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玉璃》 章节目录 一 多情公子世无双 要说这靖朝最有特色的是什么,那位于皇都的七宝阁不可不说是一绝。

阁分五层,四望如一,飞檐攒尖顶,腾蛇游走其上。

最底下四散打通,楼层高挑,宽阔异常,围边置了几个柜台,正中乃是待客区域,瓜果茶水一应俱全,免了旁人等待的焦躁。

朝南搭了戏台,熏香抚琴,高雅且能安抚人心。

正面壁上绘有一副巨大的伏波将军马援平定陇西的壁画,两旁立柱上悬着长达两丈的楹联: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端的是大气磅礴。

可这,还不是七宝阁最为人乐道的妙处。比起内里设施,那阁主的经营理念更算的上是一绝。

“倾所有,迎客来,录尽天下事。”这是七宝阁建楼至今百年不变的传承。

不同于一般的当铺,这里所能典当的东西包罗万象,金银可,玉石可,书籍可,字画可,便是那坊间故事,市井流言,若是侥幸入了阁主的耳,也能换取不少银钱。

因此,整座楼,举凡营业期间总是客满为患。

一楼为普客,二楼为雅客,三楼为贵客,四楼则为专客,而五楼……

那是不对外开放的楼层,除了阁主,管事和七宝阁分布在外的七大堂主外,并没有谁,能轻易踏上那楼层。

在阁内,对外管事的向来都是秦敛秦仲之。

细说起来,这秦敛长得并不像普通账房管事那般文质彬彬,反而有几分武将的飒气,丹凤眼,卧蝉眉,一尺髯须,容长脸,观之并不可亲,平素里也是个严肃端庄的主儿,寻常并不见笑影。

可今日倒是奇了,也不知二层收了怎样的宝贝,如今正由他小心翼翼的放在铺了红绸的托盘里,喜气洋洋的朝着五层走去。

这五层的布置,不似其余楼层的金玉满堂,反而多了几分居家般的温馨。

整个楼层分为了三个隔断,而他要去的正是垂了珠帘的西厢房。

那原是一个起居室,临窗有塌,靠墙有床,中间拦了一层碧纱厨,内里是更衣室,西南方更是安置了一道镂空紫檀架子,内嵌了一面硕大的黄铜正衣镜。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卧室。

青纱珠帘迤逦,帘子后面斜倚了一个蓝衫白袍的精致少年。

秦敛才想上前,却不想从屋梁上凭空降下两道人影,无声无息的往那儿一站,止住了他的去路。

来的正是公子座前四侍卫之二韶华,宛芳。

韶华温润,宛芳清丽,就这样站在那儿,仿若一对璧人。

前提是,没有见过这两人动手……

秦敛见他们这样突然出现,自然也猜到了七八分,当下压低声音道:“主子还在休息吗?”

这话问的奇怪,有床有塌,那少年却是只是倚靠在太师椅上,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休息的模样。

可偏偏秦敛问的郑重其事。韶华也不意外,只是微微低头,恭敬道:“是。”

秦敛叹气:“不过是十八九的少年,好好的怎么还得了失眠的毛病,平日里在家不睡,偏偏要到铺子里来眯那么一会儿,说到底还是老阁主去的早,没有来得及给小主子找一个好媳妇儿,若是有人给暖床,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毛病。瞧瞧小主子那样,我老秦看了都心疼。”

说来也怪,平素不苟言笑的人,一旦遇着自己关心的人或事,话就会变得格外多起来,这一点,就连七宝阁主事也不例外。

少年本就是浅眠,那禁得起外界一丝风吹草动,秦敏虽是低语,到底还是传入了他耳朵里。

“是秦叔吗?进来吧。”许是才醒,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暗哑和慵懒,落音的时候微微上扬,像是带了一个无形的钩子,挑动人的心弦。

与此同时,轻纱后的侧影缓缓的端正了坐姿,背脊笔挺,脖颈秀长,像极了一只蓄势待发,佯做慵懒的凤凰。

得了命令的两人将轻纱珠帘一并打起,示意秦敛往内走。

要说这小阁主,平心而论是个好脾气,举止有度,进退有理,轻易不会发脾气,便是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有。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老阁主在时,秦敛还敢梗着脖子驳斥几句,但在这小阁主面前,别说是驳斥了,便是一句重话也是不忍心说的,行为举止上更是不敢有任何错漏。

不是不亲昵,私底下谈论起来,对这小主子的心疼和尊敬满到几乎能溢出面来,可每当面对面时,总是有些无缘无故的紧张。

真要说起来,这也算的是个本事。

秦敛心思翻涌,面上不露,只是跟着两个侍从缓步上前,端在身前的托盘硬是不曾移动分毫,就这样低眉顺目的走到了少年跟前。

“秦叔。”柔和的语气带了几分笑意和无奈:“好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幼时你也曾抱过我。自从我当了这阁主,我们倒好似生疏了许多。平日里见你雷厉风行的很,怎么每每到了我跟前,便这般拘谨?”

秦敛微微颔首:“主仆有别,主子虽年少,但既然做了这七宝阁的主子,那我们做下人的自当恭敬顺从。”

“公事自当公谈,可私底下你到底还是我的秦叔。若是因此生分,岂不可惜。宛芳,给秦叔搬个凳子来,有什么事儿,我们坐着说。”

秦敛却之不恭,将托盘交给了韶华,撩了袍子坐下,待得坐定才算正真对上了少年的眼。

对这少年阁主,坊间自有评价。

肤白如玉,眼黑如曜,转盼多情,言语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端的是一副金贵公子,世无其双的好样貌。

秦敛心内感叹,但好歹还算记着自己此来的目的。

“主子,你找了好些时候的双龙佩,今儿倒还真的有人拿着它找上门来了。”

说罢,示意拿着托盘的韶华将红绸打开。

“主子请看,玉石圆整,蛇盘成规,整体通透清白,只在上首腾蛇眼角处,沾染了一点血色。若是老奴没记错,这应当正是当初主子系在腰间却不幸‘遗失’的那块玉璧。”

这“遗失”二字用的极妙,不动声色,却意有所指,加上秦敛那欲说还休的模样,倒令少年起了几分好奇:“秦叔,你好好儿的做出那副表情做什么?难不成,这寻来的人有什么不对?”

秦敛本不爱笑,可此刻却由衷的露了几分笑意:“主子虽年少,但红颜知己从来都不少,老奴虽是心焦,但碍于身份不敢逾越。如今见那还玉的女子品貌端方,行事做派都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好姑娘,我作为言家内家的家仆,自然是要为主子高兴的。”

“女子?”少年微微皱眉,似是想回忆什么一般的将目光投向了韶华:“我倒不记得,是怎么落入一个女子手里的。”

章节目录 二 美玉赠“佳人” 少年微微挑了眉,似有几分疑虑和好笑:“我倒不知,我这玉佩怎么就到了女子手里了?”

秦敛心内诧异,跟了老阁主这些年,自然知道这双龙佩的由来,不送女子难不成还能送男子不成?

也亏得他面上淡定从容惯了,不会轻易露了情绪,当下只是尽忠职守的点头:“老奴也不知,可眼下来的确确实实是个女子。”

少年显了笑意,嘴角的一处梨涡给原本风情精致的容颜平添了几分稚气:“这倒是有趣。宛芳,你去,将人带上来,温柔些。可不要吓着人了。”

宛芳与韶华,还有此刻不在阁中的烟岚,暮雨四人,自小就是跟着少年一块儿长大的,对他的忠心尊崇不必多说,可比之秦敛这样由父辈传下来的仆人来说,自然是要少了几分拘谨的。

所以,陡然听得他这样说自己,宛芳自是不服,作为女子,想来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旁人说自己吓人。

可她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也不懂如何反驳,只得在韶华快憋不住笑意的脸上狠狠剜了一眼,又冲着少年哼了一声后方才由秦敛引着下了楼。

莫名被瞪的韶华无辜的揉了揉鼻子:“主子你也是,老这么说她。我倒觉得她这样挺好。虽说女子很该温婉些,可是,千篇一律的也就没了意思,你说对吧”

少年漫不经心斜了他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绕着玉璧的穗子,鲜红的穗子衬得他的手指愈发修窄秀长荧白如雪:“她要瞪你,自有她瞪你的理由。好好儿的,你怪我做什么?”

说罢,他微微皱了眉,似乎有几分切实的苦恼:“说来也怪,我对秦叔也算礼遇有加,他对我何至于要分明成这样?倒是你们,我平素对你们实在称不上心慈手软,怎的,你们反而不懂惧我?”

韶华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苦恼,少不得要抓住时机拍拍马屁:“秦主事恭敬自是因为主子的威仪,而我们对主子除了恭敬更有亲昵,想来也是因为你驭下有方……”

少年若有所思:“确实呢,还是这古来有之的教养法子最是可靠。我对你们还是太过仁厚了些。”

这话才落,那厢韶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从容的笑意也不见了,肃了神色,垂了两臂,做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坚定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能为了少年的一时兴起拿刀抹了脖子。

宛芳带那姑娘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样主慈仆孝的场面,好歹也算司空见惯,跟着韶华一同肃手静立在一旁,倒是那跟来的姑娘起了好奇,对眼前的一切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坐在太师椅上,这个看起来漂亮的有些过分的小公子。

“你便是言书吧?”姑娘打量的不遮掩,言语也直白,倒有些不像秦敛所说的那般……嗯,有教养。

言书也不在意,仿佛并不觉得那姑娘的问话有什么唐突之处:“我是言书。不知姑娘找我何事?那半阙玉璧又是从何而来?”

这姑娘言语不大讲究,穿的却是不错,一身鹅黄色掐金丝的鱼尾曲裾,下配耦合色的齐腰襦裙,外罩了一件风毛出的极好的镶边短袄,腰间坠了一串彩带系挂的玉石禁布,压在层层叠叠的裙纹之上,一时倒让人看不清模样。

这样的打扮,通常非富既贵,也难怪秦敛会看走了眼。

那姑娘听言书问自己话,似是很高兴,径自走到了他对面的座位施施然的坐下,捡了一枚佛手瓜,捏在手里把玩,顺带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这是早些天,在城外的一个庄子里,一个好看的哥哥输给我的,他说,有了这个我便能来向你提要求,不管是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也一定能帮我做到。”

说罢,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扯了扯衣角:“就连这身衣裳还是他走之前送给我的。说是人靠衣裳马……马靠那什么,还反复叮嘱我,见了你之前不要随随便便开口说话。”

言书揉了揉眉心低笑,这些话听着倒确实像极了那人会说的:“那听姑娘这话,似乎是有事想找我帮忙?”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这半璧双龙佩,他二话不说便送了人,也不知想了怎样的法子输给了眼前这个姑娘,半月余不见,他这古道热心的老好人性子,还真是半点都不知道收敛。

手中的佛手果不知何时被掐出来两道指甲印记,姑娘小小的吐了吐舌头,装模作样的将它放回来原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左不过,就是想麻烦你送我回家罢了。”

“哦?”言书挑了挑眉:“你家在哪儿?”

不过是个简单的问题,却令得那姑娘皱了眉,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才道:“我原是住在城外十四里坡,跟我阿娘和阿弟一块儿。月余前,阿弟染了病,我们没钱请大夫,后来……连带着阿娘也一块儿……再后来,我才知道,我是郑执忠的女儿。”

郑执忠?有意思。

言书垂了眼角,温和道:“姑娘,你可知道,你口中的郑执忠是谁?”

被问的人一改方才的天真稚气,言语中多了几分难掩的恨意:“我自然知道。郑执忠,当朝光禄勋,为当今圣上掌管门房侍从。”

这解释倒也算不得错,言书笑了笑:“我想,在你原来的家里,应该是不知道什么叫光禄勋的,这大约也是那位输给你的公子告诉你的吧?”

姑娘略微迟疑后点了点头。

言书道:“这光禄勋好歹也是位列九卿,再是不济也不至于让妻儿病死。况且,据我所知,那郑执忠家的妻子,乃是大理寺卿洪远之女,洪绣嫣,膝下也只得两子,先不说他哪来的女儿,便是妻子也还好好端坐在家中。何时又去了十四里坡?”

一番话下来,姑娘仅存的笑意也消失的一干二净,眼角微红,倒是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情致:“他的原配妻子自然是好好安坐家中,因为……我阿娘,不过是他外出打猎时遇到的一个意外。养在外面数年,待得人老色衰,便弃之如弊履。阿娘好强,从前不知他有妻室,后来知道了也不会一味纠缠,说权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只是……”

她忽然止了话头,从腰间将那禁布取下:“公子自不必立时信我。但这枚玉佩足以证明我说的是实情,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着人去细查。只是,输给我的公子说了,七宝阁断没有收了不办事的道理。所以,核实了之后,还烦请公子送我回家。”

章节目录 三 二爷要回来 宛芳带了姑娘去后院安置,玉璧和禁步却是留在了桌上。

言书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杯沿,玉石清脆,被他纤长的手指一敲,不知不觉自成音律,竟是说不出的好听。

只是,立在一旁的韶华却是听得脊背发凉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垂头肃手恭立着,如临大敌。

“呵。”一声轻笑短短促干脆,任谁都听不到情绪:“好的很。”

韶华握着剑的手紧了紧,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可又知道不接话是不成的,只得开口小心翼翼的试探:“主子?”

真的要命,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些后悔,方才跟着郑姑娘出去的不是自己了,言书这模样,怎么看都是生气了的。

至于气什么……除了那臭小子把玉璧这样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输了外还能是什么?别说是主子了,便是自己这个做随从的听了,也是不能忍。

可这话,他能想不能说,那小子可是主子心尖儿上的人,他凶得骂得,旁人却是一个不字都说不得,他这个小主子从来护犊子的很。

“我记得早些时候让你们去查过他的行踪,为何报备上来,竟没有一条提到这个?”

韶华老老实实,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这铺地的大理石里:“这事儿不归小的管,是烟岚负责。”

推脱责任不好,可事涉那小子,实在是不敢往身上揽呐。

他也知道,便是如此,这顿骂怕还是免不了,堂堂八尺男儿,一身武艺,却在这一刻畏畏缩缩,连抬眼看一下言书都不敢。

言书嗤笑了一声:“才说你们不服管,你就给我做出了这幅样子。罢了,烟岚也不是做暗查出身,不过是件小事儿,他不想你们知道的,轻易怕也是查不到。”

韶华暗暗舒了口气,可这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就被言书堵了回去,几乎没把他呛死。

“可你呢,推卸责任,这是我手下侍卫首领该有的样子吗?”

四顾无人,韶华故作苦情一般噗通一声跪下,抱住了言书的大腿毫无尊严,只差不能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小的失言。主子平日最疼小的了,且饶了小的这一回吧,今后凡事跟臭小子,哦不,凡是跟凌公子有关的事儿,我一定亲力亲为,再不假手于人。”

听得他喊凌战为臭小子,言书少不得斜了眼去睨他,见他及时改口才移了目光。

闹归闹,正事儿还是得谈,闭目养神了这么会儿,言书也算缓过了精神,拍了拍韶华的肩道:“行了行了,跟我这儿演什么?起来吧,待会儿宛芳回来看到你这样,我可不会替你说话。”

韶华言听计从,顺杆子立得笔直。

“晚些,你亲自跑一趟。”他一句话说的语言不祥,可原还苦着脸的韶华蓦然肃了脸色,显然明白了他未曾言明的意思。

“行了。”言书起身:“这事儿你找人盯着些。其他的便也罢了。他既亲自送了人过来,必然是有用处的。功过相抵,这遭便算了。”他嘴角含笑,像是对着自己说,顺手将玉璧收入了袖中。

本就精致顺滑的衣衫,绕是坐姿不堪的人穿着也不会起半点褶皱,更何况,言书的教养素来是好的,一言一行都能列做楷模,活像拿规尺量出来一般。

可韶华还是习惯的上前,替主子整理衣衫。

言书微眯着眼,张着双手任其服侍,状似惬意:“二哥几时入城?”

闻得这话,韶华手上略微顿了顿,语气却是无比谦卑道:“帖子上写的是申时。”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至于玩笑几句还如此战战兢兢。

明明就是一家人,想要见面,还郑重其事的事先递上了拜贴,这说起来,也实在是个笑话。

因此,对于这个言家二爷,言书的态度不言而喻。

可是,这小主子自来便是个心沉的,有什么事儿也不露脸,总是温和平顺,对着谁都是面上笑嘻嘻,心里还指不定怎样作恶呢。

韶华敛着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憋了半晌终是没有问出什么来,陪着主子这些年,虽不能体会的细致入微,至少也该明白主子的态度,特别是周遭的那些人,是敌是友总还是要分的一清二楚的,所以,对着这二爷,基本的敬畏还是要有,不能轻易口出恶言。

言书收回了手,交叠与身前:“关照好宅子里的人,好好待在自己的院落中,轻易不要出门。我二哥的脾气,想来他们都是有所耳闻的。若是碍了他的眼,被责罚出去,我不会管也不想管。”

韶华诺诺道:“是。一早便是吩咐好了的。这些人虽是市井,却也算知情识趣儿,断然不会叫主子为难。”

言书笑了笑:“为难?我倒不为难,命都是自己个儿的。被逼无奈而不得不赴死,还值得一救。自己寻死的,哪里还值得我花半点心思。”

想想二爷的性子,如果真让他碰上,那确实是在找死了。

言书一边朝外走,一边叮嘱道:“二哥最爱如意楼的厨子,特别是那道八宝鸭子,看好时辰预备上,凉了烫了都不好吃。”

韶华忍了忍,终是没有忍住嘀咕:“再好的佳肴备着,那位可不见得领情。岂不是白白糟蹋,生生伤心吗?”

那边宛芳送走郑姑娘,回来复命,才踏上楼便听到韶华这话,也不顾言书在场,一个眼刀过去封住了他的嘴,后者也便老老实实的住了嘴。

言书目不斜视,任着他们在眼底下作妖:“安置的如何?”

宛芳语调清冷,公事公办:“都好了。连带着教养嬷嬷也一并送了过去,想来不用多久,就能调教得当。”

她长得好看,眉目格外清俊,一言一语听着虽是刻板公正,却又有些女孩子特有的娇柔,这种差异,往往会行成一种特殊的惑人效果。

言书咂摸着味儿,轻垂了眉眼笑道:“不管什么正经的话,被宛芳格外端正的语调一说,也不知是怎么了,听起来,似乎,特别的不正经。像极了风流雅阁里的……”

不待说完,宛芳默默却又毫不留情道:“主子,你还是闭嘴吧。”

言书哈哈笑了两声,心中的积郁似是散去了一些。

“罢了罢了,走吧,也是好久没见二哥了,清净了这些日子,做弟弟的也很是想念呢。”

章节目录 四 亏欠 七宝阁原是言家代代传承经营下来的,所以提起这言家,便是说富可敌国也算不得夸张。而这言家,除了老老实实的缴纳税款外,也实在算不得低调。

从祖辈言裴言不悔,到父辈言琮言寒石,再到如今的言书言玉璃,一个比一个奢华金贵,恣意张扬,酒醉金迷。

这样的人家,又近皇都,按理来说是最会被皇家所忌惮,可偏偏,言家开家至今,一直算得上平安无事。

为此,坊间也有不少传言,传的最多的,自然是说言家背靠大树好乘凉,而在这皇城,最大的树除了高高在上轻易连名字都提不得的那一位,还能是谁?

毕竟在这一块招牌砸下来就能死几个士大夫的皇都,言家和七宝阁这样世俗的存在,本就算得上是一种不合常规。

言家的宅子很大,坐落在城外的碧水湖上,雕梁画栋很是气派。除却不敢用红黄做基调外,整体格局倒很有几分亲王府的气派。

而这,也是言家声名在外的一大缘由。士农工商,商人本是最下一层,凭他再富,也还是难脱商人的铜臭之气,总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可偏偏言家不同,明明是在皇城里头,皇家眼皮子底下,越界至此却没有任何声音提出问责,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奇景了。

落车上轿,七转八绕后,终是到了正厅的大门,早有得了消息的随从由老管家楚晋带着侯在了门口。

说起这老楚,跟七宝阁里的老秦本就是表兄弟,但比起老秦的爱怜敬畏,作为内管,老楚对言书更多的是心疼和宠爱。

老爷去世后,二爷又执意从了军去了边塞,整个七宝阁都压在了这小三爷的身上,他的身子本就孱弱,事儿一多自然就更难调理了,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小小的人儿也不知哪来这样多的心思。

楚晋站的工整,看着轿子越走越近安然落地,一只纤长素白没有半点茧子的手从轿子中探了出来。

只看这手便知内里坐的是个文弱的主儿,但那雪白衣袖上三镶三滚的黑金色腾蛇图纹,又昭示着,这人绝对不好欺负。

老楚上前一步,越过韶华宛芳亲自将言书从轿子中接了出来:“三爷,今儿回来的可早。”

言书笑的温柔:“楚伯,不是和你说了吗,这几日风大,不要老是站在风口上等我,回头扑了风可怎么办?”

老楚嗔怪道:“怎的?三爷嫌弃老仆年纪大了?比不上你那些知己娇客?若是如此,你便早早的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娶了,成了家,自然不用再对着老奴这张老脸。”

这话听着耳熟,不正是方才在七宝阁秦叔说的话吗?这两兄弟,性子迥然,样貌迥然,爱操心的毛病倒是如出一辙。

韶华才被恐吓的憋屈,此刻听了主子被念叨,心里偷笑,然而,嘴还没裂开,身上突如其来的被凝上了一道寒光,细细一瞧,主子神色如常,但韶华清楚,那种切身的寒意,绝对不是错觉。

言书反手挽了楚晋的手:“楚伯,我才十九,大哥虽是不在了,好歹上头还有个二十好几的二哥。都是打光棍,你怎么不多说说二哥。”

老楚吹了吹胡子,有些不满:“十九怎么了?你爹爹十九的时候都有了你大哥了。你二哥不听话,跑到边地去,我说不到他,难道还说不到你吗?”

言书便是八面玲珑,心有七窍,也用不到真心实意关心自己的老人家身上,只得一边陪着笑道是,一边朝着家宴的厅子走去。

如意楼的厨子早早的安置在了庭前的院落里,连带着炉灶都是现砌的。

说起来,这也算如意楼的特色。厨艺精湛,花哨有看点,最重要的便是将所有的制作过程都一一摊现在宴请的食客跟前,行成一种新奇有趣的表演。

老楚看着厨子将几只特选的鸭子细细雕镂腌制,不由感叹:“要说起来,三爷对二爷不可为不用心了。明明就是两兄弟,偏生要……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坐下来谈,二爷这样生疏客气,是何苦来呢。”

言书好笑:“楚伯伯,你这话要是给我二哥听了,怕是要气死。我今日可是拿着老爹的钱请他吃这宴。哪有半分算得上是对他好啊?况且……”言书顿了顿终究没有将话说完,只是弯了弯眼角,笑出几分不解世事的无奈。

况且,在二哥眼里,这七宝阁原该是他的生意,却被自己这个小他近十岁的臭小子生生从手里夺走,若非如此,二哥又怎会一怒之下远走边塞,靠着自己,一拳一脚的去挣军功。

其实,也不只七宝阁,从自己记事以来,父母亲所有的宠爱似乎都给了自己,旁人不明缘由,确实是要生气的。所以,二哥对自己的生疏客套,言书全盘接受,不予辩解。毕竟,要是换了自己,怕不止是如此而已。

同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楚晋自然是愿意看到两个孩子和和睦睦,兄友弟恭的模样,可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老爷夫人都走了,自己再体面也不过是个仆人罢了,虽能念叨几句,到底没有资格插手主子间的事儿,因此摇了摇头,将言书护送到正厅,又不放心的叮嘱了韶华宛芳几句,便忙晚间的家宴去了。

如今,二爷已然自立门户,此番来虽说是家宴,可到底还是待客,便是原些有血缘维持的凉薄亲昵,现下也不敢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原本,三爷该改了称呼叫老爷,可或许是言书还顾念着兄弟之间仅存的情谊,府里上下都是遵着原有的称呼。

韶华将手里提的茶点搁在了桌上:“主子,你也真是,既安排了如意楼的大厨,还排队买这个做什么?侯了这许多时候,早知道让小的们去排队岂不更好?”

言书看了他一眼:“这云罗酥,刚出炉的才好吃,你早早的买回来摆着,岂不损了这味儿?说你三大五粗,你就真破罐破摔不往讲究上靠近了?”

说罢,斜睨了宛芳一眼,调侃道:“平白搭了一个好姑娘。”

这话戳心,韶华与宛芳从小一处长大,份属师兄妹,各中情愫自然不同旁人,虽未曾明言,又是天差地别的两种性子,可在所有人眼中,已然成了一对儿,言书又是个开明的主子,对这种不言而喻的事儿,也是乐见其成。

宛芳话不多,性格却豁达,此刻,听了主子拿自己开涮也不生气羞恼,不过平平淡淡看了韶华一眼,只是眉眼间似乎对那句三大五粗,破罐破摔深以为意。直看的韶华抓耳挠腮不明所以。

这言家二爷人如其名,素来便是个心怀谨慎的人,帖子上写了申时,那么早一时晚一刻都是不存在的,果然,申时的梆子一响,门房便传来通报,说是新晋游骑将军言闵言怀瑾登门拜访。

章节目录 五 二爷的心结 当初母亲死后,言闵决意从军时,便想过,自己这辈子轻易不会再迈进这座宅子,毕竟年少时的记忆,不是说忘便能忘的,所以在边塞这些年,借着军务,入这家门的日子屈指可数,而这其中还包含了父亲去世奔丧那一次。

其实,要说起来,父亲对自己并不算差,吃穿用度从来都是最好,只不过,人嘛,最怕的便是比较……言闵承认在这方面,自己心胸不够宽阔。

旁人都说,自己负气出走为的便是父亲过世后将所有东西越过自己给了小儿子,但事实上呢?

家产归谁,七宝阁又归谁,言闵心里从没有半分计较,只是……

三兄弟间,不说一碗水端平,便是昂起了头,那种差距,就算是辛苦仰望也是够不到的。

大哥自幼便样样出彩出色,虽是商贾之后,但礼仪教养,文采学识称得上是世家典范,尤其是那一管字,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笔画游走间温润平和又不失潇洒,脱骨于王羲之,又自成一派,流传开后更是得了不少学者求字临摹,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但这世间,大抵就是这样,若是像自己这般平平无奇的倒还好些。像大哥那样惊才绝艳的,反而容易遭上天妒忌。不过一场伤寒,便将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郎折磨的瘦骨嶙峋,不成人样,三五月间便撒手人寰。

而作为言家二子的言闵自己呢,论天赋论资质都及不得大哥一星半点,便是一心想着能接了大哥的棒子,继续替言家装点门楣,轻易怕也是做不到的。

但言闵这个人,旁的不过尔耳,恒心却是一等一的强。不想双亲沉溺伤心,再难也立了决心,自此不论刮风下雨,暑热冬寒,习文练武他再没有偷过一日的懒。

可这样的勤勉,在这个三弟面前,似乎都成了笑话……

言书长得好,从小到大,嬉笑怒骂都是父母眼里最好看的风景,人也聪慧,旁人死记硬背好几日的文章,他能做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身体不太好,所以日常里也没有练武,可他又是个心性喜动的,所以,马场里,父亲载着他一次又一次在弯弓射箭的自己面前趾高气昂的溜达而过。

其实说实话,对于这个玲珑可爱琉璃一般的弟弟,言闵也是真心期待欢喜过的,直到那一天……

言闵步履沉稳,自小熟悉的道路如今是由新来的仆从引着走了一遍,心内的感慨此起彼伏。

湖心亭,九曲回廊,月见坡,牧云阁,七巧斋,每一处都有双亲与三弟的回忆……

往事不可追,言闵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二爷,到了,您请。”带路的小厮静静的立在门口,不再轻易往前。

言府虽是商贾,但对仆从的管教却是尊崇着宫内的习俗,内外分工非常明确,外宅小厮不涉内院事。言闵从前不懂,可在因着军功被封了将军分府别居之后,才明白,这宅子或者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般只是市井的商户之家,可气的是,就连这一点自己也远比那个钟灵毓秀的三弟更晚明白。

言书早早的侯在大堂里,见着言闵神色异常的大步踏进来,心下好笑,这个二哥啊,还是那样喜怒形于色,气鼓鼓的样子像极了……

韶华耐不住,口无遮拦:“二爷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像极了二愣子。”

也亏得言闵离得远,虽是听不见言书身边在说什么可瞧着韶华被宛芳掐的挤眉弄眼的,心内还是生气。

才觉得言家治家严谨有条理,这两个三弟身边的贴身侍从就做出这幅模样,言书这个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前厅里的布置言闵都瞧见了,可他再入这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吃饭唠家常,所以除了感叹言书花哨不实用外,再没有别的情绪。

言书笑容满面:“二哥,你来了?咱们开席吧。”

韶华宛芳识趣的退出了大堂,吩咐院中的大厨开席。

言闵瞧了瞧没有分毫差别却空无一人的宴客堂:“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吃饭。”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言书轻咳了一声,还是笑:“我知道啊,所以连楚伯都不在这边,可是即便是说事儿,也到饭点了,不如,我们边吃边说吧。毕竟二哥尚武,不能饿着。”

言闵才想说不用,却听言书已然拍了手示意外间传菜,他心里领着命,自然不能太过随意,当下也按了话题,等着仆从将菜品一一上齐。

二哥在这儿,言书自然不会坐上位,可言闵是客,朝南而坐似乎也并合适,所以兄弟两仍像父母在时那般,一左一右对面而坐。饭菜的香气,融化了一室的寒凉,仿若往昔,可也不过就是仿若罢了。

短暂的融洽气氛在言闵开口的那一刻碎成了渣滓:“言阁主,东西都备好了吗。”

是的,他叫自己的三弟言阁主,用言语表明了他们之间这种不用掩饰的生疏。

言闵这遭回来,原是为了护送主帅的手书回皇都,顺便做代述职,可也许自己好歹还算言家人,所以临出宫门前,圣上特意留了自己,为的便是差自己来言家取一样东西。

取东西便取东西吧,了不起层层派遣,找自己从宅子里带出来的小厮回去一趟取了也就是了,可偏偏圣上不放心,口口声声让自己亲取……

言闵心思谨慎却也耿直,自然不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言家经营的当铺,覆盖整个靖朝,网罗的珍宝中投了圣上眼缘也是正常,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也许这回的东西比较重要,随便派了人去,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也交代不过去。

言书也不介意,点头道:“二哥要的,自然是备好了的。”

八宝鸭炖的软烂香酥,被端到了言闵面前,诱人的色泽直直的勾住了人的肠胃,可言闵不过客套的吃了两口便住了筷子。

一桌的佳肴,几乎原封不动,就像言书的一腔心意被冷冷归置。

好在,言闵的态度他早就习惯了:“既然二哥吃完了,那么,我们便来好好谈一谈吧。”

章节目录 六 饭局 言闵只以为自己是遵了圣命来的,原也不想久留,却不料,自己这个三弟倒还有闲心想要与自己谈一谈。

同吃同住十多载,他那样玲珑剔透的心思会不知道自己对他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难道,一顿饭一只鸭子就想化解不成?

言闵觉得好笑,于是便也毫不遮掩的笑了出来,只是其中的鄙夷和不屑,满满当当的都快溢出来了。

言书怎么会不知他的含义,好歹也算当了他十九年的弟弟,这点鄙薄还是能免疫的,取了甘菊的水净手后,不疾不徐的开口道:“二哥这些年在边塞也是打了不少仗的,不知对祁国有何看法?”

言闵正襟危坐,摆好了冷漠拒谈的面孔。

父亲去世后,自己这个做哥哥的,除了葬礼祭奠,再没有踏进这屋子一步,那些日子,也不知言书是怎么过的。

七宝阁那样大的摊子,十七岁的言书说接就接了,其中的艰难困苦不难想象,可自己呢……

军中这几年,不是没有家书,只是言闵是个拧性子,心里有结,更不想违逆自己的本意装了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所以,逢年过节的问候连带着节礼,要么退回,要么便是被兵营里的小流氓一抢而光。

这次回来,又瞧着这三弟脸色不大好,想来很是累着了。

言闵不能想,也不想讨论,所以他板着脸,等着三弟的追究,却不想迎来的却是这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二哥的臭脸,言书看了这些年,早就见怪不怪了,可他吃瘪的模样倒是白瞧不厌。

他承认自己恶趣味,最爱欺负老实人,哪怕这个人是厌恶他入骨的二哥。

言闵抽了抽眼:“七宝阁还不够你操心吗?平白的,又问那些做什么。”果然还是给不了好态度。

言书一本正经道:“我为的可不正是七宝阁吗?靖朝统共便只有这么点大,奇珍异宝早晚有搜集殆尽的时候,到时候小皇帝找我要新奇玩意儿,我拿不出来,可怎么办?再说了,言家那么一大家子,几百口人,我不想法子扩大点生意,难不成还要等着坐吃山空吗?”

这话却是胡说八道了,言家现有的家业,便是再吃几世也不会有山空的那一天。

言闵在弟弟不恭不敬的提到圣上时脸色便不大好看,勉强压了性子接着听,却不想言书不仅玩世不恭,不尊伦理,还异想天开到了这步田地,说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从不会为了没话找话而乱开玩笑,既然开了口,那定然是真的有了打算,不由皱眉:“胡闹!你才几岁?便是父亲在时,也不敢把这主意打到这样的天边去。”

靖朝与祁国打了这些年,哪里是一时一刻间能得安息的。和亲过,也谈判过,还不是礼照互送仗照打?便说他戍守的楚蒙一带吧,民风彪悍,惯会偷袭游击。虽不至于茹毛饮血,可也算得上蛮荒之地。

窥一斑而得全貌,边塞如此,这祁国又哪会是什么安然太平的所在?

言家不过商贾之家,便是真如民间所说跟皇家沾亲带故,也不必深入那样的地界儿给自己找不自在,更何况那民间的盛传多是无稽之谈。

守着言家老小,安安稳稳的过富贵日子不好吗?

想到这儿,言闵像是耗尽了所有耐心:“饭也吃了,东西呢?赶着回去复命。”

言书本就不指望他能给自己指点什么,见他如此也不强留:“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我让楚伯拿了在外间等你。这些年不见,他也想你的紧,你便是不爱跟我说话,好歹对他脸色好些。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老人儿了,与父辈也差不离,不要随便叫故人伤心罢。”

言闵眼睛瞪得浑圆,几乎没有当场把眼珠子瞪出来,年纪不大,大道理倒是知道的不少,他确实讨厌言书,可对楚伯又何曾有过半点怠慢失礼之处,倒引得他来说自己叫故人伤心。

这臭小子,不讨喜的性子还真是十几年如一日。

言闵愤然震袖而去,临出门到底还是忍不住:“言家那么多人,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儿,你身为掌舵人,好歹收收性子……身子,还是爱惜些好。”

言书这几日睡得不踏实,白日也不过是在七宝阁养了养神,此刻困倦上涌,精神也是不济,头昏脑涨间得了言闵这话,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直看到院外韶华拼命压低了的头颅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才算回过味来。

感情自己在秦楼楚馆间的花名竟是传出皇都飞入边塞了?

言书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出几分好笑来,倚在桌子上支棱着下巴朝着外间招手:“这里好些菜都还是干干净净,纹丝未动的,宛芳你挑几道自己爱吃的留着,余下的送到楚伯屋子里吧,今儿他定然是要喝几坛的,有酒无菜,怎算的上美事儿。”

这如意楼的手艺,轻易是吃不到的,韶华馋涎许久,今儿好容易逮了机会,怎能不高兴,见言书没了胃口,少不得凑上前去:“主子,那我呢?”

言书挑了挑眉:“你?不尊二爷在前,嗤笑主子在后。你那么大本事,还吃什么饭呢?禁食一餐都算便宜你了。去,替我好好把如意楼的师傅护送回去。”

韶华自知理亏,也不敢强辩,只得诺诺道了声是,退出了大厅。

走的远了,言书才道:“宛芳,你多挑两道,这松鼠鱼韶华爱吃,好歹给他留着。”

宛芳清丽的面容微微波动,算是露了笑意,一言未发,只一双眼透了几分对言书嘴硬心软的了然。

冬日里,太阳总是落得格外早些,这时辰,天色已然大夜。

言书揉了揉略微酸疼的脖颈:“算起来,烟岚今儿晚间也该回来了,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宛芳点头:“是晚间回。”

由着丫头小厮收拾这一桌饭菜后,她径自走到言书身后,按着穴道轻轻揉捏。

言书微微阖了双眼,像是出了一口冗长的浊气:“看来,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章节目录 七 烟岚回来了 烟岚还真的是在晚间到了家里,彼时言书刚刚沐浴完散着头发,正安安静静的倚着窗户看风景。

他的院子建的颇高,晚间的风有些大,发丝缠绵在白衫上,少年特有的清瘦身板,在晚风的勾勒下无比清晰。

烟岚温和的语调从他身后缓缓传来:“怎么又这样坐着,夜间风凉你不知道?我离开左右不过一个月,你就瘦了这些,韶华他们没有好好照顾你吗?”

比起言闵,温言细语的烟岚似乎更像是言书的哥哥。

言书坐直了身子,任着烟岚关了窗,取了象牙梳子给自己捋头发。

“这一趟还顺利吗?”

烟岚点头:“就跟主子预料的一般。这几日确实有不同的人在朝着边境试探。两面都有。”

言书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烟岚道:“好在,主子先前派遣过去的人都在,有令法保护着,想要开个当铺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儿。如今暮雨在那儿守着,等主子看时机合适了便能开始着手做了。”

言书笑:“哪有什么时机算是合适。你也是,她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你就这么把她一个人丢那儿,也不怕她出事儿。”

烟岚听他这样调侃也觉好笑:“主子,你这可不对,暮雨的样子,轻易也没有人会欺负她。”

这边正说着,韶华进来了,如意楼的点心吃的他满心欢喜,看着烟岚的目光也因为温饱而变得格外轻浮:“哟,来了?”

下一刻,他就为自己这种不知所起的轻浮付出了代价,一道剑光含霜带雪的劈了过来。

是浮世。

烟岚的浮世,是一把实实在在的上好软剑,寻常缠在腰间,刃薄而利,因为轻便机巧而更能杀人于无形。

韶华呵了一声,一个柔软的下桥后软翻躲了过去:“哥,你做什么啊!”

烟岚本就不是为了伤他,只是看不惯他的轻狂样,忍不住出了手,见他反应机敏,勉强满意的收了手:“瞧瞧你的样子,吊儿郎当,哪有半分做统领的自觉。”

统领?韶华挠挠头,笑的尴尬:“哥,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你还这么说,不是在骂我嘛。”

韶华宛芳,暮雨烟岚,那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比起言书也大不了几岁,其中以烟岚最为年长,不止年龄最长,本事也是最强的。

要说起来,这四人之首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该以烟岚为主,可偏偏,他一开始并不是跟着言书的。

最早的四人里中还有一个是秋月,样貌娇柔的漂亮姑娘,论身手论反应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可惜,后来因着一些原因被烟岚替换了出去。

而烟岚作为后来者,无意顶替韶华的位置,所以明明能力最高,却反而成了一个贴身后勤般的存在。他性子淡泊,反而更喜欢这个位置,所以倒也安逸。

只不过这次,因为一些原因,连他这个后勤都被派遣了出去……

烟岚淡淡的看了看韶华:“你别跟我嬉皮笑脸,说罢,主子这几日怎么了。这才多久,脸色不好不说,连带着人都瘦了一大圈。”

虽不是统领,可到底气势还是在那儿。

韶华被问的心虚,挠了挠脑袋:“其实也没什么,左不过是在院子的仆从里找出了几个外来的,易了容混在其中。”说完又似觉得不妥,像是想找补一般加了句:“不过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引得烟岚深深的皱起了眉。

言府不过是商户,即使做的再大,在外人看来也是不入流,没有地位。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人往这样的人家里插奸细。

说句不好听的,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画蛇添足的嫌疑。总不能是图什么钱财吧?

烟岚道:“可问出什么了?”

韶华摇头:“自然没有,还来不及问呢,被抓的几个都服毒自尽了。”

他用手指了指腮帮子:“后槽牙里都镶了立毙的毒药,才抓呢,还来不及上手,人就没了。干脆利落,慷慨赴死。”

慷慨二字原是褒义,用在刺杀自己主子的人身上,实在是算不得妥当。

言书有些不忍卒听,恰好此刻发丝已经完全绞干,他提了提衣角赤足上了床榻。

烟岚上前放下了床帏,了然且习惯道:“主子安心睡吧,我就在外头,不离开。”

像是要回应他这话语一般,不多时,榻上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

烟岚随手往香炉里投了一些安息香后,朝韶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外面谈。

眼看着四下无人,烟岚终是正了神色:“说吧,还有什么事儿。”

言书是什么人,不过几个奸细罢了,怎能唬得他一整月夜不安寝?

韶华被问的窘迫的,只得嘿嘿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寻常的商户,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总是要惧上一惧的,若是主子什么都不怕,旁的人要怎么办?还得有多少奇怪的东西进来。”

语意不详,烟岚却明白了:“那怎么今儿又睡了?”

韶华道:“若是一味惧怕,又失了趣味,显得我们太过没用了些。如今你回来了,可不得重新振作吗。”

感情是拿自己做了辟邪符啊,烟岚哭笑不得。

“没事便好,可是这样胡闹你们也不阻着点,主子身体不好,难道你不清楚?平白瘦了这许多,你看着便不心疼?”理解是一回事儿,赞不赞同是另一回事。

韶华道:“主子的性子,哪是旁人能劝的,况且,主子这个人,哥你还不知道?看着温柔纯良,心里最有成算了,对自己也爱惜的紧。哪儿那么容易伤了身子。”

言书不在跟前,他的话也格外大胆些。

烟岚看的穿:“这话,你去他面前说,别在这儿空口安慰我。”

韶华嘿嘿:“哥,你也真是,我哪儿敢呐。”

烟岚道:“这事儿还得查,死了也不能算完事儿。今日能塞人,那明日呢?”

这一点,不用烟岚提醒韶华也知道,网早就撒出去了,旁人进不进来,显然也只是时间问题。

烟岚瞧了瞧屋檐上的宛芳,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呢?”

韶华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想起早前的一幕,不由提了袖子掩着唇鬼鬼祟祟,十足八卦的朝烟岚道:“可别提了,跑了不说还给主子塞了个姑娘回来,连着双龙佩都送了出去,嘿嘿,你是没看到主子的脸色,精彩极了……”

章节目录 八 凌舞阳 “哦?”这八卦烟岚很感兴趣:“吵架了?”

韶华嘿嘿两声,继续神秘兮兮道:“可不是吵架,是臭小子被吓跑了。”

他以为那是秘密,说的格外小心,不由又朝着前面踏了两步,身上是散不去的八宝鸭的甜香味,烟岚嫌弃:“说便说,靠那么近做什么。”

韶华满不在乎,甚至沾沾自喜:“这是主子赏的,你别羡慕。”

烟岚倒真没想过一身鸭子的味道到底有什么好羡慕的:“所以,凌公子为什么跑了?”

韶华道:“因为这位,听了凌老爷子的话,处处张罗着给臭小子找姑娘。”

这倒有趣。

韶华口中的臭小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凌府的公子凌战,凌舞阳。要说他跟主子的交集,那是可以追溯到婴孩时期的。

言家作为皇城第一大商贾,儿子的周岁宴总是要摆的风风光光,不止是平日里交好的商户,连带着爱光顾的世家爵爷也是给了面子的,而这其中,就有凌府的老爷子。

提起这凌府的老爷子,那是开国的功臣,凭着一己之力将仁宗皇帝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家里更是供着铁卷丹书,虽不是皇亲国戚,但在皇城的影响力并不弱,寻常走在路上,悬了凌府府牌的马车,一品以下都是要予以让道的。

这样一个人物,莅临了言府小儿子的周岁宴,在旁人看来,自然是给这七宝阁,浓墨重彩了一笔神秘色彩。

可其实,两府上内里的交集也不过是言老爷给凌老爷子寻了一串上好的楠木串儿,所以后者听得言老爷又得了一子,恰好又得了空,便带着才两岁的孙子,也就是凌战晃晃悠悠的去了。

彼时凌老爷子已经从朝堂退了下来,不过是个闲散老人,可即便如此,坐在主位还是当之无愧的。

在抓周的时候,那才两岁路才走稳的小凌公子突然起了兴致,摇摇摆摆的走到了那预备抓周用,铺的满满当当的红绸中间。

家仆看的心急,却也没有胆子在笑眯眯的凌老爷子眼下,将这金雕玉琢盘腿端坐的软糯小公子从那红绸上拽下来。

况且,自家的老爷也是堆了满脸好奇,摆出了一脸等着看好戏的笑意。

许是凌战长得好看,许是他手里拿的糕点香甜,爬行的言书宝宝就这么流着口水傻笑着爬向了凌战,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一把抱住了他,顺带在他圆糯可爱的脸上啃了两口。

明明满是口水还带了牙印,凌战却丝毫不在意,将手里拿的牛乳糕朝着言书嘴里塞了塞,两个漂亮娃娃在所有人的围观中笑的几乎翻了过去。

娃娃是高兴了,长辈们却犯了愁。

本来嘛,抓周为的就是图一个好意头,满地的笔墨纸砚,弓,矢,金算盘,甚至还有女儿家用的香囊,丝帕。

要说起来,言老爷都做好他是个纨绔的准备,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这个祖宗,就这么死死抱住了凌小公子,看来,言家的随心所欲在言书这个娃娃身上被发挥到了极致。

勉强解释,大约就是凌战出身武将家,身上的忠义血勇刻进了骨子里,而言书透过他团子一样的外表,抱住的正是这一份珍稀宝贵的特质。

老楚不愧是圆滑的管家,一句解释,上下嘴唇一碰,把原本有些震惊的场面稳稳控制住不说,还顺顺利利的讨好了两边的主子,别说旁人了,便是凌老爷子也被逗乐了,捋着一脸大胡子,当场认下了这个被“忠义吸引”的娃娃,而一段非亲兄弟的“孽缘”似乎就这么结下了。

七宝阁分七阁,遍布了整个靖朝,任谁都不会觉得内里单纯,父母亲在家的日子也并没有那么许多,而言书,在二哥的鄙薄之下,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五岁之前,常常仰仗着凌战的武力,对言闵的无视给予反击。

而五岁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言书的聪慧慢慢有了体现,不再需要凌战的帮忙,而能靠着自己日常把言闵气的口不能言,除了摔东西外再没有别的反驳方式。而那时候,凌战的作用便是拉着他满院子逃窜,钻洞爬树,躲避言闵的所有追击。

所以,对言书来说,十岁前,与凌战一起的所有回忆都是与言闵共存的。

说起来,言书从小是个调皮的,直到十岁才渐渐褪去了稚嫩学会了成长。

而凌战,比起言书,淘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因为生长环境单纯,那所谓的成长来的似乎更晚些。

可是,这晚熟和淘气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熠熠发光的少年。

十二岁,凌战金銮殿上双剑一舞,“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将祖辈的战场荣光在朝堂之上一一描绘。

今上金口玉言,凌家少年郎,俊勇胜舞阳。凌舞阳一称,自朝堂传入民间。

……

韶华继续碎碎念:“明明就是主子不好,臭小子不过反手一击,反而还惹得他不痛快了,哥你说说,还有没有点天理了。”

只要背着言书,韶华的倾诉欲望总是分外强烈。

相比韶华的看好戏,烟岚想的更为长远:“也好。不管如何,主子也到了年纪,多认识些正经姑娘也是好事儿。以后你也注意些,少纵着他胡来。还有,那些个秦楼楚馆便是要去也别太光明正大了,我们知道主子的为人,旁人可不知道,传来传去总是不大好听。主子的样貌,就算行事磊落,也能被人编造出多少事来。”

韶华惊诧的看着烟岚,虽然他也觉得主子那双含情撩人的桃花眼实在不清白的很,可烟岚这老秦老楚一般的语气也委实惊悚了些。

烟岚皱眉:“你那一脸见鬼的表情是做什么?”

韶华勾了他的肩膀郑重道:“哥,你告诉弟弟,你这二十六的年纪到底是真是假?”

对付韶华这样的人来疯,烟岚已然学会了视而不见,所以他拍开了韶华的手,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微尘,一个提气跃上了屋顶,绕到后院,安分守己开始守夜。

韶华吃了憋,也不以为意,拍了拍手,入了内堂。

今晚本就是他负责守内室,卸了腰间的龙吟宝剑,轻手轻脚的换上了一套舒适的柔软棉衣。

如今烟岚回来,不止是主子可以睡个好觉,连带着自己也能微微松些警惕。

上好的安息香自紫铜做的狻猊香炉中缓缓飘逸而出,味沉而微甜,搅得人筋骨发软,只想着松快懒散,就连韶华这样身怀功夫的人也不例外。

在他的昏昏欲睡中,本该沉睡许久的言书缓缓的睁开了眼,目光清透明亮,不带半丝昏倦:“你倒还真是有说不完的八卦要谈呢……”

章节目录 九 静女其姝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本有些松怠的韶华吓了一跳:“主子你不是睡了吗?”

言书坦然自若:“你们这样大声,我是睡了又不是死了。”

韶华趁着夜色掩映,胆气很足,撇了撇嘴,腹诽:“那样的声响,便是没睡着,轻易也是听不见的吧。怎么就能吵醒人了。”

奈何言书的眼力是出了名的夜猫子:“我能听得到你们说的,自然也能看见你的表情。”

韶华:“……”

言书道:“趁着这几日烟岚在,你去朔州一趟,把刘故礼接了来。刘翁年纪大了,喜欢热闹的孩子,你去会好些。”

韶华虽然性子跳脱,与长相的温润不大符合,可只是嘴巴厉害,对言书的敬意也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所以对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他没有丝毫异议,只是……

“主子,马上走吗?奸细的事儿还没查清楚,烟岚又才回来,你都还没好好休息,我再走了,岂不是又不得安寝了?”

他实在有些担心言书,睡得不好自然有像他说的那般是故作姿态,可是,也不仅仅只是如此。

言书翻了个身,背对着韶华,扯了扯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仿佛不耐严寒:“去罢,还有烟岚和宛芳在这儿,出不了大事儿。况且,不留些空隙给别人,那些想进的人要怎么进来。”

“再说了,两年一次的对账马上要开始了,老头子死后,这还是第一次。上回祭奠上的情况你也瞧见了,那些老狐狸,凑在一块儿,应付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我需要刘翁在。你好好的将他护送来,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这话也是在理,况且,论武功,论机变,烟岚比自己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主子交给他,自己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韶华思定后,当即也不再犹豫,道了声好,帮着言书掖实了被角,又等着他真正熟睡后,才抱了一床棉被到一旁的榻上,闭目养神。

这一夜,言书真觉得自己睡得不错,不说精神,连带着气色都好了不少。

宛芳带着侍女,捧着洗漱的用具早早的侯在了床边,而韶华已然不见踪影。

言书这个人,平日里什么都好,十岁以后更是人模人样的收起了孩提时期的全部淘气,将温柔纯良堆满了他金玉雕琢的脸庞。

可是,这世上哪有完人。

凌战曾说过,言书的起床气是他仅存的一点人气儿,若不是那一点,只怕当初那个捉鱼斗狗,被言闵撵的满屋子乱跑的孩子早就不存于世了。

凌战是随口一说,言书却像得了放纵的借口,在这一点上,将这仅剩的少爷脾气维持的理所当然。

宛芳作为女侍,除了偶尔晚间守夜外,更多的是负责言书的起居,自然清楚这个点他是需要被顺毛的,别说悖逆了,便是一星半点的杂音都能让他皱眉。所以,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提壶拧水都尽量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言书闭着眼,任由宛芳收拾自己,原本握剑的纤纤玉手此刻细致温柔,将本就顺滑的头发纨成发髻,取了金冠想要固定好……

“砰”的一声巨响,打乱了言书的闭目,在他皱眉压火的时候,宛芳精准的将发簪插入金冠里,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待得她将言书的衣衫整理妥帖后,才转过身去看着那个将水盆打翻的婢女。

她本就不爱说话,更不擅长责难,所以她只是那样站着,清冷冷的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婢女,冷玉一般的面庞上不带感情:“我不责你,自去领罚吧。”

这话下来,言书就知道,宛芳今儿心情不错,给了对方脸面,毕竟身为女子,被当众责难总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尤其是在主子面前,若是责打的让人印象深刻,与她往后并没有好处。

可也不知是宛芳说的太轻,还是婢女太过害怕理解不足,总之她并没有安守本分的立时下去,反而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慌不择路的一把抱住了言书的腿:“主子,我,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我不想去楚大总管那儿去领罚。”

言书虽是起了身,可长久的缺觉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此刻的他内里仿若住了一只随时想脱壳而出的狮子,意志脆弱的不经一激。这原是整个言家的共识,却不想,竟还有人不懂其中规矩。

这份特别,倒是让言书意外的平稳了下来。

他抬了抬眼,带了桃花的眼风若有似无的扫过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婢子,温润而疏离,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富家贵公子特有的轻佻,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寻常婢女,而是一尊精美瓷器。

藕粉色的襦裙,配着幼草一般嫩绿色的短袄,发间插了一支银质镶珍珠的簪子,几缕细碎的银丝若有似无的埋在发间。一点胭脂被打的薄薄的敷在脸上,衬得她肤质细腻,软糯可爱,再加上那眉眼间楚楚可怜的神情……

这婢子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

言书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见此情景,不由自主的软了语调:“不过打翻一盆水罢了,何至于怕成这样?楚管家不是严厉的人,你不必担心,只管去罢。”虽是软言宽慰,却没有丝毫想为她开脱。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婢子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失落,可好歹还算识趣,再没有进一步的不妥举措,只是盈盈伏地,露出姣好白洁的脖颈:“婢子遵。”

待她一步一步快要退出房门之时,言书却突然改了主意:“忘记问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垂首立着:“婢子名叫小莲。”

“小莲?”这么接地气的名字,除了楚伯外大约是再没人能取出来,言书不由觉得好笑。

小莲唯唯诺诺:“婢子蠢笨,贱名污了尊耳。”

言书摆了摆手,笑着解释道:“姐姐误会了,名字很好,人也很好。我不过是觉得人如其名这话自有道理罢了。领罚也不必了,你将这屋子收拾干净便下去吧。”

他扯了扯袖子,温温柔柔道:“不过姐姐,下次还是要小心些,在自己家还好些,若是有别的宾客,冲撞了可就不好了。不如你这几日便留在我院子里罢,轻易不要出去了。”

说罢,他便领着宛芳出了屋子,带着一脸高兴施施然朝着外间走去。

章节目录 十 穆家庄火灾 言书不是爱好女色的人,自从接手七宝阁后,他虽是常常出入那些香艳的地方,可从没有在这方面有过任何实质的心动。

用凌战的话来说,言书天纵奇才,只是在情爱一事上,始终一窍不通。旁人当他花团锦簇,谁知他内里不过榆木。

至于,那不通是因为天赋未给予还是灵智未开,尚且需要商榷。

所以,这样一个人,留下一个不细心伺候心思叵测的婢女在身边,说他不是别有目的,反正宛芳是不会信的。

一路上被瞪了好几眼,言书还有些莫名:“你一直瞧我做什么?”

宛芳也不避讳:“在想主子为什么留下她。”

言书好笑:“自然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呀。如今都是由你负责我的起居,可是再过两年,兴许你就要嫁人了。我不早早备着,难不成还一直强留着你吗?”

这话要是说给别的姑娘听,兴许还能让对方羞一羞,可宛芳不是别人:“主子的决定自然有主子自己的深意,可眼下实在不是以身犯险的好时候。”

眼看着七阁的长老都要赴皇城,韶华和暮雨又都不在,言书一应起居都需要小心看顾,实在容不得半点疏忽。

“以身犯险本来就是个昏招,还分什么好时候吗?”言书道:“姐姐放宽心吧。拿小莲这样容易识破的人放在我身边,要么便是幕后的人对这样的手段太过生疏,要么就是对我太过熟悉。抛砖才能引玉,我若是一味不接招,让旁人怎么接着唱戏呢?”

言书既有决断,宛芳自然不会有异议,两人到了前厅,与一早备了车马的烟岚汇合,朝着皇城外的穆家庄赶去。

说起这穆家庄,本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富户安置犯错女眷的所在,寻常不过是有些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女人嘛,撇开暮雨宛芳这样的不说,总是格外脆弱些的。

可也不知怎么了,前两天这里突然平地起了一场大火,满庄子七十多口人,竟是无一生还。

庄子不同于深宅大院,并不是四处封闭轻易不让人出入的。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季节里,起了一场火,若是有死伤,也许算不得奇事,可无一人生还……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七宝阁收集珍宝奇闻,这样的惨案本与他们没有太多关系,可是耐不住阁主好奇啊。

这庄子里住的可都是官宦家的女眷,虽是犯了错,可好歹也是名门淑女,言书作为花名在外的富家子,特意跑这一趟,似乎也没什么说不过去,毕竟,去楼子里给花魁画像的事儿,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

七十多口人的案子,又事涉官家,关心的人自然不在少数,等言书他们到时,京兆府的护卫早就将那团团围住。

言书惧冷,披的大氅也相对厚实,对于他这种娇养的大少爷来说,在这种乡间略带泥泞的小道上走路并不容易,因此,自然理所当然的就着烟岚的手一步一步的朝着人群走去。

现场虽有京都护卫维持秩序,事情又过了两日,可看的人似乎只多不少,场面还是有些混乱,即便如此,京兆府尹还是一眼看到了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格外抢眼出挑的言书。

“言阁主,怎么亲自过来了?”对于这个十七岁就掌握了皇都经济命脉的少年,京兆府尹赵铎还是给了基本的尊重,叫少爷太轻,喊老爷太沉,一声阁主刚刚好。

言书拱手作揖,执了一个晚辈礼:“大人好。”言家虽是商贾,但抵不住言书上头还有一个开了金口的凌老爷子,满皇城,不论大小官员,他见了不过都是半礼。

赵铎道:“言阁主客气了。”

言书:“这场大火,那么多人不幸罹难,想来是扰了大人不少心绪,我不过是偶然路过,大人不必为我分心。”言下之意便是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七宝阁在城东,穆家庄在出西城门十几里地,言书从来不爱出城,是要怎样偶然路过才能到这样的地界儿来?

对于这番言辞的胡扯程度,赵铎心知肚明,可是有些事儿,看穿并不代表要说穿,所以他只是道了一声阁主自便,就当真忙自己的去了。

事情过了几天,尸体早已被移走,可现场焦黑腥臭,房塌屋倒,火烧时候的惨烈可见一斑。

言书漫步其中倒是很怡然自得,提着步子仿佛置身于林间,自得野趣。寻常人见了,只当是哪家富贵公子哥儿,跑这儿来猎奇凑趣。

烟岚昨儿才回来,对这起火的事由并不清楚,毕竟主子经营的是当铺,与这些杀人放火查案的事儿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旁人可以当他来散心或者心疼少妇姑娘,他这个伺候的人总不能这样以为,虽不问,疑惑却不少。

言书见不得他皱眉,贴心道:“烟岚有什么,但问无妨。”

既然这样,烟岚恭敬不如从命:“这火起的诡异,人更是死的太过干净,主子有心,来查一查也是应该的。或者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人?”

护卫守着庄子,言书也不过在周遭绕了两圈,没有刻意打扰:“人是移走了,但为了保护案发现场,东西却丝毫未动,我过来瞧瞧,这中间有没有什么是结案之后,能入阁的。毕竟,这里可是官宦家眷的责罚地,兴许能捡个漏呢。”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言书调侃的去瞧烟岚,后者却是入了耳:“可离得这样远,主子瞧得清楚吗?”

言书笑:“自然瞧得清楚。”说罢,他又带着两人在周遭绕了一周,吸引了更多目光。

几圈下来,烟岚看的清楚,这小祖宗哪是在看什么物件,盈盈的目光明确的放到了围观的那些人身上,含情带笑的一视同仁。

闲庭信步,挑挑捡捡,像极了逛菜场时候的楚伯。

半晌后,他终于停止了这种巡视,侧了脸遮了嘴型对着宛芳道:“那几个躲躲藏藏,含泪欲哭的,你多留意些。另外,嗯……”他点了点下巴:“另外,我刚才要东西的事儿,你同赵大人知会一声。”

费了一个时辰,大老远跑这一趟,言书仿佛真的散了心,对着烟岚心情大好道“回城。”

章节目录 十一 劫持 作为一个富商,言书的出行实在算不上排场,常常拖拖踏踏的带着一两个护卫随处乱走,也不知是太信任这皇城的治安还是如何。

最开始,秦叔楚伯都是不赞同的,可言书执意如此,几回下来也确实没有出岔子,所以,到了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事实证明,在这世上,最不可以有的便是侥幸心理。

从穆家庄回城的路上,言书这尊几乎金光闪闪的招财童子,终于被劫了。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在烟岚的护送下,堂堂七宝阁的阁主被劫了。

烟岚被一支麻醉镖打翻在原地,近乎目瞪口呆的看着来人单枪匹马的掳走了言书。

与他的怒目想送不同,被掳的那个倒是异常镇定:“壮士,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悬挂在马背上,亏得他能神色如常,甚至有几分怡然自得。

“你,不怕吗?”“壮汉”的声音却是出人意料的软糯,虽然明显已经压了声音,还是有些遮掩不住的清甜:“还有,我怎么就壮了!”

确实不壮,男子之中,言书本就属于清瘦挺拔那一类,而眼前的这位“壮汉”显然比他还要纤细好多,只不过力气大的惊人

“原来是位姑娘啊,失礼了。”言书笑的抱歉,丝毫不觉得这样被一位姑娘拦腰折在马上有什么不妥:“你抓我是要做什么呢?”

劫匪蒙着面,见他问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搭理,只得微微吸了吸鼻子,看着似乎颇有几分尴尬。

言书闭了眼,没有什么负担的任着对方一路颠簸。

也不知该过了多久,疾驰的骏马终是停下了脚步,劫匪一个翻身下马后,“砰”的一声,把言书掀翻在地,似乎颇有几分气急。

“你怎么好意思睡觉!”似是到了目的地,姑娘的声音少了遮掩,恢复了原有的软糯娇气。

方才,她原是要请他下马,却不想这个被劫的人没有半分自觉,甚至没有任何负担的酣然入睡,简直欺人太甚。

言书破天荒的没有因为被吵了睡眠而生气,整了整衣衫歉然道:“对不住,这几日有些疲累。”他略带茫然的回头瞧了瞧四周:“我们到了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笑容满面的人,换了谁都不能板着脸对待,连着刻意伪装出杀气腾腾的姑娘也缓了语气,为自己的一时鲁莽生了歉意,瓮声瓮气道:“摔痛了吗?”

言书摆手:“没有没有,是我太不严谨,姑娘这儿正绑架呢。我却不顾气氛睡着了,实在抱歉。敢问姑娘,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

“也不用姑娘姑娘的。叫我童颜就成。”竟是连名字也不屑遮掩:“我抓你来也没有恶意,你也不用做什么,只在这儿跟我一块儿等着便罢了。”

“等……等什么?”言书好学肯问。

面纱遮掩下的童颜不自在的吸了吸鼻子,想来这是她不自在时候的习惯动作:“不关你事,你只要不乱跑,我不伤你,等他来了,我自然放你走。”

体型娇小,声音好听,力气极大,不善于伪装,武功不赖,绑了自己又没有太多恶意。

这样的人,想也知道是谁给他惹来的。

言书心里叹了几声冤孽,也就真的老老实实坐在那儿等了,这一等便到了日落黄昏。

言书性子稳,倒也不觉得如何,可那童颜却不成了。

姑娘到底是姑娘,哪怕她会射麻醉镖,会绑架。看着胆大包天,实则脆弱着呢。那经得住失落啊。

茫茫四周,除了言书这个被劫持的,似乎也再找不到旁人倾诉了:“我虽是把你劫了来,可也想过会是这结果。”

“他不来我会生气,来我可能会更生气。所以,现下,我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童颜似是想起了什么,抬了眼细细的打量了言书一番:“不过,他们说的没错,你长得真好看。”

“他们?”言书哭笑不得,被一个眼圈泛红的小姑娘夸好看,他也不知该不该道一声谢,可显然,眼下这姑娘需要有个人来听自己说话,否则可能会当场痛哭出声。

荒郊野外的,若是来个人看见了,自己这个受害者可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少不得要接话:“他们是谁?”

童颜揉了揉眼睛道:“自然是江湖中那些人啊,你不是七宝阁阁主嘛,名声大的很。”

言书无奈,只得谦虚的道了一声:“姑娘过奖了。”知道自己是七宝阁的阁主,辛辛苦苦带来却只是要自己跟他一块儿待着等人。

也不知是自己可利用价值太小,还是她要等的人太与众不同。

眼见着风大,落了夜自己可是惧冷的很,言书少不得要争取一下:“童姑娘,你看,眼下这城门都快关了,你等的人大约是不会来了。要不然,我们先回去?我是男子,在外过一夜旁人也不会有微词。可你却不一样,女孩子家的声名金贵的很,若是意气用事,轻易折损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其实,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劫持自己,这姑娘想来是不怎么注重这些的,可言书总不能说是自己怕冷吧。

果然,童颜虽是感谢他的体贴,却不觉得那有什么,只是为自己这一计的失策而略显懊恼:“他口口声声告诉我,他有婚约在身,这满皇城我都打听过了,连着爷爷那儿我也问了,除了你这一遭,再没有旁的人与他有这种瓜葛。他当真无情至此吗,为了躲着我,连你的安危都不顾了?”

这话却是有些不明不白了,童颜是女子,她心悦的自然是男子,且不说言书不记得与谁有过婚约,便是有也不可能是男子,有那么一瞬间,言书险些要以为自己最开始的猜测出了错。

然而,还不等他再想,那姑娘等的人却似乎到了。

“我顾不顾他安危,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一声不悦甚至带了几分怒意的声音从两人身后的巨大树木上传了下来。

那是一株梧桐,因着晚秋,花叶凋零,看起来原是有几分萧条,却因为那开口的男子而渡上了一层勃勃生机。

男子一袭滚金边的玄色劲服,袖口束得很紧,一看便是常年习武留下的习惯。一双眼像是嵌了黑曜石一般晶莹剔透,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灵气,剑眉一挑,薄唇一弯,是一种不同于言书的清冷傲气。

言书抚额,心内长叹:“你可算是舍得出来了。”

章节目录 十二 婚约 言书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语气无奈的对着来人道:“你几时有的婚约,我怎么不知道?”

“自然是有的。”来人轻巧的从树上跃下,几步走到言书身前,挡住了童颜的目光:“姑娘,我与你说过。婚姻之事,听从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是父母早亡,可上头还有爷爷。自小便定了婚约……”

童颜抽了抽小巧的鼻翼,小声的反驳:“可是,我问过爷爷了,你并没有未婚的娘子呀。”

言书笑,这个人撒谎从来不过脑,这样的谎言一下就能拆穿,撒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自看他的好戏,来人也不理他,面不改色道:“虽未言明,可在我心里,早就认定。周岁宴上,大庭广众,这事儿就已然是约定俗称。彼时虽小,可我觉得,责任这种事儿,跟年纪无关。他既选了我,我自然要对他负责终生。”

言书笑不出来了,敢情,自己就这么被出卖成了挡箭牌,他口口声声有了婚约的对象竟是自己?摸了摸鼻子,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童颜犹不死心:“可是,我打听过了,周岁宴上,抱着你的就是七宝阁的阁主。他虽是长得好看,可到底是男子。你与他怎么能有婚约?”

言书点头,这小姑娘虽是莽撞,可脑子比眼前这个清醒多了,非常言之有理。

头才点了一半,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边站在的凌战似是不耐烦再解释,长臂一伸,一把将言书扯到了怀里:“靖朝没有这样多的讲究,这事儿我爷爷也是知道的,你既见过我爷爷,又在郊外绑了他过来,自然知道我所言非虚。”

言书还想申辩几句,抵在腰间的匕首却惊得他说不出话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凌战称不上友好的低语:“不想受伤的话就闭嘴。”

真是遭了劫了,言书哭笑不得,到底谁才是劫匪?自己跟这个童颜相安无事的处了这么久,这个救人的一来,反倒拿着匕首威胁自己。

交友不慎,实在算的上是人生一大可怖事。

言书轻咳了两声,怕死的闭了嘴,将要溢出口的话牢牢封死。

两人的僵立,落在童颜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意味,果不其然,下一刻珍珠般的眼泪夺眶而出,自她姣好的面庞上滚滚而下,小姑娘跺了跺脚,带着浓浓的哭音:“凌舞阳!我恨死你了。”

说罢,夺身而去,掠过树梢时,一阵悦耳的银铃声悠悠传来。

这声音?言书肯定,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声响,他不可思议的看向凌战:“这姑娘是歼灭者?”

凌战耸耸肩,笑的毫无歉意:“是啊。”

言书:“……”

所谓歼灭者,是游弋在靖朝和祁国之间的一支佣兵,不从属于谁,却能毫无障碍的替两边效力,遵循的唯一准则不过是一句价高者得。

对于这样的存在,言书自小在父亲口中听过不少,可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让他做出这样判断的唯一理由,也不过是那若有似无的银铃声响,那是他们用作约束自己行为的准则,心静的时候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但是一旦情绪失衡,那么铃声就会提醒他们,任务取消,因为他们已经失了完成任务的能力。

凌战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不信?”见言书还好意思点头,恨铁不成钢的敲了敲他的额头:“唉,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但凡是个姑娘,长得略好看些,你就会下意识的把她当好人?亏你家还是开当铺的呢,品香识茗时候的那种精明都拿去喂狗了吗?啊?!”

言书自认脸皮厚,可比起凌战来似乎总是差一大截:“既然不是好人,你怎么又招惹了来?你自己招惹也就罢了,怎么还连累我了?况且,我瞧她身上并没有什么戾气,便是对着烟岚也没有下毒手,不过是寻常麻药罢了。”

“那不过是因为你是她私下要找的人罢了,没有牵扯到悬赏,自然是彼此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了。”凌战嗤了一声:“再说了,哪是什么牵扯,不过是打架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叫她误会罢了,说不上招惹。”

为了保暖,言书身上的大氅格外厚实。才在穆家庄还要烟岚搀着缓缓走,此刻跟在凌战身后慢慢踱步回城,难免有些吃力。

可夜风习习,他又实在不想为了图轻快撇了这保暖的家伙,一时之间不由两下为难。

凌战顾着自己在前头健步如飞絮絮叨叨,说的口干才察觉身后的人已经半晌不见回应,少不得纳闷,一回头,正瞧见言书面露艰辛,提着衣角举步维艰,颇有几分怨念的看着自己。

凌战:“……”

“今日怎么就烟岚跟着你,韶华宛芳呢?”凌战小心的往上托了托背上的言书,郁闷道。

虽说四护卫与言书都是自幼一块儿长大,彼此都是过命的交情,可烟岚总是后来的,论起亲近,到底不及韶华他们,虽然言书一直对他表现着极度依赖和信任。

要说骄奢公子,言书自认第一,所以由凌战背着,他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况且,今日的无妄之灾,本就是他引起的,冤有头债有主,此刻不利用他的这份愧疚,更待何时。

“都有事儿呗,再说了,韶华宛芳还大我几岁,眼看着要成亲了,难不成我还要一辈子扣着他们在我身边不成?多没人情味儿。”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底下为躲姻缘,伪装成断袖的,有你凌舞阳一人就够了。”

对言书的奚落,凌战不以为耻:“国未定,何为家?两国边境一日未平,我便一日不成家。”

言书笑:“照你这话,估计这辈子是成不了亲了。”

凌战严肃道:“别扯开话题。便是你身边只有烟岚一个,怎么就随随便便的被个小姑娘掳了?旁人不清楚你身边几个人的实力,难道我还不清楚吗?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把韶华调开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听得凌战那几句话把疑问挑开,言书也只得叹服:“我不是姜太公,拿不了直钩钓鱼,若是不撒些饵,怎么钓的我想要的鱼?”

章节目录 十三 回城 “便知你不是什么好人,亏我还这样眼巴巴的赶来。竟是把自己当饵料了。”凌战不满:“瘦成这样,还喂鱼呢,丢河里都没东西理你。”

“我一不贪吃,二不练武,自然长不了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肉。”言书侧了脸往凌战背上蹭了蹭,寻了一个舒适的角度好好靠牢,闭了眼睛:“我都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了,谁知道半路杀出你的红颜,真的是……”

“唉,言玉璃,你话要好好说,怎么就红颜了。小孩子家家,这么随随便便学着污人清白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这样轻浮的用词,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等了半晌,这抱怨却没等来什么回复,凌战撇头一看,趴在自己背上那人已经安然入睡。

“不是都说你聪明吗?怎么看都是没心没肺。”凌战无奈,想想漫漫回程路,心内唏嘘:“早知道方才就把那马牵过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快二十了,好歹也是男孩子,轻的只剩一把骨头了。不是说七宝阁有钱的很吗,平日里都不用吃饭吗……”

絮叨归絮叨,背上的少爷却不能说丢就丢掉,凌战认命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往回赶。

靠着凌老爷子的腰牌和凌小公子的脸面,好歹扣开了城门,回到言府时,老楚等得脸都快绿了。

“我的祖宗唉,可是怎么了?这么半天才回来?可有哪儿不舒服吗?”好容易等到他们,看见的却是自己的小主子被凌小公子背了回来,虽知不会有意外,可还是忍不住着急。

这样长的一段路,凌战却走得很稳,言书睡得舒适,到了门口才被楚伯这一嗓子嚎醒,有气无力的伸出手挥了挥:“楚伯,我没事儿,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待看清了背着自己一路的人后,忍不住哑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烟岚,你就这么跟了一路?也不接一把。”

果然,烟岚悠悠的从身后转了出来,安守本分:“主子,小的愚钝,您没有发话,我不敢自作主张。”

言书抱歉的拍了拍凌战的肩膀:“对不住啊,舞阳,我忘了。”

凌战:“……”

是忘了还是故意,凌战懒怠去想,也不说将言书放下来,就这么背着他径直往里走,抬眼就看见得了消息的言闵黑着脸站在那儿。

如果说,言闵对自己这个三弟是躲避不了的厌恶,那对凌战就是深入骨髓的嫌弃。此刻见了他们一块儿刺眼的出现,自然是忍无可忍,“哼”了一声,夺门而出,利落的上马,扬长而去。

楚伯嘿嘿干笑两声打了圆场:“二爷听说三爷出事儿,心内着急跑来等着,可又拉不下脸来,所以……”

言书笑道:“楚伯,舞阳跟我们一块儿长大,自然知道二哥这人嘴硬心软,不会往心里去的。我饿了,一天都没好好吃了。你好歹去备些酒菜。就当给凌小爷接风洗尘了。”

“唉,唉,好好好。”楚晋忙忙的点了头,欣喜领命。

言府连着两日办接风宴,前后的差距却不是一星半点儿。

凌战看着眼前的四菜一汤,心内忍不住鄙夷言书的小气,可看在这些都是自己喜爱菜色的面上,也不多做客气,提了筷子先吃为敬。

食不言寝不语,所有的话题自然都在饭后。

“说吧。”凌战捧了一盏热茶,闲散的靠着坐垫上:“怎么回事儿?”

言书笑眯眯的抬眼:“什么怎么回事儿?”

“别跟我装傻,你拿自己去钓鱼,钓的是什么。烟岚那样跟在你身后,看到童颜那样的雇佣兵怎么就没有半分想露面的意思?你不懂武,看不出童颜的危险,难道他也看不出?显然不可能。唯一的原因,只会是比起你要等的人,连歼灭者这样的存在都微不足道罢了。”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言书转了转杯盖无奈的看着凌战:“战战啊,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敏锐?该糊涂的时候糊涂些不好吗?”

凌战毅然摇头:“不好。”

言书:“……”

“还有,你二哥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言书道:“小皇帝传大将军回来述职,他接了命令代述,比你早一天到。”

“述职?”对于战场,凌战比言书敏感许多:“边塞这几个月都算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特别到值得提上议程的战事,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好好的,他回来述什么职?”

言书无奈道:“才叫你要糊涂些,你又来了。官场上的事儿,都是看破不说破,爷爷没教你吗?就你这样,不早点成家是要做什么?还真准备亲身上阵,保家卫国吗?只怕还没上战场,就被阴谋阳谋折了个体无完肤。”

凌战白他:“你少拐着弯扯话题。我才回来这一会儿,这茬事你提几回了?我问的话你答一句了吗?”

言书:“不提便不提罢。说起来,你不是逃相亲去了吗,怎么想起回来了?总不是知道我被绑架,所以马不停蹄飞奔回来的吧。”

凌战嗤笑:“自然不是。你是那么好死的吗?我犯得着吗?”

这话挺着不大顺耳,言书倒是觉得理所当然:“那怎么回了?”

凌战:“虽不是为了救你,可也不能看你死啊。这么轻轻松松被抓走,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

说来说去,还真的就是为了自己:“回来也好,正好这几日我这儿有事儿,你能在,我总是会放心些。只是,爷爷那儿,你要怎么办?二十的人了,总躲着也不是法子。难不成,你要拿敷衍童颜或者敷衍我那套去对付爷爷吗?怕是行不通。”

凌战:“你既有事儿求我,我自然是要留下来的。反正比起我来,爷爷更喜欢你,有你这么个借口摆在那儿,难道我不用吗?”

说了这些,凌战也渴了,在手中摩挲了许久的茶杯终是有了用武之地,他喝了一口,看着茶盅之上的花纹似是想起了什么。

“唉,这几日是不是有个姑娘来找过你?有没有给你带什么东西?”

言下之意,是想起被他送人的那枚龙形玉佩了。

章节目录 十四 美人计 明知故问,言书呷了一口清茶,淡定的撒谎:“怎么?除了童颜外,你还给我惹了别的姑娘?”

言下之意,竟是不想认了。

“罢了。”凌战耸耸肩,朝着外面扯了脖子喊:“楚伯楚伯,我今晚睡哪儿啊?”

楚晋笑:“凌小爷,我老楚年纪大些,耳朵可不聋,说小声些我也能听见。还是老样子罢?三爷临院的屋子?”

凌战撇了撇嘴:“这叫老样子?罢了罢了。我先回去睡了,你打发人去跟我家老头子招呼一声,省得他见了我又要吵着胸口疼。”

说罢,也不去管言书,提了一壶酒晃晃悠悠的出了屋子,朝楚晋安排给自己的屋子走去。

等他走远,宛芳烟岚才站回了自己该有的位置。

“说说吧。”言书挑了挑茶盏中的白菊,漫不经心道。

一场火,一场劫,想来是有不少话说。

两人对视一眼后,烟岚垂了手上前一步,恭敬道:“是。”

白日被劫一事,其实在言书给韶华下令把他往外调遣的时候就有了预感。

言老爷过世两年,七宝阁这样的金山银山就这么落在了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手里,眼红的人不少。这样大的香饽饽,换了谁都想要来啃一口。

可言家历经三代,不见任何波折,面上看着似乎只搭了凌老将军一条线,可私底下呢?在这皇城里,胆敢觊觎这七宝阁的,哪个是善茬,怎会不懂这其中关窍。

蛇吞还是蚕食,都要摸清底细,否则,轻易怎么能够吃的心安。

所以,两年来,不明不白的人一波波的出现,或明或暗的掺杂在言府之中,日子久了,许是查的人心不耐了,连带着下毒这样的阴招也开始慢慢出现。

要说起来,言家的家规并不松懈,可就是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来,也实在是有本事的很。

为此,言书还闹过一阵子病,缠绵病榻而不能起,直到凌战发了性子,和楚晋一道,将这言府上下仆从都彻底换了血,各中风波才算有了缓解。

谁知,平稳不过一年,眼看着查账的日子近了,这蛇虫鼠蚁又开始耐不住寂寞的往外冒头。

只是,整治过的言府,和言琮刚刚过世时截然不同,除却刻意露的破绽,轻易再没有旁人进来。

内里进不来人,那么只能在外面动手,而韶华走了,正是给了旁人最好的空隙。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主子和那姑娘走后,我悄悄的跟在身后,才知道,这与原来的并不是一波人。后来瞧着主子给我打暗号,便遵着主子的意思伺机而动。一路观察下来,果然如主子所言,沿路打埋伏的,不止一路。只是看那样貌打扮,举止行为,似乎是些江湖散客,并不成体系。杀伤力也远远不及今日掳走主子的歼灭者。想来是不通江湖门道的人所雇佣的。另外,那些人的容貌我都记下了,晚些时候会一一描绘出来,供主子日后参考所用。”

言书点头:“你从来心细,这事儿交给你,我自然放心。”说罢,将目光转向宛芳:“大火的事儿呢,查的如何了?”

“人为。”宛芳还是那样,言简意赅的不像个女孩子。

言书道:“住的都是什么人?全是官宦人家犯事的家眷吗?”

宛芳摇头:“官妓。”

烟岚瞪大了眼,失了往日的稳重,几不能信:“什么?”

言书道:“果然呢……这些人,寻常青楼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竟扎堆搞出这样一个所在。今天哭的那些,都是?”

宛芳:“哭的那些是火灾中的幸存者,即是家眷也是官妓。只不过,因为庄子里的嬷嬷护着,想方设法用死囚替换了出来。前几日京兆府尹查案,生人进不得半步,今日松散了些,所以来了。”

言书叹气:“用死囚替换?这是普通嬷嬷能做到的吗?我只当谁要杀人灭口,不想又是一笔乱账,先安置着吧,明儿我自己走一趟。”

“啊!”一声惊叫打断了屋子里的叙述。

言书皱眉:“什么声音?”

宛芳淡然:“小莲。”

小莲?一瞬间的疑问贯穿了言书的脑海。

宛芳冷然:“你留下来的侍女。”

“哦……”是了还有这么一个人,自己今儿日里睡得多了,倒是把她忘了:“那样一个姑娘,怎么能发出那么大声响?”言书觉得一些不可思议。

倒是烟岚好心提醒:“这声音,像是从凌小爷院子里传出来的。”

言书:“……”

凌战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好好的喝着酒,还能被人登堂入室,这也罢了,不过是想将那姑娘扔出去,对面倒开始惊声尖叫宽衣解带了……

原以为言府的祸害一年前就被自己清干净了,不想,几日不在,还能混进这样一个狐媚且愚蠢的。

“喂,再不闭嘴我可动手了。我可不是你家言三爷那样懂怜香惜玉的人,吵着我,没什么好下场。”

如果说,这姑娘在言书的眼中还算得上伶俐可人,到了凌战这样极其厌恶女子的人眼里,顶多也就是个红粉骷髅,说话的语气,自然更重了些。

“婢子,婢子……”美人受惊之后,泪眼朦胧,再加上衣衫凌乱要褪不褪,看着实在让人心疼的紧。

言书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待调整了情绪才入了屋子:“好好儿的,这又是怎么了?小莲,你怎么在这儿?”

“三爷……婢子,我……夜间天黑,婢子不大认路,误入了凌小爷的院子。才想告退,可也不知是不是凌小爷喝多了,竟是拉着婢子不放。我,婢子……”

凌战:“……”

言书:“……”

他曾想过,这人是旁人安插过来的美人计,既然是入了言府,这满府上下最有可能冲着来的,自然是自己。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太过自信了?难不成,他们隔山打牛,围魏救赵,打的一直都是凌战的主意?

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言书整了整情绪,竟然柔了语气:“小莲,女孩子家,这样衣衫不整的,实在不成体统。你先跟着烟岚下去梳洗一下。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章节目录 十五 夜乱 酒意上头,凌战是懵的,直到宛芳把小莲拉出去,嘴巴才算恢复了功能:“这,这算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儿呢。压抑着教养,言书到底是把白眼收了回去:“这是近几日新来的婢子,不大懂规矩,做事儿莽莽撞撞的,大约也不是刻意的。”

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以凌战对他的了解,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是意外:“这样的性子?怎么就进了内院了?”似乎也觉得,作为奸细,这种性格未免太儿戏了些。

言书道:“这是楚伯安排的,想来是因为这姑娘有她的好处。”既来之则安之,旁人敢塞,他自敢收。本就是开当铺的,利益可控的情况下,来者不拒。

“好处?”凌战皱眉,怎么听着都不是好词:“我不管,我不喜欢这女人身上的味道,我要换屋子。”

确实,这屋子里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脂粉堆这样的玩意儿,言书并不陌生,这味道他刚进门时就闻到了,是城里私坊苗娘特制的。

不同于那些胭脂斋的流通品,苗娘家的脂粉都是用各季各色鲜花陪着各季雨水熬制的,玉兰,夏莲,秋菊,绿梅,封在玉匣子里,拿蜜蜡封了口,经历冬雪的沉淀后再开封,或调色,或萃取。

清冽的甜香,仿若高山上浸染了寒气的幽兰,观之不可采撷。

因为历时漫长,制作复杂,自然就成了有价无市的东西。不说寻常人家,便是言书这样的富户,脱了凌老爷子的颜面,也不一定能买到。

这小莲,有意思的很呢。

凌战不知道言书在想什么,也不想真等那小姑娘去换衣服回来,起身就去拽言书:“走啦走啦!回你院子去。”

言书被拎着回了屋子,临走时还不忘抱歉的对着整理好衣衫哭哭啼啼折回的小莲抱歉的笑了笑。

和表象上的温柔不同,言书的院子总的来说是清白空洞,几近寒凉的。再加上屋子里熏了冷香,让喝的大热的凌小爷生生打了个寒战。

“玉璃,你好歹也是开铺子的,就不能往自己屋子里倒腾些东西吗?这样空空荡荡的,和雪洞有什么差别?”

凌战会这样说,倒也不是因为矫情,放眼望去,偌大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外竟是再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要说他性子孤冷,不喜繁复,可七宝阁休憩的小屋都比这卧室温馨许多。

言书笑:“不过是休息的地方,除了床,还要什么?我一不看书,二不习武,难不成还要弄些书架子来做摆设吗?”

凌战习以为常,靴子一甩,宽了外衣后往被褥里一钻:“这话说的,你原来不是最爱那些花架子了吗?”

“原来?”言书失笑:“这是多原来?我几岁时?”

凌战细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左不过也就是这几年。反正你也不怎么长个子,我也分辨不太清楚那是你几岁时。”

少年人嘛,平素里除了学识武术,最爱拿来攀比的就是身高了。在这一点上,凌战对着小自己一岁的言书时,似乎尤为执着。

言书笑着拍开凌战跃跃欲试的手,语气是真的有几分无奈:“那么大人了,没完没了的比这个,也不嫌幼稚。你本就比我大些,又是练武的人,比我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就那么让你得意?”

他说的软声细语,凌战却不买账,甚至莫名带了几分不满:“言玉璃,你少用那副样子和我说话!”

那副样子?言书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那副样子。

旁人都喜他温润有理,含笑多情,可偏偏凌舞阳与众不同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特别见不得自己笑。

但凡自己露了一点这样的表情,他就跟被梗了喉舌一般,或愁眉苦脸,或苦大仇深,总之,憋不出一句好话来。

言书也不与他争辩,正巧宛芳带了丫头端了洗漱的用具。

如此,彼此安寝一夜无话。

这厢安定,同一府邸内的西侧却不大太平,宛芳带回来的人,正是被安置在那儿。

从外间来瞧,这一处与言府别处的客房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若是细心些,还是能发现其中的异常。

其中最特别的,便是这一处的犄角转弯特别多些,亭台楼阁的雕琢也多以人物替了山水。柱身也格外粗壮些。

事发的时候,烟岚正抱着剑,掩映在雕廊画栋之间。

大火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忽的窜了起来。

“唉,这些人,半点也沉不住气。”烟岚有些失望,袖手旁观这一场火,直到火光烟雾四起,惊动了巡夜的仆从和楚晋,推着水龙哐哐的过来灭火。

起火的院子离言书住的屋子尚远,所以烟岚只是寻常看着,并没有半分举动。

楚晋一路跑一路指挥,在这样的天气里,急得汗哗哗的往下滴:“怎么回事儿!这几日降雨颇多,腾了不少水汽,并不干燥,好好儿的,怎么会起火?老齐呢?这几处院落不是他负责的吗?这个时候还在哪儿灌黄汤呢?”

一连串的问题急吼吼的蹦出来,把跟着他的小厮砸的晕头转向,扯了袖子急急的擦汗:“回总管,齐管事的儿子白日里摔断了腿,晚饭前回了外家。”

“是。”楚晋也是急糊涂了,老齐走之前是特意找自己告了假的:“罢了罢了,先救火。”今晚凌家小爷借宿在这儿,虽不是外人,可是夜深了,也实在不方便惊动。

“你,过来。”楚晋指了指忙着抢救财物的其中一个仆从:“可有什么人受伤?”

这院落说不上重要,可多多少少也住了些人,都是三爷从各处网罗过来,楚晋虽不知这些人的来历,可既然是主子找来的,便是客卿,若是有了折损,说起来就是他这个做管家的失职。

被询问的小厮长得黑黑小小,并不起眼,可举手投足间却分外利落,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被指名了也不因为过分惊诧而失了应对:“回主管,这屋子里并没有什么人住着,除了救火的人中有几个被烟呛了外,并没有旁人受伤。”

章节目录 十六 密室 没住什么人?听得回话,楚晋微微顿了顿,心内有了猜测,当下也不多问,只道:“便是没人,这屋子里的陈设摆件儿也不是寻常物件儿,况且,这火起的突兀,到底还是要好好查查。言家虽不是官宦,人口却也不少,若是有什么不歹,也不是小事儿。”

他四处张望了下,也不知看到什么,又提了音量道:“夜深了,轻易不要惊扰了客人,三爷那儿,明儿一早我自去回话。你们几个,把火灭了后,且去附近院落住一晚,待得事了,自有奖赏。”

烟岚藏身暗处,将楚晋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心内暗道:“看来,这是要把人揪在一处,彻底清查了。”

混乱的夜色之中,似乎谁也没有发觉,一只信鸽扑棱了翅膀,自言家院落飞出直往东方而去。

言书这一晚倒是睡得极好,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一抬眼就看见凌战吊儿郎当的握着刀子在刻着什么。

“一大早的,你在忙什么?”言书睡得踏实,心情也好,语气绵软,听着很是慵懒,瓮声瓮气微微上挑,若有似无的带了几分笑意。

“醒啦?”凌战听他开口,似乎更是高兴,扬了扬手里的物件儿,洋洋得意:“瞧瞧,这是什么?”

什么?言书眯了眯眼,不大明白他的雀跃,只是依言往他手里瞧了瞧,黑黑细细的一条,像是从泥里挖出了一截盘综错节的老树根子,实在看不出形状。

见人不答,凌战也不恼,重拿回眼前左右端详,自顾自道:“瞧不出吗?我可是照着你衣袖上的纹路雕的,竟是不像吗?”

袖子?腾蛇?言书移转目光,扯了扯嘴角,才想开口,却被门外宛芳的请安打断。

“主子,楚伯来了。”

“这倒是怪了,楚伯很少这样早来扰你,想来是有事儿吧。”凌战修了修手里的“腾蛇”,嘀嘀咕咕:“你这院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竟是比我家老头子那儿还热闹些。”

言书哭笑不得:“你又在那儿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凌战道:“没什么,你且去罢。”想了想,又提了嗓门:“宛芳,我饿了,你取些好吃的东西给我。早些时候,你给我做的那马蹄桂花糕就很不错。”

言书由着宛芳伺候了衣衫,听他这样不禁笑道:“你倒是不见外,吩咐起我的丫头来毫不手软。宛芳我要用,不如,让昨儿那个姑娘过来伺候你?”

“别别别。”凌战连连摆手:“那样的好姑娘你自己留着用吧。我可消受不起。”

言书摇头,懒怠再理他,打了帘子出门去。

楚晋心焦,一早便侯在院子里,不想主子难得好睡,自然不愿意打扰,由院中婢女伺候了茶水,本分的守了半日,好容易见门帘打起,立时起身,瞧着主子神色轻松,才上前回报昨夜之事。

“即是走了水,那便好好查查吧。”房子被烧,言书倒没半分气恼:“左右那屋子也旧了,正好翻修一下。人没伤着就好。”

“三爷说的很是,老奴也是这意思。”楚晋顿了顿:“昨儿救火的那些人,老奴看着很是得力,如今都聚在一处,只等着主子论功行赏呢。”

言书点头:“楚伯说的很是,既如此,就由楚伯领着烟岚一道去,一个一个赏了吧。”

楚晋等了这半晌,就是为了这一句,当下也不含糊,领了命,与烟岚一道朝着外面走去。

“哟,火都放到家里来了,你还有心思想别的?也不亲自去瞧瞧?”凌战开了半扇窗户,探着脑袋,支着下巴,笑盈盈的往外瞅,颇有几分看热闹的闲情。

言书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一个白眼几乎没翻到凌战脸上去:“得了凌小爷,我这不是怕你无聊吗?怎么着,要不要陪我走一趟?”

凌战道:“嘿,瞧你这样,哪有半点像是求人。罢了罢了,也就是我心善,大发慈悲陪你这一遭……哎哎哎,别走那么快啊,我鞋还没穿好呢!”

举凡大家,总是会有些密道,暗室,藏宝阁这样的地方。言家金贵奢侈,自然也不缺这样的所在。

宛芳在前开道,九转八弯后,三人一同进了一片假山石林,左敲右打,一条幽深的甬道突兀的出现在了面前。

扯了扯袖子,言书作势道:“凌小爷,请吧。”

“又不是什么好地儿,这么装模作样。”凌战嘀嘀咕咕,一马当先的进了甬道。

这是言家自己的暗道,平日里维护的极好,虽是穿湖而过,地道却很是干燥,不见半点水汽,更没有什么难闻气味。

凌小爷从来是个性急的,平日里走路步子也大,可今儿许是顾着言书,虽在前头,走的倒是不急不缓。

至于后者,更是闲庭信步。不疾不徐的,甚至不知从何处取了一把白玉骨的扇子,这样冷的天气里,一路走一路扇,像是要去赴什么约一般。

宛芳跟在他们身后,见怪不怪,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如此磨蹭,原本半盏茶就能走完的道儿,活活磨了一盏茶才算走到。

密室建在湖底,大而空旷,虽是常年燃着鲛人烛,看着还是昏暗。

湖底阴冷,不知哪儿起的风,扑的凌战浑身不自在,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叹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来过几次,可还是不习惯这里的氛围。你说,这也不是囚室,怎么总觉得阴气森森的?”

这话不假,这处确实不是囚室,只不过……言书笑了笑,几步上前,端坐在了堂中铺了虎皮的金丝楠木靠椅上。

他长相本就俊美,许是随了母亲,平日里眉眼间更多的是水样多情缱绻。

此刻,在明灭烛火的掩映下,掺杂了情思和温柔的俊美脸庞隐入了黑暗之中,徒留了一双金尊玉贵柔弱素白的手,掩在繁复的锦绣花纹之下。

那是一条腾蛇,似龙非龙,盘旋而窝,蓄势待发。

因着坐姿端正,纤瘦的少年身上,平白的添了几分肃杀。

凌战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样的言书,疏远而冷漠。

“带上来吧。”少年的语调清冽冰凉,抹去了往日的笑意。

宛芳肃手而立,示意暗处等候的仆从将早已等候着的一纵人等引了上来。

章节目录 十七 宋岳霖 窸窸窣窣间,侯在一旁的几人在人带领下鱼贯而入,正是昨儿日间在穆家庄探头探脑,掩映在人堆之后要哭不哭的那几位。

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一时之间倒叫人分辩不出身份。

昨日火起的突然,宛芳也没有将人藏在别处,只是,那些所谓客卿所在的院落,房屋内都有密道,一有危险,便能避入其中。倒是省了腾挪的麻烦。

“嗒,嗒……”言书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座椅的扶手,语调带笑:“不过是请你们来家坐一会儿,火就从穆家庄跟了过来,想来,这火种子是被你们揣在身上了。”

“噗通”一声,为首的一人猛的跪下,对着言书拼命磕头:“小女有话要说!”

瞧着形容身段,果然是个女子,嗓音清脆,想来年岁不大。

“哟呵。”凌战笑:“这倒有个胆大识货的。”

那人既磕了头,又开了口,自然是豁出去了:“穆家庄的火,昨日院子里的火,都不是天灾。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为的就是灭口。”

言书没有出声,没有表态,只是停了敲击的手指,像是在细心聆听。

女子略略一顿,咬了咬唇,接着往下道:“小女知道,七宝阁并不只做实物典当交易,阁主既然愿意挪尊步去穆家庄,又让人带着我们回来,那么想来,这儿必然是有阁主感兴趣的东西在。既如此,不若开门见山,各取所需。”

言书转了转扳指,依然不置可否。

女子这厢挑明了话头,等了半晌却不得回应,面上神色不变,实则心内惴惴不安。

七宝阁的名头,在皇都人尽皆知。从前她也只如旁人一般,以为那不过是个寻常皇商,因为有钱,跟京城权贵难免有些攀扯。

直到事发前几日。

穆家庄会出事儿,本就是预料之中的。

男子之间的事儿,有时候,光是干谈,并不能成事儿,常常需要一些温香暖玉在旁促进,才能事半功倍。

可是,当官的,总是好面子,若是去寻常的秦楼楚馆虽不至于伤风败俗,可一来而去,总是会影响风评,干不干净是一说,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于是,便有穆家庄这样的所在。

明面上,那是几个官家处置犯事家眷的庄子,可事实上却是用来豢养官妓的暗娼阁子,如果硬要说她们这群人,与娼妓有什么不同,大约只有身世一说了吧。

她们这群娼妓,是真正的官家女子。

或者是犯了错被遗弃,或者是不受重视自小被训练,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官家子弟。

比如自己……

女子沉了沉心,再次开口:“穆家庄是个怎样的所在,想来阁主心知肚明,小女不求生不惧死,只望阁主成全,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凌战不明所以,见她说的郑重其事,忍不住去看言书的脸色。

下来这么久,倒是没怎么听他开口。

这屋子阴冷,凌战虽然来过几次,却不知它实际的用途,只知道,每回到了这儿,自己这个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就会变得不同以往,连带着气质都会阴沉不少。

虽说这几年,言书的性子变得有些阴晴不定,可是,只要在地面上,他身上总不会出现这种气息。

“唉……”一声叹息,缓慢悠长,吊着女子的心,揪的人几不能喘气,坐在堂中的人终是开了口:“宋岳霖,你阿娘绞尽脑汁,拼着一死护了你这条命,何不借着这场火灾,重新活一回?恩怨两难清,今儿要你死的,正是最早给了你生命的人。你口口声声要我帮你,要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可是,弑父杀夫都不是小事。你既知七宝阁是怎样的所在,那么就该清楚,你这样的一时激愤,对我来说,没有半分价值。”

姓宋?凌战微微挑眉,心有所想。

“果然,阁主知道小女的身份。”被唤作宋岳霖的女子虽然跪着,却不再是匍匐在地,而是缓缓的直起了身子,纤瘦的胳膊缓缓抬起,如玉的指尖将凌乱的秀发稍作整理,露出了秀气姣好的面容。

柳叶眉,丹凤眼,樱桃朱唇。

女子长得纤细,五官娇柔,可是,出口的话却字字冰凉,含锥带刺:“既然如此,又何必谁这样试探的话。我与那所谓给予我生命的父亲,并没有半丝血缘亲情。小女这辈子,只知母亲,不知父亲。”

“古时有哪吒,割肉还父,削骨还母,为的就是不欠薄情父亲的那一段血缘。小女今日既然在此开了口,自然不会再惧怕那所谓人伦天谴。若得所愿,我愿学哪吒,削肉剔骨,不欠分毫。”

……

从湖底上来许久,凌战心内的寒意还没有彻底散去,倒是言书,又恢复了之前笑意盈盈,温柔多情的模样。

“我还要去阁里一趟,你如何?回府还是再住一晚?”

如何?亏得他能问出这话。

凌战有些不满:“方才那些话我可是全听见了,你觉得我还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到处乱跑?难不成要让你再用自己钓一回鱼?你心大,什么都不怕,可我……”

抱怨的话说到一半,又似觉得不妥,只得吞吞吐吐的将余下的字眼卡住咽下,生硬的转了语调:“韶华不在,烟岚事儿多,剩下的宛芳到底是个姑娘,虽然不弱,可总不是那么方便。左右我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如跟着你做个侍卫,也便罢了。”

“舞阳公子做侍卫?”言书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调笑道:“叫旁人看见,倒要感慨我竟然有这样大的脸面。”

凌战想了想:“你若过意不去,不如就将阁子里那把匕首给我了。你知道的,我馋它许久了。”

能入凌小爷眼的匕首,自然不是寻常物件儿,可绕是什么稀罕物,也不过是他随意寻的借口。

他的这番心思,言书怎会不知,因此也没有拒绝,只是从腰间翻出来一个物件,信手一扔,直直的砸在凌战怀里。

“收好了,若是还有下回,可别指望我再给你寻回来。”

血眼腾蛇,白壁微瑕,正是早些时候凌战随意送人的那块玉佩。

章节目录 十八 分歧 “咦,不是说并不见人拿着来寻你吗?”接了这玉佩,凌战还不忘挑了眉笑,这便是实打实的明知故问了。

言书道:“多大点事儿,也值当你拿这个做信物?爷爷有句话是说对了,你这个人啊,就是不晓得分轻重。”

“你少拿爷爷压我。”凌战不服:“你且瞧瞧自己家。不过几日间,生了多少事。世伯在时,可从没有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

这话也不必凌战来说,如今的岁月与父亲在时本来就不能同日而语。

“说来也怪。”凌战似是想起了什么:“七宝阁的事儿,那个宋家姑娘是怎么知道的?不说旁人,就连你二哥怕是也摸不清这其中底细。可她就能一语中的,连带着把你也唬了进去,跟她做这场交易。”

言书不以为意:“你会奇怪,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阿爹阿娘是怎样的人。”

“阿爹?”凌战嗤笑:“能把自家女眷送去那样的地方,做这些勾当,这所谓阿爹我要知道来作甚。倒是她娘……不容易。”

“确实。”言书点头:“这世上,为娘的总是更不容易些。民间有句话,宁要讨饭娘,不要做官爹,想来也是有道理的。”

一个女子,还是脱离了母族家眷,被贬到庄子上,专干些见不得人勾当的女子,该怎样绞尽脑汁,才能在大火忽起的时候将自己唯一的骨血替换了出去。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想想郑秀秀,再想想宋岳霖,多情女子负心汉,有时候不仅仅只是情爱上的事儿。

凌战道:“其实也不用我好奇,那所谓的宋姓阿爹左右不过是那几个罢了。倒是你,听你这话,想来留意他们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还是出了这样的事儿?满庄上下,那样多的人,一夜之间成了灰烬,想想也真是唏嘘。”

瞧他的神色,倒是真的觉得这事情出的可怜可惜。

这话他问的随意,可却想问到了难处,半晌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的,冷风吹的人脸上直发涩。

言书罕见的失了笑意,隔了好一会才道:“若是没有那样一场火,怎么能逼出宋岳霖之类的受害者……”

凌战没想过,等来的会是这样的答案,不由心惊,挑了眉去看言书:“怎么?这火,也是你预料之中的?”

他脸色不好,语气难免也带了几分责问,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到底将后半句咽了下去。

倒是言书,话落了地,心也定了,恢复了那样神色淡淡,含笑带情的模样:“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猜的也没错。宋岳霖的母亲,在得了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找到了七宝阁。求得就是保下她女儿那条命。给她一个新的身份,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那是一个挣扎在泥潭中的母亲最后的祈愿。

可惜,生的了身,生不了心。虽是母女,心性却不同。

活着的时候,两人的羁绊是彼此唯一的软肋。

如今做母亲的死了,做女儿的,反而能豁出命去讨回一个公道。

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在她母亲来找我前,我就知道穆家庄会出事。”

凌战忍不住:“你既知道,为何不救他们?”

“救?”言书笑,语气愈发凉薄:“我为何要救?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宋岳霖口中的阿爹,就算你不刻意去想,也该知道那是朝堂上的人,地位还不低。我何苦要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去得罪他们?舞阳,你未免太高看我了。你后头有爷爷撑腰,我呢?我后头有谁?”

“玉璃……”凌战喃喃,看着他脸上完美无缺的笑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少时情谊,一处长得那么大,没有人比凌战更清楚,眼前的少年,原本并不是这样的。

默默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不救便不救吧,天灾人祸,也不是各个都能救的。”

这话旁人说倒还听得,从凌战口里出来,倒是有些惊悚了,连带着宛芳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凌家自来都是武将传承,一腔热血,嫉恶如仇几乎深入骨髓,世事在他们眼里,总是非黑即白。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子,凌老爷子虽是顶着开国的功勋,到底还是在太平盛世里早早的辞了官,含饴弄孙的,自在惬意。

而凌战父母早亡,从小就是由凌老爷子带大的,自然将这性子继承了个十成十。

所以,他能自我调节着忽视了言书这般是人命如草芥的行为,也实在是不容易了。

可是,被理解的那个人却似乎并不领情。

“咔哒”一声,白玉做骨的扇子被言书紧紧握在手中。

往日的嬉笑烟雾一般化去,不见踪影。

若是刚才言书还想着要凌战陪伴,他这一转变反而让自己生了顾忌。

凌家一门忠烈,身世清白,怎能拉着他同陷这污糟尴尬的境地。

终是沉下心思开了口:“舞阳,言家再富庶,也只不过是在皇城地下讨生活的商贾。士农工商,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既接了七宝阁的摊子,自然万事要以七宝阁为重。今日,我能为了利益,舍弃穆家庄近百口人命,明日,我就能为了利益弃了你。”

“或者,你与我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否则,日积月累,耳闻目染之下,终有一日,你会彻底厌弃于我。”

与其如此,不若一早分离,好歹,还能保留几分儿时的情谊。

言书不知道自己本性是善是恶,可是从十岁那年起,他就知道,自己与所谓的单纯良善失了联系。

而这一切,在父亲将七宝阁交到自己手上时,更是到了顶时。

就像宋岳霖说的,七宝阁,从来都不只是当铺而已。

在这世界上,没有哪种富贵是凭空而来的,言家的招摇,自然也有其来源。

而在这皇城脚下,最稳固的靠山,正是高高在上那一位。

所谓“录尽天下事”,敞开了说,就是打着典当的名义,为当今圣上网罗各地信息。

大到军情国事,小到民声民怨,事无巨细,都由七宝阁做了朝廷的眼睛耳朵,归类汇总,一一呈报上去。

而这件事,在靖朝建立之初,就是由言书的祖辈来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非当家人不可知。

除此之外,譬如言二哥,虽是直系,却只是一知半解,不明其中根源。

而凌战,之所以能知道,除却他与言书这一层交情外,更因为凌老爷子和言家祖辈是有交情的。

两家的长辈一文一武,一明一暗,仿若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辅佐着太祖一步一步走上了最高的位置。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踏过的尸山血海,或者,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如今,新皇登基,权势不稳,太平盛世,言家的作用甚至要远超凌家,作为传承,言书自然要背负这一使命。

或者,比起先辈的热血沙场,太平之下的暗涌更加冷酷残忍,这次的穆家庄大火,便是言书在小皇帝的授意下,纵容着发生了。

章节目录 十九 沈默 凌战忽然有些后悔,为自己方才那几句仿若不谙世事般的质疑。

言家的底细,纵使当二哥的言闵不清楚,他这个自小被抓周的“青梅竹马”却是一清二楚的。

言琮走后,言书接了这摊子,过得有多难,凌战不是不清楚。

便是他再聪慧,到底年岁摆在那儿呢,七宝阁多少老人,多少长辈?他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凭什么服众?

今早,他在院子里说,这言家,比老爷子在时,乱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外来安插的人手,几乎随处可见。

不说旁的,只他在的这一日,生了多少事儿……

明明就是看在眼里,心里也一清二楚,怎么还能有这样的责问。

自己这嘴啊……

“玉璃,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解释的苍白无力,凌战恨不能抽自己几嘴巴,只想将方才的话全数咽下,只当没有出口一个字。

见他尴尬,言书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可眼下,他确实不想与凌战在一处。

“你走了这么久,爷爷应该也很想你,不如你先回府吧。晚些时候,我再去凌府拜访一趟。有什么话,我们再谈。”

说罢,也不等回应,由宛芳扶着,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头也不回的直奔七宝阁而去。

独留下凌战一人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凌府离言家不远,要不然,当初凌老爷子溜达着过府贺生辰,也不能显得那么顺其自然。

可就是这么近的一段路凌战走出了十分的憋气。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情绪最易反复无常,却不想,男人的心也能这么说风就是雨。

明明不久前还在问自己要不要一同去,不过一句话不对路,就这么冷心冷情的要赶自己回家。

什么玉璃公子,分明就是个翻脸无情阴晴不定的……

阴晴不定?凌战止了脚步,不对,言书从来不是这样耍性子的人。

从前无赖时不会,现在更不会。

言书总觉得自己这几日有些许犯太岁。昨儿白日被掳了一回,晚间又被烧了院子,真正是劳命伤财。

这倒也罢了,可不想今日才出门,又能碰见夜叉星。

迎面过来的马车,四角坠了香囊,周遭为了菱纱,鹅黄桃粉堆叠,脂粉气十足,除了康王家的小世子沈墨沈琼苑还能有谁?

要说这沈琼苑,那也算得上皇城一绝。

只是,旁人出名靠的多是才学德行,偏他不是。

坊间有诗:“鲜衣怒马走长街,碧履横笛笑春衫。”

说的,正是这一位了。

如果说,言书在外的名声是怜贫惜弱的温柔多情公子,那么沈墨便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韵客了。

凌战常说,言书空有名头,内里却是个不开窍的木头,在情感方面空白的可怕,对比的也正是这一位。

沈家原是外姓王爷,当年祖上沈重帮着圣上打江山出过不小的力,后来在平定边陲时不慎受了重伤,再不能生育,圣祖皇上体恤,将自己亲生的三皇子过继给了沈家。

许是感念沈重的牺牲,或者干脆只是心疼自己家孩子,在三皇子继承沈家家业后,沈家理所当然的就套上了王爷的称呼。

说起来,也不知是太祖舍了儿子,还是沈家上缴了权势,总之,算得上是一门皇亲国戚。

而这沈墨,便是三皇子沈歇沈连城的儿子了。轻狂不羁,打小就是出了名的顽劣,不服管。

年少时侯,学堂斗殴,调戏先生。

待长大了些,更是花样百出的作死。

今儿怒发一冲为红颜,明儿一掷千金求回眸。想来,若是条件应允,烽火戏诸侯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这样一个人,偏生对当日殿前舞剑,惊艳众人的凌舞阳起了攀比之心。

一个是根正苗红的将士之后,一个是温柔乡里长起来的皇室子弟,虽都是名门之后,但说起来也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只是,这沈墨,人不成器,心气却高。

凌战这样事事出挑的同龄人,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平日里见不着还好些,若是侥幸遇上了,那便是炸了油锅了。

挑刺,攀比,寻衅,一日日的晃得彼此眼晕。

而言书,就是这场世家子弟彼此不落眼时的牺牲品。

先皇喜欢凌战,幼时见了总要抱到手上逗一逗,后来听闻了抓周宴上的那一出,自然对言家三子也上了心。

言书长得好,性子也讨喜。

凌老爷子对自家孩子还有得挑捡,但对言书却是说不出半个不字。

每每谈及,总是赞不绝口。

几次三番下来,先皇难免会起了好奇,少不得要招了进来瞧一瞧。

而一瞧便和了眼缘,亲自为他改了字,唤作玉璃。

那一日,恰巧沈默也在宫里,见了言书凌战在一处,起了嫉妒,在狐朋狗友的怂恿下就去拉扯言书。

彼时,言书的性子已经有了收敛,含笑妍妍的也没有翻脸,倒是凌战起了脾气,言语间难免冲撞。

沈默虽是外姓,可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孙,遇着先帝,厚着脸皮也能唤一句皇伯伯,素来只有他欺负旁人的,哪遇到过这样不给脸的。

几番推搡之下,两边的人没有克制,便动了手。

本来么,不过就是孩子之间稚气的打闹,自家主子使性子,看顾的人轻易也不敢往上报。

可好巧不巧,那日先皇就这么跟着旁人逛到了御花园里。

将门之子,既然要比划手脚,那不如光明正大的来。

两家的长辈都是开明的人,可圣上面前,对打是不能得了,也不知谁提的法子,持了兵器,凌空对招。

而这一比,便成就了凌舞阳殿前一舞,游龙惊鸿。

也正是因为这一段插曲,这康小王爷对凌战的情绪,就由嫉妒蹭蹭的往上长成了愤恨怨怼,每次一碰面,就跟炸毛的斗鸡一般,恨不能上前,将对方啄个鲜血淋漓。

也因为这样,言书这种与凌战关系不清不楚拉拉扯扯的人,顺带着也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边言书的马车做了避让,沈家的却并没有相安无事的擦肩而过,咄咄几声蹄响后,不偏不倚的贴了上来。

“哟,言阁主,出来逛街呢?你那个青梅竹马呢?今儿怎么不见你们黏在一块儿?莫不是又得了新欢吧?”

章节目录 二十 亲君卫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是靠躲就能相安无事的。

王爷家的马车当街停下,言书也不好意思再往前走,听得对方的招呼,也不恼,撩了帘子漏了半张脸,笑道:“小王爷。”

墨黑色的帘子掺了银丝,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更衬得马车里的人色若白雪,肤若凝脂,含情带笑。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怎的就投身成了男子,更要命的是,居然还是和那小狼崽子是一伙的。

沈默心内很是愤愤。

“你少在我面前做出这幅样子,骗骗不认识的人就罢了,小爷我认识你这许久,还不知道你的嘴脸?”

这话唐突又无理,言书忍得,宛芳却忍不得,可碍于主子没有发话,只得沉了脸色,立在一旁,拿余光去瞟他。

言书笑:“小王爷说的极是。”

这个人,隐忍功夫是越发好了,比起凌战那个一点就炸的爆竹脾气,深的不是一星半点。

沈默挑了两次,却没炸出半点水花,不由觉得无趣。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虽是顽劣,到底记得这人身后还靠着个凌老爷子。

当下只得哼了一声,放了帘子,示意马车叮叮当当的走了开去。

“怎么了?这样气鼓鼓的样子。”言书瞧着宛芳低头不说话,不由笑。

被问的人垂着头,冷着脸,没甚情绪的道了声:“狂悖。”

言简意赅。

兴许旁人瞧着不过觉得这是不爱笑的冷面姑娘,也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

“狂悖?”言书道:“怎么算的上狂悖,他是王爷,我是平民。他只是过了过嘴瘾,算什么狂悖。”

果然呢,长大了,性子也比从前稳了。

宛芳还是愤愤:“还未承袭。不算。”

“康王爷也只他一个儿子,承爵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吗。行了,如今韶华不在,烟岚又忙,我身边只你一个常在,别一味的使小性子。”

这话实在,七宝阁新老更替,有多少人瞪着眼等着言书出错,等着揪这个半大孩子的小辫子。

宛芳敛了眼角,微不可见的点头:“是,主子。”

言书的马车比平日里晚到些,秦敛站在楼上观望了许久,终是见着拐角处那抹熟悉的黑色,悬了许久的心总算是安稳的落了下来。

昨夜院子里的那场火惊了不少人,他们这样的人家,最忌讳的便是走水。

况且,听楚晋说,这火起的还不寻常,显而易见是冲着这小主子来的。

老阁主虽不是横灾,可也是病亡,走的实在匆忙,偌大的摊子没有好好的妥帖交付,若不是小主子能干,暂时稳住了局势,眼下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岔子。

说起来,也是他们这些手下人不得力,倒要主子费心,担惊受怕的。

言书才下车,一抬头就看着秦敛满脸愧疚眼圈儿泛红的立在那儿,倒是吓了好大一跳:“秦叔?你今儿怎么亲自侯在门口?”

秦敛叹气:“昨儿晚上的事儿,老奴已经听说了,到底是家里防范出了纰漏,倒让阁主受了这场惊吓。”

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这秦敛爱操心的性子到时跟他哥哥如出一辙。

言书道:“秦叔,我也不是小孩子,况且那火烧的虽大,离我那院子却远得很,别说惊吓了。大晚上的我愣是一点声响没有听到,难得好眠呢。”

“那就好那就好。”秦敛一边引着言书往里走,一边道:“主子来的晚,也不知有没有用膳,阁子里备了您爱吃的桃花酥。”

“我这两日正想着这个呢。”言书道:“到底是秦叔心疼我。”

七宝阁一如既往的热闹,堂中的台子上落了帘子,铮铮琴音,奏的正是一曲凤求凰。

曲调缠绵,想来是有谁特意点了这一出。

当初设立这台子,为的就是消遣,可好好的一个当铺,这样儿女情长,总是有些不大和调的,所以一般也没什么人会挑这种曲子。

秦敛看言书侧目,少不得解释一番:“今儿来了个紫衣公子,典当了一整套的金器,多是描龙绘凤的图样,说是未过门的娘子被人横刀夺爱,自己不过普通门户,有怨苦无处诉。眼下家里老父亲病了,急着用银子,所以干脆撇了前尘旧情,将往事一同典当。只不过,这曲子,原是他们定情时互诉爱慕时弹奏的。说是听这最后一遭,只当诀别。”

言书点头:“听着倒是个多情无依的公子哥儿模样。”只是,若真的无依,大庭广众的将这一段往事毫不避讳的告知,为的却不知是哪一般了。

当下也不多言,带着宛芳与秦敛一道,如往常一般绕过大堂准备回自己的雅座待着,然而还不等他多走,大门口就传来了一阵喧嚣。

“哪个是林谦?!”

光听声音,就能瞧透来人的嚣张跋扈。

暗红衣衫,黑色腰封,衣襟袖口是若隐若现的白虎图腾。

看来,这紫衣男子的情敌是亲君卫的人,果然,富贵的狠了。

靖国的护卫,在指挥上,明面大体分两拨。

一拨是赤羽军,从军的主旨便是一个防字,内里分两块,大半在外守边塞,担当的多是要职,小半在内护主君。

这是靖国要部,是护卫的大头,在内的只听从当今圣上的调遣,轻易不出皇城。

另一拨,便是这亲君卫了。

与赤羽军一般,这留守皇城的也是小部,大半都被散到四处,协助各城各县维护民生安稳。

而这亲君卫,原也是听命于圣上,可当今天子年幼,继位不过一两年,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暂时由当朝太师向安向未央指挥。

不同于赤羽军,这拨的人更看重的是门户血统,最早是太祖皇帝用来训练皇室子弟的,散发各地原也不过是为了检验训练成果。

到了后来,也就慢慢成了体系,除了皇家外,更多上位官宦子弟参与了进来。

这原是根正苗红的一支护卫队,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换了性质。

那抹代表荣耀的暗红,一点点变成了嚣张跋扈的象征。

言书停了脚步,静静的看着那群少年拿着护刀,推搡着人群,骂骂咧咧的朝着那叫林谦的紫衣男子走去。

章节目录 二十一 最是少年义气时 亲君卫这样的阵仗,换了旁人兴许就要唬的两股战战了。

但显然,这个林谦,也不是寻常人。听见有人喊他,明知来者不善,却也不躲不闪,镇定自若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坦然站了起来。

“我就是林谦。”

秦敛小心的看了看言书的脸色,见他只是安静看着,没有流露半分不悦,这才算松了口气。

“主子,点心放久了兴许就失了味了,这边就交给我吧。”

言书道:“也好。只是,一楼虽不是雅座,但器皿用的却是不菲,轻易别打砸坏了。”说罢,意有所指的看了宛芳一眼后,果然提了衣角,缓缓的上楼。

这几个人配的是黑腰带,显然还在训练,并未出门历练过,除了官宦子弟的头衔外,没有什么旁的官职在身。

七宝阁虽然只是商户,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来捣乱的。

而这一点,或许就是被这林谦用做了仰仗。

堂而皇之的坐在这儿,没有顾忌的揭露自身的伤疤,光明正大的点了一曲凤求凰……

言书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楼下,正巧对上林谦探询的目光……

看来,又是一个想来做交易的,只是不知道,这回,冲着的,是哪个方向。

言书是上楼了,可这事儿闹的莫名,秦敛总觉得自己有失职之嫌。

昨儿府里那场火,牵扯到楚晋,自己还觉着是自己哥哥年纪大了管家出了疏漏,心内不安,却不想,今儿就轮到自个儿了。

这林谦不妥,自己一早就知道,原就派人留意着,却没想到他的目的是引来亲君卫。

七宝阁虽是不惧这群娃娃,可到底是麻烦。

自己该早些警觉的。

秦敛整了整衣衫,带着宛芳,朝着闹事的少年走去。

……

凌战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言书的反常起的太突兀,虽然知道他向来是个有城府懂惜命的,可是,可是这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烦躁感觉。

这些年,他们两个人虽也常在一处,可年岁一日日的痴长,便是爷爷,也总有些不能尽诉的隔阂,更别提心里压着事儿的言书了。

今早自己言语突兀,为的不就是心里的那份挂牵吗?

不管是七宝阁还是靖国,都经历着新老政权的更替。

小皇帝身边好歹还留着不少忠心耿耿的辅政大臣,虽然上头悬着利刃,可底下有人托着,又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谁都不敢对他如何。

只要不自己作死,就那么一日日的熬着,总有权势在握那一日。

可言书呢?除了一个看他不顺眼的二哥,两个老管家,还有什么?

如果说,这些不过小事,分布在全国上下的分阁他也足以掌控。可万一,他挺身而立,一心护着的人,对他的这支兵起了忌惮呢?

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今日,他能听了小皇帝的令,弃了穆家庄百来口人,明日呢?言书忧心自己不能掌控局势,处处落于下方,自己又何尝不忧心?

历经三代,权柄散乱,小皇帝要收拢的心这一两年内呼之欲出,明眼人皆可见。

七宝阁这些年帮着圣上暗中查访,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所谓腹背受敌,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而自己,不懂他在夹缝中的艰辛,还要抱怨泥菩萨过江时不救苍生。

那些话,简直与何不食肉糜一样无知无畏无理取闹。

“得了得了,回来才一会儿,这地都要被你走秃噜皮。”

凌肃抱着一把紫砂壶,撸着白花花的胡子,对着凌战,言语间颇为不耐烦。

“既然放心不下,那还回来做什么?跟过去瞧瞧不就得了?”

他自己是战场上下来的人,从来杀伐果决,因此,最见不得旁人犹豫不决,进退维艰的样子,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孙子。

说起他这孙子,与那言家小子的情谊,他这个做爷爷的,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言家家主难,到了这一代,更是难上加难。

“便是我想去,旁人不让能怎么办。”凌战被嫌弃惯了,也不辩解,只是顺着话头抱怨:“难道,还要死乞白赖的黏上去不成?”

这也太难看了。

“就是因为你这性子,所以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是孤身一个。”凌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男子汉大丈夫,便是倒贴又怎么了?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难不成,你连这样的气量都没有?亏你还有脸到处说你与言书自小定了娃娃亲。说起来,如果你这辈子注定娶不到媳妇儿,那我觉得言书也是不错的。要不然……”

这话越听越不像话,为老不尊这个词,用在爷爷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凌战此刻确实心忧,始终坐不热的椅子像是长了刺一般,扰的他几欲抓心挠肝。

“这椅子不好,早些找人来换了吧。”像是终于找到了理由一般,凌战哼了一声,连拜礼都来不及做,转身朝着七宝阁飞奔而去。

看着孙儿离去的背影,凌肃摇了摇头,笑的意味深长,年轻啊,凡事都沉不住气,不过,真好呢,还有可以冲的方向,还有愿意不顾一切保护的人……

秦叔准备的糕点,味道很不错,言书吃的惬意,心情自然大好,想起前几日铺子里得了一块上好的金颜香,翻箱倒柜的取了来,拿着银剔子刮了一钱,混了些熏陆香,垫了上好的银箔,细细的埋了。

满室飘香。

“今儿这柱香,烧的倒是不错,状似莲花,开的极好。”言书没什么仪态的趴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却不想,真的得了回应。

“你一直知道我在?”窗口垂了一条腿下来,一晃一晃很是惬意,剪裁贴合的鹿皮小短靴,衬得来人的小腿匀称笔直,很有少年人的活力。

“你没有刻意回避,不就是想让我发现吗?”言书回头瞧了瞧:“好歹是在市集,你这样挂在我窗户上,保不齐就有谁扭着脖子瞧见了,不是平添麻烦吗?”

“咯噔”一声,来人从善如流,轻轻巧巧的翻身入了内室:“既知道我在,怎么到现在才喊我。”

小皮靴踩着地板的声音很是奇妙,来人也不刻意隐藏,小跑着到了方才言书做的地方,不客气的将剩下的几枚桃花酥一扫而光。

章节目录 二十二 一点往事 来人不过十六七,眉目清朗,不同于中原人士的深邃,笑眼弯弯,眼神亮的发光,只是嘴角的梨涡颇为稚气,柔化了气场,整个人看起来甚至带了几分可爱可亲,颇有几分山野精灵的活泼。

“你就不能有那么一回,是走正门的吗?”言书有些头疼:“这儿是皇都,不是你从前待的寨子。”

听他抱怨,来人也不在意,吃完糕点,抽了一块帕子细细的擦干净了手指,随意一丢,扔回了言书怀中:“我知道啊。不说旁的,就你那身衣服,我看着就知道这是在哪儿了。拖拖曳曳的,连路都走不利索,也不知道到底哪儿好看。”

言书道:“你这么悄悄跟了一路,难不成就为了蹭几口吃食?”

“怎么就是悄悄的?”少年不满:“还不是你不让我随随便便出现,我看着你和你青梅竹马一块儿,难道就这么跳出来吗?我倒是乐意,你能乐意吗?”

这青梅竹马,说的就是凌战了。

“你倒是有本事。”能在凌舞阳的眼皮底下不露行藏:“你不是回寨子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小爷我来去自由,你管我呢。”少年道:“倒是你,身边放这么多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觉着累吗?”

一枚青色的小玉管子被放到了桌上:“喏,这是我昨儿晚上在你们院墙外截下后抄录的。不过想想,大约也是我多此一举,毕竟,玉璃公子料事如神,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在你眼前弄鬼。”

言书敛了敛眼角:“这倒是要谢你一遭了。只是,你就这么贸贸然的截下了别人的通信,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我有那么傻吗?”少年笑了笑,眼角弯弯,似乎很得意:“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一份是我誊写的,原来的份,我早放了出去。对了对了,虽是我一笔一划跟着写的,但连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倒是不大通了,你自己看吧。”

言书捡了玉管,也不急着打开,只是习惯性的摸了摸:“元夕,我与你说过的,这里的人这里的事,并不是你从小认知的那样。听得多了见得多人,也许人也就变了。倒不如早些撒开手,各人回各人的去处。”

这话说的真心,元夕素来惯识人心,当然知道言书不是糊弄自己,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我知道你身边人多,可是能用的也不过那几个。不然,今儿怎么就独自一人在楼上了?从前还有个凌战,可眼下,我瞧着你也不想与他一道。玉璃哥哥,我留下不为旁的,只是想着,有朝一日,兴许我能帮你一回,报了当年的恩情。”

当年?那是多少年前?十年,还是十二年?

遇见元夕的时候,言书不过八岁,

那一年,他跟着父亲去行商,到的正是惯出好茶的虞城。

虞城本是江南风情,抱山环水,滋养出一批又一批的文人墨客,向来都是个出状元的好地方。

言书会去,除了游历外,更是为了一个人。

“南方夫子”言子游的守墓子弟,李集李淮乐。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童。

言子游作为孔子唯一的南方弟子,在礼乐上的造诣非比寻常,他的后人也多以礼乐为主要修习科目,所以李集自小就熏陶在这样的氛围之下。

这样的孩子,有些异于常人的天赋本也是寻常,但奇就奇在,他不足一岁时候就能听音辨琴。

不管是什么乐器,他都能辨别出音调是否准确。并不单单只是弹奏是否出错,便是连调音的误差都能感知的一清二楚。

他虽不会说话,可是调高了,音低了,他总是能第一时间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这其中的错误。

这样的本事,在他三岁时就被传遍了靖朝上下,言家本就是干搜罗消息的营生,言书自然也对这少年耳闻目染已久。

所以,在得知父亲要来虞城时,便费了唇舌,厚着脸皮一道跟了过来。

李集自小就随着父辈一同守着虞城山下的言子墓旁,那一处正是收完茶叶后要经过的地方。

那年雪大,山路湿滑,抬轿撵的仆从在下山时不慎扭了脚,言琮怜悯,道了声:“江南雪景,别有风味。”便决定带着言书下轿步行,一点点的走下山去。

正是这一走,言书遇到了倒在矮树丛里奄奄一息的黎元夕。

“父亲,你看,那边是不是倒着个人?”言书是第一个瞧见的,倒也不是因为他眼尖,实在是白雪皑皑的苍茫里,那团鲜血刺眼的狠了。

少时的言书被言琮纵的心无畏惧,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忌讳,也不等父亲回话,提了衣角就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那儿跑。

走的近了,才发现还真的是个人。

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睫毛纤长浓密的有些不可思议,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拢在散乱头发里的小脸白的像是冰雕玉琢一般,可怜可爱。

“父亲,你看,果然是个人,还是个娃娃。”

见言书发了善心,言琮也不阻止,见他喊自己,只是笑盈盈的追着儿子的脚步往前赶了赶:“是啊,玉璃眼神真好。”

“这样天寒地冻的躺着,又流了这么多血,怕是要没命的。父亲,我们救一救他,可好?”孩童没有善恶,眼前的人来路不明,可落在年幼的言书眼里,那是一条命,见死不救便是不义。

言琮点头,拦了身边的人,笑的赞许:“我的玉璃说要救,那必然是要救的。”

哪怕他知道,这个倒在雪地里的娃娃服饰装扮都颇为古怪,不是中原过路客,身上伤的也不同寻常。

往事久远,那个时候,言书还是有人疼有人护的顽劣孩童,做了怎样的决定,都不要紧,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叫做父亲的依靠,他会站在自己身旁,笑盈盈,满是骄傲的喊自己名字。

……

言书打开了玉管,松了口道:“既然如此,你便留下吧。往后也不用这样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站在我身边,就好。”

那是一块白绢布,字迹端正颇有风骨:“眠虎困水,伏龙常安。”

章节目录 二十三 为的是你 眠虎?伏龙?这个称呼倒有意思。说起来,这绢布上的字倒是真的不做半点掩饰,也不知是太有信心,还是心里有了别的成算。

这边言书走了神,那边的事儿已然有了了结。

“噔噔噔”的脚步声两轻一重,显然是有三个人一道上来了。

元元夕既得了允许不用刻意隐藏,也就不躲闪了,一双长腿更是毫无顾忌的搁到了桌子上。

端的是无羁。

不多时,门外就传来了秦敛恭敬的声音:“主子,外面的事儿都了结了,林公子老奴也一道带了来。”

话是他回的,进来的却只有宛芳和林谦,想来,所谓的了结还需要小小的善后。

言书顺手将绢布投入了方才自己燃起的那一炉香中:“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林谦知道,这话是在问自己,毕竟,方才短暂的接触中,不难发现,这个姑娘实在是不爱说话。

他抬眼认真的看了看言书,容貌精致,气质上乘,又因为眉眼上挑,兼具了几样风情。果然像外界说的那样,倾国倾城。

只是,这样的形容出现在一个掌权的男子身上,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

难免,让人起了轻慢之心。

林谦直直的站在那儿,不行礼不说话,听得言书发问,也只是淡淡的打量了一番,似乎沉着底气,颇有几分待价而沽的意味,与方才在楼下为了情伤借酒消愁的作态判若两人。

这样僵持,旁观的看着,倒不知道是谁求谁了。

言书笑:“公子既然没有话说,那么言某也不多留,宛芳,送客。”

僵持这种东西讲究心理战术,言书没有耐心玩,既然来了,又摆出这样架势,那么不好意思,不谈价,好走不送。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倒是让林谦有些不知所措了。

还不等他有反应,宛芳已经行动迅速的给他开了门,让他明白,这样的欲拒还迎,在这七宝阁并不受欢迎。

“等等!”林谦道:“我是来做交易的。我,我手里有你们要的东西。”

到底还是漏了底。

“咔哒”元夕把脚放了下来,皮靴落地声音很是干脆:“早说嘛,大男人,遮遮掩掩不干脆。方才我听你在楼下,还点了曲子是吗?心爱的姑娘被人抢了,你心情倒是好,这样不紧不慢的,专等着人来抓你?”

林谦道:“我来这儿,为的就是婉君。”

屋子里的香气优雅轻淡,间或夹杂着一些绢布的香薰气味,并不难闻。

日光暖暖,林谦在这样的氛围里,将往事一一道来。

“我与婉君自小一处长大,就像戏文里说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婉君长得好看,打小时候开始,每次玩过家家,总有男孩子挣着抢着要当她新郎,可每一回,她都会选择我。”

“所以,长大后,她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我要娶的那个人。我答应过她,不论将来如何,我总不会负她。”

“芦城是个小地方,在那里,我们林氏也算富庶。可是,要出头,除了科举之外也没有旁的法子。”

“寒窗数十载,我也算用心,前几年过了乡贡,成了举人,今春入的皇城,参加春闱。”

“婉君担心我在皇都衣食不如意,影响发挥,背着父母偷偷的跟着我来了这儿,也因为这样,就被这皇都的子弟瞧上了。”

“我不过是平民子弟,没家势,没背景,原以为有些钱,可到了皇都这样的地方,这些钱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所以,面对这强取豪夺,我除了死守外别无他法,可偏偏,在这世界上,最无用的就是抱着一腔热血誓死守护一样东西。”

“他们打伤我父亲,威胁婉君若是不听话,下一个就是她父亲和家人。”

“婉君很孝顺,她从来都是温柔和善的好姑娘。所以在我知道她为了父母家人,放弃了我的时候,我并不怪她。”

林谦的叙述字字冷静平缓,似乎这段情感在现实面前的无奈,已经被他所接受。

“那你今日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若说典当金器是为了救你父亲,那么又何必要点那一首凤求凰。”

开口的是言书,原本,遇到这种事情,问询的事情都由韶华来做,可如今他不在,又不能指望宛芳来做这种事,少不得要他自己开口。

这么一想,言书倒觉着方才赶走凌战似乎有那么一些些不理智。

可是,就像他说的,如果一味把凌战往这边拉扯,自己在他心里,只怕连儿时的记忆都保存不好,方才那一瞬,除了发现元夕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凌战对自己的质问,让他发现了,一块儿长大的他们,原本就是不同的。

凌战和元夕不同,他虽然知道内情,可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鲜血淋漓的黑暗。

言书承认,自己,就是不合时宜的起了情绪。

“别告诉我,那是你们定情的曲子,你要为最后的告别,留一个念想。父亲伤重,她也舍了你,你既然不怪她,也放下了这段感情,又何必做这种引人注目的事情?你就不怕会给她找来祸事,不怕你家人再被报复?”

“我看,来人是何身份,你一清二楚。这番过来,你冲的不仅是他们,更是七宝阁,或者说,你冲的,自始至终,都是我。”

言书会这样说,不是毫无根据。

从他踏进这楼开始,林谦就一直在观察自己,目光躲闪不自然,可见不是专门做这一行的。

后来,秦叔带着他上来,那几声脚步,沉重的是不通武功年纪略大些的秦叔。另两个几乎无声的,一个是宛芳,一个自然就是这林谦了。

习武之人走路,都有自己的习惯,身形也格外飘忽些。能与宛芳不相上下,这林谦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寒窗苦读,单纯的平民举人。

经历了方才那场慌乱,这个“书生”脸色没有丝毫异常,进了门,第一件事还是打量自己。

眼中的了然认可和叹息,证明了他一早就从旁的地方听过自己。

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是不是和他听过的那些一样。

如今,谎言破了一半,再扭捏也不是他一贯的性子。

略微迟疑后,他双手交握,重又行了礼:“阁主说的不错,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婉君,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你。”

章节目录 二十四 是打是罚 这是实话了,这世上的人总是很奇怪,讲话不爱直来直去,仿佛只有绕着弯子才能达到目的。

言书忽然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在这楼里,与聪明的人讲话总是最简单的,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要什么,省去了相互试探。跟糊涂人说话也不乏,他要什么,求什么,有什么,你总是能一眼看穿。

而最累的,大约就是林谦这种,有智慧有筹谋,有心机,可也只是有而已。

满腹心事,要说不说,欲拒还迎。

从进门到现在,林谦也不好受。

看着不过是个精雕玉琢,风流软糯的小公子,仿佛是用一身黑衫硬生生压出的沉稳,却不想,自己该藏的,在他面前一点都藏不住。

言书道:“公子既然有事要说,那就别一直站着了。宛芳,去沏一壶大红袍来,林公子喜欢这个,哦,别忘了,略兑些蜂蜜水。”

他说的不轻不重,目光移过来似乎也没什么重量,却让林谦越发不安了。

自己确实爱武夷的大红袍,这茶金贵,轻易喝不得,所以一般也没什么人知道,可这阁主,不仅知道,甚至还清楚自己爱往里兑蜂蜜的喜好?

他是男子,但却喜甜,更偏爱苦和甜掺杂的两种极端。

这个习惯明明除了婉君和自己的父母,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言书道:“林公子,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林谦低头,半晌才摇头道:“正是因为对,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说辞有多么多此一举。”

言书笑了笑:“要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方才在楼下,一时没有认出公子来。七宝阁大了些,分部也多。我年纪轻,总是会有疏漏的时候,还希望林公子能多担待。”

“倒不知,这几年令尊在琉璃堂主持着,几时贫困着要靠你典当来相助了?难不成,七宝阁这儿发放下去的俸禄,都被旁人亏空了去?”

这七宝阁,取名之初寓意的就是法华经所注的佛家七宝,金、银、琉璃、砗渠、玛瑙、珍珠、玫瑰。

因此分布在靖朝各处的分部就用了这七种宝物来命名,图的是个祥和瑞气。

而言书所说的琉璃堂,堂主正是林竹林染息。

这林谦不是正室所生,也没什么得意长处,主事薄里并没有这一号人物,所以,在初听闻他的名字时,言书也并没有朝着这方面去想,毕竟,这姓氏不算罕见。

只是,主事簿里没有,不代表言书新收的集子里没有。

不说旁的,便是那眉眼间的几分相似,就足够言书在意了。

果然,上楼一查,就得了结果。

林谦被拆穿了身份,因为早有预感,所以并不再抗拒,倒是从善如流的落了座,恰好宛芳上了茶,他道了声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由衷叹了一声:“好茶。”

这情绪拿捏,也算恰到好处。

杯盏摩挲了好几圈,林谦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来皇都,明面上确实为了科考,而婉君背井离乡只为了照顾我的起居也是事实。只不过,来的时候,父亲叮嘱了,无论如何,要找机会来一趟七宝阁,‘拜访’一下阁主。”

“拜访?”言书玩味的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有趣:“若要拜访,怎么不大大方方的递了帖子?反而半真半假的编了这样的故事?连带着自己父亲也一道诅咒了进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呢。”

林谦不大在意这语句里的嘲讽:“我原准备了旁的说辞,只是后来出了婉君的事……”略略一顿后,继续道:“既能有亲君卫替我试深浅,我又何必多费其他心思,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言语平静,目光却是掩盖不了的失落暗淡。

言书听着这话,还觉得寻常,倒是元夕耐不住了。

“唉,我原以为你虽然骗人,至少还是真心爱着那姑娘所以才会感伤,想方设法的引了亲君卫来,好让他们露了真面目,或者借此求着你们阁主给你主持公道。没想到,你除了满心试探,便是半点真心也无。可怕,实在可怕。”

中原的人,惯常话说半截儿,这种风气在读书人中尤胜,所以,冷不丁遇上元夕这般不懂遮掩的,难免会不习惯。

而林谦此刻就很不习惯。

瞧对方这打扮,在父亲给的讯息里,并没有提及这样的人。

其实,何止是缺漏了这一点。

林谦弃了茶盏,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空知蓄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对阁主试探再三,实属不敬。如今败露,空知不敢奢求阁主原谅,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言书道:“要打要罚?虽说你父亲主事的琉璃阁与我这七宝阁是从属关系,可想来,你父亲也告诉过你,我若遇着他,面上虽是主子,可也要实打实的称他一声世伯,若是真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落在旁人眼里兴许要觉得我不尊元老。”

“况且,你又不在编内,比我还大上几岁。我父亲在时,尚且要与林世伯兄弟相称,所以,论资排辈下来,或者我还要称你一声哥哥?”

林谦道:“空知不敢。”嘴上说着不敢,面色却很坦然。想来,言书说的这些,真是他心里想的。

言书笑了笑,眼角弯的漂亮,染上了几分魅惑:“或者,你父亲还会告诉你,我这阁主的位置还没坐稳。便是你这样不敬,我也不敢动你分毫。所以,你这要打要罚,也不知是真是假?”

话说到最后,语调缓缓的落了下去,不知不觉间,沾了几丝冰凉。

林谦看着眼前这个眉目精致的少年,明明含情带笑,却不知为何,让人浑身起了一阵恶寒。

这两人话语间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倒是让一旁的元夕看的起兴:“玉璃,人都那么说了,又是比你大好些岁的哥哥,你若是不打不罚,似乎有些不太尊重人。不如,你按他说的先做了,好歹也能让他安心些。有什么能比安心更重要呢?其余的,等打罚完了再好好说,你看如何?”

章节目录 二十五 消融 对于责罚这件事情,主仆两人各怀心思,一个真心,一个假意,本是打着太极,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元夕,一脚入门,将死了林谦,让他“求仁得仁”。

也不顾对方近乎难堪的脸色,言书撇了手上的玉管,缓缓道:“难得你这样识大体,说起来,世伯果然好教养。既然如此,宛芳,你且带着林公子下去,走了这形式,对彼此也是个交代。”

宛芳颔首,道了声是,便领着面如土色的林谦下了楼。

等听不到足音了,元夕才重又开口:“你倒是好脾气,这样的人,还耐着性子跟他周旋,浪费时间。”

言书笑:“这不是还有你吗?我说不出口的话,你帮我说了出来,这才足见我们配合默契不是?”

元夕道:“你说的话似真似假,我可不敢句句听进耳朵里。罢了罢了,既然是我自己要跟着来,少不得要习惯你们这些中原把戏。”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爬到了窗台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幸灾乐祸转了语调道:“喏,能听你这话的人来了,放才那样小心眼,现在可得好好解释解释了。”

瞧着言书的脸色在他这句话下变得有些五彩缤纷的精彩,元夕有些恶趣味的愉悦。

他说的人,可不就是方才被赶回家又急急忙忙跑出来的凌战。

七宝阁近在咫尺,屋檐上游走的腾蛇连着鳞片都清晰可见。

可是,凌战就那么站在那儿,生生的停住了脚步。

平心而论,他知道,自己怯了。

出来的时候凭借的全是本能,可要真见了面,又该说什么呢?

道歉吗?

说自己不该疑心他?可穆家庄的事儿,他袖手旁观本就是事实,自己并没有怀疑错他。

说自己不该使性子,丢下他一走了之?明明就是他开的口,自己不过顺从而已。这也不是道歉的理由啊。

况且,从小到大,每每有了矛盾,都是言书笑眯眯的来哄自己,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主动低头开口的时候。

责问吗?他已经将情况说的一清二楚,自己也实在不觉得他这样有错,难不成,吵了一架不够,还要逼上门去继续?

他心思百转,在街角兜兜转转,自己还不觉得如何,倚着窗户瞧热闹的元夕倒是起了好奇:“唉,你说他是怎么了?要来还是要走?磨蹭什么呢?”

元夕性子活泼,说话总是一惊一乍的热闹,听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好奇,言书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走到窗口,学着他的样子往下瞧。

果然,凌战当街而立,时不时踱两步,或低头或张望,颇有几分困扰的模样。

少年身形修长笔挺,容貌虽还带了几分青涩,但也隐隐透出了骨子里的坚毅,只是今日意外的迷茫,难得的衬出了几分柔和。

这模样,立在满街的商贩之中,格外引人注目,不过几个眨眼,言书就瞧见不少姑娘少妇揪着帕子掩着唇,目光若有似无的流转,含羞带怯。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若玉树临风前。若不是皱着眉,凌战还真当的起这句赞。”言书自言自语,面上觉着好笑,心内不无感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楼上的两道目光有了实质,凌战终于觉出了异样,抬了眼望了上来。

所有的嫌隙猜忌,顾虑忧心,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中烟消云散。

小心翼翼,有时候,只是因为太过珍惜。

凌战立在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你来我往,纷繁嘈杂间,楼顶那抹若隐若现往外探的身影格外清晰。

他看着他笑的一如既往,看着他伸手,绣纹繁复的锦衣下,一双手莹白如玉,甚至,还颇有兴致的朝着自己挥了挥。

“真是……”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幕,让他觉得,自己的烦恼忧思有多么无聊无趣。

言玉璃就是言玉璃,哪怕担了这七宝阁,哪怕心思深沉,哪怕身不由己。到了自己跟前他依然还是少时模样。

他说,兴许自己有一日会因为他的改变失望,因为他的别无他法厌弃,可至少,自己现在还是想陪着他。

哪怕前路灰暗,布满荆棘。

屋子里的香,还留着几丝甘甜的余味,搅得人昏昏欲睡。

凌战进屋时,瞧见的就是元夕挑了炉灰煞有其事的要去抹言书过分白皙的脸。

方才在楼下,元夕本就刻意躲了角度,没有让人瞧见,凌战一心都在旁人身上,也就没有注意这阁子里还有旁人。

如今,冷不丁的进来一瞧,见了这一幕,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况且,这屋子里没有旁人,这番吵闹,落在他眼里,就成了强人入室,意图对言书不轨。

行动快于思考,七宝阁的防守严厉,此刻没来得及入他脑子。

短刀出袖,贴着手臂,就这么直直的朝着元夕刺去。

他本就是武将世家,从小习武也没有个躲懒的时候,基本功很扎实,又有天赋,所以,每每动手,就不会有落空的时候。

这一击,他很自信。

可是刀锋划过的时候,原本还立在那里揪着言书不放的人,忽然之间就虚了身形,动作快到凌战根本没有看清。

这身手,就是烟岚在这里,怕也是不能比拟一二的。

一击不能得手,凌战虽然心惊,可也冷静下来了,这样的人,若是真的有心对言书做什么,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好好坐在这儿?

只怕,他们本就相识。

凌战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可又不好表露,只得生硬的转头去看一脸好笑的言书。

“这人是谁,怎么从没听你提过。宛芳呢?就这么放你们在一处吗?”

话语很冲,听着就是真有些动气了。毕竟,两人自小一处长大,言书身上的事儿,从来不瞒着他,可这样一个人,自己居然从来没有听他提过。

更何况,言书,似乎很信任他。

章节目录 二十六 明知不可为 要说从前,凌战自觉,除了自己,再没有旁人会那么了解言书了。可眼下看来,哪怕这些年,自己都是与他在一处,心却是越来越远了。

这种失落,在今日跌宕起伏的情绪里,显得格外明显。

元夕感官敏锐,在凌战踏进七宝阁的时候就算好了时辰,用一个略显过火的玩笑引着凌战出手,不过是好奇这个凌家骄子的底细。

他自小习武,天资又高,尚不足十岁就能做一些大人所不能做的事,又一向听言书夸凌战,提起来的时候总是满心欢喜的样子,如今终于有机会正面相对,难免会忍不住。

凌战那一剑,带了试探的意味,敏捷有余,杀气不足,对元夕来说,虽然构不成威胁,可要躲闪的行云流水也实在算不得轻易。

好在,历年的实战经验在那儿,哪怕那一下踱步扭得自己几乎没闪了腰去,落在旁人眼里,却仿佛轻而易举。

躲是躲过去,可要还手却是实在不能了,倒不是元夕不能,实在是不敢。

言书虽是安静的坐在一旁,脸上带笑,可那眼神,元夕丝毫不怀疑,自己今日若是再胡闹,下场或者不会好看。

虽然遗憾,可看着凌战愁眉苦脸,好笑之余又想起了他在楼下踟蹰的样子,心里也是感叹。

他性子单纯,不忍之余,少不得要出口解释,然而,还不等他上前,言书倒先伸了手。

“这是黎元夕,我从前与你说过,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这话一出,凌战堆拢在脸上浓的可以拧出汁儿的别扭才算散开了些。

黎元夕?这黎姓在中原实在算不得常见。

凌战听在耳朵里,虽然说不上熟识,可也不是全然陌生,记忆里,言书似乎确实跟自己提过这么一个人。

往后想了想,果然在“很久以前”,他跟自己提过那么一嘴。

那是一段虞城的往事。

寒风带血,瑟缩的黑暗。

事关李家十多条人命,哪怕隔得再久远,再是角落里不经意提起的帮助,也总有几分记忆的划痕。

“你在山脚下与世叔一道救回来的娃娃?”边说边打量,他没有瞧见过黎元夕,心内并不十分确定,等看到言书肯定的眼神,少不得要诧异一回。

当初的事情,他也只是听说。

言书在虞城救回了黎元夕,一个小孩子,浑身伤的破破烂烂,原本穿着衣服还不觉得,等请了大夫细细查看后才知道,这身上竟是没有一处好地方。

剑刺刀砍,无所不用其极,看那伤口,仿佛还是高手所为,更可怕的是,这高手,还不止一人。

言书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狠手,或者说,是怎么样的孩子,才能引来这样一群高手。

匪夷所思。

可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心性不定,再好奇也不过一瞬,在大夫说元夕伤情稳定后,言书想要探询的心也就淡了,尤其是看着他那双含了琉璃般凉薄的眸色,让人不由觉得,有些事儿,不要刨根究底,否则,便是戳人痛处。

或者,那时候的他,想的是来日方才,等他乐意开口的时候,兴许就会告诉自己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李集等着自己去好奇,所以,将照顾元夕的事交给婢女后,言书就跟着父亲一起去了李家。

而黎元夕,就在他们离开后,拖着原本不可能动弹的身体,不告而别。

那就是言书对自己提起的关于黎元夕的全部记忆。

轻描淡写的夹杂在李家的惨案里,几乎被湮灭的不剩水花。

凌战找位置坐了,有些头疼,这样复杂的人,到底是何时又重新出现在言书身边的?

今日,自己反常的有些过了,再是亲密的关系也经不住这样刨根问底,所以,他停了疑问,只是,原本想要道歉的话语,再也出不了口了。

好在,言书本就不在意,他沉了心思,将肚子里的话翻来覆去斟酌了好久,终是下定了决心。

“元夕,我们有些话要说,宛芳不在,你去外面替我守着。”

这就是要好好谈的意思了,凌战拨弄香炉的手微微一顿。

等确认周遭再无旁人,言书才又重新开了口。

“舞阳,既然你回来了,有些话我们也确实要好好说清楚。只不过,这些话,我只说一回,我希望你能好好听。下一次,便是你有疑问,或者我也不愿再轻易提起了。”

这话郑重,凌战抬头看了看自己少时的玩伴,脸上惯有的柔情笑意不见了,也不知为何,自己就这么点了头。

言书道:“你知道,为何父亲会越过二哥,把这七宝阁传给了我吗?”

……

从七宝阁出来,凌战直接回了凌府,闭了房门,谁都不见谁都不理,送到门口的饭菜也通通被退了回去。

他虽是少爷,可脾气一直很好,从小到大不说使性子,就是甩脸子也难得,今日几次三番如此,跟着的人难免乱了分寸,急急的告到了凌老爷子那边。

谁知,老爷子像是有了远见,也不着急,只吩咐了一句随他去,就高高兴兴的提溜着言书早些时候送来的猎隼出门驯养去了。

傍晚的红霞渐染了一整片天空,夕阳西斜,带走了早春日间的最后一丝余温。

凌战坐在那儿,从来舞刀弄剑的手小心的握了镊子,学着言书的样子,将一小片银箔埋进香炉,用雕镂成寿字的铲子搂出了形状……

奈何,心不静。

试了几次,埋的总是不好,要么太深,要么太过松散,不成个样子。

“以前瞧他做,似乎总是很简单的样子。”凌战喃喃自语,觉得自己粗手笨脚的,可又不愿轻易放弃,一次次压平了纹路,重新开始。

终于,一缕清烟缓缓的升了起来,然后这烟雾并不好看,别说形状了,就连粗细也不匀称。

“真难。”凌战放下了手中的器具,罕见的叹了口气,似乎看着香炉,目光却空洞无物,许久后,像是不解一般,又叹了一声:“真难。”

屋子里充斥着浓郁的香气,原是名贵的沉水香,可堆叠的太过厚重,平白熏得人红了眼眶。

章节目录 二十七 交易 虽然没有镣铐加身,可从刑房到言书所在的屋子这一段路,林谦还是走的有些艰难,步伐也没有日间的轻快,拖拖踏踏的,也不知是因为受了刑,还是心有踟蹰,极不情愿。

太阳早就落了下去,月光白蒙蒙毛茸茸的,看着凄楚可怜。

七宝阁少了白日的人气,在浓墨一般的黑夜浸染下,颇有几分晦涩阴沉,言书倚在那里,几点烛光闪跃摇曳,挡住了大半张脸。

“主子,林谦到了。”清冷简单,是宛芳的声音。

其实,不用她通报,浓重的血腥气息早早的透过门缝传了进来,看来,宛芳下手不轻呢。

黎元夕是闻惯了这种味道的,不以为意,倒是下令施刑的言书皱了皱眉,神情颇为厌恶,挥了挥手,示意元夕开门。

下午还是容貌济楚的翩翩少年,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衣衫褴褛的阶下囚,林谦心内荒诞苦楚,面上却不露分毫,倒是跪的工工整整,像是真心诚服。

“多谢阁主不杀之恩。”言语很是恭敬。

七宝阁是个怎样的所在,出发前父亲早就有所告诫,可他也说过,这言书年方十九,素来流连烟花,虽不是好色之徒,可多情恣意也是出了名的。

所以,他奉命来了,带了几分轻慢试探。

元夕跳上前一步,蹲下来细细看了看林谦被血糊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衫,啧啧道:“宛芳倒是心慈手软,竟是没有一样刑罚落在脸上。”

言书道:“元夕,退下。”责罚是难免,可这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旁人先礼后兵,这言书却喜欢先兵后礼,打过了气出了,威风也摆够了,接下来就该是安抚了。

“林公子,坐吧。宛芳,去取些药来。虽是迫不得已,但也不能让公子带着伤回去。”

林谦苦笑,压了压音调,道了声:“歇阁主。”起身落座。

自己一身鲜血,看着渗人,其实并没有伤了根本,花些时日养着,连疤都不会留下,就算父亲想为自己讨说法,也是自己无礼试探在先,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宛芳取了药丸,交于林谦后,规规矩矩的立回了言书身旁。

这药丸清凉,林谦才服下就能感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消散了不少。

气氛有了和缓,言书伺机开口:“今日林公子来,一则是为了你父亲,二来,或者却有所求。如今辰光尚早,不如趁现在彼此敞开心扉,或者,公子心愿,我有能力满足一二。”

那一曲凤求凰,虽不是林谦弹奏,可是,听曲人一旦共情,心境最容易外露,他虽心有挂牵,可眉间眼底的愁绪还是带了几分真心的。

所以,方才元夕说他全无心肠,也实在过了些。

林谦低头,习惯性的去摩挲茶盏,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拿定决心,起身朝着言书又是一跪,结结实实的磕了头:“阁主既然开口相询,我定然没有再继续欺瞒的道理。但求阁主不计前嫌,救婉君一救,空知感激不尽。”

救婉君?那便是要求言书为了自己去得罪亲君卫?这亲君卫里的人是哪些一清二楚,本就不好招惹,况且身后还靠着太傅向安。这忙,可不是一般的难帮呢。

所以,言书只是笑了笑,未置可否。

他不说话,自然有爱说话的,元夕原本在吃糕点,见他头磕的实诚,倒是认真的耐了性子多瞧了几眼,待听清了对方的要求,才明白,他为何会一反常态。

“林谦公子,我觉得吧,你轻易还是少开口的好。”他掸了掸手上的糕点屑,嘟嘟囔囔道:“如果我没记错,一两个时辰前,你的立场还有些微妙,虽然是受了罚,可与我们阁主到底没有这样无间。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有自知之明。这样的要求提出来,你不觉得嘴里膈应的难受吗?”

“元夕。”言书虽是喝住了他,言语间却没什么责怪的意思,看向林谦的眼神也没什么温度。

对于这样的态度,林谦早有预料,因此不慌不恼。

若是今日,言书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或者心里有半分畏惧父亲,林谦都不会开这个口。

但现在看来,不管是父亲还是自己,自始至终都小瞧了这个阁主,那么或者可以试一试。

毕竟,眼下除了他,自己再也无人可求。

所以,他将头伏的更低,继续道:“空知自知莽撞,可也知道七宝阁面子上是做生意的,无谓旁的,只要给的起东西,再难的事儿,阁主也会应承我。毕竟,事关七宝阁声誉。”

这话听着像是威胁,可言书却仿佛很是认同:“公子这样说,似乎也很是有礼。只不过,在这七宝阁,我虽是阁主可此间也不是归我一人所有。损了七宝阁声誉,对令尊来说,想必也会是很困扰的事儿吧。”

为了一个姑娘,拿自家的荣华做抵,实在不是什么孝顺孩子该说的话。想来,这林谦会被丢这儿来做一颗探路的石子儿也不是全无缘由的。

这林谦与他家老头子,或者并不是那么关系和睦。

果然,林谦神色如常,甚至比服药前还镇定几分:“阁主慧眼。此事我已求过父亲,可是,其中厉害,以父亲的身份并不能做主。所以,少不得要来阁主这儿求一求。婉君无辜,若对方真是良人,我便是忍痛割爱也算不得什么。可是,那人虽是豪门子弟,却不学无术,常日里流连花间,实在是……空知……空知不愿见她深陷泥沼。”

宛芳伏了身子,将早些时候秦敛调查的关于强抢之人的事情一一告知言书。

言书听得仔细,心内也叹了声可惜,如果那姑娘真是被宛芳说的那人抢走,那么是生是死,或者也就没有定数了。

难怪,这林谦明知对方不能惹,还是违背了自己父亲的意思,这么兜兜转转的求了自己。

只是,就算知道那婉君可怜可惜,言书却没有立时应承。

这世界上,可怜可叹的人太多了。不说远的,就是穆家庄那百来口人,过半都是枉死,为的不过是成全旁人的野心。

言书是人,不是神,他做不到间济苍生。

“公子既然开了口,又拿了七宝阁的声誉来威胁,那么想来也是知道规矩的。世事可交易,前提是,你给的价,足够换取你所求的事儿。得罪亲君卫,这件事,代价可不会小啊。”

章节目录 二十八 阴阳账本 这话不用言书说,林谦心里也一清二楚。

也是因为这,父亲才不肯出手相助,毕竟区区一个琉璃阁,要跟太傅手下的人对上,那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可言书不同,他掌管的是整个七宝阁,手里握着的,有多少是让人稍一提及就无比胆寒的辛密。

而这,也是他当初答应父亲的根本原因。

别说一个亲君卫了,便是太傅本人,对这样的存在也要忌惮三分。

如今,能救婉君的,除了言书,再无旁人。

林谦交叠在身前的手,不自觉的慢慢握紧,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掷地有声道:“空知不过是林家不受宠爱的庶出之子,生无长物,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只有一条命罢了。”

“命?”言书失笑:“我这里旁的或者还有欠缺,但卖命的委实不少。林公子这价格,实在算不得什么。怕是……”

“还请阁主听我说完。”林谦打断道:“空知虽是林家庶子,平日里也不受父亲重视。可也因为如此,我从小就学会了自己为自己打算。”

“琉璃堂这几年的账目虽没有大错,可也算不得清楚。这件事,老阁主在时便训斥过几回,只是念着父亲是开阁的元老,又没有实在的错处,训斥过后便也勉强放过。”

这是实话,琉璃堂的账目,言书也看过,数目都能对上,但支取和收入在时间上总是有些混乱。

按林竹的话来说,便是年纪大了,账目做不清楚。

他原本是跟着言书爷爷那一辈下来的老人,言琮看着情面,只要没有原则问题,也只能由着他倚老卖老下去。

如今,听林谦这话,这林竹似乎并不只是老糊涂这么简单。

林谦看了看言书的神色,没有得到预想的回应,以为他并没有动心,难免有些心虚,不由加快了语调继续道。

“我是庶子,注定不能承继家业,若想有所作为,唯一的法子就是分府别居,因此在钱财方面,自然格外敏感些。堂子里的账目,我侥幸见过几回,略微留意后,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

“哦?是什么巧合?”接话的是元夕,言书的意思林谦琢磨不透,元夕却可以。

这话题,言书感兴趣。

其实不难明白,言裴,言琮虽说都不是因为意外死亡,可三四十的年纪,实在算的上早丧。

也因为这样,如今七阁里的人,还有不少是曾经追随着言裴一起创立七宝阁的,论资排辈下来,言书都得唤一声爷爷。

这样的人,若真要对他们动手,也实在是不容易。

再过不久,就是对账日,当初言琮在时,那些老家伙倒还算驯服,可如今言书掌权……

言家长子聪慧却早夭,这也是天命不佑的事实,可好歹还有个次子。

论天赋,这言闵虽然比不上言祺,却也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稳重诚恳又上进。可偏偏,言琮把位子传给了言书。

言书这娃娃,要说起来也是大家伙儿看着长大的,周岁宴上那荒唐的一出戏,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他注定不学无术的佐证。

自古以来,讲究的都是立贤立长。这阁主虽不是皇帝,可也牵连着许多人的生死,言书不是长子没有贤名,实在是名正言不顺,叫人怎能服气?

也正是因为这样,言书才需要韶华去把最有资历的金堂堂主刘故礼接了来,早早的坐镇,以防他们在对账日上不服管教闹了起来。

如今,林谦这一出,倒颇有几分瞌睡时候递枕头的体贴,虽称不上雪中送炭,可也勉强算是锦上添花。

巧的是,言书喜欢花。

林谦说了半日,终于得了问话,虽不是言书亲自开口,可也好过无人理会,不由振奋精神接着往下说:

“七宝阁的事,按我的身份原本是不配知道的,不说我,就是嫡出的大哥在接手父亲位置前,也不会知道内里的真相。可是,我一心算计,日积月累的,总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其中一点,就是在这账目上。”

如此光明正大的承认自己作为一个庶子的野心算计,这个林谦,实在也算一个秒人。

“账本上支取凌乱,没有章法可循,更不曾遵循老阁主给出的范本格式,每每被查问,父亲也总是推脱自己年迈,弄不清那些复杂的样式,不过依着旧时祖宗的规矩,一笔一笔的记着。他年纪大,辈分老,资历摆在那儿,数目上无差错,任谁也不能真跟他计较什么。但这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又细细做了调查,阴差阳错的,就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林家的账目自从新皇登记后,就一直是做了两份的。支取含糊带过的那几日,往往父亲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外出。短则三五日,多则半月。无一例外。而在真正的账簿上,那几日都会有一笔大支出。只不过,几日后,这笔支出又会分文不少的悉数补上。所以,在数目上,总是一文不差的。”

听到这儿,言书终于有了反应。

玉白的双手探出繁复的衣袖,随性的扯了扯下摆,坐的久了,衣裳都压皱了。

他不说话,元夕可忍不住:“林公子,为了一个姑娘,兜了家底来交换,这生意,代价未免大了些吧?况且……”

言书打断道:“况且,你说的这些,我并不是全不知晓。所以,这价格,对我来说,还是不够。”

阴阳账本,这本就不是新鲜事,做生意的,但凡牵扯到贪污,总是会有这一招。

琉璃阁的账目混沌杂乱,不说言书,便是言琮或者也早就料到这一层了,所以才会有几次三番的提点训斥。

林谦直了身子,血污掩盖下的脸庞似乎又青苍了几分:“阁主圣明,家父这些微末伎俩想来阁主早有察觉。只是,心有所想并不能代表什么。琉璃堂自创立以来,就由家父一手打理,没有真凭实据,想来也很难有所作为吧。”

“老阁主在世时,对父亲这样辈分的人尚且还能压制,所以,对这样的举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可阁主不一样,新官上任尚且需要三把火,更何况眼下的时局……如今,空知愿作阁主手中的利刃。为阁主挑了这恶瘤。这价格,不知阁主满意吗?”

章节目录 二十九 不想干了 自己做刀,劈的是自己父亲?这话听着,也委实大逆不道了些。

言书微微的眯了眼,看向林谦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这样冷心冷情,拿着自己父亲,不,是全族的平安富贵做价,连骨子里寒凉的元夕听了都不由有几分惊诧:“你这样说话,怕是要被雷劈的吧?”

言书笑道:“元夕,你几时又这样迷信了?林公子这样说话,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你一惊一乍的,倒是惹人笑话。”

林谦道:“空知说过,身为庶子,我必得学会为自己打算。这是我从小就学会的道理。”

他不是不懂旁人为何诧异,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道,没有谁有资格在旁人选择的道路上说三道四。

所以,那些异样的眼光,他从来都不在乎。

对于他的坦荡,言书心内没有半分鄙夷,只是暗叹林墨这老狐狸,扮猪吃老虎的精明了一辈子,这回怕是失算了。

“我想,不管有没有婉君姑娘的事儿,账本的筹码怕是你一早就备下了要与我做交换吧。林堂主千算万算,豁出你来,原以为是舍了你来试探我,却不想,你一早就存了心思,偏等他来开这个口,好名正言顺的与我会面。”

林谦抬了目光,第一次与言书有了对视,心内赞叹:明知对方不怀好意,可他的称呼却丝毫不因为对方的德行而失了该有的礼数,仅这一点,自己就做不到。

“阁主圣明。”

这个少年,看起来温柔多情,甚至带了几分良善,可城府之深,教人心惊。

言书笑了笑:“你不用这般赞我,倒是你,这样处心积虑的调查自己父亲,求得是什么?富贵?荣华?还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话说的不客气,林谦听在耳里却不恼:“阁主说的这些所求,原本就是同一样东西。在这世上的寻常百姓中,最惧怕的就是贫贱二字。这是你们这些上位者永远不会有的体会。”

上位者?这倒是个不错的词,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愁乐。

“若无婉君,我终生所求,大抵就是越过大哥接了这琉璃阁的交椅。可如今……”林谦苦笑,夹杂了几丝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甜蜜:“如今,我只希望婉君能逃脱这苦海,此生无恙。”

元夕方才还言语奚落的嘲笑他无情冷心肠,此刻听了这番言谈,倒是默了一会儿,瞧着言书示意宛芳去取东西,也没有出声询问。

一张精贵别致的洒金花笺纸由宛芳捧着递到了跟前,林谦眼角一跳,不自觉的又去瞧言书。

这花笺纸制的特别,正面瞧着只是寻常的宣纸掺杂了一些金箔碎片,但若是举起来,对着阳光细瞧,就能发现隐藏在其中蓄势待发的腾蛇花样。

富贵且不易损坏,林谦看的分明,这就是父亲口中的常常提及的死生花笺。

这花笺轻易不露面,但凡出现,签的都是寻求交易之人的生死当。

心思回转之下,一丝笑意浮现在他颇有几分狼狈的脸上,不论如何,至少,婉君有救了。

言书道:“公子既有所求,给的价格也合适,今日我便应承了这买卖。婉君姑娘,七宝阁帮你救。至于旁的,我想公子必然早有打算。下个月今日的辰时,我在这阁内,恭候公子大驾。”

回到府里,天已大暗,言书这一日除了那些糕点外再没吃过旁的,难免有些饥肠辘辘,所以,在看见楚晋准备的吃食时,显得格外高兴。

言书不爱饮酒,一个人的时候尤胜,玛瑙杯里配菜用的半盏花间醉一口没动,倒是那乌骨鸡配着燕云火腿熬的浓汤,他足足的喝了两碗,连带着饭也添了不少。

楚晋看他吃的香甜,心里也高兴,这一季事多,眼见着自家的主子就这么肉眼可见的消瘦,他自然心疼坏了,整日里催着厨子变着法的做各样吃食,就是为了在晚间瞧见言书有这一刻的舒心。

直等到撤了碟子,言书拿水漱过口,又端着一盏碧螺春,如老僧入定一般满脸惬意的靠坐在填了满满蚕丝的软枕上后,秦敛才开口提了正事。

“三爷,昨儿的事老奴与烟岚一道细细查了,被控住的奴才受不住刑,已然都招了。”

“招了?”言书有些意外:“这样快?”

会为了穆家庄的人来他屋子里纵火的,除了宋家,不会再有旁人。

宋家的家训,言书一清二楚,断然不会培养出这种禁不住刑的脓包。

楚晋接着道:“这些人原不是专业训练的,当初入府时底细也是干干净净,所以在筛选的时候才没有被剔除掉,这是老奴的失职,还请三爷责罚。”

言书摇头:“言家那么大的地方,仆从众多,难免鱼龙混杂,这本就是防不住的,换了谁都一样。楚伯不用过分自责。不过,既然是底细干净的人,想来什么都没有问到吧?”

楚晋道:“这却也不是。”

他取了一卷纸张出来,摊放在言书面前道:“来历再干净,一旦做了什么事,总能留下痕迹,三爷您细瞧。”

这是一份口供,字迹工整硬朗,一看就是楚晋怕自己见不得脏,重新誊写的。

“谢成晏?”言书疑惑:“好好儿的,怎么还和雍亲王扯上关系了?”

穆家庄这事,本是由宋献引起的,却不想,还有别的皇亲牵扯在其中。

寻常打掩护不说,竟然还把火放到了自己宅子里。

这可就不太妙了。

老爷子做事高调,露了不少七宝阁的行藏,倒累的自己处处受限。

言书有些头疼:“楚伯,老爷子把这烂摊子给我的时候可说过,七宝阁处事机密,非朝廷要员不得知。可如今我瞧着,怎么是个人都知道我们是为了谁在跑腿?一个个有恃无恐的捧了筹码来与我们做交易。”

“这倒也罢了,我不过是去案发处瞧瞧,还能把火惹回来。这家,我怕是当不得了。我看啊,要不你还是把二哥找回来,不说旁的如何,好歹总比我耐打些。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要应付这些污糟事儿,委实太辛苦了。”

章节目录 三十 闹事 这话说的任性,听在楚晋耳里也只当他在撒娇,少不得要宽慰几句:“我的好三爷,这三人成虎之说古来有之,足见流言的可怕。这当铺虽开立尚不足百年,可也算历经三朝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买卖的根本被人知道也是难免。但咱们服侍的是正主儿,所以,三爷什么都不用怕。稳稳当当的坐着。再有小人暗算,还有老奴在您身前挡着呢,轻易伤不了您去。”

这本就是楚晋的心里话,说出来自然格外贴心。

这几年,他陪在言书身边亲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化。旁人只看到这金贵公子年纪轻轻就载着万贯家财风流恣意,却瞧不见这背后的心酸苦楚……

这两人,一个假意卖娇,一个真心疼惜,元夕看的新奇,支着下巴啧啧称奇。

这动静可不算小,引着烟岚多瞧了他好几眼。

他跟在言书身边的时日不算短,却也不大清楚这个人的来历,只知道,这是言书小时候跟着言琮外出时偶然救回来的少年。

也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遇到了。

元夕感官敏锐,对于不遮不掩的注视自然不会没有感觉,可他并不在乎,对着烟岚挑了挑眉,抱着一盒糕点,闪身上了窗台,自然的垂了一条腿,晃晃荡荡的好不惬意。

“咳。”楚晋轻咳了一声,拉回了被元夕偏转的话题:“三爷,这份口供是否可信还有待追查。不若先放在老奴这儿,等有了确切的证据时,再来解决。另外,那些家奴……不知三爷,准备如何处置?”

“处置?何必还要费心处置。”言书道:“不管是谁放的这把火,我们都追究不起。罢了,不过是空屋子而已,言家又不是缺这些。楚伯啊,这样吧,你帮我备一份厚礼,连带着那些个家奴一道,找个理由送到雍亲王府上去。嗯,我想想啊,前几日延边上供的那株血色珊瑚就很不错,就那个吧。”

这可是实打实的示弱了,倒不像是言书一贯的作风。

可楚晋清楚,这小主子事事都有自己的打算,不会随随便便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无用之事,因此,只是恭恭敬敬的道了声是,便退下了,没有半分质疑。

他能欣然接受,元夕却不能:“这就认怂了?不是吧言书,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出去可别说我认识你。”

言书道:“不认怂怎么办?人家是亲王,我只是一个商贩,没权没势的。这要是出了人命,还能上京兆府击鼓鸣冤一番。可这言府上下,连个破油皮的人都没有。难不成我要为着一座空屋子,与雍亲王扯脸皮吗?”

元夕道:“便是不当面扯,暗地里我也能帮你出了这口气,你又何必上赶着送礼?还让人以为你怕了他。”

言书奇道:“我本来就该怕他呀。那可是小皇帝的叔叔。况且,这事儿是谁做的还不知道。凭着几个家仆的话,能说明什么?在靖朝,家仆的待遇虽比从前好些,可也不是能随意开口说话的人。”

“哦……”元夕点头,应承的漫不经心:“果然呢,每个地方都有讨人厌的习惯。”

言书捏了一块糖,放入嘴里细细品呷:既然暂时讨不回公道,不如以静制动。算账这种事,心急不得,慢慢来,总有时日。

这几日,宋府也不大太平。

穆家庄那一场火,死了那么多人,虽说都是自己府上犯了事儿的人,可总有旁的亲属家眷,或伤心或借机敲诈,一日日的找上门来,哭哭啼啼的说宋献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草菅人命,闹的宋府门口日日人声鼎沸,这热闹要是再被看下去,怕是不用他们上告,小皇帝也能知晓了,到那时,可就不是银钱能解决的事儿了。

可是,这国舅府虽不是贫门小户,可也不想平白出了这些钱,尤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就像是被逼迫一般,委实堕了府里的颜面。

今儿一大早,吃了饭出门散步的人群又习惯性的聚在宋府门前看热闹,拿着零嘴叽叽喳喳讨论的很是兴起。

宋府管事张远伯强撑了气力站在那儿,应对着来讨债的人,不过几日,人就憔悴了不少,看着像是老了好几岁。

张远伯:“旁的尤还可说,但这些家奴本就是签了卖身契的,生是国舅府的人,死是国舅府的鬼,又是犯了事儿被赶去了庄子,那不过是场意外,哪就轮到你们来这儿讨说法了。”

他这话原也有理,这百来人里确实有不少签了死契,不说是意外被火烧死,就是被主子一时发了性子活活打死,也没有他们过来讨价还价,跑来要说法的道理。

一时之间,吵闹的声响倒是弱了不少。

有人沉寂,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会住口。

一人越众而出,双眼腥红,看着很是伤心:“张管家,你这话不对,我阿姐签的可不是卖身的死契。”

少年不过十三四,一身白衫麻衣,显然是在为姐姐服丧:“原本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年了,我阿姐的契约满了,就能回家了。如今,一场火,竟连个全尸都没有保全。可你们一句交代也没,只推说是意外……”

“就是。”有人附和:“我们可去现场看过了。那样大的气味,可不像是意外。”

“可不是嘛,我听说啊,那庄子本就不是寻常的所在。往日里马车来往可不算少,还都蒙了黑布不让人瞧。指不定在做什么勾当呢。莫不是因为怕被发现什么,干脆贼喊捉贼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人多口杂,就是这么个理。话越传越多,事情也就越传越难听。最可怕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流言是最容易成真的。

作为管家,再由着他们胡诌下去,可就不只是失职的事儿了。

“来人呐!”张远伯喝道:“将这群闹事的刁民赶走。若有再耍赖的,一律捆到京兆府去,让府尹大人一并发落!关门!”

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国舅爷家的管事。

张远伯一扫此前的颓唐,将憋了几天的气狠狠耍了一波,闭了府门,振袖而去。

章节目录 三十一 喜怒不由人 宋府的不作为,很快就随着流言一同传进了七宝阁内,彼时言书正挑了签子费心费神的搭着一座玲珑宝塔。

元夕罕见的着了一身布衣,灰扑扑的,举动倒是如常:“你方才没瞧见,那宋家的管事好大架势。”

说着还挺直了身子,装模作样的捋了捋本就不存在的胡子:“来人呐!将这群闹事的刁民赶走。若有再耍赖的,一律困到京兆府去,让府尹大人一并发落!关门!”

竟是将方才那宋远伯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想来,他穿这样是为了混进方才闹事的人群里。

言书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嘛,不稀奇。你别动来动去的,影响到我了。”

元夕甩了甩袖子不以为意:“我虽不是你们这儿的人,可也知道这国舅爷虽不是什么官,可也算家大业大。死了人,赔付点银子已经算是最轻的责罚了,怎么还不认呢?那些贫民,又不是狮子大开口,几十两银子换一条人命,宋家竟然不乐意?宁可他们在门前这般哭闹,实在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吗?”言书不大认同:“那是你不知道这宋牧成的个性。”

元夕道:“个性?什么个性?死要钱?”

言书抬头,奇道:“原来你知道?”

元夕茫然:“知道什么?”

感情全是瞎猜。

言书道:“宋家原本就是没落的贵族,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皇家旁支。宋牧成这个人自己更是没有什么大本事,全靠着姐姐入宫做了皇后,才有如今的位置。”

“人嘛,穷不可怕,富也不可怕。最怕的就是这种从富贵的顶端摔下来还心有不甘的。而宋牧成正好就是这种人。”

“他祖上本就是贵族,又从来视人命如草芥,要他花钱来平息他眼中那群刁民的怒气,怕是比要他命还不容易。”

“哦,这样说我就懂了。”元夕道:“我从来都说你们这儿的官员坏,你还不承认。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了吧。”

言书的手微微一顿,搭歪了一根签子,重新摆正后才道:“好跟坏哪是那么容易界定的。你瞧着如今的他觉得不堪,当初也曾是一心报国的好汉。只不过身份特殊,能力有限,始终不能得志。人心啊,本就最易生变。受磋磨的时日太久,就会丢了本心。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元夕哦了一声,很是了然:“难怪你昨日发了神经要赶凌战,八成也是怕自己丢了原来的样子,惹他厌烦吧?言书,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的性子和你的长相原本就是两个极端?”

极端?言书摇头:“这却没有。怎么?你有不同见解?”

元夕想了想措辞后开口道:“你看啊,是不是这样。你很有钱,长得也好,权势么,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我知道也算不赖。这大概就是你们所谓的天之骄子的模样了吧。可偏偏呢,你顶着这样的荣光,内心却是……嗯……自……自卑的,是这么说的吧?还是我没有用对词?”

自卑?这倒是个新鲜的形容。新鲜到言书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认真的多瞧了元夕好几眼:“我想是你用错词了。”

元夕恍惚:“是吗?那大约不是这个吧。总之呢,就是你很聪明,所有事情都处理的很周到,也能体谅别人的心思。只是……嗯……只是总觉得,你对旁人的心思体贴的太过了。就好像,你是个没有感情的处理事物机器。”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能入你眼的。”元夕顿了顿,又想了好一会儿:“你知道的,我是说,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任何人的知心人,你可以。这似乎是一种天赋,一种大家夸赞你的理由。可是,在我看来,这样的天赋更像一种诅咒。”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才需要做到这份上?”

握在手里的竹签子因为用力有了弧度,今日,屋子里点的是紫苏,回味略有些清苦。

迷蒙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屋子里的少年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元夕,我不是无所不能,只是……无所依靠。”

疼爱他的父母都走了,凌府又是他不忍心攀扯的。

四顾之下,他确实无人可依。

元夕忽然有些后悔,为自己的莽撞直言:“言书,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难过才说这些的。”

言书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元夕:“你别这样笑。”

这样笑?是怎样?言书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几分难得的迷茫。

元夕道:“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若不想笑,就不要笑。”

若是不想笑,那就不要笑。

似乎,还有旁的人这样说过。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言书愣神了好一会儿。

直到房门被人敲响,打断了他这偏离了本能的思考。

“阁主,时辰到了。”宛芳立在门口轻声回话。

言书要笑不笑的表情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隔了好半晌,那欲收不收的笑容重又绽放在脸上。

“元夕,你要知道,入了这世间,就会被世事束缚。没有谁可以真正的随心所欲,否则,你大约也就不会出现在这儿。”

马车咄咄,去的地方是郊外一处废弃的驯马场。

那是李朝遗留下来的东西。如今看着似乎只剩断壁颓垣,但仅凭着上头雕龙附凤的绘画,也能窥见昔日的繁华。

靖朝才建时,这里也曾人声如沸。不少达官贵人会在这儿举办马球蹴鞠。后来,也不知是谁,在朝中发起了戒骄戒奢的倡议,又拿灭了的李朝做了比,引起了开国先圣仁宗皇帝的注意,慢慢的也就没人敢来了。

言书虽不擅长骑马,可为了应景,还是选了一身蓝白配色的骑马装,越发显得整个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元夕,你同宛芳一道立在这儿等我。烟岚陪我进去。若是无趣,也可随处逛逛,只是切记不要走远了。”

言书吩咐完,得了元夕的再三承诺后,才转身扶了烟岚的手,朝着荒草茂密处缓缓走去。

园子的中央,早就有一人玄衣赤冠的等在那儿。

章节目录 三十二 青文 言书还是那步子,不紧不慢,走了好半晌才算到了地方,一停下就忍不住抱怨:“青文,你瞧瞧你找的地方,杂草丛生的,这么走过来衣服全脏了。我不管,你得赔我一身衣裳。”

被唤做青文的男子本是抬了头在看枯枝上空了的鸟巢,被言书抱怨倒也不恼,只是转过了身来,样子似乎有些无奈:“你便穷成这样了?一身衣裳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小家子气的同我计较?”

来人二十左右的年纪,似乎比言书略大了一两岁,朗目星眉,眸色很淡,细看之下,眉眼间与言书颇有几分相似。

言书扯了扯袖口,抬眼看四周:“你知道我不惯武术,偏要我穿这么一身,难不成是要与我赛马?可似乎,也没见你牵什么好马过来。”

不理会言书的胡说八道,青文抓回了自己的话题:“我听说,前几日你在路上遇到沈默那小子了,让路不说,态度还不恭不敬很是惹人嫌,如何,需要我找个由头替你出气吗?”

“罢了罢了。”言书连连摆手:“你们这些官家子弟最是麻烦。沈默脾气是不大好,性子又风流,可一向不会让自己犯大错,让人寻了机会教训。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无谓为了这样的人,点了旁人的眼。得不偿失。”

听起来似乎很懂得委曲求全。

青文道:“这些年,我瞧你的脾气是越发好了。这样不知轻重的人,你也能面不改色的忍了。真叫我疑惑,当初那个大闹金陵台的言玉璃,到底去了哪里。”

大闹金陵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言书折了根枯草,漫不经心的挥了挥:“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值得你们一直念念不忘的反复讲?你今儿找我来,难不成是要与我叙旧的?这样忙里偷闲,你师父倒不曾责骂于你?看来这严师的名头,他背的委实冤枉。”

这语气听着,颇有几分局促,而这似乎大大的娱乐了青文:“你这样气急败坏的搬出我师傅,怕不是我戳到你的痛处了?怎么样?你一定也很想念曾经的言玉璃吧。”

“行了啊,如果你找我来只是为了挖苦我,那我可不奉陪了。”言书转了转手腕,起身欲走。

见他似乎真的要走,青文才算正经了起来,扯了一抹笑来挽留:“说起来你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虽然名声不坏,可怎么能这样经不得逗?哎哎哎,我开玩笑的,别走啊。”

如此闹了一阵后,两人总算想起了今日来的目的。

荒草地上硕大的锦缎铺的厚实,身娇肉贵的公子席地而坐。

天空辽阔,最最适合解忧。青文有心结,清朗的面容几不可见的布了些阴霾。

“玉璃,你可知道,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事真的叫人厌烦透顶。若是可以,我宁愿继承一切的不是我。我老是笑你没有从前坦荡恣意,可也知道,任谁都不能是少时模样。”

日头晃得人眼晕,言书下意识的伸了手去挡那太阳。

身旁的的人犯了郁结,他也不好视而不见,少不得要开导几句:“你看这日头,白蒙蒙,黄澄澄的,冬日里爱着,夏日里嫌着。可不管是爱是嫌,总不是人能随意舍去的……有些人就像这日头,近不得离不了。你要射下那太阳,除非做好准备取而代之。”

青文道:“我本就是这日头,不过是被乌云遮了光芒。何来取而代之的说法。”

言书道:“这却是实话,只是,这世间万事都讲究时机。早一刻,迟一秒都不能成气候。所以,在那之前,好好沉住气,总有松乏的一日。”

青文转过头,细细的看身边的男子,那双黑如曜石的眼,倒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一般:“你这话说着倒像极了我父亲在世时的模样。玉璃,说起来你也不过才十九岁,倒似乎总比我懂得更多些。”

懂得吗?言书摇头笑道:“我哪会懂这些。不过是在七宝阁待了两年好歹也知晓些管家理财的路数。青文,御人的法子你从小就学,我讲的这些,你定然早就知晓。今日困惑不过是一叶障目,有了迷茫罢了。便是我不开导,你自己也能想明白。”

“明白归明白,但总还是想有个人可以如你这般告诉我这般话。毕竟,忍这样东西,太耗费时日。也太难。”

言书道:“这世道,人人都难。像你这样的,自然更难。太傅手握重权,处处掣肘于你。但我想,以你的性子,定是能忍下去的。”

这玄衣男子全名谢韵,字青文。正是此前言书跟言闵抱怨的那个喜好珍宝,新进登基的小皇帝。

得了安慰,谢韵并不感激,撇了撇嘴很是嫌弃:“你这话说的倒是轻松,感情没有人往你身边塞了一个又一个所谓的大家闺秀。”

他原比言书大了几岁,又一直高高在上养尊处优,可举手投足间却没有半点拿捏身份,抱怨的话也是随口就来,仿佛两人之间本就该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

苦恼是真的苦恼,言书了然而好笑道:“说起来,你那些妻妾……嗯,那些娘娘我也见过,确实个顶个的花容月貌。也不知你还有哪里不满足。”

这话说的无礼,青文也不在意:“一个个都像是拿着模板刻出来一般。后宫佳丽三千人,实则大同小异。你知道吗,有时候夜半醒来,我总是分辨不出躺在我身边的到底是谁。她们的脸,她们的身体,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个刻了名字的绿头牌……没什么不一样。”

名门闺秀家的姑娘,自来都用同一套法子在教养。

端庄贤惠,大方得体。

言书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情爱,也没有过所谓的伴侣,所以,这番话,他答不上来。

或者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欠妥,青文挪了挪身子,抱歉的笑了笑:“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不到二十,又样样都好,未来自然会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哪像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位高权重,自然要比旁人更难些。”言书示意烟岚上前:“你虽觉得身边的人各个不如意,但是……嗯……或者总有一两个是有帮助的吧。”

青文喃喃道:“自然是有帮助的。从皇后到妃子,等等……玉璃,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终于有所察觉了,言书不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是否会让小皇帝不高兴,可显然,他非说不可:“前几日,楼里来了人,长得不错,古灵精怪的,或者会与你宫里那些不大一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她姓郑,是郑执中的女儿。确切的说,是郑执中养在外面的女儿。”

青文愣了愣,似是听的不大清楚,半晌才道:“听你这意思,是想让她进宫?郑执中养在外面的女儿?玉璃,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郑执中和当朝太傅是怎样的关系,两个人都一清二楚。

不止是他,就连当今的国舅爷也一心拜慕着太傅向安。那么,夜夜与谢韵共枕而眠的皇后,自然也与向安脱不了干系。

明明就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可身边处处都埋着一触即燃的炸药。

谢青文的窘境,可见一斑。

章节目录 三十三 误伤 言书的用意,谢韵多少能猜到几分,可人心这种东西,他并不喜欢猜度,亲口说出来才更方便确信。

他有想法,言书也不多藏着,开口道:“反正已经这么多人了,想来再多那么一个两个也不是大事儿。”

谢韵:“……”

言书:“你觉着宫里单一,那么就找个不一样的,去搅乱这池子水。让他们的精神也好好紧一紧。你觉着如何?”

“如何?”谢韵不解:“你要找个不一样的。可是郑执中的女儿,与宫里那些又有哪里不一样?”

“自然是不同的。因为她啊,并不是真心想认这个爹。”

言书将前几日郑秀秀到七宝阁与他交易的事和盘托出。

说实话,身边的女人是两个还是四个,对谢韵来说没有半点差别。

毕竟,他家大业大,几个人而已,又不是养不起。

所以,在听完言书的话后,他没有立时反驳,只是还有疑惑:“照你这么说,这郑秀秀能不能入郑执中的眼还有待商榷。就算我说要选秀,也不见得就能如你所愿啊。”

言书道:“说到这个,你就要多谢我了。以我多年在欢场打拼的经验,以及在阁子密室里搜罗的那些话本子……你放心,安排一场艳遇还是轻而易举的。”

谢韵:“……在你这里,这竟是那样值得骄傲的事儿吗?”

“哎呀,你别打断我。”言书不满:“你细想啊,如果你在街上遇到那么一个女子,活泼开朗又爱笑,是不是挺容易一见倾心?可是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又哪是那么容易的?况且,你上头还压着个师傅,严正端方,你惧他又惧得厉害。除了整日里不经意的流露思念外,哪里还有别的法子。”

“相思病这种东西,只要你得了,那是藏也藏不住的。时日一久,自然是要传到太傅耳朵里的。那么与你偶遇的姑娘是谁,不用你告诉,他们也有千万法子查出来……”

言书说的仔细,谢韵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倒是个法子。送不送原在他们,只要他们肯安排人到我身边,哪怕不是特别放心,总也是抱了一试的心理。”

言书点头:“到时候,是监视还是反监视,全由你自己说了算。”

……

小厨房里的菜已经热了两遍,门房那儿还是没有言书回来的消息,楚晋拢着双手,颇有几分愁眉苦脸。

这阵子阁里事儿多,他也是知道的。秦敛不止一次传了话回来,要他好生照顾阁主的起居。

这话本就说的多余,他可是看着言书从一个白糯的萝卜头一点点的长成如今这好模样,说句僭越的话,在这世上,除了过世的老爷夫人,怕就是自己这个管家最疼他了。

只是,他有心照顾,却实在无力。

主子大了,行事有自己的规矩,又忙,寻常都不能轻易见到。

便是存了十二分心,也实在尽不了一份力。

说来说去,三爷这样日夜的忙,还是因为没有媳妇儿。

这边楚晋正想着去哪儿给主子找个靠谱的媒婆寻这门亲事。那边门房处的小厮就来了。

楚晋愁苦的思绪瞬间消散:“可是三爷回来了?”一边问,一边抬腿朝着小厨房走去,心内想着这饭菜总算是可以上了。

“不,不是。”小厮擦了一把汗,急急的拦住楚晋:“三爷还没回来,是凌小爷来了。”

“啊?”楚晋停了脚步,纳闷道:“凌小爷来也是常事,你做什么这样紧张?瞧瞧,一头一脸的汗。”

小厮道了声赎罪,接了楚晋递过来的帕子大致擦了擦,继续道:“凌小爷来是常事,可这回不同,他是被人抬着来的,看样子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什么?!”这可了不得,不说小厮,连楚晋都变了脸色:“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偏院找许大夫过来?”

说罢,也不多留,直直的朝着院门口走去。

凌战受伤了,这是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

昨儿白天和言书闹了一场脾气,到了傍晚又知晓了一个不大好的秘密,一整日都深陷在恍惚中。

在家坐不住,一时又不愿见旁人,思来想去的结果就是独自一人牵着马出了府。

这世上原本就有冤家路窄的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人精神气不足的时候更容易倒霉些。

好巧不巧,凌战两样都占全了。

今日一早,他就出府来找言书,才过长街,就遇到了童颜。

要说起来,两人实在算不得有交情,不过是姑娘家一厢情愿一见钟情罢了。

本就怀了几分不耐烦,前几日,她偏又作怪掳了言书去,如今相见,凌战自然给不了好脸色。

也不知是谁先起了性子,两人在长街上就开始动手了。

童颜虽是歼灭者,可单论武功还真不是凌战的对手,可凭着一副视旁人为无物的冷心肠,在束手束脚的凌战面前倒是略微占了一层上风。

“童颜!”眼看着不少商贩因为他们的打斗而关窗闭门的瑟瑟发抖,凌战终于忍无可忍了:“便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也不能这般当街伤人。不如我们找个宽敞的地方再打,如何?”

要说起来,这凌战也实在算是木讷,听他这话,仿佛姑娘找上门只是为了同他打架一般。

一束银针直直的射了过来,人声嘈杂,又兼着日头,凌战在转身护着身后的小童时,一根不落,被这银针扎了个十成十。

童颜没料到,这一次讨说法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这银针若在往常,别说是伤着他了,便是要擦着衣袖边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凌战砰的一声倒地后,童颜比任何人都惊慌失措。

不能让爷爷知道!这是仅存在她脑袋里面还算理智的声音。

也因为这,两人理所当然的出现在了言府的门口。童颜背着凌战,又是汗又是泪的立在那儿。除了“救他”这两个字外,再说不出旁的来。

言书没想过,回到府里,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场景。

凌战面色青苍的躺在那儿,没有半点生气,童颜守在床边,手足无措,哭的梨花带雨。

楚晋尽忠职守:“这位姑娘伤了凌小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暂时把他搬到府里来了。”

章节目录 三十四 伤重 上回见言书,他还是玉面公子的模样,哪怕是被劫持了,也不见他动怒分毫。所以,当他忽然变了脸色时,童颜错觉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屋子,找错了人。

作为歼灭者,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她竟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慌乱,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大难临头。

哪怕面前这个人,一句重话都没有对自己说。

言书深吸了一口气,稳了情绪后开口道:“姑娘,不管过往你与凌战有什么交情,今日之后,我不希望你再出现在他身边。如果再让我看到哪怕一次,你也别想再活着出这皇城。”

言书做惯了商户低眉顺眼的模样,很少有这般语出严厉的时候。

他长得温柔,说着狠话语气却还算婉转,可也不知怎么了,见惯了杀戮的童颜,就在他撂下这句话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

因为心乱而被摒弃许久的杀手的直觉忽然复苏,明明白白的告诉她,眼前这个人说的这句话,不是威胁而是言出必践的忠告。

若是她再出现在他们面前,或者,真的会死在当下。

也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恐惧,童颜在言书说完这话后,几乎算的上夺门而出。

医治的方子早就拟好,凌战的药抓好了还在熬,由宛芳亲自照看着,坐诊的大夫却没有半丝要走的样子。

他立在那儿,垂了手恭恭敬敬安安静静的,半点也没因为言书的语出狂妄而有半点诧异,仿佛只是一座石雕一般。

直到言书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自己,他才不疾不徐的开口道:“这牛毛银针本是粹了毒的,但凌小爷被送来时毒性已经有了缓解,现下已经没有大碍。”

听得这话,言书才想舒口气,可瞧着许大夫神色不见轻松,不由下意识接口道:“许大夫这模样,看着可不像是没有大碍的模样。”

被问的人也不卖关子,对着言书和盘托出:“阁主观察细微。只不过,这牛毛针难处理的地方本就不在那毒上,而是因为他细如牛毛,一旦入了体内,就会随着血液慢慢流转全身,别说是取出了,便是固定位置也是不易。”

“凌小爷身体健壮,又是常年练武,气血比一般人更活泛些。所以这银针游走的速度也比常人更快。若是放任不管,一旦针入心扉,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这许渐吉原是言老爷子留下来的人,医术精湛,为人又沉稳端方,从不信口开河,他说难治那便是真的难治了。

言书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既然只是难治,而不是不治,那我便将病人交给你了。许大夫只管放开了治,无需有什么别的顾虑。”

他转头看着烟岚道:“虽然那姑娘将人送到了言府,可兹事体大,凌战伤成这样,又是在大街上,围观的人那样多,要想完全瞒着凌爷爷怕是不能的了。你心细,替我跑一趟。只说凌战在街上与人动手受了伤,因为怕爷爷责罚,现下正在我这儿养着。等好些了,再回去请罪。”

说来说去,还是要瞒着凌老爷子了?烟岚虽觉这样瞒着至亲有些不妥,可这两人自小便是这么过来的,一人受伤或者闯祸,总由另一人帮着打掩护。

这样一想,似乎在这样到的关头,两人独自处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领了命令退出了院子。

许渐吉有些头疼,拿着刀子的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他会这样,倒不是这病难治,实在是言书守在一旁,目光有些……嗯,怎么说呢?咄咄逼人?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许渐吉终于忍不住了:“你看啊,三爷,这屋子里血腥,等下老夫动刀了怕是更不能看,不如您先移步到大厅,等好了再进来?”

这逐客令下的还算婉转,可也不知怎么了,从来聪慧的言书却像脑袋犯了梗一般,听不懂这话中有话,只是直愣愣的站在那儿,没有了往日的灵光。

“咳。”许渐吉无奈,只得紧了紧心里的弦,沉下呼吸,摒弃不安,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医者的职责。

这牛毛针虽细,可也是上好的玄铁磨制而成,既然是铁,那么要寻它只得依靠西洋来的指北针中那一枚小小的磁铁。

好在,这样稀奇的东西,七宝阁不缺。

“按照方才那下手的姑娘所说,这针一发共有18枚,我刚才探过,有十五枚扎入了肌理里面,用刀小心挑出就成,剩下的……”他晃了晃手里的磁石道:“就要靠这个吸附出来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三爷找人将凌小爷摁住。”

既然赶不走,就好好利用一下吧,不然凭自己还真是不好弄呢。

固定的银针很快就被取了出来,元夕在言书的示意下上前抱住了凌战的上半身。

许渐吉道:“凌小公子现在没有意识,银针一旦游走,他定然会因为疼痛出现反射的抽搐。所以还请公子一定要摁住抱稳了,千万不能让他乱动。”

元夕手底是有力气的,听得大夫这样说,心里也不敢有丝毫松懈,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轻重,许大夫只管放心下手吧。”

言书立在一旁,面色与躺着的凌战一般苍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许渐吉的医术很好,下手也利落,又及时撒了止血的药草,因此,伤口薄薄的并不见太多血丝。

言书见过的伤口并不算少,可若是这伤口若在凌战身上,不由的就觉出了几分触目惊心。

元夕力气很大,摁住凌战的身体不让他挣扎分毫。

许渐吉握着磁石,小心翼翼的检查着,因为专注和用心,额头一点点的渗了汗水,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也只有一点,那就是这是个意志坚强的病人,哪怕昏迷着,也能极力克制因为疼痛而引起的抽搐。

只这一点,在许渐吉三四十年的医者生涯中,从未遇见。想来,哪怕是世家子弟,人与人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

原本清冽的院落,弥漫着血腥和药草的苦涩。不管是受伤的,施救的,还是旁观的,协助的,在这难挨的氛围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章节目录 三十五 闯祸 凌战有些恍惚,白日里近乎闹剧的一幕幕重复在他脑海中上映

只不过,射出那一束针的似乎不是童颜……

那人白衣缓带,清瘦笔挺,明明眉眼少挑含情带笑,可偏偏目色淡如琉璃。

似乎也不是在打斗……那银针在离手的时候变了模样,化作了漫天倾盆大雨,直愣愣的打在了自己身上,凉嗖嗖的激出了一身狼狈……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沿街的小贩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扰乱了手脚,嘟嘟囔囔的骂着,手忙脚乱的收拾着各自的摊位。

白衣少年笑吟吟的拽着自己,一路朝着前面跑去,仿佛这不过是往日间最寻常的一次戏耍,丝毫没有被这天气败坏心情。

“我说吧,论跑步,你总是比不过我的。”语调高扬,没有一丝丝压抑,让人只是听了,就能跟着一道快活。

梦里的自己也有些不同于往常,似乎矮了些,有多矮呢?路过的香樟树一棵接着一棵,凌战想着,自己大约就是蹦起来也够不到那树上的一片叶子。

“凌战!凌战!你在看什么呢?”还是那个少年,凑了脸过来,细细的盯着自己的眉眼瞧:“大白天的,怎么还发上癔症了”

凌战转了转脑袋,惊喜的发现,雨已然停了,两人也不在繁华的街上。

落日的余晖轻撒,给万物渡上了一层金色的,落入少年的眼里,增添了不少暖色……

凌战混乱的记忆抽出了几分思绪:“是言书呀。下学了吗?”

方才落雨的街道,正是他们每日下学都会经过的,父母仙游后,两人便教养在一处,上学自然也在一处。

“下学?”言书瞧了瞧他的脑袋,语态夸张:“你莫不是被日头晒糊涂了吧?先生四日前跟着父亲一道去了洛阳,至今未归,谁来给我们教书?你上的又是哪门子学?”

是吗?凌战揉揉脑袋,恍恍惚惚的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这几日爷爷忙着边塞的事儿,言老爷又出了远门,只留下这两个小魔王在这院落里上蹿下跳的胡闹。

“哎哎哎,起来啦!”言书瞧他迷糊,失了耐性,伸手去拉他:“瞧你这样,竟像是犯了癔症一般。”

他没有练过武,气力自然比不上凌战,连拖带拽了半晌才把愣神的凌战拉了起来:“看来,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了?”

“什么?”果然是没听进去,凌战抬了眼瞧言书,看他气鼓鼓的模样竟觉得分外生动。

明明一直就是这样的个性,可凌战却觉得,这样喜怒形于色的言书似乎好久不曾见了。

“我就知道!”言书跺了跺脚:“我是说,我不小心将二哥的剑上的配饰,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扭得很复杂的剑穗子给解开了,然后……嗯……”

听他那语气,还以为多大事儿呢,结果,不过是个剑穗子罢了,凌战才想开口安慰就听他继续道。

“本来嘛,不过是个剑穗子罢了,听说是他身边的慧心帮着打的络子,我原想着若是开口求一求慧心姐姐,总还有办法补救的。”

凌战点头,是啊两个字还没出口,又听言书继续道。

“可是,谁也不知道,在我等人的时候,放在他架子上的玉石匣子突然就掉了,哐嘡一声,可把我吓坏了!”

“玉石匣子?”凌战不解:“好好的,怎么会掉?”

言书缩了缩脖子,小声试探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猜,若是我跟二哥推说,这匣子是被风吹着掉下来的,他会相信吗?”

凌战:“……”

“瞧你这表情,我就知道这说法不成啦。”言书沮丧道:“原本那也只是个普通的玉匣子,去老爹的阁子里翻一翻总还有机会找到相似的。”

凌战道:“确实啊,玉石虽然纹路各不相同,但以二哥的性子,大致不差,糊弄糊弄的也就过去了,不会发现的。”

“你都没好好听我说。”言书继续嘟囔:“要只是那匣子,我就不苦恼了?”

还有别的?

凌战头疼:“所以,在你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

言书挠挠头,笑的心虚:“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上前细瞧了瞧,翻翻捡捡下发现了那匣子里的东西有些特别,是一把缠了金银丝线的紫晶匕首……那东西虽然说不上珍贵,可却是我大哥留给二哥的……你知道,我二哥这个人,平素什么都不在乎……”

凌战感觉自己越发不舒服了:“除了跟你大哥有关的。”

言书认怂:“是啊。我不管啊,凌战,你这回可一定要救我!”

救?如何救?言琮不在,言夫人身子又不大好,这样的事情兄弟两都不愿意惊动她。眼下,确实没人能护着他。

言书道:“我虽然不怕二哥,可这事儿是我理亏,少不得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是,我又不想挨打……”

他的性子,凌战怎么会不知道,见他苦恼,少不得要陪着一起想法子:“不如,你先跟我回府吧?好歹躲过这一阵,等二哥气消也就好了。”

“气消?”言书不敢苟同:“怕是难得很。不过你这法子也不错,等我爹回来,二哥便是再生气也动不得手了。”

两人有商有量的打完了如意算盘,便窜回了屋子收拾东西,本是一个尚算妥帖的避难计划,却因为言闵的提早回府而变得毫无意义。

这厢言书刚把衣裳银钱打进包裹,院门口就传来言闵气势汹汹的怒喊声:“言玉璃,你这个臭小子,给老子滚出来!”

十来岁的言闵正是最张狂易怒的时候,才进院子,就瞧见一屋子的仆从战战兢兢的立在那儿,惶恐不安,张口闭口就是主子饶命。

等到一问之下,除了一句三爷来过外,再憋不出旁的字眼来时,他就知道,言书这回溜进来,闯的祸不会小。

只是千算万算,他都没料到,言书竟然会把大哥留给自己的紫晶匕首摔碎。

那是大哥为了庆自己过生辰,亲手打磨的,这样的心意何其珍贵,竟又被言书那小子拿来糟蹋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此番若在随意放过他,就枉为言闵。

章节目录 三十六 杞人忧天是种病 凌战总是不明白,为何言闵会讨厌言书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两人都是有着血缘的嫡亲兄弟,打断骨头尚且连着筋。

难道只是因为弟弟太过受宠,分走了父母太多注意力?

这理由,放在别人身上还可以相信,但言闵的个性……实在不至于。

院外的仆从忠心护主,绕是言闵钵大的拳头一下下的落在身上,还是手拉着手不肯退让分毫:“二爷息怒,三爷还小,无论闯了什么祸,都请二爷多包涵啊!老爷不在家,夫人身子又弱,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便是谁也交代不过去。二爷若是生气,只管打骂奴才,小的们皮糙肉厚不怕打。”

“起开!”言闵虽是心急生气,可也不能真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狠手,除了扬起手臂推搡恐吓外,一时之间也没有旁的法子。

无奈之下,只得更用力的扯了喉咙喊:“言书,你个兔崽子!敢做不敢当!”

言闵在市井混的久,骂人的词懂得也多,眼见不能避过众人揍到言书,干脆也住了手,就这么立在远门外,逞起了口舌之快。

言书仗着他进不来,又有凌战在身边,胆气也足了几分,听他在院子一笔一笔的翻着旧账,边翻边骂,心内的愧疚感不由自主的散了几分,反驳的欲望一点点的滋生。

如果说,刚开始言闵还存了理智,骂归骂,也不过就是揪着言书的调皮捣蛋说事儿,可慢慢的,似是被自己回忆的往事所激,言语间开始逐步的偏离,怨愤的对象也从言书,转到了偏心太过的父亲言琮身上。

“说到底,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周岁宴上揪住了一个金疙瘩,攀扯上了凌家这门富贵。怎的?还真以为自己能成凌家的媳妇儿?难不成,聪慧绝顶的言玉璃,竟是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笑话!若不是为了这,你当父亲会看你几分?你知道外间都怎么说你吗?说你是凌家童养媳,父亲养着你不过是……”

若说方才自己被骂的时候,他所思所想只是反驳,现在听言闵这般口不择言的乱泼污水,所有的理智在那一瞬间都化为乌有。

“哗啦”一声,门庭大开,因为太过用力,雕花的木门被撞得歪了一寸,凭着一腔气势,生生打断了言闵的慷慨激昂。

“言怀瑾!你闭嘴!”言书平日里混账,但骂人功夫远不及言闵,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也算少见。

“闭嘴?”言闵怒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叫我闭嘴?难不成,是仗着父亲喜欢你?要说起来,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言家是谁,言琮是谁的父亲?”

“怀瑾,住口!”不同于言书的稚嫩嗓音,这一声更加清越,也更见威严。

这番吵闹终是没有瞒住言家的女主子,赵青梅立在院门口,面色苍白,甚至带了几分不明意味的恐惧。

日头并没有弱下去分毫,可不知为何,凌战觉得通体冰凉,仿佛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又像是某一日跟着言书跑回家时淋得那场大雨。

所有的争执都在一点点远去,仿佛退潮一般,凌战隐约记着,那一次言闵受了很重的责罚,半个多月才能下床。

倒是挑事的言书,不但没有挨训,反而被赵青梅日夜带在身边好一通安抚。

一如往常……

要说有什么改变,大约就是,言闵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厌恶更加上了一层,轻易连面都不愿意多见了。

……

言书在屋子里守了一晚,端茶递水的虽然用不着他,可凌战这样昏迷不醒的躺着,自己也实在睡不着,还不如就这么待着。

服侍人自己不在行,只当求个安心吧。

屋子外的药罐子咕咚咕咚的冒着泡,也不知是饿了还是如何,言书闻着,竟在浓郁的苦涩中分辩出了几分香甜。

屋子里人多,炭炉烧的又足,暖暖的,熏的人昏昏欲睡。

元夕没心没肺,靠着软垫独自睡得香甜。

烟岚原本立在一旁,听得三更的梆鼓响了,难免担忧:“主子,你身子弱,好歹去眠一眠吧。若是放心不下,就让宛芳在隔壁的藤屉上铺床铺盖,略靠一靠。”

言书摇头:“我没事儿,只是有些心烦。烟岚,你若不困,就留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吧。”

自然是不困的,不说守夜这事儿他干惯了,只说今日凌战受伤,他私心里也是担忧的。

言书道:“烟岚,你说,今日我放走了童颜,等舞阳醒来会不会怪我不替他报仇?”

“自然不会。”烟岚摇头:“凌小爷最懂主子的心,况且您这样做,本就是为了体贴他的性子。”

“性子?”言书道:“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们原来都是怎样的性子。就说舞阳吧,他这个人啊,面上洒脱,骨子里却最正直。我原以为,他这辈子就要困在那不会转弯的忠烈里,一直到老,到死。浸染在正义里的骨血,从内而外透出非黑即白的明亮。”

烟岚清楚,主子说这话,大约是因为又想起那一日两人闹了别扭,至今没有敞亮的解决。

“明明是最根正苗红的一个人,又是满门忠烈。你说,要是爷爷知道他这样容易被我这样的市侩商人给腐化,会是怎样的心情?”

言书闭了闭眼,笑容一如往常,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很有趣的事儿。

“啊,张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凑到了言书嘴边,捏着一颗去了油纸的糖果直直的往他嘴里塞。

“不……”言书才想开口拒绝,却被顺势塞了个满嘴,一股清甜滑落到喉间:“好甜。”

“甜吧?”也不知元夕是什么时候醒的,晃着一嘴白牙,笑眯眯的看着言书,仿佛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得意。

他动作太快,就连守在一旁认真听言书说话的烟岚都没有发觉分毫。

“既然吃了我的糖,就答应我一件事儿呗。”元夕或真或假道:“玉璃啊,能不能拜托你,有那么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不要这么爱东想西想。床上躺着那个,好歹也算心智成熟的大人了,哦,似乎比你还大上一两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要由你来负责?”

“言玉璃,你这杞人忧天,自怨自艾的毛病,到底还有没有救了?”

章节目录 三十七 默契 这一日间,言书被元夕指名道姓的教育了两回,方才那些因为凌战生出的懊恼被他一闹,瞬间烟消云散。

“你少咀嚼些吧,睡着了还不安稳。”言书嘴里含了糖,嘀咕起来含含糊糊的,倒是透出了几分烟火气。

元夕不是烟岚,寻常也不惧言书发怒,更何况是这样的咕咕囔囔。

“走吧走吧,大夫都说了,这小子不会有事儿了,他底子好,昏睡个几日也就罢了,倒是你,瘦不拉几的样子,别说守夜了,怕是少睡几个时辰都能难受好几日。你还担心他?”说着不过瘾,元夕干脆上了手,拉扯着他的袖子朝着外头堂间腾挪。

这样的事儿,烟岚虽也会做,可也只敢柔了声音劝,几时敢这么来硬的,言书忽然之间被拽了这么一把,几乎没跌出座位去,好险被烟岚拦了一把。

空坐了半宿,他本就虚的厉害,被这一下,少不得要提了嗓子喊:“你做什么啊!”

他声音大,元夕嗓门更高:“不做什么!我给我老老实实回去睡觉,这里盯得人多了,不缺你这一个!碍事儿。”

言书郁闷,自两年前登上阁主的位置后,除了那个事事挑刺儿瞧自己不顺眼的言闵外,在这府里轻易还没有谁朝着自己这么说话。

然而,还不等他在反驳几句,元夕又叮嘱了:“你要么自己睡,要么我敲晕了你让烟岚背了你去。”

言书:“……”

也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元夕的威胁起了作用,才到堂外,一挨上软乎乎的鹅绒垫子,言书就起了困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只是,这质量么……聊胜于无罢了。

言书不肯走远,内阁里端茶递水声响又不断,虽然言家家训尚好,平日里规行矩步,便是连咳嗽一声都清晰可闻,可对于睡眠清浅的人来说,还是略微响动了些。

因此,这一觉睡醒,还是颇觉疲累。

凌战不愧是勤于练武的人,虽然此番中了毒又流了不少血,看着很是凶险,可难得的是还能在半睡半醒间记得讨水喝。

如今看着,面色虽还有些苍白,呼吸倒是平稳了不少,言书吊着的心好歹算是落了一半。

此刻天已大亮,阁子里还有事物要处理,虽然不放心,可言书还是在交代了烟岚宛芳留守后,带着元夕出门去了。

“玉璃,你这屋子看起来,似乎与昨儿有些不同啊?”元夕天生感官敏锐,又有后天训练的直觉,一路走下来,旁人可能还不觉得如何,他却能发现其中的不同。

“仆从打扮的人似乎添了不少。”

“仆从打扮”四个字用的极妙,连言书都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元夕,这话听着颇具深意啊。”

黎元夕道:“难道不是吗?我虽然不用仆人,可你身边那些我可是见过不少。虽也忠心能干,可每一个都是温柔水乡里泡出来的调调,连话都说不大声。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少了那么股精气神。”

“可你瞧今日多出来的那几个。一个个腰杆笔直,虽是刻意想软了身段,但骨子里透出来的味道和韶华宛芳一模一样。”

“味道?难不成你是闻出来的?”言书叹为观止:“你这鼻子,不做密探可惜了。”

元夕下意识的跟着他的话揉了揉鼻尖:“你别光顾着打趣我。说说吧,好好儿的,添那么多人手做什么?昨天又把那个伤了凌战的小姑娘随手放了,总该有些理由吧。毕竟,这回伤的可是真不轻。换了你,大约连服药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跟阎王报道了。”

言书无奈:“大清早的,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我放人的理由,烟岚能懂,难道你不能懂?”

元夕谦虚的笑了笑:“我跟他可比不了。好歹是数十年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

言书:“……”

元夕尴尬的住了口:“总之,我猜归我猜,话你还是得跟我讲透了。我没你们那么聪明的脑子,万一会错了意,耽误玉璃公子的大事儿,我可担当不起。”

这是实话,言书心思多,一眨眼一个主意,他与元夕虽能称一句知己,可磨合时间太短,总是有些欠缺默契。

而默契,最需要培养。

言书道:“你要留在这儿帮我,总要学会揣摩我的心思。有些事你有疑问,我自然会告诉你。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猜测。”

“猜测?”元夕认真想了想:“我哪来这种东西。不过是觉得你今日有些反常罢了。依你的性子,自然不会管对方是男子还是姑娘。我想你会放她走跟怜香惜玉没有半点关系,大约只是因为,这姑娘根本只是被利用了罢了。”

“凌战这样的小伙子,热情活泼又正直,寻常姑娘见了自然都是容易心动的。但要只是为了这,也不至于得不到就要动手杀他,想来是有人可以撩拨了些有的没的,激得她出了手。”

言书笑叹:“见微知着啊,只是因为我没有责罚一个姑娘,你就能联想到这些?”

“自然不止。”他朝着四周努嘴:“撇去那些混在仆从中的人不提,屋顶上,树上,墙角跟,零零星星的散了不少人在那儿。这戒备的力度,强了可不是一点半点儿?你别告诉我,你是怕那姑娘杀个回马枪,再来弄死凌战。”

言书细听了听,有几分惊诧道:“元夕,你发现没,好好的一句话,经过你嘴里,总会变得特别奇怪。”

“奇怪?我看你才奇怪吧。”元夕撇嘴:“这屋子布置成这样,寻常也没人进的来,你有什么事儿,就赶紧去办。那臭小子的复原能力强的很,保不齐等你回来了,他已经端坐在那儿要饭吃了。”

言书:“……”

要饭吃,这话怕也只有黎元夕这臭小子说的出来。

“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依你的性子不墨迹了,走吧,马车一早就备下了。你来了这几日,我也没有正式的给你洗尘接风,实在太不应该了。不如就趁今儿,带你去外头吃顿好的,权当我尽了这地主之谊。”

章节目录 三十八 城南小巷 靖国皇城流传着一句话,“城北富贵,城南贫,绕过皇墙是农家”,说的正是这一座城两处景的事儿。

言家的府邸虽在城外,但也是占了城北的边儿,聚集在富贵地儿,清净优雅。

在马车绕过皇城前,一切确实如此,越往南越喧嚣。

三教九流都聚在了这儿,轮着火球杂耍的,举了石锤卖艺的,吊了嗓子唱戏的,热闹中透出了一股人间真实的艰难。

元夕看得高兴,可也忍不住疑惑:“你带我来吃东西,难不成竟在这儿?瞧着可不像是有什么好吃的。”

这是实话,这附近房屋低矮,景色灰沉,路边虽也有摊子零星散乱,可看着似乎不大干净。

元夕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自小就是在破烂堆里打滚着长大的,旁人咬剩的半个馒头都能面不改色的捡起吃下,更何况这正经吃食。

可他不觉得,言书的肠胃能接受这些。若是顶着给他接风的名头吃了一身病回去,他这日子怕也太平不了。

言书瞧他的神色就知他在腹诽什么,也不介意:“这世间的美食往往都藏在这些最寻常的地方。如意楼倒是菜式精美,工艺复杂,模样也好看,可太成规矩难免失了真味。倒不如这里,每一样都有他特有的味道,每一次上菜,都能有格外的惊喜。”

元夕嘟囔:“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表扬的话。”

压过泥泞脏乱隐隐散着臭味的街道,马车咕噜咕噜的朝着一条小巷深处驶去。

元夕抬眼看着,模糊的石板上若隐若现的刻着几个字:“青石巷”

还不等人细瞧,驾车的马夫扯起缰绳轻轻吁了一声,控着马匹停了下来。

元夕疑惑:“这就到了?”掀了帘子,入目的是一胚倒了半面的泥墙,似乎并没什么人住着的样子。

“你说的真味就在这儿?”

言书道:“不是。只不过越到前头巷子越窄,马车是过不去的,也不好调头,所以接下来这一段路,还要麻烦黎公子与我一道,步行过去了。”

元夕本就坐不惯马车,拘在那匣子里不自在了一路,如今听得能下车走走,岂有不乐意的。

也不等言书再招呼,当机立断的钻出了车子。

言书没有他这份潇洒,提了衣裳小心翼翼的扶着车夫的手,就着小墩子一步一挪的落了地,白色的丝履瞬间沾满了污泥。

他还不觉得如何,元夕却是心疼:“你明知道要走道,就不能换个黑靴子再出来?沾了这么一鞋子泥回去,怕是洗不干净了。”

言书顺着他的话往下瞧了瞧,也不在意:“这本就是旧鞋子,成衣店的东西,没什么精贵的。”说罢,习惯的捋了捋衣裳,提步带头朝着前面走去。

元夕挠挠头,看了看恭敬立在原处的车夫,抱歉的笑了笑后追着言书而去。

这一路又拐了七八弯,唱戏的声响越发拔尖儿,感情,言书这是带他来戏园子看戏了?

街道两旁都是坍塌的黄泥矮墙,哪一处都能入院子,可言书偏偏不,拖着两腿的泥摸索到了破败的大门,正儿八经的敲了敲。

声儿不大,恭敬优雅,仿佛他要拜访的是皇城最尊贵的人。

看他这样,元夕倒是起了兴致:“怎么回事儿啊言三爷,人说你风流倜傥,我从前只当玩笑听,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真呵。”

关于这个风流的事儿,言书也不是第一次被拿来调侃,从前听了,嘻嘻哈哈的也就过去了,可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了,兜头盖脸就堵了回去。

“黎元夕,你平日里胡言乱语惯了,便是拿我打趣儿我也都由着你。只是今日,无论如何你给我管着自己的嘴。别让我后悔带了你出来?”

声不响,语气却重,元夕虽然平素没个正经,但也能分得开轻重,当机立断闭了嘴,规规矩矩的站在言书身后。

屋子里的人离得并不远,可敲完门,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摸摸索索的上前开门。

“吱”的一声,老旧破败的门后,探出了一张鸡皮鹤发的老脸,左眼一道划痕,贯穿了大半张脸,颇有几分可怖,衣衫破旧却干净,怪的是,身处这样的地界儿,满头银发却依旧抿得一丝不乱。

“三爷,您来了?”老人微微颤颤的开了口,嗓音尖细却破败,像是塞满了棉絮,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坏了一般,很是渗人。

言书平日里瞧谁都不拿正眼,总是吊了眼角含情带笑,若对面是个姑娘,总觉着像在勾人。

可这一回,连眼色都不见了,顺头搭脸的,像极了他从前养的那只白色猫咪拱着脑袋求抚摸的样子。

这联想……元夕不知不觉的起了恶寒,对眼前这个老人更是好奇了几分。

然而,还不等他多打量,就被一边的言书摁了脑袋,强制行了礼:“书爷爷好。”

叔爷爷?元夕倒不知,这言书在外头还有这么个捣腾戏班的叔爷爷,似乎没听人说过啊。

“三爷这是做什么?”老人慌得直摆手:“小的哪担得起三身边的人行这般大礼?真正是要折煞小的了。”

看来,这老爷子跟言书是没有血缘关系了,可这主仆之间,能得这般对待,想来这老爷子也是有来头的。

不等元夕再想,言书就不顾阻拦,扶着老爷子进了内院,一边走一边朝着在院落里耍花腔的孩子们笑,收了那份恭敬,又是那四面玲珑的言阁主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过,两边练戏的娃娃停了手对着他们嬉皮笑脸的扮小丑,梨园里混大的娃娃,最是胆大。

老爷子对言书称得上敬重,可被扶着也不见半分惶恐,显然是习以为常了,倒是看着孩子偷懒,少不得要呵斥几句:“一个个的别借机躲懒,几日不打又欠松皮了?”

话说的凶,底下也没有真害怕的,嘻嘻哈哈一阵便也作罢,四散着各忙各的去了。

言书颇有几分无奈,笑道:“爷爷,你这儿的管制也太松了些,旁的不说,便是开个门都要您自个儿来。天气冷,您腿脚又不方便,一来一回的,若是摔跤可怎么好?”

章节目录 三十九 书老板 这话倒是正理儿,元夕方才就奇怪呢,这若大个院子,人也不少,一个个的又离门近,怎的要个老人来开门?听动静,这似乎还是这里的班主?

老爷子听得问,不由笑了笑:“这原是我的吩咐,都是娃娃,紧着练戏呢。绑着拐勒着行头,不如我便利。”

言书笑:“书爷爷还是这性子,在您眼里,孩子长得再大也还是娃娃,轻易使唤不得。”

老爷子道:“三爷不知道。梨园的娃娃本就命苦,功夫不到家,打骂都是应该的,寻常的活却是不能多做。尤其这旦角……我们虽是下贱人,可戏文里串的都是公子小姐。内里的金贵是要自小养着的,否则的话,即使费心扮上了,也没有那个味儿。”

言书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好一阵才又笑:“爷爷,您要是不舍得这些孩子自己动手,那便听我话吧。好歹留几个丫头婆子身边伺候着,烧火做饭浆洗衣裳。这样一大家子里,什么都您来干,怎么行呢。”

老爷子摆手,引着两人入了屋子,三推四请的上了主座后道:“这几年戏曲没有从前吃香了,哪有那闲钱来找人打杂?况且也不都是我在干,旦角得娇养着,可我们这儿还有武生丑角呢。干活的人手尽管够了。三爷就不要再多操心了。”

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倒:“倒是您呐,这些日子累坏了吧。这一年,你总让韶华替您跑腿,一趟趟的往这儿搬东西,自己却是长久不来了。大老爷才去,瞧瞧您,都瘦成什么样了?”

言书伸手拍了拍他干瘦皱巴的手,轻声道:“我知道我不过来,您心里就会一直记挂不安,这不,我就特意跑这一趟,让您瞧瞧,也好安了您老的心。”

元夕在一旁听着,心内感叹,言书这个人呐,嘴是真厉害。他要想哄一个人,还真没有不成的。一招招,一套套,不是明着甜言蜜语,但能让听的人从心里感到熨帖。

这不,几句话一落,老爷子皱不啷当的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安心安心,三爷打小就聪慧,再难的事儿,到您这儿也不算事儿。”

这院落不大,外头瞧着贫苦,入了内倒是颇为齐整,麻雀虽不大,五脏却俱全,东西不算精贵,可样样干净,收拾的很是利索。

若说这都是老爷子一手打理的,那也算得上一门本事。

言书示意元夕将自己带的那些礼物一一安置后,重又拉着老爷子的手苦口婆心道:“书爷爷,我知道您怕麻烦,搬家的事儿我就不勉强您了,只是,您年纪大了,能不能麻烦您,搁了这戏班子,或者找个人,好好接您的班。”

言书对这“叔爷爷”,实在算的上亲厚,只是,老人似乎并不领情。

“三爷,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只是,有些事情,一定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老奴接手这院落数十载,接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人,见证了戏曲的兴衰。人生在世,又有几个数十载可供我专心去做一件事?”

“书爷爷,您说的这些我都懂。罢了罢了,这话我每回都劝,您也总是听过就算。”言书放弃了:“这些吃食和膏药你好歹留着,总是用得着的。”

“难为三爷想着。”老人家没有再推脱。这些东西虽不珍贵,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切实有用的,远比送绫罗绸缎更让人欢喜。

言书指了指元夕道:“书爷爷,这几日事儿多,兴许我就不能每回都来了,韶华也不在,这个娃娃您认一认,往后啊,隔几日我便让他送些吃用物件儿来。”

听了这话,老人果真眯了那双浑浊的眼认真瞧了瞧,用心记下样貌后才点头:“这娃娃样貌好的很,虽没有三爷俊俏,可这眉眼舒朗,看着便知是个豁达通透的好孩子。”

通透豁达?言书笑:“书爷爷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透旁人。”

直到坐上回程的马车,元夕还是没有想明白,言玉璃这样怕苦怕脏的娇少爷,为了这么一个看着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家情愿沾了一身泥,就是为了说那么不痛不痒的几句家常?

实在怪的很。

言书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停栖在他眼上的蝴蝶微微颤动着,看着像是靠在窗户上出神,但元夕知道,他并没有在出神。

“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面上生花了?”

元夕奇道:“你这样闭着眼还能知道我在看你?”

“若是我不知道,你准备这样看多久?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你我之间,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

“这可是你说的啊。”元夕嘿嘿笑了两手果然就开了口:“那个老爷子是谁?我听你喊他叔爷爷,对着他也很是恭敬。可我并不知,你还有这样一个爷爷呀?况且,以他对你的态度,倒是跟老秦老楚一般,实在瞧不出他算你哪门子的爷爷。”

“……”言书:“元夕啊,你知道吗?算你哪门子爷爷这种话,若在平常都是被泼妇拿来骂街用的。”

口头上嫌弃了一番,可还是顺着元夕的话,将这位“书爷爷”的来历告知给了他。

“他不是我叔爷爷,我那么喊他不过是因为他名字里带了个书字罢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所有人都只是喊他书老板。”在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便是连姓也不配拥有。

“你瞧见他脸上那道疤了吗?成人的一个手掌那么长,狰狞的爬过大半张脸。只是……那伤原本应该是要落在我脸上的。”

元夕瞪大了,心内比划了下,连道几声幸好幸好。

“我这个人啊,从小便不大懂事,越是管束,越是喜欢拧着性子来。我记得是我十岁的时候,不知为何,从来对我百依百顺的父亲突然一反常态对我严加管制。不说跟着他游历了,轻易连房门都不让我出。神神叨叨的,仿佛这天底下的危险都堆积在门外,等着一口把我生吞了。”

“也是我不知轻重,父亲看的紧,我也不惧,骗了门房,撇了护卫,独自一人翻墙出了家门。而这一出,改变了我往前十年的人生。”

章节目录 四十 十岁那年(一) 有那么一阵儿,马车里安安静静的,除了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外,再听不到别的。

“发生了什么变故?”元夕的声音有些低沉,透着几分欲知不欲问的犹豫。

言书笑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我既然要告诉你,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你只管安心听就是了。”

“那日舞阳过来,你虽是避嫌退了出去守在外头。可你素来感官敏锐远胜于常人,加上我本就没有想过刻意瞒你,所以那些话想来你也是听到了的。”

那日的话元夕确实听到了,也见到了凌战失魂落魄离开七宝阁时的样子。只是往事不可追,想再多也是徒劳无功。

所以,他只是伸手拍了拍言书的胳膊没有多提,将话题扯了回来:“所以,你溜出去玩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书敛了敛眼角后缓缓道:“那一日,我撇了护卫瞒过爹娘,一个人独自出门……”

言书不习武,言府的墙对他来说太高了些,可他是谁,这言家府邸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与凌战摸爬滚打的地方,不说暗门,便是草堆深处哪里有狗洞,他都一清二楚。

那时的言书还不懂什么仪态架子,钻起狗洞来得心应手,外袍退了用布一裹,麻溜的就从狗洞出了府。

为了出游,言书也算做足了准备,就连中衣都特意穿了两层,等到离得足够远,把外头那件脏了的随手脱了,披上外衫,又是精雕玉琢的富贵小公子。

皇城的市集他本就是走惯了的,平日里下学,他总是牵着凌战跑在前头,鲜花饼,龙须酥,凉糕,糖画儿,风车……两人一边跑,一边网罗了所有好吃好玩的,一直到两手都拽不住东西了,才算满足。

今天,凌战不在,言书自信,凭着自己也能玩的快活。

本是无忧无虑金尊玉贵长大的孩童,再是聪慧也不会对人抱有太大的戒心。

捏面人儿的摊上,围了不少人,言书费了力气强挤进去想看看热闹,引了不少抱怨,可看他打扮的光鲜,不似寻常人家的娃娃,难听的话才算没有说出口。

面人师傅的手里,正在摆弄一条四肢俱全头顶带角的玄色小龙。

只是,捏着捏着,这龙就不像龙了。

言书离得近,瞧的也仔细,看到这儿便忍不住了:“叔叔,您这儿捏的不对啊。龙都是腾云驾雾的,哪来的翅膀呀。”

旁的人原也有疑问,可怕问了被人觉得没文化,少不得憋着,此刻听人替自己提了,自然要附和:“就是啊师傅,画上的龙可都是没有翅膀的。您这手艺不错,可学问不行。连孩子都瞧出错来了。”

被这样批判,面人师傅哪里还忍得住:“你们懂什么?我捏的本来就不是龙,而是腾蛇。腾蛇你们听过吗?那是蛇化龙时候的样子。有鳞片有须角,也有翅膀。伏地能走,腾空能飞。是龙的一个异种。那可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

“哦……”围观者听得有趣,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只有言书疑惑:“龙的异种?那他究竟是蛇还是龙?”

面人师傅道:“这谁知道呢?说他是蛇吧,他专吃蛇,说他是龙吧,又不似龙似的能离了翅膀腾云驾雾。左不过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兽,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只不过样子好看,我偶尔会捏着玩儿罢了。”

“是吗?”言书觉得好玩,取了一把铜钱道:“确实挺好看,叔叔,等捏完了,就给我包起来吧。”

若说到了这儿,言书能乖乖回家,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可偏偏,他玩的高兴,提溜着面人想要拿去给凌战瞧。

一切就在他拐进院子,抄着小道走的时候发生了。

言书记得,劫走自己的人并不像话本子里说的那般穿一身黑衣,年纪很轻,甚至没有蒙了脸面,唰的一下出现后敲昏了他。

言书晕的迷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颠簸,直到被人一把抛到石子滩上,磕出了一身的鲜血。

言书是被疼醒的,醒来时,那劫持他的人正在磨刀子。

“你是谁?”身上火辣辣的疼,面前又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大人,言书没有武功,这是一个必死之局。

那人本不想他会这般快的醒来,刀子磨到一半,突然听得声响还愣了愣,眨了眨眼睛道:“小娃娃好胆气,没有尿裤子不说,连话都是稳的。不错不错。看在你如此勇敢的份上,等会儿爷爷下手时会利索些,让你少遭些罪,可好?”

好?摆明了是要杀自己,还要假惺惺的问自己好不好。

言书坐直了身子,几不可查的左右瞧了瞧:“哥哥,您把我绑这来就是为了杀我吗?那您可知道我是谁?”

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遭的环境,明知实力悬殊,无处可逃,但还是伺机寻找着这万中无一的机会。

这是一处荒滩,遍地的石子儿,北面依着一片湖泊,深不知几许,言书不会水,一头扎进去与自杀无异。

往南是一片林子,树木长得颇为杂乱,无法可依,底下又灌木丛生,且不说他能不能逃进林子里,便是侥幸进去了,也不过是自投罗网到了一个天然的笼子里。

东边是他们来的地方,不说别的,七宝阁五层楼高的飞檐极为引人注目,足以指名方向。

剩下的便是西边了,此刻那人正提了刀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堵住的正是西面。

那人道:“小娃娃,你虽喊我一声哥哥,但我今日却还是不得不杀你。受人之命,不可违。只当你自己投错了胎,来生再好好活吧。”

言书道:“哥哥既然被人雇来杀我,想来也是为了钱。我家别的尚不足道,可再钱这方面却从未有过短缺。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哥哥以为如何?”

“交易?”来人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抱歉了。这桩事儿原不是钱能了的。要你命的人,你给再多钱我也开罪不起。”

这就奇了,自己不过是个半大娃娃,便是平日里顽皮些,也不至于得罪了谁逼得人家找杀手来了结自己。

难不成,那人是冲着父亲去的,杀自己只是为了让父亲难过?

杀手晃了晃手里的刀子:“那么言三公子,在杀你之前还有一件事儿麻烦你告诉我,你身上是不是还藏了一对羊脂点赤的玉佩?放哪儿了?”

章节目录 四十一 十岁那年(二) 玉佩?原是为着这个来的?世上玉佩千千万,羊脂玉制的也不少,可他这一问,言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之前自己一直带着的那对赤血化龙的玉佩。

原先,他总以为那是画错了形状的龙,如今被提起,倒叫他想起那面人师傅捏的腾蛇。

那原是阿娘给的,说是自言家源头祖上就一代代的传承下来,专门留给当家人取媳妇儿用,除此之外,也没听说这玉佩有什么作用啊。

言书与这杀手实力相差何止一个天壤之别,他要只是为了杀他,大可在一照面的时候就动手,费心费力的掳劫实在是吃力不讨好,除非他有别的打算。而这玉佩,显然就是这打算。

说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玉佩言书原是从小就随身佩戴的,可今儿原是溜出来的,一路上衣物脱脱减减,难免会有物件遗漏,所以这一回,为了不遗失,他并没有带在身上。

自己方才晕了那么大一会儿,想来这杀手定然也在自己身上翻检过,一无所获才耐着性子等自己醒来。

既然他愿意等,那想来,在他得到玉佩前或者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言书诚恳道:“哥哥,既然你是来杀我的,那应该也知晓我今日是贪玩偷溜出来的,因为怕遗失,并没有带任何玉佩在身上。哥哥定然也是在我身上没有找到才会来问我的吧。”

杀手微微点头,表示他说对了。

言书接着道:“我父亲是七宝阁的阁主,您要玉佩,不管多少也是有的。龙形凤形的,圆的方的,只要你放我回去,不管哪种都任你挑选。”

杀手哈哈一笑:“小娃娃,我也不瞒你,这玉佩原是顺手,有很好,没有也不碍事,左不过是多跑一趟,去府里取了就是。不管如何,今日怕是饶不过你的命去。”

说罢,也不再多话,提了刀就朝着言书走去。

那是一柄好刀,许是因为才磨过,瞧起来水光粼粼的,此刻被那杀手高高举起,透过阳光竟能看见这刀化了形状,闪出了点点金光。

言书忘了自己当时是何心态了,只觉得通体生寒,被那刀上彻骨的杀意冻得僵在了当场。

绕是脑海里千般算计,可也顶不住那发软的双腿。别说是逃命了,竟是连迈开一步都成了奢望。

死定了。

所有的思绪在那一刻通通化成了绝望。

然而,那一刀并没有如预料一般直直落在他的脸上或者身上。

一道灰色的身影席卷着风沙涌到了他的身边,替他挡下了这一刀。

与此同时,一股霸道的力气揪住了他的衣领,破了嗓音冲他喊:“小主子,甭管如何,尽你所能的憋了气,不要让自己沉下去!只要撑过一盏茶,您就能活着!”

言书感觉自己成了一块破布,被人一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晃晃荡荡的落在了湖水中央。

到最后,那句“我不会游泳”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人憋气的极限是多少?言书不知道,小时候自己好奇,也曾与凌战比过这个,幼年好胜,所以他虽不会游泳,可憋气的功夫实在算不得弱。

所以在落水前一刻,他就及时调整了呼吸,整个人成大字型展开,拼着被狠狠拍到湖面撞出一身内伤的那一下,将整个人仰卧着固定在了水面上。

言书知道,只要自己那口气不泄,人就不会沉下去,所以哪怕嘴里胸腔里血气翻涌,他都死死咬着牙关,没有一丝一毫松开。

来救他的人说了,撑过一盏茶,他就能活下去,他想活着!

等待这件事,总能让时间拉的格外漫长,周围的万物也格外清晰,被血侵染的衣衫正在一点一点的朝外漂着红晕。

言书嘴里含了一口血,并没有半丝外泄,这些血是方才把他丢出来的那个人的。

这样重的伤,要怎么救他?

打斗的声音由远及近,连带着他们的对话一起,清晰无比的传进了言书的耳里。

“钱左坤,你泯灭良心,竟敢对小主子下手!你这般作为,将来有何颜面去地下见主子!”

“什么小主子老主子的?他本就是个冤孽,我不杀他,自然也会有别的人来杀他。且不说你今日能不能救下他。便是侥幸拖得人来,保下他这一命,难道你还能保他一世?”

“一不一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得到的命令就是要不顾一切的护着小主子。你今日背主,来历必不会有好下场。”

“呵呵,说起来,这名字还真没取错。名字里带个书字,行事作风倒真成了书呆子。你也不想想,当今是谁的天下。你口口声声要护着老主子的血脉,却又一意孤行的背了当今圣上的令。说到底,如今端坐龙椅那位,才是咱名正言顺的新主子。水里那个,不过是搅浑了皇室血液的杂种罢了。”

仿若一道细雷过身,言书苦苦秉持的那一口气在听到这破天的秘密时瞬间泄了。

“你胡说”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一股腥涩的湖水就顺着他几欲发出尖叫的咽喉倒灌进了肺里,疼的他几乎发了狂。

求生的理智在那一瞬间烧的精光,言书扑腾着双手,只想游回岸边,掐着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把这些不知所云的话一一咽回去。

然而,游泳这件事,不会因为他一时激愤而有所长进,极度的愤怒和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想一只带了尖锐指甲的巨手用力的拽住了言书的心脏,带着言书朝着漆黑的湖底慢慢沉沦。

日光被绿色的湖水隔离,年少的言书努力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那一轮越来越暗淡的光圈。

意识慢慢模糊,记忆却渐渐清晰,往事如回马灯一般在他面前重放。

几年前,言闵闯入自己院子,失了神智冲自己嚷嚷的那番话,一点点的撞入言书的脑海里。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闭嘴?难不成,是仗着父亲喜欢你?要说起来,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言家是谁,言琮是谁的父亲?”

难怪,二哥一直这般讨厌自己。

言书有些生气,气别人这样胡言乱语,更气自己居然相信了那番胡言乱语……

思绪入怀,不由苦笑,原来一盏茶的时间,真的可以好久,久到让人能推翻这十年的所有认知……

章节目录 四二 身世 一番往事,三言两语,云淡风轻的诉说,让人忽略那一年彻骨冰冷的湖水中,一个十岁少年的苦苦挣扎。

元夕默默听完,心道,那一日拖了时间来救他的人大约就是今日这位书爷爷了。

“依你的性子,脱险之后,怕也不会跑去质问言老阁主,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言书道:“如果真如他们所说,我便是问了,不管真假,父亲都给不了我答案。所以,我不会去问,可也不惯装聋作哑。”

那一场落水,几乎要了言书的大半条命去,得救的记忆,他半点都没有,噩梦缠身的昏迷了足足半个月才算回了魂,颤颤巍巍的讨了水喝。

醒了后又在病榻缠绵了好些月,直熬到院子里槐花都开了,才下床落了地,扶着小厮的手,一圈又一圈的绕着院子走,不到大汗淋漓不罢休,仿佛要把过去时日的憋屈通过这法子发泄出来。

他的反常,自然逃不过言琮的眼睛。况且那日救了言书的人也被一并带回了言家,安置在偏院,来龙去脉再清楚不过了。

一时之间,他倒不知该如何与言书说这个问题了。

原想着等他好些了,自己开口问,但这孩子沉得住气,不说开口,便是连神色都跟往常无异,只是不爱说话,也不爱闹了,凌战来了几回,也被他推说不舒服,不轻不重的打发了回去。

若说,他当日惊吓的厉害,没有听见岸上两人的争执,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如此别扭了近半年,言琮终于下定决心,与这沉了心思的儿子好好谈一谈。

那一日阳光正好,言琮提溜着一壶琉璃瓶装的晶莹液体,进了言书的屋子。

半大的娃娃一袭白衫,面容精致,眉眼失了笑意,带了一些迷茫趴在桌上,像是在画着什么。

言琮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安安静静的坐到了一旁。

言书搁下了笔,脸上又有了从前的笑意,虽不明媚可也足够耀眼:“父亲,有什么要与我谈的吗?”

自然是有的……

言琮性子洒脱,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反悔,此刻听得儿子开口自然也没有再做犹豫。

“玉璃,有些事情,我不说你大约也一直在猜。那日在湖里,你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你不是言家的孩子,我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言琮自认有决心,可当这些字一个个往外蹦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难受。

养育了十年的孩子,他是真心疼着他的。但这疼惜里,夹杂了多少怜悯,多少弥补的歉意,言琮自己也分不清

“玉璃,不论如何,你总是我最心爱的孩子,这一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许是因为病的太久,身子虚了,言书本就白皙的脸庞透出几分死气沉沉的青苍。

“那时候,你大哥刚走。主子把你托付给我。这些年,你的一饮一食都是我亲自把关。”言琮道:“我原想着就这么下去也不错。那些日子,我阻着你出门,就是因为知道那几日会不太平,玉璃,我原想着,我总能保住你。可如今看来,有能力这么做的,只有你自己。我很抱歉。”

养了这些日子,言书的身子还是没有养好,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日被拍在湖面上伤了心扉,浓郁的血腥气徘徊在咽喉处散都散不去。

笔墨归置,言书提了自己的画去给言琮瞧:“父亲,那日在外头,我瞧见了捏面人儿的师傅在捏这个。”龙形蛇身,磷须俱全,只是那一对翅膀,让人清楚知道,这不是龙也不是蛇。

“当时我看着,还以为是他手艺不精出了错,却原来这世上本就有这么一种动物。哪边都沾了边,却哪边都与他无关。说他是龙罢,不能腾云驾雾,没有幻化之能。说他是蛇吧,却又不能安守蛇窝,平白长了这么一对翅膀,甚至以蛇为食……”

“我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只觉得这东西可怜又可怖,却不想,自己原来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说这些话的时候言书表情很淡,没哭没笑,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旁人的事儿。

言琮不由喃喃:“玉璃……”

言书道:“爹,我明白的。若不是没法子,你也不想将这些告诉我。我没关系的。”他抬眼看着言琮,笑了笑。

都说懂事的孩子没糖吃,言琮看惯了小儿子调皮又不失分寸的胡闹,此刻见他用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说这些话,说不心酸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言书道:“父亲,您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我真的很可怜一样。”

言琮道:“你是个好孩子,本就是我们对不住你。让你陷进这样的境地里。”

琉璃瓶的塞子被取出,一股清甜的香味缓缓飘了出来。

“……”言书道:“父亲,难不成你是来与我喝酒的?”

言琮理所当然道:“如今看你言谈,本就是个半大的小伙儿了,自然是该要喝些酒的。”

说罢,还真的给他倒了一杯推过去:“我知道你心里有不少疑问,今日便都一并问了吧。过了今日,若你还愿意,你就依然是我言家的人,是我言琮最心爱的儿子。若你有别的想法,也可以告诉我。我虽不济,但总也能帮你一二。”

言书接了那酒,碰了碰唇,清润甜香,是上好的葡萄酿:“父亲,你知道的吧,家里的果酒,我曾经偷喝过不少。”

言琮:“……”

两杯酒过,言书紧绷的情绪舒缓了不少,也似终于提起了勇气,他认认真真的看着言琮道:“那么父亲,我娘是谁?”

“言家虽是商贾,可这些年我瞧下来,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事情。能将我这样一个麻烦推给您,还能让您毫无抗拒的接受,又能和当今圣上扯上关系。他们嘴里的老主子大约就是言家一直都在效忠的那位开朝圣祖了吧。”

“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大相信书上那些吹捧的言辞。可好歹他也是战过疆场的人物,再是不济,也不会连个孩子都护不住。除非,我的出生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污点。大到没法遮掩,必须抹杀。”

言琮看着这个自小聪慧的孩子,认真盯了自己的眼,一字一顿颤抖着嗓音道:“所以,我娘是谁?”

章节目录 四三 公主容音 终于,还是问到这个了,言琮握着杯盏的手一紧,眼神却不由自主的温柔了下来,那是他心底深处最想细心呵护的回忆,每每触及都是温柔的溢出水来的回忆:“你娘啊,那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子,钟灵毓秀,善良温柔,论才华,论策略,不输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儿。”

说这些话的时候,言琮的眼里闪着光。

那个如晴空一般的女子呵,若不是生在这乱世,或者会有幸福的结局。

他伸手摸了摸言书的头,看着他的眼道:“你与你阿娘,长得很像。”

这眼神说是看着自己,可言书知道,父亲这是对着自己想到了旁人。

从前他也奇怪,自己作为言琮的儿子,为何不像二哥一般,眉眼都继承了父亲的样子,倒是与我们母亲赵青梅,虽不形似,好歹也是神似,如今这谜团被解开,往日的恩爱情分,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堪一击。

言书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言琮瞧他这样,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你母亲那样的人,总是容易叫人一见倾心过目不忘的。可年少时的情动,并不代表她就是那个适合陪自己过一生的人。这一点我懂得。”

言书丧生丧气道:“您懂得,那位却不见得懂得。否则,也不会惹出这么一摊祸事来。”

而自己,就是那摊祸事结出的恶果。

“那一位看中的到底是谁?敌国奸细,还是罪臣家眷?总不能是像唐玄宗一般看中杨玉环了吧。做公公的瞧上自己媳妇儿,这个理由倒是足够让圣上过来杀我灭口了。”

这样不伦的事儿,言书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这样,就不能解了他心里的怨怼。

“那是你爹娘,再有误会,也不能这般口无遮拦。”言琮有些头疼:“下回,若是再被我瞧见你找小厮去街口搜罗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我怎么揍你。”

虽是一段必须被掩盖的辛密往事,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堪,或者,在先祖皇帝眼里,与清歌的回忆,是自己此生最幸福的遇见。

姜清歌,就是言书的生身母亲,也是前朝最得皇帝殊宠的容音公主。

喜诗书,善乐理,懂兵法,容貌倾城,更是十四岁上一舞动天下。

这原是一个叛贼爱上公主的俗套故事,如果这位公主没有那么特别的话。

前朝最后一任君王,也就是言书的外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好人。

减赋税,重农桑,也一力秉持着听闻纳谏,不杀文臣的传统,勤政爱民是他秉持的唯一标准。

可再是夙兴夜寐,也顶不住前朝累积了百年的糜烂。

贪污,那是一种自上而下的风气,绝不是凭一个帝王的一腔热情就能扭转的,尤其是当这个帝王手段不够铁血的时候。

一切民怨,在长明河决堤的时候达到了顶端。

年年维修,年年加固,刮尽了百姓骨血修缮的长堤,经不住几日雨水的冲击,堤坝千疮百孔,并不是偷工减料那么简单。

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到上头,一层层剥削的贪污就会掩盖不住,当官的害怕担事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那这数万流民混了泥土,用麻袋扎了,用以添堵缺口。

那一年,长明河的水都是红色的。

被屠杀的那一处,原也富庶,文武均衡,算得上一块养人的宝地。

仁宗皇帝,太傅向安,将军凌肃,都是从那堆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满面污泥的青年,死里逃生,立在河岸另一边,眼见着亲友被杀,家园被毁的惨状,眼里几乎沁出血来。

彼时三人不过二十七八岁,泥地插黄旗,结拜成兄弟,立志要推翻这政权,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既然官逼民反,那么就顺应天意吧。

三人一路北上,将流离失所的人一个一个搜罗在一块儿。

常言道,哀兵必胜,更何况是一群痛失骨肉的青年。

三个人中,凌肃通兵法有身手懂打仗,向安有文化擅长安抚人心,而最大的谢承,那更是一个传奇一般的存在。

热情仗义智勇双全,懂谋略却不会轻易谋划人心,待人以诚,又恩威并重。

如果说凌肃是武夫,向安是小聪明,那谢承就是天赐的大智慧。

从南往北,他的起义绝不是一时血性的冲动,而是一副有全局观感的史诗图卷。

李朝腐败,负责安防的兵油子早就被那温柔暖香的富贵熏软了骨头,一朝兵起,竟没有半点抵挡的能力。

听得有人来攻,又见对方气势磅礴,守城将士竟是连面都不敢漏,灰头土脸的缴了榭投了降。

不过半年,谢承就夺下来李朝三分之一的城池。

到了这时,皇城内的贵族才明白,这次的起义不是小打小闹,这个叫谢承的男子是真的想要颠覆皇权。

一夜之间人心惶惶。

这个百年皇朝,就像那被白蚁腐蚀,被垃圾填塞的堤坝一般,经不住任何一场暴雨的冲击。

而这股叫谢承的洪流,显然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李朝的皇上看着那些跪在地上或恐惧或激昂的武将,将一套套的道理伦常重申了一遍又一遍,听着这群素来儒雅周正的文官将谢承的祖宗十八代拉出来一个一个的辱骂,眼见着自己的孩子蜷缩在宫闱之后瑟瑟发抖。

只是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要挑这担子,把闹事的流民打散。他们只是哭,只是闹,只是骂,仿佛这天灾人祸是旁人恶意的栽赃。

他明白,这所谓李朝,怕是要败了,祖宗的基业,要毁在自己手上了。

不堪一击……

四十三岁的姜链一夜白头,好脾气了这些年,任着底下的人瞒报糊弄,将他们一个个养的不知疾苦,关键时刻却根本靠不上。

什么英勇将军,什么博学鸿儒,被一本本朱批的奏折打的抱头乱窜,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逃出宫去。

偌大的金銮殿上,只剩姜链一人,抱着传国玉玺,放声痛哭。

哦,不是一人,十四岁的姜清歌,立在角落,目睹了整个过程。

金丝花蕾描龙会凤的华贵衣裳下,是一副柔弱却不屈的身体。

踏过满地散乱的奏折,清歌一步一步上前,朝着自己的父王笔直跪下,一字一句道:“儿臣愿意代父出征。”

章节目录 四四 公主倾国 精致的华服,贵重的珠宝……十四岁的姜清歌将这些象征身份的物件儿一一除下,柔软的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父皇,还记得少时您带着儿臣在御园里看花儿,每每见了那些开得格外艳丽的,您总是要忍不住叹息一番。那时儿臣不懂,为何您要去惋惜那些最耀眼夺目的花朵,他们明明就是在绽放最好的风华,是百花中最美的存在。”

“儿臣一直记得当时父皇说的那些话。世上万物盛极必衰,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逃脱这个自然赋予的准则。那花开的最盛时,就是她要落土碾为泥的时候。”

剥落了华服的清歌一身白衫,清素优雅,将一室昏暗照出了几道光华。

她膝行上前,丝绸的缎子刮过平滑而又冰凉的玉石地砖,勾毛了缎面。

“姜氏李朝沉浮了几百年,也曾到达过鼎盛,只是,世事都有规律,太过荼靡,终将迎来衰败。父皇,这不是你一早就知道的吗?”

姜链颓唐的倚着石阶缓缓坐下,刻玉镶金的石阶硌的人生疼。

他抬眼望了望赤烛长燃的金銮殿,红柱金龙,张牙舞爪的盘旋在屋顶之上,瞪着南珠做的双眼,白茫茫的瞧着自己,空洞的近乎恐惧。

苍老这种东西,原来真的是不期而至,大厦忽倾,奈何力不从心。

“孤知道,这李朝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没想过,最后,他是亡在了孤的手上。这些年,孤夙兴夜寐,不可谓不用心,再无功劳总有苦劳。但或许在这黎民眼里,孤不过是一个软弱可欺的老好人。纵着一帮臣子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将这大好江山生生蛀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来。”

“长明河决堤,那样的大事,孤作为皇帝,天下之主,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他们这群人,哦不,他们不是人,堤坝毁了,他们怕人责罚,竟能想出拿活生生的人去填堵这样的法子。哪里还配称作是人。孤的手下,养着的都是一群怪物。杀人不见血,吃人不放盐……”

姜链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画面,一把拽了女儿的手,近乎喃喃道:“清歌,你说,孤的手下养了这么一帮怪物,那孤呢?或者,孤就是这群怪物的头头。所以,所以那叛军才要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头来除掉孤,是吗?”

他的语气慌乱而恐惧,花白的头发从赤金冠子里跑了出来,看着狼狈而无助。

“父皇……”清歌软糯的语调带着安抚的能力,将因为挫败而思绪混乱的姜链安抚了下来。

她轻轻的伏在被抽了生气的皇帝膝盖上,细语柔声换了称呼道:“爹爹,这一切,不都是您的错。你温柔良善,胸怀天下。”

只是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在这泥泞成沼泽的澧朝当皇帝。

清歌起身,提姜链解了发髻,细细梳理,心内也是唏嘘。

她年岁尚小,可也瞧清楚了如今的局势。

谢承的队伍还在远处,但眼下这百姓的心是向着他的,若是一直这般下去,他要打到皇城,夺下这江山也不过数月罢了。

而这李朝,也实在没有人拿得出手能与其对抗了。

皇子怯懦,兵将生疏,那些个文臣除了骂骂咧咧的指责姜链无为外再没有别的想头。

最后一丝乱发被整整齐齐的抿进发髻里,清歌取了盘龙赤冠小心的固定好后,缓缓道:

“这一仗,儿臣替父亲打。”

元和八年,李朝太子姜溥仪率兵出征,容音公主姜清歌女扮男装混入其中,作为副将协助太子平定叛乱。

同年,皇帝亲选百家少年充作亲兵卫,只听其一人调遣。

姜链一改往日作风,下令严惩天明河事件涉案官员,为首者一律斩首,涉事者发配边塞充作苦力。

同时,派遣皇子到各处巡查,监督官员办案,由文臣随行记载,另开设匿名官坊,可供百姓不记名申诉,杜绝皇子以官家身份欺压民众。

……

言书听得入神,几乎都忘了这段过往牵扯的是自己的身世:“爹,听您这样说,这前朝皇帝也是个能人,这样的举措,若是早些颁布,或者就没有靖朝什么事儿了。”

这孩子,言语之间胆大包天,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言琮无奈,摇摇头道:“我方才说过了,你外公性子随和,轻易不爱打打杀杀,所以才纵出那么多无法无天的贪官来。这些措施,听人说起来,似乎都是你阿娘离开前的谏言。”

“我阿娘?”言书不信:“你说的是李朝公主?那个时候她才多少?十三还是十四?”

这不恭不敬的语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掉了。

言琮摇头,接口道:“十四,你阿娘那时候才十四。”

“李朝的溃烂在根本,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好的法子。可好在,民众要看的也不是根本。官逼民反,这件事的症结在于官。老百姓是最朴实的,若是日子过得下去,还能瞧得见希望,谁也不愿意背上乱国逆贼的名头来造反。毕竟,除了天明河边那些被血洗的人外,其他的人没有非反不可的理由。”

“姜氏执掌李朝那么久,在民众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天家,这一点被你娘好好的利用了一把。百姓恨贪官,那便杀贪官,百姓愁民声不达天听,那就广设官坊,采纳良言。贵族民众相互牵制,虽是削弱了古老贵族的权益,可一时之间朝局也算稳固。”

“你阿娘说,要想抵制外头的祸乱,必须想稳固内里的矛盾。否则,内忧外患,才是真正的死地。”

这番话,很有见解,言书听得认真,对这所谓的阿娘有了更多好奇:“然后呢?她跟着太子去打仗,留着老皇帝扯了一帮少年兵来处理内乱,稳定民心。听着还不错,但大抵这安稳也只是暂时的,否则这李朝怎么还是没了?还有,你说那什么公主城头惊鸿舞是什么?难不成姜清歌没去打战反而跑去跳舞了?爹,您方才说了吧,公主容貌倾国,或者,她擅长的谋略叫做美人计?”

章节目录 四五 十年 言琮眯着眼,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后脑勺,力道不大,只是成功的打断了他的胡说八道。

言琮道:“公主跳的,不是什么魅惑人心的惊鸿舞。而是一阙入阵曲。”

“入阵曲?”言书揉着后脑勺闷声闷气道:“兰陵王?”

挨了一下打,好歹老实些,将后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

那兰陵王可算不得什么好下场,公主用这歌,虽激昂但却有些欠妥帖。

他有何想法,言琮怎会不知,笑了笑道:“容音公主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他从不会做任何欠妥的事儿。会用入阵曲,也不全是想借兰陵王来激励人保家卫国。”

屋子的隔间放了一架几乎快落灰的七弦琴,梧桐所制,琴尾似有被烈火烧焦的痕迹。

正是蔡邕所制的焦尾琴。

对于儿子的疑问,言琮并没有直接作答,只是取了帕子净了手,缓步朝那架琴走了过去。

起调柔缓,复转铿锵,将一副战旗飘扬,兵刃寒光的画面展示在了自己面前。

言书有一种错觉,弹奏这曲子的弦并不是长在这名琴焦尾上,而是长在了自己心里。

宫,商,角,征,羽,言琮用乐曲给自己描绘了一副为国奋战的画面,一下又一下的将自己的满腔热血激发了出来。

上战场,杀仇敌,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不畏生,不惧死,那是少年该有特质。

言书觉得有些怪,但更多的是为自己的认知雀跃,恨不能下一秒就冲到军营,填下一纸生死状,为国效力。

“噌~”一个杂音突兀的出现,仿佛一盆凉水,将言书不知从何而起的爱国情怀浇灭干净,不留一丝余火,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好像有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毫无征兆且莫名其妙的被抽离了身体。

剧烈的情绪变化,对大病初愈的言书有些过于负担,他面色青苍,不可置信的看着言琮:“她改了曲子?”

言琮顺手倒了一杯热茶塞在不自觉瑟瑟发抖的小儿子手里:“入阵曲本就失传,尊贵如公主,能得的也不过半卷残本。所以,无所谓改不改,不过是她自己谱了曲子将残本填充完全罢了。”

一股恶寒从脚底直直的窜入心脏,言书下意识的握进了暖手的杯子:“她填了曲子,去骗那些人,骗着他们护卫姜氏皇朝,骗他们慷慨赴死还只当自己心甘情愿。为了吸引更多的人,甚至不惜以公主之尊,在城墙上供人取乐?李朝荒诞的传闻我听多了,但我原以为,至少她是不同的。如今看来,倒确实不同,她比她那些哥哥姐姐更恶毒!”

“玉璃!”言琮冷了声音,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用这样冰凉的语调跟言书说过话,显然,他是真的生气了。

言书一顿,意识到这所谓生母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但对父亲来说或者是他永不能得,珍藏在心头的一道白月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过激的话语产生了一丝丝愧疚,道歉的话在唇边绕了几圈,最后又被悉数咽下。

不为别的,只是意难平。3

他侧过头去,拒绝与言琮再有任何交流。

“玉璃……”言琮叹息,软了语调:“当时,圣祖的人已经打到了城下,公主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不得已而为之。战争这种事,成王败寇罢了,哪有那么多对错。”

城外是哀兵,城内是佞臣,若是守不住这城池,几百年的姜氏就会彻底垮了。

姜清歌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也从不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只是真的没有办法。

所以,她带了面具站上城墙,在千万军将百姓面前,白衣青衫,素发赤足,舞了一阙入阵曲。

“玉璃,你很聪明,对在乐理上一贯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是那么一瞬,你就能看穿其中的把戏。但那只是因为,你现在听到的是我用七弦琴随意弹奏的一段……”

那时,圣祖才到平成,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不过半年,如流寇般起家的谢承已经有了一支近十万的队伍,军纪严谨,格局有度,一步一步的朝着平成走来,地动山摇,气壮山河。

对比之下,城内的防范松散不堪,父皇的举措虽然多少挽回了一些人心,但却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这个奴役自己的国家卖命。

言书道:“国将不国,这也不是靠她一个公主能挽回的。这道理,连我都明白,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么聪明,会不清楚?”

言琮道:“我想,她是清楚的。只是清楚是一回事儿,能不能放手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有些时候,明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因为愚笨,而是求一个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言书不屑:“姜氏皇朝愧对天下百姓,不管是战前的贪腐还是战时的懦弱。这样的皇朝,不值得任何人费心费力的维护。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问心无愧。”

言琮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倒不知,我的玉璃还能知晓这些家国大义。只是啊,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家国大义外,还有一种情怀叫做骨肉血缘。”

言书明白了:“爹,你是说,公主打这仗,根本不是为了李朝而是为了皇帝?为了她的父亲?”

言琮点头道:“我说过,前朝最后一个皇帝实在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而好人,当不了乱世里的王。

“那后来呢?”

“后来?”言琮道:“这仗在你母亲的坚持下整整打了十年。”

如果说,圣祖皇上拿下李朝三分之一的只用了半年,那剩下的这九年多对他来说,则是一场被拉扯的太长,夹杂了无数痛苦痛快和回忆的漫长时光。

“十年之后,老皇帝病逝,新皇登基,容音公主被缴了军权,五花大绑进了军营,与这江山一道,被当成了贡品进献给了圣祖皇帝。”

而圣祖爷,当年在平城初见,就将这蒙面的少女视作天人。

十年的战争,十年的交手。姜清歌这个人,对他来说,即是对手,也是最珍贵的存在。

她尊贵的身份,美好的容颜,惊世的才华,无一处不让他着迷……

言书默默,半晌之后将一早备好的龙形玉佩搁到了言琮面前:“那这个呢,这个又是什么?”

章节目录 四六 格局 言书将玉佩放在了言琮面前:“那一日,我偷偷溜出去,为了方便并没有带着这玉佩,如果不是这样,大约在我被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言琮点头,这才是他今天来的重点:“这玉佩能护你,以前能,以后也能。玉璃,我接下来说的那些话你要好好听着。”

那场城门大开亡国求生的进献,被当成了故事编进了靖朝的史书里,填墨加彩,描绘成一场巨大而神圣的胜利。

谢承从天明河一路朝北,在这十年间自立皇朝,早就不同以往,身上浸染的是属于王者的气息。

当年初见,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是被迫起义的草寇。十年生死,再见已然是天翻地覆。

“容音公主,交手这十年,我终是见到你了。”

果真玉骨冰肌,倾国倾城。

这些年,姜清歌已经从一个单薄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娉婷的姑娘,仿若一朵清水白莲,沾染了俗世的红尘。

清与媚的融合,成就了她禁欲而撩人的别样风情。

一袭白衣,不着珠翠,可谁也不能否认,即便潦倒,即便被俘虏,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一舞动天下的容音公主。

谢承沉沦了,或者从最初那一面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她长大。

李朝的臣服,意味着谢承成了真正的王,只是那枚传国玉玺,在老皇帝死了之后就一直下落不明。

“也为了这,圣祖找到了理由,囚禁了你娘,这一关就是九年,直到公主生下了你。其实,说是囚禁,也是一种保护。”

“一来,你娘性子烈,又是李朝亡国的象征,虽是姜溥仪将她作为贡品献祭了出来,但在他们眼里,那是李朝最深刻的耻辱,他们怎么会容忍你娘继续活着?二来,圣祖对容音的心思,旁人或许不清楚,与他同床共枕的新国皇后怎么会不知道?圣祖举兵,皇后家族可是功不可没。”

“圣祖皇帝在皇城外的香山上造了一座屋子,将公主关在了那儿,并放言,只要这国玺一日没有找到,容音公主就要活着一日,不管是谁都不能动她。”

“圣祖的铁腕,是人人都见过的,他要护的人,就没有人敢驳半个不字。不止如此,他还将从前忠心于公主的那些将士一一保了,送到山上,保护你的母亲。慢慢的,那些人有了自己的名字,墨轻骑。”

“这些人,是你娘和你爹想方设法留给你的最珍贵的财富。”

“玉璃,你要记着。无论如何,要活着,不管发生什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一捆羊皮纸制的卷轴放到了桌上:“这些人,圣祖皇帝都一一给你记下来,你记着,他们只认你这个主子。也会豁出命去保你万全。所以,不要怕。便是我再没能力护你,你也能自己护着自己。”

“另外……”他指了指那玉佩:“这个,你一定要好好留着,如果将来有什么万一,我是说万一,那是你最后谈判的筹码。”

……

回忆冗长,想起来总是疲累,言书靠着马车,闭了闭眼,嘴角是散不去的笑意。

元夕在旁边,最是瞧不得他这样子,伸手捂了他白玉一般的脸,没好气的道:“你别再这样笑了!并不好笑!”

言书奇道:“好好的,你这样生气做什么。”

元夕答不上来,想了想道:“既然是皇帝要杀你,那后来怎么又放弃了呢?回心转意,良心发现?不大像啊。”

这一层,言书却不大想说,敷衍道:“或者就是不感兴趣了。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存在,也许不值得他们多费心思。”

元夕问的随意,得不到答案也无所谓,打了帘子朝外看:“现下是要去哪儿?回府吗?”

毕竟府里还躺了一个,那大约算的上是言书最关心的一个。

谁知,对方摇了摇头:“去阁子里,还有些事儿没做。”

下个月,就是谢青文的寿诞了,如今的七宝阁大约与皇家的宝库也没什么不同,他作为看仓库的,不论如何都要捣腾一些像样的东西来恭贺。

凌战底子好,躺到第三日便彻底醒了,除了浑身酸痛外也没别的感觉。

睁眼的时候正是晚间,昏暗的烛光下,看着言书如常的拿玉簪子挑花心,不由心虚的多眨了眨眼。

银纱覆白衫,犀角挽黑发,玉面长身,素雅多情,翩翩公子当如是。

“玉璃。”太久没有开口,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干涩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回应他的是言书的眉眼弯弯:“醒了?要吃点什么吗?”

话是这么问,但凌战几日未进食,除了一些汤水外,也不能吃什么别的。

伺候的婢女鱼贯而入,宛芳拿了垫子扶着凌战坐好,亲自端了瓷碗一勺一勺的伺候他喝下。

待得吃完了,言书才提了话题:“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就被那童颜伤了?单论身手她可远不如你。若是旁人我还能觉得是怜香惜玉……”

若不是没有力气,凌战恨不能将宛芳才收的枕头砸过去,但眼下除了翻白眼他也做不了别的,于是只能形式的朝上看了看,老老实实道:“左不过是挑的地方不好,人太多,她性子又横,打起架来不管不顾的。我怕伤着人,一不小心着了道罢了。”

“是吗?”言书若有所思:“这倒给我提了个醒,若非那童颜不是存心想要你死,下了手又后悔的给你喂了解药,只怕你就要命丧当场了。”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是前朝的皇帝,那个被称为好人的姜链。

凌战点头,心内也有些懊恼,他自己的毛病,自己最清楚,常常重小节而失大义,用爷爷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全局观念。

而这也是自己一直上不了战场的原因。

事发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护住周遭的平民百姓,不让他们因为自己受到牵连,而不是当机立断提了童颜去别处,以至于顾此失彼,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但格局这种事儿,并不能靠着纸上谈兵来解决,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历练。

章节目录 四七 捉鱼 “历练?”言书不解:“这种历练,你是要去何处寻?”

凌战不查,竟是将心里话顺嘴秃噜了出来,此刻听的他问,不由一怔“啊”了一声。

“啊什么?你方才不是说要历练吗?难不成,你竟是想去边塞?”

边塞?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凌战想了想,认真回道:“也许吧,我自小就喜爱兵法,在爷爷的传承下也算熟读兵书。只是,读的再多,没有实战也不过纸上谈兵。实在是,无用至极。”

这话倒是事实,只不过言书也不愿应承。

说来也好笑,前几日,自己还在二哥面前对着去祁国经商的事儿侃侃而谈,如今凌战要去边塞,自己竟然答不出一个好字。

所以,他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道:“不论你有什么打算,总要等到身体好了,与爷爷商量了再说。”

凌战点头,道了句好后似又想起了什么:“童颜呢,你把她关起来了?”

他说这话,倒没什么暧昧的情绪,平平淡淡口齿干净。

只是,言书却不会因为这就放过取笑他的机会。

“怎么?”他笑得不怀好意:“被打出情感来了?才醒就担心她?”

凌战:“……”似是被这话膈应的不轻,好半晌才道:“我这几日一直睡着,迷迷糊糊的倒想起一件事儿。”

言书早有预感,漫不经心道:“什么事儿?”

凌战道:“我与她左右不过见了几面,那一日你在城外被掳去,想来对她这个人也有所判断。你觉得,这次的事儿,有几分是她的意愿,有几分是被人挑唆?”

看他的神情,似乎是很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言书语重心长,一本正经道“舞阳,有时候我是真佩服你。”

“什么?佩服什么?”

言书上下目光一扫,状似打量了道:“你这个人啊,身体是真的好。又是下毒又是暗器,躺了这些天,半碗米粥就能让你恢复元气,强撑着说了这么多话。”

他起身扯了扯袖子,笑盈盈的继续道:“罢了罢了,我可不在这边陪你熬精神。你若不觉得困倦,那就找宛芳要一剂安神汤,灌下去,兴许,再睡一觉你就能自己溜达回家,也省得我绞尽心思的还要想法子去瞒爷爷。”

说罢,也不等他回话,自顾自的就出了这屋子,丢下凌战一人对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一句话又说的不脱贴,得罪了这位大爷。

“宛芳。”思考了半晌不得原由,他也不勉强自己,顺从的喊了留下来的人扶着自己躺好,才闭了眼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月黑夜凉,言书拥着火炉依着树瞧元夕光着膀子在池子里摸螃蟹。

看了好一阵也没什么结果,不由出声歪丧他:“天色那么黑,你怕不是瞧错了?这里的池子虽是通着外头的山泉,可寻常连条鱼也不见。这么冷的天,哪里的螃蟹。你若是馋了,我让楚伯去给你定一桌如意楼的吃食,可好?”

元夕不屑:“少爷,你可听过一句话,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言书道:“听是听过,但这话,寻常大约是不会有人把他和螃蟹放在一块儿的。”

元夕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学会不拘小节。反正我的意思就是,这家养的螃蟹没有野生的好吃,馆子里吃惯的菜肴,也不一定能有我做的好吃。你就且在旁边等着,要是觉得冷,就让人给你拢些碳火生个火,别净傻看着。”

“嘿。”言书笑着呵出一团白雾,轻轻柔柔的遮了面:“你到真是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元夕不大在意,只笑:“你家与我家又有什么不同。”边说边热身,话音才落,人就不见了,一个猛子的钻进了池子底。

言书:“……”

真不愧是在田间野惯了的孩子,不大一会儿功夫,真的叫他摸着了不少东西。

各式各样的鱼,螃蟹,龙虾,泥鳅,黄鳝,甚至还有蛇……言书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几乎没把手炉掉在地上,他虽然是货真价实的娇少爷,可也不会五谷不分,只是不知道,这里的东西竟是都能吃的。

元夕冻得跳脚,混了泥水的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狼狈好笑,可绕是这样也盖不住他满脸得意:“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你这池子里好吃的可不少。对了!还有个东西,我抓了来特意送你。”

乱糟糟的渔网里混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言书原以为那是石头,也没在意,如今被元夕一撩拨,那石头才露了真容,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乌龟。

言书皱眉:“这个也能拿来吃?”

“自然不是。”元夕身上黏糊糊的难受:“你先瞧着这些东西,让烟岚他们拿竹篮子装了,先养着。我去洗洗,回来给你们弄好吃的!对了急着生一个大些的火堆!”

话音未落,人早已跑的没影了。

天已大暗,言书才从凌战屋子里出来时就想睡了,听说他在作妖才多事儿过来瞧一瞧。却不想,这人还没完没了了。

叹了一半的气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惹人难受,言书认命的让烟岚搬了椅子过来,老老实实的替元夕看着这一堆吃食。

那作为礼物的乌龟被翻了个四脚朝天,老老实实的躺在那儿装死,圆整的龟壳满是泥巴,也不知元夕是不是吃饱了撑得去底下挖出来的。

言书有些发愣,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子,拿着树枝戳了又戳,终是不能忍那一身臭泥,嫌弃道:“送我这么个绿毛龟,怎么想怎么奇怪。烟岚,你去,把这乌龟洗干净了养起来,拿远些,轻易别叫我瞧见了。”

烟岚道了声遵命,低了头走的很远,言书看着夜幕中他一耸一耸走远的背影,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诡异,太诡异了。

好在他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愣神了一会儿后就叫人处理了这些东西。

旁的还好说,倒是这泥鳅黄鳝,言府并没有吃过这样廉价的东西,倒叫厨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下手,最后还是宛芳出手,收拾了个干净利落。

火堆烧的很旺,在冬夜里平白熏出了几分昏昏欲睡的慵懒,烟火袅袅,将夜色也温柔了几层。

章节目录 四八 宵夜 “哟呵,言少爷,可以呀。都收拾干净了?动作挺快呀。”元夕虎草草的落了落水,收拾干净就往这儿赶,一抬眼就看着言书抱着暖炉一磕一磕的在那儿打瞌睡。

若是旁人,此刻或许就识相的噤声了,但这元夕哪里会是旁人,瞧他反常,心内觉得有趣,这一声更是特意提了嗓门,直唬的言书手里的暖炉都落了地。

宛芳立在一旁,看着元夕嘻嘻哈哈的跑到自己主子面前大呼小叫,也不多话,才收拾了黄鳝的脏手顺势一抹,腥味沾了他一身。

元夕大叫:“宛芳!你作死啊,我才换的衣裳!”

宛芳不说话,转身净手去了,独留下言书拍掌而笑:“活该呢吧,来我家欺负我,到底是谁作死呢。”

说罢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可都给你收拾好了。你且弄吧,费了我这么大劲儿,好吃便罢了,若是难吃,看我怎么收拾你。”

元夕哈哈一笑,也不真在意自己身上的腥味儿挽了袖子道:“等着等着,马上就成。”

他说着话,手里也不闲着,麻溜的拿签子串了架上了火堆。

烟岚捧着新加的炭炉递到言书手上,温言道:“主子,这儿风大烟大,不如我们挪个地方,到廊下等着?”

“不用。”言书看的有趣,朝着他挥了挥手:“烟岚,你昨儿守夜,现下快去休息。宛芳和元夕在这儿呢。没事儿。”

这原也是常事儿,寻常他们总是这样换班来。烟岚道了声是,垂手退了下去。

元夕提着签子,也不要人帮忙,嘻嘻哈哈的朝上撒调料:“三爷,您吃辣吗?”

言书摇头:“你别顾虑我,爱吃什么放什么罢,我吃不了许多,尝尝就行。”

这是实话,十岁那年落了水,旁的病都是没有,就是肠胃不知怎么的就弱了起来,稍有不注意就能绞肠一般疼好些天。

元夕咧咧嘴笑道:“行吧,我看着办。”

他是这么说的,自然也是这么做的,兴兴叨叨的忙碌了好一阵,端着吃食讨好的捧到了言书面前:“三爷,尝一口?”

这一顿宵夜,元夕吃的尽兴,摸着滚远的肚子,学着言书抱了一杯牛乳茶清肠胃,颇有几分心满意足。

言书瞧他那样,不由笑道:“宛芳,你瞧他那样,像什么?”

宛芳言简意赅:“富贵儿。”

她口中的富贵儿是管家秦敛养的一只猫,因为伙食好,整个猫油光水滑的,平时也不大爱捉老鼠,每每吃饱了,就是这么敞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任人采撷的模样。

对于两人的调侃,元夕不大在意,他摸着滚圆的肚子嘟囔道:“三爷,您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儿,哪会懂我们这样人的生活。寻常一日三餐,能混个半饱已经算是幸福的事儿了。前几日,我听了别人一句话,叫做,嗯,叫做知足常乐,我觉得那是一句好话。”

言书点头赞同:“却是一句好话,我很高兴,你这么想。”

自然是要这么想的,黎元夕眯了眯眼,笑盈盈道:“玉璃,我记着,当年你捡了我的那个晚上,月亮好像跟今天一样漂亮,嗯,似乎还要更漂亮些。”

腊月里的雪夜晴空,比起今日自然有一番别的风味。

元夕突如其来的感慨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言书知道,他口里的平常人家,其实并不是那么平常,别说一日三餐了,今日过了明日还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好好的,摆出那副样子做什么。”言书调笑道:“鱼也抓了,肉也烤了,难不成是还没吃饱吗?罢了,宛芳,去小厨房拿些甜点来,轻声些,别惊动了楚伯。”

宛芳低头,伏了伏身,目光微微流转,一言不发的下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带走那些忙着收拾的人。

热气腾腾的院落被寒风一激慢慢的凉了下来。

元夕闭眼躺着,垂了一只腿吊儿郎当晃着:“怎么着三爷?有话要问我?夜黑风高的,怕不是要找个床头故事来听?”

“这倒是个好提议。”饮了一口牛乳茶,言书缓缓道:“怎么样?有兴趣陪我走一趟吗?”

“故事嘛,人人都爱听。”元夕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笑的眉眼弯弯,也不好奇言书为什么支开烟岚宛芳这两个他用惯了的人,只是理所当然道:“走吧,只当是消食了。”

湖底的密室到了晚间越发阴冷,走在过道中,被风鼓动的水浪声越发沉闷。

越过前头那一段,言书在第四个转弯处停了下来,伸手摆弄了几处烛台,一道石门缓缓开启,露出的暗道,与前几日来时截然不同。

“好浓的血腥味。”元夕鼻子灵光,空气一流通就发现了其中的异样,揉了揉鼻子神色如常:“前几日,我见你跟凌战那小子来过,依你的性子,大约不会带他来这儿吧。”

自然不会,言书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带他来这儿做什么?躲猫猫吗?”

元夕玩笑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在你眼里,偏他金尊玉贵来不得这儿,生怕过了他一身晦气。也只我们这样的,三爷一点顾忌没有。”

“晦气?”言书不解道:“我倒不知你还讲究这个。这些年我们虽不常见面,可你一日日的往哪儿钻,我也是知道的。死人堆里尚且能面不改色的几个来回。不过一个废弃的刑房罢了,能妨碍到你什么?”

这一条暗道,通往的正是从前言家私设的刑房。

作为朝廷搜集情报的主要途径,言家除了通过七宝阁将消息明买明卖外,偶尔也需要一些特殊手段,而刑罚逼供,算是比较直接有效的一种。

只不过,手段酷厉虽有立竿见影的效用,但也会有屈打成招的时候,再加上言家经商起家,对这一块并不十分精通,上一任皇帝接手之后,对于刑讯,另找了别家来操作,这密室也就慢慢被摒弃了。

这屋子废弃已久,可随着空气慢慢流通,两旁的烛火一点点的燃了起来,远远看去,湛蓝一片,鬼气森森的,元夕边走边瞧,不由纳闷道:“这东西倒稀奇得很,自己就着了。只不过,这烛光的颜色蓝汪汪的,看着让人瘆得慌。”

“这是鲛人鱼油做的蜡烛,燃点极低,寻常都用在墓室里头做长明灯。”言书道:“这屋子常年没人来,蜡烛灭的年头久了,等再烧一会儿便不是这个色了。”

两人说着话,又拐进了一个新的路口,不过三五步,言书便停了下来,自墙上取了一盏琉璃瓦灯提在手里,回头看着元夕道:“就是这儿了。”

章节目录 四九 室中室 这儿?这儿是哪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瞧着与刚才那一段石道也没什么差别。

元夕左右看了看,不得其法,开口询问道:“三爷,您这大半夜的带我来这儿,莫不是为了看石头?这可不大像您的做派。难不成,这密室种还套了个密室?”

也许是烛光摇曳,元夕说完这句话后总觉得言书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要笑不笑的,看的他寒毛倒竖:“你干……”

嘛字还没出口,他就觉着脚下一空,言书手脚并用的扒住了自己直直的往下坠。

元夕叫苦不迭,这还真是个密室,要命的是门朝下开!

这开玩笑不要命的言三爷啊,真当他沉稳了,又出这么一手,简直了!

咒骂的话语被堵在了喉咙口,元夕深吸一口气,反手搂了言书的肩将他好生护住,另空了一只手,将随身带的匕首往墙缝了一插,好险才阻了两人下落的趋势。

借着言书手里的琉璃灯光往下一瞧,汗就下来了,闪着阴森寒光的错骨钢刀横七竖八的交错在那儿,离他们不过寸把距离。

方才,若是他手再慢一些,怕是今日两个人都要交待在这儿了。

绕是他素来胆大惯了,到了这里也有些经不住,恨不能破口大骂,这个言书,真要玩起来还真是比谁都疯。

“哈哈哈哈!”言书挂在元夕身上上,笑得恨不能仰过去:“你……你这表情……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元夕还有目瞪口呆的时候。”

也不知是笑得发颤,还是抱的脱力,元夕看着他在自己注视下忽然就松了手,整个人朝着那错骨钢刀直直的坠了上去。

那一刻,元夕的心脏是停顿的。

“玉璃!”破碎的声音从胸腔挤了出来,想也没想就松了手,直直的去够往下坠的言书,入怀的那一刻,他伸手蒙了怀中人的眼,语调轻柔道:“别看。”

预想中皮肉对穿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两人完好无损的在地上打了个滚,除了沾染了些许灰尘外再没有旁的。

耳边是言书带了调笑的声音:“别看?你想我别看什么?”

到了这一刻,元夕才知道,落地不过是戏弄的开始罢了。

举目四望,哪里还有半点钢刀的痕迹。

言书还在笑:“你刚才那样,我还真以为遇到危险时,你是要舍了命来护我。”

元夕白眼:“你高兴就好。”

言书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他踢了踢周遭的地板,烛光晃过,隐约可见收敛其中的刀:“这原是刑拘用的一处密室,大大小小的机阔不少,你跟着我,小心些。”

对于机阔,元夕原比言书懂得更多,但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言家的地界,方才他戏耍自己的那一遭,就很好的说明了问题,所以,对于这个跟着“自己”的提议,他没有任何异议。

甬道本就幽深,因为黑暗而拉的愈发漫长,元夕耐不住,少不得要开口胡说八道些什么来打发辰光。

“玉璃,你知道的吧,旁的都还好说。但这样黑漆漆的室内,我是真的有些没辙。”元夕道,声音带了笑,却也微微发颤。

虽有些没话找话的嫌疑,却也是实情。那是根植在他记忆深处的恐惧,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正在慢慢好转,但也仅仅是好转罢了。

幼时的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之大,毋庸置疑。譬如凌战那般充满阳光的童年能成就他热情无畏的性子,再比如言书那样谎言交织爱恨的童年,造就了他的敏感多思的处事方式。

而自己呢,遇见言书之前,自己拥有的是怎样的回忆?

关于回忆,元夕能想到的,最早的,大约就是藏匿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野兽了。

那不是猫猫狗狗般娇憨的小可爱,而是大自己好几倍的野狗豺狼。

尖利的牙齿,血红的眼睛,暴露在外的锐爪……

人与兽都是饿急了的,那是上位者中你死我亡的游戏。

狭隘的铁笼子外,罩了黑布,身边是野兽腥臭的喘息,能仰仗的除了一把带了倒刺的匕首外再无他物

元夕深吸一口气,如常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起那般。

听他这样抱怨,言书不由道:“我总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却不想还是怕黑啊。”

嘴上厉害不饶人,步子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手里的灯也微微侧了边。

元夕不服:“这就是胡说了,我几时怕过黑。只是讨厌这样黑戳戳又狭窄的屋子罢了。”

说着,又超前赶了几步,差点没踩到言书的袍子。

也许是更靠近地下,泥土混合着经年的血腥水汽,味道甚是怪异,绕是元夕这般见过世面的也忍不住皱眉。

“这都是什么味儿啊,玉璃,我看这儿不像是刑讯室,倒有几分像是藏尸阁。”

这话说的难听,却有几分贴切,这儿沉浸的就像是一股长年累月的死气,荡涤的湖水都激不起一丝涟漪。

言书无奈道:“怕黑呢就不要一直胡说八道的联想,若是真被你想出个什么来,难不成你还要上演一出夺路而逃的戏码不成?”

元夕不满:“都说了,老子不是怕黑,更不是怕鬼。就是年纪大了,气有些不顺。”

“年纪大?”言书上下打量了一番,敷衍道:“嗯,是年纪大。行了,别胡说八道的惹我分心,若是害你被射个对穿,你岂不要恨死我。”

元夕嘿嘿两声,还真的老老实实的闭了嘴,乖乖的跟着走了。

随着两人的深入,那股奇怪的味道越发浓重,乌漆嘛黑的元夕也瞧不出身边的人是个什么神色,只觉得他一步一步走的很稳,倒不是平日里那股子养尊处优的娇弱样子。

虽然早上,他与自己谈了过往,多少也算推心置腹,可元夕清楚,真正内里的东西自己并不知道。

至少,从前自己的那个言玉璃并不是如今这样沉稳的性子。如果说脾气能够靠着历练来沉淀,那么骨子里的个性呢?

如今的言玉璃,看着就像一枚精美漂亮的玉饰,磨平了所有棱角,只为了不割伤佩戴他的那个人的手。

“到了。”言书停下脚步,缓缓道。

章节目录 五十 任务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元夕可不敢再大意,小心的贴在言书身后,生怕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只不过这回,言书可没什么逗他的心思,最后一道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一道微蓝的光芒打破了所有的黑暗,将内里的一切毫不掩饰的呈现在两人面前。

绕是元夕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可还是被面前这一幕惊到了。

走了这许多路,言书还真把自己带到了一处坟地。

要说是坟地,也不确切,毕竟这是在言家的湖底下,虽然目力所及,隔着那透明的琉璃板,隐约可见那湖中漂的是满满的棺材。

元夕:“这是哪儿?”他虽口不择言,却也没料过会一语成谶:“不是说底下是个刑讯室吗?”

言书道:“方才前面有个转弯,那儿从前是刑讯室。这儿不是。”

他指了指被封闭在水中用铁链固定的棺材道:“这儿是言家的祠堂。上午的故事,我才与你说了一半。我想如果你要留下来,那么剩下的一半,或许也应该告诉你。”

言书不是这般爱与人推心置腹的性子,只不过,在接下里的时间里他需要元夕的帮助。

即使他手握靖朝的情报网,即使他掌控了一支只忠于自己的墨轻骑,可有些事儿,还是要仰仗黎元夕。

因为,他十分特殊。

八岁那年,言书遇到他的时候,他身负重伤。如果是别的孩子,最大的可能就是偷了东西被毒打导致倒地不起。

可元夕不是,那是他第一次刺杀行动,会受伤也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济……

言书看着他满是异域风情的脸,转了话题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虞城,我救了你,你却不辞而别,连谢谢都不曾有过一句。”

元夕奇道:“怎么?竟是要翻旧账吗?你若是有事要我帮忙,直说就是,携恩以报可不是你的处世之道。”

言书不理他,继续道:“直到第二次碰面,你才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虞城。”

元夕笑:“虞城那场刺杀,原是我第一个任务。在苗寨相遇,却是你第一个任务,说起来,我们是真的很有缘。但不管是哪一次,都是你救了我。这份恩情,你不提我也不会忘的。所以,阁主,有什么事儿,我们直说成吗?你做这样长的铺垫,听得我心慌。”

“别打岔。”言书道:“我今日带你来这儿自然不是叙旧。也没什么恩要你报,只不过要问你一句话。”

瞧他严肃,元夕也收了嬉笑,侧了脑袋认真问:“什么?”

言书道:“在虞城,你为什么会失手?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放弃任务?”

虞城,今日言书几次三番的提了这个地方,每一次入耳都能引发元夕内心深处的不适。

那时的他才七岁,记得的事情零零碎碎,但每每提起这个地方,他总会不自觉的感到一阵恶寒。

至于为什么,其实元夕自己也不明白。

所以,面对言书的疑问,他只能摇头:“也许就是我太小了,又是第一次接了命令去杀人,心神不宁被发现了。好好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是跟着言老阁主去拜访言子后人的吧?”

话问到这儿,他忽然有些发怔:“言子后人?言玉璃?你们是什么关系?”

如果他仅存的记忆没错,那为言子守墓的后人最后的结局并不好,里面似乎还有一个神童,叫什么来着?

元夕皱了眉,绞尽脑汁的想了半晌,目光不自觉的游弋到那几乎铺满湖底的棺材上:“难不成,这守墓的李家人也在其中?”

言书看着他,心内不由感叹,黎元夕这个人啊,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心思细腻,不输烟岚。

当下,他也没有可以答话,只是引着元夕往前走了几步。

屋内烛光大盛,又掺了不少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视物是尽够了的走的近了,才发现那沉在湖水里的棺木有一些不同寻常。

首先是材质,寻常棺椁多是用木材做的,但这里的几尊却显然不是。

元夕道:“玉璃……那棺材似乎不对劲啊。”

他目力极好,哪怕离得尚远又隔了水层还是能将内里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那棺材是用铜铁浇筑的,这倒也罢了,更诡异的是,整个馆身连一点缝隙都不见,像是一气呵成,似乎是为了防止里面的某样东西爬出来。

“这里面,关的是人吗?”

大半夜的,带自己来瞧这个?元夕反省,自己白日间莫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他生气了?难不成是晚上吃食分的太少了?可明明是他自己吃不了也不能怪我呀。

“从前是人,如今是什么,我却也不清楚了。”懒怠理会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言书自顾自道:“只是元夕,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报恩吗?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有不少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吧,为什么舍弃了他们,千里迢迢来了皇城?值得吗?”

值得吗?元夕不知道,可既然言书问了,自己还是认真的想了想:“在来这儿之前,我曾经调查过你。”

他抬眼偷偷去看言书的神情,见他没有异常才继续道:“那个时候,你来苗寨,虽然是误打误撞的,可到底是救了我们。钱叔活着的时候曾经教过我,救命之恩当抵命相报,更何况是两次。做人做不能忘恩负义。所以,我便来寻你了。”

“只不过,你前后两次救我,神色却是天壤之别。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所以,这恩要报,人却也是要查的。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怕报错了人。”

这份坦诚言书很赞赏,眯了眯眼笑道:“所以呢,查出什么来了吗?”

“还说呢!”提到这个元夕就来气:“查没查到你不清楚吗?我一路过来受了多少阻你不知道?别告诉我,那些歪七扭八的线索不是你故意透露给我的。”

这些年,为了找言书,自己跑了多少歪路,惹了多少笑话,最后竟还引来了这么一番嘲笑。

真是没有天理了。

章节目录 五一 在明在暗 嘀嘀咕咕了半晌,元夕到底没有将心里的埋怨全部说出口:“反正就是为了找你,我前前后后搜集了不少消息。但如今想来,大约就是你故意透露给我的那些。实质的门道我是一条也没摸对。这一回,我能找着你,大约也是因为你自己想通了吧。”

元夕看的通透,不觉得这样的事情算得什么可以计较的,坦然道:“我与你一早相识,但比起情谊自然是远不及凌战,你与他对话没有刻意避着我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更何况你早上与我说的那些话。毕竟这些东西,关系重大,你若不说,旁人怕是几辈子都摸不着那边儿。”

他转了身子,借着烛光认真的看向言书:“玉璃,有什么话,你直接说。这些年,我查过你,你自然也查过我。以七宝阁的力量,再加上你手中的墨轻骑,只怕你对我的过往,比我自己都清楚。你若不信我,自然不会放任我留在你身边。我与你身边那些用计留下的人不同,我的背后没有仰仗,与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所以,你放心。”

你放心,这三个字,出口何其轻松,但真正要做到,有谈何容易。

言书不愿与他纠缠这个:“你说得对,这些年,你一直在调查我这件事,我一早就知道,确实也布置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线索去混淆视听。起初不过是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所以一心逗着你玩。但时日久了,有些心思也就不一样了。”

人心这种东西,非得时间才能鉴定,元夕执着的寻了自己那么多年,屡屡碰壁却从没想过放弃,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性。要说起来,也算是一种本事。

言归正传,他指了指湖中百来尊铜棺道:“那丧生的十余口人,都是李姓,说是言家后人但也不过旁支罢了,与言家也没什么关系。”

“李家与言子游没关系这层我是懂了,但你家与言子游的关系呢?当年李家的人是为了什么死的,玉璃,只怕你一早派人去查过吧。”虞城的事,元夕记得不清楚细节,可他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我家?”言书笑了笑:“你说言家吗?自然是有关系的。这一层也不用我去查,这棺椁,本就是我与阿爹一起沉的。铜铁浇筑,没有一丝缝隙。”

这正是元夕奇怪的点:“你们要将李家的人藏在言家的祠堂,难道不是因为想善待那些为言子游守墓的人吗?据我所知,在中原,丧葬是极为严肃的事情。可你们这做法,似乎,瞧不出来半点恭敬。”

“人死灯灭,恭不恭敬的本来就是做给外人瞧的。李家一门都在那场祸事中死绝了,谁还在乎这个。况且,有些时候,看似不恭敬的事儿,或者才是留了最大的体面。”

他这话说的含糊,元夕还想追问,却不想湖底传来巨大的动静。

帮着铁链的铜棺,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颤抖着散发出一连串的气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这铜铁的禁锢下破壁而出。

“……”元夕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作何疑问,半晌才道:“这里面的人,还活着?”

这话问的荒谬,元夕自己也知道,可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这现象。

虽是隔着东西,可这琉璃板清澈至极,湖水也没什么杂质,在夜明珠和烛火的照耀下,元夕还是能轻易分辩这附近并没有能造成这动静的外物。

言书道:“并不算活着,至少,作为人的那部分已经彻底死了。如果说李朝是经历了几百年的上古皇朝,那么言家,或者就是存在上千年的悠远所在了。”

这不奇怪,如果说,言家与言子游确实有关系的话,那就是从春秋延续至今了。

元夕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如果说,李家不是言家改名换姓之后的外戚,你们言家才是的话……”他闭了嘴,不可思议的看着言书,将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李家会被灭口,或者只因为旁人觉得他们是言子游的后人,掌握着这近千年来的所发生的一切密事。

不说旁的,只秦皇那一代,就有多少不便为人知的辛密。隐入骊山的空皇陵,伴随着秦始皇同眠的长生术,以及那无法计数的宝藏……不管那一样,都足够叫人趋之若鹜的疯狂,言子游随着孔子周游列国,出入皇宫,能知晓其中辛密也不足为奇。

言书瞧他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你大约也想到了,李家不过是言家散布在外的一道幌子,真正的言子游后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名换姓。光明正大的在这世上存活了千年。”

“如今是李家,再往前或者有赵家,有孙家,言子游有数不清的外戚,但真正的本家,只有言家这一个。”

“当初,你奉命刺杀李家,求得就是其中一桩辛密。而会失败,也不是因为你自身本事不济。元夕,你该知道,在这世上,但凡能活的久远的,总会有一些旁人不知晓的本事傍身。可本事这种东西,有利总会有弊,这被封存入棺的结局,就是这本事的害处。”

至于是什么本事,言书却没有细说,只是愣愣的瞧着湖底,像是在出神。

“只是……”元夕疑惑:“如果作为言家子弟是那么危险的一件事情,为什么不干脆消失?在第一批替死的外戚被害后就干干脆脆的消失,岂不是比如今这样好很多?”湖底密密麻麻的棺椁,昭示着一次又一次无谓的杀戮。

言书道:“或者只是因为祖先的墓需要人来看顾吧。”

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填上一代又一代无辜人的性命,这样的牺牲,到底是无畏还是愚蠢?

言书不知道。

“这话也有道理。”元夕倒比言书通透,对这理由似乎也很能接受,但还是有疑虑:“既然李家被灭了满门,那如今的墓是由谁在守着?难不成,你是想让我帮你守墓?”

除却无聊些,这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若是言书开口,他自然是要去的。

谁知言书听了他这话,似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笑话一般,怔怔的瞧他:“我要你来,自然不会为了这种事。只不过,也确实有事要你帮忙。”

章节目录 五二 盟约 竟然还有旁的事儿?元夕有些发怔,一桩桩,一件件的也实在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可奇怪的事,自己为何要为了这种信任觉得高兴?

元夕揉了揉鼻子,笑出几分憨厚。

言书瞧他,难得老实:“我也是实在没有法子。这几日你跟着我去了不少地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言家表面风光,内里却是处境艰难。我手上的那些人,或者还没成器,或者记录在档,盘算下来竟是没有半个能用的。”

自然是知道的,前几日去见谢青文,自己虽是留在外头没有跟着一道进去,但言书定然知晓,这样的距离,他们说什么自己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种坦诚,也不是信任两个字就能轻描淡写带过的。

说起来,也是一场笑话。

老子在位的时候一心一意的想杀言书,如今他去了,儿子接手江山,却要反过来仰仗着七宝阁的能力,依靠言书来帮着自己稳定江山。

元夕虽有猜测,可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这样要紧的事,为什么不去找凌战呢?难不成,在你心里,我竟是比他还要可靠吗?”

“这与可不可靠没有关系。”言书并不想骗他:“若是旁的事,我兴许还愿意开这个口,唯独这件事不行。舞阳……是在干净纯粹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与我们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元夕耸耸肩,这些年被拉着遛狗似的到处乱查,自己又不是真的那样一无所知。

凌战的道是一早铺就的,既不像自己满地荆棘,也不像言书险象环生。顺顺当当一眼能望到底。

言书这人又矫情的厉害,生怕自己一举一动带歪了这个热情善良的玩伴,一心一意想着保留他原来的样子,也不管别人要不要这份初心。

“罢了罢了,铺垫了这几日,便是我也累了。你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这句话元夕今夜也不知说了几遍,絮絮叨叨满不在乎。

但言书知道,每个字每一遍都是面前少年的真心诚意。

所以他没有再绕圈子,从袖中取出了什么郑重的放到了元夕手里,开门见山:

“前路漫漫,不知何起不知所终,我要你一生辅佐于我,不离不弃,非死不得脱。”

那被塞到元夕手里的正是半阙虎符,指挥的,是言书手下最后的倚仗,墨轻骑。

“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自小受的训练,以你的本事,指挥一个墨轻骑绰绰有余。我更知道,但凡你应允一件事,若是做不到,就会被反噬。”言书伸手指了指他的心脏:“这里住了一个小东西,一直以来你都费尽心思压制着。抱歉,如今,我就是要利用他来要挟你。今遭的事儿,你可以不答应,但若是答应再反悔,我想就不是那么能善了了……”

元夕奇道:“玉璃,你这是怎么个套路?先是掏心掏肺的诱了我进来,又捏着我的软肋威胁我。求人办事儿都是你这样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你拿来威胁我的东西已经不管用了吧。”

他一把握住言书的手,用力撞了撞自己的胸口:“这东西几年前就被催眠了,除了我自己,谁都别想唤醒他。你觉得,你这个……靠谱吗?”

“靠不靠谱的我说了不算。”言书笑了笑,眉眼弯弯,撩人心魄:“这种事情,既要心甘情愿,又要有所保障。我并不是威胁你,只不过我要为那些人负责。今日,你可以不答应我。但若是你答应了,来日就不能叛我。”

“哈哈哈。”也不知为何,这样的言玉璃竟让元夕觉出了几分畅快,他伸手接了那虎符,揣进了腰间的小钱袋里珍而重之的安放好:“你既然想的那么全,那么这唤醒的法子定然也是备好的吧。”

他摊开了手掌,笑嘻嘻的朝言书张着,像极了一个讨糖吃的娃娃:“拿来吧。”

言书叹气,素白的手指捏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你先别急着答应,好好想想,然后……”

然后如何还没出口,元夕已经接了瓷瓶,取了瓶中那颗赤红的药丸,一口吞了下去后,还不忘调皮的朝他吐了吐舌头,仿佛得逞的是自己一般。

言书:“……”

虽是裹了糖衣,可药得回味颇苦,元夕又有些不满:“即是备了这药,好歹弄些水让我送一送啊。难不成你要我扎进这湖里将就两口?可噎死我了。”

“……”言书:“除却这个,你便没有什么想跟我抱怨的吗?”

元夕不解:“旁的还该有什么?”顿了顿又笑道:“当初被种这蛊的时候我还怨愤了好久,却不想到了今日还能有这种用途。钱叔说的对,所有的事情有好就有坏。”

“我没有瞧出好来。”言书低头道:“才脱虎穴,自己又跑进魔窟,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元夕道:“那不一样。当初是被迫种下了这鬼东西,如今可是我自愿的。报恩嘛,本就是这样。我觉着很好。”

言书道:“我没觉着哪儿不一样。”并不因为自己达到目的显露半分欣喜。

“你这表情。”元夕无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明明是你框我吃了药,反倒像是我欺负了你。罢了罢了,这药只是引子,喏,这才是根本。”

寸长的金针在烛火的掩映下泛出诡异的蓝色光芒:“这几日你带我到处逛,我就知道你有打算。你别不好意思,这针我一早就准备好了,粹了解药的七虫七花散,你且往我胸口扎那么一下,这誓约便算成了。从此以后,我只听命于你,若有所违,筋骨寸断,血尽而亡。”

这样的誓言,元夕开口就来,似乎早已在心腹中间滚转了千遍,只等着言书这一问。

金针颤颤,由言书捏着一点点靠近少年的胸膛,破了衣衫稳稳的刺向心脏。

金针很细,刺破皮肉没有一丝声音,可大约还是很疼,疼的元夕忍不住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如常。

一条腥红的血线缓缓的从领子里探了出来,蔓延到元夕耳后,开出一朵妖媚的花。

“元夕,你信我,若得相卿,玉璃定不相负。”

日破晓云,又是新的一天。

章节目录 五三 相似 不过几日,凌战就恢复了往日的精神,言书再见他时,他正抱着鸡汤补充元气,甚至还心情颇好的朝自己挥了挥手。

言书:“……”

替他瞒了凌老爷子这些日子,用了一堆借口,今儿有宴席,明儿有堂会,打着相亲的明头好容易让老爷子不挂心,又委屈自己担了个胡闹的虚名,才算勉强过关。

不成想,这罪魁祸首竟没有半分愧疚,乐呵呵的吃的还挺香,大病一场竟还能白胖几分……

简直不能忍。

如今既然他能下的床了,言书哪里还肯多留他一刻?

这不?嚣张的后果就是连人带药的被一道打发回了凌府。

另一边,元夕即时被塞进了墨轻骑中。作为统领,与那些油滑难处的刺头接触磨合。

对此,言书倒是不担心。不看旁的,单说墨轻骑的编制,本就是从苗族训练暗杀死士的法子中演变而来。

在那寨子里,天赋极高的元夕可是重点培养的对象,他接受的训练除了日常刺杀外还有额外的统领意识植入。

为了确保忠心,那帮人甚至不惜在他身上下蛊,也是因为这份特殊,让言书特别注意到了这个少年。

如果说八岁时的搭救是举手之劳,那么十二岁的相遇就是一场有计划的剿灭。

元夕是从仅能存活一个的蛊阵中厮杀出来的孩子,内里的铁血阴暗不言而喻,可偏偏,有那么一双单纯又充满希望的眼。

也正因为这说不清楚的熟悉,让他花了不少心思在元夕身上。

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理所当然该发生的,环境,氛围,周遭的人都能成为抉择的理由。

言书不信巧合,也不愿把命运交给天赐,除却用心经营,他不敢抱任何侥幸。

从最初的相遇,到如今的重任,一步步,一遭遭,都有着言书若有似无的指引。

元夕以为是自己想来寻言书报恩,却不想,那从始至终都是一场计划……

眼见着便要开春了,景秀坊的老板哪会错了这赚钱的机遇,这不,亲自捧了新鲜的料子巴巴儿的赶到了言府,等着言书挑选。

要不说言家有排场呢,除却宫里王府,寻常人家哪里每一季都会给家里仆从做衣裳。

这一年有四季,家里仆从也不少,一人四身衣裳,说起来是不小的开销,可偏偏,言家将这立成了规矩。

计春来端着一匹湖水蓝的锦缎笑眯眯道:“阁主,您细瞧,这可是今年内供的缎子,上好的蜀锦布料,统共也就那么四五匹。”

“内供?”言书停了查账的手,疑惑的看了看掌柜:“我知道景秀坊如今也会供货到宫内。只是官用的东西,我们这些百姓岂是能轻动的。计掌柜不会弄错了吧。”

“那哪能啊。”计春来陪笑道:“说来也是天缘。小的那日送货入宫,正赶上上头那位心血来潮,说是要亲自挑选花样。哎哟,您也知道,我们景秀坊啊,今年是头一遭沾了皇商的边儿,我虽是往内送了几回布料,可见皇上这事儿啊也是第一回。哎哟,可把小的激动的哟。那皇上,长得可真是好啊,细说起来眉眼间和阁主还有几分相似呢。老话说的,这天底下呀,好看的人总是像的。小的嘴快啊,绕是心里害怕,嘴却闲不住,饶舌多提了您一句,倒引得皇上起了好奇,说是平日里也听先圣提起过您,彼此年纪又相仿,一来二去的也就觉出缘分来,这不,命令小的,将这湖水蓝的蜀锦给你送来了。”

言书无奈,这计家家训就是广结善缘,这计春来更是个口没遮拦的,顺风顺水长这么大,大约是连什么叫忌讳都不懂。

“计掌柜。”言书虽不想多事,可也不愿被平白连累,少不得要出声提醒:“景秀坊如今好歹也算半个皇商,与达官显贵的接触往后也只会多不会少。您心里念着玉璃,时时不相忘,玉璃自然感激。但是有一句话,做晚辈的还是要劝您一句,言多必失。景秀坊百来口人,富贵荣华都悬在您一人身上,谨言慎行,方得长远。”

他口口声声自称晚辈,但言语里的指责却毫不遮掩,计春来本是为了讨赏,却不想换来这样不软不硬的训斥,当下也不知作何反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精彩极了。

只是他虽耿直,不通天家忌讳,却也不是是非不分,被驳了面子也不过讪了一会子也就恢复如常了,细想言书的话,竟是冒了一背的冷汗。

皇上是谁啊?容貌是常人能随意形容的吗?那可是天颜!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得罪官家不说,连带着还累了言书。真的是要了老命了。

难怪当时陪着的老太监一脸不自在。

计春来一巴掌甩上自己的脸,陪笑道:“阁主说的极是,小的哪见过什么场面啊,市井里胡言乱语惯了的。如今被阁主这么一提醒啊,倒是不经后怕。也幸得天家宽厚,不然呐,小的怕是没命回来了。”

“玉璃冒犯,还请计掌柜见谅。”言书指了指桌子:“不论如何,还是要多谢计掌柜。若不是您,我也得不了这么好的缎子。这可是圣上恩赐,东西还是其次,脸面才是最要紧的。”

先兵后礼,言书从身旁的馆子里取了一把金瓜子示意宛芳递给计春来:“料子我也不挑了,劳烦掌柜都留下吧。至于式样……便按着时兴的来。您的眼光我一向放心。”

计春来道了声谢,便领着随从一道下去了。

同是商贾,这其中也有区别,言府背靠凌家,又处处得历任皇帝青眼,其中渊源旁人不可知。

况且,言家财大气粗,屡次进献珍品,计春来这低人一等的姿态摆的也算端正。

行至花径,被过堂风一激,他才觉着自己出的那一身汗。

虽然知道了自己当初的失言,可计春来还是没法收回那话,这年轻的阁主,不论气度还是长相,与那遥遥一见的天家确确实实有着几分相似。

烟岚将他送到门口轿撵上,笑着道:“我们阁主年纪小,若是言语上有什么不妥帖的,还望计掌柜见谅。只不过,您也知道,有些话也不是危言耸听。所以,劳烦您出了这门后,就将这话彻底忘了。对您,对我们阁主都好。”

计春来连连点头:“原是我胡言乱语,再没有到处闯祸的道理。今日,还要多谢阁主提点。劳烦小哥再代我,向阁主告罪一声。”

藏青色的轿撵一路走远,比着一辆马车擦肩而过,马车上言府的令牌额外显眼。

烟岚才要回身,就听得那车前引路的一人冲着自己大呼小叫:“哥!哥!我回来了!”

章节目录 五四 韶华吃亏 言书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风尘仆仆而归的韶华,眼神是藏都藏不住的嫌弃:“才几日,怎么就成了这模样。刘翁呢?”

也不怪他不待见,韶华生的不错,不动不说话的时候还颇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为了去接刘翁,这几日的衣衫又都是白色,按理也该算的赏心悦目,除却那溅在衣袍的点点泥尘。

烟岚笑道:“主子让你去接人,又不是叫你去撒泼打滚,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狼狈样子?落在旁人眼里,还当我们言家怎么苛责没落了呢。”

韶华扯了扯衣袖,嘿嘿了两声,就着宛芳手里的毛巾净了把脸:“主子放心,刘堂主已经入了七宝阁,有秦管事照料再不会有什么不妥的了。原本他还想着跟我一道先来府里给主子请安,但我记着您的吩咐,千拦万劝的才算打消了他这念头。”

言书点头:“漫漫旅途,本就辛苦,刘翁年纪大了,又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些虚礼本就能免则免。他要住七宝阁也好,他与秦叔本是故交,两年不见,想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那你呢?这一身算怎么回事儿?”

不问还罢了,一问倒像是戳在了他的话头上:“这个啊,真不能怪我。这一路原本都顺遂的很,却不想才送完刘翁,迎头就碰上了沈小王爷。主子,你也知道,这小王爷向来看咋们家不顺眼。上回逮着您,尚且还冷言冷语的嘲讽呢,这回见了言家的马车,又是我这么个随从,哪里还有轻易放过的道理,我……”

“行了行了。”烟岚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主子面前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沈小王爷怎么行事,也是你能随便指责的?”

平日里,言书也是娇惯,纵得底下一个个没大没小的撒性子,若不是有烟岚约束着,只怕都成了上房揭瓦,拿杆捅天的货了。

韶华挨训,更是委屈:“主子明鉴啊,那一日您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可时刻记着,没有一瞬敢忘,在路上遇着沈小王爷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越礼的地方。”

“我知道。”言书点头:“沈默瞧我不顺眼也不是一两日了。今日你自然也是忍了的,否则也不会只是脏了衣袍而已。”

韶华垂头丧气的回道:“是。沈小王爷虽是故意找言家麻烦,倒也没有十分过分。不过是叫我在泥道旁边跪了一会儿罢了。沾了一腿泥泞,平白恶心恶心我。并不是什么大事儿。”

“是吗。”言书垂了眼眸好久才道:“跪了多久?”

能得这一句问,韶华似乎就很心满意足,反而不大在意了:“倒也还好。不过一两个时辰罢了。”

看他这样,才想着喊他拘束些的烟岚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难为你懂事。跟着我,倒是叫你们受委屈了。”言书拨弄着盘子里的蜜饯,淡淡道:“罢了,你先下去。正巧景秀坊才送了几身新衣裳来,你去换上。宛芳,你也别在这伺候了,跟韶华一道下去吧。小别新婚,别叫这样的事儿坏了心情。”

换做别人听了这话兴许还要扭捏一番,可宛芳不是别人,当下福了福身子,拉着韶华出了门。

待两人走远,言书重又翻出了早前的账簿,拨弄着算盘一条条的核对项目,留下来的烟岚立在一旁,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罢。这样吞吞吐吐的,倒不像是你的做派。”言书目不斜视,头也不抬的说。

烟岚将他合上的账目挪到了一旁,思虑再三后才开口:“沈小王爷不过孩子心性,主子不要生气。”

这话说出来,旁人或者还不怎样,他自己先心虚了。

论年纪,沈默也二十好几了,比言书大了也不只一岁两岁,说出孩子心性这几个字,实在也是因为找不到旁的理由了。

“生气?”言书道:“我做什么要生气?我也没有那资格去生气。他这样的皇亲国戚,哪是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可以生气的。”

手上的帐似乎让他觉着有些困扰,支着毛笔微微皱眉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我才叫宛芳陪着他去换衣裳,却忘了我这里还有一件新的。烟岚,你去,把柜子里那件玄色的束腕骑装给他送过去。眼看着天色也快暗了,穿黑色的也方便些。”

方便些?大晚上的做什么事儿了需要穿黑色?

烟岚跟着他久了,自然心领神会,忍不住笑道:“主子,您这话说的丧气,要办的事儿倒是爽利的紧。说来说去还是心疼韶华,不愿意他莫名其妙被人做了筏子,吃这闷亏。”

“我心疼他什么?”言书把笔一丢,帐也不算了,挑了挑眉看他:“你也不用在这儿陪我。找人打听打听,看看沈小王爷晚上可有什么好玩的活动,你跟着一道去了。白日里的泥潭子大约是个好地方,夜黑风高的,若是有人掉进去,好歹也把人捞出来才是。”

“是。”烟岚勉力肃了脸,翻捡出柜子里那好办事儿的玄色衣衫出门找韶华去了。

人一走,屋子里就静了,三四本账目摊在那儿,任风一页一页的翻阅。

虽然快开春了,但空气还是寒津津的,被风吹的时间一久,整个人也就木了。

言书犯了懒,也不愿起身关窗户,干脆拥着毛毯,支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枯树枝子出神。

“三爷。怎么在风口里头坐着?回头倒春寒,可别再病了。”

一道娇滴滴的软糯声音横刺里穿了出来,生生打破了这一室宁静。

闻言回头,蓦然入眼的是一张娇柔纤细的脸,五官还算精致,却也并不能叫人过目难忘,倒是头上那支银质镶珍珠的簪子勾起了言书的记忆。

“小莲。”他弯了弯眉眼,似是很高兴在这会儿见到这个婢子:“这几日忙,倒是忘了问姐姐了,在内院伺候可还习惯吗?”

小莲抬步上前,伏了身子去关窗,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娇柔的身躯若有似无的向着言书的方向微微靠近,却没有上回在凌战屋子里时那股特制的胭脂香气。

“多谢三爷惦记。”小莲道:“哥哥姐姐们都和气,小莲在这儿过得很好。只是……”

秀眉轻拢,欲说还休,这娇羞的模样拿捏的恰到好处。

若是言书识趣儿,大约是要接一句只是什么,可今日他没这情致,也不愿费这心里。

所以在小莲的殷殷目光里,言书干脆的装傻充愣了起来:“过得好便好,姐姐,我这儿还有一堆的帐要算,不若你去帮我沏一壶茶来,咱们安安静静的坐着,说会儿话可好?”

章节目录 五五 安静的午后 安安静静说会儿话,这实在是个矛盾的形容,可小莲却不觉得,能与言书说上话,对她来说似乎就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儿。

“好啊,三爷,您有什么想说的,小莲陪您。”

然而,上好的毛尖是沏好了,话却是说不上了,言书抱着一本本账簿认真核对,神情专注,叫人不忍打扰。

小莲几次想开口,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仿佛言书有种魔力,让人觉得在这样的氛围里开口总是不合时宜。

这样的踟蹰,一直到了日落,她在这静谧里莫名其妙却又沉沉睡了过去。

元夕在墨轻骑里泡了几日,被那些人精似的新兵磨得不轻。

本来么,他年纪就小。想想言书,掌管七宝阁,除却不是长子外最为人诟病的就是他的年纪。

十几岁的半大娃娃,仗着投了个好胎又得父亲偏爱就想去管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可不是自己找没趣儿么。

更何况元夕这种半路冒出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奶娃娃。

好在,墨轻骑的管制虽没有从前苗寨那般变态,可大约也是借鉴了的。

困兽相斗,勇者胜。论武力,他黎元夕都还真的没怕过谁。

不服气没关系,打一顿也就服了。

这么说起来,自己似乎还是比言书容易了不少。

有了切身体会后,元夕倒是有些心疼言书了,拐去排了好长时间的队,买了一摞云罗酥,想着讨讨他的欢心。

谁知,才进屋子,就见言书支了下巴,没什么精神的对着眼前熟睡的姑娘发呆。

“哟呵,我就说嘛,好好的怎么净想着法子把我支开,原来是金屋藏娇了呀!烟岚呢,宛芳呢?怎么一个都不见?可着我来的不巧啊?”

这一嗓子可不小,唬的小莲差点掉下桌子,迷迷瞪瞪的四周看着,就撞见元夕比划着银刀对着自己笑的不怀好意。

“啊!”一声尖叫凄厉无比,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做什么啊!”元夕喊的比她还大声,似乎自己才是被吓到的那个:“这么小的个子,瘪瘪缩缩的,怎么起那么高的调门,吓死人了。”

这话也只他敢说,换了烟岚或宛芳大约是出不了口的。便是韶华那样口无遮拦的,轻易也不会去怼一个姑娘家。

倒是元夕混不吝,自小尸堆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男子女子在他眼里大概也没什么差别。

那小莲也是个有性格的,最初不过是冷不丁的没准备,如今缓过来了,瞧着元夕长得玲珑好看,虽透了几分邪性,可到底稚气未脱,不由得胆气也上来了,扯了扯衣衫,叉了腰怒道:“你说谁呢?谁瘪瘪缩缩小小个儿了?”

气的竟是这个。

这样硬气的婢女,元夕也没见过,被她一吼倒是觉出好笑来了:“三爷,您这院子怎么回事儿啊,一个小丫头也能这样大呼小叫的。难不成真被我说中了?这是你私养的?”

这话说的轻浮,且不说言家对婢女一向都算是尊重的,就算不尊重,这样的话落在任何一个清白姑娘耳朵里都是一种侮辱。

依言书的性子,平日里大约是要劝上一劝的,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任着元夕在那儿撒泼,倒拢着袖子拿簪子挑墨玩儿,时不时的瞥一眼,十足的看好戏模样。

既然有了看客,元夕也不能输阵,看着小莲在自己不干不净的调笑里涨红了脸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也不觉得愧疚,嘻嘻哈哈道:“如果不是暖房的丫头,就先走吧,看你的脾气大约也是不惯伺候的。别杵这儿啦,眼睛红通通的给谁瞧呢?走吧走吧。”

光说似乎还不过瘾,正巧桌上摆着言书早些时候对账用的紫玉云毫,他也不犹豫,捏着笔就朝小莲比划:“喏,这上头占的可是掺了金粉的墨汁儿,我还真试过,画在脸上七八天下不来色。虽说你长得也不好看,可要是顶着个大乌龟出去,也是坠了言家的脸不是?走吧走吧。”

在这儿坐了半晌的小莲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赶了出去,想做的事儿是一点没有做成,想哭却也没有地方。

这满院子上下谁不清楚她的来历,平日里言书管的严,又对她表现出了善意,轻易也不敢给她摆脸色。可如今见她吃瘪,也断没有上前安慰的道理,一个个躲还躲不及呢。

因此,也只得甩了甩帕子,跺着脚回自己屋子里伤心。

言书叹为观止:“你这样对一个姑娘,怕是不太好吧。这嘴巴毒的,都快赶上三里外街口卖馄饨的王婆婆了。”

元夕道:“言玉璃,你可别净欺负我没读过书,我也是听出来了,你这是在骂我嘴碎呢。怎么?这姑娘还真是你喜欢的?我编排几句你就上火?”

“喜欢?”言书想想:“是挺不错的。做卧底的能单纯这样,也是不得不叫人好奇了。”

“卧底?”元夕顿悟:“我就说呢,你那么反常。我倒是也听人说了几嘴,说前几日有个丫头,伺候不利索打翻了水盆,抱着你大腿哭求。三爷你本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一时心软,不但没有责罚还顺带把她搁里屋了。合着就是她啊?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长得怎么样言书不予置评,但他这番言论倒是好笑,言书奇道:“感情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都清楚才这么不客气了。原来,这是你本性啊?”

“本性个屁。”元夕捡了一颗蜜饯高高抛弃拿嘴接了,含含糊糊道:“我才进来,就闻着这屋子里的味儿不对。苏合散?这姑娘要是正经清白的,你会拿这玩意儿?这蜜饯果子真不错,啊,嘴张开,我喂你一颗。”

言书摇头:“你自己吃吧。这果脯虽然好吃,多了却也倒胃。我今日没事儿,呷了不少,再吃下去怕是要伤胃了。”

他肠胃弱,绕是平素精养着还三天两头闹胃疼,今天也是逮着三个人都不在,偷摸的吃了好些,眼下就有些隐隐作痛,自然不敢再多贪食。

“我就说呢,进屋子就觉得奇怪,他们两人呢?平素管你管的跟老妈子似的,眼下人都不见,偷吃零嘴不说,还要亲自给觊觎自己的丫头下药,这可不像你万事不占手的做派。”

提起这话,言书也来了兴致:“可巧你来了,走吧,我带你瞧个热闹去。”

章节目录 五六 恶作剧 热闹不热闹的倒是另说,言书这兴致勃勃的神情倒是勾得自己起了好奇:

“嘿,还是三爷够意思,有好玩的总能想着我。”元夕兜一把蜜饯拿油纸包了,又补了几块细点,一包瓜子:“我让人套车去。”

“等等。”言书阻道:“家里的马车都刻着徽章,一出门就知道是谁家的了。去看戏哪能用这个。”

元夕疑惑:“听你这口气,似乎,我们要去干的是什么见不得的事儿?”

言书理所当然:“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然哪用你啊。马车是不能用了,不如,劳驾您动动脚带我过去?”

许是白日里折辱了言家的仆从,沈默今儿兴致特别好,包了畅春园的场,聚了一帮狐朋狗友在那儿听戏。

“小王爷,您今儿这戏可点的好。这长坂坡,讲的可是赵子龙英勇救主的事儿。”

“就是,沈家一门忠烈,可不就是赵子龙一般吗?当年圣祖爷鲤鱼山遇险,沈老王爷舍身相救,这事儿大家伙可都知道。圣祖在世时,每逢酒宴,总是要提这事儿。可见这功绩。”

“是啊是啊。”奉承声音此起彼伏。

酒宴总是这般,你吹捧吹捧我,我附和附和你,几罐子黄汤下去,关系也瓷实了,若是有该办的事儿大约也就交代清楚了。

这不台上咿咿呀呀的热闹,台下也不含糊,花团锦簇的,沈默窝在妆容精致的女人中间,左一口肉右一口酒,受着旁人的追捧好不惬意。

酒过半酣,沈默转道去更衣,却不想,这一去就生了变故。

麻袋套头,这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做什么!什么人!”沈默本是有功夫在身的,只是喝的太过,十分劲在身能使出的不足一成。

无奈之下只得学着那无用妇人的模样,扯着嗓子喊救命,左右这畅春楼里人不少,弄出个大动静,兴许就有人来救了。

可不想,这一嗓子嚎出去,本该侯在外头的小厮没听到,反惹了绑架那人的不快,一闷棍下来,沈默的眼前漆黑一片。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若不是鼻尖的腥臭味太过浓郁,沈小王爷还不定要昏迷到什么时候。

这样的臭味,沈默长那么大还从没有闻过,像是什么东西发酵了好几天后混合在了屎堆里,有那么一刻,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后悔自己就这么醒过来。

“呕”顾不得自己还蒙在麻袋里,反胃的冲动一下子占据了整个脑海,再加上一晚上的胡吃海喝,到了这儿终于忍不住全吐了出来……

一脸一身,惨不忍睹。

“噗”才入口的果脯被元夕一口喷了出来:“让韶华把这样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丢在猪圈里?这就是你报复的法子?玉璃,不得不说,有时候,你的想法真的是很别致。”

言书看见了他眼中的鄙夷,不在意道:“光天化日的,他让韶华在那么多人面前跪了两个时辰,这口气我若不替他出了,我也不好意思担他一声主子。”

元夕却不大认同,撇了撇嘴道:“出气便出气吧。既然捆都捆了,打一顿不好吗?黑灯瞎火的,就这么丢猪圈里,该结的梁子也结下来,仇却报的半死不活。平白得罪人,难不成就图一个心里爽快?”

“言之有理。”言书深以为意,在袖囊里摸索了半日掏出一把银色的小珠子来:“这个,是我早些日子不小心从国舅爷府上顺来的霹雳珠子。别看它个子小,动静却大。你拿了火折子,把这引线点了,往那猪圈里一丢……你想想啊,他是不是得吓一跳,再配合那猪叫和这小珠子的炸裂声。来看的人一定不少。唉,你做什么这样表情?”

元夕一脸感叹:“我只是为我自己方才的想法略感惭愧罢了。你说,我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你下手太软弱。得咧,三爷,您且瞧好吧。”

韶华和烟岚,一个打晕小厮,一个掳人,配合默契的把沈默小王爷丢到了猪圈后,也没敢轻易离开,躲在树后面安安静静的不出一丝声响。

毕竟报复是一回事儿,羞辱是一回事儿,若是真来了个歹人趁机把他给怎么了,那对言书来说也是个麻烦事儿。

这厢躲得正好呢,抬眼就看见黎元夕鬼鬼祟祟的朝这边跑,还来不及出声呢,就看着他把一串银晃晃的东西往那掺了粪水的猪食槽子里丢。

“我去!”韶华反应快,一眼就看清了那是什么,反手一把拽着烟岚就往后面退了好几米。

这边丢银珠子的呢,到底小看了这珠子的威力,虽然为着避人,一丢下就朝着后头撤了几步,可到底是轻敌了,转身的时候就听了碰的一声巨响,那猪食盆子整个被炸到空中,翻着身的往下掉,内里的东西无差别的朝着四面八方发射。

“他姥姥的。”元夕蒙头盖脸的带了一身猪食回了言书身边,骂骂咧咧的,起身就是一个熊抱,熏得他几乎没有站住。

“言书,你也太缺德了吧!难不成你是冲着炸死他去的?你早说呀!好歹我也扔准点。”

“谁让你往猪食盆里丢啊!呕……”言书也绷不住,就差没当场吐出来:“得了得了,回吧。可见人不能做坏事儿,平白弄这么一身。”

元夕还想骂,可瞧着左邻右舍的都被惊动了也不便再多留,随手夹了言书,朝家奔去。

那边早有多事的,揭了麻袋,将沈小王爷身陷猪圈满身污秽的事传了个遍。

院子里早备好了热水,宛芳一人守着内屋,却不想迎来了四个嘻嘻哈哈一身臭味儿的男人。

便是精炼如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着手。

自此,各自洗漱安寝,一夜无话。

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可惜好梦总是容易被打断。

天还没大亮,康王爷府上就派了人上门,说是昨儿小世子外出看戏时不小心遭了人暗算,府里四处探访,听说,贼人最后是朝着言府这一带来了,没入府中后就不见了踪影。

为保万一,少不得要惊扰言府众人,上下查访一番。

章节目录 五七 沈暇来访 昨晚,元夕就歇在言书卧房的碧纱橱后头,听得外头的动静,不由抱怨:“看吧,还是太莽撞了,把狼引来了吧。只不过,昨儿个,那样黑乎乎的,人来之前我们都撤了,回来的时候我也特意留意过,并没有什么人瞧见。怎么还是追到这儿来了?”

言书被闹了觉,并不大高兴,语气奄奄的,态度也不好:“这很难想吗,白日里他才为难了韶华,当晚就被人套了麻袋丢进了猪圈引了百人围观。不管怎么想都会觉得这事儿与言府脱不了干系吧。”

元夕不明白了:“你既然知道言府会被怀疑,怎么你还纵了他们去作弄沈默?就不怕他们来威胁报复?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言书道:“可不就是不像我的性子嘛。人都来了,也不能让他们久等了。走吧,我们也去会会这康王府的人。”

沈默虽是个不成器的,可好歹顶着世子的名头,再说了,若不是金尊玉贵的养着,也出不来这样的脾气。

因此,这回沾了一身屎尿和猪共眠,成了皇都笑柄的事儿,自然是不能轻纵了幕后下手的人了。

这一点,瞧沈家派来的人上,就能很好的瞧出来。

沈暇,沈明华,那可是沈府理事的一把手。因办事得力,极得康王赏识,赐了姓,当做左膀右臂一般悉心栽培着,用心之甚,比沈琼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家身份特殊,既有皇家血统,又没有夺嫡可能,于情于理都合该受皇家倚重,能在这样的地方管家理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默默无闻的。

更难得的是,这样一个人物,连沈默这般小性子的人都能安抚得当。

对外铁腕,对内怀柔,可见一斑。

今儿天气好,言书少见的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衫,越发衬得整个人面白如玉,精致柔情。

“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把沈大管家吹到这儿来了?”连语调都是柔柔的,甚至带了几丝弱不禁风的少年气。

“言阁主。”沈暇拱手而立,对这个少年家主表示出了十分的尊重:“抱歉,这么大早过来扰了贵府清净。只是,昨儿世子外出,遇了歹人,据目击者说,是朝着言府的方向来了。您也知道,康王府在皇都护卫一事上一直尽着辅助的职责。七宝阁又是个贵重的所在,为防万一,少不得要来这儿查上一查,还请阁主见谅。”

言书眉眼弯弯,笑得和煦:“沈总管说的极是。即是为了我府上的安全,哪里还有怪罪之说。倒不知,世子如何,好好的怎么就遇上歹人了?”

沈暇道:“世子吉人天相,自然不会因为几个宵小就有所损伤。”

言书拍了拍胸口,似是很欣慰:“那就最好。楚伯……”他朝着楚晋示意:“我记着前几日阁子里收了老大一株山参,安神补齐是最好不过的,你去取了来,等下沈总管搜查完毕后,让他带回去,给世子好好补补。”

这样的东西,康王府自然不缺,但对言书的示好沈暇也不拒绝,含笑谢过,静静地等着四散开去的侍卫回来。

这样的搜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并不能有一丝半毫的线索,因此沈暇的重心也不在那上头,他端坐在那儿,边喝茶,边留心言书的神情。

他虽是康王府管家,但轻易不出府门,沈言两家平素也没有什么交情。因此,他并没有见过言书真人,今日得了机会近看,倒是有一两分别样的感悟。

清俊缱绻,舒雅倾城。一身鹅黄的衣衫,更是映衬出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只不过,这样的容貌之下,藏的又是怎样一颗心呢?

沈暇很好奇。

过去在府里,王爷每每提起他,总是毁誉参半,赞他七窍玲珑,一副心肠不输当年被喻作神童的李集,也叹他玩心太重,心思优柔,被七情六欲拖累了精神。

神思之间,倒是可惜多过闲谈。也难免世子不服气。其中心结,哪只凌战那一桩。

枯坐半日,言书倒是气定神闲,面对这样近乎抄家般的搜查也没显露半分不悦,更不见丝毫心虚。

优柔寡断,血性全无。看来,这一点世子确是没有说错他。

倒是沈暇耐不住,提前开了口:“沈某唐突,少不得要问上一句,不知阁主昨儿几时入睡,可有听得什么奇怪的响动?”

这样的问题,言书是不大记的,少不得要看随侍的宛芳:“我昨儿几时睡的?你可有记下时辰?”

宛芳言简意赅:“戌时三刻。”

言书点头,转向沈暇:“我睡的不算早,身边伺候的人自然更晚,却也没有听得什么动静。想来,若是真有贼人,大约身手也是不错的。”

想了想,又道:“这夜黑风高的,也不知这贼人有没有什么旁的线索留下?言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有不少人。园子中间又多山石,要是平白去搜,大约要费不少时日。我们这些商户倒是没什么,左不过陪着虚耗罢了,但若耽误了沈总管的大事却也不妙。不若将线索提出来,言家上下帮着一块儿找岂不省事儿?”

这言书,一口一个贼人,喊的极为畅快,目光澄清明亮,提到要帮忙时,似乎还闪着烈烈红光,十足的热情好助。

听他如此说,沈暇也不含糊,将一块方帕子搁到了言书面前:“这是早些时候在现场发现的东西,不知阁主可认识?”

窗户大开,晨风将方帕吹的半开,在噩梦中萦绕言书一晚的呕人气息就这么飘飘荡荡落了满室,一串破损银珠子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众人面前,上头杏黄的残余揭示着它昨晚的遭遇。

“呕……”接了宛芳的帕子,言书一把捂了口鼻,金尊玉贵的人儿,被这复杂的臭气熏得快哭了:“沈总管,这是什么啊?这味道……与世子遇袭又有什么关系?”

沈暇笑道:“唐突了,阁主金贵,自然受不了这味儿。”他将目光在周遭一转,稳稳的落在韶华身上:“这位小哥倒是淡定,却不知是什么人?”

章节目录 五八 解围 忽然被点名,韶华也不着急,行了一礼道:“小的韶华,贴身服侍主子身边大小事宜。”

“韶华啊。”沈暇点头:“昨儿倒是听世子提起过你,如今看来,倒确实不错。清俊温润,他们都说,跟什么主子像什么模样,看你们主仆二人的样,是半分错没有了。”

扮猪吃老虎,言书会,跟惯了他的韶华自然也会:“沈管家过誉了。小人卑贱,哪能和主子相提并论。”

“谦逊。”沈暇赞了一句后,终于转到了主题上:“沈某知道,早几日我家世子在街道上对言阁主多有冒犯,昨日又罚您贴身的随从在街上跪了一二个时辰,想来,阁主也是心怀怨怼的吧。世子的失礼之处,沈某代他向二位赔个不是。但纵有冲突,也不该行如此之事。侮人之此,是否,太过阴毒了?”

“阴毒?沈管家这话,可太过牵强了吧!”

来人声如洪钟,白发银须,一袭长衫穿出了劲装的果敢,正了容颜后满脸藏不住的肃杀,除却凌肃还能是哪个?

“区区一个管家,也能来这地界撒野?到底是沈歇那小子平日里太过娇惯了你们,纵得底下的人,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

言书软糯,看着极好拿捏,因此沈暇才摆了兴师问罪的态度,想诈他一诈,却不想横空杀出这么一个人物。

他虽是康王府的管家,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家奴,再得信任,也不能凌驾于主子上头。

凌肃呢,明面上从朝堂上退了下来,可顶着三朝元老的名头,又是开国功臣,就是康王府的主子来了,也要礼让三分,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家仆。

沈暇不敢再托大,恭恭敬敬的起身,行了全礼后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事涉世子名誉,小的不敢不细查。还请凌老将军见谅。”

“见谅?”凌肃面色不变,将不愉直白的展露在了脸上:“我拿什么见谅?这儿是言府,不是凌府,我也不过是赶巧路过。见了康王府的仆从好大阵仗,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才进来确认一二罢了。”

“许是我年纪大了,竟不知,如今的家仆护院,行事作风倒随了亲君卫的做派,把维持皇城治安当做了自家的事儿。一个错眼,只以为康王爷不知道轻重,养了私兵呢。”

不轻不重的几句话,直把沈暇说的冷汗直冒。

私养亲兵,这罪名可大了。

太傅向安,之所以能撇了当今圣上,牢牢把持朝政,不就是因为手里拽了一支能与赤羽军分庭抗礼的亲君卫吗?

康王爷若是真养了私兵,不管是皇上,或是太傅,断然是容不下他的。

惶恐之余,沈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凌老将军言重了,我家王爷不敢呐。”

“不敢?”凌肃哼了一声,不经意的吹了吹胡子:“你说有人看见歹人朝着言府的方向来了,那人呢?带上来,老夫亲自问问他。”

哪有人呐,沈暇心内叫苦不迭,这不过是平白胡诌的一个借口,打量着言府也不敢质疑,并没有多做准备,一时半会儿,让他去哪儿寻人。

“回老将军,不过是寻常路人罢了。我原想着那歹人做事恶毒,来此搜查,也不过是为了言府的安全。”

“安全?”凌肃嗤道:“我才进门,就见你沈管家冲着言阁主摆着好大威风。不想还有这样的好意!也是,言府不过是商贾人家,父母又去的早些,独留下两个娃娃相依为命。二哥儿呢,一心向着皇帝,投奔着戍守边疆报效国家去了。剩了个小的,羸羸弱弱的,尚不足二十,又挑了满家富贵,确实要招人惦记些。我原以为,这不过是那些个市井之徒才会有的肖想,不料,康王府也这般仗势欺人。”

沈暇心内惴惴,擦着冷汗连道不敢。

都说凌肃是武将,虽官至大元帅,文化上却并不通透。可几句话下来,却桩桩件件都点在了要害上。

先指责他私养亲兵,后点出康王府仗势欺人。言家二哥如今在边境戍守,很有功绩,早几日回皇都代述职,又得了圣上眼缘,如今是五品游骑将军,以后呢?

虽然兄弟两人不睦,可言闵到底是从言家出去的人,自己今日这番作为,打的可不只是言书的脸。难道言闵真能毫无芥蒂?

沈暇自省,此次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了。

他本就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当下也不迟疑,对着言书一礼到底:“沈暇护主心切,对阁主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言阁主宽宏大量,切勿与我一般计较。”

一个仆从,对着言书我来我去,这歉意不过三分真七分假,场面上的活罢了。

言书倒是不介意,迷迷瞪瞪的瞧着凌老爷子与沈暇一来一去的对答,猛然见了这样大的礼还唬了一跳:“我并没有什么要计较的,世子出了事儿,我也担心,沈管家听了旁人的话,要来查一查,也没什么。倒是这个……”他指了指桌上恶臭的根源,心有余悸道:“是不是略拿远些,我实在……实在是闻不惯这个味儿。”

这是真话,从沈暇拿出这玩意儿后,他脸上要吐不吐的苍白神色就没有下去过,如今能得凌肃解围,第一要紧事就是把这玩意儿挪远些。

他这样说,凌肃的注意力自然被引到了那上头去。

这东西,作为王爷的沈歇或者还不清楚,但熟悉军务的凌肃却一眼就能瞧出端倪:“我才说沈管家没有证据,倒是误会了。你手里握着的可不就是现成的证据吗?只不过,你既得了这样的东西,怎么还跑言家来闹腾?”

沈暇不解,诚恳道:“这是何物?小的不识,还望凌老将军指点一二。”

“也不怪你不识。这东西,怕是拿去给你主子瞧,也认不出个一二来。”凌肃道:“你且拿着去国舅爷府上问问罢,言府是断然出不了这物什的。”

怎么又牵扯出一个国舅爷府?自己世子再不靠谱,轻易也不会去得罪国舅爷啊?

只是,凌肃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自己若再不依不饶的彻查下去,搅得言府难堪,也就说不过去了。

沈暇当机立断的告了罪,领着护院的打手侍卫离了言家,回府再做打算。

闲杂的人清干净了,言书也收了那懵懂惧怕的模样,笑嘻嘻的看着凌肃,恨不能抱了他的手臂摇上几摇:“爷爷,您怎么来了?”

“还我怎么来了?”凌肃抬了手,习惯性的想给个栗子,可想着玉璃不比自家猴儿耐揍,少不得转了手势,该敲为抚:“我若不来,你就这么冷眼瞧着旁人在你家这么翻箱倒柜的折腾吗?”

章节目录 五九 任其生长 粗糙的手掌贴着柔软的头发摩挲,言书不知不觉的就收了惯常的笑意,露出几分乖巧顺贴来。

凌肃心疼道:“你父亲若还在,怎会让你受这样委屈。”

言书摇头,拉着凌肃入了上座,自己立在一旁道:“爷爷,我不委屈。沈管家也没有冤枉我,沈默的事儿,的的确确是我找人做的。”

凌肃毫不意外:“这我知道。”

言书眨了眨眼:“您知道?”

凌肃笑了,眼角的褶皱化出了他这个年纪独有的慈祥:“我原也不知道,可才进来,瞧见你的表情,我就清楚,今日你是故意引着沈家来的。那一串银珠子,大约也是你刻意留给他们,为的就是在他们大闹一场后,再溜着他们往国舅府跑一遭。”

谁说武夫不懂人心?官场沉浮这些年,再不通透的人,也能明察秋毫了。

言书点点头,颇有几分理所当然的赞同:“爷爷眼明心亮,我再有什么心思也躲不过爷爷的眼睛。”

凌肃道:“臭小子,不用急着拍我马屁。左右今日我来与不来,与你都没什么大差别。”

言书道:“自然是有差别的。若是没有您,只我一人,怕还是要饶许多口舌进去,哪有这般便利。倒是爷爷,今儿怎么得空过来?”

话到这儿,凌肃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昨晚上,战儿那臭小子来同我闹,咕咕囔囔的说要上战场。这原也是好事儿,男孩子嘛,不历练历练怎么长大。他从小一帆风顺惯了,非得去军营里摔打摔打,处事才能知道轻重。只是,他这念头冒的突然,我倒不知该不该应承了。况且,眼下时局不好,你的身边也离不了人。左右,我要来听听你的意见。”

听他这话,倒不像是把玉璃当做平常晚辈,而是真心来寻求意见,亲近之意,忘年知己之音,可见一斑。

而言书,也确确实实在认真考虑这问题,半晌后,才道:“爷爷,如今这局势,你也清楚,倒不是我身边要不要人。毕竟七宝阁再乱,也不过一个当铺,底下人再能闹腾,也只是商贾之间几分几厘的利益,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当费心。”

凌肃听他的话音,知道还有下文,当下也不多问,只是安安静静的往下听。

果然,言书又道:“舞阳想要靠着去边塞磨砺,原是个不错的打算,但眼下,并不是什么好时机。先皇英勇,登基不过几年,已经将边界驯化的服服帖帖,祁国如今的()皇帝察察儿佐渡,性子平顺,轻易也不爱起争端。他现在过去,能不能如愿开阔格局还得两说。反观朝内,或者,会有更多历练的机会。”

这番话透彻,全然不像是一个十九岁娃娃该有的见解,凌肃却不惊讶,只是诚然叹道:“向安名不副实,眼下可半点都不安分呐。小皇帝看着天真无邪,全由太傅掌控,可大约也是心有不甘的。战儿若是真要学东西,眼下确实是留在朝中更为实在。”

“爷爷说的是。”言书附和着,眉头不经意的皱起,似有几分苦恼。

凌肃见微知着,一语道破他的迟疑:“你想顺着战儿的心思,让他有锻炼自身的机会。可又怕他性子刚直,适应不了这波诡云谲的朝堂,是与不是?”

言书点头,难得露了几分迷茫:“或者,顺着他的意思,去边塞,对他而言反而是种保护。等过几年,朝局稳定了,也许,他也能心愿得偿,在战场上一展身手抱负……”

这孩子,言家的事儿还顾不过来,还有心思去替自家那个半大娃娃操心。

说到底,还是要怪自己。心疼战儿父母早亡,不愿意他过早的接触那些糟心事儿,虽是个正直孩子,却养出了一副天真的做派,不识人间疾苦,想一出是一出的坦荡。

想的多了少不得叹一口气:“有时候,我也很佩服寒石,虽是宠你,到底还是狠了心肠,要不然也养不出你这样千伶百俐的孩子。”

提到父亲,言书也笑:“他原也懒怠教我,不过是觉着年纪到了,有些事儿愿意说穿了给我听,让我自己做选择拿主意,只要不是歪了根本,他也不大愿意来纠正,您也知道,言家家主总是坎坷,今儿他能替我做一回主,明儿不在了我又该怎么办?说到底,我并没有舞阳的福气,旁人兴许还能无知无觉稀里糊涂一辈子,我却不行。”

言琮不顾旧俗,让他担了这阁主的位置,为的就是要他时刻警醒。

“爷爷。”言书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舞阳的性子你也知道,要他碌碌无为的过一生,大约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您悉心培养了他这些年,大抵也不是为了让他在皇城靠着祖上的功绩终了一生。这人生本就是他的,做什么想如何,都是他自己该考虑的事儿。爷孙两,有什么事儿不能摊开来说?”

为了驱散方才的恶臭,屋子里特意燃了沉水香,闻着很有底蕴,叫人心安。

“爷爷,当今圣上是个怎么想头,旁人或者还不清楚。但您会不清楚吗?太傅势头强劲,可皇上却是占了世俗的理儿,断没有一辈子做神龛上供人仰望的佛爷的道理。早晚是要下场的。到时候,您作为三朝元老,难道还能旁观不成?您年纪大了,舞阳作为凌家独苗,总是要学会担当的。”

话已至此,凌肃也只能叹气。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战士,在儿女事上,也是犯了难,进退不得,举步维艰。

送走凌老将军后,言书赖在椅子上自顾自的发了一场痴,放空目光,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一大早的这么闹腾,连饭都没有吃的一口,胃里咯咯愣愣的不大痛快,整个人瞧着更是奄奄的没什么神气。

元夕见不得他那样,上手去扯他胳膊:“好好的,又做这样给谁看。你这人,一见年岁大些的就供了当爷爷,凌家送走了,阁子里不还有一个吗?你要这么空着肚子去见?别回头又哭胃疼。”

被这一打岔,言书倒是回了神,不由哭笑不得:“我几时又哭了?罢了,宛芳,随拿些吃食过来,我垫一垫。也不能让刘翁等久了。”

章节目录 六十 康王爷 康王府这儿也不大太平,沈默冷不丁吃了这样大的亏,虽没伤筋动骨,可面子里子再没一点剩下的,怎能不窝火。

自家儿子什么尿性,康王爷哪会不清楚,他是最柔顺不过的人,轻易并不愿意惹事儿,要不是这回笑话闹大了,禁不住自家夫人的哭天抹泪,他也不愿沈暇带人出去这样闹。

如今,听得回报,说是在言家搜检的时候遇上凌老将军了,平白被扣了一顶私养府兵,仗势抄家的罪名,哪里还有不害怕的。

他性子温吞,沈夫人却不是:“凌家老头子不过几句话,就把你唬成这样?一个王爷,难不成还怕一个退下来的将军不成?瞧你那个窝囊样!难怪了,圣祖在过继的时候专挑了你。原就是不能成事的!”

这沈夫人原是太傅向安的侄女儿,长得泼辣,性子也泼辣,自小被娇惯的不成样子。天底下的话,就没有她不敢说的。

嫁了沈歇后,顶着王妃的头衔,又兼着夫家平顺软弱,脾气也就越发大了。虽不至于打骂,可话里话外常常夹枪带棒,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本来嘛,她原是家里培养着要入宫选选秀的,可老天不佑,家里长辈过世,绕着她守了一年孝,待要再选,却是四年以后了,她纵使有心,年纪却不等人。

嫁给沈歇,不过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沈夫人心气高,虽得了个王爷,却是个外姓的,将来百年之后,祖谱上没有名,也是入不得皇陵的,她如何能满足。

也正因为有这个一个强悍霸道不讲理的母亲,才纵出了沈默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儿子。

这番丢脸,沈默自己虽是气恼,倒也没什么大所谓,倒是沈夫人不依不饶,撺掇着沈歇派了人去,便是报不得仇,也能找找言府的晦气。

沈歇被夫人指着鼻子骂,还是没什么脾气,一如既往的打着哈哈,企图蒙混过去。

倒是一旁立着的沈暇想到了正题,开口道:“王爷,夫人,别的倒还罢了,但这惹了众人来看的东西确确实实是国舅爷府的东西。推算起来,还是前朝的物件什儿。或是在狩猎时用作驱赶动物,或是在烟花爆竹里夹杂一些提亮声响,因为特别好看,当年,国舅爷那一族,专门为皇家制造这些家伙什的。来后改朝换代了,圣祖爷说这东西不实用,造价又太高,慢慢的也就禁了。因此,轻易落不到旁人手里。”

沈歇更觉麻烦了,皱着眉道:“你可去国舅爷府问过了?毕竟言家经营的是当铺,有些稀缺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沈暇道:“王爷,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稀缺物。别看它小小一件,这里面掺金锁银的,工序复杂着呢。圣祖爷下了禁令后,余下的那些都是记录在册的。哪里能随便典当呢。言家再富有,也不过是商户,哪里能得这么好的东西。”

沈默在一旁听得清楚,插嘴道:“既然是记录在册的,那你可去问过,国舅府少没少?”

沈暇道:“看在王爷的面上,国舅爷倒是开了库房核对一番,确确实实是少了一串。”

沈夫人耐不住:“看来,还真是国舅府里出的岔子。”说罢,也不再考虑旁的,呼奴唤俾的要轿子,一心一意想着去讨回这公道。

沈歇虽是个软骨头,可到底比沈夫人有成算些,今日为着这事儿,已经得罪了凌老将军,断没有再去冲撞国舅府的道理。

少不得抵了身子去挡,嘴里也有自己的理由:“夫人稍安勿躁,本王觉着似乎还有不妥之处。还是在商榷一下吧。”

眼看着沈夫人又要发火,沈暇少不得要替沈歇解围:“王爷所言极是。国舅府的人说了,若真是他们所为,断然不会用这样引人注目的东西。夫人请细想,他们冒着得罪康王府的风险,只为了这么一出恶作剧?似乎不大合情理啊。”

这番话深得沈歇的认同,堵着门口谄笑,连道言之有理,不敢让了半丝缝隙去,唯恐自己这个炸药一般的夫人听不得人话,受不了劝,再给自己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见他如此,沈夫人气的说不出话来,伸了手指,点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硬是没有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得跺了跺脚,骂了一句废物后,转身朝院内走去。

好歹再没有提要找国舅府算账的话。

她走的极快,算不上纤细的腰身一扭一扭的,有着中年妇女独有的风韵。但落在沈歇眼里,除却厌恶,再无别的情绪。

收敛了笑意的康王爷,在那瞬间,有一种骇人的狠厉。

言书作为阁主,原不用日日去阁里,只不过这几日事忙,刘故礼又被自己接了过来,少不得要跑的更勤快些。

七宝阁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秦叔这几日迷昆曲,因此特意停了古琴,招了曲艺班子连唱了三日,言书到的时候,台上正在扮游园。

刘翁就坐在台下头,点了一壶茶,支了一管烟,像是个平常老头儿一般眯了眼,细细品味那里头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上唱曲儿的姑娘,捏了帕子,迈着碎步,倒是十足大家闺秀的调子,一阙唱完,博了个满堂彩,裙锯微旋,盈盈一个转身,再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言书尚不觉得如何,倒是跟着的烟岚皱了眉:“这出戏是谁点的?阁子里面唱这个,倒也不嫌晦气?”

断井颓垣?几句戏词桩桩件件都落在了衰败上,七宝阁开门迎客做生意,这样的戏,却是不大吉利。

言书笑笑,指了指端坐着的刘故礼:“这戏好与不好,我是听不大出来。吉不吉利的也端看听戏人的心境。你倒是叹园景衰退,春色不再。落在别人耳里,唱的又是情归两处,思念不得聚的离愁。”

说罢,留了烟岚韶华在身后,带头朝着刘故礼走去。

章节目录 六一 年少轻狂 言书安安静静的走过去,刘故礼沉静在戏曲中一时就没有发现,待得人走到面前,才算发现,忙忙的起身,想要行礼。

言书眼疾手快,慌不迭的扶了他的胳膊,笑道:“刘翁,您这是做什么,这样大的动作,唬我一跳。”

这刘故礼人如其名,生平最重礼数,哪怕面对的是言书这个自小看大的半大娃娃。

既称一声阁主,该行的礼就断断容不得半点马虎,因此,婉拒了搀扶,执意一礼到底,动静太大,反引了不少人注意。

伸手出去的时候言书就知道拦不住,因此也不执意,坦然的受了一礼又还了一礼回去,道:“刘翁,玉璃虽是阁主,您却是长辈。这几日,咱们怕是要常来常往的,老是这么拜来拜去的一来显得生分了,二来也委实累的慌。即是寻常相见,不若一切从简罢。”

刘故礼笑道:“我知道阁主体谅,但关系再亲近,总也得公私分明。于公您是我的上首,所以啊,这一拜总是受得起的。眼下对账日迫近,有多少双眼睛或明或暗的瞪着您呢,该有的架子还是得有。不要平白短了自己气势。”

言书点头,刘翁说的话,他自然清楚,所以方才也没有刻意拦着。

台上的崔莺莺还在咿咿呀呀的一唱三叹: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一曲游园已然到了尾声。

这里本就是当铺,来的多少迫于生计缺钱的主儿。纵使台下叫好连篇,却也没人朝上打赏什么物件儿。

倒是刘故礼被这戏子触动了心弦,撸下了一只糯化满绿的翡翠扳指,拿帕子包了,朝着戏台上一丢,权当添了彩头。

这老底子戏院的做派看的言书直笑,抬了抬手,引着刘故礼朝五楼走去。

秦敛一早布置好了厢房,垂手立在门外,恭恭敬敬的等着两人过来。刘翁虽是昨日到的,可言书不在,便是尊贵如他也踏不进五楼,这是规矩。

刘故礼性子耿直,为人中正,心里藏不住事儿,旁人人一退出,他就忍不住了:“玉璃,这几日你身边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四下无人,他也不再拘泥那些礼数。

年少掌柜,执掌四方,旁人只道风光无限,也只他们这些阁中老人才能明白这其中艰险。

言书想了想,摇头道:“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是有,也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招数。刘翁放心,我都能应付。”

“你自然是能应付的。”刘故礼道:“但有些事,只凭聪慧还是不成的。我听说,前几日,琉璃阁的老头子不太平,派了个庶子过来找茬。可有这事?”

言书微微敛了敛眉,倒是很意外:“刘翁怎么知道这事儿?”

还能怎么知道?刘故礼吹了吹胡子,颇有几分怒气:“也亏得你好脾气,平白叫人欺上头来也不吭声。只是,你能忍得,我却忍不得。林竹那老小子,从来都不是个安分的。打从你父亲在时,便是这么个臭德行。打量着自己是跟着老太爷立业的人,就处处倚老卖老。没个安静时候,如今对着你,更是没了顾忌。”

说着说着,像是动了真气,哼了一声道:“多早晚撞到我手里,定要叫他知道厉害。”

这刘典刘故礼,六十多岁的年纪,遇事儿还是这急躁脾气,听秦敛讲了早几日的事情,哪还有不动气的道理。

眼下言书孤立无援,他作为七宝阁金堂的堂主,若是不加以声援,天知道这可怜娃娃要被那帮老匹夫欺负到何种地步去!

言书适时的将面前的茶盏朝他推了一推,颇有几分感激道:“我原是刘翁看着长大的,两年前父亲病故,将这么重的一挑担子搁到了我肩上,要说不惶恐,定然是不可能的。好在,身边还有您这样的长辈处处指点,事事体谅,总不叫我太过为难。”

说着说着,倒真有几分动情:“我年纪小,又不是长子。接了这摊子后有多少人不服气,刘翁定然也是瞧在眼里的。名不正言不顺,又没什么惊世才华,若要人服气,也是难。我二哥当初一心报国,走了从军的路子,不想被旁人传来,倒成了我容不下他……人言可畏,我也是到了那时才能体会一二。”

当时二公子言闵一怒之下远走边塞的事儿,在七宝阁内也算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蜚短流长的给言书添了不少麻烦,即便到了今日,这还是言书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佐证。

“父亲落葬时,连您在内的七个掌柜我都是见了的。要说起来,每年年尾,都是一桌吃饭的叔伯,轻易也是没有过节的。可那日您也瞧见了,再亲近的人都有反咬一口的时候,更何况是那些本就一心算计的人呢。”

言书说的切切,倒是勾起了刘故礼的回忆。两年前,言琮匆匆过世,奠仪上确实不太平。

这商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守着七宝阁,与守那江山,也有大同小异的地方。

因此,继任阁主这桩子事儿,也就上演成了一出“夺嫡”的恶战。

说起来,言家一共三个娃娃,老大早逝,老二平庸,老三倒是伶俐可人疼,奈何年岁太小。

按理说,“夺嫡”这种戏码,只有在子孙昌茂的人家才会上演,言家统两儿子,不是老二就是老三,言琮又是个有打算的,早早的立了人选,原本再闹腾也翻不出天来。可偏偏,那帮自诩“阁老”的混账东西要来掺合他们的家事,凭空出来指手画脚,把好好一场丧仪搅得不安宁。

那一年,言书才十七岁。粉雕玉琢的娃娃,一改从前嘻嘻哈哈的笑模样,面无表情的带着韶华烟岚,将一众闹事的老头子或捆或绑的丢出了院子。

“我本不稀罕当这阁主,但父命不可违,今儿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都要接了这印章,以全孝道。当然,你们若是不服,也不打紧。距离对账日还有两年,我便给你们两年时间,在这期间,若是能寻了理由,揪了我的错处,驳了我这阁主。我便退位让贤。”

章节目录 六二 撒娇 提起言书那一日的神情,刘故礼只觉得酣畅淋漓。

当初跟着言裴起家,他图的也不过是个温饱,小小一家门面,却坐北朝南的打出了一个录尽天下事的猖狂宗旨,无知无畏且无稽。

可那时候,他站在言裴身后,恍惚有种错觉,总有一日,他会跟着这个哥哥,一路开拓,走到李朝第一当铺的位置上去。

就像现在,他依然有那种错觉,眼前的这个少年,日后必定龙腾于天。

“有时候看着你,倒是觉着你比你父亲更像你的爷爷。”刘故礼笑着叹道:“这些日子,想来你也不容易。等过了对账日,大约就能轻松些了。那林老头再狡猾,也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听得这样的评价,言书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倒是难得有几分老实:“刘翁,爷爷的手段,我大约是拍马不及的。但区区一个林染息,确实也没有入我眼里。只是,七宝阁内,反对我的不止一个堂主。”

这是事实,且不说言书是幺子,便是长子,背着七宝阁这座金山,哪有不招人嫉恨的道理。

刘故礼行事说话向来不会转弯,但能得言裴言琮两任阁主的重用信任,自然不会是耿直的听不懂话的傻子。

“各堂的堂主,本就是在阁子里混老了的人,起先都是跟着言老阁主一起,攒够了资历才被放到各个任上去的。你爷爷铁腕,那是说一不二做事儿的格调,与你爹爹自然大不一样。因此,他们骨子里,对言家是有畏惧的。”

“可是,到了寒石这儿,境况便有些不一样了。寒石辈分小,当阁主时又有不悔护着,顺风顺水的,骨子里又有些书生意气,行事作风难免软和些。人嘛,都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摊子,在交到你手里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成样子了。”

“但是玉璃,你该知道,一个人要想以下犯上是要有足够勇气的。只是,当这样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的时候,造反这件事就会变得容易很多。你要做的,就是把一群,变回一个。”

刘故礼语重心长,几句话点明要害,言书听在耳里,不由点头赞同道:“以利相聚,必然也能因利互搏。刘翁的点拨,玉璃记在心里了。”

“瞧你这模样,想来这些事情都是了然于心的吧。”刘故礼笑道:“左不过是等我说出来,平白得你一句赞罢了。要说起来,似乎是你接我来压阵,但我倒觉着,你呀就是怕我无聊,找了借口容我得几日清闲罢了。”

他笑的敞怀,饮了一口铁观音后更是高兴:“罢了,我且当出来散心了。这皇城,吃的喝的看的玩的,样样都合心意,况且还能帮到你。在过几日,各地的堂主陆续也要抵京了,我虽年纪大了,总能照顾好自己。你别费太多心思在我身上。”

言书点头:“刘翁爱热闹,这几日,我让韶华陪着您四处逛逛看看。有一些账目,或者还要劳烦您闲暇时候看看。”

积年的账本,数目可以比对,物件儿却不能重温,有些事儿光靠本子时还原不出真相的。

言书年轻,缺的正是这种历练和经验。

“韶华啊。”想起车上那个陪着自己说笑,爱胡闹的孩子,刘典止不住的笑:“这娃娃好玩的紧,你能想到让他来接我,足见你的孝心。”

闲谈不觉时日长,转眼之间天色就暗了,刘故礼再有精神,到底年岁摆在那儿,不知不觉间就露了疲态。

言书歉然:“好久没见刘翁,一时高兴倒是忘了时辰。您若不愿意跟我回府,就在这后头的院子里暂住吧。”

说罢,又唤了韶华进来细细吩咐,刘故礼肠胃有旧疾,晚间除了养胃的米稀外并不吃旁的东西,平日里的饮食也要软和清淡,言书再三叮嘱,那啰嗦模样,不说刘典了,连旁人都因为不习惯听得直笑。

回府的路上,少了韶华,烟岚又习惯骑马,元夕理所当然的挤进了马车,与言书宛芳一道。

说起好奇心,元夕若称第二,大约也没人敢称第一了。

元夕:“玉璃,你说这刘堂主是不是对那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有些别样感情啊。”

“那叫昆曲。”昨儿晚睡今儿早起,言书压了一天的坏脾气在对面元夕时一丝一毫也不愿多做隐藏:“什么就叽叽喳喳了。小孩子家家,别什么都问,好奇心害死猫听说过吗?”

元夕不受挫折,追问道:“你瞧他那神情,看着像是在听戏,可眼神全都落在虚处,像是透过戏看到了什么人一般。唉,玉璃,不是我说,那个刘老头看着是真的心疼你,半分算计的心思也没有。作为晚辈,你是不是该学着分担长辈的忧愁。”

言书斜了眼,拿余光挑他:“刘翁难不难得我不知道,倒是你很难得。八卦便八卦吧,还非得找个名头来替自己圆着。”

元夕对自己这份八卦之心没有半分忐忑,理所当然道:“人皆有之。快说说,怎么回事儿。”

言书不理他作妖,闭了眼顾着自己养神。

受不了被忽视,元夕伸了手想去咯吱言书,嘴里还一个劲的嘟囔:“你说不说,不说我可下手了。”

言书坦然不惧,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那么好碰的,你要不怕,尽管来。”

这话有效的很,元夕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瞥了一眼正襟危坐,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宛芳,悻悻的住了手,但还是带了几分不甘不愿:“我瞧他落在那姑娘身上的眼神干净得很,想来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辛密,偏你小气,什么事都要遮遮掩掩,不痛快。”

说罢,撇了撇嘴,准备将自己的好奇心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却不想,方才还嫌弃自己八卦的言书忽然又改了主意松了口:

“你可知道,这游园惊梦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从西厢记开始,一段往事在他温和缱绻的嗓音中,被缓缓道来。

章节目录 六三 莫宇 别看刘故礼如今沉稳,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十足的爆竹,一点就着,加上从商这条路本就难走,若没有果敢的性子,也不能陪着言家父子一路过来,做到这样大。

这样的刘故礼,在十七岁的时候,遇到了自己命中注定了结不清的那一位。

永宁王府的小女儿,安平郡主。

相遇的最开始,正是那一曲西厢记。

不谙世事的娇小姐,带着丫鬟进了一座荒凉的败落院子,见到了攀墙翻院的俊小子……

世俗的偏见,身份的落差,这些最应该成为阻碍的原由并没有妨碍他们相爱,正真使他们分离的,是远比这些更现实的东西。

这段故事,本该是九曲十八弯,却被言书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元夕意犹未尽的咋摸着嘴巴,嘟嘟囔囔道:“玉璃,你是真没有说书的天分。这样的故事都能被你说的这样干巴巴的。还要我自己发挥想象力。”

“又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言书道:“倒值得你这样追问。”

旁人听来似乎轻描淡写的故事,落在当事人身上时却是字字锥心。

古往今来,比起喜剧,悲伤的故事总是容易更受到追捧。甚至能被称作一段佳话,写进本子里,编进唱曲里。

孔雀东南飞的自挂东南枝,梁祝里的哭坟。你们听得兴致盎然,荡气回肠,却不想,那是怎样的泣血心肠。

最好的感情,不是这样值得万人歌颂的,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才是最值得期许的。

元夕虽不懂言书的心情,却也不再多问,乖乖的闭了嘴。

见他这样,言书反而笑了:“好在,刘翁现在过得很好。”

这几日,言府难得的清净,凌战在家养伤,元夕被扔回了墨轻骑,韶华日日陪着刘典,独留下不爱多话的烟岚和宛芳两个。

言书干脆连七宝阁都不去了,日日窝在家里翻账本,既不会客,也不出门,闲的无趣了就抄一篇兰亭序,或者绘一副春景图,自在逍遥,全无心机的模样。

如此过了四日,直到秦敛派人传信到了家里。

彼时,言书正在画一副祥龙,听得小厮来报后,落笔点睛,转身笑眯眯的对着烟岚宛芳道:“清净日子,怕是要暂时结束了。”

他窝在屋子里躲懒的这几日,外头的事儿可算不少。

头一桩,便是户部尚书家四儿子,亲君卫督察莫宇莫琴心的心上人掉入荷塘不小心淹死了,原本定在下月的婚礼不得已要取消。

对于这一桩婚事,近几日在街头巷尾传的颇多,各个版本都有,最受欢迎的,大约就是公子哥儿爱上平家女,不惧世俗,据理力争,终得父母认同,成就了这段姻缘。

却不想天妒红颜,遇见莫宇似乎花光了姑娘所有的运气,这不,离婚期也不过数日,新娘子却提前踏入黄泉,再无福享受这人间富贵了。

世人嗟叹的同时,也衍生出了另一个说法,说这姑娘原是有心上人的,不过是长得太漂亮,被莫宇瞧见了,心生歹念,不顾姑娘哀求,将她强行带回家中据为己有。

姑娘原是个烈性子,被莫宇仗势拿心爱男子的性命做了要挟才勉强同意这婚事,等得男子逃出了皇城,便再也不愿意委身,投湖本就是她给自己选择的最后结局。

联想几日前,亲君卫带兵到了七宝阁对着一个男子大打出手的情景,这个版本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了开来。

至于这蔓延速度有多快呢,大约就是这几日秦楼楚馆的新戏多多少少都沾了一点这女子的影子,贞洁烈女,以身委强权,护得情郎安全后,又慷慨赴死的桥段比比皆是。

戏这样传开来,旁人如何还不知道,但尚书府这几日怕是不太好过的,据说,莫宇被停职调查,连带着尚书莫度莫向亚也受了皇帝不少责问,终日惶惶后干脆一病不起,告罪在家了。

要说起来,这莫宇平日里作风也还算检点,就算偶尔会去花街柳巷,也多是应酬或查案,并没有闻得一星半点他在生活作风上有什么问题。

有钱有权有势有颜,年纪轻轻又得皇家器重,不管从哪一点来说,都是天之骄子的模样。

也许,正因为他人前板正的模样,让这次的流言更加喧嚣尘上。

但流言总归是流言,说的人再多,也没人敢去尚书府里求证,况且,有句话叫做死无对证,姑娘都死了,尸首早已入土,也没听说家里过来讨说法,旁人自然更不会去自讨没趣了。

第二桩传闻就更有趣了,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说是前几日宫里那位心血来潮,跑到城里来说是要体察民情,却不想这一跑就跑出问题了。

也不知哪儿来的混混大庭广众的调戏良家闺秀,好死不死的还撞在了那位的身上,这可还了得?

且不说他位高权重见不得旁人欺凌弱小吧,就是一个普通男子,见了这样的事也是要路见不平的。

这一架,从街头打到了巷尾,打跑了坏人不说,还捞着了一位天仙一般的姑娘。

那一日风大呀,又是那样一场闹腾,人多事儿也就多了,原本姑娘好好的带着围帽呢,不知怎么的,就露出了真容来。

柳眉杏眼,粉颊红唇,睫毛微垂,带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娇媚。

不过遥遥一眼,那一位就动了心。

佳人拜谢恩人后,就远远的跑了,名字底细一概不曾告知,独留下一块质地不错的玉佩,引着旁人浮想联翩。

这下,那一位连街也没兴趣逛了,民情也不体察了,失魂落魄的回了宫,一心一意的犯起了相思病。

章节目录 六四 皇帝的艳遇 烟岚一字一句的把秦敛送来的信读完,语调里染了散不去的笑意。

言书也笑:“宛芳,你功不可没呀,那样一个小丫头,短短几天就能被你调理的国色天香。可实在是厉害呢。”

对于这样的话,宛芳从不入耳,撇了头去看窗外:“话少些,像个主子吧。”

不像主子的言书不生气,转头去看烟岚:“莫宇的事儿办的不错,人送走了吗?”

烟岚点头:“送到安全地方了。”

言书:“嗯,那就好。等对账日结束,林谦履行承诺后,就把姑娘给他送回去。”

显而易见,这两起事情,背后都有七宝阁的身影。

要说起来,流言也不是完全无稽,毕竟那池塘是婉君自己要跳进去的,只不过淹死的另有其人罢了。

偷天换日后,又怂恿着秦楼楚馆帮着散播流言,有时候七宝阁的手段倒是走了兵法,蛇行鼠道无所不用其极。

言书道:“虽是找了死囚易容代替的,但好歹也算帮了我们忙。有来有往才是做生意的根本。烟岚,该给她家里人的一分都别少了。老人家失了独女本就心酸,按之前说的另给他们置办一分小本生意,总要叫他们往后有所依靠。”

烟岚点头道:“是,主子。”

言书道:“既然他们已经遇见了,那青文这几日大约也相思的不轻。也不知太傅可有什么说法。”

烟岚道:“这一点信上也说了。”

对于小皇帝的失魂落魄,太傅倒不像一般奸臣那般迎合欣喜。

作为皇帝的师傅,他比一般的权臣更多了一份职责。因此,断不能容忍这样荒诞无稽的情爱。

烟岚道:“信上说,太傅动了大怒,虽不能对万圣之躯进行杖责,可对一同出去的小水下了狠手。拖到勤政殿前,当着所有奴才的面打了五十大棍。到今儿还没能下的床来。”

言书叹道:“以太傅的性子,没有要了小水的命,也算留了余地,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人也变得心慈手软了。”

棍刑这种东西,最有讲就了。若是恨得急了,一二十下就能要人性命,若是有意留情,便是打上百来下也不过是个皮外伤,血淋淋的唬人罢了。

只不过,小水是小皇帝身边用久了的人,从小跟着一块儿长大,比一般奴才自然不同,又暂代大总管的职位,掌着皇帝近身的大小事务,身价地位,自然不是一般的小太监可以比的。

远的不说,单看先皇身边的左禄,贴身服侍先皇这些年,虽是个太监,可谁见了不尊称一声禄公公,寻常官员见了,不说行礼,但也不敢轻待。

如今向安这一打,又是当着所有奴才的面,往后他再想要管事儿,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这惩罚,对小水来说可实在算不上心慈手软。

言书笑道:“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青文大约是要着急坏了,背地里还不定怎么骂我呢,毕竟小水是同他一处长到这么大,对他来说可不只是奴才那么简单。”

烟岚道:“主子是为了圣上着想,你两心意相通,又惺惺相惜,我想,他不会怪你的。”

言书抬了眼,眼波流转的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转头另问道:“太傅是动了气的,想来也不会去帮着皇上找佳人解相思,那么旁人呢?可有什么特别的心思?”

烟岚这几天陪着言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在家里,但对外界的事儿一清二楚,听得言书问,也不迟疑,将知道的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那些家里有适龄姑娘的老臣大约都是动了心思的,这几日,发生偶遇的左中街上来来往往多了不少人在打探消息。水公公尚在病休,其余那些伺候在皇上身侧的奴才无一例外都被塞了金银,想或多或少的得到一些关于那神秘姑娘的线索。”

“哦?”言书很有兴致:“然后呢?皇上又是什么意思?表现出自己想找那姑娘的意愿了吗?”

烟岚笑道:“主子这话问的。太傅那一顿打,虽不是在皇帝身上,可却是打了杀鸡儆猴的主意。皇帝便是再动凡心,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任何表示。否则岂不是太打眼,反而坏了好事。”

言书道:“确实。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古来有之。从前好歹还有个伴读帮着小水分担,如今年岁大了,伴读也成家立业,再有什么也出气不到他头上,倒是苦了水公公了。”

话是叹息,言语里却有三分藏不住的笑意。

烟岚轻咳:“主子,您这样,算不算幸灾乐祸?”

言书摸了摸脸,恍若未觉道:“怎么?我笑的很明显吗?”见他点头后,不由揉了揉脸,刻意板正道:“抱歉抱歉,你继续。”

烟岚垂了眉眼,微微扯了扯嘴角后继续一板一眼道:“今儿丑时,一封密信从宫门内传出,几经辗转后便到了光禄勋郑执中的家里,随信一同流出的还有一张玉佩的拓片。”

这也不奇怪,宫内用人,门房掌事,本就是在郑执中的管辖范围内,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最先知道的一定就是这个光禄勋。

“丑时?”言书想了想:“昨儿晚上是谁侍寝?”

烟岚道:“太常寺卿王骞王寰武之女王闫眉。”

言书皱眉:“这太常寺什么时候又同郑执中扯到一块儿去了。我记得,早两年,先皇刚驾崩那会儿,他们还因为仪制用人问题起过不小的争执。当时两个人可是差点当着青文的面儿掀桌子。怎么这么快又不计前嫌狼狈为奸了?”

话是这么说,但言书心里清楚,在官场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正真的朋友。

以利相聚,利尽则散。这才是他们生存的常态。

说实话,他并没有觉得这样不好,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着相同目标的人才更能明白这各中的交往是怎么回事儿。

谁都没有真心,那么彼此也就算真心了。

他即是随口一说,烟岚也就随耳一听,并不多加评论,只是尽职的说完了剩下的事儿:“快则明日,慢则后日,郑执中就会带人来接郑姑娘回主家认祖归宗。”

章节目录 六五 林谦回来了 “认祖归宗?”言书笑的温情:“这是好事儿,父女血缘,这是断不了的联系。他们既然有心要相认,我们作为知情者,顺水推舟也是应该的。”

烟岚将信件递给言书粗粗过目后,拿烛火燃了,随口符合道:“主子慈心。”

言书道:“我不慈心,我是闲心,一日日的多管闲事,搅得自己连个安生觉都没有。”

说罢,小小的展了展筋骨,在这儿画了大半日,又听了这么些话,无端的觉出几分疲累。

烟岚知情识趣,最会体察言书心绪,见他如此,便示意宛芳跟着自己出去:“主子且安心歇一歇,这几日各处都太平。我们在外头守着,想来也不会有人轻易进来打扰。”

这个“有人”,不用说,指的就是小莲,几日前元夕那么一闹,她倒是安分了好一阵,不说四处打探自己行踪了,轻易便是连面也不露了,倒是叫言书觉得清爽不少。

这么一想,黎元夕这娃娃也实在有用的很。

午休这件事情,言书也是近几日才发现他的好处。

每日眠卧不过片刻,一整个下午都能神清气爽,要说起来,还真是不错的调整法子,唯一的不足,大约就是容易上瘾,每每到了这个时刻,人就会变得没精神,昏昏沉沉的,连带着眼皮子也跟着拉扯不清。

言书难得清闲,底下的人也很乐意他睡个好觉,烟岚带着宛芳坐在廊下一边守着门户,一边下棋打发辰光。

这棋与一般的围棋象棋都不同,棋子分六色,每一色又分九个等级,当棋子一对一时有等级压制,但也不是完全依靠等级致胜,还要看策略,每个棋子不同的行走法子是一种克制,底下的阶级数量又是另一种克制。

你可以是强者,也可以是众者,这两个策略都是相对简单的,但是,当你既没有权势也没有同盟时,能依靠的就是每支阶级的棋子中各自的路线走法了。

这原是元夕设置的六人棋盘,目的是为了锻炼他们的兵法和策略,以及对人心的把控,如今人数不全,两人各执三色棋子,在静谧的午后无声的“厮杀”。

美好的时光总是叫人觉得短暂,言书蜗居的日子,在林谦返回七宝阁的时候算是彻底结束了。

“阁主。”林谦把包裹在锦帛里厚厚一沓本子交给了言书:“答应你的,我已经做到了。不知婉君如何了。”

一别数十日,他脸上那种刻意隐藏却暴露无遗的张扬似乎散去了不少,颧骨高凸,整个人瘦弱的没有了形状,看着竟像是大病了一场。

言书示意烟岚接了包裹,关切道:“林公子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若是这事容易,您还愿意为了我费心思去救婉君吗。

林谦心内苦笑,面上还是恭敬:“没什么,有些波澜罢了。”

言书哦了一声也不再追问,转过头去吩咐烟岚:“公子来回奔波,想是累着了。你去把许大夫找来,好好替他调理调理。这样一脸疲惫,若是被婉君姑娘瞧见了,大约也不会好受。这几日你轻易不要在外头走动,等对账日结束了,我再想法子把你们一同送出城外。”

林谦点头,道了声谢谢阁主,跟着烟岚下去了。

彼时元夕也在,想起他曾经的模样,不由有些奇道:“不过才一个月,这人怎么像是换了一个魂一般。从前虽然冷性情又自以为是,可好歹还有些生活气。如今瞧着倒像是那股神气被抽走了一般。歪歪丧丧的。莫不是他老爹发现他大逆不道,好好收拾了他吧?”

言书道:“发现倒不至于,只不过是为了别的事儿,老子对儿子下了狠手罢了。你瞧人一向准,这次自然也不会错。”

元夕不解:“别的事儿?除了跟你这个阁主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的做了笔交易外,还能有什么?”

“这是别人的家事,我哪儿会知道。”言书道:“你也别一天到晚八卦,有那精神头,做些正经事不好吗?我交给你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那些都是小事儿。”元夕不为所动,也没有轻易被岔开话题,继续刨根问底:“你才瞧见他的样子了吗?颧骨高耸而且赤红,唇色鲜艳,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紫色。这模样,倒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毒。”

“小事儿?”言书反问,墨轻骑那么些人,到他眼里倒是小事儿,偏把那些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放在心上。

元夕尤不自觉:“你定然也发现他是中毒了吧。不然怎么会叫烟岚带他去看许渐吉呢。”

言书道:“中毒还是生病,都是他自己的事儿,你且收起你的好奇心管好自己该管的事儿。你不是说来这儿帮我吗?眼看着快到对账日了,可别在随便出岔子。婉君姑娘那儿你带了人好好看着,若是有什么不妥的,你也不用留在皇城了,滚回你的寨子里继续当你的猴子大王去。”

话语说的严厉,但眼底还是漏了笑意,元夕这絮絮叨叨的模样,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情景。

元夕不以为意,嘻嘻哈哈的:“你不告诉我便罢了,晚些时候我去问许渐吉。他那个大嘴巴,什么话都藏不住,我就不信问不出个结果。”

许大夫那样谨慎的一个人,轻易不爱开口,怎么到他嘴里就成大嘴巴了。

言书道:“这几日,你就安分些吧,等过了对账日,你要怎么胡闹还不由着你?”

“没意思。”元夕觉出了几分无趣,也不胡搅蛮缠:“我只是担心,若是那林谦有旁的事情瞒着你,或者,那一日就不能如你所愿了。”

他正了神色道:“他这一趟回去,八成是发生了什么。连我都觉出来不对劲,我就不信你一点怀疑都没有。”

不对劲?自然是有的。就像元夕说的,林谦变成这样,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这样的事儿,不管怎么说都与正常扯不起关系。

言书道:“怀疑自然没有,因为他中毒本就是事实。”

章节目录 六六 毒 元夕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但再要多听却是一个字也没有了。好在,他的好奇来的快去的也快,念头一转也没有旁的话,捧着桌上的细点,高高兴兴的去一旁吃了。

宛芳立在一旁,看着两人一来一回的说话,暗自纳罕:阁主与这少年相识的是早,但显然最近才算真的共事,可瞧着对待彼此的神情,倒是比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人更熟稔。

许是想的入神了,倒叫言书多看了几眼:“你怎么了?”

怎么了?自然是没什么。

宛芳摇头丢下了一句话:“我去看看。”

也不细说是看什么,言书却明白了,道了声去吧,便开始忙自己手上的事儿了。

似乎有了元夕后,他们这几个不在身边言书也能安心。

这样的认知,落在她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惶恐。微微一顿后,依言朝着门外走去。

元夕咕叽了好一阵,勉强混个半饱半饱,百忙之中抽空瞄了一眼她离开的身影,颇有几分不属于他的后知后觉:“方才她走的时候是不是瞧了我好几眼?”

言书点点头,手上不停,一笔笔出入的账目搅得他脑壳疼,漫不经心中带了几分不满:“自然是瞧了的。大约从没见过人吃东西是这样的,新奇的紧。她有韶华,不会眼瞎的对你有什么想法,你大可放心。”

自己几时觉得那姑娘对自己有想法了?元夕细想了想,才发觉那是一种为了侮辱自己而产生的遣词用句。

转过弯来,他自然不能吃亏,伸着沾了饼干屑的手过来要去捏言书脸皮:“都说你是玉面公子多情郎君,如今我倒要看看,这么刻薄的话是谁说的,莫不是有人假扮的吧。”

“嗖”一根银针贴着他伸到半空的手臂,擦过指缝,险之又险的射了出去,狠狠地扎进了他身后的石墙中,针身泛着紫光,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夕确信,这一针,没有扎到自己,除却反应和运气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凶器的主人高抬贵手,没存杀心。

直觉逼出的冷汗沾湿了里衣,劫后余生惊恐让他止不住大叫道:“你做什么啊!”

言书笑了笑:“我早说过了,我不是那么好碰的。”说罢,晃了晃手中的书道:“今儿下午我要把这些看完,你若是再不老老实实的坐着,可别怪我真的把你丢出去。”

“好嘛好嘛。”元夕讪讪,心道惹不起我总躲得起,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揩干净。

言书皱眉:“屋子里没有帕子吗?好好的衣裳,到你这儿就成了抹布。回头身上发痒,又该嘟囔了。”

被训斥的人没好气的撇嘴:“总不是叫你替我洗衣服,要你心疼。”

正巧,桌子上头搁了老大一盘干果,元夕摸了摸肚子,识趣儿的不再与他说话,盘腿上了窗台,抱着干果盒子吭哧吭哧的竟是一个没完没了的调调。

言书:“……”

另一边,烟岚照着命令把林谦安置到了阁子后头的院子里。

方才屋子里昏暗,虽是觉得不妥,到底还是有限,如今阳光下一走,就连烟岚这样见惯生死的人都不由心惊。

旁的不多说,单看他诡异的唇色就能知道一二。

从七宝阁过,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种原本藏匿在血色后头的死气,竟是一点都挡不住了,直愣愣的摆到了面上。

瘦削青白,唯有颧骨并嘴唇两处紫红。

恶紫夺朱。

冷不丁的,烟岚心里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原想着自己留在这儿看顾林谦,另找个小厮回去请许大夫,可看着光景,倒是叫他一时挪不开步了。

正巧,旁边的屋子住的是刘故礼,这几日由韶华伺候着,听得这边的响动,少不得要差他出来瞧一眼,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不想,却在路口遇到了宛芳,少不得拉住了打听:“我才瞧见烟岚哥进去了,好像带着个什么人。吵吵嚷嚷的,连带着刘翁也上了心,叫我出来看看。”

一抬头,烟岚正从里头出来,伸手唤他们:“林公子似乎不太好,主子让人回去请许大夫,阁子里的小厮都不大通功夫,还不若我自己跑一趟脚撑快些。韶华,你且回去照顾刘翁,宛芳,你代我留在这儿,好歹看着些林公子,若是有什么变故,及时告诉主子。不要耽搁了。”

“林公子?谁是林公子?”韶华这几日陪着刘翁,倒是真没听说过林谦。

烟岚拍拍他:“晚些告诉你,先办正事。”说罢,也不等他们回话,转身朝着街上掠去。

瞧这神情,是真的着急。

韶华还要再开口,却被宛芳一把推了出去:“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晚些再说。”微微侧身,绕过韶华,窈窕身影很快挪到了屋子里头。

独留下韶华在院子门口抓耳挠腮不得要领。

他这几日全副身心都在照顾刘故礼上,确实不认识林谦,可刘翁是听言书说过的,如今听说他就在隔壁,自然坐不住了,扶了韶华的手,急急忙忙的往这屋子里赶。

“丫头。”刘翁心焦:“怎么样了?”

他年纪虽大,步子却快,说话间已经到了床头,正好看见林谦面如金纸的模样,躺在那儿,连呼吸都是弱的。

说来也怪,要说这是烈性毒药,林谦却能撑着身体从琉璃堂一路赶回皇城。

要说这是慢性毒药,不过须臾,人就不成了模样。

宛芳略通医理,方才那么一会儿,已经大致查看过,如今听得刘翁出口相询,自然要回话。

“是中毒。我方才瞧过,林公子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明显伤口,血脉流通较快的几个重要穴位处也没有破损的痕迹。再加上他周身的症状,是由内而外一点点扩散的,从心肺朝外蔓延。按这程度来瞧,这毒根深重,已经快半月了。想来,是出发来皇城之前服下的。”

人命关天,她难得的不再惜字如金。

刘故礼见她行事干脆,没有一般姑娘家的扭捏,断事又清楚,不免高看几分,瞧她眉间微蹙,似有什么猜想,不由开口道:“丫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发现?”

宛芳也不遮掩,推断道:“我想这毒大约是林公子自愿服下的。”

章节目录 六七 隐情 宛芳心思细腻,性子又安静,轻易也不愿开口说话,更不会随随便便下定论,她既这么说了,自然是有凭证的。

就像言书一般,不习武的林谦也偏好广袖飘逸的衣衫,如今就这么躺着,痛苦挣扎间,袖口卷起了一大片,整条胳膊都暴露在了外头。

“这里。”纤长的玉指朝林谦手臂上一点:“若是强制服药,手腕,手臂甚至肩膀上都会留下血瘀痕迹。我虽不知林公子中的是何种毒素,但显然是会使人血脉衰退,血液流通不畅的。从服药到现在,左不过十天半月,在药力的作用下,这点时间,并不够淤血完全清散的。具体如何,还要等许大夫来了之后再说。”

宛芳就事论事,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并不因为指着的是个衣衫不整的男子而羞涩。

或者在她眼中,躺在床上这个并不是什么男子,而是自己主子用来运筹帷幄的棋子,无谓生死,管用就成。

而如今,这棋子还有作用,还不能死,所以她也愿意多瞧几眼。

刘翁可不知道她的凉薄,只是叹她心智,待得听她说完,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我听阁主说,林小子是回自己家去拿的东西,难不成,是林墨那老头子猪油蒙了心,对自己孩子下手了?”

这些都是猜测,宛芳不好接口,因此也只是默默,看着床上那人因为逐渐起来的高热焦灼不安。

她不在意面前的人是衣衫不整还是没穿衣裳,韶华却不行,直觉的往前站了站,隔绝视线,顺带着瞥了宛芳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样的举动落在刘翁眼里,哪里还会不清楚,韶华这孩子,与他孙儿差不多大,热闹爱笑,性子又好,几日相处下来,倒叫自己欢喜的紧。

他怕惹了姑娘不高兴,不愿意直说,那也只能自己这老头来多管闲事了:“丫头,这里有我和韶华就够了。你先去回禀阁主,好歹叫他拿个主意。”

话虽没有明说,可宛芳聪慧,哪里会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由嗔怪的看了韶华一眼,领情的朝刘翁福了福身子后,向言书复命去。

屋子里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情景,一个还在看书,一个毫无顾忌的在旁边窸窸窣窣的吃东西。一动一静,让人莫名觉出了几分好笑。

“哦?”听了宛芳的话,言书头也不抬:“竟是病的这般重了?刚才在这里还算能够对答如流呢。这才多久?连神智也不清了?”

宛芳点头,将自己的发现重又说了一遍后道:“这毒诡异不说,总还有些旁的让人不安。”

“不安?”言书道:“你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能让你不安的,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是。”宛芳依言道:“旁的倒还是小事,其一,林公子这样的情况到了七宝阁,显然是因为林堂主已经有所察觉。那么,阁主现在手里的账簿,几分真几分假,就有待商榷了。其二,依奴婢方才所见,这毒下的怕是不轻,只不过之前一直用药物压着,因此除却消瘦外也不见他有什么别的症状。偏偏在踏入七宝阁后,所有的病症都发了出来。这其中的巧合,叫人不得不疑。”

她心细,分析事物也是一板一眼慢条斯理的严谨,叫人平添三分确信。

且不说言书是怎样的意思,倒是叫元夕停了动静。

这样的疑虑自己方才就有,虽不如宛芳这般字字清明,可也相差无几,可见,这回的毒,确实来的蹊跷。

对账日在即,言书的压力不言而喻,苦心准备了两年,他也算得上兢兢业业,若是被这样一个临时冒出来的林谦坏了计划,岂不是太冤了?

对于他们的着急,言书自己倒没有感同身受,只是清清淡淡的回了一声:“哦。”

“哦?”元夕坐不住了:“这样麻烦的事儿,你倒只是哦一声?我且问你,今日若是这林谦就这么死这儿了,你待如何?我知道你们这儿嫡庶分明的厉害,林谦他是庶子,也许并不得他父亲重视。但若是他本就是颗棋子,那林老头子能这么轻易的就看着他死?”

真是皇帝不急那什么急,元夕愤愤,瞧着言书那轻描淡写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宛芳一向安静,这回也不由心惊,可主子没有表态,她也不便说什么,只是立到一旁,帮着磨墨,心不在焉的模样。

元夕没她那样的好教养,继续嘟嘟囔囔:“我原以为儿子拿老子做筹码,向你缴了投名状已经够狠心了,却不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才会打洞。儿子这模样,老子又怎么会是省油的灯。但不是说虎毒不食子吗?这毒若是林老头下的,我倒是要佩服他几分了。对你来说,也确实算得上威胁。喂,你别写字了,那么大的事儿,你倒是给句话啊!”

说罢,也忘了方才玩笑时那根银针,伸手极快的抢了言书手中的,逼着他回话。

“哎……”言书无奈,叹了口气道:“你们在这儿急有什么用,左右许大夫还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不知道呢。瞎猜并不能解决问题。况且,宛芳,你方才的说法里,有一处自我矛盾。你自己回头细想想。”

矛盾?被言书这么一提,宛芳倒是真觉出了自己的猜疑并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侧了脑袋探询的看着他:“主子的意思是……”

言书道:“如果,林墨一早就发觉了林谦的谋算却不予拆穿,选择将计就计,那么他只需把这一份账目暗中调换,让林谦给我送了来就成了,为什么要下毒呢?难道就是要冤我卸磨杀驴不成?我与林谦无冤无仇,连基本的动机都很勉强,他拿自己儿子的一条命来冤我是不是得不偿失了些。况且,连你这样只知道医术皮毛的人,都能探知中毒的大约时日,你觉得,凭这能扳倒我什么?”

宛芳不解:“所以,这毒不是林堂主下的?”

言书笑了笑,眉眼都生动了起来:“这才是有趣的地方。”

语调轻快,元夕听在耳里,不由觉得,那似乎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

章节目录 六八 耄耋 说完有趣后,言书不愿再深谈,只是叹了一句:“也不知父亲当初是怎么想的,留着这么一群牛鬼蛇神,也不严惩,一味的做好人。”

点到即止,但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怎会不知这其中深意。

如果这顿不是林墨下的,那么有那手段又牵扯七宝阁利益的,除却其余五位堂主外,再没有旁人了。

倒也不是言琮不整治,实在是他去的突然,总以为还有那么长的时日,替儿子铺平道路,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徒留他一人,面对这世间险恶。

富贵窟里最容易出的,可不就是魑魅魍魉吗?

元夕瞧他出神,只以为他犯了难,少不得收起好奇,尝试着温言相劝:“玉璃,那什么,既然到了跟前,也没有犯怵的道理,好歹不还有我们吗?”

他这话说的诚恳,脖颈上的红线似乎比前几日更鲜活了几分,随着脉搏的跳动,看着像是有生命一般。

覆在锦绣绸缎上的手指不经意的微微一曲。

“罢了。这情况,烟岚大约是要嫌弃阁子里小厮的脚程,自己回府去找许渐吉了。这会儿也快到了。你们随我一道去后院瞧瞧吧。”

许渐吉确实已经到了,被烟岚拽着一路飞奔,发髻散了衣衫乱了,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也亏得他修养好,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面不改色的走向床榻,履行自己医者的本分。

言书人虽下来了,心思却依然不在那上头,还是抱着账本,一页页的翻看核对,仿佛还是在五楼的雅间一般,任人流匆忙来去,他自巍然不动。

许渐吉面上镇定,内里却心思翻涌,他好好的一个大夫,这几日净碰见下毒的了。也不知这世道怎么了,寻常的生病,竟是不能满足他们了吗。

中毒的症状很明显,所以很快许渐吉就收了手,朝着言书拱手道:“阁主,是耄耋。”

耄耋,闻其名知其意。这个毒,发作的效果就是加速一个人的衰老,越是年轻,效用越强。中毒之后会有一段潜伏期,潜伏期越长,爆发出来的威力就越大。

像林谦这样的,服毒之后又被旁的药物压制了半个月,后果可想而知。

许渐吉道:“林公子大约是两日前开始断了抑制的东西。您瞧……”他将手里的银针在言书面前晃了晃:“虽是中毒,可这上头的血还是鲜红的。这正是身中耄耋的人最明显的特征。”

针上的血不止鲜红,更有几分娇艳欲滴的鬼魅。

“过速的流动,导致了他整个人的加速衰老。从内而外,心扉脾肾,血管脉络,都会因为负担加重而衰退。”

病症如何,病理如何,本就不在言书考虑范围内,所以他只是问了句:“可有法子救?”

“能救。”许渐吉点头,可脸色却不见轻松:“但这毒的伤害并不可逆,便是救活了也不过止损罢了,他体内受到的伤害已经成了事实。”

元夕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毒解了不就好了?什么可逆不可逆的?这到底是能救还是不能救?”

许渐吉垂了眼角,平淡道:“意思就是,他能活着,但这活法却是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林公子如今不过二十多岁,但往后的身体状况,大约就是五六十岁那般……”

“能活已是不易。”言书接话道:“许大夫,你且专心医治吧。只有活着才能谈以后,死了,身体再好又有什么用。烟岚,你留在这儿罢,给许大夫打打下手,务必好好照顾林公子。”

说罢,又去看韶华:“这几日,你便寸步不离跟在刘翁身边。有什么事儿,可以同烟岚一道商量着办,不必事事来回我。宛芳,你也留下,两边打理着。你心细些,他们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多费心。”

短短一番话,竟是把他最贴身的三个侍卫都派了出去。

暮雨不在,言书身边独独留了一个元夕。这番作为,不只宛芳,就连沉稳如烟岚也有些不解了。

可他们再不解,也不会开口,除却韶华。

“主子,这几日事多,我们若都不在,万一有些什么,那该如何是好?”

言书理所当然道:“不是还有元夕吗。”

韶华着急:“他才多大呀,来这儿也不过几日。有什么情况也不一定能应付的过来。若是您有个什么万一,我要怎么跟已故的老阁主交代。”

这心一乱,理由也找的牵强,偏他还不自觉,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言书奇道:“你从入府就是一直跟着我的,几时跟我父亲有交集了。他便是要问责,自有秦叔楚伯,哪就轮得到你了。”

刘故礼原是立在一旁,听他牵扯故交少不得要多说一句:“玉璃啊,韶华这话很是在理。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这边,但这几日,所有的矛头可都是集中在你那儿的。你身边这娃娃,岁数不大身手却不弱,但只靠着一个人,总是让人不放心的。他们跟寒石交代不上,那我呢?若你因为要分人手来照顾我,而有个什么不妥。那我……”

言书笑道:“刘翁,您别听韶华的。我身边还能缺人吗?况且,林公子的事儿不就是为了给我个警醒吗?如今这事儿的眼并不在我身上。他们要拉我下马,得先证明我能力不足。若是我连护你们周全都做不到。那才是真的趁了他们心意了。”

这话原也有理,可要保护他们周全,并不是非要动用他们几个。

七宝阁里都是文人,可墨轻骑里不是啊。

说起墨轻骑,言书似乎还把人弄进去当头领了。

韶华虽不再多话,可看着元夕的眼神不由自主的带了几分探究。

对于这孩子的来历,韶华大约是几个人中最清楚的,当初就是他跟着言书一道潜入了苗寨,在阴差阳错中救出了他。

墨绿的灯光,腥红的血池,被泡在药水里,与各种各样毒蛇毒虫纠缠,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一幕,哪怕过了再多年还是会在某一个梦回间出现在韶华的脑海里。

章节目录 六九 我们两个走 锲而不舍的辗转数十年,只为了寻找两次相救的“恩人”言书,这样一个人,若是忠诚自然最好,若是别有目的,那也相当可怕。

作为言书的贴身侍卫,韶华自然是相信自己主子的判断,可这般器重,似乎又有些不太合常理,让人忍不住要去揣测一二。

目光游弋之间,不经意的扫过面颊,他脖颈间的那抹掩在衣领下的鲜红引起了韶华的注意。

红线妖娆,从血脉深处朝外渗透蔓延,尾端是一朵小巧的彼岸花,缠缠绕绕的盛开在了耳后。

那一瞬间,他竟不知是该惊惧还是欣喜……

无忧蛊,似乎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但其中的可怖,非亲眼所见不能轻信。

玉蚕结丝,作茧自缚,非死不得出。而这死,显然不是什么好死。

这样的纹路,他曾在这个少年身上见过。但也知道,早在几年前,元夕就得了解脱,抑制住了体内的蛊虫。

如今,旧毒重启,除却言书,再不会是旁人的手段。

难怪……

韶华叹了一口气:“主子且安心去吧。我们三人在这儿,定能保刘翁和林公子无恙。”

他原是四人当中的头儿,平时不大开口,可一旦下令,其余三人是不能驳的,哪怕烟岚和宛芳还有话不明,却也不能再发问了,只得依言遵命。

刘翁还是不放心,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言书的眼神阻了,无奈之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带了另一个半大娃娃,孤零零的走回七宝阁。

“这孩子……”话说一半,也不知是想赞他独立还是叹他孤寂。

韶华上前一步,掺了刘翁的手,又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刘翁,咱们先回屋子等消息吧。这儿人太多,许大夫都被挤得转不过弯了。对病人也不好。”

这是实话,叫人无法反驳,刘故礼只能顺从,一边朝着外头走,一边不住回头,绕是他见多识广,还是感叹这下毒的人太过阴狠,不由对独身离开的言书更感担心。

元夕踢踢踏踏的跟在那长身玉立的公子身后:“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言书抬眼看他:“就不能是回楼上看册子吗?”

“得了吧。”元夕嗤笑:“这七宝阁看着八面通透,实际上是怎样你不清楚?好容易撇开了你那三个管家侍卫,还待在屋子里,怎么吸引那些有心思的人来?”

“你倒是聪明。”言书笑:“倒不怪我撇开他们,偏拉着你去涉这险境?”

元夕道:“这有什么?报恩么,本就该这样。况且,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堂堂阁主都能屈尊降贵的,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报恩?言书心内好笑,他倒是真将这个当做事儿来做了:“既然这么看得开,那么我们就朝城外走走,你看如何?”

元夕道:“成啊,只不过,你得告诉我,这林谦的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看你手下几个都急得很,偏你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或者,有什么是你知道,却偏瞒着他们的事儿不成?”

“你瞧瞧你,才说不好奇的,不过一眨眼又说话不算话了。”言书道:“孩子到底是孩子,沉不住气。”

“哟。我是孩子,你不过大我两岁,又成了什么。”这老气横秋的语调,倒叫元夕气笑了:“再说了,我跟着你才多久,便是一心想帮你也得知道原由吧。你当我是他们几个?但凡你下的命令再质疑也都照做不误。行事准则就是和你那点心有灵犀。反正,我是不行的,我没那个自信,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还能护你周全。”

话说到这地步,换了谁都要松口,可偏偏他对着的是言书。

上一次马场回来后,青文让人送了几匹看起来不错的红鬃烈马过来,膘肥体壮,毛色极亮,言书很感兴趣。

烟岚他们总觉得自己身子弱,骑马这样的活动总不愿意让他去参与。

便是偶尔允了,也要立在一旁愁眉苦脸的,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一般,太没趣了。

“元夕,这样吧,我们来赛马,若是你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如何?”

“哦?”这个听起来也太容易了些:“你这是变着法儿让我吧。我知道你会骑马,但似乎,骑得并不怎么样啊。”

说他骑得不怎么样还是委婉的,毕竟,玉璃公子出行,从来都是马车代步,按着坊间传闻,他就该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公子哥儿。

“哦,是吗?”娇弱的公子拽了缰绳,衣衫下摆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简直称得上漂亮。

元夕:“……”

皇城的街道宽敞,但也人来人往,并不适合跑马。

先皇在时,原本深受宠爱的五公主曾经在街上策马驰骋过一回,后来,不知为何,在路过琼华巷的马儿受惊失控,竟是把一个路过的老人家活活踢死。

寻常来说,皇家的人要平民的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也不是稀奇事儿。

但偏偏新皇朝才得权,走的还是谋反的路子,为了安抚民心顺带休养生息,自然是要重言臣表中正的。

一茬茬的言官络绎不绝,每日里绞尽脑汁的找皇家的不是。

若只是这样倒还寻常,那些前朝的遗臣为了表示自己的气节,开始推崇起武死战文死谏的古风,但凡官家有一点点驳斥或不悦,就上纲上线的,隔三差五便有人想一头要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上,以示忠烈。

这样的风气之下,没事儿还能搅和出三斤泥来,何况是堂堂公主不蜗居在深宫绣花,反而跑出来任性胡闹,当街策马踩死路人呢?

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被停了三年俸禄不说,还被丢进了宗庙,反省了五年,再出来时,曾经的恣意任性已经挥发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杯弓蛇影的过分谨慎。

没人知道她这五年在宗庙经历了什么,但那样的变化,足以叫每一个任性妄为的皇族知晓,在这言官当道的朝廷里,没有人会纵着他们恣意妄为。

也因为这,皇城的主道上寻常并没有人敢骑着马去招摇过市。

言书平日里小心惯了,自然也不会去无事生非的去触这个眉头,四平八稳的带着元夕朝南,挑了无人的小道,一路出了皇城。

章节目录 七零 撒网捕鱼 许是这一路走的憋屈,才出皇城,这两匹上好的宝马就耐不住了,打鼻响,刨蹄子,跃跃欲试。

元夕不大确定的看着言书:“这可说好了,若是我赢了,你可得真的告诉我。不能耍赖。”

“话别说太早,你先赢了我再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这话的语气,竟是像这山野一般开阔。

阳光正好,透过山巅特有的雪白云雾,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将所有阴霾,割成了碎片,埋进了泥土里。

言书高骑在马上,昂首挺胸的沐浴在这一片广阔的光明里,志得意满,笑语盈盈。眉梢眼底都是少年特有的张扬。

一如十年前,他带着手下冲进苗寨的模样。

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身边的言书已经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元夕:“你好歹大我两岁,这样耍赖真的好吗!”

说罢也不敢再迟疑,双脚一催,赶了上去。

世上男子总是爱骑马多过于乘车的,不仅是因为视野开阔,更是因为那飞驰的速度。

身边的风景不断倒退,像是那些晦气难当的琐事,随着两人的不断奔跑被一一抛到了脑后。

这场一时兴起的比试,元夕总当自己胜券在握。

哪怕言书上马姿势再漂亮,说到底也不过是没有功夫底子的花架子。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哪怕自己分神被抢先了一步,也不怎么着急。

可一段跑下来,他才知道,自己这一回是轻敌了。

没有武功在身是不假,可骑马这种东西其实与功夫也没有多大关系,更多的是在于那种配合还有气场。

而这两种东西,显然,言书是不缺的。

颠簸的马背上,少年恣意张扬,无忧无虑,所思所想大约就是在这当下赢过自己。

而且,他就是这么做的。

这样的言书,对自己来说,亲切而遥远。

追寻他的这些年,关于他的消息,各种各样的都有,说的最多的大约还是这个年轻的阁主,坐拥金山银山,但性子软弱,多情无依。

这样的传闻到了元夕耳里,一度让他觉得自己找错了人。

“驾!”一鞭子抽下,马匹往前窜出好大一步:“玉璃,我改主意了。林公子的事情我不在意了,但若是我赢了,你要告诉我一件旁的事儿。”

说罢,也不等回应,催了马,朝前赶去。

若说在这项比试上,习武的人占了怎样的优势,大约就是他们对于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掌控了。

元夕低伏下身子,最大可能的减少阻力,与此同时,调整呼吸,将自己周身的重量平均分布到马背上,虚浮着减少负重。

势力差距不大的马匹,背负的重量越少,跑的自然越快。

很快,两人的距离越变越近。

再往前,就是一片林子。

高低错落的枝丫,为这一场旅途增加了难度。

言书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元夕,动了动嘴唇。

跑得太快,风又太大,隐约出口的话语被撞击的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元夕什么都没有听见,却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离他们最近的那棵树。

茂密的枝丫是上隐约可见三四个黑衣人,匍匐在上头。

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哨音贯穿了他们的耳膜,枯叶中的巨网猛的被拉起,才刚奔跑的骏马被拽到了半空,惊惧万分的嘶鸣。

亏得元夕眼疾手快,才没有让马的主人被一同揪进破网里,挣扎的像是溺水的鱼。

回想起来,他方才喊的那句破破烂烂的话似乎是:“鱼上钩了,收网。”

倒还真的是收网了,也不知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元夕无奈,少不得要抱怨:“下回,有这样的事,能不能简短些,或者你喊一句救命,效果能更好些。”

天知道,从看清树上有埋伏,到惊觉枯叶下的大网,他是废了多大劲才将自己松散的身体凝聚成了一支箭。

若不是时局不允许,他大约是要跳脚了。

这极大的爆发,使得他背脊腰腹上的肌腱拧到了一处,恨不能齿牙咧嘴的喊疼。

这样别扭的氛围下,躲藏着的黑衣人就这么从天而降,举着手臂长短的砍刀面无表情的将两人团团围住。

一,二,三,四……元夕在心底叹了口气,好在人来的不算多。

“这些人,似乎并不专业啊。”这是实话,眼前的四人虽是占住了四个方位将两人堵住,但也只是如此罢了,站位不好,导致整个阵型漏洞百出,想要逃离,轻而易举。

“瞧见没,东南角那棵长歪了的青松。旁边有个不错的树桩子,等会儿我引着他们往西边挪一挪,你找机会过去。乖乖坐在那里等我。只是有一点,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这里环境复杂,也许不止这点虾兵蟹将。”

嘀嘀咕咕的说着话,元夕又翻了一支银哨子塞到了言书手里:“若是我一个错眼照顾不到。你就拿这个喊我。”

出场声势浩大的刺客,尚且来不及调整好彼此的距离,就看着眼前两个娃娃目中无人的自说自话,哪里还能沉得住气,四下对视之后,气势汹汹的提了刀砍了过去。

这次的伏击,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笔生意。

他们四人原本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结拜兄弟,平日里吃喝嫖赌都在一块儿,又因为会一些拳脚,身手不错,常以侠客自居。

侠客嘛,手里总是不宽松的,为了能够日日潇洒在花街柳巷,难免会有一些劫富济贫的活计找上门来。

他们四人虽不成大器,但运气不错,凡是经手的生意,没有一桩出过岔子,久而久之,在这一片里也就小有名气了。

这次的生意,听说是伏击一个当铺的小掌柜,当时也没有说具体时间,只是付了一大笔金钱,叮嘱他们时刻备着,等另一边清了他的手下,自会通知他们找机会下手。

一个时辰前,机会来了。

按对方的说法,这半大娃娃届时会带一个更小的侍卫一同出城,令他们在城外伏击。

旁的,雇主倒也没有交代,只一句,打死打残都不计,但是务必活捉。

因此就有了撒网捕鱼的一出,却不想,这比他还小的侍卫,身手这样了得,前一秒还在数丈以外,后一秒就捞着掌柜毫发无伤的飘离到了安全的地段。

要在这样的人手下做完这一票,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章节目录 七一 落空 然而,对于他们这样的亡命徒来说,这样的认知并不足以使他们退却,毕竟,完成这笔买买的交易委实可观。

他们的爱好哪一个不费钱,错过这笔,不知何时才能有这样好的机会。

况且,难缠的对手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个小小的当铺掌柜,身边的侍卫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这样的想法在彼此交流的眼神中清晰的传递了开来,常年的合作让这几个酒色之徒有了非比寻常的默契,四把锋利的砍刀齐齐的向他们二人砍来。

那一瞬间,元夕身上惯有的嬉皮笑脸消失的无影无踪,言书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乖乖的往后退了一步,只留了一句话:“要活的。”

长刀破风而来,元夕合身而上,指尖轻弹了三下,刀身扭转了方向,朝着其中一名同伙刺了过去,回手一个掌风将另外两位掀翻在地。

四个黑衣人果然像他之前所说的那般边打边被引着到了西面。

而原本的目标言书已然不在他们能伸手触及的范围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从战局抽身,一步步的走到松树旁的树桩子上端正坐好。

甚至还颇有闲心的找了块帕子,小心的垫好,以免弄脏自己价值不菲的衣裳。

原本以为,或者还要打斗一会儿,言书甚至找好了一处风景准备笑容满面的发呆用,却不想,这边刚入座,四个人就被元夕揪着成堆的丢了过来,狼狈不堪的滚成一团,“凶手”威风凛凛的站在后头,只差一脚踩碎他们的头颅。

言书:“……”

如他所愿,四个人都还活着,哪怕活的满面血污,四肢也用一种不太正常的角度扭曲着。

打架的事儿完了,元夕颇有一副大功告成的成就感,双手交叠在胸前,苦大仇深的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冷面杀手一般。

这些人都不是专业杀手,自然不会有那种往后牙槽里藏毒的死士习性。因此言书也不急,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们,等着他们自己开口。

可显然,他们被揍得狠了,除了丝丝的抽气声外,再发不出旁的声音来。

言书惯常摆威风,却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效果,当下笑也不是,收也不是,对这滑稽的场景有了几分莫名的荒诞情绪。

说到底,自己在那群堂主心里是怎么样一个人?不管是暗探还是杀手,竟是一个比一个业余。

当下也收了审问的心,起身对着元夕道:“找几个人带回去,有什么问什么,问完了就丢出去,也不用浪费时间延医问药了。”

早有暗处的人上来收拾这烂摊子,言书骑着马,不疾不徐的往后走,忽然惊觉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适合当诱饵。

引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要说起来,那些老家伙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回事,连刺杀都不像样。

落在旁人眼里不会说他们没有用,倒显得自己这样郑重其事太过小题大做。

元夕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踢踢踏踏没什么精神的往回赶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紧赶两步探过脑袋发出疑问:“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伤着了?”

言书道:“没有。”语调平平,听着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元夕就是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

果然,他不轻不重的补充道:“就是觉得有些无趣。”

“无趣?”元夕觉得好笑:“难不成是对那些人的身手失望了?拜托,你会觉得无趣只是因为我厉害好吗?连你的凌战在我面前都不见的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一些半路出家的毛贼。”

言书道:“你也发现了,这些人不过半路出家。实在算不得什么。”

元夕笑:“是啊,亏得你还这样招摇的拿自己做了引子。玉璃公子价值连城,对方却随随便便从路边抓了几个混混来对付你。这样一想是挺郁闷的。但有件事我不懂,那耄耋似乎不是寻常毒物吧。那些人对你用的是市井招数,对付林谦却用了一品毒药,这未免有些主次不分吧。”

“哪有什么主次。”言书低头拨弄缰绳:“不过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手段罢了。”

“哟。这可有趣了”这倒是第一回听说,元夕兴奋道:“让我捋捋。你们这个当铺,除了你这个头头外,手下还有六个副手。刘故礼我已经见过了,很显然,他是你这边的。剩下五个,难不成都是反你的?而且还不是狼狈为奸而是各自为政?如果这毒不是林竹下的,那么剩下的至少分了三路?”

说到这,他忍不住摇头:“你们生意人的花花肠子,可真够乱的。”

一听他说成语,言书就觉得眼皮发抽,情绪愈发低落:“除了刘翁,剩下五个倒也不算都是反我的。毕竟这个世道上,不是人人都想当领头羊的。更多的人喜欢冷眼旁观,再坐收渔翁之利。再说,除去父亲葬礼上那一出,我并没有别的地方与他们扯破脸。这两年,我坐镇七宝阁,虽无大功,也没大过。他们便是心里不服我,好歹还要掂量着言家的影响力。我再不济,也是父亲亲自指名的继承人。”

“按你这么说,剩下四个人,至少还得分三波?真累人。”

“累人?”言书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一个店铺,再有花样也不过如此。塞些人,弄些暗算。倒是对林谦下毒那个,还算有些手段。就像你说的,耄耋可是毒药里的上品。”

元夕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林谦说他老爹是和地方上的什么官员勾结了吧。你们这当铺这样复杂,寻常做事暗中都要牵扯不少当官的吧。这毒,会不会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这话算是到了点子上了,言书给了他一个眼神表示赞赏:“林竹后头有谁是不用再查了,我原以为今天出来好歹能遇上下毒之人后头的靠山,却不想又被旁人半道坏了事。”

“又?”元夕很有兴趣:“照你这话,你还不是第一次拿自己做饵呀。言玉璃呀言玉璃,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能有些更血性的……”

“嗖”的一声,一支银箭破空而出,打断了他的话,裹挟着杀气朝着言书门面直射而来。

章节目录 七二 来者何人 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元夕发誓,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了言书脸上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显然,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对方隐匿的很好,一路过来,就连他也没有察觉丝毫异样。

元夕一跃而起,插在短靴里的银刀顺势飞出,两两相触下,银箭被对半剖开成了两片后,转了方向扎进了树干里。

借着这一段缓冲,他成功将另一匹马上的言书护在了怀里。

要说起来,他还比言书小一岁,但身高上却不遑多让,并排站着,似乎还要高上那么小半个头。

射出这箭的人并没有贸然下来,只是扬声道:“今日来,为的只是言阁主,不想伤及无辜。小兄弟,我看你身手不错,若是折在这里也未免可惜,不若自行离去。”

这话说的诚恳却狂妄,回应他的是两柄飞刀。

“呵”元夕轻笑,抬眼看去:“藏头露尾的鼠辈。也好意思命令小爷,今天就叫你明白,人该怎么做。”

说罢,将言书往后藏了藏,用脚划了道痕迹,低声道:“别出这个圈。”

言书原想驳斥几句,譬如,你这圈是金刚伏魔圈吗?画在这儿就能变成铜墙铁壁?再譬如,你是怕人家准头不够,让我端端正正的站好吗?

只是,他的抱怨半句都来不及出口,元夕已然离了他,朝着树上那人直攻而去。

嬉皮笑脸的少年,肃了面容,气势如虹,锐不可当,浑身散发出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冰冷气息。

那一瞬间,黑衣人荒唐的生出几分恐惧。

少年人身法诡异,几个挪步后就到了自己跟前,方才躲过的飞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噌的一声又从后头冒了出来,贴着自己的头皮飞回了少年手里,蒙面的黑布被挑落在地。

眉眼平淡,只一管鼻子生得不错,高耸且笔挺,给整张脸添了不少生色。

一击得逞,元夕很是得意,捏着飞刀啧啧两声,嘻嘻笑道:“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拿布遮脸,果然呢……”

他这语调转的意味深长,配合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很是欠揍。

黑衣人能够隐去身形气息一路尾随,又寻了机会偷袭出那一箭,武功自然是不弱的。

他原是好心相劝不想累及无辜,却不想这少年好赖不分,把这份善意糟蹋成了狗屎,还这样皮笑肉不笑的调侃自己长相平庸。

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弃了弓箭,自腰间扯出一把软剑,挽出剑花,直挑元夕眉心。

软剑轻薄如纸,又锻造的如镜面般光华雪白,能很好的折射出周遭的景致,若是出剑动作够快,加上寻对角度,在日头下,几乎能完美隐匿身形。

这样的利器,却出现在连面都不敢露的江湖无名杀手身上,实在是有趣。

既然对手走的是这样的路数,那么言书也就不担心了,元夕这个人,旁的还好说,这种虚头巴脑的飘忽感却是他的强项。

当初苗寨的人,为着培养他的筋骨,费了多少药草蛇虫,就是图他天赋异禀的骨量轻盈。

他从小接受的训练,所有的宗旨只一条,快狠准。

身形够快,下手够狠,五感够准。

寻常刺客,不说是伤他了,大约是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的。

言书懒怠再去观战,只一心一意的去瞧他留给自己的那个圈儿。

上一回,元夕还知道给他找段树桩子叫他坐着等,这回,却是连这待遇都没了。

随随便便画出的圈里面,除却枯叶子外再没什么东西了,言书有心想坐下歇一歇,却也不能够了。

可好在,他也是随遇而安的人,既不能另寻妥帖的座位,他也不强求,铺了块帕子也能席地而坐,仿佛那个质疑旁人把自己当固定靶子的人不是自己。

黑衣人身手不错,又得了利器,本是信心百倍而来。

方才言书他们与林子里那些人缠斗的场景,他也是瞧见了的,当时只觉得这少年模样秀美,下手却狠辣,但也仅限于此。

谁知,真正面对的时候,会是这般难对付。

他的剑又名冥境,取的是“镜”字的谐音。顾名思义,这剑的妙处不言而喻。

一年的接触琢磨后,他总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人剑合一,不说凭借周遭环境隐藏剑身了,这样的日头下,就是靠着剑身,隐匿自己的行踪也是轻而易举的的。

本是百试百灵的招数,也不知怎么了,今儿就是不奏效了。

不管他从何处攻击,用哪样招式,剑锋如何,少年总能凭着手中的匕首一一破解。

要说起来,那是匕首吧?

黑衣人瞧的清楚,这所谓匕首,正是方才飞向自己后又诡异折回挑了蒙面的飞刀。如今已被他握在手中合二为一了。

刀尖有着锋利而完美的弧度,刀身上除了惯用的血槽外似乎还镶嵌了金刚石一类的东西,随着每一次拆合,熠熠生辉。

少年身法飘忽,手中匕首又变化多端。

一生二,二生四,四又合一。

按理说,这样距离的打斗,自己的武器远比他那小臂长短的匕首占优势。而且变化多端,出其不意也是自己多年来致胜的法子。

从前的刺杀中,也多是自己将对方绕的无从下手,却不想,到了今日,所有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黑衣人握着剑,皱着眉,看着对方戏耍一般的将自己的衣衫一点点的刺破,皮肉一点点的割损,却没有一招是致死的,他明白,这是要留活口了。

也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旁的,在元夕密不透风的攻击中,黑衣人陡然闭上了眼睛,原本单手握剑的姿态也有了转变。

软剑依在一侧,男子双脚前后开立,身子微微下沉,竟是一个随时准备重新拔剑的姿势。

“拔刀术。”言书敛眉,这可不是中原可见的对敌招式,心思电转之间,提声道:“元夕,离他远些。”

话音才落,男子似是寻到了契机,以极快的速度出了剑,“叮”的一声砍中元夕手中的匕首。

那是两人第一次兵刃交接。

章节目录 七三 借东风 “叮”的一声脆响过后,原本握在元夕手中变幻多端的匕首碎成了数十片。

寒铁打造的兵器,竟是经不得这薄刃的轻轻一碰。

“啧。”元夕似有几分可惜,但也不过是几分罢了。

只见他一矮身躲过剑刃劈下的余威,顺势一掌打在了黑衣人的小腹上,借着反弹的力道,一个翻身稳稳的落在了一丈之外。

言书在一旁看着得趣,忍不住笑道:“你总说自己的刀怎么怎么厉害,从哪里传承得来,如今这般打脸,回头我可要跟韶华一同好好说到说到。”

他的四个侍卫中,烟岚他们三个倒还算稳重,只一个韶华闲来无事最爱八卦聒噪。

这种事若是被他知晓,且不说两人熟不熟吧,被嘲笑一番总是难免的。

他本就比另四个小了这些岁数,如今又越过他们成了墨轻骑的首领。威还没立,就这样被拆台,以后还如何共事?

元夕听他说的轻巧,不由气笑:“掌柜的,你这也太不近人情了,我在这儿为你打架拼命呢,你袖手旁观也就罢了,怎么还说风凉话呢。多情公子原来是这样的?改明儿我给你那些红颜学学,你看怎么样?”

言书奇道:“我怎么就是袖手旁观了呢,我又不会打架。难不成要我学那些姑娘家,在旁边给你歌舞助兴不成?”

元夕道:“这也大可不必,不若,你喊我几句哥哥,让我高兴高兴,你看如何?”

他嘴皮子利索,手上也不慢,对方拿着那样的利器,他空手接白刃的同时还能废话连篇,不得不叫人佩服。

只是这最后一句,语气似乎就不大正常了。

言书眨了眨眼,颇有几分好奇:“元夕,你老实告诉我,早些年你到底跟着我,究竟跟到了怎么一个程度。你这话,我听着似乎不大对劲。”

十七八的孩子,说话的调调竟是勾栏瓦舍的模样,还是那些年长的姑娘,言书自觉并不曾不羁到这样地步。便是为着某些原因不得不去,也不至于这样孟浪。

元夕侧头躲过对方的倾力一劈,寻了间隙在黑衣人手臂上轻轻一弹,力道并不重,但那剑落下的方向明显有了偏差。

黑衣人眉眼一怔,似乎觉出了几分痛苦,不可思议的看向还在喋喋不休,漫不经心的少年。

他手上的软剑“冥镜”,原是上古剑客沐流汐手中的神兵,材质自不必说,最要紧的是他的打造方式。

在常年不息的精纯炉火中足足待满了三年后,又被人带到了北地,在寒冰中埋了五年。

骤冷骤热的环境中,虽不能叫他无坚不摧,却比一半的兵器更有容忍度,两两相击中总能轻而易举的的将对方的兵器粉碎。

就譬如元夕的飞刀。

若不是为着得到冥镜,他也不会去接这桩任务。

原以为是个有钱无良的小掌柜,却不想这半大娃娃身边竟然还卧虎藏龙。

他自认自己不是莽撞的人,在动手之前,也埋伏了不少时日,只不过这小掌柜,平日里除了在家便是在阁里,轻易也不去寻花问柳,倒与旁人说的不大一样。

只不过,对他来说,好与坏,并不是他做事的唯一标准。

得到这剑才是他来的最终目的。

这样的神器,试用了这些日子,哪里还有轻易还回去的道理。

因此,哪怕这少年并不是真的无良,这条命也总得交代在这儿了。

也许是家底殷实,这娃娃寻常进出,身边总是陪了好些个人,骄奢淫逸的,轻易连路都不肯好好走。

而他身边跟惯了的那几人,身手显然是不错的。

仅凭他一人,怕是得不了手。

谁知今日,这娃娃忽然改了脾气,只带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娃娃玩起了赛马。

他总觉着自己准备充分,又压着性子没有贸然出手,方才林子里那一战他也瞧见了,只不过实力悬殊太过,他从头瞧到尾,看不出个深浅。

谁知,真的交上手,会是这般难缠。

才被少年弹过的手臂渐渐地有了麻痹的感觉。

每一次出手,“冥镜”的轨道幅度都与自己预想的有所偏差。

可眼下,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黑衣人皱着眉,叫人看不出是痛苦还是不满:“你下毒?”

元夕无辜,将歪了方向的“冥镜”好心扶正后,顺手又是一指:“并不是啊。只不过若是你再不住手,你的手臂大概是要保不住了。”

最初的麻痹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筋骨撕裂的剧痛,痛到足够叫人清楚,这话不是危言耸听。

顶着剧痛,他还是劈出了一剑:“你做了什么?”剧烈的疼痛使他的语调禁不住有些上扬。

元夕道:“想知道啊,你把这剑给我。我告诉你。”

说罢,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劈手就去夺。

手掌翻转间,一手握住了对方命脉,只不过是轻轻一捏,就将“冥镜”夺了过来。

“你断了我的寒铁飞刀,你拿了你的剑,说起来也算公平。”

元夕很满意,冲着对方挥了挥手:“还算听话,这样吧,如果你肯老老实实的把幕后的人交代出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并且帮你把手臂救回来,你看如何?”

作为一个刺客,被夺剑本就是一种极大的耻辱,尤其是对方还在用那样一种有商有量的态度自说自话。

黑衣人想抢回“冥镜”,却发现自己的手别说是夺剑了,就连举起来都成了困难。

好在作为一个杀手,生死之事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士可杀不可辱,本就是我技不如人,你要杀便杀吧。其他的,恕我不能从命。”

“其他的?”元夕不解:“什么就不能从命了,我要你做什么过分的事了?”

见他如此不开窍,立在一旁的言书少不得要好心提点:“第一,你管他要剑了,第二,你要他交代幕后之人。其实,这两条,对一个杀手来说,大概比死还难受些。所以啊,你问的时候要注意态度。千万别理所当然的觉得你这个交易很公平。”

“是这样吗?”元夕道疑惑的去瞧黑衣人:“你若是这样耿直不屈的性子,怎么就成了杀手?不合理啊。”

章节目录 七四 番外(二公子与狗) 言家二少爷新得了一只银白色的灵犬,白噗噗圆滚滚的,看起来机敏逗趣很是讨人喜欢。

言闵本是出了名的严谨端方,轻易连笑容都很少见,进进出出多是板着一张小脸,不过才八九岁,生生活出了一副七老八十的模样。

如今得了这么个玩意儿,换做旁人自然是要欣喜若狂的,偏生是他,端着表情支着下巴,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要考虑自己应该拿出何样态度才算不失身份,才算妥帖,小狗却不用,也不知瞅见了哪里,言闵怎么就合了他的眼缘,颠着短腿一蹦一蹦的呜呜咽咽,前爪耷拉着竹篮子,意图极为明显的求着抱上一抱。

对于这样的软糯生物,言闵第一反应是要拒绝的,因此他站直了身子,微微侧了过去,轻咳了一声道:“我并不愿意抱你。你也不必做出这幅样子来求我。须知,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我虽不知你们四足狗类的做派,但想来也是差不多的。因此,你若要待在我身边,就须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说罢,也不管那小犬听没听懂,自顾自的将装他的竹篮子侧翻在地,由着它一拱一拱的钻将出来。

即是灵宠,总是能有几分眼力的,眼瞧着这个小主人似乎并不是那么喜欢与自己亲近,自然是要再出杀手锏的。

呜呜咽咽的声音断了,小狗落地后奋力翻了个身,四脚朝天露出自己软糯雪白的肚皮,天真无邪的舔着自己的爪子,时不时的咕噜几声,意图拉回言闵的注意力。

说实话,这小东西撒娇卖萌的模样无端端的叫言闵想起了自己家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言玉璃。

这个认知叫言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伸长了脚,用脚尖将这个软萌的祸害再往远处拨了拨。

小东西被拨的一脸不解,瞪圆了眼睛懵懂的看着言闵,似在无声的质疑:为什么不陪我玩。

言闵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丢下了小狗,转身朝着自己的书屋走去。

言闵愤愤的想,若这小白狗不是母亲特意叫人寻来给自己解闷的话,他大约会当场叫人把它丢出去。

只是眼下,丢弃是不能够的了,只能暂时将就着养几天,再寻个由头送回给母亲,好在屋子里仆从不少,倒不用他额外费心这小东西的吃用问题。

打定了主意后,他倒是真的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这小狗上头,每日里照着习惯晨读练武午休……

看着好像并没有什么两样,但似乎又不是完全一样了。

每日里早起,他才睁了眼,就能影影绰绰的看到远处跑来了一个雪团子,活蹦乱跳朝气十足的想是要迎接自己一般,恨不能用他的短腿一个箭步冲将过来,若不是随侍的婢女眼疾手快的揪住了他,大约自己是要被扑一个满怀的。

“不成体统。”言闵心内鄙夷,起身绕过这一段,侧了脸不去看他哼哼唧唧的撒娇模样。

早起的时候,言闵总是习惯要在自己的院子里打一套拳,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总没有一日停歇。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锻炼筋骨的好习惯,并不愿有多余的人来旁观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除却捧着干爽衣衫和帕子的小厮外再不会旁人在身侧。

可自从养了这祖宗,院落似乎变得分外拥挤,一转身一抬腿,总能看着那么个白戳戳的东西在一旁扑爹刨坑,撵鸟捉虫。

好在,这玩意儿也不爱叫唤,除了多动些倒也不算恼人。

只不过,东奔西跑的,委实太过扎眼了些。

或者,改日应该叫婢女给他弄一身黑色的麻袋衫给他裹严实了,兴许就不用这样不得不瞧见了。

为了照顾言书赖床的习性,他家的早膳本就是各自在院子里吃的,言闵性子严谨,也不用谁来监督,一直都自我约束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

因此,原本每日的这个时辰,都该是他院子最安静的时候。可如今,除却汤盏叮当声外还有另一种极为不文雅甚至略显粗鲁的声响。

这雪团子,个子不大食量却惊人,每每到了饭点,总是爪子扒拉着碗边,不管不顾的抄得满嘴都是狗粮,吧唧吧唧,呼噜呼噜,想是一头小猪一脑袋拱在了食槽里,一副不吃完不罢休的姿态。

这模样,总叫言闵以为在自己错眼瞧不见的时候,这些个奴仆仗着自己不喜欢它而借机饿了它好几顿。

“不成体统已极。”言闵叹气,转头命令照顾他的婢女,每日里多给他吃些,多多少少也能治治他这穷酸的吃相。

婢女领命,她照顾小东西这些日子,情感总是比旁人更重些,如今见主子难得的关照了自己一句,只以为言闵回心转意,对着小东西也起了爱心,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二爷,这灵犬在咱们这院子里有些日子了,如今看来大约也是要长长久久住着的,你看是不是好歹给他取个名字,倒也不为别的,只是训练起来更便利些。总是灵犬灵犬的喊着,似乎也不太成样子。”

“名字?”言闵皱了眉头:“我为什么要给这样扎眼没教养的东西取名字?况且,谁告诉你说要长久的养着了?等过些日子,我还是要把这东西给母亲送回去的。”

话说的着急,语气也格外不顺,听起来凶巴巴的,瞪向小狗的目光也尤为不善。

灵犬像是听懂了他这话,呜呜咽咽的拿脑袋去蹭言闵的裤腿,将他一袭苍青色的长衫蹭出了一团又一团的白毛。

婢女眼疾手快,赶在主子发怒之前,捞起雪团,扯了衣裳的下摆,一溜烟的跑的飞快。

言闵:“……”

这样心气不顺的日子过了一月有余,眼看着那没心肺的小白狗吃饱了睡,睡足了满院子撒欢,心宽体胖,像充了气的球儿一般一日赛一日的滚圆起来,言闵除却感叹这玩意儿脑袋简单外,一心要将他送走的意念,竟在不知不觉间淡了几分。

外头光景正好,言闵握了一卷书籍对着谱子摆棋局,正巧,小白狗从外头兴兴的冲进来,嘴里叼了什么一脸谄媚的一脑袋拱到了言闵面前。

跟在后头的婢女跑的气喘吁吁,看着小白狗献媚的模样不由笑道:“果然呢,这小狗最喜欢的便是二爷,才从主母那儿得了这么个玩具,就一心一意的拿过来给二爷瞧了,奴婢追在后头,喊都喊不住。”

言闵定睛细看,地上躺着的是一只五色的小布球,看样子倒真是母亲的手艺。

小狗期期艾艾的瞧着言闵,讨好的拿脑袋把球往前顶了顶,又顶了顶,原地转了几个圈后汪了一声,几乎快把尾巴摇断了。

言闵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鬼使神差的捡了那球,朝着门外一丢……

小狗嗷呜一声,迈动着短腿用与身体不符的速度窜出了房门。

言闵丢球的手僵在半空,似是想不起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半晌才道:“等过几日,它再大些,我还是要将它送走的。”

这话说的飘忽,也不知是在吩咐婢女,还是在告诫自己。

章节目录 七五 一分为二 元夕有口无心,落在当事人的耳朵里,可就不是一般的刺耳了。

眼见着他们两人谈笑自若,对着“冥镜”品评,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黑衣人气的恨不能一口啐在元夕脸上。

他右手动弹不得,左手却无碍,作为杀手,自然不会只倚仗着一把剑到处行走。

风起林动,枯叶顺势起舞,一股淡蓝色的轻烟若有似无的在他左手指尖萦绕,寻常人轻易并不能察觉。

可惜,元夕不是什么寻常人。

银光微闪,“嗤”的一声,是利器破空的声响。

夕阳残影,平白添了三分肃杀。

血光飞溅下,一条齐根斩断的手臂高高飞起,又远远落下。

“啊!”一声惨叫,贯彻云霄,黑衣人跪倒在地,面容扭曲的看着元夕,满脸不可置信。

元夕冷了语调,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第一回偷袭,当是你的计谋。我本不想杀你。可你不该对我用毒。”

用剑是杀,用毒也是。对旁人来说,这不过就是手段不同罢了,但对元夕来说却不是。

自小到大非比寻常的经历,让他百毒不侵,但也对所有的毒物有了最彻骨的厌恶。黑衣人此举,仿若是在炸药堆上点火,自寻死路罢了。

剧烈的疼痛叫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只能瞪了一双眼,冷汗津津的看着元夕,满腹的怨毒昭然若揭。

言书立在一旁,冷眼旁观这场对峙,元夕僵硬的身形并没有躲过他的视线。

这世上,人人都有心魔,差别也不过是控制的好坏罢了。

他上前一步,从元夕手里接过了软剑,走到了因为流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黑衣人面前,缓缓开口道:“你应该就是宋盟吧。”

男子微微一怔,几不可信的抬眼看着言书,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一般。

这样的举措,足以证明,他就是宋盟。

言书得了答案,心内暗暗的舒了口气。等了这么些日子,终是等来了正主。这趟做诱饵,总不算是无功而返了。

当下也不去看他,倒是转身安抚的拍了拍元夕的肩膀:“我还有话要对他说,你先给他止血,别让他就这么死了。”

这话是对着元夕说的,更是对着宋盟说的:“江南宋御,百年世家,若是在你这一代断了根本,也算是罪过。我这小侍卫,旁的都还好说,只是见不得旁人用毒。”

他点了点远处的断臂:“你那指尖上捏的,是流光散吧。色泽并不算纯正,但毒死个把寻常人大约也是够用的了。只是,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你技不如人,还想是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怕是你这辈子都别想回宋家门了。所以啊,我劝你,别太轻举妄动得好。”

“当然了,阁下是不怕死,也不怕丢人的。只不过,这事儿传出去。毁得可是你家族的名誉。”

一番话说的慢条斯理,却又句句扣住了旁人的命脉,叫人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思绪走,不知不觉的就被诱着开了口。

显然,宋盟就是这样。

眼前两人模样清俊,稚气未脱,但落在他眼里,却仿若黑白无常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能勾了人的魂魄去。

“你到底是谁?”漏了底气,这话语听着分外心虚。

言书侧了侧脑袋,笑的无害:“我能是谁?你都奉命来杀我了,能不知道我是谁?”

宋盟咬牙道:“我接这生意的时候,并不在意你是谁。可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我少不得要多嘴问一句。好歹也算死个明白。”

言书道:“怎么就死个明白了?我可从未想过要你死。就像我说的,宋家几代单传,独留了你这么一个根苗。我若是把你杀了,怎么跟你父亲交代。哦,对了,你兴许还不知道吧。你我的父亲,说起来还是老相识呢。商场上嘛,亦敌亦友的,交际算不得多,但某种程度上,还是引彼此为知己的。”

言书说的这些,他自然是不知道。

宋家本是簪缨世家,历任家主,在前朝宫中也屡屡被委以重任。

后来,李朝没落,一代更比一代颓唐,宋家虽有心辅助,却也做不了那力挽狂澜之人。

再后来,便是本朝圣祖爷举兵起义了。

宋盟的太爷爷颇有远见,在清歌公主代父出征的前一晚,特意入宫面圣,在宫中整整呆了一整晚。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与前朝的君主谈了什么,只是在他出宫后,当机立断的将整个宋家一分为二。

袭爵的长子改名换姓,却分走了宋家大部分家业,连人带钱,毅然决然的随着公主一道奔赴前线,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以身报国。

体弱的次子仍遵宋姓,拖家带口,领着余下的二十几口人,南迁至江南一带,开始了商贾的营生。

太爷爷毅然的取舍,虽是折了大半人口,可好歹也算保留了一点血脉。正真的做到了忠孝两全。

先头那几年,宋家过得很是艰难。他们本是武夫,哪懂得什么经商之道,后来,因着什么机缘巧合,新登基的圣祖爷,在一次南巡中爱上了他们产的香料,金笔一挥,点了他们做了皇商,日子才算慢慢好转过来。

宋家虽然子嗣单薄,但若是一直如此,兴许也能平安无事的再度过百年,偏生到了这一代,出了宋盟这么一个脑后长反骨的孩子。

就像这少年说的,他确确实实是宋家的独苗。

次子体弱,一生只得一子,这倒也罢了,偏生,这娃娃体质类父,也有胎里来的弱症,于生育一事上,艰难远胜于父亲,寻方问药的,到了四十岁上下才得了宋盟这么一个儿子。

欣喜的是,这孩子虎头虎脑,身体强健远胜于一般娃娃,苦恼的是,在宋家蛰伏了两代的武人素质,在他身上有了升华一般的体现。

简而言之一句话,宋盟是个实打实的武痴。

这原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这样的人家,虽是不得不深埋于市井,可骨子里流的还是战场上厮杀百年留下的气息。

只是他太爷爷在分家时明确留下过一句话。

宋家次子一脉,永世不得习武,不得以武入朝堂。

这句话,保了宋氏一族,却毁了宋盟一人。

章节目录 七六 人情 他爱武,有练武的底子,更是有那么一个痴根子,不管家里人再如何反对,这个念头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也为了这,父亲三五日间总有那么一顿打。小时便听不得劝,大了更是没说头了,

待到十五岁上下,又莫名其妙对各样兵器上了心,听闻前朝与今上对战时,有不少名兵利器散落在各处,他便铁了心,抛家弃业的在全国各地流浪,为的只收收集这些东西。

要说起来,这也只是个爱好,若是寻常人家,也不过就是公子不成器,偏好异常。

可宋家到底不是寻常人。

虽已分家,可说难听些,这家族祖上出的可是乱臣贼子,今上不计较,不将他们赶尽杀绝,那是因为他仁慈。

就像如今的皇帝,取了前朝外族的女子做了皇后,那是为了安抚人心,绝不是旁人可以随心所欲胡来的理由。

而宋盟,显然是随心所欲的过了头。

尚不足十八,手上就占了不止一条人命官司。

宋家仗着家财尚厚,偶有那么一两回,还能保着他,次数多了,也就无能为力了。

宋盟性子虽野,却也不至于莽撞到草菅人命,只不过从前被管束的太厉害,出了门反而变本加厉的交了些狐朋狗友。

年轻嘛,总是冲动,哪里受得了旁人的挑拨。

兵器的诱惑,朋友的意气,周遭的认同,这些在旁人看来不算什么的东西,到了宋盟眼里却是举重若轻。

若非如此,他一个几代单传的苗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人从族谱上逐出去。

断了的手臂是接不回去了,元夕给他草草的做了包扎后,独自到一旁生闷气。

言书也不去管他,只是略有些可惜的看了看宋盟:“为了一把剑,弄成这样,值得吗?”

说实话,他并不能了解宋盟这样的人,为了一些不足为道的外物,家族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着,还自以为有原则。

值得吗?这三个字像是魔咒一般一点一点一字一字的撞进宋盟的心里。

说来也是好笑,自己费尽心机,豁出一切追求的东西,落在别人眼里不过不值得三个字罢了。

事到如今,自己剩下了半条命,又被人捏着把柄。

当年父亲被迫无奈,失望已极后把自己赶出了家族,为的就是保全余下的那些人,不被自己的狂妄任性连累。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连带着自己都活的不人不鬼。

确实不值得。

宋盟道:“我这辈子,活到了今天,好事没做过,坏事却干的不少。既被除了族谱,生前身后事自然也与宋家无关。你要打要杀,都随你。旁的,就不必多提了。”

这句话,他今天说了好几次,心灰意冷的模样,倒不似作伪。

言书不明白:“你离了家,做了杀手,为了自己的喜好,自然会有草菅人命的时候。但说起来,也实在算不得罪大恶极。怎么?竟没有半点活着的欲望了?”

虽是敷了止血止疼的药,但宋盟还是痛的面容扭曲。

听得言书发问,微微一怔,心内也是触动:“是啊,我怎么就不想活了呢。”

他看了看残臂,苦笑道:“或许是因为,再没什么活着的理由了吧。”

言书轻叹,将“冥镜”塞进了他动弹不得的右手:“你既要杀我,那么付出点代价也是理所应当的。如今,你左手废了,我们也算扯平。只是你右手却还在,心心念念的剑也握在了手里,难道,你追求半生只为了那么一瞬吗?”

“一心一意想要什么东西,算不上什么坏事儿,只是,该为你的追求付出筹码的不能是旁人,只能是你自己。如今,你既已经出了价格,这冥镜便归你所有了。”

宋盟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仿佛在认真分辩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言书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借花献佛,拿别人的东西来慷自己的慨。这剑本就是归七宝阁所有。前些年收拾的时候不知遗落去了何处,典当的票据尚在。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你,哦,当然,这是客套话,是谁给你的我心里有数。但要说起来,我才算是真正的主人。”

说罢他还真取了一张典当的票据出来,在宋盟面前晃了晃后塞进了他的衣襟里头:“喏,你且拿着。左右你已经废了一只手,往后若还是想干杀手的营生,那么就不怕死的继续。若是不想干了,想浪子回头了,那么就来找我。我带你回家。”

“回家?”宋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喃喃的重复道:“你要带我回家?”

言书笑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带你回我家。毕竟你今日是来杀我的对吧,放你在身边我也不安心呐。我才说了吧,我们父辈有交情,我也乐意卖这个人情。说到底,你爹把你赶出来不过是你不听话,你若是愿意听话了,回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嘛。”

“今儿晚了,你这伤确实也很重,我就不多说了,你先养着,等好些了,再做决定吧。”

说罢,竟真的不愿意再多理他一句,拽着一脸不开心的元夕牵了马,自顾自的回城去了。

独留下宋盟一人,看着他们留下的药瓶怔怔出神。

他是有时间发呆了,言书的耳朵却清净不得,元夕本就话多,此刻心怀不满,自然话更多。

“言玉璃,我看你是疯了吧。以德报怨玩的很溜啊。但你该知道吧,这句话原本说的可不是这意思啊。我记得你们的先圣是这样说的,以德报怨,以何报德是吧?”

言书瞧他:“我可是半点油皮没破,你却砍了人家一条手臂。还在这里跟我扯什么德啊怨啊的。难不成,要杀了他,再抢了他的剑,才算正确?”

元夕扬了扬手里的碎片,怒道:“这怎么能是抢呢!他先打断我的飞刀的,你知道那是多严重的事儿吗?你知道我那飞刀有多不容易得吗?他把剑赔我本就是应该的!”

说到底,还是气言书拿着他的战利品当了人情,不经过他同意就随随便便送了人。

章节目录 七七 毒因 他自说的义愤填膺,为了言书的恩怨不分。

可惜,被抱怨那个似乎不以为意:“这会儿心疼肉疼了。方才,那飞刀断了的时候,眉头也不见你皱一下。倒是旁人使毒的时候,还见你有些情绪。人家为了一把剑,连手臂都被你砍了,你还恩恩怨怨的纠缠不清。”

“你少糊弄我。”元夕愤懑:“我不管啊,今日我可是为了你折损这样宝贝。你又自作主张的收了我的战利品拿来做人情。”

言书道:“听你这话,想来心里早就有了打算。说吧,你想如何?”

能得这一句,那什么都好办了。

元夕恢复了一贯的笑脸,乐呵呵道:“也没什么,我想着,‘冥镜’这把剑说起来也是你们七宝阁的东西,我既失了这样,那么换个别的也是一样。不如等我们回去,你给我几日时间,在你们藏了兵器的密室里好好挑选挑选,也好弥补我的损失。你放心,我也不多拿,只一件就够了。”

“听你这话,也真是不贪心。”言书点头,煞有其事道:“成吧,等回去了,你自去挑选一样称手的。也好配的上你。”

这样说着话,连回程都变得快了许多,仿佛那两场偷袭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

许渐吉医术不错,林谦拔了毒后好的也算很快,不多日就能下床走路了,只是容颜憔悴,精神模样都是大不如前了。

一日中,总有多半日在睡觉。

这一日,言书特意捡了他清醒的时候去客房见他。

已经是春日里了,门窗上的帘子都打的高高的,好叫日头舒舒爽爽的晒进屋里头。

林谦依在太师椅上,看着外头院子里的树上冒芽的枝叶,怔怔的出神,连言书进了屋子也不曾察觉。

“看你脸色还是不大好,怎么不去床上躺着?”

听得声音,他才回头,见是言书,少不得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他人没精神,语气也是奄奄的:“总是躺着,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还不如下来看看春色,至少能觉出几分活泛气息来。”

言书道:“能起身便是好的,剩下的就慢慢养吧。你也别太过灰心丧气。”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略显佝偻的身形,便是巧舌如簧的言书,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

倒是林谦还算心宽:“阁主即是生意人,自然知道得失的道理。我既有所求,付出代价也是应当的。您今日特意过来,想来是有事情要问我吧。既然如此,就直接问吧。您也知道,我现在的精神总是不大好,坐着坐着便会犯困。若是不抓紧些,怕是又要等到明日去了。”

话已至此,言书也就不绕圈子了:“你身上这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虽有猜测,可还是要跟你确认了才行。”

林谦想了想,似也不大确定:“阁主这话确实问着我了。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日出了问题。”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知道这一回我回去,针对的是我父亲,出了事儿,最有嫌疑的自然也是他。可我却不那么认为。”

言书道:“为什么?因为虎毒不食子?”

林谦笑着摇头:“自然不是那么虚无缥缈的理由。我自己都是个白眼狼崽子,一心算计着自己的父亲,哪里还能指望旁人有舐犊之情呢。”

言书道:“哦?那是为什么?”

林谦道:“人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我呢,既然是去害人的,防人的心自然会更重些。”

这样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大的不妥,可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无奈,忍不住去瞧言书,见他神情无异,心内不知为何竟舒了口气。

继续道:“这次我回到家中,因为心里存了事儿,对周遭的一切自然格外敏感些。加之父亲那边,对我这回在这边的表现并不是那么满意,又得知了一些婉君的事儿。认定我会是那个坏事的人,言语间的意思似乎是想将我投了弃子。”

“弃子?”言书忍不住打断道:“我只知他讲你充了棋子。弃子这个说法又是从何而来。”

林谦道:“上一回我在楼下被亲君卫质问的情景也被有心人传到了他耳朵里。他知道我放弃不了婉君,也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帮我救人。当时,婉君已经入府,他怕我轻举妄动害了全家。一个庶子,若是有用,便留着。若是没用,平白养着已经是浪费,更何况是会给家里招祸的。”

言书听明白了:“眼下,他正有谋划,准备在对账日上与我大动干戈。只是,以他的个性,自然不会孤注一掷。进可攻退可守才是他一直以来的处世之道。而你就是他退了之后的保命符,或者说,投名状?成了,这阁子是他的,败了,这罪名是你的?”

林谦道:“阁主聪慧。他是我的父亲,手里多的是法子叫我诚服。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对我下毒。况且,我方才说了,他利用我,我也防着他。自回了家里,一应吃食用具,我都是细心查过的。断然没有可能被人做了手脚。倒是出了家门,返回皇城的路上,因为松懈,反而能给别人可乘之机。”

言书点头道:“听这话,倒确实如此。”

林谦道:“阁主心明如镜,便是我不说,大约也知道这下毒的人跟我父亲没关系。我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但毒发却确实是在进了这阁子,与阁主碰面之后。幕后之人的用意昭然若揭。而这恰恰与我父亲的计划,矛盾重重。可见,两边的意图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凑巧都发生在我身上罢了。”

历此一劫,他看事似乎也清明了许多,有条有理的,与最初相见时大不相同。

这一切的变化,言书全部看在眼里:“林公子,你最开始来这儿,一是为着你父亲,二是为了婉君。如今,你该做的都做了,手里能用的筹码也都用了。不知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章节目录 七八 自以为是的筹谋 “打算?”林谦似是认真的考虑了这话,半晌没有声音。

言书也不催他,只是亲自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安安静静的等着他理清思绪。

“我并没有什么打算。”林谦感激的接了这盏茶,摩挲着道:“原本是满腹打算。如今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今番过后,左不过走一步是一步,过一日算一日。好在,婉君能脱了苦海,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说到这儿,似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我还要拜托阁主一件事儿。”

言书道:“公子但说无妨。”

林谦道:“之前,关于婉君的去向,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讣告也已经发回了她本家。现如今,她已然是个没了身份的孤魂野鬼。一个女子,失了家族,失了身份,要在这世间活着并不容易。从前我只想着,救她出来,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眼下看来却是不能了。且不说我这模样她见了会是怎样情景,要如何伤心。便是她不介意,我却也时日无多了。不愿再多做招惹,因此少不得要麻烦阁主。若是有朝一日,她无处可去,烦请阁主,给她一份活计,叫她能照顾好自己,等来日,遇到一个不在乎那些俗礼的人,也就算一世安稳了。”

从前,他也有鸿鹄之志,指望着接替了父亲的琉璃阁,一展抱负,好叫母亲扬眉吐气。

可如今,他所做所求,不过是婉君的一世安稳。

原以为,对言书来说,这算不得什么难做的要求,却不想对方听了只是摇头:“公子要求不大,只是,我不能答应你。”

看着林谦骤然大睁的双眼,不疾不徐道:“你有你的想法,你的盘算,为的也是婉君姑娘余生的幸福,只是我不能答应你。”

林谦不解:“为什么。这要求算不得过分,七宝阁这样多的差事,随便寻一件,就能供婉君谋生。阁主,你……”

言书道:“你有你的想法,她也有她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也不是她,没权利替她做任何决定。哪怕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

说完,也不等回应,起身离了屋子,与门口盈盈立着的一抹青绿色身影擦肩而过。

“我刚才问你打算,你说并没有。明儿我再来找你,同样的话我会再多问你一遍。或者你会有不一样的答案。公子拿了命来与我做交易,不管初衷如何,这是不是你本意,我总不能叫你吃了亏。只当我再多允诺你一件事儿吧。”

客房空旷,服侍的人也不多。言书连带着几个随从一走,莫名的显示出几分萧瑟。

院子里的树,被风一吹,影影绰绰,摇散了那若有似无的啜泣。

院子外头,元夕笑眯眯的站着,腰间挎的是前几日在阁子里翻找出来的一把弯刀,镶金钳宝很是富贵,配着他手腕上的金银对腕儿,整个人瞧着像是个移动的宝物匣子。

见了言书出来,“匣子”乐颠颠的跑来就往他身上靠:“你不是说要等事了了再放他们见面吗?怎么?到底还是心软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呀。”

言书不露声色的往外避了避,与他拉开些距离后才道:“他如今成了这样,见一面少一面,又自以为是的要替那姑娘做这决定,也不问别人要与不要。”

他说这话的语气格外严厉,竟是真的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

“这些人总是奇怪,把自我牺牲当成了一种美德。却不想想,他们这样子拿自己的命做了垫脚石,活下来的人又当如何自处。还幸福,还好好活着?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这世上的人,再是没有心肺,也没办法披着挚爱的鲜血没有负担的活下去。”

元夕敛了笑意,很能理解他的情绪他既知道他的心结,也没有立场劝他,只得顺着道:“罢了罢了,你给他们机会叫他们彼此说开了也好。毕竟这种事儿,放手的那一个也不见得真心,被放手的也不见得高兴。自然还是要他们自己面对面的去做决定的。”

言书不语,自顾着朝前走,沉默的几乎叫元夕误会他根本没有听自己说话,不由为自己这难得的贴心抱憾几分。

正当他习惯这种忽略的时候,那小祖宗却又开口了:“元夕,你要武器好歹也挑个像样的。这珠宝配饰,看起来额诗子傲像是一个穿红着绿的媒婆……”

元夕:“……”

好半晌才找回了舌头,几不可闻的骂了一句后,悻悻道:“还是闭嘴吧你。”

说罢,还很宝贝的拍了拍弯刀:“你又不练武,能懂什么,这刀虽是花哨些,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我在你那阁子里找了一圈,也只有他能与‘冥镜’比肩一二了。”

说着似乎又觉得很不满:“说起来也奇怪,你们这么大个当铺,竟是找不到几样称手的兵器。难怪你那日这样大方,叫我进库里随便寻,感情是没什么好东西。”

想了想还是不解:“哎,玉璃,是不是你心心念念防着我,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

这样无赖的话,便是言书这般面上装惯好脾气的也气笑了:“泼皮啊,你这无赖竟是耍到我头上来了。我既敞开了门教你选,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只是,我开的那是当铺,收的最多的也是金银。兵刃这样的东西,除却世传的名器外,也只这样镶金戴玉的能换个好价钱了。你要好东西,却来当铺寻,这本就是不懂行情。还怪到我头上来?”

“我哪懂你们这些。”元夕无所谓的撇撇嘴:“左右这刀也还能用。我挑的时候也好好想过了。等哪一天我要是没钱吃饭了,我就将他再去当了。”

言书道:“我便知道,你哪里是看上什么利器。左不过是挑了一把看着最贵的拿了。罢了罢了,左右是我欠你的,你拿着武器也是为了护着我。这刀你便先留着,等哪一日吃不起饭了换鸭子吃。再过两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多的是名品,到时,你再好好挑一把,当做补偿吧。”

章节目录 七九 入宫 言书既这样说了,元夕自然喜不自胜,拍了拍弯刀,高高兴兴的一道走了。

两日后,言书果然遵守承诺,将他带到了皇城最多绝世名品的兵器库内。

谢韵这几日没有睡好,或者说,自从当上这皇帝后,他就没有过一日安眠。

言书坐在下首,示意烟岚前几日新得的新奇玩意儿敬献上去,笑语盈盈的看着他眼底硕大的眼圈:“皇上这几日可是辛苦了。正好,我这儿有一株玉化了的高山雪莲,前几日被人当做珍品拿来典当。据说,拿来磨成粉末入药效用是极好的。”

说话语气算不得恭敬,实在不像是一个平民百姓对上位者该有的态度。

好在谢韵也不生气,从内侍手里接了那雪莲细细看过,也是赞叹:“这物件儿本就难得,寻常摘下来的,总是难以保存。或者枝叶凋零,或者将开未开。如这般开到极盛时凝固玉化的,那可真是万中无一了。要说起来,你那桩生意门子倒是真的好,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有。便是我这边的,大约也及不上你十之一二。”

言书笑道:“我哪里能与皇上相比。只是您说的极对,旁的不说,我这掌柜最起码轻松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用为了朝廷选秀纳贤。”

谢韵无奈:“看来,这话头都已经传到你们耳朵里了。”

言书道:“皇上正当盛年,登基以后也该是有一次大选,大臣们的提议也是有祖典可遵的。并不算突兀。”

这话倒是中规中矩,谢韵也不驳他,开门见山道:“你这个人最是功利,想来没事儿也不会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既来了,就直说吧,这回是想要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是我这随从,早几日弄丢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兵器。”言书随意道:“您也知道,再过几日兴许得靠他打一架,也不知您方不方便,叫他进去翻捡翻捡,挑一两样闲置的,也好叫他防身用。”

他这般委婉的说辞,倒是叫谢韵哭笑不得:“罢了,少做出这幅模样。旁人都道你温柔多情,霁月清风,实则,是将商人的习性学了个十成十,轻易是半点亏都不愿意吃的。言老阁主将这七宝阁交给你,倒是半点错都没有。”

说这话,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言闵,永远都是一副铁面将军的模样,若是叫他抱着算盘跟着旁人斤斤计较,那画面,也委实太恐怖了些。

既得了皇帝亲允,元夕也就不客气了,喜气洋洋的跟着内监认真挑拣去了。

皇帝喜欢清净,内监一走,屋子内也只剩他与言书烟岚三人。

皇帝不叫人伺候,言书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让烟岚站在一旁端茶递水,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略走远些。

四下无人,周遭又有烟岚耳聪目明的检查着,两人这下才能敞开了说话。

言书道:“皇上,瞧你眼下这乌青。看来,您这回的艳遇可是真的叫后宫着急上火了。”

谢韵苦笑:“还不是你出的主意,还好意思在这儿嘲笑我。改明儿我也给你指一门亲事,也叫你好好尝尝妒妇的滋味。瞧你整日里花街柳巷的乱窜,也该有个人叫你收收心。”

言书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盏香茶:“不知皇上有没有听说,前几日舞阳在大街上,被人刺伤了。哦,还有,三天前,我去京郊散布,遇了两拨贼人。”

谢韵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儿,连带着脸上的倦意都散了不少:“我知道啊,不止这些,我还听说沈默被人丢进了猪圈,受了好大羞辱。偏巧,他在白日间才跟你府上的韶华过不去,因此有不少人说这事儿跟你们七宝阁脱不了干系。沈王妃沉不住气,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着,让府上最得力的管家带了人去你家里闹了好大一场。皇亲国戚带府卫,私自搜查良民府邸,真的是好大一出戏。这一下,不管康王府有理没理,都是择不干净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样吧。”

言书眨了眨眼:“皇上,我好好的在跟您说我的困境呢。你跟我说康王爷做什么。”

谢韵道:“少跟我抓尖卖乖。这事儿我知道是你做的,为的就是把康王叔送到我跟前。玉璃,我记你这份情。不止如此,你做的一切,我都心里有数,若是将来……”

他顿了顿:“我也知道这事儿既然开了头,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只是有时候,我心里也不太确定,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突如其来的疑虑,在谢韵身上并不常见,便是清明如言书,也不便在这样敏感的话题上发表什么意见。

谢韵道:“早前你总劝我,凡事要循序渐进,不能急功近利。网撒的太大,弄得不好连自己都是要被套进去的。只是,你哪里明白我的顾虑。我自小跟在太傅身边,所思所学都脱不了他的影响。父皇临终托孤时甚至起了主意,要我认他做亚父……若是不够果决,我总担心自己会有反悔那一日……”

话已至此,言书再不吭声就太过置身事外了:“陛下,心怀仁义可不是什么坏事。您要做的事,自是天之所向。这皇朝是圣祖爷一拳一脚打下来了。太傅陪着太祖建功立业自然是劳苦功高的,但再劳苦功高,也不可越俎代庖。毕竟,这江山姓的是谢,不是向。”

这话,正是说到了点子上。

太傅向安是随着圣祖打天下的功臣,自古功臣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原因便是那四个字,功高震主。

当年跟着他的那些老臣,或是战死沙场用一腔热血为子孙后代搏了一个好前程,或是卸甲归田,在家含饴弄孙。

只一个向安,非但没有退下来,反而凭借着太祖的顾念逐步有了如今在朝中一呼百应的局面。

而他之所以能安然无恙的存在至今,一来是因为他崇文不尚武,二来也是因为太祖仁厚。

而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太傅从始至终,心心念念盼着的确确实实是靖朝能够繁荣昌盛,百年不衰。

章节目录 八零 番外(吉祥物) 墨轻骑的队伍里来了个小不点儿,眉目俊秀,一双眼黑如曜石,尤其灵动精致,端的是白糯可爱。

只是,这样一处所在,长得好与不好,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韶华对这个新来的娃娃很感兴趣,贱皮兮兮的去看站在自己左侧的宛芳,避开统领巡视的目光,悄默声的道:“唉,这样细皮嫩肉的孩子,看着也没什么根骨,到底是怎么选进来的?我与你打赌,不出三日,他定然是要哭爹喊娘的闹着出去的。”

宛芳一如既往的沉默,连个眼风都吝啬于给他。

韶华自讨了没趣,也不气馁,笑眯眯的转向另一边,才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惊觉前头有一股熟悉却异样的冰寒气息,不好两个字还来不及出口,一根带着短刺的藤鞭毫不留情的破空而来,若非他躲得及时,怕是要被刮到脸上了。

“给我站直了!”作为统领,薛钊的声音低沉冰冷,颇具威慑力。

同样有威慑力的还有他手中的藤鞭,韶华这样的小把戏可躲不过他的眼睛。

与韶华想的不同,这新来的娃娃并不像他们那般接受各样的训练,只是每日端了个座位,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训练。唯一有参与感的,大约就是会在他们学那些文绉绉的兵法时,占了第一排座位,与他们一道听讲。

总之,进来这几天,既不曾听见他与谁说话,更没有看到他哭鼻子。

倒是第三日,宛芳寻了休息的间隙,一言不发的走到了韶华面前,意有所指的朝言书努了努嘴后,冲着自己伸出了手,言简意赅一个字:“钱。”

韶华满心委屈:“他又没与我们一般接受训练,晚间也不见他与我们一块睡觉,显然是与我们不同的待遇,这赌约做不得数。”

宛芳哪管这些,微微睁圆了双眼,烟眉轻蹙,不大愉悦的重复道:“钱。”

于是,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娃娃,韶华莫名其妙的输了好些铜板。

到了第五日,他终是忍不住了,在腹内酝酿了好大一番后,蹭蹭的走到言书面前。

他原比言书大了几岁,身量自然更高些,此刻为了凸显自己的威势更是格外挺直了腰板。

暮雨在后头瞧的仔细,看他那样觉出了几分寒碜,忍不住去看宛芳:“他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要仗着自己年纪大,仗势欺人不成?”

宛芳摇摇头,不接话,倒是秋月忍不住了:“那孩子看着娇滴滴的,像是好人家的贵公子,怕与我们是不一样的吧。韶华这样过去,刺刺囊囊的,若是把人得罪狠了,倒霉的还不是自己。”

宛芳还是不接话,只是跟着走到了言书面前,一把拽住了还来不及开口的韶华往回扯了扯。

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发育更早些,同样是十四五的年纪,宛芳竟比韶华还高上那么半个头,习武的人,力气自然格外大些,冷不丁的一出手,将蓄势待发的韶华拉的一个不稳,差点没摔倒在地上。

“哎哎哎,谁拉我!”韶华不满,回头想要发作,见是宛芳才换了语调,满心费解道:“好好的,你拉我做什么?”

宛芳沉了语调,冷声道:“别惹事。”

韶华辩驳:“我这哪是惹事儿啊。这孩子与我们才来时差不多年岁,身子骨看着又弱,又不爱说话,来了这么些天也不见他与旁人说话,想来是个孤僻的,我不过是想与他交个朋友,怎么就成惹事了?”

听他说这糊涂话,就知道他全然没把这孩子的异常往别出去想,只当言书是与他们一般,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伺候那素味蒙面的主子。

暮雨大大咧咧,宽厚的巴掌拍上韶华尚显瘦弱的背脊,好险没将他摁到地上去:“偏你心好,你怎么知道他愿意与你做朋友?再说了,交朋友哪是你这样的?说是去兴师问罪的还差不多。到时候别朋友没交成,还把别人吓到了。”

听她这话,韶华适时的反省了一下自己方才的态度,倒真叫他察觉出几分不妥来,因此,唉声叹气了几回后,只得暂时按耐下了这交友的念头。

这一日,原定是要校考骑射的,按理来说,这样实践的课程,言书是不会到场的,可也不知那一日吹的什么风,这金雕玉琢的小公子骑了一匹赤红的小马驹似模似样的来了。

要说起来,言书虽是拉不动弓箭,但这马骑得还算不错,韶华读书不多,看来看去绞尽脑汁也不过得出了四个字:赏心悦目。

的确,就是赏心悦目。和他们这种用于作战的骑术不同,言书在马上的姿态更加从容惬意,优雅潇洒,仿佛每一步都是踏在皇都最繁华的街道上,叫人错觉下一刻就会有姑娘捏着丝帕花草往他身上丢香囊。

秋月有些不安,勒了缰绳朝着韶华靠近几步低声道:“你可别再看了,他与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韶华点头:“确实呢,我在他这个年纪可做不出这样的姿态。闷声不响的,倒是辜负了那么张讨人欢喜的脸。”

他这样说法,倒是勾出了暮雨的奇思妙想,兴致勃勃道:“唉,我倒记得外间有这么个说法,举凡我们这样的地方,都兴一些吉祥物什么的,你说,这娃娃会不会是统领特意寻来,充做吉祥物的?”

这近乎异想天开的说法,竟是得到了几人一致的认可。

果不其然,作为“吉祥物”的言书,这一遭还是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考核之中。

别说是考核了,射箭的间隙,韶华偷偷摸摸的瞧了他好几眼,这粉嘟嘟的娃娃竟是个连弓都举不起来的主儿。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韶华心内可惜,忍不住叹了一声,若是将来得了机会,还是要叫他好好练习射箭的,便真是个吉祥物,处在他们这样的位置,自保的能力总得有吧。

否则等得来日,主子来选人的时候,他要如何自处?难不成要靠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充一辈子摆设不成?

他真自打算,却不想那被担心的人儿跨着小马驹咄咄的走到了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自己:“我方才瞧了,你似乎是这一届里骑射最佳的?”

韶华被问的不知所以,鬼使神差中竟是难得驯服的点了点头,瞧着分外乖巧。

言书笑了笑,连带着语调也有了几分叫人如沐春风的温柔:“不若你我比试一场,若是我赢了,从此以后,你便只听命于我,可好?”

章节目录 八一 开幕之前 提起自己这师傅,谢韵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若他单纯是个奸诈的佞臣,兴许他们料理起来也不会觉得这般难以下手。

有能力,有魄力,更是一心向民。若不是权柄太过,操心太过,隐隐有将这小皇帝的权势架空的趋势,或者他能披着一世盛名,安稳到老。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开弓没有回头箭,谢韵深知其意。

时局如此,不进则退。见他起了犹疑,言书终是开了口:“网虽大,网眼却密。这局本就是一层覆一层,一环套一环的。万事只要小心谨慎,便是一招不成,也能留有余地。不管成败如何,您的手始终是干干净净的。这就够了。”

青文这个人呵,自小顺风顺水的长大,皇室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虽也经历了不少,可架不住老皇帝喜欢,越过前头几个哥哥,愣是将他捧上了皇位。

也因为这,他总想着能有一番作为。

重用言书,一方面自是因为七宝阁举重若轻的地位,另一方面,大约便是两人有几分相似的经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年少阁主,几乎是被他引做知音的。

说他急功近利也好,不知进退强人所难也罢,端看眼下这一句,言书要如何去破。

作为靖朝第一大当铺的阁主,言书进宫也算频繁,可照例,还是会有人将皇帝的行踪报到皇后那儿。

作为一国之母,皇后姜如懿模样实在算不得出众,就像是一个标准的正室,不明艳却足够端庄。

面白红唇柳叶眉,她画的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梨花妆,才开春,团扇已经上手了,半掩着脸,听着下头人的回话。

“言阁主照例进了内殿回话,左右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进贡了一株玉化的雪莲,跟着一同来的,除了惯常带着的烟岚外还跟着一个新鲜的面孔。年纪颇轻,似乎比阁主还要小那么一两岁。出来的时候抱着赏赐,欢天喜地的模样。”

内侍恭恭敬敬的立着,将知道的情形一一回禀。

姜如懿可有可无的听着,问了一回:“哦?可有听见他们说什么?”

内侍摇头:“我们的人进不得内殿,并不能听见。小水公公倒是跟在里头,只不过……”

姜如懿道:“太傅的人,自然有什么话也传不到我们这儿来。倒是你方才说,言阁主送了什么东西进来?”

内侍也带了笑意道:“说是一朵玉化了的天山雪莲。奴才听说,那可是养颜驻容的神器,千年万年才出这么一株,实在是珍贵无比。”

作为女子,这样的东西远比政事更能吸引她的注意:“是吗。要说起来,这言阁主还真是有意思,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有。也难怪皇帝偏疼他些。”

这边正说着话呢,才送言书他们出门的小水公公就带着皇上的赏赐来了。

金盘锦帕,托得真是那一朵玉化雪莲。

“启禀皇后娘娘,这是方才七宝阁阁主言书送来的珍品雪莲。皇上想着,这样的珍品举世怕也只这一朵,除却皇后娘娘,再没有旁人能配得上了,因此特命小的给娘娘送来。”

这话,姜如懿听着是真的高兴命令内侍抓了一把金叶子给小水公公:“如此,便劳请水公公替本宫多谢皇上了。”

这头皇后高兴,那边元夕得了称手的武器也高兴。

那是一把双头的弯刀。

合则为双面仞,分则为袖里刀,与他从前那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元夕的武功与寻常人实打实练就的那种不同,行动间,身法飘忽诡异,因此也不适合那些太过笨重的兵器。

早前他看重“冥镜”也是为了它入手的质感轻巧而不飘忽。

元夕道:“要说这珍宝,果然还是得看皇宫,玉璃,你那些家伙什,虽然都是金银珠宝,可和宫里一比,一样样都显得笨重不堪。”

言书笑:“前几日你还恬不知耻的要往我那库里钻。这才多久呀,就翻脸不认人了?还瞧不上我的东西了?行吧,既然你已经有了趁手的物件了。就把我那弯刀还我。”

元夕不满:“这可不成。阁主金口玉言,要留着这匕首给我穷困时换吃食的。怎么能出尔反尔呢。况且,这世道,又有谁会嫌弃钱多压身呢,对吧?到我手里的东西,哪里还有还回去的可能,做梦呢。”

言书:“……”

这厚颜无耻的模样,倒是闻所未闻。

打打闹闹间,转眼就到了对账日,分散于各处的掌柜堂主都在几日前陆陆续续的到了皇都。

言书借口体虚,又打着希望各位能得以休息的名头,除却最开始那一面外,并没有多做会见,彼此凉着,也好叫大家心里有数些。

毕竟两年前的那一场会面实在算不得愉快。

这些堂主本就是生意人,或者狡诈些,但却没有见识过太多真刀真枪,韶华烟岚的杀气腾腾,在他们印象里几乎抹杀不去,绕是如今两人一个面和心善,一个温润俊雅,可落在这些堂主的眼里还是成了冷面杀神的转世。

这一日,言书也算起了大早,没什么表情的由着旁人给自己收拾。

为了看着稳重些,楚晋特意寻了一身黑色的衣衫给他,玉带束腰的时候又少不了一顿抱怨:“三爷,你这可不成啊,整日里不好好吃饭,瞧瞧您,都瘦成什么样了。”

腰杆笔挺却仿佛不盈一握瞧着竟比寻常女子还瘦弱些。

“等这遭事了,无论如何,你都得给老奴好好吃上几顿饭,否则,我定要与秦敛一道去各处打探看看,可还有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待字闺中,左右给你寻一个过来,好好替你操心这些衣食住行的琐碎事儿。”

言书无奈,披了外衫好脾气道:“是是是,等这几日过了,我定日日在家里好好吃饭。每餐三碗,您看可够?”

韶华在一旁跟着陪笑:“就是啊,楚伯,好歹还有咱们几个照顾主子饮食呢。不至于的。”

“你们几个?”楚晋没好气:“烟岚和宛芳自是好的。偏你最坏,一日日纵着三爷任性胡闹。事事由着他,也不肯好好找个归宿。”

章节目录 八二 吵闹 最坏的韶华被骂的一声不敢多吭,只是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端了一副笑脸嘻嘻哈哈的看着老楚。

他长得老实,装起乖来也叫人不忍心再多说什么。

楚晋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训出别的话来。

公事之前照例是要宴请,为表郑重,言书特意把这一轮放在了宅子里。

照旧还是请了如意楼的厨子,在会客堂前头的场地摆开了。

七个堂主,除却刘故礼外都带了不少侍从,将这偌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言书端坐在上头,黑色的衣衫将整个人压的沉稳了不少,年少特有的青涩气息被掩盖的一丝不剩。

金堂刘典刘故礼,银堂傅琴傅吟霜,琉璃堂林竹林染息、珊瑚堂陆简陆昧光、琥珀堂钱魏钱裁修、砗渠陈散陈启苑、玛瑙堂牧野牧管之。

七位分堂的掌舵人,自东往西,依次入座,面色各异,心思各异,而其中又以林竹的神色最为张扬不羁。

瘦削的脸庞,高耸的鼻梁,黝黑的肤色,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尖酸刻薄。

按理说,他这样大的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个轻易将情绪外泄的人,可偏偏他要将这一脸不耐烦完完全全的展示在众人面前。

元夕多多少少知道这些人当年在言书父亲葬礼上的表现,因此,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一帮年过半百的老人,在旁人痛失至亲的时候,恬不知耻的大闹奠仪,欺负一个半大的娃娃,这哪里是要脸要皮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儿。

听说最后还是被韶华带着人凶神恶煞的将他们丢出去的才算完。

在元夕看来,这样的举措对付这几个老不羞,委实太轻描淡写了些。要换做是他,不揍得他们下不来床就不算完。

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他立在那儿的气场竟是比旁边两个跟惯了的还要骇人些。

哪怕说是吃饭,可这凝重的氛围还是叫人放松不下来。

毕竟,对这回忆介怀的也不只是丢人的这一方。

被丢的那一波自然更是怨怼异常。

他们不会认为自己那一日在言琮的葬礼上叫嚣着要夺言书的权有什么不妥。

在他们心里,既然贵为七宝阁的开阁功臣,那么与那些开国的阁老在如今靖朝的地位自然应该是相似的。

太傅向安能够携幼天子以令诸侯,将整个靖朝把持在自己手中,那么他们自然有权利在阁主继任人选的问题上指手画脚了。

言书年幼,看起来软糯可欺,上头还有个嫡亲哥哥,于情于理都不该是他来继承这位子。

其实,若是换了言闵来坐这阁主,他们也未必是真心实意的赞同,总还会有旁的怨言。

说到底,但凡这权柄还在言家这些奶娃娃手中,这些老人就不会有心服口服的时候。

这些人,到了皇城后被凉了几日,大约也能明白言书的意思。

虽是上下级的关系,但显然言书与阁子中的几位已经扯破脸皮了,这次的会面,也是为了两年前放的豪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底下人面色精彩,倒是言书神色还算如常,覆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摩挲,笑盈盈的开了口:“前几日,玉璃身上不大爽利,各位叔伯远道而来,我也没有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倒是怠慢了。好在各位叔伯都是看着玉璃长大的,心内疼惜,想来也不会多做计较。”

正话反话都叫他说了,别人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只能敷衍着笑了几声,算是表态了。

言书道:“我也知道,两年父亲葬礼上,我与各位叔伯闹得不大愉快。彼时,玉璃年幼,又逢大丧,伤心之余,行事举措不当也是有的。若是当时有冲撞的,也只能道声得罪,望诸位见谅了。”

林竹眼下哪还听的进这些客套话,他本就是打着莽夫的旗帜,从前对言琮也是半恭不敬的,当然更不会把言书放在眼里。

要知道,当初,他可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言书这个幼子接任的。

本以为,言书年纪轻轻又单薄软糯,在外又有个多情的名头,想来是个好拿捏的。谁知,纵观这两年,竟是一点错处都寻他不到。

不止如此,几次三番派了人来试探他,却总是如泥牛入海一般,有去无回。

原想着这次能借婉君和自己家那个不孝子的事儿,把亲君卫这把刀引过去,却不想林谦来了一趟皇城,也不知把心丢在了哪里,虽是手足俱全的回了来,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比从前还要陌生防备。

林竹不是傻子,这孩子气恼自己不是嫡子,生母因为不受宠又被多方欺辱,从始至终跟自己便不是一条心。

若不是因为这,他也不会选了林谦做这个可以丢弃的棋子。

谁知,这样难驯服的狼崽子,不过与言书见了一面,就被对方收服了过去。

叫他如何能够不气恼。

因此他有气也不愿压着,仗着辈分,半点情面也不给的将话顶了回去:“世侄这话谦虚了。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你又何尝将我们这些老骨头放在眼里过。当初,不悔走的匆忙,留下一道密函在你手里,就越过闵哥儿将这阁主的位置传给了你。我们这些个作为与这阁子一同成长起来的老人,不过是多嘴问了一句,竟被你带了人将我们丢了出去。”

谈起往事,他倒是真的义愤填膺,毕竟那被驳了面子的屈辱是真真切切,做不了假的。

言书也不出声,只是笑眯眯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饶有兴致的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林竹环顾了一圈,入目的都是幸灾乐祸等着他挑头的目光,不由情绪更胜:“当时,你放下话来,说是两年之内,你若是当不起这职责,挑不起这大梁,便将这阁主之位拱手相让。为着当初与你爷爷父辈的情谊,我们这些老人隐下羞辱,真心实意的等了你这两年。不知世侄当时说的那些话,如今是否还作数?”

章节目录 八三 算账(一) 林竹说的不遮不掩,听语气似乎并不打算吃一顿安生饭了。

客人这样表态,那么做主人的,也就不必多做客气了。

烟岚领了眼神,素着一张脸从交头接耳的人群中从容走过,对着在厅堂外头忙的热火朝天的厨子们说了句什么,将一头雾水的如意楼厨子赶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院子还在腾腾冒着热气的锅灶。

面对厅内人的诧异,言书还是那副春风拂面的笑意:“林阁主既开了口,想来也是不准备吃一顿安生饭了。这也好,若是彼此心里藏了事儿,面上装的再和谐,饭菜再精致到底还是味同爵蜡的,倒是辜负了厨子的一番手艺。”

能不能好好吃是一回事儿,主人家摆出了不给吃的态度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言书这一声才出,底下却是炸了锅了。

挑事儿的林竹这会儿倒是噤声了,但禁不住还有个性子更炸的傅琴。

“阁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本就是七位中唯一的女子,从来都是被惯着宠着,女子在商场上打拼若是没有点泼辣脾气,还不定要被怎么欺负,因此整个人仿若是张牙舞爪的刺猬一般。

若说林竹是阴沉沉的试探,话里挑刺的刻薄,那么傅琴就是外露的张扬,鲜美怒目的泼辣。

“便是老阁主在时,也不能对我们这些人摆这般的脸色。对账日上头连饭都不让吃了?这是谁定的规矩?打谁的脸?从前他们说你年纪轻,禁不住大担子,我还总要替您不平几句,如今看来,倒还是我错了。”

被呛了声,言书也不气恼:“姑姑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不论是我爷爷还是我父亲,当初端坐上头的时候,在座各位,想来也不是这样态度这样说话的吧。”

他坐姿不变,连带着衣摆都是不动分毫,只是略微抬眼笑的清淡:“林堂主,你好歹是跟着我爷爷他们一道出来的,便是比刘翁年纪轻些,可辈分在那儿摆着呢。开口闭口世侄世侄的,也不知您这是倚老卖老拿辈分压我,还是压根忘了如今坐在上头的到底是谁?”

说到这儿,似有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儿,抬了眼特意多看了林竹几眼,眼神颇有内涵,直将对方看的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你与我祖辈父辈相熟,但与我并无深交,印象最深刻的一回大约也是前两年你带了人来大闹我父亲灵堂。这可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记忆。看在您为我们家干了这么些年,我原也不愿意弄成这模样。若是平常相见,您要乐意,唤我一声世侄,我兴许也愿意拿您当长辈尊敬。只是不想,您这么大把年纪,竟是连场合都不会分辩了。”

目光扫过,将那些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一收纳在心里。

“今时今日,我是这七宝阁的阁主,便是在年轻,也是这当家做主的掌舵人。这阁子,从始至终都是我们言家的产业,林堂主,说到底,你不过是我们家一个干活的长工。且不说我家这样没有禅让给外姓人当阁主的先例,便是有,也轮不到你这样的。”

这话说的可是半分余地也不留了。

这些人虽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可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也算脱胎换骨了,自认高人一等,如今被言书这般挑开了一瞧,仿佛被当众糊了一个大嘴巴,哪有不气恼的。

只是再气恼又能如何?烟岚韶华,并一个不知底细的黑脸小哥在上头杵着呢,若说一开始还在假意微笑,在言书扯出这番鬼话的时候,这些冷面煞神可是连笑容都一并收回了。

况且,言书这话,虽说难听,可本就是事实。这阁主的位置让谁坐,说到底是他们言家自己的事儿,两年前能闹腾,为的是上头还有个言闵。

如今,这言家二哥自己都不在意,跑到外头边塞当兵去了,他们这些人再在这儿述说叨叨,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

难不成真要扯下来言书,然后他们自己去坐这位置吗?

便是有这心,一时之间怕也开不了这口吧。

方才招待的茶水干果在言书突如其来的扯破脸后已经被全部撤了下去,另有家仆抬了几张长大的桌案在大厅一字铺开。

随着桌子一道进来的还有十四个账房先生,面无表情的进了里头,顺着位子一一入座。

傅琴方才对言书呛了声,虽是依理唤了一声阁主,但言语间到底还是小瞧了他,并不算恭敬,比起林竹的绵里藏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言书这番话,口口声声针对的都是林竹,仿佛自己是那个转圜说和的人一般,倒叫她无法再轻易开口了。

她性子火辣,却也不是傻子,言书这阵仗显然是不能善了了,自古枪打出头鸟,如今对方明摆着并不愿拿自己当第一目标,她对这阁主的位置也没多大兴趣,此刻自然不会再多说话。

韶华端了一个火绒布覆盖着的托盘到了前座,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掀开,一条腾蛇盘龙一般缠绕在一座宝塔之上。

“是印玺!”七人里面,除却刘故礼,也只一个陆简自始至终秉持着言琮的遗愿,真心实意的尊崇言书,此刻见了他当众拿出这样物件不由大惊失色道:“阁主,好好儿的,拿这个出来做什么?”

言书笑了笑:“当初在父亲灵位前,我曾说过一句话,若是这两年内,我有什么做的不如意的,叫你们觉着我当不起这大任的事儿,我便将这阁主之位拱手相让。我既能说出这话,自然是要负责的。趁着今日对账日,我们便来将这事好好说道说道。各位若是对我在事物操持上有什么不满的,也不防搁在今日一起说出来。”

这话一出,底下几双阴沉了半晌的眸子忽而亮了一亮,目光如炬的盯着印玺。

“只不过……”言书顿了一顿继续道:“凡事总要有来有往,我既能抱了决心将这些非议都了结了,各位既然是长辈,自然不会推诿着将往事一笔带过吧。”

旁人还在疑惑这所谓往事到底是什么,韶华已然提了中气高声代传道:“来人,将各个堂成堂这些年来的账簿通通都搬上来。”

章节目录 八四 算账(二) 看着那些本该躺在密室中的账簿被一本本的搬到了眼前的长桌上,一时之间除却惊恐外再找不到别的情绪来填塞自己的心脏。

不可能!这样的东西从开堂起就被封到了自家的密室里,除却作为堂主的自己外,再不会有别人知晓了。

来皇城之前,他们也曾再三确认过这要命的东西,当时明明还是好好的躺在那儿的,怎么会突兀的出现在这儿?

除却刘故礼外,余下几个多少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总以为自己这遭过来是来揪错处的,却不想到了这儿才发现,自己才是被捏着脖子等候处理那一个。

杯子里水有些凉了,言书示意图宛芳端下去换了一杯。

先兵后礼,这才是言书喜欢的形式。

新茶入手,暖人心扉,言书往后靠了靠,寻了一个叫自己舒服的姿势后缓缓开口道:“这些是什么,想来各位心里原也有数。”

自然有数,堂主们面面相觑,跟在后头捧着明面账簿的几个小厮也惊诧难定。这摆在上头的账簿与自己手里那些,装饰文案都是一模一样的,要说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年份看起来更老一些。

言书瞄了一眼底下仿佛被惊雷劈了一般定住了的各位阁老:“既然说是对账日,那么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就暂且收了吧。各位往年的账簿,我原也看过,做的倒也算滴水不漏。本来嘛,这当铺的营生本就是个肥差,大家又是生意人,到了嘴巴的肉要叫你们生生再吐回来似乎也不大人道。”

“各位都是经年的老人了,自我祖父在时就跟着他老人家一同守着言家的生意。为了这层原因,父亲每每查账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得去了也便了了。从没有真心想与各位为难。他老人家是个软和性子,但到了我这儿,却怕是不能了。”

这满桌的账簿上,印了各堂的印记,除却金堂外,也只有林竹的琉璃堂不在上头。这情形,倒叫他有些摸不准了。

带了几分侥幸,林竹梗了梗脖子冲着上头驳道:“阁主,您这是什么意思?今日对账,我们本就将各自分堂的账簿带了过来,还来不及上交呢,您却搬出这么些东西?难不成,你想说你手上这些是真的,我们要上缴的反而是假的不成?这是要诓我们监守自盗吗?”

“诓你们?”言书笑道:“这账簿是真是假,各位堂主自己上前来看看不就成了?要说起来,还是得谢谢林阁主呢,这些年,您的账目做的可真是一言难尽啊。我原想着,都是跟着祖父手下的账房薄先生一道学的,怎么偏您愚笨些,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连个账目都写不清楚。如今倒是明白了,您这哪是愚笨啊,普天之下,怕再没比您精明的生意人了。”

林竹才想驳斥一句,却被烟岚手中的东西压住了喉舌。

一叠比其他各堂都厚的账簿明晃晃的被捧了出来,右下角是琉璃堂特有的印章,除了林竹自己,在不可能有旁人能拿得到。

言书点了点头,示意烟岚将这一叠东西推到各位拿着算盘等待盘账的先生面前:“不如,我们就先从琉璃堂开始如何?毕竟,若不是你把这账做出了一团浆糊的模样,我大约还想不到各个分堂内里会是这般模样。”

枪打出头鸟,有利而聚,利尽则崩。刘翁说的对,言书确实明白这个道理。

当他们抱团来欺瞒自己的时候,他们会以为彼此都是自己贼船上的人,轻易并不愿返水。

但若是这船底漏了呢?最先被推下去的自然是那个蹦跶的最厉害的。

大刀悬在头上,能苟活一刻是一刻。因此,听得言书要拿琉璃堂开刀,余下的那些人是默契也没了义气也没了,徒留了一腔唯唯诺诺,绞尽脑汁想辙为自己开脱。

这两年间,言书对他们这些人不闻不问,除却照例的消息传递外并没有旁的苛责,却不想,今日就这么笑眯眯的一把拽了自己的心脏,叫人纵有万般谋划,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做起。

林竹将这局势看的分明,也知道,这账簿一查,自己这些年为七宝阁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化为乌有了,这本子上有的,可不只是挪用公款这样小打小闹的事儿……

别人家的账簿或许还不知道是怎么落到言书手里,林竹心内却有盘算,自己家那庶子一心一意的往上爬,从不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放在眼里,跑了一趟皇城,却投了敌说起来也实在是个笑话。

好在,他也并不是全无准备。

想到这儿,心内不由坦然了几分,不屑与任何人交换眼神,自顾自的坐到一旁,干脆破罐破摔的自揭了老底:“阁主,账簿做两面这原是自立阁的时候就心照不宣的规矩。为的是什么,大家心里原也清楚。前朝时期,赋税名目繁杂,我们这样的商户,更容易被一遍遍的提溜出来过筛反复压榨。若是没有些花头,怕是存活不到现在。”

这倒也是实话,阴阳账本这件事儿,在林谦来告诉自己之前,言书就已经知晓,不止他知道,父亲与祖父更是一清二楚。

说是陋习也好,生存手段也罢,说到底,那是为了对付外头人的,却不想最终还是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

新朝开辟后,赋税多有减免,父亲接手后,原也有心把这一桩隐蔽的措施给矫正过来,但习惯这样东西,一旦养成,要改却是不容易的。

这些人面儿上是听了令了,暗中还是萧规曹随,照例一样账簿做两份,明暗各一。只是,那暗账却再也没有上缴过。

好在这些个堂主也懂收敛,并不是一味的做假账吞公款,几番查检,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入,天长日久的,便也只能随着他们去了。

人要脸树要皮,只要他们留了底线,这点甜头言家还是愿意给他们的。

林竹见言书不搭话,只当自己这话压住了他,接着道:“却不想,老阁主传下来的习惯,到了孙儿这一辈竟成了驳斥我们,指责我们失职的由头,说起来,岂不成了笑话。”

章节目录 八五 查账(一) 笑话?若是放任你们一直这么下去,言家才算正真成了笑话。

言书柔了语调道:“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平素最需要学的就是审时度势,一味的守旧可不算什么好事儿。前朝多奢靡,若是不账归两簿,寻思些逃避繁重税务的法子,七宝阁大约也存活不到现在。这一点上,林堂主倒是没有说错。只不过便是那时,明账也只是做来给外人瞧的。”

他语调拖沓,眼神却锐利,看的林竹生生出了一身白冒汗,觉出几分不适来。

“更何况,如今乃是新朝,今上圣明,四海清昌,断然没有胡乱征税的说法。此时此刻,林堂主还坚持要账做两份,倒不知是要欺瞒官家,还是要欺瞒我呢?”

这话说的不轻,传到外头可是欺君的死罪。林竹不过搬出旧例,却不想被扣上这样大的帽子,不由脚下一软,恨不能跪倒在地。

余下几个心怀鬼胎的,听言书这话也是心惊,撑不住多瞧了林竹几眼,怪他胡言乱语。

林竹被瞧的心烦,回头喝了一声:“瞧什么?做这账簿的原也不止我一人。怎的就我欺君罔上了?再说了,这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注意,当初提出这法子的可是老太爷。阁主,您便是对我不满,也不能连累您祖父在地下不安吧。”

真要说起来,在场的这些人怕是一个也逃不掉,尤其是言家。

言书笑道:“林堂主怕不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吧?祖父下令要对着的是旧朝,与当今圣上又有什么关系?就算硬要掰扯上些什么,也是叛了旧国体贴新主啊。再说了,自我父亲在时,就一再强调要废除这一账两薄的做法,倒是您老人家置若罔闻,阳奉阴违。您说您是听了令的,却不知,听得是谁的令?”

他说的随意,黑曜石般的一双眼雨露均沾的扫了一圈,仿佛细细的看了谁,又仿佛谁都没看。

直搅得人心惶惶,坐立不安。

陈散是几个人里年纪最轻的,原先是言家内门的伙计,因为办事利落,见识清明,便被派出去顶了前一任堂主的位置。

原本,这样的来历,很该是言书的心腹。可偏偏,两兄弟中,他与言闵更熟络些,对于如今的局势,难免有些言说不清的怨怼。

好在,他虽心怀不满,到底念着从前言琮提携的恩情,那些个偷针拿线的作为,他从没有过。

现下,眼见旁人都被捏着脖颈不便说话,也只一个他还能说几句转圜转圜。

“阁主,各分堂虽然还是保留有阴阳账簿的习惯,但目的早就不是为着逃避赋税。更多的只是一种习惯。堂主们年纪大了,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再要改总是难些的。如今,阁主既然已经将所有的账簿都摊上了台面,又准备了这么些账房先生,那咱们不如按账面说话。您看如何?”

陈散不愧是从底层爬起来的,行事做人自有一份妥当在里头。话里话外将两边的情绪都顾了个周全。

但细听下来,不难分辩,他的立场更多的是偏向言书的。

要说起来,对这少年阁主,陈散自有一份歉意在里头。

当初言老阁主病逝,言闵因为心气难平,对这个三弟是连一丝扶持也无。

不仅如此,更是在有心人的挑拨下,对他继承七宝阁一事多加责难。

而自己,也因为糊涂和所谓义气,跟着那些个老人,打着立嫡长的名头,在奠仪上犯上不敬。

如今回想起来,陈散除却羞愧和感叹自己当初眼盲心瞎,真信了那些人的鬼话外再没有什么旁的情绪可以形容了。

父亲骤然辞世,兄长恶意揣测,各堂主心怀鬼胎虎视眈眈。

这样多的事情堆叠在一处,换做任何一人大约都是应付不来的,可偏偏就是这个在众人眼里柔柔弱弱的小公子,在这一团乱麻的情况下压住了阵眼,用最快的法子将一切稳定下来。

旁人欺他年轻,他便最大限度的放权于楚晋秦敛这两个祖辈用老了的伙计,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第一时间将主阁里局势稳住,迎来送往一如往常。

世人笑他柔弱,他便调动一早蛰伏在各堂的暗桩,把住各堂主的命门家眷,若非如此,仅凭着殿上一句狂话,也不能简单将这些个心怀妄念的人精从家中扔出去。

有人凭此骂他阴狠,没有先祖宽厚之德,他却又毅然将这些个暗桩从各分堂撤了出来,由着那些人在这两年自由发展。

又有人笑他有勇无谋,凭借一时意气浪费了父辈经营了许久的棋子,可陈散知道,在这位小公子的举措里,退和进都不过是审时度势下的举措,翻手云覆手雨,搅弄乾坤。

这不,如今这些摞成小塔的暗账,足以说明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公子心内城府。

他这番话说的真心,旁人尚不觉得如何,倒叫言书抬眼多瞧了几眼。

这个陈散,他自是有印象的。

当初大闹的人中,旁人都是遮遮掩掩,一推三就得讨伐自己,偏他嗓门最大,凡事都冲在最前头,跟个愣头青似的。

他会这样,言书本不意外,除却他与自己那个坏脾气的二哥私交甚笃外,更因为这人扮猪吃老虎的特性。

他的莽撞,意气,总是能用在恰到好处的地方。

这一点,倒是与林竹有些异曲同工的妙处。

这些年,旁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动作,连一向以刘典马首是瞻推崇言书的老实人陆简也有或多或少拿公家产业中饱私囊的举措,只一个陈散,堪称清廉。

三十上下的年纪,不缺世故圆滑,偏偏能出淤泥而不染。

这世道,要清高并不难,难得是在淤泥中进退自如,还能不同流合污。

真乃奇人,妙人。

既有人示好,言书也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顺势接了话头道:“陈堂主言之有理。一人一张嘴,谁都觉着自己有道理。那么不如都干脆些。常言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七宝阁开阁至今也委实有些年岁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便是你们记得我也不曾过多参与。好在,咱们还有账本可以参考。左右白纸黑字,举凡出入一笔笔都记得清楚,好与坏,孰是孰非,咱们一查便知。”

章节目录 八六 查账(二) 他说起话来语调总是温温柔柔的,叫人分辨不出喜恶,却偏偏能字字入耳。

刘故礼一言不发,闭了眼看着言书与这些个厚脸皮的老家伙打擂台,心内叫好连连,这小子,不只是看起来柔柔弱弱跟团棉花似的,做事儿也像棉花,叫人想打也无从着手。

阁主发了话,十四个账房先生自然不会拖沓,一人一沓摞的半人高的账簿,在各位堂主惊诧的目光中将算盘打的噼啪响。

旁人饿着便饿着,刘翁却是不能亏待的,在言书的示意下,宛芳端了一碗兑了牛乳的米稀,并四碟精致细点,伺候着刘典用饭。

在其余人各色或质疑或怒意的目光中,言书坦然道:“原本我也想着先将这顿饭吃团圆了,旁的事情再慢慢细说。可惜天不遂人愿,偏有那么些人,总要在这样的时候来生些旁门左道的心思。既如此,倒也省事,左右将家门里料理干净了,坐下来的那些才能算是自己人。”

林竹怒道:“阁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言书笑:“林堂主,既然已经撕破脸,咱们也就不要在这边装傻了。您不累,我也累了。父亲在时,你便总爱装傻充楞,他老人家不愿说您并不是因为看不出来,而是连您老年纪大了,多少是要些脸面的。谁曾想,您是这般给脸不要脸呢。”

这话一出,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如果谁之前言书还留了余地,眼下却是连台阶都一块儿撤走了。

被个晚辈这样指着鼻子骂,林竹脸色大变,瘦削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道:“竖子无礼!”

他本是气急了,却忘了这是在言家的地盘,烟岚韶华还在上头虎视眈眈,而所谓的竖子言书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善人。

礼字才落,林竹就觉出眼前寒光一闪,紧接而来的脖颈间带了几分微凉的刺痛。

“血!”也不知是谁先喊了这一句,仿佛是在人堆里丢了个爆竹,将这些持重的老人炸的惊恐不已。

与此同时,原本大敞着的厅门前猛然落下了一道巨大的铁栅栏,将呼啸着要往里冲的琉璃阁伙计全部隔绝在了外头。

林竹跌坐在地,一手捂了脖子,几不可信的看着地上点滴的鲜血:“你,你……”

你了半天,竟不知能说些什么,言书这样贸然出手,打断了他所有的盘算。

这些堂主来皇城,自然是带了不少自己的亲信,只不过言书冷了他们这些日子,避而不见的,对他们仿佛颇为敬畏,使他们卸了不少心房。

况且,原本说的是宴会设在家中,对账仍在阁内,因此他们都没有带太多人来这儿,但基本的戒心作用下,心腹还是来了不少。

只是,言家的厅堂虽大,要是一人带十几个伙计进来还是有些扎眼,因此在言书将伙计的位置设在院子里,又在屋内给每一堂留了四个位置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

谁知,竟是在这儿等着他们。

除却那些训练有素还在噼啪算账的账房外,也只一个刘故礼面不改色,将一碗米稀喝了个精光,甚至颇有兴致的朝着言书亮了亮碗底。

傅琴耐不住性子,才想跳出来数落几句,却被她身边的随从一把摁住,意有所指的看了看林竹,示意她稍安勿躁。

难得的是,这个泼辣的女堂主竟也能听得住劝,咬了咬下唇,无声的坐了回去。

原本隐在后头的元夕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立在言书左侧,手上握着才得的双刃弯刀阴气森森的站在人前,他动作太快,此时刻意立着,就是想叫人知道,方才动手的正是他。

言书道:“我身边的人,你们大抵两年前都见过,便是当日不在场的,事后或者也调查过。要我说,烟岚韶华都是好脾气的,便是林堂主你嘴再坏些,心再黑些,没我的命令他们也不会真与您这样的老人家计较什么。只这一个新来的小朋友,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各家堂主面面相觑,他们本是生意人,在商场上自是八面玲珑,但却没有真遇到过这样明火执仗动刀动枪的时刻。

便是当初改朝换代战乱纷纷,因为有老阁主护着,也是一日日太太平平的熬过来了,却不想,临老了还要被这样吓唬。

如今的情形,他们既不敢帮林竹说话惹祸上身,也不知要如何接这话,只得呐呐的点头将这一遭敷衍过去。

然而,面上不敢漏了分毫,心内却是各自腹诽,且不说这小哥儿是神是魔,只那句烟岚韶华是老实人,便是睁眼说瞎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原本那些个讨要说法逼迫让位的念头,如今再回想起来,实在令人汗颜。

这个笑眯眯的多情公子,比起他父亲可是心狠手辣太多了。

前一秒还在对林竹笑语晏晏,,下一秒就能翻脸无情割人脖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堂下无人说话,倒是惹事的言书像真有了几分歉意,转头嗔怪的埋怨了元夕几句:“林堂主年纪大了,脑子与嘴巴总不长在一条线上,你便是听不得这胡话也不该这般动手啊,血渍呼啦的,弄脏了衣衫,岂不是让林堂主失了体统?”

说罢体贴的招来了烟岚:“你且将林堂主带下去好生伺候,小心些,他年纪大了,血大约也是不多的,好歹省着些流。另外,找件别的衣裳给他换上。堂主嘛,总该有个堂主的样子,若是言行不一,跌了身份,丢的可是言家的脸。”

烟岚诺诺:“是,谨遵阁主令,定然会好好伺候林堂主。”

说罢,几步走到林竹面前,将护着他的两个随从一掌拍晕在地,提着这失血的堂主朝着厅堂后头的隔间走去。

陈散喃喃:“我竟从来不知,阁主身边的人竟都是会武的……”

傅琴没有好气:“也是心机深沉,十几年如一日的装蒜。否则,怎么能将我们这么些人一举困在这儿?”

说到这儿也不知怎地觉出几分好笑来:“要说这扮猪吃老虎,这林老头可是行家,后头又来个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连阁主都开始玩这手了。看来,这三十六计还得好好添上几笔,将这一招仔仔细细的记录下来才好。”

章节目录 八七 查账(三) 有了林竹“珠玉在前”,其他的人也不敢再多造次,如今他们身边除却贴身带着的两个随从外再没有旁人,若是一个不当心惹着了上头那两个要死要活的煞星,后果不堪设想。

屋子里静谧,外头却不然,隔着这道栅栏,这些个堂主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带来的那些人被一群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玄衣人缴了武器,反剪了双手摁倒在地上。

一声脆响,钱魏坐不住,失手碎了茶盏,倒把一旁的牧野吓得不轻,两个人哆哆嗦嗦的抖成了一团,眼言书的目光像是瞧着什么怪物。

别的堂如何他们不知,可院子里的这些,本都是他们两堂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比一般街头游走的侠客手段更利落些。

横行了这些年,如今在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手里,却连一招都过不了。

这个娃娃,从小到大本就是他们看在眼里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品香闻茗最是擅长,要说起来也算是风流多情第一的公子爷。

却不知从何时起,竟变成了如今模样。

或者,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从前有言琮护着,他可以撇了心机一派天真的活着,嬉笑怒骂全看心情。

只是,言琮走了。

也许,天真的是他们。言裴老阁主,那是怎样的性子?他的孙儿,又岂会是任人欺凌的主儿?

钱魏,牧野面面相觑,颇有几分悔不当初的领悟。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或真情或假意的示弱,落在言书眼里可不会觉得那是一种妥协。

林竹的事儿简单明了,拍了个儿子来试水,扮猪吃虎,浑水摸鱼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原本他想着利用一心探查自己秘密的林谦来扰乱言书的视线,准备一套假的暗本,由那个逆子带着来皇都,到时候再反击,叫言书生生吞了这个哑巴亏。

谁知,这少年阁主全不按套路来,二话不说的直接动手,甚至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给他。

如此一来,他连命都被旁人捏在手里了,这账簿的真假还不是都由言书自己说了算?

至于其他人,言书看着桌上那堆叠如山的本子,秉持着一如既往先兵后礼的准则,缓了语调道:“这积年的账簿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查清楚的。”他看了看那儿臂粗的栅栏抱歉的笑了笑:“诸位也瞧见了,一时半会儿的怕你们也离不了这儿。这牢门本就是寒铁打造,开门也需要钥匙启动机括,而这钥匙……说实话,也不在我身上。这样吧,不如我们先吃饭。等账房们把琉璃堂的账算清了,我们再回来,好好盘算下一家轮到谁,可好?”

傅琴愤愤,在心里啐了一口好个屁,硬板着一张脸不愿说话。

牧野,钱魏心内惴惴,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头,不敢随意接话。

陆简,陈散神色各异,但总是坦然多余忐忑。

也只一个才吃了东西的刘故礼,揉了揉肚子道:“阁主说的是,既然有些时日要消耗,不如咱们先吃饭,空着肚子等总是更容易焦急些。”

资历最老的人发了话,余下几个便是心怀不满也只得暂时按捺住,点头陪笑的道了声多谢阁主体恤。

才刚被撤走的如意楼厨子,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推了些个烤鸭,在几人面前现场表演了一道片鸭的绝活。

要说这如意楼的烤鸭,那可是皇城一绝,用的是前朝宫中传出来的挂炉式叉烧烤鸭制法。

每一只精选的鸭子都要经过宰杀,烫毛,择毛,打气,掏堂,洗堂,挂钩,烫皮,打糖这一系列复杂的处理后,才能进炉烘烤。

且不说这烘制的温度诀窍,便是那所用的炭烤木材也有别样讲究,非荔枝木不可取。

这样制作工艺复杂的东西,显然是没法子在这个院子里短时间内完成的。

可这厨子手起刀落间,那一股喷然而出的香气和热气,都说明了这道菜上来的时间刚刚好。

显然,从发作到命令上菜,言书在时间的拿捏上非常完美。

即是做法特别的烤鸭,吃法当然也不寻常。

银色的薄刃小刀在厨子手里翻飞出了花样,明亮亮的晃人眼。

手起刀落,只一刀,便将那鸭头与身子分离了开来。

左手一转,鸭脯朝上,银刀从前胸突出的前端向颈奶部斜刺里插入,转腕,一片完整的胸口肉就落在了盘中。

而后,以左右胸侧各片三四刀,切开锁骨向前掀起。自此前胸肉算是码片完成。

再从翅膀,大腿依次往下,直至尾端,一只四斤重的鸭子,足足能切够九十片,最后将鸭嘴剁掉,从头中间竖发一刀,把鸭头分成两半,再将鸭尾尖片下,并将附在鸭胸骨上的左右两条里脊撕下,一起放入盘中上席。

这道菜,从前他们来言家时,言琮也曾不止一次准备过,一趟流程下来,每一回都能换回满堂喝彩。

但也不知怎么的,独独这回,那银晃晃飞舞的小刀,每一下都像是划在了自己身上,叫人觉出了几分千刀万剐的惧意。

宛芳照例伺候刘典去了,她日常领着的几个大丫头一一对应的伺候着其余五位,言书自己长得好,挑选的家奴也是各个清俊娟秀,端着屉子裙摆摇曳的走来,也实在算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奈何,被伺候的人实在没有心情欣赏这份美。

用作配菜的酒也是如意楼的特色,唤作品花酿,用的都是正当时的花果,回味极是清爽,配烤鸭这样略显油腻的菜色那是最好不过的。

炭烤青花鱼,梅子小排,龙井虾仁再并一道咕嘟冒着热气的雪花牛肉锅。

这几道原是各人都有的,随后婢女又上了一道,这一回,女宾与男宾之间却是不大一样了。

傅琴跟前的是一道木瓜雪蛤,余下的人,各得一品金汁鱼翅盏。

美酒佳肴,体现的都是主人的用心,若不是眼前那些噼啪乱响的算盘,这情景也勉强能称得上宾主尽欢了。

既然说了要吃饭,那么言书也就老老实实的吃饭,起了一筷道了一声家常便饭请多担待的客套话后,一直到吃完也再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章节目录 八八 查账(四) 诡异的氛围里,几位堂主敷衍着吃了几口,勉强混了个半饱,早有眼疾手快的家奴赶了上来,动手撤了餐几。

偌大的厅堂,来来去去的人那样多,竟是半点人声都不闻。

在这上头坐了半日,言书有些难受,借着宽大的衣衫不动声色的调了下姿势身形,顺势背了手在腰上垂了垂,心内苦叹,从前见父亲在上头装模作样,自己在下头看了只觉得好笑,如今看来,这事儿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元夕立在他身后,别人瞧不见的动作,从他那角度正好一清二楚,满脸的煞气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绷不住。

恰在这时,琉璃阁的账目全部核对完毕了,为首的先生捧着对比的结果站到了众人面前,由韶华接了转交给言书。

“呵。”言书翻了几页,粗粗浏览了一番后发出了意义不明的笑:“我原以为好歹也要几日才能把这账目都对清楚。却不想秦叔调教的这些个先生速度这样快,看来,诸位也不用在这儿待太久了,左右晚间就能得结果了。”

他对数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速度又快,一目十行的情况下还能与在座的人提那么一两句:“这账有出入原也在我预料之中,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可这用途倒是有些不大好说了。”

纤长素白的手指略略一翻,从才看过的几页中随意抽了一页递给韶华:“只这一页,你拿下去叫先生誊写七分。宛芳,你去看看,这林堂主的衣裳换的怎样了,左右也叫他过来瞧一瞧,对一对,若是有错漏的,总也要给他机会叫他辩驳几句。”

人很快被带了上来,倒还真是换了干净的衣裳,连脖颈间的伤口都被细心的包扎过,甚至还打了一个搞笑的蝴蝶结,配上林竹苍白干瘪的脸,看起来不伦不类,有几分切实的可怜。

牧野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林堂主,你还好吧?”

几人之中,也只他们堂与琉璃堂来往密切些,不管今日之事如何了结,他想片叶不沾身的抽离怕是不能的了,与其说他在关心林竹,倒不如他想透过这出头鸟,打探一下言书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是何举措。

只是碍于烟岚在那儿,到底没有多余的动作。

刘故礼道:“方才阁主的话,想来牧堂主是没有听清的。林堂主这账簿不清不楚连个数目都对不上,用途更是不方便宣之于口。你呀还是收了收这关心吧,且不说阁主还没把他怎么着呢,便是真怎样了,也是与人无尤的。要说起来还是阁主太好性儿了,要是不悔在这儿,怕是脑袋都要给他拧掉了。被人叫了几十年堂主,怕是一个个都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吧。”

这话砸到点子上了,这些个所谓堂主说到底也不是什么良民。七宝阁是怎样的所在,外人不清楚,他们还不清楚吗?能托付的人,除却底细干净清楚外,还得是自己人。

在这世上除却骨肉血亲外,还有一道法子可以叫做自己人,那就是签了死契的家奴。

这些所谓堂主,在外风光了这些年,到头来也不过是言家外放出去的家奴,生死原本就都捏在言家家主的手里。

这世上哪有什么免费的午餐,言裴言琮对这些人容忍再三也不过是因为手里捏着他们的生契,生死都是自己的,给些物质的荣华又有什么关系。

牧野咬牙道:“身份?自是不会忘记的。”

不管在外头如何风光无限,回了这家里头,他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

当初签下那份契约时,他就知道,这个身份,会跟随自己一辈子,哪怕老,哪怕死……若非如此,他何至于跟着他们一道走上这么条路。

看着几人缤纷的脸色,言书道:“刘翁这话却是言重了。虽是有那么一份死契在,但我们彼此之间原该是合作的关系。若不是有些人手实在伸的太长了些,或者我也不愿这样一点点的跟你们抠旧账。”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韶华将誊写好的账目给几人分传下去:“这里头是琉璃堂这几年较为异常且出格的出入,我虽是堂主,到底年纪轻些,从前也没经过见过这样的事,不若大伙儿一起商议商议,看看怎么处理吧。”

刘故礼得了第一份,只看了两行就变了脸色,恨不能一巴掌扇到林竹脸上,半晌才颤着手骂了一句:“染息,你这是作死啊!”

被他指着鼻子这样一骂,林竹本就青仓的面色隐隐有些发紫的趋势,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挣脱了烟岚的钳制,一把接了自己那份急急看了,越看面色越差恨不能昏了过去,口中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

言书笑道:“林堂主,你又何必做出这模样来,没得叫旁人以为我冤枉了你。你且说说,这上头哪一条,哪一项是我冤了你?”

自然是没有任何一处冤了他,相反,上头记录的每一笔,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包括他一次次的支取琉璃堂的钱财,又一笔笔如数填补,为的就是将那一件流转的货物变得明正言顺。

这里头,可不只是做生意那么简单,牵扯的名头要是被彻查起来可是要拖累一家子掉脑袋的。

他之所以觉得不可能,只是因为林谦那个逆子,从他这儿偷取的本就不是正经的暗账。

这混小子每日里想着怎么调查自己的老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机会去皇城见了新阁主,用作投名状。

林竹既然知晓他这份心思,怎么可能不事事防着他?

那些新朝建立后,才出了这阴阳账本的说法,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假装无意的透露给他的,为的就是透过他,将这一份假账交给言书。

可如今,他手里拿的,却不是自己伪造的,甚至不是藏在密室里头那一份,因为这上头的数据和出入,远比自己记录的那些更详细,更准确。

林竹有些发冷,几不可信的看着言书:“你,你是从哪儿得来这些的?”

章节目录 八九 清账(一) 这话不止他想问,其余几位原也存了疑虑,听得这一声,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转了过来。

对这些老头子的求知欲,刘故礼有些不知所谓:“从何处来的又有什么关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了,就不要怕被人发现。眼下,重要的是,这件事要怎么处理。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虽要懂得与做官的打交道,但有些事却是万万不能勾结的。一旦事发,连累的可不只是你一家。”

说这话,心内也是气急,忍了又忍,才没有把茶盏摔到林竹脸上,只狠狠的往桌上一装,撇了头,生怕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

他这些话原是站在七宝阁的立场上来讲,但也暴露了一个问题……

言书笑了笑,看着林竹道:“刘翁说这话,大约是有所不知了。这林堂主啊,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拉着大伙儿一同下水。这每一笔进出,打的可都是七宝阁的名头。”

事已至此,话已说透,林竹反而心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大约就是指他这个样子:“世侄既然已经把话已说到这儿,那我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确实,就像你说的,这几年的账是有问题,我打的也确实是你阁主的名号。但说起来,我也是为了你,为了大家好啊。毕竟,有上头这位大人的关照,对我们以后的发展,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无知无耻无谓!”在所有人的惊诧声中,刘典手里的茶盏终是捏不住了,连茶叶带茶水一股脑儿的砸在了林竹胸口上,才换的新衣裳又一次狼狈无比:“七宝阁几十年的声誉,若是就这样断送在你手上,你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老阁主。想当初,你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要不是不悔怜你家中老母病重,也不会带你入府,又培养你做了这琉璃阁阁主,你哪有今日这样的好时候?”

“培养?”林竹怪笑:“说的倒是好听?入这当铺之前,我就是再落魄,也是个秀才,如今呢?这言裴老儿却打着救济的名头趁火打劫买断了我的生契……你可知道,对一个读书人来说,那是多大的羞辱吗?你居然还要我对他心怀感激?我母亲病重,救命的钱是我卖身换来的,我凭什么要感激他?这些年,外头的风光也是我一笔一笔自己赚来的,你说,我凭什么要感激他?这辈子,我给他言裴做家奴,又给他儿子做家奴,临老了,还要伺候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呵,我倒是真想感谢他,只是,凭什么?”

斗米恩,升米仇,这些年的富贵荣华将他被科考磨灭的傲气一点点的激发出来,再是锦衣玉食也抵不过一个家奴的称呼,对林竹这样的读书人来说,那一纸生契,本就是最刻骨的耻辱。

所以,他恨的理所当然,甚至为了这恨,丢了自己的初心,在一个黑心商人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我原以为,林堂主当初带了人来大闹,不过是忧心我年幼,替我二哥打抱不平罢了,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言书道:“听你这话,也实在说的理直气壮。只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还希望林秀才能为我解答一二。”

林竹不欲理他,连眼神都不屑于给他。

言书也不在意,笑着道:“我这几年冷眼瞧着,总觉得林堂主除却吃不胖外,也没什么优点。于公,琉璃堂的进账虽不是垫底,也实在算不得拔尖儿,账目混乱,人员的管理上也实在没有规划,松松散散不成个体统,在价值鉴赏方面吧,也不过马马虎虎,您在当铺这些年,看走眼的东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实在算不得有天赋。”

“于私,您家里的那几个人啊,从妻妾到子女,一个个离心离德,一团散沙。总而言之呢,我是横竖瞧不见您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您倒是说说,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哦不对,落魄秀才,到底哪里值得我祖父费心费力的交付这样大的家财?”

刘典本是恨急了,巴不能撸了袖子上去揍他一顿,却不想被言书这三分天真,七分调侃的语调一逗,竟是连气都散了几分,重新入了座后,嘱咐宛芳另端一碗茶来。

林竹气的发颤,奈何言书身后虎视眈眈的站了一个元夕,终是咬牙切齿的将竖子两个字吞了回去。

言书连笑带骂的,却还不过瘾:“再说了,您要攀附官员,好歹也要打听打听自己依附的是谁,值不值得费心费力的讨好。您口中的那个大人啊,可实在算不得什么能够依仗的大树,要说起来,倒与你有几分臭味相投,嗯……有些个一言难尽。您这样的嗅觉,说实话,做不了官真的算是您人生的一大幸事。”

“胡说!”许是被言书这话戳中了自己心中最隐秘自卑的地方,林竹终于忍不住反驳:“孙大人虽在地方,但上头可是有实打实的靠山,我为他洗的那些个古玩,本就是宫里头贵人不记档的赏赐。”

“哦,是吗?”言书道:“如果说太监也算靠山的话,那孙羸倒还真有。”

林竹猛然瞪大了双眼,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滑稽可笑的惊恐。

言书没有理他,接着道:“除却皇上身边的小水公公外,跟着贵妃的刘公公倒也算是个人物,孙羸一心巴望着认他做干爹,将两人的关系描绘的千好万好,殊不知,旁人压根没有拿他当回事儿。除却寻常找他卖卖东西外,大约压根也记不起有这么个人。林堂主,您要打着七宝阁的名头想要巴结,好歹要瞅准了目标呀。这样半死不活的大腿,您抱着也不觉得心慌吗?”

“你胡说!”林竹被这番话搅的心乱,但过往的蛛丝马迹告诉他,言书这话也许并没有错。

言书懒怠看他失落,正了身形一字一句道:“林竹,你从我祖父那辈儿开始就一直为七宝阁打拼,至今也有四五十年了,但大约心思从不在这上头,因此到了今日还不清楚,这七宝阁到底是个怎样的所在。”

章节目录 九零 清账(二) 账有阴阳,那堂主呢?

言琮接手这七宝阁后做的最要紧的一件事儿,便是将墨轻骑的人一个个安插进了七个分堂。

在他看来,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当初共患难的兄弟家仆,兴许并不能共富贵。

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个老堂主里有那么一两个仗着辈分胡作非为,言书也必须有足够力量能够自保甚至反击。

虎父无犬子,言琮本就是叱咤商海的言裴用一生心血培养出来的人,岂会没有半点手段?

明面上,他敬重每一位堂主,容忍他们的倚老卖老装疯卖傻,暗地里却将这些个分堂的血液一洗再洗,直到足够纯正,誓死效忠言书一人为止。

明晃晃的刀一直架在这些个老人的脖子上,一个不慎便是毫不留情的取而代之,可惜啊,这些个人,只以为言琮温润可欺,半点也不曾设防,才让自己陷入如今这般被动的局面。

言书懒怠再与他废话,命宛芳取了一个描金的匣子来,当着众人面打开,从中取了一张洒金花笺出来,一字一句道:“有道是人各有志,林堂主,你既然一心想要摆脱这所谓贱籍,今儿我便随了你的心意。这是当初你母亲病重时你签给我父亲的生契,你且拿去……”

刘典大惊:“阁主,您这是做什么?”

言书安抚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按这上头所写,若有违背,除了财权归还外,还要以命相抵……”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思来想去,倒不知拿你的命抵了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愿留你,不若,我们就按着第一条走吧。韶华……”

“是。”韶华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早准备的卷轴当着所有人的面展示了一番:“林堂主,这是这些年从七宝阁处获益的房产,良田,金银以及仆从。烦请您老看一看,若是确认无误,便盖章吧。”

转身又拿了他的生契,递了过去:“阁主仁厚,想着您操持着一大家子也不容易,旁的一单单一笔笔也就不跟您细算了,只看那些记录在册的,还有就是您私自做主外放给那位孙大人的利钱。其余的也就不计较了。这是您的生契,签了字,交还了那些您做家奴时享受的东西,这笔账便也算两清了。”

“我,我没有那些东西!”白纸黑字摆在面前,由不得林竹不认,言家说是不计较自己这些年的挥霍,但若是认了,他便是净身出户。

家里那么些不省心的东西,拖拉出来全是累赘,白干了这些年,最后一无所有,他不甘心!

言书奇道:“您老本是读书人,是我祖父将您硬扯进这片满是铜臭的商海里。如今,你家中既无老母亲需要您尽孝,也没有未成年的子女嗷嗷待哺。便是那些个妻妾,也是手脚齐全。您既有了这番傲气,何不趁这机会好好脱了身去。难不成,这琉璃阁由您管了这些年,您就真他改姓林了不成?”

林竹闷着不愿出声,倒是陆简看不过去了,他虽是言书这边的,但生性老实,见不得打打杀杀的场面,如今林竹做出了这样的事儿,按理打死也不为过,阁主仁心不过没了家产,他原很该知足了,若是不依不饶下去,还不定是个怎样的结局。

思来想去,他还是上前劝了劝:“染息,证据都摆到眼前了阁主还能怨了你不成?房子田产没了,总是还能再攒的,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傅琴怒道:“你多余劝他,当初咱们几个事怎么跟着老阁主一块儿过来的,他大约是都忘了的。赚着别人的钱,靠着别的人,还口口声声说是旁人逼着他坠了那一世清高。我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活该被打死。”

林竹这事儿做的不地道,他心内怨怼言家,可却忘了这些个人原都是在言家的船上。他犯了糊涂要拿杆子凿了言家的底,等于是拉着所有人一块陪葬啊。

便是傅琴再不喜欢被一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也不会想着玉石俱焚。

沈巍,牧野在一旁也连连点头,他们虽也犯事儿,可比起林竹这件来说可就轻多了,连他都能全身而退,虽是被扒光了衣裳,可好歹四肢聚在呀。

想来言书到底还是年轻,嘴上狠辣些,手上还是不敢真使劲的。

这样便好。

言书道:“林堂主,话来回扯了这么多遍,你不烦我也累了。今儿在这儿耗了一日,我耐心也都用尽了。卷轴上的这些东西,你也别跟我辩驳是真是假,事实如何我们都清楚。我原想着念几分旧情,只要您老老实实的把这些不属于您的东西交出来,我便留您安安稳稳的度过晚年。当然了,您要是割舍不下,也不是不行。咱们就按着从前的规矩来。这生契您也别拿了,先去领一百杖。若是受住了,再往下谈如何?”

两害相较取其轻,林竹也不是傻子,他这把年纪,一百杖下去不过是死的快些或慢些的差别。

他原想着,若能僵持一番或者还能搏回一些利益,却不想这孩子说变脸就变脸,前一秒还能笑嘻嘻的调侃,下一刻就能喊打喊杀的要自己老命。

他还在犹豫,一边的沈巍却是忍不了:“林堂主,命要紧啊,那些个身外物能舍就舍了吧。一百杖责,我们这样的年纪承不起啊。”

另一遍,言书像是真的不耐烦了,皱了眉要韶华将那生契塞进林竹怀里,挥了挥手:“带下去,等这边事儿了了,再送去给秦叔。他知道该怎么办。”

气氛再一次凝滞了下来,空闲下来的账房先生安安静静的坐着,任由上头一波波的发作,始终一言不发,此刻见琉璃堂已经处置完毕,才拢了手上前:

“阁主,下面是哪一家?”

不轻不重八个字,正正好的撞进了在座几人的耳膜,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撞出了鹌鹑的模样。

“是啊。”言书垂了眼睑低声道:“接下来,该是哪一家呢?”

章节目录 九一 收尾(一) 有备而来,这四个字像魔咒一般深深地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搅乱了他们心中原有的盘算。

林竹像破布一般被拖走的模样,叫他们头皮发麻,谁也看不见他身上有什么伤,但那衰颓的气息却是藏不住的。

陆简第一个绷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五六十岁的人,羞红了一张老脸恨不能把头颅埋进胸腔里。

“阁主,老奴对不住你。这些年,明里暗里,借着职务便利,我……我……我……”

“我”了半晌却笨嘴拙舌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实在没了法子,举起手来狠狠的扇了自己一巴掌,一头磕在了地上:“还请阁主责罚。”

言书没有历时表态,倒是刘故礼,站的太快,手里的茶盏又一次打翻在地,几不能信的看着陆简,伸了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说什么?把话讲清楚了!”

气的太厉害,语调高亢的有些破音。

韶华急急扶了他坐下:“刘翁不必生气,陆堂主的事儿不算严重。不值当的,啊?”

刘典转了头看着言书,花白的眉毛深深皱起:“听这话,你一早就知道他有问题?”

眼见着言书点头,不由更气:“既知道,怎么不早早的告诉我,还纵着他这般欺上瞒下?旁人倒也罢了,可这老小子是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的,你这样纵容,打的是我的脸!难不成,祖宗基业在你眼里就这般一文不值?”

从小到大,刘故礼从未用这般严厉的话语说过言书,因为他深知,这孩子心有城府,对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考量和规划,根子又正,轻易不会走到歪路上去。

其实,刘典自己也不清楚,这样言语激烈,为的是言书的知情不报,刻意纵容,还是生气自己对陆简的所作所为没有早一步察觉,导致如今这般的局面。

刘故礼的突然发难,本就在言书的预料之中,虽然有些许抱歉,可还是沉稳了语调缓缓道:“如各位所见,自你们从各自的堂中启程开始,这些个暗账就有人专程互送着快马加鞭到了皇城。比起你们一路走走歇歇,这账簿是三四日前就到我手中的。”

“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打无准备的账,两年前,你们几个人一条心,不顾场合的闹到了我家中,就是因为不服气我这个新任阁主。当时我就告诉你们了,要驳斥我可以,我给你们这个机会。两年,我整整给了你们两年时间,只要你们在这期间揪住我一点儿错处,证明我父亲眼光不佳,所托非人,我便退位让贤。可惜,你们并没有抓住机会,反叫我一点点收集住了你们那些错漏。”

“如今看来,倒不是我任这阁主太年轻,而是你们这些个堂主,实实在在的老了。”

这话说的锥心,但也是事实,傅琴怒涨着脸,阴沉道:“阁主这话什么意思?”

言书叹了口气道:“所有的账目,这些个先生早就一一核对过了,林堂主的事儿我也一早知道。今日当着你们的面儿,把琉璃堂的事儿一样样的清算,不过就是想叫林竹当着所有人的面认了这罪罢了。至于你们,内里有些什么问题我也一清二楚,为着你们的颜面,就不一一昭示了。”

“你们都是阁子里的老人了,为着言家奋斗了大半辈子,有些个私心,只要不威胁到七宝阁的安危,我总是能够体谅的。其实,不只是我,便是铁腕如我祖父,对你们这些事儿也为比较就全不知情,只是,他与你们的感情远胜于我,自然更不忍苛责了。”

这话看似对着众人,实则是说给刘典听的。

七宝阁堂分七处,遍布靖朝各处,经历了朝堂更替,从乱世中摸爬滚打而来。

虽是打着当铺的名头,可经营的重心又从不在钱财上,因此,这方面的管制上一直都有所欠缺。这个弊端原也不是从言书这一辈开始的。

如今,时代在更替,很多时候,他们这些个老骨头在处理事物上确实不如年轻人许多,许是年纪大了,慢慢开始贪图安逸,且不说在商场上的嗅觉,便是那上进心也是大不如前了。要执掌日益壮大的各分堂,说起来也有几分力不从心。

言书道:“陆堂主罪认的快,心也实诚,但在我眼里,他所犯的那些错远不至于如此。如今账目都已清算,堂主且随着烟岚下去,将这些个支取一一核对清楚了,签个字也就得了。倒不必再大费周章的扯出那么许多来,只不过……”

他看了看刘故礼,有些歉意:“只不过,陆堂主,珊瑚堂这个位置,您怕是不能再坐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在七宝阁的开创上,陆简是功臣,这些年的贪墨,只当全了他为之付出的心血。只是有用当赏,有过要罚,他私自挪用的数额也实在不小,若是继续留他在任上,且不说言书能不能用人不疑,便是下头的人大约也不会服气。

言书将属于陆简的那张生契取了出来,亲手递给他,软了语调道:“陆翁,这些年,您也辛苦了。如今,时局复杂,便是我也不能事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您年纪大了,家里儿孙也开始慢慢成长起来,不若借机会叫他们历练历练,虽不能如您这般在珊瑚堂里登顶,但虎父焉得犬子,总不会差到哪儿去。您也好享受享受含儿弄孙的平常滋味。”

言下之意便是,我要缴了您的权,但您底下还有儿子,我会给他一份差事,虽当不得堂主,但至少叫您老人家往后衣食无忧。

这样的举措,说起来也算给了陆简极大的宽容了,既不没收家财,也不赶尽杀绝,甚至在堂内仍给他们家留了一席之地。

陆简沉沉的舒了口气,再次一头磕在地上:“阁主仁厚,倒叫老奴无颜。”

他欺上瞒下的中饱私囊了这些年,虽是盆满钵满,可心里从没有半分踏实。午夜梦回间,总是觉着言不悔就那样直直的站在床头,瞪着一双眼不可置信却无言的看着自己。

不是不悔的,只是,这样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怪只怪自己当初猪油蒙了心,被人诓骗……

章节目录 九二 收尾(二) 放下心来的也不只陆简一个,刘典骂的再狠,心底更多的还是怒其不争,他愿意言书狠下心来严惩,为的是能好好整一整这风气,可如今这般退居,只要后续处理得当,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做法。

如今,看着陆简涕泪纵横的接受这安排,将一直揣在怀里的符印交还到言书手中时,他除了叹一声:“昧光”外,竟再说不出什么字眼来。

带走了两位堂主并各自的家仆,绕是厅上依旧人头涌动,还是叫人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凄凉。

言书一通发作,温声细语连调门都没有提一下,却干净利落的处理完了两位堂主。

不知怎的,竟叫余下的几人生出了几分苍凉的感觉,似乎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宿命,原也在预料之中。

泼辣如傅琴,忍不住心内戚戚:“看今日阁主这阵势,似乎是要将我们这些个老家伙一并安排了了。都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新朝局势尚且不稳,您就急着料理我们这些老人,说出去,倒也不怕堕了七宝阁的名声。”

若论贪墨,她平日里昧下的可远不及其余几堂,如今,陆简尚且能得个善终,自己这样的大约也是不会被发配太过的。

既然最差也不过是得个安享晚年,那么她也不用太让着这小阁主了,大家把话说敞亮,能争取多少利益就算多少,左不过便是个一拍两散的局罢了。

言书看她满脸豁出去的神色,怎会不知她的打算,因此也没立时搭理,只是将目光转向余下两位:“傅堂主是这么个意思,你们两位呢?”

傅琴自觉贪墨不多,话出口总还有几分底气,牧野沈巍却是不成的。

言书上位后,除却一个林竹林染息,接下来便是他们两个闹得最欢腾了。

公账私用自是不在话下,和当地的官员勾勾搭搭洗钱送礼也不是没有过。

原本以为那些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勾当,如今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莫不是都在阁主眼里。

林竹的下场已经摆在那儿了,没收家财不说,还被送去给了秦敛。

这秦敛是什么人呢,如今看着似乎和和气气中规中矩,当初可是老爷子手底下刑讯第一人啊。

落在他手里,还能有个好儿?

两人再不敢往下细想,争先恐后的跪倒在言书身前:“阁主,原是我们老糊涂,被猪油蒙了心,一日日的净做些猪狗不如的事儿,忘了当初老阁主的提携之恩。”

说着话,自己就缴了符印,磕头如捣蒜:“还望主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吧。”

横的时候巴不能满院子张牙舞爪的走,眼看着局势比人强,也不梗着脖子硬充好汉,这么大的年纪,对着言书这十几岁的娃娃说跪也就跪了,认错认的也利落。

撇开他们做的那些混账事儿,倒也勉强算个能屈能伸的好汉。

言书这遭发作,本就是为了将这些蠹虫从阁子里清出去,如今见他们这样知情识趣,倒也没有非把他们往死路上逼的道理。

这世上,困兽最难斗。

这些人,在各自的地界经营数十年,都是有着自己的根基的,若是将他们彻底围死不露半点生机,反而容易激出骨子里的余勇。

到时痴缠起来,不说能把自己咬死吧,便是这恶心劲儿也不是言书愿意花时间去对付的。

因此也不多话,只挥挥手叫韶华缴了他们的符印,带下去等候处置。

如此一来,厅上剩下来的也只刘典,陈散,傅琴三家了。

言书看了看这几人,心内也不知该是和感想:“韶华,你先扶着刘翁下去休息,他年岁大了,经不得这样虚耗。”

刘典来回看了一会儿,暗自叹了一声,朝来扶他的韶华道了声谢,不做停留的朝着后屋走去。

言书又道:“陈堂主,不如你也先下去。等晚些时候再过来一趟,我另有话要与你说。”

憋了一天的气,到这儿算是松了,听着话头,自己这儿大约算是过关了。

临走前,陈散没忍住多看了言书好几眼,心内的敬畏一时之间无法言表。

这些年,他与言闵一直有着书信来往,虽然这个做二哥的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自己的三弟,但每每谈及言书,字里行间还是藏不住的钦佩。

若说他们这些人里,有谁最了解这个少年,大约也只一个远赴边塞的言闵了。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我这个弟弟作对,他并不是面上看起来那般良善无用。或者比起我来,他更适合继承这份家业。”

陈散敬重言琮,也将言闵引做知己,所以,除却刘典也只他一个真正做到了清流不染。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傅琴并两个家仆在那儿,原本按着她的性子定然是要按捺不住的,却不想她反而安静下来,似乎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言书笑道:“看傅堂主这样子贤淑的坐着,我倒有几分不习惯了。”

傅琴伸了手,借着从铁栅栏里洒落的阳光细细的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似乎不大满意:“那么些人,阁主都一一处置了,独留了我下来,总不是要留我闲话家常罢。再者说,你我差了这么些岁数,左不过在你孩提时候见过几回,我该是什么样子,你自然是不清楚的,又谈什么习惯呢。”

“这话也是。”言书表示认同:“傅堂主快人快语的性子我倒是早有所闻。既如此,我们也就不绕弯子了。林竹阴毒,牧野狂妄,沈巍贪婪,陆简重利,但这些人全部加起来大约也比不过一个你叫人难以处理。”

“哦?”傅琴笑的妩媚,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子所特有的一种风情:“阁主这话奴家却是不懂了。我便是脾气坏些,也不至于是坏人啊。难不成,是因为我是女子,所以纵使犯了错,阁主也不知如何处置?都说言三公子温柔多情,却不想对我这样的半老徐娘也能有这份体贴呢。真是叫人感动。”

章节目录 九三 收尾(三) “傅堂主是聪明人,行事手段也不似寻常女子优柔寡断,何必妄自菲薄。”言书笑了笑:“想来,当初我祖父择了您来当这银堂的堂主也是有他一番考量的。只是,我不大明白,您与林竹的琉璃堂距离可算不得近啊,怎么旁的人都不找偏偏看上了他?况且,您既选了他来做您的盟友,怎的还对他儿子动上手了?”

傅琴摇头:“阁主这话,奴家倒听得不大明白。林竹这样罪大恶极,我与他又怎么会是一路的?”顿了顿,又故作担忧道:“您方才说,他儿子怎么了?”

也不知怎么的,做生意的人仿佛都有这样通病,说话总是总不能直来直往,好像不这样拐弯抹角的就不会说话,也显不出他们聪明似的。

比如从前的林谦,再比如眼前的傅琴。

言书道:“我知您是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弄出那样多的事来。只是我今日有些乏了,不愿意在这儿跟您打机锋。我留了您在这儿,原也不是要您口供求您认罪的。因此您说与不说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区别。”

烟眉轻蹙,傅琴有些真实的不解:“阁主既已有了结论,还留我在这儿做什么?”

“为了林谦。”言书言简意赅:“他横遭此劫,虽有自己的私心,但多半也是因为我。我不愿叫他平白无故痛这么一场后却连个原由也摸不透。”

傅琴挑眉,似是不信这理由。

言书道:“你若不愿说,那便罢了,宛芳,你带她下去,与林竹一处关了,晚些时候一道送去给秦叔。也不必细问,只按叛徒的规矩走便是。”

听这处置,竟是比拖累了七宝阁的林竹还严厉些。

傅琴大怒,猛然站起道:“我看谁敢!”

这气势,与方才的娇柔判若两人。

言书奇道:“为何不敢?难不成到了现在傅堂主还要说些男女大防的话不成?”

傅琴冷笑:“今儿这么一场走下来,我也算瞧出来了,阁主年纪虽轻,但论心思之缜密,大约是我们这些在商海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家伙也不能比的。我想着,这原是您承了这阁主之位,与我们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少不得要杀鸡儆猴立立威,却不想,自己倒成了那猴。”

她像是觉得好笑,也就毫不掩饰的笑了:“那林竹原是个不中用的,整日里阴气沉沉,连带着想攀扯的靠山也不成个样子,好好的男儿,整日里净想着做太监的儿子。做了个虚把式还不自知。也怪我眼神不好,当初竟觉得他是个能成事的。”

言书道:“傅堂主这话里的意思,我算是听出来了。您是觉得自己的靠山是个手里有实权的,我若想自己和七宝阁安然无恙,就得顾念着些,是吗?”

“没错。”傅琴这话说的有底气:“我跟着老阁主这么些年,对言家的底细也算清楚。生意人嘛,若说与当官的没有半点牵扯,也是不能的。但也不知为何,言家人明明一个个都聪慧,却不愿走官商结合这条路。除却一个你与隐退的老将军有些关系外,言家大约也没什么别的靠山了。所以,即便我真的叛了,你又拿我如何?”

“哟。”元夕扮了半日冷面神,忽然开口,声色还有几分暗哑,他不习惯的清了清嗓子道:“玉璃啊玉璃,你可睁大眼瞧瞧自己吧,这都混成什么样了。一个那样年纪的妇女,还能搁你这边拿腔拿调的笑话你没有靠山。也亏得你好脾气,能忍这么久。”

他一说话,满室肃然瞬间荡然无存。

傅琴虽是有了年岁,但一直没有嫁人生孩子的女人,又会保养,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左右,在他眼里怎么就成了妇女。

“呵。”傅琴冷笑一声:“这位小哥身手不错,嘴巴也厉害,看着倒不像是言家的人。你主子忍得,你忍不得?也不知你待如何?莫不是要同对付林竹那般一刀剐了我不成?”

元夕长得漂亮,一笑起来露了梨涡更是透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婆婆,您这话是对着我说的?你们阁主自然是我主子,但不也是你的吗?宛芳,你在那匣子里翻找翻找,看看有没有这婆婆的卖身契,找着了,就拿出来给她瞧瞧。我看呐,她年纪大了,记性似乎不大好。”

一字字一句句,都在拿着女人最在乎的年纪做文章,偏宛芳还真听了元夕的话,在匣子里头翻翻捡捡后,扯出了那张生契,颇具深意的在她面前展示了一番。

直气的傅琴恨不能啐出血来,可面上还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笑的不带一丝勉强的褶儿。

傅琴道:“阁主,您这是黔驴技穷了吗?派这样一个小子来拿话呛我。这倒有点不像你的风格。方才不还嚷嚷着要将我投出去由秦敛那老家伙处置,这么快就改了主意?我就说嘛,商人这身份,确实没什么底气,见风使舵什么的更是必须有的特质。这一点,玉璃啊,你算做的不错。”

言书原本已经浮了心气,不愿与她多啰嗦什么,如今看着她洋洋得意,不知怎么的又沉了下来,莫名的看着她,学了元夕的称呼道:“婆婆,我既能知道林竹后头的人,难道还能不知道您的?这逻辑,您是怎么出来的?您现在在这儿跟我横,怕不是因为您觉得抖落出了自己背后的靠山,我就怕了您?这实在是……”

实在是匪夷所思,出于教养,最后那四个字言书并没有宣之于口,饶是这样,还是将傅琴气的几乎倒仰:“听阁主这语气,今日咱们是不能善了了是吗?”

“善了?”言书无奈:“婆婆,我也跟您说句实话吧。”

“不要叫我婆婆。”这几个扎心的字眼叫傅琴忍无可忍。

言书从善如流:“傅堂主,我也跟您交个底吧,你们几个可都是阁里的老人,在各自的地方经营了数十年,你要说没有几个心腹也是不可能的。今日,我要动你们,底下的人自然是要闹腾的。林竹这个人,做事不留余地,我也不想全他名声,但另外三个,看在我祖父的份上,我也要将他们的晚节保住了。对内对外,我都是那句话,这些人是年岁到了自愿请辞的,若是有什么骂名,我也愿意背了。至于您做的那些事儿,比起林竹大约只会更恶,可我却也不想就这么毁了你。”

章节目录 九四 所托非人 不知为何,傅琴就是觉得,言书说出这话,一半以上是真心的。

言书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曾告诫过我一句话。一个女子一旦下了决心,阴狠起来比之男子往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因为她们更容易痴心,也更容易绝情。从前我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我看见堂主你。”

纵使心跳如擂,傅琴还是做出一脸疑惑的模样道:“阁主这话,奴家不大明白。”

她面上没有一丝变化,若不是言书观察敏锐看见她覆盖在衣袖下微微蜷缩的手指,大约也发现不了她情绪的波动。

“是吗。”言书道:“既不明白,也就罢了。只是,您好歹也算是七宝阁的人,我不得不再多嘴一句。纵使您为了他终身不嫁,绞尽脑汁,做尽坏事,但他对您或者自始至终都不是您所想的那般。对于女子来说,一辈子所托非人,实在算得上是噩梦一场。”

“你个毛头小子懂得什么?”傅琴不愿计较,可言书字字句句都扎在了自己心上,苦守了这么多年,她的心里远不如她面上表现的那般云淡风轻,所托非人四个字,像是一道魔咒,将她所有的冷静都付之一炬,压不住嗓门辩驳了这一句。

这话一出,等于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自己确实为了后头的人做了言书所说的那些事儿。

傅琴习惯性的咬了咬唇,有几分恼羞成怒。

“我自是不懂的。”言书笑了笑:“只是同为男子,若我对旁人倾心,虽不能说定能护她周全罢,至少是不愿她担着恶名坏事做尽的。若他真对您情深几许,怎的就舍得让您一直没名没分这么尴尬的跟着他?傅堂主,这么些人里,您其实是最聪慧那一个,要不然也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若说今日,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虚荣叛了七宝阁,我定然不会留您到最后,还花费心思跟您说这么些话。”

他想了想,似乎也有些无奈:“或者您说的对,我并不愿意就这么处置了您,但却不是您说的那个原因。其实您背后依靠着谁,对我来说并没有差别。我只是不愿见您为了这所谓情谊,背负那些本不属于的罪过。”

傅琴低了头,不言不语,紧咬着下唇,生怕一张嘴,就泄了自己的真实情绪。

言书没有再步步紧逼,只是挥了挥手:“别的也不多说了,您先跟着宛芳下去,随林竹一处到秦敛那边待几天。”说罢,转身朝着元夕道:“外头那些楚伯已经收拾干净了。傅堂主身边这两个,你且处理一下,打晕关起来就好,不要出人命。”

便是要打要杀的话,从他口里出来也仿佛情话一般,温柔婉转。

吩咐完元夕,他还不忘提醒傅琴一句。

“若是那位想,大约今儿晚间,最晚明儿上午就能知道您在我这儿。真心假意,我们一试便知。”

……

筹备了两年的对账日,就这么无惊无险的过了,虽没有预料中的武力相对,可言书还是觉出了几分疲惫,回了屋子躺在那儿,谁也不愿搭理,倒头便睡。

楚晋立在外头,搓着手,不知该不该进去,好容易等着宛芳把言书安顿好,又撵着元夕朝院子里走,才算找着了机会。

“三爷睡了?怎么就这么累了?今儿外头都还好吧?”

他是真的担心。

作为言家的大总管,他与这些个堂主的交情自然比那些个年轻的侍卫更深些,言书为了避免自己伤感,只给自己安排了一些善后的工作。

因此,厅堂上的事儿,他虽也有所耳闻,可知道的并不清楚。

宛芳福了福身,递了一个安抚的笑容:“楚伯安心,主子神算,一切都好。”

寥寥数语,对她来说大约也算是极限了。

楚晋悬着的心落下一大半,但还是有些放不下,他也知道宛芳这女娃娃什么都好就是话少,要想再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来,怕是难了。

好在,还有一个话多的在那儿。

“元夕,方才你也在前头,可与我说说。”那些个老伙计,说起来也是出生入死的关系,好歹也要叫他知道这结局。

说罢,就让宛芳仍旧在外头守着,自己伸手拽了元夕急急的朝着后头刘典暂憩的屋子里走去。

陆简的贪墨,叫刘典迟迟缓不过精神来,楚晋赶到的时候正瞧着韶华在给他抹薄荷脑油。

“故礼,你这是怎么了?”刘典身子向来强健,楚晋瞧他这样少不得担忧:“好好的,怎么头疼了?”

故人相见,又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难免唏嘘。

“老楚啊,你来了?”刘典心衰,话也绵软,没有往日里惯有的气势:“我倒也不是头疼,就是一脑袋浆糊,韶华怕我不舒服,才特意挑了这薄荷油,给我提提精神。”

“韶华啊,确实也是个孝顺孩子。”刘翁喜欢韶华,楚晋也不驳他,顺口那么一接,浑然忘了一早还在那儿骂韶华最坏的事儿。

刘典道:“这个点过来,阁主怕是歇下了?”

楚晋点头:“这孩子自小身体就弱,也难得这几日肯保重自己,养出了午休的好习惯。今儿事多,虽是比往日里略晚了些,可能睡一会儿也是好的。”

四下没有旁人,他谈起言书的语气倒更像是在说自己家孩子一般,眉梢眼底是藏都藏不住的宠溺。

元夕忍不住,朝着韶华挤眉弄眼:“这言玉璃好歹也快二十了,落在楚伯眼里还是个孩子。真叫是自家的孩子,怎么看都长不大。”

装了那么半晌正经,如今能得解脱,他自然不会闲着,调笑的语调自然天真,倒叫人骂也不是疼也不是。

刘典原本藏着心思,比往日沉寂了几分,现下被他一逗,也不觉舒怀,指着他笑道:“方才我在堂上瞧他,还有几分不敢认。黑着一张脸,凶神恶煞的,一出手就叫林竹那老匹夫乖乖闭了嘴。我总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如今这样一笑,我才知道,你呀,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确确实实是上一回阁主带在身边的那个少年。”

话头一打开,两位老人心里头的结也是再藏不住了,刘典一话三叹,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惋惜道:“老楚啊,幸得你今儿是不在,那些老家伙,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林竹那老匹夫原是个奸滑的,这也没什么意外的。倒是昧光……我错眼瞧了这些年,到底是没有替老阁主看住啊,将来去了地下,我也不知该用何面目去见不悔……”

章节目录 九五 退休前夕 老年人的心思,原本与孩童也差不离,一时叹一时笑,话头一对上,伤心总是不由自主,刘典感叹着往昔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儿一样一样详细跟楚晋说了,临了终叹了一声:“看着阁主这样宽容并济,我也只能叹一声服气。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行,被左了心性不说,行事也没个准则,比起那些年轻人,还是眼光不够长远呐。”

楚晋一早就知道言书准备将这阁子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里面的那些老人多半是不服管的,当初老爷丧仪上他们那般闹腾,三爷隐忍至今已是不易,如今把柄在握,自然是没有再留着他们的理由的。

今日陆简被发作,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想,会是这样不堪的理由。

楚晋道:“昧光也是糊涂。且不说老太爷和老爷对他恩重如山,便是三爷,也不曾有一日亏待过他。却不想,到了最后……唉……”

“是啊。”愤怒过后,往日的交情一点一滴浮上心头:“要说起来,他也是个老实人,又是自小和我们几个一处长大的,从来不见他有什么心眼,总是旁人说什么他应什么,却不想到老了,竟还犯起这样的糊涂来。若不是阁主仁厚留了余地,只怕是晚节不保了。”

“晚节不保……”楚晋对这四个字颇有感受,一字一句慢慢重复,语调也有几感伤:“故礼,你我都是在这儿积年的老人了,难免有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有些时候问心无愧也就罢了,不用这般事事都堆揽到自己身上。三爷争气又有竹意,很多事情,他都有自己的打算。我们只需亦步亦趋的跟随,或者,不添乱对他来说就是帮忙了。”

“老了老了。”刘典想起自己早前在大堂上那场莫名其妙的发作,心里不觉更加惭愧,对楚晋那句不添乱就是帮忙更是赞同:“你说的添堵,我大约已经犯了。”

两位老人说的伤感,韶华与元夕这对活宝若是再不出声由着他们往下说,怕是要看着他们抱头痛哭了。

伺候刘典这些时日,韶华也算知道他的性情,一心一意为的都是七宝阁,骨子里尊重言裴言琮做的决定,更是将言书当做自家孙儿来宠爱。

比如这次,他赶着去接刘典,以他的年纪其实并不适宜舟车劳顿,可一路上,他坚持按着韶华来时的行程来作息,不愿浪费一点时间,为的就是能够早些来与言书汇合。

在他心里,只要被需要,哪怕是万一,他也义不容辞。

“刘翁,您该知道,今日若是没有您坐镇,底下的那些老堂主还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呢。”韶华将刘典手中冷却茶用温水替了:“如今老太爷和老爷都不在了,只剩了主子一人。得亏您和楚伯还心疼他些。当初来接您的时候,主子就说了,您啊,只要往那儿一坐,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他只是看着您就会觉得分外安心。”

元夕笑:“韶华这话我可听出来了。感情玉璃是把您当菩萨供着呢。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那些人敢跟他叫板,仗得不就是那些资历嘛。可要论这个,谁也比不过您呐,你只往那儿一坐,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敢在您面前轻举妄动呀。”

这两人一唱一和,直把两人逗得哭笑不得,楚晋冲着元夕笑骂道:“猴崽子,进府这些日子,总还没个正行。主子的名号也是你能随口混叫的。”

这元夕不同于旁人,既不是墨轻骑,又是主子亲点到身边的,如今掌管着整个墨轻骑,便是亲密如楚晋也摸不清他与言书的关系。

可不管是谁,入了这府,该有的礼节还得有,一口一个玉璃的,也不成个样子,没得叫人笑话。

他不清楚,韶华却明白,这两人名为主仆,实际上可比这复杂多了。不说旁的,只他脖颈上那朵彼岸花,就代表了,这元夕与他们那些人注定是不同的。

“楚伯,元夕还小呢,入府这些天您也瞧见了,主子那可是真心宠爱的。叫名字也是主子特许的,为的就是两人岁数差不多,彼此不想生了隔阂。”

楚晋本就不是真心计较,又听韶华替他开脱,也乐得揭过不提,只问刘典道:“如今的局势,你也看明白了,三爷怕是铁了心要将这阁子从内到外梳理干净的。除却年纪尚小的陈散外,大约也只想留你一个。对此,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刘典细想了半晌,摇了摇头:“我还真没什么打算。来的时候啊,我还想着,无论如何要为阁主镇了这场子。可今日一遭下来,我是不是力不从心尚且不论,可阁主确实真真切切能独当一面了。”

“老楚啊,你当时不在,并不能像我那般清楚的看到玉璃在上头轻描淡写间把这些老滑头都驳斥的反击无力的模样。我在下面,就这么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初不悔领着我们与别家商铺据理力争的模样。”

“言家有子初长成啊,我们这些个老家伙,若是不懂退位让贤,可不就成了绊脚石了吗?”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自伤,楚晋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罢了罢了,你若真是这么想的,也是件好事儿。说一句托大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都这岁数了,便是再有心又能帮衬几年呢,还不如早早放手,由他自己去。若是有些什么,趁着脑子清楚还能从旁点拨一二。况且,你这年纪,合该回去含儿弄孙。这些个苦差事,便交给他们年轻人来。”

提到年纪,楚晋倒有另一处担忧:“但在这之前,老刘啊,我可能还有一件事儿要拜托你。”

才劝自己要放下,转瞬又做出这么一副忧愁的模样,刘典哭笑不得:“你可是出了名的睿智能干,还有什么事儿能把你难成这样?”

韶华立在一旁,与元夕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将快溢出嘴角的笑容深深藏好。

果然,楚晋长叹一声:“不管如何,你好歹是将老太爷当初托付的事儿完成了,三爷在生意场上也算有了自己的城府。可我啊,却连最根本的都没坐好。眼看着三爷快二十了,周遭竟是连一个好姑娘都没有。你说说,若我现在死了,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老太爷。”

章节目录 九六 伤己身 言书这年纪正是爱嗜睡的时候,更兼着了却一桩心事,松乏之下,一觉便睡到了日落。

落日余晖别样红,元夕立在外头,透过窗纱看着他迷迷瞪瞪的起了身,没什么形象的伸懒腰,嘴一骨碌就将早些时候在七宝阁听的那一耳朵秃噜了出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原是他自言自语,奈何里头那位耳力绝佳,忽然听得这么一句,应也不是,骂也不是,仿佛被果皮卡了喉咙,憋了半晌才道:“往后少听些词曲罢,一日日的乱用,也不嫌膈应。”

莫名其妙被怼了一回,元夕也不恼,只顾着自己笑眯眯道:“我这几日也没什么旁的事儿,就跟着刘翁学听戏。你别说,那戏里面的唱词虽然文绉绉的,我也听不懂,可一句句都很入耳,也能找到对应的日常。实在妙得很。”

听不懂还能觉着秒的很,也不知该说他有天赋还是没心思。

言书懒怠理他,任由宛芳服侍着穿好了衣衫后定定的对着窗柩发呆。

盘子里摆着新进的橘子,金灿灿的还连着果叶,叫人瞧着很有食欲。

方才言书在睡觉,宛芳借口主子睡眠浅,硬是拦着不给吃,现在人既然醒了,元夕也就不客气了。

清新的橘子香气混合着屋子里的蜜合香,倒有几分别样感受。

元夕手上不停,嘴巴也不听,嚼着橘子还能腾出空来说话:“玉璃啊,你说,凌战那小子身上是不是还没好呢?不然,今天这样大的事儿,他怎么不过来?”

元夕才醒,眼神都是空的,身上也懒懒的:“商贾之间的事儿,他一个世家子弟来凑什么热闹?平白跌了身份。”

元夕不爱听这话:“哎,再怎么说你们也是自小一处长大的,为什么在你眼里,就总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条条框框呢?你这么贬低自己,凌战可知道?”

“这不是贬低。”言书淡淡道:“我与舞阳的交情是真,官商不在一个地位上也是真。我便是与他再要好,也跨不过世俗的礼去。”

“明白明白。”元夕嘟囔:“说来说去就是你不愿意给他惹麻烦。你呀,就是个心口不一的两面派。”

两面派?这个评价倒是中肯,心口不一却不见得,不叫舞阳来,一是怕给他添麻烦,二嘛,自然是因为没有到那样的时候。

只是,自己虽不曾开口,但按舞阳的性格怕也是时刻牵挂着这头的,方才疲累太过,倒是忘了这一茬,如今得了元夕提醒,少不得要走一遭:“烟岚,你且跑一趟,告诉凌爷爷和舞阳,我这边已经没事了,也好叫他们不要惦念。”

白日里的那场对账,除却宛芳一个闷嘴葫芦,也只一个元夕从头看到了尾,此刻见言书懒懒的,少不得要挖些话来逗他开口,也好叫他打起精神来。

“旁的那些人,我也算看清楚了,但那个女堂主是怎么回事儿?我瞧你对她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按你说的吧,林谦被下毒,还有我们在城外被人围剿的事儿都是她叫人做的?如果是这样,她可比林竹还狠辣许多,可你偏偏不愿意立时对她下手,似乎还巴望着她能认个错减轻罪罚。怎么?在你这儿,坏人还分男女不成?怜香惜玉也不是你这般的吧?”

元夕嘴里没有象牙,这句话言书早有领悟,可听他满嘴胡诌,还自以为有理的模样,还是叫人不能不难受。

偏偏,他还说的起兴了,不依不饶接着道:“要说起来,你对那林老头子可没什么慈悲心肠,说是拖下去换衣裳,还好心好意的给他包扎了伤口。这般精心护理,可他回来的时候,面上的神色还是算不得好啊。说吧,你叫烟岚拖他下去,背地里到底动了什么手脚?我可不信你只缴了他的印章没了他的家财,就算把事儿揭过去了。”

元夕嗓门大,说起话来本就有几分叽叽喳喳的热闹,偏他嘴里还含了橘子,鼓鼓囊囊的更显吵闹,言书闭了闭眼,终是没有忍过去:“那你说,我该对他做些什么才像是我本该有的样子呢?”

元夕认真想了想:“唔,他面上无伤,看起来却格外苍白,出来以后还能那样嚣张跋扈,也不像是被毒打以后该有的模样……玉璃,你该不会是用毒了吧?”

“毒”这个字从元夕嘴里出来,叫人听着似乎分外惊悚些,偏玉璃不介怀,眼帘都没有多抬一下,理所当然道:“对啊。我原想着用针之类不显眼的,叫他多少吃些苦头,可是那样的话不就是叫他知道我原本就不愿留着他吗?与其这样,倒不如学学傅琴,用些毒。儿子因为老子遭了这么些罪,做老子的哪里还能独善其身。只是,他比林谦大好些,受的打击吃的苦也远不如林谦刻骨。”

“瞧不出来啊。”元夕笑眯眯的,才是真正一副两面派的嘴脸,似乎早忘了自己当初对待那个黑衣人时的严苛:“你对这个林小公子倒是算得上情深意重。先前还逼着傅琴认罪,为的不就是要给他个明白吗?”

言书道:“够不够意思的我不知道,但他也确实可怜。自小缺情少爱,以为自己所求所想不过是为着往上爬。好容易有个婉君姑娘陪伴在身边,也非的到生离的时候才能体会那种情深。如今又中了耄耋,也不知将来会是何情景。”

“玉璃,你这话倒不像是在说林谦。”元夕皱了眉头看他:“你不会是借着他瞧见自己了吧?你与他可完全不一样啊。”

“不一样吗?”言书笑笑:“也许吧。至少我的父亲是真心疼爱我的,身边也没有婉君那样的姑娘。而且,我也不会那样傻。非得到了没有转换余地的时候才能明白自己的真心。你也知道,在我看来,除却珍惜当下,再没有旁的什么事要紧了。”

“是啊是啊,你从来都是最聪明的。”赞美的丝毫不走心:“说来说去,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傅琴后头到底是个什么人?倒值得你这般同情体谅?”

章节目录 九七 相亲宴 元夕的好奇心,还真是名不虚传,言书绕了半日也没有把话头绕过去。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你既这么好奇,就在这儿多待几日吧。快则今晚,慢则明后日,便是那幕后的人不出现,傅堂主大约也是熬不住的。”

且不说能不能等来自己想要的八卦,单是暂时不用回墨轻骑那边,就足够叫元夕欣喜了。

他屁颠颠的黏到言书身边,谄媚道:“你既那么贴心,我也不好意思瞒你。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陪着楚伯去了一趟后院。唉,你别这样看我。老人家好奇日间的事儿,特意喊我去问,听说陆简的事儿,难免有些担心刘翁的情绪,一来二去的两位老人就交上心了。”

“楚伯和刘翁自年轻时就交好。”言书心不在焉的点头,浑然不觉旁人幸灾乐祸的点原本就在自己身上。

元夕还在笑:“老人嘛,叙旧本就是寻常事儿。伤心两句,陆简的事儿也就过去了。只是,还有另一桩,叫他们放心不下。”

“什么?”言书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挑了眉去看他:“有话你便直说。这样藏着掖着做什么?”

元夕道:“喏喏,这可不是我八卦,而是你叫我说的。到时候楚伯问起来,你便如实告诉他是你逼迫于我的。”

说罢,也不等回应,接着道:“这几日外头不都在传吗?说是小皇帝有了一场艳遇,如今皇城上下的官员满心满肺想的都是如何帮他筹备一场选秀。也不知怎么的,这事儿落到楚伯耳朵里就成了一件好事儿了。”

“你也知道,他原本感伤自己年纪大了,总不能分辩你心里的所思所想,因此啊,心心念念的就是给你找一个能与你心意相通的姑娘。这不,听说还有这么个法子,又恰巧赶上刘翁因为陆简的事儿觉得对不住您,这不,两人一拍即合……”

“等等。”春日的午后,向来淡定无波的言小阁主,不知为何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选秀两个字仿若魔咒一般刻上了他的脑门:“你方才说什么?楚伯联合刘翁是要做什么?”

“唉,瞧你这高兴的,话都不耐烦听完了吗?”元夕笑的很夸张,小小的梨涡深得像是在脸上戳了个洞一般:“楚伯听说了选秀的事儿,又担心着你的婚姻大事,就想说你平日里最听刘翁的话,正好趁着他在,为你办一场相亲宴。”

“什么?”言书头大如斗,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相亲?我与谁去相亲?”

仿佛早就预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元夕对答如流:“这个事情呢,两位老人家也算好好考虑过了。”

他清了清嗓音,捋了一把本不存在的胡子,压沉语调道:“言家的身价,虽说不是达官,可也算个显贵,又背着皇商的名头,靠着凌老将军的府邸。想来要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也是不难的。老楚啊,你虽是管内宅的,但要论起对那些个世家的根系大约是不若老秦熟悉的。不若这样,我便在这皇城多待几日,与你弟弟一道草拟个相亲的花名册出来,等管家选秀一过,就由你带着人,将名册上头姑娘的底细一一核实了,有好的,便彼此相看一番你看如何。”

话说一半,元夕特意停顿了一会儿,侧了身子,又换了语调:“你肯费心,那是最好不过了。但是,也不是说一定要在这皇家脚底下寻嘛,你老家那块儿,若是有知根知底待字闺中的好姑娘,也一并写在上头。我们言家也不是要攀多高的枝儿,只要人品好,能一心一意为着三爷着想的,便是乡间贫户也是不怕的。”

言书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劲头上来,竟是一人分两角的对话玩儿呢。

瞧着旁人把自己的私事编出了话本子的感觉,便是淡定如言书也不由扶额:“我瞧你,倒是比两位老人家还起劲。看着倒像是幸灾乐祸的很。”

“不敢不敢。”元夕连连摆手:“只是啊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两位老人家的心意。你便是没有那个想法也不能太抗拒了吧。省的叫他们伤心。”

这样体贴的话,听着可不像元夕能说的出来的,言书拿眼斜他:“他们说这事儿的时候,旁边怕不止你一个吧?韶华是不是也在那儿?你这话,大约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吧。”

“是啊,韶华教的。”元夕不觉有他,承认的倒是真干脆。

“看不出来,你倒是很听他话。”言书道:“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自然是有的。”元夕想了想道:“他还说,刘翁在陆堂主的事儿上受得打击不小,再加上玉璃你又一心想着将阁子里的老人都清出去,难免叫人失落……”

“哦。”言书了然,接了话道:“他与你说,我这番作为多半也会伤了那些老人的心。所以,如今他们能转移注意力到别的事情上去,我也不要轻易去驳斥,对吗?”

元夕点头连连:“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韶华说了,反正也只是相亲嘛,又不是要你立马择了人娶进来。你就当是哄他们开心,走走场面。你想啊,连小皇帝那样的人也会有身不由己不得不敷衍的时候。更何况你这个小掌柜呢。是吧?”

“元夕。”言书语调软软,带了几分无奈道:“你可有想过,这些话明明都是韶华的心思,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偏要你来?”

元夕想了想,没结论的摇摇头:“左不过是他要留着伺候刘翁不得空罢了。”

“是吗?”这个人下手狠辣,心思倒是单纯,浑然不觉是对方将这得罪人的差事往他头上推,言书莞尔:“你方才说,刘翁他们很伤心是吗?”

“自然啊。”元夕道:“你今日发作,虽是手下留情,没有叫那些人晚节不保。可他们定然是不能再在各自的分堂里呆下去了。这般改朝换代,不是逼着他们承认自己老了吗?对那些老人老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难受呢?”

想是怕言书不明白这其中的落差,元夕又补充道:“别人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但当初钱叔发现自己脑袋上有白发的时候那模样可吓人了。捶手顿足的,满口都是再不能照顾我的遗憾。他那儿一个豁达人,遇到这种事儿的时候尚且不能开怀,更何况是你们阁子里那些心思细腻的老人呢?”

章节目录 九八 各有所难 许是跟韶华待了几日,元夕的口才与日俱增,一番话下来慢条斯理,叫人不由自主的入耳。

“行了行了。相亲会是吧,我允了。你且叫楚伯他们安心去预备吧。我不缺席就是。”

老人的心思,总不能样样辜负。元夕说的那些,言书也不是不明白,只要他们能高兴,区区一个相亲会罢了,还能比今天这样的对账日更叫人头疼吗?

“唉,好嘞,我这就去告诉楚伯他们,也好叫他们安心。”得了回应,元夕格外高兴,急匆匆的往外跑,正巧与才进门的烟岚撞个对翻。

“他怎么了?”烟岚边走边回头,不解的问道:“高兴成那样?”

“没什么,左不过是我答应他,过几日给他找个媳妇儿罢了。”言书心不在焉,随手取了一本矮几上的册子一页页的翻看:“倒是你,跑了这大半晌,可有什么别的消息?选秀的时间出来了吗?光禄勋那儿有什么举措?”

“出来了。钦天监说这个月二十四是个好日子,最宜填充家室。”烟岚将他手里的书收了:“天都快黑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急着看,小心眼睛。”

言书从善如流,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燕窝:“这事儿是谁安排的?郑执中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越过太傅自作主张吧?”

“自然是不敢的。那玉佩的拓本才从宫中流露出来时,就被人送到了光禄勋的府上。他要是有这份心性,敢越过太傅自己去采这甜头,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

“哦?”言书有兴趣了:“难不成还是太傅的主意?这也是奇怪了,他一向不是最反对别人拿这种情情爱爱的事儿去烦皇上吗?端的就是怕别人勾搭坏了他的乖学生。怎么这次倒反常了?”

烟岚笑道:“许是因为皇上整日里没什么精神,又太久不去后宫,太傅不忍心了。”

“不忍心?”言书不信:“按着他的性子,不管忍不忍心,青文若是敢为了一个女子坠了朝政,不说一顿毒打,至少骂是少不了要挨的。怎么还能由着他玩物丧志,甚至在后头推波助澜呢?”

烟岚道:“要照主子这么说,那我也不清楚了。但宫里那位说了,选秀这事儿确确实实是太傅提的,目的呢也很明确。比起江山社稷,绵延子嗣也是皇帝不可推卸的职责,先皇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有两三个孩儿了。”

这话听着虽实诚,可也叫人不好受,仿佛那小皇帝只是一个传承生子的工具。

被人轻贱至此,但凡有点血性的人怕都是不能忍的,更何况是谢韵。

“原是我出的主意,倒是叫他受委屈了。”言书歉然。

烟岚摇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道理小的尚能懂得,更何况是皇上呢。”

“那便是了。这些人里,你是最懂体察人心的。你既如此说了,那想来是不差的。”言书道:“那郑秀秀呢?该教的可都明确了?这宫里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勾心斗角的。她好好一个女孩儿,虽是自己的心意,可要陷入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是为难了。旁人再难,总有家人可以依靠。可她呢?若是一步踏错,郑执中那样的父亲怕是不会为她牺牲什么的。”

听着絮叨,烟岚不由笑道:“您啊总是这样,面上混不在意,可总是经不住的心软。郑秀秀如此,林谦也是如此。”

“是吗?”言书垂了眼睑,那是他疑惑时特有的表情:“心软?我倒不知我还有这样特性。烟岚,为什么从你眼里看出来的,总与旁人不大一致呢?”

“或许是因为,我比旁人离您更近些吧。”烟岚收拾干净了矮几:“天快暗了,傅堂主等的人怕是不会来了。要不我叫楚伯摆晚膳吧,您想在哪儿吃?”

“晚膳?”言书去瞧被搁置的燕窝:“既要吃晚膳了,你还端这个来做什么?我还以为是楚伯忙着别的事,没给我备饭,叫你拿这个来敷衍我呢。”

“这燕窝倒还真是楚伯叫我拿来给你的。”烟岚如实道:“但也不是因为没有备饭。他只是说,接下来的日子,你会很累,叫我多注意您的作息。还有就是……您有些太瘦了,所以啊,以后家里按一日六餐给您备着,三餐三点。他说了,这是您对账日前答应他的。”

要说起来,好像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儿……

言书道:“行吧。但今儿怕是不成了,你去告诉楚伯一声,晚膳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出去。宛芳呢?”

“主子。”帘子被打起,一张清丽的面庞恰到好处的露了出来。

言书站起身,取了一件大氅给自己系上:“走吧,陪我去林谦那儿一趟。”

他原想着如今林谦病弱,身边也只婉君一个姑娘家,便想着只带宛芳过去,谁知套车的档口,正好碰上跟楚晋复命回来的元夕,吵吵嚷嚷的就要一块儿去。

于是,一辆车上重又挤了三人,晃晃悠悠的朝着七宝阁走去。

皇城的街道,入夜后比白日里更显热闹。

五彩的灯笼,飘香的美食,小贩喧闹的叫卖,交汇出一曲不知愁苦的人间盛景。

虚世的繁华,将角角落落那些清冷孤寂遮掩的一干二净。

透过马车飘忽的窗帘,元夕眼馋着路边一切可见的吃食。

“玉璃,我想吃那个糖葫芦。”

“玉璃,那个糖画你给我买一个好不好。”

“玉璃,这花花绿绿的是什么?看起来不错呀。”

“玉璃……”

“玉璃……玉璃……”

等到了楼下的时候,元夕如愿以偿的怀抱了一堆的零嘴,一步一挪的跟在言书后面,满心欢喜。

落在旁边人眼里,似乎也不由沾染了这份喜庆。

只是,这样的情绪,在踏入后院时就被里头异常的响动搅的稀碎。

“我告诉你,我不要你在这儿可怜我!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你既脱了身份,也不用被富家子所累,何苦还要在这里守着我,恶心我?”

章节目录 九九 珍惜 话说的再狠,配的却是虚弱无比的声音,落在旁人的耳里与其说是怒斥,倒不如说是哀求。

林谦自伤至此,竟是在哀求婉君离开。

一口叹息被吞回了肚子里,笑容一如既往的绽放在他如玉般无暇的面庞上,言书越过宛芳,推开门直直的走了进去。

“林公子好气势,说是病弱,骂起人来倒是丝毫不见颓势。只是,若能将这自以为是的毛病改一改,或者会更好些。”

从最初见面到如今,这还是言书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林谦说话,哪怕当初发现对方是被派遣过来试探自己的时候,他也是含情带笑的。

“林公子,难道从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的处事法则,是真的很讨人厌吗?”言书越过两人,找了一把椅子从容坐下,目光定定的望进林谦吃惊的眼:“我跟你说过,你不是她,没权利替她做任何决定。怎么?竟是一句都没有入耳?还是又想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自以为是的要替她决定以后的人生?林公子,你以为,你是谁?你又凭借什么?”

这些话,字字如锥,咄咄逼人,将林谦的一番好意曲解的一丝不剩。

林谦收起最初的惊诧,隐隐也有了几分怒气,可对方是言书,是关系到婉君以后人生的人,他得罪不起。

因此,只能沉了声调道:“阁主,您口口声声教人不要替别人做决定,做打算?那么,您又是用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在这儿说这些呢?说到底,这件事儿与您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程度的顶撞,对言书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大约已经是林谦的极限了。

因此,话音落地后,连带着眉眼也垂了下去,在夜幕中看起来格外死气沉沉。

言书扯了扯袖子,没什么波澜道:“我自是不能多管闲事。只是,婉君姑娘也在这儿。咱们不妨听听她的意见?”

“意见?她一个姑娘家,连带着家里都是断了联系的,飘若浮萍,能有什么意见?”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林谦就来气,要不是言书自作主张的把婉君送过来,他们两人何至于要面对面的谈论这种生离死别的话题。

对他来说,把所有的一切保留在彼此状态最美好的时候,才算的上结局。

“姑娘?”言书摇头,笑容越来越淡:“就因为她是个姑娘,所以你就可以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给她了?你说得对,在这件事上,我是个外人,也不愿用阁主的身份束缚或者命令你做什么事儿。只是,今日,大家都在这儿,或者,婉君姑娘也有自己的想法。对于这个,你是不愿听,还是不敢听?”

“我……”林谦梗着脖子要反驳,奈何气血不足,提了嗓子才吼了一个字,就开始气喘,抖着手指着言书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空知!”看他这样,婉君心疼不已,扑过去握了他颤抖的手:“阁主说的对,或者你也该听听我心里的想法。”

“我不愿听你的想法!”林谦崩溃:“那些虚的东西我并不在意。我只要你好好的过你以后的日子,认认真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活下去,否则,什么都没有意义。

婉君生的很美,一头黑发仿若云雾,将白皙的脸蛋衬的越发小巧精致,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闪的仿若停憩了一只展翅的蝴蝶。

也对,若非这样的容貌,大约也吸引不到莫宇的注意。

可叫人意外的是,这样柔弱无依的外表下,藏的却是一颗勇敢无比的心。

“我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也知道最开始的时候,你并不是真的心悦于我。可是怎么办呢,你现在叫我离了你好好活下去,你是安心了,那我呢?空知,我不愿离开你。哪怕前路漫漫看不到头,哪怕明知未来是过早的死别,我只想在你在的时候,留在你的身边。关心你,照顾你。直到……”

直到你衰弱死去……

最后一句话,婉君哽咽着出不了口,却又仿佛出了口,狠狠地撞击在林谦的胸口。

美人落泪,总是格外引人心疼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一心一意为着自己的美人。

林谦慌了,手忙脚乱的去替她拭泪,软了语气道:“你别哭啊。我也不是立时死了,只是想叫你先留在这儿。我这毒已经清了,只是要再静养罢了。你跟在我身边,总要累我处处担心,对我来说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儿。”

“你要如何养着。”婉君接了帕子擦了眼泪:“那一日,你与阁主的话我在外头都听见了的。你这样说,不过是想一心撇了我,去别处等死。”

说到这儿,她像是铁了心一般,落地有声道:“林空知,你从前不将我放心上,也便罢了。我从不因为这个而责怪你,如今我既知了你的心意,你又是为了我变成这幅样子。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你且听好了,在你余下的日子里,活着我们便一处活着,你……你死了,我也能答应你,定然好好活下去。但你若是在生前就不愿与我一处,我现在就跑到大街上,昭告众人,溺毙在荷花池中的人,不是我!你……你且看着办吧!”

姑娘瘦弱的身躯,像是蕴含了极大的力量,这番话说的坚定而狠绝,叫人相信,她确实能做出这样决绝的事儿来。

是了,若是骨子里柔弱的女子,又怎能为了心爱的人坦然赴死?

“婉君……”看着含泪转身小跑出去的姑娘,林谦有些无措,只得求助的去看方才还与之剑拔弩张的言书:“阁主……”

情情爱爱的事儿,十九岁的言书并没有切身体验过,但多少也从那些花坊的姑娘口中耳闻目染过,女子痴情起来,总是比男子更加不计生死的,婉君是,傅琴也是。

这样的女子,总是更容易叫人钦佩的。

对背叛自己的傅琴,言书尚不能下死手,更何况是无辜受累的婉君呢。

才压下的那口气,终是吐了出来。

“许大夫说了,以他的医术,并不足以延缓你身上的这些变故,那些衰老或者暂时也没什么好法子得以缓解。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的。”言书看着林谦的眼睛,诚挚道:“你中这毒,原也有我的因素。你信我,不论付出何样代价,我总能想出别的法子。”

“人生在世,未来如何真的太不可预知。空知,到了这种时候,你若还不懂珍惜眼前人。那么,婉君姑娘的痴心,大约就是真的错付了。为了她,不到最后不要轻言放弃。”

章节目录 一零零 你们不一样 言书要是认真跟人交心起来,大约是没人可以抗拒的。

元夕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围观,毕竟这事儿受伤的不是言书,旁人在他眼里是死是活原也没什么差别。

可事情发展到这儿,他就不得不开口了:“林谦,说到底你也是个男人,做事竟还不如一个姑娘有担当。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说你让婉君姑娘走,是为了她好?我看是为了自己吧?怕你老,怕你死?怕你要负担她一辈子的伤心。说到底,就是自私罢了。”

说到这儿,又想起前几日言书送婉君过来的事儿,更是不赞同:“早前,你还想瞒着那姑娘你中毒这事儿?唉,你是怎么想的?她死里逃生,背井离乡,你却抛下她连人影都不见?自我牺牲成一个负心汉的模样,也叫她莫名其妙成了被抛弃的怨妇。我倒想知道,这种情景下,你凭什么觉着她会幸福?”

元夕说话向来利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往外蹦,语速又快,打进人耳里,叫人措手不及。

林谦被这番雨打玉盘的话一激,除却一句“我不是”外,再找不到别的话语反驳。

“不是什么不是。”元夕可不是言书,也懒怠顾虑对方颤抖如枯叶的身体:“你若真为了她,就收起你那些可笑的自尊心。让那姑娘陪着你,哪怕是死呢?好歹也叫她少些愧疚少些遗憾。报恩这样事,也不是说旁人需要,只是自己求个问心无愧罢了。况且,她对你也不只是报恩那样简单的情谊。”

报恩简单?这话大约也只元夕能说了,言书在一旁听着,不由自主的去看他颈后那朵绚烂的彼岸花,目光流转间,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如此闹了一场,林谦终于不再提要将婉君送走的话,只是这皇城他们却是不能再待了。

且不说莫宇信不信婉君就这么死了,便是林谦在这儿的消息传出去,怕也能再将亲卫军引来,林谦身子弱,大约是再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况且,皇帝大选在即,各州各府都要送自己闺秀来皇城,这几日大约各处都不太平,留在七宝阁也实在不利于修养。

归此种种,言书做主,将两人一并送出了城外,由许渐吉专门照顾着。

除此之外,又传信回家,命烟岚连带了不少护卫跟着一道出了城,左右是要将他们护过这段时日。

才来时买的那些吃食,现下都已凉透了,元夕有一口没一口的咀嚼着,全当过了嘴瘾。

宛芳侯在靠近车门的方向,一言不发的。

她素来安静不喜说话,若是换做旁人大约也察觉不出她的情绪,可言书不是旁人。

“怎么了?从阁子里回来时,就觉出你有些失魂落魄。有什么事情,不妨与我说一说?”

知心弟弟的角色,他扮起来驾轻就熟。

宛芳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不愿说,却架不住言书会猜啊:“莫不是看着婉君,傅琴,物伤其类吧?”

一句话正中红心,失了半心的宛芳悠悠回头,眸子里是见人瞧不清楚的情绪。

若是平日,旁人的遭遇也许并不能波动她分毫,可也不知怎么了,今夜生出这许多感慨:“女子不易。若再加上遇人不淑,那一辈子就成了灾难。”

她说的真心,旁人听得认真。

“是啊,不容易。”言书点头赞同,却也不愿她感伤,少不得劝道:“只是,你不是他们,韶华也不是旁人。你这一辈子不会是灾难。”

轻描淡写的安慰,能不能入耳还是两说,可韶华为人如何,除却言书外大约也没人会比宛芳更清楚。

这难得的少女情思迷茫,叫她不由自主的脸红了一红。

月色白蒙,倾洒下来,给这浮世的繁华渡了一层薄翼。

“宛芳,这世上的事虽不能样样如意,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叫人心怀期待,能叫人觉得生而为人也是一种幸福。”

言书在家安安静静的待了两日,一日照着六餐的量在吃,看起来倒似乎真的白胖了一些。

对此,楚晋相当满意。

凌战之前中了一回毒,修养了几日,再出来的时候倒是比往常还要更精神些,踏入言书院子那一声招呼,简直气壮山河。

彼时,言书正愁眉苦脸的在消耗日间的第四顿饭。

“这算什么?”凌战一头钻进屋子,不解道:“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你吃的是哪门子饭?”

“哟。你来了?”言书有气没力的挥了挥手:“随便坐吧。”顺手指了指桌上的银耳羹:“楚伯总觉得我太瘦了,一日日的鼓捣这些甜腻腻的吃食,想靠填鸭的法子将我喂胖些。可要来一些?”

凌战点头赞同:“确实瘦了些。但光靠吃也不过虚胖罢了。不如你每日里早起些,我带你打一套拳,或者还更好些。”

忙里偷闲的懒觉是言书唯一热衷的消遣,比起要取消这一爱好,还不如照楚伯说的,每日里多吃些。

好在,凌战也不过说说而已,并没有真想拉着他每日早起。对账日的情况他已经听烟岚说了,今日来也不过是关心一下言书对这件事后续的处理罢了。

“那四位的结局,你已经定了,那其余几位呢?你又是作何打算?这几日陈散在皇城,大约也是日日与你二哥碰面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盘算。”

一来就是正事,这人啊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言书拿勺子挑了一颗红枣,“啊”的一声就要去喂凌战。

后者习以为常的张嘴,将去核的红枣一口吞下后禁不住的皱眉:“这也太甜了吧。”

“你啊,身子才好,少操一些心吧。我这儿便是再闹腾,暂时也出不了什么事儿。”言书笑眯眯道:“倒是你,皇上大选在即,你们凌家虽只得你一位独孙,可左右旁支上头还有不少适龄姑娘待字闺中,这几日大约也有不少人削尖脑袋想往你们这直系一脉上靠,便是不入宗祠也可着沾亲带故。你不在家帮着爷爷将人往外赶赶,朝我这儿凑什么?”

“偏你心思活络。”凌战顺手接了他手里的碗,趁着宛芳不注意一下子合进窗外的花圃里,趁势朝着言书做了一个得逞的鬼脸:“要不是家里人来人往爷爷没空管我,大约我也被摁在那儿喝补药呢。”

章节目录 一零一 卖艺打赏 提起补药这茬,两人相视苦笑,老人家的心意总是最不能驳斥的,因为那最里头的目的也只四个字“为了你好”。

言书将清空的碗,朝着宛芳亮了亮底,示意自己完成任务后,招呼着凌战坐到自己旁边的位置来。

“我这儿的事呢,你不用担心。早些时候怕你不安心养病,也特意叫烟岚往你那儿跑了一趟。谁知道啊,你这个爱操心的毛病真是半点没救。”言书语气无奈,眉眼却情不自禁的染笑:

“刘翁年纪大了,经过陆简的事儿,又被楚伯拐着弯全了几句,早就有了退下来的意思,我想着,他操持了大半生,若是什么都不叫他干,他大约也不能习惯。不若让他带带新人,做个清闲的总管事。至于陈散,你也不用多想,我心里有数,那日我从林谦那儿回来后,与他好好谈了谈,该说的事儿都与他说开了。当初他反我也不过是为了二哥。他是聪明人,对厉害轻重,有自己的一杆秤。”

“好吧。”凌战点头:“刘翁自是忠心,我也不过是怕你拿捏不准轻重,或是委屈自己或是寒了老将的心。至于陈散,也不过是我平白多嘴一句。倒是那傅琴,按你说的,那后头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只是我不明白,那样一个任务,为什么要对一个当铺分堂的掌柜动心思?”

一个凌战,一个黎元夕,都是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好在今儿一早那一位被自己派出去办事儿了,否则还不知要热闹成什么样子。

言书想了想,似真似假的丢了一句话:“若我说,那一位,既不是为了这当铺,也不是为了我,只是单纯看中了傅堂主的美貌才情,才插手这事儿的,你可相信?”

凌战摇头,带了些许不齿道:“若说是旁人会如此,兴许我也就信了。但如果是你说的那一位,大约这辈子是不会了。傅堂主虽是商贾,又签了卖身契做了言家家奴。可要我看来,那一位还真是配不上她。”

看这说话神情,言书知道,凌战是真的瞧不上他。

“这倒奇了。”言书道:“背着我坏事做尽的人,你不去气恼,反还生了这莫名的同情出来。舞阳,你这怜香惜玉的品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算情窦初开还是铁树开花呀?”

“胡说八道。”虽是斥责,可语气很淡,甚至带了笑意,显然他并不会因为这几句无聊的打趣而生恼。

正巧,元夕从外头回来,正带了秦敛要他代传的话,经了这三四天的空等,傅琴终是忍不住了,开口提了要见言书,愿与他做一笔交易。

“我怕带着她来回太打眼,再生出旁的事端来,就与秦叔商量着把事儿搁在那边谈。好歹辛苦你晚上在再跑一趟。”

说罢也不客气,顺手抄走了桌上剩的小半瓮银耳羹,就着勺子吃的津津有味。

他素来喜甜,叫言书凌战打退堂鼓的银耳羹到了他那里倒成了香饽饽,几口就吃了个一干二净,眯着眼一派餍足。

言书起身,从柜子里取了一些包好的牛乳糖并几贴膏药和几包不知名的药草粉末,一道塞进元夕手里:“再过几日就是惊蛰,城南那儿的屋子年久失修又破败潮湿,住的又都是娃娃,到了晚间最容易引那些蛇虫鼠蚁。晚些时候,你跑一趟,把这些东西给他们送去。”

说罢又去翻箱子,收拾东西的事儿,他不熟,不过几下就将屋子翻的凌乱:“宛芳,早些时候景秀坊送来的春衫你搁哪儿了?我特意叮嘱过要做两件颜色深材质舒适耐用的。怎么找不见了。”

被问的人也不说话,直直的过来拍开他的手,将叠的整整齐齐的几套衣衫拿出来交给元夕,回身将乱糟糟的衣柜重新归置了一通。

帮忙不成反而添乱的言书,没什么诚意的吐了吐舌头:“舞阳,我们出去吧。若是待久了,怕是要被嫌弃了。你身体既好了就与我一道去看看罢。来回的路上也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

“得。”凌战无奈:“左右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陪说话的。您老人家要是这么怕无聊,在车上搁一个弹琴的乐人多好?”

“这主意不错。”言书首肯:“那你去把那架焦尾拿上,路上好好弹一曲给我听。”

凌战:“……”

琴是带上了,但言书也不可能真叫凌战弹奏助兴,更何况他是惯骑马的,不会像元夕那般与自己挤在着一辆马车里。

今儿大街上有集市,为了避免喧闹,宛芳特意叫车夫老谢选了一条僻静的道走,一路过去竟是连一个人都不见。

凌战在外头晃得无聊,少不得要拿话去撩拨言书:“玉璃啊,既然带了琴,也就别荒废了吧。左右这儿连鸟都不见一只,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不如你赏个脸,弹个曲儿给我听?”

作为风流多情的第一公子,弹琴唱曲儿这种事自然是不在话下,自从小到大,为凌战弹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因此也没负担,只是笑嘻嘻的开口道:“你还真是不肯吃亏,我才不过玩笑你一句,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反驳。什么霁月清风,瞧着都是装出来唬人的。说罢,想听什么曲子?”

“我不依不饶?”凌战笑:“行啊。既叫你弹,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随手解下自己佩剑上的红穗子,挑开窗帘往里头一丢,端端正正的落在言书座位旁。

“也不知哪家姑娘那儿搜罗来的,就这么往我身边送。这借花献佛的事儿,你干起来是真不含糊。”言书笑,示意宛芳收下这打赏,将琴摆到了马车里特制的小几上。

这琴放在屋子里有些年岁了,老阁主去世后,轻易也没什么人去弹,然而,言书爱惜,保养日常都在做,琴套打开,扑面而来的除却岁月沉淀的古韵外,还能清楚看见琴主人的用心。

今日,言书虽是开着玩笑将他带出来,但宛芳知道,自己的主子不会因为这样的一时兴起而去触这焦尾。

幽静的古道上,笃笃的马蹄声仿若给这琴声打上了点,为这别样悠远的古雅注入了蓬勃生机。

章节目录 一零二 夜会 虽是犯了错,可傅琴并没有被单独关押,而是好好的安置在了七宝阁后头的院子里,好巧不巧,正是从前林谦住的那一院。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大约就是门口的护卫多了一辈不止。

进了屋子,言书也不谦让,引着凌战径自走到朝南的首位落了座,傅琴也不多言,依着两人下首的位置,端端正正坐好,

屋子里不算亮堂,因此,到了坐定后言书才发现面前的人与几日前见得不大一样了。

言书诧异:“傅堂主,几日不见,像是憔悴许多。可是这边招待不周?”

“阁主何必明知故问。”年纪大了,自然不如年少的人那般禁得住折腾。从前看着年轻也不过是自己保养得宜罢了:“我想,你今日愿意过来也不是为了与我谈笑寒暄的,不若开门见山,彼此也好省事。”

落魄归落魄,这深入骨髓的泼辣却是轻易不能移的,言书笑了笑:“姑姑爽快。”

女人,便是再成熟也不能不介意自己的年纪,尤其是傅琴这样美貌又没有得到安定的女子,最是不能接受自己容颜憔悴。

若非如此,上一回也不能因为元夕有口无心的一句婆婆恼羞成怒。

如今,言书一句姑姑,既显示了尊重,又不将人叫的太老,傅琴听在耳里,或多或少有了些异样的情绪,那些个抵触,不由自主的散了不少。

从言书他们进门时就刻意板直的身体,渐渐软和了下来。

这样明显的变化自然逃不过言书的眼睛,心内的预测又稳了几分。

就着气氛和缓,他趁势开口道:“等了这些天,也不知姑姑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谈及这个,一向快人快语的傅琴有了一些难言的沉默,半晌才道:“如阁主所言,我后面确实有人倚仗。只是,他虽负我,我却不愿负他。今日让老秦传话给阁主,也不是为了出卖他。”

言书毫不意外:“我知道。”

“你知道?”傅琴疑惑:“你既知道,为什么还愿意过来?”

言书笑了笑:“我一早跟您说过,我既知林竹后头是谁,自然也知道您后头是谁。拘您这些日子也不是为了要得到什么交代。只是觉得您这样实在有些可怜。一来呢,玉璃不愿您这么自欺欺人糊里糊涂的过完这一生。二来,您任堂主这么些年,如今既要交权,个中的权柄账目交替,总还要您心甘情愿。虽说我不怕被骂,可也得顾着伙计们的心思。若是可能干干净净的交接,总比腥风血雨的强。”

“可怜?”傅琴苦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手上沾了什么,我自清楚。用不着谁来可怜。况且,有些事,我并不是真的那么一无所知。”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闭了闭眼后抬手拢了拢发髻,镇定了情绪后缓缓道:“我这一辈子,活的稀里糊涂。满心以为自己活的脱俗,不似那些女子一生都要困守在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情呢,也算历过,又有自己的事业……似乎除却一个名分外,该有的我都有了……”

“那一日,你告诉我,一个男子但凡有些担当,就不会叫自己心爱的女子受这些委屈,而他不仅忍心看我在这尴尬境地苦苦挣扎,甚至为着自己的目的不惜一次次的叫我脏了双手……当时,我还义愤填膺的驳了你,或者,我驳的不是你,而是一直深埋在我心底蠢蠢欲动的那份不安罢了。”

傅琴眨了眨眼,带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俏,平心而论,不得不叫人赞一声明艳。

事到如今,再多感念也是无用,对往昔,傅琴再有悔意,也到此为止了。

自艾自怜的情绪被很快收拾干净,她将一早准备的荷包交给宛芳示意她递给言书:“阁主想的不错,林竹那个庶子身上的毒确确实实是我下的。”

言书点头,不发表任何意见,由着她继续往下说。

“共事这些年,我对他也算了解。大本事没有,小心思却是源源不断。一个男人,眼界小到他这份上也算罕见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边的嘴角不由自主往上翘,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视。

凌战皱眉:“姑姑,听你这话大约是瞧不上林竹的,怎的又和他牵扯上了?若说是合作,你却又对林谦下毒,这……”

他边说边去看言书,却没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疑虑,显然,后者对这中间的原由一清二楚,只好停了话语,暗自纳闷。

他侧了脸偷瞧言书,偏言书也在看他,见他犯疑不由笑道:“凌小爷大约有所不知。所谓商人,多是这样,有利则聚,利尽而散。前一秒还是朋友,下一秒就能翻脸成了仇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世人多看轻商人,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毫不迟疑的将自己一块儿骂了进去。

他还不觉得如何,倒是凌战听不得,轻咳了一声,斥了一句:“尽是胡说。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便也罢了,怎么能将爷爷和言叔叔一道绕进去。商人怎么了?诚信这事儿,只看人,不看身份。”

细算起来,凌战从没有当着旁人面驳斥过言书,可这份驳斥,说到底还是维护。

傅琴抬眼看了看两人,终是将目光停驻在凌战脸上。

如果说言书的好看是一种水波缭绕的清雅多情,那凌战的俊秀则更多了几分入骄阳般的明朗。

“舞阳公子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幸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傅琴道:“坊间都传,两位公子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看来,确还有几分真。”

“姑姑不要把话题扯远了。”言书并不喜欢她瞧凌战的眼神,也不喜欢旁人拿所谓坊间传闻将他们不清不白的扯在一块:“且看眼下罢了。这七宝阁您怕是再待不下去了。这些年,搜刮的那些器物也要一一核对清楚后归还堂里。这些事儿,在您进了这院子后就有人替您去做了。旁的倒也罢了,翻箱倒柜的也都有了去处,只一样……几年前,归到你们堂里的那把‘冥镜’不知如今去了哪里?”

章节目录 一零三 去路 说到底,这才是言书来这边的正真目的。

按着之前的分析,傅琴既然给林谦下了毒,一门心思想陷害自己,那就没有道理再在刺杀上动手脚。

但若是没有记错,这“冥镜”当初是归到银堂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叫傅琴有些发愣:“阁主这话什么意思?那样的东西我也不可能随身携带,自然还在库里。”

“是吗?”言书从袖袋中取出了一册账簿:“姑姑不若先好好看看,再仔细想想,这东西究竟去了哪里?”

这上头记载着的是银堂历年来珍宝出入库的记录,傅琴一边看,一边服气。

外界将这位公子传成了那样柔弱无依的模样,可如今看他做事确实滴水不漏的稳妥,哪怕手里握满证据,也不会一下子全盘托出,软刀子将人逼到角落后,又能在人反扑之前给予一些些若有似无的生机。

到了此刻,傅琴不得不清楚,那个笑的甜甜的,过年时候冲着他们讨要红包的孩子,在寒石走后,真正意义上的长大了。

记录在册的这些个东西,傅琴都有印象。

七宝阁的传统,作为堂主,她每月都有在认真核对库存的数量。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是她出发来皇城之前的数量,并没有任何差错。

除却那一把叫做“冥镜”的软剑。

要说是言书特意拿了这一把剑来为难自己,傅琴也是不信的。

她将账册重新叠好,放到了一边的茶几上,正视着言书的眼睛道:“这上头确实没有记录,可我记得清楚,在离堂之前,我特意打开库房清点过,当时,这把剑还是在那儿的。”

言书“哦”了一声,支了下巴微微侧头:“库里东西这样多,姑姑怎就确定,自己没有看漏眼呢?”

“奴家虽是年纪大了些,可离老糊涂多少还差些。”傅琴道:“若是寻常金银珠宝,或者还有漏看漏记的可能,只这一把剑,是断断不会记错的。毕竟,这样东西,在当铺里出现,委实突兀了些。更何况,那样打打杀杀的东西,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有煞气。也为了这,当初在陈设的时候,我特意叫人打造了一个兵器架,独独供奉它,为的就是压阵。”

“即是阵眼,自然是一眼能瞧见的。”言书了然,抬眼去看宛芳:“跟秦叔说一声,将前几日洞山那边随账册一道送来的东西取来,交给姑姑看一眼,认一认。总不能叫旁人以为,我这里只会摆空架子一味讹人。”

“阁主这话何意?”傅琴皱眉:“莫不是觉得库房里摆的那把剑是假的?”

秦敛一早侯在外头,宛芳将那包裹的长条样物件自他手中接过后递到傅琴面前。

言书道:“假不假的,先放一边。姑姑且先看看,确认一下这剑可是在银堂库房封存的那一把?”

傅琴认认真真的端详了一番后,开口道:“没错,确确实实是那一把。”无论是从剑柄的装饰,还是剑鞘的纹路,都与库房里的如出一辙,没有半分差池。

她不通武功,也不会认兵器,可对于宝石和装饰上头的纹路走向,却又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

言书点头:“您既如此说,那我也清楚了。秦叔,您进来吧。”

秦敛垂手低头走了进来,看向傅琴的眼神淡漠而厌恶。

言书摆摆手,免了他的礼:“若我记得没错,这把剑当初是秦叔从原主人的手中收来的,你且瞧一瞧,这与当初入库时可还是同一把吗?”

这几日,这剑都在秦敛手中,自然也不用花费时间多看了:“回阁主,从外貌上看,确实相似,但其实并不是同一把剑。”

这剑最早是在七宝阁的,后来银堂莫名遭了一场火,请了风水大师后说是缺一样镇煞的宝贝,这才写信到了主阁,求了这“冥镜”去。

“不可能。”傅琴皱眉:“这些年,要说金银我确实贪了不少,古玩文物也多少有亏空。但这兵器与我却是没有半点用处,好好的,我倒腾他做什么?再说了,自从接管这银堂以来,我也从没有过任何打眼错看的事儿,便是底下伙计生了歹意,也不可能瞒得住我。”

这是实话,连下毒杀人的事儿她都能认,更何况是区区一把剑呢。

言书点头,对着明显不痛快的秦敛道:“辛苦秦叔了,您先回吧。晚些时候怕还要麻烦您一趟。”

说是要麻烦,却也不说是要他做什么,秦敛也不多问,痛痛快快的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言书示意凌战将剑收起来:“诚如姑姑所言,您既能承认自己这些年的贪墨,自然也没必要单独抹掉这一笔。我信你说的。”

不知为何,“我信你”三个字仿若魔咒一般,莫名的击中了傅琴心里的酸楚。

这些年,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儿,午夜梦回的时候,对镜而照,里面那个人,连傅琴自己瞧了都是陌生的,她甚至有些记不清自己原来的容貌了。

相信这个词,不说旁人,大约她自己也是说不出口了吧。

“晚些时候,我会让秦叔过来与你做交接。”言书将属于傅琴的那张生契并一袋银子一起放到她面前:“这儿,您是待不下去了。不如趁着天黑,寻机会出城吧。姑姑,这些年,您虽是做了不少错事儿,但想必心里也不好过。不若借着这个机会,抛开前程往事,寻一处安静的地界,置办一些小生意,好好度过接下来的时日吧。红颜虽老,但或者总还有几年好日子可过。”

说罢,也不再看她,朝着宛芳撇了一眼后,拉着凌战一道出了院子。

天黑的很快,沿着来时的路,更显幽静,言书心绪不佳,抱着焦尾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在沉了嗓子呜咽。

凌战自来不惧鬼神,却也被这破碎的琴音激出了白毛汗,忍不住挑了窗帘往里瞧,想去看看这小少爷又在作什么妖。

却不想,借着月光朦胧,瞧见马车里端坐的言书一脸肃杀,与方才在院子里的温情少爷判若两人。

章节目录 一零四 情殇(一) “玉璃……”凌战看的惊异,忍不住想要出声唤他,却又不知为何,只敢压低了嗓音,仿佛怕惊醒了什么一般。

说实话,这样的言玉璃,似乎比方才在那院子里温情含笑的玉面公子更多了几分生气。

“什么?”言书本是无意识的把玩琴弦,听得人唤他,下意识的抬头,却见一道黑影从窗户那儿嗖的钻了进来,却是凌战弃了马,与自己窝到了一处。

才刚落座,他就伸手按住琴弦,笑道:“别弹了,荒郊野外的这样幽怨,别把鬼给引来了。”

“是吗?”言书低头看了看琴,歉然道:“我原是随手拨弄的。倒不想把你吓着了。”

凌战道:“吓倒是没吓着。不过觉着你不大一样,所以特意进来细瞧瞧。”

“不一样?”被说的那位下意识的摸了摸脸,笑道:“怎的?像是鬼上身了不成?”

“那倒不是。”凌战道:“只是,这一场对账日到了今天你也算大获全胜。可我从你脸上怎么见不到半丝欣喜。或者,你对这结局并不满意?”

言书今日来这一趟,像是得了不少信息,可凌战一场旁观,却觉得那所谓信息其实都算不得实在,譬如那把软剑。

以秦敛的为人,断然不会在这桩事上撒谎,那么问题就是出在这剑出阁以后了。

凌战道:“你真的相信傅琴今天说的那些话?我瞧她这个人,倒也不单纯是为爱所困,更像是从根子上头坏了的。否则的话,她一个女子,怎么做的来那么些事?”

这些年下来,这位银堂的堂主,所作所为可不只是贪墨,为了目的杀人放火,对她来说似乎也是常事。

“不论她是怎样的人,该做不该做的事儿她一件没漏的全做了。这是再多借口也说不过去的。”言书拿帕子擦了擦琴弦理所当然道:“信不信的,又有什么关系。”

凌战不是元夕,与言书多少还算有默契,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来,你叫她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也只是随便说说的。什么红颜已逝,什么剩下不多的几年。夹枪带棒,说你是真心希望她好,我是不相信的。”

“好不好的,我说了也不算数。”言书道:“左右都是自己的决定。”

这话说的,就是默认了凌战的说辞。

凌战道:“说吧,又在背后搞什么鬼呢?”

自然是有鬼的。

元夕说过一句话,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且不说他说这话时语境对不对,但意思却是言书认同的。

傅琴这个人,你说她情根深种也行,说她性格恶劣也没错。毕竟一个善良的人,再被诱惑也不至于做下这么多的恶事。

也不说贪墨吧,光是荼毒平民,祸害打压周遭的商人这一项,背负的人命就足够她偿还几世轮回。

善始才得善终,恶事做多了,总有报应的时候。

言书走后,傅琴再原地呆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秦敛再一次进来。

“砰”的一声,一册空簿子甩到了她面前,将发着呆的傅琴吓得不轻。

“呵。”秦敛冷笑一声:“想不到啊,堂堂傅堂主竟还有害怕惊讶的时候。”

他这个人,平素看起来严肃端方,但轻易也不见他对谁发脾气,连摔东西带讽刺的,不说旁人,便是宛芳也是头一回见。

反而是傅琴不意外,讶异过后反而笑的坦然,抬手将鬓发拢到了脑后,开口揶揄道:“仲之,这些年看你处事越来越规矩,倒叫我忘了你当年的火爆脾气。”

要说起来,秦敛与刘典交好也不是全靠缘分,更重要的是两个人脾气相投。

刘典仗义,秦敛忠心,两人都是一样的烈火性子,见了入不了眼的人或者事儿,也只明火执仗一条法子。

轻易不说转圜了,就是绕一下都能要了命去。

也不知为何,傅琴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裳,手下柔弱,嘴上却依旧半分不饶人:“两年不见,好不容易独处,你就这么对我摔册子吗?倒是辜负了我们两自幼的交情。”

“交情?”秦敛板了脸:“傅堂主背倚大树好乘凉,与我们这些市井商贩哪来的交情。”

他指了指那空白的簿子,一字一句道:“如今你既得了生契,也就算不得是七宝阁的人了。将该交接的都交接了,从此,你便是自由人。喜欢跟着谁,就便跟着谁。再不会有人在你后头碎嘴多言了。”

这话一出,不说傅琴如何反应,便是立在一旁的宛芳也忍不住挑眉,仿佛嗅到了几分八卦的气息,好在,她不是韶华,再好奇也不会露了过多情绪叫当事人难堪。

她能忍住不说话,当事人却不能够。

“仲之……”傅琴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这么些年了,你总是不愿原谅我。”

一话既出,所有的粉色谜团被揭开。

宛芳低了头,恪守本分一言不发,连带着气息都隐了下来,竭力想叫人忽视自己的存在。

要是换做以前,秦敛对傅琴这番说辞大约是要驳斥一番的,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像是被哽住了一般,“我”了半日后,终是将那一股子硬气彻底散去。

端容肃目,轻易不苟言笑的六尺男儿,不知不觉间竟是红了眼眶。

“事已至此,七宝阁是再不能留你了。念在老主子这些年扶持的份上,该写的你都写了吧。至于你后头的认识谁,阁主说了,不用逼着你。写完了,我找人护送你出城。”

同样的话,言书方才几乎一字不差的说过,若说傅琴刚才还只是伤感,到了这会儿就是刻骨的伤心了。

仿佛是赖以生存的那条根,被人生生挖断。

哪怕这几年她一直存了要从这儿抽身的念头,可也没想过最后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自己用心经营了一辈子的事业。

“仲之……”傅琴软了语调,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有这样的纠葛:“若是最初,我跟的是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问的没有意识,也不曾指望能得到回应,因此,当空气跟着静止的时候,她也不失望,只是提了笔将这些年手下拢的那些深埋进银堂的势力一一写明。

然而,墨水还来不及渲染,立在一旁冷着脸的秦敛却开口了:

“吟霜,你该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只要你回头,总能发现我站在那儿……可惜,我等了这些年,看着你越走越远,越走越偏,我知道,你再也回不了头了。”

章节目录 一零五 情殇(二) 要说这世上,有什么能叫傅琴动容,大约就是像秦敛这般的铁汉突如其来的柔情吧。

许是心绪起伏太大,傅琴走进马车时连步子都是虚的。

“只要你回头,总能发现我站在那儿……可惜,我等了这些年,看着你越走越远,越走越偏,我知道,你再也回不了头了。”

是啊,再也回不了头了。

“老赵。”马车驶出了没多久,就被傅琴喊停了:“在前头路口停下,我想在这附近走一走,你先回阁里跟秦管事复命吧。”

驾车的老赵虽是听话的勒停了马车,但却没有立时让开,迟疑道:“傅堂主,按秦管事的命令,老奴得将您送到城外安全的地方。天色夜了,您便是要四处走走,散散心,也让老奴陪着吧。”

若是换了从前,傅琴兴许会觉得这份莫名的担心是秦敛怕自己再起歹心要对阁主作恶,老赵留着不走也是为了监视。

可现在,被那一腔浓情蜜意灌着,除却刺骨的酸楚外,倒更多了一些难言的悔意。

若是在能回头是岸的时候,及时回头,那该有多好。

“这是皇城,天色也算不得太夜,定然有什么安全问题。我想着,今日这样一别,此生大约是无缘再来皇城了。一时感念,才想四处走走。如今,我也算不得是七宝阁的人了,进出原也不用再被命令束缚着。”

老赵连连摆手,道:“老奴不是这意思。只是怕……”

傅琴点头笑道:“我知你不是这意思。老秦让你送我也是好意。到了今日,我若还是不能分辩,这一辈子也算白活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不过是想多留一晚罢了,明儿一早就出城。阁主对我也算仁至义尽,我没那么不知好歹,再给他们添乱。”

话说到这份上,老赵也不敢再劝,左右阁主已经把生契还给了傅琴,便是七宝阁也没权利决定她的去留。

“既如此,老奴就回阁里复命了。”老赵让了位,将傅琴扶下马车:“傅堂主一路保重。”

“傅堂主?”傅琴玩味的重复了一遍,目送着七宝阁的马车离去。

长夜漫漫,繁华的街道旁彩灯林立,少时的情谊仿若走马灯一般从她面前一一闪现。

彼时年少,笑靥如花,是谁笨拙的削了一把木琴,是谁鲁莽的取马尾作弦,是谁一脸青涩的对着自己弹了一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原来,自己也曾是旁人眼中无可替代,委屈不得的佳人,只是年少轻狂,远不懂“属于自己的才是值得珍惜的”。

傅琴不知,若是回到当初那一日,回到送别的泗水河边去再听那一曲,自己是否会改变最初的心意,安安定定走完这一生。

只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大约就是明知回不去,还在追问自己那些不可能再发生的如果。

言书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一早睁眼的时候也罕见的没有皱眉,乖巧的坐在那儿,任由宛芳帮着打理。

“昨儿晚上几时回的?”眼看着镜子里发髻已成,言书饶有兴致的翻捡了一支犀木簪子给她递了过去顺口问道。

“子时。”宛芳接了发簪将发髻固定住后,言简意赅道:“秦管事也来了,现下正与楚伯一道侯在外头。”

“嗯。”言书对着镜子大致端详了下自己的模样,很是满意:“让他们进来吧。左右今儿我也不出门,你去取那件银灰色的家常服过来就成。”

待得收拾停当,宛芳领着两位管事入了座后便去门外守着了,对于不该好奇的事儿,她从不会起探究的心思。

言书端着一盅燕窝,在楚晋的注视下一口一口老实的喝着,一边喝一边听着秦敛的带来的消息。

秦敛立在下头,从来笔挺的身形一夜之间忽然显了几分佝偻,说话的嗓音也格外暗沉沙哑:“今儿一早,天还未大亮时就有伙计来报,说是在护城河内发现了一具颇有年岁的妇人尸体。老奴赶过去一看,确认了,是傅堂主无疑。”

听着语调,竟像是哭了一夜一般。

“嗯。”言书皱着眉喝净了最后一勺,将碗搁置到一旁,漫不经心道:“若是她肯听话些,认命些,老老实实的连夜离了这皇城,大约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是。”秦敛沉声道:“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这样执迷不悟,阁主便是有心放她一条生路,也是救不得的。”

怨不得吗?言书看着秦敛的眼,一字一句缓缓道:“秦敛,你知道的,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真正放她一条生路。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她面前说那些话,更不会叫你拿幼时的情谊去激她。要不是我逼着她一遍遍的回忆当初,她的悔意和恨意也不会来的如此凶猛。更不会就这样走上一条不归的死路。对此,可怨我?”

第一次,这是这位少年阁主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自己,仿佛曾经的软糯都是他刻意示弱的伪装,如今面具已然揭开,露出的是磨砺过后锋利无比的尖牙。

锋芒毕露的言书,像极了当初叫人心悦诚服的言裴,也叫秦敛不得不感慨,这两年,他的这位小主子实在成长的很好,好到让人惊叹,让人与有荣焉。

年过五旬的管事,鬓角已然有了斑驳的白发,他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地,朝着言书磕了一头:“叛阁者,死有余辜。傅堂主的路是原她自己选的,与人无尤。”

言之肺腑,掷地有声,他是七宝阁内执掌章程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况且,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死有余辜”四个字落在傅琴身上,不算怨。

章节目录 一零六 情殇(三) 秦敛这般公私分明,倒叫言书有些难受,肚子里那口气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松还是该叹。

好在,他们这样经历过的人,从不需要人安慰。

秦敛一跪一磕头间,就把所有的情绪收拾干净了,再起来还是那个端肃的冷面管事。

言书想了想,还是开口了:“人死如灯灭。生前再如何,到了如今也都算不得了。要说起来,傅堂主没有成家,也没有旁亲,这身后的事儿,就只能麻烦秦叔您多操心了。无论如何,傅姑姑都是银堂的堂主,既已将错事偿还,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别叫人觉得我们七宝阁不重死者,刻薄待下。”

“是,阁主!”能得这话,对秦敛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答应的声音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生气。

言书道:“楚伯,你陪着秦叔一道下去吧,这几日好歹帮撑着些,这边有宛芳她们在,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楚晋虽没有秦敛那些忧思,可说到底这是自己的弟弟,心思想法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如今既得了言书允诺,哪有不愿的,行了礼后就拉着秦敛一道下去了。

这两人才走,一早悬挂在屋檐下的元夕翻窗而入,把对着碗盏犯愁的言书唬了一跳:“你做什么啊,有门不走,尽跳窗户。”

元夕无奈:“昨儿不是我守夜吗?韶华说,你们这边守夜都是住屋顶的呀。”

“屋顶?”言书下意识的转头去瞧自己寝室里那张侧榻,拿捏不准该不该告诉他真相:“不冷吗?”

“冷倒不算冷。”元夕还在抱怨:“你们这儿什么都好,就是水太多了些。眼看着要开春了,蛇虫鼠蚁都要出窝,我昨儿在上头,光是蜘蛛就掐死好几只。”

“蜘蛛而已,黎少爷威武,还不是手到擒来。”言书讨好的将剩下的燕窝推过去:“楚伯放了不少糖,知道你喜欢吃,特意给你留的。”

“嗯,好吃。”元夕从善如流的喝了两碗:“东西呢我是要吃的,但八卦我也是要听的。你说,只要我多留几日,就能知道傅琴的事儿。可我看了这半晌,愣是没瞧明白,好好的,她怎么就死了?你派人杀的?这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杀人?”言书失笑:“倒不至于。只是这傅琴的死,左右也与我脱不了干系就是了,或者说,就是我促成的。”

拒绝了老赵的车后,傅琴果真如她所言一般在皇城中四处游荡,不说跟在她身后的宛芳,大约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是要去哪儿。

元夕不解:“她即是乱逛,怎么会就这么死了?难不成遇上歹人了?”

“是啊,歹人。”言书将最后一点燕窝全归到元夕碗里:“你还记得那一日傅琴带着的两个侍卫吗?”

“记得啊。”元夕道:“关了傅琴后你不是将他们两个一并交给秦敛了吗?这与歹人又有什么关系?”

“元夕啊,你记不记得从前你在寨子里的时候,那些关押你的人除却一天到晚找骨骼奇异的幼童训练他们做杀手外,还干了什么?”

“炼蛊啊。”元夕顺口回道,说完才有所察觉,不由自主瞪大眼道:“你的意思是,你在那两个侍卫身上种了蛊?然后指挥他们扮成歹人去攻击傅琴,然后杀了她?”

“猜对了一半。”言书道:“元夕,你既跟着我,就要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叫自己人手上沾血。”

“哎呀。”元夕不耐烦了,东西也不吃了,上来就吊着言书胳膊:“别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告诉我呀。你知道的,我天赋很够,就是默契不足。您老人家行行好,提携提携我,可好?”

“老人家?”言书笑着调侃道:“原来一两岁的差距在你眼里就是隔了辈。好吧,乖儿子,叫一声爹来听听。”

元夕眨了眨眼,半晌才听出这是被占了便宜了,当下一个猛虎扑食将言书摁在了躺椅上,伸手去咯吱他:“你还要脸不要了?不过才比我大一岁,就这么急吼吼的要当爹了?我原来还以为是楚伯他们急着给你说媳妇儿,看来都是你自己授意,啊?”

这一通闹,直把言书咯吱的直不起腰来,偏生今日两位老人来的早,他只是草草梳洗一番,并不曾带什么暗器在身上。

最后还是宛芳出手,才算将这对半大的娃娃拉扯开来,哭笑不得的看着才整理好的衣衫被揉的一团皱。

元夕顶着一头凌乱的发,得意洋洋的去看言书:“你呀,总是趁凶逞强。看看,卸了爪牙就不行了,就会跟我横。”

“是是是。你最厉害。”服软这种口头上的事儿,言书说来就来,没有半点架子:“过来,我帮你把头发收拾好了。也不小了,疯玩起来就没个样。”

也不知为什么,这几日对着元夕,言书总有一种做哥哥的自觉,虽说榜样做的不太好,可他一点也不怕在他面前暴露自己阴暗的一面。

这种感觉,要说起来,似乎也不错。

服侍人的事儿,言书长这么大还没有认真做过,拿着篦子的模样看着颇有几分笨拙,可宛芳在一旁看着,竟意外的觉出了些许温馨。

垂散在肩头的发丝被一缕缕的归置回去,鲜红的彼岸花灼灼的刺眼,言书软了语调道:“我是第一回给人梳头,若是扯痛了,你告诉我一声。”

元夕乖乖的坐在那儿,身体配合着一动不动,嘴上却不停歇:“所以,我哪一半没有猜对?”

“蛊呢,是我让秦伯下的。人也是我叫人操纵着放出去的。只不过,我下的命令不是追杀……”言书将还没散架的辫子往他脑袋上绕了一圈,扭出一个奇怪的形状后看了两眼又作罢:“他们两个露了露脸,引着她到了没人的地方后亮了亮刀……”

“哦。”元夕福至心灵:“你想借着那两个人吓唬她。本来嘛,这两天你只关着她就足够叫她憋屈了,等的人又左右不来。你还叫秦伯刺激她,一出门又遭了追杀……这一环环一扣扣的,玉璃,你好毒啊!”

章节目录 一零七 宫宴(一) 毒?明明前几天还人人叹他心软。

“傅琴是个烈性的女子,仗着容貌明艳,这些年也算滋养出了傲骨。这样的人,没名没分的过了一辈子,年华老去后唯一能拿来说道的也只有这堂主之位了。”手上的发束打了死结,言书解了一会儿不得其法,也就不解了,正好,小几上搁了一把剪刀,他眼疾手快,在宛芳的凉气声中绞下了那搓头发。

元夕犹自不觉,把玩着手里的梳子等着言书继续往下说。

“她在七宝阁呆了这么些天,那一位不说来救,便是派人过问一声也不曾。我爹在世时曾告诉过我一句话,在这世上,能化解隔阂的是时间,能催化怨愤的也是时间。”言书道:“傅琴被送走后,我特意关照过秦敛,将她单独锁在房间,周遭不准停留闲杂人等,护卫也不准发出任何声音。这样的环境下,时间会被拉扯的格外漫长,连带着思绪也会格外发散,这些年,好的,坏的,错的,对的,她辜负的,辜负她的。所有的事情都会一点一滴涌回她脑子里。”

说到这儿,言书似是良心发现,将才剪的那一缕头发那到言书面前晃了晃:“解不开。”

元夕:“……”

按傅琴的性子,三天已然是她能等待的极限,果不其然,秦敛来传话,说她要见自己。

为了这一场见面,言书也算做了准备,除却面对面刺激她的那些话外,又安排了秦敛去勾着傅琴想起那原本可能属于她的温情幸福。

无忧的回忆,碰撞无情的现实,一步步引着她走进绝望的深渊里。

人嘛,只要还怀抱憧憬,点滴希望,总是不愿豁出性命拼死一搏的。

除非,她回想自己的一生除却悔意外再没别的挂牵。

无牵无挂,原也是置人于死地的一种因由。

“等下,我叫宛芳把这个编进红绳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总不见你受损就是了。”言书瞧他震惊,想了个法子算作转圜,好歹安抚了过去。

那一日,他带了焦尾琴,自然也不全是为了戏弄凌战,更不是为了所谓卖艺。

繁华街头那一曲《蒹葭》,原本就是出去他的手,听秦敛说,那是当初傅琴去洞山前,自己在泗水边上给她弹的最后一首曲子。

“她本是一无所有,又被你这样一激,大约所有的怨愤都要朝着那个男人去了吧。”元夕不愿去瞧那断发,少不得要转移注意力:“所以,她去找那个男人理论,然后被杀了?”

“是啊,被杀了。”言书道,最后尝试着绕了一下后终于放弃了:“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儿,一点都不好梳。宛芳,你来弄。”

说罢,就真的不管被他揉成鸡窝的元夕,自顾自的到一旁解了发髻,自己反手一挽,拿簪子固定住,左右瞧了瞧,满意后取了一件熨烫平顺的月白衣裳换上,取了一卷书安安静静的坐到了一旁。

胡闹了半日,倒是把才吃的那一碗腻人的燕窝消耗的一干二净。

元夕任由宛芳打理,还是有些嘀咕:“可是说来说去,你也没告诉我,傅琴背后那个阴狠毒辣的男人到底是谁。拿女人做挡箭牌,实在是一言难尽。唉,宛芳,你那一日跟着过去,就没瞧见她找的是谁?”

自然是知道的,言书睨了他一眼:“打住啊,该你知道的我可都告诉你了,其余的,等时间到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你这个人七情上脸的,有什么事儿都摆在面儿上,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儿。”

这话倒是在理,元夕想着自己一剑把宋盟挑断手手的事儿,不好意思的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将才固定好的小辫儿又扯歪了几分。

选秀的日子转眼就到,郑秀秀毫无意外的当选了,仗着有郑执中这么一个老爹,还有那段所谓的一见倾心,一入宫就被封了贵人。

除此之外,另有七名秀女入选,一时间,倒也算后宫充盈。

照例是要大摆宴席的。

言书作为凌府名义上“沾亲带故”的干孙子,不算意外的得了一同赴宴的恩帖。

凌府的马车一早就侯在了门口,凌战一身宝蓝的衣裳,碧玉带子封腰,破天荒的没有骑马,撩了帘子百无聊赖的往外瞧。

即是喜宴,言书也不好穿的太素,鹅黄缎子绣银丝,看起来最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遥遥看着他领着烟岚过来,凌战乐不可支,这个人啊仗着自己长得好,每每到要扮无辜的时候,总是会挑这样颜色的衣服来穿,落在自己眼里,总觉得他是要去使坏捣鬼。

马车到了宫门口就停下了,言书并凌战一同挤进了轿撵里,由八人抬了吱吱呀呀的朝着羲和宫走去。

皇家的宴席总是隆重无比的,腥红织金的波斯毛毯从十几仗外开始铺设,丹陛之上呈黄幔,设金器于其下,余下诸席皆设青幔。

因说是家宴,来的多是亲眷,男女之间倒也没有格外避嫌,只扯了一帘雨过天青色的帷幔,充作屏风,倒比寻常看着更敞亮些。

言书他们年纪轻,既没官爵也没资历,因此到的格外早些,少年特有的纤细挺拔,叫他们两个在稀疏的人群里格外抢眼。

“哟,这不是凌家双璧么?今儿倒是一同出现了。唉,舞阳,听说前几日你与一个姑娘当街打闹嬉戏,引了不少人来围观,似乎还打输了,在家躺了好几日,可有这事儿?”

来人音调拖拉,打个招呼都懒撒纨绔,又语意不善,除却沈默倒还真不会有旁人了。

言书暗道一声晦气,眼风一扫,果然看见了沈小王爷,一身洒金镂花的广袖长衫,拿着扇子从远处晃晃荡荡浮夸的走来。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要是这人是沈默这样的,或者打一打也没什么稀奇的。

言书总是不明白,单论五官,沈默虽不是什么美男,可也不算难看,偏那一笑……实在是一言难尽的狠了。

来人话语带刺,将一场险恶的行刺描绘成了凌小公子带有粉色气息的花边消息,落在不明就里的人耳中,大约是要替凌肃叹几声家门不幸的。

章节目录 一零八 宫宴(二) 凌战不是言书,不会因为顾念沈默的身份而去隐忍,虽是在御前,可脾气上来,打人也不是第一回。

才想上前却被言书一把拉住。

流言这种事,最是经不得当事人辩驳,一来二去的,原本是鸡生蛋的事儿可以被传成人吃人。

今日若是让凌战上去辩了,明日他被暗器所伤一事兴许就会变质成他当街调戏少女。

“沈小王爷耳聪目明,怎么会不知那日在街上是歹人行刺呢?”言书笑道:“毕竟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像小王爷一般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都能吸引旁人爱慕的眼光的。说起来也是奇怪,最近皇城似乎治安不佳,前几日沈管家还来我家寻人呢,说是您在看戏的时候被人暗算,却不知,这歹人抓住了没?”

沈家小王爷被丢猪圈的事儿可比凌战大打架受伤的事儿有趣味多了,因此,言书这话才落地,就吸引了不少注意。

沈默有些气急,当初自己丢了那样大的脸,母亲处理问题的方式也急躁了些,不说皇帝如何,便是太傅那一通斥责就够他们受的,若非如此,这件事儿也不会这般不了了之。

“好个伶牙俐齿的言玉璃。果真是商贾,登不得大雅之堂。”王爷之子气势上总是不能弱的,沈默不愿多提那事儿,只能用凶狠的目光压制周遭探究的目光:“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是有的,但沈默的胡子也不是谁都敢捋的,一声怒喝后,那些好事者果真都收回了眼神,左顾右盼的寻找别样风景。

眼看着沈默气鼓鼓的走远,凌战撞了撞言书的肩:“今儿是怎么了?反常啊。把毒藏在恭维里,厉害呀。”

言书没好气:“我是为了谁?但凡你平日里略收敛些,他也不会看见你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张牙舞爪的。再说了,刚才我若不开口,你准备做什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再跟他打一架不成?”

“打便打呗,从小到大不就这么过来了,他不一次没有赢过?”凌战笑:“说起来也是绝了,每回都是他挑事儿,输了就哭鼻子,还告状。说起来也是王爷太娇惯他了,纵成这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行了,少说几句。”言书杵他:“人多眼杂,三人成虎的理你不懂啊?”

要不是怕他撒性子,自己才不出这个头。

可想着沈默那眦睚必报小心眼的模样,言书又有些郁闷,仿若平地走着,莫名其妙在脑袋上炸了个雷。

“安心。”凌战瞧不得他丧脸,少不得要自告奋勇一番:“若是他敢私下为难你,我一定揍的他几个月下不来床。”

一段小插曲后,等待似乎变得没那么漫长了,不多时,鸿胪寺卿聂辉就带着宫人过来,开始引着宾客入席。

按着皇家习俗,只有文三品或者武二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在丹陛上入座,像言书这种没有任何品阶的平民,哪怕是跟着凌战来的也只能坐在青幔下,而且是尾席。

但像凌战或沈默,虽是没有品阶,可一个是皇亲,一个是开国老将军唯一的孙子,地位又与旁人不同些,若是跟着长辈,席位会被安排在更靠前。

凌战既是与言书一道来的,也不愿往上头挤,让宫人在尾席加了一桌后,施施然的坐了下来。

两个风格不同的少年,或是灿若骄阳的明朗,或是温柔精致的俊雅,谈笑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文官过后是武将,为首的自然是凌肃,他虽隐退,可每每这样的家宴,皇上总是会心心念念的想着请他过来。

对于这样的恩帖,十回中有八回凌肃都会推拒,但今日两个娃娃都来,他也就来了。

叫人意外的倒是言闵,走在队伍的中间,路过言书的时候还抽空恶狠狠的瞪了他好几眼,换做平时,不说瞪了,便是一个眼风他都是吝啬给予的,就算面对面的碰到也恨不能眼光撇到天上去,假装言书只是路边的一棵小杂草,或者纹在背景里的那抹不和谐色彩。

言书还没如何,凌战倒不自然了,仿佛那道目光是扎在自己身上:“他这段时间都在皇城,你没做什么招惹他吧?”

要是沈默那样的,他还能帮着揍一揍,可言闵……不说言书如何,反正他自己是从小就不敢惹的。

言书瞧他那样,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好的,我惹他做什么。这几日家里事情那么多,我有心点火也没时间啊。左不过就是我将阁里的老人都赶回家养老,又换了一帮子新人上位,叫他觉得我胡闹罢了。”

“不是还留了一个么,还是他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好友。”凌战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往上头瞧了瞧道:“文武官员,不论在不在职的都到齐了,怎么还不见太傅呢?”

“身居要职,公务繁忙,自然是不一样一点的。”这些日子吃的多了些,原先的衣服都有些勒肚子,站着的时候还不觉着,一坐下就难受了,言书忍不住诉苦:“楚伯怕我在这儿吃不安生,上车之前灌了我不少吃食,可勒死我了。”

愁眉苦脸的,不似作伪,将凌战脸上的严肃全部击退。

说人人到,太傅向安在所有大臣入座后,从殿外缓缓踱步而来。

平心而论,向安实在算的上是个美男子。

细眉丹目,颀面长须,说是文雅书生,却也不缺杀伐果决的英气,比起言书凌战这样的少年来说,更多了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气质,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会是焦点。

果然,才一露面,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按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青幕坐席的人见了本就应该行礼,言书凌战作为晚辈自然更不能免,随着众人一块儿起立,等着向安经过的时候行拜礼。

却不想,这腰还没弯下去,手却被扶住了,抬眼一看,却是向安身边跟着服侍的佑呈。

“小的请凌小爷,言阁主安。”来人笑眯眯的,很是喜庆:“我家主子说了,这是家宴,两家祖上又有交情,断没有叫故人之子屈居尾席的道理。因此,特意在上头给您二位留了位置,烦请二位移步。”

章节目录 一零九 宫宴(三) 要说交情什么的,那也是上一辈的事儿,凌战出生的时候,凌肃已经从朝堂上退了下来,两家除却一些必要应酬外还真没什么交集。

况且,这话虽是对着凌战说,眼神却没从言书身上离开过,要说没鬼,谁信呢。

这边思想激战,一向敏锐的言书却像是突然失了感官一般,没觉出异样,安安分分的答了一声是后,就跟着一块儿上了丹陛。

如此一来,即便凌战心内再不愿意,也不得不跟着一道上去,毕竟那一位看着就柔柔弱弱的,虽有几分小聪明,可对上那些个老油条,简直就成了小绵羊钻进老虎洞。

佑呈倒是不觉,带着两个小的一道老老实实的跟在向安后头,目不斜视的从众臣审视和议论中穿过。

好在,向安只是带着他们上了黄幔的席位,自始至终都没有与他们有什么叫谈,安排的位置也在凌肃下首,越是这样,越叫凌战摸不着头脑。

在这一层上,与他们年纪相符的多是皇亲或者国戚,凌战自由惯了,不太喜欢这样的场面,尤其是看到沈默正巧坐在他们正对面。

眼看着向安在更高位坐定,开始与周遭的官员寒暄,他才得了机会压低声音问言书:“好好的怎么跟着上来了?都说高处不胜寒,一举一动都叫下面的那些人盯着,这饭你是吃还是不吃了?”

感情,在他眼里,这样的宴席纯粹就是为了吃而来的。

言书哭笑不得,在某个瞬间,竟觉得身边这人与元夕有些意外重合,言语间不由自主的带上几分哄孩子的语调:“这开口传令的可是佑呈,他在向家是什么地位想必你比我清楚吧。方才,他可说的明白,代传的是太傅的话,你说,我能拒绝吗?”

这佑呈是什么人,凌战当然清楚,“倚重”,“心腹”这类虚妄的词大约都不足以形容他在向安心中的分量……

“既来之则安之。这位置原本你也当得起。”凌肃瞧两小子在那儿咬耳朵,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孙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不服管,受不了拘束,如今被这么提溜上来,哪有不犯嘀咕的。

凌战看着爷爷,一时倒分辨不出,他这话说的是自己还是言书。

后者倒是安然,坐的端端正正,面带微笑目不斜视,与对面横眉怒目的沈默形成鲜明对比。

单看气质,仿佛言书才是正真的天潢贵胄。

既然群臣都到了,谢韵也不好太摆架子让人多等,不多时小水公公就出来了,甩着拂尘扯着纤细的嗓门:

“皇上驾到!”

说是家宴,谢韵的打扮也不算隆重,照例是皇帝惯穿的玄色衣袍滚了金边,四爪金龙盘旋其上,细细一数,共有九条。

若是按着往常,皇帝入座过后,群臣山呼万岁,再有礼官一一斟茶,这一场宴席也就算开始了。

可如今,太傅辅政,既有三朝元老的头衔,又是小皇帝的师傅,底下门生无数,因此,谢韵在受他一拜后,还要还于半礼。

这样的举动,若是在从前,光是文官的口水就能把向安活活淹死,可现在,在场那么多人,除却凌肃神色不佳外,竟没一人觉得这不妥。

言书垂了眼恭恭敬敬的站在那儿,不去看谢韵的脸色。

一通客套后,总算是入了座。

凌战和言书离得近,看着上头寒暄,也不愿去听,歪了身子凑过去嘀咕:“玉璃,你瞧今儿这是什么架势?说是皇上后宫充盈普天同庆办的宴席,可那些个贵人常在却一个都没露面。虽说男女有别,可咱们靖朝也从来没有刻意讲究。再说了,你瞧这些老家伙,一个个都围着太傅转,倒把皇上衬托成了配角,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慎言。”言书道:“我们现在可不在尾席,你老是这么胡说八道的,怕是要给爷爷招祸。”

凌战嗤笑:“人语嘈杂的,他们忙着马屁呢,哪有空理会我们。”

言书笑道:“若是真的无心理会,怎么能特意将我们提到这上头来?向安这个人,素来重效率,轻易不会做些无用的事儿。等着吧,早晚有我们的事儿。”

言书原是笃定,却不想直到散席也没听谁再多提他们一句,直到出宫路上,这所谓理会才算到了。

袁恕公公持了拂尘,笑眯眯的挡在了两人的轿撵前头:“两位爷好,太后娘娘在永宁宫等着二位呢。”

说起这太后,也算的上是段传奇,只不过那是另一段故事了,或真或假的,也不是他们这些晚辈可以置喙的。

两人面面相觑,等了这半晌,却不想源头竟是在这儿。

虽是初春,天气回温,可永宁宫的地垄还是烧的很旺,暖气一熏,沉淀在空气中的药味儿就更浓了。

言书体寒,对这样的热度习以为常,可凌战却不行了。

今日为着赴宴,本就穿的齐整,里三层外三层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裹出了粽子的模样,如今被这地垄一蒸,生生的逼出了一身薄汗,黏腻的难受。

太后才用了药,见凌战热的面色绯红,不由笑道:“本宫年岁大了,去年入秋以来身子就不大爽利,畏寒的厉害。要说起来还是太医无用,吃了这么些药,竟是半点用都没有。眼看着都开春了,还是那样子。倒叫你们跟着我这个老婆子一块儿受热了。”

先皇去的早,这太后还比先皇小十来岁,无论如何都与“老”字不搭边,听她说这话,到有几分自伤的模样。

论身份,言书是在凌战后头的,虽是陪着一道来了,可也不过是个陪客,无论如何是不能越过凌战替他回话的。

可也不知是热昏了头,还是前头喝酒迷醉了心,太后这番话落地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凌战傻愣愣的坐在那儿,竟是一言不发,倒是脸上的笑容还勉强算得体。

他不说话,言书更没理由说话,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用相似的笑脸回应太后的注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他们不会说话,可永宁宫多的是会说话的人,才伺候汤药的姑姑道:“太后,您好好的说这样自伤的话,倒唬的两孩子不敢说话了。”

章节目录 一一零 宫宴(四) 姑姑适时打了圆场,算是把两人破坏的气氛暖了回来。

太后笑道:“是了是了,本宫也不过是瞧舞阳热的慌,羡慕年轻人体质好罢了。翠云,你去,将窗户略开些,好叫这空气透一透,别把孩子闷坏了。”

“是。”唤作翠云的姑姑看着与太后一般大,左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行事利落,言语逗趣,据说是自小就跟着太后,两人一处长大,无话不谈。

想想方才太后那话,这窗要是真开了,太后有个什么万一,他们两个怕是以死谢罪都不能平众怒。

凌战急急起身,拦住了要去开窗的姑姑道:“多谢太后体恤,舞阳皮糙肉厚,自是怕热些。只是玉璃体弱,若是开了窗,怕是要经不住的。您有所不知,他呀,风头里走两趟就能头疼脑热好些天,又不爱吃药,怕苦了舌头,所以每病一回,府里所有人就要跟着哀嚎半月。”

体弱?哀嚎?听他这描绘可不止是体弱那么简单。

言书含笑点头,内里腹诽不已。

“哦。”太后点头:“这个本宫倒是有所耳闻,听说还是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吧?似乎也因为这不能习武,倒是可惜了。这些年,可有好好调理?”

“有劳太后娘娘垂问。”言书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小人不过是一介商贾,与宫里的贵人不同,不能习武对小的来说算不得什么遗憾事儿。”

“听你这话倒叫我想起一事儿。这宫外的大夫便是再有水准,也是不能同宫里的太医比的。”太后说这话,倒忘了自己前头说人家医术不济的事儿了:“翠云,你去传许太医过来,给言阁主把把脉,看看如何调理。年纪轻轻的,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可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的,作贱坏了身子,以后苦的还是你。”

瞧太后这态度,怕是不好推脱,言书含了笑乖巧的听着,适时的点头:“太后娘娘好意,玉璃却之不恭。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自然是在宫内,能叫太医瞧上一瞧,玉璃三生有幸。”

言语间竟是十二分的受宠若惊。

太后点头,将目光转向凌战:“上一回,我与后宫的太妃们闲话,倒是没少听她们提起你。当年你殿前一舞,到今日回想起来还叫人心生赞叹。丰神俊秀四个字儿,用在你身上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凌战汗颜:“太后娘娘谬赞,舞阳愧不敢当。”

“起来起来。”太后笑道:“今儿喊你来,原是为了闲话家常,总是这般拘谨做什么?宛宛在世的时候,与我是再要好不过的姐妹,她才怀你时,我还曾与她玩笑,若生的是个闺女儿,定要嫁给我们青文才好。若是男娃,也要彼此相伴,相互辅佐。谁知,诺还没实行,倒被才满周岁的小玉璃一把截了胡。想想也是有趣的紧……”

谈起陈年旧事,太后便如一般妇人一样,神采飞扬,眉眼带笑。

可她越是如此,越叫人如坐针毡,毕竟她这样年纪的寡妇,平白叫了两个年轻小伙儿到宫里坐着,便是差着辈儿,穿出去也不大好听。

七拐八绕了好一阵,连茶水都上了两遍,太后才似想起了今日的目的:“舞阳啊,本宫记得你与皇帝原是差不多岁数吧?”

终是到了正题,凌战坐直了身子,颔首道:“太后娘娘记挂,舞阳原比皇上小一岁。”

“那就是了。”太后道:“今儿原是为了青文选秀办的家宴,外头热热闹闹的倒叫本宫想起你母亲来。如今,她已不在,为了那些个幼时情谊,你的婚事,我总也要记挂一二。若是你心里有什么可意人选,也不防告诉我。作为长辈,我总是要成全你的。”

说来道去,这太后竟是要做媒来了?

凌战觉出了几分不可理喻,一双剑眉若有似无的蹙起。

旁人看着兴许只会认为他有疑惑,也只言书这样熟悉他的人才清楚,这少爷怕是要压不住性子了。

“娘娘。”言书适时出口,想要打断凌战还未出口的话。

然而,后者的脾气,哪里是想拦就能轻易拦住的,石破天惊的话语脱口就出: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舞阳父母早逝,幸得上头还有祖父相顾,早早地为我定了一门亲事。”

言书直觉有一股细碎的不祥之感密密麻麻的攀附了全身。

“哦?竟有这事儿?”太后像是头一回听说,含笑与翠云对望了一眼:“不知是哪家闺秀,既是这样的喜事,不妨多说一说,本宫也好一同高兴高兴。”

“娘娘原是不知的?”这家伙似乎还很惊讶,瞪大了星目懵懂的看着太后,笑的天真又无辜:“我还以为您是知道的,否则怎么把玉璃一块儿召来了。”

若是崩溃有声音,或者凌战能听到一声清晰的“哐当”……

舞阳啊,您这格局培养的真是绝了。

骂归骂,言书也不能真的就这么拆了他的台,欺骗太后,那可比欺君之罪好不了多少。

便是后头有凌老将军,怕也保不了他这一出。

精明如言书,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笑出一脸羞涩,配合凌小爷拙劣的谎言。

原以为太后好歹也要吃惊一回,谁知竟是纹丝不动,连笑容都没有多一丝褶皱:“是吗?虽说咱们靖朝在这事儿上一向开明,男子与男子之间若是情投意合也能领婚贴,可你好歹也是凌家三代单传,小时候的玩笑哪里做的了真呀。回头,本宫与你爷爷说一说。”

听这意思,竟是打定主意要干涉了。

为防止凌战再口不择言的胡说八道,搅得彼此下不来台,言书当机立断道:“太后娘娘说的极是,幼时的玩笑本就做不得数。凌老将军战场英雄,心思慷慨豁达,与家父又是故交,见我们一处长大,关系不错,也不愿多加干涉。如今能得娘娘操心,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老将军的性子,认准了的事儿,别说舞阳这个孙子了,便是先皇在时也扭转不得,只怕还要辛苦娘娘多费口舌了。”

章节目录 一一一 宫宴(五) 要说打马虎眼,言书可是行家,几句话就把话头扒拉到凌肃的头上,那位可是个暴脾气,他下的决定,不说太后了,只怕皇上和向安都左右不了。

话说到这儿,太后若还是执意要做这媒,那便是为难两孩子了:“罢了罢了,本宫也只是随口一提,要是真绕过凌老将军替你做了这主,可不就是越俎代庖了吗?”

正巧这会儿,才说的许大夫跟着宫人进来,依着太后的命令给言书把了回脉,除了说些体弱多调养的客套话,也没旁的,开了一剂可有可无的药,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太后也没有再留人的想法,借口要歇息,把两人一道打发走了。

太后坐在那儿,看着宫人将他们才坐过的位置搬下去,心里莫名有种空落落的。

“翠云,你去将这窗户开开。一屋子的药味儿,没病也要叫人熏出病来。”

翠云笑着应了,一边走一边小意询问:“娘娘,这两位少爷看着很是恭敬乖巧,应答得宜,举止有度,虽没有立时同意说亲的事儿,也没有说拒绝啊。可奴婢瞧着,您像是不大高兴。”

“恭敬乖巧?”太后笑道:“也是,都是那样的好模样,往那儿一坐,像是画儿似的,把宫里那些个人都比成了泥猪走狗一般。”

“是啊。”翠云道:“奴婢在宫里这么些年,主子们哪一个不是好样貌?可见了这两位少爷还是不得不叹一声,尤其是这小言阁主……奴婢斗胆,说一句不恭敬的话,眉宇之间,看着倒与咱们皇上有几分相似呢。”

“韵儿?”太后道:“他要是有玉璃一半儿的本事,那还用本宫处处操心?你瞧瞧那孩子今日说话的样子,圆满周到,既帮着凌战驳了本宫的意,又叫人挑不出错来。想想当初第一次见他,倒叫本宫不得不感慨,这孩子实在成长的太好太快了。听说前几日他阁子里对账,将那些个老人全换了。这样得罪人的事儿,由他做来竟是没有激起任何怨愤。要本宫说啊,也实在是有本事的紧了。”

听着像是夸人的话,可知心如翠云,怎会不知这内里的意思,不由陪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啊,就且放宽心,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如今韵哥也大了,心思又细,假以时日,定能成器。眼下,后宫又多了那么些人,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成不成器的,不光你我说了不算,怕是连韵儿自己都做不得主。”太后叹了口气:“左不过还要等时机罢了。你去,将前两日送来的那册子拿过来,我再好好瞧一瞧。”

“哎。”翠云应了一声,转身取了册子:“要说起来,这凌小公子也是真性情,喜欢男子这样的话,到他那里竟是开口就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八卦这种事在女人这儿总是吃香的,与年龄和身份都没有关系。

太后笑道:“他随口一说罢了,你也信。小孩子家家,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是吗?”翠云不解:“可奴婢看着,他对言小阁主的维护可是半点不假。若是真的,怕是不好处理呢。”

“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太后指了指册子上的名字:“他们不都说了,这样的事儿,他们自己个儿可做不了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既然如此,我们便直接去找他爷爷聊一聊,倒是更加省事儿了。”

马车一早侯在了午门外,烟岚侯在外头已然有些心焦,好容易见到两位出来,憋在心头的那口气才算彻底吐了出来。

若是换了韶华在这儿,大约是要上赶着问一问言书他们为什么比旁人晚一个时辰出来,可烟岚稳重,虽有满腹疑虑,可见着两人安然无恙,也明白宫门口不是自己家,便是要问也不急于一时。

周遭的马车都走了,只余下凌府这一辆,言书想了想道:“我们在宫里留了这许久,爷爷怕是要担心,烟岚,你亲自跑一趟,替我们跟爷爷报声平安,也好叫他少些担心。”

说罢,也不理会宫人的眼神,拽着凌战一头钻进了马车。

封闭的空间内,两人方才在永宁宫受得那些个气总算得了机会彻底苏醒。

“你手拿出来,我瞧一瞧。”比起做媒这一桩,凌战更忧心言书:“说是把脉,竟取了这么粗的针来,也不知太后是想做什么。你也是傻,让你看病你就看?一针扎下去至少也得喊两声疼吧。一动不动的,我看你是是真有病吧。”

语气严厉,倒像是真的不太痛快。

“傻子。”被骂有病的倒是淡定,笑容满面的去驳他:“你真以为太后是体恤我身子弱找个人来替我调理?也不想想,这许太医入宫做太医前是做什么的。”

“许太医?”凌战果然想了想,却没有丝毫头绪:“并没什么特别啊,只是听说擅长食疗和滋补。要不是因为这,太后也没理由叫他来给你把脉。”

“你呀,看问题永远都在表面。”凌战无奈:“若只是这么一个人,太后还能特意喊我过去,还点眼的找了个太医?你细想想,姓许的大夫,你还认识哪个,祖上是做什么营生的?”

姓许的大夫?除却那个许渐吉还能有谁?许渐吉祖上是又做什么的?

凌战皱眉,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脸色大变:“药草毒物?太后给你下毒!”

那样粗的针,若是中毒可还了得?又是太后下的手,便是真死了,也没处说理去。

凌战是真的紧张,听这语调感觉都快哭了。

“……”言书:“想哪儿去了,便是官家,也不能一时兴起就杀人吧。太后当着那么多人面,明目张胆叫我去,怎么想都不会是动杀机吧。”

关心则乱,话一出口,凌战自己都觉出了不对,碍于脸面也不能认错,只得低头去看言书臂弯上还有血珠的针孔:“管他是谁,不是毒就好。这下手也太狠了些,都淤青了。”

言书将袖子放了下来,安抚的笑道:“不过就是扎一针,又不是用刑,做什么要这样的表情。”

想了一会儿后,还是觉得应该将这许太医的事儿与凌战说一说,否则,以他的脾气,一旦得不到确定的答案,就会神游天外的胡猜,若是那样,反而更加容易坏事。

章节目录 一一二 对策 如凌战所说,许渐吉祖上确实是做药草起家的,对毒物也颇有研究,可也远不止于此。

“若是往上翻四代,你会发现,许家的老一辈是在沧州当仵作的。”言书提点道:“除却对毒物有研究外,还有一些偏方去做一些旁人做不到的事儿。比如说,滴血验亲……”

“什么?嘶……”凌战起的猛了,一脑袋撞上了马车顶,捂着脑袋瞪着双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愣了好半晌才算回神:“你是说,太后已经开始猜忌你的身份了?不可能啊!”

“你小声些!”言书拽着他坐好,还不忘去瞧他脑袋:“你这个个子,要是再蹦高点,马车都能给你跳穿了。”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玩笑?

凌战皱眉,心思转的飞快:“如果真是这样,这皇城怕是不能再待了。玉璃,你一向聪慧,应该是一早准备了对策来以防万一吧。我们往哪儿跑?”

被这一打岔,言书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七八,顺着他的思维脱口而出了一句:“便是要跑也是我自己跑,哪有我们什么事儿。”

“你?”凌战摇头:“你不成,离了仆从吃饭穿衣都是问题,一个人怎么活的下去。”

“怎么就活不下去了。”言书挑眉,惊觉话题被带偏:“一天天的胡扯,连带着我都跟你胡思乱想。”

整理了思绪后,他重又开口道:“我与你说过吧,当初我落水就是因为先皇找了人来处置我。太后是先皇的枕边人,做妻子的自然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丈夫的行为举止,但因先皇生性谨慎,大约也不会直白的告诉她原由。如今她既派了许太医来查我,十之八九就是为了这事儿。”

凌战似懂非懂的点头:“也对,若是确定,就不会有今天这出。”到了这会儿,理智才算回来,想起了之前话里的信息:“你的意思是,这许太医与许渐吉是亲戚?”

“何止。”言书道:“他们两是许家遗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

凌战张了张嘴,将讶异吞了回去,心里慢慢了然,可还是疑惑:“照你这话,他们两兄弟到底算是哪边的人?”

“一只好的护卫队,除了死士打手外,能人异士也是不能少的。”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言书敛了眉眼,冲他笑:“所以啊,我的事儿你不用太过担心,更不用费了心思与我一同出逃。”

“咳。”凌战撇开了脸刻意不去看他,因为不好意思而努力做出了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笑归笑,可言书心里还有另一桩事放不下,看凌战那样也不像是察觉到了不妥,少不得要多嘴提一句。

“我的事儿原不打紧,眼下还有别的事儿或者你该费心想想对策。”

“什么?”凌战后知后觉,果然不曾发觉。

言书无奈:“婚娶的事儿啊!太后今儿叫你去,显然是物色了人要指婚给你。我看你早前应答的时候,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摸的清清楚楚,怎么再往里想就开始犯糊涂呢?”

凌战无所谓:“平白的去想那个做什么,好歹我身上还压着与你的婚约呢。太后纵使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盘算,还能逼着我和我祖父毁约不成?”

说道这儿,又想起言书说的那些话,不由气闷:“你我之间的事儿,你与个外人掰扯清楚来做什么?她管得着嘛。”

言书气笑:“我不掰扯行吗。你不愿成婚就一日日的拉着我做挡箭牌。且不说太后如今疑心我,便是不疑心,你与我身份也是天壤之别。若是太后无心与你指婚还好些,若是动了这年头,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婚娶对象还不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你倒是嫌我死的不够快。”

“胡说什么?”凌战最听不得他说些什么生死,少不得斥了一回:“口里总是没个忌讳。”

言书道:“你要是懂忌讳,下次这些话便少说些。说正经的,我今日跟太后说,要她有事直接去跟爷爷谈,一是为了拖时间,免得她逼着你当场认下。二呢,是因为除了爷爷,我们两的身份实在是连说不愿意都不够格。只是,说到底,那也只是权益之计,若是太后执意,怕是爷爷也拦不住她。无论如何,你怕是要有个心理准备的。”

短暂的沉默后,凌战低声道:“我就是不想这么早娶亲,不行吗?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言书:“官宦人家,既享受了常人不能有的权利,自然也要承担常人不会有的苦恼。如今只是要你娶妻,你就这样了,那将来若是有更为难的事儿,又待如何?”

凌战垂了脑袋,喃喃自语,声音太轻,连言书这般耳聪目明的也分辩不出他在嘀咕什么,但想来大约就是自伤,少不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我虽是叫你最好打算,可也没说她一定会做到那一步。你既不愿意,那咱们就且走且看吧,无论如何,办法总比困难过。”

这安慰,实在算不得掷地有声,左不过了胜于无罢了,凌战敷衍的哼哼两声,靠着窗柩一个人默默发呆。

车子往城北拐了一圈儿,将言书护送到家后又越了几道小巷,回到了凌府。

才下车,就见凌肃提溜着鸟笼立在门口,显而易见是在等着自己。

凌肃:“怎么了?进宫一趟垂眉搭眼到底。平日里的精神气被吓没了?”

凌战没心思逗嘴,扶着祖父朝屋里走:“又不是第一回入宫,孙儿再不济也不会轻易就被吓着了。但确实有那么一件烦心事儿,怕是要麻烦您老人家费神了。”

“是吗?”凌肃吹了吹胡子:“你小子自来有主意的很,今日倒是想着与我商量了,怕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凌战道:“眼瞅着天都快黑了,哪来的太阳啊。叫别人听见,只当我平日怎么忤逆了呢。小心台阶。”

凌肃:“行了,这地上哪一处有缝我都清楚,还会忘了跨台阶?老仇,你先带着伺候的人下去,也好叫我们祖孙两自自在在说会儿话。”

章节目录 一一三 许家兄弟 祖孙两人各捧了一杯清茶,面对面的坐了。

凌肃道:“说吧,太后特意叫你两过去都交代了些什么,一回来就秃噜个脸,满眼都写着不高兴。”

“祖父。”凌战也不藏着掖着:“过几日可能会有人来跟您说我婚配的事儿,或者是太后或者是皇后。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您帮我找借口推拒一番。”

凌肃皱眉:“指婚?”想了一遭又点头:“你这个岁数,确实是大了些,遭人惦记也是情理之中。”

凌战:“……祖父。我跟您说认真的。你别为老不尊,借势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行啦。”凌肃道:“那你与我说说,为什么那么抗拒指婚。别说什么你想求个两情相悦之类的废话。我凌家的孩子可不能这么天真。”

凌战不服:“我便是想求一个两情相悦的,怎么就成了天真?难不成要顺着皇家的意愿,娶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闺秀才叫通透?”

凌肃:“你那眼睛怕不是摆设吧,今日进宫赴宴难不成净顾着吃饭了?便是尊贵如天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皇家利益前头,你又算得什么?早些时候,我日日催着你娶妻,你当我只是为了抱孙子?”

凌战嘀咕:“本来就是。”

“……”凌肃:“自然也是有这方面因素。但更多的,就是怕遇着今日这种局面。从前你老是把我这话当耳旁风,好了,如今事情到面前,你又急了。可光会着急有什么用?”

“得了得了爷爷。”凌战算是瞧出来了,帮不帮忙的还得另说,倒是被他逮着机会说教了:“您既觉着这样好,那便这样吧。左右我娶过来也就是丢在屋子里。到时候还麻烦您老多费心思,与她朝夕相处吧。”

摆谱没成,还被反手一刀,凌肃几乎要被气笑了:“狗脾气,错了还不让人说了?你要我驳了人家,好歹也该给个理由吧。那可是皇家,你也不想想,我老人家得给你背多大的风险。”

凌战知道,今日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怕是不能请动这老人家与自己一边了。

既有这番思量,他也不好再打太极,将心里的话捋一捋,诚恳道:“我心里有人没人的,不说是您了,便是我自己还没捋清楚呢。若我是一心权贵,那能得太后青眼,无论是指了哪一家的姑娘,对我都是利大于弊。可您也知道,我心原就不在那上头。要我逆了自己的感觉,去接受这门婚配,我是不愿意的。当然,这种不愿意,也只是在能争取的范围内。若是实在没了法子,娶回家相敬如宾也不是不行。可眼下,不是还没到这一步嘛。”

凌肃道:“我听你这说法,倒不像是心里没人。罢了罢了,年轻人的事儿,我也没法子掺和。只是一条,舞阳你得清楚,太后不是个随性的人,她既提了,必然是有所抉择。何况,就算是我,对于皇家的决定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所以,你多少还该有些心理准备。”

“是。”凌战点头:“孙儿清楚。”

凌肃:“另外,玉璃身份特殊,能够一辈子大隐于市,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保护。在你这件事上,一定要记着,若是与他无关,就不要再去牵扯他。”

同样的话,在回来的路上言书也曾用开玩笑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许是因为他神色轻松,凌战竟没察觉他心内的无奈,如今被爷爷这样扒了外壳袒露出来,他才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带给别人的是怎样的凶险。

凌战有些难受,抬眼去看凌肃:“爷爷,您说我这个人,有些时候是不是真的挺没心肺的。玉璃跟我这样的人一处长大,是不是挺倒霉的。”

“看来,我这嘱咐也是晚了。”凌肃了然:“也是,或者在你心里面,那一桩原也不是什么流言。否则,怎么能每回都不过脑子。”

“战儿,你呢心性纯良,也聪慧,只是啊锋芒太露。从某种方面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优点。须知宝刀藏于鞘,只有懂得收敛,才能谋得长远。”

许渐吉护着林谦他们在城外的庄子里呆了不少时日,到了今儿才算得空回了趟家,谁知道,泡的茶还来不及出色,就被火烧屁股急吼吼的韶华催命一般的拎到了言书院子里。

就算他脾气再好,被这般提着领子一路拖着跑,也是要心火的,奈何他嘴笨,酝酿了一路都不知该骂些什么,直到快入院子了,才憋出了一句。

刚想开口提声,不料屋子里气氛凝重,一抬眼,言书满面肃穆的端坐在上头,将他想要抱怨的话语生生堵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一句话问的低眉顺目,气势全无。

“许大夫,您来了?”

明知故问,好在这语气态度还算和善,只是面色却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许渐吉立在那儿,轻易不敢发一言,只能端了一腔憨厚,傻笑几许。乖巧的看着言书。

这模样,倒与他们下午在永宁宫时相差无几。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言书也不愿多绕弯子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许大夫,今日我进宫去见着您哥哥了。却不知,我这个几日可是有得罪他什么,见面就给了我这个。”

宽广的袖子被撩了起来,露出莹白的胳膊,针孔旁的青紫已然扩散开来,拳头大的一块,看着有些瘆人。

许渐吉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阁主,难不成这是许林汉弄的?”

听他这话,竟是不知情的,早前言书信誓旦旦的告诉凌战说两面都是自己的人,却不过是他为了安抚随口说的。

“两寸长的中空银针,针头带倒钩。这样的东西,除却你们许家,大约也不会有旁人会有了吧。”言书道:“不用我多说,你也该明白,这样的针说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对吧?”

“小的知道。”许渐吉低下头去:“但小的也知道,大哥不会背叛阁主。”

发生这样的事儿,他也惊诧,可要说许林汉会害言书,那是打死他都不信的。

章节目录 一一四 晚归 “到底是亲兄弟,哪怕平日里互相看不对眼,真有什么了,还是会护着帮着。”言书将袖子放下:“只不过,你虽是我的人,他却不是,便是想做什么我也无权干涉。但你们既然是兄弟,有些事儿,或者你还是要抽空与他说一说,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是。”里衣湿的彻底,许渐吉低了嗓门连头都不敢抬。

言书道:“我记得,这法子想要得结果,花费的时日不算少,似乎,是三日吧?”

“是。”若是地上有缝,他大约会当场钻进去。

言书语调柔缓,却依旧面若冰霜:“既如此,我便给你两天时间,可够?”

许渐吉抹了一把本就不存在的汗,喏喏道:“够,尽够了。”

“好。”言书道:“两日之后,若是他没有来,我唯你是问,下去吧。”

说是两日,可许渐吉哪里还敢多等,出了府门就直奔许太医的家而去。

平心而论,这许渐吉平日里看着还是很有医师沉稳持重的模样,除却在许林汉面前的时候。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偏偏性子天差地别,以至于相互都瞧不顺眼,每一回见面,仿佛除了吵架,再没别的事可干了。

偏生这一回,又是额外带了气的,比往常更不同些,因此,才一照面,许渐吉就提了拳头,冲练就是一拳,一边打一边骂:“许林汉,你个背主忘恩杀千刀的!做的那是人事儿吗?啊?那样粗的钢针,你说扎就扎呀?难道是瞎了不成,没看见你对面坐的认识谁啊?你个糊涂王八蛋啊!”

这通骂,口条极溜,与方才被韶华提溜着出不了声的文弱模样判若两人。

被揍的那位原也憋了一天的委屈,他一个做太医的,自然是主子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还能反驳?

天知道,当他进了永宁宫,发现要查的人是言书的时候,他有多希望自己能够当场昏迷过去。

可这些话,他那个自以为是装模作样的弟怕弟是半分都听不进去的。

憋了一天的气,在挨揍又挨骂的那一瞬间彻底爆发了出来。

虽说不会打架,可拽头发这样的招式,许林汉也不是没见过,因此当机立断的伸手去扯许渐吉的发髻,顺带着随口将那些难听的话一一堵了回去:

“长兄如父,父母去的早,你好歹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对我没有半点恭敬不说,还满口市侩脏话。说我背主忘恩?我却不知我这是犯了哪一条,要你这个不孝忤逆的东西这般骂我。”

许渐吉眼瞅着自家哥哥像个泼妇一般来拉扯自己的头发,哪有不恼的,学着从前韶华烟岚打斗的模样,抬起一脚想要踹在他大腿上。

谁知,用力过猛,虽是叫许林汉狠狠的吃了一脚,可自己也因为身形不稳反摔到了地上,连带着被拽走了不少头发。

这下可是吃痛的紧了,许渐吉倒抽着几口凉气,嘴上却不依不饶:“笑话,我竟不知自己是你这个做大哥的拉扯大的。自从父母过世,我吃的是言家饭,喝的是言家水,就连那世代相传的医术也是在言家的帮衬下学习完善的。敢问一句,你的拉扯帮扶都在哪里?这句长兄如父,你就当真说的这般坦然吗?忤逆不孝这四个字,我是实在不敢领受。”

这一架,打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一番缠斗后,两人都没了力气,吭哧吭哧的躺在地上大喘气,医者特有的白色衣衫上沾满了点点泥泞,落在旁人眼里,实在是可怜又好笑。

两个男子直接的搏斗能这般充满妇女气息,也是叫人哭笑不得。

可无论如何,这气算是撒干净了,接下来就该好好谈正事了。

许渐吉躺在地上也不愿起身,将言书的话原样转达了一遍后补充道:“当初,我不让你进宫当太医,为的就是怕会有立场相悖的一日,你看如何?我不管,左右你明日要跟我回府一趟,听听阁主的话,我瞧着,他是真有些不痛快。”

自然是不痛快的,且不说旁的,光那一下子有多痛,旁人不知道,他们会不懂?想到这儿,才刚下去的气又上来了。

“我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啊?”手边没有旁的东西,许渐吉揪了一把杂草劈头盖脸的丢过去:“也不看看是谁,那么不管不顾的扎下去,你不想活了?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儿,那手臂给你整得,整条都淤血了,真是要了命了。”

“你当我想啊!”许林汉被骂的焉了,反驳的有气无力:“太后面前,是我能弄虚作假的吗?我要是知道她想我查的人是阁主,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去啊。左右装个病,不就什么都躲过去了?”

“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一点上,许渐吉倒比做哥哥的明白:“不过是初一十五的事儿。现下也没别的法子了,你去找阁主商量,看看能有什么法子弥补吧。”

“我知道。”对于这点,两人也算不谋而合:“我原也想着你今晚就该过来,得了,也不用等明天,眼下天色也不算晚,我收拾收拾就跟着你一道过去,是坐马车来的吧?这节骨眼儿上,我也不方便明目张胆套了有自己府牌的马车去。”

见他这样省事,许渐吉也不废话,一个骨碌爬将起来,拽着衣领就往外拖:“都这时候了,还换什么衣裳啊,走吧走吧,早走早了,兴许还能挤出时间来睡那么一会儿觉。”

黑咕隆咚没有府牌的马车,拖着两位衣衫不整的衣衫,着急忙慌的一路朝着言府跑去。

言书才用了晚膳,因为心情不好,吃的很少,老楚在一边愁眉苦脸:“好容易宽心几天,怎么又有事儿了。才养的肉,怕是又要保不住了。”

得知许渐吉连夜去了许太医那儿,韶华就掐着点在门口侯着,一个多时辰后,果真瞧见两人一身狼狈的出现在了府门口。

许渐吉:“阁主可歇下了?我才去找他,就看他坐立不安的等在那儿,非要拉着我立马过来,说到底,还是心里有阁主的。”

章节目录 一一五 受伤 吵归吵,骂归骂,该维护的时候,他倒也不维护,韶华上下打量了一回,笑着点头:“是了是了,您二位自然是心里有阁主的。往里请吧,主子正等着呢。”

“主子。”严格说起来,许林汉并不是言府的人,可他依旧恭恭敬敬的跪下来喊了一声主子,神色真挚不似作伪。

毕竟,许渐吉那一声背主忘恩也不是心血来潮随便说的,许家受了言家多大恩典,兄弟两人心知肚明。

言书抬抬手:“有什么话起来说。”

“是。”许林汉爬起来,将方才打斗时插在头上的枯草拔了下来,若不是磕那一下头,大约自己还没发觉呢,想想刚才韶华的眼神,可不就是赤条条的嘲笑吗。

这许渐吉,这么一路过来看着自己顶了个鸡窝也不知道提醒一下,就这么来见阁主,多失礼。

想到这儿,忍不住狠狠剜了弟弟一眼,借着室内烛光,清晰的看见了对方也是一样的狼狈。

“……”

将苦笑压回肚里,许林汉开口回忆了今儿这一遭的原委,进永宁宫之前,他是真的不知道要面对的人是言书。

“主子,这滴血验亲的法子本就会有很大误差,小的主上历年所做的也不过是完善罢了,并不能做到准确无误。这么说吧,这法子,大约就跟钦天监看星象做预测差不多。”

许家历年来的完善结果,到了他面前竟成了一文不值的噱头。

言书道:“这法子能不能奏效我管不着,但验的结果却只能有一个。至于,要怎么做到叫太后信服,就是你的事情了。你如今不是言家的人,我也知在宫中行事的不易,只是有些事儿,看在长辈们交情的份上……”

话未尽,语意达,许林汉再次跪下一磕到底:“是。”

白日里,烟岚被催着去凌府回话,也不知路上遇见了什么,耽搁到了半夜。

今儿是韶华守夜,远远的看见烟岚,还颇有兴致的朝他招手:“哥,你不是去凌老将军那儿报信吗?左右也没几步路,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等到了近前,他才发现,烟岚的面色不大好,不止是脸色,连走路的身形都与往常大有不同。

韶华皱眉:“哥,你这样子似乎不大对啊,受伤了?”

夜色太暗,叫人分辨不出哪里不对,可韶华就是觉得不对,不管是走路的姿势,还是手臂下垂的弧度,都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只是,空气中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血腥气息,也因为这样,他问的这话并没有那么底气十足。

“没什么,回来的路上遇了一群混混,不是什么大事儿。主子睡了吗?”

语调平稳,气息也不乱,看着似乎真的只是跟路人打了一架。

“没呢,这不等你回来呢嘛。”韶华心急,伸手就去拽那个不太自然的胳膊,一拉之下就知道不对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就下来了,连带着神色都是铁青的,若不是被烟岚瞪着,怕是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了。

“你去屋子里回一声,就说我回来了,别的不要多提,免得主子担心,另外,帮我去看看许大夫在不在院子里,若是得空,就劳烦他过来,替我瞧一瞧。”

烟岚年纪比他们大些,处事也更沉稳,虽是受了伤,也不愿过多的惊扰旁人,得了韶华的点头后,就一个人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哥……”韶华下意识的跟着走了两步才停下,跺了跺脚,转身回了屋子。

言书果然还没睡,将院子里的动静听得分明:“烟岚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韶华垂了眼,不敢去看言书,低声道:“说是路上碰了伙混混,打了一架,才回来晚了。现下天也夜了,他又衣衫不整的,也不好意思来见您。”

“混混?”言书笑了笑:“是什么样的混混,能叫烟岚衣衫不整?韶华,你这说谎的功夫倒是退步了不少。罢了,他不愿意说,我也不会。正巧今日许大夫回来了,请过去瞧瞧,可别因为遮掩而耽误了伤势。”

“是。”韶华道:“烟岚伤势要紧,可您的屋子也不能缺人,要不我换宛芳过来,左右这个时辰她也还没睡。”

“她睡没睡的你如何知道?”言书心情不错,还有空闲揶揄:“到底是未婚夫妻,果然不同寻常。罢了,你去换了她来。进屋的时候手脚轻些,累了这一日,我也要睡了。”

许渐吉一日之内被韶华提溜了两回,若不是心里有事儿,大约是要骂人的,可眼下自己家哥哥的错还被人揪在手里呢,也实在没脸撒气,只是瓮声瓮气的劝:“韶华,你这个拎衣领的手,你看是不是能再上去些?”

侍卫的院子原本就靠着主子的屋子,韶华回来的时候正遇着宛芳出来倒水,待确定言书睡着后,也就踏踏实实的去陪烟岚了。

许渐吉进屋的时候,看着烟岚神色如常只以为没有大碍,上手一摸不由失色:“哥儿这是去做什么了?看这左手的伤势,怕是被人用铁棍生生打折的?”

“什么?”韶华吓了一跳:“这是断了?”

他知道烟岚不对劲,但也只以为是打斗中伤了手臂,撑死是个骨裂,却不想竟是这么严重险恶伤势,也亏他还能这样面无表情,一时也不知该叹还是该骂。

他动静很大,当事人却不觉得如何,嫌他吵闹,还出声训诫了一句:“轻声些,这么大嗓门莫不是要把主子吵醒不成?”

眼看着他闭了嘴,才转身回许渐吉:“许大夫说的不错,确实是铁棍。回来的路上,遇了几个蒙面人,兵器有些不同寻常,像是带了握把的棍子。也是我武艺不济,着了旁人的道。”

韶华不解:“出了这样的事,你还要我瞒着主子?我知道你是不想他操心,可万一这事儿会牵连到旁的计划呢?哥,不是我说你,这可不是怕丢脸的时候。”

“谁叫你瞒他了。”烟岚不解:“我也没觉得打架输了很丢脸,只不过是觉得今儿太晚了,事儿也多,不想你去打扰他休息罢了。有什么急事儿是连一夜都等不了的?况且,偷袭我的人是谁,我心里多少也是有数的。”

章节目录 一一六 做主 听得烟岚这样说,韶华也不知该不该放心:“哥,你要是知道是谁动的手,不妨先告诉我,若是于主子无碍,也不用通过他了,平白叫他心烦。弟弟我一个人就帮你去把仇报了。”

“报仇?”烟岚想笑,一动牵扯了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罢了,这也不是我们两能解决的。别给主子惹祸了。”

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全了,许渐吉抹了一把汗,垂了手立在一旁道:“小哥儿,这儿有麻沸散,你要是怕疼,熬不住,我可以给你用些,只是这药的作用你也清楚,用多了怕是……”

“我知道。”烟岚点头道:“许大夫,不用麻沸散,影响办事儿。这么点痛,原也习惯了,不碍事儿,你动手吧。”

意料之中,许渐吉点头:“那行。我给你个干净帕子,你好歹咬着,别伤了舌头。”

对烟岚来说,这一漫长难熬,倒是言书睡得不错,睁眼的时候还有些迷糊,想着昨儿是韶华守夜,却不想一转头却看到宛芳抱着膝盖缩在侧塌上。

眨了眨眼,才想起烟岚昨儿是受了上回来的。

言书道:“韶华还没回来吗?烟岚如何了,你可有去瞧过。”

宛芳不是韶华,对烟岚没有那种盲目的崇拜,提起他的伤情也没什么别的情绪:“没看。许大夫来过,说是左手小臂短了,已经正骨接上了。”

言书皱眉:“这么严重?”

正说着呢,韶华就从前门进来了,看着言书起身,忙不迭的上前伺候:“主子,您醒了?”

言书点头:“烟岚如何了?你在他那儿守了一夜,可问出是谁干的了吗。”

韶华想了一晚,等得就是这一句话,虽然烟岚说不要给主子添堵,可按着他对言书的了解,是断然不会叫他们吃这样闷亏的。

他狗腿的给言书捏肩,笑的谄媚:“主子,虽然你平素里那个什么对吧,但说到底还是护犊子,要不然上回也不能为了我叫康小王爷丢那么大人。”

“我平素怎么了?”言书拍开他的手:“事从权宜,还没个一二三呢,就在这儿拉帮结派了?看你这样,是问出什么来了?”

韶华摇头:“他没提,只说心里有数,也不愿给您添乱。我还跟他说呢,都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您虽是主子,可待我们从来亲厚,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他这么藏着掖着,知道的呢是说他体贴怕您难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怎么苛责呢是吧?倒是折损了您这一世英名。”

“呵,行啊,正反话都叫你说了。叫你这么逼迫着,这忙我是不帮也不成了。”言书那眼斜他,许是才起,眼神柔柔的带了层水光:“你得恩情我出力,这算盘你打的倒是很精。”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眼,却叫才义正辞严的韶华着了慌:“主子,您别这样看我啊。我是心疼烟岚哥,可也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昨晚烟岚哥还问我呢,如果撇开身份不说,在我心里,他与你是怎么个排位……”

言书“哦”一声,追问道:“你怎么说?”

韶华笑的不大好意思:“他是哥哥,您是主子,那哪儿能搁一块儿比啊,我与他又是一边儿的,怎么能问这样是忠是孝的问题呢,对吧?”

言书笑:“就你滑头。得了,护短这样大的帽子,你说戴就给我带上了,我若还是对背后下手的人不闻不问,不是叫你失望嘛。他现在好些了吗?若是醒着的话,我去看看他。”

“没呢没呢。”韶华道:“正骨的时候烟岚哥不敢用麻沸散,硬熬的,疼了一晚上,我出来前刚睡着。主子体恤,且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

不知为何,韶华总觉得有一些奇怪,不管是主子还是烟岚,似乎有那么些不同寻常。

“既然还睡着,就让他先养着吧。烟岚懂分寸,若是想说总会说的,若是暂时不愿意告诉我也定然是有他的考量。韶华,我知道你心疼他,可有些时候,人与人也是不同的。你想的未必是他要的,便是关系再亲,也不能自以为是的替对方做决定。”

这番话言书说的格外真心,便是毛躁如韶华,也能察觉其中的无奈。

不知怎么了,韶华心中莫名一酸。

宛芳上前推他:“越大越不像样,主子才醒,什么都没吃,你痴缠着说这些做什么?仗着主子素日宽厚,竟是没了轻重。若是叫楚伯知道了,看不打断你的腿。”

她也是急了,脱口而出这么些话,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被这样一杵,韶华也觉出不妥来,讪笑着挠挠头:“是是是,就我多嘴。”

说来也是,便是关系再好,言书再不将他们当仆人,也没有受了委屈就求着他给做主的道理。

韶华有些羞愧:“平常这个点,楚伯早就将膳食送过来了,今儿怎么晚了。主子您稍候,我去瞧瞧。”

随着韶华越走越远,言书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淡,转向宛芳时已经收了所有表情,虽是一言不发,后者却像是收了命令,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去传膳的韶华很快就回来了,奇怪的是,除却早点外还带了一本花册子,看着有些莫名眼熟。

言书皱眉,有一丝丝不祥的预感:“这是什么?”

“早点呀。”韶华理所当然道:“麦芽蜜桂花糕,清露荷叶羹,小米粥并一盏牛乳燕窝。许大夫交代了,要滋补,早上用燕窝,晚上用银耳。一顿都不能少的。”

“我没问你这个。”言书抬了抬手指,点了点花册子:“那个,那个是什么。”

韶华顺着他的手势低头一看,笑的更大了:“前几日你不是答应了楚伯吗?等选秀日子一过,就顺着他和刘翁的心意,由他们两位老人操持帮您把婚姻大事给定了。也好给故去的老主子一个交代。”

他说着这话,面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真的高兴。

这样发自肺腑的快乐最容易感染人了。

言书好笑道:“即是为我操持,你这么高兴做什么?莫不是想着解决了我的事儿,你才有理由跟我提你和宛芳的婚事吧?”

章节目录 一一七 落空 被拆穿了心事,韶华还有些害羞,娇嗔了一回:“主子,你说什么呢……”

既然答应了楚晋,言书也不含糊,吃了饭后,当真认认真真的开始看花名册。

言家虽踩着官宦的边儿,可说到底还是商贾,纵使两位老人平日里将他看做眼珠子般宝贵,觉得自己家的主子哪怕是尚公主都绰绰有余,可真给他挑选起媳妇儿来,还是很靠谱的。

东街铁匠家的二闺女,西廊房药铺吴掌柜家的小侄女儿……

一行行看下来,倒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更难得的是,那些个女孩儿无一例外都是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虽不如大家闺秀那般精通,可要闲来无事一道谈诗论画,大约也是够了的。

言书道:“两位老人家想来是用了心了。既然花名册都送上来了,人就不要躲在外头了。这天气乍暖还寒的,风头了吹久了岂不是要生病。韶华,你去,将两位请进来吧。”

原来,楚晋和刘典是跟着册子一道来的,一直侯在外面就是为了看看言书是否真心满意。

谁知,还是被发现了。

楚晋搓了搓手,和刘典推推搡搡的挤了进来:“三爷,这些个姑娘可都是家世清白,贤淑良善的。您瞧着可还有入眼的?”

隐隐切切,摩拳擦掌,看着像是一意要办成这事儿。

言书笑道:“楚伯,这婚嫁的事儿求得可是个两情相悦。你这样贸贸然的将女子的名讳,画像,甚至生辰八字拿过来给我瞧,怕是不大妥当吧。”

靖朝虽不似前朝那般保守,可这些个东西多少也关乎女子名节。

如今被这样一一记到册子上,像是被陈列到了货柜上一般由人挑选,似乎有些不大尊重。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楚晋摆手连连,解释道:“这些也不是我去各处暗自搜罗的。说起来,还是仰仗三爷的名声,因此啊,七宝阁才将您要娶妻的消息挂出去,就有不少人慕名将各自家里待嫁的闺女名帖送了过来。这些都是我们筛选过的,模样自不必说,品性也是有口皆碑的。三爷,尽管放心便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还很骄傲,与一旁坐着的刘典挤眉弄眼的,叫人摸不清楚究竟在高兴什么。

看着往日里持重沉稳的两位老人这样,言书也实在不忍心出口拒绝,可眼下这情景,只怕是要暂时扫他们两位老人的兴了。

“楚伯……”他小心的挑拣措辞:“这些个姑娘看着很是不错,想来是费了你们不少心思。只是,这相亲的事儿您看能不能缓一缓?”

这话一落,两位老人兴高采烈的脸瞬时有些阴云,言书连忙转了语调,恳切道:“当然啦,我既答应两位要早日成婚,自然还是要遵守的,我说要晚几日也实在是不得已。昨儿太后将我叫去了永宁宫,三言两语间,又将往事重提了一回,生生的把我与凌府捆绑在一块儿。您想啊,若是我在这样的时候匆忙弄了一回相亲宴,那不是打了天家和凌老将军的脸吗?”

所谓往事,作为凌府的管家哪有不知晓的,周岁抓阄宴席上,自家主子那石破天惊的一抱,吓煞了多少宾客。

虽说不妥当吧,可因为两位小少爷的这层关系,言家作为商户也是得了不少便宜和好处的。

远的不说,只看近处,上一回沈暇带府兵来家里寻晦气,抄家一般的翻捡,若不是凌老将军在场,将康王府的人一顿训斥,还不知要闹出多大动静,受多少委屈呢。

要说从前,楚晋也是打从心里感恩这份知遇的,只是现在……

两府少爷眼看着都大了,流言蜚语却没有丝毫停歇,只当两人不顾世俗定了娃娃亲。

若说自己家主子倒还好些,轻易也能听的进几句劝,偶尔也会答应相看些好姑娘,打消外界无稽的流言。

可那一位呢?懂不懂避嫌还是两说,但凡老将军动个念头要与他说亲,就总是不分场合的扯出这一段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来推脱。

弄到最后,自己如愿以偿娶不到媳妇儿不说,还连累自家哥儿一直单身。

二爷是个混不吝的主儿,又一心一意的从言家分了出去自立门户,轻易是半句都说不动的。

去年,楚晋好容易逮到机会,在他面前劝了一嘴,那位爷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应了,实际上呢?楚晋上门的当晚,就借口军事繁忙,连夜出城回了边塞,一去就是大半年,直到年关才算回来。

楚晋心内愁苦,看着言书的目光也分外哀怨。

这一位倒是好说话,整日里笑嘻嘻的仿佛什么都不记挂在心上,可骨子里主意也正。

如今,赔上刘典的金堂堂主之位才叫他勉强答应了这一场相亲流水宴,却不想,又打了水漂。

诚然,这事儿变卦怪不得言书,可楚晋心里还是难受,一口气堵在那儿上不去下不来,头也晕的厉害。

这凌小爷,自己不成家也就罢了,非拖着自家主子一道打光混,楚晋愤愤,恨不能两眼一翻,昏将过去,也好搏下言书新的承诺,等事儿一过再办一场相亲宴。

他在那儿着急上火,一同出谋划策的刘翁倒是坦然,既没有失望也不急躁,反而出口安慰了言书两句。

“即是天家的意思,咱们这些做百姓的自然不便逆着来。原本嘛,我就觉着这时间有些仓促,这些个姑娘看着似乎不错,可配我们哥儿总还有些不足。好在,现下有了时间,老楚啊,你且将这花名册收起来,我们趁这段时间再寻寻看,有没有更配的上阁主的人家。你上回说,不止是皇城,便是我那处老家也要寻访寻访是吧?这个主意就很好嘛。”

有了刘典插科打诨,楚晋便是再有气也撒不出来了。

况且,被他这样一说,那些原本在花名册上的姑娘不知怎么就看着一般起来了。

楚晋抬头仔细看了看自家主子的脸,不由暗自点头,这些个闺女虽是不错,可配言书还是太过不足了些。

是得再找找,好好找找。

章节目录 一一八 合欢花开,嫁娶时 打发走了这两位,言书在窗柩旁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握着书卷开始出神。

韶华左右张望了一回,有些奇怪:“主子,宛芳去哪儿了?”

这几日事忙,他又常常在刘翁那儿照顾,忙来忙去的,倒是与宛芳生疏了不少。

虽也是日日能见着,可总没什么独处的机会,比如现在,他好容易得空,言书又靠在旁边犯懒,偏生不见了宛芳。

要说起来,难免叫人有些郁闷。

言书懒怠理他的相思,抬眼去看院子里的树,隐隐瞧见了几丝绿意,点缀在枝头,为着早春的萧瑟添了勃勃生机。

韶华碰了个钉子,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瞧:“主子,您瞧什么呢?”

言书扬了扬下巴,道:“你看,发芽了。我想再过几日,合欢花也要开了。到时候这院子里就不只是一个颜色了。等到花开,我就叫楚伯给你们两安排一场喜宴。叫你们两跟着花期,高高兴兴的在一块儿。可好?”

话题跳转的太快,韶华还没来得及从这棵树上转移目光,却不想连婚期都给预定了,倒叫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挠了挠头,困惑的张了张嘴。

言书接着道:“等你们成了婚,若是愿意留在皇城呢,我就在附近给你们置一处房产,左右成了邻居也能常来常往。若是想去别处走走,那也是好的,上回听你们说隋州,那听着倒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花个几年去玩玩,走哪儿算哪儿,遇到喜欢的地方,就安顿下来,生一堆娃娃。偶尔也要回来,看看我,看看楚伯……”

这话头,听着可不大对劲了,韶华皱眉,打断道:“主子,您这是说谁呢?这云游的想法,可不是我与宛芳的。再说了,你这是不要我们了?便是成婚,我们也不是非要离府不可呀?”

“自然是要离府的。”言书理所当然道,像是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宛芳如何且不说,韶华你可是男子,成了婚后该有自己的担当。难不成,你还要拖家带口的继续过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我爹在时曾经说过,一个男子,最大的担当就是给家里一份安定安稳的生活,对老婆,对孩子……我想你们未来一定会有很多孩子……你要是真想帮我,等玩够了,你就去当铺里干活,跟秦叔那样,从后头转幕前,总归要好好的过完这辈子。”

韶华从没想过,关于自己和宛芳的事儿,言书已经想的这么长远,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所谓打算,却并不是他真心想要的。

“我不愿意。”然而,这驳斥的话语却不是出自他口,宛芳推门而入,看着两人一字一句重复道:“我不愿意。”

从来清丽冷漠的脸上,意外的有些许生气的痕迹。

言书无奈:“姑娘家家的别总是任性。你将来也是要做娘的,难不成到时候你还要拖着娃娃去做那些?宛芳,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儿,每个人在不同阶段都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身份,这点不能拒绝,否则就是不负责任。”

这话也是事实,一个人心里一旦有了牵挂,做什么事儿都很难全心全意。

言书有这样的决定,一是为了这些人都有个善终,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至于哪一方面更多些,大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宛芳低了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如果这样,我不嫁。”

这样的话若是别人在说,或者还能是因为几分小女儿的娇羞,可是说的人是宛芳,显然是做了真正的决定。

韶华面色一白,有些难受,可也打从心底认同她这样的决定。

这些年,他们几个是陪着言书一起过来的,这些年,内里的辛苦自然只有他们最清楚。

他的身份如何,也只有墨轻骑里出来且大小跟着他的才知道。

其余的,便是亲密如烟岚也不能百分百确定知晓。

跟在他身边的人,能不能干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忠心。

而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一个人自始至终的忠心。

要他们撒手是很容易,可替换的人哪儿是那么好找的,当初一个秋月,几乎没有害了言书半条命去。

想到这儿,他也默了,半晌才像下定了决心:“若是主子执意如此,她不肯嫁,我也不急着娶,总归是在一块儿,等哪天我们都奔波不动了,再成亲。”

也不知怎么了,好好的一段愉快商定,也不知从哪一处开始就跑偏了。

言书有些头疼:“一个两个的能不能不胡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道理还要我去请楚伯来跟你们一个个的细说吗?都好十好几的人了,大我那么多呢,还想要我养你们到几岁?也该出去干活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宛芳,你仔细在外头看着,等着院子里的第一朵合欢花开,就是你们两成亲的时候。谁要再驳,按不尊上令罪处。”

韶华偷偷去看宛芳,见她低了头,绞着手指不说话,看着倒是真不高兴了。

“好歹是看院子里的这树,等天气暖和了,就将这树移出去,自然也就没什么合欢花了。”

韶华暗暗下了决心。

午膳过后,消沉了几日的秦敛突然来了,带来了芦城的消息。

林堂主从皇城回去后,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道,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整日里昏昏沉沉精神不济,又兼着一路颠簸,连家门都来不及回,一倒头就死那儿了。

要说起来,也算得上客死异乡,按着芦城习俗,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门的,需要在义庄停尸三日后直接发丧。

林家内里本就是一盘散沙,从前有林竹压着,倒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如今顶梁柱一倒,什么蛇虫鼠蚁都跟着出来了。

作为正房太太的苏氏又作又厉害,否则也不会逼得林谦和他小娘没了活路,只能靠着“谋反”来换取自己余生的安稳。

如今,林竹死了,琉璃堂也被收了回去,林家这些年贪墨的财产也被一一清查,这一场乱,原也是意料之中的。

章节目录 一一九 日常汇报 言书接了汇报的帖子,细细看了,心不在焉道:“要乱就乱吧,既然已经拿了生契,林家的事儿与我们七宝阁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左右那家里的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纤长的手指从名册上一一划过,在翻到末页的时候略顿了顿:“这周爱珠是什么人?”

通篇看下来,只她一人用墨笔圈了出来。

秦敛道:“回主子,这一位正是林谦林公子的生母,也就是林竹的四姨娘。您交代过,要格外关照。”

这么一提,言书也想起来了,点头道:“是了。在一摊烂泥中,心善的人总是难以自处的。如今他们正忙着各找出路,您抽空且往芦城跑一趟,找机会将他们一屋一并接出来。船都沉了,别陪着一块儿死了。”

这话说的很对,秦敛也是这个想法,只不过……

“阁主体恤,这样一心念着林公子,原也是他们的福气。只是,这个周小娘很有些与众不同。这几日林府乱的厉害,咱们的人好容易混了进去,谁曾想,才与她打了个罩面,倒险些弄出人命来。”

韶华不解:“听林谦说,他小娘不过是一个普通妇人,并没有听说会武功啊。”

武功是不会,可一个妇人要是铁了心撒起泼来,那破坏力也是不能小觑。

秦敛道:“也不是伤着我们,只是不愿跟我们走,怎么说都不顶用。横竖认了死理了,要跟林府共存亡。如果硬来,她就抹脖子。从林竹死的那天开始,她藏在袖子里的刀便没有离过身。”

说到底,也是个硬性子。

三贞九烈的教条已然深入骨髓,哪怕平时在家里是个不受重视的小透明,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会有自己的坚持。

哪怕落在旁人眼里,这样的坚持可笑而不值。

言书合上帖子:“别人的决定总还是要尊重的,她既然不甘愿离开,要随着林府这艘烂船一道沉海,那您也不用太勉强她。你告诉那几个还在芦城的人,不要硬来,劝说不动用些蒙汗药,左右把她弄出来塞到林谦那儿去。”

说好的尊重她呢?韶华无言的挑了挑眉,理智的不接话。

只是也怪不得他,林竹是怎么个人大家心里都有数,且不说现在死了,便是生前也不会好好对待周小娘,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对他多费心力。

况且,现在林谦状况也不好,虽是及时解了毒,可能活多久实在是个未知数。

秦敛道:“阁主体恤,周小娘三从四德是好,只是可怜了她的那些个孩子。林公子已然不成了,总不能叫剩下那些个小的也跟着一同陪葬吧。即便是忠诚,也要看是对谁。老奴这就去传话。”

言书点头:“你把她弄到林谦那儿后,就随她去。说到底这是他们自己家的事儿,我们怎么说都是外人,尽人事罢了。是走是留我们不干涉。”

秦敛道了声是,开始汇报第二件事儿:“阁主亲任的那几位堂主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奴特来请示,看何时启程比较何时。”

“明日吧。”言书将帖子还给秦敛:“上回对账日,家里家外那些个心怀异样的人想来也是揪查干净了。你将上次穆家庄的那些人都调回来吧。让楚伯给他们安排个差事,先在这儿干活。毕竟咱们七宝阁是做生意的,也不能一日日的净养吃白饭的人。”

“是。”秦敛收了帖子,双手交叠的拿着:“阁主还有什么旁的吩咐吗?”

言书认真想了想后道:“该打点的事儿您都做的很好。有些事儿才过了没多久,您也不用这样着急,得空也出去逛逛。不要逞强。”

这说的就是傅琴了,毕竟放在心上一辈子的人说没就没了,换了谁都不是能立马接受的,哪怕那个人从始至终都不曾将自己放在心上。

秦敛摇头:“老奴是跟着老主子一块儿过来的人,又是这样的年纪,很多事儿都看开了。生老病死对我们来说本就是常态,伤心一阵也就过去了。阁主放宽心,老奴没事儿。”

他说没事儿,大约就是真没事儿了,毕竟,以他的性子,实在不至于在这样的事上欺瞒自己。

言书道:“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眼下旁的事儿到时没有,只一样,烟岚昨儿晚上回来,不知怎么的就受伤了,又藏着掖着不想我知晓。您也知道,他不想说的事儿,从来都有他自己的道理,我也不好太逼迫他。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且得将养着。我这儿虽是自己家里,可人来人往嘈杂得很,反而不如阁子里清净。晚些时候,我会去问问他,若他愿意,大约是要腾挪过去的。到时候,好麻烦秦叔多费心了。”

秦敛本是坐着,听得这话更是垂了眼,恭敬道:“主子想的周到,阁子后头的院落从来清净,又便利,于养伤是再好不过了。”

言书看他说的郑重,像是接了什么重大任务一般,起初还有些纳闷,待看清他的神色后不由笑道:“秦叔,你可别误会了,这烟岚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从来都是一心向着我的。我说的将养是真的希望他好好休息。”

秦敛抽了抽嘴角,回道:“老奴领阁主令。定会好好照顾烟岚,只是照顾而已。”

秦敛走了好一阵后,言书终于起身离了窗户,幅度极小的扭了扭腰臀,伸展伸展筋骨:“眼看着又要日落了,这一天天的也委实太好过了些。再过一会儿,楚伯大约又要差人送膳食来了。这一顿顿的……”

他伸手圈了圈自己的腰,又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有些不确定:“韶华,你瞧我是不是胖了不少?”

胖吗?韶华没瞧出来。

言书这个年纪,说起来真是长身体的时候,模子又生的纤长秀气,实在和“胖”这个字沾不上什么边儿。

可要是说不胖,那不就证明楚伯这些日子的滋补都是白费功夫吗?

韶华举起大拇指,由衷赞了一句:“楚伯苦心,主子看着确实比以前丰满圆润了一些。”

韶华夸赞的不遗余力,可下意识的嘬牙花子,仿若牙快酸掉了一般的举措还是证明,这话从他口里出来,实在违心。

章节目录 一二零 探望 好在,言书也懒怠跟他计较:“走吧,出去消消食,也好进行下一顿。对了,宛芳,你去叫上小莲,让她跟我一块儿出去走走。”

自从上回被元夕“羞辱”后,小莲在屋子里也算老实了不少日子,不说来打扰言书了,轻易是连门都不大出了。

一个婢女,在这宅子里活活养成了一副闺秀的做派。

好容易得了召唤,小莲细细打扮了一番。

苏绣桃花的碧水轻衫子,下配一条玉簪花样的百叠裙,颜色娇嫩,将整个人衬得愈发娇嫩。

奈何,言书心思不在这上头,不过是眉眼抛给瞎子瞧罢了。

言书到了的时候,许渐吉正在给烟岚换药,后者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左手,叫人看着不知道在神游些什么。

不过一日不见,烟岚看着似乎消瘦了许多,不止如此,往日身上的温润沉稳似乎也被磨出了棱角,整个人看着特别尖锐而且戒备。

韶华站在外头往里瞧,不知为何竟觉出了几分生疏的气息,一时不敢往里走。

言书倒是如常,引着小莲往里走。

“可好些了?”这话虽是在问烟岚,看着的人确是许渐吉,毕竟生病的事儿,问大夫才更清楚。

听的人来,方才笼罩在烟岚脸上的阴霾一下子就散了,再看还是那沉稳的模样,倒叫人疑惑自己方才是生了错觉。

“主子来了?”烟岚有些歉意的看着自己被摁住的左手:“我这模样怕是不能起身行礼了。”

语气歉然,却又不卑不亢,果然呢,还是从前那个烟岚哥。

韶华挠了挠脑袋,跟在后头心情莫名愉悦了起来。

言书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用多礼:“都这样了,还与我行这些虚礼做什么。躺下吧,许大夫,如何了?”

许渐吉还是那副老样子,恭恭敬敬老老实实的:“左手小臂骨折,是钝器敲打所致。已经正骨过了,只是……”他指了指周遭肿的特别厉害的位置:“这一边有一些粉碎骨质,清理不出来。如果仔细调理,伤愈之后,对日常行动是没有太大影响,但怕是再不能过多负重。形状看着也会有些许,嗯,不大美观。”

为了照顾烟岚的情绪,许渐吉尽量把话往委婉了说,可在场这些人都不是傻子,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不能提重物的意思不就是说,这左手基本算是废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默了。

半晌后,还是烟岚受不了这气氛开了口:“怎么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好歹我也不用左手使剑,便是断了也没什么大碍吧。”

一帮子人来探病,结果还要病人出口安慰,也实在不像话了些,韶华笑道:“烟岚哥说的很是,男子汉大丈夫,少一条手臂也……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虽说是在笑,可话里的勉强昭然过节。

言书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几个先下去,我有话要和烟岚说。”

等得四下无人后,言书走到烟岚的床边,撩了一边的被子淡然的坐下,并不见什么可惜。

“韶华很担心你,一早就来找我说这事儿。在他心里大约是真的把你当哥哥的。只是,我心里记挂着别的可能,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答应他。也许是因为,我想听听你的说法。如何,你可愿意告诉我?”

一般人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大约是言书在问自己昨晚的事儿,可烟岚作为当事人,自然明白不会这么简单。

因此,他没有立时作答,只是低了头,强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拽紧的拳头。

许是太过用力,右手腕上隐约可见青筋暴起。

好一阵后,烟岚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用力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那些人是谁,也不愿多给主子惹麻烦。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你不用刻意记挂在心上。”

“是吗。”言书点点头,也不愿再逼迫他:“既如此,你便好好歇着吧。今儿秦叔过来,我已经与他打过招呼了,将你挪到阁子里去调养。你也知道,比起我这儿,那里反而更清净些。”

烟岚点头:“如今我这样子,怕是暂时不能帮着做什么了。好歹挪过去,也能少给您添些乱。”

他很要强,也从不说这样自伤的话,如今贸然出口,倒叫言书也跟着难受起来了。

好在安慰人这种事,他驾轻就熟,当下也不直说,只是另辟蹊径道:

“这几日下来,那些个管事的老一辈多多少少都被我替换下来了,独留了一个秦叔。你且跟着过去,好歹学些东西。将来若是接手,也便宜些。虽然只是管账,可你跟着我这么些日子大约也清楚秦叔这差事在我这儿占的是怎样的分量。总之,这日子还是清闲不了。你啊,就抓紧受伤的机会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假期吧。”

烟岚也不是傻子,怎会不懂言书字里行间的意思,从得知自己伤情后积压到现在的怨气总算有了一丝丝泄露的痕迹。

言书没有明火执仗的安慰自己,说一些没关系之类的虚话,只是实打实的帮着自己安排了更有保障的差事,叫人清楚,便是他真的废了左手,在这阁子里还是举重若轻的人物。

六尺的昂扬男儿,被这短短几句话搅的心内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不知该回什么话,只是沉沉的点了头,表示接受了言书这份好意。

“好好休息吧。”言书拍了拍被子,起身离了这屋子,走到门口又似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烟岚,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的,不只是韶华,便是我也是自始至终将你当做哥哥看待。我说我希望你好,便是真心喜欢你能一世安了。所以,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话,也不去看烟岚是做何回应,自顾自的出了屋子,一抬头,正巧看见小莲梗着脖子在朝里张望。

言书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姐姐,这屋子里住了一个对我来说尤为重要的人。你人长得好看,心也细致。接下来几日怕是要麻烦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了。”

章节目录 一二一 惩罚 凌战在家闷了几日,永宁宫的懿旨还是不可推拒的来了。

凌肃溜着鸟儿回来,正瞧见自家宝贝孙儿坐在那儿发呆。

“外头太阳这么好,你不想着出去晒晒,一天到晚窝在屋里头算什么样子?”凌肃吹了吹胡子,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是一刻也不愿意在房子里多待的。年纪轻轻的,一点活力都没有。”

凌肃就像个寻常的爷爷,对这个孙子爱归爱,唠叨还是要日常唠叨几回。

“爷爷。”凌战苦了脸,将抱在怀里的懿旨掏了出来,递给他:“上听太后的意思,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要与您狗腿,或者直接叫皇上指婚。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改了主意。”

听他这样说,凌肃也有些纳闷,将立在自己肩上昂首挺胸的鹰隼递给了管家,就着日光细细看了一回,越往下看,眉头越是舒展,到了最后竟还隐隐有几分欣喜的意味。

“太后的意思是要办一场流觞宴席,要你们这些适龄的娃娃一块儿赴宴?这不是摆明了要给你们相亲凑对吗?听着似乎还不错啊。”

对于爷爷的反应,凌战虽然早有预感,可亲耳听到还是有些想扶额的冲动:“你这模样,叫我看着倒像是很高兴嘛。感情,您孙子被人当货品似的相看来相看去的,您老不觉得丢脸啊?”

“丢脸?”凌肃嗤笑:“要说起丢脸,还有比你这么大岁数连个相好的都没有更丢脸的吗?往日里,我怎么规劝着你都不肯好好的成个家,如今能得懿旨去相亲,我还有什么能不乐意的。再说了,既然是相亲,总是两番相看的,你虽然长得像我,可性子不大讨喜。这回去,人家姑娘还不定能瞧上你呢,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话听着像是宽慰,可落在凌战耳朵里却满是别扭,仿佛被人从头到尾的嫌弃了一回。

尤其那一句,“长得虽像我,性子不大讨喜”。

浓浓的自傲和深深的鄙视,碰撞出一种异样的不舒适感。

凌战一把将懿旨夺回,一同塞到管家手里,道了一声:“供起来。”后,转身气呼呼的走了。

是该生气,凌肃好笑的看着孙子的背影,在心内积压了几天的气才算慢慢散了出去。

万幸,不是指婚,虽然不知太后为何改了心意,可凌肃有种直觉,这里头,与玉璃脱不了关系。

毕竟,在当今这个世上,能说动太后的除了大权在握的向安外,也只有她的亲生儿子谢韵了。

向安自然没有理由也没有闲心去鼓捣太后搞什么相亲宴,更不会花费时间去关心或干涉自己孙子的终身大事。

因此,会有这样举措的人也只有一个谢韵了。

而能跟小皇帝谈条件的,除却言书外,别无他想。

说到底,他还是顾虑凌战,不愿眼看着他为了世家联姻而失去原本简单快乐的生活。

凌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认定的,却不想,坐在言府才吃了茶点的被感谢地那一位也有同样的疑虑。

作为一个商人,能接到被安排相亲的懿旨,言书也有些许哭笑不得。

才奔波打听了一圈的韶华老老实实的垂手跟他汇报得来的消息:“按着传懿旨的小太监所说,这一回适龄的贵族子弟都得了传召,男男女女加在一块儿约莫有数百人之众,除却相看凑趣儿外还真没什么旁的说头。咱家有,凌小爷那儿有,便是连康王府家的沈小王爷也有。唉,主子,说来也怪,这说亲做媒的事儿,从来都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感兴趣。这太后才多大,平白操这个心做什么,莫不是先皇崩逝,她伤心太过,想寻个由头分散注意力吧。”

虽是没有旁人,可韶华这般说话也太过放肆了些,因此还不等言书如何,宛芳先一步踢了上去,示意他闭嘴。

言书拿眼斜他:“烟岚受了伤,我原想着要你陪我一同进宫。可如今瞧着,怕是不成了,你这任性妄为的性子,若是再不改,怕是要吃苦头。太后也是你能妄议的?怕是不要命了吧。”

韶华自知有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挨了宛芳一脚,瞬时就焉了,听得言书斥他,也不敢有半句反驳,只乖乖认错:“主子说的很是,小的知错。”

“既知错,这几日便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挨罚如何?”言书笑了笑,出主意道:“宛芳,你去楚伯那儿要几册女则或是女戒来,交给他。嗯,就先照着抄个一百遍,字迹务必要端正,但凡有一张抄坏了,就加抄十遍。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如何?自然是不如何的!

他韶华好好的一个八尺男儿,无论犯了什么错,都不应该去抄女德女训啊?

可要硬说一句不行,他也没那个胆子啊,韶华利落的跪下,一把拽了言书的衣角,极尽谄媚之能事:“主子英明神武,便是责罚也能做到举世无双。抄书容易,只是……您圣明,小的那手字,实在是拿不出手啊,若是污了您的眼,奴才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要不然,您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或者,换个别的责罚,可好?”

“可以啊。”言书答应的很是爽快,甚至还招了招手示意宛芳回来。

也不知为何,韶华被这痛快浸染出了一声寒气,连带着脸上的谄媚都险些碎了一地。

言书道:“昨儿晚上,元夕来信,说是墨轻骑最近的训练颇为松散,想着跟我要个人过去一道陪练,你若愿意去,抄书的事儿就暂且放一放,你看如何?”

又是如何?韶华有些欲哭无泪,恨不能当场抽自己一嘴巴,好好处罚一下自己这口不择言的臭毛病。

墨轻骑的陪练,那是人能做的事儿吗?自己好容易从那噩梦里挣脱出来,哪还有再自己回去送死的道理?

况且,他听说,自从黎元夕进了墨轻骑认了这统领后,为了压制地下那些不服气的人可是又往里加了不少变态制度,沿用的还都是当初苗寨那些个传统。

自己若是贸贸然的进去,不死怕也要脱成皮罢。

可要他一个大男人,贸贸然去抄女德那也是不能的!

章节目录 一二二 流觞宴(一) 思来想去,痛定思痛,韶华咬牙应了一声:“能回墨轻骑当陪练,左右也是帮着主子分忧。小的荣幸之至。”

“是吗。”言书点头:“荣幸就好。既如此,你就回屋子准备准备,明儿一早就去元夕那儿报道吧。”

话说到这儿,是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韶华灰头搭脸的唉了一声。

眼看着言书把韶华打发走,宛芳也不好说什么,倒了一杯茶捧到了他面前:“暮雨还没回来,烟岚又受了伤,如今您还把韶华迁了出去。这样劳心劳力,叫人看着都累。”

“是累。”言书认同:“不然怎么会连你都开始抱怨了。过几日,你随我进宫去,该打点的都打点好。韶华那儿你得空也该去提点提点,他本就聪明,平日里看着不着四六,心里却很有盘算,因此也不用什么都明着说。左右叫他能护着自己也就行了。”

宛芳:“是。您的心意,他总能明白。”

“自然是该明白。”言书看她:“我今儿跟你说的那些也都是真心的。你是姑娘,好歹得有个人家,生几个娃娃,这样人生才算完美。你不要打断我,也不要拒绝我。眼下的日子,兴许还是闲适的,等往后真的撕起来,还不知道如何呢。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一辈子冲锋陷阵,今儿不知明日事?”

“主子。”宛芳喃喃。

他们这些人,对自己将来如何还真的不会太过计较,只是却不能忽视身边人的生死。

墨轻骑首领是个什么位置,宛芳是从那里出来的,自然一清二楚。

说好听了是心腹,难听了就是死士。

当初言书溜着元夕绕过大半个靖朝,一是为了考验,而是为了磨炼。

十年磨一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用他顶替了韶华的位置,好保后者全身而退。

如今七宝阁的老人都被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也是墨轻骑的人,没人知道这个少年主子是要做什么,可宛芳清楚,不论他有何打算,年少时那句相互保护相互成就的诺言,言书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宛芳重又给他满上了一杯茶水,面上是少女独有的娇羞:“我听主子的,等到合欢花开,我便与韶华成婚。”

按着懿旨,言书赴宴可以带随从婢女各一,元夕被韶华替换出来,临时充了随从,一身水洗蓝的衣裳将他整个人衬得越发稚气。

楚晋笑道:“瞧这好模样,也不像个随从啊,还不如说是三爷的弟弟,倒更叫人信服些。”

在楚晋心里,自家三爷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能得他这样的评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转头看着言书也是一身蓝衫端坐在那儿,不由更是高兴:“你们年轻人,自然是要穿这样明丽的颜色才好看。宛芳,去将前儿阁子里送来的那条雪透的腰带拿过来,陪这个衣服倒是正正好。”

自家主子要去相亲,让前两日才在这条道上受挫的楚晋高兴不已,无论成与不成,多一条法子总是好的。

况且,这回来往的又都是官眷,言书虽是个平民掌柜,在穿着打扮上不能越了规矩,可也不能寒酸了叫人瞧不起。

他这样紧张,倒叫元夕觉得好笑:“楚伯,我们又不是姑娘家,好不好看又有什么要紧。况且啊,那么多高官显赫的子弟在那儿,玉璃过去多半就是个陪跑的。便是打扮成朵花儿,也不见得能叫您老人家心想事成,何必多遭这份罪呢。要我看呢,还不如怎么舒服怎么来,只当去城外逛一逛散散心,省的自己个儿太上心,到了最后还伤心失落一回。”

“呸呸呸。”看元夕这口无遮拦的模样,楚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说胡话咒自己主子找不着对象的?快,拍拍木头去晦气。再说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叫三爷。这回跟着去可要管好你的嘴,不能没大没小的给三爷招祸。”

说到这儿,楚晋又似想起了什么,指着元夕道:“你既跟着去,不若自己也好好瞧瞧。如今你也快二十了,左右也是要成家的,要说管家理事,大户人家的丫头或者还比寻常百姓的更会盘算些。你啊,心思单纯,从来一根筋,可要找个厉害些的才能帮衬着……”

祸从口出,也不知这事儿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元夕缩了缩脖子,狡黠的冲言书眨了眨眼,伸手拍了拍桌角:“是是是,您老说的都对,我啊定然不会给三爷惹祸。您看都这个点了,您老是不是去外头瞧瞧马车备好了没有?太后的席面,可不能误了时辰,否则便是大不敬了。”

这话在理,楚晋一边点头,一边被赶着往外走,临出院门还不忘回头叮嘱元夕:“若是有可心的姑娘,也千万别冒失。偷偷记了,回来再告诉三爷或者我,高门里的姑娘都金贵,你可记好了,啊?”

元夕:“……”

太后这场席面特意设在了城外的玉清台上,既名流觞宴,九曲流水自然是不能少的,而玉清台最出名的就是那一汪天然的温泉,九转十八弯的徐徐盘旋而下,荡漾着盈盈暖暖的水汽,连带着泉边的花树都早早的被催发了。

在这样初春的天气里,落花有情流水有意,用作相亲最是适合不过了。

凌战原想着称病推脱了不去的,没成想言书破天荒的有了兴趣,上赶着要过来,他不放心叫玉璃一个人面对诸如沈默之类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不情不愿的一道来了。

言书到时,正瞧着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闷闷不乐的摇着一杯果酒打发辰光。

说起来,这回的安排也算有意思,没有传统的纱幔屏风,全靠一段天然的泉水充作屏障。

左手边是男宾,右手边是女宾,太后的凤座设在高台,俯看着这些个青年男女,像是在看一场热烈好玩的折子戏。

元夕揉了揉鼻子,撞了撞言书小声道:“你看皇家这架势,像不像统领全军的将士,奔赴沙场前在点兵台上的样子。”

这血气的比喻,仿佛与这春日的和美艳丽格格不入,但言书听在耳里,只觉得贴切至极。

章节目录 一二三 流觞宴(三) 在场的这些人,与言书凌战年龄相仿的公子并不少,平日里也常常会在一处玩笑嬉闹,只是今日不知为何,这些个人都没有轻易与凌战谈笑。

言书原还有些纳闷,直到分开人群,径直走到他跟前时才发现原委。

这少爷,这脸,也委实太黑了些,而且也不仅仅是面色不佳,便是连气场都是冰凉的,颇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这些个人,平素都是被家里捧在手心金尊玉贵长大的,就算关系再好也没有平白吃冷脸的情致,为此,少不得要离得远些。

言书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样出神?都说这是春日花宴,怎么我瞧着你竟像是在过冬一般,冰的都快掉出渣子来了。”

才刚言书往这边瞧的时候,凌战就发现他了,可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立时转过头去回应他,虽然,自己跑这一遭,完完全全就是怕自己不在的话,言书容易被人欺负。

如今见他招呼自己,若是再不应承似乎也说不过去。

凌战:“来了?”冷冷淡淡,全没了往日的熟络。

他在气什么,言书心里虽然多少有数,可也不由谈他无理取闹。

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当铺掌柜,在身世曝光之前,便是再多歪脑筋也不会引着太后来注意自己。

今日这场宴席,说白了,就是冲着凌战去的,而自己则是彻彻底底的陪跑。

平白无故被拉来相亲,说起来本就是很冤枉的一件事,偏生这个连累人的人还来生自己气?

简直没天理了。

言书苦笑:“你要是今儿一整天都摆这样的脸色,传出去大约是要说你凌公子恃宠而骄吧。再说了,这宴席本就是冲着你来的,先不说你素日里身强体壮,突然病了有没有人信,便是信了又能如何?本就是初一十五的事儿,躲得过这回,还能躲得过下回不成?不若一次把这事儿完结了,省的夜长梦多,拖沓的难受。”

遇事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很有言书的风头。

凌战心内的气本就不结实,如今被他这么一说教,不由又散了一些,联想起接到懿旨那天爷爷说的话,甚至起了一些愧疚:“上回听着太后的话音儿,原以为是要直接赐婚的,不想隔了几日竟是绕了这么一个弯子,倒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爷爷说,能说动太后的人,当今世上除了太傅便只有皇上了。我虽是将门子弟,可与皇上并没什么私交,平心而论,我的事儿并不值得他多费心思,除非,有人从中转圜。我思来想去,总觉着那个人除了你之外,再不会有旁人了。”

凌战能说这些话,也是不容易,可惜,这回他真是感谢错人了。

言书不好意思道:“你啊,说的有理有据,只是,有这中间可能有那么一些误会。太后为什么改了主意,不说你了,我也是不清楚的,所以,这变故中真的没有我什么事儿。我的处境,你最清楚,从来只有上头命令我办事儿,哪有我去求他们的道理。便是我有这想头,也不能开这口。”

凌战皱眉:“所以,这事儿真不是你插手做的?”

言书难得老实:“确实不是我做的。因此,这里面有什么缘故,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啊就真当来这儿相亲一回,左右多少留个心眼儿总是没错的。”

本来么,皇家的花宴,不是那么好吃的。

凌战将这里外话听了个清楚:“你想叫我摆个好脸色就直说,绕这么大一弯子。也不嫌累得慌。”

“得了少爷,起来吧。”言书伸手想去拽他,不料那位身子沉,自己力气又不够,一拉之下险些没跟着坠下去,亏得后头元夕帮衬了一把,两人才没有摔作一团。

日头渐渐高升,破云出雾的撒了光下来,山风一吹,催开的花儿纷纷扬扬的往下掉落,将一池子清水晕染出了桃红花色。

宛芳性子冷,对这些个花哨的场景也没什么特别感触,倒是元夕年纪轻,见言书有人搭理了,也就不在他身上上心了,兴致勃勃的拿了棍子去挑水里的落花。

他们这处本就是好风景,又兼着几个人都长得好看,一时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些原本避之不及的公子哥儿,眼瞅着言书来了,凌战也转晴了,自然没有再晾着他们的道理,三三两两的聚拢过来。

男孩子嘛,聚的多了,最好聊的话题除却政事也就是姑娘了,今天这样的皇家宴会上,敏感的东西自然不敢也不能多说,剩下能谈的也只是姑娘了。

言书是欢愉场上的老手,虽说洁身自好没有多沾染,可见过的姑娘多了,品评起来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且不说他们这样礼不礼貌吧,左右元夕不大爱听这种,小声的跟宛芳说了一声,就绕到后山没人的地方,卷了裤脚管下水摸鱼去了。

许是因为靠近温泉,后山水里的鱼看着格外活跃格外漂亮。

这几日跟着言书,在小院里关的久了,元夕难免有些憋屈,好容易溜达出来撒一会儿欢,哪还有收敛的。

溪水里的鱼被他从东边儿赶到了溪边,好看的贝壳要捡,稀奇的螃蟹要抓,就连花色各异的石头元夕也不愿放过,就着溪水清洗干净了往随身带的荷包里一搁,心心念念的想着回去了跟言书炫耀一番。

这边玩的正高兴呢,冷不丁从树丛后天窜出个人来,看衣服样式像是宫里来的,掐着嗓子道了一声:“公子好。”

吓得元夕好险没一头栽进水里。

按理说,他的武功也算奇绝,感官更是敏锐,在这之前,要说有谁能一声不响的穿越草丛到他面前还不叫他发现,元夕是不信的。

元夕挠挠头,对这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映象,当初他陪着言书进宫的时候,这位公公就站在皇帝后头,似乎是他身边当值太监的模样。

想到这儿,他也不犹豫,绕是衣衫不整还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了一声:“水公公。”

章节目录 一二四 流觞宴(四) 元夕记得不错,来人正是皇帝身边的总领太监小水公公。

从前,但凡宫里有消息都是透过烟岚传达的,这一回因为他受了伤,没有跟着言书一道过来。

为了不点眼,小水没有专门去跟言书传这话,反而找了落单的元夕,一路尾随到了这儿才现身,不可谓不谨慎小心。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封加了火印子的信交给元夕,恭敬道:“烦请小公子将这封信交给言阁主。就说我家主子想趁着这好时光和他一聚。”

说罢,也不等元夕答应,转身就走了。

“没礼貌。”元夕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一边避了人将小水公公的话传达给了言书:“喏,这儿还有一封信,封了火印子,神神秘秘的。”

若说最开始言书还有些疑惑,如今也算真相大白了,这哪儿是什么相亲宴呐,摆明了是有事儿要谈。

这回,怕又是要叫楚伯白开心一遭了。

太后的凤驾踩着点儿上了玉清台,用的是和太傅一般的十六人大轿,说实话,在这样的山路上,用这样的排场,对轿夫来说实在是一个考验技术的活儿。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更乐意跟小辈儿待在一处,见了那些花一样的容颜,总觉得自己也能年轻上几岁。

女孩子里,雍亲王家的平宁郡主和安国公府荣安县主都是自小就在宫中长大的,与太后最是亲厚不过,如今见了她来,行过礼后,少不得要一左一右的上前搀扶一番。

眼看着她们两人今日打扮的鲜亮,显然是对这场花宴用了心思的,太后自然高兴,握了二人的手交叠在一处拍了拍:“我怎么瞧着你们两个似乎比往昔还要漂亮许多,好的很好的很,这样好的天气,合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出来看看美景。说起来,咱们靖朝的好男儿今日也算是都在一处了,你们两虽说身份尊贵,可既然来了也就不要端着了,不如放开眼好好去挑了,可万万不要因为羞涩空手而归啊。”

她这话说的直白,便是两位小主子素日里胆大,也禁不住红了脸:“我才跟我爹说了,今日就不该来,平白被您老人家打趣。”

话是这样说,可目光却若有似无的朝着男宾席飘着。

花树下头,一堆人呜呜泱泱的聚在那儿,低着脑袋给太后请安。

明明应该分不清谁是谁的,可那一抹水样的淡蓝色就是精准的撞击着平宁郡主的眼眸。

明明只是一个商户家的掌柜,却生生将周遭的贵家子弟比成了浊世的污泥。

言玉璃,这三个字像是一道魔咒一般,在平宁郡主谢简乐心中深深刻印了十一年。

惊鸿一瞥这样的字眼,在她往常的认知里总是用在容貌倾城的女子身上的,直到她七岁那年,在金鳞台上遇见了言玉璃。

彼时年幼懵懂,哪会懂什么身份的差别,只觉得那抹身影是自己要一身追随的。

也是从那一日开始,昔日调皮捣蛋的小郡主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那些个不爱读的书,那些个不爱画的画儿,那些个被丢在角落压灰的女红,一样样的被翻捡出来,央着教养嬷嬷重新认认真真的学了一回。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有一日她能配得上那个像日光一样耀眼的男孩儿。

然而,还没等她长大,那个男孩儿却似乎不见了。

昔日的光芒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朦胧而遥远,有人说那是一种成熟后的温润,对一个男子来说是一种很重要的品质。

可落在她眼里,却莫名觉得,他会改变只是因为他被欺负了,伤心了。

好容易到了十五岁及笄,她庆幸自己总算长大,可是从太后到父亲,甚至是身边从小陪着她长大的奶嬷嬷,耳提面令的都是自己如何金尊玉贵,将来找的夫婿又该是如何门当户对。

到了这时,她才发现,哪怕在自己心里,这个人如何高不可攀,可在别人眼里,始终是他配不上自己。

虽然她的心事藏在深处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可她知道,这辈子,自己的这番痴心怕是没有见光的那一天了。

谁知,还会有这样峰回路转的一天。

接了懿旨的时候,她原本想着称病不来的,可又念着太后素日照拂,加之父母催促叮嘱,便想着如往常那般走走场子敷衍过去。

谁承想,到了这儿便看见言书一袭蓝衫笑意盈盈的站在那儿。

不论是他伸手去拉凌战险些摔倒,还是他拿了花枝去拨弄溪水,甚至是他在一群子弟的簇拥下,对着这边侃侃而谈。

落在平宁郡主的眼里,都成了一幕幕无比生动的画儿一般的场景。

也不知是春色正好,还是水雾太浓,那一瞬间,她竟有一种莫名想哭的冲动。

仿佛十年无望的憧憬,有了那么一瞬突破现实,落地成真的恍惚。

伺候着太后入了座后,平宁便想着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却不想被一把拉住:“还下去做什么,这儿宽敞,你同庆安一块儿做本宫旁边。要说起来,本宫也有好些日子不见你们进宫来请安了,倒不知小丫头在家里忙些什么,不如好好与本宫说一说。”

能得太后青眼本就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儿,又是在这样的场合,显而易见是涨身价的时候。

只是今日……

平宁对这份殊荣有些抗拒。

要说起来,若是平平常常坐在下头,兴许她还有和和言书碰面交流的机会,可要是上了这凤台,别说说话了,大约是连传递个眼神都是妄想。

可想归想,要她违背太后的话,随心所欲的离了这席面也是万万不能的。

倒是庆安县主性子活泼些,拉着太后的手撒娇:“娘娘,您不是说今番是花宴吗?我们若是跟着您一同高高端坐在上头,不就成了伺候观音菩萨的小童女了?那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还如何相看?”

她这话说的,三分玩笑七分娇嗔,虽有些个不成体统,可太后素来喜欢她这份爽利,当下也不生气,只是抚掌笑道:“这小妮子,才刚还装害羞呢。才那么一会儿便露原型了。罢了罢了,本宫就不将你拘在上头了,若是耽误了你找夫君,回头安国公怕是要怪我了。下去吧,若是有瞧的顺眼的,就来告诉一声,本宫替你做主。”

章节目录 一二五 流觞宴(五) 这番动静可不算小,底下的礼行完礼看着上头三位有说有笑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女宾的重点可就在那两位身上了。

下头的话题也自然而然的转到了过去。

“要说起来,太后对这郡主和县主还是真的宠爱。自小养在身边不说,如今又叫了我们大伙来。摆明了是要给两位召婿嘛。”

说话的男子是御史鲁商家的小儿子,看着与言书年纪相仿,一身青衫走的是竹节图样,犀角束发很是白净,可言语间不大谨慎,一看就是家里自小宠着长大的。

“自然是宠爱的。”有人接话道:“谁不知道太后娘娘最喜欢女孩儿,虽生了皇上,可心里一直有遗憾呢。这才把两位接到宫里养着。这么些年了,感情能淡的了?今儿啊,无论这两位看中谁,太后怕都是会应承做主的。”

“这感情好。”有人跃跃欲试:“先不说名誉地位吧,单看长相,这两位可是皇城数一数二的。能诗会画,德行也是上佳。若是有幸娶到这样的儿媳妇,我家老头子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这话一出,底下的都乐了:“你娶媳妇儿,你爹乐什么?难道不是你该高兴?”

被驳斥玩笑了,那人也不恼,只是弯了眼角回道:“我呀,不争气的紧。这些个名门淑女自然都是好的,可好人家的姑娘都有自己的气性。比起她们,我呀,更爱别处的。”

至于这别处是哪一处,在座的人心照不宣。

都是一处玩惯的,开些玩笑原也是寻常,所以,哪怕他出言不羁,也没人觉得如何,彼此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的闹了好一阵,更有甚者拿胳膊杵言书,硬要他表个态,评判评判哪处的女子更讨人欢心些。

这样一闹,言书少不得要抬眼去看那个才从高台上缓缓走下来的郡主。

发黑如墨,樱唇如朱,一双眼仿佛被兑了水一般,脉脉含情。

确实是一派温柔的长相,美丽却不至于叫人有距离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言书抬眼的那一刻,仿佛正巧与郡主对上了眼神,后者微微一愣,竟是飞快撇开眼去,似乎对这份无礼的打量颇有几分不悦。

言书自觉失礼,歉意的笑了一回。

正巧,布置宴席的典仪官扯着嗓子宣布开席,倒省了再听着他们胡说八道,各自入座后好歹算是清闲了一会儿。

这花宴既取名流觞,自然是用了曲水流觞的典故。

弹琴作画,评诗论道,或有投壶射箭,总之都是一些攀比出风头的事儿。

言书既不觉得自己有惊世才华,又兼着身份低微,不愿出这风头,因此带着元夕宛芳抱着一壶果酒几碟子点心,远远的避开了众人,自得其乐的靠着溪水喂小鱼儿。

元夕有些好奇:“玉璃,这儿虽是支流不近源头,可水温还是要比一般湖水高一些。怎的竟还能有鱼?”

同样的问题,言书小时候也曾问过言闵,当时父亲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拿着酒杯顺手舀了一条,递给元夕看:“这个叫做媚儿鱼,听说不是天然存在的东西,而是一些学医的人想法子培育出来后养在这儿的。这里的水也不是一般的温泉水,而是经过特别处理的,你闻闻,是不是没有一般温泉那种特有的硫磺味儿。”

听他这样说,元夕果真认真嗅了嗅,除却花香外,还真没什么旁的味道。

“玉璃,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聪明。”元夕夸的认真:“只是,那些个大夫也太无聊了些,便是要培育好歹也弄大些。这样的小鱼崽子,用来塞牙缝都不够。”

这样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拿来吃的吧。

言书无奈:“要是为了吃,这大江大海的什么鱼没有?需要培养这竹签子?”

“不是吃的?”元夕挠了挠脑袋:“那是做什么?大夫养的?难不成这是药?”

一边问,一边伸了手指颇有兴致的逗了逗,才一会儿就觉出了不对劲,下意识的去看言书,不可思议道:“这鱼好像在亲我。”

如果这就是媚儿鱼的功效,那那帮子研究这个的大夫该有多孤独和变态啊。

言书看着他那样,不由笑道:“便是真亲你,也不用脸红吧。再说了,它才没那么无聊,不过是你手指上有茧子,它在帮你休整罢了。”

要说起来,这玩意儿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东西,为的就是给宫里那些个贵人调理肌肤,将她们一个个修整的吹弹可破后再供君王采掘。

原本的好奇,在听了这么荒诞的理由后不禁转成嗤笑,元夕道:“不管是亲人,还是修整,听起来都无聊且无趣。你们这里的人真的很奇怪,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是啊,为了一些虚妄,劳民伤财。也许就因为这样,前朝才会亡了的吧。”言书笑了笑,转了话题道:“不过要说这东西半点无用倒也是冤枉了它。当年凌爷爷从战场上回来,因为北地严寒,药材又匮乏,整个人都不成个样子。新伤累着旧伤,冻疮叠加刀剑砍伤。说句大不敬的话,好好的一个人,看着跟块破布一样。伤口反复流脓又腐烂,几能见骨。当时大夫说了,这样一层层的伤,若想要根治,除却剐肉外再没别的法子。只是,该去多少,从何下刀却没有一人敢给出定论。当时圣祖爷还在,听了大夫的想法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一处温泉里的媚儿鱼……”

言书微微一顿,在心里默道:其实当时父亲告诉自己的是,这法子原是容音提出来的。虽然凌肃是颠覆了自家王朝的敌将,可那是天道轮回。对待一个英雄,她有自己的考量和尊重。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这玉清台才没有跟那个马场一道被销毁掉?”元夕若有所思:“果然呢,让一个东西发挥他该有的长处,可比毁了他聪明多了,你说对吧,玉璃?”

言书回神,看着他笑:“你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章节目录 一二六 碰面(一) 两人正说着话呢,才还嬉嬉闹闹的玉清台忽然就静了下来,宛芳压低了身形道:“荣安县主前几日学了首新曲,说是要求太后指点一二。”

这话说的,怕是连元夕都不会相信。

言书笑了笑:“这县主自小便习得一手好琴,十二岁上下更是靠着一曲高山流水名震皇城,不想竟如此谦虚。况且,从来只听说太后娘娘极善丹青,不想在琴曲上头还有造诣。”

元夕点头表示明白:“照你这么说,大约求指点是假,卖弄是真。也是,这样的场面,若还是藏着掖着,那学来的东西也就没用了。”

凌战本就离他们很近,听着他们讨论心内却有不同意见。

“女子学艺本就是为了陶冶情操而非卖弄。她这样的心境,便是技艺再娴熟又如何,曲调有了,情致却也差了。”

这话说的虽然在理,却有几分何不食肉糜的不知疾苦。

“舞阳,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爱把一切想的理所当然。”言书笑着摇头:“你当太后身边的宠儿是那么好做,且不说这些个才艺是不是她自己愿意学的,便是真的想学,为的也不过是自身价值的加持,若是在这种场合跳不出来出来,那也就白学了。靖朝对女子虽没有从前那般苛责,可说到底还是有约束在的。这世道,女子总是比男子更不易些,你啊,就宽容些吧。”

凌战性子虽傲,可也很少对人口出恶言,如今这般也是有个原头在里面,据传啊,这荣安郡主对凌战很有几分意思。

言书颇有兴趣的杵他:“那些个流言啊,你也不用样样放心上,毕竟人家是姑娘,便是真对你有意思,也不会闹得这样人尽皆知,背后或者有些你不清楚的事儿。你啊,别一味认死理。”

感情这事儿没有发生在你身上,说的一派轻松。

凌战一个白眼恨不能翻到天上去,懒怠再提这茬:“你要有兴趣你就继续听着,反正我是不愿意呆这儿了。”

说完这话,像是真的忍耐到了极点,转身找随从借了一根鱼竿,连多一眼都不愿往台上瞧。

看他这样,言书止不住摇头。

元夕若有所思,道:“看他这样,倒像是被宠坏了一般。”

这话才说完,就觉着背上凉嗖嗖的,像是被谁放了冷箭一般,一低头就看见言书在那儿瞪着自己,唬了一大跳:“做什么啊,这样瞧我?”

回应他的是一捧湖水:“你这嘴啊,谁都能被你拿来说。舞阳的性子好着呢,哪里就是宠坏了!”

元夕不屑:“得得得,你就惯吧。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眼里这世上大约也没人比得上凌战了。我看呐,世人话传话也不都是虚的,你们两就很有凭据嘛。还搁这儿相亲。真是受不了。”

受不了归受不了,自己选的主子哭着也要跟随啊,元夕嘴上嘟囔,目光却一直戒备的巡视四周,生怕凭空出了什么蛇虫鼠蚁惊了自己这位弱不禁风的主子。

言书好笑道:“既然来玩,好歹也放松些吧。这里的人随便找一个出来都比我贵重数十倍。我一个小掌柜,跟着眼神这么犀利的随从,看着似乎不太合适呢。宛芳,你去,跟凌战一块儿找这边的主子借个鱼竿来,左右这儿也没我们事儿,不若去后山钓会儿鱼还实在些。”

宛芳能干,不仅按着话借来了钓竿,还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饵料。

虽说是言书提议的,可他并不熟悉垂钓,看着各式各样的饵料在罐子里扭来扭去,好看的眉毛瞬时扭在了一块,嫌弃的朝元夕挥了挥手:“捧上,走。”

元夕来过后山,自然而然的走在前头:“你别说,离这儿不远倒还真有一条支流的小溪,只是河水清浅,用竿子怕是成不了事儿的。不如学学我,等会儿啊,我帮你把裤管往上系起来,咱们下水摸鱼你看如何?”

在他眼里,像言书这样的公子哥儿大约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的,既然来了这儿,少不得想要拉着他疯一疯。

言书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才想回话,却被身后的人打断。

“烟岚不在,你身边这个新来的倒是活泼的很。”小皇帝一身便服,又小水扶着从大树后头转了出来:“若是我记得没错,上回,你就是带着他来诓我短刀的吧。如何?还好用吗?”

“好用好用。”元夕不见怪,大约在他眼里,这世上的人,只分两种,那便是玉璃和其他人。

因此,对方是皇上或平民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也亏得青文修养好,到了宫外连自称都是“我”。

见他如此,只觉得好玩,笑着去看言书:“小水可跟我说了,你这小侍卫武功可远远在烟岚他们几个上头,如何,叫他跟小水在周围守着?趁着春光如画,言阁主陪我四下走走可好?”

君命不可违,言书难道还能说不成吗?

“宛芳,你把这鱼竿支起来,等我回来时候可是要见着鱼的,不管是抓还是掉,总之不能叫我白来这一回。”

“看你那矫情样。”青文不忍看:“这样的天气里,要个姑娘给你抓鱼?我倒是怀疑,那多情公子的名头莫不是靠你长相拿来的吧?”

“你管我。”言书笑他:“走吧。这皇家汤泉我也没来过,还要劳烦你带我四处走走看看,也好沾沾这富贵龙气。”

这话看似不敬,实则恭维,谢韵几乎气笑:“你这嘴啊,便是当不得真,说你没出息吧,又实在是顶顶能干的。说你沉稳吧,我也确实开不了那口。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两人边说边笑,边笑边走,不多时就到了一处不见人烟的地方,四周空旷,无处藏人,远远的,元夕小水各守一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无懈可击。

谢韵随手采了一叶茅草,叼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前几日,母后来找我,突然提起要给凌家小子说亲的事儿,你可知这中间有什么缘由吗?”

章节目录 一二七 碰面(二) 谢韵不是爱拐弯抹角的人,该问的话从来都是直接出口。

对这一点言书还是很欣赏的,只是:“你这个做儿子的都不知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舞阳,我一个外人哪里能摸准这脉络?”

言书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这事儿还是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拦着,舞阳大约也是逃不过去的。如今办了这样一场宴席,想来太后也不会揪着他不放了吧。”

说起这个,谢韵还是很感兴趣:“唉,我听母后说,那一日宣你们两到永宁宫,舞阳似乎拿你做了借口,说是自幼两人就有婚约,也不敢背着长辈乱改主意。要不是这样,也不会逼得她来找我。”

言书道:“你也清楚,那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他的性子你还不了解?连他爷爷都做不了他的主,一旦着急了,什么话都能信手捏来。”

谢韵摇头失笑:“便是凌肃拿他没辙,我母后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回要不是有别的因素,怕是连我都压不下来。你那么聪明,个中缘由不用我说,你定然也是知道的。”

自然是知道的,凌老将军虽是退了下来,可当初陪着圣祖爷打天下的,除却向安也就是他了。

要说这朝堂上还有谁能与太傅比肩,除却凌肃别无他选。

只是……

言书有疑问,却也有顾虑,当着谢韵的面更是不能问。

他不问,并不代表别人发现不了,他有的顾虑,谢韵却没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外头那些个人,平素里没事干,只会嘴坏,早晚有一日,我要叫他们再不敢这般张嘴。”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狠厉。

言书不愿看他这样,少不得转了话头道:“凌爷爷头上顶着一个护国公的名头,太后若是想要给他匹配一个能左右太傅的人家,大约是要在文官头上做文章。”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真猜中了,谢韵笑了笑:“就说你聪明,虽说不是纯粹的文臣,却也相差不多。方才上头那两位,你也瞧见了。除却向安外,他们两位文官里头也算得上有话语权的了。向安这个人,最厉害的点儿就是坐在文官的位置,怀着武官的心思。要压制他,实在是要花些手段。”

荣安县主也就罢了,她祖父安国公在朝堂上很有清名。

但是那位郡主?

言书有些不懂了:“若我记得没错,平安郡主是雍亲王的女儿吧?”

谢韵点头:“是的。”

言书更不解了:“雍亲王和太傅之间可是有关联拉扯的,太后若是意在牵制,怎么会考虑让舞阳和他的女儿联姻?这不是明摆着把他们往一块儿推吗?”

谢韵道:“这话若是别人问,我还能当情有可原,但你言书可从来不是只看表面功夫的人呐。他雍亲王是什么人啊?当初若是心再狠些,这靖朝便是他那一支了。这样的人,不管如何都不可能真正屈居在外姓人之下的。”

这话在理,只是……

言书道:“穆家庄后,我将一干人等都迁进了府里,特意辟了一处防护疏漏的院子给他们。果不其然,当晚就有人冒充家仆混进了那所院子里,还放了好大一场火。这件事儿你也是知道的。后来楚伯带着烟岚一道审讯了那群人,结果也是一早送到你那头了。穆家庄是谁的产业不用多说,那后头的靠山是谁你我也心知肚明。若说雍亲王与太傅没有半点牵扯,怕是圆不过去吧。”

谢韵道:“朝政和商场本就大同小异,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利益,端看利益罢了。且不说这中间有没有泼污水这样可能,便是真有,我也有策反他的法子。”

言书侧了脸,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心内感受并不舒适。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他再傻,也听出了由头。

这所谓策反,便是给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结一门好亲事。

纵使旁人再变节,凌肃老将军的立场是从来没有改变的,忠君爱国,刚正不阿是他行事的唯一准则。

若是真和这样的人联姻,对雍亲王来说,不管是名声还是仕途,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今谢韵这般侃侃而谈,显然是将其中利弊想的一清二楚,对太后的主意也是了然于心。

不对,或者,这个主意从一开始就不是太后而是皇上想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肯改变主意的唯一原因,只能是有了更好的主意。

言书沉了沉心思,笑道:“你既知有这样的好处,还肯帮着舞阳违背太后的心思,可见,我在你心里是何等重要。常言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说罢,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效力的?玉璃荣幸之至。”

谢韵铺垫了半日,等得就是言书这话,在他看来,虽是求人办事,可却不愿先开这口。

如今言书自己提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穆家庄事发,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布桩带入局的,牵扯不下二十个官员。有宋岳琳为首的那帮子人作证,要落实他们的罪名不是难事。再加上秀秀从郑家搜集的那些个罪证……这些个人多是投在向安门下,一旦事发,他难辞其咎。再加上这两年,我们在各处安插的桩子,便是将朝廷清洗一遭,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不会有大问题?

言书知道谢韵恨向安,但没想过,他会恨到这样轻重不分。

这回他的眉头是真的皱的狠了:“青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真的不敢相信。

向安是什么人,难道还要他这个商户跟这个少年天子反复言说吗?

靖朝初立时,接手的江山千疮百孔,一时间叫这帮子打惯硬仗的汉子有些无从着手。

当时,是向安上书,提出了振聋发聩的前朝遗留的五大积弊:“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

金銮殿上,向安玉身长立,以一己之力立辩群臣,中心思想只一句,新朝不易用旧制。

章节目录 一二八 碰面(三) 推翻旧制这种事,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嘴皮子再利索,若是拿不出服众的新政,那就只是个笑话罢了。

李朝再是不堪,也是经历了数百年的皇朝,传承下来的规矩总有它自身存在的道理。

这样一棍子打翻,要接受的靖朝如何运营?

除非,能再废除的同时能准备一套完善且完美的新政。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所有人都把这一条当成了驳斥向安的理由,嘲笑他狂妄无知,不知天高地厚。

却不想,下一秒就被他的举措打了一个响亮无比的嘴巴。

十来个太监抬着近十册几尺高的新朝政策,穿越百官,从太和门一路往里走,向所有人展示了仁宗皇帝和自己的决心。

这样一个人,又在朝廷里经营了大半辈子,岂是他们这两个青涩的娃娃用两年的时间就能击败的。

可谢韵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差距有多了不起,听得言书这般问自己时,甚至笑了笑:“太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只是,对付敌人有些时候需要出其不意。如今我羽翼未丰,旁人对我的关注还不够多,也不会想到我敢在这种时候反抗。但若是再拖下去,我怕一切就成了定局。”

青文不是鲁莽的人,他会做这种决策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如今细细说来也全是道理。

只是……

言书叹了口气:“青文,我不想驳斥你,更不想泼你冷水。只是,咱们或者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说实话,以他们目前的实力,要去挑向安的老窝,实在算得上以卵击石。

谢韵摇头:“这些年,宫里宫外多少流言,关于我的,关于我母后的,或者你比我更清楚。玉璃,我知道你这个人,行事喜欢万全,只是易地而处,如果你是我,这样的窝囊气,你还要受到什么时候去?况且,只这几日,有多少波人对着穆家庄存活下来的那些个人出手?你以为你怕我心焦瞒着不说我就真不知道了?玉璃,这世界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险恶道理。今日还只是烧你房子,来日呢?你将他们从外头又调回内宅,难道不就是想更好的护住他们吗?只是,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你不能护他们一辈子。若是出了差池,错失了这一次机会,你还想我等多少年?”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允与不允已然左右不了大局了,况且对方手上还握着舞阳婚配这样的筹码。

言书明白,谢韵觉得眼下这个时机刚刚好,绝不只是他说的这几条原因,更重要的是七宝阁已经在他手下万全整合完毕。

不服管的老一辈已经被他全部剔除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只听他一人号令的墨轻骑。

在谢韵眼里,那是一支难能可贵的死士,更是一波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江水。

他用言书,也防言书。毕竟,作为一支搜集全朝辛秘的队伍,拥有这样的队伍实在是很可不的一件事情。

谢韵总是不能明白,皇祖父和父皇到底是为了什么允许言家拥有这样奇怪的一支势力。

他有他的考量,虽没有明说,但也清楚,以言书的聪慧,不可能想不清楚自己的用意。

虽然这样的心计会叫人伤心难受,可那又如何,从古至今,皇帝这样的存在本就不配拥有朋友或知己。

君与臣,本就该是这样上与下的关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从来都不不是什么玩笑话。

言书默了一会儿,终是下了决心,撩起衣摆,郑重的跪倒在地:“皇上的决策自然是最合时宜英明无比的。只是,既然是试探,为防万一,不能也不应该由皇上亲自操刀。臣不才,有幸能率领七宝阁众人为皇上效力至今。这事儿既然是由我翻查出来的,就该由我来做个完结。皇上只需记得一点,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都与您没有半丝关系。还请您端坐高位,静看这朝野波诡云谲。”

这是第一回,言书在四下无人的场合对谢韵行这样的大礼,不说远处一直观望的元夕如何,连谢韵自己都不自觉的想要往回退一步。

好在这样荒唐的想法不过一闪而过,他到底没有真的退出那一步。

谢韵心知肚明,言书这一跪是将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捧到了自己面前,任由自己踩在了脚下。

明明是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但谢韵却没有什么格外高兴的感觉,那一声声尊敬无比的“皇上”像是针一样扎进了自己心里。

张了张口,终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谢韵甚至没有蹲下身去,只是手掌向上微微升了升,一字一字的道了一句:“平身。”

从今往后,他们两个只会也只能是君臣。

谢韵走了,徒留言书一个人在原地待着,临走的时候,他算是留给了言书最后一丝温情:“言家辅佐谢家三代,无论如何,我定会保你一条命在。玉璃,你信我。”

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言书不知该有呵情绪,到了最后还是扯了扯嘴角,用力笑了笑,就像是往常一般。

元夕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看了半晌,忽然伸手蒙了他的眼:“如果不想看就不要看,如果不想考虑就不要考虑,如果不愿当言书,就不要当。”

这样的距离,足以叫他听清两人交流的事情,若不是怕给言书惹祸,方才他很该一拳甩到那个所谓皇帝的脸上去。

中原的礼制,他从来搞不懂,但也知道,言书很是看重,所以他压着性子,忍的全身都疼,像根柱子一般化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猛然被蒙了眼,言书有些不大适应,下意识的眨了眨:“元夕,你的手别那么用力,快戳到我眼珠子了。”

元夕:“……”

往回走的路上,元夕难得的沉默。

虽然他们打机锋说的那些话,自己不是你能全部听懂,可归总起来的意思,大体还是能猜出来的。

这小皇帝被自己师傅压制的爬不起来,又不敢做那被打头的鸟儿,就挑了凌家做筏子,逼言书就范。

横竖,成了是自己得利,败了是言书替死。

这样缺德的事儿,也亏得那小子想的出来!

章节目录 一二九 做局 言书看他这样为自己气恼,竟像是自己被下了套一般,不由好笑道:“你做什么这样的表情?莫不是因为我叫你在外头守着耽误你捉鱼了?”

见他还有心思打趣自己,元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手一个爆栗敲在他额头上,嘴里还喋喋不休:“你不是从来都最聪明了吗,啊?今儿是傻了?送死的事儿你也上赶着往前凑!人皇帝自己还没好意思开口呢,你就巴巴儿的往人刀口上撞。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言书皮肤白,从来又娇养的厉害,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

虽是没有丢脸的痛呼出声,可脑袋上飞速红肿的皮肤还是证明元夕这一下用的力并不小。

可谁叫自己理亏呢,兴致勃勃的给了种了蛊,结果还没机会怎么样呢,自己就要先死了,换了谁都得狠狠生气。

所以,他并没有回嘴,只是抬手捂着被敲的地方用力揉了揉。

元夕本是气急了动的手,可好歹还记着眼前这公子就跟他长相一样,金尊玉贵抗不得揍的,所以多少还是收了力气。

却不想还是把人打的快哭了,一时懊恼无比,反而静了下了。

言书见他突然哑了喉咙一声不吭,还有些不习惯,少不得开口解释了一番:“在我们这儿,皇帝本就是至高无上权威的存在,他说的话,别人轻易驳斥不得。今儿,他既透了这个意思,左右是要我去做的,差别不过在于是他下令,还是我自己请命罢了。你想啊,与其要他用皇帝的名头给我下令,是不是我自己挑明了会更好些?既来之则安之,躲不掉的事儿,自然要寻一条最好的路去走,你说对吗?”

“好路?”见他大难将至,还能绕有兴致的跟自己辩驳,才压下去的气不知不觉又往上窜了窜,元夕强迫自己盯着言书小寿星一般的额头好一会儿,才算把自己跃跃欲试的手摁了下去。

“你倒是告诉我,照他那个说法,你还能有什么好路?难不成,敷衍的丢你一句保你一命,你就又对他感恩戴德了?玉璃啊,你那么聪明,难道就瞧不出来?他若真有底气,断然不会这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别说保你了,只怕是连自己都护不周全。”

“你是这样看他的?”言书道。

元夕理所当然的回道:“哪里就是我这么看他了,你们皇城上下不都这么看他吗?”

听到这儿,言书忽然有些明白谢韵的急切了。

蜚短流长,往往是比真相更伤人的东西。

言书看着他气鼓鼓的模样,不知为何有些心酸又有些好笑:“这事儿也不是到了他这一辈才起的源头。先帝天赋不够,眼界平平,虽有傲气却缺傲骨,行事作风多仰仗太傅,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今日一家独大的局面。老子的摊子儿子来收,说实话,青文也不容易的很。再说了,他说的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对待向安这个启蒙恩师,谢韵从来都是敬重有加的,也正因为这样,到目前为止,两人明面上还算过得去,向安对谢韵也没有太多防备。

可日长必然梦多,越是往后,谢韵的决心就越是藏不住,到那时,反而被动。

言书叹了口气,笑道:“虽然知道打草会惊蛇,可还是忍不住幻想,便是有蛇,也许我一棍子下去正巧是砸在蛇的七寸呢?既然事成定局,咱们也就不要多想了。元夕,你如今是墨轻骑的统领,有些事儿心里多少也该有个数。这次的对话,你只当从来没有入过耳,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尤其是凌战对吧?”元夕接口道,无奈的摇摇头:“我算是瞧明白了,在你言玉璃眼睛里,这世上人人都不易,人人都可怜,人人都身不由己,除了你。我就不明白了,你对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哪儿满意了,嗯?竟能叫你这般任劳任怨,普度众生?”

中原的文化,元夕并没有琢磨的太透,却又偏偏热爱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因此常常会词不达意,弄出些个笑话。

“元夕,好好说话咱们还能做朋友。”不知为何,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散了一些:“舞阳这个人活的干净也纯粹,有些事儿,他不知道远比知道好。”

“是是是,他啊就是活在清泉里的媚儿鱼,不但水要干净,还不能冻着凉着。”元夕翻了个白眼,懒怠再去理他。

宛芳在溪水边坐着。

她是那种做什么就是什么的人,答应了言书为他钓鱼,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身边的框里果然装满了鱼。

言书:“……”

元夕:“……”

再回玉清台时,太后看向言书的目光似乎格外和善。

凌战还在那个角落,支着鱼竿打瞌睡,言书看着他,仿佛看着年幼时无忧的自己。

元夕说,自己执意护着凌战是为了“普度众生”,其实不是的,从始至终,他想渡的也只有自己一人罢了。

“言公子。”

轻轻柔柔的声音,正是雍亲王的小女儿,谢简乐。

想起方才谢韵的那些盘算,此刻再见了本人,言书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好在,自小养成的习惯使然,哪怕心内有壳卡在那儿,也不至于怠慢。

言书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平宁郡主。”

许是第一次这样主动大胆的同一个外男说话,虽说不是独处,可按着她的性子还是难免紧张局促。

手中的帕子几乎快被绞出丝来,略施粉黛的俏丽面庞红的像是快滴出血来:“方才投壶作诗的时候,似乎没有见着公子,是对这些不敢兴趣吗?”

听着架势,倒像是要闲谈聊天,到时没有听说过这位郡主还是个自来熟啊?

莫不是雍亲王得了消息,特意叫她通过自己来试探凌战的?

言书心思流转,却不想一抬头,看进了她如水般清澈的双眸,惊诧之后就是下意识微笑:“郡主好眼光。我本是个商贩,平日里不大接触这个。吟诗作对的都不大通若是平白待着,一来怕丢丑,二来呢也怕扫你们的兴致。”

章节目录 一三零 表心 这话却是客套了,不管怎么说,言书也算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这些个花俏玩意儿哪有不会的。

平宁虽没与他说过话,可关于他的那些个事情从来没有少听,如今听他这样信口就来,做小伏低的胡诌,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好学着他笑:“是吗?我虽是郡主,可这些东西也不大会。想来,有些事情和身份并没有多大关系。”

言书顿了顿,没想到对方竟是把话原样甩了回来,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平宁郡主不通诗书,这话说出去怕也是没人会信。满皇城谁不知道这对由太后一手调教的姐妹花儿啊。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兼着能歌善舞。尤其是这谢简乐,口口相传,到了百姓那儿更是有了容音公主第二的名头。

冲着这第二,言书也不能真把她晾在那儿,姑娘都亲自来了,再畏畏缩缩的可就说不过去了。

“郡主说笑了。”他指了指宛芳带着的竹篓子:“才刚我们去后山钓了些鱼,公主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他原是随口说说,打量着郡主金枝玉叶,也不可能收这样粗俗的礼,谁知那一位像是存心和自己杠上了,不仅收了,还收的格外高兴。

谢简乐:“这是送给我的吗?从小到大,我还没收到这样别致的礼物呢。是你亲手钓的吗?好厉害!”

言书:“……”

看她这模样,那些个称赞似乎格外真心,便是精明如言书也有些分辨不清。

言书:“郡主高兴就好。”

自然是高兴的,谢简乐看着那些再普通不过的池鱼,心想着既得了东西,总也要知道礼尚往来。

“莺莺,将那块绣了山石松柏的帕子拿来,赠与公子。”

听得这话,不说婢女作何反应,便是言书也有些不敢相信。

虽说如今风气很开放,今儿又是相亲花宴,可第一次见面就送帕子……这个,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这平宁郡主看着不谙世事,做事倒是雷厉风行得很嘛,只是,是不是弄错对象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平宁也似发觉了不妥,本就红的夸张的脸更像是要炸了一般,急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不是我贴身用的帕子。不对,这也不是帕子,是一块被绞坏了的蜀锦,我觉着扔了可惜,就在在上头绣了一些东西。不过是些个山石松柏的寻常花样,寓意健康长寿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罢,也不等言书再做回应,从婢女手中一把夺了帕子往他怀里一塞,亲自抱了鱼篓急匆匆的走了。

若说到了这儿,言书还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那他这些年的“游历”也就算白费了。

只是……他似乎并不算认识这郡主啊。

这一段插曲的地点原在角落,除了平宁塞帕子这一段外,两人之间不止隔了一个元夕的距离,落在外人眼里也只当是寻常。

大庭广众的,言书也实在不方便当面把这布襟子直接还给她,只叮嘱了宛芳得空给人家送回去。

花宴开到这儿,别人如何言书已经没有心思挂念了,与太后表了歉意后,就想与凌战一道下山。

太后定然是一早得了话的,对于言书要走这件事儿并没有多加为难,只是道了一声路上小心后就放他们走了。

回程的路上两人照例窝在一辆马车里。

方才凌战虽是在钓鱼,可言书这边的动静也实实在在落了他的眼,毕竟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朋友,遇到这样的事情,理所当然是要好奇一回的。

“唉,刚那个郡主跟你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连我都不知道。宛芳,你知道吗?”

看见她摇头后更是来了兴致:“看来这回,你是能跟楚伯他们有交代了。羡慕!”

羡慕?羡慕个鬼!

绕是他脾气再好,也要被这没心肺的话语气疯了。

言书冷笑道:“早知道你觉得那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儿,我何苦还要替你拦着?真是多管闲事了。”

元夕清楚原委,自然听不得他说这话,堵在外头顾自己生闷气。

可凌战不知道啊。

眼瞅着言书突然变了态度,难免有些吃惊:“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言书不接话,掰了些细点碎碎去喂凌战从玉清台上舀的那几条媚儿鱼。

看他这样,凌战倒有些歉然:“抱歉,我原意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却不想你那样当真,还生气了。得了得了,我不说了,成了吗?这糕点原是我亲自排队买了给你的,你倒好,就这么拿着去喂鱼,也不问问鱼爱不爱吃。”

这玉露糕原本就是言书自小爱吃的点心,只是因为用料和制作都比较考究,一日间能得的量也是有限,而且要才出锅时趁热吃才好吃。

从前言闵在时,总是会带着言书一道排上半晌的队,买上那么一盒给他解馋。

这个习惯,在言闵走后就被言书戒了八九,倒是被凌战放在了心上。

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两三回,兴兴的去排队,再趁热给自己送回来。

凌战不爱吃甜食,所以每回都是坐在一旁看着言书吃,一边看一边还笑话他越长越大口味却还是孩子模样。

言书把最后一块细点捏碎了撒在木桶里,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你说我不问问这鱼爱不爱吃这糕,那你日复一日的把这玩意儿送来,问过我爱不爱吃了吗?你拿我开玩笑的时候,问过我乐不乐意了吗?”

这种语气,凌战很是熟悉,不知不觉的坐直了身子:“言书,你想说什么。”

言书没有立时回话,反而扣了扣窗柩:“宛芳,先送凌公子回府。”

吩咐完了后才转头面对凌战,肃了神色道:“舞阳,其实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已经不爱吃玉露糕了。”

“是吗?”见他这样,凌战莫名有些心慌,扯了扯嘴角才勉力笑道:“玉璃长大了,不爱吃甜食了。下回,我给你买别的。”

言书看着他,认真的看进他眼里:“凌战,你难道还没明白吗?这根本不是什么糕点的问题。”

章节目录 一三一 隔离 言书会这样,确实不是糕点的事儿,更不是为了凌战那无关痛痒的玩笑。

只是……

今儿谢韵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们两个之间,总有一个是要为了皇家的事业做出牺牲的,就像是老一辈那样。

全心全意的辅佐,或者义无反顾的牺牲。

一口气叹在心底又被咽了回去。

“舞阳,你也知道,我父亲去世后,二哥负气出走,整个家族能倚仗的只有我。接手七宝阁的那一年,我才多大?十七岁!兄弟不睦,仆从不服,我是顶着怎样的压力熬过这两年的你想过吗?”

凌战茫然:“玉璃……”那些不都过去了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重提?

言书笑了笑:“我总以为,那个时候已经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了。谁知……舞阳,上回我告诉了你我的身份,也告诉你当今皇上有自己的野心抱负,绝不是能屈居人下的无用之辈。凌老将军在朝中的地位一直十分特殊,若是不谨慎些怕是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算计。往后,或者你与我也该少来往些。免得彼此拖累。”

一个前朝与圣祖爷的私生子,与当朝第一武将的孙子沾亲带故,又碰上一个不能容人的君王。

这桩关系若是被有心的人挖出来,怕是两家人都别想活命了。

如今皇帝已然存了要墨轻骑与向安两败俱伤的念头,保不齐哪一天又会想到拿自己和凌肃开刀。

如果是那样,言书没法保证自己还会这般干脆利落的应下来。

与其到时候让皇上疑心,不若他们两人先自行断了联系。

“舞阳,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少时再喜欢再珍视的东西,长大了再看或者也不过如此,譬如这糕点,譬如我……你知道的,我很高兴这些年来有你陪伴在身边,也很庆幸抓周宴上自己选择的是你,只是,如今的我,或者并不能成为你最好的朋友。我有自己要尽的职责,你也有。与其纠结在一处,彼此拖累,不若暂时分开,各处成长……”

凌战下车后,宛芳照例跟着走车,只元夕不太识相的挤在车里,和言书在一块儿。

凌战抓的那几尾媚儿鱼可怜巴巴的被遗弃木桶里,融化的玉露糕将水质搅得一团浑浊。

言书看着鱼怔怔的出神,好一会儿才像是自问一般喃喃出声:“好好的鱼儿,被人从那样干净的地方抓来,困守在这一团污糟里怕是会死吧。”

元夕嗤笑:“这水本是你弄混的,你又心疼什么?”

“奇了,你这么阴阳怪气的做什么。”言书看他:“是不是又在外头偷听我们说话了?”

这样的音量,还用的着偷听?

元夕不屑:“你啊,就这么口是心非吧,说什么彼此连累,说到底就是觉得这次他指婚的事儿是你招来的,你觉得自己拖累他了吧?我就不明白了,这凌战娶谁这件事,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不成?再了不起也就指婚啊,值得你这样豁出命去搏?”

元夕是将面上的话都听清楚了,只是也只停留在面上罢了。

言书叹了口气:“指婚这种事,也别是牵扯到联姻,从来都不是当事者两个人的事儿,而是关系到两个家族。且不说雍亲王的立场如何,便是真的像皇帝说的,能拉拢,对凌肃这样一辈子驰骋疆场的老英雄来说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你想啊,平宁郡主虽不是公主,可自幼养在太后膝下,若是出嫁定然是要按公主仪仗。若是按着规矩,舞阳那并不算是娶妻,而是入赘。”

元夕还是不明白:“你们中原的习俗,我也并不是全不了解,男子入赘,对你们来说大约也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可名誉这种事儿,本就是虚的,你要是是为了这种东西豁出了自己,不说我吧,便是凌战也不能接受吧。”

自然了,名誉这种东西,对言书来说算得上什么。

“要只是这样,也不过就是折了颜面,比起生死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言书道:“但要是雍亲王里立场不定,一心想着太傅,到时候凌家又该如何自处?皇帝想拿着凌家来做问路的石子,或者说是敲开向家大门的敲门砖。试问又怎么会真的顾忌他们的生死。”

薄情寡义,自私自利本就是皇家贵族的通病,不管是李朝还是靖朝,居高位者,看着底下为自己卖命的人大约就跟看蝼蚁一般。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魄力,也是决心。

所以即便是言书不会觉得那样的狠厉有什么不对。

只是,事关凌家,他不能不狠狠怨愤。

“再者,若是凌家与雍亲王联手后真的有能力帮着皇帝将太傅剔除了,你觉得他能放任他们继续友好相处下去?为君之道,贵在制衡。他们两家若是联姻,存在的意义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帮着牵制向安。若是不成,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太傅一旦反扑,皇上不会有保全的心思。若是成了……或者就会取代向安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凌家淌进这摊浑水去。”

那样几句话,到了言书耳朵里竟能折射出这样多的信息,更要命的是,在他将这些大道理一一拆开细细道来的时候,就连自己这样不通政事的人也能将所有事情听出几分门道来。

只是,为什么元夕越听越觉得不安呢?

“照你这说法,要是你听了皇帝的话,去跟那个什么太傅向安的硬碰硬,岂不是死定了?玉璃,要不咱们走吧,我带你去苗寨,好歹躲个一年半载的,叫他们找不到你,没法为难你。”

言书:“……感情我与你这么说了半日,你什么都没听进去?我若走了,言府怎么办?凌府怎么办?”

元夕气急了:“你自己都要死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

言书奇道:“好好的我怎么就要死了?哪有你这么咒人的。若是一命一换一命,一门换一门,你觉得我会同意这场交易?”

元夕怒道:“不是你说,只要陷进这泥潭里,凌家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吗?怎么到了你这儿又不一样了?你当你是谁?打不死的蟑螂吗?”

章节目录 一三二 二哥夜访(一) 便是言书心情阴郁,碰上元夕这么不着调的怒骂,几乎气笑:“你这张嘴啊,真的是……骂谁蟑螂呢?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管为了谁,也定然不能叫自己折了进去。”

言书能这么说,元夕好歹能放心些,只是这件事儿,不死怕也要脱层皮。

元夕低了头嘟囔道:“你啊,别总觉着我傻,什么事情都想着糊弄我。你要真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事儿,为什么要跟凌战说那些话。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不言而喻,能叫你说这些话刺他的,一定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言书摇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觉得我说那些话过了,是因为你不了解凌战这个人。从小到大,我与他这样吵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他聪明的很,一时上头兴许还要生气那么一两日,但有爷爷在,不会钻牛角尖。”

元夕道:“好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夹枪带棒的?明明巴不得对人掏心挖肺的,偏生嘴坏,又不愿意说实情。也不知道你这九曲心肠都是怎么回事儿,总觉着是长歪了的。”

自从听言书说他不会死后,元夕的态度似乎就有了很大的转变。

单纯的孩子,言书下意识的抬了手想去揉乱他的头发,就像对懵懂的小狗那般。

元夕不满的躲了一回,还是认命的由着他揉搓,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少不得再叮嘱一回:“玉璃,你跟我保证,不管如何,你一定不会死。”

他问的认真,直直的看进言书眼里,想要看到一个可信而坚定的答案。

这样的眼神……叫人不忍心说出拒绝或否定的话来。

言书将手移到了他面前,隔断了目光,微笑着道:“我答应你,不管如何,我都一定不会死。”

元夕固执的确认:“不能骗我。”

言书理所当然:“不骗你。”

元夕:“如果你死了,我就杀了凌战,给你陪葬!”

言书:“……”

这一趟花宴过的很是疲惫,然而更难熬的事情还在后头,离家还很远的时候,元夕就瞧见了停下门口的马车。

元夕:“玉璃,好像家里有客人。”

客人?言书疑惑,这两日并没有收着什么拜贴啊。

这样的疑惑,直到下车后看见马车的徽章后才算解开。

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惊诧:好好的,言闵怎么来了?甚至没有递上一封拜贴?

言书去看守在门口的楚伯,却不想对方也是一头雾水,看着自己回来还颇有几分求助的意味:“三爷,你可回来了?在外头没有闯祸吧?我刚瞧二爷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啊。待会儿你可小心些,啊?不要硬碰硬。”

言书苦笑:“楚伯,你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他若要动手,我哪儿是对手呀,还硬碰硬呢。”

他心情不好,连带着声音也是闷闷的。

原本在玉清台上那一出已经够叫他心烦的,又通凌战吵了一架,还被元夕这臭小子威胁……

好不容易到了家,不想还能遇上一个来找茬的,今天这日子,真是绝了。

言书整了整衣裳,恢复了往日的笑意,认命的朝着院子走去,进门前还不忘提醒元夕,没有他的命令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待着,轻易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

言闵来了好一会儿了,既不喝茶也不吃东西,身姿笔挺的坐在那儿几乎叫人错觉入了军营一般。

“二哥。”言书老老实实的进门,仿佛言闵才是这家正真的男主人一般。

言闵斜了一眼,算是彼此见过,硬生生冷冰冰道:“回来了?”

只是这样的态度,落在言书眼里还是稀奇,心内有了几分莫名的预感。

言书找了个下首的位置,端坐了,抬头猜测道:“莫不是皇上又想着什么新奇玩意儿,特意找了二哥来我这儿取东西?”

能叫动言闵,并且让他安安稳稳坐在这儿等半晌的,除却谢韵外,言书还真是想不到别人。

却不想,那一位没有立时承认,反而破天荒的正眼看了看言书,半晌才僵硬道:“明儿一早我就要启程回边塞了。”

不知怎的,竟是这般闲话家常的开端,言书下意识的起了一层白毛汗,原本完美的笑容彻底僵死在脸上。

除了傻乎乎的“哦”一声外,再想不到回应些什么。

“哦什么?”他这反应,连带着言闵也不自在起来:“你这几日进出,多少小心些。”

说到这儿,言闵似又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了跟在自家弟弟后头的半大小子:“烟岚和韶华呢?平日里他们两个与你最亲,今天怎么不在?”

“啊?”言书愣了一回才道:“烟岚受了伤,这几日在阁子里养着,韶华我差他办事去了。这是元夕,年纪虽是小些,可功夫很是不错。”

“是吗?”言闵不置可否:“跟在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功夫好不好的又有什么要紧,最主要的是真心。否则,天长日久的待着,一旦起了歪心思,要哭都没处说理去。”

这可更稀奇了,他这个二哥光是和颜悦色就已经够吓人了,竟还嘘寒问暖了起来。

绕是机敏如言书,在这样的境况里也有些不知所措。

所谓病急乱投医,除却点头称是外,他唯一能想到的居然是转头朝元夕求助。

后者一脸茫然,耸了耸肩表示你自己看着办。

言闵有多亲切,气氛就有多尴尬,可有些话就那么卡在喉咙,若是不说,自己这一趟怕是要走的不安心。

言闵轻咳了一声来缓解心中的燥郁,压了半晌后才道:“今儿花宴,我也在那儿。”

言书眨了眨眼,细想了一回:“二哥是跟着皇上一道过去的?负责戍守?”

这可有些过了,从前皇帝进出皇宫,负责在周遭守护的都是亲君卫,贸然插了一个赤羽军的人进去,算怎么回事儿?

谢韵既然拿自己当了明面,就表示自己暂时不想同向安撕破脸,可又做出这样的举动……

事涉朝政,言书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他虽有疑虑,可既然二哥来了这儿,又主动提了这事儿,那么便是自己不问,对方也是会说的。

章节目录 一三三 二哥夜访(二) 有那么一瞬间,言闵觉得这个弟弟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要说哪儿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生疏了许久的兄弟两人,突然间要交心交肺,尴尬的自然不止言书一个。

虽是面无表情,可言闵被衣袖覆盖的手指正紧紧的扣着太师椅的把手,若是仔细看,大约是能分辨出经络的。

另一边,言书因为心内记挂着别的事儿,反而静了下来,看着言闵这样欲盖弥彰的窘迫,甚至生出了几分往日里恶作剧的心境,含笑道:“二哥,你似乎有些紧张啊?”

“胡扯!”言闵下意识的驳斥,对这种半带玩笑的语调,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呵斥完了后才觉出不妥,不露痕迹的调整了坐姿,让本就板正的身形更僵直了一些。

不过,这才是言书熟悉的言家二爷。

言闵想了想,再次把话题扯了回去:“确实,我是充了护卫夹杂在亲君卫中被一同带了过去。”想了想又有几分自嘲:“我总以为是父亲偏宠你,才越过我将这位置传给你,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或者,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不如你。”

言闵天赋不足,性子却傲,轻易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除非,他从谢韵那儿听到了什么。

也好,那些个心结在彼此脑子里存了那么多年,如今也是时候解开了。

虽不是自己挑选的时刻,可捡日不如撞日,既得了谢韵给的契机,那便今日吧。

言书抬头看了看元夕,柔声道:“你与宛芳一道,另寻一些人,从暗处将这院子护起来,我与二哥有话说。”

门户一关,言书脸上的笑意也散去了七八:“既然二哥明日要走,那么不若趁着今日,咱们兄弟俩把话说开了吧。我想,你过来应该也是为了这个。”

言书:“二哥,你一早就知道了吧,我其实不是父亲亲生的。所以才会对我接任七宝阁的位置这样抵触,对吧?”

长夜漫漫,这一日,言家两兄弟促膝长谈到深夜,言闵在会客厅一直待到天快亮了才走,期间里头也曾传来剧烈的争执。

楚伯在大门口守了一夜,清楚的看到一向冷情的言闵在走的时候似乎红了眼眶。

“楚伯,劳烦你照顾好玉璃。”

也不知是不是一夜没睡出了幻听,楚晋在言闵上车前似乎听到他对自己说了这句话。

然而,还不等他确认,言二的马车就离了言府绝尘而去。

速度太快,看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待赶回屋子里,才发现自己家三爷一动不动靠在才刚坐着的椅子上出神,面色苍白如雪,更衬的一双眼黑如曜石。

若说他原还抱着一丝丝希望,觉得这两兄弟长大了学会靠着自己冰释前嫌了,如今也被浇灭了。

楚晋心疼极了,本就皱纹横生的脸庞更是老成了菊花:“三爷,不想了,啊?咱们来日方才,如今不就好些了?二爷过来也不客套的递拜贴了,又能耐着性子等你这许久。都会越来越好的。听话,天色太夜了,咱不在这儿坐着了。宛芳呢,伺候主子回屋歇息。”

“确实是累了,我这就回去睡。”言书笑了笑:“楚伯,您别紧张,二哥过来并不是同我吵架的。只是早些时候对账日他没来,找我问问情况罢了。再怎么说,他也是言家人,是我二哥,自然不能叫人平白欺负了我去。”

这便是睁眼说瞎话了,言闵若真是担心自家弟弟受欺负,当日便不会连面都不露。

楚晋不愿说自家主子坏话,也不忍心拆穿言书,因此也只能当他在故作坚强:“骨肉至亲,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二爷性子扭,可再扭的人心也总是肉做的。不怕啊,老奴陪着三爷一块儿等,总有一日,他会发现三爷的好的。”

看着楚晋这般小心翼翼,言书不是不感动。

他用力点点头,三分天真七分自信道:“自然了,你三爷我自然是最好的。”

才刚略显凝重的氛围,被他这样刻意摆出来的自得嘴脸一冲,瞬时荡然无存。

楚晋心疼到一半,生生被打断,卡在那儿不上不下的,一时倒不知该继续安慰还是笑骂一声,却不想那一位又有了动作。

言书起身,推推搡搡的赶着他朝外走,语调还似乎有些不满:“我们两个年轻人在屋子里熬夜谈话,您跟着凑什么热闹,都这个点儿了还不回去好好歇着,操心我们这群皮猴做什么?”

说到这儿,又似想起了什么,提了音量喊道:“元夕,元夕,别在外头窝着了,下来,帮我送楚伯回屋子睡觉。你在旁边看着,不到明日午时,不准他从床上起身。宛芳,你也下来,给我打水,我要睡觉!”

管他天塌地陷,洪水猛兽,前路再是漫漫,也不是眼前的事儿,该睡总还是要睡的。

言府闹腾了一夜,雍亲王府也不太平。

一场花宴,一桶鱼,竟是将平宁心里压了十年的情思全激发了出来。

人便是这样,若是一直身处在黑暗之中,或者也不会生出对明媚的渴望。可要是曾有幸接触到一丝丝光,那么就再也没有办法重回黑暗中了。

很显然,谢简乐就是这样。

从前,她爱慕言书,却也知道两人的身份相差太过悬殊,别说在一起了,便是擦肩而过见一面也是奢望。

可谁曾想,太后会这样突发奇想,办了这样一场花宴。

她与言家三郎言玉璃一同出现在了宴请名单上。

哪怕一个在首,一个在尾,可至少是在一张花笺上。

平宁知道,那一定是上天垂怜,心疼她十年相思,才给了她这样一丝了胜于无的关联。

诗经有云: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如今,她已到了摽梅之期,若是不抓住机会,做最后一搏,那么今生今世,她怕是再不能有机会与那个或温情或明媚的男子在一处了。

那些个鱼一早被移到了玉石盆子里,平宁郡主深深的看了一眼后终是下定了决心。

她将手中的鱼食交给贴身的婢女后,一字一句的吩咐道:“你且好好照顾这鱼,细心些,万不可有什么闪失。另外,莺莺,你去问问石头,看看爹爹今晚歇在何处?”

不论如何,总还是该为着自己争取一回,哪怕这所谓希望细若游丝……

章节目录 一三四 郡主的心意 谢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个像糯米团子一样娇弱可爱的小女儿,有那么一天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想法未免有些太不知轻重了些。

虽说是入了夜,可雍亲王府的宴客大厅依旧灯火通明,今晚伺夜的小妾和仆从都被一并清到了外头,空旷的屋子里,只剩他们父女两个。

看着跪倒在地却身板依然笔直的闺女,谢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乐乐,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你是什么身份,他言书又是什么身份?你以为一场花宴你两同席,彼此就有了交集的可能?”

“我知道。”平宁没有起身:“爹说的这些女儿都知道。不止这些,女儿还知道,从我入宫陪伴太后那天开始,别说女儿自己了,便是您也没办法再插手女儿的婚姻大事。”

原来,还是知道的啊。

谢凛皱眉道:“我原以为你会开这口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如今看来倒是做父亲的小瞧你了。只是,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大晚上来跟我说这话?莫不是我平日里太过娇宠你,倒叫你以为,我会为了你那点小儿女的心思去驳了太后皇上不成?”

平宁低了头,苦笑道:“父亲宠我,自有父亲的用意,女儿不敢妄想,也不敢不孝。只是,女儿也知道,若是今儿不开口,此生大约也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平宁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今儿花宴,女儿仔细瞧了瞧,来的都是在朝廷上能左右形势的人的子女,除了言阁主。父亲,你从来睿智,难道没想过为什么太后会做这样的安排吗?毕竟,她老人家实在不是那种会为了充数破坏规则的人。像我,像庆安,从被接到她身边那天开始就清楚,所谓宠爱,所谓培养,不过是因为她需要我们身后的力量。玉清台上所有人,在她老人家眼里都不过是可以左右的棋子。言阁主会在那儿,自然有他自己的价值在里头。”

分析的似乎句句在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纸上谈兵。

谢凛叹了口气:“所以呢?因为你们出现在同一处,名字被写在同一张花笺上,你就觉着自己与他有可能在一起是吗?乐乐,便是同在朝堂还分首尾呢,一品和九品那能一样吗?便是我与太傅那样看似相近的品阶,若是联姻还有高攀低就之嫌。”

这些话,不用父亲来说,谢简乐心里也清楚,只是……

“父亲,这些年我一直很听您的话,您叫往东,我从不敢往西。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太后身边,旁人有的那些个天伦之乐我从不敢奢望分毫,努力懂事,努力长大,努力让自己变的对您对王府有用。只这一回……”

平宁用力磕了一头,重复道:“只这一回,能不能请您,求您,哪怕不去跟太后或皇上明言指婚,只要在他们提起的时候旁敲侧击的提上一句,女儿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儿,本就是女儿的痴想,不说您了,便是我自己都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只不过,若是我连争取一回都不敢,这一辈子,大约也就算白活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多呆也是无用,平宁自我安抚住了心绪,又是从前温柔乖巧的模样:“天色夜了,女儿就先告辞,爹爹好好休息。”

说罢,就起身离开了,没要回应没要允诺,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谢凛心里有些复杂清楚。

对于这个小女儿,他是真心疼爱的,并不只是因为她被养在太后膝下,深得太后欢心。

乐乐从小就聪慧,琴棋书画一点就透,又听话又懂事儿……

似乎也并不是一直这样懂事儿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七岁,还是八岁?谢凛以前从不去想,现在反而有些开窍了。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改变,乐乐七岁的时候,似乎正是言书大闹金麟台的那一年。

如此一想,所有的疑惑都有了最好的解答。

这个傻女儿啊,豁出了名节与自己说这一遭,结果大约连对方自己都不清楚,这里头还有这份情缘。

只是要说起来,到底还是个孩子,哪怕能将世事看的通透,还是简单了些。

不过……谢凛笑了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这丫头,到底还是我小瞧她了。”

说罢,起身出了屋子,领着小厮朝着平宁的生母也就是自己的正妻韩氏的院子走去。

与此同时,凌战在家几乎也一夜未免。相比较上回争吵,这次言书的态度更叫他觉得不舒服,仿佛自己是那个不会成长的累赘一般。

说实话,两人自小一处长大,自己又比言书大了一岁,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越是长大,两人的差距似乎也就变得越来越大。

要说生气,确实没有,一起长得那么大,不说吵架了,就算打架也是常事,可真正的生气还从没有过。

彼此拖累……并没有的,只有自己一直在麻烦他。

接手七宝阁这两年,言书有多少事儿要处理自己是看在眼里的,除了郑秀秀那一回,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如今,玉璃又陷在这样一个复杂的身世里,将来如何还真的不好预测。

爷爷才从朝堂上退下来,要自己开口去求他为玉璃做什么事儿,他自然是肯的,但不说自己如何想了,便是玉璃也是不会肯的。

确实,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言书原也想着要叫烟岚好好修养,可眼下情况特殊,少不得需要烟岚提前归队了,只留了小莲在那儿做着寻常接待的差事。

穆家庄的那些人如今都被安插在言家的仆从中,行动间都有专人看护,不说吃饭睡觉了,便是上个茅厕也有人特意跟着。

好在,对账日过后楚晋下了狠心将整个言府狠狠整治了一番,将那些个老堂主安插的眼线都彻底清了出去,一时之间倒也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章节目录 一三五 代价 自打从穆家庄出来到现在,宋岳琳只见过言书两回。

第一回自然是在他来穆家庄勘察现场的时候,第二回就是在言家密室,如今这次,算得上第三回。

三次见面,三种不一样的感觉。

言书坐在那儿,连日的失眠叫他气色越发败坏,楚晋食补了这些日子才见成效的肉肉,不知不觉间也消失无踪了。

少年特有的清瘦放到他身上倒有了一种金雕玉琢的意味,微微上挑的眼角里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红,又将这份清俊雅致拉回去俗世的浮光。

要说在从前,她是绝对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有能力帮着自己或者母亲完成复仇。可现在……

且不说耳闻目染吧,便是在入府之前自己一次又一次遭遇的那些个事儿,若不是有言书的周密布置,自己是定然活不到今日的。

言书本在翻阅册子,听着烟岚回话,不经意间余光一扫,才发现宋岳琳一直在看自己,似乎很有感触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瞧什么呢,这样出神?”

这样的笑容和语气,叫立在一旁的元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倒是宋岳琳大大方方的回了一个微笑:“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从前的皇城流传的一句话,说是世家诸公子,论长相,玉璃当居首。”

这话说的大胆且轻浮,一个外姓女子,口口声声的点评男子长相,还称之以字。

这件事儿若是换了旁人来做,大约是难以想象的。

可偏偏是宋岳琳,一个想要将生身父告上金銮殿的人。

言书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再明确一下:“宋姑娘,你想清楚了吗?在靖朝,不论是状告生父还是状告朝廷官员都不是一件小事儿。先不说审案取证有多复杂吧,便是侥幸成了,轻则杖刑,重则流放。断没有全身而退的先例。”

“我知道。”许是因为经历过人事,较之与她同龄的那些姑娘,宋岳琳身上有种难言的妩媚,听得言书问话,她下意识的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看人的眼神也带了几分不自觉的勾人,哪怕那是一段她极欲遗忘的过往,可那些个日夜已然刻进了骨髓。

最初离开的时候,她也曾对镜自照,想改了这种习惯,几次尝试失败了也就不强求了。

也罢,既是他宋献给的,不若就彻彻底底的展示给他看,自己的女儿在他刻意纵容的那些个恶奴调教下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模样。

宋岳琳笑了笑:“左不过是杖责,滚钉板,或者流放。我还怕这个?”

“远不止。”言书也笑:“烟岚应该告诉过你,这所谓上达天听,成功的概率并不算大,十之一二罢了。毕竟靖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嘛。若是不幸败了,后果你也清楚?”

“嗯。”宋岳琳眼波含秋水,咬了咬唇,仿若是在讲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绞杀或者凌迟。烟岚跟我说的很清楚。倒是阁主您可曾想过,若是我败了,您和您的七宝阁又会是何处境?”

听她这话,言书还真的认真的考虑了下,半晌似乎没得出结果,佯装沮丧道:“姑娘,你这话说的可扎心,当初我原是不想接这生意的,还不是你信誓旦旦的要拿命来抵,割肉剔骨的威胁我。现在又说这话,真真叫人伤心。”

“伤心?言阁主七窍玲珑心肠,却不知道我这回伤的是你哪一颗心?”

这两人一来一回含情带笑的,仿佛谈的不是未知的生死而是温柔风月。

言书看着她,也不知该觉着可惜还是可怜:“宋姑娘与上回在密室相见时仿佛大不一样了。”

宋岳霖道:“自然是不一样的。上一回母亲新丧,我除却伤心外更有满腔愤恨。可眼下,报仇的路子就在眼前,我兴许也快死了,仇恨并不能让这条路走得更顺畅,还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更好的置他于死地。我与他父女一场,仿若笑话一场。能做的也不过是将幕布谢的更好看些罢了。”

“是嘛。”言书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你多说了,人各有志,怎么高兴怎么来吧。左右我不会叫你白受这苦。”

“如此,便多谢公子了。”宋岳霖盈盈拜倒,珊珊离去。

元夕在旁边听了许久,不知为何竟觉出几分气闷来,扯了领口在那儿松气,喃喃的叹了一声:“真可怜。”

彼时言书正侧了身子去找东西,一时没有听清楚,有口无心的问了一回:“什么?”

元夕看他这样敷衍,不由心塞,硬凑到他耳边扯着嗓子吼了一声:“我说她真可怜!”

“要死了!”这一嗓子,几乎没把言书震聋,破天荒的骂了一声:“黎元夕,你是要作死啊!”

“原来你能听见呀”被骂那位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又把话题扯了回去:“这事儿我从韶华那儿听说了,这宋献是真不是个东西。不知廉耻。只是我不明白,这事儿明明就是那个老不羞的做错了,为什么不管胜负,遭罪的都是宋姑娘呢。”

“原因方才阁主已经解释过了。”烟岚不满的瞪着元夕,拿仅剩的一只手替言书揉着耳朵:“在中原,民告官,子告父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会得天谴。因此为了叫案情成立,在敲完登闻鼓后,上告者需先接受刑罚,或是滚钉板或是过火路,左右不能毫发无损。若是经历了这些还能侥幸不死,朝廷才会受理这桩案子。至于受理审判之后的结果,想来你也是听到了的。”

元夕咋舌:“那她不是死定了?这样一趟刑罚下来,人大约都不成了,就算告赢又有什么用。”

“我没事儿”言书拍了拍烟岚的手臂示意他不用揉了:“这种事儿,本来就是自己的选择。活着或者复仇,不同的人自然会有不同的选择。再说了,烟岚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

“在靖朝,民告官,子告父自然是大罪,但是像宋献那般,纵容自己妻妾与人通奸同样也是罪不可赦。”

章节目录 一三六 别离 言书这话也是有据可依的,靖朝例法写的清楚,为夫者,纵妻妾为娼或通奸,按律杖责一百。

换句话说就是,就算宋献心大乐意自己找绿帽子戴,朝廷也丢不起这人。

元夕道:“可是,他犯错归他犯错,那是他应得的,送姑娘不还是要倒霉吗?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替她母亲报仇吗?或者,直接杀了他不好吗?”

按着他的想法,宋献既然害死了宋岳霖的母亲,那所谓报仇自然就是一命偿一命,何必还要搭上自己去追寻所谓公道。

言书道:“元夕,你把我这七宝阁当什么了?这是当铺不是杀手行,她若只是想找个人杀了宋献,何必要跑到我们这儿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你要知道,就算是报仇,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选择。宋姑娘和她母亲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名声尽毁,再没有光明正大活着的机会。她想要报复,最直接的方式自然就是把这些个丑事揭露出来,为枉死的母亲讨个公道,让所有人看清楚这所谓国舅,所谓皇亲国戚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只有这样,才能洗刷她母亲所受的那些冤屈侮辱。”

元夕默默:“屈不屈辱的又有什么要紧,左右她母亲已经死了,可她还活着。为什么要挑这样一条路,执意去受这样的罪。”

看他郁结,言书也没什么好安慰的,反而转身对着烟岚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告御状可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那些个穆家庄出来的人,你与楚伯一道再去确认一遍,只要有一丝丝露怯的就不能用,给二十两银子做遣散,叫人护送出城安置。坚决要留下来的,也要与他们分析清楚利弊,不能有一丁点的隐瞒。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骗人卖命的。不可以在这上头亏了德行。”

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去瞧烟岚的手:“带几个帮手去,无论如何不要自己亲自上去。该你愁苦的时候还远远没到呢,别先把自己给折腾坏了。”

好容易把烟岚叮嘱走了,他才算歇下一口气来,握着半轴卷子楞楞的出神。

元夕有种错觉,这几日言书是越加爱发呆了,从前见他闪神的时候都少,如今却会长久的朝着一个方向出神。

“想什么呢?”元夕鼓捣了一会儿,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去了一颗糖果,塞进言书嘴里:“别皱眉,不像你。”

突如其来的甘甜将言书走远的注意力稍稍拉回了一些:“你这口味怎么总跟个孩子一样,身上是一日也离不了糖,吃起来也没个节制。回头若是害了牙疼,可别哭。”

“放心吧,我便是哭也不会当了你的面儿。”元夕道:“倒是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你这几日发呆的次数可实在不算少。”

“担心,我自然是担心的。”对着元夕,言书不觉得自己需要做什么掩饰:“这回,虽有穆家庄那帮子人打头阵,但针对的可是皇亲国戚,左右还是成不了事儿的。所以,我还要安排你去做一些个旁的事情,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情。”

凌战离府应征入伍的事儿一早就由小厮传到了言书耳中,元夕奔波了一夜,回来又瞧见这位倚着窗户发呆。

“凌战走了?”凑了脑袋过去一瞧,元夕有些不大相信:“你不是说吵架是常事吗?这回怎么就被气到这份上了。从军?还是从一名小兵做起?他爷爷不是将军吗?”

言书摇摇头,笑道:“好好儿的早上,就听着你呱噪了。舞阳会走是早就有预兆的,并不是因为与我吵架,他有自己的打算。”

想要成材,想要代替凌肃护住国公府,想要彼此成就,从军确实是最快的一条捷径。

至于为什么要隐了姓名,从底层做起,大约是为了那份凌家独有的血脉相承的傲骨吧。

元夕有些明白了:“你特意挑了这个时候去激他,就是想叫他走吧?你知道的,一旦听了那些话,他原本就有的那些个从军的心情只会更坚定。因为他想护着凌老将军,护着凌家,护着你。而要建功立业,武官远比文官更快捷。而你,正是利用他这份心情,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将他往外赶。玉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明明是你自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真正做不到的人也是你。”

不知为何,元夕竟觉得凌战有些可怜,人人爱他想要保护他,可却又一个个的把他往外推。

先不说言书如何,便是凌老将军怕也是知情的。

毕竟,连他都能连蒙带猜的找到其中原由。

听他这样说自己,言书觉得好笑:“我自然是需要他保护的,也很乐意接受这份情谊。但总要给他些时间叫他成长吧。或者在那之前,还是要劳烦元夕少爷多多照顾吧。毕竟,我是你的恩人嘛,对吧?”

元夕气笑,顺着他的话点头连连:“是是是,他一个年纪比你都大的人还要好好成长,我这种年纪比你小的呢,应该在他来之前好好护你周全。”

言书毫无愧疚,理所当然道:“很该如此,有劳有劳。啊,对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或许还要麻烦你一下。虽然你在外头忙了一夜,可瞧着精神还是很不错的,你知道的,烟岚受伤了,韶华又被你安排去当陪练了,宛芳是个姑娘家,暮雨还没回来。算来算去,我身边也只有一个你了。只好再麻烦你一下……”

一个金线密织用平安扣锁口的荷包落在元夕手中:“若我没有记错,这几日离开皇城的赤羽军除却早些时候出发的我二哥那一支外,也只今早出发的黄冲那一队了,按凌战的性子多半是追着他们去的,这会儿大约才出城。你且跑一趟,帮我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无论如何,这个荷包不能丢,轻易也不要打开。就随身带着,权当是替我保管了。等他立了功回来,再完好无损的交还给我。另外,找几个人混在队伍里,必要时候豁出一切保护好他。”

章节目录 一三七 鼓响 这几日,皇城并不太平,靖朝自仁宗皇帝开始便没有出过这样大的丑闻。

皇后的亲哥哥,前朝旁支的外姓贵族,竟然在皇城脚根,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将自家的桩子设成了一处暗娼桩子,更绝的是,那庄子里养的人还都是自家仆从,甚至妻女。

这本来很该是一件秘闻,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许是招待的人多了,这件事隐隐有了外露的趋势。

为了保护自己,丧心病狂的国舅爷更是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

也就是穆家庄的那一场大火。

百来口人在那场火中丧生,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意外,谁曾想内里竟是这样的真像。

为了遮掩这样一桩不堪入耳的丑闻,宋献不惜纵火烧了自己的庄子,将人命视作蝼蚁。

通报事情原委的告示一夜之间遍布皇城到底大街小巷,不说平民了,便是负责城防守夜巡逻的亲君卫也没有发现是谁干的。

皇室或有不堪,但绝不该是用这样的方式掀开遮羞布。这下,不只是国舅爷,连带着皇家头上都能看到隐隐绿光。

残暴,不耻,没有底线的放荡。

一时之间,所有难听的词都堆砌到了国舅府,那些个之前讨要说法不成的遇难者家属,通通聚到了一起,群情激奋下竟是跟府里的护院打了起来。

若不是亲卫军及时赶到,怕是要闹出人命来了。

与此同时,御前大道也算热闹非凡。

靖朝创立至今,设在太和门外的登闻鼓头一遭被人敲响。

宋岳霖一纸状书铺成,跪在登闻鼓前,白纸红字,正是穆家庄幸存者联名请愿严惩宋献的血书。

朗朗乾坤,悦悦女声,女子一袭白衣直直的跪在官员上下朝必经的那条道上。

“小女宋岳霖,乃国舅宋献庶女,排行第六,为妾室田氏所生。今敲登闻鼓,祭我小娘及穆家庄七十九人冤死之魂。我父宋献为一己私欲,罔顾人伦,无视礼法,私设暗桩,以家中女眷良民充作娼妓,行勾结之事。上自无辜良妾,下至犯错女婢,无一幸免。更甚者,诸如小女,自十一岁始便被投入这无尽地狱……”

她本就瘦,宽松的衣衫更衬得人羸弱无比,仿佛一掐就会断掉,无端勾起人保护的欲望。

如今就这么跪着,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的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中陈诉着这段满是不堪的过往。

那些个属于正常人的伤心,绝望,挣扎仿佛早就从她身上剥离,只留了几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烟媚。

亲君卫在第一声鼓响的时候就得了命令,扶着成人大腿粗细的竹板立在那儿,只等着她念完诉状就开始行刑。

今朝的官员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娇媚的姑娘,致命的刑罚,一字一句泣血的控诉,叫他们这些大男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真是作孽啊,这样一个小姑娘,被自己的亲爹害到这样地步。母女两个忍气吞声了这么些年了,不就是为了保住彼此吗?竟也不能如愿。听说穆家庄那些人可都是被活活烧死的。这国舅爷怕不是疯了吧?”

“小声些吧,这姑娘能不能活着把状纸递上去还是个问题呢,咱们这会儿就站队,怕是要打脸的。”

“什么打脸不打脸,绿帽子这种事儿别人躲都躲不及,也只他宋献抢着要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还扯什么脸面?说来也巧,昨儿皇后旧疾复发,国舅爷被皇上连夜召进了宫中,说是要他将皇后幼时常吃的药方拟一份来好叫太医改进。若非这样,这姑娘怕是走不到这儿吧。”

“那可不一定。你听说了吗,京兆府尹在穆家庄清点人数的时候,国舅府可没说少了人啊。当时都死了,现在又突然冒出来,我看这姑娘背后定然也是有人帮衬的。”

“这些倒还算家事,至多不过家丑。但我另听说一事儿,可比这个严重多了。”

“还有事儿?哎哟,这是要不太平了,您说说,还有什么事儿啊?”

“诚然我也不是八卦特意去打听的,只是偶然听人说了一嘴,说是这穆家庄啊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那些个家奴侍妾被安置过去也不是伺候寻常百姓的,而是专门用来拉拢官员的。”

七嘴八舌的讨论,在这一句八卦里戛然而止,原本只是竖着耳朵的臣子纷纷回头,一脸惊恐的看着说话的人。

若是如此,那这姑娘此举怕是要把天捅个大洞出来了。

言书倚靠在窗台上,看着元夕在外头捣腾罐子:“旁人都在那儿忙,偏你赖在院子里瞎胡闹,好好儿的你搬那罐子做什么。练臂力吗?”

“你以为我是你?几个破罐子就能练臂力?”元夕顾着自己忙,连头都没空抬,嘴上却一点都不绕人。

言书心里有事儿压着有不愿多想,倒很乐意跟着他胡闹:“是是是,黎少侠英明神武,哪里是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比的。那不知少侠方不方便与我说说,这是在弄什么?”

元夕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是心不静才找自己扯东扯西的好分散注意力,不由笑道:“可以呀,不过有个条件,你去换件便利些的衣裳,或者束个攀膊,若是你肯过来帮忙,我自然是要告诉你的。”

“好啊。”言书从善如流,让宛芳给自己系好攀膊后,拢了双手站到了院子里。

所有了装束,可瞧着并没有半点帮忙的意向。

好在,元夕原也不曾指望于他,转头朝着屋子里喊道:“宛芳,今早我看楚伯叫人抬了几箱子樱桃过来,你去瞧瞧,挑拣些好的弄一篮子过来。趁着今儿天好,小爷我大发慈悲,用钱叔秘传的法子给你家主子泡几坛子樱桃酒,也好叫他开开眼。”

说着话,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贼兮兮的去看言书:“玉璃,你可知道,在我们寨子那儿可有个传统,但凡家中有姑娘出生,做父亲的总要在树下埋一坛子酒,专等着女儿出嫁那天挖出来充了嫁妆一同送到夫家去。”

“今儿我为你酿这一坛,等来年你娶媳妇儿,我也给你挖出来当做彩礼给女方送去。”

章节目录 一三八 静候(一) 听得“女儿酒”这名头,言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闹闹腾腾的,不就是为了占自己便宜吗?

言书也不计较,纡尊降贵的跟着蹲了下来,学着元夕的样子去清洗那些个坛子罐子,冷不丁还秃噜了一句:“谢谢你。”

“啪嗒”一声,元夕手里的小铲子落在了地上,这份莫名其妙的感激换来的是被谢人的瞠目结舌:“玉璃,你这怕不是脑子坏掉了吧。”

正巧烟岚从外头回来,看见他们这样也是一愣,好在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多嘴好奇什么。

“主子,太和门那儿已经开始对宋姑娘开始实施杖刑了。若是她能熬过去,这案子就算是受理了。”

“自然是能熬过去的。”言书看着手上沾染的泥土,有些不满,就着元夕的衣裳蹭了蹭:“皇上既肯费了这些心思来摆这局,若是人就这么死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烟岚点头道:“是,执刑的两位是一早就被安排好的,下手有分寸。”

指数,再有分寸,宋岳霖要想完完整整的告这状怕是不能得了。

言书道:“你送她过去的时候可有把许渐吉配的药给她?”

烟岚道:“给了的。她晓得轻重。”

“那就好。”言书道:“对了,烟岚,许渐吉正巧没走,你去叫他再看看手臂。那边的事儿,我换人盯着。”

这话说的诚恳,烟岚也不好推拒,总不能真叫这手臂废了去吧。

宛芳虽是个姑娘,力气却大,一手一篮子樱桃这么一路过来,步子还是轻飘飘,人也不带喘的。

元夕仔细瞧了瞧樱桃的个头,很是满意:“看着真不错。唉,玉璃,你去把这些洗一洗,把水沥干后拿来给我。对了,把樱桃柄拔了,核挑了。宛芳,再麻烦你一趟,去小厨房找块干净的纱布来,等你们主子洗干净了,咱就把这汁水滤出来……”

言书笑道:“要我洗东西大约是还成的,至于使刀子……似乎是有些牵强了。”

“牵强什么?”元夕嫌弃道:“一个大男人,刀子都不会用。那怎么成,来拿着。”

说罢还真解了靴子里的匕首给他递了过去,却不想半途给宛芳接了过去:“主子不会干这个,我来。”

元夕拒绝道:“这刀钝着呢,伤不着他。你们别只一味护着,宠着他一日日什么都不做,只会胡思乱想。”

这样的描述,落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大约要觉得这所谓主子定然是个不知人间疾苦,整日只会愁思的闺秀小姐。

言书觉着好笑,也就真的接了那刀:“你不过酿个酒,怎么那样大的架子,光指挥我一个不够,还要拉扯着旁人。宛芳,你别听他的,这儿有我们两就够了。方才烟岚回来,我叫他去找许渐吉看手了,这会儿那边只有两个散兵。你去吧,好歹盯着些,有什么的话就差他们来回个话,你自己就不要跑了。大约再过些时候,里头会有传话出来。”

宛芳行了礼,道了声是后果然就走了,徒留下两人对着一地的狼藉面面相觑。

元夕耸耸肩:“左右我是不大爱洗这些小玩意儿的,你又把宛芳弄走了,所以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对这话,言书倒还真是认真的考虑了下,然后把匕首丢还给了他,言简意赅:“不洗,麻烦。不削,怕疼。”

对自己的骄奢淫逸坦白的令人叹服。

元夕:“……”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一心想靠着女儿红来占些便宜的元夕耐不住,认命的领了那两篮子樱桃乖乖的滚去一边处理。

如此忙到日落,直到楚伯带了人在屋子里支了饭桌,那些个酒坛子才算全部埋好。

松鼠鳜鱼,金花银芽并一盏莼菜羹和一屉百花酥,就着月色和满院的烛光,和着春花乍放的隐约香气,言书和元夕坦然自若的将一餐简单的饭吃的干干净净。

“都这时候了,宛芳怎么还不回来?”元夕端着果茶压了一口油腻:“这都去了两三个时辰了,这么长时间……要是一直在受刑的,怕是已经不成样子了吧。”

“长吗?”言书不这么觉得:“我记得当初你在苗寨的时候,被人往那药缸子或蛇窝子里一丢就是几天几夜,你倒不觉得自己那时的日子更难熬?”

元夕道:“那能一样吗?那帮子人是匪,本就没什么人性,可宫里那些不是官吗?刑讯一个姑娘,用了几个时辰?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言书道:“你以为呢?我一早与你说过,民告官不容易,难不成你觉得那只是我心血来潮与你说说而已?”

自然不是的,只是元夕还是有些疑虑。

“玉璃,你查了这么些年,再加上祖辈的积累,能用来达到目的的案子怕是不少吧,怎么片片用穆家庄来做这敲门砖。宋姑娘不过是个弱女子,要是受不住刑折在里头的话,你这第一刀怕是看不见血了,反而会打草惊蛇。”

说到底,他也不是心疼人家姑娘,而是怕宋岳霖经不住刑讯,害了自己也害了玉璃。

“柔弱的姑娘?”言书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笑了笑:“这世界上哪存在什么柔弱的姑娘,便是真的性情如水,遇了恶寒照样能能结成冻人心扉的冰块。这几日,这样的姑娘你见得还少吗?”

宛芳,傅琴,婉君,郑秀秀,宋岳霖……

这些个姑娘,哪一个不是柔柔弱弱的好模样,可一旦下定决心,即便面朝的是刀山火海,也能义无反顾的的踏出去。

正说着话,就瞧着先头派去太和门中的一个回来了,想来是宛芳怕他们等急了,特意叫他先来回话的。

来人皮肤黝黑,牙齿却白,见了言书行了礼后就下意识的傻笑,嘴角一弯带了三个酒窝,叫人看着很是喜兴。

元夕看他赶得匆忙,唇角都起了皮,想来是在那儿蹲守了一日滴水未进,连忙就自己手中的果茶递了过去:“包呈,你先喝些水缓缓,再慢慢说。”

被叫做包呈的少年感激的接了水道了谢,一口喝干后才道:“阁主且放心,杖刑和踏火莲宋姑娘都一一挨过了,现下,状纸不止递到了内阁大臣手中,连皇上那儿都有人誊抄了一份过去,一字不差。”

章节目录 一三九 静候(二) “如今,国舅已经被遣送回府,不止如此,太傅还亲自指派了亲君卫对国舅府严加看守。谏议大夫的奏折文案也接二连三的送进了南书房,无一例外都是要求严惩国舅爷的。另外,宫内传了消息出来,说是皇后已经脱簪待罪,由自己的凤栖宫一路三跪九叩,赤足走到了皇上的朝华殿,在那儿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现下已然晕了过去。”

“脱簪待罪?”元夕不大明白:“这国舅爷案子还没审呢,她待的是哪一门子罪?这皇后怕不是跟她哥哥有仇吧。”

确实呢,这边状纸才递上去,事实如何旁人还没定论呢,皇后这样做,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

不止如此,宋岳霖去敲登闻鼓的前一天,皇后突然旧疾发作,连夜召唤了宋献进宫,说是要麻烦他根据旧时药方与太医一道研制新的药方来缓解皇后的不适。

宫内原就是有门禁的,且不说他宋献一个外男,半夜入宫本就不合常理,更何况还在里头过了一夜,如今想想,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刻意过了头。

想到这儿,元夕忍不住喃喃道:“本就是兄妹,一体同根的,怎么还有这样坑害的道理?可要说是巧合,那也未免有些……”

“未免有些牵强是吗?”言书接了他的话头,顺口给他解惑道:“你想的自然是没错的,只不过在这世上,母女可是一体,兄妹可是一体,夫妻也可是一体。所以啊,要与谁同心,端看她当时所处的位置和环境罢了。”

“皇后的身份本就尴尬,即可说是皇室的旁支,也就是余孽,也能说是新朝平定民心的一道重要渠道。毕竟,圣祖爷是反叛起家的,落在那些个在李朝生活了几辈子的家族来说多多少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少不得要走一些旁门左道,来彰显自己也是自李朝过来,与百姓一样,尊重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王朝。”

“再说了,咱们这国舅,表面上看上去温吞吞的,行事准则只求一个稳字,可内里却是个狠角色。否则,也没法子送皇后娘娘进这宫里。而皇后,呵,都是一个窝里的人,能是那么好叫人拿捏的?”

话说到这儿,元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现在皇后是跟皇上一伙的,然后连带着把自己兄弟卖了?”

“无所谓卖不卖的,青文不会当真相信她,自然也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或者计划透露给他,大约就是点到即止的引着皇后把这事儿弄成了巧合罢了。至于请罪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事有牵扯,国舅又被禁足,可见这件事儿影响力有多大。她身为一国之母,若是毫无作为,难免会遭人诟病,只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叫人看着实在是落井下石的因素更多些。”

“急于求成”这四个字在他嘴里呼之欲出,可到底还是被咽了回去:“宋姑娘现在如何?”

包呈想了想措辞,有些为难道:“还活着,人也算清醒,眼下已经被人接到内狱,太医也跟着过去了,虽说不能如何,但至少能保下她一条命。”

皇帝自然是要保她活着的,否则,接下来的路岂不是没法走了。

包呈走了,留下元夕看着言书在那儿皱眉:“怎么了?不是都按着你想要的走了吗,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言书摇头:“我没有不高兴。”

元夕凑过来,伸手揉他眉头:“都皱在一块儿了,还没不高兴呢。左右这儿也没旁人,有什么担忧你跟我说说呗。或者我还能帮你弥补一下缺漏。”

“缺漏?”言书笑了笑:“这件事从最早开始就错了。连时机都不对的事儿,能有什么结果,更无从谈错漏。青文想从牵扯面最大的事情入手,搅向安一个措手不及,怕只怕得不偿失。”

其实,接过会如何,早就在预料之中,他能做的,不过是将所有的损失减到最小。至少,要保证不能波及到青文那边。

否则,火一旦烧起来,怕就不是师傅打徒弟的问题了。

元夕觉出几分不对来了:“玉璃,你跟我说实话,小皇帝这事儿做出来,嗯,就是他拿凌战当饵钓你去与你做交易这事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仿佛是言书纵容着皇帝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甚至是引着他挖了坑自己往下跳。

言书不置可否:“有些时候人若不碰南墙,大约是不会醒悟的。纵使你有千万条理由劝他,也远不如叫他真切感受一回来的有效。况且,这也不是真的无用功,最后收益的也是他,因此,还真说不上挖坑给他跳,只是可惜宋姑娘了。违背自己母亲的意思,执意走上了这么一条路,也不知她此刻后不后悔。”

这样的话,要是落在别人耳朵里,兴许要觉得言书心狠手辣,可元夕却不这么觉得。

各人有各人的路,自己做的决定自然是要自己负责。

与此同时,朝中也是乱了套了。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被人刻意用来渲染造势,一夜之间告示张贴了满城,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便是有人想要压制怕也是反应不及。

随后,宋岳霖又不知被谁护送到了御前大道上,敲起了登闻鼓,一个单薄的像是丝绸一般的姑娘,三十下鞭刑下去依旧没有改口。

烧的通红的煤炭从登闻鼓旁一路铺陈到了太和殿前,宋岳霖双手高举着状纸,赤了双足,一身白衣在刚才的鞭笞中已然沾满了鲜血。

初春的御前大道上,风还是冰凉的,灌在围观者的脖子里叫人生生发颤。

疼痛带来的汗水,一滴一滴的撒在滚烫的碳石上,滋起了丝丝白烟,那是极热遇上极寒时候所产生的气体,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来,一脚踩上去该是怎样的勇气。

而宋岳霖,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鲜血淋漓却又一声不发的走过了这一段宛若地狱的路程,高举的状纸没有一刻放下过,叫人疑心,这是那些葬身在火海中的受害者来自无间的控诉。

章节目录 一四零 静候(三) 靖朝自建国以来,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都分辨不出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

宋献虽是前朝贵族,可顶着今朝的国舅名头,一旦出事,伤的自然是皇家颜面,以洪肖为首的谏议大夫通通跪在了太和殿外头,恳求皇帝严查此事,切不可因为他与皇室沾亲带故而手下留情,反叫皇家蒙羞。

事情闹成这样,连民间都沸腾了,若是还想重重提起轻轻放下,怕是行不通了。

向安今儿恰逢休沐,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些事情,可听着亲君卫统领的转述,也不难想象这事儿闹腾的多大,可便是再大,也不见他多皱一下眉头,仿佛一早就有所预料。

宋献这个人本就不太靠谱,若不是因为沾着前朝血脉,这样的人怕是一辈子都入不了向安的眼。

“老爷,那宋姓姑娘已经将那碳火花路走完了。眼下,状纸已经递到了内阁,等着今儿晚上审讯完了后,与口供一同封了,由您和几位阁老一同商议,看该如何解决。”

向安手下握着剪刀,像是在绞些什么,神色不变道:“这也没什么好商议的,宋献其人顽劣不堪,于国于家都没有什么建树。这样的人,便是想一想,我都觉着浪费时间。哪里还值得内阁诸老多费一分心思?调查清楚后,该打打,该罚罚,该罢免的也不要心软。那样一团污秽,若是一直留着,将来必成大患。”

太傅不喜欢国舅爷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底下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那是皇亲国戚,便是再不堪,也不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可以置喙的。

只是有些事儿,若是不说清楚怕是要误事。

侍从道:“老爷,这宋家姑娘如今面上告的虽是亲爹,可内里牵扯的人可不少。其中有几个,似乎还是老爷名下的子弟。消息才出的时候,内里就有人往外递话了。说是大学士周珩,少詹士胡恕并他们手下共十多名官员都在那状纸名单之上。现在几家人都有些慌了,来了不少人说是想请老爷拿个主意。”

向安手下的剪刀微微一顿,似有几分困惑一闪而过,但很快又下了决心,手腕一转将多余的纸剪掉:“这次的事,最终的目的虽不是冲着他们,可既然被牵连出来,那十有八九也不会掺假。我总跟他们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了恶事报应不过是迟早的事儿罢了。穆家庄的事情太过恶劣,若是他们真的参与了,那我也没法子。非不能,实不愿也。目远,你去知会门房一声,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若还是有人是非不分的求上门来的,不论是谁,一律打出去。不要叫他们脏了我这块地方。”

向安停下了剪刀,侧目看着窗外有一瞬间的愣神。

这府邸原是仁宗皇帝在世时赐给自己的,偌大的庭院中“穆如清风”四个字格外显眼。

“目远,你去告诉大理寺,审讯归审讯,好歹下手轻些,小姑娘也是不容易,不论能不能活下来,左右不能是折在他们手里。另外,对涉世的官员不要顾虑,该吐的要叫他们吐干净了。左右旁人不动手,我也是要整治的,如此也好,倒是少了我一番劳动。”

目远有些不明白:“老爷,这些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您就不觉得可……”

“惜”字还没出口,他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急急咽了下去,有些惶恐的不敢去看自家老爷。

好在,这话也没有入向安的耳朵,几个翻转间,一条栩栩如生的幼龙已然出现在他的手心之上:“沉香,你来看看,我这龙剪的如何?”

被唤作沉香的少年看着很是瘦弱,十八九的模样,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看着格外深沉,眼角微微上挑,在眉梢处有一点若有似无的黑痣。

向安唤他之前一直无声无息的立在旁边,像是不存在一般,此刻被问到才算露了脸,凑过来仔细瞧了瞧,板正道:“这可不是龙。”

向安笑道:“这怎么就不是龙了?净瞎说。”

沉香指了指龙身上那一对小小的鼓起:“这是翅膀,龙没有翅膀。这个我在那家当铺屋顶上见过,当时我还问目远哥了,他说这叫腾蛇。对吧,哥?”

这话叫人如何接?在这太傅府里,主子才是最大的,他便是指着一条蚯蚓说那是龙,那也定然是对的,做下人的哪里有驳斥主子的道理。

偏沉香这小子,性子一根筋,说话做事从不绕弯,自然不会有将错就错的觉悟。

本来嘛,他自己耿直也就罢了,偏还要拉着自己去辩个明白……

目远挠了挠脑袋,也不知该说这是龙还是蛇了,看那模样倒是比方才还要更窘迫几分。

最后还是向安让了步,颇为慈爱的揉了揉沉香的脑袋:“对对对,你说的自然都对,咱们沉香最聪明了。去吧,跟你目远哥哥一道跑一趟,只当去散步了。今儿厨房备了不少乳鸽,我叫他们烤了,等你回来吃如何?”

目远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猛然得了特赦,哪里还有再多做耽搁的道理,行了礼后拉着还在发怔的沉香走的飞快,叫人忍不住怀疑,若是给他按个翅膀,他大约是恨不能立马起飞的。

他也知道,今日自己一再说错话,能够全身而退,还是是托了这个孩子的福。

对于这个单纯的少年,严厉的向安总有一份不同于常人的耐心,甚至总是会忍不住想逗逗他。

这样的宠爱,在他对自家那几个孩子的时候也并不常见。

要不是沉香天生智力比常人弱些,长相也与太傅本身也没有一丝相像之处,这样的区别对待,十有八九是要被人误会他是向安流落在外头的私生子。

看着孩子们走远瞧不见了,向安才收回了目光,院中的巨大石壁又一次映入眼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从来严肃的脸上莫名沾染了一丝笑意。

不论如何,孩子们可都算长大了。

章节目录 一四一 老一辈的回忆 周珩,胡恕,一个是当朝四品大学士,一个是府内五品少詹士,论学识文章,经济见识那都是朝廷内文官里的佼佼者。

也正因为这两都不是死读书的人,在做人做事上头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识,在官场里头混的还算不错。

至于说他们两是如何搭上向安这条线还成了门生的,那还要从一起空印案说起。

与历史上盛传的那一起官员为了避免来回跑而拿着盖好印章的卷轴被误会残杀的冤案不同,这一回是实实在在的地方贪墨。

起因倒是差不多,有些官员为了贪图方便将印章盖到了空白的文书上头,然后由底下代为跑腿的官吏带着去实地,大有几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格局。

说实话,在车马不大便利的时侯,这样的举措无疑是大大增强了办事效率。

只是,因为地方上官员更迭相对来说较快,拿着空白文书的人也总是在换,有那么一段时间,甚至起了只认文书不认人的风气。

所以,这举措实施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而他们两人的发达,也是从这里头开始的。

向安跟着仁宗皇帝从南往北一路过来,颠沛流离了这么些年,就是被李朝的贪腐所牵连。

当年,他更是亲眼看着父母族亲惨死在贪官的屠刀之下。

若说这世界上他最恨什么样的罪行,那大约便是贪墨了,也因为这个原因,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对这两位举报有功的新进才俊还是颇为看好的,甚至违了规矩执意收做了自家门生。

岂料,这两人能力不弱,花花肠子也多,旁的倒也有限,只是与“情”之一事上尤其不能自制。

作为朝廷官员,尤其是他们这样顶着学士名头的文官,在风纪一事上从来都是上纲上线的,轻易别说逛秦楼楚馆了,便是多纳几个妾室也是要遭人参奏的。

为了这,两人没少想歪路子。

向安原是有心栽培他们两人的,只当是为了感谢他们解决了自己政策中的一项重大疏漏。

二来呢,少时的那些个心结,叫他尤其欣赏那些个跟贪官唱反调还能透过蛛丝马迹揪住他们错漏的人。

可一来而去的,再加上亲君卫的调查,他才发现这两人虽能力不错,可作风实在不成个体统,虽不至于违法乱纪,可传出去诗实在上不得台面。

因此,抬举他们的路子也就走到了一半,两人被向安架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

如今东窗事发,向安也清楚这里头原有自己的几分纵容在里头,可这两人包括他们底下暗自结成的网子里的那些人,他都不想救。

左右不过都是和那些贪官一般的混账罢了,死不死的,都没有任何可惜。

倒是那个姑娘,方才似乎说是十七八岁?

明明还是那样小的年纪,大庭广众之下,赤了双足,踏着滚烫的碳火一步步的走到了太和殿前。

那样长的一段路,她愣是咬着牙一滴眼泪都没流。

这心气,这胆量,这忍耐力,总叫人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太傅递给大理寺的那些话很快就穿过宫墙传到了谢韵耳朵里,待听的人说:“太傅上书,请求皇上定要严惩不可姑息。”时,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

世人谈起太傅向安这个人时,多会引用当年皇爷爷亲手在他院子里埋下的那块石碑上头那“穆若清风”四个字,若是再熟悉一些的或许还会加上一句“雅正端方”。

除却自己……

从父皇牵着自己的手走进向府把自己交给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有种错觉,这个所谓老师也许并不喜欢自己,也不愿意做自己老师。

跟着向安十数年,见他似乎比见自己父皇的次数还要多些,可每每看进他那双波澜无惊的眼时,总觉得那里面倒影出来的并不是自己。

他这个老师呵,公平却不正直,饱览群书却不认死理,自己定制律法却不见得愿意守法,实在是难懂的很,谢韵自问跟了他这许久,从没有一刻真正看懂过他。

就比如现在……

他原想着,那两个人好歹也算是太傅的左膀右臂,底下又带着不少文官为他奔波效力,如今这样聚众狎妓,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善了的事儿。

他自认脉把的很准,也由衷觉得那是属于向安的软肋,因此不管言书怎么强调,他都觉得应该拿这件事作为突破口,来改变自己如今的尴尬局面。

谁曾想,这才起了个头,饵料还没撒呢,那大鱼自己摇头摆尾的就送上门来了。

如此半点遮掩也没有的放弃他们的举措,倒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一击既中也不该是这样轻易的事情。

难道,这回真是自己落错子了?

不论如何,谢韵自认是君子,落子无悔这样的事儿他还是能懂的,既然走到这儿了,他也无意喊停,左右不过是个试探,能得怎样的结果,与他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

言书窝在家里已经好几日了,整日里跟许渐吉和元夕蒙在一块儿鼓捣着什么。

这一日照例把完脉后,三人窝在一处煎药。

元夕捏着一把奇怪的东西,拿刀子细细的剁了,蹲在旁边,专注的看着炉子。

“许大夫,你方才说,要什么时候把这蜥蜴蜕放下去?”

感情他小心翼翼的处理了半日,又珍若珠宝的东西是蜥蜴退下来的皮?

言书坐在一旁,生生打了个寒战,做了最后的挣扎:“先不说什么时候放吧,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东西放进去,这药汤子也就作废了吧。能吃吗?”

许渐吉这人平时在外人面前焉的很,可碰到药理的事儿却是半分都不能退让的:“阁主,你这话可不对啊,在中药里头多的是这样的东西,什么人中黄,人中白的,病急了不是都照吃吗,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怎么就不能吃了。”

说罢也不愿听言书反驳,转头揭了盖子跟元夕示范:“等水半开,也就是上头开始出现这个蟹眼大小的水泡的时候,你就把那个往里搁,再撤出些柴,用小火熬着,再有一个时辰也就得了。”

章节目录 一四二 混乱(一) 元夕很少帮着人与言书唱反调,可这回显然也是支持大夫的:“玉璃,这我听钱叔说过,中药这东西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这儿。你平时看着不起眼的那些个东西,混在一块儿吧,他就成了气候。你啊,就当不知道,眼一闭喝下去,就什么都有了。”

眼看着是躲不过了,言书也不想再挣扎,闭了闭眼,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元夕放了药材后还有别的成算,拉着言书到了一旁商量:“这药原是许大夫配给宋姑娘的,这几天看下来大约也是有效的,左右人还是活着的。只是你这身子,我还是不放心,咱们就没什么别的法子了吗?或者随便推个人出去,认了这茬,总好过……”

“你们是谁!直到这是谁家吗,就这样乱闯!”院外传来楚晋慌乱的声音,听动静似乎还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是亲君卫,奉太傅的命令特来此处抓七宝阁的阁主言书玉璃。”来人声音洪亮又很年轻,落在言书耳里也分外熟悉,倒有几分冤家路窄的错觉。

元夕有些诧异,回头去看言书:“这样快?不是说还有两日吗?”

“看起来,我到底还是小看太傅了。”言书探头去看那炉子:“那样的人,哪里是换个人就能糊弄过去的。许大夫,你瞧瞧,那药熬这么些时候能用吗?”

也不用他吩咐,才听了动静的许渐吉早就蹲在那儿细看了,此刻听他问,也不多话,取了一个碗滤了一碗递过去:“虽然还差着火候也没出色,但有总比没有强,元夕去拿一碗凉水,稍微兑兑,先给主子灌下去。”

“哎哟,官老爷,咱们家三爷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那是皇帝老爷钦点的商户,哪儿会有什么作奸犯科的可能呢?怕不是搞错了吧。”

这些人来的太过突然,要不是言书一早打过招呼说会有这样一遭,楚晋大约就被不会这样陪笑说话了,且不看别处,单那些隐匿在角落的人就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的看着。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扯了嗓门给里头的人一个警示,顺带着多拖延些时候。

来人还算温和,看楚晋把路带的拖拖拉拉的也不催促,只是含笑道:“您家的状况我来之前也有过了解,只不过这是上头的令,还请管家不要阻挠才好。有些事儿若是不面对面的总是会有误会,所以太傅才特意嘱咐了我们请令家主过去,解释清楚了也就没事了。”

原本该浓缩成一碗药,如今被满满兑出了一罐子,言书捏着鼻子才灌了两口,楚晋与亲君卫就到了。

元夕一抬头,就撞进了莫宇似乎带笑却又冰凉的眼里,不知怎么的,就连他这样的人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的去拽想要往前的言书,将他往身后带了带。

虽然,言书一直告诉自己,这回去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吃些小苦,他原也信了,可看着莫宇的瞬间,他就发现也许不是这么简单。

言书是在骗自己!

门一打开,言书就想往前去,顺带解了楚晋的困境,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被元夕一把拽了回来,猝不及防的回头下,却看见那一位已经红了眼眶,一字一句的无声控诉:“玉璃,你骗我。”

看他那神情,叫人毫不怀疑,若是言书真的被带走,他一定会不管不顾的当场暴起伤人。

只是,所有的发作还来不及,早就侯在他身边看着言书眼神行事的许渐吉最早有了举措,一根银针明晃晃的扎了过去,封住了他所有行动。

那是言书第一次从玉璃眼中看到了惊恐,可眼下,他除了安抚的拍拍他的手背,说一句:“等我回来。”外,再不能有什么别的举动……

言书被带走了,炉子上的药罐子还在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气,仓惶间灌下的药还剩下一大半,里头隐约飘了一些切的细碎的材料,看着很是眼熟,正是他们前一秒还在调侃的蜥蜴皮。

元夕依旧立在那儿,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像是恶狼一般凶狠的瞪着许渐吉,仿佛是要吃人一般。

被瞪得人,心里也不好受,搓着手脚蹲在那儿,分辩不出是难受还是旁的,低沉着嗓音道:“你别这样看着我,这是阁主的意思,我没法子违抗。楚伯已经去传话了,再过一会韶华他们就要来了,等他们一到我就放了你。我也不是怕你揍我,只是你若乱来,怕是要坏主子的事儿,反正,我是按不住你的。”

这样僵持了一阵,烟岚他们果真回来了,看着一地狼藉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韶华心急,一把拽了元夕,恶狠狠的摇了几下道:“不是要你好好跟着他吗?你便是这样护着他的……”

话说一半,才发现不对劲,转头跟着去看许渐吉,不敢相信道:“是你困住他的?就为了让人把主子带走?”

看那模样,倒与之前元夕看着自己时一模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揍自己。

“都冷静些。”烟岚提了嗓门,一把喝住要往前扑的韶华:“如果不是主子的命令,许大夫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楚伯还在这儿呢,难不成你觉得他是能由着任何人把主子带走的人?定然是有原因的。韶华,你放开许大夫,别弄伤他。”

事到如今,心急也是不中用的,好在言书一早就说过会有这样的情景出现,短暂的失控后,理智回了大脑,韶华依言松了手劲,转身去看楚晋。

“楚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他待在墨轻骑那儿,对这里的情况是真的不大了解,只是再不了解,也该清楚,自家主子和太傅的亲君卫牵扯在一块儿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楚晋看着这些面孔,叹了口气道:“许大夫,你先把元夕脖子上的银针拔了,血脉封久了怕是会难受。元夕,你也不准再闹了,如今韶华他们都在这儿,你便是再能打,也抵不过他们三个,况且,这件事本就是三爷的主意。你若是乱撒气伤了谁,等三爷回来怕是要生气的。”

章节目录 一四三 混乱(二) 言书走后的一个多时辰后,院子里剑拨弩张的气势才算有所缓和,几个人像是失了主心骨一般呆坐在那儿,默默不语。

元夕解了银针,独自缩在角落里,虽是没再瞪着许渐吉,可神色还是不大对,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模样,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宛芳和烟岚比起韶华来说,总是算是相对知情的,可也正因为这样,对于元夕的反应才越发吃不准。

“主子的事儿,你应该最清楚,亲君卫会来你也是一早就知道的,怎么还要这样?今儿若不是许大夫摁住你,你还准备动手从他们手里抢人不成?”

不说这个倒还罢了,一说起这茬,元夕回转了眼神,阴气森森的看着许渐吉:“你知道的对不对?他要被带去的地方根本不是一早与我说的那般,他说要吃些苦头也不只是皮肉上受些轻伤对吧?你和他一道,哄着我熬了那么些鬼东西,说到底就是怕我阻止,故意要我安心是吗?”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落在许渐吉眼里,叫他说不出安抚的谎言了,短暂的沉默后,终是点了点头。

“元夕!”在所有人的惊呼中,黎元夕像是一道鬼魅般逼近了许渐吉,手指反转间银光乍现,竟是一条染了特殊颜色的“琴弦”。

这些个人里,也只韶华一人知道,什么匕首软剑,对元夕来说都不过是花把式的玩意,只有这条像是“琴弦”唤作“秦丝”的丝线才是他用惯了的杀人兵器。

这个人,这条命,在遇到言书前,学的所有的本事都是为了杀戮。

“元夕,住手!”在看到他移动的瞬间,韶华反手就想去摸剑,却骇然发现,别说是拔剑了,就是连抬手都成了奢想,情急之下只得大叫:“你想想主子,若是他回来了,发现你杀了许大夫,你觉得他会原谅你吗?”

“他不会回来了!”元夕猛的回头,看着韶华,咬牙切齿道:“他骗我!他不会回来了!方才若不是他阻止我,我不会看着玉璃被带走。我要杀了他,再去救玉璃!”

明明是凶狠的表情,凶狠的语气,落在韶华眼里却瞧出了几分被遗弃一般的可怜神情。

“秦丝”缠在许渐吉的脖子上,勒出了一道可怖的血痕,只是,也只是血痕罢了,韶华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小狼崽子虽是发了狠,可到底还存了几分理智,没有真的想要许大夫的命,否则,以他的本事,许渐吉这会儿怕早已经横尸在院子里了,哪还有他劝说的余地。

楚伯年纪大了,哪里还跟的上他们的节奏,看着元夕忽然从角落一下子闪到了许渐吉那儿,似乎是想杀了他的时候,几乎没背过气去。

好容易见韶华喝住了他,哪里还敢再耽搁,小跑着到了元夕面前:“孩子,我知道你心疼三爷,可眼下不是生气得时候。方才他走的时候老奴在旁边看的真真的,他叫你等他回来。乖,啊?听楚伯的话,不闹了。咱们先坐下来,听听许大夫怎么说好不好?”

说实话,不止元夕这样,连楚晋心里都在犯嘀咕。

言书走之前,曾跟自己说过,这一遭是要吃些苦头,又借口说自己怕苦怕累怕疼,拘着许渐吉一道在屋子里熬了些上回给宋姑娘续命的药。

这个小主子,一贯都是怕疼怕伤的,他这样说,自己也就这样信了,如今看来倒是自己糊涂了。

不知道为什么,楚晋很相信元夕的直觉,确认他不是无辜暴起伤人的孩子,再加上方才被质问时,许渐吉确确实实点头了……

不说元夕了,连楚晋心里都开始慌了。

在韶华和楚晋的劝说下,元夕终是放下了“秦丝”,重又缩回了角落,对着才刚用心熬煮过的药渣子,眼眶红红的发起了呆来。

韶华才刚失去知觉的手臂重新获得了自由,他也不愿在这时多做计较,只是认真的看着许渐吉道:“你我自小一处长大,我想你会瞒我们,也是因为主子下了命令,在这点上头,我不想逼你。只不过,我要问你一句,元夕方才说,主子回不来了,是不是真的?”

脖颈间凉嗖嗖的,想是出了不少血,可许渐吉也清楚,元夕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这会儿他大约是身首异处了。

只是,现在的他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欣喜。

宛芳回房取了药来,丢给韶华示意他去给许大夫上药:“这是主子的意思,逼他没用。”

言下之意,便是说自己也是知情的。

其实,方才元夕暴起的时候,宛芳远比韶华更早一步发现,只是也与他一般,右手被元夕控住动弹不得,直到方才才被解开。

韶华皱眉去看她:“你知道?”

宛芳点头道:“我知道。这几日,你在墨轻骑那儿,烟岚哥又受了伤,主子便是想说也说不到你那儿去。我们这些人里,他要瞒的说到底也不过是楚伯和元夕罢了。”

楚伯年纪大了,言书不愿意他整日里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至于为什么不告诉元夕,端看他方才的反应就能窥见一二了。

宛芳道:“你们三个中,主子最不放心的便是你,怕你因为担心反而冲动坏事。如今,既然事已成局,也自然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许大夫,你把事儿都跟他们说一说,也好叫大家各自早做打算。”

说完这一句,宛芳就走了,天色快夜了,有些事还是得抓紧时间,否则,怕是不好办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五个男人在那儿面面相觑。

才刚处理过得伤口有些隐隐的刺痒,叫人恨不能上手狠狠抓挠一番,许渐吉狼狈的坐在那儿,神情并不轻松。

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信,交到烟岚手中:“既然宛芳已经把话讲开了,那我也就不多绕弯子了。公子,这是阁主的手书,指名是要我交给你的。里头大约是一些应对措施,您先看着,有什么要做的就先去做了,其他的,等你回来咱们再谈。”

章节目录 一四四 赴刑(一) 韶华被宛芳领到了一边,许渐吉摸着脖子,心有余悸的去看元夕:“你要是冷静了,咱们两就先谈谈?阁主知道你的性子,在这儿也留着给你的信呢,要不你先瞧一瞧?”

要按着原来,元夕听到言书给自己留了信,早就兴冲冲的去了,可眼下他心思全不在那上头:“这药到底有没有用?之前玉璃说,你给宋姑娘也配了这药,就算他被带走要吃些苦头,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还告诉我,不过就是去几日,走走过场,他上头是皇帝,左右都会护着他。只是,我方才瞧见了,来的人是莫宇,那眼神,绝对不是没事。玉璃,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对不对?那个药,不管他吃不吃也没什么用,是吗?”

关于这个,许渐吉可不能认同:“虽然那些人来的不是时候,可这药却是确确实实能缓解人的疼痛的。宋姑娘不就是个例子吗?那样的刑罚下,如果没有我的药,她怕是早不行了,还能撑到现在?只不过……阁主的体质有些特殊罢了,同样的东西,他便是再灌十倍下去,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所以,你方才那样问我,我并没有反驳什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没用!

眼看着元夕又要冲上来,许渐吉怕死的伸手护住了脖子:“等等!等等!你冷静些,那是你主子也是我主子,我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

这边闹腾的厉害,护国公府也炸了锅,凌肃才从外头回来就听见门房来报,说是七宝阁的秦敛在这儿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凌府的人都清楚两家的交情,虽是主子不在家,可也断然没有叫人在外面空等的道理,因此,门房自作主张的将秦敛请了进来,凌肃到宴客大堂的时候,正好看着他在那儿来回踱步。

“秦管事,言书怎么了?”能叫七宝阁的管事往这儿跑的,除了玉璃外再没有别的可能。

他本就是军武里出来的人,年轻时候性子又火爆,这些年随着岁数上去,虽是收敛了不少,可底子在那儿,听秦敛说言书被亲君卫带走了,哪里还能忍。

当下也不用门房套车了,自去马房那儿牵了马催着秦敛一道往大理寺赶。

言书跟着亲君卫随车到了大理寺,一路上,莫宇脸色板正一言不发,活像是谁欠他几百两银子的模样。

言书有些好奇:“莫公子,我们以前见过吗?看起来,似乎对我很有意见的样子。”

明知故问,不说旁的,单看婉君姑娘那一茬,还是他们七宝阁出马把人从莫宇手上抢回来的。

可言书偏能装出半点不自知的模样,仿佛林谦不是他们那里的人。

虽说是自己抢了旁人媳妇儿,可在莫宇眼里,要不是因为林谦,婉君也不会抵死不从,甚至偏激的跳了池子。

莫宇心里有气,原也不想跟他搭话,偏生那人不安分,话里话外没有半点自知,叫人忍无可忍:“你想多了。你不过一个贫贱商户,怎么可能与我相识。”

“贫贱”二字脱口而出,满脸的厌恶藏也藏不住,就像是他们这个地位,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模样。

对于莫宇的脾气,言书一清二楚,因此倒是不大在意,继续道:“倒是麻烦莫公子了,这几日理应事儿忙,竟还能抽空来跑这一趟。可见太傅大人倚重。”

倚重?莫宇嗤笑,这个人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了重要角色了。

这些日子,自己禁足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被父亲训斥,为的不就是那些个蜚短流长吗?

因此,他对这些个四处造谣的人尤感深恶痛绝。

想到这儿莫宇不由冷笑道:“你们这些人,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从前不过是那些街头巷尾的谣传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来说,现在倒是胆子大了,连皇家辛秘都能肆意张贴。我倒不信了,这回你还能完好无损的大理寺。”

“还能?”言书失笑,看他那样,倒真像是恨毒了自己,或者说是恨毒了流言:“莫少,还没开始审讯呢,看你这样倒像是已经给我定罪了。”

“你有罪没罪自己不清楚吗?还需要我来给你定?”莫宇厌恶道:“太傅明察秋毫,还能冤了你不成?”

言书点头:“自然是太傅了,亲君卫本就是跟着太傅的嘛。说起来也奇怪,既然是太傅的私家君,为什么要叫亲君卫呢?”

这话诛心,莫宇再不能忍,“噌”的一声长剑出鞘架在了言书的脖子上:“言阁主,你若是不会说话大可以闭嘴,没必要拿自己的命来与我玩笑。”

剑压在脖颈上凉嗖嗖的,言书怕死的伸出两根手指虚挡了一下,陪笑道:“莫公子请息怒,我不过是无知乱说罢了,你要不爱听我就闭嘴,可好?若是你在这儿动了我,那可是私刑啊,向太傅怕是不太乐意看见这个的,是吧?”

“太傅如何想,岂是你这样的贱民可以随意揣测的?”那是他们这些少年心中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从这刁民口里出来却听不到半分恭敬,莫宇手中的剑又不由自主的往前压了压。

“这倒也是。”言书笑了笑,看着像是往后躲了一回,实则是不露声色的借着马车的颠簸又往上欺了欺身:“太傅如何想,自然不是我这样的贱民可以揣测的。只是,莫公子天纵英明,想来是能理解他老人家的苦心的。毕竟,早前你强娶民女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大约也是入了他耳的,兴许还惹他生气了,否则,像今日这样的小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到你手中。”

“闭嘴!”嘭的一声响后,一个身影在路人的注视下直直的从一辆蒙了黑布的马车上飞了出来,或者说是被扔了出来。

若非有人拦腰抱住,怕是就要摔倒在地被车轱辘从身上碾压过去了。

言书面色苍白,显然是受了惊吓,脖颈间一道血痕尤其刺目扎眼。

目远皱眉看着从马车里探出脑袋还气势汹汹的莫宇道:“莫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章节目录 一四五 赴刑(二) 要说这户部侍郎家的四公子,也委实有些个一言难尽。

论模样,功夫倒也算是同龄人间出类拔萃的,只是这脾气……

人都说翩翩公子合该温润如玉,那这莫宇就是真正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在他心里,只有像他们这样的王侯贵族才能称得上是人,其余的人,尤其是商贩,浑身都散着一股子铜臭气,叫人不悦。

比如方才对着言书,一口一个贱民,脾气也尤其暴戾,不过是激了两句竟就有了杀人的心思。

目远皱了眉,看向莫宇的眼神明显是不赞同的:“莫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在大理寺定罪之前,言公子始终是七宝阁的阁主,虽没有官籍,也不是普通平民,你怎么能下这样的重手。”

他看了看言书脖颈间的那道血痕,眉头皱出了川字,碍于情面,到底没有再说重话,只是道:“莫公子想是在马车内憋的气闷了,不若下车骑马走走,左右也快到了,就有我代为护送吧。”

作为与佑呈齐名的太傅心腹,目远说的话在这些亲君卫中自是有分量的,况且,他这样说话显然也不是与自己商量的模样。

莫宇自认冲动,不论如何都不该把他就这样打出去,若是不巧滚到马蹄下,以这个商户的体质,除却惨死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大庭广众下,要真是出了这种事,别说太傅会拿自己如何了,便是父亲大约也逃不过言官的申饬。

纵子行凶这一条,就这几日,莫家可没少背。

只是,被赶到马背上的莫宇有些想不明白,方才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出的手。

余下的路程再没有出现别的差错,言书下车的时候甚至颇有几分闲情逸致,看想瞪着他的莫宇时还抱歉的笑了笑,仿佛他才是被伤的那一个人。

“大理寺”三个字高高的悬挂在上,言书抬眼瞧了瞧,像是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小小的皱了皱眉道:“大人,莫不是来错地方了吧,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便是犯了错也该是京兆府尹来审,怎么带我来大理寺了?”

“公子说笑了,您这回涉嫌犯得案子怕不是一个京兆府尹可以插手的。”目远很是好脾气的解释道:“带你来这自有来这儿的原因,想来公子心里也很清楚。你且往里请吧,不要叫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为难。”

言书笑了笑不置可否,也就真的抬脚往里走了,半点不带含糊的,闲庭信步,看着像是去踏春一般。

说起这大理寺,自来都是用作刑讯的,一路走来,连石头缝里都渗透着血腥气息。

言书揉了揉鼻尖,像是不大适应:“哥哥,你这是把我往那儿带啊,这气味……又腥又臭的。”

说着话还干呕了几声,活像是要被逼吐了。

目远笑的歉然:“这里多是刑讯重罚的,气味是难闻了些,还请公子见谅。”

莫宇跟在后头,有些不齿言书的养尊处优,奚落道:“都沦落到这儿了,还装什么公子少爷的。兴许等会儿,这里头的血腥味也有你的一份。”

言书点头:“莫公子言之有理。既来了这儿,若是不交代些东西怕是出不去了。您放心,我最怕疼了,有什么事情,只要您问,只要我知道,定然是要交代的,不用劳烦您上刑。”

“软骨头。”莫宇恨恨的骂了他一句,撇开头去不愿多看他。

目远还是那样,笑眯眯的引着路,对这些无谓的争吵置若罔闻。

刑讯的场所是一早就备下了,向安端坐在上头闭着双眼养神,后头站的除了跟惯了的佑呈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孩子,看着似乎与自己差不多岁数。

除此之外,那些本该在这儿坐着的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却是一个不见。

目远道:“启禀太傅,言阁主到了。”

向安没有睁眼,倒是立在身后的陌生男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言书脖颈间的血痕:“他受伤了。”

短短四个字,本就听不出情绪,可由他说出来似乎比寻常更平板一些,言书挑了挑眉,绕有兴致的多看了好几眼。

屋子里异常昏暗,按理说,那人不可能看见言书身上的伤,可他就是看见了,甚至连言书若有似打量的目光也看的一清二楚。

他有些不满,一字一句的抗议道:“别这样看我。”

不同的话语,同样的语调,言书确信,跟在向安身后的这个男子定然就是向安早些年从外头捡回来的养子,沉香。

向安终于睁开了眼,目光定定的看着言书柔声道:“怎么受伤了?”

若是只听这话,十有八九会叫人误会他找言书来是会客吃饭的。

言书揉了揉脖子,笑了笑道:“左右是来刑讯的,在外头受伤和在这儿受伤想来也没太大区别。太傅就不要太计较了。”

说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去看莫宇:“只不过在尚未定罪的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我从车上丢下来这种事似乎还是不大妥当的,今儿若不是目大人出手相救,玉璃怕是会命丧当场。被马踩死这事儿,不论怎么想都是痛快不了的,你说是吗,莫公子?”

这样的软刀子是莫宇最恨的,听他居然敢在太傅面前这样搬弄是非,哪里还有忍的道理,才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摁住,回头一看正是方才开口的少年。

在场这些人,没有一个看清楚他是怎么移动到了这儿,又是如何出的手。

他的力气很大,从言书这个角度望过去,莫宇被反拧着的手似乎快断了一般,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折在身后。

满屋子回荡的都是这位公子哥儿的惨叫声。

向安冷眼看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示意沉香放人,又对目远道:“送莫公子回府,另外,告诉莫大人一声,亲君卫不是奶孩子的地方,不会浪费时间替他管教孩子。自古棍棒底下出孝子,莫大人心慈手软对子孙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若是孩子不成器,便只当个纨绔养着也就罢了。否则,还是要多费心的。这几日,莫家父子便不要上朝了,好好在一处反省反省才是。省的叫人以为朝廷里的人都是蛮横无理草菅人命的做派。”

章节目录 一四六 赴刑(三) 莫宇被目远带了下去,言书笑了笑,自顾自的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随手翻看着放置在那儿的刑具。

如此自如无惧的模样,反倒引起了向安的兴趣:“言阁主的姿态倒是与上回在宫宴上时有很大不同,嗯,似乎……更自如了些。”

话语间有些许不大确定,因为他隐约有种错觉,不论是上回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样子,还是现在这种漫不经心的不羁,似乎都该是这孩子本来的模样。

对于旁人的审视,言书倒是不大在意,笑了笑道:“是吗?许是因为上回是宾客,这回是阶下囚吧。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也是不同的。”

这话倒也没错,向安点头道:“人有千面,这原也无可厚非。只是我有些不大明白,莫公子是何时何处得罪了你?竟能叫你拿自己的一条命去引他出手?若说是小惩大诫,似乎也太小题大做了些。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活着?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拿命去搏回来。”

言书道:“太傅这话,小的不大明白。就像我不明白,您今儿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一样。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特意瞧了瞧,这里似乎是大理寺?按说,就算我真的犯了案,也没资格来这样的地方,不是吗?况且,便是真要审案,这儿大约也不该只有您一人在这儿吧。难道,太傅大人是想要动用私刑?”

咄咄逼人,这孩子给人感觉有些锋芒太过,向安笑了笑,谈了一句:“到底还是太年轻。”后转身对佑呈说了什么,待后者离开后,重又闭上了眼睛。

刑讯室内重又恢复了沉静。

言书也不说话,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直到甬道的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隐隐听着似乎还有女子吃痛的喘息声。

借着昏暗的烛光,被带来的女子一点点露出了真实面容,原本娇媚好看的眉眼因为沾染了血污看着格外狼狈,一袭素衣破破烂烂,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伤口,粗粗看去有刀伤有鞭伤,还有一些三角的似乎是火钳子的烫伤。

或结痂或化脓,甚至还有些因为腐烂而滋生出了蠹虫,爬进爬出的,直看的人头皮发麻。

但比起这些,更叫人惊悚的那是她那双腿。

许渐吉的那些药,虽然能减缓她在走碳火花路时的疼痛,可也因为这样,叫她少了那些个属于人的本能自我保护意识,每一步都踏得格外踏实。

穆家庄的这些个姑娘,既被培养做了暗娼,在皮肉的护理上自然格外仔细,轻易连茧子都不会有一个,不说是滚烫的碳火了,便是寻常喝的水杯略烫了些也能平白起了燎泡。

如今这一趟下来,皮肉焦黑自不必说,连内里的骨头都清晰可见。

加之牢房本身就阴暗潮湿,伤口从脚底开始朝上溃烂,因为经络坏死,炎症扩散,连带着小腿到膝盖那一块都是红肿不堪,若是再得不到医治,别说是腿了,怕是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想起当初离开言家时,这个姑娘还曾媚眼如丝,柔情蜜意的与自己打机锋,言书好看的眉头终于起了些褶皱,看着向安的目光也从慵懒无波带了些许尖锐:“太傅大人这是何意?”

向安歉然的笑道:“大理寺审案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我虽提前打了招呼,可这儿说到底不归我管,有些个刑讯过苛原也是难免的。早几日,我曾叫目远跑了一趟,想找个太医给这姑娘看看,谁知,她竟拒绝了。说是这些个伤原是自己应该领受的,还说我若真想帮她,不若劝着宋大人提早认罪。说来也是奇怪,国舅爷犯的错,这姑娘是怎么算到我头上来的。言阁主你听着,不觉得奇怪吗?”

听了这话,言书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才道:“兴许是因为太傅在百姓的眼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吧。宋姑娘在这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容易见了一个能在里头说的上话的,是很该求一求的。”

滑头,对这样聪慧狡黠的少年,向安总有一些别样的宽容:“既然如此,那不知言阁主落到这儿后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毕竟眼下除了我你也见不到能在内里说上话的人,对吗?”

话绕的久了,只会浪费彼此的时间,向安知道言书在与自己拖延时间,只是:“言公子,你该知道,便是今儿凌老将军到了这儿,没有我的命令你也是出不去的,毕竟他再宣武有力,也已老迈,殿外两百亲君卫虽是初生牛犊,可群起而攻之还是很有战力的……除非,他能调来墨轻骑。”

“倾所有,迎宾客,录尽天下事。”向安闭了眼,道:“放眼皇城,能将穆家庄的事儿查到这个地步,又清楚内里的盘根错节,还有能力逼着亲君卫在一夜之间把数百张告示贴满大街小巷的除了你们,大约也不会有谁能做到了……”

向安取了厚厚一塌状纸,示意佑呈拿给言书看:“这是宋姑娘上呈的状纸,桩桩件件言之有物,一个国舅府家不受宠的小姑娘,又被放到了那样的地方,如若不是你帮衬,要从哪里得来这些东西?”

言书看了一眼,不置可否道:“东西哪儿来的又有什么要紧,上面是真是假才是关键。即是状纸,太傅可核实过上头的东西了?”

“属实。”向安毫不避讳:“只是,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旁的事情。”

言书失笑:“难道在太傅大人心里,还有什么旁的事能比朝中蠹虫横生还要重要吗?”

“自然是有的。”向安道:“言公子,你年纪轻,大约不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状纸上的那些官员,譬如国舅爷,也许他对宋姑娘和她小娘来说是宛若恶魔一般的存在,可在别的方面,又是无可取代的。于国于家,他们都是不可缺少的存在。你可以为他的恶行处置他们,却不能是用这样的方式。很显然,墨轻骑在你手里并不合适。”

章节目录 一四七 赴刑(四) 对于向安会知道墨轻骑这件事,言书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消息这种事儿本就是互通的,他能彻查别人的底细,别人自然也能查他的,从他答应谢韵出手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对峙。

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对方已经开诚布公,言书也不喜欢多绕弯子:“七宝阁从创立开始就是为了皇家,符印该在谁那儿是皇上直接下令的事儿,您要想夺符也不是不能,请皇上亲自下诏就是了,左右如今在朝堂上,太傅大人说一不二,何必还要这样麻烦?”

“所以才说你是孩子啊。”向安道:“军权这样的事儿哪是我这样的臣子能冒昧向皇上提起的?那成了什么了?”

成了什么?且不说旁的,单你拿捏皇帝,左右朝政这一点,难道就成体统了?

言书笑了笑,没有答话,心里却明白,除却这一点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靖朝对于这些兵权的掌管制度。

墨轻骑那支队伍本就隶属于言家,根据记载那是本家自立而起的一支杂牌军,用途也只在于探查和暗访,并没有武力上的优势。

因此自圣祖爷开始,就有了规定,这支队伍不归皇家编制,只由历代七宝阁的阁主统帅。

为了贯彻这一点,圣祖爷还特意传了一道密旨,为的就是保护言家这一项特权。

没人知道,当初他为何会有这样的举措,为何要这样维护一个商户。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说这几日才得知墨轻骑存在的向安,便是皇帝谢韵,也没法做这个主叫言书把符印交出来。

若非如此,向安也不用自降身份把言书叫这儿来。

向安道:“国舅的事儿原是你们翻出来的,背后的原因不问我也知道。虽然不成熟,也不成事,可好歹这也算你们做的第一件事儿,又是他们咎由自取,所以这事儿就翻篇了。只不过,你靠着父辈给你的倚仗,四处散布宫中的辛秘,这一处却是不能饶的。如今新皇登基不足三年,兵力却四散的不成个样子,赤羽军在外征战,皇城也只有一支羽翼还不齐整的亲君卫,若是再平白冒出一支墨轻骑……言公子,你且想想,这是不是不妥至极。”

言书道:“自然的,太傅一心为国,所言所行自然都是为大局着想。比如,担心皇帝年幼,便夺了亲君卫来指挥,再比如,担心我滥用墨轻骑,就要抢了符印来统管。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有所有的武力聚集到您的手中才是最安稳妥当的是吗?”

说到这儿,又像是觉出了几分不妥:“不对呀太傅,您这思路可是有些危险。您是文臣,把那样重的心思放到了武将上头,倒叫我莫名想起前朝一个人来。朱春阳,不知道太傅大人可有听说过?”

自然是听说过的。

朱春阳其人,一直被视作前朝覆灭的一大导火索,或者说是李朝由盛转衰的一个关节点。

一个太监,却因为得了太多宠幸而迷失了对自己的基本认知,一心一意想着带兵出征名垂千古。

十万精兵,却在瓦牧堡外头被敌军支棱的几个纸人吓得溃不成兵,朱春阳更是被唬得心疾发作,坠马而死,以至于群龙无首,被人像割杂草一般收走了所有人头。

可笑可耻可叹。

听着晚生后辈在那儿拿自己与一个太监相提并论,向安心内还有几分感叹,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他也算是见着了。

案牍旁边计时的滴漏走的飞快,向安笑着叹了口气道:“言公子很有意思,只不过我时间却不多,没法子陪你在这儿消磨了。我只一句话,你呢,虽不是我的学生,可却是在为我的学生办事,这些证据收集的还算不错叫人无从反驳,只是下回还是得再谨慎些。毕竟一下子挖走这么多人,动摇的是国之根本。看人啊还是不要太片面的好,非黑即白那是小娃娃才会有的观念。另外,下回若是想再出手,还是得再看准些。”

言书看他起身,仿佛要走的模样,不由笑道:“太傅大人,您说,我还有下回吗?”

“或许吧。”向安道:“端看你的态度罢了。”他指了指留下的两人道:“佑呈是个好脾气的,你要是被审的无聊了,或者可以逗逗他说话。沉香不行,他性子急,比莫宇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要是惹了他,怕没有今日马车上的那种好运气,毕竟,这儿不会再来个目远之类的救了你。”

说罢,就真的肚子朝外走去,临出门时又想到了什么,点了点言书道:“佑呈,你帮言公子把外袍换下来,嗯,袖口那里有毒针,取的时候可小心些,要是被扎了,言公子大约是不会救你的。要说起来,那曾经还是我的创意,却不想竟被人偷学了去,真是……”

向安边说边走,“真是”后头的字眼,里面的人已然听不清楚。

目远架着马车询问道:“老爷,咱们去哪儿?”

向安:“回府吧。家里这会儿定然是有人等着咱们的。哦,对了,先去一趟桂花巷,要说米酒酿啊,还是那边的最好。”

向安一走,大理寺内就变了氛围,衙役鱼贯而入,将言书结结实实的捆在了刑讯柱上。

胳膊粗细的铁链缠上了他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扯,人就被拽离了地面,半死不活的悬挂在空中。

这样的情景,若是换了旁人,大约是要慌到魂不附体了,偏他不自觉,没有半分静恐怖不说,还不合时宜的看着面前的东西起了好奇。

“佑呈,这面是做什么的?”他看着那两大碗面很是不解:“这是要先请我吃饭吗?看着似乎不大好吃呢。”

沉香心直,见他这样不知死活也没觉出不妥来,还真的一字一句答了他的疑惑:“这是半生面,你要是不听话,就全给你灌下去,再把你倒过来。那样挂一会儿,吃进去的面条就会顺着你的口鼻往外涌,会很难受,也会很难看。”

章节目录 一四八 呛声 这样的刑罚,言书倒是在书上看到过,只是觉着不雅,从没有实际用过,不曾想第一次见实物竟是要用到自己身上。

烧的通红的炭盆,沾了盐水的皮鞭,另有不知用途的辣椒面并水桶数个,还有一些削尖的竹签子。

猛一看,还以为是要开什么麻辣锅子,只不过这回,煮的是自己。

佑呈还是那副谦卑有理的模样,向着言书恭敬道:“公子,今儿怕是要叫你受些委屈了。”

至于什么委屈,也不明说,只是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像一摊烂泥一般倒在那儿的宋岳霖,上头的伤口清晰可见,显示着这姑娘遭遇了什么。

言书被吊在那儿,粗糙的铁链子磨得人生疼,他下意识的转了转手腕,不由自主的“嘶”了一声

殷红的烙铁被沉香握在手中,发出叫人心生不祥的滋滋声,佑呈道:“公子,您这细皮嫩肉的,要是落下了疤痕也是可惜,不若你便服个软,将符印交出来,你看如何?”

言书笑了笑:“佑呈,太傅为何带我过来,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墨轻骑?你以为他真稀罕这样家仆出生的草阶队伍?”

自然是不稀罕的,佑呈心道,太傅这番发作,又把宋姑娘跟块破布似的丢到言书面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威慑。

就像从前在上书房时,太子每回任性不听话,挨打的都是伴读。

这次自然也是一样。

谢韵布局不足,急于求成,虽拿捏着真凭实据,却没有看到太傅真真的要害,一刀过去也只是草草伤了皮肉,还愚蠢的暴露了自己。

与其说向安伤心,倒不如说失望来的更加贴切。

而言书,作为墨轻骑的领头人,手握着靖朝上下所有的辛秘,没能辅助谢韵在正确的时机下做出正确的选择,不可谓不失职。

主子的错,奴才来背,这才是向安今日的目的,否则,他何必还要花费口舌来教导自己往后该如何辨人,如何做事。

佑呈叹道:“言公子心思机敏,既得知太傅用心,也就别怪小的下手很辣。左右是要带点伤才能留作教训。生面这样的刑罚太过不雅,倒是辱没了公子玉颜。不若就在这竹签子和烙铁中选一样吧。”

凌肃从将军府出来后,一路策马朝北狂奔,待到了府门之前也不找人通报,直直的就朝里闯,扯着大嗓门就开始喊:“向安,你个不是玩意儿的,你给老子出来!”

他本是武将,也没刻意搏过儒雅的名头,这些年虽是修身养性沉稳了不少,可一着急,还是从前的模样,恨不能一刀劈了这太傅府的大门,将向安揪出来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顿。

门房不敢阻拦,更不敢随随便便把人放进去,只能软了身段求饶道:“凌老将军,我们老爷不在,外出办公去了,您看,您是不是晚点再来?”

“晚些?”凌肃怒道:“你当我是过来找向安吃酒喝茶的?你说他办公去了,去哪儿了?”

管家赔笑道:“凌老将军说笑了,主子上哪儿哪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过问的?”

“说笑?谁与你说笑!”凌肃举了举拳头二话不说就要砸过去,被秦敛一把抱住。

秦敛长得肃穆,苦着脸看着就更不讨喜了,可再不讨喜他也不能真叫凌肃在太傅府门前把太傅的人给打了。

“老将军,您先别着急生气,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我们阁主给找着了。您知道的,他身子一向弱,别说是受刑了,就是在潮湿的屋子里关上几日都是要生病的。”

凌肃也是气急了,一听说太傅府的人把言书带走了二话不说就杀到了这儿,此刻听到受刑两个字才转过弯来。

“大理寺!”他猛的一拍大腿:“我真是……老秦,快走,咱们去大理寺!”

按着向安的个性,如果不是在家中审讯,自然是要去大理寺,京兆府尹的格局,他八成是瞧不大上的。

谁知,才回头,就看着向安十六人合抬的大轿子晃荡了回来。

错眼间,一柄长枪直挑轿撵,向着上头的向安刺去。

绕是目远反应够快,也险些被刺个对穿。

目远皱眉,提剑打偏了凌肃的攻击,却也不敢把力气用老了,毕竟凌家的花枪从来都是以灵活多变出名的,若是一剑压下去力气太过,对方用些巧劲就能把自己远远抛出去,再从背后补上致命一击。

凌肃道:“小子,我知道你跟在向安身边时日颇久,也知道你有几分身手,用来打架绰绰有余。只不过……”

只见他一个转身,反手一个挑击,将人从车上打落,凌空又是一棍,把目远狠狠的砸进了地面,枪头反转直指咽喉:“只不过,打架和杀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少了那份杀气,再好的武功也都成了花架子。”

“凌老将军。”向安自若的打起轿帘含笑看着凌肃:“好好儿的这么大火气做什么?目远一个晚辈,又是小小侍卫,连战场都没上过,哪懂什么杀气匠气的。你若是为了这与他过不去,传出去怕是要叫人笑话吧。”

这样的话,落在别人耳里兴许还要考虑三分,可凌肃不是别人:“向安,你别给我装模作样,别人惧你我可不惧,说,你把言书那孩子带去哪儿了?”

凶神恶煞的语气,向安却不为所动,虽说长得年轻些,可到底岁数摆在那儿,如今上下轿撵总要人扶着一把。

眼下目远被凌肃死死的摁在地上,向安没了法子,只得搭着把杆慢慢的往下走,边走边抱怨:“咱老哥两好歹也是从一处来的,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去不想到了最后反而生分了。自圣祖爷过世后,凌老将军轻易也不曾踏进我这儿,好容易来一趟,竟还是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娃娃,这情景怎能不叫人伤感。”

“废话少说。”凌肃心急,懒怠与他掰扯过往回忆往昔,开门见山道:“言书那娃娃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是大理寺吗?向安啊向安,我知道你这些鼓风弄雨的得意惯了,轻易也不会把谁放在眼里。可这娃娃不同,你不能动他!”

章节目录 一四九 遗愿(一) 凌肃从不是危言耸听的人,能说这样的话只能说明是真的着急了,只是向安有些不大明白,凌肃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若说只是宠爱,他对自己家那个小孙子算得上宠爱了吧,可即便太后露了意图要拿凌战的婚事做筹码,也没见他有多着急,鸟照训,狗照溜,怎么今日换成言书就不成了?

要不是两人打小在一处,自己又清楚凌肃的为人,向安几乎要误会被关在大理寺那一位才是他的亲孙子了。

凌肃哪里有空去细想他肚子里的弯弯绕绕,见他不做声,不由沉了面色:“关生,你知道我的,若是我真要动手,你就靠府门前的人怕是讨不了好去。”

“这我知道。”向安接口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不过就是个当铺小掌柜罢了,怎么能劳动你来这儿跟我说这么些话,甚至不惜动手?”

凌肃冷笑:“要真只是个小掌柜,能引得你上心,以至于亲手抓人?你我之间相识数十年,还要在这儿绕弯子吗?”

向安点头道:“确实……只不过你也知道,我不做冤屈人的事儿,抓人从来都有自己的道理。如今,你想要我放人,自然也要给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正因为知道向安的为人,凌肃才着急,这个人抓人从来不走虚架子,更不是吓唬吓唬就能把人放了的。

当初他跟着向安一道审讯,亲眼看着他拿了生锈的刀将那叛徒的肉一片片的割下来,为防止他流血昏厥,一边割还一边喂药。

也因为这样,那个叛徒直到左腿剔肉见骨,还一直保持着清醒。

向安这个人,冷血残酷,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言书落在他手里,定然是讨不了好的。

思来想去,凌肃终是软了语调道:“关生,这么些年了,你要做什么事,我从来不拦你,甚至为了保全你在朝中改革的成果,自请下位。纵使你日益霸道,我也不曾驳斥过你半分。只是今日,不论你有什么理由,为了什么目的,都必须完好无损的把玉璃给我交出来。”

许是因为着急,话到最后又不知不觉的变了味道。

向安清楚,在圣祖爷和凌肃之间本就有一些秘密是自己不曾知道的,比如这次的七宝阁和墨轻骑,他就不信,凌肃能跟自己一般无知无觉,靠着别人刻意透露的行迹才勉强知道。

他几乎确定,今番凌肃这般反常插手这事儿,内里定然也有自己不曾知晓的缘故,而且,必然和圣祖爷有关。

可是,言书一个才十九岁的毛头娃娃,能与圣祖爷扯上什么关系呢?

十九岁……

向安心内秃噜了一下,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思绪起了一身白毛汗。

十九岁,言家,凌肃,墨轻骑。

向安再不敢往下想,一把抓住凌肃的衣领,用尽全力拉向自己,恶狠狠道:“凌肃,今儿你若是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能够把言书带走。我实话告诉你,这会儿佑呈和沉香都在大理寺,他们两的手段你最是清楚,若是你再拖拖拉拉的跟我绕弯子,别说完整的人了,能给你剩下半个,就算我教错人了。”

话说到这儿,再没有商讨转圜的余地,言书作为凌肃的软肋,被向安一把揪住,寸步不让。

你可以不说,我也可以不放,言书若是死了,论心疼,凌肃远在向安之上。

好在,凌肃这次来本就是带着和盘托出的心情,因此也没有多做纠结,平心而论,以向安的立场,他远比自己更有资格知道真像。

凌肃低头看着向安,一字一句道:“生男为玉,生女为玺。郑生,你自来聪慧,不如你来猜猜言玉璃三个字到底是谁帮他取的?”

短短一句话,入了向安耳中仿佛平地起了一个焦雷在他头上狠狠炸响。

才刚蒙出的那些个汗像是黏在了皮肤上头,叫人恨不能抓狂。

向安弃了才刚坐来的轿撵,反手牵过秦敛手中的赤色宝马翻身而上。

许是起的太猛,一种突如其来的晕眩几乎没叫他当场坠下来。

他就这么卧在马背上,平复着上涌的血气,咬牙切齿的对着凌肃道:“你若骗我,那不止言书,我会叫整个护国公府都跟着陪葬。”

说罢,甩开佑呈扶着自己的手,打马绝尘而去。

秦敛虽是焦急,可看着向安这模样也不由心惊:“凌老将军,太傅大人这是怎么了,这样凶神恶煞的样子,不会对阁主不利吧。”

凌肃默了一默,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秦敛的话,半晌才道:“从前或许会,以后却不会了。安心吧,从今往后只要有他护着,再不会有人敢随随便便欺负你家阁主了。你且回去,好好安抚一下家里的人。尤其是楚晋和那个叫做元夕的小孩儿。别叫他们病急乱投医,反而给玉璃招祸。”

自从当上太傅后,向安再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慌乱的时候。

“生男则为玉,生女则为玺,无论男女,我只愿他这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虞。”

“关生,你可知道这世上原有一种生物,名唤腾蛇。叫蛇而非蛇,似龙又非龙,腾云直上,携翅而生,终其一生也只能无依无靠无所居。”

“驾”!

回忆涌现太过,直搅得向安头昏眼花,右腹上本该好全了的陈年旧伤,随着起伏的思绪,叫人觉着有些隐隐作痛。

“容音……”一声轻唤化作无声相思,不知不觉间,眼前的景物起了水雾,向安抬手揉了揉眼,恶狠狠的暗骂了一声:“混蛋!”

这一声,却不知是冲着谁去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言书的颧骨缓缓留下,顺着脖颈直直落到锁骨之上,滴进了才刚形成的鲜红焦烂的伤口上。

映衬着旁边雪白的肌肤,叫人瞧着格外触目惊心。

沉香提着烙铁,有些不解的歪头去瞧言书:“你不疼吗?应该很疼吧,我瞧你脸色都白了。既然疼为什么不叫呢?那些囚犯但凡吃疼总是会喊两声的。”

这样天真的话语,落在别人耳里总要错觉这还是个孩子。

言书苦笑了一回,因为疼痛而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颤着:“若是我喊疼,你会住手吗?”

章节目录 一五零 遗愿(二) 言书道:“如果我喊疼,你就会住手吗?”

因为疼痛而苍白的唇角溢出了丝丝血迹,显然是被自己咬破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沉香有些许疑惑道:“不过你说的对,便是你喊了我也不会助手的。不过你放心,大叔说了,不能落下残疾,所以痛过也就好了。”

身上的汗因为疼痛而显得格外黏腻,心扉一抽一抽的,像是回到了十岁时差点沉湖的那一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连骨头里都透了几分酸涩。

沉香取了一根竹签子,在言书面前晃了晃:“原本是要用夹子的,可那样的话也许手就变形了,不如这个,又疼又不会影响。”

这样的说明,在他眼里或者是一种异样的体贴,可对言书来说可实在算不得慈悲。

尖细的竹签子像是带了什么诅咒一般,朝着他的手指缓缓靠近,从指甲缝内一点点的钻进骨肉里。

十指连心,这原是比削肉剔骨还要尖锐的疼痛。

“啊!”竹签插入言书指尖的那一刻,原本昏昏沉沉的宋岳霖浑身一激灵开始崩溃大叫。

强压了这些日子的惊恐委屈像是被打开了缺口一般,仿佛这一下是扎在了她的心尖上。

“放开!不要!”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破破烂烂的身体拖着沉重的铁链和血肉模糊的双腿,一下一下挣扎着向被吊起来的言书慢慢挪去:“不要,你放开她,放开我娘!”

许是病的糊涂了,刑室里头又黑的厉害,眼前的场景与她记忆里最可怖的一幕混在了一块儿,叫她分不清哪儿是现实哪儿是回忆。

这样撕心裂肺的呼喊,却没有分的沉香半分注意,手中的细签子又快又狠的扎进了言书的手指里,指甲与肉分离的疼痛叫他没法再分心去关注昏死过去的宋岳霖。

佑呈立在旁边,似是有些不忍去看:“言公子,痛就喊出来吧,不丢人,再咬,这嘴怕是不能看了。”

“佑……佑呈公子说笑了……”言书努力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我还,还是那句话,求饶有用的话,我能把,能把这大殿给你,喊,喊塌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表明他现在真的疼的厉害,恨不能干干脆脆的昏过去。

这样细皮嫩肉的一个公子,不想却能倔强自傲到这份上,佑呈心内感叹,手下却没有半点容情:“沉香,还有九支,全给他扎上,另外取几枚参片给他含着,好歹吊着些精神,别半途晕过去了。”

言书苦笑:“太傅费心,连,连这都能考虑到。”

这教训也算给的深刻,既疼的钻心,又不会留疤,还要清清醒醒的受着。

诛人诛心,向安教的人果真名不虚传。

第二根签子如期而至,沉香握着言书的手,认认真真的又问了一回:“这个真的很疼。大叔说了,如果你以后愿意听话,咱们就到这儿了。你不是坏人,我也不想伤你。反正你那个墨轻骑打架也不厉害,给也就给了吧。”

言书知道,沉香会说这话,完完全全是出自肺腑,只是有些东西,哪怕在别人眼里无足轻重,可在自己眼中却是重于泰山。

他不是留恋不舍这阁主的位置,可那是言闵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即便要让人也不该是给向安。

看着他无力的摇头,沉香很是不解:“大叔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命重要。我觉得很有道理。”

言书浑身都痛的厉害,没有法子再回答什么,只是耷拉着脑袋认命的道了一声:“来吧。”

左右是逃不过的,不若痛快来吧,毕竟家里还有人在等着。

好容易到了大理寺,就听的一声尖利刺耳的惊叫直直的扎了过来,向安几乎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

“玉璃!”心神俱裂,活了几十年,头一次有了这样异样的情绪,那一刻,所有感官都在告诉向安,自己是在害怕。

虽然明知佑呈,沉香不会要言书的命,可刑罚的痛苦,向安心知肚明,那是求死无门的痛楚。

为什么还不昏过去?言书自问,吊在半空无着无落的飘忽感,使得他整个人对疼痛的感觉越发敏锐。

从手指间到头发丝,疼痛一寸一寸的爬过每一丝缝隙,从骨头里面一点点的往外裂了出来。

“疼……”言书喃喃,语调颤颤带了几丝迷茫和委屈,用力压抑之后的嗓音格外暗哑:“爹,我疼……”

这一声痛呼仿佛成了一个信号,眼泪落得毫无征兆,混着汗珠一起滚了下来。

沉香手下一顿,似乎是扎歪了:“佑呈哥,他说疼。”

看着言书眼神涣散,神智却还半清醒的样子,佑呈低头道:“自然是疼的,竹签什么都是小巧,你手上那针扎的穴位才是关键。你小心些,别再扎歪了,否则出了差错,老爷那儿咱们没法交代。”

“嘭”的一声,大理寺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向安面色苍白的闯了进来,看着似乎不比言书好多少:“沉香,住手!”

“可算来了。”压在心底的一口气可算松了出来,言书拉回了几分神智,愤愤的在心里骂了一回:“许渐吉,你大爷的。”

“玉璃,玉璃!”凌战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神神秘秘的从窗台那儿钻了出来:“快醒醒!爷爷今儿要带我们去金鳞台的,你忘了?”

楚晋苦着脸站在这小主宗后头:“凌小爷,你可行行好吧,咱们这位的起床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喊,等下怕是又要打起来。您瞧你这发髻,可都跑乱了,过来过来,老奴给你梳一梳,可好?”

好容易将这位安抚好,言书却也睡不着了,皱着眉头睁着眼,顾着自己个儿生闷气。

好容易缓过来些,那头也重新梳好了发髻,从门口探头探脑的看了进来,扯着嗓门喊:“玉璃,你到底起了没?再这样慢吞吞的可就赶不上了!”

这急性子,楚晋赶着过来都来不及捂嘴,拍着大腿一叠声的喊着:“祖宗,别嚷。”

言书忍不可忍,抓着身边趁手的东西往外一扔,大骂了一声:“凌舞阳,你给我闭嘴!”

章节目录 一五一 金麟台(一) 这样一闹,便是言书再能睡也赖不成床了,没好气的爬起来,板着脸任由楚晋差人服侍洗漱。

凌战才被骂,倒是半分也没觉出不虞来,还是那眉开眼笑的模样,絮絮着金麟台上该是何模样。

“我听爷爷说了,这回狩猎,特意开设了低龄段的比试,能比射箭还能猎兔子。玉璃,你喜欢什么样颜色的兔子,回头我给你抓一只可好?”

因是狩猎,但凡懂些骑射的人都不屑于坐车,言书身子弱,并不曾习过武,可在言闵的训练下,马却骑得不错。

小小的人儿端坐在红棕烈马上,看着还很是能唬人的。

这原是皇家的盛宴,所有人都憋着那么一口气,想要在这样一场不计等级的比试中一举成名,搏了皇上的眼缘,也好为自己和家族求一个好前程。

这也好理解,不说那些大人了,便是凌战这般年纪的,也不乏存了这样心思的,一个个打扮的格外济楚干练,倒将言书这般穿着本该属于他这样年纪的衣裳的衬成了一个稚嫩的糯米团子,与这周遭格格不入。

好在,他也无意融入。

比起那些半大的娃娃故作老成的谈论政事,地上这群搬家的蚂蚁反而更能引起他的注意。

凌战知道他生性散漫的厉害,也不愿多拘着他,找了一处离他最近的大石头坐了,一边检查自己的弓箭,一边看他拿着树枝占了蜂蜜去逗蚂蚁。

这些娃娃中原有几个与凌战玩的好的,见他不似往常一般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反而安静的坐在那儿擦弓箭,边擦还边笑,不由好奇,三三两两的围将上去,凑在一处后才发现地上还蹲着一个。

头发简单的用蓝色发带束着,齐眉勒着同色镶玉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蓝色箭袖,外罩月牙白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蓝缎月牙底小靴。

端的是一副好人家公子哥的模样。

一人耐不住,撞了撞凌战的胳膊道:“这是谁家公子?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凌战没有心眼,又是真心觉得言书好,听得人问,自然高兴:“这是七宝阁阁主家的三公子,言书。”

“七宝阁?”才问的人平素大约是不怎么出门,更不知道所谓七宝阁是什么,不由转头去看同伴,征询道:“这是什么官职,几品?”

这些个娃娃哪里接触过当铺,虽是日日得见那高楼,每每路过也不会多做留意,一时竟没一人能答得上来。

最后还是言书自己道:“我爹不是官,没有品阶。七宝阁也不是官府,只不过就是个当铺罢了。”

“当铺?”这下几个人都听懂了,看向凌战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舞阳,这就是那个在周岁宴上抱着你不撒手的商户家的孩子?你怎么还把他带这儿来了?莫不是真被赖上了?”

说到这儿还认真的瞧了瞧言书,生的倒真是好模样,尤其是那一双眼,像是掺了星河的黑曜石一般,又黑又亮。

言书不喜欢旁人这样打量的目光,况且,那人说话的语气带了几分鄙夷,看来是很将士农工商的排位放在心上。

若说平常有人这般拿自己打趣,言书定然是要恼的,可眼下他是打着凌大将军的名头来的,若是闹事,怕会折了爷爷的脸面,少不得要忍气吞声一番,以求后报。

谁知,他能忍的,凌战却不能,只见他一步上前,仗着身高逼视着那出言不逊的少年,恶狠狠道:“什么就是赖上了?言家虽是商户,可做的都是光明正大的营生,一不偷二不抢,凭什么要被你用这样的话语侮辱?”

原先也不过是玩笑,可看凌战这样较真,那被驳斥的人面上也觉着挂不住,下意识的将他往回推了一把,愤然道:“凌战,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这样生气,倒像是真把他看成了自己媳妇儿一般!”

“胡吣什么!”凌战大怒:“楚郝,我可警告你,这样的话下回不要再叫我听到,否则,我一定打扁你!”

十岁的凌战还不大会吵架,除了这样幼稚的威胁外,也再想不出别的话语来。

言书立在他身后,看他将自己挡的严严实实,既觉着好笑又有几分莫名感动,可也不能眼看着他在御前为了自己与几个公子哥儿剑拔弩张,少不得扯了扯他袖子劝道:“舞阳,走吧,爷爷还在等着我们呢。”

那些个娃娃也知道凌战的脾气,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此刻见有人来调和,自然不愿再在那儿僵着,哪怕那人是他们瞧不起的言书。

好容易把人赶走,凌战却又不放心了,抬眼看了看时辰道:“狩猎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是要在这儿待着还是跟我一道过去?便是你懒散不爱动,骑马走走也是好的。”

对于自己的懒散,言书从不否认,再加上一早又是被吵醒的,确实打不起那精神去骑马:“你且去吧,我在这儿坐会儿,等开席了就去找爷爷。”说到这儿还是觉得应该劝上一劝:“舞阳,那些人原也是有口无心,你不必这样与他们计较。再说了,我瞧那些人似乎也是一贯来说与你玩的好的,你……”

凌战打断道:“什么玩的好不好的,要不是为了陪我,你哪至于受他们这些人的奚落。仗着出身,一个个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再说了,要说朋友,你才是我朋友,我若是连你都护不好,这些个功夫也就算白学了。”

正说着话呢,狩猎的号角就响了,言书推了推他道:“走吧走吧,别落后了,你不是还要给我猎兔子吗?可别食言了。”

凌战这人心思单纯,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再加上他惦念着自己的承诺,挥挥手也就真的去了。

偌大的金麟台,言书除了凌战和凌爷爷外,也不认识什么旁的人,此刻日头正好,他靠着岩石发了会儿呆,又有几分昏昏欲睡的念头。

“你们看!他在那儿!”一声尚带稚嫩的嗓音在言书身后突兀响起,正是方才被凌战威胁的那个名叫楚郝的孩子。

章节目录 一五二 打斗(一) 在他们这样的年纪里,在旁人心中的排位总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自己看中的朋友心里。

方才凌战为了言书,在众人面前这样折自己的脸面,对楚郝来说很有几分背叛的意味。

楚郝道:“你不过是个商户,仗着老将军怜惜竟也敢蹬鼻子上脸,这金麟台也是你这样的商户能来的吗?”

言书这个人困倦的时候脾气总是很差,此刻见人无缘无故的挑衅,也不愿憋着这口气,不卑不亢道:“我是跟着凌老将军来的,配不配的也不是你说了算。”

“呵。”楚郝一声冷笑,像是被彻底点炸了:“才周岁就会给人找靠山,可见商人的谄媚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我可告诉你,舞阳那样的人,不是你这种贱民可以攀扯的。等回去你就告诉他,你不配与他做朋友,叫他以后再不要找你,否则……”

“否则?”言书个子比凌战矮了好些,没法子学他那样居高临下的逼迫人家,可气势上却不输分毫:“我若不愿听话,你又待如何?”

少年意气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

在这方面,言书是真的不擅长,楚郝又带了帮手,不过几下就把言书摁进了草丛中。

和凌战一样,楚郝也是从小练武的坯子,手劲大的吓人,又因为情绪上头,几乎没把言书的胳膊反拧下来。

看他这样用力,旁边那些陪同来的都吓坏了:“净山,你轻些,别真把他手拧断了!”

楚郝正在气头上,哪听的进别人的劝,见言书不松口,不由自主的又往下压了压:“你说不说?!”

言书吃痛大叫,本就白皙的脸蛋更是透了几分青苍,嘴上却没有半分松动,一字一句道:“不说!”

一时间压的压,扯的扯,劝的劝,一群八九岁的娃娃在草地这端闹得不可开交。

言书方才为了清净躲闲,特意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此刻虽还嘴硬,心内却是叫苦不迭,这莽夫,别的不说,力气倒是与凌战不相上下,难怪要将他引作知己。

要说起来,言书也不是真的就挣脱不了,毕竟按着言闵的性子,纵使自家儿子不愿习武,也定然会有别的法子叫他护身,否则凌战也不能这样放心的留他一人独自在这儿。

只是,这所谓反抗,怕是要出人命。

剧烈的疼痛掺着楚郝的喋喋不休,渐渐夺走了言书的理智,右手袖口处的机括蓄势待发,只要他轻轻的勾动一下小指,顷刻就能要了楚郝命去……

“呜……”一阵低沉的呜咽声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将这些叽叽喳喳的少年唬的不轻。

“这是什么声音?”语意微颤,颇有几分明知故问的不确定。

“像是……像是老虎……”

“胡说,这儿离围场可算不得近,周围都有侍卫把守,怎么可能有老虎。”

“你自己听啊,这动静,不是老虎是什么。再说了,离得再远这也是围场,怎么就不能有一两只吊眼白睛大虫了?”

言书被摁在地上,对这些个声响尤为敏感,就在这些少年讨论的时候,那呜咽的声响随着枯枝被踩折的动静越来越近。

一片兵荒马乱中,只他一人沉声道:“来了。”

随着这一声,原本压在他身上的力道陡然轻了不少,众人分分退了开去,只留他一人趴在那儿。

腥热的呼哧声近在耳边,一呼一吸间,难闻的臭味叫言书忍不住皱眉,他用最小的幅度微微侧了脑袋,正巧与低身打量自己的老虎撞了个对眼。

在这之前,言书并没有机会见过真的老虎,倒是在说书人那儿听过不少描述,什么“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端的是将这东西形容的威武无比。

如今这样一瞧,许是离得太近惊恐过了头,倒没觉出几分特别来,只是有些臭的慌,叫他忍不住皱眉。

楚郝离得远了,见他只顾着趴在那儿发呆,只当他是吓傻了,不由急到:“言书,你做什么呢,快起来啊!”

说到底,他对言书也不过是孩子间的嫉妒与厌恶,并没有想过要置他于死地,现在这样情景,也是真的担心他被老虎所伤,情急之下,竟是喊了出来。

若说方才,这老虎还只是好奇在观望,现下被这嗓子一激,像是被挑衅了一般,一改之前的慵懒,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随即将身子一沉,越过言书朝那几人猛扑过去。

这下要是扑实了,不死怕也是重伤。

好在,几个孩子都是练武的根骨,虽是吓坏了,可也没有傻乎乎的立在那儿等死,一见老虎挥着爪子扑过来,一个鹞子翻身也就躲过去了,但要再做多余的反应却是不能得了。

言书翻坐起来,看着他们一个个犹如受惊的鸟儿,除却机械的躲避外没有任何应对举措连逃跑都不会了,不由头疼。

这一处里离坐席颇远,况且那边狩猎才开,又是号角又是军鼓的,眼下怕是几个孩子扯破喉咙哭喊都无济于事。

老虎几个扑空后,像是动了真火,喉间的低吼也慢慢转了意味,如果说最开始它只是将这几个娃娃当做饭后的戏耍的话,现在也逐渐认真起来了。

几个踱步后,老虎在几个娃娃间巡视了一圈,最后挑了一个略微瘦小些的作为目标,趁着其余几人惊魂未定的时候扑了过去,两个前爪摁着小孩的肩膀,就势将他摁倒在地上。

“楚淮!”楚郝魂胆俱裂,疯了一般空手跳到了老虎背上拳打脚踢:“放开我弟弟!”

“嗷呜!”老虎吃痛,怒吼一声,一掌将地上的楚淮拍了出去后,几个跳跃将楚郝狠狠的甩了出去,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他倒地后乱蹬的腿咬了过去。

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叫那些个孩子失了心神,像是中了蛊惑一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似乎连哭泣都一并冻结在了空气里。

落地的那一刻楚郝就知道自己怕是要完了,眼瞅着这臭东西朝着自己张牙舞爪的扑过来,除却下意识的闭眼外,仅剩的念头也只有感慨几声自己倒霉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章节目录 一五二 打斗(二) 楚郝只当自己这回死定了,庆幸弟弟没事儿的同时也不由感慨,这回真不该过来找言书麻烦,真是自寻倒霉。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温暖且带着甜糯糕点香气的怀抱,一阵天旋地转后,楚郝终是鼓起勇气睁开了眼。

言书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月牙色的坎肩不见了踪影,一身湖蓝的丝绸中衣将他整个人衬得越发玉颜皓目,玲珑清雅。

千钧一发之际,他脱了外衣一个飞扑下蒙住了老虎的头脸,又顺势抱着瘫倒在地的楚郝几个翻滚逃离了老虎的攻击范围。

“你是疯了吗!”对于言书来说,这样的举动显然已经是他的极限,此刻连训斥都带着几分气喘:“就这么躺那儿等它来咬吗?方才打我的时候不是挺有力气吗?”

按他的性子,原还想着骂几句,可眼下形势不容许,他只得“啧”了一声用作结尾,趁着老虎还没挣脱回身冲着那些个吓傻的公子哥儿吼:“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能跑的能动的都快些回去,到营地喊些大人来!我这儿牵制着。”

说到这儿又去看楚郝:“还能动吗,若是没伤着就快些起来,跟他们一块儿走。凌战在北面猎兔子,你若不想害死我就去喊他,要他来救我。”

说罢,也不再理他,转头去看那被他用衣服蒙住的老虎。

说来也怪,这老虎方才攻击楚郝兄弟的时候动作迅猛灵活无比,可眼下却像是被一件小袄困住了,摇头摆尾的挠了半日,才将那东西撸下来,眼神也不似方才凶狠,摇摇晃晃的,倒有几分像是喝醉了酒的大猫。

方才还被自己压在地上欺负的人,转瞬间却救了自己,这叫素来自傲的楚郝有些不能接受,自然更不愿丢下言书逃命。

犹豫了一瞬后,楚郝坦然道:“你才救了我,我自然不能丢下你一个人独自面对这样的东西。舞阳能帮你的,我自然也能。我看着老虎像是不大对劲,你这衣服上是不是放了东西?”

言书抬眼看他,倒像是有些惊讶:“是一些叫人镇静的药草,寻常都是装在荷包里带着能避蛇驱蚊。只是这老虎体型太大,怕是作用不了许久。你现在不走,等下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果然,在他们说话这么一会儿功夫里,老虎的眼神又慢慢恢复了清明,看着两人的目光也越发暴怒,只是因为上一回的教训,叫它谨慎了不少,并没有立时上来攻击,而是缓缓踱步,细细的观察着这两个娃娃。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许是病急乱投医,眼瞅着其他人在言书的命令下跑了个一干二净,楚郝居然低声下气的来跟言书求教。

好在后者也很知趣,没有在这样的时候跟他调笑,只是沉声道:“我记得舞阳说过,你身形很快是吗?”

一边说,一边张开了双手,小心翼翼的将他护在了身后。

楚郝看他这样,有些汗颜,老老实实的答道:“在我这样的年纪里大约还算不错的。”

言书不明白这所谓同龄人里的不错是到哪种程度,因此只能拿了唯一知晓的人做了标准:“和言书比呢,谁更快些。”

楚郝当仁不让道:“我。”

这就够了,言书心内略安,小声道:“等会儿我会抓住机会攻击他的双眼,在我喊起的时候,你尽量带着我,能躲多远躲多远。”

话说到这儿,一直在他们周边徘徊险的老虎像是寻得了破绽,一声虎啸后冲着两个孩子飞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言书抬起了右手,对着来势极其凶猛的老虎握紧了拳头。

被他护在身后的楚郝知觉着眼前银光一闪,像是炸出来了一朵开到极致的花,而那花瓣则是由无数细如牛毛的银针组成,此刻随着言书的举动,也尽数没入了老虎的眼睛里。

于此同时,言书大喝了一声:“起。”

楚郝不敢怠慢,伸手护着言书,疾步往后退了三四丈。

几个翻滚立定后,才有勇气回首看他们两方才站立的那块地方,已然被吃痛而暴怒的老虎几爪子移为了平地。

腥红的血液从老虎的眼睛里缓缓滚落下来,显然,言书方才那一手是将它的眼睛彻底弄瞎了。

楚郝惊魂难定,却也不由从心底佩服言书的果敢:“接下来呢。”

言书“嘘”了一声,向上指了指,示意楚郝往上去,如今老虎看不见,只要他们能在树上躲好,等着人来也就没事了。

毕竟在所有评书先生嘴里,老虎是不商户会爬树的。

谁知,楚郝却漏了几分为难,朝着自己的左臂努了努嘴。

方才从老虎背上被摔下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自己的左臂已然摔折了。

原本是想留下来帮衬的,如今看来倒是成了一种负累,楚郝有些难堪和歉意,小声道:“要不然你就别管我了,自己上树吧,我留在这儿,做个饵也好。”

“你做饵?”言书小声道:“我不过是个商户人家的小子,若是顾着自己逃命把你丢这儿,回头你老子爹还不得扒了我全家的皮。你若动不了就老老实实待着,等会儿我想法子把这老虎引开,你配合我就成。”

言书这话,说的又快又密,叫人来不及反驳,楚郝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如何引开,就看言书拿石块朝着离他们尚远的反方向丢了出去,“咔哒”一声,成功的吸引了老虎的注意。

趁着这间隙,言书一个翻身与楚郝拉开了距离,反手又是一勾,银针打在远处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老虎已经从最初的暴怒中平静下来,此刻对这种声响尤其敏感,凭着着本能,一步一步走的尤其小心。

为了不伤着自己,言闵从不让他在针上抹毒,平时还不觉得如何,今儿还真有些有些可惜。

眼瞅着老虎走到了自己预想的位置,言书抬了抬左手,一根细如琴弦的铁丝飞升而出,已诡异的角度在老虎脖颈上结结实实的绕了两圈。

章节目录 一五三 打斗(三) 言书自觉,自己的反应快不够老虎,不过是仗着它眼瞎罢了。

他将一根铁丝固定在树上后,又发了几枚银针,顺势滚到了老虎的另外一侧,第二根铁丝如法炮制,依样画葫芦的缠到了老虎脖子上。

言书生性散漫,要他用一些个小聪明大约还成,要他下死力气却是难为了。

眼下老虎被困,挣扎的厉害,他也不愿逞能,回身对着楚郝道:“我力气不够,你要还有手能用就过来拽着,这铁丝锋利的很,大约是能将老虎勒死的。”

他这话却是不假,才那么一会儿,他的手已经皮开肉绽了,楚郝虽然不知道他的个性,可眼看着这样金玉堆成的娃娃成了这样血肉模糊的模样,就算是他也会心生不忍。

当下也不犹豫,小跑着过去想要接手那根铁丝。

言书看他两手空空的过来,不由气笑道:“少爷,你有没有点常识,好歹找个东西过来叫我绑一绑,也好过你空手拽着吧。手掌还要不要了。”

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楚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可现下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要说起来,楚郝的力气还是比言书打上许多的,否则也不能把他死死摁住,可和发了狂的老虎比起来还是差距很大。

两人合抱着石头拉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楚郝摇头道:“这法子怕是不成,以我们的力气,想要熬到老虎死掉或者大人过来怕是不能够的。”

言书咬了咬牙道:“你带匕首了吗?”

“自然。”即是来狩猎的,这些个娃娃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些武器,他的匕首一直在腰上好好别着。

言书咬了咬牙道:“你现下右手动弹不得,只能靠着左手来牵制。你若信我,便什么都不要管,只拽着,扎进手里也别放。最多五十个数,我定然杀了他。”

看他那模样,远不是说说而已,楚郝虽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可还是依言闭了眼:“你去吧,信我,便是废了这左手我也不会放开。”

“好。”言书将匕首取了过来,握在手中掂了掂,沉了眼道:“开始数吧。”

“一,二,三,四……”许是因为闭了双眼,楚郝只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

他看不见言书去做什么,可是手上一阵紧似一阵的拉扯,耳边山呼海啸的怒吼,叫他明白,若是拿不住撒了手,他们两个都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楚郝的手有些脱力,可想着言书的嘱咐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索性将石头夹在腋下,一个转身将肩膀做了杠杆,靠着体重用力往前压。

铁丝一下就划开了衣裳,深深的扣进了肉里,疼的他忍不住哀嚎,可一口气紧在那儿却是丝毫不敢泄,唯恐这边松了手,言书那边会出事。

“嗷呜”的一声惨叫,老虎像是被刺中了要害,猛力一挣,几乎没叫楚郝当场卸下一条胳膊来。

“四十一,四十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反向的力道似乎轻了许多,老虎的叫喊一声比一声更低落。

“好了,睁眼吧。”还是那样稚嫩软糯的语调,听着却有几分异常的疲惫。

楚郝的眼到现在才敢微微睁开。

硕大的老虎就躺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脖颈处,肩胛骨,腹部,心脏,肉眼可见的伤口就有四处。

言书歉然的笑了笑,抬手指了指没入心脏的那把匕首道:“你的刀子怕是拿不回来了,抱歉了。”

楚郝:“……”现在是可惜这个的时候?

闻讯而来的人中,除了几人的亲长外,还有皇帝谢宪。

彼时,言书仿佛是从血池里才爬出来一般,乌黑的发,糯白的脸,湖蓝的衣衫,无一不沾血带泥。

只是那一双眼,亮的像是倾入了银河。

摇摇欲坠的少年,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耀眼笑容,看着凌肃满脸煞白拍着胸脯惊魂未定的跑来,还饶有兴致的抬起手,大笑着朝他挥手。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更是一种搏杀恶虎的自豪。

侍卫监管不严,导致猛兽突围而入轻易伤人,对自傲惯了的谢宪来说确实是一件叫人窝火的事儿,可两少年力搏恶虎,倒是又叫他龙颜大悦了一番。

毕竟两少年力搏恶虎,这样的事儿,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被传成佳话。

“皇上,即是狩猎,这两个娃娃也算得了彩头吧,若是按着年龄,这老虎到也算是个头筹。”

做官的大抵都擅长察言观色,眼见着凌肃对这更年幼一些的娃娃有着别样的偏宠,自然少不了要借机献殷勤,费些口舌,换个人情对他们来说是最划算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瞧皇上的神情,显然也有这样的打算,顺势而为,方得长久,是他们这些底下人这些年来最大的心得。

更有甚者,马屁拍上了天去,说言书天资聪慧,骨骼清奇,面目灵秀,得天独厚,恍惚看着,眉眼间还颇有几分谢宪少时的神韵,将来必可成大气。

也不知是谁突发奇想,为这份相似强加了一段言书与谢韵的缘分在里头,提议给他个大恩典,破格录用充作太子伴读。

气氛所致,所有人都被言书搏虎的血气所激,压根没人觉出这番话语的不妥来,就连谢宪,当下也只单纯的把这听成了奉承。

或者,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随口兴起的话语,在一年之后给这个他们交口称赞的少年带去了怎样的变故和危机。

这么些人里,除却凌肃也只向安一人觉出了不妥,极没眼力见的破坏着气氛:“商贾之后怎堪大任,太子金尊玉贵,怎好叫市井平民充作伴读?简直胡闹。”

彼时,向安的权势还弱,远没有后来一呼百应的威严,可在律法变革中展现的铁血也叫所有人惧怕心惊。

因此,这话一出,那些个提议也就不了了之,再无朝官敢胡言乱语的奉承。

所谓太子伴读自然不了了之,言书拼着一身伤,最后得了一座半人高的金老虎,与凌战那日抓的几只小灰兔子供在了一处。

一个多月后,兔子就死了,只那金老虎到现在还好好的待在祠堂里,力证着他曾经的恣意张扬。

章节目录 一五四 康长海 从大理寺出来后,向安并没有立时把人送回言府,只派目远带了口信过去,将宛芳韶华这两个自小服侍的接了来贴身照顾。

素日里帮着向安调理身子的大夫姓康,原是太医院院首,到了年纪才退下来。

要说起来,他本就是皇城的人,又兼着妻子早亡,膝下有没子女,便被向安接回了自家府里。

一来自是因为他相信康太医的医术,二来也是想他老来有个依靠,不至于无牵无挂孤独终老。

因着他年纪大了,除却向安自己,旁人向安其他人生病一般不大劳动他,却不想今日倒是破了例。

听着佑呈火急火燎的来找自己,康长海还只当太傅又犯了头疼,提着药箱匆匆忙忙的赶了好一阵,却不想向安好好的站在门口,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瞧着倒也没什么大碍。

对这情景,康长海有些拿捏不准:“大人,虽是开了春,可入夜了还是凉,若是不小心扑了风,怕是又会头疼病犯,到时可不是吃药能解的。”

向安有些走神,一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直到佑呈过来请示了几声,才算反应过来,侧了身子将他往里面让,一边走一边将刑罚的事儿说了一遭,又道:“明明烧的厉害,手脚却是冰凉。间歇似乎还有些轻微抽搐。”

康太医年纪大了,平时走路都是微微颤颤的,哪跟得上向安的步子,此刻被他一把拉住,紧赶着走了一会儿,跌跌撞撞的几乎没有扑倒在地。

还是佑呈心细,看他被拽的快摔了,小心护着不说,还为此斗胆了一回:“老爷,您别急,康大夫年纪大了,您这样拽着怕是会……”

会如何还没说出口,就被向安的一道眼风封杀了回去。便是活泼如他也不由缩了缩脖子乖乖闭嘴。

毕竟,如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叫主子心焦的人,是自己和沉香一手造的孽。

在太傅府的人里,自家老爷一向都是沉稳淡然的,便是亲密如太傅夫人也没有见过他这般为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子搓着手坐立不安的模样。

“康太医,如何?”好容易等康长海诊断结束,向安迫不及待的凑了上去:“这孩子,没有大碍吧?”

这话问的,倒叫康长海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口。

说是没大碍吧,也委实太违心了些,毕竟那些个伤都不是开玩笑的,孩子身子又弱,体内还累着经年的寒气,如今新伤加旧伤,随着高热一齐发了出来,若是不好好调养怕是要落下残疾。

若说有大碍吧,康长海在宫中这么些年,什么伤势没见过,这少年身上的那些个伤疤,有烙铁的,银针的,竹签的,哪一样不是大理寺惯用的阴毒法子。

而大理寺,一直以来都是只认向安一人的。

康长海很有些犯糊涂,如今看来,大理寺伤人是真,太傅担心这小娃也是真,却不知这内里有什么别样纠葛。

思虑再三后,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小公子底子本就孱弱,三分是胎里带来的,七分是后天造成的,身子骨里自带寒气,如今又被这伤一激,怕是不大好了。”

这话听着不祥,且不说韶华他们几个伤心,便是向安也忍不住皱眉:“怎么就不大好了?虽说是吃了些疼,可也从没听说哪个是因为这个疼死的。这不见伤不见血的,不过是发了些热怎么就不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心内最不安的也是他,否则方才也不会这样着急忙慌的拽了太医往里跑。

康长海道:“太傅有所不知,那些个见血的大多数是外伤,只要止了血多半不会有大碍。反而是小公子这样的,更为棘手。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老朽先开一副退烧的方子,先把这热度控下来,否则的话,人还没怎么样,脑子怕是要先烧坏了。”

这样漂亮的小公子,坏了脑袋岂不可惜。

话说到这儿,再担忧也是无济于事,向安道:“太医自去拟方子来,有什么要的就去库房取,若是没有,也只管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康长海本就是在宫中摸爬滚打数十年还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的人,在人情上从来都有自己的一杆秤,如今听到这样慎重其事的交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道了声是就退出去拟方子了。

韶华眼眶微红,若非宛芳挡在前头,怕是会立时动上手。

好在,这样的反应,向安也不是不理解,毕竟将言书弄成这样的人是自己。

皇帝的盘算,他作为老师自然不是真的那么一无所知,毕竟那是谢宪的儿子,更是谢承的孙子,若说他能一辈子碌碌无为,甘心当个傀儡皇帝缩在自己越权的羽翼之下,向安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

只是,那孩子的格局视野,比起先辈来差的不只是一星半点。

人人都说他向安重权势,鸠占鹊巢的霸着谢家皇朝不肯撒手,甚至学那些个旷古奸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只为自己那些个为世所不容的野心。

可谁曾想过,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过是替谢承守好这谢姓江山。

青文这孩子,总得来说还算不错,只是有些个心高气傲,做事也太急于求成。

比如这次的事儿,他为了除掉自己,将大学士他们推到了幕前,用的还是这样昭告天下的方式。

结果呢?人是除了,替补的人选却没有及时筹备,导致各个层面的运行都有所延滞。

这一计下来,既没正真动摇向安分毫,还将七宝阁这样的秘密所在完完全全的暴露了出来。

他呕心沥血带出来的孩子,做的却是这般不像样的事情,怎能不叫人恼火?

只是,生气归生气,人家到底是皇上,能骂却不能打。

所以,陪跑的言书,自然而然是要代受这责罚的。

初时,向安只以为言书作为谋臣不能及时规劝是他的罪行,谁知那一位却是明明确确告知了佑呈,事儿是他做的,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也是料到了。

那为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呢?向安觉得很有必要再多问一问,或者这孩子的城府远超于自己的想象。

更何况,他还是那人的孩子。

章节目录 一五五 谋划(一) 向安闭了闭眼,重新看向言书的目光有些复杂,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听了凌肃的话后再来看言书的眉眼,隐隐约约中确实能与记忆里的脸重合在一块儿。

“清歌……”向安喃喃,忽然有些不忍再看,转身吩咐佑呈道:“屋子里让他贴身的侍卫照顾着,你带人去外头守着,离远些,别扰了他休息。另外,我才听说言家是有自己的大夫的,想来更能知道自己主子素来的体质,你传话管家,叫他带人跑一趟,恭恭敬敬的将人请过来。另外,备一辆车,我要去护国公府一趟。”

相识了数十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听说言书已经被送进了太傅里,凌肃也不外出了,在府里自顾自的沏了一壶茶,等着向安过来。

天还没黑,向府的马车就来了。

“凌肃,今儿你若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回去我就把那孩子弄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话说的狠绝,可落在凌肃眼里却满不是这么回事儿,毕竟那样吃人的模样后是遮也遮不住的懊悔。

凌肃道:“你要与我算账,细谈过往好歹也要先坐下。玉璃那娃娃怎么样了?没有大碍吧?”

“不好。”谈起这个,向安所有的气势都泄了,垂头搭脸的坐了下来:“康长海说了,外伤不打紧,主要是身子里的那些个陈年旧疾被勾了出来,现下人烧的厉害。若是一直压不下去,怕是……”

凌肃平素里就将言书当成自己的孙子来疼,现在听得这些话,哪还有不生气的,可眼下也不是什么生气的时候。

“这儿没你的茶。”他将原本备着的茶盏一把收回,没什么好气道:“他既不好,你又过来做什么,不怕我打死你?”

“这孩子如何,我心里有数。便是真烧坏了脑子,左右我养他一辈子便是。”向安瞅了一眼那茶,随口嫌弃道:“都是些碎末子,也值得你这样藏着掖着。我只问你,今儿下午你说的那些可都是真的?言家小子真是……”

凌肃道:“是与不是,你自己没长眼睛?人就在你家躺着呢,你自己不会问?”

“老凌!”向安被激怒了:“你既挑了这纱,又何苦再重新遮掩?难不成要我把他再往大理寺扔一回,你才肯好好跟我谈?”

说完这话,又软了语调:“凌肃,我知道那孩子在你心里是什么地位,你也知道今番告诉我真相后,他在我心里会是什么位置。若你所说是真,你信我,那些原本该是他的东西,我会一样一样交回到他手中。”

“关生!”凌肃喝道:“闭嘴!”

向安争辩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道!”凌肃道:“就是因为这是你的真心话,才不能这样突兀的说。你当这是你家呢?活了这么大年纪,你还不知道隔墙有耳这话?这要是传出去,你当玉璃还能活命?”

若是别人,他还能当做那是用作诱惑的饵料,可这是向安,他从不屑用这样的借口去谋算。

凌肃:“我知道容音公主对你有知遇之恩,她的儿子你自然是很放心上的,可是你也要清楚,圣祖爷才是你的启蒙之师,不论如何,谢韵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孙子,你接了这担子,自然是好好辅佐的。收起你那些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做好你该做的事,否则,不说圣祖爷如何,便是我也不能轻易饶了你。”

话说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向安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愣愣的,颇有几分他这个年纪上该有的衰颓。

“凌肃,你说若是这孩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清歌会怪我吗?”突如其来的恐惧和软弱叫向安有些无所适从:“我还记得当初在金麟台上看见他,那样优秀和出色,有勇有谋,虽不懂武功,可骨骼很是强健,怎么就成了胎里弱了?我还骂他是商户家的孩子登不得大雅之堂……我真是……”

想起那一日,不止他感慨,便是凌肃也很骄傲:“一直以来,寒石都将他教的很好。”想到这儿又忍不住道:“关生,你还记得容音公主曾说过的话吗?她这一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独自己和孩子。若是将来有机会,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淡淡的长大,不是深宫而是民间。玉璃这孩子,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因为身份敏感,尤其不喜欢争权夺势,你不要拿自己的想法强硬的嫁接到他头上。否则,便是害了他。”

这是凌肃的肺腑之言,或者也是姜清歌的遗愿,向安便是再任性也不忍驳斥这个,默了半晌,他忽然道:“你说玉璃那孩子对权势没有执念,一心只想平平淡淡的过下去是吗?”

凌肃不意他会这样问,下意识的点头道:“是啊,这是寒石去世前对他唯一的期许,玉璃这孩子,你别看他娇气,实际上最是孝顺。”

“是吗?”向安苦笑道:“我倒是没瞧出他娇气来。那样重的刑下去,连痛呼一声都没有。”

这样的孩子,无论怎么想都和娇气没什么关系。

只是,如果是这样,那他明知结果还要执意听从谢韵如此作为的举措也就一清二楚了。

七宝阁历经三朝,掌握了太多辛秘,难免会引起皇室不必要的忌惮。

自己初时只以为谢韵急于求成才不小心将七宝阁暴露在自己面前,如今想来,倒是自己小瞧了那孩子。

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要保言家,言书必须依附与谢韵,并在合适时机听从他的提议,将七宝阁暴露给向安,用彼此消耗来换取皇帝信任,更甚至不惜拿自己做幌子,施展一出苦肉计,拿命来表了忠心。

为保七宝阁,他又一早安排了楼里管家,在第一时间联系凌肃,带着他来找自己,将言书的身份开诚布公。

如此一来,便是自己有心取缔七宝阁也断然下不了狠手去……

想到这儿,向安又有些许难受,这样聪慧的孩子,若是因为自己的纰漏而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清歌泉下有知大约是要恨自己的吧。

这辈子,他辜负的人很多,做的坏事也不算少,只这回,是真真切切的后悔了,哪怕他的本意并不是真想要言书的命。

章节目录 一五六 谋划(二) 这孩子,不说谢韵了,便是自己和凌肃都被一并利用了一回。

向安笑了笑,说不出自己心内是欣喜还是心酸,他起身整了整衣衫道:“罢了罢了,我先回去了,你这茶又苦又涩实在难以入喉,改日我找人给你送些好茶来。”

说罢,也不理会凌肃的反应,举手投足间,依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靖朝第一人。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凌肃心内有些莫名的担忧。

如今言书被接到了太傅府内,也不知皇帝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再者来说,他虽深知言书这孩子素来胆大心细,轻易不会真的拿命去搏,可看向安方才的神情,怕是病的不轻。

他原有心跟着一同去看看那孩子现在究竟如何,可他白日才去太傅府前闹一场,晚上太傅大人就亲自登门在自己这儿逗留了这么些许时间……

今上多疑,远胜自己的父辈,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又不知该脑补出怎样一番勾结。

“唉……这人情世故说到底,还是比打仗要难上许多。”凌肃感慨道:“也难怪玉璃要激着舞阳去边陲了。想来他是早料到自己会有一样一劫了。”

手边的茶凉了大半,上好的雨前龙井落在向安眼里竟成了茶叶沫子,又苦又涩……

想想他平日里的奢靡,凌肃很有些无奈:“这个人啊,嘴上说着为国为民,生活作风却全然是奸臣的做派,真的是……”

敬事房的周公公已经在门外等了小一个时辰了,还没有等来传召,心内也是叫苦不迭,忍不住朝小水求助:“水总管,您看您是不是能帮着去问问皇上,毕竟他也好几日没有近后宫了,娘娘们可都想着他呢,为这事儿,太后可没少挂心。”

小水也很无奈,心道被排宣的也不只你一个呀,可面上却不能露了抱怨:“主子的心思,咱们做奴才的哪能猜测呢。皇上这几日心里烦闷,轻易我也不敢进去打扰,你啊,便在这儿略坐坐,再过会御膳房会送燕窝来,到时候我再借机帮你问问,可好?”

能得小水这样一句应承,周公公哪还会有什么不满,感激涕零道:“如此,便多谢水总管了。”

正巧这时燕窝到了,小水递了一个眼神给周公公后接了篮子往里走。

谢韵握着书卷,独自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小水走到跟前才算醒过神来:“什么时辰了?”

小水将燕窝取了奉到谢韵面前,恭敬道:“回皇上,戌时。”

“是吗?”谢韵揉了揉眉尾,看着似乎有些难受:“玉璃如何了?还在太傅府吗?”

小水道:“说是不大好,高烧不退,人也一直昏迷不醒。为防万一,太傅大人已经召了康太医前去看诊。”

“康太医?”谢韵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不是说康太医告老请辞后只替向安一人调理身体吗?便是连太傅夫人病了也不曾劳烦过康太医,怎么今番言书病了,倒惊动他了?”

他虽心疼言书替自己遭了这劫难,可也担心那两人会借此机会彼此联合。

小水深知他的忧心,可这事涉朝政,实在不是他这样一个太监方便多嘴的,可要是什么都不说任由皇帝钻牛角尖,这祖宗怕是又要自我折磨好几日,没法子,该劝的还是得劝。

“奴才听说,言公子进了大理寺后确确实实遭了大罪,太傅手下的沉香,您也是知道的,看着木讷,下手却是真的狠辣。刑讯的时候,还怕言公子遭的罪少了,特意用银针扎了穴道,一来加大对痛楚的敏感度,二来也是想叫他保持清醒来受罚。这心思,实在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何交情。”

“是吗。”谢韵不大确定,期期艾艾的看着小水:“你的意思是,玉璃不会叛寡人的,对吗?”

小水陪笑道:“皇上天纵英明,没有任何人敢叛您,言公子自然不会也不敢。太傅接他去府中医治,想来也是顾念着皇上呢。说到底,太傅大人也只是想给言公子一个刻骨的教训没想着真要他性命。”

这话有理,如果向安真的有意招揽言书,或者两人想要勾结,他就应该知道言书体质,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眼看着谢韵郁结稍解,小水又劝了一回:“据传回来的消息说,言公子这回病的不清,若是高烧一直不退,就算勉强保住性命,脑子怕也是要受影响的。不管怎么说,这回,他还真是用命替您顶下了这名头,将太傅的火气都引了过去。”

是啊,如今他想要安插人手的几个位置已经如愿空了出来,那处处惹事的国舅爷也被圈禁在了府中,皇后又脱簪待罪证实了自己家族失德,纵使将来有了皇子,也不会再有外戚干政之嫌。

这一切,似乎还是得感激言书做出的牺牲,无论怎么说,是他拿自己拿七宝阁拿言家做了盾牌,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在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折断了向安的一个手指。

人人都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向安混不在乎随意牺牲的人,兴许日后就成了自己的死穴。

只是……

“小水,你说,寡人对玉璃是不是太心狠了些。向安的性子寡人最清楚,出了这样的事儿,他最大的恼怒大约是寡人做事露了行藏,不够干脆,出手也不够狠辣,不但不能一击即中还漏了七宝阁给他。当初不过是一个郑秀秀,就引着他对你这个太监总管施了杖刑,如今,寡人出了这样的纰漏,他不拔下玉璃一层皮来大约是不能消气的。”

“向安不知道玉璃体弱,寡人却是知道的,这番作为,说到底,竟有些推他去死的嫌疑。可你知道的,寡人从没有过那样的意思。”

谢韵心内愧疚,说到底,两人自十几岁起就常常在一处,说是君臣,更像朋友,或者,言书是这世界上,他唯一愿意当做朋友来相处的人。

因为他聪慧,体贴,处处为自己着想又不惯阿谀奉承。

“是是是。”小水软言安慰:“皇上您心怀仁善,哪里会想到这一层。言公子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的。如今您心想事成,好歹也该开心些才对,否则,他这伤岂不是白挨了?”

章节目录 一五七 袁锦素 小水的宽慰似乎很有效果,谢韵默了一会儿也就不纠结了,接了燕窝一口一口细细的品,吃了几口后像是觉出了不一样:“今儿御膳房是用了心了,对的牛乳没有往常那样腥。”

小水捧场道:“皇上好灵的舌头,才送膳的人来说了,这是郑贵人去膳房亲自动手做的,因觉着牛乳太腥,特意换了前几日南边进贡的椰奶。”

话说到这儿,小水少不得再多嘴提了一回:“方才奴才去拿膳食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敬事房的周公公,听着是来送绿头牌的,说是宫里的娘娘都念着皇上,在外侯了一个时辰了。”

“是吗?”谢韵垂了眼睑,无知无觉的搅着燕窝,半晌笑道:“郑贵人心思奇巧,又事事念着寡人的喜好,想来是真心待寡人的。小水,你去跑一趟吧,也好叫人跟太后交差。”

对太傅夫人于敏之来说,今儿是个不大寻常的日子。

她本是性情淡泊不会追名逐利的人,常年在佛堂吃斋念经,她身子不好,也不大理会家里的大小事务,如今家中所有事宜,都有自家儿子媳妇儿管着,她也乐的清闲。

向安对她,虽说不上宠爱,可也是相敬如宾,院子里头干干净净的,轻易连个妾室也没有。纵使外头那些个闲言碎语传的漫天飞舞,可她相信,向安不是那样的人。

不只是她,便是儿子向卿向佐音也不曾认为自己的爹在风月上会有什么异样的心思。

要说起来,向安在官场上仕途通达,却不允许自己儿子在一块上有所涉及,外人或者不明白,可向卿心里明白。

树大招风,以现在向安在朝中的势力,若是再安插自己的儿子入朝为官,怕是会引起更多的忌惮。

也许正因为向安这样的性子,所以言书这样被抬回来的时候,向家母子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妥来,直到康王妃于锦素过来拜访。

康王府今儿新得了顶好的金瓜贡茶,她想着向安喜欢普洱,特意送过来,却不想一路过来,看着院子里从来淡定的仆从慌慌张张的。

“姑姑,今儿外头怎么了,看着乱糟糟的。我一路走过来,瞧见姑父的清音苑外头可是围着不少人,出什么事了?”

她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平日里叽叽喳喳也没个消停,此刻有了这样的新鲜事儿,哪有不八卦的,人还没进门呢,嗓子先扯响了,将向夫人院子里原有的清净搅了个细碎。

于敏之皱了皱眉,心内不虞却也没有露在脸上,只是淡淡的道:“锦素来了?”

对这个侄女儿,她是实在不大喜欢,可是血浓于水,人来了,总也不能打出去,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应付。

于锦素示意跟着的仆从把茶叶放下:“我们家王爷今儿进宫,新得了这些好茶叶,想着姑父爱喝就嘱咐我拿过来了。”

话说的客气,但这样的主意不可能是康王爷嘱咐的,毕竟在他们家,是于锦素做主。

于敏之道:“难为你孝心,有什么都想着你姑父。”

“这是应当的。”于锦素道:“只是今日姑父不在吗?我方才瞧着那院子可是乱了套了。”

于敏之:“哦,那是老爷从外头带回来的孩子,伤的重了,接回来叫康太医瞧一瞧。”

“康太医?”于锦素诧异:“姑父从不肯麻烦他给旁人看病的?什么孩子,这样大的脸面?”

“听说是个好孩子,十七岁就接了父辈的担子,经营的很有声色。也不怪老爷上心,说是故交的儿子,叫什么言书的。”

“言书?”于锦素的眉头皱了起来:“七宝阁的阁主?言家的三儿子?”

“是啊。”向夫人被她这模样唬了一跳:“怎么了,你知道这孩子?怎么脸色突然这样差。”

“认识,何止认识。”自家儿子被围观羞辱的事还历历在目,虽说没有证据,可除了他还能有谁,想到这儿,她不由毒了舌头:“那孩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想当初,默儿还在他身上吃过好大的亏。都说商人奸滑,落在他身上可不就应了么?若非如此,这样大的孩子怎么会受伤,莫不是惹了什么仇家,到太傅府里躲难来了吧。”

好在,向夫人也不是什么糊涂人,自家侄孙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从来只有沈默坑害人的,哪有人会平白去招惹那混世魔王。

可眼下她也没闲心去与她辩这个,只是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整日里吃斋念佛的,不懂什么人情事故。平素老爷在外头做什么我也不大明白。倒是今儿这么冷不丁的带回一个人来,看着又伤的颇重。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当是积德行善了。”

听的这话,于锦素心内冷笑不已。

她这个姑母,满口仁义道德佛偈的,说到底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木头人,缺情少趣,活的没有半丝人气。

要不是丈夫争气,她这个做侄女的是断然瞧不上这姑母的。

于锦素道:“姑母,您自然是个不争世事长短的,可再怎么说您也是一家主母,家里来了这么个伤重的,便是您心大不在意,可来历还是要清楚的对吧。自古就有男主外女主外的说法,姑父在外头打拼辛苦,总不好还叫他操心宅子里的事吧。”

她将话说的圆满周到,又把奉承嵌入的恰到好处,目的不过是想引着自己姑母带着自己往清音苑走一遭。

她倒是想瞧一瞧,能将自己宝贝儿子坑成那样的人到底长了怎么个险恶模样。

作为母亲,这口气梗在那儿好久了,恨只恨自己丈夫懦弱不争气,才叫默儿白受了这委屈。

如今既在这儿被自己碰上,少不得要借一借姑父的势。

她的算盘,于敏之一清二楚,可这侄女儿自小被哥哥宠坏了,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今儿又是好心送礼过来,向老夫人自觉也不好太驳了人家面子。

况且如今佑呈带了人将清音苑围了个结结实实,便是真带她过去,也是见不到人的,想到这儿,于敏之决意做了这顺水人情,总好过让她在这儿痴缠。

章节目录 一五八 大闹清音苑 黎渊的话来的突然,原本抱着崇敬心里来看这场比试的人,都被打的措手不及,面面相觑下不知该作何反应,无奈之下只得把目光转向巫王。

也许是天太冷,巫王缩在毛毯里仿佛风中残烛,让人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可眼下似乎也不需要他有表情,他和黎宁对着黎渊这番说辞一言不发,似乎就成了最好的证明。

本以为胜券在握,所以这段时间,不管是巫王还是黎渊,黎焕之总是以礼相待,更没有在药物上苛待过言子凰,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回报。

不该是这样的,筹谋近十年,最后关头,怎会是这样的结局。黎焕之目光暗沉,连带着心也一块儿往下坠了坠,为了登上那个位置,他背叛了所有人,包括自己最敬爱的大哥。

好歹,今天是能动手的,也亏得他还能谈笑如常。

“少主,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因为你是巫王的儿子,便张口就来。我黎焕之为了九黎兢兢战战近二十年,不说功劳,只谈苦劳,也没有半点对不住九黎的地方,你今日当着百家的面这样说我,可谓诛心了。”

说话间,手心里紫色电气翻转,子凰知道,黎焕之这是动了杀机。

说起来也奇怪,九黎的人从来都不修仙问道,循的是天地自然,不结金丹,按理来说自然是没有灵力的,可从巫王到大长老,似乎又不被常理束缚,不止是灵力充沛,似乎还能借助周遭自然运转的五行,将之挪为几用,旁的不说,只这一点便很可怕了。

“诛心?”黎渊笑了笑,右手一动,元宝缚了一个人出来,清瘦秀气,眉目间颇有几分言子凰的气韵,不是陈佑安,还能是谁?

也不知,他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法子将人运了进来。子凰想了想,自己与他说穿不过一两日,而这点时间是远远不够将陈佑安运过来的。

子凰将目光再一次移向巫王,体内灵力暗涌,似乎在暗示他,这一切的背后还藏着旁人。

那边陈佑安已经开始指证了,字里行间将前情往事交代的一清二楚,若说方才众人还是疑惑不解,此刻便更是动摇了。

子凰皱了皱眉:“陈佑安早就成了傀儡,说话做事全都失了主见,怎么还会有自己的指认。除非……”

“啊!”耳边是黎娇儿失控的惊叫,站台上陈佑安指认了黎焕之与自己的勾结和主使自己挑拨世家围剿黎族后,便横剑抹了脖子,力道控制的不好,几乎将自己半个头颅掀飞了出去,自然是立时毙了性命。

黎焕之走到今天,自然不会是孤身一人,况且,单论战力,且不说黎渊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小毛孩,便是在场诸人,又有谁能动自己半分。

身随心动,黎焕之既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即也不再顾这所谓的指认:“少主,你若对我心有芥蒂,何不早早提出来,偏等到今日这样的场合?”

黎渊唤出了蚩尤刀:“我让他出来并不是想你认罪,真相如何,到了今日,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我也无意向旁人证明什么。只不过我要杀你,那边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理由在我,动机在我,成败也在我,与旁人无关。”

“我是蚩尤传人,平日你动不得我分毫,我便是赢你或许也要被说胜之不武,今日,我们便按着九黎的规矩来,我给你这个机会,光明正大的来杀我,若是你赢了,往事不究,只当我势弱没本事替黎族的人报仇,若是我赢了,那么,你手下那些人。”黎渊眼角带煞,目光一转,每一眼都似有所指:“便要认了这结果,死生无尤。”

这话一出,也不知黎渊做了什么,周身气场大开,蚩尤刀噌的一声浮在半空,周身流转着嗜血红光。

子凰皱眉,这一出,黎渊并未与自己提过,按他的性子,但凡有举动必然是会告诉自己的,即使早些时候两人之间存了隔阂,他不方便告诉自己,可前几日,他明明是有机会说的。

他知道黎渊在知道自己无恙后会彻底与黎焕之撕破脸,可他从没想过,会是用这样的法子。

步步紧逼,把所有责难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不留半分余地。

黎焕之有心驳斥,却实在场合不利,既听他说死生无尤,也觉合了心意,兜兜转转这些年,阴谋叠着诡计谋划了这些年,心神俱疲,能得这样干脆的法子也没什么不好:“许是中有误会,可既然少主开了口,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说罢,他也不再谦虚,手腕一转,一柄大刀出现在他手里,闪着红光,虽不及蚩尤刀般能靠着煞气自成结界,可显然,其下亡魂也算得无数。

“少主,得罪了。”

这声一落,结冰的湖面像是炸了一般,溅起无数水花,将两人团团围住,看着倒与比灵峰上的结界颇为相似。

元宝蹭着到了子凰身边,端然而坐,颇有几分守护的意味。

而这姿势,令子凰心内的不安更强了几分。

上一次,元宝听黎渊命令守在自己身旁,还是因为他豁了命出去与世家相搏,以一人之力力挑沈修和陈启琛,本就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而这一次,他似乎又做了同样的打算。

从头至尾,他都没想过让自己插手!这个认知,让子凰心内起了一丝慌乱,才想上前,却感觉脖颈间被扎了一针,身后是黎娇儿尚且带了几分稚气的话语:“哥哥,对不住了,阿爹奉了巫王的命令,让我在这儿看住你。”

巫王?子凰目光一转,心内电光一闪终是抓住了头绪:“黎娇儿,你!”

黎娇儿低了头:“哥哥明白了吧,我跟阿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巫王的命令才会帮着哥哥隐瞒的,也是巫王告诉我们你身上有着灵珠子,不会轻易上瘾。”

她的语气轻柔中带了几分微颤,听着似乎有些不忍和难过:“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巫王的计划,为的就是要彻底打开少主身上的封印。”

“根本没有什么蚩尤转世,是巫王将蚩尤残存的灵识封印进了少主体内,借着五行相合,意图养出一个蚩尤。”

章节目录 一五九 出手 当时,佑呈他们几个还讨论了一番,说这事到底是不是言家干的,得出的结论是一个商贾就算再豪横也不可能会跑去和皇亲国戚作对,言书平日里见着沈默也总是谦恭有礼的,不像是会为了一个家仆做这样冲动事情的人。

当时,也只沉香一个人提了反对意见,在他的认知里,被欺负了自然是要反击的。

当时目远怎么说来着?就算要反击,也不该是为了一个家仆。

也只沉香一人觉得,那就该是言书干的。

也因为这,当第二日外头传来消息说是与雍王府有关的时候,沉香输了一个月月钱给他们两个买酒喝。

如今看来,言书是有能力也有魄力做这个事儿的,看底下人对他的紧张程度,或者,这事儿当初还真是他们两个错了。

想归想,但放于锦素进去是不可能的,可眼下,要指望自己主母那个性子和软的像是菩萨一般的人怕也是不能了。

佑呈心内谈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陪笑道:“太医才给里头开了药,现下正熬着呢,这气味怕是不大好,要是熏着王妃,我们家老爷怕是要责骂的吧。”

于锦素也不是傻子,哪会听不懂这话的言下之意,她这个姑父几时真心疼过自己,要说责骂,怕也只是因为佑呈放自己进去,扰了言书吧。

看破不说破,佑呈在向家的地位绝不只是个仆从而已,此刻扯破脸,难堪的只会是自己。

可要她就这么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

于锦素道:“佑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与姑母不过就是想来看看那孩子,便是从前有些过节,难道我还能趁这孩子生病的时候做什么不成?这样小心翼翼的防着,怕不是有什么不能叫我们知道的事儿吧。再说了,姑母的承喜阁离这清音苑可不算近,她亲自走了这一趟,你却这样执意拦在那儿连门都不叫进,说出去也真成了笑话了。”

绕来绕去还是回了原处,看来向夫人这个借口是她唯一能掰扯,佑呈有些难为……

正在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这位大神送回去的时候,沉香听着动静出来了。

佑呈的心忽然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往下狠狠沉了沉。

要完……

沉香本在后头看着太医熬药,突然听到外头有响动,似乎是有人想要硬往里闯,跟佑呈还起了争执,这还了得。

他毛毛躁躁的冲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佑呈被那刁蛮的侄小姐逼到了树下,行动快于思考,抬手就是一掌劈了过去。

“沉香!”佑呈一跺脚,就要去拦,却不想于锦素受了惊吓反而一把拽住了自己,下意识的就拉着自己往前挡。

一方不敢冒然挣脱,一方有些收势不及,眼看着佑呈就要生受这一掌的时候,从窗口嗖的钻出个人来,一条丝带随即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缠上了沉香的腰,一把拽了回去。

出手的正是侯在里头的宛芳。

好俊的身手,佑呈原都准备好了生挨这一下,猛然被救后,看向宛芳的眼神似乎透了几分清亮。

仿若天女下凡一般。

可眼下,并不是有闲心去欣赏姑娘的时候。

佑呈小心的挣脱了于锦素几乎快掐进肉里的手指后,紧走了几步将沉香一把拉了过来,跪倒在地:“沉香不懂事,还请王妃恕罪。”

这个沉香,是向安几年前外出时在外面捡回来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就养在了身边,她来太傅府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几次,每回都跟在向安后头,一言不发,听说脑子是不大好的。

如今一看,倒真还是脑子不好。

可再不好使,也不该是由着他攻击自己的理由!

于锦素恼了,回身看着于咏枫:“姑姑,你看他们!”

方才那一幕,不说于锦素了,便是向夫人也被吓得不清,这侄女她虽不喜欢,可也不能真叫她在自己府里出事。

沉香这孩子毛毛躁躁的,力气又大,这一下要是打中了,不死也残废,好在有这么一个姑娘及时出手……

眉眼清丽,身手利落,看着倒确实不错。

向夫人心内赞叹,却也无奈,转身看着于锦素道:“这屋子是老爷叫他们守着的,你便是再在这儿也是进不去的,若是硬往里闯,别人倒还好说,只一个沉香最是死脑子,怕是真的要动手。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好歹也收收性子,别太由着自己了。”

眼看着硬闯不成,还平白受了这样一场惊吓,于锦素哪里还肯听劝:“姑母,这仆人才刚差点就打到我了,你就这么算了?就算他们是姑父眼前的人,可说到底还是家仆,一个个这样任性放荡,全然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便是菩萨心肠也不能这样放任到这般地步吧,难怪别人都说……”

“别人在外头说什么?”远远的有一道女声盈盈传来,含了几分带了几丝距离,正是向家的媳妇儿袁泓惜。

一袭暗红的衣衫,缀了几朵大方雅致的玫瑰,用捻金的花线压边走了暗纹,衬得整个人大方典雅,再加上眉眼温柔,叫人看着就能生出几分好感。

袁泓惜道:“王妃姐姐,您方才说什么?我婆婆怎么了?可是在外头又听了什么闲话不成?那些个人呐,总是这样,自己家宅不宁也不管管,还一日日的操心别人家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回头我告诉佐音,让他跟公公好好说说,可不能由着那些人整日里没有事做,到处乱嚼舌根。”

与外表的端庄温柔不同,袁泓惜的性子算的上泼辣,方才袁锦素过来的时候,她正忙着庄子上的账,因此过了好些时候才知道。

原本以为她不过是照着往常那般去婆婆那院子里坐坐就走,谁曾想竟是拐着人来清音苑了。

自己的婆婆又是个好拿捏耳根子软的人,若是被撺掇着违了公公的命,怕是要倒霉的。

她原本只想着绕过来瞧瞧,若是没什么大事,也就不随意参合了,谁知,还没走到呢,就听见那个不省事的又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

居然还想借别人口来数落自家婆婆,是可忍孰不可忍。

章节目录 一六零 袁泓惜 于锦素恣意任性惯了,从来都是不可一世,也只有在这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弟媳面前才会有所收敛。

倒也不是怕她的性子,实在是这个弟媳的身份,便是她也不能轻易得罪。覃阳长公主的幼女,那可是个自小拿着玉玺砸核桃的主儿。

先皇一生没得半个公主,更是将这个长姐的幼女宠成了珍宝,一应标准都是照着公主来的,到了晚年更是常常接到宫中,由他代替日渐忙碌的谢韵来承欢膝下。

再加上她的父亲是自前朝就享誉天下的文豪世家的传承人袁熙文。

这世家有多豪呢?这么说吧,长公主当年出嫁时,那些个翰林院的酸腐得知对象是他以后,甚至不惜冒着大不韪拟了高攀的文书,敬告天地,称沈家顺应天命,积德行善才得了这样好的一门姻缘。

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儿,骄纵如于锦素也知道这是得罪不得的。

于是,她收了方才的张狂,抬手捂了心口,像是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委屈一般:“妹妹,你可来了,这些个奴才真是要了命了,当着我姑姑的面,竟是要对我动手了。”

“是吗?”袁泓惜恭敬的扶着自家婆婆,抬眼看了看地上跪的恭敬的两个奴才:“这沉香原就是个一根筋的,公公下了令,他就只会一味遵从,半点都不懂转圜。这样的奴才,初看确实很叫人生气,可细细一想,若不是这样的,我公公也不敢随意带在身边。不过,奴才就是奴才,冒犯主子自然是不成的,倒叫姐姐受惊了。”

说罢抬眼去看他们:“沉香是个不懂事的,佑呈你却不是。姐姐是贵客,岂容你们这样怠慢,等公公回来了,自会责罚你们。现在下去吧。不要在这儿惹人生气。”

言下之意很明白,太傅府的人就算犯了错也有向安把着规矩呢,轮不到一个宾客来越界处罚。

袁锦素不是听不懂弦外之音的傻子,听她这样说既不能驳斥也不愿开口应承,只能脸色很差的陪笑了两声,算作默许。

好巧不巧的在这时起了一阵风,袁泓惜顺手将于敏之往外带了带道:“姐姐,这儿旁边有个湖,一有风还挺凉的,我婆婆身子弱,怕是经不得这倒春寒的风,要不咱们先回去?要不然吹病了,公公心疼,佐音也是要怨我的。您要是挂心这里面那位小公子,不若等公公回来再说,可好?”

说罢,也不等她的回应,扶着于敏之就离了清音苑。

袁锦素无奈,狠狠地在身后瞪了会儿眼睛后终是跺了跺脚,带着仆从跟了上去。

“你要死啊!”好容易等人走远了,佑呈终于忍不住了,跳起来就想去敲沉香,可伸了手后却又没忍心,只得狠狠的握了握拳道:“你也不看看对面是谁,是你能打的吗?”

“她欺负你。”沉香丝毫不决定自己有错,只是认认真真的跟佑呈陈述着自己方才看到听到的事实。

佑呈好气又好笑:“她没有,只是有些咄咄逼人罢了。世家主子哪个没有脾气。再说了,就算她真的打了我,你也不能帮我还手。主子就是主子,再不对也是对的。”

这样的理论,沉香不会明白,也不想明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什么叫不对也是对的。我不懂。”说着话还似有些,低着脑袋在那儿抠手指。

但凡他难受了,总是会习惯性的去做这个动作。

佑呈有些不忍,自觉自己话重了,少不得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好了好了,沉香是为了我,我知道的。只是下回不能随随便便出手,不然太傅会生气。”

听得向安会生气这话,沉香也不敢委屈了,低声答了声知道了后,转身回了后院继续帮着康太医煎药去了。

佑呈叹了口气,一回头就看见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的宛芳,想起方才若不是她及时出手,今日还不知会闹成怎么呢。

佑呈憨笑道:“方才多谢姑娘了。却不知姑娘芳名?”

原以为自己这样问,再差不过得一句“贱名恐污尊耳”的自轻型的敷衍,如果运气好些,或者还真能问出个名字来……

谁知,那边的宛芳全不按常理出牌,连多一眼都没有抽空给他,自顾自的去厨房取了一盆干净的水后,又回了屋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佑呈:“……”

她主子生病了,自然是没有心情与人说话的。

佑呈讪讪的自我安慰了一番,才回到前院继续他护卫的工作。

向安没想过,自己才出了一趟门,家里就出了这样无趣的风波,远远的看见康王府内眷的马车出现在自家府门旁边时还皱了皱眉:“谁来了?”

管家过来牵定了马,扶着向安下了马车,待他站定了后才将事情的原委,包括康王妃想进清音苑和沉香差点打了王妃的事儿,事无巨细一一回禀。

向安听完后也不作什么表态,只吩咐了他将马车牵回后院,随后带着目远径直朝着清音苑走去。

言书还在昏睡,药一碗碗的灌下去,烧却半点也压不下去。

许渐吉早向安一步被接了过来,此刻正和康太医一道商讨病情,见向安进来,忙不迭的请安,差点把手上才捧着的药方子给撕了。

向安抬了抬手,示意他免礼后,轻生道:“公子如何了?”

在外界的传闻里,太傅其人严苛异常,轻易不见笑容,刑讯手段千百,执政手腕铁血,虽有一副儒雅端方的书生样貌,可却是实打实的冷面煞神。

许渐吉闻名已久,才来的时候还有几分战战兢兢,却不想如今一照面,得到的是这样和风细雨的问候,虽不是对着自己,他也错觉如沐春风。

他有种错觉,这个太傅与自己家的主子,在某种程度上竟有几丝叫人意外的相似。

“许大夫,你想什么呢?太傅大人在问你话呢?”康长海见他就这么直愣愣的冲着向安闪神,也不接话,心里有些着急,少不得出声提醒道。

说实话,他与许渐吉虽是第一次见,可言谈之间颇为投契,很多对药物认知以及对病理的看法很有几分不谋而合的默契,倒也算的上相见恨晚。

章节目录 一六一 被算计 也是因为这份惺惺相惜,叫他不愿看许渐吉因为失礼而得罪了向安,毕竟这个太傅可是最不喜欢别人在自己提问时神不守舍的。

被康长海提点了一回,许渐吉才算回过神来,忙不迭端出一贯的忠厚模样,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回太傅,阁主自小体弱,十岁那年又不甚落了水,在冬天的冰湖里面泡了半日,体内积了寒气,断断续续的治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调理回来。”

“十岁落水?”向安有些不大明白,言琮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心却是最细的,怎么会叫一个孩子在冬日里落了水,还在里头泡了半日?这倒也罢了,十年前的事儿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

向安道:“这些症状方才康太医已经与我说了,只是我不大明白,这么些药下去,烧总是该退下来的,可看你们主子的样子,似乎颇有几分药石不进的感觉,这又是为何?”

他看问题向来犀利,不用旁人明言,自己就能找到症结所在,哪怕他在医药这方面没有丝毫涉猎。

许渐吉道:“这正是我要说的。”

这些年言书的饮食起居大体是那个都会记载,尤其是在生病这一块儿,无论大小他都会记录在册。

这一回,他知道向府定会来人接自己,所以把言书历年来的起居尤其是药石这一块的册子都整理了出来,挑拣着重要的一并带了过来。

现下听得向安问,他也不含糊,将其中一册递了过去:“太傅您细看,阁主自十岁起,几乎就药不离口,尤其是十一岁那年莫名中了一种奇毒,老阁主四处求医不得结果,最后还是一位游医给了一个偏方,花了半年时间将阁主浸泡在各种各样的药物中,才算捡回来一条命,也因为这样,现在来说,一般药物对他并不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康长海道:“确实,人的身体很神奇,若是长期服用一种药物,对那药物的抵抗力就会越来越强,毒药是,解药也是。也正因为这样,那些久病的人,药才会下的格外重。否则就达不到效果。”

向安皱眉:“你的意思是,还要将药下重些,直到能对这孩子起到作用为止?”

“非也非也。”康长海连连摆手,道:“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言阁主的底子又极差,若是太重的剂量下去,怕是烧没退成,人先不成了。”

眼看着向安的眉头越皱越紧,许渐吉有些难耐的转了转手腕,将身上隐隐沁出寒意往下压了压,尽量沉稳道:“小的与康太医一道商量了下,这药石虽然无用,或者还可以用针灸来退烧。”

康太医道:“是,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有娘娘嫌药石难闻,常常会叫医女替其扎针,功效反而比药更快些。”

向安明白,说是商讨,可这法子其实是许渐吉带来的,否则自己走之前康长海也不会是这样一筹莫展的样子。

停了半晌后,他冲康长海点了点头道:“康太医,您是国中圣手,在针灸方面,纵观整个靖朝大约业务人能出其右,今日怕是要老发您费心了。”

康长海见提议被允,心内也由衷的松了口气道:“太傅大人严重了,治病救人本就是老夫该当做的,谈何费心。既如此,我便先下去准备了。”

许渐吉原也想着跟着下去搭把手,却不料被目远拦住,向安抬眼看他,道:“许大夫,你方才说的那些个话,老夫也是听在耳里了,带来的那些东西,挑重点老夫也略略扫了。你年纪虽轻,做事倒是细致,想来言书倒是将你调教的很不错。”

这话叫旁人听着很有几分阴阳怪气,偏许渐吉像是早有了预料,垂了脑袋老老实实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辩。

“十岁落水,十一岁中毒,这些年来病痛不断,药石不停,还因为一心担负着七宝阁导致积郁成疾……”向安端了茶盏,细细的抿了一口,不疾不徐将他方才听得那些话归总精简了一番,一字一句的道:“许大夫,你倒是将你主子这些年的困境交代的很清楚,只不知,这是你的真心话呢,还是在照搬你们主子的命令,一早想好来背书给我听的?”

到了这会儿,向安算是彻底明白了,言书这只小狐狸,一早就把所有的事情算的透透的,这场牢狱之灾的程度也全在他掌控之中。

他的身子,自己身边那位年迈且保守的太医怕是没法子医治的,因此他在自己府里备下了许渐吉这步棋,等着自己颠颠儿的将他接过来。

毕竟,有些话若是言书自己开口,便很有诉苦的嫌疑,因此他需要一个代言人,轻描淡写的将这一切用一种看似正常的法子朝自己合盘托出。

一来,许是想叫自己为他急上一急,心疼些许,这样等他醒来与自己谈判的时候才能更有几分胜算。

二来么……

向安眼神暗了暗,不露痕迹的从屋子里的人身上一一扫过。

二来,或许是因为自己这儿也有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儿,叫他只能这般迂回。

至于第三条,向安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这孩子这些年一直寒气侵体,怕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既躺在了这儿,少不得要叫康太医好好给他治一治。

就像他方才说的,在这靖朝,单论医术,康长海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许渐吉看他神色不定,知道他有了猜测,当下也不多嘴,只是安安静静的点了点头。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些个把戏在向安这样的老狐狸面前根本就不够瞧的,因此言书一早就告诫过他,若是被质疑,别否认,因为否认也没有用。

看他这做派,向安很有些哭笑不得,示意目远将这些个册子都搬走,等康太医得空了好好看看,想想有没有法子将这所谓寒气从他身上彻底根除。

看着许渐吉这样,倒叫向安想起方才管家说的话来了,他回头看了看安安静静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宛芳道:“听说,今儿下午是你拦了沉香,才叫他免于闯祸的,是吗?”

章节目录 一六二 留宿 向安突然发问,换了别的姑娘或者还要扭捏几分,可宛芳只是淡定的点了点头,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向安看她这样似乎也很是满意,笑着点点头道:“他把你们教的都很好。”

韶华,宛芳,许渐吉,以他的眼光来说,这几个都算得上无可挑剔。

沉香虽是智力不足,可在功夫上很有自己的天赋,他的奋力一击,远不是一般人可以接下来的。

向安年纪大了,这样来回跑了一天,还是觉出了几分疲累,奇怪的是,他竟一点都不想睡。

“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与你们主子单独待一会儿。”

底下的仆从本就是训练有素也不爱多话的,听得命令,也也不质疑,安安静静的收拾了一下,鱼贯而出,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一老一少。

言书躺在那儿,无声无息,像是睡着了一般,许是因为发着烧,原本白净的脸看起来红红的。

即使闭着眼,他的眼角也还是微微上挑的,都说言书眉眼多情,像是能勾人一般,如今看来倒是真的了。

从前见这孩子,只觉得有几分难言的熟悉,当时只以为是因着言琮的关系,可现在细看,才发现这样雅致的五官和那份天生的若有似无的俾睨众生的悲悯是言琮不曾有的。

这孩子,看着多情却也无情,这种无情还与冷血不同,确实来说是一种疏远和漠视。

若他高兴,他能成为所有人的朋友,但却没有人可以真的走进他心里。

就像当初清歌那样。

向安闭了闭眼,再看向言书时,目光有种别样温柔。

许是烧的难受了,言书忽然皱了皱眉,喃喃的喊了一声:“渴。”

自从离了长明河后,他就没有再伺候过人,不说旁的,就连向卿这个老来子也不曾得到过他半分眷顾。

所以,当他拧了干净的帕子给言书擦脸的时候还有几分束手束脚,唯恐叫他觉出了几分不舒服。

好在,虽是生疏,可还是将那紧紧皱起的眉头抚平了。

“老爷,康太医来了。”佑呈在外头小声回禀。

向安握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顿,将它重又在木架子上后:“进来吧。”

扎针这样的事,向安并不懂,明知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可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要在旁边站着,仿佛不看着就不能安心那般。

屋子里点着碳炉,熏得康长海微微出汗,他年纪大了,手脚也慢慢钝化了起来,为了防止出错,这次就只是在旁边指点,由许渐吉来施针。

于锦素在正屋里等了许久,茶都喝了几盏,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模样倒是真与言书磕上了。

见她执意如此,袁泓惜也不愿劝她,只是尽职的备了晚膳,伺候着婆婆和丈夫用了饭后,将于敏之送回了院子,又赶着向卿回屋子帮着看帐册后,自己捧着一盏茶,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这个“姐姐”说话。

直到门房来报说是太傅回来了。

按着太傅的习惯,是不与他们一道用膳的,袁泓惜看了看时辰道:“将炉子上煨着的龙井竹荪并那几样小菜一道给公公送过去,另外,庄子上才来的新鲜狍子肉,叫厨子烤了现切了送去。要用挂炉,记得刷一层槐花蜜。”

她素来孝顺,对公婆的喜好一清二楚,吩咐下人做事也很干净利落。

向安既然回来了,那自然是知道家里来了客人,也清楚今儿发生了什么,可他还是如常的拐去了清音苑,一则可能是心忧生病的小公子,二则便是真的不曾将这侄女儿放在心上。

既如此,那作为媳妇儿也是时候送客了。

袁泓惜歉然的对于锦素笑了笑,道:“今儿怕是不巧了。这几日家里家外事儿都不少,公公怕是抽不开身,倒叫姐姐白跑了一趟,还受了这么些无谓的惊吓。改日,妹妹一定亲自上门致歉。”

说到底,人家只是过来送个茶叶,偶然得知言书在这儿,才闹出这么多事儿来,虽说她这“姐姐”性子差了些,又爱挑拨是非,可沉香不管不顾的就想打人,无论如何都是向家理亏。

虽然从前她过来时也不怎么能见到向安的面,可好歹也会托小厮带了说辞。

可这回出了事儿,他反而连一句话都没有了。

显然,他是对这位王妃的作为生气了。

说到底,两家是亲戚,扯破脸对谁都没好处,若是她今日能暂时收了脾气别在这儿较真,改日她定是要把这份歉意连本带利送回康王府的。

“是了,姑父事忙,这样的小事就不要惊动他了。”白等了这么些时候,原想讨个公道,却不想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要说她不生气不恼火自然是不可能的,可眼下,这也不是她能撒野的地儿啊。

许是气的狠了,于锦素原想着起身告辞,谁知,脚下一软身子竟往一旁歪了过去,要不是底下婆子扶得快,怕就要磕那儿了。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就崴了呢?”袁泓惜唬了一大跳,急急的起身替婆子扶住她道:“姐姐,你可别吓我。”

于锦素白了脸色,像是有些难受:“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头晕。”

得,这下别说现在走了,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沙妈妈,去请蒋大夫过来。”虽说这一拐不知真假,可要真由着她去,回头传到外头只会说向家不懂礼数,不尊宾客,袁泓惜不得不上心:“姐姐,您若是不舒服,要不就在这儿歇一晚?派个下人回去告诉一声,也好叫姐夫放心。”

她这样体贴,于锦素自然顺水推舟的应了,左右她府里头那位是个不中用的,整日里抱着那些个字画宿在书房里头,自己回与不回,对他来说兴许也没什么差别。

夫妻之间,到了他们这样年纪,就都成了形势,比如她和沈歇,再比如向安和袁敏之。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妹妹了。”

是麻烦,袁泓惜将一口气叹在了心里,面上还是笑盈盈的:“路妈妈,你带几个人,将南边的畅易阁收拾出来,告诉沙妈妈,让她直接去畅易阁。姐姐,若是我没记错,您一向用的都是宓合香吧,恰巧府里有,晚些我叫人一道给你送过来。”

章节目录 一六三 针灸 “小贱人!”好容易等到大夫走了,于锦素狠狠地吐出了心里那口憋屈已经的气,狠狠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仗着自己会投胎,跑我这儿来猖狂。”

随行的老嬷嬷看她气成那样,哪有不心疼的,捂着她的手心疼的呼了呼道:“我的祖宗,你跟那起子不懂事儿的娃娃置什么气,没得叫人瞧了笑话。”

于锦素道:“这满屋子便没有一个有脑子的,也不想想,我姑父几时这样细心护着一个人过?我那姑母整日里就知道吃斋念佛,有什么事儿是半点都指望不上。也不放眼往外瞧瞧,像她这样年纪的人,哪个不是把掌家之权牢牢握在手里,偏她早早的交给那样一个媳妇儿。整日里斜眉吊眼的做出一副高贵的腔调,像是真把自己个儿当公主了。”

“要不是我当年时运不济,没赶上那趟选秀,这公主的名头能落到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生的姑娘头上?真是笑话了。”

“就是说啊。”嬷嬷陪笑道:“说到底也就是个外戚,哪像咱们王爷,那可是正经的龙子龙孙。您啊,先缓口气,把这药喝了,人家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凝滞,血行不畅导致的头晕气燥,可得小心调理。”

中药气味难闻,她顶不喜欢喝这个:“拿远些,我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需要喝这个。”

说到这儿又是生气:“这些个人简直里外不分,你看看他们给我找的那是什么大夫,我一个王妃,竟还比不上言书那个毛头小子了?”

嬷嬷陪笑道:“王妃您身体康健,那小子是快病死了的,哪能相提并论呢。这药您若是不想喝,奴婢这就拿去倒了。”

畅易阁临着湖,院落里散种着不少腊梅迎春,入了夜被湖风一激,香气直直的往人鼻子里钻,用来待客,尤其是于锦素这样喜欢繁华的客人总是最合适的。

“说起来,这太傅府是真的不一般,不过是个客房,你看着布置,月影纱,织金和合屏风,紫檀桌,哪一样不是价值百金之数。”于锦素边走,边从这些物件上一一拂过:“我们于家说起来也是富贵,可到底还是比不上这儿,后来嫁了王爷,总当能过得去了,谁知还是比不上。”

过去,她也常来,每回都宿在这儿,在她心里,这一处是属于她的。

“嬷嬷,你去外头瞧着,等天色再夜一些,咱们想法子再去一趟清音阁。”

她原就是为了这一遭,才装病留了下来。

嬷嬷跟了她这些年,哪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这一回怕是不能由着她了:“主子,这怕是不成啊,那清音阁的守卫,你白日里也瞧见了,咱们进不去啊。”

“咱们自然是进不去的。”于锦素不在意道:“可丫鬟奴婢总是能进去的,你去找个人塞些钱,叫她替我们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这倒是成,只是有什么意义呢?

向府的这些个人,那都是出了名的嘴严护短,从主子到仆从没有一个是胳膊肘朝外的,这样找的奴仆能成什么事儿啊?

“我也不想真靠着她们做什么,左不过是探探底罢了。这几日我们就住这儿,机会这种事,等着总是会有的。”

许渐吉惯用药草,对针灸方面涉猎的并不算多,可作为一个医师,对各种穴道还是通的。

“曲池,合谷,配合大椎,十二穴放血。”

有康长海在旁边指点,许渐吉一针一针下的又准又快,黑色的血液一点点的针孔溢了出来。

见此情景,韶华的脸色变了又变,几不可信的去瞧佑呈。

向安道:“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瞧他,没我的命令,他和沉香都不可能给你家主子下毒。”

韶华沉声道:“可这血瞧着可不是什么正常颜色。”

恰好许渐吉扎完了针,见他这样少不得解释一番:“阁主没有中毒,这是淤血。因为寒症,主子血瘀的情况比一般人更严重些。从前我不通针灸,也没有家学渊源,纵使有心也没法子真的做到靠针灸来根治,往后有康太医在,这方面或者会好上许多。”

听他这话,倒像是要赖上太傅府了一般。

自家大夫都这么说了,韶华也不能再猜疑什么,干干脆脆的为自己的鲁莽道了歉:“太傅大人恕罪,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能屈能伸,又足够忠心,只是颇有几分有勇无谋,说到底还是欠缺历练。

向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宛芳:“你们两人,一个沉稳,一个血勇,性子上倒是互补。”

年轻人之间的感情,那是藏都藏不住的,一个眼神一个举措,就能在外人眼里暴露的一干二净。

许渐吉一心都在言书上头,没有闲暇去顾虑身后,眼瞅着几针下去,随着淤积的黑色一点点的流尽,他脸上骇人的赤红才算是一点点的退了下去。

“行了行了,这烧可算是动了!”

这一声,不说韶华宛芳了,就连向安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这话的意思是?”

康长海行了礼道:“老夫说了,只要这烧能退,别的都是外伤,细心看顾着就行,不会有什么大碍。”

“烫伤。”向安抬眼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这烫伤会留疤吗?”

那一处本在锁骨那儿,原本并不显眼,可从他回来后,衣裳破破烂烂的,细心一瞧也就瞧见了。

康长海才刚给那伤口上过药,血肉模糊的叫人印象深刻,显然是被下了狠手,因此向安一问,他就有了回应:“一般来说,这样的烫伤是要留疤的,因为面上的皮肤都是死了的,面积又大,新长出来的总会有差别。但凡事都有例外。”

许渐吉接口道:“我听闻宫里有一种药,主要用料是白獭髓,在修复疤痕上很有奇效。”

康长海点点头:“说的很是。只不过白獭髓难得,制作也废时日,我这儿另有一法子,要省事的多。当归三份,苏木、皂刺、红花、透骨草各两份,鳖甲、穿山甲、薄荷脑一份,水煎取汁,纳入薄荷脑调匀,外洗患处,每日两次,三个月便能见效。”

章节目录 一六四 言书醒了 向安道:“那便好。”

一个男人身上有一些疤痕都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可这伤不能是因为他向安而来的,说他不敢面对现实也好掩耳盗铃也罢总之不能因为他而叫言书再受丝毫伤害。

言书没有大碍,屋子里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松了一口气。

作为罪魁祸首,佑呈想要说话,还是有几分顾虑,只得朝着目远努努嘴。

好在,两人也算有默契,不用开口就能知其意:“老爷,今儿有些晚了,您看您是不是先去歇着?左右这儿还那么多人呢,定然能照顾言公子周全。您明儿还要早朝,多少眠一眠,换点精神气。”

一大家子人,也只他这个做主子的要早起,眼瞅着年岁又大了,哪能总跟孩子一样熬呢。

只是,向安心里有事儿,离了这儿怕更不踏实:“不碍事儿,年纪大了,觉少。况且天快亮了,现在去睡,还不等闭眼呢怕就是要爬起来了。罢了,你去将今儿朝上抬回来的奏折拿些过来,我看一看,也就不困了。”

见他这样,目远也是心疼,可主子下令就不得驳斥,当下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拉着沉香一道去搬折子。

……

言书醒来的那一日正赶上向安休沐,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反应了过来。

轻薄的晨光穿过树叶,细碎的撒了进来,投到人脸上,是一片斑驳的五彩,像是雨后初遇的彩虹,叫彼此都觉出了几分恍惚。

言书扯了扯嘴角,喃喃道了一句:“水。”

年逾五十,从来都是淡定从容儒雅的向太傅,在听得这轻若蚊吟的一声后,身手矫捷的端了一杯水,小跑着赶到了床边,沾湿了衣衫而不自知。

言书虽是身子底子弱些,可向来娇生惯养着,到底还算不错,一场高烧下来,除却嘴角起了些痈疮外,倒也没见其他不妥。

每日里滋补的药品像流水似的往清音苑送,换做旁人兴许是要不安的,他倒是甘之如饴,仿佛他本就是这家子里的人。

“这么说,康王妃在我到这儿头一日就来闹过?这几日也没走是吗?”言书就着宛芳的手喝了一口才得的四红补血汤:“今儿倒是不甜了,入口还算清爽,又改了方子吗?”

许渐吉才从康长海那儿学了针灸,日日拿着自己练手艺,天天放血说是去淤清寒。

好歹算他有良心,放出去的血总是一日日换着法子给他补回来。

韶华道:“您昨儿嫌腻,只吃了两口就住了,那个小沉香转身就去告诉了太傅,今儿才又换了方子。”

“小沉香?”言书失笑:“那孩子,似乎与我同岁吧。”

“是是是。”韶华自觉失言,陪笑道:“康王妃也还没走呢,客居在畅易阁好几天了。每日都会有意无意的从外头晃过去。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目远和佑呈都陪着向安上朝去了,只留下一个不大知事的沉香。

在向安的示意下,门外属于向府的护卫也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几个面熟的撑场面,余下的都换上了墨轻骑的人。

言书道:“这个不用去管,再厉害也只是些深宅妇人的手段,有袁泓惜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我知道。只是看着有些心烦罢了。”韶华道:“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家?你这几日一直在这儿,元夕又被楚伯摁在家里出不来,怕是要急坏了。”

“小孩子,缺历练,磨磨性子总是会好些。”言书笑道:“听说我走的那会儿,他差点儿把许大夫给杀了。”

许渐吉本在旁边熬药,猛然听人提起这个,脖颈间有些莫名刺痛。

那种痛,叫作心有余悸。

看他那神情,韶华忍不住嘲笑出声:“老许,你也好大年纪了,怎么还能被一个十几岁的娃娃给治了?”

这话不恭不敬的,也就他敢说了。

许渐吉嘿嘿了两声,没有立时接话,倒是言书拆台:“许大夫不懂武功,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不说他的,换做是你只怕也是没有还手余地的。”

韶华认怂,嘻嘻哈哈道:“是是是,要不是这样的厉害,以主子的眼光哪儿能看上他呀,费了那样大心思,小心翼翼的供着。说到底还是您厉害。”

那喜笑颜开的模样,和刚来那会儿言书昏迷着时简直判若两人。

沉香在那儿看他们斗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清音苑里头倚墙那片原本都是青竹,看着冷冷清清很是肃杀,许是听闻言书喜欢花草,这几日倒是搬了不少进来。

寻常的茶花,迎春倒也罢了,只一株粉樱树看着格外娇羞,与这院子里的青翠格格不入。

从言书拟着的角落看过去,正好能瞧见那上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勃勃生机。

“王妃,不行啊,不能这么往里进,太傅交代了,他不在,谁都不让进。”

院子里突如其来的声响搅乱了一室清净,沉香眉头一皱就要往外冲,被宛芳一把拉住。

言书笑了笑道:“原以为她在这儿几日会想明白些,不想还是这样沉不住气。看来,康王爷在家的时候,还真是没有少受这气,难怪了……”

难怪如何,他却不愿往下说,转了话题道:“韶华,你去吧,叫他们松了门禁,放王妃进来。辛苦她这些日子了,总不能叫她日日白跑吧。”

主子发话了,韶华也没什么异议,带着沉香一道往外迎客去了。

于锦素也是气闷,在这儿呆了这些日子,别说找个人做些什么了,便是往里走带一眼的都没有。

姑母一日日的守在神佛面前,轻易连面都不愿多露,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想要祈祷的东西。

向安早出晚归,一回府就窝在清音苑里,谁也不理谁也不见,只一心守着那个小畜生,要是错了主意,倒有几分像是在金屋藏娇。

余下那一对小夫妻,都年过三十了,连个娃娃都没有,却整日里蜜里调油,像是新婚的模样,瞧着就叫人腻歪。

这屋子,这府邸,她是再不愿多待一日了。

章节目录 一六五 设套 沉香不是个擅长领头的人,从前佑呈目远在,他跟在他们后头,今天他们不在,他就自然的跟在了韶华后头。

于锦素在外头闹了一会儿,远远的还真被她搅和出人来了,还是言书那小畜生身边最得宠的随从,如果她记得没错,这个就是韶华。

于锦素嗤笑了几声,调高了嗓门道:“看你们这样出来,倒叫人分辩不出这是向府还是言府了。”

正巧言书吃完了最后一口,宛芳在那儿收拾,听得这一声也是皱眉,道了一句:“无趣。”

言书没听清楚,笑问了一回:“什么?”

“无趣。”宛芳低头道:“做母亲,做妻子到这份上,实在是无趣。”

“是啊。”言书喃喃:“或者在她这样的人眼里,除了自己和她儿子,再没有旁的能被当做人看了吧。他们伤人是天经地义,旁人回击就是丧心病狂。”

于锦素没想过,今儿能这么轻易的进这门来,跟着韶华走的时候还颇有几分不确定。

说起来,这清音苑她小时候也来过,在她印象里也只有墨白青三个颜色,冷冰冰的没有半丝人气。

可如今往里一走,才发现早已是不同天地。

红的,黄的,粉的,蓝的,紫的,昔日肃穆的院子像是被打翻了染料铺子一般,五彩缤纷的。

尤其是那一棵才移植过来的粉樱树,那原本可是宫里才有的东西,为了讨言书欢心,太傅居然就这么越矩弄了一棵在自家院子里头。

“狐媚。”想起当初言书和凌战的那些传言,这两个本不适合用在男子身上的词儿就这么突兀的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于锦素粗粗的看了一圈,除却院子外守着的那些,另有两个婆子和四个粗使丫头在院子里忙碌着,小厮不计,瞧这阵仗,倒真是把他当大家闺秀养着了。

行礼过后,早有识趣的丫头打了帘子,领着王妃进了屋子。

按理来说,她这样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贸贸然的进男人的屋子实在是于理不合,可一来满屋子的仆从,二来两人年纪相差悬殊,倒也不至于传出什么闲话来。

往日在宴席上,于锦素也曾远远见过言书几回,只记得是个眉目俊雅的年轻人,却不想长的这样好,尤其是那一双眼,含情带笑的,看着倒真是不负多情公子的名号。

言书拥被而坐,因为虚弱所以没有完全起身,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子,歉然道:“玉璃抱病在身,不能起身行礼,还请王妃恕罪。”

礼行了半晌,却没有等来一句客套的大可不必,言书笑了笑,也不在意,直起了身子示意宛芳再取个靠垫来。

“大胆。”跟随而来的嬷嬷气势汹汹的道:“王妃没叫起身,你一个婢女怎么敢自作主张的站起来?”

大胆?言书抬眼看了看叫嚣的婆子似是有些不解,这儿是向安的院子,如今是自己住在这儿,一个康王府粗使的婆子,在这儿大呼小叫的训斥自家的大丫头,倒不知是谁大胆了。

于锦素挑了一张顺眼的位置落了座后,朝着那嬷嬷挥了挥手道:“罢了,言公子本是商贾人家出来的孩子,哪里会懂大户人家的礼数,便是如今入了这太傅府,得了我姑父垂怜,也不过是沾了点福祉罢了,那就能脱胎换骨成了龙虎?”

“你!”韶华不服气,才想上前,却被宛芳一把按住,这种时候,他们这些做家仆的不便插嘴,否则怕是要给言书惹祸的。

好在,他们主子身手虽是不行,嘴皮子却利索的紧,打嘴仗这种事从来不要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操心。

听于锦素这样编排自己,言书也很好奇,道:“这是怎么说的?听下头说,康王妃来着清音苑看了玉璃好几回,想来是体恤玉璃险些丧了性命。平素太傅过来也多叫免礼,不想倒在您这儿失礼了。说起来倒确实是玉璃不懂规矩。”

“自然是你不懂规矩。”这种明褒实贬的话,于锦素是能分辩的,可眼下,这样的口舌并不算要紧:“你也不用在这儿给我装乖巧抖机灵,横竖我不吃你这套。我今儿来,原也是有事要问你。你们几个,下去。”

对于她这种一进来就觉得自己是主人的架势,韶华他们都有些讶异,不约而同的去看言书的脸色。

“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们了?”于锦素气怒道:“这儿是太傅府,是我姑姑姑父家,你一个言家的商贩,跑这儿来充什么主子?刘妈妈,把他们都给我赶出去!”

于锦素素爱排场,进进出出带的仆从人数总是要跟自己身份相符,因此这一窝蜂的涌进来的,倒叫人错觉在数量上是她占了优势。

言书扬了扬下巴,示意韶华他们几个出去,独留宛芳一个对着这么些婆子。

屋子里原有些药气,怕言书难受特意熏了苏合香,如今被人味儿一冲,就有些气闷难闻了。

宛芳趁着人散了些,顺势将窗户打开,灌了些许冷风进来。

言书感激的笑了笑后,温声道:“王妃有什么,只管问便是。”

他这样识相,叫人有火也发不出来,憋屈在那儿更觉气闷,于锦素哼了一回冷笑一声:“我只问一句,你也痛快些,小王爷的事儿是不是你做的?”

这康王妃的性子,言书从前也有耳闻,都说是个不大成器又没什么脑子的,现在看来,传闻诚不欺我,这样跑过来问,难道还指望言书直白的回答,你儿子就是我找人揍的不成?

言书无辜的眨了眨眼,轻声细语道:“王妃误会了,玉璃不敢。”

委屈的语调,配合眼角那一抹微红,倒颇有几分泫然欲泣的样子。

说实话,言书的长相很有欺骗性,尤其是对康王妃这样年纪的妇女来说,更是容易招人怜惜。

如今又这般刻意示弱,倒叫她满腹怨恨无处发泄了。

她原是抱着替儿子讨回公道的想法来的,却不想碰上了这么一块软棉花,一拳打上去全无反应,便是强悍如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举措,只能抬了头与身边强势的嬷嬷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儿?一个个都在外头躲懒,当心言公子叫伺候。”

屋外一声轻叱,却是佑呈陪着向安一同下朝了。

章节目录 一六六 服软 下了朝,向安照旧是回了清音苑,这几日,朝中事儿不算少,可他也到了年纪,不能那样事事上心了,再加上皇帝才罢黜了他手底下的两名文官,于情于理,总是要伤颓一番,才好叫小皇帝心安几日。

他本到了含儿弄孙的岁数,尤其是这几日,对这些个事儿也总有倦怠,要不是皇帝年纪轻,做事莽撞还立不起来,他也不想这般掺和。

原以为今儿言书精力恢复了,自己有机会与他好好谈一谈,谁知远远的就瞧见那些个本该伺候在屋内的仆从通通站到了外头,垂头搭脸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为首的那一灰一青,正是韶华和沉香。

虽说做主子没有什么大表情,可做奴才的不能没有眼力见啊,佑呈清了清嗓子,往前赶了几步,轻叱道:“怎么回事儿?一个个都在外头躲懒,当心言公子叫伺候。”

这声虽不大,可也不知怎么的就直直的钻进了于锦素的耳朵里:“怎么回事儿?姑父怎么回来了?”

她问的原是跟随她的嬷嬷,可嬷嬷哪里能知道这样的事情,只能惶恐的摇摇头。

看她们这模样,适才还委委屈屈的言书好心提醒道:“这几日朝中事少,太傅总是这个时辰回府。”

于锦素:“……”

她也不傻,一听就明白了言书的言下之意,感情他是掐好了时间放自己进来的。

才刚的那一点点莫名起来的疼惜瞬时撤的一干二净。

于锦素下意识的起身,往前踏了一步,要不是顾念向安在外头,怕是早一巴掌拍上去了。

谁知,言书还没罢休,轻声细语的笑道:“都说康王妃心思广博,从前我还不懂,现下倒是知道一二分了,自己家里的事儿都管不过来,您还有心一日日的在我院子外头转。听说这些年,哦不,是自您生下沈小王爷之后,王爷便再没与你有过肌肤之亲吧?你就不好奇,这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辛秘,言书张口就来,原本含情的容颜也有了几分轻挑的笑意,仿佛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一般。

于锦素不知道,一眨眼之间,眼前的人是如何转了脸面,仿佛是彻彻底底换了一个人一般。

原先的温柔无助和委屈,忽然之间就消失不见了,余留下来的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和洞悉世事的嘲讽。

这孩子,在嘲笑侮辱自己,这样的认知在一瞬间激怒了于锦素,再没有多想,骂了一声小畜生后,抬了巴掌就要上去。

却不想,手举到一般却被人凌空握住。

清冷的女声几乎把她冻在原地:“我家公子大病未愈,若是有什么怠慢或者不周到的,还请王妃恕罪。”

恕罪?从她踏进这门,不是第一回听见这话了,可眼前的这些个人,哪一个又是真心敬重自己了。

不说这些人,就连家里那些人也是。

自己家的王爷不争气,整个府里都是虚壳子,面上风光,内里如何,也只她这样掌管着家事的人才能知晓一二。

虽说皇家顾念,可哪架得住一家子人的挥霍。

默儿还小,又不大通诗书,只等祖上荫护封个一官半爵的,这日子也就能好好过了。

人人都道她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胸无点墨又只懂护短。

只是……

一个女人,若是可以,谁想活的这般张扬惹人厌。

不说旁人如何,只怕她丈夫也是厌恶自己的吧,就像言书说的,自打默儿出生后,他们两就一直是相敬如宾的模样,不说同房了,便是肌肤之亲也再没有过。

几十年了,她哭过闹过,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人呐,只要心不在你身上,就什么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可就算这样,就算一切都像言书说的那样,她也不允许一个晚辈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揭开自己遮羞的那块薄纱。

一时间,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宛芳的手,越过身子抓住了言书的衣领,狠狠往前一推:“竖子无礼。你懂什么?”

那一下正巧撞在烙铁留下的伤痕上,才结起的痂破了一大块,血流不止。

向安进门的时候正巧遇上了这一幕。

“康王妃,你这是在做什么!”低沉的嗓音显示着主人的不悦,像是一盆冰水狠狠的泼向了于锦素。

“姑父……”

“王妃这一声姑父,老夫可不敢当。”向安冷冷道:“若是我没记错,这院子我是下过令的,不许任何人进来的。怎么,王妃没有听说过吗?”

说到这儿,也不等于锦素说什么,厉声道:“来人,把沉香拖下去,杖责二十,以责其看护不严之罪。”

这便是杀鸡儆猴了,这原是言书自己开的门禁,却不想叫沉香顶了骂名。

偏生那一位憨厚的紧,听得主子要责罚,也就真乖乖出去领罚了,一句辩解也没有,歪打正着的倒将于锦素硬闯的罪名落到了实处。

于锦素紧了紧拳头,勉力笑道:“姑父误会了,侄女儿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硬闯清音苑啊。是言公子听说我来了几回,过意不去才请我进来坐坐。也好解开从前的误会。”

“是这样吗?”向安看了看言书,伤口重新撕裂,正在缓缓往外渗血,配上惨白的脸色,看着格外可怜:“即是要解开误会,怎么还能弄成这样?可见你们八字不合,轻易不见也罢。再者说,我这院子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东西,你不是不知道,不论因为什么原因进来,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我想,便是你家王爷怕也是护不了你的。”

这话可是要了命了,于锦素微微一颤,才算记起这清音苑从来都是向安用来处理政务的地方,多少皇室辛秘,国家大事在这儿藏着了,寻常人不说进入了,便是在外头肆意窥探都是要被重责的。

要说起来,这间屋子离向安的书房还是有些距离的,左右要绕三四个弯才能到,又派了不少人在那儿看着。

只是……

看向安的态度,像是执意要寻自己麻烦,再者攀扯起来总是自己理亏,今日这闷亏,自己是吃定了。

于锦素咬了咬牙,陪笑道:“姑父说的极是,今儿原是锦素莽撞了。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侄女儿这一遭吧。”

堂堂康王妃,皇家媳妇儿,竟对一个太傅无礼认栽到这份上,向安的权势可见一斑。

章节目录 一六七 深谈 康王妃被人送回了府里,想来若是要脸些,短时间也不会再出现在向府了。

言书的伤口又重新包扎了一遍,此刻老老实实的在那儿喝药。

佑呈搬了把太师椅摆在床脚斜对的位置,安置着自家主子坐下后引着服侍的人去了外头,独留下两人面对面的坐着,仿若审讯。

因为药物的关系,言书这几日有些嗜睡,到了时辰就没精打彩的,像是被霜打了一般。

向安看他垂头搭脸的模样,不由好笑:“怎么,才刚还有闲心算计锦素,这么快又累了?”

言书的这点小把戏,也没想过能逃避得了向安的眼睛,因此听得他问,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没什么诚意道:“太傅大人既知是我的算计,倒没费心拆穿我,就这么把人赶出去,也不怕得罪了康王府。”

“得罪?”向安道:“若说你没有把这个算计在内,那便是我看错你了。”

右手边是锦素才送来的普洱,香味深沉浓厚,向安品了一口道:“前几日我看你一直养着,总是昏昏欲睡的,就一直没有跟你认真谈过。今日看来,许是都养好了,那么咱们就开诚布公的来谈一谈如何?”

言书没有立时表态,只是定定的看了向安一会儿,轻声道:“太傅想谈什么?”

向安这个人,看着文雅,性子却直,若非必要也不喜欢绕弯子:“你知道我与你父母之间是怎么样的关系吗?”

“父母?”言书笑了笑:“您说的是哪两位?谢承?姜清歌?”

听他这样坦诚,向安也不觉意外,哪怕这孩子从前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模样,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野心和叛逆。

毕竟,血浓于水,老虎怎么可能生出花猫。

“胡闹。这般直呼其名,不成个体统。”向安随口斥责了两句,并不曾真的放在心上:“我与你父亲是结拜过来的,若在寻常人家,或者你还应该唤我一声三叔才是。至于你母亲……”

向安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冷然的脸上浮现了几分难得的笑意,倒是与当初言琮谈起容音公主时如出一辙。

看他这样,言书直言不讳道:“您也喜欢姜清歌是吗?”

“也?”被一个晚辈当众点出了心思,向安没有半分不悦,只是有些哭笑不得:“别的孩子见了我都是恭敬知礼,你倒是好,几句话给我扣了这样大的面子,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他素来严谨端方,又手握重权,本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人,更是浸淫在朝堂数十年,这样的人,浑身上下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威势。

不说旁人,便是自己的儿子也总是对自己敬畏多于亲昵,父子两少有的对话里总是客客气气。

因此,言书这样的态度,反而会叫他觉得很新奇。

向安看着他,笑意还在嘴角,话却步入了正题:“你闹了这么一场,豁了半条命去,不知,目的可达成了?”

达不达成的,言书在这院子窝了这几日,哪里还能有什么判断:“朝堂事,天下事,能不能成的,不就在太傅股掌之中吗?这话,原该您来告诉我的不是吗?”

“叫叔公。”向安先是文不对题的指正了言书的称呼,又像是认真的想了想他的话,半晌才道:“你这事既是为了皇帝办的,这情横竖他得领着。言家面上是商贾,往后少掺和朝局上的事儿,收身养性些,要保家族无虞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七宝阁,那是历经三朝的存在,只要皇帝确认那是在他掌控中的,我想也是安全的。”

言书道:“是吗?皇上能允许七宝阁的存在,那太傅您呢?毕竟,您也清楚,不论将来如何发展,您如何权势熏天,这七宝阁都不会弃了正道转投他途。也就是说,您永远没法子去掌控它,甚至还有可能被他反噬。您能允许这样一个所在一直存在吗?”

“叫叔公。”向安不为所动道:“我要不要,愿不愿意动七宝阁这件事情,不是也在你的算计中吗?否则,你何苦要拼出这一身伤来?长辈的情谊,自己的生命,这些东西在你眼里或许不值一提,毫无压力的就能拿来做了筹码。玉璃,何苦来呢。”

就像他说的,对于言书的母亲,向安有种越矩的钦慕,也许和言书想的不同,可确确实实是存在着这样一种情感在里头。

言书激着自己伤了他,为的就是要那一份愧疚。

只有拿捏住了这份愧疚,自己才会在七宝阁一事上有所顾虑。

这样的谋划,落在旁人眼里或者会觉得眼熟太过冷血,毕竟不论是清歌还是谢承,那都是他已故的双亲,入土这么些年,不说敬重,反而被儿子拉出来利用了一遭,站在世俗来水,实在是大不敬。

可他是向安,那个曾经将尸体倒挂墙头逼迫别人开成门的人,在他看来,人死了就是死了,尊不尊重的都是活人的挂牵罢了,并没什么用。

言书道:“那可否请您告诉我,您有被我利用到吗?”

言简意赅,直白露骨。

向安笑道:“自然是有的。否则我也不会把你安置在这儿。清音苑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言书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多谢叔公了。”

向安道:“你也别急着谢我,方才我说了,皇帝保存七宝阁的前提是,他能确保那是在他掌控中的。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你的身份特殊,今天我能知道,明天就会有旁人知道,若是有朝一日落到别人耳里,或者,今日之事还会重演。你别告诉我,皇帝的心思,你没有半点察觉。”

“察觉又如何?”言书笑了笑:“我不是叔公,没法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天子作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才是正道。”

“是吗?”向安不以为意:“海纳百川,百流终归一。便是途径不一样,目的总是相同的。玉璃,你是个聪明孩子,很该明白所谓野心和严苛之间存在怎么样的差距。”

章节目录 一六八 冀州 严苛和野心?那本就不是一回事。

“青文不是傻子,你若没有野心,只有苛责,他何至于如此?”言书低头去看自己淤青的指甲:“他有想法,有抱负,可也算识人善用。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懂,可若是没有半点威胁,他不会这般急于求成。”

向安笑道:“连你都看出来了,他这是急于求成。哦,你自然是知道的,甚至你很清楚,否则也不会利用这一点拿自己做了筹码。”

言书道:“叔公,您生气不就是为了这个嘛,自己的得意门生竟没半点您的城府,为人师者,挫败莫过于此。要不然,也不至于拿我出气。”

“嬉皮笑脸。”向安不吃这一套:“七宝阁的事儿,你准备怎么办?今日还有我在这儿制衡,皇帝不至于真的拿你如何,也不会急着夺权,可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呢……”

不在了……言书垂了眼睑,有些逃避这个问题。

向安继续道:“玉璃,言琮走了后,你活的定然不容易,要不然也不会想方设法的弄这一出,将自己的身份曝光在我面前,对吗?你既来了,想来是信任我的,那么有些话,或者我们爷儿两也能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这些年,我威势太盛,一来自是因为想要压制朝里那些想要冒头的势力,二来也是为了巩固新政,再者,这满朝文武总是需要一个领头人的,可一旦成为领头人就意味着众矢之的。”

“叔公是想告诉我,你这到这一步,全是身不由己吗?”

“自然不是。”向安不觉得亏心,理所当然道:“我尊重圣祖爷,自然也是真心想帮他护好这江山。只不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富贵荣华于我,并不是过眼云烟。我要这权势,却也不想丢了正途,你明白吗?”

或许是明白的吧,药劲上来了,言书觉着有些迷糊,无意义的努力睁了睁眼后认命的沉沉睡去。

“若是真想护着,不若试试放手吧,兴许你和皇帝都会看见别样天地。我是红尘里的俗人,在这朝堂困了半世,纵使想要收手,也没机会了,但你不同,你还年轻,往后余生还有无数可能,要好好活着才是。”

按着言书的预想本要在这儿赖一段时日,本来嘛,太傅府里好吃好用,又不用他费心分毫,也没人来贸然打扰,实在是惬意的狠了。

却不想,才半月,这种宁和就被来通传的烟岚打破了。

“阁主,秦管事派人传话,说是冀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突发时疫,短短十日内就有近百人感染。染症着咳喘难宁,高烧不退,从病发到死亡,短责两三日,长责六七日,至今无一人能幸免。如今,冀州城内人心惶惶,纷纷举家出逃,可现在这个情况,便是城防也不敢随随便便放人出城啊,否则,怕是整个靖朝都要被波及。”

彼时,向安正在言书院子里与他一道下棋,听得这般情况,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径自进了宫中。

不止是他,连言书也觉出了几分惊悚,像是冬日里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激得人骨头都疼了。

时疫这样的事儿,每朝每代都有发生,可传播如此之快,发病如此之迅速的,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样的事情,与旱涝一般是天灾,若是处理不好,怕是会引发民怨。

“皇上知道了吗?”

“怕是还没有,这些年朝廷的消息多是由驿站快马一程程的传递。从冀州到这儿,便是不眠不休怕也要三日辰光,并不如我们便利。”

言书身子没有好利索,虽能勉力下地,可身上总是寒津津软绵绵的,想要进宫也是不能了。

再者,向安虽是知道了七宝阁的内幕,别的朝臣不清楚,眼下自己要是贸然入宫只怕又会有别的不便。

眼看着向安越走越远,言书也没了法子,只得对着烟岚道:“你跟着太傅进宫去,带着冀州过来的消息一道。皇上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这是大事,你知道分寸。”

“是!”烟岚不敢耽搁,行了礼后转身出了院门,直赶太傅而去。

言书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朝碳炉伸着双手发了半晌的呆。

韶华宛芳原就陪在一旁,如今看见他这模样,也不敢贸然打扰,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甚至下意识的压制了呼吸,怕扰乱了他的思绪。

一炷香后,言书终是下定了决心般的开口道。

“宛芳,你同许大夫一道,将这些日子要用的药材一并打包整理好,另外,怕是还要想法子劳烦康太医一回,叫他给拟几个强身健体的法子,好让我们一并带回去。韶华,你陪我去向夫人那儿走一趟,打扰了这些时日,也该是时候告辞了。”

楚晋一早得了消息,和元夕两人一道侯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几乎没有等成望夫石。

直到日泊西山,才瞧见带着向府标志的马车缓缓驶过来。

元夕立在那儿,看着言书扶着韶华的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有些难受,恨不能一下冲上去,照着那依然带着淡笑的脸上狠狠来上一拳。

只是,才几日不见,不说消瘦了,连唇色都是苍白的。

元夕撇开头去,也不知这气该怎么继续生下去。

“三爷。”楚晋抹了一把眼泪,紧走了几步:“这才几日啊,怎么就把人折磨成这样了。”

担忧抱怨的话才说了一半,却被言书一把拽住,道:“楚伯,你亲去跑一趟,跟秦叔说,烟岚已经跟着太傅进宫了。有什么消息直接往太和殿那儿走。这个时辰,外头应该已经被安排人手去来接应了。有什么消息,也一定要及时传回来。”

“及时”两个字,他咬音格外重,看着他点头后,才继续道:“韶华,你跟着一块儿去,方才我交代你的事儿,你一定记好了,该核算的都合算清楚。好在,对账日过去才不久,账目都是清楚的,不需要额外梳理,明日天亮之前,都要盘复清楚,不得有误。”

章节目录 一六九 商讨(一) 冀州的消息暂时还算封锁,即使死了那么些人,也丝毫不会影响皇城的歌舞升平。

临街有一户人家正巧在办喜事,绵延了数里的红妆叫瞧见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心生欢喜。

新郎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气十足的引着花轿朝自己家里走去,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笑意。

喜气的花童挎了篮子,乖巧的跟在两旁,彩纸并着铜钱被高高抛弃又洋洋洒洒的落下,屋顶上,道路旁,换取着路人一声又一声的真心实意的祝福。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不知怎么的,言书脑袋里忽如其来的冒出这么一些话来,甚至痴愣了半晌,直到元夕过来看他才算回过神来。

他俯身从地上捡了三个铜板,给了宛芳和元夕一人一个,自己也珍重塞好后才道:“这是福气,要好好藏着才对。”

仿佛先时的迷茫失落都是旁人的错觉,一转眼,又是那样含情带笑的模样。

“宛芳,将我的衣裳收拾一些出来,要颜色深一些,料子舒服一些的。这几日怕是要出一趟远门。”

元夕不明所以,扶着他朝里走,边走边问:“这几日外头怕是不太平,你身子又才好些,又想着要作什么妖?要去哪儿?”

气急败坏的,似是把这几日压抑的怒火都宣泄了出来。

言书“哎哟”了一声,下意识的挣了几挣,倒把元夕吓了一跳:“做什么啊。”

话是这么说,手劲却松了不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

言书看他这样,也不好再逗他,捏了捏他的手臂以示安慰:“这几日,辛苦你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旁人如何,言书不做猜想,可黎元夕这个人,从始至终只有一根通透的心肠。

这孩子,看着豁达,实则最是重情,像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别离怕是能要了他命去。

“这回,若是你愿意,就同我一道去吧。”

随着冀州的消息入了皇庭,宫里也是乱了套。

谢韵高坐在龙椅上,惶惶的看着向安,几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回他的提议:“封城?冀州几十万人,不论是医术还是财力物资都远不及周遭的几座城池,若是寡人现在下令封城,不就是推着他们去死吗?”

断尾求生的道理,他是懂得的,可这令一下,又与屠城有什么分别,他登基才几年,这样的暴政,若是实施下去,结果如何暂且不计,怕是一世清明都要毁了。

一时之间,谢韵有些拿捏不准,向安这提议究竟意欲何为。

为了避免引起慌乱,今日的消息断然不能外泄,因此来议事的都是朝中重臣,一个个也算历经过大世面,可陡然听得太傅这番言论,还是不由心惊。

偌大的朝堂上,谢韵并着三位内阁大臣,一时都没了声响,安静的像是连呼吸都听了。

这事儿太大,他们几个也不敢轻易做声,既怕拒绝了得罪太傅,又怕应承了背上骂名。

向安坐在那儿,将几人的神色都扫进了眼里,对他们的盘算心知肚明,可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失望还是习以为常。

思虑再三后,向安还是决定把话挑开了说:“这样的东西,若是不当机立断,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您当只是说说的?历史上的嘉皇朝是怎么没的,你们都没有学过了?”

历史上,关于嘉皇朝的记载并不多,最引人注意的也只有大记事上那一句:“建成二十二年,泷城鼠患,噬人而后食人,昼伏夜出,除之不尽。而后,人出已状,或高热不退寒战不止,或咳喘难息肿胀溃烂。症状出,人必亡。三月内,感染者逾四十万,城覆灭。”

说是皇朝,可也确确实实是个边陲的小国,连带着在史书上都没有过多的着墨,但又似乎字字带血。

三个月死了四十万,户户有僵尸,家家垂白绫,枯骨无地埋,徒倚街边,日焚千人,夜鬼啼哭,同声悲无垠。

向安道:“国安高于道义,您今日若是不愿弃了冀州,一旦门户大开,流民迁徙,疫情就会失控。这个,想来几位都是没有异议的吧?”

作为皇帝,被人与几位大臣一道相提并论,谢韵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不快,甚至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可对封城这一说却始终讳莫如深。

“太傅所言甚是。”开口的是御史大夫张裁,他原是向安一手提拔起来的,对于他有种别样的尊崇:“且不说开放城禁后疫情会不会传播开来,只这流言怕就会控制不住。都说三人成虎,便是时疫尚轻怕也经不住几人来说,况且从眼下传来的消息来看,这疫情还是相当严重的。当初冀州太守下令禁止人员出入想来也是出于这般考量。”

丞相俞迟心地仁厚,眼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就要给小皇帝做了决定,不由心急:“难不成,要为了这所谓的断绝流言,就要填了几十万百姓的命去?这与先朝暴政有何不同?太傅,您也是从长明河过来的,当初填河是何惨状,难道您都忘了?况且,眼下可不是千人,而是万人!”

“自然不同。”向安沉了语调,目光锐利的望向俞迟:“为求独活杀千人和为救百人弃一人怎能相提并论?冀州每死一人,城外就有百人得救。换做是你,你会如何?”

舍小保大,弃车保帅几乎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难得是下这个决定时,你要明白,自己会因此背负怎样的罪孽。

上万条人命啊,无论如何都不是能一笔带过的事情。

谢韵知道,眼下,这是止损最好的法子,可是,他下不了这个决定。

“太傅,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那些可都是寡人的子民,这般见死不救,实在有违道义?”

“道义?”向安几乎气笑:“这种时候,皇上您跟臣谈道义?”

谢韵低着头,不敢去看向安的眼睛,因为他清楚,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向安面前根本藏不住。

章节目录 一七零 商讨(二) 所谓的商讨,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寂。

向安的一口气,深深叹在心里,半晌后终是下了决定:“这城是定然要封的,只是皇上登基未久,根基尚浅,若是由您来下这旨意,怕是会有失民心。臣,身为太傅,乃三师之首,又得先皇器重,监察朝政。这道旨意,就由臣来代下吧。”

说罢,也不愿再去理会底下朝臣的脸色,只对张裁道:“虽是封城,可也不能对这数万人见死不救,公石,底下若是有自愿前往冀州的官员,一律到你这儿留名。另外,太医属那儿,你也派人去询问一下,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需要十五名太医,并四五十学徒。其余的,再视情况而定。”

说到这儿,他又似想起了什么,从案桌上随手抽了一张纸,将自己的举措一一录了下来,以防有错漏。

“另外,城防是要事。”也是得罪人的事:“赤羽军身负要责自是不能轻动,不如就从亲君卫里调吧。”

这话是向着谢韵说的,毕竟,抽掉兵力不是小事,还是得经过他的同意。

小皇帝自觉理亏,况且也没有理由反驳,因此只是低眉顺目的道了一声:“是。”

孙瑞原是赤羽军在皇城的统领,是太尉之职,听得太傅这般安排,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如何,拧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太傅思虑周全,可亲君卫中多是世家子弟,怕是不好轻易赴险。”

他虽没有儿子,也没亲眷在亲君卫中,可身边不少同僚的儿子都在其中,自然深知这一处怕是不好处理。

“世家子弟,没你以为的那般不堪。”向安没有抬头,只是在纸上重重的记下这一笔:“各司其职这句话,并不是只有太平时候才能用的。太尉且自安心便是。”

话虽这样说,俞迟却仍有顾虑:“太傅主意已定,我们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人员方面亦可再多做协调,只一个,古来打仗,都讲究‘将士未动,粮草先行’,这次虽不是战争,但艰难程度,残忍程度或者也不亚于战场,保证长久的物资供应才是上册。却不知,这消耗在药材,物资上的银钱,要从何处支取?”

国库这块,原也在向安的把控范围内,岁说吧不是足够富裕,但在短期内供应这些想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关于这个,他还有自己的考量。

“疫情一旦爆发,就有极大可能外泄,这几年边陲虽说尚安,但祁国一直都虎视眈眈,若是被他们知晓,怕是要借机寻衅。所以,国库和私库都动不得。”

俞迟不解,他原就知道国库在太傅的梳理下还算充裕,他问这话的意思也不过是说这笔账走国库还是皇帝的私库,却不想向安还有别的主意,不由纳闷道:“太傅这话何意?”

向安抬眼专注的看着谢韵,一字一句的将自己的盘算公之于众:“皇家的库房动不得,那自然只能找民间的了。譬如,皇商。”

“皇商?”谢韵眉眼微蹙,似有些明了又有些困惑:“太傅,您指的是?”

向安目不转睛的直视着他的眼睛道:“这些年,御用的物品很大一部分都委托给了民间,目的也很简单,减轻内职负担的同时也能促进民间各行业的发展。据我调查,那些个供货到了宫中的商户,发展的都算不错。每年税收也很客观,我翻查过历年的账簿,在这其中又以七宝阁为首。想来他们也是愿意帮衬着皇家来分担这次时疫的费用的,就权当提早征缴税收了,事后,您再安排一些额外的恩典用作安抚也就罢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这番话说的也算合情合理,只是谢韵还是有些疑虑,这种疑虑还夹杂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安。

在言书受伤初入太傅府时,他曾深切的担忧过,不只是言书的伤情,更是害怕两人有所勾结。

当时虽有小水的安慰,自己也在努力说服自己,可心里总是还有几分不安,如今看来倒真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言书和太傅之间,实在是没有相互苟合的理由。

……

言书老老实实的在家喝药,不知怎的,耳朵莫名有些发烫,不由自主的去看元夕,直觉的疑惑是他在咒骂自己。

不想那一位安安静静的在那儿磨东西,连多一眼都没空给自己。

对着罕见的专注,言书有些纳闷,道:“元夕,你在做什么??”

“毒药。”头也不抬,仿佛天经地义一般,曾经那种对毒药的刻骨厌恶也都成了云烟。

才入口的药几乎没被言书一口气喷出来,咽下去狠咳了几声后才算缓过来:“好好的摆弄那个做什么,你不是一向最讨厌这种东西的吗。”

“我自然用不着,可你很需要。”元夕手下不停,嘴上也在努力嫌弃:“像你这样的,一旦被抓住,就没有反抗力的模样怎么行呢。从前我瞧你还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如今细想,全是靠不住的,总要有些见血封喉的力道才好。”

这说辞叫人听着误以为说的是被人捏了脖颈就失了力气的猫咪。

言书有心驳斥,可也不能说自己是心甘情愿被逮了这一回,怕触了元夕逆毛,因此只能笑盈盈的,算是承认了下来。

“好了。”元夕将石钵上的沫沫扫到了一个银制的小碗里头,又取了一根银针,扎破中指后,将那些药末搅了搅。

银制的东西,遇毒会变黑,这几乎是连寻常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可言书认真的盯了好一会儿,却没觉出这两样东西有任何变化。

言书奇道:“不是说见血封喉的毒药吗?看着可不怎么厉害,你瞧,这罐子也没变色啊。”

“若是那些能用银针制出来的毒物,还用我亲自动手?你往许渐吉那儿一钻,要多少没有?”

似乎是嫌血流的不够,元夕干干脆脆的拿匕首在食指上拉了条口子,用力挤了挤后,重又搅和了一番。

“这些粉末不过是引子,这毒药的根子是在我的血上。”

章节目录 一七一 只有你不行 “你的血?”言书很有几分不寒而栗:“那是人能碰的?又是毒又是蛊的,比那百草枯还厉害。我不要。”

言书嫌弃道:“你这话说的,也不想想,我这蛊是谁给下的。真好意思。”

这边正拌着嘴,外头就有人往里“”头递消息。

“阁主。”进来回话的人长得黑黑小小的,看着并不起眼:“宫里来人传了消息,说是旨意已定,人到冀州后立时执行。”

“旨意?”言书放下了手中的碗,接过洒金花笺细细看了:“果然呢……看这举措应该是太傅下的旨意吧。青文……没有这份果敢。行了,你先下去吧,若是楚伯秦叔和韶华回来了,就让他们直接来我这儿。另外,传信给各个分堂,这几日和地方上的药铺医堂都联络联络,怕是要有一笔大买卖谈。”

花笺被随意丢在了桌上,元夕有意无意的瞟了一眼,落在了触目惊心的“封城”两个字上,眉毛一跳,几不可信的去看言书:“只不过是有人生病了,为什么要封城?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明白,虽说这病凶猛,可也没有把健康的人跟病人关在一处的道理,更何况,是封城……

“怎么?”看他这样,言书笑了笑:“觉得冷酷难受了?倒不像是你的性子。”

元夕低着头,不说话。

言书道:“据冀州传出的消息来看,这病是有潜伏期的,一个人有没有得病,什么时候发作这样的事儿,封城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否则,一旦有人从城里头出来,且不说传染了,便是流言也能叫人生出无限恐慌。元夕,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旦传播开来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吧。”

时疫的传播,最重要的就是切断途径,就像是着火的森林,若是水不能及时供应到位,有经验的守山人就会伐木挖渠,从根本上断了扩散的可能,让大火烧无可烧。

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听起来残酷,但却是实实在在能够止损的法子。

况且,这封城还有另一宗好处。

人心这东西,在触及自身的利益前,多少还是柔软的,冀州封了城,才能引起其他地方的同情和怜悯。

救济需要极大的物资,一方有难八方救援的前提是,这难不会危及到那所谓的八方。

时疫的事儿迟早是要传播开来了,不论是物资的征集还是人力的调配,都需要各个地方的配合,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既如此,就要保证效益的最大化。

元夕将银罐子里的药糊封存好后,抬眼去看言书:“这些个道理,说起来都很好懂,只是做起来难罢了。毕竟,上位者大笔一挥,底下就是尸山血海,有些负担也是应该的。”

“所以啊。”言书敲了敲纸笺道:“断流是第一步,根治才是第二步,从物资到大夫,太傅都有了充足的准备,将士不动,粮草先行,只有将这些落到实处,才能安抚人心,防止暴乱。毕竟,封城可不是小事。要叫他们看见皇家这么做不是为了屠城而是为了救生。”

元夕不明白了:“即是这样,那为什么你就认定这旨意是太傅定的,而不是小皇帝?”

为什么?言书笑了笑,许是因为谢青文年纪还轻,尚且做不到这样杀伐果决。也或许是因为,青文这个人从来爱惜羽翼,不会愿意背负上这样弑杀的名头,哪怕这样的举措是当下能选择的最优。

言书笑了笑,答道:“皇上心底仁厚,哪里做的来这样漠视生命的事情。”

元夕又往纸笺上瞄了瞄道:“那这句呢,这句是什么意思?难道也是太傅的主意?你这几天在他家里做什么了?相处的不好吗?”

“为防暴乱,征用皇家商户之财,敛做国用,七宝阁为诸类之首,当为表率。”

元夕指的正是这句,言语直白的很,就连他这样的也能轻易看懂。

“他这是在帮我们。”言书平淡道:“或者说,是在救我们。行了,你要有闲心在这儿给我配毒药,还不若好好帮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提高人的体质,到时候过去,也好叫那些没生病的人能免了这一场灾难。”

“过去?”元夕拧了眉毛:“过哪儿去?你方才跟我说下回带着我,怕不是要去冀州吧?我是没关系,皮糙肉厚的,可你身子不是还没好吗,怎么能去那样的地方!”

说到最后,连带着语气都严肃激动了起来,可见那是真的不赞同。

言书道:“在中原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有一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些事儿,若是不做大约会有一时安稳,可日后会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别欺负我没文化,听不懂你们中原的句子。”元夕动了大怒:“你说的那些东西,前提是要能活下来!我不管,我能去,谁都能去,只你不行!你要再跟上回那般,我就打晕你装麻袋里,丢的远远的叫谁都找不到你!”

负着最重的气,说着最幼稚的话,倒叫当事人有几分哭笑不得了,可这样的心意本就轻视不得。

言书伸手拍了拍床边的位置,示意元夕坐过来说。

虽说他才比自己小一岁,可也许是因为心思恪纯,看起来倒是更显青涩。

言书抬手压了压他头顶那束总不肯乖乖听话的呆发,顺手捋到了耳后,温声细语道:“元夕,这回,我非去不可,不止我去,便是韶华宛芳烟岚都要去,还有你……封城的命令一下,民众的恐慌是可以预见的。虽说赤羽军本就是为了戍守而存在的,可皇城禁卫断然不能擅离,因此能出动的也只太傅那一支亲君卫了,那里头是些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便是他们一腔热血,心向往之,可家里呢?能出来的又有几个?”

元夕被摁了脑袋,看着就像是被安抚的小狗,虽然还是不满,却也只剩了小声嘟囔:“这些我都明白,墨轻骑可以去,宛芳韶华也能去,我更是没有问题,只有你,不行。”

章节目录 一七二 临行 只有你不行……

言书笑了:“元夕,你说的这些人啊,多一个少一个,或许都不成问题,只是我,不得不去。这其中的原由,我不说你就想不明白吗?”

自然是明白的,向安跟小皇帝提议从七宝阁开刀,削减言家的财力,落在言书眼里却是在救命,元夕再傻也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这趟出行,说是在救冀州,可再往深一步也是在救言家,毕竟树大就会招风。

言家有钱有权,虽不跋扈,可已经因为莫名的猜忌被小皇帝用来当做抵消太傅威势的利器。

这样的事情,有一必有二,今番是言书命大,带着七宝阁和言家一道闯了过去,那明天呢?

除非言家能把全部都交到皇家手中,可这是言书父辈祖辈的心血,不说言书如何,便是下面的人怕也不是能轻易折服的。

这样的境况下,除却自损,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元夕闷闷道:“钱和权,难道真的比命重要吗?你这么死守着言家的东西,也不见得有谁来感激你。”

确实,没有谁会来感激自己。

父亲母亲早就不在了,留下个二哥一日日的恨不能瞪了眼睛吃了自己,别说感激了,能睁眼多瞧自己一眼都是奢求。

可是,那又如何呢?

“元夕,你知道的,不是每种选择都能有完美结果的。”言书道:“我能做的,大约就是将所有损失降到最低,就像太傅那样,一城与一国,所谓大义或当如是。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事的。”

事已成定局,担不担心的又有什么重要,才刚拉了口子的手指又被他用力捏裂,毫不迟疑的往言书口里一塞:“你要去可以,但是从今天起,我的血你每日都要喝一些,若是你不愿意,别说去冀州了,我现在就把你锁到湖底的密室去。”

一股甜腥味儿从嘴里一下子腻到了心里,言书干呕一声,几乎没把才刚进肚子的药全吐出来。

可看着元夕的表情也实在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只能勉为其难的咽了下去。

封城的旨意第二日就下来了,在知情官员或震惊或恐惧或怜悯的百样心思中,快马加鞭的奔向冀州。

同一天,以七宝阁为首的皇商被秘密传召进了皇宫,呆足了一天一夜后,才一个接一个面色苍白各自回府。

亲君卫大幅调动,官员行色匆匆,底下百姓就算没有明确,可也知道,这天下怕是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更有几个消息灵通,家乡离冀州又近的人传言纷纷,时疫的事儿不过一两日就或真或假的传遍了大街小巷。

也许是因为封城的举措,皇城的人除了惶恐外背地里也都偷偷松出了一口气,随机而来的,是无尽的同情和悲悯。

在这样的情绪主导下,甚至有民间之士自发组织了一次无偿的捐助,从粮食药材到衣裳被褥,在太和门前一箱箱的摞成了小山。

与此同时,言家阁主言书带领其下伙计二十八人,自请奔赴灾区为皇商捐助物资做统一调度,协助冀州太守戍守城防,不叫人轻易出入。

这种时候,按理来说,皇家本就是要出人压阵以安抚民心的,毕竟封城的令一到,整个冀州人怕都是会有被抛弃和背叛的错觉,除非,有另一位金尊玉贵的主儿与他们同在一处。

太傅作为皇家惯用的统筹人自然是不便离开的,三公要做各处平衡,也是离不了城,至于皇上,那可是万金之躯,轻易哪里能去冒险。

这般算来点去,最后竟是一向阴沉寡冷的雍亲王站了出来,领了这监军的名头,带着不少家奴出现在了队伍中央。

出发前一夜,谢韵特意将言书召进了宫中。

许是大病未愈,言书的脸色看着格外青苍,整个人纤瘦却又挺拔,像极了院中的青竹,坚韧异常,风雪不能折腰。

“玉璃……”玉清台一别,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时机下,谢韵只觉喉间有些难噎。

“皇上。”倒是这一位,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半点不似在鬼门关转了一回,立时又要赴险地的人。

谢韵原本是想问他会不会怪自己,可瞧着他这模样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张了张嘴后只讲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儿:“平宁郡主,你觉得如何?”

“嗯?”绕是言书也被这突兀的一问惊了一回:“皇上,您这指婚的念头还在呢?”

上一回见着平宁郡主,不就是为了太后拿平宁做了幌子,生要指婚给凌战,才逼得自己拿七宝阁做了矛去试探太傅那盾,还险些折了一条命去。

如今伤还没好全呢,谢韵又旧事重提,也难怪言书气的直瞪眼了。无意的感慨了。

“不是不是。呵呵。”谢韵显然也想起上回在玉清台上两人之间算不上愉快的谈话了,不由谄谄,干笑了几声,敷衍了过去:“我原也不想多事儿,只是上回雍亲王进宫的时候捎带着提了一嘴,说是那日花宴,无意间瞧见你和平宁郡主站在一块儿,感叹了几声岁月匆匆,不知不觉女儿也大了,与年轻公子站在一处也能觉出几分郎才女貌的璧人意味来之类的。我还想着,或者你什么时候与平宁认识了呢。如今看你这般避之不及,想来那还真只是无意的感慨了。”

如果是这样,那自然是最好。除却向安外,这皇叔便是最叫谢韵最忌讳的人了,这两个,无论是谁与言书有了瓜葛,都会叫自己寝食难安吧。

言书撇了撇嘴,似是不大乐意:“你啊,想要算计我可以,乱点鸳鸯谱可不成,我爹说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到二十五不能成婚,立业成家这种事,谁也不是说说玩儿的。”

“立业成家。”谢韵暗自咀嚼了一回,不由好笑:“你倒是会颠倒黑白,一句话颠来倒去,有理的总是你。罢了罢了,你这番去,虽是太傅的执意,可若是成了也便完成了一半,等你回来,再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我亲自给你指婚。”

章节目录 一七三 出发 说到这趟行程,谢韵倒还有另一桩事儿要与言书叮嘱:“说起来,有一件事倒是很叫我意外,记得当时太傅要带亲君卫的时候,我还说那些个世家子弟怕是没有一个会真的站出来,结果,倒真的是叫我惊喜了一回。”

“是吗?”言书看他,确实是很高兴的模样,不由跟着笑道:“不知有哪些人能叫皇上觉出意外来?”

“旁的也罢了。”谢韵道:“只一个沈默倒叫我意外的紧,那小子你也知道,平日里荒诞不羁,从没有个正形,浑浑噩噩的,像极了要靠着荫封吃一辈子的那种纨绔。”

这个从面子到骨子都透着顽劣荒诞的小王爷呵……

因为康王妃不同意的关系,他原也不是亲君卫的人,却不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反而自请入宫,央求着加入亲君卫。

这话一出,不说谢韵了,就连言书也觉出了意外,喃喃道:“沈小王爷?为了什么?难不成是心血来潮,想要体会民间疾苦?”

除却这个,还真想不出沈默有什么理由这般积极。

他的想法,或者正是大多数人对此的看法,毕竟这小王爷贪图安逸是出了名的,从来都是享乐至上,几时知晓体会民间疾苦了?

要说转性,这也太突兀了些吧。

“你是不知道,为了能去冀州,能入亲君卫,这沈小王爷硬是在家闹腾了一日一夜,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反锁着房门谁叫也不理。康王爷本就是个不管事儿的,哪里能压的住他,只剩康王妃一个人慈母心肠,又是哭又是求,可到底也没有拦住,请命的信还是被他用了法子送到了上头,再拦也是来不及了。”

“拦?”言书笑道:“人家一心想着报国,你又做什么要拦呢?”

“你少故作无忧的调侃我。”谢韵道:“我忧心什么,旁人不清楚尚有可恕,你要是不清楚,那就该打了。且不说他本意是什么,单看你这边,我就不大放心,按太傅的意思,这回你去,怕是要在里头起作用的,雍亲王之下,或者会以你为尊,你想,按沈默的性子,和他从前处处与你为难的样子,怕是刺头无疑了,你若没法子打压下去,往后要怎么指挥?”

这次远赴疫城,向安提议重民轻朝廷,打的不就是叫七宝阁打前锋一家独大的意图么。

此举落在旁人眼里怕是会意味这是抬举,可青文却不这么想。

疫区这种地方,越是往前冲,越是容易被传染,言书的身子骨,若是中了这疫情,几乎就是死地,半点转圜也没有。

或者,在太傅眼里,大理寺那通子折磨,还没有叫言书吃够苦头,这才闹了这出。

想到这儿,又是担忧:“玉璃,不然这回你还是别去了,叫韶华烟岚他们跑一趟也就成了,你不是皇叔,代表的也不是皇家,哪有非去不可的道理?”

可不就是有非去不可的原由么。

言书看着谢韵,有那么一会儿是能确实感觉到他眼里的真挚的。

他诚然道:“多谢皇上体恤,只是这回怕是不成了,太傅既然提了七宝阁出来,定然是心内有了盘算,我若在这种时候退缩不前,不说七宝阁如何,便是言家怕也不会好过,更别说连累皇上您了。自您登基后,虽不是步履维艰,却也实在是不易。如今好容易一点点的好转,可不能因为这些个惧怕导致前功尽弃。你放心,我命硬着呢,除了你,没人能叫我死了。”

他说这话时,眉眼间都是笑意,甚至因为苍白而透了几分孤苦无依的柔弱,看的人愧疚且自责。

就连谢韵,也动了恻隐之心,是啊,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再不能有旁人可以轻易叫言书死了。

思绪到头,话自然而然的出了口:

“既如此,还望你无论如何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有什么事儿,缩在后头就成,万不可贸然出头。冀州多难,照着情报来看,怕是要折损过半,尽力而为便好,万万不能逞强。我在这儿,在这座皇城里头,等着你,等着言家的人都能安然归来……”

说不上情深义重,更谈不上心心相惜,若是非要给这段话加上一种定义,或者应该叫做唇亡齿寒的担忧。

今日,向安能拿言书充了马前卒,那么明日呢?这次的事,太傅摆明了是杀鸡儆猴,若是前头没有一个七宝阁挡着,只怕被清算的就会是自己了。

所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希望言书能活着回来……

最早那批粮草已经和封城的旨意一道,送到了冀州。

因此他们这番,也勉强算得上是轻装出行。

言书罕见的换了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很是精神,只是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叫人瞧着还是不安。

烟岚催马上前,小意询问:“主子,可还好吗?若是支撑不住,咱们几个可以先行过去。后头就是雍亲王的队伍,皇上说了,您身子不适,蛮可以同他一道坐马车,不要逞强。此行艰辛,万不能逞强。”

“是。”言书点头,看了看他道:“我并没什么,都是些皮肉伤。倒是你,这次也要去吗?手还没好呢。”

韶华点头:“是啊,是啊,烟岚哥,你这手怕还抬不太起来,不要疏忽勉强。”

对于烟岚,他是发自内心的关切,两人相处时日很长,烟岚于他几乎是亲哥哥一般的存在。

“不碍事。”烟岚笑了笑,像是真的不大在意:“右手好好的,原就是被手下留情了,自然要尽忠职守才好。”

正巧,出发的号角响了一回,将他的话语干干脆脆的遮掩了过去,连离得最近的韶华都没有听清他的话,抓了抓脑袋,不知所以:“哥,你说什么?什么手下留情?”

亲君卫打头,骑行的队伍一点点的朝着城外挪动,从最初的零星步伐,到后来的马蹄急落,速度越来越快,队伍也越来越长。

言书回头看了看高立在城墙上头的那一位。

玄色衣衫,刺金祥龙,穿梭在紫云中,谢韵负手站在那儿,看着言书自下而来的仰望。

今此一别,再见不知何夕,万望各自珍重。

“驾!”一声轻叱,言书收回目光,仿若离弦之箭,一骑绝尘,扎入茫茫人海之中。

章节目录 一七四 入城 冀州的太守汪羽原是行伍出生,行事果敢有决断,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在疫情初起的时候就那样干脆的自闭城门,杜绝进出。

他这个人,素来清明,为人处世也算公正,上任几年后更是深得民心,因此,陡然下了政令倒也能将冀州的百姓勉强唬住。

可是,唬一时容易,时间长了就不成了,尤其是在眼下这种情况里。

“户户有僵尸,家家挂白绫。”这种原本连书上都只敢一笔带过的惨状,如今正真切的冀州上演。

每一日都有人死去,哭泣哀嚎的声响交叠着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染着恐怖的色彩,牢牢的压在冀州上空。

城内所有的大夫都被集中到了一块儿,就着汪家的院子,搭出了几里长的帐篷,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歇的轮流看诊,探讨。

源源不断的病人被送了过来,又被抬了出去,一日日的轮回,叫过眼的人不由对生命滋生了几分麻木。

大街小巷,再不见往日繁华,小贩,商户通通没了踪影,门户惨淡,所有人停工待业,不止染病的隔离,就连与之接触的人员也都各自居家观察,不得外出。

府中百来衙差及府兵,另兼数十劳役,几人一组被分配到各自区域,负责粮食用品运输供应,以避免人流涌动,加速疫情扩散。

举措是有了,也勉强算作雷厉风行,可作为一城的父母官,汪羽心底并没有实底。

一来自是因为这时疫传播的太快,不过几日就死亡过百,二来也是因为这冀州实在算不得什么富饶的地方,经不得持久的消耗,不论是人力还是物资,一旦时日长了,被恐惧压垮的民众怕是要因为奔溃而造反。

当务之急,汪羽只能一壁加强城内防护,安抚人心,一壁快马加鞭的将冀州的危情传递到了皇城里头,以求上谋。

原以为,折子递上去,脚程再快怕也要七八日天左右才能得了回信,却不想才三日,皇城的封城令就到了,更叫人欣喜的是,打着皇家封印的粮食药材在不久之后也一车一车的驶进了城里。

跟着旨意一道进来的,还有一群衣着整齐的年轻侍卫,暗红衣衫,黑色腰封,衣襟袖口是若隐若现的白虎图腾,除却那闻名遐迩的亲君卫外,还能是哪个?

汪羽外放做官久了,并不识得这些个小辈,只知道亲君卫向来是听从太傅调遣,如今能来,自然也是得了太傅的指令,心内感激不已。

也非得是他,才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调动这么多世家子弟,如今这局面,还非得是位高权重身份尊崇的人才能压的住场子,也好叫百姓信服,所谓封城不过是权宜之计,天家从没有一时一刻想过要放弃这座城。

言书和韶华他们几个跟在队伍后头,一袭水色蓝衫在这支暗红的队伍中显得格外醒目,由不得汪羽不多看几眼。

这孩子,面善的很。汪羽心内虽有疑虑,可奈何在场人多嘴杂,一时也不好凑上前去细细分辨,只得挪了目光,转移注意力。

“诸少将远道而来辛苦了。却不知,此番是谁主事?”冀州的郡丞莫北是个温柔的中年人,说话悠悠的,身子似乎也不大好,这样的天气里还裹着大氅,风毛出的极好的领子将整张脸衬得越发消瘦。

言书踢了踢马,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越众而出,握在手中的鎏金虎符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下言书,特率皇家护卫亲君卫一百三十四人,并皇城民间护卫五百七十八人来此支援,另有药材粮食物资共一百二十车,不日到达。皇恩浩荡,唯愿此行不负天恩,能与冀州百姓共渡难关。”

言书?汪羽眼皮一跳,看向这少年的目光不由振作了几分,连日的疲惫和力不从心的恍然感似乎也削减了不少。

坠尾的队伍里,沈默不可置信的抬眼去看最前头那个一袭蓝衫的少年。

许是因为衣袍里掺了银丝,日头下,那个高坐在马上的人仿佛被渡了一层光一般。

冀州的危情最早传到府里的时候,还是父亲告诉自己的,说是这回太傅意在削减皇商的财力,以免出现一家独大富可敌国的场面,导致人心浮动惶恐。

而能当得起富可敌国这样荒诞称号的,除了言家怕也再没别人了,因此言书出现在队伍里,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是,他不曾想过,这虎符最后居然是握在他的手里。

这不合理!

哪怕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关于言家关于七宝阁的种种猜测,可沈默从没有当真过,毕竟,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说来说去都只是臆想猜测罢了,他言书若真是身世显贵,家底殷厚,为何自己屡次挑衅,对方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他原是这么想的,也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言书这个人除却一副好皮囊外,也只得了凌家这一处靠山,若非如此,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忍受折辱?

却不想,今日这一出倒是这般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言家,言书,或者都不是他面上看到的模样。

鎏金的虎符若是还说明不了问题,那五百多名所谓百姓护院的侍卫可就是实打实的强证了。

这些人并不是与他们一道踏出皇城的,而是在半路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亲君卫领队李枫的首肯下,跟在他们后头,一路到了冀州。

显然,那是一支被皇上和太傅所默许的队伍。

更奇怪的是,无论是纪律性服从性还是杀气,这些人都远比自己所在的亲卫军高了不止一个度,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更加像是一支正规军。

他从不知道,皇家还有这样的军队,更可怕的是,一路过来,那些人对言书的尊崇显而易见。

就好像他才是这支队伍真正的主人。

就像现在,言书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以指挥的身份与汪羽和莫北对接,李枫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仿佛本就该如此那般,不得不叫人大吃一惊。

“言公子。”莫北还是那副温柔模样,不卑不亢的对着言书,因为不知道对方身居何职,用的是最不容易出错的称呼。

封城的旨意早一步到了冀州,再加上汪羽一早的举措,如今城防看来异常严谨,许是缺了人气,更添了几分荒凉。

言书带头下马,在汪羽和莫北的带领下,朝着这座呜咽哀嚎的城,一步一步踱了过去。

章节目录 一七五 安置 才入城门,言书就将手下的六七百人做了安置。

五百多名“护院”已经被调配了开来,除却一百人留在深宅杂役照顾伤患外,余下的都被安排去了各处,负责隔绝在家的百姓的日常用品的运送。

相对来说,更危险的杂事都被安排到了这些个人头上,反观亲君卫则被派遣到了城防和物资的守护上头。

虽说在临来之前太傅特意交代过,来了冀州以后必须听从持符人的命令,否则就滚回皇城去,可亲眼看到自己被区别对待,这些个世家子弟多少还是有些觉着难堪的。

“言公子,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安逸享乐,所以,不用因为身份对我们格外安排。”李枫酣然道,他是个老实人,来这冀州也是真心实意想要有些建树,并不想因为自己身份的关系而有什么区别对待,那样反而会辱没了自己的一番心意。

“是啊,言公子。”不止他这么想,余下的那些个子弟也多有这样想法,对李枫的话纷纷点头称是。

这些孩子,虽然都是世家的子弟,可也有门户高低之分,这次来的,都是家世不够显赫想要拼死一搏的,偶有几个高阶的,譬如李枫和沈默,那都是犯了拧,心底别有盘算的,因此,这样的安排,还是会叫他们觉着不大如意。

言书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可眼下确实不是逞强的时候,这些人,打架耍威风自是一流,可要他们服侍怕是不成。

再者说了,如今雍亲王还在后头,这些人若是有什么折损,到了最后还不都得算在自己头上。

生死状这种东西,在血缘跟前怕是没什么作用。

言书道:“即是共同抗疫,那自然是要同心协力的。做什么,在什么地方做,不过是因为两边各有所长才出的方案罢了。城防仓库,是这次防护的关键之处,因此需要你们这些有经验的正规队伍去轮班实行,李枫,你负责整队排班,一日按两班制轮流看顾,无特殊情况不得随意调动,更不允许轮空。相对于你们在城防上头的专业,民间的队伍更擅长看顾和运输,这边有烟岚负责调度。这一队,人数更多。除却按照三班制轮休排班外,另要保持有一支百人队伍,保持机动,两边支援。”

话已至此,李枫也没了异议,毕竟通篇听下来,确实是自己那边任务更重,也更能发挥他们的特长。

言书又去看汪羽,道:“今番来的人多,不知太守大人可有多余地方安置?”

毕竟现在连汪府都被征用做了医馆,汪家的人也都迁居别院住到了颇为荒凉的庄子上头,要再挪腾出地方来安置他们这群人实在是为难了些。

好在,汪羽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在接到旨意的时候就有了根本规划。

“城防那边都有暂做休憩的屋子,库房也有,因此亲君卫那些少爷们的安置并不成问题。”汪羽道:“靠近本官宅子的几处酒楼客栈都被征用做了隔离病患的处所,因此,负责照顾病患的那些人员住处也是现成的。另外,离这儿几条街还有一处当铺,层高为三,二三层有二十二间屋子,一层设置成了大通铺,也能用作住所。”

那一家原也是七宝阁的分堂,是七堂再往下一阶,比汪羽更早一步接了命令,立时清空了整座楼房,安置成了现在的模样,志愿充作临时休憩的场所。

底下的人都有了住处,倒是言书和马上要到的雍亲王叫汪羽犯了头疼。

如今,他与莫北都是整日忙碌在各个地方,困了就去就近的客栈眠一眠,也没什么固定住所,总不能叫这两位也跟着自己一道吧?

他的担忧自然逃不过言书的眼睛,当即笑道:“太守大人不必担忧,玉璃不过一介商贾,不过是因为粮草调度才暂时领了这虚职,并不需要额外照顾。这几日我会跟着太守和郡丞一道,那儿需要就去哪儿,这也是我的本职。至于雍亲王,也是平易近人的紧,您在那当铺顶楼给他安排一间干净的屋子也就成了,这次,他老人家也是轻装上阵,为了不添麻烦,带的人不算多。”

“是吗。”汪羽暗暗的舒了一口气:“既如此,也只能委屈王爷了。”

应承之后才觉出不妥:“言公子,您方才说,这段时间,您要跟着我们一道?这可不成!您才来,许是还不知道这时疫的严重性……”

“确实,我不知道。”言书笑着打断:“只不过就像方才李公子说的那般,既然到了这儿,那自然不是为了来享福的,我若没有这点觉悟,也不能来这儿。”

汪羽点了点头,没有再驳斥,负了双手立到一旁。

莫北道:“公子既有决断,那么我们也不好再劝,只是这回形势险峻,不论进出,都要做好防护才是。”

说着,将一早备好的药草荷包递给了言书:“旁的倒也罢了,只是这金银花草还颇有几分预防的功效,无论如何,还望公子能随身携带才是。”

他看言书脸色不好,心里明白这娃娃怕是底子有些弱,当下不强拉着他闲扯,只安排了人带着言书并几个贴身的先去安置。

眼下慌乱,这接风宴本就是办不成的,再三致歉后也就心照不宣的散了。

言书身子没好全,撑着精神说了这些话显然也是强如之末,当下也不推辞,道了身谢后先行告辞。

直到言书走远了,余下的人也各归各位,汪羽才寻了机会拉住莫北好好问话。

汪羽道:“你方才瞧见没,这孩子眉眼间是不是叫人熟悉的紧?”

“这还用瞧?”没人的时候,莫北也不再端着笑,漫不经心道:“皇城里头姓言,又能做出这样大阵仗的,除却那一位还能是谁?”

“是吧。”汪羽皱眉:“这就奇怪了,如果真是那言家的孩子,怎么会被派到这种地方来?你方才瞧见了没,那身子怕是不大好。如今冀州这模样,不是摆明了叫他来送死吗?”

章节目录 一七六 战役(一) (谢谢这几天默默投推荐票和打赏的小伙伴,给了我很大鼓励。我会坚持更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汪羽性子直,有什么事情也不会藏着掖着,嘴巴一秃噜,拦都拦不住,惹得一旁的莫北忍不住瞪他:“皇家的事也是你能随便置喙的?净犯浑。”

他们在一处共事十余年,对彼此的秉性也算了解,话语间没有那么多忌讳。

汪羽哈哈一笑,自觉失口,歉然道:“是是是,如今这满城都找不出个闲人来,偏你谨慎,一句话都不叫我多说,也不知是怎么个道理。我只是觉得这娃娃身子骨看着忒弱,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莫北嗤笑:“通篇下来,难道你只瞧见了一个身子弱值得你担心不成?方才他拿着虎符下令那会儿,你看见那些亲君卫的眼神没?不说心服了,连面子上都装不出服气来,否则,那个叫李枫的怎么敢当面驳他?”

今日,若是向安来下这命令,不说这般敏捷正确了,便是荒诞不羁,怕也没人敢有半声异议,说到底,还是言书身价不够,年纪又轻,压不住这群世家公子。

汪羽听到这儿,也有些待不住,担忧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出来了。那这孩子不是很麻烦?你说,我们要不要想想法子?”

莫北嗤道:“这整个冀州都乱出一锅粥了,你还有心情担心一个娃娃?言家的儿子,怎么会是好惹的?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当务之急是要将这时疫控制住,如今只是封城,往后会如何还不一定呢。都是你的城民,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们这样吧……”

再说了……

“你要真想帮些什么,就少带他去那些容易传染的地方也就成了,别的,暂且再看。”

道理汪羽都懂,只是眼下这情况,也不是他上心就能有所转圜的,静待天命罢了。

歇息的屋子并不大,一间起居室,一间书房,并一间独立的厨房,几个人同时待着怕会觉出几分逼仄来,可胜在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新的,甚至带了几分充满阳光味道的皂夹香气,可见主人用心。

许渐吉跟着一众大夫没有停歇的去了医馆,韶华陪着烟岚带领充作护院的墨轻骑走街串巷的去给百姓送日常要用的东西,只留下宛芳在院子里头熬药。

这几天日夜兼程的骑马赶路,言书总觉得浑身都快被颠散架了一般,各种酸痛,原想着一到冀州先去各处走访一遭,眼下怕也是不能了。

他颓然的靠在那儿,想趁着熬药的功夫闭眼歇一歇,然而心里的事儿像是走马灯一般一件接一件的往自己脑袋里过,不由皱起了眉。

“凝神。”元夕走过来,一手搭上他的脖颈,没什么好气道:“歇会儿,一个时辰后等药好了,我叫你。”

说罢也不等回应,指尖用力,摁着穴道,强迫他睡了过去。

“玉璃……”元夕坐在床头,看着那张白雪一样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几分心酸,几分怜惜:“你这个人从来通透,怎么就是那么想不开呢,你说你揽得那些个事儿,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值得这么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丢进这样的险地?”

嘟囔归嘟囔,抱怨归抱怨,到底还是心疼更多些,言书被他放的平平整整的,还贴心的盖上被子后才静悄悄的退了下去。

院子里的药熬的正当时,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宛芳拿了一个小板凳,端端正正的坐着仔细的顶着药罐子一动不动。

元夕奇道:“熬药便熬药吧,你盯那么仔细做什么?”

这话也是白问,对言书的东西,他们几个就没有不上心的时候。

果不其然,宛芳只是笑了笑,没有搭话。

元夕也不在意,搬了凳子在旁边乖乖坐好,闲聊天般扯了话题:“早几日我就想问你了,可是一直在赶路,也没机会,倒是今儿得了闲。我听玉璃说,你与韶华入夏就要成亲了是吗?”

冷不丁的,也不知元夕怎么就好奇起了这个,宛芳笑了笑,嗯了一回,算作应承。

“果然呢!”元夕道:“他为你们每个人都做了打算。”

当初自己接手墨轻骑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论资排辈,都不该是自己去顶了韶华的位置,不说韶华如何,便是烟岚也远在自己前头。

哪怕纠葛了十年,又有蛊虫加持,可他入府却实在没几日,元夕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开口问一问:“宛芳姐姐,有一件事儿我猜了很久,总没个结果,若是可以,你能不能替我解惑?”

颠簸了这些日子,言书总算是睡了个好觉,哪怕这里头有不少强制的成分。

元夕端了药,照着自己说的那般,一个时辰后果真叫醒了他,顺手把今日份的血喂了。

也不知是不是几日下来习惯了些,那种腥气虽然还在,倒不叫人想吐了。

对此,元夕很是欣慰道:“都说环境移人,这趟冀州我看你是来对了,人也不娇气了。”

满口夸赞的模样像是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反对言书跑这一趟的。

言书不愿与他辩驳,笑嘻嘻的应承了一回也就罢了。

太医们一早去了医馆,言书作为雍亲王来之前最重要的人,并不被允许进入,只能用浸染了药物的纱布蒙了口鼻,远远的在外观望。

康太医年势老迈,这回却还是执意要来,如今更是不顾阻拦,与那些年轻的大夫一道,事事亲力亲为。

言书立在外头,看着他花着一颗脑袋,颤颤巍巍的在人群中一一问询,不知怎的,乱了一路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汪羽本在门口与几个力壮的汉子一道听命,陡然见了言书也是下了一跳,急急的迎了出来:“言公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脸色虽是比之前好了些,可叫人看着还是不能安心。

“太守大人。”言书行了礼,笑着道:“我既得了令来这冀州,自然不能一味躲懒顾着自己休息,不能第一时间来此已是冒昧失礼。还望大人见谅才是。”

言书的身份特殊,虽说是特使,却也没有正经的一官半职,两人称呼起来,听着总有几分变扭。

章节目录 一七七 战役(二) 好在都不是什么计较小节的人一个“公子”,一个“大人”的勉强也就称呼过了。

已经确证的病人都被统一挪到了里头,只剩几个症状不明显新来的病患在外头接受诊治。

一个个来去匆匆,面如土色,除却咳嗽外暂时不见别的症状。

言书道:“太守大人,如今内里情况如何,可否与我说一说。如今朝中虽知冀州危情,但对这病情明了的并不多。如今虽有国中第一圣手康太医在这儿,可还有不少翰林圣手留在了皇城,若是能够将这边的情况详细转述,两边力往一处使,兴许更有效些。”

“这是自然。”汪羽点头称是,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去传郡丞过来。

“这次的时疫之所以棘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病患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现症状,但即便表象如常,内里的传染性却不弱,凡是密切接触过的人都有很大可能被传染。而被传染者短时间内不会发现自身的症状,若是由着他到处走动,病情就会扩散。一传十,十传百。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形成如今这样大面积爆发的局面。”

难怪了,如此说来还真得多亏汪羽的当机立断,将所有交流都有效隔断,若非如此,形势只怕会更严峻。

汪羽苦笑道:“眼下,尚且不说治愈的法子,便是连断绝传染都没有做到,除却一些传统避疫的土方子外并没有什么有效措施。因此,这些个大夫,还有里头的杂役,随时随地都有感染的可能。”

关于这点,在传到皇城的奏章里写的一清二楚,所以还能有这么多大夫出现在这儿,不得不叫汪羽心生敬佩。

言书道:“这些情况我也有所了解,为今之计也只能叫他们保护好自己罢了。作为大夫,他们今天能来这儿,自然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属于自己的别样使命。”

汪羽点头道:“是啊。”

作为武夫,他本就是战场上起家的人,见惯了生死,深知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说法。

因此,对旁人这样的信仰只会感觉理解,钦佩且尊重。

“夫君!”一声凄厉的哭喊贯穿了言书的耳膜,也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临街的门户被人一下撞开,一个妇人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蓬头垢面,涕泪横流:“夫君不要丢下满月。”

还没等人看清她的容貌,就有一个灰衣的侍从翻身拦在了前头,单手横了一根竹竿,阻止她再往前一步。

“张夫人,你可不能这样啊。”紧跟在后头的是原本复杂看守的衙役,唇边还沾了一些菜汁的痕迹,显然是正在吃饭。

负责看守的差事本就辛苦,用饭都是抽着空轮流去的,不想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衙差匆忙的抹了一把嘴,对着妇人语重心长道:“夫人,先进去吧,汪大人下这样的命令说到底还是为了你们好,若不是这病太厉害,咱们何至于不眠不休的守在这儿对吧?体谅一些,可好?”

这人也是好脾气,眼底下乌黑一圈,话里话外却还是保持着不急不躁,生怕说的重了会火上浇油,激发出不必要的冲突。

夫人眼圈发红,连声都是颤的,恨不能朝着衙役跪下来:“差爷,您行行好,我夫君进去都好几日了,半点消息也没有。好歹您让我过去陪着他,最多,最多我也在那隔离所住着,可好?”

“胡闹!”汪羽再听不下去了,大踏步走了过了,冷了脸色道:“你当那儿是什么地方,想去就去的吗?”

他肃有冷面煞神的称号,年纪大了后气质虽是沉淀了不少,可板起脸来还是很叫人害怕的,也因为这样,冀州的百姓对这官老爷总是既爱又惧。

“你丈夫进去本是为了治病,你要也跟着去了,染病是一定的,到时候还要拨出人手来照顾你,不是添乱吗?”

妇人本在哭泣,被这嗓子一吼一时倒住了声,旋即更觉委屈,可碍于汪羽的威严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只能勉力压着哭声,不叫抽噎溢出声来,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源源不断的往下滚落,只是,迈出去的脚,自始至终不肯往回收。

府衙的难处她不是不知道,可即便知道,她也无法做到全然的配合与理解。

当初她的大儿子就是这么被带走的,等来的却是永别。

得了时疫的尸体,为了避免感染,原就是不能入土的,除却火葬外再没有第二种可能,那是真正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满月一直不愿去细想,自己的孩子最后经历的会是怎么样的时光。

病痛缠身却又独自一人,在无尽的黑暗里无能为力的迎接死亡。

衙役看她这样,也是不忍,伸了手想去拉她,却不想这妇人突然生了力气,拽过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眼泪混着鲜血,沿着衙役的手臂缓缓流下,被咬的人却只是静静的站着,哪怕疼的皱眉,也没有生出想要推开她的主意,仿佛只有这般纵容,才能平复这妇人的情绪……

言书喃喃道:“很疼吧。”这一声,似叹似怜,也不知在为谁心生感叹。

等着妇人发泄过后,他才朝着那灰衣男子点了点头,后者一个手刀将近乎失智的妇人敲晕了过去。

在旁人的惊呼中,言书一脸淡然道:“好生将这妇人送进去,等她醒了,告诉她,若她担忧丈夫,我们可以安排人每隔一两日在他们之间传递个消息。可要是再这样一味胡闹,增加旁人负担,那么就按扰乱司法为由,禁了她所有自由,单独隔离。百姓是人,衙役也是人,若是不能互相体谅,动之以情,那便晓之以理吧。”

这样的举措,落在旁人眼里兴许还要诧异几分,却极合汪羽心意。

他本是一城之守,便是铁血些总也要顾及底下人的心思,毕竟横遭此劫,也不是人心甘情愿的,朝夕相处的,真要叫他狠下心来惩治也是难为。

好在,如今有了言书,比之自己,下的决定更冷静更理智更合时局。

章节目录 一七八 战役(三) 这边才安顿好,莫北就来了,随行的小厮抱着厚厚一沓簿子。

莫北道:“原以为言公子还要好好休憩一番,却不想这么早就过来了,果真是心系百姓。既如此,咱们也就不绕弯子了,公子这边请。”

特殊时期,这议事厅看着也颇为简朴,却又十分干净,显然布置的人素性整洁有序,有条理。

眼看着莫北径直走到了主位,这主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论官职,汪羽显然是在莫北上头,可两人相处起来,看着倒更像是朋友,

言书笑了笑,对这种尊卑颠倒的情形并不意外。

莫北将那些个册子递到言书跟前道:“这次患病的那些人的情况都在这上头了,年纪,男女,营生,住在哪儿以及患病前接触过的人事物,事无巨细样样都入了册。另外,病发的时间,特征还有程度也都有记载。”

言书看了一眼,知他所言不虚,不止如此,还细心做了归类,叫人更好分辩。

言书道:“这册子康太医他们见过吗?”

莫北点头道:“为着方便,这册子本就是一式三份,里头有咱们有,另备了一份是要给皇城送过去的,以便商榷。”

心思细腻,却又处事利落,言书有些明白这人为何能得器重了。

“从册子上来看,这次得时疫的人似乎年纪都偏大些,更以男性居多。”翻看了两页,言书就发现其中的不寻常来:“历来时疫总以孩童感染者居多,这次倒是完全不一样了。”

这话原也没错,但凡具有传染性的疾病总是抵抗力弱的孩童妇人更易得些。

莫北道:“这一点,大夫们也一道分析过,确实是叫人费解。”

言书道:“方才那妇人说了,但凡进了这隔离屋,若是医不好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吗?”

汪羽插话道:“是啊,最早的时候也曾把尸体回归过本家,可还没等入葬呢,尸体就起了变化,连守灵的人也接二连三的出现症状。迫于无奈,只能将病死的人一处火化了。”

火化?这对死人来说可算不得恭敬了,难怪方才那妇人会有这么大反应。

只是,光是处理了遗体,对病情没有什么大的帮助。

言书垂了眼,柔声道:“如果遗体注定没法送回家人身边,倒不知大夫们是否能够加以利用呢?”

陡然听得这话,汪羽还有几分茫然,倒是莫北眉眼一跳,回应道:“公子的意思是?”

言书还是那样神气,不紧不慢道:“若是可以,不如将病死的遗体由仵作一一检验了,看看这病理到底是坏在哪里,也许能帮着大夫早日将治疗的法子调整出来。”

这位公子,这是要验尸?

汪羽和莫北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绕是他们狠了心肠将会传染的遗体进行烧毁,可也没有想过要进一步破坏,毕竟那些因为染病而死去的人已经足够可怜了,若是再换的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怕是要引起民怨的。

说实话,汪羽并不怕民怨,他这个人做事从来只看本心,但求问心无愧罢了,所以,疫情突发的时候,他能果断封城,舍小保大。

再者,他是战场上下来的人,见惯了血雨腥风,人死如灯灭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

汪羽道:“言公子,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眼下,民心不安呐。能够留在这座城中乖乖闭门不出,已经是百姓对我们最大的信任了,若在这时贸然如此,怕是会引起民愤,反而得不偿失。”

同样的举措莫北之前也曾提过,可两人商议过后还是放弃了,毕竟,就目前来说,安稳民心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当言书这么说的时候,汪羽自然而然的将此前的结论搬出来又说了一遍,好叫他打消这个念头。

谁知,那一位看着笑嘻嘻的,主意却极正,丝毫不为所动。

“太守大人心怀仁义自然是好事。只是,事从权宜,活人的希望和死人的尊严中,你总要选一个才是。”

言书心里清楚,身为武将,汪羽在面对敌人时,便是将其千刀万剐也不会多皱一下眉头,可要是换做自己素来安守本分的城民,不说对活人如何了,哪怕是尸体,心里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只是,眼下这节骨眼,需要的不是多愁善感的怜悯,而是壁虎断尾的勇气。

言书道:“生死面前,只要不违背本意,尊不尊严的本就算不上多么重要的事。太守有大义,必然不拘小节,死去的人不做数,活着的那些才是您要继续费心守护的。若非如此,您也不会下令焚毁遗体,对吗?”

许是觉得自己话语太过严厉,汪羽和莫北的神色有些难堪,言书又软了语调道:“再者说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怎知那些行将就木的人不乐意将自己的身体供奉出来,以求良途,来护着自己家中尚存的父母姊妹和妻儿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旁人无权做这个决定,那么就把这权利交给身体的主人,让他们自己来替自己做决定。

“不若这样吧。”言书继续道:“从今日起,但凡进这营地接受治疗的,一应费用全免,由皇家全部负责,不至于叫人因贫困而失去医治的机会。另外,若是有意愿签署一份遗体捐赠契约的,另赠白银二百两,以供家中老人赡养以及幼子成才。”

换做从前,言书是从来不惜用银钱来置换人命的,哪怕那是将死之人。

可眼下情况特殊,纷乱之中,除却银钱再没有什么能够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了。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死都要死了,皮囊对他们来说,兴许远不及给家里一顿饱饭来的重要。

况且,他有这般提议,也是因为心内存着别的考量。

言书道:“今儿闹事的妇人,看着也不是第一次闯出家门。如今封城和隔离不过几日,百姓或许会因为大人您而暂时按捺,强压情绪的留在家里,可时日久了呢?您有想过会变成什么样的情景吗?”

章节目录 一七九 战役(四) 言书说的话虽然听着残酷,可在场几位都是明白人,也清楚眼下这种情况下,百姓崩溃失守也是迟早的事儿,如果不是这样,太傅也不会考虑动用亲君卫来镇压。

莫北道:“言公子说得有理,眼下时疫虽难,可好歹有有太守素日的威势压着,可要是迟迟不解决问题,由着民众的恐慌日益扩散,崩盘只是早晚的事儿。”

这些个利弊,原也不用旁人来分析,他与汪羽都清楚,再加上言书说的自愿原则让整个决策都有了能叫人接受的可能性。

再说了,如今最重要的确实是研制出根治时疫的法子,至于其他都能延后考量。

“嘭。”的一声,汪羽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声:“管他娘的,做了再说,总好过一味等死吧。言公子,你虽是监军又代表了朝廷,可这告示不能由你一个人来下,以免有损皇家清明。不若……“

“不成。”言书心知他要说什么,打断道:“这命令只能我来下。太守大人,时疫过后,您或者还是在要留任在这儿的,不能留这样的话语在别人手里。”

民心这种东西,或者要用好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掏心掏肺才能累计,失去却是转瞬之间的事儿,不能由汪羽来做这个恶人。

自然,也不能等雍亲王来了之后再下这个命令,否则,那便真成了皇家的铁血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像自己这种身负要职却无官位的人可以下这样的告示,凭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幌子,将两边的人都摘出去。

莫北皱了皱眉,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早些时候汪羽说的那些浑话直直的在他耳朵里想起。

“如果真是那言家的孩子,怎么会被派到这种地方来?……如今冀州这模样,不是摆明了叫他来送死吗?”

这孩子,这性子……

汪羽还想说什么,却被莫北打断:“既如此,那么我等遵命便是。”

冀州的疫情,连带着伤亡人数再一次被报到了皇城里头,救治的事情言书帮不上忙,也怕给大夫添乱,因此告辞后也就独自一人回了院子,盘算着这些时日物资的花销,为借下来的持久战做盘算。

元夕老老实实的守在一旁看他算账,手上不停的削着一支木樨花的签子,才洗的头发乖巧的披散着,叫人看不清他的样子。

宛芳拿着剪子,时不时的去修剪那爆灯芯的烛花。

这情景,倒是与他们在皇城时没什么两样,除却那穿梭在春风里的呜咽之声。

元夕道:“方才我去了趟医馆,听韶华说,才那么一会儿功夫就又抬进去十来个,高烧不退又咳又吐的,如今不说许大夫了,就连康太医都出来坐诊问询了。一把年纪,又花着脑袋,也不知道自我保重些。”

宛芳不满:“不是叫你少去那儿了?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

元夕奇道:“你这无情无义的小女子,韶华可是在那儿呢,你就一点也不挂心?”

“元夕!”言书斥他:“莫要胡说,八道,这不是玩笑。”

他很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可见是真的上了心了。

元夕吐了吐舌头:“即是担心他,怎么偏是要他和烟岚哥一道去了最危险的地方,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是啊,明知道的,言书握着笔因为这句话,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你说你才去过医馆?那我之前跟你说的自愿签署的契约,可有拿下来的?”

说起这个,元夕又生了感慨:“要不怎么说你是生意人呢,利害得失一望便知,把人心算的透透的。二百两白银的条件一出来,就有不少人认了这捐助,许大夫和康太医筛选了一番后挑了暂定了十位症状最重的,左右这一两日间就能出结果了。”

只是,这样的踊跃,倒叫人不知该欣喜还是辛酸了。

言书道:“元夕,你跑一趟,告诉汪大人,将一应契约保管好,若是真有用上的一天,要连同银子一道封好给遗属送过去。”

虽说遗体一烧谁也分辨不出,若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自然是不说的更好些,但在言书看来,那是他们对家人最后的心意,也是他们能为家里做的最后一桩事情,于情于理都不能瞒天过海的糊弄过去,哪怕当事人会因此责怪自己。

“另外,你叫康太医和当地的大夫一道,将一些有大量需求的药材归总出来,联系各堂,务必保证这些药材紧着冀州。宛芳,你去转告李枫一声,每日都要亲自跟仓管一道将所有物资,尤其是药材清点清楚,保持一定的仓库存货量,若有不足,立时调配。控制好运送的时效,不能因为路途远近,而叫他们有一日短缺。”

若说前线是打仗,那他们就是后勤的刚需,若有一丝散乱,这仗也就打不成了。

如果说言书这边是煞费心神的话,医馆那边可就真能说是兵荒马乱了。

病患源源不断的在送进来,前一秒还在对你微笑言谢的人,兴许下一秒就会闭了眼与世长辞。

咳嗽声,呕吐声,唉唉的痛呼声,破损风箱一般的喘气声,相互交缠着织出了一道密密麻麻的网,挤得人透不过起来。

“渐吉,把这方子里的白术去掉一钱,另取杏仁,麻黄,甘草各一钱,补足,交给小厮四升水熬成一碗,拿来给我。”

药材很是常见,都是清热润肺的东西,但凡咳喘,多是开这般药方,可眼下看来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比着原有的药方,一样样的调整尝试了。

许渐吉“唉”了一声,老老实实且乐呵呵的去干本该属于学徒的工作。

在太傅府的短暂相处,已经叫这个年轻的医者对康长海这位太医院前医正心服口服,巴不得日日跟在他后头学上那么一星半点儿。

若说别人为了这时疫的关系有些个战战兢兢,落在他这儿,倒成了鱼儿入水般的福地。

章节目录 一八零 战役(五) “许大夫,你可去瞧瞧,十二号病人闹腾起来了!”

这厢正熬着药,就听里头闹了起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像是打翻了什么东西,随之而来的是病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小小个儿的随从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白噗噗的脸上清晰可见一个硕大的巴掌印。

“脸怎么了?”许渐吉不敢耽误,弃了药罐子就往那儿赶,可一边走一边也不忘关心这娃娃的伤势。

这孩子原也是墨轻骑里出来的,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个娃娃,却到了这里给人端屎端尿,还要白白挨一掌,说起来也是叫人心疼。

“没事儿。”少年很乐观,丝毫不觉得受了伤害,只是一心一意的担心着里头那一位:“方才还好好的呢,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突然就开始喊疼,摸着也烫人的很。我原想着拿帕子给他冰一冰,叫他能好受些,却不想反惹的他发了狂,砸了药碗不说,还喊打喊杀的。若不是韶华哥正好在,怕是要出大事。”

出大事?许渐吉小小的在心内嗤了一声,眼看着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大事不成?

“你别过去了,在这儿把药炉子看好,这是康太医的方子,别弄砸了。对了,顺便去找罐药抹一抹,若是就这么随他去,怕是明日会肿的不能看了。”

说罢,赶着走了几步,将少年抛在了身后。

发作的病人原在最里头的屋子,是病情最重的那一间,除了盛药的碗外,桌子椅子也已经被砸的稀碎。

此刻,发狂的病人被韶华压在了床上,许是因为挣扎的太厉害,本该蒙在口鼻上头浸染了药水的纱布被撞落在地,两人几乎面对面的僵持在那儿。

许渐吉脸色大变,大踏步上前,捏着什么药草,一把蒙住了病人口鼻,瞬间将他药翻过去另一手拽过了韶华将他推了出去,急叱道:“纱布呢!”

“纱布?”韶华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脸,歉然的笑了笑道:“掉了。”

还能笑的出来?许渐吉无奈:“去把脸洗了,喝了药换了新的纱布再进来。”

虽然说这些个举措并没什么大用,不过聊胜于无,叫人心安罢了。

韶华道了声“唉”,没心没肺的下去洗手了。

许渐吉抬眼看了看捂着左臂立在一旁的的烟岚,皱了皱眉道:“哥,你手还没好全,也别在这儿熬夜了,早些去休息吧。”

一家子人过来,两个病患,也不知是来帮忙还是添堵的。

一口气叹在心里,他伸手去翻看被他用麻药稳住的那位病患。

果然呢,还是烧的怕人,不只嘴巴里,连身上都开始出了燎泡,一碰就破,方才又那样死命挣扎,蹭的满床都是。

如今,人也僵了,眼也值了,整个人哆哆嗦嗦的,眼看着是要不行了。

“今儿坐诊的大夫呢?”

为着保险起见,几个屋都有负责留守的人,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是学徒或者江湖游医,懂一些皮毛,会应付一些紧急状况,可要实实在在的看病却是不能了。

负责服侍的小厮垂手道:“王大夫才刚被砸破了脑袋,现在下去包扎了。”

“大夫!救我!”本该失了神智的病患突然回光返照,一把拽住许渐吉的手死死哀求:“大夫,我还不想死!”

用力之甚,几乎将他手臂抠出一口洞来,明明就是全身不能动弹的状态,不想还有这样的力气。

“好好。”许渐吉一边小意安慰,一边用银针法想着将他的热度压下来:“你去把药再熬一碗来,想办法给他灌下去。”

虽然病人的求生意志算的上强烈,可显然是时日无多了,因此打翻了这一碗,一般情况下小厮不见得乐意再给他端一碗,毕竟,眼下药材可紧张得很。

所以,陡然听得这样命令,小厮还愣神了一会儿,好半晌才算反应过来,懵懂的答应着出去了。

烟岚还在那儿,看他这样难免不解道:“许大夫,这人看着是不行了,灌再多的药又有什么用。”

言下之意竟是有几分觉得浪费了。

要说从前,烟岚一直都是温润仁厚的性子,可自打他受伤以后,仿佛就像变了个人一般,虽然还是那样面上带笑,可说出来的话却总叫人觉得有些太过冷酷。

许渐吉道:“烟岚,这好歹也是一条人命,生或死本就可怜,难道要我救都不救直接放弃吗?我做不到。”

“人命?”烟岚笑了笑,面色不变:“这里那么些人,哪个不是人命?许大夫,从前在言家,主子从来不会忌讳着你用药,要什么有什么,不论是试药还是医治猫狗,尽够着你,唯恐委屈了你。可眼下是在冀州,不是在皇城,你手中要负责的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座城,你若还不知道精打细算,怕是将来要后悔。一个将死之人,已然回天乏术,不若弃了吧。”

弃了吧……

三个字像是咒术一般硬生生的撞进了才换了面纱回来的韶华耳里,直叫他愣神的站了好一会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弃一条人命,从烟岚嘴里说出来仿佛是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也许,对现在的冀州来说,这样的认知和觉悟才是最清醒和识时务的,可不知为何,由从来温厚的烟岚哥来说,总有几分违和的诡异。

许渐吉不理他,仿佛什么都没入耳一般,只顾着安抚手下的病患,直到小厮重新将药端了回来才说开了口:“你过来,帮我扶着他,我们把药给他灌下去。”

烟岚站在一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笑了笑,重又去忙碌自己的事情了,倒是韶华看不过,觉着那小厮太过单薄,担心那人再发狂,走过去接了手。

踟蹰了半日,直到碗中药见了底,他才喃喃开口道:“许大夫,你别怪烟岚哥,他这个人一向心直口快,又最是替主子着想,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如今药草物资的重担十之七八都在七宝阁上头,他心里担忧,才会这样说。你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许渐吉放了碗,顿了一顿后才道:“那么你呢?你也这么认为吗?”

章节目录 一八一 雍亲王(一) “什么?”韶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略带疑惑的看着他。

许渐吉不去看他,将那人放平后才道:“你也觉得这人若是眼看着不行了就不该继续用这药吗?”

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那一双覆在袖子下的手紧紧的拽了拳,仿佛在跟什么事情呕着气一般。

“我不懂这些。”听他这样问,韶华只觉得方才自己心中的一样情绪被人用手撩拨了一般,有些难受。想了想好一会儿,才老老实实道:“但我觉得你们两位也没什么对错,许大夫是大夫,自然是以救治为己任,若是因人病的重了就弃之不顾,或者也就没有医者父母心的说法了。毕竟,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做父母的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子女去死。”

“但要站在烟岚哥那儿,啊不是,站在言家家仆,墨轻骑那边来说,见惯了生死,自然是更懂得取舍些。毕竟,所谓断舍离是我们入门的第一课。”

只是,这一课,自己学的并没有烟岚哥那般好罢了。

韶华耸了耸肩,似是有些歉然的模样。

“韶华。”许渐吉难得肃了神色,一字一句道:“或许在你们眼里,这是一种很愚蠢或者说不合算的交易,可作为大夫,我只认为,病人不能得救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技艺不够精湛,而不是他们该死。如果因为我们的过失,而连救治都不给予,左右,我是过不了自己那关的。”

说罢,连韶华也不理了,顾着自己将周遭收拾干净后,重又回了药炉边上。

到了夜间,那一位闹腾的病患果真就死了。

许渐吉坐在那儿,呆呆的看着炉火,连新的的药方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怎么了?”康长海才把一味药调整清楚,看着他难得的发呆,少不得要问一问:“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我没事。”医术翻了又翻,心思却全不在那上头:“没什么。”

他是这么说,可康长海自然不会相信,不过笑一笑也就罢了,毕竟还有另一件事足够叫他上心。

“若我没有记错,方才去世的那个孩子似乎也曾在契约上签过字,如今人已然不在了,作为医者,我们也该尊重他的决定才是。”

是了,事态紧急,再多的悲春伤秋也无济于事,不若沉下心来,把该做的事情做了才是。

许渐吉点了点头,道:“是,我现在就去把坐诊的大夫都一起带过来。”

医馆的小插曲自然而然的落到了言书耳中,他将清点的药材数目一一誊写后不疾不徐道:“烟岚说的也不错,现下药物紧张,与我们在皇城时确不一样,若还是那般大手大脚,怕是撑不住几日。”

“哦。”除却言书外,元夕对旁人的生命并无所谓看不看重,听得这话也不觉着不妥:“你都这样说了,那自然是不错的,既如此,我便传话进去,按着……”

话说到一半,被言书漫不经心的打断:“只是如今已然封城,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若是我们在救治上不尽心,随随便便就弃了别人命去,传到坊间,怕是会坏了太后大人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威望。人啊,一旦觉得自己被轻贱,就会失了底线。元夕,你传话进去,告诉康太医,只要是为了救人,药物尽够着用,他们只管救人,不到最后不要轻言放弃,其他的,有我们呢。”

断舍离这种特性,用好了是果敢,用坏了是残忍,如今,冀州的百姓最缺的就是在无望的残忍中残存的那一丝悲悯温和。

托福于药物,言书算是得了一个好觉,连带着精神都好了不少,跟着莫北和汪羽一块儿到城门那儿去迎接雍亲王的到来。

按着原本的行程,雍亲王本该比言书他们晚两日到,可也不知临时出了什么问题,竟是叫他弃了车,改为骑马,毕竟,他年轻时候膝盖受过伤,行动并不是那样方便。

不同于当今皇帝的俊秀,雍亲王谢成晏长得很是魁梧,除却那一双眼外……

这些个谢家人,似乎都有着同一双眼,深沉如墨,冰寒如霜。

雍亲王其人,性子乖张得很,并不爱与人多打交代,两边碰面后,竟是连寒暄都省了,带着不多的几个仆从头也不回的从几人中间穿梭而过。

汪羽挠了挠脑袋,有些茫然的去看莫北,眨了眨眼,像是在无声询问:“要不要追上去?”

莫北才想开口,却不想那跟在最后头瘦瘦弱弱的小厮颠颠的跑了回来:“那个,抱歉啊太守大人,我家王爷想问一下,医馆要怎么走?”

汪羽:“……”

莫北:“……”

言书:“……”

病患如盈的医馆自是不能叫这位王爷过去的,他到这儿本就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做皇家的“标志”的,小心供着还来不及,怎么能叫他轻易涉险呢。

莫北扯着汪羽紧赶着走了几步,追上雍亲王,将人一路引到了当铺去了。

言书落在了后头,也不着急,只是含笑看了那小厮一眼,将几分诧异恰到好处的掩饰了过去,随即带着元夕跟着去了当铺。

昨日言书才到,虽是表明了不用区别对待,可还是被两位以外头人多口杂不安全也不方便做了理由塞到了临近当铺的一座民宅里头,虽不及当铺干净整洁,可胜在安静且隐秘性强,言书推却不过也就坦然接受了。

因此,今日也是他第一次来这当铺里头。

按着言书的说法,莫北已将三层清空,用于安置雍亲王一行人,一二层虽作休憩之用,可亲君卫如今戍守城防,轻易也不回来,因此还算是清净。

莫北道:“王爷,这一处原是城内的当铺,三层本就是用作宾客休憩的场所,为着安静还特意铺了绵软的毛毯,甚至做了隔音的处置,说起来可算是一层独立的楼层,干净且安静,王爷身负皇家对冀州的关切,一路辛苦,还请暂做歇息,到了晚间用膳时分,自有厨娘上门服侍。”

章节目录 一八二 雍亲王(二) “厨娘?呵”谢成晏沉着语调冷哼了一回:“如今冀州事急,我总以为身为太守的汪大人一颗心都会放在应对这场战役上头,不想你还有这闲心,特事特办到这步田地,甚至为本王准备了厨子。呵……看来,这上书的折子还是有些夸张了的。”

这位王爷的怪脾气原是出了名的,旁人也没法子计较,只能陪笑站着,一时之间也有些无措。

眼瞅着气氛尴尬了下来,还是前头那位小厮站了出来,笑盈盈的道:“太守大人思虑周全,小人代我家王爷谢过了。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王爷自请来这儿也不是为了贪图享乐的,还望一切从简,况且,该有的仆从我们也自带了,不敢叫大人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说罢,又去看谢成晏,见他点头后才从袖子中取了什么东西出来交到了言书手中,道:“言公子此番为皇上太傅所倚重,对内的事儿还是要交由您来负责,不论是物资调运还是医患调度,雍亲王府都不会插手分毫。至于安抚民众和严守城防,则由我们王爷接手,定不叫几位大人在一心抗疫的时候还有什么旁的后顾之忧。”

这小厮长得瘦弱白净很是秀气文雅,说话却是利落清楚,看他代表雍亲王说的那些个话,似乎也是很有地位的模样。

汪羽摸不清底细,却也喜欢这份爽利,对着雍亲王一拜到底,算作谢了皇恩。

自此,抗疫的队伍也算齐了,又定了汪羽辅佐谢成晏,莫北帮衬言书,这人手也就配置完毕,接下来,就看医馆那边的了。

莫北照例向雍亲王交代了如今的局势,又把昨儿言书提议的契约形势拿出来说了一回,并道:“如今看来,这所谓疫情最大的原因确实是出在了肺上头。原本那些个症状就像是着了伤寒,但又比一般的患者更加复杂些。”

他取了一张图纸,递了上去:“这是康太医今早给的,上头说了,除了最早病发的位置,连带着周遭的器官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或赤红或黝黑,均有疱疹或霉斑分布,扩散之快,叫人防不胜防。”

谢成晏抬眼看了看,道:“看病的事儿我也不懂,往后也不要来问我。有什么情况直接往上头报就是了,若是要做临时决策就找言阁主和康太医,由他们两位下决定也就是了。”

说着话呢,茶杯就端了起来,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言书原想着跟两位大人一道退下,却不想,才跨出院子,就被雍亲王身边的小厮喊住了:“言阁主请留步,凌老将军特意托我家王爷给您带了一些东西,方才忘了给了。”

汪羽还在那儿愣神,倒是莫北反应快,对着他道了别,拉着另一位离了这地。

重新坐回那屋子里,言书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除了那瘦弱的小厮和谢成晏外,余下的人都被清了出去。

言书坐在那儿,既不惊讶也不惊喜,只是淡然无波的看着手里新上的茶水。

上品乌龙,用的还是浸染了松枝香气的陈年雪水,看来,即使到了这儿,皇家还是皇家,不会轻易弃了爱好。

他不说话,雍亲王也不开口,只是坐在上头没什么态度的往下打量,看着像是不经意,目光的压力却是不言而喻。

两两僵持了半晌后,倒真有小厮捧着一箱子打着凌府标记的东西上来了……

直到回了自己住处时,陪着的元夕还是蒙的状态:“言书,雍亲王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言书宽了外裳,取了今日医馆的支出来细瞧,随手化了一笔后示意宛芳来瞧:“药方调整后这一味的需求变大了,你将消息传出去,做一些调整以备不时之需。”

元夕气不打一出来:“你别净扯开话题啊,满口药药药的,就不能替自己想想?今天那王爷,留你下来是做什么?一言不发的瞪了一盏茶时间,不会就是为了送你这一盒子东西吧。我看他瞧你的眼神可不大对。”

“你呀。”言书把另一行字打了个圈,指给宛芳看,一边回答元夕的话:“屋子里那样亮,又只有我们四个,你就没瞧出什么异样不成?”

“异样?”元夕不知所以,想了半晌才道:“难不成你要说的是他身边那个扮作小厮的姑娘?”

言书道:“看,你也知道嘛。”

雍亲王千里迢迢带过来的家仆中,混入了一个姑娘,对此,他也不藏着掖着,甚至有意无意的想在自己面前暴露这姑娘的存在……

可惜,元夕虽看了出来,却不觉得那有什么异常:“一个王爷,随身带个侍女,算什么稀奇事儿,女扮男装也不过是为了方便罢了。难不成,他留你下来就是想跟你炫耀他带了个漂亮婢女?”

说到这儿又觉得没道理,摇了摇头道:“这也没道理啊,宛芳再不行也是个女的,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的……”

银光一闪,“长得不错的姑娘”出手如闪电,若非他躲得快,怕是要被那锋利的白绫绞杀。

言书头也不抬道:“你眼神钝些,认不来人原也不打紧,可要是口无遮拦随便乱说话的作死,也没人能帮得了你。”

元夕素来五感敏锐远胜常人,陡然被说成了眼神迟钝,自是不服:“你倒说说,我又哪儿说的不对了?”

自是不对的,那跟在谢成晏后头,能说会道办事利落的姑娘,哪是什么寻常婢女?

在城门口陡然见得那一眼,言书就认出来了,那瘦瘦弱弱,白白净净,眉目俊秀的小厮正是雍亲王的掌上明珠,常宁郡主谢简乐。

都说谢成晏对这个女儿素来宠爱异常,时时刻刻事事都以她为重,却不想今儿竟带着她来了这般险恶的地方,其中缘由不得不叫人多揣测几分。

直到今儿晚上,他以凌老将军带的东西为由,将自己单独留了下来。

玉清台上那场会面,不期然的过了脑子,一方丝帕,一筐子鱼……

言书不是不解花语的傻子,只是觉着有些头疼的紧。

章节目录 一八三 纠缠(一) 言书把簿子一合,懒怠再理会他,只吩咐宛芳将过世那位的抚恤金并契约书好生送到人家里去,不要慢待。

元夕得了个没趣,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去了一旁鼓捣自己的东西。

虽说是仆从的装扮,可谢凛总还是心疼这个女儿,单辟了一个房间出来供她休息,只是再没有前呼后拥的人可供她使唤了。

好在,她也是个有气性的,知道自己这回跟着来很是不妥,也不愿再给旁人多添麻烦。

就像现在,粗布麻衣,银簪束发,一应妆容全无,更衬的人白玉一般,叫人觉出几分难言的灵气来。

谢凛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这个优秀的女儿,一时也不知该叹还是该怒。

但凡心动,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若是换做旁人,兴许会觉得姑娘家贸贸然的对一个男子起了心思是极为不得体的,可谢成晏不是别人,哪怕最初有疑虑,有担忧,可到了最后,还是觉得,孩子的事情得听孩子的,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懂什么叫做取舍。

原本,他是想帮着找个更好的机会,毕竟冀州太危险,进的来不一定出的去,可这丫头犯了倔,说是自己跟言书能来的地方,她自然也能来。

别人看他家平宁,都会觉得温柔大方淑雅端庄,也只他这个做爹的才知道,这孩子性子拧着呢,但凡有想做的,拦是不管用的,否则,也不敢就那样轻易的将自己的心意全盘托出。

也许这份知晓,在最初的时候或者还带了几分震惊,可几日的沉淀下来,倒觉得,非得这样才像自己的女儿,因此,在发现这小丫头偷摸着混进出行的队伍中时,他并不觉得惊讶。

毕竟,没有他的纵容,一个姑娘家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谢凛道:“如今,城也入了,人也见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没有。”平宁笑的满足,仿佛已然得逞了一般:“能来这儿,能这样待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倒是容易高兴,豁了一条命去,就是为了见这么一面,年轻啊……

谢凛摇了摇头,道:“今儿的事儿,算作我的纵容,折子我已经递上去了,只说带着你一块儿替皇家做了这场子,因此,你在这儿代表的是皇家的颜面。所以啊,往后的日子,不管你怕了或是悔了,在时疫得到控制之前,都是不能出这城的,知道吗?”

“女儿明白。”这样的决心,在她偷溜出府的时候就已经下好了:“爹爹放心,我既来了,就绝不会叫您为难。旁人能做的事儿,我也能做。不论是医馆还是边防,女儿在所不辞。”

信誓旦旦的模样,仿佛半点不知这座城快沦为死地。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谢凛肃了神色,道:“我虽是带你来了这儿,可除却这间屋子,这个楼,别的地方,你都不准去。”

平宁道:“为……”

“不要问我为什么。”谢凛止了她的话头:“乐乐,你给我记住,我带你来不是叫你来送死的。在这座城里,谁都可以去死,包括你阿爹我,但决不能是你。”

说罢,也不再看她,提脚就要走。

“爹爹。”看着他宽厚的背脊,平宁低了头,没有再辩驳什么,只低了声音,带了几分踟蹰的问了一回:“爹爹,您今儿见了言公子,觉着……他如何?”

如何?谢凛往外的脚步略微顿一顿,一丝笑意浮上从来严肃的脸上,半晌,才开了口道:“他的孩子,自然是不会错的。”

那一刻,谢简乐觉着,这一趟自己没有白来哪怕最后依然只是过客,她也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够被自己的父亲所看见,所肯定。只是……

“爹爹,女儿不惧生,不畏死,但求无愧。既来了这儿,虽是为了私欲却也不敢耽误公事,不能平白占了名额却不担责。因此……恕女儿难以从命。”

她是为了言书而来,可也不全是如此,冀州危情,叫皇上太后挂心,作为郡主,她虽身无长物,可也想着能尽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

谢凛才要往前迈的步子又顿了顿,那句“不成”终是没有再出口,摇了摇头,自顾自的离了屋子。

两天后,供粮供药的车队也到了,有莫北领着在各处归置,言书拿着笔和簿子,跟在后头将数量一一清点,又比着康太医的方子将一些防治的药草给各家各户送了过去。

青石巷,是这次时疫最早的爆发地,死的人也最多,如今剩下的也多是些孤寡,因此守卫并不严谨。

元夕端了些吃食,乖乖的跟在言书后头,对于石墙后头好奇的目光置若罔闻。

“阁主。”戍守的侍卫并没有跟着韶华他们的称呼,反而与秦敛他们一般遵照了七宝阁的习惯。

言书点点头,跨过隔离的界线就想往里走。

谁知,后头突然来了人:

“言公子,请略等一等。”

温温柔柔的语调,像是一湾泉水清甜滋润,平宁郡主换回了女装,一头如瀑如墨的秀发只用一根水蓝色的布带草草系了,连口脂也不曾点半分,除却那一身素锦料子的衣衫外,浑身上下再不见一丝奢华,与当初在玉清台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看样子倒是比言书这男子还要清减几分。

“姑娘。”人多口杂的,言书也不便喊她郡主,一时倒不知如何尊称了:“您来这儿王爷知道吗?”

平宁顶喜欢看他笑,哪怕这模样是显而易见的敷衍:“我来这冀州,原就是为着帮忙的,今儿一早听说言公子带着过来派发屋物资,宛芳姑娘又去了南街,便跟过来了。毕竟,这里有不少妇孺,男女有别,或者我在这儿,还能方便些。”

方便?言书敛了眉眼,还是那副模样,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这位郡主大人能帮衬自己什么,这小祖宗,从来都是被人服侍,几时服侍过别人?

况且,她这样过来,落在王爷眼里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实在是麻烦得很。

身处冀州,生死不过朝夕,言书不愿意再背负额外的东西,因此,不管真心假意,意欲何为,他都不想与这人有什么密切的交集。

章节目录 一八四 纠缠(二) 平宁也不是傻子,看着他这笑意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在她也不生气:“言公子,你别误会,我是真心想帮忙。也许,你觉得我不会照顾人,可这些都是可以学的。如今冀州缺人,你这边总比医馆更安全些,对吧?”

话说的委婉,意思也柔软,只是落在言书耳里却是完完全全两个意思了。

你若不带着我,我就去医馆那儿,万一有些什么,那可就都归咎于你了。

这可是明晃晃的威胁。

言书神色不动,只示意元夕将浸染了药水的帕子给平宁,道:“若您执意,那便如此吧,只这青衣巷是这次时疫的初发地点,还请姑娘务必当心些,别叫我太过为难。”

这话听着可就不太客气了,也不像言书会说的样子,偏平宁不在意,接了帕子将姣好的容颜遮了几分,歪了歪脑袋眼里是藏都藏不住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言书脸上的笑有些保持不住。

自小到大,也不是没有女子对自己热情痴缠过,可那些多是平民人家的女娃娃,虽是大胆豁达,却也不会叫人为难。

可眼下这位……轻不得重不得,实在叫人无从拿捏,也不知雍亲王怎么想的,宠女儿到这般不顾是非上头,倒让言书有些恍惚从前那些关于谢凛的传言是真是假了。

可眼下,也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按着惯例,这些粮食和药草原本该放置在守卫那儿,由负责内里的仆从出来取了依次分配,可这儿实在有些特殊,少不得要言书亲自过来跑这一趟。

远远的,一个妇人正由内宅急匆匆的往外走来,直到门口才算止了脚步,向着言书福了福身道:“妾身郑尤氏,拜见大人。”

白色孝服,未着脂粉,蜡黄的一张脸,红肿的双眼。

“就是她了。”元夕道:“托宛芳带口信的那一位,屠夫郑氏的妻子。”

所谓屠夫郑氏,正是前两日不信病逝且签了契约的那一位。

托他的福,这几日康大夫调制的新配方似乎有了些微起色,为了这,言书曾特意下令让宛芳亲自将该有的酬劳或者说抚恤金足足添了一倍送到了他本家,不料,这一位却不要银子,只想要跟言书见上一面。

“郑夫人。”虽不解其意,可他还是来了,言谈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不敢不敢……”她是一个地道的平家妇女,受不了这些大人的恭敬:“冒昧请大人到这儿来,还望您不要介怀才好,毕竟……”她抬眼看了看周遭,人气萧条,实在算不得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言书看出她的窘迫,少不得又露了几分笑来缓解:“郑夫人,听之前来给你送东西的姑娘说,您有事要找我是吗?是因为您丈夫的事儿吗?或者,您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不是不是……”妇人局促的搓了搓手,似是有些难为,可见是鼓了不少勇气。

言书好脾气的看着她,也不催促。

“夫人。”原本跟在后头的平宁突然开了口,道:“您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咱们家公子是个心善的,但凡能做主的自不会叫您失望。”

她是个姑娘家,长得又温柔乖巧,最是能得妇人的欢心,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也远比言书他们这些个外男更叫人安心些。

果然,她一出面,郑夫人紧绷的情绪就缓解了好些,扣着衣角的手指也松泛了。

“我知道我们家老郑签了那个什么契约,前几日那位姑娘也把银子送过来了,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拿那么些银子也实在没有用处……不如……”

平宁点点头,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郑夫人的心似乎更松泛了些,语调也快了起来:“几位大人也瞧见了,这一处地界儿死的死,病的病,留下一群孤寡,孩子尤其多。虽然,大人们心好,每隔几日就会有人带着吃食来看咱们,可架不住孩子小啊。”

她抹了一把眼,有些难受道:“这几日,进进出出的,咱们也算见了生死了。因此,里头来消息说,咱家老郑没熬过去,死了,我虽难过,却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死人难救,活着的总不能眼睁睁的再瞧着他们死了吧。如今,各家归各家,连串门走动都不敢,那些个失了父母的孩童,总是缺人照顾,冷了饿了,总没个定数……我是想着,都是苦命人,不若想个法子,至少,让那些个娃娃有个人照顾,也不至于饿死,对吧?”

说来在理,细听之下,这片萧瑟里确实掺杂了不少孩童的哭声。

平宁是个女孩子,又是在宠爱呵护里长大的,最是听不得这种,连眼圈都红了,如今得了这提议,少不得期期艾艾的去看言书,指望他能点这个头。

只可惜,言书不是这样感性恣意的人。

郑夫人能有这样的想法,又是在丈夫新丧的情况下,也算不容易,况且出发点也是好的,于情于理,言书都不该驳了她,只是……

“郑夫人,汪大人和莫大人两位当初做出这般安排,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在里头,不叫你们聚在一处也是为了你们好。这种病,旁的还好说些,只这传染速度委实太快了些,今儿我若是应了你这话,将那些个孩童和大人们聚在一处,面上看着是帮着他们,救了他们,可实际会如何还真不知道。”

这也是实话,隔离本就是为了断绝,这病潜伏期这样长,今儿容了这一处,万一中间有一人得病,其他那些,便一个都逃不了。

郑夫人原也知道这要求难为,若不是她日日在屋子里听着小孩惊惧啼哭,于心不忍,也不会开这个口。

丈夫新丧,他们夫妻两又没什么孩子留下,如今满门只剩了她孤零零的一个,比起银子,她更想与那些人聚在一处抱团取暖。

否则,漫漫长夜,光是恐惧就能将人活活折磨而死。

只是,这些话,这位公子怕是听不进去也不愿理会的了。

“元夕,把银子给郑夫人送过去。”言书道:“这是你丈夫对这份家能尽的最后一点心意,也是你未来生活的保障。夫人,以后的路还很长,靠着这些,也许还能保一个安然无忧。待疫情过去后,置些家业,或者……”

他原想说另找个人嫁了,可又觉不妥,只得歉然的笑了笑道:“若是到时候,你还愿意帮衬这些孩子,银子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凡事留后路吧,毕竟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靠谱一辈子。”

章节目录 一八五 网(一) 不过二十的娃娃,说的全是一些世故却又叫人无法讨厌的话,郑尤氏活了这么些年了,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除却楞楞的站在那儿,她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旁的话,毕竟,他会说这些,实在是为了自己好。

她不说话,平宁郡主只当她被人驳了意见,心里过不去,少不得去看言书。

谁知,那一位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目光,连眼光也没有多给一个,自顾自的去与元夕交接下头的事儿。

郑尤氏原也不过是试探的问了一回,没得到满意的答复也只好作罢,可还有一事,却是不说不成。

“这位大人,还有一件事儿……旁的孩子也就罢了,虽是年幼些,可有隔壁李婶家的孙女儿,还不足一岁,昨日她娘亲也被送进医馆了,眼下是由官差老爷在照顾。这原也是好的,可……”

她面露为难,心里有顾虑却也不愿说当差的坏话,只能欲言又止。

言书看着她的眼,并没有立时表态,连一向喧闹的元夕也没有开口,倒是平宁忍不住了:“大人,几个月的娃娃最是需要旁人照顾了,如今他们父母都不在身边,当差的又多是男子,难免有照顾不周的时候,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实在是说不过去。”

自然是说不过去的,言书笑了笑,道:“郑夫人善心,只是,你也该知道,若是那娃娃身边的人都被传染了,那么这孩子很大可能也会得病。你若在这种时候将她接到身边,就没担心过自身安全吗?”

眼见言书言语间有了松动,郑尤氏眼神微微闪了闪,紧张的神情也散去了不少。

“不会不会,之前负责看守这儿的衙差大人说了,这病最容易得的是身子不好的大人,尤其是男人和老人,小孩子干净,并不容易被传染。再说,如今我家老郑也去了,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若是,若是能有一个小的,哪怕是哭哭啼啼的,也能多些热闹不是?总好过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闷在里头一日日的瞎想。”

常言道,谨言慎行才是自保的法子,言多必失不是说说而已。

如果说最开始平宁还不清楚这妇人的意思,现在也渐渐转圜了过来,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不敢相信。

抱团取暖,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郑尤氏膝下无儿无女,如今丈夫又去世了,未免后半生无依无靠,竟是将主意打到了邻居的头上。

不过,人家眼下只是得病,还没真怎么样呢,若是就这么让郑尤氏把孩子抱走,将来还不定会出怎么样的纷争呢。

自己能看穿的事,言书定然也能,因此她毫不怀疑,这个要求会同方才一样被彻底拒绝。

“好。”出乎她预料,言书爽快的应了这个请求:“郑夫人若有此善心,也是那娃娃的福气。等晚些时候,我会让侍卫把孩子抱你屋里,连同那些日用品一道,劳请您多费心了。”

说罢,也不去看那妇人欣喜若狂的神色,只带着元夕往下一条街道走去。

“等一等!”眼见走出了那妇人的视线,平宁郡主再也忍不住了,提声喊住了言书,趁着他停顿的时候,提着裙子赶了上去,仰着头认认真真的看着他。

从前说也说过话,可好歹是隔着不少距离,像如今面对面,近到能感受彼此呼吸的,还是第一回。

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平宁的脸却红了。

好在,还算理智。

“言公子,方才,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位夫人的请求?”

“为什么?”元夕奇道:“姑娘,你这话可奇怪的很,方才玉璃不同意吧,你要阻止,现在人家不反对了,你又跑来问为什么,怎么?皇家了不起啊,事事干涉?”

他这个人,说话从来不讲成算,对人不对事的厉害,喜恶的参照也以言书为准。

单看那脸上假的快溢出来的笑容,就能察觉,对这小郡主,言玉璃可是很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样子。

“元夕,不得放肆。”言书不轻不重的斥责了一声,歉然道:“还请姑娘见谅,这孩子自小在乡间长大,野惯了,不大懂规矩,您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从小到大,这可能是平宁郡主第一次被这样毫不留情的当面指责,绕是她脾气再好,也有挂不住的时候,可气还没撒呢,对方就自然的道了歉,反叫自己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没……没事……”她轻咳了一声,也觉出自己的失礼来:“若是因为我没有看清局势,随口说的那话,才叫公子做了这样的决定,那我很抱歉。只是,今儿你若是允了郑夫人的要求,怕是要招惹出不少麻烦来,因此,还望公子三思才是。”

如果女娃儿一家都在这场时疫里丧生,那么彼此凑作一团也无可厚非,可如果有一人幸免呢?郑夫人会甘心将自己悉心照顾的娃娃还给人家吗?

到时,施恩不成,徒增其怨罢了。

原是自己考虑不周,才会在那时开口干涉,如今既知那郑尤氏的打算,怎么还能忍心叫这种事情发生?

言书看她苦恼,不由好笑:“姑娘让我三思,我自然是要好好考量的。只是,为今之计,对那孩童来说,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平宁低下头,手指用力的拽着裙摆,恨不能抠出个洞来。

不得不承认,言书这话很实际,对一个不足一岁的娃娃来说,一个成年的妇女远比一群大老爷们更细心些。

尤其是在那郑尤氏一心将她作为后半生的慰藉的情况下。

“可是……”可是她还是不放心,如果她抱了那样的决心来照拂这个孩子,那对孩子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言书道:“不论如何,那个孩子现在跟着郑夫人总是更好些的,至于往后,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旁人没什么好担忧的。若是孩子的家人有幸躲过一难,她也没理由霸着不放。”

“是。”平宁点了点头,也只得把忧虑放到了一旁。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言书这回对自己的态度和玉清台上大相径庭,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可仿佛,这个样子的他,才是玉璃公子该有的姿态。

章节目录 一八六 网(二) 言书的态度,礼貌而疏离,落在平宁身上,若说没有一点点失落那是不可能的,但她也知道,在这世上本就没有规定,说倾慕一个人就必然会有回应,因此,也算理所当然。

“不能添乱。”这四个字是来这儿之前,她对自己唯一的忠告。

平宁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话继续说完:“郑夫人虽然有私心,可她的担忧也不无道理,那些个孩子若是一个个都散乱的各归各家,惊惧不安是一回事儿,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是另一回事儿。若是一直这样,且不说他们父母能不能安心养病,只说周遭的人吧,他们会怎么想?”

在这些平常人家,父母对子女的爱往往都是超越一切的,若是孩子的安全无法保障,那么别的也就都是虚的。

言书认真的考虑了一回,欣然同意:“元夕,你吩咐下去将各家各院的娃娃集中到一块儿,几人一屋子,另外,找一些有经验的人过来专职照顾,懂厨艺有耐心的最好。”

说到这儿又转过头去看平宁道:“姑娘宅心仁厚,又最是心细,才艺具佳。您方才说,来冀州是想帮忙,可我这儿都是老爷们儿,实在不大适合,医馆那儿又危险的紧,怕也是不能去的。不若您就负责孩童这块儿,可好?”

“是。”平宁得了安排,也没什么不愿意的,带着小厮往下一家走去,将留守的孩童一一登记清楚。

她走的不紧不缓,既没有留恋也没有逃离,仿佛真的只是去执行属于自己的任务那般。

元夕立在那儿,忍不住用手去杵言书,刻意压低了嗓门,鬼鬼祟祟道:“玉璃,说实话,这姑娘真的不错。你别老摆出那样一张脸,平白叫人伤心。”

才刚还怼天怼地的欺负人家姑娘,一转身,倒还编排起自己的不是来,言书几不可信的看着他:“我怎么了?态度哪儿不好了?”

“好。”元夕翻了个白眼:“可不就是好吗,把人捧得跟泥塑的佛似的,笑容可鞠,很像个称职的好掌柜。”

说着话还来了劲,捧场的拍了拍巴掌,敷衍的道了一声:“厉害厉害。”

“你少在那儿阴阳怪气的。”言书不吃这套,抬手推开他靠过来的脑袋,顺手在他衣服上抹了一把:“你当她是谁,能随便招惹的?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如果是在皇城,是在宫里,拖出去杖责是少不了的,打死都不为过。别以为天高皇帝远,就能口无遮拦了,闯了祸,我也保不住你。”

元夕无奈道:“管她是谁,左右不惹人讨厌。但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咱们躲远点也就是了。”

自然是要躲远些的,言书才想赞许一番,却不想远处“嘭”的一声巨响,将两人炸的闷了声。

灰烟四起,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看着不远处的红光,镇定如言书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元夕诧异的看着那边的动静,忍不住道:“什么声音?”

“炸了。”言书苍白了神色,吩咐戍守的侍卫不要私自离岗后,带着余下的人急急忙忙的往那地方过去。

若是没有看错,那本该是是药库的方向。

今儿原该是沈默当值,可许是连日奔波赶路,又兼着饮食不调,休息不佳,早起的时候他就觉出几分体力不支来了。

原本他来这儿,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跟自己父亲赌气来着,更多的则是觉得自己年纪到了,该玩的也玩了,是时候担些责任以报皇恩。

所以,这场不舒服,他原想着能挨过去就挨过去,不要兴师动众的讨麻烦,谁知过了午后,竟是在站岗时分晕了过去。

“丢脸”,清醒过来后,他躺在床上,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上一回,被丢到猪圈时候百人围观,他还能嘻嘻哈哈混不当回事,这次却是真难受了。

冀州不同于家里,生了病没有前呼后拥的奴仆来端茶递水,连大夫都是半桶水的技术,看不死人,也医不了病,除了一些常规的方子外,也没什么更有效的办法。

毕竟,在这城内,最缺的就是大夫了。

原本李枫想派一个人过来照顾他,可沈默不想给人添这麻烦,少不得婉拒了,等身子好了些后,自己拿着方子去了药库。

谁知,才进去,就看着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往外跑,见了自己也不躲避,顺势就往这儿扑。

沈默本就病着,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哪儿禁得住这样大的力道,摔倒在地不说,脑袋还挨了一下磕,当场就晕了过去。

若不是那声巨响,沈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去,睁开眼,满天红光,昔日的同僚此刻正拿着钢刀对着自己,直挺挺的立在面前。

谢凛和言书并排并的站着,绕是周遭一片火红,也掩不住两人苍白的面色。

懵懵懂懂中,沈默终是明白了一件事儿,存放药物的库房着火了,里头恰好存了硝石和硫磺……

硝石作为一种药物,也算由来已久,药用价值也极高,具有润下软坚,泄物通便,清热解毒,消肿的作用,在抵抗病毒和感染上头有一定功效。

至于硫磺,那更不用说了,专用于攻毒上头,大夫们进出医馆,诊治病患时,用的那些个硫磺皂角,主要的材料就是硫磺。

原本为了安全,这两样药材都是妥善存放在阴暗处的,也不与其他药材在一处,可眼下情况特殊,难免会有些人想着便利,将这两样东西一同存放进了药库,来避免取用时的不便利。

本来么,这也无可厚非,大家心照不宣的小心些也不会出事,谁知今儿偏遇到了这么一个不省事的主儿。

沈默原以为自己自是无辜被累,挨了那一下撞击,人事不省,直到旁人从自己怀里搜出一根火折子时才明白,在这场戏里头,他不是路人,不是旁观,而是串联了整场的一根线头。

自他踏入亲君卫开始,就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张罗在了自己头上,隐在黑暗里的那双手,随时都在寻找着机会,给予自己或者说是康王府致命一击。

章节目录 一八七 网(三) 因是库房重地,附近本就安排着水龙,这火起的突然,救的也算及时,可灰黑的墙壁和药草焦香,无不显示了这里的损失惨重。

要说还有什么能值得庆幸的,大约就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言书跟着人一道在周遭核算着损失的药草,清点余下的库存,汪羽和莫北将看守库房的人拘在了一处细细查问,独留了沈默在那儿,交给雍亲王亲自处理。

说起来,两位王爷的关系也算不错,沈默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是骄纵任性了些,在坊间的口碑也算不得好,可好歹也算知道轻重,怎么无缘无故的去跟药库杠上了,谢凛百思不得其解,看向这孩子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带了几分探究。

沈默跪在那儿,垂头丧气的将原委说了一回,道:“王爷,我今儿就是不舒服,才跟守城的换了班,想说自己去药库抓些药来,谁知道,从里头冲出个疯子来,撞了我不说,还塞了这么个东西给我。摔倒的时候大约是撞了石头,这才昏死过去,叫那贼人跑了的。”

因为气闷,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个歪声丧气。

“病了?”谢凛头疼:“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哪儿不舒服?方才大夫可跟我说了,你这浑身上下可都康健着呢,没有一丝丝病模样。”

这话一出,沈默自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今儿午后,他是真的浑身酸软提不起一丝劲儿来,才刚挨了那一下撞,再醒来时人反而觉着清爽了不少,可这事儿,他也说不清楚啊,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觉着这火是他放的吧?

沈默掏出了那半桶水大夫开的药方子,递了过去道:“因为医馆那儿不方便去,大夫又都忙,我只能随便找了个负责亲君卫外伤的大夫给看了看,这是他给我的药方,说我只是劳累过度,略歇一歇也就成了。”

亲君卫里头出了事儿,作为领队的李枫自然不能不闻不问,急匆匆的赶到后,就看见沈默老老实实的跪在那儿挨训。

他们两人平素也没什么交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自打沈默进了亲君卫,那些胡闹的伎俩倒是收敛了不少,也算得上吃苦耐劳,所以,他也不忍心叫他莫名其妙被冤枉。

李枫道:“王爷,今儿下午原是琼苑当班,可他身子不适,强撑了一阵晕了过去,我才找人换了班,让他回来休息。当时不少人在场呢,他来这药库确确实实是因为不舒服,巧合罢了。”

恰在这时,负责后院看守,被入侵者打晕过去的侍卫醒了,由人搀扶着进来对峙,战战兢兢的跪倒在沈默旁边。

进来的叫王一,原是墨轻骑的人,很有些功夫在身上,寻常人不说是偷袭了,便是想贴近他身边都是不能的,也不知这回怎么就着了道了。

谢凛道:“你细想想,失去意识前可有看到什么不曾?”

王一道:“回王爷,贼人是从后面袭击,所以并不曾露了面容,只是小的在昏迷之前,依稀看见,他穿的正是这位大人身上的衣服。”

暗红衣衫,黑带封腰,一只白虎跃然而上,这一身衣服,除却亲君卫外再不可能有旁人会穿。

谢凛沉默着把目光投向了跪在那儿的沈默,一字一句道:“既有嫌疑,便不能轻纵,来人,把沈公子带下去,好生看管,待查明真像,再做发落。”

出了这么大的事,查自然是要查的,该负的责任也不能少,除了沈默这个嫌疑人外,首当其冲的就是言书的墨轻骑。

看管的几人,无论是直面贼人的还是在前面巡守的,无一例外杖责五十后,打发到了医馆,一边疗伤,一边处理杂务,权做戴罪立功。

至于言书,自然也不能幸免,可一来物资的统筹都要由他负责,二来,他也算初来乍到,对库房的布局还不清楚,三来,汪羽和莫北自认有过,将这罪分担了一半,要罚便要将三个一块儿处置了,因此,也只能责令他戴罪立功罢了。

汪羽跟着莫北照例去做安抚的工作,宛芳带着墨轻骑将余下的药草重新归置,言书带着元夕,去与谢凛碰头,汇报清算的数目,正巧赶上了晚膳时候。

一品上佳的鸡汤煨小米,并一碟子清爽小菜,这菜品对一个王爷来说,实在是有些敷衍了,可谢凛似乎吃的特别高兴。

看着言书进来,还饶有兴致的喊他一道吃些。

言书笑推了几声不敢,却也拗不过他的热情,到了最后,果真和元夕一人捧了一个碗,乖乖的吃了两碗。

吃饱喝足后,该议的事也不能耽误,用餐完毕,桌子清理后,言书便将清点的数量摆到了上头。

“才刚到的药材因为天气的关系还没有卸车,因此损失不大,另外,离这儿较近的七宝阁分堂一早也得了指令,余下的药材会快马加鞭的往这儿赶。盘算下来,虽会有一些局促,但也不至于无法周转。”

“是吗?”谢凛转了转扳指,看不出喜怒的盯了言书一会儿,才道:“如此自是最好,但纵火的人也不能轻易放过。”

“自然。”言书笑道:“纵火的人猖狂伤财不说,甚至于罔顾人命,您走之后,我特意去库房后头起火的地方看过,听汪大人说,那一处好巧不巧的正是放置硫磺硝石的所在。”

“哦?那倒真是不幸。”

言书点头认真道:“王爷说的极是。这件事,即是冀州百姓的不幸,也是刚巧走到那处拿药的沈公子的不幸。”

谢凛转着扳指的手终是停了下来,冷漠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罕见的笑意,似是觉得很有趣一般:“我听说,言阁主和沈公子素来是很有些恩怨的。原以为今番他横遭此劫,你会觉得畅快,却不想倒为他开脱了起来。果然呢,传言这种东西是最靠不住的。”

“自然是靠不住的。”言书笑眯眯道:“人还说,雍亲王从沙场回来,见惯了生死,对权势富贵弃之如敝履,如今想来,这些个赞誉大约也是百姓自以为是的揣测罢了。”

章节目录 一八八 网(四) “咔哒”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在一室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连着几日和暖的天气,在日头下落后似乎又寒了几分,风嘶嘶的往人衣领里头钻,生生的激起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言书笑盈盈的看着谢凛的脸,仿佛对那上头堆积的寒意无知无觉。

沉寂了半晌,终是谢凛先开口,道:“言阁主,此言何意?”

在这些皇亲国戚面前,言书从来都是拘谨有理的,一来自是礼数,二来是不愿惹麻烦,可也不知怎么的,来了这冀州后,素日的严谨恭敬像是都喂了狗一般,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就像此刻,面对雍亲王的反问,他丝毫不觉得如何,有理有据的反击道:“沈小王爷其人,或者我比您更了解些。单论性子,确实会有三五不着调的时候,更是秦楼楚馆,花街柳巷的常客,可除却这些个浮夸的表现外,也是个极有轻重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这样大义的时刻,出现在这冀州城内。”

“今日,你要污他擅离职守,喝酒闹事,甚至调戏良家妇女,我都不会觉着奇怪。可纵火行凶,烧毁官家粮仓药库这事儿……不是我瞧不起他,而是他确实没有胆子做这个。康王爷谨小慎微,作为他的儿子,沈小王爷耳濡目染日久,怎会没有相似之处?”

“是吗?”谢凛不置可否道:“我原也没说一定是沈家小子做的,只不过他嫌疑最大,若是放任不管,百姓该如何议论?原是权宜之计,怎么到了你嘴里倒成了我诬陷他了?”

言书道:“新的药草是昨日到的,按着习惯原是要一处归置的,可偏生您说了,春雷将至,一路过来怕是要生霉,特意在库房外头多搁了一日。我年纪小,遇着的巧合也少,因此,格外不信运气,少不得会多想一些。”

“按着王一的说法,今儿出手的人理应是亲君卫的人,对于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只是根据查访的人来回报说,除却沈小王爷外,再没有旁人擅自外出过。哦,对了,王爷才来,兴许不大清楚,因为排班问题,亲君卫都是十人为一小队,两人为搭档,同进同出。所以,要查一个人的行踪还是很便利的。”

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可惜,全是猜测罢了。

谢凛道:“言阁主眼线倒是遍布,动作也算迅速。可是你也说了,一番查谈下来,除却沈默外,再没有旁人擅离职守,那所谓亲君卫自然就只能是他了。查来查去,倒是坐实了他的罪名,还含沙射影的觉着那是我的指使。言阁主……你可知道污蔑皇亲是怎样的罪名?”

明明是威胁的话语,说的人面色也算阴沉,可落在元夕耳里,却莫名觉出几分愉悦来,只是,这种愉悦,叫人不大舒服。

就像是戏耍着老鼠的猫咪一般,明明胜券在握,却总喜欢给窜逃的老鼠留几分生机,等看够他仓惶的模样,再给予致命一击。

这样的错觉,他有,言书自然也有,或者说,这是谢凛刻意流露的气质,为的就是想看他们气急败坏的模样。

可惜,没能如愿。

面前这白玉一般的少年,含情的眉眼并没有展露丝毫不悦,甚至还带了几分浮于表面的笑意:“王爷说笑了,便是所有人都有编制,可以互相监督,还是会有特殊情况嘛。比如亲君卫的领队,李枫。若我记得没错,这位少年将士似乎是雍亲王妃的远房表侄儿吧。”

笑容很淡,未达眼底,面上打着机锋,心内早已认定。

言书知道,朝堂之上,从来都是暗波涌动,除却升官发财外就是密谋暗算,每朝每代都不能免俗。

就连骨肉至亲间,也不能幸免,更何况是隔了一代的外姓兄弟。

谢凛不以为意,把玩着手上的扳指道:“说来说去,都是猜测罢了,你若真心想为沈默开脱,不若再去查一查,兴许能有什么更有用的发现,总好过在我这儿长篇大论。落在旁人眼里,只会觉得你言书怕担责,胡乱攀扯。”

没有证据的指责,说到底不过是臆想,只会惹人笑话罢了。这道理言书明白,只是……

“查与不查,又有什么两样。到了最后所有的箭头都会指向沈小王爷,我何必要做那样的无用功呢?”言书整了整衣衫,仿若自言自语一般:“王爷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不会留半点把柄在人手中。当初开药方给沈小王爷的那一位江湖游医,我若此刻再去找,大约也是找不见了吧。”

沈默虽是混不吝的性子,可身子一直很好,不过是几日的颠簸,连言书这样大病初愈的都熬过来了,他怎么就能晕了?

晕便晕吧,偏生要查的时候又身体康健了起来,要说这里头没有人弄鬼,言书是半点不会相信的。

谢凛面色不变,还是那句话:“凡事总要讲证据,否则,说再多也是枉然。今儿不管你是要保沈家小子,还是要拉我入水,都得拿出证据来。”

口说无凭,硬要将这么大帽子扣到谢凛头上怕是不成的。

言书道:“证据虽难找,但我有了猜测,反推却容易许多。我方才说,纵火的人是特意挑了有硝石那一处点的火,现在看来到也算他运气不好,旁的药草也就罢了,离得远近总是能熏上味道,只那硫磺硝石不同,王爷若是不信,大可叫李公子和沈公子一道过来,嗅一嗅他们身上沾染的气味,大约也就能明了一二了。”

这两味药,性子极冲,挥发性强,猛遇烈火炸将开来,是会扑人一身的,便是他立时换了衣裳,洗了澡,没有两三天也是散不去的的。

而沈默,虽然离得近,也熏了味道,可总是其他药草更重些,两厢对比,确实能轻易分辨。

话已至此,再硬抗却也没意思了,谢凛似是笑了一声,道:“我说呢,言阁主开门见山的要与我对峙,原也是有备而来。说罢,你这样尽心,意欲何如?”

章节目录 一八九 网(五) 这两孩子,本就是不对盘的,在谢凛眼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为了“仇家”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他不会,言书自然也不应该如此,否则,可就是天真太过了。

谢凛道:“你心内早有盘算,却又不愿当着汪莫两位大人的面说出来,反而大晚上的到我这儿来摊牌。若说没有自己的考量,我也是不信的。”

这话是倒着方才言书的语气重又说了一回,元夕稀奇的抬眼看了看,又乖巧的收回了神色,心内纳罕的紧:王爷就是王爷,被这样当面拆穿也不见什么慌乱。

言书笑道:“如您所见,我不过是个商人,除却利益牵扯外,也不愿搅和你们皇家的事儿。王爷害王爷儿子这种秘闻,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若是知道的太清楚,怕是要见不到明天太阳的,因此,若非不得已,我并不愿来掺和这事儿。”

“可你还是参与了。”谢凛简短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可不是你们言家人该有的样子。言琮那小子,素来谨慎仔细,大约也不会教你这些东西。说罢,你的打算。”

旁人坦白,言书也不爱藏掖着,直白道:“您与康王府之间的矛盾,是你们自己的事儿,可这冀州不该是你们斗法的地方。这里的人突遭大难,原是最有理由奋起反抗的,可他们没有……老老实实的窝在各自的屋子里,等着不知生死的命运。他们相信,封城是为了救他们,而不是为了弃他们。如果今儿这事爆出来,说这药库被烧只是因为皇家内斗,拿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做了筹码,您猜,他们会如何做?”

人心都是往生的,谁都不愿意无辜赴死,这冀州几万人的命,决不该是他们拿来泄私愤的工具。

这孩子……倒真叫人意外。

谢凛太知道言家了,老一辈言裴是个烈性子,做事赏罚分明,下手也很果敢,若说言书是他带的,还有几分热血的可能,可惜老爷子去的早,怕是没带过这娃娃几年。

言琮……看起来温柔和善的很,可骨子里还是很有谋算的,但依他的秉性,更多的是侧重于韬光养晦。

“我倒不知,你原来是这样的性子。”谢凛道:“是因为凌肃吗?听说你小时候是跟舞阳一处长大的,是吗?谨小慎微了二十年,到了今日反而为一群不认识的人露了锋芒,值得吗?”

三个问题,听着还有些文不对题,可落在言书耳里却有了别样的解释。

言书低了头,覆盖在衣袖下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扣着安绣的纹路,半晌才道:“王爷,今日你若扣着沈默不放,一旦消息传递出去,康王府会有怎样的应对?我知道您和您背后的盘算,只是,非要挑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吗?今儿,您能为了一个理由放火烧了药库,那旁人呢?这座城,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少年失了笑意,看着很有几分难掩的迷茫。

他是做生意的,自然明白这里头的牵扯,要避免形势恶化,必须要从雍亲王手里把沈默救出来,彻底断了他们在这里头的缠斗。

“玉璃。”谢凛忽然换了称呼,手中的扳指也不转了,抬了眼认认真真的看着他道:“你觉得我女儿怎么样?”

元夕立在一旁,原本听得云里雾里,此刻几乎没有摔倒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位王爷,恨不能从他脸上瞪出个洞来。

谢凛不去看他们面上的表情,自顾自道:“欲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个道理我想你父亲定然是教过你的。我家乐乐很好,配你也不算高攀。如果你同意,我便去求皇上允了这门婚事,至于沈默,我也不会再多做为难,你看如何?”

言书没想过,这话题是怎么拐到了这上头去的,精明如他一时之间也很有些反应不过来,直直的看着谢凛仿佛要好好再确认一回。

半晌,终是提起了话头道:“不成。”

“怎么?”谢凛面露不悦道:“难道我家乐乐还配你不上?”

“与这个无关。”言书低了头,看着衣服上的花纹怔怔的出神:“王爷,我是开当铺的不错,万事万物落在我这儿确实都该有个价格。今儿我来与你提要求,自然也准备好了您跟我开价。只是,郡主身份贵重,又素来对您敬爱有加,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成为您跟我谈判的筹码。”

他将一早备着的盒子取了出来,递到谢凛面前:“王爷,这里头是我带来的筹码,或者您可以看一看,若是觉得可以,就把这事儿当成买卖做了,可好?”

除了言书和谢凛,再没人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元夕站在一旁,看着他与这位王爷你来我往的打太极,攻守有度,一时也不知该是什么感觉,直到对方将盒子打开,重又合上,他才明白,这场交易算是成了。

直到这时,闷在心里的那口浊气才算真的松了出来。

平宁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言书他们从里头出来,看那神色,似乎是将想做的事儿做成了。

悬了半日的心终是落了地,她笑了笑,安安静静的立在那儿目送着两人远远离开。

又是一夜好星光,许是因为少了人声的喧闹,冀州的天看起来格外舒朗清高。

仗着衣裳宽大,言书悄悄的伸了个懒腰,算是松了松筋骨:“走吧。”

“还走?”元夕皱了皱鼻子,像是不能理解:“天那么夜了,你又要去干嘛呀,身子还没好全呢。”

抱怨归抱怨,却也不含糊,听明白言书要去的地方后老老实实的跟着去了。

镶了玉石的匣子端端正正的放在那儿,谢凛看着它暗暗出神,连平宁进屋了都没发现。

“爹爹。”新沏的枫露茶冒着淡淡的香气,托盘的旁边是一盏碎掉的瓷盅。

谢凛眨了眨眼,看着女儿的目光带了几丝暖意:“来了?方才碎了杯子,没划伤手吧?”

言书才来那会儿,门口的动静,正是平宁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对于男人之间的事儿,她并没有太大好奇,也自觉不该有好奇,为此才远远的避了开去,直到谈话结束再回来。

章节目录 一九零 解怨(一) “过来。”谢凛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位置,示意她坐下:“咱们父女俩好好说说话。”

平宁有种错觉,自从离开皇城后,爹爹似乎与自己亲近了不少。

从前雍亲王对自己也算宠爱,只是那种宠里总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仿佛自己自是一个可以议价的物品。若非如此,从玉清台回来的那一夜,她也不会如此卑微的祈求。

可如今,他们两个可以促膝长谈,她也能够坦然的把心事或者说心里的想法跟他和盘托出,像是对着一个知心人一般。

说实话,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袅袅茶香,驱赶了夜的清凉,谢凛品了一口香茗后,将匣子往前推了推,道:“乐乐,你且将这匣子收好,兴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是。”比起一般的姑娘,平宁少了几分好奇,多了些许稳重,因此并没有急着打开。

谢凛道:“你就不奇怪,言家小子跑这一趟是做什么吗?”

自然是奇怪的,平宁笑道:“若是女儿应该知道,爹爹自然会告知,否则,问也白问,只会徒增烦恼罢了。”

在宫中待久了,若说有什么收获,大约也就是识趣儿了。

都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谢凛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

原也是自己冲动了,三言两语间就像坐实了这桩事,连带着后头的阻力也被刻意忽略……

好在,终是被拒绝了。

谢凛苦笑一声,将茶盏中的枫露茶一饮而尽。

沈默在空无一人的大牢中枯坐了,早些时候的不适症状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不留一丝痕迹。

便是再傻的人,到了这会儿也该明白,自己这是被暗算了。

自从加入亲君卫,沈默自认恪尽职守,没有半分越矩,对上头恭敬有加,对同僚也算平和有礼,因此,也实在想不到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人,以至于引火烧身。

除了……

“春夜寂寥,沈公子倒是难得清闲。”说人人到,言书施施然的走进来,仿佛门口那么些护卫都是摆设。

沈默“嗤”了一声,冷笑道:“我就说嘛,除了你也再没人这样吃饱了撑得来陷害我。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在皇城那般做小伏低,唯唯诺诺,到了这儿也忍不住原形毕露了吧。说来,也是我高看你了,竟能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为了报复我,连时机都不顾了。”

“说什么呢你!”绕是言书好脾气,身边带的元夕却是个一点就炸的,看着沈默在那儿阴阳怪气,恨不能一巴掌打歪他的嘴。

沈默犹自不觉,哼哼唧唧道:“我说什么你听不见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我罚着你家下人在石子路上跪了几个时辰,你当晚就叫人来折了我的道儿,还偏装作没事人那样。别人看你霁月清风,我却知道物以类聚。跟凌战混在一块儿的,能是什么好鸟。”

他嗓门大,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嚷吵的人脑瓜子疼。

言书忍无可忍,也不愿再忍,丢了个眼神给元夕,自捡了一处还算干净的位置落了座。

“唔……”也不知元夕使了什么手段,隔着老远就封住了那一位的嘴,除了哼哼唧唧的嗷嗷外,再没有旁的声音出来。

“总算是清静了。”言书没什么顾忌的奚落了几句,像是狐狸露出了尾巴一般:“琼苑,好歹我们也算自小相识,有些话也不用多说了。平心而论,你真觉得这次自己进的这圈子是我给你划的?这坑是我给你挖的?你先别哼哼,冷静的想完了,再告诉我。”

冷静?如今他身在牢内,言书悠然在牢外,小人得志般的瞧着,连话也不让自己说,还敢叫自己冷静?

欺人太甚!

沈默转了两圈,实在没寻着什么趁手的家伙,只得随手捞了一把稻草,徒劳无功的朝着言书丢过去,嗷嗷了两声算作泄愤。

既然如此,言书也不多留,起身就走,没有半丝留恋。

“唔!”沈默看他那样,也是急了,拽住牢门狠狠地摇了几下,将铁链撞的哗哗作响。

言书回头,看着他直直道:“怎么,静下来了?愿意谈了?”

沈小王爷默了一会儿,认怂的点了点头。

“元夕。”言书抬了抬下巴,又回了那椅子坐下:“把门也打开吧,左右呆在里面也没把他怎么着。”

谢凛想着法子把他拘在了这儿,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动他,显然不是针对他来的。

“啊……”沈默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确认了自己喉咙没问题了才磨磨蹭蹭的走到言书旁边,不大客气的踢了踢凳子腿,道:“起来,本少爷要坐。”

“旁边不有椅子吗?自己不会坐?”元夕看不下去,推了一把,将他赶到一边。

“嘿!”眼下不是在皇城,沈默身边也没个仆从,若要动手怕是半分胜算也没有,只得收了脾气,灰头土脸的到一旁坐着。

“说吧,你大晚上来这儿,是要谈什么?”

他可不信这家伙能好心好意的探监。

言书笑道:“从前与你面对面的时候,我老是在想,以沈小王爷的脾气,怕是永远没有收敛那一天,不料,倒还真叫我见着了。”

沈默道:“彼此彼此。想想以前,再如何挑衅,也不见你起什么脾气。哪个见了你不要赞一声温情俊雅,谁知,背人处竟是这个德行。真该叫他们来看看你现在这模样。”

若不是元夕在一旁翻白眼,再难听的话他也说得出来。

言书知道他别扭,也看出了他不乐意,说实话,他也不想大晚上的到这儿来,可时事逼人,也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沈小王爷,好好儿的,你怎么想到要跑这儿来了?冀州不比皇城,先不说条件吧,单看如今的时局,也不像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沈默嗤笑:“喂,言玉璃,是不是在你们眼里,除却秦楼楚馆,就没有什么地方是我该去的?”

章节目录 一九一 解怨(二) 他原是自暴自弃,想着想着把话说到底后,按着言书的性子怎么也得安慰自己一番,给一个台阶下。

谁知,那一位全然不照常理出牌,还将头点的煞有其事,若不是他旁边站了个凶神恶煞的臭小子,沈默大约会忍不住冲动,把他那颗好看的脑袋拧下来。

“你今儿过来怕不是为了来损我吧。”沈默放弃争辩,他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柔情雅致,什么温润若水,什么公子无双,都是这臭小子在外人前的伪装罢了,脱去皮相,他远比自己更无赖。

“我呢,虽然平日里不成个样子,可也知道在其位谋其职,百姓拿银钱供着我们,皇家拿粮食养着我们,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吗?你问我为什么来?你说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因为好玩吧。”

言书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奇怪,或者是因为有什么人对你说了些什么,才让你起了这样的心思,来到这儿。”

他不怀疑沈默的动机,也相信在他混沌的外表下藏了一颗偶尔赤诚的心。

只是……

言书道:“康王府只你一个嫡子,王妃素日又是把你当做眼珠子般宝贵。我只是不明白,若要报国,怎的偏选了最叫她悬心的一处,这可不大像你的性子。”

外人也许不知,他却是清楚的,从根子上来说,沈琼苑其实是个孝子。

“琼苑,如果没有人跟你说什么,我不信你会撇下一切,不顾安危的到这儿来。”

言书说的郑重,将所有的诚意奉在面前,叫人无法忽视。

“是我爹。”沈默垂了脑袋,没啥精神的答道:“就像你说的,我家也只我一个了,不过就算他不提,我也是要来的。”

“是吗。”言书点点头:“既是想要建功立业,那便好好做吧。”

他抬手掸了掸本就不存在的微尘,起身朝外头走去:“这场事故明日就会有人担责,你且回亲君卫吧,好好照顾自己,也算你在这儿为你母亲尽孝了。”

沈默愣了会儿,几不能信道:“什么意思?我身上的嫌疑洗脱了?我可以走了?”

言书笑了笑,道:“你没做的事儿自然不用你来担责,说到底只是意外罢了。药库的损失虽重,也不算无法挽救,只当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默不是傻子,知道什么叫弦外之音,他坐在那儿,心绪很有些复杂:“既是要放我,为何是你过来?”

如果真像言书说的,这只是一场误会,那对于无辜受累的自己,汪羽和莫北定然会亲自来迎,毕竟,诬陷皇亲不是这么好过的事儿。

可要不是误会,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言书会在这儿,就不得不叫人多思了。

沈默自觉自己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至少没有重要到让人用满城百姓的命来陷害自己,所以,那人冲着的定然不是自己。

而言书,至少目前来看,他与自己或者说与自己家并没有那么厉害的关系。

那他能来这儿,除却救自己外,没有第二种说法。

可这理由,也委实太惊悚了些。

沈默才提起的腿有些迈不开去。

言书走得快些,留了元夕在后头,看他磨磨蹭蹭的,二话不说抬起就是一脚:“还不走?也不嫌这鬼气森森的。你皮糙肉厚的不觉着如何,我家主子可受不住。”

按说从前也没在言书身边发现有这么个横货,平白挨了一脚踹,沈默揉了揉屁股,没什么脾气的嘀咕了一声:“催什么催。”也就真乖巧的跟着出了门。

牢里的空气阴森晦涩,交加着霉味和血腥气息,哪怕如今已经买没人了,那味道也迟迟不能散去。

因此,到了街上,沈默忍不住大大的吸了口气,顺带骂了一回娘,再抬眼就发现言书负手走出了老远。

入夜的冀州,就像是一座死城,空空荡荡的,除却他们三个外,再没了旁人。

“呵,真是渗人。”沈默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在那儿关了几个时辰,全身都僵透了:“言书,我记得前几日你是不是被送大理寺了?感觉如何?”

“自然是差不多的。”言书不以为意:“只是,出都出来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不用归队吗?”

沈默抽了抽鼻子,也是不乐意:“我一早就不舒服,什么都没吃,又被关了这大半日,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再说了这个点回去,没名没分的,怕也是不好开门。”

听这话,倒像是被赖上了一般。

原以为元夕会帮着把这气撒了,却不想还搭上话了:“就是,别说你了,奔波了这一晚,我都饿了。玉璃,咱们好人做到底,不如请他把饭也吃了吧。”

说的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左不过是自己饿了罢了。

可眼下这个情况,想吃饭也是不能够了。

“黑灯瞎火的,你看哪儿的饭馆开着了?”言书道:“若我记得没错,屋子里还有几个馍馍,够管饱的。”

言下之意,不过几个字,那就是“你别给我整事儿。”

偏生元夕饿钝了,不理会这茬,理所当然道:“外头没卖的,架不住我能做呀。”

说罢就去拽沈默道:“你别说旁人了,只看你自己,一整天都吃什么了?除了晚上那些个小米粥,再不见旁的落了胃。这一日两日倒还好说,长此以往怎么了得?熬过了时疫,弄坏了胃,你过不过得去?”

这几天下来,言书自己还不觉得如何,旁观的元夕反而一清二楚,这个人少爷脾胃的紧,怕是吃不惯这冀州的饭菜。

现在人手紧,除了雍亲王自带了厨子外,其余的比如汪羽莫北还有言书都是跟着大伙儿吃,每日里不是面条就是馍馍,偶尔有个荤腥也是大块大块带膘的肉,怎么便捷怎么来。

元夕这人就这样,一旦落了决定,再麻烦也会去实施,方才来的时候,他就细瞧过了,整条街也就在最尾端有一家铺子,还是空着的。

元夕指了指前头,笑的藏不住梨涡:“怎么着,两位少爷,前面走着?小弟给你们露一手,可好?”

章节目录 一九二 补一餐 沈默心里有事儿,也不想那么快回队伍去面对那些人,今非昔比,他既没本事叫人磕头认错,也没心情揪着谁来打架泄愤,如今能得这个提议,自然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吆吆喝喝的就拱着言书往前走。

大约这店主人也没想过,停了业还能被官老爷撬了门,为的还是进来做一顿饭。

“奇怪啊,这么一家店,除了米面也只剩些干货了。”元夕倒腾了一会儿,将能找到的东西都摆到了面前。

几根腊肠,一挂酱肉,一把香菇,还有一捆沾了盐渍的笋干。

言书无奈道:“你嚷嚷着要做饭,难道连食材都不自备吗?翻墙撬锁的,可不带着我们一块儿成了贼了,还好意思抱怨……”

真是丢不起这人。

沈默混了这些年,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儿,罕见的心虚:“小哥,你这不靠谱啊。冀州这铺子都关了好些时日了,里头的食材哪还有新鲜的?我是饿,可也不能这样饥不择食啊。”

“你们懂什么?”元夕不想跟这两公子讨论这些,从荷包里掏出一小粒碎银子端端正正的搁在桌子上,转身抱了一瓮大米出来:“老老实实待着,左右让你吃饱也就是了。”

他手脚很利索,不过片刻就蒸了三小碗糯白的米饭出来,上头是铺的满满当当的食材,盖子一开,香气四溢。

“这是我们那儿特有的吃食,原是用竹筒做碗,架在火上烤的竹筒微微爆裂,饭也就熟了。因是混着食材一道烤制的,所以肉汁都会渗透到饭里头,香气也格外浓郁。如今,没有竹筒,却得了这个砂锅子,方法也是一样的,却比竹筒的多了一层焦香。”

元夕把筷子揩的干干净净,递给言书道:“你脾胃弱些,这笋怕是不能入口,只当提味罢了,我再给你弄个汤来,将就着吃些。”

他的心思和楚晋一样,但凡忙里偷闲,就只想着给言书弄些吃的,想方设法的把他往肥了喂。

有时候,他也感慨,这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在吃这一点上太叫人费心。

“唉,你们这模样倒不大像是主仆。”满嘴的饭也止不住沈默叽叽咕咕的嘴:“唉,言书,从前你老跟凌战那小子在一块儿跟童养媳似的,怎么他一去边塞,你就另结新欢了?”

要不怎么说他损呢,明明心怀感激,出口的话却没有一句能听。

言书不理他,拿着筷子小小的扒拉了一会儿后,谨慎的往口子送了一筷子。

与往常吃的那些饭不同,这口感更硬一些,微火把肉汁一点点的煨进大米里头,使之膨胀饱满,入口格外香糯。

平平无奇的食材,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吃。

“汤来了。”元夕端着盆子,小跑着把汤奉上。

金色的鸡蛋丝配了一把栽在盆子里的小葱花,黄黄绿绿的很是好看。

“谢谢。”色香味具佳的东西,总是能叫人心情愉悦,而眼下,他们最缺的就是这份愉悦。

能得这一句,元夕满心欢喜,跟着两人一道坐下来专心致志的吃饭。

待得饭毕,天也大夜了,秉着不吃白食的好习惯,沈默在打碎了三个碗后总算是帮衬着把厨房清理干净了。

“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扯着言书赔了碗后,他颇有几分意犹未尽。

言书抬眼看他,嘴角噙了几分莫名的笑:“怎么?小王爷这是要跟我做朋友不成?”

他原是调侃,想将他的活跃噎回去,却不想那位理所当然的接口道:“是啊,这满冀州除了你,我跟别人也不熟啊。左右我今夜是不回亲君卫了,倒不如跟你挤一挤,明早再说。”

他说的坦然,似乎那些芥蒂从没存在过那样。

不得不说,这一位,也是个奇人呐。

若是按着皇城的身份,今日言书这床是让定了,可如今是在冀州,两人一个兵一个将,自不可同日而语。

眼见着言书的“真面目”后,沈默倒也识趣儿,卷着铺盖乖乖的在地上打好地铺,想着将就一晚上。

此时离天亮,也不过两三个时辰,月光透过窗户毛绒绒的钻进来,映出满室清华。

“言书。”沈默闭了半天眼,满脑子转花灯,白日里的一幕幕,豪不停歇的过着,搅得他失了眠:“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这问题在牢里的时候沈默就想问了,他是个直肠子,并没有那么些弯弯绕,可一来心里有愧,二来也顾忌着隔墙有耳,因此,只能死缠烂打的跟着回来。

死寂,豪不意外的沉默,久到沈默都快以为他睡着了,那头才有了回应。

“不是为了你。”温温柔柔的声响传了过来:“只是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人拿着国难当幌子寻私仇。”

一声叹息,从上头细细悠悠的叹进了沈默心里:“小王爷,我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也知道你与令堂不同,虽是恣意张扬在了外头,可骨子里那根是非的轴始终是在转的,能隐忍会妥协。因此,能不能请你,至少暂时……”

“可以。”沈默自然的打断他:“言书,你别太小看我了。”

他不傻,点拨几句就能想到根子里。

朝堂上的把戏最是无趣,若是有来,必得有回,否则就会露了颓势。

今番自己被算计,若是传回皇城,便是自己的爹再软弱无用也是要掰回一城的,且不说能得一个什么结果吧,至少这冀州是安稳不了了。

兵荒马乱,起之于兵荒。

如今的冀州,就像是处在风暴中的孤舟,再经不得一点别的风雨了。

顶上屋檐逼仄,比起家里的富丽堂皇来更显几分世俗的无奈,沈默眨了眨眼道:“你才问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恰巧我对你也有同样的疑问。”

“从前我是真的讨厌你,或者是因为你跟凌战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或者是因为你变了性子。当年金麟台上,玉璃公子是何样风华,怎么忽然就变了呢?直到这回……”

一丝轻笑溢了出来,似乎连语调都有些微微上扬:“从皇城到冀州,急行军般的赶了三日,绕是我这样日日习武的也有些吃不消,偏你厉害,明明身子不好,却连苦也不曾喊过一声,面不改色一步不落的跟着一块儿到了这儿。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言玉璃,你啊从来没有变过分毫。”

章节目录 一九三 民怨(一) 变不变的,又有谁知道呢。

言书笑了笑,侧过身子道:“睡吧,明儿一早就回亲卫军去,诸事小心些,左右要一道平安回去才是。”

平安回去。

明明是很简单的四个字,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奢望。

沈默道:“也不知还要多久,咱们才能平安回去。”

这一夜两人都没好好睡,还没大亮,沈默就出了屋子,自回亲卫军去了。

元夕在外头守了一夜,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不大乐意,垂头搭脸的进了门:“走了?”

“嗯。”言书起身,将自己收拾利落后笑眯眯的看着他:“怎么了,一脸不高兴。”

“明知故问。”元夕拱回了被窝:“你是真要命了,里外不分,凭什么叫他进屋让我睡外头。亏我还一日日陪着你,担心你这担心你那的,真是……敢问你老人家良心何在?”

“宛芳呢?”言书懒怠回他,只看了一圈:“昨儿晚上回来就没见她。”

这可有些反常了。

元夕从被窝里探了脑袋道:“你忘了?青石巷那里新辟了一处地方,专门收容那些娃娃,宛芳得了你的令,特意去跟郡主交接了呀。”

是了,言书笑了笑,自去桌上去了取了一个芋泥山药卷:“你也是越来越出息了,一晚没睡还有心思琢磨吃食,这看手法,似乎是跟宛芳学的。”

也只有她,会在白色的脆衣上头别出心裁的点上一朵四瓣的紫色小花。

言书道:“这里不是皇城,没必要弄这些复杂的花样,便是白水馒头,饿了我也是能吃的,左不过月余罢了,饿不死人的。你要总是这么娇惯着我,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所谓腹诽之言,落在元夕耳朵里也只剩了一个含了不满的翻身。

比起油腻的面条,僵硬的馒头,这芋泥山药卷自然算是精致了,入口并不过甜,反而有几分难掩的清香,确确实实是宛芳的配料方子。

虽说是来了前线,可对言书来说烦心的也只是粮钱的调配问题,仗着财大气粗,各处调运物资,一时也没觉着为难,只是……

“元夕,你昨天去核实过了吗?医馆那头怎么样了。”

来了才几日,进医馆的墨轻骑被传染的高达一十一人,且不说言书心情如何,单看这折损,就足够叫人心忧。

元夕不过是赖个床,哪里就真的睡着了,听得问,乱糟糟的脑袋钻了出来:“昨儿又有两个有症状,玉璃,不是我说啊,咱们把韶华他们撤回来吧,这地界二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怎么办?”

握着山药卷的手微微一顿,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调:“元夕,你知道皇家为什么要把雍亲王放在冀州吗?”

“知道啊。”元夕撇了撇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是吧?”

危墙是危墙,话却不是这么说的。

言书笑了笑道:“危险还是安全,在不知实情的人眼里,不过就是嘴里说说的概念,三人成虎这种事儿你不也知道吗?韶华进医馆和雍亲王坐镇冀州本是一样的道理。”

他也有担心,也有顾虑,可这些东西和要做的事情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元夕撇了撇嘴道:“我总不明白你们口里的所谓大义,也不想明白,左右,你好好的也就是了,旁人如何,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边正说着话呢,外头有人敲门,进来的还是上回那个莫名挨了巴掌的少年。

“阁主,方才外头传话过来,说是木华巷那头闹起来了。”

果然,还是来了。

民众一般都没什么主见,若不是活不下去,谁都不愿暴乱,毕竟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所以在怨恨爆发之前总是要有时间累积的。

封城的举措本是无奈,可也实在强硬,民众如水,易疏不易堵,若这举措只是三五日倒也罢了,可如今已然十多日了,若是再不给个交代安抚民心,怕是要出大事。

言书道:“汪大人他们呢?雍亲王那儿知道了吗?”

少年道:“许是知道了的。通知的人分两拨,知会了以后直接上了楼,想来是太守大人特意嘱咐的。”

“好。”言书点头,跟着少年急匆匆的木华巷走。

身后的元夕一个骨碌起了身,掠过衣架时顺手抄起被遗忘的大氅,几步追了上去。

汪羽他们果然早到了,由侍卫们护着,与喧闹的人群隔离了开来,好些人已经冲出了防护的栅栏,涨红了脸,一心一意的想要个说法。

“汪大人,当初是您说这封城是为了咱们好,等到时疫稳定了自然放我们出去,可眼看着都半拉月了,也没个说法。屋子里的人是越来越少,只出不进的,也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这日子,太丧气了,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为首的是个粗壮的汉子,皮肤黝黑看着倒像是个种地的,手里握着一把耙草的铁叉子,眼圈都是红的。

“怎么回事儿?”汪羽在人前头,莫北离得远些,言书问的正是他。

莫北道:“昨儿夜里,这家人的小子突然开始高烧,且呕吐不止,十之八九是染了病了,外头守着的人想将人连夜送进医馆救治,他不肯,一来二去的,就起了冲突。”

元夕不解:“救命的事儿,为什么不肯。”

莫北有些唏嘘:“两日前,他大儿子才折在这里头,如今小儿子怕也保不住了……”

“爹爹。”汉子后头似乎还护了个丫头,握着一把小小的木铲子,唯唯诺诺的缩着,看起来像是吓坏了,此刻真小心翼翼的扯着他的衣角,眼泪止都止不住。

汪羽脾气急,嗓子也大,劝了一会儿劝不听,气性也上来了,吼道:“贾全儿,你怎么着啊?这病怎么回事儿你没见着吗?硬扯着二小子在里头你是怎么想的,啊?如今全城的大夫都在医馆里头,不去那儿,能去哪儿?你自己治吗,你是能用药啊还是会施针啊?”

“我不管!”这汉子的心如今都在里头的娃娃身上,焦虑和担忧以及失去长子的悲痛在这一刻终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当初你们把瓜娃儿带走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是会尽力医治,如今呢?人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如今二小子也得了这病,我便是叫他死在这屋里,也算是亲眼见了!断不能再叫你们抬了去!”

章节目录 一九四 民怨(二) 一石激起千层浪,言书到了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贾全儿话音才落,那些失了亲人的百姓也起了共鸣,纷纷附和。

“汪大人,这些年您对我们也算是掏心置腹,所以您老人家一说封城,咱们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头,如今,活也不干了,店也不开了,一天天的守着屋子,看着里头的人一个个的往外出……实在是……”

“是啊,汪大人。”一个妇人抹着眼泪道:“咱们当家的已经没了,剩了我们几个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眼瞅着是过不下去了。您还让我们天天在这屋子等着,莫不是真要我们等死吧?”

汪羽再是生气,也不敢将这“死”字放在嘴边,怕的就是引起恐慌,却不想这妇人如此口无遮拦,原本只是观望的人自然而然的被激起了压抑已久的恐惧。

“汪大人,我不想死啊,一天天的关着,天知道哪一天就轮到了自己!”

“是啊,大人。我们之所以肯留在这儿,可都是信了您的话。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别说医治了,便是个好转的消息都没有传出来过。”

“好什么好啊,你们没听说吗,但凡进了那里头死了的,不说入土了,连火化都不是完整的!前头青石巷的那位,你们没听说吗?!”

言书抬眼瞧了瞧,果真还是那位妇人。

“嘿,这倒有意思了。”元夕撞了撞言书道:“如果我记得没错,宛芳是顺路去的吧,并没有大张旗鼓。这妇人日日守着屋子,连这巷子都出不了,是怎么得的消息?”

这个人,对时事算不上敏感,看问题却是一说一个准。

言书笑了笑,道:“若是有心,自然是能知道的。”

“是啊。”元夕揉了揉鼻子:“可她没事儿操这个心做什么。”

言书道:“没事儿的人自然不会操心,能多这份心的都是有事儿的。”

在旁人不解中,他上前一步,越过莫北,冲着带头闹事儿的贾全儿道:“你既然不愿将小公子挪出来,咱们自然不能强求。”

汉子本是伤心,眼瞅着汪羽那儿没有半丝松动,骨子里的焦虑和莽撞都在慢慢滋生,横冲直撞的只想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却不想这突然出现的玉面公子斜刺里来了这么一句。

那微微笑着感同身受的模样,倒像是一湾温泉,将他的满腔怒火浇灭。

汪羽原也是急红了眼,若不是莫北极力拉着,怕是要撸着袖子上去干架了,此刻被言书突兀打断,一口气梗在那儿不上不下的,差点没憋晕过去。

言书安抚的笑了笑,目光一一绕过在场诸人,将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到眼里后,提了嗓子道:“大家的心思我都明白,不止是我,汪大人和莫大人也是明白的。原也是我们不好,有些个话没有跟你们说清楚,才造成眼下这样的误会。因此,今儿站在这儿,心里有情绪的这些人所造成的损失,官府一律不予以追究。”

但凡以下犯上的人,若是一味压制,只会叫他们觉得大错以铸成,与其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玉石俱焚。

除非,他们这些上位的,能露了空隙,叫他们瞧见生存的可能性。

而言书做的,正是扯开这条缝隙,好叫他们瞧见生机。

“冀州封城,百事俱废,除却时疫这把悬在头上的刀以外,往后的生存开销更是叫人忧心的东西。关于这方面,在来这儿之前皇上和朝中大臣早就有了决议。除却保证在病情稳定之前各位的衣食住行外,之后的各行各业的复兴我们也会视各位在这段时间的表现给予一定支持。”

这话一出,不说那些个百姓了,就连汪羽莫北都被镇住了,这样的举措,便是他两也从不曾听过啊,言书这样说,倒有几分大言不惭的意味了。

这番过来,粮钱药材,别人兴许还不清楚,可他们几个却是知道的,那可都是几大皇商拼凑的,言家更是在里头占了大部。

所以,不难想,这突如其来的决策,多半也是要由言家自掏腰包的。

汪羽沉了语调,小声的去问莫北:“这孩子,怕不是要打着皇家的旗号散自家的财吧?”

“看那神情,十有八九了。”莫北笑了笑,倒是豁达许多:“他肯担这个责,受赞誉的是官家,后期再补一份折子上去,宫里不会不同意的,对冀州来说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你瞧见没,不过几句话,这些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了。”

自然是不一样的,除却死亡外,更叫人为难的是怎样好好活下去,而言书这一手,就是为了从根子上帮他们备好后路,人啊,只要有后路,再难也是能撑下去的。

汪羽叹道:“你说啊,那言琮是怎么个性子,怎么教的孩子这样败家呢?”

莫北含笑:“你别不知足啊,这孩子是为你解困局呢,你要是真替言家心疼钱,就搂着些,你瞧见中间那个妇人没?你呀,要是今日真克不住,且闹呢。”

他说的那个,正是方才言书留意的那一个,话多且密,句句又打在了旁人心中最担忧的点上。

他们两在那儿私下交流,底下的百姓却也按捺不住了,毕竟,这对他们来说可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大人,你这话说的可是真的?只要这病能控制住,咱们这些天的损失朝廷都会帮着找补回来,是吗?”

百姓们朴实,在他们眼里,只要是上头来的,称一声大人总是没错的。

言书笑道:“倒也不是找补。只是,朝廷体恤你们不易,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还能不顾安危全力配合上头下达的指令,实在是难能可贵。所以啊,除了保障你们日常衣食外,还特意叮嘱了我,哦,对了,你们或许不知道我,我啊,是七宝阁的阁主,往后在这块儿,主要就是我们来负责。若是在日常上头,有什么不如意的,只管来找我们也就是了。”

对于百姓来说,上头来的人,是什么样的官位,管什么样的事儿,也许不大清楚,可要提起七宝阁,那可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毕竟,整个靖朝,但凡和当铺沾边的,十有八九都是从七宝阁里衍生出来的。

章节目录 一九五 民怨(三) 当铺,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顶赚钱的买卖,更何况是遍布全朝的七宝阁,那可是真正财大气粗的主儿。

七宝阁的诚信有口皆碑,能得他一句保障,意义似乎比圣旨还要大些。

虽说只是扶持,可这些个人但凡识些烟火的,都能明白这中间的意义。

言书瞧见了他们的松动,趁热打铁道:“元夕,你去准备一些票据,将有意愿好好配合的人,一一登记下来,只当作是将这些个日子典当给了我们,把日子记录清楚了,有一天算一天,到时疫控制住为止。”

冀州数十万人,哪怕一人一日半吊钱,仅一个月下来,就要数百万两的开销,更不用说还有那么些个本就有经营的商户了。

在家上在这场时疫里头,言家投入的人力物力了。

汪羽变了脸色,与莫北面面相觑……

这年少阁主怕不是疯了吧,这哪儿是在赈灾,这是在拆家啊。

言家几辈积累,莫不是要全都折在这上头了?

可他打着皇帝的幌子,说了这么些话,若是叫他们驳了,一来自是拆台,二来也是打皇帝的脸。

覆水难收这话,这少爷想来应该是知道的吧。

元夕手脚极快,不过一会儿就将言书要的票据都准备好了,草台桌子一搭,马扎一摆,就就这么简易地起了个柜台。

言书笑道:“当今皇上最是圣明,又爱民如子,若非如此,也不会倾国力来助各位渡难关。只是一点,生死之前无大事,人各有志这话我也听过,所以,今儿这契,你们签与不签我与汪大人都不会多加勉强。要是愿意相信朝廷的呢,往这边,签个字画个押,银钱每日按时送到。若是有不愿意的,想去别处另谋生路的,咱们也不拦着……”

“什么!”汪羽差点没站住,急吼吼的想说话,却被莫北一把拉住,这才禁了声。

言书不去看他,只是示意那些个戍守的侍卫全都往后退一退,给那些个百姓真实的让了一条路出来。

这才继续道:“如果有想出城,另谋出路的,咱们也不拦着。只不过,有一点你们要清楚,整座冀州城,包括你们,包括这里的物件儿,但凡出去了,都是不招人待见的。如今时疫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了,封城的不止你们这一处,不同的是冀州只进不出,旁的城却是只出不进。”

来去自有你,但你要是想进别的城,怕是不能的了,拖家带口的出去,除却进荒山等死外没有别的出路。

若是在冀州,还有每日半吊铜钱的拿着,且吃穿不愁,又有太医大夫看顾着……

言书不愿费口舌讲道理,只是把所有的事实摆在了他们面前,利弊都在那儿,何去何从,由他们自己抉择。

他将七宝阁的印章拿了出来,交给元夕拿着,示意他等会儿负责盖章后,又转头对莫北道:“郡丞大人,我这随从不大识字,倒要麻烦您另找一位字写的好些的过来,将愿意留下来的人名一一誊写才是。”

这孩子,自己折腾还不够,竟是要扯着他们一块儿胡闹,可偏偏,那神态那气度,那侃侃而谈的模样对极了莫北的胃口。

因此,他也不假手于人,挽了袖子走过去,温和的笑道:“眼下也没什么多余人手,事关百姓,不若我亲自来吧。”

“真是!”汪羽下意识的想去拽他,却不想这个读书人看着文文弱弱,动作倒是快的很,一步就到了桌子,一屁股坐那儿再没有起来的可能。

言书笑着谢过,不去干涉那些人的决定,只是走到贾全儿面前道:“你的心思和担忧,我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多少能明白些,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可父母之爱子女,则必为其计深远,今日你强留二哥儿在身边,你想过没有,除了陪着他之外,你还能为他做什么?延医用药之类的,你会吗?”

短暂的陪伴,换来的只是孩子的死亡,这里头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旁观者都能知道。

言书道:“贾叔,说到底,将人送去医馆,与你们隔离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如今,皇城最好的太医都在那里,最好的药材也都在那儿。我知道,若是眼下叫你们分离,兴许又是再见无期,可要是将他强留在家里……我听说二哥儿已经开始高烧不退了,若是再得不到医治,你觉着他在那样的痛苦里能撑多久?时至今日,我不想说那些虚妄的话来去安慰你,毕竟你比我年长那些岁数,有的话原不用我多说……叔叔,你是一家之主,背后还有好些人需要你来支撑,有些事,虽然难过,可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

缩在贾全儿后头的小姑娘哭的鼻子红红的,小嘴儿也有些干裂,眼睛里是藏都藏不住的恐惧。

他们屋子里那一位确切的染了病,因此周遭那些人虽想着与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到底还是离得远远的,不敢轻易靠近。

“爹爹。”小姑娘小心翼翼的牵着父亲的衣角,带着哭腔道:“爹爹,我害怕,咱们回去吧。”

“叮”的一声,贾全儿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叉子落了地,七尺男儿,在那一刻禁不住泪,几乎没有跪下来。

作为男人,作为父亲,他救不了自己的儿子,护不住自己的妻女,这样的认知几乎能叫人崩溃在当里。

失落,悲伤,无助,恐惧,愧疚……所有的情绪堆积在一块儿后,将这昂扬男儿的背脊深深压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当第一滴泪滚落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不堪都似有了宣泄的路口。

他跪在那儿,面孔贴着地面,眼泪滚滚而下,肩膀一耸一耸的,是用力压抑的哭泣,更是一种无声的妥协。

言书走过去,蹲了下来,用力握了握这个灰扑扑的男子的肩膀,一字一句道:“贾叔,我不爱许空诺,只能告诉你,医馆的太医和大夫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人的生命,因此,你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你这个做爹的也别随随便便的泄气,成吗?”

章节目录 一九六 鱼儿面 在妻子和女儿的搀扶下,贾全儿终是让了路,由着侍卫进屋把二哥儿抬了出去,又带头在那当票上头签了字,认领了那一日三两的银钱。

如今,大儿子已经去了,二儿子又病了,妻子女儿身子孱弱,要真叫他们出这城去,且不说有没有人收留吧,便是那长途跋涉就能把命折上去。

左右这一家是要在一处的,那便在一处吧。

眼看着带头闹事的人有了妥协,余下那些自然心动,跃跃欲试的想往前靠。

人群有了松动,汪羽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叹到底,又出了别的变故。

“都说这人是送去治病,可到底是如何还不知道呢,前头青石巷的事儿难道还不够叫人警醒吗?”

声音尖细,果然又是方才那个妇人。

言书今儿已经说了太多话,又越过汪羽他们私自做了决定,此刻也不愿再做什么抉择,只叫元夕把早些时候的契约拿了出来,交给汪羽,由他这位正真的朝廷官员来解释宣读。

他低了身子对莫北道:“大人,我还有事,就先回了,这里的事儿就麻烦您了。”

说罢,也不带元夕,只身回了居所。

今番他自作主张的做了这补偿的决定,虽然大势已定不可随意更改,可该有的文书,还是得送回皇城去,总不能叫谢韵先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举措。

若是这样,他这忤逆的罪名,怕是就要落实了。

元夕跟着两位大人满城跑了一回,直到午夜才算回了屋子,一进门就看见言书歪在椅子上小憩。

奔波了一路,也是该累了,早间做的芋泥山药糕还在那儿,显然再没被动过,连带着晚间送来的面也一道被冷落在一旁。

“唉……”元夕叹了口气,提着毛毯想替他盖上,却不想这样轻的动作,还是把他弄醒了,可见这人的睡眠质量差到了怎样一个地步。

“你回来了?”言书揉了揉眼睛,带了重重的鼻音:“怎么弄到这样晚?”

“少爷。”元夕哭笑不得:“您老人家突发奇想出了新举措,累的我们这么些人满城跑,您倒还嫌我回来晚了?”

说罢,也不客气,指了指桌上的吃食倒:“但凡您老人家能叫人省点心,我多少还能开心点。”

言书才醒,人还有些迷糊,等看到他指的地方才明白自己又是哪儿不如他意了:“才刚忙着写奏折,倒是忘了。”

说罢,用力闭了闭眼,算作醒神,强撑着起来去够那碗面。

元夕原还在抱怨,见他这样反而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啊!”

“吃饭呐。”言书不觉着如何,贴身的随从只剩元夕一个,这里的厨子又供着不少人的吃喝,错了时辰吃饭本就是自己的问题,他可没脸再使唤人给自己重做一份。

“吃什么,我给你做。”元夕不理会,一把将他的手拍开:“肠胃弱就别逞能,吃坏了身子不是更麻烦?”

言书道:“不过一两顿,能吃坏些什么?左右我下回注意点,按时也就罢了。大晚上的,你又跑了一天,别麻烦了。”

元夕笑嘻嘻道:“言公子散尽家财替民分忧,我便是劳累些也是应该的。说罢,想吃啥?咱们之间可是过命的交情,那些个客套便都省了罢。”

“也是。”言书自觉这愧意有些莫名,毕竟对元夕来说,更过分的事情自己又不是没做过,当下也不矫情,直言道:“鱼儿面。”

说起来,这是一道极简单的吃食,拿清水调了玉米面糊糊,用漏勺往开水里面一漏,珍珠大小的小鱼儿也就成型了,再细细的放上码子调好味,虽不名贵,却也别致得趣。

言书素喜清淡,又兼着脾胃不佳,到了这个点上再进食,最重要的还是好克化。

眼瞅着他一碗下肚,元夕的脸上似也有了几分笑意,也有闲心扯天了:“你才刚说写折子,可是想好怎么跟小皇帝说了?”

言书道:“这事儿本没什么异议,钱是言家出的,不损国库分毫,挂的又是皇家的名头,青文不会有异议的。只不过,我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就私自做了这个决定……眼下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要是有人留了心眼,将这事留作他用,在某个时刻参我一本,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未雨绸缪这种事儿,他自来擅长,不管大错小错,只要态度端正的提前跟他把这错认老实了,才不会有不清不楚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他既能把主意拿定,元夕也就不在这上头多做操心了,只是还有件旁的事儿,只怕得问问清楚。

元夕道:“你知道,今儿你开口就是半吊钱,且日日都是实账,总和下来该是多少?如今医药宿食,每一样的消耗都大的惊人,再加上前头你说的,但凡愿意自捐遗体的另外馈赠二百两……言书,不是我说啊,你这家拆的,可真有点过了。”

元夕自幼被豢养在苗寨,虽是朝不保夕,可衣食倒是不曾缺过分毫,对银钱也没什么概念,更不会质疑自己的决定,所以这番话,大约不是他要问的。

言书笑道:“跟着莫大人记了一日的账,倒真成了他的传话筒了。”

“嘿嘿。”元夕挠挠头笑道:“我原也没算过,你知道的,对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概念。还是莫大人随口提了一嘴,我才明白这里头是多大一笔钱,玉璃,咱说实话啊,不管你打什么主意,好歹还要替家里想想,二话不说的将底子支棱出去,家里还有那么些人呢,不用吃饭了?”

话是这么说,他也没有真的担心,毕竟言书这个人心有丘壑,做什么事情都会留底线,更是把一家人都当做自己的责任,当然不会不顾后果的消耗。

言书将一碗鱼儿面吃的干净,看着他那样不由好笑道:“元夕,你这个伙计实在靠谱的紧,什么事儿啊都爱操心。莫大人他们有疑虑是无可厚非的,可你不一样啊,你忘了咱们是为何要跑这一趟了?”

章节目录 一九七 偏爱与偏见(一) 冀州的情报一日不落的传递到了宫里,明面上汪羽一份,背地里言书另有一份。

因为方式不同,言书那份总是能早两日传进七宝阁,由秦敛收拾归总后再递进宫里。

这几日,向安日日都在宫中,吃住都在内阁,与几位大人一处,实时关心着民众的反应和冀州的危情。

因此,这消息传递的也算提心吊胆。

谢韵拿着新得的纸笺,靠着窗柩在那儿出神。

“皇上。”郑秀秀端了一盅茶盏慢慢的走过来,小声的打断了他的思绪:“您呐也别忧心太过了,太医不是说了吗,时疫这种东西最易在早春发生,等天气再暖和些,自然而然就会好的。”

“是吗……”谢韵低声道,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自问:“这病等暖和了就好了吗?”

“自然了。有皇上您这样日夜挂心,冀州早晚会走出阴霾的。”郑秀秀道:“这是臣妾早起坐的新茶,唤作枫露茶,已经出过两遍色了,现在吃最合适。您昨儿一夜没睡,想来也是疲累已极,不若用些,好歹提提神才是。”

进宫这些日子,她与皇帝也算朝夕相处,虽是彼此利用的关系,可多少也动了些真情。

冀州事发,谢韵夜夜辗转到天明,白日里又要强打着精神跟太傅他们周旋,她瞧在眼里,多少也是真心疼惜。

谢韵接了茶,小小的嘬了一口,赞道:“秀秀,自你进了宫,旁的自不必说,单看这茶艺,倒是真的合寡人心意。”

“是啊。”郑秀秀旋道他面前,笑道:“在皇上的眼里,臣妾呀也只有这一点好处了。”

既知谢韵有正事,她也不多缠着,轻轻的在他面上贴了贴,转身就盈盈笑着离了屋子。

两日之后,关于言书的这一举措,由汪羽莫北呈报如期到了向安手中。

历经三朝,英明天纵的太傅大人,头一回有了这样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孩子,倒比自己以为的更要果敢几分。

谢韵坐在上头,听着内阁三大臣在那儿叽叽喳喳的分析言书此举的利弊,时不时的拿眼去瞧离他最近的向安的脸色。

“皇上,那言家小子此举可是大大的不妥啊。”最先开口反对的是丞相俞迟,他虽是文人,却不清高,对银钱很有概念,也因为这样,才觉得言书此举不可理喻:“竖子狂妄,百万白银张口就来,与冀州的百姓签了这样莫名的协议,怕是真有几分一言堂的越矩了。”

太尉孙瑞不以为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俞大人,您没瞧见文书上头说的吗?百姓惶恐,已经闹起来了,若不是他有急智,眼下怕早已不能收拾了。”

俞迟道:“拿钱收买,又能镇得住几时?今儿闹是给了半吊钱,那明儿呢?这样的承诺,言家又能背负几时,到那时又当如何?总不能由朝廷来填补这份亏空吧。他在那儿由着心情乱许诺,转头却要别人来负责,这样的行为,实在是……”

话说的义愤填膺,可要找个罪名却又不止该从何找起。

言家自掏腰包来缓了民众心绪,将他们老老实实的安置在各自的家里,还不求功劳的冠上了皇家的名头,说起来,实在是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俞迟会不满,十之八九也是因为担心言家的家底,不够来支付这笔承诺,最后反累的朝廷为这大话负责。

按理说,这原本就是朝廷的事儿,多少拿出点钱来本就无可厚非,可这样的事儿,得是他们这些内阁大臣经由讨论后得出来的结果,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失于计划的信口胡诌。

孙瑞道:“臣还是那句话,但凡牵扯到时事,最主要的就是主事之人的当机立断。您既不满意言阁主的作为,那定然是有了更好的主意,不若与我们说一说,也好叫人清楚他是错在了哪处。”

此番赈灾,言家功劳不可谓不大,既出人又出物,还顶了皇商领头人的名号,私底下那些个商户还不知怎么骂他们呢。

如果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还要斥责,那必然要有个合适的理由才是,否则,可就欺人太甚了。

俞迟自知这话说不过去,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孙大人,没人否认言阁主有这样的决策是出于善心,可心好不代表事儿就是好的。我还是方才那话,今儿半吊钱,下回要怎么着。打着皇家的名义,总不能半途而废吧。若是言家兜不住这底,那这钱要从哪儿出?国库吗?”

两位大人的讨论持续了半晌,谢韵和向安都没有发话,倒是一旁的张裁忍不住了。

“俞大人,单从这奏折上头来说,我倒是没有瞧见言家向朝廷求助的事儿啊,再说了,七宝阁好歹也是通惯靖朝的第一商户,底子有多厚,也不是你我能知道的吧?兴许,人家阁主确确实实是在量力而行呢。”

俞迟冷笑道:“张大人,我知道您那职位是个肥差,平日里过手的钱财也多,半吊钱这样的小数额在您那儿都不叫事儿。可冀州多少人,这时疫要持续多久?言家家底再厚,怕也是经不住。”

张裁原想着说句公道话,不料对方竟这般口无遮拦,当下也恼了:“俞迟,你说话要有理有据,堂堂丞相大人,一日日的竟会空口无凭的说白话,有意思吗?”

一个管人事的御史大夫,莫名其妙被套上肥差的名头,不管到了谁耳朵里,都逃不了一个贪污受贿任人唯亲的嫌疑。

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张裁怎能不怒。

向安静静的坐在那儿,来的久了,手上的茶也有些凉了,他将杯子朝外推了推,示意跟着的人换一杯,竟是一言不发,由着他们争吵的模样。

他不愿管事儿,谢韵却不能跟着视而不见,毕竟这朝堂还是他的,这天下也是他的。

谢韵清了清嗓子,提了嗓门道:“这儿是朝廷,不是菜市口,诸卿若要一味如妇人般争吵,不如换个地方如何?”

跟着向安久了,旁的本事不说,单看明嘲暗讽这一点,那是继承了个十成十的。

章节目录 一九八 偏爱与偏见(二) 皇帝发话了,几位大臣便是心内再有气也只能憋着。

谢韵转头去看向安,谦卑道:“太傅,依你看,这事要怎么算才是?”

堂堂皇帝,遇事不敢自己决断,说起来也是可悲。

向安看他这样诚惶诚恐,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好在眼下这事儿的节骨眼儿也不在这上头。

“言家此举,是福是祸还不得而知,也不用这般早的下达定论。慷慨赈灾有功,预支皇家库存有过,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左右如今还没到那一步,诸位也不用急着下定论。”

他抬眼看了看谢韵,意有所指道:“无论如何,待得事定,还望皇上能有公正决断。”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是锤死了两人的关系。

谢韵低着脑袋,很有几分垂头丧气,应了一声“唉”后,再没有旁的语言。

既有太傅发了话,那些个争执自然也就没了,三位大臣面面相觑,不大明白顶头两位的火药味从何而来。

向安道:“事情既已传达,三位大人就先下去吧。”

三位先下去,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在座的人也不是真糊涂,唯唯诺诺的也就告退了。

谢韵坐在那儿,没什么精神的盯着茶盏发呆。

“这几日,没睡好吗?”没外人的时候,向安也不再端着架子,柔了语调去问,还颇有几分和蔼可亲的模样:“瞧着连眼圈都是黑的。”

谢韵道:“我担心冀州的事儿,确实好几日没有安然入眠了。”

“为君王者,要经历的事情千千万,眼下不过一场时疫罢了,皇上要学会宽心才是。”

谢韵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这一日日的折子传上来,除却与日俱增的死亡人数外,不见丝毫进展,也不知要到何日才是个头。”

说起时日的问题,谢韵还有别的顾虑:“太傅,才刚几位大人在那儿争辩,我听在耳里,似乎都有各自的道理。您方才说,待得事定再做决断,可眼下何日事了实在是没法子说。若是言家抵靠不住,朝廷又当如何?”

“如何?”向安认真想了想道:“皇上,或者您有别的想法?”

覆在龙袍下头的手指,不由自主的蜷了蜷,似是有所挣扎一般:“方才丞相有句话说的极对,如今这半吊钱不过是应一时之需,可我觉着,咱们需要的正是这个一时。研制时疫的方子最需要时日,有一天算一天。言阁主会有这样的提议,甚至不惜自掏腰包,说到底还是为了靖朝。若是因为这个,责难于他,说出去也只是叫人寒心罢了。”

谢韵看不懂向安的态度,却也不愿叫言书因此吃亏,于情于理,总是想着要争取一回。

“我知道,如今国库虽还充盈,可一。场时疫怕是要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防着,可是,千两白银总还是该出的吧。没道理一场国难,费用全耗在民间,朝廷只在后头指手画脚,动动嘴皮子罢。”

“动动嘴皮子?”向安似笑非笑的看着谢韵道:“原来,在皇帝眼里,咱们这些个老臣不过就是整日垂手立于高堂,不知民间疾苦的动动嘴皮子?难怪您整日坐卧难安,原是我们不中用罢了。”

谢韵委屈:“老师,我不是这意思。”

向安道:“无论您是何种意思,这话今后戒之慎之。您怕寒了百姓的心,就唐突的拿朝官与他们相比?言阁主年纪轻轻,能捐助家财自赴前线固然可叹,可留在朝中的人难道就真的安闲了?调度通行,安抚民心,边陲安慰,哪一项不叫人穷尽心力?岂是一句动动嘴皮子就能轻易抹杀的?”

谢韵自知失言,只当他是为了言书那局生气,少不得忍气吞声下来,道了声:“是。”

向安道:“我知您心里不服,对那位言阁主也多有怜惜。可您要清楚,善心有时候不一定能做善事。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您虽不在那儿,可雍亲王还在呢,他言书越过皇家自作主张的下了这旨意,这叫什么?说的严重点,假传圣旨的明头都能扣上。这般任意妄为,说到底还是年轻太过的关系。若是不敲打敲打,怕是要成大患。”

谢韵心内不屑,却对“大患”两字起了感触。

对向安来说,墨轻骑和七宝阁的存在可不就是仿若大患吗?

谢韵确认了向安的心意,保言书的意图不由更坚定了几分:“老师,左右现在言家没有开口求助,做的也是善事。若有朝一日,他真当散尽家财还不嫩阻这民意,或者,您能怜他一片忠义,保他这一回。”

向安认真的审视思考了一会儿后,方才不见喜怒道:“皇上慈心,是国民大幸。臣谨遵圣意。”

民众虽有缓和,冀州的疫情却没有半分进展,言书他们来了半个多月了,除却延缓了部分死亡外,并没有一人能在得病后完全医治。

对言书来说,更糟的是,连韶华这样身强力壮的,也不能幸免于难。

消息传来的时候,宛芳还在平宁那儿帮忙,得了话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跑到小院口噗通跪倒在地。

鬓发被抓的散乱,衣衫不整挂着些许喂食的汤水,通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

元夕来了这些日子,从没见过宛芳失态到这个地步过,不由有些心酸。

言书立在那儿,见她跪的远且一言不发,对她的祈愿心知肚明,他从袖子里取了一件物什几步上前,想要递到宛芳手中,却不想那一位丝毫不敢靠近,越退逾后,恨不能砰砰磕头。

“主子离远些吧,我才从那些孩子身边过来,怕是不大干净。”

言书执意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东西塞到她的手里,一字一句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来这儿,替我照顾好他,也顾好自己。”

“是。”她原就是要去的,只是不放心留言书在外头,平日里,他的起居都是由自己负责,若是就这么去了,说起来是一种失职。

言书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去吧,有元夕在这儿,你不用担心我。”

宛芳跪在那儿,看着两人慢慢走远,用力的握了握手里穿了红丝的铜钱,终是下定决心,头也不回的朝医馆跑去。

章节目录 一九九 染病(一) 许是往日里身子强健,韶华虽觉不适却也不感大碍,强撑了几日,因此一旦发出来就有些势不可挡的模样,高烧不止,还有几分咳血的症状,时不时的浑身抽搐看着很是惧人。

他这一病,倒叫康太医也觉出了诧异,按理来说,他这样的身子骨原是不容易感染的。

许渐吉捧着药碗,配合着强按住韶华的烟岚一勺又一勺的往他嘴里灌药。

“许大夫,这怕是不成啊。”烟岚左手没劲,单靠右手实在是摁不住抽搐的韶华,这药喂得也是进一勺吐半勺,一点不见成效:“你还得想想法子,看怎么能把药灌进去才是。”

“我知道。”许渐吉也是一脑袋的汗,道:“烟岚,我摁着他,你去取个小木棍来,把他嘴巴撬开,好歹先把这药灌下去,叫他镇静下来才是。”

时疫的药还在摸索,如今这一碗更像是温和些的麻沸散,能让韶华从这种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

“唉。”烟岚应了一声松了手,急急的朝外赶,差点没与跑着进门的姑娘撞了个对翻。

烟岚吃了一惊:“宛芳?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就觉着有些多次一问,可还是忍不住将话说完:“你来了,主子怎么办?”

所谓四个侍卫,如今一个都不在身边,落在旁人耳里,倒成笑话了。

宛芳一心挂记着韶华,并没有在意烟岚,只是越过他急急的跑到床边:“许大夫,他如何了?”

其实也不用谁来回答,单看着就能知道,他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不好。

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衣衫和床单上残留的血迹,无不显示着他的状态糟透了。

“韶华……”宛芳跪坐在那儿,轻轻的抚着他的脸颊,看着并不用力,却轻易的将方才两个汉子都摁不住的人固定在了那儿:“别怕……我来了。”

趁着这功夫,许渐吉眼疾手快捏着他的后脖颈,将药倒了进去。

这是一贴急效药,不过几个眨眼,韶华就彻底停了抽搐,沉沉的睡了过去。

到了这会儿,宛芳才有闲心回应才刚进门时的问题:“元夕陪着主子,我在外头的时候也并不怎么在他身边。”

这些日子,言书的一应起居都有元夕负责,她忙着与平宁郡主一块儿,照应那些个留守的孤儿,已经几日不曾回院子了。

烟岚皱眉,似有些不解,可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一路走来,兴许也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他们两的感情了:“宛芳,你且放宽心,韶华底子在那儿,短时间内不会如何的。这几日,康太医那儿的研制也颇有成效……你既来了,就好好陪着他吧,元夕来的时日虽短,可也足够衷心,想来不会有问题的。”

宛芳取了块帕子,小心替躺着的人擦拭着残留的血痕,听得烟岚这话,倒也赞同:“一个人忠不忠心,本就跟时日无关。”

譬如秋月,自小跟他们一处长大,可说叛也就叛了,没有一丝留恋。

反观元夕……

绕是她心乱如麻,可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了一声:“傻子。”

这两字却不知在骂谁了。

春意渐浓,院子里的花多多少少的开了些,星星点点的,虽不成气候,可也叫人心生温暖。

言书倚在那儿,望着院落里那颗冒芽的柳树暗暗出神。

元夕端了菜进来,正撞见了他发呆,不由纳罕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元夕。”言书柔声道:“你知道的,我曾跟宛芳许过诺,等着初夏,合欢花开的时候,我会备一份厚厚的嫁礼,铺上红妆,给她和韶华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元夕……我明明说过的……”

他闭了闭眼,像是有些难受:“可这回来冀州,我却特意将他和烟岚一同送进了医馆……”

如今这样的局势,要算起来,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

待得万红共赏时,无人话白头。

元夕将菜放到桌上,神色倒是比他轻松不少:“之前你叫我进墨轻骑的时候,那里的长老可是好好给我上了一课。”

青白相见的莼菜鲈鱼羹,盛到了点蓝的荷叶边细碗中,放到了言书面前。

“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守则上的扉页上记得是两句诗:‘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你知道的,我对中原的文字总是不大通,只是因为这两句很对我胃口,所以记得格外清楚。韶华和宛芳,自幼就在那儿长大,我都明白的事情,他们不会不懂,自然也不会怪你。”

言书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在意的并不是韶华和宛芳心里会如何想自己,而是……

这世上本就没有人天生不惧死,也没有人因为不惧死就显得该死。

元夕看不得他那样,文的劝说不得,他也就不劝了,几步上前,粗暴的想将他显了褶皱的眉头摁平,却不想那人虽在伤神,防备却丝毫不弱,一根银针贴着他的衣袖飞穿过去,直直的扎进了对面的墙里。

元夕:“……不愧是你……”

这样口是心非的赞誉,言书敬谢不敏,好歹是把神智拉了回来,若有所思道:“康太医擅针灸,许大夫通药草,按理来说,有他们两人坐诊,进度不至于这么慢。可来这儿都这么久了,且不说根治了,便是连缓解的迹象都不见分毫。我总觉得,是哪儿出了岔子。”

这样的感觉,不说言书了,就连元夕也有,他将碗又往前推了推道:“这种事,在咱们看来兴许是将机缘,可到了大夫手里,却混然不是那么回事儿。医术虽反复,可什么症状用什么药,那自来都是有定数的。”

在这方面,言书并没有什么认知,少不得要听他分析,一双眼聚了神采,分外认真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黎寨擅施蛊,将就以毒攻毒,对蛇虫鼠蚁的运用到了一种叫外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不仅如此,他们在医术更是自成一派,唤作巫医。

元夕还在襁褓时就被带到了那儿,且不说如何长这么大的,但看自小吃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怕没人能比他更精通这旁门医术了。

章节目录 二零零 染病(二) 面对言书的期许,元夕颇有几分认怂,畏畏缩缩道:“你别用这眼神看我,我也只是猜测……你知道的,害人我成,治人怕是不行。”

言书道:“如今这模样,治人与害人又有什么区别,若是没有法子,染病的那些人迟早逃不过一个死字,别人是,韶华也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夕也不再藏着掖着,只又推了推碗,意思再明白不过,要想听法子,把饭吃完。

夜烛高照,带了几丝春天的暖意。

饭毕,两人对面而坐,商讨着为时下的困局寻个出口。

元夕道:“为了及时调剂药材,医馆的文案每日都会送出来,在你眼里,所谓的药草名字不过就是名字和后头的一串数目,但在我看来,却是一道道完善的方子。像你说的,康太医和许大夫,他们两或者确确实实是这里头的翘楚,可所有的治疗中,显而易见是为治而治。”

“为治而治?”言书有些不大明白这用词,下意识的反问道:“治病救人,不是本该如此吗?”

元夕道:“若是寻常病症,这样的法子自是最好的,温药进补,稳扎稳打的把底子弄好了,再用自身的素质去消灭疾病。可眼下,这病传播速度发作速度实在太快,没有时间来供人修复基础。你也知道,在苗寨的斗技场里头,要想活命,得先击溃对手,再来保重自身。”

一番比喻,言书也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釜底抽薪?先将这病压制下去,或者说使重药克制住,再来做调理?”

元夕点头道:“我总觉得这时疫跟中毒似的。”说到这儿似有些难掩的厌恶,抽了抽鼻子继续道:“你想啊,一个人要是中毒了,第一件事是什么?自然是解毒嘛!如今的那些个方子,桩桩件件都在温补上头,这怎么能成呢?追不上呀。钱叔说了,有些时候,以杀才能止杀。心慈手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反而有几分叫人信服的威力。

以杀止杀……

这样的情况前朝也不是没有过,霸道的药最好制,一剂下去,生或者死就都成了天命。

治病救人的大夫,也许在那一瞬间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样的事情,正规的医者是不愿去做的。

言书垂了眼,手指捻着袖口的银线细细摩挲。

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元夕,你去找许渐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偏方这块就由你们两人负责,康太医那儿,暂时不要惊动。”

“我不去。”黎元夕拒绝的干脆:“今早宛芳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冀州那样多的人,派哪一个不成?偏要把你自己身边的人调个一干二净。不行,绝对不行。”

言书看他那样,不由笑道:“你这是在夸我眼光好,所以身边的人各个可堪大用吗?得了,只是叫你与他协商罢了,他懂药性却不善制毒,归根结底还是要你自己来制的。”

元夕不满:“我来这儿是为了护着你,这些人的生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做什么要因为他们舍了你?我虽读书少些,弄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可我又不傻……宛芳进医馆前为什么要朝你磕头,不就是怕不能再照顾你吗?我不去。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去!”

他就是个性子单纯的人,遇事也总是一根筋,既然说了是来守着言书的,旁的事儿到他这儿自然不值一提。

生也好,死也好,与他确实毫无关系。

可是……言书看着他,认真道:“元夕啊,你知道的,几日前我可是在外头夸下海口,说在时疫得到控制前,但凡肯配合的人,每日半吊钱。这几日派发银钱的时候,你也跟着去了,大体也能知道这其中的花销吧。如今,七宝阁的印鉴都在你那儿,库里还有多少钱你也不是不清楚。你想啊,若是一直没法子控制,不说我了,就是七宝阁大约也经不住啊。你总不能看着我没钱吧。”

没钱?元夕皱了皱眉头,朝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为着来冀州,这少爷的装扮看着倒是精简了不少,可只看头上那个用来束发的碧玉簪子,怕是不下百金之数。

那一身黑色衣衫,看着倒是朴素了,可他也曾听说过,叫做妆花云锦,因为制作工序繁复,一匹之价可以在冀州这样的地方换一套小院子。

一个日日把院子穿在身上的人,若是穷了会如何?

元夕有些苦恼了。

言书将饭菜往回推了推,示意他往里头瞧:“如今我只是顺着大家伙吃大锅饭,你就放心不下,每日按着三顿给我开小灶,若是有一日我真穷了,怕是要刨树皮,撅野菜赖以充饥,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单纯的娃娃最容易被刻意绘制的场景所动摇,就像元夕,不过寥寥数语,就激着他去幻想言书落魄后的遭遇……

真正的落魄,他曾经历过,也因为如此,才能不想言书有同样的遭遇。

变成穷人,那是不行的。

微蹙的眉眼显示着少年此刻的动摇,言书抓住机会临门一脚:“元夕,我身边离不了人,叫你跟许大夫商讨也只是在安全的基础上。若要留你在身边,医馆你是进不去的。好在,言家传递消息的法子多的是,只捡你们能用的来沟通吧。”

“留你在身边”。

短短五个字,打消了元夕所有的顾虑:“你既这样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可是有一点你得清楚啊,我这人救人是不会的,就算能制也是那什么……嗯……不大能入口的……”

言书道:“像你的血那样?”

元夕不满道:“别打岔。既答应你了,自然是要做到的。可有一点,你也要清楚,苗寨的东西,一旦入口,就算不死,多半也是有后遗症的。你要下这决定,怕是不好收场。”

“我知道。”言书淡漠道:“如今的世道,多的是命若蝼蚁。若是正途得不到结果,歧路也不是真的就那么不能走。”

章节目录 二零一 送行(一) 元夕得了任务,自然不能日日在言书跟前晃悠,可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自己整日里上山下河的乱窜,悉心准备的一日三餐却还是能按时出现在言书桌前。

“我才刚去溪边找东西,可巧就见了这虾,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很有精神,便打了一些回来给你剁了做虾蓉。”元夕抱着一个陶瓷罐子,割了手指往里头滴血:“得亏这里的山坳内有泉水,要不然也得不了这尾赤羽晴蛾,我先那血把它喂了,等血肉融合后再将它喂给大些的毒物,累积个三四层,也就得了。”

他说的津津有味,言书有些意外:“从前说起毒来,你总是脸红脖子粗的,可上回你就心心念念的给我制毒,这回似乎也不抵触。元夕,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似乎不一样了。”

这话别人问的,言书不成。

那一位忍不住拿眼斜他,为他这明知故问不痛快起来:“左右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毒小子,慈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玉璃,我可告诉你了,这药下去,死的只会比活的更多些,你要考虑清楚才是。”

上回他自作主张的给留守的人发银钱,听莫北说那叫先斩后奏,是一种不大妥当的行为,若皇家或者朝廷追究起来,可是一项不小的罪名。

如果说上次他是自我折损,上头不便计较,那这回呢?

“玉璃,便是你想草菅人命,也得找个靠山吧。说到底你就是个小掌柜,顶那骂名做什么?”

顶骂名?言书失笑,感情在这小子眼里,自己所做的事,将要犯的罪,是几声骂名就能抵消的?

想当初,太傅以一己之力排除众议,用太傅的名义,替谢韵把封城这道旨意下达出去,也不知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想什么呢?”元夕举着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左右已经破了口子,要不然委屈你就这么吸一口?”

言书:“……”

或者,从他内心深处来说,也许有那么一两刻也是真心羡慕谢韵的。

韶华的病情恶化的很快,就像他得病那般,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挨到第七日时,就连康太医也再想不出任何延缓的法子,只能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往外吐着黑紫色的污血,整个人也越发单薄,像是破败的纸鹞一般,被风一吹就能散去。

宛芳日夜不离的守在那儿,倒也没瞧不出什么异常,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只是一步都不曾离开,只一双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韶华,生怕一错神,再看就是永别。

她不睡,烟岚也不敢走远,在一步之遥的地界安安静静的守着,端茶递水,没有半丝错漏。

旁人看着,大约会觉得他如常般沉稳,只有亲近如许渐吉之流,才能发觉,这位从无差错的侍从,在拧毛巾的时候浸湿了衣袖,在倒水的时候满溢了茶盏,在吃饭的时候挑落了面条……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周遭的一切,似乎糟的不能再糟了。

言家出来的几个人,宛芳不爱说话,烟岚不轻易说话,韶华倒是个热闹性子,可眼下也说不了话,一屋子沉闷,仿佛连空气都跟着凝重了起来。

除却呻吟,就是痛呼,再不然就是无止境的咳嗽与呕吐,浓烈的血腥气息,在满是艾草金银花的药草味中也能清晰分辨。

康太医将安置他的银针一一拔除,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原以为宛芳会哭闹,却不想这姑娘性子这样倔,明明苍白了脸,却连泪都不见一滴。

也是,经历了这几日,该有的心理准备或者都有了,哭与不哭又有什么差别。

康长海敬佩她的心智,少不得多嘴一回:“姑娘,你若还有话来不及告诉这位公子,或者我有法子能叫他清醒一回,也许能多少补回一些遗憾。”

原本到他这个年纪,生老病死也就成了常事,只是眼前的两个人,左不过二十多的年纪,陡然逢了别离,若是连最后一句话都不得说,也许后半辈子都会无法释怀。

生离死别这种事,自来都是留着的那位更加遭罪。

“是了。”宛芳点头:“他大约是有话要说的。既如此,便劳烦太医了。”

到了最后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康长海心内稍安,道了一声唉,转身就去备药了。

宛芳回头去看许渐吉,道:“来了这几日,他一直没有清醒过,但凡开口总是离不开主子,许大夫,劳您往外传个话,就说……就说韶华怕是不行了,看他是否还有别的安排。”

“好……”刻意的冷静总是叫人不安,这般物化的说辞更是让人觉得难受,许渐吉应了一声后终是忍不住:“宛芳,你若想哭便哭吧。咱们面前,没必要这样忍着。”

宛芳摇头,只拿着帕子替面前烧的滚烫的人降温,半晌才道:“我这样日日伴着,寸步不离,大约也是十之八九了,只是早晚罢了,左右我是不会离了他的。纵然我没有得病,三尺白绫,利刃刀剑哪处不可得,比起伤心,只觉着对不起主子罢了。”

虽是姑娘家,可她主意最正,素来言出必行,谁劝都没有用。

这些天,烟岚见她行举如常,除却面色苍白外不见伤心,就有了预感。

今番韶华若是能好,宛芳自是没事,若是保不住,她自然也存了死志。

若非如此,进医馆之前,她也不会特意跑到言书面前,行大礼求宽恕。

这个事儿,烟岚知道,言书自然更明白,因此,许渐吉的话一递出来,他就猜到了宛芳的盘算。

元夕捧着药罐子,看他在那儿收拾自己,知道是劝不住,也实在没法劝,这些人自小一处长大,是何等交情,尤其是韶华。

今番他横遭此劫,在言书心里多半是归罪到自己头上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逼着元夕炼这“药”。

玄衣蓝衫,银丝腾蛇,那是言书最爱的装扮,末了,他将一顶小小的银冠端正的束在头顶,又仔细的端详了一回后,转身看着元夕道:

“走吧,咱们去送他最后一程。”

波澜无惊的语调后,是藏都藏不住的猩红眼眶。

章节目录 二零二 送行(二) 言书下了决定,元夕也不想阻拦,自取了一条浸染了药汁的帕子,亲手替他系上:“不管为了什么,你总还是要多顾惜自己一些。”

他看了看那药罐道,心里也不知该是个什么滋味,呆愣了半晌终是喃喃道:“寨子里的蛊法最是恶毒,讲究生生相克之术,玉璃,我知你决心,可眼下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狠绝了些,不管怎么样,那人是韶华啊。”

言书道:“我知道是韶华,也只有他,能原谅我做这种事。走吧,再晚怕是要赶不上了。”

医馆里头愁云惨雾,哀泣声不绝于耳。

康长海备了针灸药草,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等着言书到了,好及时下针。

宛芳还是没动,坐在那儿温情款款的看着韶华。

烟岚立在一旁,连眼圈都是红的。

言书全副武装的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阁主……”许渐吉正在熬药,陡然见了他还有些愧疚,毕竟韶华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儿,他总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没事儿,你忙你的。”言书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转头去看宛芳:“你还好吧,脸色这样差。这几日都没睡吗?”

宛芳拍了拍脸颊,想着沾染些红晕:“主子,我没事儿。”

明明是极为悲伤的事儿,由她说来却连半个颤音都不见,平静的叫人难受。

言书看了看韶华,低声道:“烟岚,你去外头看着,我与韶华和宛芳单独说会儿话。”

“是。”烟岚点头,将屋子留给了他们几人,独自走到了外头,抱胸站着,不见喜怒。

言书走到床前,示意元夕把宛芳搀扶起来:“你去边上坐着,让康大夫过来,我有话交代。”

银针细密,又快又准的扎上了韶华的脖颈,脑袋,几处重要大穴,红黑色的血液源源不断的从他耳蜗处涌了出来。

言书的眉眼,几不可见的跳了跳,不忍的情绪一闪而过。

“元夕,把东西拿出来。”

不知为何,宛芳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韶华死了,眼下显然不会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可看着言书的表情,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狠狠跳了一下。

“主子……”突如其来的恐惧,叫人觉得不安,她小心的去瞧元夕捧着的陶罐子,错觉一股辛辣若有似无的飘散了出来:“这是什么?”

元夕抬眼看了看言书,哪怕他从来没有顾忌到了现在也不敢随便开口说话,生怕挑断了哪根神经,叫人抓狂起来。

气氛古怪到了极点,连许渐吉都有些不适起来。

若在往日里,言书总是最能体会别人情绪的一个,可眼下像是故意屏蔽了一般,不去理会宛芳的恐惧,只是看着元夕道:“你去外头,把蛇血取出来,这边,我跟他们说。”

听得蛇血儿子,康太医略显浑浊的眼敏锐的亮了亮:“言阁主,你们这是找到法子了?”

为医数十年,康长海从没有像这几日般自觉无力过。

无数患者在他手里失了生息,不说治愈,连好转者都寥寥,唯一做到的也只是勉力延长了他们的寿命,看着他们苦苦挣扎在生死边缘,再亲手送他们离开。

说实话,这几日死的人多,遗体也多,在祖上是仵作的许渐吉的帮助下,他也算基本摸清了这病的特性,若是能再给些时候,兴许他就有法子研制出相应的方子。

只是,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中医,在很大程度上讲究一个“补”字,形补,气补,日复一日的调理,稳是稳了,可对付这样突如其来的时疫却是不成的。

所以,陡然见了言书的举措,他第一反应是欣喜,比起自己的名誉,他更愿意接受江山辈有人才出。

毕竟,生死面前,无大事。

言书垂了眼,不去看宛芳,只是问康大夫道:“他多久会醒?”

康长海探了探他的脉息,翻看了了一回眼睑道:“快了。”

言书点头,转向宛芳,一字一句道:“墨轻骑规章上头,凌驾于所有条款前头的第一行字写的是什么?”

“南北驰骋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

这原是一位悲情将军的话语,据说,当时他一意维护自家皇朝,在边塞奋勇杀敌,却不料朝廷内里早已被买通,怂恿着皇上连下十二道金牌,将他召回并且残忍杀害。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尽忠职守了一辈子,为国效力了一辈子,最后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这位将军临了,也不过是倚江自嘲,不悔初衷。

墨轻骑,第一要紧的,只两个字,忠心,哪怕这所谓忠心到了最后不过一场愚忠,也要誓死无悔。

清冷的声音,平述着那句誓词,叫人听了,不由生出几丝敬意和感慨。

言书道:“是了,从你们进入墨轻骑的第一天,就该知道,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跟随我,效忠我。”

元夕取好了蛇血,搁到了几人面前。

殷红的血液像是活了一般,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许是蛇的特性,这碗东西看着叫人觉得不祥,甚至带了几分邪恶。

宛芳心有所感,默默地退后一步,几不可信的看着言书。

偏生,那一人像是无知无觉一般。

“你们知道,元夕本就是从苗寨那儿过来的,虽不大通医术,对蛊术却很有研究。你们面前的这碗血,从引子到载体无一不是这方圆十寸内的至毒之物。”

自来了这儿后,眼看着韶华一日比一日病重,宛芳面上的冷漠就没有卸下来过,虽说,对着韶华说话时也曾温柔婉转,可在场的又不是瞎子,那会不清楚这不过是她强撑的模样。

就像方才,康太医摇头道抱歉的时候,宛芳还是那样波澜无惊,仿佛面前人是生是死都与己无关一般。

可现在,这面具算是彻底裂了。

宛芳苍白着面容,神色间满是恐惧:“主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仔细想想,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真心第一次质疑言书的指令。

言书道:“蛊者,载体也。如今蛊虫既成,韶华也当尽他最后心力。”

章节目录 二零三 送行(三) “哐当”一声,像是为言书这话做了结音。

宛芳失手,打翻了架在一旁的铜盆,温水撒了一地,被夜风一激变得冰凉。

“这次的时疫,起源在人身上,因此这蛊毒的载体最终也只能落在人身上。这蛇血是最终的引子,目的是要勾出得了时疫且将死之人身上特有的病体,并在其中化作血肉,从而产生一种全新的蛊毒。”元夕立在一旁,解释的底气不足,甚至带了十二分心虚:“也就是说,需要在韶华死之前,把这碗血给他灌下去,然后再从他身上重新抽取血液,熬制成蛊毒……”

不久前,他还在院子里预祝宛芳和韶华白头偕老,如今却想了法子要熬透韶华的骨血……

这份“阴毒”,连他自己都觉得胆寒,连带着目光都忍不住朝言书偏移。

言书面色不变,直直的看着宛芳道:“今日之事,我原可背着你去做,如今告诉你也不是想要征求你的意见,毕竟,你与韶华尚未婚配,他的一切你也无权做主。只是,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而已。”

说罢,也不再看她,只坐到床头耐心的等着韶华醒来。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到尾将宛芳浇了个透骨,她立在那儿,只觉得从头发到脚趾都被冻成了渣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情感上,她很想大喊大叫,把言书和元夕还有屋子里的所有人一同赶出去,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主子,也是韶华的主子,从如墨轻骑那一刻就是他们誓死效忠的对象。

旁人或者会觉得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可宛芳却知道,远不止如此。

别看平日里韶华油嘴滑舌,事事惧怕言书的模样,事实上,他是真的将言书当做自己弟弟来疼爱的。

可这样的情意,落在主子眼里,似乎除了可笑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言书的决策,近乎骇世,以人血为药,这与杀人以自救又有什么区别?

人心本善,若是被人知道这法子,就算侥幸得活,又该怎样问心无愧的过完余下的日子。

“不成!”康长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无异于以杀止杀,绝不可取!”

他是医者,一路平步青云靠的都是正途的医道,对这样邪性的法子有种本能的抗拒。

“邪性?”言书失笑:“时至今日,您老跟我谈正途?时疫突发,冀州数十万人,说关也就关了,这不是以杀止杀?病故而亡,遗体说解也就解了,这不是以杀止杀?正途如果有用,谁不愿一身坦荡,回首荣光?康太医,咱们来这儿多久了,您算过吗?便是博学如您,对这时疫怕也是束手无策吧。靖朝建国这些年,也曾发过一两次时疫,每回您都在场,您告诉我,可有一次像现在这般?”

“便是一时没有法子,也不能用这个办法!”康太医白眉紧皱,鼻子都红了:“言阁主,我知道这孩子是您的家仆,生死本该是由您说了算,可以血肉化药蛊,实在太伤阴鸷,断断不可行!再给老夫些时日,相信会有别的转圜!”

当初在太傅府,康长海也算与言书朝夕相处,虽不至于完全了解,可作为长者,他总觉得自己看的也算通透。

这孩子,是一种温润包裹的冷漠,可骨子里又透着几分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热血。

所以,他不信,言书当真会拿韶华做了筏子,去补这冀州的空洞。

许是被康太医说动了,言书愣神了好长时间,气氛静谧的诡异。

康长海松了一口气,还想着再接再厉,却不想言书开口了。

“康太医,今儿我若是不喂他这药,你能救回他吗?”

像是一记闷拳打在了旁人心上,将在场这些人从这惊世骇俗的药方中震了回来,直面眼前的现实。

不论是康长海,还是许渐吉,没有人能将韶华从阎王手上抢回来。

世事现实的很,没有那么多奇迹会因为不甘,不舍,不愿而产生。

言书顿了一顿,还是那样温柔不惊的语调:“若是今儿你们能救他,不管多难,我都愿意尽力一试。可显然,你们不能,对吧?”

“他进这医馆,我本就是打从心里不赞同的,可他告诉我,来这儿的人,不能只是外围的侍卫,必得有我身边贴身的,若非如此,也不能叫人信服。他说,活了这么些年,最不愿看见的就是我为难。”

含笑的语调里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宛芳,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怎么想我,其实我不大在意,真的,你说我自私也好,怨我阴邪也罢。今日,我只会问韶华。你的意见做不了数。”

“问他?”一丝苦笑从她淡粉的唇角处溢了出来:“但凡您说的话,他几时驳过?从没有吧,您说你要问他,不如说,您是想给他下这指令罢了。主子,咱们主仆多年,何必要绕这弯子,与我做这过场?难道,只为了求个心安吗?”

这话算是很不客气了,不说言书如何,就连元夕也有些看傻了,看着那碗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犹豫了半晌,只得踟蹰的往后退了一步。

许是心绪不稳,他这一退竟是撞到了身后的架子,书籍纸张,药物配方,稀里哗啦的倒了一地,突兀的声响将这宛芳剑拔弩张的气势震了个稀碎,一道眼风冲着元夕狠狠扫来……

“都是你!”素色的丝带隔空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黎元夕直奔而去。

都是他!

自从他进了言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韶华墨轻骑首领的位置被他轻而易举的夺走了,主子身边日日跟进跟出的也变成了他。

就连这回……若不是因为他,韶华定然是陪在言书身边的,又怎么会像这般进了险地,失了生机!

还有这药,阴邪,可怖,从头到尾都是苗寨的那股子血腥气息,就像是这少年,哪怕再精灵容颜,笑靥纯真,骨子里还是那个从猩红血池里爬出来的怪物!

心之所向,灵之所指,丝绸破空的猎猎声响下,是宛芳不愿遮掩的杀心。

章节目录 二零四 送别(三) 元夕没有想过,宛芳会这样毫无征兆的朝自己出手,饶是他反应机敏躲闪及时,还是不可避免的出了一身冷汗。

“你做什么啊!”

“杀你!”

凛冽的杀气在那一刻暴露无疑,白绸裹挟着寒风将屋子里不禁折腾的东西都撕的细碎,康长海年纪大了,被惊得够呛,若不是许渐吉在前头护着,怕早就跌坐在地。

第一下,元夕躲了,第二下,还是忍了,到的第三下终是压不住戾气,袖里刀出鞘贴着白绸狠狠的划刺过去。

”叮”的一声轻响,却是宛芳的凤吟,两刃相击,除却忽明忽暗的星火外,更有近乎刺耳的金属抓挠声响,搅得人心肺浮躁。

元夕往后一撤,顺带着将白绸也扯出了屋子,竟是从屋内打到了屋外。

不论是元夕还是宛芳,修习的都以飘逸灵动为主,出手只求快狠准,因此一番打斗下来,除却被利器锋芒所损的那些器皿外,竟没有打乱屋内任何一样陈设,康长海立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在场的这些人,除了自己外都是言书的手下,主子不开口,他们自然也不敢相劝,可这么打下去,落在旁人眼里怕又是不小风波,自己身为长者,少不得还要多上一嘴。

“言阁主,这事儿本就有待商榷,若是实施下去,除了韶华公子外,自然是宛芳这个未婚妻的最为伤心。便是有些气性也是难免的,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她计较才是。再者说了,这儿是医馆,不是武行,便是要动手打架也不该在这儿。里头多少人在生死间挣扎难逃,若是外头大打出手,进了汪大人耳里,怕是不好收场。”

说到这儿,康太医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言阁主,您今儿这举措,王爷和两位大人知不知道?”

“不知道。”言书理所当然,也不提阻止外头两人的事儿:“正是因为这事儿背了正途,所以只能和你说,汪大人莫大人性格虽不同,却是实打实的好官,这件事儿不能拖他们下水。”

“怎么,阁主的意思竟是要完全瞒着他们不成?”康长海吃了一惊,几不能信:“这样大的事儿,岂是你一人能说了算的。就算真的可行,一旦流露出去,你可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言书年少早慧,康长海不信他想不到这处去。

果然,那一位笑了笑,像是在说一个趣事儿一般:“我又不傻,自然知道后果。这药一出,且不说能救下多少人,便是那些得救的,若是有朝一日知道真相,怕也是会怪责于我的。人嘛,你给他一个台阶,他才能一边怨恨一边无忧的活下去。”

“只是,康太医,你也知道,皇帝新登基,上有太后,下有太傅,再往下还有百官和百姓眼睁睁的瞧着。今儿这命令不管是出自雍亲王还是汪大人,归根究底起来,总是脱不了朝廷的影子。只我不一样……前几日在外头布施的时候,七宝阁的名头已然散了出去,在所有人眼里,我都只是个商人,做的所有决策也都与利益挂钩,大约除却用人不明外,也扯不到别的上头。再说了,好歹也是为了救命,他们抱怨抱怨也就过去了,于我没什么影响。”

还真是想的仔细,替所有人都考虑到了,除了他自己……

康长海叹了口气,坚决道:“言公子,你不必如此,这药我是不会用的。我承认你说的都有道理,可即便要用也不该是您来下这命令。你才多大,哪里会知道人心险恶。你以为今日你做了这决定是救了他们的命,来日他们发现真相时就只是过过场面骂骂你不成?言阁主,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儿你心里肯定有自己盘算,做这样的决定也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不若你告诉我如何?”

时疫这种事,想要治愈本就是要时日的,他只是不懂,言书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甘愿做这种事。

言书将一份纸笺放到了他面前,道:“康太医久在宫闱,有些事情便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多半也是有所耳闻的。等你看完这个,你再告诉我,要不要帮我。”

赤纸鸿雁,那是……

康长海皱眉,接过纸笺,细细阅读起来。

院子里,宛芳渐渐不敌,最初的伶俐攻势渐渐慢了下来,可身上的杀气却没退去分毫,白绸破碎的纷飞到了一边,凤吟破空,一剑一剑毫不留情的猛刺。

她本是情绪控脑的出招,又有些后继乏力,举手投足间都是满满的破绽,若非元夕顾念,手下留情,怕是早死了十来回了。

这种程度的打闹,在墨轻骑中并不少见,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有什么矛盾打一架也就过了,因此从他们砸出门来的时候,烟岚就是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没有分毫干涉。

直到,元夕一指将宛芳定在原地,一把夺了凤吟时,结束战局时,他才出声:

“疯够了吗?”

四个字含了气韵,将才激斗过得宛芳吼得血气上涌,一双眼涨得通红,恨不能迸出血来。

“以为只是哪儿?自家操场吗?想打就打,想闹就闹?外面那么些眼睛看着,倒是真不怕丢脸!”

宛芳将那股血气生生压了下去,冷然道:“命都没了,还要这脸做什么!”

“闭嘴!”言书这样避开了耳目要说的事儿,岂是能在这儿说的,烟岚狠狠的剜了宛芳一样:“谨言慎行是你的好处,用心揣着,别随随便便就丢了!”

说罢,也不去看元夕,直走到宛芳面前,一掌拍开了她身上的穴道:“算着时辰,韶华也该醒了,你别顾着闹脾气,反而耽误了时候,后悔一辈子。”

“至于你。”他指了指元夕道:“暂时留下外头,省的出事。不论如何,这几日,避着些吧。”

谁也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宛芳进去的时候,方才还剧烈反对的康长海已然没了异议,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韶华已经醒了,由许渐吉扶着靠坐在床头,看着宛芳进来,似乎还笑了笑,柔声道:“你来了啊?”

章节目录 二零五 送别(五) 认识这么久,宛芳听过他无数种打招呼的方式,最多的便是兴高采烈的举着握剑的手,远远的朝自己晃着,扯着嗓门喊自己的名字:“宛芳,宛芳,我在这儿!”

从前,她也曾好奇,明明是那样一个模样文雅的人,好好的怎么就长歪了,白白辜负了一张好脸。

可现在,他就那么躺在那儿,用与外貌相符的温温柔柔的语调,有气无力的对着自己说一句:“你来了?”

压了数日的惶恐和委屈,化作泪水,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是,我来了。”

宛芳性子要强,当初在地下训练的时候,那样苦,也从没听她多抱怨过什么,更不要说落泪了。

这样的人,若是情绪崩溃,总是会叫旁人觉得格外难受的。

烟岚低着头,或是不愿或是不敢再往这儿多瞧一眼。

宛芳强撑着情绪,一步一步的走向韶华,还是那位置,还是跪坐着,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重复了一回道:“我来了。”

“你,你别哭。”韶华没料到,自己才醒,看见宛芳的第一眼,竟是这样从未有过的泪流满面,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可又实在提不起力气做什么,只得没什么用处的劝慰道:“我没关系的,你别哭。”

这是他们两的时间,言书不愿干涉,只将一纸契约放在了桌上,带头出了屋子。

元夕被烟岚独留在外头,正在灰心丧气,垂着脑袋面对着树,百无聊赖的数着树干上的纹路。

“怎么了?打架输了?”言书拢了拢袖子,走到他身边,柔声道:“还是难受了?”

才刚他们出来,元夕就知道了,只是心里有委屈,不愿转过身来面对他们,此时得了言书的话,酝酿了许久的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低着头,瓮声瓮气的,像是被误会的小孩子:“我知道她有气,也知道她难受,所以不会当真。”

“嗯。”言书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安抚:“她生我的气,却没法子跟我动手,只能拿你出气。好了,别跟树过不去了,你转过来,你看看我。”

也不知为什么,言书说的话总有种特别的魔力,叫人情不自禁的照着他的话去做。

就像现在,听着不过是句撒娇的话,偏偏元夕还真入了耳,老老实实的转了过来。

“干什么啊。”四个字还没出口,一股熟悉的甜味毫无征兆的入了口。

“好吃吗?”言书学着他的模样笑眯眯的拍了拍手。

元夕楞楞的站着,下意识的点头。

麦芽糖……他打小就钟爱这种甜到发腻的糖果,要说从什么时候起的,倒也忘了,只是每回有任务,回来后总要往自己嘴里塞上那么一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清除滞留在鼻腔肺腑的血腥气息。

“你怎么知道我爱这个?”

言书理所当然道:“但凡是糖,便没有你不爱的。”

也是……元夕揉了揉鼻子决定不再多话。

屋子里灯火通明,纱窗上的剪影像极了一对相依相偎窃窃私语的爱侣。

言书道:“你就不疑惑吗?”

元夕不懂:“疑惑什么?”

“可以疑惑很多啊,比如死的人那么多,我为什么偏要用韶华做这载体。”

元夕不解:“这很奇怪吗?你们中原不是有句古话吗,什么人死红毛,或泰山的。”

“……”言书:“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元夕道:“是啊。就是这句话。韶华跟了你这些年,如今又是为了你入险地染病无医。以他的性子,大约是不愿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的。再说了,苗蛊这东西,按着当年来说,他只会比你更清楚,搞不好,这主意就是他的,做载体这事儿也是他想着万一自己染病,特意告诉你的。所以,没什么好疑惑的呀。干嘛?我说错了?你这样瞪我。”

“没。”言书低了头,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元夕不觉有他,自顾自的继续道:“说起来也是奇怪,这道理我都懂,宛芳怎么反而犯上糊涂了。”

“情之一字,最叫人失智,韶华出事,最难过的就是她了。还是那句话,你别怪她。”言书笑了笑:“不管这主意是谁出的,能轻易接受满靖朝怕是找不出十个。”

“唉,你看,分开了。”元夕嘴里的糖才吃完,那边就有了动静:“宛芳好像要出来了。”

看着剪影,那边的话似乎已经说完,属于女子的身影慢慢的朝着门口走来。

素影纤细,广袖轻抬,瞧着倒像是在拭泪一般。

元夕小声道:“这是哭了吗,等会儿她若再打我,我不还的话能叫她开心点吗?”

“不会。”言书道:“她不会再跟你动手了。”

宛芳到了跟前,按着从前的规矩朝言书行了礼,又转身去看元夕,语气还是冷然:“这蛇血要怎么用?直接灌下去就成了,是吗?”

元夕空戒备了一瞬,还有些转圜不过来,怔怔的点头后,直觉的去看言书。

宛芳道:“韶华说,他希望,这个药由我亲手喂他喝下去。”

康长海:“……”

他总以为言书心狠,对手下狠,对自己更狠,如今看来倒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对于韶华这个提议,言书并不觉得意外,对着宛芳点点头,道:“我陪你一道去。”

一个人纵使从小被训练做杀手,手上也不只背负一条人命,可要他对心爱之人下手,实在是有违人性。

被宛芳照顾了这么些年,哪怕今夜过后彼此成了陌路,言书也不愿叫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夜越发黑了,韶华躺在床上,连带着眼角都开始渗出点点血丝。

“主子……”韶华勉力转过头来,歉然的看着言书道:“韶华无能,怕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

借着金针的刺激,话也说的完整,越是这样,越叫言书觉得难受:“你若觉得辛苦,我就让康太医把针取了,可好?”

人之将死,何苦非得为着活人去撑一口气……

“我很好,最后还能与你和宛芳这样说说话,我觉得很好,况且,这药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候喝才最有效不是吗?”他笑了笑,泪混着血沿着侧脸大滴大滴的往下滚落:“主子,你知道的,我还不想死,所以,求您帮我,用别的方式好好活下去。”

章节目录 二零六 送别(六) 这是元夕调的药,他自然清楚要将他下肚会是怎样的痛苦。

最烈的毒,顺着食道一路腐蚀而下,烈火灼心,不过如是。

原以为会听到撕心裂肺的喊叫,就像当初他在苗寨听到的那样,可不知道是太虚弱还是如何,直到言书他们出来,里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宛芳垂着脸,叫人看不出半点神色,倒是言书,还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一双眼,红的像是掺了血一般。

只见他一步一步的走到康长海面前,对着老人家行了深深一礼,道:“康太医,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麻烦您了。”

能做不能做的事儿,他都做了,接下来的事儿,便是他再想帮忙,怕也有心无力。

“这味药引子性子极烈,此刻功效怕也不全,若是没有旁的辅助强灌下去,最好的情况或者就是五五分成,是死是活全靠天命。”说到这儿,言书的声音越发沉闷了:“我来这儿的时候,各处盘查过,来这冀州半月有余,负责照顾看守医馆起居的护院得病者逾七十人。事到如今,我也不蛮您了,这些人,本就是我七宝阁的死士,从进这门的那刻开始,就随时准备好了牺牲。如今,或者正是他们得偿所愿的时候。”

这药到底如何,能发挥几成功效,又该如何调配才能将毒性压到最低……这些都是急需攻克的难题。

而要想解决这些问题,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实实在在的用到人的身上,再从他们的反应中调配药方,缓和药性。

俗称,试药。

康长海是医者,并不能明白这所谓“得偿所愿”为什么非得跟以身殉职挂上关系,可眼下他也没法提出什么异议,只得点了点头和许渐吉一到进去。

宛芳跟在言书后头,垂了眼不去看任何人,元夕有些难受,期期艾艾的看着言书,指望他能给自己指派些什么任务,也好暂时离了这里。

也不知是盯得狠了还是怎么,言书倒真抬眼瞧他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跟着一道去啊,这里头就你最懂苗蛊,难不成还想跟着我回屋子?”

说罢,去看宛芳,道:“这几日你且离了这儿,自我隔离一段,等确定无碍了就回来。”

又问烟岚道:“你呢?”

如今韶华死了,七宝阁该有的仁义也都到位,该做的牺牲也足够了,烟岚再留在这儿,除了徒加牺牲外没有任何旁的意义。

所以,他要走要留全看自己的心思。

烟岚默了一会儿,目光若有似无的从在场几人面前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韶华的屋子里头,定了很久。

“我留下。”

这是韶华丧命的地方,时疫如何也还没个定数。

按着元夕的方子,接下来的时日里这些个医师怕是会对韶华的遗体有所作为……

他不想走,也还不能走,况且,他还有别的顾虑。

冀州数十万人,染病者已然逾万,韶华只一人,便是把他身上的血抽干,怕也不能叫这么多人活命。

他有直觉,若是这药有用,这支蛊,不久之后会再出现。

为着避嫌和隔离,回院子后,言书便自请去了隔离的院落,按着规矩将自己反锁在了屋子里头。

每日除却送餐的人外,轻易也见不到旁人。

好在还有无尽的物资调派需要伤脑筋,再加上他又耐得住,才没叫这落差逼出病来。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几日,谁知到了第二日,就被不速之客打乱了。

沈默捧着酒坛,卸了戎装,安安静静的出现在了院落门口。

言书有些意外,握在手里的笔差点落在桌上,花了宣纸:“你怎么来了?”

“七宝阁重金压制,城内一派祥和,亲卫军无所事事,我呢也闲的慌,听说你这儿出了事,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就跟李头儿请命,亲自来陪你。够意思吧?”

所谓李头儿,大约就是李枫了。

沈默拍了拍手里的酒坛子,挑了挑眉道:“怎么着啊,整两盅?”

都是烟花场里的过来了,论喝酒,谁都不惧谁。

要是在往常,言书大约会找借口拒了,毕竟要事在身,喝酒的对手又不大合胃口。

可今日,不知怎的,他确实有些压不住性子想喝几口。

“坐吧,沈小王爷。”言书起身清了书桌,算是给两人腾挪出了一块地方。

“爽快。”沈默笑的畅意,拍开了一坛酒封,给言书递了过去:“言阁主素来风雅,大约从没有试过抱着坛子痛饮吧,不如就趁着今儿试一试,兴许会觉出别样的滋味来。”

自然是有别样滋味,十有八九还会不省人事,言书不喜欢不受控的事儿,因此也不愿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自我麻醉。

沈默勾着他喝酒,也是因为听说了韶华染病骤然去世的事儿。

当初他在路上贸然惩戒,罚他在石子路上跪足了两个时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挑错为难言书。

不论是谁看,都能瞧出自己的无理取闹无事生非,他也曾听说言书身边几个,就这韶华是个暴脾气,谁知,那小子说跪就跪,,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温顺的跟羔羊似的,反把自己臊的够呛。

原以为,言书同意喝酒,也是抱着一醉方休的态度,好从这现实里抽离一阵,谁曾想,这家伙到这种时候还要顾着仪态,翻箱倒柜的刨出了两只描金的甜白釉盏。

沈默:“……”

言书看他那样,不由笑道:“我想喝酒,可眼下确实不是该喝醉的时候。”

他指了指才刚收拾的那堆账簿,很有几分无奈。

二十岁的半大娃娃,偏活成了七老八十的谨慎。

沈默懒得看他,抱着酒坛子上了窗台,不讲形象的坐在了那儿,指了指院外探头的花枝道:“玉璃,你看呐,这是真到春天了。”

“是啊。”言书笑:“小王爷,您瞧见外头院子里那梯子了吗?劳您驾,动动手,把它搬墙角那边去,可好?”

沈默:“……”

春风舒朗,登高才能望远,言书拉着沈默,踩着楼梯,爬上了院墙,探院的杏花摇曳,混着酒香,别有风味。

章节目录 二零七 药成(一) 沈默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言书一块儿骑墙头,喝老酒。

清风微抚,落英缤纷,沈默承认,眼前的这个男子有一种模糊性别的美。

肤若凝脂,眼若星辰,偏一双眉,如剑入鬓,镇住满脸的柔情,平添了十分英气。

这人呐,眨眼顾盼谈笑间,都有属于自己的风采。

公子倾城,也只他能当的起。

沈默道:“我听说,康太医他们那儿这两日也算颇有进展,时疫的方子有了雏形,那些个民间志士一早就聚在那里,等着试药调药呢,你在这件事上费心最多,怎么倒不去瞧一瞧?”

“没什么好瞧的。”沈默带来的酒烈的很,几乎是拉着嗓子下的肚,回味却算不错,言书小小的泯了一口,眉头微微皱起:“才从里头出来,身上不清不楚的,就不凑这热闹了,免得给人添堵。”

他这两日总有些心绪不宁,每每闭上眼,总是能看见韶华满脸血泪的模样。

沈默了然道:“也是,那么些大人在那里呢,你去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在这儿跟我一块,喝喝酒,看看景儿。”

平素街道繁华,放眼望去,都是人挤人的热闹,熙熙攘攘的,倒叫人忽视了那些个花红柳绿。

如今,萧条了这一月,青苔落了地,红花上了墙,雀鸟声声,清净处更显自在。

沈默道:“从前在皇城,每日各处去逛,听得最多的就是公子玉璃清雅无争,温润如玉的赞语,却不想,你我还有这样的时候。”

言书笑道:“世事最是难料,比方说,我从没想过,沈小王爷会这样在意我的行踪。”

沈默笑了笑道:“自然是在意的。能叫凌战那样假清高的人另眼相看的,怎能不叫人在意。”

一个凌战,一个言书,把他们这些个世家公子压的死死的,仿佛永远无法翻身一般想想就叫人来气。

“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尴尬,说是异姓王,实则就是个里外不是的存在。父亲性子善,胆小怕事,母亲却是个要强的,两相加持下,反而养出我这么个不上不下的性格。很多时候,我知道要争,可却不懂该从何争起。”

“宫里的那些人,自是不必说了,虽是一根藤上下来的葫芦,落地的土壤不同,身份自然就有了不同,可偏偏是你……一个身世,地位,家族都远不如我的商贾之子,硬生生把我比成了地底的污泥。琴棋书画,见地格局也就罢了,就连风月里,似乎也比我更胜一筹……易地而处,你大约也会觉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意味吧?”

话同此情,情归此理,沈默自嘲了一回,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对着落花满饮。

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若是别人来说,倒是情有可原,可沈默与自己的交情远没到这份上,冒然开口,只会叫人诧异。

可言书只是笑了笑,并没觉得不妥,举了杯子,与他空了的酒盏碰了一回,一饮而尽。

见他洒脱至此,沈默不由失笑:“从前,我只不服你,到如今,我才明白,坊间传言,自有其理,我啊,不如你远矣。”

虽有了药引,可这方子的效果并不如预期那般顺利,但凡服药的人,在两个时辰之后,病痛会达到最高点,或上吐下泻,或高烧不退,或眼耳鼻流血不止,或癫狂抽搐,经历此种后,还能存活的不过十之三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三四人倒是确确实实的活下来了。

若说有什么规律,大约也只一点,那些个勉力活下来的,都是身强力壮,平日里连风寒都不曾染过的壮汉。

这也不奇怪,但凡病痛,多是欺软怕硬,越是身子差的,越是熬不过去。

这样的结果,传到百姓耳里,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惧,三三两两的谈论,就怕朝廷发了性,下死命令把这半成的药给那些个得病的人灌下去。

说是惧怕,可也有几分隐秘的期盼,期盼这份惧怕能够成真。

毕竟,如今在医馆苟延残喘的那些人,身上都带着可怖的传染病毒,若是能将这药灌下去……

能活自是最好,若是活不得,也算断了根本。

以杀止杀,这样的念头,在不知不觉间充斥着冀州的大街小巷。

为了保一国,太傅可以弃了冀州城,那么,为了救一城,朝廷或者能够放弃那医馆里头的人?

宛芳才回院子,看着与从前并无二致,玉面清冷,不苟言笑,屋里屋外的转着,忙的停不下来。

或者说,不敢停下来。

韶华的遗体,昨儿晚间已经火化,宛芳没有去,还是元夕趁着没人,小心翼翼的扫了一把骨灰,装进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贝壳形状的琉璃瓶子里头,用了法子送到了言书手上,吩咐他找个合适的时候拿给宛芳。

斯人已逝,言书不知道这所谓留念,对活着的人来说,是安慰还是折磨。

琉璃瓶在他手里,被捏的带了温度,宛芳端着水盆的身影在他面前第七次掠过。

终是下定了决心,言书垂了眼睑,柔了语调道:“宛芳,你略站一站……”

“主子!”院门被推开,石头踉踉跄跄的跑进来:“不得了了,医馆出事了!”

他虽是个娃娃,性子也活泼,却从没有这样失礼的时候,现下举止有异,大约是真的出事了。

言书皱眉:“怎么了,好好说。”

明明是春日里头,他跪在那儿却是一脑门子的汗:“主子,医馆那头闹将起来了,说是大夫们明明得了时疫的药,却僵持着不给病患用。说是待价而沽!”

“待价而沽?”言书品了品,冷笑道:“这话可不像是冲着朝廷去的。”

这样的用词,反而更像是朝着自己来的。

石头抹了一把汗,哭丧着脸道:“也不知哪里起的流言,说在这冀州,不论是雍亲王还是太守郡丞,都不过是摆设,真正做主的只有七宝阁掌柜一人。还说……还说……”

出于对言书的尊敬,接下来的话他出不了口,倒是言书不在意,替他把话说完:“说我是商人秉性,既得药方自然待价而沽,对吗?”

章节目录 二零八 药成(三) 世俗的偏见总是这样,哪怕一人做了再多的事儿,可要是提了标签,十之八九都会被抹杀。

言书笑了笑,道:“既然都有这样的话了,若还藏着掖着似乎也不大好。石头,你去通知其他人,把这药的药效后果全部告诉他们,尤其是治愈的概率,务必详尽。”

说到这儿,似是觉得不够,转身从身后的书柜上起了一叠白纸,塞到了石头怀里:“上一回,为了安抚他们,七宝阁给出了一日半吊钱的承诺,当时是莫大人亲手誊写的名录吧?你去,告诉莫大人,找些会写字的人,把这令放下去,就说,如今这药尚且不全,效果也不稳定,康太医和大夫都在全力研制完善,可若是等不及想以身试药的,朝廷也不会不允,不但不阻止,还要为这勇敢做嘉奖。五十两如何……但凡想要自家以身试药的,若是活了自然最好,若是死了,便给五十两白银用作安慰。”

银钱虽不是万能的,可用处却大的很,不但能安抚人心,还能探测人心。

都说商人无义,唯钱以尊,那么就都来试试吧,旁的不敢说,钱这种东西,他言书从来没缺过。

石头得了命令,像来时那样急匆匆的就走了。

宛芳立在那儿,看了许久,没有表情的脸上终是显露了几点异样的情绪,像是罩在那儿的面具出现了裂纹,一点点的皲裂,露出了本来面目。

因是试药,几位大人都在医馆外头坐镇,直到听闻隔离的居所又不太平,汪羽才离了这儿去各处安抚。

低压的情绪下,这样的骚乱原也无可厚非。

只是……

谢成晏有些疑惑:“我记得试药的这些人都是言家从皇城一路上带来的,除却我们三个,消息不曾外泄,那些个百姓都是被单独隔离在家里的,没道理知道啊。”

同样的问题,上次已经发生过,但当时言书解决的及时,没起什么大乱,分不了多少注意力,这回怕是不同了。

同样的想法,莫北也有:“言家的守卫我去看过,虽不是密不透风,可胜在纪律严明,要跑出个人来还是不现实的。除非,有人特意往里头递消息,挑动民众情绪。”

谢成晏点头:“确实如此。可本王不明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有什么人会费这心力。”

“待价而沽。”莫北抓住了字眼,道:“这次的风头像是冲着言家去的,倒不知,言阁主会如何回击。”

听这语气,倒不见什么担心,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当然期待。

谢成晏纳罕的看了他半晌,似有几分好笑,这个人,面上看着和善的紧,内里却比汪羽更不羁,一文一武,一冷一热,倒有几分诡异的契合。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的看见石头跑过来,来了冀州后,但凡言书有什么事儿,都是由他来传递。

石头把厚厚一沓宣纸递给莫北后,将言书的话如实传达,末了还不忘补充道:“我家主子说了,在此之前,不论是封城还是旁的,朝廷的举措总是以护家卫国为第一,这回,便叫他们自己做主吧。言家是商户,凡事都讲究个契约精神,也算落笔无悔。”

他生的小小一只,说这些话时又极力模仿言书那云淡风轻的神色,看起来有几分莫名好笑。

莫北心思细腻,不难发现这段话里隐藏的情绪,小意试探道:“你去传话的时候,你家主子不大高兴?”

虽说这是一定的,可言书也不像是那种会因为几句诋毁就贸然动怒的人,由不得不多想。

石头单纯,听得问,自然是要回的,细想了想后道:“并没有,笑盈盈的,和从前并没两样。”

雍亲王道:“你问他做什么,且不说他年纪小,知晓不了底细,便是能知道,也不见得真回了你。言家的人你还不知道?除却那个二公子外,剩下那些装上毛比猴还精些。你且照着做吧,那年少阁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凡事都有真意,你那儿识字的多不多?不够的话我带来的那些可以借你。千百家呢,不是小数目。”

莫北有些奇怪:“王爷,您便这样笃定,这半大娃娃做事儿这样可靠?这道下去,说好听了是尊重民意,可拔了皮细看可就是不负责任啊。”

虽说谢成晏是作为皇家代表来的,可资历和身份摆在那儿呢,不管如何都该是冀州现在的话语人。

可这王爷倒好,自来了这儿后,除却倒各处露个脸外,大事不理小事不管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吉祥物。

这样的情况,如果是那外姓王康王爷做还说的过去,可偏生是雍亲王……

这位,在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刺头儿,从没有个纡尊降贵的时候,如今年纪上去了,反而乐意听从一个商贾出身的黄毛小子指挥?

简直匪夷所思。

谢成晏笑道:“这是太傅亲点的主事,我能说什么?左右是个能抗事儿的。你发现没,这孩子像是有些逆骨,但凡想着出头,总是那些会得罪人的事儿。”

对于这点,莫北一早就有了认知,当下也不能不赞同:“是啊,也不知他这回来,是为了赈灾,还是为了拆家。”

冀州是座文城,从官邸里找些会读书能识字的家仆算不得难事儿,莫北也不含糊,当即领着几十人,拽着笔拿着纸就去找汪羽汇合了。

雍亲王负责留守,顺带调遣了亲君卫的精锐,远远跟在莫北后头。

言书来的很晚,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这也难怪,费心费力一月有余,到了最后反被那些他一心护着的人咬一口,换了谁都会生气罢。

“来了?”谢成晏似乎很乐意看见他的气性,打招呼的语气也格外亲切:“莫大人已经去了,我留在这儿帮你看着,按你的意思,等会儿怕是有不少人会从里头抬出来。”

言书“哦”了一声,道:“听王爷的意思,倒像是对人性很失望一般。”

雍亲王笑着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原本嘛,你叫人去一一垂询他们的意愿倒可以说是尊重家属,可偏生要把银钱加到这上头……该说你体恤家眷好呢,还是刻意侮辱好呢?”

“何至于。”言书矢口否认:“这药入口,死活难料,那可都是家里的劳力,我不过是想给些贴补罢了,也好叫他们能没有负担的遵从内心。”

雍亲王嗤道:“五十银钱补人命,好个尊重内心。”

章节目录 二零九 药成(三) 医馆的棚搭得不小,白茫茫的不大吉利,每日数十上百的人从这儿进出,或是死的,或是等死的。

言书和谢成晏一道,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静候着莫北他们的音讯。

言书道:“您觉着我是拿钱羞他们,可却也不全是我本意。眼下情况很明显,这病来的快,得的人去的也快,为了求稳妥,康太医他们是可以慢慢调整药方,把牺牲降到最低,可谁能断言需要几日?那些个病情缓的倒还好些,病重的呢?难不成还真能熬到那个时候去?”

谢成晏道:“也是。如果到了非吃不可的地步。有钱总比没钱好。”

说着话,似又觉得不对,抬眼看了看言书道:“小子,你今儿可有些不大对劲啊,跟我说话不恭不敬的,跟往日里大相径庭。莫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这话还是客气的,单看言书从处事方式到对自己的态度,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言书的贴身侍卫前几日得病死了这事儿,谢成晏也有所耳闻,虽有些可惜,但说到底就是个仆人罢了,何至于此。

言书笑了笑,没有回话,只是坦然的喝了一口茶,将话题转回正途:“这冀州表面看着像是一摊死水,可底下却是暗流涌动的狠了。上次也是……您做了局引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转头就被人当成恐慌的种子丢到了隔离的人群中,这事儿闹上去,便是尊贵如您怕也是要遭责的。可那几日事多,库里银钱又见了底,我忙着调度,就没有太过上心,谁曾想,这才几日,又来了这么一手。”

言书似有些困惑,歪了歪头,认真的看着谢成晏道:“王爷,我年纪小,做事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可您是从战场上头下来的,最擅布局,这样的疏漏,难道您没有发现?”

雍亲王,谢成晏,那可是只假寐的老虎,阴沉狠辣最是眦睚必报,怎么可能任由人在他头上动土?

除非,他原就知道里头的缘故。

言书道:“说来也怪,我总觉得王爷今儿对我特别亲切。您方才说,我看着不似往常,这话搁到您这儿,似乎也意外合适呢。”

“是吗?”谢成晏确认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许是见着时疫有了盼头,心情愉悦罢了。”

笑语两句,又转了正色道:“言阁主,我知你疑心什么,也知道你所谓的无心顾及十有八九也是虚晃一招。七宝阁做事,旁人或者还有不清楚的,可我不是旁人。我既能跟你承认药库的事儿,别的自然也不会敢做不敢当,你也不用九拐十八弯的绕话来套我,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这话坦荡,也合言书心意,虚虚实实本是朝堂上的勾当,到了这儿,若是还玩这些,岂不辜负?

言书道:“王爷既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自该放心。”谢成晏不大在意:“况且,不论是不是我,这事儿都该彻查,以你的手段,早有头绪也未可知。”

言书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认真的去瞧医馆里头试药的情况。

一胚短墙,两面风光,墙外谈笑妍妍,里头哭喊连天。

只今儿一上午就有四十二人喝了药,尚且存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人,更有甚至,服药不过一个时辰,就开始七窍流血。

康太医行医数十年,见惯了生死,虽觉得惨烈,可光是生死还不足以叫他震惊,真正让他诧异的还是这群所谓“商家护院”的忍耐力。

当初韶华病发,到死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对比别的病患,岂止是天壤之别。

当时他就奇怪,一个普通的仆从护卫,哪来这样的毅力,如今再见这些,反而有些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感情,这是家训。

不知为何,康长海觉着有些难受。

相比于他的踟蹰多虑,许渐吉倒是淡定从容很多,拿着纸笔,向那些还在呼吸却也不知生死在何夕的人一一垂询。

“有没有觉得哪儿特别疼?”他拿着一根裹了棉布的小锤子道:“等下我会一处处的按压,若是有什么别样感觉,你就说一声,好叫我知道。”

“是。”躺在那儿的人身上还在抽搐,被低烧折磨着忽冷忽热的难受,连答一声话都有气无力,可显然神智还算清明,对旁人的话也能做出及时准确的反应。

另一边,元夕还在查看那些个死去的人,连同着仵作一起,翻检着那些个遗体。

这个半大的娃娃,自来了医馆后,整日里笑脸迎人,乐呵呵的像个不知疾苦的孩子。

虽然知道,这苗蛊本就出自他的手,可最开始的时候,康长海还是不由自主的担心过,毕竟这里的环境太过压抑,搞不好,就会把元夕憋坏,可几日下来才知道,这才是里头最心狠的那一个。

就像现在,他蹲在那儿,指点着仵作按着他指使的地方一处处的下刀,神情冷漠,没有半丝怜悯,仿佛面前堆得不过是一堆物件儿。

七宝阁的人,竟是各个怪异的狠了。

好在,他是谨慎惯了的人,在宫中这么些年最知道要明哲保身,遇事不解,只当不见罢了。

左右七宝阁抗疫的决心是毋庸置疑的,只要目标一致,又何必在乎各种曲折呢。

想通了此辙,康长海也就不去纠结了,他年纪大了,说起来是很容易感染的,为了这,言书还特意交代过烟岚,要他好好看着自己,轻易不要近那些病患,若是接触了,洗手换衣自是不在话下。

好在,今日原就用不到他。

倒是方才外头的动静,叫他有些在意,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茶续了三盏,莫北就带着人回来了,看着言书也在,倒也不意外,只将才写的数百份契约递给了雍亲王道:“按着言阁主的意思,下官带着人去探访了闹得最凶的几条街,将有病人在医馆的人家一一做了登记,共得了一百三十七份意向书,劳请王爷细瞧。”

不过几条街,竟有一百多分同意书?绕是谢成晏心坚如铁,此刻也隐隐有些动摇

章节目录 二一零 药成(四) 要说死亡,对在战场上驰骋过的雍亲王来说并不陌生,相较之下,反而是人心更叫人难测些。

言书翻看了一回,抬眼去看莫北的神色,笑道:“莫大人,好好的,怎么是这样的表情?”

莫北这人,与汪羽不同,城府深得很,轻易不会露了情绪给外人瞧,可眼下也是铁青着面孔,也难怪言书会发问了。

莫北苦笑道:“下官脚程慢,去了这一回,不过走访了十几街道。”

按着冀州目前的情况来瞧,一街不过三四十户,更妄论还有大户,一家占半街的情况,这一百三十七份,大约是所有了吧。

因为握的用力,手里的宣纸已然有了褶皱。

言书道:“王爷,莫大人,你们知道吗?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

哪怕离得很远,哪怕再能忍耐,医馆里头沉闷的声响还是时不时的能够被外头听到。

太傻了……

因为不想拿效果不稳定的药物去赌百姓的生死,就叫无法反抗自己的墨轻骑一个接一个的去死……

那一瞬间,韶华惨然死去的脸毫无征兆的浮现在他面前。

那是陪了自己这些年的人啊……为了救这些自轻自贱的百姓,拿自己的一身血肉去成就了药引……

莫北离得近,在加上一直格外留心,一眼就瞧出了言书的不对劲。

从来灵动不缺自持的脸上,罕见的浮现了几丝迷茫和厌恶。

“主子?主子!”宛芳离得近,又素来知晓言书心性,眼看着他似乎陷入魔怔,情急之下推了一把。

莫北立在一旁,想阻止却不能够了。

为医者都知道,但凡心失神迷的人,最不能贸然打扰,比如梦游者,若是在神游的时候被惊扰,且不说三魂七魄能不能归位,便是那惊吓也足够叫当事人胆寒心惊了。

言书便是如此。

在韶华一事上头,他的所言所行不可谓不心狠手辣,铁血风行,落在旁人眼里甚至可以说是无情冷血。

谁又能知道,他因为这事儿经受了怎样的折磨。

这回来冀州,言书本就是拖着病体,又兼少时落水的寒症,日复一日的寝食难安,脾胃不和,内里早就溃烂成灾。

如今,又被这成沓的自愿书一激,仿佛这些日子里所有心力都成了可笑的白负,终是撑不住入了迷阵,哪还经得住宛芳这一推。

像是被人兜头倾了一盆冰水,在这样春风拂面的午后,他只觉得浑身都寒津津的,茫然环顾,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快!”摁住他,许渐吉的声响不合时宜的出现,原是里头的志士受不住药劲开始浑身抽搐,从简易的床榻之上滚落了下来,乱晃的手脚打翻了临近的药柜,褐红似血的汤药撒了一地。

“韶华……”一阵筋挛从胃里突兀的升起,言书再撑不住,拒了宛芳的搀扶,跌跌撞撞的快步走到一旁,开始狂吐。

原本一早起来就没有吃什么,现下便是搜肠刮肚,除却清才刚的茶水外,也再吐不出旁的东西来,言书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时不时的干呕几声。

宛芳端了清水,跪在言书身侧,一边替他顺气,一边供他漱口,像是共情一般,慢慢的红了眼眶。

“这是怎么说的?”汪羽才回来,不清楚这边的情况,陡然见了言书失态至此,吓了一大跳,少不得要去看莫北,指望从他那儿得到一星半点的提示。

可怜莫北这回也是真摸不着边,他虽是觉得心寒,可到底经历过人心,又不知内里,只当言书是被人情淡漠所激,迷了心智又受了惊吓,才会反常至此。

自来了冀州后,在座几人都见惯了言书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常常会忽略眼前这个略显单薄的俊美少年说到底也才二十岁而已。

汪羽婷了原委也是感叹:“便是再能干,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哪里经得住这些。”

说到这儿更是心疼,与宛芳一人一边将他强搀了起来扶到了椅子上:“左右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了,言阁主若是觉得不舒服,就请先去休息吧。劳碌了一个月,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是经不住的。我们在这儿呢,若是有什么,再遣人去告知你也不迟的。”

他们三个也算位高权重,可言语间却不由自主的把言书当成了彼此的主心骨,有什么都愿意告诉他,遇事也爱叫他拿个主意。

年轻人太能干,反而衬的他们这些老头子无所事事了。

言书心里存着事儿,又压着气,如今能借着身子不适离了这儿他也不愿强撑,道了一声抱歉后,果真带着宛芳走了。

原想着回去好好补一觉,清一清心思,谁曾想,还没进屋呢,抬眼就看见平宁郡主抱着什么物件儿眼也不错的倚着门站着,看起来倒像是在等人。

言书才吐的昏天黑地,喉咙口肠道里都是被火灼过一般的难受,想要开口招呼,却是暗哑的不成样子。

平宁被他嗓子唬了一跳,几步并作一步的走过来,隔着些距离看他,面色青苍,只颧骨那处有些异样潮红,看着倒像是病了一般,不由急道:“言公子,你怎么了?”

她原是听说了韶华的事儿,放心不下宛芳,所以特意过来瞧瞧,谁曾想,宛芳倒还如常,反而是言书撑不住了。

关于言书来这儿之前进过一趟大理寺的事儿,平宁也有所耳闻,如今看来自然而然想到了暗伤复发这一处。

言书咳了几声,将喉咙间的滞涩感清了清,重又道:“姑娘,你怎么来了?可是育幼所出事了?”

“不是不是。”平宁摇了摇头,只看着宛芳:“原也没什么。只是才刚回了一趟住所拿东西,正巧路过这儿。想着宛芳,这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事关姑娘家清誉,她也不愿直说担心宛芳因为韶华伤心才来的这儿。

可她不说,不代表言书不知道。

宛芳自小在墨轻骑里头长大,那一处可没什么正常姑娘,从前有心事若想排解也只言书能听她说一说,可现在两人因为韶华或多或少也有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若有愁苦大约也无处排解了。

因此,平宁能来,倒叫言书切实的松了口气。

“既如此,那你们谈一谈吧,我先进去了。宛芳,好生招待着。”

章节目录 二一一 布局(一) 言书独自进了屋子,顺手带上了房门,将外头两人的视线完全的隔绝在了外头。

“出来吧。”静谧的空间里,这仿若自言自语的话也不知道是对着谁在说。

长久的沉默,久到让人以为这只是言书的错觉一般。

好在,这一位耐心极佳,自顾自的取了茶叶,斟了两杯搁到了桌上,道:“我家婢女想素来不爱说话,如今被人拉着家常,怕也是一会儿就结束了。你这么一路跟着我过来,难道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还是我误会了?”

墙角窸窣,窗纱微微动了几下,果真见人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袭破败灰衣,长的都快拖了地,脸上挂了几条青黄的鼻涕,看起来脏兮兮的,只一双眼像是掺了星辰,忽闪忽闪的,透着几分灵气。

言书这人,平素看着还好,但骨子里总有几分娇贵人家的公子脾气,最见不得脏,因此虽有了准备还是忍住往后缩了缩,顺手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道:“擦一擦。”

那孩子倒也识趣,看着言书难受也就止步在那儿,接了帕子后更是退了几步,重又回到了暗处,只露了一张脸,一点点的擦拭着。

“说罢,为什么跟着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茶换做了清水,又去柜子里取了一些槐花蜜兑了进去后走回了书桌旁边,将外头瞧不见的矮几让了出来,示意他坐过来。

许是擦的太过用力,原本脏兮兮的小脸上意外的透了几丝红晕,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也不知道他是饿了还是来了一会儿情绪松懈,眼见言书让了座也就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上去,捧着杯盏咕咚咕咚的往下灌。

直到一杯糖水尽了,那孩子才想起了此来的目的,他将一双手在那帕子上擦了又擦后,小心翼翼的从中衣里取出了一个荷包来,双手捧了放在桌上,又朝着言书拜了拜,然后摸着后门悄无声息的走了。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孩子身上不大干净,捧出的荷包却清清白白,一丝污垢都不曾沾染,显然是珍而重之的在保管。

言书取了荷包,细细看了,只觉得针脚细密,旁的倒也没什么异样,又用手捏了捏,也算心中有数。

宛芳送走了平宁,转身回屋子,看着桌上的茶盏倒也不觉意外,利落的收拾干净后安安静静地站到了一旁。

言书道:“这几日,屋子里怕是会来客,你在这儿也不方便,却收拾一下,今晚就搬回育幼所吧。”

饶是宛芳素来与他心意相通,到了这会儿却也有些纳闷了,忍不住多瞧了他好几眼。

言书起身,将一早收着的琉璃瓶取了出来,放到了她手里:“你别多想,只当是散心了。”

不知是特意还是巧合,精致的瓶身上头开了一朵凹凸有致的合欢花,根根分明的绒毛上头恰到好处的点缀着几丝红粉色彩,那是喜庆的颜色,是本该满街红妆的颜色。

宛芳捏着瓶子,像是被那图案膈了手,疼到了心坎儿里,那枚象征着平安沾染了福气的铜钱,被做成了挂件,缠了红绳垂在了瓶子下头。

”生死无常,节哀顺变。”这句话在言书心里翻来覆去的好几日,可即便到了现在,也没有正真出口。

身边最亲密的人骤然离世,哪里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就能安抚的,这世间所有的伤心,除却时间外,再无灵药。

宛芳低着头,一边又一遍的去抚摸上头的那朵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既如此,宛芳去了。”

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言书一人枯坐在屋子里头,挑了一支银簪子,百无聊赖的斗着茶团。

院子外头倒是有负责清扫的小厮,忙忙碌碌的,不得召唤轻易也不愿往里头瞧。

“吱呀”一声,老旧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来,暗红的衣衫,黑色官靴,看这装扮,来的似乎是亲君卫的人。

天色有些发黑,来人又刻意寻了角度,并没有完全露脸,左右打量一番后,语带几分或真心或假意的钦佩道:“言阁主果真名不虚传,还真敢一个人在这儿等我。”

搅了半日的茶团早就不成样子,言书也不在意,就近找了个杯子把茶胡乱一冲顺手一推,道:“来都来了就坐吧,藏头露尾的,也不嫌别扭。况且,明明是你叫那小孩儿给我传的信息,只想见我一人,怎么反而成了我胆大了?”

他将方才的荷包往他面前一摆:“我原以为亲君卫选人还是很重传统的,非官家子弟不得入,如今看来倒是我误会了。只是,你既已洗了原籍,何苦还要死缠着过去不放?”

来人道:“阁主这话有趣,什么叫做洗了原籍?我从前姓李现在还姓李,入的也是自家门,哪来洗籍一说?”

姓李的亲君卫,除了李枫之外,还能有谁。

十一年前,虞城李家为护言子墓,举家被屠,世人都以为李家再无人口生还,却不想今日在这儿遇上了,还是以皇家亲卫军的身份。

言书看他一味站着,很有几分算账的气势,不由好笑道:“你才在纸笺上头说,有话要问我。怎么反而一直站着呢?你既来寻我,自然是准备了大把空闲时光,可巧我身边也没人,漫漫长夜,不如彼此找个舒服的状态来谈话,你看可好?”

“呵,真是有胆识。”李枫今日敢只身前来,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的,因此也不扭捏,直取言书对面的位置坐了,顺手将那杯被作贱的一团糟的茶水远远推开。

小小的举动,落在言书眼里却是不同的意味:“李家乃礼仪世家,在茶道上素来有追求讲究,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些粗糙手段的。”

说着,也不见外,将手边的茶盏推了过去道:“来都来了,也别闲着,这儿有茶有水,还请李公子劳动大驾,素手烹茶。”

这便是胡闹了,且不说李枫今天的来意,单说这茶道,素来讲究活水活火,规矩大些的人家,但凡煮茶必先焚香净手以示尊重,如今言书却想着用一壶快沉淀出渣滓的死水来调侃李枫,倒有些羞辱人的意趣在里头。

章节目录 二一二 布局(二) 从皇城来冀州的路上,李枫没少观察言书,再加上他这一个多月里的那些个举措,如果能撇开那些过往,他是打从心底佩服这个少年。

可现在……

李枫厌恶的将他的手和茶盏推开,道:“商人就是商人,半点涵养也无。”

对于这个称呼,言书并不觉得如何,反而因为他的语气而觉出了几分好笑:“商人如何,官差又如何?如果我记得没错,李家家规头一条,顶头几个大字写的似乎是‘万物皆灵,人人生而平等’吧?怎么,李公子入了朝廷,转身就把老祖宗的话都丢了不成?”

人人生而平等?这话若是旁人来说,或许还能叫李枫动容几分,可偏偏是言家小子……

李枫嗤笑道:“时至今日,你作为言家人来说这话也不觉得可笑。想你祖先在这些个礼仪诗书是何等造诣,偏晚辈不求上进,钻进了钱眼里头,饶是如此,还敢舔着脸说自己是言子游后人,用宿命的幌子,骗我李家百世庇护。”

“骗?”言书脸上的笑意不见了:“我知你气恼愤恨,心有不甘,可凡事还是要三思再出口比较妥帖。你以为用这样的字眼贬低的只是言家?李家历经几代为之付出的东西,到你嘴里反成了一种被骗之后的愚蠢行为,李枫你当你骂得是谁?”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扮义正严辞。你当自己又是个什么好东西?”李枫道:“遇事儿只会用钱,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真的就能用钱衡量?二百两,半吊钱,五十两……在这一点上,倒是跟你的父亲如出一辙。”

当初李家被屠,言家做了什么?

钱,一堆的钱,一具尸体一百金,一个一个的把他们从李家的祖坟里头秘密的拉了出来。暴露在外的本家死了,隐秘在暗处的旁支发了,这样的举措落在年幼的李枫眼里除却可笑外,再找不到别的感受。

对于李枫的评价,言书倒不觉得如何,他说的也没错,本就是商人,又何必故作清高。

言家对李家的亏欠本就无可厚非,所谓银钱补偿说到底只是在补偿言家自己的亏心,也无怪李枫鄙夷。

言书道:“祖辈的契约,我一个做晚辈的无可厚非,说到底这是两家人的事。但凡有一家想终止,事情就不会发生到今天这一步。李枫,你该知道,这件事的主导权说到底不在言家手上。”

守护与被守护,看似是主仆,实则主导权都在守护的一方身上,前头如何言书无法评判,但到了言琮这一代,言书清楚的很,若是李家不愿,言家不会强摁着他们出这个头。

道理谁都能懂,可眼下李家的人确确实实填到了里头,十几条人命,岂是讲道理可以弥补的。

言书将杯子里的散茶倒了,另换了一盅上品毛尖,道:“今时今日,你若还是十一年前的孩子,兴许我还愿意与你掰扯一番,毕竟当初我跟着父亲去虞城,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但到了现在,我却不知还有什么可以与你说的。李家被灭门,那是刻骨的仇恨,可你有什么原就该冲着言家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拿着旁人的姓名做筹码,千里迢迢的引我过来。当年李氏一门,最得意的就是出了你这么个神童,我原以为你所长的是李家引以为傲的礼乐,如今看来倒不是这般,至少在权谋阴狠上,你远胜你父辈许多。你说对吧,李集?”

李家神童,不足一岁就能听音辨琴,三岁闻名靖朝上下,就连言书这样的顽童,也算慕名已久,求着父亲千里迢迢到了虞城就为见他一面。

却不想世事弄人,这一面竟是在十一年后才见上,还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十一年前,李集被人更名作了李枫,由人一路护送进了皇城,充作谏议大夫李光石的三儿子,一直悉心养在李府之中。

“你早就知道?”李集看着言书轻而易举的拆穿了自己的身份,似乎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自己才露面饿时候这个少年阁主没有半分异常:“你既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在这儿等我。”

“不然呢?”言书失笑:“你做这么多事,甚至不惜违背祖训和养父母的教导,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与我见一面吗?现在如愿以偿,反而问这种话,倒不觉得多余?”

他说的轻描淡写,落在李集耳朵里却成了惊雷,连带着脸都白了:“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言书失笑:“李集啊李集,原本你为复家仇做了这么些事,虽说阴邪了些,可说到也是有你自己的原因,可如今却又敢做不敢当,不瞒你说,我反而有些失望。”

“药库火灾,几次在民众里头挑事,散播流言,你敢说,这些事都与你没有关系?趁着国乱报私仇,李集,我没想过,你的格局只在这里而已。”

隐忍十一年,到了今日反而忍不住了,拿着冀州一城百姓的生死做了砝码,来挑动民众的神经。

“你说我散金换人命,我不否认,左右在你眼里这就是言家该有的本性。只是今日,有一句话,我定然要问你,这冀州时疫突发,和你李集到底有没有关系?”

为着寻仇,搞一些莫名的小动作,这事儿无可厚非,也只是手段不够入流,但若是扯着一城百姓下水,就为了逼言家离了皇城失了依仗,那这帐可就不是这样算了。

言书会有此问也有自己的理由,冀州的时疫看似偶然,仿若天灾,可这病发的状态他却从一本古籍中窥见过,而巧的是,这本古籍的所在正是言子墓。

历史有相似,病情也有重叠,可若是这种东西变成了可控,那这场时疫的背后,很大可能上会是人为。

不想,李集对他这猜测却有几分不屑一顾:“你当你是谁?当你言家是谁?我是恨你,也恨你们言家。可也不至于拿一城百姓的命去给你们做填补,非是不敢,而是你们不配。”

章节目录 二一三 布局(三) 如果真像李集说的那般,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言书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一意问道:“说了半日,你也没告诉我为何来了这里,既散了流言出去不痛不痒的隐射一番,总不能就这般痛快的杀了我吧。”

李集冷笑:“这可不一定。你既姓言,自然要担一份言家的罪责。只是眼下还不到这个时候。”

这话倒是没毛病,只是他若有大局意识,十有八九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动手。

言书笑了笑,不置可否,捧了茶盏不说话,只低了头去算账。

话说到这份上,李集再端着也没什么意思,表明来意道:“我在皇城这些年,对于你们七宝阁的行事作风多少也有了解,今番来找你,也不过为了一件事。我想你帮忙查清楚,当年是谁在背后指使,又是谁人动的手。”

既有所求,又是那样态度,这个李集倒真叫人意外。

言书抬眼看他,道:“这一点不用你额外拜托……”

“我不是拜托。”李集冷冷的打断,纠正了言书的用词。

言书似有歉然道:“是,我的意思是,这一点不用李公子额外要求,李家的事儿言家从来都放在心上。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事不明。”

李集皱了皱眉,颇为不耐烦:“什么?”

言书道:“如果你的要求只是如此,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事情?千方百计的挑起百姓的恐慌,难道只是为了抹黑朝廷,抹黑七宝阁?”

“不然呢?你以为如何?”

如何?言书冷了面色道:“眼见不如闻名,到了今日我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什么?”李集皱眉,脸上是清清楚楚的不悦。

“我说你蠢。”言书一字一句冷然道:“李家百年清誉,到了你这辈竟是被毁到这步田地。你说我是商贾,言家是自上而下的堕落,那么你自己呢?”

“在国难的时候扰乱民心,李集,你的书是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吗?”

人前的言书,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便是偶尔调笑也都是无伤大雅,很少有这般言辞激烈的时候。

不等李集反驳,言书接着道:“出入城的时候,我与太守大人报过守城人数,你当时就在一边,难道耳朵聋了听不见?冀州有多少百姓,守备又有多少人,如果真被恐慌所激,累的他们拼死一搏,你觉得咱们这几个人能守着这城几日?还是你要学前朝的模样,为了镇压,索性屠城,活埋了他们?”

“我当你有多大野心,兵行险着到这地步,结果竟是这般不堪!”

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失望更贴切些。

也不知是他气势骇人还是爆发的突然,原本兴师问罪的李集反而失了话语。

“李家的事儿我能帮你查,而且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个交代。再者,不论契机如何,李家到了你这一辈,也该收手了,你虽是出了李氏家门却没有改姓,若是回去,定然还是家主,今儿我也索性把话挑明了,言家和李家本就是相互成就,彼此守护的,所谓的单方面牺牲原就是你错误的认知,这一点在你接任后自会知晓,我也不愿多言。若是你想两家就此划清界限,我也能干脆允诺于你。”

“只一点,你要与我说实话,指使你这么做的人,到底是谁?别跟我扯那些可笑的理由,你既知道七宝阁的能力,就不要妄想用那些谎话来欺瞒与我。”

李集挑眉,道:“你什么意思,我方才不是说了,我……”

言书道:“这件事我本想慢慢查,可今天你自己撞上门来,我若是不问清楚也是辜负。”

“嘭嘭”几声,突然房梁和屋檐上下来了四五人,显然是一早就埋伏在那儿的。

“怎么可能?”李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这些日子里,他身边只有一个叫做宛芳的姑娘,才刚也被迁走了。

若非如此,言书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爷,何至于处处自己动手?

而且,若是没有瞧出,方才在医馆的时候,言书是生了大气以至于走了心神的,从进门到现在也一直是有气无力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自己登门而刻意去布局……

李集看着他,神色渐渐复杂起来。

笑容重又回到了言书脸上,只是语气却说不上和煦:“李公子艺高人胆大,能一个人独闯别人家,我却是个胆小的,不论何事都爱做个准备。”

李集沉默了一阵,认了这栽:“是我小瞧了你。”

言书道:“无所谓小不小瞧,李家虽与言家关系匪浅,可到了你我这辈却是连面都没有见过。相互不认识的两个人,说什么看走眼呢。不如咱们言归正传,好好谈谈这几日的事,你看如何?”

……

沈默有些郁闷,不过是前几日找言书喝了回酒,谈了谈心,怎么还就被赖上了?

韶华死了,身边两个得力的又被束在了医馆,徒留了个女娃娃又是韶华尚未过门的妻子,言书的窘迫几乎可以想见,只是,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儿呢?

虽是满脑子问号,可这一个月下来,令行禁止已经成了习惯,因此当李枫说要调他来言书这儿做护卫时,他还是下意识的答了声“喏”。

再要反悔却是来不及了,衣裳连带着用具都被一道打包丢了出来,面对的是关得毫不留情的大门。

“这叫什么事儿啊。”对于前几日言书来牢狱里解救他事儿,沈默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可这种感激和以身相许还是不同的,再说他也不会照顾人啊。

因此,在看到言书倚着大门风度翩翩的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沈默心内的情绪可以说是相当复杂了。

若是放在以前,他兴许就要冲上去揪着他的领子问他搞什么鬼了,可不是有句俗话吗?

“吃人家的嘴短,那人家的手软。”眼下他虽没在言家吃喝,可确确实实是因为言书免了一场牢狱之灾,所以,驳斥起来难免底气不足。

沈默道:“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了,洗衣扫地,煮菜烧饭我是一样不会,你要不介意,我酒倒是热的可以。”

章节目录 二一四 布局(四) 沈默性子直,说话大大咧咧不过心肺,言书听的好笑,袖了手看他在那里装模作样。

沈默大包小包的背着,没好气道:“还看呢,过来帮一把手啊!”

如果是在皇城,言书兴许就真帮了,可眼下时位移人,只怕是不能了。

沈默在那儿等了半日,眼瞅着对面一动不动的只是看自己,不由泄气,认命的拖着行囊去了偏房,一边走一边嘟囔:

“从前只觉得你装温顺的模样惹人厌,如今露了本性反衬得原来那样可爱了。”

言书整了整袖子,坦然道:“是吗?我倒觉着你比从前可爱多了。”

说罢,也不去理他,只身回了屋子不知道鼓捣什么。

沈默没辙,好在来这儿的几日,该会的东西他都会了,铺床叠被什么的也做的不错,在得不到帮助的情况下也能自己完成。

好容易整完了被褥,沈默迫不及待的想去找言书问个究竟。

却不想,才进屋子就看到对方备了一桌酒菜,好整以暇的等着自己。

“怎么回事儿?”沈默谄笑着,颇有几分不安:“言书,你做什么?这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

他细细思索了一回,自问这几日在亲君卫那儿也算循规蹈矩,并不曾得罪这少爷,按理他也不会吃饱撑的,叫自己过来戏弄一番的道理。

想通了,心也就定了,沈默施施然的坐下来,去瞧那桌子上的饭菜,一看就乐了:“天呐,你不是监军吗?这一路过来连雍亲王都没你架子大,这吃的是什么啊,看着比亲君卫的伙食还要差些。”

白粥配馍馍,并几样下口的小菜?如果记得没错,今日出来前城防那边的伙食似乎是牛肉面吧。

“言书,你这混的可有些惨啊。”他没什么礼貌的拿筷子敲了敲碗沿:“难怪你来这儿后看着又清瘦了些。”

看他那样幸灾乐祸的模样,可没有半分是心疼。

言书知他调笑,只做不觉,道:“我这儿与城防那头原是一样的,只是我这几日身子不适,克化不了这些,因此才叫人换了这些粥来。原想着,你会在那头吃好过来,就没留意你的,看来,也只能委屈你陪着了。”

说罢,把那白面馍馍递了过去,还不忘顺手将半盏酱菜推了推。

沈默:“……”

饭无好饭,菜也寻常,酒却不错,入口绵柔醇厚,回味悠甘,竟是比上回他自带的那两壶还强些。

沈默这人,有酒万事足,当下也不抱怨了,对着酒坛子直饮,也算畅快淋漓。

“言书,瞧不出来啊,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原来夹带私货。”沈默纵横酒场,对各家的拿手都有所涉猎:“这一口,十有八九是皇城茗香居的十八里红吧。言书,你这品味可以啊!”

行外的人都觉得皇城最好的酒都藏在如意楼的地窖里,也只他们这种欢场里头的常客才知道,要说着纯酿,还是得看茗香居。

那是一家祖传的小作坊,名不见经传,位置又偏,酿酒的师傅据说还是个姑娘家。

靖朝在男女大防上头看的不如前朝重,可对女子的偏见还是多少泯灭不了的。

女子酿的酒,就算味道可以称作一绝,但也鲜少有人会去光顾,除却那些留恋烟花之地,不顾世俗的人。

言书道:“小王爷好灵的舌头,才一口就能大致猜到出处,只是……嗯,你再尝一口试试。”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他猜错了?沈默皱了皱眉,像是不大相信,又小小的泯了一口。

也不知是存了刻意的心里还是如何,这一口到真叫他品出了与方才不同的香气。

“虽说很像,可还是有细微不同,似乎多了一些什么香气,很细微却丝丝入理……”

言书晃了晃酒坛,重又递了过去道:“再细闻闻?”

却有香气,被空气一激,就都醒了过来。

沈默诧异:“果香?”但又不只是果香,还有一种草木的清香。

言书点头道:“从前在皇城的时候,就听人说过,那茗香阁的掌柜还有一胞姐,将店开在了冀州。妹妹重纯冽,姐姐却爱情调。同样的方子同样的制法,唯一的不同在于那存酒的坛子。你知道,如意楼的醉香鸭是如何烤制的吗?”

这点沈默却是知道的,听他着意一提,自然也想到了其中关窍:“果木?制酒的坛子是用果木烤制的?”

言书点头,似是赞许的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沈默笑嘻嘻的受了这杯,同时也有些好奇:“你今天怎么了?我听说这几日医馆里头忙的要死,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跟我在这儿品酒?”

言书笑道:“早几日,你提了酒来看我,礼尚往来,我自是要回请的。”

听的这话,沈默原想客气的回一声不用客气,然而却被打断了。

“我原本倒没别的主意,可你既然问了,我要不说似乎也不大尊重你。小王爷,说实话,照如今这个趋势下去,我怕是很快就要没钱了。”

“噗……”才入口的酒像是灼烫了咽喉,沈默一口气喷了个干净,几不可信的看着言书:“什,什么意思……”

许是紧张的狠了,还泛起了结巴。

言书笑的和煦,甚至还体贴的拿了帕子给他:“你看啊,如今呢,满城的人我是一人每日半吊钱的放着,你也听说了吧,因为民众恐慌的狠了,我也答应他们以身试药了,这两日正在收集名单。若是死了呢,又是一人五十两的抚恤,再加上这一月有余的药材物资等一系列的支出,和所谓的灾后重建费用。你知道的,如今国库紧张,这一大笔花销怕都是要我们来承责了。”

“国库空虚?”这道没有听过:“我记得来这儿前几日还听父亲夸过太傅呢,说收支有度,国库充盈的,怎么?国难镇灾竟是全从民间支取吗?”

这可有些不可理喻了。

言书道:“这原也是应该的,有国才有家嘛。旁的也就罢了,毕竟都在预支里头,倒也不会如何,只一项叫我犯了难。”

沈默抱着酒盏细嗅,表情满足,随口回了一句:“说来听听。”

“那笔服药不死人均五十两的银钱,我不知该从哪里支取。”

章节目录 二一五 布局(五) 千两万两黄金白银都一挥而出了,竟是在这五十两上头犯了难?

沈墨停了动作,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言阁主,你这是在与我说笑吗?”

言书端正神色道:“自然不是。”

沈墨道:“据我所知,因为隔离有效,冀州到今日染病者不逾一万二千人,如今研制出的药,能愈合者不过三四成,往多了说吧,算他四成,每人五十两,左不过二十四万两。你是想告诉我,靖朝最大的当铺,第一皇商,竟是拿不出这二十四万两白银出来?这靠谱吗?”

言书道:“小王爷,我们看事是不是不能太过掐头去尾?您单看这笔是这些个银钱,那别的呢?就都不作数了?”

沈墨嗤笑:“你这话说的,这些个诺言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许出去的,单笔半吊钱,五十两你都不当回事,合在一处细算便撑不住了吧?还好意思跟我开口,你当我康王府是什么?富贵窝吗?我可没法子承诺给你这些银钱。”

他不接这话倒也不是因为自己不能体会言书的难处,实在是家里的钱都有母亲把控着,他平素的那些个花销又杂,没个什么积蓄,否则光看言书救自己这一回就不止这个数。

况且,眼下他开口也不是为了自己,冀州的事本就是皇家的事,他一个平民被压榨着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他答得快,拒绝的也快,可脑子的思绪却没有停下来,走马灯似的想着怎么帮言书过了这个难关。

谁知,那一位早有盘算,见他拒绝也不着脑,气定神闲道:“小王爷如今不当家,自然是做不得这主的,我与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为难你。这样吧,你且修一份家书,快马传回皇城,算是替我求一求康王爷,你看如何?”

求爹?沈墨失语,有些摸不着头脑:“言书,你是不知道我家谁做主吗?求我爹?我爹兜里的钱怕是还没有我多呢。”

说到这儿又转了转念头道:“你今儿既然跟我开口,定然是真遇到了难处,罢了,这信我写就是了。”

至于对象,自然不是他爹了。

言书道:“不,这回这家书,你还必得写给康王爷,你放心,这银子,他难得出来,哪怕是为了自己呢。”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沈墨是个傻子也该觉察出不对了,更何况,他压根不傻。

“言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言书笑了笑道:“我什么意思?你只要把这信按我的意思给康王爷写一封,或者你就知道这中间多有意思了。”

沈墨肃了神色,收起了嬉皮笑脸,像是起了气性道:“言书,我今儿过来是拿你当朋友的,你要是这么不阴不阳的说话,咱们不如就这么散了。”

言书道:“你若是没有半分知觉,何至于我才一开口你就给我脸子瞧。小王爷,你也老大不小了,在外厮混了这些年就没有半点长进?你们康王府说到底是谁在做主,你就这般无知无觉?”

“言书!”酒坛子被重重的搁到了桌上,沈墨铁青着脸看着他的目光堪称凶狠:“你要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动手!”

寻常情况下,一个不懂武的人受到这种威胁,十之八九是要惶恐不安的,可言书哪是什么普通人,当下也不慌张,只是坐在那儿,自娱自乐的转着杯盏,时不时扫过的目光也有几分意有所指,那是洞若观火,仿若透视一般的注视,直照的人心虚又慌张。

宁静,僵持,是一种沉默道近乎难堪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墨终是泄了底气,重又回了桌前,猛灌了一大口后,有气无力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什么?”言书默了默:“发现你家是谁做主?还是发现自来了冀州之后,时时处处,角角落落都能看到你们康王府的身影?琼苑,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当初我不惜得罪雍亲王,用了心力来救你,以求平息混乱,到底是对还是错?也许,在你们这些人看来,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人,生或者死与你们又有何关系?可是,我不同,我不是你们这样的皇亲国戚,只是个平民罢了。说到底,反而是他们更能叫我物伤其类。”

皇权之下多白骨,在他们眼里,也许平民的命都不能叫做命。

言书继续道:“我这个人,没有太多野心,并不想掺和你们这些事情。只不过就像你说的,如今着冀州,我是监军,同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说起来就是我的无能。因此,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话说了出来,却不知沈墨有没有入耳,只是一味沉默不做回应,就在言书以为他是打定主意不开口的时候,他倒说话了:“你的意思是,不只在皇城,单是在冀州,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都有康王府的痕迹?包括我上回入狱的事儿?”

言下之意,竟是不知。

言书道:“我知你的性子,这里头的根结很多你都不知,若非如此,你上回肯轻易放过幕后的缘由就显得格外不值钱了。”

一口气叹完,正事还是要谈:“琼苑,上头的事儿有上头的理,眼下你身在冀州,这里的情况你也该瞧见了,真的再经不起任何恐慌了。眼下我还能用一些小恩小惠镇着,但你该清楚,这些都不过是一时的。但凡再有下一次,我这法子就不管用了。”

汪羽用素日的仁德公正,爱民如子镇住了一时,一场药库大火却偏给这城防炸出了口子,好在言书当机立断,及时用银钱填堵了漏洞,偶后又出现了试药一事,虽也勉强按耐,只是这样的举措可一可尔不可三,恩惠一旦不管用,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诉诸武力了?

按着言书的性子,轻易并不愿意去得罪权贵,可能忍,不代表一忍再忍,更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欺辱上头,想要断绝后患,在他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掘出源头。

而显然,素来不争的康王府就是那所谓源头。

章节目录 二一六 相依为命 这样的对峙,并没有丝毫明证,可不知为何,沈默就是知道,言书这话是实事求是,没有半分冤了康王府。

就是因为这份确信,叫他无法也无力反驳。

往日的活力,像是被撕开了豁口的面具一般,软弱无力的垂在脸上,叫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过了许久后,沈默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喉舌,道:“你想我怎么做?”

这便是答应帮忙了。

言书松了口气,微微笑道:“还是那句话,写份手书给令尊,叫他把这二十四万两白银填上,只说是七宝阁的提议,别的也不必多说。”

“怎么,七宝阁原来出名到这份上了吗?”沈默苦笑,自取了纸笺做书不在话下。

寥寥数笔,用不了几多时候,许是落笔千金,小半盏茶后,沈默才停了笔。

墨研的稀了,一时半会儿怕也干不了,他取了一个夹子小心的挂了起来。

“等干了后,你自装进信封,想法子送出去吧,我不管了。”

说着话,还真摆出了一副万事不理的模样,垂头丧气的像是遭了重大责难一般。

言书看他那样,不由失笑:“好好的,又做这个样子给谁瞧?举凡是大户,哪家没点阴私。偏你多心,这样一副受打击的模样。”

他虽揭了康王府的短,可也有几分见惯了的习以为常,再则,罪不及家人,做爹的如何,也不是做儿子的能左右的。

沈默瓮声瓮气道:“偏生这事儿没发生在你家里,自然能说的清淡。”

言书笑道:“小王爷,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家没事儿的呢?关于我二哥的事儿你没听说吗?我啊,自小就被厌恶进了骨子里,这在皇城怕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吧?”

这倒是……

沈默笑了笑算作认同:“大巫见小巫罢了。只是有一点我大明白,有些事连我母亲那样朝夕相处数十年的人都还蒙在鼓里,你一个外人,怎么就切的准脉络。”

言书笑了笑,没有搭话,心内却自有城府,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神,不就是因为本身还残存了几分欲望吗?

康王爷看着无欲无求,甚至有几分软弱可欺,可若真是这样,又怎么有胆量将向安的侄女儿随随便便晾在那儿不闻不问?

等了半日,没等来回话,沈默也不介怀,自嘲的笑了笑道:“天下本没有不透风的墙,若真瞒得那般好,大约我也是不会有这察觉的。”

封口的酒坛子很快见底,沈默扬了扬坛子,带了几分醉意的笑道:“还有吗,再拿几坛过来,堂堂七宝阁,别那么小气嘛。又不是真被榨的揭不开锅了。”

言书道:“酒是管够,可眼下却不是叫你喝醉的时候。”

“是吗。”沈默嘟囔:“那什么时候才是?到我父亲原形毕露的那天吗?你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话却是不错,可为了一己私心,拿国难来做筏子,甚至不惜把自己儿子填进去,这大概不是能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来打发的吧。你啊,少避重就轻,看你那样,怕知道的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多吧。你说,我那爹,面上窝囊,内里到底猖狂成什么模样了?啊?”

这酒后劲大,如今酒意上头,连话都开始混了起来。

言书道:“你啊,别装醉。做爹的如何,你这个儿子左右不了。可今儿在这,我也是要告诫你一回,你要愿意听呢就听着,要是不愿意听就当我也喝多了,拿捏着几句醉话罢了。”

“说罢。横竖你嘴里也出不来象牙。若能入耳便罢,不能入耳就当路边野吠了。能碍多大的事儿。”沈默眯了眼,笑眯眯的编排,小人得志的高兴。

被人绕了话排暄,言书也不恼,只认真的看着他道:“你口里的小皇帝,并不是什么软弱好欺的羊,那是实打实的狼,康王爷的所作所为,在我这儿尚且透明如斯,更何况是他呢。趁着还能收手,便收了吧。”

他说这话原也不过是尽个心意,至于康王爷会不会听,这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罢了。

本就是主意极大的人,又沉淀了这些年,哪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轻易改弦更张呢。

他会有这样的举措,倒也不是因为突如其来发了善心,而是今番康王爷的反应太过反常,由不得人不多留心。

只是,这话要问沈默怕是问不出来的。

桌上的酒空了大半,只剩一坛子还没开封,沈默心里有事,喝酒又快,此刻已然昏死过去。

言书提了最后一坛子酒,出了门去,将坛子搁到了墙角。

月明星稀,空气舒朗,正巧,院子里头有个简易的藤椅,言书圈腿坐了上去,半眯了眼去看那夜空。

冀州的夜还真是好看,天很高,还有几分墨染的黑蓝色,这样的景色,在人声鼎沸又浮躁的皇城是瞧不见的。

只是,这样的好风光,不知还能得几日。

他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此时此刻,却有些意外的感慨良多。

冀州一行,言家折损良多,银钱自不必说,但看人手就不下半数。

更何况,里头还有一个韶华……

言书闭了闭眼,一丝苦笑浮在了脸上,或者,失去的远不止一个韶华……

或者要感谢酒精,让这一夜过得特别快,甚至颇有福气的睡了个整觉。

沈默这人,有一点特别好处,就是对醉酒这样的事情格外得心应手,哪怕前一夜再烂醉如泥,天一亮,整个人又会像是重获新生一般的精神。

即是打着服侍监军的名头来的,他也不敢分外躲懒,虽是从没做过,可好歹也被伺候了一二十年,只是看也能看会了。

待得言书起床,漱口的盐和净面的水已经准备停当。

沈默挽着一块帕子,煞有介事的立在架子旁边,满面笑容的看着言书道:“早啊,言公子。”

殷勤备至,笑容满面……

言书坐在那儿,照例倚着靠枕缓神,冷不丁的听他一嗓子出来,连带着心都漏跳了一拍,俊秀的眉头挤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才想发作,却被一条温暖的毛巾兜头盖脸的蒙了个满面。

“言公子,本少爷伺候你洗脸!”

章节目录 二一七 怒其不争 偏高的温度,粗糙的手法,将言书才冒了苗头的起床气浇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伺候自己的,本就是个二世祖,难不成还真指望他能体贴到位吗。

自找的……这三个字像是魔咒一般在言书的脑门上萦绕。

言书提了沈默做贴身侍卫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雍亲王耳朵里。

原本昨儿查流言的时候他就有预感,如今更是深切确认了这事儿怕和康王府脱不了关系。

想当初言书是怎么在自己面前力保沈默的,谢成晏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对方可是义正言辞,口口声声为了冀州为了朝廷,不愿在这样的特殊时刻,因为皇家内斗而折损平民,如今却将康王府的人这样护在身边。

这可有些叫人匪夷所思了。

到了下午,雍亲王的贴身小厮就出现在了言书的院子门口,看似低眉顺目的请言书往楼上一聚,态度却相当坚决。

作为言书的贴身侍从,这样的事原本沈默也应该跟着一道去的,或者留在门口,再不济也是坐在楼下。

可也不知言书犯了什么轴,死活按着沈默不叫他跟,还抽风一般给他鼓捣了一堆食材,严正道:“我今儿晚上想吃叫花鸡。若是弄不成,你今儿就不能出这院子。”

突如其来的架子,摆的毫不生疏,直气的沈默牙痒痒,扬着扫把就想揍他。

对了,在小厮来之前,他已经被言书折腾着收拾了半日院子了。

什么温润公子,什么清雅才俊,都是狗屁!亏自己前几日拿他做了知己,大事小情的都不忘跟他说,谁知竟是这么个皮包性子!

天生恶骨,以整人为趣,说的定然是他这样的人!

雍亲王今儿没有出门,也不打算出门,言书到的时候,他正穿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拿着一根竹子细细的雕镂。

“王爷。”言书规规矩矩的站在那儿行了一礼,双手交叠,平直于胸前,折了身子,竟是大礼的模样。

“言阁主,咱们原是日日相见的,虽则岁数差的颇多,可也不必用这般大礼,平白折了本王福寿。”

这话说的莫名,两人之间,不论是身份还是年纪,他都足以受这一礼,从前就是这般,也不见他额外介意这些。

对方既不说起身,言书这腰也就只能弯着,敛了眉眼,心平气和道:“王爷身份贵重,我不过市井小民,便是侥幸得了这监军的差事,与您还是云泥之别。玉璃虽年幼,却也知道事理,不敢不敬。”

“不敢不敬?”谢成晏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从来严肃冰凉的脸上甚至微微浮现了几丝笑意:“我倒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言阁主不敢的。”

言书道:“王爷严重了,玉璃不敢。若是有什么不周到或者失礼的地方,还请王爷见谅海涵才是。”

说来也是倒霉,昨儿那样摧心肝的狂吐过后总是有些后遗症在的,就像现在,他折了身子去行大礼也不过须臾,就有一股难受从胃里头缓缓的涌上来。

为了忍耐,连带着脸色都发了白。

雕刻的中间,谢成晏抽空抬了抬眼,正瞧见言书强忍不适隐隐发白的脸,不由笑道:“言阁主身子还真是弱了些,男孩子,这样怎么能成呢?”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被他用冰凉的口吻说出来,有些异样的惊悚。

等了半日不叫起身,刁难的意味呼之欲出。

谢成晏接着道:“昨儿上午在医馆门口,言阁主似乎也有很大不适,这才提早离了那儿,原以为会找大夫去瞧一瞧,不想你倒是另有主意。”

话说到这儿,终是看不得言书快打摆的身子,不耐烦的指了指就近的位置道:“起吧。”

到底不是宅斗的妇人,这样阴损的暗亏实在不合他脾胃。

言书也不扭捏,自去一旁座位上头坐了,道了声“失礼”后,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了一颗暗红的小药丸含到了嘴里。

谢成晏挑了挑眉,嗤道“怎么?还真病了?”

“是。”言书坦然道:“小时候落了水,医治不及,留了病根。时常会有脾胃不调的时候。昨日医馆那儿血腥气重,倒在王爷面前失礼了。”

“失礼?言阁主倒是会避重就轻。”谢成晏的耐心磨了八九,连带着对手上的竹子也失了兴趣,随手一丢甩出老远:“你说,为什么要把沈家那小子调出亲君卫留在自己身边?这次的事情,跟他们康王府有没有关系?”

明火执仗,才是他雍亲王爱用的方式。

言书知他心直,但问的这么直却也叫他意外,少不得多看了他几眼。

谁知那一位冷面煞神,最不爱他用这种眼神瞧自己,把眼一瞪道:“上回药库的事儿出了,我看你的出事法子倒算这么回事,如今看来,倒是我高看你了。什么为国为民,说到底就是要护着一个沈默罢了。”

这些个话,与其说是生气,倒不若是失望罢了,言书何其敏锐,轻易的抓住了谢成晏的情绪,也因为这份了然更填几分笃定,坐着的姿态似乎也有意无意的松懈了几分。

谢成晏这人,原本就是冷情冷性,对自家女儿都谈不上什么情谊,更不会随随便便花费心力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这一点,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言书就有了认知,可眼下,他的情绪有了很显然的变化。

言书笑了笑,颇为愉悦的看着谢成晏道:“王爷,您这是在怪责玉璃还是在为玉璃担心?”

这其中的差别,可不止几个山丘那么轻易跨越。

“担心?”谢成晏冷笑道:“你说到底不过一介商贾,哪有半点值得我费神担心。只是瞧你素日见识清楚,也有些担当,不想你入了歧途罢了。当初药库事出,你是如何义正辞严的与我说那些个道理,怎么,如今换了康王府,你这论调就跑了?小子,做人不能太有两副面孔,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随随便便咒人生死,这王爷还真是不忌讳。

言书不以为意,只当风过耳一般,全然不入心道:“看来,这回挑起民怨的事儿,王爷心里已经有谱了。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章节目录 二一八 改良 “方才王爷问我,为何要将沈小王爷待带在身边,其实,您心里应该也有了答案,否则,何至于对我生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对方还长得好看的时候。

漂亮的皮囊,并不仅仅是对女子有吸引力,对铁面将军也有,尤其是这副皮囊漂亮却不带脂粉气的时候。

虽还是冷着脸,可谢成晏的气已然下去了一半,用那副军旅后特有的坐姿,等着言书接下来的辩解。

“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就是你来我往罢了。王爷能移花接木的陷害康小王爷,康王府自然也能用同样的法子,将您的这趟差事给毁了。对吧?”

细算起来,虽是有了交集,可因为不敢立时拿着对方开刀,所以只能拿冀州的这些无辜百姓做了中介。

都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两人打的都是这么个主意。

“所以,你的态度就是谁也不帮,谁也不得罪,明哲保身的护好周遭的一切,掩耳盗铃的当做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是吗?”

就像上回自己被抓了把柄,言书却果断不予理会,只责了一回下不为例也就轻轻放过了。

要是换做别人,兴许会觉得这是商户人家的小家子气,心有顾虑才不敢将事情闹大,可谢成晏却不这么想,这孩子,主意正的很,看起来谁都不敢得罪,骨子里还真没怕这个字眼作祟。

言书笑道:“王爷,你这话说的可有些重了,这怎么能叫掩耳盗铃呢。只是,你们这些个大神斗法,为什么偏要连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呢?”

相比起上一回,他来这屋子时刻意的诚惶诚恐,这回轻松随意了许多。

一则是因为心境不同,二则自是因为雍亲王谢成晏态度的转变。

谢成晏懒理他的嬉皮笑脸,正色道:“你护着沈默是你的事,可康王这个人,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偏执些。有一必有二,不会因为你今番手下留情就收手不做的。”

“这我知道。”言书道,将昨儿沈默写的家书拿出来给雍亲王细瞧:“但凡举措,总是要落痕迹的。付出多少代价是程度问题,付不付出代价却是态度问题。”

若是一味怕事不敲打一番,只怕往后会仗着旁人不知,变本加厉的折腾。

谢成晏瞧了一眼,叹道:“如今看来,你上回对我倒真是手下留情了。二十四万两,这也不算一笔小数目了。”

寻常百姓人家,尤其是贫户,一年所需不过白银五两,这笔数目下来,虽不会叫康王府伤筋动骨,可多半是要好几夜睡不着觉的。

再说沈默,大约看着像是言书刻意护着,可往沉里头想,兴许是拘在身边以防万一呢。

两厢正说着话呢,外头就有小厮传话,说医馆那头传来消息,说是药方有了进展,昨儿服药的人到了现下,存活率已然提升到了七成。

“七成?”谢成晏道:“若说时疫,这个效果已然不菲了。不过才一两日,竟是得了这样大的进展,康太医果真名不虚传。”

说到这儿又去看言书道:“言阁主费心费力的这些日子,对上好歹也算有个交代了。”

这话不错,眼看着时疫得了抑制,民众的恐慌自然能消散许多。

话说到这儿,也没什么好多谈的,谢成晏起身大力拍了拍言书的肩膀,道:“走吧,等了这几日,可算有个好消息了。”

因为心情放松,从来冰冷的脸上竟还有了几分意外的笑容。

言书也颇有感慨,道:“确实呢,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他在外头挥金如土,挥霍的都是言家的家财,擂了几辈的银钱,到他这儿跟泥似的被撒出去,如今二哥还在边塞,若是回来了,还不定怎么斥责自己败家呢。

想到这儿又有些头大,虽说归期还不知几何,可这种愁云惨雾的惧归却不期而至。

两人赶到医馆的时候,正碰上那些填了请愿书的人在那儿挨个服药。

煎药的砂锅瓦罐在那儿排了一路,医馆的学徒忙着煎药,被热火一熏,整个人看起来都红扑扑的。

汪羽和莫北一早到了那里,陡然见了谢成晏和言书一块儿过来,还愣了一会儿。

行过礼后,汪羽就去瞧言书,拉着他的胳膊上下看,道:“身子可好些了。若是不舒服也不用这般急着过来,左右没什么太为难的事儿。”

昨天都那样了,他们这些人看了还以为这孩子会因为压力折在这儿,谁知这位一转头就像没事儿人似的,说到底,还是年轻,复原能力总比他们这些“老人”好些。

言书笑了笑,道:“多谢大人关心,昨儿是受了风寒,又被风里的血气一激,才会那般失态,倒叫大人忧心了,是玉璃的不是。”

“哪里哪里。”汪羽哈哈一笑,大巴掌拍上言书瘦弱的背脊,好险没把他推倒在地,若非莫北手疾眼快的拦着,怕还要来几下:“你这孩子啊,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心思太细,做什么说什么都要顾虑别人的感受,明明累病了还要怕别人担心你。小小年纪,这哪儿成呢?”

朝夕相处了一月有余,言书监军的身份似乎也弱化了不少,在汪羽眼里,他更像是一个能干的叫人心疼的半大娃娃,因此,比起尊重,话语间更多了几分心疼。

言书歉然,也不好多话,只是去看医馆里头,道:“如今有多少人开始服药了,既得药方,药材可够,需要我额外调配吗?”

莫北道:“言阁主想的仔细,正巧,康太医才命人从里头递了方子出来,我粗粗看了看,与药库中的屋物资核算了一番,确实有几味药会出现短缺,怕还要劳烦公子从别处调配才是。”

言书接了方子,在心中与库存的数量一一比对后点头道:“是了,旁的倒是便宜,只这人参一味怕是麻烦。前头火烧,除却硫磺和硝石外,似乎也损了不少人参。按着如今的计量,库里的怕是只够两三百人所用。”

也不知是不是雍亲王的错觉,他总觉得言书再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似乎有意无意的掠过自己。

章节目录 二一九 殒命(一) 联想到言书对康王府的举措,雍亲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道理。

好在这所谓人参倒也没有太过硬性的要求。

他冷了面孔去看言书道:“说起人参,倒也好办,本王府里有一处祖宅,专是产人参的,虽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品相,但用作药材却是尽够了的。”

这样一来,这药材的事儿也算解决了。

言书朝着谢成晏深深一拜,道:“如此,我便代这冀州百姓多谢王爷了。”

其实,比起人参,还有另一味药剂更叫康长海忧心。

从韶华那儿抽取的所谓药引,没剩下多少了,这一点,他没有明确写在递出来的方子上,只偷偷的叫元夕告诉了言书一人。

若说前番韶华是误打误撞成了药引,勉强算作一种成全的,这回显然要更严峻的多。

虽然这几日墨轻骑折在里头的兄弟也算不少,可许是言书不愿再多造孽,只字未提这一茬。

这种“仁慈”到了今日,反而成了一种负累。

元夕在单独隔离了几日后总算回了院子,一进门就看着言书执了棋子在跟沈默对弈。

这画面不可谓不诡异,奈何那位笑容满面,倒叫元夕有话也不得问了。

他既回来了,也再没旁的理由多留沈默,左右雍亲王已经表过态,至少不会再冀州与康王府为难,再加上此前又寄了家书讨回了垫付的白银,因此言书也就挥手将沈默送回了亲君卫,也算暂时结束了这段“孽缘”。

在医馆呆了几日,原本白糯的脸看着似乎瘦削了不少,精神倒还不错。

“吃药了没?”没头没脑的竟是以这句问话做了开口。

言书伸手隔着袖子捏了捏他的胳膊,失笑道:“我在外头吃用不缺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似乎瘦了不少。”

这也难怪,那里头处处都是死气,混着血腥和呕吐物,食欲不佳是自然,再加上时时悬心,换了谁都会瘦。

好在,元夕是个能吃苦的性子,也不觉得如何,只是一味担心言书:“你别瞒我,那日在医馆外头你寻思我离得远就没发现吗?别说又是唬人的的。”

言书理所当然道:“自是唬人的。”

为了阻止他喋喋不休的盘问,干脆从荷包里头取了一颗糖塞了过去,硬是要堵住他的嘴。

元夕受了糖,愉悦的眯了眯眼道:“你别净想着堵我嘴,康大夫原是有话要我告知于你的。”

“我知道。”言书垂了脸,也不笑了,连带着语调都冷了下来:“我盘算着原也差不多了。”

元夕道:“我知你早有盘算,所以也不急,只是康长海心内不安,一直念叨着叫我问你一问。”

“嗯。”越来越低的语调,昭示着主人的心情:“我叫你做的事儿,做了吗?”

元夕点头,道:“大约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了。”

“那就好。”言书叹了口气,重又走回了才刚跟沈默对弈的地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像是打发辰光一般自己跟自己对擂起来。

元夕坐在那儿,看着他突如其来较劲的模样,不知为何,嘴里的麦芽糖似乎也不那么甜了。

烟岚得病的消息,到了晚间从医馆传了出来,与韶华不同,他虽有症状,却不是那样剧烈,只是低烧,无力,食不下咽罢了。

许是体恤言书才失了得力干将,因此康长海在言书请求将烟岚独自辟出一间屋子医治时,并没有觉得如何。

当晚,言书带着宛芳和元夕,从临近那屋子的小道特意绕路过去,看望烟岚。

一路上,三人都没有额外说话,甚至在快进门的时候,言书还踟蹰了好一阵,与其说是担心,倒更像是近乡情更怯的迟疑。

屋子内点着油灯,摇摇晃晃的并不能照亮很多,可烟岚的剪影还是清晰的被投到了上面。

言书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是下定决心一般,推门而入,将元夕和宛芳撇在了外头。

“主子来了?”虽是得了病,可烟岚的状态还算不错,笑盈盈的看着言书道:“这病厉害的紧,您身子弱,略坐远些才是。”

小心翼翼的语气,仿佛病的是言书一般。

总是这样呢,从小到大,烟岚似乎一直是这样的。

言行得体,温润有理,面对言书时既有对主子的忠诚,又有对幼弟的呵护,比起韶华的活泼来,更显了几分稳重。

按韶华的话来说,如果烟岚哥一早来了,这墨轻骑领袖的位置哪儿还有他什么事儿。

说起来,韶华一直很珍视和尊重烟岚这位哥哥,除却言书外,凡事都爱以烟岚为准则。

言书依言坐下,去瞧他的脸色道:“我才刚过来的时候,看见药童在往各处送药,怎么,烟岚哥这儿还没得吗?”

“难为你到这时候还想着。”烟岚笑了笑道:“才刚药童是有来过,药却被我退回去了。”

“哦?”似是惊诧的用词,语气却过于平静了些:“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回去?”

短暂的静谧后,是烟岚叹出的一口气:“主子,到了今儿这份上,咱们还要绕着弯子说话吗?您瞅着这个点过来,不就是为了阻止我喝那药吗?”

话说的多了,喉咙有些发痒,烟岚背过身去狠狠地咳嗽了几声后,继续道:“就连这病,不也是您指使着元夕对我下的招吗?”

自韶华去世后,他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落在自己身上。

灯光太弱,言书的身形大半隐在幽暗里,像极了当初林谦独上七宝阁时与他摊牌的情景。

只是,如今的对象是烟岚,这个自小伴着他一处长大,他口口声声喊着哥哥的人。

“说来也是好笑,我这个人旁的都还好,只在兄弟缘上头格外单薄些。家里头长兄早亡,二哥又素来将我视作死敌。待得十岁上头,才遇到了韶华,后又遇到了你。我总以为是上天垂怜,想要弥补我的遗憾,却不料,会是今日这般的结局。”

“是啊。”烟岚苦笑:“我也不曾想过,你我会是这般的结局……只是,人生在世,总是会有些身不由己的时候,事事如意,那是画本子里才会有的故事。”

章节目录 二二零 殒命(二) 烟岚气弱,又咳了一阵,看着言书的眼神倒是比往日更温柔:“事已至此,原是我咎由自取玉璃。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难吗?”言书苦笑,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你原是秋月走后由旁人举荐过来的,初时还算遮掩,到了后来反而不愿刻意隐瞒什么了,我又不傻,自然会有所发现。况且你对我虽是足够尽心,可与韶华他们不同,这种尽心更多的是为了完成属于你自己的任务不是吗?越恭敬,越关怀,越谦卑,越显疏离。”

“是了。你啊,从来都是最心细的。自然是一早就发现了,不但发现了,还一次又一次的试图警告我。”烟岚笑着举了举不大便利的左手道:“旁的我不清楚,可我这手大约就是守在外头的那位新统领打断的吧?当然,是你的命令。”

“是。”言书直言不讳,认真的盯着他的眼道:“是我做的。”

目的不言而喻,为了阻他回府,阻他探得消息再通风报信。

烟岚点头道:“敢作敢当,这才是当家的该有的模样。”言语间竟是赞许多于责备:“你说我对你的态度只是为了任务,这倒是错怪我了,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是打从心里敬佩你的。”

“我知道。”言书垂了眼,真是因为知道,心内才会有波澜:“各为其主这话我不是不懂,这么些年来,你虽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报备我的情形,可却没有做过正真危害到我的事儿。因此,我若生气也只是气自己没有早一些认识你。”

直到这回,来了冀州。

言书抬眼看他,眼里是藏都不屑于藏的愤恨:“只是,纵使你有千般为难,万般原由,该处理的也只我一人……说句难听的,今儿你便是拿元夕作了筏子断我臂膀,我也不会如此难受。毕竟,就算是背叛,也该有个程度在那儿。这些年,韶华如何待你,我们都是瞧在眼里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他祭了第一刀。”

这病虽是传染性强,却也挑人,年纪越大,底子越差月是经不住。

韶华体健,底子温厚,又有功夫傍身,慢屋子不若他的人多了去了,偏他命薄,染了这病,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为着这事儿,言书没少下功夫,除了时时观若洞火的许渐吉在内调查外,甚至不惜把元夕调离了身边,美其名曰是配药,实则是为了确认韶华染病的真正原因。

虽然言书心中早有预感,可在得到确认的答案之后,他却比任何人都不愿接受。

所以,他来了,为的就是想亲耳从烟岚口中听到真相。

烟岚素知他的心性,见他面有怒色,便将他的思绪理了个七八成,当下也不遮掩,只是叹道:“玉璃,你原就只是为了替韶华报仇,才对我下这狠手,如今事成,怎么反而是这样一副要哭的模样?你啊总是这样,端着一副笑模样,又误会自己是个冷心肠,可偏生是人不犯你,你不犯人。就像这回,若是你能早点下了决心除掉我,韶华何至于此。”

“咔嚓”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捏碎的声音。

烟岚似是不觉,继续道:“如您所料,韶华会染病,全都是因为我。法子也跟您想的一般,染血的病服在被褥之下搁着,入睡前取出,反复几日,便成了。以彼之计还施彼身,这遭算是做的不错。”

听话听音,言书低声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中招?”

又是几声咳嗽,烟岚失笑道:“这本就是我应得的不是吗?韶华走后,墨轻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可您却压着没有动静,当时我就知道了,这一宗药引的事儿,十有八九是要落在我身上了。”

两面三刀的日子过得久了,总是盼着能有个结束的时候,如今真被自己等来了,自然没有再躲着的道理。

烟岚道:“事到如今,也只有一桩事情我不明白,按您的手段,这件事大可以做的更神不知鬼不觉些,为何要刻意露了马脚,叫我发现?不止这回,上次也是。元夕的拳脚路数昭然若揭,竟是半点遮掩也没有。你既知我听命于谁,倒不怕我泄了风声叫您难做?”

“你不会。”言书悠悠道,将紧紧捏在手里手指粗细的小竹管摊到了面上:“你跟秋月不同,这些年并没有做过正真出卖我的事儿。每每上报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儿。我虽是恼你,却也知你,或者说,我以为自己知你……”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直瞒着韶华,反叫他莫名入了死地。

烟岚转了转眼,清楚的瞧见了那截竹管上头裂痕和血渍,一时咳得似乎更狠了些。

烟岚道:“不管如何,你给我选的这死法,倒也合我心意,算是顾念我陪伴这么些年,主子特意给的恩典了。”

这般坦然赴死,想来是一早就立了主意,也是,若非这样的性子,怎会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还不改初衷。

言书苦笑道:“你倒是不恨我。”

“为何要恨你?”烟岚笑的温柔:“若是硬要牵扯恩怨,也该是您和韶华宛芳恨我才对。毕竟,便是把我这条命拿了去,他也不能再活过来。”

言书捏了捏袖子,摩挲一番道:“烟岚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韶华再是自己心腹,却也与他主上无碍,独独杀了他,也与大局无益,而且,烟岚似乎一心求死,这原本就是说不过去的。

烟岚道:“我不会将您对我的作为上报,自然也不会将对我下令人的意图暴露给您。主子,您就别问了。”

也是,到了这一步,便是问出来又能如何。

言书又坐了一会儿,终是起身道:“上一回,是我与宛芳一道送走了韶华,今日,我便不送你了,烟岚哥一路走好。”

说罢,只身离了屋子,将宛芳和韶华替换了进去,看背影决绝凌然,竟是没有半分留恋。

烟岚倚着床,看着他一步步的走远,一丝笑嗪在嘴角,半晌,呐呐道:“玉璃,再会。”

章节目录 二二一 回家(一) 一场疫情,折了言书两位贴身侍从,便是他早熟些,可到底年龄摆在那儿,伤心悲痛也是难免,因此他连着几日没有出自己屋子也没人觉着异常。

宛芳照旧去了育幼所,自那日从烟岚屋子里出来后,她就没有再开口说过话,言书也不寻她,也没有刻意安慰她,只是遵从她的意愿将她暂时调了开去。

自上回言书被囚禁后,元夕就迷上了

调制药草,或毒人或医人,全看他的心情。

如此一过就是两月,冀州城的病患总算是归零了。

任务完成,一干人等自然也到了回城复命的时候。

启程那日,除却康长海执意留下来继续看顾外,其余的都聚集在了城门外头,考虑到沿途回去不便入城,野外驻扎的帐篷也都备上了。

李集和元夕各自清点两边余下的人数,雍亲王一早带着平宁进了马车,将掌控全场的权利交给了言书。

莫北带着人帮着把行李一一安置到了车上,汪羽拢了手与言书并肩站着。

“此番劫难,真是多谢公子了。”

他说这话本就是满怀诚意,毕竟这是事实,也许在民众眼里,这次的事情多由朝廷支持,可他们这些深入了解,亲眼见证的人却知道,这回,是七宝阁倾了全力来救了这座城。

旁的不说,单看这剩下的人数也能知晓七八分。

相比于亲君卫内无一人伤亡的幸事,言书的队伍所余者不过两百。

可这公子却是不愿领这份功劳,谦逊道:“大人谬赞,玉璃愧不敢当。能有此成效,最大程度上还是要感谢皇上,感谢朝廷。”

汪羽笑道:“那是自然。”

言书道:“再者来说,若没有汪大人最早时候的当机立断,举措得当,这时疫还不知要如何蔓延呢。因此,这功劳,玉璃是不敢冒领的,还望阁主不要再提才是。”

汪羽点头道:“是,公子。”

谨慎一些原也没错。

清点完了回程的人数后,元夕就回了言书这边,束手站在那边。

从来这儿到现在,这个孩子看着倒像是沉稳可靠了许多。

那边莫北也整顿妥当了,赶过来与汪羽一道,送言书最后一程。

“虽说时疫已绝,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匀了一些药草,一同装到了车上,以防万一。”

这病最棘手的就是他的延时性,当时感染却不见得当场发作,眼下看着似乎都是些健全人,一路走到皇城还不知如何呢。

言书行了礼,道了声谢:“莫大人想的周到。”

眼看着日头一点一点上来,言书也不拖延,与两位大人再一次拜别后,登车上路。

来时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左右不过三日就到了,现下因为避着城镇,又不急于赶路,磨磨蹭蹭的,直用了半个多月了才算是回了皇城。

这时间掐的不早不晚,更好过了时疫的潜伏期,这批人,一直到了现在,才有法子感慨,自己这是真的活下来了。

亲君卫里,都是十几二十的少年,哪怕再勇敢也会有恐惧的时候,他们虽是效命皇家,却一直没有直面过生死。

这次由于言书的保护,他们一直都在冀州的外围,没有进去核心,可那些哭喊和哀嚎,却还是实打实的传进了他们耳朵里。

高墙之下,是平民百姓的无奈和忧伤,是他们围困在生死里头的苦苦挣扎。

如今终是回了皇城,故土的微尘,家乡的晚风,拂走他们强颜欢笑的面具,露出了底下被悲情冲击的千疮百孔的心。

也不只是谁,带头起了一声呜咽,在静谧的队伍中显得格外突兀,听着仿佛是幼兽的哀鸣一般,激得人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发不可收拾……

言书坐在马车里头,只作充耳不闻,顺手按着元夕不准他下车去瞧热闹。

“怎么回事儿?好好的怎么都还哭上了?”元夕耐不住,虽被拘在了那儿,却依旧探头探脑的想撩了帘子去瞧。

言书道:“离乡背井,也算久别重回,哭一哭也是人之常情。你何必去凑这热闹,平白叫人难堪。”

“要论这个,也不该是他们去哭。”元夕嘟囔,顺带着小心翼翼的去瞧宛芳。

这姑娘本就话少,如今更是不爱开口了,十天半月也见不了她张一回嘴。

言书瞧他神色,知他担心什么,笑了笑扯开他的注意力道:“这一路说起来也是风餐露宿,亏得你事事费心,餐餐着意。好歹是护着我到了这里,等把我交给楚伯后,你这担子才算是卸了。”

元夕翻了白眼,去嗤他:“得了吧,你捏捏你身上的肉,可还剩了几两,等会儿见了楚伯,不把我皮揭了就算我好运了。”

这话却是严重了,言书虽是清瘦,可一路上过来却也刻意放宽了心思调养,就是怕楚伯啰嗦难受。

宛芳见他们斗嘴,也不插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时不时的拿竹简子去拨弄暖着银壶的碳炉子。

火星子嘣嘣的,一时之间倒似热闹非凡。

不知过了几许,车外的哭声渐渐的弱了下来,言书推了推元夕示意他下车骑马,领着队伍开拔进城。

春去冀州,夏夜回,路边的合欢都开了,间或有一两朵花绒从飘摇不定的窗户里头散了进来,零零散散的落在了宛芳的罗裙上头。

绕是宛芳心智最坚,到了这会儿也不由暗了眸色。

“合欢花开嫁娶时”,如今,花开荼靡,要嫁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为着给韶华服丧,又怕冲撞了言书的福祉,这几日宛芳都挑了或月牙白或烟罗灰的衣裙来穿,身上除却颈间的琉璃瓶外再没有旁的饰品,乌黑如瀑的长发挽成妇人的髻子,鬓间点缀了一朵白色绒花,恰巧是合欢花褪色的模样。

言书默了一默,终是开了口:“你我之间原也不必多绕弯子,这些日子我瞧你总是很有心思,之前又逃避在了育幼所里头,我知你伤心也不愿逼你一味由着你。一路上,人多眼杂,也没机会与你好好谈一谈。如今眼看着要到家了,你有什么打算也该与我说一说才是。”

章节目录 二二二 受阻(一) 打算,宛芳迷茫的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明白,韶华不在了,她的打算又该是为了谁做?

言书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叹气:“宛芳,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气自己没有及时告知韶华烟岚的威胁,气自己明知烟岚有问题,还毫无顾忌的将他们两人放在了一处,更气自己在韶华染病之后不是想着救他,而是给了他一个死无全尸的悲惨结局。

言书闭了闭眼,不愿再去回想往昔。

“不是的……”沉默了一路的宛芳终是下了决心开口,只是嗓子太过干涩,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扯:“我没资格生您的气,毕竟,您做的那些决定,每一步都是我心里的想法,若说我要生气,也该是对着我自己,而不是对着您。”

烟岚的事情,言书一早就和宛芳说过,当初还是自己劝着他暂时不要告诉韶华,免得他伤心,谁知,这一拖反而害他搭了命去。

宛芳道:“主子,您不用担心我,也不用问我的打算,左右您在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是我的心愿,也是韶华的遗愿。”

当初地上捡的三枚喜钱,如今有两枚都到了宛芳手上,用红绳穿了,绑成并蒂的模样,齐齐的垂在她的配件上头。

“烟岚的事儿才了那会儿,我之所以会去育幼所,不过是觉得心烦气躁,担心跟在您身边反而坏事儿。如今既回了家,自然不会有什么旁的打算。”

她很难过,这是事实,可作为墨轻骑,生死本是常事,不说韶华烟岚,便是自己也一早有了觉悟……

“主子,您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原本的计划是入了城后各回各家,亲君卫和墨轻骑护送雍亲王回府后分道扬镳,却不想才入城门,前行不过一里地,队伍就受到了阻止。

以韩硕为首的赤羽军整装待命,一字排开齐齐的堵在了路上,显然是受命而来。

“烦请雍亲王和言阁主体恤,移驾玉弦月殿。”

为示尊重,雍亲王的队伍是在开路的亲君卫后头,言家则次之,因此这话也是对着雍亲王府的侍从说的。

元夕催着马往回退了一退,附下身子隔着帘子,向言书小声道:“前头有人拦路,这城怕是不好进了。”

“你只待着,不要去理会。雍亲王在这儿,轮不到咱们出头。”说罢,又命宛芳从箱子里拣一本书给自己,用作打发辰光。

元夕敏感的很,只一眼就瞧出了两人之间不是之前那般故作随和,心内高兴,应了一声后乖乖的到一旁侯着。

赤羽军?言书一手握着书简,一手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一眼,心思却全不在这上头。

如果说来的是赤羽军,那就说明阻他们回城的是谢韵。

在冀州一呆三四月,两人的联系却从没断过,如此举措倒从没听他提起过。

谢成晏下了马车,直直的走到韩硕跟前,冷着一张脸,处处彰显着不悦:“韩大人,你在这里拦着本王,不知是什么意思?”

雍亲王露了脸,韩硕也不好再骑在马上,落地之后端端正正的跪好道:“下官不敢,只是奉命在此等候王爷的队伍,恳请王爷移驾玉清台暂做安顿。”

“呵。”谢成晏冷笑一声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傅的?”

即是赤羽军,自然是皇上的意思,倒不知他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韩硕跪在那儿,毕恭毕敬道:“王爷和阁主一路辛苦,皇上体恤,特赐弦月殿,供二位以及自带随从在上休憩月余。”

弦月殿,这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是圣祖当年用来囚禁容音公主,香山上头的一处偏殿。

谢成晏哼了一声,道:“即是圣旨,便拿令旨出来。本王倒不信了。本王千里迢迢奉命代君出行监察时疫,一路风餐露宿不敢扰民分毫,只等着潜伏期过才敢回程。谁知到了今日却是有家归不得了。弦月殿?那是个什么所在?本王怎么能去那里?”

韩硕诚惶诚恐:“并无令旨,只得口谕。还望王爷挪步,莫叫下官难做才是。”

外头僵持难下,言书在车里倒算惬意,笑着对宛芳道:“这雍亲王倒真是个急性子,平日里看着阴沉难测,遇事儿却总是正面就撕上了,大庭广众的半点余地也不留。”

元夕不知什么时候又贴在外头听墙角,接话道:“我看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最爱端着身份,像这样的回话总是会差身边小厮代劳,几时见过这位王爷这般的?下了马车自己就对上了,看着倒像是气坏了。”

言书笑骂:“你好好儿的在马上待着就是,又过来嚼什么舌根。这里可是皇城,树上石头后面都可能藏人,也不怕人瞧见。”

元夕不解道:“男子汉大丈夫,他们爱瞧就瞧去,我还怕羞不成?”

这破罐破摔的语气也是没谁了。

言书道:“你既爱瞧热闹就再上前点去,若是雍亲王问起我来,就说我一路颠簸旧病复发起不来身了,若是他们问你我的意思,只说言家乃市井人家,不懂个中道理,一切听从安排也就是了。”

元夕奇道:“好好儿的,怎么又怕起他们来了?这说法看似两边不沾,实际上却是偏帮上头,这般和稀泥,雍亲王怕是会生气吧。好歹也是一处过来的……”

“你把雍亲王想的也太小气了些。”言书笑道:“你且去吧,这是皇帝的意思,咱们不能违逆。顺着一些总是没错的。”

说实话,这回谢韵行事这般高调,看着倒是反常。

他们这群人本是从冀州回来,无论如何都称得上功臣,尤其是雍亲王,那是代军出行的人物,说的狠厉些,那是帮着皇帝去死过一回的人。

不说他们行程已满时日不用额外隔离,便是真要迁居别所不进家门,也不该是去弦月殿啊。

那样做,与禁闭又有何意?

再者,一去月余,便是不知归期……

也难怪雍亲王要恼火驳斥了。

章节目录 二二三 受阻(二) 元夕听他说的烦杂,也没了看戏的情调,转头道:“罢了罢了,我不去了,你们这些个弯弯绕绕我是不能明白了,多说多错,还不如闭嘴为好。”

这倒也是,元夕笑:“宛芳,你去吧。我是病着,可也总要有个人出面才是。”

眼看着宛芳得令走远了,元夕立时弃了马一个鹞子翻身,从窗口钻将进来,鬼头鬼脑的撞了撞言书的肩膀道:“她总算是理你了?”

“什么理不理的,本就没什么隔阂。”言书道:“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心里都有本谱子,不会将生死看的那样重。”

看他这样云淡风轻,与前几日判若两人的模样,元夕也不愿拆台,只道:“是啦是啦,你们都是世外高人,自然不计生死。”

说着话又忍不住往外瞧:“唉,你说这是要堵到什么时候去?想想也是可怜,那些个亲君卫的娃娃好容易脱了险境,才在城门附近大哭一场,转眼却被挡在了家门口,真是叫人唏嘘。”

还娃娃?言书笑他拿大:“这批人可都二十好几了,比我还大好些,更何况是你?也好意思叫人娃娃。”

话虽这么说,可言书也清楚,谢韵这回若非有计划,怕就是要惹大祸了,若是凉了这些人的心,会牵扯到朝里多少官员?更别提还有一个雍亲王在那儿坐镇了。

言书道:“这回虽是失了理,可胳膊拧不过大腿,雍亲王也不是真正的孤勇无知,你看吧,这回怕是真要去那所谓的弦月殿待上几日了。”

元夕道:“你既觉着不妥,那八成是真的不妥了。唉,玉璃,你之前不是说了吗?这小皇帝如今事事做不得主,怎么今儿倒说是他做的?”

“赤羽军。”言书道:“那是圣祖留下给靖朝历代皇帝的,除却他们的命令,旁的一概不认一概不听。向安再是手眼通天,也叫不动他们分毫,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想法子凑了一支高不成低不就的亲君卫来与之抗衡。这旨意若不是皇帝自己的意思,他不会安排韩硕来传话。”

原来如此,元夕在心内点了点头后又滋生了旁的不解:“即便是小皇帝的主意,他那个事事不放心的师傅就这么由着他去?不能吧?”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言书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方才叫你不要多做辩驳,只作应承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自来了冀州后除却银粮调度外,很多消息的传递都似出了些纰漏,当时咱们坐困围城,心有感知也无能为力……”

要说起来,就像是所有消息都被人过滤删减过一般。

这一点,言书早有所觉,可一来困于冀州,二来也是觉得无所谓,所以没有可以提及,如今看来,倒是真出了变故了。

而且,还不在向安上头。

言书笑了笑,像是带了几分了然和觉悟。

元夕被他笑的心慌,才想说什么却被回来的宛芳打断了。

“主子,外头已经有了决断,领头的队伍已经转了方向,朝着弦月殿去了。”

“是吗?”言书眨了眨眼,道:“既如此,叫大家跟着队伍走吧。就去弦月殿。”

元夕尚不觉得如何,倒是宛芳挑了眼皮细细的端详了言书一番道:“无妨吗?”

言书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放心。”

上香山的路又与别处不同,格外崎岖难行,这一行人才从冀州回来,车马俱疲,人也到了极限,再加上心内有结,一个个像是被抽走了精神气一般,拖拖踏踏的,远没有去时的慷慨激昂,也没有归途的喜极而泣。

元夕坐在车内,打了帘子去瞧,道:“这一个个的像是被抽了魂似的。看着可怜兮兮的,倒叫人忘了他们的可恶。”

想想林谦那会儿,这些个人走进七宝阁时趾高气昂的样,再看看如今受得这委屈……

言书道:“你啊,别总把眼睛放在人的过去上头。人嘛,再是可恼,也总有可喜的地方。多看看好处,对你没坏处。”

元夕嗤道:“你倒是宽心的很。还有心情在这儿说教。”

宛芳看了看,道:“如今天气见热,士气又低落,连半山都不到,队伍就散乱成了这模样,等真上了香山,怕事要夺了半数人的命去。”

这些个官宦子弟,是言书舍了两百多位墨轻骑的兄弟才保住的,冀州的时疫没能奈何得了他们,偏是家门口的这场人为叫人过不去了。

也是可叹可怜。

最麻烦的是,但凡里头有一位出了差错,他本家不会拿朝廷如何,也没胆对雍亲王如何,可一个言家却是经不得他们各处闹腾的。

开门做生意,最怕的就是不得太平。

言书叹了口气,吩咐元夕道:“你去前头,把李枫给我叫来。就说我这儿有一本上好的曲谱,路途漫漫,一时半会儿怕也到不了,不如来这儿,弹弹琴,谈谈心,打发辰光。”

年纪轻轻的,倒总是把这种话挂在嘴上。

元夕笑了笑,权当入了耳,摆了摆手后自去了。

不多一会儿,就看到李集黑着脸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了马车前头。

言书军符未缴,说起来还是监军,因此见他在那儿也不下车,只是坦然的坐着,噙了一丝得体的微笑冲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道:“来了?进来吧。”

元夕和宛芳自觉的出了马车,把这还算宽敞的空间留给了两位公子。

“做什么?”自从上回深谈被言书揭了面具后,李集对待他的态度算是再也回不去了,只他们两个的时候总是苦大仇深的,只是轻易也不愿驳了言书的话,否则也不会这样一叫既来。

趁着元夕去喊他的功夫,言书早拿笔粗略的默了一份谱子出来,听得他问也不含糊,当机立断的递过去道:“李家人最擅礼乐,虞城李家如是,皇城李家也不出其右,李公子,我这儿有一份谱子,你看一看,能否在这儿现场奏出来?”

才刚元夕过来时,跟自己说言书找自己弹琴时,他还当这孩子年纪小听力差,穿错了话,如今看来,倒是自己高估了这所谓第一公子的纨绔程度,这般情景下,还能想着弹琴取乐?

简直无药可救!

章节目录 二二四 行路难 李集虽是满心不喜言书的作风,甚至有些个愤懑,可还是接过那谱子看了一回。

按着他的意思,是想敷衍着过去,顺便嘲讽下这少爷的纨绔做派,谁知,只一眼就看了进去。

“这是什么?”这可有些明知故问了,若是他的记忆没有出错,这谱子的曲调倒像是他年少时在自家书屋里头见过的,后来突逢家变,书屋被人付诸一炬,连带着这曲谱也失了踪迹,不想再次看见竟是在言书手里,怎能不叫他疑惑:“你为何会有这个?”

为何?言书眨了眨眼,像是惊讶道:“你不知道吗?我家是商户,开的是当铺,这些旁人看着该绝迹的东西出现在我这儿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哼。”李集不屑,也不想明白一个最下贱的商户怎么到了他嘴里反而满心自豪了。

只是,原本以为已经失去的东西,到了今日能够重现于世,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惊喜了。

简写的谱子短短一张,却被他翻来覆去的瞧了好几遍。

言书看他那样也不催他,只是翻身又找出了一支玉笛,塞到了李集手中:“我听说李公子这些年从不碰琴,闲暇时候倒是笛子不离手,好在,我这儿也不缺笛子,这支便不错,你先用着,如何?”

玉笛?李集眼神一暗,看着言书的神色愈发不善,道:“言书,你到底想做什么?”

被他把玩在手里的是良渚时期的青玉九节笛,玉质年代自不必说,价值更是不菲,不说连城吧,至少也是半座城,最要命的是,那是李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宝物。几经屠戮,却从不丢失的宝物。

如今却随随便便的被一个外人握在手中,就像那曲谱一般,到底代表了什么,李集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

言书道:“你虽是问了,心内却不见得真想知道,罢了,还是不要自我勉强比较好。等你真想知道的时候,再来问我,如何?”

明明不想被言书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可不知为何,李集听得他这样说还是从心里松了一口气。

言书指了指谱子,坦然道:“这曲子有什么效果,想来你比我更清楚。”

自然是清楚的,李集抬眼望了望外头,那绵延了一里地的队伍看着拖拖沓沓,尤其是他领着的那些个亲君卫,一个个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失了朝气,倒是言书领着的那支还好些,虽是跟在后头走的缓慢,可好歹还是整整齐齐的,面色也没有多大的波动。

也是,经历不同,身份不同,面对同一事件的反应自然也不同。

“既是为了亲君卫,我自没有推辞的道理,只是你要清楚,我这么做,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说罢,也不去理会言书的反应,踢了踢马,咄咄的朝着前头走去。

不多时,就有悠扬铿锵的笛声从队伍最前端缓缓的传了过来,宛芳帮着清了马车内的紫檀矮几,又把焦尾取了出来,平放在桌上,转身净手焚香后才拂衣坐下,简单的调试后,轻揉慢捻的跟上了李集的调子。

玉笛悠扬,古琴沉稳,两厢结合后不知不觉的滋生出安抚人心的力量。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失落的豪情,不悔的誓言,以及对未来的勃勃雄心,一首曲毕,字字句句灼人心扉。

言书靠在马车上头,闭了眼,侧耳去听。

初时只有宛芳清丽又饱含底蕴的嗓音,穿越崎岖山路,合着风声低吟,像是一湾山泉,缓缓滋润人心。

笛音未转,宛芳跟着往下压了一个调,不知何时,外头起了和声,起初是一个,渐渐的两个,三个,四个……而后便是一群。

男声低沉,却更显悲壮激昂。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元夕不通中原古籍,白话文尚且说的困难,更别说牵涉词曲了,这些人在唱些什么,他连意思都只听懂了两三分,可曲中的铿锵之意却毫无阻碍的传达到了他的心中。

行军不易,人心更难,宝剑锋从磨砺出,只盼一个未来可期。

低迷的气氛,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个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壮志未酬,整装待发的决心,散乱的队形也渐渐规整起来,笑意重又浮现在这群少年的脸上。

谢成晏坐在车里,才刚在韩硕那儿受得那些个窝囊气散了不少,闭着眼,看着颇有几分愉悦。

平宁坐在一角,看父亲这样,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却也不解:“爹爹,这外头是什么曲?听着生僻,倒是激震昂扬的很。”她放下了车帘,笑盈盈的看着谢成晏。

出门一趟,别的尚不觉着如何,倒是这孩子的性子眼见着开朗了不少。

从前在皇城,虽也常见她笑,可那都是矜持自敛的笑,哪像现在,那快乐都快从眼睛里头溢出来了。

谢成晏拍了拍平宁的肩,笑道:“乐乐,你很高兴是吗?”

自是高兴的,不用回那樊笼里去。

平宁歪了歪头,是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俏,也是对着父亲该有的撒娇模样:“父亲,我只是不大明白,您并不是真觉得去弦月殿不好,为什么还要在城门那儿生那样大的气,甚至不惜和韩大人对嘴。说起来这倒不大像您的做派。”

做派?他们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该在上位者的规划里头,哪里又有什么自己的做派?谢成晏笑了笑道:“你啊,别扯开话题跟我绕弯子,爹爹为何要那样,你真的不知道吗?”

章节目录 二二五 弦月殿(一) 平宁笑道:“是,女儿多嘴。不该问的。”说罢又去听外头的曲子。

才刚奏过一回,现在是第二遍了,平宁乐感极佳,只一遍就记住了大概,当即跟着调子轻轻哼唱起来。

她自得趣,谢成晏却不这么想,轻声阻止道:“乐乐,不要学。”

有些东西,再是好听再是入耳,却是不能轻易去学的。

平宁懂事,看着爹爹的神色当即停了哼唱,乖巧的道了声:“是。”

如此又走了一日,知道日头落了虞渊,队伍才算到了弦月殿。

“到了。”

马车止步,元夕站在车头等着扶言书下车。

车门的帘子被打了起来,言书扶着车门慢慢下来,面色倒是还好。

元夕扶着他下车后,抬眼去打量了一圈,环绕着宫殿的池子水里头植了不少荷花,许是因为正当季节,花开的很盛,因着清香,还引了不少蜻蜓蝴蝶立在上头。

沿着九曲回廊向前,就是弦月殿,爬山虎蜿蜒而上,遮天蔽日的当了不少阳光,与外头的明媚生气不同,一入内殿就有股别样的阴凉扑面而来,激的人生生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空着的殿宇,可也安置了不少人打扫,大殿内往来宫女仆从不下十人,可却叫人觉不出几分活气,甚至不如外头扇着翅膀的小虫子。

好在,异样的感觉不过须臾,离了正殿再往后去,阴冷的感觉也跟着消散了。

各色花卉,连带着植被都被修剪成了最近流行的花样,甚至还有几只梅花鹿踱步其中,

漫天繁华,纷纷扬扬,花瓣落成了红毯,往来的宫人也不清扫,只等着落花成泥,从归自然。

元夕撞了撞言书道:“我看这儿景致不错啊,为什么那位王爷一听说要来这儿就生了大气?”

引路的仆从是个灰衣的老者,面白无须,看着似乎是从宫中退下来的,听得元夕问话,似是微微顿了一顿,又做不觉,唤了七八个小太监将他们这些人领去各个偏殿用作安置。

这弦月殿原是占了一座山建成的,为了确保姜清歌的安全又布了不少兵力在这儿,更兼养着墨轻骑,能住人的地方自然不会少,住着几百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压力。

谢成晏是王爷,自然会有独立的寝殿,倒是言书这样的商户难为,虽说还领着监军的名头,可身份摆在那儿,连一个寻常的亲君卫都比不上,按理是该住通殿的,可既是七宝阁的阁主,自然也不能用寻常商户的待遇给之。

好在,皇家体恤,将临近偏殿的一处领班休憩的院落给了他,也算是全了体面。

虽说是领班的临时住所,房间布置的也算雅致,推开窗就是山景,临着峭壁,斜刺里还有一个君子松,映着弯月,古朴清雅。

屋子里一应的小叶紫檀,连香炉都是璃吻的雕镂,锦盒里搁着几枚塑出形状的沉香。

元夕外出转了一圈,倒是高兴的很,扯着玉璃道:“这院子看着古朴,倒还算有人气,我才去瞧了瞧,西面的小屋像是单独辟出来的小厨房,也算小皇帝考虑周全,知道你吃东西挑剔额外恩典了。”

言书笑了笑,不做回答,只是看着宛芳道:“才刚在山下的时候你与韩大人说了吗?”

元夕蒙昧,茫然道:“你叫她传话了?”

宛芳道:“嗯。”

元夕:“传了什么话?”

言书:“那就好?”

元夕:“……”

元夕的困惑直到第二日才算解除,一车的账簿后头,楚晋端坐在上头,面色苍白,才站稳,就扶着树干吐个不住。

一把年纪,还要受这种颠簸,说来也实在是为难他了。

言书不在这些日子,七宝阁的账簿可谓堆积如山,因言书没有传召,他也不方便亲自过来,只得托了表哥楚晋上山的时候一道带过来。

自言书出生到现在,楚晋就没有离开他这么久过,如今再见,话还没出口,眼泪反而先下来了,当下也没了尊卑,颤颤着上来也不及行礼,抖着手去捏言书的手臂和胳膊,心疼的嘴唇直哆嗦:“天可怜见的,怎么又瘦了这许多。”

“楚伯……”言书哭笑不得,反握着他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怎么每回见我都是这句话,照您这样说,我岂不与骷髅无异了?好了好了,便是再瘦,也全须全尾的话回来了不是吗?何至于伤心?”

“是是是。”楚晋抹了抹泪,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到这儿,想起殒命的韶华烟岚来,才刚止了的泪又要往下掉,怕宛芳瞧见反勾起她伤心,只得趁着她不注意背过身去偷偷抹去,嘴里只重复着回来就好。

久别重逢是喜,正事却也要办,言书叫宛芳传话给韩硕,让楚晋上来,就是想好好理一理这几个月的亏空。

宛芳拉着许渐吉去小厨房给言书弄吃的,元夕守在屋外,言书带着楚晋一道,想要趁着这几日将支出一一核算清楚。

按着秦敛的意思,原是想拨三个账房先生过来,与他们一道清算,毕竟数目庞大,只他们两个怕是要算许久。

只是才提出来,就被韩硕驳了,说是带一个已经是皇上特许,人多了也不好安置,这才作罢。

好在,宛芳许渐吉在这方面都受过训练,必要时候可以拉来充数。

秦敛很细心,所有账目都有归总,叫人一目了然,倒叫省了不少功夫。

言书大致翻检了一会儿,心内有了谱,总算都在自己的预计之内,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

楚晋知他所想也是感慨:“这次时疫虽说发的突然,可好在在那之前三爷对各个堂都做了处置,将墨轻骑的人及时提了上去,令行禁止,这才保障了后勤补足不拖后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所谓墨轻骑补足堂主位,这是在言书上位之前,言琮就在着力做的,后来又借着自己的死叫儿子发了一场威,才彻底挑起了下头的反义,给了言书彻底清楚的理由。

说起来,加上上回穆家庄的事儿,这已是第二回见成效了。

章节目录 二二六 弦月殿(二) 由秦敛管的账目自然不会有问题,言书也只是例行公事,顺带看看这回的损耗。

楚晋道:“这段时日,七宝阁和几个分堂凑在一块儿的,共计近千万两白银。从账目上来看,楼里能出手的古董玉器并珍玩都已出去了六成,剩下四成虽是死当,暂时却是动不了。如今冀州重建,您又承诺了给予基本资助,秦敛粗粗算了一笔,至少还要几百万两。加上养家运营,短时间内怕是不容易。”

“嗯。”言书点了点头:“自是难的,撑不下去就不撑了,楚伯,劳烦您转告秦叔一声,该收网了。”

家大业大,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块肥肉,吃与不吃只是时间早晚的事,除非,能自我减重。

今日皇帝下令将言书与雍亲王一块儿拘在此处,还不知道是怎么个道理。

此去冀州虽是向安的主意,但保不准内里究竟如何,如今形式不明,早做打算才是上策。

楚晋也清楚这道理,叹了口气道:“是了,老奴会告诉秦敛的。另外,还有一桩事,务必告于你知。这几日,宫里似乎有大动静。郑执中大人的家眷被皇上召唤入宫,至今未归。据说是他女儿郑嫔身怀龙胎又深感不适,才叫郑夫人进宫陪伴一段时日,谁知一去就没了消息。”

言书笑了笑,道:“这原是宫里头的事儿,您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自是奇怪。”楚晋道:“同样的法子,一用再用,这可不像是皇帝的作风啊。”

言书道:“是啊,连楚伯都感觉出来了。看来这里头倒是真的水深了。对了,太傅府有什么反常的消息出来吗?”

原以为传递到冀州的消息似有遗漏是小皇帝的主意,可偏生又放了楚晋来与自己通风报信,各种心思倒真叫人猜不透了。

言书笑了笑道:“这账簿看的人眼疼,不成了,我要出去逛逛,楚伯,您这几日大约也是出不去的,叫宛芳给您打扫个屋子出来,暂且歇下吧。”

说着就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又似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皇城百姓对这次时疫有什么看法吗?”

楚晋想了想道:“因着防治得当,太傅又主张行程透明化,百姓对这次的时疫还算安心。毕竟冀州一人不出,你们过来又正好过了发病期。所以他们也不大明白为何要将你们单独关一些时候。只是,这举措勉强可以说是有备无患,虽是不解,倒也没人额外说些什么。”

“嗯。”言书点点头,离了屋子。

雍亲王住的院落离言书这儿不远,可想着离了冀州后两人还是少有交集的好,言书特意绕路,带着元夕从偏门出去。

才刚一路过来,精致倒是不错,有些树木都是从前朝皇宫里头移过来的,总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尤其是那一株易扶桑,树干粗壮,总要十来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冠也茂盛,茵茵如盖,遮天蔽日的,只是,似乎很久没有开花了。

扶桑本是神树,古籍有云那是汤谷上头才会有的树木,人间自然不得见,因此,这形似的古树就被套上了一个易扶桑的名号。

树下有一个鹅卵石铺底的池子,引的是外头湖里的活水,养了数十尾锦鲤,见了人就齐刷刷的聚拢过来,显见是被人喂惯了的。

元夕不知从哪儿掏了一个馒头出来,一点一点的撕下来喂鱼:“你有心事儿?怎么带我来喂鱼了?”

言书笑了笑,就近找了一张石椅,拿帕子擦拭干净后,坐了下来,支着下巴看他折腾:“你知道这处是哪儿吗?”

“哪儿?”元夕疑惑:“不是说了弦月殿吗?我虽不大识字,可脑子好的很,记得清楚着呢。”

“是是是,你最聪明。只是啊,我问的也不是这地方的名字,弦月殿,呵,你知道他弦的是哪处的月吗?”

“据说,前朝公主姜清歌,自国破之后,就一直被囚禁在这儿,为的就是那一枚遗失的传国玉玺。”

“前朝公主?”这一惊吃的非同小可,元夕瞪大了瞧了他半日,又下意识的去看周遭:“怎么个意思?”

把儿子拘到关过亲娘的殿里?这是巧合还是刻意?

“没什么意思。”言书道:“这地儿清净,没有人会过来。用来隔离是最好不过了。”

青山绿水,硬说是囚禁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元夕皱了皱眉,顾念着人多口杂,到底没有问出口,可眼中的不悦却呼之欲出。

“言公子。”清悦的女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平宁换回了郡主的衣裳,带着几个婢女经过这儿,远远的就瞧见了他们两个坐在那儿喂鱼,少不得要来打个招呼。

冀州一行,旁人成长或者还不明显,只这平宁郡主有了明显不同。

若说玉清台初见,她是个压着性子骄矜高贵的郡主,冀州再见还带了几分何不食肉糜的不知人间疾苦,那么如今也都沉淀下来了。

骄矜不见了,欲说还休的羞涩也不见了,留下的是经过历过的豁达和开朗。

也许是自己瞧轻了她,这姑娘是真的一心想为百姓做些什么的。

言书立起身,行了一礼后规规矩矩的目送着平宁郡主离了这里。

元夕看的奇怪,自言自语道:“我小郡主不是对你有意思吗?隔得这老远打这样的招呼是什么个意思?不是说世间女子多痴情吗?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别胡说八道。”言书斥道:“姑娘家不论身份高低,清誉都是极其珍贵的。哪经得住你这样信口开河?平宁郡主是个聪明人,哪怕涉世未深对人对物还有些天真的念想,可有些东西不点也透。取舍自也有其度。”

“是哦?”元夕有些可惜:“说实话,我是真觉得这姑娘很不错,长得不错,性子也不错,听说还多才多艺是什么皇城双姝,配你勉强够了,偏你们汉人规矩多,身份地位权势筹谋,一堆堆的臭借口破理由,平白辜负罢了。”

言书笑:“才劝你住口,倒是越说越随性了。罢了,咱们再去别处逛逛吧。”

章节目录 二二七 弦月殿(三) 才刚一路过来,别处倒还好说,也只进正殿时候有些阴气太盛,言书心内觉得奇怪,少不得要拉着元夕再去瞧一瞧。

这正殿的用处大约与宫里头乾坤殿差不多,原是为着祭天拜地所造,因此格外规整古朴。

通璧都是爬山虎,经久流年,看着倒像是刻意留在那儿的。

偌大的厅堂,除却几个安静洒扫的仆从外并没有什么旁的声响,因为是白日里,因此也没有点蜡烛,越发衬得屋子阴沉沉,冷嗖嗖。

元夕不爱这样的调调,可架不住言书执意,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的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后头花好水好的,偏要往这儿来,也不知是图个什么。”

言书笑:“天气热了,外头艳阳高照,我不大习惯。还不如这儿,凉凉的,很舒服。”

与其说是清凉,不如说是“阴”凉吧,阴森的“阴”。

金丝楠木的十二根柱子古镂雕花,走的阴阳刻法,龙腾凤吟,交织而上。

言书沿着大殿走了一遭,抬手去触那花岗岩垒成的粗糙墙壁,掌间传来的磨砺感觉,更增添了几分真实感。

“你来了?”转角阴暗的地界里传来苍凉的嗓音。

言书转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周遭的几个散奴都被遣走了,只留下一个元夕满目戒备的看着那阴影处的人。

“王爷。”言书笑了笑,对着尚未露了面容的雍亲王行了一礼。

谢成晏缓慢的踱步出来,脸上还是不见笑容,只是拿眼斜了斜元夕,似是不大满意他的存在。

言书心知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回头朝元夕笑了笑,将他请了出去。

看着那孩子一步三回头不甘不愿的样子,谢成晏道:“这孩子倒是不错,看着中心耿耿的,比从前那个跟在你后头的叫烟岚的小子强些。”

都说人死如灯灭,死者为尊,谢成晏却没这些个忌讳,想说就说,也不在乎这话会刺伤了谁。

好在言书最擅长装傻,笑一下就算过去了,也不搭话。

谢成晏不在意,只是去看顶上的琉璃彩绘:“这大殿光看下面总会叫人觉得冷冰冰的,可要抬头去看,才能看见冰冷背后的流光溢彩。”

言书笑:“王爷这话倒不知是在说屋子还是在说自己。”

“呵。”谢成晏笑了一回,因为太过短促倒像是冷笑一般:“这会儿倒是说嘴了,才刚见你出门,偏还绕着屋子走,也不知你是在躲我,还是躲平宁。”

原是瞧见了的,所以才跟着出来?

言书道:“平宁郡主很好,是有福气的长相,将来定会明光无限。”

言下之意就是高攀不上了。

谢成晏见他说的直白,虽为平宁的心意可惜,却也知道这对两个孩子来说是最好的,但又怕言书小瞧了她,不由道:“平宁自小听话懂事,心里有格局,也有傲骨。有些事,做只是因为不甘,并不是说非要达到什么目的。她是个好孩子,知道轻重。”

言书点头,诚恳道:“我知道。”

谢成晏嗯了一声,不在言语,只是带着言书一处一处的去看这苍凉的大殿。

一石一木一摆设,落在谢成晏眼里似乎都有别样的意义,面上不显,眼底却含了笑意。

言书低了头,笑的含蓄:“看王爷这样子,倒像是曾来过这大殿一样。”

这自然是不能的,且不说圣祖在时,这处被圈成了禁地,便是姜清歌死后,圣祖仙逝,先皇更是将这一处封的严严实实,虽是遵照圣令派了仆从按照从前的习惯打算,可再没有放任何一人上来。

果然,谢成晏听的他问,摇头道:“方才听你与你的小随从在那里说这一出,还以为你知道这里头的来由,如今看来倒是半点不知的。这弦月殿可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

难怪平宁会在那儿,原是跟着谢成晏一到出门的。

言书道:“我年纪轻,很多事没有亲见过,所知所闻也多是从百姓口里一一传颂过来的,很多都是变了味的。三分真,七分假,自然没有王爷知晓的准确。”

谢成晏道:“坊间传言自是不可信的多,可在你这儿,关于弦月殿的事儿可不该是坊间传言那般简单吧。”

他的话轻描淡写,却像是一只铁手狠狠的捏住了言书的心脏,紧的人喘不过气来。

冥冥间,那些原不能被人知晓的往事,似乎被揭开了幕布一般,呼之欲出。

尽管手指拽的发白,言书面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转变,只是淡笑道:“王爷这话倒叫玉璃糊涂了,说起来我不过是一介商户,这回去做监军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出钱的罢了。关于那些个前尘往事,除了坊间传言外,又该从何得知?”

谢成晏道:“从前我只觉得平宁早慧,事事有遮掩,处处有心机,小心翼翼的讨好旁人,装扮自己的真实心意,像极了装在套子里的人一般,如今瞧你,倒觉得我家平宁还是很有几分娇憨可爱。”

“这样的话,言琮在时便没有跟你说过一丝一毫吗?难不成,他仗着抚育你几年,就真将自己当成了你爹?一介商贾?玉璃,你这话要是叫圣祖听到了,怕事要落泪了。”

一道焦雷劈过心脏,言书几不可信的盯着雍亲王,唯一的念头便是,他知道了……

言琮不是话说一半爱藏着掖着的人,当初言书莫名经历了九死一生后,他曾与之彻夜长叹,为的就是要他记住在这世上,还有哪些人知晓他的身份。

名单不长,除却凌肃外,在无旁人。

按着凌老将军的性子,若非言书自愿,他是不会将这事告知别人的,当初向安之所以会知道,也是言书放了秦敛去示意,为的是多求一层庇护,用这层父辈,或者说母悲的牵扯去保言家上下无虞。

如今这世上,除却言书外,能知道的也只元夕凌战并两位老人,再不会有第六人。

所以,雍亲王是怎么知道的?

谢成晏一句话毕,半晌得不到回应,不由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嘴角还噙着一丝意味莫名的冷笑。

章节目录 二二八 弦月殿(四) 言书默了半晌,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能直愣愣的看着他,很有些可怜巴巴。

谢成晏嘴角的那抹冷笑越扯越大,到最后似是控制不住,终是哈哈哈的大笑了出来。

“玉璃啊玉璃,我只当你绝顶聪明,不想还有这般不开窍的时候。你当我是谁,你父王又是谁?这世上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长得高大,远比言书还要高上大半个头,此刻许是心情愉悦,甚至抬手拍了拍言书的肩膀:“说起来,或者你还得喊我一声三哥才是。”

论资排辈,雍亲王乃是圣祖爷第三子,这一声三哥,名副其实。

只是……

言书盯着他,像是想在他脸上雕出一朵花来一般用力的盯着他。

谢成晏笑道:“何必这样瞧着我?是想知道还有谁也知道这事儿不成?”

言书没有说话,心内却暗自戒备,当初先皇大张旗鼓的来为难自己,不正是为了那点风吹草动的怀疑吗?

还有太后……

如今连雍亲王都知情了,这一处更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只等了好一会儿后,谢成晏才止了笑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事儿除了我再没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包括上头那位。”

他指了指天,面上是仿若恶作剧得逞后的恶劣笑意,粗瞧着还是冷冰冰的。

言书垂了眼,终是开口道:“玉璃不知王爷何意。”

竟是打死不认的模样。

谢成晏也不在意,这事儿他心里有谱,说出来也不是为了逼着他承认什么。

“我知你不会承认,这也没什么,只是有些话要格外告诫你。谢韵这孩子,看着老实又听话,实则不然。毕竟他有那样强势一个爹,我那个哥哥,面上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疯的。你与他共事,可要小心才是。”

言书皱眉,脸色微变,才想张嘴却被雍亲王打断道:“你别开口,也别想着说些什么来糊弄我。我跟旁人不一样,宁可别人不说,也不愿自己被骗。你不用费心思来遮掩,我的话,你愿听就听些,不愿也就罢了。只是,这出弦月殿,你陪我四处逛逛吧。”

说完,就抬脚往前走,却不想,另一位压根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王爷。”言书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听您这话的语气,似也不大恭敬,所以,您也是太傅那一派的吗?因为这样,皇上才把您拘在这儿?为的就是牵制太傅?”

“什么皇帝派,太傅派的?”谢成晏皱眉:“你们就是这样看朝廷,看太傅和皇上的?这天下如今已然那些家天下,不过几十年,怎么可能就这般贸然易主?谢韵要真是个这般不成器的,谢承会把这江山给他?再说了,太傅这人,看着嚣张跋扈,内里却是最可靠不过的。谢韵即是他的徒弟,他自然应当全力维护才是。”

“是吗?”言书道:“王爷说了这许多,却没告诉我,皇帝为何要将您拘在这里。里头的原由,您自是知晓的对吧?否则,也不会贸然跟韩大人起了冲突。再者,您不奇怪吗?在这皇城里头,传令行事的一向都是亲君卫,赤羽军重城防,几时在治安上头操过心?况且,这次的事儿,有多叫人寒心,皇上年轻不理解,难道太傅也不理解吗?按着他的性子,会允许皇上这样越过他去做这样的举措吗?未必吧。”

言书道:“王爷不喜欢哄骗,我也是。所以,能不能请您,劳烦您,告诉我实话。”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冀州,七宝阁的信息被人刻意删减,能有法子做到这地步的,除了向安也只一个谢韵。

他只以为谢韵对自己有顾虑,也想过冀州三四月,朝中有了别样变动,谢韵会有额外举措。

却不愿去想会到何种程度,韶华死了,烟岚也死了,旁人瞧着他与往常无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内里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逃避,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

只是天不从人愿,很多事,不是想就可以恣意去做的。

言书闭了闭眼:“有些事,我早有预感,只是一直不想去求证,可如今看来,倒是不得不问了。所以,王爷,您愿意告诉我吗?”

谢成晏默了默,终是道:“便是我不说,你也总有法子去查,何必躲这些心力呢。跟我来吧。”

还是来时的路,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元夕离得远些,默默地跟着。

两人在里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虽说不懂政事,可绕是他听着也会觉得再要这么下去,言书这日子怕是越发没法过了。

谢成晏的屋子原是主殿,也就是姜清歌当初休憩的地方,或者说是言书正真出生的地方。

若是换了旁人,或者还会因为心里的芥蒂或顾虑稍有停顿,言书却不然,既决定了要去,一脚也就跨进了门槛,没有一丝丝疑惑。

这样的干脆,叫人不服气都不行。

院子外头繁花似锦,入了内殿却是别样风光。

雪白,空洞,只一张宽大的书桌,上头供了一个甜白釉的瓷瓶,纸墨笔砚全都不见,因为大而尤其显得空空荡荡。

绕过靛青色的十二扇山水屏风,里头就是卧室。

言书笑了笑:“这可真不像个女子的闺房。”

谢成晏看他,半点没有尊重的模样,不由跟着笑,也不知为何,与这小子在一块时,他似乎格外容易高兴。

“从前倒看你装的稳重,如今被揭了面具倒是半点不顾了,连装也懒得装一下。也是,你若是循规蹈矩,我倒要觉得奇怪了。”

言书道:“王爷要嘲笑也只管嘲笑,反正我也不大在乎。可方才您说了,只要我过来,该知道的那些您都不会瞒着我,对吗?”

“自然。”谢成晏道:“如你所知,谢韵拘着我确实有自己的打算。这些日子,你在冀州,忙着筹措银两,有些事自然是顾及不到,这也没什么。”

言书道:“比如?”

谢成晏沉了面色,恢复了从前咄咄逼人的阴冷气息,一字一句道:“比如打仗。”

章节目录 二二九 夜探(一) 打仗?言书神情一肃,不见了往日的笑模样,连带着周遭的气场也变了,绕是冷峻如谢成晏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边塞乱了?”

这原是预料中的事儿,冀州时疫一出,皇城又是大张旗鼓的相助,七宝阁分属各城的几个堂口不留余力的凑钱,几乎是掏了老底去相帮,但凡邻国有一些脑子,留了一两个人在靖朝做眼线,就不会不知道这事儿。

若非如此,向安也没借口去调遣民间百姓的银钱。

言书抬眼看向雍亲王,心内有了几分猜测,道:“即是打仗,皇上为何要拘了您在这里?”

领军打仗,旁的不论,只有一条最为重要,那就是统帅。

凌家缴了帅令多年,早就卸甲归田,如今朝中最有能力去率领赤羽军的也只剩一个谢成晏,如今的赤羽军统领在位不过几年,远不能负担这支军队。

除非……

言书眼角跳了跳道:“难道皇上想要以此为借口,逼着太傅亲征?”

若是如此,谢韵这步棋怕是要大错特错了。

谢成晏苦笑道:“向安这人,哪里还用逼啊。他在官场纵横多年,看着是个书生,手内却有刀剑。见血能成兽。怕是早盼着有这场了……”

言书低头道:“太傅心有丘壑,不缺谋略,下手果决,又通兵法,若是你与凌老将军都无法成行,他倒确实是不二人选。”

只是……这一去,怕是无归途了,这一仗十之八九,也是要败的。

不为其他,只看谢韵,他不会让太傅得这一场胜利,来圆满他的仕途。

谢成晏瞧他神色,知他心内转圜,不由道:“你也觉得谢韵这一招怕是绝顶的昏招了,是吗?”

拿国家社稷作饵,只为击杀一人,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大约也只有谢承的儿子能想出来了。

言书摇头:“不是昏招。以皇上的性子,不会如此。他这个人,权利也要,江山也要。复仇也要,名誉也要。”

向安掣肘了他这些年,这样的结局,似乎也没什么意外的。

师徒一场,却落得这样自相残杀的局面,由不得人不唏嘘。

谢成晏道:“你也不必如此,那一日在街上,我与韩硕对峙的时候,向安就在那墙头上站着,当时我就知道,这一局怕是死局了。好在,向安也是个心实的,你我能想到的,他自然也会想到,这一回怕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心了。活到这把岁数,什么没有见识过,咱们这些外人,也不必忧心太过了。”

言书道了声是,又坐了好一会儿才算平复了心绪起身告辞。

对于向安,他从来没有太多好感,可也是从心底里真情实意的佩服。

这个人活的恣意张扬,便是做小人也能做的明目张胆。

他爱权,却有底线。

他越矩,也干实事。

满朝上下,大约再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如他那般全心全意的扑在朝堂之上的了吧。

谢家的江山,他帮着守得稳稳当当,却因为用心太过,被人误会他有野心要将这江山易主。

可就连谢韵也不能否认,这位太傅,骨子里头刻的是忠心。

哪怕他一次又一次的斥责谢韵,驳了他的旨意,哪怕他越矩到用了先帝和太后才能用到的十六人抬大轿。

言书知道,不说自己,便是谢韵也是曾经真心爱戴过这位师傅的。

直到关于他和太后的不论流言传出。

先帝去的早,太后守寡时正值盛年,闺中寂不寂寞旁人不得而知,却又不少香艳秘闻频繁的传出,最脍炙人口的就是她与向安这一段。

论年纪,向安远比先帝更大些,论辈分太后大约也是他的子侄辈,这样的流言无论如何都不该编排到他们两人的身上。

谁知,偏生就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拿他们两凑了一对。

太后貌美,向安儒雅,一个寡后,一个权臣,这样的话本子最是吃香,街头巷尾,秦楼楚馆,传的到处都是。

虽是为了避讳,掐头去尾隐了姓名,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个秘闻说的就是上头两位。

自古以来,三人成虎,百姓们只把这当成是一桩趣事,只当他们窥见了至高权贵者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从中获取了一种难言的平衡,可传到谢韵耳朵里,却成了另外一回事。

就像谢成晏说的,谢韵骨子里流的是谢承的血,从某种程度上头来说,确确实实是个疯的。

自己的母后与自己的老师传出了这样不可告人的艳闻,无论是真是假,于他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

若说在这之前,向安所有的压制,所有的驳斥,都能被谢韵当做自己政事上尚且不成熟的原因来接受,到了如今,也都成了他想取代自己,或者说取代谢承的表现。

当所有的敬仰和感恩戴德都变了味道,仇恨也就应运而生了。

谢韵要的,远不是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利,他想要的是叫向安去死!

而这次的战役,就是他给向安铺就的通往地狱的道路。

“若是真想护着,不若试试放手吧,兴许你和皇帝都会看见别样天地。我是红尘里的俗人,在这朝堂困了半世,纵使想要收手,也没机会了,但你不同,你还年轻,往后余生还有无数可能,要好好活着才是。”

言书揉了揉眼,不期然的想起在太傅府里的时候向安与自己推心置腹的模样。

原就是知道的,这个权倾朝野不掩饰自己贪婪却又不想偏了正途的老人,坏的那样坦荡自然,连赴死都那般坦荡自然……

“元夕。”言书提了嗓音,将跟在他后头不愿打扰自己的元夕叫到了身前,道:“你有法子带我出去一回,不叫人发现吗?”

元夕歪了歪脑袋,似有几分困惑,但也只是须臾,很快就翻身上了树,四下巡游打量了一番后才回到言书身边,肯定的点点头道:“可以。”

“好。”言书起身将宛芳和楚晋一道唤了进来吩咐了几句,又自去换了一身方便夜行的衣衫道:“你想法子带我太傅府一趟。”

章节目录 二三零夜探(二) 这样的举措很不明智,言书知道,可他这个人面上装的再理智,内里总会有些旁的情绪作怪。

他就像个矛盾的综合体,一面铁血,一面内疚,行事再果敢总是不自觉的留余地。

他能一招置人于死地,可却克服不了心里要汹涌几日的不安。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去羡慕向安那样的义无反顾。

这件事情,元夕在外听得清楚,听得言书的决定后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他从来惯穿黑衣,此刻倒也省事,将言书裹挟在怀里,避了人群,一路朝着太傅府直奔而去。

几月不见,太傅府的氛围似有些不同寻常,往日的那些低调的奢华统统不见了踪迹,仆从面上内敛的优越感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味不明的愁云惨雾。

像是人人都能预知主子这回的劫难一般。

言书没有迟疑,给元夕指路,直取清音苑。

元夕原是杀手出身,自幼被浸在各样可怕的药物里头洗骨,行动起来比平常人更飘忽难寻,绕是太傅府里头的侍卫各个警觉,也难以发现夜幕掩护下像黑烟一样飘过去的两人。

言书料定以向安的性子,出征前怕是更乐意一个人待着,如今一瞧,果然如此。

出征的战衣被恭恭敬敬的立在了清音苑大堂的正中,从前用作批阅奏折的书桌都被挪走,向安立在战衣面前许久,也不知陷入了何种沉思。

窗户开着,元夕带着言书悄无声息的翻窗而入。

向安虽是个书生,可五感向来敏锐,才刚言书立在那儿看他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如今见得人来也并不如何,只是看清来人是谁后,眼神里的诧异还是有些外露。

这个时候,谁来都有可能,但没想过会是言书。

也是了,这院子除了他,旁人也没那个胆子进来。

数月前一别,这孩子虽是清瘦了不少,可骨子里头的坚毅似有重了几分,眉眼间的柔意退了不少,看来,成长的还算不错。

“回来了?”那语气听着倒像是对着一个出了一趟远门的孩子一般。

“嗯。”言书顺着话道:“我回来了。”

顿了一顿后又问:“那叔公您呢?是要走吗?”

“是啊,要走。”向安转头又去看那战衣:“说起来,这身衣裳还是当初起义时,你的父亲给我的。”

年少的男子,哪个不爱武装,他虽是参谋可也向往那样的快意驰骋。

才从长明河过来的时候,他们三个都很穷,领着一帮子流离失所的弟兄,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

“那时候,就连冲锋陷阵的凌肃都没有一件像样的铠甲,可缴下来的第一位将领的铠甲,你爹却给了我。”向安笑道,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有些莫名的欣喜和惆怅。

方才离得远,言书瞧不真切,只当这衣服是向安为了出征特意备的,如今看来倒确实是旧衣,胸口那儿还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显然这战衣上一位主人是被人用长枪刺透了心脏而亡的。

言书看了一会儿,故作坦然道:“即是败军的故袍,怕是不大吉利,太傅首次率军出征,还是谨慎些好。”

“谨慎?”向安失笑:“玉璃,你这是在宽我心吗?”

这孩子,平时瞧着倒是机灵,到这样的时候反而开始神神叨叨的犹疑起来,这事儿原就不是靠谨慎就能过去的。

言书垂了眉眼,不知为何有些被左了性子:“叔公,您便一定要去吗?”

话语轻轻,也不知是在自问还是问向安。

“自是要去的,有些事情,既是注定,那好歹也要选个自己喜欢的方式,对吗?”向安含笑看着言书,见他眼神微闪,甚至还饶有兴致的劝道:

“皇上少年老成,很有手段,那些个国之蠹虫,如今也到了该偿债的时候了。当年为了推行新政,就连我也不得不在各方做出妥协,现在,政令日渐成熟,有些人也不必留了。”

“我知道,这件事儿,你与他策划了许久,虽还有不足之处,可这几个月我也看到了他的决心与魄力,还算不错。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得了。况且,我也不是那样不知道承担后果的人。自古以来,能得善终的辅政大臣有几人?”

权顶之上,只能站一人,有他无我罢了,何况,从始至终,向安从没有想过要在那上头纠缠什么。

言书道:“是。如果您执意如此,玉璃无话可劝。只是,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或者,还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吗?”

“自然是有的。”向安道,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荷包道:“这是我夫人绣的,按着规矩,但凡出征总是要在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头放一把种子,若是不得善果,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那故人就能寻着种子发芽开的花来找到我,掬一把土,插一束花,全了相识之谊。”

“玉璃,你去,帮我选一样花的种子吧,也好叫我带着,安心上路。”

言书:“……”

山路难行,就算是元夕,因为带着人,脚程也慢了不少,回到弦月殿时,已是后半夜。

回屋之后,他便闭门不出了。

楚晋担心,又不愿去问他叫他徒增困扰,只得去问同他一道的元夕,想着能拐弯抹角的试探些什么,也好替他分忧。

可惜,这一位看着混不吝的,可比从前的韶华嘴紧多了,要想知道什么怕是不能够了。

可怜他老人家在门口愁眉不展了许久,最后还是宛芳看不下去,推着他回屋强制休息。

元夕立在外头,看着里头的烛光,闪了整整一夜。

虽是打着隔离的名义,但言书知道,在向安正真出征之前,作为幕后指使的谢韵总是会过来一趟的。

原以为至少要等到出征的前一日,谁知,在他们上山的第三日,他就出现在了言书的临时书房中,三分笃定,三分得意,剩下的四分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无措。

就像是一个孩子,经过自我催化的不断成长后挣脱了压制着自己大人那样,释然有,成就有,惋惜也有。

章节目录 二三一 亲临(一) 谢韵这次来,只带了小水一个人,两人都是一身黑衣叫人看着莫名熟悉。

可言书却完全没有笑的心思,他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谢韵,有些难以言书的陌生情绪。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谢韵奇道:“去冀州几个月,看着似又长高了不少,只是看着越发瘦了。楚伯怕是要在心里骂死我了吧。”

谈笑风声的模样,倒是比记忆里更加开朗些。

言书默了一会儿,终是笑了:“皇上惯会说笑的,言家贫民小户的,哪里敢有这样的念头。只是皇上,您既下了令说是要小心时疫,才令我们在这荒嗖嗖的地方住着,怎么自己还往上跑呢?若是被人瞧见怕是要说您行不达令了。”

“行什么令啊,我是皇帝,今儿和明儿还有心思不同的时候呢,差别对待懂吗,谁敢说我?”谢韵皱了皱鼻子,故作轻松道。

“是吗?”言书道:“你这个点不在宫中,若是被太傅发现怕事又要罚你抄书了。”

“他现在可没心思管我。”谢韵道:“你当我我为何要拘了你和王叔在这儿?你当我忘了你一路过来用来多少时辰?”

言书点头道:“我正奇怪呢,还以为您跟雍亲王斗法连累了我这条池鱼。”

“你别跟我这儿装傻。”谢韵嗤笑:“边境要打仗的事儿,便是我有意截了消息不往冀州传,你就真的一点不知道了?不说你了,便是王叔大约也是知晓大半的。”

话说的通透,也坦诚,倒是半点也不担心

言书抬眼细瞧了瞧谢韵,佯作吃惊道:“边境要打仗?我是真不知道,前些日子乱的很,阁子里带去的人又折了大半,外头没传消息来我也没人手去额外查。你刚说什么?”

像是后知后觉的问了一回:“好好儿的,您在那儿截我的消息做什么?”

在这之前,七宝阁的事情谢韵从没有插过手,这事儿本就起的奇怪,便是要打仗,要对向安动手,也不该是截自己的消息,与他又有什么好处?

“你别琢磨了。我不过是想着冀州事忙,又刻刻都是生死局,不愿你再为了别的事情分心罢了。其实也不只你,连王叔那儿我都刻意封着消息。为着以防万一,你们一队在城里头,外头我还布了别的人手,为的就是第一时间掌握所有消息,顺带着拦截了会扰乱民心的消息。”

言书点了点头,作出一副了然且理解的模样,道:“您方才说,边境有战事,太傅忙的没空管你,这又是个什么理儿。天知道,他一心都扑在你身上,怕事天塌下来也分不了他半分心去。”

“半个月前,郑执中被我搅了老窝,连带着牵扯出不少杂七杂八的官员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老丈人,也就是寡人的大理寺卿洪远,洪大人。”

时疫事忙,又兼着边境动乱,正是全国调动粮草钱银的时候,这些个蛀虫在四平八稳的太平岁月里头还能无事生非的寻了由头搜刮国库,岂会放过这样名正言顺发国难财的机会。

谢韵的发作正当时。

这一点,言书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向安何至于因此而受制于人?

当初谢韵要除了国舅爷,借着言书的手将那段丑闻张扬的天下皆知,逼得向安不得不出手严惩。

为着这个,他几乎没要了言书半条命去,如今怎么反而肯这般缴械?实在是于理不合啊。

谢韵不觉有异,自顾自道:“咱们当时想着拿郑执中开刀不就是为了他后头的洪远吗?这两人一个倒卖官爵,左右宫中用人,一个严刑镇压叫民怨半点不达天听,若不是后头有个向安在那儿坐着,我早杀他们千百回了。偏生他们没有知觉,认定我宠爱郑秀秀,自是对他们信任有加,露了不少马脚出来。再加上这次国难上头更是变本加厉的捞钱。上月,秀秀蒙恩回去省亲,带去的仆从把那些个阴私账簿翻了个底朝天。”

话是如此说,可这两人与上回国舅并无多大不同,就算除了,对向安来说也该是不痛不痒才是,怎么就灰心至此,领了军民,束手就擒去了?

言书道:“即便如此,以他的心性也不至于管不过来,纵着你满山乱跑啊。”

“玉璃啊玉璃。”谢韵哭笑不得:“我看你身子骨倒是不错,但十之八九是被时疫伤了脑子了,我才刚说什么了,你当我把王叔拘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这话他方才倒是说过,言书也早已明白他的用意,可此刻也不便承认,只得充楞道:“为什么?”

“凌老将军卸甲归田,满朝上下也只一个雍亲王叔可当大任。如果,他此刻行动不便,身带时疫威胁,你说,这兵应该由谁来带?赤羽军除了我,大约也只服一个太傅,新进提拔上来的统领,可还不大成事儿呢。国事繁忙,我倒是愿意御驾亲征的,可满朝上下,不会有一人同意。恰巧,太傅自来就有一个将军梦。这种时候,舍他其谁?”

果然……

言书心知谢韵会与自己说这个,却不想是如此直白。

“皇上的意思是,想引着太傅去阵前?然后……”

谢韵道:“没有然后,太傅此去,注定是回不来的。”

言书道:“自是回不来了。这次出征,太傅为正帅,副帅大约就是那个尚且不能服众的新任赤羽军统领孙太尉吧?”

对外人来说,这个太尉切实不堪大用,领着赤羽军几年,却半点没有威信,城防的调遣还尚可,牵扯到边防的那是半点不透。

可言书知道,那是先皇谢承一早就埋在朝廷里的人,明面上不亲皇不靠太傅,背地里却只忠于皇上一人,他与戍守边境的邓门将军一道,是先帝留给皇上最锋利的宝刀。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本事,空领着饭碗不干活?

也因为这样,言书才知道,向安此去必死无疑。

谢韵说了半日,却没等来言书一句附和,不由奇道:“玉璃,你今儿似乎不大对劲啊,怎么了?”

章节目录 二三二 亲临(二) 到了这会儿,言书也不明白要怎么样才算对劲,只能笑道:“事儿太多,有些消化不过来。”

别的都好说,只是向安实在没有理由去这一趟。

便是雍亲王不能成行,或者孙瑞真的难当大任,他难道就瞧不出这里头的蹊跷?

筹谋了两年,能的这样的结局原就是预料中的事儿,可没想过堂堂太傅大人,在朝堂沉浮了三代,到了最后却要在这样的事情里头翻船吗?

却难解的是,那一位显然是知道这一回是有去无回的,竟像是生了死志一般。

言书道:“青文,你就没觉出什么奇怪来吗?”

“什么奇怪?”谢韵不解:“我不大明白。”

言书干脆挑明了说:“太傅心机如何,你与他打了这些年交代自也是清楚的,当初在计划的时候,我就觉得咱们这些小心思怕是不能动他分毫,如今不但动了,还激得他慷慨出征。你就半点都不觉得蹊跷?”

“你原是说这个啊?”谢韵似有感触:“这些年里,太傅教了我不少道理,有一条我深以为意,只要是个人总会有七情六欲,便连他自己也不意外。从那时起,我就总在想,太傅大人若有软点或是软肋,那应该是在何处呢?”

言书道:“所以,这回你是揪住了他的软肋强迫他接了这任务?青文,这是打仗,不是玩游戏,你找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去战场,想过后果吗?”

用一场战争,用无数人的性命,用一国的边界去毁一个人……这样的事情,不该是一个皇帝去做的。

“不会有什么后果。”谢韵自信道:“赤羽军的战力你是知道的,孙瑞如何你也清楚,太傅虽是专制了些,可父皇说过,若单论行军打仗,放眼整个靖朝除了凌肃外,无人能出其右。你放心,这场战事是我登基以后的第一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掉以轻心叫靖朝吃败仗的。”

“你有成算自是最好。”言书转身从书架上将这几日汇总的账册取了出来,堆到了谢韵面前道:“这是时疫中,言家所提供的银钱,包括在接下来半年内冀州城内的重建,总数都在这儿了,你看一看?”

如常的语调倒是一副讨债的嘴脸。

谢韵皱眉,嗤笑:“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我要打仗了,你当这开销是闹着玩儿的?这个节骨眼上跟我算钱,玉璃,你怕不是掉钱眼里了吧。赈灾的条目上可是将你们言家列在了第一位,你们七宝阁得了善名,哪里还有找朝廷拿钱的道理?”

“看看你那小气样。”言书恢复了自如,嗤了回去:“你细瞧瞧,为了救你的国,我都穷成什么样了。你别拿向安糊弄皇商的那套来糊弄我,行军打仗用的是国库,关你私库什么事儿啊?天知道,这赈灾的好名声可都是落在了你这个年少有为的小皇帝身上,跟我们这样的商户有半毛钱关系?再说了,我也不是白要你掏钱,只是你想啊,如今我店里剩下的银钱哪里还能帮着你去养那些人,我不管啊,这几个月内我会把分堂的人陆续撤出来,你找人来接吧。”

如今向安的结局已经成了定局,若是这战能胜利,按着皇帝的性子,下一步除了稳固皇权外就是将能收集各处消息的七宝阁收为己用。

这种事,若还要等皇帝自己提出来,场面怕是会难堪。

言书说的直白,又很有几分求助的意味,谢韵便是再有这意思也不能就这么应承下来,那成了什么了。

因此,愣了半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手去测了测他的温度:“这是什么,真把脑袋丢冀州了?”

言书笑着躲了躲,道:“我阿爹说过,言家到底不是官场上头的人,很多事情盘根错节的狠了不是我们可以弄明白的,一来费了心里,二来怕也不得要领。初时要管,也是为了经商,如今已然成了规模,再往深入怕是力不从心了。不如趁着现在,把该有的东西转一转,您呢,出点钱,规范规范,我呢也好省些心,左右我的心思也不在那上头。如今该安置的都安置了,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胡闹。”谢韵笑骂道:“这是你祖父一手建立起来的,你就这么弃了,就不怕言闵回来扒了你的皮?再说了,你要不做这个还想做什么?难不成要一股脑儿卖给朝廷后抱着金银拖着一家老小一辈子混吃等死吗?”

言书道:“你别忽悠我,我不管。这次阁子里头死了不少兄弟,人手上肯定不足,再培养一批也不是能立时用的。当然了,赚钱是我们言家到底本行,不如这样,往后呢,我只管赚钱,其余的你这里慢慢找人接过去。如何?至于我二哥那儿么,左右这场仗他也是要上的,你叫将军多顾着些,等功成回来,再想法子替他往上抬一抬,不就成了,当然了,得叫他多记些我的好,这不就成了?”

“弃商从军,你这算盘打的倒是精得很。”谢韵失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推脱也就矫情了,毕竟这只是迟早的事儿,如今言书肯放手自是最好的。

只不过……

“你说的话我原也能依你,只是这接手也要时日,眼下正在打仗,我也腾不出这功夫来。不如慢慢来吧,等大军出征了,我就放你和王叔出来,到时候再慢慢抽身吧,往后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不必急于这一时。”

言书笑道:“你还说我精明,自己呢?我要把铺子给你,还得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给你,是吧?”

“这是你祖上的营生,没有给我这种话。当铺你继续开,点子我会慢慢接手,如此两不耽搁,岂不更好?”

自是好的,言书笑了笑,没有异议。

如果从此以后能带着言家做一个正真的当铺商人,自然是没有不好的。

权势如浮云,可他言公子本就是俗人一个,对钱财还是爱慕的。

听曲儿,品茶,逛花楼,但凡那些个附庸风雅的举措,哪个不要钱?

话到了这儿,言书心底的石头总算是落下了大半。

章节目录 二三三 情丝 谢韵来这一趟,似乎只为了说这事儿,话说完了,人也高兴了,乐呵呵的带着小水翻墙回去了。

独留下言书在那儿发呆。

“你怎么了,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元夕推门进来,一眼就瞧见他皱眉:“谈的不好吗?”

“也不是。”言书笑了笑:“只是莫名想起了你很久以前说的一句话。”

元夕道:“是吗,我每日说那样多的话,你这是想起哪一句了。”

句句良言,叫人过耳不忘也是常理。

元夕很得意。

“呵。”言书笑了一回,敷衍的紧:“还记得你上次说的那关于上位者的言论吗?时至今日,我再想起来,总觉得能品出些额外的道理。”

“那是自然。”元夕笑嘻嘻,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了他面前的桌子,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颇为高兴的去拿楚伯备在桌上的吃食:“要说起来家里还是得有个老人在,事事周到。想想他不在的时候,你一到饭点就皱眉。如今可算是规律了。”

说到这儿又有些好奇:“小皇帝到底找你干嘛来了?看他一走,你整个人都不对劲,不会又要作妖吧。”

对于谢韵,元夕有种直觉的抗拒,这种情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有,一直没退过分毫。

言书也不管他的不恭敬,只是看他屁股在桌上扭来扭去的不安分有些别扭,出于教养,终是没有将手里的册子丢出去赶他下来。

最后只得道:“你好歹恭敬些,那是皇上。”

“好吧好吧。”元夕撇撇嘴,小声嘟囔:“那是你的皇上,又不是我的。”

言书道:“元夕,等我这儿事了,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或者回苗族,或者看看山水?”

“没有。”元夕挑了块果脯,许是酸的厉害,连连吐舌。

十八九的人了,总活成个孩子模样。

言书笑道:“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绕是经历坎坷,但总是心思恪纯,乐呵呵的,再多痛苦,说抛也就抛了。”

哪像自己,满身负累,不知如何才是最好。

宛芳打了水进来,伺候言书梳洗,随口道:“我才刚在外头,听得虽不分明,却也知道,朝廷这是要打仗了。主子,旁人如何咱们暂且不顾,可这回,二爷和凌小爷都在阵前,您看,您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言书摇头,道:“事到如今,我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皇上盼着胜仗,又顾虑凌国公府,凌战虽是初战,又是从底下做起,大约也不会去打这先锋,至于二哥,但凡与我无关的事儿,他总能处理的稳妥谨慎,想来也是无碍的。”

暮雨虽在外头,关键时候能助一把力,可如今这关窍,正是移权的时候,若是举措不当,露了什么蛛丝马迹,那么冀州城里那么些人可就都算白死了。

言书道:“且等着吧,朝堂上的事儿,咱们慢慢抽身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敛了锋芒,自保才是。”

话说的通透,心内还是不舒服,言书推了窗去看夜色,今儿正巧是新月,月牙又弯又白,衬着星光,倒也好看。

言书指了指桌上的糕点,只会元夕道:“把这些收一收,咱们往前头走一走,逛一逛,只当是散心了。宛芳,你把琴拿上,跟我一道喂鱼去。”

晚间的院子跟白日里很是不同,没了日光的暖,更多了几分莫名的凄凉。

宛芳帮着言书架好了琴,自去一旁发呆,元夕掐着糕点,自己吃些,喂鱼吃些,也很得趣。

这一处落花成织锦,踩上去软软的,坐起来也算舒适,言书撩了衣袍,席地而坐,比往日里多了几分随意。

“铮”的一声清响,言书试了试弦,侧耳听了听音,前几日这把琴由李集亲手调试过,音准更甚往常那些器乐师傅。

“谁?”元夕突然出声,侧目去看角落的阴影处。

“是我。”平宁带着婢女从暗处缓缓而出,一身月牙白的便服,看着也像是来散步的。

两个院子离得近,寻常走动,遇见也是常事。

言书笑了笑,道:“今儿月色不错。”

从第一回见面到如今,这还是言书第一次主动跟平宁说话。

许是月色动人,许是心有旁骛,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很想找个懂乐理的外人一道说说话。

平宁原是睡不着想出来四处走走,却不料又在院子里碰着言书。

这些日子里头,言书对自己的态度也算明显,虽不至于避之不及,可多少有些顾忌在里头。

平宁是个明白姑娘,不愿因为自己的心意给别人造成什么困扰,更不想做些以权压人的糊涂事,因此陡然再见下意识的就想避开,免得尴尬。

谁知,还是被发现了,这便罢了,偏言书还一改常态,与自己打起了招呼,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尴尬的立在那儿,傻乎乎的应了一声:

“是啊,月色不错。”

言书笑道:“郡主不必紧张,大庭广众,你我又各自带着仆从,也算不得独处,便是被人瞧见,也不会觉得如何。更不会有损郡主清誉。”

“是。”平宁跟着笑,心道,都说玉璃公子风雅知情,如今看来倒是还有几分傻气,竟以为自己在担心这个。

言书看她笑,似也高兴:“都说郡主极擅古琴,这儿正好有一架焦尾,在下冒昧,可否请郡主玉驾,弹奏一曲?”

一个平民,或者说商户,竟然斗胆开口劳动一位郡主纡尊降贵的为自己弹奏,这还真是冒昧已极。

好在平宁也不在意,不知为何,她有种错觉,过了今夜,两人再见不知是几何,情之所至,能得这一时半刻不逾礼的相处,或者也是好的。

眼看着她点头,言书便将坐定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去元夕身旁坐着。

这里的鱼贪吃的厉害,半点也不惧人,聚在一处,摇头摆尾的吃食,一步不肯散去。

平宁没法学言书那边恣意的席地而坐,驻足立了一会儿便命婢女把琴挪到了一旁的四角飞檐亭子里头,有石桌有石凳,自是比草地里便宜许多。

平宁坐定,退了手腕间的金银串子,嫣然笑道:“却不知言公子想听什么?”

章节目录 二三四 愁绪平 一阙清平乐,曲上九重天。

若论乐曲精准娴熟,平宁自是不及李集远矣,可若论个中情调,皇城双姝之一的名号,她当之无愧。

太傅大人代君出征的旨意很快就传遍了皇城上下。

人人都知道这位太傅执政铁血,这些年推行的政令也是一心为民,虽说生活做派偶有浮夸,可说到底也是契合三朝元老的身份。

自如靖朝后,几十年如一日,无一时堕朝,风雨无阻,病痛不能止。

手下虽也有些奸佞,可都说老虎尚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帮着皇帝掌管天下的太傅呢。

纵使旁人有些个微词,抱怨,也因为他此次身先士卒的勇气消失殆尽。

一个容貌端正俊雅,沉稳有积淀的老人,总是格外能引起旁人的尊重,因此,他走的那一日,皇城百姓自觉停了买卖,蜂蛹到城门口,为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折柳送行。

彼时,言书还在弦月殿,自那一晚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日日的只是蒙在里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雍亲王倒是来过两回,见言书屋子大门紧闭不见外客的模样也不让通传,而后也就再没有来过了。

不说宛芳了,就连元夕也不大进那屋子去打扰他,楚晋在外头忧心忡忡,却也自知无力相劝,只能在那儿干着急。

好在,向安出征那一日,这祖宗总算是从里头出来了。

与此同时,皇上通知他们回京的令也传到了山上。

再回言府,到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韶华死了,烟岚死了,二爷又在边境打仗,怎么瞧都有些死气沉沉。

言书避了众人,连带着赶到这儿的秦敛也不见,只回了屋子,还是那样谁也不见。

秦敛看着他自小长大,几时见过他这样,不由纳罕:“阁主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冀州,竟是连性子都变了,素来惯有的笑模样也都不见了。”

楚晋道:“你且别说他了,你不也是一样吗。何时见你这般过,不过是主子有那么一阵不爱说话,偏你忽然就着急上了。”

“哥,你就别排遣我了。”秦敛是真有事儿,着急上火的:“好歹帮着进去问一声,看看什么时候方便。”

这是内宅,秦敛做不得主,也不得权,只好央着楚晋。

可这回,便是楚晋也帮他不得了,见他愁眉苦脸的也只能跟着叹气,道:“这原也是没法子的,咱们三爷面上看着云淡风轻,骨子里重情着呢,如今陡然失了两个人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你若没什么急事儿便都缓一缓吧。”

自是有要紧事的,秦敛叹了一回道:“也罢。”说着从袖里取了一卷纸笺里:“有些事儿,我与你说原也是一样,这是新近得的数量,原是要发往冀州的。等爷好些了,你自拿去与他瞧吧。”

楚晋道:“这怕也不成,才刚回来时,听元夕的意思,三爷怕是有事要交代,左右这几日阁子里头松散些,除却发卖凑银两也没别的大事,不若你先在这儿等等。爷的性子你知道,便是一时憋闷不愿见人却也是从不任性误事的,等得片刻大约也就好了。”

秦敛想了一会,也觉得有的,索性跟着楚晋一道,在外头设了茶座,兄弟两人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打发辰光。

再说言书这头,他本也没什么心绪,只是突然起了性子,懒怠见人,更懒怠理事,这才关了房门,发了一阵子的呆。

两位长辈在外头的话他原也听见了,只是提不起精神去回应。

街头巷尾还残存着壮士出征前的热闹,敲锣打鼓的。

临院的抄手游廊旁,原布了一处假山,引了泉水做了瀑布的模样,前几日雨水丰沛,现下哗啦啦的往下流着,配着远街的声响,倒是世俗里头的热闹。

新糊的窗纱是银蝉丝的雾霭青木色,院子里头的那株合欢开的正好,相映成趣。

屋外,屋里,莫名的也成了一种僵持,直到傍晚,才破了僵局。

“元夕,进来。”

秦敛跟着楚晋在外头灌了个茶饱,在长吁短叹后总算得了个动静,哪还有心定的,先后站了起来,直着脖子往被点名的这处瞧,恨不能取而代之。

这样大的动静,倒把元夕唬了一大跳,一转头就看着他们两站在那儿,肃着手,巴巴的看着自己。

“元夕?”

在他愣神的当口,里头等得不耐,又唤了第二声。

楚晋心急,赶着走了去推他:“发什么楞呢,三爷叫你呢!快去啊。”

“啊?”元夕蒙蒙等等,半晌才唉了一声推门进去。

一抬头就瞧见言书拿着什么在往外出,仔细一看,竟是一把给盆景松土的小铲子。

“……”元夕:“玉璃,你这是要做什么?”

言书独自呆了那么会儿,神色倒又恢复了寻常模样,连笑容也不曾少了分毫:“我才在里头看了半晌,从前倒不觉得,今日看来却发现这树栽在院子里头憋屈的紧,元夕,你力气大,帮我一把,将这合欢移出去吧。”

元夕心知他这是动了心思,不愿叫宛芳或说自己睹物思人,这才想把这树移了出去。

只是……

元夕笑道:“你要移树便移树,拿这么个小铲子是做什么?难不成你是要用这东西?都说贵家公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从前我倒也不把你与他们看做一流,如今再看,却是我高估你了。”

他说话快,也不怕得罪言书,动手更快,从他手里截了铲子,嫌弃的将他往边上推了推道:“得了得了,左右得你夸我一句力气大,少不得要帮你这回。你要略进心意,就在旁边看着,移树这样的苦差事还是交给我罢。”

说着,又去看秦敛,朝着言书努嘴道:“各人干各人的事儿,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各司其职是吧。你只管发呆,外头这两位可是饿着肚子等了大半日了。你从来最体贴,如今也学着不懂事起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有些事儿呢,靠躲没用,早晚是要面对的,对吧?”

章节目录 二三五 得失难料 言书这情绪起的突然,却也不是为了躲事儿,只是忽如其来的犯懒罢了,如今既出了屋子,哪还要元夕这半大娃娃来说教的理。

眼看着元夕四处去寻趁手工具,也不耽搁,只朝着两位老人行了礼,道了歉意,直慌得两人躲避不急。

礼来让去的,这一茬也就算过了,宛芳重又沏了茶来,又从小厨房取了些易克化的点心,将前头过了风一块未动的素点换了下去。

楚晋见言书总算如常,松了一大口气,心想着即是要谈事,光用点心怕也不成,少不得退了下去,另备膳食。

自上回整点后,院子里头也算干净,四周又布置了人手暗卫,两人在外头坐着,倒也能敞开了聊。

秦敛将要呈报的书简重又拿了出来,送给言书过目。

楼里的账目在弦月殿的时候,言书就与楚晋对过,并无错漏,眼下这一部他也心里有数,粗粗看了点头道:“辛苦您了,凑了这些,大约也是够了的。你先安排人手,将这些送过去就是。我这儿还有另一宗事儿要劳烦您。”

“说什么劳烦呢。”眼看着言书好了,秦敛心也松了:“只是说及人手,阁主,您身边如今只剩了宛芳元夕,怕是不成,您看是不是要再从下面提两个上来,贴身伺候着。”

韶华死的惨烈,烟岚虽说有原由,却也不是不可惜,但逝者已逝,再寻思也是枉然。

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人手补足,以备不时之需才是。若是临时要用人,不趁手也是误事。

“这正是我要说的。”言书道:“秦叔,这回去冀州面上人折了两三百,我以呈报上去,各堂里的空缺便都留着吧。到时,自有外头的人进来。”

秦敛皱眉,默了半晌,还是迟疑开口道:“已经到了这步了吗?”

当初去冀州时,言书就是一副豁出家底的模样,当时秦敛就有预感,知他心有成算,却不想,真要走这步。

七宝阁原是言家祖上的买卖,费了几代人多少心血,言书上头两辈,都算得上英年早逝,与这买卖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如今到了这代,却要自损以自保,甚至干干脆脆的将这门路让出去,不说言书如何,便是秦敛这样的外姓仆从也心有不忍。

亏得这位说的淡定,面上分毫不漏还能笑盈盈的。

言书看他那样,哪有不知道的,不由劝道:“秦叔,您比我有资历的,经的事儿也多,很该知道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再者来说,得失这种事儿,哪有定数,看着亏缺,实则盈利的案例,您见得还少吗?诸事不能万全,有时候舍车才能保帅,那么些个人,总不能叫他们白死了才是。”

这话原也有理,不说言书如何,这令原就是从前上头传到如今的,秦敛是老人,哪里会不知道这个理。

因此,听得言书这般说,虽是难受却也没有异议,只是点头道是,称心里有数。

见他应允,言书又道:“明面上的自不必补了,交接上头的事儿也可徐徐图之,左右不在这一两日。各堂都是自己人,让退也就退了。但有一事,怕还是要叫人去查一查的。如今我身边只得元夕宛芳两人,缺了谁怕都要引起注意,轻易我也不愿出这屋子去,因此还是得劳烦您悄悄的去查才是。”

言书做事,素来利落,从没有这般缩手藏尾,拘手拘脚的道理,如今这般,怕是有要事。

秦敛肃了神色,郑重点头道:“阁主请说。”

言书道:“今番太傅代君出征的事儿,我总觉着有些蹊跷,前几日皇上到了弦月殿,神神秘秘的与我说了一番话,我听在心里总有些疑影。左右这两日阁子里头在休整,总要有月余开不得张。你只从后头挑几个人去,想法子帮我去探查清楚才好。”

那一日在弦月殿,谢韵没有旁的言语,只说太傅教了他拿捏人的短处以达目的,左右他也是用了这法子逼着向安去了边境。

可是七宝阁在太傅身上用了这么些年的心思,并没有探到什么值得说道的,更不至于有什么所谓把柄可以逼得他抛家弃子,舍命出征。

不知为何,言书心里异样的紧,总觉得那所谓把柄,不是那样简单的事儿。

秦敛也有疑虑道:“这是哪儿说的。旁的大臣倒还好些,只太傅府里,咱们也算一颗不落的关注着,怎么可能有什么事情是旁人知晓,我们反而不得知的呢?”

言书道:“从前还好说,这几月却是不定了。只看我在冀州时,往来的消息多是被删减过的,因为阁里没有额外走暗道,所以我以为并没大事。如今看来倒是我疏忽了。”

谢韵口口声声说,为防民变,他在冀州外头额外加了城防,因是在暗处,并没有引人注目。

他还说,不止是言书的七宝阁,便连雍亲王的暗卫传递消息,他也是特意拦截删减过的,但边境事发,挑衅寻事的消息却是一早到了雍亲王耳里,显然,他的消息并不是像言书这般,被删减的干净。

想到这里,便是言书不愿,也不得不深思了。

消息被劫的事儿,秦敛原也不知,陡然听得这话,倒也吃了一惊,心道难怪言书要着急将七宝阁的权移出去。

暗访搜秘这样的事儿,原就是刀剑上舔血的危险勾当,好说不好听,被人知晓,更是千刀万剐的罪孽。

毕竟,但凡大家,总有阴私不愿叫人知晓,更别提七宝阁捏的是满朝的机密。

纵使君臣一心两不相疑,也是举步维艰,更别说如今局势不清了。

秦敛道:“既已如此,咱也不必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活,早散,早好。”

好在,言家上下也不全指着当铺过活,祖上有先见之明,多有后路,言书也不是非靠着这买卖保身。

想想当初他被几个堂主逼迫,灵堂之前孤独无依的模样,秦敛又替他不值,才刚那些个遗憾也就散了个干净,反而转了念头,觉得能将这交接出去,是极好的。

章节目录 二三六 来访(一) 话说繁简,既然达成共识言书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倒是另有一件,还要格外吩咐一下。

“与我们一道过去的康长海太医,如今还在冀州城里头,原本他从太医院院正位置上退下来后就一直寄居在太傅府里头养老,此番也是出力不少,如今年纪又大了,偏执意要留在那儿善后,既如此,便叫他在那儿暂且住着吧。等过些时候,真想回了,再告诉我。”

他原是为太傅看诊,护了他这么些年,如今太傅府里头尚且飘摇,他要在这时候回来,只怕是祸不是福,还不如就这么留在冀州,颐养天年的好。

秦敛又道了声是,还是忍不住:“这几日事多,阁主您便是伤心也要好生保重才是。阁子里的事儿,咱们慢慢来也就是了,左右不靠那个吃饭,去了倒也省心。”

“知道的。”言书心里明白,是这几日失魂落魄懒怠见人的样叫他们操心了:“秦叔,我没事,就是懒几日,过些时候也就好了。您从来都疼我,便纵我这几日吧。”

话说到这儿,秦敛哪还有不允的,诺诺着告了退,还不忘叮嘱自己那个爱操心的哥哥,没事儿少叨叨些,只让阁主静养些时日。

所谓静养,原是该门户禁闭的,可到了言书这边,想要如此清净怕是不能了。

第二日,门口就有人来报,说是谏议大夫家的公子李枫来了。

旁人不清楚李枫的身份,楚晋却是清楚的,虽是诧异,却也不拦着,只吩咐元夕小心跟着,也就罢了。

李枫来,自是为了上回的事儿。

原是言书抓了他的把柄,却按耐着没有发作,只诓着沈墨写信回家敲了康王府一大笔银两后也就轻松揭过了,只告诉自己,等回皇城后寻个无人关注的安静时候,过府一聚,再做详谈。

昨儿大军出征,宫里宫外都忙成了一团,不说那些个城防武将了,便连他养父那样的文臣都聚到了金銮殿上,毕竟出征的那位是向安,虽然很少有人明白他为何要做此举,可主心骨走了,那些个臭皮匠平日里再不管事儿,此刻也不得不顶上。

李枫,哦,应该是李集,见了言书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都说常人傲慢,就会从眼睛缝里头瞄人,如果可以,言书不怀疑李集想从鼻孔那儿瞧自己。

屋子里点了好闻的香薰,过了春季,原本的轻纱帷幔都被跌了干净,转而布了岁寒三友的屏风,看落款倒是前代名手苏大家的落笔,价值自是不菲。

过道或垂了珍珠大小青金石隔断的珠帘,窗檐下系了一串紫晶的风铃,风过处,叮叮当当的颇有意趣。

玉质的水墨转盘机巧的滚动着,自落地的小池里头将水源源不断的往上引着,再自高处落下,与外头的假山瀑布相映成趣。

这样的布置,奢华的很是低调,倒是符合言书在人前风流而不下流的做派。

李集自小身在书香气重的李家,最是见不得这种堆在面上的金银浮华,到了后来,纵使弃文从武跟了谏议大夫,可也是清流人家,多对富贵嗤之以鼻,因此,从心内对言书更是小瞧了几分。

好在,他的高眼低看并不能在言书心里激起什么涟漪。

“来了?”言书点头,示意他入座。

奈何,这位并没有寒暄的想头,对宛芳上的茶连一眼也不多看,直白道:“我来这也不是与你说话解闷的,只你上回说,等回了皇城,我心内的疑问你会一一解了,我才过来的。因此你也不必跟我费心客套,有什么话直说就是,省的耽误大家时间。”

在去冀州的路上,他倒是一路小心殷勤,如今露了本性后轻易更是连面上都不顾了。

言书失笑,却也不反感这番爽利,只道:“你既如此心急,那便跟我来吧。”

都说李家护了言家这些年,但有些事,不亲眼见了,十之八九是不信的。

元夕去过那湖心的地下密室,原以为言书也会领着他往同一条路走,谁知言书倒不乐意了,只丢给他一套水靠的衣衫,道:“李家的人,都是精通水性的,你既是被作为家主培养,自然也该精通才是,下去吧,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该由你自己去发现。至于发现之后要怎么做,也都随你意罢了。”

说罢,竟也不顾他,带着元夕就这么走了。

虞城虽是水乡,可多是清浅的小河,少见大湖,更不见大海,李家又是世代守山,自小强习水性这一点就很叫人奇怪。

年幼时,李集也曾问过父亲,每每提及总是语义不详,仿佛这个掌舵人也不大知情一般,可如今言书一提,李集倒像是明白了几分。

眼看着言书走远,他也不迟疑,换了水靠,又取了言书特意留下的水肺,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饶是他面上厌恶言书,恨毒了言家,可骨子里却不由自主的透着十二分的信任,否则,这样前途未明的地方,他也不会想也不想,冒然就下去了。

言书走在前头,元夕跟在后面,照例捧着吃食,一路吭吭唧唧的没个完结的时候。

言书纳闷,这个人怎么永远都不会有个吃饱的时候,一日照三餐吃不说,口袋里随时随地放着零嘴,不分场合的吃,兴趣来了,还总爱喂鱼逗鸟,热闹非凡。

果然是个孩子。

李集这一去,上上下下的没有一两个时辰怕是也摸索不清,原本从湖心的假山绕路过去从底下走会省事很多,可许是为了保言家的密室不叫外人察觉,许是言书自己犯了作恶欲,平白折腾他这一回,左右,是要耽误辰光的。

楚晋早叫人备了膳食在屋里头,两人也不顾念,直到一桌清了个干净,才见到李集浑身湿透的重又入了院子来。

也不知他在那下头参详的如何,只是初来时候脸上的倨傲不屑之色散了不少。

“回来了?”偏生言书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没也不因为他容色的改变而有什么额外的和软。

章节目录 二三七 来访(二) 许是刻意戒备,元夕并没有出屋子,只是握了匕首,靠着窗户在那儿自顾自的雕镂东西,这个习惯凌战也有,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元夕身上。

纳罕之余,言书也懒得问他,只去看一脸凝重的李集道:“既下去了,可看明白了?”

自是明白的,如果说上回元夕他们还是隔着水隔着琉璃看的,那李集可是真真切切摸到了的,动荡不安的棺材,是压都压不住的阴气阵阵,明明是烈日当空的时候,偏生激得人从骨子里头发寒。

如果说最开始见着那些棺木的时候李集还有疑惑,现在也一点全无了。

那上头的密织符咒穿插的之字紧凑,可不就是李家才有的吗。

而且,血脉这样的东西最是玄幻,便是隔着千里万里的,或者从未蒙面,一旦遇上了,只一眼就能感受的到。

都说李家在为言家守棺木,如今看来,倒真不止于此。

只是……即便这样,也改变不了李家冤死的事实。

如今听得言书问,李集也坦然道:“我本有疑惑,如今更大了几分罢了。你叫我下去,不过是想叫我明白,你们言家也不像我以为的那般无作为,我瞧见了也知道了可便是如此,我们家里从我父母祖辈往下,一个都不在了,这笔账,我总要算的。”

言书点头道:“自是该算的。只是怎么算,从哪儿开始算,还是要从长计议。你父辈聪慧,你又自小顶着神童的称号,可别被仇恨蒙了眼,被人强做了刀子使。”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从李集到康王爷都骂了进去,跟他平日里谦让温润的样子没了半点相似之处。

李集想到自己先时拿冀州百姓做了幌子,只为自己出口怨气,也有些难堪,可也不愿当着言书面认错,只能撇开头去,看着在一旁忙着自己的元夕。

言书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儿瞧,脱口道:“你要查幕后的人,原也有个出处,只是眼下事多,你轻易也抽不开身去。在过几日,你能脱得身了,再来找我,我给你个去处,虽不十分稳妥,可也是一个线索,你自可找去。当然,你也知道我是做什么营生的,若是不得空,等我这儿松散些,帮着走这一趟也是应当应分的。”

李集默了一回,道:“你这心气竟是这样大,当真半点也不怨我?”

言书失笑:“我作何怨你,左右我的父母也不是你害死的,说到底,言家总还欠着你家。”

想到这儿又不得不提一句:“我知你如今为着康王爷办事,想来这也做了些时候,怕是彼此都有不少把柄在对方手上,要想抽身,一时半会儿也是不能的了。只当我白嘱咐你一句罢了,康王爷面上隐忍,心思却深沉,先皇如何你十之八九也是听说了的,康王爷的果敢狠绝只怕会在他之上。你且自小心吧。再者,当今皇上也是个有心性的,你领着亲君卫的差,又是头领,若是被他知道怕也难收场,李家到你这辈已是不易,当初遇敌千辛万苦的把你送进皇城,说到底也不是叫你来报仇的。”

这原是掏心肺的话了,言书面上场子走惯了,嘻嘻哈哈的听不得什么真心话,如今能说到这份上,显然是真把李集放心上了。

元夕在一旁听得有趣,忍不住多瞧了言书几眼,笑眯眯的仿佛看个新奇。

言书目不斜视只看李集,面上真诚的紧。

李集听他这样,虽是面上抵触,心内却也不是丝毫无所动,这也不只是言书这话说的深,而是因为他在如何也还是李家人。

便是这些年他为报家仇,依靠康王爷做了不少违背本性的事儿,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总有愧对族亲的念头。

言书见他神动,自然要再劝:“且不说你本家如何,便是如今的李大人家也是个清流人家,这番事,无论被谁知晓,怕都是难事。到时,别说报仇了,便连你的养父家也是要被一竿子打翻的。不若你先抽身出来,旁的咱们再慢慢从长计议,如何?”

李集下意识的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声,半晌才道:“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该见的我也见了。今日我出来久了,晚些时候还要去换班,就先走了。”

说罢,起身行了一礼,拂身走了。

元夕的手僵在半空,只去看言书道:“这是怎么个礼,来时还对你恨得牙痒痒的,如今去看了几个棺材反而好了?走便走吧,还行礼?”

他原是要打趣一回,却见那位没有反应,只楞楞的出神,少不得拿手在他面前晃了几晃:“这是做什么?一日日的走神,这可越发不像你了。”

言书被他晃的心烦,顺手推开了他,好看的眉都皱在了一处。

元夕看着不对,也不好再玩笑,只道:“怎么了,眉都快拧出结了来。”

在他面前,言书也不瞒着,只道:“这事儿怕是不大好了。”

“什么?”元夕听不明白这话,少不得再问一回。

言书道:“我才刚那样说,该有的利害关系也都与他分析的一清二楚。当初在冀州我看他做那些糊涂事,只当是被仇恨冲昏了头,理清也就罢了,如今看来倒是更难了。”

元夕叹道:“我的爷爷,你话别说一半藏一半,我哪儿懂啊。”

言书看他:“你从前不也奉命去杀过李家吗?若不是被人半路截了,又打成重伤,这回这仇怕是要落你头上了。我知你行事,大约也在李家埋伏观察过,你瞧那李集是个怎么样的人?或者说,孝不孝顺?”

礼乐之家出来的子弟,根子又是好的,哪有不孝顺的理?

言书见元夕点头,继续道:“李家已孝名天下。如今我不与他说别的,只拿着生恩养恩说事儿,按理是戳在他心上的,可你看见他刚才的神色了吗?”

明明是说动了的,可那里头的难为也藏不住……

言书道:“不论起因为何,如今的李集,怕是早已与康王府混在一处了。我才刚说的,彼此有个把柄,暂且脱不开身去,怕也是轻了的。”

章节目录 二三八 变故(一) 言书说的明白,元夕在这上头却常有不通透的时候,呆楞楞的听着没有反应:“这里头算什么说的?我怎么不明白。”

宛芳倒是清楚,道:“也没什么好不明白的,你且看如今皇上的做派,可是个能允许别人在他面前满身弄鬼的?”

亲君卫是个什么所在?李集作为小头领,不说一心向着皇上,反而背着他帮衬康王爷这样的旁亲,若是被知晓了,能得什么好?

言书道:“这还只是一桩,另一件,那康王爷是何样为人,外人不知道,观察了这些年,我们总是知晓一二的,有些什么勾当大致也清楚。我原以为李集身份尴尬,因此进不得内里去,如今看来倒是错了。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择不干净,救与不救还是两说。”

康王爷不省心,上头又有皇帝虎视眈眈,言书如今带着七宝阁,又是拆家又是闹腾着交权就是为了求个安心,哪有在这当口拖着几百口人为了一个李集一到去死的道理。

若这李集还是清白的,那作为故人,又与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如何都该救一救的,可要是不清白呢。

单看他在冀州的行事作风,再说今日的神色情形,这所谓青白怕也只是他们这些旁人痴心妄想罢了。

元夕虽不大通人情上头的事儿,可也明白了几分道:“按你的意思,不救也就是了,可又觉着那是李家正支上头的最后一丝血脉,心里放不下是吧?”

言书就是这样,嘴上狠绝,行事也算果敢,可心思千转百回的,净爱折腾自己。

言书道:“如今说这个,总是为时尚早。可不可恕的,你我嘴里说出来怕也不算。静观其变罢了。”

再一则,如今压在上头的太傅被皇帝支了出去,朝中又因郑执中一事被牵连了不少人去,尤其是光禄勋和大理寺卿两个职位,一个主宫内人事,一个主官家刑罚,怕是有不少人要虎视眈眈。

谢韵雄心,在这上头差着言家帮助考察了这些年,大抵的盘算还是有的,只一点,那就是底下皇亲。

他年轻,编排出去一个压着他却也帮着镇压旁人野心的太傅,留在朝里的那些蝇营狗苟自然也到了冒头的时候。

该整理的消息,言书去冀州前就一一送到了,只盼着他能沉下心气徐徐图之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波澜无惊,除却每日要喝许渐吉和元夕一块儿研制的所谓驱寒的药物外,倒也没什么格外痛苦的事情。

闲时品茗赏花,焚香弄曲,倒是十足的闲散公子做派。

东街新开了一家甜品铺子,里头的汤水煮的甚好,尤其是那一盏鸳鸯合欢羹,名字听着俗气,滋味是真的不错。

元夕得了趣,隔三差五的往外跑,还不忘给另两位往里带,哪怕言书他们并没有那么爱甜腻。

他又喜水,每每傍晚,就牵扯着言书往湖里头走,宽了衣裳赤里白条的就往下扎。

楚晋偶也见了几回,笑叹了几声,说是元夕这个野人儿混闹,拉着家里这个素来套着“雅正”壳子的主子,满院子胡闹,今儿扑蝶,明儿捉鸟,还这样没个正形的玩水。

他原想着劝一回,可陡然见了言书脸上的笑意,倒也不忍心劝了,只当是放这一回假罢了。

既不劝,还得尽顾着言书的身子,他虽不下水,却也爱拿个鱼竿子在岸边坐着,这几天的日头最毒,他们在那儿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又不能叫人打伞毁了他们兴致,思来想去,还是搭个凉亭的好。

第二日,他们再来时,便见了个简易的凉棚,顶上密密的铺了芭蕉叶子,四面又是通风,过着水汽的清凉。

元夕叹为观止,只道言书好福气,有这么个人,心疼着他。

一边感慨,一边又去边上瞧,等看到了摞在旁边的小矮几,除却言书爱吃的,也有自己喜欢的,当即欢喜的跟什么似的,止不住的赞。

言书看了好笑,道:“你真是越大越成了孩子,天天那么欢喜,看着点吃食就觉着谁都对你好。真是不容易。”

元夕嗤道:“我自容易满足,哪像你似的,左边好了,又烦着右边,周遭满了又去想那上头,倒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似的。”

说罢,又起了兴趣,道:“我前几日潜下去瞧,看见不少鱼,咱们比赛如何,你钓我捉,如何?”

言书笑道:“钓鱼讲个心气,要是存了输赢的心,反倒失了本意。再者说了,你这一头钻下去,又是翻天覆地的鼓捣,我在这边钓了这几日了,你可瞧见我钓上过一条没?”

元夕也笑:“原是你技术不好,偏还怪人。”

说罢也不理他,只退了外衣就想水里钻。

如此一过又是月余,直到边境传来消息。

原以为这场仗,谢韵虽是拿向安做了筏子,想着一举两得,可即是他登基后的第一场仗,自是有着万全准备的,不看别的,只说他当日来弦月殿上的状态,就不该有疏漏。

却不想,才去了一月,传回来的却是战败的消息,不止如此,战报上还有一条,更叫人悲痛难当。

国之栋梁,太傅向安,在与敌军的交战中,中了其诱敌深入的奸计,贸然入险地,终是不幸战死。

据传,消息才一入宫,皇帝就惊痛的晕了过去。

幸得几位太医联合施针,才勉力将他唤醒,谢韵悲痛向安战死,醒了以后就将所有人赶了出去,禁闭着殿门,不吃不喝不说话,任谁叫门也不开。

皇后贵妃带着一众妃子在门口跪求了一夜,也没见门裂了丝毫缝出来。

待到了上朝时候,又有丞相领着大臣,在太和殿门口跪了一圈,只等着谢韵定了心神,跨出门来,好拿主意。

按着往日,但凡谢韵发了性子,多是向安提了戒尺气势汹汹的敲了门去把他揍起来,或者由太后慈语相慰,拿祖上的功德激他。

可这回,出事的是太傅,更不巧的是,太后大半月前就去了泰安寺,一时半会儿怕也赶不回来。

放眼朝堂,竟是没人能劝他分毫。

章节目录 二三九 变故(二) 言书自觉没有义务也没有立场去多嘴什么,因此得了这消息虽有些难处,却也没想过要去趟这摊浑水。

可偏生,谢韵不想放他,即使不见旁人,却想着言书,巴巴儿的打发了小水来家里接他。

言家的铺子从来走的暗路,与朝廷的关系也没有明目张胆的公开过,除却皇商的隐晦名头,也只上回冀州的事儿能勉力扯上些关系。

轻易也没人把这商户往官家这边靠,因此当言书跟着小水一路从中庭走过时,不说后妃了,便是大臣也惊了十之八九。

事从权宜,言书不愿去猜测旁人此刻的心思,干脆目不斜视,一个错眼也不给,直直的入了谢韵的殿门。

才刚进的午膳,一点没动的堆叠在那儿,既不撤走,也无人享用,空留了一室饭香,将原有的龙涎香味道遮了个一干二净,倒叫这这皇室填了不少人间的生气。

谢韵将自己关在了隔间的屋子里头,垂了珠帘,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脸。

小水将言书送到这儿,再不肯上前,只带着宫婢将外头冷掉的膳食收拾干净,开了窗户散了些气味出去,又往香炉里填了一把香后,才掩了殿门出去,也不走远,只立在外头听命。

宫中无人,言书也不忌讳,自打起了珠帘进了屋子,四下看了看后寻了一处下首的位置坐了。

炉子上原搁着银挑子,水温在那儿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眼下也没服侍的人,言书没了法子,只得自取了两个竹节碧玉盏,拿水泡了,因不知茶叶放在何处,只得倒了白水,顺手递了一杯给谢韵,又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后方才开口道:

“说说吧,怎么了。”

自得了军报到现在,谢韵已然在屋子里头蒙了许久,憋着一口气不吃不喝的,现下看言书喝水,不觉口渴,少不得学着他那样,将杯子里的水喝尽了,又递还给他,随口道:“还要。”

言书失笑:“外头那样多的奴才仆从你不用,偏等着我来给你端茶递水,青文,你这又是闹什么?”

因着他不吃不喝,惹得外头那些人哭天抹泪的,竟是比吃了败仗还要紧张,却不想,里头是这模样。

谢韵听了这抱怨的玩话,却也不恼,只盯着言书看了半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还在言书也不急着听他说话,只道:“旁的都瞒着说,只一点怕是不能由着你任性的。才刚我过来,看你外头的膳食半点没动,如今小水在外头,让御膳房的人重新弄些吃食来,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先吃饭,再谈。”

作为皇帝,要说无奈,也是真的,只说这吃饭吧,绕是他心里有事食不下咽,可他的身体原就不只是他自己的,为着一点挫折就拿自己身子开玩笑,落在旁人眼里,不会觉得这皇帝如何忧国忧民,只会笑他担不得大事。

更何况,边境战败,且不论这事大小严重与否,他要不吃饭,便是极小的事儿也能被无限放大,无端引起别人恐慌。

道理谢韵都知道,只是:“我实在吃不下。”

言书道:“便是吃不下也不能怎么送进来怎么退回去。有些事儿,你比我懂,若连这点心思都藏不住,那你这一步,就是真的错了。”

谢韵面色一白,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猛的抬眼看向言书,满脸的凶神恶煞,藏都藏不住,恨不能一口把他吃了一般。

言书道:“你也别这样看我。外头那些都当你是因战势不利闹的脾气,只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你要是想听奉承话,今儿还真是找错人了,劝慰的话呢,也一句没有。”

胜败乃兵家常事,谢韵虽只做了两年皇帝,可从太子位上来可不下十年了,谢承是个什么人,他便是没有十成十的继承下来,见也见多了,岂会因为一时失利,挫败的连饭都不想吃了?

说来道去,左不过还是为了一个向安罢了。

说起来,那一位倒是真成了这皇帝的魔障,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总有法子叫这小皇帝心神不宁。

言书叹了口气,自去找了小水,只让他传话御膳房将饭菜做的清淡好落胃些,重新送上来。

谢韵看他自作主张,没好气道:“原想着找你来说说话,你倒好,二话不说倒做起我的主来了。我从前还真瞎了眼,只当你内敛臣服了些,如今看来,骨子里还是那德行,没有半点驯服的。”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半点责备,更没有唤回小水,当场驳了言书的话,只气鼓囔囔的缩在那儿,不理会。

好在,言书也不要他理会,只找了一处光亮的地儿,坦坦荡荡的坐了,隔着窗户往外瞧。

皇家的设计,自有其趣,比如现在,从言书的位置往外瞧能将外头跪着的那些个人看的一清二楚,但要是外头的人想往里窥探屋子里的人,却是不能够的。

“你在屋子里这许久,她们这些人就跪了这许久不成?我瞧着似乎还有一两个大着肚子的。你倒真是忍心。”

事到如今,这少爷竟还怜花惜玉起来,谢韵气恼,张口想驳,可脑子里浆糊似的走了一日马灯,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斥起,只能张了张嘴,又将话头咽了下去,撇开头不去看他。

言书笑:“你也不用瞪我。等下你吃了饭,就开门见一见她们,只叫她们散了。咱们也好说话。都说隔墙有耳,不言诲语。你这可是隔墙有千耳,怕是更不能说了。”

谢韵:“……”

都说千人千面,如今言书不过一人,倒也转变出了千面来,比方现在,笑盈盈的,看着倒招人“恨”。

谢韵自气闷了半晌,也不等小水重新将膳食端上来,撇过言书,直直的朝外走,推开门去,神色倒是好了许多,与外头跪成一地的宫妃仆从面对面碰了回,温言几句叫她们都放了心后,这才下令让所有人散了。

后宫妃子多是娇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样大的累,可跪都跪了,要起身却难了,如今谢韵既肯入面,又是安抚又是递台阶的,哪儿还有继续僵持的道理,面上过了几句,也就真的撤了。

谢韵又唤令官,将太和殿跪着的也都撤了,只说暂去歇息,再等传召罢了。

章节目录 二四零 变故(三) 打发净了外头的人,膳食也就到了,因说着要清淡,又顾着皇帝两三顿没吃,因此只端了一盅一品小米粥来,配了些蒸酥酪,和几碟子爽口开胃的小菜,红绿丝配的巧妙,形色俱佳。

言书不贪嘴,只坐在那儿,也不说话,只是发呆。

谢韵也老实,安安静静的用膳,也不要人布膳,只自己动手,又因为修养极好,满屋子寂静,不闻一声。

等到一碗小米粥见了底,婢女们过来把东西都撤干净了,言书才抬眼看他,道:“我才在外头,也只小水来接时提了一句,说是战势吃紧,有些不得劲处,总想着你素有盘算,大约也不算太厉害,却不想一见你竟是愁眉不展的,平白唬我一跳。”

谢韵听他这般说,不由嗤道:“自上回你想着要将铺子抵给我后,竟是半点都不上心了,这样大的事,竟还要从宫里头知道,也不知这一遭细算起来归不归得渎职了。”

言书笑道:“这倒是好了,怪到元夕整日里窸窸窣窣的在我边上啃个不住,原来真是他们说的,吃东西能叫人高兴。果然呢,不过一碗小米粥,倒是逗你开了怀,也有兴致对我问责了。”

言书知他心结,只等他开口,少不得要先东扯西扯一会儿,引着他自己去提这话头。

他本长得好,平素含情带笑的说话都比旁人更会讨人欢喜些,更何况如今刻意逗趣,谢韵架不住,本也没气,眼下更是宽心了许多,绷在心里的话也就不藏着了。

“我先不跟你提别的,只一桩,你才说的,若是太傅在这儿,我要是敢这般,怕早就一顿孤拐将我打出门去了。可惜,如今,他却是不在了……”

总以为他恨毒了向安,却不知为何,在提及这事时,谢韵竟红了眼眶。

言书撇了眼去,不想见他狼狈,只做不觉罢了。

谢韵自觉失态,掩饰的干咳了几下,端了白水喝,一口下去却觉没味,只回身翻了一罐子茶叶出来,也不叫人,只自己往水壶里倒,也不知多少,出来的茶色竟是漆黑。

言书不言语,只小意将茶盏挪开些许,不去做着试茶的活。

谢韵无奈,只得自喝了一口,苦的脸都皱在了一处,硬是咽了下去。

言书看着好笑,只道:“外头那些个仆人不用,你偏使性子要自己来。”

谢韵懒理他嘲笑,只道:“从前我只觉得太傅在这儿时时处处掣肘于我,事事不得顺心……”

言下之意,听着竟似有几分悔意。

言书看他说的不像,再下去怕是要入了症候,只得出声拦了他的话头,劝道:“事已至此,多说又有什么益处。你既叫了我来,左右也该有个主意。边境那边竟是如何?或者,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

谢韵心知他说的事正,也不扯天,直道:“如今太傅战死,军前缺一主帅,我原想着将孙瑞扶正了顶上,这也原是我的打算,可这一场下来,怕是不能成事的。”

孙瑞虽有本事,却没有军功,出征在外,朝上的名头也不大顶事儿。

按着谢韵的计划,是在向安出了纰漏后,叫他寻机会掰回一城,以振君威,谁知,这次向安战死却与他自身的计谋没有分毫关系,也不是如传言中的向安急于求胜,中了敌军诱敌深入的局。

反而是赤羽军里头的一支偏军,不小心误中埋伏,牵扯了一整条兵线,向安此去本就存了死志,按他的性子,定然是要将自己的死利用到最大出。

因此,他以一己之身,诱出了一路在两边打了埋伏的祁国军队,为断其追击,以身为饵,将敌军引到了断水桥边,一刀断了固定桥梁的铁锁,和百来铁骑一道,坠落了山谷里头,死生不明。

这些事,对内那是瞒着的,可边境的战士却都一清二楚,一时之间,要孙瑞顶了向安的位置,怕是难的很。

这些个纠葛,谢韵原是不便细说的,这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儿,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份纷争,可难处已然摆在那儿了,若是憋着不说,怕也不成。

言书听了一回,道:“如此说来,倒真是难了,只是你说太傅生死未卜却是个什么意思?”

两军交战,纵使打的再厉害,也有个停歇清场的时候,怎么就连生死都不知了?

除非,那些个人竟是连收尸都没有去做。

“青文,你可别糊涂,不论你内里如何看他,向安可是顶着太傅的名头替你出的战,若是尸体落入敌军手里,辱的可不只是太傅这个人,而是你手上这个国家的体面。”

谢韵道:“这也不用你来说。只是玉璃你该知道,那断水桥是在怎样的悬崖峭壁上头,人一旦落下去,不说活着了,便是连尸首也找不到的。”

那是靖朝和祁国之间隔断的山壁,攻防之间最险恶的地界,两军交战,轻易也不往那儿去,谢韵幼时还在先皇臂弯里的时候,就学过那一处的地势,不说他了,连言书也是一清二楚的。

因此,听他一说,也就明白了。

谢韵道:“也有人下去找了,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去,粗粗寻了一回,不说太傅了,便是敌军的尸首也不见半个。十之八九是落到了下头的深潭里头去了。”

说到这儿,竟又露了几分不忍。

在朝堂上辛劳了这些年,临了却落了这么个结局,不说向家人如何,便是言书这样不相干的也不免觉出几分唏嘘。

只是到了这份上,情真也好,作态也罢,一味伤心或是躲避都是不中用的。

言书叹了一口气,重又堆上笑意道:“向家除却一个当家的,余下都是知趣儿的,底下的爷又不为官做宰,处理起来倒也容易。”

谢韵道:“这却是事实,可眼下太傅才死,尸骨未寒,我要这时处置却怕不妥。”

保不齐哪一日他殒身的真像传了出去,倒叫人多嘴说是皇家薄情。

言书知他心事,却也不便插手,况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里头。

章节目录 二四一 变故(四) 言书知他苦恼,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深劝,只好将当下更重要的事情提了一提:“向家的事儿还能从长计议,左右没了领头的,底下多是散沙,全看你自己作何主张了,倒是楚蒙那一块的事儿,你还要早做决断才好。邓门其人,擅防不善攻,孙瑞却是懂谋略的。他们二人合作,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才是。”

也因为有着这层考量,所以,初闻战败时,言书还有些难懂。

这原也是谢韵的计划,哪怕出了纰漏,孙瑞一时不能压过向安风头去,好歹有个驻守在那儿的邓门,便是面上以他为主,只作镇压,两厢合作下,总也能扭转局面。

谁知,竟是这样情形。

谢韵道:“太傅出了事情,又是在那样大义的情况下,按理来说正该是借着哀兵之势一举反击才是,谁曾想那孙瑞竟是个不成气候的,皆类马谡之流,底下民众一片悲恸哀泣,他却只纠结与邓门谁为其一。他原是缺少历练,自己不能服众,却也不愿转圜。一心想着建奇功,甚至不愿借向安的势,弃了最早跟着太傅出去的那支哀军,只领了他自己那支,趁夜疾袭而去,偏生中了埋伏,两百多人的队,只回来二十余人……”

兵讯传来,说是太傅中埋伏身亡,如今看来,中埋伏是真,却是另有其人。

绕是言书淡定如斯,也没想过这战局会是个这样的展开。

这孙瑞虽自小由先皇一手调教长大,可纵使心有丘壑,阅万卷兵书,却逃不过一个纸上谈兵的虚势。

眼看言书失了反应谢韵不由苦笑:“你也觉得荒唐至极,对吧?”

谢韵做局原是想叫孙瑞以出其不意之姿,对向安取而代之,谁知到了最后,他一心想除去的那位,为了救回他的军队,以身殉职,断了敌军臂膀。

而他力捧的那位,却看不清局势,一心想将权利尽快握在手中。

能力或者私心,很多时候,确实不能用一句话概括干净。

言书想了一会儿道:“孙将军实力如何,你最清楚,这是一时情急的失误还是本身本事至此,还是得皇上自己去衡量。只一点,你要清楚,这事儿决断还是要及时。”

这也不是过家家,更不是做游戏,没有时间给人演练给人细想。

言书道:“你若觉着他可用,就下一道令,用皇权交于军权,若是觉得还有待磋磨,便再派一位位高权重能压人的去。只是这样一来,怕是会叫人寒心。”

这是孙瑞初战,如果只为这一回就立时派了旁人,再要立起来怕是不容易了。

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捧一个人起来不容易,踩一个人却是再轻易不过了的。

谢韵道:“这也不是要紧的,左右有折中的法子。只我担心孙瑞,怕他一击不中从此站不起来。”

言书道:“你也想的太多了,若真是这样,那这人弃了也不可惜。”

谢韵苦笑:“什么弃不弃的,你当我手下有多少人?擅攻的,除却一个凌老将军也只得一个雍亲王叔。都是上了年纪的,我若不把年轻的练起来,长此以往,怎么了得?”

言书道:“这倒也是空想。哪个人生来会打仗的,不管如何,孙瑞总有一肚子兵法在里头。缺的只是实战罢了,若有人带着,将个中不足扭补过来,也就完了。你当凌老将军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不都是一脚一个坑,一摔一身泥,磕磕绊绊长成这样的吗?所谓的天纵奇才,要夸起来也只圣祖爷一个罢了。说到底,还是只看你罢了。”

从前但凡做决定,总有向安在后头顶着,虽是失了实权,却也少了担待,便是判断错误,最多也就是受一顿戒尺罢了,可如今,能在后头顶事,专政霸道的太傅已经不在了。

到了这会儿,言书忽然有些明白谢韵的心里了。

谢韵憋在那里不说话,将杯子里的茶都倾了,斟酌着重又放了一些茶叶进去,拿沸水冲了一回,弃了,又冲了第二出,茶色看着倒是正常了不少。

他将茶盏往言书那儿推了一回,示意他尝尝。

这回,言书倒是没推脱,接了杯子坦然饮了一口,还是涩,却能入口,喝着倒也提神。

谢韵看他如此,方道:“这一路,多是你陪着我过来,我总觉着除了你在没人能明白我的矛盾心里了,所以出事儿之后,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见。”

言书点头,道:“皇上事事心内有决断,也不用人来给你什么意见,好歹走到了这一步,不该有的情绪就不要有了。总归,道是正的,纵有些旁逸斜出的歧途也不打紧,总归是不通的。不论如何,您只管往前走,也就是了。”

不说自己如何,便是向安,也是明白的。

所以,他甘于退下来,甘于被胁迫,甘于去了边境,甚至,甘于去死。

今时不同往日,元夕并不能跟着言书一道进宫,只能跟着宛芳随着马车一道停在二道门的侧门口,巴巴儿的等着言书出来。

眼瞅着宫人来来往往,那些个跪在太和殿大道上瑟瑟发抖的大臣也都出了门,只不见言书,他就有些耐不住了。

若非宛芳摁着,怕是要拐着墙角偷溜进去了。

这么火烧屁股坐立不安的等了两个多时辰后,才见言书跟着小水公公完完整整的走出来。

元夕心里那口气,才算松了,小跑着去门口张望,恨不能举起手来狠挥一挥才好。

从皇上寝殿走到这门,原有不短的距离,言书不愿点眼,又有几分心浮气躁,为着散心,婉拒了轿撵,一步一步的走出来,倒确实用了些时候。

远远的就看着元夕很不成体统的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往里瞧,一见自己就漏了笑意,嘴角的梨涡藏都藏不住,跃跃欲试的,言书直觉,若不是那道门有不少侍卫在那儿,这小子怕是会一个箭步窜过来。

心里莫名而起的郁积,像是被人凌空劈开,缕缕阳光,从阴云中透过,从星星点点,到洋洋洒洒,叫人从心里跟着笑了出来。

章节目录 二四二 转折(一) “如何?”好容易接言书出来,元夕少不得要上下打量一番。

“还好。只是有些伤心罢了。这也难免,毕竟,出事的是他师傅。”言书只当元夕问谢韵,客套的答了一回,却不想看着他神情古怪,这才反应过来,这句如何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失笑:“我就更无事了。走吧,先回家去。”

元夕见他果真无恙也就放心了,由着他跟宛芳进了马车,自己与小厮一道坐在车辙前头,赶着回家。

一路无话,言书端坐在那儿闭了眼养神,宛芳更是不爱说话,马车里安安静静的,惹得元夕朝里张望了好几回。

他虽不省事儿,可也知道隔墙有耳的礼,少不得把满肚子的话重有憋了回去。

直到回了屋子,才找了机会去问言书。

“小皇帝这是闹得哪出?”也不等宛芳替言书宽去外套,就急扯着他问东问西。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言书对他的亲昵总有些反应不及,时不时的拉扯一把,快的叫人恍惚,若说最早时候,言书还能给他一针,如今却是不能了。

也不知是时日久了,言书麻木了,还是元夕这几日又有了精进。如今竟是连他寻常动作都看不大清了。

楚晋瞧不过眼,看他猴样少不得要训话:“你要问话就去边上老实坐着,三爷如今身边也只你和宛芳两个,她自是个懂规矩的,倒是你,人前人后总不防头,落在外人眼里不说你猴脾气,反要怪我们言家教导不严。”

元夕讪笑,心虚的缩回了手去,还是言书笑了,看着楚晋道:“他平素看着这样,人前还是很能端着的,若不是这样,我也不愿意处处带他。”

这也是在理,楚晋心知不假,笑了笑也就不理会了。

原本嘛,元夕的问题,原也是他的问题,如今能被问出来,自然也是好的。

言书见他们如此,也知道他们心焦,道:“这原是他们朝里的手段,哭或笑,喜或怒都该有自己的道理,与我们也没什么相干,倒是有另一件事,大约还是要我们上心的。”

楚晋道:“三爷请说。”

言书道:“别的我们都不顾,只一点,如今皇城上下,关于太傅的去向众说纷纭,少不得要去查实一番,只是如今咱们在朝内的人怕是一个都动不得,另调罢了,也只一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告诉秦敛一声,如今太傅府怕是上下都通了眼,轻易见不得风吹草动,我先前交代他的事,暂缓一缓吧。”

楚晋点头,道了声是,眼看言书再没吩咐也就罢了,垂手出去了。

言书又去看宛芳,道:“你去差石头,叫他往凌国公府那儿跑一趟,边境出了事,又在楚蒙那边,凌家大约也是要心焦的,也不用多说什么,只报个平安也就是了。”

宛芳点头,也退了出去。

只剩了个元夕,支着下巴在那儿看他:“玉璃,你不高兴啊?”

眉眼带笑,看着与往日似乎并无两样,也只他这样心思敏锐的人才能察觉其中的不同。

言书看他,道:“也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只是没什么好特别高兴的罢了。”

一句话七拐八绕的,叫人听不清真意。

元夕道:“你只别唬我。从昨儿开始,你脸色就不大对了。起初我还以为你担心打了败仗,毕竟你二哥和那凌家小子都在那儿,可今儿瞧你从宫里出来,却全不是这样。如今也没旁人,如何,要不要与我说说?或者我能帮你。只是我不大明白,你什么时候,与那太傅这样要好了?”

旁人或许看不清楚,他却知道症结,说来也怪,当初向安将言书带去了大理寺,折磨拷打了一番,非但没引来报复,反而叫言书滋生了几分异样的尊崇出来。

只是,因着某些原因,这份尊崇不显山,不露水,藏着掖着不说,明面上还有几分故作矫情的厌恶。

这回,边境出事,言家的情报是与军报同时抵达皇城的,才打开,顶头几个字入了眼帘,言书就呆愣在了那儿,连自家两位的安危都没有细看。

那时,元夕就立在旁边,看的一清二楚,后来又去了一趟宫里,再从皇城出来后就更清楚了。

言书看他这样,用词不当却又体贴入微,不由笑道:“元夕,你这话真是叫我无法接口。只是你放心,我也没有什么,更不需要谁来帮忙。再说了,如今我身边没了韶华,除却宛芳也只剩你一个了,宛芳是姑娘家,便是再能干,很多地方也去不得,你就安心待着吧,外头的事儿,有别人呢。”

“我就知道。”元夕抽了抽鼻子,笑道:“回来前还跟我哭穷,果然还是留着底子的。”

言书失笑,道:“我是真穷!真金白银出去的,可是我们家攒了几辈子的钱。所以啊,你这几日可少吃些吧,白长那么高做什么。”

这边正说笑呢,才刚去找石头的宛芳就回来了,面色不大好,说是太傅府的佑呈来了。

也难怪她这样形容,才刚说了太傅府点眼,里头的人就找来这儿了,落在外头人眼里不知要传出什么话来。

原本这样的形势下,称病不见是最好的,偏偏言书心内存疑,还有些话要问,少不得要请宛芳出去,将佑呈带进来再论。

太傅身死的消息已在皇城里头传开,虽然尸身未回,消息也不算盖章确认,丧仪也不能大办,可向家的人已然开始着素服了。

佑呈一身灰衣,满脸沮丧,垂头搭脸的站在那儿,看起来倒像是快要哭了一般。

虽知他这样的难过理所当然,可顶着这样晦气的一张脸登门拜访,还是叫人欢喜不起来。

尤其是元夕。

纵使他知道言书对向家没有心结,可这人到底是对言书下过狠手,想当初,许渐吉用银针将他定住,他能动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拿琴弦勒死他,更何况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佑呈呢。

六月的天气,烈阳高照,也不知哪处起了寒风,将几个人生生逼出了冷汗,银光微闪,一道剑风朝着佑呈直直刺了过去。

章节目录 二四三 转折(二) 佑呈原是满腹心思,为着向安临行前的嘱托才在这时候避了所有人的目光独身来了言家。

纵使他上回对言书动了手,可那也是奉命行事,之后也是小意服侍,不敢有半点怠慢疏漏,甚至为了他与向家的侄小姐也就是康王妃起了冲突。

况且,短暂相处下来,他也深知言书不是那样不分时候胡乱记仇的人,因此,来也就来了,没有多加防备,谁知,言书身边还藏着这么一号人。

一抹银光细如发丝,在阳光下不过一闪,再要细细分辩却是不能的了,好在他反应也算迅速,翻身一躲,自以为闪过,却不想面上一凉,伸手抹去,竟是血痕。

少年面色冰凉,眸色透着几分近乎诡异的暗红,像是要滴血一般。

“好快的身形……”佑呈感叹不及,只想着就算换了沉香在这儿,怕也是躲不过他这一击。

这样的想法,只在脑海里流转了一瞬,元夕的下一击就到了。

佑呈心知该闪躲,可也不知怎么了,眼看着他一点点逼近,动作像是慢了不少,但他脚下竟是一步都挪腾不动,心底里头有种莫名的情绪忽然被无限放大,酸楚的无以复加,一瞬间竟有了几分厌世的念头,一丝抵抗的想法也无,只是呆愣的站在那儿,到了最后竟是闭起了眼,生生等着这致命一杀。

“元夕!”

眼看佑呈就要命丧当场,言书一声厉呵,将元夕定在当场,那抹稀碎的银光瞬间失了踪迹。

佑呈立在那儿,只觉得不见了才刚映在心底的红光,那抹不知从何而起的异样情绪也瞬间烟消云散。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也如常了,仿佛刚才所有的感觉都是虚的,倒像是大梦了一场一般。

那边元夕被嗤,委委屈屈队伍往回看了看,眼里的血色也没了,黑白无辜的眼神眨了又眨。

言书喝道:“退下。”

听着平淡无波,却有不可忽视的威压,将元夕身上突如其来的野性压的死死的。

这一位也倒听话,缩手缩脚的站回了言书身后。

也只佑臣知道,自己这是死里逃生了。

宛芳见怪不怪,自去沏了一杯茶来,请佑呈落座。

韶华走后,她自认成了寡妇,原本及腰的长发如今都高高挽了起来,没有过多点缀,只拿银簪子固定在那儿。

若说从前她是清冷,如今更多了几分难以亲近的孤寒。

冀州的事儿,佑呈原也听说了,知道她与韶华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良人,因此也是叹息,虽才死里逃生,却也不忘慰问一回,道一声节哀顺变。

言书见他这样,知道他性子豁达,冒然被元夕攻击也不会放在心上,再加上今日他来定是有事要问,当下也不行虚礼,只问他因何而来。

佑呈听他问,便将藏在袖子里头的信笺取了出来,不敢招惹元夕,只递给宛芳,托他转交给言书。

“这原是太傅走前留下的。嘱咐我们若有万一,定要第一时间亲手交到公子手上。小的知道,这些日子向府内外都有不少眼线。还请公子放心,小的虽说身手不济,对这些追踪之数还有几分心得,不会有人知晓,我来了这儿。”

言书点头,道:“我知道。即是太傅吩咐你来的,自有其分寸打算。”

信封用的是洒金花笺叠成,拿金水混了蜡封的口,盖了向安的私章,可见是没人打开过的。

言书拿银签子在烛火上头略烫了烫,将信封渐次挑开,取了里头同样纸质的信笺来细看。

龙飞凤舞,确是向安亲笔。

言书一面往下看,眉头忍不住一点点的蹙在了一块儿,半晌不得一句话,直到看完,才去瞧佑呈的脸色。

“看你的样子,倒像是知道太傅是要跟我说什么,是吗?”

佑呈道:“我是没见过里头的字,但太傅大人另有交代,却不知是不是同一件事罢了。如今,信已传到,小的也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这语气听着不祥,言书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太傅既在这样的时候,叫你来了这儿,自然是告诉过你我是可信的对吗?”

佑呈微怔,随即点头,道:“虽不知为何,可大人确实是信任公子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言书道:“他既信我,你又是最听他话的,自然也该信我。七宝阁是做什么营生的,想来你也了然,不若你与我做个交易,你看如何?”

“交易?”佑呈疑虑,竟下意识的去看宛芳的神色,随即又觉得不妥,生生的扭转过来,去看言书道:“公子此话何意,小的愚钝,不得解。”

言书将手里的纸笺放到了一边,意有所指的敲了敲,道:“太傅既有事托我,自然也有事交代于你,不若你把你要做的事情告诉我,我再去考虑要不要帮你的主子去做这件事。毕竟,这可算不得什么举手之劳。”

佑呈听他这样说,虽有迟疑,却也不觉得如何,只两下看了看,确认无人,才道:“原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小的深受太傅恩典,如今他在边境战死,眼看着是尸首无归,无论如何我总要去寻一寻,倒也不为旁的,只是为了一个痴愿罢了。”

至于这是何痴愿,佑呈却是不便告知的。

说起这个,他也觉着奇怪,他家主子是什么性子,旁人不清楚,他难道也不清楚?

不说死后尸首了,便是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他如何爱惜皮肉,可绕是这样,出征前夕却偏一字一句的认真嘱咐自己,只说若是战死,且无法马革裹尸还,便要他无论如何都要跑一趟边境,去寻他一寻,倒也不为别的,只把这一把种子撒在边地,也就罢了。

佑呈知道,主子心里原有一个地界儿,不说他们这些下人了,便是家中主母,少爷也是轻易触碰不到的,如今此举,自然也与这地界儿有关,因此虽不解其意,他也是要去做的。

听完这话,言书倒是默了一默,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向安时,他笑着让自己挑一把种子的模样,心内猜定,也是叹息。

便是尊贵如太傅,或许心底,也总有一道遗憾叫作爱而不得。

章节目录 二四四 转折(三) 只是,两兵交战之地,哪是那么容易来去的,更别说他是要去那险恶之地。

若是言书记得不错,那断水桥是在两国交接之地,其下深潭不知几许,从上往下细瞧,依稀能分辨出那幽暗处形如怪兽巨爪,因此得名魔爪潭。

是个极其可怖的所在。

况且,向府的消息得的准不准还是两说。

言书道:“如今传来的消息里头,虽说太傅战死,可也不清楚到底是在哪处,你现下过去是要往何处寻去?更何况,楚蒙那是个敏感地带,你非兵非贼的去了那里,不论敌我,见之必杀,总不能还叫你打了靖国的名号,更容易招人记挂。”

“公子说的在理,我也不知究竟该从何处开始寻起。”佑呈笑了笑,很有几分牵强:“只是,这是太傅的命令,便是再难,也是要去做的。”

他虽不才,可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该报的恩还是一分都不能少的。

想他自五岁时被太傅捡回了家里后,成长努力学习,似乎都只是为了他一人。

对别人来说,那是一代权臣,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可对佑呈来说,他是自小看大的信仰。

果敢坚毅,智慧,有野心也有担当,在风月上也看的通透,男人身上的毛病,那是半点没有,该有的格局却是一点不少,这样一个人,由不得人不尊敬。

言书道:“我才刚说的,但凡你告诉我,我便与你做一笔交易,你看可不可以。”

佑呈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生意可算,可他想言书也不是心口开合的人,想来是有盘算才会这样说,当即按下了疑惑,诚然道:“公子但说无妨,小的洗耳恭听。”

言书道:“这本是买卖,成与不成都是你我之意,不用这般诚惶诚恐。”

说罢,就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来。

他自揣测,此番佑呈要去,十之八九是存了死志,他虽不知两人之间情谊,可却觉得没有一道恩情可以连着生死的,再说了,只佑呈一人,不说能不能找到,只怕连地方也是不清楚的。

不知为何,言书对向安也有些不知所起的崇敬在里头,如今见他落得这样处境也是唏嘘,因此便想着若是可以,从言家出人,将佑呈替换下来,去寻了向安的下落,也算是全了父辈的故情。

言书道:“如今太傅出事,向家怕是要面临不小风暴,皇上对太傅是有感情的,可又矛盾的紧,好与不好都在他一念之间。向家公子不走仕途,我想这也是太傅的意思,为的就是今日这般情形,好叫皇上念着旧情。所以,你若这时离开,且不说旁人会如何想,只若向家遭遇诽谤时,你当真能不闻不问?”

向安走后,说句难听的,向家只剩了一门孤寡,虽有个家世不俗的媳妇儿在那儿撑着门面,可要再站起来却是不能了。

言书叹气,向安要强了一辈子,最后就这么撒手走了,留下一屋子老弱寡少,还不知要如何呢。

好在,言家是没有后的……

言书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去看佑呈,盯得认真,像是想透过他去看什么,直看的那位面上发毛,不敢轻易动了分毫。

就这么生生看了一会儿,言书才挪了眼光,转头去盯自己衣袖上的云纹。

有那么一瞬,佑呈竟觉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一般起了一层白毛汗,半晌才答到:“太傅走时也有交代,说若是言公子知晓此事,有意相助,只当感谢就是。不过,主子也说了,公子原是生意人,万事不能白帮忙,否则账簿上不好作,左右,得拿出点等价的东西交换才是。”

说罢,又自身上摸索了一回,又取了一支红绳穿的物件来,递给言书,道:“太傅说了,冀州此行,言家消耗不少,这里原有些填补,还请公子勿要推辞才是。”

言书低头去看,竟是半截白骨磨成的钥匙,只得半截,拿在手里细看。

佑呈道:“另有半截原在沉香身上,等到公子事成,再完好奉上。”

言书愿行此举,原也不是为了钱财,现在听他这样说,倒也无可无不可,可为了叫他安心,自是应承下来道:“这也好。我且留下了。你这几日好好在家待着,跟府里的说,该哭就哭,该伤就伤,也不必藏着掖着。只是万事收敛些。我知道向府的人素来有规矩,这些事上头也不用我这个外人来交代。万事低调,也就是了。”

“是。”佑呈点头,道:“等过几日政令下来,主子的后事了了,主母会自请卸了诰命,回主子老家去。当初从长明河一路过来,如今,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言书道:“是了,太傅在朝多年,行事果断,十之八九也得罪了不少人,虽然短时间内旁人不敢如何,但假以时日,朝中更替,少不得有那些糊涂人蓄意挑事,再生事端。还不如离了这儿,借些长公主的势太太平平的回去罢了。”

佑呈欠身,道了声是,又随着原路照样回去了。

屋子里重又冷清了下来,言书没有说话,只专心去看手里的半截白骨钥匙,宛芳掩了门退了出去,只剩个元夕垂了手站在那儿,丧歪歪的没什么精神。

今日的事儿,原也是他鲁莽,才刚被言书这么一喝,他就知道错了,虽是及时止了手,可还是上了佑呈。

说实话,从他来说,并不后悔,也觉得那是向家侍卫理该受的,当初言书被他们带去,又是银针,又是铁烙的,到了今日,还留着疤在那儿呢。

不说伤了他,便是杀了那男子也是应该的。

他拿眼偷偷的去看言书,虽说他自觉没错,可显然,言书是生气了的,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句话都不说。

两人在那儿僵了半晌,最后还是元夕憋不住,偷摸的挪了几步,走到言书身边,磨磨蹭蹭的蹲了下来,抬眼去看他,期期艾艾道:“玉璃,你生气了?”

像是做错事的弟弟,可怜巴巴的祈求着兄长的原谅。

章节目录 二四五 转折(四) 言书长这样大,身边有韶华那样面上一本正经实则嬉皮笑脸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有宛芳这样少言寡语,行事利落周到的,有烟岚这样满腹算计,两面权衡,不失沉稳,更有暮雨那样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

可元夕这般阴狠如蛇却也忠诚如犬的,倒是没有遇到过。

他自下手毒辣,却也不是孩提纯真,用韶华的话来说就像是没有来得及褪去野性的狼崽子,若是有朝一日断了绳索,兴许能把一屋子的活物都咬死解脱。

而言书,就是那栓人的绳索。

“你过来。”言书招招手,听不出什么喜怒。

元夕往前挪了挪,低眉顺眼的与方才判若两人。

一道冰凉的东西顺着他的脖颈慢慢滑进了衣裳里头,低头一看,竟是那半截白骨钥匙。

元夕不解其意,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望进言书笑盈盈的眼里。

竟是没有生气?

言书看他呆愣,不由好笑,顺手拿了桌上的纸笺去敲他脑袋:“虽是为了我,可这样的举动我可不想再瞧见了。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护我,不是为了给我树敌。”

今日佑呈过来,明显不带任何敌意,便是往昔有过节,也都已经了结了,哪有这样秋后算账的道理?

言书道:“向家可有钱的很,我要你帮我保管着这钥匙,为的就是要你记住,若是哪日我穷了,还得靠着向家来周转。你也瞧见了,向家这笔钱可是握在佑呈手里,你啊,别到处给我得罪人。”

元夕是杀手出身,最能分辩别人杀意,来着是敌是友,他最清楚,可每每事涉言书,他就不顾敌友了,但凡举措有失伤到言书的,都被他归做了一类。

言书向来护短,倒也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好,只是若要长久在身边,还是得压一压这性子。

言书道:“若是此刻韶华还在,我定不会因为这些生气,更不会强求你什么,可如今韶华不在了,有些责任,你总要担起来才是,虽不求你稳重,可至少要学会压着脾气,否则,你也不必在我身边了。”

元夕才刚觉得言书没生自己气,正欣欣然呢,转话间就被批评了,扬起的笑意来不及展开就僵死在了脸上,似笑非笑的,古怪的很。

言书也不去看他,只扬声喊宛芳进来,道:“眼看着要雨季了,为防着湖水大涨,这几日怕是要安排些工匠进来,将院子里的湖底的淤泥去一些,毕竟这里连着外头,若是湖水倒灌,怕是会连累不少农户。”

宛芳应了,又往出去,自找楚晋商议这事儿。

言家湖底有东西,既说要找工匠,自也不能外头寻去,说起来又是一趟周折。

只是,李集才来言家看过,言书就费心要将湖底给翻整了,也不知这是信还是不信,元夕不解其意,却也没心思问,只是垂头搭脸的蹲在那儿,自我反省。

言书见他这样,也不安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回了内屋安寝,自此一夜无话。

自言书回了皇城,因为整顿,并没有进过七宝阁一步,因此今日天一亮,他就命元夕套车,要往铺子里走一遭,去之前,绕路走了一趟青石巷,去看了看书老板。

小半年不见,那破旧泥石堆砌的矮墙似又瘫损了一些。

言书下了马车,照旧理了理衣衫,恭恭敬敬的绕到正门口,抬手去敲门,元夕捧着东西,跟在后面,神色乖巧的很。

“来了来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听动静大约又是书爷爷自己来开门了,言书低头自笑了笑,颇有几分无奈。

这巷子从来热闹,咿咿呀呀的声响不断,有种世俗的生气,叫人莫名安心。

书老板卸了门栓,打开门来,一眼就瞧见言书笑眯眯的脸,白白净净,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只是,越发瘦了。

老人家颤着一双手,在衣角上头擦了又擦,才敢伸出来握着言书的手,仔细的端详了再端详,生怕一错眼,这个精雕玉琢的公子哥儿便不在了。

冀州一行,他早就耳闻,那是怎样的险地,便是派那些活老了的大臣去也不定如何,偏生派了自己年纪轻轻的公子过去,说起来,还不知有怎样一层阴毒在里头。

他是在宫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最知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招数,自然比旁人更多了一份担忧。

这世道,人心之险恶,远胜天灾时疫。

他在这屋里头盼了几个月,虽是隔几日就有人往这儿送东西,每回来,也都是公子无恙的消息,可书老板还是不放心,日盼夜盼的只等着言书回了皇城。

如今,真见了,一颗心才算晃晃悠悠的落回了肚子里。

这院子四面落空,周边又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实在算不得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因此,他绕是满肚子担忧,也不敢多问一句来。

好在,言书也不愿他掺和这些事,特意跑一回,一来是为了叫书爷爷放心,二来也是为了跟他说一声,向安死了。

都是老一辈里打拼过来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纵使身份有别,却也有交集在里头,恩多怨多的,外人也说不清楚,只是不论恩怨,即是生死相别,左右还是该知会一声的。

言书不愿外间的那些个传闻误了故人的耳,只将实情相告。

书老板细细听了,虽是掐头去尾,可也明白了个大概,不由叹道:“他这个人呐,性子最拧,明明没有坏心,却偏爱剑走偏锋,惹得旁人侧目不满,倒不知该说可惜还是可敬了。”

对于生死,他看的最透,因此也不觉得如何,毕竟人各有志,又不是孩子,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轮不到旁人来艳羡或惋惜。

言书道:“是了,太傅大人做人最明,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如今这般也算求仁得仁罢了。”

书老板看了看他带来的东西,元夕那样大的力气还分了四五趟拿,便知接下来怕是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心内有了猜测,不由道:“老奴虽在圈外,可也明白如今事多,哥儿才从冀州回来,不免辛劳,还要好生保重才是。”

章节目录 二四六 转折(五) 他年岁大了,很多时候有心无力,便是想要相帮,怕也是不能成的。

贸然凑上去,帮不帮的成还是两说,别再添麻烦才好。

言书知他心意,只道:“书爷爷,你只管保重自身,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这几日我来往的路上怕都是担着人呢,所以,我也不便再往你这边来了。不止我,连带着阁子里的人怕也是要小心。”

就像是今日,他从家里一路过来,元夕就发现不下于五人在路上盯梢。

书老板身份特殊,可也不算敏感,少些来往,也不会格外引人注目,若非如此,言书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

他从袖囊里头拿了一包碎银子道:“这里是五十两,我知道在你们这儿银锭子反而不方便,特意给您兑碎了,连带着几个孩子,大约也够一年的开销了。原想着让您离了这儿,可想来您也是不愿意的,只能暂时少打扰了。”

书老板点头,也不愿因为推脱拉扯耽误了时辰,只接过银两,干干脆脆道了声谢,道:“三爷还请放心,左右老奴也能照顾好自己。”

言书知他这回这样干脆,十有八九是为了叫自己安心,笑了笑,起身出了门,朝七宝阁走去。

自今儿开始,怕是真有很长时间不能来这儿了。

黄泥矮墙,石路坎坷,言书一步一步,走出了青石巷,快到尽头时略略一顿,终是没有回头。

七宝阁这几日都在歇业整顿,清点库存,各处死当的物品也在集中着往皇城运。

落在外人眼里,倒是纷纷疑心这皇商怕是要不成了。

原本弦乐不断的正楼,如今也停了声响,静悄悄的,客满盈门的情形,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远远的,言家马车过去,倒是引了不少人来围观,指指点点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在言书也不在意,扶着元夕的手朝着阁子里头走去。

虽是没有生意,可这上下打扫却没有丝毫马虎,秦敛抱着算盘在那儿一样样的清账。

“秦叔。”言书笑盈盈的进门,心情不错的跟他打了招呼:“算账呢?”

元夕纳闷,看他这模样,倒半点也没有失落或者难受。

秦敛不想他会在这时候过来,忙忙的放下手中账簿,迎了上来道:“阁主怎么这时候来了?也没叫人来报一声,我好去门口迎您。”

言书失笑,道:“那用这样麻烦,你先将簿子收一收,跟我上去,怕是有事要劳烦。”

秦敛道了声唉,细心的回了柜台将那些个账簿重又锁好,方才跟着言书上去。

既到了楼上,又是两人独处的情景,言书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楚蒙的人,还有多少是能够调动的?”

秦敛虽意外,却也不质疑,只是如实道:“面上的动不得,底子里的却都是活的,端看您的命令罢了。”

言书点头,将佑呈昨儿说的那些话重又与秦敛说了一遍,再道:“你找人乔装过去,沿着断水桥发散寻找,尤其是魔爪潭四周和下面。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活?”秦敛抬眼,又迅速的底下,道了声:“是。”

他虽然不明白,不论是如今皇城散步的流言,还是阁主亲证的传闻,太傅向安都该是必死无疑的,哪还有活的可能?

可按着言书的说法,竟还有活要见人的说法?

言书知他心疑什么,也不遮掩,道:“我从太傅府的人口里听来,对于这次的事儿,似是早有盘算,连以中埋伏身死都在他的算计里头,我不信他就真的这么老实,君要臣死,臣也就死了。若说是别人,或者还有可能,可他是向安,不是那样听天由命的人。我总觉得,这事儿,不会就这么成了定数。”

秦敛揣度,小意问询:“阁主,您是不信太傅会这样殒命,还是不愿相信?”

两军交战,生死本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不论心机与否,智慧几何,一旦入了圈套,管他是谁,都是逃脱不掉的。

凭什么,向安就该例外?

这样的道理,言书也清楚,只是……

“只是要找到他罢了,死生不论。”

他这一生,过的也算波澜壮阔,就是真的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只是一笔交易罢了。成了,拿钱,不成也无妨。”

秦敛点头,道:“阁主放心,老奴着力去办也就是了。另外,太傅答应出征前,确实与皇上有过一次深谈,只是甚密,两人去的是皇家密室,隔着墙壁,外人是一字都听不见的。当时所有人都守在外头,因此,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可有一点,阁主猜的不错,太傅出征是有条件的。或许是把柄,或者是请求,总之不是心甘情愿走这一遭的。”

这也就是了。

那是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除了他们两个外,再不会也不能有别人知晓了。

言书本是外人,虽觉得奇怪,又隐隐有些错觉,可也知道适可而止,因此道:“既如此,那边的事便先到此为止吧。当务之急是找到太傅流落在楚蒙的尸首。他为朝廷操劳了一辈子,政绩显着也算为国为民,若是到了最后,反落了一个暴尸荒野的结局,也难免叫人唏嘘。”

这也是正理,秦敛点头称是,又道:“这些日子,各个分堂陆续来报,说是有人在各处接触,意图入股七宝阁,填补资金上头的空缺,且来意明显,是冲着暗部去的。”

所谓暗部,自然是七宝阁分散在各处的暗桩或眼线,也就是那些个情报的来源。

言书道:“可有亮明身份?”

“有。”秦敛点头:“赤羽军。”

这么说,就是谢韵的意思了。这原是他与皇上商量的结果,如今听得实施倒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言书道:“本就是为着上头服务的部门,如今他们肯直接接手,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情,告诉下面,不用待价而沽,循序渐进的转手也就是了,只当是洗底了。”

七宝阁作为暗部,这些年收集了太多辛密,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章节目录 二四七 转折(六) 完璧归赵是一回事儿,可秦敛还有不明白:“虽然阁主您说的清楚,可我记得当初圣祖爷想着设立七宝的目的就是为了不叫朝廷过于集权。官家在明,言家在暗,相互配合才能合作无间。如今皇上要将这权收回,蛇行鼠道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一个人心眼就那么点儿,哪里就能事事周全了?作为皇上,他若分心在这些个杂事上头,那能用在政事上的精力自然会相应减少,这可算不上什么好事儿。

在秦敛看来,这可是得不偿失的一手昏招。

言书看着他,笑道:“集权还是分权,单看皇帝如何选罢了。再说了,言家是圣祖爷一手提拔起来的,虽说不足百年,可也算历经三代,掌柜的也更迭了三次,忠心如何,对谢韵来说实在是无法确保的。因此,收回权柄不代表他要自己掌控,或者有更加人选也未可知,此其一。”

“其二,他在向安手下这些年,一边学习为君处事,一边也忍着被权利压制的苦楚,如今既得了因缘一朝除了太傅,下一步自然是要将属于自己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这种时候,我们越主动,也就越得利。”

毕竟言家才刚从冀州一疫中胜利而归,虽说散了家财却也得了名声,哪怕那是藏在皇家后头的名声。

言书道:“秦叔,你在这铺子里头这么些年,最该明白世事难两全。再者说了,我们交付这些本就属于皇家的东西也不是白白给予,您别忘了我二哥还在皇城里头讨生活呢。言家费心费力,刀尖上过活了三世,对外却只是个最下层的商户,不若捐了出去,给二哥换个前程,也是好的。”

谁说言书是站在言家立场,跟皇帝做了这笔买卖,可他清楚,若是只给不拿,兴许上头那位还有疑虑,只有这样有所求的,才能叫人真真安心。

俗人和圣人,总是前者更讨上位者欢喜些。

言书笑道:“秦叔,你尽管放心做这交易,有我在后头把控着,没事儿。”

这话他说的随意,秦敛却听得安心,旁的不多说,这小主子做生意的天分倒真是数一数二的。

他笑了笑,道:“老奴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左右,主子在哪儿,我在哪儿罢了。”

言书道:“是了,等我们将该脱离的都脱离了,您便踏踏实实的做您的当铺主事,再没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了,说起来倒也适合养老。”

才刚将他当个正经人,偏又说出这些不着五六的话来。

秦敛失笑,道:“原来在您眼里,老奴已经到了这样不堪的时候了?难怪您这样急吼吼的要把这处出手,真是……”

真是如何却不肯说了,只是心里有了谱,也觉得拿这烫手山芋给阁主二哥捐个前程也算求仁得仁了。

皇帝出了寝殿,跟着那些个大臣在朝堂里头商议里一个日夜,才算勉力得了个结果,邓门将军自来擅守,于攻之一字上略有欠缺,孙瑞将军作为副将,年轻有为却也缺少历练,遇事有决断可也容易激进,两人虽是互补,可也难以平衡,少不得要再往出派了一人,拿黄帝令,辅佐孙瑞,两处权衡。

说是这么说,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那是去维衡二人的。

孙瑞有决断可缺历练,他需要一个看事明了的人去帮着分析,说白了,就是缺一个实战师傅,帮着他把满肚子的学识应用到实战里去。

这一点,邓门显然是做不到的。

他虽这些年在边防上头做的极好,可对于进攻或拓展却是差的远了。

在这一方面,他没办法去指导孙瑞分毫。

这消息才入言府的时候,言书心内想的第一人自是凌肃。

有历练,能服人,更有赫赫战功镇压孙瑞的傲气。

最重要的是,他早已卸甲归田,能指导,却也分不了太多的权。

打仗这事儿,最怕有几人做主,一个不服一个。

凌肃去,就是单纯的做师傅,补孙瑞的不足,按着言书的消息,他又素来推崇凌老将军,想来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

谁知,告令一出,去的竟是雍亲王谢成晏。

雍亲王爷,那是先皇的手足,身份自然足够贵重,也是自小跟着圣祖在尸山血海里头打滚过的,行军打仗只当家常,论资历也是足够的。

只不过,还是那句话,一山难容二虎,若是谢成晏去了,皇帝意图培养孙瑞的计划也就泡了汤,除非雍亲王爷能改了脾气,甘愿退居二线。

可是,以他孤傲难处的性子,这怕也是难的。

说实话,自从冀州回来后,言书对谢韵的很多行为,就有些个捉摸不透。

这里头的原委,你要说他不知分毫,自然也不是的,可他不愿往里头细想,毕竟,皇家的事儿,最经不得推敲。

只是,谢韵即是皇帝,自然会为这属于他的江山做最好的打算,他是外人,不愿也不能深究。

彼时,元夕正在研究怎么剥莲子最是省事,看言书若有所思的样,不由劝道:“今番若是真如你想的,叫凌老爷子去了,你怕又要担心了,那样大的岁数,就是再硬朗也适应不了边塞的风霜。雍亲王脾气虽傲些,到底有资本在那儿,便是他此去,将孙瑞取而代之,也没什么不好的。说到底,都是他们皇家的事儿,你操这些心来做什么?”

言书也知他说的不错,可心里还有另一份顾虑,道:“我也不是担心,只是对青文这举措觉得眼熟罢了。培养亲信,又任人唯亲,将老将孤置在家中。宛芳,你觉得呢?”

宛芳想了想,道:“确实耳熟。倒像是当初主子清空七宝阁老旧血液,彻底改朝换代的样子。”

一针见血。

当初言书为保证自己对七宝阁绝对的掌控权,就是或文或武,将他们那些人各个击破,彻底剔除了附着在七宝阁这艘过于巨大的船体上头的藤壶或腐木,并在那之后,一举注入了更年轻更听话的新鲜血液。

这些个举措,谢韵原本就知道,只是若他为了在靖朝集权,照搬了过去,怕是要得不偿失的。

章节目录 二四八 转折(七) 言书心下明白,七宝阁走在前头,就是为了给朝廷给谢韵打样,抓错处,或走安抚,都是为了将那帮子老臣替换出去,可也有一处不同,七宝阁那些个老堂主,纵有勾结也不会太过密切,利益尽了也就算了,可朝廷里的大臣却不一样,面上云淡风轻,地下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损的也不是一个人的利益,动的狠了,怕是要拼命的。

如今谢韵重拳,将那些个老臣诸如大理寺卿之流的清了出去,又用计逼杀了向安,旁的大臣自然心有余悸,他这时候原该是着重安抚的时候,若是启用凌肃做个战后参谋,倒也不错,可他偏又用了雍亲王去做这差事。

若是从前,言书兴许会劝上一劝,可如今这局势,他倒也乐意凌肃不去趟这浑水。

谢韵根基未稳,又才得了权,怕是听不得劝,而且相比言书,他显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皇叔,这也无可厚非。

言书叹了口气,决意不去干涉,放缓心态,静观其变。

谢成晏到了边境后,战事果然稳定了下来,当初跟着圣祖爷打江山的经验都派上了用场,这些年他又潜心研究了祁国的风气战术,也算颇有心得,再加上孙瑞本人也不是什么扶不起的阿斗,懂战术,擅兵马,在雍亲王的指点下是肉眼可见的进步,打得敌军连连战退,不过几月时光,竟是将版图扩到了蒙山以北一百多里去了。

祁国只知靖朝一场时疫损了财力,不想军队却没受到半点连累,失了土地后也是后悔莫及,连连派了使者来朝,敬献求和。

在那之前,太傅向安的棺椁也已经到了皇城。

都说将军百战死,最不济也是马革裹尸还,可如今,回来的却是一副空棺,收敛的是他带去的一套软甲,胸口处赫然可见一个补丁,正是出征前敬供在清音苑的大堂里头那一套。

据说,那是他当初跟着圣祖爷起事时被赠予的第一套战甲,虽不金贵却意义重大。

言书不便前去,只待在家里,倒是元夕去了,回来也是一脸沉默,问起来,只说太傅夫人向于氏哭的可怜,昏过去好几次,若不是边上有人强拉着,怕是会当场触棺,跟着太傅而去。

饶是他这样没有知觉的人,看着也觉感触,更何况是底下亲戚?

棺椁在向府停放了七日,皇帝伤心,停朝七日,不说迎棺入城那天亲自在外等候,下葬时候更是亲手扶灵,以弟子礼待之,围观者无不感其情深意重。

太傅下葬次日,其子向佐音就散了家中门客,请了一道圣旨,想带着向家余下眷属回到长明河去,对此皇上也算给予恩允,谁知才出皇城,入秋水岭,太傅一家就遇了歹徒,女眷尚存,向佐音却不幸中箭,一命呜呼了。

一代名相,至此彻底断了香脉,在时光的洪流里销声匿迹。

袁家清流人家,素来注重名节,再加上向佐音在世时与妻子感情极好,饶是对方无所出,也从没有过纳妾的念头,所以,如今虽横遭变故,袁家却也没有接触与向家的姻亲关系,只令女儿随于敏之一同回了长明河畔,侍奉婆婆终老。

想当初,向安在时,向家何等权势,如今落到这般境界,也由不得人不唏嘘。

对此,言书虽然心有所感,却也实在无暇他顾。

这些日子,朝廷对言家资金的注入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在言书的指令下,分布在靖朝各处的暗桩先后被赤羽军接手,言家当铺也逐步成了一家真正意义上的铺子。

十月,孙瑞带兵,班师回朝,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祁国的求和大使,据说,除了大批贡礼外,大使来朝还为和亲。

本来嘛,外交就是这样,两国相处,但凡有了矛盾,或者谈或者打,再不然就是和亲,边境这次战起,除却他们以为靖朝势弱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物需得不到满足。

靖朝多平原,环山绕水,物产丰富,祁国却不是,蒙山之外多险地,不说旁的了,若是不开通互市,入了冬季后怕是连粮食都会供给不足。

若非如此,祁国皇帝也不会赶着这样的时候来开这一场战役。

如今战败,又得罪了靖朝,除却马匹奇货的大量上供外,唯一休好的法子也只剩和亲一条了。

巧的是,祁国皇后不日前难产死了,他要想求取公主做续弦怕是难了,一来身份匹配不上,二来也没什么适龄公主,思来想去,大约是要在郡主或县主上头做文章了。

而这祁国一心想求的,正是有着双姝美誉的平宁郡主谢简乐。

雍亲王本人大约是不知道来使的任务,只当祁国战败自然是要自降身价的,左右配一位县主也就是了,谁知竟是冲着自己女儿来的,这还如何了得?

他本就以阴沉暴戾出名,庆功宴上陡然听得来使的话,虽还顾念着皇家颜面没有当场翻脸拂袖而去,可据说面色也是很吓人了,好在,皇帝还算顾念,没有当场应允,可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做准了的。

这个郡主,元夕也算见过几回,知她心悦言书,为人又没有那些个娇小姐的坏脾气,冀州一事过来也很能吃的苦头,因此对她印象很是不错,所以,听见这消息,看着竟是比言书还要在意几分。

“这回祁国这败仗可是在雍亲王去了之后吃的,平宁郡主若是过去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说完这话又去看言书,见他竟没半分动容,不由为平宁抱屈道:“你这人在情爱上还真是铁石心肠,都说你是风流公子,我可真是半分都没有瞧出来。”

言书失笑:“那你觉得我该是何反应?我与她虽有几面之缘,可说到底非亲非故,若说心疼,她自有父母亲眷来为她抱不平,哪里就轮到我了?”

这话原也没错,可元夕还是撇嘴:“饶是一个路人遇到这样事情,也能见你敛眉叹几声可怜,怎么轮到她了,倒不见你有情绪了。也是奇怪。”

章节目录 二四九 转折(八) 既抽了身,言书也就不愿去管朝堂上的事儿,很多时候,无能为力也是一种常态,如果不自量力的过了,怕是要折损的。

郡主的亲事,上有皇帝太后,下有父母亲人,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操心,纵使郡主最后难逃和亲命运,以她的性子和聪慧,定然也能搏一番天地出来。

人各有命,谁又有资格去替谁可惜呢。

和亲的旨意很快就传了下来,也不知皇帝是如何与雍亲王府谈的,总之还是平宁领了这命。

据说旨意下达的那一日,雍亲王就病倒了,倒是平宁郡主叫人钦佩,淡定的代父接了旨意,虽不说满心欢喜,可至少没有因为情绪失了礼数,甚至在面对太后的难舍和愧疚时还能软言安慰,说些生为郡主,既得家国优待,自然也要为之分忧的慷慨之语。

元夕感慨万分:“这丫头倒真是叫人叹服,那样的事儿,不管落在谁头上都足够叫人难受了,偏他这样豁达,竟连半丝怨怪业也无。”

“便是心存怨怪,难道还要宣之于口吗?除却让家里为难,皇上生气外,又有什么益处?”言书翻着书,柔声道:“还不如顺服的接受这命运,左右还能换些怜悯与同情,为雍亲王府增些功绩。”

元夕道:“宫里的这些人,弯弯绕绕的最是麻烦。我倒想着,若是雍亲王不愿意,就拿今番这军功拼力一搏也就是了。怎么反而病倒了。在冀州那么些日子,看他身子倒还不错,看来是真伤心了。”

言书笑笑,没有说话,这孩子,看问题还真是简单,丁是丁卯是卯的,没有半点曲折。

雍亲王不称病还能如何?

在外人眼里,平宁可是谢成晏的掌上明珠,又得太后亲自调教,悉心培养到这么大,天赋聪慧,又从来不恃宠而骄,但凡露脸总是能为王府增光,他作为父亲,无论如何都是伤心的。

可是,一个女儿,再出色也不能与儿子相较。

如今皇帝真是盛势,除了太傅,又在朝中大换血将自己的人各处安插。

雍亲王这人,看着阴冷狠毒,杀伐果决,可实则并不是这样。

作为谢承的兄弟,他自小是看着先皇长大的,做事习惯也多秉持着先皇的风格,只是格局还有所不及。

外人眼里,比起康王爷那样貌似“恭顺”的外戚,雍亲王这样的嫡亲似乎更不羁和蛮横些,但其实,作为幼弟,谢成晏对谢承有种天生的推崇。

都说谢承在去世之前,处事风格近乎癫狂,可当时,他做出的很多举动落在谢成晏眼里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因为这份对兄长的敬畏,连带着对谢韵也是恭敬有礼的。

若非如此,敏感如谢韵怎会在旁人的猜忌中坚定不移的秉持着对这皇叔的信任。

当初谢简乐入宫,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雍亲王自己的授意,一来是为了给深宫寂寞的太后承欢膝下,二来也是亲手把自己的最爱的女儿送到了皇家手里。

桀骜不羁是表色,畏惧崇敬是底色,皇家人总有两幅面孔,哪怕谢成晏本身的能力,并不逊于他兄长。

也许他也会有自己的打算,偶尔也会出现脱轨的自私自利,可却不愿与皇家有正真的冲突。

想来,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样人,作为女儿的平宁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在得知和亲的旨意落在自己头上时,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得体的受了这令,甚至还有心情对感伤的太后安抚叩拜,行了三拜大礼以谢这些年的费心教导。

元夕还在纳罕,道:“虽说是求娶姑娘回家做皇后,地位不能太低,可祁国不是战败了吗?怎么他们要哪个,小皇帝就给哪个?且不说配不配吧,气势上就过不去啊。好像是这里败了一般,还由着别人谈条件。”

这次的仗,听说是胜了的,还是大胜,可如今看两边的交易,倒不像是这样的感觉。

言书笑道:“难的你也有这样局势清明的时候。”

元夕纳罕:“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场仗竟是输了的?不会吧,不是打过山去了吗?还逼着人家让了好些国土呢。”

不管是坊间传言,还是宫廷通报,以及如今祁国派大使来朝谈判的举措,这一场都该是靖国赢了才是。

言书笑,道:“元夕,是不是在你眼里所有人所有事都是非黑即白的?譬如打仗,不是赢就是输?”

被这样小看,黎元夕自是不大乐意,哼哼唧唧的算作敷衍过了。

倒是宛芳在一旁笑,心道,从前这人如何自是不清楚的,可如今看来,在他心里大约对事物的评判只有两点,言书觉得对的,和言书觉得不对的。

言书看他是真不解,少不得耐着性子道:“你不清楚也是正常,因为你不知道谢成晏他正真的厉害之处在哪儿。”

行军打仗,雍亲王自是在行,可却不是他最擅长的。

当初圣祖爷还在的时侯,将谢成晏和谢承两人分别教育,一个赋予君王之道,一个贯彻外交只能。

谢成晏冷漠冰寒的外表下是一个热血涌动的使节之心。

谋略他懂,人心他更懂。

这场仗打的如何,除却战场上那些人外再不会有旁人知晓,皇城乃至靖朝百姓看到的就是在雍亲王亲赴边塞后,作为孙瑞这个副将的幕后军事,带着赤羽军将敌人打到了蒙山之后,就像是元夕所知道的那样。

也只言书这样跟着谢韵一路摸索着所有人特性过来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言书道:“具体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祁国态度摆的这样高,不论是谁看了都该知道,这不是一个战败国该有的态度。虽说平宁只是郡主,可他是先皇同胞弟弟的掌上明珠,又得太后教养,且才名在外,称得上德艺双绝,去做祁国皇帝的继后,不管怎么说都是低就了。”

元夕听他这样分析,想的却是别处:“你是说,雍亲王并不见得真带着孙瑞重挫了祁国,因此郡主就算真嫁过去也不会被针对,或者拿来出气,是吗?”

章节目录 二五零 野心(一) 政治目的,家国动机,本就不在元夕的考虑范围内,只要她嫁过去不会受太多苦也就是了。

言书道:“不论针对还是圈套,以郡主的性子都是不会吃亏的。”

这话他方才就说过了,如今重复一遍,也不知是为了叫元夕安心,还是别的。

富贵场上的事儿,如今也轮不到言书指手画脚,哪怕他曾与今上之人有过片面交集,如今也都成了过眼烟云,现在,他只是一个平民罢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元夕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斜了眼去瞧言书,却也没觉出什么奇怪了,只好讪笑了一会儿,自顾着发呆。

两厢默了一会儿,倒是言书先开了口:“这几日宫里头忙着郡主的事儿,这边大约会清闲几日,院子里的事你跟楚伯说一声,抓抓紧吧,至少在二哥回来前处理掉,否则以他的性子大约也是要东问西问的,到时反而麻烦。”

最近他是越发懒了,这些个人情世故但凡需要交代的他总懒得开口,甚至于,连本性都懒得约束。

孙瑞带着使臣,先行一步,邓门作为戍守的将领轻易离不得边境,哪怕是在暂时和平的境况里,不得军命他也不能随便返京。

倒是言闵,因着这回杀敌奋勇,身先士卒,得了雍亲王和孙瑞不少好话,自上次带将述职后,马上又要回来了。

一同跟着回来的,自然还有凌战。

最为世家子弟,又是新兵上阵,他在这一战里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按着皇帝的意思,大约是要把他的功绩连着祖辈的荫封一起给了他,但言书知道,按着舞阳的性子,十之八九是会婉拒的。

这样也好,如今皇家有意削减老一辈在朝中的影响力,他若能一步一步实打实的上去,那时谢韵的根基也稳了,对老臣的忌惮也会比现在少很多,对舞阳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他原是这么想的,家里的事宜也在慢慢分割,这几些日子唯一要操心的大约也只一桩,那就是言闵归家后发现家里穷了,会是何种反应。

紧随其后的队伍在十多日后总算到了,言闵骑着高头大马,还是惯有的面无表情,仿佛布在两边夹道欢迎的都是蝼蚁,不值得多看一眼。

而显然,言书也是其中一只蝼蚁。

亏得他那天还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衫,乖巧的绑了同色的发带,低调的像是个本分的弟弟,也不坐车,带着宛芳和元夕随着人流隐在了旁边。

都说坐的高自能看得远,言闵骑着高头大马,哪怕一路目不斜视,十之八九也是能将地下的情况一览无余。

眼看着他骑着马过去,从头到尾没有丢来一个眼风,元夕耐不住了,好奇的靠近言书小声嘀咕道:“你二哥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模样扎在人堆里,只要没瞎,都是能瞧见的吧?你说,他是看到了还是没有看到呢?”

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好笑:“自然是看到了,如果我眼力不错,他刚才是不是还刻意在路过这段时把脑袋往边上偏了偏?噗……玉璃,他这是不想看见你吧。唉唉,你说说你,在别人那儿倒是人见人爱的招人疼,偏生在自己哥哥这儿处处死穴。哈哈哈……”

大庭广众的,就这么放声大笑,言书眼看着二哥的马又紧赶着往前走了几步,差点踩着前面领路扛旗的小兵。

进城的队伍蜿蜒了数十里地,言书立在那儿从头看到了尾,越往后,脸色也慢慢起了变化。

连一路嘻嘻哈哈恨不能挤上前去的元夕也发现了不对劲。

“玉璃,你仔细看了吗,凌家小子是不是不在这里?”

按理,凌战也是这支归城军里的,但看了这半晌,眼瞅着队伍都要到尽头了,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他与言书本就是一种类型,即便丢在人堆里也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若说言书还会有收敛的时候,凌战却是从没有这样的时候,明媚耀眼才是他该有的底色。

这样一个人,若是从眼前走过,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看不见的。

队伍已经走完,热闹的人群也在逐渐散去,言书立在街口,不言不语,目光定定的看着还没来得及关闭的城门,像是在期待或者妄想什么一般。

宛芳从边上过来,福了福身小声道:“主子,没人了,我们回去吧。”

轻声细语的一遍,像是淡淡的叹息。

上次见到言书这样还是在韶华去世之后,他在医馆门口入了迷障,情不能自己的失态

那天,他虽在医馆里头,可却看的一清二楚,若非许渐吉摁着,怕是早冲出来了。

所以,再见他这样,总是有些心有余悸的担忧,可他这个人平时能说会道,遇到言书的事情就会卡壳,所有的情绪都成了举动,能做不多说,若是不做,也不知该从何处说。

好在,还有宛芳。

她说了一回,见言书没有反应,少不得要再劝:“那样长的队伍,两边都是人,也许走过去了,主子没瞧到罢了,不如先回去,在从长计议,如何?”

这话虽是她在说,却也实在没什么底气,不说言书是什么眼力,单看元夕,就不可能有漏看的情况出现,可眼下就这么在街上呆站着,落在旁人眼里又该是个什么舆论。

这些日子,皇城百姓对七宝阁的势弱已经是众说纷纭,议论颇多了,如今若是这样由着阁主失魂落魄的站着,还不知会传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语来。

“走吧。”好在,言书这人最能看清形势,从不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失神叫他们这些下人为难。

因此不过几个眨眼,就彻底回过了神,只是,那惯常摆在脸上的笑容却是彻底失了踪迹,眼角微挑中含了十二分的凌厉,像是结了一层霜一般。

跟着言书这么些年了,宛芳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虽有诧异,却也了然,恭敬的侧了身,道了一声:“是”。

因是来迎人的,言家并没有准备马车,一行三人,徒步朝着凌家府邸走去。

章节目录 二五一 野心(二) 自回了皇城后,言书就没有踏足过凌家一步,为的就是避嫌。

如今皇上对老臣态度明显,他自己一身麻烦,两家关系又素来交好,若在这时来往过密,怕对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即使知道凌肃定然担心着自己,或者还因为皇上的冷遇心内郁结,他也只敢派宛芳遣了石头过来报个平安。

可到了这会儿,言书却也顾不得了。

本该回城的将士,却没有出现在队伍里头,这件事,也许有千百种理由和说法,却绝没有意外这一说。

相较于外头的热闹,凌府的肃穆叫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几分难掩的落寞。

凌家布置从来都将就疏朗开阔,一眼望去便是疾风苍劲的感觉。

爷孙两人的起居原不要人伺候,闲来无事也爱拿打扫院落当做锻炼身子的法子,因此除了厨子外,连仆从也只十几人,从前倒还不觉得怎样,如今看来,倒真的是清冷了些。

管家老刘照常在门口侯着,当年他跟着凌肃上战场,腿脚受过不小的伤,养了这么些年,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老将军怜他孤寡,留在了家里做个看门的差事。

“言少爷。”远远的看着言书走来,老刘还有些疑惑,毕竟这小公子金尊玉贵的,出入都是车子轿子,轻易连马也不爱骑,现下却是一步一步的走了来怎不叫人惊奇?

“爷爷在吗?”凌家的仆从说是下人,实则更像家人,言书自小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对他们更有尊敬,行动间都是对长者的态度,没有什么架子。

老刘笑道:“公子来的倒巧,平常这时候老爷都要出门遛鸟的,今日却没出门,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头,不知在忙些什么。”

说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天可怜见的,往外跑了这么一回看着又瘦了些,好在脸色还不错。您快进去吧,老爷在家可念叨您好几日了。”

言书点点头,也不多寒暄,带着两人绕过影壁,穿过游廊和古朴的松石林地,在那后头是一大片空地,树了不少木桩假人,用作演武只用,旁边是一片寒潭。

少时,凌战每每练完武,就往里头一扎,既为戏水也为提神。

再往前一段,才是凌家主子的正屋,抬眼就是一块狂草的匾额,上书:“凝神”。

正是凌肃的屋子。

驰骋沙场的汉子,不知不觉间早已满头白发,从来笔挺的身子,也有了几分佝偻,就连往日逗鸟侍花的闲适似乎也都不见了踪迹。

像是一个卸下了盔甲的将士,把自己的血肉都曝光在了人前,因为见惯了他们的铁面所以看着更叫人揪心。

言书立在远处,隔着抄手游廊静静看了好一会儿,久到让人不明白这是在想什么。

元夕原想开口,却被宛芳一把拉住,示意他不要说话。

一老一少,一内一外,老的失了警觉,少的没了常态,明明是为着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可言书却跨不出这步去安慰他,告诉他没有关系,自己会把凌战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凌战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跟着他自己的队伍回来,且此前没有任何征兆,言书便是个傻子也能察觉这里头的问题,况且他又不是傻子。

除却谢韵,还有谁能突然违背军令,将凌战留在边境。

天真……言书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把这个称呼用到自己头上,可现在……

何止是天真,简直是愚蠢。

向安死后,向家的遭遇已经明明白白的摆在了自己跟前,一个向佐音,没有点滴的念头要融入朝野,却依然被斩草除了根,更何况是一心要建功立业的凌战?

当初他说要立格局,是言书提了建议想他想去边境磨砺几年,原以为祁国再虎视眈眈,也不能再这几年内动手,谁曾想,一场时疫破了安稳的假面,将两国推向了兵刃相接的境地。

战局初定,谢韵放出话来要论功行赏,甚至一再点名凌战,说他是凌肃的孙子,秉承着虎父无犬子的传统,将来必成大器,还说要借着荫封,把这场功绩往上堆叠,也好叫百姓知道,皇家从不忘恩,也不愿寒了老将的心。

可是谢韵,他从不是这样体贴良善的人呵,哪怕曾经有过,也在向安日复一日的控制中,对这些个老臣彻底失了信心。

他的心结,言书一直知道,只是从没想过会偏执至此,哪怕当初向佐音不慎惨死,也被他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过去。

报应……因为他对向家不闻不问,如今也就报应到了凌家身上。

可是,凌战又有什么错,他不过是一心为了报国,想为家国做些贡献罢了……

如果不是自己怂恿他去了边境,如果他只是待在皇城历练,也许谢韵也不会这样快就去凌家下手。

思绪万千,却是越想越不能想。

言书立在那儿,几乎一步也不能前进,又等了半晌,忽然改了主意,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疾步而去。

元夕茫然的看着宛芳,后者咬了咬唇,终是提了裙子快步追了上去。

这一场怕是不好收拾了。

老刘才刚坐定,就瞧着刚才急匆匆进门的言书又原样返了出来。

小公子的脸上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寒霜,看见自己也不打招呼,只是匆匆掠过,独留他在身后惊疑不定:“公子这是怎么了?没见着老爷吗?”

“刘叔,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儿没做,抱歉了。您只当我今遭没有来过,也省了老爷子担心。”

“唉。”老刘应了一回,心内却有些莫名惶恐,言书太过反常,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一般,再加上自家老爷今儿也没出门遛鸟……

思来想去,他终是放心不下,留了一个小的在偏门守着,自己提着一双拐棍,一瘸一拐的朝着门内走去。

从小到大,言书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赶过路,虽是心内有事撑着,可也经不住这般疾行,走出重阳街后再也无以为继……

“咦,这不是言三公子吗?”

这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耳熟而欠揍,言书抬头,一眼就瞧见沈默舔了一张脸带了几分莫名其妙的笑意看着自己。

章节目录 二五二 野心(三) 沈墨才从亲卫军里头下来,轻松了几日才算找到机会出来逛逛,却不想正巧遇见赤羽军回程,闹腾的紧,硕长的队伍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算完,不过是进城,偏生弄的和巡游似的。

不过说真的,那些个军队里的人可真是神气啊,不说领头的言闵,就连身后跟着的小卒,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杀伐之气,那是战场上久经历练后沉淀下来的气质,是他们这些所谓的亲君卫远远不及的。

羡慕有之,嫉妒有之,可沈墨自问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去直面战场的残酷。

一趟冀州之行,日日听着惨痛哀嚎,几乎没有要了他半条命去。

这么一群人里,他最关注的自然是自小被他视作宿敌的凌战,他原想着这臭小子去了这样半年,如今也该很成个样子才是,甚至在心里一遍遍的模拟来日在金殿碰面时,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语气去面对。

谁知,空等了半晌,熬的他脖子都酸了,却压根不见凌战那臭小子,这可奇怪了,昨儿他还特意拐着弯的跟知情的人打探额一番,明明说了,凌战那一支确确实实是在回城的队伍中的。

他原是骑着马出来的,因为心里纳罕,也不愿立刻回家,只能牵着马边想边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这儿,一抬眼就发现言书失魂少魄的在路上走着。

这个人从来都是清雅端正,又极注重仪态的,几十见他这样过,仿佛下一秒就会在街头昏死过去。

远远看着倒是有人跟着,正是那长相极好的宛芳以及讨人厌的元夕,两人远远跟着,也不敢靠的太近,只能由着他在四处乱逛。

沈墨心知有异,又想着方才没有看见凌战的事儿,便是他再糊涂也明白这是出事儿了。

他心里担心,面上却不知该如何,只能拖着语调哼哼唧唧了一回,道:“咦,这不是言三公子吗?”

言书从凌府里头冲出来,似乎千头万绪,实则心里是不明白的,越是聪慧的人,一旦入了迷障越是惊扰不得,也因为这样,元夕和宛芳都只敢远远跟在后头,护着他不叫他出事,现在陡然被沈墨一嗓子喊破,惊诧之余,神智却是回来了,

“是你?”

沈墨看他面色不好,神情有异,也不敢太过猖狂,只点了点头,顺着道:“对,是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罢抬眼看了看,了然道:“是来找凌老将军的吗?”

看来倒不是自己眼花没有注意,而是凌战确确实实没有随着队伍回到皇城,这里头的缘由究竟如何,也不是他能知道的。

嬉皮笑脸的沈墨并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入言书的眼,倒是旁边那马……

“喂,言书,你做什么啊!”一个错眼没瞧见,原本看着快倒在地上的柔弱公子却突然发了力,一个箭步窜过来,夺走了沈墨握在手里的缰绳,一个漂亮的翻身,水色的外衣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元夕上马,宛芳,你再跑一趟凌府告诉老将军一声,舞阳我会带回来的,陪他在府里等着,哪儿也别去。”

“那我呢……”这是我的马,沈墨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人绝尘而去:“这小子,马骑的倒是不错。”

只是,大庭广众的抢了他沈小王爷的马,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怕是不大好听。

沈墨后知后觉的扯着嗓子朝着早已不见踪迹的言书喊了一回:“这马我可是还你了,下回得空我再来借,啊?”

欲盖弥彰还自以为圆满,康小王爷得意的朝着宛芳挑了挑眉,做了一个请君安心的手势。

原以为能博佳人一笑,谁知这冰山美人只是扯了扯嘴角算作谢过,随即就头也不回的朝着凌府走去。

沈墨:“……”

骏马疾驰,一路穿街过巷,直冲宫殿。

言书从没有这样莽撞的时候,元夕坐在他背后,浑身像是要被颠散了架一般,又因为忌讳,不敢突兀的搂着言书,只能死死的拽着言书飘摇的衣角,一边小心祈祷不要把这衣服拽坏了才好。

只是他也奇怪:“言书,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红墙绿瓦气势磅礴,除却皇宫,还能是何处?

两人下了马,并排站在一处,没得传召,言书并不能堂而皇之的从正门进宫。

“元夕。”他指了指宫门一角,道:“你带我从这儿翻过去。”

元夕:“……”

这宫宇,言书来的并不算多,可他记忆绝佳,但凡走过一次的地方就不会有忘记的时候,可即便如此,想要大白天人不知鬼不觉的硬闯宫门还是不现实,哪怕是元夕。

元夕心道,不论什么事情,但凡扯上凌战,言书就很容易失了理智。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两人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言家的哥哥又不大喜欢言书,身世坎坷也没什么朋友,能得一两个亲近的人,自然是珍而重之的,不说凌战了,便是韶华出事的事儿,他不也用了极端的法子报复了吗?

言书这个人呐,其实真的很重感情,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虽然理解,可眼下要带着他穿越这重重宫阙去到皇帝身边怕也是难的。

倒也不是怕被发现,只是如果套上一个硬闯宫闱的罪名,言书要做的事儿岂不是更难了?

正自为难呢,言书又似想通了一般,立在那儿道:”“罢了,既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叫我发现,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早有准备的。”

像是要验证这话一般,不多时,就有太监持了拂尘疾步从宫内出来,东张西望的像是在找什么,等见了言书两人,这才算松了口气,小跑着过来恭恭敬敬道:“言公子来的巧,老奴正要去言家请您呢。即如此,便走吧。”

果然……言书的心思又沉了几分,一声不响的跟着太监要往里走,临到宫门时,戍守的侍卫抬手将元夕拦了下来。

太监一脸谄笑,歉然道:“皇上只传召了公子一人,旁人怕是进不得呢,还请见谅。”

若在往常,言书定然笑着允了,可今非昔比,他似突然起了性子,语调冰凉连半点笑意也无:“这宫我要进,人我也是要带的,若是公公觉着不妥,不妨先去请示皇上,再做定夺,如何?”

章节目录 二五三 暴露(一) 这位公公虽不是小水那样常常接触言家人的存在,可引过几回路,对言家三少爷也算熟悉,不论何时,他都是恭敬有礼,谦卑温和的模样,从没有看他强硬过,所以,忽然这般,宫人还有些反应不及。

“嗯?”疑问连带着笑容一块儿僵在了脸上。

言书道:“烦请王公公进去请示皇上,就说玉璃近来身体不适,体寒症犯了,需得有家人在旁边随侍,否则若是发作,怕是会惊扰圣驾,那就罪该万死了。”

说罢,还真就立定在了那里,半步也不肯再往前挪。

淡定如斯,仿佛刚才恨不能翻墙进去的另有其人一般。

既能被派来接言书,这公公显然也是个有眼力见的,眼看着言书态度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笑眯眯的道:“圣上仁慈,自是能体会言公子的身体情况,想来也不会怪罪,即是家仆,便一道进去吧。”

听起来,谢韵虽是发话叫他一人进去,可十之八九也猜到了在这样的时候他不会愿意,因此没有下什么死命令。

既得了允许,言书也就不再纠缠,微微点头后,跟着王公公进了宫。

谢韵这人,有个好处,绕是底下再暗流涌动,该有的面子还是会给到十分。

比如当初对向安,再比如现在对自己。

再次站在这座宫殿前,心境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言书抬眼仔细分辨了大殿之上高悬的那些匾额,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后,整了整衣衫,大踏步进了泰安殿。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当初圣祖爷起居的宫殿。

为表敬重,不论是谢承还是谢韵,在登基之后都没有轻易踏足这里半步。

可今日,却偏挑了这里用作议事,连想着言书才回皇城那会儿,他把自己和雍亲王一道拘在弦月殿的情形,便是言书再有侥幸心理,也该摸索出些许原由了。

小水公公立在殿门外头,大敞着的门户似乎只为言书独开,元夕又一次被拦了下来,这回,言书却没什么异议,只是安抚的看了他一眼后,独自进了内殿。

和谢韵如今的寝殿不同,这一处的布置除却空洞外,再找不到什么旁的词语来形容。

一色装点具无,除却安寝用的寝具外,只有一张巨大的案牍紫檀桌,上头只搁了一盏笔架和一个甜白釉的瓷瓶,供了数枝当季的鲜花。

这布置……

“很眼熟吧。”眼看着言书立定在那儿,谢韵走了过来,亲手打起了灰青的纱幔,用金银掺杂的钩子固定好,回身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道:“这屋子,看着很眼熟吧?”

自是眼熟的,前不久他才从那一处出来。

偌大的殿堂,冷眼瞧着似乎也只有他们两人,言书扫了一眼四周道:“皇上这是明知故问吗?”

语气疏冷,再没了往日的亲密。

谢韵倒不意外,只是就近挑了个位置坐下,道:“我虽长你几岁,可你我也算得上是自小一处长大,你对我虽不是时时恭敬,可也多少是踩在线上的调侃,从没有这样袒露过真实的不满。看来,这回倒像是真的生气了。”

生气?原来在这位皇帝眼里,自己所有的情绪,到了顶点也只不过是生气罢了。

打一巴掌,给个红枣,就能哄好的那种生气。

言书失笑,道:“青文,你我相识多年,很多事原不必绕这样大的圈子,搞得彼此不愉快,也伤和气。你是皇上,我是百姓,按理来说,总是你坐着我站着,你说着我听着。有什么事儿,但凡你吩咐,我总是会去做的。跟着你这些年,虽不敢说十分功劳,可也有苦劳在里头。若我有什么不到的,你直说便是,何必要搞这些小动作,反倒损了你皇帝的威仪。”

一番话说的激烈且不客气,竟是要扯破脸的节奏,绕是谢韵早有心里准备,到了这会儿也少不得多看言书两眼,仿佛要反复确认这话中的心意。

第一次,言书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坦然的对望进了谢韵的眼里,一字一句道:“你是皇上,若要什么直说便是,非要学那些人做这些手段,自太傅走了后,但凡看你行事,竟是半点都没了经纬。我从前不明白,为何向安要处处掣肘你,如今倒是一清二楚了。”

所谓字字诛心也不过如是,言书像是气疯了,竟是一字一句的往人心上扎。

可也不知为何,谢韵却不生气,只是抬眼淡淡的看他,道:“玉璃。这是宫中,便是你心内有结,也要注意言辞。否则,便是我有心偏袒,怕也保你不住。”

语气无奈,听着倒是无辜。

纵使他贵为皇上,万人之上,却也有不能左右的事情,不说做决定了,便是想护着谁也是妄想。

这样的坦诚,若是放在往日,兴许言书就动摇了,可如今,似乎在不能了。

僵在面上的寒意不知不觉间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脱力的无奈感。

“青文,事到如今,很多事情大可不必。你的这些话原也不用对我说,我也不必劳你心力来保我。”他低了头,去看地上那平直单调的纹路道:“说吧,凌战在何处?或者说,要怎么做,我才能换回他。”

诸事皆可交易,那是祖父言裴在世时,言传身教给言书的,如今谢韵手上握着凌战,除却交易外,他倒不觉得皇上是真想把舞阳如何。

只是,谢韵似乎并不这样想,或者说,他不觉得,这笔所谓交易,该是言书来和自己做,毕竟,这些年来,他总是和自己站在一处的。

如今陡然成了两面,难免叫人觉着不愉快,如果说他一开始还想和煦的开始这段对话,如今也转了性子,很有几分对不服管教的下属的不悦一般,冷了语调道:“玉璃,我不喜欢你这样同我说话。”

“是吗?”言书道:“那不知皇上觉得,我该用何种样子跟你说话?”

“君是君臣是臣。这样的道理,言琮就从没有好好教导过你吗?”谢韵道:“还是你觉得,仗着自己的血脉,真的可以在这边跟我充叔叔的款儿了?”

章节目录 二五四 暴露(二) 一室静谧,很多时候,比争吵更叫人尴尬的,就是沉默。

静,极致的静,两人言书与谢韵面对面的坐着,能清楚的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后,一切遮掩都失了意义,不论是听着的言书,还是揭露的谢韵都有一种恍然若失的错觉,仿佛曾经的岁月和光景,随着这层被捅破的窗户纸都消失了。

像是被阳光照透了的雾霾,蒸发过后,一点踪迹也不曾留下。

面上再是波澜不惊,衣袖中的手指却已深深蜷紧,指甲刻在手心中,连痛觉都跟着麻木了。

言书抬头,望进谢韵的眼里,感受着他内里的纠结和愤恨,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就多了一些本不该出现的哀伤。

这样的情绪莫名其妙,可追根溯源似乎也是难免……

如果说凌战对自己来说,是挚友是兄长,那么青文呢?

剥去那一层帝王的身份后,他原该是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呵。

这些年,要说起来,言书是陪着他一路成长起来的,所有的迷茫和失落都是一起经历,谢韵的野心和抱负,被压迫和难舒展,一丝不差的落在了言书眼睛里。

为着血缘,也为着他这层坚韧,两人在一处时,不管谢韵有什么要求,言书总是尽量满足,哪怕有时候会违背自己本意。

不管是搜集向安底下权臣的罪证,还是安插随从婢女或者美人清倌到各样府邸收集情报。

甚至遍访民情,从各色人群中选拔可以替补的官员。

只要谢韵想的,言书总会去做。

再后来,为着帮他承担冒然行事的后果,哪怕言书明知那是故意为之,还是坦然去了。

大理寺一劫,几乎没要了他的命去。

接着便是冀州。

散尽家财,呕心沥血,甚至搭上了陪伴自己长大的韶华一条命,只是为了换回一个所谓的安心。

可结果呢……

言书终是低下了头,带了一丝难言的苦笑,仿佛是在自嘲愚蠢一般。

外头天气阴沉,泰安殿又不曾点烛火,彼此都看不清神情。

短暂的沉默后,终是谢韵先开口,打破了僵局:“怎么,就不想着辩解什么吗?或者,干干脆脆的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只是谣传?”

言书将气叹回了心里,竟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释然:“青文,我曾说过的,若非不得已,我不会来骗你。”

一闪而过的记忆,像是一根针,细密的扎进谢韵的脑海里,将那一抹往事狠狠固定在了那儿,轻易抹除不去。

“玉璃,我这一辈子,大约是没法子跟人交心了,若是有朝一日,我连你也不信了,到时,你会如何?”

“皇上,我是商人呐,张嘴闭嘴都是为了生意,要说一辈子不骗人那是自欺欺人了,只是,若非不得已,我不会骗你。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连我都不信了,其实也没什么吧,作为帝王,本就是很孤独的一件事情,否则,何来孤家寡人这一说。”

是啊,成王本就是孤独的事情,不然何来孤家寡人一说。

这样的事情,谢韵本就该比谁都清楚,言书对他从无算计利用,若有隐瞒,也是情非得已,这些事,谢韵全部知道。

可是,那又如何?

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所有的情谊在他那里也就成了筹码,说到底,还不是自己先叛了他。

谢韵苦笑:“在一起这么些年,我常会在不知不觉间拿你当了弟弟,结果,一眨眼,你就成了我的小叔叔。”

这世道,常常有些事情叫人无处讲理。

感慨再多也是无益,他们都不是悲春伤秋会被情绪左右的人。

谢韵道:“自你从冀州回来,又忙着将七宝阁各处的暗桩拆折给我,我就明白了你的退意。本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父皇引着我第一次到言家,我们第一次独处的时候,你会跟我说出那样的话,如今想来倒也明白了。在这是非场里,你若一味搅和,到了最后怕是很难全身而退的,所以,从你跟我订立盟约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早晚有那么一天,你是要抽身离开的。”

如今向安已经死了,朝局也渐渐在谢韵的掌控中,或者在言书看来,已经到时候了。

只是,谢韵却不这么认为。

一场博弈或者合作,开始和结束都该是皇家说了算。

谢韵垂了眼睑,将公事般的笑容堆砌在脸上,似有几分玩味道:“玉璃,你就一点都不惊讶,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这件事情吗?毕竟,在这件事上,皇爷爷还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一心想将你护的严严实实的。”

“我该惊讶吗?”言书道:“一个弦月殿,一个泰安殿,皇上暗示的这般清楚,我要还是懵懂,大约也不配坐在这儿与你谈话了。”

原本他以为,皇帝冷落凌家是冲着凌肃去的,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为了自己来的,只是他不明白,就算自己是圣祖的私生子,在如今的形势下与他也没有半点妨碍,反而像是给他递了一把扼杀自己的利刃,便是他要在意,又何至于此?

言书不解,也不愿去解,还是那句话:“皇上若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

这就是言书的好处了,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到了他这儿直说便是。

谢韵道:“这次我们与祁国的战事,你怎么看?”

这话问的奇了,言家乃是商贾,又不通军事战术,这样的事情与其来问他,倒不如去和雍亲王他们商议更为稳妥。

可显然,他要的不是言书对战事的看法。

言书叹了一口气,像是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一般,短暂的沉默后,终是坦然道:“如果说我一开始还看不明白,等到了雍亲王出征那一刻也该明白了,否则岂不辜负皇上这些日子的辛苦布局?”

靖朝与祁国的这一场战事,说到底,不过就是谢韵联合着祁国皇帝联手布的一场局罢了,什么战胜或战败,那都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

言书道:“我没想过,一个向安,竟能把你逼到这个份上。堂堂皇帝,居然联手外敌亲手卖国?青文,你是疯了吗?”

章节目录 二五五 暴露(三) 祁国皇帝,察察儿左渡,那是出了名的温和礼让,对下平顺,怎么会借着靖朝出事的当口就贸然发动了袭击。

言书初闻这话的反应便是祁国丞相不安分,撺掇着皇帝起了这主意,直到雍亲王领命去打这场战事。

谢韵不是顾忌凌家在军武上头的影响,而是不愿凌老将军去掺和这事引起两国真正的嫌隙。

当初圣祖爷亲自带兵,将祁国休整的几十年缓不过气来,当时冲在最前头最叫人闻风丧胆的正是凌肃。

而在后头出谋划策,奇招频出,逗弄的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的,便是后来历经三朝始终不倒的太傅,向安。

如今,谢韵自提此局,既能除了向安,又能限制凌肃,这样的交易,不管是给了谁,大约都是乐见其成的,更何况,在那之后,徒然认个战败,还能顺势将雍亲王的掌上明珠带回去做了继后。

这样一来,两国的和稳关系就会更加持久,再加上互市条款的补充和签订,对祁国来说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若是硬说害处的话,大约就是在战场上无辜且死的毫无意义的那群士兵了。

都以为那是为国尽忠,坦然赴死,谁知从头到尾不过一场利用,连死都死的没有价值。

尖锐,言书的话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的戳中谢韵最敏感的内里,几乎能当场迸出血来。

隐忍这件事,并非言书擅长,他也同样在行,因此,哪怕拽紧了拳头,也依然会丝毫不漏的藏在袖子里头。

言书知他心性,可既开了口,就断然没有往回缩的道理。

“为了除去向安,你我费心布置了两年,在那之前,先皇给你埋了多少明桩暗桩,甚至连拔出太傅一党后备用的人选也都给你准备好了。上回除国舅,我们也知道那是操之过急了,可是,那时你有你的原因,便是事后我为你承责,却也无可厚非。只是,万事可一不可二。小时候你犯错,或是陪读或是身边近侍,总有人会出来替你挨了责罚,可青文,你不可能一直是孩子。”

“你恨向安,却不能否认,在先帝驾崩后是他一直在你身后扶持你,对了错了,他都会给你标杆。绕是他处事像个奸臣,可你不能否认,在很多事上,他更像是你正身的镜子。规行矩步,为的只是不叫你出这个世俗的圈子。现在,他如你所愿的走了,可你呢,你做的那些事儿,还是你最初期待的君临天下时该有的样子吗?”

字字锥心,谢韵沉了音量低语道:“言玉璃,你这样有恃无恐,是真觉得我不敢杀了你吗?”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屋子里许是用了冰,骤冷骤热的气压下,发出了哔哔啵啵的爆裂声。

就连守在外面耳力极佳的两人都像是受了波及一般,生生打了个寒噤,反而是殿内的言书没有知觉。

过分俊美的脸上,寒冰似的浮现了几丝单薄的笑意,道:“怎么,青文,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怕死的一个人吗?”

自然不是。

谢韵苦笑,这两年,言书为自己赴死也不是一两回了,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认知。

默了半晌,谢韵道:“玉璃,我不是找你来与我吵架的。”

失了才刚的愤怒和压迫,卸了装饰的谢韵像是脱力一般,面上是暗影都压不住的憔悴。

战已经打了,要除的人已经除了,互市也是势在必行的举措,平宁远嫁,两国短期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旁人看来,似乎一切都在谢韵的计划之内,无波无澜的进行着。

可偏偏,只是面上罢了。

这样的举措过后,谢韵等于亲手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敌国的手里,如果将来哪一天,两国又起了纷争,这会成为靖朝致命的点。

言书看他这样,心觉不妙,皱着眉头去看他:“看来这回的事儿竟是比我是你小叔叔还要叫人难以处理,是吗?”

谢韵想了又想,终是下了决定道:“我需要你去祁国一趟,不止你,还有从七宝阁撤下来的那些暗桩。如今靖朝的网眼已经由朝廷接手,冀州一行虽然你们折损过半,可余下那些想要挖一件足以拿捏的秘闻,以你的能力来看应该不算太难。”

果然呢……

言书叹了口气,道:“你便是要做局,也不该留了把柄在人身上。”

一语中的,谢韵才刚的傲气散了个一干二净,耷拉着脑袋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小叔叔,你会帮我吧。”

论年纪言书还比他小了几岁,可论辈分,可不就是叔叔了吗。

想想往日里谢韵在向安面前的乖巧模样,不知为何,一股凉嗖嗖的气息从下往上狠狠灌溉进了他的心里。

只是,眼下也不是拒绝胆寒的时候。

还是那句话,为君王者,自然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有一样不能用来做筏子,那就是民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往今来的俗话,自有他存在的道理。

当初在冀州,最要命也最叫言书顾虑的不就是这所谓人心吗。

小心翼翼的顾着所有人的情绪,不就是因为怕一个不周到叫百姓以为皇家不重视他们,给谢韵捅了娄子。

败一个口碑或者只是一瞬,竖一个口碑却是要日积月累……

言书苦笑一声,道:“不论我作何选择,说到底你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自然是不得不死。如果你希望我去,说一声便是,何必扯上凌战。”

如果谢韵能一直拿捏着帝王的腔调,或者硬性命令他应该如何,也许言书反而会因为凌家的事儿滋生更多反骨,硬碰硬的毁了他的打算,可一句小叔叔,半个服软的状态,言书便是想心硬也硬不起来。

虽是如此,可他也不是傻子,若是从前隔阂没有摆在台面的时候,他还会毫无保留的去付出去争取,可如今谢韵做事,已经把情感充作筹码在利用了,若还一味相信,下一次毁得也许就不是自己了。

“皇上既有命令,我自当倾尽全力。可你也该知道,我是商人不是圣人。你该比谁都清楚,在我这儿,原也有不可触碰的底线。”

章节目录 二五六 暴露(四) 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言书在他面前总是和煦有礼的模样,从没有过针锋相对的时候,从前谢韵以为是年岁见长,言书懂得身份有别上下尊卑,所以刻意收敛了锐气,如今再瞧,这人的本性哪里是说变就能变的。

与其是说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倒不如说他是刻意让着自己。

谢韵心叹:“从前沈默那般辱你,我还说要与你出气,当时只觉得你太好性儿了,如今看来倒是我真不知你。不过一个凌战,便是与你自**好,也不至于为了他与我翻脸罢。难道我们就不是从小认识?更何况要论亲近,你与我还有一层血缘在上头,便是对外不认,你心里难道就不知了?现在,你如此行径,未免叫人寒心。”

寒心?言书没成想还能从谢韵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不由笑道:“血不血缘的在皇上这儿还重要吗?如今的康王爷不也是从谢家族谱上剥落下来的?便是一脉同生,还有高低之别呢,更何况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今儿,皇上高兴了,我便是小叔叔,明儿您不高兴了,或者我就成了乱臣贼子。青文,我不是小孩子,看在我们认识那么久的份上,不要诓我罢。”

既已露了野心,何苦还要做这相亲相爱的模样。

皇家没有亲情,这个道理言书懂,谢韵更懂。

越是亲密越是防备,更何况还是他这样尴尬的身份。

“你要我去祁国,我去便是了,你吩咐的事儿,我也会尽力去办,只一点,我要你像我保证。”

谢韵听得清楚,从进这宫门开始,言书与自己说话就没有用过一句敬语,只是你啊我啊的称呼。

在这种事情上,他从来都拿捏着很好的度,既不疏离也不过度亲昵,叫人又觉敬重又感情谊,真是半分也不差的。

如今,为了一个凌战,更是规矩也不要了,分寸也不讲了,只一心一意的拿了七宝阁主儿的款来,将所有的事情都归到了生意往来当中……

拢在袖中的拳头似有握紧了几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叔叔,谢韵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的感受,震惊有之,愤怒有之,同情有之,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说起来,这些都不过是正常的情绪,毕竟容音公主的绯短流长传了这么些年,圣祖对她如何痴情一片,她本人又是如何才华横溢,惊艳了时光,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赋予了言书比所有人都高贵却难以启齿的身份。

他总是疑惑,那个在金鳞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究竟是在何时变了模样,到了现在,总算是知晓了端倪。

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中,另有一些夹杂的情绪叫谢韵觉得不安,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一个存在对自己的未来或者说对谢家的未来是怎样一种动荡不安的影响,可是,他还是觉得高兴,他喜欢言书站在自己身后无论对错的支持自己。

彼此依仗,彼此信仰。

若是没有变故,谢韵也许就会这样装作无知无觉的和言书相安无事的走过这一段。

可偏偏,他为了一个言家,执意要弃自己而去。

从他脱出家底救济冀州那时开始,他就知道,这回言书是下了决心要离开朝廷离开这遍布是非的场所了。

言家历经三代,暗桩遍布靖朝上下,如今又有一个二爷效忠朝廷,从面上来说似乎没有问题,可一户人家,若是权势和富贵同时拽在手里,下一步十之八九就是要反了。

按着谢韵的意思,一个言闵不足一提,要在他与言书之间留一个保全,这是不用思考的问题,待得时局稳定后,叫邓门寻个错处将他从军队里剔除出去也就是了。

可偏偏,言书要保他。

拿了言家积累了几代的财富,给他捐了前程。

自古生恩不及养恩大,这原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言闵这个哥哥,实在是一言难尽了些。

可言书就是要保这么一个人,或者说散了满身家财,去保整个言家。

龙涎香的问道浓郁,熏的人难受,沐浴在这一片专属于帝皇的烟雾中,谢韵不知怎的有些难受,张了几次嘴后终是开口,道:“玉璃,我总以为你我是一心的,可显然,言家,凌家,言闵,凌战都是在我前头的。罢了,心若不在,强求也无用,你再帮我这一回,然后……”

“就去吧。”

卸了所有身份,天涯海角随你去吧。

凌肃在屋子里闷了一日,将供在高处的宝剑一一擦拭干净。

“老伙计,这么些年,倒是委屈你们了。”他将最后一把剑重又悬挂回了墙上,像是对着一直陪伴自己的朋友那般:“跟着我驰骋疆场,临了了却落了个束之高阁的命运,不能一展抱负不说,将来还不定要落到何处。也是我老头子无用,不能早一步给你们寻好一个安稳的去处。”

老骥伏枥,宝剑蒙尘,是遗憾还是落寞,就连凌肃自己都说不清楚。

老刘在外头守了好久,才刚言书风一阵的来,又跌跌撞撞的走,那模样实在瞧的人心惊,再加上少爷没有跟着队伍回皇城,这里头的缘由,就连他们这样的下人都能猜到几分。

虽然言书交代了只当他没来这一遭,可老刘怕出事,还是想着要凌肃说一声才是,可到了门口,见了他这样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

虽说老爷精神不错,可到底上了年纪,又一早卸了兵权,眼下也不知道到底如何,若贸然进去,反惊了他该怎么是好?

凌肃虽是沉思,可老刘年纪大,离得近气息又重,自然是避不开他的耳目,抬眼就看见他在外头抓耳挠骚的。

“怎么了?有什么话进来说。”

“唉。”老刘磨蹭了一会儿,才想进去,却不想本该走远的宛芳却回来了,冲着自己福了福身,带了几分安抚的笑意道:“刘叔,我来说吧。”

“宛芳?”凌肃皱眉,看着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心里已然有了预感:“你怎么在这儿,玉璃呢?”

章节目录 二五七 决心(一) “宛芳,你怎么在这儿?玉璃呢?”

这丫头是言书的贴身侍婢,轻易不会远离言书身边,更何况现在韶华走了,她就更不可能随便弃了言书自己到处走,除非……

凌肃皱眉,道:“今儿赤羽军进城,玉璃去了是吗?”

宛芳点头,道:“是。”

“胡闹。”凌肃寸长的胡子气的直抖:“他人呢?”

也是他不好,一早就该料到,回程的队伍里有言闵和凌战,按着言书的性子自然是会亲自出门去迎他们的,以他的聪慧,见不到凌战自然是能猜到中间出了纰漏,毕竟前些日子的家书中,凌战是确定了归期的。

宛芳看他急着起身,忙出声道:“如您所料,主子他进宫去了。他怕您担心,特意留了我在这儿,与您一道等他回来。”

回来?这小子怕是疯了,这个时候进宫去。旁人不知道他的性子,自己却是清楚的,这孩子平时看着温驯,可一旦发起狠来,那是要吃人的。

“走。”凌肃再经不住:“老刘,去,去把我的朝服拿来,我要进宫。”

“凌老将军!”宛芳伸手拉住他道:“你不能去。”

凌肃道:“宛芳,你不知道,玉璃现在不能进宫!皇帝已经……”

“我知道,皇上已经知道我家主子的身世了。”宛芳扯了一丝笑意,像是要安抚凌肃,更像是要安抚自己:“这个主子早就知道了。您放心,如今凌小爷不在您身边,主子不会不管不顾贸然行事的。他自有分寸。”

凌肃紧握的手失了力道无措的垂了下来,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失了力气,颓然的滑坐到了太师椅中。

“玉璃知道了?”

宛芳点头道:“是。当初上弦月殿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了,事后又找人核实过。早就知道了。”

就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加紧抽身,卸了钱权好去了皇上疑心,保住言家。

也因为知道,才会在发现凌战没有现身的时候慌了手脚。

宛芳同样心焦,却也不能露了分毫,刻意柔了语调劝道:“主子的性子,老将军最是了解,他从不会去做那些没有把握的事儿。此番进宫也是有备而去,您只管在这儿跟我等着就是了。他还说了,断不会叫凌小爷有任何损伤就是了。”

这个傻孩子……

如今需要担心的哪里是凌战那个臭小子。皇上扣下他本就是冲着言书去的,偏他自投罗网,二话不说的一头撞了上去。

凌肃闭了闭眼,心内默然,不管是言家还是凌家,在言书眼里总是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为报言家的养育之恩,也为了凌战的知遇之恩,他是能豁出性命去的,这一点凌肃从不怀疑。

只是,这样一个好孩子,偏生要背负这些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也不知是该叹造化弄人还是骂命运不公。

宛芳道:“主子说这原就是他与皇上之间的事情,凌国公府不过是无辜受累罢了,还望您能稍安勿躁,毕竟您隐忍了这些年不就是为了给凌小爷换一个安稳无虞的将来吗?小不忍则乱大谋,皇上如今是了太傅掣肘,做事并不如从前那般有顾虑。您若贸然去了,这些年也就白忍了。”

宛芳这话也是有礼,如今的谢韵和向安在时子不可同日而语。

遭遇向安强势压制后的反弹是一回事,谢韵自己身体里本就流着嗜血的因素。

谢承因何而死,旁人或许不知道,可他们这些前朝近臣却是心知肚明。

凌肃颓然的坐下,心知宛芳说的在理,如今的朝局,已不是他们这些老骨头能左右的,况且现在也还没到那样的时候,如今除却等候,做什么都不妥当。

牵一发而动全身,凌肃怕言书早有布局,自己出手反而坏了他的棋。

半晌,终是道:“那便等吧。”

按着惯例,回城第一日,言闵该进宫面见的,可许是孙瑞他们早一步到了,该汇报的诸事都有了着落,还没等进宫门呢,就看见小水公公带着韩硕将军在御前大道那儿候着了,说是皇上体恤他们一路辛苦,让他们先各自回府安置,等过几日忙完平宁郡主和亲的事儿再另行设宴犒劳。

如此一来,倒是叫言闵得了空闲,想起上次出征前,言书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再加上临回城前邓门将军刻意留下凌战的事儿,不论如何,他都觉得该去一趟言府。

自然,他是不会承认这是因为他担心或者别的什么不该有的情绪,只是觉得凌家自来与言家交好,凌战又是第一回上战场,于情于理,总要知会一声。

回想自己才进城门时,言书那臭小子屁颠屁颠朝自己招手的模样,想来他这几日大约也是无事,因此,言闵也不多想,只把拜帖的时辰填在了今晚。

原以为,会跟上回一般,言书跟楚伯一早就会在那儿等着自己,言闵在最后一个拐角的地方甚至努力练习了敛眉怒目满脸不耐烦的模样,谁知马身一拐,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言府大门紧闭,只留了边角一个小门供人出入。

言闵皱了皱眉,去看跟着自己身边牵马的小厮八角。

八角探头往前一看,也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这不能啊,我明明把帖子送进去了,按照三爷的性子,早该候在那儿才是,怎么就没人呢?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虽是分家出去了,可言闵府上的人也是言家出去的,连带着称呼也是遵照着从前的模样。

“闭嘴!”言闵呵斥,这般口无遮拦,也不知道个忌讳。

八角自知失言,小小的吐了吐舌头,乖乖的牵着言闵的马朝大门走去。

宛芳陪着凌肃,在大且空旷的屋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月上云稍,星辰依稀,才等来了抱着圣旨回来的言书和元夕两人。

本是眉目清白的孩子,现下连带着面色都带着几分难掩的青苍。

凌肃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了一丝苦笑:“回来了?”

花白的头发,颤抖的嘴唇,叫人切切实实的感受到,这位曾经在战场叱咤风云的将军,确确实实是老了。

章节目录 二五八 决心(二) 从宫中出来后,言书惦记着凌肃,拉着元夕一路骑马飞奔到了凌府……

特赦的旨意被请到了桌上,言书沉淀了心思,重又笑道:“因为一些原因,舞阳没有回来,我才刚进宫去问了,皇上说如今边境还不安稳,他们那一支左右要等重阳前才能回呢。”

“是吗?”凌肃点头算作知晓,可他关心的也不是这个:“那么你呢?为着让舞阳回来,你在里头做了什么?或者说,你答应了皇上什么。”

言书语意不详,想要一笔带过,可他也不是老的分不清是非,哪会不懂其中的水深火热。

楚蒙之战,皇上派了雍亲王过去,不过就是要冷一冷他们这些外姓的老将,而后扣留凌战,却是冲着言书去的。

如今肯松口说放凌战回来,自然是因为言书承诺了什么。

他有疑问,不愿瞒着,好在言书也不是刻意隐瞒,听得他问也不藏着,只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平宁郡主送亲的时候,我也要一道过去罢了。皇上说了,冀州一行,我表现得大约也算不错,所以这回也特意点了我的名。”

轻描淡写,可落在凌肃耳中却全不是这么回事了:“然后呢,送平宁到了那儿后,你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不回来了?”

言书身份特殊,谢韵已然只道却没有采取措施,不说凌肃了,就是寻常人看着也知道不可能。

言书想了想,道:“如果各自安好,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

按着谢韵的意思,这回出去,他该是“死”在外头的。

对谢韵来说,如今这个“小叔叔”的存在不但帮不了自己,而且还会成为一道不知何时会点燃的炸药,于国于家于己,都是百害而无一利,能留得言书命在,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你不能去。”凌肃摇头:“不管为了谁,你都不能走这趟。”

皇家的事儿最难料,前一刻或者还是商议着装死,下一刻就是真的要了你性命。

这样的案例,从姜氏皇朝到今日,比比皆是。

凌肃道:“玉璃,你只管顾好你自己,舞阳那边还有我。”

说到这儿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堆了些笑意在脸上:“凌爷爷跟着圣祖一路过来,虽不爱那些经营,却也明白人脉的重要,不会一味自毁。该结的善缘老夫也不会随意弃了。听爷爷话,不要去。”

若是去了,怕再是回不来了。

言书道:“爷爷,我知道您能护着自己,也知道凌战这次的事儿并不算严重。以皇上的心性,才刚失了向安,短时间内也不会真将你如何。可凡事有一则必有二。长此以往,还不知该如何反复。您韬光养晦了这么些年,若是在这样的时候动了真怒前功尽弃,岂不可惜?”

凌家有实力,也有人脉,所以谢韵虽是找理由扣着凌战,却没法子扣他一辈子,短时间内也没理由再对他如何。

可是,凌肃不同,若他一朝有了反意,对皇帝的举措有了不满,那这一辈子的功绩就算是毁了。

说到底,凌家没有多余的用途可以用来消耗,凌肃已经到了顶点,而凌战却还没有真正露出光芒。

说难听了,如今比起威胁来,凌家并没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一个从军武里退下来的老人,余威尚在,人脉尚在,对朝廷来说,若不能当做一个吉祥物养着,也就成了麻烦。

言书想了想,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提了出来:“其实旁的也就罢了,可爷爷,您也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原就是皇上冲着我来的,如今我应了,他自然也再没理由来为难凌家和言家。”

说到这儿,他又将才刚捧回来的圣旨往凌战那儿推了推:“我知凌家有什么,不论如何,想要脱身总是不成问题的,可事舞阳性子耐不住,又自小活着您的浇灌中,对战场对保家卫国都有自己的执念。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多一重防备总能多一分安心。”

“再者来说,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再待着怕是也会有无穷麻烦。皇上此刻不愿深究,不过是因为顶上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我处理,才漏了缝隙。好歹也算给了我一条生路吧。如果我不借此离开,或者这回不顺着上意,走这一遭,也就等于留了把柄给人,倒不如再顺从一次,只有走出去,才有无限生机。”

此番他即是祸根也是生契,为的不过是眼下他还有可用之处,下回他再连累,怕就没有这班好运了。

事关两家百来口人生死,言书不得不慎重。

再者来说,此去边境,生死还能握在自己手里,可要是留在皇城,哪日一个不防头,便是再无葬身之地了。

凌肃知晓轻重,也明白言书的决定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可他年岁见长,虽生性豁达疏朗,可唯有这两个孩子最牵人肚肠,要说起来,凌战还好些,只是言书,实在是……

“若是向安还在,何用你操这般的心。”有那么一瞬,凌肃很有几分后悔自己这些年的淡泊。

可也只是一瞬,言书的性子,他最明白,便是他有能力,或者向安还在,言书也不会愿意冒然接受他们的相助。

“若真如此,我便是帮他夺了这江山,又有何难。”

当日向安一时失了分寸,话犹在耳,如今再想起来却有种别样的情绪在里头。

夺也为他,舍也为他。

向安这一生看着任性恣意,己若所欲,丝毫不于掩饰,也只他这样一路过来的人才知晓。

这个人呐,看似潇洒,其实一生被束缚在那里。

为了一个人,困守一座城。

都道他奢华无度重权利,谁能知内里不过一颗痴心肠,生也为他,死也为她。

凌肃笑了笑,道:“我知你从来就聪慧,既肯去,也定是有了主意。不过多说一句,凌爷爷虽是老了,也久不在朝中,可该有的一样不少。当初不过一个太傅,威势太过,将一重老臣都压的不见了踪影。但你即是做这个的,究竟内里如何,不会半点感觉也无,对吗?”

章节目录 二五九 等待 自是知晓的,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般放心离开。

钟鸣鼎食之间,纵使落魄,也足有自保之力。除非一朝惹了皇权,叫上头拼着自损也要拆其羽翼。

可显然,眼下凌家还远没到这般田地,只要言书不在这里,只要凌肃不要一心想着保全自己。

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

临走前,言书将凌肃摁在了位置上,强行行了三拜大礼,算作别离。

一经别离,再见无期,此生往复,各自珍重。

言闵被楚晋迎到了大厅,在那儿枯坐了半晌还不见言书回来,再是沉稳也难免急躁。

绕是他再不关心言家,可这一路风言风语听得多了,路过七宝阁时又亲眼见了内里的萧条,就是不想上心,也不得不挂牵。

虽说不用入宫,可天家恩赐看重的意思,哪用一道明旨,那些在朝中经营的,哪个不是人精,口口相传的,言闵子也就知道了。

再加上上回言书说的,这里头的原由,他也就知晓的八九不离十了。

言闵其人,虽比不得弟弟清雅,却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端肃,官场上的事,他虽不大通,可也不算全无知觉,如今这情形,换做旁人,或者会心存感激,可对言闵来说,却又不同了。

等待的时间无限漫长,桌上的茶盏已经换了四五回,楚晋立在一旁愁眉苦脸的,全不似往常那般慈爱。

言闵忍了再忍,终是再耐不住:“楚伯,可找人去迎着了?怎么还不回?”

他今儿才知道,去冀州这一回,韶华和烟岚竟都折在了里头,如今言书身边也只剩了宛芳和那个不大沉稳的元夕,难怪方才在队伍里头瞥一眼时总觉得有些奇怪。

楚晋听得言闵问,倒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做哥哥的终是知道要关心弟弟了,忧的是,一早就有人来回了他,说言书在看过进城的队伍后带着元夕进宫去了,还传话回来今儿回来会晚,甚至叮嘱自己不必要等门,自顾着早些睡去。

如今被问,却也答不上来,只道:“三爷不叫迎,只吩咐我们早些休息。说是到时候了,自然也就回来了。”

言书做事自来有分寸,不会让他们这些人平白担心,聪慧圆滑,当忍则忍,又不缺自保能力。

原本,这样突然回不来的事,也发生过几回,楚晋并不觉得如何,可偏生这次言闵在这儿。

在他眼里,言书便是再能干,两人分开前他还是个孩子,入了夜,自是该按时安分的回家,过时还在外头瞎徘徊的都是浪子。

难怪道人都说,言府三子风雅多情,想来也是有道理的。

言闵看了看天色,又问过了时辰,心内的不满又上了几分,却也不愿楚晋这样大的年纪还在这边陪着自己空等,若是按着往常,他自是要识趣告退,改日再说的。

可他心里揣着事窝着火,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因此,今日事不能一走了之的。

两厢权衡之下,只得开口让楚晋先去休息,不要在这儿陪自己耗费气力:“夜深了,您且去睡吧,留一个小厮在边上伺候茶水便好。”

他如今已分家出去,主人不在,一人独处倒也说不过去,留一个小厮在这儿既能端茶递水,也不至于他一个“外人”单独在这儿,落了尴尬。

他是这般想的,可楚晋显然并不这样认为,谢过了言闵的体恤后,还是满面笑容纹丝不动的站着。

作为言家的管家,除却家主外,对旁人本就是要一字不信一语不听的,那是自言裴开始就有的家规,因此哪怕面前这人是自己大小看着长大的,也不能贸然失了礼数。

这原是一层,更有一层是,楚晋其人,作为长辈,眼见了言书为这家族费尽心力,对言闵这个做二哥甩手而去确实有些许不满。

两人正相僵持,就听得门外车马声响,仆从一层层的往内传报,说是言书回来了。

言闵还未起身,倒是楚晋有了动作,急急的迎了出去,那模样,倒叫人看了不是滋味。

八角原是楚晋一手带出来的,因从小跟着言闵,分家的时候自也跟着出去了,如今见这情形,虽为自家主子抱屈,却也没说什么,只得讪笑了几声道:“三爷好歹是回来了,这时辰,大约也是累极了,难怪楚伯心焦。”

言闵哼了一声,嗤笑道:“他这样通晓仕途经济,处处钻研,自是该心累的。这样的天里,还能混到这么晚回家,仗着别人宠他,越发任性胡闹了。”

自家主子的心性,八角一清二楚,眼下也没法说什么,只小小的吐了吐舌头,乖乖闭嘴,也就是了。

言闵若不是担心,何至于冷坐这许久?也只他口是心非,不知道在别扭些什么。

作为二爷的贴身奴才,八角自然知道,若说从前,二爷对三爷那是真讨厌,那种厌恶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一般,根深蒂固的。

可自上回两人彻夜倾谈后,这样的情感早就变了质,不说旁的,但只看在军营这几个月,他至少不再对言家托人带来的东西避之不及了,甚至还有几次,提了笔,想着写些什么,却因为生疏,不知家书这样的寄情之物该从何落笔,终是放弃。

这些变化,他作为贴身侍从,往往比主子自己还要清楚这里头的变化,只是,知道归知道,说出来却是万万不敢的。

所以,在言闵这般义愤填膺的斥责言书时候,八角也只能无奈陪笑罢了。

此刻已近后半夜,言书只以为楚晋睡了,谁曾想,远远就看见家里头灯火通明的,倒像是来了客一般。

这边正疑惑呢,一抬眼就看楚晋着急忙慌的跑出来,不由笑道:“楚伯,这样夜了,你怎么还没睡?改明儿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岂不又是我的罪过?下回可不能这样了,白叫我悬心。”

楚晋赶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看着他红光满面,半点油皮也不曾破才算放心,才刚喜悦的心情算是压倒了忧虑,高高兴兴的对言书道:“二爷回来了,在正屋等您好半晌了。见您迟迟不回,也是跟着心焦。”

章节目录 二六零 拜别(一) 二哥来了?言书下意识的往里瞧了瞧,纳罕道:“往常过来都是提早几日递帖子,今儿倒是怎么了?”

虽是笑着问话,可心里可清楚,十之八九是“兴师问罪”来了。

言书抬头看了看天色,朝着楚晋佯作抱怨道:“都跟您说了,不用侯着我,偏还弄到这样晚不去睡。二哥看着又要说我任性了。您快去歇着吧,这儿有宛芳他们照顾着也就是了。”

楚晋知他们定有话说,兴许也不愿自己这样的老人在场,当下也不推辞,只嘱咐了几句不要吵架之类的话也就走了。

言闵听着言书回来了,又看楚晋去了好一会儿,终是见到他这个三弟不紧不慢的由宛芳元夕陪着进了屋子,照旧不上主位,只在自己对面坐定。

上下打量一番,看他除却一如既往的清瘦外,神色倒还不错,面上也依旧笑嘻嘻的不错分毫,这心才算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压在下头的怒气也就喷薄而出了。

“言阁主好兴致,在外头三更半夜的也不知不回家,倒叫一个老人巴巴儿的给您守门。”

便是进宫面见圣上那也该有个时辰,看他那样,显然是出了宫门后又不知去哪儿野了一圈,倒叫这边提心吊胆的。

言书才刚要开口,却被这训斥打的措手不及,半晌,也只能苦笑道:“二哥,难不成在您眼里,我就是这般不分轻重,只知玩耍不成?”

自然不是,言闵扯了扯嘴角,也不过是斥责惯了,寻不出什么好话来解释自己空等这半晌,下意识的就出口了。

言书看他这样,不由笑道:“得亏二哥今日来了,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

“寻我?”言闵皱眉,似有所觉道:“我回城不足一日,关于阁子里的蜚短流长倒是听了满耳。可这原本就是父亲在时,交到你手里的买卖,你不必与我来说什么。倒是有另一桩事,我必得来问你一问。”

言书笑了笑,道:“是说皇上要嘉奖的事儿吗?”

言闵揣了一肚子质疑,想来兴师问罪,原以为言书至少会遮掩一二,谁知竟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看来,倒真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得意事一般。

若说进门时言闵还怀揣着几分担忧,如今也被他这语气激得烟消云散,一双浓眉拧的都快打结了一般,沉了语调道:“言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以钱谋权,跟买卖官爵又有什么差别,仗着冀州除疫有功,竟敢左右朝廷用人?

虽说民间百姓,尤其是商贾,都喜爱在家昌业盛之时用钱财做桥梁,给自家子嗣捐个一官半职的,可言闵没想过这样的事儿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由言书这个弟弟主导。

虽说出征之前,言书也跟自己彻夜聊过,说是言家发展到今日,必然会被皇家忌惮,若是一味不知收敛,只怕还要影响言闵仕途。

可在他看来,自己与言家一早是分属两边的,自己走的又是武将的路子,是起是落,定然要在拳脚上头见真章,怎能去趟这个浑水?

刀剑无眼,这样上去的功名,没有真才实学支撑着,在战场上早晚是要翻车的。

与其说是捧,倒不如说是捧杀。

言书抬眼看他,知他动了真怒,也不着急,只是对宛芳道:“一路过来我也饿了,二哥在这儿等许久听说也没吃东西,你带八角下去,看看厨房了备了什么,等会儿端过来。”

宛芳道了声是,引着八角离了这儿,只留下元夕守着门。

言闵看这架势,知道言书这是有话要说,少不得将心头的火往下压了压,想着年岁见长,这人再不靠谱也总该有个尽头才是。

言书等着他平稳了情绪后,才从衣袖里头将另一卷圣旨拿了出来,起身双手递给了言闵。

明黄色的金织绢布,绣着红金掺杂的龙纹,寥寥数字,将皇帝的旨意明明白白的昭示。

言闵一目十行反复看了几回,不确定的抬眼去看言书道:“这是什么意思?”

言书笑了笑,整了整衣裳下摆,故作轻松道:“也没什么,二哥,上回你来,我曾说过,等到了时候,该你的东西,我定然一样不少的还给你。如今,大约就是时候了。”

这样的话,若在从前,言闵或者会有所触动,毕竟曾经他觉得,言家的这些东西,合该是属于自己的。

可到了如今,他反而不这么认为了。

军旅虽苦,可他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说实在的,比起经商,他更喜欢这条自己亲手开拓的道路。

还有一点,也许他不大愿意承认,可冷眼旁观下来,却又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当初父亲的选择并没有错,这个“三弟”,远比自己更有眼光更有格局,也更适合经营这错综复杂的七宝阁。

况且,弃了这营生,自己尚且还有去处,可言书呢?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说是文弱书生,虽能吟诗,却也没有个八股约束,要应试大约是不成的。

文不成武不就的,论起来竟是半点谋生的法子也无。

思来想去,言闵越发觉得言书这事儿做的就是胡闹,不由皱眉道:“什么还不还的,这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当初父亲把这个家交到你手中,如今还不怎样呢,就吵着嚷着要把职责推到别人身上。你这人从小就没个长性,如今都这样大了,还什么都由着性子来。”

说到这儿又想起他拿满副身家给自己“捐官”的事,不由更气:“言家那么些人,你当真顾过半点么。换一个前程于我?你又何曾当真问过我的意见?依我看,不过就是玩累了,想要推脱而已。”

若他还是孩子,这般躲懒也就罢了,可今年也过二十了,总没个讲究,这是个什么道理?

言书见他动怒,怎会不知他所想,可眼下也不是辩解真争吵的时候,可要安抚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再三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言不讳道:

“二哥,我的身份怕是藏不住了。皇上……都知道了。”

章节目录 二六一 拜别(二) 往日种种因,皆为今日的果,对于身份暴露这事儿,言书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都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说的不就是这个理吗?

倒是言闵有些拿捏不准,道:“按你说的,这世上知道这事儿的连父母在内也不过四五人,且都是你能信赖的人,既然如此,又有谁能把这事儿捅到皇上那里?”

虽说他与言书疏离的厉害,可在搬出去之前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比外人要亲近些,绕是他知道言书不是言家人,也不曾将他往那方面想过,那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异想天开也要有个范围吧。

言闵想不明白,可也没必要再想,显然,在这件事上,言书已经有了决断。

“二哥,你别怨我拿言家的家财去给你换了个前程。”他有些歉然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气一向很高,离了这家门就是要为自己搏一个前程,这样一来,难免会叫人觉得你身上的军功掺了水分。可现在实在没时间等你慢慢往上爬了。我要走了,往后这言家能仰仗的也只你一个。恕我直言,眼下你这位置并不能完完全全的保言家无虞。”

如今周遭太平,同品阶的武将远没有文官有地位,不说旁的,只看凌肃如今的处境就能知道,将军一职虽是终身的,可若是失了兵权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可要是握着兵权……按着现在青文的性子,只要站的不够高,怕是随时都会有被拽下深谷的可能。

更深露重,屋子里又点了驱虫的熏香,叫言闵看不清自己这个弟弟的神色。

他想驳斥,却又不知该从何而起。

从前他单纯,只以为这事一门生意,懂得经营就行,如今再看,除却愧疚外,不知该有什么别样情绪。

默了半晌,终是呢喃出了一句:“我知道。”

自己站的不够高,甚至不够稳,要想护着言家,怕是远远不够。

默认之余,又想起方才言书的话不由问道:“你方才说你要走了,是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言书笑了笑,道:“祁国。”

“什么?!”言闵再不能淡定,立了起来几不可信的看着言书:“你说什么?要去哪儿?”

这样大的反应,倒叫言书吓了一跳,好在他端的住,只是清淡道:“二哥为何这样大的反应,倒吓我一跳。”

言闵瞧了瞧他,没觉得有哪里被吓到,可也自觉失态,轻咳了一声,重又坐下,语态依然不算平稳道:“你才刚说要去祁国,你有想过那是个什么所在吗?才刚打完仗,即使如今郡主肯屈尊降贵的去和亲,可两边都死了人,你当他们的人就能心平气和的对待靖朝的人?”

不说和平共处了,他才回来前,才刚听说,祁国内里已经开始排斥靖朝的人了,虽说如今在和谈,官里不至于明令往外赶人,可底下百姓哪会管这些。

毕竟,那些在战场上逝去的是再也回不来的人命和牵挂。

言闵肃了神色,重又道:“你便是要走,也不能去那里。”

“为什么?”言书笑了笑,似是明知故问:“因为这场仗并不像外头所说那样是一场胜仗是吗?”

“什么?”言闵再一次皱眉,不习惯言书用这样直白的话语去揭露辛密:“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言书恶劣的玩味了一会儿自家哥哥惊怒的表情,笑道:“这还要人告诉我吗,我也不是傻子。皇家这般大张旗鼓的送郡主去和亲,不就是为了谋求一个暂时平稳么?至于战事为何而起,二哥你在军中,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这样的问题出来,言闵也不便再说话了,心里叹道,这个弟弟,远比自己以为的更清明。

话说繁简,再多说就是禁忌了,言书起身,将挂在腰间的锦囊取了下来,递给言闵,沉甸甸的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

言闵原还有疑惑,可入手一摸,脸色就变了,抬眼去看立在自己面前的言书道:“你这是做什么?”

许是冲击太多,今儿晚上,言闵的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就没有什么太明白的时候,就他来说,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自己这个弟弟的思维。

比如眼下,这锦囊里鼓鼓囊囊结结实实的东西,除了七宝阁阁主印外,还能是什么别的东西?

黑色腾盘旋在玉石上头,肩胛处的翅膀要张不张的,不正是自家图腾上头浅栖的模样?

当初父亲病故,在弥留之际,越过自己将言书唤了过去,颤着手交到他手中的不正是这一枚印章吗……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怒之下,离家去了边塞,连父亲的丧仪都没有出席。

可是,言闵从没想过,最后这枚印章会用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手中。

一瞬间,溢满心间的竟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唐感。

许是感觉太复杂,冷笑不经意的溢出了唇角:“如果我没记错,这东西在言家本就该是父传子的吧,言书,你这个时候给我是怎么个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斤斤计较,言怀谨还真不算辜负自己的名字。

也亏得言书在自己这个二哥前从来都是好性子,也不辩解或者为这份不合时宜生气,只是好声好气道:“二哥,这原就是你的东西,眼下虽被我拆到七零八落,可底子还在,只是只能做单纯的营生用了。言家这么些人,包括楚伯秦叔,还需要靠着这个吃饭,我若走了,你不接手,又要我交给谁去?”

正说着话呢,宛芳就抱着一叠簿子进来了,看样子像是这些年出入的账册。

言书接过一本,在言闵面前摊开道:“如今言家产业收缩,各地的分堂在年初经过整顿后都由自家人接手,现在也在一步步的交付于皇家,左不过再一个月也就完成了交接。就像你说的,我拿七座分堂去与皇上做了交易,不过就是为了给你搏一个前途。”

眼看着言闵又要发怒,言书伸手摁住他要起身的动作,继续道:“听我说完。旁的我都不为难,只皇城那一处以及这座宅子,不管如何,那是言家祖辈的心血,我必须保住他。”

章节目录 二六二 自去孰留 言书不是长在富贵钱眼里头的人,因为不曾缺过钱,对这些身外之物看的也不算重,所以有这样的取舍,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说最开始跟皇帝说要保留面上的生意,只将暗桩替换,可如今自己身份暴露了,若言家再与青文有过多交集,只怕是祸不是福。

因此,倒不如一并让了,用一个败家的罪名,将整个言家紧缩成一团,叫外头想要进攻的人无从着手。

只是,若只是这样难免会叫人觉得言家势弱,生意场上又从没有永恒的朋友,一旦言家显了颓态,在别人眼中也就成了一块可以任意宰杀的肥肉。

因此,少不得要言闵从中周转,虽说他顶着军职,不能时时在这皇城,可只要品阶在那儿,还是足以震慑的。

至于经营,自有楚伯秦叔,到也不用他操半点心。

言书的打算,言闵也不是不清楚,只是被这样事事安排,总还有些那一言说的不舒适感。

才想反驳什么,不想言书还有更重头的话等在后面。

“哥,在郡主启程前,或者你找个由头,把我从这家里赶出去吧。”

虽有这样的觉悟,可真把话说出口的时候,言书还是觉得难受,若非扯着嘴角,怕是连笑容也没法继续维持下去。

言闵坐在他对面,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面对弟弟的深思熟虑,便是冷淡如他,也有些难以明说的不忍。

到了现在,他才明白,那句所谓“我要走了”,到底是怎么一个意思。

虽知已是定局,强留也只会出现更遗憾的结局,可言闵也实在没法说出那句:“既如此,便随你吧。”的话语。

也许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在情感上也淡漠到近乎生疏,可便是一个陌路人,碰见这样的局面,十之八九也是要心生感伤的吧?

言闵彻底默了。

许是察觉气氛不对,言书歉然的笑了笑,道:“原不该在这种时候跟二哥谈这个,只是我这个人实在是怕死的很。言家养我一场,待我远比亲子更厚,我也不愿因为自己的关系拖累了一家子……”

对于这点,言闵无从反驳,那是梗在自己心里二十年的刺,虽有缓和,可深究起来总难免隐隐作痛。

无从反驳,只能默认,言闵道:“你既怕死,何不干脆躲了出去,做什么还要去祁国。如今在靖朝,总还有人能护着你,到了那边,可就真是远水近火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只能靠你自己了。不如……”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妥,皇命在身,就算真的叫你去死,也只能三呼万岁后坦然赴死,更何况是交代他去做事呢?

拒绝的话,没有半点理由,倒是会加速猜忌,引来杀身之祸。

言闵有些泄气,不管是问责还是抱怨的心都淡了下去,只剩了一股无力感,横冲直撞的郁积在那儿,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夜已三更,两人也没什么别的话好说,言书想了想道:“天色大夜了,这个点再回去怕是会有亲君卫巡视,你素来不喜他们的做派,若是遇着了倒也麻烦,不如今晚歇在这儿如何?”

说罢,也不等言闵的回应,径直叫了宛芳进屋,跟八角一道,将言闵送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言闵这人性子虽拧,轻易也不大服软,可却有一个很难说的缺点,就是怕姑娘家。

从前还在家时就这样,但凡是姑娘家尤其是熟识的譬如宛芳这种,一旦提出要求,他是不懂怎么回绝的。

言家几代都是男子,尤其是到了言书这一辈,三个都是儿子,因此在跟姑娘的相处间总是格外生疏。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这个做二哥的也算老大不小了,不说媳妇儿了,就连红颜知己都没有一个。

拿捏住了这点,言书“对付”他本就是手到擒来,果然呢,宛芳一过去,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就将整晚情绪不稳如今更是深陷低迷的言闵带走了。

元夕进屋来,将早就备好的菜品端了上来,一边还不忘赞叹楚晋心细:“楚伯对你真是不错,我才刚去小厨房瞧了瞧,按着时辰布着菜品呢,像这道雪蛤粥,就是吃了立时睡也不会叫人觉得积食的。还有这道糖蒸酥酪,上头写着呢,可是按着我的口味来的。”

说着就举了一块牌子出来,得意的晃了晃,果然呢,上头明晃晃的歇着元夕的名字。

这样的好,若在平时或者还觉不出来,可离别在既,似乎又显得格外珍贵。

雪蛤粥,并几块好克化的奶香玉米酪,和一碟子爽口绿叶菜。

言书接过吃食,一言不发,低头将一桌子菜吃的一干二净,还不忘从元夕那儿顺走了一块糖蒸酥酪,拿在手里细细的吃。

元夕坐在对面,抱着碟子看着他吃,半晌才道:“你是真要走吗?”

言书将手里的吃干净,抽了块帕子细细的擦了手后才道:“嗯。”

自是要走的,人不能有执念,若是太过贪恋,不说自己如何,连带着周围的人怕都是要受连累的。

元夕看不得他这失落样,少不得打岔道:“这也好,你总在皇城这一块忙这忙那的,被一座当铺困的死死的,如今既得了机会解脱,也就不要再想了,等忙完了你该忙的,我就带你去别的地方逛逛。这世上,好玩好看的多着呢,可不能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你最近自学了成语吗?竟是都没出错呢。”言书似是开怀了不少,还有兴趣调侃道:“只是一出这门,我就穷了,风餐露宿的也不像是能恣意生活的模样。”

说到这儿,又有些奇怪,道:“听你这话,竟是要长长久久的跟着我了?除了报恩,你便没什么其他的事儿想做了吗?或者没什么地方想去?”

“有啊。”一口点心含在嘴里,话说的含糊不清,他顺手抹了一把碎屑,往才刚言书擦手的帕子上擦了擦,道:“不是说了吗有很多地方想去,嗯……是想和你一起去。”

章节目录 二六三 安置(一) 他说的坦荡又自然,仿佛本就应该是这样。

两人一起离开靖朝,去祁国把该了的事儿了了,然后再一起游山玩水,不论干什么都在一处。

仿佛那是一种天经地义的生活。

言书低了头,也不知是该笑还是如何,半晌才道:“元夕,你转过去。”

“嗯?”莫名其妙的命令叫人摸不着头脑,可那一位还是乖乖的转了过去,道:“做什么?”

与言书的清瘦不同,元夕的身形虽是修长,穿着衣服的时候看起来也瘦,可有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筋骨感觉,虽不至于经络迭起,可也能看出那种活力和朝气。

言书上前,撩起了他垂在脑后的头发,一朵鲜红的彼岸花毫无遮掩的出现在了眼前。

言书伸手,触了触那抹红色,像是在碰一道无法愈合刻在心头的伤疤,小心翼翼,满含歉意:“疼吗……”

“早疼过了?”元夕漫不经心,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并没什么必要,说到这儿似又觉得好笑,不由道:“你这个人啊,当时说的有多冷酷,内里就有多愧疚。心狠手辣是你,曲转柔情也是你。”

一个人,双面色,偏偏不叫人觉得难解,仿佛只有这般矛盾才是真正的言玉璃。

元夕继续道:“比如对我,还有你二哥言怀谨。你拿言家满副身家换他一个前程也就罢了,偏还要努力找了理由,来说服他接受这份心意。不显山不漏水的,把一家老小都安排了。当初你这样大张旗鼓的惩治了那些个老人,我想有一大半原因是为了他吧?”

元夕想到当时在地下密室时言书故作阴沉那个模样就觉得很好笑。

中原这些人,惯会装模作样,有的人明明良善却最专爱作出那与虎谋皮的样子,而有的人满心算计,偏生又是一副无辜仁慈的嘴脸。

言书收了手,重又坐回了位置上,淡定从容的去拿放在桌上的枫露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爱上了这个味道。

手还没够到,元夕就开口道:“这个点还喝茶,等会儿睡不睡了。”

白玉一般的手毫无阻碍的接了那盏茶,怡然自得的品了一口,道:“左右今晚是不得睡了,与其萎靡不若再精神些,更不显累。”

也是,有那么多事堆在心口,换了谁都睡不着,更何况这个心思细腻的娇公子。

元夕笑了笑,重又转回来与言书面对面道:“即是睡不着,不如我带着你翻墙头,你看如何?”

听着话倒像是征求意见的意思,可也不等人答应,元夕就开始动作了,眼不见手的过来拉扯。

言书原是坐着,手里还端了茶,也不知怎么的,一阵天旋地转后就莫名上了房顶,茶也到了元夕手中,等他坐稳了才重塞回了手中,竟是一滴也没洒。

好在,他也是个处变不惊的性子,笑了笑也就过去了。

言家的屋子建的很高,又临着湖,虽是夏夜,夜风过来总有几丝凉意,元夕不敢冒失,又下去拣了一件轻薄的棉纱毯子,才算老老实实的靠着言书坐下。

“怎么样,偶尔上来一回,是不是觉得风景很有几分别样的好看?”

多少个夜晚,言书在屋里对账核算,或者愁眉苦脸,他就在外头赏夜看花,与月对饮。

人就是很奇怪,明明看着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但很多时候却远不如底下一个“仆从”过的随心惬意。

元夕嗜糖,做到这样清朗的地方也不忘将麦芽糖的盒子带上来,此刻嘴里抿了一颗,话也说的含糊不清。

言书笑道:“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

足够聪慧却又单纯如斯,重重磨难重重过,一道道坎下来,还能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元夕明了,道:“你那哪儿是羡慕啊,不过就是觉得我傻罢了。”

傻便傻吧,想法少一些,人也自在些。

院子里的合欢已经被移了出去,本该空落落的地界上早已被楚晋填上了一颗梧桐,也不知是从哪儿移来的,两三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样子,倒是像一颗百年老树,刨根移土的定然也要费不少功夫。

元夕目光不错的落在上头,道:“你既要走了,那些人改如何?”

他说的自是楚晋和秦敛。

“如今小皇帝对你不善,对言家也存了忌讳,便是你用计跟着他讨了赦令,难道能抱言家一辈子?”

谢韵其人,在元夕这儿实在没有留下什么好映象,单说他暗算言书这一条,就足够叫人反感了。

“楚伯年纪大了,又拖家带口的。在府里这么些年又尽心尽力,其实当时父亲在时,就有意脱了他的奴籍,给他另赐一番家业,底下的小子或读书或从商全凭自愿,只他心实,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才熬到了现在。如今,倒正好趁着这机会,放了他出去,也不拘在皇城还是在何处,好好养老也就是了。”

楚晋在言家这些年,从来就是个认死理的,当初父亲把主事的位置给了自己,他便一心一意的只认自己做了主子,如今!要换了言闵,虽也是从小一处疼大的,但心里存了结也就不便服侍了。

另一宗,言闵独自开府也有些日子了,除了府里带出去的几个贴身小厮,自然也提了管家主事上去,若是两府并了,无论是叫谁低这一头怕都是不妥。

“至于秦叔,本就孤身一人,当初苦恋一个傅堂主,虚耗了所有热情。如今守着七宝阁也算有个寄托。再者说了,七宝阁虽是元气大损,可架子却留的极大,若是辞了秦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替去,二哥怕也不好打理。”

元夕道:“秦叔自然是好的,可你别忘了,你的那些个暗卫,除却我这个统领,十之八九还认他。要是你去祁国,却将他留在靖朝,怕也是不成的,难道你竟是要连暗卫都一并舍了给你二哥?且不说你便不便利,单看他的忠心,难道就输了楚伯半点?楚伯会留心结,秦叔就不会吗?玉璃,我知道你行事都为他们打算,可好歹也要问一问他们的意思才是。”

章节目录 二六四 安置(二) 元夕话里有话,说到底,他并不喜欢言书这样事事操心,把所有人都考虑了一圈后,反忘了自己想要什么,需不需要帮助。

这个人,恩怨分明,杀伐果决,可却总是想得太多。

言书知他所言,也不反驳,只是笑:“元夕,不过几年追逐,你我的情谊竟是这般深了?”

说是情谊,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惊鸿一瞥后,一个顺手相救罢了。

在那之后是搜寻是试探,一来一去,就是十多年的光景。

元夕不理他的调侃只是看那星空,道:“其实皇城也没那么好,你看这星空,这样好的天气里却被那些个灯笼遮了神采,倒不如苗寨。但凡有座山,只要爬上去总能看见更好的星光。离了这儿也好,人生一辈子这么长,总是关在一处,岂不无趣?”

他也明白,言书这番离开与旁的游子更不通些,游子在外,心内总还有挂牵,漂泊再久,根总在一处。

比如元夕,他虽是东游西荡的追随了言书这些年,可只要不愿意,还能痛痛快快的回苗寨去,哪怕那里曾有过一段不算美好的回忆,可他根在那儿,只要肯回去,总有一间屋子,一张床是留给他的。

可言书呢,这一走,可就是连着根被一起拔掉了。

元夕道:“言书,你该知道,家不家的并不是这样说的,我记得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天宽地广,何处为家,唯有杜康’?”

言书:“……”

元夕自知文不对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道:“你别咬文嚼字的看我,不过就是一个意思嘛,别那样计较。原就是我在茶馆听戏的时候听人对联子得的一句话,说的不全也是理所应当的。”

言书笑:“谁家对联子这样晦气?是说‘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吗?”

可不正是这句?一听自己的话果有出处,元夕欢喜极了,看着言书的眼也跟着闪闪发光:“对吧对吧,我就跟你说了,你们中原的文字我多少也懂些。”

春雨后.

小梅花,

无处为家处处家.

一段天香飘海角,

万重相思去天涯。

“是啊,你自是最好的。”言书笑道:“又聪明,又忠诚。好了,你也不用安慰我,自小我就跟着父亲四处游历,也向往别处山川大河的风光。都说叶落归根,可我到底还不是暮年,就算心有不舍,却也有限。”

断根这样的事儿,在他这儿是一早有过准备的,所以这所谓不舍,实在有限。

不念旧,不恋物,也因为这,言书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无情的人。

元夕不愿拆穿他,只是由着他说,末了才道:“既要走了,还有什么心事没了吗?”

言书道:“兴许是有吧,可你也知道,我不是那样喜欢留白的人,既要走了,有些事儿自然是要了结了再说的。”

就像元夕说的,皇城的夜虽是繁华,可总像是蒙了一层纱布,看不清摸不明,似是而非,善恶难辨,远不如别处的清明风光。

言书没法像元夕那般大大咧咧的躺下来,只能支着双手,学着仰望星空。

似是对话,又像是对自己说:“走吧,去看看,兴许真有别处的好风光呢。”

元夕道:“自然,我们到处走走,等哪一天若能安定下来,我就学着楚伯的模样,四下打听着,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你长得太好,要容貌匹配怕是难些,可钱叔说了,娶媳妇儿最重要的是人品,好歹温柔和顺懂得相夫教子也就是了。”

言书:“……”

黎明破晓不过转瞬,东边的太阳一点点的漏了微光,晨曦给两人面上都渡了一层金色荣光。

又是新的一天。

皇城的小贩才刚支了摊子,就看见好些批了莽布的骏马自御前大道飞驰而来,直直的朝着城北的贵属之地飞奔而去。

小贩们匍匐在地上,几乎把脸埋进了尘土里头,直到骏马走远才敢把头稍稍抬起来些,迫不及待的与跪的进的街坊交头接耳。

“看这架势,大约是官家又有什么新的旨意了,看方向倒像是冲着大官们的住处去的。”

“可不是。自从太傅驾鹤后,官家倒是愈发雷厉风行了。今儿个这个落马,明儿又是那家犯案,也亏得上头英明,才将这些个蛀虫都一一清了。倒不知现下又轮到哪家了。”

“那也不一定,这几日虽是严惩,可禁不住官家因为打了胜仗高兴想要例行嘉奖呢?”

“这却也是。今上可和先皇大不相同,几番祭祀远远的见了都是笑盈盈的,看着亲善的紧。”

“嘘,可小声些吧,皇家也是咱们能议论的?”

……

战战兢兢的过足了嘴瘾后,正事还是要办的,一行人纷纷起身,将才刚支了一半的摊子从又支了起来,待的香甜满巷,这一日才算真正的活跃起来。

同一日下午,康王爷在冀州干的那些挑拨离间的勾当被传的沸沸扬扬,另有一些或真或假的消息,说是康王爷面慈心苦,永远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看起来亲和友善,实际上却不满当初圣祖爷将其过继给旁人,好好的皇族龙脉,偏顶了别家的姓氏,也剥夺了他本该有的权利。

也是,虽说都是王爷,可一个外字,包含了多少心酸,旁人自是不能知晓的。

只不过,这并不是他意图扰乱民心,动摇江山的理由,为着这一出,皇上勃然大怒,夺了他的王爷之位,由“二世祖”沈默直接继承,又责令他进了济仁寺闭关,好好修习仁德之心,非召不得外出。

说到底,就是衣食无忧的囚禁一辈子罢了,结合那些传闻,只叫人觉得,这皇帝果真是仁善有礼的狠了。

得到消息的时候,元夕正在七宝阁里和秦敛交接往后的事,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从来沉稳有度,举重若轻的秦大管事竟是连握在手里的笔都掉了。

别人或者还不清楚,可秦敛知道,沈歇迟早要动,却定然不会是在现在这样诸事纷杂的时候。

而能说动谢韵提早动手的,除却言书外再不会有旁人。

章节目录 二六五 安置(三) 言书如今的处境微妙且尴尬,皇上既想着用他又小心翼翼的防他,做事远不如从前便利,更别说在这个时候提议处置皇亲国戚了,更何况言书自己与康王爷也没什么大的恩怨,除却银堂那一笔。

银堂前堂主傅吟霜一生所累不过一个有妻室的负心男人,而这男人,正是在康王府里头做小幅低数十年,轻声细语不敢驳斥王妃一句的沈歇。

向安落败,向家也搬离了皇城,康王妃的依仗也大不如前,按说这该是王爷翻身的时候,可在人前,沈歇对这素来嚣张跋扈的妻子还是处处礼待,没有半点轻视冷落之意,哪怕他对这位妻子从没有半分爱慕怜惜之情,这份涵养不得不叫人佩服。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温文尔雅的人,却在口口声声的诉说着自己的倾慕与歉意后毫不迟疑的将一把匕首刺进了傅琴的胸口……

爱而不得,死无全尸。

秦敛稳了稳情绪,重又将那笔捡了起来,默了不过一瞬后,道:“阁主,您其实不必如此。”

逝者已逝,又是戴罪之身,何必要费这精神冒这险去替她抱不平?

言书淡然道:“傅堂主的死是我下的决定,也是我用计引着她去了康王府,对于这些我并不觉得后悔。犯过的错不是一句对不起或者知错了就能有所挽回的。况且,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秦敛看似内敛沉稳,可年轻时在感情一事上远比他的哥哥更冲动些。

虽说两人渐行渐远,但在他心里定然存了要为傅琴向康王府讨回公道的念头,一直按耐,不过就是为了言书为了七宝阁罢了。

言书道:“秦叔,你知道我的性子,不喜欢留些未完的事情去叫别人为难。如今我要走了,没有约束,想也知道您会作何选择。这些年,您在七宝阁用尽心力,虽不说出生入死,却也算得上呕心沥血,我若连这点都体会不到,不说过不过得去了,但我爹在下头八成也不能饶了我。”

秦敛低了头,轻易不愿漏了情绪,隔了半晌后,终是点了点头,道了声:“唉。”

言书要走已是定局,也不说为谁,只是继续留在这儿或者就成了死棋,秦敛心知留他不住,也不强求,只是道:“阁主既要走,我自也是要跟去的。如今七宝阁已经被洗底,我再待着也只是碍事罢了。”

单看谢韵就知道,新主不见得会喜欢他这样的老臣,再者来说,如今暗桩已经被皇帝接手,自己这样知根知底的人留在这儿或者还会成为上头的眼中钉肉中刺。

最重要的是,言书要远赴祁国,这里头的艰险不用细说也能分辩,前路漫漫加上君心难测,不管从哪儿来说,秦敛都放心不下。

与其牵挂,倒不如一处跟了去更叫人心安。

元夕偷偷的去瞧言书的神情,很有几分调侃,似是在说,怎么样,我猜着了吧,这秦叔十之八九是不愿离了你孤身在这儿。

秦敛不知他们昨晚的对话,低着头也没瞧见元夕的脸色,只顾自己道:“您若独自过去,虽有墨轻骑暗中护卫,可明面上总是少人照顾。元夕和宛芳还有烟雨都还年轻,不见得处处便宜,总还是需要个老人在身边的。我若不去,老楚八成也是要跟去的。他是有家室的人,拖家带口数十人,行动总有累赘。反不若我孤身一个。如今吟霜的事儿也了了,我也算是真正的无牵无挂了。”

一番话把利害关系都摆到了面上,言书也不是矫情的人,当下也不多言语,点了点头道:“您老既做此想那便一道跟着去吧,只一点,在走之前务必要人把楚伯一家安置妥当。不说如何门厅富贵,至少要平安无虞吧。”

谢韵如今的性子叫人捉摸不透,只一点,但凡跟过言书的人,能躲远些的就尽量躲远些,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被揪了错处秋后算账。

今儿一早言书要走的时候特意跟楚晋提了一嘴要走的事儿,不用他回答,只看他当时的反应也知道,这个老管家是打从心里头不乐意的,少不得还要秦敛从中劝一劝好叫他安心离职,余生也为自己家人活一回。

另外,青石巷里书爷爷,只怕也要另做安置,时间紧迫,也只能劳烦秦敛一并操持了。

交代完所有事后,言书就想带着元夕往郊外走走也好散散憋屈在心里的一口浊气,谁曾想,才出城门就遇到了袭击。

凌厉的剑风带了十二分的杀气毫不迟的冲着言书席卷而来。

言书伸手不济,察觉有异也不过是堪堪往旁边退了一步,若非元夕在前头架开,怕是会伤的狠了。

他这一退很有几分狼狈,虽是竭力自持,面上看着从容不迫,可广袖长衫本就不便,也只能化了苦笑在心里,绕是如此还是不忘开口提醒道:“元夕,不要伤他。”

来人不藏不掩,一身刺金线雪浪图纹,看着张扬到浅薄,除却康小王爷沈默外,还能有谁?

元夕这人,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可一旦动手全是杀招,一个不留神,最次也是缺胳膊断腿,沈默才继了这王爷之位,若是在这种时候出了差错,事儿也就难了了。

再说,当初韶华出事,还是他担着心特意拎着几壶酒来与言书说笑解闷,这份心意虽不能说多贵重,却也不得不领。

谢韵赐得匕首一早被元夕弃了,七宝阁搜罗的那把他轻易也不愿动用,因此但凡打架多是徒手。

沈默伸手不错,可缺乏历练,招式出自正统,缺点是举手投足间缝隙太大,虽不至于漏洞百出,可要对付元夕却是差的远了。

几个腾挪间,他的手已经架上了沈默的手腕,举步一个擒拿,顺势将剑夺了下来,一脚踢在他的脚后窝处,强迫他朝着言书跪了下来。

不过一个交手,快准狠厉。

沈默被摁在地上气息为平,血液直冲脑门,一句带了泣音的话几乎是被吼出来的:“言书,你这个卑鄙小人,有本事冲着我来,做什么总要跟我父亲过不去!”

章节目录 二六六 善后 康王府出事,虽是皇帝下的令,可沈默如今知晓了言家底细,自然清楚这与言书脱不了干系。

父亲做的事儿,皇家谕旨上头写的清清楚楚,洋洋洒洒近十条,无一虚指,如今能保留沈家的王爷之位传给自己,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要说道理,沈默都懂。

可道理归道理,人情是人情,为人子女的,哪有亲眼看着父亲陷入困境却无动于衷的道理。

等侍卫传完令带走父亲后,沈默就再耐不住了,出门就直奔言家而去,谁知迎头就看着他们从铺子里出来,这才一路尾随,到了郊外才开始动手。

沈默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虽然他也看出来言书身边这人不会寻常,可多少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拼力一试。

谁曾想,不过一招就被人擒了摁倒在地,这才悲愤失控的大喊出来。

言书堂堂康王爷,被一个臭小子摁在地上,言书倒也能理解他的情绪,可是,这不是可以袭击自己的理由。

言书上前,示意元夕手略松一些,别真将他弄伤了。

看着他齿牙咧嘴的,言书还真不敢靠的太近,离得几寸住了步,道:“你是真想打我还是吓唬吓唬我,出出丧气?”

他指了指被元夕夺了的剑道:“这并不是你惯用的配剑,若我不算眼拙,大约也能瞧出来,你手上饿这把是用作装饰的,虽看着珠光宝气,但并没有开过刃,是吗?”

沈默一肚子气,可也并不愿真刀真枪的对着言书,这个人长得是好,可骨子里脆的厉害,不说拿刀捅他一下,怕是连一拳一脚都受不住,

虽被他言中,可要承认是不能的,沈默被压制着,说话生气不足,干脆不开口,只“哼”了一声,别开头去。

言书也不在意,干干脆脆的让元夕放了沈默,又上前一步道:“你要只是想撒气,我就站在这儿,一拳,最多一拳,多了我是会还手的。只一点,今儿这气,到此为止,等会儿收拾干净了,高高兴兴的进宫谢恩去,不要露了情绪在脸上。否则,不说爹了,怕是整个康王府都会因为你的任性遭罪。”

沈歇这个人,旁的不做评说,但这两面三派表里不一的功夫却是一绝,偏生在官场上,这种特质不能少。

沈默若是放正了心态,再学了他父亲的这一丝半点儿,往后自是坦荡。

话是言书说的,可他身边那个叫做元夕的虎视眈眈,明显是比当初的韶华更难弄的存在。

沈默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元夕握在手里的那把才从自己这儿抢过去的剑会毫不犹豫的插向自己。

虽说没有开过刃,可那是祖传的古铁,想捅人一窟窿还是轻而易举的。

言书看到了这份迟疑,也不想他难堪,只是道:“琼苑,你比我还大几岁,又素性洒脱,何至于要我时时分说?有些事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因果。你与我,都该有这觉悟才是。听我一句劝,乖乖回去,收拾干净,进宫谢恩去。”

沈默寻衅不成,很有几分丧气,可又不愿挂脸,歪声丧气的站了会儿,果真老老实实的从元夕手里拿回了剑走了,临走还不忘威胁一番:“这仇我记下了,来日方才。”

言书笑道:“自然。”

等他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开口唤住他道:“虽说是当了王爷,可要保无虞,往后面上还是按着性子来好,可内里,还是都改了吧。”

都改了吧,一家之主,心里多少还是该有谱才是。

沈默顿了一回,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这劝,背着身子朝言书挥了挥手算作告别,朝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元夕陪着言书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道:“你每次引人都非要往城外来吗?还非得拿自己作饵?都是要走的人了,还想着叫人及时出这口歪气,你跟他很熟啊?”

听着语调倒没什么好声气。

言书道:“他这个人,有什么都憋不住,今儿若不让他在我这儿把野撒了,耽误进宫那连累的可是一家子。”

看谢韵的样子,虽不愿此刻动康王府,可真要动了,就是连根拔起的雷霆手段。

言书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也不是怜惜康王府诸人的性命,只是不想这样大动干戈。

“随你怎么说呢。”元夕哼唧了一会儿,去拉言书:“走啦,鱼也钓到了,好事儿也做了,回家吧。你要走这事儿,多少还要好好跟楚伯说说。早上那脸你也瞧见了,若不是你哥在那儿,他抹不开面子,怕是要哭了。”

是啊,言书头疼,家里还有一位呢。

楚晋清楚,言书这一回是走定了,也明白对方不能带着自己的原因,可要叫他眼睁睁看着小主子独自去那没有缘由地儿,还是觉得心内犯梗,更何况,这条道儿若是走的不好,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言书看他这样也是歉然,只好推了秦敛出来道:“便是宛芳元夕年纪轻些,可左右还有秦叔,您想啊,他能叫我吃苦吗?再者说了,上回您跟刘伯怎么说来的,这满皇城怕是找不出一个可心的,那我不得往外跑呢。”

楚晋原是愁苦,可一听这话,思来想去竟也觉出十二分道理来,不知怎么的就点了头,道:“是了,你们哥儿两彼此都有了着落,也算我对得起故去的老太爷了。”

一来一回,几番交锋,竟是将这固执老人说服妥帖了?

元夕立在一旁,只觉得叹为观止。

三四日后,楚晋还真就应了秦敛的安排,以退休养老为名,举家搬迁,另寻去处。

又十天后,言家家变,二公子言闵以幼弟顽劣难当大任,败坏祖宗基业为由,夺回了家主之位。

许是新仇旧恨,这个做人哥哥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弟弟扫地出门。

这理由虽说找的尴尬,却也挑不出错来,毕竟在外人眼里,七宝阁会萧条如斯,不就是因为言书这个惯会在风月场里做功夫的二世祖吗。

众口铄金,说的人多了,言书不争气的名头也就传远了。

章节目录 二六七 和亲(一) 靖朝的礼仪多是沿袭李朝,嫁娶也无例外,虽是续弦,可祁国还是照着求娶的习俗往朝里递了两只金雁,寓意“若得淑女,必忠贞无二”。

这样的举措,落在一个皇帝身上,看着诚意十足却委实可笑了些。

与此同时,作为和亲的既定人选,平宁自然也不乏圣眷,嘉封做了公主,赐尊号“和懿”,“和”为平安,“懿”为如意。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极尊贵体面的身份,如今强做了维系两国平和的工具,偏又取了这么个号,说起来也算是莫大讽刺。

言书原是要跟着队伍过去,可如今七宝阁易主,他也不能再担这皇商的名头,平白叫言闵膈应,可以他的性子,要充了随行的护卫在里头,不出几日就要生病道恼的。

谢韵虽因身份的事儿,心里介怀,对言书也存了猜忌,可也不愿在这上头委屈了言书,思来想去,也只能在外貌上头做了文章,仗着他长得好,颇能给靖朝长脸,便将言书封了副使,跟着卢耿毅一道挑了这大梁。

这样一来,既方便言书跟着进出祁国皇宫,也给了他将贴身侍婢带在身边,路途艰险,也只有这样,才更称心些。

言书出了言家,贴身的人不过宛芳韶华两个,另带走了一个跑腿做粗活的小厮,混名石头,长得一团喜气,看着憨厚老实的紧。

另有一个经年跟着的老奴,原是跟着言书退下来的七宝阁掌柜秦敛。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楚晋告老还乡,言书身边再没了管事的,虽说统共几个人也不用如何管事,可要真缺了,也是不成的。

也因为这,更有了流言,说这言书失了掌柜的位置,竟是拖家带口的要走了。

也亏得皇上体恤,给了他个虚职,才叫这份离开显得没那么狼狈。

在百姓眼里,这样的待遇十之八九还是托了凌老将军的福。

八月过半,谢简乐在家里过了最后一日团圆,十六日,送亲的队伍踩着日子出了城门,踏上了去祁国的道路。

即是被扫地出门,言书这中秋自然过的惨淡,好在,宛芳元夕并秦敛在,再落寞也不至于如何。

他本是个将节日看的极淡的人,对这些也不大在意,况且有元夕在一边说说闹闹的,再是人少也热闹的紧。

待到出发,言书骑了马跟在正史后头,元夕在侧,秦敛年纪大了,被安置在了更后些的马车里头,宛芳随侍。

卢耿毅其人,作为使节,最大的特点是言辞犀利眼神尖锐,最擅四两拨千斤将对手驳斥的发不出任何话来。

他年轻时原是跟着向安的,得他一手调教,后被发掘出在外交上头的才干,又被引荐给了雍亲王,逐渐培养起来。

这些年,边境还算安稳,可早些时候,圣祖爷带着凌肃外出打的很凶,每每战成,都是向安领着雍亲王外出谈判,或进贡,或条款,或定期朝拜。

卢耿毅耳闻目染几番后,也曾独当一面,舌战群儒,将对方激得溃不成军。

皇上虽是收拾了向安,却也不能否认,他带出的这些人中,除却几个变了质的,八成还是可用的。

卢耿毅不知言书底细,只听说他在冀州抗疫一事上颇费心力,虽是商贾,又年少的紧,却也不愿轻视,只扯着那张固化威严的老脸,努力朝着这个俊雅的少年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平宁郡主,哦不,现在该是和懿公主,坐在红纱捻金丝帷幔的十六人大轿之中,除却自小跟在身边的以莺莺为首的四位贴身侍婢外,另配了四位宫中的婢女,及一位太后身边经年的何嬷嬷算作娘家人,陪着一道过去。

既是出嫁,在出城门那一段自该穿了嫁衣,据说这是她及笄之前太后一早就备着的,六个苏绣娘子费时半年有余才得了这么一件,足见太后对这位自小养在身边的郡主有多重视宠爱了。

只是,这份重视和宠爱到了最后统统化成了要谋她半生的利刃,一剑劈断了她与家族的联系,也断了她原本可能的幸福。

言书作为送亲的副使,在等待公主大驾的时候自然也瞧见了拜别皇帝太后父母亲眷后的谢简乐。

一身大红嫁衣如云似锦,姗姗莲步下随风轻摆,整个人像是笼在了一层彩霞里头。

凤翎撒花掺了银粉,金冠上垒了金丝,串了珍珠,又有苏绣贴金箔玫瑰的喜扇遮面,叫人瞧不透她的神情。

只看她的步伐,却是让人无法轻视的坚定从容。

所有的人都在跪拜,恭送着这位为了家国平和甘于走上和亲之路的姑娘。

遥遥对立,有那么一瞬间,言书似有几分一闪而过荒谬的错觉。

元夕眼力好,自能看见别人瞧不见的,仗着两人离得近,还不忘耳语几句:“这小姑娘可以啊,一路直视,既不回头也不旁顾。”

回头是家人,旁顾是眷恋,她曾为言书那样豁出去过一回,可到了这样时刻却连半丝目光都不给予。

事已成定,再有别样情愫,对双方来说是祸不是福。

取舍之道,她从来都做的很好。

队伍出城后,并无波澜,到了第一处驻扎地方,无惊无险的过这第一晚。

年少的时候,言书跟着父亲外出游玩,偶尔也会有这般在外头搭帐篷露宿的时候,因此不陌生,只叫宛芳带一些护卫将帐篷周围都撒上驱虫的粉末,又命李集带着亲君卫将沿着营地层层布防。

虽知这儿离皇城尚近,不会有什么妥帖的事情发生,可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照例是要点篝火驱兽的,元夕好闹,不愿辜负了这样的时候,趁着伙夫起锅做饭,花言巧语的讨了一大块鹿肉来,串了签儿烤肉来吃。

为着安全,言书的帐子原在外围,既不显眼又不过分冷清,周遭为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最是爱凑趣儿,眼看着元夕拿出了花样,自然蛰蛰掖掖的都围了过来。

这其中就有此回亲君卫的首领,李集。

向安下来后,谢韵本着推举新人的法则,就想把李集往那位置上培养。

章节目录 二六八 和亲(二) “小哥儿,烤什么呢,这么香?”才刚用了晚膳,可鹿肉的香气还是足够勾人,都是年轻孩子,就算吃饱了还能祭出三分地来装酒肉。

元夕本是为着好玩儿,一行人里秦敛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个,宛芳自韶华走后就开始吃素,自然也碰不得这个,剩下个言书,脾胃还远不如秦叔,又一向养的精细,这样粗糙的吃食哪能多落胃?

如今来了志同道合的,他自然欢喜,亮了嗓门笑呵呵道:“这是才刚从厨子那儿得的鹿肉,烤来吃最有趣味。”

“还是你们会乐。”一人笑道,凑过来细瞧:“这竹签子上头的自是烤的,那这叶子里头包的却是什么?”

“这个啊……”元夕笑道:“是前头塘子里才摘的新鲜荷叶,包了些药材。鹿肉本是温补,这时候吃总是燥了些,我家主子身子弱,也只这样才能吃些。”

自是弱的,几个人抬眼看了看笑盈盈坐在一旁的言书,对这说辞很是认同。

这样的夜,他靠坐在那儿竟还要搭一条薄毯。

言书笑道:“你自闹你们的,不用顾虑我。宛芳,你去取些果酒来,几位爷今儿不当值,不如用些梅子酿,可好?”

“谢谢公子。”既是来凑趣儿的,他们也不假客气,道了声谢后就饶有兴致的到了元夕跟前,有看的,也有撸了袖子自己动手的。

扎营的地儿,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李集不爱这些,双手抱胸斜插着剑没什么表情的走了过来。

“听说,你被你二哥赶出来了?”听语气倒是幸灾乐祸的很。

言书笑道:“李公子,我还以为上次深谈后,你我关系和缓些了,不想还是老样子。”

“和缓?”李集嗤笑:“你高估我的心胸了。”

“确实。”言书不驳斥,将搁在膝盖上的薄毯拿开递给宛芳道:“起风了,我有些惧寒,李公子若不介意,就与我去帐内一叙,如何?”

“等等,等等。”元夕闹得高兴,却也不忘时时看着这处,如今言书要回帐子,他忙不迭的将才得的鹿肉收拾干净了,给他捧了过去:“瞧你晚间吃的少,这里多少吃些,好过硬挨一夜。”

言书接过那细心包好的鹿肉,笑了笑转身回了帐子,并不觉得如何,倒是李集因为意外,多瞧了元夕几眼,心内感叹,别的都不论,言书身边的这几个侍卫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忠诚。

鹿肉烤的不错,挑的部位也好,香气十足,肥瘦相间,甚至还滋滋的往外冒着油光。

言书拿银签子挑了一块入口,觉得满意,顺势往李集那儿推了推:“吃吗?”

自然得不到回应,言书也无所谓,又吃了一块就住了口,示意宛芳给秦叔送去。

“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若是别人是被烤肉的香气吸引,趁着空闲过来凑热闹的,李集却定然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大约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果然,李集也不遮掩,只道:“你既被赶了出来,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了吗?”

言家与李家的辛密自来只传给当家人,言家既是言书当家,那么很多事情,言闵是没有资格知道的。

“有什么可交代的。”言书道:“李家那些棺木在水里头泡了这么些年,早该入土为安了,难道李公子希望他们永生永世漂泊无依?”

李集皱眉:“什么意思?”

李家人死了之后身体总会出现异象,所以在封入棺木以后都要浇筑铜水以防万一。可听言书这话,却是又有了别的打算?

言书道:“就像你说的,李家为言家守了这么多年,该偿还的都已经偿还清楚了,何苦还要做这些牵扯。人死灯灭,难道活人要一代又一代的被困在死人的束缚里吗?早些时日正逢雨季,湖底陈泥淤积,为了防止湖水外溢,我找了些工匠清了清淤泥。顺便把沉在言家湖底的那些棺椁一道运了出去。”

“什么?”李集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几乎没能压住语调,道:“你再说一遍。”

言书笑了笑,语调和缓道:“李家的那些棺椁,如今都被我移到了别处,暂作安置,等你从祁国回来,再另寻一处妥帖地方好好入土吧。”

李家对于言家的义务都尽到了,关于言家的来历,按着言琮的心愿也不会再任由言闵继续难为下去,言子墓暂作封存,由墨轻骑守着,等哪一日天开云散再做打算吧。

李集眼神暗了暗,斜抱着剑的手若有似无的紧了紧,抿着嘴唇似是要说些什么。

言书不在意,李集为什么会来,言书心知肚明,若说当初还有那么一会儿他会认为李集是跟着康王爷的,如今看来,倒更像是谢韵的人。

也是,为保长远,自是跟着人上人才是最智慧的选择。

言书道:“你有命在身,又对我存了怨气,有些冲突自是难免的。只是此去路途漫漫,在有冲突之前还是保持一心的好,省的彼此麻烦。”

话说的露骨,竟是连藏掖也不屑了。

李集僵硬的立在那儿,半晌才算松了精神,找了就近的位置坐了下来,抱在手中的剑也搁到了桌上:“你都知道了?”关于皇帝的打算?

言书点点头,笑了笑:“情理之中。”

李集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被你二哥赶出家门。”

听这架势,倒像是要拉开场子唠家常了,言书自问还没有跟他熟到这个地步,因此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李集又道:“这趟去祁国,为什么不差旁人,偏又是你?”

甚至于给自己下了那样的命令。

言书还是笑,示意他继续往下问。

李集冷着脸道:“你既不是言家人,为何还执意要护着言家?甚至不惜自逐出门,拿着身家性命去跑这一趟?甚至,从宫中回来后就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连是谁把你的身世泄露给皇上这样的大事也不管不顾,没有半丝追查的意愿。”

“言书,你这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什么?从前我总觉得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傻子罢了。”

章节目录 二六九 孽 果然呢……

言书苦笑,就像七宝阁的秘密一样,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会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皇上执掌天下,会知道这样的事儿并不奇怪。倒是你,说起来不过才掌权罢了,难不成,已成心腹?这样的事儿也能告诉你?”

言书这样的身份,敏感且有威胁,除非谢韵脑子坏了,否则断没有理由告诉他。

李集笑了笑,道:“我才刚不是问你了吗,为什么就不好奇是谁把你的身份告诉了”

“是你说的?”言书语气淡淡,既不惊喜,也不意外。

看了他的反应,李集了然道:“难怪你不奇怪,想来是早有预感或者说压根知情了。”

言书摇头,道:“我不知道。言家虽在这方面颇有所长,可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料。这些日子,那些所谓知晓我身份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我便是有心要查,也无从查起不是么。再者来说,谁传的又有什么要紧,左右皇上已经知道,彼此也都有了结果。”

皇城他是再不能待了,言家也容不下他,七宝阁的主管权交给了二哥,暗桩也都一一拔出由皇上亲自派人接管,如不意外,或者说,按着如今的局势,十有八九也都到了李集手里。

罢了,该做的他都做了,也拿自己的前途为凌家为言家争取了最后一份保障。

皇上如今重用新势力,凌战和二哥虽有旧底加持,有些被束缚,可只要能力跟得上,想要有所作为,也并不是不可能。

特别是凌家,凌肃的口碑实打实的摆在那儿,又一早退了朝廷,皇上不会真的如何。

李集看他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不由冷笑:“你当你把所有一切都做了安排,所以就安然上路,明知前途凶险还是义无反顾,这德行,可真不像是你该有的模样。”

天真无邪,无私正义。

这些个词若是用在别人身上或者还能叫人觉得美好,但要落在言书身上,可就真真正正在自掘坟墓了。

言书知他在嘲讽些什么,也不多做辩驳,只是笑了笑,转身取了两个杯子,将果子酿倒了一杯,细细的品。

他越是淡然,李集越是燥郁纠结,恨不能上前一把揪了他的衣领为这逆来顺受给他狠狠一拳。

自己记恨了十几年的人,压根不该是这个样子。

心底压着火,该说的话又还没来得及出口,眼下也不是摔门出去的时候,思来想去,也只能拿了杯子,陪着喝了一盅。

言书奇道:“看李公子这模样,倒像是还有旁的话要问,既如此,便说罢,何必吞吞吐吐,倒不像你的做派了。”

说来也是,李集将手里的酒一气喝完,不吐不快,道:“当初你跟着凌少爷进宫是不是去了趟太后宫里?当时还有个大夫给你扎了一针对吧?”

言书点头,已表赞同。

李集道:“这事儿原是太后起的头,可当时没有验出任何异样,未免皇上困扰,当时也没有人将这事儿告知皇上。”

“哦?”言书终于抬头,扬了扬眉,算作疑惑。

这个人……

李集心里愤愤,仿佛自己说的事儿原就与他无关,不过是自己多管闲事一般,可话都出了口,自己祖辈的棺木又被这小狐狸藏的失了踪迹,若是不和盘托出怕是要麻烦了。

可眼下,也实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对于自己的来意,言书一清二楚,不止清楚还留了限制自己的后手,想要轻易得逞,只怕也是不能够的。

既如此,还不如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也好找个更稳妥的解决方法。

“没关系吗?”言书忽然没着没落的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李集皱眉,显然没有明白。

言书笑:“我是说,你现在与我说这些没有关系吗?”

不论李集立场如何,既是皇家密事又特意交给他来做,这样毫无遮掩的说与自己,落在谁眼里都会觉得这小子怕是不要命了。

李集道:“我与你说自有与你说的道理。你放心,李家统共剩了我这么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这么个人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再者说了,有些事,便是我不说,你要有心自然是能查出来的。”

这却也是。

言书道:“李公子,看来,你倒比我以为的更复杂些。”

眼下看来,不论是康王爷还是皇上,都不见得是他真心诚服的主子,在这个人的心里,自始至终也只一个李家。

也好,若是机缘错了,一路往下也只会越走越歪罢了。

李集道:“复不复杂的谁又知道呢,我有所求,方式不同罢了。”

“是。”言书点头:“你放才说太后找许太医来验我的事儿,皇上原本并不知情,是吗?既如此,又是哪儿起的契机,叫他对我身份起了疑惑?”

如今看来,雍亲王自是一早知情的,可他若有心要告诉皇上,又何必等到现在?

至于向安,那就更不可能了,他与皇上之间本就存了不小的芥蒂,再加上那不可言说的悖逆情愫,太傅并没有理由去谢韵那儿揭发自己。

说来说去,大约还是太后验血那回出了纰漏。

果然,李集冷笑道:“你不去查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心内有了揣测吧?在皇室里头,就算亲密如母子,也会有彼此生嫌隙的时候。太后身边,一早就埋了皇上的人。”

这里头的原由,多半还是因为太傅。

太后娘娘年纪并不算大,先皇又是个极其暴戾的性子,在世时两人感情就多有不合,更妄论如今天人永隔了。

太傅又常常以辅政的原由出入后宫,一来二去,自然会有各色花样的消息传出来。

谢韵不忿太傅的原由中,这原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当然,若这只是流言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这所谓流言的根子或者说实情却是太后娘娘的爱而不得。

哪怕年岁有差,身份有别,可玉面铁血的太傅向安却是太后在踏入这深宫前心心念念的春闺梦里人。

若非孽情深种,又岂会因爱成恨。

对于这点,言书本就知道,却从不敢在谢韵面前透露分毫。

章节目录 二七零 孽(二) 如今看来,果然还是知道了的。

言书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作为皇帝,有些心计很正常,原也是治国或自保的必要法门。

所以,不管他是对向安逼迫还是对自己无情,言书都觉得那是应该的。

可要是这心计用到了家人上头……

手中的果子酿似乎失了原本的清甜,莫名多了几许果皮的苦涩。

李集失笑:“怎么,看你这样似乎对这母子间的生分还有几分可惜似的。”

言书摇头,苦笑:“哪里,我连自己的家人都搞不定,哪有资格去评判别人。”

李集道:“且不说资不资格,原也没有必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平白操心也不过添堵罢了。”

他说这个也不是为了关心言书,只是觉得可笑,这个人,在这样的时候竟还有闲工夫担心旁人。

默了半晌,李集又道:“我才刚说太后那儿查起来原也没有大问题,但这举动难免叫人疑心,所以皇上也跟着牵挂上了,暗地里找了人蛛丝马迹的探查起来……”

言书听得仔细,虽是一言不发,思绪却没停过,只凝神盯着手里的酒盏。

李集道:“你才刚说这事儿原是我说于皇上的,这句话,也对也不对。你虽在宫外,可许太医却在宫内,若是皇帝心里生疑,你猜,他会先从何处下手?”

言书笑了笑,不作表态。

他家的人他自心里有数,否则这些年也就白管事了。

李集道:“看来,你倒是不信呢。”

言书道:“我对个中的原由本也不感兴趣,你若不愿直说那就算了。”

李集嗤道:“你不用激将,我既开了口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方才我说了,这事儿皇上本也没交给我。你知道的,我原是亲君卫的小领队,太傅去前,多少还是要受他辖制,所以,这样的任务不会到我头上。不过,你也知道,既做了自然就容易被察觉。”

言书了然:“所以,最后是你想法子彻查了一番,从旁的地方知晓了,再通过那人,将消息告知了皇上。”

李集道:“是啊,你才想的对,许大夫自是不会出卖你,但皇上要求的也不是什么证据。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在你回了皇城后他二话不说就开了圣祖爷明令禁了的弦月殿将你拘了进去。”

“言书,你总自信人心尽在掌握,也心知人都会变,却总是有太多犹豫和不忍,不愿意将那些不可控的因素彻底除掉,若非如此,怎么会落到这样地步?”

如此地步?

言书又笑:“不过因果罢了,与人无尤。说罢,如今与我说这些又是想要做什么?你该知道,你这些话并不足以从我手中换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更不用说被迁移出去的李家人的下落。

李集点头,道:“自然。”

也许在才听说时他还有几分愤怒不安,可冷静下来不难明白,不管自家人的下落如何,以言书的心性,并不屑于为难死人。

他继续道:“我跟你说这些,自然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李家,可也有部分是因为如今这局势教了我,凡事都要留后路,不能把所有筹码都放在一处……”

话说到了点子上,言书重又斟上了第三杯酒,了然的朝着李集举了举道:“李公子痛快,既如此,希望我们两合作愉快。”

欲有所求,必先给予。这李集虽不再是幼时礼仪世家所引以为傲的神童公子,却逐渐的适应了朝堂的阴谋诡计。

细说起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但可以肯定,唯有这样,才能在皇城更好的生存下去。

明日还要赶路,外头也不好闹得太晚,夜风一起,篝火也就暗了,元夕将一身烟灰抖落干净才回了屋子,手里还捧着才从土里扒拉出来的栗子。

“这是野山栗,后山有不少,最是温补养气。”他笑眯眯的递过来:“说了这许久话,也是费神了。”

言书失笑:“是不是在你眼里,也只有在吃食一事上是谈不起费神的?”

接了他剥的干干净净的栗子又道:“才刚外头闹腾成这样,我只当你顾着玩了,不想耳朵还是跟着进了屋了。”

元夕嬉笑道:“那是,我虽爱玩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是话我都听见了,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絮絮叨叨半天,也没弄懂这皇帝究竟是从哪里找的缺口。”

“我心里有数。”言书道:“这点你就别管了,倒是秦叔那头如何了?他本是在帐中运筹帷幄的人,贸然出来怕是多有不便,你得空还是要尽量帮衬些,往后如何,还是得看这些。”

“我知道。”既知言书心里有数,元夕也就懒怠管了,只安安静静的坐着将栗子干干净净的收拾好后退出了帐子,替了宛芳进来,自去外头守夜。

虽是在外头,讲究不了许多,可宛芳还是贴心的备了言书用惯了的香包塞到了他的枕头里,期盼着他能睡个好觉。

又伺候着他宽了衣衫躺好后才道:“宫中传来消息,说是郑秀秀已经怀孕了,皇上对她倒也跟从前无异,外人看着甚至比皇后贵妃还要好些,隐隐有独宠的趋势。”

言书点头,道:“把我的话传给她了吗?”

“说了的。”宛芳道:“可听这话音大约是不成了的。”

言书了然:“她想留下。”

“是。”宛芳道:“朝夕相处的,皇上对她又很不错,纵使她心坚如铁,也难免动容。”

更何况,如今又有了孩子。

女子和男子不同,但凡有了孩子,很多事儿就会束手束脚,自然是更不愿意离开的。

“既如此,便随她吧。”

尽人事,听天命,谢韵的心性郑秀秀自然该清楚,该说的言书也都递了话进去,只是这选择却不是旁人能左右的。

宛芳道:“是了。”只希望,她的心意能得善终罢了。

这且不提,另有一事。

“公主……如何了?”

在冀州,宛芳跟谢简乐也算颇有交集,两人相处也算不错,所以方才还特意来了人请她去主帐走了一回,倒不知是为了何事。

章节目录 二七一 孽(三) 方才趁着外头闹腾,公主那儿派了人来,将宛芳叫了过去,只说有事儿烦她,倒也不知究竟是何事。

如今言书问,宛芳自不会瞒着,道:“主子这回去祁国,目的公主也知晓,她叫我过去不过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若是愿意,可以将我安插在她进宫的出嫁队伍里头去,倒是能离祁国郡主更近一步。”

“冀州一行后,雍亲王倒是真的与她亲近了不少,不论事大事小都不忌讳叫她知道。”言书既不感恩也不感动,只去看宛芳,干干脆脆的道:“回了她吧。这祁国的皇宫你进不得。公主身边跟着的都是陪嫁,用处是如何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

既是陪嫁,也是侍妾,为的就是在公主不便时帮趁着服侍主君,这样的事儿,言书不可能答应。

韶华去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宛芳了,若说她转了心意另寻他嫁自是最好,可要为了某个任务而牺牲了她去,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世上道路千千万,言书还没有无用到需要牺牲这样一个姑娘换取消息的地步。

宛芳知他所想,只得收了心内盘算垂了眼睑,低声顺从的道了一声:“是。”

言书看她这样,不由加重语气重复道:“宛芳,各人有各人的位置,你且守好你自己的事儿,别的,我自有打算。”

话已至此,宛芳也不做他想,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喏。”

至此,一夜无话。

去往祁国的道路漫而且长,山路连着水路,送行的也只赤羽军一支行惯了这样的路,余下的多是金尊玉贵,难免露了疲态。

自大理寺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言书的身体就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一路行来,又渐渐入了秋,纵使有元夕宛芳竭力照顾,到祁国边界时,到底还是露了不济,出于本能般,一日中总有大半时候昏昏沉沉的睡着。

队伍依例停了下来,这是送亲队伍在靖朝的最后一站。

再往前就是祁国的地界儿了。

言书没精打采的由元夕扶着下了车,照例入了帐子洗漱,整理衣衫预备着等会儿去见驻扎边防的主帅邓门。

这一处,正是两国交战最激烈的地界儿。

他性喜洁净,又重礼数,要见的又是戍守边疆的大功臣,实在轻慢不得。

谁知外衫宽了一半,垂地的帘子被人猛的撞开。

“言玉璃!”

携风带雨闯进来的却是一脸怒容的凌战。

这小子竟还在这儿?

言书脸上的诧异凌战自是看见了,可眼下他也没心思在意这个,一个晃眼就转到了面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愤然道:“给我回去!”

这里虽是边塞,可也不至于消息闭塞,该知道的东西还是一句不漏的传到了这儿。

更妄论,他与祖父一直都有密切联系。

当初邓门找借口强将他留在楚蒙的时候,凌战就知心有蹊跷,可他以为那只是皇帝用作挟制老臣的谋略,不论如何也没想过最后竟是应在了言书身上。

这傻子,明知这处极不妥当,可还是二话不说责无旁贷的来了,怎能叫人不气恼?

言书衣衫宽了一半,莫名被揪着,穿也不是,褪也不是,满脸的惊诧也都化了八九,无奈的去看双手抱胸喜气洋洋瞧热闹的元夕,只当是求助。

瞪了半晌,却见那位不怀好意的耸了耸肩,笑嘻嘻的转身出去了。

言书:“……”

求助既无门,少不得要自己化解,言书扯了笑脸,意有所指的拿眼斜凌战揪着自己领口不放的手道:“这儿人多眼杂,你冒冒然然冲进来已是突兀,还这般动手动脚大吼大叫的,凌家公子的风度你倒是要还是不要了?传到爷爷耳朵里,怕又有气要生。”

两人打小定亲的荒谬传闻好容易平息些,言书可不想节外生枝的再闹腾出什么来。

凌战的这口气从接到爷爷书信的那一刻就没有松下来过,悲痛愤怒担忧,各色情绪交杂在一块儿,憋的人生疼,如今见送亲的队伍到了这儿,言书又是一脸青白的被人扶着下了车,哪里还能忍得住,当下也不管妥不妥贴了,直直的冲了过来,也不知是要兴师问罪还是逼着他离了这里。

他原是带着情绪来的,偏这一位在这样时候还能不着四六的信口胡诌,可不更叫人生气。

言书白腻纤细的脖子就在手边,凌战不怀疑,若他再胡说八道,自己可能真会失了力道将他活活掐死。

言书对他心性了若指掌,此刻见他面色难堪,知他犯了脾性,也不好再调笑逗趣,只伸手覆上了他揪着自己衣裳的手,柔了语调安抚道:“舞阳,许久不见,咱们好好说话。可好?”

话虽这么说,可真要好好说话大约暂时还不能够,言书即是副使,到了这处原该跟着正使卢耿毅一道与邓门将军会面才是。

好在在最初的失智后,凌战也冷静下来了,据他所知,送亲队伍要在这处好好休整,三日后再出发,因此,他有的是时间与言书好好谈谈。

想通此礼后,他也不急了,也不阻着言书梳洗,只拣了就近的位置坐了,等着。

宛芳见里头静了,适时的走进来替言书褪了皱巴巴的外衫,去了沾汗的中衣,另寻了一件暗红走云纹的中衣,将面色衬得红润了几分,又取了的玄色绣白虎的袍子替换上。

发髻倒是不乱,只上头的青玉簪不大配这衣衫,宛芳自盒子里翻捡着,取了一顶墨玉的冠子,将整个发髻高高束了固定住。

从镜子里瞧去,倒是格外精神。

凌战气鼓鼓的看着他打扮,心内倒是不得不叹服,这个人,不管何时,不论何地,总是能把自己整理的体面精致。

言书原有些疲累,只闭着眼等宛芳收拾,权作养神,奈何身后老有道目光沉沉的压着,叫人忽视不得,忍了再忍终是苦笑道:“我出发前也曾打听过,不是说你这儿能赶着重阳之前回皇城吗?怎么好好儿的,又误了?”

章节目录 二七二 邓门 言书原是被瞪着不自在,没话找话的想转移凌战的怒气,便将最早见他时的疑惑脱口问了出来,话一出口,却又悔了。

果然呢,凌战好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被腾的一下点了起来,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还在这儿?你倒问的我好。我还想问你呢,你不好好待在皇城,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疾言厉色,倒是从来没有过的样子。

言书自知失言,只能陪笑道:“倒是我不好,这事儿说来话长,很不该这时候问你。你先坐坐,等我见过邓将军后再来这儿回话,可好?”

说罢,也不等凌战点头,只把两步做了一步,逃也似的离了这儿。

凌战虽得了嘉奖,可论职位还远不能出席这样的场面,眼下又堵着气,也不愿跟去,只坐在帐子里,横了一颗心等言书回来。

元夕人虽在外头,耳朵却遗在了里面,听得得趣,一回头正瞧见从来端雅从容的言三公子几乎跌跌撞撞的逃出来,不由好笑,谁曾想嘴才裂了一半,就被对方一道眼风狠狠杀了回去。

这是军营,宛芳不便多跟,只留在帐子外头,适时的给里头生气那位端茶递水的伺候着。

卢耿毅是有品在身的正经官员,这样的场面自该穿了朝服以显庄重。

靖朝的服侍多重靛青偏墨色,刺绣自是精致不在话下,却并无太多装饰,只用掺银丝的各色丝线补了些飞鱼雪浪的寻常花样,古朴大气,端正祥和。

卢耿毅穿了朝服,脸上的肃穆也就跟着出来了,倒是与早前赶路时候的便服模样大相径庭,只是那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利,叫人轻视不得。

言书虽是副使,却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只是他长得好,又天生贵气,一身玄色衣衫衬得他格外俊雅,将那股与生俱来的风韵压的不见痕迹,眉眼更似雕琢过的玉,无一不精致,跟在面色端宁的卢耿毅后头倒是格外叫人稀罕。

邓门守拙,外人瞧着总是憨厚,平常并不爱笑,可脸盘子圆润,也称不上严肃。

他与卢耿毅也算见过几回,也算惺惺相惜,彼此行了礼后,倒是赏脸的笑着寒暄了好一会儿。

言书跟在后头,也不着急,只安安静静的听他们说话,直到邓门无意的将目光扫过自己。

所有的寒暄,在那一瞬间都似停了下来。

论眉眼,言书与谢韵很有几分相似,当初成衣铺子的老板无意间也曾嘀咕过这个被言书厉声驳了,但除却眼睛外,旁的地方却又不大相似。

或者,比起生父,他更多的是像姜清歌吧。

而这邓门,显然是见过姜清歌的。

言书苦笑,总以为自己这事儿是个秘密,如今想来倒是自己犯傻,说什么佐证,要什么人言,只自己这张脸,顶着出去大约就是种招摇。

邓门的眼神在言书脸上足足瞪了有一盏茶,久到卢耿毅都有些坐不住,才想出声,却不想那位收回目光只作失态,歉然笑道:“这位小公子好样貌,老夫在这边地久了,倒是忘了几时见过这样标志的孩子,一时看住了,还望公子见谅。”

这话推搪,邓门是何等人物,言书脸上便是长出花来怕也不能得这将军多看一眼。

卢耿毅心知这是托词,也不好瞎猜,只笑道:“确实如此,言公子这模样,放眼靖朝大约也是能排上号的。”

言书行了一礼,笑道:“将军抬举。只是将军在边地带着子弟浴血,带的人自有别样英气在身上,玉璃远不能及。”

这虽是自谦,却也是实话,战场上出来的孩子,那都是被尸山血海洗礼过的,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坚毅,哪是言书这样自小从温柔富贵乡里爬出来的能比较的。

邓门原是为自己的失态找了个借口,当下也不较真,只随意的点了点头,引着他们朝宴席那儿走去。

言书身子不适,到这儿也不过是应个景,略用了些茶水后也不多留,朝着两位大人告了罪后径直回了帐篷。

和懿公主的主帐照例设在最中央,她原是待嫁的姑娘,轻易不便抛头露面,悬挂了红绸的帐子士兵立得严实,瞧得人直觉憋屈。

言书目不斜视的自那走过,心内无甚波澜,倒是元夕,一口气不知叹到了哪里,莫名搅起一阵烦躁,惹得言书又瞪了他一回。

凌战原想着要等半宿,因此也不僵坐着,只径直梳洗了,握了卷兵书在那儿细看,却不想书还没翻几页,那一位却施施然回来了。

言书看他只着中衣,做出一副准备彻夜长谈的模样,不由失笑:“这儿可是军营,你不回自己帐子,反窝在我这儿倒不怕人以为你是逃了?”

说罢,也不理他,只将才上身不过一会儿的外衫又褪了,换了家常的穿着,松了冠子,由着宛芳摆弄。

一时间薄荷脑油的味儿充斥了整个帐子。

凌战皱眉,道:“眼看着秋风气了,你这头疼脑热的毛病竟又是犯了。”

说到这儿又叹气:“所以我才说,你好好儿的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在宛芳的按压下,薄荷脑油起了作用,言书挣了眼细细的看着凌战,笑道:“从你见了我到现在,这话你都问了三回了,舞阳,你既是在这儿等我,难道真不知道我为何会在这儿?”

“别这样笑。”凌战闭了闭眼,重又看他,认真道:“你为何来这儿,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玉璃,你该清楚,你一心想护着的其实并没有以为的那样不堪一击。”

比如凌战自己,比如凌肃,再比如言闵,或者说言家。

万事存在都有其道理,消亡也有其规律,并非人力所能强。

凌战道:“玉璃,你不过二十,说起来比我还小一岁,何苦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如果皇上执意拿谁作筏子,你保得了一回,还能保一辈子不成?都是累积了几代人心力的所在,哪里那么容易就垮了?要你这样搏了命去护着?”

“玉璃,你未免也将老一辈太轻看了些。”

章节目录 二七三 情谊 言书知道凌战会生气,却没想过会这样生气,一时之间也有些哑然,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罕见的带了几丝懵懂。

好半晌后,这迷茫才逐渐褪去。

熟悉的笑容重又出现在他的脸上:“舞阳,谢谢你。”

谢谢你总是替我着想,为我忧虑,谢谢你不顾安慰停留在这儿只为了能劝我回去。

只是,就像你一样,我自己的路也该自己走下去才是。

“这次的事儿并不像以为的那样,皇帝自是忌惮老臣,尤其是在清理了太傅之后,可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那隐藏在暗处的威胁。”

凌战皱眉:“什么意思?”

“我。”言书言简意赅:“这件事的起因原就在我。不管是压制爷爷还是勒令邓门找理由将你留在楚蒙,其中的原由都是因为我。9所以,不管爷爷留有后手,或者旁人有什么别样退路,这一回怕都无济于事。因为他要除的人,在向安之后便是我。”

“怎么会!”不知为何,凌战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只竭力不信道:“皇上对你异常倚重,虽会忌惮言家幕后的势力,可冀州一行,我也听说了,你出钱出力出人,折损大半,早听爷爷说,你这边又刻意将权势转移,怎么还会引他忌惮?到底你也不是太傅,根基薄弱的很,怎至于如此?”

“那是之前。”言书苦笑:“舞阳,皇上为何针对我旁人或者还有猜疑,难道你也真心不知吗?”

这话倒是问着了,凌战再蒙昧,也不至于这样不清楚,能叫皇帝下了狠心处置言书的,除却那层身份,还有哪般?

只是……

“皇上如何会知道?”

只是按着言书的说法,再加上爷爷的推断,这世上知晓此事之人并不多。

言书知他疑惑,笑了笑道:“圣祖和先皇在位时间都算不得长,靖朝虽说历经三代可实实在在也不过几十年罢了。我自出生到如今也才二十年,且不说旁的,只前朝遗民见过姜清歌真容的就不在少数。再者,圣祖爷将她囚禁也不是什么稀奇罕事,但凡有一个胆子大些胡乱揣测,这事儿也就包不住了。”

只是,轻易不会往自己身上联想罢了,可这秘闻但凡撕开一点口子,就再也遮不住了。

言书道:“左右我是要走的。否则,不说言家如何,便是凌家怕也要多受牵连。你知道我的性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牵三挂四的拖累。”

“若如此,自是要走的。”凌战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起身将房间的门窗都掩上,自袖囊中取出了一个卷轴,摊开了在桌上放平,拉了言书过来看。

层峦叠嶂,翠云高耸,确确实实是这一处交界地儿的地势图。

凌战肃了神色,随手一指,正是言书扫过的那一块,一字一句道:“从这儿往北再有数十里地,不过一两日就到了这处,单论地势,再没有别处比这儿更合适的了。”

绝缘峭壁下阴气森森的魔爪潭,向安殉职消失的地方。

言书目光扫过,连停留都没有多余半分,只去看凌战,言语间轻描淡写:“不行。”

他说话从来温柔,很少有这样果断回绝的时候。

听他这样,凌战好看的剑眉气的几乎倒竖,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想揪着他的衣领狠狠问一回:“言玉璃,你到底想干什么!”

“舞阳,你坐下。”言书瞧出了他着急上火,少不得软了语调温声相劝:“这事儿太大,单凭你自己断然是做不下来的,少不得要借助爷爷的力量。这决策,定然也是你们爷孙两商量得来的。说实话,我真心感激,可也确实不能尊令照办。你放才说,老一辈自有老一辈的根基,对于这点,我比你清楚。”

但凡老臣,只要有些远见,就该知道如何给自己留退路,尤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先皇“疯狂”皇朝的人。

不说凌肃,就连向安也是留有后手的,只是因为变故,叫他果断弃了这后手,甘心赴死罢了。

“如今,爷爷在皇城,要想实施这举措,有心无力,只能借着他隐藏的势力,而在这边塞,除了邓门,还有哪个可以翻手云覆手雨的左右这一路人的前程?”

邓门对靖朝的忠心毋庸置疑,可靖朝和皇宫其实并不是对等的两个存在。

邓将军爱国守国门,可天高皇帝远的,对皇家的尊崇不过尔尔,反倒是凌肃将军这样自年少时一块儿摸爬滚打过来,在枪林弹雨中同生共死过的存在更能叫他心服。

其实,这也是所有武将的共识。

谢韵想动凌肃,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凌家本身,而是以凌肃为代表的各路武将。

武将跟文臣不同,没法子说替代就替代。

言书一边说一边去看凌战的神情,见他低头耷脑的不说话,就知道这是说准了,接着道:“这样的道理,连我都明白,皇上怎么可能不明白?以凌言两家的关系,只要我在这儿出了岔子,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爷爷,下一个自然就是邓将军。舞阳,这事儿不能这么办。”

要保自身最忌讳的就是漏了底牌,如果最后结局是这样,言书就不会抛家弃业的从皇城出来。

凌战被说的丧气,垂了脑袋不说话,寻了把椅子坐了,目光撇向一旁,低声道:“我不想你这样。”

永远都是这样,打着无情无义的面子,尽做些瞎牺牲的事儿。

他才多大啊,偏爱将那么些负担捆在身上,何必呢……

可除了这样,还能如何。

言书过去,靠着凌战坐了,取了一颗糖含了,只当暖了心扉:“事到如今,也不是你想不想的事儿了,送亲队伍走得慢,很多消息大约在我之前已经到了你这边了,舞阳,你该知道,皇城我已经回不去了,不止皇城,就连言家我也是回不去了的。在我出城前,二哥已经找了理由,将我从家里赶出去了,我啊,便是想回,也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些话,他也曾轻描淡写与人说过,无甚悲喜,倒是这回,因着是在凌战跟前,无家可归四字出口,连带着眼圈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