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虐文做海王》 章节目录 身魂——寂灭 “师尊……看我,再看我一眼,就一眼……” 慎念真原本纤白的十指如今已经扭曲变形,秀美绝伦的脸蛋也早已经坑坑洼洼面目全非,指甲开裂,血肉模糊地扒在崖边,手掌被崖边的冰锥贯穿,却仍旧用尽全力不肯放手。 她周身魔气冲天,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的魔气如海浪般翻腾滚动,似是要将所及之处尽数吸入其中撕扯侵蚀。头顶上空是铺天盖地寸寸压下来的封印大阵,赤金色的符文游龙一般游走在大阵之上,乃是数百高境修士合力而成,诛杀邪魔,封存恶灵,悬云山最最著名的——九真伏魔阵! 拜入悬云山第一天起,慎念真就在尽心修习此阵,为的是将来伏魔除妖,为天下,为大道,为师门而战! 她万死未曾想到,亲眼见这九真伏魔阵成,她却成了阵中诛杀的邪魔。 膝盖以下已经被魔气侵蚀的化为血水,不断飞掠而起的翼魔如同食腐肉的秃鹫围着死尸一般,高高的飞掠而起,再极速的俯冲而下,肉翅煽动带起腥臭的罡风,嘶叫着从她身边掠过,再狠狠抓下她身上的一块肉,她身上多处已见白骨,却咬着牙,强撑着灵台一丝清明。 她不肯就此堕魔,咬碎舌头维持神智,极其艰难的抬起头,只为了再看一眼崖边不足三尺处,那负手而立翩然若仙的白衣尊长。 “师尊……”慎念真的声音比翼魔的嘶叫还要暗哑难听,伴着大阵浩海一般的威压之下躁动的群魔哀鸣,显得那么的凄惶,又那样的充满渴望。 再看我一眼。 就一眼。 仿佛只要她面前站着的这仙人肯在她濒死之时低头一顾,她便是坠落万丈深渊也九死无悔。 然而无论她用那破碎的舌头含着血腥和难以出口的恋慕之情叫上多少次,那仙人双眸中却只有眼前大阵,最后抬掌注入最精纯强横的灵力,令大阵极速压下,万魔同悲! 白袍猎猎,慎念真有那么瞬间,错觉她至死迷恋的尊长终于肯向前一步,然而下一刻,一只贪食这新鲜血肉的翼魔竟是不顾生死撞上了大阵,刺耳的嘶鸣伴随着焦糊和恶臭弥漫,但它坠落之时,仍旧不忘在慎念真身上取食。 尖锐的长喙重重地戳向慎念真的头骨,她只来得及艰难的偏头,接着便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生生被啄掉眼球的疼痛,瞬间摧毁了她最后想要将那人深刻在心里的妄想,但她纵使疼的几欲死去,却还是不肯松手。 一时片刻也好,哪怕再离他近一些也好—— “师尊——” 慎念真放声哀嚎,然而下一刻,比冰凌深渊还要寒冷刺骨的剑气扫过来,慎念真半面鲜血,丑陋更胜恶鬼,她扒在崖边的手掌被这剑气生生斩断,最后一眼,她的仙人终于垂眸看她,却是亲手送她坠落深渊。 那张脸依旧冰雕雪塑冶丽至极,那双眼却仿佛千里冰封,莽莽雪原,没有她,甚至没有这世间万物。 慎念真被鲜血模糊了视线,眼中腥红一片,伴着轰然落下的大阵,淹没入魔海。 身魂——寂灭。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地动山摇。 无数的碎石块从上空坠落,被平地而起的漩涡卷入其中,悬浮的石块打在慎念真的脸上,很快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口子。血线顺着她秀美的脸蛋滑下来,一路向下染红了她的唇边。 面前的窥天石已经寸寸崩裂,石盘上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也开始分崩离析。 “咳咳咳……” 慎念真脊背如弓,突出的脊骨几乎要撕裂长袍刺出皮肉,她跪在能搅碎一切的罡风之中几次试图起身,却因为失去了手脚的感知,根本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她心中剧痛如片片凌迟,耳边萦绕着万魔同哭的哀鸣—— “小师妹?小师妹?!小师妹你快醒醒!” 慎念真听到有人在叫她,这声音是她的大师兄梁玉,可她苏醒不过来,她知道自己这是梦魇了,却无法摆脱那可怖的梦境。 她身体被碎石寸寸敲碎,无处不疼,她陷入阿鼻地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师妹……小师……” 慎念真睁不开眼睛,梦境中碎裂的石盘之上,画面一转,她整个人便被吸了进去,紧接着坠在悬崖之上,手掌被冰锥贯穿,而身下是万丈深渊。 一道白虹贯日般的剑气扫过来,她肝胆俱裂,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于是她伸出了手,死死向上抱住了什么,狠狠搂在怀里,这才勉强止住了下坠。 梁玉冷不防的被抱住,被慎念真搂的向床上栽倒,就在两个人身体要交叠在一起的时候,梁玉用手肘撑住了慎念真的枕边,这才没有跌到她身上去。 屋子里师弟师妹站了一大堆,他是夜里修炼时,看到神色慌张的赶去百草殿的师妹才问了一下,得知昨日才从秘境回山的小师妹梦魇了,苏醒不过来,一直在哭叫。 梁玉知道前两日裂石秘境历练的时候,一群师弟师妹都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恰逢石妖封印被破,师弟师妹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梁玉身为掌门大弟子,此次因为准备仙门问心阵的事情,没能像往常一样带着他们去历练,见弟子们受伤,本就心中愧疚,听闻了小师妹梦魇了,自然赶来查看。 可没曾想这才坐到床边上,就被当做救命稻草给紧紧搂住了,梁玉撑了一下就要起身,才起来一点,搂着他的慎念真顿时就慌张的再度收紧手臂加大了力度。 “别动……别动……”慎念真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泼墨的青丝散落在纯白的软枕之上,整个人被冷汗浸透,潮湿冰凉。 她秀眉蹙在一起,眼角泪痕晶亮,声音带着哀求,可怜至极,也娇媚至极,手臂绞紧怀中清瘦的腰身,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这一次连脸都贴上了梁玉的面颊。 柔软的身体和比身体更加柔软的潮湿面颊,裹着女孩子独有的馨香贴上来,梁玉平日里从不与人这般亲近,顿时手脚僵硬。 尤其是慎念真还将头一个劲的朝着梁玉的怀里钻,屋子里站了一圈担忧看过来的师弟师妹,梁玉半跪在床上,也不知道她身上何处有暗伤,不好直接将她扒下去,一时间进退两难,面上颜色倒是没有变,眉心微微蹙着,掩藏在衣领中的脖颈红了一片。 “救我……”慎念真还在呢喃,听到了外面有脚步声将至,梁玉心知肯定是去百草殿的师妹,请来了百草仙君,于是一时间没有动。 伴着慎念真的胡言乱语,门外人已至,而梁玉还未等松口气,便听慎念真在他的耳边用气声呢喃,“师尊……别杀我……我心悦于……” 修真之人五感超乎常人,可慎念真这声音小得连近在迟尺的梁玉也只是勉强能够分辨。 百草仙君迈步进入屋中,迅速在慎念真身上几处轻点,她身体重新软倒下去,陷入了昏睡,而梁玉却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僵在床边被雷劈一样的半晌未动。 心悦于……谁? 梁玉顺着小师妹的话猜测下去,顿时间觉得头顶被九天神雷给轰开了一般,连脑髓都透着丝丝凉意。 百草仙君一头白发,乃是一株上古仙草生出灵智,被掌门姬云舒点化成人,带回悬云山掌管百草殿,他见惯了这样陷入梦魇中的弟子,乃是道心不稳心魔成形的前兆,这女娃此次仙门问心阵怕是过不去了。 过不去问心阵,就会被送下仙山,从此与仙道无缘了。 简单粗暴的将慎念真拉出梦境,百草仙君侧头看着还僵硬的梁玉一眼,顺手扶了他一把,全门派都知道梁玉老妈子性情,又顺口安慰,“你也不必过多内疚,他们不可能永远依赖于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都是上天注定。” 百草仙君说完,用治愈灵力将慎念真笼罩起来,这治愈灵力乃是他本命灵力,却只能治愈她身上的伤,治不了她的心魔。 梁玉还没有彻底回神,毕竟他刚才听到的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他蹙眉看了一眼慎念真,又看向师弟师妹们,勉强稳下心神,叮嘱师弟师妹们去休息,这才走出了弟子居住的长春院。 这样不行,老妈子梁玉边回寝殿边想,得找个时间好好问问小师妹。 慎念真是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醒来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往灵动爱笑,见谁都打招呼,整个门派上下鲜少有人不喜欢她,所以听闻她受伤来关心她的人就很多。 慎念真洗漱之后,面色惨白,无论谁来,都只是慢吞吞的看过去,不笑也不说话很快低下头,连最基本的礼貌也维持不住。 就算是比较相熟的来了,她也只是勉强的笑一下,比哭还难看。 众人忧心忡忡,也不好打扰她,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去五谷殿吃东西,也不去冰真殿与众人修炼,整个人仿若神魂离体一般,如同那坐枯禅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慎念真闭着眼,脑中全都是她在窥天镜上看到的画面,那些摧心裂肺的未来,让她轻轻战栗着。 裂石密境当中,很早就有传闻,说那其实是上古修预言之术的大能的洞府,里面有一面窥天石,能够窥见后三百年的事,但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见过所谓的窥天镜,裂石密境不过是修真界各家用来历练弟子的低阶秘境而已。 里面的石妖被境界高深的仙长封印,剩下一些低阶的妖兽和裂石密境才有的石元芝,按理说根本不会伤到门派中弟子,因此这次大师兄梁玉才未曾跟着。 梁玉修为已经进入二境上品巅峰,慎念真此次是想要采些石元芝送与大师兄,这石元芝的效用就是帮助进阶的修士稳固心境,无甚大用,却不得不有。 石元芝身上长腿,不好抓,却不似妖兽,不需要多高的境界,慎念真修为低微,却也感念大师兄平日多番照顾,追着石元芝漫山遍野的跑,不慎掉入了一处石缝……却不曾想真的遭遇了窥天石,还阴差阳错地放出了石妖。 想到此处,慎念真手指捏紧,她伸手摸了一把腰间,空荡荡的,她的佩剑才将将温养出蕴灵,就为了撬开石缝为她争得一丝生机,碎裂在了那里。 而她在窥天石上看到的未来,却让慎念真无法接受。 她拜入悬云山十八年,偷偷恋慕掌门师尊姬云舒整十年,她以为这秘密能够一直掩藏到她死去,因为她已生心魔,境界不进反退。 慎念真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被赶下悬云山,从此做回凡人,朝生暮死而已。 可窥天石上却不是如此,她因为这份难以见人的心思害死了平日与她最为要好的师弟师妹,还害得大师兄经脉尽碎,成为废人。大师兄是个修炼狂人,若是经脉尽碎,于他定然生不如死。 不仅如此,窥天石上她一心执迷,害得周围人个个下场凄惨,却还未曾放弃,她为无情无欲的掌门师尊,上雷山,下血海,粉身碎骨,跌入极寒之崖,死生三百次,最后却只换得他一声叹息,一句胡闹,如狗一样匍匐在他脚边求他一顾,他却应劫入极境,飞升而去…… 慎念真盘膝坐在床边,内府紊乱,灵力横冲直撞,有撕裂经脉的趋势,而她面容扭曲地陷入那些让她肝胆俱裂的画面之中,根本无法自控。 她知道那都是真的,因为每一幕她在看的时候,都如同亲身经历,而那些选择确实也是她会做的。 她水葱嫩竹样的指尖,在绯色的衣袍上攥得青白,内府乱窜的灵力如同尖刀,她的嘴角很快溢出血来。 就在慎念真眉心涌出丝丝黑气,显现出入魔前兆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人声,“小师妹,小师妹你在吗?” 慎念真猛的睁开眼,从那种即将疯魔的境地迅速抽离,灵力霎时间溃散,她身上软了一下,勉强撑住了床,稳了稳气息,这才柔声回答,“我在的。” 她起身,双腿打颤地朝着门口走,推开了门,对着外面的人笑了笑,灯下美人,更胜三分,尤其是这美人看上去摇摇欲坠纤柔无比,更是惹人怜爱。 “大师兄。”慎念真近乎依恋地叫道。 梁玉发现她状态不对,立刻上前扶住她,手在她的腕上轻按了一下,便立刻皱眉,“内息怎的如此之乱?” 慎念真看着梁玉,想到他会被自己连累的经脉尽碎,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只有嘴能动,却还在求着师尊不要杀她。 慎念真心中震动,眼眶不受控制的湿润起来,她何德何能,得此兄长? 慎念真一时失控,倾身抱住了梁玉,头枕在他的胸前,柔声喊道,“大师兄……” 这属实是有些亲密过头,梁玉无措地低头,对上慎念真瘪嘴忍着眼泪的委屈模样,叹了口气,温声问道,“可是又做噩梦了?” 慎念真点了点头,眼眶蓄着的一泡泪水,被她动作晃了下来。 梁玉顿时心软成一团,慎念真拜入山门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小小的一只,是他带着她安顿的,这山中的每一个师弟师妹,于梁玉来说都是孩子,他怎能不心疼。 这时候长春院弟子都在冰真殿修炼,梁玉就是找这个机会来要好好的和慎念真聊聊,关于那天她梦境中的呢喃。 梁玉实在不适应这种亲密,可慎念真现在这幅脆弱的样子,他也不忍心推开,犹犹豫地抬起手,放在了她的头上。 她的头发和她性子一样的柔软,梁玉安抚性的摩挲了一下,正欲开口,突然察觉一阵肆虐的威压。 “你们在做什么?”如山河初融冰凌破碎般的声音传来。 紧随而来的是一道雪色的身影,翩然自半空落下。 慎念真和梁玉齐齐哆嗦了一下——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穆良和凤如青几乎是同时,如同被抽了一鞭子一样,从这亲密过头的姿势弹开。 穆良立刻转身,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些紧绷道,“见过掌门师尊。” 凤如青却在弹开之后,下意识朝着穆良的身后去躲藏,因为来人周身的气息,他的雪色长袍、他只是听着就冷到骨子里的声音,全都让凤如青浑身僵硬,如同坠入深渊,重临噩梦。 这是她的师尊,是她敬重仰慕了十几年的仙君,却也是她悲剧的根源,是她噩梦的起始,凤如青甚至都不敢朝着施子真的方向看,只是挪动脚步,不着痕迹藏到了穆良的身后,声如蚊蝇地在穆良的身后嘟哝了一句,“见,见过,掌门师尊……” 每一个字都艰涩无比,风一吹就能散再夜色之中,凤如青现在还不能面对施子真,她也不敢面对他。 知道了那样的结局,现在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是罪孽。 施子真如一根翩然的仙羽,无声落在穆良和凤如青的身前,威压敛起,他的双眸垂落在穆良身上片刻,如有千斤般将穆良的脊背压的更弯一些,而后又越过穆良,落在了凤如青的身上。 凤如青肉眼可见的颤动了一下,施子真眼睫微微一抬,接着开口道,“为何在此处。” 他视线越过一前一后的两人,看向虚空之处,话却是对着穆良说的,穆良后背冷汗津津,他确实不该在此处,这时候正是冰真殿授课之时,他身为掌门大师兄,应当同师弟师妹们一起听课,为师弟师妹们解惑。 穆良向来负责,今日却是特殊,他是来找小师妹谈那日梦魇时她说的话,这话涉及的人……穆良心虚的都有些颤栗,若是被师尊知道小师妹胆敢对师尊生了倾慕之心,小师妹怕是即刻便会被赶下山去! 穆良生怕回答不当,施子真便要动手抽取他或者小师妹的神识查看,噗通跪在地上,攥紧了袍袖,尽量稳住气息,说道,“是弟子挂心小师妹伤势,这才中途离开了冰真殿,前来查看,小师妹被石妖所伤,深入肺腑,弟子刚刚查探完毕,正要去请百草仙君再来为小师妹诊治。” 穆良尽可能说的滴水不漏,把刚才两人过于亲密的举止,解释为探查伤势。 施子真果然听信了穆良的话,毕竟穆良是他最好的徒弟。虽然天资不高,却修为勤勉,心思缜密,行事让人放心,唯独一点缺失,便是过于在意门中弟子。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这并不是优点,悬云山以无情道立足于修真界,他这弟子哪里都好,唯独太过多情,以至于已是二境上品巅峰的修为,却始终无法修成固心印。 施子真看了穆良片刻,伸手在他身前轻抚而过,便有无形清风将穆良双膝托起,他被托起站直,飞速看了一眼施子真,躬身恭谨道,“谢师尊。” “去吧,”施子真说道。 穆良知道他必须走了,可他忍不住迟疑片刻,他几乎已经断定小师妹对师尊有妄念,且这妄念绝非一朝一夕,据他方才探查内息所知,怕是已成有形成心魔之势。否则平日那般活泼,甚至是这师门上下唯一不怕师尊,对着师尊冷脸也笑嘻嘻的人,缘何要在师尊来了之后,惊惧的朝着他的身后躲。 穆良心中担忧至极,却不敢过多停留,很快躬身离去,在长春院的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小师妹已然要站着缩成一团了。 穆良满心忧虑地走出长春院,只期盼小师妹能够激灵一些,别被师尊查探了神识才好。 穆良走后,凤如青不得不直面施子真,她的脊背不自觉的佝偻,双手藏到身后,太疼了,太绝望了,而那一切,都是面前这无情无欲的仙长即将赐予她的。 施子真毫无表情的向前一步,凤如青便不自觉的向后一步,背到身后的双手剧烈的颤抖着,她无法忘记双手被斩下的痛苦,可她身后已经抵着门,退无可退了。 “你怕什么?”施子真冰冷无起伏的音调,在这寒凉的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朝着凤如青的骨缝里面钻。 凤如青整个人已经抖的像是风中落叶,躬身贴在门上,深深垂头,长发落下肩头,遮盖住她苍白的面唇,还有惊惧无比的神色。 “师,师尊怎会来此……”几个字游魂一般从凤如青的唇中飘出。 施子真再度向前一步,凤如青顿时顺着门边上软倒下去,若说从前,她尚能抱着侥幸心理,默默倾慕着面前神祗一般的仙长,可如今已窥得自己凄惨无比的下场,还有施子真的雷霆手腕,凤如青不可能不怕,不可能不怕得连他靠近,都觉得撕心裂肺的疼。 情爱在悬云山是禁忌,凤如青从前明知故犯,现如今已是万万不敢,她只求施子真不要靠近,至少让她有时间消化那些她预知的悲惨未来,整理自己罪该万死的心思。 可施子真却咄咄逼人,冰冻着一张脸步步逼近,站在软倒成一滩烂泥的凤如青身边,纤尘不染的足履逼得凤如青就差满地爬,才堪堪站定,再度问道,“你怕什么?” 音调还是毫无变化,这一次却裹挟骤然外放的威压,凤如青趴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口鼻很快溢出鲜血,她内息早已经纷乱如麻,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压,没有一丝灵力能够抵抗,只能像无助的蝼蚁,在他脚边匍匐求生。 “师尊……”凤如青细弱如折颈之鸟般叫了一声,施子真这才收敛起了威压,垂目看她,声调更冷些,简直如寸寸冰凌钉住四肢,“我早说过,你并不适合无情道。” 凤如青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眼角已然爬满了泪水,她知道她的异常瞒不过施子真,他没有上来就抽取她的神识查看,已经是手下留情。 她眼前模糊,看不清施子真的表情,她想到十八年前,她也是这样奄奄一息,蝼蚁一样躺在满地妖兽尸骸当中,伸手扒住了路过的白衣仙人的足履,求他救自己一命。 从来都是她在强求,无论是道,亦或是情,凤如青颤着手将自己的泪水抹掉,仰头对上施子真的双眸,将他眼中冰封看透,心中凄然,她怎会偷偷的恋慕着这样一个无情之人,还侥幸的以为永远不会被他发现? “你心魔来自何处?”施子真听百草仙君说凤如青的心魔将成,这才会来。 凤如青简直心死,可听见这询问之后,还是忍不住剧烈的颤动起来。 施子真见她这样,抬手准备抽取神识,凤如青立刻爬起来跪好,像当初求施子真救命的时候一样,扒住了他纤尘不染的足履,在其上留下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污迹。 “师尊,不要!”凤如青竟然胆大妄为的拒绝施子真,她怕得牙齿都在打颤,若是神识被抽取,施子真看到窥天石上的那些预言,她必然活不过今晚。 施子真从来都不是什么慈悲宽厚之人,当初之所以救她性命,只是因为发现她身上染血的佩玉已生蕴灵,她的蕴灵体质救了她的性命!无情道之人,又何来的心慈手软? 施子真周身气息迅速冷了下来,抬手按在凤如青的头顶,被浑身战栗的凤如青抓住,苦苦哀求,“师尊,不要……求你了……” 施子真面容冷肃,衣袍无风自动,双眸渐渐染上了一些怒意,整个人如同活了的冰雕一般,冶艳无双。 凤如青架着他的手臂,恰逢泪水落下,眼中清明。她看清施子真的模样,一怔之后迅速挪开视线,生怕晚一秒,被他看出端倪,死死咬住了唇,心中痛斥自己生死关头,竟然还敢心潮荡漾,便是死了也是活该! 施子真见凤如青将嘴唇咬出了血来,整个人抖若筛糠,面色惨白属实可怜非常,竟然真的顿了一下,又问道,“来自穆良?” 凤如青猛的抬头,几乎是即刻反驳,“不!不关大师兄的事!” 施子真眼中怒意转瞬即逝,此刻已然重新归于死寂,凤如青实在是反驳的太快了,反倒像是心虚,尤其是施子真盯着她看了一会,凤如青承受不住错开了视线,更像是默认。 施子真掌心拂过,凤如青被无形的力道强行托着站起来,站起来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离施子真实在太近,两人几乎相贴,衣角在夜风中交缠,她急急后退,却被施子真一把抓住了手腕——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几乎从没有同施子真这般的亲近过,她爱慕施子真十年,也从不知他的体温如他这个人一般,冰凉的不似活人。 施子真指尖捏在凤如青的手腕脉搏处,冷意激的凤如青下意识的想要挣脱,施子真却已经将强横的灵力探入了她的经脉。 凤如青木偶一样僵直的站着,面色越发的惨白,而施子真的灵力游走在她的内府,摧枯拉朽的涤荡她的经脉,开始是细细密密的疼,但很快,这种疼逐渐转变为舒适和温暖,将凤如青那些杂乱的内息全都理顺。 凤如青抬头看向施子真,她爱慕多时的仙人此刻近在迟尺,只要一踮脚便能够碰到,他狭长的双目闭合,面上无喜无怒,像凡间冰灯节上的冰雕美人,点上灯之后从内里亮起来,夺目的叫人移不开眼。 施子真探出凤如青内息紊乱的源头,丝丝黑气缠绕心脉而生,他浅淡的双唇微抿,反复涤荡那处,却没有再出言逼问责怪。 这一刻他给人的感觉,近乎是温柔的,他的灵力和气息灌入于另一个人的经脉之中,两人的气息灵力混在一处难分彼此,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 凤如青心中即将枯萎的妄念,因这虚假的亲密,如同承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甘霖,开始肆意疯狂的拉长增长,抽枝发叶,转眼又有参天趋势。 就在施子真察觉她心思烦乱睁眼的前一刻,凤如青迅速闭上眼睛,盖住双眸中同样不符合她这幅纤柔娇弱貌的野性。 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对施子真动情念? 施子真乃是修真界仙门之首,但这仙门之首却不是各家推举出来,而是在五百年,极寒之渊封印破裂,魔兽席卷人间之时,他以一己之力斩杀数百头高境魔兽,却半点血污未曾沾身,一战成传奇得来。 那一战后,杀神与修真界第一仙首之名同时叫开,还因为见过那场战役之人异口同声的说,当时施子真杀招出,天哀地哭,百魔同啸,杀招尽,尸骸遍野,腥风卷动乌云绞碎了月光,因此得名碎月仙尊。 若是让这样一个人知道他门内的小弟子对他生了情念……凤如青收敛心神,苦笑自己大概真的是色.胆包天。 她稍稍分神,内府经脉被突然蛮横起来的灵力横冲直撞的疼痛不已。 “敛息凝神!”施子真怒叱。 凤如青再不敢分心,专心调动自己的内息跟上施子真在她经脉中流转的灵力,一周天,丝丝黑气从她的眉心被引出,凤如青面色逐渐红润,唇色也染上嫣红,额头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浸透了鬓边的碎发。 眉宇间的疲惫和惊恐也逐渐尽数消散,待她神清气爽的睁开眼,面前不见施子真,只余茫茫夜色。 “小师妹?怎么没有好好休息?”身边有人同凤如青说话,她侧头看去,冰真殿修炼的同屋弟子,已然回来了。 凤如青牵动嘴角笑了笑,跟着同屋的师姐们进屋,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施子真定然是误会了,误会她心魔之源乃是大师兄穆良。 师尊果然是对大师兄器重非常,那般高不可攀的人,竟然还亲自为她涤荡经脉,清除心魔,若是师尊当真知道了她的心魔源自何处,莫说是帮她涤荡,怕是会亲手助她爆体而亡吧。 凤如青躺在床上,心里反反复复的咀嚼着刚才施子真为她涤荡经脉之时,那片刻的亲近,心魔所成如同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又怎么可能是涤荡一次便能清除的? 施子真当真不如不出现的好,不出现她还会因为那窥天石上的种种画面,畏惧惊慌,说不定能够收收心。 可他偏生出现,还偏生步步相逼,又贸然亲近她,凤如青翻了个身,想要再将心中畏惧放大,却满脑子都是施子真身上同后山灵泉一样的清幽气息。 还不慎将大师兄牵扯进来,凤如青心中愧疚,她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细线,幸而储物吊坠中抓到的石元芝还在,还有她贴身温养的蕴灵玉佩,寻人炼制过后,或许能挡一次袭击,改日一并送与大师兄,助他突破三境算作补偿。 凤如青知道,施子真再是不通人情,也算赏罚分明,在询问过穆良,得知他并未曾动情念,乃是她“一厢情愿”之后,必不会问责,这样倒也好,至少她还能保住这条小命活着离开悬云山。 她当然是要走,无情道修不得,她恋慕上了引她入道之人,又窥得了后面自己的凄惨下场,凤如青不能将情感收放自如,至少不会明知死路还要去执着寻死。 既然已经知道了未来之事,如何抉择去规避惨祸就变得至关重要,凤如青想着那窥天石上,最初的事情失控,便是因为仙门问心阵上,她被幻境中的施子真幻象所蛊惑,当众做出了亵渎施子真之事,酿成了日后的滔天大祸。 问心阵每年都会举办,目的很简单,便是筛选弟子,何人可入内门,何人道心稳固可进一步修习术法,又何人偷动贪嗔痴念。 悬云山修的是无情道,但凡心存杂念之人,都会被送下悬云山,到那时或从此脱离仙道,或再重新拜入别家门派,都与悬云山再没有任何关系。 凤如青历年过问心阵,凭借的都是她的贴身蕴灵佩剑,那佩剑很普通,可其中蕴灵随身最久,又能力特殊,能够搅乱幻境,助她安然度过问心阵,可就在前些日子,裂石秘境中与石妖遭遇,她贴身佩剑中的蕴灵为救她出石洞,已然自爆消亡。 她储物吊坠中本还有其他带着蕴灵的物件,都是她这些年贴身带着温养出来,但用途不一,再无一个能够有搅乱幻境的能力。 本来要下山也很简单,没有了佩剑蕴灵参加问心阵她是断然通不过的,过不去问心阵,想留在悬云山也不可能。 但是问心阵根据心中所思所想而生,她但凡是进去,必然要陷入同往年一样的幻境,没有蕴灵帮忙,那幻像当着整个门派投射在问心石上,到时候就热闹了,胆敢思慕亵渎悬云山掌门仙尊,她必然还得是如窥天石上的预言一样,被扔去后山焚心崖的洗灵池泡着,日日承受洗灵之痛,百年不得出。 窥天石上预言,她洗灵百年出来之后变得更加疯魔,那也是一切祸端的起始。洗灵止痛更胜凌迟,任谁凌迟了一百年,也该变态了。 当务之急,她必须设法躲避问心阵,下山去也! 这一想,就想了一整夜。 凤如青修为低微,还是要食灵谷维生,加之之前在裂石秘境伤的不轻,心思烦乱了一夜,施子真为她涤荡经脉的那点作用早就没了,内息紊乱面色苍白,再加上眼下乌青身量纤弱,看上去颇有些要将行就木的意思,把同住的师姐吓的不轻,一大早就将百草仙君找来为她治疗。 凤如青双目无神的坐在床上,百草仙君的治愈灵流围绕着她,倒是很舒服,可惜只能治愈一些外伤,而她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到了冰真殿开始授课的时间,师姐们全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凤如青和百草仙君,他看着凤如青神色,撤掉治愈的灵流,出言道,“小丫头,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帮你的,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起身也走了,凤如青想到什么,突然在身后叫住他,“仙君留步!” 百草仙君站定转身,凤如青从床边下地,走到他身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一点衣袍,“仙君过些时日,是否该出山采药?届时可否带上我?!” 百草仙君看着凤如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已经选好了随行之人,乃是我即将收入门下弟子。” 凤如青还要说什么,百草仙君直接道,“你即便是躲过此次问心阵,下次呢?” 下次我就下山了!天高海阔任鸟飞了! 凤如青倒是不意外百草仙君悉知自己的打算,心魔之事必然是他透露给了施子真,否则仅仅只是弟子受伤,施子真堂堂掌门仙尊,何以亲自来看。 凤如青苦苦哀求,但百草仙君始终未曾松口,最后凤如青放走了他,有些焦躁的又回到了床榻之上。 肚腹传来鸣叫,她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必须要进食。 不吃会死,过不去问心阵也会死,但不吃死的更快,凤如青洗漱休整后,去了五谷殿。 这时间五谷殿没有什么人,内门弟子大多都去冰真殿听授课,只剩下一些外门弟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凤如青轻纱遮面,走进殿内几乎没有吸引什么人的注意,取了灵谷又坐到了角落,边吃边绞尽脑汁的想着她该怎么办,送进嘴里的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听闻大师兄此次要亲自带队,去灵雀山,随行的弟子都是一境上品和二境,事态似乎很严重啊。”不远处围坐一桌的人中,一个背对着凤如青的外门弟子说。 “马上问心阵了,大师兄他们赶得及回来吗?”他对面一个瘦脸接话。 提到问心阵,凤如青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 “赶不及也没事,到了一境上品和二境,大多修出了固心印,修出固心印,就无需参加问心阵了。” “哎,我也想去……” “你去什么,据说那边出了鬼修将人炼成鬼傀儡,取人寿命滋补自身,你这才引境的修为去了,保准有去无回。” 那几个人讨论的声音止住,起身看样子要走,凤如青掀开面巾,三两口把灵谷都用勺子填进嘴里,腮帮快速鼓动,硬咽下去,起身快步截住要走的几个外门弟子。 “师兄们留步!” 几个人俱是一愣,凤如青模样停留在十六岁,生的娇俏纤柔,虽然看上去气色很差,但穿着内门弟子服,笑起来嘴角弯弯如半月,露出两个洁白的小虎牙,十分可人,还这么客气的叫外门弟子为师兄,要知道悬云山再是不同于其他门派等级森严,却也“内外有别”,凤如青这一声“师兄们”一出口,顿时博得了几个人的好感。 她很顺利的就问到了这一次灵雀山驱邪的相关消息,以及此次驱邪是开放任务,也就是说,只要境界是一境上品以上的弟子,可自行通过悬云山三元印报名。 凤如青回到长春院之后,将每一个悬云山弟子在入门的时候腕内都会烙印的三元符文印,催动灵力召出,顿时有赤金色,人脸大的符文凭空出现,显现出内门弟子们平日通信的分类,有切磋应战,交流买卖法宝灵物等等。 她找到驱邪任务,手指裹着灵力,戳了下驱邪任务,找到了刚才五谷殿中那几个外门弟子所谈论的灵雀山驱邪任务,脸上露出笑意,然后伸手一戳……一戳……一戳……没有戳动。 三元印乃是直接印于悬云山弟子经脉之上,不仅能够随时掌握内门弟子的动向,身体状况,经脉状况,是生是死,还能够在危急的时刻化为符盾,抵挡攻击。 但也因为它是印在经脉之上,能探查到凤如青是一境下品,而这任务的最低要求是一境上品,她根本没有办法报名。 凤如青颓废了,叹气躺倒床上,呈现死鱼状态,瞪着一双桃花眼直愣愣的看着屋顶。 不过很快她又翻身坐起,她想到办法了!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取下脖子上的储物吊坠,犬齿咬着自己的下唇,秀眉微拧,手伸进储物吊坠的虚幻入口,不停地翻找。 她贴身带着的蕴灵玉佩和法器很多,但大多数能力很弱,法器也是最低级的那种,大多数蕴灵还没有生出灵智,并且蕴灵增长的很缓慢,这和凤如青自身修为低微有关,如果是施子真那样的人拥有蕴灵体质,三五月就能蕴养出一个能够化形的灵体。 凤如青记着她有一个瓷碗上面生出的蕴灵,是能够帮助修为长进的,这种其实最没用了,还不如一颗温养身体的金阳丹好用,即便是日后蕴灵强大生出了灵智,能力也赶不上一个聚灵阵来的实在。 并且蕴灵的载物只是个很普通的瓷碗,现在用了,更是毫无助益,不过凤如青也不需要它真的帮助自己拔高境界,只需要短暂的让三元印能够错乱地将她的境界误判为一境上品,她就能够报名了! 从成山的垃圾……不,破烂里面找出了那个瓷碗,凤如青坐在床边上,运转灵力,捧着瓷碗狠狠的朝着床边一砸,瓷片破碎,其中蕴灵冲出来,萦绕在凤如青身边亲昵的转了转,钻入了她的体内。 凤如青再次将三元印召唤出来,趁着体内蕴灵还没有消散,赶紧用灵力附着在手上,戳了一下最顶端的那个灵雀山的任务。 这一次真的成功了,她体内蕴灵在短时间内帮她虚假的达到了二境下品的修为,成功报名之后,凤如青狠狠松了一口气,将三元印关掉,体内的蕴灵也撑到了极限,很快消散在她的内府中。 凤如青报好名,瘫在床上缓慢的调息,她的境界实在是太低了,只比外门弟子的引境修为强了那么一点点,还有未成形的心魔在干扰着灵力,刚才又动用蕴灵强拔境界未遂,内府的灵流眼看着要缠成一团乱麻了。 凤如青有些痛苦的蹙眉,调息的作用也不太大,幸好她现在借着负伤的名头独自待在长春院之中,否则这副德行去了冰真殿听课,怕是要被授课的仙长给赶出来。 凤如青早上就塞了几口灵谷,现在又饿了,修成辟谷起码要一境中品,她的境界现在正因为心魔将生,在缓缓的倒退,大抵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要掉下一境,和外门弟子们一样成为引境的修为,到时候就算还能留在悬云山,也不够丢人的! 她必须下山,必须要跑,她果然不适合修什么无情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没有堂堂正正的理由离山出师门,施子真绝对不会允许她胡乱编造理由,他已经知道的心魔之事,正误会着她,此刻提出下山,必然会被直接扔去洗灵池。 她就只能趁着这次任务跑了,脱身之后,再设法把三元印给弄掉,这样悬云山就会认定她死了,从今往后,她就与悬云山再无关系了。 这么盘算着,调息着,不知不觉天色全黑,冰真殿听课的弟子们还没有回来,但五谷殿早已经闭殿,凤如青从床上起身,倒是好些了,只是饿得前心贴后背,手指都直抖。 正在她愁着去哪里弄些吃的的时候,门被敲响,有个声音压的很低,做贼似的在外面喊她。 “小师姐,小师姐……”这声音还稚嫩着,带着小少年独有的清越,像嫩嫩的青笋,咬一口嘎嘣脆。 整个悬云山,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凤如青,就是比她还要晚入门的小师弟荆丰。 荆丰是焚心殿的长老荆成荫的儿子,在这悬云山算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当然他父亲自然也没有娶妻,无情道是不可能动情的何况娶妻,焚心殿掌刑罚,荆成荫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董,境界仅次于施子真,之所以弄出了儿子来,这说起来还是悬云山的一个笑话。 荆成荫十五年前,有次因为青沅门掌门进境,不得不去庆贺,老友多年不见,一时贪杯喝的有些多,回程的时候脚步虚浮,不慎栽入了青沅门的一处仙草池,那池中所生,皆是青沅门的宝物,荆成荫很快爬起来了,但还是不慎将一口酒气,喷入了其中一株仙草上。 那草名双姻草,乃是调理阴阳的绝妙之物,炼制过后,男女食用皆是十分的温补,若是不得成子的凡人食用,便能够孕育后代,乃是极好的生息草药。 可若不曾炼制,甚至是活着的时候不慎沾染,不仅有毒,还是雌雄同体,但凡吸取了一□□人气,便能够孕育出那人的子嗣,十分的……淫.邪。 当时荆成荫不慎吹了一口酒气到双姻草上,回到悬云山不出两月,青沅门就送来了他的儿子,当时尚在襁褓的荆丰,险些被荆成荫斩杀在剑下,还是施子真看出荆丰因为是天生灵草孕育,体质十分的特殊,且适合修炼无情道,这才做主留下了荆丰的性命。 荆丰小时候无名无分,是个野孩子,整日和山中灵兽为伍,凤如青入门的时候,他还不得荆成荫的好脸色。 但因为荆丰生的实在玉雪可爱,又资质上佳,还总是缠着荆成荫叫爹爹,灵动爱笑,一叫就是几年,无论得了什么对待都不曾介怀。荆成荫那老东西到底是让他叫心软了,一开始许他留在焚心殿,后来许他拜入施子真门下,再后来还给他取了荆丰这个名字,现在明着严厉,暗地里疼的要死,什么法宝灵物都不吝用在荆丰身上,荆丰俨然成了整个悬云山最富裕的小弟子。 荆丰也是施子真的关门弟子,他平日最喜欢同凤如青混在一处,凤如青受伤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跑来,定然是被荆成荫给关起来了。 凤如青下床走到门口,一开门,荆丰扬着小脸,伸手抱住了凤如青,“小师姐,我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吧!” 凤如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荆丰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可大抵是双姻草孕育而生的原因,这个年岁了,也没有像凡间的孩子一样拔高个子,比凤如青还矮了一头,长了一张娃娃脸,肉肉的,凤如青最喜欢摸他一头卷曲的像是爬藤一样的蓬松长发。 “怎么才来找我,你是不是又被你爹关起来了?”凤如青笑着搓他头发,荆丰仰头看着她笑,“是啊,我不慎掉进了洗灵池,爹爹生气就把我关起来让我反省。” 凤如青拍了拍他,不意外他被关的理由,荆丰长的和凡间少年不一样,但是这个年龄的闯祸能力却是一模一样的,荆成荫死板木讷,总是被他气得胡子都飞起来。 凤如青坐在门口,荆丰也坐在她旁边,两个人聊了几句她去裂石秘境的时候山上的趣事,然后凤如青问道,“你有吃的吗?” 荆丰摇了摇头,“我的吃的都被我爹爹收起来了。” 凤如青按着肚子一脸愁苦,连小师弟都没有吃的,那她今晚只能饿着了,荆丰突然又道,“大师兄那里有!我来的时候看到了,五谷殿的秀水姐姐又去给他送食盒了!” 凤如青顿了顿,无奈地笑,荆丰只要是个女的都叫姐姐,嘴甜的厉害。 五谷殿的秀水是个老太,也是个凡人,早年间全村被邪魔所灭,无处安置,被大师兄带回门派做了厨娘,一直都当大师兄是亲儿子疼,即便是他比秀水大了足有百岁,能当她活祖宗,甚至早已经辟谷,她还是一厢情愿的将她新研制的菜式糕点送与大师兄。 凤如青眼睛亮起来,与荆丰一拍即合,两小只趁着夜色一前一后从长春院溜出去,跑到了大师兄居住的月华殿。 月华殿位于山门碧云石阶尽头,在悬云大殿的后面,乃是历代掌门大弟子的住所,也是下一任掌门的居所,悬云山弟子大多分布月华殿左右而居,几人一屋,几屋一院,也只有辅助掌门掌管山中杂事的掌门大弟子,才有资格独居一殿。 凤如青和荆丰顺着墙边,避过守卫碧云石阶的弟子,轻车熟路的溜到月华殿的前面。因为大师兄职责涉及门派中事,一些事务总要带回殿中处理,因此他的寝殿是有结界的,只不过这结界看似非本人同意不得入,却对凤如青和荆丰形同虚设,大师兄专门在殿后小门处为两人开了口子,供这两个小地鼠到处乱窜。 进入月华殿之后,两个人还没等到正殿,就听到大师兄的声音,“我在偏殿,过来这里。” 凤如青和荆丰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偏殿去了,偏殿灯火通明,穆良伏案悬笔,不知正在写什么,两人进屋之时,他只是轻抬眉眼看过来,暖黄的灯光映在如玉的眉眼之上,端的翩翩君子书香袭人的温润。 “小师妹可好些了?”穆良迅速在纸上写完最后一笔,落款“穆良”两字端端正正,笔锋圆润,如他这人一般。 凤如青笑了笑,其实相比于施子真,大师兄才是带她最多,如兄如父的存在,她不想让穆良担忧,十年思慕,心魔确实没有那么容易能够消除,只违心道,“好了,都好了。” 穆良看了看两人,从案后拿出食盒,摆在案上,修长的指尖捻动纸张,将那墨迹已干的纸张折叠,压在书案之下,这才看着两人说,“过来吧,不是循着香味找来的吗?” 凤如青和荆丰两个顿时欢天喜地上前,穆良打开了食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盘糕点,透着奶香。 “秀水说,这是三角鹿羊乳制成,我正想着给你们送去,你们就找来了,”穆良眉眼尽是宠溺之情,“两只馋猫。” 凤如青同荆丰一人拿了一个,急急的朝着嘴里送,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又不过分甜腻,凤如青饿得厉害,连塞了两三个,噎着了,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大师兄就将水杯递到了她的嘴边。 “慢些吃,谁与你争抢了吗?”说着看向正趁着两个人不注意把糕点朝着怀里揣的荆丰,顿时无奈的笑起来,凤如青喝了水,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就泛上泪花。 真舍不得,她在山中十几年,最最舍不得的,便是大师兄穆良和小师弟荆丰了,当然还有一人,她舍不舍得都得舍。 她报名的事情大师兄知道了一定会责怪她,但此次她必须要下山,留在山中百年洗灵太痛苦了,她太过贪慕感情,无论任何一种,确实也不适合修炼无情道。 此次下山,若是一切顺利,她可以转投别门,仙道漫漫,总有再见的机会。 凤如青将眼中的泪水逼退,和荆丰争抢着将糕点一扫而空,穆良又给两人倒了水,也不责怪两个人在他的桌案上弄了一堆的糕点残渣,只是温和的笑着对荆丰说,“吃饱了早些回去,你爹爹一会找不到你,又要把你关起来了。” 提起荆成荫,荆丰这才意犹未尽的抹抹嘴,软软道,“好哦,小师姐,我明日再去找你玩!” 说着转身要走,被凤如青不舍的拉住,狠狠揉搓了几下脑袋,“你啊,以后少惹你爹爹生气,也不要独自去后山与灵兽厮混。” 荆丰点了点头,他每次都是态度良好下次还犯,谁说他都是这样。 不过凤如青从前从不会说这些,之所以今晚说,只因为明日荆丰怕是就找不到她了。 荆丰走后,凤如青看向穆良,知道他要荆丰先走,定是对她有话说,刚好她也有。 “你随我来,”穆良说着,转身朝着桌案走,将方才写的那张纸,从桌案书本下抽出来,递给凤如青,“明日我要下山一趟,归期不定,你带着这个去焚心崖后山去打扫,将这信件交给守崖人,他们会为你安置。” 凤如青迟疑着接过来,眼带疑惑的看着穆良,穆良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眉目依旧温柔,担忧看着凤如青,“在我回来之前,你便以受罚的名义待在焚心崖,师尊他……” 凤如青心头剧烈的跳了一下,后退一步,被穆良伸手按住了肩膀,“小师妹……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师尊他不会去焚心崖的。” 凤如青心头巨震,有些傻眼的看着穆良,“大,大师兄……” 他知道了! 凤如青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大师兄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在她昏迷的时候抽取了神识吗?! 他知道了……那师尊呢?!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眼见着凤如青吓得面无人色,穆良连忙说道,“别怕,师尊不知道。” 凤如青看着穆良,眼神闪烁不定,穆良叹了口气,带着点责怪的意味,但更多的是担忧。 “是你在裂石秘境回来昏迷之时梦中呓语……别担心只有我一个人听到。” 穆良摸了摸凤如青被吓得缩着的头,“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便先去焚心崖,不要多想,我不在师尊就要操劳问心阵的事情,应该无暇顾及找你,待我回来师尊那边我会帮你说。” “青沅门有一味能够涤荡经脉的宝器,你心魔初生,并不是非洗灵不可。” 穆良笑了下,他知道凤如青是害怕洗灵,况且抛去洗灵胜过凌迟的疼痛不说,洗灵之后境界必然倒退。她若是真的过不去问心阵,被师尊察觉了心思,扔进了洗灵池,本就修为低微,必然要退到引境去,到那时内门弟子名额要被剥夺,一切要重新来过,她这般跳脱的性子,从头再来又怎能沉得下心。 凤如青在山中空长年岁,却根本还是个孩子心性,尤其是在大师兄穆良的面前,从来就没有什么稳重可言。她猜到大师兄就算知道了,责怪归责怪,必然还是会护着她的,只是她没想到,大师兄已经为她思虑得如此周全,怕他不在时施子真还会因为心魔之事找她,要她藏去焚心崖。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份用心凤如青一如既往的感动。 “大师兄……”凤如青将头朝着穆良的手心歪下,贪恋他的温柔,小孩子没有会不贪恋温柔的长辈,哪怕身为修者面容看不出沧桑,凤如青却也能在穆良的温润双眸中看到如绸岁月。 凤如青在未曾拜入悬云山之前,曾在尘世飘零无依,做过乞丐,奴隶,甚至险些被卖入过烟花楼,最后还是偶然得了个散道人相赠的玉佩,这才显现出蕴灵体质的特殊,那玉佩生出了蕴灵之后,她总算不再被凡人欺辱。 后来不慎卷入兽潮,侥幸凭借玉佩活下来,被带入了悬云山中,凤如青记念施子真引她入门的恩德,最亲近的却是牵着她枯黄瘦弱的小手,安置她起居饮食的穆良。 凤如青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却并不傻。 青沅门上下皆是纯粹的剑修,那是单个出门被叫成拦路狗,集体出去被称为鬣狗过境的门派,个个暴躁得恨不得见人就咬,与悬云山乃是修真界的两种极端道法。 而两个门派的弟子虽然明面上没有过节,时常有驱邪合作,但暗地里悬云山的弟子都叫青沅门弟子为疯狗帮,青沅门弟子也叫悬云山弟子为上坟派,相互之间十分的看不起。 那样的门派怎会轻易的将门派中的法宝给大师兄,必然是要用等价的东西换的,而大师兄一心修炼一心为门派,身无长物,灵石匮乏,从不徇私,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便是他的三梵宝衣。 那宝衣乃是浮罗门住持早年所赠,上绘超度符文,受浮罗门众僧香火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乃是诛邪辟祸的好东西,大师兄常年行走四方,驱邪正道,必然要用来护身才行,怎能为她去换什么涤荡心魔的宝器! “不需要的!”凤如青急急摇头,“真的不需要,我心魔已然好了,真的好了!大师兄无需为我忧心……” 穆良其实已经命人携带他的三梵宝衣去了青沅门,几日之内,青沅门应当就会将那涤荡心魔的宝器送来,穆良也已经仔细交代了他派去的小弟子,届时会直接送到焚心崖凤如青的手上。 三梵宝衣确实是好东西,可修者不能过于依赖外物,否则如何进境,穆良最最钦佩敬重之人便是施子真,不仅因为施子真乃是他授业恩师,更因为施子真确实境界高深,且数百年来仅在极寒之渊魔兽奔袭人间的时候拔过一次剑,一次便将悬云山推向了修真界第一门派的位置,施子真也坐上修真界仙首之位。 不依靠外物庇佑自身,飞花落叶风雨雷电,世间万物,皆能为其所用,杀人无形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因此穆良不可惜三梵宝衣,凤如青却是不能不担心,“大师兄很快便要进境了,这关头必然要万分小心的!你是不是用三梵宝衣去换了那什么宝器,这怎么行!你快给我看看!” 她说着,便急急地去拉穆良的领口看,穆良无奈地后退两步,被她拉了个正着,肩头滑下去一些,露出白皙细腻的皮肉,脸上不由得一红,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将衣服拉上去。 “小师妹啊……”穆良叫住她。 凤如青是真的急,那三梵宝衣是佛门之物,除了驱邪辟祸,还有些凝心静神的功效,大师兄平日都是贴身穿着的,今天竟然真的不在,凤如青知道他必然已经命人为她换宝器了! 大师兄就要进境,还要去灵雀山出任务,这个关口上没有三梵宝衣加持怎么行,凤如青反抓住穆良的手腕,急急道,“快将人召回来!我听你的好好呆在焚心崖躲着师尊便是了,你怎可如此冒险,灵雀山的任务去了那么多的二境修士,还有青沅门联动,定然是非同小可,大师兄,你……” 凤如青失言,穆良面色沉下了一些,“你如何知道此次任务同青沅门联动?” 只有报名之后才能看到具体人数和任务动向,穆良鲜少神色如此凝重,凤如青心虚地缩了下,不敢看穆良的眼睛,心虚地说道,“我是在五谷堂,听一位报名的二境师兄说的……” 此次任务确实不同寻常,也是一次极好的历练机会,穆良亲自带队,报名弟子众多,弟子们私下讨论任务倒也正常。 穆良神色放松一些,又恢复了一派温柔,“小师妹无需担忧,我即便是仙门问心阵赶不及回来,焚心崖受罚之人也不需要过阵,待过两日宝器送来,会直接送去焚心崖,你且好生躲在那,暂时不要与荆丰四处野玩,知道吗?” 事已至此,凤如青再是着急也无用,大师兄虽然宽厚温柔,决定的事情也不是她轻易能够左右的,凤如青只恨自己心智薄弱,修不好无情道,累得大师兄为她如此操劳。 凤如青垂下头,眼泪蓄在眼中,决定此次待那宝器送来,她必然好好配合着涤荡心魔,好好修炼,不再去见师尊,不再胡思乱想了。 只要辟过那窥天石上面的灾祸源头,一切就都会回到正轨的吧。 她低下头,泪珠滚下面颊,砸到地上,穆良顿时就心疼了,他其实不是对每个门派弟子都如同师尊所说的如此“多情”,他只是格外疼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凤如青和荆丰,也是因为他们格外的活泼,需要人时刻付出精力看顾着,看着久了,自然也就疼到心里去。 “别哭了,”穆良拽了一点袖口去给凤如青抹泪,“这本不算什么事,不过是道心不稳,修无情道的弟子,又有几个未曾动摇过呢。” 凤如青抬起盛着泪水的眼睛看向穆良,穆良理所当然地说, “我也动摇过。” 穆良原本是凡间大户人家的公子,入道之后,曾因看不得出身世家败落,企图以仙术干预凡间事,险些遭到天罚,还是施子真及时出手制止,用了巧妙的办法暂时帮着他化解的家中危机,穆良这才安心回到山上。 凤如青被安慰,却还是担心他,穆良再三保证一定安全回来,凤如青知道自己撒娇太过了,却还是忍不住听着大师兄一遍遍对她保证,人总是这样,在纵容自己的人面前,格外的娇揉造作。 凤如青眼尾红红的,小女儿情态做到极致,柔软脆弱,有些郁闷地说,“可师尊说我不适合修无情道。” 穆良笑着坐在桌边,凤如青就坐在他面前整理出一块空缺书案上,微微歪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顺着头顶的发带散落在肩头,配上哭得红红的鼻头,还晃荡着两条小腿,轻轻地踢在穆良的衣袍上,可怜又可爱。 穆良摇头,“莫要信,人有七情六欲,要真的说起来,谁都不适合修炼无情道。” 穆良说,“况且你不知道吗?师尊跟谁都这么说。” 凤如青眨巴了一下眼,有些难以置信。 穆良继续道,“跟我也说过,就前些日子,我还听到师尊和荆长老也说来着。” 凤如青噗地笑出声,荆长老的境界仅次于施子真,她能想象出施子真真的说他不适合修无情道,荆长老会露出何等憋闷的表情。 她笑出犬齿,但又想到什么,笑容淡了。 穆良伸手又拍了拍她的头,“你啊,平日真的看不出胆子那么大,竟然敢恋慕师尊,整个修真界,我就从未见过哪家仙子敢打师尊的主意,连以双修之法为修炼法门的姝女宗,向来也都是不敢多看师尊的。” 凤如青臊红了脸,小声道,“大师兄你就别说了,我其实也不敢的……”可心之所向,又有谁能自控。 她如此羞赧,穆良又如何能不懂她的身不由己,施子真风华无双,境界修为更是无人能够比肩,若不是所修之道乃是无情道,怕是悬云山前来求双修求合籍结为道侣之人,要踏穿碧云石阶,这世间谁人不爱美人。 如小师妹这般灵动纯净的少女,又正是灵窍初开的好年岁,最是多情,穆良震惊的不过是她的大胆,却并不讶异她会动情。 和穆良聊了一阵,凤如青觉得自己豁然开朗,不一定非要走极端,或许她还能像大师兄安排的那样,留在悬云山,有大师兄庇护着,还能看着小师弟真真正正的长大成人,品尝五谷殿的各种新菜式。 越想越觉得希望满满,她甚至真的开始期待起了那法器的效用,涤荡心魔之后,她会好好恪守自己,安心修炼,再寻着机会,将那三梵宝衣为大师兄赎回,即便依旧不成器,至少还能继续过这样安然平稳的日子。 凤如青满怀希冀的被穆良送回了长春院,路上再三叮嘱穆良一定要在任务中小心,穆良都耐心应声,两个人在长春院的门口分开。 凤如青独自朝着院内走,这时候应该是冰真殿的弟子回来的时间了,可是院中还是空无一人。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修道不同于凡间的私塾,私塾老师尚且时常拖堂甚久,冰真殿的仙长有时候兴起,一拖是要拖上个一夜的,最高纪录是一天一夜,把众弟子彻底榨蔫,未能辟谷的饿得鬼哭狼嚎才下课。 凤如青习以为常地走进到自己的屋子门口,结果手才按在门上,手腕就突然被冰凉的手指捏住了。 不知谁鬼一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凤如青吓得短促地“啊!”了一声,猛的转头一看,正对上施子真的脸。 她呼吸下意识地屏住,施子真灵力却已经强横地探入了凤如青的经脉之中,大抵是被凤如青一团糟糕的内府震惊,短暂的沉默过后,眼中流露出了怒意,珠玉坠地般的清越声音,却开口便是轻叱,“内息凌乱至此,你却还敢去找穆良?!”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被施子真一凶,憋气也到了极致,面红耳赤地喘气,却因为不慎呛到,开始咳了起来。 狼狈地把自己咳得佝偻成一小团,凤如青弓着腰顺势把手腕从施子真不似活人的指尖中挣脱,蹲在地上嗫嚅道,“我知道错了师尊,大师兄明日便要下山去,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施子真有些听不懂她的意思,穆良如今的境界,修真界鲜少能遇敌手,再者他性子沉稳慎重,整个悬云山都再找不到比他更让人放心之人。 施子真冷冷道,“他不需要你的担心,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他看着凤如青,印象中这小弟子在自己的面前,十几年没有长进,一如当初趴在他脚边上哀哀求救的模样,总是这般畏畏缩缩,好似他是个什么吃人的妖魔一般可怕,可他方才明明看着她同自己的大弟子穆良就笑得春花灿烂。 施子真亲传弟子一共也才四个,除穆良凤如青还有荆丰之外,另有一个常年不在山中,走的是苦修之路的女弟子雁风。 施子真不懂如何做好一个师尊,他自己也知,似乎除了修炼之外,他做不好这世上大多的事情,尤其是像凤如青这样的女弟子,同从不用人操心的雁风相差太多。 他抬手用灵力将凤如青托起来站直,施子真不懂什么少女情动,只知道既然已成心魔,有损修行,自然便要斩断根源,于是肃声道,“你们今后不许见面。” 说完之后再度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去洗灵池。” 凤如青顿时吓得险些瘫软,在窥天石看到的那一幕幕本来这两日已经忘了一些,现在却立刻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过,洗灵之痛,她只是在窥天石前共感体会过一次,就已经痛彻心扉,再不敢回顾! 再说她答应了大师兄明日要去焚心崖,等着青沅门送来涤荡心魔的宝器,她不去! 凤如青再度蹲在地上不肯起身,施子真拉了一下,她甚至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耍赖,“师尊,师尊我不去!” 施子真手被甩开,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有些难以置信,他已经记不得多少年不曾被人忤逆过,他站在长春院之中,夜风撩动他不染纤尘的衣袍,周身寒凉更胜夜色,可神色却是一片茫然。 “你说什么?”威压无声地荡开,凤如青顿时五体投地脸都扣在了土里,她后怕得脊背爆出了一层冷汗,她居然和师尊顶嘴!要死! 急急地补救,“不是的,弟子是说,是说……” “今夜太晚了,弟子明日再去!”凤如青趴在地上喊道。 施子真垂头,再度看了一眼凤如青,他心中觉得十分麻烦,不若直接抽取神识,剥离记忆来得更快。 他抬手悬空在凤如青的头上方,灵力流动,却看到了她战栗的脊背,太消瘦太纤弱,难以想象这样一折便断的身躯,何来的如此浓烈的情感,竟经年累月的成就心魔。 凤如青像施子真无法理解的一株藤蔓,初始看着纤弱可怜,便带回山中,随意种在一处,不曾刻意精心浇灌,他带弟子一向如此,可不知她是如何生长,待他发现之时,藤蔓已然丰茂地爬偏了路线,施子真一贯喜欢将事情简单化,想要索性将延伸出来的枝蔓斩断,再矫正方向,左右根茎活着,便还能再生。 可他还未等动手,纤细的枝条便在颤栗畏惧,施子真最终没有下手。 “明日卯时来悬云殿找我。”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原地消失,心想就再容她一日。 穆良同她一般的“多情”,于无情道来说全无任何益处,施子真生怕放任下去,真要酿成什么祸事,此次穆良下山回来,他必然要督促穆良修习固心印。 待凤如青察觉到威压消失,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施子真已然不见踪影了。 凤如青坐在地上,呸呸呸的把嘴里的泥吐掉,心知完了,师尊要带她去洗灵池洗灵,她就必须得去。即便是今天含混过去,依照师尊的性情,她便是躲去了焚心崖也没有用,洗灵池就在焚心崖,她简直羊入虎口! 大师兄这次预估错误了,师尊没有那么轻易放过她,今夜找来,明日必然要把她弄下洗灵池,谁叫她让师尊误会她倾慕的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 祸患必然要被扼杀在摇篮里,她现在就是那个祸患,大师兄不在,她进了洗灵池,若是不慎昏死,再像从裂石秘境出来时一般,说上两句胡话让师尊听到……凤如青绝对相信,施子真知道了她狗胆包天竟然恋慕的是他,一怒之下会将她直接拍死在洗灵池! 夜风吹得她一身冷汗凉透了后背,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悬云山,无论如何是真的呆不得了! 凤如青很想听大师兄的话,这世界上无人不爱有人疼着,有人为自己筹谋,有人站在自己的前面遮挡风雨,尤其凤如青幼年最是缺失依赖,如今有人纵着,她怎能不愿? 可不成了,她若是明日去找了师尊,洗灵效果若不尽如人意,她便是不说胡话,必然也是要被抽取神识查看,到那时就什么都完了。 于是凤如青迅速回去收拾东西,在长春院的弟子们回来之前,乔装打扮好了,便偷偷溜到了山门处。 她知道此次任务出行的时间,一夜未睡,也没有调息,反正也不管用,她就在山门口的不显眼的地方避着守山门的弟子,一直蹲到了寅时。这时天色还未亮,山路两侧的灯看似平平无奇,如凡间灯烛无异,却无需灯罩,在这夜风中火光纹丝不动,只要山门大阵不出事,便是烧上几百年也不会燃尽。 没多久,凤如青终于看到了将要下山的弟子们,从碧云石阶上下来,在这山门前逐渐聚拢。 凤如青没有马上过去,她做了乔装,可这门派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鲜少有不认识的,大师兄还没有到,万一被认出来就麻烦了,这山中无人不知她境界低微,毕竟她施子真弟子的身份让人嫉妒,然修为实在令人不齿,背地里看不惯她的人也不少。 渐渐山门前弟子越聚越多,凤如青粗略数了下,足有二十多人,看样子还有未到的,她还是没有贸然过去,这时候大师兄也来了,短暂地和弟子们说了两句,便率先递出了手腕,三元印上通行符文亮起,他和守山门的弟子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通行符文乃是弟子下山的凭证,若是没有,守山弟子就不会开悬云山大阵,若是没有符文大阵不开,即便是“出”了山门,走上个三五年,也走不出去悬云山。 这些弟子中修成辟谷的占了大多数,但这其中也不乏有还未修成的,有人在分发干粮的时候,凤如青悄无声息地混过去,一边领了两人份,一边用眼睛瞄着大师兄穆良,同时捏扁了手中一个粗制滥造的布偶。 布偶上的一缕蕴灵从被捏扁的身体中飞出来,环绕着凤如青,这是在她储物吊坠里面摸出来的,这个蕴灵能够帮助她降低在人群中的存在感,当然还没到能够完全隐形的那种能力,甚至维持不住多久,但足够了,只要混出山去,她就借机溜走…… 理想总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她混在一众弟子当中,把自己遮得严实,成功出示了参加驱邪任务的三元印通行符文,出了悬云山,这期间确实没有引起注意,毕竟这队伍中的女修不止她一个,共有四个,个个都捂得严严实实,和她一样,她这打扮,倒是不突兀了。 但她是为了不让大师兄认出来,这才捂成这样,其他女子是为何?而且貌似还有几个男修也包把自己起来了…… 凤如青心中疑惑,出了山门算是明白了。 大师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温和地交代,“御剑两人一组。” 这倒是不难理解,毕竟此次驱邪任务,不仅是扶正除恶,更是历练弟子,两人一组锻炼灵力控制的能力也无可厚非。 可凤如青眼前一黑。 她倒不至于不会御剑,蕴灵佩剑在裂石秘境自爆了她还有悬云山为弟子们备用的普通佩剑,就算她内息紊乱,到灵雀山也不算很远,能坚持。 可两人一组……她能带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带个人! 怪不得女修们把自己包得那么严实,御剑极速在上空而行,若是不分出灵力控制周身风速,别说头发被吹乱,头皮都可能被扯掉了,独自御剑再怎么也是能够自顾的,若是带一个人自然就顾忌不到头脸,毕竟这一行人中,除大师兄穆良之外,也没有修为太高的。 且大部分人都是爱美的,即便落地就可用清洁术休整,也不想在天上飞的像块破布。 相熟的人已经在自发分组了,凤如青现下找不到机会溜走,心急不已,她倒是有认识的人,可这时候上前去攀谈相认,立刻就会被发现了,凤如青原地站了一会没动,眼见着人几乎都组队成功,她腿都麻了。 接着脑子也有点麻,因为大抵是因为大师兄再是温和,也是掌门大弟子,门派中代理掌门之事,积威已久,竟然无人找他组队! 所有人都组队成功之后,已经有人先行而去,凤如青眼见着大师兄一步步朝着她的方向过来,一派的谦谦君子气质温吞,站定在她面前,礼貌一笑。 风如青只庆幸自己包的足够严实,且那蕴灵的效果还没过,大师兄没有一眼就认出她来。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看大师兄的眼睛,大师兄倒也没有格外留心地去辨认她,只是说,“这位师妹,可否愿意与我通行?” 凤如青又没有伪装声音,她哪敢说话,她但凡敢放出个屁来,都一定会被大师兄认出来! 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幸好穆良性子极好,也不在意她这样不礼貌的不看人不说话,山中弟子众多,个别性子格外孤僻也是有的。 照顾人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抽出佩剑灌注灵力,将琼林幻化成足够两人站立大小,悬浮膝盖高,对着凤如青说,“师妹,你在前还是在后?” 在前得御剑,她只能御一些野鸡剑,哪敢御大师兄的琼林剑,于是率先蹦上去,站在了……后面,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 穆良没什么表示,弟子们先后走了一大半,他踏上佩剑,温声提醒一声,“师妹站稳。”而后琼林便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急冲青云而去—— 凤如青已经调动了全身的灵力竭力稳住自己,可谁能想到素日说话都慢声细语的人,御起剑来竟然如此暴躁! 转眼之间,已经将先行弟子甩在身后,凤如青本就灵力有限,内息还乱糟糟的,实在是撑不住了,未免自己摔下佩剑直接成了肉泥,她只好一咬牙一闭眼,抱住了前面人劲瘦的腰身。 穆良绝无可能想到身后师妹会有这般突然的举动,这未免太过亲密,穆良除了荆丰和凤如青之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极其不能适应,他身形剧烈一抖,脚下佩剑失去控制,在半空中画起了龙。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在天上画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脚底下方寸之地不稳,凤如青本就灵力紊乱,再一吓,更加的稳不住身形,于是抱着穆良腰的手就更紧,死死勒住。 穆良不是个受到惊吓会大喊大叫的人,短暂的惊诧过后,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垂头看了一眼扣在自己的腰上的手,正想说句什么教身后人松开,视线猛地在那紧紧绞在一处的小手上顿住,片刻后眼皮猛地一抖。 穆良操纵着佩剑又加快了一些速度,凤如青整个人贴埋在穆良的后背上,根本不敢抬头,大师兄这剑御得实在是太过风驰电掣,凤如青从不知道穆良竟也会这般性急。 她被耳边呼啸的风声占据了所有的感官,琼林剑速度越来越快,将身后师弟师妹迅速甩开距离,穆良寻了一处适合说话的隐秘山林,带着身后人下落。 凤如青察觉佩剑停下,还纳闷这么快就到了灵雀山?她松开勒得自己都疼的手臂,心虚无比地蹦下了佩剑,垂头站在不远处,不敢说话,就只盼着大师兄一如既往的宽厚温柔,不要去计较她刚才差点在半空中把他生生腰斩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她的祈祷没有什么作用,穆良收起了佩剑之后,面色微沉,转头站在凤如青的面前,酝酿了一肚子责怪的话,出口却是,“你怎么报的名?” 此次灵雀任务,最低修为必得是一境上品,面前这人有几斤几两,穆良再清楚不过了,他当真不知道她还有这种能耐,竟能骗过三元印。 凤如青还以为大师兄是责怪她方才在御剑之时的失态,毕竟就算随便换成一个外门弟子,也不至于表现得比她更差了。 起码要道个歉,否则看大师兄这样子,是真的含混不过去,凤如青余光环顾着身边,这一会了,怎不见有其他弟子来? 穆良眼神犹如实质地落在她身上,凤如青实在没有办法,便咬牙把声音压低放粗,“大师兄对不住,我方才一时没有准备……” 她还抱着道个歉能含混过去的想法,自己听着自己声音伪装得还算可以,却没曾想,有人能够看一双手便能辨识出人,她话音刚落,大师兄突然伸手将她脸上围着的遮面给扯下来了。 “还装,”穆良难得有些气急道,“你平日闯祸也就算了,怎敢这样混出山来!若是让焚心殿知道,必然罚你吊在焚心崖受罡风割裂之苦!” 凤如青被拽了面巾之后,下意识是伸手去捂脸,但是捂了一半也知道没有用了,缩着脖子后退一小步,讷讷说道, “对不起大师兄,我下次真的不敢了……” 穆良一见她这样子,就是和小师弟荆丰学的,积极认错决不悔改,顿时心中气结。可此次灵雀山一行,非同以往,据传信来悬云山的浮罗门弟子描述,灵雀山这邪祟,乃是个生魂鬼修,是活生生的凡人入鬼道,献祭生魂只为得到能力,此类例子倒不是绝无仅有,可不惜献祭自己之人,必是有必须完成的事情,或者天大的冤屈苦楚,需要报仇雪恨,执念深重,这类向来不好对付。 此次断然不是凤如青能够胡闹的,穆良面沉如水,对凤如青说道, “此番由不得你胡闹,我不管你用何种办法跟来,现在我送你回山,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焚心崖……” “大师兄我不回去!”凤如青急急抓着穆良的手臂哀求,“我不回去,不能回去,你带着我,我保证不添乱,老老实实地跟着你,不野玩也不闯祸,就当做是一次历练不行吗?” 凤如青仰着小脸面带哀求,“或者待会随便路过哪个城镇,大师兄便将我放在那处,画个圈都行,我绝对不踏出一步,等着你回来好不好……” “不好。”穆良鲜少如此没有耐心,但现在耽搁不得,弟子们都是他带出来,此刻定然已经越过他先行而去,灵雀山上还有青沅门弟子在等着,青沅门向来性情暴躁,为防止伤和气,穆良必须快些赶过去。 “无需多言,我这便送你回山!”说着便拉着凤如青上剑,凤如青漂亮的小脸蛋皱在一处,还没放弃,“大师兄你别送我回去,大师兄求你了!” 眼见着琼林剑升空调转方向,凤如青不得不说实话,“我不能回去,昨夜师尊来找我了,说要送我去洗灵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洗灵池就在焚心崖之上,大师兄你怜我,我若是洗灵,就我这烂资质,十几年修个一境下品,洗灵说不定直接洗成废物了!” 穆良动作一顿,垂头看向凤如青,“师尊昨夜去找你了?去长春院?” “对啊对啊!”凤如青说,“我昨夜忤逆了师尊,才没有被拉走,师尊定然生气了,我怕啊!今晨好容易混出来,你也知道师尊性情,说一不二,若我回去才是死路一条啊!” 穆良皱眉,虽然诧异,却也相信凤如青不会对他撒谎,师尊会去长春院是穆良没有想到的,看来师尊并不如表现的那样不关心这个小师妹。 凤如青一见穆良犹豫了,立刻添火加柴道,“再者马上便是仙门问心阵,若是师尊执拗要我过问心阵可怎么好……” 穆良想象了一下,顿时嘴角轻微抽搐,若是问心阵上全派弟子都看到小师妹的心思,依照师尊的性子,非将这孽徒拍死当场不可。 于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运剑上升,将凤如青的面巾戴上,又扳动她的肩膀将她转向前面,双手护持在她身侧,语气严肃却带着妥协,“跟着去也不是不行,但此次灵雀山邪祟凶恶,你需得时时刻刻地跟在我身侧,不得私自行动,知道吗?” 凤如青当然说好,说完之后赶紧调动灵力稳住身形,免得被穆良骤然飞起的琼林剑给甩下去。 不过这次速度虽快,却没像先前一般让人毫无准备,也没有在空中画龙,甚至她还能看到大师兄护持她的手臂,顿时心中一暖。 凤如青始终觉得自己的童年,是从上悬云山开始的,之前在人间受的那些苦,比起悬云山上堪称混吃等死到处作妖的日子,也变得不那么苦了。 她有一起胡闹的小师弟,一群时常带给她新鲜玩意的师姐,一个如兄如父的大师兄,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师尊,这一切原本多么美好,只可惜…… 凤如青恨自己没出息,资质差,又愚笨执拗,也无法因为窥得预言,便立刻将十年的倾慕之心迅速磨灭,若不然那预言到最后,也不至于落得那般的凄惨境地。 凤如青深知自己心智软弱,否者无情道也不可能修成这个糟糕模样,但她不想像预言中那样,只有暂时舍弃这些,躲避开灾难的源头,找机会溜走,再改投别派。 如此一来,师尊不会因为她的孽障心思杀她,大师兄不会为她经脉尽碎,而小师弟也不会被她累得身死。 她想的清楚,现下也已经混出了悬云山,只等寻着机会便溜掉,躲起来,这样就能够规避掉一切的不幸。 凤如青胡思乱想之时,穆良加紧速度,终于追上了先行弟子,一行人,前前后后,御剑大约两个时辰,才终于到了灵雀山脚下。 一行人到的时候,青沅门弟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不是凤如青第一次见到青沅门的弟子,但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青沅门弟子还是第一次,青沅门弟子服是草绿色,站在山林之中衣袍和树枝野草一同被风吹得舞动,竟然有种诡异的可爱。 尤其是那一个个顶着高高发髻扬起来的小脑袋,凤如青忍不住笑了下,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堆排队发呆的蚂蚱。 不过等到凑近了,看清了这些小脑瓜脸上的表情,凤如青就想起了修真界给青沅门弟子的绰号——野狗。 他们显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满脸暴躁地盯着悬云山弟子陆续从剑上下来,一行人脚落在地上,还没等站稳,就见一个青沅门小弟子冲出来,不客气道,“眼看要午时,到现在才来,难不成悬云山的弟子驱邪除祟有在半路上绣花的习惯吗?” 真不愧对野狗外号,上来就是一口,不过悬云山弟子们也不甘示弱,站好之后,个个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狗咬你一口,你不可能去咬狗一口,最狠的打击就是无视。 让凤如青比较意外的是大师兄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做和事佬,而是由着两门弟子较劲。 凤如青站在穆良身后,看向青沅门弟子们,虽然衣服的颜色实在太晃眼,但剑修的精气神确实同修无情道的淡然不同,个个飒爽凌厉,气质尖锐,像一柄柄出鞘的利剑戳在地上,多看上几眼都割得眼睛疼似的。 对方那第一个蹦出来“咬人”的小弟子,许是没有见过这般骂不还口就死盯着你看的,一张圆圆的小脸有些僵,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 不过修者是不能从面貌上来分辨年龄的,例如凤如青自己,在山中空长岁数,早些年还算勤奋的时候,一修炼起来三五月很快过去,到了悬云山十八年,现如今看上去也才十六七岁,还是大师兄帮她找百草仙君寻的驻颜丹,停留在了最好的年岁,否则她这把年纪在凡间,大抵是个半老徐娘了。 大师兄看上去也就十□□岁,却已经足足一百六十多岁,师尊更是凡间弱冠上下的模样,据说已然有一千多岁…… 不过对面这个小胖脸看上去是真的年岁尚浅,心智许是不够坚韧,被悬云山弟子的“上坟脸”给吓得后退了几步,缩回了自家师兄弟队伍当中,去做个蔫头蚂蚱去了。 两门弟子短暂地沉默对峙,穆良眉目温润地站在悬云山弟子前面,却不说话,还是对方人群中终于又有人沉不住气了,站出来对着穆良拱手示意,然后强压着被太阳晒出的暴躁,说道, “在下青沅门池诚,恭候贵派弟子多时,门内弟子一时失言,还望道友海涵。” 穆良看着他没有马上说话,在他要忍不住骂人的时候,才轻飘飘开口道,“无碍的,悬云山门中没有小肚鸡肠尖酸刻薄之人,必然不会和贵派弟子计较。” 那人被噎得呼吸一窒,凤如青惊了,她也不是第一次同穆良出门,可看他与人这般较劲还是第一回,她居然不知道大师兄竟也如此牙尖嘴利!这指桑骂槐的真解气! 不过凤如青没想到这还没完,穆良继续说,“浮罗门弟子传信,说邪祟昼伏夜出,因此在下率弟子们清晨动身,现在才到。此次能与贵派合作,悬云山弟子不胜荣幸,让贵派久等真是惭愧,贵门派到得如此之早,可已经进村中查探过了?” 言下之意便是,那邪祟晚上出来,你来早了有屁用。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自称池诚的青沅门弟子已经被穆良噎到阵亡,凤如青眼见着他嘴唇都有点发白,没忍住轻笑出声。 池诚气得不轻,见状有两个青沅门弟子一左一右的从池诚的身侧冲上来要与穆良理论,很显然这一帮青沅门弟子当中,此次领头的便是池诚。 可惜穆良没有给他们机会再说话,把池诚噎死之后,就沉下了眉眼,无声地散出威压,在场两门人中,无人是穆良对手,威压一出,他们便是梗着脖子装无事,难看的面色还是暴露了他们。 “走吧。”穆良对门中弟子说。 而后径自迈步,朝着道路尽头影影绰绰隐没在漫山青翠当中的村庄走去。 悬云山弟子立刻跟上,徒留青沅门一众弟子,个顶个的原地从一群蚂蚱变成了气鼓鼓的绿蛤.蟆。 “少掌门,”那气鼓得最厉害的池诚旁边,一人义愤填膺道,“莫要与这群野蛮人计较!” 凤如青没有见过如此倒打一耙的人,不由得转头多看了那少掌门池诚一眼,少年虽然面容扭曲,倒也能看出风姿勃发,只可惜戾气太重,听闻青沅门剑修甚少有很长命之人,乃是青沅门剑法与别派又不相同,曾融合了已然泯灭于修真界的一门刀法,以至于过于酷烈,耗损心智,经年累月便很难进境,大多郁猝而终。 “看什么呢?”穆良外放威压,也没有忘了抓住凤如青的手腕,免得她被自己伤到,见她频频回头,不由得疑惑问道。 凤如青如实道,“看那个剑修。” “没什么好看的,一群野蛮人而已。”穆良原地又将话抛回去,虽说声音不大,但修者耳聪目明异于常人,那群青沅门弟子自然也听到了,顿时再度恨恨地看过来。 穆良不喜青沅门剑修,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性情酷烈之人,他师尊施子真便性情酷烈非常,修真界认第二无人敢当第一,穆良便从来敬重。 穆良只是不喜性情酷烈,却能力微弱之人,这种人大多只会惹麻烦。 况且青沅门多次在联动任务当中,仗着悬云山弟子大多性情淡然就当成好欺负,穆良护犊子得很,此次他在,青沅门就算是乱咬人的野狗,也得将嘴闭紧了。 凤如青向来知道大师兄护着门中弟子,所以只要他带队,必然很多弟子喜欢跟着,她脸上带着笑意,侧头看大师兄沉着张脸的模样,忍不住想起门中给大师兄取的绰号——老妈子。 “你笑什么?”穆良放缓了一些速度,侧头疑惑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扬起灿烂的笑容,遮盖在面巾之下虽然看不到脸,却是一双桃花眼弯弯,说道,“大师兄这般模样,活像个带着自家受欺负的孩童去找人理论的亲娘。” 穆良被说得一愣,接着露出有些无奈又好笑的表情,伸手点了下凤如青的额头,“你啊……” 两人短暂放缓脚步,又加快速度,凤如青跟在穆良身后,脚下运转灵力,很快便到了那村庄门口。 此处依山傍水草木葱郁,风景是非常好的,便是站在这村口,还未等进去,也能听到远处叮咚泉水,迎面吹过来的风更是裹着一股好闻的草木之气,是个极其适合定居的地方,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 村中的房屋盖得密集,邻里之间很多没有篱墙,能够看出若是没有出事,这里必然是十分热闹,打开房门便能和浇地种菜的邻居闲聊,和美安逸。 但现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却少了一丝人气,整个村子静谧非常,家家关门闭户,也不知这村中到底还剩下多少人。 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虽然不远,却也不近,若不是苦修的浮罗门弟子恰巧经过此处,察觉到了不妥,又以借宿之名探查出了鬼修踪迹,传讯给修真界各家,怕是即便全村覆没,也无人能够悉知这本该宁静的小村庄,竟然遭遇了凶恶的人魂鬼修。 只是此刻村子大门是关着的,那浮罗门弟子应当在此地等他们,却不见那人踪影。 众人环顾,见那村庄大门口的石墩上,倒是坐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正迎着阳光,在石墩上面打盹。 晃晃悠悠的随时要栽下去的样子,枯瘦愁苦脸正对着门口,眼睛半睁着,明明阳光将他整个笼罩,凤如青却感觉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灰败。 有弟子上前一步,正要同那堪称形销骨立的男人说话,却还未等开口,已经行至他们身后的青沅门弟子就越过他们,率先冲上前,几个打开了村口的大门,有一个直接以剑柄去捅那也不知是睡是醒的男人。 “这位大哥!”凤如青见还是那个圆脸的小胖子,用随身剑柄,将那男人怼得一栽。 男人睁开浑浊的眼睛,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面容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 “这里是凤岭村吧,我们是接到求救,来帮你们驱邪的修者。”那小胖脸回头看了眼自家门派弟子们,对那男人说道。 那男人定定看了他片刻,这才笑起来,“哎呦,是仙人来了,是仙人来了,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他说着,一把抓住了小胖脸的手,凑近说道, “仙人救命,仙人救命啊……” 这男人一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男人的口中传来,小胖脸顿时想要后退,但男人看着形销骨立,风吹着他脏污破烂的衣袍,简直像是挂在竹竿上,可力气却出奇的大,小胖脸一时间竟然没能将手抽出来。 “放开我!” 小胖脸本来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胆小鬼,境界也仅仅只是到了青沅门内门弟子的及格线上,青沅门可不会有什么为了减少弟子伤亡,就不许低阶弟子出去历练的规矩,大家各凭本事活着才是能耐。 但青沅门中有规定,术法不可对凡人轻易使用,小胖脸就只能和那男人较劲,还没男人力气大,吱哇乱叫的场面十分难看。 池诚实在看不下去,看了一眼身侧弟子,这才有两个青沅门弟子上前,将那男人的手掰开,把小胖脸解救了出来,自然他们也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纷纷皱眉。 那男人也察觉到自己失态,搓了搓手十分抱歉道,“头次见活着的仙人,一时失态,一时失态……对不住小仙人了。” 他朝着小胖脸的方向躬身,但是低头之时,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说道,“我叫严六,家就住在这村中,在此地等候众位仙人多时了,众位随我来吧。” 他说着,视线发亮地将众人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嘴里嘟嘟囔囔的还在数数。 恰巧这时转了风向,那男人口中气味伴着风朝着众人卷来,好几个忍不住堵了下鼻子。 穆良看着此人不太对劲,悄无声息地放出灵力在他周遭试探,确实是活人无疑,大抵是因为实在太过脏污,才会气味难闻。 凤如青却看着这男人在查人数的时候,表情十分的不对劲,给她的感觉也十分不舒服,就像是……就像是她曾经见过的圈养猪狗奴隶之人,扒在圈笼之外数数的感觉。 凤如青曾经做过奴隶,虽然是非常久远的记忆,可痛苦总是格外深刻的,那种记忆,仿佛在这男人异样的眼神中重新笼罩上来,她不知觉朝着穆良的方向贴近了一些,穆良伸手按在她肩头,感觉到她僵硬,以为她是害怕,便小声安慰道,“小师妹不怕,此人是活人。”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想要说就算是在屎尿中滚过的脏污,也不该是这种味道,这味道不像是脏污,更像是……腐烂的味道。 凤如青十几年前,经历过一场大瘟疫,当时她感染之后,被安置在城外的瘟疫营,那里就整日都萦绕着这种味道。 并非是死尸腐烂的那种气味,而是活人腐烂的那种味道,那场瘟疫,被称为活死人疫,但凡得上,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就会从五脏六腑开始腐烂。 凤如青当时仗着自己还小,趁夜溜走,混入逃难的难民之中,偷偷跟着一个上山采药的医师,见他挖什么,她便找到一样的东西吃,怎么活下来的都已经记不得,唯一记忆清晰的,便是这种活人腐烂的味道。 可她修为低微,在场众人每一个都比她要厉害,他们都没有露出什么异常神色,凤如青答应了不给穆良找麻烦的,她总不能说这活人可能烂了,无凭无据,谁会信她。 且看着这人也不像那些得了活死人疫的人那样,躺在地上只能哀哀哭叫,他还能走能动的,只是脏的厉害,若是解释不清,大师兄又会以为她害怕,总是要他安慰显得太无用了,所以凤如青就抿唇闭嘴,没有说出想法。 “这位大哥,不知这村中近日可有一位僧人来借宿过?”穆良上前,语气温和,没有表现出嫌弃,自己一百多岁,叫这人大哥也毫无障碍。 他天生就容易引起人的好感,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说话的语调,那个叫严六的男人,挠了挠头,回答得很利索,“有的有的!你说妙长小活佛吧,就在村中!” 提起浮罗门的报信弟子,严六浑浊的眼中都泛上了泪花,“妙长小活佛是个天大的好人啊,我们村中出了些邪门事儿,每夜都要死人,每夜都要死,那妙长小活佛来了之后,村里才总算消停了一些……” 严六眼泪还流着,但说到这里突兀地笑了下,“是妙长小活佛帮我们找的仙人,现在仙人们来了,我们就安全了,就安全了……就安全了……” 他连说了三个安全了,听着让人十分的不舒服,看着众人眼睛亮得还是不寻常。 不过介于浮罗门弟子传信来说明过村子里面的情况,众人自动把这男人的不寻常理解为被吓得太厉害了,在极度的恐惧中,直接疯癫的不在少数,这男人起码还能完整清晰地表达,只是臭了些,确确实实是个活人。 穆良也用浮罗门的弟子试探了他,那报信的弟子确实法号妙长。听严六说妙长还在村中,众人再没有人对他生出什么怀疑,跟在他的身后进村了。 凤如青却觉得太舒服,哪里都不舒服,不仅仅是这个男人,自从迈进了这个村子之后,她便浑身都不对劲,才进村没有几步,储物吊坠突然发烫了一下,凤如青伸手摸了一下,察觉到有蕴灵器具破碎了。 她不适合现在查看储物吊坠,这种现象时常也是会有的,毕竟她储物吊坠中什么破烂都有,她有时随便看上个什么东西觉得合适蕴灵,就丢进去了,这其中不乏有些东西承受不住蕴灵消散崩坏,但凤如青的心中就是有些不安。 她又看向穆良,穆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凤如青下意识地想蹭两下,求个安慰,奈何这么多的人,实在不是时候。 她强忍住,咬了咬自己的腮肉,把她这种现象归结为能力太弱。其实每次出去历练,但凡是进了什么秘境,她也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凤如青安慰了自己一番,就没有太在意。 一行人跟着严六进了村子,一路走到了背靠山的一处大屋子面前,也是这村子最后的一间房子,相比于其他的草房和泥土房,这宅子结构有些是砖石,而且位居村末正中,应当是这村子之当中比较富裕的人家的院子。 一路行来,两侧人家,家家大门紧闭,窗户也都合着,这时节关上窗子应当是很闷热的,却不知那屋中之人遭受过怎样的惊吓,大白天的宁愿热着,也不肯开窗。 不过这大房子的门却是敞开的,不仅是门,里面的窗子也都是敞开,看着像是在迎接什么人的到来。 一行人在门口站定,穆良见那男人进门,没有马上跟进去,青沅门的池诚这会儿性子不知道怎么也收敛了起来,和穆良一样,没有马上进门。 严六走了几步察觉没有脚步跟上,转头对着众人笑,“众位仙人,跟我进来,这里是专门为各位准备的落脚地方。” 穆良温和地笑笑,“严大哥,还是先带我们见见妙长吧,我们也好了解一些邪祟之事。” 那严六顿了顿,又裂开嘴,却道,“哎,方才忘了说,今晨那张家的媳妇昨夜被吓得小月了,大着肚子家中无人,几个村里的人,还有那妙长小活佛,便一并套着板车送她去最近的城镇看医师,这时辰是回不来的,哎……” 严六说着露出些悲伤的神色,“那张家媳妇怕是不行喽,七活八不活,正正好好八个月……” 他说着,竟抹了抹眼角泪花,“造孽哦……众位仙人快随我进来吧,那邪祟之事,我也知道,我都知道,我来同众位仙人说。” 众人这才迈步进门,院子里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迎出来,帮着严六一起安置众人。 凤如青的不适感加重,她忍不住伸手去抓穆良,却抓了个空,穆良去和那严六攀谈,了解邪祟之事,她趁机转身避着人拽出储物吊坠,看看里面崩坏的东西是什么。 待她将半块碎裂的玉佩拿出来,神色有些白地去寻穆良。 她必须得与大师兄说一下,这玉佩原本是一对,是她先前历练的时候,在凡间随手收的玉佩,上面是一对游鱼,头尾相对,正好形成一个圆,带在身上,其中的蕴灵也是一对。 而这玉佩上一次半块碎了是她在裂石秘境中遭遇了石妖之时——这玉佩中生的是能够感知妖魔的蕴灵。 它碎了说明这村子里面的鬼修应该就在附近!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迅速朝着穆良的方向走,可这瞬息的时间,便已经来不及了,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为何风云突变,黑云转瞬之间朝着这院子的上方压下来,如有实质地将整个院子笼罩起来。 而一直敞开的大门,也突然间关闭,木桩相撞“砰”的一声,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宅院中的窗子和门也纷纷的无风自闭,这院子飞速形成了一个禁锢结界,鬼气遮天蔽日,将白昼浸染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两派弟子正被两个妇人领着去安置,此刻周遭一变,还未安置好的弟子脚步一顿,站定在走廊上纷纷拔剑。 裹挟着灵力的雪亮剑光,短暂地照亮这急剧淹没一切的黑暗,这一刻但凡还在走廊上的弟子,无论哪门,全都聚到一起,长剑一致对外,背心交于彼此,平日再怎么心里鄙夷,恨不得指着鼻子辱骂对方祖宗十八代,可在邪门歪道的面前,合作数次的两派之间,还是迅速而默契地联手。 那领头的妇人被好几人探过生息,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这时候回头看过来,用怪异的腔调说,“各位仙人,快随我来啊……” 她说着,面上笑容变大,直至撕裂嘴角,牙齿在大敞的口腔中生长成细密的尖牙,嘴角几乎裂到耳根,半个脑袋都张开,舌头变得猩红卷曲,探出足有一尺多长,肥硕不灵便的身体,瞬间无比轻灵地弹跳起来,长舌顺着嘴伸出来圈了一圈,怪叫着朝着众人冲过来! 一时间灵流与鬼气交织,黑暗与灵光爆裂,邪祟哀嚎,剑击铮铮,他们宛如从人间落入地狱! 而凤如青眼前一黑,手中攥着碎裂的玉佩已然失去了穆良的身影,她迅速也从腰间拔出自己的佩剑,灌注灵力短暂地照亮她周围的一小寸地方。 “大师兄!”凤如青急急叫道! 这邪祟竟有扮做生人引他们入瓮的能耐,还能在青天白日下形成小范围的鬼界,绝不是传信中说的单单人魂鬼修那般简单,他们一行人修为不算低,竟无一人探出异样,还被有计划地分散开来,凤如青心中危机感爆起,后颈汗毛炸立,她预感此次遭遇的邪祟,比裂石秘境中的石妖还要厉害数倍,她必须尽快找到大师兄! 然而她一声叫喊,却没有得到穆良的回应,反倒是引来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邪祟,个个张着大嘴,长舌猩红翻卷,獠牙暴涨,嘴裂得整个脑袋像朵绽开的鲜花,速度还极快,扑上来要咬她! 凤如青境界低微,剑法稀松二五眼,平时师尊不督促,大抵是见她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彻底放弃了,大师兄又太过好商量,捉到她偷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她此刻一同遭遇两个邪祟,提剑格挡左支右绌毫无章法,眼见着一个在地上做蜘蛛样爬的就要咬上她的小腿—— 凤如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修者讲究的风姿,凭借还算敏锐的直觉,原地下蹲躲过背后扑上来的一个邪祟,又学地上的蜘蛛样行走的邪祟,抓着佩剑按在地上风骚地爬了起来。 几个围攻她的邪祟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们的独有招式这都被学了去,短暂地凝滞了一下,顿时又朝着凤如青逃跑的方向扑咬过来。 凤如青在原地爬了几步之后,察觉到身后恶臭已至,站起来恐被扑倒,抱住佩剑又原地学那驴打滚两圈,才站起来拔足狂奔,她忙也忙乱也乱怕也怕,却没有忘了凭借鬼界成型之前的那一眼确认,朝着穆良的方向跑。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再找不到大师兄要死了! “大师兄——” 凤如青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她修行十几年,大多都是混日子,即便是下山历练,也都是躲在师姐师兄们的后面吸取些经验补个刀什么的,上次在裂石秘境中遭遇石妖,乃是最凶险的一次,那次她都被石妖给压在石头底下了,多亏她佩剑的蕴灵自爆救她,只是这一次,可真的没有蕴灵自爆救她了! 凤如青喊得凄厉,乍一听实在惨不忍闻,比邪祟的声音还要有过之无不及! 而被凤如青视为救命稻草的穆良,此刻正站在原地,心急如焚的四顾,耳边皆是哀嚎打斗之声,却独独听不到小师妹的声音,他不敢贸然离开,就怕小师妹找不到他。 这些邪祟虽然伤不到他,但似乎越来越多,却男女老少都有,根本就是这村子中的村民,且他再三用灵力探过,这些人即便变成这幅样子,却还是生人,生魂犹在,只是残破不全——他们声息还未断绝,若及时斩杀操控他们的鬼修,说不定还能存活,所以穆良便只是将其打退,并未以剑斩杀。 他以灵力不断灌注于琼林剑,召唤出三元印试图联系门中弟子,要他们从那鬼气更浓郁的房屋中先退出来,大家都聚在一起,否则这样分散,灵力早晚耗尽无以为继必然更加危险。 然而三元印被鬼气阻隔,连符文金光都被吞噬,穆良只能听到剑击之声与邪祟哀嚎,却听不见弟子们的任何声音,这邪祟比他们想象中的强悍太多! 就在他遍寻不到小师妹身影,正朝着小师妹方向去的时候,身边突然有声音撕裂鬼气的阻隔,带着熟悉无比的哭腔划入耳膜。 在这时不无可能是邪祟模仿亲近之人的声音引诱他,贸然贴近乃是极其危险的做法,但穆良顾不得,听到小师妹的声音身体便先一步脑子行动,迅速伸手一拦,便将马上要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人一把勾入怀中。 凤如青像那被屠户拿捏住的乳猪,察觉到被逮住了,刨胳膊蹬腿地嚎叫,回手将佩剑朝着身后人的脑袋上砸,幸亏穆良迅速用长剑架住,顺便还一脚踹飞了一个咬上来的孩童邪祟,这才沉声道,“小师妹莫怕,是我!” 凤如青是真的哭出来,脚蹬在地上迅速转身朝着穆良的怀中扑去,这时一只手已然抓到了她的后心,穆良一手接住她,一手以剑将那手臂拍开,然而刚才被他踹走的小孩又抱住了凤如青的脚要当做猪蹄啃! 凤如青一抬脚,穆良顿时勾着她的腰向上一抛,一剑柄便将那小孩子头撞开,紧接着后退一步,把落下的凤如青抱孩子一样托住,快速道,“抱紧我!” 凤如青双腿攀上穆良腰侧,双手勾住穆良颈项,顺手帮他挑开一个欲身后偷袭的邪祟,像个孩童一般将自己挂在穆良的身上。 穆良单手托住凤如青屁股,将她稳稳压在怀里,这才足下运起灵力,朝着鬼气越发浓重的方向飞掠而去。 但是半路上也很不顺利,因为邪祟实在太多,全是半死的生人,又不能真的尽数斩杀,只能暂时打退,可这些半死生人,虽然还有痛觉,却似乎已然不敏锐了,无论受伤多厉害,都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继续扑过来。 穆良不得不用剑气横扫下盘,将他们的双腿折断,令其失去行动能力,便是他们不顾疼痛要扑杀,也只能在地上爬行,速度和灵敏度骤降,这才好应付了一些。 而凤如青趴在穆良的肩膀上也没有闲着,穆良扫这些邪祟的下盘,她便以剑气折断邪祟手臂,这样也能让他们在爬行的时候肢体不便,速度更慢一些。 不分青红皂白地斩杀确实最快,可他们为驱邪救人而来,不可能明知这些生人生息未决,却动手斩杀,那屋子里面的弟子们自然也是一样。 穆良带着凤如青朝着屋子的方向走,三元印失灵,他必须尽快带着凤如青同弟子们汇合。 途中遭遇了其他两波弟子,一波是青沅门,一波是悬云山,都是先前被安置他们的妇人分到小房间的弟子们,相比于狗屎运的凤如青还有能力强的穆良虽然狼狈却没有受伤的幸运,这些弟子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 悬云山的弟子还好些,青沅门的简直血淋淋,一行人都凑在一起朝前推进,众人迅速交流,穆良说,“不能杀,都是没有气绝的活人,折断手脚能延缓他们行动。” 青沅门中也有弟子出口道,“确实不能杀,杀死之后会彻底变异,变得非常厉害,身高暴涨刀剑不入!” 穆良皱眉回头看了那弟子一眼,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青沅门弟子伤得更重些,他们当中有人杀了邪祟,导致了强化和变异。 凤如青被穆良推到身后众人形成的包围圈中护着,也没有闲着,一手提着佩剑专业见缝插针地补刀折断邪祟手脚,角度刁钻,竟也能够帮上忙,一手还拖起一个受伤严重的青沅门弟子,毫无芥蒂地将他手臂架在自己肩上,以便他借力行走。 她连面巾被压掉了也没有整理,而是一心盯着穆良身侧,绝不让邪祟有机会偷袭他。 “谢道友……”她肩上这人半边肩膀上开了个深可见骨的口子,血腥扑面而来,凤如青听着这人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侧头看了一眼,发现伤得这么重的,竟然是青沅门少掌门池诚。 按理说他修为是一众弟子中除穆良之外最强的,怎会受如此严重的伤?凤如青眼中迅速闪过疑惑,而很快旁边一个提着佩剑哆哆嗦嗦哭哭咧咧的弟子便给她解惑了。 “少掌门,呜呜呜,少掌门你一定要撑住啊!”这人倒也是个熟人,是那个总爱狐假虎威的小胖脸。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少掌门为了救我,也不会弄成这样呜呜呜……”小胖脸一边哭一边拿着佩剑对外滦南砍,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好不可怜。 池诚却皱眉低呵道,“专心点,别再不慎杀死邪祟,哭什么哭!” 凤如青对青沅门的事情也不关心,毕竟生死道法,功德计算,每个人都会在得道之时被天道清算,残忍嗜杀者落入阿鼻,功德圆满者得道成仙,每个人做什么,自己都会付出代价。 凤如青托着池诚半边完好手臂,他出血实在严重,衣服上难免就沾染上了血迹,她看了一眼,这伤口泛着黑气,血还未止住,很显然是鬼气作祟,这么流下去,就算人不废,胳膊也废了。 池诚注意到凤如青的视线,俊逸凌厉的眉目泛着青白,却没了先前的戾气,开口道,“对不住了,道……将姑娘衣裙染了血,待我回到门派,必然派人赔给姑娘。” 凤如青奇异地回头看他一眼,没想到这人竟还对男女修有两幅面孔,不过凤如青继而冷漠地转开了视线,盯着穆良身侧,从未有过的专注严肃,毕竟这是一个不慎便要命的时刻,有池诚前车之鉴,凤如青知道这地方受伤了血止不住,她会尽她所能,不能让大师兄受伤。 而向来厌恶青沅门那一副上坟模样的池诚,此刻却看着凤如青肃然的侧脸短暂怔然,觉得她一介女子,模样纤柔娇弱,性情却格外的刚劲坚毅,和他见过的所有如水般过于柔软无能的女子都不一样。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一行人配合着朝鬼气最浓重的地方走,边走边试图联系分散的弟子们,在分散的小房间里面,又救下了两波弟子。 但很不幸,青沅门大概因为比较冲动,向来面对邪祟都是把剑当成刀提着就砍的风格,导致一间被分到几个弟子的屋子中,因为斩杀生人鬼傀儡,导致鬼傀儡彻底异化,杀伤力猛增数倍,造成了严重的死伤,只有一人幸存。 相比之下所有悬云山的弟子虽然有受伤,却没有伤亡,更稳重冷静些。一众人穿过屋子里面的长廊,没有再遇见失散的弟子们,也没有再遇见不知会从何处蹿出来的生人傀儡。 被他们一路上斩断手脚的一些,还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着,朝着他们的方向爬过来,却大多速度极慢,形不成威胁。 整个鬼界之内,哀嚎声渐弱,他们从后面出了屋子,仍旧没有看到失散的其他弟子,门派之间的传信的符文失效,后屋的空院之中鬼气却越发的浓重,看不见一丝的天光,最浓重之处,便是后院中的一处假山,穆良将琼林剑灌注更多的灵力,却也只是照亮了前面很小的一块地方。 “但凡鬼修成界,必有鬼界之眼,”穆良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出声便有安抚人心的能力,他将闪耀着灵光的琼林剑朝着冒着浓郁鬼气的假山方向甩了下,让后面的人都看清,这才说道,“若我所料不错,此处便是鬼界之眼,失踪弟子们必在其中,要救他们,也必然需得进入其中。” 穆良说,“但这其中必然是这鬼界中最凶险的地方,众位受伤之人进去无异于送死,”他说着,看了一眼默默站到他身侧的凤如青,眼中的暖光一闪而逝,接着又看向了池诚,“少掌门,你伤得太重,必须马上找到破界之法,出去接受治疗。” 池诚面色惨白,已经是失血过多的征兆,可凤如青松开他之后,他脊背笔直地站立,若不看肩头依旧鲜血潺潺的惨状,还以为他真的受伤不重,但实际他却是在强撑。 即便强撑,这般年纪,还是少掌门这样的尊贵身份,亦能在这种非常时刻见其心智坚韧,没了初见两门之间斗气的成分在,池诚倒是真的颇有剑修风骨。 穆良继续道,“现如今你我两门通信符文失效,这鬼修即可成界,绝不是普通的人魂鬼修,也非是你我修为能够对付,我们连求救信息都送不回去,这样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便带着受伤弟子留在这界眼之外,待我带人进去之后,设法牵制鬼修,待它应接不暇鬼界松动之时,你即刻趁机破界,带弟子冲杀出去,不要停留恋战,尽快将求救消息送出去,” 穆良面容肃穆,池诚也前所未有的郑重,“能否搬来救兵,弟子们能否活着出鬼界,就全赖少掌门了。” 这话说得将池诚捧到天上,若是平时穆良这般捧着他说话,他会傲气一笑照单全收,可现如今界眼之外又杀过来的鬼修傀儡十分有限,穆良带人闯界眼,替他牵制鬼修,要他留在界眼外跑路搬救兵,乃是对他格外的照料,这对剑修来说,于临阵脱逃没有区别! 可这话经由穆良之口说出,便让人觉得仿佛这脱逃求救之事,才是最重的一头,池诚心中不赞同,憋闷得紧,他又不是个娘们,青沅门向来是可死不可退!但在穆良如此郑重的嘱托之下,他却动了动嘴唇,不知如何回绝。 若是他们一同冲杀进去,这许多人合力,未必不能将鬼修斩杀,可池诚也知,那样死伤必然惨重,穆良说的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惨白的面皮,因为这种想说却不能说,想拒绝却拒绝不了的境地,透出了一些不自然的红,但在穆良期待的视线中,最终却还是点了头。 最终受伤弟子留在界眼之外,境界稍低的悬云山弟子也被穆良留在了界眼之外,并郑重地叮嘱他们鬼界松动必然要第一时间利用三元印向门派中求救。 一众伤员修为低阶的弟子聚拢到一处,看着穆良带着不到十人进了界眼,凤如青也混在其中,当然不是因为她能力强,而是她实在太弱了,破除鬼界送消息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穆良并不放心将她留在界眼之外,需得时刻带在身边护着才能安心。 假山看似还是假山,但成为界眼之后,一众人一靠近,便自动吸纳进去,凤如青从前历练的地方大多都是被门派中特别清理过,专门适合低阶弟子的历练的秘境,即便是有危险,也都在能够应付的范围之内。 但这次,当真是超出了她能够应付的范围,就连穆良也十分慎重,毕竟他护得了一人,护不住一门,这才会令池诚他们设法破界送信求救。 穆良他们提着佩剑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力求为外面破界弟子多争取一些时间,但一踏入界眼,他们便凭空出现了在了一户人家之中,正是他们被困住的院子。 众人提着剑短暂地一怔,便看到一个小男孩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窝头,神色慌张的护在心口的位置,面上鼻青脸肿,正朝着大门口的方向狂奔,也就是几个提剑人的方向奔来。 众人在小男孩跑到面前之时提剑戒备,以防是鬼修故意化作孩童松懈他们的戒备,但小男孩抱着窝头,很快地从众人身体穿过,朝着大门外跑去。 穆良攥着琼林剑的手紧了紧,沉声道,“都小心,是幻境。” 竟然是幻境,他还是低估了这个能成界的鬼修,界眼中通常都是密集攻击,或者直接遭遇鬼修本体,幻境是最麻烦的一种,通常会抓住人心中最渴望最惧怕的东西,从内心瓦解意志,继而瓦解武力。 见穆良神色慎重,一众弟子也紧绷绷起来。 他们试图朝这房屋里面的方向走,直接去找鬼修本体,却迈步之后下一刻出现在了大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溪边上,那个先前抱着窝头跑的男孩,被几个小孩子给按在地上,拳脚相加。 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但很多时候,也最是残忍,他们其中一个下手重了,将那个仍旧死死护着窝窝头的小男孩打得头破血流,他半边身子都歪在溪水里面,血顺着溪水流下去,染红了一小片水,顿时把周围几个男孩都给吓到了! “完了完了,死了吗死了吗!” “我没用力啊,狗六命硬,我娘亲说的,死不了!” “快拉上来,我听说童子尿能治病,我正好有一泡,我给他治一治!” 几个小男孩就又把那个被打的小男孩从水里拽出来,想要将他手里攥着的,已经掺了泥水的窝头扔了,小男孩却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死死地抓着。 几个人没耐心了,踹了他几脚,其中一个就解开腰带,朝着被叫狗六的小男孩头顶上的伤口尿尿。 凤如青看着皱眉,这环境未免太过真实,她甚至能够闻到尿骚和血腥的味道,穆良按住她的肩头,轻捏了捏。 他们又试图离开,但是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都会变成看客,围观这个小男孩被欺负。 有人出招试图攻击幻境,招数却总是轻飘飘地穿过环境,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应当是鬼修所幻化,不必慌张,他是想要我们看,那便看,”穆良说,“生魂修鬼道,需得承受难以想象的苦楚,有难以完成却一定完成的事情,此鬼修能够形成鬼界困住我们,怕是不仅是生魂鬼修那么简单,大家随时警惕周围。” 众弟子佩剑攥在手中,靠近彼此戒备周围,这其中有青沅门,也有悬云山的弟子,此刻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的芥蒂,都只有一个目的,救出同门斩杀鬼修。 这时画面又一转,欺负狗六的小孩子们尿过了尿之后走掉了,狗六躺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污和尿水,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不是他抓在手里的窝头还死死的没有松开,简直像死了一样。 凤如青不由得想到小时候跟一群小乞丐抢吃的时候,真情实感地觉得极其难受。 众人见着狗六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没动,在小声讨论,他是被打得狠了还是头磕破起不来了。 只有凤如青知道,他是在等,等着确认那几个人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 地上的狗六果然很会伪装,凤如青却觉得胸口闷闷的。每个小孩子最开始是最诚实的,不会撒谎的,能够连呼吸都放得这么慢,装的真像死了一样,需要不知道反复经历的多少次练习。 也就是说,这样被殴打得半死不活,对于狗六并不是第一次。 凤如青被勾起很久远的回忆,有时候小乞丐们会把欺负一个人当成乐趣,你被打得趴在地上,会失去乐趣,他们会假装走了,观察你,只要你敢爬起来,迎接你的必然还是一通拳脚相加。 有一个弟子出声道,“他是偷了吃的才被打的?”他看着狗六还一动不动,说道,“被这样活活打死后成为恶鬼再以生魂为傀儡吗?” 这幻境必然是鬼修的,但这样说不通,另一个弟子接话,“浮罗门弟子传信来的时候,言明是生魂鬼修,若只是恶鬼以生魂为傀儡,那浮罗门弟子想必不会看不出,生魂鬼修,必然是活人没有死的修炼鬼道才是。” 果然他们正说话,狗六完全确认了那几个作恶的小孩已经走了,他才爬起来。众人看着他,看他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清洗自己,也不是去狼吞虎咽地吃他死死护着的窝头,而是跪在水边去清洗手里的窝头。 青肿得发亮的小手,艰难地,一点一点撩着泉水,将那个窝窝头洗得干干净净,却没有急着送进嘴里。 众弟子都露出疑惑,穆良亦然,凤如青凑近穆良,声音低低地说,“他应该是要带给别人的。” 穆良侧头看向凤如青,想到了她刚入门那干瘪的样子,师尊是将她从一场兽潮中救下。穆良还记得最开始她上山,看到食物恨不得直接打开脖子塞进去的样子,心中一疼,摸了摸她的头。 凤如青依恋地蹭蹭,就见幻境中的狗六把那洗好的窝头,找了一片干净的叶子放着,这才开始洗自己。 他伤得真的很厉害,头上还在流血,却比刚才洗窝头的动作粗暴多了,不吭气,不嘶嘶地发出疼的声音,麻木地清洗着自己,任凭血水脏污流过他青紫不堪的脸颊,眼神却澄澈如泉水,看不到苦涩和憎恨。 洗得差不多,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窝窝头。 然后画面一转,他捧着窝窝头,站在了一个漆黑的,臭气熏天的破房子门口,屋子里有个消瘦的女人,正在弯腰洗刷着什么。 狗六悄无声息地走近,众人的视角和他小小的身体同步,臭气骚气和腐朽的气味传出来,屋子里堆了很多的桶,那消瘦的女人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水盆,她……正在刷洗恭桶。 狗六几乎没有惊动她,女人也没有发现狗六,他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把那用叶子裹着的窝头放在女人这臭气熏天的房子里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上,然后嘴唇开合,对着一直在弯腰洗刷恭桶的女人无声说了一句什么。 凤如青鼻翼间都是真实无比的难闻气息,她秉着呼吸,捂住了嘴。 视角变化,他们离开了那个臭气熏天的屋子,又看到狗六偷偷回到最开始那个院子里面,然后抱着一身的伤,在马棚里面睡下了。 画面短暂停留在缩在马棚里的那个脸上五彩斑斓的小男孩身上,众人尝试了还是不能去到别处,开始低声交流,在讨论这幻境到底是想要给他们看什么,这小男孩是不是鬼修,以及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他好似对着那女人后背说了什么?”有个弟子提出。 穆良颔首,“他没有发出声音,口型难辨,你们有人看出来吗?” 凤如青转头看向面面相觑的众人,拉了拉穆良的衣袖,说道,“那个刷恭桶的女人,是他娘。他刚才在叫娘亲。” 穆良闻言看向凤如青,眉眼中皆是心疼,他叫了一声,“小师妹……”却没有问她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看出了。 小孩子嘛,受苦受难的时候,无论是不是被抛弃,总会不自觉地叫娘。 凤如青也曾经经年累月的念过那两个字,当然熟悉无比,出不出口,经历过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 其实凤如青早就将那些伤痛给忘的七七八八了,野着长大的孩子,自愈能力总是极好,十几年间,大师兄把她彻底养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废物,她对着穆良笑了笑,好看的眉眼弯起来,表示她没事。 穆良心中疼惜不已,尤其是看着凤如青这样若无其事的笑,若不是场合不合适,他真想将她搂进怀里,好好抱一抱,安抚一下。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接下来的画面,几乎就是重复,狗六偷吃的,被揍,被羞辱,他再带着一身伤把吃的给他娘亲送去,回到这个院子的马棚住。 画面加速,他逐渐长大,个子长高,模样竟然还不错,这家中的老爷有次醉醺醺的路过马棚旁边,轻飘飘一句,“六子也是我的儿子啊。” 然后狗六变成了严六,成了这个宅子的六少爷。 到这时众人已经看出这小严六便是最开始引他们进门的那个严六,只可惜当时严六虽有恶臭,却确确实实的是活人,身上一丝鬼气也无,他们谁也没有探出异样,这才被引入了宅院。 幻境没有消散,他们依旧被禁锢在严六的视角,严六成为六少爷,却没像预想中的一样,和这院子其他少爷平起平坐,只是比每天睡马棚的马夫好了一点点,照样被揍,被欺负,只是偷吃的给他娘亲要容易多了。 日子过的依旧惨,他的双眼却没有因为这样的境遇蒙上阴霾,他甚至快乐起来了,众人跟着他视角,终于看到了他亲娘的正脸,畸形的,丑陋的,却不乏温和的女人。 这故事不难猜测,严六是那老爷和这个畸形女意外的产物。 而母子两个却很容易满足,每天有吃的就很快乐,他力气大了,还会时常帮他母亲刷恭桶。 这样的日子快速在众人面前闪过,季节更替只在瞬息,很快严六因为偷偷蹭严家给几个哥哥请的老师上的课,被狠狠打了一顿,闹到了严老爷的面前。 那严老爷昏昏沉沉,喝得很多,他儿子多得很,不在乎这个丑八怪生的孩子,当初那一点点怜惜,比手中沙土还要流的干净,竟是听信了家里其他孩子的污蔑,听信了儿子们栽赃给严六许多恶行,要要严六的命。 严六被捆着,仍在外头,好多人拿棍子打他,他命贱的很,是严老爷有次醉酒扯了路过的他娘亲硬行了那等事有的孽障,镇上官府户籍上并没有他这号人,便是死在这小村子里,除了他娘亲也无人知道。 严六开始背书,他偷偷学的那些,伴随着落在身上的棍子,一字一句地和着血吐出。 所有人都惊了,其他兄弟们怎么都学不会的东西,他倒背如流。 严老爷酒都惊醒了,然后严六终于成了正儿八经的严家六少爷,没人欺负,还可以读书,母亲也不用再刷恭桶了。 一众看着的弟子们,不由得都松一口气,画面到这里,几乎是温馨而充满希望的。 但凤如青却心悬着,那种如履薄冰,哪怕再是求神拜佛,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不幸的滋味,久违地笼罩着她的感官。 严六书读得越来越好,严老爷甚至把他母亲接到了宅子里面,他要去考试,承诺如果考出了成绩,他和他母亲就会过上好日子,甚至许了她母亲一个妾的身份。 严六日夜苦读废寝忘食,和母亲说他一定会考出好成绩,让她过上好日子,但是命运弄人,最终他落榜了。 被人顶替了名额,求告无门,连严老爷也没办法。 他急急忙忙地朝家里赶,马跑废了就用双腿,衣衫褴褛风餐露宿,幻境中他渐渐从衣衫秀挺的公子,成了那个最初他们在大门口见到的严六。 还是晚了,严老爷先得到了落榜的消息,他回到家,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娘亲了。 他娘亲又被赶去了那个臭烘烘的,已经快塌了的房子,活活的饿死了,他打开门,看到的是她娘亲和恭桶腐烂在一起的画面。 幻境到这里戛然而止,面前迅速地变换,众人很快身处在一个空旷的石洞里面。 里面幽幽闪着蓝色的亮光,照亮了眼前令人瞳孔骤缩的画面,严六坐在成山的尸体堆上,身后高高的石台上,放着一个扭曲的骨架。 他手里捧着一个人的胳膊,正在大口地啃食,咀嚼声咯吱咯吱,伴随着木头朝着地上砰砰撞击的声音,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而尸堆前面,摆放着好多的桶,就是幻境中的那些恭桶,每一个恭桶里面都有一个人,或者不能称为人,只是人的一部分。 细窄的身体和脑袋,四肢都被削掉,血淋淋的硬塞进桶里,他们正试图从里面跑出来,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带着恭桶在地上乱蹦,个个张着大嘴却根本叫不出声。 这幅画面实在太诡异恶心,众弟子不由得全部皱眉,严六咽下嘴里的肉,这才擦了擦嘴,朝着众人看过来,笑容扭曲却又故作和善。 “仙人们都看到了吧,不怪我,是他们该死啊!”严六搓着手,嘿嘿看着众人笑起来,“仙人们既然都来了,就都留下吧!” 他说着,周身鬼气暴涨,长舌探出口腔,猩红地朝着众人的方向探了探,声音瞬间变得尖锐,如直接用利器穿透人的耳膜一般! “都留下吧,你们留下了,仙气就能复活我娘,我娘一辈子苦啊,你们都看到了,他们都说仙人们舍己为人,你们可怜可怜我和我娘吧!” 说着,严六猛的离地而起,周身携着暴涨鬼气,迅捷无比朝着众人的方向飞扑过来! 穆良将凤如青护在身后,首当其冲提剑运转灵力,与严六对上,严六先前领路之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脏污不堪形销骨立的邋遢凡人,可他此时以难以思议的速度冲杀过来,手中空无武器,却能以手臂架住穆良琼林剑,发出金石相撞之声。 两人迅速缠斗到一起,空间内灵光鬼气交织,铮铮作响。 凤如青仔细盯着交战在一起的两人,那种如影随形的不舒服又开始环绕着她,穆良修为确实是修真界年轻一辈的个中翘楚,可这里是鬼修界眼,自然是鬼气大盛。 浓重的鬼气化为实质性的黑雾,几乎将空中交战的两人淹没其中,凤如青一会儿怕穆良招数太过磊落,吃了邪祟暗招受伤,那池诚就是很好的例子,伤处受鬼气侵蚀血流不止实在危险,一会又怕穆良灵力太快耗尽无以为继,一时之间心急如焚。 但她修为实在低劣,贸然出手反倒容易拖后腿,累得穆良分心,但一同进来的人修为皆是二境之上,凤如青便对身后众弟子喊道,“一起上,与这吃人的邪祟,还摆什么君子风度!你们忘了外面还有弟子们等着吗!” 忘了受伤弟子还等着界眼中的众人牵制鬼修寻破界之法,好冲杀出去送信求救么! 众人闻言不由得一愣,但凡正道弟子,即便是青沅门这样的暴躁声名在外的门派,却总也讲究个光明磊落,不背后捅刀,不联合起来欺辱弱小。 门派中的长老们教导,亦是要他们时时警醒,以善为本心,时刻秉持本心,方得大道,便是驱邪除祟,亦是感化为主,诛杀在后。 便是这些固有的死板道理,再加上修者在飞升之时有功德清算之说,除非你所求一切不为飞升,不为与天地同寿,否则无人胆敢蓄意枉造杀孽,这一切如同一个模子,将这些修者们都困于其中,如那糕饼一般挤出一模一样的印记形状,也不知面对妖魔邪祟之时,因着这固守的思想,枉死了多少人! 这洞中弟子们,本来确实没有出手,但凤如青一嗓子喊出来,便如同当头一棒,惊醒梦中人! 这是在对付操纵了一村生人的邪祟,外面还有受伤弟子们等着他们牵制鬼修! 众人短暂相视,便一同运起灵力提剑而上,霎时间灵光大盛,撕裂黑雾,迅速形成压倒之势,将鬼气砍杀得四分五裂,那已然扭曲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严六从黑雾当中露出本来恶心面目,即便再是刀剑不入,却也抵不住如此多的修者连击,他节节败退,很快身上便有多处被裹挟着灵力的剑招生生撕裂。 洞中幽光霎时间暗了不少,严六被逼退至石台和尸山之处。 而与此同时,界眼外面一直在试图寻找机会破界的弟子们,终于窥得一丝稀薄的天光,地上蠕动的生人傀儡也越发的缓慢,他们短暂结成诛邪阵,密集的灵招和剑光朝着那露出一丝天光的上空攻击而去—— 轰的一声! 这鬼界正上方鬼气被灵流轰散,阳光洒进来,驱散这一小片的阴霾,众人面上一喜,也不耽搁,少部分人维持着诛邪阵,受伤较重的也开始运起佩剑,相互搀扶着御剑朝着被轰开一个缺口的上空飞去。 池诚本在诛邪阵中心,但因他伤得最重,很快便有弟子来替他,他已然连御剑都费力了,被一个弟子拉上佩剑,朝着上空缺口飞去,只待出去几人,在外面结成诛邪阵,便能够将里面弟子一并接应出来。 池诚不是第一个上升至缺口之人,他眯着眼窥视着外面洒下的阳光,心中突然划过不安,下一刻,就见那已然御剑到达缺口,眼见着便要逃出生天的两个弟子,在半空中突然被缺口外伸进的,由鬼气凝结的大手攥住。 池诚张嘴还未等喊出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弟子连攻击招数都没来得及做,便被这大手瞬间捏爆,尸骨无存! 血水顺着上空落下,血腥味铺天盖地,池诚嗓子发出一声撕裂的吼声,“都躲开!” 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话音未落,那大手已然裹挟着万斤之力,自上空中朝着众人的方向狠狠拍下。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池诚被自上而下浓郁的鬼气带飞出去,撞在屋顶房脊之上,地上没有来得及撤阵的弟子,只来得及仰头看来,却无一人躲开,尽数被拍碎在这惊天骇地的一掌之下—— “啊!”池诚趴在屋脊之上,瞠目欲裂地看着那大手抬起,地上血肉模糊一片,骨肉碎裂泥混在一处,再分不出谁是谁。 而这鬼气凝成的大手,却如同甩什么脏东西一样,在半空中甩了甩,便有一个弟子扭曲的尸体从指缝落到地上,皮肉撞击地面的闷声,令池诚和他身侧的弟子脊骨寒凉如坠冰窟。 池诚已然分辨不出,这鬼修到底是何种境界,但能如此轻易地将他们玩弄鼓掌,捏小虫一般的捏爆,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的。 池诚看了一眼身侧已然面无人色的弟子,眼见着那大手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他蓄起最后的力气,一脚将这弟子踹下后院,嘶吼道,“进界眼!” 紧接着抬起几乎废掉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抄起长剑,“啊——”一声,凌空飞起,朝着那大掌冲杀而去! 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途中他本已强弩之末的身体,在他捏碎一块贴身玉佩之时,突然爆出了通天彻地的灵光,长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那鬼手劈砍而去,炸裂的灵光中少年衣袍飞扬面容冷肃,半身浴血势要与对方讨还方才的血债! 然而他身受重伤,能够短时间内爆出媲美三境巅峰大能全力一击的灵光,却并非他本身修为,乃是他掌门父亲遍寻修真界灵宝,灌注灵力炼制成的玉佩的蕴含的灵力,为的是在垂死之际,可保他一命。 池诚捏碎玉佩,将这灵力爆出,却不是为了保他自己之命,亦不是不自量力地要以卵击石,他是在冒死朝着外面送信。 他父亲极其爱他,玉佩连着他在门派中的长命灯,玉佩破裂,代表他遭受到重击,长命灯灭,代表身死道消。 玉佩碎,或许他父亲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但长命灯灭,守长命灯的弟子必然会立即报与他父亲知道! 这是池诚唯一能够为界眼中的众人做的事情。 这鬼修之能,早已经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池诚以自戕的方式救下唯一幸存的弟子,以身死道消的方式送出求救信息,也生生以毕生所学的刚劲剑招,斩下鬼修一手。 不负多年门中教导,不负野狗之名!亦不负穆良重信! 黑气消散于半空,池诚破碎的身体在半空纷纷落下,青沅门掌门耗费几十年的时间为爱子锻造的沁心剑直挺挺地钉入地面,而他爱子的头颅却只剩残缺的一半,滚入泥土之中。 前院归为一片平静,鬼界终于因着这重重一击窥露出了一丝真正天光。 池诚半边头颅在泥土中停住,青沅门守长命灯的小弟子面色惨白地跌下石台,连滚带爬地捧着已然碎裂熄灭的长命灯,朝着青沅门掌门住所飞奔而去,路遇弟子窥见他手中之物,个个面色剧变! 然而这用命送的信却并不能马上救人于水火,还幸存的众弟子如今依旧深陷界眼,在与严六殊死缠斗! 他简直像是拥有无穷无尽的鬼气,无论被砍杀几次,都能以更扭曲的姿态爬起来,众人一度将他身首分离,他却仍旧不死,若说先前还有一丝人形,现在便完全是首尾乱续的怪物。 后入界眼的弟子言明了外面的形势,众人士气未减一分,反而因为这悲痛的消息更加激愤! 本是很简单的一个任务,游山玩水加上历练斗嘴,该是漫漫修真路上的一段十分平常的记忆,可谁知这样一个小小山村,却成了他们许多人的埋骨地。 弟子们个个杀红了眼,可严六却任凭多少次都能狗续貂尾地拼起来,场面难言的恶心恐怖,宛如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然这噩梦之中鬼气不断,灵力却无一丝一毫,眼见着穆良也已经露出了疲惫之色,凤如青心中不安越发扩大,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还算敏锐的预感。 她之前凭借这预感躲过很多次危险,无论是修道之前,亦或是修道之后,可现在她真的怕了这种预感,因为她看着众人几乎全部浴血,又看严六再度混着鲜血和碎肉从地上拼凑爬起,实在是难以想象,事情还能怎么糟糕! 她一直补刀,甚至还试图将严六的身体隔绝开,此刻污血已经凝结了她的眉眼和散落的长发,她的后背有一道十分长的伤口,乃是严六用骨刺划的,他竟能单独操纵崩散的肢体! 穆良也多处受伤,却连解下衣袍,试图为凤如青遮盖伤口的时间都没有,想要私心呵斥她离远一些,却看着一众浑身浴血的其他弟子,说不出这等不公的话。 凤如青顾不得后背的疼,再度将严六散落的肢体弄碎,然而她不好的预感又很快成真,严六被众人剁得太碎,拼凑不出全肢后,原本被严六踩在脚下啃食的尸山,竟似受到了感召一般,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被鬼气胡乱地串联缝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巨型的尸墙,朝着众弟子们滚压过来。 连同那恶心的桶中人头,也一并朝着众人的方向叮叮咚咚地蹦过来,大张着嘴,以长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对着众人再度发起攻击。 这尸墙简直比严六更是刀剑不入,砍掉一块很快便会在滚动中又黏贴回去,恶心至极,众弟子大多灵力即将告竭,被步步逼退至角落,败势就在眼前! 他们不仅要顾着砍杀随时滚转过来的尸墙,还要顾及脚下乱蹦的木桶中的邪祟探出的长舌,有弟子被长舌卷到脚踝,惨叫一声,小腿被侵蚀得滋滋作响,糊烂的气味充斥在众人的鼻腔,转眼便见了腿骨。 那是位一直厮杀在最前方的女修,只喊了一声便闭嘴,还欲强撑,很快被穆良令凤如青扶着到众人后方。 眼见着他们马上便要被逼退至身后界眼壁上,上面附着的鬼气是弟子们灵力飞快耗损的根源,且站立的位置都没有,届时尸墙挤压上来,他们转眼便会成为肉饼。 很多身上受伤的弟子们,伤口像之前池诚一样,被鬼气侵蚀,伤口不愈合,依旧血流如注,后进界眼的那个弟子只知池诚生死未卜,并不知道他用命求救之事。 青沅门的其他弟子也有命牌,只是青沅门弟子命牌大多是摆设,铁打的门派流水的弟子,拜入青沅门,所求不过是胜过其他剑修进境更快的法门,无人不知青沅门不出长命之人,因此其他弟子命牌碎,并不会很快引起重视。 但池诚不同,他有个爱他如命的掌门父亲,为他点了长命灯,只有他死,才能立刻引起青沅门重视。 幸存众人并不知有人为他们舍命送信,进了这界眼之中,也再无能够出去的地方,他们原本是为救人而来,可谁知进入其中,却不能自救。 而他们一直要救的那些人,现在也正在和他们面对面——用一种扭曲的,尸体黏连在一起的方式,朝着他们不断地辗轧过来。 再没有其他场面,会比这一幕更加的摧心裂肺了。 昔日同修,如今成了邪祟肢体,攻击自己,就连刚刚和他们并肩作战不幸身死的一位,也未能幸免。 他们仅仅只剩下六人,强弩之末一样麻木地砍杀,终于有人对上死去同修的脸,忍不住松懈了手中佩剑,心中崩溃不忍,撕声恸哭起来! 凤如青眼见那尸墙伸手,恶毒的手臂要抓住松懈那人,她松开扶着的女修,一把薅住那人后心,将他急忙拽得后退,躲过一劫,却自己手臂不慎被尖锐暴涨的指甲划伤,顿时血流如注。 穆良狠狠瞪了凤如青一眼,其中满是心疼与担忧,却没有责怪,那其中还有凤如青不想看到的,穆良却已经无法用温柔掩盖住的——绝望。 真的到绝路了吗?凤如青心下悲凉。 她还并不想死,在凡间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她每每觉得自己要死了,都活过来了,她不怕死,却不想就这么死了! 这里太恶心了! 死在这里连轮回的路上都是脏的! 何况这些原本前途无量的优秀弟子们也不该就这样死了,还有她的大师兄,她大师兄那么善良,温柔,又那么勤勉努力,他不该死在这样污浊邪恶的地方! 凤如青环顾四周,脑中急转,猛地透过众人缝隙看到了尸墙后面那高高的石台,石台上那具骸骨静静地躺着,她分明记得刚才有弟子灵力轰到石台,那骸骨跌落在地,却怎么这会还能完好地在那里?! 是严六将其扶正的?为什么?那骸骨一直没有吸引到众人注意,只因这屋子里本就尸首遍地,一个比一个恶心一个比一个恐怖,这种情况之下,无人去注意那具骸骨也是寻常。 但现如今看来,严六如此与他们厮杀,却还顾念着悄悄扶起骸骨……只有一种可能!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想到刚刚踏入界眼之时,他们看到的那些幻境,灵光一闪,决定赌上一把! 眼见着弟子们被寸寸辗轧向界眼壁,来不及和穆良商量了,凤如青知道穆良一心护她,必然要保护到他死前一刻,说了必然也不肯让她涉险。 再者现如今能够抽身的人也就她与那个小腿伤被鬼舍舔舐见骨的师姐,师姐伤在腿,自然是她去最合适! 时间紧迫,凤如青并不和穆良商量,手中长剑翻转向后,后退几步,跃起蹬向穆良肩头借力,再猛地以灵力拔高,趁着尸墙上的尸体反应不能,迅速朝着石台的那具骸骨飞掠而去。 “小师妹!”穆良若不是已然砍杀得手臂麻木反应迟缓,必然在凤如青飞起的前一刻,便将她拉下来了。 眼见着小师妹脱离了他的保护圈,穆良急火攻心,砍杀得愈加猛烈。 而这时凤如青已然到了那石台的边缘,伸手直接将佩剑悬空于石台的尸骸之上,朝着尸墙的方向高声喊道,“严六!你若胆敢再伤人,我现在便将你母亲尸骨轰为飞灰!” 那尸墙严六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便停住前进,被鬼气缝合在那尸墙上的尸体,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这声音穿透耳膜,众弟子被震得伸手阻挡耳朵,而凤如青却不能松懈,她丝毫未动,被嘶吼得耳朵与鼻子都流出血来,也没有动,满面煞气地盯着那尸墙,佩剑带着细碎的抖,却坚定地蕴着不起眼的灵光,悬空在那尸骸之上。 她往日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柔和的,调皮灵动的,即便是与门中人有不愉快,也必然不是挑事的那一个。 她被穆良养得像个娇滴滴的闺秀,褪去了颠沛在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卑鄙无耻,十八年做的唯一一件大逆不道之事,便是慕强恋美的心思作祟,背德地惦记着带她上山的师尊施子真。 但此刻,她秀美的眉目间全是煞气,凶相毕露地以恶毒的言语威胁着邪恶鬼修,“你亲娘生无好生,活不能好活,你还要让她死后无全尸吗?!” 严六……不,现在应该说是那尸墙,极速地朝着她这边过来,众弟子一见这竟然能起作用,顿时抓住机会,自那尸墙的身后攻击牵制。 凤如青能力低微至极,一直都没有被严六看在眼中,可她再低微,到底是个修者,要毁一具骸骨绰绰有余。 她眉眼肃杀,脸颊浴血,尸墙被牵制前进不能,却也不敢再还击,一时间处处吃亏,躲也躲不开,眼见着被削弱。 “砍下的部分轰碎!”穆良趁机对弟子说道! 凤如青也差不多是强弩之末,她的灵力又能有多少,她只恨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好好地修炼,到这要命关头上,实在是悔不当初! 她见着众弟子占上风,眼中一转,开始拖延时间。 “我们都看到了你的遭遇,你母亲的遭遇,属实可怜,属实令人心碎,可你即便是要报仇,只找你那一家子猪狗不如的东西便是,何故要害了整个村子的人?!”凤如青说,“这其中不乏有和你一般大的孩童,你又岂知不是另一个母子悲剧!” 那尸墙保有严六意识,连挣扎的动作也停下,无数张尸体的脸对着凤如青的方向,看着高台上的尸骸,那些死尸眼中溢出浓黑的鬼气,竟有种诡异的哀伤。 片刻后,他终于说话,却是许多死尸异口同声! 声音依旧尖锐,音调诡异难听,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也不无辜!不无辜!不无辜!”严六操纵着一众尸体说,“你们又知道什么!见死不救是为同谋!他们见死不救,还帮着作践我娘,那小孩子,哈哈哈,那小孩子死不足惜,他骂我娘是丑八怪,他用石头丢我娘!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全都留下来换回我娘的命——” 凤如青眼见着他被削砍掉一半,再欲朝着她的方向冲上前,若是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凤如青绝无抵抗之力,她顿时狠狠心,运起灵力,以佩剑尖端,将尸骸其中一块拍碎,厉声道,“你敢再进一步!左右我们也活不成,一起灰飞烟灭罢!” 那尸墙顿时止住,一时间僵持,他纵然丧心病狂,可他娘的尸骸,诚如凤如青预料,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命门。 众弟子跟在尸墙身后不停砍杀,虽然尸墙坚如金石,却还是被他们逐渐削砍下来,落在地上的残肢即刻以灵力轰成血水,彻底瓦解,便无法再融入尸墙。 可见严六也需借助载体才能成型攻击,发现了这漏洞,便只剩下拖延时间的问题,被砍下的尸骸当中不乏有同修弟子尸身,众人咬着牙,万般不忍,也只能含泪碾碎。 而凤如青现在是拖延时间的关键,她与穆良视线相对,找到一些勇气,攥紧佩剑,这才继续道,“我从未听闻死人复活要以尸山血海浇筑!” 她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生死不可逆,否则何故要设黄泉,何故要有鬼界之王掌控轮回,若真能死而复生,我们还修仙作甚,大能修者还飞升作甚,左右死了再活,活了再死就是,你是听信了谁人的妖言鬼语,如此愚蠢!” 严六似是被凤如青这一番说词说愣,尸墙短暂地凝滞了片刻,接着尸体之口再度爆发出强烈尖锐的嘶吼,“你放屁!你放屁!只要杀了你们,我娘就能活,明明……明明妙长那个僧人死后,我已经见过我娘了!” “他说的,他说只要修者之体,便能令我娘起死回生,我明明看到我娘了,我明明看到了!” “他是谁?!”穆良手上一直没有闲着,却听闻到这里接话问道, “是告诉你可以复活你娘之人吗?!” 他们早就料到了如此强横的鬼界和鬼力,绝不可能仅仅只是生人因执念不达,活修死道那么简单,严六说出了“他”,穆良便即刻警觉,试图套话,“我师妹说得没错,死人不可能复活,你被骗了,怕是要修士血肉献祭的,并非是用来救你娘,而是为他自己塑肉身吧!” “他鼓动你杀了全村,说能复活你娘,纯粹是利用你这个傀儡引我们入瓮,现如今我们死伤惨重,仅剩这界眼中的几人,你且仔细看看,你娘可有复活的预兆?她不还是一具枯骨吗!” 穆良话音一落,严六似乎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击,也就在这时,弟子们合力将尸墙一劈为二,碎裂在地那一部分,即刻轰为血水,尸山便只剩下两三人宽的尸体黏成尸堆。 凤如青心中一喜,总算见着点希望,继续接了穆良的话吸引严六的注意力,“你被骗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之术!” 即便有,却也是各大宗门的看家宝物,况且逆转轮回,总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并非是严六一介凡夫俗子能够接触到的密术。 “你怎不想想,若是真有死而复生的好事,教你生人修鬼道的邪祟,怎不先将自己先复活了?!” 严六顿时晃了起来,崩溃地尖叫,这一次的尖声裹挟着乱窜的鬼气,不断地如刀剑般扫过凤如青的全身。 她手臂剧烈晃动,默默咽下口中腥甜,想起幻境中那个丑陋却温柔的女人,放缓声音说道,“况且你害了妙长,见到的那个,真的是你的母亲吗?” 凤如青看着严六崩溃,继续道,“你母亲即便是用血肉浇灌出了身体,活过来了,她那么善良,知道自己怎么活的,知道因为她死了多少人,又见着她心爱的儿子变成你如今这不人不鬼,连畜生形状都看不出的恶心东西,她真的能活下去吗?严六。” 凤如青见穆良他们在严六的身后成阵,是要一击将其诛杀。 她看着那个不人不鬼,胡拼乱揍在一起的东西,真的无法把他和幻境中那个眼神纯澈的男孩子联想到一起。 这世间最最残忍的话音,无外乎面目全非四个字。 她最后在诛邪阵上,在弟子们用枯竭的灵力拼凑出赤金色符文时,轻声哀伤道,“狗六,你娘亲不会想要看到你变成这样的。” 话音落,诛邪阵落下,伴随着严六撕裂一切尖叫声,那拼凑成一团的尸体怪物,终于化为了一滩血水。 凤如青也撑到极致,跪在石台之前,佩剑杵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穆良第一时间朝着她的方向冲过来,界眼中的鬼气因为严六的消散,极速褪去。 幸存弟子已经到了极限,经脉耗空了灵力后,枯涩疼痛的让他们连站也站不住,再顾不得什么,直接跌到在血污里面。 凤如青抬头,眼中水雾蓄满,看着朝着跑过来的穆良,露出了一个虚弱却带着安抚的微笑,界眼在极速崩散,他们上方已经见了天光,众人狠狠将心头吊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就连凤如青也是这般认为。 可就在穆良刚刚抓住她的肩头,要扶她起来查看伤势之时,他们面前的石台那一具枯骨,突然间爆出了一阵幽绿色强光,直接将穆良和凤如青冲飞,同时整个界眼也轰然崩散!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可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天光,不是一切的终结。 鬼气以□□分,低级为黑,中级为绿,高级为红。 低级黑色通常最好对付,到了中级幽绿色的鬼气,已经是寻常修为难以匹敌的鬼修大能,至于红色,世间现今只有黄泉鬼王一人。 而他们面前的那具枯骨中爆出的鬼气,却是幽绿色的,且强光刺眼至极,穆良睁不开眼,只死死抓着凤如青,想要将她搂进怀中护着,凤如青的反应亦如他一般,用细瘦的手腕揽住他的手臂,想要护住他! 剩下一众本就躺在地上的弟子,受到的影响虽说比较小,但也被这强光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黑色鬼气崩散,界眼分崩离析,然期盼的结束却不曾如期而至,迎接他们的是更强悍的邪祟。 待到强光散去,弟子们却发现他们早已经不在那脏污恶臭的界眼当中,周围残肢血水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身处于一片山清水秀之地,软草铺陈在身下,花香鸟语,流水潺潺,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不远处形成绿色叶浪,连卷进鼻翼的风都裹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 众人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原本放下的心却纷纷悬起。 “这是怎么回事,这……”先前那个小腿被舔掉的女修,赫然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好了,皮肉完整,毫无痛感! 其余几个弟子也爬起来,也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不仅如此,这地方灵气充裕得难以置信,便是不去运气调息,也有灵力渗透到经脉之中,这简直堪比泡在灵池之中! 凤如青和穆良也爬起来,看了彼此一眼之后,面容却更加的凝重。 穆良扶着凤如青起身,对众弟子说,“大家先不要松懈,这里依旧不是现实,随时戒备。” 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戒备,几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便维持着戒备的姿势顺着小路朝着未知处走去。 “我们到底在哪?”有弟子忍不住问道。 穆良微微蹙眉,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伸手随手在路边扯下一片叶子,接着用手碾碎,青色的汁液便在沾染在指尖,带着好闻的清香,却让穆良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们……”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看着一众弟子的神色,有些不忍道,“我们怕是还在鬼修的幻境中,这一次不是人魂鬼修,若我所料不错,这便是龟缩在严六身后,引他生魂修鬼道,致使他杀害全村,企图为他母亲重塑肉身的邪祟本尊的幻境。” 众弟子听闻之后,面上都露出了极其难看的神色,苍白一片,甚至漫上了一些绝望。 “这到底是什么等级的鬼修呢,我们……”他们真的能够应付吗? 很显然是不能的,这邪祟操纵严六,已经让他们死伤惨重,到如今两门整整六十余人,只剩下他们六个,然鬼修却还未死,众人看向穆良手上的青汁,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鬼修能力,除了鬼气的颜色之外,最直接的便是从幻境的真实度来区分。严六的幻境固然也真,却只能闻不能碰,这幻境中的一切,头顶的飞鸟,踩在脚下的泥土,碾碎在指尖的叶片,全都是如此的真实可触,可见这鬼修必然是大能,又岂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若是对上严六,他们尚且有一丝生存之望,对上这大能鬼修,他们能做的,怕是只剩选择自己怎么死。 穆良一向最会安抚人心,此刻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抓着凤如青的手臂,手上无意识地捏紧。 半晌,他们站在空旷的草地上,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穆良开口,“大家不要分开,也不要急着丧气,至少……” 穆良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至少我们还活着。” 众人闻言无不为这句话所动,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对啊,至少他们还活着,那些在他们眼前死去的弟子们,为他们活下来用骨肉铺开的路,没理由这么快就放弃! 他们要带着那些弟子的份,一起活下去! 众人再度上路,就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哪怕神色依旧哀伤,眼中却也都燃着希望。 至少他们现在身体和各方面都是饱满状态,被鬼气侵蚀的伤口消失后,众人也不惧怕再战,他们相互将背心交于彼此,长剑对外,保持着这种姿势朝着小路的尽头走。 他们不知道等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地狱,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必须走下去。 凤如青环视周围,如果按照幻境来说,这绝对是她见过最最真实的,比她在窥天石上看到的未来画面,都有过之无不及。 穆良拉着她的手,手心潮湿又温暖,周围鸟语花香,她的心忍不住松懈下来。 他们都知道,这可能就是绝境了,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的大能,无需出手,便是困死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 人在绝境的时候,会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凤如青看着几个弟子悲伤的激愤的,还有大师兄这般忧愁的,收回视线边走边踢了下脚边野花,她的心情是十分平静的。 这就像凡间有句话说的,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凤如青回握住手心湿漉漉的穆良掌心,甩动了下佩剑,跟随着弟子们缓步朝着前方走。 他们始终觉得,这条小路的尽头,说不定就是他们即将丧命的地方,所以一路上紧绷到了极致,然而真的在小路尽头遇见了一个挑着水浇菜的老农的时候,他们几个甚至是茫然的。 没有突如其来的攻击,没有地狱一样的境遇,他们看到这小路尽头,是一派安宁祥和的人间烟火。 他们在原地谨慎地观察了许久,最后还是由穆良去和那个浇菜的老农攀谈,最后几人被热情好客的老农带回家中,安置下来。 众人无法做到既来之则安之,拒绝了老农为他们准备的饭食,拒绝了他们热情洋溢的笑脸,战战兢兢地待在一间屋子里,从天黑戒备到天明。 他们是修者,倒不至于一夜未睡,便怎样的狼狈不堪,他们没有调息打坐,反倒因为此地灵力充沛,而在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擞。 众人依旧觉得这是鬼修的把戏,第二天一同在村子里面转了转,所有人都很好,见到他们都会笑,这小山村和先前他们看的严六的那个村子相比,是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但他们都知道,严六给他们看的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当中,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过得这般与世无争。 他们开始寻找出去的方式,试图去寻找这幻境的边界,然而小村子走过去,还是其他的村子,接着的是城镇,一切的一切都真实无比又虚幻无比,所有人安居乐业,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他们在这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走过了多少的城镇,甚至试图假意斩杀那些虚假的人类,可他们的长剑抵在那些人的脖子上,他们还会问你要不要去他们家吃饭。 这样的日子逐渐侵蚀着几个人,他们不可避免地被热情到不行,满心善意的人们给分开单独去做些什么。 但他们苦寻无路,本来抱着落单说不定会引鬼修动手的思想,单独行动,却每一次,都好好地回归,没有攻击,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们好像一脚跌进了一个柔软无比的梦中,过上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安乐无忧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侵蚀了人的意志,他们开始无法戒备,日复一日,枯燥安然的重复,让他们的警惕不翼而飞。 弟子们有两个,甚至开始融入到寄宿人家的生活中,每日帮着那家去做活,去市集上买东西,夜里例行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有人说,在这里的日子,是他们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无需修炼,修为自己便会飞涨,没有争端,没有历险,吃到嘴里的食物永远是好吃的,遇见的人永远带着善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每每听到这些,众人就都会沉默,他们已经记不得在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似乎树叶落了好多回,大雪也曾经将这里的天地无数次浸染得纯白。 他们开始很少的聚在一起,每一次见面都相对着沉默,没有危险没有攻击,在这样的生活中你不知道修炼还能用来干什么,他们的时间好似停滞在了这里,永远也不会忧愁,不会老去。 在最近的一次聚会,冬夜里面四周的寒凉被火炉驱散,先前小腿受伤的那个女修突然打破了沉默,说道,“我要成婚了。” 村里有个极其俊秀的小伙子,一直跟着她身后快十年了,她最开始戒备,驱赶,辱骂,甚至动过杀心,但最后还是屈服,麻木,到被无微不至地关照,到动了情念。 她乃是悬云山弟子,修的是无情道,可她动心,她甚至还失了元阴,境界却不退反进,似乎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泡在蜜水中,没有痛苦,没有难过。 “大师兄,”她看着穆良,眉眼没有了修者的尖锐,满是沁在温柔美梦中的安然,“我们可能一辈子出不去了,我觉得,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我们修炼,求的不过也就是幸福与长生,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幸福快乐过。” 她说完,将佩剑解下,放在穆良面前,“我的婚事下月初办,我不希望你们来。” 她说得平静,众人却能够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她不希望他们去,不希望他们的出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已经甘愿活在这种虚假当中,不想自拔。 众人沉默看她离去,片刻后又有人说,“我觉得,她说得对。” 既然出不去了,倒不如就享受这里,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这个人起身走了之后,剩下的人也陆续都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穆良和凤如青,穆良将那个女修的长剑收起来,紧紧抓在手中,沉默片刻,开口道,“她叫邢谷,入山的时候才不满十岁,乃是焚心崖的弟子,心智坚韧,曾在门中大比上放话,此生必做悬云山女修中的翘楚。” 凤如青安静地听着,手指敲在她自己的腿上,表情平静,穆良苦笑了一下,侧头看着凤如青,眼中含着水光,“是我没用,到如今依旧无法找到出幻境的路,无法带弟子们出去……” 他声音哽噎,凤如青看着心疼,伸手抱住了穆良,学着他曾经摩挲自己的样子,摩挲他的长发。 “他们怎么能忘了呢……”穆良悲痛的面容几乎扭曲,“他们怎么能忘了死去的弟子,忘了这是幻境是虚假的,是邪祟的把戏,他们……” 穆良眼泪砸向凤如青的颈项,凤如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她整日和穆良在一起,她知道穆良这十几年间从未放弃过打破幻境,甚至斩杀过幻境中邪祟幻化的人,可无论他怎么做,这幻境并无一丝变化,他们真的被困在了这里,或许……真的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凤如青能够理解穆良的苦痛,她见过穆良几次为了保持理智,自我伤害,但她也能够理解那些弟子们对着无望的日子,选择沉溺的转变。 苦痛容易激发人的斗志,但安逸才是能够真正蚕食人魂魄的东西。 凤如青抱着痛苦哭泣,不断颠倒重复着坚持的穆良,成了这幻境中唯一一个保持理智的人。 她看着烧红的火炉,理解所有人,却无法去感同身受,她颠沛流离过,也在穆良为她营造的温柔乡中无忧无虑十八年,深切地知道痛苦的滋味,也贪恋温暖和美好,但她不会被这样可以营造出来的美好给欺骗,就像她知道豆腐是豆腐味道的,它不该是肉味儿。 连穆良都曾混淆过现实和这幻境,需要靠着时不时的发泄来排遣憋闷,但凤如青不用,她享受虚幻,但也向往真实,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不是真或者假,而是她还活着这件事的本身。 她活着,无论在哪活着,这都是活。 “小师妹……”穆良抱着凤如青,低低地叫她。 “嗯,大师兄,我在的。”凤如青温柔地应声,不知道第多少次,用她瘦弱的身体,撑起穆良濒临崩溃的心智。 穆良双目泛着一些红地看着凤如青,也不知道第多少次说道,“你也是同他们想的一样吗?” 穆良红着眼睛近乎逼问地凑近凤如青,“你也觉得,一辈子留在这里很好吗?” 他双眼紧紧地盯着凤如青的表情,凤如青不闪不避,笑着摇头,给穆良他想要的答案。 “大师兄,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我希望大师兄带着我出去,回到门派,你要是不回去,小师弟被他爹爹关起来,谁来给他求情,再说我私自下山,师尊必然恼怒着,若是你不带着我尽快回去,帮我说些好话,师尊怒起来,我要怕死的。” 穆良神色这才放松一些,额角细细密密地渗出了很多的汗水,竟像是听凤如青说了这几句话,他已然精疲力竭了一般。 两个人一如往常,拥着坐在火炉旁边,听着外面扑簌簌的大雪落下,也轻声细语地聊天。 “大师兄不必太过心急,我相信,待咱们找到了破幻境的办法,弟子们也都会清醒过来,跟着咱们走的。” 穆良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又恢复了一派淡然,他忘不了死去的弟子们,不能理解准备忘记那一切留在这里生活的弟子们,又自责自己寻不到出路,不能带着弟子们回去。 更难过的是他无能,到如今竟还要从小师妹的身上寻找坚持下去的决心。 可这里实在太过美好了,美好得像是跌进一团云雾,一团棉花中,四周馨香扑鼻,多少人毕生求也求不得的一切唾手可得,这样的死,如何能算是死,又如何从这美轮美奂的幻觉中自拔。 穆良在这幻境中待了这许多年,境界竟然已经平稳过了三境,到达了三境巅峰。 就连凤如青这种修炼废物,也已经到了二境上品。 他们两个坐在火炉旁边,在尽可能地找这个世界的不合理之处。 “大师兄,就像外面下的那么大的雪,若是在真的凡尘,怕是房屋都不知道要被压塌多少,我曾经亲眼见过雪灾令百姓流离失所,并不美丽,是灾难啊。” 凤如青说完,穆良点头,“如你这般不修炼,若是光凭着灵力自己向上冲境界,在外面,你还未等出招,就会被自己经脉中过于强悍的灵力撕裂经脉,根本是弊大于利。” 两个人相视而笑,穆良眉眼在红红的火炉炙烤下也渡上了一层温暖美好的色泽,凤如青一直视穆良如兄如父如挚友,只要他们都好好的,其实无论出不出去,对凤如青来说,并没有多么重要。 “啪”的一声轻响,炭火中似乎爆了个小火花,穆良眼中一闪而逝过异色,接着他突然间开口问道,“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怎会敢去喜欢师尊?” 凤如青正端着一杯牛乳在喝,这幻境里面吃什么都好吃,怎么吃都无需去专门清除体内杂质,所以她平日里都是边大快朵颐,边吐糟这东西不该是这个味道。 这会穆良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凤如青猛地呛了下,接着习惯性地四周看了看,穆良笑起来,“怕什么,在这里说,师尊是绝对听不到的。” 两个人在幻境朝夕相对这十几年,几乎什么都聊过,却没有聊过这个问题,凤如青猜想穆良大抵是没有什么好问的了,才会问起这个。 她清了清嗓子,这里施子真确实听不到,于是她说道,“美呗,你看师尊姿容,比那姝女宗宗主如何?” 男子不该用美来形容,更不该与女子做比较,即便是姝女宗那宗主乃是修真界有名的天姿国色,却也不能用来和施子真比较。 穆良一时表情像是噎住,但是随即又笑出声,凤如青知道他想什么,继续说,“师尊之风姿,除了美,和凶,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 穆良沉默了片刻,无奈一笑,算是默认了凤如青的说法。 “就只是因为这个?”穆良片刻后又问。 凤如青却颇为认真地摇了摇头,“也不是,是……我曾经见过师尊拔剑。” 穆良挑眉,“师尊拔剑可是极其有限。” 穆良想到凤如青上山那一年,于是说道,“是师尊将你带回来的那一年?” 凤如青点头,“我当时正在和一群人逃难,赶上妖兽过境,好多同伴都被踩死了,我也差点被踩死了,濒死之际看到一位白衣仙人自天穹翩然而下,接着腰间佩剑出窍,剑光所到之处,妖兽尽数被斩杀,当时我在一个坑里面,躲在妖兽的尸体下看着他,恍然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极乐之地见了真神仙。” 凤如青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面上带着一些浅笑,“我在凡间也见过很多的‘仙人’,但大多都是骗子,要么便是只会些雕虫小技,但凡有点真能耐的,便是从不将人当成人的‘仙人’。” 穆良看着凤如青沉浸回忆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涩,且耳边仿若有个声音在说,看吧,小师妹还是喜欢师尊,最喜欢师尊。 凤如青却没有看到穆良的神色变化,陷入回忆,继续说,“当时见到师尊斩杀妖兽,还救了很多的难民,好多人俯首叩拜他,他却丝毫没有那种傲慢的神色,但也没有庙里菩萨面上刻着的那种慈悲之相。我就知道,这才是真的仙人,仙人不是庙里听着凡间琐碎要求的菩萨,该是师尊那样真的拯救苍生的人。” “我当时便在想,要是能跟着这样的神仙,我是不是也能做他脚边被福泽的蝼蚁,安然一生?”凤如青说,“我就从妖兽的尸体中爬出来,扒住了他纯白的靴履,求他带我走。” 凤如青端起牛乳喝一口,继续说道,“后来就顺理成章,师尊向来冷情,却意外怜我,带我回山,引我入道。可我心盛凡俗,贪慕世间一切,不成器,越修炼越回去,却始终忘不掉师尊当初救人的风姿。” 凤如青说道这里自己也笑了,“世人说的不错,饱暖思淫.欲,我在悬云山衣食无忧,当时年岁也小,总是寻着机会瞧他,瞧得多了,我便除了惧怕,心中多了魔障。” “待我自己也发现不妥之时,魔障已成。”凤如青说完,笑着抬头看穆良,还想说大师兄不要笑我,我虽然恋慕师尊,却从未妄想过什么结果。 但是一抬眼,话未能出口,却对上穆良阴沉冷漠的神色。 “大师兄?”凤如青轻声唤他。 穆良却直勾勾地看着凤如青,那向来温润的眉眼,蕴着凤如青看不懂的风暴。 “大师……” “你就这般喜欢师尊?他若知道,怕是只会想把你吊到焚心崖去吹罡风,好让你清醒!” 他的声音极冷,凤如青愣了愣,就见穆良骤然起身,接着沉沉看了凤如青一眼,迅速朝着外面走去。 大雪无声落下,穆良出了门口,便疾步向山中风雪中奔去。 耳边却似有呼号的冷风在刺骨地朝着他身体里面钻。 脑中全都是在说话的声音,每一个都是他自己。 小师妹喜欢师尊,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能比得上修真界第一仙首之风姿?! 你养了她那么多年,又朝夕相对这许多年,你可见她瞧你一眼了?! 她恋慕师尊乃是慕强心作祟,你连个幻境都破不开,还妄想她眼中有你?! 你不是觉得自己只是将她当成孩童疼着吗?虚伪! 凭什么呢,凭什么! 你该得到她,她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现如今只有她最冷静,一次失控都没有! 你不得到她,她会自己走的,扔下你!扔下你! 回去山中,去找你师尊,你师尊肯定要罚她,要杀她,把她当成孽障,他哪有你疼她! 穆良迎着大雪跑出了老远,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秀雅的眉目扭曲,额角布满青筋,他周身灵力乱窜,暴虐的凌厉和杀招冲体而出,将周围树木摧残得不成样子。 他知道自己失控,知道他已经被幻境侵蚀,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 可随着脑中七嘴八舌的声音,他的恐惧逐渐蔓延。 小师妹那么清醒,这么多年,她真的一次也未曾失控。 说来可笑,一群个个比她修为高深的弟子进入这幻境,却全部加起来,也不抵她一人心志坚定! 师尊当时定是看出她非同寻常,师尊从不随便收弟子,也没有那么茂盛的怜悯之心! 师尊会不会也喜欢小师妹?! 穆良抱着头跪在雪地之中,猛地抬头! 神智已然完全不清醒,他的思维朝着不可拉回的方向偏差。 师尊定是喜欢的,那样灵动可爱的师妹,谁人不喜欢! 她心中那般坚定,又是罕见的蕴灵之体,师尊有什么目的才会收她?! 不,不行!小师妹是他养大的,在他身边待着的时间最久,她不能! 不能喜欢师尊,不能回去,他要她,要她陪着他,就在这里—— 他要她。 穆良眸中闪烁疯狂之色,掺杂着油绿暗芒,眉宇间昔日温润不见踪影。 凤如青便也是这时候追过来,看着周遭被穆良毁得不成样子,放缓呼吸和脚步,几乎踏雪无声。 凤如青知道他或许是又失控了,于是她轻轻地站在穆良身边,手慢慢搭在他肩上,唤道,“大师兄?” “大师兄我们回去了。” “大师……啊!” 凤如青突然被穆良抓住了手,猛地拉到怀中,凤如青向后仰倒,头枕在穆良的手臂上,腰身被穆良紧紧搂住。 “大师兄你……”凤如青一对上穆良的视线,便声音一顿,她看着他眼中映着漫天白雪,还有一缕不详的幽绿色,顿时警觉地要起身。 但是来不及了——穆良双眸失神地垂头,将没有温度的双唇压上了凤如青惊慌微张的嘴唇。 他吻上了她。 凤如青僵直地瞪大眼睛仰着头,一片雪花落进去,化为她冰冷的愕然。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有好一会都没能反应过来,待穆良的舌尖探入,她才猛地闭上了嘴,挣扎着要起身。 穆良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冰凉的指尖卡着她的后颈,不许她起身,只是稍稍离开她的唇,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连呼吸喷洒在她的面上都是裹着雪沫一般的冰凉。 他手指缓慢地捏着凤如青的颈项摩挲,一点点地循着她的后颈、耳侧,滑至她的下颚,最后停留在她嘴角,揉了下她的唇边。 凤如青猛地哆嗦了下,被迫仰头望进穆良空洞的泛着异光的眼中,胜雪般白皙的颈项微微战栗,开口试图唤醒穆良。 “大,大师兄,你在做什么……”凤如青的话尾音带着战栗,可很快便出不得声音,因为穆良的指尖按住了她的唇缝。 凤如青眼睫飞速颤动,眼见着穆良再度要对着她的唇压下来,她掌心暗运起灵力,在两人近在咫尺之时,一掌拍在穆良肩头。 穆良猝不及防被她拍得向后一仰,凤如青趁着这机会掰开他禁锢在自己腰间的手,翻转身体落在雪地上,爬起来就跑。 大师兄魔障了,凤如青像被鬣狗撵的雪中白兔,撒腿就没影了。 凤如青不怕穆良魔障,他这些年也不是第一次魔障,这幻境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死于安乐乃是世间至理名言。 大师兄已经算是心智极其坚韧了,只是隔三五个月闹上这么一次,大抵是今天那个坦言要留在这里的女修邢谷,给大师兄刺激过大。 可大师兄每次魔障,顶多是情绪不稳,反复问她些什么,亦或是跑出去毁一片林子,或者杀两个幻境中邪祟幻化出来的人,这都在控制范围内。 可今日这魔障,属实把凤如青给惊着了,她必须赶紧跑,若是大师兄当真在失智的时候做了什么,她武力值不够,又无法制止,待大师兄清醒过来,凤如青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要如何面对彼此。 因此她跑得极快,也不拘是什么方向,仗着现如今身体内灵力充沛用之不竭的好处,一口气跑出了好远,这才按着剧烈狂跳的心口,站在林中不知何处,靠着棵树不知所措。 而凤如青被吓跑之后,穆良也被她一巴掌给拍醒了,他跌坐在雪中,想到刚才自己对小师妹做了什么,简直比凤如青还要惊愕,坐在雪中许久未起,直至双手双脚麻木,他才抬起青白的指尖,碰了下自己的唇。 但只一下,便迅速弹开,穆良知道自己失控了,但他属实被这种失控给吓到,比凤如青尤甚,行尸走肉一般的起身,茫然在雪夜中四顾,看不到小师妹的身影,也找不到他自己的该走的方向。 穆良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 而凤如青当晚彻夜未归,他们本是住在一处屋舍,在这幻境中的十几年未曾离开过,凤如青一夜未归,穆良一夜未睡,然而他也没有敢出去找人,就这般在屋舍当中枯坐到天明。 凤如青第二天早上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已经没了声息的兔子,是她给自己彻夜未还,找的蹩脚理由。 然而她提着兔子站在屋舍前面,尴尬得连屋门都没有勇气推开,她想了一晚上也想不通大师兄因何会朝着昨夜那个方向发疯,按照这幻境中构建的一切来看,这鬼修大能,也不太可能是个淫修。 那既然如此,大师兄他…… 凤如青已经不敢往下想了,她一夜合眼,脚步像是木楔钉在门口,不知如何去面对穆良。 她对穆良从来只有依恋并无爱慕,她视大师兄为长辈,她她她…… 凤如青攥紧手中兔子,牙咬得面部都要变形,也没有勇气抬手敲开这扇门,而她不知,一门之隔,穆良此刻就站在门的另一面。 他们彼此心慌意乱,无颜对面。 凤如青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实在是忍不住,准备转身先溜的时候,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穆良衣冠肃整地站在门口,看到凤如青难掩惊慌的神色,强忍着没有羞愧地错开视线,尽力表现得正常,将昨夜那尴尬境地揭过,温柔一笑,说道,“小师妹在哪处寻来如此肥硕的兔子,今日这是要加餐吗?” 凤如青仔细盯着穆良的眉眼看了片刻,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痕迹,狠狠松了一口气,这才扯开嘴角笑了笑,有些僵硬地点头,“是,是啊,就在西边的后山上,兔子都可肥了。” 两个人齐心协力笨拙无比地粉饰太平,穆良伸手道,“给我吧。” 凤如青将兔子递过去,穆良又温声问,“你想怎么吃。” 凤如青随口道,“烤吧。” 大清早的烤兔子,真的很诡异,但她跟穆良之间更诡异,凤如青希望穆良可千万别提起昨晚上的事,就这么把这页翻过去,这样最好。 然而穆良似乎没有听到她心中祈求,在她吃兔肉,才将将吃出一些滋味的时候,穆良温声开口道,“昨夜是我失控了,小师妹切莫要怪师兄。” 凤如青托着盛着兔肉的盘子,手剧烈地一抖,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穆良,穆良叹息一声,轻轻伸手搭在她的腕上,“是邪祟影响,对不住了小师妹,莫要因此与师兄生分了,好吗?” 凤如青咽了嘴里的肉,抬头看向穆良眼中一如既往的温和,把盘子放下,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儿,点了点头,“无碍的,我没事。” 穆良却从衣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凤如青。 “但失心智之事,自然不是小事,”穆良苦笑,“大师兄没用,现如今只有小师妹能够时时监督于我,若是……” 穆良顿了顿,说道,“若是我再做出什么混账事,小师妹便用这法器伤我,不用留手,这是师尊为我炼制的固心法器。” 这乃是他此次下山带来的,是施子真为他准备的冲三境之后的奖赏,施子真从不知惊喜为何物,炼制好了便提前给了穆良,用以代替穆良一直修不成的固心印,帮他稳固道心。 只是这法器不愧出自施子真之手,若是要令其发挥作用,必然得刺入身体才行,除固心之外也无其他作用,穆良知道师尊是要警醒他,要他记住疼痛,好令道心不敢轻易动摇。 他一直都是在失控后自己躲起来刺入身体,现在已经“伤及”了小师妹,他便将这匕首交给了小师妹。 不过即便穆良每次都在使用的时候避开凤如青,凤如青也是知道的,更知道这是师尊所赠,还未来得及取名,穆良珍爱得很,平日若不是很严重的情况,根本不舍得拿来用。 凤如青连忙起身推却,“不不不,大师兄我真的没事,我相信大师兄可以控制好自己,我不要这个,大师兄你自己拿着。” 穆良看着凤如青推却,顿了片刻,却没有收回手,执着地递给她,“真的没关系吗?” 凤如青点头如捣蒜,穆良叹息一样地说,“真的没关系,你昨夜为何不归?” 凤如青顿时语塞,结结巴巴,“我去抓,抓兔……”她指着兔子,对上穆良的神色,渐渐没音。 穆良将匕首再度朝前递了递,“拿着。” 凤如青依旧没有接,她怎么可能去伤害穆良,即便是帮他稳固心境,那她也是下不去手的。 可穆良接着却说,“拿着,若我再像昨夜那般,你要如何应对,若我更加过分,将你……” 凤如青急急地瞪他,眼带恳求,可别说了吧! 穆良却铁了心道,“你难不成要迎合我,纵容我,若我真的将你欺负了,小师妹,你知道的,待我清醒过来,你要我……”你要我如何自处? 凤如青面红耳赤得比这地上炭火有过之无不及,一把将匕首抢过来塞进怀里,“我拿着!” 言下之意就是别说了,真的! 穆良这才安心一样,松了口气,招呼凤如青继续吃东西。 凤如青食不知味,恍恍惚惚的,胸口匕首沉甸甸冰凉凉的,难受得紧。 不过,这件事倒似真的就此翻篇,尴尬的插曲很快过去,他们相处又恢复如常,只是不再亲昵地拥抱,其余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凤如青心安下来,以为日子又会这样过着,十几年二十几年,或者一辈子这样的时候,某天,又一次弟子在约定碰面的时间一个都没有来的时候,穆良再度失控了。 凤如青这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被幽绿色占据,他变得和平时的温柔截然相反,粗暴又残忍地盯着凤如青,抓着她的肩膀发疼,“他们都不来了,都想留在这里,可你为什么这么理智,你不想留在这里对不对,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凤如青摇头,穆良比她强悍多了,无论是灵力还是体格,她根本像个他手中的柳枝,任由他甩动。 “你说话!”穆良凶神恶煞地吼。 凤如青被他扼住脖子,声音断断续续,“大师兄,你,你魔障了。” 她说着,单手扶着穆良的手掌,另一手抓住穆良给她的匕首,出鞘,对准了穆良的胸膛。 穆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只是不闪不避,死死盯着她,继续问道,“你说啊,你为什么想要出去,是不是想要见师尊?!你舍不得他!所以才必须出去是不是!” 凤如青被他吼得缩肩膀,穆良按着她的手,力气用得很大,“为什么,我照顾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凤如青知道穆良是受鬼修影响,那邪祟已经彻底蚕食掉了除了他们以外的所有弟子,确实应该对付他们了。 因此她不怪大师兄对她粗暴,不怪他这样凶狠,他也不能自控的,凤如青怎么能怪他? 她甚至到如今都不舍得伤他令他清醒,她曾经期盼的情感和呵护,这么多年大部分都来自于穆良,她怎会伤他。 因此她哪怕呼吸不畅,也不舍得将匕首送进他胸膛,手剧烈地颤抖着,仰头泪流满面地看着穆良,也不知道要如何回他的话。 她……她自然喜欢他,可这无关乎男女之情。 凤如青不回答穆良就更疯魔,一手抓着她拿着匕首的手腕,一手卡着她的脖子,凑近道,“你动手啊,杀了我,反正这里影响不到你,杀了我你就能回去了!” 他说着,拉着凤如青的手向自己的胸口用力,匕首的尖端刺破衣料,凤如青抖得不成样子,哀叫道,“大师兄,大师兄你醒醒……” “醒醒?”穆良突然笑起来,俊秀的眉眼因着眼中的绿光透着难言的邪气,“你不如叫你的好师尊来救你更快些啊!你不是心里一直期盼他来的吗?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视他为仙人,慕他能力通天彻地,亦恋他姿容绝世,觉得他无所不能是不是?!”穆良笑得十分张狂,俊秀的眉眼几乎扭曲,“你以为这次他还能像当初一样救你?” 他说着,寻着凤如青的唇低下头,却被转开头的凤如青躲过,穆良更疯了,狠狠一掌拍在墙壁之上,竟是将她身后墙壁生生拍碎。 房屋在他掌下生生被震得寸寸崩碎,梁木和土屑顺着上空落下,凤如青被穆良按在怀中,下意识闭眼,分崩离析的一切却分毫未曾沾染到他们。 凤如青抬眼看向穆良,他双眸完全被幽绿色侵染,她抬手,咬牙将匕首送入穆良胸膛之中。 画面静止了一刻,连正在急速崩溃的一切一起。 但是很快,穆良胸口还插着匕首流着血,却再度笑起来,他一笑,周遭也剧烈震动起来,漂浮在半空的一切霎时间化为飞灰,散落于无形。 “你以为这东西真的对我有用?若是有用,我又怎可能侵蚀他的意志?” 这话说得语调温柔,不紧不慢,却已经再不是穆良。 凤如青剧烈挣扎,运起灵力拍在面前人心口的匕首上,令其再进一寸。 如正常世界一样轮转了十几年的四季和山村终于在这一下后轰然消散,整个天地间扭曲成了一片泛着幽绿色的黑暗。 凤如青依旧无法挣脱面前的“穆良”,她就算在这鬼修幻境中涨了修为,可她比谁都知道一切是假的,从未混淆过! 凤如青看着鬼修似乎因为匕首露出痛苦神色,她狠狠心再度□□,接着又送入其他位置。 面前人眼中的幽光终于闪烁了一下,接着凤如青看到其中爬上了悲伤的神色。 “大师兄!”凤如青焦急地喊他,穆良知道自己完了,他已经再也抵抗不住了,他胸口血流如注,幻境已崩,伤口被鬼气侵蚀,再没有自动恢复完好。 他嘴角溢出了些血迹,站立不住跪在地上,眼中混杂着不安跳动的幽亮,他正在竭力地争夺自己的意志。 凤如青扶着他,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地上,她不断地叫着“大师兄”,穆良跌在她的脖颈间,凤如青撑着他的肩头,哭得整个人都颤动起来。 “是我对不住你,是大师兄没有能够带你出去……”穆良声音愧疚浓重。 凤如青哭得不能自已,穆良还在继续道,“是大师兄对不住你,小师妹,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的……”凤如青哭着说,“是大师兄一直护我,我才能活到现在。” 穆良悲痛地发出一声呜咽,他说不出口,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是他的错,他早就发现,这幻境会将人心中最隐秘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妄念挖掘出来,无休无止的放大。 贪恋亲人的便有无微不至的亲人,贪恋情感的便会像邢谷一样遇到痴心的郎君。 而他竟因这十几年的朝夕相伴相依为命,不知何时对小师妹有了不正常的念想,穆良自以为他只将她当成孩子,却不知他心头念想从何而起,被这幻境捕捉影响,越发的难以自抑。 他恪守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伤害了她。 穆良自恨、自愧、亦根本无地自容。 小师妹心智坚定非常,从未曾动摇过,这幻境中从来没有攻击,便说明那鬼修即便是大能,在他们杀了严六之后,亦已是强弩之末,只要他们心智坚定,必然早就出去了,可一旦心智不坚,便会沦为这幻境,这鬼修的养料。 小师妹本可以出去的,是他累她。 “你走吧,现在就走,幻境以崩,现在正是好时机,”穆良撑起身,去推凤如青,“秉持本心,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你一定能出去的。” 凤如青痛哭不止,却不肯松开穆良,“大师兄,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一定会有的,你答应我的,答应我的,咱们一起出去!” “你还要带我向师尊求情,小师弟还等着我们,你不能……” 凤如青对上穆良哀痛的神色,眼中挣扎片刻,抱紧了他。 “我知道的,大师兄,我都知道的!”她抹了把眼泪,抱着穆良慢慢躺在地上,抓着穆良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带上,眼泪顺着眼角疯狂没入鬓发。 “幻境是根据人心的念想放大,对不对?”她也曾无数次看到施子真,早就知道了。 大师兄对她……对她动了情念。 “大师兄,还有其他的破界方法,”凤如青伸手抱住他,“若是得偿所愿,便是这鬼修也无可奈何,对不对?” 穆良闻言却面色惨白,眸中巨震。 凤如青纤纤十指,环上他的腰背,攥紧他的衣袍,“大师兄,你……你若是想要,我便允你为所欲为,得偿所愿,便心无魔障,你别放弃……我们一起出去,我们说好的一起出去!” 穆良低头嘶吼出声,低头泪如雨下,他摇头不止,凤如青却轻轻地抬头,湿漉漉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仿若山峦崩塌,海水倒流入天际,穆良仅存的意志被这裹着潮湿的柔软一触,轰然灰飞烟灭—— 他追着凤如青的柔软唇边,低头贪恋的汲取。 凤如青紧紧闭着眼睛,十指攥紧穆良的衣袍,她感觉到肩头落下湿润,接着一疼,穆良咬住了她的肩膀。 他处在失去神智的时刻,而凤如青闭着眼睛,汗水如同溺水一般将她浸湿。 她想起那年妖兽过境之时,她躲在妖兽的尸体后面,血水也是这样泡着她,然后她看到了仙人自天边而下,她伸手扒住了仙人的鞋履,从此远离了凡尘苦痛。 凤如青膝盖被推至身侧,紧咬的嘴唇有血迹顺着嘴角留下,她轻微地动了动唇,默念了曾经救她脱离尘世苦海的那个仙人。 无声,无息,裹着她无处倾诉,无法陈述的害怕和惊慌。 她以为绝不会得到回应的两个字,却像一个开天劈海的咒语一般,在她闭上嘴的那一刻,整个摇摇欲坠的幻境空间,被一道通天彻地的剑光撕裂开来—— 霎时间黑暗沉没,白光撕裂一切邪魔,剑光裹挟着浩瀚的灵流,将凤如青从地狱劈回人间—— 凤如青睁开眼,看不到仙人踏风而来,却已然认出这撼天动地的强横灵力来自于何人。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施子真原本正在闭关,乃是接到青沅门掌门的传信,这才得知历练的弟子们出事了。 青沅门此次与悬云山一样,派出境界二境以上的弟子三十余人,无一幸免,命牌全碎。 悬云山的弟子没有命牌,他们有烙印在经脉上的三元符文印,若是弟子遇到危险,只需利用三元印求救便可。 但谁又能知不过一次历练,却遇见了凶恶的大能鬼修残魂,一众弟子们尽数被困在这鬼修的鬼界之中,无一人能够送信出来。 施子真掌门符文印多年未动,乍然亮起来,听闻青沅门的掌门声音艰涩,说他儿子,也就是青沅门少掌门池诚战死,长命灯以灭,已然无力回天,还有些难以置信。 青沅门掌门爱重儿子整个修真界都有名,怎么会不为他置办些保命的东西? 而那向来孤高不服他的青沅门掌门,竟用带着哀求的语气求他,要他务必亲自去一次,将池诚的魂魄拘住,切莫被黄泉鬼官抓了去投胎,待他自雷冥之海回来,必然有重谢。 施子真联系穆良未能成功,这便即刻出关,吩咐了门派中派些弟子随他之后,自己先行,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到了弟子历练之地。 他身后还有一众青沅门和悬云山弟子,施子真到了之后整个山村空无一人,到处残桓断壁,仿若被一双巨大无比的手肆虐拍打过,整个村庄找不到一座完整的房屋,却没有一丝鬼气,安静得宛若坟场。 施子真却并没有被这虚假的宁静所欺骗,原地放出神识,上天下地三千尺,神识范围内一切生灵地煞孤魂邪祟无所遁形! 他很快便找到了邪祟开辟的暗鬼界,竟是真的在地底,好生隐蔽,能够在有形空间开出无形鬼界的邪祟,果真是个有点能耐的鬼修! 当今世界,已经鲜少有这样修为的鬼修,不仅是因为鬼修人人喊打,也是因为邪术有违天道,为天道所不容,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必然会自食恶果。 而这鬼修虽然算是大能,却只是一抹残魂,否者出世必伴随着人间浩劫,不至于这般的龟缩山村之中要害人还要如同老鼠一般,将鬼界开在地底。 施子真找到了界眼,溯月剑出鞘,天地皆惊,剑光所到之处万灵同颤! 只一剑,便将这隐秘在地下的鬼界给劈开了,连同灵雀山一起险些削掉半个山头。 简单粗暴,是施子真一贯的做法。 只是他想到过弟子们或许对上这鬼修必然会斗得万分惨烈,甚至无一幸免都成了冤魂野鬼被蚕食殆尽也并不惊讶,他却万万想不到,鬼界崩在面前,他看到的竟是他的大弟子正在欺辱他的小弟子。 施子真山崩于前都不动分毫的表情,竟是有开裂之势。 他心中震怒,恨不能再来一剑,将眼前这孽障劈得魂飞魄散。 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住涛涛杀欲,以灵力将两人轰开,闭眼片刻,将身上外袍扯下,扬手朝着小弟子凤如青那边劈头盖脸地甩去。 “闭眼!”冰锥一样扎进骨头的吼声震耳欲聋,凤如青本就睁不开眼,对于外面人来说,或许没有多久,她却已然在鬼界幻境之中待了足足十几年,那阳光根本是假的,她泪流不止,现在闭眼尚且觉得双眼烧灼不已,又怎么敢睁开。 裹着清冽气息的袍子将她卷入其中,紧紧缠缚起来,凤如青只来得及用极小的声音叫了一声“师尊……”就朝着地上倒去。 她的仙人来了,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就像多年前那场妖兽潮一样,凤如青从不怀疑施子真能够将她带离痛苦。 不过她的意志因为这种骤然的放松开始沉陷,幻境中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没有增长修为,伤口也没有凭空好过,她已然是强弩之末,经脉多处撕裂,其中灵力早已枯竭,却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便在一片清幽的气息中昏死过去。 而她未曾看到,穆良被轰开起身之后,幽绿着一双眼,竟试图对施子真动手,他已然彻底被鬼修侵占身体,尚存一丝微弱生息,凭借意志力吊着,已然无法主宰身体,但凡在幻境中凤如青说一句放弃,他便已经死了。 施子真冷眼看占据穆良身体的鬼修不知死活地攻上来,连眉梢都未动一分,待他到近前之时,隔空一抓,便折断了鬼修手脚,那鬼修便吃痛发出尖锐的叫声,十分刺耳,带着濒死的疯狂。 可他因为在穆良的身体里,用的声音是穆良的,将将陷入昏死的凤如青生生被这声音叫得恢复片刻意识,手指伸出裹着她的衣袍,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循着声音在地上爬,担忧地叫着,“大师兄……” 弟子们都死了,凤如青知道的,决定留在那幻境之中,便是死。他们都该知道的,只是没有人能够在那样日复一日的安逸之下,把持住自己的本心,死亡,至少是极乐的,抱着奢望才是经年日久的煎熬。 可大师兄不能死……她的大师兄决不能死! 施子真面色更冷,抬掌在空中凝聚灵力,心中默念符文,紧接着浑厚如浩海般裹挟着驱邪符文的灵力贯穿了穆良身体,如山洪一般将他整个身体涤荡透彻,他痛苦至极地哀嚎,扭曲的四肢挂在他被灵流悬空的身体上,痛不欲生。 而施子真却不曾停下,直至将穆良眼中的碧色尽数涤荡干净,这才伸手,任由穆良奄奄一息的身体落在他的臂弯。 施子真接住穆良之后低下头,看到脚边扒着他小腿也仅存一息的小弟子,面色极其难看,眼中却有了片刻的动容。 那邪祟被施子真灵流冲得四分五裂,幽绿色在空中消散,一切归为平静。 施子真将穆良和凤如青并排暂时放下,没有注意到有一缕不起眼的幽绿色,悄悄地在地上流动,缠入了凤如青伸出衣袍全然无知觉的手指,很快消失在她的指尖。 施子真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一个玉制的小鼎,抬手以灵力探入裂开地缝,试图寻找已然死去的弟子魂魄。 不过未等他探查到弟子们的踪迹,便有一位身着破旧袈裟的小僧,魂体上裹着淡淡金光,慢慢从那地缝中升上来,身后跟着一众被鬼修侵蚀残破的魂魄,男女老少,各种装扮,大部分是这小山村原本的村民,其中也混杂着悬云山和青沅门弟子。 他们浑浑噩噩,竟无一人是完整的,跟着口诵佛经的小僧身后,长长的一串,颇为壮观。 鬼魂在白日里面出来,会十分难受,但这些魂魄都裹在这小僧身上散发出的金光中,不见痛苦的神色。 他见到手中拿着拘魂鼎,站在鬼界裂缝处的施子真,站定之后,朝着他深深鞠躬,开口声音缥缈,“小僧妙长,见过碎月仙尊。” 施子真看着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然是即将超度成功的魂魄,再看这小僧身披金光,乃是功德圆满的征兆,只待将这些人送入黄泉,便是修成正果。 即便是佛家不讲究极境飞升,这小僧今后必然前途无量。 可施子真冷着脸看他片刻,却并不吃这一脸慈悲的秃驴的卖好,冷笑一声,声音如刀似剑,“你倒是会捡便宜,我门中不明不白死去的弟子,便是为你铺了康庄大道,你是那报丧的妙长?你且等着,我门中弟子三十余人的性命,待我来日亲自去你浮罗门讨回来!” 施子真这般说话,就颇有些胡搅蛮缠,天道轮回,因果轮转,一切都是有规律定数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境遇,他门中弟子为匡扶正义而死,便是他们与长生大道无缘,转世投胎,倒也会因着这份功德富贵无边。 妙长并不是帮着鬼修谎报了消息,相反他是真的将探查出的实情报出,以他的修为并不足以窥知严六那生魂鬼修身后的鬼修大能,而他为救村中百姓,为拖延时间,生生被鬼修用残忍的方式折磨致死,死无全尸,就连死后,亦在和鬼修无时不刻地做斗争,他身上每一寸功德,都是他应得的。 他亦是残魂,多处被撕扯不见,在金光中若隐若现,听闻了施子真的发难,不由得苦笑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施子真在他身后查看自家弟子,已经被超度到一半,现如今这状态怕是已忘却前尘,施子真倒是理解,这样能够令他们减轻痛苦,不至于在投胎之前,去反复回忆经历过的惨烈。 这些人见了施子真,若是平日必然已经拱手见礼,如今却双眼空茫地看着妙长,让施子真心生不忍。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弟子们的命数,却无法对传信要他们来,致使他们殒命在此的妙长有什么好脸色,他皱眉将混在一众人当中同样双目无神的池诚拉出来,顶着妙长欲言又止又满脸无奈的神色送进拘魂鼎。 妙长忍不住出言劝阻,“仙君这是何苦,因果轮回,自有命数,强行逆转,百害而无一利。” 施子真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拘好池诚的魂魄,便径直朝着昏死在地上的穆良和凤如青走去。 正在施子真以灵力托起凤如青和穆良,正欲御剑乘风而去之时,背后突然阴风阵阵,天地陡然暗了下来,浓郁的黑雾转瞬间覆盖这一片艳阳,悠远的更鼓声传来,伴随着马蹄声和一行人的脚步声,施子真回头,便见一行黄泉鬼官,朝着他们方向走来。 这群人并不如戏文中那样青面獠牙,只是寻常人相貌,皮肤过于白了些,配上黄泉鬼境独有的鬼气缭绕,冰凉阴森,令人十分的不喜。 一行鬼官拉着一匹披着黑甲的马,为首的那鬼官满脸带笑,路过施子真身边的时候,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拘魂鼎,又看了一眼他包裹在灵光中的两个人,丝毫不见怪,正欲打招呼。 他身后一个不长眼的,便抬手以鬼气成烙铁形状,直直地要朝着被施子真灵力包裹的凤如青脸上烙去。 施子真一声爆喝,“你做什么!” 接着一掌劈过去,把那鬼官扇出老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脑袋都转到身后去了。 拉马而行的一行鬼官见状,顿时纷纷跪下,有好几个在瑟瑟发抖,他们这种小鬼官,在施子真这种大能的手下,一巴掌能拍死一群。 而为首的那个人急急地呵斥那个被施子真劈飞的鬼官,“不长眼的,竟不认识碎月仙尊,那脑袋也别正了,要不要没有用处!还不爬回来道歉!” 那鬼官顿时蜘蛛一样,来不及扶脑袋,歪着在地上爬过来,连忙给施子真道歉, “仙君恕罪,仙君恕罪,是小的的错,只是小的习惯了,看到将死之人,便想着烙下死魂印,方便日后……唔唔唔!” 旁边的那个领头鬼官,立刻上前来捂住这个嘴没把门的下属的嘴,“仙君莫要听他胡诌!莫要动气。” “我们是来接引新鬼君上任的,仙君您忙您的,我们这接了鬼君便走,绝不碍眼!” 施子真回头看了一眼妙长,想必他一身功德便是这帮鬼官接引的新鬼君,他沉沉看了一样刚才要烙印他小弟子的那个鬼官,犹如实质的视线令那小鬼官五体投地不敢起身,可惜脑袋还冲着天,没有转过来,他只能对着施子真讨饶地笑。 施子真不欲为难这些鬼官,运起溯月剑,以灵力裹带着他的两个弟子一飞冲天,再不片刻停留。 他走之后,那小鬼官才将脑袋扭回来,委屈得都哭了,“仙君了不起啊,欺负小鬼啦呜呜呜。” 领头的去和妙长,也就是新鬼君攀谈,他身边另一个鬼官将他扶起来,又给他正了正脑袋。 “欺负你也受着吧,那可是碎月仙尊呢,你没见他肩头功德厚得都快看不清眉眼了,赶明儿若是飞升,那必然是上界尊贵的主儿,到时候还兴许分到黄泉鬼境的,你现在惹了他,待他来了,把你扔油锅里面滚几圈,疼死你!” 小鬼官还是哭,“凭什么欺负我,我不过是看那女修将死,烙印了更好投胎转世,他凭什么拦着!凭什么打我,他难不成还要给那女修逆天改命啊!” 身边原本安慰他的鬼官闻言顿时啧了声,“你没见着他拘魂鼎里面还拘着一个超度一半的?这些仙君个个本事滔天,逆天也是常有的事儿,那碎月仙尊乃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掌门掌门人,有个什么逆天的法宝还稀奇?” “可天道轮回……” “回个屁,赶紧干活吧,即便是天道轮回会遭天谴,那也跟你我无关不是,你还真的以为天道管得过来啊……” 两个鬼官并肩朝着妙长的方向走,妙长也并没有对新鬼君的身份推脱,只是声称自己需得先回一趟师门。 按理说,已然不是人界之人,是不可在人间游荡的,但这世间的孤魂野鬼从来不少,何况是新上任的鬼君提的这点要求? 于是一行鬼官开始牵着马,马上坐着新上任的鬼君,开启了黄泉通道,引着一众浩浩荡荡的魂魄,朝着黄泉鬼境去了。 而施子真带着凤如青和穆良疾行回到悬云山,径直落到了他的悬云殿。 将穆良安置在他的床榻之上,又将凤如青放置在他悬云殿的灵泉沐浴池中,这才通知门中他已然将生还的人带回,赶去灵雀山的弟子若是寻回了其他弟子之物,只管带回山门,做几日后的下葬之用。 平日门派中大小事宜,几乎都是穆良处理,现如今门派问心阵在即,穆良下山,施子真因最近境界隐有突破正在闭关,门派中只能由荆成荫操持,而现如今能够帮他分担的大弟子穆良重伤濒死,荆成荫听闻了之后,迅速令人送来了一些上好丹药。 施子真将丹药分别给穆良和凤如青服下,见凤如青面上毫无起色,只得暂时将她放置在他寝殿这灵泉中温养。 准备些许,便上了床榻,运起灵力,将生机灌入穆良身体,助他修复损伤经脉,替他将这生息在体内流转。 百草仙君得知之后,也迅速赶来,辅助着施子真治疗两个几乎灵力耗竭而死的弟子,一直忙活到了第二日,穆良这边的情况才总算暂时安稳下来。 不过他恢复得比较快,是因为他本身底子好,毕竟是即将三境的修为,便是在秘境当中空耗,也能耗上一阵子。 可凤如青就不同了,她本就修为低微,道心不稳,平日修炼偷奸耍滑,似乎又在鬼界中受了不轻的伤,灵力早已枯竭,鬼气侵入经脉,现如今就算不是经脉尽碎,也差不离了。 这样糟糕的状况,不能像治疗穆良一样直接以灵流灌入身体去修复,需得一点点地续接,是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 穆良用了一夜的时间稳定下来,凤如青却耗费了足足五天四夜,体内撕裂的经脉才修复得七七八八。 百草仙君乃是仙草化身,却是第一个熬不住的,施子真将他打发回去休息,将外面的所有事情交给焚心殿荆成荫,自己闭门不出,继续运转灵力,帮着凤如青修复经脉。 施子真乃是六境巅峰修为,灵力可轰山劈海,却也经不住这样无休无止的消耗,本就冷白的面色,如今更加地添上一份浅淡,泛着不太好看的青白。 到将凤如青体内经脉修复到九成,已经过去了六天六夜,施子真不得不也下了他寝殿中的灵泉浴池,和凤如青面对面,这样他的能力便能够凭借灵泉中充沛的灵力迅速恢复。 灵泉的水并不温热,冰凉刺骨,施子真却非常地习惯这种温度,许久没有消耗得如此大,他下去之后,竟觉一阵舒适,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短暂调息后,他再度将掌心轻悬在凤如青身上各处经脉,凤如青似有所感,手指在水下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施子真闭着眼,下颚微动,判断她是否有苏醒的前兆,同时一点点地将温和的灵流在她体内循环往复。 灵泉清冽,带着和施子真衣袍相似的清幽气息,凤如青安稳地浸泡在其中,鬓发湿贴在侧脸,衣袍和长发都散落在水中,面色经过这几日不断的灵力输入,总算带上了一些自然的红晕。 少女眉目清秀灵巧,带着好似不知世间险恶的娇憨。 可她的梦境,却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美好,凤如青正陷在噩梦之中无法自拔,一遍一遍的,像是谁刻意地将她最害怕之事,不断地在她的眼前呈现,试图摧毁她的心智,使她失去求生的欲望,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她梦见窥天石的一幕幕惨状,梦见灵雀山上弟子们一个个死去,她甚至梦见了她没有见过的,在界眼之外的惨状,弟子们如何化为肉泥,池诚又是如何以自爆的方式伤到鬼修反而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一幕幕,循环往复无休无止,最后的最后,便停留在大师兄死在她的面前的一幕。 潺潺血流,顺着他的胸口的匕首涌出,是她亲手送入的匕首。大师兄一直在对她笑,说着没事,凤如青却心如刀割。 这可怕的梦境无休无止,凤如青宛如承受内府凌迟,穆良身上的血也同这梦境一般,任凭凤如青怎么堵也堵不住,到最后大师兄绝了声息,无论怎么叫,也不肯再回应她一句。 凤如青试图攻击这可怕的梦境,试图打破眼前的一切,但是无数次都无济于事。 梦中画面又一转,被邪祟侵蚀的大师兄抓着她,要掐死她,她濒临崩溃,双手不断地拍打挣扎,嘴里不但的低声呢喃,“大师兄,大师兄……” 她动过于激烈,带动着浴池中的灵泉水飞溅得到处都是,劈头盖脸地撩了施子真一头一脸。 施子真正在专心修复经脉,不堪其扰的睁开眼,水流顺着他冶丽肃冷的眉眼滑下来,爬过他微抿的薄唇,突然他伸手,不耐地抓住了凤如青还在不断作乱的两只手腕。 凤如青还未能完全清醒,双目紧闭,面前还是那倒塌的房屋崩塌的鬼界,是穆良狰狞的面色,和他抓住自己过于用力的手。 “大师兄……你清醒一点,”凤如青呢喃一般的声音很低,施子真却五感过人,听得真真切切,“我有其他的破界之法,得偿所愿它便再没有办法……大师兄……” 施子真紧紧抓着她两只手腕,闻言想起鬼界劈开之时,他的大弟子和小弟子正在……他怒意在心头蔓延,是恨铁不成钢,亦是替他们感到羞耻。 他正欲起身,凤如青却闭着眼突然间凑近,水流轻微地响动过后,她温顺无比地将头枕在了施子真的胸膛。 施子真知道鬼界之中,施子真和穆良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意外,却未曾想,心智更坚定的一人,竟不是修为最高的穆良。 施子真垂头看着他的小弟子,抓着她的手将她放置趴伏在池边,没有迟疑地将手掌拢在她的头顶,运起灵力,紧接着猛地朝着上空一扬,凤如青关于鬼界记忆的那一部分神识,被短暂地抽离体外,如画卷一般地徐徐在半空中展开。 而施子真手指轻拨,半空的画面便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生变化。 施子真从他们进入灵雀山开始看,看到并肩作战,看到凤如青察觉严六亲娘的骸骨勇敢冒险,众人合力破掉一重鬼界,紧跟着他们陷入二重鬼界。 到这里,画面快速地在施子真的手指尖流转,他看到弟子们一个一个地沦陷,看到穆良几次险些崩溃,看到凤如青一直在陪伴引导着穆良,这两人之前的情谊也日益渐增,鬼界幻境中的时间虽然子在现实中仿若弹指一瞬,却深陷那其中,是真真切切的十几年。 施子真甚至能够理解,他们自小便小相比旁人亲近,此番生死劫过后,也不知要如何回归本心。 施子真其实不懂得去教导弟子,他总共收了四个弟子,一个常年野游不归,穆良从不用操心,剩下的便是凤如青,还有看着荆成荫的面上才收的荆丰。 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将一切交给穆良,总觉得能处理好一切的穆良能够将所有都处理好。 却无奈穆良天生多情,不仅始终修不成固心印,更是将两个小家伙教导成了漫山遍野疯玩的皮猴子,修为稀松,每每他问起穆良都声称他们还小。 施子真几次想要管教,可他也知自己吓人,连悬云殿后殿的仙鹤见着他都飞远,他也想着左右道路还长,荆丰资质绝佳,不急,而凤如青虽然资质差,可她蕴灵之体,待年岁再长一些,他可以教她炼器。 这一来二去的,谁知道就拖出了这许多事情,穆良与凤如青朝夕厮混,竟是生出了情念。 在施子真看来,这鬼界中的种种相伴,连他翻阅神识都能够察觉到凤如青对穆良的紧张在意,还有她偷偷下山,穆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劈开鬼界之时,他亲眼看到两个弟子…… 施子真不懂情念为何物,却知他们之间此番之后,怕是很难处置。 施子真叹息一声,正欲收手,却不慎指尖一滑,刚巧滑到一处,他动作一顿,见到穆良与凤如青围坐在火炉旁边,穆良问道,“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怎会敢去喜欢师尊?” “怕什么,在这里说,师尊是绝对听不到的。” “美呗,你看师尊姿容,比那姝女宗宗主如何?” “师尊之风姿,除了美,和凶,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 施子真眉头渐渐皱起,盯着那幻境迅速滑到了最后,将神识压着按回凤如青的脑袋,他坐在池中,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反应。 施子真有些茫然,茫然地想着自己应该恼怒,应该一巴掌将这孽徒拍死在这水池中。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误会她的胆子和心魔所起? 原是这两个孽徒在合力蒙骗他。 他掌心暴虐的灵力凝结,侧头去看凤如青,几欲动手,却见她眉目可怜,湿漉漉趴在池边,她脊背清瘦,还带着微微战栗,看子还陷在梦魇中痛苦难捱。 像极了他千年前曾救过的一只凡猫,亦如十几年前,他将她带回门派之时那虚弱至极的模样,不用动手便已经垂死。 而她体内流转的灵力,无一丝不是他引入,经脉乃是他耗费了这么多精力修复,施子真不知如何下手。 施子真最后只能手掌狠拍了一把水面,飞身出灵池,他周身气息冷冽非常,身上湿漉结成冰珠滚落池边,他面色难看地迈步出了沐浴隔间,径直朝着屋外走去。 他一路到了焚心崖,进了焚心崖禁地。 荆成荫听弟子来报,说施子真去了禁地,还颇为奇怪,他不是为他那两个弟子闭门不出,现如今一个也没有醒过来,怎的他却放着两个人不管,跑后山禁地去做什么了? 不过荆成荫也就是奇怪,这两日便是仙门问心阵了,荆成荫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施子真做什么。 施子真直接进了禁地,这里之所以为禁地,是因为关押了一些门派中曾在上一次人间浩劫之时,捕捉到的无法封印的妖魔。 这里是低阶弟子们的禁地,却是施子真荆成荫,还有其他门派长老的历练之所。 这里关着的妖魔,皆是能力极其强悍亦或是有特殊之处。 无情道是世间最难修,却也是世间最强之道,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想要想无欲无求,十分艰难,纵使是五境和六境的高手,也需得在道心不稳之时,进入这其中历练一番。 不过施子真并非因为道心不稳而来,他径直越过关押的妖魔,直接到了禁地的最底层,到了他师尊飞升之时,给他留下的一方小天地当中去。 这是个非常简陋的地方,有一张已经不符合他身量的小床,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悬浮在桌子上方的一个小灵囊当中,闪着幽幽的青色光芒。 施子真好久都没有来这里了,师尊飞升之前告诉他,若有难过之时,难以抉择之时,亦或是任何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便可以来这里,坐一坐,定能找到答案。 施子真许多年没有觉得难过,也没有难以抉择,不过这一次,他却来了。 他坐在了对他身量来说,有些矮的小桌边上,曲着一双长腿,看着悬浮在半空的那个散发着幽光的灵囊。 在他一坐下来之后,那灵囊就迅速地凑近他,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亲昵地蹭着他的头顶,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师尊摩挲他的头发一样。 施子真感觉到一股难言的舒服,用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去触碰那灵囊,慢慢地趴在小桌子上,任由灵囊贴近,闭上眼睛。 他没有在这里待很久,很快就又回到了悬云殿,穆良看上去状态不错,随时会醒来的样子,悬云殿距离后山灵泉的位置最近,他在这里恢复得比较快,施子真便没有命人将他送回自己的月华殿。 施子真灵力在穆良经脉中游走一圈,稍稍安心,正欲朝着沐浴池的方向走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异响。 他迅速起身,转瞬便到了池边,却不见小弟子在池边,反倒是水池的池底在咕嘟嘟地冒泡,施子真立即下了沐浴池,将已经滑到了池底的凤如青给捞上来。 她醒了。被施子真捞上来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只是眼神有些涣散,呕了两口水之后,开始低低地咳起来。 施子真掌心附着灵力在她后心轻拍,凤如青咳了一会就好了些,开始直勾勾地看着施子真。 “哇,这次最像了。”凤如青贴着同样湿漉漉的施子真,仰着头,勾了勾嘴角,“还真是不遗余力……” 她声音虚弱,随意环顾了下四周,惊讶道,“连我师尊的寝殿后殿都能幻化出来,如此细致,怨不得啊。”怨不得那么多弟子沉溺在了虚幻之中不想自拔。 她甩开施子真的手,爬上了沐浴池边上,在水池边坐下,半截小腿还泡在池水中轻晃。 甩了甩湿漉漉的发,歪头看着皱眉看她的施子真。 “你若是早早就幻化得如此像我师尊,说不定我早就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了。” 凤如青声音不高,笑容有些别样意味,那是一种带着品评的视线,眼底似乎有小钩子一般,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多情又缱绻的在施子真的身上缓慢地勾着。 施子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感觉,他知道凤如青这是还没有清醒,平日见他总恨不得缩起来,这时候人不清醒,倒是胆子大得能包天了,竟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施子真想到在她神识中看到的那些,面色越发地冰寒,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蕴着灵力的掌心拍在她的头顶,涤荡她的神魂,凤如青没有动,双眼含着蒙蒙的水汽,一错不错地看着施子真。 施子真本以为她是因为鬼界遭遇,一时不能自制深陷梦魇,却不成想他竟在她的识海探出了丝丝鬼气。 他立即闭上眼,以灵力在她的识海中追逐,正在即将寻到那丝鬼气的来源时,施子真突然察觉有一双手攀上了他的颈项。 那细软的手指,在他的颈项上逡巡片刻,拨开了他的耳边的头发。 “这次可真像啊……”有呢喃声在他的耳侧。 施子真正以灵力捕捉到鬼气,无暇去顾忌凤如青做什么,接着,他听到凤如青又说,“连气息都相同……你即幻化的这般像,我若是不尝尝滋味,是否太过不解风情?” 施子真头微动,正欲张口呵斥,便突然察觉到唇上一软。 施子真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随着软热的舌尖探入双唇,在他的唇缝轻扫,继而肆无忌惮,施子真才被雷劈了一般地顾不得什么,猛然抽回是灵力,睁开双眼——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两个人的唇贴合在一处, 凤如青也未曾闭眼,她受识海的鬼气影响,还以为自己身处在鬼界幻境之中, 眼前这人,不过是鬼修幻化出来诱惑她的。 她睁着眼, 专注地亲吻, 见施子真睁开眼了,甚至露出点笑意。 每一次她在幻境中见到的施子真,都会过于柔软, 任她为所欲为, 而凤如青深深了解, 若是真的施子真, 她敢冒犯,必然一掌将她哄个魂飞魄散。 因此她见到施子真睁眼, 虽然周身凶煞冰冷,却没有第一时间拍死她, 就断定这个也是假的, 她于是胆子更大, 在施子真伸手推她的时候, 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在他的唇上狠咬了一口。 倾身从池边朝着施子真身上蹦过去, 双腿缠在他的腰身,还不客气地咬了口施子真的脖子, 带着惩罚的意味, 含糊不清地说, “乖一点……我的好师尊。” 施子真被她整个人蹦到身上,冲得后退了一步, 想到她先前差点滑倒池底淹死,下意识地伸手托了一把,然后……便撕不开她了。 凤如青几乎是在撕咬他,施子真又不能真的动手将她拍死,况且他对于这种与另一个人的亲近,完全没有任何的经验,他千年来唯一亲近过的便是他的师尊,最最过分的便是师尊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摩挲。 他不通人间情爱,即便是见过邪祟之间不堪之事,却也从没想过,这些事,这些带着龌龊意味的动作行为,会有人敢用在他的身上! 施子真靠在池壁,被惊得连灵力都忘了用,将一双凤眼生生瞪成了圆眼,胡乱抓着凤如青的后领试图将她撕开,拼命侧头去躲,慌乱的脚步在池中乱踢,水流哗啦,凤如青带着报复一样的力度咬破了施子真的唇,施子真不仅没有将她撕下去,还将她的上衣扯落了肩头。 衣带散开,长袍也跟着一道散开,两人之间亲密无间,薄薄的布料已然盖不住彼此的体温,施子真怒气朝着头上冲,侧颈与眼尾和被咬破的唇都血红一片,眼中有种慌乱与怒火,像投入了一把炽烈燃烧的火,烧到天边都漫上红霞,那冰雕雪塑般的眉眼尽数活了起来,艳烈至极。 凤如青看得有些痴了,攀他攀得更紧,整个人如蛇一般地缠在施子真的身上,她喃喃地叫着师尊,露出一些近乎妖异的笑,“你这一次真的诱惑到我了……” 她说着,还欲再吻,施子真掌心却已经运起爆裂灵力,抬手朝着凤如青后脑拍去,便是这修真界最淫.邪的宗门,姝女宗见了他也如耗子见到猫,从不敢将视线停留太久,他此刻真的是气极,他耗费如此大的心力救这孽徒到底是为何! 然而他手未来得及落下,不知何时苏醒的穆良已然冲到池边,一把抓住了施子真的手,他面色惨白地跪在池边,虚弱无比地强架住施子真的手臂,低喊,“师尊手下留情!” 听到这一声,施子真掌心成型的灵力仍是丝毫未减,他转头看了穆良一眼,唇以血色涂红,如妖似魔,双眸中如有连天大火,烧得穆良手一哆嗦,脱力地摔在池边,他师尊是真的怒了,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模样。 眼见生死一瞬,凤如青却因着穆良叫的这一声,猛地从魔怔的状态中回神,她虽然还未能辨别此刻面前乃是真的能够随时送她去见黄泉鬼君的真施子真,却因为看到了穆良,她快速地松开施子真,朝着池边跌倒的穆良爬去。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凤如青抱住池边的穆良,双手捧着他苍白的面颊,又胡乱地要确认他心口位置匕首伤痕是否有痊愈,穆良也忍不住落下眼泪,两个孽徒竟然在施子真的面前,就这么抱着哭起来了。 施子真满腔的怒火攀升至最顶端,穆良是清醒的,知道面前这人便是施子真,连忙半边身子都探入水中,尽量环抱住凤如青,对着施子真的方向哀求,“师尊,小师妹只是还未曾清醒,定然不是蓄意冒犯,师尊……饶命……” 他话音落下,施子真暴虐的灵流也已然在沐浴池中炸裂开来,穆良和凤如青尽数被这灵流轰得同炸开的水流和碎石一起飞滚出老远。 沐浴池连同半个悬云殿都直接被这暴乱的灵力轰碎了,悬云殿的结界塌陷一半,首批正在问心阵上过阵的弟子纷纷看向悬云殿上空被惊飞盘旋着的仙鹤,错愕不已。 施子真从沐浴池中出来,衣襟散乱,形容从未有过的狼狈,他提手抹去嘴角被咬出的鲜血,面上逐渐恢复寒冰模样,看也不看一眼角落里抱在一起,被他灵力撞击得昏死过去的两个孽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朝着殿外走去。 朝着焚心崖走的时候,他面上恢复如常,心中却还被怒火搅得气血翻涌,他当初就该听从师尊的,不应该收什么弟子,一个一个的全都是孽徒! 最后是闻声赶来悬云殿的弟子们,将被震昏的穆良和凤如青给送到了百草仙君的住所,送两人来的弟子十分紧张,毕竟穆良和凤如青看上去实在太糟糕了。 不过百草仙君探查过后,发现这两人其实已然没有大碍,经脉续接得差不多,撕裂成那样子,若是其他人,怕是早就身死道消,全赖这两人有个能力强横的好师尊。 百草仙君叹息地看着这两人,不过是身体太过虚弱,被灵力震昏,他将送两人来的弟子打发走了,又给两个人喂过调息的丹药,这才分别送回了各自居住的地方。 施子真一直在焚心崖待着,仙门问心阵未曾过问一句,他窝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面,躺在不符合身量的小床上,怀中抱着师尊曾经留给他的灵囊,任由长发和长袍散落至床下,弓着脊背,从后面看上去,其实也并非是身量结实的类型。 他的身高虽然和穆良相差无几,总也是发髻高束气质清冷,占据了一些气势上的便宜,但此刻这般佝偻起来,脊背甚至比穆良还要清瘦些许。 他还在怒,怒得内府烧着一把火一般,但他也并没有真的将孽徒都斩杀了,因为他想到自己少时调皮,将师尊的丹炉中上百种仙丹烧成飞灰,师尊气得近一百年未曾露面,也没有杀了他这个孽障。 到底如何为人尊长?施子真到如今也并不懂得。 更不知他们师徒之间,又如何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一连几日都待在禁地之内,穆良食用了百草仙君日日派人送去的丹药,很快恢复过来,不仅帮着荆成荫处理问心阵之事,还将在灵雀山殒命的弟子好生下葬安置,甚至命人去还有家族在的弟子家中报丧。 凤如青却一直昏睡,她底子实在是太差了,连穆良到如今灵力才回复了三成,她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全赖施子真耗费精力为她续接经脉。 但本就资质不行,经脉碎裂了一次,再这样拼拼凑凑地续接,更像是那打水的竹篮,根本留存不住多少灵力,因此恢复得极慢。 施子真在焚心崖禁地待了八天,待到仙门问心阵全部结束之后,穆良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他亲自去了焚心崖找施子真。 他这些日子,每日命人去小师妹的长春院中询问她的恢复情况,将收藏的一些养身丹药命人带给她,却再也没有亲自去过长春院。 未曾清醒之时,他尚且能够自欺欺人,可一旦像如今这般彻底地清醒过来,鬼界之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穆良这几日没有片刻心宁过,本已经二境巅峰的修为,在冲境的当口出了这种事情,已然退至二境下品,与门派中普通弟子无异,实在羞愧为掌门大弟子。 再者他已然无颜再面对小师妹,在幻境中的重重,此刻想来依旧令他难以释怀,他竟要小师妹舍身救他,还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穆良这几日白日还好,能够忙碌门派中事,将那不堪的一切忘却,可每每午夜,他便心中郁结羞愧欲死,恨不能同其他弟子一般死在那幻境之中更好过些。 他心中隐隐有魔障将成,门派中现如今问心阵已经结束,他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穆良在焚心崖又跪了两日,施子真出来见他,穆良将所有决定都与施子真说清楚,最后求他成全。 施子真听了之后,倒是对他这个向来令人省心的大弟子,终于又如从前一般欣慰起来。 “贪嗔痴念,不过烟云过眼,你这般决定,对你,对你师妹,都是最好的选择。”施子真说完,上前将穆良扶起,穆良两行清泪落在施子真衣袍之上,施子真迟疑了一下,很想问穆良,情之一字当真这般难以取舍么? 穆良拜入他门下一百余年,神情从未如此颓败过,连一贯的温润与淡然都维持不住,整个人轻微地战栗着。 “穆良,”施子真说,“你可记得,你娘亲将你送入山门之时,所愿为何?” 穆良再度躬身拜下,颤声道,“记得。” 他娘说,愿良儿安乐无忧,摆脱人间艰涩苦楚,顺遂长生。 施子真抬手按在穆良头顶,垂眼片刻,眼中冰冻融化,“我亦如你娘一般。” 惟愿他的弟子,都能摆脱浮生八苦,安乐无忧,顺遂长生。 穆良拜叩在施子真脚边,最后说道,“师尊,可否不要与小师妹计较,她心性纯善,心智坚韧,只是情感过于丰沛,此一番生死历练,也必有感悟,只消师尊稍加引导,她必然能够收心好好修炼,师尊……” 施子真提起凤如青,便怒火升腾,连气息都乱了两分,不过穆良所说,倒也不无道理,施子真再是生气,还能当真因她受鬼气驱使犯下的糊涂事而杀了她不成么。 于是施子真半晌之后叹息道,“你且放心吧,我大不了将她交于荆成荫教导便是。” 穆良这才露出些放松的神情,恭敬地对着施子真叩拜过后,自愿进入了洗灵池。 穆良闭关了。 穆良闭关之后,施子真在长春院弟子去冰真殿上课的时候,进入长春院,去看了凤如青一次,将她上次做的那些混账事的记忆尽数抹去。 凤如青在穆良闭关两日后醒来,醒来得知自己已经出了鬼界,穆良也并没有身死,狠狠地哭一场之后,便跑去了月华殿。 但是被告知穆良并不在月华殿,而是在焚心崖。 凤如青又跑去了焚心崖,被弟子们拦在了外面,焚心崖乃门派禁地,没有特许是不能进的,凤如青还虚弱着,她听闻百草仙君说穆良在洗灵,他马上就要冲三阶了,若是此刻洗灵,境界倒退,必然是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凤如青深知穆良性情,也知他为何要洗灵,她想亲口告诉穆良,幻境中那件事,她真的不介意,至于师尊救他们之时的那件事,她也可以去同师尊解释! 她了解穆良乃是如玉君子,清醒过来绝对会羞愧自责深重,她必须亲口告诉他自己的不介意,告诉他他护了她那么多年,她护他是心甘情愿的,无论付出什么。 可她见不到穆良。 焚心崖的弟子不肯通融,连给她偷来令牌的荆丰也被荆成荫狠狠地打了关起来,凤如青万般无奈,求到了施子真的悬云殿。 但是悬云殿的结界将她挡在外面,命弟子通传也石沉大海,施子真根本不见她。 凤如青执拗地在悬云殿外跪着,日夜不休,她必须要亲口同穆良说清楚,否则穆良必然愧疚欲死。 她本就身体虚弱,在悬云殿外跪了整三日,全靠一口气撑着,眼前昏暗一片,口中咬得血腥弥漫,脑海中反反复复,全是幻境中的种种,还有不断变换的穆良死在她眼前的景象。 入夜骤雨急来,凤如青在幻境中未曾动摇片刻的意志,竟然有些摇摇欲坠,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穆良对她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在劝她离开,可她不肯,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不让你见穆良,定然是已经把他杀了!” “穆良好可怜,他为了护你其实早被你师尊给弄死了。” “你师尊还将你的记忆抽走了,你要看看嘛?哈哈哈……” “你师尊的心真是铁石做成,你都要跪废了,他都不肯见你一面!” “你说,他将你的记忆抽走,会不会将穆良的也抽走了?” 凤如青只能看到面前在暴雨中若隐若现的结界,心中凄然与绝望,更胜当初濒死之时。 她的悲哀和痛苦,似乎被人给放大了无数倍,扭曲到了她自己都惧怕的形状,渐渐地变成了恨。 为什么不能让她看上一眼,见上一面呢? 他们是不是真的把大师兄给杀了,或者是……抽取了记忆? 凤如青浑身滚烫,头脑烧得不清不楚,记忆和认知都出现混乱,只想着若是大师兄出事了怎么办,若是他…… 她终于承受不住扑倒在地上,不知要如何是好,整个门派,茫茫世间,她不知道除了穆良,谁还会疼她怜她。 她仿若又回到了曾经被当成牲口买卖的那些日子,生死伤病,无人问津。 凤如青趴在地上,心智前所未有的薄弱,大雨将她淋成狼狈脏污的濒死野狗,她心中的怨恨如野草疯涨,转瞬之间形成了无际的原野。 脑中有个声音见缝插针道――要看你师尊抽取了你什么记忆吗? 凤如青警惕,虚弱无比,却还是道,“你是谁!在哪里说话……” 我是谁?我就是你,看看你那可怜的样子,你大师兄没了,你就连条野狗都不如了吧! 你不该知道为什么吗,不该有人来告诉你吗?你的好师兄到底怎么了。 凤如青慢慢哭了起来,弓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在悬云山的大阵外面,看到雨滴打在结界,带起一阵阵一点点的光亮,这里面的那个人,却从始至终,不肯出来给她一句解释! 她像个猫崽,滚在泥水当中,团成小小的一团,彷如天地间,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于是――她遵从了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了施子真从她的识海中抽取走的那部分记忆,原来她在此之前就醒过,她没能分清梦境和现实,冒犯了师尊,惹恼了师尊,大师兄求师尊手下留情,而后师尊暴起,大师兄为了护着她,被灵力掀飞。 凤如青死死闭着眼睛,而后心如刀割,大师兄果然出事了,他出事了,他们才不让她见他! 凤如青哀哀地低吼起来,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自己的软弱,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她还活着干什么! 求生的意志流失的那一刻,她的双眸中短暂地被幽绿色占据,她弓着背爬起,手指紧紧抓着地面,指甲掀开血流出来,又很快被大雨带走。 她眼中幽绿与浓黑迅速转换,清瘦的脊骨几乎要撕裂皮肉和湿贴在身上的衣袍突出。 她的眉心溢出黑绿相杂之气,眼见着便是入魔之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头顶的暴雨突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她身后的脚步声轻不可闻,纯白的,在这泥泞的雨夜依旧纤尘不染的靴履站定在她的身边,清幽的气息破开雨幕的湿漉钻进鼻翼,凤如青的异化戛然而止,虚弱地摔在了来人的脚边。 “师尊……”凤如青虚弱地哭起来。 “让我见见大师兄,我想见见他……” “你怎么在这里?”施子真这些时日,一直都在焚心崖帮着穆良涤荡神魂,无人去打扰,今日穆良终于将灵力恢复了七成,他这才回到悬云殿,准备取些他从前在他师尊那里拿的丹药,辅助穆良。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天气,凤如青怎会在此处?她此刻不是该在长春院中养病吗? 施子真情绪真的十分稀少,境界越高,他的情绪波动越是不容易。 但他见到凤如青又把自己弄成这般,顿时眉心轻轻拧起,说道,“回你的长春院去,穆良现如今无法见你。” 他正在恢复的境界,心中症结便是凤如青,若是让他们见了,莫不是这些天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他声音肃冷,是在气,也是在恼,恼穆良妄动情念毁修为,更恼凤如青不肯好好地待在长春院中。 凤如青怎能就这么走了呢,生死边缘好容易捡回了命,大师兄如今怎样她却还不知,她怎能就此安心地养着,况且她被抽取的记忆…… 对,师尊定是恼她,才会不许她见大师兄的! 凤如青向前蹭了一些,哀求道,“师尊,求你,让我见一见大师兄,我有些话要与大师兄说。” 她真的姿态卑微至极,浑身高热烧得她头脑不清,而脑海中还一直有声音在同她唱反调。 可她还是咬着打颤的牙齿,求面前的仙人,“师尊,求你……” 施子真原本就不赞同两个人再见面,他不通情爱,只知要斩断情愫,必然是永生不见为最好,修无情道,却为何一个个偏要如此多情? 于是他断然拒绝,“你与穆良,往后若非必要,便不必相见了。” 穆良本就多情,如今心智仿佛摇曳不定,若是再见她,那还得了。 妄动情念,又受伤深重,若是一个不慎入了心魔,生命堪忧! 凤如青听了这话,却傻了片刻,接着便哭喊起来,“不!我要见见大师兄,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他……” 凤如青想到下山历练之前,施子真误会她心魔所起乃是恋慕穆良,以为他还在误会,便顾不得自己说出实情会得怎样的下场,急急解释。 “师尊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心魔并非来自大师兄,我与他并无什么男女之情!”凤如青始终觉得,即便是幻境之中穆良对她动念,也是受那邪祟影响,并非真的动情。 不能因为这事,累得大师兄被师尊责怪,凤如青豁出去,如从前一般,伸手扒住施子真的纯白靴履,“我真的只是将他当成兄长,我只是有些话要与他说啊……” “我爱慕之人,我心魔所起,皆与大师兄无关,是……” 施子真在凤如青的手扒上他的脚的那一刻就猛地一哆嗦,想起了那日她放肆地缠在他身上做尽了混账事,施子真第一反应是甩开她的手急急后退! 因为实在是太激动了,不自觉带上了一些灵力,在后退的同时,将凤如青以灵力冲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简直像是他丧心病狂把人踢飞了一般。 又听闻凤如青要说那大逆不道的话,施子真血朝着头上冲,转瞬间面红耳赤,无措地喊出声,“你这孽障住口!”慌乱地又后退了一步,连头顶的屏障都忘了遮,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头脸,迅速成流冰凉地顺着领口滑入,像极了那日凤如青逡巡在他脖颈的舌尖。 施子真没有当场把地上轰出一个大坑,都算是极其克制了! 他羞恼至极,声音带着强横的威压,将这雨幕都荡开了一瞬,凤如青本就虚弱,被这样一冲一压,顿时呕出一口旧伤淤血,昏死过去了。 施子真见她没有动静了,站在原地攥紧手指,头发都湿贴在脸上,狼狈又无措,这一刻他眉目带着懊恼和无奈,弱冠上下的面貌上,往日威仪不在,雨水冲洗他秀美至极的眉目,冷白的面皮上,透出一股子不谙世事的纯澈。 这可怎么办? 施子真一时不敢过去,他用灵力探了下凤如青此刻状态很遭,可他怕极了她神志不清又要对他做什么,湿漉漉傻兮兮地任凭大雨浇了一会,施子真甩了甩衣袍上的水,朝着凤如青走了一步,又退了两步。 纯白的靴履和衣角都淋上了泥泞,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仿若此刻躺在雨中气息微弱高热昏厥的小弟子,是个什么生啖活人的深渊魔兽一般。 纠结了一阵子,施子真终是没敢把凤如青再带回他的寝殿,他就这么狼狈不堪的,连净身咒术都忘了,只给凤如青撑了挡雨的结界,没敢动她,去找了荆成荫。 荆成荫正要歇下,修者确实是不用睡觉的,但连日来门派中事物太多了,穆良又不在,无垠殿的那位,又去参加修真界仙门集会,根本就剩下他一个管事的,累得紧,因此这几日他夜里修炼都是躺着。 施子真这般形容闯进了荆成荫的焚心殿,他还以为悬云山被修真界群起攻之了,否则这万年山崩不变的好师弟,怎的像个被狗撵到掉鞋的孩童一般,面上惊慌神色,令荆成荫震惊不已。 “掌门师弟,你这是?”荆成荫稀奇写在脸上,“莫不是山下有人打到山上了?” 施子真这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以咒术令将自己狼狈尽数清除得当,恢复一派的冷面,只是眼中动荡的神色,依旧没有那么快能收起。 他皱眉,片刻后以一种兴师问罪的语气说, “我前些日子对你说,要你令人将凤如青带到你手下,让她暂时同荆丰一起,好养病,如今人在悬云殿门口昏死着,你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施子真几乎不耍掌门威风,看着面冷心凉,但其实除修炼之外,是个极好说话之人。 可荆成荫太过了解他,他若不讲理起来,连曾经未飞升的他们师尊也没辙,他被气笑,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在门派中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半夜三更地被掌门训斥。 但荆成荫知道自己也吵不过施子真,毕竟施子真有个十分不好的臭毛病,就是吵不过就动手,荆成荫打不过他,自然也吵不过。 把自己情绪安抚下来,问施子真,“可是闹着要见你大弟子?” 施子真不置可否,荆成荫叹道,“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他们本就要好,生死一朝,醒来连面都不给见,确实……” 施子真面容肃冷,荆成荫话头一顿,施子真果然道,“荆丰也同他们要好,他闹着要见大师兄和小师姐,哭得背过气去,你为何不让他见。” 两人全都沉默,无情道便是这样,修成一境,能抵其他门派二境修为,可多情之人,必然多受磋磨。 荆成荫是想借机历练荆丰,施子真何尝不是要帮凤如青和穆良斩断多情。 于是片刻后,荆成荫派弟子去接了昏死的凤如青,又送到了百草仙君的住所去诊治,施子真跟着见她气息稳定,这才回了悬云殿。 大雨停了,施子真取了药,再度回了焚心崖。 他在帮着穆良涤荡神魂修复残伤之时,不由得分神想,是否要让他们见上一面,否则小弟子再闹,施子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正在昏迷的凤如青,却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梦境当中,所有她害怕的,仿佛在她面前重演。 她的神智渐渐崩溃,识海被弥漫的鬼气侵蚀,最开始百草仙君还未曾察觉,待到他察觉,这才发现凤如青的识海早已经被污染,即便是以治愈灵力清除过后,很快便再度卷土重来。 且百草仙君以灵力治愈她一整夜,却亲眼见她越发严重,最后急忙命人去告诉了施子真,施子真赶到之时,凤如青状况十分的糟糕,最遭的是她生志动摇。 施子真以灵力进入她识海,见浓重鬼气,试图祛除,却反复再生,试图找到侵染她的本体,却遍寻不见踪影。 被鬼气侵蚀身体之人,血流不止,被鬼气侵蚀心脉之人,灵力滞涩修为难济,而被鬼气侵蚀神识之人,却是真的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施子真猛地想起当时黄泉鬼官要以死魂印烙印凤如青,当时他还以为,只是她气息过弱,没想到竟是她神识已然被污染,而上次在她脑海寻到鬼气,施子真只以为是残存鬼气,未曾想到是污染。 好狠毒的鬼修,施子真暴跳如雷,污染神识,乃是鬼修当中最恶毒的做法,需得是在鬼修身魂崩散之前,在人的神识之内种下恶咒,除非身死,否则无可救药。 施子真坐在床边上,手徐徐按在凤如青的头顶,神识却在她的神识中流连,找到了蹲在一个角落,满面惊惧地抱着自己的小可怜。 他试图靠近,凤如青见到他却更加的畏惧,转瞬不见。 施子真需得先把她带回来再说,于是不得已幻化成穆良的模样,再度找到她,靠近,僵着身子被她抱得像根木头,最后才将她神识带回。 施子真在凤如青苏醒之前便走了,他需得寻个解决污染神识的办法,可有什么办法? 他泡在藏书阁好多天,翻遍古籍,而凤如青再度苏醒过来,却不像之前一样歇斯底里地要见穆良了。 她开始恢复正常,去五谷殿吃饭,定时去百草仙君那里治疗,还会和弟子们一起去冰真殿上课,若不是百草仙君知道她的神识已经被鬼气污染,时日无多,甚至以为她已经好了。 凤如青表现得和正常弟子无甚区别,只是在无人知晓的午夜之时,才会在自己的梦魇中崩溃,她的憎恨,像星点的火光,已然就着春风燎原。 而憎恨的对象,便是不肯让她见穆良,抽取她的记忆,甚至还在她求他的时候,踢得她口吐鲜血的施子真。 凤如青甚至知道自己邪魔入体,即便是百草仙君不说,她越发偏激的想法,随时想要暴起伤人的戾气,还有午夜缠身的梦魇,都是证据。 可无人管她死活啊,大师兄不知道怎样,她没了大师兄,还有什么? 她自甘沉沦这种疯狂和憎恨,这样才能让她在梦魇中难捱的时刻得到片刻的宁静,爱慕有多么久,这恨意就有多么深。 一切的源头都是施子真,窥天石上未来作践自己的是他,她本能躲过的,却是他苦苦相逼,令一切无可挽回,害得她如今邪魔缠身,还失去了唯二的亲人,大师兄见不到,小师弟也被荆成荫关着,不许她见。 凤如青独自行走在业火撩身的地狱之中,身体回到了人间,灵魂却似烧化在了地狱之中。 然而在她已经深陷仇恨怨怼的泥泞之中即将没顶之时,施子真主动来找了她。 “你要见穆良可以,但见过穆良之后,你要带着一件东西,去一次青沅门,”施子真说,“若你答应,我便许你见穆良。” 凤如青眼中爆出耀眼亮光,施子真又说,“青沅门一行,你务必快去快回,回来之后要跟我去焚心崖,随我闭关修炼,你可答应?” 凤如青怎么会不答应,她怎敢不答应? 她死灰一样的心境终于透出了一丝活气,她不仅干脆利落答应,甚至要感激涕零,那些多日以来积攒的怨恨都消散了,只是哭着一遍遍地叫着师尊,师兄,语无伦次。 凤如青都决定原谅施子真了,毕竟他曾经救她出尘世苦海,引她入长生之道,也是他赐了她穆良这样的兄长,荆丰那般的兄弟。 虽然他心冷如铁石,可他若是将大师兄还她,将她仅有的亲人还她,她便不生他的气了。 她的心肠原本是一滩难言的柔软,贪恋吸食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愫才能存活,她当真不适合修什么无情之道。 可凤如青满怀希冀地见到了穆良,抽抽噎噎地伏在他肩上倾诉这些时日的担忧和害怕,还有解释她在幻境中的决定并不怪她。 可穆良却用那样一副温润依旧的样貌,如玉的声音柔声询问,“师妹,你先别激动……你是哪个殿的弟子?”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穆良很虚弱的样子, 靠在洗灵池的池边,大抵是没有力气推开她,有些不适地用手掌撑着她的肩头, 声音一贯的温厚,却带着难掩的生疏。 在凤如青的印象里, 大师兄从不会对她生疏, 更不曾有过排斥她亲近的时候,一时片刻也不曾有过。凤如青面上短暂地僵硬了一瞬,睫毛颤了颤, 甩落一对晶莹。 穆良近距离看着凤如青, 唇色有些苍白, 见她流泪, 声音更低一分,又问道, “师妹?” 是小师妹。 大师兄一直都叫她小师妹,叫其他的不相熟的女弟子, 才会叫师妹。 凤如青曾经一直因为这称呼洋洋自得, 这是两个人之间不同于旁人亲密的见证, 也是她在穆良心中, 始终未曾长大, 是当年那个才入山门的干瘪清瘦小孩子的见证。 可现在他叫自己师妹。 与旁人无异的师妹。 凤如青秀美的面容逐渐扭曲, 她短促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哽咽,随即很快地强压回去。 她扳着穆良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 低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在他的怀中崩溃, 又很快在他的怀中恢复如常。 她其实已经料到了,施子真那种性情, 为仙门,为修炼能够亲手将师弟放逐出山的人,在误会她与大师兄暗生情愫,又在救她的时候撞见了她与大师兄那等羞耻尴尬的瞬间,他又怎会突然改变心意,许她见大师兄呢。 凤如青在穆良温柔的询问中沉默,将疯狂涌出的眼泪压进穆良的肩头,微张着嘴,无声地嘶喊。 只有这一次了,就只有今日这一次,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了疼她护她的大师兄,从今往后,茫茫人世,她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凤如青将心中滔天的悲伤强行压抑下来,脑中不断有声音在引诱着她,嘲笑着她,直言告诉她,她这种人就不该活着。她的好师尊是看她无药可救神识被污染心魔即将发作,这才可怜她,让她死前见一面她的好师兄。 凤如青眼中幽绿色的暗光流动,但在她从穆良的肩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恢复如常。她甚至将悲伤都一并压在了眼底,只是对穆良浅浅一笑,说道,“大师兄,是掌门令我取些池水,你生得太像我死去兄长,这才一时间不能自控。” 凤如青放开穆良,退回池边,从储物吊坠中取出了一个破旧的水囊,取了一些洗灵池中的水。 她手抖得厉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压着,在穆良疑惑的视线中,弄好了这才起身,转身之后却迟迟没有迈步离开,背对着穆良哭得额角青筋暴突,嘴唇战栗不止,可说出的话,却只是气息稍稍有些散乱,不带一点的哭腔,她说,“大师兄……祝你早日恢复,从此仙途坦荡,千岁无忧。” “谢谢师妹。”穆良虽然有些奇怪,可这师妹给他的感觉意外的亲近非常,他不自觉的声音更加温和。 凤如青闭了闭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迈动重如千斤的脚步,朝着洗灵池外面走去。 这短短的一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密布的荒丛,扎得双腿血肉模糊。她脑中不断地闪过这些年来,她在山中,在大师兄的维护下生活的日子。 她曾经以为,上了悬云山,她就脱离了尘世颠沛的痛苦,从此也有了家人和兄长,但现在,她宁愿从来也没有被救过。宁愿一辈子在尘世为奴为流民,这样也好过她已经养得结痂脱落鲜嫩无比的心脏,被这样轻轻一捏,就已经鲜血淋漓。 她曾经有了家人,兄长,弟弟,还有倾心爱慕的尊长,现在又全都没了。 她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理解被鬼修引诱着生魂修鬼道的严六,只要为了复活他的娘亲,不人不鬼又如何,罪孽深重又如何?只要能够再换阿娘一声小六,便是万死,又如何? 他又何尝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尝没有察觉过他被欺骗,但抱着那一丝幻想,哪怕是鬼修幻化了他阿娘的样子,也能让他自欺欺人。 凤如青转出了洗灵池,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施子真,她克制不住地按着心脏蹲下来,跪趴在地上,双手紧扣着身下的地面,指甲劈开的疼痛,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 她浑身黑气弥漫,施子真发现立刻走过来,将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纯厚的灵力涤荡她的全身,凤如青泪流满面地抬头,嘴角血流顺着下颚弥漫。 她抓住了施子真的手甩开,声音仿若从牙缝挤出来,“师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修无情道。” 施子真看着她眉心透出的黑气,眉头紧皱,再度伸手,却被凤如青接住,她问他,“是师尊将大师兄的记忆抹消的吗?” 施子真眼见她眉心黑气更重,她却不让自己帮忙,微微皱起眉头,在他的眼中,凤如青这便是在胡闹,他也根本无法去共情她的悲痛,无法理解喜怒哀乐依附另一个人而生的心情,更不会做什么事情,还要专门同什么人去细细解释。他是施子真,是修真界众人望尘莫及的仙首,不是穆良。 于是他神色甚至有些责怪地看着凤如青,直接道,“这是对于你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凤如青宛如心脏被利剑贯穿,因为这剑太过锋利,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看不见血流,只有丝丝缕缕的冰凉。 施子真当然不知道穆良对于凤如青的重要,那是让一个有心上人的女孩子,为了救他性命,肯含泪舍身的存在。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穆良活着,她的大师兄死了。 凤如青垂下头,这一刻甚至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歇斯底里,她的悲痛和快乐无人理解无人在意,她表现给谁看,凭空惹谁的厌烦和笑话呢。 她垂下头,跪在施子真的面前,没有再拒绝他为自己涤荡神魂,双眸看着面前十几年不染纤尘的靴履,心中想着,再重来一次,她绝不会选择扒住。 她在今日之前,甚至心存死志,但这一刻,却不会再有不想活的想法。 有人护着,总是格外的娇柔和脆弱。 而现在护她十几年的人没有了,她再次变成了那个尘世挣扎求存,即便是断了腿也要跑,被埋进了死人坑也要挣扎着爬出来的野狗。 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施子真本来眉头紧锁,他鲜少有会为了什么事情发愁的时候,不过感觉到了小弟子心智再度恢复,他涤荡起来也更顺畅,这才稍稍舒展了眉心。 片刻后收手,凤如青仰头看向他,竟然笑了笑,说道,“谢谢师尊救命。” 施子真却因为她这一笑,再度拧起了眉心。印象中这小弟子每一次见到他,都缩成小小的一团,要么就躲在穆良的身后,有时候会在为他收拾寝殿的时候偷偷看他,但并不会露出这样的笑。 这笑……让施子真想到了当初那个从被妖兽的血浸泡的坑中爬出的脏污少女,也是用这样的笑,扒住了他的靴履,对他道,“仙人求你带我走。” 那当中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求生欲,那是濒死的小兽,下意识对着靠近的人发出的哀鸣。 施子真想要将手掌覆盖在凤如青的头顶,学着穆良平日的样子,揉一揉她,可他只是手指动了动,便想到这小徒弟对他的心思,顿时被蜇一样地缩回手,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凤如青表情恢复如常,是一派的恭顺,只是一双眼黑幽幽地盯着施子真。 施子真压着不适,别过头不与她的眼神相接,是莫名其妙的心慌,却因为微微拧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十足的厌恶。 凤如青看在眼里,脑中一直叫嚣着不肯停止的声音,此刻终于消停了。 死了一般的安安静静,只是此刻但凡施子真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他的小弟子已经濒临入魔,那眼中的幽绿化为暗色,掺杂在浓黑之中,呈现出十分漂亮邪恶的斑纹。 而施子真却只是开口,“你见了穆良,明日卯时来悬云殿找我,我会将青沅门少掌门的魂魄交予你,你带着交予青沅门的掌门人,将他给你的东西带回门派。” 凤如青未等说话,施子真看了一眼已经垂头的她,又说,“我会派几个弟子随行,你务必快去快回!” 凤如青抬手抹了抹面上脏污泪痕,用衣袖蹭着嘴角干涸的血迹,闻言头也不抬地点头,“弟子谨遵师尊命令。” “你且先回去。”施子真说完之后,下一瞬便原地消失。 凤如青还在擦着嘴角血迹,反反复复,干涸的血迹并不好擦拭,她用的力度很大,直至将嘴角擦出了血痕,她才停下,看向施子真消失的地方。 那双眼中的黑色更加少了。 凤如青从地上站起来,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洗灵池的方向,径直出了焚心崖,却没有回长春院,而是去了百草仙君那里。 百草仙君正在园中种植草药,凤如青走到他的身后,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眼带询问,凤如青便开口,带着那种没有笑意的笑容,说道,“仙君,我是不是被邪祟污染,已经无可救药了?” 施子真和百草仙君都没有告诉她实情,是她脑中的邪祟为了让她丧失生志,才会说的。 百草仙君惊讶了一瞬,接着还以为是施子真说的,毕竟施子真那个直肠子,会直接对将死之人说你快死了无药可救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顿了顿,正想要开口,凤如青便又带着那种笑说道,“仙君啊,我想活,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吗?” 百草仙君顿了顿,却是答非所问,“你师尊是不是要你去青沅门?” 凤如青看了他片刻,自嘲一笑,收起情绪道,“是的。” 百草仙君将手上污泥以清洁咒术去除,垂眸说道,“命数天定,我们虽为修者,亦是凡人,又怎能违逆天意呢。” 凤如青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再停留,待百草仙君从袖口拿出个什么东西要交给她的时候,凤如青却已经不在园中了。 凤如青彻夜未眠,脑海中邪魔一直在蛊惑她,可她生志竟然比先前还要坚定不移,那邪魔似乎恼羞成怒,开始折磨她的识海,她一整夜头疼欲裂,窝在自己的小床上面,冷汗浸透了脊背,却一声不吭。 第二天卯时,她准时出现在悬云殿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乃是去年在她生辰的时候,大师兄去凡间祛除邪祟回来,带给她作为生辰礼物的。只是她始终没有跟大师兄说过,她的生辰是假的,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何时生,连年岁都是施子真根据骨龄来判断,不过是想要大师兄为她做些什么而已。 凤如青包裹得只露双眼,面巾盖住了所有的伤处,一夜的时间,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什么人样,识海中的疼痛,是直接作用在神魂,但她哪怕被折磨得将自己掐得青紫,也未曾放弃过生志。 随行的弟子有些眼生,凤如青都没有见过,施子真很快从结界中走出来,将一方小鼎递给凤如青。 “这是池诚的魂魄,你务必亲自将他交予青沅门掌门,然后将他给你的东西速速带回。”施子真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凤如青,见她这幅打扮,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而后就是交代随行的弟子们御剑带她。 她如今境界已然掉得差不多了,修为同外门弟子无异,悬云山距离青沅门路途不近,以她这种灵力散乱的状态,御剑坚持不了一个时辰。 施子真不是穆良一样温柔多言的人,简单粗暴地交代了两句,就命众人速速赶路。 三元符文印的通行符文,先前凤如青一直期盼着能名正言顺地得到,好溜下悬云山,避开悲剧的未来,改投别门,再寻着机会联系大师兄。凤如青总知道,无论何种情况,两个人身处何种立场,大师兄都不会生她气,不会不理她。 但如今她无论遭遇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法再和大师兄倾诉她的无可奈何。 她或许会死在半路,会难看地曝尸荒野无人收尸,但不到最后关头,她不想轻易放弃。 识海中的邪祟似乎又强大了,但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错觉,她紧挨着拘魂鼎的时候,就会稍微舒服一些。 拘魂鼎里面的散发出的气息冰冰凉凉的,能够缓解凤如青心中郁躁。 凤如青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就时时刻刻将拘魂鼎捧在自己的头侧,识海中的邪祟不能作乱,又开始胡言乱语。 ――你不死也成,将这拘魂鼎中的死魂献祭给我,供我吃得畅快,我便不折腾你。 ――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告诉你求生的办法,毕竟你这烂修为竟能承受住我的诅咒活到现在,求生意志之强,也算我们意念相同。 ――反正这拘魂鼎中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修。 ――女娃娃,我可是一直对你留手,你还犹豫什么?! 凤如青闭上眼睛,捧着拘魂鼎由两个御剑的弟子轮换带着,她将拘魂鼎凑近自己的头,装着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是这声音反反复复,魔音入耳一般地在循环。 他威逼利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让凤如青开鼎将池诚的灵魂献祭给他。 他甚至告诉了凤如青能够与他并存的办法,只要一直献祭给他纯澈的修者魂魄,他能助她瞒天过海,继续留在门派守着她的好师兄。还能让她的修为更加强悍。 还有心魔破界之法。 邪魔入神识,这话比在耳边还要有诱惑力,若非心智坚韧非常,怕是早就供邪魔驱使。 然凤如青不回应,不接话,甚至放空思想,直接将这邪祟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我乃三千年前修至极境的鬼修,若不是遭了天道的追杀,如今这天下谁人不匍匐在我脚下,喊一声鬼祖! ――现如今我落得残魂一片,但你那好师尊好师兄依旧只是我眼中没断奶的娃娃!你敢不听我说话!啊啊啊! ――今日我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邪祟越发暴躁,因着凤如青的忽视直接发疯。 一行人连续御剑已经足足半天,本也正在寻一处开阔空地暂时落脚休整,未曾想在下行之时,凤如青突然哀叫着在半空中跌下佩剑。 身侧弟子乃是平日守禁地的高阶弟子,反应极快地将凤如青拉住,急急落在地上,但是落在地上之后,凤如青还是抱着拘魂鼎,摔在地上翻滚不止。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她的面巾被蹭掉了,脸上青紫交加,简直惨不忍睹,而她翻滚几圈之后,手中的拘魂鼎也抓不住滚落到别处,这作用在神魂上的疼痛霎时间翻了数倍。 随行的弟子们一见她这般,立即围聚在她的身侧,结诛邪阵,赤金符文劈头盖脸地朝着凤如青压下,她身上溢出的黑气被这符文压制,滋滋啦啦地腐蚀了她的皮肉,她愈加痛苦,更加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扭曲在地上,恨不能扎进泥土,恨不能一死了之! 而那邪祟继续在她脑中煽风点火――看看这些弟子,这就是无情道,他们可对你这个漂亮的小师妹有半点怜惜之情? ――你快看看清楚,这世界上就一个穆良,还已经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既然想活着,何不与我修鬼道,鬼道可一日千里,到时候你那师尊都不敢小觑你,你甚至能够把他踩在脚底,让他扒着你的靴履求生,何不痛快! ――快快将那拘魂鼎中的魂魄献祭于我! 凤如青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难以理解的样子,她身上黑气浓郁,面容扭曲可怖,神魂被搅碎一样地疼痛,更胜当初窥天石上经历的洗灵之痛! 但她却始终咬紧牙关,不曾答应,忍无可忍之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种就杀了我!别以为我不知!我死,你亦无法活――” 凤如青自然是猜的,经过这么多天和这邪祟的较量,两个人都是在试探着彼此的边界,邪祟一直试图劝她放弃生志,她不放弃,它便恼羞成怒,可见若不是她自愿放弃,这邪祟的能耐,也就仅限于在她识海中兴风作浪了! 她喊完这话,又抓过身侧弟子佩剑抵在自己的脖颈,整个人抖得如同被狂风撕扯的蝴蝶,却低低地笑出比邪祟还像个邪祟的声音。 “你若再敢折腾我,我便就此抹了脖子!”凤如青语气阴狠得与平日判若两人,“极境鬼修,你现在也不过是个靠着我这种废材苟延残喘的恶心玩意罢了!” 四周结阵弟子无不动容,他们是奉施子真之命而来,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若凤如青不曾受邪祟彻底侵蚀,他们便送她入青沅门,去见青沅门掌门。 可若凤如青受邪祟驱使,被邪祟侵蚀,他们的命令,便是……诛杀入魔弟子。 他们平日在禁地闭关不出,并不认识凤如青,可几人乃是三境巅峰,当然知道这邪祟污染识海,是何等的凶险非常,若是被邪祟折磨,作用于神魂的疼痛,更甚身体无数倍。 他们自认若是走到这一步,都不一定能够有这纤瘦非常的女子坚韧。 凤如青是在威胁邪祟,亦是在赌,赌这世间蝼蚁尚且偷生,无论是鬼修还是修真者,没人想要死去。 况且她亦是色厉内荏,真的快撑不住了,这疼痛,并非是人能够承受,若是邪祟再继续,她真的不若死了来得舒坦! 细细的血线顺着脖颈划入衣襟,识海中的风浪止息,她脱力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汗水浸透了外袍,黑气逐渐在她的周身消散。 随行弟子收起诛邪阵,伸手欲扶凤如青,凤如青却虚弱地摇了摇头,笑得有些空茫,“师兄可否给我片刻喘息的时间?能否帮我将拘魂鼎捡回来……” 伸手的弟子眉梢微动,没有说话,又看了看凤如青扭曲的手臂和腿,凤如青当然知道自己方才挣扎得过于狠,生生将自己的骨头扭得错位。 她对着随行弟子笑着,伸手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肩膀、手臂、脚踝和膝盖都扭回正常的位置,这才说,“不牢师兄们忧心,只消给我片刻……” 欲伸手为她治疗的弟子顿住,神色微变,同同伴对视一眼,接着将滚落到不远处的拘魂鼎捡了回来,放在了凤如青的旁边。 他们本也是要原地休整,便距离凤如青不远处原地打坐调息。 而躺在枯叶和被她蹬得乱七八糟的泥土中的凤如青,却闭着眼,放空自己的脑子,像从前在尘世的每一次苟延残喘一般,尽可能最快速地让自己忘却痛苦,积蓄体力。 脑中安静片刻的邪祟,又忍不住出声――你这是何苦,不过一个残魂而已,都不肯给我吃,你这女娃娃好生小气。 凤如青侧脸碰上冰凉凉的拘魂鼎,舒坦了不少,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上面,嗅到一些施子真身上冰冷清幽的气息。每次她嗅到这种气息都会心猿意马,但此刻,只有心口的隐隐作痛。 那自称是极境鬼修的邪祟,以为这一次凤如青也不会回答他的话。 但是片刻后凤如青却虚弱地开口,声音几乎是气声,“拘魂鼎中,是池诚,当初若不是池诚自爆伤你,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早已经死在了你的手里。” 那鬼修这次不屑地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你以为真的能伤到我? 凤如青沉默片刻,又呢喃一样地说,“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父亲,在等他回去。” 她想起那个在鬼界中说要赔她衣服的少年,凤如青比谁都知道,他的骄傲是被人宠出来的,就像她的娇柔和无能也是被人宠出来的。 池诚本该带着这种骄傲和跋扈一直长长久久地活着,最后成为一派掌门,长成一个暴躁如野狗又不近人情的中年人,然后在千年后或许会死于青沅门所有大能一样的毛病,灵力爆体。 他不该夭折在鬼境,他自爆只为了拖延一些时间,凤如青如何能够辜负他一颗少年刚正不屈的纯善之心,将这样一个曾经并肩作战,只剩残魂的义气少年,献予一个邪祟饱口腹之欲? “你不配碰他。”凤如青闭着眼睛说。 鬼修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一路上,也没有再作祟,凤如青没有心存侥幸,觉得他一个曾经修到极境的鬼修,被自己几句话打动。他不过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并且察觉了她的不可能妥协,暂时放弃了而已。 不过一直到了青沅门,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被青沅门的弟子引进门派之中,那邪祟都未曾作祟。 随行弟子跟在她身侧,在青沅门静心大殿,他们见到了青沅门的掌门,青沅门掌门乃是位样貌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名叫池中节。修真界大多修者会将相貌停留在最年轻的时候,但池中节是先娶妻,后中年入道,相貌停留的年岁,乃是他妻子亡故之时。 他着一身鸦青色道袍,玉冠高束,腰缠清欢剑,站在静心大殿的石阶之上,给人一种沉郁的威严。 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走近,他看上去面上无甚变化,眼神却细微地闪烁,接着嘴角微抿,眼角细纹透露出他心中的焦灼与悲切。 这世间最苦痛,便是丧母、丧妻、丧子,而池中节母亲早已亡故,妻子半路撒手归天,现如今儿子又猝然夭折,心中之痛,即便是不曾出口,却也能够通过他周身滞涩的灵力窥知一二。 凤如青并未表现出什么画蛇添足的悲伤和同情,这样的痛苦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安慰。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立在大殿之中,尽量让自己的脊背挺直,捧着拘魂鼎奉上,平静地陈述。 “我乃灵雀山任务随少掌门一同入鬼界的弟子之一,也是唯二的幸存者之一,”凤如青说,“少掌门修为出挑,心性高洁,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大义之人。” 青沅门掌门似有所动,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强忍悲痛之态。 凤如青继续道,“我与幸存弟子,多亏少掌门舍身拖延,自爆重创鬼修,才能得以苟延残喘至我师尊营救,少掌门……” 凤如青说到一半,就被刚劲浑厚的灵力拍得飞出老远,在地上滚了几圈,呕出一大口血,爬了两下,这才堪堪爬起。 “凭什么,”池中节声音裹着难言悲痛,“凭什么我儿那般优秀却要身死,只余残魂,而你等卑微无用、修为低劣之辈,却能苟活至今!” 凤如青跪在静心大殿之上,闻言却是笑起来,抹了下嘴角血迹,早就料到了池中节这种反应。 这乃是普天之下所有人对逝去致爱会有的反应,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心爱的孩儿为救你们而死,而你却活着! 他其实不该责怪,可这世间的很多事情,谁都没有错。 凤如青咳了两声,本就浑身暗伤,灵力紊乱,又被这样一击,虽不致命,却也是雪上加霜。她清除喉间积血,继续道,“如今少掌门只剩残魂,懵懂无知,能够回到池掌门身边,必然是……” 凤如青说到此处,便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她知道,池诚哪怕身余残魂,回到青沅门,他就还是那个肆意桀骜的少年。 她真心为池诚高兴,也真心的悲痛到极点,心墙崩塌。 她与池诚同为人,不同命。池诚纵死,却有人等着,而她人间黄泉,再无等她之人。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毕竟青沅门掌门盛怒下的一击,当今天下能够受得住的也没有几人。 她一直仿若漂浮在虚空处,上不着天下不落地,过往化作烟云,如梦似幻地环绕着她,她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她安逸闲适的人生因为妄念灰飞烟灭,大师兄的笑容,小师弟的依恋,五谷殿中厨娘做的乳糕,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再也触碰不到。 窥天石的惨烈结局,她感激恋慕的白衣仙长,全都离她远去,凤如青不知自己漂浮了多久,再醒过来之时,是在一个人宽厚的背脊上。 她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五脏六腑似乎被搅碎一般的疼痛,头也裂开了一样,但她第一反应是抱住了这脊背,恍惚地叫道,“大师兄……” 御剑弟子脊背一僵,缓缓下落,片刻后落在一处空地,解下了把他和凤如青缠缚在一起的飘带。 他转过头,凤如青眼里的泪落下,眼前清晰了,她的梦也碎了,不是大师兄,是先前去青沅门的随行弟子。 “师……妹。”他将怀中一个以灵力包裹的草药递给凤如青,“这是青沅门掌门给你的,你带着,我们正在回门派的路上,你且再忍忍。” 凤如青低头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之后,便认出了这是什么。 双姻草。 原来师尊要她务必带回的东西,果然是十分珍贵,青沅门才有的稀有灵物。 她是当时得知了小师弟的出处,去问大师兄,大师兄画给她看的,这东西貌不起眼,花并蒂而生,阴阳两色,炼制过后,乃是绝佳的温补药物。 她惨笑了一下,到此刻总算是明白师尊偏偏要派她去青沅门送池诚残魂,原是用池诚换了此等珍贵之物。 连她都料到池中节必然意难平要迁怒,师尊怎会没想到,他必然是想到了,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左右她也快死了,左右无药可救,有她这个半死的灵雀山幸存弟子去承受池中节的怒意,还能换取如此宝贝,何乐而不为? 凤如青捧着草药,惨笑起来,她甚至想要撕碎手中的草药,想要将残碎的草药拿给师尊,看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地拍死她。 她眼中幽色闪烁,手已经附着到草药外的灵力罩之上,她纵使再虚弱,弄碎手上的东西还是有力气的。 她未曾发现自己已然被邪祟侵染的更深,思想发生了变化,偏激而极端,眼中幽色流转,连看随行弟子的神色也变得充满敌意。 但她看着这灵物,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因为她猛地想到,这说不定是给大师兄用的。 毕竟师尊再是厌她烂泥扶不上墙,对大师兄却总是看重的,这草药若是给大师兄的,她怎能毁去? 于是她又珍而重之地将双姻草收进怀中,贴身放着,对随行弟子说道,“走吧,回山门。” 一路上凤如青醒醒昏昏,几次到极限,却在强撑,脑中邪祟大抵因为她神志不清,大部分时间昏死,没有机会兴风作浪,倒是让凤如青少了一番痛苦。 到了门派之中,随行弟子直接带着凤如青去了焚心崖,凤如青醒来,便看到施子真正站在洗灵池边上,而本该泡在其中的大师兄,还有带她回来的随行弟子都不见了。 施子真收回为凤如青输送灵力的手,一对上她的视线,立刻急急问道,“双姻草呢?!” “快拿来!”施子真几乎没有这样焦急的时候。 凤如青艰难起身,斗篷滑落,她视线有些空洞,低头从怀中取出了双姻草,却没有急着递给施子真,而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师兄呢?” “闭关。”施子真说,“给我。” 凤如青做了一个朝前送的动作,却又收回,确认道,“这……是给大师兄用的吗?” 施子真并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凤如青,自己都这般的离死不远,她想的竟还是穆良。 不怪穆良如此疼她,可这两个弟子都太过多情,无情道上注定神伤。 “师尊,”凤如青执着地问,“是吗?” 施子真这才抿了抿唇,拧眉有些别扭的别开头,说道,“是。” 凤如青这才露出释然的神情,将双姻草交到施子真的手中。 施子真取了,连忙转身进了禁地,待他出来的时候,凤如青正靠着一处石壁坐着,垂眸,浑身围绕着黑沉的死气。 她快死了,她自己也知道的。 不甘心啊,不想死啊。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施子真快步朝着她走过来,伸手隔空以灵力扶了她一把,这才说,“去洗灵。” 饶是凤如青濒死,听到这话也哆嗦了一下,侧头看着施子真,虚弱道,“师尊……” 洗灵之痛犹如凌迟,她已经内府痛如刀割,她就不能死得轻松一点吗? 施子真因着在他寝殿沐浴池的那些纠缠,忌讳与凤如青触碰,因此只是以灵力托着她,不由分说地扔进了洗灵池。 果然犹如凌迟,不,她身怀即将入魔之气,更胜凌迟。 但凤如青却连叫都叫不出了,在池壁上扑腾了两下,就跌落在池底。 施子真将她拖上来,她昏昏沉沉地在池壁趴着,身体如一条鱼不断抽搐。 施子真将掌心一片叶片化作灵流,拍在凤如青的头顶,这疼痛便更如同铁锤当头敲砸。 但是凤如青这般都未曾伸手去挡,她已然没了生志,任凭施子真如何折腾,算是还他曾经兽潮之中的救命之恩。 然而这种死亦无所谓的淡然,在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从识海中抽离的时候突然间崩塌! 他竟是要将她的记忆抽离。 不! 凤如青胡乱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撕心裂肺地喊道,“不!师尊不要!不要!” 她不能被抽离记忆,她不能忘了穆良,不能忘了那十几年。那是她活到如今,唯一美好的十几年! 她猛地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明明濒死连路都走不了的人,不知为何爆出了一股强大的力气,抓得施子真手腕上都被指甲划出了血痕! “不,我不要忘!”凤如青死死盯着施子真的眼睛,疯狂摇头吼道,“你不许将我记忆抽离!” 施子真被她一抓,再一吼,竟然有些傻眼。 凤如青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反抗施子真,开始哀哀求饶。 “让我死吧,师尊,让我下山,随便死在哪里都行。”少女脸上扯出讨好至极也卑微至极的笑,“或者你杀了我也行,”她说,“求求你,只要别抽出我的记忆……” 让我带着这记忆死,别让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姿态和语气都太过哀切, 加之她识海被侵染这段日子,实在是被邪祟折腾得不轻,此时此刻, 已经是仅凭意志力吊着生息,连心智都被邪祟影响, 满心暴躁和极端的想法。 可她始终还是不甘愿沦落到被邪祟驱使的地步, 不想听那邪祟修什么鬼道,再多的肆意和诱惑,抵不上她心中一寸人间温情。 那鬼修嘴皮子快要磨没了, 凤如青死也认死, 生志稀薄, 却始终不肯受他操控。 他又不能折磨得太狠, 他因着她的蕴灵之体才得以以咒术侵染她的识海,继而寄生其中, 他们本已经为一体,将她折腾得太狠了, 他也不好过。 鬼修在这回来的一路上, 实在无法动摇凤如青的思想, 已经也要认命, 想他当年风光无两, 所有正派的所谓正人君子, 哪个见了他不是两股战战,若不是贼老天不容, 如今的修真界巅峰, 哪有这些自诩正道的奶娃娃的份! 这些天这鬼修折磨凤如青的同时, 也被她给折磨得够呛,就那么点情情爱爱的, 反反复复地纠缠,撕心裂肺地去取舍,鬼修存在于凤如青的神识当中,被这叽叽歪歪的小情小爱弄得整个扭曲,恨不能冲出去替她捏死这个什么狗师尊! 都到了这时候,眼看着等死了,这什么狗师尊,竟还不肯放过!!眼见着这女娃娃若不是爬不出洗灵池,便要跪下磕头求了,可这狗师尊可有一点的动容?! 修他娘的无情道,还不是个魂魄不全的六境残废?! 鬼修实在忍不住了,义愤填膺地开口在凤如青识海道――你这女娃娃活得好生窝囊,都要死了,还求人,还求!叫个屁的师尊,不许叫! ――还有你什么狗屁大师兄,在幻境里面依赖你而活,他娘的出幻境就把你忘了,这狗屁的宗门,狗娘养的师尊,要来何用! ――女娃娃,你抬起头来!你且照照池水看看清楚,你现如今比凡间野狗如何,依我看比那乱葬岗的尸首还要难看! ――你只要应一声,我来教你修鬼道,我们可共存,我决计不害你,就你这狗师尊的境界,假以时日,任你在脚下踩踏,必然毫无还手之力! 凤如青听到脑中的声音,却还是忽视,她扒在池边,落水狗一样的湿淋淋,疼痛过了,身上就只剩下一片麻木,施子真躲避着她伸过来的手,拧眉看着她。 “记忆必须清洗,你才能活。” 施子真不解地看着凤如青,无论怎么尝试,也无法理解她会这么在意些记忆,穆良活着,她活着,往后百年千年,会有更多数不清的记忆,何必要执着这区区十几年? 他最后只是硬邦邦地说道,“必须清洗。” 必须清洗,才能得到一个可以和新身体完全吻合的纯净魂魄。 施子真只管事情是否正确,结果会如何,不管过程会不会将一颗纤细柔软的少女心碾成血泥,会不会让她坚持到此刻的意志崩塌。 很多方面来讲,鬼修骂他是狗师尊,也没有什么错,他就一根通到底的直肠子。 凤如青费力地接住了施子真悬在她头顶的手,不再哭求,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双眼幽幽地看着施子真。所有表情都逐渐如同因为她静止了动作,而平静下来的池水一样,恢复了平缓和淡然。 亦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心如死灰。 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对施子真说话,而是无声地,对着身体里那个暴躁乱叫的鬼修说了一个字。 “好。” 鬼修的声音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意识到刚才这女娃娃居然答应了他…… ――答应了他什么? ――对对对,魔族确实有很多好玩意,我知道的一个魔族地下交易场就在这里不远处。 ――啊哈哈哈哈,果然女娃娃你有修鬼道的潜质,咱们鬼修看上谁,不拘偷着抢着用些手段,直接肆意妄为才是人间第一得意事,何苦苦熬,守着心魔还被当成孽障! ――供奉神仙的人那么多,不差你一个!拉神仙下神坛才最好玩!哈哈哈哈! 鬼修在凤如青的识海高兴得上窜下跳,被天道清算了这么多年,他靠着吸食孤魂野鬼苟且偷生,以为进了个修为孱弱的女娃娃身体里终于可以重新兴妖作怪,却不曾想这女娃娃竟是比许多大能修者还要心智坚韧,现在好了,她终于肯听话了! 凤如青脑子被吵得嗡嗡作响,面上却一派平静地看着施子真,“师尊,我能选择死吗?我会自己下山去,死得干干净净,绝不影响师门。” 施子真甩开凤如青抓着他的手,心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暴躁。 也不顾念她软弱的性情能不能承受他的简单粗暴,施子真久居掌门之位,说一不二,怒意过裹挟着威压,吼道,“不行!” 他站起身,面色冰寒,丝毫不近人情,“当初你是要我带你上山!” 凤如青被他威严碾的喉间腥甜,抬头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却也渐渐没了往日浓厚丰沛的情感,空洞洞地吹着凌冽的寒风。 她慢慢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所以她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师尊,”凤如青垂头,露出一段青紫伤痕错落的后颈,看着洗灵池水,说,“能够再容我两天吗,就两天,我想下山一次。” 她仰起头看着施子真,说,“我一直想要吃一次悬云山脚下,村镇里面一家面馆的面,大师兄曾在历练的时候带我去了一次,惦念至今。” “师尊,”凤如青敛去眼中的怨恨,将双眼盛满虚假干枯的眷恋,说道,“往后我便记不起了,连大师兄也记不起,我想再去一次,师尊可否容我?”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若那家面馆里面的面,是什么人间珍馐,施子真从来知道她难脱凡俗,从前穆良每每出去驱邪除祟,必然要带些凡间的玩意回来,送与她。 这些东西在施子真的眼中都如沉泥浮沙一般无用,可多年以来,也不曾严厉地横加阻拦,总觉得时日还长。 现如今大弟子小弟子一同遭受重创,施子真身为师尊,自然选取的办法,都是对他们最好最快的办法。 但总也不至于连两日都不能容,毕竟……那件事需得十月才能成,这期间他有充足的时间为小弟子涤荡出一个纯净的灵魂。 于是在凤如青在水下默默地攥紧双手,咬住槽牙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施子真却应了。 “便依你,延缓两日,只是你若要下山,必须先在这洗灵池中泡上一整夜,”施子真站在池边不远处,看着凤如青因为先前那一片双姻草,周身入魔之兆少了许多,这才稍稍放心,说道,“届时我派弟子与你随行,你吃完务必早早归山。” 凤如青紧咬的牙齿渐渐放松,低低出声,声音不带着少女哭腔和绵软,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谢之情,慢吞吞的,需得仔细分辨,才能分辨出奇怪,“谢师尊通融。” 施子真说完话便去了禁地,根本没有注意到凤如青周身的变化,凤如青在他走后慢慢抬头,眼中已经是一片暗红,再无一丝黑色。 她慢慢勾起了一个笑,与昔日那个轻灵娇美的少女判若两人,带着显而易见的煞气和残暴。 她入魔了。 在最疼痛的时候没有,最心伤的时候没有,可这些天的一切一切,都因为今日这“没资格死”,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并非是听了鬼修之言,入了鬼道,做了谁的傀儡,她入的是心魔,是起源于爱慕,终止于怨恨的心魔。 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她当初就不该从那妖兽残尸的坑中伸出手,现在连选择去死的权利都没有! 窥天石上的预言果然不假,她只怪自己太过多情软弱,纵使她拼尽全力想要去改变,却最终还是逃不脱凄惨下场。 失去记忆,与死了又有何区别?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所爱是谁,所恨是谁,又怎能算活着? 变成同施子真一般的冰冷怪物么。 无情道,无情道! 施子真从不肯低头一顾如她一般的蝼蚁,不能共情她的爱怨眷恋,不能理解她与穆良的相伴情谊,她倒要看看,若破了他的无情道,他又当如何?! 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落得凄惨下场,她何必哀哀求饶,何必卑微如泥,那鬼修有句话说得很对,她无论死了还是活着,记得还是忘却,得到还是失去,从来半点不由她! 这样微弱低贱,谁会喜欢,谁会想要去记得! 连她大师兄……都要我忘了她。 不若肆意猖狂,搅一场翻天覆地―― 凤如青将自己沉没在洗灵池中,淹没她红得如同火灼的异瞳。 若是旁人入魔,跳入这洗灵池中,必然会被焚烧致死,但凤如青不同,她天生的蕴灵之体,即便是入魔,亦能够将所有魔气都蕴在身体之中,不泄露一丝一毫。 识海中的鬼修猝然被浓郁的魔气席卷,嘶叫着到处躲避,却依旧像是被燎原的大火燃烧殆尽的野草,嘴里骂着叫着,再不敢颐指气使,毕竟他只是残魂,面对这新鲜出炉的人魔,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凤如青最终放了他一马,只在识海中以魔气凝结成自身的模样,与鬼修面对面。 她终于见着了这鬼修的样子,真丑,枯树皮一般的老脸,一根竹竿架着一块破布似的身材。 她笑起来,那漂亮的桃花眼透出妖异无比的味道,“就是你这些天不遗余力地折腾我。” 鬼修蹲在地上,看着凤如青还未等说出话,便被她抬手招来的魔气包围。 哀叫,求饶,卑微翻滚在地,肝胆俱裂的痛苦与折磨,此时此刻,由凤如青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凤如青沉在洗灵池底,识海中全都是属于折磨她多日的鬼修的哀天哭地,她却慢慢地勾起了唇角,这任谁听了都要捂住耳朵,生怕被撕裂耳膜的恐怖声响,对凤如青来说,变成了难以形容的美妙乐章。 小蝼蚁被踩死数次,碾碎肝肠,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攀上了一个她从未企及过的高度。 她终于领略到鬼修一直说的肆意妄为的滋味,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却也是作为施予者难言的快乐。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神识被鬼修污染, 本是非死不可,可一旦任由心魔发展,变成了邪魔的本身, 纵使魔修的能力同入魔之前的能力是有关联的,但那所谓极境鬼修的残魂, 在她这个低阶的小魔修手中, 亦是脚下随意碾踩的蝼蚁罢了。 凤如青到底没有真的将那鬼修完全地弄死,留在一丝意识在识海中好待明日为她指路。 她乖乖地听话,泡在洗灵池中, 好生地将她泛滥的魔气都压在识海, 却也不妨她浑身上下的伤处, 全都在飞速地自愈。 疼痛消失, 剩下的只有通身的畅快,呼之欲出的想要在旷野奔跑, 将目所及之物都摧毁殆尽的暴虐欲望。 这种欲望很陌生,却真的同凤如青之前心境背道而驰。 先前她因着修为低微, 总是畏畏缩缩, 可现在她需得强压自己奔涌的施暴欲, 才能够维持表面的平静。 这一整夜的时间, 她泡在这祛除邪魔的洗灵池中, 反反复复地适应如何去做一个邪魔。 第二天清早, 施子真从焚心崖禁地出来,用三元符文印, 给了凤如青出山门的通行权限。 其实在迈出山门后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 凤如青甚至想着就此远走高飞, 天涯海角,她什么都不要了, 只做她低境的小魔修,或者去往魔界,寻找自己和她一样的人,再也不回这里。 她哪怕是入了魔,内心最底层的柔软已经溃烂化脓,却还是无法马上结痂硬化,她始终念着施子真曾经的救命之恩,穆良的养育之恩,还有这悬云山中一草一木的容留之恩。 可施子真不肯放她一个人出山,随行弟子还是上一次跟随她去青沅门送池诚魂魄的几人。 凤如青在送池诚魂魄的时候,只以为这些人随行,是怕池诚的魂魄出事。然而今日,她才隐隐约约地明白,当日派这些高阶弟子跟着,施子真并非是怕池诚的魂魄出事,是怕她入魔。 若是入魔,他们又待如何? 凤如青跟随弟子们,装着还是虚弱无能,与同行的弟子共乘。 因为路途不远,所以路上并不用换人带凤如青,凤如青从前就探不出旁人修为,现如今更是不敢探,不过这几人的修为都不低,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人,凤如青认识他,正是先前得了双姻草,被她当做穆良搂了一下的弟子。 修真界大多人生得极好,这人剑眉星目,却是和施子真一脉相承的冰雪塑成的模样。 凤如青格外多留意了他一眼,主动乘上了他的佩剑。 路上的时候,她装着抓不稳,扯住了这弟子衣袍,软声道,“师兄,师兄你慢些,我有点晕。” 这弟子先前在随凤如青去青沅门之时,便对她异常坚韧的心智钦佩,因此即便冰冷,对她的态度也算好,当真放缓了一些速度。 凤如青一见他倒是好说话,开始尝试着与他攀谈。 “师兄,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她虽然已是邪魔,却因为天生蕴灵之体,能将周身邪气收敛得一丝不露,若不是刻意去探,能短暂地瞒天过海。 她一双眼堆着笑的时候,潋滟多情,其实就算是修无情道之人天生心冷,却也能够分辨其中好意。 凤如青知道女孩子的柔弱在某些时候是利器,从前她用这一招在大师兄那里讨好,无论是不好好修炼,还是想要什么,都屡次得手。 她不知这招对这弟子有没有用,他们早上是从禁地出来的,她想套些话。 这弟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顿了片刻又转回头去,直到在城镇的附近落剑之时,这才头也不回地说,“岚虺。” 凤如青没想到他会答,连忙又笑了笑,“好别致的名字。” 他们在林中以法术伪装了粗布常服,这才朝着城镇中走,凤如青不会法术,也不能用,但她披着穆良给她的那件,已经有两处刮坏的斗篷,蒙着脸,倒也不怎么显得突兀。 路上凤如青一直试图和岚虺攀谈,但他真的很少会回答,她在城中走了一条街,询问着脑中的鬼修,魔修交易的暗市到底在哪里。 他先前说了是这个城镇。 鬼修给她指路,凤如青便慢慢悠悠地朝着那个方向走,身边几人看似离得不算近,却呈现四角,前后左右,凤如青自嘲,她即便是真的想要就此逃走,也是根本不可能。 “你不是说要吃面,在哪里?”在他们走了两条街之后,岚虺终于皱眉问。 凤如青跟着那鬼修指路,到了魔族交易的暗市的位置,这才说,“我记得就在前面,大概是我的脑子被鬼修侵蚀得太厉害了,不太好用了,累得几位师兄跟我乱走,对不住……” 凤如青说着神色暗淡下去,随行的弟子们都知道她的遭遇,自然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想到她即将面对的艰难,再见她神伤的模样,到底他们也还没有修成施子真那样的铁面冰心,有些不忍地对视一眼。 还是岚虺开口道,“无碍,慢慢找。” 众人又走了些地方,街上人流如潮,凤如青选了个距离那交易的暗市还算近,最重要是人多的地方,坐在一个临街的面摊上,笑着说,“就是这里!” “几位师兄一起坐下吃。”凤如青招呼几个弟子,他们不可能坐下吃什么凡间东西,他们修为早已经辟谷,最后凤如青自己点了一碗面。 不过岚虺还是坐下了,在凤如青的对面抱着长剑,冷着脸,并非要吃,是因为这附近不太好靠近,又不能几个大男人站在桌前围着一个小姑娘吃面,平白引人注意,这才选择在凤如青的对面坐下。 他们和施子真一样,不理解这凡间平常滋味,为什么凤如青会惦念。 不过升腾的热气和嘈杂声音中,面摊的伙计倒是没多会就手脚利落地将面端上来,吆喝着客官慢用。 凤如青在这伙计响亮的一声中,彻底确定了那暗市的位置,提起筷子,慢慢地将面汤和面上的青瓜丝还有肉沫卤搅合在一起,慢慢地送到嘴边吃了一口。 在脑中问奄奄一息的鬼修――悬云山门派脚下,怎敢有这种暗市,你莫不是诓我?那我们就来试试你说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是!没有骗!是真的,女娃娃,你还是见识太浅,正道和魔修之间厮杀多年,但也并非是一点来往没有的,魔修鬼修用不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修者千金难求,因此每个门派附近,都是有这样的暗市的,不拘修什么道,门派不大还没有呢! 这鬼修丝毫没有骨气这东西可言,先前颐指气使,故作高深,心狠手辣地残害了那么多人命,现如今对凤如青就差跪地舔靴。 他识时务得让凤如青都觉得没趣,不过总要试一试的,她细细地咀嚼这口中的面食,其实已经尝不出任何的滋味了。 入魔之后,五感变化,只有鲜血和鲜肉,才能让邪魔大快朵颐。 但凤如青却吃得很慢,很细,是为了拖延时间寻找脱身的时机,却也十分像那么回事,好似这面真是什么不得了的绝味。 她在面碗蒸腾的雾气里,心满意足地咽下口中味如嚼蜡的面,执着地去最后品味这一碗人间烟火,是祭奠她已经死去的从前。 “岚虺师兄,我有一件事特别地想知道,”凤如青声音甜美,面上伤势都在昨夜恢复,秀美娇嫩的脸蛋从斗篷下抬起来,殷殷切切地看着岚虺,好似他的回答,对她来说比天还要重要。 “去青沅门的时候,师尊让师兄们随行……”她顿了顿,善意地笑,“是不是怕我入魔?” 岚虺本不欲搭话,却对上凤如青的视线,抿了下嘴唇。 最终还是道,“是。” “那,”凤如青低头,语气如常地问出心中猜想,“师尊是不是跟师兄们说,若我入魔……便将我就地斩杀?” 岚虺眉梢微微动了下,没有马上回话,凤如青慢条斯理地吃,也不急着追问。 好一会,面都见底了,岚虺才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悬云山从不出邪魔。” 凤如青把筷子放下,咽下嘴里没滋没味的面,突然间觉得这东西真的索然无味,难吃至极,像她贪恋的那十几年一般,让她厌恶,想要摧毁! 但她却笑起来,笑得十分灿烂,“是啊,悬云山从不出邪魔。” 就连施子真的亲师弟,无垠殿的那位仙尊,也是因为与邪魔交往,被施子真毫不留情地放逐,这已经是门派中的禁忌了。 凤如青像是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果然啊,她师尊早就对她动了杀心,他连自己的师弟都能放逐,何况她这一滩烂泥一样的弟子? “师尊想的可真周到,此次也是一样的命令吧?真是劳烦师兄们看顾了呢。” 凤如青笑得花枝乱颤,斗篷顺着头顶掉下来,她原本纯黑的发,在阳光下透着一股不祥的暗红,衬着她唇红齿白的小脸蛋,如一朵雨季一到,便如约盛放的红花。 她眼中微不可查的水光,在这笑容里摇曳如艳烈花瓣上最后一滴晨露,在太阳出来之后,彻底地蒸发殆尽。 她凭什么不一样呢?施子真向来眼中揉不下一丁点沙尘,怎会对她有什么心软,又怎会对穆良有什么心软。 凤如青笑得太灿烂了,岚虺感觉不太对,抱着长剑从座位上站起。 凤如青仰着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把斗篷戴上,现在她不想走了。 她非常非常想要知道,施子真若是也被邪魔侵染,他要怎么把自己给放逐了,还是要弟子把他自己给杀了! 于是她看着岚虺,起身说,“我去方便下,岚虺师兄请等等我。” 岚虺抬手要拦,凤如青面上带着笑意,“师兄?我是去方便。” 言下之意,你要跟着? 岚虺接到的命令,是寸步不能离,他下意识地同其他弟子对视,弟子们虽然离得不算近,却个个五感异于常人,能够听到凤如青说的是什么。 他们早已辟谷,自然也无需方便,可没有辟谷之人,难免人有三急。 片刻后岚虺放下手臂,让凤如青跟着领路的伙计,进了小店里面的茅房。 他站在店外不远,剩下的弟子迅速分布在小店周围,确保一旦出现意外,他们能够第一时间将入魔弟子斩杀,免得伤及无辜凡人。 而凤如青进了小店茅厕,便默念鬼修教她的咒语,那交易的暗市,乃是在周围念咒,便可进入其中。 下一瞬,凤如青身形在小店的茅房消失,再睁眼,已然置身一处陌生的街道之内。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街道上人流拥挤, 不,这说法并不准确,因为目之所及, 根本没有什么人。 这里是暗市,是只有邪魔外道, 和想要与这些邪魔外道交易的修者才会来的地方。 这里目光所及的所有生物, 都有显而易见的不同于人类的地方,隔着一道咒语暗门,他们与外面人间真正的人类完全不同, 人类总是趋向于美, 趋向于五官端正, 身量适中。 而这里的所有生物似乎都没有这方面的纠结, 他们肆意按照自己想要的,或者是本来应该的方式去生长。 凤如青这样穿着斗篷, 将脸蒙得严严实实的人,在人间的市集上或许不太起眼, 但在这里, 却是异类, 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像人。 因此她一出现, 周围“人”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好奇地盯着她。 凤如青打量着长街, 幽暗深长,尽头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便是这样看着, 那最终通往之地, 也透着未知的凶险。 这一整条街上,被相距不远的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笼照出令人不舒服的血色, 仿佛给这条街上,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色彩。 凤如青正欲将视线从那红灯笼上方挪开,却冷不防看到那灯笼动了一下,接着那灯笼下面的穗子,突然挣扎地动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红线成了无数只脚,顺着墙皮OO@@地爬得高了一些。 凤如青眼眸微颤,发现那哪里是什么灯笼,根本是一只只,肚皮撑得血色透亮的大蜘蛛,也不知由谁等距地摆在墙上,充作了灯笼,那只突然间朝着墙上爬的,便是想要逃跑。 然而它并没能成功,数不清的细腿快速在墙上游走,却还是在即将翻墙逃跑的时候,被不知哪里飞过去的一截骨刺钉住了血红泛光的大肚子。 “噗呲”一声,清晰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凤如青后脊霎时间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强压着后退的欲望,看着那被戳破肚子的蜘蛛,迅速干瘪下去,细细的红腿无力地蹬动,一肚子的血顺着墙壁流下来,那血色上面,居然泛着荧光,粘稠地顺着墙壁爬下来,腥气很快在街上弥漫开来。 这味道腥得厉害,任凭凤如青怎么压,也压不住后退的欲望,稍稍地挪动了一点点。 也就是这一点点,待凤如青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原本与她侧身而过的妖魔鬼怪给围了起来。 “哟,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子人味儿?” 凤如青侧头,正对上了一个面容长得十分含糊不清,头顶狂放不羁地生着一对羊角的高壮男妖。 这男妖毫不客气地凑近凤如青,在她的头顶上方隔着斗篷快速闻了闻,“还真是!” 他这一喊,周围的妖魔全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要上前来,凤如青戒备地看着众妖魔,却无处可退,她手摸上储物吊坠,从里面抽出一把佩剑,乃是悬云山为弟子平日修炼对战所配备的弟子剑。 长剑出鞘,围着凤如青身侧的众妖魔,纷纷轻呼一声后退。 “是修真弟子,是修真弟子哎!” “还真是,可我怎么没有察觉到灵力,这么弱还敢进暗市?” “哇,这位小妹妹,你怎么进来的?” “哎等等,这里不是悬云山脚下吗?不是好几百年没有悬云山弟子来暗市了?” “你是悬云山弟子吗?” 有妖魔推了一把凤如青。 凤如青确实没有什么灵力了,她已经不是个修者,而变成了一个人魔,她自己都忘记了,还下意识地想要用佩剑抵挡什么。 被推了下,就朝后退了一步,看向问她话的那个妖魔,大得横跨整张脸面的嘴,正歪歪斜斜地对着她流口水。 “是个傻的,管他是什么我先吃一口尝尝就知道了!” 这里可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若是没有点能耐的进来,必然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并没有人在这里维持秩序,身边的妖魔张着大嘴要啃上来的时候,凤如青闭上了眼睛,将斗篷和面巾摘下来,接着第一次外放她一直死死压在识海的魔气。 浓郁的魔气从她的周身爆出,大抵是压制得太狠了,有那么一会,甚至浓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张着大嘴要尝尝新鲜滋味的妖魔冷不防地被喷了一嘴的魔气,呛得咳了咳,又“呸呸呸”地吐起来,极其的嫌弃。 “原来是个人魔……” 周围妖魔见魔气散开后,凤如青双目血色弥漫,面容阴沉地看着他们,顿时兴致缺缺地散开。 有人边走还边说,“没意思……还以为能吃上一块鲜肉……” 众妖魔都散开之后,凤如青这才勉强控制着心中杀虐,抖着手将佩剑放回储物吊坠。 她生平第一次做邪魔,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想要将刚才那些觊觎她血肉的妖魔,全部诛杀殆尽。 然而她也知道,即便是作为人魔,她的能力也并不多么强大,围着她的那些妖魔之所以会对她失去兴趣,只是因为她的血肉并不好吃。 凤如青垂头站在原地,竭力地压抑着自己,慢慢地再将身体当中的魔气,一点一点地压回识海。 她闭上眼睛,把眼中猩红遮盖住,又抖着手指,将斗篷重新盖回头顶。 好容易将自己控制住,凤如青到此刻才意识到,为什么修魔一日千里,修真界却对魔修谈之色变,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有人自甘堕入魔道。 原来竟是这般的难以自控,凤如青尽可能地忽视来往几乎要将头贴在她脸上打量她的邪魔,迈动因为初次爆发魔气,以至于现在还有一些发软的腿,朝着街上的摊位走去。 这一条街上,有非常多混乱的摊位,上面摆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凤如青前所未见的。 整条街只有两间稍微像些样子的店铺,但因为那其中透露出的气息太过令人不适,凤如青对危机一向敏感,所以并没有试图去店里问,而是随便站在一间摊位,照着脑海中鬼修说的名字问道,“可有醉仙欲?” 这摊位的老板,是一位面容有些奇怪的女人,她的双眼间距非常的宽,下半身都盖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毯子里头,本来懒洋洋地趴在摊位的旁边,听到凤如青的问话,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双眼细细地眯了起来,让凤如青想到一种冷血动物――蛇。 而接下来这女人的行为,也印证了凤如青的猜想,只见她从地上,直直地将身体向上拱起,腰间以一种难以思议的弧度扭转,那破布底下盖着的并不是腿,而是长长的盘在一起的蛇尾。 她直接将身体越过摊位探出,几乎把脸贴在凤如青的脸上,凤如青朝后躲了一下,突然感觉脸上一凉,这女人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在她的脸颊边上迅速扫过。 湿腻和冰凉,瞬间激得凤如青后脊寒毛炸立,她抬手裹着魔气一掌劈过去,却被那女人伸手给抓住了手腕。 女人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凉,掌心附着着一层细碎的鳞片,在凤如青的腕上蹭了一下,开口道,“小妹妹,何必脾气如此暴躁?” 这女人生得并不美,又因为双眼间距过宽,给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大抵与她下半身并没有腿有关,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媚态。 凤如青一把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像个惊弓之鸟,用手背在自己的脸上抹了抹,摸到一手的黏腻,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却还没有准备好去做一个魔,这不人不魔的状态,让她像穿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宽大衣服,无论怎么做动作,无论多么想要粉饰太平,都像一个穿着夸张戏服的戏子,平白惹人笑话。 “别紧张小妹妹……我瞧着你也是刚刚入魔,怎的,生人入魔,必是经受难以想象的痛苦绝望,依你这年岁……可是遇见了负心汉?” 蛇女妖妖娆娆地缩回了摊位的后面,用细长的蛇尾卷着那块破布又盖在了自己的下半身,这才直立着上半身,像个跪坐着的女人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将自己的脸都擦红了,很想换一个地方。说来可笑,她已经身在妖魔之列,却不擅长应付妖魔,她看过这长街之上,只有这一个摊位面前是女人,其他摊位的老板怕是只会更难应付。 这女人虽然舔了她一下,但凤如青并没有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什么恶意和危险,所以她并没有走,只是皱着眉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说有没有醉仙欲便是。” “哈哈哈……”蛇女的笑声百转千回,余音绕耳不绝,凤如青心神都被这声音勾得猛地一动,接着意识到这是魔修的媚术,眉头拧了起来。 蛇女却用那双细长的眼,打量了凤如青片刻,这才说,“醉仙欲当然有,魔界之中,就没有我杜灵寻不来的东西,只是你这连魔气都不会用的人魔,要拿什么与我交换?” 凤如青将储物吊坠摘下来,从里面摸出了一袋灵石,都是这些年大师兄给她的,凤如青从前并不舍得用,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真的动用这些,会是用来做这种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将灵石摊开在自称是杜灵的蛇女面前,“这是上品灵石,是悬云山灵泉底挖出来的,我用这个跟你交换。” 杜灵撑起上半身,探头看了看,点头拉长着调子说道,“确实是好东西,确实是修者会喜欢的东西,不过就这点可不够哦,小妹妹。” 这是凤如青攒了许久的,她在山门之中其实根本用不到这些,很稀少的出外历练,穆良都会塞给她。 她本身就不舍,况且这些上品灵石,在修真界都能买一个还算不错的灵器了,这蛇女分明漫天要价。 凤如青虽不擅长应付妖魔却也并非没有买过东西,相反她在凡间混迹在市井,最是知道很多黑心的小商贩,就是会见人下菜碟。 她将灵石收起来之后转身欲走,果不其然没等迈出两步,杜灵便开口挽留,“唉唉唉,小妹妹你别急嘛,你且同姐姐说说,到底是哪个负心汉坑你至此,令你生人入魔不算,甚至还要买醉仙欲来对付?” 凤如青抿唇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杜灵,杜灵一笑起来,模样就更怪异,却意外是个好脾气,见凤如青不说话便也不再问,而是说道,“你可知醉仙欲为何物?你又想要多少?” 凤如青捏紧了手中的储物吊坠,顿了片刻,问道,“你有多少?” “哈哈哈哈哈……”蛇女放肆地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下半身都要缠一起了,将摊位上摆着的东西都扫倒,好一会才停下来。 “你这小人魔可真是有趣得紧,我有多少?哈哈哈,你难不成还想买上个十瓶八瓶的吗哈哈哈……” 凤如青并不笑,她依旧冷冷地看着杜灵,杜灵笑够了,吸引了周围妖魔的注意,众妖魔左右也没什么生意,便开始看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话。 “小妹妹你刚入魔,可能还不太知道,这醉仙欲,都是论滴卖的。” “据说这醉仙欲一滴凡人动念,二滴修士迷情,一瓶下去神仙也疯!” “你且说说,对方是什么修为?” 凤如青极其不能适应这样群魔乱舞,大吵大笑的场面,可她压抑着后退逃走的欲望,将自己定在原地,因为她身后已经没了大师兄,她亦是邪魔,无处可逃,或许这样的地方,才是她这人魔该来的地方。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抬起血色弥漫如冰裂的妖异双眸,嘴唇微动,说道,“若是六境巅峰的修士,多少瓶才会起作用?” 她这话音一落,一众邪魔全都像是被定身咒术给定住一般,张口结舌面容扭曲地停住了,相互间难以置信地对视,接着爆发出了比刚才还要强烈的笑声。 “六境巅峰,哈哈哈小妹妹你可知六境巅峰有劈山分海之能,当今天下有几人?” “你这色胆是包了天啊,想不到你瘦瘦小小的,竟然如此悍勇!” 那蛇女也笑得开怀,他们都将凤如青说的话当成了笑话,嘻嘻哈哈的没完没了,语气中带着对她痴心妄想的鄙夷。 凤如青抓着储物袋的手逐渐捏紧,你看啊,连同她一样的邪魔也知道,她想要动一个六境的修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那又如何! 凤如青心中强压的暴虐情绪喷涌而出,满心满眼都是如这暗市上被当成灯笼的血蛛一样,一片粘稠的血红。 “别笑了!到底卖不卖!我赶时间,要十瓶!即刻拿来!” 她周身魔气翻涌,到此刻是真的有些魔的样子。 众妖魔都不笑了,看着她片刻,杜灵伸手接住了凤如青砸给她的灵石,却说,“这些灵石,可买不到十瓶,要知道醉仙欲乃是极寒之渊最深层的魔兽体内血液炼制,极其难得。” “不过小妹妹,你也别急,你且说说,你是凭借什么,将魔气压制的,”杜灵满眼都是兴味,“你才进来那时,我们可是都将你当成了人修。” 凤如青看着杜灵,心中有些焦急,她进来耽搁的时间不短了,需得赶快出去,若不然岚虺必然要发现她不在茅房之中。 她是因为天生蕴灵之体,这才能够将魔气压进识海隐藏。 可这又如何能给别人? 于是凤如青说,“用法宝。” “那便将法宝给我,我就给你十瓶醉仙欲!”杜灵那双细细的眼睛几乎冒出亮光,“否则这暗市当中,我不点头,无人卖你醉仙欲。” 她这就是明抢了,邪魔讲究什么道义,他们大多都能伪装成人形,却无法压制魔气,若是能够压制,必然也能通过魔界之门,去人间玩乐。 人间新鲜的血肉啊……杜灵想到这里,长舌探出在空中甩了几下,一双细眼眯起,身体呈现后仰的状态,是在蓄力,若是凤如青敢不将东西拿出来,她便要真的动手了。 魔虽然不好吃,但在杜灵的眼里,这小妹妹至少皮肉够嫩。 周围一直看热闹的,甚至实际上在闲逛的邪魔,似乎也都因为杜灵这一个动作,受到了感召。 凤如青危机感爆发,她环视四周,发现这些邪魔的眼睛,无一纯粹,皆是浑浊贪婪,她若是今日拿不出她说的法宝,这些妖魔真的会将她撕碎在此! 可她哪来的法宝,凤如青深知,此时此刻,她若敢说没有,若敢说是因为自己天生蕴灵之体,这些邪魔必然也要将她撕碎吞噬,来试一试是否她有这种能力,她的血肉也有这样的能力! 凤如青甚至已经闻到众妖魔蠢蠢欲动的各异魔气,她脑中急转,最后猛地想到什么,开口道,“这有何难!” 她说着,将储物吊坠中随身携带的蕴灵破烂……全都倒在地上,指着说,“我能够压制魔气,全靠这些东西,这其中蕴灵能够遮盖掩藏本身气息,乃是我还是人修之时,在一处洞天福地所得,有的是,你们喜欢就拿去!” 她话音一落,妖魔一哄而上,凤如青趁乱抓住了那蛇女,背着众妖魔拿出提前藏在身上的蕴灵法器递给她,说道,“他们抢的都是些破烂,这才是真正管用的法宝,快些将醉仙欲给我,我还有急事。” 蛇女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过仍然没有将醉仙欲给她,而是笑吟吟地说,“给你也不是不成,但我总要试试这东西的效用。” 她说着尝试变换成人形,凤如青心脏乱跳,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吸取她因为彻底化为人形,而溢出身体的魔气,全都收敛到自己的识海。 杜灵察觉自己魔气被掩盖,欣喜若狂,她化为人形,眼睛不奇怪,模样也十分妩媚,抱着那法器欢呼了一声,当真从胸口摸出了一堆小瓶子,塞进凤如青的手中。 凤如青接过的一瞬间,再也吸收不住蛇女的魔气,心中默念出暗市的咒语,下一刻整个人便原地消失,暗市之门关闭的瞬间,凤如青听到了蛇女因为魔气在她松手之后复还,发出的崩溃嘶叫声! 而就在凤如青重新出现在茅房当中之时,她将在蛇女那里吸取的魔气尽数释放出来。 守在外面的岚虺,若不是碍于凤如青是个女子早就冲进去查看了,此时他察觉到四散的魔气,瞬间剑随意动,直至茅房的方向。 面馆之中正吃面的人,见到这先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人竟然当堂亮剑,剑身上缠缚着肉眼可见的雪亮剑光,一看就不是个普通的凶徒,乃是修真者! 这凡间的修真界,分为好多的等级,但大多数是没有什么能耐,却被大世家供起来作奸犯科的,毕竟但凡有些修为操守,肯为民间除邪祟的,都是那些仙山中修炼的仙君。 可见,在民间百姓的眼中,只要出现在市井的修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着岚虺面容肃冷,看上去像个杀人放火的好料子,一众吃面的食客顿时吓得蹲桌下的蹲桌下,当场逃跑的逃跑。 掌柜的和伙计一起缩在柜台后头,小小的柜台挡不住他们加在一起过于肥厚的身体,露出了大半个不知谁的屁股,正瑟瑟发抖。 而被数把剑光直指的茅房中,凤如青将小瓶子收进储物袋,周身魔气收敛干净,将长剑拿出,咬牙将自己手臂划伤,接着拖着佩剑推门,喊道,“岚虺师兄,快救我,有邪祟!” 她喊着,茅房门被推开,她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出来,朝着岚虺的方向惊慌失措地跑去。 “就在茅房中!” 她确实惊慌失措,因此表现得情真意切,只是她的惊慌失措,并非是因为遇见了邪祟,而是怕被当成邪祟除了。 毕竟若是再晚一步,诛邪阵成,她将魔气隐藏得再好,也要伏诛。 岚虺看到凤如青受伤向他奔来,眉头微皱,但先入为主的思想让他来不及去想哪里不对,跟着一众弟子继续向茅坑的方向结阵。 “什么样的邪祟,口述!”岚虺问凤如青。 凤如青立刻将幻境中蛇女的样貌描述出来,绘声绘色地说了她怎么从屎尿坑里爬出来,又怎么混在屎尿中不见的。 而那茅房中还未曾散尽的,凤如青从暗市带回的蛇女魔气,确实也符合了她的说法。 只是这邪祟走的方式有点恶心。 岚虺和弟子们结阵寻找,未曾发现凤如青说的蛇女,放出神识查看周围,也没其他的异常,确认邪祟是走了,这才收了诛邪阵,转头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已经将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的手臂包好了,面色苍白的也很符合她被吓坏的状态。 岚虺拉着她也顾不得什么了,一路御剑直接到了郊外,这才要给凤如青输送灵力,顺便探查她的伤势。 随行弟子都在不远处,有弟子已经利用三元印向门派中报告邪祟之事,凤如青却躲着岚虺,不让他查探。 “不需要的。”凤如青面色低落地垂头,手臂上包裹的是她从自己衣服上扯下的布条,血已经染透了,看上去十分的可怖,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伤口已经愈合,不能让岚虺探查,会露馅。 凤如青还满面愧疚道,“都怪我,我不应该下山的,咱们快回门派吧。” 岚虺皱眉看她,觉得很不对劲,可又察觉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见她坚持,也不好强硬,况且她先前在去青沅门的那一次,受伤也不曾要他们帮忙,岚虺想她大抵是天性如此。 他唯一见过她表现出如外貌一般的纤弱柔软,便是青沅门一行的归途,她错将自己当成了大师兄穆良。 岚虺看了凤如青隐没在斗篷中苍白的脸,攥紧了佩剑剑柄,最终一声不吭,御剑带着凤如青和其他弟子,快速朝着悬云山赶去。 回程比来的时候快上许多,在抵达山门的时候,凤如青将斗篷披在血淋淋的包裹着的手臂外,不让守山门的弟子看到。 岚虺眉头又是一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柔弱,却又善于隐忍之人。 尤其是女子如此坚韧实属难得,若非邪祟侵染,她如此心智,未尝不能修出高境修为,岚虺不由得多了一点对她的好感以及同情。 殊不知,凤如青只是怕门派中有相熟的人得知她受伤,传到施子真的耳朵里面,却没有伤口,到时候无法解释。 施子真可不是她拒绝就不会探查她神识的人,若是让他探出她已经入魔,她怕是不能活着出这悬云山了。 脑海中鬼修一直在鼓动她,因着两个人地位的调换,话中也带上了几分真诚。 ――你是心魔入魔道,只消破了心魔,境界便能够大涨! ――届时咱们走人间黄泉夹道,过极寒之渊上空,等到了魔界,莫说你那六境修为的师尊,便是真神下届,也不能奈你如何! 凤如青到了此刻,走在这悬云山上,心境反倒是没有了先前的崩溃和沉重。 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但听着脑中魔修的话,也不怎么兴奋。 压抑着嗜血的欲望,身体却前所未有的畅快,身上的伤痊愈得极快,连曾经在凡间的陈年疤痕,都已经没了,凤如青却对此没有任何的感觉。 或者说,她的感觉已经很稀少了,味觉只对鲜血敏感,疼痛在她身上留存不住,脑中总有困兽呼之欲出,凶残暴虐,凤如青不知道她还能控住这头野兽多久。 她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魔修只知残暴弑杀,大多不惧死亡,只求畅快,因为感知不到,五感会逐渐地退化,必须做些什么有鲜明刺激的事情,来让自己找到还活着的感觉。 凤如青不喜欢这种感觉,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失控,没人知道是否到最后,会不会连自己都忘了,成了只知嗜血残杀的怪物。 凤如青跟在随行弟子身后,在长春院分手,言明稍加整理后,自己会去焚心崖。 岚虺带着几个人走了,她站在空荡荡的长春院之中,突然不着边际地想,做一个魔,在某些程度上,和修炼无情道也没有什么区别。 到了极境,都是忘却世间情爱苦楚,忘却自己是谁。 凤如青想,这样真的有趣味吗? 她在长春院换下脏污的衣袍,并没有急着去焚心崖,施子真说了,容她两天,她不仅睡了一下,晚间还去了冰真殿听了一会课。 从前每次上课都想着快下课,快跑,快跑去和大师兄要吃的,可如今她却觉得和弟子们坐在一起上课,有趣极了。 她是第二天晚上,拖到不能再拖,才去五谷殿泡了一壶茶,带了一些茶点,这才顺着碧云阶一步步拾阶而上,先在月华殿门前停留了许久,这才朝着悬云殿走去。 到了悬云殿门口,她便在门外轻声叫,“师尊。” 施子真正准备去长春院揪人,见凤如青来了,并没有开结界,而是说,“直接去焚心崖。” 凤如青一向不敢违逆施子真,此刻却站着没动,垂头平淡地说,“师尊,打开结界好吗,我有些话,一定要在去焚心崖之前说。” 没有回应,凤如青也不动,执着道,“师尊,我明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今日……我想亲手为师尊奉一杯茶水。” “凡间收徒,都是要奉茶的,师尊辟谷多年,不沾凡食不饮仙露,我一直没有机会,”凤如青语调平平,“就让我为师尊奉一次茶吧。” 施子真没有开结界,他烦躁地坐在悬云殿内,透过水镜,看着恭顺地站在结界之外的凤如青。 许久,凤如青一直没有动,施子真也没动,但最后悬云殿的结界还是开了。 凤如青迈动已经站麻的双腿,迈进结界的前一刻,她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安静悠然的悬云山,又抬头,看到云中天泉倾泻,灵草葱绿,仙鹤环绕的天上美景,而后决然地一脚迈入了属于她的万劫不复。 施子真从来没有耐心,在凤如青蹲坐在小桌旁边,摆茶点的时候,施子真便说,“不是要喝茶,快些,倒!” 他指着茶壶,对凤如青说,“喝了之后你与我快些去洗灵池。” 凤如青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看施子真,还是一贯的温顺样子,露出一截无害的后颈,眼底却划过一闪而逝的红光。 她没再去拿茶点,慢慢地倒茶,这茶水格外的香气扑鼻,蕴着灵流,是五谷殿她能取到最好的,她纤白的指尖提着茶壶,慢慢将淡翠色的水流倒入茶盏,并没有急着给施子真,而是抬头看他。 她几乎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大胆直白地打量过施子真,但这张脸,她其实偷偷看了很多年,喜欢由心而发,却从未想要奢求什么结果。 在裂石秘境,她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她的咎由自取。 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想要躲开,她并非什么天生意志坚定之人,相反,她觉得一辈子懦弱可欺也无所谓,只要她有师门,有大师兄,有师弟,还有心存侥幸爱慕着的仙长。 可命运弄人,她这般的努力,却也终究什么都没有躲开。 “你看什么?”施子真察觉到凤如青的视线,冷冷看过来,他眸色冰寒,眼神凌厉,十几年如一日,哪怕没有表达出多么浓重的情绪,也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耐、不屑、不通融。 “师尊,”凤如青收回视线,四平八稳地端起茶杯,双手奉上,对着施子真笑了下,问,“师尊可曾后悔破格收我为徒?” 施子真看了她一眼,那其中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未曾答话,只是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但他垂头看着茶水却顿住了。 凤如青手脚僵硬,心猛地一缩,接着宛如脱缰一般剧烈地跳起来。 难不成妖魔们说的是假话,他们说这醉仙欲无人能够分辨出,哪怕修为通天亦是。 可…… 施子真顿了片刻,抬头看向凤如青,凤如青那一刻险些忍不住爬起来逃跑。 但施子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吭声,仰头将杯子里面的茶都喝了。 喝完之后,便起身,对着凤如青说,“走吧。” 凤如青却没有动,一错不错地盯着施子真,施子真回头看她还坐在那里,眉头微拧,“你还想如何?这般拖延时间有用处?” 施子真很难理解,“你是怨我抹去穆良记忆?还是想要试图用这样的拖延方式,躲过洗灵?” 凤如青依旧没有动,扭头看着施子真,妖魔们说醉仙欲喝下去就会起效,现在她根本无法确定到底起效没有,是不是自己被诓骗了,或者施子真是个意外,这东西对他没有用。 但凤如青就是胆子大了起来,竟然还回了施子真的话,“怨。” 她看着施子真,因为说出这心底的话,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情绪一激动,心底暴虐的欲望更加压不住。 “不止怨,还恨!” 施子真愕然,凤如青瞪着他说,“师尊你对我怎样都行,怎样都行,可你为何要将大师兄的记忆抹去,你可知……” 她对上施子真怒意升腾的眼神,吓得整个人都瘫软在石桌边上,嘴里也咬出了血腥味,却还在说,“你可知大师兄于我来说,是父兄一般的存在!这世界上,从未有人对我那么好过,从没有!” 凤如青的吼声将眸中泪水震掉,滑落脸上,连日累积的负面情绪尽数爆发。 “我自幼无父无母,我只有他一个亲人,只有这一个,”凤如青说,“当年你将我带出尘世颠簸,我心中敬你,爱你,奉你为神,珍重无比,还感恩你赐我家人,因此对你心生……” “孽徒!你闭嘴!”施子真怒意横生,向前一步,却不防头晕目眩。 他已然察觉了不对,运起灵力游走周身却未探查出什么异样,只是不知名的内火升腾,他只以为是气的! “我不!”凤如青将情绪爆发出来,便不再怕他,从石桌边爬起,站在施子真面前,低吼,“我偏要说,我对你日思夜想,爱慕非常,甚至心生魔障,境界倒退,你为何屡次不让我说,你怕吗?怕什么,为什么不敢听!还是你觉得我就不配?!” 施子真眼见她这般,更是被气得倒仰,这一次直接稳不住身形,朝着地上跌坐而去。 紧接着他面上的表情变化,短暂的迷茫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凤如青,诘问道,“你在茶水中放了什么?!” 凤如青站着,看着他跌坐在地,激动不已的愤怒突然间就潮水一样慢慢褪去了。 “一点好玩的东西。” 施子真原地打坐,运起灵力在周身流转,却不知为何,越是这样四肢却越加的绵软,身体里面似乎燃起了大火,怎么也熄不得,烧得他面红耳赤,唇色如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施子真,这是第一次,她以这种角度看着施子真,向来都是她扒在他的靴履下,卑微如泥,现如今这种视角看施子真,完全和从前不是一样的感觉。 凤如青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两种交织的感情拉扯着她,几乎要将她撕扯成两半。一半是对自己恩将仇报的谴责,一半是伸手便可将遥不可及的星辰揉在怀中的快意。 “师尊是不是觉得,按照我的性子,我应当逆来顺受,应该无条件地接受你施予的一切,毕竟我的命是你救的,应该感恩戴德啊。” 施子真专心设法清除体内根本寻不到踪迹,却致使他连站都站不起的邪物,听了凤如青的话,睁眼看了她一眼,那眼中威严依旧,很显然他觉得是。 可凤如青笑起来,笑得十分灿烂和疯狂,末了她收了笑,抹了眼角笑出的泪,蹲在施子真的面前,伸手在他下巴上碰了碰,笑眯眯地说,“我确实一直都想那么做,可是我的好师尊,你怎不明白,我那般性子,出自谁人之手?” “你在带我回山之前,可否了解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深想过我是如何在尘世安然活到十六岁,又是如何在兽潮那一地被踏成烂泥一样的流民尸体中活下来,扒住你的靴履的?” “你没想过,你是修真界第一仙首,无情道极境修者,你目下无尘,心中无爱,你怎么会去想你随手带回的小弟子,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低头,侧脸带着难言的悲伤,那是疯狂中短暂泄露的柔软,一如这十几年她按照穆良希望的那样,变成了一个柔弱无害的小师妹。 “大师兄是知道的,”凤如青说,“大师兄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我刚刚进门派,喜欢谁的东西偷谁的东西的时候,不曾责罚我,在我对门派中贵重物品动邪念的时候,予我珍宝。” 凤如青手搭在施子真肩头,凑近他说,“他在我在历练当中用其他弟子挡灾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不需要这样,只要他活着便不会让我死,他知我所有卑劣污浊,教我做个心思纯善柔软的丝萝,知道我狗胆包天对你动心思的时候,替我隐瞒。” “从没有人这样对我,你怎么能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把我的乔木砍断了。” 凤如青说到这里,哽咽地哀哭起来,她将头抵在施子真的肩膀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师尊啊……师尊,你把我的家毁了,我的大师兄‘杀了’,你还让我怎么做个乖顺软弱的听话弟子……” 施子真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难以理解,咬牙开口,声音却不复冰凌一般的脆冷,而是一种他自己听了都要险些咬断石头的虚软调子,“你到底想要如何……” 凤如青的崩溃也很短暂,她很快将眼泪蹭在施子真的肩头,在他侧颈上红得过火的皮肤上轻轻贴了下,半抱着他,贴着他的耳边说,“也不如何,你我师徒十六年,我今日,想要让师尊好好重新认识下我。” 凤如青站起来,拉着施子真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头,不再压抑自身的魔气,扶着他朝着悬云殿内走。 施子真连连惊愕,被半拖着,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侧头气喘更乱,用他如今能够做出的最狠厉的样子呵斥,“你入魔了!” “对啊,”凤如青扣着施子真的腰身,说真的,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大概是施子真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冷漠,很高高在上的原因,凤如青没想到他身量纤瘦,腰这么细。 她捏了捏,不庄重地带着施子真到了他平时打坐的地方。 冷冰冰的,连个床榻都没有。 施子真一坐下,凤如青就立即感觉到有灵力试图顺着她的经脉钻进去,探查她的身体,涤荡她的经脉。 她一把甩开施子真的手,“你省省吧,留着这灵力救治你自己最好。” 凤如青周身魔气翻腾,黑色的长发因为她不再压制魔气,逐渐变为了暗红色,而她的眉眼也在放纵到底的魔气中被侵染得变了模样。 她站起身,在里外间寻找什么,身量在她的走动间拉长,眉眼细微变化,眉宇间的稚气缓缓退却,纤美的颈项托着圆润感消失的脸蛋。 终于,她在殿内找到了一块帘布,一把便连带着勾挂帘布的横栏一并扯下来。 横栏砸在地上,声音剧烈,施子真终于迟钝地升起了危机感,被这声响震得肩头轻微一颤,可他无论怎么运起仅存的灵力,都迈不动自己的腿,哪怕一步。 他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越是恐慌,便越是死盯着凤如青的方向看。 凤如青转头再走回来的时候,施子真几乎不认识她,她……长大了。 从一直保持着的青嫩灵动的少女模样,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娇媚女子,那双盛着红色的桃花眼,正如灼灼盛放的桃花,花期正浓,美艳至极。 她拖着帘布朝着施子真走过来,轻声道,“也没有其他的了,就这个,师尊凑合躺吧。” 她每走一步,施子真那张千年不动的冰山脸,便开裂一寸,眼底冰封亦崩塌殆尽。 “你……”他短促地叫了一声,气息乱得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凤如青走到施子真的近前,施子真瞠目欲裂地看着她缓缓低头,朝着他的侧脸贴来,施子真仰头躲避,被她一把勾住了后脑,然后她便毫不客气地在他侧脸上印下一吻。 “啵”的一声,很响。 施子真被亲成了烧红的炭木,手脚都烧掉了似的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转动,看向了他已然不认识的人,脸上糜艳之色,更胜凤如青数倍。 章节目录 窥天石·心魔 施子真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本身最高境界是无欲无求,无欲则刚,因此修真界中悬云山之所以为门派之首, 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无情道本身就比其他的道要更强。 施子真正如暗市那邪魔所说,六境巅峰, 有劈山分海之能, 且性情爆裂冷肃,不近人情,这便致使门派内外, 整个修真界掌门之中以他为首, 他早在几百年前, 就已经是很多小辈钦佩效仿的楷模。 凤如青见过他拔剑, 不止一次,灵雀山到现在还是被劈开的模样, 凤如青对于他的能力,有非常深刻的认识。 因此她不听什么醉仙欲能力之强悍, 一滴凡人动欲, 二滴修士迷情, 三滴神仙也疯, 蛇女给她的那一把小瓶子, 正正好的十瓶, 无色无味,同普通泉水无甚区别, 她是生怕剂量不够, 被中招的施子真察觉了她的狼子野心, 再一巴掌拍死她。 凤如青将那整整十瓶全都倒入了茶壶之中,施子真即便是只喝了一杯, 那剂量也是十分的够了。 不过凤如青此刻倒是庆幸自己是真的全都倒进去了,因为施子真已经这种状态下了,竟然还能运转灵力对她动手。 她才将布帘铺好,才将施子真拖上去按倒了,才意犹未尽地啃了两口,大抵是施子真抗拒的发颤齿关太让人想要冲破,或许是他惊慌的眼神太过迷人,凤如青一时不查,冷不防肩头被击中。 施子真也不知道哪来的灵力,想必是忍辱负重积蓄良久了,这一下打得不可谓不重。 凤如青直接被他拍飞出去老远,砸在不远处的梁柱上,还翻滚了两圈,接着便一口血呕出,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翻搅着疼,肩头的骨头已经碎成了不知道多少块。 凤如青爬起来,正对上施子真盘膝坐在那破布帘之上,朝着她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怎么形容呢,无恨无怨,无情无爱,有的只是冰棱密布,尖锐又寒冷,能将他目光所及的所有生灵都戳死一般。 凤如青知道,但凡是施子真灵力够用,她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个死人了,死得透透的。 但是凤如青却没有再像以往那般,做出什么害怕的样子,她虽然呕血在地,却也是双目灼灼地看着施子真,和他看死人一样的目光对视,并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是觉得自己要烧起来。 就是这样,她从对施子真动了心思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说来可能她掩盖本性良久,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她喜欢的,必然得是这样带劲的,越是这样越带劲,日思夜想的,想要像刚才那样啃两口也已经许久了,怎能不成魔障。 最后还是施子真先挪开了视线,闭上眼调息,但越是调息,他越是心惊,他体内从未有过如此灵力枯竭的时候,方才全力一击,还不及大一点的罡风来得猛烈。 他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嘴唇上隐隐作痛,血腥在口腔弥漫,他咽下一口口水,却润泽不了干涩的喉咙。 不知是什么样邪恶的东西,竟这般的猛烈,施子真简直不知道事情怎会发展到如今地步,他的小弟子……怎么敢?! 在施子真现如今正处在还无法接受发生了什么的当口上,趴在地上恢复了七七八八的凤如青再度爬起来,她慢悠悠地正了正自己的肩膀,用纤白的手背抹去嘴上的血渍,周身黑气缭绕,眉目妖异非常,面上的表情,更是带着让人悚然的兴味盎然,施子真察觉到她走过来,却没有睁开眼。 他还在积蓄灵力,可内府空空如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无法召唤利用四周的灵力,要知道这可是悬云殿,是直接悬浮在悬云山灵泉之上,灵力最充沛之处,他现如今却根本无法调动这里的灵力! 凤如青看着施子真眉头紧拧,嘴上的伤处血色嫣红,艳烈得让人心驰,她单膝跪在施子真的面前,伸手去摸施子真的嘴唇,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力道用得很大,凤如青白嫩的手腕上很快被他抓了一大块淤青,她却连躲都没有躲一下,笑得嫣然娇美,任由他抓着。 施子真受不了她的眼神,很快烫手一般的将她甩开,面上勉力维持的清冷,也在不自然的红潮中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诱惑。 诱惑着人去将其打破,撕碎,亲眼看着崩塌龟裂。 凤如青见施子真又闭上了眼睛,也垂下头,做出虚假的恭顺模样。 她的模样长大一些之后,虽然面容变化不多,却因为入魔的原因,红眸如烧着炽烈大火,对视能将人灼伤一般。 凤如青说,“师尊不必紧张,自从将我带回山中,你从未亲自教导过我吧,弟子有惑,师尊可否为弟子解?” 施子真没有马上说话,凤如青又说,“这样吧,师尊,你只要为我解惑,我就看在救命之恩,和多年的师徒情谊上,不再轻薄羞辱于你,下山去做我的妖魔,可好?” 施子真这才睁眼,他如今根本也无从选择,若说多么深重的羞辱感倒也没有,他还未能回过滋味,他现如今,只有迷茫,难以置信,还有修为无法利用的惶恐。 他无法理解小弟子的想法,怎会有人对他动情念? 这从未有过啊。 施子真确实是受了醉仙欲的影响,可他已经修至六境巅峰,几乎灭人欲,因此即便他修为无法调用,内府犹如火烧,却也没有什么耻辱的反应,因此他还在想着小弟子只是为了报复他,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甚至不知他喝下的是何等的虎狼之药,不知凤如青说的话,全都是在引他上钩。 施子真睁眼对上凤如青蓄满求知欲的眼睛,确实他将她带回山中从未曾亲自教导,施子真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师尊,如何去教导别人,曾心中盘算着要教小弟子炼器,也因为不知如何下手,一拖再拖。 他确实为师失格,但他仍旧不理解小弟子与穆良之间的依属情感,也不懂她恨他的缘由。 “师尊可愿为弟子解?”凤如青歪了歪头,等着施子真回答。 施子真当真上当了,沉声说,“自然。” “无论是何种疑难师尊都愿意尽心教导弟子吗?” 施子真看着凤如青,片刻之后,应了一声,“你说吧。” 他也想好好为师,奈何…… “你做什么!”施子真思绪被猛然打断,凤如青倾身,伸手利落地勾开了他腰侧的一个带扣。 “师尊,”凤如青看着施子真,慢慢笑容放大,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舌尖在自己艳红还沾着些许血迹的唇边扫过,说道,“那……师尊就帮我破个心魔吧。” “你!”施子真被欺身的凤如青带着,重新跌回了那布帘之上。 上面是一副绘声绘色的水墨游鱼图,乃是他师尊在他幼时亲手绘制赠与他。 多年在灵盛之地温养,那画作上的游鱼已然得了灵犀,两人跌在其上,游鱼纷纷顺着布帘游走躲藏。 凤如青跨坐在施子真的腰上,倾身将手按在他的头侧,施子真双手抵着她的肩膀,灵力调动不出,只能用蛮力抵着。 这醉仙欲若是换了人喝了这许多,必然已经飘飘欲仙,任人为所欲为,但这东西用在无欲无求的施子真身上,就仅仅只是个暂时压制修为的作用。 这样倒也好,不,是非常好。 凤如青爱死了这个调调,与他较劲一般的在布帘上翻滚,那墨色的游鱼们被两人翻滚的动作追赶得无处躲藏,最后只得游去布帘的背面。 而凤如青这时候,也终于将施子真的带扣都勾下,而后魔气轰然灌注而下―― 施子真乃是纯粹灵体,魔气侵染而上,他瞬间失去所有能力,短时间内,手指尖都动不得一个。长发散乱,气息更是乱得如同奔袭千里的马儿,他瞪着凤如青。 凤如青也看出那一杯茶水,对施子真影响也就这样是极限了,想了想趁着这个机会起身,快步走到外面,将桌子上那没有喝完的茶壶拎进来。 半跪在施子真身边,在他瞠目欲裂中,将壶嘴对他灌,只是很不顺利,他牙关紧咬,并不肯喝。 凤如青也不恼,反倒笑起来,她盯着施子真,将茶壶抬起自己喝一大口,再低头,吻上施子真,强迫他咽下去。 “我真是低估你了,师尊真的厉害。” 她一口接着一口,直至把一整壶都灌进去,这才将侵入施子真经脉的魔气收回。 但待周身魔气禁锢一散,施子真即刻曲腿上顶,凤如青半边身子压着他,稍微侧了一下便躲过,一只手按住了他还欲攻击的膝盖。 “师尊,别总是这么暴躁,再说你怎的如此说话不算话?你已经答应我了。”她声音带着盎然笑意,就贴在施子真耳边乱发处,轻轻地在他绯红的侧颈拱了下,“不说为弟子解惑?” “你这孽障!” 施子真这会是真的怒极,他低吼出声,却不同以往带着迫人的威压,听在凤如青的耳朵里,显得毫无威胁。 她也不再说什么,只用按在他膝盖上的手慢慢将他逐渐没有力气的膝盖压下,改为搂着他的腰身,整个人贴近他。 “我早就想这样抱着师尊,师尊你的腰可真细啊……” “你身上味道可真好闻,除我之外,没有人这般近的闻过吧?” 施子真双目紧闭,一句话也不说,齿关咬得死紧,他觉得内府已经烧烂了,千年来从未曾动过的心思,也开始如同关在笼中的野兽,嘶吼着想要冲破牢笼,肆意妄为。 凤如青低低笑语就在他耳边,压着他的耳垂,说的全都是露骨之词,施子真一辈子没有听过这么多的污言秽语,更不曾想过,有人敢把这些话,这般贴着耳边灌给他听! 但凤如青除此之外,就只是抱着,并无任何过分的撩拨,她在等,她有的是耐心,这疯魔,不能只有她自己,施子真休想置身事外! 然而施子真确实已经要疯了,他连思想都不能控制,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怎么去解决眼前这种状况,他低低哼了两声,他已经好多年,数不清多久,没有如这般体会到如此痛苦了。 很快,他觉得不光内府烧烂了,他的脑中也烧起来,到后来,他甚至没有了意识,不知道自己如何抖着手臂狠狠搂住身边的人,不知道是如何欺身将她揉进怀中,笼中兽冲破了牢笼,欲将目所及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一切都乱了,疯了。 施子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箭在弦上之时,一直任他揉搓的凤如青却突然按住他的肩头,在他耳边问道,“好师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施子真眼神迟钝划过她细白肩头,脖颈经脉凸起,透着有些可怖的红。 凤如青笑起来,她是蛊惑人心的妖魔,也是杀人诛心的邪祟。 她贴施子真的耳边轻声说, “你要记住了,是你,是你没能守住道心,正在……淫.辱你的弟子。” 施子真眸色短暂地闪烁,可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布帘散乱的堆着,被闹得无处可去,又不能穿过布帘出逃的鱼儿们,委屈至极的窝在褶皱里,在狂风急浪中无助的随水漂流。 布帘之上,两个极美极艳之人纠缠在一处,衣衫散乱,腰肢乱颤。 凤如青汗水浸透了鬓边长发,发丝勾勾缠缠地贴在双颊和脖颈,她毫不留情用犬齿刺破施子真的肩头,品尝他血液的甘美,作为魔,血肉的滋味更胜其他,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极致盛宴。 她把施子真的崩溃、痉挛、无所适从,疯魔一般的狂热尽数深刻在眼中,片刻也不肯错神。 待到布帘之上浪停风止,魔气霎时间四溢――心魔散。 章节目录 死如生·吞噬 心魔消除, 她的魔境飙升至三境,肆意奔涌的魔气几乎将整个殿内侵染成一片黑。 黑沉的魔气当中,凤如青白皙至极, 透着粉色的瓷腻脊背微微弓起,她将额头抵着施子真的额头, 细密地亲吻他紧闭的眼, 已然没有意识的眉眼,慢慢的,一寸一寸。 最后咬着他的唇, 齿间还带着他血液的淡淡腥甜, 轻声道, “弟子谢师尊教诲。” 说完之后, 她便要起身,只可惜并没能如愿, 本来好似陷入了昏沉的施子真,突然睁开眼。 凤如青心中狠狠一跳, 心道要糟, 却对上施子真水波般荡开的双眸, 渐渐放松下来。 他还没有恢复神志, 在凭借着本能贴近让他欲仙.欲.死的人, 一双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身, 并没有因为这一次就消散掉药力,一千几百年从未曾动过□□, 此刻如山洪般倾泻, 根本无法止歇。 他本就不是什么温柔的人, 单纯地循着本能行事,好在凤如青已是魔身, 即便是伤着,也能很快恢复,并且她喜欢看着施子真发疯的,完全不如平日里绷着,不知羞耻的只知道索取的模样。 这是一种心灵和身体上双重的快感,只要想到怀中人是这悬云山的掌门,是那个平日不苟言笑,无情无欲,完全冰雕雪塑一般的人,凤如青就能从骨子里烧起来,带着点疼痛的欢爱,反倒让她兴奋得头皮发麻。 她曾经是个多么卑贱的人,如牲口一样被锁在奴隶笼中,任由旁人挑选鞭打,未死就被扔到乱葬岗,靠着在死人身上搜集东西过活,那样的日子,在这悬云山神仙般的日子中被她深深地压抑在心底。 她曾愿意一生做个无能软弱的小师妹,每日都绞尽脑汁地去将她不曾有过的童年快乐,懒惰,吸吮到她干瘪的身体和灵魂之中,然后活得像一个生来就千娇百宠的少女。 只可惜十几年的梦境,如今终究是醒了,她悲痛,惶恐,撕心裂肺地挣扎过,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能留住。 可至少这一刻的她,几乎是畅快的,她又变成了那个卑微无耻,翻滚在人间臭水沟里面的野狗,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将她心仪已久的,散发着喷喷香气的“肉包”终于叼到了嘴里。 思慕太久了,这梦寐以求的滋味,让她有些熏然。 施子真是她长到这么大,唯一得到的,比她见过的世间一切昂贵的物品都要尊贵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拿在手里,捧在怀中,贴在唇边,滋味若非亲身体会,难为外人道有多么美妙。 然而这样的东西,却不能久留,她既得到过,要她放下不可能,那便只有敲碎。 于是她同这悬云殿的主人,冰山尖尖上开着的雪莲一般纯洁的人,在这殿内胡混,翻滚了不知道多少轮,游鱼布帘,打坐的软垫,矮桌,甚至是殿门旁。 到最后酣畅淋漓的两人回到那游鱼布帘之上,施子真仍旧抱着凤如青不放手,却已经不再是咬着唇齿生忍的模样,他被凤如青操纵,蛊惑,不知羞耻地听她引导,张开紧闭的嘴唇,哼出了声音。 这声音和平时有些不同,带着难耐和难以忽视的愉悦,但确确实实是那把冰凌碎裂般的嗓子,爽利之时,毫不遮掩地在你耳边哼来哼去,犹如仙乐。 凤如青尽情到底,但总也还记得时刻观察施子真的状态,察觉到灵力已经缓慢地在他身体内凝聚,他虽然还未从被支配的状态中完全恢复,却确确实实是在恢复了。 于是凤如青将魔气释放出来,朝着他经脉中灌注一些。这会很痛苦,却是最好的限制他行为的办法,等他慢慢恢复,那些灵力自然会冲散魔气,无论是他身体内,还是这悬云殿中的。 她看着施子真双眸冰冻化为春水,盈盈地荡漾,视线紧紧胶着她,看着她起身,看着她将潺潺而下的污秽擦在他的衣袍上,笑吟吟地对他说,“多谢师尊言传身教,弟子必定毕生谨记。” 她倾身,在施子真唇上啵了下,施子真唇动了动,却只是含糊不清地发出了轻哼,没有说出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话。 凤如青忍不住想,他若是此刻恢复,会说什么? 会不会当场吐血而亡? 凤如青笑得像是雨后糜艳水润的花瓣,施子真有些想要追着她的唇,她却已经毫不留恋地起身,胡乱地把衣服裹上,然后披上斗篷,头也不回地开门出了悬云殿。 她得快点逃走,找个神仙鬼怪都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静静地躲上个百余年,然后再去往魔界,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朝着山下走的时候,她非常非常想要去一次焚心崖,想要去看看被荆成荫关起来的荆丰,此一别,怕是今生今世不会再见,凤如青除了穆良之外,便是和荆丰最亲近了。 可万般的不舍,也不能这时候再节外生枝了,她犯下滔天大罪,今生今世怕是都要绕着悬云山这三个字走,施子真如何厉害,她怎么会不清楚,待他恢复,她若不能藏好,怕是结局必然是个魄散魂飞。 于是她加快脚步,在月华殿的门口短暂地驻足,但也只是片刻,她并没有时间去缅怀什么,没了就是没了。 她迅速顺着碧云石阶向下,一路走到山门,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弟子,毕竟这时间可正是夜深人静,连下冰真殿课的弟子都已经回长春院去调息了。 她还是很谨慎地收敛着魔气,毕竟这里可是悬云山,先前她敢在悬云殿那么放肆,是因为施子真殿中有结界,结界中发生什么,都不为外界所知道。 可这悬云山中不同,连路上两侧明灯摆的都是驱邪阵,她若是胆敢在这里泄露出魔气,无论魔气触碰了哪个阵法,不出几息的功夫,她下山的路,必定被悬云山的弟子围得水泄不通。 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到了山门,她将怀中掌门玉令摸出来,这东西乃是施子真贴身佩玉,是能操纵整个悬云山弟子,进出禁地,甚至开启关闭整个悬云山大阵的东西,是她在施子真意乱情迷,全无防备的时候顺的。 她将自己用斗篷面巾围好,忽视来不及清洗的黏腻感,双腿相互蹭了下,压下难受,腰间像模像样地佩着长剑,将掌门令递给守山门弟子,“出山,急事!” 她的三元符文印已然失效,这掌门令拿出来虽说是杀鸡用牛刀,却也足够她出山了。 守山弟子确实是认识掌门令的,但是急事出山带着掌门令的人,上一次见到,还是千年前! 他惊惧不已,还以为如同千年前一样,世间出现了什么浩劫。 生怕耽误一时片刻,果然连确认身份的三元印都未曾查看,直接放行。 凤如青心道果然手持掌门印就是不同,她本以为还要废上一番唇舌功夫的。 见这么顺利,凤如青便接了掌门令即刻出山门,而后循着她早就思索好的方向拔足狂奔。 寻了个地方将施子真的掌门令给埋了。这东西非同小可,与悬云山联系紧密,她带着犹如箭靶,实在危险。 处理好了东西,她又原路折向反方向,朝她早就设想好的地方奔去。 离开了悬云山大阵的范围,她脚下运起魔气,果真速度堪比御剑,她几乎融入黑夜,如一道鬼魅的黑影,一闪而过。 强者的滋味果然爽利,刚刚破除了心魔,又吸吮了施子真许多鲜血,身心餍足畅快得难以言喻,她迎着与她此刻一般浓黑的夜,朝着魔界与人族的边境方向狂奔至天明,这才在一处山中,短暂地休息。 初升的晨曦照在山涧中半身隐没在水中的美人,水珠从她的面颊上滚落,眼中的红光身上的魔气尽数被压制着,她此刻看上去妖异的意味很少,更多的只是娇美,桃花眼随着粼粼水光波动,长发飘散在水中,只一个盈润流畅的脊背,便美艳不可方物。 不过她看着草木都像是深情的桃花眼中,要是凑近细看,此刻却没有什么妩媚神色,反倒是有些阴鸷甚至是阴翳。 这种情绪很诡异的,瞬间便将她过于柔美的气息收敛了大半,甚至变得有些凌厉起来。 她清洗着自己,有些不太开心。 水凉,肚子疼。 大师兄说女子不能受凉,尤其是冷水澡不能洗,否则会腹痛,她一直嗤之以鼻,因为她的身体还算好,和荆丰皮起来完全就是两只野猴子。 但是大概是奔跑太远,又洗了冷水澡的原因,她现在就小腹疼,而且明明喝了施子真那么多血,这才过了一夜的功夫,她就干渴得嗓子都要冒烟似的,喝多少的水都不管用,她知道自己需要鲜血,鲜肉,否则会越来越饿,若是一直不肯进食,她的状况会越来越糟。 据说魔界的有些魔修,甚至会在魔界食物匮乏的时候相互吞噬,甚至活活饿死。 凤如青察觉到腹部越来越痛,有些烦躁地狠拍了下水! 正这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气味,香得难以置信,她眉头微拧,转头看去,便见一个肩膀上不知道背着什么东西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愣愣地看着她的方向。 凤如青口水疯狂分泌,鼻翼间全都是鲜血的味道,她甚至闭上眼睛,都能够感觉到男人健壮的肌肉走向,听到他血液在体内奔流的声音。 这人发现凤如青转头,猛地回神,他在偷看她,顿时心虚地要跑。 凤如青咽了口口水,察觉到他的意图,在他迈步之前,突然间对他笑了下。 接着身侧水流波动,她慢慢的,慢慢的转过了身。 男人站在那里,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美景震傻了,别说迈步,连呼吸都不会了。 章节目录 死如生·吞噬 凤如青又慢慢沉入水底, 接着对他绽开一个十分妖异的笑容,从水中伸出了手,朝着男人的方向招了两下。 那男人背上不知背的什么东西, “啪嗒”地掉在地上,凤如青眯眼一看, 掉在地上的是一只被捆住的, 受伤的兔子,掉在地上之后,还蹬动了几下。 那男人是这附近村子里面的猎户, 不算富裕, 但是妻儿老小俱全, 可他婆娘面上有颗大黑痣, 平时凶得很,十里八村有名的悍妇, 他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场景,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象, 是仙女。 是以他看得痴了, 迈不动步子, 看着水珠顺着那美艳女子的肩头滚过, 五彩斑斓的晃花了他的眼睛, 也晃花了他的心。 阳光更强了一些, 树影在山涧的水中伴着清风摇曳,却不及那水中美人半点姿容。 那美人对着他伸出了手, 他双腿不受控制地朝着河边走去, 神色痴痴, 不断地咽着口水。 这一带山里几乎没有人出没,只有几个时常巡视的猎户, 彼此间也不来往,怎会出现这般美艳绝伦的女子在山涧沐浴,男子本不是个不理智的人,此刻却被面前那冲着他笑的美色所迷,忘记了事出反常,必然有妖的铁律。 凤如青沉在水中只露着一个肩头,双目灼灼地看着朝着水边走过来的男人,也如那男人一样地咽着口水,胸腔中翻滚着杀意,饥饿,和撕碎一切的欲望。 她双目已经变为了红色,但那男人被水中流动的阳光晃花了眼睛,沉浸在这艳遇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凤如青的变化。 然后在他终于走到水边,连被岸边的水湿了鞋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和他对视,对他微笑的水中美人,突然如游鱼一般地越出水面,朝着他的方向飞掠过来。 他被扑倒在地上,后脑刚巧磕在一处比较硬的地方,当场昏死过去,凤如青浑身白皙到晃眼,长发缠缚在她身上,她香艳得犹如水鬼,却是低头,张开嘴,朝着男人颈脉的位置咬了下去。 但是就在她即将轻松地将身下这活人撕扯碎的时候,她却在男人脆弱的脖颈处生生忍住了。 她气息乱得比一夜狂奔还要夸张,饥饿和难言的腹痛,将她折磨得双目中红色斑纹不断流转,十分可怖。 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自我消化掉了,她饿得发疯,急需鲜血和鲜肉才能填充这种饥饿,而身下的这个男人,是最好的食物,是主动送上门的,是心思不正偷看她洗澡的人类,撕碎他,吃了他,她的痛苦就能得到平复! 这男人还是个猎户,腰间还有一把匕首,这简直像是专门给她送到嘴边的餐食,不吃了简直对不起这般好事情。 她一把将匕首拽下来,接着便举起直直地朝着男人的脖颈上扎去―― 可匕首的尖端划破了男人颈项的皮肉,血流出来,凤如青被饥饿支配的理智却短暂地回来了片刻,她在与自己做一个只有魔修才会知道的艰难撕扯,本能和理智搏斗,她在刚才的血色弥漫的瞬间,想到了大师兄。 大师兄…… 凤如青手抖得不成样子,双眸被血色侵染,内府疼得她几乎要叫出来,可最终她只是狠狠地将匕首扎在了男人头侧的泥土里面。 接着起身迅速朝着那还被捆在绳索上挣扎的兔子跑去。 血,肉,将凤如青在完全魔化的边缘拉回。 若是让大师兄知道她杀了人,一定不会再喜欢她了。 可是……大师兄还会在乎她是不是杀了人吗? 她已经变成了这样的邪魔,凤如青蹲在地上,湿漉漉的长发从她光裸的后脊藤蔓一般地攀附到脊椎,她蹲在地上,手中捧着已经死去的兔子尸体,半面脸上,身上,全都是血,全都是。 她喉结滚动,咽下了口中并不香甜,也不美味的兽血,将自己身体尽力地蜷缩起来。 尝过了人类鲜血的滋味,兽血甚至泛着一股难言的腥苦,却能暂时压制住她的饥饿,她抱着被鲜血裹满的,已经死去却还温热的兔子尸体,垂头想起了大师兄月华殿中乳糕的味道,顿时觉得口中腥苦令人作呕。 怀中死去的,兔子,像她残破不堪的过去和未来,凤如青突然非常的想吐,可她并没有吐,而是低头,将脸埋在兔子的尸体中,麻木地啃食。 而就在这时,被扑倒的那个猎户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侧头,看到了插在他头侧的匕首,顿时吓得惊坐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水中,记忆中那美人就是从水中窜出来…… 他没有在水中看到人,四顾寻找,就看到了背对着他蜷缩在不远处的美人,他这时色心已经被刚才的异象给吓退了,但还是下意识地朝着那边走了一步,想要看得真切,因为从身后看来,美人蜷缩着,浑身泛着难言的腻白瓷光,长发如同缠缚着她的水草,这太过刺激人的眼球。 那蜷缩着的美人,肩膀正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哭。 但他脚步不够轻,不慎踩断了一截枯枝,正在出神的凤如青立刻转头,满脸鲜血和手中捧着的东西这才被男人看到。 他顿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凄厉又惊惶,响彻了整个山林,连滚带爬地跑了。 而凤如青起身,扔掉了手里的兔子,慢慢地又朝着山涧的水中走去。 沾染的血色在水中弥散,又很快消失不见,凤如青终于压抑不住恶心的感觉,趴在水边呕吐起来。 她的肚子更痛了,还有种烧灼难忍的滋味,她痛苦地将背弓起来,却没有再哭,甚至没有再去想穆良。 而是吐完之后,抹了抹嘴,把自己清洗干净,从储物吊坠翻出一套新衣服,这才又裹上了那已经破破烂烂的黑斗篷,面色有些苍白地朝着她原定的路线走去。 她并不走城镇,而是在山中奔跑,三境的魔已经是非常厉害的,在人间能够称霸一方,因为人间的修士大多都是低阶的,舍不得凡尘必然修不出什么大道。 可凤如青并没有在这修真界的人间停留,她要越过极寒之渊去真正的人间,那里才是她最好的躲藏地方。 她奔逃了一天一夜,只在狩猎动物的时候短暂停住,她在荒野之中,趴在一头死不瞑目的鹿身上喝血吃肉的夜里,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却根本无人打扰无人知道的施子真,终于彻底苏醒。 他醒过来,并没有马上起身,甚至没有睁眼,他根本不敢睁眼,那一幕幕噩梦般的场景,令他羞愤得恨不能自我了断。 但很快想到什么,他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上的衣服已然不能算作是衣服了,简直就是挂在身上的破布,而他的长发散乱,发梢沾染上了不明物已经干涸成结,他赤足踩在曾经师尊送他的画作之上,游鱼在他脚边环绕,四周一片狼藉,他从指间开始,一寸寸地战栗起来。 他环顾悬云殿,面上始终无一丝的表情,宛若寒冰十尺,眼中杀气犹如实质一般,目所及的东西都在他的眼神飘过之后被削成两半, 确认整个悬云殿,甚至整个悬云山都没有那个孽障之后,施子真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慢慢地抱住了头,站立不住一般地单膝跪在地上。 杀气伴随着威压碾过他周身的每一寸地方,所过之处尽数化为飞灰,不消片刻,整个悬云殿成了一片残垣断壁,受到他剧烈变化的心境影响,就连悬云殿的结界也跟着颤动起来。 脑海中的画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每一幕,都是那么的纤毫毕现,他和那孽徒做尽丑事,她说的那些话,她在他身下时候满眼报复成功的畅快,都如同千万把利剑,穿透他的身体。 施子真料定那孽障此刻不在悬云山,必然是逃走了,他一生到现在,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迫切地想要将一个人亲手斩杀! 杀念滔天,他经脉中灵力随着他的暴虐思想开始逆行,施子真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压制,可没用,根本压制不住! 千年来,他鲜少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此刻却是彻彻底底的天翻地覆,当时他受醉仙欲影响,根本理智全失,做尽了耻辱之事,却没有切身的实感,但此刻那一幕幕在他脑中不断闪现,他被迫去感受当时的崩溃,被迫去相信那就是他,经脉、脑中、连神识都如同在一遍遍地遭受着凌迟。 施子真心中怒海涛涛,杀意与耻辱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所有感官,他失去了自控能力,溯月剑出鞘,抓在手中一顿毫无章法的横批乱砍,压在嗓子里的低吼如野兽的嘶叫―― 悬云殿的结界随着他溯月剑的哪怕乱砍也难以忽视的威力,出现了斑斑裂痕,而这悬云殿的结界,乃是同他一体而生,他这般的肆虐,基本就是在自残! 终于,悬云殿的结界轰然破碎,这结界连接的整个悬云山大阵也颤动起来,一时间,悬云山中所有正在活动的弟子,全都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头顶颤动的大阵。 而施子真,单手拄着长剑,将悬云殿地上生生劈出裂缝,他跪在裂缝之前,血气翻涌,终是再也压制不住,喉间腥甜尽数喷在溯月剑上――固心印裂。 章节目录 死如生·吞噬 施子真心口如被利剑破开, 固心印随着悬云殿的结界破碎,出现了裂痕,并且随着他杀念越来越重, 正在呈现蛛网状蔓延。 施子真手中抓着溯月剑,灵光暴涨, 整个悬云殿地动山摇, 悬云山的大阵也跟着剧烈动荡,门派中一众弟子,连带着荆成荫都被这种变化惊到, 众弟子朝着悬云殿赶去的时候, 施子真正在杀念和怒火中燃烧。 地面寸寸碎裂, 溯月剑感受到主人想要摧毁一切的暴虐灵力, 与主人身上的哀痛,剑身嗡鸣颤动, 灵光暴涨,将这悬云殿地裂直接以强横的灵力撕开更大。 天空倾泻而下的灵泉被这凌厉的剑气从中间生生斩断, 仙鹤惊飞, 栖息在灵泉边上已经开了灵智的仙草仙花, 连忙把自己从泥土中□□, 拖家带口地逃难躲避。 施子真双目赤红, 固心印上裂痕直接到底, 他嘴角血液顺着前襟蔓延成一朵朵血花,周身瞬间爆发出不能直视的灵流, 这灵流从他身体喷涌而出, 极速四散, 在这悬云殿中疯狂肆虐。 山石崩碎,灵泉逆流, 悬云山大阵出现了裂痕,荆成荫带着弟子站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悬云殿在凶戾灵流冲撞之下轰然分崩离析,碎裂的断壁纷纷倾坠入灵泉之中,溅起如白日流星一般炸裂的灵光。 极美,却也极其的凌冽,如冰刃一般带着难以忽视的毁灭与肆虐,弟子们相隔这么远,依旧能够感觉到如有刀锋划过面颊。 他们无法再近前一步,只好原地结成护盾,将自己罩在其中,免得被殃及池鱼。 荆成荫却看着陷落的悬云殿怔然,这炸裂的灵光中带着只有他才能察觉出来的,大能境界倒退时,那种灵力的极速流失衰败。 施子真出事了! 待到悬云殿彻底陷落,整个悬云山恢复一片宁静,大阵上的裂痕很快自我修复,只是弟子们个个怔忡,看着那本该悬浮于悬云山的灵泉山最巅峰,属于门派中至尊者的悬云殿,就这么凭空炸裂消失,天边那灵泉倾泄仙鹤环绕的美景,如今也只剩下一片残败。 他们面面相觑,心中不安溢于言表,千年来,悬云山从未出过这样的大事。 荆成荫心中比弟子们还要焦灼,施子真向来木石人心,一心向道,这么多年,他哪怕日夜不歇,也根本不及施子真修为进境之快,他仿若天生为无情道而生,连飞升之前的师尊,都要他若有什么难以逾越的劫数,只需与施子真商议便是。 可这样的人,竟然境界倒退了! 荆成荫本就肃穆严厉的面容又添上了焦灼的一笔,显得尤为吓人,他命弟子们各自回去,不许妄议,便急急地朝着焚心崖赶去。 方才灵光炸裂之时,他看到施子真化为灵流朝着焚心崖后山禁地的方向去了,现在无垠殿长老不在山中,他必须要赶快去看看施子真到底怎么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惹得他这千年不曾有过心劫的小师弟,竟是炸了自己的寝殿,还境界倒退了! 荆成荫赶到焚心崖的时候,发现后山禁忌大门大敞四开,其中关押的用于历练的邪魔,被摧残得奄奄一息,而施子真在禁地的最深处,那个他从悬云山师祖飞升之时就会时常去的小屋子设下了重重结界,看来人必定是在其中了。 但荆成荫还未走进,便听闻里面传来一声爆喝,“滚出去!” 荆成荫:…… 他好歹是长老了,现在每天忙得死狗一样,分明只掌管一崖,却干的是副掌门的活,平日里好歹他这师弟还给他留个脸,虚假地说上几句体谅他辛苦的话,今天倒好,直接要他滚。 荆成荫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四外环顾,面子拉不下来,但是看了一圈,并没有人,邪魔也都自顾不暇,他这才压下脸热,沉声问道,“师弟,你这是……” “我要闭关。” 里面再度传来施子真的声音,不过这一次好歹没有张口就让人滚了,荆成荫其实有点怕他这个小师弟,毕竟当年他顽劣的时候,他玩不过他,他突然收心潜心修炼了,他境界又撵不上…… 因此那句“你缘何毁了悬云殿,又为何境界倒退”在舌尖上转了好几圈,也没有问出口,只是木木地说,“哦。” 他把被施子真搞得乱糟糟的禁地收拾了下,把那些邪魔都扶回自己的地方休整,这才一头雾水地出了禁地,在禁地门口叹了口气,朝着自己的焚心殿去了。 而施子真躺在小屋子的石床上,曾经师尊说过,若是他有难以解决,想不通,甚至难以逾越的瓶颈时候,都可以来这里。 但此刻他怀中抱着师尊留给他的灵囊,却无论如何,平复不下内府与经脉中还在冲撞的灵流。 他的境界自六境巅峰退至六境中品,连退两阶,固心印斑斑裂痕,如同一个巨大的抽在他脸上的巴掌,让他羞愧难当。 可他真的忍不住杀欲,敢这般对他,他绝无可能让那孽畜活在人间,亏他还…… 施子真想到了什么,蜷缩了起来,但很快,他又坐起,将结界收起,换了一身早年间修真界□□,魔兽自深渊爬出那会出战才穿的法袍,自焚心崖的后山直接御剑而下,凭借着他对丢失的掌门印的细微感知,朝着一个方向极速追去。 而此刻被他追赶的人,早已经跑出了几千里之外,若全力奔跑,只差两天的脚程,就能到达魔界与人间边缘,只要越过了极寒之渊,她在人间收敛起魔气,这世界上便无人能够找到她。 但凤如青却走得极慢,她想着她应该需要一个坐骑,可是头脑昏沉,腹内烧灼难忍,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如同万蚁噬心,行走于刀尖。 她这一路上,吃喝了很多的动物血,可一个魔,真正渴望的是人类的血肉,动物血肉并不能带给她任何的养分,用作充饥,也会很快呕吐出去。 而她闻到了自己身上腐朽的味道,内府似乎烧烂了,她的小腹已经隐隐透出了灰败的灰紫,身上的伤口也不会很快复原了,她斩杀了脑海中的鬼修,最开始觉得自己被骗了,可很快,她在无数次遇到人,又无数次在轻而易举就能撕碎吃到新鲜血肉的时候,根本无法下手。 那鬼修没有骗她,是她自己根本不能为魔。 不吃生人是会死的,可她已经做错了太多的事情,她不敢吃人,她怕。 怕大师兄有天想起她来,知道她沦为靠食人血肉为生的妖魔,便再也不要她了。 还有小师弟,小师弟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害怕她,再也不肯跟她玩了。 凤如青在荒山处无数次跌倒,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又无数次爬起来,麻木地朝着人间的边缘走。 但她却不知道,即便真的去了人间,她这幅不食血肉便不能生存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会变成一个,没有意识,没有自我,只一心杀虐深重,试图撕毁破坏一切的怪物。 那样,连凤如青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算活着吗? 她日夜不停,甚至连动物血肉都不再吃了,她的内府已经腐烂成泥,她像一具行走的腐尸,用那块破烂斗篷包裹的烂肉而已。 三天三夜,她终于走到了魔界与人间的边界,她隐匿在周遭的山林中,只等天色暗下去,便去深渊的旁边,设法跨越。 可她在山林中昏死过去,醒过来时,黑夜已经过去,晨光中,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腐臭弥漫严重,她睁开眼,一群秃鹫围绕着她正在啄食。 她挣扎着起身,将秃鹫轰走,裹紧了黑袍,枯坐在山中,一直再度等到日落。 她秀美的脸蛋,已经不复青春活力,下颚更是干瘪枯瘦,她简直像是一幅行走的骨架,不知道哪一天,身上的肉就会尽数被啄食殆尽,可她却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她自己的身体。 这样,又真的算是活着吗?她感觉不到啊。 凤如青一直等到天色彻底黑下去,这才凭借这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的魔气攀爬到了极寒之渊之上。 她的破袍子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翼魔在那深渊之中不住地盘旋飞行,她又想起了窥天石上,她被这些翼魔分食,被施子真斩杀剑下的模样。 现在她身为妖魔,翼魔根本不会攻击她,她只需要看准时机跳到翼魔的背上,借助它们去到人间的那一边,就算是成功逃脱了。 可她站在深渊边缘,感受凌冽的寒风几乎将她撕碎,却始终没有动。 她眺望黑沉厚重的山峰,听着深渊中呼嚎的魔兽声音,又看向这深渊上空很高处,魔气升腾便会浮起的赤金符文的九真伏魔阵,轻声开口问自己,“真的过了这里,就能活着吗?” 她站在深渊边缘,回想她从看到窥天石之上的那些预言之后,便步步脱离了掌控,命运如同一双无形大手,将她拖向万劫不复。 凤如青身未死,周身却已经死气环绕,她垂下眼,看向深渊,体内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腐烂干涸,连眼泪都流不出。 她不由得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她想起窥天石上的预言,眼睛被啄食的疼痛,可现在,她似乎连回忆疼痛的感觉,都已经很困难了。 就在这时,突然间这片黑沉的空间之内,赤金色的大阵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符文游龙一般游动起来,凤如青听到耳后风声,转过身,劈天开地之势的剑光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紧接着,她便被冰冷刺骨的剑光所贯穿。 冰冷刺骨,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好了,她又能感觉到疼痛了。 而她的面前,手持长剑贯穿她身体,面容如索命修罗一般冰冷无情的人,不是她的师尊又是谁? 章节目录 死如生·吞噬 凤如青抓住溯月剑的剑锋, 慢慢地跪在地上,跪在施子真的面前,干涸的双眼中霎时间溢满了泪水, 几乎是贪婪地看着施子真。 “师尊……”凤如青哽咽地叫道。 “孽畜!”施子真几乎是立刻吼道,“别叫我!” 凤如青被这吼声中的威压震趴在地, 胸膛中的溯月剑抽出, 她匍匐在地,终于不受控制地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面前,依旧是那纤尘不染的白色靴履, 一如当初, 施子真还是那个冰冷无情的仙人, 她也还是那个卑贱如泥, 脏污不堪的凡人。 她胸膛正因为溯月剑的伤在寸寸崩散,她心中却再也没了怨和恨。 她朝前爬去, 再度用脏污的手扒住了纯白的靴履,她哀哭得比那深渊之中邪魔还要难听, 颤抖着手指, 爬跪起来, 抱住了施子真的腿。 “师尊!”凤如青埋在他的腰间, 崩溃地痛哭, “我错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师尊, ”凤如青斗篷掉下来, 掩藏在那下面的干枯丑陋的面容抬起, 看向施子真,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地哭叫,“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施子真垂头,眼中没有半点怜悯,一如当初,似乎从不为众生苦痛动容,却没有躲开这样脏污不堪的人,一如当初任她扒住弄脏自己靴履和衣袍。 “这就是你想要变成的模样吗?”施子真开口,声音如冰裂。 凤如青疯狂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将头埋在施子真的腰上,只是反反复复地道歉。 她的身体开始崩散,溯月如何威力,千年前一剑诛魔万千,杀一个卑劣人魔,简直杀鸡用牛刀。 凤如青知道自己要死了,她却并没有任何的害怕和难过,这是她应得的。 她抱着施子真,双臂绞得非常紧,就像当初入山门之时,生怕她的仙人甩下她一般。 “我错了师尊,我不该不听话,不该那样对你……”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窥天石,根本没有什么预言修者留下的窥知未来的办法,她在裂石秘境之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石妖用来蛊惑她,摧毁她的心智,用来在她识海种下诅咒的妖术! 没有什么凄惨未来,脑中鬼修因着她不肯吃人,身体衰败将死,也无法存活,便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早在裂石密境,她便被种下了诅咒,她的心智受到影响,心中那点妄念被无限利用放大了。 令她惊惧,惶恐,彻夜难安,并对施子真开始心存怨恨。 而接下来,鬼修的鬼界,彻底将她累积的一切负面情绪送至顶点,在得知穆良被抽取记忆之后,便彻底侵染了神识,这如山似海的邪念,总要寻一个出口,施子真便成了她一心怨恨,想要摧毁的人。 她被邪魔引入魔道,唯一没能违逆的,却是心中所存善念。那是她当初在被仙人怜惜,带离人间颠沛苦楚之时,埋下的种子,经由穆良的精心浇灌,在她心中长成了小树。 这小树救了她,没有让她彻底沦入魔道,没有让她真正的错到底。便是身死,至少让她在死前,知道了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她不停地道歉,不停地哭,自从到了悬云山,施子真便将她扔给穆良照看,到如今十几年,这是小弟子唯一一次亲近他,依赖他,施子真毫不犹豫地下手杀她,因她入邪魔,也因她犯下滔天大错。 可他却也无法对这样的小弟子无动于衷,十几年了,她还如当初那般纤瘦可怜,双眸中向善的光亮,从未熄灭。 这也是他救她的原因。 施子真能够感知她身上并无邪魔的血气和黑色的业障,证明入魔这么久,她并未杀过人。 只怪他并不知如何做一个师长,不会亲近弟子,又过于冷肃,连仙鹤都不喜他。 他没能及早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少女怀春,亦或是邪魔侵蚀,这才酿下如此大错。 施子真眉头狠狠地拧了下,眼见着小弟子崩散得已经要搂不住他,嘴唇紧抿,眼中水光一闪而逝,蹲下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却伸手接住了她倒下的身体。 施子真开口声音艰涩,却也没有了昔日冰冷。 “你既知道错了,便自入这拘魂鼎住,随我回门派受罚!” 他从怀中拿出拘魂鼎,凤如青却看着施子真从未曾露出的神色,愧疚得连死亦不能赎罪。 她不再哭了,身形崩散无形,只剩下浅淡的魂魄,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她的仙人。 ――师尊。 她轻声开口,却已经没有声音了。 施子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怀中虚虚圈着小弟子浅淡的魂魄,小心地托着拘魂鼎,生怕她被这深渊的罡风给吹散一般。 凤如青到这一刻,看着施子真手中拘魂鼎,才终于知道,为何施子真两次放她下山,都要高境弟子随行,若她入魔便杀掉她。 入魔已然无可挽回,他是要那些弟子将她魂魄拘回,她想起那日,她去找百草仙君的时候,仙君曾经说,人不该逆天,当时仙君几乎已经告诉她了真相,她却只将他当成与师尊一样冰冷无情,对她这卑贱之人的生死不在意。 她的仙人,从未曾想过放弃她的命,即便是遭受那般对待也……她确确实实,卑劣污浊,配不上如此仙人。 施子真声音严厉起来,“快进来!你犯下如此罪行,难道还想逃脱罪责?!” 凤如青浅浅笑了一下,只剩魂魄的人,再不是那可怕的腐烂走尸模样,她又变回了那个十几岁模样的灵秀少女,虚虚地环住施子真的脖子,依恋地在他身上蹭了蹭。 却没有进入那拘魂鼎中。 她万死不辞,怎能在如此害人之后,还让师尊为她逆天改命? ――师尊,我做错了太多事,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只有唇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施子真面色微变,她跪下来,朝着她的仙人叩拜,虔诚而恭谨。 这一生,短如朝生暮死,虽错,却不悔。 她笑着朝后倾身飞起,向着极寒之渊中飘去。 施子真抬手以灵力结成绳索,将她手腕捆住,“你给我进来!” 他态度十分恶劣,依旧独断蛮横,凤如青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师尊,我回不了头了。 她说完,竟是将她自己的魂体腕部生生撕扯掉,然后义无反顾地朝着深渊中坠落。 回不了头了,她做的错事太多了,即便是师尊师兄容她,天道却不能容她,她不能再牵累师尊和师兄。 极寒之渊中,经年冰雪覆盖,那其中的冰雪,并非人间冰雪,而是来自深渊地底的万年寒冰。 无数生于混沌的魔兽被困在其中,相互蚕食,人类虚弱的灵魂跌入其中,才是真的魄散魂飞。 施子真一下拽空,眼睁睁看着凤如青跌入其中,心神俱裂,他上前一步,再欲对她伸出手,她却已经不见了踪迹,淹没在了黑暗之中,不知是不是已然被这罡风搅碎。 施子真半跪在极寒之渊的边缘向下看去,深不见底。 他的手掌被冰凌割裂也完全不知疼痛,血流顺着冰柱流下深渊,吸引了附着在石壁的翳魔悄悄地吞噬。 许久,施子真起身,不再朝着深渊中看,他转身收起拘魂鼎,拿出溯月剑,准备御剑腾空而起。 但未等运起灵力,他便猛地呕出了一口血――固心印碎。 他周身再度爆发出肆虐灵流,将周围乱石劈砍成一片飞灰,他的境界再度倒退,直接掉下了六境。 这一次却并不是因为愤怒与杀意,而是因为悲伤。 他总共就四个弟子,大弟子动了情念欲念,导致心脉受损,如今正在闭关,也不知何日能够出关,二弟子云游天下,已经有数百年未曾传信回门派,也不知是死是活,最小的弟子人智还未曾生得健全,还被关在焚心殿中,三弟子――由他亲手诛杀,魂飞魄散在深渊之中。 施子真扎着溯月剑撑着自己身形,表情开裂,环顾这一片漆黑的阴沉之地,竟是茫然无措。 师尊说过的,他并不适合收弟子,他当年在师尊飞升之时分明好好答应过的,却为何……不肯听呢。 施子真半晌起身,抹去嘴角残血,以清洁咒术将周身污浊去除,便又是那纤尘不染的仙君。 他极速御剑回到了门派之中,直接去了焚心崖禁地,自此――数百年闭关不出。 而在彻底断去与外界所有联系之时,荆成荫曾看到施子真在深夜登上焚心崖顶端,眺望魔界与人间的交界之处,久久未曾离开。 他已然知道了事情真相,却不知施子真这样的举动,到底是在在意亲手诛杀了入魔弟子,还是……到如今还在惦念。 而被惦念的,所有人都以为身死魂灭的人,到如今却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正在不停地坠落,再坠落。 凤如青知道,这里并非黄泉鬼境,没有什么十八层地狱,可身处这深不见底,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还在下落的漆黑之中,她恍惚以为,她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偶然间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过数不清的魔兽厮杀,满目的残肢,鲜血侵染在她身处的一团之上,却很快被吸收掉,然后她能活动的空间,就能够更大一些。 章节目录 死如生·吞噬 她顺着这里附着着寒冰的石壁, 跟随不知道包裹着她的什么东西,缓慢地下滑,目睹了数不清的可怖魔兽, 哪怕她现在已经死了,一些魔兽的模样看清也是非常让人悚然的。 似乎越是朝着底下下落, 那些经年不见天日的魔兽, 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就随便长一长,根本看不出个什么样子, 很多你也完全形容不出来到底像什么, 总之生长得非常随心所欲。 凤如青并不知道, 这极寒之渊中到底多久才会到底,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 虽然不痛不痒,她也很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但是好久了她也没死, 她的魂体一点点地被消化了, 和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融在一起。 有点恶心, 但是好在这个东西是透明的, 她很多时候在昏沉中醒来, 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被消化完之后,还能饶有兴味地看看外面相互厮杀吞噬的魔兽, 顺便, 再把她那些年在悬云山的美好回忆, 一点点翻出来,珍而重之地反复咀嚼, 回味。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凤如青魂体已经被这东西同化到就剩下躯干,四肢都没有了,她苏醒的时间开始变得很少很少,每一次醒过来,她的身体都再少一点,这本来是十分恐怖的事情,但她居然十分平静,安宁,甚至是幸福的。 这包裹着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影响了她,她身体都已经被同化了,魂体只剩个脑袋,只能转转眼睛,想想事情,把曾经的那些都反复地琢磨。 在这种宁静到没有一丁点的杂音,没有戾气和激烈情绪的黑暗中,被不知名的东西包裹的安宁里面,她想通了很多很多事情,都是她从前偏执的误会。 她一直都是个只知道索取,从不知道付出的坏人,就连对穆良,她其实也是索取更多,她曾经哪怕不说,也在心底怨恨穆良竟然任由师尊将他记忆抹去,或许说不定是不想要她了。 但是她一遍遍地想,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想,然后她明白了,当时大师兄被邪魔影响,伤重必然是十分危急,他本就满心忧虑与愧疚,那时候将记忆全都抹去,确实是最好最快速的治愈办法,因为无情道的宗旨,就是无欲则刚。 其实大师兄不记得她了,她可以等在门派中,重新开始,只要他还是穆良,他的温柔和性情,无论重来多少次,记忆都会是美好的。 只是她当时已经被邪魔影响了心智,钻了牛角尖,又怨恨师尊,这才犯下了滔天大罪。 凤如青想着想着,便又昏沉地睡去了。 她觉得自己沉在了一处虚空,再也感觉不到魂体的任何痕迹了。 她想――我应该是彻底死了吧。 这样也好,师尊不会因为她受连累,违抗天道法则,大师兄不记得她了也不会伤心,小师弟没有看到她变成邪魔外道的样子,这样很好。 又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她连思考也做不到了。 时间在这深黑得不见一丝光亮的寒冷深渊之中,无声无息地溜走。 死是什么滋味? 凤如青一直畏惧,一直害怕,为了这害怕,她做了很多与本意背道而驰的事情。 但当意识真的消弭于天地的瞬间,似乎一切,都变得渺小而无所谓了。 岁月在这深渊的最底层,根本留不下任何的痕迹,光阴的流转快得犹如弹指一瞬,又漫长得看不到边界。 最近极寒之渊的底层,那些逃出去堪比人间极境修士的大魔们,突然不打架了。 上层的小魔都对他们突然停战的事情瑟瑟发抖,若是这些大魔没有神志相互厮杀还好,若是有了神智,相互间不打了,跑到上面来吃他们,轻而易举一口一个,那不就完了! 两个没有眼睛鼻子甚至连听觉都没有,却侥幸还保有一点点神智的小魔,相互间用只有彼此才能懂得的特殊方式交流。 ――听说是出了一个特别特别能吃的大大魔! ――我听说那大大魔是吃了又吐,被吐出来以后的大魔们之间就不打架了! ――天啊好可怕,魔之间不打架,这深渊要塌啦!我们快跑吧! 上层的魔兽中侥幸保有神智的也没有几个,其实下面新出现的大魔,确实特别特别的大,大得遮天蔽日,简直无处不在,它基本不会自己去捕食,只要张着大嘴等着,便有猎物撞进它的嘴里。 不过它常常只会食用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消化不了,就嫌弃地吐出去,再换个地方张嘴等着。 被它吃掉了残暴和嗜血的魔兽,就会变成没有神智又没有攻击欲望的魔兽,它们从前见面就撕扯对方,现在常常三五成群地撞在一起,就地趴着,无所事事地为彼此挠痒痒。 而大魔越吃越大,越吃越大,越吃越多,越吃越多,经年日久下去,最底层的深渊魔兽,全部被它嗦了一遍,又吐出来,它们很多不相互厮杀,导致饿死了很多。 这时候已经大得几乎铺满半个深渊底部的大魔,没有吃的东西,又开始顺着冰寒的墙面,朝着上面一层,慢慢地攀爬。 上一层,小魔们瑟瑟发抖,到处东躲西藏,但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撞进守株待兔的大魔嘴里,然后瑟瑟发抖整整齐齐地被嗦一遍之后,吐出来就变成了和下层大魔一样,懒散得宁可把自己饿死,也不肯厮杀的魔兽。 就这样,大魔越来越大,慢慢地朝着上面攀爬,底下被嗦过的魔饿死了一些,但大魔离远之后,他们的魔性还会继续重新生长,再度陷入厮杀。 大魔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可是它太大了,大得根本不能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地朝上攀爬,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然后,它晒到了从九真伏魔阵上透下来,映照在极寒之渊上面的光。 它刚刚吃了一顿饱的,庞大的身躯覆盖了整个极寒之渊的入口,整个极寒之渊,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前所未有的安宁,没有呼啸的罡风,没有魔兽的哀嚎,只有从大阵透过的微风,在九真伏魔阵的符文上透进来,吹在阳光下无形的一块巨大的,刚刚吃过东西,懒洋洋地翻着肚皮的大魔上。 如果有高境的修士这时候看到,一定会惊掉下巴,因为这么庞大,不蕴含任何的魔气,却能够将魔吞噬掉的无形大魔,竟然是一只翳魔。 那种连威胁都不算,只会栖息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偷偷吸食同伴残存的魔气生存的翳魔! 而翳魔,通常最大也就只有巴掌大小,可这翳魔遮天蔽日一般,竟是绵延数里,将整个极寒之渊都覆盖在了其下。 一直到日落,这翳魔才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分明有撼天动地的体型,却偏偏无声无息,像一块巨大浮云下的阴影,软绵,无害,将自己很缓慢地翻了个面。 它大概是想要回去,但是因为身躯太过庞大了,从这深渊爬上来的时候是上下勉强挤出来,可再想回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它在极寒之渊的洞口尝试了好多次,都回不去了,而且现在底下能够吃的东西也太少了,不够吃。 它在深渊的入口,挤成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形状,像是将一块布强行塞进小口的酒壶。 幸亏它没有什么四肢可言,只是一片阴翳,没有四脚朝天的说法,否则这姿势一定会很难看。 它在这深渊的上方,卡了好久好久,魔气全都被它堵在其中,稍微有些魔兽试图飞上上空,就被它嗦了,嗦了之后,再吐出来,就变成了懒洋洋混吃等死的样子。 修真界因为这种异象而震动,九真伏魔阵检测不到魔气,这是十分诡异的事情,虽然这五百年来,极寒之渊的魔气甚少,因此魔修无以为继,一片愁云惨淡,这些年堪称和平,因为魔界魔气稀少,连入魔的人都少了。 但是魔气完全消失这可由不得他们忽视,于是修真界各家集结一些高阶弟子,都朝着极寒之渊的方向来,查看到底怎么了。 不过就在各门派弟子朝着这边赶来的时候,极寒之渊的上空,那被卡着了好几天的翳魔,饿得实在受不了,终于饿出了一点神智,自己把自己撕开了,就这样脱身了。 可它太大了,撕成好几块也很大很大,而且撕掉的那些身体没有马上消失,还堵在极寒之渊的入口,它回不去深渊底层,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把自己有了神智的这一块扯下来,很小的一块,慢吞吞地朝着其他的地方爬去,寻找吃的了。 失去本体的翳魔,开始渐渐枯萎,待到各派的弟子赶到之时,极寒之渊已经恢复了正常,并且没有翳魔吞噬那些魔兽的凶残与嗜杀,魔气开始暴涨数倍,竟然在几天之内,就恢复到了五百年前的浓郁。 而“壮士断腕”的那片翳魔,慢慢地爬啊,爬啊,越过了魔界与人界的边境,慢吞吞地,爬到了人间。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它爬到了人间, 漫无目的地在山林中游荡,没有东西吃,饿得狠了, 就只好将山林中小动物啃了个遍。 可是动物本身懵懂,头脑简单, 又不像是极寒之渊中的魔兽一样, 有着能够反复再生的残暴和嗜血情绪来供它充饥,它饿得又瘦小了一些,却开始学会去吃情绪之外的其他东西来充饥。 例如……小动物的魂魄。 并不会一口全部吃掉, 那样会带来死亡, 血肉和尸体是它不喜欢的东西, 所以它每一个动物的魂魄, 就只啃一口。 咬掉的地方,时间一久还能再长回来, 它的食物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了,它非常快乐地在这片山林中安了家, 每天白天的时候趴在溪水边的岩石上, 无所事事, 到了晚上, 就悄悄地爬到动物的巢穴中, 啃上几口。 魂魄比那些残暴情绪充饥的时间更久, 需要的也更少,只是被它啃过的动物, 都会显得有些迟钝, 野狼会收起利爪, 小兔子会青天白日的不再惧人,能够徒手抓到。 它也因为食用了很多小动物的残魂, 开始学会了小动物的技能,例如它不再慢吞吞,移动速度变得飞快,还能够用自己无形的,在阳光下只是一片阴影的身体,去模拟它食用过的每一只小动物的形态。 日子又是这样流水一般地过去,这片山因为狩猎太过容易,吸引了非常多的猎户,小动物被猎杀,它的食物渐渐减少,它开始护食了,第一次对着来狩猎的人类下手了! 它把这些人的杀欲和暴躁的负面情绪都吃了,还作为惩罚,在一个人的魂魄上啃了一口。 这群猎人来的时候背弓持剑,宰杀了很多的猎物,准备扒皮剥肉,带到市集上去卖掉,他们本来也都是一些普通百姓,为的只是养家糊口。 但上山的时候他们今天一定要猎杀很多的雄心壮志,在下山的时候,完全消失了,一行人就如同勘破红尘的老和尚,平日里有些龃龉的,个个勾肩搭背,活像是亲兄弟,不光把猎到的猎物都给埋了,路遇了化缘的和尚,还有两个人若不是有同伴拉着,一冲动险些皈依佛门。 自这以后,山中又来了很多的猎户,可是无论来了多少人,带了多么锋利的凶器,走的时候,都带不走一个猎物。 这片山,渐渐更出名了,成了远近闻名的邪门山。 不过它对人类下手之后,小动物的魂魄吃起来就变得没有滋味。 因为它能够从人类的魂魄中学会很多很多的东西,经年日久,它也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例如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存在于世间。 它不是它,变成了她。 那些很遥远的,压抑在最深处的记忆和情感,都像是残破的书卷,不连贯,却能够让她知道,她叫凤如青,死了,但是魂魄不知是被翳魔同化,还是同化了翳魔,她成了一个没有形态,没有身体,只是一团阴影的翳魔。 或者这也不准确,因为从她想起的很多很多事情中去挖掘,关于翳魔,她是知道的。 这就是一种魔界中最最低阶,靠着吸食其他魔的魔气在阴翳之处存活的最低等的魔,本身没有任何的神志,甚至都影响不到普普通通的人类。 可是她不一样,她会很多很多的东西,不光有神志,还会吃东西,什么都能吃,知道太阳是暖的,草地是清香的,野狼的爪子有多么的利,还有小兔子发情的时候一天要搞上多少次。 除了没有身体。 她已经不是个人了。 没有四肢手脚,没有头颅面部,她只是个存在于世间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凤如青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又饿了,于是从溪边布满青苔的石头上流动,她无形的身体模拟出了鹰的翅膀,竟是这样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包裹住一只路过的小鸟,啃了一口,才又慢慢地,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树叶样的阴影,从天空中飘下来,落在草地上。 好吃啊,过路的野鸟,是她在这片山林中没有吃过的滋味。 她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翻滚着不存在的肚皮,对于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凤如青一辈子没有这样幸福过,什么都不用在乎,什么都不用去做,只吃,和无所事事就好。 她又滚回了水边,这一次直接去水中泡着,冰冰凉的溪水滑过了她的身体,舒服极了,如果那根本分不出首尾的一滩能够称之为身体的话。 她在吃过的人类魂魄中知道了很多的东西,那个人经历的一切,以及这里是人间,距离她当时死在溯月剑下,已经过去了六百三十年。 不过想起了这些的时候,凤如青是非常非常平和的,她有时候会想,大师兄肯定出关了,小师弟一定也长大了,双姻草生的身体,再是长得慢,六百多年,也该长大了。 她还会想,师尊是不是已经忘了她做的那件事,以及他们都生活的好不好。 不过想归想,她一次要回去看的念头都没,哪怕她现在能够如兽急奔,能乘风飞翔,很轻易地就能越过极寒之渊,回到修真界。 但凤如青并不想要回去,对她来说,这样是最好的,她现在甚至希望他们都将她忘了,因为她已经把他们忘了。 不是记不起来的那种忘,那并不是真的遗忘,她的忘记,是放下。 那段记忆,太绚丽,也太痛苦了,她到现在还能想起入魔之后,那种疯狂的,能够折磨得人失去神智的饥饿,还有因为魔修的身体承受不住六境修士的精纯元阳,直接被烧得肠穿肚烂的痛苦。 她不悔,却也再不想回去。 凤如青在水底裹住了一条小鱼,一点点地啃食魂魄,当做零食,好不美好惬意,不过就在她以为,能够这样散漫又惬意地度过又一个下午的时候,突然间,她听到了一阵马匹响亮的嘶鸣,接着就是一辆马车急奔而来的声音。 除此之外,久违的刀剑声纷乱而至,金石相撞之声响彻整个山林,其中还伴随着破风的箭.矢极速钉在马车车壁上的声音。 凤如青裹着小鱼朝着水外露出一些,她没有眼睛,但是每一块都能当做眼睛,她看着一群黑衣蒙面的持刀之人,正围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已经被迫停下,周围侍卫渐渐不敌,那马车前拉车的马已经被砍杀在地,鲜血顺着地上迅速朝着小溪的方向流过来,转眼便要流入凤如青泡澡的溪水之中。 她迅速松开被吃得浑浑噩噩不知游动的小鱼,从水中窜出,到不远处的石头上。 她没有实体,能够吃的也是没有实体的东西,能够感受世间万物,却不能影响到什么,从水中出来也是无声无息。 眼见着马血入水,染红了小溪,凤如青大概是因为曾经入魔渴血肉的原因,现在十分抗拒,尤其是动物血肉,她想想就想吐,然后就真的吐了,把刚才啃进去的小鱼魂,给吐出来了。 小鱼魂魄失而复得,淹没在血水中的身体顿时不再傻兮兮地不动,迅速摆尾游走。 而凤如青稀奇地看着这一群厮杀的人,人间秩序,生死命数,她没有意愿去干预,这山中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自从这里被封为邪门山之后,连胆大的猎户都不来了。 凤如青见有人倒地死了,魂魄懵懂离体,还想着找个看着好吃的咬几口,当成加餐。 结果她还没有动,就听见了悠远的更鼓声,紧接着两个皮肤苍白,浑身缭绕着鬼气的黄泉鬼官从一棵大柳树下破开虚空走了出来,来收死魂了。 凤如青顿时扫兴。 但是很快在那两个人拘其中一个并不知道自己死去,试图去抓佩剑砍鬼官的杀手魂魄之时,又有一个人倒地了,很快魂魄离体,凤如青拿出了移形换影的速度,迅速到了那个还热乎的死魂身边,照着他的小腿上就是一口。 那人根本没有知觉,眼见着小腿上少了一块,这么小一块倒是什么都不影响,但是凤如青叼着要逃的时候,却被其中一个黄泉鬼官眼尖地发现,给截住了。 “又是你!”那鬼官双手叉腰,试图用拘魂索将凤如青给捆起来,奈何那玩意在凤如青的身上飘飘而过,竟是拘不住。 拘魂索拘世间一切生灵之魂,可对凤如青这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一滩没有效果。 另一个鬼官看见了,顿时喊道,“正忙着,你干嘛呢!上次你就被咬了一口,怎么还招惹这玩意!” 拿着拘魂索的鬼官也知奈何不了凤如青,于是只好去忙活正在激烈战局中不断死去的人魂。 却还是不甘心,“这到底是个什么,我瞧着它没有魂魄,却也没有妖魔气,能食人魂,身上却没有罪孽,这是什么道理?” 另一个鬼官捆完了手上这个才新死的魂,转头看了凤如青一眼,“我哪知道,没有罪孽证明没有害人,它就是吃两口生魂,和扯你一根头发差不多,也不影响什么。” “可它长大了好多啊。”对凤如青十分执着的鬼官说,“你看它,我觉得它能听懂我们说话,再说了,现在这么大,吃一口,若是以后胃口大了,长大了,不就吃一个?” 那个鬼官一听,竟然觉得有道理,于是说,“那我们这次回去上报鬼王吧……” 凤如青出师不利,听着这俩人要告状,气呼呼地出现在他们身后,趴在要用拘魂索拘她的鬼官头顶,在他头顶上啃了一大口,眼见着头顶就缺了一块。 看另一个鬼官正在收魂,没有瞧见,凤如青咬成了个半圆的缺口,看不整齐还补了两口,报复成功之后要准备溜走,却见一直厮杀凶狠的战局,已然分了胜负。 护卫马车的侍卫们,本来数量就比黑衣侍卫还要少,但他们竟然拼死护住了马车中的人,硬是和对方同归于尽了。 而死去的两拨人大多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被鬼官拉扯着还要厮杀。 山间清风夹杂着血腥,血流染红小溪,阴阳同时出现在这片荒山,生死一瞬,却死者不知死,生者不能见,各自热闹萧索。 两方人马加起来一共二十余人,全部战死,血流遍地,连马车上都被喷溅了很多,殷红的血点干涸在木制的车壁上,车内不知何许人也,也不知是死是活,自始至终,没有出过一声。 那两个鬼官手忙脚乱,将一众死魂连在一起,顺着大柳树下破开的虚空之门牵入其中,凤如青本欲走了,这没什么好看,她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而且那两个鬼官说要告她的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若是鬼君真的来了,把她收了可就遭了。 于是她打算换片山头,却在路过马车的时候,见到一个颤巍巍的小手,顺着车帘伸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有……没有人了,公子,我扶你下车。” 那婢女先下来,捂着口鼻,明显并不适应这种血腥场面,不敢多看,避开一地的鲜血跳下马车,却在跳下的瞬间,被一只破空箭.矢射杀,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就死了。 凤如青一看,远处还有人在埋伏着,这是不取这车中人性命誓不罢休,凤如青心中啧啧,然后浑水摸鱼地要去咬死去的婢女魂魄,却冷不防那两个黄泉鬼官去而复返,一个拉着一个,说着,“算了算了,过几天就长回来了,先带几天帽子……” 另一个却鬼气缠绕,骂骂咧咧,正是先前被凤如青在脑袋上啃了个半圆的鬼官,“不行!士可杀不可辱,我今儿一定要……” “杀啊!”不远处又来了一拨人,和埋伏的几个正欲上前来斩杀马车中人的弓箭手厮杀起来,很快便有死魂出现。 凤如青见鬼官来寻仇,本也不怕,只是下意识地朝着车底躲一躲,却不想她突然钻入了一个温热的地方。 正是才死去的婢女身体里! 凤如青一惊,下意识地睁眼,便猛地感觉到一阵无处不在的空气,呛进她的肺部,她翻了个身,正准备钻出来,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许久没有呼吸, 凤如青趴在地上呛咳了好一会,这才缓过了这口气,那两个鬼官去不远处收魂, 根本没有发现凤如青这边的异常,而已经死去的婢女魂魄, 正在懵懂飘过小溪, 朝着林中深处游荡。 凤如青像个才会走路的孩子,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车壁站住, 回手把自己背上贯穿至前胸的箭直接伸手□□了。 这能让一个凡人当场毙命的伤, 此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凤如青做那混沌的一团太久了, 一时间不能适应重新长出了四肢,左顾右盼了一会, 就见到那两个黄泉鬼官带着一众死去的鬼魂,又朝着这边来了。 其中一个脑袋上缺了个口子的, 还一脸的怒气冲冲, 凤如青索性没有出来, 又怕这两个鬼官看出她身上异样, 想了想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那两个黄泉鬼官并没有察觉到遗落了一个魂魄, 已经飘进了林中深处, 而撅着屁股,笨拙地在爬马车的人, 已经不是人了。 不远处谁胜谁负不知道, 总之凤如青爬上车后, 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里面坐着的人,从马车的小窗子朝着外面看, 那两个黄泉鬼官走了,这才准备下车,结果一回头,就撞上了一个……半边面具遮脸的男子。 马车的空间本来就不大,又因为马已经死了,车辕朝着前面倾斜,能够坐住的地方也就那么一小块,这人本来在疑惑凤如青在看什么,凑近了也想看一眼,就这么和凤如青近距离地脸对了脸。 一股浓重无比的,带着杀意、绝望、仇恨,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气,扑在了凤如青的脸上,凤如青被香得动作都顿住了,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么浓郁的阴鸷情绪,就连极寒之渊的很多小魔都不及。 这简直像是食物送到嘴边,凤如青下意识地张嘴吸了一口,果然十分的厚重,可拥这样浓烈情绪的人,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的波动,他只是稍稍后退了一点,沉声开口,“画眉,外面可结束了?” 凤如青没有说话,这男人戴着半边的面具,可他没有戴面具的那半边脸,称得上惊艳,虽然有些苍白过度,带着一层难言的阴郁,却能想象出整张脸该是何等的姿色。 凤如青当然不是被他的模样给吸引,她曾在修真界,什么样的美男没有见过,她师尊便是天下一绝,她是被这男人的声音吸引,她能感觉到他心中绝望弥漫过每一处,可他声音却丝毫没有任何的异样,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谈及今日的天气。 这样的语气,让凤如青想起了穆良。 因此她没有马上就离开,而是歪头凑近了这个面具男人,又吸了一口他的情绪。 “画眉?”男人又朝后躲了下,不解她突然靠近是为什么,眉心微蹙,声音又沉了一分,这一次能够看出点主子的气势了。 “让开。”他说着,转身便要下马车。 凤如青不应该管他,也不打算管,可在听到外面箭.矢破空而来的瞬间,竟然下意识地伸出手臂,隔着车帘,在这男人的身前横了下,勾着他的腰把他拉回来,然后趁机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 接着眼中露出真正的惊艳!好吃! 这魂魄是她吃过的所有魂魄里面最好吃的,难以形容,入口即化,乳脂一般地滑进嘴里,一直香到舌根。 她只是一时好奇他的滋味,却也因为这一拦一拖,正好带着他避开了从车帘内穿进来的箭矢。 那箭矢从男人的耳边擦过,钉在车厢当中,箭尾颤动,男人短暂地露出惊慌的神色,但很快压住了,他起身……没起来。 他被凤如青勾着腰搂在怀中,抱着脖子啃上了。 吃生人的魂魄,要真的下口,不需要多用力真的咬下皮肉,但确实是要有咬的动作,凤如青吃得来劲,男人面上出现短暂的空白之后,感觉后颈被啃咬,接着便是带着怒意的呵斥,“画眉!你在做什么!” 凤如青被用力推开,靠在车壁上还对着男人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的样子。 男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正要说话,只听外面有人喊道,“六皇子,下来吧,已经结束了。” 这声音隐隐压着火气,嘴里叫着六皇子,却不带一丁点尊重,车里的男人皱眉朝着帘外看去,外面那声音停了一下,再度响起,“快点下来,还等着爷们进去架着你吗?你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吗?都是庄子上一等一的好汉!都是为了救你!你倒是龟缩不出得很心安理得啊!” 若说前面一句话,是不带尊重,后面这一句便彻底的不客气了。 这男人话音落下的一刻,竟是将染血的长剑直接伸进车帘,将车帘直接挑飞斩断,若是听到他第一声便准备出去,这一下挑断的说不定就是那人的脖筋。 好凶煞的人呢,可是凤如青却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什么悲伤,死了那么多人,他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 凤如青明显能够感觉到身边这被称为六皇子的男人,爆发出的强烈恐惧,可他却伪装得非常非常好,冷冷瞥向马车外那一群浑身浴血面色不满的剑客们,片刻后说道,“画眉,扶我下车。” 凤如青靠着车壁反应了一会,才知道这六皇子是叫她。 她现在还在死去的婢女身体里,像极了那夺舍的妖魔一样,顶替了别人。 不过那画眉已经死了,她不是夺舍,顶多是……借舍。 犹豫了片刻她到底是当着这群人的面表演一个原地死亡,还是暂时做画眉,不过看着这六皇子惨白的还带着她口水的后颈,凤如青选择了后者。 这么好吃的魂魄可不好遇见,况且他的魂魄很奇怪,香得离奇,还隐隐缠绕着一缕很细很细的紫气。 凤如青因着这口感,张开了嘴,发出了一声十分生涩的声音,“好,公子。”她先前听死去的婢女叫他为公子来着。 这声音很不顺畅,低哑难听,毕竟六百多年没有开口说话,她适应身体倒是还算快,朝前爬了一点,顺着前倾的车辕下了车,这才回头将手朝着她新鲜出炉的公子伸过去。 六皇子,其实不是什么六皇子,他只是生活在冷宫,自小被人毒害厌弃,连皇帝都忘了有这么个儿子的卑贱之人罢了,他连名字都是宦官取的,叫白礼。 本以为会在冷宫之中孤寂到死无人知的人,现如今却因为真的六皇子死了,老皇帝也快死了,竟还得了这死人不用的六皇子名号,当真讽刺。 这些人也就是为了讽刺他,才会故意这么说,他心中泼天的仇恨,面上却一丝不显,只抬手搭在他仅剩的婢女手上,走下了马车。 “呦,看看这金贵的,六皇子果然和我们这帮糙人不一样呢,这地上满是血腥的,沾了脚多不吉利,不若我抱着皇子殿下走吧?” 带头的壮汉,看上去是杀红了眼,说话的调子都怪怪的,带着血气和想要找茬的意味,好像羞辱一下面前这个人,他们那些死去的兄弟就能诈尸一样。 白礼明显地一僵,手指微微战栗起来,可即便是这样,除了抓着他手的凤如青能感觉到之外,他还是维持那副样子,并没有因为这男人说的话有什么表面动容,更没有做出屈辱的样子。 他自小被人羞辱到大,什么样的事情都遇见过,知道羞辱人的人,就是为了看人露出屈辱的表情,以此得到快感,他偏不做。 白礼绷得像个翩翩公子般,矜贵地下了马车,他现在得了个死人的六皇子名号,小命都捏在别人的手里,就必须得有真皇子的样子。 绣金的靴履踩在地上,纯白的边沿沾染上血色,凤如青想到了什么,短暂地怔了下,下一秒,便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挑事的男人朝着白礼的脸上探出的剑尖。 长剑才见血,锋利至极,她手心顿时被割裂,血顺着她细白的腕子蜿蜒而下,有种让人惊心的感觉。 一众挑事的男人都愣住了,白礼也是。 凤如青这么做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很快收回了手,那男人的剑尖也随着她收手下垂。 她将手掩盖在宽大的袖子里面,藏起飞速愈合的伤口,一众男人这才正眼看了一眼这唯一幸存的主仆二人,冷笑一声,却是看着凤如青说,“想不到六皇子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个如此忠心的狗。” 白礼抿紧嘴唇,凤如青根本在神游,等到一众人上了马,白礼好歹得了一匹马,而她得跟着马屁股后面跑,还要在她身上拴绳子,凤如青才意识到,这群人这是要活活拖死她。 当然也拖不死,顶多壳子坏了,白礼本来坐在马上,想要张口,但很快他的手也被人给捆了,捆他的那人把缰绳塞在他手里,甚至把他的嘴都用布塞上,将他倒扣在马上,像拉货物一样,翻身上马,还恶意他说,“六皇子,你可要趴住了,我这马烈得很,若是掉下去……来不及停下,踩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罪啊。” 众人哄笑起来,有个十分猥琐的男人走到凤如青的身边,问她,“马匹不够了,小美人儿,要不要跟爷共乘啊?”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还在这里干什么,她随时可以死亡,换一片山头继续过日子,快快乐乐,没有身体也挺好的。 可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六皇子的方向,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他虽然很快就低下了头,凤如青却在他眼中看出了无可奈何。 他想救她,但无可奈何。 她还感觉到了他逐渐弥漫过来的绝望。 凤如青张口吃了点那绝望,又想起他缠绕着紫气的魂魄的滋味,于是抬起头,对着那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笑了下,说道,“不用了,我自己跑。” 她这具身体,是死去婢女画眉的身体,跟着白礼一起从宫中出来的,宫女都是给皇帝预备的,自然好看,只是她常年在宫中战战兢兢,见人先低头,经年日久,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卑躬屈膝的畏缩样子,好看却没有精气神。 但这壳子,在凤如青的身上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画眉清秀,本来素面,可她手接刀留下了痕迹,又用手擦了脸,唇上和眼角沾染了血,如同上了半面红妆,再这样无畏地一笑,透出的那点勾人的妩媚,竟然激得才厮杀完血液还没有冷的男人顿时一个机灵,反应都起了。 他原本只是羞辱,是故意的,可这会儿还真的舍不得这个小美人死了,毕竟忠心护主徒手接刀还面不改色的女子,这世间也没有几人。 虽然是个卑贱的婢女,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群人,都是常年混迹各处的,虽说被养在固定庄子上不假,却个个都是云游杀手,刀口舔血,没有一个是好人,肆意妄为谁给钱为谁办事,根本不管你是什么人。 这个对凤如青兴起的男人,身上背着的人命数也数不清,凤如青能够看到他厚重的罪孽黑沉得很,怕是等不到下一世,很快要遭报应了。 他当真对着凤如青伸出了手,“上来!” 前面几个回头看了一眼也无所谓,反正杀人或者是糟践,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凤如青却歪头笑起来,她感觉到了这男人的心思,有点稀奇,也有点……生气。 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生气过了,她深深看了男人一眼,摇头继续道,“我自己跑。” 她声音微微变了一点调子,没有故作阴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气场,这个男人死人堆里面都滚过了,却被这声音激得后颈汗毛都炸起来。 他也有点怒了,不知趣的玩着也没意思,于是他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然后高高地扬起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蹄高高扬起,带动了扯着凤如青的绳子,凤如青举着困在一起的双手,顺了顺自己散乱的长发,清秀的脸蛋上眼睛微眯朝着头顶的阳光扬起,细嫩的脸上睫毛洒下两排细密的阴影,嘴角扬起懒洋洋的弧度。 然后那高高扬起的马蹄重重落下,带动绳子急奔而去,却只跑出去几步,那马不知绊上了什么,前腿齐齐跪下,将马背上的人猛地甩了出去。 只听那人闷哼一声,接着是清脆的骨头折断声和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 队伍全都停住了,有人出声惊叫,“老五!” 凤如青转过盛满阳光的小脸蛋看去,正看到那人和身体完全扭向反方向的脖子。 她手上绳子正好被扯起来,可却像是计划好了一样,只是扯起来,马匹就跪下了,没有带动她向前走哪怕一步。 她看着那人死不瞑目的大眼睛,笑眯眯道,“这回马匹够了。” 凤如青可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帮着他把身上积压的罪孽搅动了下而已。 不仅不是伤天害理,反倒是积德行善,毕竟罪孽积压深重不得清算,可是鬼境的疏忽啊。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一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弄得短暂愣住, 最先回过神的那人骑马到凤如青的身边,立刻便要冲她发难,“是你动的手脚吧!” 说着鞭子便朝着凤如青的身上抽来, 凤如青手被绳子拉扯的向前,虽然也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可还是被鞭子尾端撩在了侧脸, 这人的鞭子是常年杀人用的,通体透着一股子暗沉沉的黑,上面带着细密的倒刺, 一下子便将凤如青的侧脸撩出了一道渗血的血痕。 她抓着这人的鞭子, 用手背贴了下脸, 居然疼, 她好久都没有疼,竟是笑了起来, 笑得煞气四溢,侧头对上马背上男人的眼睛, 看他后脑积压的厚重罪孽, 张着大眼睛眨巴, 伸出舌尖快速将自己侧脸的血痕上舔了一下, 舌尖细长红的犹如鲜血, 而那弧度和长度, 也绝不是正常人类能够达到。 马背上朝着凤如青使鞭子的男人,突然间头皮一阵发麻, 张嘴“妖孽”两个字便要冲口而出, 凤如青却先一步开口,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你也想提前去鬼王殿报道吗?” 这群人个顶个的罪孽深重, 想必是杀人无数,送他们下黄泉不废吹灰之力,只是凤如青懒得去理。 这马背上的男人,乃是远近闻名的赏金猎人,死人中来去,不是没有见过邪门之事,妖异之人,他向来避而远之,因为他武艺再是高强,却也只是普通人类,对于这些妖能异士向来敬而远之。 他已经认定了老五的死是这个婢女所为,舌尖上的妖孽两个字却转几圈,又咕咚咽回了肚子。 光天化日之下,连出招都未曾看到,便让羞辱她的老五死于非命,这样的人无论是个什么妖邪,都是他惹不起的,况且这人仔细看了凤如青的身上,后背前心处均有一处衣物破碎,这乃是箭贯穿所至,他见过很多,但这女人若是受了这样的伤,没有理由还活着。 加上她抓着自己的鞭子……可她的手分明刚才接了老大的刀,现在竟是除了干涸的血看不到痕迹了。 朗朗乾坤,这行走在生死黑暗中多年的男人,活生生地被吓出一身的冷汗,若不是在凤如青眼中看出了威胁,他不敢当众暴露她,他下一个动作便是弃掉鞭子打马逃走。 凤如青刚才那动作,学的正是魔界的暗市中那蛇女杜灵的样子,为的确实也是吓唬人,见这男人确实被她吓到,她笑眯眯地松开了鞭子。 不远处骑马的众人看过来,带头的那个不耐地催促,“要么杀了,要么带着,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快些!” 这男人哪敢杀凤如青,他收回鞭子,连忙骑马上前,混入众人,一声不吭冷汗津津。 “老五的尸体怎么办?”有人说,“总要带回去安葬。” 还是先前那个带头的,因为死去的兄弟羞辱白礼的男人开口,“那么多人,都能带的回去吗?我们必须赶快走,在这里耽搁什么,若是追兵来了……” “老大,可老五跟我们一起好多年了!当年结拜之时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这一次开口低吼的人,正是带着白礼的人,他双眼通红,明显被这个老大的态度给惹恼,其余众人虽然没有开口,明显也很在意,都用沉沉的目光看着被喊老大的男人。 气氛一时僵持,那个老大的脸色越来越差,凤如青这时候举起手,声音慢悠悠的,丝毫也不像是个被吓破胆的婢女,甚至也没有自己的生命被人捏在手中随时丢失的自觉。 她说,“我会骑马,这样吧,你们带着同伴的尸体,我来带着我家公子。” 众人都朝着凤如青看过来,凤如青走到这会已经站立起来的那个马前,按着马鞍,曲腿轻飘飘地在地上一蹬,看上去十分的无力,像被风拖起的翩然蝴蝶,衣裙在空中如绽开的蝶翅,划出十分好看的弧度,下一秒她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马上,朝着众人挑眉笑。 众人都被她惊到,看不出她身上带着武艺,可是刚才那个轻飘的动作,还被捆缚着双手,就连他们也是做不出的。 众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他们都同时想到了另一个事情,那就是老五的马,乃是跟了他许多年的,烈性得很,从不让旁人骑的,现在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被这女人骑,甚至还在她翻身上去之后,微微低头了一下,他们都知道,那代表臣服。 “不走吗?列位哥哥,不是说追兵就要到了?”凤如青双膝一夹马腹,走到那个带着“她家公子”的男人面前,将捆缚的双手送到他面前,“劳烦给我解开,骑马我总要拉着缰绳的。” “你会武艺?”这男人竟是受她温声细语的驱使,拔出长剑将她手上的绳子斩断。 凤如青转了转手腕,回答道,“跟着公子嘛,学过一点轻功而已。” 她说得云淡风轻,然后堪称温和地朝着这男人伸手,指了指倒扣在他马上的人,说道,“把我家公子给我吧,我们会跟上的。” 这一次是那个老大开口,“人给她,你带着老五,我们走!” 他并不怕这个六皇子跑了,因为现如今皇城中所有人都要杀他,自他从宫中出来之后,追杀他的人就一波接着一波,若不是此次太后要保他,他也活不到现在,若是离了他们,他很快就会没命。 带着白礼的人一听他老大同意带走老五,顿时也不僵着了,直接抓着白礼被捆到身后手臂的绳子,将他隔空抛了过来, 这明显是在测试凤如青的能耐,这么抛人,便是个精壮无比的汉子,也不一定有臂力能够接住。 凤如青夹马腹向前一点,竟是都不扶着缰绳,双手去接白礼,这是作死的接法,众人都等着两个不知好歹害得他们兄弟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狠狠摔在地上。 白礼虽然看上去年岁尚浅,也确确实实是个成年男子身量了,他又是手被捆在后背上的姿势,朝着凤如青砸过来的时候,直接把凤如青砸得后仰在马身上。 这动作未免过大,但凡是马抖一下,他们就滚下去了,可这马匹的四肢宛如被钉在地上,一动未动不说,凤如青脚还蹬在脚蹬中,整个人被身上人压得腰弯成了一个难以思议的弧度,简直像是断了一般,可下一刻,她竟然双手环抱着怀中人,用这难以思议的弧度,用那看起来不盈一握一撞就散的豆腐腰,生生带着怀中人直立起来了。 接着她就抱着“自家”这小公子,片刻也没有耽搁,打马率先顺着路跑了起来。 不跑不行,收魂的黄泉鬼官来了! 剩下的众人看不到阴司之人,纷纷面色各异,很快带了老五的尸体,打马追赶率先跑起来的那两人。 而跑出了远些,确认那鬼官看不到她了,凤如青这才稍稍放缓了速度,侧头看了一看同她面对面相扣,一双长腿紧贴着她的公子。 这姿势实在不适合骑马,更不适合在男女间出现,白礼比凤如青高上一些,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即便凤如青单手紧搂着他的腰,也能感知出来他浑身僵直如木。 “公子莫怕,”凤如青正贴着他左侧戴着的银质面具,对着他的耳边说,“我这便为你解开束手。” 马匹跑得十分的快,但平稳得出奇,彷如四蹄踏在空中,踩风而行。 凤如青松开缰绳,任由马匹自己跑,一手扣着怀中人纤瘦的腰身,一手随便两下,便不知怎么解开了束缚他手的绳子。 但解开之后,两个人这姿势就更加的诡异,因为白礼双手垂落无处安放,凤如青却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白礼的脖颈正在她肩头,她只要一转头便能啃到。 凤如青已经将身后人甩开了很远,能听到马蹄声却见不到人,她把马勒停在路边,松开白礼,两个人下了马,凤如青抓紧时间道,“公子,要跟他们走吗?” 他太好吃了,她可以救他,只要他让她再吃几口。 白礼却转了转手腕,正了正面具,双眸没有什么温度地看向她,“你是谁?谁派来的人?画眉呢?” 三连问,凤如青并不奇怪,她没有打算隐瞒,她本来也不会做一个婢女。 马蹄声渐近,凤如青索性道,“能救你的人,只要你再让我咬几下,我能带你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她说得诚恳,还坦荡地舔了舔嘴唇,表示她确实是馋他。 白礼心中狂跳不已,他善于观察,知道面前这人就是画眉,因为画眉的模样和特征,他一直清清楚楚。 可她却又不是,她和画眉的举手投足神态声音全然不同,还有她手上的伤口,接住刀锋的那么深的伤口,竟不见了! 她……白礼后退了小半步,所有面对未知和妖邪之事的人,第一反应都会是这个。 那群人已经奔过了路的转角,白礼看过去,紧接着眼中挣扎片刻,咬着牙又将退后的半步踏了回来。 “跟他们走。”他如今四面楚歌,所有人都要杀他后快,要保他命的只有太后,虽然是为了要他做个没有灵魂思想的傀儡,但他想活。 他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还会怕什么? 面前这个不知道怎么取代了画眉的女人,两次对他释放出了善意。 虽然她很奇怪,可现如今,他必须抓住一切能够活下去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方式,无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妖是邪! 他经历过的太多,妖邪有何可怕?人可怕起来,才是真的可怕。 “那就上马,”凤如青说,“我带你还是你带我?” 白礼抿唇,“我不会骑……” 他被关在冷宫中,活得像个畜生,根本没有机会学骑马。 这时候那群人已经赶至两人旁边,看他们眼神不善,“不能耽搁,快走!” 凤如青上马,拉着白礼坐在她身后,然后双膝一夹马腹,迅速跟着众人跑起来。 白礼环着凤如青的纤腰,风声呼呼地从他耳边略过,他问道,“你是谁的人?” 朝中除太后之外,哪股势力还想要他这个傀儡? 凤如青却转头,含笑看着他,对他说,“你凑近前来。” 白礼以为她是要悄悄地说,将没有戴着面具的那边脸探过她的肩头,侧头去听。 凤如青忍了好久真的忍不住,在他俊秀苍白的侧脸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味道香得她眼睛都眯起来。 白礼错愕地缩回去,凤如青的声音从风中飘过来,“只要你乖,我可以是你的人。”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没有再说话, 他缩回凤如青后背,面上没有任何的异样,心中却无声地因为凤如青的妖异之处惊涛骇浪了一番。 众人一路快马急奔, 很快从大路上了山路,更加难行, 可即便是过山涧, 跳土坑,一行人也没有将凤如青他们甩下分毫。 凤如青坐在马上,山风带起衣袍和长发, 脆弱得像是随时会从马上掉下去, 折断脖颈。 可真正从马上掉下去折断脖颈的, 是他们一起战斗很久的同伴, 尸体还挂在马背上已经逐渐僵了,很难带。 这一行人一共在山中走了快两个时辰, 众人除凤如青之外,全都精疲力尽, 山路难行, 尤其是一路向上的山路, 连马匹都被汗浸透。 他们停在一处半山腰的山庄前, 朱门红瓦如同镶嵌在山中, 依山傍水飞泉在侧, 画栋雕梁十分的华丽,屋脊镀着金色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有那么点行宫别院的意味。 不过凤如青只看了一眼, 就收回了视线, 房子盖在这种地方应当是想要隐居,可想要隐居却还舍不得凡尘富丽, 四不像。 她见过悬云山上真正的仙山神境,自然看不上这屋舍,跟着一行人进了院子,将马匹交了出去,然后像个真正的婢女一般,垂首错后半步,跟在她新捡的小公子身后。 他们一路被引入了庄子的会客正殿,凤如青被拦在了殿外,有人给了她一件遮盖身上脏污血迹的外袍,她随便披了,就站在门外。 白礼随着引路的人走进去。 凤如青虽然进不去,但只要想听,方圆几里的声音很轻松便能够收入耳畔,她和这山庄其他的婢女一般垂头站在廊下,听着里面男人对她捡来的小公子说话。 于是凤如青知道了,这小公子叫白礼,这庄子叫飞霞山庄,这庄主名叫谭林,乃是当朝太后母家旁支。 这庄主话说得很客气,不似先前同行的那几个人一样,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戾气,带着侮辱的意味,好歹一庄之主,不至于卑劣在明面上。 这庄主十分的礼数周全,先安抚宽慰,表明自己包括他身后的人,都是站在白礼这边的,只要白礼乖乖听从安排,将来如何贵不可言一雪前耻云云。 但随着谈话深入,凤如青听出了点不一样的意味,利诱结束之后,庄主开始威逼甚至是贬低,将白礼在冷宫中被宦官欺辱的事情细数。 白礼还曾被当做试药的药人,中毒后被毁去容貌,若不是当朝太后怜惜,他早在宫变未曾开始之前,便被有心人悄无声息地弄死在了冷宫,以绝后患。 庄主要他千万感激涕零,待到日后需要他赴汤蹈火之时,要记得义无反顾。 凤如青听得忍不住露出嗤笑,这真是好生的无耻。 白礼是个宫婢生的皇室血脉,本来卑贱如狗,但好歹是条自由自在无人管的野狗,现在有人不光要在他的脖子上拴上链子,要作践他,竟还要他感恩戴德。 这番对话乍一听,确实是太后保下了他的性命,但他今后被养在这庄子中不得出,不过是颗用处不大的废棋。 连凤如青都听明白了,皇子众多,若都“不堪大用”,他便有幸做太后手中傀儡。 若是太后这边稍有差池,他必然被冠上一个五马分尸诛九族的大罪,替太后顶了所有罪。 拴上这一条野狗,可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计谋。 凤如青听着殿内白礼跪地叩头,如庄主希望的那样感恩戴德地说着,“贱命蒙救,必定为太后她老人家肝脑涂地!” 白礼身上颤动不止,戴着半边面具的脸露出窝囊可怜的表情,真真是挑不出一丁点的破绽。 庄主满意地扶起他,又说了几句例如在庄子上尽管当成自己家的好话,然后命人将惶恐瑟缩的白礼带下去安置。 凤如青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连对着婢女都微微弯着的脊背,和同他最开始见面那时,完全不一样的表现。 故作金贵与卑微如泥,实在是全都表现得毫无违和。 因为凤如青食了他的魂,更加容易感知到他的情绪,是浓重的厌恶憋闷和仇恨。 在听了庄主那番话之后,别说如同表现出的感恩戴德,他情绪恶劣到难以想象常人能够承受的地步,可他战战兢兢跟着这庄子里面领路安置的婢女,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 凤如青得知了他的身份,再看他魂带缭绕紫色,美味异于常人,差不多推断出了他未来或许真的贵不可言。 原来是人王啊,怪不得这般的好吃。 不过如此隐忍如此心机如此出身,竟会有人当他是人人喊打的野狗,竟还想要用他做傀儡?怕是会被这凶狼咬得鲜血淋漓吧。 凤如青一路跟着白礼的身后,进了一件别院,颇为雅致,收拾得也很干净。 带头的那个婢女,还算客气地对白礼微微躬身,“就是这里了公子,白桃和红梅就留下来侍奉公子起居,每日会有专人给公子送来饭食,有先生来给公子授课,公子便安心住下吧。” “谢谢谢……谢姑娘,这,这太好了,帮我谢庄主!”白礼简直语无伦次,这倒是十分符合他在冷宫之中被欺辱长大的该有的性情,见着一点好东西就不知如何是好。 这婢女顿时露出了一闪而逝的不屑,被叫到名字的白桃红梅两个婢女,脸上也不见高兴,不情不愿地向白礼见礼。 白礼连忙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自己有婢女,画眉?” 凤如青为了口吃的也是不容易,立刻上前躬身,“公子,奴婢在。” 那带头的婢女用眼睛斜了一眼凤如青衣冠不整的样子,也不顾他们是从哪里杀回来,便直接用手轻掩着鼻子道,“庄子里可没有这般不懂规矩的婢女,想必也伺候不了公子起居,不若打发去马棚吧!” 凤如青心说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啃成傻子,但白礼很快开口,语气卑微,“她在我身边伺候许多年了,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人,还望姑娘通融,她粗笨,干些粗使的活还成,院中的粗使便不用人了。” 他母亲自己都死了,能给他留什么人,凤如青心中稀奇,白礼在半路就知道了她并非画眉,现在不趁机打发了她,还费力留下她,胆子如此大? 这领头的婢女看上去在庄子里面,是个说话有点分量的,当然也无甚其他原因,不是能力多么强,只因为爬了庄主那个糟老头子的床,枕边风三五月吹上一回,也是管用的。 她奉庄主命,要安排两个人看着白礼,但也没有必要太过苛刻,于是便道,“那成吧,就留下她,只是白桃和红梅伺候人极其周至,就留在公子院中伺候,顺便教教那个不懂规矩的婢女。” 白礼笑着将这婢女送走,白桃和红梅也跟着走了,说是去拿自己的东西,下午才会过来,所有人走了之后,院子里只剩下白礼和凤如青。 凤如青眼见着他脸上表情收起,变回惯常阴郁模样,环视了一圈这院子,和他被从小关到十九岁的冷宫,也无甚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等死。 他安慰自己,可心中肆虐的恨意简直要化为实质,好半晌,他才转头看向凤如青,又问了白天的问题,“你是谁的人?” 凤如青眨眼,白礼直接猜,“是丞相一党?他们拥护的六皇子死了,要用我这个被遗弃的皇子,反过来捅太后一刀,为他们所用吗?” 凤如青:“小公子,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白礼面露疑惑,似是不信,凤如青环着他走了一圈,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吸着他身上的恶劣情绪。 “公子如此聪慧,都已经看出了我不是画眉,如何想不出我既能悄无声息地替代画眉,还会受制于人?”凤如青贴近了白礼的身后,问他,“你留下我,不怕我是要你命的邪祟吗?” 白礼确实害怕,此刻的战栗是实打实的,可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你救了我两次。” “还是个知恩的好孩子,”凤如青捏了捏他的耳垂,知道他是未来人王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她又不贪图人间富贵,她贪的不过他的魂魄滋味。 白礼一动不动,他身形修长,却清瘦得厉害,在冷宫之中确实是被遗忘的野狗,能活着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我在马上说的话是真的,你若是乖乖的,我可以做你的人,你现在孤立无援,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你的,”凤如青绕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要吗?” 白礼确实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往后要怎么办,逃不脱,死不甘,只能由人操控,任人鱼肉! 可若他有了个妖邪呢? 她救他两次,对他释放了善意,他应了她是不是能够有一线生机?! 白礼到这关头了,却还是理智的,他思索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那种紧张的时候独有的生涩,“那我要用什么来换?” 凤如青朝着他勾了勾手指,白礼低下头,凤如青看着他脖子上被咬的还没有恢复的缺失魂魄处,选了选,寻了脸蛋上一块肉多魂厚的地方,轻轻咬了下,“就用这个来换啊。” 她仰头看着白礼,口中柔滑细腻的魂魄无需咀嚼就自动滑入了喉咙,她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意,看在白礼的眼中,却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她……她是要他? 可他的脸……根本无法见人。 白礼慢慢地咽了一口口水,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摘下自己的面具,其下,正是这些年被太医院的人拉着试药,导致留下的黑色斑块,十分可怕。 身有残疾之人,是不可做帝王的,何况容貌尽毁?太后不可能不知他的真实模样,说得好听,许他贵不可言,他却从未相信,分明太后只当他是个预备在出了岔子时,送上断头台顶罪的残子罢了。 况且他母亲当时为何生下他死去,还不是太后一句――婢女做妃嫔,未免太过卑贱,皇帝荒唐也当有个度。 于是他母亲才生下他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成了一缕冤魂,而他被扔给冷宫疯妃,日日折磨长大。 他会感激太后?他只恨自己手中无刀剑,没有能力没有机会取她项上人头。 凤如青当然也没有直说我就是食你魂魄,毕竟凡人大多对魂魄十分看重,认为人活着全赖魂魄在体,这倒也没有错,不过他们不知连走夜路都有可能吓掉一块,被吃了些,也很快能够生长出来,不影响的。 她没有用这种吓人的说法,是怕白礼不同意,却不知她这不清不楚只不轻不重地啃人之后还笑得妖娆,简直就是调情,彻底让白礼误会了。 他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但若说唯一有的,便是他这个人,这条命。他当然想要答应凤如青,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是吗? 可他又怕若他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样貌,她日后知道了,取他性命。 毕竟就算是妖邪,也是懂得美丑的吧,他半边露出的模样虽然还算好,可面具之下犹如恶鬼,她会不在乎吗? 于是他犹豫片刻,只说,“我能考虑一下吗?” 凤如青点头,“自然可以。”她说着,在院子里面散漫地游走,到处乱看,一路上东一口吸一口的吃了不少的东西,她现在饱饱的,准备寻个地方睡觉。 白礼却是回到屋内,洗漱整理自己。 待凤如青窝在一处临水的石台上睡了一觉起来,便已经是晚上。 她闻到一股香味,十分的香,进了屋子就见白桃和红梅两个人正在白礼跟前站着,桌上摆放着很多菜,她们要伺候,白礼却再三推辞。 白桃和红梅本也不是多么诚心,见白礼拒绝了,便心安理得地出门,正和睡醒了寻着香味找来的凤如青撞上。 凤如青还是那副披头散发的衣衫不整的样子,又在石头上滚了一下午,两个婢女见了,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连话都懒得和她说一句,躲开她出了门,回到了偏院去待着。 凤如青循着香味进屋,见白礼正在吃东西。 一桌子的菜,他吃得并不快,按理说他在冷宫之中吃的东西应当不好,这会该狼吞虎咽才对,可他偏偏吃得像个真正矜贵的皇子,赏心悦目。 凤如青长时间吃不到正常食物,都忘了自己能吃,闻着饭菜实在是香,就站在桌边发愣,想起了当年悬云山五谷殿的吃食,疯狂咽口水。 白礼大概是看她那样子太馋,于是礼貌性地问,“你吃吗?” 凤如青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能吃吗?” 白礼其实对于凤如青的妖异之处,还是很敬畏的,他下午在她睡着之后,又仔仔细细地观察过。 看她的模样,确实是宫中出来之前,跟在他身边的婢女,他早早猜测到她不是太后的人,却想不通是谁还想要他这颗残子。 而画眉先前应当是个人无疑,白礼仔细观察过这个“画眉”衣服上的血污,猜测面前这个“画眉”是在真的画眉死后才出现的。 白礼不敢对她有什么不恭敬,况且她还救了自己两次,于是点头,“可以。” 凤如青就坐下了,拿着筷子将食物送到嘴里,然后……她差点哭了。 她能吃了!她能吃出食物的滋味! 她一边好吃好吃,一边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桌子上的菜肉眼可见地减少。 白礼本来还绷了一会,但是很快绷不住了,他很饿啊,天知道在这样好的吃食面前,他要用怎样的克制才能够忍住不毫无形象地吞食。 可菜马上要没了,白礼也开始狼吞虎咽,一开始还用眼睛溜着凤如青的神色,怕她生气,很快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便彻底放开了。 若是现在有人进来,一定会被两个人这般吃相给吓到,这哪是人吃东西,这一看就是两个饿了八百年的饿狗在吞食。 很快桌上连一粒米也没了,凤如青意犹未尽,白礼却吃饱了。 两个人隔着桌子面面相觑了片刻,一个抹嘴,一个轻咳,想要找回正常人类的形象,但都失败了。 于是很快乱飘的视线又隔着二十来个空盘子对视了一眼,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短暂地笑过,白礼很快又收敛起了表情,他记不得自己除了装出来的,有多少年没有笑了,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手背碰上了冰凉的铁面具,顿时一个激灵,他太清楚自己丑陋无比的样子,他笑起来,一定难看至极。 他低下头,不声不响地起身,朝着里屋走去,而凤如青则是意犹未尽,看了看盘子上的残渣,抑制着自己想拿起来舔一舔的欲望。 做人真好啊。 她不走了!这里有小公子好吃的魂魄,跟着他还能吃到这么丰盛的饭菜! 于是她很快也起身进了里间,问白礼,“我晚上在哪里睡?” 白礼背对着她站在窗边,凤如青能感觉到他心情非常的不好,这一次的情绪是悲苦。 不过他还是声音如常地回答,“我同白桃和红梅说了,以后你来守夜。” 白礼说,“你就住在偏房……或者随便你想住哪里。” 凤如青按照他说的,顺着这屋子一处门直接穿过,便是偏房,和其他两个住在外院的婢女不同,偏房东西只比正房差一点点。 她终于想起来清洗下自己,然后换上了婢女衣服,正琢磨着夜里去山中看看,也巡查一番庄子里面的状况,结果才穿好了衣服,就听到了房间的门被敲响。 “画……画眉?”是白礼的声音。 凤如青整理了一下自己还湿漉漉的头发,转身去开门。 结果门一打开,白礼正要说话,看到她的样子顿时吓得接连朝后退了好几步,而后迅速捂住了自己险些惊叫出声的嘴! 白礼露在外面那一半完好的脸,眼睛瞪得老大,活见鬼了一般。 凤如青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她洗完澡没有照镜子,不知道她此刻的模样,确实和鬼也差不离, 白日里好好的面容,现在像是烧化的蜡烛一般,脸上皮肉都坠下来了,十分可怖。 她自己想不到她临时钻进的这身皮肉,根本就承受不住她的本体,是真的开始融化,把白礼这最擅长伪装情绪的人都吓得差点魂飞。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多亏是自小被磋磨, 无论见到多么腌H的事,都能够保持住沉默,不去尖叫, 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可恐怖到底是和那些人做出来的事情有本质上区别的,面前这一幕实在是超出了他活了这许多年的对于可怖的接受范围。 他见过井里捞上来的泡得苍白发青的尸体, 见过人活生生地被火烧成焦炭, 恶心,令人不适,却只是心中悲凉难受, 仿佛预见自己的未来。 但此刻不同, 一个好端端的人在你面前融化一样的脸皮垂下来, 虽然不见血, 可在这夜里跳动的烛光下看上一眼,也实在是让白礼心神俱震。 凤如青本还纳闷, 白礼这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吓成这样? 她疑惑地左右转头看去,在这个屋子里面, 并没有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邪祟, 正转头来问白礼怎么了, 就察觉到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晃。 她伸手摸了一下, 感觉到不妙, 赶紧转身回屋找到了镜子看了眼, 然后自己把自己吓得一个后仰。 这……也太丑了吧! 比她曾经在极寒之渊的最底层看到的那些胡乱长的魔兽还丑!怪不得把白礼吓成那样! 她连忙伸手拖着松松垮垮的皮推到脸上,按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她在拖另一面的时候, 这面又再度掉下来, 把眼睛都给盖住了。 这不是那种老妪的松弛, 这他娘的简直像是猪大肠挂脸上了! 凤如青抱着自己的脸欲哭无泪,她好容易弄了个身体, 吃到了好吃的魂魄,再度尝到人间烟火的滋味,这这这……这可怎么好啊! 她正愁眉苦脸,五官扭曲到一起,这时候要是个真鬼来了,都得被她吓得魂飞魄散。 这死人的尸体怎的如此不经用!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白礼压住狂跳的心,甩了甩捂自己嘴捂到发麻的手,艰难地迈动脚步再度敲门,出声询问,“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呢?事大了啊! 她要是变回本体了,倒是能够继续跟着白礼,可就吃不到人间的饭菜了。 而且她总不能吃了人家的魂魄,却不帮人家办事吧,她可是个有原则的邪祟。 于是凤如青隔着一扇门,跟白礼对话,“那个……我这身体怕是不行了,我要是换个身体……你怕吗?” 白礼好半晌都没有声音,凤如青也是很心烦,索性直接道,“那这样吧,我们之前说的那些就不作数了。” 她还是随便找个山头称王称霸吧。 白礼是真的走投无路,否则无论如何,一个正常人也不会想要和邪祟达成什么协议,他一听“画眉”说之前约定的要作废,那不是连最后的一丝生机都要断绝吗? 他顾不得去害怕,直接急急开口,“不要!” 他顿了顿又说,“你换身体……是需要我杀人给你吗?” 凤如青捧着自己堆在一起的脸,连忙道,“当然不是啊!我不是那种害人的邪祟,画眉也是中箭死了,我才会进入她身体的,你想什么呢!作孽是会有业报的。” 白礼不是个什么纯良的好人,哪怕他没有戴面具的这一边脸看上去确实很无害,但能够活到如今,他也不是没有还击过想要害他的人。 为了活着,真的逼到了绝境,他未必不会杀人。 可听到“画眉”这么说,他还是狠狠地松了口气,将吊着的心稍稍放下,连带着想起她方才恐怖无比的样子,都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微微吁了口气,咽了口口水说,“那你是需要尸体,可我被关在这院中,很难脱身,我要如何为你寻来……” 里面没有回音,凤如青还站在门边上,没有说话,因为她没有嘴能够说话。 画眉的尸体就软趴趴地堆在地上。 而凤如青站着,她发现能够凭借本体维持个人形,甚至能够碰到实物,手指脚趾四肢头颅长发,这些细节,全都能够变换出来。 只是她的脸还是一片空白,她正在努力回忆画眉模样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白礼说了一半的,“你不会走了……”在看见面前这景象的时候,瞳孔剧烈地颤动,喉咙涩涩的干,嘴里甚至弥漫上了血腥味。 是他自己咬坏了自己的腮肉,无知无觉。 他看了看地上堆在一起的人皮画眉,又看了看凤如青已经变换出来的赤着的无脸女体,一时间嘴唇颤动不已,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画皮?”白礼声音发飘地问。 画皮的故事在民间还是流传甚广的,凤如青听闻大师兄曾经斩杀过一个画皮,乃是以自己的皮包裹住活人,接着便能够成为那个人,音容笑貌一样不差。 但几日之后,那活人便会被这画皮吃空,待到画皮换身体的时候,那个遇害的人类只会剩下一层皮。 当然也有一些话本将画皮的本貌美化,变成了香艳的画中美女从墙壁上下来,再与书生展开一断缠绵悱恻的爱情这种故事。 凤如青不知道白礼知道的是真实的记载还是话本中的艳鬼,但凤如青听过穆良的口述,真的画皮就是不折不扣的邪物,低等且恶心。 她现在倒是和那东西像了,像是正脱皮完的,但凤如青无口难言,她不是那种恶心的东西! 白礼被凤如青属实吓得不轻,但他竟强行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人在求生欲的面前总是能发挥出难以置信的特殊技能,他看了凤如青这样子片刻,先是将自己外袍脱了,披在她幻化出的身体上,又转身进了里屋。 徒留凤如青在地上一脸……好吧她没有脸。 不过白礼很快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不知道在哪里寻来的一支笔,满头冷汗地看着凤如青。 他紧张得声音又变成那种生涩却好听的调子,“我……我会画画,你需要吗?” 他确实是从画本子里面得知的画皮,却和凤如青知道的两个版本又不一样。 他那画本子是残本,还是在冷宫的角落里寻的,墨迹褪了很多,他只知道,画皮需要每日脱下皮肤后,自己再重新画上去…… 凤如青站着没动,白礼就拿着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压住手腕上的战栗,说道,“那……我画了,我画得很好,你别怕,我记得画眉的样子。” 凤如青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她这幅模样,白礼却让她不要怕? 也好,她确实没有好好地照过镜子,不知道画眉的模样。 她倒是想要变回曾经自己的样子,但……六百多年了,她在极寒之渊中混沌不清,又在尘世深山中做一团无所事事的翳魔,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的模样了。 屋里的烛光跳了一下,白礼战战兢兢地提起笔尖,第一下,极轻极轻地落在凤如青一片空白的脸上。 两个人的脚边还堆着一副人皮,而他们离得极近。 白礼一笔一划,每一下,都非常非常的小心。 他庆幸冷宫之中有个房间,那里面堆放了很多宫中丢弃的东西,里面便有笔墨。 而那个以打他羞辱他为乐的太监,偶尔喝多了心情好,也会许他动那其中的东西。 他一开始上手还是抖的,但是随着他沉下心,手上便越来越稳,很快一对秀眉出现在空白面容上,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而凤如青根据这双眉,很快变化出了真实的双眉,接着便是眼睛,鼻子,嘴唇。 待到差不多半个时辰,白礼嘴角因为含过笔头,污黑一片。 而凤如青眨了眨眼,和白礼对视,一张脸活灵活现,像画眉,却又比画眉多了些独特韵味。 凤如青动了动五官,开口第一件事,是抓住白礼的手腕,在他的腕内白皙的皮肉上咬了一口。 人王之魂,果然与众不同。 凤如青毫不怀疑,她能够这样利用本体变换出身体,白礼的蕴着紫色的人王之魂,功不可没。 白礼似是没有想到她的动作,下意识地朝回收了下手,但很快又重新递了回去。 凤如青吃了好几口,这才抬眼盯着白礼的双眸,在他眼中看到烛光,以及自己现在的模样,开口道,“谢谢了小公子,你画得很像。” 白礼看着她如活人一般生动的眉眼,指了指地上堆着的画眉,“她怎么办?” “这个我来处理,你不用怕。”凤如青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偏房的门口,对视了片刻后,都无声地勾了勾唇。 他们都不怕。 白礼手中还捏着毛笔,垂头片刻,也对凤如青说,“我有件事,也想向你坦白,如果你……你不嫌弃,我愿意答应你白天说的条件。” 白礼说着,转身回了屋子,站在他主屋内门的门口,转头召唤凤如青,“你跟我来?” 凤如青赤着脚跟上他,进来了里间。 白礼把笔放回去,又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和他脸上的墨渍,这才坐在桌边上,半边清秀的眉目透出一种决然。 他慢慢伸手,解下了系在脑后的面具系带。 接着将面具拿了下来,他坐下之前特意端了一盏烛台过来,此刻摘下面具,他丑陋的,布满了黑斑的那半边脸完全地暴露出来。 半面俊美似仙,半面丑陋如鬼。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因着美的那一面, 和黑斑遍布这面的强烈对比,甚至给人一种恶心眩晕的冲击感。 若要是寻常的人见了,莫说是姑娘, 便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也能被吓得一闪身。 白礼也知道自己难看得令人恶心,所以即便是心中抱着“她是邪祟, 刚刚也脱了一层皮, 看上去也很吓人,或许不会嫌弃我”这种思想摘下了面具,却也还是根本不敢抬头, 下意识地将丑脸扭向了身后。 凤如青只是随便看了眼, 并不知道他这什么意思。 她对于白礼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早就在白礼和这飞霞庄庄主谭林说话的时候听到了。 谭林将这件事作为白礼根本不可能成为皇帝的重要原因, 想要白礼听话地接受安排,又不想让他真的对那万尊之位有什么痴心妄想。 说真的, 根据谭林话中描述的白礼人身魔面的说法,凤如青其实脑补得更加难看。 她可是同魔在一起待了好多年的, 那些魔兽仗着生活在极寒之渊的最底层, 就狂野生长无所顾忌的模样, 可是清晰无比地印在凤如青的脑子里。 白礼这种实在称不上什么魔面, 还不如她刚才脱皮的时候来得吓人。 因此凤如青根本不知道白礼的心思, 只是看了两眼之后, 便双手拄在桌上,托着自己本体变换出来的脸捏来捏去, 等着白礼说话。 心里盘算着靠着吃人王魂魄变换出来的身体, 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 白礼等了一会, 没有听到对面人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在旁人的面前露出这张脸时, 会引来的抽气声。 他这才敢慢慢地把自己的脸转过来,看向对面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脸,却完全神色如常的人。 白礼突然间想哭,死死咬住了牙齿忍住酸意。 自从他记事开始,十几年间,没有人一个用这种平常的眼神看着他这幅模样,他们都厌恶,恶心、嘲讽、殴打、驱逐。 终于有一个人不嫌弃他容貌尽毁,却也不是人,而是个画皮。 白礼心中升腾起难言的悲苦,但很快又释然,他心中混杂非常非常多的阴暗情绪,却是第一次,他才刚刚生出的情绪,便这么快地释然。 画皮如何,邪祟如何?不是人又如何,这世间的很多人,还不如邪祟来得像个人。 白礼轻轻地将心中那口气吁出来,这才转到正脸,出声问凤如青:“你是……喜欢我,才跟着我吗?”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自己发出的声音便如同一记重重的巴掌抽在自己脸上,他这幅尊荣,竟还敢问出这种问题,她或许出现只是接个尸体转生,顺手救下他而已…… 凤如青被他问得愣了下,却半点没有想到什么男女之情那边去,她短暂的一生、漫长的死去里面,唯一的一点男女之情,全部在施子真的身上挥洒得干干净净。 按照年岁上来说,白礼连她的零头都不及,但凤如青现在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长那根线,或者说她现在根本就没有脑子。 因此在白礼这张丑陋的脸上漫上红晕,使其更加的难看,恨不能将吐出去的话再咬回来的时候,凤如青却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喜欢你,才跟着你。”你的魂魄。 白礼却面色更红,抓着桌面的手指都紧紧扒住了桌沿,指节泛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凤如青,嘴唇动了好多下,强压住奔涌的酸涩,把眼泪逼回去。 半晌才涩涩地说,“我……我长成这样子,你也喜欢吗?” 他这句话说得都有些失真,声音飘在一个他自己都听不清的位置。 没有人知道,一个生下来母亲死去,被父亲厌弃,比狗还不如地长大,任谁都能踢上一脚抽上一巴掌的卑贱之人,他又什么时候在这世上得到过喜欢二字? 这两个字,似乎天生便与他绝缘,他从未敢想过,有人会对着他这张脸,用这样寻常的语气,对他说出这种话,更没想到,他竟也敢问出这种话。 他耳畔嗡鸣,却还是想要努力地听清对面人是怎么回答。 哪怕她是邪祟也好,是鬼也好,是人是魔,哪怕是条狗都行,至少有这么一刻,她曾让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是不该出生的孽障。 凤如青被白礼的话吸引着去看他的脸,顿了顿才说,“哦,你说这个?” 她仔细看了几眼,白礼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凤如青这才起身,边朝着白礼走,边说道,“我跟着你跟你的脸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你这个……” 凤如青朝着白礼走的每一步,脚步落在地上轻不可闻,但听在白礼的耳中却震耳欲聋。 每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说起他的脸,接下来他面对的都会是羞辱和殴打。 白礼一度以为他会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或许已经被野鸟和老鼠啃食殆尽。 他只希望那时候,他先被啃食的地方是脸,这样死后便不会被人说成恶心的怪物。 天知道凤如青的凑近,他有多么的想要逃,想要起身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脸,想要将面具重新带回去,收回说过的所有话,不祈求什么一线生机,卑微地死在哪里便好。 可白礼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天下人越是厌他弃他伤他害他,他越是想要活! 所以他抓着桌子,手背和被衣袍覆盖的手臂上,都寸寸鼓起了青筋。 他紧紧地抓着桌子,闭着眼睛,没有躲,由着凤如青靠近他,将带着些微凉意的手指,覆盖在他脸上的丑陋黑斑之上。 “你这是中毒吧?”凤如青伸手戳了戳,皮肤是软的,和正常的皮肤一样,只是皮下毒素淤积? 白礼没有吭声,他牙关咬得咯咯打颤,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人靠得他这样近过,没有人碰他的丑脸却不是为了打他,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抱着面前这邪祟恸哭起来。 但他死死地忍着,压抑着,闭上眼睛,感官被无限放大,那纤细柔软的指尖,划过白礼的面颊。 是来自女性的,白礼曾经幻想过他母亲才会有的触感。 “你平时带着面具,就是为了遮这个玩意?”凤如青是真的没有觉得有多丑。 她又半抱着白礼的脑袋,凑近闻了闻,然后说道,“这个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帮我画脸,我帮你弄弄,会有点疼,忍着点。” 凤如青说着,抱着白礼的脑袋,手指托着他的下颚,从他的唇边开始,伸出舌尖,试探着舔了下。 力度有点轻,效果不太好,她又加重了一些,学着脑海中曾经吃过猫科动物的舌尖生出倒刺,沿着白礼的黑斑寸寸勾过,将那下面的黑气都一点点地带出来。 白礼整个人战栗着,是疼,也是因为他从未和人如此亲近过。 到最后,他的喉间都发出呜咽声,控制不住地抱住了凤如青的腰身,仰着头闭着眼睛任她舔舐,眼泪顺着眼角疯狂落下。 他手臂绞得凤如青腰上都要凹陷进去,毕竟她这身体现在还不怎么牢固。 好在她的恢复能力好,变形也能再变回来,等到她停下,白礼半边脸都是口水,她看着有点恶心,掰开白礼的手,亲自去旁边他刚才净手的水盆里面拧了个布巾,给白礼擦了脸。 白礼一直闭眼,整个人濒临崩溃,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着。 凤如青给白礼擦好了脸,扳着看了看,少年脸上泪痕闪闪,死死闭着眼,但仰着头这微红的面色,称上一声面若芙蓉毫不为过。 毒素自然是不好吃的,不过她倒是对这效果很满意,在梳妆台上找到了铜镜拿出来,拍了拍白礼还仰着的小脸蛋。 “哎,睁开眼看看吧小公子。”凤如青把镜子硬塞在了白礼的手上。 白礼十指僵硬得如同死去多时的尸体,死死抓着铜镜,根本不敢睁眼。 凤如青也不逼他,只是坐在他身侧,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脸上,“不看看吗小公子,那些嘲你笑你的人,其实都不如你生得好看呢。” 她这语气带着调侃,自然有亲昵。 白礼被她这声音蛊惑也鼓励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眼,就只看了一眼。 他便猛地起身,一把将铜镜抛出老远,后退了好几步,面上是比刚才看到凤如青那一副人蜡融化的恐怖模样还要惊惧的表情。 怎么可能呢,他从记事开始就是个人人厌弃的丑八怪,他……那铜镜中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他后退几步靠在屏风之上,红着一双眼看向凤如青,“是……是你的妖术对不对?!” “是那个,”他结结巴巴,“障障眼法对不对!” 凤如青平静地坐在桌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看着白礼发疯。 其实她心中不是没有触动的,解开那些被遗忘过几百年的记忆,她在人世之时,对于很多凄苦感同身受,这其中,白礼的遭遇还不是最苦。 她知道现在白礼的心境宛如一碰就碎的镜子,需得万分小心地捧着,护着,才能够真正的兼顾下来。 一如当初她刚刚跟随施子真去悬云山,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竟能真的入了仙门的感觉是一样的。 凤如青之前还比较稀奇,照理说人王的魂魄确实好吃,但她大可以本体形态跟着,没有人会察觉,一样可以大快朵颐。 但她却屡次出手救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她想救的,是如过去的她一样卑微如泥,遭人厌弃迫害的自己。 是白礼初见时背负着那样深重的仇恨和绝望,却偏偏要粉饰太平的模样触动了她而已。 是他原本纯白的靴履边缘沾染了鲜血的那一幕,让她想起了带她脱离了尘世苦痛的仙人,触动了她的怜悯。 真奇怪,做了像魔不是魔,说鬼不是鬼,连拘魂索都拘不住的怪物,她竟还有怜悯之心。 凤如青看着白礼青筋毕露的模样,最终对着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即将崩碎的心境,轻声道,“不是的,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神情,像极了穆良。 经历过那么多,入魔了,也死去过,几百年的混沌再重新苏醒,她依旧保留了她遭遇过的所有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一如当初大师兄希望的那样,一如不善言辞的师尊最后在无可挽回之时,却还是选择了原谅。 凤如青轻轻地叹了口气,见着白礼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慢慢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喃喃道,“是吗……那是我吗……” “是你。”凤如青说,“你很俊逸的,小公子。” 白礼蹲在那里好久,终于抬起头的时候,眼睛红得像是被刀子捅过。 他把眼泪都淹没在衣袖中,去捡起了铜镜,这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镜中哭得双目赤红的自己。 他不知对谁人诉说这样的欣喜,因为他并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他母亲吗?可他根本未曾见过,他母亲卑贱得连宫中也没有几人能够记得。 他心中激动得难以按捺,最后转头对着凤如青道,“我这样子,是不是就不难看了?” 凤如青点头,“是啊,很俊俏,还不是一般的那种普通俊俏,你这里,有个酒窝,做表情的时候就会有,哭的时候也有。” 凤如青点了点白礼左脸,“是能够让人一眼就记住的那种俊俏啊,小公子。” 白礼怔忡地看着凤如青,抽了抽鼻子,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中平静安宁,他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公平,是来到这世间从没有体会过的。 此刻凤如青不是个人,也不是邪祟,是仙女,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仙乐。 “我都答应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他说得很急,凤如青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对他笑着。 桌子上的蜡烛清晰地照着两个人此刻的模样,他们因为彼此,都变成了这样好看的样子。 两人对视良久,凤如青起身,说道,“好啦,很晚了,休息吧。” 她说着,迈步要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去。 白礼看了看桌上的银质面具,又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喉结滚动片刻,在凤如青路过他的时候,也立刻站起来。 他抓住了凤如青的手,凤如青疑惑地侧头,白礼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上来。 他曾看过的残破话本中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他被面前这邪祟救了两次性命,就在刚刚,她又给了他一次新生,她说,她喜欢自己才跟着。 白礼什么都没有,无以为报,只有这一具身体,随她予取予求。 他在冷宫中那种地方生长,能活下来便是奇迹,皇子到了合适的年龄,都是会有专人引着通人事的,但白礼什么都不懂。 他唯一的能够称之为经验的事情,就是曾经看到过,太监与宫女……在无人处厮磨。 他热血上头,整个人颤抖得厉害,却根本不知道怎样做,他冲上来的力气用得又太猛了,凤如青若不是身体特殊,怕是前排牙齿一个也剩不下。 她被搂住腰的时候还是傻的,两个人唇瓣贴在了一处,也没有能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白礼最直白的反应给凤如青敲了一棒子,她这才意识到,白礼是误会大了! “你等……我……”凤如青新得的身体,要不是变形之后变不回来,她就顺着白礼的怀里滑下去了。 两个人紧密相拥站在门边,凤如青好容易按住了白礼乱撞的嘴,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我……” 白礼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凤如青的手背上,他颤抖得厉害,呜呜的声音如同小兽,从被捂住的嘴发出。 人类的年纪还很小呢,凤如青看着他这走投无路的模样,又想起了当初的自己,恻隐之心一时作怪。 他才找回信心,误会了这件事,这会要是解释了,会不会打击更大? 于是凤如青慢慢松开了手,近距离地和白礼对视,白礼哑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会……” 他羞耻又自卑,整个人烧起来,“我……你会吗?我可以的,你教我,我就可以。” “我只,只见过太监和宫女。”他眼睛像个瀑布,知道那不是正常的男女该有的样子,可他太急迫了,他怕她嫌弃。 凤如青听得不知作何表情,两人近得呼吸可闻,白礼直白的反应,抖得不成样子地圈着她腰身的胳膊,都在无声地告诉着凤如青,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凤如青微微偏开头,神色复杂地说,“你先别激动,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去了。 她说,“我没有那么急,你现在太瘦了!对,太瘦了!硌得慌,等您养胖一点,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白礼垂头要把头埋进自己胸口了,他羞耻得手指蜷缩,极慢地将头抵在凤如青的肩上,想到自己确实消瘦得骷髅骨一般的,真脱了衣服一定很难看。 于是他勉力控制住自己情绪,凤如青一直耐心地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半晌他才将头贴在凤如青的耳边,“嗯”了一声。 他会尽快吃胖的。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是真的十分诚心地要跟凤如青睡, 这她是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的。 可是在凤如青的眼里,他就是个比自己年岁小了几百年的小公子,她再禽兽也不能挟恩图报。 况且她也是为了吃人家的魂魄, 这撑死算交易,还不算是施恩。 白礼似乎格外的激动, 语无伦次地抱着凤如青说了好多凤如青都听不懂的话。 凤如青其实能够理解他所受的那些苦, 她在很遥远的那些尘世的颠沛流离中,也都一一地品尝过,她抱着白礼, 安慰着他。 凤如青恍惚间觉得, 她抱着的是曾经的自己。 凤如青好容易把白礼安慰得抱着镜子去睡觉了, 肩头上衣服都湿了一块。 她想到自己也曾经像是个水做的, 动不动就哭得像个瀑布,忍不住笑了笑。 白礼去睡, 凤如青将地上画眉的尸体带着,到后山好生地去埋上了。 她在庄子里面转了几圈, 夜里庄子上巡逻的竟然不少, 这深山野岭的, 弄这么多人巡逻做什么? 她看了看守着的人最多的地方, 是后山的一处小屋子, 她没有进去查看, 毕竟她现在要是变换身形进去,怕是出来之后恢复又没了人样了。 于是她回到了她和白礼的院子, 洗漱好了就上床, 也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一觉到天明。 凤如青如果睡起来,可以连着睡上好多天, 但她要是不睡,也可以一直都醒着。 她自从从极寒之渊的底下爬出来,变成了这一团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之后,就没有感觉到什么叫疲惫。 她清早听到院子里面有轻微的声响,推开窗子看了一眼,就见到白礼正在拿着扫帚扫院子。 她记着昨天白礼和那个管事的婢女求情要留下她的时候说了,她可以粗使,院子里的粗活就不用专门派来伙计。 结果一大早的,白礼自己倒是做起了这些粗活,凤如青趴在窗扇边上观察,他似乎做得还很熟练。 这时间晨光微熹,白桃和红梅那两个婢女还未起身。 凤如青看了一会,就从屋子里面跳出来,走到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院中,抻了个懒腰,说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小公子,你眼睛肿得很厉害,待会同婢女要两个水煮蛋敷一下。” 白礼停下动作,他其实还把水缸里面的水弄满了,袍角带着一点湿,转头在初露一些晨曦的光线里面看凤如青张开双臂迎着阳光的姣好曲线,心想着她果然是仙女吧,邪祟怎么可能在白天出现呢? 然后凤如青一转头,白礼抓着扫帚的手一紧,心里那美好而朦胧的仙女梦裂了。 凤如青眼睛上的墨汁糊掉了,大概是在枕头上蹭的,所以一半的墨水拉下来,她的眼睛是循着这墨迹长的,自然也跟着拉了下来,看上去丑极了。 白礼还带着半边面具,可他那被遮盖住的半边,却是同自己露出的半边一般模样,再没有了那些可怖的黑斑。 他在昨天夜里,今天早上,都反反复复地确认过了,那经年作为耻辱跟着他的印记,真的祛除了。 就好像,他那么多年的苟且与挣扎,轻而易举地就被抹平,他也是个模样不错的正常人,经年过往,都不过是南柯一梦。 不过他在心中再怎么把凤如青美化成仙子,见到她跟着花掉的墨迹一起扭曲的脸,也美化不起来了。 但他除了抓紧一些扫帚,再没有做出任何恐怖或者退缩的动作,而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连忙走到凤如青的身边,将还在晒太阳的她拉着朝屋子里走,又发现她甚至没有穿鞋,纤白秀美的足就踩在院中脏污的地面。 白礼直接矮身勾住她的膝盖,打算将她抱起来带回屋子,重新画过眉眼。 然后他起……没起来。 运足气息再起! 没起来。 凤如青本体可以无限大,现如今虽然幻化成人形,可她的重量也不是白礼这小瘦干能够撼动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凤如青放下张开的手臂,露出点笑意,顺着白礼的视线看到自己沾染上了些许泥土的足。 她撇了撇本就歪掉的嘴,说道,“你再试试。” 然后白礼再度矮身,这一次轻易而举地就把凤如青给抱起来,她简直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凤如青懒洋洋地勾着他的脖子,顺便将嘴唇贴在他衣领歪掉一些,露出的一小片脖子上,吮吸着。 没吃,尝个味儿罢了,他被吃掉的那部分还没有完全长回来,她得耐心等着,免得啃傻了,不过尝尝滋味总是可以的。 可她这举动,却怎么都像是在调情,白礼明显地僵硬,却没有躲开,也没有放下凤如青。 他活到这么大,只见过恶欲,并不知何为男女情,生平头一次接触,却还是跟个怪物。 不过正常人也不会喜欢他,白礼清楚地知道,他一无所有,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觉得怪物怎么样,他自己就是个怪物。 两只小怪物愉快地进屋,白礼沉默地将凤如青放在桌边,接着蹲下,将她的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他有些潮湿的衣袍慢慢地擦拭。 凤如青脚被抓着,脚底的力道不轻不重,既不过轻蓄意地引人瘙痒,也没有重得让她疼,她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她想,若白礼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不是什么皇室权力倾轧的牺牲品,他这般的性情,该是一个同大师兄一样温柔仔细,风姿卓然的小公子,会是数不清的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别弄了,”凤如青说,“我还没有洗漱,洗洗便好。” 白礼也擦好了,又取来了凤如青那屋子里面放着的婢女绣鞋给她穿上,这才说,“你脸花了,在我屋里洗漱,我为你重新画吧。” 凤如青这才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走形了,她尝试用手调整,可越弄越吓人,她仔细地想,自己从前长什么样来着? 大师兄说她生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还有呢? 凤如青在白礼的屋子洗漱好了,白礼捏着笔要下手的时候,凤如青才说,“你会画桃花眼吗?” 白礼顿了顿,开口,“我没有见过桃花眼的样子,不过我可以学的。” “那就算了,”凤如青说,“你来吧,就按照画眉的样子。” “突然变了模样,也很容易引起人的怀疑,”凤如青说,“等我练几天,就能自己变了。” 白礼将湿热的布巾覆盖在凤如青的脸上,一抹,凤如青的五官便都消失了,白礼这时候才说,“没关系的,我可以一直给你画。” 凤如青没嘴了说不出,心说那多麻烦,白礼却又道,“我可以每天画一次。若是能够设法寻来摇光墨就好了,我听闻,那墨无论画在何处,都很难抹去。” 凤如青说不出话,可怎么听白礼这话,怎么不太是滋味。 这怎么像是在说情话。 凡间有种说法,便是恩爱的夫妻,丈夫日日为妻子画眉,凤如青本是不会朝着这方面想的,若不是白礼昨天死活要以身相许,她也不至于这么敏感这话。 白礼提笔十分小心地落下,一点一点地描摹,笔尖落在皮肤上,带着细微的痒。 凤如青抓着桌边的手指轻轻挠了两下,照着他笔下的模样,一点点地变化出了画眉的模样。 凤如青靠着凳子仰着头,白礼就弯腰在她的上方,凑近了仔细地描绘,晨光顺着油纸窗扇映在两人身上,温暖的气氛弥漫,竟然有些说不出的美好。 白礼全部画好,又用布巾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多余的墨水,变化好的相貌,如果不是睡着而是有意识地维持,是不会走形的。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白礼画好了,却没有马上退开,他盯着凤如青,一点点地低头。 凤如青靠在椅背上,手从桌子上摸上白礼的侧腰,在他即将闭眼压下来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把。 白礼顿住,呼吸散乱,凤如青有些无奈,但是调子依旧懒洋洋, “小公子,你怎的这么大的胆子。” 对着个自己画了才能变幻出人类模样的邪祟,也能下得去口,这人的内心之强大,连她当时被施子真所救,胆敢觊觎那般爆裂脾性的仙人都及不上。 凤如青不住地又看着白礼出神了片刻,她当时那种状况,和白礼现如今的状况,其实很像。 被救赎的人其实非常非常容易就会心动,别说对着当初施子真那般仙姿玉骨,便是如今她这幅邪祟的身体,白礼依旧愿意亲近。 或许这还算不上多么深重的喜欢,但很多执念的源头,便是由这一点一滴的累积而起,并不难理解,只因为从未曾有过,第一次触及的,便很轻易地喜欢珍重起来。 就像雏鸟情节,那是漂浮于尘世洪流中的孤儿,抓住第一根浮木之时的心安。 凤如青抓着白礼过于清瘦的侧腰的手,顿了顿,便慢慢揽住了他的后腰。 她当时喜欢了施子真,不可触碰高不可攀,执念深重了那么多年,被妖邪利用酿下大错,最终身死魂消,混沌了几百年才像如今一般成了个不魔不鬼的怪物。 她突然便不想让白礼走她走过的那些路,其实消除这样的执念很简单的。 她双手攀上白礼的脊背,白礼浑身颤抖起来。 她笑眯眯地看着耳根染上红晕的白礼,轻声开口,“小公子,我知你是被迷惑,也不必如此激动,其实帮你只是顺手,你身上也有我想要的东西,但若你现在想要亲近我。” “那便亲近,我由着你便是。” 凤如青说完,便又靠回了椅背,十分不设防的模样,白礼面红耳赤。 他们不过才遇见第二日,却经历了白礼十几年都没有过的,他嘴角抖了抖,他从来被人骂下贱,却从不认为自己轻浮。 可此刻他确实是想要亲近面前这人……不,这邪祟。 他伸手摘下自己的面具,然后紧绷着脊背,对着凤如青低头,他呼吸很急,凤如青将手按在他的心口,感受他一如自己当初的心跳如雷。 白礼俊秀的眉目透着一股无措与无辜,他将膝盖跪在凤如青坐着的凳子上,她的双膝间,如同不慎跌落在地的幼鸟,在唇印上凤如青嘴唇的那一刻――归巢。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其实不算一个尝过情爱滋味的人, 就连和施子真仅有的那一次疯狂,也是在对方几乎没有什么意识,只知道本能地放纵的时候。 两情相悦这种东西, 是世间男女最易得,却也最难得的东西。 但她不能否认的是, 相隔了这么久, 在她早就放下的那些过去里面,没有像现在这样,同一个男子亲近得这般平和甚至是温馨。 她纵着白礼, 白礼不似昨夜脸刚刚恢复时那般激动到冒失, 他也在战栗, 生涩中伴着试探。 凤如青微微张着唇, 时不时地回应,看着他眼睛紧闭, 自己便也渐渐闭上眼睛。 两个人逐渐投入,不过正在这时候, 门被十分不巧地敲了几下, “公子, 起了吗?奴婢们来伺候了。” 门外是白桃的声音, 红梅就站在她旁边, 打着哈欠, 满脸早起时的不耐。 她们是下等婢女,并不知道这院子里面的公子是个什么身份, 只知道上头交代的, 不必太过周至。 这些下人们, 是最能够快速洞悉主子意图的,不必周至, 那必然是人不够重要,否则也不至于就把人弄到这死过人的偏院来了。 所以白桃和红梅也不死守规矩,敲了两下门,便直接开门进去,不等里头人应允,毕竟早饭时间快要到了,赶快洗漱好了才是正事。 白桃和红梅进屋,凤如青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推了下白礼示意他起来。 白礼却投入得过头,退开得迟了些,正被白桃和红梅撞着了屋子里两个人嘴唇分开的一幕。 两个小婢女是真的没有想到这种场景,尖锐地惊叫起来,红梅还差点把手上端着的水盆给扔了,这下子可算彻底醒神了。 白礼慌得不行,是真的慌,他就没听到这两人进来。 他第一次亲近女人,太过投入,两个婢女一叫,简直像是被捉奸了一般。 他看向凤如青,满脸都是“这如何是好” 凤如青倒是还算镇定,摸了摸嘴唇,看着僵立在那里的白桃和红梅,对着白礼说,“两位姐姐来伺候公子洗漱了,奴婢去催催早饭,公子不是说饿了?” 白礼重重点头,到底还是心性尚浅年岁小,他都已经洗漱过了,早起也做了很多活了,这两人来的当真不是时候。 凤如青淡定地起身出门,路过白桃和红梅的时候,她便清晰地感觉到了两个人鄙夷的情绪。 肯定是将她当成了那种媚主的侍女。 随便吧,凤如青无所谓地出门,顺着院中小路,出了院儿,路上随便找个人问了路,便直奔饭堂,索性提早将她和白礼的早饭给提回来了。 她专门多要了一大盆的米饭,搞得山庄饭堂里面的人都愣住了,他们接到的可是只多准备一个人饭食的任务。 至于婢女,婢女有专门的吃饭地方,不可能和主子一道吃的。 凤如青忽视众人的异样视线,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回了院子。 白桃和红梅正在院中站着,不见白礼的踪迹。 见了凤如青进来,她们顿时斜着眼睛看过来了,语气不善地说,“呦,还知道干活啊,我还当你只会爬床献媚呢!” 开口的是白桃,但其实长得并不白,面上总是红红的一坨血丝,是有年冬天给冻伤了,便一直都是这样,和名字很不相称,凤如青觉得她这脸应该改叫血桃。 凤如青不在意这种阴阳怪气,这就像小蚂蚁从你脚上爬过去,你会吹走,甩掉,却不至于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生气。 见她也不理人,只径自朝着屋子里走,那两个闲出屁来,不依不饶的婢女上前,截住了凤如青的去路。 这倒是个颇为稀奇的事儿,她虽然现在是个不魔不鬼的怪物,但黄泉鬼官都奈何不了她,这俩人招惹她的行为与作死无疑。 “哎,跟你说话呢,方才在屋子里不是挺会发.骚的,叼着你们家公子的嘴不松开,怎么这会儿不吭声了?嘴不好使了?” 这次说话的是红梅,红梅这么美的名字,当真不适合用在她的身上。 倒不是别的,白桃是血桃,但她好歹是桃,而这红梅就跟梅花瞧着没有一丝关系。 干瘪黑瘦,一双吊梢的眼睛,给人一股刁老婆子的感觉,说话阴阳怪气,实在跟梅花的风骨挂不上边,倒是挺像托着梅花的黑梅枝子。 凤如青索性停下,抬头用细白的指尖撩了下额头碎发,问道,“我家公子呢?” “哟,怎么着,这是要告状啊,”血桃说话,“你们在这飞霞山庄不过是寄宿,不知道什么叫寄人篱下啊,你们家公子就算知道了还能怎么着,难不成为了你去找庄主理论啊哈哈哈……” 她说着笑起来了,声音特别的尖锐,旁边的黑梅也跟着笑。 凤如青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然后那俩人就不笑了。 “你笑什么!” 凤如青一见就知道白礼这会儿是不在,不然也不至于外面这么大动静了他还不出来。 她一个人吃东西也不好,索性就放下食盒,瞧着两个人片刻,说道,“怎么着?嫉妒啊?” 血桃立刻啐了一声,黑梅脸色更黑了,立刻骂了一堆不好听的,大部分也就是那些,攻击女人的相貌身材还有就是不够贞洁什么的。 凤如青当耳旁风,云淡风轻地说,“嫉妒就说嫉妒的,阴阳怪气的干什么,嘴这么脏,真当黄泉鬼境没有拔舌地狱吗。我是和我们家公子相好来着,他才死活要留下我,怎么了,你们也想爬床?谁要啊,若我是蒲柳之姿,那你们便是路边野草!” 凤如青笑吟吟的,说这番话面色不红不白的,浑然忘了自己昨晚上蜕皮的时候还是猪大肠挂脸上的姿容,别说以色侍人,跑出来要把人吓死的。 她想起来就想乐,于是真心实意地乐了,要说白礼这性子也是厉害,见了她那模样,今天早上还抱着她啃得不撒手,品味也是奇特。 白桃和红梅让凤如给笑得噎得有些哑口无言,嘴上骂着不要脸,但大抵是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除了气得跺脚,嘴里反复几句话也再折腾不出花样来了。 可见这俩小姑娘,其实也没有恶到哪里去,不过是这世间最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有自己的爱憎私欲,随波逐流地讨厌喜欢着什么,也无甚稀奇。 凤如青对她们自然也就真的像是看两个蝼蚁一般,索性现在也没事儿,便拿着小棍子扒拉着玩。 “别嫉妒,有那个时间多擦擦脂粉,敷点瓜果,便是不勾搭什么少爷,也好找个马夫小厮不是。” 她说着,要绕过她们进屋,白桃尤不甘心,分明是她们羞辱人了,也骂了她狐媚子浪蹄子了,怎的她这态度反倒让她们觉着自己才是跳梁的小丑了? 凤如青侧头看白桃,啧了一声又说,“怎的,要跟我学学勾搭人吗?” “我可以教你们啊,但是先说好了,”凤如青假装紧张,“我家公子那可是人间极品,又俊,那活还厉害,你们可不许跟我抢啊。” 白桃和红梅被她臊得实在待不下去了,羞恼至极地手拉着手跑了,凤如青笑着提着吃的进屋。 才把食盒放在桌上,便听到脚步声进来,她回头一看,正是神色有些奇异的白礼。 “快来,今天我拿了很多好吃的,”凤如青招呼白礼,白礼便走上前,躲避着她的神色,洗好了手坐在桌边上。 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吃东西,凤如青还是昨天那个风卷残云的架势,白礼却在数饭粒,心事重重的样子。 凤如青顿了顿,咽下口中的饭食问道,“怎么不吃?” 白礼看向凤如青,片刻后将碗放下了,这才说,“我方才去见了谭林,他说太后要见我。” 凤如青没有说话,白礼继续道,“谭林就是飞霞庄庄主,他说昨夜宫中皇帝几次险些宾天,三皇子偏生在这时候醉酒跌入荷花池淹死了……” 白礼面色有些不好,细细地同凤如青说道,“现如今东宫因罪下狱,二皇子母妃失德,封了王爷已经出皇城,顺位继承本该是三皇子,可三皇子昨夜也没了。” 凤如青对于宫中形势不太了解,她本也完全不关心,不过她决定暂时留在白礼身边,便注定要和他搅合进这堆事情当中去,于是也仔细地听起来。 “三皇子以下的三位皇子,都在皇帝病重这俩个月内先后以各种离奇方式死亡,”白礼说,“现如今剩下的两个七皇子和八皇子,七皇子是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去了山上静养半只脚踏入佛门,他母妃家族败落,无甚可能坐大位,而八皇子,还是一个在吃奶的娃娃。” 白礼说这些的时候,和他在亲吻凤如青的那个生涩的样子又不一样。 他现如今甚至不像个将要弱冠,被养在荒废冷宫多年的废物弃子,反倒像个城府极深的老谋士。 “皇帝坚持不了多久了,”白礼说,“太后这时候要见我这残子,定然是想要拿捏三皇子不成,索性将他弄死,要在我与八皇子中间做抉择。” 凤如青不由叹一句,“好狠的心肠,宫中皇子,不也是她的皇孙?” 白礼却摇头,“非也,太后一生无所出,当今皇帝,乃是她从其他嫔妃手中夺来的。杀母留子,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 白礼说到这里,阴暗的情绪翻涌不止,想来是想到了他母亲的事情。 他母亲,也是因为太后这老妖婆的话,便连亲生儿子都没能看上一眼,被悄无声息地了结了性命。 凤如青现如今不算红尘中人,心境不同从前,更不能理解皇家的薄情和惨烈。 她只看着白礼情绪越发的厚重,起身走到他身后,将他横生的情绪吃掉一些,他便慢慢地情绪好了许多。 他侧头看向凤如青,每一次跟她靠近,他的情绪都会离奇地安定。 白礼抿着唇对凤如青扯出了一个微笑,凤如青看着他灵魂上又多了一些的紫色,慢慢趴在他的肩上,贴着白礼的耳朵问,“跟我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帮你杀人吗?” 凤如青是故意这么问的,她甚至说的时候,带了十足的引诱意味。 白礼对她热情得其实有些过头,她自然知道人在为了活命的时候,为了抓住一线生机什么都做得来。 但若他真的存了要她帮忙杀人的念头,凤如青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虽然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被天道所容,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被天道一个雷劈得灰都不剩。 她却不可能为了任何人去杀人。 生死轮回自有定数,横加干涉必然要遭受天罚,这曾经是悬云山山规的第十条,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规矩。 纵使她已经不是悬云山的人,她也不会违逆。 白礼却是哆嗦了下,是为了凤如青这句话,也是因为她吹进自己耳朵里面的灼热气息。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里格外的敏感,缩了下脖子,咽了口口水,连思维都有些混乱。 “我……”他开口之后,又马上抿住了唇。 帮他杀人,若是有个邪祟愿意帮他杀人,他自可以与太后虚与委蛇,待真的登上大位,将太后杀了,挡他路的人都杀了,岂不是一片坦途? 白礼本来从未曾敢想什么大位,从不曾敢去争,若不是逼到了绝路,他甚至希望一辈子龟缩在冷宫中度日,浑浑噩噩也好过丢掉性命。 可现在,他的思想、他的野心,都在昨天晚上,看到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之后,开始疯狂滋长,转眼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卑贱半生,是选择继续仰人鼻息,永远地卑贱下去,不知何时头顶上的铡刀便会结束掉自己的生命,战战兢兢地活着,还是拼着九死一生,若成了,从此他便是万人之上,从前所有屈辱尽数在那金雕的高位之上成为云烟? 白礼怕死,怕极了,他虽然看似分析得头头是道,却是害怕极了,也纠结极了。 他之所以和凤如青说这些,就是因为他怕,怕太后宁愿选了吃奶的娃娃,也不肯选他这个残子,他有去无回。 但他又不能将自己已经完好的脸暴露出来,太后厌憎一切不受控制的事情,一个残子竟然成了完好的棋子,变数太多。 三皇子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好了,太后只会忌惮,会像碾死个企图咬人的蚂蚁一样,毫不留情地碾死他。 但他确确实实不是想要凤如青为他杀人,他是…… “你不是说,”白礼口干舌燥,声音艰涩,没有人会不为这个诱人的提议动心的。 “你不是说,你不是会害人的邪祟吗?”白礼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眼中已经降下了一些温度,但还是对他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是呢?你要我为你杀人吗?” 凤如青如同一个真正的邪祟,抱住了白礼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循循诱导,“我这么喜欢你,帮你把试图挡着你路的人,想要害你的人,害过你母亲的人,把他们全都杀了,你说好不好?” 白礼紧紧闭着眼睛,呼吸很乱,脑中沸腾着杀意,才被凤如青吃掉的情绪,再度浓郁地在他的周身翻滚起来。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不好吗?! 白礼几乎被蛊惑得要点头,可是就在凤如青几乎淹没在白礼浓重的杀意和恶欲当中,起身要离开的时候,白礼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侧头向后仰着,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喉结滚动了一下,说道,“不是……” “我跟你说那些,不是想要你帮我杀人,”白礼抓着凤如青的手紧了些,眼神带着祈求,“我想……” “我能不能,我,我,”他甚至难以开口,好一会才艰难说出,“我想让你带我走。”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这个满载他憎恨和不堪的地方,随便去哪里都行。 他想跟着她走,跟着一个邪祟离开。 凤如青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对上他又开始冒水的眼睛,愣了愣,手指滑到白礼的因为后仰扬起的脖颈上,轻轻地刮着他凸起的喉结,看着他魂魄上缭绕的紫色,神色复杂地问,“真的要我带你走?” 这倒也不是不行,可白礼若不出她所料,乃是未来人王啊。 “可以吗?”白礼抓着她紧张地问。 凤如青指尖慢慢托住他的下巴,捏了捏他的脸蛋,像在把玩一件精致的瓷器,片刻后在白礼哀求的眼神中点头,“带你走也不是不行……不过我现在先不答应你,再给你些时间仔细想想,若是最后你真的决定,我便带你走。” 白礼喜极而泣,凤如青又将他的情绪吃掉一些,这才点着他的鼻尖儿说,“你知道我是个邪祟,还敢跟我走,我可先说好了,跟我走并没有什么趣味,没有荣华富贵,甚至可能食不果腹。” 白礼点头,凤如青松开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快吃饭吧小公子,都凉了,你偏赶着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白礼抹了抹脸,也赶快端着碗吃饭,吃得还是有些收着,凤如青见了就随口说了一句,“快吃啊,不是要长胖吗?” 白礼顿时大口吃起来,不过吃着吃着,他又呛了下,接着剧烈地咳起来。 凤如青停下给他拍后背,这顿饭实在吃得不消停。 白礼却是因为想到了快些长胖要做什么,越咳越厉害,再加上其实他方才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凤如青同白桃和红梅说的最后几句话。 他没有睡过女人,不知自己那方面的能力如何,她吹得那么好,可他这般消瘦,自小吃到的好东西便很少,会不会……不行? 白礼想到这里,面色就白了。他这些年,非常厌恶这种事,一年自我纾解也没有两次,寻常他这年岁的皇子侍妾都好几个了,他这么寡欲,是不是真的不行?! 不行的话,她会不会就不要他了? 白礼越想越害怕,凤如青就是随口一句,不知道小少年在想什么,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还以为他还是在为离不离开的事情纠结,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劝他,“先吃东西。” 白礼坐直了,咳得半边脸绯红,欲语还休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要被他看得没有食欲了。 “怎么了?”凤如青边吃边问。 白礼嘴唇动了几下,眼睛到处乱扫,手指捏着汤勺在桌子上一个汤里面搅合了两下,这才鼓起勇气说,“长胖并非一朝一夕,我天生底子亏得厉害……若不然,我们今晚先试试吧。” 凤如青一开始没有听懂,但是反应了一会,又反应了一会,这才猛地反应过来,然后这次呛咳的换成了她。 要了老命了,这小公子。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这次换成白礼起身给凤如青拍后背, 凤如青好容易缓过来,喝了口水无奈叹气道,“吃饭吃饭, 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胖了再说!” 白礼“哦”了声,虽然还是忐忑想要先试试, 但凤如青的话他是很听的, 他乖乖地去吃饭了。 谭林要白礼准备下,明天出发从山路赶去皇城,在行宫见太后, 那之后他们就留在行宫听凭太后差遣。 话是这么说, 但若太后最终选择了八皇子那个吃奶的娃娃, 白礼这个废子怕是根本出不去行宫了。 凤如青说了给白礼一些时间去考虑, 吃过饭了之后,白礼就说自己做好了决定, 等到黑天之后,两个人就从后山走, 离开这里。 凤如青看他魂体上缭绕的紫, 知道他是未来人王, 却不能也不想泄露天机, 只说道, “好啊, 你决定了,晚上我们就走。” 于是白礼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两个人来去空空, 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 但既然要逃, 出去也要生活,夹带这屋子里面一些东西也是必须的, 衣物还有笔墨是必需品。 白礼边在屋子里面忙活着收拾东西,边对着喝茶的凤如青细细询问,“这个要吗?可能用不上,其实躲开追兵之后,我可以去找赚钱的营生。” 白礼最后选了很多东西,但又都放下了,只把两个人换洗的衣物和为凤如青画皮的笔墨带着。 他半蹲在凤如青的腿边,仰头看着她,“我能找到养你的办法,我看着很瘦,其实很能做活的,我能让你吃饱的。” 凤如青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闻言低头伸手摸了摸白礼的头,嗯了一声,“好啊。” 不过她要真是放开了吃的话,这天底下大概没有人能喂饱她。 白礼一下午都围在凤如青的身边,转来转去的。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他将面具和发带都解了,枕着凤如青的膝盖,长发披散在她的膝盖上。 凤如青伸手慢慢地在他的发间穿梭,有种自己被他这三千烦恼丝给缠缚其中的错觉。 他真的很粘人,凤如青却不可否认的很喜欢。 几百年的混沌和孤独,她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哪怕是两个人认识得很离奇,她很清楚白礼对她,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依赖。 无所谓,她愿意让他依赖,左右岁月空茫,她不介意与他纠葛。 越是临近天黑,白礼便越是坐立难安,不过他这种表现,是因为他过于兴奋。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他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这样长时间地和他独处,这样亲近,这样对他好,还答应带他走。 白礼伏在凤如青的膝盖上,甚至幻想着若是早些年,再早一点她出现在宫中,将他带走那该多好啊。 白礼忍不住道,“我好紧张,我们能跑得掉吗?” 白礼说,“这院中的守卫不少,山庄里面高手如云,如果我们被抓住……” “没有人能抓住我们,”凤如青指尖点了点白礼的鼻尖,“你对我的能力有质疑。” 凤如青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她曾与极寒之渊的深渊魔兽在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 那可是令修真界的高阶修士都谈之色变的深渊魔兽,虽然没有交手只是吃了吐的,可她也没吃过亏不是。 白礼眼睛亮亮的,“我确实不了解,我……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凤如青被问得愣了下,不过沉默了半晌,她还是说了实话,“我叫凤如青,从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你叫我什么都好,连名带姓地喊也无碍。” 白礼抓着凤如青的指尖,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她的名字,问道,“那我能叫你……嗯,青青吗?” 凤如青浑浑噩噩空长年岁,自己其实也没有自己已经多么老的自觉,她点了点头,“随你。” 白礼便高高兴兴地又唤了两声,凤如青由着他去,只是说,“笑笑很好,你笑起来格外好看。” 确实很好看,白礼面上的黑斑被凤如青治愈之后,他的模样是真的不错,且脸颊上的小酒窝,每次笑起来都会显出来,俊里带俏。 白礼被夸得脸都红起来,他确实没有对任何人这样笑过。 但大概是他自己作为“怪物”太多年了,被人当成异类,如猪如狗地对待,他对着人根本无法真正地放松, 因为知道凤如青是个邪祟,他反倒是能够放松下来。 救命之恩,再造之恩,白礼除了自己无以为报,莫说是笑,凤如青要他如何他都是肯的。 “青青,你说……”白礼欲言又止。 “什么?”凤如青挑眉,疑惑地问。 白礼低头,片刻后又抬起,面上带着羞涩的笑,“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私奔?” 凤如青:……这顶多算她拐带小孩子吧。 不过看着白礼这么兴奋又这么期盼的眼神,她还是说,“你说是便是。” 白礼笑得酒窝深深,低头又说,“可私奔的都是相恋男女,你我亦算如此吗?” 凤如青这一次可说不出什么了,他们满打满算,认识了也没有两天,谈什么相爱也属实为时过早吧。 况且她扪心自问,她对白礼也……还没有那个意思吧。 白礼却因为凤如青的迟疑笑意淡了些,“你是不是嫌弃我啊。” 他说,“我是没有什么用,我其实……” 他说到一半,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外面是白桃的声音,“公子,庄主请你过去一趟。” 白礼面上的青涩羞赧等等情绪,在白桃的声音响起来的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第一个动作便是抓着面具戴上,将散乱的长发迅速地三两下草草束起,看了凤如青一眼,起身对着门口道,“知道了。” 白桃又说,“庄主正在大门口等着公子,说是有急事要与公子相商,公子这便随我来吧。” 白礼面色凝重,连凤如青都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白礼对着外面说,“我已经睡下,现在起身,稍待片刻。” 说完之后,他对凤如青露出恳求的表情,“谭林白天跟我说时,便是要我明日及早动身,宫中皇帝怕是马上坚持不住了。” 白礼说,“他现在如此着急地要找我,婢女还说在大门口,定是宫中出事了,说不定皇帝已经宾天,他要连夜将我送走。” “我们怎么办?”白礼焦急地看着凤如青,抓住了她的手,“青青,他肯定会派很多人护送,我们要如何脱身?!” 他说着,便又连忙转头,到床边上把白天整理的那个小包袱给抓起来,拉着凤如青朝着窗边去,“我们现在就走。” 窗外是后山方向,凤如青还真让白礼这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弄得也紧张起来,好似她真的在同人私奔一般。 那庄主谭林,就是不许他们在一块的蛮横家主,他们这边正急着从窗户跳出去,做一对儿亡命鸳鸯了。 白礼踩上窗框,外面白桃催促的声音更急,“公子?!公子,还是奴婢进去服侍公子穿衣吧。” 说着便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白礼紧张得扒着窗子就要跳出去。 凤如青拉住他,低声凑到他耳边说,“我昨夜埋画眉的时候看到过,后山的人更多,都不知在守着什么,我们现在跑过去更麻烦。” 凤如青拉着他拽下来,说道,“你别慌张,若谭林找你是其他事呢?” 白礼面容发白,紧紧抓着凤如青的手,“你不会独自离开吧!” 凤如青无奈地笑笑,伸手环抱住了白礼,“怎么会,我答应人的事情从不反悔,我是你的贴身婢女,我随你一道去看看不就好了。” 白礼紧紧抱住凤如青,这时候像是抱住了狂风激浪中唯一的浮木,“你别扔下我。” 白礼有种非常可怕的预感,这一次,他真的九死一生了。 在宫中的时候,连被试药十几天爬不起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凤如青由着他抱,低声作着保证,而这时白桃和红梅两个人从外间进来了,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面上闪过复杂情绪。 而白礼松开了凤如青的腰,却并没有放开她的手,便是这样拉着凤如青对白桃和红梅说,“走吧,带路。” 他衣衫不整,发也并未好好束过,模样其实有些狼狈,这样去见谭林并不合适。 可白桃和红梅竟也没有提出帮着他整理一番,倒是带路走在前面,步履匆忙,很显然是急得很。 凤如青在出了院子之后,便挣开了白礼的手,白礼也没有勉强,只是时不时地侧头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也尽可能地离他近一些,只错后他半步走着,就差比肩了。 越是接近门口,凤如青越是能够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人未至,却已经能够感知到大门口有非常多的人,应当如同白礼猜测,他们要连夜把他送回皇城。 白礼很显然也越发的焦灼,待到了大门口,看到门外的阵仗,白礼心头更是乱跳不止。 可他惯常地善于伪装,见到面色凝重地迎上来的谭林,也是同往常一样地微微躬身,开口问道,“不知庄主这么急着找……” “你们做什么!”白礼客套的话说了一半,突然间余光中一直能够看到的那个人被谁拉走了,他一侧头,便看到凤如青人头落地。 白礼难以置信地看着滚在地上的人头,血迅速在地上弥漫出一片深入泥土的暗黑。 他张了张嘴,片刻后低吼一声,“啊!” 接着便被谭林直接捂住了嘴,朝着马车的方向拖去。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刚才还活生生地跟在自己身边的人, 突然间人头落地,任谁也无法接受。 这一刻,白礼甚至忘了凤如青根本就不是人, 没有去想她的头这样被砍掉了,会不会真的死掉。 他整个人都疯了一般地挣扎, 谭林武艺不低, 但是他拖着白礼朝着车边上走得却不轻松。 白礼再是没有能耐,也是个成年男子,还是发疯的成年男子, 连踢带咬的实在是很难搞。 谭林腿上被踢了几脚, 把白礼弄到马车上的时候, 松开手就狠狠地抽了白礼一巴掌, 很是粗暴。 本来,谭林就因为今天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而焦急不已, 再加上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白礼,觉得他就是一坨烂泥, 连糊墙都用不上。 这两日听下人传报, 他竟然还同自己带来的婢女厮混, 耽于美色足不出户! 白礼从前不过是太后的一步残子, 现如今也不过是个不知能不能用上, 能不能满意的玩意。 此次送进宫中, 更是凶多吉少,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 一个碍手碍脚的婢女, 自然是要弄死! 谭林力度用得不小, 习武之人的一巴掌,带了些许内力, 白礼瞬间便被打趴在车上,头脑嗡嗡作响,嘴里立刻便见了血腥。 若不是他用手扶着面具,面具便直接被打掉了。 他一时间都没能从车软垫上爬起来,头疼欲裂,却满脑子都是刚才凤如青脑袋滚在地上血喷出老高的模样。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动的手! 他呼吸几次,清瘦的脊背弯得犹如一张弓,那是十分戒备充满敌意的弧度。 他将口中鲜血咽下去,整个人轻微地战栗着,却是从没有过的恶向胆边生。 白礼顾不得去藏着他那锋利的,却一直收得滴水不漏的利爪獠牙。 哪怕他连头都抬不起,却还是猛地伸出脚,趁着谭林不备,一脚蹬在了谭林的腹部,把谭林要说的话顿时就给蹬回去了。 谭林若不是有武艺,及时扒住了马车车壁,这一脚他必然极其难看地被白礼给蹬得滚下马车去了! “狗娘养的!”谭林稳住身形之后,回头便也朝着白礼踹去。 他动起手来,可就是单方面的施暴了,白礼被他连踹了好几脚,几乎呕出血来。 身体上传来的剧痛,来自旁人的辱骂,殴打,白礼是刻在骨头里面地熟悉。 他从前从来不觉得痛苦,因为痛苦意味着还活着,可是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就两天。 在他十几年地狱一般的生活里面,短暂犹如昙花一现的两天,他尝过了温柔的滋味。 他经年熟悉了疼痛的身体竟然疲懒起来,开始疯狂地战栗,疯狂地想要人抱。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不过是想要活,甚至没有奢望去得到个什么人的喜欢,正眼相看。 他只不过想要跟个邪祟在一块,这么卑微的期望都要被这群恶贼打碎,凭什么! 白礼想哭,嚎啕大哭,可他却抱着自己的头笑起来,笑得低哑难听,笑到谭林甚至连下脚都犹豫了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的功夫,白礼抱住了他的小腿,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腿上。 死死地咬住,任谭林怎么打他他都不肯松口,直到他分不清嘴里的血腥是自己的还是谭林的。 后颈被掌风狠狠劈过,白礼终于扛不住昏死过去了,谭林这才把小腿收回来,却已经来不及。 那一块皮肉,隔着裤子已经连皮带肉地被咬掉了,疼得谭林面容扭曲。 但他却没有再对白礼下手,不能将他弄死了。 太后要的人,谭林甚至不敢把他弄得太狠,否则太后若是真的要扶这个残子成傀儡,伤了他耽误了事,谭林也承受不起。 谭林倒不是怕白礼以后登上大位对他如何,毕竟傀儡永远是傀儡,即便是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过是个牵线木偶罢了。 可这一刻,他将自己的裤腿用匕首割裂,看到已经脱落的皮肉,感受鲜血因为生生被咬下一块肉的黏腻,错愕地看着昏死过去的白礼。 他身上竟有如此狠厉一面,不过杀了一个婢女,并非是自小照顾他的婢女,就算滚在一起,也不过皇城中出来到飞霞山庄的这一段路,情深义重根本谈不上。 他不至于为这么个女人就这般发疯。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先前表现的那种窝囊,那种恨不得将头低在胸腔里面的伏低做小,全都是伪装。 谭林眉头紧锁,到底是个壮硕的爷们,现在又情况紧急,也没有回庄子找人包扎,直接扯了块里衣,随便把那块只连着一点皮的肉咬牙按回去,然后用布条系上了。 接着他对外面等候良久的众人说了声,“走!” 缩回马车,谭林在白礼的脖子上点了两下,拍着他的脸把他唤醒。 马车开始行进,白礼也醒过来了,他浑身上下哪里都痛,尤其是肚子上,被谭林踹得有些想吐。 谭林第一次不再转弯抹角,也不再说话带着难言的鄙夷。 他专门捡着戳心的说,直接道,“宫中出事,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是死是活,便在此一遭,该是你报答太后的时候了!” 白礼闭着眼睛,从前在谭林面前伪装的卑微,全都烟消云散。 他不动不说话,根本把谭林当成一坨屎,皱眉不是对他有反应,只是因为脏和臭。 谭林说话被当成耳旁风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拿白礼怎么办,他冷哼一声,说道,“就为了个女人,你这狗胆便能包天了!” 白礼还是不理他,谭林伸手抓着他的衣领,将白礼提起来。 白礼面容阴鸷,半面脸上戴着银质面具,从前谭林只觉得丑陋,现在在他这冰冷的注视下,竟然觉得他这样子令人后脊发寒。 他短暂地错觉,回神之后更是恼怒,咬牙切齿道,“你就这点出息,等你登上了大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白礼自己坐直,忽视腹部的疼痛咬牙把脊背撑起来,看着谭林眼中的憎恨已经不加掩盖了。 谭林恨不能一掌劈死他,但很快他冷哼一声,说道,“亏得太后还惦记你,你就这幅窝囊的德行,我看你便直接顺着马车跳下去摔死算了,那样你也不必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一些事了,直接去底下见她不是更好!” 白礼本来对谭林的话全都无动于衷,可是在听到了这种说法之后,顿时转头看向了谭林,“你说什么?” 他一直都在找关于自己母亲的消息,哪怕一点点,哪怕知道她生前喜欢吃的一样点心都好。 在漫长的,那些被折磨的时光里面,白礼很多艰难都是靠着幻想去度过。 幻想他是个小孩子母亲没有死,亲自照料他长大,那他必然也是如其他的孩童一样,即便不如皇子那般金贵,却也能吃饱穿暖,有娘亲疼爱,能撒娇任性。 可他母亲生前过于低贱,甚至连个高等宫女都不是,乃是杂物院那边的婢女,没有人记得,没有人能够知道什么,他又接触不到曾经与她共事的人。 他对于母亲,多么渴望,便多么的空白。 他死死盯着谭林,谭林也懒得跟他绕弯子,直说,“你去见太后,见过太后之后,自然会有人将你母亲的一些事情告诉你,若是你能够做个听话的好狗,往后要什么没有呢?” 白礼抿紧了嘴唇,谭林能够看出他眼中的动摇并不作伪,他知道不必再说什么了,便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起身下车,去前头骑马。 白礼一个人坐在摇晃的马车中,他确实动摇了,不过不止因为他母亲的事情他确实想要知道。 经过这一次,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逃不掉的。 那些人连一个“婢女”都不肯放过,他们不会放任带着皇室血统的他在外流连。 若不能为他们所用,他们便只会杀他免得遭别人利用,他跟着一个邪祟天涯海角去流浪的美梦,终究是还未开始便已经粉碎。 白礼无声地流泪,是最后一次,为他这长到这么大仅有的两天的天真与快乐,也为了那个教他知道什么是温柔的邪祟。 白礼不知道她的能力有多大,她救了自己不假,却确确实实的不是害人的邪祟,还被婢女挤兑来着。 若她真是穷凶极恶,那两个婢女怕是早就死了,她……应该是个不太厉害的善良邪祟。 不知道头被切掉,她还能不能活,即便是能活,她也不会再来找他了。 白礼知道的,不会了,他身边就是炼狱,他即将面对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危机重重,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马车无声地在山中小路行驶,颠簸得很厉害。 白礼被谭林打得也挺狠,他坐了一会便坐不住了,躺在马车上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肚子,随着马车的起起伏伏,眉头越拧越紧。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邪祟现在怎么样了。 而那个邪祟……凤如青正从泥地里面爬出来,漫山遍野地找头。 这群狗孙子,杀人杀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她根本也没想到有人要杀她,还在看着朝着白礼走过来的谭林,自己的脖子便从脑袋上搬家了。 她从前作为人的时候,对危险和死亡,是有很敏锐的直觉的。 可是大概是死过一次了,或者现在也不算是活着,她关于死和危险这方面变得无比迟钝。 被砍了头,也不疼也不痒的,就是很麻烦,她总不能头被砍掉之后,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找头,那就变成灵异事件了,真的会吓死人。 而且凤如青可不希望,她搞出点什么吓人的事情,再有人跑去修真界求救,请仙人们来除她这个邪祟。 她现在形态特殊,说不定为天道不容。 古往今来,除了噬魂魔兽这种几乎活在传说中的深渊魔兽之外,就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修者是食魂强大,食魂修炼为生的。 她这等邪物,还是尽可能低调的好。 所以她被杀了就没起来,知道白礼会着急,所以一被埋起来确认那些人走了之后,就赶快爬起来准备去追人的。 但这帮人也不知道把她头收到哪里去了,她倒是还能变化出来一个,可那是她本体的一部分。 她现在本体本就不如自极寒之渊上来那时候那般,铺天盖地的大,吃好多魂魄才长了一些,她舍不得丢啊。 但是山上这一片似乎埋了不少的尸首,凤如青难以想象,这一小片山坡,浓重的鬼气于到处游荡,无人收取的阴魂几乎被堆到看不清东西。 这还有没有人管管了! 凤如青最后是在一个坑里找到自己的头,正被一个小鬼抱着要啃。 她连忙抢下来,不顾脏不脏地按在自己脑袋上。 接着便见那小鬼看着被抢走的脑袋,张大的嘴哇地就哭了,哭得十分尖锐,简直震耳欲聋。 “娘!这里有鬼!好可怕啊!她没有脸!”小鬼哭着跑了。 凤如青这块本体离体的时间是有点长了,头又被血泡了,没能维持住五官,但是这小鬼叫得也太大声了。 而且什么叫这里有鬼,他才是鬼! 凤如青不服! 然后她便被那小鬼的娘亲给指着脑门数落了一番。 不得不说,做了娘亲的战斗力就是强横,凤如青被按得脑袋直朝后后仰,若不是用手扶着,说不定又给按掉了! “是是是,我会包好头的,我不该吓唬小孩子……我是个新鬼,没有什么经验。”凤如青看着小鬼躲在妈妈的身后跟着她做鬼脸,她心里柔软被触到了。 死了还是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死了也有人护着,她哪“敢”顶嘴呢。 凤如青最后把没有脸的头用自己的衣裳包起来了,这才勉强让鬼妈妈放过她。 凤如青见这山头上飘荡的鬼魂实在是多得离谱,忍不住,胡乱变化了一个嘴,反正布包着呢,好不好看的,能说话就行。 她问,“那个大姐……” “谁是你大姐!”那女鬼鬼脸一抽,“你连个脸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比我大,你好不要脸!叫谁大姐!” 凤如青顿了顿,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孩子,瞧着也有□□岁,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好吧论岁数的话,她确实不小了。 于是从善如流地改口,“那个,漂亮妹妹?” 这回那女鬼乐意了,抹了一把吓人的鬼脸,哼了声说,“干什么!” 凤如青说,“我瞧着这里这么多……同伴,怎么不去转世投胎啊?” 女鬼似乎被戳了什么疼痛无比的伤处,一转眼的功夫那本来还有几块肉的脸上,皮肉尽数脱落下来,成了一个实打实的骷髅。 凤如青被惊得后退了一步,再一看,本来游荡的,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鬼魂,同时看向了凤如青的方向。 “转世投胎?什么转世投胎!”女鬼声音尖锐道,“我家夫君中秋节便得胜归来,我和我儿在等他,夫君答应了,要为我打上一对金簪!啊啊啊啊――” “夫君,夫君你怎么还不回来!”女鬼突然哀叫起来,而是剩下的鬼魂也似受到了召唤一般,纷纷哀叫起来。 “儿啊,娘为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糕饼……” “大哥,大嫂她生了!是男娃娃!你快回来看上一眼!” “父亲,母亲眼睛不好了,她很想你……” “弟弟,我帮你寻了一门亲事,待你回来,便为……” 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数不清的哀叫声声声入耳,凤如青朝后退了一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处极寒之渊。 可是那万魔同哀的声音,却不抵这万鬼同哭的十分之一―― 这些鬼,到底怎么回事! 鬼气因着凤如青的一句话,如同水底被搅动起来的黑泥,旋风一般地朝着上空升起,将夜色染成更加浓重的黑,很快连一丝的月色和星光都看不到了。 而就在凤如青纳闷,这么浓重的鬼气,为什么没有引来黄泉鬼官的时候,上空中,鬼气触及到的地方,陡然亮起。 凤如青凭借着记忆胡乱给自己捏出的眼中,清晰无比地映着这上空骤然出现的大阵,她瞳孔骤然收缩――竟是九真伏魔阵! 这乃是悬云山独门阵法,诛邪驱祟震杀邪魔,可这里怎么会有九真伏魔阵? 凤如青已经没有心脏的地方,因为天空中游走的赤金色符文再度疯狂地鼓动起来。 原来六百多年,她的放下只是她自以为的放下,那些过往和悬云山上的一切,从没有一刻剥离过她。 那些过往,是逾越了生死和灵魂,深刻在她意识当中的珍重。 可这九真伏魔阵,非大魔妖邪出世不用,非高境修者不成,为何会出现在这凡尘当中,却又为何……震杀拘禁的,是数不清的寻常人的死魂?! 鬼哀声声入耳,他们似乎都在等着归家的人。 这么多的死魂,全都在等着家人,却又为何而死,为何被拘在山中空耗魂体,不得入轮回转生? 凤如青看着赤金色的符文大阵,看到有鬼魂不顾死活地飞身上空,试图从符文阵中闯出,凤如青下意识地失声喊道,“不要!” 九真伏魔阵的威力之强横,能够令极寒之渊中的魔兽不敢擅出,如何是这已经不知道空耗了多久的寻常人的魂体能够对抗的! 但是那些魂体已经空耗得只剩残念,根本不听凤如青的叫喊。 下一刻,魂体撞在大阵之上,被游走的符文瞬间穿透,漫天金花纷纷炸裂。 凤如青亲眼见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魄消魂散。 章节目录 第一条鱼·人王 这景色堪称极美。 凤如青曾经在凡间苟且求生, 作为奴隶卖给过一户大户人家。 那家老爷极其地喜爱自己的夫人,曾在灯节的时候,专门命人做了上千盏花灯, 用来焚烧。 当时府内漫天火光,那灯笼之中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待随风升到最高处的时候, 便会轰然炸开。 灯花四溅,如星辰坠落,一如现在撞在这大阵之上的鬼魂一般, 十分的壮烈。 但凤如青当时觉得多么美, 现在便觉得有多么的心惊。 这大阵不知在这里多久, 这里面密密麻麻被拘.禁的魂魄, 也不知在这里多久。 曾经又是有多少浑浑噩噩的鬼魂,以这样灰飞烟灭的方式尝试着出去, 却最终只被大阵上的镇邪符文灼烧得什么都不剩。 这里明显都是寻常百姓,通过他们哀痛凄苦的嘶叫, 凤如青甚至能够猜测出, 这些人全都在等待着一批人, 一批出征将士。 但是将士一去人未归, 将士的家人们却不知何故尽数先行殒命, 甚至不能入生死轮回, 被人困在这大阵中空耗魂体。 凤如青不知道一开始这里困着多少不能往生的无辜鬼魂,但仅仅只是现在看来, 这片山上的鬼魂数量就已经是触目惊心。 这么庞大数量的死魂突然间消失在人间, 黄泉鬼境不可能不知, 轮回秩序被打乱,黄泉鬼王难道是个吃闲饭的吗?! 凤如青不停地对着要去撞大阵的鬼魂嘶喊, 但是没有人听她的。 人在死去成为鬼魂之后,即便是不喝下消除记忆的孟婆汤,不过往生桥,游荡在人间,也会经年日久地忘记生前之事。 这些鬼魂不知已经在这里多久了,几乎已经泯灭了作为人的理智,所以根本就不可能听谁说话。 他们唯一铭记的,唯一没有被岁月消磨掉的事情,就是在等着出征的亲人归家。 妇孺在等家中的顶梁柱,或者自己用半生拉扯大的儿子。 而老弱青年,等的是他们钦慕的兄长,疼爱的弟弟,或者是垂垂老矣唯一能够指望上的孩子。 可现在这些人,被恶徒困在阵中不得出,不仅等不回归家的人,甚至连死后在黄泉鬼境的往生桥上相聚的机会都被抹杀了。 凤如青不得不动手阻止那些鬼魂,她用自己的本体化为绳索,将要去撞大阵的魂体捆缚。 可她为了逃离极寒之渊,已经割舍掉太多的本体,她能够捆缚住的人也十分有限,一度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这样庞大数量的死魂被困,轮回一定会被扰乱,凤如青现在只恨她无法召唤黄泉鬼官,不能音通鬼境。 她应该在几次遭遇那两个黄泉鬼官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抢来用于联络鬼官的鬼铃。 可她当时躲都来不及,谁又能知道时至今日,她竟会遇见此等场面。 凤如青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彻底维持不住人形,可她本体十分有限,即便是能够离体分出,也无法捆缚住所有的鬼魂。 这样不行,她必须找到阵眼,将这大阵破坏掉。 想的很容易,可凤如青现如今并非是悬云山的修士,她自己都是个邪祟,即便是找到了阵眼,她若敢上手去碰,必然也将遭受到符文的攻击。 说不定不消一时片刻,她便会被腐蚀殆尽,如那些被符文灼烧的死魂一般,彻底地泯然于世间,消失在六道内外。 她应该找机会跑的。 她被扔进这里的时候,她并未见到何人用过特殊术法,可见她想跑出山,如果只是一个人跑的话,未必多么艰难。 她也确实尝试了,不知是否因为她不鬼不魔的原因,她出入大阵,虽也痛苦,却不至于被符文灼烧殆尽。 可凤如青看着逐渐安静下来,又浑浑噩噩游荡起来的鬼魂们,想走,却迈不出一步。 大师兄曾说,修成术法,是为长生,亦是为解世间磨难苦痛。 师尊引她入道曾说,悬云山修的是无情之道,但也是大爱之道,你应摒弃小爱,心怀大爱,方得大道。 凤如青站在九真伏魔阵的边缘,脑中往昔历历在目,心中有个声音却在厉声告诫她,你与悬云山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诸般对错都已经以死终结! 现如今你自己不魔不鬼,自顾不暇,管他悬云山谁私自下山作恶,又如何管得了这些人生死轮回? 你新捡的小公子还在等你,他方才见你人头落地,定然是吓坏了,你得赶快回去,去助他,你答应了他的! 凤如青抱着自己的头,两种想法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可她脚步如有千斤,一步也迈不开。 即便轮回自有定数,即便对错自有天罚,可她一个本该身死魂消之人,以这种形态苟延残喘于世间,焉知不是天道的多情与怜悯? 她得生机于天地,难道不该回馈于世间? 她得善于悬云山,难道不该将胆敢助邪魔的弟子揪出来,交于天道制裁吗?! 凤如青从来都不是什么大爱之人,所以师尊说过,她不适合修无情道。 可她至少知道,何为知恩图报。 凤如青想通这些,转身迈步走向大阵,却不是自行离开,而是将自己的本体撑在大阵之上,再亲手挖空本体中间,形成一个短暂的缺口。 她忍着犹如惊雷灌顶之痛,叫那个孩童,“来我这里,不是要出去找你的父亲吗,你从我身体里钻出去,快!” 那小孩一开始还瑟缩了一下,但很快,被他母亲推着过来。 那女人似乎短暂地恢复了神志,神色复杂地看着凤如青,空洞的双眸中溢满感激之情。 随后一把将那孩童顺着凤如青掏空的本体推了出去。 “不够的!”凤如青大喊,“再爬出去几个!” 她本体周围金光炸裂,正在渐渐被蚕食,她咬牙道,“快些,再出去几个,一个人的鬼气是很难引出黄泉鬼官的!” 尤其是他们的魂体已经在这山中空耗了不知多久,只一个孩童,根本无法引起黄泉鬼官的重视。 好在那孩童的母亲清明不少,开始死拉活拽着一些她能够对付的老弱,顺着凤如青的本体中空送出去。 但是这样一搅动,里面刚刚沉寂下来的鬼魂再度如同旋风般疯狂地冲向大阵上空,一时间鬼叫连天,金花炸裂。 整片山头上,亮起了常人肉眼无法察觉的光亮,那是灰飞烟灭的颜色。 凤如青只勉强送出了十几个,便连同那个神志尚在的女鬼一同被排斥在大阵之外。 她已经被腐蚀得浑身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连长袍都撑不起的本体,看上去比鬼还要吓人。 而就在这时,贸然肆虐的鬼气,还有这诛邪金光的闪烁,终于吸引来了黄泉鬼官。 阴风阵阵鬼气缭绕,不远处的树下凭空撕裂开一块虚空,鬼铃阵阵,一个骑着骨马,身披黑袍的人从那虚空之中率先走出。 接下来便是足足两排十几个鬼官出来,其中一个出声叱骂:“何方妖孽在此?!” 身为黄泉鬼官,自然能够感知出死魂死去了多久,一连出现了十几个死去多时的魂魄,这种情况下通常是鬼修现世。 但是很快他们便说不出话了,因为他们都被这九真伏魔阵,以及这阵中拘押的死魂所震撼。 骑着骨马的黑袍人驱马朝前走了几步,声音混沌难辨地从黑袍之下传来。 “寻了许久……原来竟是在此处。” 他转头看向凤如青和其他被她拉扯出来的死魂,黑袍下尽是层叠的浓黑鬼气,根本瞧不见脸。 凤如青对上那黑袍男子被鬼气笼罩的面部,估摸着他或许是个鬼境中当官的。 于是她立马上前说,“必须马上找到这九真伏魔阵的阵眼,否则这其中死魂必定一个不剩地被灼烧殆尽。” “你知这阵?”下一瞬一柄黑沉如墨的弯刀,架在了凤如青的脖子上,“这阵是谁所设?”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若不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她还以为这狗东西上来就骂人。 但他的态度也不好便是了。 凤如青懒得跟他较真,略去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这个话题,直接简明扼要地将她如何发现这大阵的事情说了。 “你是个鬼官还是鬼君?”凤如青没有看到,那群鬼官见她如此跟黑袍男子说话的态度,如何的瞠目欲裂的模样。 事出紧急,她一把抓住这男人手臂,说道,“你与我进去,控制住里面的鬼魂不要他们撞阵,我去找阵眼!” 这男人却不为所动,凤如青没有拉动他,他那混沌的声音再度从一团鬼气后传来,“你是个什么东西,又如何会破这大阵。” 说着那柄鬼气缠绕的弯刀,再度逼近凤如青的脖子,“说。” 他音调平缓,声音却裹着无限刚劲的煞气。 身后本来在拘那被凤如青带出来的十几个魂魄的鬼官,都承受不住纷纷跪地。 但他这通天的煞气和威风,却丝毫无法撼动凤如青。 她站着一动未动,看了一眼大阵上的符文短暂地蛰伏下来,鬼魂们再度失去了神志一般的游荡起来,这才稍稍安心,转头用那丑得已经走形的五官瞪着这黑袍男子黑漆漆的脸。 “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是鬼君吧?官架子就暂时放下吧,”凤如青认定他是鬼君,毕竟那些鬼官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样子。 见这鬼东西执拗模样,若她不说自己如何会破阵,想必今天这死头脑也不肯配合。 凤如青便说,“我乃悬云山掌门施子真座下弟子,不幸身死后只余一缕残魂游荡世间,行了嘛走吧!” 那人却还是没有动,压在她颈间的弯刀不退反进,凤如青已经感到鬼气蚀骨,这男子再度开口,“你并非残魂。” 确实,她和翳魔也不知道谁吃了谁,谁同化了谁,她又吃了很多的魔兽,现在她确实并非残魂…… “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较真吗?!”凤如青说,“你进不进,不进你自己想办法,我还不管了!” 这本来就是黄泉鬼境的事情,鬼君都被她弄来了,她可以不必管了。 她说着便作势要走,若不是她心知这九真伏魔阵连鬼君都要腐蚀,那其中的魂魄再经不起耽搁,魂体每惊动起一次旋风,便会死去无数的鬼魂,凤如青实在不忍,否则这群鬼官一来她便跑了! 果然这鬼君不肯放她,弯刀横在她身前,不许她走,“你为何在这里,这里的魂体又是被谁所拘,说不清楚,今天便跟我下黄泉走一遭吧。”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了拘魂索,凤如青心中骂娘,就知道她这不知什么玩意的本体撞见了鬼君是一千个一万个麻烦。 他们有这个权限去清扫世间邪祟,凤如青帮了这鬼魂,就等于自投罗网! 但是拘魂索拘不住,凤如青正要说什么,被鬼官拘起来的那个女鬼说话了,“大人,是她救的我们,您莫要抓她。” 她说着盈盈跪拜,魂体在拘魂索之内好歹不是残破不堪的模样,生前的容貌渐渐显现,竟是一位十足貌美的女子。 她对着凤如青先叩拜了一下,说道,“奴家名为甘雨,谢姑娘舍身相救之恩。” 说着,还摸了一把始终在她身边的孩童头部,说道,“快谢过恩人。” 那孩童便对着凤如青也跪拜下来,凤如青看了那鬼君一眼,耸肩。 你看吧。 那鬼君这才收起了弯刀,并未急着去询问那名为甘雨的女鬼是何时被拘.禁在此地,反倒直接对着凤如青道,“冒犯了,对不住。但我进不去阵中,如何破阵?” 凤如青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鬼君倒是个十分周密又干脆之人,不会贸然听信邪祟之言,却也在解除误会之后,立刻虚心地向她询问破解之法。 凤如青殊不知,面前这黑袍男子,并非鬼君,而是鬼境十八殿新上任不久的主人,鬼王弓尤。 他之所以这般轻易地相信女鬼之言,是因为他虽然看不出凤如青是什么东西,却自信这世间没有鬼能够在他面前说谎。 而现在当务之急是破阵,弓尤如何不知何为最重,既然面前这邪祟能够将魂体自阵中救出,他便先信她一言,待事毕,再将其拘之。 凤如青直接道,“你自然进不去,这九真伏魔阵诛杀世间一切邪魔妖鬼。” 凤如青也不打算再耽误时间,直接对着鬼王张开残破双臂道,“过来,我抱你进去。” 围观的鬼官们闻言,一口气直接抽进了骷髅盖。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这一生, 做错的事情很多很多,也付出了很多代价,无论是下悬云山, 还是逆天而行。 走到今天这一步,无论代价是好是坏, 她都深谙一个道理, 那就是做错事,就是要承担后果的。 救白礼之前,凤如青便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去跟弓尤道歉。 即便是她安排好了一切, 自信绝对不会出现纰漏, 更不会连累弓尤, 她到底还是利用了弓尤。 没有他的全心信任, 没有他的鬼王令,她根本也没办法这样暗渡陈仓。 所以她是设想了好多种后果, 想了好多办法去哄弓尤的,但她没有想到过, 弓尤上一刻还一副要跟她恩断义绝的架势, 下一刻就原谅了她。 凤如青不过装了下可怜, 她知道女孩子可怜貌是招人心疼的, 但无往不利的是她在悬云山上那个样貌, 十几岁, 青涩灵动双眸含水。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装过了,加上她现在这张脸其实做那副表情, 是有些不符合的, 太过妖冶了就做什么都显得刻意和不正经, 因此,凤如青是真的没有想到, 她才蹩脚地吭叽了一句,说自己没有家可以回了,弓尤就原谅她了。 凤如青甚至没能掩盖住惊讶的神情,看着别扭地站在不远处已经收起沉海的弓尤,脊背上的鳞片也片片顺服下来。 凤如青才刚刚体会过他是条如何凶戾的恶龙,却现在看着他微微绷着全身站在不远处侧身皱眉的模样,莫名地觉得他身上竟有种驯服的意味。 “你必须答应我,这种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 凤如青短促地笑了一声,又在弓尤的瞪视中马上收起,恢复散漫的样子,耸肩道,“怎么可能有第二次,” 凤如青抬手向弓尤展示她手腕上方才打斗得那么厉害也没有掉下来的红绢布,说道,“我曾说,若他要与我分别,无论什么理由,无用解释,只需在窗外挂上红绢布便可,如今他亲手系在我手腕,是要我转世不要找他……从今往后,我无人可护了,怎么还会做这种事。” 弓尤看着凤如青手上绢布,抿紧了嘴唇。 凤如青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虽然她对这段感情无愧于心,也竭尽所能地给了白礼最好的结果,她其实伤怀不深,有的更多的是对自己过去完全放下的释然。 她和白礼的感情很复杂,两个人都不纯粹,是依赖,是情爱,是看着彼此亦是看着自己,跟他的相遇,是与自己过去的一场重逢,送走了他,是一场与过去盛大的告别。 白礼的放手,也是对她和对自己的放手,他们都太了解彼此,因此就连分别,也是早早便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因此没有悲痛欲绝,只是黯然。 但她的黯然还没来得及体会,就被弓尤这么一闹,给闹散了。 “这是最好的选择。”弓尤说。 他从来对白礼没有好感,毕竟白礼是他心上人的姘头,虽说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酸涩嫉妒,从不敢出言半句。 可若是白礼早早放手,至少能够寿终正寝,而凤如青这些年也不必因为怕自己变强,时不时便要偷偷地分离出去一些本体,扔进忘川,还以为他不知道。 凤如青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弓尤笑了下,再次诚恳道歉,“抱歉,老弓,欠你的太多了要记不住了,你不说要我与你一起去冥海么,说了这么多年,一直拖着,这一次将黄泉的事情安排下去,咱们便启程吧。” 弓尤闻言眼神闪烁了下,抿唇还是没有忍住问,“你不看看白礼转生在什么人家,做了什么人了?” 凤如青没有半点迟疑地摇头,“不了,他不希望我找他,我便不会找。” 弓尤没想到凤如青竟然这么干脆,他心中甚至有些愕然,这些年他分明看着她喜欢那人王,喜欢得再不能做得更周至。 又是惊心动魄地逆天改命,又是生怕朝中有什么恶人要害他,整天如同护着肉骨头的狗一般,连看他的眼神都与旁人不同,多少次让弓尤恨不能将白礼取而代之。 他死了,本该魂归阿鼻,他本是上古恶鬼,早已经无从追溯曾经,是天道选他出来,要他再为万世暴君,可现如今他彻底被凤如青赎回人间,洗得清清白白。 连三十万功德说弃便弃地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却不去看上一眼? “你……不想知道他转世如何?”弓尤追问。 凤如青摇头,浅笑一下,摇头,“罢了,缘尽于此,何需执着?”且转生之后,他并不会记得她,洗魂之后也再不是她的小公子了。 凤如青有些奇怪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 弓尤立刻反驳,“我我为什么关心他,我可没有三十万功德随便挥洒!” 凤如青早就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不在意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冥海?你放心,这一次,你说去多少次,便去多少次,我一定陪你达到最深处。” 凤如青这话说的没有任何多余意味,她确实欠弓尤太多次了。可这话听在弓尤的耳朵里,却如同一片羽毛钻进了脑子,搔得天灵盖都痒得厉害。 怕凤如青看出他的异样,他含混地“嗯”了一声,借口去殿内换衣袍,然后钻到了幽冥河底,化为原形耍了好久,才神清气爽地上来,穿上黑袍,又变成那个看上去肃正的鬼王。 凤如青却回到了她的鬼君殿,这宫殿是这二十几年来,她经常住的地方。 说来,她回凡间都时间很短,但却因为白礼的原因,始终觉得凡间才是家,现在白礼不会再等她回家,她确实有种无所归属的感觉。 躺在自己的殿内,她闭上眼睛,咬破指尖,尝试催动额头印记,同宿深联系,但印记每次都发热,却一次也没有传来宿深的声音在脑海里,凤如青一度认为是她用错了办法。 可这二十多年,她利用鬼君身份,驱使鬼官遍天下地寻找宿深,连妖族那边她甚至亲自借着弓尤身份都去了好几次。 妖丹在靠近妖精本体的时候会有感应,可凤如青始终寻不到他的踪迹,连他母亲狐女也没有寻到。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宿深虽然找不到,却还好好地活着,妖丹没有什么变化,眉心的印记也没有因为妖力消失而消失。 凤如青尝试了许久,找不到宿深,也就只好暂时放弃,马上要跟着弓尤去冥海,据说冥海在世界边缘,到时候万一宿深要要回妖丹,她却没能及时回来,就会很麻烦。 凤如青正纠结着,门口突然有小鬼报信道,“鬼君,来寻你的那个修士又下黄泉了,你快躲起来!” 凤如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口抓住那说完就要跑的小鬼问,“哪个?是直发还是卷发?” “卷发!”那小鬼翻着眼仁儿,对凤如青说。 凤如青放开他,说道,“将他引来这里吧。” 小鬼眼球转得飞快,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果然领命一出门,便对其他的小鬼说,“咱们鬼王太惨了,太惨了,王妃姘头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凤如青不想听,也因为这小鬼实在是嚷嚷得太大声,听了个真真切切,顿时无奈地笑了下,心想着她得寻个机会,同弓尤说说,要他整治下。 这么多年了,这谣言层出不穷,她永远是那个遍地姘头的负心人,而弓尤是那个苦守鬼王殿不断原谅她的窝囊废。 凤如青听到现在,花样翻新得越来越离谱,实在不能放任。 她倒是不怕什么名声风评,她连个人都不是了,主要是弓尤,他还没有成婚,若是将来喜欢了谁,谣言传得太多传到了那人耳朵里,她怕是也解释不完全啊。 小鬼虽然嘴碎,但办事还是很利索的,凤如青在自己殿内没等多久,荆丰便被引进殿内。 凤如青本想关门,但一对上那眼睛正提溜转的小鬼,便没有关,免得再传出什么她与仙君肆无忌惮在寝殿私会,弓尤却不敢管之类的云云。 荆丰这些年时常会来,他一进殿内,见着凤如青,便即刻扬起笑意。 他身量很高,走到凤如青身边,凤如青要仰头看他,荆丰伸手拥住了凤如青,兴奋道,“小师姐,我又进境了!” 凤如青闻言立刻道,“这么快?” 荆丰放开了凤如青,笑得眉眼弯弯,墨绿色的眼眸透出了一种十分纯澈的喜悦,令人见了便心情上扬。 “是啊,师尊已经答应为我开炉铸本命剑,”荆丰说,“待我有了本命剑之后,师尊说我在这修真界,便难遇敌手了!” 凤如青也是真心地为荆丰欢喜,其实以他的修为,早该铸剑,只是这天下炼器师许多,却没有一个能够及得上施子真。 他乃是仙门之首掌门人,但其实也是当今天下最好的炼器师,只可惜他从不轻易开炉,这世间用得上他亲手炼制的武器的人,只有他门下弟子。 施子真早早便给穆良铸剑,却始终拖着荆丰,是因为他的本体实在特殊,寻不到合适的材料,一直拖到如今。 凤如青说,“我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作为庆祝你进境的礼物,”她想了想,对荆丰说,“过些时日,我要同鬼王去一次冥海,若是有什么新鲜玩意,便带回来给你玩。” “去冥海?”荆丰闻言顿时紧张,“去冥海做什么,据说那里邪祟繁多,凶险异常,当年青沅门的掌门去过一次,是想要为他儿子寻破命劫之法,可也是空手而回,还死伤惨重,小师姐,你去那里我不放心!” 凤如青笑得宠溺,荆丰对她来说,从来都是跟在她身后漫山遍野疯玩的小孩子,即便是他现在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境界也已经升至六境巅峰,可在她眼中依旧还是当初的感觉。 “荆丰,你又忘了,现如今我也是个邪祟啊,”凤如青伸手摸了一把他垂在肩头的卷发,“我这些年同鬼王也学了不少东西,正是时候检验下了。” “可……”荆丰还是不放心,当年青沅门掌门带去的人,几乎死剩下没有几个,也并未寻到所谓冥海深处的秘宝。 “你那个小姘头呢,若是去了冥海,你的小姘头怎么办?”荆丰问凤如青。 凤如青撇嘴,“你就是和鬼王学这乱叫,姘头什么姘头。” 凤如青叹息一声说,“他已经死了,转世投胎去了。” 荆丰闻言愣了下,“死了?这么早就死了?” 这才二十几年,不过他身为正道弟子,自然也知凡人不能同邪祟亲近,否则有损寿数,但那小姘头,好歹是个人王啊,这么快就被吸干了啊? 荆丰看着凤如青的眼神都不对了,“小师姐,那你以后是不是还要找姘……找人啊?” 荆丰这么多年,出了无数次山,处理了无数次邪祟,大部分邪祟都是靠残害人类来变强。 虽然荆丰在内心深处便觉得凤如青不一样,可他到如今也看不透凤如青是个什么邪祟,他与凤如青没有嫌隙,所以不懂就问。 荆丰很强,却并没有寻常正道修士那种对邪祟的仇视,更没有人类的很多观念,他甚至在想,若是小师姐要靠害人来变强,他要怎么帮着她隐藏。 凤如青被他问得一顿,笑起来,“找什么,凡人寿命太短了。” “那你要找修士吗?或者妖魔?”荆丰竟然还帮着凤如青筛选了一下现如今修真界各大门派的优秀少年修士,像个给老妖婆献祭的拥护者,细细对凤如青数道: “青沅门那群疯狗里面出了个格外讲道理的,剑法不错,就是年岁还小,才十六,是青沅门掌门培养的下一任门中长老人选,我在驱邪任务中碰见过一次,长得和你死了那姘头有三分像。” 凤如青:“……啊?” “还有合欢宗,合欢宗竟然出了个男修,”荆丰说,“生得面若好女,近年可惹得许多家女修翻天覆地,连悬云山都有个外门弟子中招呢,修为也很高。” 凤如青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哭笑不得,“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找修士。” “不是,我就不找什么人,”凤如青说,“我对情爱没有什么执念。” 荆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也确实,这天下没有能比得上师尊的人了,难怪小师姐你不喜欢。” 凤如青扶了下额头,“你可别说了好师弟,我又不是个靠吸人精气修为进境的妖精!” “那你靠什么?”荆丰满眼纯真地问,“我见师姐和人王在一起的这些年能力强了很多,我能感觉到的。” 凤如青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她靠忘川阴魂啃骨架啃得干净,靠天罚跺肉泥跺得比较细密? 不过她的招式和身法,这些年确实有人手把手地教,于是她说,“我靠鬼王,他教了我很多。” 荆丰闻言眨了眨眼,点头的同时,肩头卷发跟着他的动作弹跳起来,很是灵动好看,“原来是鬼王啊。” 凤如青才点头,便听荆丰下一句,“可你同时和两个男人好,人王倒好说,鬼王能愿意?”那好歹是天界下界的龙啊。 凤如青被荆丰打败,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你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跟鬼王没有那回事,我们是兄弟,是……是像你和我一样的!” 荆丰哦了一声,好死不死的,这时候撒欢完毕,换好了袍子的弓尤来找凤如青去他殿内吃东西。 他要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想要安慰下凤如青死了相好的心情,还想借酒同凤如青说一说她不是没有家可以回。 弓尤若不是怕太急切吓到凤如青,他甚至想要说明自己的喜爱之情。 可这才到门口,就好巧不巧地听到凤如青同人说这种话,只是拿他当兄弟…… 只是拿他当兄弟,拿他当兄弟! 弓尤顿时觉得自己站在这鬼君殿的洞府门口,在无声地经历着万箭穿心。 他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的憎恨兄弟这两个字,而且他不服! 这么多年倾囊相授,难不成都喂狗了吗,他哪里不如人王那个阿鼻恶鬼了! 他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想要回去把那一桌子她喜欢的食物都掀翻了去,可却站在门口没有动,还屏息隐藏,继续听着凤如青同她师弟说话。 “怎么可能同我们一样,”荆丰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是亲人。” 荆丰说完之后,歪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对凤如青说,“对了,小师姐,我是双姻草本体,师尊和百草仙君都说我修为之所以飞涨,是因为我本体是补药,男女皆宜,若是你想要进境,不如用我来滋补,我不会被吸干的!” 荆丰这一番提议,是真的掏心掏肺,他无情无爱,本是草木,凤如青是在他初萌生人智时,陪伴他最多的人,那些年荆丰的玩伴,整个悬云山也就一个天资低微,不整日没日没夜修炼的凤如青。 因此她在荆丰心中的地位,连大师兄穆良都要差上一截。 他是真挚无比地提议,凤如青可以通过他来采补修炼,反正他本体本就是滋补之药,修为到了如此境界,与取之不竭也差不离了。 凤如青一开始没有听懂,听懂之后顿时被自己口水呛到,咳了个昏天暗地,荆丰伸手来扶她,被她连着捶了好几下。 凤如青好容易顺过了这股气,瞪着他道,“你整天的!大师兄和师尊就不好好教教你何为人伦,何为不可为吗!” 荆丰表情很认真,还不懂自己为什么被凶了,表情一时间有些无辜,连眼尾都垮下来。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我确实是……唔。” 凤如青伸手捂住了荆丰的嘴,低吼道,“我不需要什么滋补,我靠自己就能修炼,而且你记住,你本体是什么,是否滋补至极,这种话可千万不许对任何人说了,你是找死吗!” 荆丰的体质岂止是绝顶炉鼎那么简单啊,他简直就是旷世炉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一点,就能引得修真界瓶颈不前的高阶修士疯魔争抢。 并不是所有门派,都如同悬云山一般,修炼的乃是无情道,碰不得情.欲的。 荆丰被凤如青捂住了嘴,眨巴着眼,还是懵懂,凤如青便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地给他解释,他这样的体质如何危险,不能自我暴露。 荆丰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门外石壁上贴着的弓尤也跟着点了点头,微微松出一口气,手心都湿了。 好紧张啊,他真的好害怕凤如青受不住诱惑,答应了她小师弟的提议,毕竟这提议听着实在是太诱人了! 凤如青松开荆丰,荆丰便说,“大师兄他们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凤如青点头,“正常的,你修为那么高,且草木无心,最适合无情道,根本无需担心你为人动情,自然也想不到你能干出自荐枕席供人采补的事情来。” 凤如青说完之后忍不住笑起来,手指尖点着荆丰的脑门,“你啊,你可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荆丰也笑起来,“小师姐,你不靠害人修炼,真是太好了,但我说的是真的,若你日后想要修炼,尽管找我,给小师姐的话,没什么不行的。” 凤如青一言难尽地看着荆丰,最后笑着抱了抱他,凤如青知道他说的都是认真的,也知道他之所以说出这种话,更是证明他不通人事,也本无情爱根苗。 若说这世上,谁能够碰了情.欲还能修无情道,大抵就只有荆丰了。 荆丰又同凤如青说了很多悬云山近日发生的事情,还带来了很多凤如青的画像。 荆丰说,“我每次都是抢着来,不过大师兄最近也要来的,你若是去冥海,正好能够躲过。” 凤如青看着画像,这上面同现在的她还有些细微的不同,现在的她比这上面更艳几分,若用花比较,这画像上是花苞初绽,她如今便是盛放至极了。 凤如青问道,“这些画,还都是师尊画的?” 荆丰点头,“是啊,这种避免被人带着做些肖像你的奇怪东西的禁制,也是只有师尊能够加的。” 凤如青对于自己这张脸,没有觉得如何好看,她甚至嫌弃有些太艳,在她看来,不如最开始从混沌为人那时,满脸挂着猪大肠便好。 “小师姐,你到底何时回到悬云山啊,”荆丰坐在她旁边,垂眼看着她,说道: “大师兄找了你好多年,一天也没有放下过,师尊因为当年将你亲手斩杀,也与大师兄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 “我愿意帮着小师姐隐瞒,但小师姐,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大师兄和师尊,一点也不想回悬云山了吗?” 凤如青看着画像,垂头片刻,终是叹息了一声,抬头道,“等我从冥海回来吧。” 凤如青二十年前,还怕死了遇见穆良,怕死了悬云山上的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 但白礼死后,她的心境真的变化很大,她现如今,已经真的彻底放下了那段过去。 她最开始从极寒之渊出来,混沌为人的时候,以为自己放下了,可那种放下,却是不敢面对。 但如今……她没有什么好害怕,只是有些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如何说。 “悬云山我是回不去了。”凤如青说,“但大师兄,等我从冥海回来,找个机会见见他。”叫他不必再寻我。 荆丰欢喜点头,“好,到时我与大师兄还有小师姐,便可一同在外见面了!” 凤如青也笑笑,又同荆丰说了一阵子话,便将荆丰送出了黄泉,弓尤是在听到凤如青彻底拒绝了荆丰采补提议之后,才悄悄地贴着石壁溜走的。 说来实在是鬼祟,他一个黄泉鬼王,喜欢一个人偷偷摸摸几十年便算了,现在好容易熬死了情敌,还要防着各路花草自荐枕席,当真是哀也叹也! 总算等到凤如青将她那不知廉耻的小师弟送走了,弓尤装作一脸刚从寝殿出来的样子,正巧碰着凤如青似的说,“我殿里饭食送的比较多,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用?” 凤如青送了荆丰回来,正帮着一群小鬼,挪动先前她和弓尤打翻的那些鬼境重物。 闻言便点头,“好呀,正饿了。” 于是两个人去鬼王殿吃东西,徒留一地小鬼叽叽咕咕地议论。 “我方才可瞧见,鬼王偷偷贴在鬼君的石壁上听墙角来着!” “哎呦呦,真是丢死人啊,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 “要我看啊,鬼君这么多年也没闲着,鬼王根本也不管,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啊?刚才我还瞧着他听完墙角回来激动得手抖,啧啧啧。” “什么癖好?”小鬼们闻言一脸兴奋地凑上前去。 说话的鬼是个上些年纪的,一脸淫.邪,“就是我还没死的时候,邻居家有个汉子,专门喜欢看着他的同人那个……” 小鬼们被狠狠开阔了一番认知,凤如青吃东西没有听到如此精彩的好戏,只是这天之后,整个鬼境看着弓尤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充满了怜悯和恨铁不成钢。 鬼境平时有十八殿鬼君,即便是鬼王不在,也有自己的秩序,凤如青和弓尤将鬼境中的事情交代处理了一些,又召回了两个鬼君坐镇黄泉,便出发去冥海。 黄泉入口处,凤如青身披和弓尤同样制式的黑袍,同样的鬼气遮面。 只是面对着一匹骨马,还有已经上马的弓尤对她伸出的手,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若不然再去牵一匹骨马来吧,如此远的路程,共乘实在不便。” 弓尤那点小心思被戳成烂泥,鬼气之下的脸张牙舞爪了片刻,这才沉声叫住正要回去牵马的凤如青,“上来吧,黄泉之中再无马匹能够追上黑泫。” 弓尤说完,他身下骨马似乎也在迎合,扬起了下前蹄,又落下冲着凤如青喷鬼气。 凤如青骑它的次数不少,自然知道它是鬼中好马,只是共乘始终不便。 弓尤看她神色,又立刻说道,“冥海在人妖魔三界的交界之处,黑泫也只能载我们过人界而已,妖魔界都有禁制,我们需得半路换乘其他,快些上来吧,到冥海路途遥远,我们莫要在路上耽搁太多时日。” 凤如青成功被劝上了马,黑泫无声地踏风而行,倒是很稳,速度也极快,凤如青坐在前面,被弓尤半环着身体,倒也没有想象中的别扭,毕竟这么多年,他们整日缠斗之时,肢体接触也不少。 凤如青觉得的不便,只是这样被半环着束手束脚,于是他们行路万里之后,凤如青便提议,“我们换换手,你坐我骑,你指明方向便是。” 他们也不走人间城镇大路,走的全是山野无人荒际,弓尤听了凤如青的建议,十分不好意思地幻想了一下凤如青半环着他行路的画面,想着左右也无人看到,便答应了。 然后上马之后,凤如青并没有让他坐在前面,而是径自坐在前面勒着缰绳,极速行路,他在后面,稳坐马上,黑泫乃是幽魂之马,并无颠簸,极速行进也无需扶着。 若是他骑着,还能借口黑泫速度过快,怕将她甩下马,毕竟凤如青没有他强,由此名正言顺地环着凤如青。 但他若坐在后面,便真的没有任何理由亲近,于是弓尤郁闷不已地坐在凤如青的身后看着极速略过的人间,一直想要索性伸手去抱住她在猎猎黑袍之下,依旧纤瘦曼妙至极的腰身。 可几次伸手,几次缩回,他这二十多年,隐忍得太久了,太多次了,到现在终于可以不用顾忌地表明心迹,他反倒有些畏缩。 弓尤咬牙忍着想,等到出了人界,出了人界他一定说,毕竟那人王便是人,怕在这里她触情生情,旧情难忘,再不应他。 他们用一天一夜,便已经奔出人界,人疲马累,他们下马之后,便是在妖界与人界的边界之上。 凤如青其实走过的地方并不多,这些年到处收服恶鬼,也都在人界之内,到了妖界几次,也并没有到处走,如今到了这人妖边界,见了这其中人与妖皆有的客栈,还看得新奇。 客栈之中看着与人界没有什么两样,但里面的人见到凤如青和弓尤这样打扮,甚至黑泫这样的骨马,也并没有任何的诧异之情,只是招呼着他们进去,甚至还弄了些黑泫平日能够吃的兽魂喂它。 “两位贵客,住店还是用饭啊?可有什么忌口?”迎上来招呼的人,凤如青盯着看了一会,倒是个真人,身上没有妖邪的气息,看了他们这样也不害怕,要知道人界之中都是谈妖邪色变。 “住店,饭食送上去,”弓尤对着迎来的伙计,扔了一个布囊,里面并非是凡间的银钱,而是一些闪着黑沉亮光的东西。 凤如青不知道是什么,反倒是那人类伙计见了,顿时眼睛发出了不正常的亮光,感情她看走眼了,这根本不是个人! “是半妖,”弓尤猜到凤如青的疑惑,为她解惑道。 凤如青点头,“可我竟然没看出。” “血统很低很低的那种混血半妖,几乎没有妖力,”弓尤又说。 这种在妖界和人界都是被排斥的最低贱半妖,只能在这人妖边界上艰难求存。 凤如青也知妖界以血统纯正为尊,宿深这个半妖,想来回到妖界很难过得好,所以才没有回来吧。 她借宿深的妖丹就随身带着,却并没感应。 “开一间房。”弓尤将那半妖给他的钥匙扔回去了一个。 他有些心虚地侧头看了一眼凤如青,凤如青也正好看他,幸亏两个人脸上都鬼气遮着,看不见彼此神色。 弓尤把自己的私心用很正当的理由粉饰,捏着钥匙对凤如青道,“这里夜里不安稳,分房不安全。” 凤如青从客栈内看了一眼街道,其实乍一看上去,看不出什么异样,同人界没有区别,来往行人也都维持着人型,甚至还没有她曾经去的暗市看起来危险。 不过凤如青自己又没有来过,便不会质疑弓尤,于是两个人便只要了一间房,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当然了,弓尤要的是最好的房间,床都是格外的加宽加固的,他进屋之后,没有敢马上将脸上的鬼气撤掉,怕凤如青看到他的窃喜,实在羞耻。 而凤如青在屋子里转了转,并没有察觉到弓尤的异常,推开窗子朝着下面看了一眼,便问弓尤,“下面进了妖界,要换乘吗?黑泫怎么办?” 弓尤啊了一声,散开遮面鬼气,神色如常道,“放它它自己就回了,接下来我们买两只妖兽便好。” “我还没问,你刚才给那个半妖的是什么,妖界流通的钱币?”凤如青问。 弓尤顿了顿,说道,“嗯。”其实是他身上的一些废弃鳞角,妖界并没有特定的货币流通,他虽是罪龙,但龙身上的东西乃是非常难得之物。 “我去洗漱下。”弓尤转身进了洗漱的里间。 凤如青也没有多问,不知道弓尤现在等同一个行走在路上的大金山。 半妖拿了龙身上的好东西,吃食很快送上来,十分的多种多样,人界妖界的都有。 凤如青看得食指大动,却并没有先用,而是等着弓尤,等他过会出来的时候,发现他通身水淋淋的,只穿了条裤子,上身黑鳞密布,很是妖异精壮。 他是故意的,连头发都弄湿了一些,故意这般地走出来,只是这骚发给了瞎子看,凤如青见他出来之后,连忙对他道,“快擦擦吃东西,我也洗漱下。” 然后她就进了隔间,很快洗漱完出来,便越过弓尤,径直坐在桌边上狼吞虎咽起来。 弓尤站在桌边上,看着凤如青吃得毫无形象,半开的窗子吹进些许风,吹得他通身上下凉飕飕。 他泛着红光的双眼盯着凤如青的头顶上看,凉飕飕地想,这死邪祟,怕是瞎了吧。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是不解风情的人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是的。 她的喜好很明显,并且自己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喜爱和其他的感情分得非常明确。 否则悬云山上那么多年, 换成别人大抵都会对经年日久照顾她的温润又俊秀的穆良动情,她却偏偏喜欢施子真那个冰做的人。 对于白礼, 初见便是怜惜, 如怜惜过去的自己,而白礼确实也是她喜欢的那种清隽公子,所以她与白礼之间, 甚至是她先开始的。 但对于弓尤, 凤如青除了最开始见到他后脊鳞片密布比较好奇手感之后, 对他这种类型的男人, 根本没有半点男女情爱那方面的意思。 所以莫说弓尤是这般赤膊地在她面前晃,便是直接化形之后的□□, 她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弓尤对她帮助良多,凤如青确实很视他为重, 但只要弓尤不扳着她的脸说想要跟她搞一场, 她根本不会朝那方面去想。 弓尤发骚给了瞎子看, 他站在桌边上, 深刻地意识到他在凤如青的眼里不如一盘菜。 但他如今还真的不敢在凤如青的面前表现过火, 还没到冥海, 他怕凤如青知道他那点心思,便不肯跟他去了。 于是他只好悻悻地擦干自己, 穿好衣袍回到桌边, 然后发现凤如青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得差不多了, 只留给他一些残羹剩饭。 弓尤前所未有的心里不舒服,嘟囔道, “你也不说给我留一些!” 凤如青撩起眼皮,神色怪异地看他,在吃东西上面,她从来也不会让着任何人。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她忍着没有吃弓尤的魂魄,已经是对他最大的礼让,连白礼在跟她亲近,抵死纠缠的时候,也免不了要被她吃。 凤如青没有吭声,就这么看着弓尤,弓尤垂头吃残羹剩饭,明明他觉得自己有理的事情,却莫名地被凤如青泛着红色幽光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 这一顿饭吃完,弓尤更郁闷了,他和凤如青再三科普,外面好危险,可凤如青吃过饭之后,便没有跟他独处一室,下楼去街上逛了。 弓尤像个怨妇般趴在二楼的窗子上,看着底下亮起的灯火,看不清凤如青跑去了哪里。 他没有理由管,她如今的能力,连他也一时半会儿不能占上风,这还是在她不豁出去打得难看的情况下,若她真的连人形都不顾……弓尤没有试过,但他猜想,他应当是打不过的。 这真的很难以置信不是么,忘川阴魂成就了她,连天罚都成了她助长能力的途径,她在这二十年间,若不是受人王所累,一定会成长得难以思议的强悍,连他这真龙之身也不敌的那种。 可她却是个无魂邪祟,没有命门,天罚都弄不死,假以时日,这世间当真不知还有谁能够是她的敌手。 弓尤胡思乱想的时间里,凤如青正带着宿深的妖丹,在城中,距离妖族宫殿最近的地方来回转,她在寻找宿深。 妖族很大,凤如青速度再快,也无法短时间内到所有角落,她只能重点查看妖族宫殿,毕竟宿深的母亲狐女乃是皇族,若是他们回到妖界,应当也是在皇族之中。 但凤如青搜到半夜,却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暂时折返,回去同弓尤商量能否在妖界停留多两日,她好再仔细寻找一下,若能够找到宿深,便正好将妖丹还给他。 回程之时,三更已过,弓尤早就在客栈待不下去,出来寻凤如青踪迹。 凤如青在孤灯残影的街道上,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去掉了遮面鬼气,露出了妖媚到极致,却偏偏看不出任何魅惑之色的脸。 弓尤在路上便捶胸顿足,他必定要设法在凤如青身上放个什么东西,好让自己能够感应到,若是寻不见的时候,便能第一时间找到她! 他在这边界处找了好几圈,看着凤如青解下了黑袍搭在后壁之上,一身暗红色长袍,在街上犹自闲庭信步摇曳生姿之时,顿时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窒闷,火气都冲到了天灵盖。 弓尤想要上前去质问,却冷不防看到从暗处扑到她脚边一个人,她脚步一顿,那人便扒住了她的鞋履,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凤如青脚步站定,突然间这样横在脚边一个人,她连气息都没有乱一分,垂头看去,对上这人抬起的面容,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带着点难以忽略的魅惑意味。 这人大抵也是没有想到,他求救的竟是个女子,还是如此貌美的女子。 于是他嘴里的“救救我”顿时改成了“快逃!” 接着他便爬起来,欲往巷子的另一头跑去,却才站起来,脚上便被黑暗之中抽出的鞭子缠住,生生在地上拖拽回去。 持鞭的人自暗处走出来,是个浑身精壮无比的大汉,满面凶恶,额头上还有一处异常凸起,看上去应当是个什么动物还未生出来的角。 凤如青侧头看了一眼,便用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踩住了缠住地上被拖拽着脚踝的男子的鞭子。 持鞭人见了之后,眯起眼睛看了凤如青一眼,顿时哈哈一笑,“又送上门一个,模样倒是比这杂血的狐媚子好些。” 凤如青眉梢微挑,那男人是对着身后人说的,自他身后甩过来的另一条鞭子,正缠在凤如青的身上。 凤如青本可以躲开,甚至瞬间将这两人控制,却任由鞭子缠住,面色如常地盯着两个持鞭的人问,“这是做什么?” 那壮汉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凤如青,甚为满意,嘴里说道,“爷带你去个好地方,有的是人疼你的地方。” 凤如青看着他后脑罪孽浓重,他身后那人也是一样,身为鬼君多年,这等罪孽,原地便可判个灰飞烟灭的。 但她没有急着动手,弓尤已经迅速朝着这边过来,凤如青侧头看他一眼,两个人的默契非常人能及,二十几年架不是白打的,弓尤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到近前之后止住了攻击的招式。 凤如青轻轻扬手,已经用无形的本体将两个人控制,这时地上那吊眼的男人爬起来,对着凤如青说,“姑娘快跑,他们要抓我们去逍遥窟!” 这男人看上去年岁也不算大,凤如青同弓尤一听这名字,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男人说完便不再管凤如青跑掉了,凤如青看了一眼那人迅速消失在街角的白衫,侧头问弓尤,“我记得你说,你要教我一个障眼法,能够短时间地迷惑人的眼睛。” 弓尤瞪着那两个胆敢对凤如青动邪恶心思的人,不知凤如青为何不让他动手,听她这么说还疑惑道,“什么?” “你不是要教么,将这两人变成美娇娘可能做到?” 弓尤点头,“能倒是能,可……” “那便变吧,”凤如青说,“逍遥窟这种听着便好玩的地方,他们既然当街抓人去卖,何不要他们自己品尝下。” 死了太便宜了。 凤如青这些年身为鬼君,有时候无聊就喜欢玩些花样,在黄泉的鬼君中颇为出名,不至于有弓尤那么大的名号,但也是鬼君之中,唯一令恶鬼闻风丧胆的一个。 弓尤明白了凤如青的意思,顿时一言难尽地看了眼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爷们…… 那俩爷们一开始还在凶狠地挣扎,直到弓尤动手了之后,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纤白面庞和身上男人衣袍遮盖不住的细腰,顿时呜呜呜地狂吼起来。 只可惜,他们嘴被凤如青赌上了,只能闷声嚎叫得如同杀猪。 凤如青用那两条鞭子将两个人给缠住拉着,依旧如同刚才一般的闲庭信步,不同的是他们换了个方向,去往那个逍遥窟的方向,身边还跟着神色复杂的弓尤。 罪孽深重者入黄泉亦是会判魂飞魄散,或者扔下相应地狱,这种以牙还牙的方式确实对震慑恶人乃至恶鬼都十分有效,按照黄泉鬼君的权利,她便是将这两个人当场捏成飞灰弓尤也说不出什么。 但弓尤见那俩人崩溃的模样,莫名感觉到后脊发寒,尤其是在寻到了逍遥窟,凤如青牵着两个化身美娇娘的大汉去卖的时候。 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讨价还价,还说什么腰细腿长屁股大这种话的时候,后颈的鳞片不由自主地炸起来。 最后这俩大汉,卖了十分可观的价格,不过由于妖界不像人界一般有货币流通,凤如青得到了一些有利于妖族修炼的材料作为交换。 颠着小袋子朝回走的时候,弓尤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先前因为她半夜不归想要发作的气,散得无影无踪,聚都聚不起,相反心里头弥漫上来的,是另一种情绪。 他憋着憋着,憋到了凤如青同他回房,他才问,“你……是因为救的那个男人,像人王才会这样吗?” 凤如青不打算睡了,她一个邪祟,不必非要每天睡觉,正准备稍微洗漱下,便再催动额头印记尝试联络宿深,听弓尤这么问,莫名站定转头看他。 “什么?” “刚才,方才那个这半妖,”弓尤面色不太好,越想越觉得那个男人长得像人王,顿时酸意大发,收也收不住,“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白礼,你才让我对那两个男的施障眼法?!” 凤如青暗红色长袍曳地,半回头长发散落在肩,雪面红唇,比这世间的所有妖邪更像妖邪,她微微勾唇,嘴角弧度让弓尤心惊肉跳。 她却道,“你为什么总是揪着白礼不放?”刚才那男人,并没有半点像白礼,偏要挑出什么像的地方,便是一样的清瘦,一样的身着白衣。 弓尤顿时哑然,凤如青转身,手上的布包甩向弓尤,“放心吧大人,以公谋私的事情,我只做那一次,这世间也再无白礼。” 她说完便去洗漱,弓尤手中抓着布包,耳热得不行,他一定是魔障了,他方才确实觉得那个半妖男人像白礼,一样的纤瘦软弱,一样的只会要人救他! 可他被凤如青一说,顿时又觉得不像了,那人王虽然也是喜穿白衣,在凤如青身边痴缠讨好,可他却从未对凤如青说过一句救他,更没有要求过凤如青为他做什么。 全是她自己主动要做的,帮他对付空云是,为他逆天改命也是! 弓尤突然便觉得十分的颓败,她得多喜欢他呢,而自己,在她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凤如青从隔间出来,坐在桌边上的时候,弓尤坐在床边上,英挺的眉目几乎要在脸上拧成个疙瘩。 他也不想如此,不想如此,他好歹真龙之身,他乃是天帝之子,若有办法,若能自控,如何会喜欢上一个有相好的邪祟。 喜欢了这许多年,现如今搞得自己活脱脱成了怨妇不说,面对心上人连句真话都不敢讲! 他才不要这样,弓尤猛地从床边上起身,气势汹汹地走到凤如青身边,抓着她的手臂,便要将心中多年隐藏的话吐露出来。 凤如青眉心发烫,正在尝试联络宿深,手腕冷不防被抓了一下,被打断,睁开眼的神色十分冷厉。 她自己不知,那眼中红光环绕,近距离对上,彷如沉入一片幽深冰冷的血池,十分令人胆寒。 弓尤满腔欲将倾吐的真情,便是这样被血池子一泡,缩回去得干干净净,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他不是错觉,自从那人王死了之后,她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却连眼中最后那点温情都没有了,越来越像个真的邪祟。 “做什么?”凤如青睁开眼看着欲言又止的弓尤,微微沉了下气,恢复如常神色,“你吓了我一跳。” 弓尤松开凤如青的手,喉间干涩,心跳如雷,好一会才干巴巴道,“我们不睡了,即刻便启程吧。” 凤如青听着他艰涩声音,伸手抓起桌上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大人,我正要同你说,我们先在这妖界留上两日,两日便好,我二十多年前,在小狐狸那里借的妖丹还未还他,我寻一寻他。” 弓尤接过了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他没有侧头去看凤如青,免得她看到自己眼中慌乱,只应声道,“好。” 两个人坐在桌边都没有再说话,凤如青半支着手臂,不断地催动额头的印记,而弓尤虽然闭着眼,却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凤如青。 一直到天色大亮,两个人都没有像弓尤开一间房的时候设想的那样,在同一张床上睡。 而第二天开始,凤如青便怀揣着妖丹,满妖界地寻找宿深,她速度太快,弓尤跟不上她,只好帮着她在别处打听。 反正他是个移动的金山,现拽个头发丝都是抢手的龙须,倒也打听了不少地方,一整天都没有闲着。 入夜,凤如青还没有回来,弓尤又开始心焦不已,他当真得放点什么东西在凤如青的身上,他想着想着,便去里间,攥着他的沉海对着自己动刀子去了。 他生剜下了一片龙鳞,抖着手用一条黑色的,触手生凉的独特绳结系好,细细地用尖锐的指甲磨起来,边磨边等着凤如青回来。 就这么磨啊磨,磨啊磨,磨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天色大亮了,他手中的龙鳞已经磨得十分圆润明亮,如同一滴水滴样。 他又在其上加了些龙族独特的禁制,将这龙鳞做成了个十分拿得出手,甚至于比龙族送给心上人的东西还要精致的坠子的时候,凤如青还是没有回来。 弓尤心中并不担心她的安危,心里虽然急着见她,但还是去妖界当中,将昨天没有打听到的那个地方,又顺着打听下来。 一母一子的狐妖,并不难打听,但却没有人见过。 弓尤顺着妖界之内的主街道,循着那些热闹场所一个个打听过去,倒是依旧没有消息,却在一处巷子伸出,看到了他整整等了一夜,甚至为她精心准备了礼物的那个人。 她……正抱着前夜救的那个半妖,靠在一处墙壁之上,亲吻半妖的侧颈! 还说不会因公徇私吗,还说不是因为那个半妖长得像白礼,才会救他! 弓尤看着那半妖微微仰着头,双手无力地攀在凤如青的肩上,侧头却一副十分满足,双眼迷离沉醉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犹如当胸被狠狠刺了一剑,贯穿胸膛,鲜血淋漓,甚至呼呼冒着凉风。 他胸前那个磨了整整一夜的礼物,现如今烫得他像是揣着一捧火。 弓尤这一次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怒气滔天,根本无法冷静下来,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沉海铮然出鞘,裹挟着滔天的鬼气直接朝着那两个人抱在一处的人劈杀过去! 为什么!凭什么! 他生怕她还来不及忘情于那人王,便小心翼翼地不敢戳破心思,不敢要她为难,处处维护,倾囊相授,结果她呢! 她竟是随便一个低贱的半妖便能够入眼,抱着亲得如此难舍难离! 弓尤整个人被怒火席卷,倒是尚且保留着一分残存的理智,没有一刀将那半妖劈死,却也生生以鬼气将他撞出去老远,在地上翻滚呕血。 而他的沉海深深嵌入方才那半妖靠着的墙壁,鬼气鼓动周身衣袍猎猎作响,转头看向凤如青的眼神中满是浓黑的风暴。 “你这是在做什么!”凤如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横鬼气也给冲得后退了两步,对上弓尤怒意滔天的样子,顿时惊愕不已,看了眼地上呕血的半妖,简直不知道弓尤在发什么疯! 凤如青这话,也正是弓尤想要问的,先被她抢了,他身上鬼气更浓。 他瞪着凤如青,将沉海自墙壁中□□,嗤笑道,“你倒是不挑嘴。” 凤如青一头雾水,见弓尤再度对着那半妖而去,也顾不上问什么,上前阻止,同弓尤缠斗在一起。 弓尤本来没有想要那半妖性命,即便是真的要了,一个半妖而已,他乃是堂堂鬼王,他手上即便是死魂无数,也是天道默许! 况且龙族没有什么正道之士的操守,他若是当真任人揉捏不张狂肆意,又如何会从堂堂天帝之子,成为罪龙沦落黄泉做个什么吃力不讨好的鬼王! 若是凤如青不拦他还好,当真拦起来,弓尤便彻底疯了! 尽管凤如青尽可能地收着力道,这狭窄的巷子中还是因为两个人的缠斗,石壁开始龟裂。 而那半妖也看出了弓尤是想要他的性命,爬起来想要走,又被弓尤的鬼气缠住,狠狠绞紧,眼见着要没了生息! 凤如青当然不能见着弓尤发疯真的将这半妖杀了,只好不再是牵制他,而是一顿急进猛攻,几掌拍在弓尤的胸口之上,拍得他鬼气四散,心魂震颤。 这乃是他亲手教她的封脉掌! 弓尤虽然不至于被这几下打伤,心却已经生生被拍碎了,她竟然为了个半妖,为了个才见了一面的野男人,便用他亲手教她的狠绝招式,对他下如此重的手。 他气急攻心又对她不设防,顿时一口血呕出来,遮面鬼气消散,他僵立不动,鹰目怒睁地瞪着凤如青,神色阴鸷至极,黑鳞几乎覆盖了到了面部! 凤如青却只是看他一眼,侧头看着因为两人缠斗轰然倒塌的石墙。 那墙后面,方才那跑掉的半妖,正抱着一堆瑟瑟发抖在院中的小孩子,蜷缩在一间破屋子的墙角处。 “别杀我,别杀他们!”那半妖出声,已经是畏惧至极。 这群小孩子,全都是半妖,甚至有些还不能完全化形,衣衫褴褛,消瘦得厉害,个个神情呆滞,一副被吓傻的样子。 凤如青看了弓尤一眼,面容冷肃,弓尤回头看了一眼,便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凤如青看他,“你为何在此处,又是发的什么疯!” 凤如青性情弓尤很了解,她心情好的时候,或者有求于他的时候,便叫他老弓,若是还算平静,商量正事的时候,就叫他大人,鲜少的,这二十多年仅几次生气的时候,便什么都不叫。 现如今她就是动怒了,弓尤蔓延到面上的黑鳞慢慢退去,凤如青没有等他回答,径自迈步进了院子。 本就家徒四壁的院子,因为这场无妄之灾,更加的狼藉不堪,那个半妖看到凤如青靠近,便狠狠瑟缩,“贵人,我不敢要你那些东西了,你们别杀我,别杀我们……” 凤如青抿紧嘴唇,将她先前卖那两个大汉得来的一布包材料,都隔空扔给了那个半妖青年。 “我说的话还照样作数,这些你先拿着,带着孩子们换个地方躲起来,我有办法找到你。待我离开妖界之前,还会再设法给你一些东西,你便不必冒险去销魂窟那种地方跳舞了。” 凤如青说完这话之后,那半妖青年从胳膊的缝隙看向她,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了弓尤的身边,然后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了,很快消失在小巷。 弓尤看了眼那半妖青年,那青年立刻道,“别杀我!我与娘子没有任何苟且,只是交易,她在食我之魂!交代我为她留意一些事!应允给我一些东西我才答应的,是你误会了!” 弓尤顿时心口一窒,喉间再度涌上腥咸,但满腔的怒火全散在了这一院的残垣断壁之中。 他这次冲动上头的后果,就如他砍了自己王兄的四足被贬下天一般的严重。 他没有去管地上的半妖,倒是又看了一眼他护着的那些半妖孩子,顿了顿,便整了整衣袍,将遮面的鬼气重新附上,追寻着凤如青的脚步迅速回到了客栈。 凤如青果真在客栈中,正在吃东西,弓尤进去之后,她连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一顿饭的时间,弓尤都没敢吭声,到凤如青吃完了,他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我留在妖界耽误你的时间,是青天白日的在同那半妖寻欢作乐,”凤如青看着弓尤,解释道: “我只是救他一命,见他感激,又混迹在妖界各处,救治了很多半妖孩子,对妖界比较了解,想要他在我去冥海期间,为我留意宿深下落,因而许诺给他一些东西。” 凤如青不解地看着弓尤,“大人何故出现在那里,又动如此大的肝火?” 她吃饱了,叫了大人,就证明不是很生气了,可弓尤还是心虚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应该先问问她的,不应该冲动地直接就动手了。只是当时他脑子不受控制。 他闷了半天也解释不出一句什么,最后只是抬起手臂,递到凤如青的面前,对她说,“你要食魂,我先前知道的,但这些年你也没有靠着食魂修炼,我便以为你不需要,你若是需要,可以食我之魂。” 凤如青看着弓尤送到手边的手臂,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叹气道,“我一时嘴馋而已,大人方才那架势,就是为这个吗?” 弓尤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心中那点念想憋得他额角龙角都要鼓出来了。 但他磕磕巴巴的,嘴唇动了好几次,眼神乱飘,最后黑沉沉地定在凤如青的脸上,正要开口,凤如青却突然道,“我们今夜便赶路吧。” 她没有给弓尤说出口的机会,转身走到门口,但是很快便站定,问弓尤,“大人要一起吗?” 弓尤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几欲呕血,不知道凤如青什么意思,可过了那个当口上,现在专门说出口又很尴尬,于是只好忍着憋闷,跟在凤如青的身边。 凤如青再要设法弄些之前弓尤用的妖界“流通钱币”的时候,弓尤阻止了她,给了她一布袋发光的东西。 凤如青好奇地问是什么,弓尤只是说,“你将这一袋给那半妖,他便一生不用出门寻找营生了。” 凤如青也不刨根问底,将布袋给了那半妖,又当着弓尤的面交代了一些东西。 之后两个人在妖市上放走了黑泫,令它自行回到黄泉,便乘着新买的两匹像鹿又像马的妖兽,一路朝着冥海的方向再度狂奔而去。 路上两人几次歇脚,却并没有住店,只是随便在山中寻个山涧边上,靠坐在树下闭目休息一夜而已。 两个人因为那件事,这些天几乎不交流了。凤如青平时都如常,说话也如常,只是不和弓尤对视,不跟他闲聊,但凡停下来,便闭目休息,弓尤被她生生要从个活龙憋成个活蛤.蟆。 弓尤甚至觉得她都知道了,这态度就是不喜欢自己,不想和自己好。 他又抱着点幻想,并不敢问,怕彻底破灭,因为凤如青现在至少待他如常,也没有提出要半路回去。 可不问个清楚,他便只能整日像个怨妇般,围着凤如青的身侧转,又不敢过火,想求个死得痛快,又撕心裂肺地不舍得。 这种拉扯的情绪,弓尤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情爱是个什么东西?他在上界那几百年,都只整日想着怎么给他王兄找不痛快,怎么让他母亲过得痛快。 他甚至一度看不惯他母亲对他父王的所谓深情,他母亲乃是人鱼族的王女,空灵美好得如同一缕云雾,根本不该被他父王的所谓情爱,囚于天宫。 而他每日看着自己母亲空等在宫殿,从来没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为了这天下的谁,如此焦心烂肺地熬着,进不得,退不舍。 分明凤如青已经强大如斯,在他这里,他却像是捧着个易碎的糕点,肖想了这滋味几十年,却不敢下口。 如此这般,整整一个月,一个月。 弓尤濒临憋疯的边缘,他们早已经出了妖界范围,到了魔界的边界,明日便入魔界。 两个人在山中放走了妖兽,寻了一处山涧简单清洗。 弓尤死死盯着凤如青侧脸,月华自山间的树梢倾斜而下,他同凤如青根本无需光亮,便能看清周遭一切。 凤如青侧头在撩着水洗脸,水声正如弓尤的心池,被她搅得乱七八糟。 他心烦意乱地看着她如山间诱人妖魔一般的极艳之姿,意乱情迷地起身,走到她身后,却又不知要如何。 凤如青察觉到他的脚步,转头看他,沾水的唇瓣是雨后盛放的娇嫩花瓣,引人采撷品尝。 “大人?”凤如青嘴唇微动,一滴水滑入其中,弓尤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滴水,滑入了面前这邪祟的口舌之中,任她咀嚼撕咬。 若是人王未死,他尚且能够自持,因为他终究是不屑与人争抢,横刀夺爱。 但现如今人王已死,她是无主之花,如此妖灼地盛放在他面前,要他如何自持,如何隐忍。 两人四目无声对视,许久,弓尤几乎要整个烧起来,凤如青能够察觉到他混乱的气息,滚烫如蒸腾的水汽。 说实话,凤如青虽然迟钝,但并不傻,她那天在弓尤胡乱发作之后,便有所察觉,现如今她几乎已经确认,鬼王弓尤对她……有不正常的想法。 说真的凤如青现在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做,她朝着水中看了一眼,思考着自己或许是皮相害人? 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生成了什么祸国妖孽的模样,白礼虽然对她情深义重,但也不至于对她这张脸露出多么严重的痴态。 况且凤如青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还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也是她见识少吧,总之她躲着弓尤许多日子了,对他时不时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例如此刻,十分的无所适从。 她在黄泉鬼境中对荆丰说的那些话不是假的,她没有再找个姘头……呸,找个郎君的想法。 况且还是鬼王,好尴尬的,凤如青对着这条动不动就要同她打架的莽龙,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于是就在弓尤逐渐弯腰,越凑越近的时候,凤如青突然起身后撤,若无其事地躲过去,不去看弓尤赤红到烧着的面容。 她坐回了树下,闭上眼试图联络宿深,还有她分出一些,藏在了妖界那半妖男人的身体中的本体。 她也是第一次做如此尝试,是想借此同那半妖联络,随时知晓妖界的消息,不过看样子她的本体相隔太远也是不行的,她已经无法悄悄借助那半妖的眼睛,看他所经历的事情。 不过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燕实,乃是个心存善意,喜欢四处救治被丢弃的半妖崽子的狐妖。 凤如青自顾自地去思索关于妖族和宿深为何毫无踪迹,甚至此行冥海之后,她要怎么同大师兄见面的事情,弓尤却半弓着腰被晾在了山涧边上,潺潺流水无情,他如水中落叶,实在羞耻至极! 弓尤承受不住这种境地,不想这样在凤如青面前难堪下去,便霎时间化龙腾天而去,翻滚在云中。 只是由于他悲伤过度,召来了疾风骤雨,将树下的凤如青淋成了落汤鸡…… 待到弓尤将这难堪情绪发泄出去,回到山涧边上的时候,天色乍亮,凤如青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山涧边上,面色莫测地看着弓尤朝着她走来。 眼神对视间,暗潮汹涌,最后凤如青先错开视线,捏了一把自己在一夜骤雨中湿贴在侧颈的长发,有气无力道,“进魔界吧。” 弓尤面容故作冷肃,实际上看着凤如青这狼狈样子,也知道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可他只恨自己罪龙之身,不能用仙术,为她施咒烘干衣物,只能跟在凤如青的身后,看她因衣衫湿漉,贴合在身上的姣好轮廓,移不开眼。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甚至想起了她曾在那莲叶之下,与人王纠缠之时,露出衣袍之下的一截藕般的小腿。 他思绪飞得太远了,根本没有察觉凤如青什么时候站定,没有及时收住脚步,直直地撞上去了。 凤如青被他撞得趔趄了一些,转头克制不住情绪地怒瞪他,看看看! 那眼神能把人烧化了,还当人不知道吗?!偷看人能不能收敛点! 弓尤手足无措地扶住了凤如青,凤如青甩开他手臂,正欲转身,他却将手臂送到凤如青的嘴边,直愣愣地开口,“淋了一夜雨,你饿吗?可以吃我。” 凤如青:……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喜欢一个人的这种情愫, 尤其是在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的前提下,其中的酸涩难忍,根本不为外人道。 凤如青看着弓尤送到她嘴边的手臂, 又看着他眼中发痴的情愫,其实是十分不解的。 她自认也不是什么霁月风光之人, 走到如今这一步, 无不是被命运逼着,抽打着。 凤如青一直自认,她就是个很寻常的, 活着为人的时候不出众, 甚至是不争气, 就连现在成为邪祟, 也是她并没有想到的。 她同白礼之间,其实是相互慰藉, 可凤如青就真的不太清楚,弓尤哪怕母亲血统不纯, 也是上界天帝之子, 身负重罪下界, 却也还是鬼境之王, 喜欢她一个邪祟? 而且看上去还不是刚刚开始。 从一开始他屡次帮助自己, 就已经让凤如青意外, 到如今察觉到他的心思,她更是相当费解。 凤如青伸手拍掉了弓尤伸到她面前的手, 弓尤眼神晦涩。 凤如青刻意回避了这么多天, 以为他不会再提及了, 好歹是鬼境之王,凤如青珍视他, 所以不想让他难堪。 可……如今看来,他这性子怕是也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 凤如青在弓尤苦涩的视线中,别了下侧颈湿漉的发,晨阳初升下她艳若饮足朝露之花,站在弓尤面前,这一次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大人,我们共事许久了,我有今天,全赖大人容忍提拔,悉心教导武艺功法。” 弓尤盯着凤如青,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想要阻止她说,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腕微凉,腕间皮肤细腻至极,再向上一些,便是一条艳色绢布,系在她雪色的细白腕间,刺痛了弓尤的眼睛――这是人王系给她的,这么久了,她居然还留着,定是到如今依旧难以忘情。 凤如青没有躲开他,沉默地任他抓了一会,第一次刻意去感受他的情绪,又见他死死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绢布,情绪真可谓是波澜起伏。 凤如青叹口气开口道,“大人,你是对我有意么?” 弓尤猛地抬起头,一双鹰目几乎锐利地盯着凤如青。 他生得十分英武,五官轮廓很深,俊若隆冬灿阳,分明是十分乖张不驯的模样,偏生眼神中因为凤如青这一句话翻滚起的情绪,竟生出了一种脆弱退避之意。 他捏着凤如青手腕更紧些,不明白她这些天一直有意退避,为何突然这般直白地揭开。 “我……”弓尤看着凤如青,深吸一口气,也不打算回避,站直了身体,微微拧眉肃穆道,“是。” “我对大人,并无任何男女之情。”凤如青几乎是瞬间接话。 弓尤料到她不会回应自己,这些天的态度就是证明,可他没有想到,她竟是这样干脆地抽刀断水,半点余地也不肯留。 “为什么!”弓尤心中焦急不已,冲口而出道,“你还未对人王忘情?!” 弓尤抓着凤如青,分外认真道,“我可以等,反正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片刻,你何时能对他忘情,接受我?” 这人真的半点也不懂什么叫余地,横冲直撞地问她何时能够忘情? 凤如青神色复杂,也微微皱起眉看他,她同白礼相伴走这一遭,彼此都已经竭尽全力,分开固然黯然,却对彼此来说,更多是轻松。 她已经放下,何来不能忘情? 而且她与弓尤之间,根本也不是她是否忘情白礼的问题,她并不喜欢弓尤啊。 凤如青问他,“你说等了这许多年,那是何时对我有意?” “记不清了,”弓尤说,“你同人王在一起了多久,我便倾慕你多久。” 凤如青眉目惊讶难掩,若真是这么多年,他倒是伪装得足够好,自己竟从未察觉过。 “大人,我无论对白礼是否忘情,我们之间,也并不合适,”凤如青将手腕从弓尤的手心拽出来,揉了揉上面被抓红的印记,平静道,“大人还是莫要执着。” 凤如青拒绝得干脆,是不想她与弓尤之间牵扯不清,躲他他不肯退,给他留了足够颜面,他偏生要撕破脸才行,那便彻底撕破。 凤如青只盼两人之间,不要因此生了什么嫌隙,毕竟她到如今,自从成为邪祟之后,便也只交了弓尤这一个朋友。 凤如青转身走了两步,便再度被弓尤按住了肩头。 他的掌心炙热如火,放在凤如青的肩头,瞬间便透过她湿漉的衣袍,烘热了肩头皮肉,惹得凤如青狠狠皱了下眉,心中一阵烦躁不已。 弓尤便又说,“我若是一定要执着呢!你是否要与我恩断义绝,不会同我去冥海了?” 凤如青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不义于朋友,可弓尤如此步步相逼,她也实在心烦意乱,回手“啪”地拍开弓尤按着她的手臂。 她面上带着些恼怒不解道,“大人何至于此,鬼境之中艳鬼无数,倾慕大人不肯投胎转世的更是数不胜数,想必大人如此风姿,在天界之中也抢手得很,何苦将情爱系于我这邪祟之身,能有什么好结果?” 弓尤再度张口,便被凤如青打断,“莫要再说了!” 弓尤被吼得愣了下,眼中焦灼之色要烧透他的瞳仁,凤如青却毫不留情地转身便极速朝着魔界中去了,徒留弓尤在原地凄风苦雨地再度招来了阴云,骤雨再度欲来。 凤如青有点逃的意思,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决绝,她是真的很无奈,怕弓尤纠缠没完,做兄弟不好吗,非谈什么情,她不喜欢莽龙! 还要她食他之魂,龙性本淫,她若是食了,可还有好了?! 凤如青风一般地刮进魔界之中,用黑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鬼气遮面走在街上,不去理会身后逐渐积压的阴云。 她躲避之心太盛,寻了个魔多的地方便扎了进去。 魔界永远是最最开放的地方,也是最最放肆的地方,凤如青曾经入魔过,知道大部分的魔无论是魔修还是魔兽化形,都无法控制心中最原始的渴望,而人有七情六欲,这其中最最好满足的,便是食与性。 但饶是如此,凤如青穿过群魔,一头扎进了一个食生血肉的糜烂盛宴之中,还是被这场景狠狠地震撼了片刻。 众魔不分男女老幼境界高低地围在长桌旁边,长桌的尽头是一个高台,两个魔修持刀站在其上。 其中一人面部布满粗粝鳞皮,看上去像爬行兽类的化形,另一个倒是看着细皮嫩肉,只不过瘦得脱型,白如吊死鬼。 那个兽类化形的魔嗓门很大,叫喊着:“今日是魔尊娶妻之日,整个魔界同乐!” 这魔的话音一落,凤如青身侧众魔高呼出声,凤如青被震得一缩脖子,这才透过人群的缝隙看清。 她身处的这一个桌子,简直就是冰山一角,再往前面,全都是这样的长桌高台,足足有二十几个,围着的魔们高呼起来,似乎整个魔界都跟着震荡不已。 凤如青在鬼气之后眯起眼睛,看向了一处最高的台子上面,站着一个魔气浓郁身量高大的魔,他身侧左右,足足十个身穿艳色红衣的妖媚女子,围在他身侧娇笑讨好。 而他面前的长桌格外的长,桌子的最中间,有一处凹陷的铁质长通道。 凤如青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化为本体飘出,又出现在那围着最多魔的桌子旁边,一进入,她便感觉到了,这周围的人,境界明显要高很多。 身边有魔察觉到她突然出现,被挤了下桌,十分不愉悦,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你是哪来的!这里三境以下的魔没有份!” 凤如青撤掉部分遮面鬼气,露出一双简直催血一般的红色眼睛,神色阴沉地看过去,身边魔修顿时闭嘴。 魔越是厉害,魔气便越浓,同样的眼眸的颜色便越是鲜艳如血,凤如青本体说是魔,但也不是魔,只是她如今眼眸长发却是根据入魔之时的那个画像变换而来,伪装成一个高境的魔毫无违和。 身边的魔不敢说什么了,凤如青这才转头看向高台之上。 那最高处站着的魔,应当便是这群人口中今日娶妻的魔尊,只是凤如青没能看出,他身边那么多美艳娇娘,到底哪一个才是魔尊今日要娶的夫人。 不过凤如青这疑惑,很快便被身边酸溜溜说话的魔给解开了。 “魔尊真是好风光,这一次娶了十个夫人,今夜该是如何的销魂蚀骨!” 出口的是个头顶生着双角的高壮魔,化形不完全导致他有些口歪眼斜,看着简直像是胡乱拼凑的,十分引人不适,不过在这奇形怪状甚至直接顶着兽头的群魔当中,他这样竟还算是比较清秀的。 他说完,便咽了咽口水,自然是对着那上面缠着魔尊的美娇娘。 而这魔说完之后,他身边一个比他还要惨不忍睹的魔说,“那你便在百年一届的魔族大比上拿下所有人,或者直接现在冲上去杀了魔尊!你便也是万魔之尊!到时候娶十个婆娘算什么,魔界中的女魔,还不随便你挑!甚至你若能耐,大可以去修真界抢个漂亮的女修回来啊!” 这一番话可不是什么嘲讽,魔族以强为尊,谁本事大谁就是魔尊,而魔尊向来与修真界势不两立,于是抢女修之事,也是万年的陋习。 凤如青听得一阵皱眉,身边的这个魔却不敢说话,若是让台上的魔尊听见了,今日他吃这喜宴,便成了他的断头宴了。 凤如青看到这里索然无味,她不过路过此地,无心看什么魔尊娶妻,更不可能管魔界之事,她正准备离开众魔,准备去寻现在应该冷静下来的弓尤,赶快横穿魔界,去往冥海办正事。 只是她还未等出去,便骤然间闻到了一股极其香的气味,香到人心驰神飞,凤如青甚至脚步都虚浮了一瞬,不由得循着香味,朝着香味最最浓郁的那高台之上看去―― 两个魔压着一个浑身都是伤的半鹿人,在高台之上那长桌铁凹槽的尽头,一刀斩掉了半个鹿人的脑袋,血疯狂地涌出来,顺着高台和长桌相连的凹槽淌了下来! 而那香到人腿软的气味就是来自这半鹿人的血! 凤如青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身边高阶群魔已经疯了,狗一般地就着凹槽喝起半鹿人的血来,有些抢不上的,只好用手沾了血送到嘴里。 但凡喝到的,皆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我早听说这赤日鹿的血肉,堪比神仙肉!”身边一个嗦着自己手指上血的魔粗声粗气道,“果然啊!若是能日日喝上,这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事情了!”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这一片的空气之中,凤如青环顾四周,所有的魔,所有的长桌之前的魔,都在贪婪地吸食着着赤日鹿的鹿血。 但是其他的长桌高台上,斩杀的都是真的鹿,未能化形的那种带着难以思议的长长鹿角的血红色皮毛的鹿。 只有凤如青所在的这个高台之上,魔尊傲然站立的这个高台之上,斩杀的是一个半鹿人。 不,他还没有死! 他的鹿角自额顶生出,并没有那些赤日鹿的角长,但是极度尖锐,似乎残了半边,否则会是十分有力的攻击武器。 而他被五花大绑,下半身为鹿,上半身是人,头被生生切了一半,血流如注遍体鳞伤。 可他因为半掉着而后仰过度的头,吊在高台之下,那双横瞳鹿眼正角度扭曲地看着不远处被斩杀的赤日鹿,这一刻竟透着悲悯意味。 那些应该都是他的同族,凤如青眯眼看着他被切割的脖子竟然在肉眼可见地复原,如此恢复能力,他定是这些赤日鹿之王。 而就在凤如青被这场面震撼不已之时,按压着这些赤日鹿,包括凤如青面前这鹿王的魔们,开始用刀子切割鹿肉。 还未死的赤日鹿在竭力地挣扎,嗓子中发出了抵死哀鸣,而凤如青死死盯着半鹿人,他却紧闭着嘴一声未吭,半张脸都是自己的血,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凤如青从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任何的痛苦之色。 亦或者说,他只有方才在看同族那一眼,显露出了悲悯,之后便如同真的死了一般。 血肉被生生割下,扔在了沾血的凹槽之中,很快便滑向等着食鹿肉的众魔。 凤如青脚步被钉在地上一般,一错不错地看着那半鹿人,她知道魔界之事。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生生死死物竞天择,都有他们的轮回和因果,她如今身为黄泉鬼君,更加不该违逆这种规则,去插手任何界的事情,为救活一个白礼,她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天道不可违逆。 虽然她没有死,可作为肉泥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凤如青知道她应该走,可就在她转头之际,那半鹿人因为切割血肉,再度朝着高台坠下一些,他的头完全后仰,横瞳正对上凤如青的视线。 所有魔都在吞咽咀嚼他的血肉,这一片空间之间,宛如他一个人的地狱,这样的疯狂的地狱里面,凤如青这样站着,便显得尤为异类。 于是那半鹿人多看了凤如青一眼,也就是这无悲无喜的不带任何哀求的一眼,凤如青便霎时间动起来―― 但正这时候,弓尤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又因为找不见凤如青心急如焚,他亲手打磨的坠子没有来得及送出,于是他在这群魔当中,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了凤如青。 “我们走吧。”弓尤抓住凤如青才抬起的手腕,拉着她从群魔中往外走。 凤如青迈了一步,一转身,却看到那半鹿人正被魔拿着刀开膛破肚! 凤如青一把抓住弓尤的胳膊,看他一眼,便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出现在了高台之上,一把抓住那操刀的魔手腕一拧,“咯嘣”一声,这魔的尖叫声撕破这一片吞噬血肉的地狱。 凤如青三两下解决了台上压着半鹿人的魔,夺过匕首,去割缠缚着半鹿人的绳索,但这绳索似乎并非是普通绳索,反倒越割越紧。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那个正同美娇娘们缠绵的魔尊,他才上位不久,才刚刚挑赢了前任魔尊,今日是他娶妻立威的大喜之日,专门割肉一般拿出了他新俘获的赤日鹿一族,来笼络魔众之心。 这赤日鹿一族血肉最是滋补,不仅能够助长修为,还能长久地缓解魔不食血肉便会肠穿肚烂之苦,他是下了血本要稳坐魔界尊者之位!却没成想竟然出了个闹事之人! 魔尊乃是魔狮化形,名为乌狮,身形强壮无比,狮吼震天动地,利爪更是能够开山劈石,他手戴骨甲爪,更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臂力无边的优势,在如今的魔界中根本无人能与之一战! 他瞬间起身便已经到了凤如青面前,扬起骨爪便对着凤如青的后背劈空而下,这一下若是抓实,必将粉身碎骨! 凤如青察觉罡风已至,正欲化为无形,以本体能够随意裂合的优势,化解这一掌,却未等她出手,便突闻一声通天彻地的龙吟―― 声音穿透云霄,如悠远之音,震慑在人的神魂之上,黑云滚滚而来,山风猎猎作响,而这条龙比黑云还要浓黑,一尾便将这群魔围食的血宴连同那些还未来得及反应的魔修,一同扫飞了出去―― 凤如青察觉到后脊炙热如火灼,在这震魂摄魄的龙吟中抬眼望去,盘踞在半空大张龙口朝着乌狮喷出龙焰的正是弓尤! 他竟然如此不管不顾地出手助她! 凤如青不是第一次见到弓尤化龙,但却是第一次见他口吐龙焰,吟吼出声,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庞然大物同自己打斗之时,确确实实是以教她为主。 真龙之威,撼天动地! 那魔尊乌狮被龙焰包裹,又岂能承受如此能焚化世间一切的灼热,顿时跪地哀叫嘶吼出声,再无战斗之力! “是……是龙!” “黑龙,魔龙!” “快跑!快跑啊――” 底下魔众被弓尤一甩尾撞飞,爬起来作鸟兽散,根本没有人去管什么新上任的魔尊。 而凤如青见此,索性不去解这半鹿人身上绳索,抱着他的残破之身,一闪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弓尤也及时收了龙焰,并未真的将魔尊烤成飞灰,吟叫着腾天而去,没入黑云。 与此同时,大雨倾盆而下,血肉宴被彻底摧毁,新任魔尊被龙焰烤化了兽型,皮毛半秃,昏死在这疯了般的大雨之中。 而他准备迎娶的十个美娇娘,早在真龙现世的时候便已经奔逃得无影无踪。 凤如青知道自己怕是又要触怒上天,但不知为何,看着滚滚黑云,再度成为落汤鸡的她,心中却升腾起一种难言畅快! 她到今天才意识到,她或许天生便不是什么适合循规蹈矩安逸为生的人! 凤如青抱着怀中半鹿人,极速穿出魔域,来到了妖界边界,她同弓尤方才落脚的地方。 这赤日鹿乃是妖兽,凤如青在他身上并未感觉到半点魔气,他的同族甚至不能化形,猜想也应该是那魔尊越界抓了妖兽与群魔分食,这种事情虽也是难免,但若被妖界宫殿内的妖王知悉,便也是一场大战。 凤如青小心地将遍体鳞伤的半鹿人放下,他恢复得极快,被人吃得浑身坑坑洼洼,却这一会的功夫,脖子上便快要长严了。 他一直安安静静,被放在地上,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已经撤掉遮面鬼气的凤如青,若不是他下身鹿脚不着痕迹地蹬了几下,凤如青在这双横瞳中,还真的看不见半点畏惧无措。 鹿的双眼,总是透着悲悯,凤如青半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处,虽然肚腹之上,有些地方都已经露了内脏,可他恢复得太快了,看样子根本无碍。 凤如青对他道,“你没事,就快跑。” 他头顶鹿角残破,一头沾染了血污泥水的浅棕色长发,散落在地上,他没有动,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凤如青,也没有开口说话。 凤如青歪头,“哦,你还被绑着。” 她又取出身上佩带的匕首,边割着半鹿人身上的绳索,边说,“没有化形完全,是不会说话?” 这半鹿人甚至没有点头和摇头,只是用那双异于常人的横瞳,盯着凤如青的动作。 骤雨过去,雨却还在沥沥淅淅地下,黑云逐渐褪去,天光乍泄,凤如青手上动作不停,但是这绳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竟然割不断! 凤如青索性等弓尤来,用他身上沉海试试,于是暂时停下来。 她扶着身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半鹿人坐起来,“你灵智总开了吧,待会我同伴回来,把你解开,你便赶紧朝着妖族跑,你是妖吧?” 这半鹿人似乎没有听懂一般,只是还用那双眼看着凤如青,凤如青说,“你的族人,那些赤日鹿,我听魔说你们叫赤日鹿,死的那些是你的同族吧,节哀顺变。” 凤如青说完这话,便不再说话,和半鹿人对视片刻,伸手把他脸上覆盖的细软长发拨开,又抹了抹,露出的模样竟然还挺…… 不能用好看来形容,这半鹿人,一看就不是人的那种好看,头发和眉目都是浅棕,似乎和他的同族那些赤日鹿一般的颜色不同。 他横瞳也是和毛发一样的颜色,眉目很温顺的样子,让人越看越舒服的那种温驯,和人对视的时候,给人很无辜的感觉。 他的唇色浅淡,唇形极好,看着像是在笑,像一湾宁静的湖,哪怕身染血污,却有种空灵的美,一见便是不谙世事的那种山间妖精。 凤如青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回应,很快弓尤找来,才从空中落地,便急忙上前抓住凤如青,“你没事吧!” 凤如青放开半鹿人,回头对弓尤说,“我没事大人,谢谢你出手帮忙。” 她说的很真挚,眉目甚至是温柔的。 凤如青是真心感谢弓尤,即便不用他出手,她也能够脱身救人,可人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尤其是这种并非是该做之事之时,若是有人陪着,甚至护在你身前,说不感激,不激荡,那是假话。 她对弓尤笑笑,弓尤就有点发傻,他才被凤如青狠狠拒绝了,在找她之前,自己给自己定好了规矩,不能再越界。 他没有放弃,喜欢了她这么多年,这喜欢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放下的,他决定先退缩,维持两个人先前的关系,冥海一行,时间定然不短,他可以慢慢来。 心里盘算得很好,可如今凤如青对他笑笑,他便不受控制地热血沸腾。 白礼的死像个闸门,开了,他却一腔情潮无处可泄,怎会不憋闷难受呢。 凤如青没有察觉他的气息又粗乱起来,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坠子递给凤如青,凤如青对他伸手,“沉海借我下,那鹿人不知道被什么束缚,寻常匕首割不开。” 凤如青说完看到弓尤手里的龙鳞坠子,奇怪道,“这是什么?” 弓尤顿时被插了一道似的,想要缩手,却又硬着头皮说,“这个……” 他看了一眼那半鹿人,现在实在不是送礼物的时候,他脑子怕是被龙焰烧化了,弓尤咬牙道,“这个能够割开束缚那鹿人的绳索。” 龙鳞之坚硬,世间武器鲜少能够比拟,自然是能割开区区束妖索的。 凤如青哦了声,拿着去割半鹿人的绳索,果真看着边缘钝钝的黑片,轻而易举地切进了绳索,没几下,半鹿人身上的绳索便被彻底解开。 凤如青才把绳子扔地上,她面前的半鹿人周身突然间绽出强光,凤如青眯了下眼,总算察觉到了浓烈妖气。 弓尤走到凤如青身侧,同她一起看着那鹿人从地上站起来,然后这强光将他周身环绕过一遍,他残缺的鹿角便完好如初,一头浅棕的长□□浮起来,渐渐变为了银色。 而他身上的血污消散,幻化出了一件银纹的白袍,那双鹿腿鹿脚,也很快化为人类的。 他整个人都散着淡淡银光,只有双眸的瞳色还是浅棕,他面对凤如青,如暗夜中的萤火,即便是这青天白日的,也足以令人震撼其身上的空灵妖异。 他一手放在身前,对着凤如青和弓尤行礼,姿态悠然如漂浮在水中,接着便如一缕飘在风中的白纱,越向山间深处。 凤如青直到他看不见踪迹,才侧头看弓尤,“大人,赤日鹿在妖族是不是很弱?” “此番我救下这鹿,搅了魔尊好事,算不算坏了因果?”凤如青说,“大人为我现身动手,是否也……” “无事。”弓尤接话道,“并不算坏因果,你也是出于善心,且并未杀生,天道自有定夺,无需如此紧张。” 凤如青这才松口气,弓尤却神色复杂地看她。 赤日鹿乃是妖族神鹿,成年之后能力强悍无比,能将一切心有魔障之人拉入幻境生生溺死其中,鹿角一寸一世界。 赤日鹿曾是上界灵兽跌落凡尘,看似美好柔弱,实则生性残暴睚眦必报,并非是什么柔弱之兽。 之所以这赤日鹿被那魔尊所猎,定是妖族皇室出了乱子。 神鹿被盗,且这鹿明显还是幼鹿,来日若长成……弓尤身为鬼王,能够看破一些因果轮回,这赤日鹿,若他所看没错,待他长成,杀他族人食他血肉的魔界怕是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这是天机,弓尤也不便同凤如青细说,只叹这也算她机缘吧,随便不忍救了个人,便是如此神物,也不知天道这算不算喜爱她。 “哦,这个还你,”凤如青将割束缚半鹿人绳索的吊坠还给弓尤。 弓尤说道,“你拿着吧。” 凤如青却拒绝了,“不了大人,这一看便是珍贵之物,你快收起来。”凤如青见过弓尤龙鳞,这分明是龙鳞弄的,她可不敢要。 弓尤神色片刻黯然,但很快恢复,说道,“我们走吧,魔界如今必然正乱着,我们便不要进入其中,我们自魔界上空飞过去,我载着你。” 凤如青看着弓尤,“你不是能不长时间出现在天上,否则会引来骤雨和天雷吗?” 弓尤抿唇,“我尽快,且我皮糙肉厚,劈个一两下没事。” 凤如青彻底服了这莽龙,天雷劈两下还没事,她笑起来,“哦”了一声,有些热血道,“那便走吧!我也不怕那玩意。” 两个人相视一笑,多年默契与相伴,终究也并非全是因为弓尤一个人的男女情爱,他们的性情,和骨子里的叛逆,都是他们如此合拍的原因。 一个眼神便知彼此要做什么,也会毫不考虑便出手相助,更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因与缘。 不必横穿魔界,弓尤很快化为黑龙,凤如青说了一声“大人辛苦”便攀着坚硬冰凉的龙鳞,上了黑龙的脊背。 一生能够有一次骑龙的机会,足够吹嘘良久,凤如青不是第一次,但却是第一次骑着龙飞入云层之内。 畅游在天际云雾之中,胸腔难免生出一种与天地争高下的畅快与肆意之情,凤如青扣着弓尤的鳞片,面上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这是纯粹因为弓尤笑出来的,可惜弓尤却看不见,他背上驮着喜爱之人,整条龙恨不得直冲天界而去,在云中翻腾炫技,翻滚吟鸣,冲过层层叠叠的白色云雾,好不猖狂欢愉! 然后这一罪龙,一邪祟,一鬼君一鬼王,无一不是罪孽的代表,终于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玩得过头,引动了天雷追赶! 在即将抵达冥海的前夕,弓尤被天雷追着劈得浑身泛起糊味,凤如青也是被燎到了一片头发,两人仓皇自云海极速下落,迅速冲入冥海边界的岛屿之上。 落地之时,天雷紧随而至,弓尤抱着凤如青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替她挡了这一下,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鳞片翻了起来。 两个人来不及查看伤势,相互搀扶迅速在周遭找了一个大石洞躲了进去―― 这石洞里面十分空旷,天雷劈在洞口,生生劈出了个足有一人深的地裂,裂纹一直到凤如青与弓尤的脚边,但是因为弓尤已经化为了人形,天雷也并没有穷追不舍,总算是止息。 察觉到一切终于停下,两个人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狼狈地瘫倒在地上,喘得如同两条丧家之犬。 弓尤后脊上伤还未愈合,瘫倒之时闷哼了一声,凤如青爬起来查看他被劈开的背脊,破烂焦糊的衣袍下,血淋淋的看着很吓人,不过恢复得也算快。 她帮他将一些劈翻的龙鳞扶正,弓尤的自愈能力很强,飞速便能愈合,凤如青扶着他,两个人一起坐在这空旷的洞穴中,周围只有彼此此起彼伏的呼吸。 凤如青先开口,“大人,谢谢你带我腾天。” 弓尤心中欢喜,因为他察觉到凤如青恢复了从前对他的态度,笑了一声,说,“这没什么,若你喜欢,待回程之时,我还带着你。” 凤如青笑起来,声音十分娇柔好听,难以相信这样的声音,来自一个敢骑着罪龙穿越天际不畏天雷的邪祟。 弓尤也笑起来,两个人笑了一会,在洞穴中看向彼此。 欢快的气氛环绕着两人,凤如青没有再说话,弓尤也没有扫兴地说什么情爱,两人眼中因为方才的疯狂晶亮如星辰,双眸之中此时此刻,仅有彼此。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这一方小天地里面, 一切似乎被隔绝在外,外面天雷渐渐止息,天光很快恢复大亮, 却照不进这一方天地之间。 昏暗是暧昧的滋生场,弓尤不敢太过重地呼吸, 生怕他呼吸的声音太大, 要破坏了这难得的气氛。 凤如青也没有再说话,她不得不承认,弓尤于她, 算是知己至交, 她唯一毫无隐瞒的人, 连施子真的那件事她也只告诉了弓尤。 这二十几年, 他是陪伴她最多的,比她在悬云山上学的还多的那些功法, 也都来自弓尤。 但陪伴和知心,不能跟情爱混为一谈, 凤如青一直分得很清楚, 却不知弓尤何时混淆了。 她舍不得说太过的话, 就像她的珍视不能是随意答应与他厮混, 否则便是对她自己的放纵, 也是对弓尤与她之间这份情义的不珍重。 于是在弓尤控制不住无声地越凑越近的时候, 她率先开口,打破异常黏腻的气氛吗, “我们到了冥海, 下一步怎么办?” 凤如青侧过身, 给弓尤如梦初醒收拾狼狈情绪的时间。 弓尤屏住呼吸,将头扣在自己的臂弯中, 无声地咬着腮肉克制,好一会,才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到了冥海,我们要打败守海兽,才能进入冥海……” 凤如青转过身看弓尤晦暗不明的侧脸,她问,“你说过守海兽是九头蛟,就隐藏在冥海的边缘海岛之上,可若没有错,我们如今便在海岛之上,引天雷那么大的动静,为何没有见到守海兽出现?” 弓尤说,“我也不知,我来的几次,都在海边遇见了突然冲出的守海兽,”弓尤站起来朝着凤如青伸出手说,“我们走吧,大抵是要到海边才能触发守海兽的攻击。” 凤如青自然地将手放入弓尤掌心,给他整理自己思绪的时间,却并没有矫情地躲避他的正常触碰。 弓尤也确实忐忑,但是手心一沉,凤如青将纤细细腻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心跟着沉回了肚子,悄悄地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对人王倾情尽心,却并不会无度地去纵容强留。 无论什么事情,在她这里都有个看不见的尺度,会出界,会肆意狂放,逆天而行,却不会屡次出界不回缩,就连拒绝他,固然干脆利落,却不会过度回避,让彼此连朋友都没得做。 弓尤抓着凤如青手腕,拉着她从地上站起,心中叹道,她越是这般处处温柔回护,甚至对他放宽了身为朋友的界限,留给他足够回旋的余地,他越是无法收回心思,无法不想着得到她。 想着她那双对着人王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曾偏移的温柔注视,若是看在自己身上之时,桃花灼灼其中,该是如何的勾魂摄魄。 弓尤告诫自己,不能着急,他沉下心收起纷乱思绪。 凤如青循着洞口处走在他前面一点,突然间“哎?”了一声。 “怎么……” “嗷!” 弓尤才问出“怎么”两个字,便突然间一条能够开山劈石的刚劲长尾,朝着凤如青和弓尤的方向甩了过来。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向后弯腰,翻折自身到极限,躲过了这第一下! 紧接着,还未等两个人站起身,凤如青便自余光中看到了他们身侧的“墙壁”竟然动了起来,簌簌的声音带动山石自空中掉落。 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方才靠着休息的根本不是什么冰凉的墙壁,而是一头庞大无比的兽身―― “这是什么!”凤如青风一般地拉着弓尤从洞穴窜出的时候,撕声问道。 “是守海兽!”弓尤回头看了一眼,那庞然大物已经苏醒掉头出来,有三个头探出了洞穴。 他糟心道,“我几次都是出现在海边,并没有深入岛屿,现在看来我们是躲避天雷慌不择路,直接一头钻入了守海兽的洞穴了!” “哈,”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通天彻底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间,那守海兽已经自洞穴中转头而出,尾巴横扫便霎时间扫塌了刚才的那个宽大的洞穴,已经极速地朝着两个人的方向冲杀过来。 到如今,凤如青才算是彻底看清这守海兽的全貌,它身体庞大如小山,只有极寒之渊最底层的魔兽才能与之一比,而它似龙非龙,似蛇非蛇,身躯背生嶙峋尖刺,而脖颈之上竟然如伞状分布着足足九个头! 这九个头个个獠牙鳞面,发出的声音竟还不相同,同时张嘴撕声喊叫,简直如同她当初身在极寒之渊之下,听着的万魔同啸一般。 “这就是你说的九头小怪物而已?” 凤如青感觉自己头皮都被这庞然大物尖啸得有些发麻,扯着弓尤如同一缕无形的风,躲避着已经到了他们近前的九头蛟,心想着她何止相信了鬼话,她相信的可是鬼王嘴里说出的鬼话,靠谱就怪了! 分明弓尤同她说得十分轻巧,去冥海,打败几个九头小怪物,然后再杀些鱼虾,最主要是她无魂,过海底夹道轻松得很,那些食魂鱼群根本奈何不了她。 凤如青如今眼见着守海兽要逼至近前,才哭笑不得想先同弓尤打上一架! 弓尤心虚了一瞬,确实是他刻意说得轻巧,想要哄凤如青陪他来。 他自己几次铩羽而归,都是因为食魂鱼群实在是凶猛异常,而且无休无止,但那都是到达海底夹道才会遭遇的,也是弓尤到如今为止,到达最深的地方。 他只有过了海底夹道,他们才能从水天之境,进入海底荒芜之地,那里才是弓尤最终要到达的地方。 两个人在半空中躲避着九头蛟的追逐,同时也在不断地熟悉这玩意的攻击速度和方式。 不过也并没有用很久,毕竟弓尤之前同这九头蛟交手多次,同凤如青也说了致胜之法,便是斩其头,而只有这九头蛟的血才能开启冥海大阵,让他们顺利进入冥海之中。 “沉海你拿着,”弓尤挣开凤如青的手,将沉海扔向她,下一刻便再度化身成龙,并未高飞,而是如同四足在地上爬动的这九头蛟一样,横冲直撞地冲了上去。 大地震动,连海水上的波纹都溅起了小小的水珠,凤如青也不耽搁,手握沉海出鞘,黑沉的圆弧状暗光,映出一片血色杀气。 凤如青衣袍猎猎,自空中疾冲而下,嘴里大声骂着,“弓尤我骗你一次你骗我一次,咱们扯平了!” 便悍然加入了已经厮杀在一处的那一龙一蛟当中。 弓尤吟声回荡在岛屿之上,在回应着凤如青的那句话――扯平了。 于是一人一龙,便同这生着九头的蛟鏖战在一处,天地变色,葱翠折断,这一片开阔之地,几乎如同狂风过境一般地变为一片残破的狼藉。 弓尤缠住九头蛟的身躯令其不能随意甩动尾巴,大张着龙口,扼住这九头蛟相对细一些的脖颈,而凤如青则是手持沉海,在这两头缠斗的巨兽之间,见缝插针,上下翻飞地寻找机会斩九头蛟的头。 沉海乃是弓尤本命武器,曾经斩断过天界太子的龙足,斩下这九头蛟的头不在话下。 凤如青面容沉肃,黑袍猎猎,在腥风中身法诡异若无骨,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站在弓尤龙头之上,几乎是擦着他的龙须,斩下了九头蛟的第一个头―― 霎时间九头蛟因为吃痛,更加疯狂地挣扎嘶叫,且声音似乎换了一个音调,没有那么尖锐,极具穿透力,弓尤听了之后绞得更紧,直接咬掉它的一头。 这是九头蛟在向同伴求救。 凤如青也很快意识到不对,手持沉海钻入了九头蛟的身下,那里是它脖颈最脆弱,鳞片最细软的地方,如今耽搁不得,必须要速战速决。 弓尤也直接将九头蛟的脖颈死死压在地上,配合着凤如青的行动,九头蛟乱抓的爪子蹬掉了弓尤肚腹之上的鳞片,鲜血涌出,他却不肯片刻地放松,争取让凤如青最快速最轻松地斩头。 但九头蛟虽然被斩掉一头,被弓尤撕咬掉一头,却还剩七头,且灵活无比。 凤如青落在它的脖颈之前,它便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七头密集如雨点地朝着凤如青张开大口撕咬而下。 凤如青没有接着斩头,而是幽魂一般左右穿梭,上下跳跃,果真没过多久,这蠢物便将自己的脖颈缠绊住大半。 凤如青越到最高处,找准时机,双手抓住沉海,自半空砍杀而下―― 沉海刀锋哑黑,锋利如风,裹挟着能够劈开一切的刀气,嗡鸣着随着凤如青的身形下落,正对着那高高扬起的,缠绊在一起的并排五头最娇嫩之处,狠狠斩下。 鲜血四溅,尖啸声骤然减少,凤如青浑身浴血,抓着沉海同那五头一同跌落在地。 这一下她将本体覆盖在沉海之上,威力十分强横,但弊端也是她还不够娴熟,实战经验也十分不足,跌在地上之后,因为本体未来得及收回,没能马上起身。 眼见着彻底被激怒的九头蛟最后两头,自地上抬起,朝着凤如青一同咬下!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凤如青只来得及抬起沉海格挡,腥风与尖啸已然灌顶,下一刻,她身形被撞飞出去,弓尤以龙头瞬间便咬穿了其中一头,而剩下的那一头一口咬在了弓尤的侧颈逆鳞之处。 弓尤咆哮之声响彻云霄,下一瞬高高扬起龙头,又狠狠地砸下,将那咬着他逆鳞的九头蛟一头,生生砸入地底,砸成了肉泥。 而这一切,却并未止息,整座岛屿都开始震颤起来,紧随着弓尤那一声咆哮,尖啸声再起,且此起彼伏,震人心魄。 凤如青浑身都是九头蛟的血,滚入海中刚好破开大阵,她自海水中爬起,看向弓尤身后不断折断的树木,和已经初露了狰狞头部的九头蛟,冲着弓尤喊道,“又来了!五头!快过来!海阵开了!” 弓尤龙型不能说人话,但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又看向凤如青,迟疑了片刻,便极速朝着海阵中冲进来。 进入海阵之中,九头蛟的声音彻底被隔绝在外,凤如青一口气松出去,正疑惑弓尤为何不化为人,便被弓尤缠在了身体最正中。 来不及解释,弓尤不想告诉凤如青留在海阵之外,比在海里安全,毕竟五头九头蛟也才四十几个头,可这海中却是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危机四伏。 弓尤本想再让凤如青在海阵外以九头蛟练习下,但没想到她误开海阵,也罢,早晚要适应的。 凤如青还没弄懂怎么弓尤把她缠起来了,下一刻便不知被什么东西扯着脚拖入了深海之中。 她是个无魂邪祟,按常理来说是无需呼吸和休息甚至是进食的,但多年为人的习惯,让她即便不需要,也会如一个活人一样的吃饭进食呼吸。 冷不防地被拖入海中,她呛进了苦咸的海水,接着周遭骤然一暗,她仍旧被弓尤环着,但四肢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冰冷腻滑地拉扯着她,似乎要将她五马分尸一般。 凤如青能够感觉到弓尤也被缠住了,正在挣扎,但他们正极速地朝着海的深处坠落,凤如青不能呼吸,下意识地挣扎不止,翻转手腕以手中沉海切割缠缚她的东西。 挣脱出一手之后,凤如青便屏息摸索着砍断其他缠着她的,但这东西简直砍之不尽。 海中无声,她摸着贴着她的坚硬龙鳞,睁开眼视物也就只有很小的一片,她发现弓尤身上几乎被缠得看不见好地方了,于是便挣扎着用沉海帮他切割龙爪的位置。 混乱中也不知有没有伤到他,总之凤如青切得手都酸痛不已,虎口都已经撕裂。 周遭被缠缚的东西突然被一股吸力吸走,凤如青身边一松,弓尤化为人形,抱住她几下扯掉她身上残存的滑腻触角,而后见她似乎十分痛苦地在屏息,便直接扣着她的下巴,贴上她的嘴唇。 海水混沌昏暗,凤如青却瞪大了眼睛,险些没抡着沉海把弓尤的头斩下来。 什么时候了这混蛋还想着趁机占便宜! 但下一刻弓尤以手指捏开凤如青闭合的齿关,然后朝着她的口中渡了一口气,凤如青便顿时反手勾住了弓尤的脖子,在他的口中汲取空气。 窒闷的感觉得到了缓解,她甚至没有发现,她被拖入冥海中好一会了,若是常人早就窒息而亡。 而她其实根本不需要空气。 但这水中无法说话,弓尤没有办法告诉她,她只要不想着要呼吸,适应一段时间便好。 况且脖子被勾住,同朝思暮想的人这般唇齿相贴,对于弓尤来说,实在情潮难耐。 凤如青不过是汲取些气息,即便是要他的龙珠,他也会给。 凤如青摸到了弓尤耳后的腮,但是两个人总不能这么一直嘴对嘴地飘着,她吸了一口气,接着推开弓尤试图朝着上面游,却发现十分的艰难,周身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似被无数双的手拉扯着。 凤如青吐了几个泡,又觉得无法呼吸,只好抓住她身侧弓尤的肩膀,再度贴上去。 弓尤有些熏熏然,他知道这会不是应该因为这点事心驰神飞的时候,可他控制不住。 男人本就是血性动物,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如今在这昏沉的海底,周身被海水包裹,海中是他喜欢的女人,正在借由他来呼吸,与他唇齿依偎。 战斗的热血还未凉,情潮便如海水般荡漾起来,任凭哪个男人来了也会忘形! 忘形的后果是惨烈的,很快两个人再度被缠上,这一次凤如青彻底看清了这是个什么玩意,竟然是一条庞大到难以思议,生着无数触须的石居鱼。 这种东西她在人间不是没有见过,海边渔夫们时常便会捕获许多,可是她见过的石居鱼最大也不过手臂大小,且通身呈现黄褐色居多,触须也没有如此之多,更不是这种死鱼一般的灰白色。 凤如青同弓尤迅速被它的庞大触须缠缚,幸而她手中一直提着沉海,翻转切割着这些触须。 不过下一瞬,她身边贴着的弓尤再度化为龙,黑尾搅动海水翻腾,直奔那石居鱼硕大的头颅,一口咬住。 接着凤如青再度感觉到缠缚着周身的触须被一股吸力拉走,弓尤竟然把那石居鱼给吞了! 但是石居鱼触手缠缚太紧太多,她还并未来得及完全切割干净,便被这吸力带着一同朝着弓尤大张的龙口而去,顿时将手上沉海加速挥舞,连割伤自己也顾不得。 她可不想被弓尤给吞了。 不过眼见着龙口将至,她身上还有一条死死缠缚的触手,凤如青还以为自己必定要龙腹游玩一遭,弓尤却在最后关头闭上了龙口。 他强大的咬合力直接将那触须咬断,凤如青身上一松,被海水的推力推着向后。 弓尤又变回人形,拉住飘走的凤如青,来不及再渡一口气给她,两个人的身后便有黑压压的大型骨鱼朝着他们游来。 惨白腐烂的鱼肉,尖利的牙齿,凤如青恍然间还以为自己不是在冥海,而是身在忘川之中。 且这一群骨鱼的数量和个头,实在是令人头皮发麻,凤如青当真是不知作何表情。 虽然她心中早把弓尤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她也不可能退缩。 凤如青侧头看了弓尤一眼,来不及借一口气息,忍着胸腔憋闷,便欲提剑再上。 不过这一次弓尤拉住了她,并没有让她上前,鱼群转眼而至,凤如青侧头不解地看着弓尤,弓尤却不知从海中摸出个什么东西。 这东西一入水,便极速搅动了水流,凤如青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闪着亮光的水流在他们四周弥散开来,便已经被搅入其中。 弓尤从攥着她的手改为紧紧抱着她,世界仿若颠倒过来,天旋地转之间,周身海水骤然被抽空,他们自高空跌落而下,相拥着摔在一片草地之上。 弓尤垫在凤如青的身下,被砸得闷哼一声,凤如青被砸得直接呕出一口苦咸海水,待她抬起头之时,便见一方山清水秀的小天地,哪里还是那混沌可怕的冥海之中。 凤如青低头看向弓尤,弓尤面色不好,正在死死地拧着眉头,一副要吐的模样。 凤如青手肘正顶着他的胃,顿时翻身下去,出声问道,“这是哪里,我们出了冥海?” 弓尤翻身呕起来,吐了很多的海水,还有两条已经白惨惨死去的石居鱼。 他在冥海中吞入之时,这鱼大得如同房屋,但此刻吐出来,却只有拳头大小。 凤如青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两条石居鱼,想到弓尤吞了第一条石居鱼之后,才给她渡气,顿时也半撑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等到两个人都缓过来,挪了块地方瘫着对着天上喘气的时候,凤如青这才放松了手里的沉海,侧头看弓尤。 弓尤还是很难受的样子,但是出声解释,“这里是芥子须弥世界,我们并没有出冥海,还在海中,只是短暂来这里休整。” 凤如青在悬云山上听闻过这种戒子须弥是微观世界,同那些秘境其实是差不多的,但只有高境修士才能操控进出,她当时能够操控的,只有一个储物吊坠。 她闻言安心躺着休息,说道,“你说要达到冥海最深处,我们才进冥海就这么凶险,你说鬼话也该有点儿凭据,你还说来冥海就是带我玩?玩那凶恶的九头蛟,还是玩方才那遮天蔽日的石居鱼?” 弓尤闻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了两声,咳出了点水,起身侧头看向凤如青,眼中全是干坏事得逞的贼光。 凤如青瞪着他把沉海甩过去,他伸手接过,放在旁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说,“我教你的那么多功法,这一次你尽可以大展身手了。” 凤如青感觉嗓子里哽着什么,起身揪住他的黑袍,“你刚刚吞了那恶心玩意还来给我渡气,我宁可憋死,那石居鱼是死的,都有些烂了!” 她不提这茬倒好,一提连弓尤也觉得一阵恶心,原本应该是美好的初吻,被石居鱼恶心得不行。 不过弓尤见凤如青只是介意那石居鱼,没有厌恶他渡气的方式,便心下稍安,鹰目微眯道,“冥海之中,没有活物,它本名为幽冥之海,与黄泉鬼境的幽冥之河同为一水,后来……” 弓尤从未和凤如青说过这个,但如今她真的跟着自己来了,他总要让她知道缘由才是。 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嘴里咸涩,起身道,“密林之后有木屋,我先去洗漱下,再与你细说此次冥海之行,我们为何而来。” 凤如青应声,跟着弓尤一同去清泉附近洗漱,待到洗漱好了,弓尤甚至还从那小木屋之中,拿出了一套同他身上制式相同,但明显是凤如青尺寸的暗红色衣袍。 凤如青换上之后忍不住问,“你这是何时准备的?” 弓尤说,“来之前。” 两个人换上干净的衣袍,弓尤漱了好几遍口,嘴里也再尝不到海水的苦咸。 他这才同凤如青并排坐在木屋的前面,拿了干净的水壶,倒了一杯清水递给她。 弓尤说,“我要到达冥海最深处,过海底夹道,通过水天之境,进入海底的虚无之地,我母亲的族人,我的亲人,都在那里。” 凤如青接了水杯却没有喝,她之前海水喝得太多了还撑着呢,喝不下。 弓尤说,“我是龙族和人鱼族生出的孩子,虽为天帝之子,身份却十分尴尬,自小便为兄长们所不齿。” 凤如青适时地问道,“为什么?” 弓尤说,“你应该也知龙性本……”弓尤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父王一族,当真淫.乱不堪,与许多物种产下子嗣,大多都是像我们在冥海岛屿遭遇的那种,不能开智的蛟,或者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 说起这个,弓尤似乎有些不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龙族虽然天性放浪荤素不忌,却是天生神性,是压制一切物种的存在。 所以他时常非常的纠结,一面为他强壮无比的体质所骄傲,一面又因为他母亲的枯守,为他父王的滥情所感觉到血脉的耻辱。 因而他的情绪反复无常,乖张邪肆,大一些倒也因为足够悍勇,得了他父王的另眼相待。 凤如青放下杯子,撩了撩自己的长发,用布巾吸着上面的水,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是说那九头蛟也是你父王的……” “不是!”弓尤就知道她要误会,因而急切地解释,“是龙族,整个龙族中的不知哪一脉,且那九头蛟没有开智,再是天生强大,也是畜生而已。” 凤如青点头作认真的样子,实则眼神划拉在弓尤的身上,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龙性如何她是知道的,弓尤这些年也没有乱搞,十分的洁身自好,唯一动了心思的,也就只有她…… 弓尤被凤如青这眼神看得不舒服,甩了甩袍尾,端正一张英挺的俊容,几乎凌厉地正色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不是那种滥情之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凤如青无辜地眨巴眼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有说什么,啧。” 弓尤盯着凤如青继续道,“我有人鱼族的一半血脉,人鱼族最是至情至性,一生仅有一位伴侣,至死不渝。” 凤如青“哦”了一声,垂下眼,不去看弓尤眼中炙热。 弓尤也没有紧追不舍,只是继续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人鱼一族已经被上古和泰神君封在冥海之底,永世不得出,我母亲,是唯一幸存的人鱼族。” 凤如青摇头,“我在悬云山之时,年岁还很小,那之后便一直在极寒之渊底层,说来也是空长年岁,并未曾听说。” 弓尤点头,他的长发湿漉,还滴着水,他却并没有去管,只是继续道,“当时人妖甚至是魔族,都能够自由通婚,人鱼族依水而居,最是痴情,多与渔夫结为夫妇,四海安逸,偶有被人类欺骗抛弃,却也只是黯然回到海中,并不舍得伤害挚爱之人。” “但突然有一天,人鱼族的性情不知为何变得格外凶残,不仅残害人类,甚至同族相残,甚至在一次海啸之时,许多人鱼族上岸,将临海而居的人类尽数拖入海中淹死。” 弓尤停顿了一下,说,“当时海潮褪去,尸横遍野,触怒天道,福泽天地的和泰神君亲自出面,将人鱼一族驱逐至冥海之中,以水天之境,封于海底,再不得出。” 凤如青听得入神,手中擦头发的动作都顿住了。 弓尤继续道,“但人鱼族的暴虐只是一个开始,在人鱼族被封入冥海之后,妖,魔,也相继失控,甚至连人族之间也开始自相残杀,整个天地之间,到处血流成河。” “接着便是四分天地,和泰神君以命魂为剑,将天地四分,”弓尤说, “便是如今的人,魔,妖,与修真四界。” “在那时候,为了阻隔最为凶残的魔兽,极寒之渊应运而生,心怀仁善的修士合力将魔兽封印其中,并在极寒之渊设下万古大阵,令魔界不得进犯人界。” “而妖族自那之后,便也以与人族通婚为耻,虽然边界全部设下,却也还是时常有相互残害之事发生,而这一切一切的源头,便隐藏在冥海之下。” 弓尤说,“我母亲是人鱼族皇女,她与我说,我族人之所以突然暴虐,还有之后的魔族和妖族乃至人族相继沦陷,并非是偶然。” “幽冥之海,乃是一夜之间形成,封印幽冥之海的大阵,并非是为了封印人鱼族,而是封印幽冥之海水天之境后面的天裂。” 凤如青不由得问道,“什么?” 弓尤说,“也就是天外天。” “是因为天外天的出现,世界才陷入了一片混乱与狂暴,”弓尤看着凤如青,一滴水自他的脸颊上滑落。 他伸出手,截住了那滴如同泪水的水渍,接着说道,“人鱼一族,也并非是因为罪孽深重,才被驱逐于冥海深处的荒芜之地。” 弓尤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悲哀之情,“他们是祭品,是天外天的祭品。” “我来冥海,就是要通过水天之境进入荒芜之地,我要亲眼看看天裂,看看到底是什么可怖的东西,令天界决定以我人鱼族全族作为祭品,只为谋求几百世安逸。” “而若几百世之后,人鱼族彻底消亡,世界再度陷入混乱,天界还要用哪个族来堵这天裂?” 弓尤说这话时,神情并不多么悲怆,毕竟他并非人鱼族中长大,这些也不过是从他母亲的口中听来,又经过多年在天界中打听认证。 他之所以砍他王兄之足,便是他王兄对他母亲出言不逊,说他母亲是个靠着奴颜媚骨,蛊惑了他父王才活下来的祭品罢了! 可凭什么天裂之后,四海沦陷,却偏偏人鱼族是祭品?! 凤如青震撼不已,弓尤沉默着给她消化的时间。 这一切是天界之中缄默不言的秘密,而下界之人,至少没有五千岁以上寿命之人,根本就无从知晓这天地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弓尤垂头,双手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坐着,他后背似乎生着一根难以忽视的反叛逆骨,从他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他密布着黑鳞的脊柱。 原本四海众生,生而平等,各族和气并存,相辅相成,可如今却尊卑等级,一出生便被刻入骨子,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贱骨,该被人肆意残杀买卖? 他偏要逆天而行一遭,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去看看那天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一切罪孽的源头,到底是否像上界那些畏惧的神仙怕的那样,不可触逆。 凤如青突然出声问道,“你砍掉你王兄的龙足,是故意的吧?” 弓尤猛地侧头看向凤如青,嘴角猛地扬起,笑得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兽,“我果真没看错你。” 弓尤看着凤如青,他爱她强大却不嫌弃人王卑劣的情真,与他父王对他后院女人全然不同的珍重。 爱她妖孽倾国貌,却从不自知的娇憨,更爱她天罚之下淡然粉身碎骨的坚毅,这样的女人,天上地下,他从未遇见过,如何不情痴?! 他现如今,更爱她知他心之所想,解他一身逆骨。 “我确实见你在悬云山九真伏魔阵之下不曾身死还得了功德之后,便想要骗你同我一路同行,”弓尤说,“可我不曾料到相识二十多年来,我会对你如此一往情深。” 弓尤侧过身,双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严肃地看着凤如青,“你是这天下难遇的好女人,我对你之情,你不肯接受,我亦没有怨悔。” “但抛开这一切情愫不谈,我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你我视彼此为至交,我并非不珍惜这情分。” 弓尤对凤如青笑了下,说道,“我现如今坦诚天机,出了这冥海,必然引来天罚,那群畏惧缄默的所谓神仙,最是怕这件丑事泄露。” “与我同行,必然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弓尤伸手在凤如青面前,对她道,“你若愿与我同行,犹如一场豪赌,死,输掉一切。” “若当真生还,解开天裂的秘密,天上那帮老东西,便是不想,也必将为你细数功德加身。” “但我如今坦白一切,是想要你知道,若你现在想要退出,我便亲自送你出冥海,”弓尤一把抓住凤如青的手,第一次露出如此侵略性十足的气场,惊得凤如青眉梢一挑。 “你要知道,我愿意送你出去,并非是我心善,” 弓尤笑了下,笑得十分乖张桀骜,“我愿意送你出去,只是因为我心中喜爱你之情属实深重难忍,不舍你涉险而已。”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手被弓尤捏着, 听了这一番简直颠覆整个世界的言论,离奇地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曾几何时,在人间颠沛流离, 被亲人抛弃,被当成畜生买卖的时候, 她又何尝没有想过, 是谁规定的,人生有贵贱之分,是谁规定的贱奴的命可以随意买卖, 肆意残害? 她并没有选择生的权利, 又为何生下来, 便是个任人买卖的贱奴? 凤如青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如何高贵的人, 她被带上悬云山之前,有这个世间最卑劣的人身上所有的恶习。 这没有办法, 她生来便是被灌输了那种思想,必须按照那样的方式才能苟且存活, 贪欢。 贪图安逸, 这是人类最真实的本性。 若不是穆良忍让她, 手把手地教她人生在世, 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会那般生活到死, 即便是手中握着别人倾羡的一切,也根本如兽口含金, 只能用来磨牙而已。 可如今她死过, 又用这种形态活了过来, 她仍旧从未觉得自己多么厉害。 离了悬云山,离了穆良羽翼之下为她筑好的无忧之巢, 她依旧是个颠沛在人间的可怜人,连找了一个同她相互舔舐伤口的白礼,也还是拼尽了全部,甚至不惜化为肉泥,才换来二十几年的相伴而已。 天道无情,万物寡义,她看着弓尤野心勃勃的执拗眼神,身体当中蠢蠢欲动的热血,被逐渐点燃。 逆天而行,听起来多么的可怕,飞升成神,似乎成了下界所有人的最终追求。 可弓尤来自天界之上,真龙之身,却也无法逃脱命运的不公,那么上界,也不过是另一个无甚稀奇的人间罢了。 那样一个人间,又是凭什么定夺下界之人的生死轮回? 凤如青半晌才出声问弓尤,“你说的,句句属实吗?都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弓尤不知道凤如青心中所想,他紧张得要死,这些秘密,他从未曾对任何人说过,这种当着一个人的面撕开胸膛任人观看的感觉,比他在言说情爱之时被她拒绝还要难堪。 但他内心深处,是无比的纠结与不忍,凤如青是最佳的陪他去往海底荒芜之地的人选,他寻找了好多年。 可他没有料到自己的情感变化,现如今,万里之遥才走了一步,便舍不得她再跟着涉及往后的千难万险。 “愣什么?”凤如青把手从弓尤用力过度的掌心抽回,“问你话呢。” 弓尤看着她的神情,回答道,“是真的,不仅是我母亲说的,很多的事情我都找人印证过,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不惊讶吗?”弓尤说,“不觉得我说的一切都是胡话吗?” “你不是找人印证过吗?”凤如青把头上半湿布巾拿下来,按到弓尤的头顶,短暂盖住了他的眉眼。 “你听好了弓尤,我对你说的情爱,依旧没有感觉,”她隔着半湿的布巾,轻揉弓尤的头顶。 “我之前一直奇怪,你我本无任何因缘,你却屡次助我,多年以来毫不保留地倾尽全力教我功法,到底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投缘?或者是你说的情爱吗?” “但现在我懂了,是你早有预谋,”凤如青叹息道,“龙族果真哪怕是血缘不纯,也十分狡诈的族群啊。” “凤如青,”弓尤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要掀开布巾,却被凤如青拦住了,“不必解释,这很公平,这些年你的厚待,我确实感激不尽。” “我对你的情爱无法回应,”凤如青说,“你是日久生情也罢,还是二十年来越发深重也罢,我都没有办法用同样的情感去回报你。” 弓尤抓着凤如青的手臂,想要说什么,却被凤如青隔着布巾按住了嘴。 她继续说道,“但我对你口中说的海底荒芜之地很有兴趣,我也想要知道,天裂是什么模样,天外天影响了整个四海的源头是什么,人生来分尊卑贵贱,又是谁规定的。” 弓尤呼吸都顿住,凤如青说,“你的厚待,我能用陪你涉险来偿,纵使九死一生,左右我在人间,已然没有了需要牵挂之人。” 凤如青松开手坐回自己那边,侧头撩着长发以五指为梳,“但你往后不得再有任何隐瞒,否则我绝不会再信你。” 弓尤抓住自己脸上的布巾,摘下来看向凤如青,他就知道,她同自己是一样的,一样的生着不服天地的逆骨,一样的野性自骨缝蔓生而出。 他一时激动,气息纷乱不止,恨不得扑上前抱住她好生缠绵一番,还从未有过任何人,能够如此搅动他心头热血! 凤如青不理他变化的气息,只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我问你,你砍去了你王兄的龙足之后,你母亲可曾怪罪于你?” 弓尤愣了下,不知凤如青为何会问这个,但很快回答道,“不曾!母亲是这世间最温柔最疼我之人,自小无论我犯下如何大错,她都不曾怪罪于我!” “只是我砍去了王兄龙足之后,父王要将我囚在天界翻云山,是母亲跪在他宫殿之外苦求数日,他才答应只是将我贬斥下界。” 弓尤想到这里,不由得抱怨,“我母亲乃是人鱼族,最是喜情,哪怕我父王妻妾无数,她自始至终一往情深,我当真看着心里难受,我父王从未对她过多重视,更不曾去禁止一些对我母亲不善的谣言!” 弓尤说到这里,哼笑,“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砍了他最爱的太子龙足!” 凤如青却听着听着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你说你知道天外天的秘密,都是你母亲告知你?” 弓尤说,“对啊,母亲自小便告知了我这些,我想母亲,一定非常想念她的族人。母亲温柔纯良,决计不会像那些人说的一样,是为了苟且偷生,才魅惑我父王的。” 凤如青沉默了片刻,莫名想到了狐女和宿深,看似被一个人类囚于府中,但焉知不是为了筹谋其他? “若你所说属实,我猜,你母亲应当确实不如其他人说的那般,”凤如青说,“她或许,一直希望你如此做,去寻一个真相,还人鱼族的自由,平他们的冤屈。” 凤如青甚至觉得,弓尤的母亲,或许是故意将他养出了一身逆骨,令他不甘于做个被天界龙族看不上的鱼龙混血。 至少在凤如青看来,即便是真心喜爱一个人,即便是再喜情的种族,再是至情至性,若爱人不忠,这份感情能够保有三五年,再多十年八年,已经是极限了。 千百年来从无改变,始终如一地卑微爱着妻妾成群的天帝? 哪怕天帝那老东西生得同她师尊一般i丽无双,怕是也不成,天界便是另一个人间,又焉知痴情不是最好的保护色? 毕竟男人自大至极,总是得意于女子对他们五体投地的、永远的崇敬热爱。 弓尤没有想到这一层,被凤如青说得开始皱眉沉思。 凤如青劝他,“不用纠结,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目的,待我们走一遭海底荒芜世界,你回天上自己去问便是了。” 弓尤突然间伸手抱住了凤如青,吓得凤如青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让我抱一下,就一下,我有些太激动了,你真的,真的太好了,”弓尤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遇见过你这种人,我自己来了这里好多次了,每一次都铩羽而归,你不知道,我本来没抱着多大希望的……” 弓尤将头抵在凤如青的头顶,她不过淡淡地说了几句话,弓尤甚至觉得他们明天就能去海底荒芜之地,很快便能彻底解开天裂的秘密。 这种信心来源于她的淡然和坚定,这一刻弓尤也觉得,相比于要她的情爱,他更想要她的情义! 凤如青吁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给了弓尤这么大的信心。她只是无所谓而已。 白礼转世,有他自己的生活,悬云山上,其实回去与不回去,都无所谓,小师弟不需她挂念修为无阻无碍,大师兄即便是挂念她许多年,向来也已经抱着找不到她的念头,经年日久,不见反倒最好。 至于施子真……最好不见,凤如青听闻他已经八境中品修为,堪比地仙,她不敢见啊。 她唯一的挂念,便是还没有将妖丹还给宿深,但她已经在离开妖族之前,将妖丹放在了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乃是妖族皇宫的禁地之中。 只要宿深回去,她利用本体附着的禁制就会解开,属于他的妖丹自然能够归回他的身体之中。 她还令那个半妖燕实若是以后有机会,帮宿深一把,半妖和血脉不纯的妖,在妖族的地位十分卑微,团结起来,才能够活得更好。 除此之外,她真的别无牵挂,是死在这冥海之底,还是达到海底荒芜之地解开天大的秘密,于她来说,都没关系。 她欠弓尤情义,便还他情义,这世间本就该这样公平。 凤如青没有躲开弓尤,任由他浑身颤栗地抱了一会。弓尤实在是太激动了,这些事情压在他心底多年,几乎要把他压垮。 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些看似荒谬的痴心妄想,竟然真的有人会理解,肯陪他一起疯魔,一起走这条布满荆棘的险路。 于是凤如青休息的时候,就见弓尤化龙在这芥子须弥的小世界中飞来飞去,吟啸不止,别的倒还好,就是总是下雨烦得很。 “差不多得了,木屋漏雨了!”凤如青对着天上喊,“你再不下来,我上去拽你了――” 弓尤这才化为人形,整个人显得有些兴奋过度,凤如青翻了个白眼,在木屋的周围寻起了吃食,弓尤出发之前在这里准备了不少,两个人吃饱了便休息。 冥海之中的那些鱼,都是不能吃的,都是死的,大部分还烂了,凤如青总觉得食物虽然瞧着不少,但此行不知要多久,怕是不太够的样子,就问弓尤,“等我们食物没有了怎么办?” 弓尤眼珠乱转,吭哧了半天才说,“不用担心那个,等不到食物没了,这小世界便进不来了,这是仙界之物,但也是有次数限制的。” 凤如青“哈”了一声,说道,“我还是选择出海吧!你这分明就是个火坑啊!” 弓尤先前还说看在情爱的份上送她出去,这个狗东西,不谈情爱了,此时便开始细数凤如青欠了他多少次。 凤如青真想化为海底骨鱼,一口把这混蛋龙吞了了事。 既然有次数限制,食物又不够,两个人便不可能待在这小世界太久,这里也没有什么日出日落白天黑夜,两个人休整好了,便准备继续朝着冥海之底进发。 不过收起小世界之前,有个十分糟心的问题要解决,那便是凤如青已经知道她无需呼吸,也能在海底长时间地待着,但她经年日久的习惯,总是猝不及防地在水下呼吸呛到。 因此她在小世界的山泉处开始练习水下不呼吸,毕竟这里的水就算呛了,也比海底的好喝。 弓尤站在岸边上,每次她出来就要丢小石子骚扰,“其实你也不必练,若非要呼吸,可以找我啊。” 他说得十分不正经,可这种不正经,却是两个人对于男女之情释然和各退一步之后的调侃。 凤如青喷他一脸水,弓尤抹了把之后笑起来,“哎,好歹我也亲过你了,要是死在冥海底下,也不算很遗憾。” 凤如青趴在岸边上的大石头上,下半身还泡水里,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一阵反胃,“你就别提那个臭鱼味儿的渡气了行吗?呕……” 凤如青还作势干呕了一下。 弓尤站起来朝着水里踢石头,“你够了啊!” 两个人撩了一会水,短暂地闹了下,凤如青继续沉下心练习不呼吸,等到她再度从水下钻上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已经能做到了。 弓尤一直在岸边上的大石头上躺着,见她出水,问道,“可以了?” 凤如青点头,“应该行。” “哎,我问你,我在这里想了好半晌,我实在不明白人王哪里好,我看你那自荐枕席的小师弟都比他强百倍,还能采补,你怎么非喜欢他呢?” 弓尤盘膝,嘴里叼着一截草根,“我哪不如他?你一点都不考虑?” 凤如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眉目艳烈,水流顺着曼妙至极的曲线滑落,真的像个引人堕落的水鬼,若是天底下水鬼都长成这样子,那定然失足之人无数。 弓尤看得眯眼,凤如青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她说,“人王那是分叉的啊,格外销魂。” 凤如青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弓尤,弓尤一开始没有听懂,很快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捅一刀似的蹦起来,脸上火辣辣地觉得自己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妇女。 可他又不能发作,因为是他自己先撩的。 他只能瞪着凤如青干生闷气,羞愤不已,拳头攥得咯咯响。 他的是分叉的,但他每次变身都很小心地收起来,龙族是很特殊的,能够隐藏在体内,什么时候被她看到了! 弓尤看着地上的石缝,有些想要钻进去,凤如青的轻笑声从他身后传来,他转头瞪她,憋得龙角都要长出来了。 弓尤憋屈了一会,在两个人准备出发的时候,拽住凤如青腰间佩带的沉海,问道,“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拒绝我的吧!” 凤如青脸上带着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盯着弓尤英挺的眉目啧了一声,说道,“可不是么,主要我没有异种爱好,这张脸算是白长了。” “你!”弓尤瞪着凤如青,“你物种歧视!” 凤如青坦然点头,半真半假道,“你才知道啊。” “收起小世界吧,不下冥海了?要跟我探讨你是龙族,尊贵的龙族吗?”凤如青挤兑起他来简直能气死人,这些年两个人没少因此打架。 弓尤被她生生气笑了。 “拔刀吧。”他满脸隐忍地说。 凤如青嗤了一声,“留着点力气咬鱼吧,尊贵的龙族。” “收须弥世界,”凤如青慢慢抽出腰间沉海,暗沉的刀身感知到了她的战意,嗡鸣不止。 弓尤收起小世界的前一刻,突然凑近凤如青咬牙道,“你就不想试试真的分叉的?!” 凤如青在迎面涌来的海中呲牙一笑,对着弓尤挥了下沉海,挑了下眉――我可以用刀试试! 弓尤仿佛感觉到自己某处一凉,顿时化为龙,张着大口朝着外面冲杀出去,横冲直撞,把愤怒撒向深海! 冥海之中没有活物,且里面剩下的全都是凶恶异常,连习性都消失,只剩撕咬一切外来生物的本能的凶残鱼类。 因为进入须弥小世界是有次数限制的,于是两个人一直向下,无论遭遇了多少鱼群,不到极限的情况下不会进入须弥小世界。 而越是向深海的最底层,便越是漆黑且死寂,就连凤如青在正常的情况下能够在暗夜中视物的双眼,都几乎失去了作用。 这冥海之中的黑,原本是连接黄泉鬼境的幽冥之河,这里满是双眼无法看透的死气,越向深处便越是浓重。 而随着越来越深入,他们遭遇的东西,也开始发生质变。 凤如青和弓尤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们许久都没有进入须弥小世界,弓尤本能地重复撕咬的动作,或者甩尾护住凤如青,帮着她驱逐密集地靠近她的不知种类的邪物。 而凤如青看不清周围很远的东西,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挥刀,沉海分明是弓尤的武器,却如同生长在凤如青的双臂之上,刀身附着着她的本体,已然与她人刀合一。 这样不知时间,无休无止的战斗中,凤如青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十分奇异的状态,好似只要下沉不曾停止,她便能永远维持这个状态,不知疲倦地砍杀下去,直至屠尽这个冥海当中的邪物一般。 她已经同弓尤培养出了一种连看也无须看彼此,只要有邪物靠近便能够以最好最快的方式配合的默契。 他们正在急速朝着海底而去,凤如青甚至有种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但他们脚下却依旧是无尽深海,无边无际,相比这海之深,极寒之渊简直不算什么。 持续的战斗和坠落,加之海底根本无法对话的缘由,弓尤再一次体力枯竭。 他拉着凤如青进入须弥小世界的时候,凤如青坐在阳光与绿草当中,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双目中是一片暗沉的死气,盛着冥海无穷无尽的邪物和晦暗,深得看不到底。 弓尤瘫在凤如青的身边,化为原形也死一般地一动不动。 两个人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凤如青的眼球转动了一下,死气逐渐消散,映出了这一方须弥小世界的苍翠。 她放下沉海,低头看向侧颈苍白到全无血色的弓尤,伸手抓着他的肩头,几乎是粗鲁地扯着他,将他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凤如青连头都未回,朝着身后不远处的泉水勾了勾手指,便有一汪清泉,自半空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朝着两个人浇下来。 冰凉刺骨的泉水,和这须弥小世界的暖阳形成鲜明的对比,凤如青眯了眯眼,弓尤也终于转动了眼球。 但他并没有起身,而是朝着凤如青的腿上爬了一些,伸手环住了凤如青的腰身,将头埋在她湿漉的腰间。 他们太累了,冥海之中死气太重,他们也太需要彼此,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凤如青手指没入弓尤的湿发当中,仰头让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两个人保持着这样相互依偎的姿势,许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几乎将衣服都晒干,弓尤才闷在凤如青的怀中出声,声音嘶哑难听,因为许久未曾发音,生涩如老旧门轴。 “后悔吗?”弓尤说,“跟我进冥海。” 凤如青好一会,才从嗓子里面哼了一声,“你自己来这里,是怎么出去的?” 在这样的厮杀和死气当中,若非心智异常坚韧,有必须出去的决心,很大的概率会陷落在冥海之中,就像是忘川当中被同化的那些阴魂一样,再也出不去了。 弓尤闻言顿了顿,才开口道,“我……来的几次,都没有下得这么猛过啊。” 凤如青也顿了顿,而后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下得太猛了,”弓尤松开凤如青,起身撑着手臂,苍白着一张脸看她,表情总算是鲜活了一点,“谁知道你这么猛,砍杀起来不知疲倦。” 他几次想要休息,但是好胜心驱使着他,不能不如她! 凤如青看着他消瘦了许多,因此更加锋利的眉目,张了张嘴说,“我不是配合着你吗。” 弓尤闻言哭笑不得地说,“我已经看到有吐沙鱼出没了,我们马上便要到海底夹道。上两次我到这个深度,折返之后,用了差不多五十年。我们这一次到达这个深度所用的时间,没法仔细估算,但我觉得至少快五倍。” 凤如青:…… 两个人相视无语,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得这么凄惨,谁不知道谁的斤两,有什么可较劲的呢? 凤如青无语地躺倒在地上,弓尤也躺在她的身侧,说道,“我们可以休息几天,然后到了海底夹道,才是真的硬仗。”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想问是什么硬仗,难不成还有比杀之不完的邪物还厉害的? 不过她最终也没有开口,实在是懒得说,都走到这里了,又退不回去了。 所以鬼话不能信,尤其是男人的鬼话! 凤如青闭着眼睛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弓尤躺在她身边,侧头看她,许久眼睛都没有挪开。 他们之间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时间越是久,弓尤越是无法不去喜欢她,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遇不见一个凤如青了。 他慢慢伸手,扣住了凤如青的手腕,凤如青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睫毛闪了闪,却最终没有躲开。 弓尤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下滑,没入凤如青的手指之间,而后轻轻地扣住。 几乎是虚虚地拢着,给自己也给足凤如青挪开的可能。 他在冥海中被死气侵蚀的,死水一般的心脏开始因为这甚至称不上温暖,同他自己同样冰凉的指尖,重新疯狂跳动。 暖风吹过,撩动凤如青已经干了的乱发,她如同睡着了一样,呼吸和缓,并没有动。 弓尤因此手心潮湿,心口仿若揣了十只上蹿下跳的小兔子,撞得他胸腔都麻了。 他终于闭上眼,大着胆子把手扣实了,把凤如青的手紧紧攥住。 一秒,两秒……她没有躲开。 弓尤微微勾了勾嘴唇,也闭上了眼睛。 漫山的青翠随着清风摇曳,这一方小天地,景致是经年不变的美,却也是经年不变的虚假,浮在死气沉沉的冥海之中,如同一个易碎的泡沫,纵使五光十色,却是一戳就破。 这其中,唯有躺在同一块石头之上,头挨着头,手牵着手晒太阳休息的两个人,才是真实的。 这一刻像不曾有颠沛流离艰辛苦涩的人间一般美好,像孩童呜哇学语之时一般纯真。 弓尤并没有过分地再有其他的动作,好似牵了喜欢的邪祟的小手,整个人都满足了一般。 他们在这石头上躺了许久,躺到最后,凤如青真的睡着了,且一觉似乎睡得格外沉。 再醒过来时,她躺在弓尤的手臂之上,整个人陷入他的怀中。 他棱角分明的俊脸近在咫尺,那双睁开之时满是凌厉与算计的鹰目,如今闭着,弧度都是张扬地斜飞着,一双眼的睫毛更是出人意料的长,如两把浓密的羽扇,在脸上扫下两排阴影。 凤如青腰身被他紧箍着,半边身子被禁锢着。 这是个十分霸道的姿势,若是换个人被这样按在怀中,怕是要全身痛麻,全赖凤如青本体特殊,如若无骨,抱着如同抱着云雾在睡,只有抱着的人才知多么舒适。 弓尤睡得沉,凤如青去抬他的手臂要起身,结果她一动弓尤便扣得更紧,甚至腿跨上凤如青的腰,几乎将她拢在身.下。 凤如青盯着他看了一会,桃花眼微微眯起一些,贴着弓尤的耳边吐气如兰道,“你是用沉海砍去你王兄的龙足么,我竟有些好奇,龙足全砍去之后,化龙是在地上如蛇一般地爬吗?” 弓尤几乎是弹起来的,他起身之后,果真看到凤如青的手已经摸上了沉海的刀柄。 那本是他的本命武器,现如今却对她千依百顺,竟然还在细碎嗡鸣着警告于他! 弓尤笑起来,对着凤如青压了下手势,出声道,“大家兄弟一场,何必大动干戈。” 凤如青笑出犬齿,点头道,“是啊,兄弟一场,你那乱戳兄弟的凶器,我看也不必要了吧?” “别别别……”弓尤转身便跑,凤如青站起身,微微侧身将沉海甩向了弓尤身后。 看似十分轻飘的一下,却如有万斤之重,裹挟着如有实质的罡风,极速朝着弓尤的身后追去。 弓尤上蹿下跳,沉海紧随其后,最后终于在木屋边缘追上了他,弓尤吼道,“沉海你竟敢叛我!” 紧接着他就被刀柄狠狠地撞在了后心,撞了一个狗啃地皮,好一会都没爬起来。 然后沉海便嗡鸣着回到凤如青身边,盘旋在她身侧,自动沉入她腰间刀鞘。 凤如青信步走到了木屋边缘,啧了一声看了看趴在地上吭吭唧唧的弓尤,朝着正在说自己的背穿了的弓尤抬脚,踩在他挺翘的后臀之上,垫了下脚进了木屋。 于是弓尤真的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鬼知道他为什么被踩了一脚而已,凶器就差点把地戳出个坑。 凤如青换了干净衣袍,拿着所剩不多的吃的,从木屋出来,弓尤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斜眼看着凤如青道,“情难自禁,莫怪。” 凤如青吃了一口已经放久了有些干硬的糕点,眼也不抬地没所谓道,“无碍的,我可以帮你禁,割以永治嘛。” 弓尤咬牙道,“你怎的偏生对我如此凶悍,在那人王面前便软得一汪水般?!” 凤如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话题你还要提多少次才能过去?” “我就是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他!我可以学啊!”弓尤说,“你这样一条路走到黑,没意思吧,他已经转世了,不认识你了。” 凤如青哼哼道,“我知道啊,我也没有一条路走到黑啊,等我从冥海出去,我便再寻个人解闷。” “你敢!”弓尤气得上前一把抓住凤如青正拿着点心的手,力道用得不轻,但对上凤如青似笑非笑的眼睛,却有些不敢说狠话。 最后只说,“不知何年何月能出去,你不若看看我?再说你还敢找人?以你现在的修为,若与脆弱的人类在一起,用不了二十年,有两年那人就死得透透的。” 凤如青微微歪头看弓尤,不说话。 她头发不知道为什么疯长了不少,长得已经过了腰臀,殷红地泛着亮,如同在血水中浸饱了一般的罪孽之色,却在阳光下好看极了。 弓尤抓着她的手将她向前拽了一些,她站在一块木头上,和他正好一样高,这角度太适合亲吻。 弓尤看着她沾染了点心碎屑的艳色唇瓣,视线下移,不受控制地凑近,“不若将就着找我,我定然为你好好解闷逗趣,可好” 凤如青笑起来,如灿阳烈日般看着弓尤靠近她,但就在两个人的唇瓣即将碰上的时候,她纤纤的十指捏上他的腮肉,猛地用力。 弓尤吃痛之际,她抓了一把糕点都塞进他的口中,他被噎得张嘴,凤如青却掐住了他的舌尖不让他咀嚼。 凤如青问他,“你能维持住半龙形态吗?” 弓尤拍开凤如青的手剧烈地咳了两声,但不舍得吐出食物,毕竟也所剩无多,于是艰难地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去。 再抬头,凤如青却已经坐到另一边去喝水了。 弓尤不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说,“半龙不行,太弱了,不利于打架。” 凤如青舔了舔唇边水渍,“啊”了一声,带着笑意道,“这样啊。” “是啊,”弓尤说,“半龙还不如人形用刀发挥得好呢。对了,不闹了,我想起来有一套刀法,先前怕太繁杂你练起来费力,现在正好演示给你看!” 他说着胡乱塞了两口吃的,又提着水壶灌了一口,便立刻提着沉海,到木屋前面去演示刀法。 这一套刀法确实和其他的不同,凤如青吃点心的手一顿,认真看起来。 刀法大多以刚劲为主,但这一套却相对来说绵软,但是基础招式过后,后面舞起来密不通风,黑沉的暗光随着弓尤不断变换招式,在半空编织起了一道细密的刀网。 凤如青将糕点放下,仔细地看着弓尤的动作。 弓尤最后收刀之时,那刀网如同天幕之上劈下的电闪一般,将周遭的一切都劈成两半,却又很巧妙地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 一片被一分为二的落叶,正好落在凤如青的面前。 她伸手接下,将方才的招式仔细记在心中,她从前并非是天资极佳的人,但如今她不再是人,这些东西反倒是信手拈来了。 “怎么样!”弓尤抹了一把嘴角的糕点残渣道,“这是群攻招数,待到了海底夹道,你可用这刀法。” 他又说,“主要是这个,”弓尤生怕凤如青没有看懂最繁复之处,便再度放慢动作演示了一遍。 他身高腿长,黑袍紧随动作猎猎旋起,身如游龙,又因为刻意放缓动作,有些滞空之感。 一个扭转身的动作,弓尤腰腿伸展到极致,贴身黑衣将他身形衬得十分刚猛有力,又显得弧度柔韧非常,凤如青不由得挑了下眉梢。 待到弓尤停下动作,甩动长发转头问她如何之时,凤如青顿了片刻,一语双关道,“不错。”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论起知情识趣, 白礼当真是甩了弓尤不止一星半点,凤如青同白礼在一起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只消一变, 他便知她心思如何。 只可惜啊,她邪祟之身, 同凡人在一起终究太伤, 她往后也再不能寻个秀气绵软的普通凡人调.教,属实是少了许多乐趣。 至于弓尤这条憨直的莽龙,凤如青在这海底枯燥的拼杀, 整日对着他, 确实顺眼了许多。 只是放着这样一个只知道一腔赤诚, 却丝毫不知变通的人整日围绕在身边, 虽然顺眼,但也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 所以凤如青只是很隐晦地撩了那么一下, 便很快在弓尤追问她是否学会他演示的刀法的时候,丧失了兴致。 她现如今同刚刚到冥海那时候的心境又有所不同, 随着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动的厮杀, 她几乎将弓尤曾经教她的, 甚至是悬云山上曾经教的那些功法, 全部都融会贯通。 她的能力, 本体都在不断地变强。 她不知道自己现如今是什么程度的邪祟, 只知道拥有了一定的能力之后,她看待所有事物的出发点, 确实出现了质变。 她也是到如今, 才总算是彻底地理解了当初在悬云山上, 施子真为何会那么武断,不肯解释一句。 又为什么, 会在发生了那件事后亲手杀她,却又感知她在人间之后,还纵容放不下的穆良和荆丰寻她。 不解释,只是因为他的眼中看不到那些情绪,那些曾经对她来说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一切,不过是强者眼中的不解。 莫说施子真,便是她自己,隔了这么久再回想起来,都觉得实在是有些反应过度了。 有什么要紧,生与死,都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而已,再浓烈的情感,都会被时间涤荡成淡淡的回忆罢了。 怕是当时她的执着和疯魔,对于活了千年的施子真来说,就是无物而已。 至于他又为何心无芥蒂地纵容穆良和荆丰寻了她这许多年,怕是他仍旧没有理解过穆良当初为何与他动手,而分明草木无心的荆丰,却偏生如穆良一样对她难以放下。 他的纵容,也不过是不解的背后,为人师的一份无奈罢了。 而现如今,兜兜转转,凤如青早已经放下那一切,如水落后凸起的石头一般,看到了一些事情的本质。 为鬼君二十载,与生死打交道久了,她看透的又何止那点执着,连生与死,在她的心中都变得浅淡如雾。 这种心境之下,凤如青所做的事情,不再抱着什么目的,很多时候,就只是给自己寻个趣味而已。 弓尤不解风情,不好玩,她便不打算玩。 于是每每弓尤情潮难抑,一腔赤诚粘着她泼洒的时候,凤如青便提刀出须弥小世界去杀邪物,至少这玩意还有点意思。 而海中很多东西,早已经半点靠近不了凤如青,弓尤硬着头皮跟着她进进出出,累得整条龙更加的消瘦精壮,根本也没有时间去想什么儿女私情了。 他们从进入冥海,到如今终于到达了海底夹道,用了七年多,可这速度,已经是当今世上无人能够达到的速度。 越是往深处,弓尤便时常觉得,他几乎要追不上凤如青的脚步。 而两个人难得的闲暇时间内,在小世界里面,她只是坐在泉水中闭目休整,周身强大的气场便让弓尤觉得,他怕是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个女人对他倾情了。 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被感情所羁绊的。 凤如青泡在冰凉的泉水中,却闲适得如同在泡温泉,她妖冶的眉目之中,因为在这冥海里没日没夜的厮杀,带上了一抹难以忽视的危险。 她浑身放松地趴在泉水边上,却丝毫不让人怀疑,她甚至无需睁眼,便能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置胆敢冒犯她的人于死地。 弓尤的能力也在这高强度的厮杀之下日益变强,可他远远追不上凤如青的成长速度,弓尤很确定,自己现在根本打不过她了。 这是一件十分憋闷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他这种自尊心重逾千斤的莽龙来说,若是战不过伴侣,他不如找个地缝钻进去夹死自己算了。 也因此,他前所未有地规矩起来了,不再调侃凤如青什么,不会动不动死盯着她看,偶尔踩着兄弟的那条线,试探她的反应。 他开始沉肃内敛起来,对凤如青说话的时候,比昔日他对他父王报告天界哪里出了什么事还要庄重。 他也已经彻底没有什么能够教凤如青,他的那些功法在她的手下达到了极致,而他的沉海……也彻底叛变了。 凤如青趴在泉水中,察觉到弓尤站在不远处,情绪纷乱,似乎有话说,却始终没有过来。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过去,便见弓尤背对着她的方向,似乎正纠结得厉害。 “弓尤,怎么了?”凤如青手掌轻柔地撑在石壁之上,于泉水中起身,站在池边轻轻一震,周身的湿漉便化为水珠滚落到池中。 她朝着弓尤的方向走,看上去依旧如同入冥海之前一样,但周身那种强悍,只有在靠近她之后才能够知道。 弓尤察觉到她靠近,转身便对上了她近在咫尺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凤如青问。 弓尤微微后退了半步,看着凤如青道,“须弥小世界已经要崩溃了,最多再维持几个时辰,之后我们便要再下夹道,这一次没有退路了。” 弓尤有些不敢跟凤如青对视,他转开视线之后,又自我唾弃地转回来,“我们若是不能成功通过水天之境,就必须在体力耗尽之前上去。” 弓尤说,“然后再另寻时间过来。” 凤如青不置可否,只是点头道,“好。” 两个人站着沉默片刻,弓尤再度把那个龙鳞吊坠拿出来,这吊坠他真的送了很多次都没有送出去。 但这一次凶险异常,他既然带着凤如青进来,便一定要她安然无恙地出去,这吊坠上的禁制能够将致命攻击转移到他身上两次。 弓尤这次不问凤如青,直接走近她,将这吊坠戴在了她脖子上。 凤如青站着没有动,两个人近得气息相缠,凤如微微侧头,看着弓尤说,“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你要戴着,不要摘,”弓尤说,“你听我一次话。” 凤如青低低地笑了声,“大人这话怎么说,我不是一直都听你的话么,只是我若没有看错,这是你的龙鳞所制,你给我这个东西,什么意思?” 小狗尿尿划地盘吗? 凤如青难得的又调侃他一句,可惜弓尤这个蠢物空有一腔赤诚,却是个实心的石头脑子,根本没听出凤如青话中的别样意味,还生怕她知道了这吊坠上的禁制,就不戴了。 于是他严肃道,“海底夹道我们会遭遇大批的吐沙鱼,到时海水浑浊不已,我们若是被冲散就很麻烦,这个鳞片能够让我感知到你的所在之处。” 凤如青哦了一声,弓尤给她戴好之后便退开,片刻后又说道,“我……又想起了一个阵法,不如我教你吧?” 凤如青看着他绞尽脑汁讨好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道,“好啊,你教我阵法,等到我们冲破了水天之境,我也教你个好玩的。” 弓尤点头,他实在江郎才尽,但这时候能够想到个阵法教凤如青,他还挺高兴。 于是两个人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都在学阵法,凤如青蹲在弓尤的身边,看着他手舞足蹈,看着他以小石头代替阵眼,学得倒也颇为认真。 到底是天界出来的龙族,弓尤学的所有东西虽然这七年多有被凤如青掏空的趋势,但能够坚持七年多才被掏空,这也是真的证实了天界修炼资源之丰富。 怨不得那么多的修士,毕生所愿便是飞升。 小世界撑到极限崩塌之时,两个人早已经整装待战。 凤如青手中沉海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她用自己的本体做了一段刀柄,可长可短,可伸可缩,接在沉海的刀柄之上。 好好的弯刀,变成了长柄弯刀,杀伤面积更大,刀锋落下也更加的重。 凤如青手持长刀,几乎在邪物当中战无不胜。 但这冥海大多邪物都是无境界之物,全凭着厮杀本能,并不多么厉害。 可凡事都有例外,若这冥海中真的都只是如此力量的邪物,弓尤也不可能几次铩羽而归。 他们如今到了海底夹道,这里是水天之境的入口,也是整个冥海最凶险的地方。 他们一共下来了算这一次是第三次,但是前两次都是走到了半途,便动不了了,而后被海底旋涡带离了夹道。 确实是会动不了,并非是前路有什么大型的屏障阻碍,而是吐沙鱼在这夹道成群出没,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浑浊不清。 而伴随着这吐沙鱼出没的,是一种十分小的,浑身带着尖刺的刺龟,个体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自身根本不具备任何的杀伤力。 可它们随着吐沙鱼行动而行动,在一片浑浊之中,那浑身的尖刺,带有十分强烈的麻痹作用,碰在哪里,哪里就失去知觉。 而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最糟心的是这两种邪物之后,往往紧随而至的,是庞大到几乎看不见头尾的骨鲸。 被那玩意吞进去的滋味可不好受,无论是个什么活物都不可能从骨鲸的腹内生还。 当然不是因为它的胃部会将生物腐蚀,它已经死了,甚至有些地方,只剩个骨架,能将它看个对穿。 它的可怕之处在于,生物进入其中,会被鲸腹之内成群结队的食魂鱼啃食掉魂魄,无魂,自然无命。 而凤如青虽说无魂,能够不受影响,但食魂鱼长得恶心透顶,獠牙凸嘴,且多了挤在一起,刮伤皮肤,还有致幻的作用。 食魂鱼的所谓致幻并不是让你陷入幻境,而是让你去体会它们吃的那些魂魄的记忆形成的环境。 你会觉得你自己是很多没有见过的恶心生物,然后成千上万的食魂鱼在你身边,你的噩梦便层层叠叠,无休无止,简直比阿鼻地狱还可怕。 到最后,你或许根本想不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曾经被骨鲸吞进去过一次。 弓尤哪怕不是人,也是有魂魄的,且他好歹体型庞大,还长,不好吞。 于是凤如青倒霉地被吞,进去出来,回到了须弥小世界之后好久,她才缓过神,不会恍惚感觉到自己是个什么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 不过被吞的那一次也有收获,她察觉了一个人鱼的魂魄幻境。 原来这几千年来,人鱼族一直生活在炼狱之中,却也一直都没有放弃打破水天之境,破开冥海大阵,从海底荒芜世界里面出来的希望。 只可惜他们曾有族人逃脱了水天之境,跳脱了冥海大阵,却在离开冥海的时候,开始腐烂化为飞灰。 上界不仅将人鱼族献祭,他们还给人鱼族下了无法逃脱冥海的诅咒。 只是为了让天裂的秘密,永远被封存在海底。 除非天裂之处的熔岩熄灭,冥海之水倒灌天界,除非荒芜之地生长出草木,海阵消散于天空。 那时候,人鱼族才能重返人间,天裂之事,才会被四海几千年内被蒙蔽的所有人所悉知。 这个世界并非看似的那般安逸,凤如青自那人鱼的记忆幻境悉知,天裂已经越来越大,熔岩已经逼得残存的人鱼族即将无处栖息。 待到熔岩遍布荒芜之地,整个冥海之底,便是一片炼狱。 到那时,冥海便会升温,便会被煮沸,总有一天,熔岩要将海水烧干,天裂终无法掩盖。 等到熔岩填满了整个冥海,熔岩兽便会遍布四海,融化掉几千年来,天界粉饰的安逸,自欺欺人的□□。 而此时此刻,凤如青和弓尤正在水天之境的前面,比山还要高的逆水隔绝了冥海,如一面水盾,立在海底。 凤如青透过水镜,看到了熔岩的赤红,看到了水天之境后面仅存的那一片葱绿。 战到此处,已经是他们抵达的距离水天之境最近的地方。 凤如青与弓尤背靠背而立,弓尤伤重太过,已经无法化为龙型,凤如青将沉海还给他,手中持着自己的本体化为的利刃,不断地重复着劈砍驱逐的动作。 似乎这海底的邪物,全都彻底地疯了。 再不是有序地成批出现,而是群魔乱舞一般地大大小小卷成了海水旋涡,朝着两个人不断地卷来。 旋涡当中是无数的利齿,是这冥海之地最最难缠的邪物,若是被搅入其中,怕是瞬间便会被撕扯殆尽。 而如今两个人到了此处,已经是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水天之境,但他们几番尝试,根本寻不到入口。 凤如青看上去还好一些,弓尤却已经是强弩之末,能够恢复的须弥小世界已经没了,他们走到这一步,若是就此退去,才是真的前功尽弃。 凤如青将弓尤护在身后,抢过他手中沉海,双臂将手中武器挥舞出水下旋涡,同那个不断试图靠近,欲将两人搅碎的漩涡对抗。 可她终究是顾得前面顾不得身后,冥海之底邪物无数,弓尤强撑着帮她阻挡,终究也免不得疏漏。 一条浑身腐烂发白,却生着细密尖利的牙齿,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骨鱼,极速自那旋涡之中借力冲出,张着大口,朝着凤如青兜头咬下! 凤如青手上片刻不敢停,只能微微偏头,只要不在这个当口被咬掉头,就没事。 但那鱼咬在了凤如青的脖颈之上,疼痛却没有传来,脖颈之上的鳞片吊坠暗光流动,凤如青未曾侧头,便见到弓尤的方向涌来血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是吊坠发挥的第二次作用,第一次弓尤直接被掀开了一片鳞。 凤如青眉头紧皱,这时候也空不出手来撤掉颈项的吊坠,这些伤,她受了并不至于死了,甚至她恢复得更快。 她若是早知这吊坠作用,绝不会戴,弓尤瞒的倒是够紧! 可此刻断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凤如青卷动旋涡对抗,弓尤很快按住脖颈之处被撕扯开的皮肉,也咬牙加入凤如青。 他们且战且走,缓慢地朝着水天之境靠近,周遭有其他的攻击都已经顾不得,饶是凤如青,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她尽力将弓尤护在身后,弓尤几次眉目狰狞,泪水落在海中,无声无息,无人能够看到。 吊坠上的禁制只有两次作用,到如今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水天之境如何开启,他也只是道听途说,尝试了几次都不对,他们也空不出手来再去尝试。 眼见着那能够搅碎一切的漩涡步步逼近,弓尤看着凤如青在海中飘飞的长发,这一刻十分后悔带着她进来。 她从无一句怨怼,到如今也没有半点退缩,甚至在竭力护着他,他狡诈地将她骗来此处,对不住她一腔情义。 幸亏她没有答应他,弓尤这一刻那种因为不敌她的羞愤全部消散,剩下的只是自觉配不上她的自卑。 她虽为邪祟,却配得起这世间任何人。 那旋涡步步再进,凤如青本体化为的利刃已经被搅碎其中。 眼见着两人后背贴在水天之境,凤如青心知此次是万万不行了,回手正要去捞弓尤带他逃走。 她若是用自己的本体覆盖在他人身上,未必不能试一试横穿这旋涡。 左右她的本体可以不断地壮大和缩减,能逃出去他们来日便能够熟知这里的一切,找个地方休整便还能再战! 她胸腔战栗不止,被这邪物旋涡激起了无边战意! 却不知她的还可退,在弓尤的眼中便是无路可退。 他不可能提议凤如青舍本体护他,就像他分明知道她受伤更好恢复,却还是替她挡。 前者是身为朋友的忠义,后者是爱慕她的心之所趋。 于是就在凤如青回手捞弓尤之时,弓尤却骤然拼尽全力地化龙,接着将凤如青层层叠叠缠缚其中。 庞大的龙躯隔绝了一切的危险,和那旋涡,给凤如青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走。 凤如青背靠水天之境,手持沉海,长发与衣袍漂浮四散,如海中精灵,仰起头看向自己的头顶。 弓尤缠缚住凤如青,后脊鳞片转瞬之间便被旋涡搅碎,他喉间轻声吟叫,是悲鸣,亦是告别。 可惜凤如青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硕大的龙头喷出两条小漩涡,然后弓尤便半个身子,被那巨大的漩涡搅入其中。 弓尤其实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他义气也狡诈,功利也有执着,他这许多年待她的好,教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她同他来冥海。 凤如青受他相助多次,抛开一切私情不谈,她觉得这公平。 凤如青同他来往到如今,从来也没有想过,弓尤会是一个牺牲自己拯救别人的人。 可当弓尤在绝境的面前化龙缠在她的周身为她争取时间之时,凤如青才真的相信他矛盾的本性当中,确确实实夹杂着对她的炙热情爱。 这世间的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衡量的,无论是谁,在危机的面前永远下意识地会选择自我保护,这是万物本性。 只有在涉及情爱的时候,你要守护的那个人,才会凌驾在理智和刻在骨子里的自我保护之上。 凤如青在浑浊的海水中抬起双眸,看到了弓尤硕大的龙头,她或许看不见淹没在海水中的眼泪,却能够看到他炽烈的真情。 但真的不至于此! 凤如青这一生为爱别离伤怀一次便够了! 她突然间以本体附着在手中沉海之上,双手抓住刀柄,却并未去对抗那邪物形成的漩涡,而是将这倾尽全力的一击,转身劈在了水天之境上―― 刀切入水,本该无声无息,可凤如青这全力一击之后,却听到了十分清楚的金石碎裂之声,强悍地顺着水流撞入耳膜。 水天之境的逆流之水,有了片刻的凝滞,那几乎看不到顶的巨大水幕的正中间,被这一刀劈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凤如青顺着这缺口反手又是一下,既然用弓尤说的,在上界那里打听来的方式,根本就打不开,那不如直接劈碎了了事―― 她这种悍举,并没有什么把握可言,只是她不想看着弓尤被卷入旋涡粉身碎骨,不想借由他争取的时间逃命,苟且偷生。 于是她悍然连连劈砍,沉海甚至在这分明只是逆水作镜的水天之境上,砍出了铮铮之音。 缺口越来越大,凤如青对上了水镜之后,一群神色愕然的半人半鱼之人,想必这便是弓尤说的人鱼族。 可凤如青此刻真的来不及去惊诧分神,继续挥舞着沉海,扩大这水天之境的缺口。 她速度快得难以捕捉,缺口逐渐扩大,但这水天之境,是个上古阵法,同冥海大阵一样,即便出现了缺口,也会逐渐自行填补。 凤如青的速度再快,终究还是不能短时间内将缺口扩到很大。 身后旋涡疯狂席卷而来,龙鳞乃是这世间上等的坚硬之物,可凤如青甚至能够想象出弓尤身上龙鳞被这旋涡土崩瓦解的样子,他翻滚不止,嘴边吹出一圈圈水流,定是在哀叫着,疼得厉害极了。 凤如青只得继续加快速度,找她自己的极限。 不过很快,水天之境当中的人鱼族,也纷纷回神冲上前来,用他们尖利的指甲顺着水天之境的缺口,帮着凤如青撕扯。 一时之间,碎裂之声不绝于耳,这水天之境上,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容纳一人通行的宽度。 凤如青在水中发不出声音,只好甩脱沉海,去撞弓尤的脊背,幸而她与弓尤之间的默契,经年日久,已经达到了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程度。 沉海回到手中之时,与旋涡缠斗的弓尤也已经濒临极限,他化回人形,来到凤如青身边,凤如青回手推他想要让他先进入其中。 弓尤却自身后抱住凤如青,两个人在水天之境闭合之前,一起狠狠地撞入其中―― 他们交叠着落在实地上的那一刻,水天之境闭合,那头的邪物旋涡似乎不甘心地在水天之境外面盘旋了一会,便原地散去了。 那头是死气邪物集聚的冥海,而水天之境的后面,却是一片被隔绝出来的真土地。 如同须弥小世界一般的苍翠郁郁,空气清新。 弓尤跌落在地的瞬间便昏死过去,他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护在凤如青的身上。 而凤如青虽然也精疲力竭,却将手中沉海依旧抓得紧紧的,她战意未退,沉海依旧嗡鸣不止。 她看了一眼这片天地,接着便看向了以鱼尾撑着地面站立,正围在她与弓尤四周,正在看着两个人的人鱼族。 “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是谁?”有人鱼出声问道。 凤如青在海底的时间太久了,双耳灌满了水,听什么总像是隔着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分辨,她听到这声音,真的好听极了。 “不会是天界那群狗东西派来害我们的吧……” “不会吧,他们不是被冥海攻击,差点死了……” 四周人鱼族围着两个人讨论起来,凤如青身上压着弓尤,她的手按在弓尤鳞片被绞碎,几乎是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沉海在她手中嗡鸣声音渐渐地停止了。 耳边全都是人鱼族的声音,凤如青明知道这时候真的不该失去意识,毕竟人鱼族是被献祭的,被世界抛弃的一族,他们应该十分痛恨陆地之上的人。 她若是现在昏死过去了,说不定会被人鱼族直接杀了,扔进熔岩之中…… 任她如何的强撑,眼皮也在一寸寸地塌下来,她的长发滚在身下的泥泞土地上,像一捧干枯的血。 她眼中的红光逐渐散去,眼皮合上,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她的双足没能来得及挣脱,被斩在了水天之境的外面。 虽然她的本体能够无限地再生肢体,可这一次,她真的耗费了太多,达到了一个极限。 终于手中沉海的嗡鸣声,周围人鱼族的窃窃私语,整片空间呛人的空气,还有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和漫山青翠,全都渐渐地远离了凤如青。 她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似乎陷入了一个特别特别长的梦境之中。 梦里她将这一生,很多很多的,她都忘记的久远记忆,全都想起来了。 她记起她曾颠沛在人世之时的凄苦,悬云山上的安逸,穆良温柔的手掌,小师弟总是跟着她喊小师姐。 还有施子真曾经站在悬云殿的山崖边上,问她,“你为什么老是看着我?” 凤如青记得自己当时面红耳赤,磕磕巴巴了许久,也没回答,而后她看到施子真对她勾了下唇,如漫山百花盛放,如万里冰原开化。 然后是他在满地妖兽的尸骸当中,低头看向烂泥污血当中的她,疑惑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凤如青不记得自己曾有这样的记忆,但这一切都在梦中真实无比地存在着,后来她下山,她遇见白礼,她在天罚之下生死不能。 最后的最后,她在混沌的海水中抬起了头,她看到弓尤龙眼中飘散在海中的眼泪,她听到了弓尤的悲鸣。 然后,她悍然挥出了沉海,然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庞大的回忆如同明轮在她的脑中转动,凤如青睁开眼之后,有许久都没能从浓重和繁杂的情绪当中挣脱。 而等到她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正在紧张焦灼地拍着她脸的弓尤时,才终于转动了一下眼球,再度活了过来。 “你没事吧,你睡了真的好久!”弓尤穿着一身银色的袍子,触手生凉,若不是他的眉眼凤如青看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深刻记得,几乎要认不出他。 凤如青被他扶起来,一杯水送到唇边,她喝了一口,这才张口,用有些哑的嗓音说,“我没事……” “没事就好,你整整喝了一个月的人鱼族血了,若是还不醒,那才是真的世间无药可医了。”弓尤把水杯放在一边,看了凤如青片刻,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搂住。 “我们到了,”弓尤就只说了一句话,声音便有些变调,但他没再开口,凤如青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相拥着。 他们到了,真的到了冥海之底,真的到达了人鱼族栖息的地方,真的过了水天之境,抵达了天裂之下。 一句话,便足以说明一切。 凤如青抬起双手,回抱住弓尤,轻轻地在他的脊背上摩挲,并没有她昏死之前那种黏腻的血腥触感,而是一片冰凉腻滑的料子。 凤如青靠在弓尤的肩头,看着这间粗制滥造的屋子,心里不若梦境中一样情绪繁杂浓重,而是一片平静安逸的湖。 好久,弓尤才放开了凤如青,同她视线相对,凌厉眼睛泛着一些红,其中也带着很深的愧疚。 他开口说了一个,“我……” 凤如青便开口道,“我饿了。” “很饿,一顿能吃一头骨鲸的那种饿。”凤如青补充道。 弓尤到了嘴边的“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便这样被凤如青的话冲散了,他忍不住笑了。 “我去给你弄吃的!”他说着一阵风似的起身,但在这破屋子的门口,却顿了顿,转头神色复杂道,“不过这里的食物很单一。” 凤如青随意地挥挥手,“快去!” 弓尤跑了,她掀开身上的盖着的和弓尤身上衣服一样料子的被子,想要活动一下,然后发现了自己的头发长得已经拖到了地上,十分碍事。 凤如青回手将头发扯起来,随意拢了一下,拔出一直在她枕边的沉海,便要割断。 这时突然间一个声音从外面插进来,急急地吼道,“别弄断啊!那可是你的能力!” 凤如青手中沉海霎时间对准屋外窗子的位置,沉海的嗡鸣声带动周遭的空气形成摄人的气流。 “别这么紧张嘛,姐妹儿,我没有恶意,你先把那玩意收起来,别不小心把我劈了。” 窗子渐渐打开,一个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女人,出现在窗边上。 她双手抱头,对着凤如青嬉皮笑脸,“哇哦,我真是每次见你都吓一跳,这种颜值是真实存在的吗?!” 凤如青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沉海没有收起,但是察觉到她只是个普通人,便顿时收敛了战意。 外面那个女人盯着凤如青烈日红花一般的眉眼看了一会,呲溜了一口口水,啧啧道,“女主角就是女主角啊,我看着都馋。” 凤如青微微拧眉,“你说什么” “没,啊没什么,”那女人自我介绍道,“我叫于风雪,乃是悬云山掌门施子真的二弟子。” 女人在凤如青错愕的视线中笑起来,嘿嘿道,“没想到吧!论资排辈!你要叫我一声二师姐!” 凤如青表情片刻诧异,又恢复木然,于风雪却是喋喋不休,“你这头发不能斩断,这是你的能力象征,能力越强,头发越长,这是这本书的国际惯例……哎!” 于风雪正说着,凤如青便已经用沉海把头发斩断了。 但是落在地上的头发,却如有生命一般地游向凤如青,而后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凤如青看了一眼于风雪,于风雪张口结舌地说,“哦,对啊,我都忘了,现在剧情早就偏到不知哪个爷爷奶奶村去了,正道女主角竟然是邪祟了,这可真是……崩啊。” 凤如青皱眉看她,她又说道,“别的都不重要,我就问问,你跟施子真……呸,你跟咱们师尊,还是虐恋情深的剧本吗?!” 她看到凤如青捂着肚子,顿时眼睛一亮,“你现在是不是就带着球呢!带球跑是吧哈哈哈哈――”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根本听不懂这女人说的什么, 甚至怀疑她或许是个疯子。 且不说悬云山常年游历在外,她素未谋面的二师姐名叫雁风,根本不叫什么于风雪, 就这女人这般的胡言乱语,很显然是失心疯了。 凤如青几乎是毫无迟疑地将自称是她二师姐的女人, 从窗户旁边给甩到别的地方去了。 于风雪在小屋子不远处的草地上滚了一圈, 站起来之后呸地吐掉了嘴里的草叶。 她抖了抖衣袍,边往反方向走,边嘟嘟囔囔道, “我就说盗版书不能看, 不能看。乱码就算了, 内容也没有人能负责。书里女主角分明是个绵软的谁都能捏一把的小白兔类型, 这个凶残的邪祟是哪位啊……” 打不过打不过,溜了溜了。 于风雪走后, 凤如青按着自己的肚子微微皱眉,大抵是先前本体消耗太大了, 她又昏迷了很久, 实在是饿得厉害, 肚子饿得疼。 好在弓尤这时候已经端着一个篮子回来了, 凤如青连忙抢过篮子, 顾不得放在桌子上, 直接把上面盖着的布掀开一看。 她朝着篮子里面伸了一半的手,顿住了。 “我说了, 这里的食材很单一……”弓尤神色复杂道, “全都是鱼, 各种各样的鱼。” 凤如青在冥海之底,与各种鱼类和从未见过的腐烂的未知生物, 战斗了一共七年多。 对于鱼这种生物,她已经深恶痛绝到想到就排斥的程度,现在弓尤告诉她,这岛上全都是鱼,还各种各样的鱼…… 凤如青在冥海之底被逼到绝路,生生劈开水天之境的那时候,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哦对了,这岛上确实是除了鱼还是鱼,除了吃的鱼,她记得自己昏迷之后,还看到了许多人鱼。 弓尤走到桌边,看着凤如青的面色忍不住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连那种危机的时候,还能生生劈出一条活路,怎么见了鱼脸色这么苦啊。” 凤如青看着他笑,坐在桌边上沉默片刻,问道,“我昏睡了多久,你恢复得怎么样?” 弓尤将小篮子里面的鱼肉端出来,放在桌子上,“你好歹吃一些,也没有很难吃,”弓尤说,“你昏睡了快一年,我恢复得很好了。” 就是后脊的鳞片秃了。 弓尤说到这里便不欲再提他秃鳞的事情,转移话题道,“你先吃,吃完了我带你看看人鱼族的栖息地,还有天裂之处。” 凤如青叹了口气,看了看桌上的鱼,片刻后伸手直接撕下了一块,送到嘴里。 还好,没有她想的那么难吃,是烤的,还是挺鲜的。 凤如青的食欲一打开,就开始迅速进食,长发从肩头散下来,十分的碍事。 她伸手不耐地拨了两下,弓尤便从旁边起身,走到凤如青的身后伸手帮着她拢了起来,然后十分利索地挽起。 最后他还从自己的头顶抽出了一根骨簪,帮着凤如青挽好头发。 这种事情,从弓尤自己恢复之后,就一直在做,因此做得格外的自然。 凤如青不由得侧头看他,弓尤来不及收起眼中别样的情绪,被凤如青抓了个正着。 他看上去还是和在冥海中那时一样,似乎更精壮了些。这身银白色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半点也没有如玉公子的味道。 他的眉目轮廓如刀削,肩头手臂腰身,都很紧绷,有种呼之欲出的勇猛。 偏偏眼中带着憨傻的温柔,与他整个人极不相称,凤如青捕捉到之后,就见他掩饰地笑笑,指尖蹭在衣袍上,肉眼可见的局促。 “你快吃,”他干巴巴地说,“我帮你挑鱼刺。” 他说着,又快步去净了下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回来坐在桌边上帮着凤如青挑起了鱼刺。 他这一番举动,活像个喜欢的汉子来家里吃饭时,恨不能将米缸底儿都掀了伺候的小寡妇。任谁看上一眼,都能看出他心里装着什么东西,不敢出口不知所措。 凤如青看在眼里,吃着他亲手给自己挑出的鱼肉,又想起了冥海之中,绝境之时,弓尤为给她争取逃脱的时间,化身为龙圈住她的样子。 说一点没有触动是假的。 凤如青在白礼转世之后,真的没有准备找个谁。 她并没有放不下,也没有急着去挣脱什么。她想着,还了宿深的妖丹,还了弓尤的人情,她或许会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还像刚刚从极寒之渊中出来的那时候,寻个山头,占山为王,食兽魂,喝野露。 但宿深始终找不见,弓尤又在来冥海途中对她倾诉情感。 凤如青最开始是真的觉得不行,弓尤这种根本就不是她喜欢的,凤如青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但八年时间,经历了那样的生死相依,饶是她是个无心无魂的邪祟,不会如弓尤一样惊天动地到肯为她舍命,可她也还是不否认现在看着弓尤,顺眼了。 看他傻兮兮地围着自己转圈的模样,好像悬云山后山上追着她要乳糕吃的傻仙鹤,呆头呆脑。 可他的赤诚与情真,都到如今了,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 凤如青不着痕迹地看着弓尤,弓尤挑刺挑得认真,再将鱼肉递给凤如青的时候,指尖突然被湿漉的舌尖卷了一下。凤如青是直接张开嘴来接。 弓尤愣了片刻,指尖上那一片都麻得失去了知觉了。他看着凤如青如常的神色,心里告诫自己,她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很正常么,就是嘴张大了才碰到,而且她吃东西不是一向恨不得把嘴裂到耳根么。 于是他把手收回,沉下心思继续挑刺。 凤如青看着他表情变化,几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一阵无语,真是没有丝毫情趣可言。 她又抬起脚,在桌下碰了下他的腿。 弓尤低头朝着桌子下面看了眼,说道,“伸不开腿吧,桌子矮了。人鱼族弄衣袍还行,弄这人类用的桌椅还有房子什么的,就是粗制滥造。” 凤如青:…… 行吧,还是吃鱼比较有味道,龙有什么好吃的,鳞片太硬了还崩牙。 于是凤如青老老实实地吃东西,弓尤见她专注起来,反倒是看她看得有些直。 凤如青感觉到他犹如实质,几乎能将人的头骨烧穿的眼神,心里嗤笑――怨不得说龙性本淫,弓尤却洁身自好,感情是他这样的没人能啃动吧。 凤如青想着这些年两个人一言不合打的那些架,每次弓尤下手虽然有忍让训练的成分在,却也不轻。 这也就是她这邪祟受得住,若是换个人,哪怕是为他这欺骗性十足的俊逸所倾倒,也会被他粗壮的手臂给打跑。 凤如青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她嘴里还含着食物,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弓尤动作顿住,愣愣地看着凤如青。 她这张脸,不笑的时候已然艳若桃李,笑起来简直如刹那山花开遍,随风而颤。 凤如青笑了一会停下,继续吃东西。她吃了很多,弓尤就挑了很多,后面凤如青没有再试图撩拨弓尤,反正撩拨了他也看不懂。 况且两个人虽然如今暂时安全,她也确实要赶快看一下这人鱼族,还有那个天裂的状况。 凤如青吃完之后,便换上了弓尤给她找的衣袍,冰凉贴身,倒是十分的舒服。 “这是人鱼族最擅长的东西,是他们褪下的鱼鳞与头发所编织,”弓尤说,“人鱼族的鳞片坚硬程度仅次于龙族,且比龙族柔软数倍,随身更佳。曾几何时,人鱼族是供应天界将士们战袍的唯一种族。” 凤如青站在阳光下看着,果真见到衣袍上有浮光流动,细密的层叠,但触手却很柔软, “这东西等到咱们走的时候带两件。”她答应带给荆丰好玩的,不如带这个,让施子真帮着他炼制下,便是独一无二的法袍。 弓尤笑起来,他在凤如青昏迷的这快一年的时间,跑遍了整个人鱼族,了解了天外天的真实状况,甚至与熔岩□□手了无数次,但始终没有找到出这里的办法。 他们进来了,却出不去了。 水天之境连着冥海大阵,根本无法打破。即便是短暂地撕裂了,从这荒芜之地里面出去了,甚至侥幸战胜了冥海中的那些邪物,出了冥海,也会死在一上岸的时候。 因为这荒芜之地的所有人,只要是身在这里的人,就全部都被诅咒。 诅咒的祭坛和水天之境的阵眼,一半在冥海边的岛屿上,一半在熔岩之下,必须两个地方一同打破,这困住人鱼族的诅咒,和这天裂被掩盖粉饰的真相,才会重现人间。 而人鱼族哪怕是战胜根本无穷无尽的熔岩兽,拼着浑身被灼烧成焦炭到了熔岩之下的祭台,却也根本无法踏出冥海。 因为只要被诅咒人出了冥海之阵,便会在试图上岸之时化为飞灰。 这几乎是个无解的死局,不过弓尤并没有急着和凤如青说这些,他们才刚刚拼死拼活地来到了冥海之底的荒芜之地,她才刚刚醒过来,不急。 况且弓尤真的非常喜欢听凤如青说话,她轻飘飘地,说将这鲛织战衣带出去的样子,好似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挡住她。 跟着这样的她在一起,弓尤也觉得这一年多日益被天裂处的熔岩蒸腾而出的焦灼,都被她三言两语,奇异地抚平。 两个人从小屋子里面出来,走在这荒芜之地。凤如青看着漫山的青翠,感受头顶温热的阳光,觉得这“荒芜之地”的形容,似乎不太贴切。 “这里为什么叫荒芜之地?”凤如青问弓尤。 “你跟我来,”弓尤拉住凤如青的手腕,带她极速攀上一座高山。 站在山顶之上,热浪如火焰的尾巴,朝着凤如青扫来,山崖之下,一切生机被这高温灼烧成一种灰白色。 凤如青被这热浪冲得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然后顺着被灼烧成一片焦土的地面,看向了远处――无垠的大地之上,是看不见边界的赤红,红得人眼球灼痛。 在熔岩的尽头,连接天际的地平线之上,天空似乎被人持剑劈裂,裂缝之中翻滚着浓郁的黑气,而那裂缝的底部,正在片刻不停地朝外涌动着熔岩。 这里简直像是一片太过庞大的炼狱,他们身处的这一小片苍翠,也已经显而易见地被侵染了许多。到处在飞的白色灰尘,便是那被烤干挥飞的植物。 直到这一刻凤如青才真正地明白,为什么这里叫荒芜之地。 熔岩所到之处,草木枯化生灵成炭,自然是荒芜一片。 凤如青吸了满口的热浪,双目酸痛难忍地错开视线,弓尤带着凤如青朝后退,他们一下了那山顶,便感觉不到那种热度了。 “那便是天裂,”弓尤说,“我带你去看人鱼族。” 待到弓尤拉着她乘风一般地来到一处水边,她看到阳光下无数人鱼或趴伏岸边,或在水中翻滚上下的场面,着实是有些被震撼到。 凤如青之前见过人鱼族,但只是在昏死之前见过。 那时候她消耗太过,已经是强弩之末,见到人鱼之时,又是在趴在地上的角度,因此只看到了他们同人类一般无二的上半身,只知道他们是长发,肤色苍白得厉害。 可现如今见到人鱼全貌,饶是凤如青也不由得咂舌。 曾在悬云山时,山门师兄师姐个个姿容超乎常人,而她师尊更是修真界之首,无论是功法亦或是风姿都无人能匹敌。 她甚至见过真的狐狸精,妖艳魅惑。 但今日见了人鱼族,她根本挪不开眼。 阳光下各色鱼尾的鳞片映得这一片小天地斑斓至极,人鱼们的模样乍一看同常人一般无二,但只需细细看上一眼,便能够发现,他们自面上开始,便有细细密密的鳞片附着在皮肤之上。 鳞片从双颊到下颚,覆盖过整个上半身,最终在鱼尾处渐变成大一些,看上去坚硬且闪亮的色泽。 他们的长发如水草一般地漂浮在水中,耳朵后生着异于常人的鳍,而扒在岸边的手指纤长过度,指甲尖利如刀,五指的连接处,附着一层薄薄的蹼。 这种人类的模样与种种非人的特质奇妙地融合在一种生物的身上,让他们个个美丽妖异到比阳光还要晃眼。 此时这些美丽的生物,正毫不刻意地在水中展示着他们或曼妙或精壮的身姿,长长的鱼尾轻轻拍打水面,带动粼粼波纹。 当他们朝着你微微歪头,空灵又好奇地看过来,那浅淡的看似毫无情感,却实则映着水天一色的眼睛,能将这世间的一切有情人心甘情愿地勾入海中。 这便是人鱼族即便是消失于世间许久,却依旧在话本和故事中被称为海妖的原因吧。 凤如青看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眼花缭乱,竟分不清哪条鱼……哪个人鱼最好看。 突然间她的眼睛被挡住,弓尤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别看了,人鱼族有魅惑之术,若是你被诱惑了,便要同其结为伴侣。” 凤如青心说那就结啊,这么美丽的生物,又不是人类,作为伴侣也不赖啊。把家建在湖边海边,每天看着他在水中撒欢,不迷人吗? 不过凤如青没有说出这些话,也没有拉开弓尤捂着她眼睛的手。虽然这些美好的人鱼看上去比弓尤这蠢龙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们不会在绝境对她以死相护。 凤如青被弓尤捂着眼睛带离这一处小天地,两个人寻了个风景十分开阔的地方坐着。弓尤将人鱼族的一些不能触及的规矩讲给凤如青听,凤如青便眯着眼,边晒着太阳,边仔细听弓尤在她身边说话。 她早在六百多年前就死了,偷生在世间,其实冥海海底的绝境之时,她也没有很大触动。 可她听着弓尤带着一种嫌弃的情绪,跟她说的人鱼族禁忌,不过就是不要随便去靠近和答应他们什么,否则很容易被骗着结下契约,成为人鱼族的伴侣。 而人鱼族除了喜情之外,还很善战,看上去纤弱无比的人鱼女,也能够比凡间普通的高境修士和邪祟厉害许多。 “你别被他们的外表骗了,”弓尤说,“在海中,他们能够独自战胜像我们遇见的那样一群骨鱼。” 弓尤说,“他们的身躯能够承受住难以想象的力度,鳞片又仅次于龙族,速度和力量都十分可怖,指甲能轻易地切开水中一切鱼类,甚至石头。” 凤如青内心毫无波澜,但面上作一副惊叹的样子,“哇这么厉害,那人鱼和龙族的混血,不是更厉害?” 弓尤再一次地没有意识到凤如青是在调侃他,很认真地为凤如青解释了一下人鱼族和龙族混血的好处与弊端。 凤如青听了一大堆什么速度力量和身体抗压能力、腾天还是游水的好坏之后,总结道,“我了解了,我看出你没继承人鱼族什么优点了。” 喜情倒是继承,却光喜情不通情趣,就算是人鱼,也是个万年孤苦苦大仇深的老鱼。 凤如青索性转移话题,“今晨你给我拿吃的的时候,有个女人跑来跟我说是我二师姐,被我扔远,我见她不是人鱼族,她怎么回事?” 弓尤总觉得他被凤如青嫌弃了,憋闷的感觉在胸腔中挥之不去,凤如青突然转移话题,他只好跟上。 “她确实是悬云山弟子,”弓尤说,“据说是许多年前,在冥海边上碰上了要上岸去动阵法和禁制的人鱼族,然后亲眼见证了先行离开海阵的人鱼族化为飞灰,连忙阻止了紧随其后要出海的蓝银。” 凤如青满脸疑惑,弓尤解释道,“蓝银是人鱼族新任族长,你二师姐对他一见钟情,死活跟到了冥海之底。” 凤如青眨了眨眼,“可我听我大师兄说过,二师姐名为雁风,她说她叫于风雪。” 弓尤说,“她叫于雁风,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因为蓝银喜欢风与雪。在这冥海之底,是没有雪的。” 凤如青并不关心什么二师姐,什么风雪还是一见钟情,她精准地找到了重要的部分,问道,“她能力很强对么。” 否则不可能什么一见钟情便跟到了冥海之底,早在半路上被海中邪物给撕碎了。 弓尤点头,“她现如今是人鱼族对抗熔岩兽的主战力,她有把重剑,绝杀是冰冻,对抗熔岩兽最佳。境界的话,我前段时间与她一同对战熔岩兽,推测七境以上。” 凤如青只在穆良的口中听说过她,据说她游历人间,走的是苦修的路子。在人间游走,到处历练,功法扎实是必然的,境界高也合理。 不过凤如青仍旧想起她便皱眉,“可她是否脑子不太好,胡言乱语,我根本听不懂。” 说到这里,弓尤表示赞同,“她确实,失心疯得不轻,那蓝银族长将来是要在族中寻妻,负责繁衍之事,不可能跟个人类,她偏生死缠不放。这许多年,因为她战力强横,倒也真的在族中站稳了脚跟,蓝银身边的位置没有人鱼敢靠近。” 凤如青听到这里倒是有点欣赏她,“倒也是个至性之人。” “对了,你同我说说我昏迷的这一年,你在人鱼族查到的事情,”凤如青说,“水天之境如何破,如何破开冥海大阵,带着人鱼族重见天日,有办法吗?” 弓尤碍于凤如青才醒,并不想和她说这些沉重的事情,但她问起了,弓尤也只好将目前的情况同她说了。 弓尤说完之后,看着凤如青道,“你也不必太焦心,按理说水天之境根本也不是能靠着蛮力进来的,我们不是照样劈开进来了。现如今先好好休整,熟悉熔岩兽和人鱼族,再想办法。” “会有办法的。”弓尤之前不敢说这种信誓旦旦的话,举整个上界的神仙之力封印的冥海,又岂是轻易能够破去的。 但他不希望凤如青沮丧,又说道,“若是时间太久,还是没有办法,我们再设法破开水天之境,我会送你回到人间。” 凤如青没有听后面弓尤的安慰话,只是在思考弓尤说的人鱼族和海阵与水天之境的状况。 熔岩步步侵蚀,还有熔岩兽时常进犯人鱼族,这场献祭倒也不要人鱼族主动送上什么生命,而是还为他们提供了栖息之地,凤如青脑中渐渐形成了一个猜想。 会不会用人鱼族献祭的原因,并非是熔岩兽要吃生灵,而是如弓尤说过的,人鱼族可以说是所有的种族当中,最强悍的种族。 魔族妖族都有强弱不均的情况,人族更是不堪一击,修真界也需修炼上好多年,要天道和灵气的温养,才能出一个强者。 而人鱼族,生下来便是强者,连看上去娇小一些的雌性,也能抵得上高境修士的能力。 这样一个看强大的种族,封印在这冥海之底,不可能是用来送死。天界那帮神仙,是想要人鱼族为四界驻守天裂,对抗熔岩兽。 又要他们驻守,又不给他们退路,甚至不肯计算功德,不肯在四界为人鱼族正名,还在他们的身上下了离开冥海便化为灰飞的诅咒。 何至于歹毒至此。 这便是上界神仙? 凤如青仰头看向了天上,这里是冥海之底,阳光并不通天,可凤如青却替人鱼族感觉到一阵齿冷。 她突然转头看向弓尤,说道,“你王兄的龙足被你砍了,他便坐不得太子之位。你父王呢?还会活很久吗?” 弓尤被凤如青问得有些懵,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凤如青的问话,把他的底子抖得一干二净,连一片布料都没有挂的那种。 “那也就是说,只要粉碎海阵,打破水天之境,带着人鱼族重返人间,你便能够功德加身,回到天界?” 弓尤张了张嘴,凤如青又说,“到那时,天界再无人能与你匹敌,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天界太子,熬死了你父王,便是天帝,对吧?” 弓尤听笑了,“你倒是替我想得挺美,我们要做的非常非常难,而且龙族子嗣繁多,不一定会是我,我的血统不纯。” “为何一定要纯?这世间到底本来就存在高低贵贱,还是天上那群出了点事就要怕到害一个族群的神仙规定的?” 凤如青看着弓尤,弓尤也看着她,他突然间张开双臂,抱住了凤如青。 “你说得对!这也是我心中所想!” 凤如青侧身抱住弓尤,“所以啊,来日你若做了天帝,必定要做一个明君,将那些早就被永生腐蚀掉灵魂的神仙,踢到人间来好好体会下生死轮回之苦。” 弓尤只当他与凤如青这是在口出狂言,左右这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听见,于是他笑道,“好!来日我做了天帝,把天上那些神仙都换掉!” 两个人相拥着,阳光照在凤如青的脸上。这一刻,她确实是被弓尤的热血感染,觉得她怀抱的,是一个前所未遇的炙热生命。 弓尤的情爱,滚烫且炽烈,凤如青觉得自己像被熔岩覆盖过的野草,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她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要如何尝一尝这熔岩滋味的情爱,她却得选个好下嘴的时刻。 既然是熔岩,那必定要星火四溅才最美味。 之后几天,弓尤每次带着吃食去找凤如青,总是恰好碰到她一脸满足地不知从何处回来。 几次三番,弓尤挣扎了一下,就跟在了凤如青的身后。 然后他便看到了凤如青独自在晨曦之时,去往人鱼族的栖息之处,坐在那湖边上,不知道在等谁。 弓尤蹲在天色初亮的山中,紧盯着凤如青的方向,直至见到人鱼族的蓝银自水中钻出,在凤如青的腿边不远处,和她对视。 在弓尤这个角度看,凤如青对他笑了,她笑得特别好看,她好像没有对他那么笑过! 弓尤顿时心中打翻了五味罐,其中酸涩最为味重。他气息瞬间便乱了,胸腔剧烈地起伏,死死地盯着远处越靠越近的两个人。 蓝银是人鱼族的族长,是人鱼族中最强壮的,也是最妖异美丽的。他的鱼尾非常的长,尾鳍散开简直像一把华美至极的扇。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是银鱼,只在下半身才有些蓝色斑纹,游弋在水中之时,如碧海蓝天的倒影一般。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弓尤最在意的,他最在意的,便是这蓝银生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这种发色并不常见,而偏偏那个早死短命的人王天罚过后,便是这种发色,让人看着心烦! 弓尤本就觉得凤如青始终未对白礼忘情,因此才不肯接受他,可他学不来人王那副模样,也不屑做谁的替代品。 就在前些天,他同凤如青在山坡上聊天的时候,他还觉着,他或许不该强求她的情爱。 毕竟作为朋友,兄弟,她已经仁至义尽地陪自己走到这里,生死不顾地保护过他无数次。他们之间,或许没有情爱才是最好的。 可他在这边自我规劝,理解她不曾对人王忘情,理解她情深义重,接受不了别人。 他忍着,不再去踩那条线,将心中越发茂盛的情爱,尽数都压抑住。 可是他这么努力了,这么不想她为难了,她却背着自己,在和蓝银私下偷偷相会! 弓尤眼睛都瞪出了血色,他看着凤如青朝着蓝银低下头,看着她伸手却摸蓝银耳后的鳍,看着蓝银在水中露出精壮且布满明亮细碎鳞片的上身,撩了下他身前的长发。 这动作是求偶和引诱的意味! 弓尤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爆开,他本来从不曾对蓝银的长相和白毛有什么格外的注意,但现在他疯了。 他发现不止是白毛,蓝银长得虽然妖异,皮肤却也是如同白礼一样的死白,更别说他眉眼也很俊秀,若是忽略异样,确实也是那种道貌岸然的长相。 这就完了,凤如青偏生喜欢那种模样! 弓尤眼看着凤如青低下头,手摸在蓝银的脸上,侧颈,还有胸膛。 弓尤双目赤红,后脊残破的鳞片炸立,他忍不了! 凭什么别人都可以,他偏不可以,他不服! 就在凤如青再低一些头,凑近,像是要亲吻蓝银的时候,弓尤便瞬间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并在另一个方向冲出来的,还有正带着哭腔骂骂咧咧的于风雪。 “放开那条鱼!那是我的啊……”于风雪重剑出窍,朝着水中狠狠一砸,凤如青和蓝银正好被淋了一身。 “不是吧不是吧,你二师姐我就这么一条鱼你还要抢!”于风雪已经冲到近前,对着凤如青跺脚,“我都没按照剧情跟你抢施子真,你不带这样的!拔刀吧!” 凤如青看着面前森寒地冒着丝丝凉气的重剑,确实感觉到了于风雪的强悍。 且这功法,也确实是施子真的路子,还未动手,战意便冷冽刺骨。 凤如青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伸手抹了把脸,终于正眼看了一眼这个传闻中的二师姐。 而这时,弓尤也杀到了凤如青的身后。 他一把提起凤如青,将她从水边拉起来,又阴郁地瞪了一眼蓝银,“你若敢对她施诱惑之术,我便将你扔进熔岩之中!” 蓝银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他虽然模样妖异,但却不会笑,显得十分难阴鸷。 弓尤吼完之后,便拉着凤如青迅速地离开。 于风雪将重剑收起,看着蓝银的后脑说,“小银子,你不会真的在引诱她吧?” 于风雪蹲在地上,看向水中的蓝银,面容沉肃,竟然有几分施子真的冷然。 她低声道,“你要是真的敢引诱她……人家就跳进熔岩中死给你看!” 她这话说到后半段,突然垮掉,蓝银面无表情地沉入水中,然后在水里吐了泡泡。 刚才那个女人想要他的鳞片和毛发给一个人做鲛丝战衣,只是要他凑近仔细看看,许诺只要他战袍织得好,她必有一日,带他全族出冥海。 蓝银并没有随意地相信谁,但他能够感觉到那个女人的强大,当日劈开水天之境的也是她。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想带领族人出去。 况且不过是用他的鳞片与头发做战衣,这没有什么。 但这不过最普通的,如凡间货商在交易达成之前的验货,却被这两个气势汹汹杀出来的人搅了局。 蓝银这边倒还好,于风雪只是黏他,唠叨他。 但凤如青那边却“不容乐观”,她被弓尤拽入了小屋里面,按着肩头制在粗制的木门之上。 弓尤喘得像头跑了八百里的野狗,却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只是瞪着凤如青,眉心紧拧,俊逸的脸上弥漫着无处宣泄的暴躁。 “我倒是宁愿你去找转世的人王!”弓尤半晌才吼出声,“我都说了,不要去靠近人鱼族,他们最会惑人,你别被他们给骗了,他就是再像白礼,也不是他。” 凤如青在弓尤跟着她的时候就察觉了,不过她一脸纯然道,“我没有觉得他像白礼啊,他的鳞片很迷人。” “你说谎,你就是看他长了一头白毛!你想干什么,你要是经不住诱惑,就要留在这海底,做他的伴侣吗?!”弓尤显得尤其的崩溃。 凤如青似乎仔细考虑了下,说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吧,我反正也没有牵挂。” 弓尤想要说什么,却动了动嘴唇,哑口无言,她确实无牵无挂,否则不会这般和他来冥海之底。 若她真的喜欢蓝银,与他结成伴侣,他根本没有权利干涉。 弓尤松开凤如青,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苦涩道,“可……他们……他们最会诱惑人……不,不一定是真心喜欢你。” 他撒谎了,人鱼族不会诱惑自己不喜欢的人,因此他说得毫无底气。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凤如青觉得差不多了,开口道,“那你也有一半的人鱼族血统,你没有引诱人的能力吗?” 弓尤到这时候,还没有觉出不对劲,甚至还认真回答了凤如青问的话,“我没有遗传到人鱼族的传承,我没有那个能力。” 他不知道怎么诱惑人,否则早就对凤如青用了千百遍了。 凤如青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失魂落魄,连后脊的那条逆骨,都蔫蔫地弯下来了。 她微微勾了勾红唇,凑近弓尤一些,在他的侧脸亲了下。 “不,你可能不知道,你有的。”诱惑人的能力。 比人鱼族的都要厉害,炽热如火,滚若沸油,能把一个无心无魂之人也引诱到的,超强诱惑能力呢。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亲弓尤之前, 其实都想到了他的反应。他这人像个直立行走的铁棒锤,大概对她始终一腔热忱,是唯一的情调。 于是她亲眼看着弓尤愣了片刻之后, 抹了把自己的侧脸,然后睁着一双看上去精明霸气的鹰眼, 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凤如青表情一言难尽道, “没什么意思,就是好奇你什么口感。” 弓尤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肩膀,天生就没有动过的那根情丝, 被狠狠地弹了下, 总算动起来了。 不, 或许是直接崩断了。 凤如青几乎是被他抡在门上。若不是她体质特殊, 他这力道能把个正常姑娘抡哭了。 弓尤眉目激动到有些狰狞,看上去不像是总算开窍了, 像是要和凤如青决一死战。 凤如青看着弓尤凑近,逼视着她追问,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 弓尤生怕自己会错意了, 抓着凤如青肩头没轻没重, 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你不是……不是瞧不上我吗?” 弓尤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变调, 他侧头调整了下情绪,这次眉目凌厉地瞪着凤如青, 用一种“我杀你全家”的气势说, “你要是敢耍我, 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说完之后,他按着凤如青肩头的手勾住了她的后颈, 猛地一用力,拉着凤如青撞在他的怀中,紧搂住,同时循着她的唇狠狠撞上来。 确实是撞,凤如青嘴唇被他撞得生疼,还很快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不过不是她的,而是弓尤的,他因为太过难以置信,把自己的腮肉咬破了。 他始终是觉得凤如青看不上他,因为这么久了,他都说了那么多次,她每次都拒绝。拒绝得他都不敢再说,不敢抱希望,甚至开始自我规劝放弃。 谁料到峰回路转,花明柳暗。 凤如青腰上的手用力到她这体质都感觉到了疼。她皱眉拍了拍弓尤的肩膀,他还是不松开,几乎要压着她的腰折断,不断地在她的唇齿间肆虐。 凤如青实在受不了,拍他肩甚至是头,他都不松劲儿。无奈,她一巴掌力道不小地抽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十分清脆,弓尤总算是回神一般,松了一些力道,搂着凤如青直起身,双眼中的侵略意味浓重得要化为实质,将人捆得密不透风。 凤如青舔了下自己的嘴唇,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到底是龙还是狗,咬住不松口是吧!” 弓尤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凤如青,呼吸烫得像天裂处流出的熔岩。凤如青才说完这句话,他便再度上前,沉默地一把将凤如青抱起来,放在了桌子上,茶杯和茶壶都被扫到地上。 碎裂的声音炸开空气中的灼热,这会才是晨曦,但凤如青居住的这个山中小屋,周遭并没有除两个人之外的其他人。 人鱼族虽然能够凭借鱼尾在岸上游走,却十分的不喜路地。若不是当初水天之境被撕裂的声音太过大,他们也不会从水中上岸。人鱼族基本是待在水中,只有在熔岩兽入侵的时候,才会穿起战衣,上岸应战。 所以哪怕这粗制的屋子根本四面透风,他们却也不用担心被谁打扰。只是弓尤贴近凤如青的脖颈,手扣着她的后脊,落在她的衣袍扣带处的时候,凤如青按住了他。 弓尤气息乱得比刚跑完八百里的野狗还严重。不过凤如青指尖轻轻地搭住了他的手背,推拒的力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就变成了死狗。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即便是身体内的热血冲得他要炸了,也还是将头抵在凤如青肩头,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样确实太快了,我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但性情再刚直,也知道不该这么急色。可他对凤如青喜欢,惦记,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容易撞大运一般地等到她点头了,他一时间没有压抑住。 凤如青坐在桌子上,却不像弓尤想的那样是因为羞赧才挡了他一下。她好歹一个六百多年的老邪祟了,更不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不存在羞赧这种情绪,她是想看点好玩的。 于是她伸手在弓尤的头顶两侧轻轻点了点,对弓尤说,“你的角呢?据说龙角根部是软的,是真的吗?我想捏捏。” 弓尤抬起头,看了眼凤如青的表情,顿时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达到了一种无须说话便能够明晰对方意思的巅峰,他一眼看破了凤如青眼中玩味,她…… 弓尤看了她一会,额角真的鼓起了两个包包,慢慢变大,变成了一对看上去颇秀气的分叉龙角,如海底珊瑚的枝杈一般,是同弓尤本体一样的黑色。 凤如青笑起来,伸手捏了捏,“这么小?” 龙角是最敏感的地方,弓尤让她捏得把牙都咬得咯吱响,才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压制调子说,“这是幼龙角大小,你不是说,要试试龙角软不软么,再长大就不软了。” 凤如青“哦”了一声,手上拨得来劲。弓尤被捏得受不了,偏头抓住她手腕,“别玩了,这不是玩的!你不是说你没有异种爱好吗?” “可是很好玩啊。”凤如青说着用指甲掐了下龙角最底部,有点泛着红的那个位置。弓尤顿时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抓住了凤如青在他头顶上的两只手,不让她再捏了。 凤如青调子慢吞吞的,带着同平时不同的意味,“以前是不爱异种的,可有只异种,整日追在我身后让我尝试,经年日久的,这不就好奇了。” 弓尤喉结滚动,意乱情迷地看着她,松开了她手腕,搂过她肩头再度亲吻。这一次倒是不像刚才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开始细嚼慢咽,但他再度试图进一步,却又被凤如青按住了手。 “你别耍我了……”弓尤声音又低又哑,“我受不了。” 凤如青轻笑了一声,“没有啊,我从不耍人,但是我比较好奇,你人形态若是生着尾巴,是什么样子的。” 弓尤头顶还顶着两只饱受掐揉的龙角,生在他这张凌厉的俊脸之上,本就不太相称。可他纵着她,便顶着龙角同她亲近,谁知她还要他变出龙尾…… “你把我当什么?!”弓尤面红耳赤衣衫半解,被凤如青这种要求臊得简直成了熔岩兽,通身都红得没眼看。 凤如青双手撑在桌子上,是个微微后仰的姿势。她抬脚撞了下弓尤的后腰,“这怎么了,大人,不是说喜爱我多年?” 凤如青一双桃花眼盛满笑意和风情,“偷偷跟着我倒是很熟练,管我管得倒也理直气壮的,却不肯为我变换出个尾巴?” 这根本不是可以相提并论之事。弓尤手指扣在桌边,看着凤如青的样子像是随时要跟她打起来。可他眼中的情绪却轻易暴露了,他如今是那热锅之上的蝼蚁一般,无处可逃。 他这头困兽再怎么挣扎,也挣不脱凤如青眼中的牢笼。 他最终忍住羞.耻,按照凤如青的要求,丧权辱国地不仅变出了尾巴,还变出了后脊残破大半的鳞背。 大片的伤疤在弓尤的后脊上密布,这些都是在进入这荒芜之地之前,弓尤化龙为凤如青争取时间落下。 凤如青纤纤指尖寸寸细数过这些疤痕和残鳞。细柔白皙,看上去十分无力的指尖,与微微拱起,不断起伏的疤痕与鳞片密布的脊背,形成十分强烈的对比,是最原始最让人血脉.喷张的视觉冲击。 龙尾也并非是成龙的形态,如蛇般细长。尾鳍并不如人鱼族的那么华丽好看,黑鳞密布其上,令它看上去有种钢铁之感,如嵌着倒刺的黑鞭,寻着凤如青的脚踝缠上,紧紧绞着,勒出圈圈红印。 这粗制滥造的小屋,门并没有关上。门外这一小片洒满阳光的山间,也并无任何误闯其中的生灵。只有不时造访的清风拂动野草,OO@@的似乎在替屋子里动静颇大的两个人羞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屋子里本就做工粗陋的桌子散架了。凤如青被弓尤抱孩子一样抱着,长发与长袍散落向下,自身后角度,甚至看不到两个人如何难舍难分。她微微仰着后颈,媚眼如丝,唇瓣微张如桃花侵染,眼尾嫣红一片,还带着浅浅水泽。 她恍如置身在一片翻滚的汤泉之中,水波浮动不止,不断冲刷着她每一处疲惫,带来通身的畅快。 她的皮肉都被煮化一般,一碰便要脱骨而去。眉宇间汗水顺着鼻梁滑下,滴落在怀抱着她的弓尤唇边,再被他尽数吞吃进去。 日落月生,人世间最放纵无外乎如此。 待到翻滚的热浪被敞开窗扇吹进的夜风带走,凤如青双手拄着床边,捧着自己的脸,朝着外面漆黑的山林中看。 “你在看什么?” 弓尤从门外进来,带了很多的食物。他此刻眉目舒展,整个人都透着难言的餍足,眼中含情似水,将刚毅的眉目都搅得春色无边。 “青青,过来吃些东西吧。”弓尤在凤如青身后叫她,凤如青头也不回地嗯了声,慵懒的意味十足。 她长袍很乱,随意地拢了,赤足站在地上,闻言转头朝着弓尤看过来,艳得如一朵撞入夜路行者怀中的带刺红花,芬芳浓烈,开到荼蘼。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哪怕是两人缠绵了一整天, 弓尤这会被凤如青这般眉目带着浅淡笑意地看上一眼,也还是瞬间就热血乱窜。 千岁老龙开闸,也不是轻易就能收得住的。幸而凤如青是个邪祟, 她本身兴致来了的时候,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倒是他们两个人这般地凑到一处, 正巧相称, 也能让彼此心满意足。 凤如青没有对弓尤动心思的时候,总感觉他这个人,同他一身坚硬无比的鳞片一样的硌牙。但如今真的上嘴啃了下, 发现意外的味美弹牙。 正惬意着心情好的时候, 她自然就整个人都透着温柔意味, 看弓尤的眼神也水般波动, 看得弓尤心驰神飞。他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之后,便把食物从小篮子里面拿出来。 自然还是鱼, 这荒芜之地里面,除了鱼之外, 没有其他的东西。 有时候凤如青甚至觉得, 这里连阳光和清风都是假, 或者是因为大阵的关系, 从什么其他的地方映射进来的。 这个被熔岩逐渐侵蚀的陆地之上, 竟然还存在着人鱼族栖息的小片水域。按理说, 熔岩该将周围的一切都烤化,热浪却仅仅止步于山崖处, 甚至没有影响到山崖上的苍翠生长。 这里面到处都透着诡异, 凤如青一时半会搞不清楚, 正在胡思乱想,弓尤已经把挑好的鱼肉, 送到了凤如青的嘴边。 “你在想什么?”弓尤又问凤如青,“你一直在出神。” 从两个人亲密过后,她就一直在走神,也不怎么看他。弓尤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怨妇,可他怕。 怕凤如青心中其实对他不满意,将他和白礼作对比,始终不喜欢他异于常人的所有地方。 当成新奇玩意玩玩还行,真的什么都做了,她会不会不喜欢自己的形态,或者自己折腾得太久了? 弓尤不在人间时常游走,出现也只是收死魂,所以他不知道没有犁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这个千古不变的道理。 凤如青是个邪祟,是个砍了头都能重新生长的邪祟。她这块地,是用单犁犁地,还是并排的双犁犁地,对她来说,都受用得很。 她出神不过是舒畅之后放空,以及在思考一些关于冥海之底的事情。 她没有察觉到弓尤那些碎碎糟糟的小情绪,听他这么问,便随口道,“想你那腰搂着不过也就一臂多些,怎的这么能甩。” 凤如青调侃之后,便继续吃东西,弓尤却被嘴里鱼肉给呛了。 他转头咳了两声,浑身都从内里点着了一般,缓缓吁出一口气道,“你今夜不想睡了?” 凤如青撩起眼皮看了弓尤一眼,在他满含警告和自傲的眼中,妩媚地眨了眨,“你不了解我?我一个邪祟,睡那么多觉做什么。” 弓尤好容易对付着捆上的桌子,被他手指按得晃了下。 弓尤吃不下了,盯着凤如青,凤如青却十分淡定地吃鱼,见弓尤停下,还说道,“吃些啊,不然我怕你体力不支啊。” 确实,在冥海中战斗,每一次都是弓尤体力不支地拉着凤如青进入须弥小世界。这简直是朝着他心头戳刀子,死死地戳中了他的自尊。他哼笑了一声,说道,“我真不该怜惜你停下。” 凤如青笑起来,笑得桃花眼中水雾潋滟,“快吃吧。” 弓尤吃了起来,但是也没有吃多少,便坐到了凤如青的身边,又开始给她挑起了鱼刺,与她细细碎碎地说话,“你为什么突然间同意了?” 弓尤尽量压制了,语气还是酸溜溜,“你不是说不喜欢我这样的。” “大人,你还要问几遍?”凤如青索性把他没有问出的那部分也回答了,“我不突然,早就要你变成半龙给我看,你不是不同意吗?” 凤如青说,“我没试过你这样的,见识浅薄了,试过之后觉得果然不同凡响,所以我以后就知道了,不能以貌取人武断断人,好了吗?” “我觉得你好,特别好,很猛,半龙很带劲,”凤如青侧头亲了口弓尤的嘴角,“你还有什么问题?” 弓尤愣了片刻,猛地站起来,“啊!”了一声,懊悔道,“原来你当时在须弥小世界说的是这个意思!” 弓尤一副悔不当初亏掉底的模样,“你就不能直说吗!” 凤如青忍笑,“那多没情趣。”再者那时候只是有一点兴致,一直到进了水天之境,弓尤为她舍命的时候,凤如青才被真的撩动。 喜欢一个人,愿意为他去死的滋味,虽然说起来酸涩无望得像个笑话,但她也有过啊。 凤如青拉着弓尤坐下,“好了,别一惊一乍。” 弓尤坐下,凑得凤如青更近些,似乎还觉得不够,索性直接将凤如青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圈着她给她挑鱼刺。 凤如青也不拒绝,乖乖地坐着吃东西。可她乖,弓尤却不那么乖,尤其是食髓知味后,他就是想乖,自己也不太能控制自己。 “我不吃了。”弓尤虽然很想,恨不能缠在凤如青身上不离开,但他不至于连吃东西的时间都不给。他放下凤如青,掩饰性地说,“我才想起还和人鱼族有些事商量,你先吃,我去去就回。” 凤如青又不傻,早就感觉到了。但弓尤起身说话,都是侧身,她也就没有拆穿他。 弓尤跑出去了,凤如青一个人将食物一扫而空,心满意足地走到窗边。 她看不见黑龙在天上遨游撒欢的样子,却能够感觉到水汽逐渐加重,山风呼呼而起,是大雨将至的信号。 “傻龙。”凤如青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很快大雨瓢泼。 她的视线同寻常人不一样,即便是漆黑的夜色中,她也能视物。因此她清晰地看到,在这大雨之下,草木被不断地冲刷掉叶片之上的尘土。 雨水顺着叶片悄无声息地没入地下,而后寸寸浸湿了土地。 凤如青看着看着,便突然间灵光一闪―― 正这时候,一身冰凉水汽的弓尤推门进入屋内,兴冲冲地跑到了凤如青的面前。他鬓发湿漉了一些,面上还有细密的水珠,长眉斜飞,鹰目之中亮光如海中明珠。 两个人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之所想。 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口: “我想到对付熔岩兽的办法了!” “我想到熄灭熔岩的办法了。” 说完之后,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又同时道: “如何熄灭熔岩?!”弓尤问。 “如何对付熔岩兽?”凤如青问。 两个人又同时笑了。 何必着急,长夜漫漫,他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 弓尤手上湿漉漉的,抓住凤如青的手臂,将她带入自己怀中。这个人他似乎怎么抱都抱不够,抱着便想亲,亲了便想占有,肆无忌惮地占有,无休无止地沉沦。 弓尤从不觉得自己遗传了人鱼过度喜情的毛病,但如今看来,怕是是了。 他低头用冰凉的唇贴凤如青的唇,辗转片刻,这才拉着她坐到床边,“我先来说,用水攻。” “人鱼族先前也有这种设想,但他们的水源只有那一方栖息之地,且就算豁出去了,调动水来回迎战也是十分麻烦。但我的原形能够直接吸吐,多了不说,一个湖的水量是可以的!” 凤如青耐心听着,有疑问也没有问,弓尤很快给她解答,“我想让你再次劈开水天之境,和你二师姐于风雪带着人鱼族联手争取时间,我来负责引用冥海的水,去对付熔岩兽!” 这确实是个极其好的办法,凤如青真心地称好。而当弓尤问她怎么去灭熔岩的时候,她笑了笑,说道,“同你的办法差不多,那封印冥海的关键,不是分成两个,一个在熔岩之下么。” “你既能吞水,便能够灭掉熔岩。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去熔岩之中寻找阵眼和诅咒祭坛;一路出冥海,去那岛屿之上寻找另一部分。” “两路一同突破,彻底粉碎水天之境,再引冥海之水灭掉熔岩。也不需什么冥海倒流入天界那么神奇,水遇了熔岩必然沸腾,我们可以给仙界增加些仙气。” 蒸上一笼神仙包子。 弓尤听得愣住,从描述上来说,这办法确实可行,但其中践行的艰难险阻,却不是几句话便能概括的。 他会吞水,却不能把整个赤地的熔岩都灭了。那阵眼和祭坛所在之处,必然也是凶险万分。 而兵分两路这个更是行不通,但凡入冥海荒芜之地的人,都会被诅咒,一旦出海阵,便会化为飞灰。 且出了水天之境,冥海中那些邪物便是无尽阻碍。若是两方人不能够同一时间破阵,破诅咒,最终短暂被浇熄的熔岩会再度自四面八方涌出,在熔岩之下祭坛中的人,会被生生烤成焦炭。 弓尤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凤如青条条听了,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诅咒这东西,对方必须是个生灵。” 凤如青回忆穆良曾经教她的,说道,“即便是死灵,首先它得是个灵,否则是无效的。” 弓尤猛地抓紧凤如青,凤如青对他笑起来,“我是个无魂无灵之人,冥海大阵困不住我,诅咒应当也对我无效。” 弓尤站起来,低头深深注视着凤如青,“你说的当真吗!我没有接触过诅咒,我不能确定。” 弓尤说,“你在哪里听来的这种说法,我们不能道听途说地冒险,我冒不起这个险。” 凤如青微微仰头看着弓尤,无奈道,“不是道听途说,是曾经我大师兄教我的。我大师兄乃是悬云山掌门大弟子,修真界下一辈仙君中的翘楚,从不会道听途说,且我记得很清楚。” 弓尤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凤如青按住他的手安抚他,“莫要急着去谋划什么,我们需得一点一点来,先印证你的那个办法可不可行。” 一时间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弓尤确实也不能马上做出什么计划来。 凤如青拉着他坐在床边上,他便侧身抱住了她。 弓尤闭眼呢喃道,“这本是我族内之事,是我一人的不甘,我预谋拉你下水,要你与我并肩作战。到如今,却还是你最懂我,最为我着想,我对不住你……” 凤如青没有说话,弓尤又说,“那你呢?” 凤如青“嗯?”了一声,弓尤说,“那你想要什么?” “在这世间,人王死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弓尤说,“你想要什么,我也会倾尽全力地帮你,为你寻来,无论是什么都行!”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仔细地想了想, 她从前想要一生安然无忧地留在悬云山,但老天就是如此,越是想要的东西, 偏偏要过多地磋磨。 她求的偏偏是她用尽全力也得不到的。 于是她死了,她不知自己现在算不算活着, 只是她从精心打算去做一件什么事情的小女孩, 变成了一个乐于及时享乐的邪祟。 她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她离了悬云山,离了无情道,却离奇地领会到了什么叫无欲则刚。 “暂时还没有, ”凤如青看向弓尤, 伸手卷了下他还潮乎乎的长发, 说道, “大人,不若你再变一次半龙给我看, 这一次不要穿着碍事的衣物好不好,看不清楚。” 弓尤本来还等着她说点正经的话, 没成想她突然来了这样一句, 顿时猝不及防地血气上涌, 呼吸一窒。 弓尤神色复杂道, “我现在怀疑, 你一开始就是异种爱好, 接近我就是动机不纯了。” 弓尤总觉得两人亲近,他是被拿来取乐的那个, 虽然说他也是心甘情愿地取悦她, 可他的自尊心总是过不去。 凤如青笑着看他, 弓尤别扭且僵硬地坐了一会,慢慢生出了一对嫩生生的小角角, 比白天的还要软一些。 凤如青笑意扩大,弓尤问,“就这样,行吗?” 凤如青抬手,五指虚空一抓,门窗霎时间紧闭,桌上用来照亮的明珠也被布盖上。屋子里光线暗下来,但两个人都不是黑暗中不能视物的人,于是那种难言的感觉更加强烈。 “变吧,大人。”凤如青声音带着哄劝的意味。 弓尤其实也已经呼吸发紧了,他特别想要同她亲近的。 但他还是觉得若是变成那样子,一片布都不挂的话,太妖邪了,他好歹是条龙呢。 凤如青也不催得很紧,只是气息如兰地靠在他肩头上,一双明艳的桃花眼中兴致盎然。白天弓尤不给她看尾骨处怎么生出的尾巴,真是太可惜了。 今晚一定好好地透彻地研究下,他到底和常人都有哪些地方不一样。 凤如青又说,“我看蓝银的尾巴与腰相接的地方很自然,而且曲线很……” “我变!你别提他!”弓尤气呼呼的,“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别以为勾引了我这件事就算了,你早上跟他在水边做什么,你是不是被他诱惑了?” 这会他的语气就理直气壮得多了,凤如青听着好笑,那本来就是他与于风雪误会了。 凤如青察觉到弓尤尾巴暴躁地在敲她的后腰,回手一把按住,顺着龙鳞摸了一把,如实道,“我不过看上他那一身鳞片,想要他的鳞片织一件战衣,带回去庆贺我小师弟进境而已。” 弓尤闻言惊讶道,“他会答应你?他是族长。”人鱼族内的战衣都是用老弱的鳞片多些。族长是族中最强悍的人鱼,也是战士,拔鳞片的话,在没有重新长出来之前,会削弱战斗力。 凤如青耸肩,“我吹牛了,我说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地来,终有一天,能带着他族人们重返人间,到那时他再把战衣交给我就行。” 弓尤总算醋劲儿没了,尾巴卷住凤如青的腰身,将她搂进怀中,亲吻额头。 “我觉得你真的很奇特,每一次你说的话,无论是怎样逆天的豪言壮语,我都觉得是可行的,会变成真的。”弓尤扶着凤如青的肩头,带着她躺在床上,倾身将她拢在身下,“愿早日到那一天。” 凤如青双手攀上弓尤背,“大人,你的鳞片即便是残破了也不丑。男人的伤疤,是无坚不摧的战甲。” 弓尤因为她贴着耳边说的这句话,觉得自己的脸和灵魂都跟着震颤了片刻。 他伏在她肩头,低声道,“你同人王在一起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惯会花言巧语,温柔起来能溺死人。你还把他弄到莲叶下哄着欺负,我觉得你是个油腔滑调的邪祟,和那些凡间纨绔一样。” 凤如青听着他说,啧了一声。 弓尤又说,“后来,他被空云害死了,你看似情浅,却愿意为他逆天改命,受天罚。我又觉得,你是个至情至性,与人鱼族一样痴情之人。” 凤如青问,“那现在呢?” 弓尤说,“后来你不肯给他喂孟婆汤,要尊重他的意见,与他厮守二十年,还亲手送他十世泼天富贵,三十万功德赎他出阿鼻。我一开始觉得你疯了,是个疯狂的情痴。” “可我现在才知道,你不是疯了,你是要用那三十万功德,让自己彻底放下,你们是我见过生离死别却毫无遗憾怨怼的一对,你们很像,我就越来越觉得你拿得起放得下,越发地对胃口。” 弓尤叹气,“可惜你一开始不要我,你拒绝得太绝了。” 凤如青闷闷笑起来,“现在不是躺在这里,任你为所欲为了?” “大人,春宵苦短,”凤如青说,“相比于诉情肠,我更喜欢实际行动。” 弓尤噗嗤笑起来,嘟嘟囔囔地咬了口凤如青,“你怎的比我还急色……” 两个人窃窃私语,顺着窗扇传到外面,没用多久,又变成了靡靡爱音。 大雨过后,树木与野草都被水泽狠狠滋润,一些草叶被雨水压着弯折成难以思议的弧度。水滴落下,又猛地弹起,如此反反复复,生生将叶尖下的泥土砸出了深坑。 而一阵山风吹来,同一根茎上的两片草叶并排被雨水黏在一起,在山风中前后摇晃个不停。雨滴不断顺着两个叶片上落下,将地上的坑洞砸得越来越深。 而这两片草叶在风中簌簌抖动不停,最终被上方树叶摇下的水拍倒在地上,落在了深坑之中,成了泥泞的一片。 风停止,夜里潮湿的空气只剩水汽弥漫。 凤如青长发如海草一般湿贴在肩头侧颈,眯着眼轻缓地呼吸,看上去像是要睡着了。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这是吃了过多的龙魂,有些熏然,像醉酒一般。 而她的手指,还扣在弓尤肩头的逆鳞之上。 弓尤又疼又无奈,抓着她的手挪开,亲了亲她的指尖,低声道,“你缓缓,我去给你倒杯水。” 凤如青轻轻地嗯了声,弓尤变为人形,披着袍子下地给她倒水。 他扶着她起来喝了,抹掉她嘴角的水渍,“你啊,这么贪吃做什么,我又跑不了,你还想一口吞一条龙吗。” 凤如青也知自己没有控制好,主要是太香了。整日吃鱼,她实在是腻歪得紧,食了弓尤的龙魂,香得厉害,便一个没有控制,吃得太多了。 不过她心里有数,弓尤足够强大,也知道她在做什么,若真的伤及自身,肯定会阻止她的。 没有阻止,就是纵容她可以吃的范围。 是她没吃过真龙魂魄,被撑到熏然了。 凤如青靠在弓尤肩头上,“大人,你这般纵我,我若是日后胃口越来越大,将你魂魄整个食了,你可如何是好?” 弓尤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凤如青杀生害命,不然她何来的机缘,以邪祟之身功德加身。 这一次他离奇地明白了她是在调情,于是配合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真到了那时候,我们便是一体,永不分别,岂不美哉?” 凤如青笑着向下滑了一些,枕在弓尤的膝盖上。 她暗红色长发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张细密的蛛网,粘住了弓尤这个会飞天吐焰的真龙,半步都迈不开。 她就这么伏在弓尤的腿上睡着了,弓尤半敞着衣袍,总是高高束起的长发,如今散落下来,同她的些许缠在一处。 他垂头看到,想起了凡间一句话――结发为夫妻。 他伸手为凤如青拂去面颊边上的鬓发,又把两个人落在一处的头发,轻轻地编在一处。 然后,他用凤如青带着的龙鳞吊坠把这缕头发给割断了,从不知哪处摸出个布巾,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其中。 他没有看到,凤如青的头发离体之后,很快便化为了本体,又回到了她身体里。 这一夜,凤如青就是这样枕着弓尤的腿睡的,她竟真的像是醉酒一般,不仅欢愉了一次就呼呼大睡,还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午间。 她醒来的时候,通身舒畅极了。不难理解,真龙之魂当真滋补非常。 凤如青像是吸饱了水的娇嫩鲜花,起身穿好了衣袍,洗漱了下,便推开门迎着阳光眯眼。 弓尤这时候正朝着她这边走来,手中提着小篮子。 凤如青侧头看去,他走路时脊背笔直大步流星,气概非常,连发丝都在炫耀他的飞扬肆意。 不像送饭,像是随时要上战场一般。 那盖着布巾的小篮子,是他身上唯一的不符合之处,可他却提得分外的稳重小心,待到了凤如青的身边,嘴角便勾起来,由衷地笑开,“你起了。” 凤如青眯眼看着她这俊逸洒脱的郎君,心情颇好地说,“我不饿,昨日吃你吃得太饱了。” 弓尤脚步顿了顿,将小篮子提进屋内,又出来站在凤如青身侧,“还是吃一些,今日的鱼是我亲手烤的。” 凤如青闻言诧异侧头,“你会烤鱼?” 弓尤十分傲气地扬了下下巴,“去尝尝?” 这必须要尝,凤如青走到屋内,兴味十足地掀开盖着小篮子的布帘,然后看到一堆比熔岩腐蚀过的草木还要焦炭化的坨状物。 她哈哈干笑了两声,然后在弓尤逐渐气急的表情中笑弯了腰。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弓尤烤的真的很认真, 但龙焰的温度又岂是凡物能够受得住的,有些直接就烧成灰了。 这一块还是先包在水球里面再烤的,才剩下这么一块焦尸。 凤如青对着这块死无全尸的鱼肉, 扒拉了半天,正要黑乎乎的朝着嘴里送的时候, 被弓尤给阻止了。 主要是她纤瘦瓷白的手指, 捏着这坨焦炭朝嘴里送,总让弓尤觉得她要被自己烧的这玩意给毒死。 “算了别吃了,我再去给你取些别的。”说完他便要走, 凤如青叫住他, “别去了大人, 我这会真的不饿。” 弓尤坐到凤如青对面, 伸手扒了两下那坨焦炭,一时间有些郁闷, “我明天再尝试一下。” “你干嘛要执着做东西给我吃?”凤如青好笑道,“你不如将你自己给我吃来的更好吃更容易些啊。” 她说得暧昧, 弓尤经不住她的撩拨, 心池摇曳了片刻。 他咳了声, 肃整神色, 说道, “我记得, 人王生前,就会亲手做一道你特别喜欢吃的乳糕, 你每一次去找他, 总是提前不会吃东西。” 弓尤说完之后, 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过扫兴。 凤如青听了一愣,然后轻笑了一声, 说道,“大人,你与他本质不同。他会做乳糕,你也教我良多功法,何必要执着于这个?” 弓尤听凤如青这么宽慰自己,心里好受了许多。确实啊,会做乳糕算什么,他亲手教了她那么多功法,让她变得越来越强,比那人王好多了! 他的表情又恢复了骄傲,侧头亲了下凤如青的脸蛋,然后得意忘形道,“那我这样好,我与他你更喜欢谁?” 凤如青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淡了些,看着弓尤的表情看上去没有变化,弓尤却分明能够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她只是弯着嘴角,却让人莫名地觉得她并没有笑。 片刻后,弓尤后颈的鳞片都要炸立起来的时候,凤如青才说,“大人何故要和一个已经死去转世之人比个高低,这要我如何去衡量?” 凤如青挂上无奈表情,“若是我踩着白礼夸奖大人,那二十年大人看着我与他,是否如同一个笑话。” 凤如青没有继续再说,弓尤却已经懂了。 若是她当真说出个高低,说他比白礼要重上几分,那他曾看到的她对白礼的情真就都变成了笑话。 那么比白礼“重”上几分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弓尤知道他把凤如青惹到了,可他不知道如何哄人,见她这样笑着,便手指捏着衣袍,不敢随便亲近了。 只怪他自己为什么非要提起个已死之人,争个什么高低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滞。昨夜的欢愉与亲密,如今还没散去,交织在这生涩的氛围当中,让弓尤心中十分憋闷。 凤如青也不说话。她越是不说话,弓尤就越是浑身上下都难受。 就在他站起来,马上要围着桌子来回转的时候,这小屋子的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来,“鬼王大人,现下可方便?” 凤如青很快听出,这声音来自于那个自称她二师姐的于风雪。 弓尤还没有应声,于风雪便继续道,“熔岩兽来袭,蓝银叫我来叫鬼王大人。如今时机正好,或可尝试一下鬼王大人所说的水攻。” 弓尤本来就已经不知道怎么好,这救兵简直从天而降。他立刻站起身应声道,“我随后便到,你且先回去共蓝银准备!” 于风雪平时非常的唠叨,但在正事上向来干脆利落从不迟疑。弓尤的话音一落,她人已经扛着重剑原地消失,疾奔着朝蓝银与熔岩兽正在对战的方向而去。 弓尤借此机会对凤如青道,“对不住,是我胡乱说话。你莫要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说了。熔岩兽来袭,你与我同去,尝试一下我们之前说的那种方法是否能够奏效。” 弓尤这道歉道得十分潦草,但这已经是他能够拉下来的最大的脸。他来拉凤如青的手,凤如青没有躲开,他心中立刻欢喜起来。 凤如青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如她所说的一样,弓尤与白礼并不一样,也没有任何可以比较的地方。 弓尤性子憨直,能够问出这种话倒也没什么稀奇。凤如青只是稍微冷一冷他,他便好似鳞甲之下生出了刺,不知如何是好了。 凤如青带着点笑意,应了一声,“好,我与你同去。” 说着,她迅速整理自己,同弓尤一起出了小屋子。弓尤原地化身为龙,载着凤如青,朝着人鱼族的栖息地迅速飞去。 这冥海之底最后一片人鱼族的安乐窝,并没有多么大。两个人几乎是瞬间便到达了人鱼族与熔岩兽正交战的地方,正是前些天弓尤带着凤如青去的那一片山崖之上。 而凤如青坐在弓尤的龙脊之上,自高空而来,也是第一次,看清了这熔岩兽的模样。 这熔岩兽周身赤红一片,熔岩附着其上,形态千奇百怪。它们自熔岩之中直接成型站起,朝着山崖之上扑杀而来之时,速度极快;在靠近山崖之时,又大张着口喷射出熔岩,朝着山崖之上的人鱼族攻击。 待到它们口中的熔岩吐尽,便又化为一滩,与其他的熔岩融为一体,而后再生出新的熔岩兽。 热浪滔天,空气中弥漫着火星与不知什么东西焦糊的味道。 凤如青看着人鱼族中已经有人负伤,身上被熔岩大片地腐蚀,却还是手持骨剑,严阵以待,半步不退地站在山崖边上。 他们以鱼尾站立,身着鲛丝战衣,不断地将骨剑刺入企图攀爬到悬崖之上的熔岩兽胸膛中,将其斩杀为一滩熔岩,自山崖之上潺潺流下。 为首的两人,正是蓝银与于风雪。于风雪挥舞着重剑,每每落地之时,便会震落一片熔岩兽。 她护在蓝银的身侧,将他周身试图靠近的熔岩兽尽数斩落,令他置身在一片焦灼炙热中的安全之处,方便他指挥人鱼族迎战。 凤如青与穆良在上空盘旋片刻,凤如青便对着底下蓝银喊道,“我与鬼王去水天之境取冥海之水,要在水天之境上开出一道裂口。我一人恐怕难以维持,需借助你族中战士于风雪协助。” 蓝银看了一眼凤如青,边指挥着人鱼族,边头也不侧一下地对着于风雪说道,“你且随他们去吧。” “可你站的离崖边这样近,若是不慎被熔岩兽喷到……”于风雪说到一半,蓝银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没来冥海之底前,我也是这样战斗的。” 于风雪被他气个后仰,索性也不废话,直接上手扯着他战袍的后领子,将蓝银从山崖的边缘拖向后面,相对来说熔岩兽难以攻击到的地方。 而后她迅速以重剑,在地上绕着蓝银画了一圈,又以手结印,将这一结界加固。 这才对着蓝银说道,“不要出这个圈!” 蓝银看也不看她,但确确实实没有再跑到山崖边上。于风雪放心地御剑跟着凤如青和弓尤,朝着水天之境的方向飞掠而去。 而当他们的身影在这山坡上几乎消失的时候,蓝银才回头看了一眼。他银白色的长发随着热浪舞动,双眼映照出熔岩的颜色,像是褪去了表面的无波无澜,炙热地活过来一般。 凤如青、弓尤和于风雪三人,很快到了水天之境的前面。 凤如青从弓尤的身上跳下来,手持沉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劈在水天之境之上。 霎时间,镜面出现裂纹,连周遭的地面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于风雪有些张口结舌地看着凤如青的背影。她暗红色的长发,在阳光的映衬下呈现出血一般的色泽,随着她的动作无风自动,美得令人心颤。 而凤如青面容沉肃,很快将沉海从水天之境的裂纹当中拽出,接着猛地朝后跑了几步。弓尤便是这时将龙尾甩了过去。 凤如青腾空而起,一脚蹬在弓尤的龙尾之上,接着原地一个转身,双手持着骤然变大数倍的沉海,直直地朝着水天之境凌空劈下! 这一番无声的配合,没有绝对的默契无法完成。于风雪是知道剧情的,但她所知道的剧情和现在已经完全背道而驰。 女主角跟男配真枪实弹……于风雪甩了甩头,把她看的那些虐恋情深,都从脑子里甩出去。 她提着重剑,运起灵力,紧随着凤如青的沉海,一同朝着水天之境砸下去―― 金石相撞,冰凌破碎之音,不断地自水天之境上响起。 逆流成镜的海水,中间出现了断层,一个足以并排通行两人的巨大裂痕出现在水天之境之上。 “过得去吗?”凤如青手上沉海还在不断地挥起落下。她在问弓尤,龙头能不能过得去。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水天之境连接冥海大阵,如此强横的阵法,自然是有非常强悍的自我修复能力。 即便是凤如青和于风雪以强悍之力生生地将水天之境打出了一个缺口,能够供弓尤伸出龙头去喝冥海之水,可这水天之境随时随地都在自我修复。 一旦凤如青力量不济,或者是劈砍的速度减慢,跟不上水天之境修复的速度,弓尤很可能会直接被斩断龙头! 但是弓尤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径直将龙头伸出。于风雪修为不低,重剑抡得虎虎生风,但她边抡重剑,心中还是忍不住替弓尤肝儿颤。 男配呀,就是用来为女主角而死的,竟然就这么把头伸出去,和伸到铡刀之下有什么区别?! 竟然这么毫无迟疑,将头直接交于对方,这该是怎样才能生出的信任! 这种信任不应该出现在女主角和男配之间啊! 于风雪脑子和手都没有片刻停过,凤如青更是,不仅没停下片刻,速度甚至越来越快,快到于风雪几乎看不清楚她的动作。 然而,水天之境的自我修复也开始越来越快,好似在和他们较劲一般。 与此同时,冥海之中的那些邪物,察觉到弓尤,也开始发动攻击。弓尤的龙头被撕咬,但他却根本不理,只是一门心思地在吸取冥海之水。 凤如青一手持着沉海,一手持着她本体化出的利刃,击鼓一般地不断朝着水天之境的裂口处劈砍。 虎口被震裂,鲜血横飞,但凤如青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简直像那双手根本不是她的。 而于风雪这边也丝毫没有落后。 七境之上的修为,并非轻易能够达到。她若并非四处野游而是呆在悬云山上,怕是连穆良这大师兄,都要望尘莫及。 但灵力终究是有限的,她远远及不上凤如青本体周而复生的持久。 当于风雪经脉隐隐传来撕裂之感,咬着牙强撑的时候,凤如青那边的动作还在持续加速。 于风雪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弓尤这么毫无迟疑地把头悬在“铡刀”之下。 原来并不是什么男配注定为女主悍然赴死的剧情效应,而是凤如青之强悍,足以让弓尤信任! 于风雪心中也被激起一片战意,咬牙继续将浑厚的灵力贯注于重剑之上,同凤如青一起,配合着吊住水天之境这一把铡刀。 终于,在灵力耗尽之前,凤如青双手上的血已流到手臂的时候,弓尤将腹部吸满了冥海之水,从水天之境当中退出龙头。 他龙头之上,还咬着冥海当中的骨鱼。凤如青飞掠而起,迅速以沉海斩断,帮他清理了龙头之上的邪物,脚蹬着他的鼻子,飞到他的龙脊之上。 弓尤径直腾天而起,迅速朝着熔岩兽袭击的那片山崖之处飞去。 徒留于风雪将重剑杵在地上,伸手抹了抹嘴角的鲜血,神色复杂地看着天上已经化为蛇影般大小的黑龙。 半晌,她才恢复一些灵力,运起重剑低低地朝着那边飞行。 那山崖边上,激战正酣,几乎整片山头火星四溅。熔岩兽简直像是无穷无尽,不断地从熔岩之中站起,前赴后继。 人鱼族虽然个个悍勇,但也不由得被这群熔岩兽逼得节节败退。多年以来都是这样,每一次战斗,他们都会失去一片地方,化为被熔岩灼烧之后的焦土。 而这一次,熔岩兽的袭击来得尤其猛烈。就连于风雪临走之时给蓝银画的那个结界,也已经被熔岩腐蚀碎裂。 蓝银的银色长发被烫焦了一大片,身上也已经血肉模糊。但他的面容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还在指挥着人鱼族战斗。 凤如青和弓尤到达了那片山崖上空,山崖之下已经趴满了如蜘蛛一般正在攀爬的熔岩兽。 黑龙的阴影笼罩下来,熔岩兽如有神志一般地齐齐抬头,张大嘴朝着上空喷出了熔岩,并伴随着刺耳的尖利叫声。 热浪铺天盖地,凤如青长发被掀起。而弓尤通天彻地的鸣叫,将这群熔岩兽震慑得短暂趴伏在地,但很快又跳起嘶叫,喷发熔岩。 而下一刻,这群大张着嘴的熔岩兽,迎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冥海之水―― 火星与热浪,很快都被滋啦蒸腾的水汽所覆盖。 熔岩兽的吼叫之声瞬间被白雾淹没。山崖之上附着的那些熔岩兽在海水中化为焦炭滚落,还未从熔岩里面完全爬出的熔岩兽也直接碳化掉。 凤如青骑在弓尤的龙脊之上,被热气蒸腾得双颊滚烫,手臂上之前不断劈砍撕裂的伤处早就完全恢复,徒留凝固在手臂上的血液,在这蒸汽中再度化为血水滴下。 凤如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弓尤能喝这么多的水。 他将自己吞在肚子里的海水全部吐出去的时候,山崖之下成了一片小汪洋。水汽和刺啦的声音不断在远处响起扩大,蒸腾在上空的热气成了浓散不去的云,再也没有熔岩兽从熔岩之中爬起。 这场胜利是空前的,却无人欢呼。人鱼族虽然自我恢复能力也很强悍,但被熔岩腐蚀过的地方,会留下很久的伤疤。 一些雌性人鱼的面部甚至被烧灼了,正在痛苦地小声哀叫,被同伴扶往栖息地的水中。他们在水里才恢复得最快。 而这其中叫得最大声的是于风雪。她嘴角还有凝固的血液,自己的鬓发散乱不管,却捧着蓝银焦掉的长发,心疼地嗷嗷直叫。 蓝银木然地用鱼尾撑着身体,侧头看她嘴角血渍,尖利的指尖勾着自己的鳞片,却始终没有抬起手去帮她抹一抹。 凤如青好歹是个经历过两次情爱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于风雪怕根本不是弓尤说的一厢情愿。 不过她懒得去管这种事,她也并不认这个二师姐,她早就不是悬云山的弟子了。 她扶着化为人形,明显因为吞了冥海的海水,甚至吞了一些腐烂的骨鱼显得有些恶心的弓尤,朝着小屋的方向去。 这时,蓝银却开口道,“我替族人谢谢你们。” 凤如青偏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弓尤按着自己的胃口,只是冲他摆了摆手,便“呕”地干呕了一声。 “怎么样?”凤如青扶着他,“肚子里还有烂鱼?” “你别提那两个字!”弓尤西子捧心一般地按着自己的心口,半个高大的身子挂在凤如青的身上。 她倒也真是能撑住他,连脊背都没有弯一下,直接将他半托半抱着走了。 半途中弓尤总算好了一点,不呕了。凤如青又幽幽道,“你早上给我烤的鱼,好像那些碳化的熔岩兽啊。” 弓尤想了下那个画面,又扶着一棵小树呕了好一会,呕得肚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才虚弱无力道,“你故意的……” 凤如青架着他的手臂继续走,也不否认,“这不是怕你吐不干净。冥海里那邪物那么多,我可不想晚上的时候同你亲近到一半,你吐出一条烂鱼来。” 弓尤又被她逗笑了,站定之后勾着她的脖子说,“那我吐干净了,来亲一个。” 凤如青惊恐地躲避,“你还没洗漱,你妄想!” “凭什么我去吞那恶心又苦咸的海水,还要被嫌弃?”弓尤勾着凤如青一个劲地追逐她的嘴唇,“来啊,你也来尝尝。” 然后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当然这一次打闹的成分多一些。 两个人闹闹笑笑地回到小屋子,弓尤仔仔细细地洗漱过,这才坐在桌边上,如愿以偿地亲到了凤如青。 他抱着凤如青坐在他腿上,拦住她的后背紧紧压进自己怀中,在她绵软的唇瓣和滑腻舌间,总算是治愈了吞那恶心的冥海水的难受。 两个人亲近许久,都没有什么食欲。索性就一同出门,在小屋子附近找了片向阳的草地,晒太阳,贴着彼此亲近,说一些只有爱人之间才会说的荤话。 弓尤不像白礼,在一起许多年,还会时常羞涩,弓尤完全是个野性子。 最开始被她逼着变半龙会那样羞.耻,是因为他实在是没有接触男女之情,却一上来就弄这种非人形态,刺激过头。 但他很快便接受了。现在他同凤如青说起话来,并不会被她臊到。 他也喜欢她的直白和撩拨,更会给她很炙热的回应。随时随地地让凤如青知道,他被她撩到了。 他还会反撩,虽然都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憨直,并没有什么情趣可言,比如他会直接告诉凤如青他的欲望。 但凤如青倒也还挺喜欢他这样子。 用海水浇退了熔岩兽,两个人并没有去人鱼族那边看,偷得浮生半日闲地躺在山坡上。 凤如青听着弓尤跟她说在天界之上的事情,那些老神仙之间的八卦。 “雨神经常玩忽职守,为了讨好那些龙子,就不派他们去施雨,导致人间时常大旱。” “大旱又会导致流民,流民聚集易生瘟疫,瘟疫导致无数人成批死去,轮回秩序便会因此骤乱。” “那没有人管吗?你父王呢?”凤如青眯着眼睛,迎着阳光懒洋洋地问。 她枕在弓尤的手臂上,弓尤捏着她的耳垂,爱不释手,目不转睛地看她。 “天帝权力虽大,但天上神仙并非都听他的,”弓尤说,“况且他龙性太重,沉迷纳妾娶妃,天宫之中甚至连妖精都有。他忙得很,哪有功夫管这等小事。” 凤如青嗤了一声,弓尤摸了摸她的脸,继续说,“那群老神仙,整日只知道开仙宴,推杯换盏,醉生梦死。又与天地同寿,尸位素餐,属实该全都贬下凡尘,重新历劫修炼,方知人间疾苦。” 一个罪龙说这样的话,属实狂妄。上界天神成千上万,连天帝都动不得,他一句话还能将天神都贬斥了? 不过凤如青朝着弓尤的怀中滚了点,细白的腕子从鲛丝长袍中伸出,搭在弓尤劲瘦紧实的腰间,指尖勾了勾他的侧腰,说道,“那待你回到天上去,做了天帝,便下令将他们全都贬斥人间。” 弓尤闻言笑起来,捏住了凤如青在他侧腰作乱的手指,“你怎么对我如此大的信心,我还能不能从冥海出去都不知道。再者我血统不纯,我……” “你为何来冥海之底?为何要冲破水天之境?又为何将那些神仙劣迹,人间浩劫记得清清楚楚?”凤如青贴着弓尤耳边调情一般说。 “是你天生不甘被轻视,你怜惜人间生灵,一身逆骨亦是顺应天道而生。你是天生的战神,天帝之位,除你之外无人适合。” 凤如青没有用任何哄劝吹嘘的语气,她说得理所当然,好似本来就该如此,也只能如此一般。 弓尤被捅了一刀似的坐起来,侧头近乎严肃地看着正躺得惬意,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弄得磕到后脑的凤如青,说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凤如青手臂枕在自己后脑之下,眯眼道,“不然呢,况且血统不纯怎么了,谁规定这世上就非要血统纯净才能做天帝?天帝又为何一定要是龙?” 凤如青哼笑,“因为龙族到处乱搞,繁殖力比较高?” 弓尤也有一半龙族血脉,却极其赞同凤如青说的,“对啊,你不知道,天宫之中我能遇见各个屋中的兄弟姐妹,简直堪比群兽聚会!” 凤如青挑眉笑,弓尤又呸了一声,发现他把自己也骂进去了。他踹了凤如青一脚,“你又诓我自己骂自己。” 凤如青咯咯笑起来,弓尤俯身把她压在草地上,咬住她的侧颈微微用力。 凤如青不躲不避,反倒凑近弓尤的耳边说,“况且谁说血统非要纯才好,我还说混了鱼龙的血才最好,喜情至性,吃起来还格外的味美十足。” 弓尤顿时呼吸乱了下。这还是青天白日,他就不知道被凤如青这样有意无意的撩拨来劲了多少次。 “我总想着跟你说些话,怕你觉得我无趣,”只知蛮干。 弓尤起身,一把抱起凤如青,朝着屋子里面走,哼道,“但我看,你更喜欢我不说话。” 凤如青环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住,她可不是像弓尤那样咬着玩,是真的吃,吃他的龙魂。 龙魂入口,香滑得难以思议。凤如青眯眼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肩头上又咬了下,弓尤却抖了下肩,“你别吃得太多,待会若是没了反应睡着了,多无趣。” 小屋的门关上,隔绝了一室的放纵与爱语。 凤如青长发散乱在整个木制床头,弓尤后脊鳞片已经恢复了大半,黑沉沉没入腰际盖着的那一角鲛丝被中,龙尾惬意地拍打在窗扇之上,鳞片相撞,如钢铁般发出铮铮声。 两人坠落在床下的长发,簌簌颤动不止,发丝不停地缠绞撞击在一处,难舍难分。 日落,月又升。 凤如青在明珠发出的温润光亮中,翘着纤纤十指,食用桌上小篮子里面拿出的烤鱼。 这一次味道很是不错,似乎还加了特殊的草木,呛人的辣,凤如青喜欢得紧。 只不过坐在凤如青对面的,却不是弓尤。 弓尤正在床上酣睡,腰中间盖着鲛丝被,背对着床边,尾巴无力地垂落在床下,还未来得及收回去。 坐在凤如青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送了烤鱼过来的于风雪。她是真的不想看弓尤的,她喜欢的是蓝银那样的! 可这是半龙啊!半龙啊! 这副玉.体.横陈的样子,那龙尾和鱼尾差别很大的,任谁看到了不眼直啊。 她第三次偷偷觑弓尤垂落在地的龙尾的时候,凤如青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口水擦擦。” 于风雪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嘴角,而后炸毛道,“我没有流口水!” 凤如青带上了点笑意,伸手朝着后面挥了下,弓尤的龙尾便像是被谁无形地拖起,塞回了鲛丝被中。 连他后背的龙鳞也一并盖起来,盖到了脖子。 当然了,他背对着这边,于风雪看不见龙角,所以便不用盖了。 “你来有什么事,便说吧。”凤如青吃着她带来的食物,也因为白天同她一起并肩作战,对她有了很大的改观。 七境修士果真不同凡响,她重剑更是抡出了飞雪落花的轻飘,确实有着堪当施子真二弟子的天资与功法。 且她似乎同穆良一样,是施子真亲授,颇有些施子真的功法影子。 只是于风雪为人有些跳脱,最开始给她的印象极其不好,若不然凤如青也不至于第一面,就将她给扔了。 白日共同破水天之境,凤如青能感知她的倾尽全力。因此现如今对她还算有好感,才会许她带着小篮子进来,还食她送来的烤鱼,听她说话。 “他怎么了?”于风雪白天还见弓尤以一己之力退了熔岩兽,想着他是不是受了影响,才昏死得连人形都只变了一半。 凤如青侧头看了睡得很沉的弓尤一眼,塞了一口鱼肉在嘴里,咽下去了之后才说,“没怎么,就是失魂过多,昏死过去了。” 见于风雪一脸疑惑,凤如青对着她绽开一个微笑,“不是白天退熔岩兽的原因,是我吃了他太多魂魄,导致他昏死过去了。” 烛光之下,凤如青艳色过甚,犹如厉鬼。 于风雪嗯嗯啊啊了几声,站起来便朝外走,“那什么,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哈哈我就是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先回去了,早睡晚安!” 开玩笑,女主是邪祟就算了,谁来告诉她她还食魂! 她的魂魄不好吃,她还是先撤了―― 说完之后她去开门……开门……却没有开开! 于风雪尬笑着慢慢回头,看向凤如青说,“小师妹,你看,我就不打扰你们,春宵苦短,你把门打开吧。” 凤如青笑容扩大,“小师妹?我早说过了,我已经不是悬云山弟子,但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如何变成邪祟的吧。” “你过来。”凤如青朝着她招手,“怕什么,你也是七境修士,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二师姐?” 于风雪站在门口,贴着门道,“不了。我站这里挺好的,我其实也不好奇你怎么变成邪祟的……”她看的盗版书绝逼是错的! 凤如青收起了笑,神色如常道,“我被师尊亲自斩杀在极寒之渊,所以便不叫你二师姐了。今日白天之时,谢你倾力助我,你来找我想要说什么,便说吧。” 她突然正色起来,于风雪反倒放松了,不过还是靠着门,一副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的样子。 凤如青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不食不愿之人的魂,且我只食过人间帝王,与真龙之魂,你紧张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我还真看不上你的魂魄。 凤如青这么说,于风雪便放心了。 她抹了一把额角不存在的汗,走到了桌边坐下,看着凤如青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鱼,半晌才说,“你想不想知道未来之事?” 于风雪看书的时候就是女主角亲妈粉,是所有看着男女主虐恋情深嗷嗷叫的读者当中,唯一一个喊施子真给老子爬的奇葩。 但要命的是,她偏偏穿成了一个恶毒女配,还是和女主抢男主的那种。 于是,趁着剧情还没有开始,她便下山四处游历,想着走剧情是不可能走剧情的,女儿本就命运多舛,她怎么还可能去给她添堵! 但是她没想到,她没有参与的剧情,好似跟她看的完全不一样! 现在女主成了邪祟,于风雪看她变得那么厉害,那么刚毅。不再动不动嘤嘤嘤,双手染血虎口震裂也面不改色,还把真龙太子给搞了,竟然觉得这样也甚好! 所以她实在想要告诉凤如青接下来她看的剧情,想要尽可能地让她规避掉那些惨烈的剧情。虐身虐心不适合现在的女儿! 而且毕竟这是女主视角文,女主过得好,他们这些配角才能狗住。 所以她来了,带着剧情和烤鱼来找她说了,被当成神经病扔出去也没事,反正她这身体修真之后还蛮厉害的。 于是凤如青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一个惨烈无比,和她目前所认知的一切都不同的未来。 她认识的所有人,最终都会死。而她最终之所以逃过天裂浩劫,靠的是她怀了施子真的孩子? 凤如青笑意一直挂在脸上,无论听到什么离奇的说法,例如白礼实际就是利用她,和她在一起还有了别的女人这种事情,也都淡然点头,没有打断。 这是她第二次,通过其他途径,知道所谓的未来。第一次便是在石妖用来欺骗她的窥天石之上。 凤如青听着于风雪说完所有的事情,正好也吃完了所有的烤鱼,夸赞道,“是你做的吧,很好吃。” 于风雪看着凤如青的反应,实在不像是听了自己的未来之后,应该有的样子。 凤如青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于是她有点傻。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避开这些,这些……” 凤如青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对她妖冶无比地笑了下。 “别的都不说,”凤如青笑容里带着荒谬的意味,“白礼死在我怀里,到死他都没有看过别人一眼。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于风雪痴痴呆呆地摇头,凤如青说,“因为你口中的万古暴君,成了我手里的小白兔。他是不想离开我,又因我是邪祟之身,生生耗损寿元而死。” 于风雪张口结舌。 凤如青朝着她耸肩,“这是我第二次知道所谓的未来了。第一次我信了,于是我失去了安逸的人生,成了一个如现在一般的邪祟。” 凤如青手肘拄在桌子上,一手托腮,一手伸出水葱般的一根手指,对着于风雪摇了摇。 “我不信命。”凤如青说,“不信未来,不信轮回……也不信天道。” “我的命,”凤如青将手指在自己艳色的唇瓣上贴了下,“只有我自己经历过了,才算是真的。” 于风雪被她弄得一愣一愣的。 尤其是凤如青笑起来,她根本移不开眼,心肝都颤得厉害。 “反倒是你,”凤如青蛊惑一样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或许是被什么给蛊惑蒙骗了吗?” 于风雪:“……这我还真的没想过……有,有那个可能吗?”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看到于风雪逐渐动摇, 笑意更浓,“我当初就被石妖所惑,铸下大错。” “你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未来, 焉知不是同我当初一样被蒙蔽蛊惑?” 凤如青到底是个强大的邪祟,即便是她不吃人, 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但随着能力变强,她蛊惑人心的能力也越来越厉害。 若不是于风雪很确定自己曾经所在的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几乎要被凤如青说服。 她挣扎着从桌边站起来, 边朝着门口走边说, “我先走了, 很晚了。” 这一次门顺利地打开, 凤如青没有阻拦她,于风雪出门就跑了。 她决定以后都离凤如青远一些, 凤如青和自己看的那书中的人物已经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了,也已经变成了她根本无法对抗的邪祟。 至于未来和命运, 就像凤如青自己说的, 并非是随便谁能够左右的了。 而凤如青曾经受石妖根据她心中所想所爱, 编造呈现在窥天石上的悲剧所累, 犯错身死, 到如今根本不可能相信任何人说的所谓未来。 她之所以静静听着于风雪说到最后, 听了那么多荒谬的未来,还是没有逼问她的目的, 放她走了, 主要是因为于风雪所说的所有未来, 所有涉及到她的悲剧,于风雪都在反复提醒她要规避。 在凤如青听来, 于风雪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她好。 得益于穆良曾经给她无微不至的善意,凤如青能够在这些荒谬中分辨出于风雪是希望她好的。 这份好意,凤如青不明白是从何而来,可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看了窥天石之后,便一心只想着下山规避的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已经不会再疑神疑鬼,退缩犹豫。莫说于风雪说的那些都只是不知何处听来的荒谬之言,便是那些事真的发生在她的面前,她也一样一往无前。 今夜于风雪这一番话,凤如青都只当个笑话听听。尤其是她活到最后,靠的是怀了施子真的孩子? 她神魂已经不复存在,本体是一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算什么的东西。她这邪祟之身连凡人都不能厮守,注定无法孕育生灵。 若不是于风雪疯了,就是编造这些所谓未来的人疯了,这真是她有生以来听的最大的笑话。 凤如青很快将一切抛诸脑后。她吃饱了洗漱好,就再度回到床上,圈着弓尤的腰身,抚着他的尾巴又睡了。 弓尤失魂太过,第二天到了下午才醒过来。 醒过来也还是全身无力,睁开眼又没有看见凤如青,他慢吞吞地穿好了衣物出屋,便见凤如青坐在外面地上,手中拿着根小棍子,正在地上勾勾画画的不知道做什么呢。 弓尤看到她,就更觉得全身无力,但是他心中却没有畏惧这个食他之魂没有节制的邪祟,反倒满心都是咕嘟嘟冒泡的甜蜜。 她从来没有对人王的魂魄这样迷恋到失控的时候,弓尤心里总算是暗自胜了那已死之人一筹,别提多高傲了。 弓尤恨不能带着凤如青找到转世的人王,在他面前好生地与凤如青缠绵一番,显得多么恩爱。 不过这种幼稚至极的想法,当然不能让凤如青知道。 弓尤轻咳了一声,慢吞吞走到凤如青身后,蹲在她的身后,张开手臂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你在做什么……” 凤如青随手把她画的那东西勾乱,回答道,“戳蚂蚁洞。你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很虚弱?” 弓尤确实是觉得有些虚弱,但他怎么可能在凤如青面前承认,显得他多没用。 于是他提高些音量,硬气道,“没有啊,我很好。就那点程度,能有什么事。” 凤如青挂上点笑意,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顺势说道,“是吗,那就再给我吃些吧。这荒芜之地,除了鱼就是鱼,真的腻烦死了,还是你的魂魄滋味比较好。你这么强壮,我一日吃三次也没有关系的吧。” 凤如青说着,转头抓住弓尤的肩膀,作势继续要咬他。 弓尤浑身僵硬了片刻,嘴唇颜色不太好,但也抿住没有躲,甚至宠溺地侧头,方便她咬脖子上最嫩的地方,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凤如青食魂又不吸血,嘴唇碰到弓尤的脖子上,察觉到他的纵容和放松,当然还有强撑,不由得噗地笑出声。 她在他脖子上轻咬了几口,却没有食魂,抬起头同他对视,“老弓,你这脾气得改改,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弓尤还要反驳,嘴唇却被凤如青压住。他睫毛颤动片刻,便闭上眼投入了这个吻当中。 两个人在草地上滚着亲昵,弓尤抱着凤如青在他身上,手臂紧紧勾着她的后腰,闭眼迎着阳光,忍不住道,“原来你对人好起来,真的能让人想要溺死。” 弓尤曾经看到她对人王纵容温柔之时,便总是想,若是有一天,她这种眼神与柔情落在自己身上,该是如何的销魂蚀骨。 现如今经历了这么许多,她的温柔与情真,真的拥抱住他,弓尤觉得自己神魂都被温暖的汤泉浸泡着。 他初尝情爱,一腔炙热得到她同样真挚的回应,他现在开始理解了,为什么人王甘愿耗损寿元,也要同她厮守二十几年。 这世界上真的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与他灵魂到情爱,战斗到情.欲,都如此无比地契合。 凤如青伏在弓尤的肩头,手指在他额头上夜里会生出可爱小角的地方点来点去,问道,“你饿了吧,是我昨天太不知节制,你怎么也不阻止我。” 弓尤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下,说道,“没关系的。” 凤如青说,“你在这里休息,我去给你取些吃的来。” 弓尤难得被伺候一次,欣然点头。 凤如青起身去人鱼族的栖息地,给弓尤找吃的。 人鱼族基本上吃生食,只有于风雪才会将鱼想办法弄熟了吃。凤如青想到昨天晚上那个烤鱼还挺好吃的,便想麻烦于风雪再做一份。 找到那里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她,问了正在戏水的人鱼,凤如青才知道于风雪去昨日战斗那山崖之处了。 凤如青到山崖的边上,便看到于风雪坐在山崖之上,手中拿着一根长杆子,杆子上绑着藤条,看上去像是在钓鱼。 待到走近了,凤如青才发现,她不是钓鱼而是在烤鱼。 用树枝吊着鱼,用熔岩的热度烤起来,这确实是一个就地取材的好办法,香味儿已经开始弥散。 凤如青一凑近,于风雪就转过头,看到是她之后,嘴角不着痕迹地抽搐了一下。 熔岩边上除了她根本没有人会来,凤如青会找到了这里,就是专门来找她的。 于风雪昨天才打定主意躲着她,今天就被找上门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找我何事?” 她现在也不敢托大自称二师姐了。 “鱼挺香的,”凤如青站在于风雪身后,顺着那长杆看了一下吊在熔岩之上的烤鱼,闻着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味道。 于风雪还没等说话,凤如青便又道,“你昨夜来我房间的时候,看到了鬼王半龙形态,还看了好几眼他的尾巴,哦,还有他光.裸的脊背。” 于风雪心中咯噔一声,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辩解。 凤如青说,“我还没对任何人说……我看你这个鱼就挺香的,我晨起还没有吃东西,不如就用这个做封口费吧。” 于风雪昨天晚上确实是看了鬼王的尾巴,还不止一眼,背也看了,可就鬼王那种形态,放谁谁不会多看两眼呀! “小师妹,”于风雪满脸哭笑不得,“咱们好歹出自同门,本是同根生……” “我早已不是悬云山弟子,”凤如青挑眉看她,“我是入魔被施子真亲手清理门户的。” 于风雪:“……小师妹我这鱼就是给你烤的,本来准备给你送去你看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鬼王那边倒好说,蓝银那边才麻烦! 凤如青满意地提着香喷喷的烤鱼走了,不过在路过人鱼栖息地的时候,她正巧碰见了人鱼族正商议完什么散开了。 蓝银在水中央,表情看上去十分的冷肃。 到如今他心中虽然有一个出去的办法,但大部分都还是妄想,需要经过反复的测试和验证。在此之前,他们都出不去这荒芜之地。 凤如青看了看手里的烤鱼,介于吃人家的嘴软,而且为了以后都能吃上这种比较好吃的,而不是之前人鱼族烤的那一些滋味淡淡的鱼,她脚步一顿,蹲在水边抬手召唤蓝银。 蓝银疑惑地歪头看向凤如青,凤如青提高一点声音对他道,“族长大人,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蓝银从水中游过来,凤如青近距离地看了他一眼,确实长了一副极好的皮相。 “受伤的人鱼都恢复得怎么样了?”凤如青先是例行关心了一句。 蓝银顿了片刻,开口说道,“恢复得还不错,这一次受伤较轻,人鱼族上下都感念你与鬼王相助,日后……” “你先别说日后,”凤如青凑近一些,“我其实有一个计划,不过还需要完善了再同你说。你可知道熔岩之中祭坛的位置?” 蓝银摇了摇头,“这些年熔岩的范围不断地扩大,我只记得最初的那个方位,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精准地找到了。” 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尝试过,进入被诅咒的祭坛之地。只要解除诅咒,就算不是所有的族人都能从荒芜之地出去,但至少他们能出去一部分。 这么些年,人鱼族从没有放弃过。只可惜熔岩日益扩大,他们生存的栖息地逐渐缩小,人鱼族这些年来时常伤亡惨重,这也导致每年诞生的小人鱼数量十分稀少。 如果寻不到打破诅咒和海阵的办法,用不了多久,整个人鱼族就会被熔岩所吞噬融化,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所以你能找到大致的方位?”凤如青说,“想想办法尽可能地缩小范围,等我回去与鬼王好好商量一下,再细细地同你说我的办法。” 蓝银点了点头,满脸的庄重,虽然他表情木然,不会笑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眼中的感激不作假。 凤如青说完正经事,没有马上起来,想了想之后甩了甩手中的烤鱼,说道,“你看这鱼,这是于风雪专门给鬼王烤的,他们最近老是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你知道吗?” 蓝银的表情茫然,凤如青满面严肃地啧啧,“排资论辈的话,她其实是我二师姐。我们同出一门,若是她真的要跟我抢鬼王的话……” 凤如今说着起身,余光看到蓝银抬眼看过来,眼中情绪闪烁,凤如青微微勾了一点嘴角,又很快压下去。 她边走边说道,“那我也只好让给她呀……” 凤如青没有再回头去看蓝银的神色,带着烤鱼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弓尤已经洗漱好了坐在桌子边等着,见到她回来,对她灿然一笑。 他接过她手上被树叶包裹着的烤鱼,凑到鼻翼闻了闻,“真香,去了这么久,就为了亲手给我做烤鱼吗?” 凤如青见他满眼的期待,把解释的话咽回去,含糊地“嗯”了声。 弓尤将树叶拆开,吃得特别香。凤如青亲手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在他吃鱼的时候,跟他慢慢说起了今天早上开始,她就一直在盘算的计划。 “我找过蓝银了,他说他能够记住祭坛大概的位置,”凤如青说,“我看过了,熔岩的面积覆盖很广,但其实并不算深,一直在朝着周边蔓延。” 弓尤闻言吃鱼的动作放慢一些,仔细听着凤如青说话。 凤如青继续道,“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个计划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们已经验证,冥海之水是能够熄灭熔岩的。而你肚子装满的海水分量,能够击退熔岩兽的袭击。” 弓尤已经猜到了凤如青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并没有打断凤如青。 凤如青说,“熔岩有宽度但深度不足,从天裂之处朝外流淌的速度也并不是很快。如果能利用冥海之水,短暂地将一定范围的熔岩熄灭成碳,我们就能达到熔岩的底层,去寻找诅咒的祭坛和阵眼。” 弓尤确实在凤如青第一次说这计划的时候,就一直也在思考,听到这里,赞同地点头。 但他不由得担忧,“可就算短暂地熄灭一块,熔岩也会从四面八方持续地再度覆盖过来。我肚子里再能装,也并不足以熄灭两次,所以进到熄灭熔岩处寻找祭坛之人,速度一定要快。” 凤如青也点头,“对,不仅速度要快,还要能够耐得住周遭的高温。熔岩碳化掉之后,能够短暂地阻隔周围的熔岩侵蚀的速度。但熔岩碳化只是提供一个快速进入地底的入口,大地被熔岩覆盖了这么久,里面的温度可想而知。” “鲛丝战衣确实能够耐住一些高温,”弓尤说,“但人鱼族本身喜水而居,虽然能够离开水,但在持续高温的状态下,容易严重缺水。且人鱼族在岸上终究行动没有常人便利。” 说到这里,凤如青和弓尤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打算。 “你不能进入其中,”弓尤将烤鱼放下,拉住凤如青的手说,“破开水天之境还需靠你,从碳化的熔岩之处进入大地之中寻找祭坛,速度就算再快,只浇一次水是不够的。” “所以我需要你的协助,除你之外,我也并不放心将自己的龙头交给任何人。” 弓尤说的,也正是凤如青想说的,“我自然也不放心将你的龙头交给任何人。” 水天之境打出缺口,需要非常强悍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现如今只有两个人拥有,便是凤如青还有于风雪。 于风雪虽然境界高且重剑极其适合砍砸,但她的灵力终有耗尽的时候。 而凤如青却不同,凤如青只有本体耗损过重的时候,才会真的脱力。 所以陪着弓尤取水之人只能是她。 那么进入熔岩地底寻找祭坛和阵眼之人,除了人鱼一族之外,也就只有于风雪一个人选。 至于于风雪愿不愿意涉险,并不是凤如青和弓尤要操心的事情。 他们两个的意见达成一致之后,便开始仔细地商量一些细节。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差不多商量好,这才一同去找了蓝银,将这计划同蓝银仔细说明。 而找到祭坛和阵眼,只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真正要破开冥海大阵,打碎水天之境,还需要在找到海底祭坛和阵眼之后,有人重新入冥海,回到岸上,找到冥海旁边岛屿上的另一半阵眼和祭坛,并且在同一时间将其粉碎摧毁。 这样,才能够彻底破开这诸天之神为了掩盖天裂的事实合力封印的罪恶之海。 不过后面的他们暂时没有去想,目前唯一重要的,就是尽快找到熔岩大地地底的祭坛和阵眼。 蓝银听了弓尤和凤如青说了计划之后,眼中燃起了亮度,如海中明珠一般,散发着令人视线难移的漂亮色泽。 他并没有觉得这计划多么荒谬,甚至没有去质疑会否因为这看似根本难以验证的计划,让本就已经数量骤减的人鱼族更加的损失惨重。 因为蓝银知道,这荒芜之地便是人鱼族的绝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把能够尝试的所有办法都尝试了,就连疯狂的繁衍,也不是人鱼族能够延续下去的路。 急剧缩小的栖息地,越来越灼热难忍的熔岩之地,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人鱼族的灭亡。 这时候有人从水天之境外邪恶丛生的冥海之中闯进来,就是为了带人鱼族重见天日,蓝银自当倾尽全族之力去同他们一起努力,一起挣扎。 一起打破这几千年来禁锢在人鱼族身上的枷锁,和这荒芜绝境之地。 凤如青并不意外蓝银的态度,她比较意外的是蓝银并不同意让于风雪一人涉险,进入熔岩大地当中去寻找祭坛。 “人鱼族虽然喜水,但也并非不能在陆地上生活,”蓝银说,“我族中如今还是有许多的战士,他们从不畏惧熔岩,必定能够更好地完成寻找阵眼的任务。” “且人鱼族世世代代的传承,也有助于他们辨别熔岩大地之下的方向,毕竟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那些熔岩覆盖的土地也曾经是我们栖息的地方。” 凤如青并没有说话,弓尤说道,“可人鱼族虽然能够适应高温,在岸上行走却并不迅速。碳化之后的熔岩,能够拖延周遭的熔岩重新覆盖的时间,可若是行进缓慢,怕是我来回取水的时间并不足以撑到你们从地底出来。” 蓝银闻言,眼中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又说道,“人鱼族在岸上行进缓慢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我们没有双腿。其实在传承当中,有一种办法能够暂时让人鱼族拥有双腿。” 凤如青问,“什么办法?” “将鱼尾切割开。”蓝银说起这个办法,微微地垂下了头,这是代表悲伤和不忍的动作,每一次人鱼族有人伤亡的时候,蓝银都会这样。 “传承中,曾经有人鱼族爱上人类,但人类并不接受常年栖息于水中的半人,于是便有人鱼族……”蓝银顿了片刻之后,重新抬起头说道: “便有人鱼族忍痛将自己的鱼尾刨开,这样行走在陆地之时,便能够暂时同人类一样。” 凤如青微微皱眉,弓尤很显然也被这办法给震到。 蓝银继续说,“人鱼族的恢复能力十分强悍,鱼尾刨开之后,大概需要十几天的时间才能够复原。在进入熔岩大地的地底之前,我也有时间训练族人的速度,并不需要很久,我们一样能维持人类奔跑和行走的速度。” 凤如青和弓尤都没有再提出质疑。 这时候,三人的身后,有另一个人焦急地从暗处冲出来,走到三人的旁边,看着蓝银说道,“族长,我在人鱼族这么多年,为人鱼族而战,与人鱼族共存亡,我也是人鱼族的一员,我为何不能代替人鱼族进入熔岩大地当中?!” 蓝银看了一眼于风雪,嘴唇紧抿,并没有出口解释。 于风雪继续说道,“将鱼尾生生地刨开会极其痛苦,走在岸上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刃上,你如何忍心看着自己的族人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呢!” 其实到现在,打破水天之境,破掉海阵和诅咒,已经不再只是人鱼族的存亡。 凤如青无魂,并不受诅咒和海阵的束缚,可是弓尤和于风雪在进入这海底荒芜之地的那一刻,便也已经被诅咒所束缚。 不过于风雪再怎么叫也没有用,蓝银最终没有松口,还是对凤如青和弓尤说道,“请给我族人一些准备的时间,不需太久。” 于风雪执拗地看着蓝银。 凤如青和弓尤说完了正事,也不再留在这,两个人一同自水边起身。 弓尤对着蓝银说道,“准备好之后,我们再制定进一步的计划。你也要根据传承仔细回忆,尽量把搜索祭坛和阵眼的范围缩到最小。” 蓝银点了点头,凤如青便同弓尤携手离开了。 两个人走远之后,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冲上前去情绪激动地与蓝银理论的于风雪,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弓尤说,“于风雪确实不算人鱼族内的人,不过蓝银不让她去涉险,我倒是有些意外。” 凤如青侧头瞟了他一眼,“如果有一个地方,特别的危险,别人能够进去,我也能够进去,你会让我进去吗?” 弓尤根本就没有把凤如青说的这话和蓝银跟于风雪联系到一块,想了一下凤如青说的话,点头回答道,“我会。” 凤如青:“……” 弓尤有理有据地说道,“什么危险的地方不能进?正好锻炼一下。别人都能进去,你有什么不能的?你比他们强多了,说不定他们都出不来,只有你能出来。” 凤如青笑了起来,弓尤的脑子大概是铁铸的,凤如青能够跟他走到今天,唯一的原因便是两人出生入死了太多回,她完全能够理解弓尤这么回答,是出于希望她变得更强的原因。 至于风趣与情趣,跟弓尤这种铁铸的脑袋,当真是没有什么好探讨的。 不过现在凤如青和弓尤都一样,都是希望彼此变得更强。 因为此刻,凤如青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够活得更愉悦。 就如她现在看待很多事情,就完全同从前是两种视角。当初那些一碰就惊天动地的小事,现在也不过是回忆里的笑料罢了。 两个人回到小屋的旁边,无所事事地瘫在一块,说着一些天界神仙的八卦。 还有弓尤从小生长在天宫之中,与他那些物种千奇百怪的龙族兄弟之间发生的摩擦。 相比于弓尤来说,凤如青的回忆可以用贫瘠来形容。而且大部分的回忆,包括跟白礼在一块的那些年,都是弓尤所知道的。 所以凤如青只是听着弓尤说,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两个人倒也丝毫不觉得无聊。 人鱼族的准备需要十几天的时间。蓝银虽然能够敲定人鱼族如何应战,但将鱼尾刨开这件事,也并不是一件小事。 他需要同族人有一个非常合理的交代。 而凤如青和弓尤在这期间,拥有非常惬意的两人世界。 两个人聊得累了,便去水天之境不断地劈砍,寻找更快速更容易砸碎水天之境的办法。 或者是打架,毫不留手地打。 寻找一片距离熔岩比较近的地方,这里的苍翠稀少,两人能够放开了手地打,丝毫不给对方留情地打。酣畅淋漓,无人可替代。 不过弓尤现在打不过凤如青,又不能真的用龙焰喷她,就只能被她压着打,骑着打,扣着逆鳞打,打到化为人形落在地上。 他抬起手臂边挡着凤如青的攻击,边向后退着求饶,“青青我输了我输了,别打了,你为什么老是要抠我的逆鳞,真的好疼啊!” 凤如青打得长发散乱眼尾飞红,比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熔岩看上去还要艳烈灼灼。 她朝着弓尤伸出了手,嘴上说着,“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手就上去了。”但其实脸上毫无歉意。 凤如青乐于寻找弓尤身上的各种小瑕疵,或者是不一样的地方去掐掐捏捏。无论弓尤是人形,半龙形态,还是直接化为黑龙,都逃不过凤如青的手。 弓尤对于她这样子无奈又纵容,将自己的大掌覆盖在凤如青的小手上,借着她的力道起身。 “你越来越厉害了,”弓尤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泥土,“待到来日从这荒芜之地出去,功德加身,当今天下你再难遇敌手。” 凤如青笑起来,难得地带上一些只有在弓尤脸上才常见的骄傲和肆意,“全赖大人教导得好。” 弓尤闻言笑起来,最近他已经不会因为自己打不过凤如青而苦恼,反倒被激起了斗志,“那你要记着大人的恩德,好好地回报大人。” 凤如青欣然点头,“那是自然,今夜我便好好地回报大人教导之恩?” 弓尤伸手将凤如青揽入怀中。山崖之上,两人衣袍随风舞动,山崖之下,星火点点,空气中热浪翻滚,却敌不过两人之间此刻炙热的情感。 弓尤娴熟无比地伸手将凤如青头顶的骨簪拔下,以五指为梳,将她的头发全部理顺,再重新用骨簪束好。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道,“也不必等今夜这般麻烦,你现在便与我回去报恩吧。” 凤如青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时常犹如干柴烈火,兴致来了不分白日和昼夜地亲热。 好在这里是荒芜之地,他们的居住之所又距离人鱼的栖息地很远,再是胡闹也影响不到任何人。 于是凤如青便笑得妖娆妩媚,靠在弓尤的肩头,轻声说道,“全凭大人安排。” 深夜时分,小屋里用来掩盖明珠的布料被水葱般的指尖掀开,华光温润地笼罩着桌子这一片小地方。 凤如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因为喝得太急了,水流顺着下颚滑下来,最后被一只手截住在山峰起伏之上,尽数抹去。 弓尤等不及她回去,在床上起身站在她身后,亲吻凤如青潮湿的鬓发,将她的长发尽数抚到身前,而后搂着她的腰慢慢地箍紧。两人一同朝着这本就因为坏过了一次,摇摇晃晃的桌子前走去。 弓尤按着凤如青的肩,越过了她的肩头,将那块布再度盖回明珠之上,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只余令人耳热的、羞煞了外面清风苍翠的靡靡之音。 这十几天的时间,是两个人在一起过得最最快乐的时间。 没有繁杂的黄泉鬼境收魂之事,没有如何焦头烂额地考虑进入冥海水天之境的担忧,更无需去想如何打破这海阵和诅咒,他们这些天里就只有彼此。 弓尤一生都没有如此愉悦过,以至于只要是他先醒,每一天晨起,他都要盯着凤如青发上好一会儿的呆。 凤如青感觉自己脸上又有手指在动,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一张放大的俊脸就在自己的枕边,习惯性地凑上前亲了亲。 “大人当真体力超绝,夜里折腾得那么晚,还是日日精神百倍呀……” 凤如青只是单纯地喜欢赖床,弓尤都不累,她又怎么可能累。 不过弓尤非常喜欢听这种话,没有男人不喜欢听自己的女人夸奖他那方面的功夫厉害。毕竟他现在能够被夸奖的,也就只剩那方面的功夫了。 于是他的小尾巴一大早上又被夸得翘起来,“龙族与人鱼族都是繁衍能力超群的种族,我一人身负两族血统,只与你一人缠绵算什么厉害。” 凤如青一听险些没笑出声,微微侧过头,眯着眼睛问弓尤,“那大人是觉得,同我一人缠绵委屈了吗,要夜御百女,才能显出大人能力?” 弓尤被凤如青的话给噎住了,伸手捏她的鼻子,“我岂是那等滥情之人,只可惜,你是无魂邪祟,本体又不知为何物,否则以我之能,现如今你早就……” 弓尤想到这里,似乎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开心。他将手覆盖在凤如青的腹部,神情充满憧憬道,“要不然你该早就怀了我的崽子,说不定是一窝。” “什么叫一窝呀,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凤如青懒散地舒展身体,“难不成大人自认畜生?” 弓尤闻言按着凤如青的肩头,倾身制住她要起身的动作。 他用鼻尖抵着凤如青的鼻尖说,“先别急着起,我们再试一试,说不定就能怀上呢……” 凤如青轻笑了一声,“大人怕是对我这无魂的邪祟期待过高,不过这试一试、试几试嘛,倒也无不可……” 凤如青抱住了弓尤的脖子,微微扬起看上去苍白脆弱,如仙鹤般的颈项,放肆地沉迷于这情爱之中。 退无退路,前无前路,但在绝地之中有人陪着,便也不是四下无光。 他们便是彼此最坚实可靠的立足之地。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愉快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十几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蓝银带于风雪,亲自来找凤如青和弓尤的时候,凤如青看到他如常人一般地行走在山上, 面容一如既往的木然。 但是他身后跟着的于风雪面上的担忧,却出卖了蓝银每一步都在忍着常人难以忍耐的疼痛的事实。 抗争和改变, 挣脱与自由, 从来都是如此,每一步都鲜血淋漓的。 凤如青知道蓝银甚至是整个人鱼族,都不需要谁的怜悯。 弓尤皱眉看着蓝银朝着他们走过来, 盯着他看上去同人类没有区别, 甚至还穿着鞋履的双腿, 不能想象真实的鱼尾是什么模样。 不过他还是残忍地提出了要求, 毕竟他们进入熔岩大地底下,是去生死时速, 人鱼的双腿,不能光是看起来正常, 必须有足够快的速度。 “人鱼族准备出发的人都已经刨开了, 但我还是要亲眼看着他们能够达到一定的奔跑速度。”弓尤对蓝银说, “你要知道, 我们不是去散步。” 蓝银细细追溯起来, 与弓尤是有血脉关系的, 但两个人公事公办的态度,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亲近感。 蓝银听了弓尤的话, 表情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亲眼看着族人将鱼尾刨开, 鲜血染红了栖息地。 作为族长, 那些都是同他一起战斗过无数次的战士,说不心痛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必须为自己拼出一个出路。族内第一个将鱼尾刨开的正是他自己。 “可能现在还达不到很快的速度, ”蓝银如实说道,“适应双腿需要一些时间,但我保证不会很多。” 凤如青和弓尤都没有说话,蓝银继续说道,“我们正在加紧训练,这一次准备去到熔岩底下的族人,绝不会拖后腿的。” “还需要多久?”弓尤问道。 “不能够耽误得再久了,”这一次蓝银还没有说话,他身后跟着的于风雪开口接话道: “人鱼族的鱼尾刨开后,还是会愈合的,如果再无节制地训练下去,族人们就要面临第二次动刀子,血流得太多,族人也会丧失力气。” “让我去吧,”于风雪不知道第多少次对着蓝银提起这话,“以族人们现在的速度,无论有没有找到阵眼和祭坛,由我带队,我都保证一定将他们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蓝银没有侧头看于风雪一年,但表情绷得很紧,明显是不同意。 凤如青看着两个人之间暗潮涌动,同弓尤对视了一眼,直接道,“这一次出发的人选,你们自己去定,我和弓尤只要最后的结果,你们准备好,我们随时行动。” 蓝银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族人们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山下走了,全程没有分给于风雪一个眼神,也没有同意她的提议。 于风雪没有立刻跟在蓝银的身后。 她错后一些,待到蓝银消失在前方的树丛,她才转头对着凤如青和弓尤说道,“你们能不能帮我劝劝他,族长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去,可明明我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弓尤直接道,“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没有办法劝。不过你并不是人鱼族,可能他是介意这个。” 这话说得比蓝银对于风雪的态度还要伤人,于风雪听完脸色都不好了。 凤如青无奈地拍了一下弓尤的肩膀,对他说道,“我有点饿了,你去弄点吃的回来。” 弓尤哦了一声,转身进屋里,提着那个小篮子,朝着人鱼族栖息地的方向飞掠而去。 凤如青这才转头看向神色黯然,也准备告辞的于风雪。 鉴于她这么多天,虽然被蓝银搞得焦头烂额,却还是会按时地送烤鱼过来,凤如青在犹豫要不要说那些话。 于风雪说,“那我就先走了,人鱼族准备好的话,我会第一时间来通知你们。” 她心中确实悲凉,追随蓝银来到这冥海之底,喜欢他得不到回应,这也就算了。 可她到底为人鱼族战斗了这么多年,到如今她竟是在人鱼族内无足轻重,连这种冒死的事情她都没资格冲在前面。 她离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索,双肩微微耷拉着。 凤如青站在山坡之上看着她走了十几步,这才开口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蓝银是怕你死才不让你去?” 于风雪站定,有些迷茫地回头看向凤如青。凤如青没有重复第二遍,只是静静地跟她对视。 于风雪反应了半晌,用一种有些荒谬的语气说,“怎么可能,他对族内的人都毫不容情,对自己下手更狠,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 “不然能是因为什么呢?”凤如青因为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比较透彻。 她本来也不想做这个点醒梦中人的人,她是个邪祟又不是个月老。 但蓝银的性情……说实话有一些像施子真。 凤如青说,“他为什么拒绝你去,左右你又不是人鱼族的人,即便是死在了熔岩大地之下又能怎么样?” “而且你又是自愿的,这样上赶着的好事他都不要,还是在这种几乎面临绝境的时候不要,又能是因为什么?” 凤如青想起施子真那一张比蓝银还要死人脸的死人脸,嗤笑了一声说道: “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就算是为你好,也从不敢透露表现出一丁点,偏生要引你误会、引你怨怼,待到你犯下大错之后,才会惊觉他的用心良苦。” “呵,”凤如青也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于风雪,“这种人遇见了,你若不抽筋拔骨,脱掉一层皮、搭上一条命,都没有办法从他的手里挣脱。” 凤如青耸肩,对着依旧没有反过味来,神色还在迷茫的于风雪说道,“不让你去你就别去,帮助我一起打破水天之镜有什么不好。” 她说完,也不管于风雪如何表情,转身进了屋子,将门给咣当关上。 凤如青坐在桌边,胳膊拄着桌子,撑着自己的脸,直接在自己的脸上弹来弹去,自言自语道,“我管这些破烂事干什么……” 正嘟嘟囔囔的时候,弓尤带了吃的回来。凤如青见他开门进来,心情顿时就好了。 还是这莽龙比较招人喜欢,憨直得让人心情愉悦。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弓尤站在门边,对上凤如青的视线,竟然有些无措地搓了搓鼻尖,“你那么一看我,我就不知道走路该迈哪条腿。” 凤如青闻言咯咯地笑起来,“那你两条腿一起蹦啊,小兔子一样,不是更可爱。” 弓尤笑着提着篮子到桌边上,将食物从篮子里拿出来,开始给凤如青拨鱼刺。 凤如青接过白白的鱼肉,一点一点舔进自己的嘴里,时不时地给弓尤也塞一点,然后边咀嚼边说,“我们赶快先出去吧,我吃这个东西感觉自己都要长出尾巴来了。” 弓尤倒是对吃的没什么挑,毕竟从小长在天宫里,吃的用的他再怎么不受宠也都是好的。 不像凤如青,就那十几年好日子,其余的时间都是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所以对于食物异常的执着。 “等到出去之后,我带着你去凡间吃很多好吃的,”弓尤说,“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在往生的鬼魂当中,留下两个厨子专门给你做东西吃。” 凤如青笑着说,“大人为我这般开小灶,怕是其他的鬼君要嫉妒排挤我了。” “谁敢呢?”弓尤挺直了脊背,微微扬起头,“你已经跟了我,还做什么鬼君。你是鬼王妃,鬼境十八殿,除我之外你最大。” 凤如青笑得桃花眼都眯成一条缝,“想不到我有一天,也能凭借色相侍君饱饭呀。” 弓尤听了这话,伸手捏住凤如青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而后指尖擦过她的嘴唇,说道,“你这模样确实够以色侍君了。” 弓尤接下来又说,“不过距离倾国倾城、引君昏聩还差上那么一些,再接再厉。” 凤如青被他逗得直笑,两个人在一起相互间寒碜,吵吵闹闹的是寻常。 凤如青始终没有想过以后要如何,或者从这荒芜之地出去之后,他们和人鱼族之间要面对的是什么。 当尽力掩盖的脓疮被揭开之时,诸天的神仙到底是恼羞成怒,还是俯首认栽? 不过那都是出去之后的事,现在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便是按照计划找到祭坛和阵眼。 人鱼族果真没有准备多久,凤如青不知道于风雪有没有听懂她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于风雪回到人鱼族栖息地之后,是怎么跟蓝银说的。 总之蓝银总算是答应了于风雪,让她带领人鱼族众人,深入到熔岩大地之下。 蓝银是亲自带着于风雪,来同凤如青和弓尤细数此次去往熔岩大地的族人和细节。 四个人在屋里面商议到半夜,第二天清早,凤如青便同弓尤两个人,还有一些身着鲛丝战衣,手持骨剑的人鱼族聚集在水天之境前。 凤如青手持沉海,站在已经化身为龙的弓尤身上,升到足够高的高空,这才双手持着沉海举过头顶,自弓尤身上飞掠而起,直接一刀劈砍在水天之镜上,劈开了他们与人鱼族艰难却无畏的破阵之战第一刀。 想要翻天有多么的难,想要将众神合力封印的冥海海阵破开,与翻天无异。 他们的第一战损失惨重,熔岩之下是难以想象的高温,不仅如此,空气稀薄,许多人鱼族脱水窒息而死。 凤如青带领一些人鱼族,在水天之境之上劈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能够让弓尤自由地通行取水。 但很快,冥海之中的邪物发现了这个缺口,对着水天之境内部的众人发起了攻击。 凤如青被撕咬只是损伤一些本体,但人鱼族却会因为不能够停止劈砍的动作,而被攻击受伤。 甚至有两个人鱼族,牺牲了。 终于,在熔岩几乎要彻底重新覆盖在进入熔岩大地的入口之时,于风雪破开了碳化的熔岩,将幸存者带出。 届时她已经浑身多处烫伤,整个人犹如一个烧红的火炭。 众人爬上了龙背,从熔岩大地撤离,回到人鱼栖息地的时候,这第一战损伤足足二十余人,全是人鱼族。 这对本就数量并不算多,仅存的一些几乎个个都是亲人的人鱼族来说,无异于一个沉重的打击。 蓝银留在陆地之上,指挥着一众人鱼族协助弓尤和凤如青,也在看守着入口不被熔岩完全侵蚀,对抗着不断向入口处袭击而来的熔岩兽。 几天几夜的战斗,他浑身多处被熔岩腐蚀,而且,为了护住全部族人,他也是受伤最严重也最疲惫的一个,几乎一回到栖息地就昏死过去。 而于风雪根本也来不及跟他说什么,也昏死过去。 人鱼族的血液、鳞片、骨肉,甚至是毛发都是上好的疗伤药。于风雪身上的烧伤甚至内府的损伤,在服用了人鱼族的疗伤药之后,很快稳定下来。 只不过经此一役,众人全部身心俱疲,且损伤的人鱼族都是族中最精悍的,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 他们并没有找到阵眼和诅咒祭坛,整个人鱼族内萦绕着亲人和朋友死去的悲痛。 凤如青和弓尤见人鱼族虽然损伤严重,但仍然非常有序,想来这么多年他们对抗熔岩兽,虽然没有如此大规模地死伤过,却也已经习惯了亲人和朋友的离去。 凤如青和弓尤没有再留在那里,而是回到了山中的小屋。 晚上的食物是人鱼族的人鱼送来了,凤如青和弓尤都没有吃多少。 他们体力消耗得非常严重,尤其是弓尤,不光是体力,他的情绪也非常的不好。凤如青能够理解他是为什么,一直都在温声细语地安慰他。 “死伤了那么多的人鱼族,可却并没有找到祭坛和阵眼的踪迹,”弓尤说。 “蓝银只是能够根据传承知道大概的方位,可熔岩之地下那么高的温度,进去的人鱼族很容易便会因为失水和不能呼吸死在里面,而我们不知道多少次才能够找到祭坛和阵眼。” 弓尤眉心紧拧,总是带着桀骜不驯的双眼中,满是对自己的质疑,“我这样做真的对吗,如果我没有来这里,不带人鱼族寻找什么祭坛和阵眼,或许他们还能坚持很多代。” “坚持不了多久的,”凤如青并不是故意安慰弓尤,而是就事论事,“那么多人鱼族栖息在那一小片湖水当中,而熔岩兽的入侵一次比一次更猛,熔岩吞噬的地方也一次比一次更大,你觉得他们还能够坚持多久?” 凤如青说,“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吞取冥海之水浇灭熔岩,他们甚至连深入熔岩大地去寻找的机会都没有。” “相比于无望,只能看着族人一步一步走向绝路,拥有希望总是好的,”凤如青说,“人鱼族很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平静地接受死亡,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言怨怼,我们已经尽力了。” 凤如青拖动凳子,凑近弓尤,顺手圈住他的腰,将自己埋在他的怀中,“结局最差不过全族灭亡,最差不过我们全部死在这里,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至少努力过了。” 弓尤没有再说话,而是抱住了凤如青,亲吻她的头顶。 过了许久,他才说,“如果找不到熔岩大地的阵眼和祭坛,如果最后人鱼族死伤太重所剩无几,我们并不会全部死在这里。” 弓尤说,“你本身无魂,并不受这荒芜之地的诅咒所束缚,能力强还能够冲破水天之镜,自然也能重新回到冥海之上。” 凤如青抬头看向了弓尤,张口要说什么,弓尤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如果真的到了绝路,不要陪我留在这里,要你陪我走这一遭,本就是我挟恩图报,你不必为我牺牲。你知我狡诈,还肯接受我的心意,这于我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弓尤前所未有的温柔,双眸之中满是凤如青从没见过的感伤,“答应我,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便弃我而去。” 弓尤眼中的水雾一闪而逝,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这一生唯一的细腻和温柔,全都用在此刻。 他狡诈,却也真真切切地不想自己喜欢的女人陪着他葬身海底。 他说完之后松开凤如青的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两个人沉默而激烈地缠绵,用彼此的体温,用只有彼此能带给对方的爱意,来安抚他们损失同伴的悲痛,和看不清前路,寻不到正确方向的迷惘。 他们第一次寻找阵眼失败后休整的时间,并没有用很久,但在他们即将二次行动的时候,熔岩兽毫无预兆地来袭了。 凤如青和弓尤半夜三更的被叫起来,劈开水天之境去取冥海之水。 待到他们去往交战之处援助的时候,凤如青站在龙背之上,看着数以万计的熔岩兽朝着人鱼族的栖息地狂奔而来。 黑夜被熔岩兽身上跑动形成的火光映照得一片亮红,这一次攻击来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凶猛。 人鱼族悍然迎战,却架不住熔岩兽实在太多。 弓尤一肚子海水浇下去,竟然都没有彻底将熔岩兽逼退,凤如青与他不得不又返回水天之境那边继续取水。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熔岩兽简直像是同海底邪物约好了一般,凤如青在劈开水天之境之后,便有数不清的骨鱼朝着里面涌来,疯狂地撕咬她和弓尤。 弓尤仗着龙身鳞片密闭,救人要紧,他顾不得将头伸出水天之境的裂口处,直接堵住了入口,凤如青倒是没有邪物干扰,但弓尤龙头之上,却挂满了骨鱼。 而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错觉,水天之境被劈裂的地方,恢复得越来越快,凤如青只能不断地加快速度,手上沉海嗡鸣不止。 有骨鱼从水天之境的缝隙跃进来,朝着凤如青的头脸咬上来,细密的尖牙白灿灿的,看着锋利无比。 但凤如青却不能做太夸张的躲避动作,她手上不能停,咬牙准备生生挨上这一下的时候,却见一柄厚重的剑身自自己的身后插入,一下便将那骨鱼的头部撞碎在水天之境上。 是于风雪! 凤如青头也不转地对她说了声谢,于风雪一声不吭地加入了她,和她一同劈砍水天之境的缺口,为弓尤争取足够的取水时间。 终于,弓尤将龙头从冥海中退出,凤如青跳上龙背,回手将于风雪也拉上来。 他们极速朝着交战的地方飞去,等到弓尤将第二次在冥海当中吞掉的水都吐出来,熔岩兽才勉强被浇退,而人鱼族战士们受伤的也不少。 到处都是狼藉和焦糊的味道,凤如青和于风雪从弓尤身上下来,弓尤化身为人,黑鳞化为黑甲附着身上,面容肃冷地巡视过被熔岩兽腐蚀的土地。 他头顶高束的长发在未退的热浪与蒸汽中扬起,站在山坡之处和蓝银在低声交谈什么。 凤如青正在帮着运送人鱼族受伤的伤员,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弓尤,心里不由得浮现出“天界战神”这四个字。 这一次突然的袭击,很显然同之前熔岩兽攻击袭来间隔的时间少了太多,加上水天之境外那些突然间疯狂攻击的邪物,众人聚在一处,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冥海荒芜之地,似乎有无数双盯着他们行动的眼睛,得知了他们要去寻找阵眼和祭坛,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们。 可越是这样,便越是能够激起人鱼族的战意。 若这冥海荒芜之地,真的有什么人在窥看着他们的族人世世代代与熔岩兽战斗,那这背后之人,看着他们身死,看着他们融化在熔岩兽喷出的岩浆当中之时,他们在想什么?! 就连凤如青都不由得觉得齿冷,这一切按照弓尤的说法,都是天界那些神仙所设下,封印的,他们当真心安理得吗? 这么多年,他们看着人鱼族不断地被熔岩蚕食,真的认为只要海阵不开,这天裂的事实就能够彻底被掩盖,就还有无数的时间给他们开仙宴,醉生梦死吗? 众人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因此第二次进入熔岩大地的地底去寻找阵眼祭坛的时间,不仅没有延后,还提前了。 依旧是凤如青和弓尤负责熄灭熔岩,于风雪带着人鱼族深入其中;,蓝银带领其他人鱼族对抗熔岩兽,守住入口,其余的老弱协助凤如青劈开水天之境。 这一次相比于上一次五天,他们整整坚持了八天,待到于风雪带着所剩无几的人鱼族从地底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他们哀悼死去的同伴,相互间帮助着疗伤。 凤如青和弓尤精疲力竭,瘫在小屋子旁边的山坡上。 弓尤还在不断地催促凤如青,“你吃我些魂魄吧,你这些天本体损伤了不少,吃我些补一补,再说好久都没吃了,最近的鱼也不知谁弄的越来越难吃,我看你吃得很少,你吃我……” 弓尤说着说着,便昏睡过去。凤如青确实消耗了不少,也感觉到了疲惫,但她又怎么可能这时候去食弓尤的魂魄。 凤如青从弓尤的身边坐起来,抱着膝盖眯眼看向头顶的阳光。他们越来越艰难了,头顶之上,真的有人在看着这冥海之底的一切吗? 这海底又是哪来的阳光,还是这里一切的一切,本都是镜花水月,虚假无比? 凤如青想到那些死去的人鱼族,他们那么悍勇,每一个都至死不退,哪怕是看上去比她还要娇小的雌性。 懦弱这种情绪,似乎在这多年的奋战中,彻底从他们的传承中被剔除。 凤如青甚至庆幸自己是个邪祟,不需要用到那些用死去同伴的身体制成的疗伤药物。 若说一开始,她是被弓尤拉到了这里,为了还弓尤的情,所以帮着他去实现一个看似荒唐无比的梦。 但此时此刻,人鱼族的血,熔岩兽的赤红,化为了血水,共这面前的残阳一同浸入凤如青的双眸中。 她生而为奴,颠沛尘世十数年,被施子真救回山中,沉溺在“温柔乡”中十数年,死在极寒之渊六百多年,一直到再度“活”在人世间。 她一直都是被命运,被无奈,被各种各样的因素推动着走到今天,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命是偷来的,因此,她淡然且无畏死亡。 可这些天,她看着人鱼族为族人奋战至死,死后为族人再度成为疗伤药物,他们是用鲜血骨肉,用每一根头发丝在顽强且努力地活下去。 凤如青怎么可能不为他们所震撼,她心中渐渐也被激起一种悲怆的共感与同情。 她如今身为邪祟,而人鱼族被所谓的神仙封印在这炼狱一般的海底。 可她为何身为邪祟,又是谁来给她定位为邪祟?她食魔魂魔气,尚且知道怜悯生灵,那些所谓的上界神仙,又为何有资格支配这世间一切?! 凤如青松开弓尤的手,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如血的残阳,许久之后,她勾起了一个杀气腾腾的笑。 不若就将这天翻了去,她倒要看看,倘若有一天,这冥海之境开了,整个世界的裂痕和疮疤展露人间,天道清算的那一日,那些自以为能够天长地久地活在天宫逍遥的神仙陨落之时,该是怎样一番壮丽的景象。 凤如青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径自去了人鱼族的栖息地,寻了些吃的补充体力,看看有什么事情能够帮得上忙。 于风雪伤得比较重,正在用药。凤如青走过她身边,见她都这般皮开肉绽的模样了,视线还缠缠绵绵地看着不远处正在给别人上药的蓝银。 凤如青脚步一顿,转到她的身边,贴着她耳边说,“你知道当初施子真为什么,亲手将我斩杀在极寒之渊?” 于风雪上哪知道,她摇头,凤如青不打算跟她打哑谜,直接贴近她,“我爱慕他,入魔之后给他下药了……” 于风雪眼睛瞪得险些眼眶都包不住,凤如青说完之后蹲在于风雪的边上,指着背对着这边的蓝银,“你不觉得他们很像吗?” “这种男人,你要是想要,只有抢这一条路,”凤如青说,“你不如试试,或许有意外收获。” 凤如青说完之后,起身提着食物走了。 于风雪躺在那里,消化了很久,再度想起前段时间,她问蓝银,是不是不让她进入熔岩大地之中,是怕她死了。 蓝银被问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几乎恼羞成怒地对她说,“你要去便去!” 于风雪看凤如青离开的方向,心中对于她刚才说的,搞了施子真的那话,震惊到要不是现在重伤着,就从地上跳起来了。 但凤如青说的…… 蓝银这时候正好起身,有意无意地朝着于风雪的方向看了一眼。 于风雪顿时“哎呦”一声,把给她上药的人鱼翻身撞一边去了。蓝银立刻过来了,按着于风雪的肩头,问正捂着肚子的她,“哪里伤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伤药,于风雪却拉着他的长发,把他拽得低下头,勾着他的后脑亲上去了。 管他呢,凤如青说得对,死就死吧,反正不是死在熔岩大地的底下,便是死在蓝银的手里,她觉得后者更好。 于是她便如愿以偿,叼住了心心念念许久的这口肉。 蓝银由于没有料到她这突然的行为,直接傻了,被里里外外地吃透了,才猛地推开于风雪。 他第一反应是慌张四顾自己的族人,但所有的族人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于风雪虽然不是人鱼族,但在族中这些年,出生入死,在人鱼族的地位仅次于蓝银。 她又喜欢蓝银喜欢得那么明显,在人鱼族中,之所有没有人同蓝银求偶表白,便是因为他们也觉得,除了于风雪,无人能够配得上族长。 蓝银顶着一张木然的脸走了,于风雪没有等到他发火,心中开始狂喜。 而终究还是做了好事的凤如青,回到了小屋子周围,坐在草地上,将弓尤的头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把他弄醒,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吃鱼肉。 “大人,你这体力不行啊。”凤如青调侃,“就这样还要我食你的魂魄,那你是想死在我床上吗?” 弓尤难得被伺候,凤如青如此温言细语的时候,他简直连魂都要被她勾出来。 分明他连真的狐狸精都见过的,却觉得那些妖精不敌她白骨森森地从忘川底下爬出来的模样勾魂夺魄。 “那倒也是个好死法,”弓尤说,“牡丹花下死啊……” 凤如青低头亲吻弓尤的额头,他吃了没多久又睡着了,还是凤如青把他拖回屋子。 她清理好他和自己,这才爬上床,抱着弓尤消瘦了一圈的腰身,也闭上了眼睛。 她的心境今时不同往日,身体也相对来说恢复得很快。 第二天晨起,弓尤还在昏睡的时候,凤如青去了人鱼族那边,找蓝银去商议和调整接下来要进入熔岩大地的人选和驻守岸上的人。 “协助我的许多雌性,因为身体娇小的原因,行动速度普遍比战士都快些,这你发现了吗?”凤如青对蓝银说,“人鱼族力气很大,若是进入熔岩大地之前,先背上水囊呢,是否能够减少伤亡?” 蓝银也发现了,很多雌性人鱼刨开鱼尾之后,比雄性人鱼更灵巧,但他也有顾虑,“可她们战斗相对较弱,若是在熔岩大地的底下打遭遇战,怕是会吃亏。” “水囊我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蓝银说,“只是很多都耐不住高温,鲛丝又不能保证完全不透水。” 蓝银微微拧眉,嘴角抿了下,被伤处疼得小幅度抽了口气。 凤如青视线在他嘴角伤处滑过一眼,继续说,“可以尝试叠加材质的水囊,例如你们的鲛丝,附着上我的本体。” 蓝银这些天也知道凤如青多么厉害,闻言猛地抬头看她,眼中不解鲜明。 凤如青对着他笑了笑,“没什么缘由,之前弓尤想要帮这你们将这天捅开……” 凤如青继续说,“现在我也想要将这天捅开看看。”看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在操纵一切。 不过凤如青倒也不逞强,“我本体虽然强大,却也不是取之不尽,要补缺我本体的办法,便是食魂。” 凤如青说,在蓝银凝重起来的神色当中浅笑,“别紧张,不是有许多残弱之人,不能战斗,要留守栖息地么。我一个人,只食用一点点,很快他们就能重新生长回来的。” 和蓝银达成协议之后,凤如青便留在人鱼族配合他们做水囊。 本体分离出去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她能够在熔岩大地之外,随时获知里面的状况。 只是那些留守的人的魂魄终究不够,她又不能吃弓尤和其他战士主力的魂魄,只能靠昏睡来自我休息。 她整整昏睡了将近十天,等到所有人鱼族都差不多恢复,整装待发,凤如青才被弓尤叫醒。 弓尤满眼都是心疼,凤如青从前都不知,他竟能做出这种表情。 “你不该这样的,你何必这样,”弓尤知道,本体对凤如青来说也是命。 他将脖子凑到凤如青的嘴边说,“吃我的魂魄,我恢复得很快的,少一些没有关系的,我会控制住你,不让你多吃。” 凤如青确实损耗太严重,依言咬在了弓尤的脖颈上。她需要尽快地恢复,龙魂一口顶人鱼族太多了。 但是就在她刚咬上去的时候,弓尤凑在她耳边低声地说,“青青,等出去了,你嫁我吧。” 凤如青险些呛着了,一口龙魂没有尝出什么味儿就咽下去了。她要抬头看弓尤,弓尤却伸手按住了她,不让她看自己此刻通红的脸。 他清了清嗓子,严严实实地抱着凤如青的脑袋,郑重道,“你嫁我,你就一辈子都有龙魂可以吃了。”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这不是凤如青第一次被求婚, 白礼当时连礼服都为她定制好了,她也确实穿了,但终究是有缘无分。 凤如青并没有立刻就开口答应弓尤, 而是沉默了片刻说道,“大人, 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 待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再回答大人好不好?” 弓尤羞赧又忐忑地等着,听到凤如青说这话, 表情十分不愉地质问, “为什么!?” “你耍我是不是, 根本就不喜欢我是不是?!”弓尤不是一个会给人留余地的人, 他满心欢喜地提出了长相厮守的请求,得不到凤如青相应的回应, 自然是不干的。 凤如青躺在床上,无奈地看着他, “我哪有功夫耍你, 不喜欢你的时候, 我又可曾与你有过一丝暧昧。” 弓尤满面憋红, 想要理论, 却一时找不到凤如青这话的漏洞, 便加重语气道,“你便说嫁是不嫁!” 凤如青叹气, 把手盖在头顶, 片刻后拿下来道, “待从这里出去,大人若娶我一定嫁, 别那副表情,怪吓人的……” 弓尤的眉眼即刻便松下来,不死死地拧着了。 他伸出双臂,将凤如青抱在怀中,亲亲捏捏了好一会,才说,“蓝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我们便再度寻阵眼和祭坛,今日你多吃些我的魂魄,好生恢复下。” 凤如青却没有再吃,而是说,“我没事了,就是身上犯懒,容我再躺一会便起身。” 弓尤很多事情都是拧不过凤如青的,他自己并不能把自己的魂魄撕扯下来塞进她口中,事实上就连他见过的食魂邪物和鬼修,也要将魂魄炼化过,或者干脆害了人成为死魂才能食魂。 凤如青是弓尤唯一见过的一个能够食人生魂,还能将这失去些许魂魄的影响对人降到最低的邪祟,前无古人。 其实失去些许魂魄,对他的影响不大,可凤如青不肯食他之魂,弓尤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由着她说的,让她再懒一会,准备好其他的吃食,等着她起身来吃。 然后凤如青这一懒,便懒到了第二天的晨起,凤如青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门外似乎有人在说话,打起些精神,听出了是弓尤和蓝银。 “她帮着人鱼族做水囊,对本体消耗太大了,现如今还没有恢复,需得再等上些时候,”弓尤说起这个就忍不住抱怨,“你们还催,要不是为了水囊,她平时折腾个一天都不知道什么是疲累,何时这样虚弱过。” 蓝银本来也不是催促,就只是来关心一下,顺便告知一声他们人鱼族已经准备好了,谁知道惹了弓尤的抱怨不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了弓尤这番话,竟觉得有些噎得慌。 他身后的于风雪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同于蓝银的木然,她可是瞬间就听懂了弓尤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不由得悄悄在弓尤身上扫了一下,然后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昏死过去的半龙形态是怎么回事了! 哇,真会玩啊! 于风雪眼神一不对劲,蓝银便感觉到了,他余光看着于风雪的视线,这种视线他很熟悉,就是于风雪时常看着他水下尾巴的眼神。 蓝银顿时觉得更噎,他也想起来,凤如青那天对他说的话,说于风雪最近总是和鬼王在一起不知道做什么,还说要是于风雪和她抢鬼王,她要让着。 蓝银面上本就没什么表情,顿时连眼中都冷下来,十分不理智地对着弓尤呛道,“是她自己提出的,我们并不知这对她的影响这么大。” “你说什么?”弓尤看着蓝银这死人脸,听着他说的这话,顿时就要炸。 于风雪伸手在蓝银的身后拽了他头发一下,他顿时就意识到自己说的简直不是人话,他张口想要补救,弓尤却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弓尤一肚子说出来要伤及所有的话,到了舌尖还没等吐出来,便听到身后传来凤如青带着困意的声音,“我好多了,不需要再休息了,族长回去命人准备吧,稍后咱们便行动。” 弓尤话被截断了,还是气呼呼地瞪着蓝银,蓝银立刻道歉,“是我失言,对不住。” “你……”弓尤还欲和蓝银理论,蓝银微微躬身,朝着凤如青的方向垂首,这已经是一族之长,表达歉意最诚恳的姿态了。 凤如青也听了几人的对话,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怎么回事。 蓝银并非像他说的那样,觉得用她本体制作水囊没关系,他不仅一直在询问关心,给了她很多的伤药,还找了很多老弱的人鱼,让她取用魂魄补充本体。 所以凤如青开口便将弓尤叫过来,“大人,你进屋一下,我腰有些酸痛,你帮我揉一揉好不好?” 弓尤狠狠瞪了蓝银一眼,心知凤如青是为他解围,心中愤愤。 虽然细算起来,他同蓝银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却更在意凤如青,因为凤如青连着的不是他的血脉,而是心脉。 弓尤进屋,帮着凤如青按揉后腰,嘴里还忍不住嘟囔,“你为什么要帮他解围,我早看他那死人脸不顺眼了。” 凤如青腰上并不酸,但被按揉着也蛮舒服的,半躺在床榻之上闷笑道,“他说那话并不是他的本意,是我前些天告诉他,于风雪老和你凑在一块,他大概是吃味了吧。” “我什么时候和于风雪凑一块儿了!”弓尤的动作一顿,“你怎么乱说,我每天跟你黏在一起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哪有工夫跟她……” 弓尤的话音一顿,接着提高一些音量道,“什么叫蓝银是为了这事才那么说话?他吃什么味,吃谁的味啊?” 凤如青也不解释,舒服得吭叽了一声。 弓尤手上的力度加重一点,“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他不会喜欢你二师姐吧!他不是不喜欢吗?!” 凤如青啧啧,“日久生情呗,就跟你我一样……” 弓尤本来还觉得蓝银喜欢于风雪有些匪夷所思,听凤如青这么一说,立刻被她话中的意思给转移了注意力。 “那你是何时对我生出的情,这情又有多深,你从未告诉过我,”弓尤说,“你现在说说。” 凤如青不知道这莽龙竟然也喜欢听绵绵情话,但她对着他确实是有些说不出口,两个人之间来劲了便疯一场,无聊了便打一架,但怎么也不是那种酸酸的要说什么甜言蜜语的相处模式。 凤如青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认真回忆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何时,大概是在冥海当中没日没夜并肩作战的时候吧。” “那有多深呢?”弓尤听凤如青这么说,还是挺高兴的,这才是患难与共,这样的感情才是最坚固的。 他手上动作加快,更加的殷勤,也更加忐忑地等着凤如青回答他。 凤如青“唉呦”一声,实在是被他酸得不行,不过就随口哄他开心的事情,她也不会吝啬。 凤如青说,“深,这情深得很,冥海有多么的深,我喜欢你便有多深!” 弓尤听完之后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上按揉的动作更殷勤,凤如青也趴在被子里头笑,甜蜜的气氛如浓稠的蜜一般围绕着两人,这一刻不仅弓尤,凤如青也舍不得时间流逝。 等到人鱼族那边出行准备妥当,所有进入熔岩大地的,还有驻守在入口处的,帮助凤如青撕裂水天之境的人鱼族,全部分工完毕。 凤如青也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起身整理好自己,随便吃了一些东西,便同人鱼族们集合。 先前有了经验之后,再加上又有了额外的准备,队伍也有了调整,这一次他们进入熔岩大地,和从熔岩大地当中出来所消耗的时间,只有上一次的一半。 而且因为带了能够盛装足够水的水囊,死伤也非常的稀少。 哪怕是外面驻守入口处的人,面对着熔岩兽的攻击一波比一波更加的猛烈,哪怕凤如青劈裂水天之境的速度,不得不越来越快,哪怕这一次他们依旧没有找到阵眼和祭坛,但这一次的行动,到底是给了他们无畏前进的动力。 只要死伤少,就算是再辛苦,也总是能够看到希望的。 这一次因为死伤比较小,所以他们休整的时间特别的短,只休整了两天便再度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寻找。 如此这般,一次又一次,有时候他们死伤也会增多,这时候他们便默默地为同伴收尸,有时候他们只有伤没有死,这时候出了熔岩大地,他们就会小小地庆祝一番。 日子在这样不断持续、不断寻找希望的过程中平缓滑过,甚至连凤如青都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几乎是所有人都熟悉了这种高强度的战斗,无论是应对越来越凶猛的熔岩兽,还是应对恢复越来越快的水天之境,他们全身而退的时候越来越多。 某一次凤如青无意间问过弓尤时间过了多久,弓尤的回答让凤如青都一阵恍惚。 从白礼转世之后,凤如青跟着弓尤进入着这冥海,到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的时间,凤如青的心境和能力都有了非常大的改变。 他们所有人或许中途有气馁过,但很快就会在愈加恶劣的栖息环境当中意识到,若是他们不去争斗,面对他们的便只有灭亡。 有人说哀兵必胜,又有人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某一天,他们照常重复着已经做过了无数次的事情,终于,在炙热如置身火海的熔岩大地底下,找到了祭坛和阵眼的入口,那一刻所有的人甚至都是冷静的。 好像这不是一场无望的争斗,好像这一切本就应该发生。 他们死去的同伴,鲜血与骨肉化为疗伤的圣药,支撑着他们恢复和前行,灵魂相伴、血液相融,他们注定会把这艰难的炼狱走到尽头。 确定了方位之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尝试去打开祭坛,去触碰这冥海大阵的阵眼,而是回到了岸上,所有幸存的人聚集到一起,共同商议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们必须确保,冥海之上和冥海之下的阵眼和祭坛一同毁掉,这冥海大阵才能够毁去,”弓尤说。 蓝银说,“开启祭坛必然凶险异常,但我们又不能够冒险提前开启,否则谁也不知道只有一面的阵法被触动之后,我们会遭到怎样的反噬。” 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的凝重,人鱼族在这经年无休无止的战斗当中,族人已经所剩不多,但所剩下的人鱼族,无论雌性还是雄性,都是悍勇无比的战士。 弓尤把视线转向凤如青,“现在所有的有魂之人都已经被这祭坛所诅咒,只要出了冥海大阵便会化为飞灰,唯一无魂不受这诅咒影响的便只有你,所以出冥海去毁另一部分阵法的人只能是你。” 凤如青点头,“交给我。” 弓尤却摇头,“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冥海之中邪物无数,我们来时的路就已经走了几年,现如今熔岩兽几乎每隔两天便会袭击一次,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年能够等待。 “这冥海曾经也是人鱼族的栖息地,没有人比人鱼族更了解冥海,你需得带一个人跟你一起,协助你对付冥海当中的邪物,到时候他可以不出冥海大战,并不会应验诅咒。” 凤如青说,“我已经比刚进入冥海的时候强悍了很多,我不会用那么久,自己一个人没有关系,主力必须得留在这里,祭坛开启之后,会遭遇什么谁也不知道。” 蓝银这时候接话道,“我跟你一起,我护送你出冥海,在岸上我不及你的速度,但是在海中我能够跟得上你,我也了解冥海当中的那些邪物,我曾经到达过海上,知道从哪里走,能够用最快的方式出冥海。” 凤如青是真的不用谁护送,冥海之底才更凶险,以她如今的能力来说,海中那些邪物根本奈何不了她。 但还没等她再说什么,于风雪也开口说,“如果要保证冥海之上和冥海之底的阵眼与诅咒一起毁掉,我们必须随时知道对方的动向,人鱼族有通信圣物,名为天地螺,无论距离多远,都能够对话,但除了人鱼族之外,无人能够使用,所以必须让人鱼跟着你。” 于风雪是十分不愿意跟蓝银分开的,好容易才把人硬搞到手,若不是因为人鱼族面临绝境,已经顾及不上什么族长担负繁衍之责,蓝银是绝对不会松口答应她的。 这才甜蜜了没两年,于风雪真的是片刻也不想跟蓝银分开,此行如何凶险根本无需去揣测,这种翻天的行为,在原著里也根本就没有。 他们成,未来不可预料,他们若败,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战与不战都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不得他们选择了。 “既然蓝银熟悉路,又会用天地螺,那蓝银跟我一起去,”凤如青说,“到如今不宜耽搁,我们即刻便动身吧。” 凤如青说着,率先站起身,然后同时有好几双眼睛幽怨地看向她。 他们才从熔岩大地之下出来,气都没松上一口。 尤其是即将分开的两对,好歹要有个依依惜别的时间。 弓尤伸手抓住凤如青,眼中的幽怨几乎要化为实质爬出来,控诉这无心的女人。 “明日明日,明日一早你们启程动身,”弓尤说着,拉着凤如青的手便走。 蓝银对着族人们说,“伤员回去休息,其余人轮流戒备,熔岩兽随时会袭击,到如今我们已经找到了阵眼和祭坛,若是这荒芜之地当真有人一直在看着,现如今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我们,我们片刻都不能松懈……” 蓝银正说着,被于风雪从身后捂住了嘴,于风雪对着众人说道,“好好休息多吃东西,大家就地散了吧……” 话音未落,她就拉着蓝银,朝着远处专属于蓝银一个人的小池子的方向去了。 弓尤拉着凤如青回到小屋子,便抱着她不松手。他不会撒娇,基本上也不会说什么软话,快三年了,凤如青知道他这样抱着她不松手的时候,便算是撒娇了。 她回抱住弓尤,跟他相拥着在地上小幅度地晃,这小屋子修过一次,但还是越来越破,可身处其中十分的温馨,三年来,两个人无论面对多少凶险和疲惫,一回来都会被抛在这小屋之外。 这里是两个人的安乐窝。 凤如青和弓尤沉默地相拥,许久了弓尤才说,“若是打破海阵失败了,你便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弓尤说的这话,声音是闷在凤如青的肩头上的。 若是这一次失败了,并不同于从前,无论是冥海之底的熔岩兽,还是天上那帮随时在窥探着他们的神仙,都不会放过荒芜之地的任何人。 弓尤不希望到时候凤如青再回来了,不想让她看到他死得难看。 凤如青听了,无奈地撇嘴,摸着他的长发,拍着他的后脊,“大人,不是说好了出去要娶我吗?” “大人要失言吗?”凤如青问。 弓尤原本因为要分别的浓重悲伤情绪,被凤如青这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抬头,双手捧着凤如青的脸,对她说,“你说的,你等我,到时候我要将整个黄泉鬼境都铺上红,让整个鬼境都知道你嫁我!” 凤如青想象了一下那群鬼乱舞的场面,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配合地点头,“好,大人,一言为定。” 弓尤捧着凤如青的脸吻下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但弓尤永远对凤如青保有用不完的激情。 龙做伴侣确实是世间难求,别的不说,这些年凤如青在床上都很饱,甚至觉得自己被养得需求比从前多很多。 不过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耻,寻求愉悦这件事,是七情六欲中仅次于吃饱和睡好的一件。 两个人酣畅了一番已经是后半夜,他们相拥着聊天,亲昵地说些体己话,当然,说话的大部分还是弓尤。 凤如青听得耳朵起茧,平时弓尤唠叨,她都会大被一蒙倒头就睡,气得弓尤恨不能蹦起来踹她,不过今天她格外有耐心,弓尤细细碎碎的说什么,她都听着,还时不时地应和。 “蓝银是人鱼族族长,你别以为人鱼族很脆弱,他们在海中是王,连龙都敌不过,你只管将大部分邪物交给他处理,使唤他不需客气。” 凤如青嗯了声,说道,“这是你第三遍说了,我真的记住了,我会使唤他的,使劲儿使唤。” 弓尤顿了顿又说,“这一次你们要一次性地出去,没有须弥小世界能够休息了。” 凤如青又点头,十分耐心地“嗯”了声,说道,“我现在的能力,没有须弥小世界,也没有关系的。” 弓尤又说,“那你在水下能呼吸吗?你已经好久都没有长时间在水中,会不会忘了?” 凤如青叹口气,“忘不了的,祖宗,”凤如青说,“我在水下不会呼吸,已经早就记住了,我保证不会为了呼吸去亲蓝银,你还担心什么?” 凤如青直接戳到了弓尤正担忧的地方,弓尤觉得有些羞耻,但又理所当然地抬下巴,“你今天怎么这么配合,你这么配合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就休息吧,”凤如青转身抱住他的腰,在他紧实的腰腹上掐了掐,“你太紧张了,不过暂时分开一会。” 凤如青将这天大的事情,说得像是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云淡风轻得好似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开一下,很快就能再见。 弓尤生性暴躁易怒,但和凤如青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能够轻易地被她的情绪所影响。 弓尤喜欢这种说法,他也躺好,平复下来,抓着凤如青的手闭上了眼睛。 好久,他才说,“我还是有些害怕。” 凤如青并没有睡,这分别的前一夜,她也不是没有不舍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她唯一知道的是,就算开不得海阵,她也不会真的如弓尤说的那样离开,她会回去找他的。 她知道弓尤是在逞强,他希望她独活,也希望她同他同生共死。 凤如青回握住弓尤,说道,“我们会成功的,我有预感,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便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预感,对危险的预知很准确。” 凤如青说,“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弓尤没有再说话,而是紧紧攥住了凤如青的手。 他盼着天亮,盼着这一切都快些结束,盼着像她说的那样,短暂地分开就会重逢。 却又盼着天这样永远黑下去,他可以什么都不必去想,就这样跟她窝在这冥海之底的小破屋子里面长相厮守。 可黎明终将会到来,人也总是要往前看。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鱼族的人,全都聚集在水天之境的前面,送凤如青和蓝银出荒芜之地,进入冥海。 天地螺分为两个,原本是有三对的,现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对,蓝银带在了身上一个,剩下的一个便给人鱼族中一位年长些的战士带着。 他生着一身暗青色的鳞片,名字叫青鳞,沉默寡言,伴侣丧生在熔岩兽之口,是人鱼族除了蓝银之外,能够带领族人战斗的战士。 蓝银此次不能亲自带着人鱼族下去,昨夜便已经任命他为族中长老。 青鳞带着另一半天地螺,负责从天地螺之中,听从蓝银的调遣,在他们到达了冥海边缘那个岛屿上的祭坛之后,再带着族人进入熔岩大地之下的祭坛,好确保能够同时破坏诅咒和阵眼。 凤如青和蓝银劈开了水天之境,即将要进入冥海的时候,弓尤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拉着凤如青当着众人深深亲吻过,才神色担忧地放她进了冥海。 这时候无人去嘲笑这临别之吻,因为他们都知道,或许这一吻,便是诀别。 而于风雪一直在扯蓝银,分明是也想来一个,但蓝银面容冷肃,根本不回头看她。 等到他和凤如青进入冥海之后,于风雪失望且嫉妒地垂头的时候,蓝银却甩动鱼尾,突然出现在了水天之境的那一头。 这水天之境并不是很透明,但一张脸贴上,一只带着蹼的修长手掌按上,里面还是能够看得出的。 于风雪立刻上前,将手覆盖在蓝银的手掌之上,没出息地掉了眼泪,又撅着嘴唇凑上去,蓝银银白色的长发在海水中漂浮,有种极其壮丽的美,他还是那张木然的脸,这一次却没有躲开。 于风雪隔着水天之境亲了亲他,而后闭上眼睛将脸贴在镜子上,不过待她再睁开眼的时候,蓝银已经跟随着凤如青深入了冥海之中,极速朝着上方游动起来。 凤如青早已经不是当初入冥海之时的她,这些年她的能力更加强横,在水中速度快到几乎所有的邪物都追不上,根本避免了交手。 而她也是到如今,才明白为什么弓尤说人鱼是海中之王,凤如青丝毫没有放慢的速度,蓝银不仅没有被落下,甚至还会时不时地超越凤如青,将她前面试图阻拦的邪物撞飞撕碎。 两个人在幽深的,光线昏暗的海中极速上行,没日没夜,无休无止,中途的遭遇战也几乎是碾压式的,很多时候,根本不用凤如青动手,蓝银便已经将对方撕碎。 他的尖利指甲,甚至能够将比他体型大十几倍的骨鱼的骨头瞬间割裂,唯一两个人遇见比较麻烦的,便是成群结队的食魂鱼。 这东西影响不到凤如青,但蓝银终究是个有魂魄的,这一次轮到凤如青去护着他,将自身的本体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看得蓝银震惊不已。 不知这样行进了多久,没有时间的记录和流速,天地螺的对话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们不敢轻易地使用。 只有蓝银需要补充体力的时候,他们会暂时凝滞在海中,凤如青也趁机休息,剩下的时间,几乎不浪费任何一秒钟,他们都在疯狂地上行。 而他们无论速度多块,跨过冥海都需要不短的时间,留在冥海之底荒芜之地的众人过得也一点都不轻松。 或许是窥视之人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试图将他们全部弄死,熔岩兽的袭击频率越来越高,从两天一次变为一天一次,后来甚至变为了半天一次。 在频繁的退敌当中,弓尤和于风雪也硬是磨出了默契来,他现在能够信任的人只有她,而她和人鱼族能够依赖的人也只有弓尤。 好在于风雪的重剑从来不是摆设,哪怕是拼到呕血,也没有一次让弓尤的龙头被水天之境给伤到过。 但是哪怕熔岩兽攻击得如此密集,受伤的人从来没有间断,他们也收不到凤如青和蓝银究竟到了何处的消息,所有人,包括族中的老幼,全都没有灰心过,全都加入了战局。 一次次迎战,一次次退敌,熔岩兽越发的强大,高大,喷发的熔岩也越来越多。 照着这种情形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甚至熔岩还未真的蔓延到栖息地,这片唯一的净土,便会被熔岩兽喷出的熔岩彻底侵蚀覆盖。 到那时候,人鱼族便再无立足之地,真正地走到了绝境。 他们每一天都在星火和炙热的炼狱之中,盼望着天地螺响起。 而承载着整个人鱼族希望的凤如青和蓝银,也正在没日没夜地上行,邪物似乎受到了谁的操控一般,无所不在地阻拦在两个人的前面。 凤如青和蓝银每一次都是用最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冲过,实在冲不过,换个角度冲过,力求节省最多的时间,哪怕被撕咬了也懒得回头交战。 海中没有日夜,凤如青每一天唯一看到的亮光,就是蓝银在海中依旧散发着浅淡银光的鱼尾。 真美,她有时会想,这样强悍又美丽的生物,怪不得于风雪连修真界第一仙首的风光二弟子都不做,偏要死要活地追到这种鬼地方来。 而蓝银在日复一日同凤如青的同行中,终于也发现,这个邪祟强大到难以思议,甚至不需要休息。 她仅有的几次本体损耗,都是为了护着他,怨不得连已经身为天界天帝之子,黄泉鬼王的弓尤也过不去她美人关。 他们也在这满是邪物和危机的海底磨练出了默契,这默契推动着他们不停地,不停地前行,无论多么可怕的邪物聚集也无法阻拦。 他们不知道这样高速地行进了多久,终于在这幽深邪恶的海中,窥见了天光。 与此同时,冥海之底的荒芜之地,几乎完全变成了荒芜之地,几乎大部分的栖息地沦陷,熔岩兽无时不刻不在攻击他们。 弓尤已经许久没有休息,每一次盘踞在唯一的一片净土上,护着人鱼族小憩的时候,他的梦中全都是那个拥有暗红色长发,笑起来比狐狸精还要勾魂夺魄的邪祟。 他们已经只剩下这一片湖水还存在着,其余的地方全都覆盖上了熔岩,而这一片湖水,因为周遭熔岩的覆盖,温度开始升高,也已经不再适合人鱼族的栖息。 他们几乎到了绝路,弓尤的龙鳞残破难看,他却已经不在意了,会让他在意形象的人根本不在这里,他丝毫也不遮掩。 而同他配合最多的于风雪,经脉也不知撕裂了多少次,她的境界竟然在这种状态下又进境,可惜灵力稀薄,她吸取的都是熔岩的热浪,弓尤瞧着她眉心隐隐出现火焰堕纹,怕是已经要魔障了。 人鱼族到如今所剩的数量,已经不足弓尤与凤如青最初进冥海时的三分之一,走到如今,他们几乎是站在了这熔岩大地的炼狱正中心,可所有人的心中,都抱着一丝从未曾磨灭的希望。 而带着这希望的两个人,终于从冥海当中钻出了水面,看到了头顶上真正的蓝天。 那一刻,两个人经久麻木的脸上还未等变化出什么表情,迎接他们的便是缚仙网―― 凤如青只觉得全身的骨头缝都被插入刀子一般的疼痛,过后,便失去了力气。 她身侧蓝银更是受伤严重,比熔岩喷上还要厉害,身上的焦糊气味就在凤如青的鼻翼,闻起来引着许久没吃东西的她泛起阵阵恶心。 而腾云悬在高空之中,手中提着缚仙网的绳索,垂头看着凤如青和蓝银的人,用一种极其轻蔑的声音说,“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地仙要捅破天去,却原来不过是一条罪龙,一个邪祟,还有一条半死的鱼而已。” 这人说着,还伸手颠了颠这网,凤如青和蓝银两个人的重量,在他手中却轻得像两个蝼蚁。 这人看上去不过是个年岁不大的仙君模样,身上却莫名有种令人无法逼视的神性。 凤如青看了他两眼便双眸垂泪,但她还是执着地扒着缚仙网盯着他看。 她身边的蓝银很显然受这缚仙网的影响特别大,痛苦地闷哼着,凤如青侧头看到他肩膀的地方已经被腐蚀的皮肉,顿时眼中更冷。 “福寿君,你看,这个小邪祟竟然能够直视我。” 这仙君像是说着什么新鲜事一般,提着凤如青到那福寿君的面前,“你瞧,她身上竟还有这么厚的功德,待她被我这网腐蚀掉,这功德你我分了,你且放心吧,这片冥海的天,翻不了的。” 那福寿君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胡须很长。 凤如青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面前这个提着缚仙网的神仙,问道,“你们是封印这冥海,献祭人鱼族,现如今还试图掩盖事实,欲将我们都赶尽杀绝的神之中的两个吗?”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尝试着去突破缚仙网,反倒是看似束手无策地扒着网边,问出了这些话。 那两个神仙愣了下,便同时笑起来,他们并没有因为凤如青说的话生气,或者感觉被冒犯,仙人怎么会跟蝼蚁计较? 只是提着这缚仙网的神仙突然身上神光大盛,凤如青看着他,眼中灼烧疼痛如刀割,两行血泪落下来,但她仍旧没有闭眼和躲开,死死地盯着这两个人。 继续问,“是吗?” 提着网的神仙很显然有些惊讶她竟然没有躲,嗤笑一声,“无知邪祟,还妄想翻天去,人鱼族献祭乃是他们族自愿,天裂之事非同小可,又岂是你等能够干预的,速速受死!” 这声音如洪钟敲在耳侧,凤如青耳朵霎时间也流下了血,脑中嗡鸣不止。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很快她的双耳, 甚至是嘴角鼻子,全都流出血来。 凤如青被这两个人丝毫不收敛的神性和神音震慑得七窍流血,却没有表现出痛不欲生的样子, 反倒是死死盯着两个人,丝毫也没有畏惧的意思, 在竭力地寻找着这两个人身上的弱点。 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无论是人,是妖是魔亦或者是神,都会有弱点。 凤如青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两个人, 那被称为福寿君的神仙, 被她沁着血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舒服, 于是这福寿君开口道, “雨神,何必要跟这两个喽多说, 赶快灭了。荒芜之地那些妄图翻天,负隅顽抗的人鱼族和那条罪龙, 也需得尽快处置, 否则上天庭那边, 怕是还要催促。” 这福寿君一开口, 被称为雨神的神仙, 便哼了一声。 他用一种看上去悲悯无比, 实则暗藏无尽恶意的眼神俯视凤如青,和她身边已经因为离开冥海, 导致诅咒应验, 正在逐渐被腐蚀的蓝银: “小小蝼蚁妄图破天, 今日便让你们尝尝我这缚仙网灼烧神魂的滋味吧。” 随着这话一字字地落下,凤如青也被这神音压弯了脊梁, 无法再直视雨神,而是扒着逐渐缩小的缚仙网,寸寸低下头。 余光中蓝银已经昏死,凤如青终于闭上眼睛,整个身体都佝偻起来,看上去像是被缚仙网勒至极限,很快便要被勒散神魂。 那两个正在亲手杀生却毫无波动的神,并没有看到凤如青在闭上眼的那一刻,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命门。 哪怕是神仙,也总是有魂魄有命门的。 她缩在网中,并不挣扎,像个蛛网上面垂死的小虫。 但她突然开口,轻声说道,“罪龙弓尤说他拿着诸神犯罪的记录石……交给了天界神官,若是我们身死,那记录石便会被公之于众,我知道那石头在哪里……” 凤如青声音很小,但神仙耳听四海之音,自然听到了她垂死的呢喃。 雨神与福寿神对视一眼,神色变化。 缚仙网突然松了一些,那雨神凑近,隔着缚仙网问凤如青,“在哪里?小邪祟,你若是说了,我可以放过你一个人。” 凤如青睁开眼,虚弱无比地看着凑近她的雨神,心想着这神仙可真丑,丝毫也没有话本子里面说的慈悲温和貌。 神魔一线间,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自己在作恶的那一刻起,便不能算神了。 “在……”凤如青虚弱的嘴唇开合,却没有说出什么声音。 果然这样一来,引得那雨神继续俯身侧耳,“你说什么?说清楚一些,说出来我便即刻这放你出缚仙网。” 凤如青和蓝银被束缚在网中,在这两个真神的面前,同真正的蝼蚁差不多大。 凤如青眼见着雨神侧耳靠近,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她突然间伸出舌尖,将自己嘴角的血渍舔掉。 她对着雨神的耳朵说,“我作为邪祟这么多年,从未杀人害命,从未夺人身舍,但今日为你破个例,因为你算不上是人!” 凤如青说完这话,霎时间,在缚仙网中融为一滩不可捕捉的本体,顺着那网眼涌出,迅速朝着雨神的耳朵钻进去―― 雨神速度极快地捏住凤如青的一部分本体,满脸怒意地试图将她拉出来,她却径直舍弃了那一部分,亲手斩断,而后迅速钻入了雨神的脑中。 “雨神!”福寿君看到这一幕,正欲上前伸手去扶捂着耳朵摇摇欲坠的雨神,不料“雨神”突然间甩动手中缚仙网,径直朝着福寿君的头顶上狠狠地抡了过去―― 凤如青从未尝试过整个吞掉谁的神魂,尤其是神仙,一口下去,她感觉自己的本体要被烫化了,千万年的记忆霎时间涌入了凤如青的脑中,她几乎被震碎了本体,包不住这雨神的神魂。 比熔岩还要炙热,比洗灵池的凌迟之痛还要割裂,比她一生所受的所有痛苦累加起来还要难以承受。 但她的本体被攻击,这瞬息之间被真神之魂不知道融化了多少回,几次险些被排斥出去,却顽强地附着在雨神的魂魄之上,强行将他腐蚀同化。 雨神手中的缚仙网落在海中,被猝不及防击倒在海中的福寿君还未等站起来,便再度被狂躁的雨神踩了一脚。 他抱着自己的头部,不断地重复,“滚出去!滚出去!” 钻入他脑中竟然妄想着吞噬他魂魄的那个“小老鼠”却始终没有出来,他的神威外放,海水被翻搅得漩涡四起,蓝银被这神威震醒,迅速摆脱了缚仙网游走。 因为神威崩乱,天边汇聚雷云滚滚,雨神乃是泽润世间万物之神,却已经有将近万年没有亲自泽润过世间,又蓄意讨好龙族皇子,不安排他们施雨引得四海大旱连年,百姓变为灾民流离人间。 如今他神威大发,却因为经年尸位素餐,招来了雷云,始终招不来真龙降雨,凤如青莫说不怕这雷云,她甚至同弓尤把天雷当做刺激的冒险来玩过,会怕他发什么神威? 她在雨神的身体当中,他根本无法攻击,只能抱着自己的头,神魂俱裂地无差别攻击周围,福寿君遭殃数次,也怒而从海水中爬起,发出神招,试图制住发狂的雨神。 所谓引狗咬狗无非就是这般的坐拥渔翁之利,雨神一被制住,凤如青便加快速度,蚕食雨神的神魂,他的表情怒不可遏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能狰狞无比地瞪视着福寿君。 天雷滚滚,已经有紫电从天际劈下,福寿君冷声呵斥,“雨神!快收手!” 他们虽然身在神位,并不会被天道追罚,但若天雷加身,所有功过罪孽无从掩盖,福寿君心虚地以为是雨神在搅动天地,招来了天罚。 却不知是雨神身体当中的凤如青以邪祟之身蚕食神魂,招来的天罚聚积。黑云滚滚,裹着紫电,乃是大妖大魔出世的征兆! 雨神表情露出惊惧之色,在福寿君的禁锢之下,渐渐停止了挣扎。 福寿君一身狼狈,海水还从他的脸上身上簌簌滴落,他看着天边浓云不去,而雨神表情终于平静,似乎恢复了神志,带着怒意道,“一个邪祟何至引你如此!” 雨神眼珠转了转,露出了些许歉意,“无事无事,”他开口,声音有些生涩。 这雨神看了一眼天边蓄势待发的黑云紫电,对福寿君说,“快些放开我,我将黑云挥散。” 福寿君不疑有他,因为无论是谁,也想象不到,此刻雨神的魂魄已经彻底被一个邪祟给吞噬,那邪祟甚至还能操纵他的身体,躲在他的神体当中躲避天罚。 “雨神”被放开之后,便随手捞起了海中缚仙网,福寿君皱眉道,“那人鱼族跑了,再捞起来麻烦得紧!” “雨神”却说,“不麻烦不麻烦,交给我。” “雨神”说着,指着福寿君的身后道,“你看!不是在那里吗?!” 福寿君闻言转头去看,下一瞬缚仙网铺天盖地兜头罩下来,福寿君同之前的凤如青和蓝银一般,瞬间变小,被“雨神”拎个香包似的拎在指尖。 福寿君瞠目欲裂,“雨神!你疯魔了吗?!快放我出来!” 他说着,发动神招,却打在缚仙网上,毫无作用。 这时候高大无比的“雨神”,才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抬眼看了一眼滚滚天罚,垂头看向福寿君的双目映出红光。 再开口,那张脸还是雨神的脸,说话的声音却变成了女声,“缚仙网还是用来束缚神仙才最好用,至于你们说的小邪祟” “哈哈哈哈哈哈……”凤如青用雨神的皮囊,甩着束缚福寿君的缚仙网,仰天大笑。 “我虽然是邪祟,但我既非魔亦非妖,更不是鬼,我连魂魄都没有,缚仙网可网世间万物生灵,唯独网不住我这不死不活之物!” 她对着翻滚着巨浪的黑沉海水喊道,“蓝银何在!可以联系冥海之地的族人了,我即刻便去岛屿之上,寻另一半阵法!” 这声音裹着浑厚的神音震慑天地,蓝银原本就躲在不远处,被这声音召唤出来,将头探出水面,满眼都是震惊地盯着“雨神”方向。 那可是神……他知道她能够食魂,却不知她竟是直接将神都吃了! “天地螺还在吗?”凤如青顶着雨神的面容,肃冷地问出声,震得蓝银向后一仰。 提起天地螺,他立刻自海中扬起了手,“在!我这就联络族人!” 凤如青点头,提着福寿君,直接操纵着雨神庞大的神体,朝着岸边上走。 天边闷雷不止,只等着邪魔出世,而凤如青却偏偏躲在雨神的身体当中不出来。 这可是神体,神体全都有神印,若非自主引动天雷,是不会被天罚的。 凤如青强食神魂,现如今已经不知道被天道认成了个什么邪魔,她可不敢出来。 更何况她现在也根本顾不上她被认成了什么东西,冥海当中的众人定然已经濒临极限了,荒芜之地果然是有人看着的,否则这神仙不会等在此处专门抓她和蓝银。 这帮比魔还要魔的神,凤如青倒要看看,这天翻了后,面临天道清算,他们将何去何从! 凤如青操纵着雨神庞大的身躯,每一步都走得地动山摇,手中被困在缚仙网中的福寿君,听闻了凤如青说的话,吓得几乎要当场神魂俱裂。 若是冥海大阵真的开启,人鱼族重现人间,就一切都完了! “你们不能那么做!不能!”福寿君肝胆俱裂道,“你们要水淹天宫吗?到时候人间必然要迎来浩劫,人间秩序崩坏,所有一切都完了!那可是天裂啊!你们根本不知道天外天后面有什么!” 凤如青根本不听他的胡言乱语,还未到岸边,那九头蛟便已经扑上来,可先前她还需费力斩杀的九头蛟,在这神体的脚边,根本连小腿都不及。 凤如青一脚踢飞了两只,有九头蛟试图从她的小腿上爬上来,被她用缚仙网和网中的福寿君狠狠几下,便抡掉了头。 福寿君在仙界养尊处优了数千年,那可是不沾凡尘的地方,何尝被这污秽之血溅到,何尝被这样当成武器用过,九头蛟被砸得稀烂的脑袋就挂在缚仙网上,福寿君被恶心得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可凤如青见他好使,神体比重锤还厉害,顿时直接用他抡开了。 于是,福寿君经历了比入地狱还要崩溃的事情,连昏死过去都会被很快砸醒,然后头脸不分地朝着九头蛟上撞去。 血污秽物将他整个包裹其中,他吐得要把自己肠子翻出来了,却还执着地在用那番话来劝凤如青。 “到时候魔兽与妖兽全都会失控,人间浩劫……呕……浩劫怎是你承担得起的!” 九头蛟已经全部被凤如青抡成了烂泥,凤如青提着福寿君甩了甩,继续朝着山中去寻祭坛阵眼。 雨神身体巨大,每走一步,这岛屿之上的草木便会被踏平,她很快便找到了一个笼着阵法的山,放眼看去,整个岛屿也就只有这里有阵法,只能是祭坛。 又徒手捏死了两个九头蛟,凤如青这身体却进不去这么小的山。 她又抬头看向了天上滚滚黑云,和积压得越来越多的雷电,她若出了这神体,怕是即刻便要天雷灌体,她倒是不怕痛,反正当初为白礼逆天改命的时候,她便已经习惯了被剁成肉泥的滋味。 可她不能成形的话,便无法进入祭坛阵眼之中,凤如青一时进退两难。 这时候海上蓝银的声音传来,“已经联络到了他们,只待我们这边开始,他们便即刻进入熔岩大地的底下!” 凤如青应了一声,却一时间想不出两全之策。 这时候,福寿君见到凤如青动摇,便又打起精神,开始试图规劝凤如青,“若是极寒之渊的魔兽失控奔向人间,若是妖族妖兽全部躁动,那时人间才是真的炼狱,你开了海阵,便是万古罪人!” “现在不过是献祭一个人鱼族而已,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死绝,你同那罪龙若是不进入海底荒芜世界,他们至少还能坚持好几世,你们这是毁了众神合力为天下苍生设下的阵法!” 凤如青闻言笑起来,“为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众神贪图安逸的私欲?!” 凤如青说,“几世之后,人鱼族死光了,天裂之处的熔岩淹没了荒芜之地,到时候,到时候你们准备将哪个种族再次献祭出去?” 凤如青逼视福寿君,“是妖族还是魔族?亦或者说动本就打着为天下苍生旗号修炼的修真界众仙门?” 福寿君嘴唇颤动,浑身浴血,没有半点先前神光罩体的模样,但凤如青知道,他这样浑身染血,才是他的本来样子,他身上本就沾染了无数人鱼族的鲜血,他不是神,他是魔。 福寿君却继续道,“为这世间苍生牺牲一个种族,这本就是正常,天道秩序又岂是你等罪龙与邪祟能够明白的!” 凤如青嗤笑,“可神说众生平等,这便是你们所说的众生平等?!” “世世代代用他族人的鲜血去堵住天裂,粉饰太平,安乐地在天宫中设仙宴享受,还能与天地同寿,你们……”凤如青摇头,“你们不配做神!” 福寿君被她这愤怒的一声吼得一缩脖子,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等待她的蓝银。 她最后看一眼天上蓄势待发的天雷,仰天道,“既然你们说你们是对的,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不如将一切都摊开在天道面前,让天道来判断!” 福寿君浑身战栗不止,是愤怒,也是深深的畏惧,他觉得凤如青是疯子,连神仙的魂魄都敢吞噬的疯子邪魔。 他更是看出了,她便是冒着天罚也要进入祭坛阵眼当中,她今日怕是不将这天翻了不罢休!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食神魂,你就算将人鱼族放出来了,你也不会被天道所容!” 凤如青桀骜一笑,将缚仙网系好,接着便从这神体当中钻出,一跃而下。 雨神的身体轰然倒地,将这岛屿砸裂,凤如青站在地上的一刻,天罚自天际汹涌而下,瞬间劈开了她的后脊,她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凤如青落地的地方就在被缚仙网束缚的福寿君身边,他眼看着凤如青被劈开几乎成了两半,却迅速愈合,顿时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 天罚之下,从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全身而退,天罚留下的痕迹,甚至会一生无法抹去,是耻辱的印记,也是天道的警醒。 可这个邪祟……竟然能够在天罚之下迅速复原至毫发无伤!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福寿君颤声问道。 凤如青对着他的方向笑了一下,煞气冲天,接着她并未朝着山中进入,也并未去急着躲避天罚,而是用手指深入了自己的喉咙,翻搅了几下之后,开始吐。 吐出的全是融化之后的金光,福寿君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他快要吓疯了,因为面前这被天罚加身的邪祟,正在朝外吐的,是他昔日在天界共事多年的雨神,他的神魂已经被这邪祟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这世间食魂之妖魔,他从未听说过还能将吃进去的魂魄囫囵吐出来的。 而接下来更可怕的一幕发生了,这天罚――这天罚竟然随着这邪祟将雨神的神魂吐出,开始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在她彻底吐出一滩被融化成金光的神魂之后,天边的黑云竟然有散去的趋势…… 天要亡他们了。这是福寿君此刻心中能想起的唯一一句话。 是天要亡他们了,福寿君看着瞬间便要彻底散去的黑云,扒着血污泥泞的缚仙网,神情悲凉地颓然瘫倒。 “入神班之时,接引的神官分明说过的,不能做有违天道之事……” 不能做的啊,原来是真的不能做,天道从来不是被蒙蔽了,只是还没有到清算那一日。 福寿君彻底瘫了,凤如青撑着自己起身,看到天罚果然散了,顿时揉了揉肚子。 她也就是赌一把,想着还没有消化完,吐出来应该能够减轻一些,就算不是全部消除,至少劈得她还剩个人形在,她就能走进阵眼中。 否则带着天罚进去,凤如青生怕天罚将祭坛劈毁,诅咒就会真的解除不掉,到那时哪怕是海阵开了,人鱼族也一个都离不开冥海,还是死路一条。 但现如今天罚竟然没了,凤如青笑了笑,在重新露出的天光之下,灿烂得如同红花烈日。 她双目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看向一直在等着她的蓝银,喊道,“告诉他们开始吧!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蓝银看着她眼中流出的金光,心中震动难以抑制,传承告诉他,只有神泪才是金色,可他只听过,却没有见过,现在她到底还是不是邪祟,怕是除了天道,没有人知道。 凤如青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泪带不带金光,即便是注意到了,她也会认为是吸收了雨神魂魄的原因。 她同蓝银喊完之后,便转身从侧腰的骨头当中抽出了沉海,沉海乃是弓尤的龙骨制成,现如今已经彻底成了凤如青的骨。 她满面冷肃,暗红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飘飞,身上同样颜色的暗红色袍子,乃是她以自己的长发幻化而来。 她手持沉海,每走一步,本体便附着其上,很快短刀变成了长刀,闪着如同浸饱了血的锈色,她在福寿君呆滞的眼神中,如同一捧孕育于天道的烈火,以一种势不可挡之势,一刀便劈开了山中禁制。 蓝银捧着天地螺,看着海天一色的蔚蓝,心中激荡,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对着天地螺传音,身处于海底的青鳞收到了震动,以人鱼族独有的符咒令声音传来,“开始……战斗!” 冥海之底此刻已经被一片火海所淹没,所有人都在弓尤的脊背之上,在全力同熔岩兽战斗,是的,熔岩兽吞没了所有的栖息地之后,甚至生出了火翅,不断地朝着弓尤背上的人鱼族袭击。 他们已经在祭坛和阵眼的入口处盘旋了许久,弓尤再怎么是龙,体力也终究是有限的,且在这种高温和战斗当中,他的龙焰对熔岩兽又丝毫没有作用,他们已经走到了绝境。 人鱼族族人仅存的水便是身上已经干瘪的水囊,弓尤肚腹当中的水是用来喷灭熔岩的,若是再接不到凤如青他们的指令,用不了多久,人鱼族便会在这持续的高温和战斗当中脱水而死。 而弓尤也会因为体力耗尽,从天空跌落在熔岩当中。 幸好,他爱的女人,人鱼族依赖的族长,终究是在绝境之时,朝着他们伸出了手―― 海水凌空喷下,浇掉了飞掠半空的熔岩兽,也将熔岩浇得滋啦作响,这一片入口处的熔岩早就不是之前一般的厚度了,弓尤满腹的海水,只浇出了一个小小的入口。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水天之境已经完全劈不开了,于风雪双手手指全部撕裂,彻底入魔,眉心生出了火焰魔纹,却仍旧保持着神志,在为了人鱼族战斗。 待到熔岩大地的祭坛入口被浇成焦炭,弓尤仰天长啸一声,骤然间腾空而起。 人鱼族全部扒紧了龙身,他们升到高空之中,又骤然从天上直冲而下,弓尤竟是打算生生用龙头撞进阵眼祭坛,否则他们真的没有战力再一点点地走了。 这一刻所有的熔岩兽自熔岩当中飞起,在半空中形成熔岩结界,弓尤却毅然撞上去。 霎时间,天地一片火光炸开,熔岩兽的哀嚎声,是这炼狱最后的挣扎。 弓尤的龙角齐根断裂,他们自熔岩当中冲出,龙吟震天,杀声彻地,直直地扎入熔岩大地之中―― 与此同时,凤如青进入阵眼,也终于看到了祭坛,而她竟然在这重重叠叠的阵法当中,看到了逆反的九真伏魔阵! 她一时间长刀颤抖,甚至说不清自己心中的震撼有多么强烈,天界位列仙班的众神当中,悬云山飞升之人,仅有悬云山的祖师爷,也就是她师尊施子真的师尊关星文一人! 凤如青已经强横地破了三重阵,到此阵前,伸手用手背抹了下鼻翼,想起了施子真对师祖关星文敬重非常,手上长刀迟疑了片刻。 然后,她咬牙狠狠劈下,直接嚎叫出声,“这悬云山我是打死也不会回去了!” 师祖关星文很显然也是参与到了这冥海大阵之中,若是翻天之后,他必然也会受到天道制裁。 要是让施子真知道是她将他的师尊置于如此境地,凤如青如今哪怕能力已经强悍如斯,想起施子真会有的反应,却还是下意识的两股战战。 她一边两股战战,一边咬牙切齿地将这重重阵法胡劈乱砍,整个岛屿地动山摇,连冥海也震颤起伏,巨浪滔天。 而这边凤如青破除阵法,待到剩下最后一重,外面已经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站在阵眼仅存的阵法面前,看清了这是和诅咒相连的阵法,几乎将自己的一口银牙咬碎。 这是必须要献祭生人才能开阵! 凤如青跑到外面,将那已经半死不活的福寿君拖进来,束缚在阵眼之上,以长刀抵在阵法之上,咬牙切齿道,“这些罪孽是你们所造,现如今以你之身血祭,当也名正言顺!” 福寿君已经被吓得口齿不清,他本也是人间英豪,但无穷无尽的寿数和恭维,彻底地腐蚀了他的神魂,他早已经从昔年那功德圆满为民牺牲的仙人,成了要用害人性命保神位的,神身魔魂的怪物。 他看着凤如青扬起沉海,一个失去控制,竟顺着腿淌下了潺潺热流,而凤如青长刀却已经劈至他的脖颈―― 与此同时,弓尤奋力一撞,带领着人鱼族进入了阵眼。 他半个龙身还在阵眼之外,龙尾迅速被熔岩腐蚀,只剩一截骨头,而他奋力朝着里面挣扎,龙爪在熔岩中也迅速被腐蚀。 终于,他拼尽全力,将人鱼族人送入了阵眼之中。 于风雪第一个下了龙身,提起重剑便朝着阵眼劈砍而去,青鳞在她身侧辅助,其他的人鱼族也在拼尽全力地帮忙。 但是阵法劈砍到最后一重,于风雪横着重剑停住,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这是诅咒之阵,需得以生灵献祭,需得以生灵之血才能破阵……” 于风雪崩溃,“这乃是上古魔阵,并非是神阵,献祭生灵不仅要血染阵法……”于风雪转身对着仅存的人鱼族族人说,“还必须是自愿。” “我愿!” “我愿!” “我愿!” 无数的人鱼族跳出来,朝着阵法上冲去,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一个一直跟着族人们到此处的老者。 这位老者,乃是人鱼族寿数最高的长老,他距离阵法最近,已经在众人争抢的时候,扑向了阵法,用锋利的指甲割开了自己的血肉。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老者沉声道,“我能苟活至今,已经足够了,能够活着看到人鱼族重见天日,那些历代死去的族人,努力便没有白费。 “我已经老了,指甲只能割开自己的血肉了,再也站不动了,你们活着出去,向天界,去向天道讨个说法!” “长老!” “长老!” 人鱼族人几乎全部痛哀出声,而这时候长老的血已经逐渐游走在阵法之上,剧烈的响动在头顶嗡鸣不止,熔岩兽的哀嚎却已经彻底消失。 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夹杂着水天之境破碎的声音,海底荒芜之地的天塌地陷之中,众人只来得及躲在盘踞在阵眼中的弓尤身下―― 而在这之前,凤如青在长刀劈至福寿神君的脖颈处的最后关头,猛地将长刀转了方向。 片刻之后,她把已经失禁的福寿君拖到旁边连踹了好几脚,而后骂骂咧咧地站在阵法之前,手中沉海从长刀变回了弯刀。 凤如青眼泪簌簌而下,金光在她脸上蔓延不止。 她气急败坏地对着已经神志不清的福寿君骂道,“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就是拜入悬云山,我本来活得卑劣不是很好嘛?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让他们活生生我把教成了个傻子!” 凤如青将沉海翻转,抵在自己心口,沉海嗡鸣到近乎在哀叫,凤如青边安抚它边道,“什么人应当一心向善,我向善了还是被石妖骗成那样!” “狗屁的无情道,宗门仙长长得像个狐狸精,还怪人动歪心思吗?!”凤如青哭着用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泪,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她胡乱一抹,发狠道,“若我今日侥幸还能存有狗命,我必然要杀上山去把那狐狸精抢下来做小侍君,让他给我端茶倒洗脚水!” 凤如青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水泽,沉下脸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嗤笑一声道,“狗屁的一心向善,信了这么多年,我还不是成了个邪祟……” 她说完了这句话,便将沉海切入自己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血充盈在阵法之上,阵法在极速地吸取她的血。 也不知是她失血过多的眩晕来袭,还是整个天地都在颤动,凤如青跌跪在地上,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生机断绝这样的近…… 很快,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没有看到海上阵法层层叠叠地亮起,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际,没有看到汹涌的波涛冲天而起,裹挟着无数邪物逆流入天界。 她不知道海底水天之境破碎之后,汹涌的海水涌入熔岩大地,热气蒸腾不止,在到达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轰然炸开。 天地颤动不止,热浪携着海水与熔岩焦炭喷发了一天地,又如天女散花一般洋洋洒洒了一天地,连天界的天宫都被震塌了好几座。 而随着蒸腾的白气腾天而上的弓尤,察觉到戴在凤如青身上的龙鳞破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而这一切凤如青都没有看到、听到。 封印了数千年的幽冥之海和被献祭的人鱼族重见天日,天裂在轰然炸裂的海底荒芜世界之后重见天日,这一切的罪孽都在这一刻展露在天道面前,剩下便是清算这几千年功过的时间。 他们成功了,一个被献祭的种族,一条带着献祭种族血统的罪龙,一个误入冥海游历的仙君,还有一个任谁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邪祟――他们将天给翻了。 凤如青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极寒之渊底层那时候,浑浑噩噩,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时候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的血液和本体,都被吸入了海阵之中,她仿佛变成了冥海,变成了每一滴散落的海水,却又好似彻底泯然于人世。 弓尤带着人鱼族在海天之际的边缘变为人类,回头面对的却是一片汪洋。 他没有找到凤如青哪怕一块本体,连那个阵法岛屿也不见了,于风雪御剑在海上找到了蓝银奄奄一息的残缺身体,带回岸边之后,她便彻底经脉撕裂,呕血不止。 到如今,所有幸存的人都在这海天边际,弓尤甚至连悲鸣都发不出,熔岩和高温已经彻底烧灼了他的嗓子。 他连跳进海中去寻找凤如青都做不到了,因为他浑身上下多处被灼烧见骨,连爬都是妄想。 他趴在海天边际无声痛哭,看着周围幸存的人全部伤痕累累,这一刻,他怀疑,自己的执着是否错了,是否不该去逆天而行。 至少那样,他还能做他的鬼王,能够和凤如青长长久久地相守下去…… 而正在这时,黑云织就的天空片片散开,金光自天界洒下,将这海天边际的所有人都笼罩其中,这是功德的金光,天道的清算开始了。 所有被笼罩其中的人,先是身上的伤处消失,而后昏死的人全部醒来。 入魔的于风雪被功德涤荡出魔气,罪龙弓尤,化为原形,腾天飞驰在功德云之中,一身黑色的鳞片寸寸褪色,成为了一种艳烈的红。 他本是一条惹眼的红龙,因为他的母亲便是红色鳞片的人鱼。 他从没有和凤如青说过,他想等到她亲眼看到,再亲口跟她说,你看,我们最相配了,连颜色都是。 但是弓尤在金光中化身为人落在地上,面上却全是难言的悲痛,他仰头问无形天道,“凤如青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弓尤悲痛地弯腰跪在地上,所有金光加身的人鱼族也没有任何一个露出轻松表情,他们都知道,凤如青不在了,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像海底熔岩大地之下的长老一样,自愿为了开启阵法献祭了自身。 但是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凤如青的消逝所悲伤的时候,金光突然照在海面之上,数不清的细碎金光自海底升腾而起,冥海那本来污浊沉暗的海水,这一刻透着难以言喻的震撼金光。 这些金光渐渐汇聚成了人形,所有人都无法直视,只有弓尤半跪在海天边际,泪流满面地执着不肯低头。 他要亲眼见证这金光塑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身形。 他开口,声音是变调的哭腔:“功德塑魂,我就说……至少天道是公平的。” 凤如青――再也不是一个邪祟了。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再度清醒过来, 睁开眼便看到远处一束金光划过。 她有些许迟钝的神志,重新恢复运转的时候,便被一个人死死地搂入怀中。 天地间一片死一般的宁静, 黑沉得不见一丁点的天光,只有时不时划过天边的金光, 能够短暂地将她身处的地方映照明亮, 而她的五感一样一样地逐渐恢复,开始变得敏锐无比。 她听到水声,听到抱着她的人低沉的抽泣, 闻到了一股腥咸的味道, 又感觉到四周空气十分的闷热。 这种连天日都不见的环境中, 抱着她的人浑身战栗, 悲伤地压抑着哭泣,凤如青回神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 完蛋了,这是开启冥海失败了。 她已经根据气味和拥抱的时候从来不会控制力度的手臂, 分辨出了抱着她哭的人是弓尤, 他这样悲伤, 一定是因为失败了, 人鱼族呢?全都死光了吗? 凤如青一瞬间脑子想过了很多, 她是鬼君, 弓尤是鬼王,若是开启海阵失败了, 他们死了会入黄泉吗? 她……她没有魂魄, 一定没有转生的机会, 但弓尤肯定可以的,他就算是做再多的错事, 也是天帝之子,他的母亲和天帝至少不会坐视不理的。 凤如青心思百转,却实际上只是轻微挣动一下的时间,死死抱着她的弓尤哭声戛然而止,接着被呛得猛咳了好几声。 他将自己的眼泪狠狠抹干净,放开一些凤如青,让凤如青爬起来。 她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是功德塑魂的金光,已经不刺眼,却看上去让她本就艳丽的眉目,又描了一层华丽金色,像个昂贵无比,又妖冶惑人的宝器。 凤如青转动了下酸麻的脖子,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摸自己先前亲手戳出大窟窿的胸口,摸到了实处。 她又低头看自己泛着不正常光亮的手指,心中更加确定这是死了,看着比中毒还吓人。 “没事的。”凤如青声音低低地开口,有些生涩,“至少我们努力了。” 她开口便是安慰弓尤,因为他哭得真的听起来太悲伤了,凤如青抬头看向他,弓尤却偏过头不看她,还在猛搓眼睛。 他不是个喜欢哭的人,凤如青还真是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弓尤显然也是窘迫极了,恨不能把自己的脖子扭到身后,连侧脸都不给凤如青看,只给她看个后脑勺。 “老弓啊,”凤如青爬起来,看了一眼周围,看出了这是海边,但她能够看到的范围都是一片汪洋和两个人身处的这一小片海岸,其余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凤如青无法分辨这是哪里,但她撑着手臂坐在弓尤的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叹息一般道,“别哭嘛,怪吓人的。” 白礼哭起来,她知道怎么去哄,小公子小公子的叫两声,吮掉他的眼泪,他便红着眼破涕为笑,但弓尤哭了怎么哄?用哄白礼的办法两个人会打起来的。 好在弓尤偷着哭被发现后很快便收敛起了情绪,在自己女人面前哭算什么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将鼻酸憋回去,又转过头,伸手圈住了凤如青的肩膀,把自己挨着她的这一侧肩朝着她沉下去,让她靠着更舒服些,便这样沉默地抱着她。 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凤如青不知道要说什么,弓尤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又本身是个不善言辞的,两个人便这样亲密无间地相依着沉默了下来。 他们都背对着海,朝着天上看,天上划过的金光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在天际扫出长长的金光尾巴,像流星却又不是,十分的盛大美丽。 好久,凤如青靠弓尤靠得脖子都酸了,寻思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动了动,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至少问问弓尤,他们现在身处何处,是……冥海之底,还是黄泉鬼境的哪一层地狱? 若是冥海之底,熔岩去哪了?若是哪一层地狱,这地狱还怪静谧好看的。 不过她没等说出疑问,弓尤率先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点不刻意去捕捉,很难听到的鼻音,“你看到那些金光了吗?” 弓尤说着指着天空。 数不清的金光还在持续地坠落。 凤如青看着实属很美,便叹息道,“看到了,挺好看的,所以那是什么,这里……是哪里?” 弓尤顿了片刻,声音又有一瞬间的变调,但很快稳住了。他在凤如青没有醒来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但到此刻却不想回头让她看到他发红的眼睛。 他说,“那都是神仙啊。” 弓尤搂紧了凤如青,侧头在她的头顶上亲了一下,说道,“那些都是自天界坠落的神仙,万世功德神身的剥离,也不过天际一片金光而已,是不是很美?” 凤如青听在耳朵里面,却有些听不懂,反应了好久,她才猛的一个激灵,接着睁大眼睛,死死瞪着天上持续不断的金光。她方才只是觉得还挺美,这一刻简直觉得这是她此生见过最最壮丽凄美的风光。 众神坠落于天际…… “我们,”凤如青颤巍巍地吸进一口带着高温潮湿和腥咸的空气,声音发飘道,“我们成功了。” “是啊。”弓尤仰着头,看向天际,露出了一如既往乖张桀骜的笑,“现如今整个天界都已经乱了,天道亲自清洗天界,上神、神官、所有的生活在天宫和上天庭的神仙,全部都在天道的面前无所遁形。” 弓尤说,“你看啊,那么多的神仙坠落,已经这样持续了好久好久,却还是没有清算完,”弓尤笑起来,却笑意讽刺,“你说那到底是天宫还是魔宫?” 凤如青整个人都被震撼着,被他们的成功,也被这众神坠落的壮丽场景,她没有回答弓尤的话,弓尤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一点点地把凤如青不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天道一直是无形的存在,却在善恶的面前从未缺席,天上人间,功过清算,原本神仙和神官,便是代它执行这一切的人。 可这一次,天翻地覆,被死死捂住多年的天地脓疮被揭露,数不清的神仙牵连其中,涉及了太多的功过,清算功德的神官根本自顾不暇,天道便亲自清算。 他们已经将冥海大阵破掉三天了,太阳便三天都没有升起,这片黑沉的天空和大地清晰无比地将过去掩盖了数千年的罪孽陈列在所有人的面前,清算到现在还没结束。 人鱼族世代守卫天裂,对抗熔岩兽,幸存的所有人,个个累积了几千年的传承功德,直接被天道封神,只是有神身尚无神位,因为整个天界已经乱成了一锅比即将被熔岩灼烧沸腾的冥海还要乱的粥。 所以无神位却有神身的人鱼族都被征上天去维持秩序,于风雪也因为多年在冥海荒芜之地为人鱼族战斗,功德深厚直接步入极境,也与人鱼族一并封神。 而弓尤本也该上去的,接引的神官已经来了数次了,他功德圆满,已然是天界龙族之中唯一有资格作为太子之人。 他听闻,他居住的天宫中那些奇形怪状种族不同的兄弟姐妹坠落了一半,而他父王已经获罪,如今在等上天庭一位超脱六道数万年的泰安神君回来主持一切。 但凤如青在功德塑魂之后,始终悬浮于这片海,始终没有醒过来,接引神官说她是执念所致,便是连死也想着将这冥海海阵破开。 弓尤怎么能将她一个人留在人间,她也已经得了功德塑魂,虽然并不能直接飞升为神,却是能够跟随神君去上界的人了! 弓尤将回归上界的时间一拖再拖,就是为了等到凤如青醒来,再要她跟着自己走。 凤如青细细地听着弓尤说这一切,听到人鱼族全部升神,功德无限之后,便露出了笑意,听闻弓尤功德圆满,已经脱离了罪龙之身,一阵鼻酸。 但唯独听到了自己功德塑魂,能够跟着弓尤鸡犬升天的时候,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虽然开启海阵有功,却也在天道未曾清算之时,以邪祟之身吞噬了一位真神,功过相抵,功德塑魂,她的功德却不够直接升为神位。 但这也没有关系,她已然无需再继续修炼了,只要她答应同弓尤一起,与他结契,做他神仆,她便也能够一道飞升上界,走这世间所有生灵求也求不来的捷径。 弓尤生怕凤如青因为神仆的身份心中不能接受,便即刻道,“上天庭中修炼的法宝无数,现如今众神陨落,我能够为你寻来最好的修炼功法,保证你很快便能修成真神之身,到时神仆契约自然就会失效,我怎么会委屈你。” 凤如青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用那一双桃花眼,盯着弓尤看,其中情绪不明,连弓尤都看不清她的心思。 “你跟我一起,好不好?”弓尤说,“你相信我,我一定……” “可我作为随你上天的神仆身份,尤其是你的女人,根本不能参与天界之事,”凤如青头脑清醒得很,她说,“我若帮不上你,跟你上去做什么?” “做神仙啊!”弓尤简直想要把凤如青脑袋敲开,“修成真神之身,自古以来便是极其艰难之事,人鱼族世代累计了几千年的功德,才能够供他们仅存的族人成神,你只需留在我身边,与我在一起,剩下的一切有我!你为何不肯!” 凤如青经历了这一遭冥海之事,还真的瞧不上什么神仙。做神仙当真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吗?她看着这天际不断闪烁的代表着坠神的金光,心中满是讽刺。 更何况要做什么神仆,要跟着弓尤鸡犬升天,到天界去浑水摸鱼做一个等着弓尤为她操持一切的天宫女子? 若是六百多年之前,她或许会答应。 那时候她才从人间的艰难与涩苦中爬出来,贪恋世间一切美好安逸,她会喜欢这种捷径,甚至能够为此受些寂寞委屈,只要衣食无忧,做个天宫神仙的神仆或者女人,其实没有关系。 她如今,怎么样都可以,是不是功德塑魂没有所谓,吞噬了真神受到天罚也可以,除她以外所有人功德升仙也没有关系,但她唯独不可能答应弓尤这样的要求。 她看着弓尤,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说服他,她去天上没有用,不若留在人间。 天裂之后,四海必然动荡,这海阵是他们开的,人鱼族功德圆满,可天裂之事,本就是天下所有人的事情,加上众神坠落,接下去乱的又何止是一个天界。 她如今能力强悍,留在人间才是最好,且天界人间从来分不开,她在人间说不定更能够帮到弓尤。 她不明白弓尤与她那般默契,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她舔了舔嘴唇,和弓尤在这冥海边际,在这众神坠落的黎明前黑夜中对视,心中千万种劝法,却想起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听着他偷偷哭泣。 凤如青千言万语,开口却是一句,“你说好了娶我,要名正言顺,把整个黄泉鬼境都铺红,现在想让我这么不清不楚地就跟你上天?做个没名没分的神仆,连小妾都不算吧!” 凤如青说完之后,俩个人斗牛一样地相互瞪着,这理由实在是蹩脚,生死几番,他们之间何须在乎什么狗屁名分。 但是弓尤若是不能理解她,她又无法将自己的打算自己的想法强行灌输给他,俩个人便这般僵持着,僵得凤如青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好在她抓狂之前,弓尤突然噗嗤笑了,没忍住伸手在凤如青的脑袋上不重地敲了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鬼王令,砸在凤如青怀中。 “就知道你不肯,捷径摆在你面前都不肯走,”弓尤又忍不住捏凤如青呆愣的小脸,“你虽然因为吞噬雨神,被天道抵去部分功德无法直接飞升成神,却已经被任命为鬼王。” 弓尤说,“因为你一直昏迷,所以鬼王令便由我接下了,也算是你我交接,如今黄泉十八殿,地狱十八层,全是你管辖之所,你是这黄泉万年来唯一一个女鬼王。” 弓尤说着表情忍不住骄傲,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天界现在乱得厉害,我本也舍不得你去跟我吃苦,在黄泉鬼境,掌天下生灵往生,手握轮回,连天界的神君都要给你七分面子的。” 凤如青手中捏着鬼王令,这东西她熟悉,从前弓尤的总是放在她身上,但是这鬼王令真的属于自己,她却是从来没有敢想过。 毕竟先前她只是个邪祟,连魂魄都没有,连做个鬼君,都是鬼王亲自给开的后门。 她垂头许久,才抬头对上弓尤嗔怪又为她高兴的,强绷着的脸,“功德塑魂,我现在算个鬼了吗?” “屁!”弓尤笑起来,眼泪险些笑出来,“你现在是鬼王,不是鬼魂,鬼王是半神位,只要功德够了,便直接升到天界做神君了!” 弓尤忍不住把有些呆的凤如青捞过来,抱在自己的腿上,“接下来四海都会乱,但没有关系,这乱早在几千年前便应该四海共同承担。” 弓尤说,“且越是乱,鬼境便越是块宝地,四海所有人族、魔族、妖族,甚至连现在天界神族,都要因为轮回之事求到你这里,你很快便能够攒够功德飞升的!” 凤如青被他晃得也笑起来,“那你不因为我不跟你上天界做神仆生气啦。” 弓尤最是了解凤如青品性,当然知道她绝不可能同意,哼哼道,“我只是问问,看看你是不是爱我爱得无法自拔。” “现在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还是不够,”弓尤说,“你跟着我,藏在天宫之中多好,将来也好做个闲散神仙,有福不会享,是怕我不疼你,还是怕我找了其它仙女不喜欢你了?” 凤如青笑起来,弓尤这样开玩笑了,她总算放松下来,就说他们这么多年的默契,不能一下都没了,他到底还是了解她的。 她也开玩笑,“我现如今是鬼王,且你根本打不过我,若你胆敢与别人牵扯不清,我便亲手将你这里切开看看。” 她说着,手指划在弓尤的心口位置,激起弓尤衣物之下一阵细密的小疙瘩。 他一把抓住凤如青的手,咬了下她的手背说,“你高兴什么,不难过吗?”弓尤见她笑了又不满意,“我们马上要分开了,你笑得这么开心,是早就想甩开我了吧!” 凤如青笑着应,“是啊!” 然后两个人便在海滩上翻滚着闹了一会,凤如青趴在弓尤的身上,看着自己的手臂道,“怎么觉得我自己有点晃眼,不会以后都是这个颜色了吧?” 弓尤笑着亲她,“你不会自己变化吗,我又不是没有教过你。” 于是凤如青便尝试着隐去身上金光,总算是正常了。 她坐起来,也拉着弓尤坐起来,郑重对他道,“众神坠落,但你到了天宫,也要万分小心,越是乱的时候,便越是容易被心术不正之人浑水摸鱼。” 凤如青说,“我虽未参与过天界之争,却参与过人间夺嫡,天界只会更加凶险,很多事情,也并非是拳头硬便能成事的,你要多留心身边的人。” 凤如青难得这么唠叨,弓尤听着心里开心极了,这便说明她对他在乎得紧。 “我都知道的。”弓尤吻她下巴,“接引神官被我支走了,我送……我送鬼王大人走马上任吧。” 凤如青笑得停不下来,细细感受了一下弓尤叫她大人的滋味,啧啧道,“果然啊,还是当大人的滋味好。” 弓尤却别了别她耳边碎发道,“我本应与你交接许多,咱们在冥海这边浪费的十二年,黄泉鬼境应当也堆积了许多等待鬼王裁决的事情,便都要辛苦你了。” 凤如青无所谓地摇头,枕在弓尤的肩头看着天际,“这天什么时候才会亮?” “待到天道清算结束,”弓尤说,“我们还有些时间,我必须在清算结束之前回到天界,现下我便送你回黄泉鬼境。” 弓尤起身,抱着凤如青使劲儿勒了下,“你无需担心我,也不会让你等太久,待到天界那边一稳定下来,我便亲去黄泉迎娶你。” 凤如青站起来活动了下四肢,问弓尤,“你要做太子了吗?” 弓尤微微扬了下下巴,倨傲道,“舍我其谁。” 他看着凤如青眼神露出欢喜,是如他为她的欢喜一般,真心为他的欢喜,顿时心里又一阵温暖,重复道,“我定然早早来娶你!” 凤如青点头,“好,我等着。” 弓尤又咳了声,贴着凤如青的耳边说,“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过你,如今你便亲眼看吧。” 他说完这话之后,便骤然间化身为龙,腾天而去,在半空中吟叫一声,便又俯冲而下,盘旋在凤如青的头顶,好让她看个真真切切。 此刻天道的清算没有结束,天还是黑沉一片,但凤如青无需天亮,也能在黑夜中清晰无比地看到弓尤一身如血般艳红的鳞片。 “你……你是个红龙!”凤如青惊喜地伸手去摸弓尤伸到她面前的龙头,“好美啊,我还没有见过红色的龙!” 弓尤实在是爱死了凤如青这反应,骄傲得龙吟不止,以龙身蹭着她,催促她上来。 凤如青爬上去,伸手摸着这完好无缺,色泽鲜亮至极的鳞片,完全不似冥海之底,那总是受伤残缺的黑鳞。 “真好看。”她又由衷地夸赞,弓尤被夸得开心,长吟一声便带着凤如青腾天而去。 他们穿梭在一片黑沉的天际,弓尤上下翻滚,如当初冒着天罚,带凤如青来冥海那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需再躲避天罚,还能近距离地看着坠落神的功德消散于天际,其畅快和震撼难以言喻。 凤如青忍不住激荡地喊出声,弓尤也龙吟应和,这整片天际都是他们的,他们在黑云中极速穿梭,风带起长发与衣袍。 从这冥海回到黄泉鬼境,他们所用出行坐骑与来时不同,骑马骑妖兽,总是和骑真龙的速度相差甚远的。 凤如青没有办法记录时间,也根本不想去记录时间,待到他们到了黄泉鬼境之时,似乎也只是一眨眼。 黄泉鬼王更替,千万年来鬼境当中的鬼众都是第一时间接到天界通知的,虽然此次通知过后,新任鬼王迟迟没有上任,却也给了鬼众更多的准备时间。 因此待到凤如青携着鬼王令出现在鬼境,引起黄泉鬼铃纷纷响彻,鬼君、鬼官,还有数不清鬼众出来跪迎之时,便见新任鬼王威势无匹,长袍猎猎,周身笼着令鬼众不敢直视的功德金光,骑着真龙自天际而来。 凤如青自龙背落在地上,弓尤还在鬼境上空盘旋数圈,龙吟不止,伴随着新任鬼王能力越强,便越是清脆的鬼铃,震慑得众鬼更加对新任鬼王五体投地不敢逼视。 凤如青时隔这么久,再度回到这里,感觉竟是无比的怀念,她看到了一些熟面孔,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 众鬼齐齐开口,“恭迎鬼王!” 这声音一落,黄泉鬼境之上经年缭绕的鬼气,便自上空如同被召唤一般地朝着凤如青涌来,最终没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力量不断被充盈。 待到结束之时,众鬼见面前已经完全被鬼气遮住,彻底看不清模样,只能分辨出一个身形的新任鬼王,面面相觑的同时,都忍不住在震惊与魂体颤动。 当时真龙接任的时候,也只是鬼气遮面,那便是十分强悍的证明,现如今这位,不仅功德加身,这鬼气竟然附着全身,她该是何等的强悍?! 弓尤落在凤如青的身后,走上前朝着凤如青伸手,隔着鬼气触碰到她的肩膀,低声道,“收敛些许,这样看着好奇怪……” 凤如青这才尝试着收了些,好歹露出了曼妙身形,在众鬼期盼的眼神中踏入了黄泉鬼境。 入眼皆是刺目的红,到处都是,连油锅炸鬼那处,锅都被红包起来了。 凤如青和弓尤同时愣了下,若是不知道这是迎新任鬼王的,还以为这是要成亲,整个鬼境满目皆红,实在是喜庆得紧。 鬼众小心翼翼地观察凤如青,她多亏是如今鬼气遮面,鬼众看不清她神情,若不然怕是要被她抽搐的嘴角给吓到。 弓尤先憋不住,低低地笑起来。 鬼众的心思很好猜,负责布置这迎接新王仪式的,定然觉得既然是女鬼王,自然是喜欢鲜亮的色彩,加之凤如青先前在鬼境做了二十载的鬼君,一头暗红长发,一身绣金凤的喜服。 当时凤如青穿的是白礼为她准备的凤袍,至于长发和双眸色泽,也是白礼根据她入魔之后的那张画像模样亲自绘制,她一直没有更改,是舍不得白礼的用心,没成想这竟变成旁人揣测她喜好的依据了。 凤如青听着弓尤在笑,也不由得露出笑意,喜庆点挺好的,瞧着开心。 凤如青眼见着跟在她身侧卑躬屈膝的鬼众小心翼翼的模样,终究不忍抚他们好意,便开口道,“不错,我很喜欢。” 众鬼险些当场欢呼跳起,凤如青又被他们一路引着去了先前弓尤的鬼王殿,现如今重新装饰过,满目刺红的,成了她的鬼王殿。 凤如青瞧着这布置得和凡间喜房一般模样的寝殿,无语地幽幽叹息一声,但在众鬼将床头的那块盖着衣架的大红绸布揭开,露出了为她准备的鬼王袍之时,总算是露出了点真情实感的笑意。 这也是红的,但与她发色的暗红近黑差不多,是和这寝殿布置不相同,很低调的殷红,上面有描金的图文。 凤如青看了一眼,便认出盘踞这上,一碰还会从衣袍上露出真容,嘶叫不止,不碰便又蛰伏回去,看上去较正常图案只是恐怖了一些的描金,乃是忘川之中她寻白礼魂魄之时,骑的那阴魂龙。 阴魂龙来自于不得往生的阴魂,怨力强悍,都是由阴魂骷髅鱼堆积而成,此刻这鬼王袍上的描金张牙舞爪,看上去凶恶无比,十分称凤如青的心意! 弓尤同众鬼一样,被浓重的鬼气遮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够感觉到她在开心,于是弓尤上前抓住了她手,说道,“大人,换上试试?” 说着,他便要亲自伺候凤如青穿鬼王袍。 众鬼老早就知这俩人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一箩筐都道不尽,这前任鬼王,虽然卸任,却是功德圆满回天界,他们这群鬼更加的惹不得,所以更加的敬重有加。 不过他们准备的不光是这袍子,有一个擅长拍马的鬼君站出来,说道, “鬼王大人,这袍子之上的阴魂龙,乃是忘川当中当年您骑的那一条。”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忌讳地看了一眼弓尤,见他神色无甚变化,这才说,“自大人离开鬼境之后,我们便发现它日日守在岸边,想来是在等大人归来呢。” 凤如青在鬼境之时,确实偶尔会绕道忘川边上,瞧瞧这始终不肯散去的阴魂龙,没想到它本是阴魂堆积,却竟是生出了神智? “大人,做王袍之上的护身兽,亦是它自愿,”这鬼君看上去十分油滑,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这样拍马的话说出来,也不引人讨厌。 凤如青之前同他合作过几次,能力有,又混得开,名为敖乐生,在凡间甚至有供奉他的祠堂。 敖乐生见凤如青没有不耐,便继续说,“不仅如此,我们还为大人准备了这个。” 说着便挥了下手,很快有两个小鬼托着一个老大的托盘上来,上面也是红布盖着,凤如青觉得待会这帮鬼从底下弄出了凤冠她都不稀奇了。 不过这红布她被敖乐生示意着亲手揭开,那偌大的拖底上面,却是一枚十分精致的骨簪,簪子上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骷髅,凤如青鬼气之下眉梢扬起,已经感觉到了这俩骨簪之上精纯的鬼气。 敖乐生适时道,“此物乃是地狱恶鬼所制,虽然大人能力强悍天下无双,但此二鬼已经共鬼王令结契,能在危机之时助大人一臂之力。当然了,若是能够侥幸得些散碎功德,也能赎些其身重罪,亦是功德一件。” 这精心为凤如青准备的两件鬼器,显而易见都是用了心的,凤如青喜欢得紧。这骨簪精致秀气,连两个作为装饰的骷髅头看着也十分可爱。 凤如青伸手取下来,拿在手上转了转,便轻笑出声,“今日这些准备,黄泉的所有布置,我都甚为满意,敖乐生,你且帮我一一赏过吧。” “是,鬼王!”敖乐生知道这马屁是拍成了,欢喜的声音慷锵有力。 莫说是人身,便是身为鬼也是风水轮流转,好在他为鬼多年,也没有忘了曾经凡间的娘亲教导要本性不移。 当初与凤如青搭档之时,他没有为难于她,便算是他昔日积的德了! 凤如青欢喜地摆弄簪子,将遮面的鬼气撤下,正欲同这鬼众说些什么,弓尤便冷着脸将众鬼都驱逐出去,接着在鬼王殿门口下了禁制。 他瞧着凤如青欢喜的样子,哼道,“这么高兴?当初我赠你龙鳞项链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高兴!” 凤如青闻着这酸味,凑到弓尤的面前撞了他一下,“我当然高兴,你赠我的东西,我从来都珍重无比。” 她说着,伸手在侧腰肋骨中抽出了沉海,示意给弓尤看,“沉海我一直都贴着心脏放着呢。” 弓尤不上当,“你有心吗?你这魂才塑成几天?” 凤如青将沉海放在旁边桌上,捏着骨簪走到了弓尤身边,“别这样老弓,来,你亲自为我更衣束发,如何?” 弓尤还想绷着,但是凤如青这话一说,他就一阵热血上下涌。在荒芜之地他们没日没夜地战斗,鲜少有酣畅的亲近时候,后来她又同蓝银出冥海,弓尤差点以为她彻底消散于世间,吓得险些龙魂出窍。 再后来他抱着她功德塑成的魂魄,只知道一会哭一会笑的,现如今她好好的在自己面前,还做了鬼王,走马上任威风凛凛,弓尤心中百感交集,若不是冥海环境太恶劣,他早就想要抱着她狠狠亲近。 他绷了片刻,彻底绷不住,几乎是冲到凤如青的身边,抱住她勒紧,“你就是故意勾引我,你是我见过比狐狸精和人鱼族还要会勾引人的邪祟……” “不,”弓尤拥着凤如青,压在鬼王殿内铺满大红被褥的床榻之上,亲吻她的额头,“你不是邪祟了,再也不是了,你已经是半神之体,你是这鬼境十八殿的新王……是我的青青。” 弓尤说着,嘴唇顺着凤如青的头顶,一路向下,亲吻在她的眉眼五官,最终停留在心脏位置。 “你有了魂,有了心,”弓尤说,“真好。” 凤如青抱住了弓尤,“嗯”了声,说道,“大人,你说在鬼境铺满红绸娶我,你瞧如今这鬼境,像不像成婚大喜时的布置?” “像。”弓尤声音低又哑,“这分明就是为你我所布置――” 他话音一落,猛地一扬手,凤如青身上袍子便自床榻飞出,在半空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盖住了满室红。 久旱逢甘霖,两个人都全无节制,禁制阻隔声音与窥视,这一方比满室红绸还要糜艳的风情,仅有彼此能够品尝,能够收入眼中。 不过还是挡不住黄泉鬼境中最新消息不胫而走,鬼王新君上任,是骑着上一届鬼王而来,这还不算,上任第一日,新旧鬼王便关在鬼王殿之中胡混个没完没了。 小鬼们叽叽咕咕传得来劲,都说新鬼王不仅能力强,那方面能力更强,这先前阳间相好人王,阴间挂着鬼王,还连年不断的有仙君来找,前些时日连妖族也派人来打听,实在是御夫有术啊! 于是凤如青这鬼王刚刚上任,没有建下什么功德,便已经成了整个鬼境女鬼争相崇拜模仿的对象。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鬼王上任第一天便玩忽职守, 一直同上一任鬼王胡混到第二天的事情,成了整个黄泉内小鬼之间津津乐道的事情。 凤如青和弓尤总算是放松下来了,两个人又许久没有亲近, 一时没有节制,鬼王殿外设着禁制, 没有不长眼的会来坏事情, 所以哪怕是许多事情积压着,却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的时间。 两人餍足酣睡个够本,凤如青从鬼王殿醒过来的第一件事, 便是行使了她身为鬼王的权力, 命手下鬼众假扮成凡人, 去凡间买了许许多多的吃喝。 她在冥海当中那么多年只吃各种鱼, 唯一算是改口的东西就是弓尤的魂魄,至于强行吞噬的那个雨神的神魂, 且不说太痛苦了没吃出什么滋味,后来在天罚之下还被逼着吐出来了。 但这世间好吃好喝的这么多, 手下人给她准备了各种滋补兽类, 凤如青最最想念的却还是人间烟火, 小鬼拿着令牌, 脚程极快地回来, 凤如青吃得狼吞虎咽, 弓尤在她的对面看得眼直。 “所以你刚才跟我亲热是忍着饥饿在敷衍我是吧?”弓尤筷子顿了顿,冒出这一句, 凤如青便在嗓子里面笑出声, “怎么可能, 我连吃都不吃同你亲近这么久,你还误会我……” 弓尤也笑, 给凤如青夹菜,“慢点吃,谁跟你抢了,你这吃东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若是来日到了群仙宴上……” “我改不了,”凤如青含糊道,“入魔之后有段时间养成的。” 接下来弓尤怕她噎着,也就不跟她说话了,索性起身去黄泉中转了一圈,待到一桌子吃食都扫得差不多了,凤如青吃饱喝足用布巾文雅地抹了抹她艳红的小嘴,弓尤才回来。 坐在一桌子残羹剩饭边上,他再度开口,“外面天上许久不见有金光,天道清算即将结束,怕是要天亮了。” 凤如青瘫在椅子上,全身心地放松,在冥海那么久,哪怕是无所事事或者等待着什么的时间,也总是无法像如今这种尘埃落定一般的安逸。 吃饱喝足,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懒散,听弓尤说天快亮了,便随意道,“是该差不多了吧,这么多的神仙坠落,天上的时间还真是多……” 弓尤气得要拍桌子,咬牙看着凤如青,“我就要回天界了,接引的神官估计已经来了!” 凤如青还是那个死样子,手指撩了撩自己鬓边的碎发,笑眯眯地看着弓尤,“现在天界龙族无人能与你争锋,你父王等待最终审判,天帝之位必然是做不得的,天界是你的了。” 凤如青直起了腰,手肘拄在桌子上,捧着自己的脸问弓尤,“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叫你一声太子殿下?” 弓尤咬牙切齿,他知道凤如青就是这般故意调侃,偏偏不肯跟他撒娇露出不舍的模样,整个人显得有些郁闷。 凤如青见他长出一口气,啧啧两声,起身跑到弓尤的身边,从身后抱住他,按照他喜欢的调调,贴着他的耳边娇声道,“你去了天界,我们短时间便不能见面了,我肯定好想你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呀……” 弓尤一点也吃不住凤如青这种娇娇的样子,立刻就被哄好了,抓着凤如青的手臂将她拉在自己的腿上,勾着凤如青的腰紧紧扣在怀中,“我只要得空了便会下来,我是龙,飞得很快,从天界的天宫到黄泉鬼境并没有多远。” 凤如青双手搂住弓尤的脖子,露出真正的不舍情绪,却十分体贴地枕在弓尤的肩头上说道,“天界现如今肯定特别的乱,你虽为龙族当中最出挑的,也是身负功德最厚重的,但你需得借此时机拉拢天界稳固多年的神族,才能够真正的站稳脚跟。” 凤如青说,“如今升为神位的人鱼族众,虽然地位在天界还是相对低微,且因为天界众神坠落,并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神号,但他们都是你最忠诚的拥护者。” 弓尤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抱着凤如青的后背,低沉地应声。 “我一定会很想你,在海底荒芜世界,你同蓝银出冥海那两年当中,我想你想得浑身骨头都疼。”弓尤声音不高,他不会说什么情话,这些话都是真情实感。 最真实的也最能打动人,凤如青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一些,“我都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也很想你,我想看你腾天,以功德洗去罪龙之色,却未曾想功德塑魂,我自己昏睡了那么多天,错过了人鱼族被天道亲自清算功德,甚至以神位飞升的场景。” 凤如青想一想还是意难平,“那场面一定特别的美,还有还真冥海的大阵开启之时,我已经失去意识,并没有看到。” 凤如青叹气,弓尤安慰她道,“人鱼族飞升,冥海之水冲入天际,这一切的一切都很美,但没有你功德塑魂的场面一半震撼。” 弓尤说,“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说过天道亲自为邪祟以功德塑魂,也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在吞噬神魂之后,却还能做鬼王。” “你才是奇迹。”弓尤说,“与你相识,与你走来这一路,对我来说都是奇迹,也是这天下的奇迹。” 凤如青被他说得耳尖都有一些麻,笑起来道,“你有的时候真会说话,多说一点,我还挺喜欢听的。” 弓尤句句出自真心,凤如青真的要他说好听的,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吭哧了半天才说,“黄泉鬼境我都已经看过,你我离开了这十几年,虽然堆积了一些事物需要处理,却并没有什么大的纰漏。” 弓尤说,“你若有何不懂,鬼君当中可去问敖乐生,还有妙长,他们的性子都比较稳妥慎重。” “原本常年跟在鬼王身边使唤的,是罗刹与共魉,我身为鬼王之时,将他们打发去守地狱,是因为我用不上他们,”弓尤仰着头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凤如青,“我知你能力强悍,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但我不希望你太辛苦,你可将他们两人从幽冥地狱召回,伴随身侧。” 凤如青一一点头,伸手捏着弓尤的耳垂,笑意盈盈,“这马上就要分别了,我要你说些好听的话,你就偏偏说这番严肃的。” 弓尤的耳朵让她捏得有一些红,伸手抓住她做乱的小手,“我不知道说什么,你想听什么?” 凤如青对上他与当年一般赤诚炙热的眼神,难得的是时过境迁,他们之间感情就从没有因为这些波折改变模样减少分毫。 她低头亲吻弓尤的眼睛,弓尤一开始并不是凤如青喜欢的模样,但他的这一份炽热,就如同冥海之底经年流淌的熔岩一般,早就在日积月累的生死相依中融化了她的心肠。 “好吧,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凤如青笑得甜蜜,“那我便等着太子殿下来与我这邪祟私会了……” “胡说,”弓尤按住凤如青的唇边,“不要再以邪祟自居,你现在已经不是邪祟了,你是黄泉鬼王,是半神。” 凤如青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记住了太子殿下。”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体己的话,弓尤将黄泉鬼境的一些事情又仔仔细细地交代给凤如青,凤如青也叮嘱他到了天界之后,要万事小心,没有稳妥之前不必急着来找她,左右他们之间的岁月漫漫,不差这一时半刻。 凤如青这般温柔体贴,弓尤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待到天道清算完毕,所有获罪神仙堕落人间,天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接引的神官来接弓尤回天界,弓尤在黄泉鬼境与凤如青磨磨蹭蹭的不想走。 “见过鬼王大人,”两个接引的神官对着凤如青恭恭敬敬地见礼,凤如青淡淡地点头。 天下人只知道先前跟随在鬼王身边的一个鬼君,得了机缘晋升为鬼王,却并无人知道先前那鬼君就是凤如青,曾是一个游荡于世间的无魂邪祟。 现如今她鬼气遮面,身穿阴魂龙袍,只能看出是一位曼妙女子,却隔着层层鬼气,窥不见半点真容。 她低声地催促弓尤,“快先随神官去吧。” 两位神官嘴上说着不急不急,实则在无声地打量着,这天界功德最厚风头无两的未来太子殿下,与着新官上任的黄泉鬼王看上去关系可并不一般。 这两人深入冥海之底,与人鱼族合力翻天之事,在整个天界当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自危的当口之上,却也无人不感叹,如此悍勇如此机谋,将来这鬼王功德积累够,若上了天界,与这未来的太子殿下携手,这天宫岂还有别人的份? 弓尤说着天宫与黄泉鬼境距离不远,但实在知道此次去天界之上,定然有数不清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无暇分身,这一遭分手便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所以才磨蹭了些许。 凤如青一催促他,他便叹息一声,很快跟着两位接引的神官走了,腾云而去之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凤如青好几眼。 凤如青对于这短暂的分别,并没有太多太浓厚的忧伤情绪,因为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她与弓尤之间,有无尽的漫长岁月可以用来相守。 没了弓尤在身边,凤如青便专心地处理起黄泉鬼境中事,积压的需等到鬼王亲自定夺的事宜,一件接着一件,倒不至于令凤如青晕头转向,因为之前跟在弓尤的身边,那二十多年的时间她学到了很多。 不过她工作起来没日没夜,除了吃东西几乎不离开狱叛殿,她听从弓尤的建议,将罗刹与共魉从幽冥地狱召回身边协助她处理黄泉事宜。 黄泉鬼众本以为凤如青这个在上任第一天便玩忽职守的鬼王,定然是上任之后便不见踪影,去人间或是妖界寻她的那些相好。 却未曾想凤如青上任之后,兢兢业业,处理事情从不拖泥带水,手腕甚至比上一任鬼王还要雷厉风行。 一些尸位素餐,仗着自己在黄泉鬼境时日久了,便欺压鬼众的老鬼,直接被凤如青打入了幽冥或者扔进了忘川当中。 试图溜须拍马的,除了她第一天上任的时候,敖乐生成功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成功过。 当然了,也有不怕死的男艳鬼自荐枕席,凤如青通常只是轻嗤一声,而后命人将其灌上两碗孟婆汤送去投胎转世。 黄泉鬼境当中,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井然,鬼众们各司其职,任何不平事到了凤如青的面前,全都能够迅速裁决。 这便等同于人间苦难可以直达天听,其效果可想而知,虽然凤如青累一些,可她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倒是乐在其中。 鬼众们议论的事情,从他们的新任鬼王到底有多少个姘头,变成了新任鬼王到底需不需要休息,是不是如同这黄泉鬼境的明灯一般永远也不会熄灭。 当然还有就是,从前黄泉鬼境想要招些新鬼留下做事,总是要动用一些手段,许诺一些格外的好处,但自从凤如青上位以来,仅仅三个月的时间,整个黄泉鬼境风气彻底变了,往生魂魄想要留下来的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了选拔与考核。 这些事宜,敖乐生主动请命,凤如青便全部都交给他了。 狱叛殿积压的案子已经彻底被凤如青肃清,该下地狱的下地狱该往生的往生,实在有一些难以评判的,便暂且搁置,将那不能往生又不能定罪下地狱的恶鬼留在黄泉鬼境为她办事。 凤如青终于能再度轻松下来的时候,转眼已经过去了五个月,此时人间正是盛夏,她在黄泉鬼境待得久了,整日伏案翻阅生死书,查询历年错漏,骨头都硬了。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较真,因为黄泉鬼境与其他的地方并不相同,这里的管制很松,是允许错判,甚至允许鬼王□□的地方。 凤如青从罗刹的口中得知她甚至可随心所欲斩杀死魂,并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且不会记录于功德评判。 因为最初的黄泉鬼王,是靠食恶鬼之魂修炼,所以在天道那里,鬼王是天上人间唯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干预轮回之人。 且被鬼王亲手斩杀之魂,自此便会泯然于人间,再无可转世重生的机会。 凤如青只是随口听一听这天大的权力,她又不靠食恶鬼修炼,且人死之后入黄泉鬼境,生死功过,自有一套评判准则。 凤如青严遵准则办事,她曾经生而为人,知人间疾苦,并不是历任自天界神仙当中罚下人间的那种鬼王。因为经历过颠沛与苦楚,她只盼人间活在不公之中的人,死后能有一个真正公平讲理之处。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黄泉鬼众渐渐越来越敬佩凤如青, 主要是他们都累瘫了轮流换岗,凤如青却很少休息,甚至会为了一些鬼君没有查清楚不够作为审判依据的往生鬼, 亲自去人间查探打听。 没有鬼会不爱这样的鬼王,她进出鬼境之时, 鬼铃震耳欲聋, 响遍黄泉,这代表鬼王的能力之强悍的铃音,历来都是震慑黄泉鬼众的, 但如今仅仅五个月而已, 这鬼铃再也不会一响起就令众鬼惧怕, 因为凤如青继任这么久, 从未亲手斩杀过任何一个鬼,甚至连罪行应该打入幽冥地狱, 破罐子破摔,因为她是个女子冒犯她, 都只是被打伤, 并未打到魂飞魄散。 众鬼渐渐不怕她, 知她不滥杀, 不耍鬼王之威, 连修为最最低微的小鬼, 也敢拦路跟她打招呼问好。 凤如青有时甚至会停下,摸一摸哪家鬼童的头, 看着小鬼们做事。 唯独突然有一天, 她下令整个黄泉不得提起她身为鬼君之时的名字, 不得叫她青大人,自己更名为“赤焱王”。 鬼众议论纷纷, 但对她更多恭顺崇敬,因此都十分听话,自此无论黄泉内外,都称呼她为赤焱鬼王。 然后就在她更名后两个月的某天,黄泉鬼境之下来了两位熟悉的仙君,乃是多年以来一直下黄泉寻人的仙君,拿着画像,行色匆匆地与守门的人商议,说是要求见新任鬼王大人。 这两人一人温润如山涧温泉水,眼中笼着朦胧温暖的雾气,一人妖异灵动,眼中碧翠如苍山,鲜活灵动,是这黄泉鬼境的熟客了。 只是守门之人自弓尤在的时候就被专门交代过,若是这两位仙君来寻人,发如海藻的那一位,尚可透露些许,温润如水的那位,说再多的好话也不能透露一丝,只管接下了画像便是。 可如今这画像上之人,已经从一个跟在鬼王弓尤身边的小鬼君,成了堂堂赤焱鬼王,守门之人眼神闪烁片刻,便恢复如常,客气地同两位仙君问好,命小鬼引路将两人带入鬼王殿的偏殿会客之处。 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穆良与荆丰,荆丰早些时日,便同凤如青约好了,待她从冥海回来,便答应见穆良。 这十几年,荆丰时刻关注着黄泉鬼境的动静,自然还有冥海那边,所有人已经知道鬼王弓尤以罪龙之身,揭露冥海被众神掩盖多年的天裂之事,引天道亲自清算功过,令一众获罪之神坠落人间。 而罪龙如今已经以功德重回天界,黄泉鬼境自然也换了鬼王,据说是曾跟在鬼王身边的一位鬼君。 无人知道那鬼君是凤如青,一个小小的鬼君,若不是做了鬼王,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可荆丰是知道的,他知道和弓尤去冥海的是凤如青,更知道他身边晋升鬼王的鬼君就是她! 荆丰是打心底里为凤如青高兴,本想第一时间便赶来庆贺,却不曾想门派诸事繁多,这两年荆成荫正要冲境界在闭关,焚心崖上许多事情都是荆丰处理,属实是脱不开身。 总算是今日同穆良得空,荆丰便死活拉着穆良前来,还并没有将新任鬼王就是凤如青的事情说出来,只是颇为兴奋,借口新王上位,他们还要寻小师姐,得亲自前来送上像样的贺礼恭贺一番,以后也好托黄泉之人继续寻人。 穆良一听倒也有理,这时日修真界各家当真忙坏了,他身为掌门大弟子分身乏术,这些年都麻烦黄泉寻人,如今确实应当来恭贺新王。 荆丰这般年岁了,虽然身量高大,模样也更接近即将成年的男子,却还是个小孩心性,笑起来眉眼弯弯,高兴的时候眼中如一片泽润的碧玉。 “大师兄,我听闻新任鬼王是位妖娆非常的女子,”荆丰迫不及待地想说了,却好歹没有彻底揭露,只说,“她身为鬼君之时,我有幸见过一面。” “我也听闻了,”穆良温声道,“女子为鬼王,倒是从未有先例,想来这位鬼王,定是能力非常,待会若是鬼王大人来了,你可要规矩些,万不能当面这般说,可知道?” “大师兄,”荆丰无奈,“我已经不小了,也就只有你一直还把我当小孩子,整日见了便念……” 穆良站在鬼王殿旁的会客殿中,身姿挺拔如竹,这些年他与当时凤如青离山之时相比,眉眼本毫无变化,却看上去更加的温润如玉,眉眼柔和得镀着柔光一般,让人见了便心生安宁美好。 但这安宁美好,从守门的小鬼口中传入刚刚从人间饱餐一顿,顺便捉了个游魂回到黄泉的凤如青耳中,她在下黑泫骨马的时候,脚下一崴,差点扑个狗啃泥。 稳住身形,凤如青连忙拉过小鬼,“两位仙君人在鬼王殿偏殿?” “是,大人。”小鬼被凤如青搭了下肩膀,浓郁的鬼气荡遍全身,通身舒畅得差点翻白眼。 凤如青早就想起了她之前同荆丰约定的事情,便是待她从冥海回来,便会见穆良。 她答应的事情当然不会反悔,但心境也今时不同往日,她答应的时候已经自认心态平和,自认她已经摆脱了悬云山上执念,但再度在破冥海大阵的时候经历了一番生死,她才知道,她那短暂的一生中,悬云山上区区十几年,却始终是烙印在她骨子里面的不可或缺。 她真正的人生观,在悬云山上,被穆良日复一日沁在骨子里面的良善,对于像施子真一般光风霁月的强者的崇敬,对于情爱的珍重和怜悯之心,全都来自那里,那不是在人间颠沛之时学到的卑劣能够比拟的。 她开始懂得那其中的珍贵,越是懂得,便越不能轻易地对待,越是近乡情怯。 她还没有准备好,哪怕功德塑魂,如今身为鬼王,她也还是想要再等上一等,否则也不会突然间把自己称号改成赤焱王。 她曾经犯错只知道逃避,牵累,以为死了便一了百了,直到在冥海之底,见了那些人鱼族众的遭遇,她才懂死了也不是一了百了,以死谢罪,也并不能够当做没有发生过的。 她过去其实并没有真的为悬云山做过什么,她最近经常往出跑,有时便在暗中协助悬云山弟子,但如今刀悬在头顶,落下来她不怕“死”,可她还是怕,穆良性子宽厚,但也不是泥人性子,他如兄如父,见她如今际遇定然开怀无比,但若是质问她为何多年不曾回山,她要如何答? 凤如青将拘魂索上束缚住的幽魂交给身侧跟着的共魉和罗刹,边朝着鬼王殿的偏殿走,边拢紧了袍子,检查遮面的鬼气,也不知道小师弟有没有和穆良说明她就是鬼君上位的鬼王,若是说了……若是说了她要怎么跟穆良说话? 要用什么样的语气显得她成熟了?凤如青还没有反复对着水镜演练过,他们这也来得太棘手。 她都走到鬼王殿的偏殿门口了,却还是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回去鬼王殿中给自己找了一个黑袍披上了。 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进了偏殿,一进去,荆丰马上便起身转头,冲着她笑得春花灿烂,凤如青硬着头皮走进去,连个指尖都不露的,周身都黑袍裹着,面部由层层叠叠的鬼气覆盖着,连荆丰张口想要叫凤如青小师姐,都迟疑了一下。 穆良缓缓转身,对着凤如青施礼,凤如青哪受得住穆良的全礼,她自小便枕在穆良的膝盖上撒娇,她连忙侧身,快步走上前将穆良扶起来。 她十指如玉,指甲却艳红如血,扶在穆良雪色的衣袖之上,对比强烈得刺眼,犹如妖女缠上僧人。 凤如青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这种形容,她还是挺喜欢红色的,她的衣着打扮,和她越发娇艳的长相很相称,在这黄泉之中亦是,毕竟整个黄泉都是配合着她来的,不与这仙君们对比,她也没觉得自己像个妖女…… 可如今她这一伸手,抓在穆良手臂之上,便似是要将这一片纯白染色,凤如青一时发怔,穆良却讶异地看了凤如青一眼,自然是看不见她的眉眼模样,只看到一片浓重鬼气,但她这伸手的行为,属实是有些突兀。 穆良不着痕迹地将衣袍和手臂从她的手中拉出来,温声道,“见过赤焱王大人。” 凤如青如梦初醒,连忙后退一步,侧头去看见她与穆良两个人亲近,正欢喜地要开口的荆丰,穆良叫她赤焱王,必然是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凤如青迅速拟声成一位她听过的凡间女子说话,并且极快地对着荆丰摇了摇头。 “两位仙君来此,还是为寻人之事吗?”都知道凤如青是鬼君上位,她自然不可能不知悬云山寻人六百多年的事情。 荆丰机灵得很,接收到凤如青的信号,便很快闭嘴,但上扬的嘴角下压,他不知为何小师姐不肯和大师兄相认,有些不开心。 但他向来最亲近的是凤如青,否则也不会帮着她瞒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怕事情暴露大师兄要怪罪他。 荆丰没有吭声,穆良便十分自然地说道,“多年来,悬云山劳烦鬼境寻人之事,实在是给鬼境添了许多麻烦。” 穆良说,“此次我与师弟专程前来,并非是为了寻人,而是听闻黄泉易主,新君上位,特地来庆贺。” 穆良言行举止,都如当年一般令人如沐春风,甚至更加的温和,毕竟当年在和青沅门一同驱邪除祟的时候,穆良还是有锋芒的。 他从储物袋里面取出了一件长袍,看似样式十分普通,但上面密密麻麻地设着许许多多的符文,抖动间如金龙般游走,全都是悬云山上最好的护身符阵。 这袍子可以说是一件十分拿得出手,哪怕是地仙见了也舍不得拒绝的法袍,穆良微微躬身,双手奉上,“游走阴阳两界,人间三界,赤焱大人时常披星戴月,温寒难保,愿这长袍,可为大人遮蔽些许寒凉。” 这袍子便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穿了,也能在三界横着走了,穆良却只道它遮蔽寒凉,不燥不骄,令受之的人也心无抵触,当真和弓尤那条骄傲做骨的龙完全不同啊。 凤如青想起弓尤,确实好久未见了,她一直担忧他,心里忍不住想,他若有穆良一分这礼仪气度,在天界定然能够如鱼得水。 有机会当真要介绍两人认识认识。 凤如青看着穆良,没有理由拒绝这样好的东西,且她一见便知,这种细密的手法和叠加的符文阵,都是出自穆良之手。 “仙君客气了。”凤如青嘴上说着客气,手上可没有客气,拿过来抱在怀中,珍视得很,“那便谢过仙君好意。” 穆良见赤焱王收下了袍子,顿时眉目一松,并未急着直起脊背,而是继续就着这姿势道,“门派之中劳烦鬼界多年,若是今后鬼界有什么俗事,知会一声,悬云山定然义不容辞。” 凤如青笑道,“那日后鬼界再捉鬼修,便当真要劳烦悬云山弟子协助了。” “赤焱王随时派人知会便是。”穆良笑了一下,如山花尽放。 凤如青不舍得他再开口求人,也义不容辞地拍着自己道,“寻人之事便也交给鬼境,仙君放心,用不了多久定能寻到。” 她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便又赶紧改口,“我定会要鬼官们仔仔细细地寻,寻了这么久也该寻到了哈哈哈……” 荆丰被凤如青这样子给逗笑了,噗嗤一声,被穆良看了一眼,又赶紧憋回去,也像模像样地对着凤如青躬身道,“那便劳烦赤焱王大人了,我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荆丰说着,还朝着凤如青眨了下碧翠般的眼睛,凤如青鬼气之下的面容无奈,还透着些许少女时期才有的羞赧薄红,她虽然拟声成了其他人的声音,但这个人言行方式,还是有从前的影子,她在穆良的跟前,还是忍不住要露出仅有的纯真傻气的天性。 穆良看着被黑袍紧紧包裹着,鬼气层层覆盖着,根本看不出一丝轮廓模样的鬼王,知道自己此刻该走了,却不知为何还站在这里,他有种十分离奇的亲近感,这太诡异了,他怎会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有这种感觉? 不过穆良从不会失态,他很快错开视线,示意荆丰将画像拿出来,亲手交予凤如青,“那便劳烦赤焱大人了。” 他可以将这些画像随便交予一个鬼君,自然鬼君便会分发下去,可他就是想要试试,这鬼王的态度好得离奇,他从前并未在她身为鬼君之时见过她,这亲近感又是从何而来? 凤如青痛快接过,和袍子一起抱在手上,对着穆良道,“放心放心,我这便令人分发下去。” 穆良迟疑了片刻,才退开道,“那我与小师弟便不再叨扰赤焱大人了。” 凤如青看着他们出门,为了保持一些鬼王的威仪,并没有屁颠屁颠地亲自去送,只是抱着画像和衣袍站在往生桥上看着穆良和荆丰走远的那个样子,像极了曾经在悬云山上,每每穆良去凡间驱邪除祟之时,她隐隐期盼着穆良早些回来,给她带回些许凡间零嘴的模样。 只是那时她身边还跟着荆丰这个小尾巴,现如今却只剩她自己了。 穆良走着走着,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对上了还站在往生桥上看他的赤焱王。 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脚步微顿,荆丰即刻侧头道,“怎么了大师兄?” 穆良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荆丰,片刻后才摇头道,“没事。” 两个人出了黄泉鬼境,凤如青还在那里站着,她想起曾经穆良去凡间驱邪,曾带回给她她一直想要的华丽袍子,她入魔之后一直穿着,后来实在是存不住了。 现在她又有了一件,还是穆良亲手画下的符文,和他亲自做的没有两样! 凤如青正抱着袍子美呢,罗刹便自她身后出声,“大人,你拘回来的游魂,并不在生死书失踪魂魄之上。” 这倒也不稀奇,很多游荡太久的魂魄,就会失去记录。 凤如青点头,“先关起来,待我明日得空搜他的魂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残缺的记忆。” “是。”罗刹领命去处理。 凤如青抱着袍子刚回到鬼王殿,袍子刚放下,鬼王殿的禁制便直接被破开了,凤如青一回头,没看清人,便被紧紧地勒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精壮的手臂将她勒得生疼,凤如青闷在来人的怀中露出了笑意,熟悉的气息拢上来,伴随着小鬼的声音:“哎你就算是天界的神君了,也不能闯鬼王殿……哎呦!” 小鬼念着瞎了瞎了的跑了,凤如青抬起头,正好同来人的双唇碰到一处。 一触即炸。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鬼王殿的禁制, 除了凤如青之外,这天下唯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破开的,便只有前任鬼王弓尤了。 而来人毫无疑问, 也正是弓尤。 凤如青迅速与弓尤缠绵在一处,几月未见, 思念汹涌将两个人淹没, 凤如青跳起来勾着弓尤的脖子,弓尤托住她的双腿,像抱小孩子那样抱着她。 撞见这热辣的场面叽叽喳喳跑开的小鬼, 丝毫没有打断两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燃的气味, 亲吻的极轻唇齿声, 听得人面红耳赤。 凤如青和弓尤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性子都有些受他的感染, 不管不顾的两个人都忘了再重新设下禁制。 鬼王殿其实也没有什么人会硬闯,两个人缠绵到床上, 艳红的床幔落下来, 倒也遮挡住一切, 体温与殿内的热度都在升高, 进屋到此时, 弓尤和凤如青甚至没有来得及说句话。 只是她和弓尤都万万没有想到, 今天这鬼王殿注定是个热闹的好日子。 荆丰本来已经和穆良走了,但他不甘心没有和小师姐好好地说上几句话, 于是在出了黄泉鬼境的时候, 突然间对穆良说道, “大师兄你先回去吧,我才想起, 我这怀中还有一些画像,方才我给忘了,我这便送进去!” 这实在是个蹩脚的理由,穆良看着荆丰长大,自然知道他何时说真话,何时是撒谎,只是他现如今正因为那种抓不住的熟悉感有些焦躁,以为荆丰是与黄泉中的哪位鬼君交好了,这便是去找人说话。 毕竟这些年门派中事宜繁多,师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他能够抽出空的时间很少,许多时候,都是荆丰下黄泉多些,有两个相熟的人也不稀奇。 荆丰说完就转头又朝着里面走,穆良在身后叮嘱,“你快去快回,莫要耽搁太久,门派中还有很多事。” “我知道了,”荆丰如今已经快要成为焚心崖的一把手,掌管的是门派中的罚,只是他这性子到如今也还是跳脱,不安稳。 穆良心中默默地叹口气,便径自先御剑离开了黄泉鬼境,而去而复返的荆丰,被根本不知凤如青那里来了客人的小鬼,一路就引到了鬼王殿的门口。 然后荆丰见门甚至都没有关着,对小鬼说道,“你且去吧,我自去找赤焱大人。” 小鬼倒是都知道这仙君乃是鬼王座上宾,于是便走了,荆丰边喊着小师姐,边走进去的时候,凤如青与弓尤正颠鸾倒凤,不知怎的蹬开了一角朱红的床幔,便这般的猝不及防,让荆丰看到了绝不该看到的东西。 “小师……姐。”荆丰愣在床尾,凤如青听到声音之后猛地转头,正自床幔当中撞见了荆丰的碧翠懵懂的双眸。 凤如青顿时紧张得险些一绞将弓尤绞废了,凤如青险些尖叫出声,幸而大场面她也见得多了,猛一挥手,便以鬼气将荆丰缠缚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黑茧。 弓尤正享受着,本就多日未亲近心爱之人,被这样冷不防地一绞,哼声无措地顺着床幔传出,竟是这般就交代了。 凤如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在弓尤比鬼气还黑的视线中直接蹿到了殿后的沐浴池,勾动手指引池水兜头淋下来,迅速洗去自己一身热燥,还有只有男女亲近才会有的淡腥。 待到凤如青长发湿漉漉地披着衣袍回来,撞见一脸煞气的从床幔爬出来的弓尤,两个人对视一眼,差点双双撞墙去了。 凤如青连忙将手没入层层缠缚着荆丰的鬼气当中,拉着他去了偏殿。 活了几百年了,凤如青上一次这般尴尬得恨不能从地缝钻进去的时候,还是在荆丰同她说,整个悬云山都知道她喜欢施子真的时候。 她鬼气缠缚着荆丰,荆丰便很老实地站着,他的境界已经近八境,乃是能媲美悬云山之外仙门掌门的功力,之所以没有挣脱,只是因为刚才那一幕对他来说太震撼了。 他常年在外,见过许多妖孽苟合,甚至撞见过成精的合欢草,再过分的画面都有,但他都能够只当一棵树,一朵花,却从没想过看到小师姐…… 荆丰有些犯傻,但他任由凤如青将他缠缚住,将他带出来,更重要原因是他听话,听凤如青的话。 凤如青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黑茧,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而后自暴自弃地将鬼气撤掉,拢了下衣袍,不敢看荆丰的表情。 她曾经同白礼厮混的时候不怕旁人撞见,甚至弓尤言明他看到了,凤如青也丝毫没有在意。 可荆丰不行啊,荆丰是她从小的跟屁虫…… 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让她有做尊上的感觉的小师弟啊。 凤如青长发水淋淋的还在滴水,心里哀嚎这都什么事儿啊,他应该没有看见多少吧刚才那个侧躺的姿势…… 凤如青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怎么回,咳,回来了?还有事” 凤如青硬着头皮看向荆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态度显得正常,而荆丰看上去也确实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凤如青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那种浓烈的带坏小不点的罪恶感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虽然荆丰已经是个和她一样六百多岁的人了,但在凤如青这里,他还确实只有个子和身量高了而已。 “没什么事,”荆丰神色如常,“就是想跟小师姐说说话。” 凤如青见他这如常的语气,再度松了口气,“哦……我还以为你跟大师兄走了。” 荆丰看着凤如青湿漉的长发,有一缕湿贴在她的侧颈之上,水渍顺着那缕头发,没入了衣领的一片幽暗当中。 他视线顿了顿,再度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开口,“你的头发还湿着。” 荆丰说着,在这殿内环视了一圈,找到了搭着布巾的架子,将布巾抖开拿过来,直接盖在凤如青的头顶开始帮她轻擦。 凤如青伸手连忙捧住,“我自己来。” 荆丰松开手,退开一些,看着凤如青沾水的眉眼和睫毛,在凤如青稍微放松了一些,准备说和穆良相认的事情的时候,突然间开口问道,“你不是说弓尤不是你的情人吗?” 凤如青差点把自己的脑袋捏爆开,使劲用布巾搓着,含糊道,“啊……之前确实不是。” “他的体质异于常人,”荆丰皱眉,“是他逼迫你吗?小师姐是否要吃苦头?” 这个吃苦头用的是真的好啊。 好就好在凤如青差点当场魂飞魄散了。 “不不不……不是!”凤如青毫不怀疑,她要是没有解释清楚点了头,今天这荆丰定然是要去找弓尤打一架的。 “我是在冥海的时候和他好的。”凤如青说,“小师弟,你别担心,现如今这天下,谁也不可能委屈了我。” “咱们别说这个了,你是不是回来问我为何没有和大师兄相认?”凤如青绕到桌边上坐下,把布巾拿下来,她是脑子糊了,才会还在那里搓,她周身微微一震,那水汽便彻底在她身上烟消云散。 “是啊,”荆丰跟着凤如青坐到桌边,“小师姐未去冥海之前,不是说了将来自冥海回来了,便与大师兄见面吗,我将大师兄带来了,小师姐为何却不肯相认?” 说起这个,凤如青确实不知道如何明确地去解释,她的心境随着际遇几番变化,她不是不想见,不想认,只是穆良来得太突然,她像个离家多年始终不肯传消息回去的没心肝孩子,怕穆良用责怪的眼神看她。 她曾以为那不重要了,毕竟那些只是漫长生命当中很小很小的十几年,但后来在冥海当中,她又险些行差踏错,因为若是当时她选择杀福寿神君,冥海大阵才是真的开不得了。 而她最终选择献祭自己的原因,无论剥去多少层光风霁月的外壳,归根结底,是因为悬云山上经年累月刻录在山门前石碑上山规使然。 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她的经历还有她一生做的所有所有的选择,无论活了多少年,无论时过境迁了多久,都是刻录在骨子里面最初的那些东西影响着她,那个东西称之为――家。 而尘世颠沛让她的性情恶劣,悬云山才是拂去她的腐烂皮肉,令她重新生长出筋骨的家。 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会几次觉得那不重要,那只不过是很小的一段,只不过而已。 她甚至一度憎恨,怨怼,再也不想要回去,可等到她真的再度面临生死,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战斗,她才懂得,真正的成长,就是看透过去的过程,反复无常的过程。 她在尘世在冥海在黄泉中遭遇的所有,她学会如何去坚强去争取,她密布的伤口变成无坚不摧的铠甲,她成了走在风雪之中,也不会畏惧寒冷的强者。 但那有人疼爱呵护,什么也不用去做,不需要努力和付出就能够得到一切的十几年,依旧是她此生最美的绮梦。 越是明白清楚,凤如青越是不敢轻易戳破。 她沉默的时候,荆丰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问,“小师姐,你是不是再也不想回山了?” 他看着现如今已经和记忆中那个当初在山上带着他疯玩的小姑娘完全不同的凤如青,她如今已经是这黄泉十八殿之主,赤焱鬼王。 她还会想要回那个越发清冷的悬云山吗? 是他带大师兄过来太过冲动,让小师姐为难了吗? 荆丰从不曾跟谁说话这般的小心翼翼,凤如青听了却噗嗤笑出声,“当然不是,我这不是新官上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处理好,再加上四海如今因为堕神和天裂现世,纷乱四起,我只是有些忙,忙过了这阵子,我亲自去找大师兄。” 荆丰松口气,也露出笑意,他凑近凤如青,卷曲的长发也跟着他的动作在他肩头跳动,十分活泼,“到时候大师兄若是知道小师姐是鬼王了,定然欢喜至极!” 凤如青也笑起来,荆丰总是能让她轻易真的展颜,说好了这个,荆丰便不担心了,他也不是个不懂事的,更不干涉凤如青跟谁在一起,方才只是太过恰巧地撞见了那般场面。 他起身准备走了,山中确实最近很多事情要处理,他也需经常带着弟子出门驱邪,不能耽搁太久。 凤如青送荆丰,荆丰便在过往生桥的时候,说道,“小师姐同弓尤在一起,别的倒好,他很强,只是他如今回天界了,很难总是来下界,那岂不是许久才能见到?” 凤如青尴尬的情绪这会已经散了,荆丰是草木本体,本就是无心无情,不在意这种男女之事。 “倒也没有什么,整日腻在一起如今也没有时间,”凤如青说,“现如今四海纷乱,待到这乱有个定数了,总能在一处的。” 荆丰便没有再说什么,对他来说,小师姐便像是离家的长姐,只要在外不受委屈,他便不会担心。 “那便好,”荆丰说,“小师姐我走了,待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凤如青一路将他送出黄泉,眼见着他御剑飞走,这才回到了鬼王殿,弓尤正在她的床上趴着生闷气,半路上被猝不及防地打断,还没忍住交代了这件事,对他来说算是个打击。 凤如青看着他这样子就憋不住想笑,送了荆丰回来之后,她已经交代了罗刹和共魉,今日无天塌下来的大事,不要打扰她。 凤如青回手将殿门设下禁制,从弓尤的身后扑到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腰道,“怎么了,吓着了” 弓尤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面传来,“你快去忘川找找吧,我的三魂七魄都没了。” 凤如青笑出声,把弓尤扳过来瞧了一眼,便道,“胡说,这不是挺精神的。” 弓尤也笑起来,凤如青这才看清了,他今日装扮英武得很,一身白色软甲,长发难得规规矩矩的束在发冠之中,好似从战场上刚刚下来。 但方才亲近的时候,倒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血气。 “你这是……同谁打架去了?”凤如青手指在他肃整的软甲上弹了弹,方才两个人急着办事,都没有除去。 弓尤点头,但又摇了摇头,“不是打架,你不知道,憋屈得紧,不能痛痛快快地打,都是天界氏族闹市,只能镇压,镇压!一群纨绔子弟,多年安乐窝被毁了,自然是要闹。” 弓尤说得义愤填膺,“我有时候还真怀念在冥海之底,至少那时候面对熔岩兽能够直接动手,这群不怕死又不能死的狗东西,真是气得我连睡都睡的不安稳!” 弓尤说得委屈,凤如青却笑起来,早就料到他到了天界要面对这些的,哪怕他现如今是唯一的能够担得起天界太子之位的龙族,却越是想要的多,便要承受的更多。 白礼那时候在登基之后尚且为了平和朝野内外夜难安寝,天界又岂止是人间只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这般简单? 那些早早飞升的神仙,在天界形成了一个个庞大的神族,相互间勾连互通,天道清算下去再多,根深蒂固已久的,只是尸位素餐不曾杀生害命的还是占大多数。 在凤如青看来,天上人间都无甚区别,弓尤要面对的又岂止是这些而已。 你要的越多,付出的也会越多,弓尤一颗赤子心,想要将天界的腐朽清除,可那又怎会简单?这道理不需要凤如青多说什么,弓尤自然也是懂的。 凤如青边听着弓尤倾诉,手指边利落地勾在他软甲的扣带上,弓尤软甲被甩地上的时候,看着凤如青一脸无奈,“你是不是只想这个?不想我!” 凤如青啧了一声,“我这都素了多久了,在冥海海底之时,你日日缠着我,那你是不是也只是想这个不真的喜欢我?” “你放屁!”弓尤瞪她,“我是偷偷在镇压回程的时候跑下来的,我若是不真的喜欢你,我干嘛要……唔。” 凤如青亲吻住他喋喋不休的唇,“那就少说话多办事,你再不跑出来,我就杀上天界去抢人了……” 弓尤被她一句话就逗得开怀,抱住凤如青,抬手一挥,床幔便再度落了下来。 被翻红浪,云雨正酣。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其实偷跑出来的弓尤时间不太多, 但和凤如青一厮混起来,就顾不得什么时间了,凤如青想要他, 就勾勾手指,看他一眼, 他都能起立, 更别说今天她格外的热情。 常言道温柔乡埋英雄骨,等到两个人心满意足地分开,已经半夜。 天界那边是蓝银一直帮着弓尤顶着, 现在也顶不住了, 开始试图联络他。 天地螺还剩下的使用机会不多, 弓尤此次下界带下来了, 装在储物袋里面。察觉到储物袋有异样,他便赶紧拿出来, 说了几句之后,眉头紧拧着坐在床上。 凤如青洗漱好了, 叫小鬼们送了些吃的, 刚刚提进来, 就见弓尤已经衣衫肃整, 分明是要走了。 见凤如青进来, 他表情十分不好, “天界那帮纨绔又闹出了事,我须得赶紧回去。” 好在天界与人间的时间是相同的, 他们总不至于像画本子里面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那样错过良多时光。 凤如青把食物放下, 并不意外他忙着走, 她自己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天界。不过两个人短暂偷欢, 倒是给这些天来紧张的时日一些舒缓,果然能够慰藉爱人最好的方式,还是灵与肉的结合。 “这便急着走,不吃些?”凤如青自己伸手捏了片灵兽肉,放进嘴里,含着送到弓尤嘴边。 弓尤道歉的话说了一半,张口接下了肉片,抱住凤如青含糊道,“还是你最好,我真的不想上去了……” 凤如青摸着弓尤的脊背,“你有鸿鹄志,何至于被一些喳喳叫的野鸡们烦得如此,不行便拣着格外跋扈的伤两个,便没有人在你的面前跳了。” 凤如青说的轻巧,也只是在安慰弓尤,他们都知道,神族纨绔伤了容易,但弓尤若是想要坐上天帝之位,需得要这些纨绔身后的神族支持。 弓尤咽了肉片闷声道,“待我权柄在手,定要好好整肃这流传多年的不良风气!” 凤如青附和,“那是自然!” 弓尤实在是留不得了,便由凤如青亲自送走。腾天而去之前,他贴着凤如青耳边道,“待我寻到了机会,便立刻来看你,你可不许耐不住寂寞,应了哪个男艳鬼的自荐枕席。” 凤如青哭笑不得,“我没有那么饥.渴。” 弓尤一脸的你有。 凤如青笑出声,“那不是喜欢你才那般么。” 这一句话又把弓尤哄得尾巴开花,好一会才腾天而去,凤如青瞧着弓尤艳红的身影消失于天际,嘴里嘟囔道,“这鳞片颜色属实骚情。” 弓尤走了,凤如青便又回到了鬼王殿去吃东西,光吃东西无聊,便取了生死书继续查看几千年上下的错漏。 她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有事情做,做的还是她喜欢的事情,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人也有他喜欢做的事情。 偶尔见面,热情满满,更有助于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黄泉的事宜中。 和穆良相认的事情,凤如青没有耽搁太久,便去了悬云山脚下,试图碰运气,不过碰到荆丰,却听他说大师兄近日正在准备闭关冲境界,此次师尊亲自陪同。 这是大事,这时候相认搅乱穆良的心神不是时候,于是凤如青只是同荆丰一块呆了会,去凡间的小摊位上吃了面,便又各自繁忙。 人间四海因为堕神和天裂的事情不太平,妖兽和魔兽都有异动。凤如青在顾及地府事宜的同时,分外的关注妖界,一直同燕实有联络,托他寻找小狐狸宿深的下落。 燕实现如今已经是半妖族群当中的头目,他当时帮助的孩子,还有一些成年半妖,都已经恢复健康。 近年来妖族纯血之间斗争不断,妖族神鹿又不翼而飞,被压迫多年的半妖,总算是能够喘口气,渐渐聚拢到一起,脱离了被抓去作奴隶的命运,逐渐也在妖族展露头角。 燕实十分的感念凤如青当时的救助,那一袋碎龙鳞,支撑他们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如今凤如青又成了鬼王,对他们多次相助,每一次凤如青出现,燕实都分外的热情。 凤如青披着斗篷带着遮面出现在妖族地界,这里并不如多年前她和弓尤路过的时候那般看上去繁华太平,据说妖族内部为争妖王之位,已经死伤不少,历年来的种族联盟都因此崩塌。 现如今妖界乱得很,加之天裂的影响,本来禁锢在禁地当中的妖兽纷纷躁动不已,阵法要压不住,妖族已经在向修真界门派发出请求,希望他们协助妖族重新封印。 凤如青在约定好的寻常酒馆见到了燕实,多年来他还是那副一阵大风就能吹走的纤弱模样,只是气质沉稳了许多。 半妖多数重情义,他这头目能力低微,但却辞不去,现如今半妖团结,还在不断地扩大,倒也不需他做危险的事,他更多的时间都是用来照顾半妖族群中新捡来的小崽子们。 “还是没有宿深的消息?”凤如青直接切入主题。 燕实倒是不紧不慢,给她倒了酒,薄杯在热水中转了几下,这才递给凤如青,“大人,妖族境内,如今莫说是出现一个半妖,便是有多少纯血统妖,多少杂血妖,我都能一一细数,确实没有见过大人所寻之人。” 凤如青去了妖族的宫殿当中许多次,没有寻到什么踪迹,倒是将寄放在那里的妖丹,又加了几层只有她自己才能打开的禁制,倒是不担心丢失,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妖丹的主人不在,妖丹的妖力似乎弱了不少。 “你仔细留意着吧,”凤如青捏过被子,将那温酒送入口中,一饮而尽,道了声,“味道还不错。” 下一瞬便原地消失。 燕实烫第二杯酒的手一顿,看向空荡荡的座位,叹口气。他没忍心说,妖丹的妖力便是离体也不会弱,除非妖本身的命息变弱。 燕实视凤如青为恩人,他不知这恩人与妖族皇女所出的半妖子是何渊源,妖丹这等重要的东西,那半妖又为何会借给她。 但寻了这么多年,每隔不久便会亲自来问一次,想必是十分紧要之人了。 妖族哪怕是半妖也是很强大的,若是命息变弱,应当是受了重伤呢。 凤如青确实寻宿深寻得有些急,倒不是别的,从借妖丹开始,这眼见着都三十多年了,宿深还未出现。 因为功德塑魂的原因,凤如青额头上与宿深的契约早就失效了,她习惯了,加上妖丹一直没有还回去,便还带着,但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花钿,没有联络的作用了。 而她成为鬼王之后,许多事情都从鬼王殿的各界藏书中知道了。 她了解到,半妖的妖丹离体,是长不大的,宿深若是还不回来取妖丹,待到了半妖能够长大的百岁,他岂不还是个小孩子? 且凤如青始终觉得这件事不对,狐女乃是妖族皇女,凤如青老早就打听到了她名叫宿千柔,乃是最最正统不过的九尾狐,若不是上面还有个哥哥,她便是顺位妖王。 她再是喜好在人间玩乐,却也不该久久不回妖界,况且这世间也再难遇见第二个空云,有书元洲那样境界的修者帮着囚妖取丹,她不太可能是与宿深又被强留人间了。 凤如青一直觉得宿深和宿千柔当就在妖界,却始终遍寻不到,属实诡异。 凤如青离开妖界,却并不知她所料不错,宿千柔和宿深确实在妖族,还就在她已经去了好多次的,藏妖丹的妖族禁地之内。 只不过宿深和宿千柔,乃是于十几年前,回到狐族的时候便已经被宿深的亲舅舅,也就是妖族当时的王子宿文极囚禁起来了。 他们母子也不知是什么命,死活逃不掉被囚禁的命运,被自己信任的亲弟弟给坑害了,是连宿千柔都没有想到的。 “舅舅,你给我娘亲些吃的吧……她流了好多血,”还是半妖幼体的宿深伸手去触碰笼子的边缘,却被阵法撞得向后跌倒,他的九尾湿漉漉脏兮兮,全是血污,甚至还有一些排泄物。 这一方小笼子,已经呆了十几年,阵法死死压制了他所有的妖力,还有他娘亲…… 宿深眼神悲痛地看向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的宿千柔,她身下是渡生血阵,是这世间最邪恶的阵法,以至亲之血开启,将至亲的命息和妖力一点点的转化为己用。 宿深从来不是个求人的性子,却是个能够在面对仇人时露出可怜哀求甚至于微笑的性子。 他心中早将宿文极千刀万剐,却趴在笼子里面可怜兮兮的,不知道第多少次哀求,“舅舅,你一定是被什么人操控了对吗,求求你别再放我娘亲的血了,放我的吧……” 宿文极若是尚有一丝的良知,便不会用此等邪恶的阵法。 他眉目生得竟是比宿千柔看着还要妖媚些许,闻言并没有理宿深,继续站在宿千柔的笼子面前,吸取从阵法当中送出的妖气,一副通身舒畅的模样。 宿深一见宿文极不理他,眼中阴霾与晦暗闪过,那其中埋藏着极恨,是一旦挣脱这牢笼,便即刻能将宿文极撕咬吞噬的仇。 但他如今被阵法所制,只能一遍遍地哀求,一遍遍地不顾自己,疯狂地撞在阵法之上,禁制乱弹,笼子被宿深撞得哐哐作响。 他苍白的小脸蛋上再一次流出了血,他却抹都不抹一下,继续直勾勾地看着宿文极,“舅舅,你放过我娘亲吧,你来吸我吧。” 宿文极终于被吵得不耐烦了,睁开眼停下吸取,瘫在血水中的宿千柔,这才虚弱地睁开眼,腰腹上的伤口开始逐渐复原。 但速度相较多年前慢了许多,她体内妖丹小了一大圈,这些年都被宿文极吸取走了。 宿文极瞪向宿深,“吸你?!你连妖丹都搞丢了,还是个半妖,那点妖力不够我一次的!别老是不自量力,若你找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他这话说得极其阴狠,连带着他妖若女子的样貌,也跟着阴鸷无比。 但宿深只是顶着满脸的血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这时候宿千柔爬起来,也阴着脸看着宿文极,“你答应我不动他,若不然我便是拼着魂飞魄散,也绝不让你……咳咳咳……” 宿千柔剧烈地咳起来,宿文极面色更难看,“我杀了吗?我动手了吗?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是他自己撞的!” “也不知你生的这是个什么玩意,简直就是个怪物!”宿文极说,“你们母子一模一样,都是该死的东西,我告诉你宿千柔,若你敢不好好听话,待你死了,我便将这小崽子一片片的切了,分发给最下贱的奴隶食用!” 宿文极说完之后,似乎受不了这两个人的眼神一般,夺门而出。 宿千柔看向宿深,宿深也回过头,看向宿千柔,问道,“娘亲,你还好吗?” 你还能撑多久,多少次。 宿深不敢问,宿千柔对着他虚弱地笑了笑,“你娘亲可是狐族皇女,哪有那么弱,我没事的,你又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咳咳咳……” 宿深闭上眼睛,这狭小的地下暗室,已经许多年没有除了宿文极之外的人进来了,一开始还有打扫和清理的,宿文极时不时的还会产生动摇。 但几年宿文极越发的变态了,他亲手将自己的哥哥坑杀之后,便开始对他们母子下手。 可宿文极依旧没有做成妖王,现如今妖族内外乱得很,宿深听着他每一次颠三倒四地说着又有谁被他弄死了,又有谁找死呢,很确认宿文极已经疯了。 他抬起头,朝着禁地的上方看去,宿千柔这时候说话道,“你那妖丹倒是被送回来了,只是幸亏有笼子有禁制,回不到你的身体。” 宿千柔说,“你不能被宿文极吸取妖力,你会死的,你是半妖,本就天生不足,往后别在说那种傻话了。” 宿深没有吭声,宿千柔又说,“娘亲真的没事,我还能再撑好多年,我看宿文极也要彻底疯了,他撑不了多久的,他自小便是早产,那般体弱却以这种恶毒的阵法吸取妖力,他咳咳咳……他早晚会自食其果。” “娘亲,”宿深许久才开口,他一直看着这小暗室中黑漆漆的屋顶,说道,“真的没人能发现我们吗,现如今无论是哪个狐族,只要有人发现宿文极这样丧心病狂,必然把他拉下王子之位,我们就能得救了。” “宿文极这些年,已经不许任何人进入这其中了,”宿千柔说,“没有人能够发现我们,我们是在禁地百丈之下,还有重重禁制,除非……” “娘亲!”别说! 宿深知道宿千柔又要提起自爆的事情。 妖丹自爆要魂飞魄散,声响足够吸引来人,发现他们被宿文极这个禽兽囚禁。 宿深能够得救,但他绝不肯让宿千柔自爆。 “若是再过些年,娘亲便是想要自爆,也没有妖丹了啊……” “别说了。”宿深声音很冷,宿千柔无声地叹气。 宿深看着黑沉的暗室顶上,心中想着,要是谁能救他和他娘亲,不,只救他娘亲也行。 要他做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从狐族刚一回到黄泉鬼境, 便听闻她先前带回来的那个游魂,她让罗刹和共魉一直关在黄泉中的那个,被小鬼欺负的时候, 身上乍现神光,将小鬼全都灼伤了。 凤如青跟随引路的小鬼到那关押的牢笼前的时候, 小鬼们正在捂着被灼伤的地方, 躺在地上哀哀叫痛。 而那据说闪现神光的游魂,也昏死在牢笼之中。 凤如青浓郁的鬼气外放,轻柔拂过这些小鬼, 原本在地上哀哀的小鬼, 便即刻爬起来, 跪下对凤如青道, “多谢鬼王!” 凤如青挥手道,“自去狱叛殿领鞭子, 我早便说过,鬼界之内, 不许出现欺压弱小之事, 每人十鞭抽在灵魂之上。小惩大诫, 若再有这等拉帮结伙的欺压之事, 便将你们送进忘川当中同阴魂骨鱼玩耍几个来回。” 小鬼们若是不被治愈, 神光灼伤的也不会自愈, 轻则一直伤着,重则是要魂飞魄散的, 狱叛殿抽在魂魄上的鞭子固然疼, 却保住了鬼命, 都对此番惩罚没有异议。 他们甚至心中是感谢凤如青的,黄泉之中从没有鬼王会去管小鬼生死, 更别说还会散出鬼气为这些小玩意治疗。 他们都感恩戴德地跑了,其中却有一个跪在地上不肯走。 他们都传新王十分明理,且性情温和,他便大着胆子,对凤如青道,“小的们也不是故意欺负他,只是那游魂说自己是个神仙,是被天界污蔑推下落神河才跌落人间,还说鬼境若是将他坑害了,必遭天谴。” “他明明就是一个虚弱无比的凡人游魂,偏说自己是神仙,”那小鬼看着凤如青说,“小的们听他一直在说鬼王若是处置他,不会有好下场云云,这才想要他闭嘴……” 凤如青闻言,看了一眼那笼子里面昏死的游魂,又看了一眼面前跪着的小鬼。身为鬼王之后,她得了很多从前没有的神通,例如看清轮回,例如没有鬼魂能在她的面前撒谎。 她知道这小鬼说的是真的,凤如青知道黄泉中这些小鬼,平日里虽然八卦得紧,对她也有盲目的崇敬。 他们确实会拉帮结伙的凑在一起,到处为她出头正名,她一直没管,今天出了这欺压之事,他们的出发点还是维护自己。 不是大错,却也不可再放任,于是凤如青想了想便说,“我知道了,你且快快追上先行的几个,告知他们只领鞭刑五下便可,切记日后不得再犯。” 这小鬼闻言顿时嘴直接裂到耳根,连声道,“多谢鬼王大人,多谢鬼王大人开恩!” 然后起身一溜烟地跑了。 凤如青视线再度转回了牢房中还昏死的游魂,对着罗刹说,“待他醒了,将他带去狱叛殿,我亲自审。” 她说着回到鬼王殿,又开始翻阅生死书,只是前后五千年,确实没有在人间四界的名册上找到这人。 人间天界仙凡生死功过,都要经过黄泉,但天界并无生死书,只有在哪位神仙被天道判罚坠落,才会出现在生死书上,言明历劫几世,累积多少功德,方可回归神位。 而一般神仙鲜少被天道判罚,身为神又与天地同寿,因此鬼界并无这些神仙的功过记录,他们若非罪身,并不参与轮回。 凤如青没有找到这游魂,再加上他之前爆出的神光确实灼伤了小鬼们,凤如青又专门将天界此次的那些坠落之神都一一查看过,确认那其中也并无此人。 凤如青放下生死书,查不到也不急,这黄泉之中查不出来处和去处的游魂多得是,她先暂时放下,去鬼王殿中用饭。 她身为鬼王,不需要食凡间五谷,否则还得专门的去排消五谷杂粮中无益于修炼的杂质。 只是她不嫌麻烦,偏生戒不掉这人间烟火,到如今依旧喜欢各种凡间美食,珠钗环佩水粉胭脂倒还好,唯有吃的不能少。 吃饱喝足,罗刹便来报说那个游魂醒了,已经被送到狱叛殿待审。 凤如青到了狱叛殿,便见那游魂呜呜呜地跪在地上,嘴里塞着东西,身上捆着拘魂索。 “把人松开,”凤如青淡淡说了声,坐在了桌案之后。 共魉还有些担心,迟疑了下,毕竟先前这个游魂的身上确实爆出神光。 凤如青看出共魉的担忧,撇嘴,“怕什么,他那点能耐连小鬼都灼不死,还能伤着我?” 凤如青没说的是,便是一个真神站在这里,她也并不惧。 共魉这才上前,将人给解开了。 一解开拘魂锁,这游魂便道,“你放了我!我乃是上界泰安神君的亲孙子,我是被人推下落神河才会跌落人间的,我早说了我并没有罪!你们这么对我,待我爷爷回来,定将你们这黄泉掀翻了!” 凤如青十分耐心地等着他说完这一长串,手指尖轻轻敲着桌子,待他在重复那车轱辘话的时候,才说道,“你是被谁推下落神河的?” “被……被……”这游魂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男孩的模样,生得像一块豆腐般白嫩,确实看上去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且凤如青看不透他身上的从前和未来。 凤如青还记得在人间遇到他的时候,他浑浑噩噩的,还说不清什么。 凤如青只以为他是那种在人间游荡太久,已经逐渐忘却前尘的孤魂野鬼,因为他根本说不清什么,连阳光都不懂得躲,大白天的游荡在大街上,魂体近乎透明。 而来这黄泉鬼境之后,也不知是被鬼气滋养些日子想起了什么,倒是能够逻辑清楚地说他是上界泰安神君的亲孙子了。 泰安神君这名号,凤如青总觉得有些耳熟,只是忘记了到底是天界的哪个神仙,似乎是弓尤同她说起过,但一时片刻的还想不起。 那个自称泰安神君亲孙子的嫩豆腐,说不出是谁推他下的落神河,只是口口声声地咬定了对方是个卑鄙小人。 然后便是反反复复的要凤如青把他放了。 凤如青看了他好一会,突然间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嫩豆腐胆子似乎很小,凤如青朝着他抬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躲了下,缩了脖子,凤如青反倒一顿。 她从前也有这个谁一抬手她就缩头的毛病,这毛病只有经常挨打的孩子才会有。 凤如青顿了片刻,便继续将手悬空在他的魂体上方,然后便从他的头顶抽出了一根神光凝成的羽毛。 想必之前这嫩豆腐突然爆出的神光,便是来自这羽毛。 这明显是某个神仙的神羽,看上去像是某种神鸟的羽毛,神鸟修成神? 将这羽毛放在这嫩豆腐的魂体之中,为的自然是保护他,怨不得他都变成游魂了,还光天化日的在大街上游荡,原来是神羽护体。 只是这羽毛的神光已经浅淡了许多,再消耗上几次,便会消失,到时候这嫩豆腐,便真真正正的成了个世间游魂了。 凤如青将那神羽按回嫩豆腐的头顶,相信了他的说法,他纵使身怀神羽,也是魂体状态,只要是魂体,就不可能在她的面前说谎。 这还真是个被害了的神族,这本来不太可能,但头几个月,冥海大阵开启,天翻地覆的时候,众神坠落,哪怕是天道亲自清算,也只是清算众神之前数千年犯下的罪孽。 难保那时候没有人借此动了歪心思,将这嫩豆腐推下落神河,混在那一众坠落的神仙当中,神不知鬼不觉令其跌落人间。 若非他魂带神羽,又浑浑噩噩,怕是作为游魂十数年,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到时候就算是他那个什么亲爷爷回来了,也根本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你说你爷爷是泰安神君,那你叫什么?”凤如青蹲在嫩豆腐身边,问他,“你且将你的情况仔细同我说说,我再来定断要拿你如何处置。” “你要处置我!我都说了我是神族,我……”嫩豆腐大抵是年岁太小了,且好好地做着神族,突然被害了,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坚韧心智。 天上生的很多小神仙,都是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凤如青见她凑近了一点,他就吓得不敢说话了,于是又后退一些,等着他说话。 嫩豆腐说,“你得放了我,你是鬼王,可我不是鬼……” “你是。”凤如青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嫩豆腐指了下,一缕鬼气没入他的身体,他顿时瞪大眼睛,浑身舒畅。 “你看,只有鬼才会喜欢鬼气。”凤如青说,“你叫什么?” 嫩豆腐委屈得有些想哭,他接受不了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但他看不到凤如青的脸,层层鬼气的遮盖之下,她只剩一身哪怕收敛了也十分摄人的煞气。 “我叫英容……”他说,“我真不是鬼,我是神族,天界出事了,我爷爷很快会回来找我,你把我放了,他会感谢你的。” “音容?”凤如青歪头。 “不是,不是,是英雄的英,从容的容……”英容说,“英容。” 凤如青哦了一声,说道,“英容,我相信你说的,但我把你放了,你去哪?” “你能靠着自己回天上?你知道你现在就是鬼魂,而鬼魂在白天上街会损耗魂体,你很快就会消散吗?”凤如青问了一串,见英容抖了抖嘴唇,两只眼红红的,一副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 凤如青继续道,“这样吧,不如你先在我这里待着,我在天界有认识的人,弓尤知道吗?一条很漂亮的红龙,我认识他,待到他下次来了,我帮你问问,但你要把你的事情同我仔细说说。” 英容看着凤如青,“你认识天帝之子,那你认识我爷爷吗?我爷爷是泰安神君,他很厉害的,天帝都怕他,他……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联络他的羽毛都用完了,他也没有回来。” 凤如青伸手戳了下英容的脸蛋,“不认识呢,我认识天帝之子是意外,你先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英容明显就是个傻子,轻易地就相信了凤如青,把他住在上天庭的泰安神殿,神殿中只有一个老仆人,还有他平日都去哪里转,甚至都会什么神术都告诉了凤如青。 凤如青是能看出他是否说谎的,但他真的一个字都没有说谎,还很像个亲人的小狗,几句话的功夫,就敢贴着凤如青的手臂去蹭鬼气了。 凤如青把他的情况听了一下,哪怕不了解为什么他爷爷地位听起来很高,却有人要害他,但也明白这傻子要害可太简单了。 凤如青拉着他起身,对他说,“那你就先在这里待着吧。” 她说,“罗刹,给他安排个住的地方。” 英容见凤如青这样好说话,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姐姐,你别走,我能不能跟你一起住?” 凤如青没等说出什么,共魉和罗刹先笑了,除了凤如青自己,整个黄泉都知道赤焱鬼王好色,姘头遍布四海,连天界都有。 于是罗刹便恶意对着英容说,“你真的要与鬼王大人同住?” 共魉拉着他朝外走,吓唬他,“鬼王大人夜里可是吃人的。” 英容震惊不已,边被拉着朝外走,边回头看凤如青,他虽然没有看到凤如青的容貌,但他根据她温和的声音,认为她是个好说话的,听说她吃人,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你这样的不够我们大人一口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听我的,你还太小了,到时候要哭的。”共魉又说。 凤如青:“……”她前面还没听懂,后面懂了就一阵郁闷。 她自认是个对待感情十分郑重的人,怎么就成了见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的色鬼了? 再说了,出生在天界,爷爷出去云游了,他能十几岁?他就是长得像十几岁,他说不定是个比她还老的老妖怪呢! 凤如青看着共魉和罗刹夹带着英容离去的身影,觉得自己的鬼王威严需要振一振。 英容这件事急不得,他在鬼界暂且没事,像他自己说的,他爷爷很快回来了,会找他,他魂带神羽,很容易被找到。 且天界之事,她一个黄泉鬼王不好插手,她只等弓尤下次来了,再同他说说。 凤如青接下来继续埋头处理黄泉事宜,时不时的暗中帮助驱邪除祟的悬云山弟子,日子过得十分忙碌。 某天她突然察觉到本体收到召唤,彼时她正在狱叛殿处置一个全无悔意,戕害了十几个人的恶鬼,她干错利落地将这鬼打入了忘川牢狱,先蹲个五十年。 她最近在忘川之上设了许多牢狱,将笼子悬空在忘川之上,利用那其中寻魂便要啃食的阴魂骨鱼做刑罚,专门对付这种毫无悔意的混蛋。 关进去让他们日日夜夜担心自己被咬,片刻也不得安宁,无休无止地警醒不能休息,否则就会被忘川中跳上来的阴魂鱼所分食,相比于幽冥地狱固定的一些处罚来说,这在鬼界被小鬼们称为十九层地狱。 没有人能在无休无止的撕扯中度过很长的时间,通常三五月,再凶恶的鬼魂放出来都傻兮兮的。 凤如青见那恶鬼还颇为不屑,想了想又给他加了五年。 处理好了公事,回到了鬼王殿,她开始感知本体的方向。 她功德塑魂之后,凤如青以为自己会变成正常人的魂魄,但她前些日子尝试了,她的魂魄和之前的本体差不多,或者说除了泛着淡淡金光之外,其余都一样。 一样的能够分离出去,有时候比鬼气还好使,就例如她又尝试着像当初从妖界离开之前那样,将本体存放在燕实的身体内一些,便能够窥知他所知道的。 这会联系她的,也是燕实,凤如青感知了一下他在妖界的位置,便披上了符文黑袍,骑上了黑泫骨马,急匆匆地朝着妖界而去。 燕实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凤如青心惊肉跳,她猜测他定然是寻到了小狐狸宿深的踪迹! 黑泫骨马的速度可超脱于风,凤如青给他喂的可是精饲料,那都是黄泉当中十恶不赦被搅碎魂魄准备投入冥河的碎魂。 黑泫食用了一些时日了,现如今竟然骨架壮硕了不少,速度也提升了不止一点,还生出了一些肉呢,想必假以时日,它说不定能彻底恢复正常马匹的样子,定然是格外的漂亮! 黑泫载着凤如青没用半天便到了妖族,当年同弓尤共乘的时候,黑泫绝对达不到这个速度,普通修士御剑速度也就这样了。 凤如青到妖界之时,已经天黑,循着她留在燕实身体当中的魂魄,在一个十分僻静的院子找到了他。 “您来了。”燕实坐在只点了一盏孤灯的院中等着她,见到凤如青之后,便即刻起身。 凤如青连迈步都等不及了,下了黑泫之后,一闪身便出现在了燕实的对面,距离没有估算,站得太近了,把燕实惊得朝后仰了下。 “赤焱大人莫急,先坐下。”燕实说。 凤如青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急躁了,于是依言坐下,问道,“可是寻到宿深的消息了?” 燕实看了凤如青一眼,点了点头,“只是一点消息,还不能确定,且那地方极其凶险,大人若要营救,我半妖族愿为大人当马前卒。” 凤如青皱起眉,“营救?宿深落难了?!”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燕实坐在凤如青的对面点了点头, “大人且容我细细说来。” 凤如青确实很着急,也确实找了宿深很多年,但也不至于连几句话都来不及仔细听。 “昨日夜里, 在销魂楼中做事的一个半妖传来的消息,说当今狐族唯一幸存的王子, 宿文极在销魂楼中同友人醉酒, 酒后胡言乱语,被那个半妖听到了。” 凤如青知道销魂楼,乃是妖界之内一个颇大的酒楼, 主人是一只千年豹子精, 生意做得很广泛, 妖力高深, 无人敢在他的领地内闹事。 销魂楼里面从饭食到住宿,还有许多以美色换取修炼宝物的妖族, 且离妖族的王宫确实很近,生意红火得很, 妖族王族会去那里并不稀奇。 凤如青等着燕实接着说, 燕实便道, “醉酒之言, 本不能信, 但那半妖说, 这宿文极三月之内去了两次销魂楼,两次之间功法确实增长过快。” “与他同去的乃是妖族当中支持他做妖王的红狐一族, 询问他修炼的法门, 他一开始不肯说, 但醉了之后,便开始神神秘秘地与那红狐一族的拥护者说, 他之所以妖力增长这么快,是因为他的好妹妹牺牲奉献,愿意将妖力渡给他。” 凤如青听得眉头再拧,“九尾狐王室一脉,仅剩两个王族,宿文极是其一,他的好妹妹只能是宿千柔!” “正是,”燕实说,“半妖都知大人在寻之人,所以那半妖听到了这里,便凑近倒酒,听着两个人贴着耳朵说话。” “那红狐一族一开始不信,因为妖族以强为尊,没有人会主动自愿地将自己辛辛苦苦修炼的妖力渡给别人,但那宿文极醉得厉害,很快便道,当然不是自愿,需要用些手段。” “宿文极说了渡生血阵,将至亲之人的鲜血放满阵中,便能够取得对方的妖力,”燕实说,“那红狐一族醉得也厉害,只当宿文极是胡说八道,谁会对至亲之人下手,就算是妖,既已经修炼成了人形,便不再是畜生了。” “宿文极向来便在妖族之中私下被叫疯子,见那红狐族的态度十分不满,大概是压抑得久了,一整晚断断续续地说了他是怎么戕害自己的妹妹,将他们母子关押在狐族禁地的百丈之下,以阵法囚禁两人,还有怎么用没有成年的狐狸崽子,去逼他妹妹乖乖就范的。” 凤如青听完之后豁然从桌边站起来,燕实也跟着站起来,说道,“想着大人寻人心切,我得到这消息之后,便第一时间召唤大人。” 燕实说,“只是不知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那宿文极喝多了说疯话,但妖族禁地危机重重,大人若是要一探究竟,且容我部署一番,拨一些半妖与大人同去。” 凤如青抬手,示意不用,“你也说极其凶险,半妖们法力本弱,与我一同去涉险倒也不必。” 燕实和半妖们都是知恩之人,凤如青却不能牵累他们下水,“你们如今的日子得来不易,便不要搅和到这摊浑水当中,我倒是无事,我身后一整个黄泉鬼境,谁敢与我为难,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凤如青说完之后起身要走,燕实疾步跟在她身后道,“大人!半妖有如今的安逸,全赖大人当年相助,多年以来半妖们无不感念大人恩德,时刻想着回报,现如今大人有需要,我们全部都愿随大人涉这险的!” 凤如青已经走到黑泫马身边,闻言转身看向神色焦急的燕实,无奈道,“我只是先去探一探。” 燕实执拗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无奈,“那好,你即刻去点些实力强悍的半妖,随我一同去妖族禁地,但切记千万听话,不许与我一同进入,只许在外等着!” 燕实顿时神色一松,“大人稍待!” 凤如青其实想要只身硬闯,现如今她真的什么都不怕,连神仙她都吃得,区区一个妖族禁地,她还闯不得么。 同意燕实拨些半妖随她前去,凤如青是实在盛情难却而已。 燕实也确实早有准备,半妖已经整装待发,在这后院当中等候多时。 凤如青以为燕实只是给她带几个能力强些的,在王宫的宫墙之外接应她便好,若是宿深当真在禁地百丈之下被残害,那对母子说不定是什么状态,她就算能一手拎一个也不太方便,有人接应更好。 可等到燕实带着浩浩荡荡的半妖从后院出来,凤如青直接傻眼。 这……是一些人?! 凤如青看着这身着统一软甲,头戴同色翎羽的……半妖军队,被震撼得有些说不出话。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个个面容肃穆,凤如青骑在骨马之上,看着这些人脚步落地无声,手持武器走到她面前,接着对她俯首的模样,有那么瞬间觉得自己不是去妖族救人,而是去谋朝篡位的。 “不说就带几个厉害的?”凤如青看向燕实,燕实躬身对她道,“大人,除我之外,这些半妖都各有本事,绝不逊色于正统妖族。” 凤如青当然也察觉到了这些半妖的强悍,妖族血统纯正或者不纯正,都只能够修炼妖术,但半妖不同,他们不仅可以修炼妖术,还能修炼人才能修炼的许多术法,更好地利用妖气和武器。 这是利也是弊,因为血统不纯,注定他们妖术修炼不到家,但又因为不是纯正的人,他们的法术也无法登峰造极。 单个拿出,或许敌不过同样种族同样境界的修士,但若这样一群实力相差无几的半妖族聚积在一起,便是一支无法令人轻视的强悍军队。 凤如青尤记得当年最开始遇见燕实,他还是个险些因为色相被抓去卖了的柔弱半妖,他拼尽全力护着的,也只是几个毛没长齐的小崽子。 但如今他神色淡然地微微躬身,带着恭敬和赤诚将他这些年拉拢到的半妖组建成了如此强大的军队,或许还只是一部分,他固然妖术依旧很弱,却确确实实不是个平庸之辈。 所有人都在悄无声息地成长着,凤如青心绪起伏,又很快压制,“好。” 她夸赞燕实,也是夸赞这些团结在一起的半妖。 “真好。”凤如青说,“但带这么多人不太行吧,我们此行只是去探一探,不是去逼宫啊。” 燕实见凤如青同意带着人,表情松快一些,“那是自然,我们可以从王宫后院偷偷进去,那边的守卫最为薄弱,背靠山林,而且最好撤退。” 凤如青看着这半妖军队,个个都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她无法拒绝,点头道,“那好,我们悄悄地从王宫后院进去。” 凤如青还是不放心道,“不过一旦被发现,大伙一定记得要以保全自身为主,情况不对便分散撤退,不必顾忌我,列位可知道?” 妖众不吭声,凤如青又道,“燕实,你说他们。” 燕实回头看了一眼,对凤如青道,“大人放心,半妖被压迫多年,我们最明白的便是如何求生。” 凤如青闻言也没有什么可说,便转身打马,“那便随我来吧,切记莫要惊动城中人。” 凤如青说完之后,黑泫马几乎是瞬间在原地消失。 一众半妖对着燕实躬身,片刻后便也各显神通,天上地下地消失在了这间院落。 瞬息之后,只剩燕实一个人孤身站在这燃着孤灯的院落,他的身上却并没有如当年被凤如青刚刚救下那一般的畏缩和萧瑟之感。 他信步走到桌边,将为凤如青准备的茶水自己喝下,轻轻叹息一声,“半妖如今虽然在暗处,但实力却不比任何一族的妖族差,他们之所以蛰伏不出,并非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依旧贪生怕死,寻一个安逸而已。” 他们是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合适的领袖,一个足以让所有族人信服的领袖,带领半妖族彻底洗去经年日久烙印在身上的卑贱。 而今夜,燕实相信这些半妖能够很好地协助鬼王,因为他们早就不是当初的丧家之犬。 凤如青径自骑着黑泫,融入浓黑的夜色之中,瞬息便到了妖族王宫之外。 她并没有打算等那些半妖,本就是打算一个人的,但紧随她其后,许许多多的半妖出现在她身后,沉默且无声地站在宫墙之外,按照约定接应她。 凤如青心里说不感动不可能,她当年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后来问了弓尤,他们给的那些碎龙鳞,其实是弓尤褪下来要扔没扔的。 殊不知她的举手之劳,于弓尤来说的无用之物,成了半妖能够团结甚至走到今天的关键。 当初穆良同她说,人世间因果轮转,牵一发动全身,施行的所有善,都会在未来有回响,凤如青当时能够听懂,却无法切实地理解。 现如今她坐在黑泫之上,看着一个又一个沉默且迅速地出现在宫墙之外的半妖,总算深切地明白,何为因果。 种善因,得善果。 凤如青对着已经到了的众妖点头,而后骑着黑泫悄无声息地掠进妖族王宫。 将黑泫随手放在暗处,禁地她来了好多回了,虽然有层层禁制,却根本阻拦不住她。 之前她并未功德塑魂之时,进入禁地中放置妖丹,还要触动禁制,引来妖族守卫,但如今她功德塑魂,乃是天道亲自赐予,她本体便是这世间功德,没有什么禁制要去排斥功德。 所以凤如青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只要避开守卫就好。 妖族禁地无甚稀奇,一个巨大的祭坛,不像悬云山关押着很多的作恶妖魔,空荡荡的,后殿还有许许多多历代妖族王族的牌位,幽幽暗暗的灯火跳动,凤如青将宿深的妖丹,藏在了这些绝无人会动的牌位之下。 她将妖丹先取出来,按入自己的眉心,接着便开始在这禁地当中寻找百丈之下的暗门。 这里的布置真的相当简单,凤如青的速度极快,甚至身影如风地掠过每一块墙上砖石,却并没有找到暗门。 将所有的地方都寻过,她再度回到牌位的前面。 会不会有人跟她想的一样,觉得牌位绝对无人会动? 凤如青夜视很强,眯眼盯着牌位一寸寸看过来,而后在最后一排,距离她放置妖丹的位置还有很远距离的地方,看到了一处牌位上没有灰尘,且底座旁边有很浅很浅,肉眼难以辨别的划痕。 她渐渐露出笑意,再找不到,她便要抽出沉海,直接砍到百丈之下去! 凤如青上前一步,抓着那个牌位,按照划痕的方向轻轻一拧。 石头滚动的“轰隆”声音响起,凤如青循着声音转头,便看到偌大的祭坛之上,中心处空了一个足有三人并行宽的入口。 凤如青走到入口旁边,看着通向幽深黑暗处的台阶,按着自己的侧腰,稍稍用力,便从肋骨的缝隙当中抽出了沉海。 刀身嗡鸣,黑沉的幽光闪烁,凤如青手握沉海,毫不迟疑地走下了台阶。 下行百丈,自然以足行走需要一段时间。 凤如青戒备四周,遇见了两次守卫,武力值太弱了,她一只手指头就解决了,配不上她拔出沉海。 直到凤如青顺着一处黑暗自由下落之时,才以沉海嵌入石壁之上,稍稍减缓下行的速度。 在脚再度触及到地面之时,骤然间灯火通明,凤如青微微眯眼,便很快看清了前面的一切。 即便是见过许多人间惨剧,凤如青却还是被眼前这一幕给震撼到。 数不清的笼子,里面关着数不清的血糊糊的妖族,有些奄奄一息,有些已经死透了,有些离死只差一步。 各种族都有,看上去都被取了身体的部分,每一个笼子上面都有阵法,且是不用靠近,便能够感知邪恶的阵法。 密密麻麻的两排,陈腐的血气臭气扑面而来,凤如青顿时屏住呼吸,迈步走在这比她黄泉鬼境的阿鼻地狱也差不离的暗室之中。 她仔细地辨认着这其中的妖,他们个个双目无神,大多昏迷,即便是有醒着的,看到了凤如青,却也没有人求救,这太怪异了。 凤如青走近一些才发现,这些笼子之上还附着隔音阵法,并非是他们不求救不喊叫,而是他们的声音传不出来。 像一场无声却惨烈的哑戏,饶是凤如青场面见得不少,却也一阵反胃。 她压下难受,快步搜索宿深的身影,但在长廊走到尽头,也没有见到宿深。 最后凤如青在尽头面对一间上了锁的小屋子站定,锁链上和锁头上都附着着禁锢的阵法,但这阵法在凤如青的眼中就是玩具,她连上古诸神设下的阵法都破开过。 于是沉海终于派上了用场,凤如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挥刀斩断了锁链。 锁链和锁头一起掉落地上――铁门被一脚蹬开。 然后凤如青看到了她找了许多年的那个小东西,浑身裹满血污地躺在一个脏兮兮的笼子里面,半死不活。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提着沉海朝着这间暗室里面走了一步, 便见那小小的脏兮兮的一只,原本生死不知的小东西如同被谁捅了一刀似的,艰难地撑着笼子坐了起来。 而旁边的宿千柔也已经地坐起来, 警惕的瞪着凤如青。 他们早就不期待在这里面遇见什么好人了,尤其是凤如青手持沉海, 黑袍遮盖住身形, 又有鬼气遮面,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当然了,没有走过黄泉的人, 是没见过鬼王的, 宿千柔和宿深都没有见过, 况且历代鬼王装扮并没有规制, 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 凤如青周身煞气四溢,外放的鬼气当中, 还缠绕着丝丝暗红,乍一看犹如血气, 需得是鬼修杀人无数才会出现的那种挥之不去的血气, 但实际上那只是凤如青气愤太过, 同鬼气一并飞扬而起的长发。 她提着一把刀锋哑暗的弯刀, 站在门口散发出的气势十分摄人, 宿千柔眼中戒备加深, 却在凤如青的身上寻不到一丝的妖气。 这人不是妖,那会是谁? 凤如青都忘记自己鬼气遮面的事, 心里着急, 径直迈步朝着宿深的方向走, 宿千柔一见她是奔着宿深去的,顿时声音更冷更急, “你要做什么!” 凤如青看着头脸之上都是干涸血迹的宿深,昔年那张细白如瓷的小脸蛋,如今消瘦又脏污,当日那手感颇好的一身雪般毛发,现如今也是沾满污浊血迹,皱巴巴的打结又粘连在一处,看上去可怜极了。 宿深的外表实在太具欺骗性了,凤如青就从始至终没有将他当成过已经拥有成年人心智的半妖,在凤如青眼中,他就是个小崽子。 当年为白礼借妖丹,凤如青实际上没抱着太大的希望,狐女宿千柔不肯借是意料之中,却未曾想这个小不点肯借给她。 那么小那么软绵的一只小东西,血淋淋的自己挖出妖丹,告诉她没有关系,要她记得还,凤如青到如今都有些心存不忍与愧疚。 加之功德塑魂,他们之间的契约已经不复存在,凤如青更是长存一份挂念,他一日没有消息,妖丹没有真的还到他手中,凤如青便一日也没有放弃寻找他。 凤如青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过,那个自出生就跟着他娘亲住牢笼的宿深,竟然只是短暂地获得自由,便再度被亲舅舅囚禁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凤如青一时间心绪难忍,几步走到宿深的笼子边上,伸手便去摸笼子。 宿深见她提着刀过来,一双眼露出些惊慌的神色,他甚至估算了她的长刀,若是真想杀他,甚至都不需要打开笼子。 他尽可能靠在笼子之后,然后看到这黑袍人走近了,伸手便抓在了笼子关门处。 层层阵法霎时间反噬,凤如青整个手被密集的攻击包裹,但她不闪不避,甚至连抖也没有抖一下,用力地扯着笼子门,哐当哐当的响声让狐族母子都心惊肉跳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和弓尤在一起久了,学了他暴躁的毛病,经常能动手的基本不说话,无论是什么事情,此刻着急将人救出来,扯着笼子的样子,十分像个急着杀人的杀人魔。 幸好宿深不是个真的小孩子,否则当真要被凤如青这样给吓哭了,他镇定了一下,和他娘亲对视一眼,母子两个都没有抱着什么好的期待。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在这里见到人还会尝试着蛊惑,但这么多年,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母子两个人已经深刻认识到了。 宿文极虽然自小身体孱弱不宜修炼太刚猛的妖术,但心思细密滴水不漏,否则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大哥,还能完美地嫁祸在其他妖族的身上,也不可能将宿深母子囚禁了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发现异常。 这时候闯进来的,只能是宿文极的人,只是宿深母子并不知宿文极这是要做什么。 宿千柔虽然虚弱,却还能撑上好一阵子,宿深便是她乖乖就范的筹码,宿文极只要想要她的妖力,就绝不会动宿深,这人来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舅舅要你来的吗?”宿深声音平稳地开口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宿深佯装镇定地看着暴躁地在鼓捣笼子的凤如青,用小孩子温软的声线,问了她这两个问题,显得尤其的无害,没有激烈的抵触,听不出害怕。 这样若是真的对上要害人的歹徒,是有好处的,在乱叫乱喊没有作用的情况下,假意乖顺再伺机而动能够少吃许多苦头。 但这话听在凤如青的耳朵里,却是十分刺耳,刺得她久久不动的心都跟着缩缩, 这得是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凤如青停下动作,这阵法她不会解,于是她抬起沉海,对着宿深说,“你靠后一些,我把这阵劈开,再救你娘亲。 宿深和宿千柔都听到了一个救字,几乎是同时出声,“你要救我们?” 凤如青动作一顿,懊恼地想起自己光顾着搞笼子,忘了撤掉脸上遮面的鬼气。 她立刻撤掉遮面鬼气,又将斗篷从脑袋上摘下来,露出i丽娇艳的眉眼,“是我!宿深,你靠后些,我将这阵法劈开。” 宿深和宿千柔看清了凤如青之后同时愣住了,前段时间宿深刚刚察觉到婚契失效了,妖族婚契非死不能解的,妖丹早就送回来了,宿深和宿千柔都毫不怀疑,那个曾经救他,和他定下婚契的邪祟已经死了。 如今凤如青好生生地站在这里,一身独属于强者令人无法逼视的煞气,说要救他们? “姐姐?!”宿深最先反应过来,瞪着凤如青高高扬起即将落下的刀,喊道,“这阵法不能硬破,会反噬!” 凤如青顿了顿,看他一眼继续道,“你再往后,贴着后面的笼子。” “听话,”凤如青说,“这点小玩意伤不到我。” 宿深眼神直勾勾的,一错不错地盯着凤如青,他这些年被关在这里,还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甚至前些时候婚契消失,他也无暇去感念,因为他如今自身难保。 可宿深见他娘妖力日益被消耗,连天塌地陷都祈求了,却独独没有祈求过凤如青会来救他,这是妖族,宿文极如今是妖族唯一的王子,大权在握,而凤如青只是个小邪祟。 宿深脑子正在急速转动,震惊于凤如青的出现之时,凤如青已经毫不迟疑地挥下沉海,一刀劈在了囚着宿深的笼子之上。 沉海乃是弓尤龙骨所制,是这世间再坚硬不过的武器,况且裹挟着精纯鬼气,这一刀下去,莫说是这等小阵法,便是众神合力封印的水天之境,照样能够豁开口子。 铮的一声巨响,不仅阵法,连笼子都被凤如青生生地削掉了一半。 反噬的阵法在半空汇集成攻击的有形箭.矢,汹涌地朝着凤如青袭来,宿深又急道,“姐姐小心!” 凤如青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朝着笼子旁边走,那些箭.矢在贴近她身体的前一刻,凤如青黑袍之上,穆良亲手绘制的护身阵法启动,赤金的符文如有生命般地游走在凤如青的周身,将那接踵而至的箭.矢寸寸搅碎在凤如青周身。 金光炸裂,凤如青周身的鬼气化为大口,将这金光吞噬进一片漆黑。 母子两个人全都看傻了,这绝非是当年那个小邪祟能够达到的境界,狐女宿千柔还是有些见识的,她甚至隐隐能够感觉到凤如青身上不可靠近的神性。 她曾在幼年之时,有幸见到真神,当时的感觉便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叩拜,与现在的感觉有些相像。 凤如青却已经阔步走到了宿深的笼子前面,伸手将他从笼子里面抱出来了。 宿深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只,脏兮兮的,身上味道十分不好,脸上都是干涸的血,看着还不如路边的小乞丐。 凤如青将他托在自己的手臂上,宿深多年没有同人接触了,微微僵了下,但很快便环住了凤如青的脖子,接着说道,“我们要快些了姐姐,宿文极要来了,这些阵法被破,他一定知道的。” 凤如青“嗯”了一声,单手抱孩子一样的把宿深抱得十分紧实,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将宿深裹在她的袍子里面,另一手提着沉海,走到宿千柔的笼子前面,示意宿千柔向后靠。 宿千柔神情复杂,凤如青在落刀之前说道,“您还真是命运多舛啊。” 宿千柔百媚千娇的模样尚在,只是极其的虚弱,看上去虽然身上不像宿深这般惨烈,却是真的被损耗了丹元。 凤如青单手将沉海猛地挥下,阵法应声而破,所有反噬都被阻挡在护身的黑袍之外,宿深紧紧抱着凤如青的脖子,笼子开了之后,凤如青暂时将沉海收回,伸手去扶踉跄着起身的宿千柔。 “娘亲。”宿深在凤如青的怀中同宿千柔拥抱,宿千柔现在的力气根本就抱不动他,三个人这样的姿势,凤如青被夹在当中,倒也不觉得难受。 短暂的拥抱,很快分开,凤如青一手抱着一个,一手扶着一个,从那暗室中一出来,便是这装满了残缺妖精的长廊。 凤如青脚步一顿,宿深和宿千柔早就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了,宿千柔低声道,“这些都被取了妖丹,宿文极一直在尝试着将妖力转化自身的办法,这些都是失败品。” 凤如青顿了顿之后,见这些阵法都不是很强的阵法,于是短暂地松开了宿千柔,伸手在自己的簪子上摸了一下,将上面一大一小两个骷髅头给拧了下来,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一抛。 命令道,“将笼子全部打开。” 那两骷髅头还没有落地,就在半空中化为两个骷髅骨架,一个足有两个人高,一个稍矮一些,身上还挂着些许烂肉,鬼气覆盖眼眶,落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对着凤如青方向阴沉地齐齐开口,“是,鬼王大人。” 宿深和宿千柔隔着凤如青的后颈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震惊。 “姐姐做了鬼王?”宿深问。 凤如青“嗯”了一声,抱着宿深,扶着宿千柔,顺着她来时候的路走。 身后叮当作响,震耳欲聋,凤如青没有回头看。 宿深却正好趴在她的肩头,看到了那两个骷髅骨,正在暴力打砸笼子,这些关着半死妖族的阵法毁去并不会反噬,那两个恶鬼的速度很快,一排排的笼子被打开,还有力气的,重见天日的妖族纷纷发出了声音。 “谢谢……” “谢谢,快跑,大家都快跟上。”很快有只是受了些轻伤的,出声组织。 他们当中许许多多都认识,甚至有些是亲族,这里的每一个妖族都不是族内单一仅存的,他们有庞大的族群,宿文极胆敢这么对他们,只要今日让他们出去,他便死定了。 “有力气的扶着没有力气的……” 众人齐心协力,但也有些人抱着伤重奄奄一息的亲人嚎啕,眼中是恨,口中喊杀。 凤如青已经和宿深与宿千柔,走到黑沉上行的阶梯小路,宿千柔身体很弱,凤如青几乎是半抱着她,吃力倒是不至于,但有些地方路很窄,就不方便。 刚巧砸完了笼子的恶鬼回来了,凤如青挥手收起了大的那一只,按回簪子上承诺,“此番救人是功,且放心,待回到黄泉,我定会为你们清算。” 凤如青命小一些的那只,扶着宿千柔,它身量细瘦,毕竟只是一副骨架子,在小路上也不碍事,比抱着宿深的凤如青扶起人来方便。 宿千柔并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恶鬼,它骨爪伸过来,动作还算轻柔,但宿千柔可没有忘了刚才它们用这只有骨头的手将那笼子生生砸开的样子。 她虽然身为狐妖不应该怕鬼,但是她这一生,亏心事也没少干,于是这恶鬼身上的森寒之气一弥漫过来,宿千柔一个激灵,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不少,不敢像依附凤如青那样完全地依附它。 几人继续向上,很快身后也跟上来了不少妖族,人声细细碎碎地在这小路上响起,凤如青却因为宿深的话心中微沉。 “宿文极一定是知道了,他说不定会将出口封上,他的卑鄙办法特别多。”宿深小声地在凤如青怀中说道。 凤如青低头同袍子里面宿深晶亮的眼睛对上,突然朝着他的脸低头,宿深眼睛张大一些,却没有躲开。 但凤如青只是将额头抵在宿深的额头上。 宿深只觉得眉心一热,接着身体当中缺失许久的那个地方被填满,肚腹传开难言的舒适温暖,凤如青脚步片刻未停,却已经将妖丹还给他了。 宿深不再说话了,闭上眼在凤如青的怀中调息。 凤如青继续朝上,身后跟着的妖族很多,前面不远处便是一个极速上行的阵法,但这么多人,不可能一次全都上去,再者像宿深说的,宿文极若是发现了,上面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 凤如青以为要争论的,但是她将事情说明,言明最好跟着她上去的都是能够战斗之人,那些妖族却都没有争抢,最后几个看上去还好的,站出来,跟着凤如青上了阵法。 极速上行的过程中,凤如青未免速度太快,抽出沉海划在石墙之上,以防意外。 不过这一路意想不到的顺利,凤如青带着众人从祭坛当中缓步走出的时候,这禁地之中,还是他们进来的模样,昏昏暗暗,只有历代妖族祖先的牌位处的那些火光在跳动着。 凤如青却站在祭坛之上,没有急着朝外走,她闭了闭眼睛,感觉到了数不清的妖在这禁地之外等着他们。 跟在凤如青身后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众人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这么浓厚的妖气,这么多的妖族在外埋伏。 一些后从百丈之下的牢笼上来的妖族当中,有人听力绝佳,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凄凉道,“宿文极这狗贼,动用了妖族虎峰卫!” 妖族听后纷纷色变,这是古往今来妖王登基之后才能够动用的妖族王族护卫,乃是保证王族血统的安危与纯净,只有稳固威慑各族之间的纷争才能动用的军队。 “他还未成为妖王,是从何处得来的虎峰卫调令?!” “哼,”有虚弱的妖族接话,“他是真的打算让我们全部死在这妖族禁地之中,好恶毒的心思!” “他连亲大哥都杀了,用些手段从长老那里得到调令有何难?” “他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残害,你们还指望他遵循什么底线和良知!?” “九尾狐族怎么会出现如此败类!”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凤如青一直听他们议论这虎峰卫如何厉害,如何只认调令不认人,且手上的弓箭刀兵,全都淬着专门用来对付妖的毒素,碰上便会全麻痹任人宰割…… 凤如青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因为她尝试分出本体,却根本没有寻到这些人守卫薄弱的地方。 且这虎峰卫,确实堪配赫赫威名,全军整肃甲胄齐全,且都是年龄正当妖族最鼎盛时期的虎妖。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以她的能力, 如果像对付熔岩兽和恶神仙那样,这妖族整个她都能给掀翻。 更不必说她身上穿的是悬云山掌门大弟子亲手绘制了护身阵法的袍子,效果犹如佛修的金钟罩, 寻常妖族根本伤不到她。 她头戴黄泉恶鬼,身穿阴魂龙王袍, 哪个甩出去, 都是能够翻天覆地的东西,再加上她腰间鬼铃若是响起,四方鬼君来援, 再再不行, 她还能取下头顶发簪, 那是个暗笛, 吹上一吹,便即刻能够从地下幽冥之中招来万千阴兵, 莫说是对付一个宿文极,便是将这妖族夷为平地也不是开玩笑。 但问题是――她如今乃是黄泉鬼王, 是这天下掌管阴阳轮回的鬼王, 偷偷溜进妖族的禁地救人已经是算是干预轮回, 她只想悄默默地来, 悄默默地走, 不搞大事, 救了宿深还了妖丹,这算是全了多年前的因果。 但谁知宿文极变态到要在他们祖宗牌位百丈之下, 囚禁了这么多的妖族残害, 还弄这么大的阵仗, 这是一定要让他们死在禁地之中了。 因为但凡这里面的人踏出禁地,宿文极的丑恶嘴脸就再也藏不住了。 本来各族便虎视眈眈, 早已经不服九尾狐族一家独大,如今天下动荡不安,为了族人、为了权势、为了自己,想要坐那妖王之位的可当真不在少数。 宿文极暴露,一些本就不太坚定的拥护者必然当场反水,届时沉舟落水只在刹那之间,多年筹谋必将毁于一旦,他如何不疯狂呢? 凤如青一时间进退两难,里面的人陆续上来了,这些人既然已经救了,便不可能看着他们去死,但若真的不管不顾地将外面那些虎峰卫都掀翻了,事情又不好收场。 不过凤如青也没有犹豫多久,她在上来的时候主意已定,她若是个会顾忌后果的,也不敢同弓尤去冥海,不敢吞食真神,不敢挑战诸神的封印,自然也就坐不到如今的鬼王之位。 因此她即便是碍于身份有所顾忌,也只是瞬息的事情,甚至一边顾虑,一边还把收回去的恶鬼又给放出来了。 不过她人没有动,而是将沉海抽出甩向门口,径直将这禁地的大门劈开,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就在这门倒地的刹那,虎峰卫弓箭手万箭齐发,径直朝着这禁地的门口,还有禁地当中他们所站的祭坛射来。 众妖族对这箭.矢十分忌讳,纷纷惊呼,有些人已经就近寻了东西遮挡。 这箭.矢上面都淬着专门对付妖族的毒,他们不敢轻忽,被取了妖丹的他们现在连半妖都不及,驱动不了妖力,就是一群残败的废物,如何能不惧呢? 不过他们的担忧和惊慌实属多虑,凤如青既然插手将他们放了,便不会到这里了想起什么轮回因果便坐视不理。 她抬手调动鬼气,在半空中画出一面漆黑如雾的护盾,那些极速射来的箭.矢,便如同被吸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消失得无声无息。 箭.矢过去,外面似乎因为没有听到想要听到的哀叫和咒骂,又不敢贸然进来,有些沉不住气。 两边隔着两扇巨大倒地的门,在夜色和烛光当中无声对峙。 最后外面终于看清了也确认了挡在这些残兵败将的妖族前面的是谁,嗤笑出声,“竟不知鬼王大人驾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宿文极人并未露面,声音从虎峰卫的身后传来,将个龟缩王八蛋演得活灵活现。 “我早听说新任鬼王是个能够翻天覆地的美娇娘,因为族内纷乱不止,你看到的这些罪妖闹事,我这也是抽不开身,才一直没能去黄泉鬼境拜会恭贺,赤焱大人,你倒亲自来了呢。” 宿文极嘴一歪,便将这些妖族定义为罪妖,一直沉默震惊于救他们的竟然是黄泉鬼王这件事的众妖,顿时群情激奋。 “宿文极!你这阴险卑鄙的小人,你会遭天谴的!” “作恶多端,谋害亲兄,残害亲妹,你简直是个畜生!” “我族内族众,绝不会受你蒙蔽,你且等着受死吧!” 众人都对着宿文极声讨,他却不紧不慢,“作恶多端残害亲妹我认,但谋害亲兄?” 宿文极声音顿时冷下来,“他不是我王兄,他才是真正的禽兽!” “你们又知道什么?”宿文极冷笑,“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反正你们今天都要死,一个也别想出去!” 他说完之后,又对着挡在众人面前的凤如青说道,“鬼王大人,因果轮回,报应天伦,自有定数,这您不需要我教您吧?” 宿文极说,“你如今身为维护轮回秩序之王,却干预轮回,你若再插手妖族之事,怕是天道也不容你吧!” 宿深睁眼看向凤如青,神色哀伤,“姐姐,你好容易做了鬼王,不要管这种事了,放下我吧。” 他话是这么说的,抱着凤如青的手臂却更紧了。 若是有生路,谁又想要牵连他人?只不过如今宿深除了凤如青之外便是死路一条,都从那绝望的百丈地下走到这里了,窥见了天光了,他如何能够甘心呢! 果然凤如青对上宿深含泪的眼神,听到他耸动着鼻翼,带着哭腔的小声音,心中一软,越发的觉得宿文极是个禽兽! 她本就打算管,如今更是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个能翻天的,便也该知道,我是因何做的鬼王。” 凤如青说,“你说的也对,我既身为掌管阴阳轮回之人,又为何没有插手轮回的权利?这是谁规定的,是天道的?我在黄泉鬼书中却也并没见过这种说法呢。” 宿文极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气急败坏,“今日赤焱王是打定主意要逆天而行了?!” 凤如青听着好笑,“若我救人成了逆天而行,你害人却是顺应天命,那这鬼王做来也毫无趣味不是么,”凤如青一手抱着宿深,一手握住感受到她的战意嗡鸣不止的沉海。 她嗤笑一声,再度说道,“再说你既然打听了我,怎么不打听的全一些,我逆天而行的次数比你见过的都多!” 凤如青此言一落,便搂宿深更紧,将他完全纳入护身黑袍之下,他这么小这么瘦的一只,凤如青怕他待会在打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伤到了,低声同他说道,“抱紧我!” 宿深本来想要下地的,他虽然身量小,但是也已经有几十年的修为了,他好歹有一半九尾狐的血脉。 九尾狐之所以为妖族皇族多年,便是因为九尾狐天生妖力高强,修到一定的境界,一条尾巴便是一条命,这是物种和血脉上的优势。 且妖丹回归,他现在体力充沛,比身后这一群残兵败将好多了。 但凤如青护他护得紧,他便当真没有下来,他现在确实要装孱弱,否则若凤如青当真因为逆天而行会受罚改变主意,今夜,他们这一行人便全是这妖族禁地当中的祭品。 于是宿深抱紧了凤如青,还乖巧地说,“姐姐,你只管行动,我不会掉下来的。” 声音又细又弱,凤如青温柔地“嗯”了一声。 她命令那两个恶鬼护着身后行动不便的妖众,提刀朝着门口率先飞掠而去,一些还有战斗力的妖族紧随其后。 宿千柔也咬牙跟上,但对着凤如青侧腰上鼓出来的一坨撇了撇嘴,吃软饭吃的还挺顺! 这小崽子,狐族的传承接收的可真好,连狐媚之术都是格外的厉害,这么丁点的狐族形态,也能把人眼睛迷了,不仅这般锲而不舍地寻来救人,还要为他逆天而行。 这么一对比,她这个当娘亲的当真是差了不止一重啊。 凤如青手持沉海已经杀到了禁地门口,结果没等冲出去,突然间外面杀声四起! 今夜星月浅淡,但是凤如青还是很快便看出了夜色之下各色代表妖族族群的妖力颜色,还有不光是代表妖力颜色的刀剑齐飞,声势凶悍地从虎峰卫身后奇袭而上――正是先前燕实非要她带来的半妖们! 屋内的所有人都在禁地门口短暂愣住,看着这漫天的杂色,其中妖力虽不强,却别有其他杀势的剑光刀光,有人喃喃道,“这是……半妖?” “对,是半妖……” 半妖历代在妖族都是最低贱的族群,他们是正统妖族的奴隶、家仆,甚至是戏耍玩具,他们的半妖之力不如真正的妖族的力量爆发起来浑厚明亮,只有这样细细的一缕,是妖族向来鄙夷的对象。 可此时此刻,这各色纤细的妖力在半空与虎峰卫浑厚的妖力撞在一处,虽柔却不弱,彩绸一般地飘在半空,却如同刀锋针尖,穿透割裂虎峰卫浑厚的妖力,将他们冲得四分五裂。 纯血妖族,通常都以妖力浑厚精纯为强,战斗之时,也多是拼妖力,武器大多都是自身尖牙利爪,即便是用刀剑,也是将妖力灌注刀剑之上,刀剑是媒介,通常不是主武器,虎峰卫就是这样。 他们战斗不是第一次,他们世代为王族而战,只认虎峰卫专属调令,其余什么都不管。 宿文极带着调令命他们清缴叛妖,他们虽然知道宿文极还不是妖王,却依旧出动,是因为在妖族内乱之时,确实有王族未成王先剿叛妖的先例。 他们都是纯血虎妖,擅长的都是拼妖力,冷不防遇见这种修炼刀剑,拼招式的打法,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是救兵,我带来的半妖!”凤如青观察了一下,发现半妖竟然同虎峰卫对战丝毫不落下风,顿时对身后喊道,“还有战力的,同我一起!” 说完,她便抱着宿深冲了出去,只是她杀在前头,却并没有看到宿文极的身影,才没出两招,便被乘着妖兽自天上俯冲而下,落在她面前的燕实给叫住。 “大人!无需你出手,这是妖族事,你且同我来!”燕实朝着凤如青伸出手,看了一眼她腰上的鼓起。 凤如青战意浓重,正想要放开了杀一回,自从弓尤上了天界,都没有人跟她打架,时不时的处理个恶鬼,还一动手对方就倒了。 她浑身骨头都发热,她这才拉开架势,燕实却不让她打了! 燕实眉目秀丽,模样生得弱,现如今气质却很沉,“大人,您是鬼王,如何能够插手人间轮回之事。” 凤如青眼中的跃跃欲试还没退,这时候宿深从凤如青怀中钻出来,正对上燕实的眉眼。 燕实见了他,知道他便是凤如青一直寻找的半妖,很快移开视线,却仍旧拦在凤如青和正鏖战的虎峰卫与半妖中间。 “大人,半妖族早已经不是当初您看到的那般孱弱,”燕实顿了顿,也看向了那些被凤如青救出来,正同半妖配合着战斗的妖族,他轻声道,“半妖族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半妖族确实应当让纯血妖族见识他们的能力,这样便没有人再敢轻视他们奴役他们,再者他们也需要在这战乱当中崭露头角,在妖族站稳脚跟,若是能够对纯血妖族有恩,那便是最好的。 凤如青听他这么说之后,浑身战意缓缓散去,反正人也救了,半妖看上去和虎峰卫也一时之间难分高下,纵使赢也艰难,但他们为立足之地背水一战,凤如青没有必要搅合进去。 这样也好,她也不是逆天有瘾。 于是她跟着燕实上了背生羽翅的妖兽,却未料他们刚刚上行至空中,便有一方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罩下,那妖兽沾了网之后,竟是直直坠落。 凤如青抱着宿深,拉着燕实,从跌落在地上的妖兽背上稳稳落地,抬头看去,便见这禁地的上方,全都被这网覆盖着,不仅是上空,四面八方的墙上也被拉了网。 一股难以形容的淡香在空中弥漫,妖族个个色变,正在鏖战的虎峰卫闻到这气味之后愕然停下,一声巴掌声自上方传来。 众人齐齐朝着禁地上方的高台看去,宿文极负手而立,有些疯癫地笑了两声,叹息般的对着闻到了这些已经开始脚软的妖族叹息道,“对不住了诸位,今夜你们谁也不能离开。” 凤如青对这味道没有任何反应,但她怀中宿深都开始下坠,咬牙站直的燕实低声解释,“是霜枣粉,生长在妖族禁地,乃是妖族禁药,本用来疗伤止痛,但若是吸食,” 燕实眼睫颤动,“便有麻痹作用,能令妖族暂时失去妖力,虎峰卫的刀锋兵器之上淬的也是此种毒……” 凤如青:……闻一闻就不行,这未免也天逆天了。 燕实似乎猜到了凤如青心中所想,“并非一点……他便是将整个禁地的霜枣都摘了磨粉也不可能有如此分量,他怕是已经积攒了多年。” 凤如青将小狐狸放下,现在整个场中只有她自己安然无恙,今天这件事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了。 她再度抽出了沉海,甩了甩,指着宿文极说,“我劝你自己下来,你知道上一个像你这样俯视看我的是谁吗?雨神。” 凤如青说着便飞身而起,直劈这大网,而网才撕开,那本来满面阴鸷几近疯魔的宿文极竟然真的自己跳下来了…… 那么高,自己跳下来,“啪叽”摔在了地上。 虽然他是妖族没有那么容易摔死,但脸先着地的,凤如青看着都疼。 她正滞空疑惑着,突然间禁地高台上那些扯网的,那些宿文极的爪牙,也正在一个接一个往下跳。 噼里啪啦,摔不死,但跟凡间下饺子似的。 凤如青:…… 她一脸迷茫地环视周围,便见远处的山林中,一缕幽光一闪而过,如鬼火一般在林间闪动。 很快那幽光凑近,凤如青看到了一头通身泛着银光,生着一对十分庞大繁杂的鹿角的巨鹿。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巨鹿在禁地的林间跳跃, 他周身的银光便在风中化为细碎的光点飞散,无孔不入地随着空气钻入在场所有人的鼻翼,吸入身体之后, 这些人动作全都停滞下来,渐渐地软倒在地, 却还睁着眼睛。 宿文极和他的爪牙也混在躺了一地的妖族当中, 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不一样的表情,或空茫,或欢喜, 或痛苦万分。 唯有凤如青还悬在空中, 视线穿越浓黑的夜色和这如梦似幻的流光, 看向了那头巨鹿。所有的光点都环绕着凤如青, 却并没有如对别人一样,试图朝着她的身体里面钻。 只是轻轻缓缓地、层层叠叠地环绕着她, 凤如青仿若跌入九天银河,身侧细碎的光点便如万千星辰, 这场景若是有人看到, 一定会震撼无比, 只是现如今那些人全都沉入了幻境。 凤如青朝着下面看了一眼, 伸手去触碰这些光点, 这光点给人的感觉十分的轻柔, 丝毫没有危险气息。 她穿过光点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头巨鹿,那头鹿稍稍后退, 前蹄微微弯曲, 对着凤如青缓缓低头, 十分优雅地点头示意。 凤如青已经认出了这是她当日在魔族魔尊的新婚餐桌上,救下的那头赤日鹿, 只是它长大了很多,如弓尤说的一样,它确实是神鹿,厉害得很,瞬间便将这些人拉入了幻境,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凤如青放松下来,任由这些轻柔细碎的银光托着她向树林深处去,她确定底下的人只是陷入了幻境,并没有生命危险,她便想要看看这赤日鹿想要做什么。 银光从光点凝成如绸的银带环绕着凤如青,将她拉向山林,越是靠近赤日鹿,凤如青越是震惊于他的庞大和他身上不耀眼,却如梦似幻的光华。 当时她救下他的时候是白天,且他是半鹿形态,后来化为人形钻入山林,凤如青并未见过他的真身。 终于落在了赤日鹿的脚边,凤如青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鹿的脊背。 弓尤说赤日鹿是神鹿,是上界下来的,最擅长的便是幻境,能够将大能修者拉入其中尸骨无存,他的鹿角一寸,便是一个世界,凤如青被他身上绮丽的流光所吸引,着魔一样地伸手去触碰他。 他微微低头,将头凑近凤如青,凤如青睁大眼,伸手在他的眉心银纹上摸了下,轻声道,“你是我当时救下的那个对吧,你是来助我的吗?” 她说着笑起来,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出手救他,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想到了自己也是那般生死任人宰割的境地,生出了同情,亦或者是对上了他在承受苦痛的时候,太过平静的双眼。 赤日鹿也是她的因果。 不过凤如青问完了这一句,正要伸手去触碰他的鹿角的时候,突然面前银光大盛,凤如青微微眯眼,眼见着赤日鹿扬起颈项,在她的面前,在银光之中变换成了人形。 妖异的面容,浅棕的长发,拢在淡淡的银光之中,银光编织的长袍悄无声息地落地,凤如青近距离对上他的横瞳,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神性。 “你长个子了。”凤如青笑着道。 她将本要摸鹿角的手收回,却半路被抓住了,面前人的额角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生长,庞大繁杂,凤如青离着这么近看,才发现不仅如此,还很尖锐,像张牙舞爪的兽牙,同赤日鹿温驯的外表全然不同。 凤如青又想起弓尤说,赤日鹿天性烂漫残忍,睚眦必报……然后他便抓着她的手,微微低头将尖利的鹿角凑近了凤如青,将她的手放了上去。 凤如青眉梢微动,手心冰凉的触感如玉,和弓尤滚烫的龙角全然不同。 禁地几丈高的宫墙,里面便是沉溺在幻境当中,横躺一地的妖族。 而墙外的暗夜山林中,同时编织着这么多人的幻境,随时能够将他们杀死其中的凶狠神鹿,微微低头,正纵容着一个人类在抚摸他本命之源的鹿角。 凤如青摸了几下,便笑着收回了手,对面前人说,“谢谢你助我。” 她收回了手,面前的人才慢慢抬起些头,但还是垂眼看她,凤如青说,“你现在已经是成鹿了吧,这么厉害,能让这么多人沉溺幻境,应该不会再被抓了,走吧,我也要走了。” 凤如青对着赤日鹿挥手,她见到他生长得强大,不会再落入他人之手,就彻底放心了。表示感谢之后,她转身欲回宫墙之内,需得趁着这个机会,帮忙将宿文极和他的党羽都制住,免得他再伤人。 如今九尾狐一族,除宿文极之外便只剩宿千柔和宿深,宿千柔妖力大损,宿深是个半妖。妖族是以强者为尊,同魔族一样,可宿千柔和宿深孤儿寡母,妖族此番之后,怕是世代做妖王的族群要易主了。 但那都是后话了,救下宿深,还了妖丹,她便是仁至义尽,以后宿千柔和宿深要如何揭露宿文极,如何在妖族中站稳脚跟,便当真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不过凤如青转身刚欲纵身一跃,便再度被身后银光缠住手腕,她抬起手后转头看去,便见赤日鹿向她走来,凤如青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出口问道,“你……” 下一刻,冰凉如鹿角一般,却比鹿角柔软百倍的触感贴上了凤如青的额头,凤如青对赤日鹿没有防备,因此让他亲傻当场。 他双手捧着凤如青的脸颊,低头亲吻她的眉心,凤如青浑身僵硬,但却并没有挣脱的力气。 她的额头冰凉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朝着她脑中钻,凤如青下意识地想要抗拒,但赤日鹿虽然捧着她的力度不算大,她却一时提不起力气去挣扎。 银光顺着赤日鹿的唇齿间缓缓流入了凤如青的眉心,这是属于神鹿的赐福,只是赤日神鹿生性漠然,已经有几万年没有为人赐福。 若是妖族长老此刻看到这一幕,必然锤胸顿足,妖族世代供奉赤日神鹿,为赤日鹿提供人间居所,却始终没得到赤日鹿的祝福。 这过程并不漫长,赤日鹿很快松开凤如青,凤如青有些眩晕,被放开之后踉跄了一步,又被赤日鹿抓住手臂扶住。 凤如青晃了晃头,抬眼看向赤日鹿,“你这是做什么?” 总不至于是恩将仇吧? 赤日鹿看着凤如青,扶着她站稳,而后竟然张口,声音空灵极了,“送你好梦。” 凤如青一愣,“你会说话啊。” 上一次她救他的时候,他都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跑了,凤如青始终以为他不会说话,原来他会。 “我叫凌吉,”他说,“天下最后一个凌吉。” 凤如青不知凌吉这个名字,是赤日鹿王共有的名字,历代也只有赤日鹿王是有名字的。 她摸了摸眉心,听说是送她好梦,便笑了笑,“你吓了我一跳……” 凤如青说,“凌吉。” 凌吉微微向她低头示意,对她道,“他们快醒了。” 凤如青便告辞转身,飞身而起时还喊道,“谢你的好梦!凌吉!” 凌吉看着凤如青越过高墙之外,便抬手朝着天空处一抓,无数细碎的光点又从院子当中所有妖族的身体中飞出,朝着他聚拢而来。 他在光河当中再度变成了巨鹿,朝着林间深处飞跃而去…… 凤如青落到了墙这一边,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宿深,他安然睡着,呼吸平缓,不过已经有苏醒过来的人了,只不过一时半会的还四肢绵软爬不起来。 凤如青又查看了燕实和宿千柔,确认大家都没有事,便手脚利索地将宿文极捆起来。 一些陆续醒过来的半妖,还有两个恶鬼,也帮着凤如青将宿文极党羽都制住。 没用多久,大部分的人都醒了,只是宿文极似乎深陷梦魇当中。 他本就从高处坠落折弯了手臂,这会缩在地上,瑟瑟地抱着他自己,口中断断续续地哀求着,似乎正在经历十分可怕的场景,全然不复先前在高台之上,躲在虎峰卫身后的那般淡然与阴狠。 他汗湿了侧颈的乱发,此刻简直如同一个落水狗。 宿文极确实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梦境之中,梦境真实宛如昨日重现,他天真烂漫地跟着哥哥去参加宴会,却被意图拉拢其他妖族的哥哥送与他人戏耍玩弄。 九尾狐啊,乃是历代王族,他是王族的小王子,却被低贱的妖族戏耍,扔入妖兽笼中要他去降服妖兽,可他先天不足,身体孱弱,被欺辱便算了,那些人甚至还切掉他的尾巴。 而他的王兄每一次都只是看着,同他说那只是玩笑,同那些妖族一起笑,在长达三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过着这样地狱般的人生。 他如何不恨呢?他没有王兄,也不认妹妹! 这世界上,亲缘算什么?他被他最信任的人一次次地亲手推入深渊,这时候他的好妹妹又在哪里? 他筹谋多年,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王兄嫁祸出去,可那些曾经玩弄戏耍过他的妖族,又如何能够臣服于他这昔日被当成玩物的、被切得只剩一尾的残狐? 宿文极将曾经欺辱他的人都抓起来,折磨杀害,可这样还是不行,妖族不服他,内外动荡,他必须真的变强才行。 可他先天不足,加上后天的残缺,妖术低微,根本不可能修炼成真正的强者。 遍寻术法,还用赤日鹿与魔族达成了交易,他最终找到了渡生血阵,能够将至亲的妖力度化到自己的身上,他当然要做。 血亲对他来说,早就被他王兄亲手撕碎,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 “他们该死!”宿文极在地上将自己团起来,涕泗横流,“该死!都该死……” 他陷入梦魇,无论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眼见着嘴角溢出了血迹,他还在哀声喊着,“王兄救我……救我!我是你弟弟啊!” “别过来,别这样,”宿文极声音又低得几不可闻,“别切我的尾巴……” 宿深已经醒过来了,正抱着凤如青的大腿。 宿千柔皱眉看着宿文极,凤如青不知实情,但耳力绝佳,从宿文极一直细碎呢喃的话中已经听出了一二,眼神沉沉扫过众人,一些先前在禁地之下救出的人,看到宿文极这样,竟然露出了心虚之色。 凤如青也算历经千帆,何其敏锐,瞬间觉得十分的堵心。 世间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是能够马上便清算的,天道之前清算众神之时,不是也有人借机残害神族么? 凤如青这瞬间突然明白,为何天道要规定历届黄泉鬼王不得干预轮回,因为很多时候,就算是她这双能够看破因果罪孽的鬼王之眼,也无法不误判,很多的小恶,也是用轮回之眼无法看出的。 可是许许多多的小恶聚集在一起,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只是踹了他一脚,甚至于有些人只是羞辱他两句,这些便能够摧毁一个人的一生,将人给逼疯。 宿文极固然丧心病狂,可究根结底,没有一个人的丧心病狂是没有任何缘由的。 凤如青看着一众妖众,霜枣的效用已经差不多过了,宿文极还在地上翻滚,凤如青目光略过愚忠的虎峰卫,落在了那群她从禁地之下救出的妖族身上。 “我乃黄泉鬼王,我手掌生死之书,上记生平功过精细到诸位曾经是否踩死过蝼蚁,”凤如青看着心虚地朝后缩的人,满面阴沉,一字一句道,“人在做天在看,山高路远,我在黄泉等着诸位大驾光临。” 已经有人哆嗦着跪地,嘴里快速辩解,“我只是…只是骂过他而已,我没有动手切过他的尾巴!” 凤如青却没有再看这些人一眼,对着宿千柔点了下头,“昔年借妖丹之恩,如今已经悉数奉还。” 凤如青又低头看了一眼始终抱着她腿的宿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妖丹还你了,你与你娘亲今后再也无人敢戕害,不会有人再将你关起来了。” 凤如青将他的小手掰开,推到了宿千柔的怀中。 接着她朝燕实脖颈处伸出了手,燕实只觉侧颈一痛,凤如青已经将分离的本体给收回,对他道,“你把半妖族带的非常好,今夜过后,他们便再也不是低贱族群,我到现在才知,为何你妖力不高,术法不精,却能够稳坐半妖族首领之位了……” 凤如青叹息一声,燕实踩着点来援助,凤如青本不在意,她乐于帮助谁的时候,并不介意那个人的依附和一些不带恶意的小心机。 只是现在她心里恶心得厉害,甚至连对谁发怒和怪罪都做不到,因为造成悲剧的人,是真的不足以定罪,可这不足以,却创造了悲剧,被创造的悲剧再重蹈覆辙,这是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湿冷循环,她却找不到办法去遏制源头。 她并不觉得宿文极可恕,却无法不对他心生怜悯,像怜悯曾经在人世颠沛的自己,怜悯这世界上仍旧在受着迫害却有口难言的人。 你的“不过是”,便是旁人的惊天动地,这才是所有悲剧和灾难的起始。 凤如青突然感觉无比的厌恶,她将恶鬼收起,抬手以手指抵唇吹了下,黑泫便迅速从她先前安置的那个角落穿过有形的石墙,出现在她的身边。 “大人……”燕实伸手要抓凤如青的手臂,他满脸慌急,试图解释,凤如青却已经翻身上了黑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这宫墙之内。 “姐姐……”宿深在消失的一道黑影中追了两步,纯澈的眼神突然阴沉起来,他仰头对宿千柔说,“娘亲,姐姐生气了。” 宿千柔伸手去摸他的头,却被他偏头躲过,他转身,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那些惹了姐姐生气的坏人,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意。 惹姐姐不高兴,就是惹他不高兴,他不高兴,便谁也别想高兴。 凤如青一路纵马回到黄泉,径直回到了鬼王殿将自己关起来了。 她的情绪很低落,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用刀能够解决的,她哪怕身为黄泉鬼王,能够管的事情也还是很有限,就连无所不在的天道,也根本无法将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顾忌全面。 人生在世就是如此,凤如青都懂,这会心情却难以控制。这是鲜少会出现的状况,凤如青躺在她自己寝殿的床上,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上一觉,自我调节。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色调十分的温暖,她梦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山村里面,她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当中, 每天晨起拎着小篮子,跟着一位十分温柔的妇人去山里采野菜。 晨曦照在她嫩白的小脸上, 她头顶的两个发髻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动, 小兔子不怕人地绕着她转,妇人看不清模样,温柔至极地唤她青儿, 提醒她莫要让地上的枯枝绊倒。 她有个给人感觉十分淳朴的爹爹, 一样的看不清容貌, 是个靠砍柴维系家用的柴夫, 只是他也格外疼爱自己,会背着她的娘亲, 卖了柴之后偷偷地从市集上带回因为揣在心口,半融化的糖人, 特别的甜, 吃坏了她的满口牙。 她在这样的疼爱中长大, 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十里八乡好多人求娶, 她却在市集遗落钱袋的时候, 承蒙一位公子相助,找回了钱袋。 凤如青看不清这人的相貌, 但很快她便知道这个人也在求娶她的人当中。 她怀着满心欢喜, 坐着不算华丽, 却艳红无比的花轿,嫁给了她心爱的公子。 娘亲爹爹在酒席上吃酒, 和亲家开怀地笑,满座宾朋也十分和谐,笑声四散,凤如青整个人被幸福充斥着,在司仪唱拜天地之时,偷偷地借着盖头的缝隙,去窥看她的新郎。 她本来应该知道新郎的模样,那是她满心欢喜爱慕的情郎,只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借着低头去窥视。 她先弯下腰低头,却没等能够看清,便骤然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迅速抽离,猛地一睁眼,便见到了跪坐在她腰上,正居高临下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的弓尤。 他今日一身华服,眉目似乎经过修整,玉冠束的长发一丝不苟,看上去格外的丰神俊逸。 梦里的情郎眉目瞬间便同面前的弓尤衔接上,凤如青心砰砰跳起来,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中还没有回神,就对弓尤绽开一个格外幸福沉迷的笑。 “你来了……”凤如青连声音都软得不行。 她几乎从没在弓尤面前这样过,弓尤本来是见她睡得这么沉,想要吓唬她的,但是没想到她一睁眼便这么柔情似水,弓尤被这一个微笑,这么一句温软的你来了,弄得腰都软了。 他弯腰凑近凤如青,低声道,“你怎么……唔。” 凤如青搂住了弓尤,亲吻住他的唇,轻柔辗转,任凭自己沉溺在这美好的梦境和现实交错的时刻,将她的情郎搂紧,缠绵至极。 弓尤哪经历过这个阵仗,顿时便任她为所欲为起来,待到床幔都已经放下,他的前襟都散了,他才有些羞恼道,“你见我是不是就只会做这事!都不跟我说两句话……” 凤如青顿了顿,枕在他的身前,“一时情不自禁么。” “你说,”凤如青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半身伏在弓尤身上,仰头对他道,“怎么了啦” 弓尤也就是色厉内荏,两个人之间,情难自禁的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但他还是扶了扶歪掉的玉冠,将衣襟拢上,坐起来瞪了凤如青一眼,清了清嗓子说,“叫我太子殿下。” 凤如青还揽着他的脖子,半挂在他肩头,闻言纵容道,“太子殿……” “等等!”凤如青说到一半突然也坐直,扳着弓尤肩膀道,“太子殿下?!” 弓尤微微扬起脖颈,轻哼了一声,凤如青简直如同自己升官一样欢喜道,“你做了天界太子了!老弓你可真厉害!” “本该就是我,不然能是谁?”弓尤看着凤如青,衣衫不整,但是态度格外认真,“我父王的事情还没有定论,泰安神君早已经超脱六道之外,不知现在何处,所以我这太子还是不能完全掌权,加上天界众神陨落,所以封太子的仪式也只是草草举行。” 凤如青安静听着,因为弓尤鲜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弓尤扳着她的双肩道,“做了太子,我便要择选妃子了。” 弓尤故意停顿,想要看清凤如青的神色,但没等凤如青有个什么反应,他便等不及了,“你嫁我可好?” 凤如青笑起来,闭了闭眼,想到刚才那个美丽的梦,几乎是没有迟疑地点头,“我说过,你娶,我便嫁啊。” 弓尤激动地抱住凤如青,喃喃道,“不过没有那么快,我要准备很多,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需要先解决,但我实在忍不住想要下来同你说,我如今终于能够握住一些权力了,我保证处理好一切,我不会娶其他女人的……” 凤如青点头,“我知道,我等着。” “对了,你提起泰安神君,我前些时候在人间收魂,捡回了一个游魂,结果他是泰安神君的亲孙子,魂带神羽,现如今就在黄泉。” “你说英容?”弓尤即刻起身,“英容在你这里?!” “天界都要找他找疯了,没有他谁也联络不上泰安神君,”弓尤说,“你随便捡个游魂都能捡到,你才是厉害!” “他说是被人所害,推下了落神河,”凤如青说,“你在天界,查一查这件事,也好知道是谁趁乱作恶。” “那是自然,待我回去之时便将他带回,一切交给我。”弓尤说。 凤如青点头,“那你要见见他吗?我让罗刹……” “不急,我不是来见他的。”弓尤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件鲛丝战衣,通体银光,带着浅淡的蓝,他将战衣递给凤如青,“这是蓝银托我交给你的,他在上了天界之后,也没有忘记跟你的约定,但是取鳞片很费力,他给你取的都是最坚硬的鱼尾处,你看看。” 凤如青接过,触手生凉,一看便是极品战衣,连人鱼族战斗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些都不能比。 “你不是要送给你小师弟么,”弓尤说,“这战衣给他,就是给他护身符,我倒是觉得你不如自己留着。” 凤如青笑道,“我不用,我大师兄不是亲手给我绘制了法袍么。” 凤如青将鲛丝战衣收起来,转身看向弓尤,歪头道,“太子殿下,还有何事要吩咐?” 弓尤绷着脸,“无事了,退下吧。” “是。”凤如青回答的十分恭顺,然后将床幔拉严,把弓尤扑倒在床榻上。 “你做什么!大胆!”弓尤像模像样地怒斥。 凤如青把自己的袍带扯开,按着弓尤的胸膛道,“不干什么,骑龙啊……” 也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床帐太红了,将弓尤的脸都映得红透,他嘟囔着,“你这大胆的……”后面的话便全都被凤如青堵回去了。 红幔高床,凤如青沉醉其中,指尖和心一同战栗,她还未和她的情郎成婚配,倒是先将洞房入了千百遍。 这一次弓尤总算没有来去匆匆的急着走,他好歹是个天界太子了,陪凤如青尽兴,陪凤如青用了晚饭,又见了英容,最后还跟凤如青酣畅无比地打了几架。 “还是跟你对战畅快!”凤如青收起铁棍,弓尤扔了铁棍,凤如青上前连忙把他因为过力而错位的手腕接上了。 弓尤甩了甩手腕,抬手用袖口擦了她额角细汗,“说吧,谁惹你生气了,火气大得我都招架不住了。” 凤如青低头没说,弓尤掐她脸,“刚才床上你差点把我鳞片抠下来,方才又不慎把我手打错位,鬼王大人这样暴虐,当真让我好害怕。” 凤如青忍不住噗地笑了,最后还是把昨夜去救宿深的事情说了。 弓尤听了之后,抱着她无奈地笑,“我还当多大的事,不过现在你身为鬼王,确实不应该干涉轮回,因果到最后都会自偿。” 弓尤说,“那个半妖燕实,我老早就对他没有好印象,能耐没有,心眼多得吓人,还有你说的什么宿深,那小狐狸精平白把妖丹借你,指不定盘算什么呢,妖族生性狡诈,那小狐狸精借你一次妖丹,你都救了他两次了,你正好还清了,便少与他们接触,免得不开心。” 凤如青本也不打算与他们再往来,点头,却又忍不住啧了声,“到你嘴里没好人了,就太子殿下最好啦。” “那是,”弓尤哼哼着走在前面,“就我让你睡还给你打不是么。” 凤如青笑出声,从身后抱住他,被他拖着走,“好好好,太子殿下说得对。” “只有老弓最好,一定不会骗我,不会利用我。”凤如青掐着弓尤的腰歪头看他,“对不对?” 弓尤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自然。” 两个人黏糊糊的,小别胜新婚,在一起粘了整整两天,弓尤不得不回去了,这才带着英容一同腾天而去。 凤如青在黄泉之外看着他离去,心情颇好地回到了黄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凤如青都待在黄泉鬼境处理黄泉事宜,中途去了一趟悬云山,将鲛丝战衣给了荆丰,之后听闻穆良还未出关,说是进境之时心境不稳,幸亏有施子真护法,否则极其危险。 凤如青闻言颇为担忧,在黄泉中找了许多历任鬼王压箱底的宝物,挑挑拣拣的寻出几样能够助益高境修士的法器送去,令小师弟荆丰先不要言明是谁送的,只待他一出关,便与他相认。 而弓尤做了天界太子之后,时间充裕了很多,能够经常下界来看凤如青,两个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英容回到天界之后,很快联系到了泰安神君,神君归位,天界天帝的罪责被判罚,又连带着坠落了许多神位,到如今这个天界翻天覆地,几乎所有在重位的神仙都换了一轮。 弓尤鲜少能够下界了,且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凤如青都不舍得折腾他,只是无声地陪着他。 弓尤又变得来去匆匆,不过凤如青也不介意,因为现如今正是天界最乱之时,待到弓尤继位,一切便会好转,凤如青十分理解,劝说他不需勉强自己多久下界一次,先忙好自己的事情。 于是弓尤下界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最近的一次距离现在已经有一年之久,而距离冥海众神跌落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 黄泉鬼境已经彻底被她整治一新,十八殿鬼君召满,个个精明能干,她这个鬼王,逐渐开始闲下来,弓尤又总是不下界,凤如青闲得实在无聊,便同荆丰一起,帮着悬云山弟子到处驱邪除祟。 天裂现世,四海动荡,冥海现如今已经是一个烧开的大锅,不断沸腾翻滚,早晚有一天会被烧干的。 干涸的那一日,熔岩便会顺着海底蔓延至陆地,到时候所有人便会直面天裂,会发生什么,那后面到底有什么,无从知晓。 但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这都是四海各族,这天下之人共同应该面对的事情。 凤如青幻化成一个普通女修的模样,混在悬云山的弟子当中,顶着外门弟子的名号,亦步亦趋地跟着荆丰,表面上被他护着,实则但凡遇见妖邪,大部分都是凤如青出手,便即刻手到擒来。 不过她大多数情况下是去掉妖邪强悍的战斗力,就如同拔掉老虎的尖牙利爪,再放给那些悬云山的弟子们去对付。 凤如青和荆丰坐在高处,看着弟子们在合围一个被荆丰和她打伤的妖兽,边吃着荆丰递给她的乳糕,边说,“五谷殿换厨子了?这乳糕味道真好!” 荆丰笑笑,“小师姐觉得好吃吗?是我做的,还放了仙鹤蛋。” 凤如青闻言呛了下,“你去后山抢仙鹤的蛋了?”这是小时候他们两个经常会干的事儿,不过大部分时间都不吃,就是抢着玩,会很快送回去,仙鹤啄人可疼了! 荆丰卷起袖口,上面有两大块青紫,“你瞧,这是被啄的。” 凤如青顿时就笑了,“它们好像厉害了不少啊!” “是啊,”荆丰说,“小师姐何时回山跟我去看看?都长得很大了,羽翅展开十分漂亮。” 凤如青顿了顿,喝了口水说,“待大师兄出关吧,不是说就在这段时日了么。”凤如青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当真一点也不想见师尊吗?”荆丰说,“师尊定然不会生你气了。” 凤如青咬了一大口乳糕,撇嘴摇头,“不了吧。” 荆丰也没有再劝阻,凤如青是时候该回去了,便将乳糕都拿了,揣在怀中,然后对荆丰道,“我回去了。” “小师姐,你等等,”荆丰起身,掏出帕子帮凤如青擦了下嘴角的乳糕,“妖界近日动荡得很,频频有妖兽跑出,我过几日打算去一次妖界查看,小师姐要同我一道吗?” 凤如青对前些年在妖族禁地发生的那些事情,早就释怀,因此点头,“看我到时候黄泉是否能够脱开身吧。” “好,”荆丰笑起来,眉眼弯弯,“到时候我便先去黄泉寻你。” 凤如青点头,隐匿身形走远,待到悬云山弟子看不到了,这才变回本来模样,召唤出黑泫,径直回到了黄泉。 未曾想一进去,便见到了自黄泉入口,一路摆的到处都是,摆到了她寝殿门口的箱子,小鬼见了她都窃窃私语,连声恭喜,凤如青不明所以,回到她寝殿之中,发现一个久违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鬼王殿中。 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带着满脸难以压抑的激动道,“我……” 弓尤顿了下,才哑声说道,“我来下聘礼了。”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站在鬼王殿门口, 和弓尤对视着,两个人许久没有见了,视线在空中几乎碰撞出了火星, 弓尤乍一看衣冠华美,但仔细看看眉眼, 就能够发现隐藏在兴奋当中的疲惫。 近几次来, 凤如青总是能够在他的眉宇间看到疲惫,他一身锋芒,也如同入鞘的沉海, 在这几年的功夫迅速学会了藏锋。 凤如青早就预料到了他的改变, 因为她知道天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复杂了, 要做天界帝君, 这条路何尝不是步步荆棘,比人间帝君还要难上数倍。 凤如青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忽视他眼中的疲惫,缓步走向他, 笑着道,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 却原来都是在谋划着把天界的东西搬到我黄泉来吗?” 凤如青转头又看了眼摆得到处都是的聘礼, 走到弓尤面前, 拉着他的手道, “殿下这么大的手笔,我要是拒绝, 是否要被天界出兵讨伐?” 弓尤本来有很多带着歉意的话要说, 他实在是在天界耽搁得太久了, 将她一个人扔在人间,他心中愧疚难忍, 好容易平衡了各方势力,他总算是能够兑现许久之前的承诺,便迫不及待地来下聘礼了。 他在没有见到凤如青之前,总是心中十分忐忑,怕她不悦,怕她生自己的气。 但真的见到了她,她这般笑着前来亲近,还在逗他开怀,弓尤便当真是难掩情绪,鼻酸不已。 他当年看的没有错,果然她无论是邪祟,还是如今的半神,总是分外的重情,她一腔的柔情赋予他人的时候看起来多么诱人深陷,落在自己身上便有多么深刻入骨。 弓尤心热不已,抱住了凤如青之后,终究还是低声道,“对不住,让你等了这么久。” 凤如青没有吭声,环住弓尤的腰身,想要搂紧,却被他华丽的腰饰给硌了一下,只好松松地环着他,说道,“殿下,你硌着我了。” 弓尤放开凤如青一下,低头看她,“婚期还未能商议妥当,但相信我,这次定然不会要你等太久。” 凤如青点头,“殿下做主便是,我没有成过婚,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准备才好。” “无需你操心,”弓尤带着凤如青进鬼王殿内,设下了禁制,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我带了两个神仆下界,成婚前留给你差用,他们知道天界的规矩礼仪,无需你操心的。” 弓尤倒是难得的周到心细,凤如青点头,弓尤又拥着她说,“我好想你,青青,待成婚后,我们便能够时常相见,你也可时常出入上界,到时候若我不能找你,你便能够去找我。” 凤如青低低应声,弓尤又说,“你快些积攒功德,我等不及与你日日相守……” 凤如青实在硌得慌,随手扯了他腰间花纹繁杂的玉带,随手扔在床上,这才重新拥住了弓尤。 两个人近一年都没有见面,凤如青此举当真没有一点其他意思,只是碍着她抱人,但弓尤却耳根和脖子一道发红,按住散开的前襟,有些为难道,“我时间不多,天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得快一些……” 说着便一把将凤如青抱起,朝着床边走。 凤如青按住他肩头,亲吻他眉宇间的疲惫,“弓尤,罢了,我只是想要抱抱你,我们说说话便好。” 弓尤半跪在床上,低头看着凤如青,知道她其实对于情.欲需求与龙族不相上下,他连初开始尝情,毫无节制的那个时候,在冥海之底,她也从未求饶或者表现出疲惫不能承受过。 但如今两个人聚少离多,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却也不是不会想她自.渎,她会想也太过寻常了。 但哪怕她身边艳鬼无数,哪怕她小师弟都曾自荐枕席,可弓尤却从未担心过凤如青会在与他在一起之时,与他人有什么不清楚,她若是那样的人,弓尤便不需要等了二十几年,生生熬死了白礼才敢对她倾诉情肠。 同样的,凤如青也从不担忧弓尤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他这个人,若是当真不喜欢了,也会清清楚楚地说明。 因为对彼此都太了解了,所以他们有矛盾都是直接打架,从不会闹别扭,当然也知道彼此对对方的渴望,这般亲近地靠着,如何能不想呢。 但真的都没有时间,凤如青并不知弓尤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执意拒绝神族那些在天界出生的神女,偏偏要娶黄泉鬼王。 光是游说,钻着天界也并无规定太子妃必须是天界神女这样的空子,得罪了许多神族,才总算是来了。 他需得赶快回去,处理很多堆积的事务,曾经被他砍去龙足的王兄,还有那些本来都不出头的皇弟们,最近又因为这件事开始蠢蠢欲动。 自然迎娶神族神女,是最好的拉拢神族拥趸的办法,弓尤本就是半龙,若是不走这条路,光靠着那一身功德,根本稳不住人心。 加上他掀翻了冥海大阵,纵使参与的众神尽数坠落,却也有很多间接参与的神族并没有被天道清算,这些人现在便联合起来,与弓尤为敌。 他太想和凤如青亲近,却实在无暇分.身,只好俯身抱住凤如青,控制不住地叹气,“对不起,青青……” 凤如青哪怕猜不出他具体遭遇什么事,却也能够猜出他的处境。 她从来都理解弓尤,便拍着他的背安慰,“有什么对不起,我等着,待我们成婚了,我便日日去天界找你。” 弓尤闷笑,本来还有好多话和凤如青说,但紧紧地抱着她,真的太惬意舒服了,是他这些天来最放松的时刻了,然后他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待到一觉醒来,他慌张地从床上下地,神情茫然又焦灼,“现在……什么时辰了。” 说着便去拿自己的玉带系好,搓了搓脸,对上凤如青无奈的神情,心中又是一阵愧疚。 凤如青坐在床上撇嘴,“殿下,莫慌,你才将将睡着,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亲亲,你便诈尸一般地跳地上去了。” 弓尤深深叹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心走到凤如青的身边,单膝跪在床上抱住她,张口又想要道歉,被凤如青按住了嘴。 “好啦,老弓,我都懂的,不必再说,”凤如青仰头看着他说,“你还不了解我?” 弓尤抿唇,紧紧地抱住凤如青说,“我有时候想,你要是生来便是神女多好,她们生活得太好了,连吃个仙果也有人侍候,个个天生便有神力,不需要辛苦修炼……” 凤如青闷笑,“你还真是了解我,知道我就喜欢那样?” 弓尤顿了顿又说,“但后来我又想,你就算是生来便是神女,也不会活的和她们一样。” 你才是真的神女,心中有你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慈悲和对世间万物的怜悯。 我也是你的信徒。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会,弓尤真的不得不走了,凤如青也不知第多少次把他送出黄泉,看着他带着下聘的神仆升天而去,留下了其中的两个。 留下的两个神仆一个名为巴文一个名为巴牧,对凤如青客气地见礼,凤如青便让罗刹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只待弓尤再来,定下婚期,便开始着手在黄泉准备。 凤如青料到了这事情不会这么快,却从没想过,聘礼都下了,却一拖又拖了一年。 这期间弓尤来了三次,一次更疲惫过一次,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消磨得沉郁,见到凤如青之后,好似除了道歉的话,就不会说其他的。 他对于自己在天界的遭遇闭口不言,凤如青追问两次无果之后,便也没有再问。 若是寻常女子,成个婚被夫家拖的这样久,怕是要急得上天去了,凤如青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也很忙,随着冥海中熔岩日益增多,沸腾得水位越来越低,各地的邪祟似乎逐渐猖獗,修真界、妖界,甚至是魔界都开始动荡不安。 她甚至都没什么时间跟荆丰见面,穆良也一直没有出关,修真闭关个百十年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种四海纷乱的当口上,穆良和施子真一同闭关不出,将整个悬云山交给荆成荫和荆丰两个,这就有些不对。 但闭关不能被扰,若真是赶在紧要关头上进境,谁也没有办法,凤如青担忧,助益的好东西送去了不少,也只能跟荆丰打听打听而已。 至于先前约定的一同去妖族,凤如青始终没有去过,奔波在人间,时常一两个月不回一次黄泉。 然后再回去,她就发现黄泉里面出了点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先前弓尤留下的那两个神仆,在黄泉被捧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仗着自己沾了个神的边儿,趾高气昂地使唤黄泉鬼君便罢了,竟然还让凤如青碰到其中一个动手伤了鬼君。 凤如青一身黑袍出现在往生桥边上,被欺负踹飞的鬼君就滚在她脚边上,撞着她之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匍匐在凤如青脚下。 而他身后的两个神仆,巴文巴牧见到凤如青,也不如当年那般恭敬,只是微微欠身示意。 凤如青心中没有一些勾勾缠缠的小算计,所以不曾知道,这两个神仆,竟然在她的黄泉鬼境猖狂至此。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匍匐在地上的鬼君声音卑微,一个劲儿的道歉,凤如青鬼气遮面,看不见脸,视线却直直地锁定了那两个神色带着些许傲慢和不耐的神仆身上。 凤如青伸脚,用脚背抬着地上一直没有敢抬头的鬼君下巴,垂头一看,竟是敖乐生。 “怎么回事”凤如青问道。 “是……是……”敖乐生吞吞.吐吐,凤如青见那俩个神仆的面上露出些许心虚,但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恢复了正常,拧起眉心,询问的声音陡然加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敖乐生立刻道,“是小的,是小的行事毛躁,冲撞了两位神君,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神君? 凤如青若是不知,还以为她这黄泉有什么正位的神仙驾临呢。 她视线沉沉看向巴文和巴牧,继续问,“是么,如何冲撞的神君啊。” 这话听着像是在为巴文和巴牧出头,敖乐生顿时吓得浑身瑟瑟。 黄泉十八殿的每一个鬼君,都是经过凤如青反复甄选衡量过的,否则她不可能这般放心地扔下一走便是几月。 可如今她最稳重的,除了偷偷帮着他母亲在轮回的时候加些自身功德换取富贵之外,完全没有出过任何错漏的鬼君,竟然说自己冲撞了神君,吓成这样? 凤如青不是偏心,没弄清楚就偏袒自己人,而是她了解敖乐生,却不了解那两个神仆。 所以她问,但敖乐生不说,总是有看不惯的,又不顾生死的小鬼肯出头说话的! “是两位神君想去轮回台看看,鬼君说是违背鬼境的秩序,他们便不悦了,不仅威胁鬼君大人说要将他母亲的事情告密,甚至还大骂他,说他只是您的一条狗!” 小鬼在远处喊,凤如青认识她,是个十分喜欢八卦的小不点,但没有坏心,在黄泉游荡许多年了,在等她父亲死了,好一同轮回。 她这一嗓子,可是将两个神仆,还有敖乐生那点“秘密”都抖出来了。 敖乐生面容扭曲地看了一眼那小鬼,小鬼便跑没影了,相反那两个神仆看上去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慌张。 凤如青垂头看已经要将头扎进黄泉地下的敖乐生,“可是如此?” 敖乐生向来油滑,与谁都十分交好,做事也十拿九稳,但唯有他母亲轮回的这一件事,他利用鬼君的便利动了一些手脚。 他知道赤焱王的性子说一不二,眼中不揉沙子,料想今日自己怕是完了。 这两个神君因着是天界下来的,肩负着操持鬼王婚事的重任,在黄泉鬼境猖狂多时了,今次不知为何偏生要去轮回台瞧瞧新鲜。 但轮回台真的是非黄泉鬼君不得入的,哪怕是那两个神君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的事情威胁他,他也没应,本想大事化小,赔笑挨顿打就算了。 谁成想这么巧赶上凤如青会来,鬼王将要与天界太子成婚的事情鬼境无人不知,黄泉中的人都不太敢与这两个神君计较,是他们没有见识,而又怕得罪了神君,鬼王的婚礼再出什么纰漏。 这种娘家人的心态,让这些人忍气吞声,凤如青听明白了其中缘由,也明晰了黄泉众鬼忍气吞声地伺候着,不光是因为害怕,还是怕得罪了神君,她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可是,她好不好过,不是她自己说了算么? 凤如青直接被气笑了。 她对着那两个所谓的神君,笑得特别的灿烂,径直朝着两个“神君”走过去,撤掉了遮面的鬼气,一张脸娇艳如同此刻黄泉业火长廊两侧盛放的彼岸花。 “两位神君?”凤如青闲庭信步,看着一点也不像是生气了。 巴文和巴牧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不变,巴文还出声狡辩道,“不过是想要看看轮回台,是他出言不逊,我们才会……啊!” 他话都没有说完,便直接被凤如青一脚踹飞了――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如今的功法连弓尤都不敌, 这一脚可不是普通的一脚,而是盛怒之下的一脚。 这一脚直接将巴文踹得撞翻了往生桥上一连三个足有一人臂展粗的石狮,直直撞在了墙壁之上。 那巴文跌落到地上, 连口气都没上来,直接一翻眼皮, 昏死过去了。 狗屁的神君, 就这点能耐,连荆丰都不及,也不知道是跟哪个窝囊废的神仙上天去的。 围观的众鬼, 还跪在地上的敖乐生, 全都被凤如青这一脚给踹傻了。 巴牧叫了一声:“巴文!”转头便满脸恼怒地要和凤如青理论, 被凤如青回手便是一巴掌, 扇得转了两个圈,撞碎了往生桥的石栏杆, 径直跌落到了忘川里面。 凤如青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意,环视众鬼, 冷声道, “哪来的神君?黄泉鬼境是我们的地方, 我不过几月不在, 你们竟能让两个神仆给欺负成这样, 还当真是让我失望。” 众鬼一时间面面相觑, 心中畅快得要死,却不知如何辩解, 他们其实不怕什么狗屁神君, 怕的是凤如青难做。 凤如青自然也理解他们, 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嗔怪, “有点见识吧,神仆在天界也就是个洗脚婢的身份,还敢在黄泉鬼境妄称神君?” 本来从忘川刚刚冒出个头的巴牧,闻言顿时气得直接翻在水里。 凤如青看着那被撞倒的无辜的震河石狮子,自己吭哧吭哧地又爬回柱子上去蹲着,转身伸手捞起了发呆的敖乐生,“你好歹也是个黄泉鬼君,还能让这两个玩意给镇住,打不还手?” 凤如青看着他狼狈又慌乱的神情,无奈道,“你以功德换你母亲的富贵,那功德是你自己攒的,这件事我知道,也罚了你。让你亲去人间抓够上百游魂,你以为是为什么?” 敖乐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眼泪先掉下来了,又要给凤如青下跪。 凤如青提着他的后领子,“行了行了,将这两个妄图擅闯轮回台的神仆捆起来,一人抽五十鞭子,扔出黄泉去。” 凤如青说完之后,径直走了,留下众鬼短暂地沉默片刻之后,欢呼声险些掀翻黄泉。 “鬼王大人万岁!” “赤焱大人英明神武!” “呜呜呜,这两个洗脚婢这几月可要欺负死我了,我伺候得恶心死了!嫌这嫌那,吹嘘天界怎么好,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不过混在这些欢呼的声音里面,也有担忧的,“大人这样得罪了神仆,还是天界太子带来的,不会被为难吧。” 这声音才出现,就被旁边的声音压下去,“你少操心了,上一次我偷看赤焱大人和天界太子比试,大人胜!他打不过的!” “哦哦哦,那就好哈哈哈哈……” 凤如青听得无语,她又不是比武打架去……不过这么久了,弓尤那边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岔子。 凤如青担心的倒不是婚期,其实成不成婚对她来说,不太重要。 她现在能做做梦就好,自从前些年自妖界回来,她的梦境一直都美得她不想醒过来。 赤日鹿当日说送她美梦,凤如青以为只是一个而已,没想到好几年了,她在梦中都能心想事成,这当真是一份大礼呢。 若是日后再遇见,要感谢他的,凤如青躺在床铺上,心中想着。 外面的声音吵吵嚷嚷的,好似巴牧和巴文醒了,发现自己被捆起来十分震怒,这些日子的神君做派都没有了,满口都是恶毒的话。 “怨不得太子迟迟不娶你们鬼王,如此野蛮专横,此等恶妇谁会喜欢?!” 这话也就冒出来一句,凤如青听得真真切切,然后好像就被堵住了嘴。 不过她听着只是笑了笑,恶妇? 岂止,她还恶鬼呢。 她闭眼休息,很快沉入美梦,梦醒之后罗刹和共魉来报,说那两个神仆已经打完扔出去了,看着是回天界去了。 凤如青懒洋洋的,应了一声,便说道,“准备些吃的,我饿了。” 罗刹和共魉便去准备吃的,凤如青吃过之后,继续奔赴人间,将一些未能成形的邪祟扼杀在萌生之初。 这样忙碌的日子,转眼又是一个,弓尤才又派了人过来,还是上次的那两个,额外还有个婆子,慈眉善目的,态度尤其的好,这次倒是个正神位,乃是天界掌管礼制的神婆,名叫南婆。 她一到了,就压着那两个神仆好生给凤如青磕头认罪,之后便拉着凤如青,一副嫁女的诚恳和温柔,“太子殿下正在天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一,乃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大人不知,太子殿下惦记大人惦记得紧,还想要亲自下来,”南婆笑得促狭,“可这未成婚之前,新婚的两人是不能见面的。” “太子殿下说,仙宴之上,您若是想要宴请哪位凡尘之人,只管将名字告知,到时候会命人赶制仙册,带着仙册便能观礼啦……” 南婆给凤如青说了一大堆的礼仪,凤如青听得晕头转向不说,满脑子都还是白日她遇见的那个莫名出现的诡异洞府。 那四周的凡人都去洞口跪拜,说是有求必应,凤如青在洞府内外仔细分辨了,却并没有什么邪祟的邪气,妖气魔气鬼气都没有,她又想到了坠落的神仙。 但那些神仙在坠落之时神力便已经没了,没可能搞出什么供人朝拜的洞府来,难不成是哪个地仙出世? 凤如青想的入神,便没有察觉到那南婆温和的眉目在不看她之时,满是算计和鄙夷。 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个空有样貌,完全没有心眼的好拿捏的憨女。 她正这般想着,凤如青见她不吭声了,还笑着说一句,“天界礼制我不懂,一切全凭婆婆做主,至于观礼的宾客,也没有几个,现如今四海纷乱,更不见得有时间,到时候我会提前将名册给婆婆的。” 南婆笑着应是,然后在心里又添了一句,还是个无母族的孤星,太子殿下便是对这样一位女子痴心,这女子又哪有半点比得过他们家神女栾沙风姿绝色,蕙质兰心? 从凤如青这里一出去,南婆便即刻回了房间,去联络天界,说明情况。 她确实是掌管天界礼制的神仙,正神位,只不过在成为正神位之前,乃是金阳神的家仆,在几千年前,随着金阳神飞升上界,是金阳神女儿的奶娘,后来在天界勉强修得正神位,依旧对金阳神忠心耿耿。 金阳神算是现如今天界势力庞大的神族,家中近年来更是出了一位天生神力精纯的神女栾沙,本打算培养到成年,将其献与天帝。 谁知还未献出,便经历众神陨落,天帝被制裁,打落六界之外,新任太子殿下,竟是金阳神之前正眼都没看过一眼的龙族与人鱼族的混血弓尤。 如今因着几千年前的冥海封印,参与的众神都是很早上界的神仙,金阳神恰好在那之后飞升,即便是知道些许,也并未牵连其中,刚巧躲过了此事。 他们本来在天界不算大神族,但如今这形势,金阳神族竟然也在天界的神族当中排上了名号。 而他们欲将神女栾沙献与太子弓尤,岂料他竟痴心黄泉鬼王,一个半神位,不仅拒绝各族,甚至还为娶她大费周折,与其母妃红嫣夫人负气,自己在天界忙活的倒是很欢。 但自古以来,天界太子娶妻,岂有娶半神的道理,又岂有娶一位的道理,既然他偏要娶什么鬼王,红嫣夫人倒也不拦着他,只是能不能娶成,娶了到底是个妃还是侍床,便由不得他了。 还不过是个太子,便想要独断,届时大势所趋,他还能当着众神族为一个半神与自己的母亲翻脸不成? 南婆与上界的金阳神女和金阳神夫人商量完毕,便喜滋滋地开始着手准备凤如青的婚事。 不懂天界规制,因此凤如青并不知南婆为她准备的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只是神族侍床的规制,便是人间的妾室差不多。 而凤如青不仅忙着在人间游走,时不时的又去查探冥海,还抽空去了一次悬云山,找了荆丰。 “大师兄还未出关么?”凤如青在人间小摊位上,吃着这她始终舍弃不掉的人间滋味,询问荆丰。 荆丰伸手拨了下凤如青要落在面汤当中的鬓边发,“还没有动静,师尊也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山上都要忙疯了,连这一届的仙门问心阵都取消了,所有悬云山弟子都在四处奔波。” 荆丰说,“小师姐,人间这是要大乱了么?” 凤如青早就跟荆丰说过天裂之事,只是他们毕竟只看到沸腾的冥海,看到日夜冲天的白雾,却并没有亲眼见过天裂,对于熔岩兽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 凤如青喝了一口汤,浑身暖起来,这才说,“应该是吧,熔岩总会烧干冥海,谁知道要多久呢。” 荆丰叹气,“近日连极寒之渊中的魔兽也开始蠢蠢欲动,好在阵法前些年才加固过,我听说魔界的魔尊换人,新魔尊极其残忍,才上位便杀孽无数,几乎将大魔长老屠杀殆尽。” 凤如青闻言没有什么触动,“魔界不就一直那样,当年我路过一次,正赶上新魔尊娶妻,一次娶了十个,还摆祭坛生啖血肉,个个嗜血弑杀,倒没什么稀奇。” “对了,”凤如青吃完了一碗面,放下筷子,对着荆丰道,“说起魔尊娶妻的事情我想起来了,我要成婚了,就在下月的初一。” 荆丰猛地抬头,凤如青对他笑,“我在人间没有其他的亲友,大师兄如今还未出关,你……有时间去天界观礼吗” “小师姐要同……”荆丰想到已经上界的弓尤,惊讶道,“同天界太子成婚了?” 凤如青点头,“你有时间就来吧。” “你要去天界?可你不是鬼王吗?!”荆丰站起来,“小师姐你……还没有和大师兄相认呢!” 荆丰的声音太大了,反应也太激烈,吸引了周围吃面的人看过来,凤如青赶紧拉着他坐下,“我不去天界,就是去成个婚而已,我功德未满呢。” “这样也行?”荆丰皱眉,沉默了一会,那双碧翠的眼睛盯着凤如青看了许久,才说,“我从未听说过天界太子能够娶下界之人,即便是鬼王。” 荆丰说,“小师姐,这件事是否太草率?” 凤如青是参与翻天之人,曾经和弓尤加上人鱼族就生生破开了众神封印的冥海,她会觉得什么是不符合不应该还是没有先例的么? “不草率,我都答应了他好多年了。”凤如青说,“你到时候有时间便来观礼,也顺便先看看天界是何模样,为日后飞升做准备。” 荆丰顿了顿才叹气,“小师姐既然决定了,那我自然要去的,只是……” 只是他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天界太子能娶下界鬼王?这一天一地的,如何能过得了? 现如今又是众神陨落人间纷乱之际,神族据说最是重视血统…… 荆丰忧心忡忡地送走凤如青,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几乎倾尽全力备了许多礼,他是小师姐在人间唯一宴请的人,断然不能让她没面子。 幸好他现在权力大得很,悬云山又是修真界第一大仙门,好东西多得是。 整个黄泉鬼境洋溢着十分欢快的气氛,这种气氛持续了足足快半个月,才终于到了月初。 凤如青头天夜里便被南婆摆弄着梳妆打扮,喜服是暗红近黑,倒是同她的阴魂龙袍差不离,凤如青便索性穿了自己的。 折腾到快亮天了,总算南婆说可以了,只管等着迎亲的喜车来了便是。 真到了出嫁,反倒没有梦中那般美好了,凤如青坐在自己的寝殿之中,还在想着昨日诛杀的那邪祟竟然魂带一丝神光,却又不是坠神,这就很诡异。 这一想便想了许久,待到她回神之时,已经坐得浑身都麻了。 “南婆,”凤如青这些天一心奔着人间事,并没有分神去想其他的,此刻照了照镜子,又从镜子看向在她身后不远的南婆,状似随意地问,“弓尤……啊不对,太子殿下,还有多久来?这神族的婚冠也太重了,且我瞧着这上面雕的也不像个凤凰,这鸟胖得紧,活像只雉鸡。” 南婆被她说得一阵紧张,那本不是凤冠,就是雉鸡。一个侍床,这都是最高的规制了,而且神族以白为尊,她这身暗红近黑的衣袍,连神族的神仆都不穿。 南婆心惊肉跳地赔笑安慰,“神族很多东西,是与凡间不同的,大人稍安勿躁……” 现在吉时已过,本该来的迎亲喜车却没有来,南婆预感十分不好,出屋对着两个神仆使眼色,他们悄悄地出了黄泉,准备联络天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凤如青没有错过南婆的神色,微微皱眉,按捺着自己的耐心,想着会不会是弓尤有事耽搁了。 但真的耽搁太久了,已经正午之时,天界还没有动静,她就算没有嫁过人,也知道这玩意讲究个吉时。 她倒是没想到别处去,她好歹是黄泉鬼王,她就觉得有人敢搞出什么事情来,只能是弓尤那边有事。 她正担忧着,敖乐生借口送东西偷偷地进来,同凤如青说听到两个神仆偷偷联络天界,并且将他们说的话告知凤如青,说他们同名为金阳神族的人联络。 “他们说您根本没有察觉任何异样,还在欢欢喜喜地盼着成为天界太子妃。”敖乐生说,“我不敢离太近了,所以只听到了这一句。” “大人,我知不该在大喜之日说这些,但……”敖乐生说,“这个时辰了喜车还未到,怕是有什么不对啊。” 凤如青听了之后,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起身,将门口的南婆召进来,南婆还笑嘻嘻地敷衍凤如青,“已经联络天界了,喜车在半路了,马上到,马上……大大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凤如青抽出了沉海,将黑沉的刀锋紧贴在南婆的脖子上,转了转自己顶了一上午这婚冠,酸疼的脖子,说道,“你可能不知,我乃邪祟成半神,曾经是个连天道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却能够窥知人的情绪。” 凤如青说,“你这些天在黄泉,当着我笑着的时候,心中是什么情绪我都知道。我实在是太忙了,你也知道,现如今四海动荡,我成婚前一天还在杀邪祟,我身为黄泉鬼王,是真没有空去顾忌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只想着,成个婚而已,能有多麻烦?”凤如青艳若烈日的面容,冷起来却能冻进人的骨子里,“但你们怎么偏偏就要搞些乱七八糟的?” “说吧,”凤如青说,“你们是什么计划?” 章节目录 第二条鱼·鬼王 “大人说的什么, 我老婆子当真听不懂啊!”南婆短暂地慌神之后,并不畏惧凤如青的刀,她哪怕是个黄泉鬼王, 也不过是个半神而已,她可是正神位! 凤如青自然能够看出南婆的心理, 便是看不出, 也是能够感觉到的。 这些天界的所谓狗屁神仙,能够干出这种事情,凤如青一丁点也不稀奇, 他们若不是早就从根子里面烂透了, 又如何能够做出献祭了整个人鱼族, 合力封印冥海, 掩盖天裂之事? 久居高位,他们的眼睛已经长到了脑袋顶上去了, 他们世代生活在天上,生来便是神族, 生来便觉得自己比下界之人高贵。这么多年天界腐朽入骨, 便是这鸡犬升天的神仆神奴, 也都以为下界之人是能够随意拿捏的。 凤如青心中生气, 面上却笑意盈盈, 吩咐敖乐生, “去将那两个神仆捆了,给我扔到忘川当中去!” 凤如青说, “我倒要看看, 这些自认高贵的神仙, 见了阴魂骨鱼会不会尿裤子。” “你!”南婆瞪着凤如青,心中着急, 但竟然还压住了情绪,只是再不复之前的故作亲切,声音冷硬道,“你虽为黄泉鬼王,却也没有资格处置天界之人!” 凤如青嗤笑一声,“没有资格?” 她将沉海微微抬起一些,下一刻便直接顺着南婆的肩膀生戳进去。 南婆在上界养尊处优了这么久,身为正神位,她连病痛都已经多年没有感知,如何受得了这种疼痛和惊惧,顿时叫得如凡间杀猪时候的猪叫声。 凤如青听着刺耳,微微缩了下肩膀,却将戳在南婆肩膀的沉海又转了半圈,霎时间血流如注! 南婆双膝一软,已经跪到地上去了,凤如青居高临下,捏住她猪叫的下巴,抬起她疼得扭曲的脸,凑近她一些,轻声细语,“谁规定的没有资格?嗯?我乃是天道亲封的黄泉鬼王,我管你凡人还是神仙,你入了我这生死门,便是死在这里,消弭于尘世,全凭我的意愿。连天道都不会追究,你还敢在这里算计于我,呵。” “说么,你是谁的人,有什么计划?”凤如青冷着一张脸问。 南婆确实已经被凤如青的不管不顾给吓到,但是她心中有底气,众神坠落之后,现如今金阳神一族在天界独大,庞大的神族连天界帝君都要顾及一二,天界太子还不是要对金阳神客客气气,一个半神猖狂什么! 南婆眯眼看着凤如青头顶上的雉鸡冠,心中更是鄙夷,到如今索性也不装了,连语气也透出了不屑,“你说什么我老婆子根本不知道,你如此对我,我虽打不过你,但天界总有我讨公道的地方!” 南婆说,“如此凶恶,怨不得太子殿下只想让你做床侍!只让我准备床侍的成婚规制,戴雉鸡冠,着暗色婚袍……” 她故作说漏嘴的样子,想要挑拨离间。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女子,大婚当日出现这样的状况都难免要意气用事,真的会相信挑拨,伤心难过,甚至仇恨新郎。 但这些在天界久了,骨头都待得软掉的神仙,是不会知道何为同生共死,何为一眼明晰。 她和弓尤是能够在危急的时刻将命交给对方的人,生死与共了那么多年,凤如青甚至知道他身上有多少片鳞片,他们不止是恋人,更是战友,是亲人。 成婚之所以对凤如青来说不重要,是因为无论成亲与否,哪怕相隔天地,她都不会觉得他们之间会出现什么隔阂。 在她面前演这种戏,简直就是侮辱她,凤如青若是能够被这给骗了,她这黄泉鬼王也就不必做了。 “嗤,”凤如青笑了一声,“你在我面前玩这一套,当真是愚蠢至极,且不说弓尤根本不敢对我有半点外心,若他真有这花花肠子,知道坑骗和迂回曲折,倒也不至于在天界这般的举步维艰。” “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两个神仆已经说了,金阳神是吧,待到了天界,我会跟他言明你是个忠仆的。” 凤如青亲手将南婆用拘魂索给捆得严严实实,正欲出去,便见罗刹满面慌张地过来禀报,“赤焱大人!赤焱大人!来了来了!” 凤如青甩掉沉海上的血迹,收起沉海,问道,“何事?” “婚车来了!”罗刹躬身,“婚车……” “婚车来了你慌张什么,将这个老太婆,还有那两个神仆都捆到婚车上,我都带去天界。” “不,不是,”罗刹急忙道,“婚车不是天界的,而且……来了三辆!” 凤如青正将这雉鸡冠除了,拎在手中,闻言愣了下,而后问道,“什么?” “来了三辆婚车,分别是妖族婚车、魔族婚车、还有……修真界悬云山的婚车。” 凤如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什……你将这老婆子也用绳子栓了,扔下忘川去清醒一下,我去看看。” 南婆呜呜呜地叫,凤如青径直朝着黄泉之外去,她心中疑惑得很,因此速度极快,转瞬便出了黄泉。 然后她就愣住了,是真的愣住。 她一辈子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婚车,且个个都是大阵仗,极尽奢华之能事。整个黄泉之外,通往妖界、魔界与修真界的路上,满目艳红,礼车绵延十里开外。 饶是凤如青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一阵窒息。 见她出来,妖族婚车上率先跳下了一个戴着大红花的白团子,像一个巨大的棉花团朝着凤如青弹射过来。 “姐姐姐姐!”凤如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白团子便带着九条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因为扑了个空,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委屈巴巴地看着凤如青。 “姐姐……” 凤如青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娶姐姐做妖族王妃!”宿深一脸认真,站起来还正了正他胸前的大红花,更衬着他玉雕般的小脸粉嫩可爱。 “姐姐不要嫁什么天界太子了,嫁与我,我很快就会成人,我母亲也特别希望和姐姐成为一家人!” 凤如青还未等说什么,便见荆丰纵马上前。 相比宿深,他满脸怒意,在凤如青面前下马,仗着身高将宿深挤到一边,“小师姐,天界太子成婚当日竟然不守时!你不要嫁给他,不若嫁我,我悬云山哪里比不上那个到处都是恶心人洗脚婢的地方!” 凤如青转头看一眼黄泉,暗自咬牙,这些小鬼哪都好,就是八卦得紧,嘴太松!拔舌地狱该添些新人了,否则她黄泉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荆丰!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凤如青瞪他,荆丰作出心虚的样子,但很快便道,“小师姐,你当真要受这委屈去天界么,那弓尤做了天界太子,怕是早就变心了!” “你又是听哪个小鬼胡说八道,”凤如青说,“待我去天界亲自查明真相,你莫要添乱,悬云山是不忙了吗?!” 荆丰叹气,退到一边,凤如青又见魔族婚车上下来了一位,她见到那浅棕色的长发,还有那人头顶繁复尖利的鹿角,不由得伸手扶了下自己的脖子。 感觉血液上流太猛,脑子嗡嗡的。 “凌吉?”凤如青到如今也知道了他便是魔族新任魔尊,这确实惊讶,但仔细想来也合情合理。 弓尤说赤日鹿睚眦必报,看上去仙灵秀丽,实则凶残弑杀,当初那魔尊杀他族人,他如今成年,杀回去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这是做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凤如青扶额。 “娶你。”凌吉声音空灵好听,“我以整个魔族为聘,若你嫁我,日后整个魔族听任鬼王大人差遣。” 此言一出,所有人,包括黄泉鬼境冒出来的那些看热闹的小鬼,都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好大的口气,魔族向来是最为凶残暴虐,没有理智的族群,历来魔尊上位没有很持久的,就因为他们随时会挑战魔尊,胜者为新任魔尊。 且魔众十分的不好约束,若非如此,修真界也不至于合力画地为牢,以极寒之渊为界限,设下九真伏魔阵,强制不许他们跨界去人间了。 可这新任魔尊却放如此豪言,众人不可能不唏嘘。 所有人都看着凌吉,但他只是看着凤如青,等着她的回答,而他身后随行的本该躁动不服的魔众,全都恭顺无比地低着头,明显完全不敢忤逆反驳。 整个场面寂静无声,凤如青简直哭笑不得,“你们都……哪来的回哪去!闹什么!” 几人都不动,连荆丰都不听话,只说道,“小师姐,反正我不想你嫁去天界,大师兄就要出关了,他们欺负你,待大师兄出关,我们一同去天界为你讨个说法!” “我不用!”凤如青糟心地看着三个人。 宿深惯会装可怜,仗着自己小小一只,又抱住了凤如青大腿,“姐姐,我一直好想你,你都不来看看我,他们整天逼着我学好多东西,我偷跑都跑不出。” “这一次总算所有人都同意我来娶你,姐姐,妖族长大都很好看的,你看看我,我成年以后一定很讨人喜欢的。” 凤如青被白团子蹭得腿上热乎乎的,忍不住伸手捏了下他的狐耳,“别闹了,姐姐还有事情要处理。” 这时候先前负责处置两个神仆的敖乐生又跑出来,对着凤如青的身后道,“赤焱大人,那两个神仆被从忘川拉出来的时候,身上掉落了一个布囊,我们打开一看,便有个魂魄从那里面钻出来了,这魂魄很厉害的,我们都近不了身,闹着要找轮回台!” 凤如青闻言眉头皱起,把宿深从她的腿上撕下来,对着三个人说,“赶紧都回去别闹了,我知你们好意,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凤如青正欲进黄泉去查看,天边突兀地传来一声鹰鸣,凤如青眯眼看去,便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乘着一头赤金的巨鹰,迅疾无比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扎下来! “快躲开!”凤如青来不及去抱宿深,只能一脚把他踢远些,宿深像个球似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爬起来之后表情委屈地含着眼泪看凤如青。 然后下一刻,那被空出的一块地上,便狠狠地跌下了一人一鹰,那鹰看上去还好,那人直接顺着鹰翅滚下来,正滚到了凤如青的脚边。 黄泉之外赤沙千里,这人吃了一嘴的沙子,头发也在极速的飞行中炸起来大半,趴在地上抬起头的样子,看上去像个骨瘦嶙峋的狮子。 他抬眼看了一眼,认出凤如青之后即刻扒着她起身,“大人,快,去阻止,那两个神仆,他们带着福寿君的魂魄,企图送他转世轮回!” 凤如青也从那一头炸成狮子的头发下面辨认出了这个人竟然是英容。 不过凤如青听清了他说的,便即刻转身进入黄泉,下一刻闪身便到了往生桥旁边。 那个魂魄看上去很虚弱,但神仙的魂魄经过坠落保存的这么完整属实诡异,且哪怕虚弱,到底也是神仙魂魄,小鬼们阻拦,共魉和其他两个鬼君,正和其缠斗,竟一时有些不敌。 他目的很明确地往轮回台的方向去,模样狰狞,比共魉这个恶鬼还要可怖,几近疯魔。 凤如青怒意滔天,身形一闪出现在他身后,直接捏住了他的后颈,遏止了他所有的动作,声音阴沉无比,“福寿神君?久违了。” 上一秒还在疯狂朝着轮回台方向行进的福寿神君,听到了凤如青的声音之后,僵硬地转身看她,接着整个人如同被滚水浇过的禾苗一般的萎缩下来。 福寿神君或许连弓尤都不太害怕,但凤如青却是他的噩梦,是他只看一眼便不战而败的噩梦。 他的灵魂剧烈地战栗起来,凤如青声音冷得裹了冰渣,若说先前那婚礼她还只是当个拙劣的笑话来对待,到如今却是真的触及了她的底线。 “妄图趁乱将罪神魂魄送入轮回?”凤如青周身煞气,连罗刹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好,”凤如青视线如刀,刮过地上被捆缚跪趴,已然被阴魂鱼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南婆和两个神仆,咬牙道,“好啊,既然找死都找到黄泉来了,我若是不成全他们,岂非不识抬举?” 凤如青将福寿神君塞回了那布囊当中,捏在手中,转头对英容说,“你那鹰可还能飞?” “自然能!”英容已经迅速整理好了仪容,对凤如青说,“大人,我便是来接大人上界的,只是我实在笨,没有独自下界过,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 “大人这便随我来,天界已经乱了,太子殿下今晨发现金阳神的阴谋,在我来之前已经亲手斩杀幻化成您的模样的金阳神族的神女!正带兵围着金阳神的宫殿,逼他们交出太子的母妃红嫣夫人。” 凤如青闻言皱眉,“路上细说。” 她令罗刹和共魉将那南婆和神仆一同捆着,跟着英容到了黄泉之外,见那三支迎亲队伍还没有走,上了金鹰之后挥手道,“莫要聚集在此处,快些回去。” 这三个人眼见着凤如青跟着刚才自天上而来的炸毛狮子上了金鹰,下一瞬冲天而起,金鹰在半空盘旋了一圈,又以利爪抓起地上南婆和两个神仆,接着长鸣一声冲天而去―― 自下界上天界,罡风猎猎包裹周身,凤如青见英容从怀里不知道摸出了个什么东西,鼓捣了一会,透明的羽翅做的罩子,被兜头罩在了两个人的身上,隔绝了一切罡风。 “来得太急了,这玩意都没打开……”英容说完之后,转身对着凤如青道,“大人且安心,这金鹰是我自小养的,安稳得很,且速度极快,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够到仙界了!” 凤如青点头,英容又说,“我同大人说说天界的形势,我爷爷回来之后归我神位,找出了在众神坠落之时伺机害我的人,那人被洗去了记忆,查不到是被谁指使,已经将其诛杀了。” “太子殿下在近日才彻底掌握了太子应有的兵权,”英容说,“先前飞升的人鱼族蓝银如今是天界神将,与其妻子于风雪,是为太子左膀右臂。” “现如今其他神族大部分已经在此期间彻底被太子收服,只余一个金阳神因为氏族庞大,且族内多人在天界各个要位,有些麻烦,明里顺服,暗地里便给太子使绊子,且一直没有找到能够整治他们的把柄。” 凤如青闻言瞬间想到了福寿神君的事情,表情不太好。 英容说,“是太子派我下来接您,他也是今晨才发现异样。他已经斩杀了金阳神族企图李代桃僵的神女,要您上界是要您亲眼看着他给您个交代。” “只是他母妃如今落在了金阳神族的手中,他们不肯承认交人,太子殿下正与他们对峙。” 凤如青听了之后沉默了良久,脑中将这些天的事情理顺了一遍。 英容又说,“太子殿下为您准备了一场十分盛大的婚礼。昨夜因为天族边界出现了仙兽□□,仙界兵将去了好几拨都未能压制,他不得不亲自带兵镇压,彻夜未还,没赶上去接您的婚车。” “那婚车如期出行,接回的却不是您,但那神女扮成您,太子殿下虽彻夜征战疲惫至极,却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认出了。” 凤如青依旧没有说话,英容也没有再说了,他并不是太子的说客,只是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恩人,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出现什么误会。 半晌之后凤如青轻轻摇了摇头,“弓尤还是太嫩了,他那脑筋能会转弯,怕是还得等上几年,他母亲并没有失踪,也没有被金阳神抓住。” “什么?”英容不解。 凤如青摇头,靠在无形的防护罩上面,看着底下云海翻腾。 这鹰金翅展开在其中翱翔,看似自由自在,实则无论如何,也撞不碎这无形的云。 即便是撞碎,云也很快便会恢复原样。 这就像几千年来的神族,腐朽和等级已经刻骨,若是想要彻底推翻,当真不是破了冥海大阵,令罪神坠落便能够达成的事情。 天界如同另一个人间,那些本应该超脱世俗的神仙,自以为超脱世俗的神仙,却根本比人间的还要迂腐,还要在千万年的寿数当中固步自封。 它也如同一个忘川,会将进入其中的人渐渐同化,最后变为一样的,“阴魂骨鱼”。 而弓尤想要打破千万年来的旧俗,想要不被同化,当上天界太子,并非是成功,而是仅仅迈出了第一步。 一个金阳神,只是他天帝之路上遇到的稍微大一些的绊脚石而已。 英容不知道凤如青在想什么,只是看见她不断地看着翻腾的云海,神情难辨。他以为她在伤心,便想了想,抬手以指尖点亮神光,片刻后轻轻地将手搭在了凤如青的肩膀上。 凤如青本来有些晦涩的心情,瞬间清明许多。 凤如青看向英容,英容便有些尴尬地笑,“我是个没有用的神族,我其实觉得我不配做神,我没有为人间做过什么事情,因着我爷爷的原因,在上天庭做了神君,可是我会的,只有这个。” 英容说,“大人,你与太子殿下,千难万难的走到了今日,他在天界真的很努力,神族已经有些改变了,你们还曾经一同翻天,令那么多罪神得到天道的制裁,你们是我见过最般配的一对。” 凤如青笑了笑,英容将闪着幽光的手按在她的肩上,“所以大人不要不开心。” 凤如青摇头,“我没有,只是……有些感慨。”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待到了天界入口,金鹰下落,将那两个神仆和南婆都扔在地上,他们几乎已经在路上被吹傻了。 凤如青跟在英容的身后,被守门的天兵拦下,英容同他们交涉,凤如青仰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天门上飘下的喜绸,确实看上去十分盛大。 但多么的盛大艳丽,也无法忽视这天门后面,是一座华丽至极,却也冰冷至极的四角高墙。 她便是在这一刻决定,她的身心,绝不被这高墙所囚,这天宫当中,一点也不适合她。 凤如青很快跟着英容进了玉楼金阁的天宫。 这里真的很大,到处美轮美奂,画栋雕梁,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凤如青却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便催促着英容加快脚步。 她手上提着三个被拘魂索捆着的人,英容带她走的路上偶有忙碌的仙婢驻足疑惑地看来,看清了南婆之后,纷纷掩唇作惊讶状。 凤如青目不斜视,一头长发暗红如罪孽的黑血,阴魂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阴魂龙,更是令人看上一眼便脊背发寒。 在这天宫到处以金光银光为主的布置当中,她极其突兀地成为了刺眼至极的艳。 待到她终于到了金阳神的宫殿之外,见到了带兵围住了金阳神宫殿的弓尤之时,凤如青才将扯着狗一样扯着的三个人甩在地上。 弓尤立马大步跨过来,一把将凤如青抱入怀中,力气大得凤如青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勒碎了,“青青,对不起。” 弓尤语调带着颤地道歉,声音嘶哑至极。 “我昨夜出兵,没有赶得及婚车,我……” 凤如青拍了拍他的背,打断了他,“我知道了,英容都说了。” 弓尤瞬间险些哽咽,咬的满口血腥才忍住了,他扳着凤如青的肩膀看着她。 凤如青抬头看他,太憔悴了,眼睛红的全都是血丝,下巴的胡茬冒出老长,他向来傲娇臭美,弄成这样可见实在是心力交瘁。 “我们的婚礼已经准备好了。”弓尤说,“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已经将扮作你模样的神女杀了,你别生气,往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我发誓。” 凤如青伸手,弓尤低头,她给弓尤正了正玉冠,然后说道,“你母亲没有被金阳神所抓。” “什么?”弓尤茫然。 凤如青一眼便看出他不知情,拍了拍他消瘦了许多的脸蛋,叹息一样道,“你一直瞧不上白礼,因为他总是在我面前懦弱爱哭,总是百般依赖,好似无能至极,但其实你处处比他强,唯独为君为帝,你不如他,你心机智谋,连他一半都赶不上,傻透了。” 弓尤不知凤如青为何突然间说起这个,表情充满迷惑。 凤如青已经自肋骨间抽出了沉海,沉海感受到她嗡鸣的战意,在她手中变为了一柄长刀。 “青青,你这是做什么?”弓尤鬓边碎发,被凤如青的煞气冲得飞起。 “殿下,你不能做的事情,我来为你做。你看不清的前路,我来为你趟,”凤如青说,“但也仅此一次,你日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在一众人惊愕的视线当中,携着沉海腾空而起。 霎时间,鬼气弥漫,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只余一团黑,煞气更是冲得原本站在金阳神殿旁边的天族兵将,都不由得后退。 凤如青以能够劈山开海的一刀,重重地劈在金阳神殿紧闭的大门之上! 金堆玉砌的大门,在沉海强横劈砸之下,轰然倒塌―― “青青!”弓尤急忙上前,但被凤如青一眼便定在原地,她眼中的怒意和命令,连弓尤也不敢违背。 他还不是真的天界太子,她却已经成了真的黄泉鬼王,威严震慑之下,他也会心颤。 凤如青手持长刀,站在一地碎裂的金玉当中,看着本来在门口观察着太子所带军队的神仆。 那些神仆从没见过如此悍莽之人,被她周身煞气所慑,个个瑟瑟起来,有几个勉强回神的,连滚带爬地去内殿通报。 凤如青紧随其后,提着沉海绝不走门,见哪里劈哪里,这辉煌挺立的宫殿,很快在她摧枯拉朽一般的劈砍之下,变为残桓断壁。 外面的人中还有于风雪和蓝银,两个人也是许久未见凤如青,对视一眼,无不为她的变化所震惊,也无不为她一如当年的悍猛所折服。 所有人都看傻了,金阳神君的宫殿被拆的动静闹得极大,很快许许多多的神君便都来围观。 凤如青将所有金阳殿的人都以这种方式驱逐至内殿,这才手腕一转,站在一处高些的残壁之上,居高临下道,“金阳神君,出来受死。” 这狂言实在是太狂了,金阳神君原本便在内殿歇息,对弓尤的围困根本不屑。 他族神女已经被杀了,死无对证,他大可以拖到泰安神君来裁决,再把所有事情推到神女鬼迷心窍自作主张,而他们全然不知,不知者无罪,这一个还未坐上帝君之位的小小太子,能奈他何? 他们带兵气势汹汹地围困,可谁敢擅闯神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之下那可是大罪,便是天界太子也不得逃罪。 金阳神君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个悍鬼,上来就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他被气得哆哆嗦嗦的,出来了之后凤如青一看,竟是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中年人,颇有些沛从南的风范,果真败类都长得一般模样? “你……”金阳神君看着自家已经被拆得不成样子的宫殿,气血上涌,也顾不得什么神仪,对着凤如青吼道,“你如此擅闯神殿,定会遭到天谴!” “呵,”凤如青冷笑,“我乃黄泉鬼境之王,有人试图在我大婚当日,以他人李代桃僵,还令神仆趁乱送罪神入轮回,你说我该不该尽职责尽责地追责拿人?!” 金阳神君早就是个十分不要脸的老东西了,凤如青这一番话根本威慑不到他,“你不过区区一个黄泉鬼君,竟敢如此对我说话!拆我宫殿,又对我这般的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你真当天界是你的黄泉么!” 金阳神君说着便神威大显,他到底是个老神仙了,不似那些神仆空有神名,凤如青瞬间被震得后退,但她如今好歹是个半神,又功力深厚,并不很怕这神威,“我既然敢来,自然是有证据!” 凤如青说着,朝着一处一抬手,那三个被捆成一团的便摔在她脚边,她用脚抬起南婆的脸,对准了金阳神君,“你的好忠仆,认识吗?” “你竟将正神位殴打致此,天兵何在,给我拿下这个恶鬼!” 弓尤冷冷地抱着手臂,站在碎裂的金玉门边上看着他,天兵无人敢动。 “好啊,好啊!”金阳神嘴一歪,“天界太子勾结鬼界鬼王,这是要翻天了,众神难道便这般看着,坐视不理吗?!” 围观的众神并无插手的意思,但被这般说,也无法视而不见,有欲出声的,还未开口,弓尤和他身后众位天兵便已经齐齐拔剑。 “众位何须着急相护,金阳神若当真清白,众位还怕泰安神君处置不公?还是害怕天道处置不公?”弓尤说完,看向众神之后的泰安神君。 泰安神君满身的神光,看不清真容,不过他站在那里,没有插手,众神便自然没有插手的理由。 金阳神君眼中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波动,只不过还不是慌乱,凤如青继续问他,“企图入轮回的罪神,现如今就在我身上的布囊之中,金阳神君不若和他对峙一番?” 凤如青说罢将布囊里面的福寿神君倒出来,但他却已经双目发直,口不能言,吓得已经疯了,只是嘴里絮絮叨叨地咕哝,“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凤如青见状皱眉,金阳神君顿时一甩袍袖,怒道,“好一个黄泉鬼王,不知在哪里抓了个神志不清的罪神,便来栽赃陷害于我!” 凤如青神色阴鸷下来,盯着金阳神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说着,直接将手附着在南婆的头顶,强行抽取她的神魂。 众所周知,没有鬼魂能够在鬼王的面前说谎。 南婆痛苦得如同嘶哑的老鸦一般啊啊直叫,众神面色剧变,“这太过残忍了!鬼王如此乃是触犯天规!” “鬼王上界本就是触犯天规,她如何过十二道激烈罡风上天来的!”、 “还一声不吭地拆了金阳神君的宫殿,我天界当真没有人了吗?” “她还要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就强取神魂,黄泉鬼王这是要逆天了么!” 众神欲要动手,却万万没有想到金阳神君先动手了,他运起神力,一掌极其阴狠地打向凤如青。 凤如青正在抽取神魂,试图读南婆的神识,纵使防备着他突然出手,抬起了沉海格挡,也到底在这种无暇分心的时候,敌不过一位真神全力一击! 幸好弓尤时刻注意着凤如青这边,及时出手接下了金阳神君的阴招。 但他也才列神位不久,敌不过如此浩瀚的神力,招式接下一半,眼见着剩下的要落到凤如青的身上,情急之时,他只好将脊背变换出坚硬的龙鳞作为铠甲,抱住了凤如青,替她挡下了剩余神力。 “弓尤!”凤如青侧头看他呕出了大口的血,顿时半跪在地。 “尤儿!”内殿里面顿时传来了焦急的女声,出口两字而已,却已如世间最美妙的乐章,好听极了。 内殿里面冲出了一个人,焦急地朝着弓尤扑来,同时在金阳神的身后抽出了一鞭,将他再度续起的招数给散了。 “母妃……”弓尤看向从内殿冲出来的空灵如山雨靡靡般的美人,第一反应便是关心,“您没事吧?” “尤儿,你,你吐血了。”这美人急忙扶起弓尤。 她不是别人,正是弓尤找得焦头烂额的母妃,红嫣夫人。 凤如青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她手上的事,她顺利地将南婆的神魂抽出,接着以鬼气朝着半空一撒――虚幻却又真实无比的南婆神魂画面开始在这鬼气当中重现。 “两个神仆被打回来了?连轮回台都没有到,真是废物!不过那鬼王好大的威风,还想做什么天界太子妃,真是好笑至极。”说话的正是金阳神。 但接话的却是如刚才一模一样的美妙女声,“金阳神不必动气,此事尤儿并不知情,我阻截下来了,只是尤儿一心想要娶下界之人,连神女都不肯多看一眼,怕是这婚礼势在必行。” 这不是红嫣夫人又是谁?! “太子殿下还年轻,糊涂而已,古往今来天界太子乃至帝君,正宫位只能是天界神女,若那鬼王他一定要娶,那就让他娶。”金阳神在这幻想之上笑得极其邪恶。 终于,他对神魂记忆视角的正主说话,“南婆,你掌天界规制,已经身为正神位了,多年来也仔细周至,你带着这两位神仆重新下界,去鬼王殿稳住鬼王,至于婚礼的规制……便按照侍床来吧,我族神女和下界之人一同成婚已经很委屈了,侍床已经是高抬她了。” “是,神君,尽管放心!”这话是南婆说的,“我与太子身边筹办婚礼的人是故交,若他为太子向黄泉传信,我定能截下来,定然让那鬼王丝毫察觉不到异样。” “很好,”金阳神对着南婆点头,“你下去吧。” 视角中南婆走出门了,所有人以为都结束了,金阳神确实是如鬼王说的一般,卑鄙地试图以神族神女李代桃僵,却并没有印证令神仆去送罪神入轮回的大罪。 不过众人依旧没有说话,视线也没转移,因为画面虽然变黑,但声音还在持续,南婆出门之后,趴在门上并没有走。 金阳神对着红嫣夫人说道,“夫人切莫忧心,这么多年夫人隐忍吞声,假意侍奉帝君,不就是为了让人鱼族崛起吗?” “当初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将全族献祭,我知你身为王女,心中含恨至今。如今人鱼族重见天日,太子殿下被您教养的很好,只是承袭了人鱼族情痴的恶习,只需调.教一二便好。” 红嫣夫人叹息了一声,说道,“那鬼王其实也相助良多,我日后定会重谢,只是若尤儿娶了她,当真对登上帝位全无助益,还拖累良多啊。” “她助太子殿下,自己不也得了半神之身么,若没有太子殿下,她也不过是个邪祟,”金阳神说,“反倒可怜了福寿神君,这些年一直在协助你们母子不说,如今落得个罪神下场,也不知能不能经由神仆之手,顺利投胎。” “合该无事,那两位神仆,是我举荐给尤儿的,尤儿很信任,那鬼王对他更信任,虽然打回来了一次,但她想要嫁给尤儿,定然不会过分苛责。” 红嫣夫人的话说完之后,便听闻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问,“南婆,你在这里做什么?” 鬼气凝成的画面猛地散开,在场所有人无一人出声,金阳神也已经无言可辩,只是面色尤其的难看,狠狠地盯着凤如青。 而弓尤看了这一切之后,慢慢地,一点点地转头去看扶着他的红嫣夫人,还未出口,眼泪便已经落下来。 “母、妃?”他似乎不认识他多年来熟悉的母亲一般,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是您……”弓尤声音哽了片刻,陡然拔高,“你竟与这些人算计于我?!” 他这声音一出,红嫣夫人便顿时被吼得一哆嗦,松开了弓尤,又赶紧抓住他,“你听母妃说,不是的,你真的不能娶鬼王,你可是天界太子啊,你怎么能娶个下界之人?!” 弓尤难以置信道,“母亲,你忘了,你也是下界之人吗?” 红嫣夫人霎时间面色煞白,双手被弓尤挣脱,举在空中不知所措。 凤如青看她一眼,充满悲哀却无怜悯,她便是被天界这“忘川”所同化之人。 弓尤早就同她说了,蓝银曾告诉他,人鱼族的传承中,他的母妃并不是一味只知情爱的王女。 当年,人鱼族因为太强,是被天裂影响最厉害的一族,最先变得残忍弑杀,也最先触怒了天道,被天界所制。 彼时天裂的影响并未完全显现,他们一族如此,便是被天下诛罚的罪人。 她身为人鱼族王女,并不相信自己的族人生性残暴,因此蓄意勾引天帝,用尽办法,让人鱼族不至于在最开始便被屠杀。 正是她劝说族人,“自愿”被封印在冥海之下,世代与天裂之中的熔岩兽斗争,至少能够存活。 而她以人鱼族的魅惑之能,将天帝迷住,生下龙子,多年以来对外作一副痴情无能女子的模样,暗地里勾结神族,蚕食天帝势力。 她又潜移默化地令弓尤对人鱼族始终难以释怀,告知他天界众神的罪孽,以及被封印在冥海之中的族人如何可怜。 几千年,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当中,弓尤甚至按照她的意愿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逆骨亦是向善。 但红嫣夫人什么都做到了,熬死了天帝,令自己的儿子成了太子,却独独没有料到,她自己早在这几千年中,成了自己曾经最最厌恶的那种人,甚至为了所谓的权势,算计起了自己的儿子。 “弓尤走到如今这一步,步履维艰,他要做的是惠泽天下之事,惠泽的便是你看不上的那个人间下界。”凤如青说,“那是你曾经花了无数的时间,为他灌输的炙热故土。” 红嫣夫人看向凤如青,还是那个姿势,却仍旧迷茫,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明明待到弓尤坐上了帝君之位,她们人鱼族就彻底成功了。 她不知,她精心创造木偶的时候,丝线勒入了她的皮肉,木屑裹满了她的皮肤,她在终于完成最后一刀的时候,自己便也成了活着的木偶。 弓尤短暂地崩溃之后,便立即去看凤如青,“对不起……”他骄傲至极,从不会在人前哭的,却不知到了如今,他还能如何替自己的母亲跟凤如青道歉。 凤如青摇了摇头,她提着沉海,走到了金阳神的身边,在他憎恨的目光,恶毒的诅咒当中,丝毫没有预兆地,一刀斩下了他的头。 以至于连金阳神都没有想到,他最后一个意识,是察觉自己的人头落地。 鲜血迸溅到距离金阳神不远的红嫣夫人脸上,炽热腥甜,一如当年人鱼族的血,她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掩面痛哭起来。 而凤如青也被喷了满脸的鲜血,但落在衣袍上的血,却很快便被阴魂骨鱼给吸取了。 满殿皆惊,金阳神族的其他人哭得撕心裂肺,却无人敢上前,连被迸溅到一点血的弓尤也被凤如青此举给惊到失语。 弑神。 “她竟然弑神!” 有人喊出声,却无人应和,凤如青转过头,用白皙纤瘦的指尖,抹去脸上的血迹,却因为看不到蹭得到处都是,更吓人了。 她此刻才是真的来自地狱黄泉的修罗,鬼王亲手诛杀的人,无论是妖魔还是人神,都是灰飞烟灭,消弭于世间。 她看着众人,语气寻常地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惊讶。” 凤如青便这样在满殿皆惊的众人视线中,将南婆和剩下两个神仆的脑袋全都砍了,血喷得到处都是,四个人的脑袋咕噜噜地落下,神魂俱灭,连带着已经痴傻的福寿君魂魄,一并敲碎。 凤如青这才一手持着沉海,一手还胡乱抹着半边脸上的血,幽幽开口,“我乃天道亲封黄泉赤焱鬼王,此四人,在我黄泉作威作福。伤我鬼君,戏耍于我,毁我婚礼,又试图趁乱送罪神福寿神君入轮回。” 凤如青说,“我赤焱王在此宣判,此四人,金阳神君,神仆巴文巴牧,南婆,干扰轮回,罪无可恕。叛斩头灭魂之刑,承天道所授之权,即刻执行――” 凤如青话音一落,天雷滚滚,紫电汇聚,满殿神君皆抬头仰望,天殿之上,浓云汇聚。 “你弑神……你要遭天谴了!”金阳神族有人哭喊道! 弓尤要朝着凤如青的方向来,却被凤如青甩出沉海,“铮”的一声,他的长袍和地面死死钉在一处。 便是这瞬息之间,天罚自天宫顶端汹涌而下。 凤如青闭眼准备承受裂骨腐肉之痛,却不料这天罚携着滋滋电光自她的方向而来,却在即将触及她头顶之时瞬间调转方向,劈到了旁边金阳神君的尸身之上。 尸身在天雷之下瞬间灰飞烟灭。 众人齐齐抽气,天雷一共劈下四次,次次偏离凤如青身侧,将她承天道之命诛杀的罪神尸身劈成飞灰,而后戛然止息,浓云散去。 “天道……认可了她的裁决。”人群中有神君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 凤如青走到弓尤的身侧,却没有拔出沉海,而是半跪在地上,伸手再度为他扶了扶歪掉的玉冠。 “太子殿下,”她半跪在满殿的血污当中,对他道,“这条路,满地荆棘,我能够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些,剩下的路……我不能再陪你走了。” 弓尤泪如雨下,紧紧抓住凤如青的手腕。 凤如青闭了闭眼,将他手腕掰开,转头对红嫣夫人道,“你参与其中,人头之所以还留在你的脑袋上,并非是因为我对你儿子旧情难忘,姑息于你。而是你身负拯救人鱼族的厚重功德,罪不抵功,当真幸运。” 凤如青说罢起身,环视了一圈众神,再没有停留,径直越过残桓断壁,朝着天界的出口飞掠而去。 而弓尤在听到凤如青说“旧情”两个字的时候,便开始战栗,待到凤如青身影消失,他如梦初醒一般地爬起来,撕裂了衣袍也不顾地,朝着凤如青极速追去。 凤如青已经骑着金鹰下界,她上界用了很久,但下界之时,她将本体附着在金鹰的羽翅之上,速度快了十倍不止。 不出半个时辰,便从天界回到了人间。 她落在黄泉的赤沙之上,将金鹰放走,还没等进入黄泉,便被紧随而来的弓尤拉住了手。 “青青!”弓尤拉住了她,“你听我解释,对……” “别说对不起了,”凤如青转头看他,“你说了太多次了。” 她对弓尤道,“既然来了,就进来说吧。” 她堪称平静地将弓尤带入了黄泉,在众鬼的惊愕视线中,带回了鬼王殿内,然后设下禁制。 但是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相顾无言,弓尤除了对不起,不敢开口。 他不敢开口问她是什么意思,问她是不是不要自己了。他不敢。 他是太急切了,他确实是性情刚直,不能够好好地将天界处理妥当。 他确实很多事情都做不好,确实像她说的,机谋半点不如白礼那个看上去柔弱无能的人王。 他也十分的心力交瘁,但他是真的急着娶她,他怕天界的事情无休无止,他总是没有时间,终有一天要耗尽彼此的情感,他怕死了。 可弓尤好容易弄好了一切,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他母亲竟会同金阳神君一起诓骗他,坑害他! “我……” “我们的婚事算了,从此你是你的天界太子,我做我的黄泉鬼王。”凤如青堪称平静地干脆道。 “青青……”弓尤抓着她的肩,满面狰狞,“别这样……再给我个机会,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保证!” 凤如青对上他血丝密布的脸,心确实软了那么片刻,说道,“那你不要做天界太子,来给我做鬼君吧。” 弓尤猛地愣住了,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凤如青便道,“所以算了吧,你有你的鸿鹄志,我只想要安乐窝。” “我愿意!”弓尤说,“我回去便去跳落神台!你别……”他终于哽咽出声,语气卑微地抱住凤如青,“你别不要我……呜呜呜青青,你别这样。” 凤如青抱着他好一会,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说,“那你曾经说的要彻底废除天界等级,为人间做的那些谋划,全都不管了?” “跟着你上天界的人鱼族,你的母妃,你辛辛苦苦收服的那些神族,这一切都不顾了么?” 弓尤只是哭,不说话,凤如青便道,“别傻了,你不是白礼,不是个会为了女人抛弃一切的人,即便是短暂抛弃,我若强求,我们必成怨偶啊。” “不会的……我不会怨你,我,你相信我!”弓尤紧紧抱着凤如青,急切地解释。 凤如青并不反驳。她只是细细地,一条条地,将他们之间现在和未来会有的阻碍、自己的底线、自己绝对不会现在去天宫等等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要他看得清清楚楚。 “天上那些乌七八糟的神仙不坠落干净,”凤如青说,“我便是功德圆满,也绝不入天宫为神。” 她说的并不如承天处决金阳神那般决绝,但弓尤知道,纵使他再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没有挽回之地了。 他同凤如青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最了解她了,她决定的事情,便是如和他去冥海那般的凶险,也不会反悔。 为白礼逆天是,为开海阵献祭自己是,现如今说不要他了也是。 弓尤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抱着凤如青哭到跪在地上,她都没有松口,没有给他余地。 弓尤离开的时候,已经把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了。 他从鬼王殿的门口走到黄泉之外,逼迫自己一次也没有回头,这是他在分别之时,留给自己最后的自尊。 凤如青站在鬼王殿门口,一直看着他走出黄泉,最后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便回到殿中倒头大睡。 自此,他是他的天界太子,她是她的黄泉鬼王。 道不同,便不必撕心裂肺地拉着彼此,走得步履维艰,不若放手,循着自己该走的路,才能不迷失,不被同化。 无论人间还是天界,没有什么不同,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可。 凤如青始终没有怨过弓尤,她知道他为了和她一起走,已经竭尽全力了,她抱着他的时候,他那瘦成了一把骨头的身材就是证明。 可她也确实不能跟他走了,她有她的人间,而他不属于人间。 凤如青送走弓尤,蒙着大被便开始昏天暗地地睡起来。 待到她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整个鬼境的人都没有打扰她,甚至为她挡掉了妖族魔族,和悬云山来的人。 待到凤如青终于出鬼王殿的那一日,她听到一阵吵嚷,是小鬼在叽叽喳喳,“仙君留步,鬼王大人不在,鬼王大人真的不在!” 凤如青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躲一下,抬头便对上了她无数次的温情梦中,都反复重温的双眼。 “你们都下去吧。”凤如青没有以鬼气遮面,也没有再紧张回避,她缓步走向来人,令小鬼都散去之后,微微提了提嘴角,笑道,“大师兄,你出关了。” 穆良静静地看着凤如青,眼中的光亮随着黄泉的业火流动,好似这些年什么都没有变过,又好似一切都不再相同,包括面前的这个,他苦寻了六百多年的小师妹。 凤如青带着穆良进了鬼王殿,在殿中,凤如青正想着说些什么,解释她没有第一时间相认的事情,解释她活着也没有去悬云山的事情。 穆良却坐在桌边,率先开口: “我听说你和天界太子分开了。” “莫要伤怀,情爱是人生中很美的一部分,却也是人生中很少的一部分。”穆良对着凤如青温柔无比地笑了笑,“赤焱王大人。” 他早在那日黄泉鬼境,见她抱着衣袍目送他的模样,就已经认出了她。 凤如青这么多天一直沉溺在梦境之中,醒来也觉得自己其实不太在意,是不是太绝情了。 但穆良没有责问她为何不相认,或者为何不回去,而一如从前,无论她闯出什么样的祸,都先关心安慰她。 凤如青撇了下嘴,突然间眼泪就下来了。 她扑到穆良的怀中,头枕在他膝盖上,没什么鬼王形象地抽泣起来,哭得很丑。 弓尤哭成那样她都觉得自己无泪,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绝情的,可是她不是不会伤心不会哭,只是无人能够如穆良一般,一眼便明晰她的悲喜而已。 摔倒的孩子,若是没有人扶,是不会哭的。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成了十分强悍的人, 她敢于对抗天道,敢于弑神,能够在看清前路艰难险阻最终必将反噬的时候, 选择决绝放手。 她该是个多么潇洒又坚韧的人,她甚至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柔软之处。 她以为无心就能够不受伤, 但直到这一刻, 她如从前一般伏在穆良的膝上,被他轻轻地摩挲着头,她才知道, 她其实和弓尤没有两样。 弓尤的逆鳞生在龙颈, 而她不可触碰之处, 被她深深地掩藏在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带着一身铠甲战无不胜, 却被她在这世上最最依赖的人轻轻问上一句,触碰一下, 便会原形毕露。 凤如青蹲在地上,把头都窝进穆良的怀中, 哭到打嗝, 不仅仅是和弓尤这几十年的感情, 亲手挥刀斩断的疼痛, 还有从前。 她得知大师兄将她忘了, 她从悬云山上下来, 她死在极寒之渊旁边,她跌落深渊的六百多年。 凤如青还想到了她曾经经历的各种被天雷劈, 和熔岩兽战斗被火灼伤的痛苦。 甚至连喝个水被呛到的难受, 她都想到了。 山洪爆发一样, 凤如青将她这六百多年的委屈,都哭给了穆良看。 穆良衣袍都被打湿, 他叹口气,被她感染,眼中也微微湿润。 等到凤如青终于把两只桃花眼哭成两个桃子,才抬起头来,抱着穆良的腰吭吭唧唧,“大师兄,我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穆良腿都有些木了,伸手把她鬓边被眼泪湿贴在脸上的碎发理好,“没事,一会就干了。” 凤如青本就生了一副艳若桃李貌,这一哭,又眼尾染红,满眼都是未被泪水冲尽的委屈,诉不尽的经年别离和想念,任谁看了也要怜惜到心都疼了。 穆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水雾弥漫几次,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捏了捏凤如青的脸蛋,多年未曾相见,却如昨日她还在他的身后撒娇一般,没有半点生疏。 “既然在外如此难过,为何不回家?”穆良温润秀丽的眉目如一副宁静的山水画,凤如青却被这一句话问得再度泪水涟涟。 没她想象中的尴尬生疏,也没有任何的责问,有的只是几百年从未间断的寻觅。是她一直在畏惧各种各样的因素,慢待了这份情谊。 “我害怕……”凤如青委屈至极,“我才当上鬼王没多久,之前……之前我只是个邪祟,连魂魄都没有。” 凤如青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因为穆良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她无论是黄泉鬼王,还是一个无魂邪祟,对他来说,她都是他的小师妹。 她羞愧地低头,露出细白的颈项,穆良指尖在衣袍上轻轻地蹭动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附着在那片温热细腻的颈项上,轻轻捏了捏,“好啦,现在肯见我也是一样。” 凤如青腿也蹲麻了,却舍不得起身,穆良捏了她后颈几下,便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一般,拉着她的手臂起身,同时自己也起身,“腿麻了吧。” 凤如青抿唇笑了笑,在地上跺了几下,十分的不稳重,穆良伸手给她整衣冠,又询问了水在何处,拧了个布巾给她擦了脸。 凤如青老老实实地站着,微微仰着脸,在穆良轻柔的动作之下,像个废人一样。 她嘴角慢慢勾起。 真好啊。她闭着眼睛想,这比沉浸在梦中美多了。 穆良温热的指尖时不时捏在她的下巴上,调整她脸的方向。 凤如青好似瞬间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废物的时候,每每跟穆良一起出去历练,都格外受他的照顾,那时候她贪生怕死,为了活着什么事都敢做。 穆良一直都知道她的卑劣、包容她的卑劣、矫正着她的卑劣,是他精心修剪,才让她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大师兄,我现在可厉害了,连天界的太子都打不过我了。”凤如青没忍住,显摆了一句,然后还没等穆良接话,她就自己脸红了。 穆良低低地笑了声,不带任何的嘲讽意味,收回了布巾,看着她,慢声细语,“我知道的,荆丰都跟我说了,你很厉害。” 凤如青又脸红羞耻,又忍不住被穆良这样带着赞赏意味的语气弄得想要翘小尾巴。 她心里唾弃自己,这么些年也没有跟谁这样故意炫耀,却忍不住想跟穆良说。 “也没有多厉害……”凤如青又补救了一句,但还不如不补救。 穆良彻底被她逗笑了,他生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如玉莹润的模样,这般笑起来,便如彩色的画卷徐徐展开,令人见了也不由心生欢喜。 两个人对着笑了会,凤如青都后悔拖了这么久才相认。 这时穆良突然来了一句,“什么时候空出时间,随我回悬云山?” 凤如青笑容顿时凝滞了片刻,说道,“啊?大师兄,我不想回山,我这鬼王做得好好的,再说我……” “我是说,随我回山去尝尝五谷殿新出的乳糕,我还有些东西想要给你,都是这些年在凡间随手买的。”穆良说,“你如今已经身为黄泉鬼王,我又怎会强求你同我回山。” 凤如青松口气的同时,又羞愧起来,“我也不是不想回,我主要就是……我……” 凤如青吞吞吐吐了一会,“哎”地叹了口气,“大师兄我跟你说,我和天界太子弓尤,在开启冥海大阵的时候,我在那诸神封印的阵中,发现了九真伏魔阵。” 穆良:“什么?” “就是悬云山最厉害的九真伏魔阵,混杂在冥海大阵当中,”凤如青说,“普天之下,会这种阵法的,屈指可数,且我当时感知到那阵法上浑厚的神力,绝不是寻常人能够设下,而天界众神当中,飞升的悬云山修士只有一个人。” “师祖?”穆良表情也细微地变化。 凤如青点头,表情似哭似笑,“大阵开启之后,参与封印的众神都被天道清算跌落人间,师祖必定也在其中。” 凤如青说,“大师兄,师尊有多敬重师祖你也知道,我将天捅了也就算了,他若是知道我还将师祖给捅下来了,我焉有命活啊。” 穆良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了,“那算了,日后你若想吃,我便亲自送来罢,虽说这件事怨不得你,但……师尊还是暂时莫要见了。” 穆良到底还是对于曾经施子真狠心诛杀入魔的凤如青这件事耿耿于怀,若非极度不能接受,他当初也根本不敢同施子真动手。 于是穆良说,“这件事知道的应当也不多,你莫要再同旁人说起,你素日鬼气遮面,天下人知道黄泉鬼君同天界太子一同翻了天,却不知黄泉鬼王是昔日悬云山小弟子凤如青,你不是自己也更名为赤焱了么。” 当日她更名赤焱,是怕穆良认出她。提起这个,凤如青忍不住问,“大师兄,我的事,是你出关之后小师弟告诉你的吗?” 穆良定定看了她片刻,说道,“不是,荆丰前两日因为人妖边界焦平湖出现了数个无名旋涡,将来往船只吞没不少,带着弟子去那边查看了。” “我是昨日出关,”穆良说。 凤如青眼睛张大一些,有些难以置信,又觉得理所当然,当年她偷偷跟着穆良一起去灵雀山那次,她的伪装也很快就被戳破了。 穆良看她的样子,开口道,“我自己养大的人,我若见了,还能认不出么。” 凤如青不由道,“我当时那捂得那么严实,大师兄你是如何认出的?” 穆良却笑着摇头,“不告诉你。” 凤如青笑起来,也没有再追问穆良如何认出的她,而是问道,“那大师兄此次闭关,可进境了?如今是什么境界?” 穆良闻言,看着凤如青的眼神稍稍变化,但很快垂下视线,遮盖住了眼中情绪,“出了一点麻烦,没有进境成功,如今是七境巅峰。” “那同小师弟一样!”凤如青说,“你们都好厉害,无情道可太难修了。” 凤如青到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无情道难修了。 鬼王的能力强弱,在于很多的方面。她是半神了,弓尤教她的那些功法便已经够用。 她若要鬼力强大,需得在人间,在黄泉的信仰力越来越高,能力才越来越强,至于飞升,是靠功德的。 穆良的神色有些异样,凤如青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是些许的酸涩,。 她顿时以为是自己嘴快,赶紧安慰道,“荆丰因为是草木妖的缘故,才会修炼得格外快,大师兄比他的境界更稳,他总说自己修上的境界,好端端的就要掉下去的。” 穆良本就不是因为这个,他从来也不是一个会因为这种事情焦躁酸涩的人。 他的境界始终这般,乃是另有其因,只是这件事,到如今只有他与施子真两人知道。 穆良垂下眼睫,他不可能告诉凤如青。 于是他短暂地调整一下,抬眼便又是那副温润模样,“你多心了,我怎会在意这个,我只是想到了一些门派中近来处理的邪祟,都是带着些许神光,却又不是坠神,有些奇怪,弟子有不察造成死伤的,很可惜。” 凤如青也认为穆良不会在意这个,于是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确实是,我也处理了两个,是在都伯山一代,对么?” 穆良点头,“对,我们处理的两个都是山中虎豹妖,还未修成完全的人形,就出来害人了。” “我处理的是一个狼妖,也是还没有修成人形,”凤如青说,“且我看他的修行,不过也才几十年,按理说开灵智已经是奇迹了,怎么可能为半人作恶,我猜测是他们食了神魂的原因。” “我也有此猜测,但坠落的神仙不得入轮回,更不得在人间作恶,需得累积足够功德,才能够换取轮回的机会或者重归天界。” “坠神虽能力大大削减,却好歹也曾经为神,怎会被这种不入流的妖精分食魂魄?” 穆良说的也正是凤如青的疑惑,她想了想说道,“我本来这些时日要抽出时间去都伯山一带去看看的,那附近的百姓已经基本搬走了,便是真的有什么能人伺机作恶,动起手来也不怕伤及凡人。” “那我与你同去。”穆良即刻说道,“正好我要带一些高阶弟子出去,本还没有定下去哪边,如此便一同去都伯山吧。” 凤如青欣然点头,“好,那时间大师兄来定。” 穆良点了点头,“等荆丰从焦平湖回来吧,若不然门派当中只有荆长老,忙不开的。” 凤如青顿了顿问道,“师尊他不管门派中事吗?” 穆良说,“师尊几乎不会留在门派当中,自从冥海大阵开了之后,他便只会偶尔回到山中,其余时间都在四海游走,处理一些比较难缠的妖魔。” 凤如青闻言倒是有些感慨,“师尊最不喜欢出门,这一次一定特别暴躁。” 他曾经可是连修真界的仙门宴会都不会参加,除非人间出现大动荡的时候,才会下山。 这一次冥海封印开启之后,四海不安稳,如果当真归结起来,倒是能算到凤如青头上一份,这也算间接给施子真找了麻烦。 “不过近几年师尊一直在为我护法。”穆良说,“是昨日我出关之后,他才下山的。” 凤如青点头,有些感叹地说,“师尊性情一向如此,看似对我们不关心,其实他只是不懂表达。” 凤如青手肘拄在桌子上,托着自己的下巴,带着一些释然的浅笑对穆良说,“其实当时师尊将入魔的我斩杀于极寒之渊,却并非是真心要杀我,他带了拘魂鼎,是想将我再带回门派,可我当时已心存死志,没有跟他走。”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神情十分惊讶,半晌才说,“可师尊从未说过这件事……” 施子真说的是自己已经将入魔的凤如青亲手斩杀,且凤如青跌入了极寒之渊。 穆良当时才刚刚恢复一些,心智也大大地受到了鬼修的影响,因此与施子真动起手来。 可施子真没有让着他,却也没有真的伤他,只是压制住他,罚他去了焚心崖,更没有跟他解释过他带着拘魂鼎去…… “他就是这样,”凤如青到如今已经能够用调侃的语气说了,“一扁担抽不出个闷屁来,这么多年师兄还不了解吗?”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施子真,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忍不住笑起来,顺手拍了一下她的头,“你这胆子倒是长了不少,这话可敢当着师尊的面说?” 凤如青认怂的很快,顿时摇头,“不敢不敢,说来也是奇怪,我如今已经成为黄泉鬼王,他当年算是亲手清理门户,我早就算不上他的弟子,可若提起他,还是怕得紧。” 穆良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么笑过,他看着凤如青,一双眼睛简直能荡出一汪秋水来,“自然会怕,我也怕,荆丰也怕。悬云山的弟子,包括荆成荫长老,都挺怕他的。” “是吧,”凤如青说,“仔细想想他倒也没有对门派中的弟子多么苛刻,就是渗人。”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隔着一张桌子,手肘时不时地碰在一处,低声细语地说着昔年旧事,说着如今天下四海的形势,甚至于这么多年彼此遇见的趣事和艰辛。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晚上,凤如青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才想起她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于是凤如青站起身来,对着穆良说,“大师兄若是不急,便留在我这里用饭吧,我知道大师兄早已辟谷,不过食用一些仙兽和灵兽的肉,对修为还是有好处的。” 凤如青走到鬼王殿的门口,将禁制解开,吩咐罗刹和共魉,“去准备些好吃好喝的来,前些日子妖界和魔界不是送来了许多好东西吗,挑一些对修士滋补的。” “是,大人。”罗刹和共魉领命去准备了,凤如青转身对穆良说道,“我这里有许多旁人送来的利于修士进境的东西,只是我用不上,大师兄挑拣一些带回门派中吧。” 穆良坐在桌边,手中端着一杯茶,闻言笑了笑,“我闭关之时你隔三差五差人送去的那些,我都还没有用。” “那就分发给山中弟子,”凤如青走到桌边坐下,“不然这些东西我留着又有什么用。” “弟子们更用不上,你也知道悬云山所修无情之道,相较于其他的道法更注重于自身,他们若是依靠外物太多,境界不稳,便如荆丰一般,即便是进境很快也会掉的。” 凤如青耸肩,“那好吧,不过有一些用于防身的法器可以带回去,不借助外物修炼,但至少可以保证不受伤。” 穆良这次没有拒绝,喝了一口茶又说,“我替师门的师弟师妹们,谢过鬼王大人?” 凤如青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大师兄你怎么这样!” 很快准备的食物上来,凤如青依旧吃得毫无形象,穆良许多年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上一次吃的时候,还是凤如青和荆丰都不太大的时候,每一次吃乳糕,都非要闹着要他尝尝,他才会尝的。 不过今天他吃下去了不少,滋味如何他并没有记住,他只记住小师妹一直在对他笑,开怀的,羞涩的,被调侃之后娇嗔的笑。 穆良从来都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他在断骨烂肉之时,尚且能够对着人谈笑风生,今天却有两次都险些失控。 一是为他这六百多年的寻觅,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师妹。 二是为他这六百多年始终没有修成的固心印,以及除他自己之外只有施子真才知道的心魔。 穆良走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凤如青想要留他过夜,穆良却说门派中有事不得耽搁,凤如青只好将他送出黄泉。 待到穆良御剑远去,她才对着黄泉外的千里赤沙,在夜色下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呼出去。 相比于那个腐朽到根的天界,她还是喜欢这个黄泉,这里至少是她自己的地方,鬼境十八殿,全部要听她的,说一不二。 她庆幸自己从未动摇过,没有想过为了弓尤放弃这里。 她自然也是喜爱弓尤的,生死相依地走到如今的感情,若没有喜爱,不可能这般心有灵犀,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对方。 但她将她和弓尤的前路看得很清楚,哪怕是等,等到他真的将天界肃清,他们之间也隔着一个曾经害过她的红嫣夫人。 弓尤不可能六亲不认地处置了红嫣夫人,况且就算没有红嫣夫人,他们之间也会出现越来越多的阻碍。 她一日不上天界,便是天地相隔,她若上了天界,便仅仅只能是天帝后宫当中的解语花。 她这生生死死的身体,到如今还能化为一滩的魂魄,或许连个孩子都生不出,而弓尤不可能没有子嗣,到时便会有第二次妥协。 而她若是被禁锢在那王宫之中,渐渐也会失去弓尤当初喜欢的那种肆意的色彩。 他爱上的是一个邪祟,一个敢于逆天的邪祟,一个敢于陪着他闯冥海的邪祟,而不是一个只能留在王宫之中,等他得空看看的女人。 而一旦弓尤炙热的情感冷却,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会变了味道。 凤如青不会喜欢其他味道的弓尤,更不会为了委屈求全,去粉饰太平地讨好他。 这是凤如青挥刀斩断这段感情的根本原因,天界要顾忌的事情太多,而弓尤想要戴上天帝的冕旒,必然要舍弃许多。 她也想要继续做她的黄泉鬼王,两相权衡,她不要做舍王位的那一个。她爱弓尤,但这有个前提,前提是她更爱她自己。 和白礼的相遇分离,让凤如青学会释然,懂得爱自己的重要,懂得这世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更爱她了。 而和弓尤的相遇与不得不分离,让凤如青真正地成长,无论是功法还是心智,她更加地知道取舍的重要。 凤如青慢慢收起张开的双臂,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弯月,转身回了黄泉。 穆良出现的正好,发泄了一通之后,她整个人都轻快了。 这一生还有很长很长,若是弓尤日后需要她帮忙,或者是她需要弓尤帮忙,两个人都会为对方义无反顾,但这再也无关情爱。 凤如青回了黄泉之后,还很精神,亲自处理了一些积压的恶鬼事件, 处理完了这些事件,她又去幽冥地狱之下转了一圈,巡视自己领地,确保鬼界没有因为天裂现世的影响,导致恶鬼躁动,这才回到自己的鬼王殿,美美地沉入了梦乡。 她发现梦境又变了,之前在她以为自己想清楚了,却没有将情绪发泄出去的时候,她的梦境都是安宁祥和的。 置身其中,能够十分明显地感知到宁静。不烈不晒的温暖阳光,包括细雨和清风,都是用来安抚她情绪的。 但这一次的梦境不同,她进入其中便是大雨倾盆,闷雷阵阵,凤如青一个人走在街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一家客栈开着。 她浑身被淋得湿透,却丝毫也不会感觉到倒霉或者难过,相反,她在梦境当中踩着水啪嗒啪嗒地跑着。 雨水浸湿了她的鞋,冰冰凉凉,凤如青却由衷觉得有一股名为自由的愉悦,从心底升腾而上。 她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在雨中奔跑,浑身湿漉,长袍贴在身上,但这时候艳阳竟然露出来了。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冰凉,凤如青在梦中笑起来。 她仰头站定,微微张开嘴去接雨水,心中的窃喜如同雨滴落在地上的积水当中溅起的泡泡,咕嘟嘟的,细细腻腻波纹绵绵。 她在雨中淋够了,便跑到长街的尽头,寻着那唯一开着的门进去,出声喊道,“我回来了!” 屋子里面温暖干燥,菜饭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当中,有个人从后堂出来,手中端着刚刚炒好还冒着热气的菜,并没有开口对她说话,只是对她招了招手。 凤如青抬头看去,却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梦境中的人大多都是这样模糊看不真切的,她尝试了很多次想要将那个一直出现在梦境,有时候扮作她的家人,有时候扮作她的心上人,有时候又变成她的新郎的那个人看清,却始终没能成功。 这一次,她走到那人的跟前,被他拥入怀抱,可就在凤如青抬头想要看清那人的脸的时候,像每次一样,梦突然醒了。 凤如青从床上坐起来,将长发甩到身后,扶着自己的额头笑了笑,嘟囔道,“又没看清啊……” 其实这些梦境都很简单,里面都是一些非常寻常的生活片段,却都是凤如青曾经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是她到如今仍然没有拥有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生活。 这是凌吉送她的梦,凤如青全都非常的喜欢,早就想要找个机会专门去谢谢他,不过想到前些日子他以整个魔界为聘的事情,又是一阵哭笑不得。 她这鬼界当真需要整治一下,稍稍有点事情就传遍四界,这帮小鬼的嘴真的是大得都已经裂到耳根了。 凤如青根本没有将婚期告诉除荆丰之外的任何人,他们却能卡着那么准的点,带着那么多的礼物来迎娶她,说明他们早已提前得知她要成婚的事。 凤如青明白,他们是在为自己撑场面,让天界看看自己并非无人娶,宿深和凌吉是因为自己曾经对他们算是有恩,至于荆丰就完全是胡闹。 凤如青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自己如今在四海当中是个什么名声了,原本就被传姘头到处都是,一些艳鬼都来和她取经,问她御夫之术…… 凤如青边洗漱还边想,她哪有什么御夫之术,她不过遇见了两个人,刚好都是非常好的人而已。 凤如青吃过早饭之后,无所事事地在黄泉当中转了一圈。 现如今鬼境十八殿鬼君各司其职,鬼君的手下还有数不清的鬼官,凤如青裁决的都是一些涉及到天道的惩处和功德的大事,一些小事根本就到不了她的跟前。 她没有一个人独揽所有的事情,更没有去吃鬼君们拱手送上来的功德。 这黄泉鬼王,向来是天界被罚下来的罪神不愿意做的工作,常常是下来收揽功德之后,就迅速回上界,因此鬼王换届时常有之。 可凤如青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什么不好的差事,她根本就不想积满功德飞升上界,她想就这样天长日久地待在鬼界,做她的黄泉鬼王美得很。 凤如青走到忘川河边,看了看那上面吊着的笼子,笼子里面关着的都是毫无悔意的恶鬼。 她正想着去看看有没有熬不住的,便见有两个小鬼乘着小舟,从忘川之上过来,船上还带着一个已经被啃食得不像样,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错了我错了”的恶鬼。 凤如青站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正要走,突然间听见两个小鬼在谈论她。 她索性隐匿身形,想听一听自己如今都是被怎么议论。 两个小鬼将小舟撑到了河边,却并没有急着上来,而是一边将那恶鬼扶起来,一边谈论。 “你见着大人今早在鬼界晃来晃去的,她今天怎么不出门了?” “我看她是被天界太子伤着了,这两天吃的都少了呢……” 凤如青回忆了一下今天早上自己吃的东西,那如果算少的话……这天上人间怕是没有女子比她吃的更少了。 “唉,多好的大人,这是我遇见最好的一任鬼王,那天界太子在身为鬼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怎么样!” “不过我瞧着大人也不像多伤心的样子,唉你看,大人不就跟昨天那个仙君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天了,总不见得光说话不干别的吧?” 那个小鬼闻言顿时“嘿嘿嘿嘿嘿”地笑起来。 凤如青:“……”就是说话啊不然还能干什么?! “大人的能力当真强悍,不需你我操心,前几日成婚的时候,那不是妖界魔界都来人了吗……” “也是也是,不过我瞧着成婚那一天来抢亲的那个仙君并不是昨天的那个呀……” “大人的姘头岂是你能数得清的?” “也是也是嘿嘿嘿嘿嘿。” 凤如青:“……”果然啊她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两个小鬼走了之后,凤如青在忘川岸边上现身,望着黑沉沉的忘川水,觉得自己的名声跟这忘川水颜色一模一样。 幸好她不打算再嫁人了,否则这名声可还嫁得出去吗? 凤如青满心感叹地往自己的寝殿走,还没等到门口,便听闻小鬼来报,“大人仙君来了,仙君来了!” 凤如青侧头看过去,便见两个小鬼引着穆良正朝着她的方向走,凤如青连忙迈步迎上去,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脚步多么的欢快,啪嗒啪嗒的。 看到这场面,一众小鬼叽叽喳喳推推搡搡,相互之间眉目传话,八卦得十分热闹。 凤如青疾步走到穆良的身边停下,笑得十分灿烂,“大师兄你来了。” 穆良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十分的精致,上下四层,凤如青看着就眼睛冒光,她到如今还是喜欢悬云山五谷殿做出来东西的味道,那真是人间绝味。 “我带了些吃的给你,你早上可吃东西了吗?”穆良对凤如青笑得温柔至极,两个人相视而笑的时候,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跟着温暖起来。 “我早上吃过了,”凤如青也像小鬼一样嘿嘿地笑起来,“不过我早上吃的不多我还能再吃!”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抓住穆良的手腕,带着他回自己的鬼王殿。 她身后的小鬼们见状,叽叽喳喳的更严重,凤如青都已经听到了两嘴说得十分露骨的。 她站定,回头瞪了一眼扎堆儿的小鬼们,“休要胡说,这是我的兄长!再乱说话,将你们全送到拔舌地狱去!” 小鬼们顿时噤声,装作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实际上面上挤眉弄眼的样子出卖了他们。 他们都知道凤如青真正发火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她不会随意地就处罚斩杀他们,所以并没有害怕。 不过让他们临时闭嘴的作用是起到了,凤如青便带着穆良回到了鬼王殿。 她将穆良手中的食盒接过来,边流着口水往桌子上摆点心,边说道,“他们的嘴碎得紧,我没有时间整治他们,待我哪天空出来肯定好好收拾他们,大师兄你不要介意他们说的,他们都是胡说的……” 穆良并没有接话,他站在凤如青的身后,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定在凤如青后脑上的眼神晦涩。 他昨夜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其实他并不是不能留宿黄泉,悬云山昨日也并没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他是逃走的。 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压抑住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 凤如青察觉到了穆良的情绪有变化,转过头看他,他却神色如常,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水,只不过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暗含波涛,若不仔仔细细地盯着,是察觉不到那映在平静水面上的暗影的。 凤如青将食物都摆好了,招呼着穆良过来,穆良坐到凤如青的对面,凤如青已经开始吃上了。 “哇这个真的好吃!又不甜又不腻,吃多少都吃不够!”凤如青将比拇指大一点的桃粉色小点心,送到穆良的嘴边,“但是就你尝尝这个,好像是桃花做的,可好吃了,这季节也没有桃花呀……” 穆良摇了摇头,凤如青低头去拿另一个点心朝嘴里塞的时候,他突然间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 凤如青手腕纤细瓷白,单单只是看着,你根本无法想象是这样一双细瘦的手腕,将这天下翻了个个。 可抓在手中,却显得那样的纤弱无助,穆良手掌合拢,感受手掌当中细腻温热的皮肤,强忍着想要用指尖去摩挲的欲望。 他眼睫下垂,遮盖住眼中碎裂的湖面。 停顿了片刻,在凤如青疑惑地抬起头的时候,他才慢慢张开嘴,秀丽沉静的眉目凑上前,将那一块桃花糕含入口中。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穆良的唇色偏淡, 和他整个人一样看上去不温不火,唇形不薄也不厚,如同这世间最厉害的丹青师傅手下精心描绘出的轮廓, 深一分过艳,浅一分过淡。 姣好的唇形将那淡粉的小糕点从凤如青指尖的边缘处咬下, 并没有全部吃进去, 偏生留了一点点的边边,带着些微温度的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凤如青的指尖, 微微痒。 但穆良慢慢松开了凤如青的手腕, 垂眼慢慢地咀嚼, 温润的眉目间不带一丁点的魅色与异样的情绪, 只有松开凤如青那只手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腿上,指尖在宽大的衣袍当中慢慢地搓着。 这场面, 但凡是换了个长眼睛的来,都能够看出不对劲, 按理说凤如青如今也算个情爱老手, 这种事若是随便换上一个什么人, 她在手腕被抓住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对了。 但面前这人不同, 这人是穆良啊, 是她的大师兄, 虽然只有十几年,却扮演了她所有家人的角色, 陪着她走完最艰难的路, 矫正她所有的偏激, 看着她长大的穆良。 凤如青连当时在鬼修的梦境中差点和穆良做了,到现在仍旧觉得穆良当时是因为被鬼修影响才会那般。 就是让她像九头蛟一样长了九个脑袋, 她也想不出穆良这是在撒什么癔症。 穆良装着品尝,实则心中已经懊悔不已,他也不知自己在撒什么癔症,默默地在经脉中调息运转灵力,压制又要折腾人的心魔。 凤如青则是十分自然,自然的像是吃自己剩下东西一样,将穆良咬剩下的那一个糕点的小边边,直接送进自己嘴里,还笑着问穆良,“好吃吗?” 穆良才压抑住自己的心绪,却一抬头,便见凤如青将他咬剩下的糕点自然地放入自己口中,艳红的唇如同诱人堕落的罪孽之源,穆良猛地抽了一口气,从桌边站起来,呛咳起来。 凤如青见状也立刻站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问,“大西轰,怎嘛啦……” 穆良错开视线不看她,边咳边拍着自己的心口,红透了面皮,这才说,“噎住了……” 凤如青两腮鼓鼓的,连忙起身拎了下水壶,确实没有水了,她没有去差使守在门口的小鬼,而是自己跑去后殿倒水。 穆良顺过气来,停止了呛咳,但是脸上火辣辣的,简直像是被谁给迎面抽了两巴掌。 他垂头看着桌上点心,手指紧攥,一向温暖柔和的眉目之间,竟然弥漫着一股阴郁。 他轻轻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自嘲一笑。 他用来劝说小师妹的话,情爱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何等的潇洒,却放在自己的身上都无法自证。 六百多年,他没有一刻放下,若非如此,何至于经年累月终成心魔。 他放不下那个亲手养大灵动娇嗔的小姑娘,更放不下幻境当中那十年的相伴相守,小师妹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路,已经放下了悬云山,可他到如今还陷在那早已死去的鬼修的幻境当中,无法自拔。 而他身为她的兄长,又怎能卑劣的…… 穆良在凤如青拎着水壶回来的时候,已经调整如常。 凤如青给穆良倒了水,递给他,见穆良拿着水杯喝了,她才坐下,继续边吃边说,“大师兄大概是许久没有吃这样甜腻的东西了,不过这个可真好吃。这季节,悬云山的桃花开了吗?” 穆良放下水杯,缓缓吐气,也神色如常地坐回桌边,摇头道,“悬云山那几颗桃树,都让荆丰练剑给砍得不成样子了。这桃花乃是弟子下山除邪祟,正巧碰到只桃花精,开了灵智却没有作恶,便带回山门种在悬云山的。” 穆良说起这个,笑起来,“这桃花精乃是生在一个厨子家的院子当中,那个厨子经常用院子里面的炉灶做吃的,因此这桃花精厨艺很好,便进了五谷殿帮忙。” “这桃花糕,便是她做的。”穆良说。 凤如青吃得来劲,“那她还真是不容易,用自己做糕点给别人吃啊……哎不对啊,这桃花乃是桃树的什么来着?” 穆良忍俊不禁,“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你这里,就都变味了。” 凤如青笑得娇憨,“那我说的是事实嘛……” “大师兄,今日山中可忙?若是不忙,便随我逛逛黄泉?”凤如青说,“这里面虽然看着要么就黑沉沉的,要么就红艳艳的有些压抑,其实还挺好玩的,小鬼也都很可爱。” 穆良点头,“好,你先吃,今日山中没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的悬云山,荆成荫忙得脚不沾地。 荆丰去了焦平海,穆良这两日竟然鬼影都抓不到了,荆成荫这境界多年来进进退退的日渐暴躁,眉心的沟壑越来越深。若不是他好歹也是个修士,怕是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他询问了好几个穆良的月华殿的守门弟子,总算是问出了穆良临走之前在五谷殿取了很多食物。荆成荫皱眉沉思良久,连他拿东西去施舍民间孩童都想到了,唯独想不到他是去讨好黄泉鬼王了。 而这边,两个人吃饱喝足了,正在鬼境乱逛。 凤如青每到一个地方,就像一只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地和穆良说很多,事无巨细,黄泉里面的规则趣事什么都说。 穆良被她逗得一直在笑,像一块散发着莹润光亮的白玉,掉落在这赤焱烈火般的地狱之中完全不符合,但这火光却十分熨帖地围着暖着,半点也不曾伤着他灼着他。 黄泉鬼境当中的小鬼们,何尝看到过自家鬼王这样上蹿下跳,像个急于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展示给心上人看的毛头小子,而那仙君的眼睛,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鬼王的身上。 小鬼们都兴奋起来,八卦得更来劲了。 “我还以为大人要因为前任鬼王上界做了太子,却没能与她成婚伤心一阵子,现如今看来是无事了。” “大人何等心胸,岂是那头罪龙可比的?” “对对对,我就说么,做什么天界太子妃,黄泉鬼境的风水才是最好的,把这温温柔柔的仙君捆了拴在鬼王殿中,还不是想要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少胡说,大人说了仙君就是她兄长!”八卦的小鬼当中,有一个出声喊道。 他话音一落,立即被群嘲,“切,当时大人还说和前任鬼王只是兄弟呢……” 凤如青早就对黄泉鬼境当中小鬼说的话自动左耳进右耳冒,反正她这名声是挽回不了了,他们好像恨不得全天下都跟她有一腿。 不过凤如青也能听出他们都不是恶意地在讨论,只要不带着恶意,她也就懒得管了。 凤如青早和穆良说了,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穆良笑着应声,然后听小鬼们说他和凤如青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他听到了除弓尤之外的另一个名字,白礼。 小鬼们说凤如青还用三十万功德换了他十世的泼天富贵,穆良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开始好奇。 只是这种话,他不会去问小师妹。 凤如青和穆良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显摆不完的功绩,连她救了只蚂蚁都恨不得让穆良知道。 她想让她的好兄长知道,她虽然离了悬云山,虽然身为邪祟那么久,却始终心存善念,将他教的所有都记在心中,没有忘记过。 黄泉很大,凤如青的话也很多,不知不觉的,竟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眼见着便能和晚膳一起吃了。 凤如青说的实在太多了,终于察觉自己口干舌燥,拉着穆良回到鬼王殿喝水。 她边喝还边道,“待哪日大师兄再有空闲,我带大师兄去阿鼻地狱看看,还有幽冥之河的最深处,其实是静止的,若是刚好碰到有幽魂游荡而过,宛若置身星河,十分的美。” 穆良点头,笑着给凤如青又倒了一杯水,凤如青接过,一口干了。 穆良这一整天都在点头,都在笑,他几百年都没有这样笑过,笑得心神都跟着摇曳起来。 他这般摇曳着不理智的时候,凤如青开口问他,“大师兄,今夜便留宿这里吧,还要回去吗?” 穆良几乎没有什么挣扎地就点了头,昨天他还能因为多年分别乍然相认而自持地离开,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了。 仔细想想,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舍得拒绝凤如青什么要求,从前是,现在也是。 见凤如青高兴地笑,他稳住自己的心神,告诉自己不要窃喜,不要胡思乱想。 留宿就只是住在这里,修士也无需休息,只要调息一夜便很快就过去了。 两个人晚饭都吃了不少,穆良多年辟谷,吃得这么饱一时之间很不适应,凤如青很快看出来,便提议道,“大师兄,我这寝殿后面很宽敞,不若我们活动活动,比试一番?” 凤如青眼中跃跃欲试,穆良自然不会拒绝,“好,那我便来看看,小师妹多年在外,都学到了什么。” 凤如青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肋骨处,结果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将沉海还给弓尤,叹息一声,便以本体凝出了一柄长剑,金光浮现,看上去倒是格外像那么回事。 穆良看了眼,不由道,“这是?” 凤如青甩了甩如同生在自己手上,本就是自己本体的佩剑,粲然一笑,“这是我的本命灵剑,名为,‘如青’,大师兄瞧着好看吗?” 穆良浅浅一笑,“好看。” 功德塑魂,魂再凝剑,如何能不好看? 两个人对视一眼,下一瞬同时出手―― 凤如青同弓尤打架已经习惯了,都是致命拼死的招数,煞气十足,鬼气滚滚。暗色长发与她肃杀的艳烈眉目,如一捧炙热的血,触目,惊心。 而穆良却不同,他的剑招乃是悬云山最最精妙的剑法,剑随意动,舞动起来如游蛇般的灵光浮动,如他整个人一般不紧不慢。 他轻柔地化解了凤如青悍莽的招式,而后再以剑身压住她的佩剑,抵着她的进攻招式寸寸回击。 穆良的剑招密不透风,一时间当真看不出破绽,凤如青被震得手臂发麻,心中战意更浓,招式更加的大开大合。 两个人越战越急,几乎看不清身形,只见鬼气与灵光搅在一处,金石相撞,剑意嗡鸣。 凤如青酣畅不已,打出了一身热汗,一时间忘形,便在撤招的空隙,将外袍除去,只留里面暗红色的里衣,轻柔如雾,乃是弓尤先前送来的聘礼当中的云棉纱所制。 她与弓尤好聚好散,虽然没有个好结果,却也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彻底决裂,因此放下了,凤如青便能够丝毫不在意地将未能成婚的那些聘礼,拿出来随意地使用,权当是弓尤送她的寻常礼物。 一些聘礼当中的法器,她还命人分发给了鬼君,为他们防身所用。 而她身穿的这云棉纱,轻柔至极,上身如若无物,尤其是在身形移动的时候,如云雾缭绕周身,如梦似幻。 贴附在她瓷白的皮肤之上,如同一个熟到极致的桃子,艳红醇美的汁液,透过薄薄的外皮,露出内里芳香诱人的色泽。 仿若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汁水横流,直叫人看上一眼便心驰神飞。 凤如青甩掉阴魂龙袍,再度持着长剑攻上,鬼气因她全力一击四散,露出她如此娇艳欲滴的模样。 穆良猝不及防地看到,双剑相抵,近在咫尺的眉眼对着他勾唇一笑,是他熟悉的眉眼,却是他陌生的妖娆。 穆良不受控制地分神,虽然只有瞬息,但是这瞬息的时间,凤如青便已经极快地挑上了穆良的长剑,以一种强横劈招朝着他压上去―― “嘶……” “哎!” 金光长剑压着灵光长剑倾向穆良的肩头,凤如青一头红发在鬼气和云雾般的云棉纱中飞舞起来。 发现穆良晃神,凤如青撤招已经来不及了,她艳烈的眉眼无限逼近,穆良眼眸中宁静的幽湖露出了旋涡一角的暗芒,他腕上力道松懈,他自己的剑身便被压着抵在了他的肩头。 裹挟着灵光的剑身锋利无比,一下便压开了他的素色长袍,凤如青情急之下,用手中长剑将剑身挑偏了寸许。 那灵光长剑险险从穆良的肩头划过,在他脚边黑沉的石块上落下一道深痕。 “大师兄!”凤如青将本体凝成的长剑松开,那剑融化一般地化为她魂体的一部分,没入了她的身体。 “你没事吧,”凤如青急急地去查看穆良的伤,穆良却笑着道,“我打不过你。” 凤如青本应该极其高兴的,可是见到穆良肩头从衣袍之下露出的一点红,什么高兴都没了,伸手便去扯穆良的衣袍。 “我看看被剑气伤到了哪里……”凤如青一如当年,扯起穆良的衣服毫不迟疑。 穆良也没有防备,被她一下便将衣袍扯到了肩头位置,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肩头。皮肤猝然暴露在空气当中,穆良下意识伸手要去拉衣袍,却被凤如青拦住了,“别动!口子还挺深的!” 凤如青怕他的衣袍沾到伤口,凝固了会疼,索性扯着又朝下拽了些。 穆良抬手的动作悬在半空,肩头衣物大片地散落,锁骨因他肩头紧绷,微微凹陷,些微散落到肩头的长发被凤如青拨开。 穆良别开头,侧颈带起一排青筋,他不去看凤如青贴近的脸,却无法忽视她不断喷洒在上面的鼻息,轻柔温热。 他肩头的血线顺着肩膀滑落些许,显得尤其的刺目,凤如青眉头紧锁,自责得嘴都抿成直线,小心翼翼地拢了拢穆良的衣袍,说,“我去给你找药。” 穆良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有痒,血线滑下肩头的痒,凤如青的鼻息喷在伤口的痒、她的手指碰到肩头的痒。 这痒简直如同见血封喉的毒药,转瞬之间弥漫至他的五脏六腑。 凤如青说完之后转身,要去屋子里面找药,还叮嘱他伤口不要被衣物给沾到。 穆良却什么都听不清一般,被压制的心魔开始肆无忌惮地冒头,他突然扔掉了手中佩剑,伸手,自身后圈住了凤如青的肩头。 只是瞬间的,佩剑掉在地上的尖锐声音,便激得穆良回神,他突兀地撤开太过奇怪,因此他扳住了凤如青的肩膀,带着她原地转了一个圈,再度和自己面对面。 凤如青:“……?怎么了?” 穆良死死稳住自己的呼吸和声音,“不疼。” 他松开凤如青,后撤了一步,微微垂眼道,“我不疼,小伤而已,很快就好了,无需麻烦。” “那怎么行,”凤如青说,“是我太莽了,哎,我这有上好的伤药,还是天界送下来的,来自鲛人,很好用,大师兄等我下!” 凤如青说着便跑进了屋子里面,穆良没有再拦她,而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袍袖,垂头闭眼,运行灵力压制心魔。 他的眉心隐隐出现了黑气,很稀薄,在这鬼气浓郁的地界上,若是有人看到了,甚至会以为是错觉。 但那确确实实,是他不为人知的恶欲。 然而待到凤如青去而复返,穆良已经恢复了一派温和, 凤如青将鲛人的特制药倒在穆良的伤处,伤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穆良也惊奇道,“这伤药如此神奇,不愧是鲛人族产物。” 他笑着调侃凤如青,“小师妹如此厉害,往后我可要靠着小师妹来照顾了。” 凤如青见伤口愈合,这才松口气,“大师兄你别胡说,你分明还没有尽全力,且不知为何分心了……” 战斗之时分心是大忌,穆良如此沉稳的性情,凤如青当真想不到什么事情会让他分心。 于是她好奇问道,“大师兄,你因何分心?” 穆良眉梢不受控制地一跳,却没有什么迟疑地回答,“想起了明日之事,抱歉,我不该在比试的时候分心。我现在已经痊愈,不若我们再来过?” 凤如青索性将那一瓶子,若是被修真界知道了要抢到头破血流的鲛人族秘药塞到了穆良的手中,“算了,是我不该缠着大师兄比试的,大师兄把这个拿着,平日出去的时候便带在身上。” 是她不懂事了,白天缠了一天了,晚上要大师兄留下,还不让他消停,明日他还要很早便回悬云山去清点要去都伯山查看的弟子,荆丰据说是今夜回来。 凤如青羞愧地觉得是自己不懂事,但她在穆良的身边,很容易就会任性妄为,实在是因为穆良什么都纵着她,这习惯早就入骨了。 穆良将自己被扯下的衣服扶回去,接过凤如青递给他的药道,“这药实在稀有,你身为黄泉鬼王,所遇凶险定然更多,还是你带着吧。” 穆良将小瓶子又递给凤如青,凤如青却没有接。 她对着穆良笑了笑,摇头,“我不用这个。 她说着,张开手掌,用另一只手的指甲,照着自己的掌心划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涌出。 穆良紧张地去抓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凤如青任由穆良抓着,但是穆良的话音却渐渐顿住了,因为他看到凤如青的手心,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和刚才他的肩头使用鲛人族密药的恢复速度几乎相差无几。 “你能够自愈?”穆良伸手碰了碰凤如青的掌心,见那一条伤口只剩下一道细细的白印。 凤如青点头,“我现在是功德塑魂,但在这之前,我死后跌入了极寒之渊,和一只翳魔融合在一起,连魂魄都没有,等我从极寒之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能力……” 凤如青拉着穆良的手臂,带着他朝内殿走去,“大师兄你进屋来,我与你细细地说,这一点伤口其实不算什么,我还能将自己切开……” 穆良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想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如神一般拥有自愈的能力,这是一件多么厉害的事情。 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好容易养到那么大的人,不仅惨死,还跌落了极寒之渊,和魔融为一体,也不知混沌了多少年,才能够重新活过来。 而随着凤如青絮絮叨叨的,用炫耀的口气说着她如今本体甚至能够寄宿在别人的身体当中,充当传信的工具,就像悬云山的三元符文印一样,穆良整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的?”他站在屋子当中,眉目之间满是心疼,“你将自己分离了多少次,测试过多少次?” 凤如青顿时就没声了,她看着穆良的神情,伸手去拉他的手,其实要是穆良没说,她自己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 但穆良这样一说,她却有一些鼻酸,她不敢跟穆良说自己在天罚之下被剁成肉泥的事情,先前说到开启冥海大阵的那一件事,也是避开了自己献祭的部分。 她下意识地在回避这些伤痛,不想展示给别人看,但穆良总是能够精准地看到,猜到。 凤如青有些鼻酸,作为邪祟那么多年,她都忘了怎么心疼自己了,到现在,她终于又有了大师兄,有了无论何时何种境地,首先考虑的都是她的大师兄。 凤如青朝着穆良走了两步,并没有开口解释她自己是怎么尝试的才知道自己能够将本体切割分离,而是伸手环住了穆良的腰,将头埋在了穆良的胸前。 “大师兄,你不要怪我嘛……”凤如青语气带着撒娇。 穆良抿了抿嘴唇,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咽了下去。 一个人在外有多难,他没有尝试过,但他也并非生来就是仙门之人,当然知道人间疾苦。 穆良环抱住凤如青,这一刻并不带任何的男女之情,而是对于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在外颠簸流浪的疼惜。 凤如青被穆良的手掌摩挲着头发,舒坦够了,这才开口说道,“大师兄,我们商议一下明天去都伯山的事吧。” 两人坐回到桌边上,聊着明天要带多少弟子,具体搜寻哪一带,如果只是个寻常的妖魔倒也还好,若真的同堕神有关系的话,又要如何应对。 穆良眼中露出对凤如青不加掩饰的赞赏,她如今当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虽然一如当年活泼娇憨,行事和能力却已经完全天差地别。 这件事并没有商议多久,他们还需去查看了之后才能够具体定下要如何应对,两个人又聊了一些这些年的细碎事情,彼此都听得津津有味。 转眼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凤如青早就命罗刹和共魉为穆良收拾好了鬼王殿的偏殿作为休息的房间,但是送穆良去偏殿的时候,凤如青又留在那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唧唧歪歪的没走。 穆良坐在床边,他知道凤如青跟他不一样,她到现在还保留着每天晚上睡觉的习惯。 眼见着她开始双眼无神,却还是在屋里转来转去的,穆良无奈地笑了一下,拍着自己的床边说道,“我夜里打坐,并不会睡在床上,你若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无趣的话,就睡在这里。” 凤如青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黏人了,可是这么多年了,若是忍着不见还好,这一见,两人如当年一般没有任何的隔阂,穆良又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听众,凤如青就没有不能跟他说的话,没有在他面前需要遮掩的事情。 从前她也没觉得自己需要人说这些话,可这一说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本就想留下,只是不好意思,穆良这么一说,凤如青顿时说道,“那不如大师兄去我屋里打坐吧,我的床特别大!” 穆良看着她,笑得温柔似水,“好啊。” 于是凤如青和穆良又回到了她的鬼王殿,穆良坐在床边上,盘膝调息,凤如青就穿着那身云雾般的云棉纱,在床上滚来滚去,想起了什么就滚到穆良的身边,对他说。 穆良无论是什么话,都会应声,会仔细认真地回答,看似他正在打坐,只是稍稍分出一些精神去应付。 但实际上他此刻已然心乱如麻,五感全在凤如青的身上,试图调息两次也都中途灵力断掉,无奈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听着凤如青说话。 不过很快,凤如青的声音渐渐小了,她趴在穆良的腿边,对他说,“有一只赤日鹿,他送了我梦境,我每天的梦里都特别的美……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救的那一只,也是现在的魔尊。” 穆良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你都梦到些什么呢?” “我梦到了……好多好多,梦到我有父亲母亲,他们都很爱我,还有……”还有我梦中的情郎。 凤如青的声音渐渐消失,穆良也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确认凤如青已经完全睡熟的时候,他才侧过头,看向躺在他腿侧的凤如青。 那种深埋在平静湖面之下的旋涡,渐渐浮现,那其中是身为兄长不得不自持的无奈,还有他经年苦苦寻觅不得的伤怀。 可惜凤如青都没有看到,她若是看到,一定不舍得穆良为任何事情露出这种神情。 这一夜过得尤其安宁美好,穆良整夜都在看着凤如青,他没有调息,没有刻意地去压制心魔,这种安静的相伴,变成了一种错觉的拥有,让他的心魔暂时蛰伏下来。 而凤如青的这一夜,依旧是美梦连连,都是一些很寻常的生活片段,却是她最喜欢的。 第二天晨起,穆良已经走了,凤如青起身洗漱好,打开了鬼王殿的结界,罗刹和共魉就站在门口,对凤如青说,“仙君才走不足半刻,留下话说回去山上,稍后将历练弟子带上,再与大人会面。” 凤如青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准备些吃的送来。” 凤如青吃完了早饭,没用多久,便有小鬼来报,说仙君到了,正在黄泉之外等鬼王大人出去。 凤如青没有带任何的人,连罗刹和共魉都没带,就只带着一枚恶鬼簪子,身穿阴魂龙袍,还有穆良亲手为她绘制的那一件护身法袍,便跟着穆良和悬云山弟子直奔都伯山而去。 路上,凤如青和穆良共乘,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多年之前。 她本来想要绷着她身为鬼王的威仪,站得笔直,毕竟这不是除了穆良之外,还有其他的悬云山弟子么。 但她在后面站了一会,就开始不老实,悄悄地凑近了穆良,想着反正自己鬼气遮面,谁也不认识她,便自暴自弃地贴着穆良又开始说话。 穆良带着笑意微微侧头,与她十分亲密的样子,确实是将此次跟着前来一同历练的几人给看得有些发傻。 在大师兄跟他们说此次要与鬼界联动去都伯山的时候,众弟子还想着会不会和一群鬼同行,却没成想,来的直接是鬼王。 鬼王没带鬼兵就算了,还连个坐骑都没有带,上了大师兄的佩剑之后,还和他相谈甚欢的样子。 穆良虽然在门中也一向温和,却不是没有威严的,毕竟是掌门大弟子,掌大部分悬云山中事。 可穆良对悬云山弟子的温和,和对凤如青的温和,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他性情使然,后者却是他发自内心的温柔,看上去自然不同。 弟子们都在暗暗震惊大师兄何时同黄泉鬼王如此相熟了,穆良和凤如青却在商议着,等到这一带作恶的邪祟除了,要一起去山下的小镇吃什么东西。 这一路上,两个人贴在一起叽叽咕咕的没停过,随行的弟子们虽然没有见到鬼王的真面容,却也能够通过她曼妙的身形,看出她乃是一位女子。 弟子们个个心中暗忖,若不是他们修的乃是无情道,他们都要以为这俩人有什么了。 待到几人到了都伯山脚下,凤如青从穆良的琼林剑上下来,终于收了话头,也没有再黏着他走,而是透过遮面的鬼气,仔细地查看山中异样。 穆良也放出了神识查探,悬云山的弟子们亦是。 只是他们都没有凤如青快,“正南方山中,有些妖气,但是并不算浓烈。” 凤如青说完之后,穆良也睁开眼点头,“先去那里查看一下。” 弟子当中有境界高深一些的,也查看出来和凤如青与穆良一样的方向。 一行人又御剑直奔正南方的山中,到了那山前下了佩剑,凤如青都不用专门查看,闻都能闻出妖气在何处,便径直朝着山洞当中钻了进去。 “大人稍待,”穆良在身后叫凤如青,凤如青却道,“有寻常人的血气,妖在害人!”便一头扎进黑暗当中。 而穆良和弟子们紧随其后,也进入了山洞中。 只是穆良自觉已经跟得极快了,却还是一进入山洞中便失去了凤如青的方向,他出声朝着前方漆黑幽深的洞穴喊道,“大人?” 却只听到一片回音,再一转头,身后只有一位弟子。 穆良还未等说话,那弟子便率先开口,“他们与咱们走岔了,一进来便走岔了。” 这人是个高境弟子,乃是焚心崖守山门的,他遮着面,眉目锋利,正是悬云山准备培养做长老的焚心崖守门人,岚虺。 也是当年在凤如青入魔之后,带着她去青沅门,又随她下山吃面的那位。 他声音沉稳,“这应当是个叠境。” 穆良点头,查看了一下手上的三元符文印,微微皱眉,“还是能够阻隔灵力联络的叠境,看来此次是一个有些能耐的邪祟。” 穆良看了一眼发现了不对就站在那里没有动的岚虺,抽出琼林剑道,“小心为上。” 岚虺点头,也抽出佩剑迈步向前,下一瞬便消失在穆良的视线当中。 穆良提剑朝着黑幽的洞穴走,同时心中哪怕知道了凤如青如今能力强悍,已经不需他担忧了,却也还是忍不住想下一刻便见到她。 而凤如青此刻已经循着血腥味冲到了洞穴的深处,在尽头宽敞一些的洞穴处看到了满地半干的鲜血,以及一个熊身人首的半妖,正在撕扯着一个人的手臂。 他的身侧不远处,还捆着一个躺在旁边,看上去奄奄一息的人。 凤如青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根本没有吸引到正吃得起劲的半妖熊的注意力。 凤如青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却脚下无声,那半妖熊都没有回头,地上被树枝捆着的那个人却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凤如青抬手,那半妖熊倒地―― 她朝着那个被捆着的人走去,却没有察觉那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空气潮湿湿漉, 充满了血腥味儿。凤如青走到地上被捆着的人面前,伸手去解他的绳索,开口询问道, “你没事吧?” 那人没有应声,凤如青走近了, 终于看清楚他的眉眼。 此人脸上倒还算干净, 没有粘到地上的血污,只是模样生得非常的普通,看上去不像个种田的农人, 却也不像个书生, 不像猎户和柴夫, 也完全不像什么商人…… 凤如青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人, 竟然一时之间无法定义他的身份。待到将他扶起来,同他四目相接之后, 凤如青愣了一下,被他过于明亮清澈的眼睛给闪到。 凤如青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她觉得这双眼睛不应该生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 除此之外, 她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闪而过, 凤如青没有抓住, 再仔细看面前的这个人, 他的眼睛似乎又暗淡下来了,变成了平平无奇, 甚至有一些浑浊的双眼。 凤如青微微皱眉, 却也只是迟疑了片刻。她晃了晃头, 觉得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她伸出手,为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解开捆绑, 又扶着他的胳膊,将他给扶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是这附近村子里面的吗?”凤如青出声问他,“是怎么被抓住的,就只有你自己吗?” 那个人身上捆着的藤蔓被凤如青扯下来,他低头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臂,没有马上回答凤如青的话。 有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开口,“我是来这附近串亲戚的,并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同伴。因为身上银钱被抢,在路边过夜的时候被抓住了。” 这人的声音倒是挺符合他的长相,平平无奇,不粗犷也不清脆。 凤如青听着他说的话,点了点头,“刚才那半妖吃的尸体,你认识吗?” 这人抬起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又垂下了头,接着慢慢地摇头,“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凤如青再度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这人的态度过于淡定,甚至连看到她也没有任何稀奇的表现。凤如青此刻可是鬼王装扮,鬼气遮面煞气四溢,比方才那半妖熊看上去还要吓人一些。 若是寻常人见了,定然要两股战战,这个人的态度明显不对劲。 凤如青鬼气之下的表情微动,伸手拍了一下面前这人的肩膀,装作是给他拍上面的灰尘,实际上力度用的可不小,出声问道,“我看那人被吃得就剩一条胳膊了,你在地上躺着,就不害怕?” 面前的这个人被她一下子给拍得朝地上跪去。他半跪在地上,疑惑地抬头看向凤如青,眉头紧皱,却并没有出声说什么。 凤如青捏了一下他的肩头,没有察觉到任何的武力,也看不出他的魂魄有异样,甚至连他的命格都看不透。 他没有武力,想来并不是这山中的邪祟,毕竟这世界上鬼王也并不是能够看透所有人的魂魄和未来。 于是凤如青稍稍放下心,拉着他又站起来,笑着说道,“抱歉哈,我这手没轻没重的,你既然是过路无辜被抓,那我现在便送你出山。” 凤如青说着便转身,带着这个有些奇怪的男人,准备原路返回。 只不过她走了一会儿,感觉距离已经和进来的时候差不多了,却并没有走出这个山洞,前面还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头一般。 按理说,她已经进入这山洞中这么长时间了,穆良应该早就追上来了。 但她现在原路返回的这条路,前方不仅不是出口,甚至不知道通向哪里,她也丝毫没有听到穆良他们进来的声音。 凤如青走着走着,便站在原地,伸手摸了摸墙壁,忍不住嘟囔道,“该不会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我面前玩鬼打墙?” 可这山洞当中除她之外,凤如青察觉不到任何的鬼气,就连妖气也在那头半妖被她杀了之后,变得越来越浅淡,几不可闻。 她回头看了一眼始终默默跟在她身后的人,又试着朝前走了一段,结果这条路并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两头幽深漆黑,看不到头。 凤如青原地站定,想了想又带着那个男人朝回走,朝着刚才半妖所在的那个山洞去。但是走了一段路,她发现,朝回走也已经回不到那个山洞了。 妖气彻底消失,他们被困在了漆黑幽深的洞穴当中,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又上不见天。 凤如青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她回头站定,看了看那个男人,鬼气之后微微眯眼,“你为什么一声也不吭?我们出不去了,我大师兄他们也来了,但是到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你不害怕吗?” 还是这里根本就是你搞的鬼? 那个男人这才抬头看向凤如青,他浑浊的眼睛,有片刻的闪亮,凤如青又没有捕捉到。 这一次他却不装了,开口说道,“这里是叠境,需得破境才能出去。” 凤如青“哦”了一声,“你果然不对劲!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叠境?” 凤如青将手背在身后,手心当中渐渐地出现一把本体化为的刀,乍一看和沉海的形状是一样的,只是这弯刀是浅金色,在这幽深的黑暗当中泛着莹莹的亮光,是危险的色泽。 男人又抬眼看向凤如青背到身后的手,顿了顿,皱眉说道,“我是一个散修,在这山中准备抓这个邪祟已经好几天了。叠境非常的难以破解,我在这里几天,了解了这邪祟平时进食的方式,本来就差一点,等到刚才那个半妖熊吃完了那个人,就会带着我去送给这山中真正的邪祟。” 他说完之后,就幽幽地抬头看向凤如青,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眼中责备显而易见。 凤如青一手背在身后,继续握着那把幻化出来的刀,警惕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另一手伸到自己的面前,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敢情我救你,是坏了你的计划,救出错来了是吧?!” 男人并没有接话,显而易见,他认同凤如青说的。 凤如青顿时被气笑了,她将身后的长刀拿过来,架在面前男人的脖子上,“我看你就是邪祟吧,看不出修为,可面对半妖食人也不曾慌乱,魂魄与命格一片模糊,让我来猜猜,你是不是上界坠落的神仙当中的一个?这叠境是你搞的吧!” 男人站得笔直,被凤如青用刀架了脖子,却也没有露出任何害怕的神情,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凤如青却觉得自己被这口气给刺激到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挺无奈是吧?”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是黄泉鬼王,天界的窟窿就是我捅的,冥海大阵是我开的,”凤如青伸手指了指上面,又做了一个坠落的姿势,“你会从上面掉下来也是拜我所赐,识相的就赶紧把这叠境解开,束手就擒吧。” 凤如青说完了这一番话,就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表情一丝未动,连睫毛都没有抖一下,错开了视线不去看凤如青,而是朝着这山洞的上方抬头看去。 “我跟你说话呢,”凤如青把幻化出来的刀又朝前送了送,“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你赶紧……” 她还没有说完,面前这男人突然跳了起来,身形轻灵地越到上空,伸手在上面的墙壁上不知道抠了一个什么东西下来,接着拿在了手中,开始侧身在墙壁上摸索。 其实凤如青在这男人身上察觉到很多的异样,却察觉不到他有任何邪祟的气息,否则她早就一刀砍下去,先把这男人的人头弄下来再说。 可现在他说他是个散修,凤如青又察觉不到他的灵力,他又这般的目中无人,三棍子抽不出个闷屁来,凤如青莫名觉得胸口憋得慌。 凤如青这么多年来哪受过这种气,见到男人在墙壁上摸来摸去的,她走上前,抬脚踹在男人的屁股上,“怎么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回话,你要是想做哑巴的话,不如你将舌头伸出来我帮你割掉。” 男人被踹了一脚,趴在墙壁上半晌没动,许久才慢慢地转过头,一双眼在黑暗中亮得}人,明明是非常寻常的模样,也没有任何的威压,可凤如青就是被看得有些脊背发寒。 她动了动嘴唇,瞪着他道,“就踹你了怎么了?不服打一架!跟你说话你不回话,你就算是个散修,也总有师父吧?你师父没有教过你要懂礼貌么……” 凤如青的话还没等说完呢,就见他又将头转回去了,继续在墙壁上摸索,将她无视的很彻底。 想她堂堂鬼境之王,四海三界谁不给她面子,客客气气的,这人简直无礼至极,凤如青两腮都要像蛤.蟆一样被气得鼓起来,这人胆子当真大破天了,这是料定了还是摸准了她不会怒而杀人? 是她的模样装扮不吓人?还是她的鬼气煞气不够慑人? 这散修…… 凤如青见他不再摸索了,而是停下,正在把那块从头顶的石壁上抠下来的东西,朝着墙壁上一处小凹陷里面塞。 她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散修还是没有理她,凤如青凑上前去,一看,这块小石头和石壁上面的凹陷正好贴合。 这人手很稳,却因为小石头上面多了一小块凸起,差一丁点塞不进去。 “这是你说的破开叠境吗?”凤如青因为凑得近,说话就在这个人的耳边,他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微微地侧开头,躲避她,手上动作不停,嫌弃得无声无息。 凤如青心思细密,察觉到他这小动作,顿时胸口又是一阵窒闷,不过这时候她也懒得跟他置气了。 见他半天也对不上,她便开口道,“让我试试。” 男人顿了一下,将这石头递给了凤如青。凤如青拿过来,先摆弄着看了几眼,然后简单粗暴地朝着那凹陷一塞,把那唯一一处不太符合的地方给直接塞碎了。 旁边男人“哎”了一声,想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这小石块被塞入凹陷处的一瞬间,整个洞穴顿时气息一变。 “啊?怎么?”凤如青侧头看出声喊她的男人,“这不就塞进去了……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看向了洞穴的尽头,眉心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 很轻,几乎不易察觉,凤如青因为离他太近了,又因为一直在注视着他,才会发现。 她突然间恍惚了一下,脑子里又有什么东西闪过,十分的难以捕捉。 可她又没能仔细地去想,因为很快她便听清了,这叫声实在太近,也太熟悉太致命了,她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熔岩兽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熔岩兽!”凤如青朝着长廊的尽头看去,已经看到有熔岩兽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凤如青整个人都乱了,这里确实不应该出现熔岩兽,冥海还在沸腾着,天裂在海底,冥海不烧干之前,熔岩兽就不应该出现在陆地上! 她脑中呜哇乱叫,却因为经年的战斗所形成的习惯,手上已经握住了本体幻化出的长刀,双臂握住刀柄,拉开架势,对准了熔岩兽的方向。 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看着这熔岩兽逐渐凑近,突然道,“沉息凝神,不要去想你害怕的东西!这些是根据你畏惧的东西所幻化!” 凤如青怔了一下,然后咬牙道,“我才没有害怕过这玩意!” 裹着炙热熔岩的熔岩兽已经奔至身前,凤如青握着长刀一跃而起,直直地朝着熔岩兽劈砍而去。 热浪铺面,熔岩喷溅到她的长袍,触动了长袍的禁制,顿时泛起了一圈圈的符文护身。 凤如青在无限逼近熔岩兽的那一刻,将长刀砍入它脖颈的那一刻,突然间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怕熔岩兽。 她怕的不是熔岩兽,而是海底那几年艰难得看不到出路的时光。 她不怕熔岩兽,她怕的是熔岩兽的袭击要一次一次带走他们并肩作战的同伴。 她怕的是送别和见证同伴的死亡。 符文护身的金光在这狭窄幽暗的空间亮起,一直跟在凤如青身后的男人,看向了凤如青身上的符文法袍,眼中惊讶的情绪一闪而逝。 凤如青解决了这个熔岩兽,落在地上,抖落了衣袍上的熔岩,又看了看熔岩兽死后化为的一滩熔岩。 那炙热和火红照亮了这一方很小的天地,她突然想起了弓尤,和她并肩作战了几十年,从来都会和她无比默契的弓尤。 若是他在这里,怕是会第一时间扑上来,确认她有没有被灼伤吧,若是大师兄在也…… 凤如青不由得看向一直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站着的散修,他不帮忙,也不关心她,甚至刚才她和熔岩兽对战的时候,火星熔岩飞溅,他也没有躲一下。 说他害怕,他也并不靠近她,躲在她身后,说他不害怕,他却又没有帮忙。 凤如青看着他正在朝着另一侧山洞看,再度忍不住上前,“你不说你是个散修么,现在咱们好歹是共患难,你怎么不帮忙?你的剑呢?我看你就是个邪祟!” “轮到我了。”他又开口,不理凤如青说的,直直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凤如青问。 “你怕的东西已经杀了,轮到我了。”男人说这话的语调丝毫没有变化,但凤如青莫名就听出了紧张。 她也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问道,“哥们,你是个散修,一定没少杀邪祟吧,你怕什么啊?” 男人不吭声。 又不吭声,凤如青在一脚踹他屁股上,和叹气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不管你招来什么,你自己解决,我刚才对付熔岩兽你都没有帮忙。”凤如青说完便哼哼着,靠到一边的墙壁上。 她倒要看看这个她都看不透的人有什么能耐。 但是等了好一会,他那面的洞穴还是黑漆漆的,没有声音。 凤如青换了个姿势,故意道,“你不会怕鬼吧?” 他不吭声。 凤如青不急着出去,大师兄带了那么多弟子就是来历练的,弟子们都是高境修士,这程度的叠境可不是正好么,比仙门问心阵还好玩呢。 于是她反倒饶有兴趣地逗起了男人,“你要是怕鬼,那你应该怕我啊。” 他不吭声。 凤如青咬牙,“你这人从小到大,肯定没少挨揍吧。” 这种性格莫名让凤如青想到了一个人,只是那人没人敢打他,也打不过他。 洞穴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凤如青等了一会,嘀咕道,“你不会是没有害怕的东西吧。” 凤如青话音刚落,就听闻那洞穴当中OO@@密密麻麻的跑动声音,数量十分的庞大,凤如青顿时直起身,问男人,“你到底怕的这是什么……野猪?!” 男人依旧没有回答凤如青的话,因为他已经凌空蹦起来,到上空的墙壁上贴着去了。 凤如青眼见着打头的一只小野猪跑得太急了,在转弯处打了个滑,摔在地上。 凤如青正想着这有什么可怕,便见那小野猪身后,密密麻麻黑压压的野猪倒腾着精壮的四蹄,朝着她的方向狂奔过来。 那场面莫名的滑稽,但因为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看得凤如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朝后退了一步,对着石壁上贴着的男人道,“你自己弄这么多东西出来,你自己来处理啊!” 男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几乎和石壁融为了一体。 凤如青:“……” 她再次气笑了,暗骂一声狗东西,然后提着剑开始迎战一群野猪。她总不能也跑了,况且跑远了,万一两个人再散了,就不好办了。 幸好这野猪个头都不大,凤如青一刀一个,身形根本看不清。 很快,野猪被她杀得差不多了,她便朝着墙壁上面贴着的男人道,“你赶紧给我下来,好歹也杀两只。散修也要有散修的样子,要讲道义,你的剑呢,下来杀猪!” 那男人看她一眼,眼中有不明的情绪闪过。凤如青忙着杀猪,没有注意到。 等到她终于把猪杀完了,那个人还在石壁上贴着。凤如青站在遍地猪骸的地上,长刀指着那个男人,“你还不下来?等着我给你捅下来是吧?” 但是男人不动,半晌才说,“还没完。” 凤如青没听懂,“什么没完?你再不下来,我跟你没完!” 她咆哮的话音在这寂静的山洞当中久久回荡,回音层层叠叠,还掺杂着些许大鹅叫。 大鹅叫? 凤如青莫名的一凛,朝着山洞那头又看过去,饶是她见多识广,也被接下来看到的场面给镇住了。 白花花的一片,劈天盖地,“嘎嘎”叫着朝着她这面飞来,不仅仅是大鹅,还有仙鹤。定睛一看,很多她见过的没见过的仙兽,还有成群的裹在其中的兔子、狗、狐狸、狼,甚至还有牛…… 凤如青都来不及去看一眼上方墙壁上贴着的男人,就被这滑稽又诡异的场面震惊到失笑,刚才因为熔岩兽出现有些微伤感的情绪,顿时被这“群魔乱舞”的场面给弄得烟消云散。 怪不得男人说还没完,这确实完不了,感情是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是带毛的生物他都害怕! 凤如青提着长刀在地下杀得鲜血横飞毛发乱窜,虽然这小玩意都战斗力不强,但架不住真的多。 她身上的符文袍不断地亮起,地上的各种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凤如青的鞋袜都被鲜血浸湿了,可她满心都是无奈。 渐渐的,因为无情无尽的带毛生物从洞口那边跑出来,凤如青由无奈开始变得暴躁,忍不住对着贴在墙壁上的男人吼道,“有完没完!再跑出来任何一个,我就把你捅下来塞尸体堆里让你近距离接触一下!” 也不知是她吼的这一声有作用了,还是男人被她给说怕了,一切终于停下了。 凤如青杀完最后一个妖兽,站在成山的尸体当中,狼狈得不行,连遮面的鬼气都顾不得维系,斗篷也被不知名的鸟给扯掉了,脑袋上还沾着不知是什么兽的毛。 凤如青甩了甩长刀上的血,抬头怒气冲冲地指着贴在石壁上的男人,“你下来,我保证不捅死你。” 男人这次倒是真的下来了,轻飘飘地落在远处没有尸体和血污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凤如青,负手而立,神色不明。 凤如青朝着他靠近,他却连连后退,片刻之后径直朝着洞穴的那头跑去,速度极快。 凤如青意识到他要跑,连忙闪身去追。她的速度可是在经年累月的战斗当中练出来的,已经能够超越风。 可她追到洞穴的拐角,根本没能够追到人! 凤如青站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充满了血腥之气和尸体的洞穴当中,气得呼吸急促,咬牙切齿,“狗东西,最好跑远一点,再让我逮住,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凤如青伸手,用袖子抹了下下巴上溅到的血,将手中长刀变得更长更大,将更多的本体附着上去。 她再也没有兴致继续跟这幻境纠缠了,正要朝着墙壁上砍去,索性将这什么狗屁叠境给砍了,便突然间察觉到眼前的墙壁流动了起来。 她动作一顿,便见这流动的墙壁很快化为无形,瘫软下去,融入地面,她身处的空间开始逐渐变化。 那一地兽骸消失,很快,她便身处一处开阔地当中。 凤如青手中提着长刀,听到了水声和打斗的声音。她连忙循着声音跑过去,便见到了一个悬云山弟子,正在同一个巨大的魔兽打斗。 那魔兽背生双翼,腿若蜘蛛,身上长满了复眼,以蛛丝状的白丝攻击,粘性十分的大。 悬云山弟子半边身子被缠缚上,双腿一时无法挪动,挥舞着长剑与那魔兽搏斗,全赖生了一副好腰,无论弯到何种角度都能够使上力。 凤如青提刀上前加入战局,径直飞到了那魔兽的背上,一下下精准地戳在它的复眼之上,嘶叫声响彻了这一片开阔地。 有凤如青的加入,那个悬云山弟子,总算是能缓口气,处理一下黏在自己身上的白丝。 处理这种魔兽,对于凤如青来说就十分的容易,至少比那些数不尽的带毛畜生好多了。 凤如青想到那个跑掉的散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下手更加的凶残,砍菜切瓜一样。 加上那个处理好白丝,又重新加入战局的悬云山弟子,两个人合力,很快便将这魔兽给捅死了。 待到凤如青甩了甩长袍和刀,从死掉的魔兽上飞身下来,这才看清了那悬云山弟子的模样。她的视线在他已经摘掉面巾的俊脸上定了定,抬手道,“是你!” 那弟子还剑入鞘,闻言抬起头,对着凤如青道,“多些鬼王大人相助。” 凤如青对上他凌厉眉目,不由想到当年他送她从青沅门回来的时候,她还将他错认成了大师兄。 “你不记得我了,”凤如青此刻没有遮面,明艳如花的眉目望过去。 那弟子正视凤如青一眼,眼中迷茫,“大人,我们见过?” 凤如青虽然眉目变化不大,却与当年那个自怨自艾、消瘦狼狈,又因被魔气侵染神志恍惚的小师妹天差地别。 她如今乃是煞气十足,令人不敢逼视的黄泉鬼王,面容艳若烈阳,连多看看都要灼伤双眼。 若非亲近之人,若非仔仔细细地细看,又怎会将她与当初那个气数已尽的卑微小弟子联系到一起? 凤如青摇了摇头,将斗篷戴上,鬼气重新将面容遮起,“该是我认错人了,我们没有见过。” 凤如青认得,这是当年送她去青沅门,又随她下山去吃凡间味的守焚心崖弟子,她还问了他的名字,她记得他叫岚虺。 “谢大人相助。”岚虺说。 凤如青抬手表示没什么,顿了顿,又说,“你这腰不错。” “啊?”岚虺有些傻兮兮的。 凤如青轻笑一声,“我便是杀了幻境召出来的东西,才找到你的,这重叠境马上破了,我们去找其他弟子吧。” 随着她的话音,这一处开阔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换起来,一转眼的功夫,两个人便置身于一处石室。 凤如青和岚虺一进去,她便见到了里面正在石壁上寻找着什么的几人。 凤如青顿时跑过去,欢快喊道,“穆良!” 她如今身为鬼王,其实在不在悬云山弟子的面前暴露她不在意,是穆良与她约定,说在外直呼其名,刚才岚虺也没有认出她,她便还是直接叫穆良。 穆良闻言转身,面露惊喜,“大人!” 穆良快步上前,查看凤如青周身,闻到了血腥味,也察觉了法袍符文被激发,担忧问,“可有受伤?” “没有,”凤如青摇头,“你呢?” 穆良也摇头,“没有。” 弟子们看上去也都还好,还在继续寻找着什么,凤如青还没问,穆良便解释,“是寻找叠境的交汇点,可能是任何东西,甚至是一块小石头,只要将叠境的交汇点归位,这层叠境就破了。” 凤如青不由得想到了之前那个散修找到的小石块,以及她把那石块强行归位之后的后果,一阵窒闷。 她忍不住和穆良说,“我刚入叠境,遇见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散修,我竟看不透他的未来和境界,他还特别的气人!” 凤如青絮絮叨叨地将那个人的特征和行事作风都说了,穆良最开始还认真听着,听着听着神色就有些不太对。 凤如青最后说了一句,“待我再逮住那小子,看我不把他扔带毛的畜生堆里去!” “大师兄,你脸色怎么这样,怎么了?”凤如青见穆良的脸色不对,关切道。 穆良扯了下嘴唇,笑的却不自然,看着凤如青,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却只是干巴巴道,“你没受伤就好。” 凤如青笑道,“那点小玩意伤不到我的!” 穆良点头,这时候有弟子找到了叠境的交汇点,在一块十分庞大的石头后面。 弟子们搬动石头,将交汇点归位,下一刻,这石室便凭空消失。他们之间的空间眼见着扭曲起来,凤如青只来得及抓住近在身侧的穆良。 下一瞬,他们突然出现在一处苍翠遍天地的地方。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凤如青眼见着这苍翠小山的另一头,乃是熔岩大地和天裂! “还来!”凤如青只顾感叹,尚且没有察觉这一片苍翠小山和山下民居有多么致命的眼熟。 她站起身,提起手中长刀,直接道,“罢了,这狗屁的叠境,我瞧着也实在糟心,我这便将这幻境劈了,瞧瞧藏在背后捣鬼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穆良却一把拉住凤如青的手,“叠境与寻常幻境不同,不得莽破。能够设下如此逼真幻境,这并非是寻常的邪祟能够做到。你该发现了,这环境乃是根据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畏惧来变换的,若是莽破,幻境纵然能够破去,损掉的却是自己的心神。” 穆良说,“自咱们进来开始,除了最开始那妖气之外,并没有一丝邪气。可见设下这叠境之人并非是邪祟,若我所料不错,这正是上界坠神中的一位――造梦神。” “果然是这群孙子,可他纵使为坠神,盘踞一方,只管积攒功德便是,还敢作孽,不怕天道清算么!”凤如青实在对这些神仙厌恶透顶,天界该彻底的大换血了! 穆良思索了片刻,摇头,“他并非是亲自谋害人命,乃是通过喂食给这山中兽类神魂,强拔他们的修为,令他们短暂地变为半妖,再引诱他们杀人来献祭。这造梦神,乃是食人梦境中的情绪来修炼。” 穆良说,“他法力不够,影响不到太远的地方,又不敢到处在人间乱走,想必是借那些半妖杀人食人之时,来吸取人类的恐怖情绪。” “所以这样他不算直接食人,天道就清算不得他?!”凤如青简直不知作何表情,“这些狗屁神仙,坠落人间都是便宜他们了,应当捆作一堆拉入黄泉,先去油锅当中醒醒脑,再去忘川中凉快凉快!” 穆良闻言笑了笑,将凤如青长袍的兜帽摘了,遮面的鬼气散去,穆良为她理顺了下头发,叹息道,“纵使有罪,可这些神仙,也曾身负厚重功德,也曾为人间四海奔波赐福。他们只是在天界太久了,习惯了看蝼蚁一般的俯视,天界的舒适和永生不死,麻木了他们的初心。” 凤如青最听穆良的话,“我知道,可还是生气。” “别气了,”穆良拨了一下凤如青的鼻子,“待到这梦神抓住,便交于鬼王大人处置可好?” 凤如青“噗嗤”笑出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啊,不过现在我们怎么办,还找交汇点吗?” 凤如青说着环视了一圈,“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啊,再说山山水水的还好,若是在熔岩之下岂不是要跳进去?” “无需这么麻烦,”穆良说,“等着便是,拉我们进这样胡拼乱凑的幻境,可见他也要神力不济了。造梦神食人间梦境中所有情绪,胃口极大,现如今他只不过偷偷食了些人濒死的情绪,如何能满足。他已经饿得要疯了,自然要想办法让被拉入幻境的我们物尽其用。” 凤如青似懂非懂地点头,穆良几乎将整个悬云山藏书阁的书都读过,向来是知世间万物。凤如青有很多东西都是他教的,她对他无条件地信任,听话地按照他说的等。 不过这会风平浪静的,凤如青看了看来自自己畏惧的,明显细看是缩小过很多的熔岩大地。熔岩咕嘟嘟地冒着泡泡,却还没有熔岩兽跳出来。 她又将视线转过这边,看起了漫山的青翠,还有山脚下的民居。 她视线渐渐顿住,半晌才微微皱眉,疑惑道,“这里好熟悉啊,大师兄,这里是来自你的恐惧吗?” 穆良没有马上应声,他也在看,只是沉静的眉目,却在看到这样的美景,这样袅袅炊烟、静谧美好的画面时,露出了阴郁。 这确实,是他的恐惧。 他的心微微提起,下一刻,便听凤如青道,“这里是在灵雀山那时候,鬼修编织的环境?!” 穆良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不敢侧头去看凤如青的神情。 他不敢听她问,她却偏偏在问,“大师兄,你为什么怕这里?” 因为我在此生出心魔,这里承载着的是我魂牵梦萦的甜蜜,也是我不为人知的恶欲。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问完之后, 穆良许久都没有说话,她侧头看向穆良,穆良只是有些沉郁地盯着这面前看上去安宁美好, 炊烟袅袅的一幕。 凤如青想到了曾经她和穆良,还有其他悬云山弟子被困在这里的时候, 发生的那些事情, 顿时觉得是自己失言了。 大师兄还能因为什么而害怕这里呢,当然是因为在对付鬼修时,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悬云山弟子, 便是沉溺在这虚假的安逸和美好当中难以自拔, 最终被幻境所迷惑, 再也出不去了, 甚至连神魂都被鬼修所吞噬,什么也没有留下。 凤如青想起了这些, 朝着穆良更靠近了一些,伸手抓住穆良的手臂。 她慢慢将自己的头靠在穆良的手臂上, 低声安慰道, “大师兄, 当初师兄和师姐们的死, 并不怨你。你作为大师兄, 已经竭尽所能了, 就不要再怪自己。” 穆良微微侧过头,看着靠在他手臂上的凤如青, 心中如波涛般起伏不定, 面上却一派沉静。 “我知道的, ”穆良说,“我们去人家处看看吧。” 凤如青和穆良朝着山下走, 凭着当时在鬼修幻境时候的记忆,找到了他们栖身的那一家人家。 门紧闭着,凤如青和穆良敲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人回应。 只是同他们的记忆很不相同,开门的并不是当时在鬼修幻境中,鬼修创造的那个和善的妇人,而是一个苍老的老头。 老头面色十分的不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在门缝当中看到凤如青和穆良,警惕地出声问道,“做什么?” 凤如青和穆良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凤如青微微后撤,穆良温声开口,“老丈,我们兄妹二人路过此地,在附近没看到什么住宿的客栈,想要借住一晚。我们会付银钱的,不知道老丈方便吗?” 穆良说着,在储物袋中当真拿出了凡间用的银钱,递给那老者。 穆良实在是生得占便宜,模样温润且无害,再加上说话语调温和,即便是这般突兀的请求,也如细密的牛毛雨淋在身上,并不让人想要躲藏,只会引起舒适。 果然那满眼戒备的老丈,犹豫了一下,就接过了穆良手中的银钱。 他将门拉开一些,说道,“进来吧,不过家中人如今都不在村中。山里出了事儿,他们都出去躲避去了,没有好饭菜招待你们。我年纪大了,也打不动水,若是你们想要吃饭用热水,要先把水缸填满才行。” 穆良应声,跟凤如青先后进了这院子,院子里和当年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老者也将穆良和凤如青分别领进了当初那两间相邻的屋子,为他们取来行李。 凤如青和穆良安顿下来,凤如青在这记忆中待了十年的院落转了转后,又试图和老者搭话。 老者却只是嘟嘟囔囔地说,“冬天来之前要祭祀雨神,才能在来年得到好雨水收成。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信这些老规矩喽……” 凤如青听得半懂不懂,但心中始终觉得哪里有些违和。这地方和当初鬼修编织的幻境一模一样,但这幻境当中的人给人的感觉却不太对,和这安宁静谧的山村不相称。 凤如青再问不出什么了,就转悠着去寻找穆良。 穆良正在提水,他看上去身形不是那种做农活的壮汉身量,若是一定要形容,凤如青觉得穆良的手中拿上两本书最为合适,他看上去就是温文儒雅,安静美好书香袭人的那种书生。 不过穆良此刻一手提着一桶水,缓步朝着水缸走,水桶不仅没有任何颠簸,水桶当中的水甚至都没有泛起波纹,稳当得如同静止。 凤如青朝着穆良走过去,想要帮忙,穆良却直接两手同时抓着桶身,朝着下面一倾,桶里的水便一滴不落地落到了缸中。 凤如青伸出的手悬空了片刻放下,穆良将桶放下,看向她,“怎么了?不是去找老丈聊天了么,问出了什么?” 凤如青摇头,片刻之后,看着地上的水桶想,她不必这么敏感的,他们现在都不是当年那修为低微,两个鬼修都敌不过的悬云山弟子了。 大师兄这些年位同代掌门,她也成了鬼界之王,不过一个堕神而已,她何必紧张兮兮的 于是凤如青摇头道,“没问出什么,不过当初我们住在这里面,大师兄有听说过入冬之前有拜雨神,祈求明年好雨水的这种说法吗?” 穆良整理好了衣袍,摇了摇头,“未曾,当年这里的一切,都假得很。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过头,风调雨顺得很,村民们也没有任何的龃龉,几乎不怎么凑在一起。我也并未曾听到当初住在各个村民家的弟子们提起过祭祀。” 凤如青点了点头,穆良问,“老丈提起祭祀的事情了?” 凤如青“嗯”了一声,“他说这山里出事了,最开始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以为他说的出事,是说的山上和熔岩跟天裂连在一起的事儿,那确实看着又诡异又吓人。” “但是紧接着他提起祭祀,和青年人都暂时去其他地方居住的事情,还说什么祭祀雨神是老传统了,但这些青年人却都不相信的。” 凤如青咬着自己的指节,“我问他是不是怕熔岩流下山,青年才会搬走,那老丈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明显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的不是山上和熔岩大地连在一起的事情。” 穆良闻言也沉思片刻,“这里乃是来自于我心中幻境的幻境,确实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梦神无论想要做什么,应该很快就会行动。” 穆良说着,用水瓢舀出了一瓢水,“你出汗了,喝一些。我刚才尝了一点,和当年一样,甘美清冽。” 凤如青看着老旧的水瓢,还有瓢中的清水,接过来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但咽下去之后微微拧了拧眉。 她并没有尝到什么当年的甘甜,甚至有股子水井中独有的那种,类似河中水的水腥味。 “这水大师兄喝着甜?”凤如青又喝了一口,仔细品味,“我没觉得啊。” 穆良接过,在凤如青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而后带着淡笑点头,“是甜的。” “奇怪……”凤如青嘟囔着尝了好几口,也没觉出甜来。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老丈送了些饼子和炒青菜来的时候。 凤如青吃了一口,差点没有被饼子把牙给硌掉了。她跟穆良说饼子是馊的,但穆良尝试了一下,却说饼子泛着甜美的面香。 到这时,两个人,又分别尝试了青菜,得到的味道也是不同的。 “我和你尝到的不是一个滋味,”凤如青说,“会不会感受的和闻到的也不一样?” 于是他们分别又尝试去闻行李,木门,还有其他的东西,桌子椅子的感受,甚至是相互间短暂地动了手之后的感觉。 最后得出的结论,凤如青和穆良五感所感受到的东西乍一看一样,实际上都是不同的。 “想要幻化出美好的东西很简单,但想要幻化出像你说的那种,散发着霉味和潮湿气息的被子这种精细的味觉和嗅觉,并不容易。”穆良说。 “如今梦神已经饥不择食,都要靠着制造半妖,再利用半妖制造恐惧来食用。他做不出很精细的环境,否则也不可能简单粗暴地将你我畏惧的东西胡乱拼接在一处。” “我不知你是否因为体质特殊的原因,但你感觉的应该才是真的。”穆良笃定地说。 “我觉得这家里的老丈,还有不符合这美好环境的村民们,都不对劲,”凤如青说,“他们太真实了,真实得根本就不像是梦境的产物。” 穆良点头,“这些村民若不是幻境产物……” “那他们有没有可能是梦神从现实当中投射进幻境来的!”凤如青站起来道,“都伯山!” 穆良也站起来,对着凤如青笑了笑,眼中满是鼓励。凤如青继续道,“都伯山的村民们不是因为半妖的事情搬走很多了么。” “曾经鬼修编织的幻境当中,并没有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的规矩,那个幻境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风调雨顺,不需要祈求什么雨神。” “但都伯山是现实当中的山村,他们不知天上雨神已经坠落。青年人不相信这传统,或许是老年人跑回来了不少,要赶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 穆良点头,“梦神神力有限,直接将现实映射进了幻境,那就说明,他也在看着都伯山下的村民,或者说,他还准备害这些回来祭祀雨神的村民们。” “要怎么害?”凤如青猜不出,“村子里大多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年纪大了,对于死亡和未知事物的恐惧也会变得淡然甚至是迟钝。” 穆良想了一会,也缓缓摇头,“暂时还想不出,老人总是在稍有病痛的时候便会说,活着不如死了,心境也确实会因为年长发生改变。” 两个人在屋子里对坐着,都没有再去碰桌子上馊掉的饼子和菜。 凤如青最后说,“若仅仅只是将我们拉进幻境,悬云山此次跟着你来的都是高境弟子,倒是不用担心。可若这梦神还想害都伯山下的村民,这件事就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让他伺机跑了。” 穆良也赞同,“天色晚了,祭祀的事情想来也不会这么快,更不会在晚上。今夜就先安稳下来,等着看他想要如何吧。” 凤如青“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 穆良指尖在桌子上无声地刮了两下,问道,“你要歇下吗?为了确保安全,我们还是不要分房,我反正也不需要睡,你……” “我就在这屋睡吧,”凤如青揉着眼睛自然道,“大师兄你坐床上打坐,不影响我的。” 穆良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将自己心中冒出的一点点窃喜苗苗给掐断。他没想怎么样的,不过是触景生情,心魔作祟,他想整夜看着她睡。 就只是看着而已。 凤如青说被子有霉味,穆良就以术法将被子烘干数遍,变得洁净又温暖起来。 这个房间的床不大,还很老旧,人一上去就吱吱呀呀的,像是随时要垮掉一般。 凤如青躺在床上,穆良就盘膝坐在床尾。凤如青迷迷糊糊道,“我现如今修炼的路子不对了,顶多能够抖抖水,不能催动清洁术,好不方便。” 穆良无心打坐,灵力也凝聚不起来,闻言看了过来,和凤如青迷迷糊糊还充满抱怨的小眼神对上,顿时心中一软,说道,“无碍的,日后我来为你施清洁术。” 凤如青马上就要睡着了,闻言笑了笑,含糊道,“那我除非将大师兄贴身藏在储物袋中,否则难不成我每次狼狈之时,都去悬云山找你么……”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渐渐沉睡。 穆良闭了闭眼睛,在凤如青越发平缓的呼吸当中,侧头朝着她看去,视线如同浓稠蜜糖一般,包裹住凤如青。 但凡她现在睁开眼看上一眼,即便是面前这个人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去瞎想,也能够一眼从他的眼中看出无法掩藏的欲望。 对她,对情爱,对他这么多年以来斩不断、消不尽的心魔。 情爱到底是什么? 穆良到现在仍然不太懂,他知自己在鬼修编织的那幻境当中,虚假的十年光阴中,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生出了妄念。可这妄念的由来,其实远不止那虚假的十年。 他早早便与她多番亲近,允许她在他的身边放肆自由,亲手为她矫正过错,甚至连她喜爱的衣裙都曾经在山下为她寻来,这一点一滴的时光,汇聚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最初确实是无关情爱的。 鬼修幻境中的那十年,是个突如其来的契机,让他慌乱,孤独,因为被鬼气影响而产生的惊惧,看到同伴一个个被吞噬的无奈,对自己的失望。那时候,一直清醒的凤如青,便是他精神上的支柱。 很多的喜爱,便是从依恋上来的,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之下,无论是谁依恋了谁。 这便是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埋在那虚幻之地,以曾经的相处和照顾为增长的水源,一点一点,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谁会不喜欢亲手教养长大的小东西? 尤其是那个小东西那么依恋你,甚至笨拙地削砍掉自己在尘世的颠沛当中赖以生存的尖刺,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去活着,从一个争抢所有东西的野狗,活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师妹。 这当中的成就感,在她为了破幻境的时候肯颤颤巍巍地说着没关系,舍身给自己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没有人能够体会穆良当时的感觉。 他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凤如青?他不可能不喜欢她。 或许她那时还不够好,但她一心一意地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献祭一般的赤诚和坚韧能够烫伤那个人的心脏。穆良即便是曾经站在兄长的位置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烫伤。那丑陋的伤疤悄无声息地腐烂,多年来都没有愈合过,在他的心中渐渐成了魔。 穆良看着熟睡的凤如青露出一丝苦笑,可他都这样了,她却根本不知道。 她在外这些年不知道回家,还同人王和鬼王先后有了情爱,闹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生死相依……穆良有些怨,却更多的是找到她的庆幸。 经历过那样的情爱的她,怕是再也不会喜欢他这样无趣又沉闷的兄长了吧。 穆良手指攥紧自己的袍袖,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凤如青的枕边,慢慢地蹲下,凑近一些,为她轻柔地拨开面上碎发,又为她盖了盖被子。 罢了,能这样看着她也好。 凤如青不知道穆良一夜未曾打坐,竟然到这里了也一夜好眠。 她神清气爽地起床,出院子之后,看到穆良在阳光下练剑。 穆良身形轻灵,剑法却稠密如雨,不笨重,却也不失刚劲,又能够在如此狭小的地方收放自如,当真是好看又实用。 凤如青坐在房檐下面,十分放松地捧着自己的脸,笑眯眯地看着穆良长袍飘飞,人如玉制,整颗心都跟着轻飘飘起来。 她艳丽的眉目半眯着,桃花眼中是穆良翩然如蝶振翅的身形。 她再也不似先前那般,时时刻刻紧绷,连放松都得绷着一根神经,她现在是彻底地放松下来,哪怕身在梦神的幻境,她却丝毫也不畏惧。 一是自身的强大,还有便是穆良。 穆良是个很神奇的人,你与他在一起,便能迅速将心情平复下来。无论什么事情,到了他这里都能温和地解决。凤如青在他的羽翼之下藏了那么多年,最是知道那是这世间最温暖无忧的安乐窝。 她懒散地披着长发,像一个瘫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大猫。 穆良很快收了剑式,默默压下走岔剑招带来的轻微反噬,对着凤如青展开了一个比阳光还要暖的微笑,“起来了,吃食在桌子上扣着呢。我尝不出滋味好坏,但瞧着还不错。” 凤如青晃荡着自己拄着手肘的两只腿,手臂便带着脑袋一起跟着晃来晃去,连带着穆良的身形,也在阳光下晃来晃去。 凤如青没动,突然开口道,“大师兄,你方才是不是练错了一招,悬云山剑法大多气出难收,你没被反噬吗?” 她说着起身,走到穆良的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在穆良的侧腰上戳了一下,“这里,刚才我瞧着一道裹着剑气的灵力刺进去了,不疼吗?” 穆良本来这点小反噬已经平复了,可凤如青这一戳,他身形顿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他一把抓住凤如青那一根手指。他指尖冰凉,是握着剑柄所致,也是因为他半夜便出来,现如今阳光初升,他身上还带着夜里被露水打湿过的凉。 “别闹。”穆良声音有些发紧,低头对上凤如青的的眉眼,被她眼中因为微微仰头盛上的阳光给烤得口干舌燥。 凤如青却反手抓住了穆良的手,“大师兄你手怎么这么凉?” 穆良下意识地便想要将手抽出,但又怕太突兀了,所以他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便任由凤如青握着。 凤如青快速搓了几下,好让手血流加速回温,说道,“大师兄方才分心,是担心弟子们,还是担忧这梦神不知要如何残害村民?” 穆良缓缓吐气,手被凤如青松开了之后,却仿佛皮肤上还残存着她手上乃至她这个人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手都木木的。 “都有,”穆良自然接道,“今早老丈已经去买祭祀雨神要用的东西了,和村子里面其他人,一同赶着一辆牛车去的。” “不用跟着吗?”凤如青问。 穆良摇头,“他们去镇上,梦神的能力达不到镇上那么远的距离,否则也不至于专门捡着这一个村残害。” “再说真的发生什么,我们如今也阻止不了。他们真身都在现实当中,这幻境当中的也只是虚像而已,我们只需在祭祀之前破了这幻境便可阻止他。”穆良说。 “吃过早饭,我们便去找这幻境的重叠交汇处,先同弟子们汇合。” 凤如青点头,同穆良回到屋子里面去吃早饭。 早饭是米粥,和一些蒸过之后的饼子,还有晒的咸菜干。虽然也不是很美味,但至少味道没有很糟糕。 村子里面都是老者,几乎都去买祭祀雨神的东西了,凤如青和穆良找起来倒是方便了很多。只是这地方实在是很大,他们速度极快地搜索,最终在熔岩大地的连接处停下了。 “总不至于真的要跳进去吧,”凤如青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说,“这熔岩还沸腾着呢,若是进去了,要被融掉的。” 但除了这里,其他的地方都找得差不多了,仍然没有发现叠境的交汇点。 穆良说,“梦神的能力不济,才会创造不出我心中畏惧的全部幻境原貌,会不会……” 穆良还没等说完,凤如青便蹲下,将手伸进了赤红的,正沸腾着的岩浆当中。 “哎!” “哎?” 凤如青和穆良同时开口,凤如青疑惑地伸手,拘水一样地拘了一捧熔岩,歪头对着神色紧张的穆良说,“大师兄,这岩浆是假的,梦神造不出真的熔岩大地。” 穆良松口气,点了点头,“嗯,假的,咱们不需等到他主动出击了。” 两个人说完之后,便携手一起跳入了这看上去十分慑人,但实际上和水差不多的虚假熔岩大地当中。 只是落入其中之后,却并非是如落入水中一般。他们落入了一片漆黑的虚空当中,并且正在随着虚空朝下掉。 穆良紧紧拉着凤如青,并没有和这坠落对抗。 没用多久,两个人的脚就落到了实处。四外虽然黑,但两个人都能够不同程度的夜视,看清了这是一处粗陋土室,并且很快找到了出口。 出口全无遮挡,两个人循着出口出去,又进了另一间土室,出去之后依旧是另一间。 每一间土室都粗制滥造的,各不相同,且越来越大。凤如青和穆良走过了不知道多少间迷宫一样的土室,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他们循着光亮凑近,听到了一种咀嚼的声音,就隔了一道墙壁,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穆良和凤如青悄悄地绕过土墙,就看到一个脊背上生着密密麻麻尖刺的半妖,正在啃食地上血糊糊的一团。 稍稍调整了一下方向之后,他们看清了这是一个刺猬的半妖,正在啃食一具兔子半妖的尸体。 穆良迅疾地出手,那半妖顿时倒下。 他们沿着这土室尽头的一个通道,朝着更亮的地方走。 “这里是地下,若是没猜错,是都伯山的地下。”凤如青说,“梦神的老巢。” 穆良点头,攥紧凤如青的手,“我在悬云山藏书阁的众神伟记中,看到过梦神,他已经飞升近万年了。他曾经只是一只食梦兽,本体可化为无形。如今他自天界坠落下来,还剩下多少神力我不知道,但待会千万小心,若是遭遇了他,捂住耳朵,食梦兽能够钻进人的识海当中。” 凤如青点头,他们循着这条路朝着前面走了一会,突然听到一个人在喊,“救命,救命!救救我爹!救救他!” 凤如青和穆良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靠近,转过一道土墙一看,便见一个悬云山弟子,痛苦地趴在地上,手前面已经被抓出了一道深坑。 他身上明明没有任何的捆缚,他却一步也迈不开,一动也动不得,只能声嘶力竭地在地上抓挠,指甲中全都是泥土和指甲劈掉的血污。 很快,那个弟子就昏死过去了,穆良看着那弟子的眉眼,眉头微拧。 这是他们这一行人当中唯一一个修为在六境以下的。 看来这梦神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虚弱。 很快,便有一个灰影从那个昏死的弟子耳朵里面钻出来,落在地上之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兽,模样生得很是蓬松可爱,毛发浓密地炸成了个灰团子,就是脸看着有些像老鼠。 它似乎刚刚吃了那个昏死弟子的恐惧,看上去很惬意地抖了抖,正大摇大摆地转出土室,下一刻就被凤如青捏住了后颈皮上蓬松的毛发。 “大师兄我逮住他了,你快去看看弟子怎么样,”凤如青出手太快了,穆良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但下一瞬,凤如青手中这个玩意挣扎两下,便突然间消失了。 凤如青瞪着眼片刻,突然间“噗呲”笑了,“你会化为无形也没有用啊,你这不是还在我手中捏着吗?指望我吓一跳松手?” 凤如青捏着这小东西猛甩了好几下,把他甩得受不了,这才又重新现了形。 “这就是梦神?”凤如青抓着这玩意又甩了甩,甩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穆良扶着被他叫醒,还有些神志恍惚的弟子,看到凤如青手中的食梦兽,神色复杂,“是,也不是。” “啊?”凤如青没有听懂。 “食梦兽成神之后,能够有数不清的分.身,这应该只是梦神的一小部分,”穆良说,“他就在这地宫当中,我们要加快速度找了。” 凤如青捏着又挣扎起来的小玩意起身,“那我们快些,我抓住了他的一块,他整个肯定都知道了!” 穆良带着说话间已经清醒不少的弟子,凤如青捏着被她打昏的小玩意,塞进了穆良从储物袋里面拿出的拘魂鼎。 他们顺着这条路找过几个土室,寻着了两个被困弟子,都只是刚刚被困。 “大师兄,我知道他老巢在哪里,随我来!”说话的也是焚心崖的守门弟子,凤如青眼熟,却不知他叫什么。 这人说,“我本来跟门中其他两个弟子站在一起,但那个叠境的交汇点归位之后,我们直接被拉进了他的老巢。他那时正在吸食凡人的脑髓,我们当场跟他打了起来。” “但是他的神力似乎恢复了不少,我们打不过他。岚虺师兄受了重伤,其他人也在他一个大招之后昏死过去了。只有我昏了片刻,又迷迷糊糊地醒了,只是浑身脱力,被两个半妖托着身体走,记住了路线。” 他说着,大步迈向前,众人跟着他走,速度极快。 “岚虺师兄当时不在被送走的行列,不知道有没有遇害,”这个弟子神情十分焦急。 凤如青一边跟着走,一边道,“所以现在他觉得吞噬濒死的恐惧都不够了,开始直接食人脑髓了?” 穆良神色也很难看。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坠落之后接受不得巨大落差,又等不到再度功德圆满那么久,确实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他一直紧抓着凤如青的手,护在她的身侧,连走路都让她走在贴着墙那面。 凤如青都忘了多久没有被人这样照顾,短暂的不适应过后,便心安地待在穆良要她待的范围,贴着他走。 一行人路上遇见了两个变异的半妖,都很快处置了。 但在终于转过了迷宫一样的土墙,到了一片很大的,看上去总算是不那么粗制滥造,像点样子的土室之后,他们便骤然间对上了一群半妖。 这群半妖可真是豺狼虎豹无一不全,见到他们的瞬间便扑上来了。 众人纷纷拔剑应战,虽然高境修士,包括凤如青,收拾这些半妖就像是切瓜砍菜,但架不住他们太多了,品种也太齐全。 凤如青砍死一只半人半蛇的半妖,似有所感地一抬头,便见高空之中的一处土墙上,一个人正盘膝而坐,手中捧着一个人头骨,边大快朵颐,边朝着这边看过来。 凤如青顿时喊道,“在那里!” 穆良将灵力猛地灌注琼林剑之上,腾空而起。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一个横扫,便顿时拦腰斩断了好多只半妖。 凤如青眼睛一亮,这一招是施子真的绝技――碎月斩! 师尊的绝技,大师兄也使的这般像模像样,凤如青感叹之余,极速朝着土墙上坐着的那个抱着人脑啃得正欢的人劈砍而去―― 她手上的剑乃是她的本体凝成,这一劈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毕竟她的本体可全都是功德堆出来的,天道亲自给她塑的魂! 土墙应声而塌,那个坐在墙上的人朝后倒去,但手中还抱着那个人头,吮得啧啧作响。 他眼见着凤如青已经劈砍至他身侧了,竟然没有多么慌张,将那人头彻底嗦干净了,这才抹了抹嘴,抬手便接住了凤如青的剑。 “鬼王?”他生得竟是一副纯真可爱的模样,同他的本体模样倒是相称,却和他做的这些事情不相符。 他盯着凤如青,空手挡下她几招,“你是鬼王?我在上面听你说了,是吧。” 凤如青仅仅和他过了这几招,便已经感觉到,他虽沦落至此,但神力依旧不容小觑。 这反倒是激起了她的战意。 “正是!”凤如青说,“你这恶心玩意就是被我从天上捅下来的,怎么?!” “那你的脑髓一定很好吃。”他纯真的脸上,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恶毒的情绪,十分的表里不一。 他说着,便顿时虚化。凤如青先前已经听穆良讲过这梦神的能耐,马上警觉地伸手去捞他,却捞了一个空。 怕他跑了,凤如青道,“你们这些个道貌岸然的神仙,也不过如此,比我认识的妖魔还要作恶多端!从天上坠落下来,才是你们的最终归宿!龟缩在这地底好不好?人脑子和天上的琼浆玉液哪个好喝?!” 凤如青的话音一落,那梦神终于彻底被激怒了。 这时候屋子里的半妖几乎已经被屠杀殆尽,穆良他们正朝着她这边跑过来。 下一瞬,那梦神再现形,已经把自己分成了无数个,每一个都面容阴沉地盯着凤如青。 “去死!”千百个梦神同时朝着凤如青攻击而来,穆良与弟子们到她的近前,正好加入战局。 神力到底不同于其他邪祟,弟子们有两个不敌,被打伤。穆良一直顾着凤如青身侧,但很快他发现了凤如青不需要他的帮忙,便迅速调整。 众人逐渐靠拢,开始一致对外,局势有了些许扭转。 毕竟梦神将自己分.身之后,便没有合为一个那么厉害,且分.身被斩杀之后,他也会损耗神力。 渐渐的,梦神出现了颓势。 他是今天才发现直接食人脑髓神力增长得更快,虽然增长的神力都不纯粹,裹杂了其他的浑气,但他不在乎。都落到如此的境地,谁还在乎那个? 但是这些人来了,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再晚些时间,让他等到村民祭祀的时候,多吃些人脑髓,他会恢复很多,这些修士和什么鬼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现如今他眼见着要败,原本对那鬼王的愤怒,也渐渐变为慌乱。 他不能再战,分.身敌不过,不分也敌不过,他得走,换个地方,反正他造出的那些给他抓人的半妖都死绝了,他得走! 霎时间,所有正在交战的分.身都隐形了,众人乱挥了几下剑,对面都没有人。穆良心道糟糕。 凤如青一急,顿时开骂,“你这个低贱的狗东西,打不过想跑?!不是说要吃我的脑髓么,来啊!” 但没有人现形,穆良和众弟子顿时闭眼外放神识,去查探他逃向何处。 凤如青没有神识那玩意。就算是被天道功德塑魂,她的魂魄还是和以前本体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更厉害一些了,还泛着金光。 她不能外放神识,却也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对穆良说,“把拘魂鼎给我!” 穆良没有迟疑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了拘魂鼎,递给凤如青。凤如青伸手把那一小块造梦神的本体拿出来,直接穿在了刀尖上。 造梦神的分.身,也是他,被贯穿在剑尖之上,小玩意疼得嘶叫,他本体不可能全无反应! 下一瞬,穆良神识探到了波动,迅速道,“西北方!” 凤如青一阵风般地掠过去,西北方是墙壁,她竟直接穿墙而过,撞得到处尘土飞扬。 在半空中,她也突然间化为无形,以难以捕捉的速度,和谁也看不见的方式,生生将自己的本体拉成了一张大网。 待到凤如青再度现身的时候,穆良他们追出来,只听到了食梦兽歇斯底里的嘶叫。 还有惊鸿一现在半空当中的,淡金色布袋一样的东西,那其中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嘶叫挣扎。 穆良手中攥着剑柄,待到声音停止,担忧地出声道,“小师妹!” 半晌无声,众弟子有人找到了这土室的后殿,救出了岚虺和其他两个弟子。 穆良再度外放神识,寻找凤如青和梦神,很快便在不远处的角落找到。 他快速跑过去,凤如青正满脸是土地靠着墙壁,捂着自己的胃部,发簪被她抓在手中,头发散落下来。 “小师妹!你没事吧……”穆良伸手去环凤如青的肩头。 凤如青眼中金光极速流转,妖异至极,这一刻,只有同样是真神的人,才能够看出那乃是山川河流世间万物,是属于一个真神的平生。 穆良拖住凤如青下落的身体,很快,她眼中金光最终隐没在瞳仁之下。 她推了穆良一下,下一瞬,对着墙角干呕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干呕了半晌, 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她没有想要吃掉造梦神,她只想把他给困住,因为她手上没有缚仙索, 他还随时能够无形消失,所以她才用自己的魂魄拉成网去将他给网住。 谁承想人是抓住了, 却取不出来了。 凤如青双眼泪汪汪地抬头, 看向了扶着她手臂,满脸担忧的穆良,带着点呕变调子的哭腔道, “完了, 出不来了, 大师兄……” 穆良神色极其的复杂, 他当真没有见过能够直接吞噬真神的人,凤如青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太多了, 若非有她在,对上已经开始食用人脑髓的梦神, 即便真的抓住了, 他们也要耗费极大的代价。 “没事, 等到出了山中, 我用拘魂鼎试试能不能将他招出来。”穆良把按着胃部, 有些摇摇欲坠的凤如青抱进怀中。 穆良拍了拍她头上的土, 又施了清洁术,令她全身都干净了, 这才摸着凤如青的头说, “小师妹, 你其实不用这么拼的,我已经同弟子们在山外设下了隐形的九真伏魔阵, 他即便是能够逃出这粗制滥造的地宫,也逃不出这一片小山。” 莫说是坠落的神仙,即便是真神,想要冲开九真伏魔阵,也是需要耗费些时间的,这时间足够他们找到造梦神。 穆良环抱着凤如青,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发顶。带弟子出来历练,多以配合协作为主,悬云山的许许多多剑法剑阵,也是弟子相互配合才会发挥出最大功效,就连九真伏魔阵也是。 但凤如青的路子很显然不是,方才弟子们与造梦神的分神战斗的时候,凤如青便一个人冲上前迎战造梦神,并非是这样不好,她有足够的单独作战能力,这没有什么不好。 穆良只是心疼,她要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才会变得这样只一味的孤战猛冲。 悬云山的弟子们后背有人交付,落难有人营救,那她呢? 他的小师妹流落在外这么久,从一个死魂跌落极寒之渊,又以无魂邪祟复生人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孤独,抗过了多少次生死一线,才做到如今能够直接吞噬真神的地步? 穆良只是想想便心中闷痛,他养成娇滴滴模样的小师妹,本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悬云山的保护当中,即便是修为很慢,可有他,有荆丰甚至是师尊拉着她,她的修为总也会渐渐好起来的,却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察觉她被邪祟所蛊惑。 穆良心绪起伏太重,因此手臂上的力道没个深浅,将凤如青搂得越来越紧,已经超出了兄妹应该有的那种力度和距离。 凤如青埋在穆良的怀中,嗅着穆良身上悬云山灵泉的清幽气息,悬云山弟子大多都是以灵泉洗涤,所以沾染上灵泉的气息都很寻常,连施子真都是这股味道,甚至先前凤如青自己身上也是。 但穆良身上这气味有有些微的不同,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便是闻着就叫人心安。 凤如青没有抬头,任由穆良这样将她密密实实地环抱着,她甚至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她能够感觉到穆良浓烈的疼惜是为她,这样的感觉太过引人沉溺。 试问这天下,谁能够在全身心疼惜你的人怀中自拔呢? 她贪婪地享受着,穆良是她经年入梦的温柔,纯澈又柔软美丽。 不过两个人这样无限地贴近和不顾忌,也没有很久,因为弟子们很快救下了所有人,还包括被半妖抓进地宫囚禁的人,然后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已经有弟子带着获救的百姓先行出山,剩下的弟子们来和穆良与凤如青汇合。 穆良敏锐,在察觉到有弟子过来的时候,就松开了凤如青,亲手将她的兜帽扣上,然后说道,“先出山,我再帮你查探识海,引出造梦神。” 凤如青点头,十分乖地被穆良拉着手腕,整个人身上所有缭乱的气息,都被穆良一个拥抱给安抚下来,她一点也不像刚才凶悍的以神魂去囚禁吞噬真神的鬼王,她跟在穆良的身后垂头走,鬼气重新遮盖住面部,反倒像个羞涩怕人的小女孩。 只是这一次,跟着来的所有悬云山弟子,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在心中奇怪,为何女子可以做鬼王。 他们都见识了凤如青如何凶悍至极,如何将造梦神直接吞噬,修真者大多慕强,这些弟子们看着凤如青的眼神和进来之时纯粹的好奇不同,都带上了不同程度的钦慕。 凤如青却没有在意弟子们的转变,因为她的脑子有些乱,是真的乱,造梦神的神魂似乎影响到了她,出山之后,穆良将凤如青拉到一旁,以拘魂鼎为媒介,试图将造梦神的神魂拉出来,可惜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凤如青放松自己,让穆良以灵识探入了她的识海,却也根本没有找到造梦神的身影。 反倒是穆良,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凤如青的记忆,关于她初尝情爱,她如何送走她的小公子,又如何同前鬼王,也就是现在的天界太子弓尤一起在冥海之下厮杀。 当然这不是凤如青的全部记忆,穆良也只是无意间撞见了这些,待到退出来的时候,他似乎还能感觉到被她识海中波澜壮阔的回忆之潮冲击的心绪颤动。 穆良垂头以灵力梳理自己,平复心神。凤如青睁眼看着他,无奈问,“是不是不成了,吐不出了,也拉不出了,我好像将他给消化掉了,我能感觉到这里灼热得像是喝了熔岩一般。” 凤如青指着自己的肚子,“大师兄,你说造梦神能够寄居他人识海,那能够寄居在肚子里嘛?” 穆良本来还在因为凤如青的记忆分神,闻言顿时笑了,“不能,这里能装的只有饭食。” 凤如青瘪嘴,“可是造梦神好恶心,我不想吃这玩意。” 穆良说,“别急,待我回门派之中,再找找有无其他办法能够将他神魂弄出来。” 穆良实话实说,“我也并未碰见能够直接吞噬神魂的例子。” “其实不是第一次,”凤如青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还吞过雨神,不过当时吐出来得快,他就只是化了,还没有消化干净,而且那时候我也没有功德塑魂,就只是个邪祟。” 穆良听了都不知作何表情,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受苦了。” 虽然穆良并不知道当时是何种场面,但若非是无路可走,邪祟之身,岂敢对上真神? 他的小师妹,到底在外受了多少苦啊。 穆良忍不住又想去抱凤如青,但最终手指攥着袍袖,克制住没有伸手。 他拉着凤如青手腕,让她起身,“你也无需太过忧虑,你的体质特殊,若是当真能够融化神魂为自己所用,也算是一番机缘。” 穆良说,“若是不能,我再好生寻些法门试一试,若不然请师尊……” 穆良话音顿了顿,想到什么,神情变得纠结,但很快恢复,“若是实在不行,你便来山中,请师尊为你试一试。” 凤如青顿时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算了算了算了,我可不敢劳烦他老人家。” 凤如青嘟嘟囔囔,“再说了,他也未见得多么厉害,我在冥海之底碰见了二师姐,现如今她已经随着人鱼族一道飞升了。” 凤如青幸灾乐祸道,“我还从未见过徒弟比师尊先飞升的例子呢,他这修真界第一仙长的称呼,可以摘了扔洗灵池了。” 穆良微微摇头,看着凤如青这样子宠溺地笑,“雁风飞升,是她的机缘,她离派多年,且她并非是无情道飞升,这本就不算悬云山功德。” “至于师尊,”穆良说,“师尊早在冥海大阵破开之前,便已经步入极境,这些年来一直强压境界,并非是未能飞升,而是不愿飞升。” 凤如青这回是真的惊讶了,眼睛和嘴一起张大,“为什么?师尊他……为什么不愿飞升?!” 修者毕生所求不就是飞升成神,与天地同寿,哪有人境界已经步入极境,还强压境界的? 穆良笑了笑,“师尊算到了人间浩劫,因此自愿留在凡尘,接引神官来过悬云山很多次了,这件事修真界众门派都知道。” 凤如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穆良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道,“所以他这个修真界第一仙首的名号,不仅摘不下来,怕是往后千万年,也是整个修真界高山仰止的存在了。” 凤如青半晌撇了撇嘴,“倒也是,就现在仙界的那个模样,师尊那性子若是上去,怕是没有几天便会被天道以弑神之罪给罚下界了。” 穆良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事,稍稍放心些,“所以,若是这造梦神的神魂对你有影响……” “算了,”凤如青还是摇头,“算了算了,我当初被他捅死的阴影还在呢,我到现在想起他肚子还疼,我宁愿多消化一阵子,说不定就能化为自己所用了。”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面上又闪过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后见凤如青这般对施子真避而远之的样子,便没有说,怕吓着她。 众人在都伯山脚下短暂地休整,悬云山弟子们帮助受伤的弟子调息完毕,便御剑而起,开始朝回走。 凤如青还站在穆良身后,这次索性直接环住了他的腰,一路上她明显好多了,不再提起肚子不舒服,又开始小燕子一般地叽喳起来。 “大师兄,你下次出山去何处,还带上我!” “好。”穆良自然是无不答应。 凤如青又说,“荆丰已经从焦平海回来了吧,到时候咱们三个聚一聚,去我黄泉也好,去人间也行,寻个好地方,不醉不归!” 穆良微笑,眉眼尽是难掩的欢愉,“好。” 凤如青贴着穆良说话,并没有避讳悬云山弟子,弟子们虽然对于鬼王刮目相看,却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因为看到两个人过于亲近,而心中渐渐嘀咕。 仔细一回想,大师兄这一行也多番照顾,连跌入幻境也是同鬼王一起,这难不成…… 是动了凡心吗―― 随行的弟子们纷纷心中震荡,穆良知道了会有不好的谣传,但他不在意。 荆丰和师尊都知道鬼王就是小师妹了,不会有人问他什么的,至于弟子们若是私下传言,不必理会,反正他也不可能真的和小师妹在一起。 穆良想到这里,心中闪过短暂酸涩,他的心思,甚至心魔,他是绝对不会跟小师妹说的。 他知道小师妹视他为父兄,穆良是真的不可能吃这个窝边草。 回程速度也很快,穆良将凤如青送回黄泉,这才紧随弟子的身后,回去悬云山。他自从找到小师妹之后,便经常不在山中,很多他必须处理的事情,都不能再耽搁了,况且他还要寻找将那造梦神引出的办法。 但他临走之前,还是好生宽慰了凤如青一番。 凤如青不知道想念穆良这唠叨多久了,听得真是通体舒畅。她送走了穆良之后,就美美地吃了好多东西,把吞噬造梦神的那股子恶心劲儿给压下去,这才美美睡觉了。 凤如青从前食魂,都是吃一点点,就算是有两次吃得多了,也是在不破坏对方魂体的状态之下。吞食雨神的那一次,她很快便吐出来了,这样完整地吞食一个人的魂魄,还是第一回。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造梦神给完全消化掉,她只知道她美美地准备睡觉,然后她以为又会反复重温的那些美好的梦境都没了。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不安稳,梦里全是狂风暴雨,身临其境一般。 然后凤如青看到了日升月落,看到了无数次世界更迭,看到了苍茫的大地,从一开始的荒芜,渐渐变得人烟繁盛。 她看到各个种族相互之间的争斗,千万年来如同一个首尾相扣的环。 凤如青虽然存在于世间六百多年,但作为邪祟浑浑噩噩在极寒之渊底下的那六百三十年,其实并不能算作她活在世间。 她满打满算,也才经历人世几十年,可凤如青却觉得自己在梦中,看到这世代更迭的人间,她的心也跟着岁月无限地苍老起来。 不过一夜而已,却如同经历了千年万年,凤如青早上醒了,坐在寝殿的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愣神了许久许久。 她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一些神,在为神多年之后,终究会变得冷漠,变得不再如当初一般,不再为世间万物所动容。 是因为见得太多,这世间的一切就如同不断重复上演的戏,一遍又一遍,你最开始或许会为它动容落泪,但听上千遍万遍之后,这种动容就会变为麻木。 当然这并不是那些神能够罔顾生灵的理由,只是凤如青觉得,如果你真的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太久,你就真的不知道也不会去理解蝼蚁的悲欢离合。 凤如青知道她看到的是造梦神的记忆,这记忆虽然让她知道了很多事情,但确确实实不太愉快。 凤如青在一个人吃了一大桌子食物之后,才渐渐缓过来。 就算被迫去看遍世界更迭,万物衰落兴盛,凤如青却还是爱这人间滋味。 她捧住自己的下巴,桌子下面晃着小腿,回味了一番刚才的灵兽肉,又把她新得到的那些记忆翻出来,回味了一遍。 果然在人间滋味还留在舌尖之时,她就没有那种苍老的心境了。 凤如青闭着眼睛在自己的识海当中徜徉,翻阅这些记忆的时候,全当作在看一场天高地阔的大戏。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待到凤如青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已经快要到深夜。而她在这造梦神的记忆当中,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件令她十分无所适从的事。 是关于穆良,关于造梦神在制造叠境的时候,为什么会将曾经鬼修的幻境,作为穆良最害怕的事情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凤如青始终以为,穆良是因为无法释怀当时沉溺于安逸幻境的弟子们,以为穆良这么多年了仍旧在自责,仍旧因为当初他没有将弟子们救下而感到愧疚,因此这幻境才会变成他的畏惧。 而当凤如青从造梦神的视角,去获取穆良心中畏惧的时候,她才知道,穆良对于这幻境,固然到如今还有对于曾经不能挽救和警醒悬云山弟子的自责和无力。 但他对这幻境畏惧的由来,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她。 凤如青坐在桌边上,脊背僵直,艳丽的眉眼之中,是过度震惊导致的茫然。 当初凤如青记得,在幻境当中久了,所有人全都被幻境所影响,连穆良也是,到最后鬼修侵蚀了所有弟子们的神智之后,那幻境即将崩溃的时候,穆良也濒临崩溃。 凤如青当时为了让他清醒过来,曾经用过最笨拙的办法,便是让他得偿所愿。 还好最后施子真来得非常及时,凤如青没和穆良酿成什么大错…… 凤如青在将这记忆翻出来的上一刻,都还坚定地认为,当初穆良会对她那样,是受到了鬼修的蛊惑,是被幻境所影响,是对当时还算清醒的她的一种心理上的依赖。 可是凤如青打死也没有想过,穆良当初会对她那样,并非是因为受到蛊惑,而是真的喜欢她。 这种喜欢,已经浓烈到能够让那个幻境成为穆良的恐惧。 而凤如青在造梦神的回忆当中,也看到了穆良其他的恐惧。 凤如青看到了穆良的思念,他的苦苦寻觅,还有――他的心魔。 凤如青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竟然已经变成了穆良的心魔。 大师兄竟然对她有男女之情? 可在此之前凤如青从未在穆良身上感觉到任何一丝过火的行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 凤如青从桌边站起来,活动着自己僵硬的四肢,在屋内来回转着,一圈一圈,像一头拉磨的驴。 “怎么可能……”她自言自语,“这,这怎么可能呢,大师兄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凤如青感觉她已经快要把自己的寝殿绕着床的这一圈给踩得凹陷进去,才总算是停在了床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趴在床上闭上眼睛。 是做梦吧,梦还没醒,醒了就好了! 咕噜噜…… 她晚上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直叫。 凤如青翻了个身,勾起了腿,把自己团成一小团,用膝盖顶住胃口,这是她以前颠簸在人世当中时,止饿的办法。 咕噜噜…… 咕噜噜…… 没有用,真的好饿呀! 大师兄为什么会喜欢她啊?! 穆良几乎知道她所有的劣根性,制止过她无数次为了一己之私去损害别人的行为。 他见过自己所有丑陋的模样,凤如青刚刚被施子真捡回山的时候,整个人因为贫穷饥饿还有被压迫,混在流民的队伍当中,怎么可能会好看呢?她当初就像个咸菜干。 凤如青无法想象,见过她那副模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她呢? 凤如青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特殊,从未对自己的容貌有过多的自信。 白礼当初会选择她,是因为白礼在最开始的时候别无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相互贴在一起取暖的、还没有长出毛的小兽。 而弓尤会喜欢她,就已经是凤如青比较惊讶的事,后来她自己归结为,大概是因为在一起时间久了,而且她与弓尤之间确实有着其他人没有的默契。 再加上弓尤当时是想让她跟着去冥海,这当中还夹杂着施恩与回馈。 可穆良……穆良那么好的一个人。 修炼无情道,最忌讳的便是动情,凤如青当初因为心魔的事情,才会被石妖给钻了空子,以至于后来彻底入魔酿成大错。 凤如青在床上躺不住了,下地之后跑到寝殿门口,让小鬼给她又上了一大桌子的吃食。 她先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赶出脑子,酣畅淋漓地吃饱,这才洗漱过后,又重新躺回床上胡思乱想。 不过凤如青到最后也没有想出个什么结果,她的识海当中只有造梦神的回忆,却并没有造梦神的踪迹,肚子也没有再痛,应该是被她完全给融化掉了,毕竟她现在的这魂体可是天道为她亲自以功德塑造。 若是没有吞噬掉造梦神,凤如青也不会知道穆良的心魔,穆良并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的异样,可见他并不想让她知道。 那又怎么办呢? 凤如青闭着眼睛,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能够让彼此都不难堪,又能够维系如今的亲昵。 她好容易找回来的大师兄,怎么能失去。 凤如青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以为这一晚上又会做关于造梦神回忆的那些梦,不过她沉入梦境当中之后,这一次依旧是袅袅炊烟,蒙蒙细雨的人间生活。 一夜的安逸平静,第二天凤如青醒过来,才吃过了早饭,处理了一些黄泉中需要她亲自裁决的事宜,而后便听小鬼来报,有仙君来找她。 凤如青眉梢一跳,整个人也差点跟着眉梢一块跳起来。 “哪个仙君?!”她紧张地站起身扶住了桌子,内心十分的焦灼,她还没有想出办法,她可不是穆良的那个性子,能够藏住什么心思。 尤其是在穆良的面前,若是现在穆良来找她的话,用不了两句话就能够看出她的异样,稍微问一问她肯定就说了! 这可如何是好呀! 凤如青双手扣在一起,又开始绕着狱叛殿的桌子拉磨,边拉磨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小鬼听不清楚她的嘟囔,也不知道鬼王大人这是怎么了,倒是利索地回话道,“就是总来寻大人的那位仙君,悬云山的。” 凤如青先入为主,已经认定了来找她的就是穆良,毕竟穆良先前说要为她寻找能够将造梦神的神魂从她肚子取出来的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待会要用什么表情面对大师兄才能不露馅! 不过这时候小鬼又说了一句,“已经引进来了,就在大人寝殿的门口候着呢,哦对了,就是那位卷发的仙君。” 凤如青闻言脚步一顿,转头看一下小鬼,“卷发的?!那个那个,长得像块白玉雕的那位没来吗?” 小鬼摇了摇头,“只有那位卷发的仙君。” 凤如青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小鬼下去,等到小鬼出去之后,她将手中生死书归位,稍微休整了一下,便直奔鬼王殿。 荆丰就在鬼王殿的门口站着,凤如青到了鬼王殿门口,他便立刻开口迎上来,“小师姐!” 凤如青笑着点了点头,“焦平湖的那件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荆丰说,“小师姐和大师兄相认了,大师兄有没有怪小师姐?” 提起穆良,凤如青神色凝滞了片刻,接着摇了摇头,“大师兄那般疼我,自然是没有的。” 荆丰点头道,“我就说嘛,这么多年大师兄来黄泉鬼境送画像的次数是最多的,大师兄最想小师姐了。” 若是以前的话,凤如青肯定会炫耀地笑一下,但现在她真的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大师兄确实想她,可也不光是想她…… 凤如青整个人都有一些别扭,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反正整个人都拧着,连敷衍荆丰的话都没想出来,索性就沉默了。 她正准备在桌边坐下,荆丰又道,“我从焦平湖,途经一处繁华城镇,那镇上有个酒楼,据说是一位地仙开的,十分的出名,小师姐什么时候有时间,叫上大师兄一起,咱们三个一块去尝尝怎么样?” 荆丰本来和穆良一样,都已经辟谷良久,本不爱人间滋味,却因为凤如青的原因,也会开始注意着凡间的酒楼甚至是糕点铺子。 凤如青这一屁股没坐下去,僵在了半空当中,顿了顿又站起来,转头看向荆丰,“你同我想的一样,我本也想咱们三个聚一聚,只是我这最近啊……忙啊。” 凤如青红着耳根,开始胡掰,“这不是最近天下不太平,这鬼境当中诸事繁多,我一时脱不开身……” 荆丰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垮下来,他模样生得是那种灵秀又纯澈的,一不高兴了,整张脸都跟着塌下来,脸上本来笑弯的两弯月牙眼,也跟着一块下垂。 凤如青自小就领着他到处疯玩,一见他这样忍不住心软,便又改口道,“这样吧,我安排一下,这几天……” 荆丰还是垮着一张脸,从怀中储物袋掏出了一包糕点,默默地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在凡间一处,特别多的人排队的糕点铺子买的,本想着若是咱们三个聚在一块,可以一块尝一尝,但若小师姐脱不开身的话,这也不能放太久,”荆丰说,“那便小师姐一个人吃吧……” 凤如青瞪着桌上的油纸包,宛如在瞪着一位仇人,片刻之后咬牙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我如今是黄泉鬼王,谁也管不着我……不如就今晚吧?” “好啊!”荆丰欢快地说,“我才从焦平湖回来不久,门派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这便回去处理了,再去通知大师兄,天一黑我们就来黄泉接你!” 凤如青泄气一般点了点头,反正逃避也不是办法,况且她也逃避不了穆良,“好。” 将荆丰送走之后,凤如青回到了鬼王殿中,又开始坐立难安。 怪只怪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给她忙,黄泉十八殿的十八位鬼君,属实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个顶个的能干,只有关乎轮回的事情才会由她裁决。 关键是这种事情,即便是在这四海动荡之时,也是极少数,凤如青想要分散注意力,也不好去抢那些鬼君的活。 于是她便去鬼王殿后面练武,这一练可不得了,凤如青修为不能够用境界来衡量,因为她与修士们根本不是一条路子,如果一定要将她的修炼方式归纳类别,那应当是苦修。 因为她是靠着不断的战斗来晋升自己的能力,在和弓尤对战当中是,在冥海当中也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凤如青将自己的魂魄凝聚出了一把刀,在幽冥之河的旁边才挥出一刀,便直接将幽冥之河的河水给劈开了。 是真的将水给劈开,凤如青看着面前被她刀气自中间分出的一道深沟,深沟两侧便是因为刀气翻滚不息的幽冥河之水,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她之前也总是来这里劈河水,但也顶多能够劈起那种冲天的水柱,现如今随便一刀,直接将这幽冥之河,自中间给分开了…… 她震惊之余,又提着刀原地甩了一圈,而后猛地朝着旁边漆黑的石块上劈去―― “哐啷――”一声巨响,面前的石块瞬间崩裂,如往常一般飞溅起无数的石块。 威力和从前差不多啊…… 下一瞬,这些石块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很快在半空当中化为飞灰,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啊!”凤如青手上一甩,魂体凝成的刀顿时消失。 那被她劈开的河水正在缓慢地合拢,而刚才承受了她一刀的石块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粉末。 她这功力突然间就涨了! 最近也没有特别密集的对战,最近的一次还是和穆良,打得并不尽兴,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因为吞噬了造梦神的神魂,所以才功力大涨的! 虽然这种增长功法的方式听着实在是邪门,但是凤如清高兴坏了,反正那造梦神也是因为作恶才被她吞噬,而且天道并不会因此惩治于她。 她重新用魂体凝出刀,在鬼王殿的后殿胡劈乱砍一通,将幽冥之河搅得翻天覆地,搞得浑身湿漉漉的,终于痛痛快快地停下。 凤如青长发都被幽冥河的水喷溅得湿贴在身上,脸蛋上满是红晕,是兴奋也是痛快。 她的练武场又大了好多,甚至还在鬼王殿的后殿,又劈出了一个直通练武场的门。 地上一层飞灰,全是在她的刀气之下毁去的黑石,那可并不是普通的黑石,这黄泉鬼境,乃是上古大神以集合了天地阴气凝化的一块巨大的黑石山开凿而成。 黄泉鬼境当中所有的黑石,放在凡间都是招鬼惹煞的至阴之物,也极其的坚硬。 现如今这些黑石,在凤如青的刀下便如同那青菜豆腐,凤如青将浑身那股郁躁之气都发泄出去,然后又在午间的时候,吃了一大桌子的饭食。 功法的提升,抵消了凤如青因为得知穆良的心魔产生的无措和焦躁,一旦从那种心境当中挣脱出来,她也就渐渐淡然下来。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况且他们都并非凡人,而且穆良那么好的一个人,凤如青不可能看着他如自己当初一般日夜煎熬。 更何况心魔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她当初不就用几瓶醉仙欲解决了吗? 做个梦而已,凤如青未等黑天之时,便去了一次暗市,她做了伪装,但她周身强者的气息还是无法遮掩,凤如青并不会很好的收敛,因此她一进入暗市,所到的地方全都陷入了沉默。 凤如青很轻易地就在一处摊位之上问出了醉仙欲,然后又把这摊位之上的醉仙欲给包了。 凤如青从暗市出来,回到黄泉鬼境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彻底暗下来。 她今天晚上就跟穆良商量,如何解决心魔的事。将醉仙欲喝了,两人做个梦,就算得偿所愿,和她当初拉施子真入梦的时候一样。 凤如青并不知道她从暗市走了之后,黄泉鬼王亲自去暗市买醉仙欲的事情不胫而走,暗市中的妖魔鬼怪,全都在猜测她是要给哪位仙君下药。 而入夜之后,荆丰和穆良也一同来接凤如青,三人御剑,很快便到了荆丰白日说的那间地仙开的酒楼。 酒楼名为忘忧岛,并没有开在闹市当中,而是依山傍水的,就开在城镇的焦平湖湖边,里面的装饰和摆设,确实与其他酒楼大有不同。 朱甍碧瓦八面玲珑,没有一丝的市井之气,而且这里只招待修士与妖魔鬼怪,并不招待凡人。 凤如青与穆良他们要了一间临水的房间,此刻湖上放着落水灯,湖边也有凡人在对岸嬉戏,好一番湖光山色人间美景。 凤如青很喜欢这个地方,荆丰因为之前就是在此处驱邪,因此和掌柜的相熟,便直接去楼下同掌柜的商量都准备些什么吃食。 凤如青坐在窗边,将落在窗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她对面的穆良身上。 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同以往并不相同,所以穆良很快察觉,端着茶杯的手放下,抬头温声地问凤如青,“怎么了?” 凤如青嘴唇动了几动,片刻之后缓缓吁出了一口气,轻声地问道,“大师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穆良眉梢微微一抖。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问完之后, 颇为紧张地看着穆良。 穆良顿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凤如青, 而后又将视线转向窗外的湖光山色,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师妹忘了悬云山修的乃是无情道了吗, 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凤如青心说我要是不知道你心魔已经多年,真要信了你这副淡若浮云的安然模样。 凤如青看着穆良的侧脸,湖面上的落水灯, 将他靠近窗子的脸映衬得流光浮动, 看似宁静, 却旋涡暗藏。 “大师兄, 你说到底什么才是无情道?” 凤如青说, “师门当初要我们断情绝爱, 却又要我们心怀善念,以福泽天下为道心。” “可若悬云山弟子当真断情绝爱, 那么天下存亡, 又与一群修无情道的何干?” “若成为能力强悍且心怀天下的大义之人, 那又怎么能算无情道?”凤如青朝着桌子前面凑近一些, 说道, “都心怀天下了, 又如何不能装下一点儿女私情?” 穆良侧头看向凤如青,被她提出这问题问到哑然。 他从未质疑过悬云山的道, 可凤如青这般说, 却也令他无从辩解。 断情绝爱灭人欲, 是为修炼路上肃清阻碍,可若当真有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的人, 确确实实也不会去关注天下,心怀什么苍生。 穆良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小师妹这般见解确实独到,却为何有如此感叹疑问?” “没什么,”凤如青手肘撑着桌子,托着下巴也朝着窗外看,“我只是觉得好奇,像大师兄这般好的人,怎能困于情爱。” 穆良猛地看向凤如青,几乎是瞬间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嘴唇动了几动之后,便苦涩开口,“赤焱大人是将那造梦神彻底融合同化,化为己用了么。” 因此也知道了他的恐惧,他那不为人知的孽欲,穆良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扣着桌边。 他其实也想象过,若是他的心思被小师妹知道了,她会是何种反应,定然是惊愕不已,然后从此远离他。 而他们之间远远不止这一点点情爱,但若沾染了这情爱,那相伴多年的感情,苦苦寻觅她魂魄的焦灼,都会被这情爱给沾染得失去原本的纯澈,变了味道。 穆良最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因此他绝对不会主动去说,去表达,相比于心魔,相比于这不该存在的孽欲,他更在意和凤如青之前其他的感情。 穆良看着凤如青一直朝着外面看着的侧脸,恍惚间觉得两个人之间未曾开口说话,便已经相隔了千万里,他要彻底失去他的小师妹了。 或许今日的这一场酒宴,便是诀别宴。 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穆良咬紧了口中腮肉,难堪地想要起身离开,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最后的一点时间,他眼中蒙上水雾,怔怔地看着凤如青,她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话,依旧云淡风轻地在看外面的景色。 好一会,就在穆良几近窒息的时候,凤如青突然间转过头,开口对穆良道,“大师兄,你既然瞧着我心生欢喜爱慕,那我们不如便在一起试试吧。” 穆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凤如青会说这样的话,倒抽了一口气。 而正巧这时候去外面点过菜,端了一壶茶回来的荆丰,正推门进这包房,闻言手上一抖,堂堂七境巅峰的修为,竟然惊得没能扶住托盘上的茶壶,任凭茶壶跌在地上摔碎了。 “哐当――”滚烫的水顺着摔碎的茶壶涌出,浸湿了荆丰的鞋底。 荆丰站在门口,愣愣地看向两个人,穆良猛地从桌边站起来,面上自耳根起开始逐渐弥漫上红潮,逐渐侵染过整张脸,如玉一般的眉目之间满是无所适从。 他看了看荆丰,却不敢转头去看凤如青,心中乱得如同八月暴雨,雨线全都纠缠在一处裹着疾风而下,让他根本理不清源头。 凤如青昨夜一整天已经对这件事震惊过了,现在颇为淡定,这件事她也想清楚了。 尤其是方才看到对岸戏水的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之间先是撩水去戏耍对方,后又以袖口擦拭彼此身上脸上水渍的时候,便决定同穆良试一试。 这其实没有什么,一场恩爱于凤如青来说,便如这湖边一场鸳鸯戏水,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抱着情爱却不敢言说半丝的卑微小弟子,她如今已经为鬼王,生命无尽的漫长,若是能够在这途中伴着穆良走上一程,她是很愿意的。 凤如青看过造梦神的记忆之后,确实是有所感悟,心境也同之前有所不同,大道浩渺,修成后便与天地同寿。 就像穆良说的,情爱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凤如青在极寒之渊选择不跟施子真回山,便是无意惹任何人的牵绊,却终究是成了穆良止步不前的缘由。 穆良劝说她放下弓尤的时候倒是头头是道,到了自己的身上,却看不清眼前迷障了。 凤如青看着穆良满面桃红,却垂眼不敢看她,有些好笑,却没有笑出来,怕穆良更难堪。 他如何的稳重自持,是悬云山众弟子的楷模表率,却也在情爱的面前生涩至此。 屋子里气氛十分的微妙,三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凤如青和荆丰同时开口。 “你们认真的?”荆丰一开始的惊讶过去,语气堪称平静。 “大师兄怎么不回答,是否愿意?”凤如青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却并没有任何戏耍的意味。 穆良面上红透,僵立未动。 荆丰对着凤如青撇了下嘴,转身道,“我再去取一壶茶来。” 凤如青看荆丰出去了,等着穆良的回答,穆良却一直都不说话。 她起身,缓步走到穆良的身侧,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被穆良猛地甩开。 “别闹了……小师妹。”穆良声音艰涩,口中尝到了血腥。 凤如青被他甩开之后,手在空中转了个圈,片刻之后又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抓着穆良的手抬起,展开他微微战栗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脸上。 “大师兄,你了解我的,我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凤如青捧着穆良的手,将脸转了转,唇便蹭在穆良的掌心。 穆良手指剧烈地一缩,顿时心跳如雷,他紧紧盯着凤如青艳丽的眉目,气血翻涌,突然间抽回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咳了起来。 浓稠的黑血从指缝流出,强行压制的心魔如同出笼的巨兽一般,撞得他五脏六腑粉碎殆尽。 他将手放下,拿起桌上的布巾轻轻擦拭,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慢慢侧头看向凤如青,“小师妹……” 穆良唇上还沾染着点点鲜血,浅淡的唇色被侵染,加上眼尾未退的潮红,和眼中丝丝缕缕的血色,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妖异的味道。 凤如青知道这是心魔作祟的征兆,穆良叫了凤如青一声小师妹,接着便闭了闭眼,很快压下翻涌的气血,“别闹了……” 穆良有气无力地说。 不过片刻的失控,他以清洁术整理好了自己,坐在桌边上,已经恢复了一派温良淡漠。 “心魔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没有半点关系,”穆良说,“你不必如此。” 凤如青还欲再说什么,荆丰却再度回来了,这一次他还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凤如青看着穆良执拗抿唇的样子,了解他的性子,便不再说下去了。 她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瞪了荆丰一眼,“敲什么门,我难不成还能在此将大师兄如何?” 荆丰啧啧,“那可说不准,你当时同鬼王弓尤做的时候就不关门……唔。” 凤如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老脸有些挂不住,荆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两个人一同看向穆良,穆良垂头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地转头低吼,“看我做什么!” 他几乎不会这样疾言厉色,荆丰和凤如青都怕极了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桌边。 折腾了这么一阵子,饭食已经做好了一些,小二端着菜和酒送上来,报了菜名之后出去。 凤如青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快吃,一会凉了,你不是说这里的酒最好喝么,我们尝尝。” “这里的酒都是那位地仙亲自酿的,名为莲叶心,甘甜醇香,却劲儿大,”荆丰说,“修士喝多了也会醉的。” 凤如青应声,“是嘛。” 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到穆良的面前,“大师兄莫要怪罪于我,权当我方才在胡说便是。” 穆良看着杯中酒,映出他自己难看的面容,他抬眼沉沉看向凤如青,见她反倒神色轻松,显然是并未曾将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身为兄长,教她那么多的道理,却最终不如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豁达开阔,困于情爱,确实难看得紧。 穆良喉间再度涌上腥甜,伸手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凤如青和荆丰也已经饮下一杯,她开怀道,“果真是醇香甘甜,还有淡淡莲子味。” 荆丰又给凤如青和穆良倒满,三个人几杯酒下肚,身子暖起来,心也跟着暖起来,加上旁边的夜风阵阵,好不惬意舒适。 先前那尴尬的气氛渐渐散去,他们是昔年在悬云山上最好的三人,时过境迁,却无论经历了多少年,经历了什么,都一如既往的亲近。 他们聊起了很多的事情,悬云山这些年祛除的邪祟,还有门派当中问心阵的时候,竟然问出有人爱慕荆成荫。 凤如青听了之后差点当场笑死,连荆丰也是每每提起就双眼弯成月牙,“荆成荫模样且不说,是个四十几岁的老头子样子,就说他那一张常年不开晴的臭脸,说话基本用吼的,声如洪钟倒是很醒脑,我倒真想见见是哪个姑娘如此大胆,竟然敢爱慕悬云山掌刑罚的焚心崖长老!” 穆良也笑起来,如玉般的眉眼在这灯下,于酒的侵染之下,如一块沾染了些许血色的白玉。 “是个看上去胆子很小的姑娘,”穆良说,“当时荆长老就在问心阵现场。” 荆丰说起自己父亲的八卦来十分来劲,“小师姐你不知道,当时我爹见了问心石上他自己的影子,还是披头散发在沐浴的时候,差点把问心石给劈了!” 凤如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啊,天啊,居然还看了荆长老洗澡?” 三个人都笑得不行,桌子上的菜没有下去多少,反倒是酒一壶一壶的下,凤如青毫不顾忌地说起了她当时从极寒之渊的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是一片翳魔一样的阴影。 “我那时什么都能吃,就是记忆不全,凝不成人形,”凤如青说,“后来人王白礼正巧路过我那片山头,我便意外闯入了他婢女死去的身体,算是借尸还魂吧。” “小师姐虽过得苦,却也真的好精彩,”荆丰羡慕,“不像我,这些年就是修炼,驱邪,无聊透顶。大师兄老是闭关,他一闭关,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穆良侧头,却戳荆丰的痛脚,“你还说,你怎么无聊了,问心石上你出现的频率最高,还有喜欢你的弟子们送与你的那些东西。你与你小师姐说说,每年问心阵因你刷下去的女弟子有多少。” 凤如青看了看荆丰,荆丰做无辜的表情。 凤如青伸手捏他脸,“呦,我这小师弟这般抢手啊,”凤如青说,“确实是长大了,模样这般纯真,能力还强,一头卷发又独特得紧,这弯弯的月牙眼,勾人不要命是吧?” “小师姐你可别取笑我了,”荆丰说,“你与我说说你在冥海之底的事情,还有二师姐的事情,我从没见过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良其实和于风雪也接触甚少,闻言也看向凤如青,浅浅酌着杯中酒,嘴角含笑。 凤如青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是个傻子。” 凤如青说,“不仅痴情于一个人鱼族,在冥海之底追了好多年,还总是胡言乱语,我都听不太懂。” “我断定她是被邪祟影响了心智,”凤如青说,“就如我当初相信了石妖给我看的所谓预言一样,她遇见的肯定比我还厉害。” “哎,”荆丰倒了杯酒,凤如青因受邪祟侵入识海而死在极寒之渊的事情,一直也是他心中郁结,若非如此,他肯定能够同她相伴着长大,该是多么有趣。 “愿终有一天,这世界上再无害人的邪祟,邪祟都能以其他的方式修炼,”荆丰说。 凤如青也举起杯子,“愿终有一天,人生来没有等级之分,没有高低贵贱。” 她的杯子轻轻和荆丰的碰在一起,穆良也举起杯子,碰在两个人的杯子上,“愿终有一天,天裂带来的影响完全消失,妖魔之间和平共处,四海升平。” 三个人在这小小的湖边小楼,许下这般逆天豪言的祈愿,却不知在未来的某天,这一切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当中,终将变成现实。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三人一直畅饮到深夜, 这地仙酿制的莲叶心确实醉人,荆丰许多年没有这样放肆开怀,主要是他爹素日管的严, 他又是掌刑罚,自然需得要在弟子们的面前有威严, 况且穆良确实没有什么时间陪着他疯, 凤如青不在悬云山之后,他就没了玩伴。 此刻他已经醉得抱着酒壶对着窗外胡乱唱歌了,凤如青拉着他, 免得他顺着窗户跌落进湖里, 穆良也还在捧着杯子浅浅慢慢地喝, 他满面绯红, 温润的眉目间也是完全放松的惬意。 凤如青亦是微醺,以他们三个人的修为, 想要清醒过来,也不过瞬间的事情, 只是这美景良辰, 这难得的相聚,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们都不想那么快清醒, 微微熏然, 天地晃悠悠的。 这湖光变成了海,这小店好似成了一艘巨大的船, 目的地是他们畅想的理想国度, 纵然不可能到达, 纵然清醒过来就要再度奔向各自的忙碌与责任,但这尘世当中短暂地自我放纵, 不过图的是排遣些许奔波苦闷。 待到所有的酒壶杯盏全部都饮尽,已经是万籁俱静的黎明前夕,穆良架着荆丰去到他们包房不远的房间,并没有驱散酒气,索性由着荆丰昏昏沉睡。 这房间有两张床,穆良也躺在了另一张上,迷迷糊糊地闭眼。 他嘴角还带着笑,其实这什么心魔不心魔的,这样也很好,他,荆丰,还有小师妹。 其实这样就很好,去他娘的心魔…… 凤如青也回到了房间,就在他们的隔壁,穆良和荆丰都施过了清洁术上床,将她给忘了,她就只好哈欠连天地以水洗漱。 好在这店家的小二,到了这个时间了,也还是没有休息,凤如青没用说,他们就已经将浴汤送进来了。 凤如青泡了个澡,才从浴桶爬出来,胡乱用布巾擦一擦头发,便准备上床睡觉,爬上床便看到床上放着的袍子旁边,掉出了许多小瓶子,凤如青拿起来一瓶子,在手指尖摆弄了两下,便叹息了一声扔在床上。 这东西大抵是用不上了,穆良连跟她在一起都不考虑,若是她给他喝了这个,穆良怕是要气死。 凤如青想起来就想笑,穆良生气的样子她还真的没怎么见过,她不介意伴着穆良走一程,左右弓尤回到天上之后,她也是独行。 但穆良不愿意,她也没有必要去强求,凤如青不会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做让他为难的事情,穆良也不需要她如当年在幻境一样的舍身行为,否则他不会始终瞒着她心魔的事情。 凤如青将小瓶子都扫到一边,头发还滴着水呢,也懒得以功法震一震,就这么湿漉漉地要朝着床上趴。 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凤如青撅着屁股正要躺下,闻声疑惑地朝着门口看去,下一瞬,她人便出现在了门口,将门打开之后,就正对上了门口站着的,举着手准备敲第二下的人。 “大师兄?”凤如青微微歪着头,她身上的酒气并未完全退去,是她刻意没有驱散,洗漱过后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混合着淡淡的、带着莲子香气的酒气,肆无忌惮地在空气中弥漫。 穆良终究还是没有睡下,而是将酒气彻底的驱散,此刻见到凤如青这副样子,一双眼不知道朝哪看好,只好从她如开到荼蘼的红花一般的面容上挪开,将举到半空当中的手放下来。 “我忘了。”穆良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忘了什么?”凤如青莫名。 “进来说吧大师兄,”凤如青打了个哈欠,转身率先走在前面,穆良的视线顺着她摇曳的裙摆向上,看向她。 凤如青头发实在是太长,将她身上的衣服都浸湿了,曼妙的身形更加凸显,云棉纱的里衣,大半湿贴在身上。 穆良在门口纠结了一瞬,灵力迅速在经脉当中运转,重复将酒气驱散,确保自己完全清醒,这才迈步跟进去。 可进门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明明那件事在门口就能做的。 “要天亮了,”凤如青将窗子关上,转头在烛光当中疑惑地看向穆良,“大师兄不休息一下吗?” 穆良朝着凤如青缓步走过去,“我是来帮你施清洁术,刚才在回房的时候忘记了,你已经洗漱好了吗?” 凤如青点头,接着笑道,“大师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穆良走到凤如青的身边站定,伸手指了指她湿漉漉的长发,“不是小孩子了,不擦头发便要睡吗?” 凤如青嘿嘿一笑,伸手把自己长发朝后拢,“我反正也不会生病,睡着睡着就干了……” 穆良微微叹了一口气,灵力凝聚在手心,很快为凤如青烘干了长发,还有她的衣袍。 “好了,天快亮了,早些休息,”穆良说着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凤如青跟在他的身后,在两人路过床榻的时候,凤如青突然伸手抓住了穆良。 穆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 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了,他没有马上回过头,凤如青反倒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大师兄你怕什么?”凤如青手指捏在穆良的手腕之上,“我还能把你给吃了吗,我虽然吃了造梦神,可我又并不是一个什么人都会吃的妖怪……” 穆良这才转过身,面容不复往日温和,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将手腕从凤如青的手中挣脱。 “小师妹,不要戏耍于我。”穆良垂眼,“知道我因你成了心魔,你就不再将我当成你的兄长了吗?” 他声音竟然有一些严厉,凤如青连忙解释,“大师兄你误会了,我拉住你并非轻薄于你,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有一个能够帮你解开心魔的办法……” 穆良突然上前一步,声音甚至有些急,“什么办法?如幻境一般舍身吗?你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做牺牲。修士修炼的过程当中,十有八九会遇到心魔,也并非所有都必须要去解开。小师妹,你应当知道,你是我如何珍重的人。” 凤如青等着穆良说完之后,拉住他的手腕晃晃,“大师兄也是我珍重无比的人,我说的自然不是那个,就连我与你说的要试一试,也并非是因为我想牺牲自己,是大师兄误会了。” 凤如青说,“我尝过情爱的滋味,也尝过情.欲的滋味,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更不可能去委屈自己。” 凤如青从来不会用看一个男人的视角去看穆良。 得知了穆良因她生出心魔之后,她先是错愕难以理解,可是当那种惊讶平复下来,凤如青换了一个视角。 那自然是无论怎么看,穆良都是极其优良的人。 他要模样有模样,要修为有修为,要人品有人品,要温柔有温柔。十分的会照顾人,心细如发,腿长腰细,凤如青又不是个瞎的,怎会看不清他的好。 好的东西,谁会不想要呢? 穆良看着凤如青,凤如青也看着他,“不过既然大师兄介意,那我往后都不会再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这个道理我也是懂的。我只是要同大师兄说,我有其他能够破除心魔的办法而已。” “什么办法?”穆良听着凤如青这么说了,总算是稍稍放松一些,询问道。 凤如青拉着穆良走到了床边,从床上捞起一瓶醉仙欲,递到穆良的手上。 “大师兄可听说过醉仙欲吗?”凤如青又从床边走回到桌边,穆良也跟着她到了桌边坐下,皱眉看着手里的小瓶子。 凤如青说,“这是我在暗市中买到的,据说用不了多少,便能够拉大能的修者入梦,在梦中做什么事情,自然就都是假的,大师兄既有心魔,何不试试?” 穆良却打开小瓶子,凑到了鼻翼闻了闻,接着把这东西拧紧之后,放在桌子上,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对凤如青说,“是谁如此骗你的,醉仙欲我自然知道,是魔界魔修用来驯服修士的药,这种药极其阴险,那是极寒之渊最底层的一种魔兽血肉所制作。” 凤如青抬起头,手上端着个水杯,正要朝着嘴边送,“咦?不是只做一个梦吗,什么驯服?” “怎会是做一个梦而已,这种药之所以令修士深恶痛绝,便是因为其阴险之处在于若是少量服用,能够令人神志不清,任人施为。若是多量服用直接能够将神魂拉出……进行神交。” 穆良说,“神交是能够烙印在神魂之上,这一生都去除不掉的,早年间魔修有一个宗门名为烈焰门,便是到处抓修士采补,以这种药令其驯服,到最后修为尽失,却再也离不开将他们抓去的那人身边,如猪如狗一般地活着。” 穆良说,“后来那宗门被一位性子极其冷烈,却险些被残害的修士残杀殆尽,这种药便从此绝迹,隐匿于暗市当中也无人问津,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哐啷……”凤如青手中的水杯掉了。 杯子在桌子上转了几圈,被穆良伸手接住,水洒了凤如青一身,凤如青却躲都没躲,只是怔怔地看着穆良。 “怎么了?”穆良问凤如青,“你是从何处得知这种药,又是从何处买来的?即便是暗市当中,这种药也已经不得流通,贩卖之人修士人人得而诛之。” “我……”凤如青半晌才开口,但嗓子几乎要发不出声音。 又缓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把抓住穆良的手臂,问他,“那,若是一次饮了十瓶,会有什么后果?” 穆良也紧张地抓住凤如青,“你喝了这种东西吗?是谁给你喝的?!” 凤如青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我,没有人能害得了我,我只是……我这不是好奇吗呵呵呵。” 凤如青笑得十分僵硬,“这东西我是在暗市中偶然间得知的……大师兄,若是不慎喝了十瓶,嗯,那会有什么后果呀?” “那要看对方是何种修为,”穆良说,“我对于这种药的作用也只是在修真界杂记当中看到过,若对方修为极高的话,或许影响会小一些。但若是十瓶下去,怕是对方哪怕是真神,也无法抹去神交之后,神魂上的烙印。” 凤如青屏住了呼吸,颤着手拿过醉仙欲的小瓶子,嘴唇抖了抖,有一瞬间想要对穆良倾吐实情,这东西她给施子真喝过,就是十瓶,当初施子真的修为也没有多高…… 而且若是这玩意儿拉进的不是梦境,而是直接将大能修者的神魂拉出来,那她与施子真怕是……并非做梦,而是神交。 凤如青如遭当头棒喝,如梦初醒,就算当初施子真的能力并不算强,可神魂被拉出身体……他肯定是知道的,所以他当时才会那么生气,才会追下悬云山,将她斩杀在极寒之渊。 凤如青心肝儿颤得厉害,穆良看着她的脸色变化,温声地询问她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穆良伸手摸了摸凤如青的额头,“小师妹?” 凤如青猛地从回忆当中回神,看向了穆良,那些话在舌尖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咽回去了。 还是别说了吧,毕竟就算她现如今已经不是悬云山弟子,可大师兄还是,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刺激他了。 “我没事的,”凤如青恢复得也算快,除了心中更加坚定绝对不回悬云山,绝对不见施子真之外,倒是很快恢复状态,“没事,我就是被这种药的药效给吓到了……” “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将是谁在贩卖告知我,暗市当中这件事我来解决,”穆良说,“那些邪祟的话大部分你都不要相信,在暗市当中混迹的妖魔,没有几个纯良的。” 凤如青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上当了!”上一次当就已经要了她的小命! 凤如青十分没有义气地将贩卖醉仙欲的妖魔体貌特征告诉了穆良。 穆良从她的房间出去,凤如青一直送他到门口。 外面的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穆良站在门口,是一派温良如玉的模样,“我心魔的事情……小师妹不必太过忧心。这些年百草仙君还有师尊,都一直在想办法帮我压制,也为我在寻找破解之法。” 凤如青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施子真……知道穆良喜欢她这件事? 大抵是知道的,否则当初他就不会将穆良的记忆取出来再为他治疗。 所以当时施子真知道穆良喜欢她的情况下,一边为穆良和她想尽办法治疗被鬼修所影响的心神。 一边又被她给下了醉仙欲,拉出神魂神交之后,她这个罪魁祸首不仅入魔,又连夜跑路…… 凤如青默默伸手搓了一把脸,虽说当初是各种各样的阴差阳错,也是因为她被石妖蛊惑,又被鬼修污染了识海,加上得知穆良被抽出记忆,彻底崩溃,才会做出那种事情。 可那终究是她做错了。 凤如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问道,“师尊他老人家……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穆良愣了一下,凤如青自从与他相认之后,虽然同他说话会提起施子真,却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他现如今的状况。 穆良点了点头,“师尊挺好的,我先前不是与你说了,他早已步入极境,却因为算到人间浩劫,并没有飞升。” 凤如青又突然笑了,“确实理应如此。” 施子真那种人,真的会被谁给影响到吗? 即便是被烙印了神魂,他照样已经步入了极境。 并未飞升成神,也是为人间百姓,更是因为厌恶天界的繁乱不堪吧。 他才是最适合修无情道之人,既能不顾小爱,又能不舍大爱。 确实当得起他们所有人都高山仰止的仙人。 凤如青释然,笑眯眯地对穆良说道,“大师兄也回去休息一下,即便不睡也稍微打坐调息。” 穆良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凤如青又说,“大师兄,心魔之事,若当真没有其他破解之法,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穆良背对着凤如青站着,手指捏紧袖口。 其实没有别的办法,这么多年以来什么办法都已经尝试了,他境界被压制着不得再进一步,固心印也始终无法修成。 可穆良不想卑劣地利用凤如青,他那么美好的小师妹,他又怎么舍得? 他没有回答凤如青,也没有回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凤如青将门关上,把洒落在床上的醉仙欲都收起来,这才爬回床上,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总算是入睡。 等到凤如青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荆丰已经回到门派了,穆良却还没有走。 凤如青起身洗漱好之后,一推开房门,就看到了正坐在昨天他们用饭的那间包房当中喝茶的穆良。 包房敞开着,穆良一身雪色衣袍,临窗而坐,阳光顺着窗扇撒了穆良半身,他修长的指尖捏着茶盏,轻轻地晃动,听到凤如青出门的声音,他在茶杯袅袅的热气当中慢慢转过头来,唇边勾出浅笑。 当真是君子人如玉,世间当无二。 凤如青嘴唇微张,一个哈欠就这么没了,脚步些微凝滞了一下。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穆良模样好, 凤如青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从前看着穆良怎样千百般的好,那也都是看兄长的眼睛, 即便是生出了感情,也只是钦慕。 但如今得知穆良的心魔, 凤如青又并非是个青涩的小姑娘了, 再看穆良,便自然是用看男人的眼光。 真的好,各种意义上的好, 对她更好。 凤如青脚步短暂地凝滞片刻, 而后信步走到桌边, 坐在穆良的对面, “大师兄,你若很忙, 不必在此专程等我醒来的。” 穆良将茶盏放下,“荆丰回去了, 门派中事宜他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我送你回黄泉。” 凤如青想说其实我带了黑泫骨马, 就在她阴魂龙袍的后面, 那个黑雾一般的图案, 拉出来就是黑泫, 她骑上也很快的,比得过寻常高阶修士御剑的。 但她最终没有说, 穆良都在这里等到了这个时辰, 他想送便送。 凤如青索性在这里要了许多吃的, 吃完了之后才和穆良启程,上了琼林剑, 凤如青自然地走到穆良身后很近的地方,贴着他站着。 两个人之间一直都是这个距离的,时不时还会把头凑在一起说些悄悄话,但昨夜将那件事挑明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有显而易见的变化。 穆良不太直视她了,且如这般地站着,从前穆良周身会泛起柔和的灵力托着她,现如今就十分僵硬地站着,脊背笔挺得凤如青看着都累。 其实有过了白礼,弓尤,还食了造梦神的魂魄,看遍世间万物起落,凤如青真的对于男女情爱这种事情看得淡了。 若非是穆良,她甚至不会去理谁因她成了心魔,更不会去顾忌他的情绪。 凤如青无奈地盯着穆良看了一会,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站在佩剑的后半段,一路上沉默无声,实际上她是在神游,眼中金芒流转,又在翻阅造梦神的那些记忆。 佩剑速度不快,且十分的平缓,凤如青出神不察,穆良为了躲避鸟类,骤然上升。 她身形一闪,未等穆良回手碰到她,便已经立稳。凤如青回神,看着他缩回去的手臂落回身侧,但是内侧的袍袖却被指尖捏着没有松开。 其实对于凤如青来说,想要去揣测一个人的心思,太过容易了。她在极寒之渊之下魂魄和翳魔融化在一起,她还曾以人情绪为食,怎能察觉不到穆良细微的情绪变化。 凤如青长袍随着周身鬼气漂浮,暗色的红,与穆良周身雪般纯净的白,正是浓烈与纯白的强烈对比。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过一展臂的距离,穆良周身环绕的是灵力,凤如青却是黑雾般的鬼气。 可怎么办呢,前面那白衣的仙君,在心里装着她这个鬼气森森的人呢。 凤如青上前一步,直接伸手环过了穆良劲瘦的腰身,双手在他的身前扣合。 剑身猛地抖了一下,穆良垂头看了一眼绞在他腰间的葱白十指,琼林剑似曾相识地在天上短暂地画起了龙。 凤如青没有说话,抱住穆良之后感觉到他情绪起伏,闭着眼靠在他肩膀上。穆良很快稳住了琼林剑,也没有说话,更没有躲避或者要凤如青后退,而是继续平缓前行。 这样的亲密,他们从前有很多次,但这一次,明显完全不同,暗潮在两人之间流动,凤如青视而不见,穆良战战兢兢。 待到了黄泉,凤如青下了佩剑,一如既往俏皮地对着穆良笑,“大师兄,往后若是出大任务,还与我联动,还有五谷殿的乳糕,别忘了给我带!” 穆良点了点头,看着凤如青,袍袖中手指蜷缩,心中心魔不稳,却强压住心绪,说道,“我过两日,便来看你。” 凤如青目送穆良离开,回到黄泉之中继续忙碌她自己的事情。 穆良回到门派当中却坐立难安,压制了许久的心魔反复,他一回悬云山,便进入了洗灵池,凌迟般的疼痛随着水流爬上来,穆良靠在池壁上,苍白着脸幽幽地叹口气。 他真的没有想到,他都没有想要凤如青知道。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师尊知道这件事,穆良便已经许久都难堪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偏偏凤如青知道了,还提出了那样的提议…… 她才与天界太子分开,正是心伤情摇之时,他此刻以这种相较旁人就亲近很多的身份与她在一起,这便是趁虚而入了。 先前小师妹因为婚事不成,伏在他膝盖上哭得那般模样,她是那般喜欢天界太子,轰轰烈烈地相守那么久,又在冥海之中并肩作战,他们……说不定待到时间久了,还会再度和好的。 到那时他要如何自处,小师妹定然是赌气才提议与他试试,穆良不能这般卑劣。 他靠着洗灵池,运转灵力压制心魔,还未到月初,师尊不会回来,他必须要靠自己。 穆良不知,凤如青痛哭,并非是全为了弓尤,他以为凤如青的放下只是小女孩的逞强,却不知凤如青是真的放下了。 若说她修到如今这种程度,从一个卑微的无魂邪祟成了掌控轮回秩序的鬼境十八殿之主,真有什么始终放不下,放下又要拿起的东西,反反复复无法挣脱,轮回般宿命的东西,怕只她手中这一对筷子了。 穆良许多天没有再来,凤如青每日除了处理些黄泉之事,便是在人间到处游荡,驱邪除祟的同时,也找好吃的。 万般皆空虚,唯有吃永恒。 她的胃口越来越好,凤如青时常也担心自己长胖,但痛苦和磨难换来的成果,就是令人无比舒心,她的魂体确实会不断地壮大,食了造梦神又彻底消化了之后,就越来越大。 不过无论魂体多大,化为人形她还是最初的样子。 凤如青因此更是不去节制,她发现她吃什么东西,都会增长修为。 有些凡物增长的几乎不可辨别,但妖界近日送来的妖兽肉,还有魔界送来的赤日鹿肉,凤如青吃了都确实很有用。 是的,魔界送来的是赤日鹿的肉,是凌吉亲自派人送来的,他养在魔界后山当中,不开灵智的赤日鹿肉。 凤如青本来有些不能接受,但凌吉亲自修书于她,说她只管安心食用,赤日鹿也分等级,这些鹿并非他的族人,而且这赤日鹿乃是在极度的欢愉中死去。 吃过之后,凤如青确实也被这赤日鹿的风味所折服,无论怎么做都好吃,还能增长修为,虽然跟吃造梦神增长的修为比起来,实在少得可怜,却实在地让凤如青大快朵颐了好几顿。 唯独一样不好的,便是这赤日鹿补得实在厉害,凤如青夜夜做的都是不堪入目的那种梦,十分想杀到魔界找凌吉算账。 关键她如今又是独自一人,燥热难忍只好自己想办法,后殿那水池被她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每每从后殿出来,都是面若桃花盛放,需得缓上好久才能散去这股劲头。 凤如青开始认真地考虑,在那些钦慕她的男艳鬼当中养个小侍,毕竟她如今好歹也是个鬼王,况且她从不对自己的欲望羞耻。 凤如青要人把赤日鹿和偏燥的食物都不许上,这时节已经是秋尽冬至,殿内再换上暖石,她真是条热锅当中的煎鱼,翻来覆去的不要活了。 这件事还没等她同罗刹和共魉说,有天清晨凤如青刚吃完早饭,这鬼王殿便来了一位客人。 凤如青在偏殿见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公子时,虽然凭借熟悉的妖气,第一时间便认出了来人,可还是愣了愣。 “宿深?”凤如青看着面前这比她稍稍高些的人,记忆中那个小团子抻长长大了。 “你成人了?”凤如青疑惑,“可半妖不是百年才得化为人形?如今还没到百年,你这是?” “我得了妖族上古传承,”宿深朝着凤如青凑近一些,“姐姐,我被妖族的祖先所承认了,我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妖族王子了。” 凤如青看着他,他模样长大了许多,但也还没有脱离稚嫩的轮廓,身形也不算高,只比她高一点点,倒是有些狐族的先天妩媚出来。 他那双本来圆圆的眼睛,瞪起来只觉可爱的那双眼,现如今已经拉长,弧度刚好的上挑起来,眼波流转之间,很是有种隐约的魅人滋味了。 凤如青嘴上说着,“那恭喜了。”视线却在他的头顶上转了一圈,他头上戴着的发饰是狐狸毛的,纯白无一丝杂毛,应当是他自己的,看着像是顶着狐耳,十分的惹人手痒。 凤如青对于小狐狸宿深能随便伸手摸,对着面前这十六七岁的少年狐狸宿深,却不好上手,因此她只是稀奇地看了他会,便回归正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是妖族妖兽躁动得厉害?” 宿深瘪嘴,他小不点的时候,做这幅样子可爱得紧,如今十六七的少年貌,做这样子也俏皮灵动。 尤其是他眉心还十分骚气地画了花钿,凤如青莫名地看着有些眼熟,这花钿乃是女子画来才好看的,可在宿深这张小脸上,就连凤如青也说不出违和。 他有些男生女貌,换上一身娇嫩的长裙,便是个能引动青年男子头破血流争抢的美娇娘,可他作男子装扮却也不怎么女气,有股子少年的英气在。 “姐姐,我无事便不能来找你嘛,”宿深凑到凤如青身侧,抱住她一只手臂晃,“姐姐,我就是想你了嘛……” 凤如青从前对着小不点的他,还能当个毛球搓搓,不想其他;现如今对着这样少年模样的他,实在是不由得她不想,这少年也只是看着少年而已。 “你按照凡人的年岁算也足有五十多了,”凤如青把他扒着自己袍袖的手指掰开,“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宿深,你正常点。” 宿深便严肃起来,抬手对着凤如青施礼,还是大礼,“姐姐,宿深斗胆,想求姐姐教习我功法。” 宿深说,“如今妖族内外动荡,我承袭上古妖族的传承,强拔境界,也只能在白天的时候,才能这般好好地维持人形,夜里便会化为半妖模样,且因为年岁尚浅境界不稳,无法承受传承妖力,痛苦不堪。” 凤如青面上无甚波动,宿深又说,“姐姐,我知姐姐黄泉之事繁忙,我只在姐姐空闲的时候来。我很聪明的,无论何种功法姐姐只需演练一次便可!待我正式登基为妖王,妖族必定对姐姐倾力相助。” 凤如青看着他满脸兴奋的模样,并没有被他的模样和话给轻易地诓骗了,但妖族倾力相助这件事,在这四海纷乱的时候,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 现如今冥海还未被熔岩烧干,四海已然动荡不休,若真的等到天裂彻底现世,届时谁也不知是何形势,这时对妖族施恩,确实是个极好的时机。 但凤如青也并非没有理智,被个长大些的小崽就几句话糊弄了,于是说道,“你大可顶着外门弟子的名号去投拜修真界的哪家山门,很多仙门如今都是弟子稀缺的状态,你不需许下很多的好处,便能令他们倾囊相授。” 毕竟这时候挂上妖族,日后真的乱起来,于门派也是一份助力。 这等好事,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做。 宿深闻言抿了抿唇,竟是径直对着凤如青跪下,双膝跪地“咚”的一声,凤如青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眉梢微挑。 “你这是作何?”凤如青伸手扶他,宿深抓住凤如青的手,“姐姐两次救我于囚笼,是宿深的恩人,宿深被亲舅舅都险些坑害致死,宿深在这世间唯一信赖的人只有姐姐,也只愿与姐姐学习。” 凤如青没有退开被他抱住的腿,但也没有升起什么怜惜之情。 她可不傻,宿深更不。他如今成为了妖族王子,又化形成了少年,在妖族当中定然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时候,他自然是急需一个靠山。 凤如青相信宿深许诺的妖族日后全力助她是真,但短时间内,至少在宿深彻底成长为妖王之前,他需要她给他撑腰。 毕竟九尾狐族已经凋零得只剩他与他母亲,而他母亲还是个被吸取妖丹,妖力大减的状态。 他能够撑到如今才来找自己,也算厉害了。就算燕实会助他,半妖一族到底还未形成如其他妖族一样的势力,纯血妖族根深蒂固的歧视也并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凤如青知妖族生性狡诈,但这不算宿深算计她,毕竟宿深也可以找其他人,很多人会愿意出手,他这不是来拜师学艺,是与她来谈合作,以期最后相互为盾的。 凤如青近距离地审视了片刻宿深这一副花骨朵一样的娇柔貌,却也没有错过他眼中妖族独有的狡诈。 宿深看着凤如青,微微眯一点眼睛,眼尾的小勾子就更加的明显,尤其是这自下而上的角度,他轻声开口叫道,“姐姐……” 凤如青“嗤”的一声笑了,半蹲在宿深的身边,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小脸抬起来一些,问,“这一套说辞,是你娘亲教你的?” “不是,”宿深摇头,束在头顶的长发和自头顶垂下的绒毛发带,一起晃动,扫过凤如青的手背,“是我自己想要来的,我想和姐姐学。” 凤如青垂头看了一眼手背上宿深的发丝,下一刻拉着他手臂把他拽起来,“教你不是不行,只是我教人的方式与他人不同,你需得把你娇滴滴的性子收收。” “我不娇滴滴!”宿深急辩道。 凤如青见他脸都红了,脸颊处因为着急泛起了一丝粉,又生出了些许细细的白毛,顿时没忍住,伸手捏了下他的脸蛋。 拇指在他的脸颊上生出的细软白毛上搓了搓,“你这点道行,还不能完全维持住人形呢,就跑我这黄泉来耍心眼了?嗯?” 宿深皮肤娇嫩宛如新生孩童,被凤如青一搓便红了一小片,“姐姐……”他低声道,“你轻点。” 他若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凤如青手上力度又加了些,“这就受不住,你还想跟我学功法?” “我能学的,”宿深几乎贴着凤如青站着说,“姐姐……” “大人,仙君来了!”小鬼在外面传话,这偏殿并没有禁制,自然也没有关门。 循着小鬼传话的声音,凤如青和宿深同时转过头去,宿深对着门口双眸含水粉面桃花,一副刚刚被欺负了的样子,而凤如青作孽的手还在他脸上。 她见到身后已经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之人,自然地松开了宿深,转身快步走到门口,笑道,“大师兄,你来了!” 穆良袍袖下的手攥紧食盒,不着痕迹地将视线从宿深泛着红印的脸蛋上挪开,“嗯,今日正好路过,给你带了些乳糕。” 宿深闻言看过来,黄泉鬼境四面不靠,这可能路过? 他看着穆良垂眼的模样,眼睛微眯,狐族天生对情爱便敏锐非常,他只一眼便看出穆良强压的心思。 他正欲上前,凤如青却道,“宿深,你先回去吧,改日再来,你与我商议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罗刹共魉,替我送送妖族王子。” 宿深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不甘,本能够一鼓作气让姐姐答应的……这仙君来的属实不是时候。 宿深听话道,“那我便回去等姐姐的好消息。” 宿深还没从偏殿出来,凤如青便已经拉着穆良朝着鬼王殿内走,宿深看着两人的身影,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这便随着罗刹与共魉出了黄泉。 凤如青则拉着穆良进了鬼王殿,“大师兄,你再不来,我可要去悬云山找你了。” 穆良本还在在意方才那少年,闻言浅浅一笑,“你若敢去,早就去了。” “大师兄!”凤如青声音发嗔,“你惯会取笑我。” 穆良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样将其中东西拿出来,凤如青看得眼睛发亮,穆良又道,“这些都是近日五谷殿新出的,我尝过了,味道都不错。” 凤如青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大师兄不是不喜欢吃这些吗……” 穆良确实不喜欢,从前被凤如青和荆丰缠着尝,如今倒是自愿尝了,只是其中因由实在令人难堪,他这些日子一直尝试着压制心魔,至少想要将心魔在师尊回山之前,压制回本来模样。 可在洗灵池泡了好多天,却始终没能压制回去,反倒是在施子真回来的时候,又加重了一些。 穆良真的难堪极了,师尊帮他压制之时提出要他少见凤如青,他应下了,师尊一出山,他却跑来了。 穆良从未如现在这般阳奉阴违过,即便是如今站在了这里,心中也还是慌乱难安。 尤其是看到凤如青与刚才的那个妖族王子那般亲昵之后,他心中更像是悬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沉沉的,难受得紧。 “大师兄你别站着,坐下喝杯茶。”凤如青今天真的不太饿,所以没有光顾着吃,拉着穆良的手臂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侧。 凤如青嘴里叼着糕点,伸手为穆良倒了一杯茶,“大师兄今日怎么有空了,我还想着,一别这么多日,荆丰不来,大师兄也不来,你们是将我给忘了呢。” “荆丰一直都不在门派当中,”穆良说,“他带着弟子去新现世的秘境历练,要到下月中才会回来,他有用三元符文印跟我通话,要我代他来黄泉看你。” 凤如青哼哼,“这还差不多,臭小子。” “你如今用不了三元符文印,”穆良说,“我在门派中的灵物阁找了找,找到了这一对浮栾灵鸟,如三元符文印一般,能够用来相互传信,相隔甚远也能联络。” 穆良从袖口摸出一对只有拇指大小的灵鸟,他伸手,那两只灵鸟便振翅飞了起来,从外形上看除了小了一点,与正常的鸟一模一样,连羽毛都是不规整的,飞在天上绝对能够以假乱真。 凤如青伸手接过,那两只灵鸟便落在她的手心上,还朝下啄了啄她的手心,看上去像在吃东西。 “这是活的吗,要吃什么东西?” 凤如青用手虚虚地拢着,十分珍重地扣住,问穆良。 “此鸟并非活物,乃是灵力凝成,放在灵物阁当中许久了,许是从前门派当中哪位大能所炼制。以灵力为食,你无需喂养,” 穆良说着,便抬起指尖,灵力凝成细小的灵流,在这两只鸟的头部缓缓点了点,“这样就好,你若想要与我联络,便将它们放走一只,我来为它们输送灵力,再送回到你身边,你只需对着它们说话,它们便能够将你想要与我说的话带到。” 凤如青点头,“那倒是挺好的,只是这浮栾灵鸟,速度快不快?” “可乘风而行,”穆良说,“与高境修士御剑相差无几。” “好,”凤如青笑着将灵鸟收进了自己的袖口,接着继续吃东西。 穆良坐在她的身边,将茶盏送到嘴边,轻轻浅浅地喝着,喝得很慢,他的视线落在凤如青的脸上,半晌都没有移开。凤如青察觉到穆良的视线,并没有抬眼,惹他慌乱挪开,而是由着他去看。 待到凤如青将这几盘糕点一扫而空,穆良一杯茶水还没下去一半,凤如青这才抬眼看向他,“大师兄,你若今日无事的话,便与我去凡间转一转?” “我……”门派当中自然是有事的,荆丰不在,荆成荫一个人确实有些忙不过来。 穆良早就该走了,他告诫自己来了就只是看一眼,看看凤如青,与她说说话,便回去继续压制心魔,师尊说得对,若是无法自控,便尽量少见面。 可是穆良这一眼接着一眼的,看了就挪不开视线,更不想起身离开,他又不能全无顾忌地和凤如青到处转。 于是穆良只好拒绝,“我这便就走了,门派中还有些事情,改日再来看你。” 穆良说着起身,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凤如青若不是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压抑得厉害。真的是在他这张温润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凤如青心中叹气,但也没有戳穿穆良,当面说那么一次便也够了,她不想让穆良再难堪,于是起身说道,“大师兄我送你吧。” 穆良点了点头,两个人从鬼王殿中出来,走在黄泉当中,并肩而行。 待到快要到黄泉出口的时候,穆良突然间开口问道,“刚才那个是妖族新任王子?” “你说宿深,是的,”凤如青侧头看穆良,“大师兄没有见过他吧,他是一个半妖,他的母亲是九尾狐族的王女,妖族当中乱得很,他是来找我结盟的。” “结盟?”穆良说,“现如今妖族和魔族都纷乱非常,禁锢的妖兽和魔兽也因为天裂现世蠢蠢欲动,我见你似乎有意答应他,你是要参与妖族的事吗?” 凤如青摇了摇头,伸手拉了一下穆良,拉着他躲过一个鬼君领着的、一长串被拘魂索束缚的转生鬼魂,说道,“我并不需要参与妖族之事,我只需与他有一些往来,为他撑撑腰,剩下的他与他的母亲自然会做得很好。” “那既是这样的话,倒也可以考虑,”穆良说,“你如今已经无需我担忧,掌管黄泉鬼境,自然也有你的判断和取舍,倒是我多嘴了。” “怎么会多嘴呢,”凤如青说,“我照旧时常会犯错,逆天而行经常被劈,大师兄若是觉得多嘴不关心我,这世间就没有人会关心我了。” “胡说。”穆良低声道,“我们都很关心你,否则又怎会寻了你六百多年,倒是你,活着竟也能够狠心不回家。” “我错了我错了,”凤如青双手合十,对着穆良,“大师兄莫要怪我了,那时候是我糊涂了。” “好了,”穆良伸手拍了一下凤如青的手背,“就送到这里吧,我改日再来看你,荆丰也已经快要回来了。” 凤如青点了点头,“我若想大师兄想得紧,就用这个浮栾灵鸟联络大师兄,它能找到大师兄的吧?” 穆良点头,“自然能的,它体内存着我的灵力,无论我在哪它都能找到。” 凤如青目送着穆良离开,而后并没有回到鬼王殿中,而是径直去了人间,她最近闲来无事,去找了白礼的转世。 当然凤如青也根本不是还想与他怎样,她如今这万鬼之王的身体,凡人若是与她亲近的话,也不需很久,几个时辰便会被她的鬼气和死气所侵蚀。 所以凤如青就真的只是闲来无事找一找,想着如今四海不平,她好歹以三十万功德换得他泼天富贵,就是想看看他过得怎样。 白礼上一世是早逝,过慧近妖,他满腹经纶谋略,却手无缚鸡之力,被一位将军赏识,做了军师,荣耀无双。 因同时身负南北枢纽的水督之位,确实是富贵泼天,可以敌国,不过最终死于战场,一生未曾娶妻,是英年早逝。 凤如青想着或许是因为上一世她把白礼从地狱当中换出来,太急着把白礼推下轮回台,未曾好好择选人家,这才导致他英年早逝。 这一世倒是哪里都好,白礼这一世生在大富之家,又才德兼备,还是一位前朝以军功得侯位的侯爷之子,十分受他那国皇帝的赏识。 城中想要嫁给他的女子数不胜数。 白礼这一世总算不再是那种消瘦到没有一点肉的身材,凤如青见过一次他经过闹市,面容依稀还有昔日的影子,却比昔日明艳许多,玉冠高束鲜衣怒马,当真是女子春闺梦里人模样。 不过凤如青屡次来人间,来他居住城镇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要看白礼,而是这里的一家包子做得真的十分的地道,好吃得满嘴流油,齿颊留香。 凤如青一个人,一口气吃了一大笼子的包子,是那种一人臂展都抱不下的大笼子,将这小店的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凤如青吃饱喝足了,将凡间的银钱放下,而后起身便走出了小店。 凤如青在凡间行走,幻化的是普通人的模样,按照路边卖菜老妇人幻化的年轻女人,丝毫也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不过在她将要离开的时候,突闻一阵马蹄声自身后而来,马蹄声非常的急,骑在马上的人也一直在吆喝着,试图停马。 但马蹄声却越来越急,凤如青一听便知是失控了,幸好这时候晨起才过饭时,还并未到正午,街上并没有多少人。 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快步朝着前面跑了几步,在一处稍微宽敞的路边,回头看了一眼。 那马匹正朝着这边横冲直撞过来,速度极快,就在要从凤如青身边冲过去的时候,凤如青突然伸出了手,死死地勒住了缰绳。 凤如青无论是自己本身,还是幻化成的这个妇人,都是清清瘦瘦的,但是她单手就抓住了缰绳,站在原地一步都未动,那马匹直接被这股突然的拉扯,拽得跪在了地上,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马匹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便嘶叫一声站了起来,倒是不再发疯,而是不断打着响鼻,前蹄还在不断地踩动。 周围的人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甚至有人开始鼓起掌来。 凤如青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视线,径直走到了被马直接甩到小巷子里面的男人身侧,伸手拉着他的软甲,直接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腿伤了?”凤如青见他眼神还迷茫,但看上去有一只腿使不上力,出声问道。 这人头发凌乱,发冠被撞散开了,些许头发散落在脸上,他的侧脸被蹭出了一道血痕,正在朝外渗着血。 凤如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他按着坐在了小巷旁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腿,那个人朝后缩了缩。凤如青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将那上面的粉末撒在他的脸上。 而后她捏着他的脚还有小腿的部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将他错位的骨头给归位了。 那个人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视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凤如青,凤如青看了看,他脸上的伤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有血迹,但人鱼族的伤药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这都能遇上白礼……哦,他这一世的名字叫岑商。 凤如青起身,转身便走,感叹以后这个地方不能来了,可惜了那么好吃的包子…… 岑商怔怔看着凤如青消失的地方,从头到尾都没顾得上说一句话,待到他回过神的时候,猛地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不知为何,那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很快他的随从们也赶到,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凤如青这才在小巷口变回本来的模样,从衣袍上面将那缕黑雾给拽出来,黑雾落在地上便变成了黑泫骨马。 凤如青翻身上马,轻嗤了一声,小声地说道,“小公子,闹市纵马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 凤如青乘着黑泫回到了黄泉鬼境,还未等到自己的鬼王殿,便见到了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袍的粉玉少年,站在她的鬼王殿门口,见到她之后,立刻开口甜甜地叫: “姐姐我来了……” 有人来,也有人走,这便是轮回,也是生在世间必然要经历的事情。 昔日种种,如今都化为她唇边淡然一笑。 凤如青下马,黑泫化为一缕黑雾,回到凤如青的衣袍上。 她信步朝着粉玉少年走过去,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当真要跟我学,等一会儿可别哭啊。”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宿深男生女相, 又因为是十五六的少年身量,实在有些雌雄莫辨,看上去便像是一手能够折断般的娇弱, 可真的学起东西来,倒也并不含糊。 凤如青只会一种教人的方式, 便是先前弓尤教她的办法, 招式演示过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对战。 在战斗当中才能被迫去灵活运用所有的招式,凤如青深知这种方式的痛苦, 却也因为这种方式而受益良多。 弓尤当时教她不遗余力, 凤如青到现在仍在感激他, 若非有他相伴的这一程山水颠覆般的绮丽之路, 她不会是如今的凤如青。 他们之间的阻隔或许无法跨越,但昔日情谊, 到如今褪去情爱五彩斑斓的色泽,依旧明亮如初。 凤如青如今将这些功法交给宿深, 自然也是无所保留, 且凤如青作为香玉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怜惜, 对于宿深自然也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不知道第多少次把他打飞, 滚在地上数圈停下的时候, 宿深爬起来提着剑, 抹了抹嘴边的血迹,甩一下身前散落长发, 便再度冲上来。 他眼中亮着光, 很显然也对于这种学习方法十分受用, 毫不矫情,被凤如青打得呕血, 也还是毫不迟疑地冲上来。 倒是有几分凤如青当时和弓尤对战的样子。 宿深再度提剑冲上来,凤如青抬手,直接用手掌接住了剑锋,然后另一手在宿深的手腕上巧力一拧,宿深的剑便轻而易举地被凤如青夺了。 “不行,你妖力运用不够熟练,”凤如青将佩剑塞回宿深的手中,又从身后抓着宿深手腕,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接着扬起剑锋,对宿深说,“这里,将妖力灌注在剑柄手握的位置!” 宿深照做,凤如青又迅速带着他的手腕下劈,在过程当中快速道,“这里,将那股积在剑柄的妖气迅速滑向剑尖!” “好,现在刺!” 宿深朝前狠狠一刺,长剑直接没入了前面黑石,宿深本来只能在黄泉独有的黑石上留下浅浅裂痕,这一次却如同切进的是柔软之物一般。 他惊喜地侧头看着凤如青,他的眼尾本就微微上挑,这个角度看人,这两只眼简直就是勾人心魂的小勾子。 凤如青却没有看到,放开了宿深的手之后,后退几步看着他,半晌说道,“你这妖力与身量都是先天不足,并不适合用长剑。” 凤如青说,“你这柄剑是好剑,可你架不住它,我建议你换一种武器。” 宿深收起佩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狼狈,用袖口随意地抹了下脸上,却反倒是将脸上的血污抹开了。 但他底子实在生得好,即便是这样狼狈,也如同半掩在海砂之下的珍珠。 “换什么,”宿深朝着凤如青走了一步,一双眼亮晶晶看她,“姐姐只管说,姐姐说的我都听。” 凤如青闻言笑了下,“我就是给你个提议而已,我建议你换成软剑,这样能够综合刚猛的剑法与你这身量和妖力的不足之处,你别看软剑大多是女子带着,若是用好了,是真的威力十足。” 凤如青说完,宿深立刻便应下,“好,就听姐姐的,我过两日再来,便换成软剑。” 凤如青挥手,“还是回去与你娘亲商议一下,你这剑一看便是妖族宝物。” “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够做主!”宿深上前两步,几乎贴在凤如青身上,两个人身量相差无几,是平视。 这样宿深的眉眼便更能够凑得近,“姐姐,我自己的事情我娘亲从来不会管,无论是换剑,还是其他的,例如当日你与天界太子的婚约,”宿深直直地看着凤如青,眼中引诱意味十足,“若是姐姐是嫁与我,我绝不让姐姐受任何的委屈!” 凤如青与他对视片刻,“噗嗤”笑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将我今日教你的都记住练熟,若是下次再对战,我可不会这般留手了。” 宿深微微呲牙,这次都打得他满地乱滚,这还是留手了之后? 他笑了笑,玩笑一般,伸手拉着凤如青的袖口甩了甩,“姐姐,你当真好狠的心啊。” 凤如青垂头,看了看宿深比她还嫩白的小手,接着又抬头对上了他毫不掩藏目的的视线,微微一哂,“回去吧。” 她说着,转身率先走在了前面,回到了鬼王殿当中。宿深揪着凤如青的手被挣开,咬咬牙又跟上去,在凤如青身后道,“姐姐,我若是用软剑,还要换功法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鬼王殿,凤如青端起茶壶倒了杯水,宿深像鸟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追在她身后。 进了寝殿之中,宿深见凤如青杯子放下了,连忙又伸手给她倒了一杯,双手送到凤如青的嘴边。 凤如青眉梢微动,没有就着宿深的手喝,而是接过杯子又喝了半杯。 然后她还未等放下,杯子便又被宿深抢走,“我也渴了。” 他说着,便将杯子转了半圈,泛着粉的唇压上了凤如青方才喝过那处的红印。 凤如青眼睛微微一眯,正对上宿深双眼,他挑衅一样地压着凤如青喝过的那一边慢慢地喝,粉面桃唇,看上去有多纯真,就有多么诱人。 那是一种近乎引人犯罪的纯真,像一张白纸,惹人涂画,而凤如青偏偏知道,宿深可不是一张白纸。 她伸手抓住了宿深的手腕,将那茶杯从他嘴边拽离,“桌子上不是有其他茶杯么,偏要用我喝过的。宿深,你作为妖族来说,年岁还尚浅,别在我面前这样。” “我知道狐族天生便会诱人之术,”她凑近宿深一些,“可你不过求个合作而已,没有必要做到这地步,我念及昔日你借我妖丹之事,也不会拒绝,你知道的。” 凤如青说着将宿深手中的杯子给拿下来,力道不轻地放在桌子上,“当!”的一声。 宿深面上的魅色便褪去了。 “走吧,我送你出黄泉,你若是还这样,便去另寻人教。”她不留情面,拉着宿深便朝着外面走。 宿深乖乖走了几步,便挣扎着抱住了凤如青,“姐姐你别赶我,我不是为了合作做到这个地步的,我是喜欢姐姐啊!” 宿深几乎挂在凤如青身上,却丝毫没有拦住凤如青的脚步,眼见着两个人已经到了鬼王殿的门口,凤如青将鬼王殿的禁制解开。 宿深看自己要被扔出去了,他眼睛一转,突然间开始变化。 然后凤如青便亲眼看着他耳朵变成毛茸茸的狐耳,蓬松的尾巴从袍子后面顶起来,十分的庞大且震撼,尾巴尖甚至有搔到凤如青的下颚。 凤如青只见过宿深小时候绽开尾巴的模样,少年形态还没有见过,因此一时怔住,任凭尾巴尖在她的下颚处搔了下,也没躲避。 宿深面露委屈,微微挪了下,凤如青才从那种浑身发痒的状态回神,沉沉地看向宿深。 宿深被凤如青的眼神看得害怕似的,还抱歉道,“我一急就……妖力不稳,吓到你了吧姐姐。” 凤如青没有说话,咬住一点点嘴唇,反复地用牙齿搓自己的唇肉,她最近真的是欲求不满,就算赤日鹿的肉已经断了,可乱七八糟的梦却没有断。 以至于这么个小崽子在她面前耍心眼,她竟然有点心痒。 宿深还在装,瘪着小嘴,表情暗淡,“姐姐,你误会我了,我虽然确实想要和鬼界联盟,但我也是真的喜欢姐姐。” 宿深很难堪地微微偏了下头,转瞬间满面潮红,“我喜欢姐姐好多年了……” 他又将视线挪回来,不经意地晃动尾巴,卖弄一身风骚。凤如青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一把抓住了在她后腰上扫过的一只尾巴,直接扯着这尾巴,把宿深拉到她的面前,“你少装,把我当个小姑娘骗?狐族天生便会诱惑人,你想让我日后给你妖族卖命,对么?” “不是的……”宿深害怕凤如青一样地后退,可尾巴还被她死死捏在手里,他鼻尖耸动,眼圈微红,“我是真的喜欢姐姐……我想娶姐姐。” 凤如青手中捏着毛绒绒的尾巴,慢慢朝着尾巴根搓,“是么,你喜欢我,还想娶我,就凭你这副样子?” 凤如青伸手捏住他的脸,拇指在他嘴唇上辗过,指尖按住他的犬齿,他被迫仰头,半张着唇,凤如青说,“小狐狸,你这样不行。” 宿深做迷茫和无助的模样,眼中却满是兴奋,“为,为什么……” 他嘴唇一动,便如同在亲吻凤如青指尖,凤如青一把连他的尾巴带他的腰一起搂到怀中,狠狠箍住,几乎抵着他鼻尖一字一顿,“太小。” 宿深面色“腾”地红透,他立马急道,“姐姐,我是因为上古传承才会提前生长,我真的成年体肯定不是这样的!” 他说着,慢慢伸手扳住了凤如青肩头,呼吸散乱,慢慢地凑近凤如青,看上去纯洁的献祭一般,实则眼中全是即将得逞的狡黠。 凤如青“嗤”地笑了一声,微微歪头,却没有躲,倒要看看他敢做什么。宿深凑近凤如青唇边,在她的唇角轻轻亲了亲,睫毛闪烁得如同振翅的蝶,轻声道,“我会长大的姐姐……” 然后他又将唇印在了凤如青唇上。 凤如青手中还抓着他的尾巴,微微后仰,还没沉迷,在思考着不找男艳鬼的话,养个小狐狸似乎也不错…… 然后她余光见到一个木盒子急速地落在桌面上,将一个茶盏撞飞到墙壁上,“砰”的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惊到宿深,他放开凤如青,和凤如青一起侧头看去。 穆良一身雪色长袍,腰间挂着佩剑与坠玉,如一幅展开在这浓烈暗沉的黄泉当中的水墨画一般站着。 只是他眉目当中的温和化为了一捧沁凉的泉水,劈头盖脸地朝着两个人喷来。 凤如青站直,看了一眼稳稳落在桌上的食盒,又看了眼地上碎裂的茶盏,这才整理自己的衣裳,侧头对着穆良笑道,“大师兄,你来了。” 穆良微微垂头,手指在袍袖当中攥紧,宿深已经变回了寻常模样,将狐耳和尾巴都收回去了。 “嗯,今日荆丰回来了,给你带了许多零嘴,我给你送过来。”穆良声音平平的,音调没有起伏,说完之后便看向了地上碎裂的茶盏,就如同他此刻碎裂的心境。 他喉间渐渐涌上血腥味,他方才竟看着凤如青同那个半妖亲近,穆良看了一眼凤如青,强撑淡然,“你既忙着,我便先走。”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出了鬼王殿,宿深疑惑地看向凤如青,凤如青却抬步便去追穆良,头也不回地对宿深说,“你回去吧,我让罗刹和共魉送你。” 穆良速度极快,身形几闪就出了黄泉,出了黄泉之后便御剑而起。凤如青乘着黑泫追,好容易在一处山中追到,穆良正蹲在一处水边,凤如青上前,穆良便道,“别过来。” 他声音很哑,凤如青敏锐地闻到血腥味,穆良背对着凤如青,手浸在山涧当中,任水流带走血迹。 他雪色的长袍之上,前襟沾染了两处血污,看上去触目惊心,穆良的神色十分不好,心绪翻涌不止,才压抑住些许的心魔,再度卷土重来。 他一闭上眼,便都是凤如青和那半妖亲吻纠缠的画面。 他……不该来的,他该听师尊的话,不能自制,便不如不见。 方才以食盒撞飞茶盏,打断了那两个人的纠缠,已经是他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失态,穆良狼狈极了,当真无法在这时候面对凤如青。 凤如青站在不远处,并没有上前,穆良很快整理好了自己,以清洁术恢复如初,这才从水边起身。 他转身,面上是强撑的温和平静,“没事,就是在前几日的历练当中受了些伤。” 穆良说,“无碍的,门派中还有许多事,我先回去了,此次就是给你送那些吃食。” 穆良说着,便要再度御剑而去。凤如青看着穆良将琼林剑悬空,这才说,“我前几日,想着要在鬼境当中寻个顺眼的、不急着投胎的男鬼,养在殿中做小侍,用来解闷,许诺下转生的富贵,定然有许多鬼愿意。” 穆良整个人一僵,背对着凤如青手上一晃,琼林剑便落在了地上。 凤如青对着穆良僵直的脊背,看着他长发披落在身后,如墨一般地被风吹动着,心中莫名有些烦乱。 “大师兄是不是今日走后,便不打算来找我了?”凤如青说,“还是你寻了我六百多年,就只能接受我还如当初一般不谙世事,孤寡一人?” “不是!”穆良咬牙,还是没能关得住唇角溢出的鲜血,“我……我当然希望你好好的,怎么样都好。” 穆良闭了闭眼睛说,“我怎么会不来看你呢,”他嘴角血线又将才清理的衣袍染红,“我只是先回门派疗伤。” “哦?”凤如青说,“我倒是好奇,大师兄如今七境巅峰的修为,又带弟子出行,经验十分丰富,对阵妖魔也不下数千次,是什么样的妖魔,才能伤到大师兄呕血不止?” 凤如青说着上前两步,一把抓住穆良的手臂,将他拽得转身,他以袍袖遮挡了一下,却怎么可能挡得住。 穆良神情狼狈至极,偏开头不与凤如青对视。 凤如青看着穆良,实在是从小也未曾见过穆良这般神情,顿时就心疼得紧,从袖口当中掏出了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血迹。 两个人无声地站了一会,凤如青又用帕子去擦穆良衣襟上沾染的血。 穆良好一会,才声音低哑地说,“你和那个半妖……” 凤如青抬眼看他,他声音便立刻顿住,额角暴起青筋,十分羞耻艰涩地开口,“你们好了吗?” 凤如青擦着他衣袍的手一顿,片刻后说道,“是他说喜欢我,我早与他相熟,他从前帮过我一次,只是那时还是个小孩子模样,现如今得了妖族上古传承,说想要跟我结盟,也想跟我在一起。” 穆良没吭声,气息已经乱得不像样,眼睛弥漫上血丝,凤如青抬眼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样的性子,若是不激得狠了,都不会冲动。 凤如青还真的没有见过穆良冲动几次,也不好把握这个度。 她想了想说,“我还没有答应。” 穆良双目泛红地盯着她,凤如青又说,“大师兄想要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穆良攥着袍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凤如青将方才宿深说的那话对穆良说了一遍,又说,“我是大师兄养大的,大师兄要我做什么,我自然不会拒绝,都会答应。” 凤如青紧盯着穆良的眼睛,见他眼中血丝几乎弥漫过整个眼白,这是心魔爆发的预兆,她最后又说了一句,准备将他彻底刺激崩溃。 不破不立,且凤如青说的也是实情。 “我身边总会有人的,”凤如青凑近穆良一些,对他道,“大师兄,我不是个小孩子了。生命漫长,世道纷乱,我不是个小孩子了。不是男鬼,不是半妖宿深,也会是别人。” 穆良“噗”地喷了凤如青一肩头的血,溅了她半张脸,令她本就娇艳的眉目,更加的妖冶起来。 “你要管我吗?”凤如青问穆良,“那作为兄长的角色,可管不到这些事。” 穆良双目赤红,抓住了凤如青的肩膀,“你不是……不是喜欢天界太子弓尤,为他去冥海,因他哭得凄惨,一心想要嫁给他吗?” 凤如青眨了眨眼,伸手抹了下脸上的血点,“去冥海是我欠他情,我喜欢过他,但对于我们来说,喜欢都不是全部。他有族人和天界要去拼,我也不愿入天界去做他房中娇柔的女人,我们早已经和平分开了啊。” “可你……”穆良刚开口,凤如青便道,“可我当时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因为大师兄疼我,我才会那么哭啊,”凤如青说,“大师兄知我、怜我……又爱我,却为何不要我?” 穆良低头,眼中晶莹随着他垂眼的动作一同落下,他伸手捧住了凤如青的脸,声音带着颤,“我要……” “要你。”他哽咽一声,颤栗的双唇落在凤如青的眉心,“我要你。” 别找男鬼,也别答应半妖,对你我才是求之不得,如何会不要。 凤如青嘴角慢慢勾起来,伸手圈住了穆良的腰身,窝进他怀中。 两个人在这洒满阳光的山顶拥抱,细碎的阳光自树梢上落下,落在山涧的小溪当中,斑斓流动。 穆良一直将唇印在凤如青的眉心,好一会,凤如青才放开穆良,踮脚亲了亲他的脸,“大师兄,你把这个吃了。” 凤如青从怀中掏出小瓶子,递给穆良,“这里的药丸都吃了。” 穆良给自己和凤如青施了清洁术,还有些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做的事,有些迟钝地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凤如青亲手倒出来,塞进穆良嘴里,看着他咽下去才说,“人鱼族秘药搓成的丸子。” “我亲手搓的,”凤如青对着穆良笑得灿烂,“对内伤很有好处的。” “这么贵重的药,得来不易,你已经给了我一瓶,应当留着点,”穆良忍不住道。 不过说完之后,他又无措地看凤如青,两个人如今应当算是爱侣了吧,他做了大师兄这么多年,并不知要与爱侣如何相处。 凤如青却非常习以为常地点头,“我知道了,这东西我还有呢,我这不是怕大师兄被我刺激狠了,带着内伤么。” 她说着去拉穆良的手臂,穆良心中泛起丝丝缕缕难言的甜,却又难以适从。 凤如青道,“大师兄门派当中真的忙吗?” “若是不忙,与我一块回黄泉待一会,若不然今日一别,再见又不知要多少天了。”凤如青歪头看着穆良,等了一会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又推了他一下,“大师兄?” 穆良难堪地摇头,“门派当中……今日没有什么事。” 他说完之后,自己的耳根都红透了,方才要走的时候还敷衍着凤如青说门派当中有事,现在又说没有,这……穆良几乎没有撒过谎,他被凤如青笑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走吧。”凤如青拉着穆良的手臂,穆良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停下,面色红得更厉害。 凤如青正疑惑,就见穆良向后方伸手,然后被遗落在草地中的琼林剑便嗡鸣着回到了穆良的手中。 凤如青强忍着没有笑,山风带起穆良的衣袍,他自我调节得非常快,将琼林剑在腰间挂好,便已经又恢复成了那个神色总是温和淡然的白衣仙君模样。 只是情绪的欢愉,和眼中星辰坠落般的亮光,令他看上去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两个人再度乘着黑泫回到了黄泉,穆良去而复返,走在黄泉当中有些脸热。他从未这般任性当场放下食盒便跑过,现如今自己却像个闹脾气被哄好的孩子,属实是让穆良羞愧难言。 凤如青把人哄回来,发现寝殿里面碎裂的茶盏已经收拾起来了,桌上的食盒还端正地摆着,宿深已经不见踪影。 两个人进入鬼王殿后,凤如青便重新设下了结界,穆良不是第一次来凤如青的寝殿,只是这一次心境完全不同,他表现得十分不自然,甚至见凤如青都坐在桌边了,也还是在地上站着。 凤如青把食盒里面的吃食都端出来,吃了两口蜜饯了,还见穆良在那里站着,于是转头道,“大师兄过来啊,怎么站着啊。” 穆良这才过去,面上平静地坐下,实则心中很乱。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什么,就是乱,视线跟着凤如青的身影,她越是晃,他越是乱。 “看着我干嘛,”凤如青凑近穆良,鼻尖都贴上他鼻尖,“大师兄你说实话,我好看嘛” 穆良侧开头,被她突然的亲近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回答道,“好看。” 凤如青笑起来,站到穆良的面前,嘴里还含着蜜饯,“大师兄见过我瘦野狗的样子,还觉得我好看?” 穆良闻言想到凤如青才入山门那个时候,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那时候凤如青确实瘦得厉害,头发也又黄又软,吃东西一次能撑到肚子鼓起来,而且带着各种各样在凡尘求生时候的恶习,偷同修的东西,还总是阴沉沉地缩在角落。 穆良想到那时候的凤如青,再看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两个人。 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穆良看她都是一样的,就算这感情从怜惜和疼爱变成了情爱,在穆良的眼中,凤如青也依旧还是当初那个他亲手教养的孩子。 “你当时也不丑。”穆良说着也笑了,“就是瘦,胖了就漂亮很多。” 凤如青也笑。她那时候什么德行她自己知道,她但凡是稍微水灵一点,那个年岁的女孩子早就被抓住卖了。 “那大师兄看女人的口味可还真的挺特别,”凤如青又吃着酥酥的点心,“这修真界那么多仙姿玉貌的仙子,都没有让大师兄动心,偏生喜欢我,当真是奇了。” 穆良不是个善于开玩笑的人,嗔怪地看着她,但并非是生气,只是无所适从。 他也想要说些什么俏皮话,显得自己不那么无趣,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心中渐渐漫上挫败。 要到晚饭时间了,凤如青吃些小点心也不过就是垫肚子,很快借机去了外面,把罗刹揪到一边问,“赤日鹿肉还有吗?” 罗刹点头,“还有,不过剩的不多了,上次大人说扔了,小的们没有舍得,吃了不少,大人恕罪……” “无碍的无碍的,”凤如青抿了抿唇,“这样,还剩下多少,多变些花样做,今晚晚饭就吃这个,还有什么角羊肉啊,还有翅牛肉啊,都上!” 罗刹可是个几千年的老恶鬼了,这世间什么事情没有碰见过,朝着鬼王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大人只管放心,前些日子魔族还送了鹿血酒呢,混着千年老参泡了有阵子了,如今喝正好,要不要煮上两壶?” 凤如青搂过罗刹肩膀,十分欣慰地拍了拍,低声道,“去吧,今夜厨房那边全赏。” 罗刹领命去了,凤如青脚步雀跃地回到屋子里,将鬼王殿的禁制设下之后,这还没开始吃鹿肉,便似乎开始燥了一般。 真不是她急色,实在是她好一阵子没有酣畅淋漓地来一场了。 好吧……就是她急色。 谁规定的女子不能急色,大师兄这么好,看着这么的端方肃正,这样的男人沉沦情.欲的模样,谁又不想看看? 况且他们算是两情相悦,又不是小孩子了,加一起都一千多岁了,凤如青不觉得还需要如凡间一般讲究个什么眉目传情一阵子。 穆良温吞地坐在桌边喝茶,凤如青坐回桌边,笑着和穆良攀谈昔日种种,讲些这些年来的趣事,将穆良逗得一直在笑。 穆良虽然不会说什么俏皮话,却一直都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在回应凤如青的话,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健谈。 待到晚饭上来,凤如青为穆良倒了鹿血酒,自己也倒了一些,举杯道,“我知道大师兄素日不喜欢吃喝这些,今日便破个例,陪陪我可好?” 穆良这时候不可能拒绝凤如青,他始终觉得凤如青是因心魔的关系,才会对他这般,而他因为私欲卑劣地想要她。 因此这一顿饭,他又破天荒地吃多了不说,还饮了好几杯鹿血酒。 倒不至于醉,这酒对于修士来说,哪怕是加了赤日鹿的血,也只是微微暖身的效果而已。 凤如青酒足饭饱,天色已经黑了,她从桌边起身去后殿,很快浑身湿漉漉地回来,只穿了一身里衣,穆良一见她这样,疑惑道,“小师妹,你这是……” 他要起身,被凤如青按在座位上,凤如青身上带着水的凉气,还有些微十分浅淡的酒气,简直像个水中爬上来的艳鬼。她按住穆良的肩膀,径直迎面坐在他的腿上,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湿漉漉的额头抵在了穆良的额头上。 “你这是做什么……”穆良这才将后半句话问出口。 凤如青低低地哼笑一声,“我身上酒气太重了,怕大师兄不喜欢,所以去后殿洗漱了下。” 穆良闻言笑了笑,“水冷,我为你施清洁术便好了,何须这样,我帮你烘干吧。” 凤如青这一坐,将穆良的衣袍和腿上都坐得湿了。 “不要,”凤如青气息凑得很近,“不要烘干吧,我热得紧。” 穆良闻言顿了顿,伸手扶着凤如青的肩膀,“可你也不能这样湿着啊。” “有何不可?”凤如青环着穆良的脖子,“我又不会生病,莫不是大师兄嫌弃我湿漉漉的?” 穆良身上也湿漉了一半,闻言哭笑不得,“小师妹,我见你喝了不少,你是不是醉了。” “确实有些醉,”凤如青拉着穆良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若有似无地亲吻着他的耳垂,说,“不知大师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穆良呼吸猛地一窒,他耳根顿时红透,且这红顺着耳根快速弥散,他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凤如青这是在与他调情。 穆良不是没有见过情痴,不是没有在驱邪除祟的时候,见过男女妖邪肆无忌惮地行那等事,更受困于心魔久久不能除。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要将这件事被凤如青知道,即便是凤如青知道了,他也未曾想过与她这般耳鬓厮磨。 “大师兄,你同我一块湿好不好?”凤如青吐气如兰,却如同能够崩山倒海的飓风,将穆良的山海都吹到破碎。 “小师妹……”穆良微微向后,躲开凤如青唇瓣在他面上若有似无的逡巡,“你,你醉了。” “对啊,”凤如青说,“可是大师兄与我喝的差不多,怎么只有我自己醉了呢?” 穆良哑口无言,凤如青又说,“大师兄,你看看我。” 穆良慢慢转头看凤如青,却冷不防凤如青的红唇就这么碰上他的唇。 穆良都不会动了,凤如青却没有下一步,只是低低地贴着穆良的唇边笑。 穆良心中翻山倒海,素白修长的双手,本是虚虚环着凤如青的腰身,但渐渐的,随着心中山海崩塌,他的双手渐渐攀上怀中这人湿漉的肩背和后腰。 渐渐收紧,直至最后彻底将她禁锢在怀中,穆良一点点地感觉到自己沉沦,他缓慢地辗转在凤如青唇瓣,最终在凤如青的一声“大师兄”当中,彻底深陷其中,攻城略地,敲开那一扇他从未敲开过的馨香甜美的门,缠着他爱侣的唇舌共舞。 凤如青如愿以偿地将穆良衣袍都沾湿,待到两个人艰难地分开之时,穆良的双眼当中温和不再,早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漩涡。 凤如青问穆良,“大师兄可喜欢这样?” 穆良心魔作祟的时候都没有这般的呼吸不稳,他唇舌发麻,好一会才叹息一般低声道,“喜欢。” 凤如青说,“那大师兄今夜便不要走了好不好?” 穆良下意识地回答了“好”,等到明白了凤如青的意思,顿时推开凤如青起身,有些慌乱地朝着门口走,“我,我先回去了。” 鬼王殿禁制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打开的,穆良是高境修士,若要强力破除,自然能够打开,却也不是手到擒来。 而他还未走到门口,便被凤如青从身后搂住了,“大师兄你怎么这样啊,你不是说喜欢吗?” 穆良面红耳赤,嘴唇抖了抖,往昔淡然不复存在,眼神慌乱地四顾,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半晌才吭哧道,“太快了,小师妹。” 凤如青“噗嗤”一声笑了,自穆良的身后将他腰身搂紧,“什么太快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她索性道,“大师兄,你不知那赤日鹿的效用,我连食了数日,属实难受得紧,今夜我又吃了那么多,还饮了鹿血酒,你若是这样走了,留我一个怎么挨过去啊?” 穆良又是半晌才说,“谁要你……吃那么多。” 凤如青贴在他背后闷闷地笑,“好师兄,你这么把我扔下了,不怕我找……” 穆良猛地转身,微微蹙眉看着凤如青,“你说什么?” 凤如青借机钻进他怀中,嗔道,“不怕我泡一夜的冷水么。” 穆良垂头看着凤如青灿若春华的面容,心驰神曳之余,还是觉得太快了,他就没有想过这种事,他也没想到凤如青会…… 待他回过神,凤如青已经拉着他走到床边。凤如青坐在床上,穆良站在床下,他的腰封不知何时落在了艳红的床铺上,在这艳色当中白得刺眼。 穆良闭了闭眼,脑中嗡鸣,一片混乱。 凤如青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带着他不让他躲开,亲吻他的鬓发,“大师兄,好师兄。” “你别躲,先这样来一下,待会我们才能尽兴。”凤如青用十足哄劝的语气说,“都交给我,你闭眼就是。” 凤如青唇落在穆良的下巴上,轻啄他的下颚,鬓发,以及他的侧脸。 穆良微微向前躬身,头被凤如青勾着,与她额头相抵,额角和脖颈却渐渐鼓起青筋,眼中血丝渐渐被水雾替代。 “呵,这可长得真好。”凤如青带着笑意地夸赞。 穆良喉结滚动,忍无可忍地堵住凤如青的嘴。 夜色漫漫,这一夜那些鹿血酒和赤日鹿的肉可当真丝毫也没有浪费掉。 何为得偿所愿?便是抵死缠绵。 凤如青在临近天亮的时候,才窝在穆良怀中睡去,穆良一夜未睡,在凤如青睡去之后,抬起指尖,慢慢地点在凤如青的眉目之上。 他眼中一片荡漾温情,施了个清洁术,将两个人身上的汗水与黏腻都祛除干净。 这才凑近,半撑起手臂,雪色里衣陷在大红的锦被当中,随着他的动作磨砂出细微声响。 他将唇,轻轻印在凤如青的眉心,闭上了眼。 十丈红尘裹满全身,这一场沉沦是他天从人愿的圆满。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睡得特别熟, 不知道穆良一直在看着她,亲吻她。 她陷在梦境当中,十分的沉溺, 梦境当中的人拉着她的手臂,路过田野和泥泞的山路, 带着她回家吃饭。 凤如青看着面前人的背影, 低声地叫着他――夫君,你看看我。 那个男人转过来,凤如青抬眼仔细地看, 那个人的脸却还是笼在一簇白光之中, 看不真切。 凤如青感觉到一阵风吹过她的脸颊, 带着对方的发丝落在她的脸上, 细细的痒。她伸手抚了下,还想仔细看清楚那个人, 却突然间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时候,凤如青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鬼王殿内窥视不到外面的天光, 可她的寝殿却不是暗色的, 而是亮如白昼。 一股一股的灵流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顺着鬼王殿的各个角落, 都朝着她的床铺汇集。 鬼境常年鬼气缭绕, 这种被灵流充斥的状况,千万年来从未存在过。 鬼王殿外面骚动的声音不止, 鬼境的上空飞来了数只仙鹤, 却碍于阴森的鬼气, 不敢落得太近,也不敢高声嘶鸣。 凤如青定了定神, 看到穆良背对着她,盘膝坐在床铺之上。他便是这一切灵流汇聚的原因,被召入黄泉鬼境的灵力,全都奔涌着朝穆良的身体倾泻。 穆良的长发和衣袍无风自动,些许正搔在凤如青的脸上,凤如青伸手抓了抓,而后微微笑了笑。 这场面凤如青知道的,穆良进境了。凤如青自然也见过大能修者进境,但如穆良这般大的阵仗,将灵力都招到了黄泉鬼境当中,却还真是头次见到。 凤如青还躺着,短暂的讶异过后,便很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穆良的后背,想到昨夜缠绵,索性勾着身子凑上前,勺子状地将正在进境的穆良给环到身体正中。 她不知道怎么为进境的修者护法,但凤如青这黄泉鬼境,绝无人能够在穆良进境的途中打扰,且她拥着被子赤身环住他,这黄泉当中的鬼气,也断然不敢越过她偷偷地钻入穆良的身体作祟。 她脊背弓着,在红艳的锦被中露出,藕般细白的手臂寸丝不挂,缠上穆良的腰身,将正坐着的他拥住,接着便将头埋在了被子里继续睡了。 穆良被搂住的时候,眼皮抖了抖,很快又集中神魂全力冲击境界。 凤如青这一觉没有做梦,睡得十分香甜。 鬼境中的小鬼都在惊奇,竟然有修者仙君在他们黄泉鬼境当中进境。而凤如青大红如婚床的石床之上,穆良心魔散去之后,在浓烈的灵力与魔气的交汇当中,不断地反复冲刷着自己的经脉。 心魔缠绵数百年,现如今散去之后,简直像是心头一块重石放下,穆良冲过七境巅峰进入八境,自八境下品又冲至八境中品,四面八方来的灵力,并不如在仙山上的那么纯粹,那其中带了许许多多的杂念与人间悲苦。 穆良听到地狱的最深处,恶鬼们在痛哭流涕中忏悔,他听到忘川水之下,那阴魂们为了不被同化而发出的哀鸣。 他听到业火焚身的怨鬼期盼生机,听到经年停留在地府当中的孤魂在寻找家人。 这一些细碎的杂念,如溪流入海般地穿梭,最终汇聚于穆良的身体,他停滞在八境中品的境界,又因他心中无尽感悟与同理心,再度向上疯涨。 最终,穆良的境界冲到了九境下品。 鬼境之外红霞漫天,仙鹤争鸣盘旋不去。 而黄泉鬼境当中完全被灵力充斥,鬼气掺杂在其中,无措地退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下,这万年来阳光不至的黄泉,竟然白昼般明亮,小鬼们都不适应地蒙住头,挡住脸,躲起来。 但渐渐的,他们发现这灵力并不会攻击他们,他们便又开始出来,稀奇地伸手去触碰。 整个鬼境的秩序有好一阵子处于瘫痪状态,连业火长廊之下的业火也减弱了许多,这弥漫的灵力与释放这灵力的人一般,裹挟着如雨落大地的温柔,悲天悯人的宽厚。 而凤如青浑然不知这黄泉鬼境发生了什么,她如蛇一般地缠着穆良,睡得正酣。 待到一切止息,穆良周身灵力渐渐回笼,他眼中灵流之影如同蕴着万世山川,待到这进境终于停下,灵力如潮水般散去,他漂浮状态的神魂这才归位,长发与衣袍渐渐地落回身上。 他垂下头,看向扣着他腰间的手臂,再顺着这手臂,看到了裹着被子缠缚在他身边的凤如青。 她如艳丽的红绸,是穆良身上唯一的色泽,瞬间便将他从那种悲悯悲怆的状态中拉回人间,陷入这软红之中。 穆良伸手碰了碰凤如青的脸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唇边渐渐勾起。 “小师妹。”穆良轻声叫她。 凤如青没有反应。 穆良又开口,“小师妹?已经下午了,你要睡到明日早上吗?” 凤如青这才含糊地应了一声,接着懒散地翻了个身,被子滚落。大片的细腻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穆良气息片刻地停滞,而后伸手拉着被子,将凤如青又重新裹起来。 “小师妹,”穆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进境了。” 凤如青总算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穆良,“恭喜大师兄。” “我的心魔散了。”穆良语调平缓,内心却难掩激动。 凤如青拥着被子坐起来,只盖着关键部位,肩头上还带着昨夜红痕,她盘膝坐在穆良对面,拉住了他的手腕,摸他的脉息。 “我虽不能以鬼气查探,不过大师兄此刻内息充盈如海,经脉全无阻滞,”凤如青说,“心魔确实是散了,也合该散了。” 她手下滑一点,捏住穆良的手,在他手背上搓了搓,“我早说了,得偿所愿,自然就散了,本也不是多大点事。” 凤如青说完,穆良便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回捏,问她,“我是得偿所愿,那你呢?” 凤如青索性拉着穆良拽向自己,和他鼻尖贴着一起,亲昵至极地蹭了蹭,这才说,“我自然也是,昨夜大师兄感觉还不够明显么?若不然现在再来感受一下?” 穆良顿时就无言,向后躲一些,凤如青却欺身上前,“躲什么?大师兄,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说着,已经抱住了穆良,并且伸手拢了下被子,将两个人都卷在其中,凤如青撒娇道,“我不想下床洗漱,大师兄帮我施清洁术。” 白光一闪,两个人连带着被子都被术法清理过,穆良一只手去拉被子,却被凤如青拽回来,“大师兄,才刚刚进境,不庆祝一下?” “小师妹……”穆良从来没有这么胡闹过,昨夜一夜,今日这外面还是白天,怎么能? 可他被凤如青卷在被子里,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的距离,凤如青缠起人来真的能把人缠疯,穆良于情爱之上还尚且青涩,再者说昨夜进展实在太快,他到如今都没能回神。 “小师妹,”穆良耳根通红,按住了被子里凤如青的手,“外面天还亮着。” 凤如青忍不住笑,“亮着怎么了?谁规定的只能夜里?” 穆良辩不过她,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她,还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有想到凤如青是这样的,昨夜她热辣的语言和最真实的反应,已经把他刺激得到现在脑子还缠成一团理不清楚。 她如今又这般的磨人,穆良属实是扛不住。 没几息的功夫,他就默认了,任人为所欲为。 但是千钧一发,箭在弦上,凤如青又突然放开他起身了,还带走了被子,穆良傻了一下,迅速扯衣袍遮盖自己,而后眼见凤如青坏笑着,披着衣袍,赤脚下地喝水。 被子搭在床边,穆良看着凤如青,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凤如青喝了水之后,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就当着穆良面,穆良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好,但凤如青穿了里衣之后就调侃他,“大师兄还不起?” “你……”穆良简直不知要说什么,他意识到他又被她戏耍了。 他抿了抿唇,迅速系好腰带,满面红到滴血一般,从床上下来,又迅速穿好了外袍,接着便朝门口走,凤如青截住他,“大师兄这是做什么去?” 穆良不吭声,眼神难堪地看她,凤如青笑得灿若艳阳,“逗你的,大师兄别生我的气,我这不是……噗哈哈哈。” 凤如青抱着穆良,感觉到他的状态,忍不住发笑。 穆良咬牙,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但憋得脸通红也不知说什么,他就不是个能够开玩笑的人。 诚如他自己说的,他看似温和,实则木讷无趣。 凤如青见他脸都红透了,于是止住了笑意,“好了,不闹了,大师兄才进境,需要多多稳固,况且我现在饿得前心贴后背,待我先吃了东西,再为大师兄好巩固巩固心魔,保证大师兄散得干干净……唔。” 穆良将凤如青的嘴捂住了,他瞪她,“你怎的如此……” 凤如青拔掉穆良的手,抱着他的脖子吊着,“什么?轻浮?还是H荡?” 穆良立刻摇头,抿唇片刻说,“你这样很好,坦率直白,要什么便说什么,这样很好。” 凤如青挑眉,穆良又说,“我于情爱之上很愚笨,我猜不到你何时认真何时玩笑,我又无趣得紧,我只怕你不说。” 凤如青摇头,“怎么会,大师兄并不无趣啊,”她的语调变得暧昧不已,“大师兄有趣得紧,又……唔?” “这个不用说,”穆良故作严肃,实则透红的耳朵出卖了他的害羞,“你快吃东西吧,不是饿了?” “那大师兄要走吗?”凤如青说,“要回悬云山稳固一下境界吗,鬼境毕竟灵力有限。” 穆良摇了摇头,“境界很扎实,且鬼境当中进境,我另有一番感悟。” 凤如青看着穆良,“这鬼境当中,千万鬼魂,便是这世间轮回的组成。大师兄心有所感,便到处转转,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 穆良笑着伸手摸她的头发,“我有时觉得你还是昔年的那个小丫头,有时却觉得你真的不同了,长大了。” 凤如青“啧”了声,“那大师兄是喜欢我从前的样子,还是现在的?” 穆良手指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拂过,“我都喜欢。” 凤如青抱住穆良,在他胸口蹭了蹭,“大师兄你带着鬼王令,在黄泉转转,我吃些东西,看看有无事情需要处理。” 穆良接了凤如青递给他的黑沉令牌,凤如青便将禁制打开,两个人分别做各自的事情。 穆良从前被凤如青领着看过了黄泉,但这一次再看,却和之前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如今的境界,需得刻意收敛才能不以威压误伤小鬼,穆良腰间佩着鬼王令,无论到了哪个地方,小鬼们都十分恭敬。 穆良这一转,就转到了入夜,凤如青吃过东西,又在狱叛殿处理了一段时间公事,这才见穆良回来。 “还在忙?”穆良进了狱叛殿,见凤如青手中翻着生死书,没有上前,而是避嫌地站在不远处问道。 凤如青抬头看向他,顿时便笑,“没有,已经结束了。大师兄转的如何,心中可有感悟,阿鼻地狱之下还有幽冥地狱,关押其中之鬼都是万年之前的恶鬼,大师兄若是想要去看看,我陪你。” 穆良摇头,“不必了,我无需再看。” 凤如青起身,走到穆良身侧,穆良将鬼王令交还给她,凤如青接过,随手收进衣袍。 “那我们便回寝殿,”凤如青朝着穆良伸出手,“大师兄,你与门派中联络了么?能不能再在鬼境当中多留几日?” 穆良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还没有,我等会便联络……” 两个人一同回到了鬼王殿,一进殿门,凤如青设下禁制,气氛就如同粘稠的蜜糖,开始渐渐弥漫开来。 穆良站在门口,凤如青回头看他笑,他都心跳得飞快,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穆良也从不知情爱竟是能够这般牵动心绪的东西,这实在让他难以适应。 凤如青说,“大师兄,你脸红什么?” 穆良下意识地运起灵力去压制,凤如青却看着他咯咯笑,然后问,“大师兄,我昨夜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确实有点吓到,可穆良却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又说,“你这样很好。”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木讷和无趣让她不开心,毕竟先前她的情感都那么轰轰烈烈。 凤如青在桌边坐下,穆良也在她身边坐下,凤如青说,“那你怎么老是躲我的视线,我又不吃人。” 穆良没有说话,凤如青顿了顿又改口,“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吃。” 穆良笑起来,春回大地一般,他这个人有很神奇的魔力,稳重踏实,温柔至极,有时候都无需做什么,光是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心安。 气氛实在是太好了,凤如青都有些舍不得破坏,她起身走到穆良的身边,穆良便将她抱在怀中,轻柔地抚动她的背脊。 “小师妹,我心魔……”穆良话说了一半,凤如青便立刻打断,“不要跟我说谢谢。” “大师兄,若是要说,也该是我对你说,”凤如青将头搁在穆良的头顶,“悬云山那些年,若是没有大师兄,我怕是早就因为种种原因,被赶下山了。” 而若非穆良耳提面命地给她灌输为人之道,这些年无论行差踏错哪一步,她都不可能走到今天。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谁也没有对谁说什么谢谢,他们之间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个。穆良渐渐抱紧凤如青,心中荡漾着难言的欢愉。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见过她的所有样子,包括沉沦情.欲之时,是他完完全全拥有的人。 他曾经失去了许久,从没料到自己能够拥有,如今真的拥入怀中,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小师妹……”穆良轻声叫她,将她搂到自己的腿上坐着。 凤如青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通过胸腔震颤到穆良耳朵,很快他整个人都要酥软。 他喉结滚动,手臂的力度更重一些,凤如青被他勒得微微后仰,穆良红着耳根抬起头,对上凤如青的视线,眼中是被欲念翻搅打碎的湖面,他轻声问,“小师妹,可以吗?” 凤如青垂头看着穆良迷离的双眼,轻声道,“我不是说了,大师兄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答应,大师兄想要对我做什么,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穆良闭上眼睛,勾着凤如青的脖子吻下来,两个人上衣端正地穿着,宽大的衣摆遮盖住无边春色,穆良几乎要将凤如青的腰箍断,迫使她不得不向后仰去,露出天鹅颈项般的白皙脖颈。 凤如青的长袍曳地,在地面不断地擦出沙沙响声,时急时缓,久久未停。 殿内光线来自墙壁上的烛台,忽明忽暗,映照着墙壁上不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影子,各种姿态,肆意妄为。 待到跳动的烛火止息,墙壁上变换的影子也消失之后,凤如青埋在大红的锦被当中,贴着穆良的胸膛,半眯着眼。 穆良抱着凤如青,修长的指尖别过她额头上的碎发,低头亲吻她的眉心,珍重无比,“累了么?” 凤如青将半眯的眼睁开,俏皮地对着穆良眨了眨眼,“不知仙君是希望我表现的快要累昏过去,还是希望我生龙活虎的马上跳地上给您来一段悬云山剑招?” “你怎的如此皮,”穆良轻轻捏了凤如青的鼻尖,“那还要吗?” 凤如青看着穆良,抬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算了,我怕将大师兄才进的境界给做掉了。” 穆良愣了一下,而后伸手搔她的痒,凤如青哈哈笑个不停,好一会讨饶道,“大师兄我错了,错了真的,别搔我痒痒肉了……哈哈哈。” 穆良停下,两个人近距离地对视着,凤如青鼻尖汗珠细碎,穆良长发半垂,眉目温柔。 “天快亮了,”凤如青说,“大师兄你是初次,纵欲不好。” 穆良低头亲吻她鼻尖的汗珠,“你缠着我愉悦够了,反倒是会说这样体贴的话了” 凤如青脸不红不白,“我可没,这种事情,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啊!” 穆良突然向前,手臂搂住凤如青翻身,大红的锦被泛起浪来,穆良压着她的唇说,“反正我说不过你,天快亮了,便不要睡了。” 凤如青被锦被卷得只剩个脑袋,细白的皮肤映着锦被上的红,喉间的声音都被穆良尽数吞进肚子。 天光大亮,凤如青坐在桌边吃东西,穆良端坐在她对面,正以三元符文印,同已经回到门派当中的荆丰对话。 “稍后便回,你说守魔界的小魔递信,说极寒之渊的结界松动了?”穆良说,“可派弟子去看过了?” 那边荆丰的声音从符文印中传来,听着有些失真,“已经派弟子看过,魔兽躁动,魔界的魔修也有失控的。” “那我随后便回山,你先给其他门派送信,若要加固结界,需得多个大能到场。” 荆丰应声,后又问穆良,“大师兄,那要派人寻师尊回山吗?” 穆良略微顿了顿,便道,“不用,我进境了,九境下品,能够代替师尊与各家仙长一同启动大阵。” 荆丰那边顿时传来兴奋声音,“大师兄你心魔破了!” 穆良和凤如青同时顿住,穆良好一会才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荆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磕磕巴巴了半晌,这才说,“是我爹说的,我爹是有次你在洗灵池的时候碰巧去了焚心崖禁地……” 荆丰连忙说,“除我之外谁也不知道,真的!” 穆良无奈地叹气,“嗯,你先通知各派,我很快赶回去。” 将三元符文印收起,穆良伸手掐了掐眉心,凤如青朝着他碗中夹了点青菜,“荆丰知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再说大师兄境界扎实,多年来最是刻苦,若非为心魔所累,说不定早已飞升成神了,即便是突然境界提升,悬云山也无弟子会怀疑什么。” 穆良吃掉凤如青夹的菜,“也没什么,”他哭笑不得,“我就是不知荆丰既然知道了,还能装着不知道那么久。” “他连我都没有透露一句呢,”凤如青说,“这小崽子就是催促我快点与你相认。” 穆良垂头,“说来实在惭愧,我身为悬云山的掌门大弟子,年年操办悬云山问心阵,年年却连自己都不敢参与。” 凤如青伸手抓住穆良的手掌,“别去,这回更别去了,我怕大师兄在问心阵上想起什么不能当众展示的画面,我好歹也是黄泉鬼王,脸还是得要些。” 穆良一把甩开凤如青的手,“你怎么总是这样!” 那场面他只是想想,脸都要烧起来,“我怎会在问心阵上想那种事。” 凤如青本也是逗穆良,她喜欢看穆良被她逗得无所适从的模样。 穆良有些羞恼地看着她,“莫要老是戏耍师兄。” “我哪有戏耍,我对大师兄说的可都是句句出自心肺。”凤如青对着穆良眨眼。 穆良无奈摇头,“你啊。” “对了,极寒之渊的阵法需要加固么?”凤如青问。 “荆丰说,结界松动魔兽躁动,他已经派弟子看过了,确实是出现了问题,”穆良说,“因为天裂的事情,如今确实四海不安,重新加固极寒之渊本就势在必行,此次趁早加固,也算防患于未然。” “不如我跟你一块去吧,”凤如青说,“虽然我没有灵力,无法帮助你们加固九真伏魔阵,但我能够感知魔兽的情绪,也能短时间吞噬他们的躁动。” 穆良点头,“好啊,你以鬼王的身份出现在众仙们的面前,也无需露出真容,只叫他们知道如今你们鬼界有意参与安定四海,也方便你以后在修真界当中行事。” 凤如青“嗯”了一声,“那待会儿我们便分两路去吧,大师兄御剑,我骑黑泫骨马。” “可以,”穆良说,“那我便先行一步,先回到悬云山,估计荆丰通知各门派,大家集合也需要一些时间,你正好料理安顿黄泉事宜,到时用浮栾灵鸟与我联系。” 凤如青正好也吃完了,起身送穆良。 两个人从鬼王殿中出来,才行至了半路,就碰到了迎面而来,被小鬼引进鬼界的宿深。 穆良的脚步微微一顿,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袍袖当中的手指微微捏紧,他没有忘了这妖族王子,先前亲吻凤如青的模样。 凤如青敏锐地感知到穆良的情绪变化,伸手搂住了穆良的胳膊,又从袍袖当中将他的手抓出来,当着众鬼和宿深的面,与穆良十指相扣。 “大师兄,我送你出黄泉吧。”凤如青语调甜蜜,明显一副坠入爱河的小女孩模样。 小鬼们顿时挤眉弄眼啧啧有声,宿深在两人对面,一声“姐姐”,就这么卡在喉咙当中,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回去。 他好一会儿才低低道,“姐姐,我将那套剑法练熟了,也已经换了软剑。” 凤如青点头道,“好,你先等我一会儿。” 她拉着穆良朝着黄泉外走,等到送穆良出了黄泉之后,穆良要御剑,凤如青才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师兄,你等一等。” 穆良转头看向凤如青,他并非是那种心中不舒服便会表现在面上的人,哪怕他真的撞见了凤如青同旁人有什么,穆良应该也不会当场发疯。 之前撞碎茶盏,还有一半原因是心魔作祟,但那也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他是不会令别人难堪,更不会让自己难堪的人。 他永远不会说凤如青什么,哪怕他现在心中就因为宿深十分难受,才刚刚破除了心魔,他的境界甚至还没有完全的稳固,这种时候不应当心绪如此大起大落,可穆良控制不住。 他想着自己赶快离开,或许就能够好一些,只是凤如青拉住了他,对着他笑得依旧好看。 “大师兄,你放心,我并非是三心二意之人,”凤如青从不喜欢有什么误会,所以也不吝啬于解释,更不会吝啬承诺。 “我既然与大师兄在一起,便绝不会与他人越雷池半步,宿深是妖族王子,我答应教他武艺,便也仅仅只是教他武艺。” 凤如青抓着穆良的手撒娇,“大师兄不信我,那我便将他赶走,不与妖族联合,对我鬼界也没有任何影响。” 凤如青说着转身要进黄泉,当真要让宿深回到妖界去,要他去找其他人,不过凤如青才一转身,就被穆良拉住。 凤如青这一番解释与承诺,穆良心中的那点不舒服,早就烟消云散,反倒有一些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我没有乱想,”穆良说,“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性子,像你那天说的一样,若是天裂彻底现世,届时四海必定动荡不安,与妖族有往来对鬼界是有好处的,你无需因为我怎样。” 穆良叹气,“难不成你将大师兄当成了骄纵任性,有人哄着捧着才行的人吗。” “自然不是,”凤如青拉着穆良的手,侧头在他掌心蹭了蹭,“不过我喜欢大师兄吃味,大师兄只管吃味,我定然会哄的!” 穆良将手拽出来,敲了一下凤如青的脑袋,“你又胡言乱语,赶快进去吧。” 穆良御剑而起,回头又看了凤如青一眼之后,便迅速腾空而去。 凤如青这才又回到了黄泉当中,回到了鬼王殿门口,见宿深就站在那,满脸幽怨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忽略他的视线,率先进入鬼王殿中,对他说,“你先进来吧,带着佩剑去后殿等我。” 宿深亦步亦趋地跟着凤如青,十分巧妙地要朝着她身上撞,不过凤如青不想让人近身的时候,身法鬼魅异常,宿深根本半点也沾不到边。 他才朝前倾身一点,凤如青便已经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其他地方。 宿深只能撅着嘴,拿着软剑到鬼王殿的后殿去等凤如青。 凤如青在寝殿当中喝了两杯水,又将浮栾灵鸟掏出了一只,小声地对着鸟说了一句话,便将浮栾灵鸟放出去,让这小东西去传话,也测试一下这个东西到底好不好用。 灵鸟从黄泉当中飞出去,直直地朝着一个方向急速飞去,只是那方向并非是穆良飞走的方向。 不过这凤如青也没有看到,她以魂体幻化出佩剑,已经进了鬼王殿的后殿,开始了与宿深的对战。 先前凤如青与宿深对战,会让着他,也会扶他,但如今凤如青依旧让着他,却并不会去扶他了,更不会如之前一般抓着他的手腕教他,避嫌的十分明显。 每每宿深被打倒之后,从地上爬起来,看向凤如青的眼神都更加的幽怨,他小脸上蹭上了土灰,还透着一点血迹,看着格外的惹人怜爱。 只是凤如青心若铁石,眼中无他,便看不见一般,只是隔着一些距离,以佩剑点在宿深的手腕与手臂之间,指点他哪里用的力不对,还有妖力要如何附着于武器之上。 整整一个多时辰,宿深连凤如青的两步之内都未曾靠近过,终于练完了这一套剑招,宿深收起了软剑,紧跟在凤如青的身后,在她进入鬼王殿之后,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臂。 “姐姐……”他声音当真是凄婉又哀怨,不过裹着这少年音和一点点鼻音,非常的好听,动人心弦。 只是凤如青回头看他,眉目都没有动一下,还未等宿深说出什么,便直截了当道,“宿深,当初你借我妖丹之恩,我将你救出妖族禁地之时便已经还了。” 凤如青说,“也因为还念着那份恩,所以我答应教你武艺,做你还未登上王位之时的靠山,与你妖族联盟。” “先前我许你近身,是因为我身边无人,只是我如今已经同我大师兄在一起,他个性宽厚,却容易生闷气。不喜欢我与你靠得太近,你便不要越界,否则我只能中断与你的来往,你只能另寻他人教你武艺了。” 凤如青这一番话说的并不疾言厉色,反倒是语气淡淡,却听得宿深一阵心中哽得难受。 “可你明明都要答应我了,”宿深不甘心地说,“姐姐,若是那天你大师兄不来,你就已经答应我了!你不喜欢我吗,你不喜欢我的尾巴和耳朵吗?” 宿深说着,便又化为半妖的模样,蓬松的尾巴在身后升起,朝着凤如青靠过来。 凤如青站在那儿一动未动,可宿深的尾巴却如何也靠不近她,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住。 “宿深,虽然我们相识很早,但你可能并不了解我,”凤如青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容你这般任性,你若是还想跟我学习武艺,就收起你的这一套。” 凤如青自始至终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甚至连训斥一个孩子都算不上。 宿深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狐族少年,妖天生便聪慧,最善察言观色,宿深知道,他如果再敢越界,便是真的不能再来这黄泉鬼境了。 于是他将他幻化出的狐狸耳朵向后压去,尾巴也慢慢地收起来,一副十分难过的模样,心中也确实是十分失落,差一点就成功了呢。 还是没有长大,不讨姐姐喜欢,他本以为百年并不算长,只不过人类一生,但如今看来,百年确实很长了,长得能够发生太多的事情。 宿深乖乖地说道,“姐姐我懂了,我以后不会再胡闹了。” 他将语调中的软绵音调全都剔除,变成清清亮亮的少年音,“我也会好好学的。” 凤如青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今日先回去吧,将我教你的招式练熟,尤其是在你出剑之时,妖力的控制还需要更加的熟练,软剑不同于正常的长剑,你要利用好剑尖。” 宿深点头,“我知道了。” 凤如青让罗刹送宿深出了黄泉,自己稍微整理了一下,便重新披上了黑袍,骑着黑泫骨马,朝着极寒之渊的方向而去。 各家仙门集结需要一些时间,凤如青先去那里看一看,若是魔兽躁动得厉害,她可以吞噬一部分魔兽的情绪。 黑泫骨马的速度很快,凤如青走的全是山林野路,荒无人烟,如一阵风一般刮过大地,没用多久便已经到了魔界与人族的边境――极寒之渊。 这地方她许久未来,凤如青死在这里,也从这里重新活过来,一时之间倒是有一些感慨。 她抬头看了一眼,九真伏魔阵果真符文流动,赤金色的光芒不断地亮起,这是一种预警,是魔兽躁动不安的标志。 凤如青下了黑泫骨马,一身黑袍鬼气遮面,站在极寒之渊的边缘,整个人几乎融入在这一片焦石黑土当中。 她闭着眼睛,正要尝试幻化出魂体,去吸取魔兽们的躁动情绪,却突然间感觉到不远处有人来了。 凤如青一睁开眼,便看到一个白影迅速闪过,那白影落在极寒之渊的边缘,就在她的不远处,正在朝着极寒之渊之下张望,站得太靠边了,还在不断地朝着底下倾身张望,看上去似乎是――要跳进去?! “哎!你干什么呢?”凤如青瞬间闪身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子,“你是哪家……” “――是你?!”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 ·师兄 凤如青惊讶过后, 撤掉遮面鬼气,拎着那人的后颈凑近,对着他龇牙笑道, “又见面了道友。” 她可没有忘了在都伯山下,自己被他的恐惧淹没在一片动物当中的崩溃。这小子倒是溜得快, 现如今给她逮住了, 看他还往哪里跑! 这人看清了凤如青之后,很显然也十分惊讶,眼睛微微张大, 眉心不着痕迹地拧了拧。 凤如青离得近, 将他的不耐烦看得清清楚楚, 忍不住嗤笑一声, 而后骂道,“小崽子, 坑我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反倒是先不耐烦了?” 凤如青说着, 扯着这人的后领, 将他朝着极寒之渊的方向带, “我见你不是要跳下去吗, 我不该拉你的, 下去吧, 走走走我送你一程!” 凤如青也就是吓唬吓唬人,实在是因为当时在都伯山的那件事情让她意难平。 凤如青生平就没有见过那么木, 又那么惹人生气的人。 而她扯着这个人朝极寒之渊推的时候, 这小崽子明显也是被她给吓到了, 伸手捏在她的腕上,原地转了个圈, 十分巧妙地从凤如青的手中挣脱了出来,紧接着向后退了两步,和凤如青拉开了一些距离,步伐十分的轻飘,如踏风而行。 凤如青手上一空,十分惊讶地看向他,“哎呦还有两下子,现在连散修都这么厉害了?不过这一次你还想逃?” 凤如青以魂体凝成长剑,直直地朝着面前这小子劈了过去。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能耐,竟然敢耍他,耍完之后又还敢出现在她面前! 凤如青如今的实力,并没有一个方式能够正确的衡量,她本想寻个机会,同穆良再交手一次,毕竟穆良现在已经升为九境上品。 只是这两日,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凤如青跟穆良在床上还没有打够,没什么兴致跟他对战。 如今对着这散修,她一开始也并没有用上两成功力,只是这散修的身法诡异,凤如青没想真的砍他,主要也就是吓吓他,出的招数也属于剑招繁杂,看上去铺天盖地,实则只要及时收势,就绝对不会伤到人的花样而已。 毕竟现在凤如青也已经是个将近七百岁的老东西,而这个散修,凤如青看不透他命格,但瞧着他的脸面,也就凡人二十左右的模样。 自然,修真界人年岁不能从外表来看,但凤如青根据他害怕的东西,主观地断定他年岁不大,否则这人凡是带毛的都怕,又是如何活到如今的? 只是凤如青连着出了几招,全都被这个散修给避过了,渐渐的,凤如青的招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所用的功法也越来越暴烈,可依旧没有任何一下,能够碰到这散修的边。 凤如青手中持着长剑,眼中越来越兴味盎然,“你说你是个散修,可你这功法却并不一般,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处,我又为何看不透你的命格?” 凤如青将手中长剑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这一次,鬼气自她的周身弥漫开来,她不再仅仅用剑招吓唬面前的这个人,是真的要跟他过上两招看看他的本事。 “我乃黄泉鬼王,掌管着世间轮回之事,你今日若是不将你如何隐藏命格这件事说清楚,我便将你捉去黄泉,锁在忘川之上,让你好好地回忆回忆!” 凤如青说完之后,长剑裹挟这无尽鬼气,凶横而上,直取这散修的胸口心脉。 这人确实诡异,她也确实有管这样命格不明的人的权利,最主要的是,凤如青莫名的总是被他不咸不淡的样子激到血液上头。 明明就是个胆小鬼,偏偏听了她的名号不恭不敬,不同她好好说话,还老是想要跑! 看你往哪跑! 凤如青这一下裹挟的鬼气,将这九真伏魔阵上的符文都激发得金光大盛,空气似乎都被这股强悍的力扭曲了。 而一直油滑得像条鱼一样的散修,这一次竟然不躲不闪,站在那里看着凤如青出招,手在腰间按了一下,看上去是想拔剑,但不知为何却又没有拔。 转瞬之间,凤如青的招式已经逼到了这个人的近前,但这人面上竟然看不出一丝的慌乱,也没有做任何抵抗。若不是凤如青的长剑已经劈过了他能够设下保护罩的范围,她还以为这人有什么护身的法宝。 凤如青很快意识到,他就是傻站在那里,等着人把他劈成两半了―― 凤如青出招快,收招也快,可即便是她及时收招,鬼气在散修的身前溃散,长剑也在她手中化为无形,但横冲而来的煞气与剑气,还是将这散修飞起的长发斩断了一缕,就紧贴着他的脖颈。 凤如青在散修的面前停下,几乎跟他脸贴着脸了,“哈”地笑了一声,“等死呢?怎么不躲了?还是躲不掉了?” 她稍稍后退一步,按着这散修的肩膀说,“我也不是闲着没事找你麻烦,谁叫你先前在都伯山那么坑我。你好好地跟我道歉,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师承何处,是用什么方式来隐藏命格,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这散修生的是一副十分平平无奇的样子,在这修真界普遍俊男美女的世界当中,他这样子倒是有些过于普通了,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人的时候,清清冽冽的,有那么两分姿色。 凤如青近距离地盯着这张普通的脸,也知道自己不应该非要跟这小子较劲,但她就是瞧不惯他这天塌下来地接着的架势,这是断定她不会对他下杀手吗? “说话呀,”凤如青掏出拘魂索,“你要是不说话,我现在就把你带去黄泉,好好研究一下你命格的事情。” 这散修才终于抬眼看向凤如青,“鬼王无事可做吗?” 凤如青愣了一下,被他气笑了,“我今天还就无事可做了!算了,你也别说了,你这舌头既然不想用,不如拔下来给我下酒吧!” 凤如青说着抖开了拘魂索,直接朝着散修的身上缠缚过去,却被他伸手一把抓住。 他说,“我叫……池生,师从无名野修,小时候死过数次,之后命格就这样了。”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将凤如青的这些问题都解答过后,松开了拘魂索,转身便走。 凤如青又追在他身后,“不对吧,你骗人也好好找个理由编一编,我可从未听说过,这世上能够有人死过几次还活着的。生人下黄泉,若无修为,早该死了,你莫不是活鬼?” 他速度极快,凤如青追他的速度也快,她按住他的肩膀,再度将他从乘风而起的半空压下来,“师从无名野修,也没有你这般诡异的功法。” 凤如青怀疑他是个邪修,一手压着他的肩膀,一手抓住他手腕,去探他的脉息。可这散修却不让她探,直接甩开她,朝后退了好几步,“你做什么?” “自然是探查你是个什么东西,”凤如青说,“上一次我在都伯山抓邪祟,你就在场,可最后邪祟被抓,你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一次极寒之渊大阵松动,各家仙长才接到消息还未赶到,你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你作何解释?怕连名字也是假的吧。” “还池生,你怎么不叫河生海生,总也比这个顺口些,小骗子!” 那人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才遇见他两次,都已经习惯了他这闷样子,继续道,“你将手乖乖伸出来,让我探脉息。若不是邪修,我便只当你这两次都是恰巧路过,放过你。” 凤如青上前一步,这人便后退一步,凤如青伸手抓他,他便迅速躲避,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打起来了。 这一次是真的打起来了,两个人都没有用武器,赤手空拳的,直接拼刚猛之力。 凤如青边打边心惊,这人实力绝不是什么散修,连她都压制不住,几次撞个平手。她不由得出声道,“你这个小骗子,还说是师从无名野修?!” 凤如青几个猛攻,对方也迅速在半空拆解掉她的招式,而这极寒之渊多处,因两个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刚猛之气震得碎石腾空。 飞沙走石在他们周身形成漩涡,搅得极寒之渊上方的九真伏魔阵上,符文金龙咆哮不止,这一片天地都金光流动。 如此强悍之气,将极寒之渊下方躁动的魔兽都暂时压制住了,毕竟兽类以强为首。 凤如青和这人对了好一阵子,最终两个人落在地上,一掌对过,以他们周遭为圆心,所有山石崩裂,粉碎成沫。 而他们各自后退两步,相对而站,一时间深渊魔兽蛰伏,九真伏魔阵也暗淡下去。 “哼,还说你是个无名散修?”凤如青盯着他。 这人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莫名的让凤如青脑中闪过一个人影。 不让她探脉息,看不出命格,也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这人乃是哪个大能的分.身! 凤如青眼见着他脚下不着痕迹地扭转,又是要跑,顿时勾起嘴角,心想,管他是谁! 她连真神都敢收拾,还怕哪个大能分.身? 凤如青索性也不跟他说话了,跟这没嘴的葫芦,她何必自找气生。 凤如青眼珠一转,突然道,“好了,不跟你闹了,我还忙着呢,这个给你,你看看,是好东西,对散修很好的――” 凤如青将一个小东西朝着这散修扔了过去,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接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凤如青趁着这机会将他用拘魂索层层缠住,甚至还以鬼气在他的手脚之上各缠缚了好多圈。 而后,凤如青看着惊惧地跌在地上的他,叉着腰“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跑啊!”凤如青蹲下,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小鸟,“你自己招吧,我总感觉你还留着手呢。灵力始终不漏,佩剑也不拔,怕什么?怕我认出你是哪家的?” 凤如青半蹲在这散修面前,手中拿着小鸟凑近,“不过不管你是哪家的,或者是哪个大能分神出来,只要有魂,拘魂索你就是挣脱不开的。” 凤如青见他还是那个死样子,伸手指他,“行,你厉害,真的从来没有谁能够不说话就把我气成这样的。” 凤如青眯眼,她过于艳丽的眉眼在周身的鬼气当中显得邪气四溢,“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敢这么耍我呢,小骗子,今天我给你上一课。” 凤如青手里捏着小鸟,“哎!你看,它毛发多么的浓密。” 凤如青拿着小鸟凑近这个小骗子的侧脸,一下贴了上去,用羽毛在他脸上连蹭了好几下,然后终于见到这个一直面无表情的散修,脸上表情开裂。 “怕吗?”凤如青说,“你说实话,我就放过你。你大概不知道,黄泉鬼王是有可以名正言顺,因为一个冒犯,就处置任何人的权利的。你再气我,我就将你悄悄杀了,扔进这极寒之渊当中,无人会知道。” 凤如青说得阴沉,也是吓唬人,散修短暂变色的脸色,因为她这话,反倒是恢复了。 他抬起眼直视着凤如青,清清凌凌的视线,反倒看得凤如青后脊一阵发凉。 “啧啧,还瞪我,”凤如青说,“来来来,给你看鸟。你看这鸟,它虽然小,但它鲜活又动人,最重要的是毛发浓密。” “你看它的小嘴,尖得很啊,”凤如青说,“你说,把它塞你衣服里,它自己能出来吗?” “你敢!”一直没有反应的散修顿时出声低吼,威压浑厚。 凤如青被冲得坐在地上,眨了眨眼睛看他,反倒是更兴奋了,“我还真敢!” 她说着起身,伸手拉着那散修的衣领,就要将一直温顺在她手中的小鸟塞进去, 她边塞还边说道,“当时在都伯山,我就是近距离接触这些带毛的畜生,你不是看得很来劲,不肯下来帮忙?现在你也感受一下,这很公平啊!” “你……” 凤如青正塞呢,突然身后传来人声,有个十分熟悉的温和声音有些急地传来,“小师妹,你在做什么?!” 凤如青一听整个人都慌了,连忙将兜帽给扣上,然后把手伸到散修的衣服里面,又把小鸟掏出来了。 接着她迅速以鬼气遮面,再起身向穆良看过去的时候,俨然是一鬼气缭绕、神秘莫测的黄泉鬼王模样,丝毫也看不出她方才正在干的,是如同孩童往玩伴后领塞毛毛虫一样幼稚的事情。 凤如青将小鸟收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我将他拿下了,待会带到黄泉去问话。” 此刻,除了凤如青和地上被拘魂索困住的人之外,只有穆良在场,而紧随穆良身后的,便是荆丰。 他们师兄弟二人同时看向了地上被拘魂索捆着的,衣衫半解,正黑着脸的人,一时间都傻在了当场。 凤如青还以为穆良是生气了,顿时解了遮面鬼气,上前道,“大师兄你别误会,我刚才就是给他看看鸟,他能力很诡异的,对掌竟然丝毫不输我,我猜他……” “哎!”凤如青说了一半,突然感觉到身后灵光一爆,拘魂索断裂,那个散修竟然跑了! 凤如青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本体幻化出长刀,直直地朝着那散修的身后扔出去,穆良伸手阻拦都没有来得及,长刀在半空中极速旋转,刀锋化为幻影,直接砍进了那才腾空而起的人腿上。 “啊!”荆丰突然叫了一声,面如菜色。 那人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很快甩掉了凤如青的长刀,化为一束灵光冲出了九真伏魔阵,不见人影了。 凤如青站在他刚才爆开灵力的地方,后知后觉地吸入了,独属于他记忆中灵泉味道的清幽气息。 凤如青也傻在了原地。 穆良上前按住凤如青肩膀,凤如青哭丧着一张脸,转头问荆丰,“刚才那个是你爹吗?” 荆丰遗憾地摇头,“不是。” 凤如青嘟嘟囔囔地说,“我朝他领子里面塞小鸟了……” 穆良一点也不想笑,但是实在没忍住,勾了下嘴唇。凤如青回手抓住穆良的手臂,“大师兄你扶我一把,我腿有点软。” 穆良半扶半抱住凤如青,凤如青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还嘟囔着,“怎么可能呢?没可能啊……” “我还把他腿砍了……”凤如青在穆良怀中,带着哭腔说。 穆良拍着她的后背,摩挲着她的后脑道,“没事的。” “可他怎么会幻化成那个样子到处跑,大师兄,我上次跟你说在都伯山坑我的那个怕带毛的小子就是他……” 凤如青说,“师尊怕带毛的?” 穆良摇头,“我也不知,我上次听你描述便知道,却没想到你们还能遇见,就没有告诉你。” 凤如青埋在穆良怀中不抬头,“大师兄,师尊不会杀到黄泉去吧……” “不至于。”穆良叹气,顺势推着凤如青起身,“师尊这些年时常以分.身四处行走,冒充散修驱邪除祟,是因为很多妖邪专门会设下种种禁制,将陷阱伪装成秘境开启,令修者强压修为进去,将其残害夺宝,师尊到处在清查这件事。” 凤如青一张小脸不知道作何表情好,只是有些头重脚轻地说,“大师兄,这极寒之渊的魔兽先前因为我与……他对战,消停了不少,我就不留在这里了,我先回去黄泉了。” 穆良应了一声,“我与荆丰先行而来,就是提前查看一下,顺便等着诸位仙长到来,此次只是加固九真伏魔阵,等会还有门中其他弟子过来,你若不想露面了,先回去也可以。” 凤如青四外环顾了一圈,摇头,“不了不了,我黄泉中正好还有事,就先走了。” 施子真会来这里,定然也是加固九真伏魔阵的,她不知他的分.身,可修真界其他人是知道的,凤如青总感觉他还没有走,若是待会众仙长到了,他再出现,凤如青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 于是她脚底抹油,同穆良说完,跟荆丰约好过几日三人再聚,骑着黑泫骨马,逃也似的回到了黄泉。 凤如青直奔自己的鬼王殿,将鬼王殿的门口设下了禁制之后,这才脱了黑袍趴在床上。 虽然她如今已经不是悬云山之人,可施子真积威厚重,对他的敬重和畏惧,是曾经刻在她骨子里面的。 凤如青实在难以置信,她不光和施子真碰巧遭遇了两次,还往他衣领里面塞小鸟,甚至把他捆起来,还砍他腿……上次! 上次她还踹了他屁股。 凤如青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实在是危! 她起身将鬼王殿的门口又加了一道禁制,还吩咐罗刹和共魉,让他们传令下去,除了悬云山那两个熟悉的仙君,还有妖界王子之外,其他人来找,一律说她不在。 凤如青围着自己寝殿的床又开始驴拉磨,若说这两次的遭遇都能说成是她的无心之失,情有可原,凤如青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她怕的是她连穆良都没有说过的,她曾经给施子真喝了十瓶醉仙欲,拉着他的神魂神交,按照穆良说的醉仙欲的效用,定然是留下了神魂烙印。 若非如此,他何以能那么清晰地画出自己当时入魔的模样,还画了那么多年。 凤如青猜测施子真之所以纵容两个徒弟找她,是觉得她死透了,毕竟是他亲手清理的门户。 现如今她不仅活着,还做了黄泉鬼王,两次与他遭遇,又这般对他,凤如青怎么能不怕。 依照施子真的爆裂性子,他下一刻杀到这黄泉鬼境再来清理一次门户,也一点不稀奇。 凤如青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去给鬼王殿的殿门加了一层禁制,这一次更是附着了一些魂体上去,确保只要不炸了她鬼王殿,谁也进不来。 她这才抱着锦被窝在自己的床上,强迫自己睡觉。 凤如青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又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一点也不美好,梦里她被一群野猪撵着跑,接着是各种各样飞天遁地的带毛生物。 凤如青明明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但是这样被追着咬,也几乎要产生恐惧了。 而且不仅如此,她梦里又梦见被她砍断了一条腿,面无表情的那个施子真幻化出来的散修,对着她震耳欲聋地呵斥,“你这个孽徒,欺师灭祖,拿命来!” 然后凤如青就又被他给追着砍,追着追着,散修就变成了施子真本来的模样,冰雕雪塑冶丽无双,溯月剑穿透她的胸膛。 凤如青只觉得胸口闷痛,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并没有血肉模糊,也没有如当初一般,被溯月剑带着的灵力腐蚀出一个大洞。 凤如青坐在床上急速地呼吸,好一会儿才有些疲惫地又躺了回去。她伸手搓了搓脸,又拍了拍,自言自语道,“我已经不是入魔的逆徒,我现在是黄泉鬼境之王!” 她现在是半神之体,是天道认定的轮回掌控者,就算施子真真的想要在清理门户,杀她也是逆天而行了! 凤如青翻身抱住被子,总算是不那么慌了,然后又开始暗骂自己实在是没有出息。 怕什么! 她不是已经将施子真抓住,虽然用了些手段,虽然那只是分.身,可是自己在打斗的时候,也顾及着九真伏魔阵,并没有尽全力。 就算是真的对上,她也不一定输,她可是吞过真神的人! 凤如青想到这里就完全不慌了,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匍匐在他脚边求生的小弟子,她又何必怕他呢? 凤如青想通之后,从床上跳到地上,准备弄点东西吃,结果一打开重重鬼王殿的禁制,便见到罗刹双手捧着一把刀,递到了凤如青的面前。 “大人,天界太子来过,让我将这把刀交与大人,说这刀早已经是大人的了,已经回不到他自己的身体当中,”罗刹说,“他想见大人,但大人交代过,除了两位仙君和妖界王子之外,无论是谁来了一律说大人不在。” 凤如青怔了一下,伸手碰了一下罗刹手中的沉海。 有灵的武器都会认主,沉海已经自动将刀鞘封住,黑沉沉的变为了一柄钝铁。 凤如青将沉海抓住,以魂体覆盖上去,片刻之后,沉海的刀声嗡鸣,而后铮然脱离刀鞘而出,围着凤如青旋转,十分亲昵地贴着她的腰身。 凤如青伸手抓住刀柄,微微冰凉,那熟悉的感觉和记忆,在冥海之底的那些岁月,顺着沉海的刀柄一同席卷而来。 凤如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沉海归鞘,又问罗刹,“弓尤走了多久?” 罗刹回答道,“刚刚出黄泉,太子殿下想要见您,小鬼们拦不住,只是他并未打开鬼王殿的禁制,就在这一直站着,站了快两个时辰,后来有人来找他,催促他回去,他就将这把刀交给我走了。” 凤如青手握沉海,迅速地朝着黄泉之外追去,只是她出黄泉之后,只见到一片茫茫赤沙,并无弓尤的身影。 他们之间即便是情爱终结,也并非是不能相见的关系,冥海当中的那么多年,她与弓尤的联系又岂止仅仅因为情爱? 弓尤一直都不来找他,是因为天界很忙,也因为他自尊心深重,不彻底想通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 如今弓尤会将这沉海送到她的身边,自然是暂时已经将他们之间那些事情放下,只是碰巧凤如青刚才睡着了,又将鬼王殿设下了重重禁制,这才错过。 凤如青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黄泉之中,伸手将沉海重新出鞘,隔空挥了挥,沉海刀声轰鸣,回应着她,凤如青慢慢笑了起来。 “还算你有良心,跟了我这么久,想我了吧!” 沉海嗡鸣声更大,凤如青将沉海的刀鞘扔在一边,如从前一般,直接将沉海从她的肋骨处插入,很快便隐匿于衣袍当中。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武器,以灵体幻化虽然很方便,可凤如青却始终觉得其他东西用得不顺手。 现如今沉海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沉海是龙骨所制,这世间当无比龙骨更坚硬的东西了,凤如青便不必再找什么武器。 她对着共魉说道,“命人准备些吃食吧,我饿了。” 共魉领命去了,罗刹跟在凤如青的身后,又说到,“刚才大人出外追得太急了,我没来得及说,太子殿下还有一句话要我告知大人。” 凤如青站定回头,“他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说,天界短时间内还会有一批神仙陨落,不同于之前获罪于冥海,这些神仙只是犯了一些降下神格的罪,神力尚在,也到人间积攒功德,人间四海必然再度迎来动荡,” 罗刹说,“太子殿下说,冥海水位下降很快,天裂应该会提早现世,殿下要大人务必珍重自己。” 凤如青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挥手让罗刹下去,径直回到了鬼王殿中。 弓尤会专门跑下来跟她说这些,定然是因为天界要有大动静了。 这正是他们当初在冥海畅想,若能翻了这天去,他们毕竟为人间和四海争取一份公正,一份无需在出生之时,就已经定下高低贵贱的公正。 这是一个非常荒谬,简直如同笑话一般的梦想,弓尤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凤如青看着他坚韧的神情,也曾深深地相信。 而如今弓尤确实如当时所说的,正在为那个目标所努力,他们之间松开了彼此,虽然不能在同路相互搀扶,却能重新走出自己的路,这样真的很好。 凤如青虽然和弓尤没有能够面对面地对话,但也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届时弓尤若是需要她相助,凤如青也必定全力以赴。 当时在冥海之底的梦想,并非是弓尤一个人的梦想。 沉海失而复得,凤如青到寝殿的后面好生耍了一阵子,直到通身是汗。 她洗漱好了,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鬼王殿中,饭食也已经送上来了。 凤如青因为刚刚畅快地练过一场,此刻粉面桃花,十分的娇美可人,连罗刹和共魉这样的老鬼见了,也在心中叹一声,这鬼王好一副花容月貌。 只是她这么坐下一吃东西,便如同那地狱当中的恶鬼跑了出来,属实是不够赏心悦目。 罗刹和共魉顿时收回了视线,退出了鬼王殿,守在了鬼王殿门口。 见过了鬼王大人吃东西,还对她一往情深之人,全都是真心爱护她之人啊。 凤如青吃过东西之后,就去狱叛殿处理黄泉事宜。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穆良都没有消息,这时她放出去的小鸟飞回来了,站在她的肩膀上,带回来同穆良的声音一模一样的一句,极尽温柔的话。 “小师妹,待我忙完手中这些事,便去黄泉寻你。” 凤如青听完之后笑了起来,点了点小鸟的脑袋,凑近小鸟又说了一句什么,而后重新将小鸟放了出去。 浮栾灵鸟顺着黄泉,此次又朝着与悬云山相反的方向飞去,灵鸟速度如风,几乎化为幻影,没多久便一头扎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那人手中正提着一个邪祟,冷不防触到这毛茸茸的东西,吓得手上一松,那邪祟落在地上便顿时要跑,可是才跑出了几步,银光闪过,直接将它劈成了两半。 而那个持剑的人僵硬地站着,那个站在他肩膀上的小鸟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便狠狠地拧了一下眉。 紧接着那浮栾灵鸟再度飞走,这一次便是朝着悬云山的方向,而站在原地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凤如青也认错的施子真。 施子真被迫听了一通甜言蜜语,还是床笫之话,整个人都不对劲了,神色复杂地看着浮栾灵鸟消失的方向。 这浮栾灵鸟,乃是他年幼的时候救下的一对小鸟,只是救下的时候,两只幼鸟奄奄一息,已经没有转还的余地,施子真那时候刚刚学会炼器,便将这一对鸟炼成了传信鸟。 到后来施子真长大,懂得了生死轮回,明白将已经死去的小鸟强留在人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才将这一对浮栾灵鸟,放入了悬云山的灵物阁中。 本来穆良取用也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个时候年岁还小,能力实在是浅薄,炼制灵鸟动用了自己的血,导致这对传信的灵鸟,无论听到什么,都会先往他这跑…… 而正使用这一对灵鸟传情的两个人,并不知道这灵鸟会将听到的先告诉别人,凤如清本身又喜欢逗穆良,说的话大多不堪入耳,施子真有好几次都想将这灵鸟捏碎了事。 有两次他想同穆良说,只是他也听了那么多天了,现如今再说属实尴尬。 于是施子真也并没有说,只是每一次见到浮栾灵鸟来了,神情都十分的难看。 而穆良本来想要将心魔已除,他已经进境的事情告诉施子真,只是破除心魔的方法,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而跟小师妹在一起的这件事情,穆良也不知如何跟施子真说,他乃掌门大弟子,是悬云山未来掌门首选,可他如今修炼无情道,却已经同人私许身心,这乃是带头犯禁,穆良……想要安稳一些的时候,好好地同师尊说。 极寒之渊阵法加固的事情,已经解决,穆良忙完了这一阵子,便同荆丰两个人一块儿去找凤如青,三人又在凡间找了一处酒楼,二楼靠窗临街而坐,底下便是热闹来往的人群。 凤如青笑着说,“这凡间的酒,虽然不如那个地仙酿制,却也还能入口,又不醉人,大师兄你尝尝。” 穆良接过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而后对着凤如青笑了笑,“尚可。” 凤如青又给荆丰倒了一杯,三个人举杯共饮,此刻正是黄昏,阳光撒在热闹的街道当中,看上去温和又平静,百姓安居,远处烟火袅袅,凤如青眼睛都眯了起来。 “其实无论妖魔,最后都是想要修炼成人形,就连神仙也活得同凡人一般世俗不堪,”凤如青喝了一杯说道,“所有因为血脉和自身看不起凡人的妖魔鬼怪,其实内心深处,羡慕的还不是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吗?” 穆良笑了笑说道,“你总是见解独到,这样说似乎也并没有错,确实所有的妖魔都以修炼成人形为目标。” 荆丰也点头,“小师姐说的对,要化为人形,还要混迹在人群当中,体味人间冷暖,人间情爱,实则不就是想要做凡人?” 三人再度举杯,只是这一次还未将杯子送入口中,便突闻一阵巨响,紧接着便有马蹄声奔来,吵嚷声顺着窗户传进来。 “这里有流民!快抓起来!” “他娘的,先送到流民营去!这么抓都抓不干净!若是让大人巡街的时候看到了,叫老子怎么交代?!动作快一点!” “妖术,他会妖术…” “妖怪呀快跑啊!” “啊啊啊――” 凤如青起身下一瞬出现在窗边,便见到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一双黑的没有一丝白的眼睛,如深渊一般,死死地盯在他面前的官兵,身边还环绕着几只嘎嘎乱叫的乌鸦――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都给我稳住!”那个带头的官兵喊道, “慌什么慌什么,不过两个小崽子!” “这些个该死的流民,都该死!”带头的官兵对着小女孩的方向道, “给我上,把这俩崽子都抓起来, 送到流民营去!待会王爷便要到了, 这街上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个流民!否则你我都小命不保!” 一提到王爷,那班本来畏惧小女孩周身环绕的乌鸦的官兵,顿时提着长刀冲上前。 远处围观的众人都窃窃私语,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 你瞧瞧, 不是祥威巷子里面柳家小崽?他也不是流民啊……” 这人说着便要上前提醒官兵,被旁人给拉住, “哎哎哎!官兵办事,你朝前凑不怕脑袋一起给你搬了?那柳家的小崽常年在这市集上讨饭, 爹娶了后娘之后和流民也无甚区别, 真要被官兵抓了送到流民营, 起码有些吃的……” 凤如青侧耳听着人群的议论, 见到下面那些官兵正在朝着两个孩子围过来。 那个小男孩紧紧贴在小女孩的身上, 闭着眼睛, 嘴唇干裂,不说话, 而那小女孩看似一身破烂的衣裳, 布条一样地挂在身上, 消瘦可怜,又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 像是脑子不太好的。 可凤如青根本看不到这女孩的灵魂,她已经不是人了。 只是她的身上却也并没有任何害人的业障,因此凤如青只是看着没有动手。 随着官兵们咋咋呼呼地靠近,那个小女孩周身盘旋的乌鸦突然间发起了进攻,将官兵们抓得呜哇乱叫,甚至还抓伤了那领头官兵的一只眼睛。 这一次领头的比谁跑得都快,要其他官兵看着这小女孩,他回去搬救兵,“你等着,小崽子,我们府上有专门收妖的道士!” 带头的跑掉之后,剩下被抓得满脸是血的官兵也根本不敢上前,只是不远不近地围着小姑娘和那个小孩子。 围观的民众离得更远了,都在指指点点地说那小姑娘定然是妖,柳家的小子这是被妖给抓住了,要被吃掉了。 凤如青和穆良、荆丰,都在二楼朝着下面看。按理说妖不该出现在人间,就如同修士不得依仗术法在凡间作威作福一样。 可凤如青却只是看着,并没有出手,穆良与荆丰也是。 “我在她的身上察觉不到魂体,也感觉不到恶念,更看不出她是个什么妖,”凤如青侧头问穆良,“大师兄,你能看出吗?” 穆良如今已经九境下品的修为,能够一眼勘破妖魔原形,甚至能够推算因果。 只是他看了小女孩片刻之后,摇头,“看不清,非是生人入魔修鬼,又是无魂……或许她是执念强存于世。” “那些乌鸦都是怨气所化,”荆丰说,“这么一点个小孩子,是如何拥有如此强大的怨力?” “大人要管吗?”穆良侧头问凤如青。 凤如青摇头,“无魂且无罪孽,不归我黄泉鬼境管。” “那荆丰下去将他们带离吧,”穆良说,“待我将这桌账结了,城外汇合。” 荆丰点头,接着便如同一阵风刮过,落在那两个孩子身边的时候,平地卷起了旋风,在众人眯眼的时候,他将两个小孩子带走,待到风止,众人睁开眼,便惊呼那两个孩子消失了。 凤如青与穆良结了账,颇为可惜,“才来呢,据说这家的酱肉很好吃,我还没尝尝呢。” “给你带上一份,”穆良说,“待会回到黄泉再吃。” 凤如青抱住穆良手臂,“大师兄要跟我一道去么!” 穆良微微勾唇,如春风拂过大地,“嗯。” 凤如青笑得灿烂,抱住穆良的后腰,被他拖着在房间走了几步,待到门口了,穆良才停下,拍了拍她的手,“小师妹……” 凤如青抱着穆良不松开,“大师兄不若抱我下去吧,反正你我即便是出现在凡人面前,只需变换下容貌,见过我们的人也无人能够认出啊。” 凤如青站在穆良的身后,眼见着他的耳尖红透了,这才嘿嘿笑着松开了穆良。穆良都准备抱她了,但听到她笑,便又知道自己被戏耍了。 他无奈地叹气,回手在她的鼻尖点了点,又难得地倾身,在她的额角亲了下,“乖一点,在外莫要闹。” 凤如青抓住穆良手腕,“那大师兄说在哪里能闹?黄泉鬼境可以嘛?” 穆良这些时日听她说一些话,也已经不至于指尖发麻了,他眉目宠溺地看着凤如青,竟是答道,“嗯。” 凤如青愣了一下,接着便笑起来,穆良就静静地看着她笑,末了指尖捏了捏凤如青娇艳的脸蛋,“你就会要我难堪,才觉得好玩么。” 凤如青摇头,“非也,我是最喜欢大师兄羞恼脸红,见了便心驰神飞。” 穆良轻笑一声,低头拉住了凤如青的手指捏了捏,而后与她一前一后地下楼,去结账,又包了些吃食,这才出了客栈。 他寻了个十分隐秘的巷子,才隐匿身形,带着凤如青御剑腾天而起。 很快到城外,凤如青与穆良从半空之中御剑而下,荆丰正在试图和两个小孩沟通,只是两个小崽子哪个都不说话。 小男孩躲在大一些的小女孩的身后,而小女孩就会瞪着那一双没有白眼仁的、狗一样的眼睛,死盯盯地看着荆丰。 凤如青与穆良自琼林剑上下来,荆丰对着两个人摇头,“都不说话。” 穆良看了一眼小女孩,还有她身后的小男孩,慢慢地走过去,慢慢蹲下与他们平视,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视线看着两个人。 那是不带着任何的目的,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或鄙视、或嫌恶畏惧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束花,一棵草,而后穆良语调也没有故作温柔幼稚,只是放慢些语速问,“你们怎么跑到闹市去了?” 小女孩将直勾勾的视线从荆丰的身上挪到了穆良身上,还是不说话。穆良也不急,再度问,“家在哪里?我们可以送你们,若不然让官兵抓住了,要关起来的。”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 穆良通常是无论男女老少、妖魔鬼怪,只要他想要沟通的人,没有不买账的,可这小女孩这样无动于衷,还心怀警惕,凤如青都要怀疑这小女孩是施子真扮的了。 不过就在凤如青心中嘟囔的时候,小女孩突然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她开口,指着凤如青手中提着的袋子,“要那个。” 穆良顺着小女孩的手指看向凤如青提着的袋子,凤如青也低头看了一眼,接着立刻道,“想得美,这是我大师兄给我买的!” 片刻之后,凤如青抱着双臂,凝视着两个蹲在地上,正扒着袋子,吃得如同恶鬼转世一样的小孩子,现在换成她满心都是怨气。 穆良扳了下凤如青的胳膊,“小师妹。” 凤如青侧头,一脸的不甘,荆丰忍不住想笑,地上那两个“虎口夺食”的小不点不知道自己吃了谁的份子,忙活得头不抬眼不睁。 “待会我再去给你买一份,”穆良低声安抚凤如青。 凤如青也不是非要争这口吃的,就是想要看穆良为难的样子。 这一刻,她尤其的想要骄纵任性,想要人哄,因为她看到这两个小崽子的模样,想到了曾经她在尘世颠沛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或许还不如这两个。 而现在她有人疼有人爱,也有能力自己过得很好。 这种心理就像是经年的穷鬼,突然间得了一生都消耗不尽的横财,也顶多第二天早上起来多吃上一碗加肉的面。 凤如青一共包了三个菜,都是这店里的招牌,分量大,都是肉。 这两个崽子吃得一点不剩,吃完之后,穆良再度上前去问,这两个先前蚌壳一样嘴紧的小孩,总算是说话了。 小男孩正如凤如青之前在人群中听到的那样,是祥威巷子里面的柳家小崽,平日是在街上乞讨过活的。 家中时常不给他吃的,街坊四邻的有些心情好了,会喂狗一样给他些吃的,倒也够他度命。 只是近些日子,城中说是什么王爷和大人要巡查,不得有流民和百姓。 南边因为大旱来了许多流民,都安置在山里,不得进城,城里的乞丐也被驱逐了,这柳家的小孩在家中吃不到东西,实在太饿了,便出来讨些吃的,可惜讨不到。 那些素日还有些善心的邻里,都怕惹上事,于是对他视而不见。 “是这个姐姐每天给我送吃的。”柳家的小男孩指了指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小女孩,“姐姐说跟着她走,有饱饭吃。” 穆良这才看向小女孩,没有当着小男孩的面戳穿她不是人,且意图不明的事实,问她,“你家在哪里?” “汾安道。”小姑娘说。 荆丰顿时道,“正是南边大旱的那个地方,前些时日我曾去那里驱邪,只是让那邪祟跑了。” 荆丰说,“我怀疑那邪祟乃是上界坠落的神族,神力几乎没有怎么损伤,很强。” 凤如青看向荆丰,“还有连你如今修为都抓不住的?” “嗯,”荆丰说,“我带着许多弟子,确实敌不过,索性没有折损性命,让那邪祟跑了之后,我在那附近寻了很久,也未曾找到。” 穆良闻言看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穆良视线落在她身后怨气集成的乌鸦身上,片刻后又落到小姑娘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简直像两个空洞的眼睛当中。 “你是从汾安道逃难出来的流民吗?” 小姑娘看着穆良,许久才说,“我叫月灵,是汾安道的流民。” 凤如青他们三人对视了一眼,而后穆良说道,“那我们送你们回家吧。” 月灵没有说话,反倒是看向了她身后的小男孩,那眼神与看着穆良他们时不太相同,其中透着一种难以割舍。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月灵说。 那小男孩闻言也点头,“我跟着姐姐走。” 凤如青不是个细腻的人,差点冲口而出,你姐姐不是人。 她盯着小男孩看,看他的命格,片刻后惊讶地发现,是“她”,不是“他”。 她出声提醒穆良,但他们也不能看着一个人类和一个怨气所化、强留人间的意念走,于是开始好说歹说地劝那小孩。 穆良许诺了给一家包子铺钱,让那个被误认为小男孩的女孩,每天都能去领包子吃。 这才总算是把她安置了,而后他们一起将那个叫招娣的小女孩给送回去,接着商议怎么安置这个怨气所化的月灵。 “送去罗浮门吧,”荆丰提议,“她不是怨气所化么。说不定罗浮门的高僧念上个一阵子经,她就能释然心中怨气了。” 他话一说完,凤如青还未等接话,突然间手上一松,抓在她手心的月灵整个人化为了一缕黑雾,下一瞬便烟消云散在三人的面前。 凤如青尝试着以鬼气去追逐,却发现消散便是彻底地消散了,抓不到一丁点的踪迹。 “怨气散了?”凤如青伸手到穆良的面前,“大师兄你看得到吗,她还在吗?” 穆良闭上眼,神识外放,片刻后睁眼摇头,“不在了。” 荆丰更是四外环顾,“那么浓重的怨气,说散就散了?” 三个人又找了片刻,没有找到月灵,这才不得不回程。 穆良要去给凤如青再买吃食,凤如青却拒绝了,“算了算了,改日我们再来吃便是。” 他们朝着黄泉走的时候,凤如青还问道,“大师兄,你将包子钱给了店家,若是他收了钱不兑现承诺怎么办” “放心吧,大师兄给那店主露了些许‘仙法’,凡人不敢得罪神仙,”荆丰说。 凤如青这才放心,待到三人到了黄泉之后,又一块说了许多话,吃了东西,最重要的是聊最近四海形势,交换彼此知道的信息。 待到天色黑下来,荆丰要走了。 临走前,他一双眼在凤如青和穆良两个人身上转了转,说道,“师尊如今忙得很,四海邪祟纷起,他到处在跑,没有时间管你们,待他闲下来,说不定要料理你们。” 穆良说,“我会找个机会同师尊说清楚的。” 荆丰点头,对着凤如青挤眼睛,“小师姐,我走啦。” 凤如青作势踹他,“快滚!” 荆丰走了之后,凤如青转头与穆良又说了好一会话,穆良打算过一阵子,若是汾安道的大旱还没有缓解,便再去看看。 “天界雨神坠落,”凤如青说,“即便是没有坠落,他也是只会溜须拍马,不顶用。如今天界确实自顾不暇,但若大师兄实在担心,不若我去一次天宫,要弓尤派神官来看看。” 穆良却看了凤如青一会,摇了摇头。 “天界太子虽是未来天帝,掌管天庭大部分事宜,但你不知,即便是他做了天帝,也不可能完全管得了那些神仙。天界还有个上天庭,那其中的神仙比天帝的权势还要大得多。” 穆良说,“况且如今四海不安,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天裂未曾现世之时,人间某处大旱也是寻常之事,怎用劳动什么天界太子来下雨,也平白的扰乱天地秩序。” 凤如青听着没有说话,穆良对上她的视线,微微垂眼,手指攥紧了袍袖,说道,“更何况,我也不想让你去找他。” 凤如青手肘拄着桌子,笑眯眯地看着穆良,“哦,我就默认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大师兄不想我见其他男人,那便将我藏起来啊。” 穆良羞恼地看着她,凤如青起身,走到穆良的身边,拉起他衣袍宽大的下摆,将自己盖住,“藏在这里,旁人就再也看不见了。” 穆良看着膝盖前方拱起了一个脑袋的形状,后脊的汗毛都跟着炸起来,他手指攥着袍袖,隔着衣袍推着凤如青的脑袋,“你别胡闹!” 凤如青先是低低笑,而后便这么盖着头脸,半蹲在地,趴伏在穆良的腿上。 “大师兄,其实我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子叫招娣,又为什么那个招娣像个男孩子,不刻意地去看,会看不出。” 穆良面上潮红,闻言拉开自己的下摆,温柔至极地垂眼,摸着凤如青的长发。 凤如青面上不见悲伤,语气中也没有,只是在陈述一个很寻常的事实。 “她家里先是希望她招来一个弟弟,然后又希望她能够不占用家里的任何东西,”凤如青说,“若不是因为孩子不大不小的,已经在官府上了户籍,她或许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哪个乱葬岗,无人知道为什么……” 穆良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他又何尝不知,在送回那个女孩子之后,他也看到了她家人的冷漠无情。 “可她又无处可去,”凤如青继续道,“她随便就能因为一个吃饱的承诺跟着月灵走,她知道月灵不是人的。” “几岁的孩子,看似懂的很少很少,但其实已经懂得了太多了。” 她当时,也是被扔掉的啊。 凤如青声音如潺潺流水,沁人心窝的凉,“就算她很幸运,遇见了我们,能够有口饱饭的安然长大,待到出嫁能卖钱的年纪,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凤如青没有说她看到了她悲惨的一生,穆良也没有说他看透了她的轮回,他们都无声地沉默,相互依偎着来安抚彼此的伤感。 她没有灵根,入不得仙门,鬼境之中,生人若无修为,一进入便死,他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便是为她寻一个能够长期吃到东西的店,付钱让她吃上东西。 一个孩子而已,可这世上卑贱如泥的孩子,又何止这一个,天下穷苦的人从来不少,各有各的凄惨和无从选择。 凤如青还知道,即便是在正常的,能够让女孩子吃得饱长大的家中,也会因为家人们的偏重男孩而轻女孩,导致女孩子的性情懦弱,甚至扭曲而不自知。 她们接触到的都是女子本就该牺牲奉献,吃苦为美德的思想,而为了在这种畸形扭曲的家中找到存在感,她们便会服从安排,屈从命运,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出嫁,都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这样的情况,凤如青见过太多太多。 这世上若是人生来艰难,那么女子便是难中更难。凤如青有时甚至庆幸自己在尘世的生死堆中滚出了求生的能耐,才不至于被这恐怖如斯的尘世所同化,如同忘川中的阴魂一般。 而恰恰,造成这种悲剧的,便是那个小女孩的娘亲,那个曾经或许也被她自己的娘亲错待的人,最终在畸形的自我认同中来继续这种可怕的传承。 弓尤想要打碎的,是天界迂腐的制度,人生来的三六九等,而凤如青想要打碎的,便是这如忘川中被同化的阴魂一般,千万年来女子的自我残害。 这世上为何不能生来平等,男女有何区别,世人又何分高低贵贱? 凤如青一时间心绪百转,穆良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伴着她,陪着她,等着她恢复。 “大师兄,”凤如青仰头看着穆良,“若是这世上的每一个‘我’,都能遇见一个随手救人的‘施子真’,都能遇见一个‘穆良’,你说该多好?” 穆良低头亲吻凤如青的眉心,叹气一般道,“小师妹,终有一天,你所想,所愿,都能成真。” 凤如青热泪盈眶,抬头亲吻穆良嘴唇,穆良弯腰抱住她,将她带着站起来,搂进自己的怀中低柔安抚。 这一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凤如青肆无忌惮地窝在穆良的怀中,舔舐自己昔年的伤口,只一夜,便让那深埋在心底的伤疤结痂。 和穆良在一起,如一场从头到脚的疗伤,凤如青每一天都沉溺其中,在穆良驱邪回来,到黄泉来找她之时,与他见面亲昵,跟他倾诉黄泉当中遇见的恶鬼与执着不肯往生的人。 时间如同山间急速奔流的溪水,待到凤如青猛然回神之时,竟已经悄无声息地别过经年。 这天,她例行教宿深功法之后,宿深突然跟凤如青说,“姐姐,我已经六十岁了,到了能够继承王位的年纪。现如今依仗姐姐撑腰,妖族内外还算平稳,我马上便是妖族妖王了。” 凤如青这才恍然,原来已经冬去春来四回,当初宿深来找她学习功法的时候,是五十六岁。 这世间还是无甚大变化,只是宿深长大了许多,因为传承的原因,早已经高过了她一头。 他几乎将她会所有功法都学遍,虽然还是敌不过她,却因为天生聪慧,且有传承傍身,又是九尾狐族,练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分神幻术,遇上高境修士也不惧。 宿深长大,眉宇间的那种魅色犹在,只是身量突破了所有九尾狐男狐的身量,格外的挺拔修长,因此那股魅色当中是满满的英气。 他面若桃花,出口却声音清冽,这些年也慢慢带着人加入了凤如青驱邪除祟的阵营,是历练,也是兑现当日承诺,全凭凤如青差遣。 只是他模样太出挑了,实在招惹桃花,有两次同其他门派合作,惹得一干女修魂不守舍,连男修也有大胆亲近的,甚至连合欢宗最擅勾引人的,都没能压过他的魅惑。 男狐狸精确实名不虚传。 只有一点,他在凤如青面前尤其的规矩,自那次凤如青与他说了那些话,他这些年,来了便专心学习功法,走也干脆利落,从不纠缠,还时常给凤如青带上一些好吃的。 一来二去,凤如青便也默许他跟在身侧,一起去凡尘。 “好弟弟,”凤如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为妖族王那日,我鬼境定备上厚礼。” 宿深勾了勾唇,“倒是我应当为姐姐留上宾位,我娘说要亲自陪姐姐。” 凤如青闻言忍不住笑,“呦,那可不敢,夫人最近不是忙着会情郎?我真是没想到,燕实竟然会被夫人给骗到手了。” 宿深毫不避讳道,“拉拢手段而已,我娘不喜欢他那样的小白脸。” “还是虐恋,”凤如青啧啧,“成,到时候我一定会去。你今日回去吧,不去凡间走动了,这两日我大师兄回来,我要等他。” 宿深垂眼,眸中闪过暗色,很快恢复,他心中万般的不甘,却也还是乖乖走了。 穆良是夜里来的,传信的浮栾灵鸟先到,凤如青凑在耳边听了听,笑起来,凑近了又说了句悄悄话,再将灵鸟送走。 穆良彼时正在御剑回门派的途中,带着一众弟子,恰巧是月初,碰见了自外面回来的施子真。 这些年施子真鲜少回到门派,穆良与他能够碰上的时候很少很少,因此他与凤如青的事情,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 穆良其实觉得施子真肯定已经知道,因为若是从前,施子真会定时回来询问他的心魔,而此次他心魔除,境界飙升,他也是只给穆良带回过一次稳固境界的法器,而后便再也没有问过。 穆良并没察觉到施子真一丁点的怒意,此次恰巧碰见,便正好可以找机会将事情说了。 穆良去找施子真的时候,他正在焚心崖的禁地当中,门外设下了结界,连穆良都进不去的哪一种。 穆良等在外面,将浮栾灵鸟取出来,说了些话,令它带去黄泉,要小师妹不要着急。 施子真在里面没有多久,便出来了,见到穆良似乎也不意外。他只有在门派当中才是本来模样,i丽到极致的容貌,却因为常年如同包裹着一层冰霜,令人望而却步。 穆良垂头,恭敬行礼之后,直接开口道,“来寻师尊,是有一件事,要禀告师尊。” “说。”施子真声音冷如冰裂。 穆良早就习惯他这样,于是抬起眉目,与他面对面站着,如同人间繁盛的七月与数九寒冬遭遇一般。 “我与小师妹在一起了。”穆良说,“一直没有机会同师尊说明,师尊恕罪。” 穆良说着便屈膝下跪,以他如今境界地位,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够让他真心拜服,不是上界神仙,而是施子真。 穆良一直敬他深重,此一拜,真心实意,便是他要罚他,穆良也会尽数接受。 他知道施子真不会将他逐出师门,且不说如今四海如颠簸在浪中的小船摇曳不止,穆良了解施子真,他到如今都未曾下令逐小师妹出师门,在他心魔缠身的时候,还为他苦寻压制办法。 他确实看上去像一块冰,可他的心中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滚烫。 果真,穆良没有跪下去,施子真以灵力轻飘飘地托起了他,“我知道了。” 施子真说,“你已经九境中品,乃是如今修真界仙首们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你自己的事情,选择,还有后果,皆由你自己承担。” 施子真说完之后,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还是抿住唇,他最终说,“你去吧。” 穆良却又恭敬行礼,“谢过师尊教诲。” 再一抬头,便见施子真面色难看至极,肩膀上还站着一只正在传音的小鸟。 “大师兄,快些吧,想你想得紧,我前几日去人间寻了一本秘戏图,房中花样甚多,夜里我们一起试一试……” 凤如青语气娇柔,对着穆良从来肆无忌惮,她并不知,这些年她说的那些荤话,第一个听到的从来不是穆良。 穆良也瞪着施子真肩头上的浮栾灵鸟傻了。 这东西带着他的灵力,按理说绝无可能认错人,却竟然停留在师尊身上,穆良瞬间想过很多种可能,每一种都让他出窍升天。 浮栾灵鸟声音并不大,可因为穆良与施子真站得很近,又都是修真之人,凤如青的声音很轻易地传到两人的耳朵。 穆良心思百转,面红耳赤,施子真根本就是一张死人脸,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是微微倾向一侧的头,暴露了他厌恶浮栾灵鸟的事实。 片刻之后,还是施子真率先开口,破天荒地解释道,“这浮栾灵鸟,乃是我年少无知之时,炼制而成,弊漏很多,你还是重新将它们放回灵物阁吧。” 施子真说着,从袖口当中摸出了一对玉牌,扔到穆良的胸口,穆良连忙伸手接住,施子真顿时转身又朝着禁地当中去了,略微散乱的脚步暴露了他此刻糟心的心情。 但他还是以一贯平稳又冰凉的声音说道,“这是我近两年炼制的传信玉牌,以神魂催动,无需灵力。” 话音落下之时,施子真已经重新回到了禁地当中,结界也重新升起,穆良一个人抱着玉牌,看着施子真消失的方向,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还有比这更加羞耻的事情吗,浮栾灵鸟竟是师尊炼制而成,每每传信必然先传到他那里,一想到凤如青时常肆无忌惮地说一些话,穆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怎会有这种事…… 施子真设下结界之后,一贯无甚表情的脸也有些开裂。那玉牌其实他早就炼制而成,却一直不知怎么交给穆良,这些年他属实被那些浮栾灵鸟给折腾得够呛。 本来想着无意间将这东西交给穆良,不捅破浮栾灵鸟的事情,这样彼此还能留些颜面在,可谁知……真是好死不死好巧不巧。 施子真直奔他常年待的那个小石室,而焚心崖禁地之外,穆良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手中捏着玉牌,神情有些恍惚地下山去了。 施子真并不怪罪他与小师妹在一起,这是穆良早就料到的,可穆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施子真竟然是用这种方式知道的…… 一路御剑到了黄泉鬼境,穆良进了鬼王殿,见到凤如青,便想将这事情告知她。 只是他看着凤如青笑颜如花,投入他的怀中撒娇,穆良话到了嘴边好几次,最终还是咽回去了。 不行不行,他一个大男人就算了,若是让小师妹得知她说的那些话,都被师尊给听到了,那可真是不要活了。 于是穆良自己将这件事情给咽进肚子,陪着凤如青用过了饭,又一同对战了一会儿,这才将这件事带来的阴影挥去一些。 等到夜里两个人一同看那秘戏图得趣,非常的缠绵,一股脑地将分别数十日的思念,以另一种方式倾诉给彼此,早就忘了今夕是何夕,自然也不记得那尴尬之事了。 床幔四落,当中时不时传来让谁听了都要羞煞的蜜语甜言,大部分还是凤如青说的,不过穆良也不如从前那般木讷了,时不时也会回应一两句。 待到两人汗湿全身,床幔中亮起了清洁术之时,已经是夜半三更。 穆良身着纯白的里衣,坐在床上,凤如青枕在他的腿上,穆良力度恰好地为她按揉,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间。 “饿不饿,”穆良问凤如青,“还是困了?” 凤如青慢慢地摇头,“其实我不用真的睡的,只是喜欢睡觉。我一直在做特别美的梦,是魔尊赤日鹿送给我的梦境,我跟大师兄说过,大师兄还记得吗?” “记得,”穆良说,“赤日鹿本是神鹿,却因性情残暴,自上界落入凡间,他会为你赐福,是为了报你昔日救他的恩德。” “我跟大师兄说过,我的梦境当中,都是我一直期盼却得不到的美好童年,”凤如青翻了个身,更凑近穆良的腰侧,伸手抱住了穆良的腰,将头埋入其中,“最近梦境变了,可我却依旧看不清楚梦境中的人脸……” “只是虚幻而已,”穆良语调和动作一般的轻柔,“看不清便看不清吧,留着幻想岂不是更好?” 凤如青索性不纠结了,而是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着穆良,“大师兄你低头。” 穆良低下头,凤如青勾着他的后颈,吻上他的嘴唇。 我没有幻想,没有幻想过跟一个人去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的便已经去做了,就是现在这样。 人生难道不是及时行乐吗?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时间总是在你最忙碌, 最惬意的时候溜得最快。 凤如青觉着自己已经实现了当初在悬云山上的梦想,虽然有些偏差,过程实在曲折, 但终究她再度找回了当时的心境。 纵使时常四处奔波,见遍了人间冷暖, 她却也最终从一个被命运推着前行的人, 变成了一个裁决者。 她又能和荆丰到处探险胡玩,能够枕在穆良的膝盖上被他温柔地摩挲,她甚至拥有了来自穆良其他方面不为人知的温柔和放纵, 这样的日子, 不可谓不美好。 而随着时移世易, 四海动荡愈演愈烈, 天界又坠落了几批神仙。凤如青总会在每批神仙坠落前两天,便接到弓尤自天界送来的消息。 要她别忘了看这华丽如凡尘烟火的坠神之舞。 他在天界越发的如鱼得水, 人鱼族上界的那些族人,全部都在天界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 并且成为了弓尤的助力。 而红嫣夫人自从弓尤对她冷淡之后, 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意识到了, 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便是当初天界强加给他们族人的压迫。 因此, 她也逐渐改变了思想,活络起这些年埋下的根基, 开始帮助弓尤肃清试图碍事的神族。 又是一年盛夏, 距离上一次弓尤下界来找她, 已经过了三个春秋。 凤如青这天刚同荆丰在黄泉之外分别,脚步雀跃地进了黄泉, 便有小鬼向她挤眉弄眼。 “天上那位来了!”敖乐生正巧从轮回台上送一人入轮回下来,见到凤如青便小声道,“正等在大人的寝殿呢。” 凤如青闻言倒是蛮惊讶地挑了下眉,弓尤现如今有多忙,凤如青可是有猜想的,毕竟看天上神仙坠落的速度,就能知道了。 凤如青点了点头,拍了下敖乐生的肩膀道,“去领些银钱,带着你手下鬼君们去找个地方乐一乐,这个月还是你送入轮回的最多,其次是妙长,不过妙长又去浮罗门了,他手底下的人你便也带着吧。” 敖乐生喜笑颜开,“小的们多谢大人!” 凤如青笑了笑,“只一点,不许滋事,不得欺辱小鬼。去吧,今夜我不出黄泉,给你们放假。” “谢大人!”敖乐生在凤如青的身后高声道。 他身侧的鬼君们也跟着嚎叫起来。 凤如青笑着走向鬼王殿,今夜她确实哪也不去,明早大师兄自汾安道那边回来。 穆良去探查近年来大旱不止的事情,这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去了,此次他探查清楚,接下来便要带领弟子去驱邪除祟。基本已经确定那一片,有十分强大,甚至能够影响到天气与生机的邪祟了。 凤如青此次准备和穆良一道去,她对于如今出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完全淡然,反正现在天下如同一个四面漏风的竹筐,她与这天下所有人一样,竭尽所能地去做,无论最后结果如何。 凤如青快步走过业火长廊,到了往生桥,在桥上便见到了一个身量高大的身影,站在鬼王殿的门口。 凤如青脚步微顿,一时之间心绪百转,上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八年,凤如青到如今都记得弓尤抱着她哭得声音嘶哑的样子。 那是他唯一一次完完全全地将脆弱和不舍展现在她的面前,却是因为要割舍掉两个人之间已经无法再继续的情爱。 凤如青淡淡笑了下,脚步只是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便再度加快,未等到弓尤的身边,便提高些声音开口道,“这不是太子殿下吗?怎么今个这么得空,来看我了?” 凤如青说完之后,弓尤这才慢慢转身。几年没见,他看上去变化颇大,消瘦得厉害,本就硬朗的五官,这下更加的深刻。他鹰目斜飞,眉宇间少了分少年的青涩与跳脱,也不再是凤如青最后印象当中的疲惫。 他现在身上有一种属于上位者的肃穆与深沉,令他整个人都显得大了不少。 虽然他本来从年岁上说,也比凤如青大很多,可凤如青冷不丁面对这样的他,差点没笑出来。 “殿下,你这是……逃荒去了?”凤如青调侃,“还是天界都吃不饱,怎的瘦得这么厉害?” 弓尤没有答话,他眉目沉沉地看着凤如青。一身华丽至极的太子袍,一丝不苟高束的发冠,将他整个人都堆砌得冰冷,仿佛将他的炙热都裹住压抑了起来。 凤如青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见他没有回话也只是笑笑,“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坐。殿下此次来,定是有大事吧。” 弓尤跟在凤如青身后进了鬼王殿,冒出了一句,“你将鬼王殿的禁制给改了……这殿内为何不铺红了?” 凤如青看着寝殿之中新换的浅青色床幔,笑了笑,说道,“穆良说夏季红色闷,他便将他寝殿碧晶蚕丝的床幔拿来了,确实冰凉解暑。” 弓尤收回了视线,垂下眼,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发现桌上的茶盏都换成了翠玉般的色泽。这一看,便是另一个人的品味,不再是之前那暗沉的描金茶盏。 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凤如青给弓尤倒了杯茶,递给他,“殿下可用饭了?快要到晚饭时间,不若就在我这里用吧。我这里来了两个凡间新死的御厨,做灵兽肉一绝,天界也不见得有。” 弓尤整个人都绷着,抬头看向凤如青,又很快错开了视线。他没法像凤如青这般,表现得像会见老朋友,几年而已,他还没有办法移情。 可他知道她有了其他人,不是别人,是她一直惦念,教她许多东西,对她非常重要的穆良。 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弓尤心中自以为已经愈合的疮疤,在凤如青像招待老友一般的态度面前,再度鲜血淋漓。 她可以那么多情温柔,但也能够那么绝情到底。 弓尤不知她这样纤瘦的肩头,是如何挑起沉重的感情,还是在她的心中,根本未曾挑起过。 “你……一点也没有变。”弓尤僵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 但他的声音已然艰涩不已,凤如青倒了一杯茶,才送到嘴边,闻言抬头看向他,眉梢轻微地抖了下。 接着她放下了茶盏,也抢下了弓尤手上的茶杯,“殿下,不想笑就不要笑,你笑得奔丧一样,是盼着我早死早超生?” 弓尤顿时就不笑了,不笑的时候,他的表情近乎阴沉,凤如青叹气,“饭食的时间还没有到,不若打一架吧太子殿下,近些年我又长进了不少,也想看看殿下如今能力如何。” 弓尤沉默看着凤如青,“我不是来打架的。” “那你是来虚与委蛇,还是假笑?”凤如青笑着将腰间沉海抽出来,“你的龙骨,如今变成了我的,你不气吗?它都不肯让你用了。” “你……”弓尤被她气得笑了,站起来急喘了两声,而后道,“打!” 两个人说罢,一阵风般地刮出了黄泉,在鬼王殿后殿那点地方根本打不开。凤如青出了黄泉,站在千里赤沙之上,挥动手中沉海道,“太子殿下若是敌不过,可以化形!” 说着,她便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提着沉海冲杀上来―― 黄泉鬼境的小鬼不明所以,还以为弓尤是来找茬的,全都自发地给凤如青助威。 凤如青一刀劈在弓尤肩膀的部位,却没能再压进半分,弓尤也不知何时出剑格挡,剑身镶嵌满满各色宝石,此刻宝石散发出了强劲的光亮,将凤如青凶悍的一刀给化解。 “好剑!”凤如青心中战意凛然,沉海感知到她的战意,嗡鸣不止,竟然也爆出了金光,丝毫不甘被对面的剑光压下去。 凤如青长发飘飞,面若艳阳,“太子殿下,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凤如青周身泛起浓重鬼气,混合着独属她魂体功德的金光,铺天盖地的凶煞涌来,弓尤向后仰去,躲过她的一个横扫,腰身弯成难以思议的弧度,从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朝着凤如青刺去。 谁料凤如青连躲都不躲,剑尖入体,她竟是灿然一笑,而后变换成长刀的沉海猛地一扫,才直起身的弓尤腰间玉带,便直接被敲得粉碎,连带着她自己的皮肉也深深地被割开了一刀。 鲜血霎时间涌出,弓尤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凤如青被他刺伤的地方,“你流血了,怎么不躲!” 凤如青让他逗笑了,“多稀奇啊,殿下,你不仅流血了,再这般畏首畏尾,你怕是要赤.身与我对战了。” 弓尤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襟大敞,精瘦的腰身起伏片刻,血线流入袍子之下,他这才面色一变。 腰间玉带已经粉碎,他伸手在头顶上拽了一下,顿时扯下了一条发带,他束起的长发便这样落下了一半。 凤如青看着他,“殿下,这些年你当真没有好好练啊,这时候还顾及着什么形象,若我是真的敌人,便只需斩你裤带,你怕不是要提着裤子跑?” 凤如青这话一出,顿时围观众鬼齐齐笑出声。 弓尤本就骄傲,在天族做太子这么久,如今又已经几乎站稳脚跟,无人胆敢在他面前放肆,许多年没有这般羞耻,顿时面红耳赤,也是真的被激起了战意―― 他索性没有去束缚散落的衣袍,而是直接将那发带系在腰间的伤口处,狠狠勒紧,“来!” 接下来两个人便如两道强劲的风,迅猛的兽,极刚的盾,不断地撞在一起,缠斗在一处,每一下都不曾留手,每一下都震得自己和对方浑身战栗。 天地变色,赤沙飞扬,凤如青不知多久没有战得如此酣畅,她无论与谁比试,始终都没有同弓尤对打来得痛快。 穆良倒是经常陪着她练,只是凤如青怎么会将他给捅到,因此束手束脚,十分不畅快。 不若此刻,她出招全无顾忌,即便是伤到了弓尤,弓尤也会马上加倍还击。 凤如青自从吞吃了造梦神之后大增的功法,在这一次总算是测试到了极致。弓尤半途敌不过,直接被凤如青逼成了真龙形态。 两个人打得上天入地,日月无光,看得黄泉众鬼热血沸腾。 而凤如青终于将沉海切入弓尤逆鳞,两个人自天上极速坠落,弓尤在半空又化为了人形,被凤如青骑着直接钉在了赤沙当中,他被这过于沉重的力道砸得好半晌才咳出声。 溅起的赤沙被风吹散,凤如青双手抓着沉海压在弓尤肩头,骑在弓尤的腰上。 而弓尤咳了几声之后,死死沉沉地盯着凤如青看了片刻,突然“噗嗤”笑了。 这像个信号,两个人顿时都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往昔一切在此刻都散在这赤沙当中,剩下的尽是彼此间淘沙过后,那些被岁月铭刻的同生共死之情。 “下去!剑拔下去,你怎么就逮着我逆鳞不放!” 弓尤一抬腿,再一挥胳膊,将凤如青给摔下去,浑身狼狈至极地爬起来,多处刀伤正在缓慢地恢复。 反观凤如青,刚刚对打中受的伤几乎全好了,仅存一点血痕。 “我听说你吃了造梦神,果真又长能耐了。不过我马上要继位了,继位有天神之力,到时候你就打不过我了。”弓尤爬起来,伸手到凤如青面前。 他手上血污和汗渍裹着沙砾,伸到凤如青面前,一如当初的炙热。 “你还挺骄傲?”凤如青抓着他的手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土。 弓尤微微抬着下巴,“你要是嫁我了,那便是天后,你也有啊,谁让你不要我,后悔吗?!” 凤如青看着弓尤,弓尤也看着她,两个人能够把这件事拿出来调侃,才是真的放下。 凤如青伸手攥起拳头,砸了下弓尤肩膀,“放屁去吧,天界神女众多,个个心眼子多得吓人,我怕坑到了我头上,我杀得太多了,连累你这天帝也跟着我被贬下界。” 弓尤笑起来,伸手搭着凤如青肩膀,哥俩好地朝着黄泉走。他身上衣袍凌乱,但表情却鲜活起来,最开始见面的那点阴霾彻底消散。 “哼,惯会找借口,你就是玩腻了,不想要我了,”弓尤勒着凤如青脖子,拖着她走了老长一段,“我有时候做梦都想下来把你勒死算了!” 凤如青像个红布娃娃似的被拖着,扳着弓尤手臂道,“腻了就是腻了,勒死也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两个人胡乱地调侃彼此,在一众小鬼离奇的目光中重新回到了鬼王殿。 “去洗洗,吃饭了。”凤如青对弓尤道。 弓尤很快洗漱好,凤如青找了件穆良的衣袍给他。她自己也洗漱好,这才坐在桌边吃饭。 “那个可是鹿血酒,赤日鹿的。你少喝点……哎,你在天界有人了吧,那多喝点,”凤如青把弓尤酒杯又倒满。 弓尤闻言,一把将酒杯摔桌上,“我有个屁!” 他瞪着凤如青,“你以为谁都像你?我整天忙得要死,数不清的人想要我死。” 凤如青耸肩,“那没办法,我让你给我做鬼君你又不干,非要做天帝。” “我掐死你算了……”弓尤一口将酒饮尽。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待到吃饱喝足,凤如青这才看向穿着穆良袍子,却一点也不显得温润,反倒有种青沅门那疯狗帮剑拔弩张臭道士意味的弓尤,问道,“说罢,太子殿下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我这个旧情人,不会是想要重温旧梦的吧,有什么大事要交代?” 弓尤没有再接凤如青的调侃,而是正襟危坐起来,语气严肃,“不知你有没有听说,坠落的那些神仙,有联合在一起的。” 凤如青闻言也收起了随意,“联合在一起?” 神仙坠落,大多寻一个地方隐匿起来,慢慢地积攒功德,不过若想要重新修回功德,不是易事。 飞升大多看机缘和累积,想要重新积满功德,是真的难如登天,所以有些稳不住的坠落神,便开始走了邪路,例如造梦神。 他们不得入轮回,昔日天界神仙坠落凡尘做个邪不邪神不神的东西,更受不到百姓的供奉信仰,自然承受不住。 凤如青与穆良还有荆丰,这些年也对付过几个走歪路的,但都是形单影只,若真是这些坠落罪神联合在一起,当真不是能够轻忽之事。 “我在人间、妖族、魔族,还有修真界都有人来往,并未曾听说过有罪神联合在一处,”凤如青说,“但若是你说的是真的,这也当真不是小事。” 弓尤点头,“许多被我揪住把柄贬下界的罪神,心中多有不服,且千万年来,天界的腐朽根深蒂固,连血带肉地动了刀子,定然是有人想要反扑。” “我带了许多罪神的记载,上面有他们昔年飞升的因由,在天界的氏族,擅长什么,还有畏惧什么。”弓尤说,“上界天兵上有一批精锐,蓝银与于风雪带队,乃是我的人,这个给你。” 弓尤说着,递给了凤如青一片龙鳞,与先前在冥海之底他送凤如青的那个项链色泽相同,只不过这一次是个黑沉沉的玉佩样式。 “这上面我加了禁制,若是将其击碎,能够直通上界。” 凤如青伸手接了,猜到弓尤想要她做什么,在手中甩了甩这龙鳞佩的穗子,“殿下是要我诛杀清剿这些聚在一起不安分的罪神?” 弓尤点头,“若他们不曾作恶,便只驱赶到不同地方便是,”弓尤说,“若危急之时,无论何时,你自可击碎这龙鳞佩,我便带兵下界助你。” 凤如青将龙鳞佩系在自己腰上,拍了拍之后起身,站在桌边对着弓尤的方向,非常标准地施礼,“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弓尤表情一噎,“你有病?我还没说完,你先坐下!” 凤如青又坐回桌边,弓尤继续道,“我得知你能吞食造梦神,便决定下来找你,这件事你做最合适,那些罪神即便是因为作恶被诛杀,也最终是散魂入天地,你大可以他们强自身。” 凤如青这回当真是有些惊讶,“太子殿下,不,天帝陛下?你竟然鼓励我去食魂修炼?” “我吃掉造梦神是意外,”凤如青皱眉说,“况且得了他的记忆也十分不舒服。” 弓尤说,“你笨,脑袋揪了再吃,就没有什么记忆了。” 凤如青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弓尤理所当然道,“你已经身为黄泉鬼王,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鬼王本身就是以吞噬魂魄为生,这乃是天道默许之事,你怕什么?” 凤如青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弓尤继续道,“你若是不信,自去翻阅记载,重要的不是食魂修炼功法,而是修出真身。” 弓尤见凤如青一脸的接受不能,苦口婆心道,“我也是几年前才知,为何你与我在冥海之底奋战那么久,最后还以身开启大阵,却最终天道只为你塑魂,封你为黄泉鬼王。” 弓尤说起这个便一脸恨恨,“并非是你杀了雨神,也并非是你功德不够,而是你当时无魂,更无身!” “天道能够为你塑魂,是根据你的记忆,但你没有真身,它也无法封你为真神。”弓尤说,“我是翻阅天界典籍,找到了几万年前,曾有位与你一样的无身半神,他最后的方式是投胎转世,百年后飞升,你无需那么麻烦,你可以以那些罪神的神魂来塑你真身。” 弓尤说,“不要你害人,不要你夺舍,只要你奉天帝之命,惩治作恶的罪神,这有何不可?” 凤如青撇了撇嘴,弓尤道,“用不了多久我便继位了,我的授意便是天帝之命!” 凤如青其实并不想去天界那乌七八糟的地方,弓尤知道她心思,无奈道,“你曾说,天界的无格之神不坠落干净,你便不飞升,现如今我在努力地把他们都弄下来,你看到了吗?” 凤如青在夜里确实时常看到。弓尤举起酒杯,端到凤如青的面前,“在冥海之底说的话还记得吗?那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如今我在努力,你也不能停下,成神后你会更加的厉害,到时候天上地下,说话的权力才会更大。” 弓尤说,“你已经放开了我的手,拒绝我的情爱,现在还要收回你曾经与我一同许下的誓言吗?” 凤如青自然没有忘过,夜里拖着金光的坠神,便是弓尤给她看的努力。 她也在努力,她一个黄泉鬼王,只管轮回便可,却到处在驱邪,跟修真界各家的弟子合作奔波,为的也是昔年的誓言。 “我没忘,我说过自然就算数。”凤如青举起杯子,同弓尤的杯子撞在一起。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依旧是在冥海之底,在那漫漫绝望的熔岩天裂面前,想要翻天覆地的狂妄。 两个人这一晚上都喝了不少,无所顾忌地谈及了这些年彼此身边发生的事情,弓尤大多是堵心的,凤如青却多是愉快的。 气得弓尤直叫不公平,又喝得更猛。 前些日子魔族送来的赤日鹿酒,这一夜便被凤如青和弓尤两个人喝没了。没有故意去解除醉意,两个人喝到尽兴处,弓尤还化成了龙身,载着凤如青去幽冥河水当中游了一圈。 快要天亮之时,两个人湿漉漉的,打也打了,疯也疯了,躺在鬼王殿后殿的石阶上累得睡着了,脑袋挨凑在一处,衣衫不整,看上去十分的引人误会。 穆良带领悬云山的弟子驱邪归来,连门派都没有回去,直接以三元符文印传信给荆丰,要他代为处理一些门派事宜,便御剑直奔黄泉鬼境。 待他到了黄泉,在小鬼们个个诡异的神色当中进入了鬼王殿,便看到了满地的狼藉。 滚落在地的酒杯,还有湿漉漉的、脱在后殿门口的阴魂龙袍,穆良微微拧眉,凤如青在传信玉佩中说了要等他的,这怎么弄成这样? 况且桌子上是两个酒杯,两幅碗筷,她与谁共饮?难不成是……那个狐狸精? 穆良自然不会当着宿深的面叫他狐狸精,但心中却是没有少叫的。 怪就怪当初他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勾引凤如青正巧让他撞见了。 这些年门派当中问心阵上,也有女弟子的问心当中有过宿深,不过与妖族合作过一两次,便能勾得女修道心不稳,宿深这个狐狸精的名号是在穆良的心中坐实了。 穆良循着痕迹,找到了鬼王殿后殿的门口。看到衣衫不整、酒气冲天地躺在地上的两个人,他有瞬间的气血上涌,甚至连琼林剑都感知到了穆良的杀意,嗡鸣起来。 但很快,穆良便压下了这猝然冒出的杀意,有些迷茫地站着,看着地上的两个人。 这未散的酒气,是赤日鹿血酒,魔族这些年时常会送来,凤如青每每喝了之后,便格外的缠人。 而如今这两个人看上去烂醉如泥,又作这般的亲密状,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两个人怕是过界了。 穆良第一眼也这么以为,他知道这人是天界太子,是小师妹曾经差点嫁的人。 他为何来黄泉,两个人分手之时是如何的撕心裂肺,如今又因何把酒言欢,会不会是旧情复燃? 还没等他乱想许多,穆良很快冷静下来。 不应如此。 他沉下纷乱的气息,仔细再看了眼两个人,虽然衣衫凌乱,却系带并无散落,且这么久了,穆良了解凤如青所有的一切,当然包括她纵欲过后的模样。 很快他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连忙蹲下将凤如青打横抱起,迅速施了清洁术,将她周身弄干,又将她塞进了被窝里面。 接着他又回去,没有动弓尤,倒也给他施了清洁术,还给他盖了他自己的袍子。 而后他命小鬼收拾了屋子内的残羹剩饭,还命人煮了米粥,然后泡了一壶茶,清洁整理好自己,悠然地坐在石桌边上喝茶,等着这两个人醒过来。 他们到底身体特殊,哪怕不驱散酒气,也会飞快地消散掉。凤如青一睁开眼,就看到穆良坐在桌边,如晨间的暖阳,侧脸秀润柔和,让人见了便心生暖意。 她下意识地笑了笑,娇嗔地叫,“大师兄……” 穆良缓缓转头,起身走到她身边,“睡的好吗?头疼不疼?我让罗刹命厨房准备了米粥,待会喝一些。” 凤如青闻言,嘴边的笑意僵住,猛地想起弓尤。 昨夜似乎在鬼王殿的后殿石阶……他们后来喝得热血上头,又打了好几架,还下水游了好几圈,最后都累瘫了。 弓尤走了吗?有没有跟,大师兄碰到,碰到了他们说什么啊啊啊啊―― 醉酒误事! 凤如青下意识地朝着后殿方向瞄,这时候穆良伸手,温柔地捏住凤如青的下颚,将她的脸转过来,“太子殿下还在后殿睡着,小师妹无需担心。” 穆良动作和语气都格外的温柔,丝毫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可凤如青莫名就是觉得他生气了。 “啊……大师兄你听我说,昨天我和弓尤,我们……” “我们就是喝了点酒,打了几架,顺便说了关于上界坠神在人间试图聚集作恶的事情,”凤如青说了一半,被已经披着衣袍从后殿走进前殿的弓尤接过。 他倒是说得条理清晰,只可惜身上穿着的是穆良的衣服,就十分的没有底气。 凤如青和弓尤两个,在穆良的面前,就像两个疯闹过头,打碎了贵重物品的小孩子,凤如青连忙点头,“对对对,大师兄你……” “先都喝点粥吧,”穆良说,“已经温了好久了,我去命人送上来。” 穆良态度十分温和,把弓尤一肚子理直气壮解释的话,都憋在肚子里不上不下,他只好鼓着眼睛和凤如青对视。 凤如青裹紧了自己的被子,表示她也很怕。 一直到两个人在穆良温柔的注视下,喝过了热乎乎的,却不知道进肚子里面什么滋味,作用和鹤顶红差不多的粥,弓尤实在憋得受不住,这便起身告辞。 凤如青送弓尤出去,弓尤在黄泉之外啧啧,“太吓人了,温柔刀最要命啊,我觉得他在粥里肯定下毒了,”弓尤作势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痛苦,“要毒死我们这对狗男女!” 凤如青一脚踹过去,“你可快滚吧,我大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我瞧着他这性子,当真和你不相配……” “滚!”凤如青把弓尤一脚送上天,而后确实有些战战兢兢地回到了鬼王殿。 无论如何,昨夜玩得太疯,疯过头了,这件事是她不对。弓尤与她之间脱离男女情之后的纯哥们情谊,旁人很难理解。 她都准备好道歉哄人再发誓了,结果一进鬼王殿,穆良便伸手抱住她,凑到她耳边道,“这一次走了许多天,十分想你。” 穆良如今也会说些情话,都是被凤如青生磨出来的,只是不常说,总是羞涩,此刻说得分外动情,凤如青听得腿软。 “大师兄,”凤如青抱住穆良,一边腿软,一边也不忘了解释,“我们真的就是喝酒聊天加打架,我不会……” “我知道,”穆良确实生气,只是他气的不是凤如青与弓尤来往,而是他自己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怀疑了凤如青与弓尤旧情复燃。 情爱迷人眼,他的理智也在许多时候都会暂时受到迷惑,他该相信小师妹,更相信自己。 “小师妹无需解释,我都看到了,”穆良抱着她的肩背,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你看到什么了?”凤如青说,“看到什么也不是真的,我睡着了能知道什么啊。” “看到你们是醉酒胡闹而已,”穆良捏着她脸蛋,“你急什么,太子殿下来找你说了什么,你若非要解释,便现在与我细细说来。” 凤如青便好好地将与弓尤说的话,还有弓尤提议她如何修成真身等等等都和穆良解释过。 穆良很认真地听完了,竟然也同意弓尤的提议,“若罪神还不悔改,依旧作恶,吞食倒也不失为好办法。既然不得入轮回,神魂也极难真的打碎,万一碎片被其他邪祟吞食,更容易引起祸端。” “若他说的是真的,你便是顺应天命,”穆良说,“借此修出真身很好。” 凤如青还是有些接受不能,“到时随机应变吧。” “大师兄,饿不饿,吃些东西吗?” 穆良点头,“我瞧你刚才没有吃多少,再一起吃一些?” 两个人没有吵架,也没有误会,凤如青喝着米粥的时候,忍不住用黏糊糊的嘴去亲吻穆良。 “大师兄,你真好。” “什么?”穆良伸手摸了下,满脸无奈。 “你这么信我,”凤如青说,“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这么信我。” “你是我养大,”穆良伸手抹掉她嘴边米粥,“我自然知你懂你。” 这样的时光,像温热的泉水,看似是沸腾着,但你泡入其中,却不会被灼伤,只会被无尽的温暖所包裹住。 凤如青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吃过了东西,便一直缠着穆良。穆良原本在替她看生死书,被她缠得受不住,便拉着她从狱叛殿出来,回到了鬼王殿中。 “天还没黑,要么再等等。”穆良敞着前襟,肤质细腻如上好的白玉,凤如青的手指在上面跳舞,他都这么多年了,依旧会在这时候羞赧。 他抓住凤如青的手,凤如青一头暗红色的长发散在浅色的枕被之上,如罪孽的蛛丝缠住其上试图挣扎的小虫。 “我昨夜饮了好些鹿血酒,难受,大师兄帮帮我……” 床幔落下,穆良无法拒绝她。 蛛网上的虫被粘住,却无论怎样疯狂地抖动,都无法挣脱,最后只能被严严实实地缠缚住,最终被融化骨肉,吸干内髓。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亲密过后, 已经入夜,吃过东西后,凤如青便和穆良一同坐在床上, 看弓尤送来的那些东西。 弓尤送来的那些众神出身记载,收集的非常全面, 主要都是一些对付这些坠落之神的关键。 凤如青也将龙鳞玉佩给穆良看了, 她就没有什么事情要隐瞒他。 穆良看了这两样东西,再结合凤如青的说法,弓尤要她以作恶的坠落神修炼, 沉默了片刻, 这才说,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 还对你的事情如此上心,可见他十分重视你。” 凤如青连忙道, “也不是很重视。” 穆良好笑地看着凤如青,“你急什么。” “我没有急啊, 他会这么为我着想, 自然也是想要我早些实力大增, 好为他所用, ”凤如青说, “他也怕坠落之神集合到一起, 威胁到他,这才给我龙鳞佩, 借我天兵。” 凤如青说, “我与他相识了这么多年, 在一起也就那几年,大部分的时间还是相互利用相护依靠的同盟关系, 今后也是。” 凤如青头靠上穆良肩膀,“大师兄真的莫要在意。” 穆良嘴角微勾,“你们在冥海之底,定然十分的惊心动魄,生死边缘一同熬过,与旁人的情谊自然不同,我理解的。” 凤如青没有接话,越是聊弓尤,凤如青越是觉得这简直怎么说都不对。说感情不深,曾经那般生死相依过,若是当真不深,他们不会放弃情爱之后,还能一如当初地交心。 可若说深? 同如今的爱侣说与他人情深,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于是凤如青机智地转移话题道,“对了大师兄,你此次去汾安道那边,可有什么发现?找到作恶的邪祟了吗?” 穆良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亲手养的,自然知道她眼珠转动的要耍的什么小心思。 可穆良早就不生气了,对于凤如青说话的态度和撇清关系的干脆,他很受用。他在同她在一块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会有如此丰沛的情爱,像疯涨的野草,在他多年来荒芜的土地之上,碧色连天地绵延。 “没有查到,放出了神识也未能找到,”穆良说,“按理说汾安道那边因为连年大旱,附近城镇挨不住的镇民都已经搬走了,剩下的都是苦守田园无处可去,还在期盼着早些下雨的灾民。” “汾安道地处龙安国境内,”穆良说,“朝中因为四方灾害,加上皇帝昏聩无能,贪官横行,国库给掏空了底子,国家摇摇欲坠,已经拨不出赈灾银救治百姓了。” 凤如青这些年见过的人间惨剧许许多多,数之不尽,光是听了穆良的描述,就已经能够想象到当时的惨景。 “我们无法干预人间皇朝更迭,但需得尽快抓住那处的邪祟,”凤如青说,“此次我也同去。” 穆良点头,“本来此次行动联合青沅门,那边便有意再联合其他门派,汾安道这些年不仅是悬云山去了很多次了,其他门派也已经多次探查,如此规模的探查都找不到的邪祟,不容小觑。况且这旱裂已经蔓延到周遭许多城镇了。” “不过既然鬼王大人也随行的话,那我就放心了,”穆良说,“那便全仰仗大人到时多多照拂了。” 穆良调侃凤如青,凤如青鼓着脸笑,“大师兄你怎么这样啊。” “我说的哪里不对?”穆良说,“连天界太子龙身都能骑着打下来,赤焱大人威名不日便会传遍四海。” 凤如青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怎么绕来绕去的又绕回来了! “逗你呢,”穆良伸手别凤如青散落的长发,“我不懂凡人说的情.趣,总是你来逗我,怕你会觉得我无趣。” 凤如青抓着穆良的手,心说那你倒是换个话题逗啊!这很吓人! 不过凤如青也知道穆良出身世家,风骨天成,有种刻在骨子里面的温润守礼,即便偶尔牙尖嘴利,也都是在与其他门派交际的时候。 凤如青自然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这些,穆良的性子,要是真的拈酸吃醋,是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说的。 “大师兄,你无需为我去改变什么,刻意地学什么,”凤如青说,“你原本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就很好。” 穆良与凤如青并肩而坐,脚都从石床上面垂下,凤如青的纤细瘦小,穆良的也消瘦苍白,只是更加的骨节分明,也要大上许多。 他晃动着小腿,将脚同凤如青的脚撞在一起,凤如青侧头看他,又将脚撞回去,两个人撞来撞去的,好不幼稚。 “夜深了,要睡吗?”穆良揽着凤如青的肩头,微微矮着一边的肩膀,好让凤如青能够靠得舒服。 凤如青“嗯”了一声,已经在穆良的肩头昏昏欲睡,一只脚踏入了梦境当中,又见到了那个温馨无比的小院子。 梦境当中总是温暖而惬意,就同和穆良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可是那个洒满阳光的山坡上牵着她回家吃饭的情郎,依旧看不清楚模样。 但这样也很好,凤如青睡得深沉,梦境中她笑得十分开心,前面那个一直在走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弯下腰,采了一朵柔弱的单片小花,而后递给了她。 凤如青心中的幸福瞬间满溢,她在梦中笑着转了一圈,而靠在穆良肩膀上的她却只是浅浅一笑。 穆良侧头亲吻她的鬓发,等到她彻底睡熟了,这才将她抱着放躺下,把人搂进自己的怀中,也闭上了眼睛。 一夜好梦,第二天穆良回到悬云山,开始挑选此次与他去汾安道的弟子,还要与青沅门敲定时间。 准备工作需要做上几天,毕竟汾安道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的急事,邪祟隐藏得很厉害,他们需得挑选许多法器带上。 凤如青这边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鬼境十八殿的鬼君自从能够与鬼王平分功德之后,一个赛着一个的努力,所有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凤如青越来越有做一个闲王的趋势,便只好整日朝着黄泉之外跑,四海乱窜驱邪除祟。 此次同穆良同去汾安道的事情,她没有瞒着任何人,宿深大抵是听小鬼们八卦了,今日得空来找她验收近日练习成果的时候,便郑重地与凤如青提到,“可否也带上我妖族一份?” 凤如青收了沉海,其实宿深如今的功法,根本无需她出招,便能够应付,她只是给他一些面子,这才与他对刀。 宿深功法偏重以柔克刚,一柄软剑如今也使得如秋水在手,柔和,又无孔不入,也刚猛得能够水滴石穿。 他在如今的妖族中已经难遇敌手,在修真界对上修士也是丝毫无需担忧,但到底在凤如青这里还不够看。 加上许久之前,宿深便同她说他要继位,如今还是没有继位,宿深妖族的事情凤如青不太懂,所以没有问过,但这时候带着妖族外出显然不太合适。 所以凤如青稍微迟疑了下,宿深这些年倒是同她出去了不少次,他聪慧机敏,心思细腻,不拖后腿,动起手来也干脆果决。 只是这次连穆良心中都有些没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慎重,凤如青也格外的慎重,正想劝,宿深却再度说: “姐姐无需担忧我,妖族如今内外安定,无人敢反我,”他说,“姐姐说功法都是在实战中得来,我不好总是要姐姐让着我打,想要多和姐姐出去面对真的对手。” 宿深向来都是聪慧至极,很多话还未出口,他便已经明晰。 妖族这些年确实也无人敢质疑他坑害他了,所以凤如青也没有纠结许久,便点头,“好,那你便挑些功法上乘、妖力强悍的带着,此行凶险难测,还是小心为上。” 宿深顿时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他眉目妖媚,若好好地说话,便不太凸显,但他一眯眼笑这样细微的动作,便谁见了都要心头一跳。 凤如青默默叹他当真生了好一副祸国殃民的狐媚相,可惜是个男子,这若是女子,可还得了。 “行了,回去准备吧。”凤如青说,“待定好了出行的日子,我便派小鬼去通知你。” 宿深乖巧应声,分明在凤如青的面前站着老高一个人,却总是乖得还像当初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个小崽。 凤如青目送他离开黄泉,例行去地狱转了一圈,这才回到殿中与穆良联系。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啊。”凤如青以神魂催动玉佩,对着玉佩说话。 穆良彼时正在同荆丰、荆成荫,还有施子真聚在一处,在聊着门派当中近一年内弟子因为驱邪的损伤情况,还有越来越多的弟子因为过不去问心阵而被送下山,其中不乏许多还算资质不错的。 毕竟如今这动荡的局势,弟子们很多独当一面,下山驱邪的次数多了,暂时被什么东西蛊惑,被暂时蒙住眼睛,这都是难以避免的。 到如今他们门中也急需弟子,因此他们在商议,是否将今年这问心阵取消了。 “我不同意,道心不稳,如何能够修无情道?”荆成荫常年皱眉,严肃且古板。 同样是两千多岁的老东西了,与他这样子相比,坐在他身侧的施子真,因为老是朝着山下跑,眼中倒是多了一丝人气儿,近日还换了发式,半披半束,黑发披满肩头,又坐在个子高大的荆丰身侧,整个人十分显小,又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眼中唯一能够看出年岁的威仪被空茫替代,乍一看,竟比穆良瞧着还小些。 “师尊以为如何?”荆丰侧头看施子真。 施子真坐在凳子上,瞧着穆良的方向,穆良以为他要说什么,但等了半晌,他开口却是,“你的传信玉牌亮了。”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穆良一愣, 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地用袍袖盖住了。 再抬头,施子真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模样, “如今非常时期,确实不应当对弟子太过苛责。” 荆成荫抿唇, 荆丰也道, “我赞同师尊说的,大师兄你说呢。” 穆良点头,“我也赞同暂时取消仙门问心阵。” 他顿了顿又说, “且贪嗔痴念, 本为人欲, 即便是真的成了心魔……”也并非不可解。 施子真看了他一眼, 穆良便将剩下的话咽下去了,施子真直接定下, “那便暂时取消,入门弟子亦是, 直接测心性如何便是。” 施子真说完之后起身便走, 看上去表情无甚变化, 但一转身, 眼中满是嫌弃与暴躁。 传信玉牌乃是他炼制, 如今他确实不必受此折磨, 听不到那些污言秽语了,但到底是他炼制的, 他是有感知的, 穆良挡住了, 他还是能够感知到它一直在亮,也就是说, 那边人一直在说话。 大抵是先前几年总是听总是听,施子真现如今甚至都不用听,就能够想象出那边会传来怎样的音调,说着怎样不堪入耳的话。 太不像话了! 施子真嫌弃的脚步加快,可偏偏一出门,穆良便叫住了施子真,“师尊,弟子有惑。” 施子真停步,片刻道,“随我来。” 两个人朝着几百年前新建的悬云殿走去,施子真不会主动耳提面命地去教,可弟子无论有什么不懂,他也总是耐心的。 他虽性子冷,好歹还是个师尊,他一生收了四个弟子,深受其害,但他却也没有一刻放任过。他只想证明他能够做好,让当年规劝他不要收弟子的师尊看。 可惜如今曾经敬重百倍的人,已经从他仰头能够看到的天界坠落,还是被他的弟子捅下来的。好好的小弟子,昔年看上去最弱最软的小弟子,如今入了恶鬼门,做上了万鬼之王。 施子真想一想便觉得心中郁卒。 穆良随着施子真很快进了悬云殿,这里的一切都是昔年摆设,乃是出自荆成荫的手。 荆成荫始终都对施子真这个师弟十分照顾,因此在施子真出去驱邪的时候,命人重建了悬云殿,都按照当时毁去的还原,连挂在寝殿当中的游鱼图都扒拉出来,找能工巧匠给修好了。 施子真当时回来看到,神色难得的出现了波动,荆成荫还只当他是感动。 施子真倒也重新回来了,只是很少在这殿中待着,常年往外跑,因此这里一切是崭新未动的状态,没有一丝人气。 施子真走到殿内,便转身问穆良,“何惑?” “弟子想问……”穆良看向施子真,“何为无情道?” 施子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穆良便道,“师门教我们灭人欲,却又要我们参与天下之事,这岂非自相矛盾,若当真断情绝爱,又如何会理会他人?” 施子真垂下视线,缓步朝着穆良走了一步,“这些话,是鬼王说的吧。” 穆良眉梢一跳,施子真表情当真不算好,穆良以为施子真要生气了,正想跪地请施子真莫要动气,便被灵力一托,没能跪下去。 接着穆良便被施子真一袖子给扇出了门。 穆良被灵力稳稳托着站到了门外,便听施子真的声音从其中传来。 “无情道需得修者自行领会,你如今这境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施子真说,“情爱、畏惧、得与舍,你到了该明白的时候,自然便会明白。” 穆良闻言缓缓躬身,“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他转身走了,施子真却对着那道门发起了呆。 自从他悟出无情道的根本,自从书元洲也在临死前悟出了,并且专程来找他说,施子真便决定这个堪称捷径的根本,决不能公之于众。 得情与爱,纵欲与情,再舍弃之,便为捷径。 可若这根本被世人所知,天下便会徒添数不清的杀孽,杀父母亲人挚爱以证道,无情道会成为罪孽之源。 施子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他不仅不会告诉穆良,更会将这根本永远烂在肚子里。 穆良琢磨不透施子真的话,也不懂他的说法,从悬云殿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月华殿,这才催动了传信玉佩,将玉佩贴在了耳边,微笑着听完了凤如青说的那些话,然后再低柔轻语地与她以玉佩交谈。 施子真是连夜下的悬云山,悬云殿离月华殿太近了,他能够感知到传信玉佩不停地在传信,他实在受不了,便连夜跑了。 穆良边处理门派积压的琐事,边与凤如青聊到了深夜,待到凤如青的声音昏昏欲睡,两人才切断了联系。 凤如青抱着玉牌睡着,第二天清早上起床,穆良已经到了黄泉鬼境。 “大师兄你这么早就来了……”凤如青才刚刚洗漱,侧脸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穆良走到她的近前,将她身上烘干,然后摸了摸她的脸蛋说,“悬云山弟子已经先行去汾安道了,我是来接你的,不是说要与我同去?” “啊,这么早就走,”凤如青整个人贴在穆良的身上,仰着一张小脸,拉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肚子,“可我还饿着呢,昨夜我与你聊完之后,便睡着了,还以为你与我聊到那么晚,是今夜才行动呢……” “其他门派要过两天陆续赶到,只有悬云山今日先行,”穆良说,“荆丰已经带着他们先去汾安道周边城镇了,所以并不是很急,你先吃饱了,我给你带了些五谷殿的吃食。” “大师兄最好了!”凤如青抱着穆良的腰,转了一圈,穆良跟着她的动作转身,两个人一同到了桌边。 穆良带来的并非是糕点,而是五谷殿中寻常的灵谷米粥,凤如青想这个滋味也是想了许多年,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她本身是个无底洞来着,只是穆良只带了两碗,还配着一些小菜,都是悬云山后山上生长的,凤如青吃得心满意足,末了还啧啧道,“五谷殿的食物其实也并不算这世间什么美味珍馐,可我就是吃不够似的。” 关于这一点凤如青也一直不太理解,穆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大概是因为,这是你当年上山的时候吃的第一种滋味吧。” 凤如青顿时便明白,原来她怀念的并不是五谷殿做出来的东西滋味多么美妙,而是脱离尘世颠沛之后,第一次吃饱的那种感觉。 凤如青用头蹭了蹭穆良的手,“我当时真的经常会积食,多亏了大师兄向百草仙君讨来的药丸。” 穆良笑了笑,“其实你若是想吃,便随我回悬云山去吃就好,师尊……看上去并没有生你的气,毕竟之前你也没有认出那个人是他。” 凤如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心说可算了吧,她和施子真之间的新仇旧恨,又岂是认错那么一两次…… 穆良只是笑笑,“那我日后多给你带一些过来。” 凤如青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准备,她连武器都是插在肋骨当中。 她双手空空地披上黑袍,以鬼气遮面,便和穆良一块出了黄泉鬼境。 在外,凤如青以鬼王的身份行走,并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容,和穆良表现的也只是比较相熟。 其他门派知道悬云山与黄泉鬼境有来往,却不知凤如青便是当年消失,悬云山找了整整几百年的那个小弟子。 不过这半路上凤如青和穆良御剑行走,倒是并不用鬼气遮面,因为荆丰已经带着悬云山弟子先行,去汾安道的路上只有凤如青和穆良两个人,他们也无意去追赶前面先行的弟子。 凤如青其实可以骑黑泫骨马,但有穆良的时候她都不会骑,她贴着穆良的后背,紧紧地抱着穆良的腰身,穆良的剑特别的稳,哪怕是她不老实的手指在穆良的腰封里面乱窜。 实在是衣袍被弄得都是褶皱,穆良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颇为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小师妹,别闹了。” “噢。”凤如青答应的特别好,结果没老实一会,又开始掐穆良的腿。 穆良哭笑不得地叹气,捉着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腰上,“你要是再闹,我就带着你下山林。” 凤如青一开始没能听懂,听懂之后都有一些震惊,穆良会说出这种话? 穆良说完之后耳根也已经红透了,他根本就不是放荡之人,只是同凤如青在一起太久,听的荤话也太多了,再纯白的纸页总是会被染上颜色。 凤如青还假装不知,眨巴着一双桃花眼,从穆良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天真无邪”地问穆良,“大师兄要带我下山林去做什么?” 穆良耳根已经红透了,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凤如青穷追不舍地问,“是要拽掉我的腰封,捂住我的嘴吗?” 穆良微微地偏开了头,躲避开凤如青的视线,脖子通红一片,颜色侵染到了脸上。 “还是要将我用衣裳捆在树上呢……” “别说了,”穆良有些急。 凤如青从后面抱着他,手指一直在他腰间勾来勾去,“那可怎么办呢,大师兄如果想对我做什么,我又阻止不了,我好害怕呀……” 琼林剑在半空中摇晃片刻,直直地朝着山林当中落下去,凤如青笑得眼睛都弯了,穆良几乎是有些踉跄地从琼林剑上下来。 他瞪向凤如青,色厉内荏,“不要闹了。” 凤如青乖乖地点头,双手在身前扣在一起,乖巧得不像话。 穆良再度以灵力将琼林剑悬在半空,抬脚正要迈上去,突然间感觉侧腰又被勾了一下。 他回头,凤如青一脸无辜地瞪着他。 穆良忍无可忍,一把扯过凤如青,捏着她的下巴亲吻上来。 凤如青一头雾水,睁着眼睛伸手去抱穆良的腰,却正好摸到了一根突出的树枝。 凤如青想说,这一次真不是她干的,但穆良已经不给她说的机会,紧扣着她的腰背,缠绵深吻。 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所谓的自矜崩塌。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虽然是半路下了小树林, 但也没有真的幕天席地的干点什么臭不要脸的事情。 凤如青与穆良再是如何,两人也都是有分寸的,只是亲昵地深吻过, 便很快御剑重新赶路了。 这一次凤如青很老实了,老老实实地抱着穆良, 穆良倒是一直抓着她在自己腰间的手, 他从没有过在出门驱邪的时候,心情还这般上扬。 他没有经历过寻常情人间各种各样的阻碍,苦涩漫长的思慕之后, 便是骤然的得偿所愿。 在一起之后, 他的小师妹从来不会与自己争吵, 从来也不会与他闹别扭, 几年来两个人之间唯一激烈的冲撞只有在床上不加节制的时候。穆良从不知,情爱如此甘美异常。 他不知小师妹与旁人在一起是什么模样, 但穆良总是觉得,和凤如青在一起格外的愉悦。没有人会不想跟一个能力强, 性子好, 模样娇媚, 温柔起来能腻死人, 床上还情趣颇多的伴侣在一起的。 凤如青不知穆良对她的评价如何, 因为很多话穆良不会说出口, 总之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十分的和谐,各种意义上的。 一路乘风御剑, 到了汾安道的周边城镇, 凤如青甚至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自琼林剑上下来, 两个人徒步走进了镇子。这镇子看上去并未残败,高耸的楼阁与青砖街道, 街边摊位的架子也是十分密集,可见之前这里该是繁华热闹的。 只是如今凤如青仔细侧耳听了,也听不到多少人声。穆良之前来过,见了这场景倒是还算淡然,只是表情也十分不好。 “荆丰和其他弟子们在其他城镇,怕是见的也是这幅情境,”凤如青和穆良步入了正街,看到青砖路上出现了十分显而易见的裂痕。 这裂痕并非是砖石碎裂,而是砖石与砖石的缝隙被分开,真正开裂的是脚下的土地。 “他们就在附近城镇,”穆良说着,收起了三元符文印,对着凤如青道,“我们先在这其中查看一下,再去与他们汇合。” 凤如青“嗯”了声,与穆良走进街道上空无一人的城镇。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干燥灼热的味道,尤其是阳光此刻正升到头顶,周遭环境开始越来越热。 凤如青看着不远处,被灼热的阳光晒到扭曲的一处空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温度,若不是我知道熔岩还在冥海之下压着,我还以为这镇子底下都是熔岩。”凤如青四外环顾。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随着他们进入城镇之后,温度便越来越高,高到人的眼睛都冒火一般。 “喝点水,”穆良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个水囊,拧开了之后,送到凤如青的嘴边。 凤如青接过,喝了一口后递还给穆良,“大师兄也喝些,嘴唇都干了。” 穆良却将水囊拧紧,把盖子盖了回去,又放回了储物袋,“我不渴,前面有人家关着门,我们悄悄去看。” 两个人都能察觉到这城镇中是还有人的,只是生人极少。凤如青与穆良挨着个的敲了几家,都没有人开门。 待他们到走到长街尽头,还是无人开门,凤如青索性道,“大师兄你等等我,我穿墙入内看看。” 穆良向来都是按照规矩办事,君子不可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之下,擅入谁家宅院,不过现在非常时期,自然是非常对待,穆良便点了点头。 凤如青走到一户紧闭的人家门口,正要隐匿身形穿门入内,便见面前的黑门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隙,一只小眼睛趴在门缝当中看过来。 之所以说是小眼睛,是因为这眼睛确实小。这只眼睛并非是大人的眼睛,而是小孩子的。 “你们是谁?有没有水?”稚嫩的女童声从门后传来。 凤如青低头看去,正和门里的小姑娘视线对上,她自认模样长得并不在吓人的行列,但她周身的煞气与鬼气,确实是令人难以忽视的。 小姑娘倒抽一口凉气,顿时将门那窄窄的缝隙,又给关上了。 凤如青“哎”了一声,回头无辜地看着穆良,“我这么吓人?” 这时候不太适合笑,但穆良却没忍住勾了勾唇,他走上前来,轻轻地敲了敲门,对里面吓得正在朝着屋里跑的小姑娘说,“你别怕,我们只是问一些问题,不开门也没有关系,你能回答吗” 里面没有声音,倒是朝着屋子里跑的脚步声暂时顿住,很显然这个小姑娘在听着他们说话。 穆良用温柔的语调道,“我们有水。”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便在门口等着。好半晌,凤如青和穆良同时听到了那个小姑娘走回来的声音,但是她似乎警惕性很高,站在了门口,就是没有开门也没有吭声。 她在犹豫,送吃的的姐姐说,不能给任何人开门,不能跟任何人说话,她就能不再挨打,不用再干累活了,她昨天还吃了肉…… 但她现在好渴啊,姐姐昨天放下的水被她给打翻了,太热了,水井也都干涸了,她要是喝不到水,要渴死的。 正在她小小的心思在听话和不听话之间犹豫的时候,穆良把水囊又从背包里面拿出来,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接着便拧开水囊,将水倒在地上一点。 水落在地上的砖石门口,很快四散。门里的小姑娘就站在门口,见到朝着她脚边流过来的水,咽了一口口水之后,便再也不犹豫了,怯生生地再度将门打开一条缝隙,看向蹲在门口的两个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不让我说……”她说完这句话,顿时倒抽了一口气,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老大,连拽着门都给忘了。 木门“吱嘎”一声,朝着两个人的方向敞开了一些,凤如青这才将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看清楚,她穿得十分破旧,且消瘦得不像样子,头发蓬乱,面容脏污,嘴唇干裂。 凤如青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高门大院,再看一眼小女孩身上的粗布衣裳,甚至是她手上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茧子,眉头微微拧了拧。 小姑娘被自己猝然和凤如青两个人直面相对给吓到了,顿时转身要跑,被凤如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蹲在地上,将小姑娘搂在怀中。 小姑娘连踢带打,凤如青后仰着脖子,只是虚虚地圈着她,温声道,“别怕别怕,哎呦,别怕,我又不打你……” 大概是凤如青说的这句话起效了,小姑娘慢慢停止了挣扎,虽然已经满脸泪水了,却僵在凤如青的怀中没有动,近距离地瞪着一双大大的葡萄眼,看着凤如青。 “给你喝水,”凤如青没有急着问什么,朝着穆良伸了下手,穆良便将水囊递给了凤如青,凤如青把水囊递给小姑娘,“喝吧。” 小姑娘一开始不敢,但很快饥渴战胜了她本就薄弱的畏惧和理智。 她抱起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喝呛了之后,还剧烈地咳,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掉下来。凤如青便轻拍着她的后背,“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啊。” 小姑娘才刚刚缓过来一点点,就顿时继续喝起来,一直把这水囊里面的水都喝了,甚至撑起了一点肚子,这才停下,僵在凤如青的怀中,不知所措。 “不怕了吧?”凤如青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 小姑娘近距离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勾起一点嘴角对她笑了笑,她便扔了水囊,突然伸手抱住了凤如青的脖子。 凤如青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些,这小小瘦瘦的一团突然钻怀里了,凤如青双手僵着,和穆良对视了一眼,穆良又勾了勾唇,凤如青便伸手圈住了这个小不点。 这小玩意也太瘦了,凤如青抱在怀中才发现她比看起来还瘦,腰也就穆良手臂粗细的样子。 小姑娘抱得死紧,凤如青慢慢拍着她的后背,然后问道,“没事没事,姐姐问你,这镇子里面的人都去哪了?” 小姑娘闻言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好半晌都没有说话,凤如青张口又道,“别怕,我们悄悄地说,我保证谁也不告诉。” “都被鸟抓走了。”小姑娘趴在凤如青的怀里小声说。 凤如青摸了摸她的小胳膊,没舍得把她给拽下去,只是拍了拍,“鸟抓走了?不是都去逃荒了吗?” 小姑娘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快,“有些能跑,有些跑不了……” “跑不了?”凤如青说,“只有鸟吗,我是说,抓他们的,只是鸟?” “不知道,姐姐不让我看……”小姑娘说,“姐姐也不让我说,我说了,我就没有吃的了。” 凤如青和穆良对视片刻,又问了两个问题,确认从这小姑娘的嘴里问不出什么之后,她便索性抱着小姑娘起身。 凤如青伸手摸了下她十分脏的脸,“你家里人呢,就剩你自己了?他们是被抓了还是跑了?” “被抓了,”小姑娘盯着凤如青的下巴下面看,“都被抓走了,姐姐说,他们活该。” “姐姐是谁?”凤如青和穆良对视了一眼,抱着小姑娘进入了这家宅院,穆良散出神识转了一圈,对着凤如青摇了摇头――这里除了这个小姑娘之外没有活人。 这偌大的院子,就只有这一个小孩子? “你爹爹和娘亲……也被抓走了?”凤如青问她,“你自己在家中多久了,吃什么” “我没有爹娘,”小姑娘瘦得四肢如柴,“我没有爹娘,我是被卖到这里的,他们说我要干活,我天生就是干活的下贱货……” 她视线还是看着凤如青的下巴往下,凤如青不由得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一个小黑手,就伸到了她身前的高耸处抓了一把。 凤如青被抓得傻了,下意识看向了穆良,穆良表情也很离奇,小姑娘迅速缩回了手,惊恐地瞪着凤如青,生怕她生气一样,连身体都颤抖了起来。 凤如青顾不得被突然抓胸的奇异尴尬,连忙抱着小姑娘,拍着她的背安抚,“没事没事,别怕哈……”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一个给点水就放松警惕的小孩子, 一个肉眼可见凄苦的小孩子,最能够引起凤如青的恻隐之心,她简直像是抱着曾经惊慌无助的自己, 完全没了什么鬼境万鬼之王的霸气,托着她纤瘦的身体, 边哄还边颠来颠去。 穆良真的不想笑, 这不是适合笑的时候,但凤如青抹那小姑娘的眼泪,结果越抹那小姑娘流得越多的时候, 他还是偏过头勾了唇。 凤如青很敏锐地瞪他, “你笑什么呢, 大师兄你帮我哄哄啊!” 小姑娘专门粘着她, 穆良也束手无策,但她也很好哄, 凤如青拍着她的背,索性抓着她的小黑手按在自己身前, “我没生气, 你好奇就摸吧。” 同时暗自打算, 把阴魂龙袍的样子回去就改成高领的! 小姑娘见凤如青是真的没有生气, 这才抽噎着不哭了, 伸手抓了几下, 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又抱住了凤如青的脖子。 接下来凤如青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只是她知道的确实也就那么多, 她还说了有个姐姐会定时来送肉, 很多肉,不好吃, 但能活命。 还有她已经八岁了,却只有五岁的身量,脸蛋小得像三岁…… 凤如青一直托抱着她,和她商量好了,准备索性不走了,今晚上就等着那个来送肉的姐姐。 她一直黏在凤如青身上不下地,好容易哄下地了,就寸步不离地拉着她的袍子,阴魂龙悄悄地将头对准了袍角,对着小姑娘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发现。 “你带我走吗?带我走吧……”凤如青很辛苦地收着周身鬼气,好不至于让自己的煞气冲了这小不点,还让穆良以灵力暂时封住了她的鬼煞之体,否则这小姑娘这么缠着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认准了凤如青,哪怕穆良后面在储物袋里面拿出了吃食,她也还是蹲在凤如青的脚边上吃,还试图去喂阴魂龙。 她一直要凤如青带她走,凤如青也始终没有答应。她没有能收留小孩子的地方,她身上的鬼煞之气,不收敛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弄死一个凡人。 因此她只是一直温和地跟她说,“我给你找个其他的好去处,你乖乖的听话,今晚我们见了给你送肉的姐姐,你就得救了。” “我不跟着你吗?我很听话。”小姑娘不怕凤如青了之后,嘴皮子可利索了,就是想要跟凤如青走。 凤如青满心的无奈,只好和她说些别的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看到,在她与穆良商议着今晚的行动,又与荆丰联系的时候,一直抱着她腿的小姑娘,突然间对着阴魂龙袍上的阴魂龙笑了下,她张嘴,满嘴的尖锐獠牙,阴魂龙被吓得猛地一窜,险些从凤如青的袍子里冲出来―― 凤如青低头去看的时候,小姑娘却也仰起了头,殷殷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摸了摸她的头,拍了两下肩上躁动不安的阴魂龙,便继续与穆良说,“荆丰那边也发现了许多小孩子?” “对,他们所到的所有城镇,都只有小孩子,还都是女孩,”穆良收起三元符文印。 他微微拧眉,看了一眼黏在凤如青腿边的小不点,说道,“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都是一个人在家。” 凤如青也死死拧起了眉头,“这绝不是巧合。” “对,荆丰也问出了,这些城镇当中,逃荒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都被抓了,”穆良说,“荆丰打听出了,是都被一个看上去像是黄布的怪物给抓走了,将人一卷,那人就没影了。荆丰正在搜附近的城镇,把孩子们都聚集到一起,今夜也和弟子们都在分别地蹲守那个会给所有人送肉的姐姐。” 凤如青闻言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脚边的小姑娘,看到她抓着自己衣袍的手,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蹲下和她平视,“我都忘了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缠着凤如青这么久了,对她格外的亲近,“我叫……莲香。” 凤如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莲香,你说姐姐会午夜才来,现在时间快要到了,我和哥哥要躲起来,你害怕吗?” 她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贴了贴凤如青的手掌,又摇了摇头,“莲香不怕。” 这是个没有长得肥嘟嘟,身上甚至找不到讨人稀罕的肉的小姑娘,畏缩和战栗让她缩着脖子,只有看着凤如青的眼睛有些光。 半点也比不上当年宿深还是小狐狸时候的样子,但是这个小东西就是将凤如青弄得心肠都软得不行。 太乖了,乖得过分,一般这么乖的孩子,都是受过了太多的苦,谁给一丁点的好便跟着粘着,像个水蛭般的贴上去,恨不能扎进皮肉,再不离开。 凤如青鼓励她,跟她轻声细语地说话,这还没到午夜呢,都把小姑娘哄得睡着了。 “我待会隐匿身形,就在她旁边,免得她被那个什么姐姐给伤着。” 凤如青说,“大师兄用灵力再给我压制下,我怕鬼气泄出,被邪物察觉出异样。” 穆良应声,以灵力探入她身体,再加固压制鬼气,看着她怀里的小姑娘道,“小师妹,若是你有个孩子,那孩子一定十分幸福。” 凤如青差点让穆良说得破功,“大师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体质,我怀鬼胎吗?” “而且我曾经神魂融化,被天道重塑之后,也根本与正常鬼魂不同,根本没有成孕的可能啊。”凤如青回头调侃他,“大师兄若是想要孩子,怕是只能你来生了。” 穆良面色霎时间红透,灵力都断了片刻,很快压制住,半晌才说,“我没有想要……” 凤如青不逗他了,“快要午夜,我们开始吧,若是那送肉的邪物提前来了,我们便能早些堵着她。” 穆良应声,给凤如青掩盖好了鬼气,便自己藏了起来,凤如青也隐匿身形,她给莲香的身下垫上了被子,自己就坐在她身边。 夜色无声,今夜连一丝风都没有,莲香睡得很熟,小小的消瘦的身体缓慢起伏,凤如青就坐在她身边,夜色下却只有一个蜷缩着酣睡的孩子。 时间一点点划过,凤如青十分耐心地等着,午夜将至,她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马上就十五了,月亮已经圆了大半。 周围除了小姑娘清浅的呼吸,便是幽远的虫鸣。 凤如青和穆良找过了这镇子上的所有人家,不同于荆丰他们一个镇子上找到好几户人家有孩子,他们这镇子上,就只有一户人家有活人,便是莲香。 还有一户人家有条狗,好悬没饿死了,自己咬断了绳子,在以那家的莲池中干枯的死鱼为食。 凤如青最开始听到的不是人声,她甚至没有察觉到邪祟的气息,而是听到了乌鸦叫。 一两声,接着十分密集,穆良隐匿在后殿,他不能像凤如青一样完全的隐匿身形,他只是掩盖住自己的气息。 听到了越来越密集的,由远及近的乌鸦声音,凤如青与穆良两个人同时瞬间处于备战状态,很快乌鸦声便嘎嘎的在上空聚集,黑压压的,将天上的半月都遮盖住。 这巨大的声响吵醒了在熟睡的莲香,莲香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先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接着便对着已经由乌鸦汇聚成人形,落在地上的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 “姐姐你来了……”莲香抱着自己的膝盖,凤如青在那个提着篮子的小姑娘由乌鸦汇聚成人形的刹那,瞬间出手,穆良也已经自天上飞掠下来。 他们同时动手,那个提着篮子,四周还盘旋着乌鸦的小女孩顿时将篮子甩了出去。 一块血糊糊的肉掉在地上,白皙的皮肉还在上头,凤如青就只是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根本不是什么畜禽肉,而是人肉! 她已经爆出了鬼气,包裹住了小女孩,这被莲香叫姐姐的小女孩,还是个熟人,就是先前他们在市集上碰到的那个护着招娣的月灵! “是你!”凤如青原本赤手空拳,毕竟对方是个小孩子。 但很快她便将沉海自肋骨间拔出,因为天上突然多了数不清的乌鸦,遮天蔽日的将这一片空间掩盖得漆黑不见手指。 “多管闲事。”月灵的声音带着稚嫩的童音,却恶毒无比,“你们都是坏人,都该被啄食!” 她话音一落,穆良的琼林剑已经到了她的近前,直接照着她的头顶当空劈下,凤如青的沉海紧随而至,他们怜惜小孩子,但并不包括作恶的邪祟。 月灵瞬间便尖叫一声,原地被劈碎,但很快她的尸身便化为数不清的乌鸦,整个人消失―― 而随着月灵消失,天上盘旋的,乱叫得人脑子疼的乌鸦便如同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劈天盖地地涌了下来。 凤如青第一反应,便是褪去外袍,将她的符文袍法袍,包裹在了莲香的身上。 “快点进屋!”凤如青说,“莲香,躲好不要出来――” 莲香披着符文袍,却没有马上动,而是在凤如青身后微微歪了歪头,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袍子,接着抬头看向了漫天的乌鸦。 凤如青和穆良已经被层层叠叠地包裹住了,因此并没有看见莲香的异样,随着她眼眸中眼白彻底的变为黑色,乌鸦的攻势开始越来越凶猛。 乌鸦并不难杀,但是这种数量上的压制,宛如一脚踩入了蚂蚁窝,任你再是强悍,也架不住总有一两个蚂蚁能把你咬疼。 且这玩意不怕鬼气,倒是怕灵力,被灵力与凤如青的鬼气冲散之后,原地还能散掉重新聚拢。 攻击力不强,却架不住无休无止。 凤如青与穆良背靠背,不断地将乌鸦砍落,但它们就如同无穷无尽一般。凤如青暴躁地喊道,“这什么鬼东西!试试拘魂鼎!” 穆良想说这东西没有魂魄,只是怨气,都是怨气,无穷无尽的怨气,甚至不知来自何处。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拿出了拘魂鼎,以灵力催动拘魂鼎打开,开始拘禁这些乌鸦。 最开始有一些被吸入其中,但很快凤如青便意识到没用,因为黑气被束缚进拘魂鼎,还会重新钻出来。 凤如青和穆良一时间寻不到对付这玩意的办法,就只能将它们劈砍冲散。 “姐姐――”身后传来莲香稚嫩的声音,“哥哥姐姐来这里――” 凤如青头皮一麻,回头吼道,“快进去!把袍子蒙过头顶!” 凤如青转头的功夫,已经有许多乌鸦朝着莲香冲了过去,凤如青与穆良顾不得什么,迅速朝着莲香的方向去,“快进屋!” “姐姐……”莲香吓傻了一样,和半空中重新汇聚成形的月灵喃喃说着什么。 月灵伸手似乎是要抓她的脖子,凤如青身影一闪,便挡在了莲香的面前。 遮天蔽日的乌鸦在半空形成了有形的长队,如一根被谁拿着的棍子,直接朝着三个人的方向砸过来―― 穆良迅速结印,以灵力设下了结界,将三人笼在其中,但这乌鸦群撞散了便重新凝聚,无休无止,凤如青抱着莲香,狠狠皱了下眉,将莲香推给穆良。 “大师兄,我知你境界高深,但灵力总有枯竭的时候,这玩意我见越战越勇,你将结界撤了,我来。” “你……”穆良想到凤如青能够吞噬情绪的事情,她跟他说过。 但她也说过,吞噬了他人的情绪并不舒服,这样能够凝成形态发起攻击的怨气,吃下去会非常非常难受。 穆良犹豫,“我灵力尚且充裕,天亮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凤如青摇头,“若是天亮还不退呢?我们在白天见过月灵,说明她白天也能活动自如,而且这东西难缠得紧,我们必须尽快和荆丰他们汇合。虽说他们要是遭遇了这样的攻击自然能够敌过,这玩意也没有很强战斗力,但他们带着孩子,被拖得久了恐有危险。撤吧。” 穆良略一思索也只能这样,他带的法器方才也尝试过了,怨气凝成实质他也是生平仅见,连记载都很少很少。 灵气易得,鬼气死后自带,唯独怨气,本就是无形的东西,这世间谁会有这样深重的怨恨? “那你小心。”穆良结反印,抱住了莲香,结界破开的一瞬,凤如青突然展开阴魂龙袍,张开了双臂,化为魂体状态。 这段日子她魂体又长了不少,她将自己无限地拉长、拉宽,在半空成了一个淡金色的大口袋,像来自深渊的一张巨口,朝着那正朝三人压下来的乌鸦兜去―― 章节目录 第三条鱼·师兄 淡金色的魂体化成的巨大口袋, 在天空中兜了几圈之后,几乎将所有怨气凝成的乌鸦都裹入其中。 天上半月的微弱月华,再度洒在了院子当中, 穆良和莲香都抬着头看向自高空落下的凤如青。 凤如青站在院中,皱眉按着自己的心口处, 吞食下去如此浓重的怨恨, 一时间她的内府无法平息。凤如青闭上眼睛,十分的难受,且裹在这难受当中的, 还有难以言说的悲痛与无助。 这密密麻麻的情绪, 这分成无数份的情绪, 不断在她的内府翻搅, 凤如青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割裂了,而每一块, 都是一个无法挣脱的绝望和悲剧。 她听到数不清稚嫩的声音,在苦苦哀求、在哭泣求助, 她闭上眼睛, 在未尽的怨气当中, 看到一个一个哀婉凄绝的稚嫩脸庞, 在无声地控诉。 凤如青站立不住, 朝着地上跪了下去, 好在已经跑过来的穆良,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 凤如青单膝半跪在地上, 慢慢地睁开眼, 抬头看了穆良一眼, 双目赤红,眼泪在眼中积蓄, 如同血泪一般地顺着脸庞落下来。 “小师妹,你怎么了!”穆良赶紧以灵力去探她的身体,凤如青却制止了他,摇头,有气无力道,“我没事……” 穆良扶着她起身,莲香也跑过来,抱住了凤如青的腿,仰着头看着她,眼睛亮得赛过了天上的星辰。 “姐姐你把她们都吃了,你居然能够吃她们!”莲香说,“姐姐好厉害。” 凤如青此刻心中翻搅,十分难受,却还是伸手摸了摸莲香的头,“没事了,我们这就走,去跟其他和你一样的小妹妹见面,你就有玩伴了。” “莲香不需要玩伴,”莲香说,“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凤如青忍着难受抱起了她,转头对着穆良说道,“大师兄,你联络荆丰,我们现在就过去。” 穆良联络荆丰,他们很快,便带上了小姑娘,还有那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黑狗,朝着荆丰他们所在的城镇而去。 黑狗警惕得很,最开始凤如青他们靠近还“呜呜”地威胁。不过穆良从空间中掏出了几块糕点,只喂了一块,这狗便迅速打消了对他们的敌意,跟着他们走了。 至于莲香,一直趴在凤如青的肩头,凤如青重新收敛了鬼气,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瘦黑狗,上了佩剑腾空而起。 “害怕就将眼睛闭上,”凤如青用法袍包裹着莲香,侧头对她说道。 她乖乖地趴在凤如青的肩膀上,闻言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从袍子里面露出来,看着天空,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神情。 黑狗只是个凡物,自然怕死了腾空飞行,从贴着凤如青到钻进她的双腿下缩着,吓得瑟瑟发抖。 穆良御剑很稳,时不时回头看看凤如青,她又招人又招狗的,穆良看着她抱着一个夹着一个的样子,很难将她跟黄泉鬼王联系到一起。 他们走得虽稳,却也很快,到达了荆丰他们落脚的城镇之后,凤如青才发现这是距离汾安道最近的一个城镇。 这时候还是夜里,不过凤如青的视力不受夜色的影响,她看到这里到处都是枯萎的破碎植物,地面开裂得十分大,宽的地方成人甚至都难以跳跃过去。 大地一片焦灼的颜色,连城镇当中的许多人家,都已经是燃烧过的样子。 荆丰就在镇子入口等着他们,这个时间点了,他身侧居然带着所有的弟子。 几乎每一个弟子都一手抱俩,地上还站了好几个。荆丰肩膀上趴着一个,腋下夹着一个。穆良和凤如青他们御剑缓缓下行,到了跟前一个赛着一个的神情诡异。 “这么多孩子。”穆良率先跳下琼林剑,边说道,边回手去搀扶凤如青。 “这还只是找了三个城镇的,明日我们准备去汾安道看看,”荆丰说,“你们和邪祟正面遭遇了?” 凤如青点头,“你也认识,就是先前咱们在凡间碰见的那个怨气所化的月灵。” 荆丰微微皱眉,“可我找到的孩子们,她们说法并不统一,只说乘着鸟来找他们的是一个小孩子,我也想到了月灵。但除此之外,她们当中大一些的还说,抓镇上的人的,是一个黄色的口袋一样的玩意。” 凤如青和穆良听了之后,都沉思起来。 片刻后穆良说,“能够影响到汾安道这么大面积的旱裂的邪祟,绝无可能只有一个怨气所化的月灵,定是还有其他的邪祟,待明日搜过未搜的城镇。我们先让几个弟子将这些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其他人再探查。” 荆丰和凤如青都点头,不过今夜已经太晚了,这个时间他们不休息,孩子们也要休息的。凤如青问荆丰,“你们在哪里落脚?” 荆丰说,“镇中大部分房屋因为旱裂而坍塌,倒是镇外原本临湖有一处地方,大抵因为先前是湖水没有立刻枯竭的原因,并没有被影响,我们在那里落脚。” “我们去哪里吧,”凤如青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莲香,跟着荆丰和一众弟子们,躲开旱裂的土地,朝着他们说的地方去。 穆良也抱起了两个孩子,一行人,一条狗,很快便到了镇外的那处空房。 这里一见便是先前做生意的地方,而且还是颇为秀雅的酒楼,摆设都十分的雅致,虽然食物和水并没有见到,却胜在房屋很多。 他们寻了一层房门全部相对的落脚,设下了结界,这才分成了好几个屋子,陪着孩子们歇下。 凤如青把睡熟的莲香安置在床上,狗子就趴在床底下,穆良和荆丰脱开身之后,来到凤如青的屋子,同她商量起了明天要如何安排。 “带着孩子们遭遇邪祟十分束手束脚,明日待弟子们将孩子送走,我们便进汾安道去看看。”穆良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处不舒服吗?” 穆良说着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水囊,“喝一点。” 荆丰和穆良来的时候,也听穆良说了凤如青吞食了怨气所化的乌鸦,顿时也担忧道,“小师姐,你以后可千万不要乱吃东西了。” 凤如青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缓解了下干渴的嗓子和嘴唇,点了点头说,“大师兄,你怎么跟个藏宝阁一样,到底带了多少吃食和水?” 穆良将水囊收起,依旧自己一口没喝,“也没有多少,就是一些你喜欢吃的糕点,今日都给了莲香和狗,水就两个水囊。” 凤如青“哦”了一声,“是我粗心,我光顾着自己轻装而行,没想到这里旱裂,需得带点水的。” “小师姐不必担心,”荆丰说,“悬云山的弟子们都带了很多水,今日还有弟子御剑到最近的城镇买了许多干粮回来,孩子们吃的都不多,暂时够用的。” 凤如青安心下来,穆良说,“明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汾安道,一路护送孩子们。汾安道那边毕竟是最开始发生旱裂的地方,前几次来这里都一无所获,此次正面遭遇了邪祟,还得知了另一种邪祟,汾安道那边说不定能够找到这些年旱裂的原因。” 荆丰自告奋勇,“我去汾安道那边,护送小孩子就岚虺他们几个可以了。” 穆良闻言看向凤如青,“小师妹,你觉得呢。” 凤如青说,“护送小孩子需得多派上几个人,就顺着今日有弟子去买干粮的那条路。” “我们碰上月灵,虽然杀伤力不大,那些怨气的乌鸦却十分会消耗人,”凤如青说,“我将月灵吞噬,但她既然参与到这场旱裂的事情,那谁也不知,这里还有多少个‘月灵’,或者其他的邪祟。” “若是弟子们碰见了厉害些的,他们又要护着小孩子,又要战斗,便十分吃力,所以我提议,我们三个中有一个去护送孩子,确保安全。” 穆良没有异议,凤如青便说,“我去吧,我能吞食掉怨气,若是再遭遇了和月灵差不多的邪祟,我就直接吃了。” “才说不要你乱吃东西,你今日不是很痛苦吗?”穆良想到凤如青如含着血泪一般的那个对视,便一阵心疼。 “我去吧,你带着荆丰进汾安道,”穆良说,“以我如今修为,便是当真碰上了这旱裂的邪祟本尊,倒也不至于不战而败,那届时我能够牵制,护着孩子的弟子们还能够伺机脱身。” 凤如青和荆丰都没有再说什么,定下了计划。荆丰先回了屋子,凤如青与穆良轻声细语地说了些体己话,便也都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孩子们都醒过来,由悬云山的弟子们分别施了净身术,看上去总算不是狼狈不堪的一个个泥猴子,露出了尚且年幼的稚嫩脸蛋,叽叽喳喳地抢着干粮吃,倒是颇为活泼。 只有几个大抵是因为一个人待久了,眼神和精神看上去都有些沉,手里捧着干粮和水,吃得也很大口。 唯有莲香,听闻了要与凤如青分开之后,便顿时哭了起来,也不出声,就悄无声息地盯着凤如青,眼泪砸湿了面前一小片的地面,看得凤如青尤其的揪心。 “你家里是哪里的,让他们送你直接回到家去,”凤如青他们也是昨天聊了才知道,这些孩子,大部分都不是这附近城镇的,而是家在很远的地方,是被抓过来的。 他们先前碰见月灵的时候,她应当就是在抓这样的,即便是失踪了,家里也不会找,没有任何人会在意,甚至被抛弃的孩子。当时若不是刚巧他们碰上了月灵,怕是招娣也会被抓来这里。 莲香看着凤如青,好一会才说,“我家是汾安道的。” 凤如青听了心里一揪,汾安道早就没有人烟了,莲香先前说她的家人也都被邪祟抓了。 她在这群孩子里面,是唯一一个连归处都没有的。 凤如青半蹲下,“你跟着哥哥们,他们会给你安置好的,不会再吃苦,也不会有人要你干活,打你。” “姐姐不能带着你,姐姐身体很特殊,你跟着姐姐活不长的。”凤如青慢声细语地解释,莲香似懂非懂地哭,不过在穆良他们准备走的时候,她还是很乖地跟着上了佩剑。 只是一步三回头,一双盛着秋水般悲凉的眼睛,看得凤如青心头有把小刀子一样的在割。 穆良他们走后,凤如青叹息一声,其实她若不是体质不行,无处安置这些孩子,她会带着的。可如今这世道,又岂止是天不遂人愿,连人也要找人的不痛快。 凤如青与荆丰还有其他几个弟子,朝着汾安道的方向去。 现如今太阳已经升起了,越是朝着汾安道方向走,旱裂便越是严重,大地像是被谁拿着一把大刀,胡劈乱砍过的狼狈,树木枯死,到处焦糊一片,稍微热一点的阳光,就能点燃一切。 而在临近汾安道的时候,地上的旱裂已经足足有成人身高的裂痕,到处都在即将正午的灼热中被烤得扭曲起来。 凤如青站在荆丰的佩剑之上,出了一身的薄汗,他们在汾安道下落的时候,城镇中残垣断壁的景象,令凤如青陷入了一种世界即将破碎的荒芜感。 整个汾安道多处房屋焦糊得只剩下横梁,可见火灾时有发生。 这里到处都是旱裂,他们跳跃着乘风前行,在仅存的房屋当中寻找过,发现了曾经有人生活过的凌乱痕迹,却并没有发现小孩子。 凤如青松了一口气,弟子们都御剑而起,再查探四周的情况。 若是在这里找不到线索,他们只能用最笨的方式,在周边城镇旱裂还未蔓延到的地方守株待兔。 凤如青乘着荆丰的佩剑,皱眉四处查探,放出鬼气去寻找,她令鬼气钻入地裂当中去,却并没有得到任何邪祟的踪迹。 一行人顶着烈日寻了好久,没有收获,他们只好寻着一处残壁挡出的阴凉处落下,个个汗津津的,满脸红扑扑的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这里还和前几次来一样,”荆丰说,“什么生灵都没有,也寻不到邪祟的踪影。” “联系大师兄了吗?”凤如青看着远处的一座山上,开裂十分严重,但不如其他地方那般凌乱,倒是十分笔直,山上的空气被热辣的阳光蒸腾得扭曲。 凤如青眯着眼睛,对荆丰说,“问问大师兄他们到了哪里。” 荆丰用三元符文印联络穆良,但穆良那边却没有回应。 他皱眉道,“大师兄没有回应。” 凤如青口干舌燥的,从那山上收回了视线,闻言立刻道,“不回应定然是有了麻烦,我们现在便去寻他们!” 荆丰和剩下的弟子都赶快御剑而起,却不料突然一股热浪卷着地裂天崩般的响动传来,众人循着声音看去,便见凤如青方才一直盯着的那个山上,缓缓开裂。 几人僵在半空,眼见那山越裂越大,越裂越大,最后如一道巨型的大门完全打开,从里面缓缓升上了一个树藤编织的笼子,被无形地吊在了半空中,紧随而来的,便是那笼子当中,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救命啊……” “救我……” 凤如青一瞬间还以为这是到了自己的十八层地狱,这些声音跟厉鬼的凄厉叫声相差无几。 众弟子巨震,那树藤笼子,被无形地吊在山裂的半空,血色染红了树叶,里面的人在撕心裂肺地爬动求救,男女老人都有,唯独没有小孩子。 凤如青定神一看,便见那其中的人身上多处被割掉了肉,有些拖着森森白骨的腿在爬,有些捂着肚子奄奄一息,还有的脸上胳膊上,反正无一完整。 他们像是被杀了一半,还未死便被开膛破肚的猪,爆发出了濒死的最后哀鸣。 这是显而易见的陷阱,他们苦寻不到的邪祟,竟然就藏在山中,地裂之中。 但明知是陷阱,他们已经见到了这些求救的活人,也不可能不去,凤如青咬牙冲在前面,“继续联系大师兄,我先去看看!” 荆丰要弟子联系穆良,紧随凤如青的身后,凤如青已经到了这笼子的近前,她从肋骨处拔出了沉海,直直地朝着笼子上劈砍,将这些树藤砍断,拉着这笼子落在地上。 笼子开了,这些人挣扎着朝外爬,凤如青和荆丰还有另外两个弟子,看向了一排通向地下的石阶,这里竟然是一处墓穴! “其他门派何时赶到?”凤如青算了一下宿深可能到的时间,眼见着眼前这幅场景,并没有立刻冲动下石阶。 “我们前行,少说三五天之后,”荆丰看着在地上爬了一段路,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声息的人,脸色很难看。 有弟子查看过他们,对着荆丰摇头,“这些人在被送出来之前就剩下最后一口气,被什么激发了最后的求生欲望,才喊叫得那般凄厉,很多人的伤口已经腐烂,可见不是一两天。” 凤如青看着方才还哀哀凄叫的人,转眼便是满地残尸,一咬牙,对着荆丰道,“我下去查看,你与弟子守在这里,联系大师兄和其他门派,再派几个弟子原路返回去助大师兄!” 穆良定是遇上了大麻烦,才会无暇回应他们。 穆良确实也是遇上了大麻烦,他带着弟子和小孩子们,根本就没能出得了地裂影响的地界。他们碰到了数不清的月灵,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带着无数的乌鸦,遮天蔽日地拦住了去路。 白昼生生在这乌黑的翅膀,和密密麻麻、面无表情的“月灵”注视下,变得漆黑而阴沉。 穆良第一时间设下了结界,护住了孩子们,弟子们也与这些怨气所化的邪祟缠斗起来。 可攻击只会带来扩散,他们击散的怨气,会原地分化成好几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玩意,越来越密集,越战越多,将他们的结界全都裹住。 虽然不会受重伤,可他们的灵力被飞速地消耗着,弟子设下的结界都逐渐变薄。孩子们吓得呜哇乱叫,哭得厉害。他们寸步不能行,在结界当中,被这如黑布一样兜头盖下来的怨气给推着往回退。 诛邪阵都无用,这些怨气来自无形,却又有形,必须得消灭这些怨气的本体,才能令这些怨气散去。 穆良他们被寸寸逼着向后,朝着汾安道的方向而去―― 而此时此刻,正在汾安道山裂处的凤如青,挥动了一下手中沉海,迅速交代完荆丰,也未等荆丰答应,便径直朝着石阶之下冲去。 汾安道附近,如今被旱裂波及的镇子一共有十几个,跑了一部分逃荒的,剩下失踪的人,应当全都在这里。 按照凤如青如今的能力,妖魔邪祟无人能敌,但天裂现世,坠落之神众多,若真像弓尤先前说的坠落之神联合在一处,便是她也心中没底。 况且打起来的话,她必须要顾忌着被抓进这里的凡人,免不得要束手束脚。 被扔出来的那几个濒死的人,根本就是一个诱饵,可明知山有虎,也得偏向虎山行。来不及等其他门派了,耽误一时片刻,这底下人的生路便窄一分。 凤如青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已经掠入了墓地的墓道,她在一处分叉的路口犹豫了片刻,下一瞬便有一道黑影……不,是无数道黑影,朝着凤如青的方向扑上来。 外面,荆丰迅速向其他门派传信求助,又令跟着他的几个弟子其中三人守在这墓穴之外,一人联系穆良,另外五人原路御剑返回去助穆良,又带着六人也迅速向下了墓室。 他们悬云山弟子若是都在一处,武力值才是巅峰,可如今一入城镇,救了那么多的孩子,他们被迫分散,现下又不知穆良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此时下来实在是不合适。 可这人间所谓的正道是什么?必然不会是见死不救。 悬云山的道心便是心怀苍生,行仁德之事。 荆丰很快便在墓道当中碰到了,正在与数不清的手持刀剑、身穿铠甲的石人对战的凤如青,他抽出长剑冲杀上去,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弟子们喊道,“结诛邪阵!” 六个人,刚好是能够结诛邪阵的人数,弟子们闻言指尖亮起了灵力,在空中整齐划一地划着,口中默念着诛邪阵口诀,很快便有符文金光在这墓道当中凝结汇合,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而荆丰提剑径直劈在了意图袭击凤如青身后的一个石人之上,他手中佩剑,乃是施子真以他本体一部分与雪域玄铁炼制,心随意动,名唤烈风,十分迅捷刚猛。 但他一剑劈在这石人之上,却生生劈出了火光,竟未能将其劈开! “这些石人有神魂附身,命门在腰际,腰斩!”凤如青回手一刀,沉海暗沉的刀锋贴着这石人腰际斩下去,便闻一声金石碎裂之音,这石人霎时间化为无数碎石。 落在地上的一道金光自石人碎裂的身体升起,迅速逃窜,被凤如青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直接塞进嘴里,狠狠咬了几下。 荆丰应声,“知道了!” 他开始与凤如青背脊相靠,与这些身着铠甲的石人打得墓道当中不断亮起金光。 章节目录 杂鱼锅·上 大雨疯了一样, 但这疯狂的大雨,却带着数不尽的生机,这是来自天道和雨神的馈赠, 弟子们的伤势都已经愈合,他们都在迅速调息, 借着这样裹挟着无限生机的雨水, 在调息。 荆丰就坐在凤如青的身边,他没有调息,他和凤如青一起仰着头看向了悬浮在半空之中, 金光覆盖周身的穆良。 凤如青恢复之后, 却没有马上起身, 她枕着荆丰的手掌, 躺在湿泞的雨水当中,在看着天边金光缓缓而下, 看着有人在夜雨中穿梭而来,接引新任雨神上天界。 红龙的影子在黑夜金光之中显得格外的耀眼, 来接引的神君, 竟然是天界太子弓尤。 凤如青撑着手臂, 从地上坐起来, 她仰着头, 看到弓尤腾天嘶鸣, 以真龙之身为新任雨神庆祝,身后天界兵将紧随其后, 金光耀眼, 几乎照亮了整片天地。 凤如青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荆丰拉着她起身,她却没有动, 而是伸手揪了一下脚边新生的野草,带着泥泞和雨水送入了口中。 清新又甘甜,只是还有些硌牙,这是生的味道,是希望的滋味,她用舌尖卷着草叶,用牙齿碾碎,然后尝到了一点苦涩。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状态,她被雨神泽润全身,她充满了力量,但是她却又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坐在这里不想动,不想听不想看,也不想起身。 大雨不断地落下,她周身湿透,长发盘踞在脸侧和肩头脖颈,娇艳无匹的像是一条盘踞在夜雨中的蛇女。 但她垂着眼睫,并没有什么悲伤和可怜的感觉,而是一种看上去十分冰冷的神色。 穆良和弓尤都自半空落下,怨恨结界开启之后,那些援兵也已经转瞬赶到。 众人都在围着金光环绕的穆良,也看着这一片重新焕发出生机的土地,只有宿深在看到凤如青还坐在地上的时候,从半空中俯冲而下,几乎是摔在了凤如青的身侧。 他人都没有爬起来,就扒着凤如青的腿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他开始在凤如青的身上摸索,没有摸到伤处,就半跪在地上不断地询问。 因为他实在是听上去太慌乱了,所以众人才注意到了凤如青,凤如青将口中的青草咽下去,侧头看了宿深一眼,眼中毫无情绪,一片冰凉。 宿深关切的话因为她这一眼哽在了喉咙,凤如青再度轻轻叹息了一声,按着他的肩膀起身。 穆良也正在朝着这边看,弓尤对穆良例行说完了接引神仙入天界的场面话,将雨神印给他之后,便朝着凤如青走来。 “你为何不召天兵,我给你的龙鳞佩呢?”弓尤伸手要给凤如青别耳边贴着的碎发,却被宿深一把打开了手。 “你……”弓尤瞪着宿深,宿深也阴着一张脸,凤如青却连侧头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她环视众人,微微提了提嘴角,“正道各派,还是一如既往啊,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召出了黑泫骨马,她全程没有去看一眼穆良,但在她上马之后,却突然间又闪身到了穆良的身边,在穆良一掌劈在自己天灵盖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做什么?” 穆良看向凤如青,泪水涟涟,“小师妹……” 凤如青突然笑起来,微微歪头,十分的不庄重。她周身鬼气笼罩,将穆良也圈入其中,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 “自毁神魂吗?”凤如青抓着他手臂的力度不轻,“穆良,你脑子被雨水给冲得什么都不剩了?” “我……”穆良才张口,凤如青就阻止了他的话,“大师兄,你忘了吗?” 凤如青看着穆良,松开了他的手,伸手极其温柔地帮他整理着衣袍,还有他些微散乱的长发,用很寻常的语气说,“你告诉我,情爱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你要我不要在意的。” “我不会在意,你也无需感觉到抱歉,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凤如青说,“你教我的,我都记得,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穆良无声地落泪,暴雨因为雨神落泪,更加的急促起来。 “哭什么呢,”凤如青伸手抹了穆良的眼泪,送入自己的口中,微微咸,“你没想着能活,能够成神,所以才选择了救那些孩子们,我都知道。你因为对我的愧疚,有负罪心里,想要自毁神魂,我却不懂。你教我记住的,我记得,你一直都是我的榜样。” 凤如青舔了舔嘴唇上残余的穆良的眼泪,微微退开一些说,“大师兄,去吧,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天下也需要你这样心怀仁善的真神,我没关系。” 凤如青低头片刻,再抬头道,“毕竟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只要我愿意,妖族王子、魔界至尊全都是我的入幕之宾,便是天界太子,我要他下界来陪我,他也未必不肯,”凤如青懒散地耸肩,“再说你上了天界,也不是不能来到凡间,你我到时候照样能够春风几度,快乐就好……” “凤如青!”穆良突然反手抓住她肩膀,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凤如青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反手拍在穆良的肩头,直接将没有防备的他拍得跌坐在地,“行了,别做这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我真看腻了,枯燥无趣透顶。你若是要死,你便死吧,难不成你成神而去,选了什么大义,还要我守心如玉,像个痴情的傻女在凡间等着雨神大人一顾?” 凤如青说完之后,撤掉鬼气,穆良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背影,面色惨白得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凤如青翻身上马,鬼气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弓尤本来在和宿深较劲,见穆良跌坐在地的失魂模样,再看凤如青消失的背影,微微拧眉。 他还不了解事情原委,但依照凤如青对穆良的重视程度,她绝无可能对穆良这般。 凤如青一路风一般地驰骋,径直追上了她看到方才在人群中一闪,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素衣仙君。 他头上戴着帷帽,正御剑缓慢地在巡视汾安道周边的城镇,在这一片雨神的福泽之雨之下,肆意疯涨的绿植上空穿梭。 凤如青乘着黑泫骨马追上这人,翻身下马直接拦在他面前。这人停下,隔着帷帽和凤如青对视。 凤如青片刻之后,对着他单膝跪下,带着些许哀求,“师尊,帮帮大师兄,他要自毁神魂,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悬浮的佩剑缓缓下行,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这人自佩剑上下来,缓步走了两步,停在凤如青面前不算近的地方,好一会,才在雨幕中开口,“这是他的选择。” “师尊!”凤如青仰头看他,“你就真的不管大师兄了?你不是最喜欢大师兄了!” 施子真负手而立,看向远处连绵雨幕,片刻后说道,“你在此地不要走。” 他说完之后,瞬间化为了一道灵光,消失在原地。 凤如青见他是朝着穆良的方向去了,这才松出一口气,从地上起身,看了一眼黑泫骨马,想要跑。 她觉得自己不该来找施子真,他方才都看到穆良那样子了,穆良是他最重视的徒弟,他怎会不管? 但凤如青好话也说了,狠话也说了,却知道穆良虽然生性温和,心怀仁善,却是个极其执拗的人,若是这一关过不去,他不仅不会随弓尤去上界,他一定会因为愧疚自毁神魂。 不至于的,凤如青理解穆良,若是穆良真的在那样的时刻朝着她来,而放弃了孩子们,才会让凤如青不解。 他教自己知正邪,行善事,心怀善念,没有穆良,她绝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他自然不是个会为了一己情爱,而放弃大义的人,只是在穆良那里,把这个选择当成了是对她的背叛,凤如青不知道要如何劝说,才能够让他懂得。 她太了解穆良,正因为了解,才知道他要自毁神魂,绝不是一时冲动,他选择了孩子们,就没有想着自己能活。 他也……再也不敢面对她的感情,愧疚和羞耻会变成将两个人割裂的钢刀,若是过不去这个坎,她莫说是情郎没了,连师兄也没了。 天上不断有各个门派离开时候的灵光划过,凤如青几度想走,最终都忍住了,终于在看到一束金光朝着天际而去的时候,才放下了心。 她就知道施子真说的话肯定有分量,施子真总是能够清醒且精准地敲击在人的致命处,这警醒不需很久,只需要过了这个穆良自己逾越不去的“背叛之山”就好。 见穆良随着弓尤飞升,凤如青安心下来,穆良日后定然能够想清楚的,只要他做了雨神,这天下总有众生拉着他。 凤如青在雨势稍减的夜幕当中,仰着头看向天际金光,是真心为穆良高兴。 他多年勤勉,自始至终秉持纯善道心,最终也求仁得仁,她不可能去怪罪这样的穆良,就像战死沙场的兵士家属,不会去怪罪他们的死亡带给了自己凄苦余生,只会与有荣焉。 她和穆良之间,所占最少的便是情爱,除却情爱,凤如青最不想要失去的,是她温润纯善的大师兄啊。 凤如青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有些许温热,心中百感交集……在看到一束金光朝着她这边来了的时候,顿时翻身上马,风紧扯呼! 她不知道施子真要她等在这里干什么,反正穆良飞升,她也没什么跟他可说,凤如青可是时刻都记着自己曾经干的那些事,难保施子真不是想起来清算,要收拾她了。 黑泫骨马的速度因为她吞食雨神能力加强,比先前更快了,凤如青几乎是破风而去,融入在暗夜当中无人能够辨认。 而凤如青前脚撕裂风而去,几乎是瞬息,施子真便赶到,他悬停在半空之中,看着凤如青已然无影无踪,帷帽之下微微抿紧了嘴唇,下一瞬便也化为一束金光消散于天际。 凤如青从汾安道回到黄泉,只用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时间。 进了黄泉之后,她径直回了鬼王殿,洗漱好了瘫在大床上,交代了罗刹共魉不要打扰,设下了几重结界,大被一蒙,便开始做梦。 梦中她纷乱的心绪都被绒毛一般的温暖所抚平,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开始一点点长大,最终又嫁给了那个看不见面容的情郎。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幸福得像是泡在暖黄色的蜜罐子里面。 凤如青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梦中的两个场景,一个是她在院子里面坐着,她的郎君做了饭菜,叫她进屋吃饭,还有一个,便是在一片无名野花繁盛的山上,她被牵着手,缓慢地行走。 她甚至能嗅到无名野花的香气,混合着她那梦中郎君的香气,一起朝着她卷来,心旷神怡。 凤如青是被罗刹叫醒的,从那样美好的梦境中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罗刹这恶鬼之容,属实是吓人得紧。 “你干什么!要弑主吗?!”凤如青一巴掌挥开罗刹的脸,“你想吓死我好篡位?” 罗刹摸了摸自己的脸,撇了下嘴更吓人了,“大人,外面来了许多人,拦不下,都在偏殿,一连来了三日了,你不见见吗?” 凤如青睡得浑身暖烘烘的,翻了个身爬起来,扒在床沿上,一截嫩白的手臂晃了晃,“谁啊都?” “妖族王子殿下,卷发仙君,昨日天界太子也带酒来了,还有魔族这两日又送来了许多东西,都是魔尊亲自送来的。” 凤如青“嚯”了一声,“还挺热闹啊。” 罗刹说,“昨日妖族王子差点和天界太子打起来。” “打不起来的,弓尤不屑跟宿深那点能耐的动手。”凤如青半眯着眼睛说。 “是没有打起来,但是对骂来着……”罗刹说着笑起来,“像两个泼妇。” 凤如青闻言也笑了,只是很快便道,“打发走吧都,我入夜要去人间吃些好的,没有功夫招待他们。” 凤如青洗漱的时候,罗刹来报,说所有人都走了,她只是“嗯”了一声,手中拿着玉梳,看着水中的自己,自言自语道,“都是来安慰我的,可我看上去像是需要安慰?” 缘来缘去,凤如青早就看透,当初与穆良在一起,便大部分是抱着帮他除去心魔的念头。 她不否认在某个瞬间,她确实因为穆良选了大道而心有酸涩,只是在穆良要自毁神魂的时候,她那点微末的酸涩就消散了。 不至于的,无论是穆良愧疚还是离去,都不至于让凤如青悲痛到需要谁的安慰,无论是白礼、弓尤还是穆良,在开始的时候,凤如青也没有想过什么天长地久。 天太长了,地也太久了,有什么能是永恒的?无非是存活一天,畅快一日罢了。 她会因为寝殿中还留着穆良的东西怅然一叹,可她确实不是个会因为谁的离去,悲痛欲绝的人。 她这一路,不都是自己一个人走来的,她没有依靠过谁,自然也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被抽去支撑自己的骨头。 她只想自己安静待上几天,不需要谁的安慰。 或许在弓尤那件事之后,她还会枕在穆良的腿上哭一哭,诉一诉如多年来倦鸟归巢般的委屈,但这一次她是真的不需要了。 凤如青洗漱好了,束好了她的长发,穿上了她的阴魂龙袍,入夜便去了人间,寻了一处十分热闹的酒楼,在大厅中要了桌菜,喝酒听曲儿,还赏了唱曲儿的小娘子好多银钱,撑得肚子圆滚滚的,才回了黄泉。 她一进鬼王殿,殿中的摆设全都换掉了,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艳红色,跟喜房似的,凤如青询问了一下,便知道这一切都是鬼君敖乐生的意思,顿时笑着转身出去,在轮回台逮住了他。 “怎么,弄的喜房一样,你是今夜要跟我入洞房?”凤如青一脚蹬在他肩膀上,“谁要你弄的?” “大人,没人要我弄,”敖乐生肩头架着凤如青不轻不重的脚,抬头谄媚地冲着凤如青一笑,“是小的觉得大人就该这样。” “怎样?”凤如青笑着挑眉,艳色无双。 “大人不衬白色,白色配不上大人的姝色,”敖乐生说,“况且这鬼境迎来送往的人这么多,谁也不配在大人这里留下痕迹。”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谄媚之意,倒是格外认真,让凤如青笑容更艳,脚尖在他的耳侧挑了下,“你既然这么了解我,蛔虫似的,今夜便来给我暖床吧。” 凤如青话音落下转身便走,徒留敖乐生在原地,烧得像是熔岩里面刚刚捞出来的,小鬼们起哄的声音十分大,甚至有胆大的拦住凤如青自荐枕席。 “大人都要他了,不若连我也捎带上吧,我不比鬼君大人俊多了!” “对啊对啊,什么仙君太子的,哪有一个配得上大人,大人若是想,整个黄泉鬼境,都是大人的!” 他们闹腾得要把黄泉掀开了,凤如青吃饱喝足,难得的心情好,没有理会他们,便成了纵容。 她这一路没有几步,倒是好些个艳鬼当真蠢蠢欲动,甚至还有个大胆的,直接滚进了凤如青怀中。 这艳鬼朝着她直抛媚眼,“大人……奴家也可以,奴家保证比那些个臭男人,更能让大人欲.仙.欲死。” 凤如青单手搂着美人的腰,当真是软若无骨,还透着一股难言的香味,她眉梢挑得老高,当真低头在怀中美艳女鬼的脸上香了一口,带响的。 哄笑和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凤如青低头视线一寸寸刮过怀中美人,看得她浑身燥热,凤如青视线落在她胸前管不住的两个波涛之上,哼笑一声道,“怕是不成,我怕我溺死在你这里头。”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大人讨厌!”女鬼娇羞地用纤柔的十指拍了下凤如青,扭着退到一边。 凤如青知道他们都是真心对自己,走到鬼王殿门口,转头道,“鬼境今夜大赏,所有人都有份,敖乐生你来为大家分发功德。” “大人万岁!” “赤焱大人千秋不衰!” “大人……” 一片欢天喜地的声音中,凤如青回到了自己寝殿,她坐在桌边还在一直笑,手中捏着她用惯了的暗色杯子,杯中是血色依旧的鹿血酒。 她眉眼含笑,眉梢与脖颈一同扬起,满饮一杯,而后畅快地出了一口气。 #clewx.com最快-发#  这世上什么都能舍弃,唯有美食与美酒不可辜负,凤如青甚至想,她都吞噬了两个真神,却始终修不出弓尤说的真身,就是因为她光顾着尝味儿,没有去想着什么塑身。 也罢,反正那个天界她也不屑去,在这黄泉做她的逍遥王不好么?成神有什么趣…… 凤如青喝得醉醺醺去狱叛殿处理恶鬼,把他们弄得吱哇乱叫,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鬼王殿去睡觉。 她没有再刻意地去躲避谁,谁来了便接见谁。 宿深来得最多,看着她眼神心疼缠绵得不行,只是凤如青一直装着没看见。 弓尤来了一次,与她促膝长谈,甚至一起睡了一觉,只不过鹿血酒也喝了,赤日鹿也吃得十分畅快,他们依旧只是把酒言欢的兄弟。 弓尤安慰她,也带来了穆良的消息,凤如青听了之后,只是托他多多照顾穆良。毕竟天界面上平和,内里依旧暗潮汹涌,她怕穆良初来乍到的,要被谁给穿了小鞋。 魔尊凌吉也来了一次,凤如青与他交集不多,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只是他就这样坐在她的殿内,凤如青都觉得整个寝殿弥漫着美好的味道。 “你送我的梦,真美。”凤如青要他喝鹿血酒,他却不肯,她自然也不强迫他食同族,只是问,“可为什么我看不清脸?” 凌吉微笑,“会看见的,还没到时候。” 凤如青也无所谓,她还怕真的看见了要是不合心意,要幻灭,因此就没再追问。 荆丰除了最开始的那些天来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时间,穆良飞升之后,他俨然成了一个大忙人。 而随着入冬,冥海依旧因为熔岩沸腾着,天界的神灵还在时不时地坠落,四海没有因为天寒地冻休止,反倒更加动荡。 凤如青又开始了除了处理黄泉事宜,便是四处驱邪的日子。 天寒地冻,她骑着黑泫在皑皑白雪中急奔,身上火红的狐裘,乃是宿深送来的。他早在初冬时节便已经登基为王,凤如青送了他许多贺礼,他回的礼物当中便有这件无一丝杂毛的狐裘。 凤如青在雪中奔跑,却无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在黄泉入口勒马,看着站在雪中等着她的人,勾唇一笑,“你怎么来了?” 章节目录 杂鱼锅·中 凤如青从妖族离开, 骑着黑泫骨马,在茫茫的夜色中穿梭,她是头一次, 觉得这世间空茫,也是头一次, 开始思考自己的前路。 相伴和分离, 似乎在她的生命中不断的循环往复,她自认每一次离别她都问心无愧,都不会困于原地, 痛苦挣扎, 凤如青一直认为这样是寻常, 这样就是顺其自然, 是轮回应该有的样子。 可这一次,她却开始犹豫迟疑, 甚至害怕再度像这样的分离。 凤如青觉得很累,她如海上漂泊的一叶小舟, 风浪伴着她前行, 飞鱼在这路上为她作伴, 可因为彼此的方向不同, 他们在一开始, 就注定是短暂的相交, 而后渐行渐远。 凤如青回到了黄泉,回到了自己的鬼王殿, 她躺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不由得想, 其实宿深的放手让她很轻松,也有种失重感, 他若是撕心裂肺哪怕是耍无赖的纠缠,凤如青其实扪心自问,她会心软的。 可她也懂宿深的骄傲,凤如青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这种心情并不算难过,她只是累。 她闭上眼睛,给鬼王殿设下了重重结界,闭着眼沉入梦境,凌吉说这梦境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这是最好的放松场所,凤如青梦见了温暖的阳光,连绵起伏的山,梦见沾染着露水的山花,梦见父母尚且年轻力壮,在田间耕作。 而她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奔跑,头上顶着两个冲天的发髻,阳光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而后她便一点点的长大。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最开始像她的父亲,可是随着她的身影长大,那身影却依旧如初的挺拔,他走在前面,身上被阳光镶嵌了一层金边,他没有回头,却朝着她伸出了手。 凤如青将手放在他的手心,被他拉着走,慢慢地走过遍地的野花,走过山坡。他们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然后他一点点的朝着自己的方向转过头。 凤如青屏息凝神,她从未在梦中看到这情郎的脸,可就在她要看到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到耳朵一阵痛,似乎是被谁给撕扯了一下。 凤如青疼得一缩脖子,猛地睁开眼从梦境抽离,迷蒙的视线清晰,看到的就是负手而立,冷着一张脸站在她床边的施子真。 大清早的看到施子真的脸,比看到罗刹那张凑近的鬼脸还要刺激。 凤如青猛地坐起来,裹着被子先是朝着门口看了眼,而后又揉了揉眼睛,看向已经走到桌边的施子真,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暗哑和懒散,问道,“您怎么进来的?” 施子真正在从那个熟悉的小罐子朝外倒汤,闻言低声道,“走进来的。” 这话说的放屁一样,凤如青对他十分的无奈,“可我设了好多重禁制。”就是不想让人打扰。 施子真端着汤朝着她走过来,神色带着一些不甚明显的轻蔑,“你管那个叫禁制?” 是禁制,旁人很难打开的好吗! 凤如青被他噎得清醒了,坐在床边上看着他送到嘴边的汤,血腥味若有似无的朝着鼻腔灌。 凤如青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施子真,说道,“师尊,这里放了什么血,你喂我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对你好的,”施子真不可能说这里面放的是自己的心头血,她当初坠落极寒之渊的时候,是吸取他的指尖心头血,才与翳魔融合在一起,得以保存了神志,成了邪祟。 如今这天下,能够温养她神魂的除他的心头血,再无其他。 她若是神魂不受新伤,陈年旧伤倒也不影响什么,可塑身的时间已经到了,他还未将体内成型的双姻草取出塑出人身,为的便是给她温养神魂,以免功亏一篑。 凤如青不想喝,难喝且刚刚睡醒,实在是没有胃口,什么乱七八糟的血不知道,为什么都喜欢给她喂血…… 施子真却不由得她发呆,径直把碗贴在了她的唇上,微微倾斜就要给她灌,凤如青皱眉瘪嘴,但最后还是就着施子真的手乖乖地喝了。 今天的腥味更浓了,她喝完之后有点恶心,干呕了一下,施子真却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吐!” 凤如青:…… 等到施子真的手拿开,凤如青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掀开被子下地,穿着一身轻纱环绕的红裙,实在是不体面,她就是故意的。 “师尊,你脸色很不好啊,这黄泉煞气太重,你还带着身子,不宜常来,”凤如青说,“快回山吧,是不是快要到日子了?” 她就想赶紧把施子真弄走,可施子真看着她穿这般轻薄的衣衫,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凤如青一阵窒闷,想起他能够看透神魂,自己在他的眼中就是块小抹布。 不过提到施子真的肚子,他每次都要火,这次也有反应,却不是火,而是看着她很认真道,“是快了,大概还需三日,到时候你要空出时间来。” 凤如青:……? 他快生了她去做什么? 凤如青神色茫然,看着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施子真,神色越发的奇异,他要生了他不找他的神女,找她去做什么啊,还专门空出时间…… “师尊你这就走啊。”凤如青见施子真提着小罐子朝着外面走,凤如青跟着他身后问,“那你那个……神女会来吗?” 施子真脚步一顿,凤如青一下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赶紧扶着他的侧腰站定,他的侧腰十分的圆润,用了障眼法看上去纤瘦笔直,但一上手圆滚滚的,肉肉还不少,这段时间可没少偷吃的吧。 她赶紧扶好了施子真,站定后退了一步,施子真转头看她,神色很奇异,凤如青的神色更奇异,两个人就这么奇异地盯着彼此,片刻后施子真没有回答,转头继续朝着黄泉外走。 快要出黄泉了,他才说,“三日后,你来悬云山,这几日不要去熔岩处,也不要与任何人交战,知道吗?” 凤如青啊啊的点头,心里有个十分荒谬的猜测,这施子真也不知道怎么怀的孩子,也不知道生的是谁的孩子,可生孩子不要干坏事的那个人去,却要她去…… 不会是想要找她做便宜娘吧…… 施子真御剑而去,凤如青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就是真相,他这一年对自己时不时的就有超出寻常的关心,还无论她有什么主意,他都支持。 想想这就不对,这可是施子真啊,连神仙都不假辞色的施子真,对她这算是好了吧,还吃她带去的东西,吃得十分理所当然。 原来他是动了这样的心思,觉着自己还喜欢他? 凤如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当中,她不想当人家便宜娘,她就根本不想当什么娘,若是别人敢这么算计她,她早一沉海劈他个神魂俱裂了,算计到鬼王的头上,直接送他去投胎! 可若是施子真……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凤如青正在喝水,一冒出了这种想法,被呛得昏天暗地,她咳嗽着蹲下,最后蹲在了桌子底下,抱着桌子抵死纠结。 “答应?”凤如青摇头,自言自语,“我才不要别人的崽,精心养了好久,最后叫别人娘亲还不呕死!” “不答应?”凤如青挠桌子的石腿儿,“这可是施子真哎……” 且不说他能如何,封神只不过一念之间,将来定然是高不可攀的神君,单单就凭那张脸,他就算是个凡人,是个废物,那也是祸国殃民引帝王烽火戏诸侯的妖姬啊。 凤如青在黄泉纠结了没多久,从桌子底下刚刚起身好好地坐到凳子上,就听罗刹说,外面有仙君求见。 “谁啊?”凤如青清了清嗓子,问罗刹,“悬云山的?” “不是,”罗刹说,“来人自报家门,是青沅门。” 凤如青咦了一声,没有令罗刹把人引进黄泉,会客偏殿如今是参商鬼君住着,不好再朝着里面领人,她正好也要出门,便起身朝着外面走去,到了黄泉的门口,见到了青沅门的弟子。 凤如青一出去,那弟子便即刻躬身见礼,“见过鬼王大人。” 凤如青点了点头,直接问,“不知青沅门找我所为何事?” 那弟子十分恭敬道,“掌门邀鬼王大人入门中一叙。” 凤如青头几个月都去了一次了,知道青沅门掌门池中节是有事情要求她,凤如青猜测大概率是轮回之事,说不定就是青沅门掌门家中亲人或者自己因为修炼酷烈剑法,导致要爆体而亡,才要找她。 可她去了,青沅门掌门也根本就没有说清楚,他含含糊糊闪烁其词,分明是还未想清楚。 这一次又来,她虽然这几天还算清闲,可好歹她也是黄泉鬼王,哪是说使唤就使唤的? 让她去她就去? 凤如青正想说近日黄泉繁忙,若是有事要你们掌门亲自过来说。 但她未等开口,那青沅门传话的弟子又道,“掌门说了,定然不令大人虚此一行,青沅门备了厚礼,且有一位大人应该还愿意见的故人,要给大人引见。” 厚礼什么的凤如青不在意,她黄泉什么天上地下的好玩意都有,但池中节说要给她引见故人? 还是她愿意见的,凤如青仔细在脑子里面搜刮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故人,唯一算作故人的白礼转世,就住在她的隔壁。 她看着青沅门的小弟子,顿了顿便道,“好吧。” 她便亲去一次,倒要看看,是位什么故人,若是池中节那老东西敢耍她,她就敢当场发作他。 凤如青本是打算去悬云山,想再问问清楚施子真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先去一次青沅门倒也不碍事,于是那引路的弟子御剑在前,凤如青骑着黑泫乘风在后,迅速朝着青沅门的方向而去。 池中节竟然带着弟子们等在门口,弄的还挺声势浩大,凤如青下马之后一扬手,黑泫便没入了她的阴魂龙袍,她信步走到池中节面前,抬手微微施礼,池中节忙下了台阶,也抬手躬身回礼。 “多谢大人愿意跑一趟,”池中节本不是这样温和的性子,比上一次见还要温和,也不知是人老了,还是心沧桑了。 他这般客气,凤如青自然也笑呵呵的应对,池中节亲自引着她去了正殿,酒菜已经备好,倒是十分的精致。 凤如青却站在大殿之中,并未入席,“掌门有心,可黄泉诸事繁忙,我便不吃了。掌门令弟子找我来,言明有位故人要与我引见,不知这故人在何处?” 凤如青扫视了这大殿一圈,除了侍女之外,就她和池中节两个,哪来的故人? 她心中腾起些怒火,倒也没有急着发,只是转头看着池中节,等着他解释。 池中节本来真不真假不假的还笑着,见凤如青这样一说,顿时神色颓丧下来,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多岁,连眼神都晦涩下来。 “大人繁忙,是我安排不周,”池中节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大殿一处偏门伸开手臂示意,“大人随我来,这人就在后院。” 凤如青站在原地没有动,池中节走了两步,站定,神情苦涩道,“大人恕罪,这位故人如今不便出面亲自会见大人。” 凤如青闻言心中满是疑惑,倒也没有火,便点头示意池中节继续带路,跟着他去一探究竟。 出了偏门,便是偌大的青沅门后殿,凤如青跟着池中节过后殿,穿过回廊,又钻了足足三处拱门,这才循着一条小路,到了一处僻静的花园。 一进去,先见到的是三五成群的侍女,所有的侍女都对着一个方向,神情紧张地在看着一个什么人,被围着,凤如青一时间没有看清。 但很快,侍女们看到池中节后纷纷回身见礼,池中节挥手要她们都下去,侍女们便依次顺着花园的小门退出,被遮挡的人总算是露出身形,背对着她与池中节这边,手中正拿着一把木剑,到处在胡劈乱砍! 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快跑!快跑……跑啊!” 待他拿着木剑朝着他们这边挥过来的时候,凤如青总算看清了这人的脸,她短暂的视线停滞之后,猛地眯眼,而后失声道,“池诚!” “正是犬子。”池中节声音艰涩,“我以双姻草为他塑身续命,强留他在人间这么多年,我不怕天罚,不怕……” 池中节声音颤抖,片刻后竟是怆然落泪,“可他当时在灵雀山一战,被鬼修拍碎肉身,吞噬了神魂,虽然碎月仙尊及时帮着找回了他的残魂,塑身之后,他魂归身体,却已经失了智。” 池中节说到这里,停住强忍哽咽,平复片刻情绪,这才继续道,“他终日如此,我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强留他在人间几百年了,靠着灵力与双姻草的身体撑着,可他浑浑噩噩,始终不曾苏醒。” 凤如青难以置信地朝着池诚走近,被他的木剑砍了下肩膀,绵软无力。 她想起昔年那意气风发与穆良对呛的少掌门,再看如今形销骨立,连眼神都全无神采的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无限的悲伤来。 这确实是一位故人。 凤如青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也不挣扎,还在说,“快走,快走啊……” 池中节说,“此次要大人前来,是想要大人送他入轮回。” 池中节强忍悲痛,“强留了他这么多年,混沌度日,到底是我自私……我怕来日我身死道消,到了底下无法和他的娘亲交代。” 说到最后,他声音颤抖,一把年岁了,终究是忍不住,在凤如青与他的儿子面前,老泪纵横。 凤如青抓着池诚的手臂,听着他一直在说快走,心中思绪翻涌,想起了当时在灵雀山上对付鬼修的事情。 那时连穆良也修为不精,他们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修士,根本无法应对那般强大的鬼修,最终哪怕侥幸存活下来,也在鬼修的秘境蹉跎同化的十年里,死在了其中。 她与穆良虽侥幸逃脱,可也落到她入魔,穆良失忆的惨剧。 那时他们在里面,池诚带着人在外面,凤如青知道他被鬼修拍碎了肉身,吞噬了神魂,当年她虽然在那种情况下被派送回池诚的残魂,她却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够回到等他回家的父亲身边。 有人等着,有人爱着,有人盼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凤如青一直都清楚地知道。 可没想到,那舍生忘死的大义少年郎,竟也落得混沌几百年的下场,这世间何其的不公! 凤如青听懂了池诚在说的是什么,捏着他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少掌门,他们都跑出来了,都跑出来了!” 凤如青压着声音,直接震在他神魂之上,池中节没有防备,被这直接震在神魂的声音逼得生生后退了一步。 池诚猛的一激灵,怔怔看向了凤如青,凤如青继续道,“全都出来了,所有人都出来了,鬼修被杀了,我们安全了。” 池诚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面色煞白,嘴唇生生咬出了血来,凤如青又伸手捏住了他消瘦的下颚,继续道,“放下剑,不用再杀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救了,多亏了少掌门争取时间。” 池诚像条溺水的鱼一般,急促地喘息,凤如青眼中也弥漫上水雾,接着道,“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凤如青,是悬云山施子真的废物小弟子,我们出来了,得救了,你还记得吗?你弄了我一身的血,答应赔给我一件衣服……” 池诚猛的一口血喷出,喷了凤如青一头一脸,接着便软软的倒下去了。 池中节迅速上前接住了池诚,探了下他的脉象之后,如遭雷轰的定在原地,他看着凤如青,脸上的神经几乎狰狞,眼中却是滔天的惊愕与感激。 “他的魂门,通了!”池中节顾不得什么,抱着池诚迅速朝着屋里跑,即刻给他输送灵力,不要钱一样的朝着他的嘴里喂上好的丹药。 凤如青一个人站在花园中,低头捡起了地上了木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血渍,眼中的湿意也渐渐消散。 当年义气身死的少掌门,哪怕残魂存于世间,却也还在想着争取时间,要同门先跑。 这么多年的温养,他早已魂魄健全,凤如青一眼便能够看出,他并非魂魄残缺,而是一直困于过去,魂门堵塞,他把自己囚禁在了七百年前,和鬼修对战的那一天。 这么多年,日日夜夜,他都在为死去的同门战斗,从不曾停止。 这样的人,不该身死。 凤如青隔了这么多年,终于亲自送他回家,而幸运的是,他父亲一直没有放弃他,一直一直在等他回家。 凤如青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抹去自己脸上的血渍和水渍。有人等着,爱着,无条件的为他这么多年,他真幸运。 她转身欲走,池中节却迅速的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派掌门竟然直接跪在凤如青的面前,惊得凤如青后退一步,连忙伸手扶起了他。 “池掌门这是为何!”凤如青托着他起身,池中节几度哽咽,无法言语。 凤如青说道,“掌门不必如此,少掌门当年,确实是为救我们身死。” 凤如青说,“世间因果轮转,他种下的善因,今日不过是全了善果而已。” 池中节疯狂点头,片刻后稳定情绪,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盒子,递给凤如青,“请大人务必要收下这个!” 凤如青正要推脱,池中节却说,“这乃是本派镇派双姻草,大人听我说,我儿的身便是以双姻草重塑。若是来日大人也有了难以割舍之人不慎重伤乃至身死,便能以此为其重塑身体,双姻草乃是世间最温补之物,能契合世间一切魂魄。” 池中节说,“我知大人掌控生死,早已看透轮回,但这是贵派的一片心意,即便是不塑身,大人食用也可温补身体,抵抗黄泉阴煞冰寒……” 凤如青看着池中节手中盒子,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却没有很快抓住,她伸手打开了盒子,困于灵力中的双姻草,叶片舒展漂浮。是她昔年见过的模样。 凤如青自言自语一样问,“要如何用它塑身……” “便是将其放入丹田灵脉处温养数月,”池中节说,“虽然会有一些反应,和,和女子成孕相差无几,但等到它开花结果,自身体取出,再塑成人身,并无任何影响……” 凤如青整个人猛的一震,如同当头被天雷灌体而入―― 她想到了施子真说:我给你塑了个身体。 你三天后空出时间,来悬云山。 你不要受伤。 你怎么不听话! 你别对战,你让荆丰帮你。 你把这个喝了,对你好。 喝了听话。 青儿,你听话! 黄泉乃极阴极煞之地,不宜久居。初始并无异样,经年日久,会性情越发凶残,心境大变,你又身为女子,会体冷嗜酒,心火欲念盛旺…… 我有办法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