堪堪躲过这射喉利箭,肩膀跟着一痛,低头,见箭已是插肩,透骨穿出。紧跟着,没给他任何应对的时间,另两支连珠箭又射来,分别命中他身边的两名副将。一人中胸,另人中在脸上。 李嗣道后背冷汗直冒,大吼,命防备冷箭,周围亲兵应声涌上,迅速用手中盾牌组成了一道防护。 对面爆发出一阵充满了轻蔑的欢呼声,伴着那千骑疾驰的滚滚马蹄声,平地上宛若起了惊雷,实是令人心惊胆寒。 李嗣道感到士气正一分分地从自己的阵地上流失。他一刀砍断肩上的箭杆,一边命□□手反击,一边再次发令,迅速列阵,应对冲击。 突然这时,一支羽箭从他的身后发出,挟着千钧般的凌厉之势,射向了对面百步开外那个高坐于马背、正接受着部下欢呼的千夫长。 他手中握弓,仰天哈哈大笑,笑声未歇,那箭直直射到,无声无息瞬间穿喉,当场断了他的气管。 他颈中插箭,如被扼住喉咙,僵坐片刻,突然身体一歪,在周围人的惊叫声中,一头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阙国士兵顿时士气大作,向对面同样回以更响亮的嘲笑之声。 “是秦王!秦王到了!” 李嗣道听到身后又爆发出一阵新的欢呼声,转头,见李玄度臂上负弓,纵马而来,方才一箭,正是他所发。在他的身后,还压来了一支军队,正是昨日那支由贺氏统领的后备军。 李嗣道大喜,纵马奔到近前,问对郗人的战况,方知他昨夜围点打援,分出一支人马,趁天黑连夜袭取郗人的牧帐之地,大肆造势。 严冬即将到来,对于以牧帐为主要生活方式的郗人来说,牛羊堪比黄金。郗人以为有阙国有所防备,派大军前来报复,恐惧,立刻调回军队自保,半路被埋伏的阙人杀得溃不成军。阙人不但右路解围,还俘获了大量的牛羊牲口。那边危机解除,李玄度留部分人马,随后立刻率领剩余人,赶来青龙堡支援。 李嗣道命人将这利好传播下去,对着部下纵情大笑:“殿下之勇,当年阙人的儿郎子们就曾亲眼目睹!殿下之智,今日也叫尔等见识到了!列阵!也该尔等显示你们的勇武,叫殿下看看你们的本事!” 战鼓声声,吼声震天,阙国武士列阵,向着对面冲去,两边再次厮杀在了一起。 李玄度一马当先,冲入阵地,挥刀,一刀削去了对面一个挥刀正砍向自己的狄人武士的半边肩膀。 那武士脸孔扭曲,捧住断臂,在从马上跌下之前,肢体里喷出了一片猩热的血,那血喷到了李玄度的脸上,满头满脸。 他抹了把脸,睁眸,面无表情,继续前冲,杀入阵地中央。 眼前到处是血、残肢、断臂,耳中充斥着受伤的将死未死之人发出的痛苦呻|吟之声,有狄人,亦有阙人,惨烈之状,如堕入了一个人间的炼狱。 然而在这里,在厮杀和拉锯的战场之上,这一切都变成了常态。 李玄度仿佛再一次地闻到了那来自于他十六岁那年的长安宫宫变,至今还未消散干净的熟悉的血腥气息。 他双目血红,人犹如和手中的杀人利刃完全地融合在了一起,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咬着牙,满心满眼,只剩下了杀、杀、杀! 这场惨烈的厮杀持续到了日暮,天色转阴,彤云密布,似要落下雨雪,剩下的狄骑不敌,在暮色的掩护之下,仓促后退,匆匆逃去。 青龙堡前,发出胜利的阵阵欢呼之声。清理战场过后,右路剩余的士兵也携着大量的牛羊牲口战利品高歌而来,两边汇合。李嗣道草草包扎了下肩膀的伤,下令就地扎营,杀牛宰羊,犒赏血战过后的军队。 阙人将士,从上到下,无人不争相向李玄度敬酒。 他饮了许多的酒,醉眼朦胧之际,看见昨日那名曾来寻他报信的裨将匆匆赶来,附到李嗣道的耳畔,低低地说了话。 李嗣道脸色凝重,扭头飞快地看了眼李玄度,立刻骑马,朝着阙都方向去了。 李玄度沉吟之际,一名阙国贵族将军醉醺醺地上来,亲热地给他递酒,大着舌头道:“今日全仰仗了四殿下,四殿下何日再娶王孙女,便真正成我阙人的一家之人,我等为四殿下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玄度阴沉着面,一把推开这将军,上前叫住了那名裨将,将他带出营地,问方才何事。 那裨将起先不说,支支吾吾。李玄度眯了眯眼,慢慢地拔出佩剑,抚了抚剑锋,一剑便刺了过去。 裨将大惊,慌忙滚地,堪堪躲了过去,见他似是喝醉了酒,双目血红,神色变得狰狞,踉跄着步伐,提剑又要朝着自己刺来,恐惧不已,不敢再瞒,跪地道:“殿下饶命!方才传来消息,狄国的肃霜王前日杀了太子,已被拥戴做了东狄汗王,左大将不服,带兵叛变,这才攻打我阙国,想占领地盘。方才肃霜王派密使前来,送来了左大将父子的人头,道数日前刺杀秦王殿下的主谋,亦是这对父子。他特意送上人头,以向我王谢罪……” 李玄度望了眼阙都的方向,反手将剑归鞘,上了马背,调转马头,向着阙都疾驰而去。 虽是深夜,阙都王宫的那间密室里,灯火依然通明。 东狄新上位的肃霜王,连夜派遣了一个投降过去的汉官密使前来求见,不但送来左大将父子刚刚割下的还留着污血的新鲜人头,还有一份丰厚礼单,以此向阙王谢罪,提出联合对抗李朝,许诺自己只要在位一日,对阙国永不加兵。 密使下去之后,李嗣业和李嗣道兄弟,就此事再次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李嗣道认为可以先观望一番,不必一口拒绝。 李嗣业坚决反对,道肃霜王之所以示好,是如今上位之初,急需扬威,这才极力拉拢一向被视为李朝重要属国的阙国。 “二弟,先不论狄人是否守信,我阙国若是投向狄人,你让四殿下如何自处?往后他在李朝,岂不是愈发举步维艰?” 李嗣道一顿:“难道我愿意如此?狄人固然无信,李朝皇帝又比狄人好多少?我实是不懂,玄度为何退让至此地步!” 李嗣业道:“反与不反,等到了那一日,我相信四殿下自有考虑。目下我还是主张先安排西迁。至于别的,等渡过难关,日后再谋,也是不迟!” 他顿了一下。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况且,四殿下之能,今日阙国上下,再次有目共睹,只要他与我阙人一条心,何愁日后不能重振局面?倘时局不利,退就是进,进不如退,如此简单的道理,二弟你为何就是听不进去?” 李嗣道怒道:“我是绝不西迁一步的。生在此地,死也宁可死在这里!我手下的勇士,也绝不会走!” 他肩膀上的伤不停地往外渗血,却浑然不顾,又朝着一直沉默着的阙王下拜,头重重地叩地,泣血道:“父王!叫我这般弃了我阙人几百年的大好基业,我不甘,我实在不甘!” 他话音落下,内室一片静默。 李嗣业亦是沉默不语。 烛火映照着阙王一张消瘦的苍老面孔。 他静静地坐在王座之上,双目微闭,犹如入定。 忽然这时,内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李家兄弟转头,看见李玄度走了进来。 他衣袍染血,脸色苍白,红着双目大步径直到了阙王面前,朝他下跪,恭敬叩首,道:“阙人本能安居乐业,今日却要面临如此的两难抉择,只为求得一个生存之机,不但如此,还要累外祖和舅舅们为我多方考虑,处处受人掣肘,我愧疚万分。我从前视你们为我的骨肉至亲,今日这样,往后依然如此,此生不会改变!” “我李玄度对天发誓,只要尚有一口气在,我必倾尽全力,助力阙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倘真到了那一日,阙人需西迁避祸,我随你们同行,一步不离。若要以战求生,我手下虽只有寥寥几个可用的杂兵,但好在对我还算忠心,到时我有传必到,甘为先锋!” 他一顿,染了血似的两道目光,投向阙王案前那两颗还血淋淋的人头,又缓缓道:“但有一言,哪怕是对亲长不敬,我今日也须先说清楚。倘阙国有意投向东狄,做此事的那一日起,便是不孝,我也只能划地为界,恕难听命。我身上虽有阙人血统,毕竟李姓,东狄一日不熄觊觎我中原的狼子野心,与我便是大敌。终我一生,势不两立!”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李嗣道的脸色倏然涨红,望着李玄度,欲言又止。 李嗣业忙打圆场,上去要扶他起来:“四殿下莫误会。我是绝不同意的,你二舅性格如此,一时冲动罢了,并非有意要你为难。况且父王又怎会同意?你放宽心便是!” 李玄度起身转向李嗣业,朝他亦是下跪,行了一个拜礼。 李嗣业吃惊,忙再次要将他托起:“四殿下你这是何意?” 李玄度不起,继续跪地道:“舅父数日前对我提的那件事,我未及早答复,叫舅父久等,是我的错。我与表妹少年时虽无婚约,却如缔婚约,我心知肚明。若我还是从前的玄度,我定会娶了表妹,但如今却是不能。我是个没有将来之人,性命或也朝不保夕。恳请舅父收回美意,及早为表妹择选如意之人,千万莫再为我耽误下去,玄度不敢受!” 李嗣业没有想到,他竟真的会开口拒了婚事,神色微微惨淡,迟疑了下,又道:“殿下,檀芳她既等你至今,必也不会畏惧将来……” 李玄度道:“表妹对我深情厚谊,为我蹉跎至今,我感激万分,更是愧疚。一个无能之人罢了,虽会尽我所能为阙国担起我当承担之责任,但绝对不愿因我,再给阙国带去更多灾祸。我本就无以为报,更不能继续误她终身了。请舅父谅解!” 他说完,转向座上始终未发一声的阙王,再次恭敬叩首,从地上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凛冽的夜风迎面吹来,雪大了起来,像被撕碎的棉絮,从头顶那漆黑如墨的夜空凌乱而下。 他大步地朝着客居的那座院落走去,雪片不停地扑向他的面门,皮肤触感冰冷,他却感到自己的胸腔里若有火烧,两边的太阳穴更是突突地跳,头痛欲裂。 他到底是何人,在别人的眼里,他又应当是何人。 在父皇的眼中,他是令他痛心失望的不孝之子。 在皇帝的眼中,他是心怀叵测的篡位之人。 在母族的眼中,他是他们天然的同盟之人。这是他们的希望,当然,亦是他的责任,他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推却。 而在她的眼里…… 李玄度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她和李檀芳那交易似的一幕。 很奇怪,他对背着他替他安排将来的表妹,并无任何的怨艾。那一刻,他的心情也丝毫未曾有过任何波动。 都是理所当然,他能理解他表妹做这件事的一切心思和她的苦衷。 但是想到她…… 她当时的神色是如此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波动。就仿佛他不是人,只是她的一件工具。 哪怕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哪怕就在前一夜,他自己刚刚拒绝过她的示好,但那一刻,当再一次看到她这般对待自己,他控制不住,心跳在那一刻好似又凝固住了,血液也再次冷了下来。 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从一开始认识她起,她在他的面前,就未曾隐瞒过她的野心,她的想法,她的追求。 她活着,仿佛就是为了那个目的。 即便是在秋A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候,他的心底,何尝没有疑虑。但他却放任自己去接受她对自己的好,并且享受着她的好,最后真相降临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怪罪她。 不过是他自己自欺欺人,用他的期待去幻想她,要求她而已。 这个冰冷的,下着雪的冬夜,李玄度走在雪地里,浑身的血液却滚烫无比,皮肤下似有针在刺,再不像少年时那样赤脚在雪地里奔走发泄,只怕下一刻,血管就要爆炸开来了。 菩珠前日从城外回来,便获悉他去助力与东狄人的战事了,等了一天一夜,今日终于等到狄骑败退的消息,却迟迟还是没见他回到此处。眼看已经这么晚了,天又下起了雪,虽已是心静如水,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犹豫了片刻,往身上披了件雪裘,正要出去寻吴氏问详情,打开门,看见李玄度竟就立在外头。 他的头上和肩上落了雪,脸色亦是苍白若雪,双目却是通红,他盯着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也不知这般已经立了多久了。 就跟……一只鬼似的,站在她的门槛之外。 她吓了一大跳,定住心神,迟疑了下,用平静的语气道:“你怎的了?进来吧。” 他一言不发,也不动,就那样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 菩珠心中愈发不安了,看向一旁的骆保。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的样子实在不对,仿佛生了病。 菩珠犹豫了下,终于伸出手,试着朝他额头探去,触手滚烫。 他真的生病了! 菩珠正要收回手,叫骆保去叫医,突然感到手腕一紧,竟被他一把攥住了。 他跨了进来,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大步入了内室,将她丢在床上。 菩珠爬起来,扭头,见他目光幽暗地看着自己,手解着他的腰带和衣袍,一件件地解开,随手掷了,一语不发,上来便将她摁在了床上。 一切来得是如此的突然。 这是秋A之后,他再度和她做这种事。 菩珠毫无准备。 起初她感到有些惊恐,这样的他,是她此前从未曾遇到过的。 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那一夜还拒绝她的靠近,为何今夜回来,突然态度大变,竟强行要起了她。 他的身体压下来时,她清楚地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这味道充满了攻击,她感到一阵晕眩,很快就停止了挣扎。 那扇门方才还开着,被夜风吹打,咣当咣当砸着门框,漆黑的雪夜,又隐隐杂着似是男子的喘息声和女子发出的细细呻|吟之声。 门外,骆保小心地将门关上,一动不动地站在外头,眼观鼻,鼻观心,耐心地等着结束。 章节目录 第 81 章 实话说, 刚开始的时候,菩珠的感觉很是不好。 她以为他是在生病, 却没想到他莫名要和她做这种事,还要得如此急切。于她而言,真的有点没头没脑。 她大概一辈子也会牢牢记住的,就在前几夜,她醉了酒,心情低落,一时软弱, 想博取他的爱怜, 他是如何回应自己的。 说什么不是同路人,不该有的事, 罢了。 她知道他今晚在城外的营地里,和阙国将士在庆功。怎的突然回来,竟要和自己做他口中那“不该有的事”。 她很快就了悟, 原来他是在她这里寻求发|泄,横冲直撞,似要将她给拆了吞吃入腹似的, 带着一股}人的狠劲。 她无法抗拒,便只能接受,努力放松身子,令自己尽快去适应他,免得吃下不必要的苦头。但纵然如此, 因上次秋A过后,长久未再和他一起过了, 未免艰涩,还是低低呼了声痛。 他停了下来, 趴在她的身上,喘息着,一动不动。 菩珠很快缓了过来,跟着便觉他仿佛极是压抑,浑身紧绷,肌肉僵硬得似在扭曲,她的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摸出他背部那鼓涨起来的簇簇的背肌。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的炭火,她烧得也不是很热,他也停了下来,但滚烫的汗水还是如同雨点似的,从他的额颈上一滴滴地滚落,不停地落在她的面庞和胸|脯之上。 她忍不住,悄悄舔了舔一颗恰好落在她唇边的汗。 有点咸,微苦。像是……她记忆里小时候自己哭时流下的眼泪的味道。 她出神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紧绷的肩膀和后背。因为汗津津的,很是滑溜,她必须得抱紧了,才不至于松脱。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安抚,渐渐地,他似是放松了,纠缠起她,动作亦随之温柔。 这让菩珠感觉舒服了许多。在他再次转为激烈之时,控制不住,任自己也随他沉溺在了来自身体的愉悦感里。 看他于此事,后来似颇多的消|魂。 罢了,既如此,她也不能太过吃亏…… 她闭着眼,模模糊糊地想道。 结束之后,良久,待那颗啵啵跳动的心渐渐平息,她抬手,带了点慵懒地拭了拭自己眉上的细汗,睁开眼眸,发现枕畔的男人竟已一头睡了过去! 他闭着眼,呼吸深沉,神情舒和,睡得很沉。 菩珠盯了他睡颜片刻,心里忽然郁闷,也不知为何郁闷,大约恨他这么快就丢下自己自顾睡了,她心里却还有事情。 只是看他睡得这么沉,她也只能忍着推醒他的念头,轻轻地拿掉他还搂着自己身子的一只胳膊,替他盖上被,扶着腰慢慢下了床,套上衣裳,出去打开门。 骆保在门外立得好似一个木头人,见她现身,立刻又活了过来,不待她开口,便说叫人送些热水来。 菩珠微窘,顿了一顿,叫住了,回头看了眼身后,确定李玄度是睡死了,低声问:“殿下今晚是从哪里回来的,为何这个样子?” 骆保迟疑间,见她盯着自己,后背一寒,雪气好似在往衣领里钻,立刻道:“是从阙王那里回来的。为何如此,奴婢也是不知。” 菩珠让他送来水后也去休息,不必再伺候了。 她静静地泡在热水里,让热水涤荡着自己发酸的身子,闭目想着心事,直到水慢慢变凉,方起身回到床上。 他依然卧眠着,睡得深沉,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半分,仿佛下一刻,即便天崩地裂,他也不会醒来。 自己和他天生就凑不到一块去,菩珠愈发相信这一点了。往往他睡不好,她便睡得很香。他睡得安稳之时,就该轮到她失眠。 便如今夜这般。 而睡不好的结果,往往就是次日要睡过头。 第二天就是他们动身要回京都的日子。她一觉醒来,他已不见。时辰不早,想起还要和他一道去向阙王拜别,立刻起身,梳洗更衣,收拾好匆匆出来。 他站在外间的窗前,衣冠整齐,正眺望窗外雪景,看着神清气爽,与昨晚立在门槛外时那副吓人的鬼样子判若两人。 一看到他,她就想起昨夜的事。 “我睡晚了,耽误时辰,累你久等。” 见他望向自己,她避开目光,道。 他顿了一顿。 “无妨,也不算晚。走吧。” 他的语气听着也很平淡,说完朝外走去,犹如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到了阙王那里,菩珠跟着李玄度向老人家拜别。 阙王坐在椅中,叫二人起身,叮嘱路上行路小心,随后望向菩珠道:“小女娃,我看你很好。我外孙的后半辈子就托你照顾,劳你费心了。” 菩珠望着面前这位形销骨立的老者,想他一生英豪,临了,终也敌不过一身伤病,时日无多,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第一次见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听到他对自己这样说话,心中不禁有点难过,差点就要落泪,强行忍了回去,恭敬地道:“外祖言重。我何来的费心,若能内助殿下几分,也是我的本分。”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沉默。 阙王点头而笑,又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年轻时读庄子,未得其味,如今得味,早想开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如今我唯一还放不下的,便是阙国将来……” 他言语一顿,神色转为郑重。 菩珠猜测他或许是要说什么不便自己听的话,便就起身,正要告退,阙王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走,道:“想当年阙国与李朝结盟之时,我正青春,雄心万丈,与姜氏太皇太后盟誓的一幕,如在昨日,忽忽之间,我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 “外祖父!”李玄度声音微颤。 阙王继续道:“太皇太后乃我生平所见之第一奇女子。她还在一天,我还在一天,我便不会容许阙人对李朝生出半分异心。刺杀你的,未必就是那个左大将。东狄企图以此绝我阙人后路,死心投向他们。李朝皇帝固然无信,东狄更是我阙人之敌。玄度你听着,往后谁敢再说一声投东狄之言,我便以叛乱诛之。此言我已在你舅舅面前说过,昨夜的东狄来使,也已被驱!” 菩珠一怔,没想到昨夜竟发生了这样的事。阙王这是真的没把她当外人,竟当着她的面如此发话。 李玄度撩起袍角,跪在阙王面前,郑重叩首,哽咽道:“多谢外祖!孙儿无以为报,愿外祖荣寿安康,年年今朝。” 阙王眼中微微湿润,但很快又笑道:“起来吧!回去后,记得代外祖向太皇太后问好。就说,蒙她记挂,我牙口虽已松动,但雄心还在,忠心更是不变。能助太皇太后解忧,乃我此生莫大之荣幸。” 菩珠有些动容,不禁遥想当年正当风华的姜氏与阙王缔结盟约的那一幕。虽无法亲眼目睹,却也为之暗暗神往。 李玄度道:“孙儿记住了。” 阙王颔首微笑:“你们去吧。外祖就不送了。” 菩珠跟着李玄度最后拜别阙王出来,见他沉默着,自己自然也不说话。 她先回了住的地方,一边想着方才老阙王说的那些话,一边收拾东西预备出发,李玄度则去和其余之人辞别。 菩珠叫人把行装全都搬了出去,最后检查有无落下,这时,王姆匆匆入内,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王妃,方才我瞧见了一件事,殿下在庭院里被王孙女追了上来,单独话别,说什么我听不见,当时有些远,但我瞧见王孙女给了他一面玉佩似的东西,想了下,还是告诉王妃为好。” 菩珠一顿:“你没看错?” 王姆道:“千真万确。” 这王姆从郭家过来跟了菩珠之后,对她一心效忠,方才无意见到那一幕,觉着不放心,于是急忙转来相告。 通往这边住处的一条甬道之上,李玄度望着叫住自己快步走来的李檀芳,停了脚步。 李檀芳或是昨夜未休息好,眼皮略肿。 李玄度迟疑了下,缓缓地道:“我误表妹多年,心中实是有愧,往后你若有事,只管叫我,只要我能做到,必全力相助。” 李檀芳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她倾心多年,曾认定是自己将来夫婿的良人。 几天之前,他迟迟未向自己父亲回复婚事的许诺。婶母认定是菩氏王妃阻挠,她却有一种直觉,或许是他自己不想应承。 他若对自己也早有爱慕之情,她心知,不该是今日这般模样。 但已那么多年了,叫她就这般放弃,怎能甘心。她便也做了一回自欺欺人的傻人,告诉自己,婶母之言是对的,他应当愿意要自己的。无论是从感情,还是阙国将来可能对他的助力而言,他都没有理由不娶自己。 同样的道理,这门婚约并不仅仅对他有利,对于目下的阙国而言,也同样重要。无论是父亲、叔父,还是阙国的贵族,都希望他能用婚约的方式来证明他对他们许下的诺言。 所以她去寻菩氏王妃谈了那样一场话。 她原本有些忐忑,担心这个看起来还有些稚嫩的年轻王妃耽于对他的感情,或者出于对自己的忌惮,不会那么容易能够接受。 她没有想到,对方和自己竟一拍即合,欣然答应。 她怀着感激而庆幸的心情,继续等他最后的答复。 就在昨夜,他终于给予了答复,却是拒绝了她。 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他真的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很多年前起,在她情窦初开恋慕那走马天街的少年秦王之时,太多的东西占据了他的注意力。在他的心里,从不曾给自己留下过任何的角落。 在他眼里,她只是他的表妹,倘若一定要娶,他也会娶,如此而已。 而今,她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李檀芳压下心中涌出的不舍,见李玄度望着自己,目带疚色,含笑道:“阿兄不必自责,是我自己误解。我寻阿兄,是要将一物归还于你。” 她取出一只小囊袋,递了过去。 “这是当年你被发去无忧宫后,遗落在你王府里的东西,我当时看到了,便自作主张,代你保管。放我这里这么多年,今日终于能够物归原主。” 李玄度接过解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是他的一样旧物,一只用红丝绳串金的玉麒麟挂。 他一怔,举着玉挂,凝望了片刻,收于掌心,慢慢地握紧这质地温润的美玉,闭了闭目,睁开眼眸笑道:“表妹用心,我永生铭记。我先去了,往后珍重。记住我的话,日后若有我能助力之处,尽管开口。” 他朝李檀芳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这边菩珠微微出神,忽见骆保奔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来请王妃上路。 她收回神,走了出去。 王宫之外,李玄度拜别两位相送的舅父,菩珠则请出来相送的吴氏和李檀芳留步,随即登上马车,上路离开阙国。 这一趟阙国之行,时日虽短,但于她而言收获不少。入夜,一行人马赶路到了来时曾扎营过的那片避风之地,立帐休息。 她和李玄度住的帐篷之外,依旧燃着一堆篝火,如同那一夜情景再现。只不过物是人非。那一夜,她还曾为李玄度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而流眼泪,但此刻,她早变成了冷眼旁观,见他独自坐在篝火之前,手里果然握着一只玉挂似的东西,低着头,手指缓缓摩挲,珍视无比的样子。 菩珠心中冷笑,看了几眼,放下帐帘,自顾先在帐中铺好的软塌上卧了下去,终于见他掀开帐帘入内了。 李玄度搓了搓手,掀开取暖的便炉盖子,望了一眼,转向背对他的菩珠,轻声道:“你冷吗?我去添些炭。” “不必了,冻不死人。” 菩珠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翻身坐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张坐墩。 他一怔,将炉盖放好,照着她的所指,慢慢坐在了她的对面,见她盘腿坐于榻上,被子堆在腰间,双手抱胸冷冷瞧着自己,迟疑了下,道:“昨晚的事,我……” “没问你这个。” 菩珠打断了他,“关于你的表妹,你就没有需要告诉我的事情?” 她一字一字地道,说完,见他还是不说话,神色看着渐渐有些古怪起来,便又道:“秦王殿下,我虽说不入你眼,身份亦是尴尬,但在旁人眼里,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是秦王妃。你不声不响答应你母家之人日后娶表妹,就算我也不反对,至少,你要知照我一声吧?” 李玄度盯了她片刻,忽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拒了这事。” 菩珠险些以为自己自己听错了,一下从榻上跪立起来:“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希望我娶她,日后好借阙人之力谋事,若是事成,你不定真能达成所想。我也想叫你满意,但这事,恕难从命,你勿怪。” 他的语调平淡,但听着,分明似又带了几分讥嘲。 菩珠脑子一时有点乱,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慢慢地坐了回去。 听他的意思,好似知道了自己和李檀芳那日的对话? “那日你就在石亭边上?”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眉头掠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冷色。 菩珠略感狼狈,转念一想,这事是他那个自己“连替她提鞋都不配”的表妹先提的,又不是她,很快便镇定下来,淡淡道:“我是为了你好。何况,她这般来寻我说话,我心里便是一千一万个不愿,也没理由不应。” 李玄度沉默。 菩珠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你瞧我做甚?” “在你的心里,当真会有一点点的不愿意吗?” 他看着她,悠悠地问。 章节目录 第 82 章 菩珠没有想到, 他竟会问自己如此一句话。 她沉默了片刻,抬眸, 对上了他的目光。 “殿下这是要与我谈情吗?” 李玄度面露微微的不自然的表情。 “既要谈情,在我回答之前,我先问一声,你不答应娶表妹,是为了我,还是为你表妹考虑?” 李玄度一怔:“你何意?” 菩珠凝视着他:“这问题很难吗,你为何不答?我猜不外乎如此两个理由。你若为我, 怕我伤心, 我自会好好回答你。但你若是为了你的表妹考虑,怕你没有将来, 日后连累到她,这才拒了,你又有何资格来问我这话?我在不在意, 殿下难道在意?” 李玄度一时竟说不话来。 李檀芳苦等他这么多年,他如今方知。 先有当初的同赴无忧宫之请,再又因了自己蹉跎年华。人非草木, 如此情义,他怎不为之感动。 但他还是不愿娶,更不愿再给她任何空想的希望,免得她继续痴等自己。这是他听到李嗣业和他谈及此事时的第一念头。 但若如此拒了,又如忘恩负义。毕竟, 他从前原本也是打算娶她的,她又已经等了他这么多年。 踌躇再三, 在那场与狄骑的恶战过后,最后他终于还是循着本心, 拒了婚事。 他到底为何拒婚,此刻,面对她如此的咄咄逼问,他自己其实亦是不大明白。 到底是真的如他对舅父所言那般,忧自己未来不明,不想再令檀芳蹉跎下去,还是顾忌面前这个他已娶的女子? 他心知,他无法自控地被她吸引了,关系转坏之后,那种明明人就在他面前但却犹如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令他备受折磨,甚至常常辗转难眠。 就在昨夜过后,今早醒来,微弱的晨曦里,他看着她蜷在自己身边,面带倦色,但睡态却是十分安谧,想着昨夜种种,终于下定了决心,往后视她如妻。即便她秉性不改,依然还是那个一心追求权势、处处算计利用他的女子。 利用也罢,算计也罢,他认下就是了,再没有心力,继续和她僵持下去了。 这只是出于他的退让,他的责任。 他告诉自己,在石亭里,她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檀芳,视他如物,他怎还可能轻贱至此地步,真的会为如此一个女子而彻底迷了心智,自甘沉沦,甚至不惜为她辜负了他的母族亲人,令他们失望? 但看到面前的她一笑,说,“明白了,那就是在为你表妹的将来考虑了”,李玄度却又深感无力,忍不住辩:“姝姝你听我说,我和她虽从小认识,但无男女私情。至于你……” 他顿了一下:“我想过了,不管你起初是如何嫁我的,我会将你视为我的妻,哪怕日后没法让你实现心愿,我也会尽我所能,好好待你。” 菩珠却是分毫也不领情,“嗤”地轻笑出声,乌发落肩,媚态婉转。 “是昨夜我的表现,让殿下满意了吗?都可以无视我那让殿下鄙视的利欲之心,竟将我视为妻了。甚是荣幸。” 听她提及昨夜,李玄度感到有些狼狈,定了定神,勉强道:“罢了,你若无谓,当我没说便是。我乏了,明日还要行路。” 他起身,背对着她,开始解衣。 菩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冷笑更甚,道:“怎的,殿下如此快便又不和我谈情了?那便我和你谈。那日你既在石亭旁,我便不解了。李檀芳不也背着你替你谋划将来,算计了你?怎的她的算计就是好,我在你的眼中,便是不入流了?” 李玄度解着衣襟的手停了一停,并未回头,只是用容忍的语气说道:“她没你说得如此不堪,她有她的无奈之处。你莫再无理取闹了,明日还要早起,你也睡吧!” 菩珠点头:“她的无奈之处,比我高尚,难怪你如此体谅她。想当年你去无忧宫,她还自愿随你同去,如此深情厚谊,换做是我,绝对做不到。我确实给人提鞋都是不配。你担心自己没有将来,娶她如同害她,爱护她也是应该。但是殿下,我告诉你,你将来能做皇帝。我劝你趁着她尚未另嫁,这里离她也是不远,赶紧回去,给她一个承诺,叫她继续等你,免得日后你会后悔。” 李玄度猛地回头,面带怒色,对上了她抬着下巴盯着自己的那张俏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强忍怒气,道:“我说了,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这婚我也拒了!你还要怎样?” 他处处为李檀芳考虑,出于形势所迫,不得已拒了婚事,昨晚回来,竟拿自己发泄心头的痛苦郁闷。 菩珠恨得牙痒,恨昨夜自己不明真相,竟顺从了他。 反正在他面前,莫说面子,她连底子也早没了。 她不好过,他也休想好过。 “拿来!”菩珠冷着脸,朝他伸出手。 他一愣:“何物?” 她爬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便将他纳在襟中的那面玉挂一把扯了出来,提在手中举着。 “今日临行,她不是赠了你这东西吗?不瞒你说,我这里也有太子之前给我的一只玉镯,我至今放着,是因没有机会可以还他,我倒想丢掉了事。你若真的如你所言和我好,你也把这东西拿去丢了!丢了,从此往后,你要我如何,我就如何,我再不提半句你不爱听的话!” “你竟叫人窥我?” 李玄度阴沉着脸,伸手便要拿回她手中的玉挂。 菩珠紧紧攥着不放。那丝绳经年日久,已是脆蚀,怎经得住两人力道撕扯,一下从中崩断,玉佩飞了出去,恰好砸在近旁暖炉的一个四方铁角之上。 伴着一道清脆的铮裂之声,那麒麟状的玉佩从中断裂,变成两半,掉落在了两人的脚下。 李玄度脸色大变,立刻俯身捡起。他望着掌中的两片碎玉,半晌,慢慢地抬起脸,满面怒容。 “你知这是何物?我幼时先父所赠。我去无忧宫,此物遗落,檀芳替我保管多年,今日还我而已!” 菩珠望向他掌中那块已碎裂成了两片的玉挂,这才看见其上,以阳文篆刻“宁馨麟儿,安康福寿”字样。只不过此刻,八字已是断开,分在了两片残玉之上。 她一时呆住,待反应过来,惭愧不已,更是懊悔万分,见他面上全是怒色,又觉惊怕,忍不住瑟缩了下,慌忙致歉:“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 她一顿,“是我不好!等回去了,我立刻找人修补,必能修得恢复如初,看不出痕迹……” 李玄度咬了咬牙:“你这蠢女!” 他一把收起玉佩,撩开帐门,走了出去。 菩珠一个人定定地立在帐中,不知道过去多久,无力地坐了下去,慢慢低头,埋脸在了弓起的膝上,一动不动。 这一夜他未再归帐,菩珠亦是坐到天明。 外面传来叶霄等人起身收帐发出的动静,就要动身上路了。 她抬起一张泪痕交错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面,手撑着坐得已是麻木的身子,刚勉强站立起来,忽听外面起了一阵动静,仿佛有什么人远道而来,片刻之后,骆保在外头唤了一声王妃。 菩珠急忙背过身,拭了拭面,应了一声。 骆保匆匆入内,说道:“王妃,太皇太后那边派来了人,方才赶到,说西狄王身体欠安,病重,大长公主传信,叫小王子立刻回去。太皇太后命秦王殿下尽快回,好早些送小王子西归。殿下准备这就轻骑上路,叫王妃自己慢慢回京。” 他说完,立刻收拾起李玄度单独上路要携带的行装。 菩珠那昏昏沉沉了一夜的脑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刺激得迅速清醒了过来。 事情来了! 前世就是西狄王病死,由大长公主的长子继承了王位,不料没多久,新的西狄王亦病死,而那个时候,小王子也早已因意外而命丧京都。西狄王一脉没了继承人,王位只能由旁支侄儿继承。这不但导致了大长公主悲惨的屈辱余生,也直接导致后来西狄东狄联盟,共同攻打李朝,朝廷从而内乱丛生险些倾覆。 西狄王应该真的快要死了,否则大长公主不会这么急着接回怀卫。至于姜氏为何一定让李玄度护送,目的也是显而易见。除了路上安全,姜氏一定是考虑到这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派李玄度去支持大长公主长子继位,以完成权力的顺利交接,稳定局面。 这是天大的重要之事,和这个相比,自己昨晚的那点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她不确定那位新的少年西狄王是否真的也是暴病而死,或许那是真的。毕竟,即便是在京都,皇室贵族的未成年儿女急症夭亡之事,也是司空见惯,何况是在塞外。且长子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在失去了丈夫之后,大长公主不可能对长子的安危不加关注。 不管大王子将来如何,这超出了菩珠的能力范围。但小王子的死,倘若说,从前她还认为真是意外的话,在渐渐身处其中,面对着这暗波涌动的局面,她已是变了想法。 直觉告诉她,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凑巧。前世他的意外极有可能就是有心之人的暗算,只不过手法狡诈,栽赃在了韩赤蛟的头上而已。 菩珠飞快地穿好衣裳,掀开帐门出去,四顾。 还很早,野地里,晨曦未明,远处白雾缭绕,出了帐,一阵寒气便迎面袭来。 她打了个寒噤,见李玄度就站在前方,正和叶霄几人说着话,似在吩咐什么,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奔了过去。 李玄度见她奔来,停住,冷冷地看着她。 “我有话要与殿下说。”她视若未见,说道。 叶霄等人立刻避退。 “殿下,我知你与大长公主都是谨慎之人,关于小王子,原本轮不到我开口,但我与小王子也处了这么久,结下缘分,故斗胆,请殿下见到大长公主后,帮我转一句话,就说极有可能,有人欲暗中对小王子不利,请大长公主务必多加留意。” 李玄度道:“你怎知道?何人?” “你莫管我如何知道,至于何人,谁能从中获利,自然便是何人。总之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李玄度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会转告。” 菩珠方才奔来时,听到了几句他和叶霄说的话,似叫叶霄留下送她回京。 她垂下了眼眸。 “殿下此行任务艰巨,还是叫叶侍卫长随殿下同去吧。” 李玄度神色冷漠,答非所问地道:“你回去后,皇帝若问你此行所得,你如何应对?” 菩珠抬眼再次看向他,轻声道:“我如实以对。东狄的新汗王企图拉拢阙王,遣密使许以利益,阙王不受,驱使者出境。” 李玄度未置可否,这时骆保手中捧着一只扎好的行囊从身后帐中奔出,一边喊一边跑送过来:“殿下,东西收拾好了!” 李玄度接过,没再看她,从侍从手中扯过马缰,自顾上了马背,随即对着上来恭送的叶霄道:“你领人马回京!” 他说完,调转马头策马南去,身后张霆沈乔紧紧追随,几道骑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那朦胧的晨曦之中。 菩珠压下心头涩意,转过脸,对着立在一旁的叶霄解嘲似地笑了下:“有劳你了,只能送我回京,叫你错过了大好的立功机会。” 叶霄恭声道:“王妃言重,平安送王妃回京亦是一样。天色还早,王妃可回帐再歇息片刻,日出后再上路。” 菩珠回到帐中,婢女送入新煮好的早食。因在外夜宿,早食便也简单,是用羊乳杂了香米煮的甜粥,以及几样饱腹的蒸点。 骆保也入帐服侍。 菩珠毫无胃口,打发了婢女,将早食分给骆保。他推脱再三,终于接过,感激地道:“多谢王妃!”说完捧着碗,大口地吃,吃完了自己的,抬头见她还是没动面前的食物,道:“王妃可是不爱这味道?奴婢去瞧瞧还有无别的吃食。”说完就要出去,被她叫住了。 “你知道殿下幼时先帝送他玉挂的事吗?是块麒麟状的玉佩,这么大,上面有福寿安康的字样。”菩珠描述着,比划着玉挂的大小。 骆保回忆了下,点头:“是,奴婢想起来了。那是殿下八岁那年跟着先帝去狩猎的事。侍卫们射死一头猛虎,先帝牵着殿下上去察看,不料猛虎竟未死透,忽又纵起,利爪打向先帝胸腹,当时侍卫们都隔了几步,事发突然,救护不及,眼看先帝就要伤于虎爪之下,殿下一把拔出先帝腰间佩剑,举剑便断了虎爪。先帝十分高兴,回来后,恰于阗国献上了一批美玉,先帝便挑其中一块,命工匠琢成麒麟状。先帝工于金石,亲自在玉挂上篆刻了字样,赐给殿下。此事当时人人皆知,无不称颂殿下美名……” 他一顿,神色转为黯然。 “后来出了那事,殿下被发去了无忧宫,奴婢有幸被选中,奉太皇太后之命陪殿下同去侍奉。临行前,奴婢去王府替殿下收拾东西,想到这玉挂,当时本想替殿下带过去的,想着到了那边,也算是个念想,有个盼头,但却找不着了。当时王府里到处狼藉,想必殿下此前遗落在了哪里,丢失了。” 他望向菩珠。 “王妃既知此物,应当是殿下告诉王妃的吧?” 当年秦王得赐麒麟玉佩之时,王妃似还很小,这种关乎贴身之物的私密之事,王妃既知道,想必便是秦王告诉她的。 骆保本早就忘记,说了掌故之后,勾起往事,深觉可惜,不禁叹气:“殿下既告诉了王妃,想必心里还挂念着。要是还在就好了,也算一个念想。” 骆保吃完早食,收拾了碗盏,退了出去。 菩珠一个人发怔,忍不住,又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她也不知怎么事情后来就发展到了那样的地步。她不依不饶,蛮不讲理,好似一个泼妇,面目可憎得到了她自己回忆都觉得无法忍受的羞耻地步。 他到底为何拒婚,其实有什么重要? 他为怀有感情的表妹长远考虑一生,这于他而言,又是什么错呢? 所以就这件事而言,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如何做,甚至胡搅蛮缠,竟还破坏了先帝留给他的这种深具纪念之意的礼物。 李檀芳替他保管了八年,他拿回来才一个晚上,就毁在了她的手里。 菩珠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叫她几乎就要透不出气的强烈的沮丧之感里。 他和李檀芳都是高贵而高尚的人。倘若不是命运波折,她强行加入,哪怕前世他这时候也未曾许诺婚约,但在他二人的深心里,应是相互守望,彼此相知。 他说他不配给李檀芳提鞋。 从前对此她还感到不服,然而经过了昨夜,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不如李檀芳,远远不如。 这是一个事实。 日出之后,叶霄来请她上路。 这一路,归京的路上,她便被如此一种沮丧至极的情绪所包围着,直到这日傍晚,天黑时分,她终于抵达了京都的北城门。 城门此时已闭。 马车停住,叶霄去和城门令报上她的身份,这时,晚风拂起车帘,借着城门附近火杖的光,她的眼帘之中,跃入了一道身影。 竟是沈D! 如此之巧,他此刻也在城门附近。 他问了几声,得知这一行是秦王妃自阙国归京的队伍,立刻下令打开城门,纵马来到她的车前,下了马,恭声道歉:“下头人不知是王妃的车驾有所得罪,诚祈见谅。王妃行了远路,想必乏了,不敢再耽搁,请快些入城。” 菩珠沉默着,坐在车帘密闭的车厢之中,随了车队入了城门。 虽未曾回头,也看不见,但她有一种感觉,他好似还在后头,就一直看着自己的马车,如同被他盯着后背。 她悚然而醒,手心之中,微沁冷汗。 她这是怎的了,已经这么多天,竟还沉浸在那一夜的争执里,无法自拔。 那一夜,她犯了大错。 第一错在和他的口舌争执。现在想想,毫无意义。 她发誓,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就这种无谓之事 第二错,便是毁了他的玉挂。 但错已铸,玉挂被她打碎,再无法弥补。她想不开又有何用? 想到前世最后,命运如同浮萍,在男人的手中转来转去,还指望另个男人来救,最后在绝望里那般死去,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记下欠他的,日后有机会,用别的方式还他。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不能一直深陷,作茧自缚。 马车回到王府,停在门前。车门被人打开,骆保在车外道:“王妃,到了,请王妃下车。”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弯腰出了车厢,下马车,迈步入了王府。 李玄度比她提早六七天就回了京都,回来的次日,便奉命立刻护送西狄小王子西去回银月城。 他这一趟来回,倘若一切顺利,最快估计也要三四个月。而到了那时,正是明年瘟疫爆发的时间了。 菩珠这一夜独自宿在王府那座阔大而幽深的寝堂里,辗转难眠。 第二天,皇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关心阙王的身体,特召她入宫,前去叙话。 章节目录 第 83 章 皇后无缘无故, 怎会叫自己去叙话?菩珠心中有数。 果然,入宫之后, 她被引至紫宸宫的一处后殿里。 她到的时候,皇帝的跟前似乎还有人。菩珠在一间小配殿内等着,正思忖着片刻后如何应对,忽然,内殿深处传出了一道似是叱骂的声音。 她能听出来,这声音是皇帝所发,但因距离远, 一声而已, 很快消失,听不清到底是在叱何人, 叱何事。 身处这种地方,除了谨慎,还是谨慎。谁又被皇帝叱了, 和她并无干系。 菩珠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继续静静等着。 但令她意外的是,片刻之后, 透过配殿的窗,她看见太子李承煜竟出来了。他微微昂首,神色如常,但紧紧绷着的双肩和疾步前行的步伐,却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以菩珠对他的了解, 他此刻的心情,实际应当非常沮丧。他一言不发, 在身后几名宫人的随同下匆匆走在宫道上,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倘若没有猜错, 方才那个御前被叱之人,应该就是他了,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菩珠继续等待。很快沈皋来了,示意她随他来。 菩珠经过一段光线幽暗的宫道,被引到孝昌皇帝的面前。皇帝独坐在内。菩珠屏住呼吸,上前拜见。 皇帝的脸上已看不出半点怒气的痕迹了,开口问她此行经过。 菩珠便说了一遍。从抵达前的遇刺开始,一直说到最后离去。 中间除了不能说的她知道的关于西迁的计划和李玄度两个舅舅的分歧,其余全部说了,包括李玄度帮李嗣道打退狄骑。 这种事他既做了,想瞒也瞒不过去。皇帝在阙国不可能没有别的探子。 何况,也没必要瞒。 皇帝既怀疑了他,即便他袖手旁观,也可以被解读为韬光养晦,用心反而更加险恶。 怀璧其罪,这就是李玄度的命运。菩珠很清楚。 皇帝沉吟了片刻,开始提问,问的都是她方才讲述中的一些细节。 菩珠知皇帝不轻信,这是在检查她的话语有无前后不一。原本就是事实,并无增减,于是又一一应答。 皇帝最后道:“你确定,东狄的新汗王遣密使见阙王,被阙王所逐?” “是。阙王亲口所言,臣女亲耳听见。” 皇帝淡淡道:“焉知这不是在掩人耳目?” 菩珠垂首:“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女亦不敢保证阙王是否心口如一。方才所言之种种,只皆为臣女那些日的所见所闻而已,无半句不实。以陛下之英明,倘若秦王与阙人暗中确实另有谋划,陛下必能洞烛其奸。” 皇帝沉思,忽又道:“李嗣业有个女儿,记得从前曾欲联姻,如今怎样了?这回有无提及?” 菩珠心一跳,若无其事地照着实情道:“禀陛下,秦王的那位表妹,至今对他还是旧情难忘,竟还在等他。这回过去,确实也重提旧事,但最后未成。” “为何?” “他应是担忧答应婚事,或将招致朝臣非议,质疑他的目的,故忍痛舍爱,拒了婚事。” 皇帝眼皮子微微一跳:“他知道朕对他不放心?” 菩珠道:“臣女与秦王处了这将近半年,觉他是个玲珑之人。” 皇帝冷哼一声:“总算你在朕这里还算老实。朕何尝不知这一点?他从小便以聪明而见长。” 菩珠急忙道:“臣女在陛下面前,知无不言,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皇帝嗯了声:“既如此,照你看,他有无反心?” 菩珠垂首:“臣女不敢说。” “赦你无罪,照实说!” 皇帝的声音就响在头顶。 菩珠不敢忘记自己在皇帝这里的身份,也放不下她一向就怀着的那个私心。 无论是考虑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她的私心,她都应该回答,他有反心。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说难听点,万一皇帝认为他没反心,不逼他了,她何去何从? 话到嘴边,想起骆保说他少年被囚无忧宫时的往事,想起他那一夜拒婚归来,立在门槛之外,状若鬼魅的压抑痛苦之状,那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启禀陛下,臣女觉着,迄今为止,他尚无反心。”她咬着牙,终于如此说道。 皇帝声音平淡:“你何以见得?” “禀陛下,他若是有心要反,大可以私下许阙人以婚约,如给阙人下定心丸,以博取完全信任。日后造乱之时,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知他私下未曾暗许婚约?他连这也告诉你?你与他已亲近至此地步?”皇帝有些咄咄逼人。 菩珠解释道:“并非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远未至此亲近地步。是他的表妹,为求婚事,自己私下寻我,求我成全,我顺水推舟应允了。不料秦王知晓,竟拒了婚事。故我推断,这是他为求生的避祸之举。” 菩珠说完,屏住呼吸,头低着,一动不动。 皇帝沉默了半晌,忽又道:“抬起头来。” 菩珠奉命抬头。 “你觉着,朕的四弟,他是如何一个人?照实话说。”皇帝盯着她,缓缓地道。 菩珠道:“秦王从前如何,臣女不便论断。现如今,在臣女看来,他先囚无忧宫,后又守陵,早已没了心志,偷安度日,形同无用之人。” 皇帝一愣,干笑了两声:“好一个无用之人。朕倒是希望如你所言,可惜,你虽算机灵,毕竟年纪还是太小,阅历有限,不知人之心机,有时往往深过古井……” 皇帝突然收起笑,转为寒面。 “菩氏,你可知罪?” 菩珠一惊,急忙叩首:“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冷冷道:“朕命你留意秦王不轨,你竟说出这般的话?似你这般自作聪明,轻视于他,你还如何替朕做事,惩奸察恶?看来这半年,朕是白白在你这里耗费了!” 菩珠再三认罪:“臣女再也不敢了!往后定打起精神,日夜不怠,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脸色这才放缓,脸上露出淡淡微笑:“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你记住,朕还是对你寄予厚望。”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他这趟西狄之行,回来最快也要数月,这段时日,你也无事,这半年虽未立下功劳,但念你还算用心,朕便赐你回乡修陵之恩,派个人随你回,替你祖父重修坟茔,立碑纪念。朕明年东巡泰山,到时若抽的出空,也可走一趟,为菩公祭酒。” 菩家祖籍齐州,距离泰山不远,自古便是文才辈出的诗书之地。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皇帝方才并非怀疑自己的话,而是恩威并施,先敲打,敲打完再给个甜枣,好叫自己死心塌地继续为他做事。 不但如此,还可以借此事博名。 她心中咬牙暗骂,等看你日后如何死法,面上却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再三拜谢。 皇帝似也倦了,点了点头,命她下去。 菩珠退了出去,被带出皇宫。 显然,只要自己一天没呈上李玄度造反的把柄,他们便就不会满意,不会让自己见阿姆的面。而让她回乡祭祖,除了施恩,另外的目的,自然就是借此事,替皇帝彰显天恩。 虽然对皇帝极是痛恨,但对可以回乡替祖父和父亲重修坟茔一事,菩珠还是十分重视。次日便就做着动身的预备,忙了两天,临行之前,去了趟郭家,拜望有些时日没见的郭朗妻严氏。 严氏也已知道她就要回乡祭祖的事,因碑文便是皇帝命郭朗所作。见到菩珠,十分亲热,牵着她嘘寒问暖,带入内室,叙话了片刻,严氏便屏退下人,低声问起前次太子秋A遇到猛虎的事。 菩珠道太子当日带人狩猎,遇到数头猛虎,李玄度几人险些出事,太子也不幸坠马,被拖着带了一段不短的路。 严氏道:“这事极是隐秘,宫外还未传开,知道的人极少,你听了,莫传出去。” 菩珠点头。 严氏这才附耳,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听说太子当日受伤不轻,竟伤了不该的地方,至今还未痊愈。难怪最近我看姚家人不对劲,夫人整天往寺庙跑,烧香拜佛,看来或许是真。” 菩珠一愣。 严氏又叹气。 “这还不算,最近上官家也是不顺。前些时日你不在京都,你不知道,上官邕被人弹劾,说在老家私占大量民田。毕竟根深叶茂,这事倒没掀起多大的水花,很快压了下去,但听说又连累了太子,令陛下对太子也不满了。倒是胡贵妃那边,秋A回来之后,听说日渐见宠。你当也知道,陛下明年春要东巡泰山封禅,太子请命,先行过去打点事情,陛下却以他另有要事为由,另派了留王和沈D前去。” 严氏忧心忡忡。 郭朗是太子太傅,要是太子真倒霉了,势必影响郭朗,难怪严氏如此烦恼。 秋A回来后,菩珠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阙国,没想到她不在的这段时日,京都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不禁想起了那日入宫时所见的一幕。 看来皇帝对太子不满是真的,难怪当时,她听到了一声怒斥。 “唉,如今还有何事会比泰山封禅更为要紧?但愿太子能早日痊愈,上官家也千万再莫出事!若再有事,只怕又要惹出大事了!” 菩珠知道前世,皇帝准备的泰山封禅之事,因为那场疫情而中断。现在倘若一切还是照旧,封禅自然也是不成。 严氏在一旁,唉声叹气个不停,为太子的前途感到无比的担忧。 菩珠没说话。 前世她记得李承煜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胡贵妃所生的皇子留王,始终未能对李承煜造成过什么过大的威胁。 但是现在,倘若严氏方才告诉她的那事是真的话,事情便就变得不同了。 李承煜还没有子嗣,若真如此不能人道了,就算上官家想压下消息,谋划待李承煜继位,日后再作别的打算。但胡贵妃留王那一派,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大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不去试一试? 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渐渐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 菩珠便是如此,满怀心事,踏上了归乡祭祖的路。 章节目录 第 84 章 京都到齐州道路通达, 但因路途遥远,走一趟亦需个把月。一路东去, 经过诸多州县。每到城镇,无不是人烟阜盛、街市繁华。便是途径的村落,亦田连仟佰,男耕女织,入目所见,处处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这一趟回乡祭祖,既是私事, 亦可算公差, 因行程不紧,每日白天行路, 夜间歇息,入住沿途的驿舍。每到一处,驿丞无不招待殷勤, 侍奉周到不必说,吃食亦是绝好,精致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诸如江淮果物、河济饴糖、百花石蜜, 皆为贡品。有一日路过魏州的一间驿舍,晚间送上的菜肴,竟还有一道银鱼。 如今正是银鱼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鱼只产江南,似在京都, 这季节里,筵席之上, 若有鲜活银鱼,便就成了竟奢夸富的一种方式。概因此鱼在江南本就出产不多, 又离水便死,十分娇贵,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换鲜水,专门走快船,日夜急赶,即便这样,待从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为吃一口鲜美,所废之人力物力,可谓奢靡。正是如此,从前姜氏发话,命将此物从时鲜贡品里剔除了出去。 此处并非江南,驿舍条件再好,也不可能备有这种时鲜。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脚经过的地方,几乎每间驿舍,供奉皆超出常态。 一开始她只是意外,以为驿丞因她奉旨路过,极力供应而已,也未多想。待到这晚预备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话,说带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毁了。 她用的铺盖以及香药浴膏等贴身私物都是自带,原本无需驿舍供应。自带的既没了,菩珠便叫她取驿舍常备的皂角代替。没想到送来的竟是内造之物,更巧的是,还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种香花的气味。 她终于觉着异样了,叫同行出来的骆保去问驿丞。 骆保回来,学了驿丞的话。 关于吃食,说此处是运河口,水运发达,每日都有运送各色货物的船只由此去往京都,银鱼价钱虽贵,但也不算罕有。 至于香膏,外面虽也少见,但舍中常有贵人往来,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来春便要东巡,这是必经之道,到时会有更多贵人下榻此间,为侍奉周到,这些内造之物,不敢不备。 菩珠虽还觉诡异,但也不好追问为何香膏会是自己常用的那种香味,毕竟属于私密,也就作罢。 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终于,在差不多年底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故乡。 祖父年轻起就入朝为官,菩珠也出生于京都,只在八岁前的那一年,父亲身死塞外,母亲不久病去,她随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为父亲立衣冠冢,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对故地再无别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连累发边,厌她不浅,后来她回京都,便再无半点主动往来。 此次归乡,却是大不一样。菩氏族人早就获悉她奉旨回乡祭祖一事,当日她抵达时,随了县官一道远远出来相迎,将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处处奉承。 小时候她或还怨怪族人对自己的迁怒,如今早就想开。族亲而已,平白遭受牵连,失去了原本的一切,还被迫发边苦作,说祸从天降也不为过,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过去了。他们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于旧事,耿耿于怀?遂以常礼待之。 归乡后的头些天,每日有乡县士绅或者富户人家的女眷前来拜访,她一边应酬,一边忙于修墓之事。到了为祖父墓地竖立皇帝所赐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几乎全县的官员与士绅全都赶来,拜祭菩公,敬读碑文,感念当今皇帝的浩荡天恩,还有人当场吟诗作赋,场面热闹,如同集市。 菩珠面带笑容在旁观望,以主家身份答谢众人,然而当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块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时,心中却是无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对他今日获得的这身后之“荣”,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中充满冷笑。这一切在她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在她归乡差不多半个月后,快年底,各种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虽无多少乡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于此,在她心中,此处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远远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来还早,且即便他将要回,她也不急着走。 这个年她便在故居过,一个人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岁除日,她照风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发现已经有人祭扫过了。 她以为是族人,未多想,摆上了自己带来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祷了一番,随后转向那还埋着父亲遗骨之地的方向洒了清酒,遥遥叩拜。回来后,照时下风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门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贴上春书,又拿剪刀剪出许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罗春幡,悬于前后屋檐和庭院的树木上。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还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鬓,叫婢女们也插,这个说你插歪了,那个说我还要插一支,一时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正所谓“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这日日暮,她举着一支照明的火烛,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一间阁楼,检点父亲的生前遗物。 当年父亲死后,祖父一度意欲辞官归乡,在她扶棺回来之时,曾将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用木箱装了,先行一并送回到了这边的老宅。 箱中记得多是父亲的秃笔残墨、黄卷旧籍,还有一些他平日的随笔记录。说不定现在还在。 今夜无事,她忽想起了这件往事,便登上阁楼,想找出来整理一番。 菩家的这处旧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虽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败不堪,这趟得知她要归乡,族人将其余地方打扫修葺了一番,但这间用作储放旧物的小阁楼,并未动过。 上头应当多年没有人进入了,菩珠一上去,扑鼻便是一股浓厚的尘霉气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烛火照明,躲过迎面倒垂着的一面蛛丝网,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废弃杂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来,擦去上面积着的厚厚一层灰尘,打开箱盖。 和她记忆里的东西差不多,确实都是父亲的遗物,但已没剩多少,许多书卷都不见了。这么多年,形同无主,想必早被别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中不值钱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庆幸,立刻整理父亲手稿,按照时间排序,发现是从宣宁二十七年他初次出关到三十七年罹难,这十年间他的西行日志,详细记载了他每回经过一国的各种发现,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禁忌,怪谈。他遇到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虽然只剩部分,其余皆失落,但这个发现对于菩珠来说,依然如获至宝。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似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坐在他膝上,听他向自己娓娓讲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顾地上灰尘,直接坐在箱边,捧着父亲的手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一口气读到深夜,手脚冻僵也没感觉,更是丝毫不知疲倦,最后又拿了那册记录他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的日志。 这份日志,她记得当年是和父亲的其余遗物一道,被那次在袭击中侥幸逃生回来的随从带回来的。那时候她还小,没有看,母亲更是睹物落泪,将所有遗物和父亲生前的东西一并存放,最后辗转流落到了这里,在时隔多年之后,被她翻开。 菩珠几乎是用虔诚的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用笔录下的每一件事。 读着读着,她的目光忽然一定。 宣宁三十六年,秋,父亲再次手持使节,带领人马出使西域。 这一年,那时还是长公主的金熹已远嫁西狄六年。在她的周旋和努力之下,美丽而勇敢的她,不但深得其夫西狄王子的喜爱,也获得了西狄民众的认可。他们用哺乳了他们的绕着帐牧之城流淌的河流的名字,称呼她为银月王妃。便是这一年,西狄王子顺利继位称王,发誓在位一天,便与李朝结好一日。 这一趟,父亲的主要目的是去银月城,参加西狄新王的继位仪式。 菩珠在父亲的手书里,看到“肃远”,她知道,这是姜毅的字。 临行之前,好友南司大将军姜肃远送他出西城二十余里,直到城外那座提醒送别之人止步的别亭之前,方停下了马。 父亲说,那日恰是好友诞日。三十有二,六年之后,依然未娶。他心中颇多感慨,临走之前,忍不住道:“君有别话,吾为鱼雁。” 他望了一眼西极,笑而摇头,曰无话,君路上珍重,随即转马,疾驰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将这一段反复看了两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后面的日志。 肃远这个名字,在父亲的笔下再次出现,是在三个月后。 宣宁三十七年,他抵达银月城,面见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虽顺利接位,但迫于族内的压力,在继位的同时,也另娶了一个西狄的贵族女子做妃。 父亲参加继位典礼,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离开之日,金熹长公主送他至银月河边,交给他一支九皋笛,让他带给姜毅,再无别话。 日志就此戛然而止。因在归途之中,父亲遭遇了乌离人的突袭,再未归来。 菩珠望着这最后一页发黄的纸卷,看着上面熟悉的手迹,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初她刚到京都,在城门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为何当年姜毅身处高位,却不论婚事,终身未娶。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喜爱怀卫。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见面,在驿舍的庭中,他缓缓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视着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柔的语调说,不,我很喜欢你,怀卫。 菩珠险些跳了起来,急忙放下父亲的日志,跪地,趴在木箱边上,急切地翻找着东西。 所幸,东西还在,让她找到了! 九皋笛,顾名思义,便是用鹤骨制的笛。虽有调引松风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中,不值一文,这才时隔多年依然能在这里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长公主当年托父亲转给姜毅的笛,借着阁楼里最后一点剩下的烛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几下,看见笛子一头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凑到烛光之前,仔细辨认:“宣宁二十六年春,毅赠琅妹。” 大长公主闺名琅,宣宁二十六年,她好像才十五六岁。 蜡炬燃尽了最后一点余芯,烛光跳跃了一下,熄灭,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这支鹤笛应是姜毅早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当时是如何一个故事。 那一年她让父亲帮她把它带回给姜毅,自然是劝他另娶,莫再为她耽误下去的意思。 只不过没有想到,它几经辗转,最后竟静静地躺在了这个蒙尘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无意翻了出来,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菩珠手中握着鹤笛,坐在黑夜之中。 一个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面的女子。 一个是不过匆匆遇到便再无干系的男子。 别人的生离死别,和她又有何关? 但是眼睛却是控制不住,渐渐发热,心底甚至有些暗羡金熹,为那痴守相望,终身不负。纵最后死别,想必她临去之前,于这少时恋情,心中亦是无怨无悔。 她便如此,在这间充斥着霉尘和蛛丝的黑漆漆的小阁楼,静静地独自守岁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从天窗射入阁楼,驱散阴影,她缓缓睁开眼眸,将父亲的手稿和鹤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来。 几天之后,她离开齐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归途。 守岁夜后,她心思不宁,几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转一下,仿佛在那里,她才能寻到内心的安宁。 已是进入孝昌六年。 前世,那场蔓延数州,波及数百郡县,最后甚至传到京都,改了无数人命运的大疫,如果没有变的话,很快就要降临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大疫过后,太医院上报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带经过后来的查证,应当便是疫情最初发现的地方。 同州便位于齐州之北,相隔数百里。 后来据说,这大疫亦有不详之先兆。上年涝,蚊蝇猖獗,当地在某日竟出现了蚊蝇蔽日、齐齐过境的怪状,随后不久,人便就出现了病症。只是当时未被重视,更无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后,病患咳血死去,最严重的地方,尸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几日之后,这一天,菩珠将出齐州,计划继续往西而去。 一早,随行的叶霄已是备好马车,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过了说好的点,还不见王妃出来。叶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楼上屋内,迟迟不出。他不放心,亲自去请,上楼,看见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门上路的披风,却不知为何,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楼下行人往来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开口唤她:“王妃,好上路了。” 菩珠向着窗外在望。 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已经改变,这几乎是她掌握的最后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样发展,姜氏死于这场疫病,从年前皇帝召见自己的情况看,皇帝发难的概率极大,那么接下来就是阙国西迁。就算李玄度不听自己的劝趁机想法反杀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应当也能像前世那样,最后卷土重来,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没有这场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么这个朝廷,还将继续这般维持下去,钝刀割肉,不知道哪天会出什么变故。而且,阙国更是个大变数。 看阙王的状况,即便没有发生变故,他应当也没多久的时日了。老阙王若是走了,来自李朝的威胁还在,李玄度也没答应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战的李嗣道会不会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 倘若阙国内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权,万一真和东狄联合,这对李玄度的处境而言,将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还是按照前世那般发展。 但是…… 她望着眼前街道之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流,这些丝毫不知灾祸即将到来,大早正为生计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当日她随姜氏从安国寺归来,途中遇到李庄翟庄的民众在老军的带领下献食的一幕。 那两个庄子,包括附近别的村庄,在前世的疫病过后,据户部上报,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军,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着他们的结局,不该如此悲惨。 她又想起除岁那日,她在自己发上插的用来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长公主许多年前托父亲还给姜毅的那支鹤笛,想起了父亲的死。 最后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现出李玄度去年初次归京祖孙相见的那一幕,浮现出前世他跪在姜氏灵前那如流血泪的双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 街道对面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货郎挑着担子从里面出来,身后追出来一个五六岁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货郎的腿,仰头依依不舍。 货郎摸了摸女娃的头,妇人从后追出,笑着抱起女儿,母女目送货郎离家。 菩珠闭了闭目,睁开眼睛,转头吩咐,让人马在此停留几日,再让他带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县,寻访一个名叫吴之林的游方郎中。 前世便是这个郎中,对扑灭后来这场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疫情灭后,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继续云游四方。 菩珠记得这段时日,这个郎中应当就在高州一带。 如今距离前世后来大肆扩散的疫情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此刻若能及早将这个郎中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叶霄听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没多问,答应下来,立刻带人动身出发。 章节目录 第 85 章 何为是, 何为非,何为公, 何为私,她从来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父亲埋骨关外,她是菩家女。再冥顽不灵,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亲,便也能够明了。 但知和行,却是两回事。 这辈子, 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 她便告诉自己,一切要循心而为。无论是最开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 还是后来她算计李玄度,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亲,但却一再地告诉她, 不想做他们那样的人。 循心,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为了想要的,付出必须的代价。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这场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这一日当它真的就要到来,她的心却变得不安了起来。这种不安令她无法排解, 再多的理由也无法自我开解,甚至到了最后, 她几乎不能面对父亲的那尊衣冠之冢了。 就在今早,当同州那个地方就要被她抛在身后的时候, 她终于停了脚步。 事到临头,她才知道,其实这很难,真的很难。她的心并没有如她从前所想的那样,可以真正坦然地准备好去无视这一切。 不知也就罢了,分明知道,若还视若无睹。这样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目送叶霄匆匆离去的身影,菩珠忽然有了一种解脱似的轻松之感。 哪怕希望微茫,也要努力去做。不为别的,此亦是循心,她目下的心。 求一个安心,如此而已。 她在驿舍里安顿下去,等待叶霄的消息。 叶霄没有令她失望,数日后便将那位吴医找到,带到了她的面前。 吴之林比菩珠想象得年轻,布衣芒鞋,面容清癯,双目明亮,但被带到之时,风尘仆仆,神色显得有些焦躁,方一开口,便问王妃何事,若是看病,他不过一游医而已,看不了贵人的病,请她快些放自己回去,他另有关乎人命的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很明显,他是被叶霄寻访到,然后强迫带过来的,语气生硬。 他的话,令菩珠心中顿觉忐忑。 难道疫情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要快,现在已经开始了? 叶霄不悦,正要斥他大胆无礼,已被菩珠阻止了,问道:“你此话何意?你有何要事?” 吴之林道:“我怕此地将有一场大疫,若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指着一旁的疤脸黑汉:“他却将我强行掳来这里!我还是那话,王妃看病,另请名医,免得被我耽误了!” 菩珠心中愈发不安,追问:“你方才说此地将有大疫?你已遇见病患?” 吴之林心中虽是焦急,但对面这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地位高贵,他也不敢过于得罪,又见她神色关切,便点了点头,耐着性子解释:“我祖籍江南,家中世代行医,我幼时,乡里疫情蔓延,病患貌似伤寒,家父遂以伤寒治,然汤药无效,乡人死众,连家父最后亦不幸染病而去,临终之前,言此为疠病,一染十,十染百,不能用常法治。我时刻不敢忘记先父临终之言,这些年游走四方,专攻疠病,亲历了各地数次大小疫情,于此略有心得。去年我听闻同州大涝,担心过后会有大疫,前些日赶去,四处察看,不幸如我所料,高县下的几个村庄已是有了病症,莫名病倒一片,方七八日,便就死了十来人……” 他再次面露焦急之色,拱手道:“恳请王妃尽快放我回去。” 叶霄终于逮到机会插话,冷哼道:“我寻到你时,你不正被村民驱逐?若不是我救你,你怕不是要被人拿石头砸了!” “怎么回事?”菩珠惊讶问道。 吴之林面露无奈:“村民以为神鬼作祟,请巫作法,不听我言。” “依你之见,当如何做?” “要灭此疫,一是隔离病患,帕掩口鼻,二是对症用药,缺一不可。” “你既知此为疫病,或将大肆蔓延,凭你一己之力无法阻挡,为何不去告官?只要官府下令,村民自然顺服。” 吴之林道:“数日前我便求见了当地县令,阐明利害,奈何县官认定是寻常伤寒,非但不听,还叱我妖言惑众,别有居心。我急着回去,便是想再去求见州官,陈情利害。此病凶险,如今虽还限在那几个村庄,但若不及早处置,我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扩散。一旦出县,天气渐暖,后果不堪设想!” 叶霄的神色渐渐也转为凝重。 菩珠道:“我随你一道,立刻去见县令!” 吴之林一怔,随即大喜。 菩珠略略收拾,带上叶霄等一干随从,立刻赶往高县,隔日便到了地方。那县令获悉秦王妃奉旨归乡祭祖,竟特意因了自己治下村庄村民的染病之事而来,虽非上司,却也不敢得罪,急忙将人迎了进去。 吴之林再次陈情,除了那两点对策,又提出他另一个担忧,认为其余县民当中,极有可能如今也有人染了病症,只是尚未发现,提出县城也要封门,不能叫人再随意进出。且病患日益增多,自己一人应对不来,叫县令尽快征召医者,越多越好,共同应对。 县令听到要封县城,顿时面露为难之色,但见秦王妃盯着自己,忙道:“是下官先前疏忽了。封县之说,下官也愿遵从,但这不算小事,下官须先报到上司之处,请王妃见谅。” 菩珠知这些官场规矩,便命他尽快上报。 县令唯唯诺诺地答应,又派衙役随吴之林去那几个村庄,勒令村民不许私自外出,照吴之林的法子立刻治病。 这事万一控制不住,后果将会如何,没人比菩珠更加清楚。 出来后,她思忖这县令的做派,虽答应先行封住那几个村庄,口口声声严加防范,等上面的消息来了就封县,但观他神色,显然对封县一事不以为然。而吴之林却十分坚持,认为必须如此。 她相信吴之林,对这个县令很不放心。但自己若到州府直接交涉,身份并不适合。 她不过奉旨归乡前去祭祖而已,王妃的头衔,清贵是清贵,但也仅此而已。那些地方大员,哪个没有后台,不可能像县令这般好拿捏。 这事非同小可,既决定插手,便宁愿往大里准备。且有前世为鉴,吴之林虽早早就奔走发声,疫情还是扩了出去。现如今,与其坐等这些鱼龙混杂说不清楚的地方官行动,还不如相信朝廷。 历朝历代,关于疫病一事,向来只有误事的地方,没有置之不理的朝廷。前世便是如此,后来靠着朝廷全力扑救,那场瘟疫才慢慢缓和,最后结束。 这边她能做的,已经尽力。 她出来就做了决定,说自己尽快赶回京中,将情况报告上去。 吴之林神色激动:“王妃大善,此法最好!吴某先前实在有眼无珠,言语多有得罪,请王妃恕罪!” 菩珠道:“你不顾己身安危,救人性命,此举方是大善,我不过略尽我的心意罢了。请吴医在这里先尽力维持局面,避免疫病快速扩散,我这就上路。” 吴之林深深作揖:“恭送王妃!吴某必倾尽全力,等候王妃消息!” 菩珠当天便踏上归程,几乎日夜兼程,不过七八日就走完了一半的路。这日深夜,一行人落脚在了途中的一间驿舍。 驿丞获悉她的身份,十分恭敬,特意领着穿过一道深廊,安排住到后头的一间小院,道此处是特意为贵人而留的清净住处。 叶霄检查过后,安排好今夜的值守,菩珠便简单地安顿了下去。 白天赶路辛苦,她打发骆保等人各自到前头住的地方抓紧歇息,明日大早还要上路。 她躺在驿舍的床上,自己揉着白天因为长时间不停歇地乘坐马车而变得酸胀的小腿,在心里算着还要几天能够抵京,又记挂吴之林那边的情况,不知高县是否如他建议那般已经封掉。思绪再转,想到了李玄度。 怀卫在他护送之下急急归国,如今不知是否已经抵达银月城? 想到银月城,便又想起大长公主和姜毅之间那段隐秘而深沉的往事。 虽身体疲倦,她却久久不能入眠,辗转反侧了许久,到了下半夜,方朦朦胧胧瞌睡了起来。 万籁俱寂,驿舍里黑漆漆的,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深眠。夜色仿佛一张大开的巨口,随时准备吞噬着一切。 菩珠睡得愈发不安了。 她感到周围仿佛渐渐发热,呼吸似也不畅,本就睡得不深,很快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间,看见窗外一片红光,屋内烟雾弥漫,还不断有烟气正从门窗的缝隙里钻入。 着火了! 她大惊,清醒过来,披衣从床上爬了下去,用袖捂住口鼻,奔到门后,伸手拉开门闩,却发现门打不开了,好似外头被什么卡住。 她转窗,窗竟也推不开。 “救命――” 她朝外大喊,刚张嘴,便吸入一股烟气,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隔壁睡着王姆和几个婢女,应是白天赶路辛苦,睡得太死,此刻还是听不到半点动静。 菩珠无法发声,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去,否则就算不是烧死,很快也将被这浓烟给熏死。 她憋着呼吸,眼睛流着被烟雾呛出的泪,操起一张凳,朝着窗户用尽全力地砸,砸了七八下,终于砸破窗格,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人也跟着摔在了地上,疼痛不已。 好在终于可以透气了。她抬起头,方看见,整个院落都起了火。 风卷着丈高的火舌,吞噬着周围,热浪逼人。 没有时间恐惧。菩珠扶着已经发烫的墙,站起来冲到隔壁,死命拍打着也被反锁住的门窗。 里面的人似乎终于陆续醒来,发出了一阵惊叫声和咳嗽声,有个婢女,仿佛已经在睡梦里晕了过去。 这时,叶霄和另几个侍卫从着火的院门外冲了进来,奔到她的身旁,一脚踹开门。 王姆和几个婢女咳嗽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个婢女的衣裳已是着火,哭喊救命。 叶霄命侍卫带人逃生,自己将件湿氅蒙在菩珠的头脸上,将她整个人遮住,领着冲出火门,朝前奔去。 出去之后,菩珠才发现,驿舍的后院仿佛多点同时起火了,前后左右,到处陷入火海。许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衣衫不整地逃窜,哭喊声和尖叫声不绝于耳,四周乱成一团。 穿过前方那道起火的走廊,就是前堂了。 叶霄再次吩咐她遮好头脸,自己用湿衣挡了下,带着她继续奔上廊道。就要冲出火廊之时,突然,头顶的一根横木砸了下来。 “王妃当心!” 叶霄大吼一声,将她一把推开,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肩背挡住了那根足有大腿粗细的火木。菩珠听到他闷哼一声,身影晃了一下,扑在地上。 他的后脑似被砸到了,血汩汩地流,那根火木又顺势滚落,压在了他的背上。 菩珠骇然,喊了他几声,见他挣扎了下,似乎想顶开背上的火木,却没顶开,最后只抬头,冲着自己道:“王妃你快走!到前面去!我死不了……”话音未落,人便晕了过去。 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的伤,眼见人还压在火木下,头破血流,衣裳也开始着火了,若就不管,只怕会被活活烧死。 菩珠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拽下自己身上的湿氅,包住手,冲上去奋力想把火木抬开。但是太重了,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抬不动,那火木还是压着叶霄,纹丝不动。 很快,隔着湿氅,她的手也觉到了炙烫。 她被迫只能放弃。 “救命――” 她四顾,绝望地大喊,喊了几声,忽然看见前堂的方向,奔来了一道人影。 那人迅速冲向这边的火海,将他手上拿着的一件湿衣一把罩披在她的头上,随即拽着她就走。 火光熊熊,映出了那人的一张脸。 竟是沈D! 菩珠不知他怎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但无论来的人是谁,这个时候,都如同救命稻草。 她喊:“你快救他――” 沈D起先犹如没有听到,继续拽着她,强行朝前奔去。 菩珠被拖着,被迫跌跌撞撞地行了几步,转头看着整片后背几乎都已烧着的叶霄,嘶声大喊:“你快帮我救人!我求你了――” 沈D终于停步,望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将她拖到一处没有火的地方,命她不得靠近,转头再看一眼身后的火场,犹豫了片刻,阴沉着脸,披上湿衣,咬牙朝着那根火木奔了回去,到近前,俯身抱起烧着的大木,奋力一把挪开,将已晕厥的叶霄拖了出来,喘着气道:“快走!到前面去!这里就要烧光了!” 章节目录 第 86 章 驿舍后院的火已是无法阻挡, 好在前堂和后院中间有道隔火墙。大火烧到中间,便就停了。 骆保白天在马车上睡过觉, 今夜精神好,自告奋勇和伙伴一道值夜。因晚间驿舍提供的饭食味道很咸,下半夜二人皆感口渴,便去灶间取了茶水,没想到喝了之后,很快竟就熬不过困,当场睡了过去, 不但连后院何时起火、如何起火分毫不知, 若不是被及时警醒的叶霄救出,只怕已经烧死在了火场里。 他终于苏醒, 发呆了片刻,突然醒悟,想到秦王妃好似还没出来, 脸色大变,奔向后院,忽见她从火场的方向出来了, 虽披头散发模样狼狈,但看着似乎并未受伤,刚松了一口气,竟又见叶霄被他的手下抬出来,面若金纸, 身上仿佛也灼伤了,看起来受伤不轻, 且一旁竟还有沈D,不禁惊呆, 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去帮忙。 王姆等人随后也被救了出来。一班人里,除了叶霄意外重伤,其余人虽各自也有不同程度的灼伤,但好在皆无大碍。 出了这么大的事,驿丞到了此刻竟还未露面,不知去向,沈D断定这场大火必和驿丞有关,指挥人检点死于大火的人员,又派手下到附近去搜查驿丞。 那驿丞尚未逃远,很快便被抓住带了回来,对着脸色阴森的沈D,战战兢兢地承认,是他叫人故意在秦王妃一行人的饭菜里加咸致令口渴,再往茶水里投蒙汗药,待药倒值夜的守卫之后,安排放火,目标便是秦王妃这一行人。 沈D追问何人指使。驿丞起先不说,沈D的一个手下上去,抬手便切了驿丞的一根手指,再又一根,接连两根,驿丞惨呼,昏死过去,被用冷水泼醒之后,终于供出他是奉了同州州官的命令行事,至于对方目的为何,他并不知晓。本是得了许诺,事成之后,他带着赏金直接逃走就行。 叶霄受伤不轻,方才被沈D从火木下拖出来后,便遇到了寻来的手下,见状立刻将他抬出,唤来随从当中的一名军医,军医迅速帮他治伤,菩珠忍着惧血在旁搭手,见他渐渐止血,后背也上了烧药的药,虽尚未苏醒,但脸色看着比先前好了一些,这才稍稍放下些心。 她坐于屋中,听着外面那驿丞受讯发出的阵阵惨叫之声,渐渐地声音消失,随后沈D寻了过来,告诉她审讯结果,道这驿丞是受了同州州官的指使,其目的,便是烧死他们这一行人。 他说话之时,人立在门口,并未入内,且语气很是恭谨,显得对她很是尊重的样子,与前次秋A在野径相遇时的感觉,很是不同。 菩珠很快发现他手心似有燎伤,应是方才搬开那根火木之时受的,开口,询问了一句。 他道自己只是轻伤,无妨,叫她不必记挂。 菩珠便沉默了下去。 沈D望着她道:“我若没有猜错,料你必在怀疑,我怎如此之巧,今夜竟也来了此处。” 菩珠确实有些怀疑,想起澄园的那场火,望着他,依然没有说话。 沈D自我解嘲似地哂笑了下:“看来是平日未曾做过半件好事,这才会被王妃怀疑。不过,沈某可对天发誓,今晚这火与沈某绝对没有任何干系。王妃应也知,陛下即将东巡封禅,沈某不才,有幸随留王先遣而行,打点东巡事项,前些日事情完毕,沈某赶着回京复命,今夜行路至此,偶遇王妃,凑巧而已。” 菩珠观他神色,觉这火应当确实和他无关。倘若真的是他所放,自然是要烧死自己,那最后他又何必现身来救。 她终于开口,语气也缓和了不少:“沈将军的手无大事便好,方才多谢你救了叶霄。” 沈D道是随手之劳,叫她不必挂怀,随即面露关切地问:“王妃与同州州官可有怨隙?否则为何他竟丧心病狂至此地步,敢对王妃下手!” 菩珠思忖了片刻,道:“同州境下起了疫病,我前些日回乡祭祖归来路过,无意获悉消息,过问了几句,这趟打算回京上报。或是州官唯恐影响考绩,意欲隐瞒,这才对我下手。” 沈D闻言大怒,叱骂该死,随即沉吟道:“疫情关乎人命,万一散开,不知要死多少人,后果不堪设想!既这里遇到了,恰又同路,王妃若是不弃,明日我便护送王妃归京,以尽早上报天听!” 叶霄一直护着她,处处照顾,今夜重伤,方才人还昏迷,明日恐怕不能如常上路了。何况,即便他能醒来,她也希望他休息几天,好好养伤。 这个沈D虽野心勃勃,心术不正,但就这件事来看,倒并无可指摘的地方。 州官今晚事败,狗急跳墙,接下来说不定极有可能还有后手,而她必须尽快赶回京都,这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 菩珠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将军了!” 沈D颔首:“王妃昨夜受惊不小,想必人还乏,沈某不打扰了,王妃可再睡一觉,等休息好再上路不迟。” 菩珠问时辰,得知快要五更,说道:“我不累,天亮便就走吧!” 沈D看了她一眼,点头答应,又说此刻离天亮还有一会儿,让她最后再休息一下,说完告退。 菩珠又乏又倦,闭目靠坐,等到天亮,去看叶霄。 叶霄方苏醒不久,获悉她片刻后就要动身上路,沈D同行,立刻挣扎着要起来,忽一阵晕眩。 菩珠让他先行养伤,好好休息。 沈D也来了,在旁淡淡地道:“叶侍卫长伤成这般模样,莫说长途骑马,便是走路,恐怕也是吃力。我倒不介意带侍卫长同行,但凡事还是量力为好。” 他言下之意,他若同行,形同累赘。 叶霄沉默了片刻,开口为他救了自己道谢。 沈D道了句无妨,对菩珠道:“沈某先出去了,在外等着王妃。” 沈D走后,菩珠命叶霄不许再逞强,先养好伤,叮嘱了一番,再将受了伤的王姆和婢女也都留下来,让他们等叶霄,伤好些后一道回京,最后只带了坚持要同行的骆保和剩下的几名侍卫。 昨夜的火,将屋内的随身之物都烧了,好在这些天为了行路方便,每晚入住之时,只取一些必要之物,其余都在装运行装的车上,得以保留,其中便包括父亲手稿和那支鹤笛,依然妥善存于箱中。 菩珠收拾了些点东西,打好行装,继续出发上路。 接下来的头几日,行程一切正常,路上,沈D对她照顾极是周到,周到得甚至令菩珠感到有些不适,但除此之外,倒没有任何的异样。 眼看离京都也越来越近了,菩珠渐渐卸下警惕,心里只盼能早些赶到。没想到第三天却遇到了一桩意外。午后,一行人行至一处渡口之前,发现渡桥竟然断了,问岸边的人,道昨天白天还好好的,大约是年久失修,半夜竟塌了下去。因河道宽阔,中间水流湍急,若无七丈大船,一般小船不敢载人,寻常人想要渡河,只能等修好渡桥。 沈D立刻派人去问当地县令渡桥何时可以修好。县令听闻是他到了,匆匆忙忙亲自赶了过来,道立刻着手叫人修复,但最快,估计也要十天半月。 菩珠焦急不已,问有无大船。 沈D立刻安慰她,让她不要急,过去和县令又说了几句话,回来称县令答应尽快找大船,但今天怕是来不及了,问她能否先行入城住一夜。 菩珠无可奈何掉头入城。当天晚上未住驿舍。沈D说驿舍差不多住满人了,且条件不好,恰当地有一富户听闻秦王妃驾到,乐为王妃提供下榻之处,是个十分幽静的别园。 菩珠只能照着安排入住,第二天催问,沈D说,县令一时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足够运载车马的大船,但他知道她非常焦急,所以一早就已派出得力手下绕远路先行,代她将消息传到京都。 第三天,大船还未找到,不但如此,从她落脚下来后,这几天,日日有当地士绅富户家的女眷慕名前来拜访,邀她宴饮。 到了第四日,四更时分,夜色如墨,正是酣眠时刻,屋内未燃灯,菩珠睁开眼睛,借着一点月色的朦胧之影,起身下床,走到门后,轻轻地打开门,正要迈步出去,身影一顿。 骆保确实等在她的门外了,身上也背着包袱,但人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庭院中央,另有一人,那人手中提了一杆灯笼,烛火昏昏,映出他的脸,道:“才四更,离天亮还早,沈某斗胆问一句,王妃不休息,这是想去哪里?” 菩珠定定地看着这个男子。 从第二天他还推托寻不到合适的大船开始,她便起了疑心,昨日从来拜访的一个妇人口中得知,这桥并非唯一通途,沿着下游,再过去几十里亦可通行,于是悄悄安排,打算半夜离开。 这个时候,倘若顺利的话,她的随从原本应当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正在这地方的后门等着她出去。 “他们人呢?”她盯着庭院中央的那道身影,半晌开口,声音发涩。 “放心吧,他们没事。我都听了你的,救起了那个叶霄,怎还会伤他们一根汗毛?我是见他们辛苦,将人都请去歇息了。” 他将手中的灯笼随手放下,走到还跪在地上的骆保身前,叱了一声滚。 骆保看了一眼朝着自己投来目光的菩珠,一声不吭,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头匆匆离开。 沈D自顾迈入门槛,行至案前,亮起烛台上的烛火,转头对她柔声道:“你安心住下,莫胡思乱想,更不要到处乱跑。这地方很安全,住多久可以,若不满意,你和我说,我可以替你换住处,换到你满意为止。但你人生地不熟,勿自己走动,万一走失了不好。你歇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菩珠恨极,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骂:“沈D,我知你野心勃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本也没什么,你若真有本事,我还敬你是条汉子。但我没想到,你和同州里的那些人竟也是一路的!你实是我生平所见之最为卑劣无耻之人了!” 沈D本待转身要走,闻言,背影顿了一顿,慢慢转头,看了她片刻,忽道:“承认也是无妨,这一路我确实尾随与你同行,但我那夜在驿舍里和你讲的并非是假,纵火与我完全无关。我是看见火光方进去的,目的只是为了救你罢了。” 菩珠冷冷道:“得将军深情如斯,实是我的荣幸。” 沈D盯了她片刻,忽发出一道冷哼之声:“菩氏,你知道的,我想对你好。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那晚死一百个叶霄,也与我无干。我之所以阻止你入京,把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你,乃出于保护你的目的,不欲令你卷入太子和留王的两派纷争。” 菩珠一怔。 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同州那边是太子,或者说,上官家的人? 但留王呢,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会在这件事里也插了一脚? 她心中隐隐似有所悟,却还不是十分分明,迟疑了下,道:“怎讲?” 沈D道:“同州州官是上官家的人。陛下准备多年,东巡之事,终要成行。泰山封禅于帝王之意味,你当清楚,自然了,上官家更是清楚。太子如今本就不得圣心,这个节骨眼上,倘再爆出同州疫病,万一坏了陛下封禅,你若是上官家,你如何做?” 菩珠沉默着。 “他们惧怕再失圣心。更怕被对手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实话和你说,州官得报消息的当日,便就以八百里加急告知上官邕。他们一心想要压下消息,你却不知好歹想着入京传信。此刻你该知道,那晚真正要你死的,是何人了吧?” 菩珠此前以为州官只是为了政绩,万没想到,背后竟和上官家还有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怔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追问:“那同州如今到底封城了没?” 沈D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望着她,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菩珠心跳加快。 上官家既决定压下消息,怕被对手窥破,抓住了把柄,又怎会让州官封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们如今到底怎么做的?”她再次追问。 沈D不说。 “你快说!” 沈D终于道:“还能怎样?自然是把那些得病的驱赶到一处围起来,能治就治,治不好,早些死了了事!” “这样会出大事的!吴之林说得清清楚楚,据他经验,必须及早将整个县城封住,禁绝内外交通!他们不做,万一扩散,他们就不怕吗!” 沈D淡淡道:“不过死些人而已。他们是不会容忍有人破坏的。莫说几个庄,便是死一个县,又有什么打紧?” 菩珠定了定神:“那留王呢?方才你说不让我卷入,这事跟留王又有何关系?” 沈D道:“也是凑巧,看来天意如此,恰好这回,留王与我同行,竟叫胡家也早早知道了这事。他们自然希望事情闹大,越大越好。疫病扩到一个县怎够?最好散到整个同州,到时,他们再拿来攻讦上官邕瞒报大疫。你说,到了那日,朝廷将会何等热闹?” “所以你明白了吗?如今两边都不想让上头知道。你却一心上报天听。你得罪的不止是上官家,还有留王那一边。你到不了京都的,前头关卡重重。你若执意前行,等着你的,必定还有类似失火的意外。我将你扣下,说是为了你好,何错之有?” 菩珠终于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为何前世疫病会那样扩散开来。 上官家指使州官隐瞒,又不听吴之林的建议,最后导致局面彻底失控。事后皇帝又一心除掉李玄度,攻打阙国,上官家一手遮天,及时除掉替罪羊,及时撇清自己,最后竟也安然过关,毫发无损。 而这辈子,局面显然更复杂了,还多了一个蠢蠢欲动的留王。 她全身发冷,如同得了疟疾似的,阵阵发冷。她盯着沈D那张似带微笑却又显得冷漠无比的诡异的脸,一字一字地道:“沈将军,你既然两边都不站,我恳求你,立刻放我!” 沈D一怔,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你为何就是不听劝?就算我放了你,你以为你能安然抵达?” 菩珠道:“那是我的事情。你有没想过,以同州的那帮官员,靠他们能压得下疫病?如果到了最后,一个同州不够,再扩到别的州县,乃至京都呢?到时会死多少人?” 沈D眼睛都未眨一下,淡淡道:“你过虑了。何况,做大事岂可在意小节。譬如战事,因为惧怕死人,难道便不打仗了?死人如何?日后朝廷减免赋税,于天下而言,便也如同补偿。” 菩珠一时无语。 这个时候,不知为何,她甚至想到了李承煜。 眼前的人,即便换成是李承煜,恐怕也不会用如此毫无波动的声音谈论着如此一件事。 她也知道了,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她的南司大将军,在这件事里,打的恐怕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她慢慢地道:“我明白了。如今你说是在保护我,过后呢?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你要将我藏多久?” 沈D的两道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段时日,或是赶路辛苦,或是心事过重,她显得比从前消瘦了些,一张脸也更尖俏。烛火映照之下,肤色微微苍白,此刻这样看着他,如同月下的一朵幽幽瘦兰,实是我见犹怜。 他的声音便也变得柔和了,道:“你先安心住下,等事情过后,我看情况安排。” 他一顿。 “菩氏,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从了我,我必对你好一辈子。” 等事情过后,看情况? 意思是说,倘若上官一党因为此事倒下的话,他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做禁脔了? 也不是没可能。 上官家的人既可以放火烧她,他自然也可以安排另一场火,事后把罪名推在上官家的头上便可。 菩珠眸光微微流转:“我去齐州老家之时,一路驿舍供应极好,甚至常见贡物,那日到了魏州,餐食竟见银鱼。沈将军,我要是没猜错,定是你的安排。多谢了。” 沈D微微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喜欢,天下有之物,我迟早必会取来献你。” 菩珠轻笑,讥嘲:“听你这口气,你也想做皇帝?难怪这回你要坐山观虎斗了。我告诉你,若非我运气不好,被皇帝别有用心赐婚给了李玄度,我现在就是太子妃。即便如此,太子到了如今,还是对我念念不忘。所以我劝你,似这种空口白话,往后还是少在我面前说。” 沈D眯了眯眼,语气转冷:“菩氏,我知你爱慕者甚多,只你若是到了如今还指望太子,我怕你是要失望了。” 菩珠凝视着他,方才面上的讥笑渐渐消失,轻声道:“沈将军,我不似滕国夫人有家世可倚,更不如长公主,权势煊赫,你为何对我青眼有加?” 沈D的脑海里浮现出秋A那日击鞠赛后的一幕。 她香汗淋淋,面颊红晕,从马背上利落地翻身而下,却不慎勾掉了束帽,跌落下来满头青丝。 那一刻他觉得那束青丝好似跌在了他的心里,勾得他回来后连着痒了好几夜。 那几个晚上,他知她就宿在距他不远的李玄度的帐幕之中。那种感觉,更是煎熬。 他又想起岁除之日,她和婢女们剪出春幡插在鬓边嬉笑打闹的情景。 他回味了一番,脸上原本的晦色渐渐消失,那双阴沉沉的眼里,也流露出了一缕柔和之色。 “我就想对你好。别的女人,没法和你相比。” “这回既路过,我也去你父亲的墓前祭拜过,以表我的心意。” 菩珠凝视了他片刻,忽嗤的一笑,微微提起裙裾,一只绣鞋便从裙底飞了出去,落到他的脚边。见他看了眼绣鞋,又看着自己,扬起下巴道:“你从前不是说,能替我穿鞋,是你的荣幸吗?” 沈D目光微动,眸色渐渐暗沉,俯身拾起她踢出来的绣鞋,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身前,伸出手,缓缓正要探进裙底,却见她忽又后退一步,后悔似地摇头道:“罢了,方才我和你玩笑。沈将军你还是走吧。” 她提着裙裾,光着一只脚,转身便逃也似地匆匆而去。 沈D望着她轻盈的身影,哪能容她如此逃脱,追了上去,一把将她拦在一扇屏风之后。 烛影透屏,光线幽暗。她背靠屏风躲着他,双手背后,吃吃地低声而笑:“沈将军你羞不羞,竟打听起了我用的香膏?你是不是闻过?我让你闻我的头发,是不是这种味道?” 沈D心魂荡漾,依她所言,低头凑了上去。 他闭上眼,吸着她鬓发里散发出的幽幽香气,一时心旌动摇,只觉再也难以忍耐,正要抱她入内,突然,后脑似被什么猛地咬了一口似的,一阵剧痛袭来,耳边跟着“嗡”的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骆保手中握棍,目光紧紧地盯着倒在地上晕死过去的沈D,问道:“王妃你没事吧?” 菩珠道:“我无事!” 她飞奔到了内室,拿出一条预先准备好的绳索,和骆保一道,将人紧紧地缚住手脚,最后将他的嘴也堵了。 骆保手脚麻利地背起沈D,菩珠手握匕首走了出来,命沈D在外的手下将先前扣住的马车和她的人放回来。 她如愿上了马车,将沈D也放在车里,循着前两天打听来的路,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骆保这一棍下手极重,天快亮的时候,沈D方苏醒过来。 他仰卧在她脚边,皱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之声。见她寒面盯着自己,面无表情,便示意她将自己嘴里的东西拿掉。 菩珠替他解开口塞。 沈D涩声道:“你昨夜逃走,原来也是预谋?” 菩珠道:“否则呢?我向人打听别路,自然也是引你怀疑。似你这般精明之人,我若不先让你抓上一次,你岂会上当。” 沈D闭了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眸,冷冷地道:“我说过,你就算上路,也过不了关。不说你挟持我,我的人必在身后,不会放过。那两家的人,也在前头等你!” 菩珠伸手,在他腰间摸了几下,摸到他此次奉命外出办事的令牌,一把拽了下来。 “沈将军放心,我只借用你的令牌,至于你人,我是不敢让你在我车中久留的。到了前头,自会将你放下。” 沈D顿时脸色僵硬,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的令牌收了,半晌,咬牙道:“沈某栽你手里,我认。但是菩氏,我实是不懂,李玄度名为秦王,自身难保,日后如何都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什么?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如此聪明的人,却为何不识时务?” 菩珠道:“沈D,权势是个好东西,我也想要,但你的识时务之道,恕我实在无法苟同。同州之疫,我是必定要上报的!你救了叶霄,我很感激,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昨夜你对我说的全部的话,谁也不会透露半个字,包括李玄度。至于日后,你能不能成事,看各自的命吧!” 疾驰在道上的马车在经过一处陡坡之时,放慢速度,待追在后的那些人渐渐上来,菩珠打开车门,将沈D从车里推了下去,令他沿着坡地往下滚落,随即关上车门,命全速前行。 马车疾驰在官道之上,日夜兼程,每到一处关卡,出示沈D之令,概通行无阻,如此在路上又行了数日,这一日终于进入京畿,京都遥遥在望。 傍晚,马车疾驰到了京都的东辅关前,一群士兵守在关门之前,严阵以待,查着进入的每一辆马车和行人。轮到菩珠的马车之时,随行出示了沈D之令,道奉命归京,有紧急公务,命立刻放行。 几个士兵反复检看着令牌,迟疑过后,不敢阻拦,正要放行,忽然走来一个头目,接过令牌看了一眼,上前来到马车旁,恭敬地道:“并非小人胆敢阻拦,只是上头有令,无论何人,过关须得露脸检视。可否请车内之人行个方便?” 马车的帘门密闭,纹丝不动。半晌,那头目朝士兵做了个眼色。几人上来,正要靠近,突然,车门被人推开,只见里头坐着一个疤脸大汉,头上裹布,似受了伤,冷冷地盯望出来。 头目一愣,见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急忙后退,命放行。 深夜,马车行到了京都的东门,以沈D腰牌再次叫开城门之后,秘密直奔蓬莱宫而去。陈女官出来,见是叶霄连夜赶到,问事由,大吃一惊,立刻带着他入宫,面见姜氏。 皇帝从睡梦中被唤醒,乘辇匆匆赶到姜氏面前,获悉同州生疫,州官隐瞒,医吴之林冒死直言,托秦王妃上达天听。 皇帝惊怒不已,当即回宫,连夜召大臣和太医朝会,最后派端王与广平侯韩荣昌为正副监察使,带着太医院众医官立刻赶赴同州,务必尽快扑灭疫情,查清原委。 天明,在朝臣的各种议论声里,端王与韩荣昌领命,出京奔赴同州。 蓬莱宫中,晨曦渐白,姜氏坐在嘉德殿内,听着被皇帝派来的宋长生汇报着消息,当听到上官邕在朝会当众请罪,自责用人失察,乃至当场痛哭流涕,神色索然。 她出神了片刻,转头问陈女官:“那孩子现如今人到底在何处?” 陈女官道:“叶霄说她在路上病倒了,又担心万一在前头关卡受阻,半道就下了马车,让叶霄替她入京传讯。至于她去的地方,道是一个熟人之处,因不方便讲,没和叶霄说,只叫他放心,说是自己人,不会有事。她等病好,自己就会回京。” 姜氏面露焦急之色,正要开口,李慧儿从殿外奔入,跪在姜氏膝前,红着眼睛道:“皇阿婶她到底在哪里?皇叔何日才能回来?我要去接她!” 章节目录 第 87 章 两个月前, 李玄度才从阙国出来,在路上便接到了姜氏的急传, 疾驰归京之后,他当夜面见姜氏,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怀卫的兄长大王子从小体弱,此前染了急症,药石无效,才十来天竟不幸死去。西狄王的身体这几年本就不大好,打击之下病情加重。据从前随金熹到银月城的医士判断, 应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事发突然, 先失长子,眼见又要失夫, 大长公主悲痛之余,亦焦急万分,急召幼子归城。 李玄度带着姜氏的嘱托, 次日便护着怀卫出京西去。 怀卫来时,队伍包括使者、护卫、随从、奴仆,拉拉杂杂数百人, 排场庞大。而这趟归去,不过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护卫而已。为了及早抵达,在保证怀卫安全的前提之下,李玄度将行程安排得极其紧密。怀卫亦是如同一夜长大,路上未曾喊苦叫累过半句。一行人穿越黄沙, 渡过绿洲,餐风露宿, 日以继夜,这一日, 终于抵达了西狄王金帐所在的银月城。 金熹长公主获悉消息,派身边随她远嫁来此的女官柔良夫人带人出城迎接,自己亦是早早出了金帐,翘首盼望。 风中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和驼铃声,她抬目望去,看见几面旗帜迎风猎猎,出现在了视线远方的地平线上,旗下一队人马,正向此间而来。未到近前,一孩童迫不及待地催马脱离了队伍,到了近前,从马背上翻下,口中喊着阿母,飞奔而来。 不是她的幼子怀卫,又是何人? 金熹亦疾步朝前,将扑进怀中的幼子一把抱住,紧紧抱了片刻,方放开端详他。 差不多一年没见,他不但个头拔高,人看着比从前也更壮实,已不复自己印象中的幼童模样,隐隐变成小小少年。 金熹欣慰之余,见他仰面问父兄,眼中含泪,自己眼眶便也忍不住发热。 她极力忍住悲伤,安慰了几句,稳住情绪,望向那一队已停在了对面的人马。 一个身着青色便服的年轻男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走来,行至近前,却并未立刻开口,只静静地停在了她和怀卫的近旁,凝视着她,双眸一眨不眨,待她安慰幼子完毕向他望去,方朝她微微一笑,恭敬行礼:“姑母,我是玄度!” 秦王丧母之后居在蓬莱宫的几年里,多由金熹照顾,姑侄情深。她出塞的那一年,秦王方七八岁。 这些年里,金熹常会想起侄儿,想她出嫁那日送她一程又一程,最后一直送到城西二十里外还不肯回头离去的小侄儿。 她亦常常牵肠挂肚。思他在长大成人之后,经历了那般的摧折,最后会变成如何的模样。 今日她终于见到了。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他风尘仆仆,衣染黄沙,然肩背挺直,才第一眼,在这张风尘亦是遮不住英美的面容之上,她便看到了她熟悉的脸容轮廓,以及那双明亮无比的眼眸,和小时一模一样。 “玉麟儿!” 金熹脱口便唤出了他乳名,立刻上去将他扶起,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臂,眼眶微微湿润。凝视了片刻,她抬起手,爱怜地帮他拂去路上积在他衣领里的一簇细沙。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李玄度咧嘴一笑:“侄儿过得很好。” “还娶了妻!”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了起来,又补了一句。 金熹一时悲喜交集,点了点头,随即稳住心神,说道:“好,这就好。走吧,随姑母来,他们都在等着你们。” 巫作法,医用药,然而西狄王的病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这些天几乎整日昏睡,情况已是岌岌可危。 李玄度见过了在病榻上昏睡着的西狄王,轻轻摸了下在一旁抹眼泪的怀卫的脑袋,转身出去,以皇帝使节的身份见西狄的一干重要人物。 西狄的金帐之下,有四人为重。照势力,依次是左贤王、右贤王、万骑长善央以及西狄王的侄儿靡力。 这段时日,金帐里的重大事务皆由金熹代裁,执行则交给善央和前些日在西狄王病危后从右部落赶到金帐的右贤王。 右贤王一向顺服于西狄王与金熹。 善央则出身显赫贵族,手握重兵,丧妻后,娶金熹的女官来自梁氏家族的的柔良夫人为妻,亦效忠金熹。 这二人今日早早到了金帐,带着麾下大都尉大户当,拜见秦王李玄度。 西狄王的侄儿靡力却托病不来。还有左贤王,昨日本当抵达银月城的,然而今日此刻,还是不见人影。 靡力也就罢了,一向不服金帐,别有用心,金熹心知肚明,今日本就做好了他不来的准备。 但左贤王却不一样。他是西狄王的族兄,金帐之下势力最大、地位也最高的王,位列四人之首,帐下三万骑兵。他虽不像靡力那样亲向东狄,但和靡力关系亲近,对西狄王和李朝的亲善,更是一直不以为然,从前多次公开反对,直到去年,他疼爱的孙子发了恶疾,巫医无效,金熹获悉,派医精心诊治,终于救回一条命,他这才闭口。 虽然万分不愿去面对,但金熹心里十分清楚,丈夫离开,或许也就是这些天内的事了。身处她的位置,在为连续痛失家人而悲伤的同时,她必须考虑王位接替的问题。 丈夫在清醒时已发话,传位怀卫,这四人里,右贤王和善央虽然也已都明确支持,但左贤王的态度,依然十分重要。 他若听从西狄王令,剩一个靡力,翻不起什么波澜。 但他若不明确表态,甚至,若支持靡力,到时候恐怕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按理说他此刻早该到了。 金熹略觉不安,正要派人再出城去打探,一个什长疾奔入内,带来了一个刚刚得到的消息。 左贤王昨日在来此的路上,遭遇暗箭刺杀。他自己无事,虚惊一场,但近旁的一名勇士为了保护他,胸膛中箭,性命垂危。 左贤王认定是李朝视他为眼中钉,意欲将他除去,好叫金熹母子顺利执政,当场愤怒掉头回了左部,并且发话,除非金熹亲自把凶手和背后的主谋送到他的面前,否则,哪怕西狄王没了,他也不可能再现身葬礼。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惊,议论纷纷。 善央猛地站了起来:“定是靡力,在背后使计嫁祸王妃!我这就带人去找他!” 右贤王年长,亦老成持重,眉头紧锁,将他拦住道:“无凭无据,你找过去,他也不会承认。当心他借机叫屈,拉拢人心,反倒对王妃更加不利!” 善央忍气,想了下道:“我去左部,解释清楚!” 一个小王道:“左贤王性情偏执,人人皆知,若无确凿证据能够证明和王妃无关,非我冒犯,莫说万骑长,便是右贤王去了,只怕他也听不进去。” 善央拍案大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当如何?难道就让靡力奸计得逞?” 金熹示意众人止声,沉吟了片刻,道:“我去吧!出了这样的事,左贤王起疑,亦是人之常情。我亲自去,向他说明情况。” 众人立刻加以阻止:“王妃与小王子二人,近期不可离开金帐一步!” 金熹微笑道:“我知左贤王,虽偏执了些,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之人。何况我对他的爱孙有救命之恩,还是可以开口说上两句话的。” 她环视众人:“你们看顾好汗王,保护小王子,我去请左贤王来金帐!” “王妃,我随你去!” 善央和几名小王立刻表态。 “姑母,还是我去吧。” 这时,方才在旁一直静静聆听的李玄度忽然开口说道。 众人齐齐望向他。 李玄度站了起来:“姑母要照顾汗王,又肩负金帐之责,此时不宜外出。左贤王怀疑的是我朝,我恰是皇帝使臣,既到了此处,遇到此事,我不去,谁去?” 善央大喜,立刻道:“如此最好不过!王妃放心,我同行而去,必会保护好秦王殿下!” 金熹犹迟疑不应,李玄度走到了她的面前,朝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姑母,我已成家,非你出塞前那需你照应的玉麟儿了。且我早年无事,亦学过几句关外言语,所幸还没忘光。虽不敢保证这趟能将左贤王请来,但玄度必会尽力。请姑母给我一个机会。” 金熹望着面前这足足已是高过自己一头的侄儿,想起自己当年临行,那个才七八岁大的他所发下的誓言,心中涌出一阵暖流,终于点头:“你记住,到了左部,凡事量力而为,事不成也无妨,还有别的应对。自己人身务必第一!” 李玄度颔首答应,安排好同行之人,更衣毕,当日在善央的陪同之下,出发去往左部。 左部在银月城之东,领地与东狄以及乌离接壤,因而地位更显重要。这也是为何金熹明知会有风险也决定亲自走一趟的缘故。 隔日,李玄度一行人入了左部的领地,早有马探将消息传给左贤王。 傍晚,当李玄度纵马抵达王帐。 王帐之外,武士列队,左贤王麾下的一名大户当出来,打量了眼李玄度,眼中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你便是李朝的皇帝使者秦王?左贤王允你入内,但只你一人,去除刀剑!” 善央立刻反对:“不行!我等怀着诚意而来,但谁知你们会不会暗中使诈?我亦要入!” 大户当皮笑肉不笑:“善央,李朝人诡计多端,左贤王先前不加防备,险些遇害,今日肯给他一个机会,已是天大的脸面。此处不是你的地盘,由不得你!” 善央还待争辩,李玄度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争执。 他下马,自己解去腰间佩剑,递给一旁的侍卫,随即站定,任对方搜身,待搜身完毕,略略整理衣冠,随即迈步,朝着王帐行去。 刀戟如林,杀气森森,他双目望着前方,大步穿过营阵,径直入了那顶巨大的王帐。 王帐里坐满左部贵族,辫发左衽,见他入内,个个怒目,还有人抓紧手中刀柄,带得柄上刀环振荡作响,气氛顿时变得压迫。 李玄度神色平静,停在王帐中央,视线投向了坐于对面王座之上的一个西狄中年人,稍稍打量了一眼,道:“你便是左贤王桑乾?” 对方是李朝亲王,照西狄与李朝现如今的关系,自己一个贤王而已,论份位,自然在他之下。 桑乾阴沉着面,哼了一声:“想必你便是秦王了,失敬。也是巧,你方来,我便遭遇刺杀。不知秦王对此,可有见解?” 李玄度道:“敢问左贤王,那日你可抓到了射箭之人?” “无!” “既无,左贤王如何断定与我李朝有关?” “我左部一向不支持金帐对你李朝卑躬屈膝。如今汗王快要不行,你们怕我坏了你们的谋划,不是你们,还会有谁半道埋伏杀我?我若死了,左部大乱,你们不但可以拥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汉人继位,更可趁机攻下我的地盘,抢走我的人畜。这样的好事,岂非顺意?” 左贤王话音落下,大帐中骂声一片,刀环相撞之声更是愈盛,不绝于耳。 李玄度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周围冲着自己怒目而视下一刻似要拔刀冲上的左部贵族,等怒骂声渐渐平了下去,走到一个手中持弓的狄人武士面前,示意他将弓箭递给自己。 那武士立刻目露警觉之色,后退了一步。近旁之人也都盯着。 大帐中的杂声消失。 “你要做甚?” 方才那引他入内的大户当发问,声音戒备。 李玄度分毫未加理会,只微微转脸对着座上的左贤王道:“左贤王断定是我李朝人所为,我这就证明,并非是我李朝人所为。我欲借勇士弓箭一用。只是不知诸位有无这样的胆色?” 大帐内没有半点声息。 李玄度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可只身除铁而来,未料诸位竟连弓箭都不敢叫我碰触。既如此,那就罢了,我无话可说。左贤王想怎样便可怎样,我李朝奉陪到底。告辞!” 他转身便往外去。 左部贵族面面相觑,很快露出不甘之色。 “站住!”桑乾喝了一声,命那武士将弓箭递过去,冷冷道:“我倒要瞧瞧,你如何狡辩!” 李玄度停步,接过弓箭,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命武士继续脱卸皮甲,一连卸下七件,交叠在了一起,叫人钉于大帐的墙上,又在前方竖立一支正燃着的牛油烛,随后后退,退到对面,弯弓搭箭,朝着那方向射出了一箭。 那箭离弦,激射而去,一个眨眼,方才还燃着的牛油烛的光便灭了,竟是射断了烛芯,而烛体纹丝不动,只剩一缕青烟袅袅,跟着那箭“噗”的一声,钉入了层层叠叠的皮甲里。 武士上去,将皮甲从墙上取下。 这支箭竟射穿七层,将皮甲紧紧地钉在了一起! 狄人擅弓,但即便是百里挑一的射手,也不敢保证一箭之下,既灭烛火,又射穿七甲。 大帐中陷入了寂静。方才那个引他入内的大户当面露惊惧之色。万万没有想到,李朝这个看起来犹如年轻士人的秦王,竟有如此一手弓箭的本事。 桑乾阴沉着脸道:“秦王的箭法,我见识了。只我不懂,这和刺杀有何关系?” 李玄度将弓箭还给那个看得有些发呆的武士,转身道:“倘若那日是我放的箭,我说我必可当场射杀左贤王,诸位应当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这便是我要告诉左贤王的,王妃若要刺杀于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必精心策划,定要取你性命,不容你活!怎会如那日玩笑似的,左贤王你毫发无损,只伤了你的一个手下?这岂不是自留祸患?我的姑母,她若是如此冒进愚蠢之人,岂能坐稳今日的金帐王妃之位?” 帐内鸦雀无声。 李玄度面带倨色。 “且我告诉你们,我的箭法,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在我军中,比我高明的神射手比比皆是!王妃要寻一两个致命杀手,轻而易举,又岂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给那日那般的草包?” 桑乾脸色很是难看。 李玄度道:“怎的,左贤王还是不信?”见桑乾欲言又止,便笑道:“既如此,我可再拿别物证明。不知左贤王可有兴趣?” 桑乾勉强道:“何物?” “在我随从手中。他来了,左贤王自然便知道了。” 大帐里的左部贵族纷纷耳语,面露好奇之色。 桑乾看了众人一眼,沉着脸命带入。 很快,大帐外进来一名侍卫,手中端着一只匣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柄漆黑的铁弩,并一只冰冻得如同铁坨的狼头。将狼头摆放在无人的靠帐门的位置后,侍卫看向李玄度。 李玄度颔首。 侍卫后退,端起手中铁弩,瞄准狼头,发射□□。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只狼头被□□击得碎裂成块。一块块的冻骨和碎牙,如同爆裂的炮仗,在空中迸散开来,飞溅到了大帐的每一个角落,骨碎弹到近旁几个左部贵族的脸上,一阵疼痛。 方才弓箭也就罢了,在场的所有左部贵族,包括左贤王在内,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竟有威力如此巨大的铁弩,纷纷变色。 一些人双目发亮,甚至忍不住起身靠了过来,想要察看铁弩。 李玄度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此为我朝北衙禁军鹰扬卫里当年的旧器而已,专用来配备精锐小队,以执特殊之事。”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桑乾:“敢问左贤王,如此弓箭,如此重弩,倘若我与王妃密谋杀你,那日暗箭之下,你能如此轻易走脱?” 桑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恨恨地道:“难道是靡力?是他想要离间?” 李玄度道:“是不是他,左贤王亲自去金帐对质,便就知晓。” 桑乾一脚踢翻面前的酒案,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众儿郎子们!随我上路,这就去往金帐!” 章节目录 第 88 章 银月城的月光照在河面之上, 波光粼粼。 夜渐渐地深了,人们陷入梦乡, 但在一顶华丽的大帐之中,此刻依旧烛火通明。一个身材孔武的三十多岁的西狄贵族男子还在饮酒作乐。 他便是靡力,西狄王的侄儿,以勇武善战而闻名,与善央并称为金帐两大猛将。 在信奉弱肉强食的草原政权里,如此的猛将,号召力非同一般。他身边那个陪他饮酒的华服女子, 便是他从前娶的来自东狄贵族之家的妻, 名叫阿娜,年轻的时候, 她有着草原最美之花的称号。 她给靡力倒了一杯酒,送到他的嘴边笑吟吟道:“你放心,那女人怕是走投无路了, 竟会派那个秦王去求好。左贤王是何等人,最不喜的便是汉人。只怕到了那边,他还没进帐, 就会被吓倒。还是你足智多谋英雄过人,想出如此一个好法子,我们一下便又占了上风。” 靡力一把推开她的酒,冷笑:“先前你不是说肃霜王保证帮我除掉那个小汉人吗?如今怎样,他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若不是你们无能, 我至于被动至此地步?” 阿娜目露气恼之色,并未着恼, 继续笑着给他喂酒,换了话题:“前日我新帮你寻的那女奴如何?你可还满意?” 靡力接过酒饮了, 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仿佛在想着什么似的。 阿娜年过三十,便逃不过草原女子早早色衰的命运。为了挽留丈夫的心,常给他物色年轻的美丽女奴,此刻见他走神,知他应当又在想着那个金帐里的汉人公主,勉强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妒意,沉下脸,哼了一声:“先与你说好,等你继位,我必须是正妻王妃,那个汉女,必须在我之下。你对她的宠爱,不能超过我!否则我的父兄不会放过你!” 靡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占有金帐、占有那个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汉人公主的一幕,忍不住得意大笑,忽然这时,帐外奔进来一个手下,说安插在左部的探子传来消息,左贤王竟被那个秦王给说动了,认定是他下的手,连夜带着人马正往这边赶来。 靡力大惊失色,顿时醒酒。 计划破灭了。 他手下虽也有万骑,但想和左贤王来硬,赢的几率不大,何况还有右贤王和善央。三方若是联合,自己毫无胜算。 他脸色阴沉,眼皮子不住地跳动,看了一眼这摆设华丽的大帐,很快便做了决定,下令丢掉一切带不走的累赘东西,放火烧帐,整合人马,避其锋芒,连夜转移。 桑乾怒火冲天,连第二天也等不住了,带着人马连夜赶往金帐,还在半路,就获悉消息,靡力带着人往北逃跑,极有可能是投奔东狄去了。 桑乾怒火愈盛,当即往北追赶,谁知第二天,又得知一个消息,乌离人趁着这个机会,袭击左部。 他离开前留了人马防备,未叫乌离人偷袭得手,但是孙子陀陀却被乌离人给抢走了。 桑乾的儿子已死,孙子陀陀是他仅剩的唯一后代骨肉了,闻言又惊又怒,也顾不得靡力了,急忙掉头又赶回左部,在路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回王帐,焦心如焚正要安排解救孙子,忽然看见他从大帐中钻出朝自己奔来,惊喜万分,下马一把抱住,问周围他是如何回来的,这才知道,原来秦王在他离去后,担忧近旁的乌离人会趁乱袭扰,当时没有立刻随他回往金帐,而是留了下来,果然被他料中,乌离人来袭,抢走王孙,是他带人杀入骑围,救回了陀陀。 左贤王当场愣怔,片刻后回过神,看了下前后:“秦王人呢?” “救回陀陀后,他便回了金帐。” 左贤王一语不发,将孙子交给手下命好好照看,转身带着人马,再次赶往金帐。 李玄度和善央一行人返回金帐,已过去三日。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靡力连夜逃走,放火烧城。金熹一边灭火安抚民众,一面派人追赶,可惜还是被他逃脱,但抓住了他的一个得力手下,供出西狄王的右妃此前被靡力收买,在大王子日常吃的药中投了一种相克的药物,这药物对常人无害,但与大王子的汤药结合,就会变成□□,便是如此,日积月累,大王子终于经受不住,方暴病而亡。 更不幸的是,西狄王昨夜恰回光返照,获悉消息,下令杀死右妃,但自己也支撑不住,当场去了。 李玄度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帐,看见外面黑压压地跪满了西狄的各部武士。他奔入,望见金熹大长公主一身素服,怀中抱着满脸泪痕倦极睡去的怀卫,静静地坐在金帐的中央。 右贤王等人围跪在她左右,帐内无声无息,一片寂然。 李玄度在帐口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过去,单膝跪在了她的身边,低低地道:“姑母……” 他只唤了一声,便就停住,一时再也说不出话了。 金熹眼眸红肿,沉默了许久,抬眸朝他点了点头:“姑母没事,你放心。” “多谢你了,怀卫已是汗王。” 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 叛乱的靡力被赶走。他的部落一向以富庶而闻名,他来不及带走的人口和数以万计的牲畜被分给了各部,即便是那些在此次危机中没出过大力的部族,多少也分到了一些。 西狄贵族无不兴高采烈,葬礼过后,宣誓效忠新王,因他年纪尚小,金帐里的事务,在他成年之前便由金熹代裁。 这个决定连左贤王也一反常态,不像往日那样发声,其余小王和领主更是无人反对,人人皆服。 当天晚上,银月城里篝火点点,热闹无比,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庆贺新汗继位的盛宴。 秦王李玄度当仁不让地成了当夜最受瞩目的人物。左贤王特意将他单独请出大帐道谢:“说实话,你们李朝,姜氏太皇太后,我是佩服的,殿下你的父皇,也勉强还行,但我看不上你们如今的皇帝。但你的胆色和本事,我佩服!你这样的朋友,我结交!从今往后,我愿意拥戴那个小汉人做汗王,当然,你若是能做李朝的皇帝,那我就更服气了!” 李玄度见他醉醺醺的,满口胡话,笑着摇头,叫他莫再信口开河,随即命人扶他进去。 桑乾不走,命手下端来一只金盘,一把掀开盖着的盖。 盘中竟盛了一颗方从祭祀台上割出的牛心,血淋淋的,细看,似还在微微搏动。 桑乾拿起刀,将牛心一切两半,自己抓了一半,当场撕咬,一边吃,一边道:“吃下这祭祀过神灵的牛心,便是自己人了,若有背叛,神灵必惩!” 李玄度知道这是狄人的风俗。他听说金熹当年刚嫁来这里时,为了能融入当地,令民众相信她,也曾当众生吃过祭祀台上割下的生牛心。 他看了眼那块留给自己的血淋淋的生肉,亦笑,拿了起来,面不改色,生啖牛心,吃完,命人将那支铁弩取来,赠给桑乾。 这是当年他在北衙,集合能工巧匠,自己亦亲自参与,反复钻研打造,最后做出的强弩,制造费工费时,自然,也很费钱。 那时他银枪风流,雄心勃勃,拟将整个鹰扬卫都拿这劲弩装备,倘若可能,日后再为朝廷打造一支铁弩骑兵,荡清沙场。 然梦断沉沙,风流成空。筹谋未行,他人先就出了事。 这把铁弩是他的收藏,一直留在蓬莱宫中,早已蒙尘。这回受命出发,想起来,便随手带了出来,没想到派上用场。 铁弩威力本就巨大,发射得当,能击碎兽骨,他还特意拿冰冻过后的狼头为靶子,获得的效果自然更加惊人,堪称恐怖,顺利达到了震慑对方的目的。 那日在大帐中见识这物的威力之后,桑乾便就眼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索要,此刻见他如此大方,转手竟就送了自己,大喜过望,接了过来把玩片刻,爱不释手,哈哈笑着道谢,说定要回报。 李玄度这夜本就喝了许多酒,生啖牛心,再被那些西狄贵族围住敬酒,又喝了一番,顶不住了,醉醺醺地告辞回来。 金熹嫁来这里后,当地的一些风俗习惯在这些年间也慢慢地发生了改变。城中建起不少如同京都那样的房屋,也有一座王宫。 李玄度来后,被安排住在了王宫之中。 他勉强撑到住所,还没进去,便觉一阵反胃,俯在庭院里狂吐,把今夜下腹的所有东西吐得精光,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骆保留给了她,没有随身带出,这边金熹派了个年长稳重的仆妇服侍他的起居。 他吐完,打发随从各去休息,自己捂住微微抽痛的腹胃入内,正想叫那仆妇打水洗漱,一愣。 屋中竟跪了两个衣着暴露皮肤雪白的美貌西狄女奴,一丰满,一苗条,环肥燕瘦,姿态柔顺,见他进来,从地上起身,伸手欲扶。 李玄度后退了一步:“谁让你们来的?” 女奴对望一眼,低声说是左贤王命她们来的。 李玄度终于想起,桑乾今夜说要回报赠弩,想必这便是他的回报了。一时哭笑不得,拂手命走。 二女得过左贤王的命,往后务必好好服侍,叫秦王满意。一是惧怕原主责怪,二是听闻新主地位高贵,竟还这般年轻俊美,怎肯就这么走掉,哀求留下。 李玄度沉下脸,作势拔剑醉刺,二女恐惧不已,这才披衣逃了出去。 “铮”的一声,李玄度随手掷了手中之剑,踉跄入内,一阵醉意袭来,他躺了下去,闭目卧眠,睡了不知多久,混沌的乱梦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想抓住,那梦境却又消失,他跟着醒来,除却头痛,再无分毫的睡意。 他醒卧了片刻,待那种头痛之感渐减,睁开眼睛,转头望着窗外。 月光如雪,静静地投在窗前。 他看了片刻,慢慢坐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银月河就在前方,宛如一条玉带,蜿蜒绕着城池流淌,远远望去,波光粼粼,如在召唤。 他漫无目的地行到了河边,最后坐于岸上,面向河水渐渐凝神,忽觉身后似乎有人靠近,转过头,见大长公主立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岸边,正静静地望着自己,几名随从远远停在后面。 月光之下,她一身素服,容貌莹美,浑不似人间女子,犹天上神女,坠落凡尘。 “姑母!” 李玄度唤了一声,正待起身,金熹示意他不必起身,走了过来。 “如此晚了,姑母怎不休息?”李玄度问道,为她掸去岸边一块石头上的尘土,请她坐下。 金熹坐在石上,微笑道:“听说晚间左贤王送了你两个女奴,被你赶走了,女奴恐惧,怕回去要遭惩罚,去求柔良庇护,柔良当笑话来告诉我,我睡不着,索性来看看你。你过来几日了,东奔西走,姑母都没和你好好说过话。” 离得近了,李玄度便看见她面容清减,说话的嗓音也带着沙哑,知她这些天异常辛劳,恐怕接连几夜都未曾合眼。又想到她这前半生的经历,坎坷隐忍,苦痛独自承受,而今怀卫也小,从今往后,这一国几十个部的重任又将完全压在她的肩上,动容道:“姑母,你太不易了。” 金熹一怔,随即微笑道:“一田一舍一柴门,那样的人家,虽有你我不可企及的清平之乐,却也要为口腹之求而奔波辛劳。玉麟儿你说,人活于世,谁真正容易?姑母已经很好了。这些年原本担心你,如今看到你,姑母很高兴。” “对了,姑母听说你的妻是菩公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当年她的父亲便是在离开这里之后不幸罹难……” 李玄度明白了,她应是听怀卫说的。 “姑母勿要难过。此亦非姑母能掌控之事。”李玄度安慰她。 金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从怀卫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听说秋A时,她自告奋勇随端王妃上场击鞠,将趾高气扬的东狄公主也给打败了?” 李玄度点头:“是。” 他想起了那日分别的清早,她从帐中匆匆出来和自己说的话。 “姑母,她对怀卫极好,一直保护着他,这回我来,她还叫我提醒你,或许有人要对怀卫不利,叫我提醒姑母。如今看来,她的感觉,果然没错。” 金熹惊讶道:“姑母可真的好奇了!你跟姑母说说,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子?” 李玄度道:“她生得很美,很聪明,性子活泼,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脾气也很坏,总是嫌侄儿没用。 想和她好的男人亦是不少。以后哪日,说不定她随时便会不要侄儿了…… 他口中那样说着,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金熹笑了,望着他道:“你一定很是喜爱她。” 李玄度一顿。 “你说到她时,姑母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对她的喜爱。”她解释了一句。 李玄度略略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姑母真希望,日后有机会你带她来,姑母想见见她。”耳边听到大长公主又笑着说道。 李玄度想替那小女郎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下去,只笑了笑。片刻之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明知或许不合时宜,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姑母,姜表叔父,他在上郡养马多年,至今仍是一人。姑母若是有话,尽管吩咐。日后若有机会,我可代姑母传递。” 大长公主唇边的笑容微凝,渐渐消失。 她望着河面倒映的一片月影,陷入了静默。 李玄度望着她的侧影,忽觉懊悔,忙又道:“姑母恕罪,侄儿方才失言了!” 大长公主转头看他。 “我出塞时,你还小,你怎知我和他当年之事?” “姑母出塞前的那一年,京都元宵之夜,火树银天,侄儿偷偷出宫去玩,恰在街头遇见了你二人。你们停在路旁,观灯之人穿行往来,他牵着你手,你看花灯,他在看你……” “……当时侄儿不懂,后来便就明白了。” 李玄度轻声说道。 大长公主微怔,望着足前落在河面的那片月影波光,目光朦胧,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 李玄度在旁,不敢再发声音。片刻后,听到她低声道:“日后若方便,代我告诉他,他尚壮年,莫再耽搁。若有合适之人,早日成家。我盼他身边有个能知冷暖之人,和他白头到老,如此,我方能安心。” 李玄度哑声道:“姑母,我实是不愿代你传如此的话!你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或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归故国?” 大长公主出神了片刻,道:“玉麟儿,东狄一日不灭,西域一日不宁,我此生便无归家之可能。姑母出塞,为我生而为皇室公主之天职,姑母从点头之日起,便就未曾想过归家。” 她从石上站了起来,柔声道:“你莫多想了。此处风寒,你也回去歇息吧。” 李玄度望着河面:“姑母先去休息,侄儿不怕冷,此处风光甚好,侄儿想再坐片刻。” 大长公主望着他带了几分执拗似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送行之时迟迟不肯放走自己的男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李玄度双手枕着后脑,随意仰卧在了银月河边那被河水经年冲刷而得的一片白色河滩卵石之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姑母不想,而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他知道。 旧年那早已经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他涌了过来。 那一年他才七岁,得知姑母要远嫁塞外,或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去求父皇,希望父皇收回成命。一向宠爱他的父皇命人将他带了出去。 他又去求祖母,然而祖母也没有答应。只对他说,他的姑母,是为帝国而嫁。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帝国公主的和亲,分两种。 一种是示恩,另一种,是耻辱。 姑母的出塞和亲,便是耻辱。之所以要出塞,是因为这个国和国中的男人不够足够强大,所以他的姑母,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只能用她的方式担起了那些原本该由男子去做的事。 李玄度到现在还没忘记她出塞那日的情景。他送她出城,送出一程又一程,送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那辆由六驾所御的马车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便就曾对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姑母发誓,等他长大,变成男人,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杀尽仇寇,接回他的姑母。 他记得姑母当时笑了,什么都没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李玄度仰卧在冰冷的河滩之上,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忽然睁开眼眸,翻身坐了起来,转身面朝一个方向,双膝跪地,对着那片夜空之下的漆黑而辽远的地平之线,郑重叩拜。 他连叩三首,完毕,直起身,却并未立刻起来,而起仰面,闭目迎着那冰冷而甘冽的空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忽然这时,又有人来,蹑手蹑脚地从后靠近。 他没有回头,只改而坐了回去,开口道:“你怎偷溜出来了?回去睡觉!” 怀卫见被他发觉了,颇觉无趣,从暗处蹿了出来,踢着鹅卵石走来,停在李玄度的身边,盯着他。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你瞧什么?” “晚上我听说有人送你美貌女奴,我就过来瞧瞧。你要是敢抱别的女人睡觉,我就告诉她去!”怀卫叉腰道。 李玄度一顿。 “罢了罢了,就算你抱着睡过了,我也不能说。她知道了,会伤心。”怀卫想了下,皱眉又道。 李玄度忍不住苦笑:“你多虑了。就算我抱着别的女子睡过,她知道了亦不会伤心。” 怀卫诧异:“为何?” 李玄度沉默。 怀卫瞧了他半晌,忽地眉毛一跳:“莫非是她不悦你,不喜你?”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莫胡说了!走了,我送你回!” 怀卫却不走,站在后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玄度皱眉:“你笑甚?” “四兄,你可真是……”他一顿。 “我都已有好几个贵族家的女儿争着要嫁我了,你……哈哈哈哈――” 他抱着肚子,笑得在河滩边险些打滚。 李玄度阴沉着面,站在一旁等他终于笑完,冷冷道:“回了!”说完转身便走。 怀卫见状不对,急忙追了上来,拉住他的衣袖。 “四兄你莫小气,我不笑你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大不了往后我也帮你――” 李玄度一言不发,迈步朝前去。怀卫一边追一边讨好:“方才我瞧见四兄你在对空跪拜。你拜何人?你和我说,若是值得拜的,我也要拜!” 李玄度终于停下脚步,道:“她的父亲。当年罹难,至今埋骨异土。” 怀卫一怔,扭头看了眼他方才跪拜过的方向,急忙也跑到河畔,跪地恭敬叩首,跪拜完毕,起来道:“四兄,我有个主意可以帮你讨好她。咱们派人潜进乌离,把她父亲的遗骨悄悄取回来!左中郎将在乌离人那里躺了那么多年,一定想回去的,她更会感激你。你放心,到时候,我说全是你的功劳,不会和你抢!” 李玄度眺望着远方那片漆黑的夜空,慢慢摇头。 “为何?”怀卫不解,“你不想讨好她?” “怀卫你记住,有一日,只有当真正去打败了敌寇,叫乌离人失去了为虎作伥的依靠,叫他们臣服,跪拜于她的脚下,叫她堂堂正正地踏上那片土地去接回她父亲的遗骨,这才是对左中郎将在天之灵的真正告慰,对她真正的讨好,而不是这般偷偷潜伏进去,将他带走。他已在那里等了那么多年,只要我辈存有此心,我料他一定不会介意再继续等下去,直到那一日的到来。” 怀卫面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去,想了片刻,又回到方才那位置,朝着那方向再次叩拜,起身后,郑重道:“我会记住四兄你的话!” 李玄度点头:“走吧,我送你回。” 李玄度送怀卫归去之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独卧床上,闭目,一夜无眠的倦意,终于慢慢朝他袭了过来。 他又做起了梦,依然是混沌的梦,但这一次,终于看清了那之前未曾抓住的梦境。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他从梦中醒来,依然闭着眼眸,心却一下一下,犹如鼙鼓,跳得强健而急促。 他静静地又卧了片刻,回想着梦中的情景。 那日清早,她从帐中奔了出来,找自己说话,眼皮粉融,微微红肿,分明昨夜在哭。 而他却狠心至此地步,只为无意打破了他的一件旧物,竟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无,丢下她转身便就走了。 那日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到的?李玄度的心里一阵发堵,堵得厉害。 他忽然很想见她,立刻见到她。 他的眼皮微微跳动,倏然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下地匆匆套上衣裳,转身便朝外而去。 章节目录 第 89 章 这一辈子, 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这般,李玄度渴望着能见到一个人的面。 梦中那张红肿着眼睛的脸庞仿佛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和她的父亲分明近在咫尺, 他却是无法靠近。他又想起了他们刚认识不久,她寻他求助时说的她的心愿。他的心感到微微抽痛。 他恨不能插翅,立刻飞到她的面前去告诉她,他是如何地懊悔那日分开之时,他那一副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心肠。 看不到她的这段时日里,一旦无事空了下来,他的心便就跟着空落落的。 何为相思?他今日方知晓。 她若不在, 便为相思。 在跃动着的心的催促下, 他简直等不及天亮再去辞别了。冲动之下径直便去金帐,直到到了近前, 望见远处那片依然漆黑的夜空,方回过神来,勉强按捺住自己, 等待天明。 此刻已是四更,拂晓将至,然而, 等待之中的一刻一点,显得却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终于天微微亮,他再也忍耐不住,着人代自己传话进去。 昨夜睡下去还没多久的金熹急匆匆地起身, 甚至连长发都来不及绾,披头而出。 时令虽已入春, 但在银月城中,清早的野地依然霜寒露冻。她看到侄儿伫立在外, 看起来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眉梢和发顶,似降上一层淡淡霜气。 她疾步而上,担忧地问:“怎的突然大早而来?出了何事?” 李玄度道:“姑母,我想回了。待辞了你,便就动身。” “为何如此急迫?昨夜都未听你提及半句!” 金熹十分惊讶,问完,见他略显忸怩似地顿了一顿,轻声道:“是我有些想她了。” 周遭晨曦黯淡,却掩不住他的眼底若有星沉,眸光似在熠熠发亮。 金熹一怔,端详侄儿片刻,笑了。 她亦曾年轻过,知相思灼心之苦,不再挽留,点头,立刻安排送行。 李玄度便是如此,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拂晓离开银月城,踏上了东归的万里之途。 他是在二月初出发的,彼时漠寒沙冷、戴霜履冰,随着一路东行,渐渐冰雪消融,待入玉门,越往东去,越见春暖。他日夜兼程,不停赶路,终于在这一年的早春三月,回到了京都。 他入城的那日,正是天黑掌灯的时分。烟花京都,万家灯火。他穿过了半个城池,当终于就要结束这段苦旅,接近那座王府的大门之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家之感。 这座王府,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就归属于他了,但即便是在那头几年里,在他的心里,此处也从无半分是家的感觉。 而此刻,当他远远望见高悬在府邸门前的灯笼放出的那两团昏红灯火之时,他的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安心之感。 她此刻应当就在门后的那座庭院里,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忍不住开始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方沐浴而出,身着春衫,懒倚南窗? 或者,正和三两婢女闲落棋子,好打发这漫长的春夜时光? 不见面的这三四个月里,他几乎日日想到了她,她可否想到过他,哪怕只是半分想念? 李玄度只觉心跳一阵加快,迫不及待地纵马到了大门之前,下马几步登上台阶,拍开了门。管事获悉他归来,匆匆奔出相迎,嘘寒问暖。 李玄度大步往寝堂去,口中随意问道:“我不在时,王妃在家可好?” 管事未作声。李玄度停步,转头见他欲言又止,心中忽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怎的了?” 管事低声道:“禀殿下,王妃尚未归来。” 李玄度一愣。 他们是在去年岁末从阙国出来时分开的。阙国到京都,即便慢走,大半个月便就能到。如今已过去这么久,她怎可能还在路上? “她人呢?”李玄度抬眼看向四周的人。 “叶霄呢?还有骆保?他们呢?” “到底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厉声问道。 管事胆战心惊,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关于王妃此前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她去年底独自从阙国回来后,得到皇帝的荣恩,不日便又奉命回乡祭祖,归来途中,她获悉同州发生疫病,当地官员上下勾结,企图瞒报,她紧赶入京,想要及早上报天听,没想到遭遇灭口之险,驿舍半夜起火,侥幸脱险,为防备前途还有针对她的阻拦,将传讯的重任交托给了叶霄,她中途下了马车,随后便不知所踪,迄今未归。 管事讲完经过,见秦王僵直而立,身影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惶恐,忙又继续道:“殿下也莫过于担心。王妃脱队之时,骆监人同行,叶侍卫长命侍卫亦随王妃同行,他半个月前归京之后,将同州之事上报,随后便立刻带人返回去寻找王妃了。太皇太后与陛下也下了令,命当地官员全力寻找王妃下落,想必应当很快便会有消息……” 李玄度奔入寝堂,猛地推门,举目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堂内空空荡荡,不闻笑音。 他在槛后定定地立了片刻,忽地转身,大步入了静室。 他这趟奉命护送怀卫西归,此番回来,原本第一件事,应是明日御前复命。 他提笔疾书,很快写好代替明日入宫复命的折,传来人,命明早送入宫中,随后再未作片刻停留,立即再次出发连夜上路。 数日之后,他赶到了当日她和叶霄分开的那地。当地官员立刻赶来驿舍拜见,道已发动手下四处寻找,请秦王稍安勿躁。 在外获悉秦王到来的叶霄匆匆赶了回来,奔入驿舍,见他立于阶前,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句话也无,当即下跪:“属下有罪,再负殿下之托!属下诚一刻也未敢忘殿下当日之命,然王妃当日坚持,言事有轻重,将同州之疫的消息送达天听,方是天大之事。属下无奈,只能听从王妃之言……”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区区一个同州州官,怎敢行凶至此地步。州官背后所靠,可是上官邕?” 半晌,叶霄听到耳畔传来问话之声,语气隐忍,急忙抬头应是。 “陛下拟泰山封禅,上官一党生怕同州疫病冲撞封禅,圣心不悦,故极力加以隐瞒,丧心病狂,竟对王妃下手!那夜大火,凶险至极,若非运气好,王妃只怕已是遭遇不测!” 他恨恨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指节格格作响,命他详述经过。 叶霄便将那夜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入住驿舍,下半夜起火,自己冲入救她,不慎被火木压住受伤,沈D及时现身,不但救出王妃,还在王妃的要求之下,一并救出了自己。 他再次叩首,语带惭愧:“属下实在无能,未能保护好王妃,请殿下降罪。” “南司沈D?他怎如此巧,那夜也在驿舍?” 李玄度眼底眸光一沉,追问。 叶霄道:“是,属下原本以为沈D只是凑巧路过,出事后,他又审讯驿丞,获悉是州官行凶,便自告奋勇护送王妃入京。属下当时受伤,无力再护王妃及时上路,亦怕拖累行程,故听从安排,由沈D送王妃入京。属下万万没想到,沈D竟也别有用心,险些害了王妃。” “到底怎的一回事!”李玄度厉声问道。 叶霄不敢隐瞒,将后来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妃随沈D上路之后,他终究是不放心,第二天精力恢复了些,就立刻追了上去,不料数日之后,遇到断桥,前路被阻,他向附近之人打听消息,得知这桥断了已有几日,昨日有一行人,在此也被阻住,还召来县令,随后那一行人改道,似随县令入了城。 他询问样貌,确定是沈D后,立刻追入县城,打听驿舍,再访别处,并未寻到王妃的踪迹。当时他还以为她是随沈D改走别道继续前行了,于是又追了上去,追赶了两日,沿途询问遇到的驿舍,被告知一直没有接到过沈D一行人入住,他心知不妙,立刻掉头回去,在半路恰好遇到了王妃骆保等人,这才知道,沈D果然别有居心,将她在那断桥之地扣留了下来,幸好王妃自救成功,在被软禁数日之后,脱身而出,不但如此,还取到了沈D的令牌。考虑到前方关卡重重,她担心自己已被针对,即便有令牌也无用,便将传递消息的重任交给他,她下了车,和他分道而行。 李玄度尚未听完,神色便就僵硬无比,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牙问:“当日你们分开,关于她的去向,她到底是如何说的?” 叶霄道:“王妃道她去投一故人,以暂求藏身之所,说那人十分稳妥。我再三询问,王妃却道不便提及姓名,只让我放心,还说她有些累,想趁机休息些时日,等休息好了,自便归来。属下无奈,亦不敢拦,只能叫侍卫同行,王妃便就走了。属下入京传完消息,便就赶回这里寻找王妃。是属下无能,几已经寻遍附近各处,皆无王妃下落。” 叶霄对秦王妃,经此一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爱护,甘愿为她做一切事。这些天,虽自己身上的伤还未愈,却不顾身体,每天到处去寻,没有确切消息,本就心焦如焚,此刻面对秦王,更是愧疚万分,禀完一切,依旧叩首于地。 李玄度闭目。 她到底去了哪里?当日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又能去哪里? 她说去投奔故人。她可投奔的故人,如今到底剩下了谁? 杨洪不可能。河西距离这里太远。而且,若是杨洪,不至于不能言明。 可是除了杨洪,京都之外,她还有谁可以投奔? 他熟知她的容貌,曾经肌肤相亲,和她做过这世间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情爱之事,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当她不知去向之时,李玄度方知,自己对她,几乎竟是一无所知。 叶霄还跪在地上,因自责而不肯起身,请自己降罪于他。 自己又有何资格,去责备降罪于别人? 李玄度不禁又想起和她分开前的那一夜。他维护在他心里怜惜着的表妹,和她争执,再为那面玉佩,对她冷语相向,不顾她后来的认错,任她一夜伤心,不闻不问,第二日更是一句话也无,狠心丢下她就走了。 他的心中,忽又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否因了伤心和负气,决意不要自己,这才如此一去不归? 这一刻他后悔万分。 她使些小性子又如何? 哪怕就是像从前那样被她哄骗,哄得团团转,也好过似今日这般,他竟连她去了哪里也毫无头绪! 李玄度的心情紊乱无比,见叶霄依然那样跪地,命他起来,问他伤情。 叶霄感激地道:“属下无事,问题不大。” 李玄度又问这些日他们都查访了何处。 叶霄道:“以此地为中,北向、东向、南向的各个大小道口,连日皆派人查问。概因道路繁杂,目前虽尚无消息,但相信很快便能查到,请殿下暂且放宽心。” 李玄度立刻问:“西向为何不查?” 叶霄道:“正西为京都方向,王妃必不会走。至于西北,过去荒凉,人烟稀少,千里之外乃是上郡,太过遥远,且是边郡,料王妃不会有故人会在彼地可以投奔。”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姜毅! 姜毅和她的父亲从前便是好友。一个稳妥的故人。不便言明身份。 直觉告诉他,她极有可能出其不意不远千里地去了上郡,投奔姜毅! 李玄度的心跳蓦然加快,正要发话,忽然这时,外面奔入一个随从,说骆侍人派了一个侍卫来此传递消息,王妃人已到了上郡马场,他怕秦王回来见不到她担心,特意报送平安。 李玄度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狂喜和感激之情,立刻转身朝外奔去。 章节目录 第 90 章 上郡地理偏僻, 其战略位置又不似河西那般重要,朝廷对这个地方便也不甚重视, 当地人口稀零,多是土著。沿荒凉野径行走,往往数日亦难得见到一处人烟密集之地。但上郡有平缓的谷地,草场丰沛,自古是为养马的上佳之所。上郡马场,便是帝国重要的战马殖场之一。 菩珠这一路往西北去,怕行踪被追逐之人索知, 舍大道而走小路, 一边打听一边前行,最后因马车累赘, 不合小道,干脆舍弃,自己亦直接骑马上路, 这一日,终于找到了马场。 马场远离郡城,是片谷地, 周围山峰环绕,十分偏远,附近只有一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和猎户。除了每隔一两个月有郡官下来巡查,平日极少会有外来之客。 几名在马场门口正忙着搬运草料的马卒见到菩珠这一行不速之客,十分惊讶, 待得知她是牧监令的故人之女,今日特意前来拜访, 忙引她进去,请她稍候, 说去将牧监令请来这里。 菩珠得知姜毅此刻人就在马场,便请他带自己过去。那马卒领她找了过去,来到马场的河边。菩珠看见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衣的男子正在河滩上洗马,背影专注,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年初在京都城门之外的那场大雨里偶遇过的姜毅。 远行跋涉,终于抵达终点,见到了她想见的人。她心中激动无比,唤道:“姜大将军!姜伯父!” 姜毅闻声,背影微微一顿,仿佛迟疑了下,慢慢地转头,看见是她,起先一怔,面露惊诧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立刻上岸走来。 不知为何,或许是反复读着父亲日志的缘故,这个原本在她心目当中只是有着一个高大模糊形象的帝国前大将军,慢慢地似乎和她父亲的形象融合成了一体,见他亦认出了自己,面带亲切笑容,朝着自己迎来,她抑制不住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感觉,欢喜、委屈、如释重负……各种情感瞬间涌上心头,迈步便朝他奔去,未奔几步,忽觉耳鸣目眩,眼前发黑。 那日她与叶霄分开之时,便觉身体有些不适了,应是费心劳神,路上又不慎感染风寒所致,这一路,更是餐风露宿,常宿于旷野,人实是越来越虚弱了,只是凭了心中那一点倔强的执念,方咬牙坚持走到这里。此刻终于见到姜毅,整个人一放松,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她昏睡了一日,第二天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卧在一间木屋之中,一道阳光从四方形的小窗里照进来,微尘于光影中无声无息地浮动,周围安静极了,她隐隐地听到了姜毅和骆保说话的声音。姜毅询问她的病情,又低声道:“你照顾好她,我去寻山民换些山珍,再捉两条鱼,回来了给她熬汤喝。” 菩珠慢慢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有着一缕细细的幸福之感。 傍晚,她喝到了姜毅亲手给她熬的鱼汤。雪白的汤里浮着朵朵山蘑,味道鲜美极了,她一口一口,把鱼肉和汤全部吃光了。 骆保手中抱着一张厚厚的兽皮走了进来,说是姜毅拿来的,叮嘱马场地处山谷,夜间寒冷,怕她病了身子弱,送来给她添被。 “他怕有味道,还特意找山民要来了干桂枝,里里外外熏了好几遍方叫我拿来给王妃用。” 骆保一边将兽皮铺在床上,一边说道。 菩珠闻到了兽皮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淡淡的桂枝燥香气味,出神片刻,从床上下去。 “王妃你去哪里?你昨日刚晕过去――” 菩珠穿好衣裳,取了那件被她用布小心裹藏好的物件,出来,寻到了姜毅。 天将暮,马场里的马卒正将马匹驱入马厩,哨声里夹杂着马儿发出的哕哕之声,杂乱却是有序。 菩珠看到姜毅立在围场远处的一道栏杆之旁,双手负后,面向着旷野地里那夕阳的方向,眺望着远方。 他身影凝然,犹如一根石柱,被夕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斜影,如在地面落生了根。 菩珠便停在了他身后,默默地等着。 夕阳沉下了地平线,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姜毅依然那样立着,良久,回头看见了她,立刻转身走到她的面前,关切地问:“你怎出来了?病好些了吗?” 菩珠紧了紧自己肩上披着的裘氅,微笑道:“我穿得多,不冷,人也好了许多。多谢伯父给我送来盖被。还有鱼汤,极是美味,我全都吃光了!” 姜毅笑了,道:“我见你身子弱,须进补着些。且此处实在无甚好物,饭食粗陋,怕你吃不惯。你若觉着尚可,我明日再去给你捉鱼!” 菩珠道:“不敢劳烦伯父。我小时候在河西长大,不怕,什么都吃的。” 姜毅望着她,目中流露出一缕怜惜之情,柔声道:“你从前必吃了不少的苦。你父亲走得早,这些年我亦没有机会能代他看顾你。这回你来,路上发生之事,那位骆侍人都已告诉了我。好不容易到来,这些于我皆为顺手之事,你莫多想,更毋须和我见外言谢。” 他环顾了眼四周。 “天快黑了,当心起风冷,走吧,我送你回去歇息。” 菩珠道:“其实这趟我来,除了避难,也是另有一事。我这里有一物,属于伯父所有,特意送来,物归原主。” 她取出鹤笛,双手奉上。 姜毅看了眼这用布裹着的管状之物,起初似是困惑,接过后,解开布,当露出了骨笛,他的手蓦然顿住,定定地望了片刻,倏然抬眼:“此物怎会在你这里?” “家父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面见大长公主,临行之前,家父问大长公主,可有话要转伯父,大长公主便将此物托于我父。不料家父不幸身故,此物后来辗转流落到了我菩家的故居,蒙尘多年。去年底我回乡,也是凑巧,整理家父生前所遗之文字,无意得知此事,幸好信物还在,我便收了,此番代替家父送来转你。” 她亦不敢问这鹤笛有何前情,说完,只悄悄地望他,见他凝视着手中之笛,身影宛若凝固住了,久久还是一动不动。 她能猜到大长公主归还鹤笛的一番苦心,料姜毅比她更是清楚。 此为与君诀,盼君皆如意。 见他如此,想前世这二人各自的结局,心中终究还是不忍,迟疑了下,小声地道:“大将军,我虽不明大长公主之意,但无论如何,料她应是在盼大将军好。余生还长,大将军若能振奋,顾好己身,大长公主心中必是无限欣慰。” 姜毅慢慢地握紧那管瘦笛,抬目望她,面上缓缓露出微笑,朝她点了点头,将鹤笛收好,随即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安心住下养病,早日养好身子。” 这一夜,谷中起了大风,时而风声呜咽,时而如同呼号。菩珠卧在小木屋里,听着屋外的大风,朦朦胧胧半睡半醒,耳边似是飘来一阵笛声。 她一下醒来,缩在被下,侧耳倾听,那笛声却又消失了,只剩一片风声。 姜毅对她十分宠爱。在她住下来养病时,不但每天想法为她弄来各种好吃的给她补身子,过了几天,见她常去马场后的一株老紫萝下晒太阳,亲手给她做了一个秋千架,让她可以在那里玩耍。 菩珠仿佛寻到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似的宁静。在此养病的这些天,她感到了一种自她八岁之后便从未有过的安逸。甚至有时,她的心里还会生出一种不若就此长居,往后再也不出的幻觉。 这日午后,阳光明媚,骆保在紫萝树下服侍她洗长发。 没有风,鼻息里有花香,耳边是嗡嗡的翁蝶绕花采蜜之声。春阳暖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王妃你的头发真好,又多又软,像绸缎似的。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好的一把头发。方才奴婢往热汤里添了香花,等头发干了,闻起来必是香香的……” 骆保一边轻柔地帮她梳着洗过渐渐晾干的长发,一边恭维,嘴巴似是抹了蜜。 菩珠闭目。 “瞧不出来,你很厉害啊,那日一棍便就击倒了沈D。他早年可是南司武将出身,我义父手下的能人。我本有些担心,怕你万一失手。”她懒洋洋地道,状若闲聊。 骆保听她称赞自己,心中得意,口中却谦虚道:“王妃谬赞了,全是殿下之功。早年奴婢跟着殿下守陵,不是要找个事打发日子吗。殿下终日除了修道,便酷爱射箭,有事一射便是一日,手指都被弓弦磨破,血淋淋他也不知疼。奴婢眼神不好,射箭不行,就跟着殿下学了些拳脚。” 他挺起胸膛,“王妃你莫看我平日不声不响,我对王妃是忠心耿耿!真到了要护着王妃之时,我绝不含糊!” 菩珠哦了一声:“是吗。怎的我见这边好似少了一名侍卫,有些日了,也没见到脸,是去了哪里你可知晓?” 骆保明白了,想必自己前些时日悄悄派人回去传讯,叫王妃看破,慌忙跪下道:“王妃恕罪。奴婢是怕长久没有消息,殿下和叶霄他们担心,这才斗胆传信。” 他说完,垂头等了半晌,没听到声音,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松了口气,抬眼,忽见马场方向奔来一个马卒,怕吵醒了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过去,问何事。 马卒道:“外头方才来了一人,自称李姓,道是拜访牧监令的。牧监令今日恰外出巡场去了,他便提了你。” 骆保心扑通一跳,回头飞快看了眼依旧闭目的王妃,急忙朝着大门奔去,到了前头,远远看见那里立着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秦王来了,也不知怎的,胸口一酸,眼睛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跑到他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他衣袖,抽抽搭搭地道:“殿下!你可来了!可把奴婢等死了!” 李玄度方才终于到了这里,见骆保出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不顾连日赶路的疲倦,压下那一阵热血沸腾的感觉,朝马场里望了一眼,命他起来:“王妃呢?她的病可好了?”问完见他还是哭个不停,心猛地跳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 “她出事了?”他脸色已是大变。 骆保吓了一跳,慌忙摇头,哽咽道:“王妃无事。殿下恕罪,实在是奴婢看见殿下来了,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一时忍不住……” 李玄度这才呼出一口气,一把松开他的衣领,命他立刻带自己去见她。 骆保“哎”了一声,抹一把眼泪,急忙带路,口中道:“王妃长途跋涉,路上便生了病,刚来那日,一见到姜大将军,人就撑不住,晕了过去,休养了好些日,方这几日,气色些。好在大将军对她十分疼爱,百般照顾,前几日还认了她做义女……” 李玄度已是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前方,脚步愈发急切,随骆保来到马场后面,转过一道篱笆,他蓦然停了脚步。 就在前方的不远之处,紫萝花开,繁茂若云,一阵风过,蝴蝶般的花瓣纷纷随风而下,宛如空中落下一阵花雨。 她就坐在其下的一架秋千之上,并未荡动,只任凭秋千在风中轻旋。她微微侧头,靠在一侧的绳架上,裙裾随风轻轻飘动,美得宛若入画。 李玄度望着,双眸一眨不眨,几乎痴了。 她随着秋千转回来时,便就看到了他。既未下秋千迎,亦未走掉。 她依旧那样坐在上面,和他四目相接,远远相望。 李玄度终于迈步,在她那双美眸的注视之下,朝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走到秋千架前,停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变得愈发尖俏的脸。 半晌,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下这张血气显得有些不足的面庞,唤出了她的乳名:“姝姝……” 菩珠飞快地偏了下头,转过脸,躲开他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随即从秋千上爬了下去,绕开他便要走,才迈步,便被李玄度从后一把抱住腰,将她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放她坐回到了秋千架上。 “求你,勿再生我气了,可好?”他低声地央求。 菩珠未再试图下去了,她一双素手握绳,微微偏脸,睨了他一眼,忽嗤地一声,轻笑出声:“我当日不是打坏了你最珍贵的东西吗,你还骂我蠢女。此刻你便不恼我了?” 李玄度道:“东西就算完全没了,我与父皇的过往,也不会随之消亡。一件器物而已,有,自然好,无,也是无妨。” “姝姝,分开的这些时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不到你,我便会想你。” “我心悦于你,极是想你。是真的。”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坐在秋千花架上的女子,轻声地,但一字一句地如此说道。 章节目录 第 91 章 周围静悄悄的。 一阵微风拂过, 落花仿佛紫蝶飘落。一朵花瓣,沾在了她的鬓发之上。 花雨之中, 她看着他,面上方才那带了几分轻嘲似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着。 这沉默持续良久。 李玄度等得不安了起来。他迟疑了下,终于忍不住伸手,想将面前这个他才数月不见便就变得消瘦如斯的女子揽入怀中,好好疼惜,忽然听到她开口了。 她说:“我很感激殿下, 千里迢迢来此寻我, 为的便是思我,心悦于我。我信殿下此刻的话, 但我不信往后余生。我哪里能叫殿下一直如今日这般心悦于我……” 她抬起手,接住了面前正飘下的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所谓心悦, 好似这花,开时盛,终会凋谢……” 她吹掉了掌心里的落花, 抬起眼眸,望着他。 “殿下如此表白,叫我万分感动,此为我的真心之言,但却不能叫我感到安心。” 李玄度眼底那仿佛暗燃着一簇焰火停止了跳跃, 眸光定住。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安心?”他问, 顿了一顿,“我若发誓……” 她摇头。 “无关发誓。殿下你的头上悬着一把利刀, 这把刀一日不去,我便一日无法安心。” 菩珠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李玄度方才伸向她的那双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放了下来,眼底方才那因见到了她而涌出的激情和喜悦,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我明白了。” “所以还是那句从前的话,你想要做皇后,是吗?” 他问,声音凝涩。 菩珠凝视着他。 “是!我知殿下你对我的期许,但我并非阙国表妹,我便是如此之人,此为我之夙愿。我更不想如从前那般去欺瞒殿下了。我不会忘记祖父如何获罪身死,我八岁发边,我亦不会忘记我在河西发下的誓言,我不想过生死被人掌握的日子!难道殿下你就心甘情愿?殿下你莫忘了,你身上流着先帝的血,你曾经何等高贵风流,那个位子,你并不是没有机会!” 李玄度亦是凝视着她。 “姝姝,你只要我上位,将你送上皇后之位,别的你都不在意?包括我对你的……” “心意?” 终于,他用带了点艰难的语气,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菩珠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人不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我知我没那样的福。”最后她轻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倘若最后,我无法让你实现心愿呢?” 他又咬牙问。 “殿下你若答应,最后仍是不成,我认命便是!” 他再未开口了。 四周寂然,惟头顶的落花不断,发出细细的簌簌之声,远远望去,二人一个坐于秋千,一个立在她的面前,一双璧人,宛如正在深情对望。 “殿下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等你。往后我必与殿下同心,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若是依然无法接受,我亦不勉强,多谢殿下此番特意前来接我,往后关于此事,我绝不再提半句。” 她说完,朝他一笑,下了秋千,离他而去。 她已走了,面前只剩一架随风缓缓旋转的秋千,落花掉在秋千座上,耳边寂寥一片。 这不是李玄度原本期待的一切。 他奔波辗转,思念如潮,心中更是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如此的她。 他到底是怎么了?李玄度问自己。 为求她心,在她面前甚至卑微至此地步? 在银月城,姑母问她是如何一个人时,他对姑母说,她美丽,聪明,活泼,浑身上下,用不完的精力……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除了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姑母,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但却又是如此的老迈,直到那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他对她有诸多不满,但是他麻木了的嗅觉,因为她长发散发出的香气而变得重新如同猎犬般灵敏。他迟钝了的触觉,因为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而获得了新生。折磨了他多年的炙燥之苦,也因为她的拥抱而得到了抚慰。他的心,更是因为她而怦然跳动。 她的一颦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动着他的情绪,让他为之喜,为之怒,再也无法放下。 只为那一点磨人的相思和那些想要急着让她知道的他的内心所想,他竟奔波万里,从塞外回京,又一口气出京,寻她到了这里。 辗转的一路,他非但感觉不到分毫疲惫,反而如同少年时他偷溜出宫在击鞠场里纵马驰骋一般,他热血沸腾,沉醉无边。 他隐隐觉得,那个十六岁前的自己,好似又复苏了过来。 然而,从前他有多喜爱这个女子,今日在她这里得到的失望,便就有多大。 他早就明白,她是如何的一个人,爱慕权力,胜过一切。 他也以为他早已说服了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她所有的好,她所有的不好。 但即便这样,这一路回来,他的心里依然还是怀了一点暗暗的期待,期待这分开的日子里,她也会如他思念她那般地思念自己。 但在这一刻,当听到那些话以如此无心而无情的方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后,纵然知道她一贯如此,纵然他也再三告诉自己,莫要指望她会为他而改变半分,李玄度发现,他其实还是做不到。 他李玄度,做不到如此的大度。 骆保不敢偷看秦王夫妇的久别重逢。他对之前几次他被迫听到了的一些动静还是记忆犹新。这回为了避嫌,特意远远地躲开。他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王妃独自回到住的地方,而秦王迟迟不归,遍寻不见。 凭着直觉,他知他二人必定又起了不快。 天色黑了下来,谷地里又刮起大风,夜也越来越深。他在王妃住的附近来回徘徊,焦虑不已,正想再出去寻找,忽然看到他从远处的一片浓重夜色里走了过来。 骆保松了口气,急忙冲了过去:“殿下你去哪里了?” 李玄度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大步朝着她住的地方走去。 大风吹散浮云,谷地上空月光皎洁,光辉从小窗射入木屋,投在了地上。 屋内未点灯,菩珠抱膝,靠坐床头,侧耳倾听外面那呼啸得如同要将山峦连根拔起的夜风。 门忽然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身后的月色将他的暗影投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头顶之上。 他来找她了! 她定了定神,朝他露出微笑,轻声道:“殿下可是想好了?” 他没立刻回答她。背着月光的脸被夜色隐藏了起来,轮廓半隐半现,更是看不清神情。 菩珠等了片刻,决定从床上下去,站着和他说话。 如此这般受到压迫似的感觉,令她很是不适。 “我李玄度必是前世欠你,今生才会落你手里,受你如此摆布。”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他冷冷地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应允了! 他这是应允,他会为她,争上一争了! 她终于成功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 他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响起。 “我承认我被你所迷,对你神魂颠倒,向你卑微求爱,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李玄度若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任你再如何媚我,我也不可能为你点头。我这趟回来,除了想见你,原本还有另件事想要告诉你,那便是我知我头上有刀,我已决意争取,不止是为日后能够保护我需要保护的人,亦是为我年少之时立下的未竟心志。” “我为了我的姑母,她分明与姜毅有情,却因她身为公主的天职,决然出塞。” “我为了你的父亲,他志烈秋霜,精贯白日,却至今埋骨敌国,难归故土。” “我是为了不负我身上流着的皇室的血和这血所带给我的与生俱来的责任,不负我的姑母,你的父亲,还有和他们一样为了这个帝国曾牺牲过的人。” “如果到了将来的最后,上天叫我侥幸能够成事,我能做这天下的皇帝,你,必为皇后。” “我如此的回复,你可满意?” 李玄度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待她的回答,他也仿佛无需她的回答,转身便出了屋。 那种随他而来的压迫之感,随着他的离去,跟着消失。 菩珠却是愣住了。 她定定地坐着,渐渐地,连手指都似是失了力气,麻痹得无法动弹半分。 她早就知道骆保暗派侍卫回去传递她去处的消息了,只是当时她没有阻拦。 她也在等着李玄度的到来。 她知道,她那些想要就此长居于此、再也不回的念头,终究只是幻想而已,都是短暂的,虚幻的。她不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头顶上的刀还在。而这回的这件事,便是她的一个绝佳机会。她须得抓住机会。 李玄度果然如她所愿的那样到来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她开口之前,他便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发着呆,良久,忽想起他那冷漠的语调,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醒悟了过来,急忙从床上下去,披衣开门。 骆保还在外头徘徊,看见她出来,跑了过来。 “殿下呢?” 菩珠压下心中的慌乱之感,看了眼四周,问道。 “姜牧监令巡完场方回来,殿下好似去了他那里……” 菩珠匆匆追了过去。 姜毅的住处矗立在附近的一处坡地之上,孤零零一座用石头砌的房子,终年默默对抗着谷地里的风,岿然不动。 此刻那间屋的窗中透出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她走到一半,想了下,折回来到厨间取了一壶酒,再次过去。 外面立着一名侍卫,听她问秦王是否在里,侍卫点头。 她走到门前,待要叩门,却又没有勇气,停了下来。 姜毅今日巡场,夜半方归,获悉李玄度到来,十分惊喜,将他迎入屋中,命人温上一壶酒水送来,寒暄过后,二人对着如豆之灯,叙话平生。 “此处斗室,酒亦浊酒,实是慢待了殿下。” 姜毅笑着斟酒,说道。 李玄度望着姜毅,一身布衣,鬓发早白,气度却是依旧豪迈,言辞之间,丝毫不闻半分怨艾,不禁道:“姜叔父,你不怨恨先帝吗?当年遭到无辜之殃,时至今日,依旧困于边地,壮志难酬。” 姜毅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当年先帝在时,知人善任,抚定内外,边功显著,盛世初兴。纵然有所不及,在我眼里,他亦不失是位有为之君。金无赤足,何况一国之君。” 李玄度道:“倘若将来某日,天下仍需大将军,你还愿出山一战吗?” 姜毅正举杯自饮,闻言,手微微一顿,抬目看去,见秦王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慢慢地放下杯酒,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姜毅武将,为战而生,战乃是我天职。只要上无愧苍天,下不负黎民,我尚能骑马执戈,但有召,姜毅必至!” 李玄度从座上起身,朝他恭敬地行礼,姜毅急忙将他扶起道:“殿下这是何意?我岂能受殿下如此之礼?” 李玄度道:“当受!此为我代我李氏对昔日姜大将军的赔罪。大将军一生于国无愧,反倒是我李氏,于公于私,欠你太多。请叔父务必保重自己,后会有期!” 姜毅一顿,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无限的畅快之意。 “不瞒殿下,能遇殿下,此或为我生平喝得最为快意的一顿酒了!我这里酒水虽浊,却也管够,殿下若是不嫌,今夜我便陪着殿下,不醉……” 他话说一半,忽然转头,看了眼门的方向,笑了一下,改口道:“姝姝和你长久分离,今日你来,她想必十分高兴。不早了,再留殿下,我怕姝姝气恼,明日连我这个义父也不肯认了!殿下还是去陪姝姝吧,至于酒,待明日喝,也是不迟。” 李玄度亦早就觉察到了门后那道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影,瞥了一眼,微笑道:“姝姝懂事得很,方才我来,她便叫我只管陪她义父,不必管她。” 菩珠知自己便是退走也是迟了,幸而方才去厨间取了壶酒,不至于手中空空,定了定神,急忙推门而入,若无其事地将酒送了进去,脸上带着笑容道:“我送酒来了。义父不必管我,让殿下陪您好好喝一场。我不打扰,先回了。” 她替姜毅和李玄度各斟了一杯酒。 姜毅丝毫没有觉察他二人的异样,笑着赞道:“姝姝实是贴心!” 李玄度眼角微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端起酒饮了一口,未作声。 菩珠放下酒壶,退了出去,一出来,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走进去,眼泪便就掉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说他会争取。 她费尽心思,一直期待的,不就是他如此的一个表态吗? 至于他是如何想的,又有何干系?她应当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就算成功了。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的欢欣,只有难受,无比的难受,仿佛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似的。 床就在前方,她却好似连走那么几步的力气也没了,靠着门边的墙,无力地慢慢蹲了下去,最后坐在地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没关系的,哭就哭吧,她心里想,反正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看他和姜义父在一起的时候,笑脸才是最随心的。 如此一想,不知为何,眼泪更是汹涌而下。怕抽泣声会惊动别人,她闷着头,默默地流泪,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人闷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感到面前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抬起快糊掉的一张脸,泪眼朦胧里,借着木屋中的月光,看见李玄度竟然回来了。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皱着眉,瞧着她哭,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一脸的嫌恶之色。 她再也忍不住了,“呜”的哭出了声,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朝他扑了过去,伸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玄度僵了片刻,当耳中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气之声,再也忍不住了,咬着牙,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不应该高兴吗? 对着这个无心又冷血的人,他只觉心中一阵爱,又一阵恨,爱得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听不得她半声的哭,恨又想离她远远,再不要见到她这张脸了。爱恨交加,别无他法,他只能用他能掌控的方式去狠狠地征服她,让她在自己的身|下臣服、求饶,他方能感到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木屋之外,狂风呼啸,整整刮了一夜。 第二天,菩珠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风停了,窗外照进了一缕阳光。 仿佛已是晌午了。 她躺在床上,发呆了片刻,倏然清醒过来,转脸,发现边上已是空荡荡。他早不在了。 她感到一阵空虚的茫然,若不是身子传来阵阵残余的肿胀酸痛之感,昨夜发生的一切,便犹如是梦。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的声音,问她醒了没有,说叶霄那边刚刚传来一个消息,积善宫陈太后薨了,照规制,秦王夫妇须尽快回京奔丧。 “王妃若是醒了,等收拾好,便可动身上路。” 章节目录 第 92 章 说起陈太后之薨, 实是一件意外之事。 朝廷此前在获悉同州疫病的消息之后,火速派端王和韩荣昌带着众太医以及紧急征召而来的民间医士赶赴当地。 韩荣昌办案, 将州官等一干涉案的上下官员全部捉拿归案,加以审讯。端王紧急召见吴之林。吴之林奏,因州官的刻意隐瞒,加上举措不力,他虽竭尽全力,奈何孤掌难鸣,疫情已是扩至县城, 采取措施, 刻不容缓。端王悉数照办,当日下令不但封高县一地的城门, 为防万一,还将整个同州下的十几个县也全部封掉,再命全力救治病患, 渐渐局面好转。 根据端王发往京都的最新一封奏折,最近几日各地的病症越来越少。照如此趋势,最多一个月内, 便可解封城门。 孝昌皇帝欣喜,召大臣议事过后,东巡决定不予取消,待同州事定之后,再择日出行。 随皇帝同去泰山封禅刻碑纪念, 是陈太后一直以来的夙愿,连姜氏太皇太后都未曾做过如此的事。这回姜氏还是不去, 陈太后却极想去。先前得知同州疫情,以为不能成行, 日日气恼,那日忽然获悉影响不大,皇帝决定月后出发,不禁喜出望外,当日兴致勃勃,特意去试乘了为她专门定制的出行所用的凤车,回来心情大好,又多吃了几口太医告诫她少食的甜糯之食。大约是白天吹了风的缘故,乐极生悲,当晚竟积食发热,一下病倒。 陈太后虚胖,平日身体就不大好,常气喘吁吁,此番病倒,一下引出旁的病症,攻入五脏六腑,太医虽全力救治,却也没能挽回,拖了十来日,便就薨了。 太后既薨,自非小事。孝道在上,皇帝下令再次延迟东巡,先为太后举行国葬。 菩珠随李玄度离开上郡回往京都,又是一路紧赶,这日终于进入京畿之地,明日便能抵达京都了。当天晚上落脚在驿舍之中,刚进去没多久,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阿婶!阿婶!” 菩珠一下便辨出了声,是宁福郡主李慧儿。 她怎会来了这里? 菩珠急忙应声,正要出去,骆保带着李慧儿已是现身了。李慧儿看见她,又叫了声皇婶,飞奔到了她的面前,满脸欣喜之色,眼圈却是有点红,强忍着情绪说:“阿婶,太皇太后叫我来接你!阿婶你一切可好?” 菩珠恍然,见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之中,满是关切之色,心中感动,笑着点头,牵住她的手,说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担心。 李慧儿这些年在蓬莱宫中,虽受姜氏庇护,但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去年终于认识了皇四婶,还有怀卫作伴,是她这十六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了,如今怀卫走了,前些日又听说皇四婶回乡祭祖的路上遇到危险,怎不焦急万分,得知她终于能回来了,求得姜氏的许可,特意出城来接。方才乍见到人,险些欢喜落泪。 菩珠安慰了她一番,牵她坐下来,询问最关心的同州疫病之事,得知已无大碍,松了口气。 天也黑了,菩珠问了声李慧儿,得知她也未进暮食,便叫人将饭食送来,和她一道用饭。吃完继续说话。 李慧儿见到菩珠,心情大好,又听她问京都里最近发生的事,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她。 上官邕虽极力撇清和同州的关系,但还是遭到弹劾,焦头烂额之际,又传出他买凶暗杀同州州官事败的消息,那个州官为了保命,将他供出,说全是照着上官邕的指使办的事,包括初期的隐瞒疫病和驿舍放火谋害秦王妃。朝廷顿时起了乱子,更多的弹劾奏章雪片似地飞往御前,虽然上官邕矢口否认,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但皇帝还是十分震怒,下令将上官邕削官,送入昭狱待审。虽然此案目前尚未波及整个上官家族,但上官皇后已经病倒,上官家的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阿婶,你这回功劳实在不小!韩驸马的奏报也特意提到了你,说那个吴医不敢受功,道若没有阿婶你的及时出手,疫病必会蔓延更甚。还有,要不是阿婶你及时将消息送达京都,同州那边如今还不知道要怎样呢!太皇太后对阿婶你也很是关心,先前天天催人问你下落。我还听陈女官说,等你回了,陛下必有奖赏。” “对了,还有个沈D沈将军!他已获嘉奖了,封了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说他用令牌助力阿婶你送信回京,这是真的吗?” 李慧儿叽叽呱呱地说完京都里的事,又好奇地发问。 菩珠想起那日她对沈D许下的应诺,笑了笑,算是默认。 “看不出来,原来沈将军也如此古道热肠!不过也是,像阿婶你这么好的人,谁都会帮你的!” 李慧儿感叹了一声,无意抬头,看见李玄度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门口似在听自己说话,也不进来,急忙打住,站起来唤道:“皇叔!” 李玄度这才走了进来,点了点头。 李慧儿看了眼窗外,惊觉天色已是不早,自己恐是扰了皇叔和皇婶的休息,急忙道:“我先回房了。” 李玄度阻止了她,微笑道:“你和你阿婶许久没见面,想必还有很多话说。晚上你陪她睡吧,四叔回来取些东西。” 上郡马场的那一夜,菩珠至今想来,犹觉是梦。 那夜过后,两人一路回京,李玄度对她照顾十分周到,但却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亲密行为了。晚间二人同床共枕,他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菩珠有一种感觉,他对自己是彻底地瞧不起了。 她不怪他有如此的想法。 她自己其实也很是后悔,后悔当时一时冲动,看见了他,也不知何来的满腹委屈,竟什么都没想,不管不顾就扑上去,缠住了他。 过后,他自然更是看不起她了。 见李慧儿望过来,菩珠亦笑着点头。 李慧儿十分高兴,忙叫人去把铺盖等物取来。 李玄度未再说话,收拾了两件衣裳便退了出去,这晚他睡在驿舍的另间空屋里,一夜无话,次日带着菩珠和李慧儿入京都。 皇帝正服孝,口谕,嘉奖秦王妃立下的大功,说国丧之后,正式制文颁发。 皇帝又口谕,派李玄度一个差事。宗正已去皇陵打点各种事项,为太后的入殓做准备,不料年迈体弱,前几日病了,那边现无可用之能人,考虑到他从前曾守过皇陵,派他过去,接替宗正之事。 凌晨快五更,菩珠方从奠宫回来。 昨日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孝服,入宫举丧。不但跪了大半夜,跟着礼官的引导,一阵阵地哭灵,边上还是上官皇后、长公主李丽华、宁寿公主李琼瑶,太子妃姚含贞等人,一道道目光如箭射来,全都在看她,总算熬完脱身回来,一进门,她就听说李玄度被派去皇陵办事,等下就要出发了。 或许那个地方留给她的记忆实在不好,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竟有点不安,连身上的孝服都来不及脱,匆匆赶往寝堂,走在廊上,遇见李玄度从对面出来,两人迎头碰见,各自停下了脚步。 皇陵距离京都有数日的路程,他过去办事,必是要住那里的,不可能回来。 他一身外出的衣裳,应该是要出发了。 菩珠想说点什么,见他沉默着,自己一时便也不知该说什么,和他相对立了片刻,感觉气氛略微尴尬,终于想出了一句可以问的话:“去那边的日常换洗衣物,都收拾好了吗?”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白色珠花上,唔了一声。 菩珠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默默再立片刻,忽觉似是自己挡了他的道,急忙让到一边。 李玄度便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菩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在他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时,终于忍不住说:“你小心些!” 李玄度脚步一顿,慢慢转脸,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菩珠独自在走廊上怔立了片刻,无精打采地入了寝堂。 接下来的数日,每天都是一样的事,入宫守灵,回府睡觉,循环往复,枯燥至极。 她回京时,太后已是停灵多日。七天之后,便是灵柩送往皇陵落葬的日子。 当天方四更,整个皇城便喧闹了起来,从皇宫通往城外送葬之路的那段街道,灯火通明,缟素一片。皇帝亲自送太后灵柩入葬。自皇帝之下,后宫嫔妃,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行数千之人,更有无数侍卫随驾,出发上路,去往皇陵。 菩珠带着李慧儿同车,随驾送葬。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又正当晌午,车顶晒着日头,车厢吸热,里面渐渐变得燥了起来,李慧儿的额前已是微微沁汗,菩珠卷帘透风,忽见远处一列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路过。虽距离有些远,但一眼便认了出来,领头的人是崔铉。 去年秋A过后,她便再没见到过崔铉的面了。知他在秋A脱颖而出后官升得很快,如今才小半年,观他孝下的服色,已是四品的羽林上骑都尉了,此次发葬,应也担着护卫之职。 他如风一般纵马掠过,在道上扬起一片尘土,惹得前后马车上的贵妇人们纷纷抱怨,一边咒骂,一边忙不迭地降下帘子挡尘。 车厢里卷进了一阵尘土。 菩珠微微怔忪,缓缓放下帘子,转头,遇到李慧儿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地道:“阿婶你怎么了?方才那人……” 她想说以前遇见过,略一迟疑,又闭了口。 菩珠笑了笑,摇头道无事。 从京都到皇陵的这段路,沿途修有几处驻跸之所。一路顺遂,起初并无任何意外。 第三天的晚上,行至中途,晚间驻跸之时,为表对太后的哀思,皇帝住在简帐之中。 深夜,菩珠正在自己的寝处辗转难眠,沈皋秘密传唤。 菩珠心知躲不过去,起身出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来到皇帝大帐之外,入内,看见皇帝一身孝服坐于案后,手中还拿着奏章,似在连夜批折,上前跪拜。 皇帝放下奏折,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泛着血丝,看起来没有睡好的样子,满脸疲态,看了她一眼,问:“你从同州归来之时,去了何处?” 菩珠知隐瞒不了,应道:“臣女去了上郡马场。” “为何要去那里?”皇帝的声音喜怒不显。 “启禀陛下,姜毅是我父亲生前好友,我在路上遭到追杀,又生了病,不敢回京,别地无处可去,想到了他,为求庇护,也因为往那个方向的路偏僻,追杀我的人应当不会想到我会往那里去,故前去投奔。住了些天,秦王去了,不过宿了一夜,次日便将臣女接回。” 皇帝道:“姜毅现如今怎样了?” “我看他与世隔绝,一身颓态。” 皇帝闭目不语,菩珠屏息等待,忽然外面传来启奏之声,道端王和驸马韩荣昌结束了同州的治疫之事,回京奔丧,连夜追赶,方追至此处,此刻人就在外,等候面圣。 皇帝睁眼,看了眼菩珠,一旁的沈皋会意,示意她起身,将她引到大帐用来分隔内外的一排屏风之后,低声命她等着。 端王和韩荣昌入内,二人皆服孝,看见皇帝,下跪先吊太后哀,各自抹了把眼泪后,向皇帝禀告同州的差事,道仰仗皇帝陛下的天恩,他二人侥幸不辱使命,如今当地的民生,已是恢复如初。 皇帝详细问了些事宜,听罢回复,微微点头,勉励了二人一番,命退下歇息。 端王和韩荣昌退出去后,紧跟着,外面便闪身入了一个监人,对着沈皋低声说了几句话。沈皋立刻走到皇帝近旁,附耳道:“陛下,方酷刑之下,那监人招供了,道是收了太子的好处,替太子留意陛下言行。若有异,太子命他立刻通报!”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双目圆睁,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孽畜!竟敢窥伺朕!行大逆不道之事!朕原本因为他,对上官一案的处置还有所顾忌,如今看来,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皇帝手微微发抖,指着外面道:“去!给朕把太子传来!立刻!” 沈皋应了一声,正待出去传话,又停步,转头看了眼屏风的方向,转身回来。 菩珠还在屏风之后,吃惊不已。 听皇帝的语气,似是李承煜在御前安插耳目,叫皇帝察觉了。 看皇帝这般暴怒的模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沈皋正走来,菩珠知自己不可再留,再留,怕是连性命也要交待在这里,正待出来,忽又听到外面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声音传入:“父皇息怒!” 菩珠抬眼,从屏风后望去,见李承煜一把推开一个企图阻拦他的监人,快步入内,冲到皇帝面前,跪了下去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请听儿臣一言,有人陷害!” 皇帝更加愤怒了,举手操起案前的一方砚台,朝着李承煜掷了过去,厉声道:“你如何这般快便就来了?你怎未经通报便擅自闯帐?可见不止一个!朕的身边,已不知道被你和上官家安插了多少耳目!你这畜生,大逆不道!朕今日非要废了你不可!” 砚台飞到了李承煜的额头,砸破了他的脑门,血混合着墨汁流淌了下来,滴到他身上的重孝服上。 李承煜慢慢地抬起头,抹了下受伤的额,目光变得阴沉。 皇帝朝外厉声喝道:“来人!给朕把这不肖子给拿下去!” 外面迎面走入一个身穿内侍卫服色的人,沈皋正要传令,突然身形一僵,慢慢地倒了下去,心口的位置,赫然插入了一把匕首。 那个杀了沈皋的人,竟是崔铉。 皇帝骇然,反应了过来,知外面必定生了大变,转身便要奔入后帐拔剑,口中高呼“刺客”,尚未发出一声,崔铉身影如电,疾步追赶而上,从后一把锁住了皇帝的脖颈,捂住口鼻。 崔铉那只捂住皇帝口鼻的手,手背青筋暴突。皇帝在他的大力之下,羸弱宛如妇人,虽奋力挣扎,却是丝毫不能透气,脸涨得越来越红,一双眼睛渐渐凸出,斜睨着还跪在地上的李承煜,目光之中,充满了祈求和绝望。 李承煜脸色惨白,犹如厉鬼,对上皇帝看向他的目光,牙齿颤抖,瑟瑟打颤,忽然张嘴,似要发话。 崔铉道:“太子可要想好,已是到这一步。太子若命臣撒手,小臣不敢不撒,小臣明日遭凌迟便是,一条命而已。一切罪责,小臣来担,绝不拖累太子!” 李承煜闭了闭目,撇过脸去,咬牙,做了个手势。 崔铉立刻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深深地刺入了皇帝的心口。皇帝气绝倒地。 崔铉随即快步走到帐外,发令,命士兵迅速包围百官住处,抓捕逼宫行凶的留王等一干人,回到帐内,见李承煜还坐在地上,对着皇帝的尸体一动不动。他看了眼后帐,从李承煜边上走了过去,绕过屏风。 此处是皇帝的休息之所,此刻里面空无一人。 崔铉环顾了一圈,正要转身,目光突然微定。他走到一处角落,慢慢俯身看去,见帐幕竟被人用剑割裂了一道尺余的口子。 片刻之前,有人从这里逃了出去! 菩珠趁着前面杀人之际,用悬在后帐的剑在帐幕上割裂一道口子,钻出大帐。 外面仿佛到处都在调兵遣将。不远之外,传来阵阵的厮杀之声,火光四起,乱成一团。 守卫全被调到了前头,皇帝大帐后的地上,只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菩珠一路狂奔,逃回到附近自己住的地方。不少贵妇人已从睡梦中被厮杀声惊醒,纷纷出来,看着火光,议论纷纷,惊慌不已。 菩珠一头扎进床上,整个人方牙齿打颤,冷汗直冒,片刻后,忽然想起李慧儿,怕她害怕,打起精神正要她那里,端王妃派人来接她了,说郡主已被接去,让她也赶紧过去。 菩珠立刻去了。 端王妃将她和李慧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低声道:“端王方才叫人传话,说可能出了天大的事!晚上你们哪里也不要去,就待我这里,看明天怎么说!” 章节目录 第 93 章 外面的厮杀声持续了一夜, 马蹄声不绝于耳,直到天明, 动静才渐渐地停息了下来。 天快亮时,女眷驻地的周围,不知道谁人派来了一支士兵驻守,但今早还是有传言,说昨夜最乱的时候,大鸿胪朱夫人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女恰好当时结伴出去解手,出去了便未再回来, 就在方才, 消息传来,说尸首就倒在厕旁, 应是昨夜被乱兵所杀,死状惨不忍睹。 恐怖如同瘟疫似地,在驻地里迅速蔓延了开来。 昨夜的厮杀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太后的棺椁还停于此,送葬能不能继续,还有皇帝, 他为何还不出面发令? 陆续又传来消息,说郭朗、陈祖德、姚侯等朝廷的要人和大员陆续被请出了驻地,郭朗妻甘夫人等人焦虑不安自不必说,各种猜测更是层出不绝。 到了晌午,驻地非但没有解围, 连膳食也无着落,众人腹中饥饿, 只能靠随身携着的干粮充饥。一些平日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贵妇人开始抱怨,宁寿公主李琼瑶要出去, 被拦,她大发雷霆,长公主上前笑着打圆场,忽然来了一队士兵,径直闯入驻地,要带走胡贵妃。 胡贵妃大怒,厉声叱骂,士兵却是如狼似虎,不由分说,竟强行将她带走了。 胡贵妃是何等人?去年秋A之后,后宫里她愈得圣心,她的儿子留王,地位更是隐隐直逼太子,待上官家出事后,京都中不少人暗地甚至开始投注留王。 如此地位的胡贵妃竟被士兵这样当众强行押走,这意味着什么? 方才还满是抱怨和咒骂声的驻地里变得寂静无声。李丽华方才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眺望着皇帝大帐的方向,目带隐忧。众妇人也都闭了口,开始默默等待结果。 到了天黑时分,终于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留王为夺太子之位,在皇帝御前安插耳目、刺探君心,昨夜被皇帝发觉,皇帝大怒,欲降罪留王,留王一党狗急跳墙,联合内卫先是悍然弑君,又企图杀害太子。太子被迫奋起反抗,终将留王正法。郭朗陈祖德姚侯沈D等人皆已跪拜太子拥其为帝。新帝言,为免留王残余党羽贻害,众人须暂时继续在此驻护棺椁,静待后续。 整个驻地犹如炸开了锅。 上官皇后带病上路,一夜在帐,未曾露脸,姚含贞先是跪地,面朝皇帝大帐的方向失声痛哭,左右再三跪请,终于被扶起后,拭泪,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去往上官皇后之处。 李丽华盯着上官皇后寝帐的方向,神色难看至极。 她没有想到,此前看似已经岌岌可危的太子,竟如此出其不意地上了位。 不管真相如何,一夜之间,皇帝死了,留王也死了,朝中的那些大员,即便心存疑虑,迫于形势,此刻也不敢不认李承煜的地位。 只要再获得蓬莱宫的一句话,那便就明正言顺,继承大统。 她从前最担心的事,竟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一夜之间,头顶的天骤然大变。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难以度测。但太子绝非如此无辜,这一点毫无疑问。且整件事情,虽看似突然,但细想,又有迹可循。 上官家已是经营几十年,宫内宫外,关系和人脉盘根错节,太子更是正统之身,远非胡家和留王可比。上官邕如今入狱,上官一门若真的倒了,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正值送葬太后,百官跟随皇帝驻跸在外,李承煜若谋划逼宫,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皇帝实是轻视了太子。但其实莫说皇帝,就连李丽华自己又何尝不是?做梦也没想到,在陈太后的送葬半途,会发生如此的惊天大变。 要怪,就怪皇帝,既生废黜之心,又优柔寡断。他应该趁着上官邕一案,当机立断,早早把上官一党全部剪除,如此,太子即便有所想,没有呼应,今夜也绝不会如此顺利。 李丽华在心里细想了一番,又暗恨胡家不自量力,不顾根基尚浅便就得意忘形,操之过急,将李承煜逼迫过甚,以致引出了今日如此的局面。 上官皇后一下变成太后,往后还会有自己的好? 沈D,心机深沉如他,今日迫于形势虽依旧顺了大流蛰伏,他又留有怎样的后手? 日后到底如何,他们才能抓住机会上位? 李丽华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端王妃住的那地。 从昨夜起,里面的人就没出来过一步。 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她迫切希望她的四弟李玄度接下来能坚持住,千万不要如留王那般不堪一击。 他若能将李承煜的注意力给吸引了,日后,沈D才有机会行事。 菩珠从端王妃那里得知了消息。 端王妃十分震惊,叹息不已。 菩珠想着昨夜的所见,心中起初的恐惧之感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来关乎命运的玄之又玄的感觉。 这一辈子,从她在河西救了崔铉和杨洪之后,她脚下走的路和路上所遇的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全都已是偏离了前世。 前世,孝昌皇帝是在后来获悉李玄度并未死去、且收复了河西的消息之后,发病身亡。 现在他死在了他儿子的手中。 前世,李承煜对皇帝恭敬孝顺,甚至因皇帝不喜他沉迷丝竹而长久忍住,不去碰琴。 这辈子,他竟弑君杀父。 更不用说崔铉。 还有李玄度。 想到李玄度,菩珠茫然了。 悬在她头上的刀虽然没了,但他头上的,不但依然在,甚至或许会比往日更加凌厉。 但是一切,都已彻底地脱离了前世的她的所知。 如今这样的局面之下,他将会是如何? 他还有将来可言吗? 她陷入了思绪,一个婢女面带惊慌地走了进来,说外头有个军官,请秦王妃出去叙话。 端王妃和李慧儿立刻想到今日被士兵带走的胡贵妃,大惊。端王妃立刻出去,夜色之下,见外头立着一个身穿低阶军官服饰的黑皮少年人,冷冷道:“你何人所派?回去告诉你的主上,太皇太后的人就在我这里!秦王妃哪里也不去!” 少年低声道:“请王妃让秦王妃出来。她认得我……” 菩珠已辨出声音,是崔铉身边的费万。 她沉吟了片刻,最后走了出去,对端王妃道了声无事,说是自己的一个故人,随即让费万带路,跟着出了驻地,转到附近一处树木遮掩的角落,果然,看见崔铉立在那里。 她停了下来。 崔铉快步走到她的面前问:“昨夜大帐之中,还有一人,是否是你?” 菩珠看着他。 他披着战甲,上染满血。她看了片刻。 “你何以认定是我?” 崔铉迟疑了下,低声道:“太子埋在御前的一个耳目被皇帝发觉,昨日在路上被捉,太子甚恐,我便知或将有大事发生。怕你遭兵乱之扰,便让费万悄悄盯着些。他今日对我说,昨夜深夜,你被秘密召入皇帝大帐。” 菩珠想起他杀死皇帝时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的模样,心中涌出一缕复杂的情绪。 “为何会是你?”她低声问。 崔铉起先一怔,似没明白她的话,但很快便就顿悟。 他淡淡地道:“我无家无室,亡命之徒,何惧之有?” “你就不怕事后,待局面稳定,他容不得你活于世?” 崔铉道:“他走了这条道,所谓稳定,怕是遥遥无期。上官氏身负如此罪名,证据确凿,往后他是必不能重用的。郭朗姚侯等人,鼓造声势尚可,其余能为他做什么?似陈祖德那些武将,哪个是真的服气于他?他不留我,也要看他自己手段如何。何况,大丈夫活于世,若不乘势而搏,前惧虎后怕狼,与死何异?” 菩珠轻声道:“我明白了。但你叫我出来何事?杀我灭口?” 头顶的月光淡淡洒落,映出崔铉血未洗净的一张面容。 “不管你如何看我,你在我这里,”他指了指他的心口,“永远是在河西时我认识的小女君。” 他语气自然,没有半分作态之色。 菩珠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铉亦未等她开口,随即问:“太子如今为君,你愿不愿意从他?” 菩珠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摇头。 崔铉点头:“既如此,你不能再留此地。他或会使人来将你带走。我立刻派人送你回京都,你入蓬莱宫求庇护,如此,他暂时便动不得你了,日后再论。” 菩珠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微悬,立刻追问:“你何意?” 崔铉不答,只催促她跟自己来,转身要走。 菩珠未动,看着他的背影:“李玄度呢?你置他于何地?他只是奉命去了皇陵办事,很快便能回来。” 崔铉停步,慢慢地转身。 “他怕是已经活不成了。” 菩珠的心跳慢漏了一下,随即狂跳。 “你胡说!” “皇帝渐恶太子和上官家族,有意废太子,又顾虑此事或会引发朝堂不宁乃至动荡,令李玄度有机可乘,决意趁太后发丧之机将他除掉。陵寝近旁有段险道,伺机杀于道上弃下,以失足意外上报便可,蓬莱宫便是不信,事后亦是莫能奈何。” “沈皋死,他手下的一名心腹投向太子,供出此事。皇帝这回必要他死,安排周密,事先亦无绝无半点消息外漏。” “他必死无疑。” 他看着菩珠,用淡漠的语调,说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菩珠立着,浑身阵阵发冷。 他这回过去,走得实在匆忙,只带了叶霄和另两个随从而已。 她突然迈步,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崔铉上去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去找韩驸马,求他帮忙!” “他是迟早必死的人。何况,他此刻应当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还是快些随我走吧,晚了,我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菩珠咬着自己控制不住在微微打颤的齿,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道:“崔铉,我感激你帮我,我亦不好要你去救他。但我求你,勿拦着我去想办法!” 崔铉盯着她,脸色转为阴沉,冷哼了一声:“我若不放呢?他此次即便不死,日后太子还是会要对付他的。这种事,最后恐怕还是会落我头上。我不欲再多生是非!” 菩珠突然伸手,从他腰间一把抽出了剑,朝着自己的一只手腕便划了一刃。 血立刻从皮肤的破口处流了下来。 “你做什么?” 见他抢上一步,她迅速地后退,改而将刃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侧。 “崔铉,你在心里,若真还认我是从前河西的女君,你不要拦我!” 崔铉的神色惊诧无比。 他的唇角渐渐紧抿,片刻后,僵着声道:“你为了他,竟至如此地步?” 她不应。 崔铉看着她苍白着脸,血从她的一只手腕上滴落,不停地滴落,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罢了,我去替你传信便是!我知韩驸马人在哪里!” 他说出这话之时,神情微微扭曲。 菩珠闭了闭目,睁开眼睛,见他走来似要看自己的伤,忍着手腕的痛,感激地低声道:“对不住你了。有劳你快去!我没事,我自己能处置!” 崔铉一顿,咬着牙,回头唤费万,吩咐他立刻领亲信送她回京去往蓬莱宫。费万答应,正要带着菩珠走,突然对面奔来了十几个人,领头的竟是上官七郎,一下将路挡住了。 上官七郎先是向菩珠见礼,恭敬地道:“王妃莫怕。陛下担心此处不安全,命我护送王妃去个妥善之地。”说完直起身,命手下张弓对准崔铉,厉声道:“崔铉,我早就知道,你和陛下不是真正的一条心!果然,你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竟敢背叛陛下,私下送走陛下要的人!受死吧!” 崔铉示意费万护着菩珠后退,双目紧紧盯着上官七郎,打了声唿哨,在他身后数十步外的暗处,也涌出来十几名武士,手持□□,和对面的人相持对峙。 上官七郎见状,脸色微变,待要退到弓箭手的后头去,崔铉突然纵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了过去。 上官七郎方转个身,崔铉已到他身后,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上官七郎自忖出身高贵,平日一向看不起崔铉,嫉妒无比,今日太子登基,他虽不知内情,却也知道,崔铉必在其中立了大功,除了嫉恨,更怕日后他在新帝面前取代上官氏的人,正想利用这个机会痛下杀手除掉后患,没想到他竟有藏在暗处的人,自己又不慎落入他手,骇得脸色顿时发白,颤声道:“崔铉,你敢乱来?且我告诉你,对付你,我早有后手!方才我先派了个手下回了!一炷香内,我若回不去,陛下便就知道你是何等之人!识相的话,立刻将王妃交给我,我也不为难你,收回我的手下!往后大家一条心,一道建功立业!” 菩珠紧张万分,焦急万分,又想到此刻或许真的如崔铉所言那般已是身死的李玄度,更是陷入了一阵无比的绝望,眼泪簌簌而下。 李玄度一定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不可能。他必还活着。 只要崔铉能将消息传给韩驸马,以韩驸马的义气,再难他定也会想方设法相帮。 她的心只被这样一个念头占满,立刻擦去眼泪,推开费万上去,对着上官七郎寒声道:“我随你去便是!只是我告诉你,我与崔将军只是少年旧识,到处厮杀,我害怕才请他庇护。陛下知道了又如何,你离间亦是枉做小人!” 她说完转向崔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千万拜托,皆凝在这一望之中。 崔铉的脸色僵硬无比,握剑的那只手,捏得骨节格格作响。 上官七郎终于松了口气,看了眼崔铉,目露得色,将抵着自己脖颈的剑刃拿开,整理了下衣领,对菩珠恭声道:“王妃请――” 忽然这时,对面一片浓重的夜色之中,又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穿破夜雾,朝着这边大步走来,到了近前,将手中扣着的人推了过来,对着上官七郎道:“这个可是你的人?我来接内子,恰好遇见了,见他躲躲闪闪似是迷路,顺便便将他带来认主!” 那人扑倒在地,朝上官七郎不住地叩首,祈求饶命,正是方才被他派去通报消息的手下。 上官七郎愣怔着,不敢发声。 李玄度来了。 他没有死,他竟来了这里! 当菩珠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轮廓从夜色里现身的那一刻,呆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到了近前,看清楚真的是他,她心中一阵狂喜,眼睛又一阵热。 她含着泪看他朝着自己走来,停在她的面前,低声道:“我先送你去蓬莱宫?” 他的语气,似带了几分征询的意味。 她喉咙哽咽,无法发声,只能点头,一串眼泪便随了这点头的动作从眼眶中跌落了下来。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一只手,牵了起来,带着她经过沉默着的崔铉面前之时,略作停步,道:“需我帮忙吗?” 崔铉眼皮跳动,双目死死盯着对面脸色发白的上官七郎,咬牙道:“我自会处置!” 李玄度微微颔首,不再停留,带着菩珠走了过去。 身后发出一阵□□和刀剑交错的杀戮之声。 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毡小马车,叶霄作车夫,正在等着。 李玄度抱她上去,自己也跟着弯腰入内,坐进去闭上车门。 马车穿过一片空地之后,远离那条早已被戒严的主道,上了野径,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的角落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马灯,车厢笼了一片黯淡的灯火之色。耳边只有外面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轱辘之声,显得这个小小的空间分外静谧。 菩珠的心渐渐地定了下来,忽听耳边响起李玄度低沉的声音:“此番又叫你受惊。真的怪我,确实太过无能了。莫说别的,连保护好你,都是空话。” 菩珠抬眼,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眉宇似带一缕郁结的愧色,立刻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摇了摇头,问道:“崔铉说皇帝欲在皇陵将你除去,是真的吗?” 李玄度唔了一声,神色平淡,好似这些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他却忘了,我在那里守过三年,那些人欲引我上道,我便有所觉察了。要下手,也不该挑那种地方。我处置完毕,出来便获悉半道出了这等大事,想到你或许用的到我,便赶了过来。端王妃说你被一个黑皮少年叫走,我便找了过来……” 车厢实是窄小,他坐着,和她稍隔着些空隙,肩便斜倚在车厢的壁上,安静下来后,在昏暗的灯火色下,神情看起来略显疲态。 “李承煜是皇帝了,此事应成定局。他如此快便着人去接你……” 他微微歪着身子,眼睛看着她,停住了。 菩珠心中忽有些难过,面上却不显,垂眸道:“我更看好将来的你。” 李玄度起先仿佛一愣,随即低声笑,笑得肩膀都微微发抖,终于勉强停住,点着头道:“姝姝,以我如今之情状,说是丧家之犬亦不为过,往后境况,比起从前,只会愈发艰难。多谢你还如此看重我,真的,我很是感激。但愿往后,我李玄度能不负你之期许……” 路是野径,崎岖不平,车轮忽碾过地面的一个土坑,马车跳了一下,她身子一晃,朝前歪去。 李玄度伸手便扶住她,视线忽然凝定,落在了她的一只手腕上。 上了马车后,菩珠便刻意用衣袖遮挡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方才身子随了马车跳动,那伤口不小心从衣袖下露了出来,见他发现,急忙缩手,却已迟了,被他捉住揭开衣袖,看着那道血迹还没完全凝固住的血痕,抬起眼:“怎么回事?被剑所划?” 菩珠道:“方才起先为了自保,我拿了崔铉的剑,却是太笨,又慌里慌张,不小心竟划破了这里,也不怎么疼……” 李玄度应是信了,眉头微皱,撩开袍襟,从白绢衩衣的下摆上撕下一道,小心地替她缠在手腕上止血,裹好伤后,不似方才那样歪靠在厢壁上,坐直了身体,柔声道:“到落脚的地方还有些路,你若乏了,先靠我身上歇息。不用担心,接下来应当暂时无事。” 菩珠心中流过一缕细细的暖流,点了点头,歪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章节目录 第 94 章 不知过了多久, 身下颠簸了一下,眼睫随之轻轻地翕颤, 菩珠醒了过来。 马车似乎还在崎岖的路上前行着,车身微微晃动,不是很稳。耳边模模糊糊,也依然是车轮转动发出的轱辘之声,还有……马车棚顶传来的落雨之声。 暮春的京都野地之中,在她睡着的时候下起了夜雨。 菩珠也发现,她并非只是靠在李玄度的身上。她整个人都蜷在了他的怀中, 脸贴着他的衣襟, 而他的双臂,正稳稳地托抱着她的身子。 她对这男子的身体其实早就不陌生了, 或主动,或被动,她和他有过不止一次的帐帏之欢和肌肤之亲。 可是好像还是头一回, 她这般睡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的姿势,更令她生出了一种她也能被他无限包容和宠溺的错觉。 明知是错觉,心跳却还是悄悄地加快了几分, 还有一丝淡淡的懊恼的心情。 他分明是说她若累,可以靠在他的身上。 肯定是她迷迷糊糊地趴进了他的怀里,他也就只能这样抱住她了。 眼皮子才轻轻地动了一下,她便急忙紧紧地又闭上眼睛,在他怀里假睡着, 继续一动不动。 马车继续前行着,时不时地颠簸一下。 雨落在车顶之上, OO@@,好似春蚕不停地吃着桑叶。 夜路长长, 他一直这般静静地抱着她,始终没有放开过,直到最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叶霄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回来,说路边那间屋舍的主人答应借宿。 “姝姝?” 耳边响起他轻轻唤她的声音。 菩珠睁开眼睛,对上了他低头望着她的目光。 他说委屈她在这里借宿一夜,等明早天明再继续上路。 “我少年时出城游猎,常路过这一带。记得有一回天热口渴,还曾向路边的这家人讨水喝。倘若没有记错,是对老夫妇,长子从军战死,带着孙儿过活。” 他掀开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又这般道了一句。 是他少年时曾路过的讨水喝的人家。 菩珠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她耷着眉眼,低声道:“没关系的,住哪里都可以。” 他展眉一笑,抱她下了马车。 黑漆漆的旷野,雨幕之下,隐隐能见附近稀稀落落分布着的几间野村屋舍的轮廓。 路边的这间屋,围了一圈竹篱,屋主被夜雨路过拍门借宿的路人惊醒,点起昏暗的油灯,出来开门,门后响起犬吠之声。 屋主果然如李玄度所言,是对夫妇,如今也是年迈,早就认不出当年那个鲜衣怒马路过此间讨水喝的京都少年了,见到李玄度,以为如叶霄说的那样,是带着妻子赶着入京奔丧的生意人。见这对年轻夫妇郎才女貌,虽素服加身,却掩不住富贵之气,恭恭敬敬,殷勤招呼。 叶霄给了些钱,吩咐做些吃食。老夫妇见他出手大方,十分欢喜,一个烧火,一个在灶台前忙,很快送上了吃食。 两人相对而坐,桌角亮着一盏昏暗油灯,盆中食物热气蒸腾。皆为乡野粗食,菩珠取过一只杂面捏的饼,或是腹中饥饿,或是对面坐着秀色男子,吃得格外的香,无意抬头,见他停了下来看着自己,一顿,忽然想起和他初见,他叫叶霄转的“淑女静容”的赠言,又想起他阙国表妹的风采,疑心他是不是嫌自己粗鄙,顿时觉得难以下咽,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你怎不吃了?”他又问她。 菩珠在心里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小声地为自己辩白:“我小时在河西,最苦的时候,若能吃上这个,便已很好了……” 李玄度一愣,眼中掠过了一缕怜惜之色,抬手取了只粗瓷碗,替她舀了一碗菜粥,推到她的面前,低声道:“我没嫌你,你多吃些。方才是见你吃得香,我也觉得饿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他咬了一口带着涩味的杂面饼,咽了下去,朝她微微一笑。 菩珠心中顿时微甜了起来,低低地嗯了一声,低头吃他给自己盛的粥。 那老妇人送上饭食后,坐在屋角纳鞋,不时地看一眼这对年轻夫妇,片刻之后,目光在李玄度的脸上停留,似乎想起什么,不住地盯着他,迟疑了下,终于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从前可也曾路过我家歇脚?” 说完见李玄度看向自己,放下东西忙走了过去,就着灯火又仔细看了他几眼,“哎”了一声,面露喜色:“我想起来了!确实就是公子你啊!记着已经好些年了,那会儿我的孙儿还小!便是公子你那日路过我家,口渴进来讨水喝!我这辈子没就见过似公子你这般的人材,如今虽有些变样,但这眉眼,我看过便就记住,没错,就是公子你!何况公子你那日得知我长子早年战死,小儿子病弱,不能下地,家中境况艰难,十分仁慈,走之前给了好些钱。若没那些钱,我家中的几亩薄田早就保不住了。公子你是我家贵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样子!” 老妇欣喜,躬身道谢个不停。 李玄度笑着叫老妇不必客气,环顾了一眼屋子,问她小儿和孙儿如今在做何事。 老妇面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戚色:“我大儿早年投军,打狄人战死。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年,孙儿养大了,几年前,听说朝廷为了应对东狄人,又扩军点兵。我家两丁,要抽其一,他只好投了行伍,一晃几年,毫无音讯,生死不知。小儿前两年亦没了。如今家中只剩我两个孤老。我也不想别的,就盼孙儿逢凶化吉,我和老伴命再长些,这辈子,若能熬到朝廷打败东狄人的那一天,叫我看到我的孙儿能够回家,我便谢天谢地,感恩不尽!”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问她孙儿姓名,道自己在军中恰认识几人,先替她记下,日后若有机会,或能替她打听下。 老妇感激万分,竟至落泪,抹去眼泪,又将老翁也叫了出来,两人要下跪向他磕头,被李玄度扶了起来。 老夫妇千恩万谢自不必说,将方才叶霄给的钱也还了回来,无论如何不肯再要。李玄度叫他先收了,明日离开时再给。 菩珠和他入了今晚歇息的屋。虽地方简陋,泥墙土窗,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妇怕乡野蚊多,还特意送来一盆燃点的艾束放在屋角。 她在马车上时扑他怀里睡过一觉,此刻躺下来后,不觉困,闭目,听着外面春雨落在屋顶发出的细细沙沙之声,感到身旁的李玄度似也醒着,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道:“殿下,你知太子是如何上位的吗?” 知道他在听,她将那夜自己被皇帝召去问事随后亲眼目睹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沉默着。 “他弑君杀父。既能做出如此之事,我真的担心,他会对你……” 她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感到他伸手过来,安慰似的轻轻抱住她的肩,掌心抚了几下她的头,缓缓地道:“太子以如此的非常手段上位,群臣虽不知详细经过,然必能猜到大致。他自己必也心虚,为求正名,太皇太后这一关,至关重要。太皇太后为了朝局和天下的稳定,必也会出面对他予以认可,否则只会祸患无穷,生出更大乱子。” “至于我,你暂且放心,他父亲对我实施的是暗刺,我既没死,他登基之初,坐稳皇位之前,对我亦不会公然如何。至少表面之上,还会延续他父亲生前的对待。” “此为如今朝内之状况。而对外,倘若我所料没错,待改朝换代的消息公布天下,东狄必会借机在边境生事,应是试探,暂时不会有如宣宁三十年那般的大战,但冲突必是少不了的,而阙国首当其冲。我外祖还在,阙国内部,暂时不会出事。我会借机上表请战。他为防我与阙国有所交通,自然不会准许,但他也不能不管阙国。他方登基,为在朝内立信,更是为了立威做给周边其余的藩属小国看,必会派兵干涉。而对我,极有可能是发回西海。” “西海夹于河西天水之间,高原贫瘠,粮食匮乏,全部郡民加起来也不到万户,我一回西海,便如同入了一个放大的无忧宫,毫无作为可言。至于想靠西海为凭据,日后入主中原,无粮无钱,当地也无兵可召,我的手下,数千杂兵而已,想要对抗轻易便可召集数十万兵马的朝廷,如同痴人说梦。他登基之初,为先稳固皇位,也为安抚太皇太后,除非他能如他父亲那般暗杀我,否则,于他而言,萧规曹随,便是对我的最妥当的安置……” 他微微一顿。 “而这,亦是我的期许。” 他忽从床上翻身落地,走到桌前,点亮油灯,拔出了他的剑,朝她招了招手。 菩珠跟着坐了起来,探头伸出床沿,看见他用剑尖在床前的泥地上,画出了一副地图。 她从小就看父亲向她展示过,一眼便认了出来。 “西域,五十国!”她脱口而出。 李玄度看了她一眼,目露赞许之色,点头:“不错,是西域舆图。” 自己好似还是头回被他如此赞许,菩珠的脸不禁微微一热。又想到他好似在向她阐述他对将来的谋划,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定了定神,竖着耳朵,双目紧紧地盯着他的剑尖,唯恐自己眨一下眼,便不小心错过了什么。 “姝姝,百年之前,前朝最为强盛之时,狄人势力从西域被彻底驱逐出去,西域诸多属国,无不拜服,前朝更是在西域设了都护府,总领西域之事,东西交通,威名远播,最远可及康居、大夏。而后,中原不幸陷入百年动荡,狄人趁机而起,势力侵入西域。” “至我李朝,从立国之日算起,唯靠着与西狄和亲,又凭你父亲奔走的那十年,算是对西域掌控最多,便是在那时,诸如于阗等数小国慕名归投,除此之外,朝廷对西域,从未有过实际的有力控制。西域更多的诸国,或恐惧东狄铁骑,或为分一杯羹,纷纷投向东狄,令西域如同东狄腋翅,供应源源不绝的粮钱,更是将我李朝的东西之路,从中拦截割裂!” 他转向菩珠,目光炯炯。 “姝姝,平定西域,斩断东狄之翅,此为我从小便有的梦想。然我十六岁后,想西出玉门去平定西域,再无可能,如今更是空想,但我有另外一个设想……” 他的剑尖再次划过泥地。 “从西海出发,往西,循一条百年前便被废弃的古道,翻越雪山,穿过大漠,可绕玉门进入西域,立下脚跟之后,我进退皆可。但是……” 他语气一顿。 “姝姝,在我如此抵达西域的那一日,便也就意味着,我背叛了李朝,从此将要背负叛名。从前我曾为此犹疑不定,难做取舍。如今我已决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恳求太皇太后的谅解……” 提及太皇太后,他停住了,神色显得有些黯然。 “她这一生,将大义看得极重,我是她从小养大的,我若如此行事,我担心她伤心,甚至对我失望……” 菩珠还没来得及为他的这个计划感到激动,先便就愣住了,反应了过来,急忙从床上爬了下去,犹豫了下,伸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你莫担心。她一定能谅解你的,你也是被逼……” 李玄度很快微笑道:“你说得是。你也莫过于顾虑。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菩珠点头,看着他在地上划出的那条进入西域的路线,畅想将来那日,他平定西域,征服乌离,立下比自己父亲当年更要宏伟的功业,激动不已,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正要问他,听见他已先开口了。 李玄度说:“姝姝,还有一事,我须和你说清。” 她看着他。 “即便到了西域,我也未必能如我方才对你所言那般轻易立足。侥幸立足,往后谈及回归,亦是要看机会。若盛世太平,纵然太子今日弑君夺位,我也不能大动干戈,置万民于水火。我李玄度固然愿意送你上这你所期待的皇后之位,但最后如何,也是要看天意。故我再问你一遍……” 他顿了一下。 “姝姝,你当真看好我?” 菩珠微微仰头,对上他俯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眸。 屋外夜雨绵绵,屋里油灯昏暗,照得他面容有些凝重。 菩珠慢慢地,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道:“我看好你。” 李玄度看着她,沉默了良久,朝她微微一笑,又道:“阙国至西域,北向亦探明有一路可走,但我不能用,走了,待我到了西域那日,那条路便不可能瞒过朝廷,如绝阙国退路。而这条去往西域之路,极是凶险,这才会被废弃,湮没黄沙,线路我过去虽已暗中查访向导,基本探明,但并未实地走过……” 他自嘲地苦笑了下。 “所以你看,你嫁了个没用的男人,便是如此,我得先求太皇太后帮我保护好你,待我确保线路无虞,你也能走,我再接你过去。” 菩珠的第一反应便是摇头。 她不想和他分开了,一刻都不想。 但心里却又另一个声音提醒她,他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自己若是不应,强行要跟,与做他累赘有何分别? 她勉强压下心中的失落,终于点头:“好,我听你的。” 章节目录 第 95 章 春雨淅沥一夜, 土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 菩珠慢慢地睁眼,转过脸, 借着窗中透入的黯淡晨曦,看着卧在自己枕边的男子。 他依然闭目,仿佛沉眠未醒,晨曦勾勒出他那道俊美而英挺的侧颜线条。 昨夜当听完他描述的关于将来之后,菩珠立刻就想到了自己。 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他便告诉了她他对她的安排。 从理智而言, 这确实是个最合理的安排。 他前路莫测, 听他言辞,能否活着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都是一个未知之数。此刻若是将她带在身边,累赘不说,于她, 也如同是在跟着他以命犯险。 而如此的安排,即便考虑到再糟糕的情况,至少, 她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确实是为她好,菩珠不否认这一点。 但她更有一种感觉,他现在变了一个人。 以前对着她时,他总是喜怒不定。 他会对她好。和她做那种事时,她总也能感到他对她的喜爱和对她的索求无度。分别之后, 他会因为想她而千里奔波、深情告白。 他也时不时地会斥她、讥她,愤怒之时, 甚至说一些让她耿耿于怀的恐怕一辈子都难消解的话。 那样的李玄度,才是菩珠习惯的李玄度。 然而自上郡见面, 那一夜过后,他便不一样了。 他彻底地变了。 他再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说半句可能会惹她不快或是伤心的话。他对她处处照顾,十分体贴。 然而,菩珠却感到两人中间已是竖起了一堵墙,无形地将他和她隔开的墙。 这一夜,她因他终于主动告诉她他关于将来的设想而感到欣喜无比。她因他向她描述的那一切而感到激动。虽只寥寥数语,她的眼前却仿佛看到了一卷将要徐徐展开的宏图大卷。 但她也因他最后那个未征询过她便就做出的决定而感到失落,无限的失落。 在这个借宿于野村农户家中的漫长的春夜里,后来,菩珠不知她身畔平稳呼吸着的李玄度有没睡着,反正她是无法入睡。 她一直醒着,思绪被紧张、担忧、兴奋以及那几分难言的失落所占满,直到这一刻的天明。 李玄度的眼睫微微动了下,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仿佛感觉到她在看他,亦慢慢地转过脸,和她对望了一眼。 “起身吧。” 他低声说道。 五更多,李玄度带着她离开了这家农户,在身后那对老夫妇的再三拜谢中继续上路往京都去。在荒郊又行了一日,天黑时分,终于抵达京都。 京都全部城门已是关闭,往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城门附近,看不到半个百姓的身影,到处都是披甲持矛的士兵,守卫森严,城门的墙头之上,人员来回巡逻,察看远处动静。 李玄度将菩珠秘密带到西苑。 西苑令其貌不扬,腿脚有疾,亲自来见李玄度,见完匆匆离去。 李玄度见菩珠盯着西苑令的背影,解释道:“他是姜毅的舅兄,早年曾做过长安宫的宫卫令,后来领兵打仗,以战功封正二品金吾将军,一次战斗中腿脚受伤,无法再任武职,回朝后,太皇太后让他做了此间的西苑令。这些年他虽远离中枢,不问是非,北衙和南司的人员也经历过换血,但还是有些故人的。你放心,再等等,他必能将消息传至蓬莱宫。” 菩珠盯着西苑令看,倒不是怀疑此人是否有能力做成这件事,而是想起了前世。 原来那时悄悄送走李玄度的人,就是这个西苑令。 事后她也曾猜想,会不会是西苑令暗中送走李玄度,但想到那人毫不起眼且还跛了一腿的样子,便就觉得不像。西苑太大,不可能处处严加封锁,难免会有漏洞,被人有机可乘,李玄度当时出现在那里,或许是个巧合罢了。 没想到她当时的猜测是对的,只是又被这位西苑令的外表给骗过去了而已。 能在大索的情况之下将人秘密送走,这需要怎样的人脉?这个西苑令绝非泛泛之辈。即便此刻城门戒严,他要传消息至蓬莱宫,想必也有办法。 果然,等到半夜,陈女官坐着宫车到来,问了李玄度几句话,得知他是秘密潜出皇陵的,说太皇太后有命,要他立即返回,该做何事做何事,一切等待后命。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微微颔首:“我亦是如此打算。劳烦傅姆,代玄度转话至皇祖母面前,就说姝姝拜托她了,玄度跪谢!” 他说完便掉头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 菩珠跟着陈女官上了宫车,陈女官见她神色不宁,握了握她手,叫她不要过于担心,随即命车回宫。行至北城门外,负责看管城门的人见是蓬莱宫的车,不敢多问半句,立刻下令开门。 四更,正当夜色最是黑暗浓重的时分,菩珠终于踏入了蓬莱宫的宫门,被带到姜氏的面前。 姜氏独自立在寝殿的窗前,面向着远处的夜空,身影宛若凝柱。 那片夜空之下,是一片与此间遥遥相对的连绵高苑,长安宫。 菩珠立在她的身后,不敢发声,唯恐惊到了她,良久,见她身影忽然微微一晃,接着缓缓地佝偻了下去,似是站立不住,慌忙奔了上去,一把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灯色冥离,姜氏白发苍苍,神情憔悴,整个人显得空前苍老,满身疲态。 菩珠心惊,颤声祈求:“皇祖母!您先去歇息吧!” 姜氏借她身子的支撑,缓缓地坐到了陈女官急忙送上的一张座墩上,吁出一口气,道:“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么吗?” 菩珠顺势跪在了她的膝前,摇头。 姜氏道:“我想起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的一些事……” 菩珠仰面望着她。 “我像你这般大时,已是皇后。看到外头的那株海棠了吗?那是我入宫后,从家中移栽到宫中的。后来我搬来这里,本想算了,再一想,有些舍不得,便又叫移到了此处。我年年看它开花,待它谢花,我便知道,又一年过去了。活了一辈子,这大约是唯一一件最后能跟着我一辈子的东西了。” 她的语气平静,菩珠却好似感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惨淡和苍凉,不禁想起去年千秋之夜的那座五凤灯楼,华丽盛景,历历在目,对比今夜,此情此景,倍觉凄清,心中顿时难过极了。 “皇祖母,您怎会如此做想!除了这树陪您经历风雨,将来史册之上,必有您殷忧克难救危启圣的浓重一笔,您就是正统。除了史书,还有朝臣和天下百姓对您的爱戴!我从前曾对您说,我在河西之时,人人遵您为西王母,皇祖母您还记得吗?” “还有!” 她搜肠刮肚,想了起来,急忙又道:“在秦王殿下的眼里,您是他生平最敬重亦最敬爱的长者亲人。皇祖母,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要这般自伤!” 姜氏不动,低头,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好似凝视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傻孩子啊……你是想安慰我吗?我自负有识人之能,从前对你却也是轻看了。我记得去年千秋之夜,我登阙楼,旁人不敢直视我,唯你暗中大胆窥我。你为何窥我?在你眼里,我又是如何之人?” 菩珠胸口一热,说:“在我眼中,您是不世出的女中豪杰。从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您英才大略,鸿业功勋,又始终顾全大局,大义为先,慈爱稳重。您配得上任何的荣耀和称颂。” 姜氏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轻笑,慢慢大笑,直到笑得眼泪仿佛都出来了,转头对着远远立在一旁的陈女官道:“你听到了,这小女娃莫不是以为我是个圣人……”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嘲。 陈女官眼睛发红,一言不发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于地。 姜氏渐渐止住了笑,对着菩珠道:“史官或会记我两笔,百姓或会赞我两声,但你可知,这一切的背后,我这一生,除了你所见的荣耀,我被天下和大局的名义所困,又做了多少我至今想起,也依然不知是对还是错的事?” 菩珠呆呆地看着她。 “小女娃,我非圣人。为了我的责任,我想要维持的局面,我牺牲过很多人,对不起很多人。怀卫之母,姜毅,还有玉麟儿……” “我的玉麟儿,他从前是何等快意逍遥的一个少年,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当年我分明知道他是无辜,我却没能保护住他。我不配得他如此的敬爱……” 她的情绪似乎一时有些失控,口中喃喃地念着那个小名,眼角隐有泪光,声音也渐渐地静悄了下去。 菩珠感到有些震惊,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仰着面,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上布满了哀伤和自责的老妇人。 这一刻的姜氏,再不是她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那个带着无限荣耀光环的太皇太后了,她只是一个老妇人,衰老无力,普普通通。 姜氏在夜色中慢慢地吁了口气,出神了良久,情绪仿佛终于渐渐地恢复了过来,见菩珠还是那样怔怔望着自己,便道:“你对皇祖母,可是感到失望了?” 菩珠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姜氏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姝姝,皇祖母赠你一言,身处高位者,除了荣耀,还有随之而来的羁绊和责任。皇祖母这一辈子,身居高位,却做得不好,甚至极是失败,这才酿出了今日之祸……” 她转过脸,眺望了一眼长安宫的方向,慢慢地回过头。 “玉麟儿送你来我这里,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菩珠顿时想起昨夜他仗箭在地上为自己划出那一副地图的一幕,犹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他对我说,他从小便有一个志愿,那便是斩断东狄人的羽翅,平定西域。他的皇兄容不下他,如今太子上位,想来更是如此。他拟绕西海之道去往西域,既是自救,亦是初心。大丈夫若能快意拼搏,纵九死,想来也是无憾。只是……” 她一顿,悄悄地看了眼姜氏。 “他对我说,他入西域的那一天,便就意味着他背叛朝廷。他不惧叛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太皇太后。他怕您会对他失望。” 姜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菩珠说完,心情有些紧张,立刻膝行后退了几步,跪拜在地,深深叩首:“皇祖母,他三番两次遭遇暗刺,秋A如此,侥幸躲过,便就在前两日,他明里被派往皇陵办事,暗中却是再要索他性命。若非他运气好,他早已经丧命!皇祖母,非他愿意背负叛名,实是一退再退,如今已是无路可退。不走,便就只能坐以待毙!恳请皇祖母,念他一片拳拳之心,莫要怪他。他昨夜对我说,他会亲自来向您请罪,叩求您的谅解……” 菩珠说着,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叩首于地。 “他何罪之有,又何须向我叩求谅解?”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我曾以宗法和大局之名,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机会,本就该为他做些弥补。虽然任何的弥补,相较之下,亦是如同片甲只鳞,不值一提,但至少,我绝不会容许让他再次担负起他不该有的罪名!” 菩珠心跳加快,慢慢地抬起头,见姜氏凝视着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想去,我便让他去。堂堂正正,无愧天地,毋论祖宗,为何要九死一生,背负叛名?” “罪恶和阴私,可以借着宗法掩饰,大行其道。光明和坦荡,却要受到打压,乃至沦为牺牲,天理何在?” 菩珠的心,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再次飞快地膝行到了姜氏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感激地唤了一声:“皇祖母……”声音已是哽咽。 姜氏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你父亲在西域奔走的那些年间,明宗便曾有过设想,若成效再显,便效仿前朝,设西域都护府,平定西域,收归人心,调节各国纠纷,抵御东狄势力,以你父为首任都护。当时铸好印信,还派了一支人马出关,在前朝曾设过都护府的乌垒屯田戍障,除供应往来使者,更是为设立都护府做准备。谁知天不遂人愿,亦或是我李朝国运未至,不久你的父亲便就罹难,再没多久,出了梁太子案,明宗亦随之驾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至于乌垒的戍障之地,听闻数年前,遭了东狄袭掠,那支人马也被杀戮,如今大约早就荒废掉了……” 菩珠仰面,双目含泪,呆呆地望着她。 “你皇祖母如今虽老了,蛰居深宫,但只要我没死,站出来,说的话还是能管几分用的。玉麟儿要去西域建功,我便把当年那枚铸好未曾启用的印信交给他,让他带着,从玉门堂堂正正地出关!只是……” 她凝视着菩珠。 “这是皇祖母能为你们做的全部了。名为都护,实为空衔,出关之后,克艰攻难,全要靠他自己了。” 菩珠用力地点头,欣喜的泪,不停地从眼眶里坠落,自己抹去了,将脸趴在她的膝边,闭目消化着这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消息。 姜氏仿佛叹了口气,爱怜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寝殿里静谧一片,天色再次渐渐地亮了。一个宫卫匆匆入内,和陈女官低声说了几句话。陈女官走了过来,禀道:“太子和郭朗郭太傅一道前来求见太皇太后,太子道他有罪,人跪在宫外。” 菩珠立刻睁眼,坐直了身体。 姜氏笑了笑,对菩珠道:“你看,他这么快就来了。连自己一个人来见我的胆色都没有,要带着他的太傅。也是难为郭朗这个老滑头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替我更衣。我去见见他们!” 章节目录 第 96 章 姜氏见郭朗和李承煜于嘉德殿。李承煜跪地说自己无能, 未能及时觉察留王的叛乱之心,令阴谋得逞, 先帝驾崩,他在陈太后的送葬半途被迫以兵事阻止留王叛乱,惊扰到了姜氏。 李承煜请罪过后,郭朗便详禀了前夜在送葬路上发生的惊天巨变。姜氏得知,连楚王那个年幼的孙儿也在当夜被留王斩草除根,当太子带人赶去想要救助之时,王孙已是遭难。可怜当时情况太乱, 过后虽全力寻找, 但到今日为止,连尸首也尚未能够找到, 不禁潸然落泪。 待姜氏悲痛稍定,郭朗便叩请姜氏尽快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一道懿旨,肃清流言, 安抚人心。 也就是说,希望姜氏能坐实留王叛乱的罪名,如此, 李承煜的一切举动便就合乎宗法,无可指摘。 姜氏一口答应,但让提交留王叛乱的卷宗,列上证据供词,待她阅鉴过后, 她便会发布懿旨。 觐见进行到了这里,姜氏的反应和郭朗的设想并无太大出入。他稍稍松下一口气。毕竟,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儿。还有楚王府的王孙, 以郭朗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太子一并想要斩草除根,以免万一日后有人打着为留王伸冤的旗帜用楚王的血脉另立山头,毕竟,楚王当年病死之后,董家也退出了中枢,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能确保往后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现在坏就坏在王孙竟然死不见尸。 这就是个大问题了。王孙到底是真的死于乱兵丢了尸首,还是被什么有心之人给藏了起来奇货可居? 深追究下去,令人不得不为之忧心。 这令郭朗更加不安,也更焦心如焚,迫切地希望姜氏能再次出面发话的缘故。现在姜氏给了承诺,问题便就不大了。她要朝廷提交留王叛乱的卷宗,这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的这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呼完,便又停了下来。 姜氏接下来竟建议设立西域都护府,说目的是为了和西狄在西域相互呼应,显示李朝战心,以确保在这个皇位交替的过渡时期震慑东狄,令其不敢心存侥幸有大的举动,免得给朝廷带来过大的压力。 设立西域都护府一事,在明宗时就已提上日程,后来却因各种原因未能得以实现,随着明宗驾崩孝昌继位,此事便也没了下文。 姜氏现在突然旧事重提,在提出建议之后,让朝廷予以考虑,若可行,尽快择定合适的都护人选,到时候,与留王叛乱的证据一并提交给她。 “这两件事,一关乎皇室血脉,二利于国家长远,我无他意,不得不慎重对待。” 最后,姜氏这样意味深长地说道。 退出蓬莱宫后,郭朗便就明白了一件事。 在不问朝政多年之后,姜氏今日终于出手了。 她要让秦王做西域都护。将在外,命有所不受。从而帮他拿掉从孝昌皇帝继位之日开始便就一直悬在头上的那把刀。 显而易见,他的学生,太子李承煜,在他亲手造成的这种局面之下,想要尽快平稳上位,为他屠杀兄弟的举动正名,说“不”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是一场双方只有相互妥协才能各自达到目的的博弈。 天亮之后,在送葬途中停了三天的文武百官和众贵妇人终于得以继续上路,赶到皇陵将陈太后匆匆入葬,才回到京都,等待他们的,又是讣告天下,一场新的大葬。 一个月后,尘埃落定,疲倦不堪的百官终于得以喘息,接着,姜氏太皇太后之前所提的西域都护的人选,很快也定了下来,秦王李玄度。 这个提议最先是由端王带着韩氏和另几姓开国时代的老贵族先行提出的,一经提出,便就获得认可。朝臣当中那些没发声的也都选择了沉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持反对意见。 李承煜很快便就批准了,接着,新帝举行登基大典。去年自千秋日后便未再露脸的姜氏太皇太后和新帝一道去往太庙祭拜祖宗。 这一个多月来,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举国忙着举丧之际,祸不单行,半个月前,北方又传来急报,说东狄有兵马在边境集结,似要越境作战,京都里人心惶惶。姜氏没让菩珠回□□,以陪伴的名义,一直将她留在蓬莱宫中,直到今日。 这一天,阳光明媚,宫中鸟语花香。 李玄度此前一直在皇陵里,数日之前,孝昌皇帝的大葬之事全部结束,他方回到京都。今日他来了蓬莱宫,一是探望姜氏,二来,也是为了辞行。 作为首任的西域都护,他即将离开京都,踏上他未知的出关西去之路了。 姜氏见他于寝宫。今日她也不像平日那样穿着简素,特意穿了件绛色绸平金银串珠绣吉祥万字纹的宫装,人显得精神矍铄,看着李玄度跪拜在她的膝前,向她辞别,笑吟吟地叫他起身。 李玄度不起,再三叩拜,声音微微哽咽:“因不孝孙之事,皇祖母忧心烦扰,孙儿愧疚万分。皇祖母的恩情,孙儿铭记于心。此去不知何日归来,盼皇祖母保重,往后颐养天年,勿以孙儿为念。” 姜氏让他也不必挂念自己,叮嘱他出关后,须万事小心。 李玄度答应了,依旧跪在她的面前,迟疑了下,再次叩首道:“关于姝姝,孙儿有话要说。西域不比关内,孙儿此行,除沿途凶险,那些小国,亦朝秦暮楚,摇摆在我李朝和东狄之间。孙儿想到姝姝父亲当年的遭遇,心中便觉不安。且孙儿即便到了那边,未落脚之前,怕也照顾不到她的周全。故孙儿想拜托皇祖母,可否代我先照看着她些,待孙儿能够自立,再将她接去,如此对她也好。” 姜氏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此事还是待我先问问她,看她自己如何说吧。” 菩珠就藏在外面,早已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有些气苦。 先前李玄度拟走西海道,要将她留给姜氏,她无话可说。 如今他能从玉门出关,他竟也想着将她留下。 他便真的如此恨不得她能转投别人怀抱? 她胸中一阵气血翻腾,方才强行忍着,才没有立刻冲进去打断他的话,听到姜氏如此开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这才走了进去,跪在他的身边,听完姜氏问自己如此做想,抬起头,望着姜氏道:“禀太皇太后,我虽愚钝,亦无本领,但我不惧凶险,我会尽力顾好自己周全,不给殿下拖后腿!” 她说完,眼角风瞥到李玄度似乎转过脸,看向自己。 她双眸一眨不眨,凝视着面前的姜氏。 姜氏看着她,片刻之后,仿佛下了决心,再次开口,这回却是说给李玄度的。 姜氏道:“你二人是夫妇,当彼此扶持,分开不利。何况姝姝有如此决心,难能可贵。你带他去。” 李玄度和转向了自己的菩珠四目相对,面上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顿了一顿,他扭回脸,低声说道:“孙儿领命。” 姜氏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塞外不比关内,确有诸多艰险。往后你要善待姝姝,祖母不许你对她有半点的欺负。” 姜氏命李玄度带她同行,她就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此刻还会这般叮嘱他。 她忍不住,带着几分胜利者似的小小得意,又偷偷地看了眼身边的人,见他眼睛盯着地面,口中应是,态度显得很是恭顺。 姜氏又吩咐了些别的事,最后笑着颔首道:“往后只要你二人同心戮力,相互扶持,我便没什么不放心了。既要一起走,想必还有许多事,我这里也无事了,你带姝姝去吧。” 李玄度没再说话,依言默默起身,转身而去。 李慧儿红着眼圈送菩珠出宫,依依不舍。菩珠低声和李慧儿说着离别之话,快出寝宫大门之时,停步再次回首,看见姜氏被陈女官搀扶着,慢慢地跟了出来,最后立在寝宫那道殿阶的门槛之后,目送着自己和李玄度。 暮春的阳光照在殿阶之上。姜氏白发愈显,唇边却是噙着笑,见她回首,拂了拂手,示意她出宫去。 她心中的离情一时更浓,这时,比她先走一步本已到了宫门槛后的李玄度忽然又奔了回来,疾步奔回到殿阶之下,撩起衣摆,跪在一片坚硬的砖地之上,再次朝着殿阶槛后的姜氏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完毕,起身掉头,疾步而去。 这一次,他的身影,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殿门之外。 回往□□的路上,菩珠坐在马车之中,眼前仿佛依然浮现着姜氏含笑立在殿阶槛后受李玄度回身跪拜,眼角隐隐泪光闪烁的一幕。 今日的这场见面,菩珠注意到姜氏一直都是面带笑容。直到这最后的一刻,她终于还是感情流露。 她为这祖孙二人分别之际的拳拳之心和眷眷之情备受感动,心中暗暗祈祝,愿一别之后,还有再见,而再见之时,一切依旧还是如同今日,春光明媚,松柏齐肩。 回到□□,李玄度便入了静室。 菩珠此前已经做好要跟着他走的准备,早就暗中吩咐人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了。回来后,处置完走之前的一些人□□,王姆也回来了,向她通报百辟司那边的最新消息。 王姆告诉她说,百辟司已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她要找的人就在沈家。但这是他们能做到的全部了。如何将人从沈家救出,他们无能为力,请她自己另想办法。此刻还有一个消息,沈皋为护驾不幸身死,得了厚葬的恩赐,他的侄儿沈D如今也赶了回去,正在操办丧事。 菩珠独自在屋中坐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去了静室。 她敲开门,鼓起勇气,第一次将自己的顾虑原原本本说给了李玄度,最后道:“殿下,阿姆是我在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了。虽是不情之请,但我还是恳请殿下,能否想想法子,帮我将她救出。” 李玄度正亲自收拾着静室里的东西。屋中到处都是书,横七竖八地胡乱放着,显得十分凌乱。 他将一些从前从紫阳观中借来的道经整整齐齐地装入书箱,命骆保派个人送到紫阳观去还给真人。听完她的话,说道:“我忘了告诉你,半个月前,我已叫叶霄去办这件事了。” 菩珠愣住,待反应过来,意外不已,心中更是感动,眼眶忍不住都微微红了起来,至于心中那一缕原本因他不想带自己同行的气恼也烟消云散了。 “多谢殿下挂心,我真的十分感激!” 李玄度的视线从手中正翻着的一本书上抬了起来,望向神色激动的菩珠,解释道:“你阿姆万一继续落入新帝之手,于你不利,于我更是如此。此事其实从来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必挂怀。” 菩珠微微一怔,一时说不出话了。见他说完便又开始忙碌,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讨好地说:“殿下,我也帮你收拾吧……” 她拿起几册放在自己手边案头上的书,殷勤地递了过去。 李玄度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书,却没放进书箱,又轻轻放回在了案上,微笑道:“这几册不是要带走的。” 菩珠讪讪地收回了手,再站片刻,自觉此间好似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地,只好改口道:“那我再去瞧瞧我那边要带走的东西,免得遗漏。我先去了。” 李玄度点头:“去吧。” 菩珠在门口悄悄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他依然低着头,在忙他的事情。 她咬了咬唇,走了出去。 明日要带上路的行装,除了必要的四季衣裳,剩下她带的最多的,是百病医药和各种到了那边可能要用到的备用之物。 夜渐渐地深了,李玄度还没回寝堂。菩珠一个人等了良久,忍不住又找去静室,发现他已不在那里了。 她想到一个地方,转身去了放鹰台。 她入了那扇半开着的旧门,循着依然被荒草淹没的小路,最后寻到了那座高台之前。果然,远远看见高台的顶上仰面卧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被夜色吞没,剩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安安静静,仿佛就这样在放鹰台上睡了过去。 菩珠藏身在残垣之后,竟没有勇气现身,默默地看了片刻,悄悄退了回来。 这一夜他是下半夜才回来的。菩珠装作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躺了下去,便似沉睡过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便是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离京西去的日子。同行之人不多,除了一队护卫,便是导人、译人和医官。等到了玉门,那里有五百士卒会随他出关。 当天来替李玄度送行的,只端王和韩荣昌二人。端王的神色,难掩怅然,韩荣昌却是谈笑风生,说送完李玄度,回去他便也要出发北上了。 东狄人在北境滋事,阙王送来信报,朝廷派他前去镇边。 李玄度和他彼此互道珍重,饮完端王斟上的酒,紧紧地握了握韩荣昌的手,再向端王拜谢,随即转身,上马带着队伍出发离去。 菩珠坐在一辆简车之中,遥望着被渐渐抛在身后的京都,想起了去年她来时的情景。 亦是这般的春深时分,然而此时心境,却早已大不相同。 去年刚来的时候,她对这里充满憧憬。 而此刻,她就要离开,对着身后这座被马车抛得越来越远的京都,她竟感觉不到半点的眷恋和不舍。 她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她的阿姆。 倘若阿姆能够平安归来,伴她一道踏上新的旅途,她将再无半点遗憾。 可是她的阿姆,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 沈D望着面前这个被他找到了的哑妇,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犹豫不决。 李承煜登基后不久,便向他要一个人。他的叔父沈皋从前为了胁迫秦王妃而秘密拘了起来的秦王妃身边的一个哑妇。 据说这个哑妇陪伴秦王妃多年,从小到大,从发边到归京,秦王妃和她感情极深,情同母女。 他回来后,很快便找到了这个哑妇,一起带过来的,还有据说是这哑妇的儿子儿媳。 她的儿子儿媳极好对付,市侩之人。对这个多年没有一起生活的哑母,并无什么真情实感,简单恐吓之下,便就恐惧万分,生怕牵连到自己一家人,朝哑妇磕了个头,丢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剩下这个李承煜要的哑妇,沈D犹豫着,该如何处置。 李承煜要人,他身为臣子,不可能不给。 人都已经来了,就等在外头。 但就这么将人送出去,想到李承煜待大位稳定之后,必会以这哑妇为手段对她实施威胁,他的心中便又有些不快。 他沉吟了良久,慢慢走到哑妇的面前,淡淡地说了几句话,随即命人将她送出去,交给外面还在等着的人。 他目送着这哑妇渐渐消失的身影,想到她方才脸色苍白,眼眶湿润,唇微微颤抖的样子,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他亦不忍让秦王妃就此失去这个哑妇,但他更不能容忍这哑妇转落入李承煜的手中。 这样做,虽有些冷酷,但于秦王妃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助力。 至少往后,她不必再因软肋而遭人挟持了。 日后不管她知道了会是怪他还是理解他,他其实是在帮她解决麻烦。 沈D在心中想道。 阿菊坐在那辆来接她的小车里,不知道等着她的目的地又是何方。 但是她的心中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真的像她此前日日在心中猜测的那样,她已经变成了别人用来威胁小女君的一样东西。 如今的她对小女君非但没有半点用处,还是一个累赘,彻底的累赘。 她若是不死,再这样糊里糊涂地被人带走,往后只会给小女君带去更多的麻烦。 她拔下了头上的一支发簪,将锋利的簪头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 一个月后,菩珠回了河西。 国丧刚过,边境不宁,杨洪为防备东狄人的袭扰,这段时间亲自去往边境巡边,不知秦王夫妇路过。 菩珠知李玄度和自己现在身份有些特殊,为了避嫌,在路过郡城之时,也未去打扰他。一行人马只低调赶路,于这天夜里,抵达了她曾生活过的福禄镇,住在她再熟悉不过的福禄驿舍里。 驿丞还是从前的许充,一天前便就获悉新任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夫妇将会抵达自己这里,早就做好了了准备,今夜接到了人,殷勤招待。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想到从前和阿姆在这里做事阿姆安排她烧火的日子,想到第一次遇到李玄度,在镇外被他撞见她和崔铉夜半私会的旧事,虽行路疲倦,菩珠却是心潮起伏,丝毫没有困意。 李玄度今晚不知去了哪里,一直还回房。菩珠心里有些记挂,在驿舍的屋中坐了片刻,正想出去看看,骆保忽然来了,笑嘻嘻地道:“王妃快来,有个好事。” 菩珠问他是何好事,他又不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只说好事。 菩珠被勾出了好奇心,反正也无事,便随他出屋,一边走一边道:“你若是骗我,我饶不了你!” 骆保道:“奴婢哪里来的胆子敢骗王妃,等见了,王妃就知道了。”说着停在一间屋前,指着里头笑道:“王妃您看,里头是谁。” 菩珠忽想到了一个人,心跳有些加快,但却又不敢相信自己运气真的会这么好。 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手,试探着,慢慢地推开了面前这扇虚掩的门,抬起眼睛,便看到一个妇人坐在屋中,回过头来,和她四目相对。 她呆住了。 “阿姆!” 她反应了过来,高声唤了一声,眼泪立刻夺眶而出,飞快地冲了进去,不顾一切,一头便扑到了阿菊的怀里。 她死死地抱着她的阿姆,把脸埋在阿姆那熟悉的温暖又柔软的怀中笑了片刻,新的眼泪便又流了出来,忍不住哭,哭个不停。 阿菊早也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她的小女君,片刻之后,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哄她。 骆保站在一旁,眼睛也看红了,低头抹了下眼睛,退了出去,走到屋外的院子里,对着李玄度道:“王妃已见到阿姆,欢喜得不行,抱着又哭又笑,跟个孩子似的。” 李玄度看了眼那间亮着灯火的屋,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叶霄道:“这趟辛苦你了,你立下大功,去休息吧!”说完,又对骆保道:“你去服侍王妃吧。” 菩珠在屋中抱着阿姆哭哭笑笑,许久,等情绪终于有些平复,想了起来,擦去眼泪,转头看见骆保自己又回来了,眼睛红红,跟只兔子似的,问:“你哭什么?” 骆保吸了吸鼻子:“奴婢是看王妃哭,觉着心酸,也就跟着哭了几声。” 菩珠忍俊不禁,嗤地笑了起来,依然紧紧地抱着阿姆,忽然发现她的咽喉处有一处疤痕,吓了一跳:“阿姆你怎么了?怎会伤到这里?” 阿菊急忙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叫她不要担心。 骆保忍不住道:“方才听叶侍卫长说,新帝要将阿姆带走,他跟踪拦截,救下了人。幸好出手及时,若再晚一些,阿姆怕是已经没了!她当时正在自裁,拿簪子在刺喉咙呢……” 菩珠呆住了,凝视着阿姆,眼泪渐渐蓄满了眼眶,见她笑着摇头,再次抱住她,哽咽道:“阿姆,你怕连累我,自己才不想活了是吗?你这般刺自己,难道不疼吗?” 眼泪落了下来。 阿菊凝视着她,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想了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摇头。 菩珠一下明白了,阿姆是说,自己在她的心里,她爱自己,她想保护自己,所以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菩珠再次落泪,忽见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拿开衣袖,看着腕上还留着的那道明显的伤痕,显得吃惊而担忧,急忙笑着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的,不疼。况且早就好了。阿姆你莫担心。” 安慰完阿姆,菩珠告诉她,他们将要去的地方。 “阿姆,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阿菊含泪,笑着用力点头,紧紧地抱住她。 夜渐渐地深了,菩珠终于和阿姆说完了想说的话,让她先休息,自己对镜,擦去面上残余的泪痕,回到住的地方,看见李玄度回屋了,但没睡,还坐在桌边,就着烛火在看书。 她慢慢地走了进去,向他道谢。 李玄度抬眼,见她停在面前,一双美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满是感激之色,便笑了起来。 “不必谢。我说过的,这也是我的事。你阿姆能平安回来就好。”说完见她还那样立着,顿了一顿:“无事了便睡吧,明早还要行路。” 他放下书站了起来,走到床前脱去外衣,甩了靴子,躺下去便闭上了眼睛。 菩珠慢慢脱去衣裳,留睡觉的一件轻薄罗衣,吹灭灯火,像往常那样爬上床。黑灯瞎火的,膝压到了衣角也不知道,继续爬,被绊了一下,手脚便失了平衡,竟扑到他的身上,胸|前的柔|软,也不小心地压在了他的臂上。 她感到他的身体仿佛一僵,但没动,似在默默等她自己爬下去。 上郡那一夜后,两人便再没有一起过了。 是不是他太久没有碰她的缘故,此刻这无意的带了点小小亲密的身体接触,竟也让她感到 心跳有些加快,耳朵微热。 她迟疑了下。 或是迷离夜色给了她莫大的勇气,等到她自己醒悟的时候,她才发现她非但没有从他的身上爬下去,反而伸出胳膊,轻轻地搂住了她身下这个仰卧在床上的男子的脖颈。 “殿下……” 她又听到一声低低的,似含着几分细弱的咻咻气息的娇唤之声,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片刻之后,感到他还是没有动,却也没有将她推开。 “殿下……” 她鼓起勇气,又唤了他一声,声音甜糯,好似一块含进嘴里便就融化的蜜糖。她闭上了眼睛,将微热的面庞贴在他的胸|前,张嘴,仿佛一只小兽似的,用齿轻轻地叼住了他的衣襟,往一侧扯开了些,咬着他露出来的一片胸膛。 一双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腰上,将她从他的身上轻轻地推了下去。 李玄度的声音跟着也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他仿佛迟疑了下,低声说:“姝姝,我要是没记错,这几日应当是你易孕的日子。我知你想生个孩儿,但如今还不是能要的时候。等到了那边我落稳了脚,咱们看情况再生,可以吗?” 他顿了一下,又道:“往后你不用特意讨好我,是真的。你放心,答应过你的,只要能做到,我不会食言。” 他说完,将她被他推下去后便就歪趴着没有动过半分的一具身子给抱正了,抱她躺好,躺在枕上后,又替她盖好被子,最后跟哄孩子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了声“睡吧”,随即收回手,轻轻地翻了个身。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一颗眼泪,从菩珠闭着的眼角悄悄地流了下来,落入鬓发。 京都郊外野村那一夜后来的那种感觉,又一次地朝着她袭了过来。 上郡马场那一日,他的千里相思一腔热情,被她的无心无情给冷却掉了。他现在是彻底地认清了她这皮囊下的真面目,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迷恋她了吗? 听他方才这一番话的意思,往后他是打算和她一直这样相敬如宾地过下去了。他会对她好,负起他的责任,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听到他像那日在紫萝树的秋千架下那样,说心悦她,思念她的话了。 为什么,她的心竟微微抽痛,连呼吸都是难以为继的感觉。 黑暗中,她摸上了自己左手腕上那道或许需要很久才能褪去的伤痕,想起了阿姆今夜对自己说,她爱自己,她想保护自己,所以她的伤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疼。 那么她呢,菩珠在心里问自己,她是不是也爱上了他,爱上这个名叫李玄度的男子? 所以那日,为了脱身救他,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伤害自己,就像阿姆一样,半点儿也不觉得疼痛。 所以那日,她才会回答姜氏,她要和他一同出关,不愿独留京都。 所以今夜,她才想要和他睡觉,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出于讨好,或者出于生孩子的目的? 尽管他也没说错,从前她确实是那般想的。 她慢慢地张开眼睛,转过脸,盯着身畔这仿佛已经丢下自己熟睡的男子的身影轮廓。 伤了他的心,令他一腔热情冷却,她后悔了,真的,但是后悔有什么用? 她对他没了从前的吸引力。 他再不会迷恋她了! 一阵难过得犹如就要窒息的感觉之后,菩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方才他把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会再强求了。 但是…… 她反复地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道伤痕,心中那个原本已经消失了许久的小人,再一次地倔强冒头,最后终于又跳了出来。 李玄度可以不再迷恋她,不再爱她,但她却不能真的从此就一直看不起自己了。 即便往后,她依然还是以做皇后为目标,她要做的,也应该是一个日后能够和他比肩的,让他不是出于教养去道歉,而是真心收回她给别人提鞋也不配的这样的话的皇后。 她可以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但她最不缺的,便是坚定的心志和不会放弃的努力。 何况现在再坏,也坏不过从前。 连阿姆都能回来,再次陪在她的身边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运的新的开端? 磕磕绊绊,这辈子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很快就要出关。 新的一切,在前头等待着她。 她悄悄地抹去了眼角的那道泪痕,在心中对着自己,一字一字地说道。 章节目录 第 97 章 天蒙蒙亮, 两人便起了身。 虽然休息了一夜,但昨晚下半夜, 李玄度一直无法入眠,今早起来,便觉得自己精神不大好。 他以为她应当也是如此。不想她却精神奕奕,心情显得也很不错。 一瞬间李玄度有种感觉,她好像已将昨夜发生的那件事全部忘记了。 这令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后来生出的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负疚和后悔之感,一下便减轻了不少。但看她竟会如此的心无芥蒂, 不知为何, 心底好似又泛出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之感。 外面传来通传之声,说准备妥当, 可以上路。 菩珠望了他一眼,见他仿佛心不在焉,拿起自己用来遮挡风沙和日头的幂篱, 戴好,道了声“走了”,转身出去。 李玄度望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 在原地定了片刻,终于迈步,跟了出去。 菩珠到了外头,看到叶霄,特意上去, 向他道谢。 叶霄忙辞谢,说能为王妃效力是他荣幸。 菩珠一笑, 上车后便靠在阿姆的怀中,闭目假寐, 等着出发上路。忽然这时,身后的道上追来了一队人马,竟是杨洪带着两坛酒水追了上来,说他得知秦王夫妇出关,路过此地,赶来相送。 菩珠知杨洪是个重情义的人。自己是为避嫌,没去扰他,没想到他还是赶来相送,心中感动,看到他,心中更是倍觉亲切,像从前那样叫他阿叔。 杨洪连连摆手,说不敢当。菩珠问他妻儿的安好,笑道:“小阿弟如今应当能叫阿爹了吧?这回路过故地,我是怕打扰阿叔,故未敢登门,等日后回来,若有机会,我去看小阿弟。” 杨洪再三道谢,菩珠笑道:“杨阿叔你和我不要这般见外。阿叔你对我的好,我心里一直明白。” 杨洪十分感动。菩珠和他叙了片刻的旧,注意到李玄度停在十几步外的地方,似在望着杨洪和自己说话,便叫杨洪去见秦王再叙个话,自己先上了马车。 杨洪过去拜见。 他虽和菩珠很熟,但与秦王却并无交往,态度便显得恭敬而拘谨。 李玄度开口问他河西边事。 “殿下放心。边事暂宁,下官方敢脱身来此送行。” 李玄度点头:“这边就靠你们了。” “此为下官之本分。下官必竭尽全力,不敢懈怠。” 李玄度再次点头:“劳你特意前来相送。暂作一别,后会有期!” 杨洪忙作揖相送,却见他走了两步,又停下,仿佛迟疑了下,慢慢转身,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道:“殿下若还有话,尽管吩咐!”说完,见秦王转过脸,看了眼那辆王妃坐的小马车,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低声问道:“王妃在此多年,是你收养了她?她从前的境况如何?” “我听说……” 他一顿,“她幼时,曾连饭都吃不饱过?” 杨洪忽听秦王问起这个,情绪一时翻腾,回道:“禀殿下,菩左中郎将对下官有救命之恩。王妃幼时发边来此,被族亲厌弃,靠哑姆给人到处做活,换口饭吃,我找到她时,哑姆正生病,她也确曾数日没吃饱饭,饿得走路都没力气了,却还在地里寻着能吃的草根,十分可怜。我将她带回家中后,名为报恩,实则对她也并无多少看顾……” 杨洪想起旧事,面露羞惭之色。 “拙荆粗鄙好利,趁我长年不在家中,将她如同婢女一般使唤,她吃了许多苦,寒冬腊月,竟也被差去冰河洗衣手生冻疮。她在我家中受了多年苛待,却是丝毫没有记恨,下官愧疚不已,唯一之欣慰,便是上天有眼,叫她如今终于得了殿下这般的如意夫郎,往后她一生有依,再不用受流离之苦。如今殿下携她出关在即,下官不能追随马下,惟恪尽职守,于此祈祝殿下夫妇荣谐伉俪,万事顺遂!” 他说完,跪拜于地,恭敬叩首。 李玄度慢慢地转头,看着远处那辆紧紧垂着幕帘的小马车,片刻之后,仿佛才回过神来,将杨洪从地上扶起,没说什么,只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臂,随即转身上马,在杨洪和驿官的恭送之下,带着一行人离开驿舍,继续上路。 数日之后,李玄度抵达玉门关,集合了即将随他出关的五百人。 这五百人,半数皆为获罪发出关外屯田戍障的吏卒,为防逃跑,脸上刺青,个个不是孝子贤孙。菩珠不过短暂地露了下脸,还戴着幂篱,直到出发之时,队列之中几人的眼睛甚至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坐的小马车看,久久不移。 李玄度此前为接送怀卫,曾数度出入关门,镇关将军和他认识了,送他出关,临别在即,恐他对兵员不满,解释道:“殿下恕罪,非末将有意轻慢。我这里能随殿下出关的人,就是这些了。虽非善人,但多为战场厮杀砍过头的老手,待日后听用了,想必多少能助殿下些微之力。” 李玄度望一眼这群邢徒杂兵,道了声无妨,带队出关,继续西行。 这段路他已经走过两遍,无需向导,自己也已识路,循着记忆走了几日,渐渐深入戈壁。 这日夜间,队伍在避风处扎营过夜。骆保跑过来对菩珠说,明日便就进入沙漠腹地,至少要走六七日方能穿过进入绿洲。今夜正好近旁有水源,问她要不要去洗个澡。 天气正当炎热,白天坐车厢里也流一层又一层的汗,前几天更是没有机会可以沐浴。虽然有点难受,但这是自己要跟出来的,菩珠半句不提,就只忍着,得知今晚可以洗个澡了,当然求之不得。 骆保和阿姆王姆陪她一起来到附近的泉水之旁,围起一张高过人头的幕帐。菩珠在幕帐中央尽情洗发洗澡,痛快洗完之后,湿着长发回来,经过营地,远远看见近旁一片铺着毡毯的露营地上有群脸上刺青的大汉,知自己样貌不整,避了避,绕道回到住的帐幕里,钻了进去。 这群人本就是罪身,个个在战场砍过人头,如今发往塞外,如入不法之地,和亡命之徒也无区别。美人虽惊鸿一瞥便就消失不见,但众人还是大为兴奋,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后,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只不过大部分人忌惮她身份,不敢过于放肆罢了,纷纷张望,意犹未尽。 当中的领头之人,名叫张捉,正当少壮,此前是个军官,作战狠勇,手下也带过千人,因不服上司,一怒之下,失手杀人,被判发往塞外,在玉门关时,便就成了这五百人的首领,本还跃跃欲试,想着去了那边大干一场,以功封爵,待那日等到了上司,见这个要率他们西去的朝廷首任西域都护,虽地位高贵,听闻是个亲王,形貌却和孔武毫不沾边,大失所望,自然也就没了敬畏之心,此刻仗着这边和那头隔着些距离,便就高谈阔论:“我少年时游侠京都,纵横南市,也见过不少美人。人常言,看女子,须远看脸,近看脚,不远不近看腰窝。知是何意?”见众人摇头,解释道:“是说再好看的妇人,多少也有不足。今日方知那话不对,若真绝色,远近上下,那里都能看。妇人生得这般,怕是走到哪里都少不了男儿卑膝奴颜,哀哀降服,世上女子又多水性杨花。也难怪那个秦王,去了这种鬼地方,也舍不得放在家中。换我,我也不放心,走哪必都要栓在裤腰带上才好……” 他说着说着,见对面之人渐渐变色,神情古怪,以为听了自己的话害怕,正待讥笑胆小,忽然后背传来一阵剧痛,竟是被人重重抽了一鞭。这痛深入骨髓,人也险些被抽得翻倒在地,大怒,猛地回头,见抽打自己之人,竟是秦王身边那个脸上有疤的汉子。 不止如此,秦王亦站在不远之外,此刻正冷眼地看着这边。 叶霄方才随李玄度察看宿营地周围的情况,检查岗哨,路过这里之时,随风无意听到了这等话语,勃然大怒,不待李玄度命令,自己立刻上来,重重挥鞭抽了下去,见这罪卒扭头看了过来,毫不留情,夹头夹脑又狠狠地抽了几鞭。 众士卒见被当场撞破了,有些惊恐,相互对望了几眼,一个一个地从毡上爬起来,慢慢地跪了下去。 这张捉起先也是被抽蒙,趴跪在了地上,待回过神来,抹了把火辣辣作痛的脸,一手心的血,见手下的人都盯着,不忿失脸,心一横,目露凶光,一把攥住鞭子,咬牙道:“好啊!某不知死活,又能如何?大不了一条命,怕你不成!”挥拳朝着叶霄便狠狠捣了过去。 叶霄未料这罪卒凶悍如斯,没有防备,险些中招,后退了一步。转脸见秦王脸色阴沉地朝着这边走来,急忙道:“殿下勿被冲撞了。杀鸡焉用牛刀,这贼厮以下犯上,口出不逊,属下这就取他狗命,以儆效尤!” 李玄度拂了拂手,示意他让开,盯着面前这罪卒,冷冷道:“你便是张捉?” 张捉见他也知晓自己的名字,微微得意,挺起胸道:“正是!” 李玄度双指合并,朝他招了两下。却是训犬之时惯用的一个招呼手势。 张捉起先不解,但很快,明白了。 这个秦王,他是要亲自下场,好教训自己? 一旦明白了意思,张捉非但不惧,反而兴奋不已。 本就是个死囚,因发边之用,才捡了条命。一条命而已,大不了脖子一个碗口的疤,若能当着众人之面将这个秦王给撂倒,便是死了,今日也是值了!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扑了过去。 李玄度从小便向宫中最出色的侍卫统领学近身摔跤,这莽汉战场杀人再多,凶悍再甚,近身搏击如何是他对手,几下便就被他摔倒在地。 他五指紧紧握拳,一拳拳地砸了下去,砸在对方的脸上。 对方愈是奋力抗争,他的出手便愈发重,直到打得这个张捉满脸血污,渐渐失了力气。 看着拳下冒出的越来越多的血,李玄度神情亦变得微微扭曲,喘着气,咬着牙道:“你方才讲的何话?你在京都混过?告诉你,孤当年混在南市,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似你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在孤面前,也敢骄狂!” “砰”的一声,又是狠狠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张捉的脑门之上,拳落之处,鼓起一个大包,血从破裂的皮肤里,不停地往外流。 张捉已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脑里又是“嗡”的一声,眼冒金星,人仿佛变成了一条被摁在砧板上的鱼,唯一能做的,便是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众人全都看呆了,没有想到一向以好狠斗勇而著称的张捉竟会被这个看似文弱的秦王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一张脸犹如开了花,情状惨不忍睹。 李玄度右拳依旧紧紧地握着,见这张捉彻底不再动弹了,闭了闭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睁眼,一把撒开被他打得完全失了抵抗能力的对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众士卒见秦王起身,两道目光扫来,无不胆寒,纷纷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玄度甩了甩手背这才感到发疼的手,对叶霄道:“捆起来示众三天,以儆效尤!”说完转身去了。 宿营地的不远之外正在发生的事,菩珠丝毫也不知情。她洗完澡回来,待长发□□热的夜风吹干,坐到帐的中央,阿姆在她身后,仔细地帮她梳通长发,动作轻柔无比,不叫她有丝毫的拉扯之痛。 耳边静悄悄的,静得似能听到梳齿插在发丝里游走发出的轻微的嘶嘶之声。 菩珠有种感觉,阿姆这次回来之后,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这让菩珠感到很幸福,也有点心疼她。 “阿姆,我好了,你也去休息吧……” 菩珠从阿姆手里接过梳子,自己梳了下头发,转过脸,却是一顿。 李玄就站在帐口,似在看着她梳头,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概因沙地细软,所以脚步声也是无声无息,连他何时回来,她都丝毫没有觉察。 阿菊也看到了他,放下梳子,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菩珠这才看清,他的衣摆上沾了不少沙子。 他已很长时间不要她帮他更衣了。 她便坐着,看着他自己慢慢脱了外衣,在帐口抖了抖,抖落沙子,走进来搁下,端起水壶,随手拿起她的杯盏倒水。 他看起来很口渴的样子,她的茶盏却小,他一口气连着饮了好几盏的水,端杯的右手上上下下,菩珠便看见他手背上的指根处破了好几片皮,有血丝还在往外渗,问:“你手怎的了?” 他放下茶盏,摇了摇头,说无事,他不小心擦破的,同时将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似不想让她再多看。 菩珠觉他反常。 不过最近他和她独处时,好像一直都有点怪怪的的感觉。 福禄驿舍那晚过后,菩珠想开了,有了新的目标,她真的感到自己比以前开心多了,或许是阿姆回来的缘故,她也笑得更多。但他却和她相反。 他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最近愈发沉默,好像还怀了点心事。菩珠有时发觉他会看着她,仿佛在出神,但等她也看向他,他却又立刻挪开目光。 她也有点习惯了,便没多问,只放下梳子,从随身携的一只小药箱里取出伤药,朝他招了招手:“你来。” 他走了过来。 “坐下罢。” 他盘膝坐了下去。 菩珠跪坐在他身边,让他伸出手,搭在膝上,往他破了皮的手背上涂了点药,正想再取伤布稍稍给他裹一下,免得药膏到处乱沾,手背忽地微热,低头,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抬眼望他。 他仿佛这才惊觉,指微微地松了力道,她便从他的掌握下轻轻地抽出手,继续取出一卷细纱伤布,拿小剪裁合适的长度,正比划着,忽听李玄度问:“姝姝,你为何如此想做皇后?” 菩珠的手顿住了,慢慢抬起眼睛,见他看着自己。 烛火映在他的瞳仁里,微微跳跃。 菩珠在他的眼睛中,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缩小的影。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挖空心思勾引太子。后来阴差阳错嫁了我,你又一心逼我篡位……” “你是幼时家变,沦落河西,吃了许多的苦,所以你追求权力,你想拥有至高的地位?” 菩珠沉默了片刻,剪断纱布,继续帮他把那只受伤的手裹好了,抬起眼眸。 “权力在你眼里,如同粪土。在太皇太后的眼中,是责任和羁绊。而在我这里……稳固的权力,它好像是让我感到安心的药。” 她笑了起来,语气轻松,似在玩笑:“殿下你又要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李玄度慢慢地摇头。 “我没资格瞧不起你。我在□□岁大的时候,未曾尝过几天吃不饱饭要下地去寻草根的苦,我也未曾有过冰河洗衣手生冻疮的经历。我在那个年纪,受父皇之宠,随心所欲。天下之物,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我何来的资格去鄙视你?” 菩珠凝望了他片刻,忍住心中忽然涌出的一阵想要落泪的感觉,低低地道:“多谢殿下。我以前也不该那样骗你,逼迫你。” 李玄度揉了揉额头,道:“罢了,过去了,往后不必再提。” 帐中静默了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了。 “姝姝……” 片刻之后,李玄度终于再次开口,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见她一双美眸望着自己,面上却又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表情,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改口:“玉门关接的那些士卒,皆非善类。明日起你小心,离他们远些。等我有空,我便教你一些防身之术。人在法外之地,多防备着些,总是没错。” 菩珠眼睛一亮:“真的吗?” 李玄度想起今夜之事,压下心里涌出的满腔不快,点了点头:“是,我教你。” 菩珠顿时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章节目录 第 98 章 她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女郎? 李玄度望着面前笑得眉眼弯弯眸光晶亮的她, 心底忽地冒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他曾不喜她的心机和算计,后来也因她的无心和无情, 冷了心肠。 他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会助她实现心愿,履己身为夫郎的责任,谁叫她已是他的人了。这辈子,除非她先主动弃他而去,否则于他而言,他是不可能丢开她了……但他不会容许自己重蹈覆辙和她再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其实, 他也有些怕她。虽然耻于承认这一点, 但李玄度心里很清楚,他真的有点怕她, 怕她身上带着的那种类似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 对着那样的她,他实是难以招架,对此他深有体会。 那夜在福禄驿舍, 他虽狠下心拒了她,但她当时若是再次缠上他,他真的不敢担保, 自己能不能再一次地将她从他身上推开。 但今夜,她不但向他道歉,竟还会因他如此一个随口许下的小小的应诺而显得如此的快活。 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感到快活。 此刻的她,就好似一个……其实很容易满足、也很好哄的孩子。 真正的她, 到底如何? 李玄度忽然觉得糊涂了。 他又望着自己不说话了,好似开始走神。 菩珠止了笑, 迟疑了下,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李玄度回神, 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含含糊糊地道:“没什么。”说完便沉默了下来,帐篷里再次陷入沉静。 他盘膝坐着,她也还是那样跪坐在他身边,中间一点烛火无声跳跃,耳边只剩下远处不知何处发出的呜呜的犹如鬼怪呼号的夜风之声。 “你处置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李玄度忽然抬起他的那只手,翻转了下手掌,看了一眼,称赞了一句。 “我向叶司马学了下,如何处置包扎简单伤口。”菩珠应道。 叶霄现在是都护府司马,出发后的这几天,晚上无事,菩珠向他请教这方面的经验。 他哦了声,点了点头,再次沉默了下去。 菩珠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盯着两人面前的那点烛火,身影一动不动。 她迟疑了下,建议:“也不早了,休息了?” 他好似松了口气,立刻点头:“好,你先休息吧,我再出去检查一下情况。”说完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菩珠独自躺在睡觉的地方,过了好久,好似到了半夜,终于听到他轻轻回来的动静,躺了下去,和衣卧在了她的身侧。 菩珠放松了下来,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行人开始进入戈壁腹地。 这是出玉门关后,西去自然条件最为恶劣的一段路。除了没有水源,必须带够全部人马五六天所需的水,还要防范随时可能出现的流沙和大风。其中那个令往来商旅谈之变色的据说鬼怪出没吞噬活人的鬼域,也是在这一带。好在导人经验丰富,李玄度也曾来回穿行过两次,加上在进入前,已是做好周全准备,故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没出任何的意外。在走了五天之后,终于走到边缘,就在众人渐渐轻松下来的时候,这个晚上的运气不好,扬起大风。 挟满沙粒的狂风吹了一夜,天明还不停,遮天蔽日,犹如黑夜。 李玄度昨夜起便带着全部人马撤到了一处巨大的犹如凸出在地表之上的风化土堆之后,以此躲避风沙。 风太大了,即便是躲在这处天然的避风所后,帐篷也无法搭支。李玄度把菩珠装进了一条大皮袋里,让她在里面过夜。 外面飞沙走石,天地变色,菩珠躲在口袋里,感到李玄度就在自己身边守着,心中竟生了一种异常的安全之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但如此,还睡得昏天暗地,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了,直到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风沙终于停了,头顶蓝天如洗,阳光刺目,竟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李玄度看着她从睡袋里钻出脑袋,仿佛睡醉了过去,被打着脸拍醒还一副茫然如在梦中的样子,也是佩服她,这般都能睡的如此沉醉,又忍不住有点想笑,嘴角微微抽了抽,给她递来一个水囊,帮她拔掉塞子,见她忙不迭地接,提醒:“不是让你喝!漱口,吐出来!” 菩珠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嘴里满嘴的沙,急忙漱了几口水,等清理干净嘴巴,喝了几口甘甜的水,扭头看见阿姆和骆保他们也各自从昨夜避风的地方聚了过来。众人个个灰头土脸,但好在人都没事。 骆保今早是被憋气憋醒的,发现沙子埋了大半截的身体,自己还死活爬不出来,喊着救命叫来了人,这才得以脱身,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抖着靴里的沙,一边对阿菊和王姆说:“听说这段路上有鬼怪,专门择人而食!昨夜那风,必是鬼怪作祟!幸好有殿下和王妃在,上天保佑,咱们这些人才能跟着沾光,平安躲过了一劫……” 阿菊和王姆听了,面露惧色。 李玄度盯了骆保一眼,他缩了缩脖,急忙闭口。 李玄度让菩珠继续休息,自己去听叶霄汇报人头和物资的数点情况,被告知人员还在集合之中,暂时没有发现伤亡,运载物资的驼队和同行的马匹也都在,但被吹跑了十几顶帐篷,另外,还有一些携带的物资被埋在了昨夜堆起的沙堆之下。他已安排人在清理,等收拾好便可重整上路。 李玄度命就地快速进食,待妥当便上路,争取明日走出沙域。 叶霄领命,正要办事,他手下的张霆匆匆奔来,说方才清点完人头了,张捉和七八名士卒不见了,另外,少了一头驮着水和食物的骆驼,想必也是被他一并给盗走的。 根据昨夜和他一起避风过夜的士卒招供,前两天他伤好了后,便就生出脱队逃走的念头,暗地鼓动其余人和他一道离开去往西域自闯天下,免得日后再受这种管束。昨夜刮起大风,是个天赐良机,他带着被他说动的人偷了一匹骆驼,趁乱跑了。 相较于叶霄的愤怒,李玄度的反应倒颇是平静,只眺望了一眼白茫茫望不到边的远处,下令不必追索,这边抓紧上路。 半天之后,天再次黑了,到了宿营之地,李玄度命队伍驻扎,休息过夜。 明天就能走出去了,旧日西域都护府的所在乌垒也将遥遥在望,众人神色无不轻松。驻地里燃起篝火,烧煮食物的香气慢慢飘在夜风之中。 来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朝着这边移动,渐渐近了,竟是一匹骆驼,正往这边撒腿跑来,最后奔进宿营地的牲群里,前腿一下趴跪在了地上,浑身是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是累极。 骆驼的背上还趴了一个人,便是昨夜逃跑之人当中的一个,名叫贺五,平日也最凶悍不过,是那张捉的左膀右臂,此刻却是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从驼峰上滚下来,抬头见到闻讯而来的李玄度,趴跪在地,抖着嘴唇说他遇到了鬼怪。 叶霄喝令他说清楚。贺五这才抖抖索索说,昨夜大风,张捉说就快要走出沙域了,前头就是大片绿洲,再无危险,不如趁着天赐良机逃走自立,往后得个逍遥自在。他和另外七八人被说动了,趁乱偷了一匹骆驼,跑出营地躲藏,等到天明见风沙变小,就往前头西向逃去。本以为很快就走出去了,谁知走着走着,竟迷了路,水和食物都没了,还是没走出去,最后不知撞进了哪里,周围全是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土丘,众人彻底没了方向,似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之时,面前突然跳出十几只鬼怪,站立高大,眼若铜铃,浑身长毛,恶臭异常,在山丘间奔走,如履平地。饶是张捉他们平日胆大包天,见鬼怪现身,也无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全被掠走。他运气好,当时落在最后,爬到骆驼背上逃了出来,稀里糊涂最后被骆驼带着回到了这里。 众士兵听闻贺五跑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这段路上有沙怪,掠往来商旅,这事人人皆知,没想到这回,竟真的被他撞到了。 众人无不目露惧色。 贺五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想起当时一幕,此刻还是瑟瑟发抖,朝着李玄度不住地磕头,痛哭流涕:“殿下饶我!小人知错了!小人往后死心塌地效力都护府,再不敢有半点别念!” 士卒低声议论,嗡嗡声一片。昨夜那些最后因为惧怕风沙没有跟着张捉逃跑的人全都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命大。庆幸之余,想到张捉平日也算仗义,不想如此丧命,此刻想必已被那些沙怪生吞活剥,不免兔死狐悲,周围渐渐沉默了下来。 李玄度眺望着远处那片被称为鬼域的沙漠腹地,眉头微皱,出神了片刻,命人将导人带来,询问沙怪之事。 导人一听,顿时面露惶色,说确有其事。 三年之前,他曾领着一支康居商旅去往京都,一路千辛万苦,终于走到这里,晚间其中二人结伴出营地解手,当时他恰好也在近旁,亲眼看见几只沙怪突然从夜色里现身将那二人掠走,转眼便就消失。那二人自那夜之后,再未归来。 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导人说起当时的那一幕,目光还是充满恐惧。 李玄度转向叶霄:“此事你如何看?” 叶霄随他多年,立刻便就明白了他的所想,迟疑了下,最后毅然应道:“属下一切听殿下之命!沙怪在此为害多年,不管张捉等人此刻是否已经丧命,保护往来商旅安全,亦是我都护府之职责。只要殿下下令,属下愿带人回去,一探究竟!” 李玄度沉吟了下,道:“我亦亲自去,探一探这沙怪老巢!” 叶霄立刻阻止:“殿下不可……” 李玄度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意已决。” 周围那些士卒听着,不禁悚然。 上了战场,对手再强大,再凶恶,那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无甚可惧。 可这鬼怪就不一样了。昨夜听了一夜那片鬼域发出的凄厉的呜呜之声,本就心有余悸,此刻虽也同情张捉等人,但谁愿白白送死? 何况,众人虽也佩服这秦王都护的胆气,但他们和这个叶司马又不一样,才跟了他几日而已,何必随他冒险? 众士卒唯恐点到自己,正悄悄地后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殿下你来,我有一话。” 士卒们转头,见秦王妃不知何时来了,俏生生地立在他们身后,忙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 李玄度转头,见是她来了,立刻快步走了过去,将她带得稍远些,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她,低声道:“你来这里何事?回去吧!” 菩珠方才从骆保口中听到这事,便也来了,在一旁默默地听了片刻,见李玄度问叶霄,便猜他有意要替往来商旅除去祸患,忍不住开口叫他,听他一张口便赶自己走,有点不高兴,轻轻哼了一声:“我好像知道点所谓攫人鬼怪的秘密,你不想听就算。”作势扭身要走。 李玄度了一把捉住她手,抓住了,转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见士卒全都扭着脸在盯着这边,又松开了她。 “我听,你说。” 菩珠拿了下娇,见他态度不一样了,也就过去了,不再吊他胃口,立刻道:“我阿爹留有西行日志,提到过这些所谓的沙怪。便在我阿爹最后一次出使西域之时,他恰好也遇鬼怪夜间袭人,他派人追了上去,最后捉回一只,其实并非鬼怪,也是人。据我阿爹推测,应是百年之前被狄人占了领地被迫西迁走了的大月氏人的遗留,那支人躲进鬼域,繁衍后代,泯灭灵智,彻底变成野物,与兽无二,以人为食。我阿爹本想待他回来之后带人深入鬼域,找到巢穴彻底铲除,免得继续贻害往来之人,不料……” 菩珠停了下来。 李玄度安抚似地再次握了握她的手,低低地道了句谢,随即转身回去,将她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谁愿去,取下首级,与战功同级!” 众士卒只是惧怕鬼怪而已,没想到王妃见多识广,说是以掠人肉为生的人形野物,全都破口大骂,再凶悍也再无惧怕了,何况去了还能记功,全都炸了,方才个个想着退缩,此刻全都摩拳擦掌,纷纷争着请命。 “殿下!小人亦要去!求给小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个方才还面无人色一直瘫在地上的贺五突然也蹦了起来,推开众人,冲到前面大声嚷嚷。见众人哄堂大笑,讥他之前熊样,不禁面红耳赤,咬着牙怒声大骂:“方才王妃发声之前,殿下说去一探究竟,怎的你们一个个地全都往后退?别以为我没看见!我是熊样,你们又比我好多少?至少我此番识路!我怎的不能去?” 众士卒被他骂得哑口无言,暗自惭愧。 叶霄方才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发毛,硬着头皮横下心而已,有了王妃这般发话,这下彻底放了心,立刻道:“殿下,张捉等人虽被捉,但估计一时也是吃不完,此刻说不定还活着。事不宜迟,属下点选人马这就出发!” 那些所谓的沙怪既不是鬼怪,李玄度便也不必亲自去了,点头。 叶霄立刻点选好人马,让贺五引路,连夜掉头返回。 这一夜,营地里剩下的人几乎全都无眠,等着消息。 菩珠也是睡不着觉,心里记挂,便睡睡醒醒,一大早就醒了,起身后坐在帐中,阿姆帮她梳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匆匆钻出帐篷,晨曦之中,看见叶霄一行人归来了,前夜逃走的张捉等人,好似也被救了回来。 那个张捉满面羞惭,扑在李玄度的脚前,不停地磕头认罪。 骆保飞快地跑了回来,告诉菩珠他方听来的事。说张捉这几人运气够好,被攫入野人巢后,里头还有一些没吃完的腐肉,他们才得以保命,没被立刻杀掉。 不止这样,那个张捉大约因为身材魁梧肌肉健硕,竟被一个雌野人看中。叶霄找到巢穴闯进去时,他正被捆着强行苟合,被叶霄救出后,痛不欲生,路上险些就要自己抹脖子了。 “这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骆保捧腹怪笑之时,忽然醒悟,自己怎敢如此失礼,竟在王妃面前说这些污耳的秽语,慌忙打了自己一耳光:“王妃恕罪!奴婢失礼了,竟说了这些污耳的话!” 菩珠看了眼远处那个被众人围住的挺拔背影,抿嘴一笑:“恕你无罪!”扭身钻回帐篷,继续让阿姆帮她绾发。 睁眼是沙,闭目是沙。不能洗头,为求每天晚上睡觉解下头发时,发里的沙子能够少些,她现在的发式极其简单,一个束髻,再用簪子固定住而已。 但即便这样,天性里的爱美还是没法舍弃,哪怕没人会看。 阿姆帮她绾好发后,她在装了首饰的小匣里找了一番,挑出两支,一手一只地举着,举到阿姆的面前,让她帮自己挑。 “阿姆你帮我瞧瞧,我戴哪支簪子好?这支,还是这支?” 口中正笑说着,忽见李玄度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一顿,停了。 阿姆收回正要挑的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退了出去。 他停住了,既没继续走来,也没开口说话。 菩珠略觉尴尬,慢慢地放下举着簪子的手,却见他忽地迈上来一步,俯身靠向了她,伸手,从她手里取过雕了杏花纹的那支簪,小心地插入她的鬓发,插|进去后,又微微地调了下位置,最后端详了她一眼,方似终于满意,收回了他的手,说道:“叶霄他们方才回了。往后这段路上,再不会有掠人之沙怪……” 菩珠起先说真的有点发懵,顶着脖子上的脑袋一动不动地让他在自己头上摆弄,直到听到他这么说了一句,方回过神,哦了一声:“方才骆保已经对我讲过。” 他一顿,仿佛被扫了兴,随之默然,片刻后道:“你知道了便好,我也无别事。那走吧,好出发了。前头会比这段路要好走,再过些天,便能到了。” 他说完直起身,出帐而去。 章节目录 第 99 章 接下来再无任何意外, 一行人将那片沙域留在身后,在绕过一座沙山之后, 入目所见,慢慢开始变化。 头顶蓝天白云,远处山脉蜿蜒,河流潺潺流淌,水量越来越大,两岸湿木丛生。沿途的脚下,植被亦再不是单调的沙棘和梭梭草, 在茂盛的葭苇红柳和参天的胡桐树之间, 不时有受到惊吓的野驴和野羚的身影跳跃而过。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轻松了起来,连行路艰难都变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一行人便如此, 沿着河道一路不停西行,在经过漫长的将近两个月的行路之后,这一日, 终于抵达乌垒。 此地去玉门二三千里,土地肥沃,居西域之中。前朝之时, 东临朝廷长期经营的屯田戍障之地渠犁,南有河流,西是曾完全归附中原的数个大小属国,北方则可监视东狄和被东狄所控制的诸多属国的敌情,位置得天独厚, 故将此地定为都护府的治所。本朝在明宗朝菩左中郎将往来西域的那些年,亦派人员来此驻扎, 以作正式设立都护府的前哨。 虽然众所周知,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随着菩左中郎将和明宗的先后离开,朝廷无心再顾西域,几年之后,这里便遭攻袭,前哨被毁,当年曾派来驻扎的那小支军队也全军覆没。但等到真的进入,但见屯田荒废,野草横生,残余的坞台,也是破败不堪,众人原本因了终于能够结束长途跋涉而生的兴奋之感也渐渐不再,最后找到哨所的位置。 哨所位于一片高出周围的岗地之上,坞堡仍在,但墙垣倒塌,满目凋敝,四周死寂一片,举目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 显然,此处已被废弃多年。 不止李玄度,当见到这一幕时,连那些被迫一路跟着到了此地的罪卒亦沉默了下来,无人发声。 李玄度在倒塌的坞堡大门之外默默立了片刻,转头将人分成两拨,一拨派出去察看周围情况,一拨留下收拾驻地。 叶霄领命行事。 这个坞堡的建筑格局和边塞的许多驿障一样,四四方方,围墙耸立,前办公,后居所,有t望台,只不过占地大了许多,增加士兵驻扎的营房。 留下的士卒清理着位于坞堡右侧的原本用来驻扎官兵的营房,骆保阿菊和王姆等人则在后面找到官所,立刻着手打扫地方,铺设床榻,以便晚上先有个落脚之处。 这一路行来,沿途经过一些小国,所见的当地平民房屋多就地取材,墙用树枝围成,外面抹一层泥巴,屋顶覆苇,几四面通透。 但这里留下的屋舍却不一样,应是当年来此的官兵效仿修筑长城的法子建成的。墙体是用粘泥杂以韧草、红柳所筑,反复夯锤,表面坑坑洼洼,不甚美观,但足够厚实坚固。除了前头大门和供官员办事的大堂那些地方当年遭受攻击被刻意破坏大片倒塌,后面这几排侥幸留存下来的屋,虽也破败不堪门窗皆空只剩一个壳子,但主体依然完好无损,收拾一下,住人没有问题。 阿姆心疼菩珠,清理出了一间屋,立刻催她先去休息。 吃饭是件大事,今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屋都收拾出来,待解决了自己这些人的落脚,阿姆和王姆便又摸到位于最后排的灶屋继续紧着收拾,好早点起火烧水做饭。 菩珠在屋中略略休息,洗了把脸,正也要去后厨看看,听到那里传出一声惊叫,似是王姆所发,一惊,立刻和骆保奔了过去,看见王姆手里举着菜刀,阿姆握着劈柴的斧,两人立在灶屋外的一个院子里,面带惊慌地盯着地上一口地窖的顶,那顶上压了块大石。看见菩珠现身,阿姆焦急地指了指地窖的方向,示意她赶紧离开。 王姆亦喊:“王妃莫要靠近!窖下藏有贼人!” 骆保立刻拖着菩珠扭头走,朝着前方大喊有贼人,很快,李玄度带着人匆匆奔来,问出了何事。 王姆瞪大眼睛,说她方才掀开地窖盖时,隐隐约约看见下头好似藏人,怕钻出来行凶,当即和菊姆一道搬了石头压住。那人此刻应当还在下面。 李玄度看了眼地窖,叫菩珠和阿姆几人离远些。张捉带了两人上去,搬开石头,抽出腰刀,一脚踢开地窖盖顶,朝着下面喝道:“哪里来的小贼!都护秦王殿下在此!出来受死!” 地窖当年需储藏数百人的口粮,挖得很深,除了窖口附近的位置,稍深些便就黑漆漆的。 张捉喊完话,见下头还没什么动静,张望了下,转头禀:“殿下,想是本地蟊贼,听不懂话!下吏去点个火,扔下去烤它个整全炉,看他出不出来!” “我去我去!” 王姆丢下菜刀,转身要入灶屋。 “等等――” 忽然这时,地窖下面传出一道话声,竟操汉人之语。 张捉一愣,停了下来,紧紧盯着下面。 一架梯子架了起来,有人从下面往上爬,爬了出来,竟是个四十来岁汉人面目的中年汉子,当地人的打扮,面容消瘦,颧骨高耸,衣衫褴褛,腿上裹着用草编成的渔网,鞋更是破破烂烂,连脚趾都露了出来。 他的神色疑虑而不安,站在窖口,一时没有靠前,目光慢慢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最后落到李玄度的身上,定定地看着。 “尔到底何人?都护秦王殿下在此,还不下跪!” 张捉又喝了一声,上去便要踢那人的膝弯。这大汉终于回过神,睁大眼睛,用颤巍巍的仿佛依然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都护?可是我朝派来的西域都护?” 张捉皱眉道:“正是!” 这大汉听完,似得了疟疾,一开始立着,一动不动,渐渐两腿打颤,片刻之后,突然仰面吼道:“上苍有眼!都护来了!今日终于等到都护来了!”话音未落,朝着李玄度噗通一声跪拜在地,起先磕头,磕个不停,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趴在地上,竟失声痛哭。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七尺男身,竟如此嚎啕,无不吃惊。 张捉面露困惑,慢慢收了要踢人的脚,立在一旁看着。 李玄度望着这跪地痛哭的汉子,忽若有所悟,开口道:“你是宣宁三十七年派来此地的前哨军?” 汉子哭得犹如一个伤心孩童,闻言用力点头,抬起头道:“正是!下吏便是那年受朝廷派遣来此建了前哨的官军之一。下吏名叫张石山,乃是右尉。”不待李玄度继续问,自己便就说起前情。 当年一共来此三百余人,屯田建坞,说好等朝廷日后派来都护,正式建府,不料年年成空。开头几年,此地还频有使者往来,给他们带去京都消息。后来明帝驾崩,使者日益稀落,他们也不敢擅离,只能一边屯田,一边继续等待。谁知还没等到新朝廷的指令,一日先便遭袭。 那日,三百余名官军奋勇抗争,无一人后退。奈何寡不敌众,全部死去。 当时他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外出,侥幸躲过一劫,这才活了下来。 “十年啊!下吏犹记,当日普左中郎将路过之时,曾对下吏言,耐心等候,待时机成熟,朝廷便会正式立府。他未欺我!今日终于等到都护到来!” 张石山激动得再次浑身颤抖个不停。 李玄度动容,立刻追问:“如今其余人呢?” 张石山眼眶再次变得通红,叩首哽咽道:“下吏无能,未能保护好兄弟!半年之前出了事,如今连上我,这里就只剩下三人了!” 他擦了把眼泪,又继续道:“此地当年被毁之后,几百里外,便是改投归向东狄的上术国。那国虽人口不过七八千,兵却也有一两千,当初便是他们发兵,为虎作伥,杀我同袍。我等区区三十而已,无法留守此地,我便带着他们藏进附近茂林。上术国当时也起变乱,原本国王被杀,东狄人扶他兄弟做王。王子年幼,才六七岁大,被几个亲信拥着逃来这里向我求救。我将他一同藏匿,尽量予以保护。日子便就如此一年年地熬了下来,本也算是苟且偷安。谁知半年之前,王子的消息叫上术王知道了,派兵入林围剿。我三人带着王子再次逃脱,其余剩下的兄弟为替我等断下后路,死了一些,剩下十几人被捉去为奴,如今即便活着,想必也是生不如死……” 随他讲述,人人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菩珠亦是心情几度起伏。先是为这三百官军在这十年里的命运变迁唏嘘不已,更是由衷敬佩。待听到后来,渐渐握紧拳头,简直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小小一个弹丸之地,也敢如此欺辱我堂堂官兵!”张捉暴怒,一脚踢飞地上窖盖。 “既无力对抗,藏这么多年,为何不想法归国,竟如此任人欺辱?” 对着面前这个也是张姓的本家兄弟,他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满之意。 张石山道:“此去归国,路途遥远,我等终日藏匿,不见天日,饭都不能吃饱,何来物资能够应对路上所需?我等死了无妨,还有那个上术王子。当日既受朝廷派遣来此,便也肩担保护属国之责。虽官职卑微,势单力薄,那王子既来我处,我便不敢有分毫懈怠,就只盼护好人,等到朝廷如当年所言那般派来都护,再将人交出,我便也算尽到职责。上天有眼,总算没有叫我白等,今日终于看到殿下到来!” 张捉听完他话,面露愧色,立刻向他深深作揖,随即闭口后退,不再发声。 李玄度问他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张石山道:“今日凑巧,恰是当年众多兄弟于此罹难的日子。下吏苟活,却不敢忘记在天英灵,每年今日都会回来祭拜一番。方才远远看见殿下一行人往这边来,不知底细,这才藏了起来,没想到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李玄度上去,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一字一字地道:“你何罪之有?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在先,辜负尔等碧血丹心!” 张石山激动万分,立刻挣脱出他的扶持,后退了两步,再次下拜,恭敬地道:“今日起,下吏便有都护!下吏必誓死效命!” 李玄度再次将他从地上扶起,问剩下二人和那个上术王子的事,得知此刻还藏匿在密林里,命张捉去接。 张捉立刻领命,带人离去。 众士卒议论着方才的事,也慢慢散去,继续各自做事。李玄度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在院中独自又立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得报叶霄回来了,转身匆匆而去。 天黑之后,菩珠这边草草安顿下来,终于能够做出几样数月未曾吃的小灶膳食。李玄度却没回来,让骆保给她带了个口信,说他有事,直接在前头吃了,让她自己用饭,吃了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初来乍到,又遇这样的事,菩珠知他必定忙碌,便没再去扰他。自己用过饭后,在后头和阿姆王姆一道再打理了片刻屋子,到了晚间亥时,骆保来向她通报消息,说剩下的两个前哨军士和上术国的王子被顺利接来了。王子十四五岁,身边跟着当年保护他逃出来的国相,因为和张石山他们生活多年,也能说汉人言语了。但大约是从小逃匿的缘故,十分瘦弱,胆子也小,看见李玄度的时候,十分害怕,直到再三向他解释,他才仿佛定下心来,已被安排去休息了。 地方虽还是很乱,但也不可能一天就全部收拾好。 大家也都乏了,菩珠让身边的人全都散去各自歇息。自己收拾好后,也躺了下去。 住的屋还非常简陋,地是泥地,墙上亦裸黄泥,连窗都被当地人给掏空了,阿姆暂时拿布封住而已。身下的床亦是临时搭起来的,看着并不如何牢固。但在几乎连着睡了俩月的帐篷之后,此刻铺上一面用水洗过的凉席,再挂一顶青纱帐,躺下去,她仿佛终于找回了平稳睡觉的感觉,隐隐好似回到了家。 她睡不着,等着李玄度的时候,就打量起了屋子。 补好门窗,再将黄泥墙刷白,这样看着干净些。 附近水泽丰富,到底都是苇草,等空下来后,割些苇草,编一张足够铺满地面的大地席。这样不但可以遮挡泥地,干干净净,这时节光脚踩在上面,也更凉爽…… 李玄度刚来,他今晚上在忙什么呢? 菩珠想着想着,就走起神,想到了李玄度。 她在心里猜测了一番,觉得他应当是在和手下人商议如何尽快拿回对于术的控制权,再救回剩下那十几名被掳走的前哨士兵。 换做是她的话,也会如此打算。 于术距离这里太近了,骑马一天的路而已,既要落脚,怎能容侧旁存在一个亲近东狄的国家?至于拯救那些士兵,更不用说了,天经地义,第一要务。 她的推测没有错,李玄度这夜深夜回到后头住的这地方,见她还没睡着,上床后,主动告诉她说,他已安排好了行动的计划,明日五更便就亲自带人出发,拿下于术。 虽然和自己猜得一样,但菩珠没想到他计划竟如此紧,不禁一愣,从枕上爬起来,以臂撑着身子,扭脸问他:“这么快?” 李玄度仰在枕上,一臂枕着他的头,望着她道:“是,这里离那边过近,我们今日抵达,一两天内,他们就会得知消息。我拟迅速拿下,不给他们任何的准备时间。” 于术是个小国,人口不到万,兵也只有一两千,虽然李玄度手下只有五百人,但菩珠丝毫也不担心他拿不下它。 她担心的是于术背后,东狄管理西域的安西大都尉。 父亲的日志事无巨细,记载了许多西域事,其中自然包括敌人。 盘踞在西域北面的是昆陵王,昆陵王下,由安西大都尉直接控制西域诸国收取赋税。这个安西大都尉便类似于李玄度的职位。 李玄度现在刚来,还没立脚,这么快就打于术,万一对方发兵而来…… 她问出了自己的顾虑。 李玄度道:“昆陵王和新继位的东狄汗王有怨隙,这个大都尉是新汗王的人,担心昆陵王会在背后对他不利,把兵马全都撤回到了北面,防备昆陵王有所动作。且这里距离那边太远,又是如此一个小国,即便失了,也远远不到他发兵前来攻打的地步,最多也就指派附近其余属国来打。” 他朝她微微一笑:“你莫担心,我自有应对。我大概几日内便回,会留下足够人手守卫,我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这里。”他又叮嘱她。 “好,我知道。”菩珠一下就放了心。 “那你小心,我等你回。明早你五更就要起身,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你赶紧休息,养好精神!”她又体贴地补了一句。 李玄度视线从她趴着时从那挂落的衣衫领口里无意泄出的一抹雪痕上掠过,顿了一顿,扭过脸,喃喃地道:“好……你也睡吧……我熄灯去……” 他要下去,菩珠抢道:“我去!你不要起来了!” 她口中说着,动作也是敏捷无比,抢着比他更早地爬了下去,趿了鞋走过去,吹灭灯火,又走了回来。 李玄度慢慢地躺了回去,仰卧在床,在夜色之中,他望着那撩开帐子爬回到床上的影影绰绰的影,心里若隐若现好似浮出了一缕奇怪的暗暗的期待,期待能像某次那样发生一点什么意外…… 但是并无任何意外,她很顺利地爬了上来,躺了下去,躺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睡着了。 李玄度心绪微微不宁。终于,在黑暗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五更他便走了。在等待消息的那几天里,菩珠每天除了继续收拾地方,准备东西,就是在黄昏的时候跑到坞堡地势最高的望台上,翘首眺望远方,而这时候,下面不远之外守着坞堡的年轻士兵便就开始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偷偷仰望一眼夕阳光芒中的那抹俏丽身影…… 第三天的傍晚,菩珠看到望台下的一处角落里站了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面容清秀,身上穿件褴褛破衣,仰头望着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看了有些时候了。见她低头望向他,少年仿佛有点紧张,立刻转身匆匆跑了。 菩珠猜测这个少年应当便是上术国的那个倒霉的前王子。 她最后又看了眼那方向,还是不见动静,慢慢下了望台,回到住的地方。 晚上无事,她和阿姆一道,从特意带出来的丝绸里挑了一匹最炫美的作衣料,连夜赶着,做了一件少年穿的华服。第二天一早让王姆送去给王子,告诉他说,这是来自秦王殿下的赐服。王姆回来偷偷告诉菩珠,少年摸着精致的衣料,脱下破衣,穿上之后,十分欢喜。 傍晚,当她忍不住又想上到望台去眺望远处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疾奔的脚步之声。 “王妃!殿下回了!殿下凯旋了――” 伴着一道兴奋的声音,骆保风一般地从外飞奔而入。 “殿下带着上术国的人回了,要迎王子回去做王!” 菩珠心彻底地放了下来,欣喜无比,急忙奔去前头,到了那扇门后,停了脚步。 远远地,她看见李玄度被一群人簇拥着现身,虽风尘仆仆,却双目神光,和他身旁一个看起来应是上术贵族的人谈笑风生地从外走了进来,身影随即消失在了前头的厅堂里。 她在门后站着,侧耳听了片刻前面发出的嘈杂之声,最后悄悄地转身回了。 今晚坞堡里最忙碌的一个人,大约要数骆保。一趟趟地前后来回奔走,不断地为王妃通报他听来的最新消息。 根据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菩珠慢慢地在脑海里完整地拼凑出了李玄度此行的经过。 他到了上术,来到城门之外,以印信通报自己身份,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上术王立刻将此前俘去的前哨士卒悉数释放。 第二,上术王亲自出城,负荆请罪,迎他入城。 靠着投效东狄杀了兄长而做了多年邦国王的上术王对此毫无准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王做得好好的,李朝竟突然派来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 他不知对方深浅,此番到底来了多少人马,身边又无现成的东狄人可以倚靠,心慌意乱,立刻便满足了第一个条件,将那十几名半年前俘来罚做苦役的李朝士卒送了出去,但又派人传话,先解释了一通自己当年被逼无奈叛出李朝投向东狄的理由,表示愿意改过,往后对都护唯命是从,今日也愿将他迎入城邦,但希望他最多只能带一队不超过十人的护卫入城。 李玄度答应了这个条件,道他只带二人,但同时也提出新的条件,表示为了安全考虑,要他先行送出质子。 第二轮的谈判,进展也是十分顺利。他提出如此一个条件,反而让上术王确定,只要自己现在答应投向他,他对自己应当不会再有恶意。等将他骗进城杀掉,将他人头速速送给大都尉,便是大功一件。 至于质子…… 长久以来,为了应付李朝、东狄,以及那些人口众多的强大邻国,许多西域小邦之王没事就生儿子,今天送一个去这里,明天送一个去那里,左右逢源,早成惯例。 他儿子也多的是。现在就有一个在东狄人的手里。现在再送一个出去也是无妨,若真死了,日后再生便是。 上术王答应了条件,也彻底放下心来。在王宫中安排好刀斧手后,领着儿子亲自出城去接。 就在城门缓缓打开,他现身城门的那个时刻,秦王身边的叶霄和张捉转过身来,只见二人怀中赫然各自端了一发千钧铁弩,朝城门口的上术王等一干人,毫不犹豫地发射□□,箭箭爆头。 据说,当时那扬起的血雾和破碎的脑浆,如同一张密网,甚至被风吹到了城头上的士兵的脸上。 上术国的臣和那些城门口的兵,何曾见过如此威力恐怖的屠杀场面。 转眼之间,王、王子和随王出来的国相便都死于非命,尸体倒在城门之下,众人全都吓破了胆,丝毫没有抵抗,当场便就交出城池。 骆保说,那被救出的十几名士卒,当时见到秦王之面,狂喜之余,无不失声痛哭,场面令人为之动容。而今日随秦王来此之人,乃是上术国的贵族,目的便是迎接王子回去继承王位,往后带领城邦归向都护府。 又据说,城民闻讯,无不欢腾,竞相出来拜见秦王。概因从前归属李朝之时,虽也要上纳捐税,背地少不了骂个几声,但比起这些年西域大都尉府的横征暴敛,还是要轻松许多。民众对比之下,方知李朝还算厚道,故而对如今的上术王早就咬牙切齿怨声载道,忽获悉这个消息,如何不欢腾庆贺? 菩珠听的不禁热血沸腾,更是悠然向往,恨自己当时没能在场,好亲眼目睹那种种激动人心的场面。 李玄度正在前面宴请宾客,宴菜便是她这几日带着人预先准备好的。知初来乍到,一切都还忙忙乱乱,坞堡里人手不够,便叫他不必留在自己这里,去前头照应帮忙。 骆保应了,去往前头。 菩珠坐在房中,托腮望着烛火,回想方才听来的那些事。 夜渐渐深了,坞堡前头的喧声亦停歇了下来,想必宴席也已结束,但不知为何,李玄度却还迟迟未回。 菩珠正想叫王姆去看看前头的情况,忽然看见骆保又奔了回来,这回却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那个王子获悉要让他回去做王,竟哭哭啼啼十分恐惧,趁相国等人醉酒不备,独自逃走。秦王派人出去,连夜寻找。 骆保通报完消息,不待她开口,便又急急忙忙去了前头。 这一夜,除了那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上术贵族,整个坞堡里的人几乎都没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叶霄终于在张石山等人从前藏身过的密林附近找回了王子,将他带了回来,任凭如何相劝,他就是不吃不喝,躲在屋中,流泪不停。 骆保愁眉叹气:“我看连殿下都要怒了!这王子也是奇怪,到底想甚!如此好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他为何不肯!” 菩珠眼前浮现出那瘦弱少年的样子,沉吟了下,走了出去,来到王子住的屋前,看见那个张捉暴躁万分,正在嚷着拿刀架他脖子,看他还敢不敢摇头,正嚷着,忽见她来,一顿,想起想起他那件被人讥笑的倒霉之事,急忙闭口,转身溜了。 菩珠来到门口,看见王子身上还穿着她前日送他的新衣,只是此刻已是挂破了几处。他垂着脑袋,缩在角落。李玄度阴沉着脸。上术国相和那几个贵族神色焦惶,围着王子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只是无论如何地劝,他就是一言不发,眼泪流个不停。 菩珠朝李玄度招了招手,等他出来,低声道:“要不让我试试?”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那个王子,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他命其余人都退出,自己也出来了,帮她带上了门。 菩珠走到王子面前,微笑问他为何要逃。 “没关系的,你想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不会嘲笑你的。”她柔声道。 少年慢慢抬头,看了她半晌,终于低声道:“我怕……”说完便又流泪。 菩珠迟疑了下,道:“你是怕有一天狄人还会打回来,像杀害你父王那样杀你吗?” 王子眼中露出恐惧的光,瑟缩了下,流泪点头。 菩珠道:“你听我说,秦王殿下现在来了,在你彻底安全之前,他是不会走的!他会一直留在这里,保护你和你的城民。只要你真心投向李朝,他绝不会弃你而去!” 她一顿。 “他是这个世上最英勇,也最有本事的男子!你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相信他!只要你相信他,他不会辜负你和你的城民!”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 门外,一道正在听着里面说话的身影微微一定,一动不动。 门里,王子怔怔地看着她,也是一动不动。 菩珠望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又微笑道:“你想不想一直穿着如此华美的衣裳?” 王子低头看了一眼,慢慢点头。 “你相信他,回去好好做你的王,往后你就天天能穿比这更加华美的衣裳。” 王子的眼泪渐渐消了,迟疑了下,嗫嚅道:“我有个王姐,他们原本就要将她送给东狄大都尉。能不能让秦王殿下娶他,这样我才能放心……” 屋里一阵沉默。 门外那道男子的身影再次一顿,竟微微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他终于听到里头那道女子声音说道:“秦王殿下不行,他已有妻。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挑选另外的人。除了秦王殿下,这边谁都可以!” 他的身影慢慢地松了下来。 屋内,王子想了片刻,终于勉勉强强道:“那就那个脸上有疤的司马好了!” 菩珠笑道:“好,你眼光真的不错,他也是个大英雄。若娶了你的王姐,往后定会保护好你。我就这就替你去问,你放心吧,莫再多想。” 她又抚慰了王子几句,见他情绪渐渐平定了下来,起身走了出去。 李玄度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急忙拔腿要走,却是晚了,回头见门已是打开,她迈步要出,抬头便看见了自己。 他脚步一顿,慢慢地转过身,对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就让叶霄娶!他也该有个女人,好成家了。” 章节目录 第 100 章 菩珠记得从前曾听骆保提过, 说李玄度从小就是个急性子。 她原本有些不以为然,觉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急性子的人。 但这回, 她终于信了。 她亲眼看着他当场便去找叶霄说事。 叶霄寻了一夜的人,天快亮才终于回来,那边劝人也不是他的事,他便回去睡觉。谁知才躺下去眯上眼,就被叫了起来。什么都还没明白过来,又得知他得娶亲了,娶上术国的王姐。 他出身大族, 世袭为官。梁太子一案发生之前, 才二十出头就做了四品的武官,正当风华, 前途无限,也早定有世交的婚约。那是一个温婉而秀丽的女子,他对她也很是满意, 只是之前女方守着母孝,故一直在等,原本那年就能成婚了, 谁料命运巨变,他为不连累对方,主动提出解约。女家大约也正求之不得,正中下怀,再三致歉过后, 婚事便就平静告终。 去岁他随秦王回到京都,有一日回到本家, 偶听亲族提了一句那女子的消息。在和他解约之后,不久便就得了另外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如今早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且丈夫官运亨通,日子过得甚是平顺。 平顺便好。 已是时隔多年,故人的消息,再不会在他心中泛出什么涟漪,且这么多年,他也再无暇去考虑这方面的事了。 以命去效力秦王,捍卫家族荣誉,成为了他每日睁眼后的唯一的信念。 他没有想到,才来西域没几天,竟遇到了这样的事。 娶妻,还是个西域女子? 他很是吃惊,一时愣住了。 …… 其实菩珠很是清楚,联姻固然能叫王子更加安心,为上术国换得更为牢固的受庇护的关系。但对于都护府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甚至可以这么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都护府初立,什么都没有,在恢复屯田能够自给之前,不说别的,光是五百多人每日的口粮便是个大问题。解决的法子,要么强取,要么获供。强取自不可取。若是如此,和那些时不时掠夺边民的狄人有何不同?有了上术这个近邻,初期的供应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不止所需的物资,兵马也完全可以调用。 但在菩珠心中,她早将叶霄视为老大哥一般的人。又稳重,又可靠,简直比李玄度要好得多了! 她半点也不想勉强叶霄。 虽然娶亲不算坏事,但她打算先问问他自己的意思。他若无意,她再向王子推荐别人。毕竟,非本意而被迫接纳的婚事会有多别扭,看自己和李玄度就知道了。 谁知事情被李玄度这样给揽了过去。 她也不知他是如何对叶霄说的,他不让她在场。反正根据事后他在她面前的说法,叶霄对娶妻一事求之不得,当场就很痛快地点了头。 他都这么说了,事后看叶霄的样子,确实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那就皆大欢喜了。于是事情便就如此顺顺利利地定了下来。 护送王子回到上术继承王位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护府的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忙碌不停。除了修复坞堡、清理屯田这两件重要之事,李玄度另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为牺牲的三百前哨士卒在坞堡所在的高岗之巅立了一座石碑,碑上刻了所有人的名字。立碑的那日,他带五百士卒亲自祭拜,发誓复仇,激励生者,告慰英灵。 第二件,他任命叶霄为副都护,升张石山和张捉二人为左右司马,另外擢了部分精干之人,分别担任候官、百长,约定法条,明确奖惩,正式建府,并且特意列明,凡立下大功者,不论地位,有成家之需,都护府将优先予以支持。据说五百人中,除了新上任的右司马张捉没有反应,其余人对这一条尤其拥护,反应热烈,无不期待。 至于长史这个负责宾赞谋事和尺牍文书的位子,因手下一时无人能用,暂时还空缺着。不过影响不大。都护府方开,根基浅薄,涉及这方面的事也不多,他自己完全可以兼任。 这两件事后,惹众人关注的另个焦点,自然就是叶霄即将迎娶上术国王姊的大喜之事了。 这段时间李玄度忙,菩珠也很忙。她在忙着替叶霄筹备婚事。 虽时间很紧,婚事的排场,肯定没法和在京都操办相比,但该有的礼节,一项也不能少。 在送聘礼的时候,她出发时特意带出来的一车丝绸,这时便派上了大用。 当时她之所以带丝绸,倒不是为了给自己裁衣,而是打算备作日后的赏赐或者馈赠之用。 她从父亲日志里了解到,西域除了人口众多的几个富庶大国,其余诸多小国,名为国,实为单邦,国小而民寡,人口往往不超万,即便号称王室,受到举国供养,但因地域之限,日常之供应,甚至不若京都中的大富。来自东方的精美丝绸,在那些地方更是价若黄金。王室贵族,争相以衣丝绸为夸。 这回给上术国王姊准备的聘礼里,丝绸便是大头。 当日骆保送礼回来,据他讲述,王宫里的宾赞官员见到如此多花色繁复、各种各样的华贵丝绸,欣喜惊叹,当时他面子很足。 菩珠相信王姊也会喜欢那些精致而华丽的丝绸。毕竟,世上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如此美丽的东西? 新房已经准备好了,婚期到来,叶霄也带人去往上术国迎亲了。 骆保那日还告诉她,他照她的叮嘱,特意寻了个机会,远远地看过一眼王姊。 根据他的描述,王姊肤白大眼,高鼻红唇,身材丰满。 应该是个有着异域风情的美丽女子。 另外他也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之前,王姊对她将要被无情的叔父送去给东狄大都尉做侍妾的命运感到十分绝望。那个大都尉在几年前,曾来过这里一次,又老又丑,举止粗鲁,她十分厌恶。就在不久之前,她听闻她的弟弟还活着,受到李朝人的保护,曾计划逃去投奔,不幸被抓了回来,当时激烈反抗,若不是被身边人看得太紧,差点便要自尽了。 骆保带回来的消息让菩珠放心了不少。她有一种预感,叶霄一定能够征服这个性烈的异域女子。但是想到叶霄这几日越临近成亲,越是沉默寡言,好似十分紧张,她又不禁感到有点好笑,特意吩咐骆保,不要告诉叶霄他打听来的那些消息。 让他自己亲眼看到新娘,慢慢去了解她,知道她的故事,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体验。 叶霄顺利接回了王姊,当夜便就大婚,坞堡里热闹极了。那帮嫉妒得快要变形的脸上带着刺青的家伙狠命用新娘带来的葡萄美酒灌着新郎,待他被灌得醉醺醺地入了洞房之后,洞房情景具体如何,无人能知,反正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新房的门迟迟不见打开,直到日上三竿,叶霄才开门现身。 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好似还是带着点严肃,但脚步却异常轻快,小心地护着他身边那个皮肤雪白的美貌西域女郎,穿过众人投向他们的炯炯的围观目光,去见秦王和王妃。 自然了,又惹得身后一番咬牙切齿,暗恨昨夜竟没有将他彻底灌醉,这才叫他今日如此招恨。 上术国的这位王姊比菩珠年龄大些,十八|九岁,因父亲从前慕汉,不但有个汉人名字若月,也能说些简单的汉人言语。昨夜出嫁,此刻被新婚丈夫带来见秦王夫妇,虽面带红晕,显得有些羞涩,但态度却落落大方。叶霄对李玄度说话时,她便大胆地看着他,目光含情脉脉,丝毫不掩对他的喜欢和崇拜,倒是惹得叶霄有些面红耳赤,表情不大自然,连说话都打起了磕巴。 菩珠猜测昨夜他二人应当十分洽合,今早才会这般郎情妾意,心里也感到欢喜,将她领到一边,和她亲热叙话。 李玄度和叶霄说了几句话,便道放他休息三天。 叶霄脸微热,急忙推辞。 李玄度微笑:“应当的。这些年你东奔西走,十分辛苦,如今新婚,好好陪你夫人几日。” 叶霄不再推辞,看了眼那女子,低声道谢。 李玄度兴致似乎不是很高,点了点头,再说两句,道他还有事,起身便就走了。 菩珠瞄了眼他离开的背影,和叶霄的新婚夫人再聊几句,将新娘还给叶霄,自己便回了房,进去后,意外地看见他也在,手执一卷,歪靠在椅中,懒洋洋一副样子,竟在看着闲书。 最近他非常忙,白天极少能在后头见到他的身影。方才他说有事先走,菩珠还以为他去了前头,没想到却在这里。 她走了进去,奇道:“殿下今日无事?” 李玄度眼睛盯着书,唔了一声。 菩珠不再追问,趁着他在,取出一件快要做好的常服,朝他招手:“你过来,看哪里还要不要改尺寸。虽是照着你的旧衣做的,但还是试一试最好。” 李玄度瞄了眼她手里的衣裳,慢吞吞地放下书,走了过来,张开双臂。 菩珠帮他套衣裳。他起先一动不动地立着,片刻后,头微微地低下,朝她凑了些过来,低低地道:“这段时日事多,你忙里忙外,还要帮我做衣裳……” 菩珠一边帮他比着衣裳腰身的肥瘦,一边道:“我针线不好,是阿姆给你做的。” 李玄度一顿,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辛苦她了,你帮我向她道谢。” 菩珠嗯了一声,试好衣裳,帮他又脱了下来,见他也不看书了,转身朝外而去,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 “屋里闷,我出去走走,顺便察看下地形。” 他闷闷地道。 “是为攻打宝勒国做准备吗?” 她一下来了兴趣,问道。 这些日,应是李玄度到来、上术国重新投向李朝的消息慢慢传开了,菩珠知道附近有好几个和上术国差不多的小国,已陆续派了使者,暗中前来求见李玄度。 这几个小国,除了国力和上术差不多,人口数千不等,其余情况也是类似,不堪忍受东狄大都尉的苛捐重课,表示愿意投靠都护府,但又害怕东狄日后报复,希望秦王能给他们一个确定的承诺。 李玄度没有拒绝,但也没给任何的承诺,将人打发走了。 菩珠当时有些不解。 他告诉她,这些小国,除了少数真正愿意归附,其余大部分不过是在李朝和东狄的中间左右摇摆,想要谋取最大好处罢了。如今听说了上术国的消息,前来试探都护府深浅,甚至不乏想要趁机索取财物。 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如同禽兽,不讲信义,非常容易坏事,一味笼络,事倍功半。对于都护府而言,现在的重点不是他们,而是位于这一带的东狄的最大鹰犬宝勒国。只要能将宝勒国给灭了,牢牢控制住这段中道,威慑加上实力的壮大,周边这些小国自然就会跟风归附,到时候,再接纳它们也是不迟。 “是。”他简单地应了一句。 “殿下,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她双眸放光,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问。 “我会骑马!殿下你也知道的!”她忙又补了一句。 李玄度扭头,看了她片刻,仿佛在评估什么似的,终于微微挑了挑眉:“行吧。” 菩珠大喜:“那你等等我!我换身衣裳,马上就好!” 李玄度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双手背后,转身走了出去。 菩珠立刻唤来阿姆,换了身男装,让她帮自己梳好头,套上马靴,取了自己的马鞭,飒爽飞奔而出。 李玄度带了几名随从已等在坞堡之外,见她出来了,指了指他已帮她牵出的那匹红马。 菩珠奔上去,亲昵地揉了揉小红马的耳朵,随后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跟着李玄度出发上路。 宝勒国人口将近十万,位于西面,距离这里有五六百里路。一行人朝西而去,渐渐进入旷野,纵马奔驰了小半天,不时遇到奔跑的野驴群,最后李玄度攀上附近地势最高的一处高岗,在岗头上眺望着远处的宝勒国,下来后,叫菩珠歇息片刻。 有些时候没骑马了,突然这么纵马奔驰了小半天,菩珠感到双腿确实有点酸痛了,且又热,汗津津的,衣裳紧紧贴在后背之上,想起方才纵马来时路过的一个几里之外的地方似乎有片水泽,便说过去洗把脸。 李玄度看了眼她微微沁着细汗的额,道:“我陪你去吧。” 他让侍卫留在这里歇息,自己领她骑马来到水边。下马后,在生满水芦的岸边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招呼她过去洗脸。 菩珠蹲在水边,掬水洗了几把,洗去脸上的汗尘,取出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脸。 一阵风来,倍觉凉爽。她抬起眼,见头顶天空碧蓝,前方水草如茵,野鹭游荡在芦苇中间,风景异美,心旷神怡。 她欣赏了片刻的美景,低头见李玄度还蹲在她脚边洗手,正要将自己的手帕借给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古怪的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打架,且夹杂着粗糙而凶狠的嘶叫之声。 她循声转头,赫然看见就在身后几十步外的地方,竟又出现了几头野驴。其中一头身形稍小,应是雌,还有两头公,一头白额,一头花耳,一边往这边跑,一边相互踢打撕咬,殴斗激烈异常,大有冤家对头,恨不能咬死对方的架势,发出的响动,惊得岸边鹭群纷纷振翅飞起,逃离而去。 只见一阵凶狠无比的相互攻击过后,花耳不敌,败下阵来,耷拉着一只被活生生咬烂流淌着血的耳朵沮丧地败退逃走,剩下那只斗殴成功的白额便停下,冲着小母叫了一声,叫声不复方才斗殴之时那般嘶哑难听,好似献媚,小母跑了过来,两只便相互擦颈蹭耳,情状亲昵。再片刻后,大公纵身跳起,两只前蹄搭在了它雌伴的臀上…… 菩珠目瞪口呆,倏然睁大眼睛。 这一刻她方有点明白了,方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节,应便是这些野畜的交合之季。 她的眼角风瞥见身边的李玄度。他似乎也在看着不远之外正在发生的这一幕。 这发情里的野驴看着凶悍至极,有点可怕,且这一幕更是尴尬无比,她简直连头发丝下都要往外冒汗了。想扭开脸,脖颈又似被什么被给卡住了,不能动弹。犹犹豫豫间,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人热得简直快要晕厥了。 幸好这一幕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大公便告终,从小母身下跳下,但这两头新夫妇却还不走,依然停在原地,继续着方才的亲热舔蹭。 菩珠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慢慢地转脸,却见李玄度也转过脸,二人顿时四目相对。 一滴汗从她额前倏然滚落,沿着眉心落下。 她也不敢去擦,这一刻只觉比方才还要难捱,心里盼他赶紧说句什么,好化解这尴尬的一幕,偏他一言不发。 她脑子一热,看着他,喃喃地道:“这么快啊――” 李玄度的眼睛亦看着她,低低地应:“是啊,太快了――” 就在这时,那头公野驴仿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扭过头,顿时暴怒,又发出一阵方才斗殴之时的嘶哑而难听的咆哮之声,扬起蹄子,朝着这边便疾速冲了过来。 李玄度脸色微变,道了声“快跑”,一把攥住菩珠的手,带着她便逃了出去。 马放在远处,来不及骑了,他拉着他,被身后那头愤怒的野畜追赶着,夺路狂奔,一口气奔到附近的一个坡地之前,抱着她滑了下去,连着打了七八个滚,最后停在一片凹地里,用草遮挡住两人的身体。 坡顶之上,那头公野驴又恶狠狠地嘶吼了几声,见没了攻击对象,这才走了。 菩珠起先缩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听到上头没有动静了,片刻之后,感觉他也慢慢地松开了自己,扶她站了起来,问她有没事。 她这才大口大口地喘息,抬头,见他看着自己,表情微微懊恼。 她惊魂稍定,和他相互对望着,彼此模样,都是平日未曾有过的狼狈。又想起了方才的那一幕,尴尬不说,竟还被畜生这般追赶,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好笑,越想,更是越觉好笑,最后实在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简直是花枝乱颤,脚下没站稳,又滑了一下。 她“哎呦”了一声,正以为自己要摔了,忽然腰肢一紧,人已被李玄度伸臂抱住,扑进了他的怀里,紧接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唇瓣一热。 李玄度竟低下了头,面朝她的脸压了下来。 她毫无防备,一下便被他吻住了嘴。 章节目录 第 101 章 他的举动是如此的突然, 以致于刚开始她完全没反应,头脑有点空白, 直到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他紧紧地搂着,承受着他的亲吻。 他抱着她的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他的身体里。吻亦是霸道极了,几乎立刻就攫走了她的呼吸。两个人完全地贴在了一起,紧得她感觉到仿佛正有一颗心在两个人的中间砰砰地跳跃――也不知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 这是怎么了? 上一次,他不是拒绝了她吗…… 这念头方模模糊糊地闪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便就被挤压了出去。 和他一起, 不算只有三两日,也不是没有亲密过。 但好像还是头回, 她感到他的拥抱和亲吻是如此的热切和缠绵,仿佛压抑了许久的什么东西突然间冲破了禁锢,汹涌而出。 对着如此热情的他, 她完全不能招架,浑身很快便失了力气,变得软绵绵的, 所有的思想也都抽离她而去,头脑再一次地陷入空白,到了后来,连是如何倒下去的都不知道。 茂密的半人高的草丛深处,充满了压断的草杆溢出来的草汁的清香。周围草叶随风摇荡, OO@@,如风在轻轻吟唱。而男子那夹杂着越来越浓烈的情动和欲|望的亲吻, 也几乎就要将她溺毙了…… 正当她昏昏沉沉之际,忽然, 耳中随风飘入了一阵呼唤的声音。 她一下清醒了过来。 是他的侍卫张霆和沈乔找了过来! 呼声越来越近,最近的时候,似就响荡在这片坡地的附近,随后那声音又渐渐地远去,消失在了耳畔。 他停住了,脸压在她的鬓侧,良久,慢慢地动了一下。接着,菩珠听到他在她的耳畔低低地问:“你要回吗?” 他的嗓音又粗又哑,充满了压抑的感觉。 她的心跳依然还是很快,有些不敢望他的眼睛,垂着眸,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 他仿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从她身上翻了下去,但没立刻起身,而是继续仰面,卧在她近旁的草丛地里,闭目一动不动,似在平着他的呼吸。 片刻之后,他终于起了身,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帮她一片片地捡去沾在头发和衣上的草叶,清理干净之后,牵她手回到坡上,和方才来寻他们的随从遇到了一处。 张沈二人松了口气,解释说,方才迟迟不见秦王和王妃归来,坐骑游荡,不放心,故寻了过来。 菩珠没说话,只听李玄度道:“方才见到这边风景不错,随意闲走了几步。无事了,回吧!” 随从应是,很快将二人的坐骑引来。 或是来时骑马有些累,菩珠此刻竟觉还是脚软,这回上马,动作便不似早上出发那般利索。一足踩上马镫,要抬起另腿,腿却微微发软,身子便迟滞了一下,这时,腰身被一双手轻轻托住了。 她回头。 “还骑得动吗?若乏了,我带你回。”他站在她的身后,仰面望着她道。 菩珠瞄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张沈二人,轻咬了下唇,摇了摇头,顺着他的托举,自己坐上了马背。 他仿佛微微失望,但也未再多说,自己也上马后,掉头返程。 回来的路上,他和她并驾齐驱,不止如此,行在路上,菩珠留意到他还时不时看自己一眼。 她的感觉是…… 撞见了野驴之后,一切突然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在傍晚时分回到坞堡的。下马之后,他依然紧紧地伴她身旁,和她一道入内,但入了大门没几步,便就停了脚步。 刚被升为左司马的张石山等了他颇久,见他终于回了,疾步上前,向他禀告说,有几户原本为了避难也逃进深山的乌垒居民现在想出来在附近重新落脚,获得他们的庇护,请求都护的许可。 李玄度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望着跟他停下似在等着他的菩珠,立刻点头:“准了!你派几个人助他们落脚便是。往后类似之事,你照制自己看着处置,不必特意告我。” 张石山领命而去。 李玄度正要陪她继续往里,一个名叫丁寿的候长又来请示,道坞堡之后有片从前的屯兵留下的鲁。拟清理出来重新夯地修整,往后士卒空闲下来,便有击鞠之地,既可娱乐,亦能锻炼,有利作战,请求都护批准。 李玄度亦准了,打发走人,伴着菩珠再往里去。谁知没走两步,又来一人,说上术国发来的几车粮草快要到了,押车的是名贵族将军,问如何招待。 这本是叶霄之事,但他今日一天都不见人影,下头的人只能来请示都护了。 菩珠知他一时是脱不开身了,便不再等他,迈步自己朝里走去。 李玄度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里,只能先去安排事情。 菩珠回到住的地方,略作休息,吃了点晚膳,便去沐浴。 浴桶里盛着温水,她在里头浸泡着身子,待消去今日外出带来的疲劳,想出来了,却迟迟不见阿姆给她送进衣裳,于是开口唤她,唤了几声,依然不闻动静,只好自己爬了出来,擦了擦身上的水,拿起一件方才脱下的衣衫,草草遮住胸和腰腹之下,随即朝外走去,抬头便见门帘外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以为是阿姆,撒娇:“阿姆,你方才怎不理我……” 她掀开帘,抬眼,话语停歇,一时定住。 帘后确实有个人,却不是阿姆,而是李玄度。 他一掌握着她想穿的那件衣裳,站在帘后,无声无息。 显然他进来有些时候了,阿姆必是因他来,才出去了,难怪方才叫了也没人应。 但此刻还早,刚掌灯不久,菩珠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和他不是没有相对裸|裎过,她的身子上上下下,早被他给看过了。 但自从那夜他拒了她之后,二人便相互守礼,虽每晚同床而眠,衣服却从来都是穿得好好的。 此刻这样…… 她微微耳热,正想后退,先躲回到浴房里,忽听他低低地道:“别走。” 她一愣,双足便如生根在地,再也迈不动了,眼睁睁看着他伸手将她手中攥着的衣衫慢慢地抽了出去。 她用来蔽体的衣,便如此,一寸寸地被抽走,她亦一寸寸地露出了原本想要遮掩的身子。 衣裳最后完全被抽走,她手中空了,全身上下,玉骨冰肌,再无任何遮掩,完完全全,显露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目光无比晦暗。 她战栗了起来,忍不住抬起双臂,想遮掩羞|处。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只方才抽走了衣裳的手跟着,轻轻挪开了她徒劳地挡在身前的玉臂,令她露出了她那日渐饱满的漂亮的身|段。 他的目光巡了片刻,缓缓低头,在她柔软的胸|口上落下了温柔的一吻,接着抖开他手中的衣裳,裹住了她的身子,随即附唇到了她的耳边,用低哑的声音道:“你不是想学防身术吗?晚上我无事,哪里也不去了。我教你。” 嗯,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教了她那么几下。但很快,教着,教着,他把她教到了床上。 那张可怜的还没更换的不是特别牢固的床无法支撑这般的力道,不断地发出吱呀异响,弄得她简直无心于他正对她做的事。怕它万一倒塌,又怕这异响被外面的人听到。一阵紧张,竟惹得他再也把持不住,很快便就告终。 喘息稍定,菩珠闭着眼睛,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想起他当时附和自己说“是啊,太快了……”时的一幕,两相对比,实在忍不住了,扭过脸,极力不让他发觉她在暗笑。但不幸,还是很快就被他觉察了。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面颊,将她脑袋强行转了过来,盯着她。 菩珠心知他必猜到了她为何发笑,顿觉不妙,慌忙辩解,叫他莫要想歪,她不是在笑他。可怜她越是解释,他脸色越黑,最后一言不发,沉面将她从那张令他无法尽兴的床上抱了下去,直接放在屋中那张傍晚用水擦得干干净净的地席上,效着白日所见的一幕,竟肆意调弄,惹她低低娇呼,挣扎扭头,叱他无耻,神态似嗔似媚动人无比,他自是更不肯轻易放过了,咬着牙一心征服,一时你来我往,春意无边,但见蜡炬寸寸短去,夜渐渐深沉,到了下半夜,李玄度方尽了兴,仰在她的身边,和她并头卧眠,沉沉地睡了过去。 菩珠也早就累坏了,但却还是有点舍不得就此睡去的感觉。 她一个人,悄悄地体味这被他用手臂搂着,以久违了的亲密姿势蜷卧在他怀中的感觉…… 她骗不了自己,她其实很是喜欢。就好像她其实也喜欢和他做今夜的种种亲密之事,喜欢他因为自己而得到满足。 他因她得到满足,她就也感到更加满足了。 她猜测他今日突然对她改了态度,白天偶遇的那一幕,或是个中诱因。 当时他抱着她,将她压倒亲吻,她便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正常男子久旷,有纾|解之需,再正常不过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这个晚上,因了他的异常热情,她感到很是满足,也很是快活。 他应当也是如此。 既彼此契合,相互满意,那便最好不过。从前种种不快,又何必执着,自寻烦恼? 菩珠往身边这熟睡的男子怀里再靠了靠,和他更加紧地靠在一起,方慢慢闭上眼睛,亦沉沉地睡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 102 章 一阵细细密密的轻吻, 落在了菩珠的面庞之上。 她的弯眉、闭着的眼皮子、长翘的睫毛,俏丽的鼻头、樱唇……一一亲过, 那吻又沿着她的白腻颈项一路往下,留恋不去,渐渐地加重力道,最后变成了啃啮…… 睡梦里的菩珠终于被来自胸|口的这种略痛又带痒的感觉给弄醒了。 她还困,好困…… 根本就睁不开眼。 昨夜真的太累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想他碰她。 她只想继续睡觉! 她闭着眼,缩了缩脖, 躲他, 发现躲不开,便胡乱抬手, 推开他压过来的脸,自己翻了个身,从他怀中滚了出来。 这下终于解脱了。 她趴着, 脸压在枕上,打了个哈欠,继续呼呼大睡。 李玄度望着她留给自己的一片背影: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雪白的肩背之上, 皮肤娇嫩得好似吹弹可破,细细的腰肢,看着弱不禁风,仿佛他一折便就能断,其实却如早春吸饱了雨水的柳枝, 柔韧得超乎他的想象…… 他望着,渐渐地出神。 和她成婚已经一年多了, 在一起的次数一只手伸出来五根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他竟会日日过宝山而不入。简直是暴殄天物,蠢不可及。 他眼底的眸色变得愈发暗沉了, 忍不住朝她又伸出手,掌心轻轻地贴了上去,慢慢抚触,体味她清早之时那温暖的柔腻肌肤带给他的感受。抚了片刻,又觉不尽兴,把脸凑过去,张开了嘴。 还是又痛又痒! 他想干什么…… 菩珠烦恼,伸手胡乱地摸,想扯来被子蒙住自己,口里含含糊糊地抱怨:“不要!我困……我还想睡觉!” 李玄度哄她:“你继续睡便是,别管我,我就亲亲你……” 菩珠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了。 他这样,她根本就没法睡觉,尤其是今早,她真的还很困。 来了这里之后,他不是天天忙碌、日日早起,她醒来就看不见他人吗? 现在她好怀念那种醒来看不见他人影的感觉。 她终于挣扎着睁开了黏腻的眼皮子,望了眼窗外透进来的明亮曙色。 来这里之前,她便在父亲的日志里看到过记载,道西域这边,日出日落的时辰比关内中原要迟得多。夏日往往亥时方完全天黑,至秋冬,日落虽比夏日提早些,但日出亦会相应推迟。 如今入秋了,看这曙色,照她来这里后的经验推测,早已过了辰时。 他以前从没起得如此晚过。何况此刻,虽然人在后头,但连她都听到坞堡外隐隐飘来了阵阵士卒早操发出的吼叫之声。 她不信他听不见。 倘若换她做了都护,下属都早早地操练了,她怎可能充耳不闻躲在这里偷懒? 勤奋不怠,作吏卒之表率,这难道不是一个最高长官应当以身作则的基本素养吗? 这才几天,他竟又如此懈怠了。简直如同从前那样,咸鱼附体。 如此下去,怎么能行? 她对他更不满了,再次推开他,这次用了力气。 他没防备,一下被她推开,跌回到了枕上。 “不早了,大家都去操练了!殿下你还不起身?你今日无事?” 李玄度见她看着自己一脸的嫌弃,略觉心虚,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了:“叶霄都能休息三日,今日还在休息!我不就晚了些,怎就不行?” 菩珠快要被他气笑了:“他新婚!你和他比?再说了,不是你自己放他假的吗?” 她说完,见他就是躺着不动,索性不理他了,自己坐起来寻衣裳穿,口中道:“罢了,你要睡自己睡。我起身了,我今日有事……” 李玄度仰在枕上,见她就要丢下自己了,眼前不禁浮现出昨日那个上术王姊陪在叶霄身边含情脉脉看他的一幕。 那满心的喜欢和崇拜之情,连他这个外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反观自己娶了她,新婚之时,她对他何曾有过这般的待遇?从嫁他起,不是在算计他,就是在逼迫他…… 莫说那时,便是现如今,这一刻,她对他还是半点儿也不温柔贴心…… 李玄度心中一阵发酸,酸得厉害,见她已是自顾穿好衣裳,把她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丢下他往床沿爬去,眼看就要下床了,略略抬了抬脚,勾住她腿。 菩珠被他绊倒,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 温香软玉一跌入怀,他便一个翻身,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菩珠在他身下使劲地扑腾,命他放开自己,倒惹得他来了邪性,非但不放,低了头张嘴,隔着层衣裳,往她的胸|尖尖上狠狠地咬了大一口,咬住了,不松齿。 菩珠吃了一记大痛,若不是人在床上正被他压着,必已是跳了起来。 她“哎呦”一声,抬手便打他,骂他坏人,要他立刻松开她。 他“嗤”地一笑,抬额看她,眼底眸色闪烁,如暗波流转,慢慢地松了齿,在她衣襟上留了一个口水印。 “我坏,今日你才知道?”他的嗓音又低又哑,叫人听了心底打颤。 平日他总一派孤冷的模样,此刻这般罕见的神态和情韵……倒叫菩珠忽然想起了从前在京都紫云观见到的那个黄昏向雨独酌壶酒的他,亦是这般衣衫不整,放浪不羁…… 不知为何,她头皮忽然一阵发麻,方才被他咬过的那处也慢慢地痒了起来,好似……要他再咬上一口,方能解这痒意…… 她咬了咬唇,直叱他名:“李玄度!”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一臂曲肘,撑在她的肩畔,手支住了他的头,微微歪着张俊脸,睨她。 菩珠声音变小了:“……你再闹我,我生气了……”话音未落,便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朝着自己慢慢地压了下来,直到他的唇和她的碰在了一起,轻轻地亲了一下,犹如蜻蜓点水,一连这般亲了好几下,她的心便也跟着跳了好几下,好似亲落在了她的心头之上。 最后他吻住了她。 菩珠很快就没了思想,脑子里空洞洞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喘出气来,好似听到他在耳边问自己:“姝姝昨晚快活吗?” 她面庞红扑扑的,闭着眼,点了点头。 “还想要吗?”他低沉的声音在继续勾引她。 她的眼睫颤抖得厉害,再次点头。 “抱着我!”他命令她。 她立刻抬起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背,忽然这时,门上传来一道仿佛带了点犹豫的叩声,骆保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殿下……殿下……你醒了没?” 李玄度被打断了,停下,慢慢地抬起头,没好气地应:“何事?” “左司马一大早就在前头等……等着殿下,说昨日殿下要他今日引殿下去巡视烽障的。方才他问了好几遍,殿下去了哪里,奴婢见不……不早了,就过来问问――” 他睡在外头,自然不知昨夜之事。 一早他疑惑不解,心想秦王又不象叶霄那样新婚燕尔,搞不懂他怎的今日如此起晚,便一趟趟地来看,门却始终关着,加上又被催问,于是过来叩门。 他服侍了李玄度多年,方才一听他声音的语调,就知他不高兴了,怀疑自己时机来得不对,有点慌神,说话自然也就结结巴巴了起来。 李玄度面露懊恼之色,迟疑了下,道:“你去告诉他,改成明日……” 菩珠听得一清二楚,方才那被男人勾得没了魂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过来,睁眸,使劲推了推他,打断了他的话,隔着门对骆保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再稍等片刻!殿下他马上就好,立刻出去!” 骆保应声去了。菩珠催李玄度起来,出去做事。 他觑了眼她的脸色,叹口气,爬了起来。 菩珠下了床很快穿好衣裳,回过头,见他还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他的衣物,摇了摇头, 走过去替他找了出来,再帮他一件件地穿戴好。洗漱过后,他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匆匆走了。 这一天,李玄度在张石山的陪同下,走遍了附近百里内正在修复的所有五六个燧障,等回来已经不早了,过了戌时,太阳却刚下山,光线还很亮,他便顺道又去了屯田,察看田地和水渠的修复。 张石山手下的一个有着丰富屯田经验的老农吏向他汇报情况,道一切进展顺利,再过些天便能播种小麦。至于粟稻,只能先留出地,等明年春来再开垦播种。 李玄度勉励了一番众屯卒,这才结束一天的奔波,回往坞堡。 早上李玄度走后,菩珠也没闲着,去看望那些搬迁回来的当地居民。 张石山已派人帮他们修理因多年无人居住而废弃坍塌的房子,还没修好,这些人便先落脚在了坞堡外围的一些空房子里。男人都去修房了,剩下的七八个女人里,有几个寡妇,还有十来个孩子,全都又黑又瘦,几人皮肤生了疥疮,小女孩的头发里也爬满虱子。 菩珠叫来医士给她们治病除虱。又见几个小女孩身上的衣裳实在破烂,布头几乎一碰就碎,有几个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身上穿的东西是用树皮和草根编织起来的,几不能蔽体,于是当天便和阿姆还有王姆一道,用旧衣改出了几件衣服,领她们洗澡,洗干净后,给她们换上了衣服。 她忙了一天,黄昏才回到后院,见李玄度还没回,想等他回来了一起吃饭,便先去洗澡,洗完穿了套碧罗襦裙,和阿姆一道坐到院中葡萄架下铺着的一张地衣上,倚靠一张矮脚小案,在黄昏漫射的余光里,一边纳凉,一边晾干长发。 这个小院里生着一株野葡萄树,多年无人打理,匍匐在地,疯长枝蔓,却不结果。菩珠住下来后,没砍掉,给它搭了个架子,将葡萄枝引了上去,几乎蔽满了整个院落的上空。现在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只住着她和李玄度还有阿姆三个人,十分清净。 她才坐下来没一会儿,骆保便就来了,殷勤地请阿姆去一旁歇息,说他来替王妃打理头发。 阿姆便让出位子,去了灶房。 自从阿菊回来后,王妃的一些近身服侍之事便轮不到骆保了。到了此地,他连这个院子也挤不进去了,住在隔壁,心中未免失落,此刻瞧准机会终于争宠成功,心情大好,帮她擦干长发后,取了梳子,替她慢慢地梳理了起来,梳着梳着,又称赞王妃头发丰美。 菩珠在地衣上抱膝而坐,笑着和他闲聊:“你最近在忙什么?” 骆保道:“原本服侍殿下和王妃,如今殿下日日忙碌,见不着人,王妃也有了阿姆,用不到奴婢了,奴婢无事可做,只好跟着那些粗人练武,还被那个姓张的大青脸给骂了,说奴婢碍手碍脚。奴婢以前跟着殿下也练过的,殿下都未骂过奴婢……” 菩珠听他语气委屈,忍着笑鼓励:“练武好,你没事多去练。要是担心张右司马,我和殿下说,叫殿下吩咐一句张司马就是了。” 骆保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 菩珠又问叶霄和若月王姊,说自己这两天都没看见他们。 骆保终于重新提起了劲头,道:“是啊,奴婢这两天也没看见!就只遇到王姊带过来的一个傅姆往他们屋里送饭去。叶副都尉不是还有一日婚假吗?贺五那些人今日都在背后设赌局了,赌明日叶副都尉还会不会露面……嗳,奴婢也是想不通了,这两个人日日夜夜对着一块儿,到底有何乐趣,他就不会腻吗?” 菩珠掩嘴笑:“腻不腻不是你说了算!你莫掺和!” 骆保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奴婢晓得,也就是好奇,随口说说罢了……” 李玄度望着院中暮光里的这一幕,听着她发出的笑声,不觉地停下了脚步,靠在院门口,直到骆保抬头看见了他,惊喜地唤了一声,方迈步走了进去,说肚子饿了。 骆保立刻一溜烟跑去喊开饭。待用了饭,李玄度一袭宽袍沐浴而出,见她还坐在葡萄架下,正在剥着一盘葡萄,走了过去,赤足踏入,坐到她身侧,抬手握住她的一把秀发,深深地嗅了一口发间的香气。 菩珠问他今日去了几个地方,累不累,听他说把马都跑得口吐白沫,险些累死,示意他躺下休息。 李玄度便顺势靠着她仰了下去,头枕在她的腿上。 菩珠呶了呶嘴:“那边不是有枕吗?” 李玄度顺手拿起近旁丢着的一册她读过的书,就着葡萄架上透下的最后一点黄昏余光,随意地翻了几下,口中道:“那个太硬,我不睡!” 菩珠只好由他了,叫他张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刚剥出来的葡萄。 他吃了一颗,说:“这里也有冰?” “哪里来的冰。是后头有个以前打的水井,涸了多年,清理掉里头堆积的淤泥和杂物,竟也出水,淀了些天,阿姆说水能用了,不但清冽,更是凉爽。葡萄便是放在井里湃过的。” 他哦了一声,又吃了一颗她喂的葡萄,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几句,菩珠想起叶霄的亲事,心里好奇,便问:“那日你到底如何和叶霄说的,他答应娶王姊?” 那日李玄度对叶霄说,为了让上术国放心,也是为了解决都护府初来乍到的困难,他们这边,必须得有人娶上术国的王姊,这是任务。他觉得叶霄很适合,正好也可以解决人生大事,一举两得。谁知叶霄推脱,他就又说,原本是他自己打算纳的,但王妃极力反对,绝不容许他纳侧妃,他怕后强纳,后院不宁,无奈作罢。 自己既纳不成了,总得有人来完成任务,上术国正好对叶霄十分满意,所以人选非他莫属,他非娶不可。 便是如此叶霄最后才点了头。 李玄度听她追问这个,自然不说实话,眼睛只盯着手里的书:“他都这年纪了,有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应?” 菩珠想想好像也对,想到叶霄和王姊成亲后浓情蜜意,两人如同天造地设,心里也是欢喜,又喂了他一颗葡萄。 李玄度吞了下去,用平淡的语气问道:“你那日对王子说的,都是真的?”说完悄悄看了她一眼。 菩珠回忆了下,便明白了他的所指。一边继续剥着葡萄皮,一边道:“我不这么说,他如何安心?难道说殿下你不可靠?” 李玄度一顿,手跟着飞快地翻了几页书,又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那你那日为何不答应王子” 菩珠道:“殿下你可算是奇货可居,上术却一小国,且刚来就答应这种事,有些不妥。至少也要等到日后,遇到了一两个大国,若还有联姻之需,到时再予以考虑。殿下你说呢?” 她说完,再次喂食刚为他剥好的一颗葡萄,却见他紧紧地闭上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忽然拿书压住了脸,闷闷地道:“不吃了,我饱了。” 菩珠再也忍不住了,笑个不停,拿开了他压脸的书,哄他张嘴。 他起先一动不动,忽然张嘴,连着葡萄,一口咬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叼住了,含在嘴里,慢慢地舔去她指上沾着的葡萄汁。 菩珠只觉手指被他的舌给裹住了,又热又软,舔得酥酥麻麻……这感觉仿佛随着手指透入了骨髓,又传遍全身…… 她终于反应了过来,飞快地抽出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他睁眸,从她腿上坐了起来,凑了过来,张嘴含住了她的唇,深深地吻她。良久,在结束了这个带着甜蜜的葡萄汁味道的接吻后,额头抵着她的额,低低地问:“你是想我日后也吃别的女子剥的葡萄,咬她手指,像亲你一样地亲她嘴吗?” 她的呼吸变得又湿又热,摇头。 他用鼻梁亲昵地蹭了蹭她发烫的面颊,用催眠般的语调继续催促着她:“我要你说。你要不要?” “不要……” 她红着眼睛,终于说道。 李玄度的眼中终于泛出了一缕得意的暗芒,说:“那你记住,日后都要这样。” 她说好,乖巧无比。 他再也忍不住了,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抱进屋中,掩上了门。 白昼终于消尽了它最后的一点光芒,夜幕再一次地降临。 夜风吹过,头顶的葡萄叶簌簌作响。 阿菊坐在葡萄架下,手中摇着一柄蕉叶扇,唇边噙着微笑,想着明日该做什么好吃的,才能把她的小女君养得再胖一点。 叶副统领的新婚夫人,看起来就很好生养的样子,阿菊心里很是羡慕。 章节目录 第 103 章 窗外晨曦渐白。 新婚第三日的清早, 叶霄起了身,当穿好衣服准备出去, 看到他的新妇,那个名叫若月的女子,却还是拥被坐在床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便走了回来,想安慰她一下,她便顺势扑到他的怀里, 将他又推倒在了床上。 他已是两天没有出过房门了。 在此之前, 他真的是做梦也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如此的好运。 那日秦王找他说娶亲之事, 最后他屈服于上司那近乎赤|裸|裸的明示,被迫接受了婚事。但其实在心里,对这桩婚事, 他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毕竟对方是个和他素未谋面的异域女子。他猜测她应当也是出于被迫而嫁。 而且说实话,他对自己也完全没有信心。 时光流逝再不可追,他早已不是从前京都之中那个出身世族仕途无限的他了, 年纪又比她大了不少。即便不论这些,光是他从前因为受伤在脸上留下的丑陋疤痕,想必就足够吓走所有的女子了。所以对于新婚之夜,他早早就做好了打算,若是新妇不愿圆房, 他绝不会勉强。 他没有想到,王姊不但美貌, 而且多情。洞房夜不但顺利,还超乎想象。这两天除了婚后的次日他带她去见了下秦王和王妃, 剩下的所有时间,他几乎都是和她在床上度过的。他的小妻子令他感到极是快乐,犹如身在天堂。 他自然能猜到外面那帮人这两天在背后会如何拿这个打趣自己,对此,他一开始其实也感到有点羞耻。早年所受的教育,令他觉得他不该如此沉迷,却又抵不住她的热情似火。在挣扎了几次之后,他索性放开一切杂念,随心所欲,尽情享受着他得到的美人之恩。 此刻,她又在解他的腰带了。 娶了如此一个充满异域风情又热情大胆的小妻子,实是莫大之甜蜜,却又带来了点小小的苦恼。 他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低声道:“我该走了。不是说好了吗?” 见她不语,“晚上我就回来陪你了。”他继续哄着舍不得他走的新婚小娇妻。 她终于抬起头,用不太流利的话说道:“秦王殿下不是放了你三日的假吗?今日才第三天,为何你便要走了?” “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不喜欢我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她说完,凝视着他,眼圈慢慢地泛红,目光满是委屈和不解。 没想到她竟会生出如此的误会。这让叶霄不禁想起了昨夜她告诉他的关于她的一些事。 她说在他之前,她本是要被送去给那个又老又丑又粗野的东狄人去做侍妾的。她一度十分绝望,已经不想活了。后来嫁到这边,也依然不敢怀有任何的希望。她没有想到,她的夫郎竟是如此的英武、温柔、体贴,像山那样稳重而可靠。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他了。 她大胆又热烈的表白,令当时的叶霄十分感动,此刻又见她如此没有安全之感,愈发感到心疼。 他对她解释,说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而是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正在等着秦王殿下去做。他也知道秦王在等着他,不想因自己而耽搁了大事,所以想要提早一天结束休假,回去做事。 她这才露出释然之色,笑了,抱着他又亲了好几下,这才放走了人。 所以今日一大早,不但贺五那些赌叶霄今日还不露面的人输得差点要脱裤子,就连秦王殿下得知,也是十分意外…… 说得更确切点,对比着连婚假都没放完便大早主动回来等着做事的叶霄,天亮仍赖着不想起床的李玄度,又被菩珠无情地给嫌弃了。 他匆匆赶到坞堡前堂,见叶霄果然回来了,衣着整齐,精神抖擞,恭立在旁,看着已是等了有些时候了。 他正色道:“不是准你休息三日吗,怎不多陪新婚夫人,竟提早回来了?” 叶霄恭声道:“多谢殿下垂爱。属下知殿下有重要之事,关乎都护府之大计,不敢因我之私事而耽搁殿下的计划。属下也休息了两日,差不多了,该回来做事了。” 李玄度有些感动,但亦觉微微的别扭,心想幸好他这话没叫她听到,否则,有如此一位连新婚也不忘公事的勤勉下属在,往后自己的境况只怕更加艰难,想在她那里多偷个片刻的懒,想必也是不成了。 他很快收了杂念,神色随之转为郑重,说道:“原本是想等你明日休息完,我再去于阗。你今日既回来了,事不宜迟,这边的事便交托给你,我今日便就动身走一趟,去探望下于阗老王。” 叶霄知他计划去于阗的目的,那便是联合于阗,共同对付宝勒国。 宝勒国人口近十万,胜兵约三万,不但是西域中部最大的国,且扼住了沿此西去的一条便捷主道,地理十分重要,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中原皇朝和北方政权极力拉拢和争夺的对象。 宝勒国在十年前菩珠父亲行走西域之时,一度归向了李朝,但这些年,随着李朝不再经营西域,再次被东狄牢牢控制。怀卫此前去往京都,以及后来李玄度送他西归,皆无法走这条近道,只能取南道迂回往来。 南道之上,亦分布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国家,于阗便就是其中的一个大国,因远离东狄,相对得以自立,加上乐慕中原,至今仍归向李朝。王子尉迟胜德也是去年才从京都回的国。 于阗的国力自然远不及宝勒,倾举国之力,胜兵七八千而已,但若能联合,加上上术,都护府下有万人可供调配,到时谋宝勒之战,并非没有可能。 但这只是一个设想。 于阗名义投向李朝,到了关键时刻,出于各种考虑,未必就会愿意真的出兵助力都护府。所以李玄度在刚到这里的时候,便就计划尽快亲自去一趟于阗。 之前事情千头万绪,他没法离开。如今上术国归附,都护府的各项事务也逐渐步入正轨,叶霄知他心事,这才提早结束婚假,好让他可以脱身前去办事。 李玄度命人将张石山和张捉叫来,留张石山,全力配合叶霄守好坞堡。张捉则选一百士卒随他上路。 交待完了各项事务,李玄度回去告诉菩珠,他今日便就动身去往于阗,半个月内,应当能够回来。 今早还在嫌他偷懒,没想到才转个身,他竟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菩珠起先微微茫然,很快,她反应了过来。 西域不是平静的乐土,而是一片充满了各种风险和不确定的危险之地。 她的父亲便是罹难在了这个地方。 或许往后,他像今日这般的突然出发,就是一种常态。 她得学会习惯才好。 他方才也告诉了她他这趟于阗之行的目的。 以于阗和李朝的关系,他这趟不会有什么危险,充其量也就是于阗不愿真正效力,他白走一趟罢了。 所以,她也完全不必担心什么。她在心里又这般对自己说道。 她默默地和阿姆一道替他收拾了行装,送他出发。他让她不必送,她便停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从葡萄架下穿过院落,朝外走去。 日光的影,透过葡萄枝的缝隙,斑驳一片,落在了他的背上。 半个月……好似要好久才能过去…… 她的心有点空,看着他越去越远的背影,越来越空,越来越空…… 忽然,在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脚步一顿,似乎迟疑了下,最后转头,望了她一眼,随即抬手,示意她过去。 她心一跳,立刻朝他飞奔而去。 不过是从屋子的门口跑到院门口,如此短的一段路罢了,她竟也似跑得心慌气短,呼吸紊乱。 “殿下还有何事?”她喘着气问他,胸口微微起伏。 他瞄了一眼,低头下来,将脸朝她凑了过来,唇附到她耳畔,和她喁喁细语:“叶霄坏了孤的好事!本想今晚再好好教你几式新想到的防身术,等教好了,孤明日再去于阗……”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总之,你在家自己好好练习前次我教你的,不许偷懒。等孤回来,孤便要考你。” 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菩珠眼前浮现出他那回“教”自己“防身术”时的情景,面庞登时布满了红晕。 李玄度他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光天化日,如此不知羞耻的话,他怎会说得出口…… 他却气定神闲,语气自若。 “记住,到时若是未见进步,孤必重罚不饶……” 菩珠忽然一下子又被他给弄糊涂了。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他其实真的是在说防身术吗? 可是那天晚上,她明明记得,他根本就没教自己几下…… 他到底是在调笑,还是在说真的防身术? 他见她微微仰面看着自己,唇微张,一动不动,表情显得有点呆,倒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 他的眼底掠过了一缕暗不可察的笑意,抬起手,轻轻地拧了拧她红扑扑的一侧面颊,最后道了句“在家乖乖等着我”,这才丢下她,转身迈步去了。 章节目录 第 104 章 乌垒和于阗之间, 隔着一片广袤的戈壁沙漠,一条名叫玉河的水流将南北连接了起来。 李玄度一行人便是沿着玉河往于阗而去, 在戈壁中穿行了四五日。这一天中午,根据向导的说法,过了明日,于阗便就到了。 李玄度命人就地休整片刻。 士兵们沿河坐了下去,有的进食,有的濯洗,有的饮马。张捉殷勤地给李玄度递上一袋干粮, 搭讪了几句, 便询问起了日后对付宝勒国的计划,拍着胸脯, 信誓旦旦:“只要殿下给我下道命令,便是龙潭虎穴,我亦不惧!”说完, 似怕李玄度怀疑自己的目的,忙又解释了起来:“如此大国,距离咱们又近, 才四五百里的路,不及早除去,睡觉都不安宁!” 宝勒国原来的王子带着那个和菩珠曾在萧氏的澄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玛叶娜王妃在京都避难,已有多年。如今的国王,则是从前的政变中被东狄扶持上位的一个名叫拓乾的贵族。 对于都护府而言, 此国确实如同腋肘之患,随时生变。张捉如此心急, 除了这个原因,其实还有个不足以为外人所知的私心。 他前次逃跑, 迷路也就罢了,竟还遭了那种事,最后弄得人人皆知,简直是奇耻大辱。如今事情过去有些时日,众人渐渐淡忘,但他自己却落下了心病。每每看到有人聚在一起低声说话,便就怀疑是在讥笑自己,简直连做梦都盼着能有一战,好叫他立个大功,一雪前耻。 李玄度接过他递来的干粮,笑了笑,道:“莫急。等时候到了,必派你为先锋。” 张捉原本有些担心,怕头功会被张石山给抢走,得了如此许诺,松一口气,忙又递上水囊。忽然,一个负责守望的士兵大步奔来,向李玄度禀告,从于阗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但因距离还有些远,暂时不明身份。 李玄度立刻命士兵收队,隐匿踪迹,预备作战,自己到前方观察,看见一列大约十几骑的人马,正往这边疾驰而来,但队形却全然无序,显得有些凌乱。 他的目力敏锐如隼,再观察片刻,待那一行人稍近些,便就辨出对面那个骑在最前的人。 他的神色立刻转为凝重,命张捉去迎,报上自己的名。 片刻之后,于阗王子尉迟胜德被带了过来,只见他面带血污,臂上挂着箭伤,形容狼狈,神色焦急,看到李玄度,目露狂喜,大步奔来,谁知才奔了几步,人便晕厥过去,倒在了地上。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救醒。 尉迟胜德苏醒,喝了两口水,方缓出一口气。 那边他的一个随从已将原委说了出来,道莎车国联合了周边的五六个小国,集结起将近两万的人马,于数日之前,向于阗发起进攻。于阗寡不敌众,人马最后全部退守到了国都西城。 他的父王之前收到了李玄度的拜帖,知他立府在乌垒。昨夜尉迟胜德带了一队人马,利用夜色和地形的掩护逃了出来,想去都护府求救,谁知路上遇到了郁弥国的人,险些被捉。一番厮杀过后,侥幸逃出,逃到这里,后头郁弥国的追兵还在紧追不舍,只怕到不了乌垒就要被之上了,正陷入绝望,没想到竟能在此遇到李玄度,方才太过激动,加上又受了伤,这才晕厥了过去。 “恳请殿下,救我于阗!”尉迟胜德嘶哑着嗓音向李玄度下拜,久久不起。 李玄度将他从地上扶起,命人给他和随从裹伤。 西域各国之间的攻伐兼并,是个常态,尤其在李朝的触角退出西域之后,大国欺小国的乱战,时常发生。莎车在南道和于阗的国力相差无几,此国国王的野心又是不小,这些年一直想灭了于阗称霸南道,但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联合小国攻打于阗,背后的意味,怕是不同寻常。 莎车联军将近两万,这边却不过一百来人,即便立刻回去,将乌垒连同上术所有的人马调来,合并也不过两三千人。 万万没有想到,半道竟会遭遇如此的局面。 救于阗,该如何去救? 众人脸色无比凝重,纷纷看着李玄度,现场静默了下来。 张捉脸色一沉,亦是愣了片刻,待听得后头还有些郁弥国的追兵,又问清那郁弥国不过是个人口三四千的小国而已,竟也狐假虎威至此地步,不禁破口大骂,正要带人迎出去,说先将追兵杀个干净,被李玄度叫住了。他取树枝,在河边的沙地上画了一幅周边地图,吩咐了一番。 张捉听完他的安排,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的沮丧之态,哈哈笑道:“殿下妙计,好一个借力打力!属下这就上路!殿下放心,若完不成任务,属下自己提头复命!”说罢带上李玄度派给他的全部一百人马出发,迎头遇上了郁弥国的追兵,总计五六十人,冲上去便是一阵砍杀。那些郁弥人本就欺软怕硬,又听对面呐喊,道李朝的西域都护获悉于阗遭到围攻,前来救援,后面大队人马即将杀到,吓得魂飞魄散,于阗也不去了,立刻掉头逃回郁弥。张捉带人在后紧追不舍,一口气追到了郁弥城。 似这种小邦,平日自己怎敢出头,也就这回得了莎车王给的一点好处,又眼馋被许诺的攻破于阗后的分利,这才跟在后头派兵去打。他国中总计也就一千多的兵马,派出去一半,此刻城里虽还有五百,但遇上张捉手下这一百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悍勇士卒,如羊群遇狼,毫无招架之力,边打边退。张捉的一队人马便长驱直入,很快杀到了王宫的附近。王宫里又传开消息,说这只是都护府的先遣小队,后头还有大队人马即将杀到。国王心惊胆战,懊悔不已,很快便在臣子的随护下出来投降,说自己是被莎车王所骗,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往后再不敢背叛李朝,望这次能够放过,为表诚心,愿将王子送上作为人质。 张捉将国王连同王子一并扣下,派人送去李玄度那里,自己接管了这五百士兵,未做停歇,带着又扑向了附近的皮山国,到了城外,借着地势,将五六百人分散开来,命摇动旗帜,高声呐喊。 皮山国的国王听得新到的李朝西域都护派了支千人的军队前来报复,到城头往外一看,旗帜招展,杀声四起,一队李朝的将士顶盔贯甲,刀剑刺目,在城下纵马而来,但见黄尘漫卷,杀气冲天。又听说一起出兵的邻邦郁弥国已经投降了,哪里还敢应战,急忙效仿,请求赦罪。 张捉如法炮制,将国王亦送去李玄度那里,又接管了郁弥国的人马,随即带着这支人数越来越多的临时凑起的人马,马不停蹄地再次赶往下个小国实施恫吓。 三日之后,李玄度带着五六个国王和紧随在后的七八千人马,现身在了于阗国的西城之外。 那些跟着莎车人正在围城的诸国将士见国王露面,当场反戈,最后剩下莎车国的五六千人,不敢再战,匆匆退兵。张捉气势如虹,带着人马狂追,追上之后,冲入人海,挥舞手中大刀,砍瓜切菜一般,将莎车人杀得人仰马翻,仓皇逃窜,不但如此,运气也是不错,竟还俘虏了随军的莎车国大王子,遂一路高唱凯歌,大胜而归。 这边西城之中,于阗国的将士已是苦苦支撑了多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绝望之际,突见神兵降临,城围得解,无不狂喜。 于阗王感激万分,亲自出城将李玄度迎入王宫,设宴以上宾之礼接待。宴席过后,屏退闲杂之人,李玄度便开门见山,提出两方联合,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他话音落下,老王竟似犹疑,没有立刻发声。 张捉半醉,见状怒,借着酒意便当场发作:“若非秦王殿下解救及时,你这西城此刻不定已是被人瓜分!你这王宫怕也成了别人饮酒作乐的场所!此番赖殿下之妙策,虽也算顺利,但你知道我这边亦伤了多少人手?兄弟们此刻都还养着伤!遇难求救,无事便就高高挂起!你且听好,下回你于阗若再有难,休想我都护府再施加半分援手!” 王子尉迟胜德慌忙向李玄度告罪:“殿下千万莫要误会。莫说今日我于阗得蒙殿下大恩,便是没有此事,只要殿下有所号令,我父王必也愿意听命效力。只是如今,还有一个难处……” “又是何难?”张捉暴躁催促。 尉迟胜德忙道:“便是小王的长兄!父王膝下,就只长兄与我二子,几年之前,被迫将长兄送去宝勒国为质子,如今父王年迈,意欲传位长兄,几次提出要求,愿以重金赎人,望宝勒国归还小王的兄长,那边却是不肯答应。方才绝非父王不愿听命于殿下,而是担心兄长的安全……” 于阗老王阻止了尉迟胜德,面带愧色,走到李玄度面前告罪:“方才有所得罪,望殿下宽恕。宝勒多年逼迫,如今莎车又率众来袭,我何尝不知,于阗势单力薄,若无殿下可倚,日后怕也难以自保。承蒙殿下今日不弃,我已想好,从今往后,我于阗上下,听命殿下,任殿下差遣!” 李玄度依旧坐于案后,也没立刻开口,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尊王放心,我必想方设法先尽力救出王子。等救回了人,再论别事。” 于阗老王闻言,极是意外,更是打心眼里敬佩感激,一时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朝他下拜,说道:“当年我臣服李朝,乃是敬佩于菩左中郎将的风采。多年之后,今日又有幸得见殿下之面,教我再次甘心敬服!殿下今日不但救我于阗于水火之间,殿下之心胸,更是非我能及万一。请殿下受我一拜!殿下放心,不管长子最后能否救回,冲着殿下的这一句话,我于阗便就能为殿下效力,甘心追随!” 李玄度将于阗老王扶了起来。 尉迟胜德喜不自胜,不顾身上还带着伤,立刻毛遂自荐,说自己也要随秦王去往乌垒,效力麾下,救回兄长。 李玄度在于阗停留了几日,助于阗王在国都之外择选地点,设立烽障,传授如何简明有效地传递消息,以加强对敌人来袭的防备。临走之前,将郁弥、皮山等几个小国的国王悉数放走,各国的王子,连同之前张捉俘虏的那个莎车国王子,则全部留给于阗王暂作人质。 安排好各项事后,他动身踏上了回程,终于在这一日的傍晚,回到了乌垒。 这一日,比他那天离去之前向那女郎许诺归来的日子,推迟了整整五天。 自他走后,菩珠便觉自己仿佛患了病。白天魂不守舍,入夜燥热难当,一个人抱着枕,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两辈子,她生平第一次,害了这样的病。 全怪他不好,要不是他临走前突然莫名其妙地和她说了那么几句话,她怎么可能会这样? 她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快些渡过这等待中的每一天。 她和若月王姊渐渐相熟,相互往来。她继续给乌垒的居民治病,帮助他们安家。她又帮李玄度做他之前没有做完的案牍之事,逐一为所有的士卒登记履历、编制名册。 说来也是巧,那日登记之时,她竟发现此前被救回的张石山手下的十几个人当中有一名叫秦小虎的年轻人,不但名字和她与李玄度之前在京都郊外借宿过的那户人家的儿子相同,连籍贯也对的上。当时便将人唤来询问,居然真的便是那对老夫妇的次子。据秦小虎之言,他当年投军之后,不久便被派来此地去做前哨,没想到一来便将近十年。这些年,他无时不刻不牵挂着家中的父母,从菩珠口中获悉父母皆安好,只是对他颇是思念,当场痛哭流涕,对着家乡的方向叩了好几个头,此情此情,令周围那些平日总是嘻嘻哈哈口无遮拦的士卒也无不感同身受,纷纷背过身去抹泪。 菩珠心中亦是感慨无比,暗盼早日平定西域,若能恢复已停多年的从乌垒至玉门的烽障,至少,也就能为这些在塞外屯田的普通士卒传递家书,好向他们的家人报送平安。 日子便就如此一天天地过去,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真的不短。那日,终于等到了他答应她回来的最后一日,她早早便沐浴更衣,在后院里等他,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天黑,等到了深夜,等到葡萄架的一桌饭食彻底地冷透了,也没有等到他回来的动静。 那一夜,她迟迟无法无眠,不是为他失约生气,而是担忧,无比的担忧。 她不死心,在阿姆睡着之后,又在深夜时分,一个人悄悄地出来,爬上坞堡的望台,望着远处漆黑夜色里的于阗国的方向,抱膝坐等,一直到天光微茫,怕被人看到了,方下了望台,悄悄而归。 倘若不是出了意外,他不可能会说好了日子,还不回来。 从没有像这一夜这般,她痛恨等待,什么都做不了的等待。 哪怕前途刀山火海,只要能够为他分担,她便不惧和他同闯,更是渴望和他同闯。即便只是做他麾下一个为他摇旗呐喊的小卒。 那也好过徒劳的等待。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她若无其事,白天依旧忙忙碌碌,甚至有一天,她还和一群起哄说想见识她击鞠的士卒们在坞堡后新收拾出来的那块鲁±锎蛄思赶侣砬颍但入夜之后,她便无法睡觉,接连失眠。 叶霄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也没这么快能回来。 她在煎熬中,继续默默地等待,终于,在这一日的傍晚,人在屋中之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之声。 她走了出去。 终于,她看见了李玄度。 他回了,在失约五日之后,回来了。 菩珠不止一次地想过见到时他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跳起来,朝他飞奔而去,然后扑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 但是当这一刻,当她真的等到他回来了,她竟然只是停在了门口,微笑地看着他朝她大步走来,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抱住,抱了片刻,然后低下头,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嘴。 她闭上了眼,双臂慢慢地攀上了他的肩,最后,将他紧紧地抱住。 良久,在结束了这个激吻之后,他笑着解释:“姝姝,对不住你,于阗那边出了点意外,我回来迟了几日。你都好吧?” 菩珠凝视着他,面上再次露出了笑容,点头:“我很好。你平安归来便好。” 他再次吻他,片刻之后,握住她手,将她带入屋中,压在了门后,再次激吻片刻,耳鬓厮磨,问她:“我走之后,你有没想我?” 她应:想他。 他显得很是满意,咧嘴一笑,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送到床上。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吞吞吐吐的声音,说叶霄寻他,有重要之事。 李玄度从她身上慢慢地翻了下去,闭目仰面在床,掌心压额,片刻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睁开眼,安慰似地伸手摸了摸她面颊,叮嘱她等着他回来,随即匆匆离去。 章节目录 第 105 章 叶霄正等着他, 见他出来,匆匆迎上, 说就在方才,抓到了一个宝勒国派来的探子,审讯后,探子招供,宝勒王拓乾对乌垒都护府极是戒备,除了派出探子刺探这边的各种情况,也正在向东狄大都尉索要武器和马匹, 应是近期要对乌垒发动袭击。 探子的职位低微, 就只问出了这么一点消息,别的暂无所获。但这个消息很重要, 与他之前派出去的斥候搜集到的情况相互吻合。 宝勒国前沿一个用来屯兵的地方,最近陆续集结起了至少数千的人马。看这几日的动静,似还有继续集结的迹象。 李玄度命人去将左右司马叫到议事堂来。张石山和张捉很快到齐, 听了叶霄叙述,张捉道:“那个被俘的莎车王子招供,说莎车之所以这时攻打于阗, 背后便是拓乾的授意。拓乾给了他们不少的刀弓和马匹。拓乾欲灭于阗,孤立殿下,如今见如意算盘落了空,自是狗急跳墙!” 张石山接着道:“拓乾本是宝勒国的一个臣子而已,是被东狄人扶上王位的, 是靠着东狄人才坐稳位子,对东狄人死心塌地。东狄大都尉贪婪至极, 这些年间,除了大肆课税, 还频频要宝勒国额外提供粮草、强发劳役,冬冻之时,骑兵隔三差五入境要他们供养过冬,如同家常便饭。据我所知,宝勒国的国人这些年饱受盘剥之苦,对拓乾极是不满。去年拓乾外出,曾遭遇民众动|乱,当时险些丧命。殿下初来,立下都护府,他一时摸不清情况,不敢贸然正面来袭。如今于阗事败,他坐不住了,怕是要有动作,我都护府定要严加防范。” 他说着,又想起了多年之前这里曾遭遇的那场袭击,当日情景历历在目,不禁目露沉痛之色。 叶霄这时起身道:“殿下,属下愿带人往宝勒国走一趟,尽快将大王子先营救出来。” 张捉立刻争:“我去!叶副都尉你新婚燕尔,还是留下来陪你夫人为好!” 叶霄道:“我去吧。右司马你留下,奉殿下之命,领弟兄们守好都护府!” 张捉摇头:“叶副都尉,你官职本就高过我,又何必和我争这功劳?你回去,好好抱你的新婚夫人,我去!” 张石山这时也站起来道:“殿下若是信得过我,我愿领下此事。我曾去过几次宝勒国的国都晏城,知道囚禁王子那地的方位所在,到时可设计营救。且我会说当地人的言语,不像他们,人生地不熟,行走不便。” 李玄度抬了抬手,压下一片争论之声,说道:“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张左司马随我同行。” 张石山立刻领命。 叶霄和张捉跳了起来,二人异口同声:“不可!” 张捉方才和叶霄抢事,目的自然是为争功,但此刻听到李玄度如此开口,顿时不放心了。 他道:“那日我听得清清楚楚,于阗老王自己都说了,他儿子能回来最好,真若回不来,他也绝无怨怪!这事交给我们便是,不管是叶副都护或是属下,尽力而为,殿下怎能以身涉险?那个老王若是知道了,也定不会点头!” 李玄度微笑道:“此为我答应于阗王的事,他可以不怪,但我岂能食言?” 他看向叶霄和张捉:“你二人留下,共守都护府,不必再争!” 营救王子这件事本就不易,尤其是在拓乾有了防备之后,难度更大。先毋论危险,想救人出来恐怕也是不易。所以叶霄才不放心把事情交给张捉,自己开口请命。此刻听得秦王竟要亲自去,他怎肯松口? “殿下恕罪,非属下不听殿下之命,而是此事不可如此安排!恳请殿下三思!殿下乃是万金之躯,不可以身涉险!” 李玄度问:“今日若是沙场之战,我欲领兵,你亦会以涉险为由,以为不妥?” 叶霄一顿,一时应不出来。 “前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早就想亲自走一趟宝勒,探个虚实。何况……”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于阗王重义,于阗亦是西域道上难得的一个长久以来未曾动摇、始终站我李朝一方的邦国。更何况,如今我势弱,他便不计后果,毅然答应施以援手,我岂能令他因我而失去长子?我救于阗国的王子,非救一人,而是救义,叫那些首鼠两端的邦国知晓,我都护府,言必信,行必果!” “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你们明白吗?” 叶霄张石山和张捉听罢,面露敬重之色,沉默片刻,齐齐恭声道:“属下明白了!” 李玄度点了点头:“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须在拓乾来袭之前,将王子救回,好叫于阗没有后顾之忧,我明日便就动身。” 要和张石山确定明日出发的各种细节,和叶霄张捉安排接下来的乌垒防备,等今夜忙完,不知是要何时了…… 李玄度忽然想起了后头那个可能还在等着自己回的女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走了出去,和守在门外的张霆说了一声,让他去传个话,叫王妃不必等他回了,自己先行歇息。 天渐渐地黑了下去。 菩珠继续等他,一直等到深夜,终于等到他的归来。 他看着她,神色显得有些愧疚,将她玲珑娇躯拥入怀中,告诉她说,他明早便又要走了。这回是去宝勒国的国都晏城,把被当做人质的于阗大王子给救回来。 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李玄度低头,吻她光洁的素额,低声地哄:“姝姝,我知你不高兴,不是我不想陪你,刚回来就又走,是这事极是重要。大王子不能出任何的意外,必须得将人给带回来。这事不是很容易,所以我才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菩珠任他将自己搂入他的怀中,百般地哄,一声不吭。 李玄度渐渐有点慌,松开了她,就着灯火,观察她的表情:“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菩珠抬起头,终于开口了:“殿下,你可知宝勒国有一霜氏女酋?” 李玄度起先一怔,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随即见她好似并非在生气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应道:“知道,听张石山提过。说霜氏是宝勒国的老贵族,现任酋长是个妇人,精明强悍,极有手腕,财富惊人,势力也是极大,如今虽退隐,不再问事,但宝勒国三分之一的兵马还是出自霜氏。东狄人当初原本是要扶持这女酋上位做宝勒王的,她不做,这才轮到了拓乾。” “怎的了?你突然问这个?”他不解地问。 菩珠道:“殿下,你有没想过,将这霜氏女酋给拉拢过来?” 李玄度听了,又是一怔,随即哈哈笑道:“若能拉拢,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此事断无可能。听闻那女酋对敌人手段残暴,对我李朝亦是恨之入骨,她在宝勒国的地位又如此稳固,连拓乾也忌惮她三分,她怎可能投我?何况我和那女酋无旧无故,便是有心,也是无路。” “你莫多想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李玄度抬手,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长发。 菩珠摇头,垂在双肩的长发如水波轻摆:“殿下你听说我,不是我多想,而是真的可以试一试。你方才的话,倒是叫我想起来一件事。我父亲的日志曾提到过这个霜氏女酋,她和我父亲有故。他从前在出使西域之时,好似救过女酋的性命,她欲报答,当时被我父亲婉拒。” 李玄度再次一怔,看着她:“你确定?” 菩珠点头:“是真的,日志虽语焉不详,但从我父亲的落笔来看,那女酋并非是个野蛮之人。我若没理解错,字里行间,我父亲对她应当还是颇为欣赏。” “故而我有一个想法,殿下,你何不先行修书过去,游说霜氏女酋,看她会作如何反应?她若还愿记念我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明辨是非,归附大义,则殿下无论是救人或是谋取宝勒,岂非事半功倍?” 她说完,见李玄度沉吟不语,忙又解释:“殿下你莫多想,并非是我不信殿下的能力。而是我觉着,倘若兵不血刃,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何乐而不为?” 李玄度凝视她,微笑,摇了摇头:“姝姝你说得是。女酋若是愿意再次归我李朝,我求之不得。我这就去写信。” 他去往前头的议事堂,菩珠和他同行。两人到了那里,推门而入,点亮烛火之后,她替他磨墨,又给他递笔,最后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落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了信,示意她坐过来,展给她看:“你瞧瞧,可有要增删之处?” 菩珠坐到了他的腿上,靠在他怀里,从头到尾地通读了一遍,想了下,从他手中接过笔,蘸了蘸墨,在他最后的落款之旁,添了几个字:“后辈侄女菩氏姝姝同拜上。”写完放笔,转头仰面看他。 李玄度的字铁画银钩,潇洒淋漓,她的字清雅秀媚,灵动流逸,两道落款并列,看着匹配无比,赏心悦目。 李玄度看了眼她添的一笔,低头见她仰面望着自己,轻声一笑,道了句“好个惯会取巧的菩氏姝姝!”,随即取来他的私印,让她拿着,自己压着她的手,在信末和她一道盖上了印鉴,待墨迹干后,便着人去将张石山叫来。 张石山还在准备着明日出发上路的事,忽得知秦王召见,赶来,见王妃也在,急忙上前拜见。 李玄度问他是否知道霜氏女酋的所在。 张石山颔首:“知道。那女酋居于霜氏城中,距离晏城百余里路。城中有座极大的坞堡,传言内中有如迷宫,从前有霜氏的敌人曾闯入,被困其中,七天七夜走不出来,饥渴难耐,活活困死在了里头。从这里过去,日夜赶路的话,三四天便就能到。” 李玄度告诉他,暂时取消原定的明早出行计划,改而将那封用火漆封印好的信交给他,命他带上几个可靠的人一道上路,尽快将信秘密送到霜氏城。又吩咐,若对方不收,不必强求,立刻回来,以安全第一。 张石山虽有些不明所以,但秦王既如此吩咐了,自然照办,小心地将信收纳起来,随即退了出去。 他知这封信必定紧急,当夜就带了几个人驾着快马上路,往霜氏城赶去,风餐露宿,三天之后,便就抵达了霜氏城。 霜氏城不大,但在霜氏女酋的统治之下,人烟稠密,集贸繁荣。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满了来自东西方的各种货物:中原的瓷器、白练,康居的镀金盘、大肚壶,波斯的地毯、驼褐、貂裘,还有天竺国的香料,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街上到处都是牵着马匹和骆驼的各种发肤颜色的商旅。 他在这里将近十年,语言自然无碍,亦扮作商旅,寻到了霜氏的坞堡,叩开门后,照着吩咐,说自己这里有一封来自菩氏后人的信,想要传给女酋,劳烦通报。 门房态度傲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命他等着,随即关门。 门终于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却是一个服饰华丽看着像是管事的人,向他要了信,命他等着,随即匆匆入内。 张石山等了许久,那扇门终于第三次打开,那个管事也再一次地出来,没有回信,只道:“霜夫人命你传话,她信不过别人,她要先见菩氏女。叫你主人将她送来,别事,见了再说。”说完,抛出来一袋金叶,再次关门。 这趟送信之行,也算是顺利。 张石山当天便踏上返程,数日之后,赶回乌垒。 他到的时候,李玄度和叶霄、张捉,以及前些天刚带了部分兵马赶到这里的于阗王子尉迟胜德诸人正都一道在堂中议事,见他归来,便都停了下来。 他不敢耽搁,立刻将自己送信、得到口讯回书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最后那袋金叶也呈了上去。 李玄度听罢,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叶霄和张捉已是知道王妃之父从前与那霜氏女酋有旧,故秦王改变计划先去信游说女酋的事,这几日,皆在翘首等待,此刻听到口信回复,张捉抓起小袋子,解开后,将里头的金叶哗地倒了出来,散于案头,足有几十枚之多,金光灿灿,不禁瞪大眼睛惊叹:“西域原也藏龙卧虎!连个老妇,出手竟也如此大方!”撒完了金叶,又扭头道:“殿下,那老妇既信不过别人,只信王妃,那便快将王妃送去吧!叫王妃好好劝说几句,若真能将那老妇劝得投到咱们这边,莫说救个把人了,咱们便是去打晏城,也会省事不少!” 他是个粗人,但却不是蠢人。 战事便就意味着死人。越艰巨的战事,死的人也越多。 以前运气好,死的是敌人。谁知道下回是不是运气耗尽,就要轮到同袍或是自己了? 这回要对付的宝勒,实是一个强敌,之前的上术、郁弥、皮山之类的小国,全部加起来和它也根本没法同日而语。而都护府却尚无底子,真硬碰硬,即便加上于阗和上术,兵力也是悬殊。 不是说不能战胜,但要胜,付出的代价,必不会轻。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件大好之事。 几人的目光,全投向了座上的李玄度。议事堂里突然安静了下去。 霜氏女酋的回复,是李玄度没有想到的一个意外。 对于他的去信,他以为她有两种反应。 或者毫无兴趣。那便作罢,他照原计划行动。 或者,对方若有意接触,自然是自己过去,和她见面。 他没有想到,女酋竟如此回复。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正要说话,门口传入一道女子的声音:“殿下,我愿走一趟霜氏城!” 李玄度抬头,见她推门而入。 堂外虽守着他的亲信张霆和沈乔,但她来此要入,张沈二人自不会阻拦。 李玄度脸色微微一沉,立刻道:“不妥!她若有意,要去,应当也是叫我去和她见面。她故意避我,要你过去,居心叵测。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再论了!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他的语气带了点生硬。 叶霄听秦王如此发话,暗暗地松了口气。 他持相同的看法,不放心让王妃去冒这个险。 那边尉迟胜德也站起来道:“殿下言之有理。那女酋我虽没见过,但听闻不是好人!” 方才撺掇着秦王赶紧将王妃送去的张捉这才终于想到了王妃的安全问题,一阵耳热,忙改口,讪讪地道:“是,是,方才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 李玄度拒了她后,似也觉察到了什么,看向她,语气变得缓和了些:“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后头去吧。” 菩珠没再说话,却也不走,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 他也没再开口了。 两人便就对峙似地立着,看着对方,各自紧紧闭唇。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 剩下几人相互对望了几眼。 叶霄说他另外有事。张石山说行路乏了,想去歇息下。尉迟胜德说去看下他带来的人马的安置。最后,张捉憋了半晌,说急着解手。一个接一个地寻了借口,相继全都躲了出去。 这偌大的议事堂里,便只剩下了李玄度和菩珠二人。 章节目录 第 106 章 当身旁没了别人, 片刻之后,李玄度终于开口了。 他问:“你为何不听话, 一定要去?” 因为,你将要做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我不想再那样在徒劳的煎熬中,苦苦等着你的归来。 因为,我想为你分担,尽我所能。 她却反问:“你为何不让我去?” “是怕我危险吗?” 不待他答,她又道:“张捉方才之言, 殿下你也听到了。这是一个很好的能少些流血的机会。” 李玄度依然绷着脸:“少流血, 固然我之所求。但若是以你一个女子的安危去换,辱!” 菩珠摇头:“殿下你想错了。女酋最后能不能归投, 我不敢保证。但我有一种直觉,至少,她的这个回复, 对我不是恶意。殿下你想,她若心存恶念,完全可以利用这个绝好机会, 将殿下你引去,直接对你下手。除掉了殿下,都护府自然瓦解,她又何必先骗我过去?是想骗到了手,再拿我去威胁你?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不合乎情理!” 她继续道:“我没有大能, 但我保证,我会见机行事。我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能做的事, 我绝不强求,免得给殿下你的正事拖后腿。但若有可能, 我希望殿下你不要阻止我。” 李玄度原本绷着的面色看着终于微微松弛了些。 但他却还是固执地抿着唇,依然不愿点头。 菩珠等了片刻,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凝视着他,最后说道:“殿下,这一仗对都护府至关重要,我盼你能立稳根基,早日成事。如此我的心愿方能有早日实现的可能。” “我帮你,亦是在帮我自己!” 李玄度的眼底掠过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涩意。 他微微低下头,和仰望着自己的她对视,片刻之后,唇角微牵,似是苦笑了下,随即低低地道:“罢了!我是说不过你的……” 他答应了! 菩珠笑着伸出她两只胳膊,绕在了他的颈上,踮起脚,亲了亲他方才一直固执抿着的嘴,随即撒手松开了他:“那我去把他们都叫回来再议事――” 李玄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见她停步转头望着自己,沉吟了下,道:“我送你去。” 翌日天光微茫,一行人便出发上路了,在张石山的引导下,疾走了数日,这日傍晚,顺利抵达了霜氏城。 霜氏城的地势北高南低,南面平坦,绿洲环绕,北面则是片缓缓攀高而起的风化山地。坞堡的位置不在城池中间,而是依着地势,建在了城池最高的北缘之上,于是便形成了对比鲜明的景象。在大门的不远之外,街市熙熙攘攘,而坞堡的后方通出去,下面却是一道高达数十丈的峭壁。千百年来,风沙吹袭,峭壁上布满了刀砍斧斫般的裂痕。再过去,便是绿洲外的茫茫戈壁,如同一片天然屏障,将敌人隔绝在了外面。 李玄度带着菩珠到了霜氏的坞堡之前。 这座据说已有百年的建筑,虽然外表看起来沉拙而灰暗,但占地广阔,气势雄浑,仿佛盘踞在城池最高处的一只巨兽,用它沉默而威严的目光,俯视着在它脚下来来去去的芸芸众生。 张石山上去叩门,门很快开启,走出来那个数日前的门房,认出是他,获悉家主欲见的人已到来,叫稍等。 片刻之后,华服管事从门后现身,脸上带着笑容,躬身邀菩珠入内。 李玄度跟上,却被管事拦住了,用客气却又不容置疑的口吻,请他止步。 李玄度道:“我是她随从!她去何处,我须得陪到何处!” 管事道:“主人只允菩氏女郎一人入内。”说完端详了下李玄度,恭敬地道:“贵人应当便是秦王殿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改了口,竟变成汉语。讲得虽有些生硬,但也已是不错了。 李玄度的面上掠过一丝恼意,握了菩珠的手,带着她转身迈步便走。 那管事也未阻拦,只立在台阶上,见菩珠转头看向自己,抹了抹唇边的一撇卷翘胡子,朝她露出笑容,再次微微躬身。 李玄度阴沉着面,低声道:“我有不好的预感,女酋不怀好意!还是算了,你不要去了!” 菩珠停在原地,又望了眼那扇门,迟疑了下,道:“我真觉着不会出什么大事。殿下你莫多想。你在外头等我片刻。”说完见他还固执地攥着自己的手不放,便将他的指轻轻地掰开,最后抽出自己的手,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即转身迈上台阶,走到那个管事面前,朝他点了点头,跟着迈入门槛,走了进去。 大门之后是个常见的四方庭院,地上铺着整齐的砖块,近旁一片看似用作日常接人待事的屋宇,待穿过庭院和屋宇,是条通往后面的通道。 这个时候,菩珠方见到了这地方的不同寻常之处。 通道两边墙体皆为巨石所砌,走了片刻,她觉入了迷宫,脚下曲折回复,头顶天井密布,光线亦随之越来越暗,终于东西不辨,毫无方向。 来的路上,张石山说,传言里霜氏坞堡里曾困死过入侵的敌人。原本她有些不信,觉得夸大其词,直到此刻亲眼目睹,方觉传言或许是真。 这时若是叫她自己后退,怕也找不到路了。 她渐渐紧张不安,也是怕走丢,便紧紧地跟着身边的管事,在这前后左右看起来相差无几的通道中绕了大约半刻钟,终于绕了出来。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高大的苑殿。 这座藏在内中的建筑和方才她在外头看见的那古拙陈旧的坞堡外观完全不同。白膏的墙体,屋檐用琅歼和金工装饰,漆着暗红朱砂的门窗镶嵌着绿色的玉松石。整座屋宇,华美壮丽,焕若神居,又充满了神秘的异域风情。 没想到坞堡之内,竟会有如此的华屋。 菩珠方才因了那段迷道的压迫之感而生出的紧张不安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诧异,心中对那个被自己父亲记入了日志的霜氏女酋,也感到愈发好奇。 她随管事继续前行,走过一个用贝铺路的庭院,最后停在了一扇朱砂门前。 管事替她推开虚掩的门,也未通报,便就请她入内。 菩珠定了定神,迈步上了台阶,走进去,见里面的装饰比方才她在外面的所见更加华丽。头顶是重拱藻井,描金绘彩,天花板布满了层层展开的精美的荷菱花纹,墙面是用丝绸覆饰,屋内的各种摆设和器具,不是漆器,便就金光闪闪。但是屋内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连个侍者婢女也无。 菩珠在门口立了片刻,慢慢朝里走去,打量着周围之时,忽然感到身后仿佛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猛地回头,见一扇小门的侧旁,正静静地立着一个妇人。 妇人四旬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皮肤雪白,有着一张和汉人异貌的脸孔。虽已不再年轻,唇边隐隐有了一缕颊纹,这令她的面容添了几分威严之感,但从眉目和面容的轮廓来看,年轻之时,必也是个美人。 菩珠的直觉告诉她,这妇人应当便就是霜氏女酋了。但眼前的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且衣着又十分简朴,一身缁衣,毫无修饰,和这华屋显得格格不入,一时也不敢贸然开口,等了片刻,见她两道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脸一眨不眨地望着,便轻声道:“我便是菩家之女。敢问夫人,可是霜氏尊酋?” 她是用当地语言说的这一句话,说完,见这妇人迈步,朝着自己缓缓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却没说话,依然那样凝视着她。 菩珠被她看得有些不安,却也安静等待,片刻之后,终于见到她有了反应,似用当地之言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像他,真像啊……” 菩珠一时没听清楚,见她自言自语似的,出于礼貌,自然不会追问。 妇人叹息完,忽地回过神,点头:“不错,我便是霜氏!前次那封信,是你与你丈夫所写?” 她已改口讲起汉语,口音竟还十分流利。 西域许多邦国的国王或是贵族会讲几句中原语言这不稀奇,但像她这样讲得如同本语却是不多,除非是那些幼时便被送入中原皇朝游学或者做过质子的人。 但据菩珠所知,这个霜氏女酋应当从没有去过京都。 她一怔,很快也反应了过来,点头应是,随即上前,行了一礼:“侄女菩氏姝姝,见过尊长。” 她若随李玄度,身份便比这西域女酋要高。但今日来此,却是有求于人,且又是照着父亲和她当年的旧交摸来的,自然也就按照辈分见礼了。 女酋微微点了点头,走到一张把手镀金饰以孔雀蓝宝石的椅中,坐了下去,示意她也入座。 两名手中托举金盘金壶的女婢悄无声息地入内,跪在地上,在女酋和菩珠的面前各摆上金杯,往杯中注了乳茶,随即退了出去。 女酋示意她饮茶。 菩珠端杯略略饮了一口,只觉入口香醇,毫无腥臊,称赞道谢。 霜氏笑了笑,随即问:“你如何得知我与你父从前认识?” 她问话之时,坐得肩背笔直,面容微微绷紧,恢复了她刚开始的那种威严的神色,问完,双目便就紧紧地盯着她。 菩珠不想捏谎,说自己小时候听父亲讲起过她,虽然那样可能更容易拉进近距离,只照实道:“从前偶然得到先父早年留下的西行日志,遗笔曾提及尊酋,故侄女知晓尊酋之名。” 霜氏闻言仿佛微怔,目光渐渐凝然。 菩珠等了片刻,见她仿佛没有反应,继续道:“拓乾与我郎君为敌,是为你死我活,无妥协之余地。他本就不是宝勒正主,乃当年被东狄人扶持上位的一个佞臣,形同傀儡,对民众敲骨吸髓,民众恨之入骨。尊酋却是不同。我听闻霜氏乃宝勒国的世家贵族,尊酋不但位高权重,更是明见万里。故侄女仗着先父与尊酋当年的一点旧故,贸然具信。盼尊酋以大局为重,若能拨乱事,反诸正,则不但是宝勒万千民众之幸,亦是侄女之大幸!” 霜氏听了,打量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你这侃侃之风,倒有几分你父亲当年之韵……” 她蓦地一顿,神色随即转为严肃,淡淡地道:“拓乾固然不得人心,东狄人亦野蛮如兽,但我却非汉人,为何要助力你们?汉人与狄人在此夺道,相互争斗,扰我民安,由来已久。你们岂会无所图?” 菩珠立刻从座上起了身,站着肃然说道:“非侄女反驳,但我汉军进入西域,与东狄之属,目的全然不同。东狄横征暴敛,占领此地,不过是将西域诸国视为其粮草后仓,将西域之民视为可供盘剥的奴隶罢了。而我汉军进入西域,目的却是扼其山川,守其地势,令东西往来,通道无碍,归根结底,是为维护四境之平定。如今都护府之职责,亦非盘剥西域,而是镇抚诸内,督查外国。” “十几年前,我父亲持使节行走西域,诸多邦国效服,对我李朝以属国自居。尊酋那时可听说过我李朝对西域之民盘剥课税?反倒是诸多赏赐,恩被四境。从前那样,如今和往后,这一点亦绝不会改变!” 霜氏凝视着她,半晌,未再出声。 菩珠屏息等待片刻,见她没有表态,斟酌了下,最后又道:“侄女方才若是有所冒犯,望尊酋勿怪。今日之所以敢上门叨扰,是因记得我父亲在日志中言,尊酋怀义。当说的话,郎君在信中皆已言明,只要除掉傀儡伪王,驱走东狄在此道的势力,邦国一切照旧,我都护府亦不会干涉诸国内事,尊酋之地位,更不会受半点影响。” “不管尊酋是否愿意相助,侄女今日能有机会得见尊酋一面,已是十分欣喜。不敢再扰尊酋清净,侄女先行告辞。” 她朝霜氏再行了一个后辈之礼,随即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霜氏在身后发声:“姝姝!” 菩珠的心倏然一跳。 她竟直接叫自己的小名了。 直觉告诉她,或有转机。 她极力稳住情绪,慢慢转身,见霜氏从案上一只描绘彩|金的匣中取出一张看起来像是地图的软羊皮,指了指,说道:“此为晏城之详图,上有于阗王子被拘押的具体所在,亦标注了城中各处的人员防备情况。除此,李玄度若与拓乾交战,我的人马,不会参与。” 她凝视着菩珠:“如此,你觉可否?” 菩珠心中一阵激动。 有了晏城的详细地图外加各处守备的情况,宝勒国的国都便如失去藩篱,对于李玄度而言,救人必不再是难事,而交战之时,拓乾若少了霜氏的兵马,说断一臂,也绝非夸大。 不但可,简直是太可了! 她几乎是奔回到的霜氏的面前,连声道谢,欢天喜地。 霜氏将她扶了起来,凝望着面前这小女郎那双似曾相识的明亮而清澈的眼:“不过,我有个条件。” 菩珠立刻道:“您说。只要能做到,我这边必能应承。” 霜氏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无子无女,见你明珠仙露,很是喜欢。你能留下,陪我一些时日吗?” 菩珠没想到她会提如此一个要求,一愣,在心里迅速地想了一遍。 李玄度接下来要去救人,然后必是和拓乾的交战。这些事自己都帮不了他什么,留在乌垒和留在这里,并无什么区别。 霜氏答应帮忙,还帮了如此大的一个忙,她既这般开口了,不过是要自己陪她一些时日,这有何不可? 菩珠很快点头:“好!只要您不嫌我叨扰,我很愿意!” 霜氏脸上露出笑容,慈爱地将她落到鬓边的一绺发丝捋到耳后,道:“李家四郎必是急着要去救人了,我这就叫人把城图给他,免得耽误大事。这里到前头有些路,你也不必再特意出去了,若怕他不放心,你给他传个信。” 菩珠点头说好。霜氏命婢女送上纸笔。菩珠很快写了道简短留言,告诉他,霜氏答应不再助力拓乾,让他接下来自己多加小心,不必记挂她,等完事了,再来接她便可。 她写完信,看着那个管事取了,连同晏城地图一道,奉命匆匆而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玄度被挡在了外面,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那扇门随即紧紧关闭。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不安之感,在坞堡大门的附近,来回徘徊,良久不见有动静,更不见她出来,心中懊悔万分,悔自己怎就拗不过她,竟真的让她一个人进去了。 他一阵焦虑,再也忍不住,快步朝着大门走去,几步登上了台阶,正要拍门,忽见门开了,先前那个带她入内的管事走了出来,脸上带笑,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李玄度迅速看了了他的身后。 “她人呢?”他立刻问。 管事奉上书信。 李玄度一把夺过,展开信看完,呆了一呆。 管事道:“主人和殿下王妃甚是投缘,赞她明珠仙露,留她做客几日,她亦欣然答应,详情信上应当有言。” 李玄度又看了一遍信,确认确实是她的留书,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多心之余,更是暗感,她果然竟帮了自己如此一个大忙。 他翻了翻地图,沉吟片刻,决定还是照她意思,让她先在此陪霜氏住些时日,等自己解决了目下的急困之事,再来将她接回。 他再次看了眼那扇门,收了她的留信和地图,朝那管事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唤了张石山等人,匆匆离去。 章节目录 尾声 om,最快更新菩珠 ! 他们的家,是那座秦王府。 李玄度登基后,并没有将这座旧日的秦王府邸改赐给别人,但也拒绝了某些大臣提出的重修建议。 那座府邸,依然还是他们大婚之初时的样子,里面住了原来的管事,另几名日常洒扫的老姆。 因为太过忙碌了,登基之后,转眼半年过去,夫妇还未曾回到过这里一步。 时令不觉入秋。 往年若是有必要,每年到了这时,是朝廷开始为采选后宫做准备的时候。收录名单、初步遴选,到明年春,正式开始采选。 这日,礼部尚书宋端,联名了几个大臣,递上一道奏折,建议皇帝陛下充盈后宫。 他们递上这道折,除了那点子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小算盘外,道理听起来,也确实十分充分。 首先,《礼记》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其次,皇家嫡系如今只剩今上一脉,皇帝陛下虽还年轻,也早早立了太子,但迄今为止,却只有这一个小太子,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形同虚设。 所以,无论从礼法还是为皇帝广继皇嗣的角度来说,开立后宫,势在必行。 何况,如今皇帝陛下登基也有半年多了,各项朝政渐渐步入正道,这个时候谈论开立后宫的事,也不算是突兀。 这道联名折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差点将尚书本人都感动得痛哭流涕了。谁知递上之后,竟没起半点水花。 七八天过去,御前没有半点反应。 这不大正常。 本朝开国之后,太|祖为鼓励大臣进言,也是为了督促子孙皇帝勤政,立过一个规矩:任何折子,所提之事,无论皇帝是否采纳,都必须予以回复。 也就是说,这道折子,皇帝陛下要么点头,要么直接划叉,原路退回。 皇帝陛下登基半年多了,虽日理万机,案牍累叠如山,但每日宵旰临朝,极是勤政,从未违背过太|祖训示,但凡奏折,最慢三天之内,必有回复。似这样一耽搁就是七八天,还是头回。 尚书不知天子到底是何态度,又不敢贸然催问,这日实在憋不住,下朝后,偷偷去寻宗正,问他可知内情。 寻宗正问这事,也是另有一个目的。希冀能说动他,好加入游说皇帝陛下扩充后宫的队伍。 谁知宗正一问三不知,被缠得狠了,道:“宋兄若不便直问陛下,何不向皇后进言?皇后贤明,必会赞成你的主张。”说罢背手而去。 宋尚书怎敢真的拿这事去问皇后,但架不住私心里想让自家那位才貌出众的适龄孙女入后宫的念头,又等了三两日,这日随众入紫宸殿议事,散后,见皇帝的心腹侍人骆保送端王出殿,便跟在后头,待他送完端王,装作无意似地偶遇,停在宫道上闲谈两句,打听起自己当日那道奏折的后文。 骆保起先一脸蒙,被他提醒,说是十天前的一道联名奏折,这才拍了拍脑门,哦了一声,恭敬地道:“想起来了,陛下当时看见了,叫我送去给皇后,说照皇后的意思办。我送去皇后跟前,没见着人,便放下了。过两日,听说皇后养的一只哈巴狗跑了来,不巧,怎么的就把尚书您的折子给叼到了窝里,待奴婢们看见夺回来,已是撕咬得不成样。皇后见了,很是过意不去,说宋尚书您位列九卿,德高望重,劳苦功劳,这把年纪了,还不愿告老休息,整日要替陛下分忧,她甚是感动。折子被那没眼力见的狗儿给咬成这样,不好还你,免得尚书您误会,以为陛下在打您的脸,她会另派个人给您回消息。” 他看向宋端,一脸诧异:“怎的,皇后还没给宋尚书您回信?” 宋端登时一张老脸通红。 他之前其实听闻过一些传言,说皇帝陛下对皇后言听计从。他半信半疑,这回上折,也是存了点侥幸之心。 如今知道了,皇帝那里,压根儿就指望不上。至于皇后,是给自己留了几分脸,才如此处理。当场便死了心,含含糊糊应了两句,讪讪而去。 骆保目送宋尚书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转身而去。 端王妃过些天就是五十整寿,菩珠准备给她好好办个寿。这些日亲自盯事,忙忙碌碌。晚间回到寝宫里,大约亥时。 虽也很晚了,但自从他做了皇帝后,这半年来,平常这个时间,他基本人都还在前头的御书房里,忙着批阅奏章。 她方才还想着,回来先看儿子,再去前头陪他,今晚却意外地发现,他已回了,而且,仿佛先前在床上和儿子玩耍,进去时,看见他仰在枕上,儿子横他身边,一只脚丫压在他的身上。 父子二人,都已睡着。 菩珠知他这半年来的辛苦,见他已睡着,怎任叫醒他。命宫人都散了,自己轻手轻脚入内,将儿子的脚从他身上轻轻挪开,给父子二人盖上被,自己随后坐到镜前,对镜拆发,取下鬓边一支金錾发簪之时,发丝不慎被勾住了,自己也看不见,一时解不开,便拉开面前一只首饰匣的下格,想取出小剪子。 伸手时,她的目光凝定了片刻,最后拿出了放在里面的一只小锦囊,捏了捏,唇角不知不觉上翘,出神了片刻,正要放回去,这时,忽然伸来一双手,从后无声无息地抱住了她的腰肢。跟着,一个男子从后亲吻她的脖颈,口中含含糊糊地埋怨着:“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都睡着了。” 菩珠靠在李玄度的怀里,和他亲热了片刻,随口问道:“今晚怎回得早了?是今日奏折比平常少吗?方才我本想去前头陪你的。” 她不问还好,一问,他竟停了和她亲热的动作,放开她,大袖一挥,人便歪靠在了梳妆案上,闷闷地道:“反正永远也没干完活的一日!今日我弄完了,明日又送来一大堆!天天如此!乏了,不想批了!” 菩珠转头,见他一手握拳,肘撑着头,神色懒洋洋的。 她不信他好端端的突然撂挑子不想干,跟他膝行了两步,跪在他的身前,追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起先不说,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直到她开始不耐烦,佯装生气,要丢下他走了,才将她揽回到怀里,说今天收到了叶霄发自西域的一道奏折。王姊几个月前已顺利生了个儿子,他如今不急着回来,想等儿子再大些,到时再带着一双儿女和王姊归京。 他们当日从霜氏城出发回京之时,王姊当时已有身孕,月份很大了,叶霄怕妻子吃不消长途颠簸,决定先留在西域,等妻子生产。 “太好了!这不是好消息吗,你怎的不高兴?”菩珠是真的替叶霄夫妇感到开心。 李玄度哼了一声,言简意赅:“他自然是好。” 菩珠如今对他的脾气,是越发了然于心。见他这表情,话说一半,忽然顿悟,睁大眼睛道:“我的陛下!你不会是嫉妒叶霄,受了刺激,心情不好,这才不想批奏折了?” 李玄度一声不吭。 叶霄竟又比他快了一步,儿女双全不说,西域那边,如今姜毅也到位了,他轻松无事。 反观自己,白天五更起身,预备早朝,和那帮子各怀鬼胎的大臣斗智斗勇,应对各种事情,晚上挑灯不眠,批阅发自全国各郡的奏折,到半夜躺下去,没睡多久,睁开眼睛,又是五更早朝,周而复始。 这些都罢了。 最令他感到郁闷的,是他和她好好亲热的空,几乎都要挤不出来了。 连她跟前养的那条哈巴狗,都比自己这个皇帝的日子过得舒心。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要是被那些大臣知道英明神武的皇帝私下是这样子,怕个个都要晕倒了。 她正想先把他的气给哄顺了,今晚让他早些休息,李玄度忽看见了她方才搁在案上还没收回去的小锦囊,一眼便认了出来,拿起来捏了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姝姝,从前可是你想当皇后,哄我做皇帝的。你如今也看见了,我累死累活。你当如何补偿我?” 菩珠听他竟拿旧日之事威胁自己,脸一热。 “罢了,你看它不顺眼,我扔掉好了!” 她说完,伸手去夺。 李玄度手一晃,她夺了个空。只见他叹了口气,自己将东西放了回去。 “算了,留着好了。我不和你计较。” 菩珠跪在他的身前,双手慢慢地攀上他的脖颈,凝视着他的眼眸,红唇缓缓地贴到了他的耳边,娇声唤他:“陛下……玉麟儿……” 她感到他身形微微一顿,用愈发柔软的声音继续和他低语:“我是想做皇后。但只想做你一个人,玉麟儿的皇后。你为了我,再辛苦一下,好不好?” 她咬了咬唇,将自己那一副玉软花柔的身子也贴到了他的怀里。 “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我定会好好服侍你的……” 李玄度想起她在帐帏里的“服侍”,顿时骨酥筋麻,片刻前的郁闷之情也不翼而飞了。 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滚动了一下,咬牙,忍着倏然勃发的欲|望,转头看了眼床上正酣眠着的儿子,亦附唇到了她耳边,用充满诱惑的沙哑嗓音道:“罢了,我再坚持就是了。只是姝姝,日后你想做太后,那是不可能的。等我将来做了太上皇,我封你做女道君,你陪我,咱们双修入道,如何?” 菩珠被他这般搂着哄,整个人骨都似被抽了去,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意乱情迷,他说什么都成,只闭着眼,轻轻地嗯个不停。 李玄度终于心情大好,笑吟吟将怀里这柔弱无骨娇艳无双的皇后一下压在了梳妆案上,掀起她的凤裙,俯身就她,正打算今夜狠狠要她,各种花样要,要个够,大不了明早推病不早朝了,谁知乐极生悲,还没碰到她,自己手肘便不小心打翻了梳妆台上摆着的一支美人瓶。 瓶掉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的声音顿时将床上的鸾儿弄醒了。 他爬了起来,在床上找父皇,找母后,见不到人,连阿姆和骆保也不见了,最后一个人坐在床上,揉着眼睛,无助地呜呜哭了起来。 李玄度无可奈何,只好松开了菩珠,看着她丢下自己奔了进去,抱住儿子哄。 鸾儿看到母亲回来了,一下就不哭了,小脸蛋贴着母亲的怀,慢慢地,又打起了瞌睡。 李玄度出神地看着,退了出去。片刻后,阿姆便笑着走了进来,示意菩珠放心去,表示晚上自己会带着小太子睡。 菩珠看向李玄度,走过去低声问:“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李玄度往她肩上罩了一件披风,替她系好带子,又戴上帽,这才握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菩珠也不再多问。仿佛一个夜半冒险的公主,怀着快乐的心情,随他带着自己,出了宫。 夜色之中,一辆遮挡严密的便车,从皇宫的一扇侧门里出去,在一队近卫的随扈下,朝着京都承福里的方向驶去。待马车停下,菩珠被李玄度抱了下去,站稳脚,扒拉开帽子,看见了那两扇熟悉的大门,方顿悟,惊喜不已,倏然仰面看向他。 居然是秦王府! 李玄度低头,将脸靠向她,耳语道:“方才我忽然记起,咱们从前的新婚之夜还少一个洞房。所以带你来了。” 菩珠心啵啵地跳。被他牵着手走进去,看见熟悉的管事带着仆役列队站在门后笑脸恭迎的那一刻,,竟真的生出了一种自己仿佛真的是他新娘的感觉。 或许,他亦是相同的心境。 还没走到他们旧日的寝堂,李玄度便似迫不及待了,将她打横,一把抱了起来,快步入内。 他们出发来此,人还在路上,骆保早就带了一队人手,快马先行来到这里,与管事一道,准备迎接帝后今夜在此留宿。 屋内,一对红烛高烧,那张大床之上,铺好了柔软的猩红锦被。 李玄度抱着菩珠,一把撩开那静静落地的红帐,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便就跟着卧在了她的身边。 两人凝望着对方,头和头渐渐地靠了过去,最后面颊相贴,四唇相碰,亲吻在了一起。 这一夜,寝堂里红被翻浪,颠鸾倒凤,二人皆畅快无比。要了她两次后,李玄度抱她小睡了片刻,只觉精力无穷,犹如少年,很快便又醒来,将她也弄醒了。 她还困顿,星眸半睁半闭,迷迷糊糊任他为所欲为,忽然,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她暗叹口气,努力地睁开眼睛,见他竟又兴致勃勃地起了身,穿好衣裳后,不由分说,笑眯眯地帮她也一件件地穿上衣裳和鞋袜,最后将她抱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骆保打着一盏宫灯,静静地走在两人身旁的路边,照着夜路。 菩珠还是有点困,脸压在他的怀里,任他抱着自己出了寝堂,在月下的后花园里一阵穿行。 忽然,她明白了过来。 他是想带自己去放鹰台! 想起那个地方,她所有的困意都不翼而飞了,立刻睁开眼睛,扭着身子,从他怀里一下挣脱了出来,站定后,便朝前飞奔而去,到了那扇院门之前,抬手一把推开,继续往前奔去。 李玄度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大笑,抬脚立刻追她。 她提裙在前头跑,他在后面追。二人犹如一双少年男女,在月下笑着,相互追逐。 “嗳――嗳――陛下!皇后!当心些,小心绊了――” 骆保打着灯笼在后头追,又不敢靠得太近,实是为难。 这里,那曾爬满道路的满园荒草,在这半年间,已被管事带着人清理干净。树木也都修剪过了。夜晚的空气,甘甜而凉爽,漂浮着若有似无的木樨芬芳。 菩珠一口气奔到高台的那段玉阶上,提裙还想继续往上跑,被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追来的李玄度一把抓住了。 “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竟开始呵她的痒,故意摸她极是敏感的腰|眼。 她也实在是跑不动了,一边喘气,一边拼命躲他的手,向他讨饶。却哪里躲得开,他也铁石心肠,不放过她。最后她整个人都要笑得快脱力,软在地上,他才终于放过了她,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迈着台阶向上,最后坐在了阶顶之上。 菩珠靠着他休息,终于渐渐地平下了呼吸。 他也不再和她闹了,与她并肩而坐,坐了良久,菩珠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一夜的旧事,那么久了,还是有些面红耳赤,忍不住双手捂脸。 “你在想什么?”他柔声问她。 那么丢脸的事,她不想他记起来。 他要是记起来,必又嘲笑她。 “没什么!”她摇头。 他将她的手拿开,指端住她尖俏的下巴,脸靠了过来,端详着她。 月光下,只见他容颜若玉,挑了挑眉,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在想,我从前在这里还欠你一回。你想我还你的债?” 菩珠起先一愣,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所指,脸愈发热了,急忙摇头:“没有,你别胡说……” “你有。” 他笑眯眯地脱了身上的大氅,铺在身后的平地之上,不由分说,放她躺了上去。 “我欠你的,今夜一并还了……” “不要――” 这甜蜜的拒绝,与其说是拒绝,还不如说是邀约。 李玄度看着月光之下,她紧紧闭着眼眸的迷人模样,只觉一阵血脉偾张,心里再一次地坚定了明早绝不早朝的念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用自己的身体,温柔地覆住了她的身子。 肌肤相贴,正心旌动摇,如痴如醉,忽这时,耳畔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似有什么大鸟飞了过来。 李玄度略一迟疑,慢慢抬头,目光定了一定。 放鹰台的顶上,竟赫然立了一只玉雕。 今夜月光明朗,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只玉雕,便就是几年前他曾放飞过的金眼奴。 他本以为,它再不会回来了。 却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归家的金眼奴! 只不过此刻,它冷傲地站在两人的头顶之上,两只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这令李玄度感到有些不适。 怎么办,是停下,还是不管不顾继续? 他正天人交战犹豫不决,菩珠发觉他突然停下,睁开眼睛,看见了玉雕,愣了一下,很快便想了起来。 这便是从前他们在秋A之时放飞的那只玉雕。 记得李玄度告诉她,他小时候就养着它了。 “金眼奴!你也回了!”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抬手就要推开李玄度。 李玄度登时不高兴了,将她又一把压了回去,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声命令:“别管它!咱们继续。” 菩珠在他身下摇头。 “不要……它在看着呢……” “看就看。它都不羞,我怕甚!” 金眼奴起先一直倨傲地看着自己脚下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看了片刻,大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扭过头,将脑袋压在了一侧的翅膀下,眼不见为净,睡觉。 这一夜,皇帝陛下后来又转战回到寝堂,终于如愿以偿,在和皇后胡天胡地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完美地错过了早朝。 反正已是误了,索性再误半日。半年也就放纵这一次,天塌不下来。 等明日吧,明日,他一定五更再起,为了他的皇后,努力早朝,做一个神武明君…… 皇帝陛下转头,看了眼趴在自己身边还沉沉酣眠着的小娇妻,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闭目,再次将她搂住,心满意足。 雨绡烟帐,水精帘动,玉屏深处,正合好眠。 章节目录 番外(一) om,最快更新菩珠 ! 景和十四年。太子李桓十五岁了。 他完全地继承了今上和皇后的出众外貌,仪容俊美,风度高贵,天资聪慧,读书可一目十行。更难得的是,还勤勉好学,师从名家。除了文史书画乐艺,术、算、法、天文,乃至农书、水利,皆为必修功课。 他听说在自己出生的第二年,父皇登基之初,他就被封为太子了,荣宠无二。 那事太早了,他完全没印象。但他记得清清楚楚,从自己八岁开始,就被父皇带着上朝、出入御书房了。两年前,十三岁的时候开始参政。父皇让他学着批阅奏章,独立应对大臣。他虽小小年纪,却做得有模有样,从无差错。朝臣提及太子,无不称许。 他的母后也极是爱他。每年他过生日,她必会亲自为他做了一碗寿面――要知道,就连父皇逢生辰,都不曾有这样的待遇。 如此一位天之骄子,他应当很是快乐。 但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他的心里,非但不快乐,其实还很忧郁。 他的忧郁,始于两个月前。 那日,他就今年开科取士定的关于时务策的题目,写了一篇策论,下朝后拿去给父皇过目,看是否可行。 他去御书房。 照向来的习惯,太子入御书房,不必特意通报。他径直进去,恰遇母后也在。 这本来没什么。从他小时候记事起,他便常常看到母后在此陪父皇批阅奏章。 但那日,情况有点特殊。 隔着门,他看见了父皇和母后的朦胧身影,父皇将母后抱坐在他的膝上,情状亲昵。 这些年间,父皇和母后虽陆续替他添了两个弟弟和一个最小的妹妹,如今他也人到中年了。但脱去帝王冠冕,他仙风道骨,一派神仙模样。 至于母后,在李桓的眼里,这么多年,看起来根本就没怎么老过,永远都是那么年轻美丽。 他知道父皇和母后感情极好。此刻忽然撞到他们亲热的一幕,因自己也渐大,知道了些人事,有些害羞,怕惊动他们,正要悄悄退出来,却没想到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无比的消息。 父皇对母后说,他对自己非常满意,看着就是做皇帝的好苗子。如今朝廷各项制度和人事亦稳,他只需循制便可。到明年,等他满十六,大婚之后,他便考虑传位,以实现他多年来的心愿,退位修道,带母后逍遥。 父皇好像不是在玩笑,连道号都想好。说他叫“上阳清逍帝君”。 不但如此,居然把母后的封号也准备好了,叫“青霞玉真元君”,还问母后满意不满意。 李桓如遭雷轰,当场就定住了,走不动路。发呆了片刻,见父皇开始和母后亲热,自己真的不能看了,慌忙落荒而逃。 从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储君,也能体会到父皇对自己的刻意栽培。 他以为那是父皇对自己寄予厚望,他不能让父皇失望。所以从他十岁之后,哪怕再辛苦,不分寒暑,他也坚持每日五更起床,修文习武,从不间断。即便母后有时心疼他让他休息,他也会笑着对母后说自己不累。 其实,他心里也是有点羡慕两个弟弟的。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尽情玩耍。但他不行。他是太子,是储君,也是兄长,要作弟弟们的表率。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如今他也习惯了。 但他没有想到,原来父皇竟还有如此的打算。等他十六岁就把他丢下不管了,还要带走自己最爱的母后,陪他一起去当修道的太上皇。 李桓感到自己的世界一下就变了样。 他心里很惶恐,也很难过。那天晚上,背着人独自躺在东宫的床上,还悄悄地红了眼睛。 父皇躬勤政事,知人善任。他整饬纲纪,省刑减赋。在他的治理下,如今国库存粮盈满,钱堆积如山。 父皇亦英明果决,权略善谋。在他登基后的头几年,帝国长期以来的北方大敌东狄虽土崩瓦解,俯首称臣。但西南和东北又相继生事。他先后用兵,打败吐谷浑,还将西南的哀牢、交趾和东北的东罗,皆纳入帝国版图。 父皇在位的这十四年,东西交通,四方来朝,民安居乐业,他开创了一个国力空前鼎盛的太平盛世。 细想,父皇真的也给他准备好了当皇帝的人马班子。 如今的朝廷,在开科取士十几年后,揽天下英才。论文,除了谏臣之外,执要害位置的,皆是能干之人。他的几位太傅,无论是学识,还是见地,也都是各自领域的当世佼佼者。论武将,当年的战神大将军姜毅虽解甲归田了,但他一手带出来的曾在西南对吐谷浑的战事里建下大功的昭勇侯崔铉正当少壮。除了他,韩荣昌和这些年间相继涌现出来的另几名大将,也都能独当一面。 李桓也知道,父皇天性浪漫,喜好自由。 他能理解父皇想早早带着母后去逍遥的愿望。 但是…… 他舍不得。 他就是舍不得。 他不想自己这么早就要担起天下的这个重责。他担不起。 他只想承欢膝下,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侍奉在他们身边。 何况,二十弱冠,方为成年。 他才多大? 他真的还小啊! 父皇和母后,难道真就忍心这么丢下他不管了? 自从知道了父皇的打算后,他表面上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心里却一直存了个疙瘩,更暗暗地希望,当日听来的那件事,只是父皇一时兴起的念头,说说而已。 但是,随着自己离明年十六岁的大关越来越近,事情好像变成真的了。 正当壮年的皇帝陛下,他有意退位,由太子继位,这件事,最近连朝堂里的大臣也知道了。 就在几天前,宗正还拿来了经过遴选后的几幅京都高门贵女的画像,请他择选,以备明年的大婚。 他根本就没兴趣,一个也看不上。 在他的眼里,母后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也最完美的女子。 天下佳丽无数,但没有他想娶的。 他更不想为了能让他名正言顺亲政的目的这么早就成亲。 午后,东宫庭前,花色媚妍,而在南书房的窗后,十五岁的少年却是无心功课,心事重重。 正出着神,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公主慢些走!当心台阶――” 伴着宫中傅姆的说话声,一个穿了条粉色锦地绣蝶小襦裙的小女娃,从书房的门外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太子哥哥,你真的在这里!我想去荡秋千!” 小女娃仿佛一只小鸟,跑到了他的身边,拉住他的衣袖,用带了几分奶音的甜声说道。 她便是他的妹妹长乐小公主,今年五岁,不但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也是他最喜欢的人。 看到妹妹仰着朝自己笑的一张玉雪小脸,李桓立刻点头,抱起妹妹走了出去。身后,傅姆和宫人们急忙跟了上来。 “母后呢?”他问妹妹。 “方才几个白胡子大臣求见她。她让我出来玩。” “那你二兄和三兄呢?” “他俩看见我就跑,我就让他们带我去荡秋千,他们都不肯!太子哥哥,你帮我管管他们!” 小公主想起来就委屈,揉了揉眼睛,撅嘴诉苦。 李桓笑了。 二弟十岁,三弟八岁,正是鸡嫌狗厌的年纪,嫌妹妹娇气,平日不大带她玩。 他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安慰了她几句,抱着来到御花园的秋千前,将她放坐在秋千上,亲自为她推着,看着她快乐地荡来荡去,保护着她。玩了一会儿,见日头很晒,妹妹的头发都有些汗湿了,便带到近旁的藕芙阁,让妹妹坐在阴凉的树下,自己陪着她,一起看荷塘里的金鱼。 听着妹妹银铃般的笑声,他的心情终于跟着好了起来。 但想到明年倘若父皇真的执意退位修道,说不定就要出宫。一旦出了宫,必会带着妹妹。那样,自己往后非但见不到母后,连妹妹也不能时时见了。 他的情绪一下又低落了。 “太子哥哥,你有心事吗?”小公主忽然问道。 李桓望向妹妹,见她睁大一双晶亮的圆圆眼睛看着自己,神色显得有些担忧,立刻摇头。 小公主松了口气,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又道:“太子哥哥,前几日我听到父皇和母后说你明年娶亲的事。我问母后什么是娶亲。母后说,是给你找一个女孩儿,你们以后每天在一起,就像父皇和母后一样。” “太子哥哥,你娶了亲,会不会也不和我玩了?” 李桓再次摇头。 小公主终于放了心,笑得眼睛弯弯,仿佛两只月牙儿。 “太子哥哥,你真好。除了父皇和母后,我最喜欢你了!” “还有二兄和三兄。他们要是肯带我玩,我也喜欢他们。” 李桓心里一暖。但妹妹的话也让他的情绪再次低落了下去。 他迟疑了下,终于问道:“除了这个,你有听父皇和母后说带她去修道的事吗?” 小公主点头:“有!那天父皇还说,等你过了明年的生日就和你说,让太子哥哥你做皇帝。” 李桓一下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前方荷塘的一支芙蕖。 小公主两只小手背后,歪着脑袋打量他:“太子哥哥,你在想什么?” 李桓回过神来,苦笑了下,正要摇头,忽听妹妹欢喜地叫了一声“母后”。 他转头,看见母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公主从他的怀里下去,奔了过去。他也跟了过去,向母亲见礼。 菩珠蹲下,笑着抱了抱小女儿,和她说了几句话,看了眼沉默的儿子,想了下,示意同行的骆保先带小公主回寝宫。 骆保笑眯眯地上来,哄着小公主,抱她去了。 她屏退了其余人,走到儿子身边。 小时候的鸾儿,转眼也长这么高了。 再过个一两年,怕自己就要仰头看他了。 四个孩子虽然都是她的心头所爱。但私心里,她对这个长子,还是更偏疼几分。 她问:“鸾儿,你是不是有心事?我见你最近不大说话。你怎么了?” 她问完,见儿子依然沉默着,又柔声道:“你若有心事,尽管告诉娘亲。” 好久没听到母后用娘亲来自称了,此刻又听到,李桓心里一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眼睛一红,扑到了母亲的怀里,闷闷地压脸片刻,在母亲的百般劝慰下,方低声道:“娘亲,我不想做太子,也不想做皇帝了!我想和你们在一起。父皇要是去修道,我也去!” 菩珠怔住了。 鸾儿从小就乖,在她过几年相继又生了两个儿子后,更是变成了一个小大人,处处以兄长自居,保护弟弟。 正因为长子从小到大,凡事做得都很好,平日也十分稳重,不像他的那两个皮猴弟弟,会在她面前无赖撒娇博取关注,所以她对他一直很放心。 最近一两年,随着鸾儿长大,国事平稳,李玄度渐渐又起了退位之念。她想着若是儿子愿意,她倒也不反对。 却没有想到,原来看似长大了的儿子,心里是这么想的。 其实,再想想,他也就十五岁,还是个少年郎呢。 想当初,李玄度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没出事前,虽然她没亲眼见到过,但也有所耳闻,秦王殿下,熬鹰走马,风流快活。 如今却要让儿子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她顿时心疼无比,更是自责,平日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了两个调皮的小儿子和女儿的身上,疏忽了她的鸾儿。 她搂着少年百般安慰。 李桓这时反而害羞了起来,从她怀里出来,挺直肩背,说:“娘亲,要是父皇太累的话,我会再多帮他做事的!我想求父皇和母后,你们不要丢下我不管!” 菩珠凝视着儿子,心里很快做了决定。 她转回寝宫,问骆保,得知李玄度人在静室,便走了进去,见他一身月白纱底道袍,大袖飘飘,一臂抱着小女儿,一手执了画笔,立在一张铺了一幅长卷的案前,一边画着画,一边和女儿在说话。便停了脚步。 这画是李玄度最近抽空画的长卷,快要完工了。画上云雾缭绕,仙山浮空,一个美貌女仙,从仙山里腾云而出,衣带飘舞,眉目含情。其下人间,一男子立于水边,道袍飘飘,玉树临风。二人似在一问一答。 “父皇,这是什么画呀?”小公主问。 “仙山逍遥图。”父亲答。 小公主认真看,咦了一声,认出来画上的人,兴奋了起来。 “我知道了!仙女就是母后!” “对,长乐真聪明。” “那下面的人是谁?” “自然是父皇了。”语气微微得意。 “那我呢?太子哥哥呢?还有二皇兄和三皇兄呢?画上怎么不见?” 女儿那仿佛直击灵魂的三连问,令皇帝陛下暗暗汗颜。 画的时候,还真没想到他们。 他故作为难,叹气:“怎么办,把你们画进去,天上的仙女就会被你们吸引,不要父皇了。长乐你忍心吗?” 小公主爱她风度翩翩的美男子父皇。 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忍心让父皇难过。 她急忙摇头:“那就不要画我们了!” 皇帝陛下亲了女儿一口:“真乖。” 菩珠实在看不下去了,咳了一声,打断了这温情脉脉的一幕。 待女儿被骆保抱出去后,李玄度再往仙女衣褶上添了几笔,随即笑吟吟地招手,让她也来,一同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 菩珠白了他一眼,说:“你想明年退位,什么时候透出的风声?大臣们都不答应,找我进谏,说太子年幼,有损国体。” 李玄度全然没放心上,自顾继续补画,口中道:“鸾儿稳重,且如今国泰民安,我看他没问题。他们的话,有些听听,有些就不要管。全都听,我也不用活了!” 菩珠道:“大臣的话可以不听,儿子呢?他都要哭了!” 李玄度手一顿,抬头看着她。 菩珠走过去,把方才和儿子的对话转述了一遍。说:“鸾儿从小懂事,不用我多费心,如今看他事情也做得有模有样,我本以为他自己也是愿意的。” 李玄度叹了口气,放下画笔,闷闷不乐。 一边是丈夫,一边是爱子。菩珠也是为难。 比起来,只能哄丈夫了。 她揽住他依然如年轻时那般劲瘦有力的腰身,说:“鸾儿真的还小,你放得下心?要不你再辛苦几年,到他二十弱冠,那时他真的大了,想法说不定也变了,到时,我再陪你修道,好不好?” 李玄度低头,和她对望了片刻,点头。 “好。” 菩珠笑着放开他,转头道:“鸾儿,还不进来?” 一道少年的影,从外快步而入。他跪到父亲的面前,叩首道谢。 李玄度叫儿子起身,想了想,最后还是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肩,笑叱:“臭小子,有心事也不和父皇说!下回再这样,父皇真带着你母后去修道了!” 李桓俊秀的脸庞暗热,被父皇捶过的一侧肩膀也有些痛。但心里却欢喜极了。 父皇和母后,他们真的爱他,这一点,无论是他小时候,还是现在他长成了一个少年,从未改变过。 当晚,在盯着两个小儿子入睡,女儿也安寝后,菩珠和李玄度来到摘星楼,今夜便宿在这里。 皇帝陛下在登基多年后,某日得闲,四顾,忽然嫌弃皇宫殿宇陈旧,心血来潮,招天下巧匠,亲自参与设计,想给自己和心爱的皇后筑个逍遥窝。虽言明费用皆出自内府他自掏腰包和国库无干,但即便这样,当最后预算出来,不小心泄露出去,还是惹来了谏臣的狂喷,认为天子过度奢靡。 可惜皇帝陛下一意孤行。你喷你的,朕建朕的。就这样,前后费时将近两年,也陆陆续续地被喷了两年,这才终于建成,结束了这场君臣之间的口水大战。 此楼大殿所用的通天巨木,皆运自深山,不但瑶台琼室,画栋飞甍,布置奢丽,也是整个皇宫,自然,亦是整个京都里最高的一座楼宇,起名摘星。 两人共浴,随后在楼台顶的一处露天花园纳凉。周围奇花异草,芬芳袭人。服侍好皇帝陛下和皇后之后,骆保便带着宫人退出花园,静静候在下面的廊道之上。 菩珠靠在李玄度怀中,吃着他替自己剥的用冰镇过的水晶葡萄,想起白天的事,忽觉自己当年对他不停逼迫,或多或少,也致令了他今日天性的束缚。有些歉疚,于是提了一句。 头些年李玄度确实辛苦,但最近几年,他空闲渐多。如今他还想退位,不过就是图个彻底的逍遥自在罢了。 他想起了前世,道:“姝姝,人一生中,倘若始终未曾遇到过一个甘愿为她改变自己的人,岂非遗憾?” 菩珠心中感动。不再说话,拿过他的手,将他修长的指含进檀口,以舌一根根地舔,舔去了沾在上头的甜蜜葡萄汁,最后主动爬到了他的身上。 覆着男子躯体的宽袍半解,星光之下,男子那压抑的喘息声渐起。 很快,连头顶的月儿仿佛也害了羞,悄悄躲进云后,只剩满天顽皮的星星,依然一闪一闪地偷偷窥着摘星楼顶的香艳。 良久,喘息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 李玄度最后和她并头而卧,望着头顶星月,忽想起前世的回忆,心中还是有些不平。只觉今生之后,要和她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她若为山,他便做水,她若为星,他要化月,如此,方能弥补从前的遗憾。 他忍不住拿过她的手,要和她发誓。 菩珠吃吃地笑,翻了个身,趴到他身边,托腮望着他道:“我没你这么贪心。这辈子我已心满意足了。就是想起你从前的遭遇,我很是心疼。” 虽说人生如同枝头果,要经历秋霜磨难,方能变得丰|满而甘甜。但倘若可以,她真想回到幼年,去好好地保护那个少年的秦王,让他不用遭受后来那些痛苦的经历,永远都做一个意气风发的他。当然,她也想要保护自己的亲人。 她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奇思幻想。 李玄度很是得意,低声地笑:“你真的肯对我这么好?我不信!” 菩珠点头,忽又摇头:“罢了罢了!要是你没后来的事,你眼里哪会看到我?我便是到了你的面前,也要被你欺负!我不管你了!”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不会的!倘若真的那样,我能早早认识你,我定会保护你,不许别人觊觎你。我还要等你长大,娶你,让你做我的王妃。” 菩珠心里甜蜜蜜的,口中却道:“我才不信呢!” 李玄度立刻捉住她手,又要对天发誓。惹得菩珠笑倒在了他的怀里。 原来李玄度,他是这么一个拿发誓当喝水的人,她竟直到今天才发现。 两人随口胡扯,说说笑笑,最后困倦了,他抱她下了楼台,回到寝殿,相拥而眠。 当年那个天街走马的少年秦王,当他遇到菩家豆丁大的小女郎,他是会欺负她,还是保护她,将她捧在手心,等着她的长大? 菩珠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有着他们的世界里,关于她和李玄度今夜讨论过的这个话题,其实正在上演…… 章节目录 番外(二)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好困,还想睡觉,不想起来…… 可是一早,就要在椿萱殿接见一个封了诰命的有功大臣的祖母,说是已七十高寿了,她虽是皇后,也不能让年长之人久等…… 都怪李玄度! 昨晚他自己喝就算了,还强迫着口对口地喂她,灌了她至少小半瓶西域新贡的葡萄酒,然后就…… 总之就是没得睡觉了。 菩珠在半睡半醒之间,努力地命自己睁开眼睛,但眼皮好重。挣扎间她翻了个身,又下意识地想往她熟悉的那个怀抱里钻,却感觉扑了空。 她一顿,伸手闭着眼睛胡乱摸了摸。 没人? 今日休沐不用早朝,所以昨夜李玄度才那么放纵无度。但一早怎么丢下她一个人先起了身? 他做什么去了。 菩珠睁开眼睛,入目所见,是一顶粉绿床帐,两边的帐头上,各绣了几只草上蝈蝈,触须分明,栩栩如生。 她下意识地又转头,看了眼床上的寝具。 一幅水绿绢面盖被,一只绣荷塘嫩柳的枕。 这……这根本不是她寝宫里的那张床。看着倒更像是官家少女闺房里的床…… 难道昨夜趁她睡死,李玄度和她开玩笑? 等一下,这绣草头蝈蝈的帐子,这被衾,还有这只枕,看着有些眼熟…… 菩珠正愣怔着,忽然听到外面隔着门,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道温柔的妇人声音飘入帐中:“小女君醒了吗?” “还睡着呢。夫人,方才我本想叫醒小女君的,又怕小女君没睡饱……” 听语气,似是婢女在回答主母的问话。 “这丫头,说好今日早起一道去安国寺的,都日上三竿了还睡不醒,偏起床气还比谁都大,娇气得很,要她阿爹才能哄好。” 妇人似又和身边的人笑着抱怨了一句。 “小女君平日乖巧的很。睡不饱,莫说孩子,便是大人,有时也着恼呢。何况昨日将军又出发往塞外去,回来最快也要半年光景,小女君舍不得,昨晚一直念,这才误了困觉。” 一个媪姆口气的妇人亦笑着,为“小女君”开脱。 “罢了,我去叫她吧,再不起来,耽误正事就不好了,去安国寺还是有些路的……” 接着,门被推开了。 伴着轻和的脚步声,妇人往床的方向走来。 隔着一层帐,朦朦胧胧,看不清脸容,但菩珠已辨出了这声音,也想了起来,她此刻身处何地。 她躺着的这张床,是她小时候闺阁里的床。 而这话声温和身段纤柔的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孟氏,她八岁那年父亲罹难后不久便郁郁离世了的母亲! 孟氏掀开床帐,便对上了女儿睁大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笑了,转头对身边的阿菊和张媪道:“醒了,不用闹起床气了。”说罢坐到床沿,接过阿菊笑着递来的衣裳,扶起女儿亲手为她穿衣,见她还有些呆呆的,轻声说:“姝姝你困醒了没?不是说好,今日要跟娘亲一起去安国寺为你阿爹祈福吗?” 菩珠定定地望着母亲的脸,又低下头,看了眼自己那双小小的白嫩的手,一下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抱住她。 昨夜和李玄度放纵了一夜,醒来,她回到了七岁的这一年。 是的。 现如今她才七岁。 昨日父亲领朝廷的命,再一次带领使团离京西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银月城,庆贺西狄新王登位。 如今是年底,很快,等过了年,她就八岁。一生中如梦魇一般的八岁。 这一年,父亲将遇袭,不幸罹难。宫中继而发生梁太子之变,牵连祖父,她也会被发边。 当然了,还有李玄度,她的玉麟儿…… 她闭目,稳了稳跳得飞快的心房,忽睁开眼睛,对母亲道:“娘亲,我不去安国寺了。你和阿姆她们一块去吧。我手脚发酸……” 孟氏一愣,抬手试了试女儿额头的体温,感觉并没什么异常,方松了口气。 昨日送走离京的丈夫后,孟氏便打算今日去安国寺捐贡香油。本想带女儿同行,但见她人无精打采,自然不会强迫,扶女儿躺回去让她休息,想了下,吩咐阿菊留下陪伴,自己带着张媪等人,携着准备好的东西乘马车出府而去。 母亲一走,菩珠便再也躺不住了。 上天竟让她回到了这一日,能有机会弥补原本的终身遗憾。 父亲昨日方出发,出京的这一段路,必少不了友人相送,路上耽搁,算行程,绝不会超出百里,说不定人此刻还在京都出去的那一座驿舍里。 她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阿菊不放心,待夫人一走,让那两个名叫金针和花线的婢女在屋里先陪小女君,自己打算去厨房亲手给小女君准备吃食,没想到她竟突然掀开被衾,从床上一骨碌爬了下去,抓来衣裳,抖开,便就自己穿衣。 因将军和夫人跟前就只这一个女儿,平日很是娇惯,早上起来,穿衣向来是阿菊或者婢女帮她的。此刻见她竟自己穿起了衣裳,且动作匆忙,阿菊不解,忙回来想帮她,又用手势问她怎么了。 菩珠道:“阿姆!我有急事要出门!你快帮我备车!” 倘若不是现在的身子才七八岁,腿实在短,够不到马镫,她简直恨不得骑马直接追出西城门。 阿菊惊讶地看着她。金针年纪大些,急忙问道:“小女君你要去哪里?夫人刚出门……” “快些!” 大管事送夫人往城东安国寺去了,太傅也上朝了,家中少个能做主的人。 小女君毕竟小,这莫名其妙突然自己要出门。 阿菊尚在迟疑,听到小女君又道:“我要去追阿爹,有急事!阿姆你快些,晚了,阿爹若是走远,就追不上了!” 小女君神色焦急,看着不像是在胡闹,阿菊立刻点头,让婢女服侍小女君做好出门准备,自己急忙到前头去,吩咐仆役准备马车。 菩珠胡乱洗了把脸,金针给她梳头。被催个不停,心慌意乱的,就替小女君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又想到小女君小小年纪,平日颇爱美了,就往她头上的两只发包上左右对称地各插了一支粉红珍珠头簪,还没插牢呢,她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往外奔去,金针只好拿了件她外出穿的木兰白锦地襟绣粉红桃花毛领小披风,追了上去。 府中一辆大马车,供主人外出使用,另两辆小的简陋些的青毡小篷车,是给仆役用的。 太傅上朝习惯坐轿,不用马车。大马车和其中的一辆小篷车,夫人今早出门已用了,只剩另辆仆役用的小篷车,且原本的车夫今日也不在家,只能差遣他儿子,一个方十五六岁的小厮驾驭。 阿菊有些犹豫,但见小女君上了车就催促出发,只能从权,叮嘱小厮小心赶车,自己跟了上去。又习惯地想再叫上婢女同行,菩珠却怕人多太重,影响车速,立刻阻止。 她之所以瞒着母亲出来,就是为了便宜行事,免得解释了一大堆,母亲也未必会同意。 小女君决定得突然,态度坚决,阿菊感觉她像换了个人,自己实在无法违逆,只能照她吩咐去做。 小厮吆喝一声,啪地甩了下鞭子,驱马赶着车,从太傅府的门口上路往西永乐门去。出城后,照小女君的吩咐,奋力驱赶,小篷车在道上风一样地前行。 车里阿菊唬得不轻,却又管不住小女君,只能将她的小身子抱在怀里,免得颠得太厉害,把她震下座位。如此出城,一口气走了几十里路,赶到别亭旁的那座驿舍。小厮进去打听,很快出来,告诉菩珠,将军今早刚从这里出发,应没走远。 菩珠命继续上路,又往前追了大约二十里路,到了午后,远远地,终于看见道上有一队人马的身影。 辨其帜,认出确实就是父亲所带的使团,但不知为何,却停在了道旁,没有前行。 她让小厮再追。 使团众人正暂停于道,忽见身后有辆青毡小篷车急急地赶上,停下,接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娃被菽繁下了车。 那女娃披了件木兰白的镶毛小披风,梳两只抓髻,乌发雪肤,弯眉杏眼,容貌极是漂亮,众人看见,只觉眼前一亮,纷纷望着。 她双脚落地,立刻朝着这边跑来。使团里有个常在菩家出入的副官,认出是菩左中郎将的独生爱女来了,忙叫人让开,不要阻道。 菩珠匆匆奔向使团队伍的前方,双目逡巡人群,很快,在路边看见一道清瘦而挺拔的身影。 看到这道身影的一刹那,她的眼睛便暗暗发热,险些落泪。 真的是她的阿爹啊! 他站在道旁,正和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在说着话。 那人背对她,服饰华美,身影修长,但带着几分少年所特有的劲瘦之感。 想来应是一名京都里的贵族少年。 但这一刻,她的眼里,完全没了旁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自己的父亲给占满了。 她的视线不过只从那人身上一晃而过,便就停下脚步,红着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前方路旁的父亲,颤声喊道:“阿爹!” 菩远樵昨日奉命再次出使西域。出城后,因友人送别,耽搁了些功夫,半天不过走了二三十里路,昨夜带着使团成员宿在了城外的驿舍,今早继续行路,到这里时,被一位昨晚半夜方归城的贵人策马追上,托他带些书籍,转给银月城的金熹长公主。 他和对方在道旁叙话,忽听到女儿喊自己的声音,循声转头,看见女儿竟真的来了,正站在路上,双眸红通通地看着自己,一时也顾不得失礼了,忙向正说着话的人告了声歉,匆忙走来,从地上一把抱起爱女道:“姝姝!你怎来了这里?你母亲呢,她也来了?” 菩远樵下意识以为女儿是和她母亲一道的,说完便看向她的身后,却不见妻子。路上只停了辆家中下人坐的小篷车,阿菊和一个小厮站在路旁。 竟是女儿自己追了六七十里的路,行了大半天,追到了这里! 菩远樵吃惊不小。 这一段路不短,出城后,到了这里,两旁就只剩荒村和野田,道上车马路人稀落。 一个过了年才八岁的小女娃,带着个哑妇和小厮,竟就这么出来了! 虽说是白天,这里也靠近京都,但保不齐万一遇到什么意外,那便是大事。 他顿时着恼,怪自己平日对女儿太过娇宠,竟纵得她大胆任性到了如此地步,敢瞒着家中大人私下如此行事。 那边的阿菊也看出家主面色不豫,知自己行事冒失了。但当时也不知怎的,就被小女君给差得无法回绝,慌忙带着小厮上来,向家主下跪请罪。 菩珠从父亲怀里抬起脸,抹了抹眼睛,道:“阿爹,是女儿趁着娘亲出门去了寺院,一定要阿姆带我追来的。和阿姆无关!” 菩远樵本待责备她几句,但见娇娇女儿红着眼泫然欲泣,说这话时,一双小手更是抱住自己脖颈紧紧不放,满满都是依恋之情。 他想起昨日自己离家时,她站在门后依依不舍的样子,心立刻就软了。暗叹口气,柔声道:“莫哭了,阿爹不骂你,也不怪阿菊。阿爹知你舍不得阿爹。你放心,阿爹这趟出门事不多,很快就会回来。你在家乖乖等着,阿爹到时候给你带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菩珠听到父亲这样柔声许诺,想到前世的事,一时情绪愈发翻涌,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阿爹,你不要去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菩远樵哑然失笑,一臂抱着女儿,另手替她擦拭着扑簌簌落下的泪珠,笑道:“阿爹已接了皇命,岂能儿戏又不去?塞外阿爹熟悉,还是阿爹去最好。” 菩珠也知父亲不可能中止这次出行。方才不过是一时冲动,方孩子气地请求。 父亲也不可能答应会带她同行。 最合适也最有用的法子,还是向父亲发预警,让他务必多加防备。 她努力平定下情绪,随即让父亲放下自己,牵了他手,走到人少的路旁,以昨夜梦中金甲神预警为由,将父亲前世归来途中遇到大队乌离人偷袭的事说了出来。又再三强调,让父亲一定要相信,路上多加防备。 菩远樵听女儿讲完了她的“梦”,蹲下望着女儿,笑道:“这便是姝姝今早追赶阿爹的原因?” 菩珠点头。 “好。阿爹记住了,阿爹会小心的。你放心吧,快回家去。” 菩远樵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头发,待要站起来叫阿菊,忽见女儿让他稍候,随即从地上捡了一根细枝,在泥地上飞快地画起了东西。 他耐心地看着,很快就认了出来,女儿在画西域舆图。 若只是大概的舆图,也就罢了。毕竟他从前在家,有时无事,也会在书房里教女儿西域舆图,告诉她各个邦国的大概位置,自己又去过那里。 但女儿此刻在地上画出来的这幅,却不是略图。 图上竟分布了乌离国和周围那数个邦国的大小城池,不但如此,还有主要山川、河流、甚至还有隘口的确切位置。 这就令人纳罕了。 他感到极是意外。 舆图珍贵,且属于军事机密,朝廷对舆图的管理,极其严格。不但以严刑禁止使用者私下复制,便是自己也不能长期保留。每次出使前才能从兵部报领,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舆图按制还掉。 他非常肯定,自己不可能粗心到将详细的西域舆图放书房里任女儿过目。女儿也不会有别的途径能了解到这种关乎军事机密的国家重要文件。 女儿是如何知道的? 他下意识地立刻飞快看了一眼那位贵人。见他还侧立在方才和自己说话的路边等着,似眺望远方,应不会留意到这边,方松了口气,忙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那贵人的视线,这才再次蹲了下去,低声问道:“姝姝,你怎知道这个?” 菩珠对上父亲那凝重而严肃的目光,用树枝在父亲将来遇险的地方画了一个圈,轻声道:“阿爹,我知道,昨夜的梦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这图,就是梦中的金甲大神给我看的。我看了一眼就记住了。阿爹你说,这图有没有错?” 菩远樵再次仔细地看了一眼图,感觉几乎是震惊了。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这一次,由不得他不信。 他想了想,迅速抹平女儿方画出的舆图,抱起女儿,郑重地道:“阿爹记住了。阿爹一定会防备的,不只是这个地方,其余的行经之地,阿爹也会注意。” 菩珠方才说完,虽再三强调,父亲也笑着答应了,但她看得出来,父亲其实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大约还是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就这样让父亲上路,她根本不放心。所以又画了那副照她如今的见识根本不可能知道的舆图,详细点出地点。 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父亲这一次的语气,和方才完全不同。 他应当上心了。 她松了一口气,丢掉手里的枝条说:“阿爹,女儿在家等你回来!”说完忍不住再次伏在了父亲的肩上,紧紧抱着他的脖颈,不肯撒手。 娇女如此依恋自己,菩远樵心中柔软一片。 他轻轻拍着她背,安慰了片刻,想到使团众人都在等着自己,那位方才被丢下的贵人,也等了许久了。 他再次看去,果然,见他已转头看向这边了,眉宇间似隐隐露出几分不耐,想起京中传言,道他性急,倒也难为他,等了这许久也没发声,便对还抱着自己脖颈不放的女儿柔声道:“姝姝,阿爹还有事,先送你上车。秦王殿下也在,不好耽搁太久。” 和父亲终于隔世重逢,却又不得不马上了分开了。她正沉浸在那种既幸福又不舍的感觉里,恍惚间,听到“秦王殿下”四个字,一愣,突然想起方才恍惚瞥见的那道背影,迅速抬头,扭脸,当对上对面那一双投向她的再熟悉不过的眼眸时,她傻了。 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李玄度! 确切地说,少年李玄度。 只见他金冠束发,身着华服,脚上一双云头乌鹿皮的马靴,腰间玉带一侧,悬了一柄外鞘镶嵌绿松石的宝剑,右手缠着乌金马鞭,鞭柄之上还悬了一条精致的以金扁环连双金环成绳状的坠饰,通身华贵,气度逼人。 虽然她从前没见过他少年时的模样,但此刻,当看到他的这一刻,纵然装扮迥然不同,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因少年的他和她熟悉的后来的他,就容貌而言,并无大的区别。 非要辨不同的话,自然也有,且很明显。 她从前第一次遇到的李玄度,他已成年,贵气里,带着些微的沉郁之感,不爱说话。 而如今的他,相同的脸容,相同的贵气,但少年的眉目之间,神采英拔,扫向她的目光里,隐隐有一种傲睨万物的感觉。 好在看起来,他显然刻意掩饰,并未表露太过。 “叫殿下久等了。殿下请再稍候,容臣先将女儿送回车上。” 菩珠听到父亲和他说话。 他的视线随意扫过她,便转向了她的父亲,微笑点头,随即挪开目光,继续望着远处的旷野。 天!虽然她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昨晚才和他大床同眠,他身体的所有部位,最隐秘之处,她都了若指掌。 但看到少年的他如此华美英拔,菩珠发现自己还是控制不住心,竟砰砰地跳。 不好再这么看他了。 他不是后来的李玄度。是骄傲的四皇子李玄度。 她如今也不是他爱的妻。只是菩太傅家里一个豆丁大的小女娃。他根本就不认识她。 再这样盯着他看,万一被他发现,他说不定会不高兴,甚至以为太傅家的孙女,脑子有毛病…… 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反正他侧对着这边,应该不会留意自己。 她趴在父亲的肩上,借着父亲肩膀的遮挡,露出两只眼睛,继续偷偷地看他的侧影。 父亲送她上了马车,她忍不住,又掀开一点帘门,继续瞧出去。见父亲快步回去,他也朝着父亲走来。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她看到他命随从抱来一只书箱,父亲叫人接了,搬运上车,随后,不道两人又说了什么,好似看向自己这个方向。 她吓一跳,不敢再看了,忙放下门帘。片刻后,有人走来,接着,阿菊上了马车,她听到父亲的话声在车厢外响了起来。 “劳烦四殿下了!” “菩将军不必客气,孤亦顺路。此去路途遥远,将军保重,早日归来!” “多谢四殿下!” 这…… 听起来,难道是李玄度要送自己回城? 很快,她又听到父亲在车窗外轻声叫了下她,急忙卷帘,探头出去。 “姝姝,回城路有些远,到家必也天黑了。四殿下古道热肠,愿送你回。你路上听话,不可胡闹生事。” 菩珠飞快地瞥了眼李玄度。 他就立在一旁,似觉察到自己看他,斜目,睨了她一下。 这个眼神…… 她好熟悉啊! 以前刚嫁给他,和他还吵吵闹闹的时候,他经常这样看她。 总算在这个少年秦王的身上找到一点似曾相识感了。 虽然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好眼神,但她心里居然还暗暗高兴。忙收回目光,对着父亲乖巧点头:“我知道,阿爹你放心。女儿不会给四殿下惹麻烦的。”又凝视着父亲的脸容,压下心中的依依离别情道:“阿爹,你一定要小心!女儿和娘亲,在家等你!” 菩远樵知她的言下之意。郑重点头,吩咐阿菊照顾好小女君,小厮小心赶车。吩咐完,待要走,见女儿还是趴在车窗沿上,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心里一暖,便又折了回来,让她坐回去。 “阿爹!” 菩珠忍不住,再次伸手,抱住了父亲的脖颈。 菩远樵柔声和她道别。 菩珠再抱父亲片刻,瞥见等在一旁的李玄度脸上似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好松了手,坐回去。阿菊放下车帘。 李玄度这才上来,和菩远樵告辞,翻身上马,带着两个随从,护着这个菩家的小女娃上路,回往京都。 菩珠一上车,就被阿菊牢牢地抱住了。想再偷看外面的人也没机会了。 她想着父亲,想着李玄度,心情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欢欣,一会儿又觉不安和气馁。 父亲此行只要将自己的预警放在心上,以他的经验和能力,他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这一点,菩珠很有信心。 她的不安和气馁,皆来自外面的那个少年李玄度。 父亲这边的劫难,应当没大问题了。 但她还没想好,如何才能尽量完美地去阻止明年下半年发生的那场逼宫案。 那不是一件小事,牵连巨广,不像父亲这边,可以用金甲神托梦来解决。 好在,那事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可容她再细想。 此刻坐在车里,她记起另一件事。 他过了年,十六岁。如今宫中的梁后,应当正在为他择选王妃,明年春,就要定下秦王妃的人选。 很快,他便要和如今还是少女的萧氏萧朝云定亲。 不止萧朝云,少女李檀芳,她如今应当也在姜氏那边住着。 她俩身份皆高贵。 一个出身望族,在京都里,有才貌双绝的美名。 一个是母系表妹――虽然她知道,车外的少年对他的表妹没有男女之情,但包括梁后在内的别人可不这样想,全都认定他们是青梅竹马。 而且,要命的是,他自己也根本无所谓。说娶就娶,好像如同吃饭喝水那般的简单事。 总之,要是没意外,等这个年一过,李玄度他一下子就会有两个女人了! 他可是自己的人啊!怎能让别的女人染指? 就算只是挂名,她也不能容忍,绝不能容忍! 但问题是,自己现在只是菩家的一个小女孩,连争取进入王妃人选的资格都没有。 她若想在这辈子再和他继续前缘,唯一的路子,就只能等待。等个六年,等自己满十四岁了,以她的身份和容貌,也完全有资格去争做他的王妃。 可那时候,他早已成年。 以正常而言,他怎么可能等她等到那时才考虑成亲? 所以这辈子,她若想再嫁他,就只有一条路子。 在自己能嫁他前,想方设法,去破坏他的婚事!让他结不成亲! 但他立妃的事,如今迫在眉睫。 就凭一个他蹲下才能和自己平视的小豆丁,她怎么才能坏掉他的好事? 菩珠靠在阿姆怀里,拼命地想,想得脑壳都要快破了,还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章节目录 番外(三)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小女君昨日因将军离家闷闷不乐,夜里在被窝下还偷哭了一回,阿菊为照顾她昨晚上没睡好觉,今早又在马车里颠了半天,此刻回程,车走得稳,她抱着小女君坐着,便犯起了困。夕阳西斜,离城也越来越近,她开始打盹,手便松了力道。 菩珠发现阿菊打起了瞌睡,慢慢地从她怀里溜了下来,趴到车门后,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指,勾开帘子一角,又偷偷地看了出去。 他的两个随从跟在自家的马车旁,他自己打马独自走在车前。 夕色勾勒出少年骑马的飒影,随了他的行动,头顶那束发的金冠,不时地在夕阳里闪烁出金色的星芒。 菩珠看得简直入了迷。突然,冷不防见他竟回过头,两道目光笔直地射向了自己。 他的这个回眸,实在太突然了,害得她连放帘遮挡都来不及,顿时和他四目相对,视线交在一起。 偷看被抓包,这就尴尬了,但是心底却又好似有点欢喜,为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 再一想,他现在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人嘛。那点欢喜登时烟消云散,好郁闷。 不过,不管她心里头在那一刹是如何的念头百出,反正被他抓包的时候,她没了反应,就只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发现他竟朝自己轻轻挑了挑眉梢,表情好似是在质疑她,又好似在逗她,顿时心里一热,脑子也跟着热了,冲他就笑,甜甜一笑,笑得眼睛弯弯,弯成了两只月牙儿。 他仿佛愣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 他的反应,令菩珠大受鼓舞。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反正自己现在是太傅家里的小豆丁,天真懵懂,冲一个好心送自己回家的长得那么好看的少年哥哥笑,有什么错? 她继续冲他甜甜地笑。 他僵了片刻,终于,好似实在抵不住眼前这只小豆丁的如火热情,勉强地扯了扯唇角,脸上挤出一抹看着极是别扭的应当可以被看做是笑的表情,算是回应,然后迅速扭头,挥鞭打了下马,纵马朝前疾驰而去,转眼将她甩在了身后。 前方那个少年的骑影,在夕阳里渐渐变小。 这场关于偷窥不小心被抓包的对峙,以他的落荒而逃而告终。 菩珠终于从刚开始的挫败感里寻回了一点安慰,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她扭头,发现阿姆快醒了,立刻放下帘子,手脚并用地爬回到了座位上,两脚悬空,还不忘乖乖地将双手放在了膝上。 阿菊睁眼,发现小女君不在怀里了,转头见她就坐在自己身边,模样乖巧。 车厢里的光线黯淡了下去,傍晚了,腊月的天,虽没下雪,但早晚飕冷,想到小女君平日怕冷,便摸了摸她的一双小手,意外地发现,手心暖烘烘的。 “阿姆,我一点儿都不冷,你要是冷,抱着我取暖!”菩珠说完就往她怀里钻。 她真的一点儿都不冷,非但不冷,整个人现在热烘烘的,像只正在烧着的小火炉。 阿姆笑了,抱了抱她,随即掀开车帘,想看看走到了哪里。这时,马车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停下。 好似是李玄度在前方遇到了什么人,菩珠隐隐听到他和人说话的声音,顿时被勾出了好奇心,忙跟着阿姆到车窗旁,钻出脑袋看出去。 原来对面行来了一队人马,一个贵族打扮的青年男子从坐骑上下来,向李玄度恭敬地行礼。他的身后跟了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应是携着家中女眷出城,在这里遇到秦王,遂停下见礼。 菩珠觉那青年男子有点眼熟,应是前世曾打过照面的,但还没熟到能令她立刻想起来是京都里的哪家人。便听了几句,很快,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对头不碰头! 她方才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破坏李玄度和萧朝云的婚事,此刻竟就让她在这里遇到了正主! 好巧不巧,这男子就是萧朝云的长兄萧乾,车里载的女眷,是萧朝云和她的嫂子方氏! 临近冬至,京都里有风俗,妇女赶着去寺庙进行年前的最后一次礼佛,祈来年一切顺遂。京都附近香火最盛者,首推城东安国寺,此处也是大多数京都贵妇喜欢去的地方。如菩珠的母亲孟氏,今日便去了安国寺。 除了安国寺,其次是城西白莲寺。 萧乾说,妹妹明日想和她阿嫂一道去白莲寺烧个头香。考虑到路远,怕明早赶不上,便提前出城,打算今晚落脚在萧家位于西城外的别苑里,明早直接从别苑出发。他护送妻子和妹妹出城,没想到会遇到秦王殿下,立刻过来拜见。 萧乾二十多岁,凭家族的世赏,在朝里做着六品的羽林队长,虽是闲职,但因长于骑射,入了秦王的眼,平日常有机会被选中,以侍臣身份跟从喜好游猎的秦王出城打猎。 李玄度和他相熟,便寒暄了两句,虽依然坐于马背之上,但态度随和。 萧乾十分欢喜,又命自己的妻出来拜见秦王。 大车前起了一阵动静。 车门开启,厢里钻出一名二十多岁身穿团花描金裙的年轻贵妇,被同行的女仆扶下来,行到李玄度马前,随丈夫向少年秦王行礼后,道:“我家小姑也在车里,不便下来,但礼数是不可少的。”说罢转头,对身后车厢里的人笑吟吟地道:“小妹,今日这是什么好运气,竟在城外半道遇上了秦王殿下。你也向殿下道个好。” 她话音落下,大车中似有婢女打起了窗边悬着的一幅绣帘,轻轻卷了起来。 菩珠瞪大眼睛。只见锦帘微动,缓缓卷起,却又不是全部卷起,原来是个双层帘,卷了密密实实的一层锦面,还剩一层半透明的绡纱,纱后映出一道朦胧的少女纤柔之影。 虽隔了层纱,但夕阳斜照,光透入其中,依然还是能够辨出帘后那少女的脸容,年约十四五岁,脸若皎月,眼若秋水,琼鼻朱唇。本就美貌,隔了层纱,更如雾中看花,袅娜动人。 她道:“萧氏之女,今日有幸得遇殿下,向殿下见礼,请殿下安。”声音娇柔清亮,婉转好听,说着,绡纱后的身影也立了起来,朝外头的少年秦王,款款施了一礼,随即再次落座,接着,那道锦帘也放了回去,车厢里的一切,便都被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再也看不到了。 这一幕真的动人。且越是惊鸿一瞥,越是叫人过目难忘。 阿菊见事情和自家无关,便想抱小女君回到座位上,菩珠却哪里肯走,两只小手死死地扒着车窗不放,双目睁得滚圆,眼睛里都要喷火了,心里不停地念,任你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李玄度也看不上你!前世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一连念了好几遍,嫉妒之火还是难以消下,恨自己为何会晚生那么多年。两只小手简直快把车窗沿给掰断了。 唯一的庆幸,就是李玄度看起来对这一幕并没什么大的感觉,莫说出声回应了,菩珠可以非常确定地说,他连个点头的动作都没有,待那面锦帘放了下去,就转回脸对萧乾道:“孤还有事在身,先回城了。”说罢转头,命菩家小厮赶车上路。 小厮急忙应声,驱车前行。 李玄度也不再停留,自顾朝前催马而去。 菩珠这才终于稍稍放下些心,吁出一口气,松开了方才扒着车窗的手,让阿菊将自己抱了回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坐稳,忽然,又听到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萧乾追了上来。 她赶紧又从阿姆的怀里挣脱出来,再次掀开车帘一角,望了出去。 萧乾停在李玄度的马前,说道:“殿下,我在别苑里,有个鹰房,里头养的那些玩意儿,自然不敢和殿下王府里的宝贝相比,但也是我的心头所爱。其中有只矛隼,名唤一丈白,这几日不知为何,不吃不喝,请了京都里的好几个高手去瞧,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甚是焦急,昨夜在那边侍了一夜,也是无用,眼看就要熬不过去了。这种小事,本不敢劳烦殿下,但方才想着在这里遇到,机会实在难得,便斗胆,贸然开口,想请殿下帮忙,可否指点一二,救我那一丈白的性命?” 菩珠一愣。心里陡然敲起了警钟。 萧朝云的兄长,等下不会是开口想请李玄度去别苑看那只什么生了病的鹰吧? 他要是真的去了,别管能不能治好病,反正晚上必是少不了一顿致谢酒宴,然后说不定,萧朝云再来个隔院弹琴,琴声越墙,随风飘送,无限情思,一切皆在不言中…… 不行了,菩珠快要被自己的脑补给气到。 李玄度不会真去吧? 难讲。 他高高在上,从小到大,习惯着身边所有人对他的仰视和迎奉。 皇帝宠他,太子长兄目前为止,也关爱着他。他如今整日满脑子里除了射猎,大约就剩在暗地里咬牙琢磨日后如何领兵打仗去接回他的姑母,一雪前耻。 说他天真,那是客气了。如今的他,说不定就是个小傻子。 关键是,萧乾向他求助的,还是他最喜欢的猎鹰。 菩珠对他很不放心。 果然,他仿佛被吸引了注意力,再次停下了马,问道:“可是年初曾在春赛里拔得头筹的那只一丈白?” “正是!当日获胜后,有幸得了殿下所赐的金脚环,我便替它缚了上去,至今未解。曾有人出万金求购,我都不舍。夏用大玉石做栖息处,使其爪冷降沮,如今冬日,则以香墩代之,却没想到,这般侍弄,在我手里还是生了病,我实是束手无策了。知殿下的鹰养得好,早知如此,不如当初献给殿下,也好过今日折在我的手里,实是暴殄天物……” 萧乾愁眉苦脸,又道:“别苑离此处不远,也就七八里路,天黑之前,必定能到。” 李玄度仿佛在沉吟,片刻后,回头看了眼身后。 萧乾早看见了那辆不远不近地跟着秦王的灰不溜秋的小篷车,分明是小户人家或是大户家奴出行所用的,也不知里头坐了何人,竟能和秦王殿下同行。 他擅会察言观色,见秦王回头看那辆车,立刻道:“殿下放心,若是殿下愿拨冗,去看一眼一丈白,车中之人,由我负责,我派人安全送回家中……” 他话音未落,忽听那车内发出了一阵带着哭腔的痛苦□□声,听着竟是个小女娃所发,不禁吓了一跳,登时闭口。 李玄度急忙下马,快步奔了回来,问菩家那个小厮出了何事。 那小厮也是被自家的小女君给吓住了,慌忙跪了下去:“启禀殿下,好似是我家小女君腹痛……” 车厢里,又传出小女娃压抑的细细哭声:“呜呜,阿姆,我好痛啊……” 李玄度脸色微变,一把推开车门,见哑巴菽芬皇直ё牌性堕缘呐儿,一手替她揉着腹,口中发着焦急的声音,似在询问情况。小女娃神色痛苦,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一张小脸更是皱在一起,眼角含泪,贝齿紧紧咬唇,竟咬得唇都破了,有细细的血丝,从她唇上慢慢地渗了出来,沾在粉白柔嫩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阿菊替她抹了把血,心惊肉跳,更是心痛万分。虽根本还没明白过来,小女君前一刻还不顾自己劝阻,趴在车帘后,偷看秦王和别人说话,怎的好端端的,突然就嚷腹痛,但也立刻深信不疑了,见秦王出现在车门外,不顾一切地朝他跪了下去,指着小女君,急得呜呜个不停。 李玄度足底踩着车辕,身轻如燕,一脚便蹬上马车,俯身入内,将菩远樵的女儿从哑巴菽返幕忱锉Я顺隼矗横放在坐椅上,让她躺直,轻轻按了按她小腹。 “痛……” 他的手指才刚碰到她的小肚子,还没怎么压,就见小女娃闭眼,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嚷痛声。 他吓了一大跳,立刻收手:“何时开始痛的?” “呜呜……回来就痛了……” “为何一直不说?”他语气有点严厉。 小女娃怯怯地睁眼,眸中含泪,抽噎着道:“……我朝你笑,你都不理我……呜呜……我见你对我这么凶,我害怕……我不敢说……呜呜……” 李玄度一顿。 这小女娃的症状,令他想到了肠痈。知若真的犯了这病,万一耽误,后果严重,甚至危及性命。 菩远樵把女儿交给自己,还没到家,这若半道出了事,他便是皇帝的儿子,也不好向菩家之人交待…… 李玄度忙放缓语气,叫她不要咬唇,让哑巴菽啡⑹峙琳鄣成条,塞她口中让她咬着忍痛。又看了眼她身上的小披风,解下自己肩上的厚氅,将小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好让她能保暖,再吩咐菽仿飞衔癖乇Ш萌耍尽量不要让她承受颠簸,吩咐完便下了马车,命小厮从位子上让开,自己坐上去后,对还停在路边的萧乾道:“回城后,孤派个人,去看一丈白!”说罢,丢下目瞪口呆失望不已的萧家之人,“啪”的一声,一鞭抽在了前方的马背上,竟亲自驱车,朝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章节目录 番外(四)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李玄度在前驱车,走得又快又稳,后头的车厢里,菩家的那只小豆丁,缩在带着他体温余热的厚氅里,不但暖洋洋,鼻息里还闻到了一股属于他的带了淡淡熏香的气味,十分好闻。 她的小脸蛋埋在里头,使劲地吸了两口气,心满意足,抬起头,见阿菊还焦虑望着自己,双眼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急忙从她怀里爬了起来,两只小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附耳低声道:“阿姆,我好了,已经不痛了,你别担心!”说完怕她不信,拉住她的手,压到自己的小肚子上,使劲地按:“你看,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了!” 阿菊方才实在是被吓住了,见她突然又好了,惊喜之余,还是有点不放心,自己又试探着轻轻地按了两下她的小肚子。 她果然没再喊痛了,小脸颊看着也红扑扑的,除了嘴唇咬破了,确实是没事的样子,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她后背,安慰着她。 菩珠知自己吓到了阿菊,心里有点歉疚。 但真的没办法,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她若不这么来一下,李玄度这小傻子,肯定就被萧家人拐走了。 她伸出小舌尖,小心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肚子是不痛,但嘴……好痛啊……现在还火辣辣地痛! 真正腹痛的人,必脸色苍白,额冒冷汗。 她装不出这个,为了遮掩过去,达到立刻就吓住他的目的,也只能自残,流点血了。 为了保护他,她可真的能对自己下狠手啊,等将来,他成了自己的人,他一定要对她加倍好,才能弥补她今天的痛…… 躺在阿菊怀里,菩珠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渐渐地,听到外面变得热闹了起来,各种嘈杂声入耳,知快要进城了。 西城的门尉对秦王再熟悉不过,但见他今日竟充当起车夫,亲驾一辆小篷车入城,诧异不已,却也不敢多问,立刻放行。 菩珠掀起帘角,朝外看了一眼。马车没往自家的方向去,知他是要送自己去就医。 当然不能去了。 这要是去了,岂非当场露馅? 她推开车门,朝他驾车的背影道:“殿下,这是去哪里呀?” “你再忍忍,我送你去个太医家,马上便到了!” 他安慰了她一声,头也没回地应。 “……可是我已经不痛了,好了!不用去了!殿下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李玄度将马车停在了路边,从位置上下来,看了她一眼,问阿菊:“她真的好了?” 阿菊点头。 菩珠见他又望了过来,上下打量,急忙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 “我真的好了,一点儿也不痛了!方才应是冻着,殿下你借了我衣裳,我的肚子就不痛了!” 她说完,见他还沉吟着,开始撒娇:“我都一天没见我娘亲了,我想我娘亲,我要回家……” 菩珠以为他会答应了,谁知他根本不睬自己,只对阿菊道:“她腹痛症状虽消,但怕有隐症,还是去看下太医为好。那太医擅治小儿,家离此处也不远,今日不在宫中轮值,应当在家,过去也快,耽搁不了多少工夫。”说完便关了车门,继续驾车前行。 阿菊觉得四殿下年纪轻轻,却考虑周到,对他很是感激,但菩珠却傻了眼。 他说的那个擅治小儿之症又家住西门附近的太医,她知道,必是林太医。 林太医堪称国手,医术高超,最擅小儿科的各种疑难杂症。 这若自己到了他的手里,一摸,不就什么都露馅了? 她才不要去看太医! “我不去!我真的好了!天黑了,我要回家!” 菩珠慌了,忙又打开车门钻出头,冲他背影喊。 阿菊怕她摔下去,急忙从后将她抱回,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地哄。李玄度更是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径直往太医家去,穿过两条街,便到了林太医家。 入巷,巷尾那间门前挂着灯笼的便是了。 巷窄,马车进不去,停在外面。 阿菊下了车,站地上,想抱小女君下去。 菩珠两手紧紧抱住车门,双脚也死死地抵着,不肯下。 她偷偷看了眼李玄度。 他站在一旁望着自己,又是一脸的不耐烦。 怎么办?怎么办? 是硬着头皮进去,然后一口咬定,腹痛就是莫名来了,又自己好了? 能瞒得过经验老道的林太医吗? 能瞒得过事后回神的李玄度吗? 毕竟,当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可是痛得连唇皮都咬破了。 她懊悔,不该对自己下手那么狠。当时若只骗他说腹痛,他应当也会相信,不至于丢下自己跟萧家人走。那样的话,此刻也不用骑虎难下。 就是因为当时太心急,一心阻拦他去萧家别苑,装得太狠了,现在说不痛也不行,还是被他带到了这里。 “……呜呜……阿姆,我真的好了……我不想吃药……我要回家……” 李玄度那本就不多的耐性,终于被菩家的这个女娃给消磨殆尽了。 甚至,若不是想不出她骗自己的理由,他简直怀疑,她说腹痛,就是在撒谎。 哭哭啼啼,无理取闹,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也不是没见过小孩,哪个像她? 看着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一只小豆丁,竟这么会折腾人。 看来,菩远樵平日真的很疼他的女儿啊,宠得简直是…… 李玄度暗自摇了摇头。 总之,别管她有病没病,他现在只想让林太医赶紧给她看看,求个放心,等看完了,立马送她回菩家,然后就能摆脱今日缠身的意外麻烦了。 他拧了拧眉头,上来,让哑巴菽啡每,自己一把拎起她,挟在胳膊里,抓小鸡似地带着便往巷子里去。 “不要――” 菩珠在他手里奋力挣扎。 可惜腿短,连地都够不着,双腿拼命踢,也只踹飞了一只小鞋子。 眼看他不为所动,提着自己就要走到巷子尾的那扇大门前了,菩珠慌了:“等一下!我有话说!” 罢了罢了。 与其进去了惹他疑心被识破,还不如自己主动认错。 他停步,低头看她。 “你先放我下来。” 他放下了她。 菩珠光着只穿袜的小脚,踩在地上,小声说:“我要是和你说实话,你能不能不要生气……” 他眯了眯眼。 完了!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那么小气的一个人,让他不生气,好像不大可能…… 菩珠哭丧着脸,嗫嚅着,不敢开口。 阿菊捡起菩珠踹掉的那只小鞋,追了上来,要替她穿回去。 李玄度拿了,又一把拎起她,带着,转身大步出了巷子,将她放回到了马车里。 “腹痛装的?” 他盯着她问。 菩珠怯怯地点头,两只大眼睛偷偷瞄他,大气也不敢透。 他仿佛被什么给噎了一下,顿了一顿,握着手里的小鞋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好啊,小小年纪,满口谎言,敢骗我?” 他居然拿鞋子敲她的头? 她还以为他是要替她穿回去呢。 好歹,她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菩家小淑女。 况且,她若不救他,看他还能横多久? 他呢,不但要娶亲了,还一下就娶两个女人! 菩珠顿时恼了,气鼓鼓地从他手里一把夺回鞋,自己套了回去。 李玄度一怔,扯了扯她脑袋上的一只小揪揪:“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说!为何骗我?” 一想到当时自己被她吓住的一幕,心里就觉恼火。 这可真真叫做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了船。居然会被一个小女娃给骗得团团转。 他问完,见小豆丁一言不发,鼓着两只腮帮子,气呼呼地和自己对峙,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小青蛙的模样,手心顿时发痒,忍不住抬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腮帮子。 “噗”的一声,小豆丁那侧鼓起来的腮便漏了气。 李玄度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随即摇了摇头。 罢了,和一个被家人宠怀的小丫头计较什么? 她没事最好。 天也黑了,还是赶紧送回家,今日事也就结束了。 他正要转头,将菩家的那个哑巴菽坊嚼矗让她带着小丫头上车,看牢她,却见这小丫头仰着张小脸,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脸,仿佛看得入神,不禁摸了摸腮。 “瞧我做什么?”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 菩珠被他方才的那一笑给惊艳了。 真的是惊艳。 天已黑透,街面两旁,灯火流丽。然而他这一笑,却似星光坠落,瞬间便模糊了人间的万般灯色。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他。 李玄度,他只能是属于自己所有。 她怎能容忍,让别的女人占了他王妃的名? 她怎忍心让这样的他,再经历一次梦魇的人生? 听到他发问,菩珠终于回过了神。 她再次冲他笑,甜甜一笑。 “秦王哥哥,你长得好好看,我好喜欢你!” 李玄度一愣。 他容貌出众,且地位高贵,从小到大,类似这种赞他外貌风度的话,早听得厌烦。 至于宫里宫外,各种场合,那来自周遭异性的爱慕眼光,这几年,随他渐大,更令他深觉烦扰。 他没有想到,此刻从这小豆丁的嘴里,竟也听到了如此的赞美之词。 不止赞美,竟还直接向自己告白? 生平第一次,他竟不觉厌烦。非但不厌烦,反而颇觉有趣。心里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他又想起白天她躲在菩远樵的肩膀后,露出两只大眼睛偷看自己的一幕,牵了牵唇角,似笑非笑:“是吗,你也知道好不好看?” “嗯嗯!”菩珠使劲地点头。 “秦王哥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哥哥!你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我没有哥哥,你做我哥哥好不好?” 秦王哥哥? 听起来,好像也挺顺耳。 李玄度略略犹豫了下,很快就决定了,允许菩家的这只小豆丁这么叫自己。正要点头呢,冷不防却听到她又接了一句:“现在我还小,你做我的秦王哥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咱们成亲,我做你的王妃好不好?” 李玄度差点没笑出声,赶紧回头看了眼,见菩家的菽沸∝撕妥约旱牧礁鏊娲咏粤⒃诤笸罚隔了些距离,应没听清楚,赶紧压低声说:“叫我秦王哥哥便是。别的,莫胡言乱语。”说完,却见小豆丁摇头,认真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秦王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李玄度哭笑不得,想起白天听到菩远樵叫她的名:“你名叫姝姝?” 她点头。 “好,姝姝我问你,你可知何为成亲?” “成亲便是两人一起抱着小羊羔睡觉。” 她仰着小脸,认真地道。 “若是秦王哥哥家中没有小羊羔,咱们养只哈巴狗,一起抱着狗儿睡觉也可以。” 她眨了下亮晶晶的大眼睛,又补了一句。 李玄度再也忍不住了,爆出一阵哈哈的大笑之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惹得路人纷纷回头看了过来。 菩珠看着他笑,心里念着怀卫。 对不住了,阿嫂先提前借用一下你的话,莫怪。 章节目录 番外(五)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秦王哥哥,你笑什么?” 等他笑声终于小了些,菩珠装作不解地问。 李玄度已好久没有这般开怀大笑过了。 在外人眼里,他是皇帝宠爱的幼子,高高在上的秦王,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苦闷。 一直以来,他没有忘记自己七岁那年送姑姑出京远嫁时发下的誓言。 他想做的事,是消灭东狄,一雪前耻。然而,当他长大了,父皇却渐老,没了壮年时的雄心壮志。 尽管这些年,菩远樵不止一次地上表,希望朝廷能在西域正式设立都护府,但父皇却一直没有点头。事拖了这么多年,到了如今,想要让父皇再下决心,恐怕越发难了。因一旦在西域设立正式的都护府,便就表示李朝决意要和东狄正面争夺西域控制权。接下来,冲突将不可避免地升级,大规模的战争,也极有可能降临。 李玄度能理解父皇的举棋不定。 大战是要以举国之力来支持的。万一输了,对于朝廷和国家而言,便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而不打,保持现状,看起来对全局似也无大的影响。 故如今的朝廷里,除了姜毅菩远樵等少数铁血派大臣,其余大多数人,皆不愿言战。 而自己,虽有雄心壮志,亦有信心,但又有什么用? 一个挂了个鹰扬卫将军荣衔的少年皇子而已,身上无尺寸之功。 朝廷之事,根本轮不到他开口。 生于天家,坐拥富贵,但他心底长久以来的渴望,“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却是那么的遥远,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实现。 而现在,他又面临着另一个烦恼,立妃。 过了年,他满十六岁。娶妻成了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虽然他对此事没半点兴趣,但皇子十六岁成婚,是个不成文却一直沿袭下来的规矩。 他的太子长兄和另外两个皇兄,都是在十五六岁时成的亲。 不但如此,父皇和从小抚养他长大的梁后,对他的终身大事也十分关心,为他选妃之事准备了很久。 虽然他不想,但却没有理由拒绝。娶什么女子,更不是他自己的事。 譬如他的表妹。 在他眼里,表妹只是表妹。但他早两年前便就知道,表妹将来必是要嫁他的。这是亲情和人情双重作用下的必然结果。 高高在上,却并非什么事都能随心所欲。 在他的身上,也有一道看不见的束缚着他的绳索。 这便是他的生活。 白天在城外道上遇到萧家之人,萧乾在他面前谈论矛隼生病。 京都之中,谁人不知他爱玩鹰? 他对那只病隼,确实也很关心。 倘若萧家之女不在王妃候选人之列,他必会亲自过去察看。 但萧氏女就是候选人之一,且恰巧同路。 他怎会去? 当时他想随口拿跟在自己后头的这个菩家小丫头做个挡箭牌,待回城后,派个精通此道的养鹰人替自己去瞧瞧病鹰,却没想到小丫头恰好腹痛。虽骗了自己,但也算是不谋而合,帮了他一个小忙。 而他的所有这些光华表面之下的幽微而隐秘的心事,一直以来,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无人可以倾诉。此刻忽然得以这样大笑,由衷笑得捧腹,最近心底里那因婚事而带来的郁闷之气,好像也消散了不少。此刻见这小丫头还仰面问自己笑什么,一脸的懵懂,想到她那关于“成亲”的想法,纯真至极,可爱至极,但也好笑至极,他实在忍不住,又捧腹了片刻,方勉强止笑,再次扯了扯她头上的小揪揪,在她生气跳脚反抗之前,撒了手,笑道:“快莫胡说了。不早了,送你回家!” 可算是将劣局扭转了过来,这样的好机会,菩珠才不肯就这么和他分开。 她摇头,认真地道:“秦王哥哥,我真的没有胡说!今日城外遇到的那位坐车中的仙女阿姊,她是不是也想做你的王妃呀?我故意骗你说我肚子痛,就是不想你丢下我和她一起走。” “秦王哥哥,你先不要娶王妃。你再等我几年,等我长大了好不好?” “我一定会长得比那个仙女阿姊还要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李玄度这下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不吓吓她,这小丫头怕是不知轻重。 于是沉下脸道:“不许胡言乱语!再说,我便恼了!”说完,小丫头果然不敢出声了,但那一双大眼睛里,却慢慢地闪烁出了水光,灯影映照,模样可怜巴巴。很快,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沿着小脸掉落。 竟是被自己给吓哭了。 李玄度心里顿时后悔了。慌忙看了眼身后的人,靠小丫头近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低声哄道:“好了好了,莫哭了,我不恼你!” “真的?”小丫头抹了抹眼睛。 李玄度嗯嗯了两声。 “秦王哥哥,你真好!” 小豆丁一下又破涕为笑了。 李玄度实在拿她没办法了。 对她凶,她要哭。讲道理,她根本不懂这些。 他一时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想了片刻,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他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她:“姝姝,知道什么是圣旨吗?” 菩珠点头:“圣旨就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天下人都要听的。” 李玄度夸了她一声聪明,接道:“秦王哥哥现在娶王妃,就是圣旨,不能不听。所以秦王哥哥不能等你长大了,懂了吗?” 亏他竟想得出拿这个理由来搪塞自己。 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娶别的女人! 菩珠心里一阵腹诽,但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扁了扁嘴:“我知道了。” 见这小豆丁终于不再嚷着要嫁给自己了,李玄度松了一口气,知不早了,便道送她回家,让她进车厢坐好,正要将哑巴菽坊嚼醋急干下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叫住了小丫头。 菩珠见他仿佛有话要和自己说,心里有点疑惑。但也照他吩咐,又从车厢里出来。 “秦王哥哥,什么事?”她仰着小脸问。 李玄度低声道:“方才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不要告诉别人,包括你的娘亲,记住了吗?” 原来他对自己不放心,吩咐这个。 菩珠点了点头,乖乖地道:“我记住了。我谁也不说。” 李玄度点头,正想叫她再进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迟疑了下,又叫住了她。 他的话可真多!里嗦。 菩珠心里又腹诽了一遍,再次转身:“秦王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李玄度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启齿,但不提醒不行。这小丫头天真懵懂,模样生得又好,小美人胚子,万一…… 他低声道:“姝姝,方才你和秦王哥哥说的那些关于成亲的话,除了不能让包括你娘亲在内的别人知道之外,往后,你若在别的地方再遇到别的哥哥,你心里觉得他好看,喜欢,也不能和他讲,知道吗?” 菩珠起先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年幼无知,怕被人骗。 她心里一阵温暖,面上却露出迷茫的样子:“为何?” 李玄度略觉难堪,咳嗽了一声:“秦王哥哥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坏人。万一下回你遇到了一个坏人,听你对他说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做对你不好的事,知道吗?” “总之,你记住,这种话,往后再也不要说了。” 菩珠嗯嗯地点头:“我知道的,我只喜欢秦王哥哥一个人,只对秦王哥哥你说这样的话。别人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说!” 李玄度心情愉快,更是忍俊不禁,随手又扯了扯她头上的小揪揪,含笑道:“好了,进去坐好吧!” 菩珠赶紧蛇随棍上:“秦王哥哥,以后我能找你玩吗?” 李玄度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不行,我很忙!” 菩珠鼓嘴,却见他不理自己了,转身去唤阿菊,无可奈何,只好乖乖地进了车厢,爬坐到了座位上。 阿菊很快上车,马车也开始启动回往菩家。一路顺利,李玄度在戌时末,将人送到了菩府大门之外。 孟氏在傍晚的时候归家,从家人口中得知女儿一大早竟出城去追赶她父亲了,身边只跟着阿菊,很不放心,已派管事追出去了,此刻还没见人回来,正焦心如焚,忽听家人来报,说秦王殿下护送小女君回家了,又惊又喜,忙出来迎。到了门外,向李玄度见礼表谢,请他入内。李玄度自然不会进去,婉拒后,骑马离去。 孟氏带着女儿回屋,听女儿解释,说舍不得父亲离家,今早才一时冲动去追。 女儿和丈夫感情深厚,见她认错了,孟氏也不忍过于责备,说了几句,命她往后再不可如此大胆行事。见女儿答应,模样乖巧,也就作罢,安排歇息不提。 菩珠躺在床上,想着今日的事。 倘若现在不坏掉他的议婚,事情定了下来,到下半年,没有梁太子的宫变,他必就顺利成婚了,到时候,还不只娶一个,一娶就俩。 太扎心了,受不了。 必须要破坏! 但是,想从女方那边破坏他的婚事,不大可能。 即便想法子搞掉了萧氏,还有他的表妹。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俩都没了,也还会有代替的人。 凭前世对他的了解,她相信,如今的少年李玄度,他对于娶妻立妃之事,应当并不那么热络。事情只是按照帝后的意思在进行,他不反对而已。 那么最好的,也最简单的法子,还是从李玄度自己身上入手。 他若自己决定如今不谈婚事,坚持住,不松口,不就行了? 以皇帝对他的宠爱,应当不会逼迫过甚。 但是,怎样才能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她躺在床上,举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看,再摸摸平塌塌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小肚子,想起了今晚分开时李玄度拒绝自己去找他时那毫不犹豫的样子,好生郁闷。 转眼几日过去,临近年底了,家中上下忙碌,这天冬至,孟氏要入宫,与京中的命妇一道朝觐皇后,共贺节日。 菩珠坐在屋中,看着母亲一边梳妆,一边和张媪等人闲话。说了几句,话题便转到了秦王立妃的事上。 也怪不得母亲会谈论这个,实在是最近,关于秦王妃的人选,是京都的贵妇们私下热议的话题。 母亲很快便谈到了萧家女儿,说她父母双全,门庭高贵,本人更是才貌双全,品性淑嘉,听闻梁后对她很是满意,今日将她也邀入宫中。 倘若不出意外,她应当便是秦王妃的最佳人选了。 张媪插话:“听说秦王殿下还有一位来自阙国的表妹?” 菩珠听到母亲道:“是。那也是极出色的一个女孩,我从前在太后那里见过一面,她如今就住在蓬莱宫。等过了年,事情应当便就定下了。想必一位是正妃,另位为侧。”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张媪赞叹道:“秦王殿下那夜送小女君回来,我有幸跟着夫人在门口看了一眼,实是人才出众。萧家女儿和那位阙国表妹嫁他,实是佳偶天成。” 菩珠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驳:“秦王殿下又不喜欢她们!” 一屋子的人都被这孩子气的话给逗乐了。 孟氏笑着摇头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出去了可别乱说!” 菩珠也知自己失言了,怏怏闭口。 孟氏梳妆完毕,换好入宫的正服,临走前,想到宫中今日热闹,照往年经验,等自己回来,怕已天黑,阿菊今日事多。便叮嘱了女儿一声,叫她不要给阿菊添乱,带着人坐车出门而去。 孟氏走后,菩珠想象着少女萧氏和李檀芳,两人如花似玉在宫中珠辉玉映的场景,而自己现在连跟着母亲进宫的资格也没有,郁闷了一个上午,直到午后,婢女金针来找她,附耳小声说,来儿回了。 来儿便是那日替菩珠驾车去追赶父亲的那个少年小厮。菩珠一听,急忙溜出屋。 来儿躲在廊檐下的角落里,看见小女君到了,忙出来说,他看见秦王殿下了,今日果然微服出现在了南市的鲁。身边就只跟了一个随从。 李玄度不让她去找他,但她却不能听他的。 她从前就听李玄度和自己讲过,他少年时,常乔装出宫,去南市球场和人击鞠。所以指使来儿,每日去南市替自己蹲守。来儿已在那边蹲了几日,前些天一无所获,但今日,竟真的叫他看见了秦王,立刻回来报告。 菩珠顿时来了精神。 阿菊今日要带着家中仆妇做过年用的各种糕点、打扫庭屋。菩珠假意午睡,等阿菊走后,对婢女说,自己要睡一个下午,让婢女不许进来吵自己,支开人后,往被窝里塞了一个枕头,带了只小包袱,趁阖府忙碌,无人注意自己,顺利地溜到了后门,换上预先准备好的那套男童衣裳,再往头上戴了一顶帽子,让来儿同行,去往南市。 南市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平日就是全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临近年底,这里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挤满了采购年货的男男女女。她直奔鲁。还没到,便听那方向喧声震天。 鲁≈芪人挤人,水泄不通,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落脚的空地,好不容易叫她利用自己身小灵活的优势,终于从人缝里挤了进去,还没站定,便一眼在场上的那十几骑当中看到了李玄度。 他今日穿了套紫色的窄袖便装,长马靴,为防汗入眼目,额上勒了条普通的黑色发带,却愈发显得他双眉入鬓,俊美无俦。只见他在场上驭马挥杆,纵横奔驰,身影宛如一道紫电,英姿焕发,不但是全场焦点,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连附近一座或是妓馆的楼台之上,也挤满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美貌女子,凭着栏杆,冲这边方向高声呼喊。 菩珠一看见他背影,双目便发光,浑身更是变得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跟着身旁的人一道,使劲跺脚,为他呐喊助威。 李玄度从对手的马下夺到了球,正要击球,不经意间,一个抬头,看见前方对面的鲁”呱嫌懈鐾子。 这里有童子出没,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这个童子……仿佛有几分面熟。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忽然认了出来,原来是几天前偶遇过的菩远樵的女儿,好像是叫……姝姝。 他愣了一下,险些没持住球。很快回过神,将球推给了自己的一个同伴,随即纵马奔到场边,迅速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个正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朝着自己奔来的小豆丁。 他居然这么快就看到了自己,菩珠很兴奋,朝他奔去,只是到了他的跟前,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他一把提了起来,拎到鲁〗锹淅锷璧囊桓龉率中菹⒌牡胤剑开口便道:“你怎会来这里?就你一个人来?” 这鲁〉母浇鱼龙混杂,酒肆妓馆,更是随处可见。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她,李玄度惊诧不已。 “我和人一起来的!呶,就在那里!”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菩家小厮一脸惶恐地望着自己,皱了皱眉:“此处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我叫人立刻送你回家!” 菩珠忙道:“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是真的!” 李玄度依然皱眉,低头盯着她,这时,听到身后传来队友高声呼唤自己的声音。 “秦王哥哥,你快去吧!他们都等你呢!” 菩珠生怕他赶自己走,不停地催他。 李玄度沉吟了下,叫来跟着自己的侍人骆保,命盯着她,就坐这里,别乱跑,吩咐完,方匆匆回到场上去了。 章节目录 番外(六)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终于能够有机会看少年的他鲁骶,菩珠真的十分兴奋,看了眼身边显得还很是青嫩的骆保,见他不停地瞄自己,显然很是诧异,冲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注意力便就回到了场中,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李玄度。只见他纵马,在场中来回驰骋,左冲右突,时而高声呼喝,时而纵情大笑,球技精湛,锐不可挡,那满满的少年意气,更如气冲斗牛,不禁看得如痴如醉,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大约是太热了,汗涔涔的,趁着场中一个空档,纵马朝着菩珠这边而来,顺手便脱下外衫,身上剩件白色中衣,再将那脱下的衣裳随手一卷,丢了过来。 骆保眼疾手快,急忙冲上去接,不料身旁那只小豆丁的动作竟比他还要快。他的手刚碰到秦王扔来的衣裳,才捞到一只衣袖,另一半就被小豆丁的两只小手给抓住了。 一大一小,两人各自牢牢抓住衣裳的一半,相互对峙着,都不肯撒手。 菩珠和骆保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说:“你放手!”趁着他一个迟疑,一拉,就将衣裳拽了过来。 秦王衣裳就这样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豆丁给扯了过去,见她抱着,高高兴兴地坐了回去,骆保心里嘀咕了两声,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菩珠双手抱着抢来的他的衣裳,心里甜蜜蜜的,又继续看李玄度打球,忽然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大声吆喝:“让开,全都让开!” 球场外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强行推开正在观赛的人群闯了进来,很快起了口角,双方打了起来。 那些刚到的人出手肆无忌惮,竟用手里的马球杆打人,接二连三,将挡道的人抽翻在了地上,其中几人,还被打得头破血流。 很快,围观人群当中,有人认出了对方的来头,窃窃私语。 “是晋王府侧妃的兄弟!”菩珠听到有人说道。 晋王是当今皇帝的次子,如今也年近三十了,府中除了正妃上官氏,另有二名侧妃,一胡姓,一庄姓。那庄妃进得晚,是前两年才入的王府,虽出身低了些,娘家不过是个六品的小京官,但因姐姐颇得晋王之心,庄家的兄弟便骄横了起来,又十八九岁正当喜好玩乐的年纪,带着家奴横行南市,这里不少人都认得他。 这庄妃的兄弟也喜好击鞠,平日常带人来这里赌球。众人见是他到了,谁敢阻拦?纷纷让开了道,那些方才被打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菩珠定睛,见对面来了十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拿着球杆,耀武扬威地簇拥着一名十八九岁身穿绿色丽衣的青年,正大摇大摆地朝这边走来。那青年一边走,一边玩着手里的皮球,旁若无人,很快行到近前,一个家奴头领模样的人便指着自己这边的位置道:“让开!我家公子要坐!” 骆保怒。 秦王最近仿佛有心事,玩心大减,不像从前那样,常出宫来这里和人打球。今日冬至,宫中人多,他似烦躁,大约为了躲避,分别向姜太后和帝后二人问过安后,便来了这里。 不过小半年没来而已,何时这里竟冒出了如此一个人物?便上前,挡在那小豆丁的面前道:“你们眼里还有无王法?胆敢随意打人,如此嚣张!” “挡道狗不打,留着看门?你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打!”对方鼻孔朝天,皮笑肉不笑地道。 骆保大怒:“知我家公子何人?我看你们是找死!” “哦,是何人,说来听听,看我们怕不怕?” 骆保待报出秦王的身份,忽然想了起来,他一直是微服出宫来此和人击鞠,不准自己向人透露身份,迟疑了下,嘴巴都张开了,又闭了回去。 对方讥笑道:“男不男女不女的,莫非你家公子也和你一样,是个阴阳之人?”话音落下,周围发出一片哄堂大笑之声。 骆保焦急地张望着场中李玄度的身影。 对方笑完,便就变脸,横眉怒目地道:“管你什么来头,快给我家公子让开!”说完手一挥,身后那十几名健奴便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将骆保推搡在了地上。 鲁艽螅场中那十几骑恰都奔到了对面那侧的球门附近,争球争得如火如荼,加上周围喧闹,这边的骚动,一时似还没引起李玄度的注意。 菩珠见势不妙,赶紧想先退开,但人小腿短,才抱着李玄度的衣裳从座椅上站起来,还没迈开步子,便被冲来的几个健奴撞了,一下扑倒在地,额角磕到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周围全是壮汉的脚,也不知是哪个,竟还一脚踩在了她的腿肉上。 菩珠痛得尖叫。 就如今这小身子,运气不好,再被多踩几脚,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她一边继续放声尖叫,一边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正挣扎着,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双手臂从地上抱了起来,含着眼泪转头,便看见了李玄度,顿时松了口气,叫了一声秦王哥哥,便仿佛从前那样,下意识地伸出了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玄度见她被吓坏了,竟这样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又见她额角磕破了皮,几点血珠,正从白皙的皮肤里冒了出来,心痛不已,急忙连声安慰:“莫怕!” “秦王哥哥,他们还踩了我,我好痛。” 她指了指自己的一条腿。 她真的痛。 刚才那一脚,好似肉都被踩了下来,现在还忍不住眼泪汪汪。 李玄度隔着衣裳,手掌轻轻揉着她方被踩了的那条小肉腿,低声安慰着她。 骆保已从地上爬了起来。见这小娃的额头也破了,慌忙从身上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 李玄度接过,小心地替她压了压伤口,足尖一勾,将面前那张方才被踢翻的椅给勾了起来,随即把怀里的小人儿放坐回去,再命骆保过来,替她压着额头止血,随即俯身,对她柔声道:“莫哭,哥哥替你出气。” 他说完,摘下挂在一旁的马鞭,直起身,转过脸,神色便转为阴沉,双目扫视了一眼对面那群健奴,猛地抬手,伴着清脆的“啪”的一声,鞭抽在了对面那个健奴头领的脸上。 这一鞭劈头盖脸,力道着实可怕,一鞭便将那人的半张脸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牙齿都掉出来了两个。 那人摔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痛苦□□。 周围的健奴被这少年的凶狠给惊呆了,见他挥鞭抽倒了人,便就迈步跨过,走向自家公子,一时不敢阻拦。 李玄度停在了庄妃兄弟的面前。 这姓庄的也被这少年的下手给惊呆了。见他两道目光投来,无形中,似有一股俾睨气势迫面,心里不自觉地一阵发毛,但周围众目睽睽,不愿认输,挺起胸膛道:“你什么人?知不知我是谁?我姐姐便是晋王府的……” 他话音未落,便惨叫了一声。 李玄度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如法炮制,亦是一鞭抽在他的头脸上。 庄家兄弟的脸上开了花。 才捂住脸,又被李玄度一脚狠狠地踹了出去,接着,鞭子抽在了他的身上。 “救……命――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打啊,往死里打――” 庄妃兄弟痛得眼前发黑,泥鳅似地在地上打着滚,嘶声力竭地喊着。 李玄度面无表情,只眼皮子微微跳了挑,扔掉马鞭,改抄了一根球杆,试了试,挥起一杆,便重重地击在了他的头上。 那只脑袋顿时开了个大瓢,瘪了一块下去,口子里污血直流,他双眼翻白,人登时便昏死了过去。 众家奴这才回过神,在方才那个被抽了鞭的家奴头领的驱使下,慌慌张张地围了上来。 “打死他――” 那庄家家奴的头领平日也是骄横惯了,只有他打人的份,哪里像今日这般被人用马鞭痛抽脸面,捂着已睁不开的一侧眼睛,喊道。 这时人群外发出了一道喊声:“住手――全都住手――” 众人望去,见是南城门的门尉带着几个士兵赶到了。 这少年从前时常来这里和众人击鞠赌球,除了自称姓李之外,并不知他具体身份。他在一群里,年纪虽是最小,话也不多,但球技过人,且为人豪爽,每次赢来的钱,必散了请人吃酒,故附近这些常年在鲁旒5娜硕运都很是喜欢。 他也不知何故,差不多半年没来了,众人对他还有些想念,今日见他再次现身,十分欢喜。此刻见他对上了晋王府的皇亲国戚,怕他落单吃亏,方才急忙去将因了年底来南市附近巡逻的城门尉唤了过来。 “住手!天子脚下,有无王法?不许打架斗殴――” 城门尉带着人冲了进来,高声喊道。 周围人怕少年吃亏,忙推着方才那些被庄家家奴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上来,纷纷诉苦,为少年开脱。 南门尉常年在这一带活动,时常碰到晋王府的小舅子,对他的颐指气使早就不满了,但自己身份低微,只负责维持治安而已,也不敢太过得罪,此刻见他被人打翻在地,脑袋开花,两眼翻白昏死了,差点没笑出来,强忍了下去,望向那个大胆的少年,心里正想着如何为他开脱,好减轻罪名,视线投到了那少年的脸上,吃了一惊。 李玄度经常外出游猎,四边的城门尉哪个对他不熟?一眼认出是他后,很快,松了口气,立刻带着自己的人奔到了他的面前,下跪:“拜见秦王殿下!” 情势突然急转。 众人原本还担心着,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常来这里和他们一道玩球的少年,竟是如此的身份,相互对望了一眼,又惊又喜,急忙跟着城门尉纷纷下跪,口里嚷着拜见秦王殿下。 庄家之奴则是又惊又惧,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看着模样放荡不羁的少年,竟是当今的四皇子,那个有名的秦王殿下,今天撞到了他的手里,哪里还敢再多说半句,那昏死过去的主人也顾不上了,慌忙跪下求饶,头也不敢抬。 李玄度见被熟人认了出来,心里苦笑。 往后怕是不可能再来这里击鞠玩球了。即便再来,这些人必也不敢再和自己全力竞争。如此的话,与和宫中的侍卫玩,有什么两样? 他压下心中遗憾,摆了摆手,叫南门尉和众人起身,一把扯下束额的发带,转身,从地上那还昏死着的庄妃兄弟身边走过,回到菩家那个显然已被吓呆了的小豆丁的面前,将她抱了起来,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快步离去。 快出南市时,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他听到摊主向自己招揽生意,回头望了一眼,见货郎衣衫干净,便停下,拿了串糖葫芦,递给还趴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小豆丁。 跟在后的骆保见状,急忙付钱。 李玄度带着她径直来到南市外一处人少些的河边,将她轻轻放坐到一株老柳树下的石头上,自己蹲到了她的面前。 “还痛吗?” 他望了眼她额角的伤,问道。 血已经止了,皮肤破口周围却还红肿。好在伤口不大,又是小孩子,皮肉长得快,回头给她送点伤药,等伤好了,日后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菩珠手里握着糖葫芦,咬了一口,摇了摇头。 李玄度笑了,用手帕替她轻轻擦去脸上沾着的灰尘,动作轻柔。 “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又偷溜出来!你平常都这样的吗?” 他一边替她擦脸,一边轻声责备。 他有点不敢相信,太傅的孙女,菩远樵的女儿,竟如此的野,比男孩子还要胆大。 菩珠嘟了嘟嘴:“才不是呢,以前我都乖乖地待在家里,就是想来找秦王哥哥你,所以才偷偷溜出来的。” 李玄度苦笑。 说来说去,反正小豆丁没错,错的就是自己。 “秦王哥哥,你也吃!” 菩珠将自己咬过的糖葫芦举到了他的嘴边。 李玄度看了一眼。 最上面的那颗山楂上,沾了一层疑似她口水的津液,亮晶晶的。 他心里嫌弃,转过脸:“秦王哥哥大了,不爱吃,你吃吧!” 菩珠知他嫌自己口水脏,心里吐槽,以前你可没嫌,哪里肯就这么放过他,扁嘴,又要哭的样子。 李玄度无可奈何,最后勉勉强强地张嘴,咬了一颗下来,也不嚼,直接一口吞了下去,差点没噎住。 骆保和一道追上的菩家来儿,两人等在不远之外的空地上,看见这一幕,吃惊得差点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菩珠却是心满意足。 一起吃了一根糖葫芦,他就变成了自己人。 她举着糖葫芦舔了一口,笑得眼睛又眯成了两只月牙儿。 李玄度哪里知她心里的那点弯弯绕绕,费力地咽下堵在喉咙里的那颗山楂后,问她:“你怎知我在这里?” 菩珠眨了下眼睛:“我家的来儿到南市买东西,恰好看见了你,回家告诉我,我想见你,就来找你了。” 原来是这样。 “找我到底何事?”他又问。 “秦王哥哥,你喜欢那日遇到的车里的仙女阿姊吗?” 李玄度皱了皱眉:“我不认识她。” “我听说秦王哥哥你还有个表妹。你喜欢她吗?” 李玄度盯着她:“你问这个干什么?” 菩珠撒娇,两只悬空挂在石头边的小脚轻轻地踢:“你和我说嘛!我就想知道!” 李玄度不想谈这种事,何况,对面还是个小豆丁。 “行了,我送你回家吧!走了!” 李玄度站了起来。 “秦王哥哥,你既不喜欢那日遇到的仙女阿姊,你也不喜欢表妹,你心里想的,不是如今就立妃成亲,而是灭掉东狄,把你的姑姑金熹长公主接回来。” “我猜得对不对?” 李玄度停住了脚步,盯着坐在石头上美滋滋地舔着糖葫芦的小豆丁。 “你怎么知道的?谁和你说过这些?”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更是诧异。 他心中的所想,尤其是将姑姑接回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及过,此刻竟会被这小豆丁一句道破。倘若不是亲耳听到,他简直不敢相信。 菩珠说:“这有什么难猜的?我以前在家中有听到我阿爹和祖父说话,皇帝陛下不想设西域都护府,阿爹很失望。阿爹说,秦王殿下你也想设的,以前还在皇帝陛下面前帮阿爹说过话。” “至于接回金熹长公主……” 菩珠吃掉了最后一只糖葫芦,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那天我阿爹都出城那么远了,秦王哥哥你还追出去,目的只是叫我阿爹帮你带些书给你的姑姑。所以我猜,秦王哥哥你心里肯定很爱你的姑姑,舍不得让她生活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想把姑姑接回来。” 李玄渡一时无话可说,更是诧异于这小豆丁的“聪明”,沉默着。 菩珠见他不吭声了,咽下嘴里的东西,做出小大人的样子,叹气:“长公主好可怜呀!我猜她走之前,肯定也有自己的心上人吧,可是她为了承担起本该由男人承的责任,自己嫁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 “还有我的阿爹,都快过年了,他却还要离开我和娘亲出塞。我一想到阿爹,就很心疼!可是秦王哥哥你……” 菩珠越想越气,是真的气,索性爬到了石头上,踮着脚尖,一手叉腰,伸出另外一只小手,使劲地够着李玄度的脸。 “可是殿下你呢?” 她气呼呼地改口,都不想叫他秦王哥哥了。 “你才多大,却忙着成亲!成亲也就算了,还一娶就娶俩!” “想想你的姑姑,想想我的阿爹,你好意思吗?” 她白嫩嫩的一根手指,习惯性地戳向了他的脑门,快到戳到他时,突然醒悟了过来。 他不是以前的李玄度。现在他是一帆风顺高高在上的骄傲的李玄度。 看他今天打那个庄妃兄弟下的狠手,就知道他不是善茬。万一真太落了他的面子,惹恼了他,那可就坏事了。 她忙缩回手,背在身后,屏住呼吸,偷偷看着他的反应。 幸好,他好像并没有生气,依然那样沉默着,一语不发。非但没有生气,菩珠他的神色里,捕捉到了一丝流露出来的苦闷之色。 她看了他片刻,忽然又心疼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他现在应当也在为娶亲之事而烦恼。 她想起了他的第一世。 少年的他,曾经以为立妃娶亲便是他的烦恼了,他却不知,命运的凶兽,已在前方不远的幽暗之处,暗暗地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正在等着吞噬掉他。 幸好,他如今有她呀。 她就是他的小救星,保护者。 “秦王哥哥。” 菩珠想了一下,又轻轻的叫了他一声。 李玄度抬起眼眸,望向她。 菩珠咬了咬唇:“我方才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千万不要生气。” 李玄度苦笑了下:“秦王哥哥没有生气。你说的没错。比起姑母和你阿爹,秦王哥哥确实很没用。” 菩珠双眼亮晶晶:“秦王哥哥,现在还来得及!你若真的不想这么早成亲,也不想娶你表妹,不如现在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免得耽误了她一辈子。这也是为了她好,对不对?可以让她有机会嫁一个真正喜欢她的人!而秦王哥哥,你也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你千万不要就这么放弃!” “我阿爹,他从未放弃过开西域的希望,他也一直在努力。秦王哥哥你知道吗?他会用日志详细记载他每一次出使的经过,我有看过,他的每一次出使,都是出生入死,他是在用性命来报效朝廷。这么多年了,他不愿放弃,因阿爹说,他心里的热血,始终未曾凉过,他想要将西域从东狄人的手中夺回来,开东西交通!秦王哥哥,你忍心辜负他这十几年为朝廷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等过些时候,他这趟从西域回来,说不定,皇帝陛下就会答应开都护府,这样,你也有机会去实现你的心愿了!” 李玄度在河边默默地立着,菩珠坐在石头上,看着他的背影。 片刻之后,他走了回来,取手帕仔细地替她擦干净嘴角,用轻柔的声音说:“走吧,送你回家了。” 他照菩珠的要求,叫她送到了后门。菩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追了上去,从后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在那少年转头后,她仰着小脸道:“秦王哥哥,元宵的时候,我想和你去看花灯!” 少年笑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她头上戴的帽,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大步走了。 菩珠溜进去,回了房。额角的伤,说自己在房里不小心磕破的。阿菊十分内疚,忙着帮她擦药不提。 年底剩下的几天,菩珠再没有机会出去了,接下来,也再不曾见到李玄度的面。 这个年,因父亲出了远门,祖父也不喜应酬,菩家的年过得寡淡,但外头却沸沸扬扬,随了京都中各家命妇年底走亲访友,各种消息满天飞。 第一个消息,自然是关于秦王立妃之事。 据说那日宫中的冬至宴会,梁后将萧朝云和秦王的阙国表妹一同安排坐在了她的近旁。 很显然,这表明了一种态度。于是萧家女儿就要成为秦王妃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都。众人无不羡慕。萧家毫无疑问,成为了这个年底,整个京都里最荣耀的一户人家。 几家欢乐几家愁,萧家一时风光无二,但晋王府那位庄妃的娘家,这个年可就过得没那么舒心了。 和秦王妃人选的消息一并传开的,还有秦王冬至日在南市和庄妃兄弟大打出手,他将人打成重伤的消息。这事也传得沸沸扬扬。说秦王亲自登门,为当日出手过重向他的二皇兄晋王赔礼道歉,晋王大度,非但没有怪他,反而自责平日事忙,疏忽了对王府相关之人的管教,上表为自己的过错向皇帝请罪。 皇帝当时很是不悦,但看在晋王自察及时,人无完人,难免疏漏,斥责了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晋王自己却没完,他严厉责备了庄妃,此后宠幸再不如前,至于庄家,从此更是战战兢兢,再不敢有半点逾矩之处。倒是晋王因祸得福,因此事反而慢慢在朝臣里得了个铁面王的赞誉,略过不提。 在满天飞的关于秦王南市打人缘由的说法里,有一种流传最广。说秦王那日身边带着个七八岁的童子,当时被庄妃兄弟的人给推倒在地,额角磕了一下,秦王是为了替那童子出气,方出手如此之重,将人打成了重伤。那童子到底是哪家之人,为何秦王竟如此护着,一时也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旧年很快过去了。除夕过后,宣宁三十九年到来。 元月初一,朝廷举行元日庆贺,随后休沐十日,到了正月十一,恢复朝会。那一日,原本也是宫中宣布秦王妃人选的日子。却说萧家上下人面上若无其事,暗中都已准备好了,就等着迎接圣旨到来。谁知那一日,从清早等到午后,从午后等到天黑,一直不见任何动静。萧家人焦心如焚,自己不敢出面,派人暗暗打听,这才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道是太卜令在太庙进行的关于秦王婚事的筮卜,竟是个凶卦。 太卜令这个官职,自周朝始,不管朝代如何变迁,一直延续。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祭、祀、喜、丧、征、伐等等大事,都必须参考太卜的占卜结果。 在上古王朝,太卜地位崇高,占卜的吉凶结果往往会直接影响君王的决定,而到了如今,与其说君王受太卜令占卜结果的影响,还不如说,太卜令这个官职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的意义。 自李朝立国以来,但凡涉及占卜之事,结果向来符合君王心意,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而这一次,却是例外。 太卜令言,卦象显示,秦王不宜早婚。早婚必凶。 这便是萧家那日空等了一场的原因。 消息传开之后,满朝哗然。据说皇帝起先非常不悦,命太卜令重新起卜,但太卜令竟以天意为由拒绝从命,随后又传言,四皇子亲自面见皇帝,也不知说了什么,最后皇帝接纳了这个结果,下令暂停议婚,命原本入了选妃范畴那几家女儿,自接旨日起,各自议婚,勿再等待。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秦王早婚必凶,那是宜晚婚。 至于何时为宜,那便是天意了,实在难讲。 萧家前一日还是全京都人人羡慕的门第,后一日便就成了同情的对象。 那几天,不知有多少人登门安抚萧夫人,转个身出来,背地里各种笑话流传。萧夫人知道自己成别人讥笑的对象,气得不轻,干脆卧病,闭门不再见客。 没两日,这消息也传到了菩家。当菩珠从母亲口中听说了这事,当天晚上,兴奋得控制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最后滚进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条,躲在中间,闷声大笑。 她就知道,无论是前世的李玄度,还是这一辈子的少年李玄度,只要他自己下了决心想去做,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迫在眉睫的问题解决了。 她再不用担心他娶别的女人了! 章节目录 番外(六)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转眼元宵。这一日,宫中设家宴,待宴毕,天色已黑透,李玄度也多喝了几杯酒,略微带了些醺意,梁后担心他出宫回秦王府,路上有所不便,留他宿在宫中。李玄度婉拒,梁后见他不愿,便也不勉强,叮嘱他回去路上小心。太子因回东宫,顺路,送自己的四弟出宫。 兄弟二人,并肩行在宫道之上。 今夜元宵佳节,为应景,宫道两旁悬满了各式各样由巧匠所扎的花灯,天黑后,燃灯,满目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兄弟二人一边赏灯同行,一边叙话,说了几句,太子便谈到了刚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议婚之事。 他看着自己的幼弟,低声笑道:“玉麟儿,你和为兄的说实话,那日太卜令那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李玄度也笑了。 他在自己的太子兄长面前,从小到大,事几乎从无隐瞒。此刻见把戏被他看穿,便也痛快承认,说那日自己私下去找太卜令,威胁了他一顿。太卜令惧怕,担心若不按他意思照办,日后不利,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卜了那样一卦。 太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呀,从小调皮,都这么大了,性子还是不改。如此任性!像你这么大时,我和你的另外两个皇兄皆立妃成亲。这也是好事,你为何不愿?” 李玄度摸了摸头,笑道:“我和太子皇兄你们不一样。皇兄你方才都说了,我从小就皮,叫我如今就娶亲,形同以索自缚。我宁可无拘无束再多玩几年。何况……” 他顿了一下,对上了兄长投来的两道关切目光,收了笑,道:“太子皇兄你也知,我从小的心愿是什么。东狄未灭,我无心成家。” 太子颔首:“孤知你的心愿。只是这回,你若当真不愿成亲,本也可来寻阿兄说,阿兄会想法帮你。自己这般胡闹,万一叫父皇知道了,不大妥当。” 李玄度笑道:“我本也想请太子皇兄你帮忙,但又想到皇兄你每日事多,我这种小事,不便烦扰,便自己去胡闹了。父皇他也已知道。” “父皇也知道了?”太子略显诧异。 “是。”李玄度点头,“太卜令那事出来后,我便去见父皇,向他坦言心声。其实这把戏,我也知根本瞒不过父皇。他质问我,我便认了,在太卜令那里做了手脚。父皇当时确实很生气,骂我,不过还好,最后只罚我跪到了半夜,说见我实在烦,叫我滚出宫,往后不想再见我了!我便滚出了宫,前些日都没入宫了,只今夜元宵,母后派人传我,我方回了一趟。” 太子一愣,随即又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弟弟:“你……你呀!也就只有你,父皇才拿你没办法!要是换成孤和你二兄三兄……” 他顿住,笑着,摇了摇头。 李玄度嘿嘿笑说:“我怎能和太子长兄你们比。反正我从小到大没个正形,父皇他早也对我不存指望了。若真要跟我计较,他怕早就气坏了。”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又想了自己这些日听到的传言,随口问:“为兄前些日听人讲,你那日在南市和二弟那边的人遇见时,身边还跟了一个小童?那小童何许人?” 李玄度眼前浮现出了菩家小豆丁的模样。想到自己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和一个那么小的女娃儿厮混,心中略觉羞耻,自然不想让人知道,哪怕自己从小到大最为敬重的长兄,便含含糊糊地道:“我先前不是常出去玩吗,南市鲁「浇认识的一个普通人家孩子罢了。和那小娃娃也算投缘,那日见被推倒了,气不过,方下手重了些。” 太子不过随口问问罢了,这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信以为真,道:“原来如此。只是你也快十六了,往后这脾气也要改一改,遇事莫再如此冲动,知道吗?” 李玄度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住了。多谢太子皇兄教诲!” 宫门到了。李玄度请他留步。 太子最后叮嘱:“往后若再遇类似这般烦心之事,只管来寻阿兄,不必顾忌。阿兄会尽力帮你的。” 李玄度嘿嘿一笑:“知道了!” 太子凝视着自己的幼弟,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叫他早些回府歇息,勿在外不归。 李玄度答应了,出宫而去。 太子含笑目送他背影骑马离去,方转身,朝着东宫,慢慢而去。 却说,今夜元宵佳节,满城流光,化作灯海。街道上挤满观灯之人,男女老少,熙熙攘攘。 李玄度才打马出了皇宫,一群早早便等在御街口的少年人看见他的身影,朝他一涌而来,围住了,纷纷笑道:“殿下你可出宫了!再不出,便要使人偷偷传消息入宫去唤你了!” 这群少年,皆华衣美服,都是平日那些常随李玄度游乐的豪门子弟,当中多为羽林儿郎。每年元宵,由年前在羽林卫的考武赛事里落败的人出资做东,包下京都最为豪华的酒楼萃紫楼,观灯饮酒,彻夜狂欢,这已成惯例。 李玄度自是一口答应,遂调转马头去往萃紫楼。一时之间,只见街道的迷离灯火之中,一群华服儿郎金羁玉鞍,壮气桓桓,谈笑间呼啸走马,一众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灯火夜影之中。 正所谓,太平无战,少年富贵,行乐正是相宜时。 李玄度与那一班簇拥着自己的人去往酒楼,打马经过一座桥时,忽见一个小女娃被家人抱着站在桥头之下正观看花灯,那小女娃十分开心,拍掌欢笑。 他心思仿佛被勾动了一下,忽然想起年前冬至那日自己将菩家小豆丁送回家中,临走前,她追了上来,说元宵让自己带她观灯。 他迟疑了下,转念一想,不过是只小豆丁而已,且又过去了这么多日,她当时应当只是随口说说,恐怕早就已经忘了。 如此一想,很快便将事给撇开,到了酒楼,与众人一道登上高阁。 轩堂华灯,美酒佳肴,凤管鸾笙,歌儿舞女,周围好不热闹。只是不知为何,置身其间,李玄度的心思却始终有些游离,眼见时辰慢慢晚了,望了眼外头的夜色,想了想,借故起身出去,到了外间,将骆保唤了过来,命他立刻替自己去菩家跑一趟,到后门去看看,那小丫头是否真的在那里等着。 骆保犯懒,不是很想去,心里更是诧异,没想到秦王突然派自己去干这种事。仗着今夜佳节高兴,忍不住低声嘟囔:“不过是个小娃娃……殿下不会当真是要领她去观灯吧……” 李玄度恼羞成怒,抬脚踹了他一屁股:“叫你去你就去,嗦什么?” 骆保顺势倒地,麻溜地滚了一圈,随即飞快地爬了起来,口中道:“是,是,奴婢知道了,殿下是怕那小娃当真,让她久等。奴婢这就去看……”一边说,一边摸着屁股,一溜烟地往楼下奔去。 李玄度见他走了,这才转身入内。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看见洛宝回来了,站在大堂口,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便再次起身出去,问道:“她没在那里等吧……”话音未落,见骆保两只眼睛不停地瞄着自己近旁手边的方向,顺他视线望去,却见一个脑袋上顶了两只小揪揪的小女娃趴在大堂的雕花门牖之后,两只眼睛透过格子,似正盯着里头在瞧。 大堂里笙歌鼎沸,正是狂欢的高潮时分。皮肤雪白身材丰满的西域舞女穿着华丽的袒胸衣裙,随乐声回旋跳舞。几名喝得半醉的同伴趁兴上去,有打鼓的,有搂着舞女腰肢摇摇晃晃一同起舞的,笑声阵阵,纵情作乐。 李玄度吓了一跳,今夜喝下去的酒水全都化作热汗,从皮肤里滚滚而出。 他一个箭步上去,伸手一把蒙住小女娃的眼睛,不让她看,又将人拎着,飞快地挟到了隔壁一间用作短暂休息的静室,放进去后,关了门,这才转身,横眉斥道:“你做什么?我只叫你去看一下,你怎把人给我带来了这里?”越想越气,伸手要揪他耳朵。 骆保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方才的意思,眼疾手快,捂住耳朵往后一跳,避开了他朝自己伸过来的手,随即“扑通”一声下跪,叫屈道:“方才不是殿下叫奴婢去看的吗?话又没说清楚,奴婢笨,还以为殿下是真的要带她观灯去,到了那边,果然遇到了,便带了来……” 摊上如此一个笨奴,李玄度气恼不已,转头,见小丫头自己已打开门,从门缝里探出脑袋,两只眼睛似还使劲盯着对面的大堂在瞧,无可奈何,令洛宝先看着她,自己快步入内,和众人告了声罪,道忽然有事,不能留了,叫众人继续,自己先要离去。 众人虽觉扫兴,但见他神色严肃,也不敢强留,纷纷起身相送。 李玄度命众人不必送,出来后,衣袖挡着身边的小豆丁,遮遮掩掩地从酒楼后门出去,带到一个人少些的地方,放开了她,问道:“你怎真的出来了?” 虽是元宵佳节,但因丈夫不在家,孟氏便也没有观灯的兴致,本想着,女儿若嚷着去看花灯,自己便陪她去,没想到她一声不吭,自然也就作罢。天黑后,吩咐管事将后门留迟些,允许家中下人外出观灯,到点前归来便可,自己则带着女儿如往常那样早早安歇了下去。 菩珠凭了直觉,觉李玄度今夜应当不会真的来带自己观灯,但还是不死心,加上已大半个月没见到他了,有些想念,希望碰碰运气。等母亲歇下去后,自己假装早早睡着,待外屋伴睡的婢女也睡着,悄悄起身,溜到后门等待。 她等了许久,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果然,他没来,正灰心丧气,没想到骆保现身了。本还以为李玄度终于肯带自己去看花灯了,欢天喜地跟了过来,才知是个误会。 菩珠想起方才见到的大堂里的景象,气得不行。 好你个李玄度,不肯带自己看花灯就算了,竟跑到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她忍着气,笑嘻嘻地问:“秦王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原来你喜欢这些跳舞的女孩们呀?” 李玄度忙道:“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菩珠心里哼了一声,眨了眨眼:“那方才我来之前,你有没抱她们?” 竟被一个小豆丁逼问这种问题。 李玄度忽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自然没有了!” 菩珠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说:“我想看灯!” 李玄度板起脸:“是不是又趁家人睡着,偷偷溜出来的?” 菩珠小声说:“娘亲思念阿爹,没心思看花灯。一年就这一次,我晚上等秦王哥哥等了好久,还以为你忘记了。” 李玄度低头看着她,脑补了她孤单单一只小身影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等着自己的一幕,忽然心便软了下去,沉吟了下,道:“那就看一会儿,就一会儿,看好了,便送你回家,不许耍赖。” 小豆丁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大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忙不迭地点头应好。 李玄度心情不自觉地也愉悦了起来,跟着笑了,命她跟上自己。 小豆丁很听话,一直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一路上蹦蹦跳跳,穿行在观灯的人流里。 李玄度给她买了各种玩具,还买糖豆糖人。最后来到一个观走马灯的地方,前头看的人太多了,她也想看,但个头太矮,使劲地蹦,却怎么蹦也看不到。 李玄度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将她抱了起来,高高举起,让她看个够。 实话说,不说有过前世的经历,便是这一辈子,小时候的她,也不是没看过元宵花灯。但是今夜,身边有他伴着,菩珠真的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回到了孩提时代,这一晚上,她看什么都觉得欢喜。 看完了走马灯,李玄度在她的要求下,又带她去看变戏法。不知不觉逛了好几条街,如今这身子毕竟还小,两腿渐渐发酸。 她不想走路了,停下来道:“秦王哥哥,我走不动了。” 李玄度朝她伸手,打算抱她,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你背我。” 李玄度哑然失笑,只好矮身,蹲了下去。 菩珠快乐地奔了过来,趴到了他的背上,两只小胳膊紧紧扒着他的脖颈。他双手托着趴在自己身后的那具小身子,被她指挥着去这里去那里。 爬上了他的背后,小豆丁就耍赖,再也不肯下来了。 夜深了,街市上带着孩童的路人渐少,但少年男女却仿佛越发得多,欢声笑语,一路不绝。 菩珠也渐渐乏了,脸贴在他还稍显单薄但却肌肉坚实的后背之上,鼻息里闻着那只属于他的气息,只觉心安无比,不知不觉,困意袭来,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李玄度背她逛到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看到一盏兔子灯,红眼睛,三瓣嘴,模样憨态可掬,一下便联想到了她朝自己撒娇时红着眼嘟嘴巴的模样,越看越像,忍住笑,问身后的她喜不喜欢。 半晌,却没听到回声。 “公子,你家妹妹睡着了。”摊主笑着提醒道。 李玄度屏住呼吸,慢慢地将趴在自己背上的小人儿溜抱到胸前,发现小丫头果然真的睡过去了,眼睛闭着,覆下长长的两排睫毛,嘴角边还沾着一片糖屑。 看着她在怀中那沉静而甜美的睡容,李玄度只觉自己的心都跟着安宁了下来。 他命骆保买下兔子灯,自己脱了外衣,将怀里的小人儿从头到脚地包住了,就这样抱着将她送回了家,停在后门附近,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唤醒她后,将兔子灯递给她,随后帮她推门,这才发现,门已是反闩了。 最后,在菩珠的指点下,他来到了菩家的一处围墙外,让她又趴到自己背上,他背着她,攀上高墙,跃了下去,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将她送到了住的院落外。 他目送那小身影消失后,在暗处又继续等了片刻,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知她对此驾轻就熟,应已顺利回屋,这才循着原路翻墙而出,在骆保那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双手背后,心情愉快地踱步而去。 菩珠偷偷溜回房间,将他送自己的兔子灯放在枕头边,让它陪着自己睡觉。她看着兔子,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红嘟嘟的三瓣嘴,自己偷偷地笑了,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的梦流光溢彩,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看着床头的兔子灯,回味着昨夜和他一起逛街看花灯的情景,心情愉快。 现在,她只盼着父亲能早日平安归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也没有再遇到过李玄度了。只是到了他十六岁生辰的那一日,母亲为了表达对丈夫出京那日,他将女儿从城外送回家的感激之情,也往秦王府送了一份常规的生辰贺礼。没想到过了几天,他竟亲自上门了,除了来拜访菩珠祖父,也向孟氏表示谢意。 孟氏很欢喜,待他走后,不住口地称赞,说秦王为人谦逊,讨人喜欢。 他这一趟上门,菩珠虽没机会和他单独相处说话,但心里却甜滋滋的,看母亲这么喜欢他,更是欢喜。 不管李玄度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为了自己才来拜谢的。否则,他过生辰,全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给他送了礼,除了他们菩家之外,他有亲自登门去拜谢吗? 没有。 平和喜乐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菩珠也扳着指头,一天天地盼着父亲归来。 到了四月,父亲终于如她所愿那样,从西域出使归来了。 这一趟,父亲不但平安归来,还立下了一个很大的功劳。 他在归来途中,遭遇乌离大队兵马的突袭,所幸,事先有所防备,不但使团成员毫发无损,反而将计就计,擒获了带队突袭的乌离国王子。如今不但带回了人质,还带来了一份十数个西域邦国的联名书。各国国王,皆愿臣属于李朝,请求李朝正式设都护府,以威慑东狄,庇护他们这些不愿投向东狄的邦国。 朝廷为此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辩。起初,这场争辩的一方依然只有菩远樵、姜毅等少数派,以此次事件为突破口,据理力争,主开西域。随后,四皇子秦王很快加入阵营,成为了其中的中坚力量。据说,他利用他和皇帝的关系,多次陈述开西域之利弊,以及将来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的应对之策。分条析理,有理有据。 随着朝辩进展,不少原本中立的大臣,渐渐觉察皇帝态度似有所松动,纷纷加入了少数派,双方力量渐渐持平。 两个月后,皇帝去蓬莱宫面见姜太后,回来,皇帝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下了一道圣旨,朝廷顺应西域各邦民心,决意正式设西域都护府,守境安土,治理各国。任命姜毅为首任都护,菩远樵因熟悉西域之事,为副都护,而四皇子李玄度,因他自己坚决请命,皇帝虽心中不舍,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允他一道出关,前去历练。 一行人马西出的日期也定了下来。便在这一年的八月底,在皇帝万寿之后,便就出发上路,只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这一日,家中有贵客到来。当今太子李玄信。起因是祖父这几日染了风寒,因年纪大了,皇帝体恤,特意让他休息,还派太子前来探病。 菩珠对太子的感觉,有些复杂。 她对他有几分同情,甚至,也能理解前世他利用了幼弟的信任欺骗他,迫他站队随同自己逼宫的那个举动。 但是,在他事败只能自尽的最后一刻,他竟还是不肯放过幼弟,不愿开口为他正名,执意拉他一同沉沦。 这一点,菩珠实在不敢苟同。 所以她对太子,也根本不可能生出什么好感。 一个人倘若真心爱护亲人,哪怕一时糊涂做错事,将死之前,他会忍心拉着亲人和自己一道堕入地狱? 前世的那个少年秦王,他后来虽没死,但他煎熬的那些年,说生不如死,无半分夸张。 今上猜忌,固然是造成太子悲剧的重要原因,但太子本身,也算不上什么完全无辜。 身处权力旋涡中心,想要保有人情和亲情,固然是世上的难事。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玄度前世那历经磨难而始终不改的赤子之心,方显弥足珍贵。 菩珠发誓,她定要保护好如今这少年的他。 这辈子,按说因自己的干预,事情的走向,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前世发生在这一年的那件大事,不仅仅改变了李玄度的命运,和自己的祖父,连同自己,也都休戚相关。 她留了一个心眼。在祖父于书房见太子时,悄悄地溜到祖父书房的西窗外,借着身子瘦小的优势,藏身在了墙角的一处芭蕉树后,偷听里面的说话。 太子和祖父谈话的内容,刚开始,并没有什么异常内容。 他询问祖父的身体,表达了皇帝和他自己的关切之情,随即很自然地谈及了如今朝廷里热议的话题,开西域都护府。 最近几个月,因父亲此行的成果和他的游说,祖父也渐渐被他的坚持所感染,从一开始的反对转为了谨慎看好。 他的转变,也是带动不少朝臣跟着变换立场的关键。 太子也表达了自己对于正式设立西域都护府的前景的期待,又说,他的四弟很快就要随菩将军去西域了,年纪小,行事冲动,往后还要劳烦将军对他多加看顾。 祖父笑说无妨。接着,菩珠看见太子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仿佛在眺望窗外庭院里的景色。 她拼命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太子左右看了一番之后,闭窗,身影随即消失在了窗后。 菩珠屏住呼吸,竖着耳朵继续使劲听,依稀听到太子的声音飘了出来。 他叹息道,希望自己也能像四弟一样前去建功立业,但被身份限制,无法成行。 他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和遗憾,随后愈发低了,菩珠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在片刻后,又听到祖父的声音传了出来。 祖父说,他身为太子,乃是国本,他的身上,负着比开西域更为重要的职责。守牢身份,尽份内事,谨言慎行,恪勤匪懈,只要能做到这些,皇帝陛下绝不会无端为难。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之后,菩珠听到太子说他定会牢记太傅教训,不辜负太傅教导,尽力而为。 他又停留了片刻,随后告辞离去。 在亲耳听到了他这一场和自己祖父的谈话之后,菩珠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了。 太子口中虽那样答应了祖父,但她不敢保证,在李玄度离开京都之前,太子会不会还会像前世一样有所行动? 他更担心,万一太子还会铤而走险,那势必将会牵连到自己的祖父。 虽然李玄度如今还只是一个少年,行事也放荡不羁,但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就本质而言,他聪敏,大胆,能担事,是一个完全值得托付信任的人。 当夜,她便下定决心,尽快找个机会,再去见他一面,提醒他,务必对太子加以防范。 章节目录 番外(八)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待八月父皇万寿过后,便就离京西出。时间紧迫,李玄度十分忙碌,今日人在王府,处理着离开之前的杂事。 他走之后,王府里的人和物自然一切照旧,但放鹰台里豢养的那些活物,却是要加以妥善处置。 从他小时起,便就陆续开始养鹰养犬,到如今,放鹰台里有几十只猎犬,上百猎鹰。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自然不能继续留了,这些日他都在处置。或送人,或转至皇家鹰犬房寄养。今日鹰犬房的人来了,要转走鹰犬。放鹰台里驺奴往来,猎犬的吠叫之声,此起彼伏。 里头的好些鹰犬都是自己从小养大的,也有了感情,李玄度有些不舍,亲自来这里看着。正在叮嘱鹰犬房的主事往后务必要好生照顾这些东西,忽见府中管事奔来通报,说菩家来了一个自称名叫来儿的小厮,想要求见他。 李玄度立刻便联想到了菩家的那个小丫头,猜必是受了她的差遣。 元宵那夜过后,到现在,一晃小半年过去,她再没有来寻自己了。前几日,他去鸿胪寺寻菩远樵,商议设西域都护府的事,当时还想到了他的女儿,好久没有见了,本想问问菩远樵,那小豆丁最近在家中过得如何,但想到自己开口显得贸然,也就作罢。却没想到她今日突然差人来,可见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心情不禁愉快了起来,点了点头,立刻朝外大步而去。 不过是个小厮罢了,管事本以为他根本不会理睬,谁知二话没说,便亲自去大门口见人。 这脸面给的,实在是前所未见……回过神,见他已迈步往前去,忙喊道:“殿下,人在后门!” 李玄度立刻转去后门,到了那里,果然看见菩家那个少年小厮立在台阶下,见自己现身,立刻上前拜见。 他点了点头,问道:“何事?”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道娇娇软软的小女孩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秦王哥哥!” 他循声转头,见门口一只石狮之后,探出了一只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李玄度心中一喜,立刻朝她走去。 菩珠也从藏身的狮子后头走了出来。 李玄度蹲了下去,和她平视,笑道:“今日又是偷溜出来的?” 菩珠双手背后笑眯眯地道:“我好久没见到秦王哥哥了,秦王哥哥你也不来找我,我有些想你了。” 李玄度笑了,揉了揉面前的小脑袋:“进来吧,天热!” “谢谢秦王哥哥!” 菩珠迈腿跟着他上了台阶,入内,一群人牵着猎犬出来,吠声一片,李玄度本担心她害怕,正想叫人离远些,却见她睁大眼睛张望四周,并无惧色,便主动向她解释,说今日正在处置放鹰台里的鹰犬。 小豆丁眼睛一亮:“我想去看看!” 李玄度见她胆大,便带着到了放鹰台。一边和寻自己的人说着话,一边留意着她。见小豆丁东走走,西走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最后沿着那道玉阶爬上了高台,仰头望着停在上面的一只白雕,仿佛很有兴趣,便跟了上去。 “秦王哥哥,我能不能摸一摸它呀?” 玉雕勾嘴利爪,双目金色,神色威严。小豆丁既不怕它,李玄度便照她所求,将玉雕唤来,让它停在自己的手臂之上,举到她的面前,教她如何抚摸。 小豆丁伸出一只小手,照着他的教导,小心翼翼地抚摸了玉雕的羽翅片刻,问道:“秦王哥哥,这只呢,你也打算送走吗?”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猎鹰,名叫金眼奴,极有灵性,他实在舍不得送走,打算一道带往西域,拟加以训练,可传递消息。正想解释,听小豆丁又道:“我喜欢它。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我一定会好好养它的!” 李玄度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好。” “它名叫金眼奴,我让府里最好的养鹰人跟你回去,教你如何养好它,让它听你的话。” “谢谢秦王哥哥!” 小豆丁十分欢喜,连声道谢。 李玄度的心情也很愉快,取来自己平日训鹰用的一只哨,亲自教她一些如何使唤金眼奴的基本技巧,教完后,将那养鹰人唤来,命往后听她吩咐。 李玄度带着小豆丁在放鹰台又玩了片刻,见日头大,晒得她额头出汗,便领回到正屋里,唤来婢女,替她洗面净手,送上凉茶糕点,再让骆保在一边陪着,道:“你慢慢吃,我有事先出去了,等下回来,送你回家。” 菩珠今日偷溜出来找他,正事还没说,怎可能就这么让他走?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说道:“秦王哥哥,我找你有事。” 李玄度停步,见小豆丁的眼睛看着近旁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命人全都退出去。 菩珠这才朝他招了招手。 他便上去蹲了下去,方便她和自己说话。 菩珠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将那日偷听到的太子和祖父的谈话说了一遍。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秦王哥哥,我发誓,我刚才说的话全都是真的,没半句撒谎。”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门口,喝令阶下之人全部退出庭院,未经召唤不许入内,这才关门走了回来。 “你当真没有听错?”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问她。 “我听得清清楚楚,”菩珠说道。 他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 “秦王哥哥,我也不大能听得懂太子殿下和我祖父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但我感觉,他在防备皇帝陛下,害怕皇帝陛下会废了他……” 她话音未落,就被李玄度一把捂住嘴,抱着匆匆带进了后面的一间书房里,将她一把放坐在了自己的书案之上,随即过去,闭上了门。 “不许胡说!”他走了回来,低声说道。 菩珠便不说话了。 他也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了片刻,再次开口轻声说:“秦王哥哥,不知为何,我有些害怕……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并没有真的听进我祖父的劝……他的身边除了我祖父,还有好多别的人吧?我怕他们万一和太子殿下想法一样,怂恿他做出不好的事,那就糟糕了……” 李玄度皱眉:“别胡说!我太子皇兄不是这样的人!”说完却见小豆丁咬了咬唇,委屈地争辩:“太子殿下他心里头的那些想法,倘若不是我恰好偷听到了告诉你,你以前有想到过吗?” 李玄度一顿,一时竟无话可说。 菩珠偷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太子殿下那日走后,我很担心,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带着好多兵马,竟是秦王哥哥你的兵马,从北宫门里杀了进来……” 菩珠见他目光蓦然一沉,急忙摆手:“我真的梦见了!还看见了一个领头的人的脸,四四方方,长了一脸胡子,脸上全是血,很是可怕!我醒来,越想越怕,这不是在害秦王哥哥你吗?我不敢告诉我祖父,我就过来找你,和你说……” 李玄度见她一张小脸充满了惊恐,不忍再责备,急忙放轻声音安慰她:“莫怕!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菩珠伸出手,紧紧地捉住了他的衣袖:“秦王哥哥,我真的很害怕。你一定要小心你的太子兄长啊!” 李玄度沉默了许久,叮嘱道:“今日你和我说的这些,还有那个梦,回去了,谁都不能讲,包括你的父亲和祖父,知道吗?” 菩珠立刻答应:“我知道!” 李玄度点了点头,柔声道:“好了,我送你回家吧。” 菩珠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他。 和当日提醒父亲一样,亦是托梦。见他这反应,应是对自己的话上了心。 既达成目的,也就乖乖应好。 李玄度亲自送她回到菩家,目送她的小身影从后门入内,在原地立着,微微出神。 他的太子皇兄,即便真的和父皇暗生裂痕,他也不信,他会做出过激之举。 但菩家这小豆丁描述的梦境里,提及的那人,相貌却确实像他的一名手下,鹰扬卫右副将孙成。 她怎可能有机会认识孙成并记下他的容貌? 但被她提醒,他倒是想了起来,孙成早年确实曾是太子舅父大将军梁敬宗的旧部。而自己的太子长兄,从前和舅父的关系很是亲近,只是这两年,走动才少了。 从前他从未曾留意这些,此刻,回忆这小豆丁向自己描述的长兄和他祖父的那一番谈话,心下顿悟。 或许是为了避嫌,太子长兄这两年才和他的舅父疏远了关系。 李玄度心事重重,转身而去。 …… 时令进入八月。 次日便是皇帝万寿,因非整寿,皇帝无意大庆,只下令休沐一日,接受百官群臣的贺表,并将于明晚,在延熹殿内设下百宴。到时候,皇子、宗室、百官、各国使节总共千人,将各就其位,一道为皇帝贺寿。 朝廷决议要开西域都护府,又逢皇帝万寿,也算是双喜。最近朝堂内外,人人皆是喜气洋洋。但今夜,东宫之内,太子深夜仍然无眠。 他独自立于东宫的书房之中,眺望着窗外的漆黑夜色。 舅父梁敬宗的话,不停地响在他的耳边。 而他,终于也下定决心,答应了舅父,就趁明晚的大好机会,实施谋划已久的一个计划。 逼宫。 皇帝对舅父的限制,这两年越来越多。如今他虽还官职在身,但手中的实权几乎已要被架空。 舅父说,一旦将来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空架子,姜太后也去世,皇帝想废太子之位,便就轻而易举。 而最有可能取代他的人,便是他的弟弟秦王李玄度。 如今他虽无实权,只是一个鹰扬卫将军,在朝廷里也无威望可言,群臣谈及秦王,只觉他是一个玩心重、受皇帝宠爱的少年皇子。但,舅父警告他,如今朝廷设了西域都护府,情况便不一样了。 他去了之后,以他的能力,用不了几年,无论是威望还是实力,必会大长。 他亦是皇子,到时候,谁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夺位之心?再有皇帝偏心加持,到时候,他这个太子,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已被逼上了绝路。于他而言,最好的法子,便是趁舅父手里还有人脉和兵力,尽快动手,早日登基。 一旦登基,他便可重新考虑是否设西域都护府。即便不废,也无妨,到时候,只要用对付他另外两个兄弟那样的手段,将李玄度也扣在京都,另委闲职,让他一辈子做个富贵闲王,如此,方是上上之策。 明晚,他将灌醉李玄度,拿到他的令符。下半夜到约定时刻,开启宫城北门,从那里,舅父的兵马将杀入皇宫。 一切都已计划好了。 太子感到心绪不宁,正出着神,忽然听下人在外通报,道秦王前来求见。 如此深夜,他的弟弟竟突然来见自己? 太子心跳一阵加快,略一迟疑,便命人将他带入。 当李玄度走入东宫书房之时,太子的脸上已带着笑容。他迎向自己的弟弟,微笑道:“都半夜了,怎不睡觉,竟来寻孤?” 李玄度也微笑道:“我睡不着,便来寻太子皇兄,想和皇兄说几句我的心里话。” 太子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将人屏退后,叫他随意坐。 “说吧。” 他话音落下,便见自己的弟弟朝着自己下跪,恭恭敬敬地叩首,说道:“皇兄,我接下说的话,若有不对,请皇兄见谅。但我可对天发誓,字字句句,皆为我的肺腑之言,若有二心,愿五雷轰顶,上天惩我。” 李玄度走后,太子的心一阵阵发寒。 他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整个人几乎僵住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和舅父明晚逼宫的计划,竟被自己的弟弟知道了。 就在方才,他的弟弟对他说,他已获悉他的手下,那个名叫孙成的鹰扬卫副将已被梁敬宗所用。他从孙成的口中获悉了他们明晚的行动计划。 他的弟弟说,他绝对不会觊觎太子的位置,并且对他发誓,他也没有将这件事透漏给任何人。而他今夜来寻自己的唯一目的,便是希望他悬崖勒马,终止行动。 他的弟弟最后双目通红,流泪劝他说,父皇年迈,猜忌重重,固然有错在先,但做儿子的因此敬而远之,与外臣相从过密,落在父皇眼中,又何尝不是造成隔阂加大的缘由? 他劝自己,趁明日父皇过寿的机会,向他坦言孝心,消除误会。倘若一次不行,那便两次,往后再谨守本分,不做不合身份之事,父皇便是再不喜,也绝不会无端废他太子之位。 当时说到情动之时,不止是弟弟,便是太子自己也是流泪不已。 他当场便哽咽着,答应了他的请求。 多年之后,当李玄渡回忆起那一夜的那一幕时,他的心里,依然充满了遗憾和酸楚。 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还是相信,他的太子长兄在那一刻所流的眼泪,是真的出于情动。他答应自己的那些话,也都是出于他的真心。 然而,这件事的最后结果,却让李玄渡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候,人一旦迈出了错误的第一步,便就如同上了一辆被疯马拉着的自山顶往山脚狂泻而下的车,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那一夜,在他见完自己的太子长兄回到王府之后,下半夜,他躺在寝堂的床上,遇到了十几条毒蛇攻击。所幸他心事重重并未入睡,逃过了一劫。随后他便预感到了不妙,立刻带着人马赶往皇宫,遭遇了临时发动宫变的叛军。 在梁敬宗的带领下,叛军簇拥着太子,攻击防守较弱的西宫门,企图从那里攻破,占领皇宫。 天亮的时候,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失败了。梁敬宗当场被戮,而他的太子皇兄,退守到了东宫,四面包围。 李玄度永远也无法忘记,最后他进入东宫,见太子长兄的最后一面。 他流着眼泪,对自己说,一切都太迟了。 天家没有真正的兄弟,他劝自己,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为了皇帝的那个位置,哪怕是亲兄弟,什么事也能做得出来。 他的四弟,现在顾念兄弟之情,想要保护太子兄长。但是日后,当他长大之后,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就都成了把柄。 他的兄长最后说,希望来生,自己不再是个天家子。随后便就自裁,死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终有一天会长大, 李玄度知道,那一夜,便就是他这一生长大的一夜。 这么多年了,他如今人也在塞外的天山之北。但是很多时候,每当他回想起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的这件往事之时,惆怅之余,他的心底,也总是也会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小小的身影。 倘若那个时候,没有小豆丁来寻他,提醒了他,他无从得知梁敬宗和太子的计划,在毫无防备之下,若真被灌醉了,兵符失窃,从而令叛军从他的北门入宫,一切将会是如何的结局,他真的无法预料。 如今,发生在北方的这一场持续了半年多的艰苦大战,终于以胜利宣告结束。 今夜军中犒赏将士,到处都是欢快的篝火,军歌之声此起彼伏。他被部下灌了不少的酒,回到大帐之时,人感到有些疲乏,想入睡,却睡不着觉。 他仰在床上,闭目,又想起了菩家的那只小豆丁,忍不住从床上翻身而起,出了大帐,停在外面,眺望着京都那个方向的夜空。 大漠寒沙冷,天山秋草深。 一晃,他塞外征战,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头几年,在他刚出西域的时候,他还能收到她用训练出来的金眼奴送来的信。在信里,她会告诉他一些她在家中的趣事,说她想念他,命令他不许忘记她。 那时候,一年当中,他能收到两次这样的信。 然而最近这一年多,不知为何,金眼奴再也没有飞来过了。 那只小时候追着自己在后面娇声娇气喊秦王哥哥的小豆丁,如今应该也大了吧? 大约是忘了他? 大战终于结束了。待处置完这边的扫尾事,领军回西域,再将事情全部交给姜毅。 做完所有这些事,应当还需半年时间。 半年之后,他拟归京。 好些年没见到皇祖母和父皇的面了,他有些想念。 李玄度出神之际,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见是菩远樵来了,将他迎入帐内,请他入座。 菩远樵笑道:“打扰殿下休息了。过来,是想和殿下说一声,我事已毕,拟明日便动身,从北路归京。姜大将军那里,我已派人送信告知。今夜来寻殿下,是特意和殿下辞行。殿下若有书信需我捎带,明早派人送我帐中便可。” 菩远樵正式的官职在朝廷的鸿胪寺里。除了开西域的头两年,剩下的这几年间,他并非一直留在西域。 他是今年年初之时再次返回的,目的是协助大战。如今战事胜利结束,他归京复命,这也在李玄度的预料之中。 李玄度便微笑着问:“将军何日动身?到时我替将军践行。” 菩远樵道:“今夜犒军,等同践行。择日不如撞日,我这边既无事了,打算明早便就动身。” 李玄度一怔:“这么快?” 菩远樵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一趟,我出来也将近一年了。小女再几个月便满十四,我想尽快赶回去,替她庆贺生日。另外也想趁这机会,替小女择一门好的亲事。说起来,不怕殿下笑话,前两年,小女方十一二岁,家中便陆续有人上门提亲了。我也是心急啊!” 做父亲的提及女儿之时,口吻里带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骄傲之情。 李玄度再次一愣,迟疑了下,脸上再次露出微笑,颔首:“是,那是大事,确实不能耽误。既如此,我便不强留将军了。将军一路顺风,早日归京!” 菩远樵含笑道谢。和四皇子又闲话了两句,见也不早了,起身告退。 李玄度送他出帐。回来之后,取出她早几年前寄给自己的那一叠信,在灯下一封封地翻着,最后慢慢地放了下去,若有所悟。 看来是真的。 菩家的小豆丁准备嫁人了,所以也就忘了自己。 这是好事啊,他为她感到高兴,并且也真心希望她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秦王殿下在心中如此想道,脑海里又迅速地过了一遍如今京都里年龄门第与她相配的一干少年子弟。 宗室端王的长孙? 齐阳侯府的儿子? 柱国荣禄大夫府的公子? …… 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家的适龄子弟,但他这些年忙于战事,一直没回京都,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了。 京都少年多纨绔。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他有发言权。 无论是哪家少年,第一人品,必须过硬。 光人品不够,容貌也要配得上她。 除此之外,文武双修,这也必不可少。 这三点,少一条,也不能娶她! 对了,还有,必须要对她好!一生一世,就只爱护她一个人! 否则,谁也别想娶走她!就算菩远樵点头了,他这一关,也休想过! 秦王殿下盯着案前的烛火,眉头微蹙,渐渐地出起了神。 章节目录 番外(九)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菩远樵归心似箭,和秦王辞别后,当夜回到自己的营帐,收拾好东西,躺下去合了一眼,次日大早醒来,带着随行正要出发上路,忽见对面赶来了一队人马,当先那人便是秦王,还以为他是特意早起来送自己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下马迎了上去,拱手,正要向他致谢,却不料他道:“菩将军,孤与你一道上路,回京都。” 菩远樵这才留意到他与随行皆轻装简行,果然是要行远路的样子,不禁一怔,心想昨夜去寻他辞别之时,半句也没听他提及今日要同行回京,这才过了半夜,他怎突然也要回了? 倒不是说他不能现在就回,而是昨夜看他还毫无准备,仗虽说已打完了,但此地尚驻有大军,他若就如此丢下这里的事…… 菩远樵心中疑虑。因和他多年共事,彼此很是相熟,也没那么多的顾忌,便道:“臣求之不得,只是这里的事,殿下你……” 他停住,见李玄度爽朗一笑:“昨夜我已将事都交代了下去,且也派人向姜大将军传信了,他收到信后,自会主事。” 说着,他顿了一下,神色转为郑重,道:“实不相瞒,上月我便收到了父皇的手谕,除了问战事,说多年未见我了,有些想念,命我战毕尽快归京。我亦颇是思念父皇和太后,想着这里也无大事了,故决意回去。” 菩远樵再无疑虑,喜道:“如此再好不过了!能与殿下同行,臣求之不得,路上也多个照应。” 李玄度客气了两句,不再闲话,两边人马会合,与赶来相送的军中众人辞别,随即上路。这一路紧赶,两个多月后,是年五月,一行远人终于抵京。 李玄度踏入京都之地,见满城烟柳,繁花似锦,想到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这么些年。昔日惨绿少年,如今也算荣耀归来,忆往事,一时感慨无限。 菩远樵的心里,可没他那么多的感叹,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和妻女相见,才入了西城门,便就迫不及待地道别,随即便就和他分道扬镳,打马而去。 李玄度只能压下自己那涌到了嘴边的万千感慨,目送他背影匆匆离去后,自己亦去往皇宫。 大捷的消息,不久前,以八百里加急传送回了朝廷,举国为之欢欣。 明宗如今龙体虽还算是康健,但也日益年迈,这些年里,渐渐自省,也越发思念自己那个从小便心地赤诚的幼子。如今获悉局势大定,估算着他应当最快下半年可回朝了,却没想到竟收到传讯,道秦王此刻便就突然和菩远樵一道归来了,欣喜无比,令大开南宫城的朱雀大门,二品之下的百官相迎于道,自己也在宫门内等他。见面后,见昔日幼子变成了仪容出众的青年,身姿挺拔,卓尔不群,心中无限欢喜,父子叙话,又宫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不提。 李玄度与父皇叙天伦、探望祖母姜太后、应酬宗室与络绎不绝登门拜见的勋贵大臣……事不断,忙忙碌碌,不得空闲。几日后,这天他被皇帝带着去太庙祭拜,事毕,领了皇帝派给他的事,送祭肉去蓬莱宫献给姜太后。 他出了太庙,在宫门附近看见骆保混在一堆侍从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自己,心中便有数了。觑了个空,从队伍里出来。 “殿下,您叫奴婢打听的,奴婢都给您打听到了!” 李玄度立刻带着他来到宫门附近的角落里,命他道来。 当年太子宫变之后,有人上表攻击太子太傅菩猷之,称他为同谋。秦王向皇帝坦言,自己从前偶然结识了菩猷之的孙女,当日是她听到祖父劝告太子,告诉自己,他方意识到太子或心有不满,故有所警惕,这才及时察觉到了太子异动,于那夜带人护驾,将叛军拦在了皇宫之外。 皇帝对太子的逼宫虽感愤怒,但有秦王在中间周旋,怒气很快压制了下来,接下来关于此事的后续处置,也并未波及过大。 皇帝采信了他的进言,非但没有降罪菩猷之,反而惩戒了诬告之人,以儆效尤。随后不久,菩猷之递上了原本就准备已久的辞呈,告老归乡。这些年,他人虽然不在朝廷了,但他的许多门生子弟,依然身居高位,而菩远樵因西域之功,这些年也接连升官。如今朝廷对东狄的大战又取得大捷,他是简在帝心,圣眷隆重,封侯指日可待。 不但如此,京中人人都知,连当今的姜氏太后,对菩家女儿也极是喜爱,常召她入蓬莱宫,平常若去寺庙祈福,也常带她同行。如今待嫁,自然求者如云。 骆保打听来的情况,和李玄度先前料想的差不多。 有意向菩家求亲的,确实有端王长孙,齐阳侯府世子,荣禄大夫府公子。 除了这三个之外,让他意外的是,竟还有他的侄儿李承煜和他的外甥韩赤蛟。 骆保已将这五人的近况全部打听得一清二楚,记录在了一本小册中,简单禀告之后,便将册子递上。 李玄度立刻接过,翻完了册子,陷入沉吟。 他的外甥韩赤蛟,便是广平侯韩荣昌和他的姐姐长公主李丽华的儿子,据骆保查知,他是去年在宫中偶遇了她。随后便就念念不忘,闹着要娶她为妻。 韩赤蛟第一个被他否决了。 不但过不了相貌这一关,性格也是不行,太过鲁莽,且李丽华韩荣昌关系不好,那小豆丁若是嫁过去,将来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其次是侄儿李承煜。晋王府世子,相貌不错,文武也算双全,但是性情偏弱,如此怎能妥善护小豆丁一生平安喜乐? 况且,他回京虽没几天,但也已听闻了些关于自己那两个兄长晋王和楚王暗中较劲的传言…… 也不妥,划掉! 第三人,齐阳侯府世子,各方面条件总体看着不错,且聪明好学。册子上说他去年参加科举便就榜上有名,是京都新一代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竟然没有缺点? 李玄度努力地回忆,终于让他想到了一点。 记得这家人,家族庞大,亲眷众多。人多了,关系就不好处,少不了勾心斗角各种腌H事。小豆丁从小就纯真幼稚,根本不懂心机之事,若是嫁过去,在这样的人家里做主母,太过吃力了。 也是不行。划掉。 还有一个荣禄大夫府公子,看小册子的记载,此人也算是如今京都里的少年才俊之一。但却颇是风流。根据骆保调查,说他虽未娶亲,但房中已有两名美姬。 李玄度皱了皱眉。划掉。 看来看去,最后只剩一位端王府的孙子了,名叫李鼎,也算是自己的侄儿。无论是容貌、人品、才学、武功、家世,都是不错,又只比小豆丁大两岁,看起来很是相配,上上之选。 他问骆保,被告知,李鼎去年底被端王从外放的儿子那里接入京都,如今人就在端王府里。 为稳妥起见,他决定亲眼去察看一番。 正好去蓬莱宫的路上能经过端王府。他便以拜望皇叔为由,登门而入。 秦王回京后,便立刻成为了焦点,集荣宠于一身,端王见他主动上门来看自己,很是欣喜,将长孙唤出来见他。 李玄度见这少年果然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和他对谈,口才流利,言语谦逊,看着,确实是那小豆丁的良配。 端王命长孙下去后,笑道:“这孩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实不相瞒,你婶母之前在蓬莱宫里见过一回菩家女儿,回来便就念念不忘,对她很是喜欢。去年将鼎儿接入京中,目的就是为了说亲。只是好女百家求,菩家女儿求者众多,我这孙子却资质平凡,怕他们看不上眼。你婶母也不管不顾,遣人上门去说亲了,至于成不成,就等菩家那边了,看他们如何考虑。” 从端王府出来,去往蓬莱宫的路上,李玄度心中一阵释然。 端王虽是闲散之王,但地位摆在那里。小豆丁若能嫁李鼎,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但不知为何,释然过后,他心底里又空荡荡的,便好似……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猫儿小狗儿要被人抱走了,往后再也见不到的那种感觉。 这不大好。 女大当嫁,小豆丁若能嫁个好人家,他应当为她高兴才对。 李玄度很快驱掉了心底这不该有的感觉,寻思着等遇到菩远樵,须提醒他一下,可考虑和端王府结亲。怕就怕他万一没有了解周全众人的详情,若是误选,让小豆丁嫁错了人,那就糟糕了。 如此一路想着,打马到了蓬莱宫。 宫人见他到来,十分欢喜,飞奔进去通报。陈女官很快出来,见他奉命送来了祭肉,忙领了人迎接,净手后,郑重接过。 李玄度问皇祖母,得知她在芳林苑,便叫陈女官忙去,不必管自己。 他对这里熟门熟路,沿着宫道一路往芳林苑去,快走到姜氏夏日喜欢歇的那座水阁时,忽然看见宫道旁那座鱼池边的桥头下,立着一个少女。 少女背影纤细,肩上披了一幅月色半透明的绡纱花帛,身穿婉约的淡青色上衣、下系美丽的胭脂色长裙,素手握了一罐鱼食,正往水里投食,引得鱼儿竞相摆尾跳跃,溅起簇簇水花。 李玄度乍眼以为这少女是自己的侄女李慧儿,正要走去,再看一眼,又觉她个头比李慧儿高些,身段也比李慧儿长得要稍开一些,瞧着,似比李慧儿要大个一两岁的模样。 不是他的侄女李慧儿。看她这衣着,也不是宫女。像是大家闺阁里的少女。 既不是李慧儿,李玄度自然不欲惊扰,正要绕道,忽见少女放下了鱼食,笑着转身,娇声吩咐一旁立着的一个小宫女:“快去瞧瞧郡主!我都等了她许久,她怎还不来……” 话音未落,少女便看到了李玄度,和他四目相对。 李玄度顿时愣住了。 不是李慧儿。而是一个容貌生得极美的豆蔻少女。 已过去了五六年,他也知菩家小豆丁长大了。偶尔,他也想过,她如今应当会是什么模样。但他总是想象不出。每次只要一想起小豆丁,他脑海里浮现出的,还是他那年离开京都时的那副模样:个子不到他的腰,头上扎着两只小揪揪。 而此刻,只消这一眼,他便就认了出来。 这个少女,她就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后面追着他喊秦王哥哥的菩家小豆丁! 这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眸,他不可能认错。 然而面前的少女,他却真的又不敢贸然去认。她眉若翠羽,肌若白雪,齿若玉贝,腰若素约,迎风玉立,袅袅婷婷。 微风拂过,桥头那株垂丝海棠的花瓣,仿佛也贪恋着她,纷纷坠落,沾到了她的乌发和肩帛之上。 这…… 哪里还是当年的那只小豆丁? 她从头到脚,分明如同换了另外一个人…… 李玄度一时定住了。 见她眸光好奇地投了过来,仿佛在打量自己,如同完全陌生之人,他的心里顿时带了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尴尬和失落。 她果然真的忘记了自己,难怪这一年,不给自己来信了…… 一时之间,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见她眸光一亮,蓦地睁大眼睛,惊喜地唤道:“秦王哥哥!是你吗?” 李玄度心里方才涌出的那种陌生之感,因她这一声似曾相识的甜蜜而娇脆的“秦王哥哥”,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那种熟悉的旧日感觉,一下又回来了! 她还是她,没有忘记自己! 他只觉心间一暖,见她似要迈步朝自己奔来了,笑着,正也要迎上去,忽见她突然又仓促地停了脚步,目光望向自己的身后。他便循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 原来是李慧儿来了,和几个宫女一道,正往这边走来。 李玄度转回头,见她仿佛有些惊慌,飞快地望了一眼自己,随即垂下眼眸,微提裙裾,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如小鹿般从他的身边飞奔而过,朝着李慧儿奔去。 她很快奔到了李慧儿的面前,将她拦住了,似要带她离开。 “姝姝阿姊,怎不去看鱼了?”李慧儿的声音随风飘来。 “日头大,鱼都躲懒,藏在叶下不肯出来。我们还是回去陪太后吧……” 李慧儿显然很听她的话。 她说完,挽了李慧儿的手,两个少女低声说着笑,并肩去了。 空气里仿佛还留着她方才从身边奔过时留下的那一缕尚未散尽的少女幽幽暗香。 李玄度望着前方那道消失在宫道花影尽头的身影,脚步一时顿住,有点迈不动了。 章节目录 番外(十)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她和李慧儿既去了水阁陪伴皇祖母,为避嫌,自己自不好就这么直接跟去。 李玄度在原地立了片刻,走过去,弯腰拿起了她方才留下的那一罐鱼食,一个人立在水边,眼睛看着水里的鱼,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投喂,渐渐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一只金鱼肚子半翻着,身子在水里吃力地摇摇摆摆,眼看仿佛就要翻肚了,低头看了眼罐子,方发现里头的鱼食都快空了。 再喂下去,怕是要撑死这些已不知养了多少年的肥鱼。 他这才回过神,急忙放下鱼食罐,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转头见是陈女官来了,立刻迈步,迎了上去。 陈女官见他额头微微沁出了一层细汗,有些心疼,道:“殿下怎还一个人在这里站着?也不进去?” 李玄度微笑道:“我上回来探望皇祖母时,也没过来看看这些鱼。方才路过这里,一时兴起,便先喂了一会儿鱼。” 陈女官瞟了眼鱼池,笑道:“你放心吧!你小时候养的这些宝贝鱼,宫中上下,全都当它们是主子,伺候得妥妥帖帖,哪敢饿着它们。走吧!方才太后问起你了,道明明听人说你已经来了,怎的还不见你过去。” 李玄度眺了眼前方水阁的方向,笑着迈步随陈女官走去,有心想问一下她,又觉得开不了口,走了几步,却听陈女官自己说道:“今日菩家女儿也来了,刚才和郡主一道陪着太后,才告辞走的,郡主送她出去了。” 她已走了? 李玄度微微一顿,心里不知为何,竟涌出了一缕淡淡的失落。 “菩家?菩远樵的女儿?”他状若随口似地顺着陈女官的话题问道。 “正是。” “她时常入蓬莱宫?” “不错。早几年,有一次偶尔随她母亲入宫拜望太后,遇见了郡主。郡主和她一见如故。太后见郡主和她说得来,便常召她入宫陪伴。如今两人好得便似姐妹。太后也颇喜欢菩家女儿,说她难得胆大又知礼数,郡主跟着她玩,这两年,性情也活泼了许多,太后很是欣慰,不但三天两头叫她来,有时还会留她住个几天……” 李玄度听着陈女官不停地夸她,心里有种新奇之感,又好似与有荣焉,默默听着,一路到了水阁,在门外,透过那道青幔,见里面果然已没了少女的身影,只坐着皇祖母和几名宫人。 他很快整理好心情,笑着走了进去,向姜氏叩首问好。 姜氏笑着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问了几句皇帝带他去太庙祭祀的事。李玄度一一应对。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转头,见是侄女李慧儿进来了。 李慧儿笑着叫他四皇叔,见礼毕,对姜氏和陈女官道:“我送阿姊出了宫,她回家了。” 姜氏笑着点头,随即望向李玄度道:“菩家那小丫头,方才在我跟前说,她在鱼池那边遇到了你,好多年未见,险些认不出来了。” 李玄度心咚地一跳,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在皇祖母面前提遇到自己的事,迟疑了下,若无其事地应道:“方才在那边确实遇到个小丫头,起先我还以为是慧儿,看见我就跑了。” 姜氏道:“我也是好奇,便问她怎知道你的。她说她小时候父亲出使,她不懂事追出城,恰好遇到了你。当时还是你送他回的家。她便记住了你。” “四皇叔,没想到你和阿姊这么早便认识了!”李慧儿睁大眼睛笑道。 不知为何,李玄度竟有些心虚,心跳加快,暗暗耳热,好似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的感觉,强作镇定地笑道:“她还说了什么?” “阿姊就说了这个。”李慧儿应道。 李玄度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还没定下神,便听皇祖母又感慨了一声:“这小丫头也快要过十四岁的生日了,过了生日,便也是大姑娘了。真快啊,记得她早些年刚入宫那会儿,还是个小女娃,一眨眼,都能许配人家了。” 这时宫女送入茶水。陈女官亲自送到李玄度手边,接道:“可不是吗,自己老了不觉,小姑娘却是眼看着唰地就大了,如今都要说亲事了!” 李玄度心又微微一跳。却听李慧儿问道:“□□母,前些日姑姑进宫见你,求你做主,让阿姊嫁给韩表兄,我在外头偷听到了。□□母你不会答应吧?” “这不适合!” 李玄度想都没想,便立刻插话,话说出口,见几人目光全都投向了自己,这才醒悟过来,顿了一顿,用尽量平缓的声音解释道:“赤蛟性情太过急躁,我看着便觉和菩家那丫头不相配。” 姜氏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便没有答应。实话说,将那丫头许给赤蛟,我也觉着委屈了她。” 李玄度这才暗暗吁了口气。 陈女官望了眼姜氏,转向李玄度笑道:“殿下莫嫌我多嘴。殿下如今年纪不小了,和从前不一样,北边的仗,也打完了,既回了京,也当说亲了。不知殿下心里是否有合意的人?” 李玄度心又是一跳,抬起头,见祖母也含笑望着自己,含含糊糊地道:“如今我也还未考虑这个……” 陈女官摇头:“殿下也该考虑了!” 李玄度再搪塞了几句,又陪着姜氏说了片刻的话,便就告辞离去。被陈女官送出宫门之后,行了段路,忽想起自己从前在这边寝堂的书房里仿佛还留着些书,其中有几本,想带回去,便又回来,径直再次入宫,去往自己的寝堂。 去他从前住的地方,要过鱼池,走近时,看见皇祖母被陈女官扶着,两人从水阁里走了出来散步,正也往鱼池而去。 他正要上去,隐隐听到陈女官低声道:“太后,方才我忽然冒出个念头,觉着菩家那丫头和秦王殿下颇是相配。小丫头也是太后您看着长大的,不但容貌人才门庭拔尖,性情更是不用说了,何况那小丫头小时候还遇到过殿下,也算是缘分吧?” 李玄度陡然浑身燥热,脚步猝然停住,却听祖母低声笑:“……配倒是挺配,我也喜欢那丫头。只是玉麟儿应当没这个意思,罢了,不必在他跟前提,免得他尴尬。毕竟年纪相差有些大,他瞧不上那小丫头的。” 李玄度在原地默默地站了片刻,见祖母和陈女官似随口说说,很快便就跳过了话题,又说起别的事,也不敢再让她二人知道自己来过,压下心中那怅然若失的感觉,书也不去取了,慢慢地退了出来,径直离宫而去。 这一夜他竟失眠了,迟迟无法入睡,闭上眼,脑海里便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白天在鱼池边偶遇她的那一幕,心浮气躁,第二天上朝也是心不在焉,一声不吭,朝会散后,见菩远樵和几个平日与他交好的同僚说完话,拱手道别似要走了,忙撇下围着和自己说话的人,追了上去,笑着招呼了一声。 菩远樵见是他,脸上也露出笑容。李玄度便和他一道朝着宫外走去,闲谈了几句,说:“将军可有心事?我见你愁眉不展。” 菩远樵回家后,确实略感心烦。因和秦王熟,也知他是性情中人,心里早将他视为忘年之交,见他问起,便也不隐瞒了,将自己的烦恼说了出来。 原是公主李丽华,看中了他女儿,频频请人登门说亲,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这本也没什么,但他听说李丽华这些时日常往蓬莱宫去,和孟氏有些担心,怕她去太后那里请婚,万一太后开口,事情便就为难了。 “殿下莫误会,并非臣轻看韩公子,而是觉着与小女不大适合……”他说完,怕秦王万一护短,又解释了一句,谁知他却道:“将军放心,绝不会有这样的事。若是无意与韩家结亲,只管开口拒婚!”说完见菩远樵看着自己,立刻将昨日自己在太后跟前说话的经过讲了一遍。 菩远樵这才松了口气,十分感激,连连向他拱手道谢。 李玄度微笑道:“不必客气。我与将军也算共事多年,只要我能帮到之事,将军只管开口。” 菩远樵再次道谢。 李玄度摆了摆手:“昨日我在皇祖母那里,听闻除了我皇姊,另有几户人家亦有意求娶令爱。将军可有相中的?” 菩远樵也不瞒他了,将那几家一一列了出来,随后道:“那些年轻公子,自然个个都是极好的,就看适不适合小女了。我常年在外,对京中各家的底细不是很了解,好在我家夫人早有打听。看来看去,齐阳侯府世子和端王孙还不错,尚在考虑。” 李玄度道:“世子人才确实出众,只是侯府门庭复杂,光是兄弟便有七八个,更不用提那些旁支了。令爱若是嫁去,只怕将来应对吃力。” 菩远樵频频颔首:“确实!我家夫人也有这个顾虑。故听她意思,还是端王孙更妥当一些,等考虑好,便就和我女儿说,看她自己意思如何。” 李玄度迟疑了下,终于又道:“李鼎也不错。我前两日恰在端王府里见过了人,只是也有一点,他并非常年定居京都,而是跟随父母在外。将军若选了这门亲,令爱日后难免也要出京侍奉公婆。且听他言谈,也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人,不愿靠世荫留在京中混日子,如此,他将来若是考中科举,照朝廷惯例,必也先行外放。将军你知道,朝廷的外放官员,有可能头几年南,再几年北,距京都遥远,日后令爱莫说时常归宁了,几年能见到母家人一面,那也算是好了。” 菩远樵倒并没想到这一点,一下被提醒了,更是戳中心事。想到自己多年来东奔西走,和妻女长期分离,那种思亲之苦,体会再深不过。 让自己的娇娇女儿远嫁出京,往后几年也难见一面? 他顿时皱眉,沉吟不语。 李玄度见他沉默了下去,微微咳了一声:“我也只是出于好意,提醒而已,但如何决定,关乎令爱终身,将军还是回去与夫人仔细商议为好。” 菩远樵称是,说他考虑周到,向他道谢,说话间,不知不觉出了宫门,道别后,当即匆匆回府。 李玄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原地出神片刻,忽然心念一动,向骆保勾了勾手,等他跑来,问道:“安国寺的牡丹,开的如何了?” 骆保道:“开得极好!如今这几日,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听说那边天天人挤人,水泄不通!” 李玄度命随从牵马来,一个翻身坐了上去,调转马头便往蓬莱宫疾驰而去。 …… 午后,明媚的阳光从游廊的上方射入,庭院里鸟语花香。 菩珠站在廊下,喂着金眼奴吃肉条,这时婢女从院外进来,递上一封信,说是郡主方才派人送来的。 菩珠展开,原是李慧儿说明日想去安国寺赏牡丹,邀她一道,还说四皇叔亲自送,问她去不去? 菩珠看着信,想起前日在蓬莱宫中和他的相遇,正微微出神,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见是母亲和阿菊她们来了,便迎了上去。 孟氏面带笑意,凑到女儿耳边低声道:“好事!你阿爹说,太后那里有秦王殿下帮着说了话,太后不会管那事的!你放心吧!” 菩珠抿嘴一笑。 孟氏说着,看见女儿手里拿着信,便问了一声,菩珠将信递给她。 孟氏看了一眼,立刻道:“既是郡主邀你同去,你去便是了。何况还有秦王殿下护送,娘亲放心得很。” 当天晚上,菩珠一个人躺在自己那间少女闺房的床上,放下帐子,瞧着挂在床头上的兔子灯,忍不住偷偷地抿着嘴角乐。 她有一种感觉,今日李慧儿突然送信约她明日去安国寺赏花,必和李玄度脱不了干系。 这令她感到欢欣无比。 他是不是终于意识到她已经长大,可以嫁人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娃? 但是母亲对他,可真是放心。 若是哪天让她知道了,也不知道她会是如何的表情。 这只她八岁那年元宵夜他买来送她的兔子灯,每年元宵时,她都会特意拿去叫人重新裱一遍。虽然已过去了这么久,但看起来,和他刚送给自己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么多年,她每天晚上睡前看着它,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也是它。 她伸手,指尖戳了戳小兔子的三瓣嘴,闭目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她早早醒来,才梳妆打扮好,便见婢女花线从外头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说秦王殿下带着郡主已来了,马车停在大门外,夫人让她出来。 菩珠心一跳,竟感到有些慌张,飞快地看了眼菱花镜中的自己。 头插一朵应景的草头虫珠花,身穿水绿色的软绉襦裙,裙裾上绣着柔枝和嫩叶,身上披了件玉色小披风。 镜中的女孩儿,年正豆蔻,真真是左家娇女,逞娇呈美,充满了清新而明媚的少女气息。 她定了定神,匆匆走了出去。 母亲孟氏也往这边来了,见她从屋中出来了,打量了她一眼,随即笑着带她出去,来到了门外。 菩府的大门之外,停着两辆马车,前头的那辆大些,里面坐着李慧儿,后车是跟出来的宫人。车旁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是李玄度。 孟氏领女儿走了出去。菩珠看见李玄度的两道目光仿佛望向自己,忽然感到害羞,心啵啵地跳,垂着粉颈,眼睛盯着地面,耳朵里只听身边的母亲不停地和他说着客气话,说劳烦他照顾女儿。 李玄度微笑道:“夫人不必客气。也请夫人放心,等赏完了花,我必将令爱送回家中。” 孟氏再三地道谢,终于客气完了,让女儿上马车。 菩珠踩着凳子登上马车,马车随后启动,朝城东的方向辚辚而去。 章节目录 番外(十一)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菩珠才一上车,放下了车帘,李慧儿便靠过来附耳道:“阿姊,你不是要说亲了吗,等到了安国寺,你去拜牡丹花神。我听说花神很灵,她一定会保佑你,嫁一个如意郎君!” 菩珠伸手轻轻拧了一下李慧儿的脸颊,李慧儿冲她扮了个鬼脸,低声吃吃地笑。 菩珠心里也是甜蜜蜜的。 虽然车外的那人,她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就在方才,当自己跟着母亲从里面走出来,到了他的面前,看到他向自己投来目光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却还是控制不住怦怦地跳,就仿佛她刚认识他一般。 在他的面前,无论何时,她都永远仿佛情窦初开。那种怀春初恋的感觉,叫人耳热心跳,如此美好。 李玄度骑马走在前,护着马车领路。他听不清车里的李慧儿和她都说了什么,耳朵里就只听到两个少女在车中传出的轻轻叽叽咕咕说笑的声音。 这就足够了。他的心情也跟着变得轻松而愉快。他又回想着今早她跟着她的母亲出来,乖乖地站在她母亲的身侧,粉颈低垂,不敢看自己的模样,如此可爱,越想,越是喜欢。 他便如此护着她们出了东门,沿郊外的路行了十来里,到了山麓之下,安国寺便也到了。 马车一停下,李玄度便就迅速翻身下马,亲自到车门口来接她们。 车门打开,先是李慧儿出来。他很自然地伸手,扶了李慧儿一把,让她踩着放在马车下的小凳子,走了下来。 李慧儿下来后,车厢里便就出来了另一位少女。 当李玄度看到马车门里现出了那道披着小披肩的水绿色倩影,心便微微一跳,恍了个神,见她已弯腰从里出来了,停在门口。 按理说,轮不到他伸手去扶她的。毕竟她和李慧儿不一样。何况她的婢女,也早从后面的马车里下来了,此刻就站在他身后,等着他让开位置,好让她们扶她下来。 但,仿佛鬼使神差,不过略一迟疑,李玄度便不由自主也朝她伸出了手。见她立着,一双妙目望向自己,并没有像方才李慧儿那样立刻有所回应,不禁紧张起来,又有点懊悔,为自己的孟浪,心里不禁微微忐忑,迟疑了下,正想收回手让出位置,忽见女孩儿衣袖下的那只手,已稍带了点矜持地搭在了他的掌心里。 李玄度松了口气,几乎不敢发力,只轻轻地握住了那只柔弱无骨的素手,低声道了句小心。 她没应声,只微微低头,另手轻轻提起她的裙裾,在他的搭手下,穿了粉红色绣鞋的小脚便踩在了小凳上,也顺利地下了马车。 紧跟着,那只被他轻握在掌心的小手也抽了出去,离开了他。 整个过程,其实不过只是一息。但留在他掌心之中的那种感觉,却是前所未有。 李玄度只觉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团柔软的丝绵,但她的手,却比丝绵更加滑溜。他又觉得他像是触到了美玉。但再好的玉,也没有她的手那么柔暖。 他情不自禁地又握了握手掌,那残留在掌心里的感觉才慢慢地消了下去。 两个女孩儿已手拉着手地朝前走去。李玄度驱散了心里那不该有的杂念,快步跟了上去。 他们到得早,此刻寺中人并不多。那主持获悉方归京不久的秦王今日竟微服带着两名女眷前来赏花,忙领着寺中众僧出山门迎接,又询问是否需遣走今早已到来的香客,再关闭山门,好让他们能够清净赏花,免得冲撞。 安国寺是皇家敕建寺,今日既来了皇家之人,如此行事,理所当然。 李玄度望向了她,她若想清净赏花,那便关闭山门,见她低声问李慧儿的意思。 李慧儿笑道:“我随阿姊。” 他见那女孩儿转向自己道:“殿下,那不必关闭山门了?本就是天成之景,又正当花期,合该让想看的人都能看到,更不好叫不知道的人今日空跑一趟。” 李玄度立刻吩咐主持照她的话做。主持应是,先将一行人迎入寺中。 她和李慧儿先到后头的客用禅房里稍作休整,随后便出来赏花。 千年牡丹,雍容华美,然而满目芳菲,落入李玄度的眼中,也比不过那女孩儿的一抹背影。 他不远不近地随在后面,看着她们赏花,又去拜了花神。 近午,入寺烧香赏花的人也越来越多。 李玄度的心里始终绊着一件事,今日终于将她接了出来,就是想单独寻个机会和她说几句话,好问问清楚。但侄女李慧儿却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一步也不分开,便如她的小尾巴一样。 他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她落单,实在忍不住了,唤来骆保,低声吩咐了几句。 骆保听到秦王竟命自己想个法子将郡主支走,很是诧异,扭头盯了眼前方那正坐在亭里和菩家女儿说说笑笑赏着花的郡主,忽若有所悟,一下反应了过来:“奴婢这就去办,殿下您看着!” 他脑瓜子机灵,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入亭对李慧儿说,蓬莱宫里方才派了人来寻她,也不知何事,此刻人正在山门外等着。 李慧儿信以为真,忙对菩珠道:“阿姊,我去瞧瞧到底何事,等下回来找你!”说完便在骆保的陪伴下,带了几名宫人匆匆往山门而去。 菩珠知应是李玄度让骆保将李慧儿支走的。 他磨磨蹭蹭,出来都半天了,就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还不来寻自己说话,她心里简直快急死了,若不是需矜持一番,简直恨不得自己去找他了,此刻见他好不容易终于有所行动,这才暗暗地舒了口气。 等李慧儿去了后,她装不知,想鼓励他,便出了亭,带着两个婢女,正要往人少的后禅院去,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搭讪的声音:“世妹,真巧啊,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里遇到!” 菩珠转头,认出是荣禄大夫府的何公子,那位向自己提过亲的京都风流少年才子。见他在几名家仆的簇拥下,笑吟吟地朝着自己走来,心中厌烦,忙停步,飞快地瞟了眼不远外的李玄度。 “世妹,这里人多,万一冲撞了你。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正值一年一度的安国寺牡丹赏花会,满京都的红男绿女,纷至沓来,似何公子这等风流少年人物,怎会错过如此盛事?见今日天气晴好,也出动赏花,方才到了这里,无意竟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菩家女儿,想上来和她搭讪,只又见她和宁福郡主在一起,周围还有好些侍从,不敢贸然靠近,只能远远地瞧,恰方才,见郡主不知何故被一圆脸侍从给叫走了,他也不认得骆保,眼睛里只看见了菩家世妹,机会来了,立刻便抓着,上去搭讪想献殷勤―― 谁知还没献完殷勤呢,就在这时,冷不防,他对面竟飞奔上来一个人,二话不说,一拳当头便砸了过来。他一下被打倒在地,眼冒金星,鼻子也流了血,定睛望去,见冲出来打了自己的人竟是死对头,公主府的韩赤蛟。 话说,韩赤蛟自打去年在蓬莱宫偶遇菩家女儿后,惊为天人,回去了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娶她为妻。他母亲李丽华得知儿子的心愿后,一是看中了菩家门第,二是知姜太后也很喜欢这女孩儿,倘若儿子能娶到她,往后大有裨益,故也一心想要撮合婚事。谁知昨日,从媒婆那里获悉,菩家再次谢绝求亲,很是不悦,但太后都不支持,她也没办法,只能让儿子断了念头,说再另给他说门好亲事。 韩赤蛟闷闷不乐,今日便带着几个平日跟从的狐朋狗友也来这里散心,恰竟叫他也遇到了小美人,顿时喜出望外,两眼发光,眼睛里只剩下她了,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去接近她,突然看见何公子竟冒了出来,比自己快上一步,先去献殷勤了。 他从前本就因为游玩之事和对方起过冲突,如今知他家也在提亲,新仇旧恨,脑子一热,跳出去一拳便将人打倒在地。 这何公子在京都,也是有地位有名气的人,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还有菩家的世妹,怎肯就这么认输?从地上爬了起来,立刻叫人帮自己打回来。 这下热闹了,两边人马冲了上来,厮打在了一起,连近旁的牡丹花也遭了殃,花落枝断,周围游人见有热闹可看,纷纷围了上来,指指点点,场面乱成了一团。 眼前的这一幕发生得太快,简直令人猝不及防,菩珠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有点急,正要转头寻李玄度,眼前忽掠过一道身影,抬眸,见他已来了,挡在自己的身前,朝着率众正扭在一起的韩赤蛟和何公子喝了一声:“住手!” 几名便装侍卫也从暗处奔了过来,三两下便将打架的众人给分开了。韩赤蛟与何家公子这才看到了李玄度。 两人自然认得他,见他将小美人护在了身后,皱眉望来,愣住了。 “舅舅,你也在?太好了,舅舅你快替我做主!他打我!疼死我了!” 韩赤蛟方才乱中不知被谁给打了一拳脸,此刻反应了过来,捂着腮帮子急忙告状,冲何家公子怒目而视。 “出去!” 李玄度望了眼近旁那一簇被践踏得七零八落的牡丹,皱眉下令。 当年的皇四子,那少年秦王纵马天街之时,似何公子这些人,都还只是十岁左右的小屁孩,此刻见他突然现身,又如此下令,哪敢违抗,慌忙应是,捂着还流血的鼻子,带了自己的人,急急忙忙地退出了安国寺。 韩赤蛟这下可开心了。 “舅舅,让他滚!我还有事,我寻她说几句话……” 他根本就没留意自己小舅舅的神色,两只眼睛只顾盯着躲在他身后的小美人。 “你也一样!给我立刻回去!好好反省!” 没想到舅舅铁面无情,连他也一块儿赶。 韩赤蛟傻了眼,愣在那里。 “还不走?”他皱眉道,神色很是不悦。 胳膊拧不过大腿。韩赤蛟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眼巴巴地又看了一眼躲他身后的小美人,只好带着自己的人,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等人被赶走了,李玄度转身朝她低声道:“你受惊了吧?我送你去休息。” 菩珠垂眸跟着他往后头休息的地方去,穿过大殿旁的一条便道,来到后寺。 周围人渐渐地少了,来到一座静殿前,菩珠见他脚步变缓,忽停在了阶下,吩咐她的两个婢女留下,随即对自己道:“你来一下,有事。”说完继续朝前走去。 菩珠装不知,吩咐婢女照他吩咐在原地等着,自己随他前行,穿过静殿,终于停在了殿后石道旁的一株古槐之下。 古槐已有数百年了,树干足有几人合围那么粗,树冠更是茂盛,浓阴张开,几乎遮挡了半座禅院,浓阴深处藏着鸟儿,耳边不时响起几声鸣啼,显得周围愈发清幽。 和他面对面地站着,间隔了几步的距离,虽未抬头,却也知他此刻就在望着自己。 菩珠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期待,屏住呼吸,默默地数着树上不知哪处浓阴里发出来的鸟鸣之声。 在她数到了第七声后,终于听到他开口了:“最近这一年多,你在家中过得如何?” 他顿了一下,自己又解释道:“从前不是常收到你的信吗,这一年多,一直不见你来信,我有些记挂。” 原来他也留意到了自己这一年多没有给他写信呀! 菩珠暗暗地吐出了一口气,心中的那一丝紧张之感忽然消失了。 她偷偷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望着自己,双眸一眨不眨,便道:“我生你气!不想给你写了!” 这一年多,闲暇之时,李玄度曾思考过她不再给自己写信的理由。 譬如,是金眼奴迷了路,未能将她的信送达给自己。 譬如,她渐渐大了,知了人事,有了男女之防。 又譬如,如他最后认定的那样,她应是忘记了自己。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回答自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充满抱怨,却又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李玄度只觉自己的心也随了她的这句话晃悠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你为何生我的气?” 菩珠对着他,此刻已是完全自如了,随手从树旁摘了一段草茎,缠在自己细白的手指上玩。 “问你自己呀!” 她嗅了嗅草茎散发出的清香,说。 她说完,见他不出声,神色显得有点迷惑,忍不住提醒:“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里,跟你说了什么?” 她写给自己的信,每一封,李玄度都不止看过一遍。 他很快想了起来。 在她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里,她告诉他说,她快十三岁了,前些日,家中有人登门提亲。 他迟疑了下,将信的内容说了出来。 菩珠道:“记性倒是不错。那我问你,你当时是如何回我的?” 李玄度记得自己当时回复她说,他很为她高兴,希望她能嫁一位如意郎君。待她成婚之日,他必会送她贺礼。 他沉默了。 “秦王哥哥,你不会是忘了吧?” 她开始模仿着他的口气,将他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 “你不是说替我高兴吗?你高兴,我可不高兴!” 她的一双美眸望着他,充满了委屈:“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我为何还要给你写信?我小时候跟你说过的,等我长大了,我要嫁你,你全都忘记了,是不是?” 李玄度怎可能忘记? 他只是从来都觉得,那只是她年幼不知事时的无心之语。 他从没想过她会当真。 此刻听她如此质问自己,李玄度只觉自己浑身燥热。 他迟疑了下,低声问道:“姝姝……你如今……当真还是那样想的?” 菩珠哼了一声:“本来我一直是那样想的,但你让我生气了!那就不一定了!”说完,将方才缠在手上玩的那段草茎丢向了他,转头,丢下他,便就要走了。 草茎不偏不倚,正丢到了他的脸上。李玄度嗅到了一股草汁的清香气味。 他忽地心神一荡,闭了闭目,待睁开眼眸,见她扭身就要走了,再也忍不住,想都没想,下意识地迈步追了上去,正要伸手拦住她,忽然,静殿的那头起了人声。 “阿姊呢?她在这里吗?” 是李慧儿寻来了!正在问那两个婢女,大约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脚步声便跟着传了过来。 “阿姊!阿姊!” 菩珠吓了一跳,慌忙停步,转头飞快地推他,将他一把推到了老槐树后,自己正想出来迎上去,谁知地上是凹凸不平的老树根,她又慌里慌张,脚被绊了一下,没站稳,身子一歪,扑向了他。 李慧儿已穿过静殿,跨出门槛。 “阿姊!四皇叔!你们在哪里?” “郡主,他们不在这里――” 骆保急匆匆地追了上来,想要将她劝走。 “我四皇叔寻我阿姊说什么啊?怎的不见人?” “必是有正经事――” “都怪你!方才不是你说蓬莱宫派人找我的吗?我出去了,也不见人!还害我找不到阿姊了!” “哎哟我的郡主,奴婢真的听到说有人寻郡主,谁知出去了不见人?兴许等不住又走了吧?你莫急,奴婢陪您再去找,务必找到菩家阿姊……” 骆保哄着李慧儿,带着人从老槐树前呼啦啦地走了过去,继续朝着后禅院的方向寻了过去。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很快,李慧儿一行人的身影穿过了前方的那座殿,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耳畔。 四周再次恢复了幽静,耳边几声小鸟啾啁。 菩珠终于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后背靠着树干,半边身子却歪伏在他的臂弯里。 他人凝立着,一动不动,用身体支撑着她。 和他靠得是如此的近,她半边胸脯都快压在他一侧的臂膀上了。 她的脸微热,见他还那样用手臂轻轻地撑着自己的腰肢,轻轻地扭了扭身子,示意他放开自己。 “好了,他们已经走了――” 她低声道,自己伸出手,想扶住身后的树干,好站直身子出去,免得等下万一李慧儿他们又折回来,遇见了尴尬。 手还没碰到树干,忽地一暖,他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将她拦住。 他竟不肯放她出去了。 “姝姝,我错了。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耳畔一热。 原是他低下了头,唇附到她的耳边,轻声地问她。 他温热的呼吸随了这问话之声,温柔地扑到了她的耳边和颈侧的一片柔滑肌肤之上,弄得她半边身子登时都软了,简直就要站不住脚。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抬起脸,对上了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眸,正要说话,忽这时,耳边又听到偏殿那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果然是李慧儿在那边寻不到她,又折了回来。 她眨了下眼眸,他还没反应过来,见她忽踮起脚尖,少女柔嫩的唇瓣,飞快地亲了下他的下巴颏,随即推了他一把,一下将他推到了树干后的更深的一个角落里,自己就从树后转了出去,迎向折回来的李慧儿。 “阿姊!” 李慧儿看见她,一喜,急忙奔了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方才你去了哪里?我经过此处,怎不见你?她们说我四皇叔寻你有事,他人呢?寻你何事?” 菩珠笑道:“他问我下回再带你去哪里玩好,问完便自己走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们走吧。” 李玄度被那双小手当胸一推,人便似失了浑身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停了下来,听着她和李慧儿低声说着笑,笑声渐远。 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便立在老槐树树干后的那个角落里,出神了良久,慢慢抬手,抚了抚自己方被那两片柔嫩唇瓣亲过的下巴,浑身的血液,慢慢地变热。 他知他该怎么做了! 皇祖母和陈女官不是说他该考虑亲事了吗。 确实。 他简直已是迫不及待了。 章节目录 番外(十二)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李慧儿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李玄度再没有机会和她独处了。至傍晚,结束游玩,他先送她回府。 孟氏和今早一样,也是亲自出来接女儿,又再三地向李玄度道谢,说给他添麻烦了。 李玄度望了眼那个手里扯着块帕子低头乖乖站在母亲身边的少女,想起白天在老槐树后发生的那一幕,忽恍恍惚惚,竟生出了几分不真实似的虚浮之感。 他一边和孟氏客气着,一边忍不住瞧她,终于见她有所反应,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悄悄地抬起美眸,飞快瞥了自己一眼。 四目相对,他立刻便捕捉到了她暗藏眼底的一抹调皮笑意,和白天单独对着自己时一模一样,一时竟看呆了。 菩珠方才是觉察他不停地看自己,忍不住回望他一眼,却没想到他却只顾看自己了,连母亲和他说话,他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孟氏终于发觉秦王仿佛走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了眼站自己身边的女儿。 菩珠一急,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李玄度这才惊觉,立刻收回目光,对孟氏恭恭敬敬地道:“夫人不必客气。今日承蒙令爱伴我侄女游玩,她很高兴,我照顾也是应该。不早了,夫人快些入内吧,不必送我了。” 孟氏终于带着女儿进去了,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跨进门槛之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秦王骑马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多心,问了几句女儿今日出游的情况,怕她累,让她早些回房休息不提。 却说,李玄度离开菩府,将慧儿也送回蓬莱宫,本想径直寻皇祖母提事,但想到她那日和陈女官说的话,又觉开不了口,略一沉吟,便策马去往皇宫,入宫求见皇帝。 华灯初上,皇帝在紫宸宫的御书房里阅着奏折,听宫人说秦王求见,命他入内。李玄度问安,他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见他一身常服,看着像是外出归来,便问他去了哪里。 李玄度说今日送慧儿去安国寺赏花,方回来,忽记起父皇,先不回王府,特意入宫来向他问安,又关切地道:“我前几年人虽在外,无日不在思念父皇。父皇切不可太过操劳,有些事,能放就放给下面的大臣,自己要多休息。” 皇帝心想嘴巴说得好听,前几年就没见你主动给朕来过信。 又想起他刚回京之时,自己提出他如今也该立妃娶亲了,他却依然推脱这推脱那的,就是不答应,越看越觉不顺眼,哼了一声,冷冷地掀了掀眼皮子:“难得你有如此孝心。进宫何事?” 这个幼子,皇帝从小看到大,如此一反常态,甜言蜜语,必暗藏妖。 李玄度见被一语戳破,讪讪摸了摸脸,咳了一声:“父皇,儿臣前日去蓬莱宫探望皇祖母,皇祖母谈及儿臣婚事,言下颇多牵挂,道儿臣不小了,从前因战事,耽误了这么多年,如今竟还是连个王妃也无,不成样子。儿臣想起父皇那日也是如此教训,心里很是愧疚。怪儿臣不懂事,这么大了,还让皇祖母和父皇操心,很是懊悔。” 皇帝奏折也不看了,抬眼,诧异地盯着他:“你想通了?愿意立妃成亲了?” 他之前还怀疑过,儿子这么大了还不近女色,是不是有龙阳之癖,和那个从小起就伺候他的叫什么骆保的贴身侍人有染。若查证当真,非要打死那个侍人不可。 “是,儿臣想通了。再不立妃,实在不像话。” 皇帝终于高兴了,脸上露出了笑意,抚须点头:“你想通了就好。”他沉吟了下,“朕这就立刻将宗人令传来,看下哪家有合适的贵女……” 李玄度忙道:“父皇不必费心了,实不相瞒,儿臣已有相中的人。” 皇帝更加诧异了:“哪家女儿?” 李玄度道:“菩家之女。” “菩远樵的女儿?怎会是她?朕记得他女儿还很小啊!” 皇帝脱口而出。 他对菩家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有回在姜氏那边遇到时的所见,记得只是个小女娃而已。 李玄度不禁略感尴尬,纠正:“父皇,她不小了!再过两日便满十四,菩家正在替她议亲。” 皇帝感叹:“原来如此!竟这么快……” 李玄度见父皇不作声了,仿佛在出神,等了片刻,有些不安:“怎的了?父皇以为不合适吗?” 皇帝自然不会觉得不合适。 虽然菩家女儿和自己儿子年岁相差略大,但只要儿子喜欢,那根本不是事。 他方才只是在想如何置办婚事而已,立刻道:“极好!菩远樵的女儿,问题不大。只要你喜欢,朕明日便下旨,赐婚,尽快成亲!” 李玄度吓了一跳,没想到父皇竟比自己还急,立刻拒绝:“不用不用!父皇先不要赐婚!还是我自己先去求亲,征得菩将军同意后,父皇再赐婚不迟。” 儿子如此做,想必也是出于尊重菩远樵的缘故。皇帝沉吟了片刻,颔首道:“也好,你自己先去和菩远樵说也可。他若不答应,你只管告诉父皇,父皇替你做主。” 李玄度唯唯诺诺应是。 皇帝的一桩大心事突然就解决了,心情愉快,忍不住又起了好奇之心,开始打听起儿子的私密:“玉麟儿,你怎会相中菩远樵的女儿?” 李玄度怎敢让皇帝知道自己十五六岁时就和小豆丁私下往来的事,一本正经地道:“从前和菩将军在关外共事之时,便常听他在儿臣面前提及女儿,今日去安国寺赏花,她也同行,儿臣对她一见钟情。迟早也是要娶亲的,不如就她了。” 皇帝频频点头:“好,好,菩家女儿必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听说你皇祖母也颇喜欢那女娃娃。那你何日去和菩远樵说?” “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儿臣想在那日登门前去求亲。” 皇帝点头:“好,父皇也替你准备些生辰礼物,不能叫你落了面子,被别人给比下去!” …… 安国寺赏牡丹回来后,再过两日,便是菩珠的十四岁生辰。这日菩家大门大开,张灯结彩。菩珠将她这些年交的几名闺中之友请来家中,李慧儿也来了。小姑娘们在后花园里荡秋千,下棋,斗草,欢声笑语。而那些平日和孟氏有往来的妇人则在前堂齐聚。至于求亲的端王妃、齐阳侯夫人、荣禄大夫府夫人等人,更是一个不落,带着送给菩家女儿的生辰礼物,人全都来了。 孟氏将女儿唤了出来,命她拜谢众夫人。众人围着菩珠,夸她容貌美丽,性情温柔,有才有德,更有福相。孟氏嘴上自谦,心里很是欢喜。 堂中的气氛,轻松而喜庆,但其实,在座的这些夫人们,心里却是各有想法。 菩家有女待嫁,京都里好几户人家想要求娶,菩家说,在女儿过完生日之后予以答复,这事人人都知。 今日那些和求亲无关的夫人们上门,存的是瞧热闹的心,想知道到底花落哪家。 而求亲的几位夫人们,则是各怀心思。 公主府的韩世子显然是没希望了。李丽华今天人都没来,只派个管事送了礼物,这应表示她已已退出竞争。 而晋王府,先前也只表露过有意求亲的念头,并没有正式遣媒登门。据说这是晋王考虑到他的幼弟尚未婚配,皇帝陛下为此很是挂心,他出于孝道,想世子年岁也不大,故命暂时压下议婚之事。这样,晋王府也不可能了,最后剩下端王府、齐阳侯府和荣禄大夫府三家。 这三家当中,荣禄大夫府的夫人本是最早求亲的,后来在得知另两家也掺和进去的消息后,也有自知之明,猜自家儿子应当入不了菩家的眼,心里不存多大的指望了,但总有点不甘,觉着自家被比了下去。今日来,是想瞧瞧端王府和齐阳侯府到底哪家能笑到最后。反正不管菩家最后选了谁,总有一家和自己一样,求不成亲。如此一想,心里也就平衡了些。 侯夫人无论是对自家的条件还是儿子,都很有信心。但也知道端王孙的条件很是不错,对方还是宗室,难免也有点忐忑。怕万一输给端王府,那便失了面子。 端王妃那边,她先前觉得孟氏对自己的孙子仿佛很有兴趣,但也知侯府家的儿子确实是少年才俊,菩家选对方也是极有可能的。只是这样,自家便要扫脸。和侯夫人一样,也是有些不大确定。 而要嫁女的孟氏,她原本最是中意端王孙,但那日被丈夫说了之后,觉得也颇有道理,又拿不定主意了,心里有些愁。但今日是女儿的生日,她面上自然不会显露,应酬着众人。 家人来告知,道宴席已准备妥当,她便请众人入席。 妇人们起身,随孟氏说说笑笑地往宴厅去,忽然这时,门外奔入一管事,说宫中派人送来了给小女君的生辰贺礼。 孟氏感到很是意外。 蓬莱宫姜氏太后那里,今早随了郡主李慧儿的到来,已赐下送给女儿的生辰礼物。怎的此刻,宫中又另外送来了新的礼物?忙问来的是何人。当听说是皇帝身边那名叫宋长生的太监,孟氏愈发糊涂了,实在不知,何时自家女儿脸面竟如此大,不过过个十四岁的生日罢了,连皇帝也知道了,还派人登门来送礼物? 她急忙出去,将宫中之人迎入大堂。 宋长生领着身后的一群宫人,抬着十几台的赐物,鱼贯入了大堂,命宫人将东西放下后,对孟氏笑吟吟地道,皇帝陛下获悉今日是菩府女儿的十四岁生辰,特派他前来道贺,赐下生日贺礼,说罢,开始念起赏赐,计丝绸锦缎等二百匹,黑貂皮白狐裘两张,各种金玉内造首饰两匣,凤头水晶轸足古琴一张,另外,还赐下了供小女君赏玩的牙玳檀香扇一套,共十二只,以及字画、笔架、笔鼓、水注、镇纸等诸多文房之物,小件琳琅满目,不计其数。 孟氏和堂中的夫人们正看得眼花缭乱,听到宋长生又说,皇帝陛下还将皇家园林琼华园亦作为生日礼物,特赐给了菩家女儿。今日起,那里便归她所有。 顿时,众人全都呆了。 这琼华园毗邻西苑,占地广阔,西面是草场和树林,建有射箭、跑马以及击鞠等游乐场地,东面则通御池,池上龙舟凤舸,虹桥飞渡,冬可登楼赏雪,夏可泛舟采莲。 皇帝赏赐那些物件也就罢了,竟大手一挥,将这座有名的皇家园林也当做生日礼物给了菩家女儿? 这是何等的厚爱。 宋长生送完了礼,只喝了两口茶,便就告辞回宫复命去了。 孟氏送完人回来,见众夫人围着自己恭喜道贺,充满艳羡,她面上也笑容满面,心里却又糊涂,又感到不安。终于送走了全部客人,立刻派人去衙门将丈夫叫回家中,指着皇帝的赏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菩远樵也是一头雾水,道不出个所以然。 夫妻二人猜测了片刻,孟氏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失声道:“会不会是公主求到了皇帝跟前,请求赐婚,皇帝答应了,这才赏了咱们女儿如此多的的东西?” 菩远樵被妻子提醒,顿时也觉得极有可能,见妻子满面愁容,思索了下,安抚她道:“你先莫慌!此事也先不要告诉姝姝,我立刻便以谢恩为由进宫去见陛下,试探下陛下的口风,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倘若真如你所言,我便是拼着开罪了陛下,也要回绝了这门亲事!” 孟氏既担心丈夫得罪皇帝,又担心女儿被皇帝胡乱赐婚,正心乱如麻,又见管事匆匆来报,说秦王殿下登门拜访。 夫妇二人对望了一眼。 菩远樵道:“殿下来得正好!你莫慌,我问问殿下,看他是否知道些内情。”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孟氏愁眉不展,先行退了出去。菩远樵整好衣冠,匆匆迎出,果然见是秦王来了,只见他金冠华服,面若美玉,显得精神奕奕,寒暄了几句,将人请入书房,坐定。 菩远樵和他谈了几句,发现他也未提什么正事,似乎只是来寻自己闲聊,便将话题岔到了今日女儿过生日得了皇帝厚赐之事,道:“臣与拙内实在惶恐,想小女也无任何过人之处,不过小小一个生日罢了,怎敢受陛下如此厚赐?实是惭愧!殿下可知陛下为何突然赐小女如此的厚赏?” 他问完,便见秦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不禁困惑,忙起身辞礼:“殿下这是何意?臣不敢受!殿下快请坐!” “实不相瞒,我今日冒昧登门,是想向贵府求亲。若能得将军应允,将令爱许配,我不胜感激!” 菩远樵心“咯噔”一跳,第一反应便是他亲自上门替他的外甥来说亲事了,顿时变了脸色,勉强忍着不悦:“殿下可是在替韩世子说亲?小女愚钝,非世子良配,不敢高攀。这门亲事,我菩家如论如何也是不敢应的。” 他说完,见秦王一怔,随即对自己道:“将军你误会了!求娶令爱之人,是我自己。” 这下轮到菩远樵发愣。 李玄度顿了一顿,“实不相瞒,我对令爱钟情在心,故今日冒昧登门,以万分赤忱,向将军言明心意求亲,若是能得将军应允,则是我李玄度之莫大荣幸。” 他说完,撩起袍角,朝他下跪,行了一个叩拜之礼。 菩远樵乍听以为自己耳误,简直震惊。又见他说完话,竟向自己行后辈之礼,这才反应了过来,差点从座上跳了起来,赶紧上去,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对于面前的这个年轻皇子,菩远樵再熟悉不过了。 从他十六岁出关开始,这些年,自己和他陆陆续续共事至今,打过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场仗,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危机,又一一化解。 这个年轻人的人品和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他极为认可。更难得的是,从前在关外,他亦从不因身份而要求有任何的特殊对待,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 只是,他再好,在菩远樵的眼里,一直也都是将他视为皇四子、忘年交。 他可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看上了自己的女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怪不得今日皇帝如此大方,赐了女儿一通厚礼。 原来是知道了儿子的心思,为他打了一个头阵而已。 菩远樵扶起秦王后,脸色古怪,一时之间,根本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答应吧,太过突然了,莫说女儿不知会怎样做想,便是自己,一时之间也有点接受不了。 直接拒绝吧,毕竟之前关系不错,何况对方身份特殊,他一时也拉不下脸。 饶是菩远樵从前行走西域,口舌如剑,见惯各种生死大场面的人,此刻也是张口结舌。见他还望着自己,似在等着回复,终于磕磕巴巴地应:“……这……殿下可否容我再考虑考虑……” “是,那是自然!” 李玄度听他没一口回绝,舒了口气,立刻颔首。 “将军,倘若我李玄度有幸能娶令爱为妻,我可发誓,此生我必对她一心一意,别无二心,神人鉴知!请将军将我心意亦转达到夫人面前,务必予以考虑。” “不敢再扰将军,我先行告退,静候佳音。” 李玄度说完,朝他再次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菩远樵一时也忘了送客,就只看着他自己走了,停在书房里发起了呆,片刻后,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见是孟氏进来了,方回过神。 孟氏责备丈夫:“你怎么回事,殿下走,竟也不送!还是我送出去的。”责备完,见丈夫一声不吭,又问:“怎样,你方才问他,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会真的是皇帝要将咱们女儿嫁给韩世子吧?” 菩远樵附到妻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孟氏失声道:“什么?竟是秦王?是他想娶咱们女儿?” 菩远樵点了点头。 孟氏突然顿悟:“是了!难怪那日他从安国寺送咱们女儿回家之时,我总觉他有些古怪。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多心,原来竟是真的!他竟对咱们女儿起了那样的心思!这是何时的事?” 菩远樵摇头说不知。 孟氏愣了片刻,忽然自言自语地道:“秦王其实很不错啊!虽是皇子,但却谦逊得很,礼数更是不用说了,我就没见过比他更知礼的年轻人了,还一身本事,又生得好,和咱们女儿正配!身边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非要说哪里不好,也就是比咱们女儿大了几岁。但那也没什么,大上几岁,岂不是更懂的体贴人……” “对了!他今日竟还亲自上门禀明心意,向咱们求亲,可见他心里很是敬重咱们!” 孟氏越想,越觉得好,俨然竟生出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突然寻到了合意女婿的感觉,只觉和他一比,之前那几家求亲的少年,果然是各有各的短处,皆非女儿良配――至于秦王殿下他到底何时开始对自家女儿上心……那又有何妨? 她蓦然转向丈夫:“你方才不会拒了他吧?” 菩远樵摇头:“没有,我只说容我考虑……” 不等丈夫说完,孟氏就松口气:“那就好!我这就去问问女儿,看她怎么说。她若也说好,我是没意见……” 菩远樵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妻子丢下自己匆匆出了书房去寻女儿说事去了,不禁目瞪口呆,怕娇娇女儿万一被这消息给吓到,急忙也跟了上去。 章节目录 番外(十三)平行世界 om,最快更新菩珠 ! 李玄度亲自登门拜访父亲,菩珠早已知道了,联想到今日皇帝对自己的大手笔厚赐,她也有些猜到他此行来见父亲的目的。 她心情有几分紧张,又几分期待和激动,当从婢女口中再次得知秦王殿下走了,忍着自己立刻跑去寻父母的冲动,在房中耐心等待。 果然没片刻,母亲来了,接着父亲也跟着进来。 父母的表情显得都很凝重,相互对望了一眼。父亲似要开口,被母亲给拦了:“我来说!” 父亲便闭了口,菩珠就听母亲道:“姝姝,娘亲有个事想要和你说一下……” “姝姝你听了莫慌,一切都有阿爹!”父亲插了一句。 菩珠作不知:“娘亲请讲。” 孟氏斟酌了下,道:“家中不是在为你说亲吗?原先提亲的那几户人家里的公子,爹和娘亲都觉得不是特别合意,如今还有一人,便是……秦王殿下,方才他亲自上门求亲,说钟情于你,想娶你为妻。秦王殿下你应当知道的,便是那日送你去安国寺赏牡丹的那位秦王殿下,娘亲和阿爹想问下你的意思,不知你是否愿意……” 他果然是来求亲的!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快六年了,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他来了,她怎可能会不愿意? “娘亲,阿爹,女儿愿意!” 孟氏话音刚落,菩珠便就立刻点头说道,没有丝毫的犹豫。 女儿答应得竟然这么痛快?这让菩远樵和孟氏二人很是诧异,再次对望了一眼。当爹的人,心里甚至冒出了一丝不快之感,实在忍不住了,问自己的女儿:“姝姝,你考虑好了再说也是不迟,你莫怕……” 菩珠急忙道:“阿爹,女儿不怕!女儿早就已经考虑好了!女儿很早以前便就喜欢秦王殿下了!” 菩远樵只觉一阵牙疼,心中不禁暗愠。 女儿年幼无知,难道李玄度从前何时瞒着自己暗中和女儿来往诱她了?否则,似女儿这般的闺中女孩,怎会如她自己所言,“很早以前便就喜欢”? 菩远樵越想,心里越是不痛快,又怕吓到了女儿,强行忍着心中不快,脸上露出慈父的微笑:“姝姝,那你能不能告诉阿爹,你到底何时开始喜欢秦王殿下?” 菩珠眨了一下眼睛:“阿爹你忘了吗?便是女儿快八岁那一年啊!那日爹你出使西域,女儿追你到了城外,遇到了秦王殿下,是阿爹你让他送女儿回家的。便是那一次,女儿便就喜欢上了秦王殿下!他生得那么好看,女儿当时一看到他,心里便就发誓,等女儿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他!” 菩远樵和孟氏目瞪口呆,第三次相对而视,等反应了过来,菩远樵是无言以对,孟氏却忍不住笑道:“这可真的是缘分啊!姝姝你这小丫头,真是个小鬼头!既这样,那太好了,秦王殿下他亦属意于你。你若愿意,那爹娘便替你应下这亲事了?” 菩珠欢喜地点头:“女儿都听爹娘的安排!” 孟氏欢欢喜喜,转头见丈夫一声不吭,仿佛不是很乐意的样子,怕他还会说出什么扫女儿兴致的话,立刻将他拽了出去,回到房中,和他商议如何回复宫中,见他无精打采,自己倒先是被他扫了兴,有点不悦,忍不住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秦王殿下喜欢你女儿,你女儿心里正好也有他,这不是天造地设,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吗?秦王哪里不好了?得如此一个女婿,你摆这嘴脸,是为何意?” 菩远樵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是如此心情,本该替女儿高兴的,可心里就是有一点酸溜溜的感觉。见被妻子责备,苦笑了下,点头道:“我高兴,我哪里不高兴了?你安排婚事吧!我不管了!” 孟氏看着丈夫背手而去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也就随他去了,自己唤来管事等人商议接下来的大事。 第二日消息便传开了,全京都的高门大户为之轰动,纷纷传讲,说菩家女儿过生日,宫中送上厚礼,原来是相中了菩家女儿,皇帝要赐婚四皇子秦王殿下。端王妃、侯府夫人,还有荣禄大夫府的夫人闻讯,虽各自失望,但不约而同,暗地里也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若是自家儿郎输给了别人,这三家当中,无论是哪一家,总觉得自家被落了脸面,心里有些不服,如今菩家女儿竟被皇帝看中,想将她嫁给秦王。 自家儿孙再出色,也不能和秦王相提并论,婚事既是这个结果,自家也不算落脸,皆大欢喜。 一转眼,菩家便就成了全京都最让人羡慕的门第,在菩家女儿生辰过后,宗正和皇宫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出入于菩家,商议大婚之事。 这门亲事是顺利地定了下来,人人都说秦王殿下和菩家女儿是一双璧人,但是关于婚期,双方暗中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 菩远樵嘴上说不管,实际却还是插了一脚。那日提出来,说自家女儿还小,希望能将婚期定在两年之后,等女儿满十六岁后,再行出嫁。 宗正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指示,是婚期越快越好,没想到菩远樵却如此开口。 这场婚事,虽一方是皇家,一方是大臣,但既一开始是以求亲的方式进行的,而非皇帝直接下旨赐婚,皇家再霸道,也不能完全不顾女方的意愿。 宗正不好当场一口驳回,毕竟这也是人之常情,便说自己回去复命,让菩家先等等,看宫中那边如何回复。 这一等就是好几天,没了下文。这天晚上,菩珠沐浴过后,坐在屋中,正在调弄那张古琴,忽听到窗外响起一阵鸟翅扑腾的声音,仿佛金眼奴飞了回来。 金眼奴极有灵性,她从来不会将它锁着养,这两日,它也不知飞去了哪里,菩珠正有些记挂,听到翅声,急忙起身,推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果是金眼奴回来了,正停在院中那座为它而修的鹰房里,借着廊下的灯,菩珠看见它的脚爪上仿佛缚了一支小竹筒。 前些年,她和李玄度相互通信之时,便一直是用这种小竹筒放信的,她十分熟悉,心一动,立刻奔出了屋,从金眼奴的脚上解下竹筒,拿回到屋里,屏退婢女后,自己打开竹筒,果然,从里面倒出了一张卷起来的信笺。 “思汝甚切,汝思我否?” 没有署名,信笺上就只这么一句话。 菩珠一眼便认出了这字体,心砰砰地跳。 她当然也想他,尤其是他来求亲后,简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握着信奔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回到桌前,提笔往信笺上添了一句话,问他在哪里,随即再次卷起,放回到小竹筒里,出来,再次缚回到金眼奴的脚上,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金眼奴振翅腾飞而起,很快,影子消失在了夜色里。 菩珠等待。 没片刻,金眼奴飞了回来。她开筒取信,看见信笺上多了几个字。 果然如她猜的那样,他此刻人就在她家外面,两人隔了几重围墙而已。 她再次往信笺上添了一句话,又放出金眼奴,片刻后悄悄出屋,往自家后园而去,去往小时候元宵那夜,他负着她翻墙送她回房的那个僻静的庭院角落。 她约他,让他在那里等自己。 月光如水,终于照出了一道分花拂柳向他走来的影。 李玄度望着,心情矛盾。 父皇的意思,大婚越快越好。 说实话,他的心底也是如此的暗暗盼望。 从前还不知她心意之时,他的日子,也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然而如今,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心里对她的盼望,是如此的热切。 两年……真的太久了。 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将面前的这女孩儿抱回去。她年纪小些也无妨,他会等她,爱护她。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每天醒来能看到她,每夜入睡能将她抱在怀中,他便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她家人的想法,他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她停在了他的面前,距离他几步之遥,双手背后,低声笑叱:“谁家大胆仲子,逾墙闯入我家?” 李玄度任她嘲笑自己,忍着心中冒出的将她立刻抱走藏起来的念头,一声不吭。 菩珠见他不说话,月光照出他的面容,他静默地望着自己,心忽然就软了。 她也想念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便就无时不刻地想他,费尽心机,连哄带骗,终于将他变成了自己的人。 她怎忍心再去嘲笑他? 她立刻轻声问他:“秦王哥哥,你是不是想早点娶我呀?”见他还是不作声,她咬了咬唇,又道:“秦王哥哥,我也想早些嫁你,可是我阿爹,他舍不得让我这么早就嫁出去,我也想再多陪他些时日。要不,你再等我一年,到了明年这时候,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好。” 他终于肯说话了。 菩珠松了一口气。 他说了那一个“好”字后,又沉默了。 两人便就这般,相对立在庭院之中。耳边静悄悄的,只有不知何处角落草丛中传出的几声夏虫呢喃。 月娘攀上了中天,睡眼惺忪地望着地上的这一双小儿女。 片刻后,菩珠道:“那好,我们便这样说定了……不早了,你好回了,早些休息。” “你先回。等你走了,我便走。”他低声应她。 菩珠嗯了一声,转身,循着来时路,慢慢地朝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她回首,见他还那样立在原地目送着自己,顿了顿脚,转身又飞快地奔了回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秦王哥哥,你就不想亲亲我吗?我许你亲我。” “上回我都亲你了,我你要还我!” 月光之下,女孩儿嘟着嘴,生他的气,为他的不解风情。 李玄度顿时心荡神摇,再也忍不住了,将她那柔软而娇小的身子揽入了怀中,做了今夜他一直想做,却又强忍住的举动。 他将她抱了起来,让她两脚离了地,她被迫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免得自己从他的怀里跌落下去。 他低头,双唇起先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唇,带了几分谨慎和珍爱。 女孩儿的唇瓣又香又软,他很快就尝到了一缕淡淡的甜味。这是那日在老槐树后,他还来不及捕捉便就离他而去的甜蜜味道。 李玄度只觉自己浑身血液沸腾,他控制不住,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亲吻也从起初的浅尝变得热烈,最后完全地含住了她的唇,深深地亲吻着她。 良久,菩珠被他吻得快要透不出气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她,将她脑袋轻轻地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菩珠闭目,将脸贴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之声,和他在月下静静地相拥。 许久,他再次低头,张嘴含住了她柔嫩的耳垂,恋恋不舍地又亲了片刻之后,终于,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用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道:“你回屋去吧。我会等你的,等到一年后,我来娶你。” 菩珠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娇软无比。 他仿佛叹了口气,又继续抱了她片刻,最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地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 便是靠着这个亲吻,秦王殿下度过他有生以来这最为漫长而煎熬的一年。 次年这个时候,在她过完及笄之礼,秦王殿下终于如愿大婚,迎娶到了他的王妃。 这场大婚,一方是皇帝器重的皇四子,十六岁出关,文韬武略,折冲万里,平定北方,功莫大焉。另一方是名臣之女,仙姿佚貌,闺英闱秀,求者如云。 真真是檀郎谢女,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