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品温如言》 章节目录 第1章楔子 > 算起来,已经过了好些年头。 那时候,阿衡还不认识她的丈夫;那时候,阿衡还在为她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这个问题悄悄揪心着。 每次搬着竹板凳在镇长老王家,看到电视里每年蹦跶一遍的孙猴儿,她都泪汪汪地惺惺相惜——这厮跟我是一样的。 然后,她低着头,吸着鼻子,从镇长家走回自家。镇上的学校都离她家甚远,她每次放学回家,也是这一条路。 那些时节,千户之镇,船连成屋,巷依着溪,分不清春夏。 那时候,阿衡是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暂且不好说,但她总算比猴儿同学幸福一些,她还有一双养父母,外加一个在病床上缠绵的弟弟。 弟弟很乖很好,名唤云在,患有先天的心脏病。 云在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他的药是她一手包办的,而她的出处,则是云在猜的。 儿时,阿衡总是被镇上的孩子欺负,被声声骂着“野种”。回到家,她也总是闷闷不乐。 云在那时病稍好一些,能跟着她识一些字。她教弟弟学字时,一边递药一边悄悄嘀咕:“你是阿妈生的,我不是阿妈生的,那我是从哪儿来的?” 云在唇上长年没什么血色,盯着药碗,想了半天,才用那样无血色的唇诚恳开口:“姐,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阿衡想了想孙悟空,又想想云在在病床上从没见过孙悟空,唔,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 但她哪知,云在身体清爽些时,也偷偷在镇长家看过《西游记》,而且是第一集。 镇子太小,好多知识都是上了初中生物课才被普及的。 但其实还不如不知道,因为信念太容易崩塌。 好吧,我不是石头里来的,那么我亲生父母长什么样? 阿衡如是想着,云云,给自己编造了无数个身世,看到小龙人时,觉得自己或许是神女生的;看到《孽债》,唱着“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心念一动,或许我爸妈是知青? 总之,小孩子很愁人。 后来她忙于应对云在的病情,渐渐长大,渐渐学会把心事放在心里。 父亲是镇子里唯一的医生,医术世代相传。 可是,他救不回自己的儿子。 云在十三岁时,已经病入膏肓,他们却没钱去省里瞧病。 云在发高烧,她把骨瘦如柴的弟弟抱进怀里,笨拙地说:“不要害怕,我把心分给你一半,他们说做手术就好。我把心分给你一半,咱们一起活。” 云在含着笑,唇边第一次有了血色。 快要绝望时,从比省城更远的地方来了一辆比他们全家人加起来还要值钱的车,走下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说要接她回家。 他说,可以送云在去省城看病;他说,温小姐,请跟我走。 温小姐是谁? 她分明姓云。 阿衡跌跌撞撞地收拾包袱,父母亲眼中都是泪。 她没有看云在一眼,那一眼,要好多年以后才来得及看。而此时的她,不是忘了,而是不敢。 其实,她不知道,云在也没有看她离开时的背影。他闭着眼,被角被攥得破了线。 章节目录 第2章一盆水从天而降 > 阿衡逃不过命运的恩赐, 在十五岁这年,终究遇上了希。 阿衡第一次见到希时,眼睛几乎被刺痛了。 在来到b城之前,有关这座城市的繁华是被圈在家中最宝贝的黑匣子里的。伴着梅雨季节的不定时发作,清晰甜美的女声在含混的电流中异常温暖。 她常常搬着竹凳摇着蒲扇坐在药炉前,不远处撑起的木床上躺着温柔腼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时玩过的玻璃球一般剔透漂亮,忽闪着睫毛,轻轻问她:“姐,今天的药,不苦,对不对?” 她抓着蒲扇,动作往往放缓,鼻中嗅着浓郁的药涩,心中为难,不敢回头,声音糯糯的,张口便是支吾:“嗯……不苦……” “姐,你说不苦,我信。”在在看她看得分明,轻轻微笑,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消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生动。 于是,她把放温的药喂到在在唇边时,眼睛便不大愿意看他。 她不好,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往往选择逃避。 而后,离开家,被带到另一个家中时,连告别,她也是在直觉上轻描淡写地忽略。 从南端到北端,从贫瘠到富贵,温衡拒绝了过渡。往好听了说,是“生性温和,随遇而安”;难听了,则免不去“冷漠自私,狼心狗肺”。 镇上人不解,说她云衡在云家生活了十六年,喊着云爸云妈“爸爸妈妈”那也是真心实意毫无做作的,怎么有了亲生父母便忘了养育恩了呢? 开凉茶铺的镇长儿媳妇眉眼一挑,笑开了几分嘲讽:“可惜云家统共一个破药炉两间露天屋,要是这养爹在机关大院住着,别说家中供个病菩萨,便是养一窝大虫,你们看那个丫头,是走还是钉着!” 这便是了,阿衡的亲阿公亲爹在b城,是住在机关大院,跺一跺脚便是能塌了他们这穷水小镇,陷落几层皮骨的大官! 自然,阿衡听不到这些话。彼时,她正咬紧牙根死瞪着车窗,怕一张口便吐个翻江倒海,秽了这名贵的车!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驰后退的景物不停从眼前划过。阿衡脑中一片空白,而后视线定格在逐渐清晰的霓虹灯上,眩晕起来,耳中鼓过猛烈的风声。 而当所有的一切隐去声息,睁开眼的一瞬间,车门缓缓被拉开,微微弯曲的修长指节带着些微夏日阳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衡承认,当时对那双手是有着难以明的期许,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兴许有些雏鸟情结。 “欢迎你,云衡。” “我是温思莞,”那少年咬着“温”字,声音清爽,“爷爷让我接你回去。” 温思莞……思莞…… 阿衡默念,她想起去乌水镇接她的李秘书说过,温家有一个男孩儿,是她的亲哥哥。 她轻轻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后,察觉到了什么,便不着声色地移开视线,略微狼狈地低下头。 思莞淡笑,当她害羞,也就不以为意。挥挥手,思莞颇有礼貌地向爷爷的秘书告别,理所当然地接过了阿衡手中的手提箱。 阿衡望着思莞,背影挺拔,与她不远不近,一臂之距。 穷乡僻壤的孩子,第一次来到都市,饶是本性稚拙,也总是存着几分出奇的敏锐。她看得出思莞的芥蒂,那么清晰的排斥,全部藏在眼中,令她尴尬得不得不选择忽视。 怔忡了片刻,她微不可闻地大口吸入空气,却终究郁在胸中。 随着思莞的步伐,她的视线慢慢在这座所谓的“机关大院”中游移。 一座座独立的白色洋楼规整错落在平整宽阔的道路两旁,明亮洁净的感觉,并不若她想象中的铺满金银,奢侈而易暴露出人们心中的欲望。 恰逢夏日,树木繁茂,几座别墅绰约着隐在翠绿浓淡之间。 当思莞走进石子小路,慢慢被大树遮住身影时,阿衡还在愣神,反应过来,已不见他人影。 她僵在原地,傻看分岔的石子路,不知左右。 还好这孩子生性敦厚温和,并不急躁,心中相信思莞看不到她,自然会按原路返回。再不济,也总能遇到可以问路的人。温慕新,阿公的名字,李秘书确凿地告诉过她。 黄昏时分,树后漂亮的白色建筑,映在云衡的侧面上,有些烫人。 下意识地,她抬起了面庞,眯眯被夕阳刺痛的眼,沿着半是凉爽的树隙,看到了一扇韶染成金色的窗。 窗内,有一道身影。 他的手很漂亮,他的小提琴也很漂亮,小提琴的声音很尖锐。 他的眼睛很大,他的目光很高傲。 目光所及,并没有她。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心跳如鼓。 明明只是隐约的人影,眼睛却无法移开。她宛若被蛊惑了一般,只能以仰视的姿势滞在原地,从树缝中以微妙而紧张的心情凝视着。 有匪君子,静静站在窗内,站在她以后不灭的记忆中,此刻,却只是一道剪影。 而后,她常常思索,以他为,经历的这十年,到底算什么。大半的时间,是她在暗恋。苦涩,甜蜜,是他把时光定格,可那些时光,却与他无关。 阳光洒在辫子上,阿衡仰着头,微微笑了。 她原本能听到琴声,可是,耳中却只剩下一片寂静,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缓缓的,好像被人溺在水中,消失了知觉,再无力周旋。 思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手鼓成喇叭,对着窗,喊了声:“阿希,怎么又摧残人的耳朵,起调错了!” 云衡被思莞吓了一跳,再抬起头,那人影已消失,仅余下空澄的窗。 未及她反应,刹那,窗纱被拉开了一半。再眨眼,一盆水已经干脆利落地泼在思莞身上,精准无误,无一滴浪费。 接着,那白皙的手快速收回粉色的塑料盆,砰的一声,重重关紧窗,拉上窗帘,驱鬼一般,一气呵成。 这一年,是1998年。 阿衡逃不过命运的恩赐,在十五岁这年,终究遇上了希。 许久之后,有人问她:“阿衡,你丫老实招,是不是当时就看上了大美人儿?”阿衡微微笑开:“怎么可能?” 当时吧,人小,傻得冒泡,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首都的人民就是与众不同,连泼水的姿势都特别嚣张,特别大爷,特别……好看…… 章节目录 第3章这个枝头不留娘 > 阿衡想过见到至亲的一千种场景,不外是鼻酸、流泪、百感交集,如同原来家中母亲爱看的黄梅戏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兴许是尴尬、不习惯,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着时间的距离而产生暂时无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种都想过,但都没有眼前的场景来得真实。而这种真实之所以真实,是因为它否决了所有的假设。 “思莞,你是怎么回事?”神态威严的老人把目光从阿衡身上缓缓扫过,定格在满身水渍宛若落汤鸡一般的少年身上。 “爷爷,我和希刚才闹着玩儿,不小心……”思莞并不介怀,笑得随和。 老人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到阿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觉得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被称作“爷爷”的老人凝视着,让她无处躲藏。 “你以前叫什么?” “云,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长大,普通话虽学过,但说起来极是别扭拗口。因此一个字一个字说来,显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辈分,你母亲有你时我给你取过一个名字,叫思尔,只是这个名字被人占了。你还是按原名吧,以后就叫温衡。”老人沉吟,看着眼前的孙女,半晌后开口。 被人占了?阿衡有些迷惑,眼睛不自觉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终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指间胀得脉络分明,袖口的水滴沿着手背,一滴滴滑落。 “张嫂,带温衡去休息。”老人叮嘱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后看向思莞,“去收拾干净。这么大人,不像话。” 爱之深,责之切。 阿衡随着张嫂踏上曲形木质楼梯时,想起老人教训思莞的样子,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 很小的时候,养父告诉过她,亲情是不可以用加减计算的,有便是全然地不图回报地付出,没有则是零,并不存在中间斤斤计较的地带。 那不爱呢,所以就会是冷漠吗? 正反对比,便是小镇上的老师,也教过。 “到了,就是这里。”张嫂走到二楼的拐角处,打开卧室的门。 “谢谢您。”阿衡声音温和,带着吴音的糯糯的普通话腔调有些滑稽。 张嫂脸色并不自然,端详了阿衡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阿衡把手提箱拖进卧室,却一瞬间迷糊起来。 满眼的暖蓝色,精致而温馨的设计,处处透露生活的气息。精致的蓝色贝壳风铃,软软的足以塞满四个她的大床,透露着温暖气息的被褥。 这里,以前住过其他的人吗?恍若闯入了别人隐私的空间,阿衡有些不知所措,为难地放下手提箱,轻轻坐在玻璃圆桌旁的转椅上。 方低头,就看到圆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精致的稻草娃娃。有头发花白翘着胡子威严的爷爷,眉毛弯弯笑眯眯戴着十字挂坠的奶奶,很神气穿着海军服叼着烟卷的爸爸,梳着漂亮发髻的温柔妈妈,眉毛上挑眼睛很大酒窝很深的男孩。这是……温家一家人吗? 阿衡看着那些娃娃憨态可掬,紧张的心情竟奇异地放松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们的轮廓。 “不要碰尔尔的东西!” 阿衡被吓了一跳,手颤抖,瞬间,娃娃掉落在地毯上。她转身,木木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来。 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父亲、母亲、弟弟云在,统统长得不像。她这样问过母亲:“阿妈,我怎么长得不像你?” “阿衡这样便好看。”母亲慈爱地看着她笑,“远山眉比柳叶眉贵气。” 云母长着典型的柳叶眉,江南女子娇美的风情;而阿衡长着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 眼前的中年女子,恰巧长着极是标致的远山眉。 阿衡站起身,僵直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轻轻蹲下身;看她怜惜地捡起掉落的娃娃,而后站起身。 她不问她叫什么,不问她多大了,不问她好不好,不问她任何妈妈会问的话,只是浅浅望她一眼,目光先是闪亮,而后黯然,冷漠地开了口:“这屋子里的东西,不要乱动。” 继而,离去。 阿衡看着女子的背影,蓦地,一种深刻的自卑情绪缓缓从心底释放。她是谁呢?这个孩子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气中,变成触及不到的尘埃。 无视,原来比抛弃更加残忍。 妈妈,那么温柔柔软的词。 阿衡的妈妈。 妈妈,妈妈。 阿衡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几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来。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爷爷。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甚至连见过的温思莞也不在。 老人问了她许多问题,阿衡每每紧张得语无伦次,直至他皱起浓眉。 “我和学校那边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学,有什么不懂的问他。” 清晨,阿衡再次见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书。 思莞坐在副驾驶座上,阿衡坐在与思莞同侧的后方。 阿衡从小到大,第一次来到北方,对一切自然是感到新奇的。过度熙攘的人群,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俏皮京话,高耸整齐的楼层,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风情,却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融着。 “思莞,前面堵车堵得厉害。”文质彬彬的李秘书扭脸对着思莞微笑,带着询问的语气。 “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和温衡先下车吧,李叔叔?”思莞沉吟半晌,看着堵在路口已经接近二十分钟的长龙,有礼貌地笑答。 阿衡背着书包,跟在思莞身后,不远不近,恰恰一臂之距。 许久之后,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总是一臂之距,显得有些拘谨。 思莞起先不注意,后来发现,一群朋友,唯有对他,才如此,饶是少年绅士风度,也不禁烦闷起来。 “丫头,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把手轻轻搁在阿衡的头顶,如是半开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坦诚作答。 正因为是哥哥,才清楚地记得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 这样谨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会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地放弃阿衡。 思莞选了小路,穿过一条弯弯窄窄的巷子。阿衡低头默默地记路,直至走到街角的出口,望见满眼的忙碌的人群。 命运之所以强大,在于它可以站在终点看它为你沿途设下的偶遇惊艳。而那些偶遇,虽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赞它的无可取代,但回首看来,却又是那样自然且理所当然的存在,好像拼图上细微得近乎被忽略的一块,终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喜爱终生的人时,他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间,低头专心致志地啜着粗瓷碗盛着的豆汁。 修长白皙的指扶着碗的边缘,黑发柔软地沿着额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侧颜,只露出高耸秀气的鼻梁。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翘的细发,深蓝校服外套第一颗纽扣旁的乱线,他的面容却完全是一片空白。 当时,七点五十八分。 “希,要迟到了,你快一点!”思莞习惯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长腿仍不停地向前迈去。 阿衡默默看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懒散地对着思莞的方向扬了扬纤细的指,却始终未抬起头。 希。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看到少年发丝上不小心扫到的豆渍,阿衡淡淡微笑,轻轻从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地放在积了一层尘垢的木桌上,而后,离去。 那少年并没有抬头,这时的他,对任何陌生人,似乎都冷漠得可怕。 章节目录 第4章EVE曾叫辛达夷 > 在水乡小镇时,阿衡除了弟弟云在,还有许多一起青梅竹马捉鱼戏水长大的玩伴,只是没升到高中,都纷纷离开了家乡,到北方一些繁华的都市寻梦。临行时无一例外,她们抱住她,对她说:“阿衡阿衡,离开你会很舍不得,我们一定要每天都给对方写信。” 可从最初的互通信件至完全失去联络,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光而已。只是为难了阿衡,每日抽出许多时间写信,可却只能对着“查无此人”的一堆退信发愁。 阿衡要上的学校,是初中和高中连在一起的b市名校——西林。在那就读的学生,要么成绩优异,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三者至少占一项。 思莞把阿衡托付给教务处的陈主任,便匆匆离去。听着陈主任话中称赞的语气,思莞想必是各项成绩都极出挑的学生。 陈主任对温家的权势很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高一最好的班级——三班。 阿衡站在三班门口,有些迟疑,攥着书包的手汗津津的,听到教室中的授课声,尴尬地想从后门走进去。转身时,却感觉一阵风冲来,随即,天旋地转,结结实实撞在了轻轻掩住的门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靠!奶奶的,怎么有人堵在门口!”瞬间,教室里静得只能听到一声洪亮粗口的回音。 阿衡头昏眼花,被那一声“靠”吼得魂魄俱散,仰起头时,看到了对方龇着八颗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惊悚。好像蹭出血了,阿衡看着手心渗出的血痕,终于有了真实感。 而本来凝固的气氛开始和缓,震耳的爆笑声传来,大胆的甚至开始起哄:“大姨妈,年纪大了,保重身体!” 那人揉着一头黑色乱发,回头怒骂:“滚你娘的!你才大姨妈!你们全家都大姨妈!” “辛达夷!”讲台上的女老师脸涨得像番茄,气得直哆嗦。 “啊,是郭老师,对不起哈,我错了。您别生气,您长得这么漂亮,配着猪腰子的脸色儿多不搭调,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脸,半是调侃半是挖苦。 “你!!你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个军礼,露出白晃晃的牙,然后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随即开始冒冷汗。 “愣什么呢!”少年咧开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而后,阿衡在来不及自我介绍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浑浑噩噩地融入了新的班级。 班上的学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阿衡,南方的转学生,长得一般清秀,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这些,也就够了。大家拼命挤进三班,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有那闲心管别人的祖宗十八代,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然而,有些孽缘终究还是埋下了。 辛达夷,在之后长达十年的时光中,不定期抽风兼悲愤交加,揉着一头乱发,手指颤抖地指着阿衡和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我辛达夷活了小半辈子哈,交过的朋友如过江之鲫、黄河鲤鱼,怎么就偏偏碰到你们这两个费治的?!” 阿衡微笑,眉眼温柔:“是吗?” 希冷笑,唇角微挑:“护舒宝,可真是难为你了?!” 达夷怒:“希你丫不准叫老子护舒宝!!!” 希睁大凤眼,天真烂漫:“那月月宝好不好?” 达夷泪流满面:“有差别吗?” 阿衡思索片刻,认真回答:“月月宝没有护舒宝好用。” 达夷口吐白沫。 对辛达夷而,阿衡、希在一起是绝对能让他短寿五十年的主,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让他短寿一百年。所以,每每众人痛呼“俩小丫的,谁要是再管他们,出门我丫的让豆腐磕傻”,达夷却誓牵红线,即使做地下党任敌方蹂躏也在所不惜,被一帮朋友连踢带打,直骂“受虐狂”。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要以为咱容易,要不是为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宁愿天天拿月月宝当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对小不要脸的!!!” 咳咳,总的来说,在名校西林流传颇久的辛氏达夷“一撞温衡误终身”,基本上不是野史。 那日之后,阿衡在班上,见人便带着三分温和的笑,半点不惹人讨厌,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半个隐形人的模样。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达夷正巧坐在斜后方,人也不大爱说话,但贫起来绝对能把人噎个半死。偏偏女生们又爱找他贫,被他气得小脸红紫各半,却也不发火,只是拐着弯儿地把话题往“希、温思莞”上绕。 “老子什么时候成了他俩的保姆?”少年说话爽利,带着讽刺。 “你不是和希、温思莞发小吗?”探话的女孩脸憋得通红。 阿衡吃惊,手中的原子笔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乱线。 “就丫的那点儿破事儿,老子说出来怕你们偶像幻灭!姐姐们,爱哪哪去哈,咱不当狗仔很多年。”少年不给面子,边挥手赶人边翻白眼。 阿衡想起泼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扑哧笑了出来。 “姐姐,您这又是乐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着前面微微抖动的背。 “没事儿。”阿衡小声开口,声音糯糯的。 “这姑娘声音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辛达夷小声嘀咕。 阿衡淡淡一哂,闭了口,继续算题。 “呀!老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乱糟糟的脑门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后拿起铅笔,轻轻戳了戳女孩,“你姓什么?” “温衡,我。”阿衡转身,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口音依旧奇怪,却带了些别的意味。 “果然姓温。”辛达夷不知怎的,想起另一个女孩,声音竟冷了八度,慢慢地,拿着铅笔的手松了下来。 辛达夷虽自幼鲁莽,做事不计后果,可却从不屑做那些排挤别人的小人行径。就算是为了思尔要破例,也断然不会朝一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姑娘撒气。是男人,总得顾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希那厮面前,他辛大爷可抬不起头做人!!! 他心里烦躁,憋了一肚子火,于是把书摔得“梆梆”作响。 阿衡心中隐约觉得同她有关,听着清晰的粗鲁的响声,心中竟奇异地变得平静,眉梢依旧是远山般温和的线,却带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学时,秘书小李照例在附近的停车场等着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个年级,放学晚一些。 思莞出来时,模样波澜不惊,可蓦地,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朝着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眸中瞬间积聚了波澜:“尔尔!” 阿衡心口发紧,转头望去,看到一个瘦弱的长发女孩愣在石柱旁的侧影。她听到思莞的喊声,却慌乱离去。 而这时,阿衡还不曾想过,一声“尔尔”究竟代表什么,只是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时刻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却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欲望一般。 “尔尔,不走,不行吗?”空荡荡的校门口,清晰地包裹着带着丝丝痛意的声音。思莞修长的指缓缓蜷缩,冰蓝色的衬衫贴在皮肤上,衣角被攥得有些变形,那般的委屈郁结于心,像个孩子一般表达了出来。 可是,那个被亲密地称作“尔尔”的女孩却恍若未闻地径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变得白天鹅般的高贵优雅。 温思莞失了温柔和礼貌,却没有追上去。他走到了远处,靠在石柱上,过了许久才回来,眼眶是红着的,看着阿衡,更加礼貌,也更加冷淡。 阿衡心中仿佛漫过一阵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这世界本真的模样。他们——思莞和他口中的“尔尔”,都迷路了吗?背道而驰,走得那么坚持,却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着,即使未曾做过什么,只要姓温,便意味着一种摧毁吗? 章节目录 第5章有个炸弹唤思尔 > 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之前,便又被冠了温姓。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女婴,说思尔找回来了。 当云衡在乌水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战心惊地活着时,那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温思尔。 姓温,代表什么呢?阿衡的爸爸是声名赫赫的海军军官,妈妈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惯养的资格的。 而温思尔,那个占去阿衡名字的姑娘,正是这样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 这个思尔,优秀得过分。她会跳芭蕾,能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更难得的是,性格又极为俏皮可爱,温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温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嘴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捧在掌心的温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难过。 在温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这个老人寡居多年,温老太太嫁入温家没多久便一直在老家帮佣,种种变迁之后,又随着温家一同搬到了这个园子中。这一生素来勤恳规矩,因而极受温家老少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要归功于厨房。 云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煳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里,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感到莫名其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 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三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四下呢,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两下不热,四下会焦。”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 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畔溢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 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 阿衡不语,吸吸鼻子,笑了。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饭,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静,也并无别扭之处。 温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思莞和思尔两个素日里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可并无成效,思尔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爸……”温母轻轻放下汤勺,欲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 “能不能……能不能把尔尔接回家?”温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尔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尔尔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地摔在桌上。 思莞抬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温母不再说话,温婉的眉却皱成团,郁结在心。 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宜,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 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上去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温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温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悄悄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思莞对思尔的好,那日在校门口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温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凡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 瞬间,温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 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我吃饱了。”他转身离开,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了。”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气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语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味。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 思莞这边听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 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容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还有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而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没见过思尔。 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利的学生开始看她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有体面的穿着,因为穷,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意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地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眉眼看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利眼,可心中却又因思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希望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替思尔恨她的资格。 可惜,自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笑容,温柔坚韧地包容了所有。 章节目录 第6章桃花梦中桃花少 > 秋日到来,天气也渐渐转凉,温母虽为阿衡买过几次衣服,但温老见她一次也未穿过,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么还是穿着校服?”老人皱着浓眉审视孙女。 “学校新发的,很好。”阿衡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小。 “你现在是在温家,不是云家。”老人的眉越蹙越紧,慢慢有了怒气。 这个孩子,是在以这种方式,同他们对抗吗?温家的女儿,既是姓温,又几时被亏待过?她又何苦自甘下作! 阿衡攥着衣角,轻轻低下头:“知道了。” 老人听到女孩依旧明显的江南口音,惊觉自己说了狠话,思及过往种种,心中有了愧疚:“既然你喜欢校服,也就算了。”他轻叹一口气,“只是,穿着合身吗?” “很暖和的。”阿衡飞速用乌水话回答了,继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手轻轻翻过外套的内里,厚厚的,看起来很扎实。 “暖和就好。”老人舒缓眉头,本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浸入一丝温暖,“乌水话我能听懂的,你不用改口。” 阿衡诧异,随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带着温柔清恬的色泽。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乌水镇带过几个月的兵。”老人声音不复平日的严厉,有了些许温软,看着阿衡,严肃的眉眼也带了丝丝烟雨缠绕一般的柔缓。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 渐渐地,阿衡清楚了到学校的路,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步行或者坐公车上下学。 说来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却总是碰不到思莞,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得到。 她虽想同思莞说几句话,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罢。至于温母,一直忙于钢琴演奏会的事宜,也鲜少见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气,即使面对面听到嘲讽也不生气,只是一径微笑。对方渐觉无趣,也就慢慢不再戏弄她。 日子久了,大家反倒发现阿衡这般的脾气带来不少的好处。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声温衡,得到的答案永远是“知道了”,而后,整个教室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整理得妥妥帖帖。 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习惯,而最习惯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这习惯下惊人的便利。换作别人,即使泥菩萨大概也要憋屈得爆发了,阿衡却觉得,有时候吃亏是福,大事不错,小事过得去也就算了。 这一日,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末班公车仍需等半个小时,阿衡便选择了步行。 她习惯了走那条窄窄的巷子,橘黄色的路灯昏暗却奇异地带着静谧和温暖。那条路是用石子铺就的,踩上去有一种细微的磨砺的感觉。 阿衡走至巷子深处时停住了脚步。她看到两道清晰暧昧地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明的、暗的、缠绵的、艳烈的、火热的。 那个少年,穿着紫红色的低领粗织线衣,左肩是黑色暗线勾出的花簇,漫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明艳中的黑暗妖娆怒放。 他站在灯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却带着桀骜难折的孤傲倔强,颈微弯,双臂紧紧拥着灯下面容模糊的长发女孩,唇齿与怀中的人纠缠。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看到这般景象,定是觉得难堪尴尬。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连躲藏都忘记,背着书包,磊落细致地看着那个少年。 希。 阿衡唇微弯,无声呼出,心中确定至极,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明明没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年的相貌,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心中却有了那么清晰的烙印。 恍然间,少年仿佛觉察到了身后的目光,放开了环在女孩腰身的手,转身,静静地看着无意闯入的偷窥者。 阿衡惊觉自己的无礼,怔忡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可蓦然间,耳中轰鸣,只余下一种声音,那样的熟悉,像极了幼时夜晚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么都消失时听到的呼吸声。 那种恐惧,绝望,不甘心却又发觉自己正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翻滚而来。 阿衡又望了他一眼,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过桃花的绯艳纷飞,添了铺陈于水色之中的寒星点点,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高傲而漫不经心。 低头,长辫子打在了脸颊上,她慌不择路,匆忙离去。 浑浑噩噩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张嫂一直在等她。 她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口中极渴,捧起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却洇过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思莞刚巧下楼,看到阿衡脸色通红,大咳不止,便帮她拍背,顺了顺气。半晌,阿衡才缓过气,转眼看到思莞。 “呛着了?”思莞温声询问,淡笑。 阿衡点点头,她面对温家人,一向不擅开口,便是一定要说,也是用最简单、自己说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见到自己不自在,并不介意,客套几句,也就想要离去。 “等等……”阿衡这几天一直存着心事,虽然尴尬,还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转身,有些迷惑。 阿衡点点头,转身上了楼,不多时,便拖了一个手提箱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这里。”阿衡指着手提箱,轻轻解释。 “她?”思莞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眉眼有了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嘴拙,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晓阿衡说的是尔尔,神色复杂起来。 他同阿衡虽是亲兄妹,但是因为尔尔,心中终归对她存了猜忌,但见她从未提过尔尔,也就渐渐放了心。 可如今,她却把尔尔摆到了明面,并且当着他的面谈论尔尔的衣服,对思莞而,好像是对尔尔恶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难堪的驱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思莞,示意他打开。 思莞却愤怒起来,脸上结了寒冰,挥开她的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张嫂本在厨房热粥,听到巨响,戴着围裙,急急忙忙走到客厅,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还未开封的秋装。 “怎么了?阿衡,你把你妈给你买的新衣服都拿下来干吗?”张嫂稀里糊涂,瞅着前些日子蕴宜买给阿衡的那些衣服。这个孩子当时虽未说话,但看起来却极是高兴,可奇怪的是,后来竟一次都没穿过。 思莞诧异,愣在原地。片刻后轻轻从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标处,果然是思尔的尺码,抬头看到阿衡过于平静的面孔,极是难堪。 “妈妈她……”思莞试图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阿衡过于简朴、袖口有些磨破了的校服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不会不清楚,阿衡比尔尔高许多。 她是故意的,以这种方式发泄对爷爷的不满。 思莞第一次,惊觉自己和妈妈的不公平。 妈妈将自己的痛有意无意地返还在阿衡身上。 而他,微笑着,推波助澜。 这女孩,全都看出,却平静笑纳。 章节目录 第7章卤肉京鸟卤肉饭 > 自那日之后,思莞便刻意同阿衡保持了距离,不同于之前的不温不火,现在带了些逃避的味道。 几日之后,张嫂带着阿衡买了秋装,说是思莞的意思。 阿衡皱眉,对张嫂说:“阿婆,我……” 张嫂活了大半辈子,又有什么看不通透的,拍拍阿衡的手安慰她:“我知道你对思尔没有敌意,只是你不明白,那个孩子的好。” 阿衡看着张嫂有些无奈的面孔,只得沉默。 思尔,想必很好很好。 阿衡想了想,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坠入了石块,压在了心口,堵得慌。 她同这个世界,被隔在一扇叫“温思尔”的门外。 可是,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谁规定,错误的开始,就必然走至错误的结局呢? 阿衡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叫嚣膨胀着的难过慢慢压下。 在她的眼中,乌水镇外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世,带着己身的期待,却因被现实挤压,错落成另一番滑稽的模样。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可必须拥有一个融入希望的理由。 往往,追寻的过程,恰恰被称作“生存”。 秋日的第一场雨随着红叶绵绵降落,打湿了一座座白色洋楼。初晴,透过窗,微凉的空气带着泥土被冲刷过的清新扑面而来。 阿衡在屋中不停地做物理题,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走至窗前,向外探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卷着树叶的干涩,晃得枫树沙沙作响。 阿衡支肘远眺,却被头顶尖锐嘹亮的啾啾声吓了一跳。 抬眼,白色砾石的屋顶上,有一只毛色绿蓝相间的鹦鹉,微勾的小爪子,上面有着斑斑血迹,黑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窗,望着阿衡。 阿衡看着小鹦鹉,知晓它定是受了伤被困在了屋檐之上。于是,她左手扶着窗,踮起脚,伸出右臂,却发现相差一掌之距。 “乖乖,等我。”阿衡心下有些歉意,暗想b市的鸟是不是也只会说京片儿,自己的半拉子普通话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 结果小鹦鹉突然尖叫起来:“卤肉!卤肉!” 卤肉? 阿衡诧异,也不晓得鸟儿能否看懂,她努力地对着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笑了笑,转身跑开。 思莞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揉着眼,开了门。看到了阿衡,先是尴尬,复而红了脸庞,温和开口:“怎么了?” 阿衡张口便是:“卤肉受伤,屋檐下不来。” 思莞带着庞大的精神力,再加上八分的歉疚,瞠目稚:“哦,卤肉受了伤,困在屋顶上,下不来了是吧?” 阿衡本来脑门子冒汗,但看到思莞迷茫着附和她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本来心中藏着的气闷也散了。她拉了思莞的衣角,快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探出窗外,指着屋檐上哆哆嗦嗦、可怜巴巴的小鸟。 “卤肉!卤肉!”小鹦鹉看到思莞,尖叫起来,亮亮的小眼睛泪汪汪委屈得很。 “啊!卤肉饭!”思莞脱口而出。少年本来带了三分迟疑,却在看到小鹦鹉之后,一瞬间,脱了鞋,爬上了窗沿。 “阿衡,搭把手。”思莞皱眉,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窗边靠近小鹦鹉,但是,姿势实在累人,伸出手去渡小鹦鹉,身子便没了着落。 阿衡赶紧上前,双臂环住了思莞的小腿,仰着头,看着少年,眼睛不眨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紧张。 小鹦鹉倒也乖觉,不错一步地缓缓蹦到思莞手心。 少年转过身,诧异地看到了阿衡环着的双臂,那姿势认真得倒像要接着他。他看着,愣了愣,觉着有趣,笑了起来,轻轻松松蹦下。 阿衡也笑,接了小鹦鹉,平日沉静的眸中倒流露出了几分稚气。 “你认识它?”阿衡找了纱棉,帮小东西蘸去血渍,看它神态可怜,弱声叫唤,倒像是在撒娇。 “认识。”思莞颔首,掏出手机正要拨号,却听到楼下催命一般的门铃声。 “嗬,这不,主人来了。”思莞笑,露了牙,洁白整齐。 阿衡轻轻顺了顺小鸟的毛,怜爱地看着它,心想小东西真可怜,这主人想必粗心至极,才让它出了笼子受了伤。 少年出了房间迎接客人。半分钟,阿衡便听到咣咣当当的上楼梯声和不安分的打闹嬉笑声。 一阵清风吹过,她抬了头,竟看到了那个美貌的少年。 “你?”她开了口,有些鲁莽。 “你是?”少年的声音是懒散的,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男孩的硬质。 他不记得阿衡了。 “阿衡。”思莞舔舔嘴唇,开口。 “哦。”希点了头,平平淡淡地扫了温衡一眼,可有可无地笑了笑。 他低头,看到了阿衡手中的小鸟,眼神霎时变得明媚,细长白皙的指狠狠地戳了小东西的小脑袋:“丫乱跑,遭了罪吧。啧啧,还伤了爪子,活该!” 那小鹦鹉极通灵性,看着少年,委委屈屈的表情,小翅膀抱着小脑袋,乌亮的小眼睛汪着泪。 希笑了,秀气的眉微微上挑着,霸道不讲理却有了生动,张口便骂:“少在少爷面前装可怜,就这点出息,还敢离家出走,翅膀硬了哈卤肉饭!”随即,漂亮的手揪着小鹦鹉的翅膀,想要把它揪起来。 阿衡看了心疼,就抱着小鹦鹉后退了一步,少年的手扑了个空。 “疼!”阿衡抬头,看着纤细瘦高的少年,搂着小鹦鹉护犊子一般开了口。 希愣了,也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大爷地踢了踢身旁的温思莞。 思莞委屈地摸了摸鼻子,温和地对着阿衡说:“这鸟是希养的,他一向最疼它,不会伤害它的。” 希冷笑,踹了思莞的屁股:“少爷我才不疼这个死东西!等养肥了,就炖了丫当十全大补汤!” 小鸟一听,躺在阿衡怀中,毛支棱了起来,硬了爪子,绝望地抹泪装死。 阿衡听懂了思莞的语之意,知道自己狗拿耗子逾了界,有些尴尬,便松了手,把鸟儿捧给希。 少年接过小鹦鹉,笑得得意,牙龈的小红肉露了出来:“死东西,回家少爷家法伺候!” 阿衡挪到思莞身边,小声问:“家法?” 思莞要笑不笑,压低了声音:“大概就是希塞上自己的耳朵,对着小东西拉小提琴!” 阿衡“哦”了一声,看着思莞,笑意浓重。 思莞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皮撑不住红了起来,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阿希,你什么时候买个鸟笼?卤肉饭老是乱跑,伤了碰了也不是个办法。” 阿衡有些疑惑,怎么b市人民养小鸟都不买鸟笼的吗? “不买。”少年黑发细碎,在耳畔划过优雅慵懒的弧度。 “它是它,我是我,人有自由,鸟也有自由。老子除了给它几顿温饱,又没干过别的什么,凭什么剥夺它的自由?” 思莞瞠目结舌。 希淡淡扫了他一眼,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阿衡微笑,她发现思莞在希面前极容易变得软弱,第一次相见是这样,今日也是如此。 后来她知道了,这个世界有一个词叫作“气场”。 而这词,生来为希所造。 章节目录 第8章言少彪悍胎毛时 > 自从那只叫“卤肉饭”的小鸟被希带走之后,阿衡和思莞相处起来轻松了许多。偶尔思莞会揉揉她的长发,开开玩笑,温和地笑一笑。 这是……哥哥的感觉吗? 阿衡不确定,但这不确定又确实贴心,她就不愿意再计较下去了。钻牛角尖很累。 她想要认真地活着,像样地活着,慢慢地付出,慢慢地得到回报。 这是一种野心,战战兢兢的野心。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了名叫光阴的小河。这秋叶落了尽,以萧索的姿态迎接了冬天。 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尔尔,温家的人达成了默契,他们在尝试着接受阿衡。可是阿衡却觉得他们在隐忍,隐忍得很辛苦,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所以,在那个叫作“尔尔”的气球爆炸之前,她只能平静地等待,等待着生活赐予一些珍贵的转机或者欣喜。 尔尔是客观的存在,温衡却是主观的姓名。 客观主观,辩证唯物,这是政治老师教给她的东西。 当然,读书上学很累,这是客观主观都否定不了的真理。 不过才高一而已,每一科的老师都像斗鸡一般地红着眼抢夺他们的人民币,是谁说的来着,时间就是金钱。 阿衡虽然不会抱怨,但听到老师在课间无休止地“再讲两分钟”时,也会觉得肚子非常非常的饿,咕咕叫个不停。 下课时,大家一起冲向小卖部。 “靠!老子拿错面包了!草莓的,要腻死人了!”辛达夷揉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叫嚣,楼梯在颤抖。 “小变,跟老子换换,我只吃肉松的!”他笑着凑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身旁。 阿衡闷着声,笑了起来。 被辛达夷唤作小变的男生叫卫旭,长得清清秀秀,声音细细小小,爱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辛同学闲着无事,给他起了外号——小变态,简称“小变”。 卫旭虽然个性柔柔弱弱像极女孩儿,但毕竟是男孩子,听到罪魁祸首辛达夷号的一嗓子,面色发青,“哼”了一声,摇曳着杨柳腰,携着肉松面包款款离去。 “哟哟,大姨妈,把小变惹恼了,小心今天他带全体女生讨伐你!”旁边其他的男孩儿笑得东倒西歪。 “滚滚!谁怕那帮丫头片子!”辛达夷撇嘴,满不在乎,“你们谁有肉松面包,跟老子换换!” 男生都不喜欢吃甜东西,听了他的话,作鸟兽散。 阿衡看着手中的肉松面包,犹豫了片刻,跑到他的身旁,笑着伸出手上的面包,对辛达夷说:“换!” 少年的眼睛在乱发中很是明亮,可看到阿衡时,眼神却变得有些复杂,抓住手中的草莓面包,有些别扭地开口:“我不饿了!” 随即,漂亮的抛物线,把草莓面包扔进了垃圾箱,然后,转身离去。 阿衡有些呆怔,看着垃圾桶里孤零零的面包,叹了口气,捡了回来,拍拍上面沾到的尘土,小声用吴音开口:“一块五一个的。” “阿衡?”有些疑惑的声音。 阿衡转身,看到了思莞,虽知他听不大懂乌水话,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买了两个面包?正好,给我一个吧,快饿死了!”少年笑着伸出手,那双手干净修长,他看着阿衡,轻声抱怨着,“今天学生会开会,忙活到现在才散会。刚刚肚子有些饿,去了小卖部,面包已经卖完了。” 阿衡有些感动,把手上的肉松面包递给了思莞。 “我想吃草莓的。”思莞嘴角的酒窝很扎眼,楼梯上来来往往的女生看得脸红心跳。 阿衡笑了笑,摇了摇头:“脏了。” 思莞微笑着表示不介意,阿衡却背过了手,笑得山明水净。 她抱着草莓面包,到了教室所在楼层的回廊上,打开纸袋,小口地咬了起来。 阿衡说不准草莓面包和肉松面包的差别在哪里,只是觉得草莓酱甜味掩过酸味,并不是她尝过的草莓的味道,但是叫作草莓面包又名副其实,着实奇怪。 不过,很好吃。 立冬的那一天,下了雨。张嫂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放学去家,说是老爷子请温家全家吃饺子。 老爷子是阿衡爷爷的老朋友,一起上过战场流过血换过生死帖的好兄弟。以前两人未上位时,一个是团长,一个是政委,一武一文,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本来说是要当儿女亲家,结果生的都是带把儿的,也就作了罢。 思莞本来说放学要同阿衡一起走的,结果被学生会的事绊住了。阿衡在办公室外等了半个小时,思莞过意不去,便假公济私,推说有事,拿了办公室储用的伞走了出来。 “冷吗?”思莞撑着伞问阿衡,星眸温和。 阿衡戴上了连衣帽,摇摇头。 两人安静地走在伞下,一左一右,一臂之距。 冬日的风有些刺骨,雨一直下着,年久失修的小胡同有些难走,脚下都是稀泥。 两人躲着泥走,却不想什么来什么,被骑自行车经过的下班族溅了一身泥。 少年少女掏出手帕,手忙脚乱,顾此失彼,被雨淋湿了大半。 “跑吧!”思莞笑了,“反正衣服都湿了。” 阿衡在水乡长大,小时候淘气,凫水、摸鱼,更有梅子黄时雨佐伴年华,因此,并不习惯打伞。现下,思莞提议,倒合了她的心意,冲思莞点了点头,便冲进了雨中。 阿衡在雨中小跑,却感到这里的雨和乌水镇的完全两种模样。 远方的温柔沾衣,眼前的刚硬刺骨。 两种不同的感觉,天和地,勾起了心中那根叫作思乡的心弦。 思莞慢步走在雨中,静静温和地看着阿衡的背影。 他的脸上有冰凉如丝的雨滴滑过,眼睛一点点,被雨水打湿,回忆的旧胶片在雨中模糊而后清晰起来。 他见过的,一幕一幕,黑白的电影。有个女孩曾经调皮地扔了他手中的雨伞,握着他的手,在雨中奔跑。他习惯于勉勉强强跟在那个女孩的身后奔跑,习惯于有一双小手塞进他的手中,习惯于在雨中看着那个女孩比之以往长大的身影,习惯于唤她一声“尔尔”。 他的尔尔,那片笑声在冬雨中,却像极了燕子呢喃人间四月天。 他是尔尔的哥哥,曾经以为的亲哥哥,可是莫名的一夜之间,和最亲的妹妹,成了陌路之人。 有时候,他恼着爷爷。既然明知真相,明知尔尔不是他的亲妹妹,为什么放纵着他们如此亲密?由着他们把血液混到彼此的身体内,才告诉他那个朝夕相处的最亲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前方的阿衡摇着手对他微笑,他却无法对她微笑,连假装都无力。 人间四月芳菲早已落尽,一束桃花悄悄盛开,却不是原来的那般明艳。 回到家以后,家中已空无一人,温爷爷留了一张纸条,说是先去家,让他们放学后尽快赶到。 阿衡和思莞匆匆换掉湿衣服,便离开了家门。 这时,雨已经停了。 “家,在哪里?”阿衡好奇。 “你见过的。”思莞笑了,引着阿衡绕过花园,顺着弯弯的石子路,走到参天大树后的白色洋楼。 “到了,这就是希家。”思莞揶揄一笑,修长的指指向洋楼。 “可巧,爷爷,姓。”阿衡恍然。 思莞不若平日的举止有度,大笑起来,眼睛明亮。 巧在哪里?爷爷不姓,难道还要跟着他们姓温? “温老三,你家的小姑娘有意思!”爽朗的笑声,粗大嗓门,震耳欲聋。 阿衡定睛,才发现门已经打开,站着希和一群大人,脸顿时红了起来。 爷爷看着她,笑意满眼,左边站着温妈妈,右边是一位十分魁梧高大的老人,微微发福,头发斑白,眉毛粗浓,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希美貌惊人,与老人的相貌南辕北辙,但眼中的神采,却像极了他,同样的骄傲,同样的神气。 “爷爷好。”思莞有礼貌地鞠了躬,笑嘻嘻地站到了希身旁,两个少年开始嘀咕。 “阿衡,打招呼呀,这是你爷爷。”温妈妈看着阿衡,脸上也带了难得的笑意,想是也被女儿逗乐了。 自从阿衡来到温家,今天是温母第一次打正眼看着女儿。 她是个长情的女子,在养女身上的满腔爱意既然收不回,那就继续爱下去。至于眼前的女孩,她的心微微颤抖着,却不敢亲近。 “爷爷。”阿衡的普通话依旧笨得无可救药,但是弯着腰的姿势,却规规矩矩。 “阿衡,温衡,好!好名字!”老人笑了,看着阿衡,益发怜惜。当年的事,是他一手促成,他对这女孩儿,满心的愧疚和心疼。 “帅,你倒说说,这名字好在哪里?”温爷爷笑眯眯。 “好就是好,我说好就好!”帅横了温老一眼,浓眉皱了起来,带着些微的孩子气。 “没天地王法了!”温老嘲笑。 “三儿,你别给我整这些弯弯绕绕的。老子是粗人,扛了一辈子枪,可没扛过笔杆子!”帅眼睛瞪得极大,语气粗俗。 “衡,取《韩非子·扬权》书中一句‘衡不同于轻重’。世界万千,纷扰沉浮,是是非非,取轻取重,全靠一杆秤。我家的小丫头,正是有衡之人。”温老看着孙女,眸中闪着睿智。 帅捧腹大笑:“三儿,你个老迷瞪,谁把自家丫头比成秤的啊?” 温老摇头,直叹气。 阿衡的眼睛却亮了。 幼时养父为其取名“恒”,意指恒心,与弟弟的名字“在”一起,恰好“恒在”,是希望他们二人长寿,承欢膝下。只是后来,上户口时,户籍警写错了字,这才用了“衡”字,其实并不若温老所,借了古籍取的名儿。 但,这番雕琢过的温和语,却几乎让她折叠了心中所有的委屈,连望着爷爷的眼睛,都欢喜起来。 “老头儿,什么时候吃饺子,我饿了我饿了!”希之前听大人说话,并不插嘴,这时得了空,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帅,模样十分乖巧,话却十分不乖巧。 “奶奶个熊!你喊我啥?!”帅恼了,粗话蹦了出来,弯腰脱了棉拖鞋,就要抽少年。 少年却机灵地躲到了温妈妈身后,对着帅做鬼脸,吐舌头,一脸天真烂漫。 阿衡看着他不同于平时的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样,小声呵呵笑了起来。 “你看,妹妹都笑话你了,真不懂事!”温母笑着拍了拍少年纤细的手,转眼看着帅,“伯伯,您别恼,小希就是小孩子脾气,淘了点儿,您还真舍得打他呀?” “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今天饶了你!”帅眼睛瞪得溜圆。 “老你也就逞逞嘴上威风!”温老笑骂。 老宠孙子,在他们一帮老家伙中是出了名的。 希小时候就皮,他恼得狠了,抬手就要打人。可巴掌还没抡圆,那孩子就哭得跟狼嗥似的,边哭边唱“小白菜,地里黄,三岁没了爹,五岁没了娘……”左邻右舍齐齐抹泪,指着老的鼻子骂他狠心,孩子长成这样基本都是老家烧了高香,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对得起祖宗八辈儿! 老瞅着孩子大眼睛泪汪汪忽闪忽闪的,越看越飘飘然,张口就说:“那是,也不看看谁的孙子,哪家孩子有我孙子好看?老温家的、老陆家的、老辛家的加到一起统统不够瞧!” 哪知,这话传了出去,老辛不乐意了。首长们老爱拿两人比较,两个人互相瞅对方都不顺眼,军衔越大,梁子越多。娶媳妇比,生孩子比,生孙子更是要比。 老辛抱着孙子辛达夷就找老理论:“你奶奶个熊!凭啥说俺家达夷没你家希好看!你瞅瞅你家希,那嘴小的,吃面条儿都吸不动,跟个丫头一样,没点子男人气!你还真有脸说,我都替你害臊!” 老大手一拍,也恼了:“你奶奶的奶奶个熊!你家辛达夷就好看了?一头乱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抱个猴儿呢!猴崽子就猴崽子吧,还是个哑巴娃,一场朋友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当时,达夷都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而希,两岁的时候就会满大街地“叔叔帅帅,阿姨美美”地骗糖吃了;三岁的时候飙高音基本接近高音家水准,虽然没一句在调上。 这深深刺痛了老辛那颗孱弱的老心脏,天天抱着辛达夷痛骂氏祖孙,辛达夷听得津津有味。 终于,辛达夷三岁零三个月又零三天时开了尊口,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希,你奶奶个熊!” 一句话逗得全院老老少少笑了几个月。 希娃娃幼小的自尊心却受了伤害,满院子地逮辛达夷,抓住就骂:“辛达夷你爸爸个熊你妈妈个熊你爷爷个熊你奶奶个熊你们全家都是熊还黑瞎子熊!” 于是,又成经典,久唱不衰。 希这孩子嘛,无法无天,自小便睚眦必报。别人欺负他一分,他一定要向别人讨回十分,便是今天少了一分,来日也一定补上。 为此,温老并不喜欢希,但是看着老朋友的面子,还是当成自家孩子对待。他最担心的是,思莞和希走得太近,被希教坏。 “还是阿姨疼我。”这厢,希像演舞台剧一般,夸张深情地单膝跪地,抓住温妈妈的手,红唇飞扬,笑得不怀好意,“阿姨,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呀?哎呀,我都不好意思了。那阿姨你就干脆甩了温叔叔,改嫁给我吧,啊!” “多大的孩子了,没一点正经,让你温叔叔听见了,等着他又抽你!”温母啼笑皆非,点着少年白皙的额,语气温柔亲昵。 “他不是不在嘛!”希满不在乎,漂亮的眸子益发促狭,瞅着思莞。 思莞哭笑不得。希只比自己大了半岁,小时候就吵着要自己喊他哥哥,他不肯,不知被小霸王暴打了多少回。 最后小霸王撂了狠话:“你不喊老子哥哥,老子还不稀罕呢!等我娶了蕴宜姨,让你喊我爸爸!” 于是,他肖想当思莞的后爸,肖想了十几年。 阿衡动动唇,呆呆看着希,傻了眼。这人怎么一天一副嘴脸?好没定性! “臭小子,别闹了!”帅脸气得通红,提着希的红色毛衣领子到阿衡面前,咬牙切齿,“跟你阿衡妹妹说说,你叫什么?” 帅并不知,阿衡与希已有数面之缘。 希的“”,希的“希”。这二字,已刻在心中,诚惶诚恐,再无忘记。 “希。”他淡淡打量她,黑眸黑发,唇畔生花。 “温衡。”她笑了,眉目清澈,语无害。 那时,她终于有了确凿的名目喊他的名字。 那时,他与她经历了数次无心的相遇,终于相识。 这相知,她不曾预期,他不曾费心。 一个十五,一个十七,正当年少。 恰恰,狭路相逢,一场好戏。 章节目录 第9章另一个也是一个 > 十二月份,已经供了暖气,屋内暖洋洋的,跟门外是两个天地。阿衡一进门,顿时觉得手脚涌进一股热流。 家的装饰特色明显在墙上的照片上,一幅幅,画卷一般,很是清晰明媚。但奇怪的是,那些人与物铺陈在墙上,像是被赋予了新的灵魂,源源不断绵延着温暖和……冷漠。 “希拍的。”思莞看她目不转睛,笑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作品,眼睛很亮,“阿希他很有艺术天赋,有空的时候常常乱跑,写生、拍照,样样拿得出手。” “墙角的那幅,是去年我们一块儿出去玩时拍的。”思莞指着墙角的照片问她,“你猜,是在哪儿拍的?” 阿衡凝神看着那幅照片,越看越迷惑。明明水烟缭绕,像是在云端,却无端生出几颗褐石,奇形怪状,天然形成。 她摇了摇头。 希没好气地拍了思莞一下,随即向厨房走去。 “温泉水下,他蹲在那里拍的。”思莞看着照片,漾着笑,“那家伙总能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阿衡也笑,她望着那幅照片,有些不由自主地走近,伸出手,摸了摸那云烟、褐石。平和的眼神,却生出一种渴望和羡慕。 “下次,带我一起,好不好?”她看着思莞,糯糯开口。 父亲教过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少年时,当立少年志。她渴慕着温暖,更渴慕着流浪。这流浪,是大胆的念想,但却不是青春期的叛逆。 无论是做云衡,还是做温衡,她都会中规中矩。但是,自由是少年的天性,她想要偶尔行走,改变一成不变。 当然,看着思莞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要求为难了他。 “好。”身后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 阿衡转身,看到希蹲在一旁,乖巧地捧着一个白瓷碗,嘴中塞满一个个饺子,眉眼在黑色的碎发中,看不清晰,但那唇,红得娇嫩好看。 “谢谢。”她的手心出了汗,如释重负。 “嗯。”希没空搭理她,看着白白胖胖的饺子,心满意足。 思莞有些诧异,却还是笑了。既然是希决定的,他无权置喙。 “吃饺子了,孩子们!”厨房里一个矮矮胖胖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端着饺子走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 “小希,到餐厅去吃,蹲在这里成什么样子!”男子笑骂,看着希,踢了踢他。 “啊,李伯伯,让您端出来了,怎么过意得去。”思莞大步上前,有礼貌地接过去。 “这是阿衡吧?”男子端详着阿衡。 “阿衡,这是李伯伯,爷爷的警卫官。”思莞对着阿衡,低声说。 “李伯伯。”阿衡低眉小声开口。 “好,好!”男子点头,面色欣慰,眼泪几乎出来。而后,他走到阿衡面前,轻轻摸摸她的头发,温开口:“好孩子,回家就好,你受苦了。” 阿衡有些怔忡,思莞也呆了,只有希继续埋在那里塞饺子。 “李警卫!”餐厅传来帅的大嗓门。 “到!”李叔叔打了个军礼,声音嘹亮。 “呀,你们两个,还让不让老子好好吃饭!”希吓了一跳,大咳起来,被饺子呛得直掉眼泪,面色绯红像桃花。 李警卫上前使劲拍希的背,直到他把卡在喉咙的饺子吐了出来。 “阿希,你一天八遍地听,怎么还不习惯呀?!”思莞递水喂他,笑着开口。 “奶奶的!”希一口水喷到思莞脸上。 “阿衡,多吃些,天冷了要冻耳朵的。”张嫂看着身旁的女孩,唠唠叨叨,“我和你李伯伯一起包的,香着呢!” 阿衡猛点头,在氤氲弥漫的水汽中小口咬着饺子。 “大家能吃出来是什么馅儿吗?”李警卫笑眯眯地看着围着餐桌的老老少少,他一向擅长调节气氛。 “嗯,有虾仁、猪肉、海参。”思莞琢磨着舌尖肉馅的韧性,酒窝有些醉人。 “冬瓜、笋子。”温老开口。 “姜粉、葱末、料酒、鸡精、高汤。”温妈妈品了品汤水,开口。 “差了差了。”李警卫笑。 大家细细品味再三,交换了眼神,都颇是疑惑。还能有什么?眼前坐着的,吃东西个顶个的刁钻,一个猜不出倒算了,难倒一桌,李警卫也算有本事。 “李妈,你忒不厚道,那么刁钻的东西,谁猜得出来?”希打了个饱嗝,拿餐巾纸抹了抹嘴,漂亮的大眼睛弯了弯,水色流转。他提前钻过厨房,知道馅儿里还放了什么。 “哪里刁钻了?大家常常见到的东西。”李警卫听到少年的称呼,并不恼,已经习惯了自家孩子的毒舌。 他养大的娃儿,什么德性,自己能不清楚? “丫头,你说说。”帅瞅了阿衡半晌,看她一直默默地,想要逗她开口。 阿衡抬了头,声音有些小,糯糯的音调:“橘子皮。”然后,又把头缩回氤氲的水汽中,小口小口地咬饺子。 大家愣了,齐刷刷地看向李警卫。 李警卫笑得益发慈祥,眼角的皱纹挤到了一起:“阿衡说中了。今天买的猪肉有些肥腻,不是四肥六瘦,我怕小希挑嘴,就剁了橘子皮进去,既去腻,又去腥,刚刚好。” “呀!李妈,你明知道我不吃肥肉的呀,还虐待我!少爷我要扣你工资!立刻扣!马上扣!上诉无效!”希撇了嘴,细长漂亮的手不停地玩转着电视遥控器。 “哟,不劳少您费心,咱的工资不归您管。”李警卫乐了。 他因战时立了一等功享受国务院津贴,在家当希这厮的保姆,完全是看在老上司的面子上义务劳动。 别人为无数人民服务,他只为一个人民服务。这一个,不巧是一个一脚踏进精神病院,一脚踏进火星的臭小子! 希觉着孝顺自家老保姆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便闭了口,懒洋洋地把头埋在沙发中。 阿衡吃得很撑,但是爷爷劝得殷勤,只好学思莞的模样,小口吸着饺子茶,既有礼貌又磨蹭了时间。 偶尔透过雾气,朦朦胧胧的,看到那个少年,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黑发覆额,红衣茸软,好看得厉害。 在家做客时,阿衡一直未见希的父母。起初以为是工作忙碌,后来听到爷爷和母亲的零碎对话,揣测了,才渐渐清楚。 原来希的父母是驻美外交官,在他不到一岁时便出了国。 爷爷对母亲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希野是野了点儿,但是父母不在身边,帅又不是个会养孩子的,能拉扯大都算那孩子命好。咱们思莞和他玩归玩,好是好,但是希的那些脾性可是学不得的。” 阿衡听了,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她默默上了楼,不停歇地做英语题。 说来好笑,阿衡学普通话没有天分,但英语却念得流利,照思莞的话,就是相当有卖国的潜质。 思莞有个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姓陆,在维也纳留学,两人通电话时,常用英语聊,趁机锻炼口语。 有一回,电话响时,思莞恰好在忙别的事,没空接电话,便让阿衡代接。阿衡普通话憋了半天,“你好”没憋出来,对方却来了一句:“hi,siwan?” “no,siwan has something at hand,this ishis sisiter,please waita minute.” 阿衡有些激动,心中暗想,来到b市自己第一次说话这么利索。 思莞手忙着,眼睛却闲着,瞄到阿衡的表情以后,笑得肚子抽筋。 “尔尔?”电话另一边,清越而带着磁性的标准普通话。 阿衡沉默了,半晌,特别严肃认真地对对方说:“another,another...” 思莞听了,愣了。 片刻后,笑了,看着阿衡,笑得特别真诚好看。 嗯,另一个吗?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嘛。 章节目录 第10章排排排球砸过来 > 教育部倡导素质教育,b市是皇城,响应中央号召,怎么着还是要应应景的。 于是,每个星期唯一的一次体育课,在阿衡的学校里,风风火火,喜气洋洋,运动服给学生定做了好几套。不过西林出品,绝对一水儿的仿冒,什么耐克阿迪背靠背,仿得惟妙惟肖,炉火纯青。 校长先生笑着说了一句话:“同学们,你们不好好学习,对得起给你们赶做名牌运动服的师傅吗?” 众深以为然,膜拜之,觉得有这么一句,校长这么多年说的话完全可以冲进马桶了。 是呀,不为素质,咱也得为那几个让人风中凌乱的商标,什么adidos、neki,多知名多销魂的品牌呀…… 可惜,冬天,天气不怎么好,冷风刮得飕飕的,树丫光秃秃的。阿衡浮想联翩,如果叶子是树的衣服,那么它也够奇怪,夏天绿袄,冬天裸奔……呵呵。 “裸奔”这个词,当时开始在学校流行,男孩子们吹牛皮说狂话,xxx,老子要是不怎么怎么样,咱就去裸奔。 阿衡觉得有趣,心中一直惦记着用这个名词,可是找不到机会。 于是,看到枯树,天时地利,触景生情。心中很是满足。 体育老师照常的一句话——自由活动,男孩子窝了堆,在篮球场上厮杀起来。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抱着排球叽叽喳喳,对着篮球场,颇有笑傲江湖指点江山的气势:这个长胡子的穿着耐克阿迪达斯以为自己是乔丹,其实是流氓;那个头发油了不知道几天没洗了“没人品没素质没家教”“三没”代表。舍你其谁,两个词: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阿衡对篮球懂得不多,但听到女孩子们的点评,憋笑憋得厉害。可不一会儿,女孩子们消了音。无一例外,矜持而高雅。 阿衡从缝里瞄了眼,看到了一帮高二的学生,正商量着和他们班打比赛,带头儿的恰好是思莞。他们这节课也是体育。 辛达夷看到思莞,笑得白牙明晃晃的,和少年勾肩搭背,倒也不辜负“发小儿”这词儿,竹马成双。可惜运球凌厉,篮筐砸得哐哐响,女孩子们听得心疼,嘶嘶怪叫:“大姨妈你轻一点,伤着温思莞你不用活着进班了!” 思莞表面温温和和,对着女孩子们有礼貌地点了点头,但是听到发小儿辛同学牙咬得咯咯吱吱,心下好笑,不晓得什么时候得罪了眼前的愣头青。不过自家兄弟不用给脸,抢了球,三步上篮,轻轻松松,正中篮板。 思莞身若游龙,回眸一笑百媚生,惊动了身旁的一群小母鸡。女生们心中羞涩得不得了,嘴上却骂辛达夷不争气,给他们三班丢人。 辛达夷横眉,大眼睛跟灯泡子似的瞪向女生,一句“靠”,感天动地,体育场颤悠悠的。 女孩子们知道辛达夷的脾气,便讪讪作鸟兽散,到一旁三三两两结伴打排球。 阿衡落了单,静静蹲在角落里。手臂伸直,双腕并拢,用腕力接球,她……也会的。 左边,篮球场,身姿矫健,挥洒汗水;右边,手势优美,笑语嫣然。 她在中间,不左不右。 于是,有些寂寞。 蹲了一会儿,脚有些麻,站起身,跺了跺脚;站了一会儿,站累了,再蹲下。 来回重复了好几次,阿衡觉得自己在瞎折腾,还不如回教室做几道物理题。 哪知她刚起身,一个白色的球就迎面飞来。 “嘭!”一张脸结结实实、热热忱忱地撞上了排球。 阿衡捂着鼻子蹲在地上,眼泪唰地出来了。 一个女孩跑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有些粗鲁:“哎,温衡,你没事吧?” “没……没……没事。”阿衡头有些蒙,鼻子疼得厉害,声音瓮瓮的。 “你说什么?” “没事。”她头晕晕的,星星绕着脑袋转。 “你能不能大声一点!”北方女孩子爽朗,见不得别人扭捏。阿衡声音很小,那女孩便提了音,有些不耐烦。 阿衡有些急了,真想吼一声“你丫试试被排球撞了脸还说不说得出话”,可惜,京话还处于婴儿水准,就闭了口,心里催眠着不疼不疼。 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更加沉默。 未过几秒,一股热热的东西从鼻孔中顺着指缝流下。 吧嗒,吧嗒。 鲜红鲜红的血。 阿衡本来就有点晕,身旁又围着一群人,越看越觉得模糊,头一歪,不省人事。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白茫茫的一片,浓郁的,是寒冷的味道。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与梦境不同的温暖气息。睁开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思莞。 “你醒了?”少年笑。 “嗯。”阿衡微笑,黑色的眸,温和清恬。 “还疼不疼?”思莞声音益发温柔,眼睛盯着她,眸中有了一丝怜惜。 阿衡看着思莞,也笑了,嘴角暖暖的,眉弯弯的。 “不疼。”她摇了摇头。 阿衡觉得自己不娇气,穷人家的孩子还娇气的话,简直要命。 在云家养成的习惯,不管是磕在树上还是石头上,即使磕傻了,父亲母亲问起来,一定是“不疼”。 云在,才有疼的资格。 思莞轻轻触了触阿衡刚被校医止了血的鼻子。 她朝后缩得迅速,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思莞,有些委屈。 思莞笑了,酒窝深深的,揉了揉阿衡的黑发,温声开口:“看吧看吧,还是疼的,疼了就不要忍着,嗯?” 阿衡眼圈泛红,本来自我感觉不怎么疼的鼻子,这会儿酸疼得厉害。可是,心中却好像烧着一个火炉,暖融融的。 从医务室回了班,每个人望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女生。体育课的下一节课是自习,阿衡暗自庆幸,回到座位准备做题。 “哟,小可怜儿回来了!” 阿衡抬头,前排的女生正阴阳怪气地看着她。 她愣在那里。 其他的女生嗤笑起来,看她的眼神带着不屑。男生们倒无所谓,坐在那里,只是觉得女生小家子气,但是生活如此无聊,有好戏看,此时不八卦更待何时?于是,他们皱着眉貌似做题,耳朵却伸出老长。 阿衡苦苦思索,人类的祖先除了猿猴那厮莫非还有驴子? “温衡,你教教大家呗,时间怎么计算得这么准,温思莞刚走过来,你就晕倒了?”用球砸到她的那个女生,隔着几排座位,朝着阿衡喊了起来,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很冰冷。 阿衡的手顿了一下,低了头,继续算题。 “装什么呢,你恶不恶心?” 阿衡觉得全身的血气都涌了出来,想要开口说“思莞是我哥哥”。可是,思莞是那么耀眼的人,大家那么喜欢他,她不能给他抹了黑。 有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妹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没有多瞧不起自己,但是在这种环境下,高看自己显然比瞧不起自己更加愚蠢。 当然,她长这么大,有过许多老师,却从未有哪一个教过她,受了侮辱还要忍着的。 所有的人在望着她。他们的眼中有戏弄、看好戏、嘲笑、得意、咄咄逼人的神色,却独独没有正直。 她静静地从教室后的储物柜中抱出一个排球,用适度的力气朝着那女孩的肩膀砸了过去。 “啊!”一声痛呼。 阿衡淡淡看着那女孩龇牙咧嘴,温和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轻轻开口:“疼吗?” 那女孩脸涨得通红,肩膀火辣辣的,心中十分恼怒,瞪着阿衡:“你干什么?” “你,在装吗?” 阿衡笑了。 人若不身临其境,怎么会体会到别人的痛? 别人待她十分,她只回别人三分。但这三分,恰恰存着她的自尊、宽容和冷静。 可,若这十分是善意和温暖,她会加了倍,周全回礼,好到心腑。 只可惜,这些人不知,连日后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的辛达夷,此时也只是不发一语。 阿衡从不记仇,但这事,她要记他个祖宗八辈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因为,那种被人侮辱的难过,即使生性宽厚的她也不曾真正忘记过。 真的,好难过,一个人。 那年那天。 章节目录 第11章雪夜苏东伤耳语 > 北方的天,冷得迅速,十二月的中旬,雪已经落下。 1998年的第一场雪悠悠飘落时,b市里的人们正在酣眠。 阿衡自小生活在南方,见过雪的次数五个手指数得过来。况且,每次下雪,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悄悄停止,了无痕迹。所以,她对雪的概念很是模糊,白色的、软软的、凉凉的,还有,吃了会闹肚子的。 这样的形容词虽有些好笑,但当思莞兴奋地敲开她的门,对她说“阿衡阿衡快看雪”时,她的头脑中确实只有这样匮乏而生硬的想象。因此,推开窗的一瞬间,那种震撼难以喻。 她险些因无知,亵渎了这天成的美丽。 天空,苍茫一片,这色泽,不是蓝色,不是白色,不是世间任何的一种颜色,而是凝重地包容了所有鲜美或灰暗,它出人意表却理应存在,以强大而柔软的姿态。 苍茫中,是纷扬的雪花,一朵朵,开出了纯洁。 阿衡蓦地想起了蒲公英。 那还是她年幼的时候。母亲攒了好久的布,给她做了一件棉布裙子,却被石榴汁染了污渍。邻居黄婆婆对她说,用蒲公英的籽洗洗就干净了。她盼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春天,去采蒲公英籽,漫山遍野,却都是飞扬的白白软软的小伞,独独未见籽。 那样的美丽,也是生平少见。只可惜,与此刻看雪的心境不同。当时,她怀着别样的心思望见了那一片蒲公英海,错失了一段美好,至今留在心中的,还是未寻到蒲公英籽的遗憾。 绵延千里,漫漫雪海。 下了一夜大雪,路上积雪已经很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街上的环卫工人已经开始扫雪,阿衡有些失望。 “放心吧,会一直下的,不会这么快就停。”思莞知晓阿衡的心思。 阿衡眯眼,望了望天,一片雪花刚好飘到她的眼中,眼睛顿时凉丝丝的。 “思莞!”隔得老远,震天的喊声。 思莞回头,笑了。呵,这组合难得,大姨妈和阿希凑到了一起。 他们仨连同在维也纳留学的陆流,四个人一块儿长大,但只有这两个是万万不能碰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一日不打架。打得恼了,思莞去劝架,苦口婆心,两个人倒好,勾着肩晃着白牙一起踹他,声声奸笑:“亲爱的思莞,你不知道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吗?” 他抹着眼泪向陆流呼救,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语气温柔若水:“谁让你管的?打死倒好,世界一片清静。” “达夷,阿希。”思莞用力挥挥手。 阿衡看着远处的两人渐渐走近。 两人一个白衣,一个蓝袄,个头不差什么。只是辛达夷比希结实得多,在辛达夷面前,希益发显得伶仃清冷。 “我刚刚还跟希说呢,前面看着那么傻帽的人肯定是温思莞,就试着喊了一嗓子,结果真是你!”辛达夷嘿嘿直笑,一头乱糟糟的发很是张扬。 “滚!”思莞笑骂,但亲密地搭上少年的肩,笑看希,“阿希,你今天怎么和达夷一起上学?你一向不是不到七点五十不出门的吗?” 希淡淡扫了思莞一眼,并不说话。 他穿着白色的鸭绒外套站在雪中,那雪色映了人面,少年黑发红唇,肤白若玉,煞是好看,只是神色冷淡。 阿衡看着他,感觉有些奇怪。 希好像有两个样子,那一日在他家,是霸道调皮无法无天的模样;今天,却是她与他不认识之时数面之缘的模样,冰冷而懒散,什么都放不到眼里去。 “丫感冒了,心情不好,别跟他说话。”辛达夷觑着希,小声说。 “噢。”思莞点点头,便不再和希搭话。 希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千万、一定不要和他说话,更不要惹着他,否则,会死得很惨。 这是温思莞做他发小儿做了十七年的经验之谈。 可惜,辛达夷是典型的人来疯,人一多便嘚瑟。 “希,不是老子说你,大老爷们什么不好学,偏偏学人小姑娘生理期,一个月非得闹几天别扭,臭德性!”辛达夷见希一直默默无害的样子,开始蹬鼻子上脸。 思莞脸黑了,拉着阿衡躲到了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少年轻飘飘地靠近那不知死活,笑得天真满足的蓝袄少年,修长的腿瞬间踢出,兼顾快、狠、准三字要诀,白色的运动鞋在某人臀部印下了清晰的四十一码鞋印。 某人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雪。 众人叫好,好,很好,非常之好! 这个姿势,这个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够踢出来的。 “希,武术?”阿衡小声问思莞。 “阿希不会武术,只练人肉沙包。”思莞颇是同情地看了看屁股撅上天的辛达夷,意有所指。 辛达夷泪流满面:“希,老子跟你不共戴天!你他妈就会突然袭击!” 希冷笑:“我貌似跟你说过,今天不准惹我!少爷我心情不好,做出什么事来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你丫别跟我说你忘了,刚刚喝豆腐脑的时候我重复了三遍!” 辛达夷理屈,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咬牙切齿:“希,你丫不要以为自己长得有三分姿色就可以踢老子!” 思莞绝倒。 希微微一笑,十分无奈:“爹妈生的,少爷我也不想这么人见人爱的。” 思莞爬起来继续绝倒。 阿衡则呵呵笑着。 阿衡对奶奶了解得很少,思莞只片语,但她能感受到他对奶奶的怀念。 奶奶是阿衡回到温家的前一年冬天去世的,爷爷虽是无神论的共产党员,奶奶却是个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常常教导思莞要心存善念,宽仁对待人和物,因为万物平等,不可以撒谎,做人应当诚实,对待别人一定要真诚礼貌。 思莞在奶奶的影响之下,也是忠实的信主者。 阿衡知道时,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思莞就是这样的人,始终温柔礼貌、待人宽厚。在他眼中,没有美丑之分,只有善恶,他能够平静大度地对待每一个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未曾冲动过的少年,却在圣诞节前三天,失了踪影。 准确算来,从那一天清晨起,阿衡就没有见到思莞。温家人起初只当他有事,先去了学校。 结果直至第二天,少年还未回家,打给希、辛达夷,都说没见过他。而思尔住的地方传来消息,说她也已经两天没回去了。家人这才慌了神报了警,央了院子里的邻居一起去找。 阿衡被留在家中看家。她想着,觉得这件事实在毫无预兆,思莞失踪的前一天还在说说笑笑,没有丝毫异常,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阿衡进了思莞的房间,一向干净的房间一片凌乱。刚刚,家人已经把他的房间角角落落翻了一遍,却未找到丝毫的蛛丝马迹。思莞一向干净,他回来看到房间这样,会不高兴的。 阿衡想到思莞看到房间乱成这样,眉皱成一团的样子,摇头笑了。她开始帮少年整理房间。 拉开窗帘,窗外依旧白雪皑皑,不过,辨得出是夜晚。 今天晚上是平安夜,阿衡对洋节没有什么概念,只是思莞讲得多了,便记住了。 平安夜要吃苹果,平平安安。 思莞在外面,吹着冷风,有没有苹果吃呢?这么冷的天不回家,冻病了怎么办?多傻呀,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如果和她不能说,总还有妈妈和爷爷的。 想着思莞也许马上就会回来,阿衡收拾干净了房间就去削苹果。 可削完一个,想着爷爷妈妈也一起跟着回来呢,又多削了两个。 端到思莞房间里时,阿衡的目光不经意扫到了墙上的挂历。十二月份,用黑笔画了一道又一道,最后停在二十二日。 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奶奶下葬的日子。 思莞曾经告诉过她,奶奶被爷爷葬在b市最大的教堂,但是,奶奶并不喜欢那个教堂,她最爱做祷告的,是一家小教堂,他说奶奶的灵魂一定会在那里。 苏……苏东教堂! 阿衡眼前一亮,穿上外套,便跑了出去。 出了院子,招了出租车。司机一听去苏东教堂,摆摆手,为难了:“小姑娘,苏东那边结了冰,路滑,难走得很。” “叔叔,钱,我有!”阿衡从衣兜中掏出所有的零用钱。 “哎,我说小姑娘,我这把岁数还贪你一点儿钱吗?”司机是个耿直的皇城人,有些恼了。 “叔叔,别气。”阿衡急了,“我哥哥,在苏东,两天,没回家!” “噢。小姑娘,那这样吧,我把你送到g村,那里离苏东大概还有两里路,路滑了些,车过不去,但走着还是能过去的,你看成吗?”司机也是个好心人,皱着眉,向阿衡提议。 阿衡十分感激,猛点头,上了车。 可惜,平安夜,市区人特别多,车走不快。 “叔叔,快,再快!”阿衡心中焦急。 “再快,就开到人身上了!”司机乐了,觉得小姑娘说话有意思。 “我哥哥,在苏东冷!”阿衡越急,嘴越笨。 司机有些感动,看了阿衡一眼,温和开口:“成,咱再快一点儿,不能让你哥哥冻着!” 等到了g村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阿衡交了钱,便匆忙向前走。 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对阿衡大声说:“小姑娘,一直向前走,看到柏子坡的路标,往右走三百米就到了!” 阿衡挥手,笑着点点头。 “姑娘,路上慢着点儿。”司机热心肠,遥遥挥手。 她已走远,并没有听到,只是在雪中遥望着陌生的好心人,微笑着。 阿衡本来对司机所说的路滑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狠狠栽了几个跟头之后,还是有些吃不消,但是心中一直胡思乱想,也就顾不得疼痛了。 万一,思莞不在苏东教堂怎么办? 万一,思莞不跟她一起回去怎么办? 万一,思莞和尔尔在一起,看到她尴尬了怎么办? 阿衡一路扶着树,终于找到柏子坡的路标。等在夜路中摸到苏东时,她全身已经被汗水和雪水浸透,黏在身上,很难受。 苏东教堂,设计很独特,干净温暖的样子,像是阿衡在照片里见到的奶奶的感觉。但是,这个教堂几乎快要荒废了,毕竟这里离市区有些远,而且不如其他教堂的规模大。 教堂的灯亮着,噢,不是灯,闪闪烁烁,应该是烛光。 阿衡想要推门走进去,却听到熟悉的声音,是思莞。 她笑了,放松下来。 “尔尔,你说奶奶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往日的温和清爽语气中,有着对对方的信赖。 “会的,奶奶的灵魂在这里,她一直看着我们。” 听起来温暖舒服的嗓音。 尔尔……吗? 阿衡想要推门的手又缩了回来。现在进去,太冒昧,让他们再多说会儿话吧。 “嗯,奶奶生前最喜欢这里,每年的平安夜,她都会带我们来这里。” 少年笑了。 阿衡有些遗憾,她也想见奶奶一面。在乌水,孩子们喊奶奶都是喊“阿婆”的,不晓得奶奶听到她喊她“阿婆”,会不会高兴? 爷爷告诉过她,奶奶的祖籍就是乌水。 阿衡无声地笑了,眸子变得愈加温柔。如果,她也有奶奶疼着就好了,她会做一个很孝顺的孙女的,她会给奶奶捶背、洗脚,做好吃的东西。 啊,对了,就做乌水的菜,奶奶一定很高兴。奶奶也许会给她做好看的香包;会对她笑得很慈祥;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用扫帚把坏人打跑;会给她讲很久以前的神话故事……呵呵。 “哥,如果奶奶活着,她也会不要我吗?”教堂里温柔的女声有些难过。 那么,如果奶奶活着,她会喜欢她的到来吗? 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轻轻开口:“不会的,没有人不要你!奶奶最疼你,你忘了吗?以前我和你拌嘴,奶奶总是先哄你的,对不对?” “可是,爷爷以前也很疼我,他现在还是不要我了。” 思莞声音有些激动:“尔尔,奶奶临终前跟我说过,她跟爷爷一样,是知道真相的。她明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孙女,她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偷偷调查过阿衡的下落,但是她却没有把她接回来,一直到去世都没有,也没有去看她一眼,不是吗?” “啪”,她听到胸中什么碎裂的声音,那么冷的夜,那么炙热的伤口…… 她静静从墙角滑落到冰凉的雪地,全身冰凉透骨。 阿衡,阿衡,她念着自己的名字,眼角一片潮湿。 好难受,心里好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不想要她呢? 为什么呢…… 她认真地当着云衡,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骂着野种的时候,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们没有错,他们说的是实话。 她认真地当着温衡,被所有爱着温思尔的人遗忘着、痛恨着,却没有办法吵闹,因为他们没有错,温衡抢了温思尔的所有。 这个世界,毕竟,先有温思尔,后有温衡。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自己。 为什么要存在?…… 为什么要明目张胆地存在?! 她有人生,有人养,却……没人要。 他们可以喜欢着她,可以善待着她,可除了她,他们永远都有更喜欢、更想要厚待的人。 为了那些人,顺理成章地把她随手丢进角落里。 那么难堪,像是垃圾一样,扔掉了也不会想起吗…… “温衡?”一双冰凉的手放在了她的头上,声音带着鼻音。 阿衡抬起头,看到了希。 少年穿得鼓鼓囊囊的,帽子、围巾、手套、口罩,一应俱全。 阿衡看到他,有些尴尬,垂了眉眼,收敛神色。 “思莞他们在里面?”少年指着教堂。 阿衡点了点头。 “哦。”少年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帽子上的绒穗一晃一晃的,映着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在雪中十分可爱。 “那咱们走吧。”希的声音,透过口罩传了出来,有些含混。 “去哪里?”阿衡愣了。 “回家。”少年简洁地回答,伸出手,轻轻地把阿衡从地上拉了起来。 “思莞呢,尔尔呢?”阿衡糯糯开口。 “我给温爷爷打个电话,一会儿派司机来接他们。你先跟我走。”希伸了伸懒腰,有些懒散地把双手交叠背在后脑勺。 阿衡点点头,转身看了看教堂,轻轻开口:“阿婆,再见。” 希淡淡开口:“她听不到的。” “为什么?”阿衡声音干涩,全身有些虚脱。 这告别费尽她所有的力气。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她在,上帝身边?”阿衡轻轻仰头,满眼的苍茫。 少年笑了,带着点哈气:“如果上帝存在,那她一定在你身边。” 阿衡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却不再开口,走在雪中,身姿冷漠散漫。 阿衡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刻,这少年比她还寂寞。 希忽然停了脚步,他穿得很厚,有些费劲地脱掉棉手套递给阿衡,微微笑道:“上帝从不救人,人却会救人。就好像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天经地义地维持风度。” 章节目录 第12章你是谁我不是谁 > 思莞和思尔回到温家时,阿衡已经睡着。她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那一天是她来到温家,睡得最安稳的一天。 没有做梦,没有烦恼,没有恐惧。 大概是平安夜的作用,平平安安。 清晨时,她起来得最早。下了楼,张嫂依旧在辛勤地做早餐,厨房里很温暖,飘来阵阵白粥的甜香。 阿衡吸了一口香气,耳畔传来张嫂哼着《沙家浜》的熟悉调子。她笑了,看来思尔也随着思莞回来了,要不然,张嫂不会这么高兴。 门铃叮叮地响了起来。 张嫂一进入厨房,基本上属于非诚勿扰的状态,自是不会听到门铃声。 阿衡小跑着去开门,是邮递员。 有人寄来贺卡,收件人是:云衡。 再简朴不过的卡片,粗糙的纸质,粗糙的印刷,小镇的风格,温馨得可怕。 一笔一画,干净仔细。 云在的字,一向写得不好。他常年在病床上,没有几日能练字,就连上学,也是听听便罢。 眼前的字,依云在的病情,也不过勉力才写成如此深刻。万幸,与阿衡不同——他十分聪慧。 “云衡,我十分之恨你。” 她眨眨泛红的眼睛,鼻子发酸。 “可是,抵不过想念。” 合上卡片,眼泪掉了出来。 这么巧,千山万水,卡片在圣诞节送到了她的手中,上面却印着:新年快乐。 应了谁的景,又应了谁的心情? 她的在在,和她一般土气,一般傻。不晓得洋节日,却估摸着时间,在很久以前寄出,期冀着1999年开始之前,那个固执地被他写作“云衡”的姐姐能收到他的新年祝福。 一张卡片,乌水至b市,又经历了多少风尘细雨,大雪云梦,才成这般珍贵? 有个少年,缠绵病榻,闭目思量,多久,才成这两行字! 思莞拉着思尔的手下楼时,阿衡正在吃早饭,低着头,沉默的样子。他的心有些难受,不晓得说什么。 “阿衡。”思尔小声略带怯怯地开了口,她在刻意讨好阿衡。 思莞心疼思尔,嘴角有些苦涩。 阿衡抬起头,看着那个女孩白皙小巧的面庞,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思尔,吃早饭。” 思莞松了一口气。 “思莞,也吃。”阿衡弯了弯眉,面色沉静温和。 思莞想起自己在教堂说过的话,当时头脑发热,为了安抚思尔,但却在潜意识中伤害了阿衡。 万幸,她听不到。 只是,回来时,书桌上削好的苹果让他措手不及,益发愧疚。 “阿衡,昨天的苹果,我吃了。”思莞脱口而出。 阿衡笑了,点点头,拿起身后的书包,轻轻开口:“我今天,值日,先走。” 思莞想说些什么,嘴张了又合,生出了无力感。 高一的下学期,阿衡在转来的头一次的期末考中一鸣惊人,拿了年级第三,班级第二。 在西林考了年级前三是什么概念,傻子都知道,b大没跑的。至于思莞,照常的年级第五,从高一到高二,挪都没挪过位置。 温家全家,都被阿衡的好成绩吓了一跳。不过,终究欢喜。家中有个这么争气的孩子,谁不高兴?况且还是之前基本上被盖了“废柴”印章的傻孩子。 温老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看着孙女,怎么看怎么顺眼;温妈妈也会在寒假带着阿衡转转b市,买些零食衣服,算是奖励;思莞虽然惊讶,但是想到阿衡平时学习用功的样子,也就明白了。 思尔自圣诞节后一直都住在温家,温老一直含含糊糊,没有表态,温妈妈和思莞乐得装糊涂。 只是阿衡有些尴尬,她的房间本就是思尔的,思尔回来了,她是搬还是不搬? 思尔从小身体底子就差,她睡在临时收拾好的客房,没多久就因为室内空气湿度不够,暖气强度差了些,生了病。送医院打了几针,回来之前,医生嘱咐要静养。 而后,思莞在阿衡房间外转悠了将近半个小时。 阿衡一早知道门外有人,听着脚步声更确定是思莞。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敲门,阿衡便开了门。 思莞止了脚步,轻咳一声,走到她面前:“阿衡,你住在这个房间,还习惯吗?”少年小心着措辞,不经意的样子,眉却蹙成一团。 “房间,太大,不习惯。”阿衡微笑,摇了摇头。 “那……给你换个小点的房间,成吗?”思莞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 “好。”阿衡笑开。 思莞眼睛亮了,嘘了一口气,酒窝汪了陈年佳酿。 “思尔,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糯糯的,唇虽很薄,笑起来却不尖刻。 “今天下午。”思莞开口,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现在,能搬吗?”阿衡把半掩的房门完全推开。 那里面,几乎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依旧是思尔在时的模样。床脚,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个行李包。 她早已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佯装不知地静静等待。 思莞的眸子却渐渐变凉,他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话,所有的忐忑不安,此刻显得凉薄可笑。 他一向不敢如家人一般,错判阿衡的笨拙或聪慧,可是显然,她聪明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善解人意得让人心寒。 他在她的房前,徘徊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样的愧疚和担心,却被一瞬间抹杀。 思莞心中有了怒气,面色如冰,淡淡开口:“你想要什么,我以后会补偿给你。” 阿衡愣了,随即苦笑,手脚不知要往哪里摆。 知道阿衡搬到了客房,温老却恼怒了:“温思莞,阿衡是谁?你跟我说说!”老人脸色冰硬,看着思莞。 “爷爷,您别生气,是我不好,哥他只是……”思尔在一旁,急得快哭了。 “我不是你爷爷,你如果真有心,喊我一声‘温爷爷’就行了!”老人拉下脸,并不看思尔,眸子狠厉地瞪着思莞。 思莞的手攥得死紧,看着温老,一字一顿:“爷爷您既然不是尔尔的爷爷,自然也不是我的爷爷!” 温老怒极,伸出手,一巴掌打在少年的脸上。 思莞并不躲闪,扬着脸,生生接下。瞬间,五个指印浮现在少年的脸上。 温老对待孙子虽然严厉,却从未舍得动他一个指头,如今打了他,又气又心疼。 “阿衡她是你亲妹妹,你知不知道!”老人心痛至极,拉过阿衡的手,让她站到他跟前。 “爷爷,尔尔算什么?”思莞一字一顿,声音变得哽咽。 温老声音苍老而心酸,拉着思尔的手,轻轻开口:“好孩子,算我们温家欠了你。你有你的好造化,不要再纠缠了。” 阿衡看着思尔。 思尔的脸色瞬间苍白,望着温老,眼中蓄满了泪水。她笑了起来,张口,话未说出,眼泪却流了出来,猛地攥着阿衡的手,带着哭腔问她:“你是我,那我是谁?” 阿衡的眼睛被女孩的眸子刺痛,转眼却看到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如同枯叶一般萧索坠落,直至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躺在地板上。 思莞大喊一声,抱起思尔就往外跑。 医生的诊断是尔尔因为气急攻心,再加上之前生病尚未好透才会昏倒。恢复起来也不算难,只要不再生气,静静调养就会康复。 阿衡赶到医院的时候,思莞正坐在病房中愣愣地看着睡梦中的思尔。 她在门外,趴在窗户上,站了许久,看了许久,脚酸了,鼻子酸了,思莞却连头都没有抬。 而后温母也听闻了消息,从钢琴演奏会现场赶到了病房。 “阿衡,你先回家,思尔这会儿不能看到你。”妈妈扫了她一眼,再一次把她推到门外。 阿衡静静地站在回廊,映在她眼中的是来来往往的被病魔折磨的人们,他们的眼睛空荡荡的。 回……家吗? 她的家在哪里…… 谁用寂寞给她盖了一座迷宫,让她那么久,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走了很久,停了的雪又开始飘落,萦绕在发间,直至伴她重新站立到温家门前。 可,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阿衡待了很久,却始终提不起勇气打开那一扇门。 她笑了笑,坐在了白楼前的台阶上。 这会儿,要是有人能把她带走就好了,阿衡静静想着,吸了吸鼻子。 也是这般的雪天,这般的冰冷……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见到了一切想要的东西,包括最爱她的奶奶,那么,她擦亮火柴会看到什么呢? 阿衡存了固执的念头,无法压下心头叫嚣的蔓延的希冀,摸着空空如也的口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幸福的道具。 火柴,好吧,社会主义社会没有资本主义的万恶,火柴现在很稀少,有钱都难买,扮卖火柴的小女孩不现实。 那么,海的女儿呢?噢,没鱼尾。 那么,莴苣姑娘?咳,莴苣是什么? 那么,白雪公主?好吧,她当后妈,喂温思莞吃毒苹果…… 阿衡想着想着,呵呵笑了起来,心情竟奇异地转晴。 她不爱说话,看起来很老实,却总是偷偷地在心底把自己变得很坏。这样的人,大概才能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东方不败,是不? “你笑什么?”好奇的声音,粉色的口罩。 阿衡抬头,又看到希。 他满身的粉色,粉色的帽子,粉色的外套,粉色的裤子,粉色的鞋,粉色的口罩,另外,背着粉色的大背包。 粉衣清淡,容颜安好,暖色三分,艳色三分。 “希。”她看着他,眼睛温暖。 “嗯。”他应了一声。 “你又来,救我?”她笑了,牙齿整齐,很是腼腆。 他看着她的笑,眼中闪过什么,但却摇头,只是眯了眯黑黑亮亮的大眼睛,问她:“那天,你说的话,还算不算话?” “什么?”阿衡莫名。 “让我带你去玩儿。”少年细长晶莹的指插进口袋,开口。 “你要,带我走?”阿衡小心翼翼地问他,大气不敢出。 少年点了点头,粉色的绒帽中垂出一缕黑发。 阿衡很是感动,看着少年,眼睛亮晶晶的。 “帮我拿行李。”少年从肩上卸下粉色双肩包,挂到阿衡身上,揉着胳膊,晃了晃脑袋,轻轻开口,“累死老子了。” 阿衡“哦”了一声,满腔感动化作满头黑线。 章节目录 第13章不愿做奴隶的人 > 当阿衡手中攥着火车票时,才有了真实的感觉。 她马上要离开这里了,阿衡如释重负,欢喜地唱起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她小声哼着,身旁的少年支着下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 阿衡脸红了。 “你跑调了。”少年平淡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酝酿了,呼出,“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样才对。” 你……才跑调了…… 阿衡吸吸鼻子,却不敢反驳,她记着思莞无数次说过希的坏脾气。 夜晚十点的车票,还差半个小时。 现在是春运期间,候车室里人多得可怕。希怕被人踩到,就带着阿衡蹲到了角落里,两人静静地等着检票。 “我们要去,s城?”阿衡小声问少年。 少年蹲在那里,忽闪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为什么?”阿衡心中着实有些窃喜,s城离乌水镇很近,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了s城。”少年轻轻开口,声音慵懒。 “你,去过,s城?”阿衡问他。 “没有。”少年摇头。 “那,怎么梦到?”阿衡瞠目。 “梦里有人对我说,那里有很多像我一样漂亮的美人,很多好吃的很多好玩的。”少年口罩半退,嫣然一笑,唇色红润,如同涂了蜂蜜一般。 阿衡扑哧一声笑了。 “313次列车的旅客注意了,313次列车的旅客注意了……”甜美的女声。 “开始检票了。”少年站起来,厚厚的手套拍了拍背包上的浮灰,挎在肩上。 那个背包阿衡之前掂过,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很沉。 她跟在少年身后,有些稀罕地东张西望。她坐过的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汽车,火车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不要东张西望,有拐小孩的。”少年掩在口罩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阿衡收回目光,看着希,有些窘迫。 她……不是小孩子。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戴着白色手套,站在检票口。阿衡乐呵呵地把两张票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笑眯眯地检了票,热心肠地对希说:“你们姐妹俩第一次出远门吧,做姐姐的,出门要带好妹妹呀!” 希露在口罩外的半张脸黑了起来,拿过票,不作声,大步流星地向站台走去。 阿衡边向工作人员赔笑脸,边跌跌撞撞地跟在希身后。 也难怪,希长得这么漂亮,又穿了一身粉衣,不认识的人大抵会把他认成女孩子。但显然,希并不高兴。 但她哪知,希何止是不高兴,简直是肝火上升。他从小到大,最恼的,就是别人把他认成女孩儿。 出了检票口,阿衡有些冒冷汗,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站台上闹哄哄的,形形色色的人几乎将她淹没。 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挤上了车,但是大多数人堵在车厢口,想等别人找到座位,不挤的时候自己再走。结果,人同此心,越堵越多,乱成了一团。 这厢,阿衡的眼泪快出来了,身旁高高壮壮的男子踩到了她的脚却浑然不觉。她试着喊了几声,但车厢闹哄哄的,对方根本听不到。 希靠着窗,多少有些空隙,看着阿衡被挤得眼泪快出来了,大喊了一声:“喂,我说那位叔叔,你脚硌不硌得慌!” 少年嗓门挺高,高胖男子听到了却没反应过来,只看着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发愣。 “妈的!”希恼了,咒骂一声,扯着阿衡的胳膊可着劲儿把她扯到了自己的胸前,双手扶着窗户两侧,微微弓身,给阿衡留下空隙,让她待在自己的怀里。 阿衡猛地浑身放松起来,低头一看棉鞋,上面果然有一个清晰的皮鞋印,抬头,是少年白皙若刻的下巴。 火车晃晃荡荡的,希粉色的外套有时会轻轻摩擦到她的鼻翼,是淡淡的牛奶清香,干净而冷冽,她脸皮撑不住红了起来,有些难为情。 大约过了十分钟,旅客们才渐渐散去,阿衡嘘了一口气。 希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开始按着车票上的号码寻找座位。 “23、24号……” 阿衡拉了拉希的衣角,指着左侧的两个座位,她感觉希明显松了一口气。 少年把背包安放好,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 阿衡坐在了希身旁,看了腕表,时针距离零点,差了一格。车厢,也渐渐变得安静。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阿衡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觉得自己很累很累……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坐在云家屋外。 她看到了熟悉的药炉子,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旧蒲扇,那橘色的火光微微渺渺的,不灼人,不温暖,却似乎绵绵续续引了她的期冀。 分不清时光的格度,家中的大狗阿黄乖乖地躺在她的脚旁,同她一样,停住了这世间所有的轮次转换。她眼中仅余下这药炉,等着自己慢慢地被药香淹没。 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妥。 恒常与永久,不过一个药炉,一把蒲扇,没有欲望,也就没有痛苦和伤心。 在这样庞大的带着惯性的真实中,她确定自己做着梦。可是,究竟她的药炉、她的阿黄、她的在在是梦,还是坐在火车窗前的这少年,或者远处病房中伤心的思莞是梦? 这现实比梦境虚幻,这梦境比现实真实。可,无论她怎样地在梦中惶恐着,在希眼中,这女孩却确凿已经睡熟,切断了现实的思绪。 这女孩睡时,依旧安安静静平凡的模样,不惹人烦,也不讨人喜欢。希却睁大了眼睛,保持着完全的自我。 他睡觉时有个坏毛病,要求四周绝对的安静,如果有一丝吵闹,宁愿睁着眼到天亮,也不愿尝试着入睡。 他无法容忍在自己思绪中断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别人却还在思考,还依旧以清醒的方式存在自己身旁,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少年坐在那里,悠闲地望着窗外,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翻滚而来。在火车中看雪便是这样的,小小的方块,好像万花筒,飞驰而过的景色中,雪花做了背景。 蓦地,一个软软的东西,轻轻栽倒在他的肩上。 希皱了眉,他厌恶带着亲昵暧昧意味的接触,并非洁癖,只是心中无条件地排斥。于是,郑重地,少年将女孩的头,重新扳正。 所幸阿衡睡觉十分老实,依着希固定的姿势,规规矩矩,再无变动。 阿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揉揉眼看着希。 希依旧是昨天的模样,只是眼中有了淡淡的血丝。 “你,没睡?”阿衡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浓重鼻音。 少年看了她一眼,平淡一笑:“你醒了?” 阿衡点点头。 “我饿了。”他轻轻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喜欢排骨面还是牛肉面?” 阿衡愣了,她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有些迷惑地随便开口:“排骨面。” 希看着阿衡,大眼睛却突然变得和善起来,隐了之前固定的犀利。 阿衡不明所以。 少年离开座位,回来时一手托了一个纸碗。 阿衡慌忙伸手接过,起身给希让座。 希哧哧溜溜地大口吃面,嘴角沾了汤汁,像长了胡子。阿衡小口吃着,边吃边瞄希。少年吸溜面的声音更大了,带了恶劣的玩笑意味。 四处的旅客纷纷好奇地望着他们,阿衡的脸唰地红了起来。 “好吃吧,我最喜欢排骨面了!”希装作没看到,笑着开口,因为热汤的温暖,脸色红润起来。 阿衡老实地点了点头。 希一向认为,人和人相处时,共同语最重要。他之前一直没有找到阿衡和自己的共同点,心中自觉生了隔膜。如今,她也喜欢排骨面,于是心中生出了同是天涯饕餮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 而阿衡自然不知,希望向她的和善,仅仅是因为一碗排骨面。 “阿嚏!”少年揉了揉鼻子,他好像又感冒了。 他一向畏冷,冬天都是使劲儿往身上穿衣服,捂得严严实实,最好是与空气零接触。即使这样,还是经常感冒,而且每次不拖个十几天是不会罢休的。 距离s城,还有半日的车程。 “你,睡一会儿。”阿衡看着少年。 希微微摇头,平平淡淡,却固执得让人咬牙。 “我,看着包,没事。”阿衡以为少年担心安全问题。 少年并不理会,拉上口罩,微微偏头靠向窗,闭了目养神。 阿衡看着少年轻轻合上的花蕊一般纤细的睫毛,有些尴尬。终究还是掏出手帕,折叠了,呈着依偎的姿态窝在他左手的外侧。 比起放在硬邦邦的座位上,这样,手会舒服很多。 少年的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但逐渐,手指还是以着安放的状态缓缓放松,陷入那一片柔软中。他像是真的睡着了。 阿衡低眸望着那方米色手帕中白皙如玉的指,微微一笑。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到了站。 下火车的时候,阿衡本以为又是一场硬仗,但所幸,希眼大,瞪人时颇有些冷气压,于是一路绿灯,顺利出了火车站。 南方同北方,截然不同的温暖气息。 阿衡轻轻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是熟悉的湿润和清甜。再睁开眼时,江南的曼妙风情已经定格在眼中。 如果b城里的人每日里匆忙得无暇顾及飞雪,那么s城里的人,悠闲得可以研究出怎样走路姿势最好看。 “现在,去哪里?”她歪过头,看着希。 “跟我走。”他开口,神情有些疲惫。 阿衡不作声地跟上,无条件地信任。 希买了地图,指着上面清晰的s湖开口:“这上面有船吗?” 阿衡好笑,点点头。 “船上提供民宿吗?” “有的。” 少年眼睛瞬间亮了,兴致勃勃地开口:“真的有?我还以为只在电视中出现。我们去吧。” 阿衡蹙眉,有些犹豫:“可是,你没坐过,会晕船。” “船上有好吃的吗?” 阿衡点头。 “有美景吗?” 再点。 “有美人吗?” 三点。 “晕死也去。”少年笑了。 所谓希,平生有三大好,一爱美食;二爱美景;三爱美人。而这三爱中,美人尤为重要。 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厮八年抗战,心仪的美人没有到手,只娶了一个会做美食但毫不起眼的媳妇儿,在满是狗屎的香榭丽舍大道上勉强赏了美景。 当然,这是后话。 章节目录 第14章至亲至疏唯坦诚 > “美人在哪里?!”希在船坞上吐了个天翻地覆。他青着脸,攥住阿衡衣角死也不放,决定讨厌她个至死方休,做鬼也不放过温家八辈祖宗。 阿衡看着少年冒着寒光的大眼睛,摸了摸鼻子。 她是无辜的。 船上确实有很多“美人”,只不过不是真正的美人,而是一种小黑鱼,长得小小胖胖,极是丑陋,但是味道却很鲜美,被渔人戏称“美人”,因此,她算不得撒谎。 但是,希看到上了饭桌的“美人”,如同霜打过的茄子,闭了口,死死地用漂亮的大眼睛瞪着温衡。 “小妹,让你阿哥尝尝鱼,我刚打上来的,鲜着呢。”撑船的是一位老渔夫,皮肤黧黑,抽着旱烟,坐在一旁,热情开口。 “阿公,我晓得。”阿衡笑呵呵地点头,把老人的话对着希重复了一次。 希看着盛满铝盆的小黑鱼,用筷子戳了戳,脸色阴沉,食欲不大。他刚刚晕船,吐过一阵子,胃中极是不舒服。 阿衡叹了口气,问老人:“阿公,你有没有薄荷叶?”她知道,渔人有习惯,采了薄荷叶含在口中,以便提神。 老人走向船头,捧了个小罐子,笑着递给了希。 少年拔开塞子,薄荷的凉甜扑鼻而来,罐中,是一颗颗暗红色的梅子,看起来极是诱人。 “是杨梅。”阿衡弯起了眉。 “用薄荷叶泡的,让你阿哥吃几个就好啦。”老人操着浓浓的水乡语调,使劲儿嘬了口旱烟,烟斗中星星点点,明明灭灭。 希默默嚼了几颗,起初觉得味道极是怪异,又辣又涩,毫无甜味,但吃过几个之后,觉得舌中味道虽然不够细腻,但是别有风味,胃中的不舒服也渐渐被压了下去。 阿衡淡哂,夹了一块鱼,剔了刺,放入希碗中。 希在家中一向享受皇帝待遇,李警卫帮他拾掇得舒舒服服,吃饭一向没有操过心。 这会儿阿衡给他夹了鱼,费心剔了鱼刺,他因为惯性,理所当然地吃了起来,却还未意识到其中的不妥之处;而阿衡,心中并未想太多,只是想做便做了,压根没有警觉,这番行为,其中蕴含着宠溺和亲密的意味。 当两人都当作稀松平常时,这事,又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吃完饭,嘴一抹,你做你的希,我做我的温衡,桥是桥,路是路。 小黑鱼是老人取了湖水用红椒炖的,绝对天然,味道鲜香嫩滑。希吃得心满意足,眼中的阴郁渐渐化了去,辣得出了汗,感冒似乎也去了好几分。 夜色渐渐深了,湖面映了月色,波光粼粼,银色荡漾。 老渔人帮二人收拾床铺,希、阿衡坐在船头,有些无意识地看着这一片山山水水。 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的冷意,只带了若有似无的凉。风轻轻吹过,水波沿着一个方向缓缓渡着,圆圆的漩儿,一个接着一个,交叠了时间的流逝,随意而温和的方式,却容易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希修长的腿盘在一起,坐姿舒服带了些微的孩子气。 蓦地,少年嘴角挂了笑。 他轻轻地哼起了一个小调。 阿衡以前从未听过,曲中带了淡淡的慵懒,淡淡的舒适,完全的希式风格。 不过,意外的好听。 后来,偶然间,她才知道,这曲子是g.l.的经典情歌《心甘情愿》。 爱就是一份心甘情愿。 那歌词写得之凿凿,希随意哼哼,未应了当时的景,可巧,却应了多年之后的她的情。 希起了身,折回船舱,出来时,抱了画板和一盏油灯。 “你要画画?”阿衡歪头问他。 少年点点头,黑发被风轻轻撩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画什么?”她笑了。 少年指了指湖岸环绕的青山。他坐在船板上,屈起膝盖,把画板放在了腿上,白皙的手旁,放着一整盒的油彩。 阿衡自船舱中帮忙寻了一个乌色的粗瓷碟子。希用湖水洗了,而后魔术师一般,暗黄的灯光下,抽出几管颜料,缓缓用手调了黛色。 他拿起了画笔,不是往日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是带了专注,所有的心神都凝注在眼前的画纸上。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画笔,轻轻地丈量着笔的位置,唇抿了起来,黑眸没有一丝情绪,看起来,冷峻而认真。 阿衡看着他将湖光山色缓慢而笃定地印在纯白的画纸上时,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感动。 自然造就了太多美好,而这美好往往被冷却忽略,孤寂淡薄地存在着。人们兴许怀着称赞欣赏的心情望着它,却总是由这美好兀自生长而无能为力,任渴望拥有的欲望折磨了心灵。 可当她望见了它生命的延续张扬——仅仅一张薄薄的画纸,一切衡量于它孤寂的岁月不过一瞬的时光,心中对这美好的渴望已经彻底止住,惊诧的是少年的才华,感动却为了一方山水有了合音之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停不下笔,她停不下目光,带了放肆的疯狂。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终于用拇指抹匀了最后一笔,丢了笔。 “好看。”阿衡望着画,虽然知道自己形容得拙劣,可依旧弯了眉,呵呵笑了。 希也笑了,他从画板上取出映着山水的画纸,一只手拉着一角,随着风,缓缓晾干。 “送给你。”少年轻轻将画递给她,秀气的眉飞扬着,黑亮的眸中带了狡黠,“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阿衡珍而重之地双手捧了画纸,认真地点了点头,抬头时,却发现少年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阿衡心一紧,伸手探向少年的额头,却发现滚烫得吓人。 糟了,发烧了! 少年伸手,推掉她覆在自己额上的手,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平淡开口:“我没事。”然后起身,进了船舱。 阿衡跟着走进船舱时,希已经蒙上被子,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她提着油灯站在少年床边,终究不放心,搬来小竹凳坐在床脚,吹熄了灯。 船舱外是水浪的声音,哗哗地流过,拍打,而后,静止,流淌。 月色下,她望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这身影勾勒了模糊,不真实的感觉愈加强烈。 阿衡心里空荡荡的,她知道希知道她在这里;她知道有她在,这少年不会放下戒备,好好休息。 但她却抱着熏了烟的油灯,不肯放手,手中满是刚刚触碰时指腹被烫得吓人的温度。 她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 阿衡一向觉得自己笨,可是这少年的心思,她一眼望去,竟清楚得再也不能。希在固执地坚持自我的尊严,他宁愿发着烧也不愿意一个陌生人随意走近自己。 于是,她叹了口气,静静地扭头欲往外走。 这时,少年却在被中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呻吟。阿衡心口发紧,仓促转身,想要走出船舱,去唤渔夫。 “等一等。”沙哑而略带隐忍的声音。 阿衡回头,那少年双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月光下,双唇发白,映得脸色益发嫣红。半晌,他才虚弱地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病了。”阿衡轻轻开口。 希有些烦躁地低头,语气稍显不安:“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 复又攥了指下的被褥,半晌,他才虚弱地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需要,休息。”阿衡摇头。 希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阿衡,兀自开了口:“温衡,你多大时学会说话的?” 阿衡静静看着他,不语。 “我是一岁的时候。李警卫当时抱着我,让我摸着他的喉咙听他发音。他教我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我学会了,于是对着他,高兴地喊‘妈妈’。可惜,他却没有夸我聪明。” 希微微一笑,呼吸有些粗重:“真是的,对这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鼓励的吗?” 他的声音强装着轻快,可听着,却像浸到水中的海绵,缓缓沉落。 “一岁半,学走路的时候,我家老头儿蹲在地上等着我靠近。那个时候,太小,感觉路太长,走着很累,可是又很想得到他手里的糖。那是思莞和……都没有的美国糖,是那两个人——抱歉,我不太习惯喊他们‘爸爸妈妈’——寄回来的。我想,如果拿到的话,就可以炫耀给思莞了。”希语速有些快,说完后,自己伏在被子上笑出声来。 阿衡嘴唇有些干涩,她靠近少年,抬起手,而后无力地放下,轻轻笑道:“然后呢?” 希笑得不止,半天才抬起头,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我闹着让李警卫抱我去思莞家,手里拿着糖,沾沾自喜地准备给他看。然后,张嫂告诉我,温叔叔和阿姨带思莞去儿童公园了,晚上才能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细碎的缓缓流动的光,像潮水,拍打过,流逝去。 “我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思莞。可是,那小子还敢对我笑。于是我把他打哭了……”少年微微合上眼,睫毛有着轻轻的颤动。 阿衡嘴角干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时候的她尚在襁褓,每日只会躲在妈妈的怀中抓着她的手睡觉。虽然妈妈不是亲妈妈,但却是所有希望和热爱的源头。 “希……”她迟疑着喊他,语气抱歉。虽然不知抱歉些什么。 少年却没有答话,他靠在床上,已经睡着,双手一直蜷缩紧握着,婴儿的姿态。 阿衡叹气,把自己床上的被挟了过来,盖到了希身上。确认他在熟睡,她才轻轻地把他安置平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头缓缓沉入软软的枕头中。 半夜,阿衡烧了热水,拿毛巾敷了几次。所幸只是低烧,出了一层汗,快天明时,少年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她一直在思索着希对她说的这些话,又有几分是愿意让她知道的。 生病的人太过脆弱,脆弱到无法掩藏自己。可不加掩饰的那个人,不在尚算熟悉的她应当看到的范围之内。 她不确定,希清醒的时候,是否依然期待她得知这个事实。 多年以后,尘埃落定,问及此,希笑了:“只是发烧,又不是喝醉了。” 那些话,确实是真切地想告诉她的。 阿衡摇头,她不觉得希是乐于倾诉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因为埋得太深,让她颇费思量。 希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阿衡,虽然我从不曾说过,但当时,确实是把你当作未来的妻子看待的,即使你并不知晓内情。因为,我始终认为,夫妻之间,应当坦诚。” 阿衡苦笑。 希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清晨,湖面起了一层淡淡的雾色。 他轻轻动了动指,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很重。 一层被,两层被,还有……一个人。 希挑了眉,恶作剧地想要推开女孩,却发现女孩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瞬间,静默在原地。 他皱了眉,半晌,散了眉间的不悦,笑了笑,轻轻推开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伸了懒腰,觉得自己一夜好眠,可惜,身上黏黏湿湿的满是汗气。 希厌恶地嗅了嗅衬衣,鼻子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无奈不现实,于是长腿迈出船舱,对着船头喊了出来:“啊啊啊,我要上岸,少爷要洗澡!” 戴着稻草帽的老渔人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阿衡也笑了。她刚刚就醒了,但是怕希尴尬,便佯装熟睡。 可是,这会儿,是真困了。 章节目录 第15章谁忘云家小女郎 > 终于上了岸,湖中的雾也渐渐散了。 希说:“我送给了你那幅画,你给我当背景模特好不好?” 阿衡点头说:“好呀好呀。”她脸红紧张地想着,哎呀呀,自己原来漂亮得可以当希的模特。 结果希说:“一会儿给景物当背景,你不用紧张,装成路人甲就好。” “哦。”阿衡满头黑线。 她照着希的吩咐走到梅树旁,其实是很尴尬的。可是,拿人东西,手自然容易软。 “再向前走两步,离树远一点。”少年拿着黑色的相机,半眯眼看着镜头。 “哦。”阿衡吸吸鼻子,往旁边移了两步。 “再向前走两步。” 盘曲逶迤的树干,娇艳冰清的花瓣,看着旁边那株刚开了的梅树,阿衡向前走了两步。 她在为一棵树做背景。 “再向前走两大步。”少年捧着相机,继续下令。 一大步,两大步,阿衡数着向前跨过,有些像小时候玩的跳房子。 “继续走。”少年的声音已经有些远。 她埋头向前走。 “行了行了,停!”他的声音在风中微微鼓动,却听不清楚。 “不要回头。”他开口。 “你说什么?”她转身回头,迷茫地看着远处少年嚅动的嘴。 那少年,站在风中,黑发红唇,笑颜明艳。 “咔。”时间定格。 1999年1月13日。 多年后,一幅照片摆在展览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 朴实无华的少女,灰色的大衣,黑色的眸,温柔专注地凝视。她做了满室华丽高贵色调的背景。 许多慕名前来的年轻摄影师看到这幅作品,大叹败笔。希一生天纵之才,却留了这么一幅完全没有美感的作品。 希那时,已老,微笑着倾听小辈们诚恳的建议。他们要他撤去这败笔,他只是摇了头。 “为什么呢?”他们很年轻,所以有许多时光问为什么。 “她望着的人,是我。”希笑,眉眼苍老到无法辨出前尘。只是,那眸光,深邃了,黯淡了,“我可以否定全世界,却无法否认她眼中的自己。” “你要不要去乌水?”当希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阿衡时,她正抱着矿泉水瓶子往肚子里灌水。 当模特很累,尤其像她这样的路人甲。梅花的背景,纸伞的背景,天空的背景,船坞的背景…… 阿衡心不在焉,反应过来时,一口水喷了出来。 希眯起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笑了:“你不想去?” 阿衡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少年:“可以去吗?” 希淡淡回答:“温衡,你的‘温’的确是温家的‘温’,可‘衡’却是云家的‘衡’。”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们让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扮演着什么样的人,却没有人在乎她什么样的过去和什么样的将来。 阿衡眼角有些潮湿,望着远方,有些怅然。 一团粉色轻轻挡住了她的视线,少年懒洋洋地开口:“你能看到什么?” 她哑然。 希笑:“不向前走又怎么会清楚!”他不再转身,一直向前走,背着大大的旅行包,背脊挺直,像一个真正的旅者走进了她生命的细枝末梢。 她和希再次坐了车,好像他们这次的旅行,三分之二的时光都在车上耗着。中国人旅游的良好传统——上车睡觉下车尿尿,阿衡履行了上半部,希履行了下半部。 阿衡睡了一路,希下了车,拉着阿衡找厕所找得急切。什么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王孙家,全是文人闲时嗑牙的屁话!对希来说,这会儿,西湖二十四桥明月夜加在一起,也不抵厕所的吸引力大。 “希,乌水镇这里,没有,公共厕所。”她辞恳切,深表同情。 “那怎么办?!”少年张牙舞爪,像极狰狞的小兽。 “到我家上吧,我家有。”阿衡很认真、很严肃,像是讨论学术性的论题。 “你家在哪儿?”希大眼睛瞪得哀怨。 阿衡吸吸鼻子,抓住希的手,猛跑起来。 希跑得脸都绿了,那啥,快……出来了…… 小镇很小,阿衡和希上气不接下气跑回云家时,云母正在和邻居黄婆婆聊天。 “阿妈,快拿手纸!”阿衡一阵旋风,急匆匆地把希推进自家茅厕。 云母愣了:“黄婆婆,刚才是我家丫头吗?” “作孽哟,我还以为只有我出现幻觉了!”黄婆婆抽出手帕擦拭不存在的泪水。 “阿妈,手纸!”阿衡吼了。 希看着满桌精致的饭菜,笑得心满意足:“云妈妈,您真厉害!” “家常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云母温和开口,“希……是吧?你多吃些。” 阿衡抓了筷子想要夹菜,却被云母训斥:“女儿家,没有规矩!客人没有吃你怎么能动筷子?” 阿衡吸吸鼻子,委屈地放了手。 就这样,在希的搅和之下,她的回来一点也不感人肺腑、赚人热泪,反倒像是串了门子后回到家的感觉。 “云妈妈,您喊我阿希或者小希都可以。”希极有礼貌,笑得可爱,他自小被称作“妈妈杀手”可不是浪得虚名。 “你,听得懂?”阿衡有些好奇,希怎么会听懂这些乡土方。 “我爷爷教过我。”希一语带过。 阿衡纠结了,她之前还自作聪明地做希的翻译,希当时在心里不知道怎么偷笑呢,肯定觉得荒唐。 只是,爷爷怎么也同乌水镇有瓜葛? 云母凝视了希许久,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晦涩,看着阿衡,淡淡开口:“阿衡,去喊你阿爸回来吃饭。” 希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来之前大概就猜到了,温衡的养父母是知道当年的那个约定的。 阿衡不明所以,点点头,起了身,轻车熟路地到了镇上的药庐。“阿爸!”阿衡望着在给病人称药的鬓发斑白的和蔼男子,笑得喜悦。 云父愣了,回头看到阿衡,眼睛里有着淡淡的惊讶。 阿衡跑到男子的面前,仰头看着父亲:“阿爸。”她的声音,像极了幼时。 “阿衡,你几时回来的?”云父放下手中的药材,和蔼问她,“你爷爷也来了吗?” 阿衡眼睛垂了下来,摇摇头,不敢看父亲的脸。 “你偷跑回来的?”云父皱了眉,声调上扬。 阿衡不吭声,杵在药庐前。旁边的行人窃窃私语,她尴尬得手脚不知往哪里摆。 起初是心中难受,她才不顾一切跟着希回到了乌水镇。如今,想到b城的温家,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太不懂事,他们说不定已经像思莞失踪那天一样,报了警呢? “你这个丫头!”云父气得脸色发青,抓起台上的药杵就要打阿衡。 阿衡呆了,心想阿爸怎么还用这一招呀,她都变了皇城人镶了金边回了家,他怎么还是不给她留点面子呢?可药杵不留情地挥舞了过来,阿衡咽了口水,吓得拔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夭寿的小东西!”云父追。 “阿爸,你别恼我,阿妈说让你回家吃饭!”阿衡吓得快哭了,边跑边喊。 “嗬,我就说,人家住机关大院的,怎么着也瞧不上这傻不愣登的丫头。瞅瞅,这不被人退了货!”开凉茶铺的镇长媳妇冬天开热茶铺,边嗑瓜子边看戏说风凉话。 你才被退了货!阿衡吸了鼻子,心里委屈,眼看大药杵马上上身,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一个追,一个逃,乌水镇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大人小孩都笑开了。 瞧,云家丫头又挨打了。 从小便是这样,阿爸打她从来不留面子,满镇地追着她打,别的人追着看笑话。撒着脚丫,阿衡终于跑回了家,冲回堂屋,带着哭腔:“阿妈,阿爸又打我!” “我让你跑!”身后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 阿妈望着她笑,拍了拍她的手,对着云父开口:“她爸,孩子一片孝心,刚回来,别恼她了,啊?” 云父“哼”了一声,转眼看到了希。 这孩子正津津有味地托着下巴看戏,大眼睛弯弯的。 “这位是?”云父搁了药杵,细细端视希。 云母淡淡开口,语气颇有深意:“将军的孙子,希。” 空气有些凝滞,云父的脸愈加肃穆,看着希开口:“就是你?” 希纤细的手握着筷子,笑意盈盈:“应该是我。我弟弟在美国,比温衡小太多。” 阿衡有些迷怔,他们在说什么? 云父沉吟半天,对着云母招手:“佩云,你跟我到里屋一趟。”随即淡淡看着阿衡说,“丫头,你好好招呼客人,饭菜冷了的话到厨房热热。” 希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块肉放在口中,嚼了嚼,眉上扬,对着云父笑道:“不用了,饭菜刚刚好。” 云父脸色有些不豫,但也没说什么,大步走进了里屋。云母深深地看了希一眼,随之跟着走了进去。 阿衡呆呆地,用手遮了嘴小声对着希开口:“发生什么了?” 希嘴中嚼着一根棍的排骨,腮帮鼓鼓的,漫不经心地开口:“大概,你阿爸看我不顺眼。” 阿衡悄悄地觑了少年一眼,小声说:“我阿爸,看我,也不顺眼的。你别生气。他是医生,只看病人,顺眼。” 少年轻飘飘地吐出骨头,幽幽开口:“人傻是福。” “哦。”阿衡稀里糊涂地点头赞成。 晚上,阿衡黏着云母要同她睡一间,云母拗不过她,便应了。 希睡到了旧时阿衡的房间。云父则是睡到了云在的房间,云在正在南方军区医院治病。 “阿妈,你想我不?”黑暗中,阿衡缩在被窝中,眼神带着渴盼。 “不想。”云母手轻轻摩挲着阿衡的头,温柔开口。 阿衡难受了,失望地望着母亲:“可是,阿妈,我想你。”她在被窝中轻轻缩进母亲的怀抱,那个怀抱,温暖而安宁。 “在温家,又躲在被窝里哭了,是不?”云母叹了一口气。 “没有。”阿衡把头抵在母亲怀中,闷闷开口。 她没有撒谎,在温家,除了到的那一天哭了,之后,再也没有哭过。 云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温暖和感伤:“阿衡,阿妈对不起你。” 阿衡背脊僵了一下,随即紧紧搂住母亲:“阿妈,不是你的错。” 云母有些心酸:“阿妈为了在在把你还给了温家,你不怨阿妈吗?” 阿衡狠狠地摇了摇头,她无法自私地看着云在走向死亡。 云家,是她一生中最温暖美丽的缘分。 幼时,父亲教她识字念书。别的女孩子早早去打工,她也想去挣钱给在在看病。同阿爸说了,阿爸却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告诉她就是自己累死操劳死,也不让自己的女儿做人下人。 阿妈最是温柔,每次都会给她梳漂亮的发辫,做漂亮的裙子,讲好听的故事。每次阿爸追着打她的时候,都是阿妈护着她。打疼了她,阿妈比她哭得还凶。 至于在在,同她感情更是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总要等着她放学一起吃。她有时随阿爸上山采药留在山上过夜,在在总是通宵不睡觉等着她回来。 过年时,是在在一年中唯一被允许同她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他跟着她赶集,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总是舍不得买,可却花了攒了许久的压岁钱,买了纸糊的兔儿灯给她。只是因为,她喜欢兔子。 她要云家好好的,她要在在健健康康的,姓云姓温又有什么所谓? “阿妈,温家的人很喜欢我,你放心。”阿衡抬眼望着母亲,呵呵笑了,“那里的爷爷会为了我骂哥哥,那里的妈妈会弹很好听的钢琴曲,那里的哥哥可疼可疼我了。” 云母也笑了,只是眼睛中,终究泛了泪:“好,好!我养的丫头,这么乖,这么好,有谁不喜欢……” “阿妈,等我长大了,回来看你的时候,你不要赶我,好不好?”阿衡小心翼翼地开口。 “好。我等着我家丫头挣钱孝顺我,阿妈等着。” “阿妈阿妈,我们拉钩钩,我不想你,你也不要想我,好不好?”阿衡吸了吸鼻子,眼圈红了。 云母哽咽,轻轻开口:“阿妈不想你,一定不想你。” 这厢,希睡得也不安稳。 乌水镇的人习惯睡竹床,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希可不习惯,总觉得硌得慌,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中,眼睛渐渐适应了这房间,小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干净的书桌和几本书,一无所有。 他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温衡就是在这种极度穷困的情况下长大的。相比起来,温思尔的命好得过了点。 希嘴角微扬,无声笑出来,嘲讽的意味极浓。 蓦地,有微弱的灯光传入房间,堂屋中,有人焦躁不安反复走动的声音。 希觉得自己反正睡不着,便下了床走出房门。 不出所料,是云父。 “云伯父,您怎么还没有睡?”希背轻轻倚在门框上,右腿随意交叠在左腿之上,黑发垂额,月光下,只看得到少年白净的下巴。 云父同大多数江南男子一般抽水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在满室寂静中十分清晰。 “希,我们阿衡的事,你准备怎么办?”男子皱着眉,认真地望着少年。 “自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少年轻轻一笑,温衡虽然过得清苦,但是比他强,还有养父母护着。 “你会……”男子迟疑,咬了牙,最终开了口,“你会喜欢阿衡吗?” 少年愣了,半晌,啼笑皆非:“伯父,您想多了。” 云父有些恼,开口道:“当初,是你爷爷同我说的,家欠了阿衡,以后让自己的孙子八抬大轿娶阿衡入门。” 少年的声音有些冷,但是语气却带了认真:“云伯父,将来的事没有人能做保证。但是至少,有我希在的一天,便不会有人欺负温衡。在她确定心意前,我会把她当成亲妹妹的,您放宽心。” “我们阿衡如果真是喜欢你了呢?”云父表情严肃。 少年想了想,平静地笑了。 “那我就娶她。” 章节目录 第16章此时糕糕与豆豆 > 乌水镇算得上典型的水乡小镇。经历了上千年历史的冲刷,流水依旧,碧幽生色。河流两侧的房子古朴至极,黛瓦青砖,窗棂镂空。屋檐下垂落的一串串红灯笼在风中绰约,像极撑着油纸伞走进小巷的江南女子发间的流苏,美得空灵而不经雕琢。 阿衡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希却像刚出生的婴孩,第一眼望见这尘世般感到新奇。 云父塞给阿衡一些钱,笑得很是慈蔼,嘱咐她带希到集市好好逛逛。阿衡接了钱,虽不知阿爸对希的态度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快,但还是乖乖听了话。 离小年还有两天,集市上热闹非凡。 希自从走出云家就开始不安分,东跑西晃,抱着相机,见到行人跟看到马戏团的猴子一般,拍来拍去,嘚瑟得不得了。 阿衡跟在他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却直觉丢人,埋了头,只当自己不认识该少年。 你丫看人像马戏团的,人看你还像动物园的呢! 集市上,挑着货担的人行走匆匆,人群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水乡的男子模样一般很是敦厚温和,若水一般,极少有棱角尖锐的;而那些女孩子们秀美温柔,蜡染的裙摆轻轻摆动,旖旎的风情更是不必说,已然美到了固定的江南姿态上;小孩子们大多戴着虎头帽被父母抱在怀中,手中捏着白糖糕,口水鼻水齐落,胖墩墩的可爱得很。 希此刻也拿着白糖糕,撕了一角,扔花生豆一般的姿态,仰了脖子往嘴里扔,笑得大眼睛快要看不见了。 而阿衡抱着相机眼巴巴地看着白糖糕,刚刚希让她买了两块白糖糕,结果她颠儿颠儿地跑回来时,少年把手中的相机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两只手一手一块白糖糕,左一口右一口,连渣渣儿都没给她留。 “我也,想吃。”阿衡吸着鼻子,不乐意了。 “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没吃够呀?”少年眼都不抬,腮帮鼓鼓的,依旧左右开弓。 噎死丫的!阿衡郁闷了。 希故意气阿衡,吃完了,又伸出舌头使劲儿舔了舔手指,眼睛斜瞥着女孩。 阿衡无语了。 “乌水镇,还有什么好吃的?”少年笑着问她。 阿衡想了想,开口说:“臭豆腐。” “b市也有,不算稀罕。”少年不以为然。 “江南的豆腐,做的。”阿衡解释。 希撇嘴:“嘁!我们那儿还是北方豆腐做的呢。” 阿衡呵呵笑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带着希沿着河岸走进小巷,拐了几拐,走到一个挂着木招牌的小铺子前,招牌上写着:林家豆腐坊。五个毛笔字,苍劲有力,却不失清秀。 小铺子的屋檐下是一串落了灰的红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晃荡着。店铺里只摆着几张木桌,稀稀落落的食客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与集市上的热闹气氛完全不同,却很温馨。 “桑子叔,两碗豆腐脑,一碟炸干子!”阿衡喊了一嗓子。 “好嘞!”青色的帘布后传来中年男子憨厚洪亮的嗓音。 希看着小屋,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随即笑开:“这里,挺逗。” “怎么了?” “顶的四角都留了缝,冬天不冷吗?” “留缝,晚上,晾豆腐。”阿衡向少年解释,“老板,不住这里。” 希点点头,取了相机,眯了眼,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 希是一个很随性的人,他做的许多事,不需要理由,却让人觉得理应如此。 不一会儿,一个笑容可掬的矮小男子端着红漆的方形木案走了出来,案上是几个粗瓷碗。 阿衡同男子寒暄了几句。 “在在呢?身体好些了吗?”男子望了希一眼,发现不是熟悉的云在,温和地向对方打了招呼。 “在在现在在大医院瞧病,我阿妈说手术很成功。”阿衡笑了,面容温柔真切,眸子涌动着欣慰。 被阿衡唤作桑子叔的小店老板听到女孩的话,面容也十分欢喜:“这下好了,在在能回学校念书了。他没休学之前成绩好得很,你们姐弟俩一般争气。” 阿衡笑呵呵,远山眉弯了。 邻桌的客人催促了,老板又走进了青色帘子后的厨房。 阿衡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豆腐脑端到希面前。少年细长白皙的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他微扬了眉,却没有说什么。虽然依他看来,这江南的豆腐脑看起来和他每天早上喝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阿衡淡哂。 希拿了勺子舀了一勺,往嘴里送。 阿衡微笑看着少年:“好吃吗?” “这……还是豆腐吗?”他瞪大眼睛,带着怔忡直接的天真。 阿衡点头。 “没有涩味,到了口中滑滑的、嫩嫩的,有些像鸡蛋布丁。”少年微眯眼,脸色红润,表情满足。 鸡蛋布丁?嗯,好吃吗? 阿衡呆呆,不过终究笑了,满足的样子,薄薄的唇向上扬,唇角是小小细细的笑纹。 “你尝尝,这个。”阿衡把炸干子递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嚼了嚼,却皱了眉吐了出来:“怎么是苦的?” 阿衡也蹙眉,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开口:“桑子叔,没放,酱料。我以前和在在吃,不爱佐料。”随即,她跑到厨房,要了一碟酱,淋在了干子上。 希又夹了一小块在口中品了品,舌尖是豆腐的酥脆和酱汁的甘美,掩了苦味,香味散发得淋漓尽致,有浓郁的口感。 阿衡看到少年舒展了眉,暗暗嘘了一口气。她自幼在乌水长大,本能地护着这一方水土,不愿让别人对它怀着一丝的讨厌。 这番心思,若是用在人身上,通常被称作:护短。 “镇东,城隍庙里,有一口甜井。豆腐,都是用,井水做的。” 希微微颔首,小口吃着,望着食物,面容珍惜。 桑子叔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小碟笋干让希配着下饭。笋干甜甜酸酸的十分开胃,希吃了许多。 “阿衡,桑子叔铺子里的招牌旧了,你婶儿让我托你再写一幅。”男子憨厚地望着女孩。 “嗯。”阿衡笑着点了头。 希诧异:“招牌上的字是你写的?” 阿衡不好意思地又点了点头。 “下笔太快,力度不均衡,墨调得不匀,最后一笔顿了,不够连贯。”少年平淡地开口。 阿衡咽了咽唾沫。 “我们阿衡打小就开始练字了,在镇上数一数二,字写得比云大夫都好。”桑子叔开口,有些不喜欢少年的语气。 “这个,要靠天赋的。”少年淡淡一笑。下之意,练了多少年,没有天赋都没用。 阿衡知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心下还是有些失望。她自小便随着父亲练毛笔字,不分寒暑没有一日落下,现下少年一句“没有天赋”,着实让她受了打击。 “这孩子口气不小,你写几个字,让我看看。”桑子叔有些生气。 少年耸耸肩不以为意,懒散的样子。 桑子叔取了纸笔,没好气地放在希面前。 少年在砚中漫不经心地倒了墨,端坐,执笔,笔尖的细毛一丝丝浸了墨,微抬腕,转了转笔尖,在砚端缓缓抿去多余的墨汁,提了手,指甲晶莹圆润,映着竹色的笔杆,煞是好看。 “写‘林’字的时候,左边的‘木’要见风骨,右边的‘木’要见韵味,你写的时候,提笔太快,墨汁不匀,是大忌;‘家’字,虽然写得大气,但是一笔一画之间的精致没有顾及;‘豆’字写得还好,只是墨色铺陈得不均匀;‘腐’字比较难写,你写得比之前的字用心,却失了之前的洒脱;‘店’字,你写时,大概墨干了,因此回了笔。”少年边写,边低着头平淡地开口。 一气呵成,气韵天成,锋芒毕露。 一幅字,让阿衡惊艳了。 每一笔,洒脱遒劲,随意而写,心意却全至,满眼的灵气涌动。 “我说的,对不对?”少年撂了笔,托着下巴,慵懒地问她。 阿衡瞠目结舌。 桑子叔被镇住了,看着字,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不错,有两把刷子。” 希微微颔首,礼貌温和。 老板又送了许多好吃的,少年装得矜持,嘴角的窃笑却不时泄露。 “怎么样,我给老板写了字,咱们不用掏钱了,多好!你刚才应该装得再震撼一些的,这样才能显出我写的字的价值,老板说不定送给我们更多吃的。”希小声开口,嘴塞得满满的,大眼睛是一泓清澈的秋水。 阿衡喝着豆腐脑,差点呛死:“我刚才,不是装的。”她的表情再正经不过。 少年扬眉,笑了:“温衡,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我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学会拿笔了。便是没有天赋,你又怎么比得过?” 阿衡凝视着少年,也笑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和希算不上陌生人,可是每一日了解他一些,却觉得益发遥远陌生,倒不如初见时的观感,至少是直接完整的片段。 “我们去你说的那口甜井看看吧。”希吃饱了,准备消食。 提起乌水镇,除了水乡的风情,最让游人流连的莫过于镇东的城隍庙。庙中香火鼎盛,初一十五,总有许多人去拜祭,求财、求平安、求姻缘。 而阿衡同希去,却是为了看庙里的一口井。 希看着井口的青石,用手微微触了触,凉丝丝的,指尖蹭了一层苔藓。庙中有许多人,香火缭绕,人人脸色肃穆,带着虔诚。 “他们不拜这口养人的井,却去拜几个石头人,真是怪。”少年嗤笑。 “对鬼神不能不敬。”阿衡自幼在乌水长大,对城隍的尊敬还是有一些的。 少年瞟了女孩一眼,轻轻一笑,随即弯下腰,双手合十,朝着井拜了拜。 “你干什么?”阿衡好奇。 “谢谢它,带给我们这么好吃的食物。” 阿衡吸吸鼻子,好心提醒:“豆腐,是桑子叔,做的。” “所以,我给他写了招牌呀!”少年眼向上翻。 “可是,你吃饭,没给钱!”阿衡指出。 “一件事归一件事!我给他写了招牌已经表达了感激。满桌的菜,我不吃别人也会吃,谁吃不一样!不是我不付钱,是他不让我掏。少爷我其实很为难的。做人难,做好人更难呀!”希义正词严,痛心疾首。 阿衡扑哧笑了,抿了唇,嘴角微微上扬。 “好吧,我也拜拜。”阿衡也弯了腰,认真地合十:嗯,古井啊古井,我要求不高,你能让世界和平,亚非拉小朋友吃上白糖糕就好了。 希在云家又待了几日,已经到了农历的年末,再不回家有些说不过去了。他走时同爷爷说过,一定会回家过年的。 因此农历二十七时,少年提出了离开的要求。 “不能再待一天吗?一天就好。”阿衡有些失望,乌水话跑了出来。 “阿衡,不要不懂事!”未等希回答,云父呵斥一声,打断了阿衡的念头。 阿衡闭了口,委屈地看着云母。云母拍了拍她的手,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回了屋,帮她收拾行李。她跟着母亲进了房间,出来时,低着头不作声。 希望着她不知说什么,便淡了神情,由她同养父母告别。 眼前这善良的男女再疼温衡,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这房屋,这土地,再温暖,终究不是她的归属。 如此,天大的遗憾。 临走时,云母把希拉到一旁,说了一些话。 阿衡远远望见了,却不忍心再看母亲一眼,同父亲告了别,走出了家门。 希出来时,望了她几眼,有些奇怪、无奈地开口:“到底是女孩子。”终究,为了男孩子们眼中的小事,无声无息伤感了。 阿衡不晓得母亲对他说了什么,但是不说话总是不会错的,于是不作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她又望见他身为旅行者的背影,大大的背包,挺拔的身姿,清冷伶仃的蝴蝶骨隐约可见。 到达s城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他们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了车票,傍晚六点钟的。 “你坐在这里等着我。”少年把车票递给她,便利落地转身走出候车室。 阿衡神情有些委顿,心情本就不好,希离开后,她便坐在连椅上发起呆。 当她收敛了神思看向腕表时,已经五点一刻。 希尚未回来。 她站起了身,在人潮中来回走动着,以座椅为圆心,转来转去。虽然检票的时间快到了,但她却不是因为焦急而四处走动。候车室的空气太过凝滞污浊,她走动着,想要撇去脑中被麻痹的一些东西。 而少年回来时看到的,恰好便是这一幕:女孩皱着眉低着头,不停行走着,绕着座位做无用功。 希是懒人,觉得这情景不可思议,他大步走了过去,微咳了一声。 阿衡抬起头,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肩上的背包,好像又鼓了许多。阿衡猜想,他兴许是买了一些土特产。 依旧是来时的步骤:检票、上车、找座位。 可是,阿衡失去了来时的兴致,窝在车厢中,打起了哈欠,看看时间,已经九点钟,车窗外的夜色愈加浓厚。 “我困了。”她望着希,睡意蒙眬。 中国人的“困了”等于西方人的“晚安”。 “不行。”少年平淡开口。 阿衡打哈欠,揉了揉眼,问:“为什么?” 少年挑眉,手指在小桌上轻轻敲过:“我怎么知道!” “哦。” 哎,不对呀,凭什么你不知道还不让我睡呀!阿衡迷迷糊糊地想着,意识开始涣散。她觉得自己像个婴孩一般徜徉在母体中,温暖而宁静。 白色的世界,纯洁的世界。 忽然,世界急速地旋转,转得她头晕,再睁开眼时,看到了一双大得吓人的眸子。 “醒了?”少年松了双手,停止摇晃。 阿衡懵懵地望着窗外,依旧是黑得不见五指的夜色,天还没亮。她望着希,吸了吸鼻子,委屈了。 少年大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比她还委屈:“温衡,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在今天出生……” 少年断了语句,从背包中掏呀掏,掏了半天,掏出一个个头小得可爱的奶油蛋糕,捧在手心中,平淡一笑:“但是,少爷勉为其难,祝你生日快乐。” 章节目录 第17章借着过年过个招 > 阿衡站到温家大门前时,心底有些忐忑不安,回想这几日的行程,着实是过分了些。 “怎么不进去?”少年伸出套着手套的厚厚的手,摁了门铃。 阿衡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忍住了逃跑的欲望。 开门的是张嫂。 “巧了,我刚才正和蕴宜说着今天煮饭要不要添上你们的,结果你们就回来了。”张嫂笑着开口,回头望了望客厅。 “大家知道,我们……”阿衡小声问希。 “又不是离家出走,走之前已经和温爷爷打过招呼了。”希精神不佳,长腿向玄关迈去,想到什么,顿了顿脚步,问张嫂,“张嫂,我家老头和李妈在吗?” 张嫂点头,拉着阿衡的手笑着说:“自然在。每年过年,咱们两家都是一处过,这么多年的习惯,还能改?” 阿衡嘘了一口气,她倒是抱着离家出走的心思,可惜枉作小人了。这么说来,希之前应该就知道她的那点儿小心思,只是懒得搭理罢了。 阿衡由张嫂牵着手,有些郁闷地换了棉拖鞋。她本来还想,回来时,满屋的警察商讨着怎样找到她;爷爷会唉声叹气;妈妈会伤心;思莞会皱着好看的眉毛担心她的安全;尔尔会泪眼汪汪,结果…… 唉,好失望…… “想什么呢?”希似笑非笑,戏谑地望着她。 阿衡脸红了。 进了客厅,热热闹闹的气氛。爷爷和爷爷正在下象棋,棋子摔得酣畅淋漓,看到他俩匆匆问了几句,继续大战。妈妈和李伯伯在厨房中包饺子,李伯伯望见希,欢喜慈爱得合不拢嘴,从锅中捞了两块正煮着的排骨,一块放在了希嘴中,一块喂给了阿衡。 温母问了阿衡的行程,得知她回了乌水,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对着希,反倒亲昵得多,拉着少年的手问个不停。 阿衡望向四周,却没有看到思莞和尔尔。她上了楼,到了思莞门前,门虚掩着,阿衡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了门。 思莞坐在书桌前,正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书。他转过身望见阿衡,表情有些凝滞,随即不自在地开口:“回来了?旅途还顺利吗?” 阿衡点点头,有些尴尬。她走到少年的面前,轻轻低头,扫了一眼少年的书,微笑着问他:“你在,看什么?” 思莞微抿唇,语气是一贯的温和有礼:“没什么,看着玩儿的。” 两人僵在了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过于尴尬的气氛。 “我带了,白糖糕。”阿衡讪讪,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纸包。她临行前特意给思莞买的,觉得希喜欢吃的东西思莞也定是喜欢的。 少年诧异,盯着那团东西。 阿衡望着自己的手心,面色却不自然起来。白糖糕在口袋中捂了一天,被挤压得变了形,油全部浸了出来,难看至极。 “应该,能吃……”阿衡声音越来越小,垂头丧气起来。 思莞皱了眉,面色不佳,但依旧耐着性子:“快吃午饭了,这些零食你先收起来吧。” 阿衡缩回了手,满手是油,黏黏的,难受至极。那白糖糕,烫手的热,她有一种冲动,扔了白糖糕,洗干净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温衡,你可真不厚道。”轻笑声在房间中响起,“亏我昨天一夜不睡陪你过生日,你却窝藏白糖糕留给别人。” 是希。那少年倚在门框上,冷笑起来。 阿衡脸色益发尴尬。 呵呵……被发现了。 “拿过来。”希懒洋洋地勾了勾食指。 “不能……吃了。”阿衡抱着白糖糕,汗颜。 一双纤细白皙、骨肉匀称的手伸了出来,轻巧地抢了过去。那双手,麻利地打开纸包,一块瘪瘪皱皱的糕状物体露了头,含羞带怯。 阿衡越发汗颜。 希淡淡撕下一块,走到思莞面前,霸道地开口:“张嘴。” 思莞诧异,但还是乖乖张了嘴,平日被希欺压惯了,他没有反抗的潜能。 “闭嘴,嚼。” 思莞强装淡定,僵着腮帮子嚼了起来。 希把手中的油抹到思莞的外套上,漫不经心地下令:“一,二,三,咽。怎么样?能毒死你丫不能?”希冷笑,双手插入口袋中,看着少年,大眼睛冷冽似水。 思莞梗着脖子不说话。 “死孩子,真不知道好歹。”希缓了神色,叹了口气,勾了思莞的肩,孩子气地惋惜,“白糖糕,多好吃的东西呀!” 阿衡愧疚了,弱弱举手,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开口:“希,我,还藏了一块,本来留着,自己吃,你要不要?” 思莞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望着她,似乎糅了冬日的第一束阳光,融了之前的冰寒。 阿衡也笑。 希翻白眼。 嘁,温家的,都是死小孩。 阿衡一直未见尔尔,从张嫂那里得知,思尔痊愈后被爷爷劝解了一番,回到了原来住的地方。 为什么是爷爷?……阿衡有些想不透。 只是,怪不得思莞之前看见她,是那样的态度。 1999年,是阿衡同温家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大年三十贴门对儿的时候,大人们忙着搓麻将、做饭、看电视,便让他们三个去贴。 希懒得动,她又不够高,活儿便落在了思莞身上。 “低了低了。”希开口,思莞手臂往上伸了一点。 “高了高了。”希眯眼,思莞收了小臂。 “偏了偏了,往左一点。”思莞向左倾斜。 “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太左了!”希斜眼,气鼓鼓的。 阿衡看了半天,憋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话:“希,你是斜着站的。一开始,思莞,就贴对了。” 站得斜,看得歪。 思莞哀怨地望着希。 “哦,那啥,你随便贴贴就行了,我一向不爱挑人毛病的。”希淡定,从倚着的门框上起了身,拍拍背上的灰,轻飘飘进了屋,高贵无敌。 思莞噘嘴:“阿希每次都这样……”这少年,明明是埋怨的话语,却带了无奈和纵容。 还不是让你们惯出来的,阿衡心想。 只是当时,这孩子死活都不曾想到,之后,她会宠希宠到骨髓里,比起思莞之流,又何止胜了百倍。 不过此刻,希不在,对联儿倒很快贴好了。 思莞蹭了一手的金粉,便回洗手间洗手,留下阿衡收拾糨糊之类的杂物。 她低着头,却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时,心中不知怎的,温暖起来。 那是一个男子,一身板正的海军军装,风尘仆仆,两鬓染白了几丝。他望着她的眼睛,是疼爱温柔的。 “你是……阿衡吧?”男子古铜的肤色像是经历了长久的海风烈日,但那目光是深邃正直的。 阿衡点了点头,心中几乎确定了什么,激动起来。 “我是温安国。”男子笑了,眼角有着细纹,有着同思莞一般的纯粹温厚,和她每每望入镜中时的那一抹神韵。 阿衡笑了,跟着那男子一同笑。 他对她的存在并不诧异,甚至用大手揉乱了她的发,问她:“怎么不喊爸爸?” 阿衡顿了顿,眼泪几乎出来。她望着那男子,小声却有了沉甸甸的归属感:“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她不停喊着,望着他,眼泪被挥霍,目光却没有退缩。 这喊声,几乎让她填了天与地的落差。 第一次,毫无原因的,她相信了,这个世界有一种信仰,叫作血缘亲情,可以击溃所有合理的逻辑。 她的父亲,是第一个,真正接纳她的亲人。其他的温家人,仅仅为她留了一条缝,戴着合适的面具,遥远地观望着她。而这男子,却对她毫无保留地敞开了心门。 “吃午饭了,阿衡快进来!”张嫂在厨房遥遥喊着。 “正巧,回来得及时,没被门对子贴到门外。”男子笑了,温和地看着刚贴好的对联儿,随即,他伸出了手,温厚粗糙的生着厚茧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温暖得浸了心灵,“跟爸爸回家,吃团圆饭。” 阿衡轻轻回握了父亲的手,像是新生的婴儿第一次明亮了视线,抓住了这陌生世界的第一缕光。 她的父亲,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再一次走进了家门,让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再不是以仰望的姿态,面对爷爷、妈妈和思莞。 于她,只有这样的对待,才是公正尊重的。 父亲的归来,在大家预料之中。他每年只有一次长假,便是过年的时候。 年夜饭前,放炮的时候,思莞点的捻儿,希跑得老远。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阿衡离得近,发呆地望着那红艳艳喜庆的色泽,还没反应过来,炮已经响了。 她吓了一大跳,原地转了转圈,没处躲,那两个少年早已跑了个没影。跺了跺脚,跑进了屋子,却发现,思莞和希躲在门后偷笑,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笑了。 “这丫头,傻得没了边儿。”思莞拱拱手,淘气的样子。 你才傻!一样的爹妈生的,凭啥说我傻! 阿衡不乐意了,小小地翻了翻眼睛,看着思莞,略带了小狐狸一般的狡黠。 吃完饭,阿衡眼瞅着希吃得肚皮圆滚滚,却毫不含糊地扑通跪在了爷爷面前:“老头老头,压岁钱!” “能少你的?就这点儿出息!”老笑骂,手上的动作却不慢,抽出三个红包,一个孩子一个。 阿衡抱着红包,脸激动得跟红包一个色儿。她从十岁开始,过年时就没拿过红包了。 “温爷爷,恭喜发财!”希含着笑,又扑通跪到了温老面前。 “好好!”温老自从儿子回来后心情一直很好,笑着包了个红包递给少年,阿衡和思莞自然也有一份。 希又转向温母,温母一向疼爱希,这红包掏得大方豪气。 “温叔叔,一年不见,你又变帅了!”希转向温父,嘴上抹蜜。 “小东西,不给我磕个头,想挣我的钱,可没这么容易。”温父调侃。 砰!希磕得实在,笑得天真,唇边的笑似要飞扬到天上去,大人们都被逗乐了。 可惜,希乐极生悲,跪的时间太长,站起身时,眼前一黑,重心不稳,匍匐在了地上,指向的方向刚好是阿衡站着的位置。 阿衡抱着刚暖热的红包护得死紧:“不要拜我,我没钱……” 哄堂大笑。 希脸都黑了,不复刚才面对大人的故作可爱:“少爷我还没钱呢,不照样给你买了排骨面和生日蛋糕!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良心呀!” 阿衡委屈:“你,还吃了,我的白糖糕呀……” “是你让我吃的,你不让我吃我还不稀罕吃呢!” “明明……是你……想吃的……” “你哪只眼看见我想吃了?” “我……两眼……2.0……” 思莞在一旁,笑得直捶沙发。 “希,你不能让让妹妹!”老大嗓门地吼起少年,实则笑得嘴都快歪了。 希大眼睛乌亮乌亮的,瞪了阿衡很长时间。 四目相对。 最终,撑不住,他扑哧笑了出来,黑发随着喉中的笑意轻轻颤动。 阿衡也呵呵笑了起来,眉眼流转,山水写意。 这一年,谁和谁吵架拌了嘴,谈着天,笑着风,还会留到明天…… 这一晚,谁把谁记到了心里,守了岁,过了年,还会放到明年…… 小小少女、小小少年,你们哪,忘性太大,这一陌又一陌,又该借着谁的笔触,把流年记得…… 章节目录 第18章妖孽人掐迷糊架 > 除夕,温家、家在一起守岁,看到春晚本山大叔、丹丹大婶儿出场,笑得合不拢嘴。 大年初一,辛达夷到温家给大人拜年,依旧暴躁好动的样子,不过,没有心眼儿,天真纯朴。大人们看着欢喜,也让希、思莞、阿衡到辛家回礼。 辛将军是个风趣的老人,虽然和帅抬了一辈子杠,却是打心底待见希。可惜眼下身体不好,年底上报军部办了退休颐养天年。看不到身为军人的英姿,完全是普通老人的样子,让一众小的有些唏嘘。 “老儿这辈子没干过啥聪明事儿,当个军长也是不要命拼来的。真论脑子,他可抵不过我。”辛爷爷让警卫员给他们仨端了许多点心,说是他家达夷爱吃的。 “辛爷爷,好歹我还姓。”希笑,白皙的手背抵在唇上。 辛老拍了拍沙发扶手,笑说:“知道你姓。咱爷俩说的是私房话,不让那老东西听到就是了。” 希颔首,淡哂说是。 “这是阿衡吧?”辛老凝视了一旁坐直的小姑娘,温和开口。 阿衡呆呆点头。 “好姑娘!生得好面相,是个有福的。”辛老十足喜欢阿衡的样子,看着她,慈蔼到了心底。 阿衡望着老人,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幼时,便常有老人说她面容温厚、身姿清朗,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思莞,我可是听你爷爷说,阿衡年终考了年级第三,连你也比下去了。”辛老想起了什么,朝着思莞哈哈大笑。 思莞沉吟,微笑谨慎开口:“阿衡一向聪明讨喜,我这做哥哥的差些也是应当的。” 辛老皱眉:“你这孩子自小就是这个个性,说什么话总要先在心里绕几百个弯弯,都是一家人,不累吗?” 思莞听到这话,脸红了,点头,却不为自己辩解。 希转转大眼睛,笑靥如花:“辛爷爷,我家老头下面的人,前些日子拜早年时,送了些好茶,现在还没开封。” “还是屯溪的珍眉子?”辛老眼睛中微微有些兴味。 “是的,总共只有三钱,说是什么贡……”希噙着笑,指尖在沙发上轻点,装出想不起的模样。 “贡熙!”辛老拊掌,眼睛亮了起来。 希笑:“爷爷一直记挂您的身体,嘱咐我一定要对您说一句话。” “什么?你说。”辛老嘴角上翘,皱纹很是柔和。 “老家伙呀,没事儿别装病。奶奶个熊,不就屁大点儿旧伤吗,天天闹着退休。好些了来家里,老子请你喝茶。”希轻吟,这语气学得活灵活现。 辛老有些怅然,叹了口气,缓声道:“那一年,你父亲出生的时候,老儿乐得拉着我喝了一夜酒,嫂子当时还生气了。可如今,一眨眼的工夫,嫂子不在了,你父亲也出了国。我们这些老家伙,难免寂寞。” 希却笑开了,拿起茶杯:“辛爷爷一辈子洒脱,怎么这会儿却想不开了?孙辈敬您一杯。走的便由他走,他距我千里,我距他,也是千里。” 过年的时候,一天一天的,吃吃喝喝,有事儿没事儿放放炮听听响儿,日子过得流水一般哗哗的。 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 十四那天傍晚,阿衡在家接到了一个要命的电话。对方还是个孩子的嗓音,带着哭腔,也不问问接电话的人是谁,语无伦次张口便说:“思莞哥,你快带人到‘飞翔’来,一堆人,好多人,在打希哥。”随即,便是忙音。 阿衡蒙了,脚却不停,跑到了思莞房间,普通话飙成海豚音:“思莞,找人,飞翔,救希!” 思莞的脸顿时涨红了,穿上外套就往外没命地跑,边跑边吼:“阿衡,千万别跟大人说!” 阿衡先是掂了根棍子,然后又扔了转而拿起急救箱,心想:我这么忙哪有空跟大人告状!继而,也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家门。 “飞翔”是一家有名的酒吧,每到夜晚,寻乐子的人特别多。但是鱼龙混杂,常常有斗殴的事件发生。 阿衡赶到的时候,两帮人正在酒吧前的巷子里打得不可开交。她认不出其他人,只看到了红的、白的、黑的三个影子活跃彪悍得很。 黑衣的那个是辛达夷,眉毛乱发一齐支棱着,像是气急了,瞪圆眼睛,骂骂咧咧,拿起不知道从哪里捡的玻璃酒瓶,黑着脸就往对方身上摔去,脚死命地踹着,狠厉的模样。 白衣的思莞则是眼中充血,额角的青筋极是明显,不复平日的温文,揪住身旁高大壮硕的男子,握紧拳头,一阵风似的,打了过去。 “他奶奶的,你们连老子的兄弟都敢碰,不想活了是吧?老子今天成全你们!”辛达夷那厮吼着,长腿生风,踢倒一个是一个,踢倒两个凑一双。 “我呸!男不男女不女的小白脸,敢跟我抢马子!我虎霸今天不把他整死,以后就不在道上混了!”一个染了黄发像是带头人的少年,满脸横肉,眼神凶狠阴厉,阴恻恻地笑着。 “那我今天先解决了你!”思莞解决了身旁的一群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拽住男子的衣领,狠狠地揍了过去。 红衣少年身旁躺着好几个喽啰模样的人。他拍拍手,清清爽爽地走了过来:“大姨妈,你磨蹭什么呢?快点儿!”少年微微露齿,歪头笑骂黑衣少年。 “靠!希,你他妈太不厚道了!老子为了救你穿着拖鞋跑出来的,你丫还在这儿说风凉话!”辛达夷喘着粗气,膝盖上勾,狠狠顶了与他缠斗的不良少年,趁那人抱着肚子呼痛,飞起一脚,结束战斗。 阿衡定睛,看到辛达夷脚上的黄色老虎头拖鞋,本来绷着的脸蓦地扭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又没让你救我,是小虾多嘴。”希瞪了瞪一旁的电线杆。 “希哥,我也是怕你受伤!”电线杆后走出来一个戴着帽子的瘦瘦小小的男孩,噘着小嘴,初中生的模样,“哥,你不准生我的气,生我气我不跟你玩儿了!” “嘁!”希揉揉男孩戴着帽子的脑袋,一笑,拿他没办法。 阿衡自远处打量着,知道是这个孩子打了那通呼救电话。 “哎,阿希,这人你怎么处置?”思莞拽住那自称“虎霸”的横肉少年,不上不下,有些尴尬。 “你……你们想干什么?”那少年见手下的喽啰被打得七零八落,流出虚汗来。 希晃了晃手腕,半边唇角勾出一抹笑,倾城颜色,走到那横肉少年身旁:“你说你叫什么?”希懒洋洋地问他。 “虎霸!老子的名字你也不打听打听,道上混的谁不知道!”那少年挺挺肚子上的肥肉,虚张声势。 “我只听过面霸,没听过虎霸。”希皮笑肉不笑。 “阿希,你怎么招惹了这种人?”思莞皱了眉。 “你问我我问谁去?”希翻白眼。 “你你你……抢了我的美美,还说不认识我,太他妈不是玩意儿了!”虎霸肉肉的鼻子气愤地抽抽。 “美美?谁?”希挑眉,一头雾水。 “美美,我对象儿,谈了八年了呀,说跑就跟你跑了!”虎霸颤着腮帮的两团肉,泫然欲泣。 “希,大美人儿,哟,您还干这事儿呢?美美,哎哟哎哟不行了,笑死老子了……”辛达夷在一旁,晃着大白牙,爆笑起来。 戴帽子的男孩儿也是个喜笑的人来疯,瞅着辛达夷,一会儿就憋不住被传染了,两个人在一旁笑疯了。 “少爷我多好一孩子呀,能干这种缺德事儿吗!”希白了傻笑的两个人一眼。 “老实说,少爷你干过。”思莞想起了什么,抚额开口。 “什么时候?”希蹙眉,迷茫。 “七中的那个。”思莞很是无力。 “倒追你的,叫什么什么angelbeauty的。” “就是美美!”横肉少年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希:“哦。” “你‘哦’是什么意思?!”那少年被思莞钳住了肩,原地蹦着。 “哦就是,我和她没干什么,只亲过一次,她抹了口红,很恶心,亲完我们就掰了。”希淡淡开口。 他一直尝试着和一个陌生人无防备地交往,尝试最亲密的行为,却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 阿衡想起那一日路灯下火热纠缠的两抹身影。 “这还叫没什么?我要杀了你!”横肉少年哭了。 “那边的,干什么呢!”不远处,出现一声吼声。绿油油的警装。 思莞恍神,松了手。 “我跟你拼了!”虎霸得了机会,抄起地上的啤酒瓶,猛地朝希头上砸去。 “希哥!”戴帽子的男孩失控,大喊了一声。 希转身,猝不及防,酒瓶子砸向自己,他身体本能地向左倾,躲了头,却被砸中了肩膀。 玻璃瓶并没有破,但瓶底的碎玻璃碴子却划破了少年的肩膀。红衣上,浸过一片鲜红,花一般的色泽,妖佞而骇人。希捂住右肩,痛得蹙起了眉。 辛达夷一个冲步把虎霸扑倒,膝盖下压,死死钳住虎霸的双手,双手死死地掐住他,恼极了,目眦尽裂:“他妈的,你信不信今天老子有能耐掐死你,还有能耐不蹲班房!” “哟,好大的口气!”戴着大檐帽的巡警走了过来,看清希他们,愣了,“怎么又是你们?” “傅警官,不巧,又是我们。”希苍白着唇,嬉皮笑脸,暗暗打了个手势。 辛达夷松了手,站起身。 “小虾米,你又偷东西了?”那巡警是个魁梧黝黑的汉子,看到满地的“尸体”,抽抽唇,望向戴着帽子的男孩。 “我没有!”小孩子鼓了腮。 “得了,你们几个,跟我去派出所一趟吧,有什么要交代的到那儿再说!”巡警挥挥手,示意他们几个上警车,边走边低声咒骂,“妈的,我们所儿早晚成托儿所!” “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傅警官站在值班室,瞅着人有点多,眼花,摘了大檐帽,敲了敲桌子,下令。 一,二,三,四,五,六?咦,怎么多了一个? 重数。 一,二,三,四,五……六,又多一个。 再重数。 一——二——三——四——五——六,怎么还多一个? 傅警官愣了,瞄了一遍人,望了望脸儿,看到了缩在墙角抱着急救箱的女孩,开口:“姑娘,你谁呀?” 阿衡摇摇头,不说话。 思莞他们几个在车上只注意着希的伤,却没发现阿衡跟了过来。思莞急了,向阿衡使眼色,阿衡装作没看见。 “她怎么来了?”辛达夷小声嘀咕,斜斜眼,望着右侧挨着小虾站的阿衡,心中隐约有了不快。 他的身旁并肩站的只能是他的兄弟,而不能是其他不相干,甚至让他讨厌的人。这样硬生生插进他们的阵营,对他心中的圣地简直是亵渎。 “去去去,快点儿走,小姑娘大晚上的不回家,在派出所凑什么热闹?”傅警官挥手赶阿衡。 “我,不懂。”阿衡摇摇头,无辜的表情。 “你听不懂?不是本地人?”傅警官挠挠头,觉得棘手,“你家在哪儿?” “你说的,不懂。”阿衡继续摇头。 “你们认识她吗?”傅警官指着阿衡问他们。 “不认识。”众口一词。他们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若是知道温家的小闺女卷了进来,爷爷们是要骂人的。 “算了算了,你就先在那儿乖乖待着吧,饿了吭声,叔给你买东西吃。”傅警官是个软心肠的人,见不得弱小落魄。 “列位英雄大爷们,说说今儿是怎么回事?”傅警官转身,扮了晚娘脸,“上一次,也是你们三个哈,打了整个酒吧里的人,还死不悔改的。” “上次怎么怪我们,是他们先对一个小孩子下手的。”辛达夷不服气。 阿衡悄悄地缩了身子,从阴影里缓缓向左挪动。 “那还不是因为这个小虾米死性不改,去偷东西?”傅警官指着戴帽子的男孩开口。 “多大点儿的孩子,就偷了两个面包,倒真是劳烦他们下那么狠的毒手!”希冷笑。 前几日,希同思莞、辛达夷一起去酒吧玩儿,结果见到了一群人毒打一个孩子。 原因说来可笑,这孩子饿了,偷了厨房里的两个面包,结果被发现了,几个人对着个营养不良、瘦瘦小小的孩子直接上脚狠踹。小孩子吐了半天酸水,他们还是不放手。希他们看不下去,结果同那些人打了起来,碰巧,最后是傅警官收的场子。 傅警官叹了口气,心知这少年说的是实话。 “我就是想吃才拿的,不关希哥他们的事!”小虾噘了嘴,快哭出来了。 “你他妈是不是男子汉,哭什么?”辛达夷笑了,拿袖子使劲儿蹭了蹭小孩子的眼泪。 这孩子特黏人,自从救了他之后,整天缠着他们,像个小尾巴似的。不过,是个讨人喜欢的主儿,特对希的脾气。 这厢,辛达夷难得的好脾气哄着小孩子;另一方,阿衡趁大家注意力转移的时候,又微不可见地往左缓慢挪了挪。 快了,快到了,呵呵…… “那今天怎么回事?”傅警官看着满身横肉的少年,也是个熟面孔,挠挠头,说:“你不是那个什么什么霸吗?” “面霸。”希接得顺嘴,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是虎霸!”少年怒。 “虎霸,你先交代!”傅警官拍了拍桌子。 我挪,我挪,一点点挪…… 阿衡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暗暗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泪。她轻轻拉了拉前方少年的袖口。 希回头,诧异,瞄见没人看到,向右靠紧思莞,挡住阿衡的身子:“怎么了?”他小声问她。 “我,带了,医药箱。”阿衡声音宛若蚊蚋。 少年看着自己的肩膀,上面的血已经成了暗色。希郁闷:“刚刚在车上的时候你干吗去了?这会儿血都流完了。” “我,挤不进去。”阿衡委屈。 他们一堆人围着希团团转,她根本挤不进去。更何况,让思莞知道她也跟着上去了,一定会被赶下去的。 “阿希,你说什么?”思莞皱眉,以为希在同他说话。 “和你家姑娘说呢,没你事儿!”希没好气。 思莞扭头,吓出一身冷汗:“你不老实待着,还敢乱晃?”思莞眉毛扭曲了。 “你们俩说什么呢!”傅警官走了过来,看到俩少年之间明显多了一只手,“让让!” 俩少年志同道合,把那只多出来的手拍了回去。 “你们当我瞎的呀!”傅警官把两人推开,拎小鸡儿似的把阿衡拎了出来,“刚刚还说不认识呢。说,你和他们几个什么关系!”傅警官瞪着阿衡,吓唬她,“我告你,不老实交代,把你抓黑屋里!” 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刚刚就发觉小姑娘像小乌龟一样慢慢移动,实在有趣,所以逗逗她。今天的事,他大概也能猜个八九分,例行例行公事,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在家被惯坏了的小孩子也就得了。 “你坏,你怎么,这么坏呀!”阿衡吸吸鼻子,不乐意了,“你瞎,你就瞎,希,受伤,都看不见!” 傅警官愣了半天,讪讪说:“这姑娘火气挺大的。” 希眨巴着大眼睛,模样天真:“家里的小妹妹,被宠坏了,不懂事儿。” 说得跟真的似的,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妹,又不知道是谁被宠坏了。 思莞偷笑,觉得希在这儿装大人着实好笑。 “叔叔,让让……”阿衡挤呀挤,硬生生地从虎背熊腰的傅警官和希中挤出一条缝。 傅警官愣了,哭笑不得。他都遇见一群什么样儿的死孩子呀,没一个正常的! 阿衡拿出碘酒纱布,轻轻挽起希的衣袖。希像奓了毛的猫开始吸冷气,眉毛眼睛皱成核桃:“疼,你轻点儿!” 思莞汗:“阿衡还没往上擦呢!” 辛达夷撇嘴:“大老爷们怕疼怕成这样,亏你长这么好看!” 前一句,是赤裸裸的鄙视;后一句,是赤裸裸的嫉妒。 思莞暴汗。 阿衡呵呵:“闭眼,不看,就不疼。” 希止了号,瞟了阿衡一眼,随即绝望地望向天花板。 思莞瀑布汗。 于是,搽药时,少年嗷嗷叫个不停,高了十六度的音,震得派出所一晃一晃的。 自此,此所滥用私刑,曾经某时某刻打死过人,广为流传,绘声绘色。治安形势大好,路不拾遗,小偷强盗一般绕着走,傅警官年终被评为“模范公仆”,流芳千古,此乃后话。 众人一齐捂了耳朵,阿衡却恍若未闻,认真地绑了绷带,才松手。 “兄弟,不是咱说你,你都有这么好的美美了,怎么还抢我的美美呀?”虎霸一心都是美美,把希的一句“妹妹”听成了“美美”,恍恍惚惚,凄凄惨惨戚戚,泪眼婆娑地对着希开口。 我靠!希暗骂。 美美的老子脑子进水了才抢你他妈的美美! 章节目录 第19章怒火一腔为谁生 > 傅警官一顿训斥,照常做了记录,问了几个孩子的家庭住址、电话、姓名,才放他们回去。 “阿希,你回去怎么交代?”思莞看着希的胳膊,皱了皱眉。 “撞熊身上了!”希怕疼,上了药以后更是低气压。 “兄弟,今儿对不住了!”虎霸缩了缩脖子,有些愧疚。他本性并不坏,本来一股气都结在美美身上,但见希对美美并无意,再加上在派出所共同患难了一番,益发觉得这些男孩子对自己脾气,兴了惺惺相惜的心。 “算了算了,以后别让少爷我看到你了……”希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自认倒霉。 “兄弟,这是啥话,只要你不抢美美,今后我罩着你们,咱们兄弟情谊长着呢!”虎霸拍拍少年的肩,豪气干云。恰巧拍到了伤口,希立刻号了起来。 思莞有些不悦,轻轻揽了希的肩,把他带到自己身旁。 “瞧我这记性!”虎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憨憨的样子。 辛达夷望天吹口哨,不屑的模样。 阿衡觉得虎霸是好人,冲他笑了笑,温和谅解的姿态。虎霸也笑,本是满脸的横肉倒有了几分可爱憨态。 阿衡持续笑,呵呵笑,笑呀笑。 “腮帮子疼不疼?”希睨了阿衡一眼。 “有点。”阿衡戳戳腮帮,笑得有些疼。 “面霸呀,想和我当兄弟也成,但是要加入我的排骨教。”希斜倚在思莞身上,眼波横流,懒懒散散。 “排骨教?”虎霸嘴不利索了,“啥玩意儿?邪教?” 思莞偷笑。 “笑什么,右护法?”希装得天真烂漫。 右护法,思莞吗? 阿衡想起思莞站在风中振臂疾呼“希教主大人一统江湖,千秋万代东方不败”的样子,立刻打了个寒战。 “希,你丫要建什么教,我和思莞由你。但是,你能不能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排骨教,我靠,能听吗?叫出去我辛达夷不用要脸了!”一头乱发的少年哀怨地望着希。 “左护法,你想叛教吗?”希幽幽开口,用凄婉的眼神望着辛达夷。 “噢噢,达夷哥,你叛教吧叛教吧,你要是叛教了我就升官了!”小虾眼睛亮了。 “你是……什么?”虎霸哆嗦地看着小虾。 小孩子笑了,指着自己:“你问我呀,我是四大法王。” “你一个人,四大法王?” “对呀对呀。” “怎么样,要不要加入?”希揉了揉小虾的帽子,大眼睛望向虎霸,笑靥如花。 虎霸望着希的面容,晃傻了眼,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好,今后你就是八大金刚了!”希很满意,领导似的点点头。 思莞、辛达夷看着希很是无奈,由着他疯。 “为什么,是,排骨教?”阿衡问。 “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他喜欢吃排骨嘛。”思莞眯了眼,看着希单薄的背影,轻轻开口。 阿衡歪着头呵呵笑。 总算,雨过天晴。 开学了。 按照西林的惯例,新学期排座位,一般是按成绩。阿衡他们班是成绩最好的班,自然要把“成绩第一”贯彻到底。 班主任郭老师说:“大家抱着书包都出去,按成绩单,我喊一个进来一个,自个儿挑座位。” “歧视,绝对的人身歧视!”辛达夷在教室外很是愤慨,他的成绩一向不错,只可惜去年期末考前玩游戏上了瘾,理科有平时基础垫底儿不愁,文科却门门亮红灯,总体成绩,班级二十多名。 辛达夷考上西林时,可是顶着数学奥赛第一的名头金灿灿地进来的。如今,年级榜里找不到人了。本来他神经大条没什么,但是班主任郭老师三天两头找他喝茶谈心,谁受得了?!于是,这厮为数不多的自尊心露了头,眼下按成绩排座位的政策严重刺痛了他稚嫩的心灵。 “温衡。”郭女士抱着花名册慢悠悠地点名,第二个便念到了年级黑马。 人群中发出一片嘘声。 “有。”阿衡走了进去,她坐在了老位子上,倒数第二排,靠窗。 念一个进一个,大家都装作没看到阿衡,离她十足远。这番模样,像是对待什么传染性病毒,从开头到结尾,都没有人坐在她的旁边。 同桌、前桌、后桌,统统是空位。 真是遭人厌了…… 阿衡郁闷,她又不是瘟疫。 2003年“非典”到来时,她们整座宿舍楼都被隔离了,后来被放出来时,也是这般情景,学校里的人只要看到她们宿舍里的人出来溜达,谈恋爱看星星牵小手喂蚊子的,立刻格式化,所到之处百里无人,那阵势,可比班级小范围隔离伤人多了。 可惜,当年的当年,年纪小,傻了吧唧的看不开,缩在乌龟壳里舔伤,越舔越疼。 她记得自己当时望向辛达夷,可惜那厮,当时很不厚道地扭了头装作看不见。 比起其他生人,她虽口中未提,但心中还是厚颜地认为他们即使不算朋友,也算是熟人的。 但是,事实证明,是她多想了。 其实,阿衡并不清楚,自己的那一眼是不是代表了无助,毕竟,比起承认被拒绝,要容易得多。 事隔多年,辛达夷半开玩笑,对着阿衡说:“阿衡,你说你怎么会喜欢希呢?明明我比他更早认识你的。” 阿衡想要开玩笑说希长得有三分姿色,可是,那一瞬间,恍然涌上心头的,却并非他的容颜。少年时的容颜已经在时光中褪了色。她唯一还能记得的,就是少年生气时如同火焰一般生动美丽的姿态,在光影中,永恒。无论是哼着怎样的曲调,潇洒着哪般的潇洒,这一辈子,再难忘记。 她说:“达夷呀,你还记不记得希生气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 辛达夷缩缩脖子。 她战战兢兢过她的日子,平平淡淡却充满了刺激。偶尔,会和储物柜中的癞蛤蟆大眼瞪小眼;偶尔,会在抽屉中看到被踩了脚印、撕破的课本;再偶尔,别人玩闹时黑板擦会好死不死地砸到她的身上;再再偶尔,轮到她值日时地上的垃圾会比平常多出几倍…… 但是,再刺激还是比不过希的突然出现。 那一日,她正在做习题,教室中突然走进一个人,抬头之前,女同学们已经开始尖叫振奋。 她扬头,看到他蓝色校服,白色衬衣,黑发逆光,明眸淡然。 希比辛达夷大一岁,比辛达夷、阿衡高一级。阿衡之前听思莞嘀咕着,希去年旷课次数太多,一整年没学什么东西,爷爷有心让他回高一重新改造。 可是,这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辛达夷看着,像是知情的,直冲希乐,跟旁边的男生说得特自豪:“看见没,咱学校校花,我兄弟希!” 希校花之称,由来已久。 刚上高中,就被只追每届校花的前学生会主席当成了女生,三天一封情书,五天一束玫瑰花,“爱老虎油”天天挂在嘴上。 希对着他吼:“老子是男的!” 那人却笑得特实在:“美人儿,走,咱现在就出柜!” 于是,校花之名坐实,无可撼动。 这事儿,阿衡初听时,被唬得满脑门子冷汗。为什么摊到希身上的事儿,就没一件正常的呢?…… 班主任郭女士刚说希转到班上,声音就迅速被湮没。要知道这位女士讲课时,可是前后两座教学楼都能听到回音儿的彪悍主儿,这会儿,她的嗓门倒是被一群平常文文弱弱的小丫头们压住了。 果然,美人儿是这世界杀伤力最强的终极武器。 希半边嘴角上扬,眼神平平淡淡的,没有表情。他拿起粉笔,“希”二字,跃然于黑板上。 规规整整两个字,全然不是阿衡那日见到的才华横溢。 她猜他是怕麻烦,想要低调。可是在西林,只“希”二字摆出来也是平凡不了的。于是,下面继续尖叫。 “希,过来,坐这儿!”辛达夷指着身后的空位,嘚瑟得像个猴子似的蹿上蹿下。 少年扫了辛达夷一眼,本欲走过去,却发现那厮身旁坐的女生太多,立刻厌恶地扭了头,转身走向反方向。低头,看到扎着两个辫子的阿衡傻傻地望着他,她的四周,清静得跟辛达夷身旁形成鲜明的对比。 希懒得想,一屁股坐在了阿衡身后的座位。 班上的空气有些凝滞,接着,便是翻书哗哗的声音和写字沙沙的声音,恢复了之前安静学习的气氛。 阿衡一直画着电路图,觉着脑子都快变成一堆乱线了。她放下笔,轻轻伏在桌子上望向窗外,身后传来细微的鼾声。 阿衡转头,却看到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样子。 这样的希,她从未见过,不设防的,剥掉了一层层盔甲,仅余下少年的纯真。 她望着少年弯着的手肘,怔怔地发了呆。 这校服,蓝色儿的,挺好看的。 呵呵。 下课铃响时,阿衡已经振奋了精神,继续串并联电路。而希,依旧在睡梦中。 写了好一会儿,班里的一个女同学走到她的座位旁,拍了她的肩,笑了笑:“温衡,校门口有人找你!” 阿衡愣了,这会儿能有谁找她? 但那女孩表情诚恳,她不疑有他,就离了座位。 班上的同学望见她,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辛达夷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了头。 阿衡纳闷,匆匆离了教室,向校门口走去。 从教学楼到校门口,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一路走来,阿衡发觉,大家表情都很怪异,望着她像是看到了神经病。有些人开始不客气地嘲笑起来,对着她指指点点。 “哎哎,你们说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呀?” “就是,太恶心了,神经病吧?” 阿衡看看自己的衣服,并无不妥之处,但那些话,益发不堪入耳。 她加快了脚步跑到校门口,那里却空无一人。阿衡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有点小郁闷,走了回去。 回到教室时,一群女生瞅着她,笑得夸张得意。 “温衡,大家都看你了吧,夸你了没?”之前因为排球和阿衡结下梁子的那个女生笑着问她。 阿衡看着她,觉得她的眼睛很丑,要把自己吞噬的样子。她不说话,心中却了悟,手轻轻伸向肩部,果然摸到一张纸条,想必是刚才那女孩拍她时贴上的。 “我是贱人。”阿衡看着这纸条,轻轻念出来。 她看着那女生,把纸条递给她,抑制住手心的颤抖,温和地开口:“你的东西,还给你。” 那女生的脸瞬间涨红了:“温衡,你这个贱人,装什么清高!每天缠着温思莞,给脸不要脸!” 阿衡垂了头,再抬起头时,认真开口:“你喜欢温思莞,但又何苦,诋毁别人?既然是女孩子,又怎么可以……说那么难听的……脏话?” 那女生撕了纸条:“你以为自己是谁?教训我?也不看看自己,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土包子!” 土包子,呵,大抵还是个一百年学不会京话的土包子。阿衡笑。 对方却恼羞成怒,拽住了阿衡的衣服。 “今天,你要是敢动温衡一下,本少就把你的手废了。”身后,是平平淡淡毫无情绪的声音,讨论天气般的语气。 那女生惊呆了,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 阿衡轻轻回头,鼻翼扫到少年的衣领,淡淡的牛奶香味。 “希。”她微笑,可是,复又,突然委屈了。 阿衡在心中叹气,这可真是糟糕的情绪,是什么的开始,又是什么的终结? 那少年,瘦削伶仃的样子,却把她护到了身后。他挑高了眉,大眼睛闪着冷冽的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面的女生:“温思莞知道你这么欺负他的妹妹,碍着狗屁绅士风度,估计他不会打你。但是少爷我不介意打女人!” 那女生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看着阿衡,不可置信:“她是温思莞的妹妹?” 希冷笑:“她不是你是?” 随后转身,走到了辛达夷面前,脚狠狠一踹,一声巨响,课桌翻倒在地。 书,散落了一地。 辛达夷站起身,有些心虚。 希望着他,乌黑漂亮的眸,藏了火焰一般的流光,嗓音冰凉得有些刺骨:“辛达夷,你他妈的每天看着温衡这么受欺负,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章节目录 第20章谢谢你很不容易 > 不知希同辛达夷说了些什么,那一日之后,辛达夷待阿衡好了许多,至少是肯同她讲话了。 但是,两人真正亲密起来,还是一顿饭结的缘分。 西林食堂的饭菜,在中学界是出了名的难吃。外校戏传,西林的学生不仅学习彪悍,连说话都牛叉得很。吃饭从来不说吃饭,都说“您今天同小强约会了吗”;土豆炒肉片不说土豆炒肉片,都说“土豆炒土豆”;番茄炒鸡蛋不说番茄炒鸡蛋,偏说“番茄炒西红柿”。 当然,这群牛人还是很有涵养的,吃米硌了牙,一般不会骂娘叫唤,基本都是露齿一笑,走到大厨面前,来一句“你们今天这么做饭有些过分了哈,沙子里竟然有米,把我的牙磨得不轻”。 咳咳,其实这些不算什么,可恨的是饭菜齁贵齁贵的,贵就贵吧,给的量又常常不够。女孩子倒没什么,但男孩子们,半大的毛小子,一般吃不饱。 于是男孩子们养成了习惯,带饭到学校,然后放到食堂的微波炉里热一热,草草吃了完事。 阿衡也是经常前一天提前煮了饭菜,第二天带到学校吃。 希一般不带饭盒,总是看到一帮朋友,谁的好吃抢谁的。最近固定了对象,专抢思莞的。 “张嫂最近厨艺大涨,口味不像以前那么重。”希捧着思莞的饭盒,吃得嘴上都是油,心满意足地对着辛达夷开口。 “张嫂口味会变轻?每次吃思莞他们家的饭我都要喝一缸水!”辛达夷把脸埋在饭盒里,含混不清地开口。 阿衡坐在前面抿着嘴偷笑。 “大姨妈,你的饭盒里是不是有红烧排骨?”希嗅了嗅,炯炯有神地看着辛达夷。 “没有!”辛达夷捧着饭盒,一脸戒备地看着希。 “达夷,咱俩什么关系呀。不就是几块儿排骨嘛,少爷我能抢你的吗?哎哎,让我看看……”希嘿嘿笑,油油的嘴边堆出半边酒窝。 “你丫昨天就是这么说的,结果我的排骨转眼就没了!”辛达夷义正词严,掷地有声。 希飞扑,吊在辛达夷身上,爪子伸向饭盒。辛达夷宁死不屈,捧着饭盒,好似董存瑞举着炸药包。 “郭老师!”希突然变脸,正正经经朝着辛达夷背后打招呼。 辛达夷迷糊着脸,转身,希奸诈一笑,趁着少年转身分神伸手去抓饭盒。结果不巧,刚啃过鸡翅,手还是油的,而饭盒是铁的,手一滑,啪,饭盒盖地。 辛达夷回头,蹲了身,眼泪颤巍巍的:“我的肉,我的饭……” “哈……那啥,还真有排骨呀……”希指着地上一摊酱红色的排骨,怔忡地小声开口。 “希你丫赔我!”辛达夷怒了,头发竖了起来。 “咳……喏,给你。”希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只手背在脑后,另一只手把从思莞那里抢来的饭盒递给了少年。 辛达夷接过饭盒,刚才没掉出来的泪瞬间飙落:“连根菜叶都不剩,你让老子吃毛!” 希跷了二郎腿,拿着牙签,耸耸肩,摊开手无辜地开口:“那少爷我就没办法了……” “老子跟你拼了!”辛达夷磨牙撸袖子。 阿衡吃了半天饭,耳朵没一刻消停,叹了一口气,放了筷子,转身把自己的饭盒伸到辛达夷面前,扒了一大半到他的空饭盒中:“给,你吃。” “老子不吃张嫂做的饭,齁咸齁咸的!”辛达夷一字一句,死死瞪着希。 希眼睛黑黑亮亮,闪着无辜至极的光芒。 “我做的,不是,张嫂。”阿衡温和开口。 “你会做饭?”两个少年异口同声。 阿衡点头,一脸理所当然。女孩子到了她这么大年纪,不会做点儿饭菜,以后怎么嫁人? “这么说,思莞的饭也是你做的?”希挑眉,墨色隐了翠。 阿衡含笑继续点头。 辛达夷瞪圆了眼睛,开始还扭捏着不想接,可是,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心一横眼一闭,他妈的,思莞、希能吃他也能吃,便接了过来。 红烧茄子、香干肉丝、番茄鸡蛋,几样家常菜虽然简单,但做得精致干净,很有卖相。 少年挠挠头,抓着筷子扒起饭菜。开始吃到口中只觉得普通,但是越吃越可口,上了瘾,最后一口,打了饱嗝,方搁下筷子。 “哈……死孩子,没出息的样子!”希年纪比思莞、达夷大,自小就有做人哥哥的范儿,笑骂少年。 阿衡也笑,薄薄的唇微弯,清恬的色泽。 辛达夷拿袖子一抹嘴,抬头直直看着阿衡,半晌才开口:“温衡,你丫以后别这么笑,看着让人忒闹心!” “呵呵。” “本来我是不想搭理你的,整天这么笑,假得很。但老子吃人的嘴软,以后,别在我们面前这么笑了,知道不?” “呵呵。” “你丫真是个木桩,都听不懂话!”辛达夷撇唇。 “呵呵。” “腮帮子疼不疼?”希微笑。 “疼。”阿衡戳了戳自己的腮帮,不好意思地开口。 她对这个世界报以善意,明明知晓人心的顽固,也未尝预期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够一夕改变什么,只是期望,别人转身的时候,能看到她的微笑。 虽然,他人兴许不会回以相同的微笑,但是,她已经努力过,渴望了潜移默化的力量。余下的,不后悔便好,至于别人,她无力,亦不想管上许多。 “阿衡,同你打个商量成不成?”思莞表情特严肃,明亮的眼睛依旧是阳光一般的温暖。 “什么?”阿衡笑,歪头。她正在做习题,思莞就这么敲开了房间。 “下次做饭做得难吃一点。”思莞皱了眉头,唉声叹气。 “为什么?”阿衡怔。 “希整天抢我的饭,我每次都只能啃面包。”思莞表情很是无奈。 张嫂是个典型的北方人,口味很重,做的饭菜时常盐味有些过。但温家一家人都是温和礼貌的人,对在温家服务了一辈子的老人很是尊重,从不会挑剔,吃得惯了也就好了。 照着以前张嫂做饭的口味,希是绝对不会抢他的饭盒的,但是如今换作阿衡掌勺,希便认准了,让他很是无奈。 “多做一些好了。”阿衡吸吸鼻子,漾开微笑。 “给,他的饭盒。”少年也笑了,狡黠的意味,清泉一般的容颜,酒窝深深的,从背后拿出一个塑料饭盒,干脆利落早有预料的样子。 那饭盒,粉色的,印着戴着小花的小红帽猪仔,希的风格。 阿衡叹气。 做饭时多添上希的一份,又不算什么难事。思莞这么大惊小怪地跟她提起,估计是希拉不下面子,同思莞商量了,绕着弯儿,想让她自个儿开口。 那少年,便是不通过思莞,直接同她说了,她又怎么会拒绝他?想必还是,希觉得同她生分,不便开口,尤其是向一个女孩子讨吃的未免太丢人,便踢了思莞作了戏。 这人,未免太别扭了…… 阿衡默,看了思莞,接过饭盒:“希,想吃什么?” “噢,阿希说他想吃红烧排骨、清炖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思莞不假思索,说完后,看到阿衡了然的无奈表情,觉得自己串通希骗阿衡着实不厚道,脸红了。 “咳咳……”思莞飘忽着眼神,不自在地掩饰心虚。 “知道了,知道了……”红烧排骨、清炖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吗?她敢说希告诉思莞之前肯定琢磨了很长时间。阿衡笑,轻轻无意识地点了点饭盒上小猪仔的鼻子。 “啊,对了阿衡,阿希在班中,你多督促他学习,他上课睡觉你多管着点儿。”思莞一本正经地开口。 “希,为什么,要留级?”阿衡一直有疑问。 “哦,期末考试睡过了,没参加考试。”思莞表情无奈。 “你,和他,不是一班?”阿衡问他,她记得思莞和希是同一班的学生。 “我们一直是同桌。” “那为什么,不多多,看着他?”阿衡疑惑,既然有思莞在,希有人照应,怎么还会做出这么离谱的事。 “我管他?我管他之前那少爷没把我折腾死就不错了。”思莞扬眉,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能让我干这种事的表情。 阿衡默默地瞅了思莞一眼。 哦,让我督促着希、管着希,敢情,我的面子比你大,脸比你白,希就只折腾你不折腾我?没同胞爱的。 阿衡把粉色猪仔递给希,那厮笑得灿烂,瞪大眼睛装得一无所知:“哟,温衡,你怎么也帮我做了一份。你这孩子,太客气了,唉唉,太客气了,真是的……” 随即,颠儿颠儿地打开饭盒,眨巴眨巴大眼睛,开始磨牙:“排骨呢?少爷我的红烧排骨、清炖排骨、冬瓜排骨以及粉蒸排骨呢?呀!肯定是思莞那个死孩子忘了说!” 阿衡佯装不知,默默吃着自己的饭,耳畔是希的小声抱怨。男孩子嘀嘀咕咕的声音,是少年时期清爽的味道,直爽而微微拐着弯儿无意识的鼻音。 少年噘着嘴,拿勺子挖了一勺米,却看到了铺在软软白白的米饭下的,一块块粉蒸排骨。 随即,消音。 阿衡好心情地偷笑,恶作剧成功的愉悦。 “粉蒸排骨,阿希,我也想吃……”辛达夷觍着脸,抱着饭盒挤到希身旁。 希故意大声,黑黑亮亮的眸子含了一丝温暖:“想吃排骨,得说句好听的听听。” 辛达夷直肠子,嚷嚷着:“不就吃你一块排骨吗,小气劲儿!” 希挑眉,用勺子挖了一块排骨,在辛达夷面前晃来晃去。 少年耙了耙乱发,口水泛滥,表情严肃:“那啥,希,我想吃排骨,很想吃,非常想吃!” “然后呢?”希问,眼睛却瞟向阿衡。 “我要吃排骨,谢谢。”辛达夷声音瓮瓮的。 “什么?我要吃排骨后面那一句是什么?” “谢谢!” “呀,声音太小了,听不到。” “谢谢!!” “听不到。” “谢谢!!!” “什么?” 辛达夷怒了:“希你丫耍我!” “少爷我真的没听到!”希掏掏耳朵,对着前面座位平淡一笑,温柔而促狭,“温衡,你听到了吗?” 阿衡转身,笑得无奈:“听到了,听到了。” 谢谢。知道了。 章节目录 第21章既非月老空笑谈 > 温父在家待了一个月。他是一个极疼爱孩子的父亲,虽然性格中最多的是军人的粗犷,但对一帮小孩却出了奇的耐心温柔。早晨,他偶尔会去鸟市转转,傍晚领着女儿上茶馆子里喝喝茶,同老朋友聚聚。 说起来巧得很,有一次喝茶时竟见到了傅警官。 傅警官一见阿衡就乐了:“国子,这是你家丫头?” 温父笑了,点头说是。 “嘿,这就对上号了。我说这孩子怎么一股傻劲儿呢,原来随你。” 温父挺奇怪:“你见过我家丫头?” “见过。一个小姑娘,哥哥们在前面打着架,她抱着医药箱颠儿颠儿地跟在后面。”傅警官朝阿衡挤挤眼。 温父疑惑地瞅着阿衡。 阿衡淡定:“叔叔,你认错人了吧?” 傅警官实心眼,一拍大腿,说:“我怎么能认错人呢?就是你这孩子,这么有特色!” 阿衡冒冷汗,坐直身子,不敢看温父:“你,认错了,我不认识,你哇,叔叔……” 温父心中明白了几分,不吭气。 傅警官急了:“就你!话说得磕磕巴巴的,我哪能认错!” 阿衡吸鼻子,不服气:“谁磕巴啦……我没磕巴……” “对了,我记得,有一个叫什么什么希的,不是还受了伤?”傅警官记性颇佳。 阿衡摇头,迷茫着小脸装无赖:“叔叔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听不懂呀。” 俺是乌水人,乡下孩子听不懂京城人说话…… “小希腿上的伤好了没?”温父轻飘飘地下套。 “不是腿,是肩膀呀!”阿衡条件反射。 “你看你看,我就说是你,你还不承认……”傅警官指着小姑娘。 阿衡默。 温父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衡一眼,转向傅警官:“老傅,他们几个当时战况如何?” 傅警官笑,眉飞色舞:“这几个孩子还真是牛,就仨,挑了人一群……” “傅叔叔,给你糖葫芦吃!”阿衡一声吼打断对方的话,僵着胳膊把刚买的糖葫芦戳到傅警官面前。 傅警官愣了,随即摆摆手:“谢谢哈,叔叔不吃甜的。国子我跟你说,我当时去的时候正惊险……”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温父面无表情,只是频频点头。 阿衡舔着糖葫芦,眼睛瞪着傅警官,心中小声嘟囔:“这叔叔,太坏了、太坏了!” 当天喝完下午茶,一路上,温父走路姿势那叫一个标准,就差没在街上踢正步了。阿衡夹着尾巴跟在后面,灰溜溜的。 到家时,温父特温柔慈爱地对阿衡说:“去,把你哥喊下来……” “爸,能不喊吗?”阿衡严肃地小声问。 “你说呢?”益发和蔼的表情。 “哦。” 阿衡站在楼梯口,用手鼓成小喇叭:“思莞思莞,下来……”那声音,带着这孩子特有的软软糯糯的腔调,十分之温和,十分之……有气无力。 半晌,没反应。 “爸,你看你看,思莞不在。”阿衡微笑,表情特诚恳。 温父宛若圣父:“是吗?” 转了身,怒吼一声:“温思莞,给老子立马滚下来!一,二,三!” 这厢,少年穿着睡衣,不斯文地咣咣踩着拖鞋跑了下来,站成军姿:“到,到!” 阿衡呆,很是佩服思莞的速度,想必是练出来了。 “说!你做了什么错事!”温父在外面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喷了出来。 思莞吓了一跳,讪讪开口:“没干什么呀。” “嗯?” 思莞冒了冷汗,悄悄地瞄阿衡。 阿衡望天。 “你他妈又跟着小希、达夷惹祸了是不是?”温父冷哼。 “没有呀。”思莞死鸭子嘴硬,装得淡定。 “别装傻,老子生的,知道你什么德性!” 思莞急了,觉得裹不住了,清亮的眼睛瞪着阿衡:“阿衡我不让你说的,你怎么告大人了?” 阿衡委屈:“不是我,那天那个警察,认识爸爸……” 思莞哆嗦了,怎么这么巧…… “温思莞,你还有脸怪妹妹!你们几个浑小子打架被人抓到派出所,这么丢人也就算了,你妹妹一个姑娘家,你让她掺和爷们儿的事儿干吗!”温父拍巴掌。 “爸,我也能,爷们儿!”阿衡插嘴。 温父转眼对着女儿,表情严肃:“乖,咱好好的姑娘家,不变态哈!” “哦。”阿衡点点头,想想也是。 “我没让她去,是她非跟去的。”思莞也委屈。 她一个大活人,长着腿,不声不响的,他忙着掐架,哪里顾得过来。 “你还有理了!”温父恼了,瞪大眼睛。 思莞扁嘴,不吭声了。 “越学越回去了,你小时候怎么教你的?不让你跟人打架,话都当西北风吹了是吧?” “别人欺负阿希,我和达夷总不能看着他受欺负不是!”思莞是个热血的好孩子。 “你别跟我贫,小希那孩子从小就是祸头子!你们一块儿长大的,他惹事儿不是一天两天,你俩除了跟在他屁股后面瞎起哄,还干过什么正事儿了!希受欺负?他不欺负旁的人都算人烧高香了!”温父唾沫乱飞,不骂不平气。 “反正别人欺负希就是不行!”思莞横了心。 “温思莞,再犟嘴,信不信我抽你!” 思莞大义凛然,觉得自己算是为希大无畏了一回:“我不怕!” 温父气得直哆嗦,压了口气,指着阿衡:“闺女,你先回屋,一会儿不管听见什么声儿都别出来!” “爸,爸,思莞,他不故意,惹你生气!”阿衡抓住父亲的衣角。 “他不是故意,是有意的!你哥这人,不管着点儿,上脸!你别理,回屋去!”温父拍拍阿衡的肩把她推到一旁,抡圆了巴掌就要往少年背上招呼。 阿衡一看,急了,脑子一热,指着天花板:“爸,你看,飞碟!” 世界一片安静。 温父愣了。 思莞本来眼圈都红了,被阿衡一句话说的,眼泪转来转去,就是流不下来。 三秒后,开始爆笑。 温母下班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一幕傻气得可爱的场景:女儿呵呵乐着;丈夫笑得前仰后合,大手揉着女儿的头发;儿子则是穿着睡衣直接滚到了地上,侧脸的酒窝快要溢了酒。 “笑什么呢?”温母摸不着头脑,但觉得眼前的场景着实温馨。 思莞在地板上抬头,望见妈妈更加乐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快看快看……” “什么?”温妈妈想要把少年从地板上拉起来。 “天上有阿衡的飞碟!”思莞抓着妈妈的手,却笑得使不上力。 “思莞,你太坏了太坏了,我救你,才说的!”阿衡脸红了,觉得在妈妈面前丢了面子,不好意思地看着母亲。 温妈妈怔了怔,望着阿衡,望见了她同自己宛若照镜子一般的眉眼,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似乎从前便有,但一直被压抑着,直至此刻再无法克制,奔涌而出。 “妈,你怎么哭了?”思莞站了起来,睁大了眼。 温父却明了了,温软了眉眼,叹了气走到妻子的面前,把她揽入了怀中:“蕴宜,你看你看,阿衡的飞碟来了,把我们的女儿带回来了,你还哭什么?多像一个傻孩子……” 那泪水,晶莹的,缓缓滴落,温柔的,属于妈妈的,眼泪。 阿衡望着妈妈,呆呆地望着,眼泪像是旷日持久,从心底攀爬,直至眼眶。 她无法汲取到世间美丽的光芒,因为这眼泪太过滚烫,因为她把所有的爱一瞬间聚集在了眼中。而这爱,涌动着,有了昭示之名,昂首而骄傲,洗却了悲悯,变得无瑕…… 阿衡知道,这一刻,她才缓缓微弱而艰辛地扎根在了不属于她的土地上。这土地,容纳了她,逐渐融入她的血液,成为她的,爱她的,珍爱她的…… 于是,终至哽咽。 温父只有一个月的年假,休完了,应上头的命令匆匆返回了军部。临行前叮嘱了阿衡:“我们阿衡,多淳朴善良的一个孩子呀,可不能跟着这帮死小子学坏,知道不?” 他身为一个希望自己的女儿贤良淑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父亲,这些担心,是绝对有必要的。嘴上说是“这帮死小子”,话在心中,其实只有一个,便是希。 希是一个有魔力的孩子,总是让生活充满变数。他无意把可心疼爱的那个少年妖魔化,可是,他总是走了极端却把事情做得无可指摘,做长辈的完全插不上手。他成长的轨迹总是按着自己的方向,让人猜不透将来和结局,完完全全的一团雾。 他的一片私心,自是希望女儿一生安然无忧,平安喜乐,最好是做个小女儿姿态到地老天荒。 为此,便是父辈有了个约定,他也是不愿让阿衡和希凑在一起的。 如果可以,等阿衡大了,他想要依着自己的心意,为女儿寻一个更加安全幸福的归宿。 这归宿,自不会是希。 他笑眯眯地逗女儿:“阿衡,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呢?” 阿衡歪着头同父亲开玩笑,憨态十足:“有屋可栖身,不嫌阿衡丑。” 温爸囧了,这样的男人,好像,不难找…… 于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遵从女儿心愿,稳坐钓鱼台钓金龟婿,钓了许久。 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他盘算得妥帖,想着为亲生女儿铺一条康庄大道,却不曾料到,这个尘世,有一个词推翻了他所有的打算,便是:命运。 你说,若是命运未有纠葛,希和阿衡,固守着两个极端,凭什么那年那月那日会相遇…… 温爸爸看着希看得了然,战战兢兢地觉得这少年是异数,却不知,一场笑谈,一厢情愿,他的女儿恰恰也成了希生命中的异数。 他看透了希,却忽略了,对自己的女儿,应该持着怎样的看待…… 有些事,预见到,是一回事。 若是,想要阻止,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况,相遇了的,又怎知是注定钟情的。 正如,钟情的,又未必是有福分相守的。 如此费心,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章节目录 第22章高调着游移孤单 > 自从知道阿衡是思莞的亲妹妹,班中的女孩子们反倒开始不好意思了,碰面了会打个招呼问个好,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阿衡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姑娘又傻笑,您高兴什么呢?”辛达夷抓抓头顶的黑发。 “钱敏敏和我,打招呼了。”阿衡弯了眉毛。 钱敏敏就是那个和她结梁子的姑娘。 “傻样儿!”辛达夷笑。 “靠!你们俩别没事闲嗑牙了行不行?帮少爷我把这堆东西处理掉!赶紧的!”希在旁边晃着一沓作业本吼开了。 “美人儿,您老貌似是从高二晃回来的,不要告我这么简单的东西您不会。”辛达夷阳光灿烂,终于逮住机会吐槽希。 “本少不是不会,是懒得写。嘁,你们这帮小土豆是不会了解我的。” “谁小土豆呀?希你别仗着自己多吃几天饭就嘚瑟了你!” “少爷我会啃排骨的时候,你丫还没长牙呢!”希打了个哈欠,他昨夜熬夜打游戏了。 阿衡翻了翻希的作业本,苦笑,有些头疼,他到底攒了多久的作业没写了。 “达夷,你物理化学,我政治历史。”阿衡拿起一叠作业中的四本,分摊了两本,递给了辛达夷。 “我们为毛要替他写作业!” “你们为毛不帮我写语数外!” 两个人一起跳脚。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阿衡微笑,乌眸一片温柔波光。 “温衡你丫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卡带?”辛达夷急了。 “呀!本少刚刚说的明明是地球话,温衡你怎么听不懂!”希瞥眼。 “敢情你丫还会说其他星球话?”辛达夷听希的话说得忒别扭。 “噢,我塔玛玛星的,来你们地球考察。”希露齿一笑,晃花人眼。 “他妈妈星是什么星,好吃不好吃!” 阿衡不动声色地闷笑,看吧看吧,她就说,不到两秒钟这两人就偏题了。 “上课了上课了!辛达夷,你怎么这么多话!”班主任郭女士走进班,敲了敲黑板擦。 “希还说了呢!”辛达夷不乐意了。 郭女士选择性耳聋,只当没听到,开始讲课。 希皮笑肉不笑,长腿使劲儿在桌子底下踹了辛达夷一脚。 辛达夷嗷嗷嗷:“早知道,老子就不专门换位儿和你丫一桌儿了!” “本少还不乐意跟你同桌呢,显得我跟你一个水准!”希修长白皙的指轻敲下巴,懒散的样子。 阿衡转头看着两个人,歪头笑了,牙齿整整齐齐的,米粒一般,好看而温柔。 “看戏要收钱!”希笑,伸出漂亮干净的手,一根根的指,白皙若玉,指节削薄。 “说什么,听不懂……”阿衡边摇头边转身,慢慢悠悠的。 “又装傻。”希望着阿衡的背清淡开口,可是语气却带了熟知和戏谑。 “你们很熟吗?”辛达夷嘀咕。 希但笑不语。 不多不少,刚巧知道。 不深不浅,恰是相识。 阿衡叫思莞吃晚饭时他正在赶作业,再看,竟是高一的英语。 “希的?”阿衡皱了眉。 “嗯。硬塞给我的,让我今儿写完。”思莞奋笔疾书。 阿衡却伸手,把作业本从桌上抽了出来。 “不行。”她摇了摇头,眉眼微微地收敛,澄净的山水起了雾。 “嗯?”思莞抬头,不明所以。 “不能这么,惯着他。” 思莞迟疑:“这是希吩咐的……” “交给我吧。”阿衡温和一笑,声音糯糯软软的。 吃过晚饭,阿衡携着作业本串门串到了家。 爷爷有饭局不在家,她同李警卫打过招呼,便上了楼。敲了门,希看到她时,明显是一脸诧异。 “进来吧。”希微微颔首,平淡地让开。 阿衡本来有些尴尬,低着头却看到了少年穿着的粉色猪头拖鞋,紧张的心情一瞬间跑到爪哇。 她走了进去,却满头冷汗。 满眼的粉色。粉色的墙,粉色的窗帘,粉色的书架,粉色的桌子,大大的穿衣镜,满地乱扔的粉色衣服,满墙的涂鸦,简笔的q版小人,吓死人的格调。 阿衡被粉色绕得眼花,揉揉眼睛,把作业本递给了希。 希挑眉:“我记得我已经交给思莞处理了。” “自己做。”阿衡微笑。 “没空。”希淡淡开口,拾起木质地板上的手柄,盘坐在地板上继续玩游戏。 “自己做。”阿衡重复,温柔的语气却带了坚持。 “哦,你放床上吧,等我想起来再说。”少年可有可无地点了头,眸子晶莹剔透,却专注前方,电视屏幕上的小人儿战况激烈,只是,语气已经有了不悦。 “什么时候,想起?”阿衡继续微笑。 “不知道。”希彻底冷了脸。 “哦。”阿衡点了头,默默坐在了一旁,掏出笔开始写她之前承诺的政治历史。 少年的拇指敲击着手柄,隐约的凌厉和尖锐。他不动声色,目光未移半寸,只当阿衡不存在。 阿衡笑,温和地看着少年的背。 这个少年穿着棉质的t恤,妥帖而干净,黑发茸软,顶尖轻轻地翘起一绺,随着空气细小的波动飘荡着,敏感而稚气。他试图把她当作空气,试图把与她之间微妙的暗涌当作一种征服,试图桀骜着高调着胜利。 阿衡都知道,这是希与人相处的模式。他竖起了刺,预备不战而将她折服。 她想,希此刻并没有把她看作一个需要男士绅士风度的女子,而是一个因为荒谬的理由侵入自己领地的敌人,不分性别,只需要驱逐。 可是,这样的对待,却让她感到真实。 这一刻,才是希真正的样子,不是温柔不是讨巧,不是调皮不是刻意,不是敷衍不是高傲,不是平淡不是凉薄。那些仅仅只是在特定的场合,对着特定的人做出的特定的希的不完全的模样。但,仅仅窥伺到一角,却益发显得支离破碎。 她倒算有幸,在这一节点,看到了完整的希。 阿衡抬手看了看腕表,七点半,埋头继续写题。 只是,屏幕上,小人死的次数逐渐频繁起来。 又过了许久,一声巨响。 阿衡抬眼,希冷冷地瞪着她,墙角,是一个被摔得出了裂痕的黑色手柄。 “你预备待到什么时候?”他问她,黑眸深处,镜子一般的光滑而无法穿透。 “你想起了?”阿衡笑,伸手把语数外的作业本递了过去。 少年的眼角上挑,他的眼睛含着怒气,狠狠地瞪着她,良久。 阿衡的眸子温和地看着他,明净山水一般。她轻轻笑了:“希,写作业,有那么,辛苦吗?” 少年愣了,和缓了眉眼的坚冰,半晌,皮笑肉不笑:“温衡,为了这么大点儿事,你值当吗?” 生气的是你,闹别扭的是你,摔东西的还是你。 阿衡叹气,觉得自己冤枉。 “知道了,我会写的,你走吧。”希垂了头靠在床边,淡淡开口。 “哦。”阿衡点点头,起了身,膝盖有些麻。 她掩了房门,走下楼。 李警卫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听着收音机,睡着了,微微的鼾声在安静空旷的客厅中很是清晰。 夕阳的影下,满室寂静,嘀嗒嘀嗒响着的,是挂钟走过的声音。 温家,虽然算不上人丁兴旺,却比这里温暖许多。阿衡如是想着,抬起头,又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照片。一帧帧,绚烂勃发的色泽,抓拍的一瞬间,温暖得无以复加。 可是,美好留了下来,在寂静的空气中沾染了冰凉,有几分温暖,就有几分寂寞。 阿衡的心一瞬间像被猫爪子挠了一般,开始随着心跳作痛。 她想起了希生病时讲的那些往事,那么虚弱的声音,那么嘲弄哀伤。 她想起希捧着蛋糕递给她时的微笑,他对她说:“温衡,云妈妈托我给你买的。她让我对你说‘生日快乐’。”那语气,羡慕到嫉妒。 他害怕别人打破他所拥有的寂寞,因为,寂寞是很强大的盔甲,只有背负着强大的盔甲,才是完全强大的希。 她从未曾料想自己竟能望见这少年到这般地步,可这一刻的福至心灵,实在超出她内心原本的迟钝木讷。 以前,望着希,模糊时,是隐约的好奇和美感;现下,清晰了,却是惧怕和怜惜。 她惧怕,这怜惜会随着时间缓缓清晰,推进骨髓。 可望了那些照片许久许久,终究还是顿了脚步。 希再次看到阿衡,也不过半个小时之后,他用美术体画完英语作业的时候。 “你没走?”他愣了,纤细的指缓缓转着笔。 “你饿吗?”阿衡不着边地反问,她的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扑鼻的香味。 “排骨面?”少年吸了口气,轻轻探头。 “厨房里,有排骨,有面,刚巧都有。所以,就做了。”阿衡有些不自在地解释。 所以,你要吃吗? 希满脸狐疑,大眼睛澄净而戒备:“啊,我知道了,你肯定下毒了!” “嗯,下毒了。你不吃,我喂卤肉饭。”阿衡微笑,走到窗前。 小鹦鹉正在懒懒地晒月亮,看到她,噌噌扑棱起翅膀,绕着碗转呀转,小眼睛亮晶晶的,边转边叫:“卤肉卤肉!” 希笑:“怎么这么小心眼,不就撵了你吗?”随即,弹了小鸟儿的脑壳儿。小东西绕得太快,惯性使然,吧唧,撞到了窗户上。 他抢过她手中的碗,手背微微抵唇,黑黑亮亮的眼睛,笑意天真浓烈了几分。黑乎乎的脑袋埋进了细瓷碗中,他吃得香甜,让阿衡想起了少年饭盒上俏生生的小猪仔。 趁着希吃东西的时候,阿衡从角落里拾起了游戏手柄,盘坐在地板上,拿着螺丝刀,专注起手上的工作,敲敲打打。 “你在干什么?”希吸溜吸溜。 “哦,这个,修一修。”阿衡并未抬头,轻轻转着螺丝刀。 “你会吗?”继续吸溜吸溜。 “试一试吧。”阿衡呵呵笑。 “试坏了,你赔不?”少年问得理直气壮。 “已经坏了。”阿衡微笑,提醒他。 “要不是你,我会摔吗?这个手柄,可是少爷我千辛万苦才从大姨妈家抢回来的。”少年慷慨陈词。 “已经,修好了。”阿衡微笑,抿了薄唇,上紧螺丝,轻轻把手柄递给少年。 希接过晃了晃,没有松动的杂音,知是修好了,想起了什么,煞有介事地把手柄贴在耳边倾听着,专注的模样。 “你,听什么?”阿衡好奇。 希笑,眯了黑亮的眸,感叹许久,带着老爷爷夕阳无限好的憧憬:“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真的很久了,传说,每一个游戏手柄中都住着一个大神。玩家如果每天和他聊聊天,他就会带领我们走向游戏的胜利。” 阿衡呆呆:“神仙,真的有?” 蓦地,有些凉的游戏手柄轻轻覆在她的额上,阿衡抬头。 “是呀是呀,他跟我告状,说你刚才动作很粗鲁呢,他很讨厌你。” 阿衡吸吸鼻子,顺手抓住贴在额上的手柄,委屈:“没有,没有粗鲁。” “有,你有!”希斜眼,“大神说,你不但敲他了,还拧他了。他会向你报复的。” “他会怎么,报复?”心虚。 “哦,也就派个小鬼半夜出现在你的床边,给你讲鬼故事,什么农村老尸半夜凶灵咒怨,画皮吃人,吸血鬼掐架,中外合璧通贯古今应有尽有……”他比手画脚,唾沫乱飞。 阿衡半信半疑,小声问:“大神,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希本来食指摩挲着下巴,听到阿衡的话捶着抱枕笑开了:“本来以为你平日揣着明白装傻,看来,本少高估你了。” 明明就是个揣着傻装明白的小孩子。 章节目录 第23章有女倾城名肉丝 > 班里来了转学生,从维也纳归来的华侨。 阿衡看着讲台上的高挑少女几乎着了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描述不来这女孩的长相,只是望着她,极其无厘头地想起了吸铁石。 阿衡看了看大家的眼神,便知他们同她一般当了小铁钉,啾地被吸在这块石上。 可是,比起看到希,她觉得似乎又少了点儿什么。 “我是陈倦,刚从维也纳回来,大家喊我rosemary吧。”这女孩启唇一笑,眉眼像极了玫瑰,娇媚而暗生高贵。 肉丝美丽…… 阿衡微汗,下意识转了眼睛。不出所料,后面的两个少年正两眼冒红心。 “美人啊美人,嗷嗷,美人……” “肉丝,嘿嘿,肉丝,嘿嘿……” 阿衡嘴角抽动,再抬眼,竟看到那少女站在眼前,颈上系着玫瑰色的丝巾,鲜明而炫目,打了蝴蝶结,微垂肩头。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微笑,唇的弧度调了艳色。 阿衡点头,愣愣地看着她,这女孩长得真高。阿衡目测,少女约有一米八的个头,两条腿又直又长,标准的模特身材。 mary秀秀气气地坐在座位上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但很是好听:“你的名字?” “温衡。”阿衡微微一笑。 “gentle and forever?”mary眼波流转,浓得化不开的风情。 温柔和恒远?阿衡愣。 “双人旁,不是竖心旁。”衡非恒。 mary皱眉,不好意思地开口:“抱歉,我的中文口语还好,但是写字就不行了。” 阿衡“哦”,点点头,认真地在课桌上用指写了一个“衡”字,一笔一画,清晰工整。 “很难。”mary摇摇头,蒙怔的眼神。 “没关系,慢慢学。”阿衡温和一笑,善意地望着这少女。 希偷笑:“温衡,你的京片儿要慢慢爬到猴年马月才能学会?” “不是乌龟,不爬!”阿衡吸鼻子。 这厢,辛达夷顺顺毛,嘚瑟地凑了过来:“mary,你好,我是辛达夷,也有个英文名儿,叫eve。” 希、阿衡齐刷刷汗:“你什么时候有英文名儿了?” “老子刚取的,不行啊?”辛达夷对着陈倦谄笑,“我是除夕出生的,所以叫eve。” 阿衡打了个寒战。 “你个不要脸的,忒不要脸了!”希猛捶辛达夷,边笑边骂,“要是明儿来个日本姑娘,你是不是还预备取个日本名儿‘大姨妈子’?” 陈倦笑得玫瑰朵朵开:“eve,很有趣的名字。” “嘿嘿。”辛达夷唰地脸红了,含羞带怯地躲到希身后,只露了一个黑黑硬硬的脑壳子。 “你是?”陈倦望向希,神色有些捉摸不定。 “希。” “希?” “希的,希的希。”希挑眉,音色纯净而干脆。 他是希,自是不会如温衡一般在桌上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好教别人记得。 人的缘分所至,当记得自然会记得,记不得也就罢了。 一个名字,而已。 “你是女的?”陈倦问,很是坦诚。 希淡薄了脸色。 阿衡温和回了口:“希,男孩子。”认真笃定的神情,她像是在说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真理。 而那花一般的少年本来冷了几分的颜色淡淡回了暖,不再理会mary,回眸,同辛达夷有一搭没一搭地岔了话。 mary的面色变得很微妙,眉眼有了细微的不易分辨的怒色,转眼,却是玫瑰带了露水的娇艳坦率。 阿衡皱眉,揉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放学时,她同希、达夷一起回家,路上却遇到思莞和mary。 “思莞,你认识mary?”辛达夷叫唤。 “啊?……啊。”思莞却有些不对劲,敷衍地回答。 “真的真的?”辛达夷兴奋了。 “真的。”mary笑,“我和温思莞在网上认识的,一直聊得很对脾气。刚巧回国上学就同思莞见了面,没想到是一个学校的师兄,巧得很。” 辛达夷猛拍大腿笑得嘴要歪。真他妈的巧,巧得好! “思莞是我发小儿,我和他感情好着呢。”辛达夷驾着风火轮儿飞到思莞面前,勾肩搭背,一副你看你看我们有多如胶似漆的模样。 思莞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mary的指微微撩了眼角,凤羽一般的线条:“我起初把希同学认成了女孩子,很过意不去。” 希抬了头,不甚在意地开口:“不差你一个。” mary笑:“幸亏你不是女孩儿。” “希要是成了女的,绝对嫁不出去!下半辈子摊到我和思莞身上,我们俩勒紧裤腰带也不够这小丫折腾的!”辛达夷觉得这种假设是个吓死人的噩梦。 思莞点头,深以为然。 希冷笑:“我要是女人,你们也不瞅瞅自个儿歪瓜裂枣的配不配得上老子!” 思莞、达夷尚未有反应,阿衡倒是先脸红了。 思莞、达夷长得这般好看,还配不上希,那她这种的,前景看来堪忧得很…… “希你丫能不自恋吗?”辛达夷反应过来,受刺激了,“谁歪瓜裂枣了?老子的长相,正宗的偶像派!” “非洲的偶像派?”希嗤笑。 “你种族歧视!”辛达夷怒。 “希,主说,他的孩子,都是天使,不分肤色。”思莞一张俊俏的小脸儿特诚恳。 希的眸子黑黑亮亮,水色明灿:“思莞,你的主有没有告诉你,他有一个天使孩子出生时,没有长翅膀?” “没听说。”思莞怔怔,“为什么?” 希白皙的指轻佻地勾起辛达夷的下巴,坏笑:“长得太他妈的白了,分不清翅膀在哪儿了呗!” 辛达夷傻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咬牙:“希,你丫说话不带这么毒的!” 希大大一笑,孩子气的天真:“我们大姨妈多白一孩子呀,哎哟哟,你瞅这张大脸白得跟拍了饺子面似的,怎么是非洲的?我刚才说错话了,不好意思哈兄弟。” “希,我跟你拼了!”辛达夷涕泪横流,一张古铜色看不出一丝儿白的棱角分明英气的脸涨得红紫,撸了袖子,支棱着脑袋朝希冲了过去。 “mary同学,让你看笑话了哈,我的发小儿不太懂事儿,真过意不去。”希瞥了眼扎猛子过来的少年,凉凉开口,“发小”二子咬得极重。 辛达夷急刹车,抬头看到mary,扭曲地对着mary咧嘴:“是啊是啊,我们发小儿感情特好,从不掐架。” “哟,eve,怎么了孩子,这笑的跟哭的似的?”希眨眨眼,拍着少年的肩,关切至极。 阿衡站在一旁,同情起达夷,心中暗道希实在太坏了太坏了,不过脸上憋笑憋得辛苦。 mary笑得前仰后合,极是坦诚,倒是没有丝毫与不相熟的人交往的拘谨。 听到mary笑,辛达夷含着两泡泪,两眼睛跟皮卡丘的十万伏特灯泡子似的可劲儿瞪着希。 希好心情地背着书包向前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思莞有意识地靠近阿衡,轻声问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希跟mary今天相处得怎么样?” 阿衡有些迷糊:“夸她美人,没说两句话。” 思莞这厢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阿衡好奇。 思莞犹疑,顿了顿:“你不知道,希从小就有个毛病,见不得旁的人比他长得好看,我怕他为难陈倦。” 阿衡温和地看着思莞,抿抿薄唇,笑了笑,不作声。 mary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近,她父母未一同回国,只她一个人住一套公寓,地方空余得很,所以邀思莞他们到家中做客。但终究不算熟,一众人和她客套了几句也就分别了。 “希,你下次能不能在陈倦面前给老子一个面子?”走了几步,辛达夷憋不住了,朝着希的方向开了口。 希止了步,回头,迷茫地看着辛达夷:“本少什么时候没给你面子了?” “你丫刚刚在mary面前把我说得一无是处,让老子怎么在她面前做人?”辛达夷有些难为情。 “这话我听不懂了,什么叫在她面前做人?怎么,以前没她的时候,你还不做人了?”希平淡地开口。 “希,你丫别跟我贫,你人又不傻,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还能不懂吗?”辛达夷急了。 阿衡诧异,她倒少见辛达夷跟希较真儿。这少年一向大大咧咧,希的什么挖苦话都未曾放到心上,今天这般模样倒是少见。 希扑哧笑了,叹口气,摆摆手:“成成成,我知道了,不就是想追人姑娘吗,瞅你那点儿出息!” 思莞来来往往听了半天才听出话头,脱口而出:“不行!” “什么不行?”希歪头。 “达夷、mary这事儿不行!”思莞皱了眉。 辛达夷傻了:“凭什么你丫说不行呀,希都同意了的!” “反正就是不行!”思莞咬着字,心中烦躁。 “你是不是也喜欢mary?”辛达夷揉了揉脑袋。 辛达夷对陈倦算得上一见钟情,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刚刚吃完两大碗米饭,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装了满怀。 打小儿,大院儿里就是男孩子居多,除了尔尔和班上的女同学,他从没接触过其他的异性。那些女同学他都是当兄弟看的,而思尔也是当着自家妹妹疼的。这样铁树开花,腊月萝卜动心的冲动,这辈子算起来是第一次。 可是,要是自个儿的兄弟喜欢上自己一见钟情的女人,这就是说不出的怪异了。 “当然不是!”显然事实不是这样,思莞回答得异常流畅,异常激动。 “那是为什么?”希愣了,淡淡看着思莞。 思莞张了张口,半天,垮了俊脸,斟酌着措辞:“mary个头有一米八,比阿衡还高,而达夷才一米七九,你们不觉得不配吗?” 阿衡脸色又红了红,身为女孩子,她的个子一百七十三公分是高了些,这样高,她小时候便发愁自己嫁不出去。 后来想了想,要是真嫁不出去没人养,她就学古代的文人靠笔墨赚钱。但是,如此宏伟的生存计划,自打遇到希的字画便再也不敢露头。 现下,陈倦长得比她还高,还真是挺愁人的。 辛达夷觉得伤了男子气概,瞪着思莞,吼了:“老子才十七,还长个子的好吧!” “陈倦今年才十五,人家就不长了?”思莞白了愣头青一眼。 “她才,十五?”阿衡惊讶。 “嗯,陈倦年纪不大,是个特招生,小提琴在国际上拿过大奖。”思莞一句话含混带过。 希已经向前走了很远,夕阳的胡同下,这橘色的余光横冲直撞,在少年身上,却美丽温暖起来。 辛达夷听到思莞的话,眼睛亮了起来,拉住思莞问个不停。 阿衡只是点了点头,眼睛一直望着前方,不自觉地跨大了步子,慢慢走向希。 “温衡,明天吃红烧排骨吧,我想吃红烧小排了。”少年不回头,却打着哈欠开了口。 “好。”呵呵。 “温衡,你加入排骨教吧。” “十六罗刹?”四大金刚、八大罗汉都有了,轮到她身上,还剩什么? “做本教主的掌厨大勺吧。” “不是,掌勺大厨?” “到了我这里,就叫大勺。大勺?温大勺?嗯?嗯嗯?” 温衡:“……” 阿衡觉得,自己像是重新认识了辛达夷。 一向大嗓门,不吼不张嘴的辛达夷,开始学会压嗓门了…… 从来不整头发,任由野草疯长的辛达夷,开始打摩丝梳狼奔了…… 一向吃饭时连肉骨头都能啃没的辛达夷,开始小口吃饭,喝汤时拿着手帕擦油嘴了…… 从来不爱上音乐课,见了音乐老师会偷偷在门缝后吐口水的辛达夷,开始黄河大合唱了…… “大姨妈,你再号信不信老子灭了你!”希拿着心爱的粉色猪仔饭盒狂砸辛达夷。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啊啊啊噢噢噢喔喔喔……哎哟哎哟,疼死了,希你不要以为老子不敢回手……阿衡,别站那边儿傻笑,帮我挡挡……” “哦。” 阿衡点点头,从饭盒里夹出一块金灿灿的排骨,戳到希面前。 少年松了手,咬了排骨,回过头,辛达夷已经溜到一边。 “兄弟,大恩不谢!”辛达夷噙着泪朝阿衡拱手道谢。 “壮士,重了!”阿衡肃穆回礼。 希这厢刚吐了骨头,正欲开口,阿衡又伸过来一块排骨,话咽回肚子。 一饭盒炸排骨进了肚,希腆着肚子,眯着眼,死盯着辛达夷。 “大姨妈,别说我不在那谁面前给你面子,下次你丫再敢毒老子的耳朵,试试看哈!” “你唱歌的时候老子也没嫌弃过你来着……”辛达夷昂头。 “本少唱歌这么动听你嫌弃毛!”希瞪大眼,不可思议的表情。 阿衡流了冷汗,她想起了希唱国歌,跑调跑得山路十八弯的壮观情形。 皇城人脸皮都这么厚吗?这教她这半个皇城人都好生脸红。 “希同学唱歌很好听?”mary转头笑看两个人,“eve音质挺不错,只不过练得少。” 希点头,表情自若。 “嘿嘿。”辛达夷害羞了,庞大健硕的身躯往希的小身板后使劲缩。 希一巴掌拍过去:“我靠,你脸红毛!是男人不是?” 辛达夷望着希,暗示的表情,十分哀怨。 “那啥,我们eve音乐细胞可旺盛了,幼儿园我们几个组团时他还是主唱呢!肉丝美丽同学您不是学音乐的吗,可以和我们eve多交流交流,说不定能培养出来一个迈克尔大姨妈呢,您说是不?” 希抖抖鸡皮疙瘩,看着mary,一串话下来不带打结的。 mary愣了愣,片刻,点点头,挟着玫瑰一般冶艳的笑,清晰晕开。 当真是,一笑倾城。 辛达夷忽闪着眼睛,悄悄偷看mary,脸更红。 mary望着辛达夷,觉得这虎背熊腰的少年学着小女儿姿态,倒是有着说不出的趣致,笑意更深,凤尾一般的眼角撩得媚人。 “希同学,我听思莞说你钢琴弹得很好,有空可以同我的小提琴合合音,切磋切磋。”mary轻轻伸出拇指,撩了撩眼角。 阿衡发觉,mary一般在思考时都会有这个小动作。 “呵,有机会再说吧。”希把黑乎乎的脑袋轻轻埋在环起的双臂中,可有可无地开口。 mary不介意地转了头。 仅一眼,阿衡却觉得自己从她眼中看到了轻蔑。她把目光重新投向希,望见那少年细细软软的黑发,安了心,面容安定,温和笑开。 这是一抹明净山水的温暖,与之前若有似无的轻蔑,冰火两岸,天差地别。 希便是希,不差几分的冷待,更不差许多的周全。 他是此人,站在此处,不动不怒,就已足够。 章节目录 第24章不咩茅台咩牛奶 > 阳光明媚油菜花香的春天,彪悍的辛达夷同学华丽丽地过敏了,然后,在家做了留守儿童。 “eve同学过敏在家休息了?”肉丝同学轻问希,明明关切备至的语气,眸中却闪过窃喜。 阿衡有些同情地看着mary,她知道这姑娘已经快忍到了极限。 辛达夷是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单纯小孩儿,这个,阿衡在很久之前就清楚无比。但是,单纯得过了头,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当某人躲在家美人身后,粉面含羞地偷看高海拔美女,从东方红到夕阳无限好…… 当某人抢走温家姑娘饭盒中背着美人私藏的几块油乎乎的排骨,谄笑着放到肉丝姑娘咕嘟了一夜的美容养颜芦荟清汤中…… 当某人不再陪着美人打联机游戏,开始整宿整宿地望着月亮伤春悲秋,第二天准时飘到肉丝姑娘面前含泪轻吟:“mary你是不是想起了学校西门的烧饼?mary你是不是饿得慌?mary你要是饿得慌,给我eve讲,eve我给你做面汤……” 当肉丝姑娘回家时,身后墙角总有一个一身黑衣蒙面的狼奔头不明物…… 当肉丝姑娘故作优雅、故作忧郁、故作娇媚、故作深沉地微笑时,身旁总有一个流着哈喇子傻笑的精神失常的病人…… 当肉丝姑娘踩着高跟鞋俯视众生时,低头总有一个哀怨地瞅着她眼泪汪汪的熊状大狗…… 是可忍……奶奶的什么不能忍! “那eve同学,应该有一段时间不能来学校了吧?”mary试探地看着希,嘴角快要挂到天上。 希面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他没说。” “mary你在想我吗?嘿嘿。” 满教室的学生齐刷刷冒冷汗。 原本以为可以消停几天了…… 大家睁大眼睛不情愿地望着门口,看到了,熊?像杂面馒头一般在蒸锅中发了两倍的脑袋,眼睛浮肿得只剩两条缝,曾经粗犷俊朗的面容,只有一头黑得发亮的乱发和标志性的咧嘴傻笑还依稀看得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人确实是辛达夷。 “你丫怎么跑来了?”希本来喝着水,看到这少年一口水喷了出来。 “嘿嘿,自己在家没劲得很,回来看看你们。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辛达夷领导般地挥了挥手,顺道对着mary,小眼努力聚了光,暗送了秋波。 mary打了个寒战。 “我靠!你那猪蹄儿都肿成酱猪蹄儿了,还敢在这儿瞎晃!赶紧的,给我滚回家,别让老子抽你!”希瞪大水灵灵的眼睛,拿书掷向门框。 辛达夷缩了脑袋躲到一旁,讨好地看着希:“阿希,我就说一句话,就一句话,说完就走,成吗?” 这语气,不似辛达夷平日的爷们儿调调,委实孩子气。 希摆摆手,翻了白眼,心中很是无力。 辛达夷跑到mary的课桌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一头乱发,眯着眼,抬起猪头一般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mary,傻笑着开了口:“我好像有点想你了,陈倦。” 他第一次珍而重之地念少女的中文名字,肿着的脸变得通红。 mary愣了。片刻,她淡淡微笑,映着如玉的颈上艳色的丝巾,玫瑰花一般地绽放,礼貌地颔首:“谢谢。” 语调不温不火。 辛达夷抓抓头发,低了头。 “那啥,希,阿衡,mary,同志们,我走了哈!”他傻笑着,肿着脸,一阵风似的冲出教室,依旧莽莽撞撞的样子。 阿衡却叹了气,她分明看到了少年转身时有些发红的眼睛。 达夷,应该是动了真感情。 吃完晚饭,阿衡、思莞、希相约一起去了辛家探望达夷。 到了楼上的房间,辛达夷正穿着睡衣在床上晃着腿哼哼唧唧,身旁放着walkman,小提琴的经典曲目,抑扬顿挫。 希和思莞交换了眼神,两个人齐齐偷笑,蹑手蹑脚,趁着辛达夷兀自陶醉,抓起床头的被角,向前一扑,把少年整个儿捂进了被子。 “谁?谁偷袭老子?!”被子里的人挣扎得剧烈,四肢弹蹬。 阿衡偷笑。 “啊啊,我听到阿衡笑了……”被子里少年声音瓮瓮的,怪笑出来,“嘿嘿,希、思莞,你们俩小心点儿,我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辛达夷一股蛮力,双手顶开了被子。一看到思莞、希,一手勾住一个,傻笑着拿脑壳子去撞俩少年的头。 思莞揉脑袋,笑开满眼的阳光:“生病了还这么大劲儿!” 希细长的食指戳戳辛达夷肿着的脸:“以前也就一烧饼,得,今儿成了锅拍!” “正好,包饺子。”阿衡呵呵笑。 “阿衡,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坏!我生病了好吧,没同情心的小丫!”辛达夷飙泪。 阿衡温和地看着,笑眯眯地把手中的饭盒举起来,扬了扬,对着辛达夷笑出了八颗牙:“达夷,煮了鸡汤,喝不喝?” “老子是过敏又不是坐月子,喝什么鸡汤!”辛达夷昂头。 “配了苦参,排毒的。”阿衡解释。 苦参有治急性过敏排毒的效果。以前,在乌水时,阿爸教她识药时说过。 “阿衡炖了仨小时,我和希还没喝上一口呢,你还挑……”思莞哀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谁挑了!我喝,嘿嘿,我喝。阿衡煮饭我放心。”辛达夷挠挠头发,抱着饭盒坐在了桌前,拿勺子大口舀着喝。 “医生怎么说?”希问。 “花粉过敏!”辛达夷回答得利落,埋着头,猛喝汤。 希转转眸子,冷笑,环顾房间,仔细端详了许久,最后从床头柜角的隐秘处拖出一箱东西,辛达夷流了冷汗,想要冲过去,结果已经来不及——希打开了箱子。 一袋袋牛奶。原本一满箱,现下只剩下小半箱,看样子被喝掉不少。 “你怎么说?”希把箱子扔到了辛达夷面前,凉凉的音调。 辛达夷流冷汗:“那啥,电视上常说,喝牛奶长个子。” “达夷,我记得你喝牛奶可是过敏,小时候喝一次住一次医院,怎么,还没治改?”思莞脸色变得难看。 希从小儿就喜欢没事儿把牛奶当水喝,辛达夷看了眼馋,明知道喝了过敏,可不让喝还偏就要喝。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喝,结果,上吐下泻,全身发红发烫,在医院里哭得直抽抽。病好了,希狠狠揍了他一顿,之后再没在他面前喝过牛奶。 “我开始喝的时候没事儿来着,谁知道这牛奶跟茅台一个毛病,喝起来后劲儿大……”辛达夷心虚,高嗓门低了八度。 “哟,照您的意思,老子现在就收购茅台瓶灌牛奶往里倒,不出一年,本少也能尝尝当款爷的滋味。”希皮笑肉不笑。 “嘁,就知道你个死孩子没说实话。你丫活这么大没花粉过敏过,怎么偏偏今年过敏了?骗老子也不会找个好点儿的理由,当本少跟你一样二百五呀?” 辛达夷理亏,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达夷,你到底,想什么?”阿衡觉得自己无法探知这少年脑袋的构造。 “没想什么。”辛达夷声音干巴巴的。 “就是想长高配得上人姑娘是吧?”希没好气。 辛某人脸红了。 “达夷,你还琢磨着和陈倦的事儿呢?”思莞有些诧异。 他以为达夷也就看到漂亮姑娘,嘚瑟两天,新鲜劲儿过了也就算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达夷认了真。 希抽搐着嘴角,无力地瞅着思莞:“思莞,你不是和陈倦挺熟的吗,帮大姨妈说合说合吧。这孩子整天寻思着缺心眼儿的点子,看着闹心。” 思莞像是吃了苍蝇,半晌,僵硬着俊俏的脸开口:“我试试。” 辛达夷吃了定心丸,没两天,就精神抖擞地昂头回了学校。 b市高中篮球联赛初赛快开始了,思莞和辛达夷都是校队的,整天在篮球场上风尘仆仆的,在学校待到很晚。希没耐心等二人,每天便同阿衡一起回家。 有一回,都快走到家了,不巧希把刚买的油彩忘到了教室,便让阿衡先回家,他回了学校。 阿衡在家吃了晚饭,洗了澡,陪着妈妈、爷爷看了好大会儿电视,思莞都还没有回来。 温妈妈抬头望了望挂钟:“这都八点半了,思莞还在学校打篮球?” “最近,训练很紧,快比赛了。”阿衡向妈妈解释,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哦,只要不是乱跑就好。”温母点点头,回头看着公公,笑着开口,“爸,您甭等了,先睡吧,老花镜都滑到鼻子上了。” 温老确实困乏了,点了点头。 温老以前在越南战场上腿受过伤,阿衡怕老人坐的时间久,脚麻,搀着老人站起身,把爷爷扶回了卧室。 “妈妈,你也休息,我等思莞。”阿衡给老人端水泡了脚后,才回到客厅。 “我不困。”温母笑着摇摇头。 “妈妈,你弹钢琴,累,我给你,揉揉。”阿衡有些忐忑地看着母亲。 温母愣了愣,点点头。 阿衡按摩的功夫可是一流的。在在长年卧病在床,每天都是阿衡给他按摩腿脚。这样经年累月,手上的轻重把握得极好。 温母觉得肩上很舒服,不一会儿,就打了瞌睡。醒过来时,女儿正含笑看着她。 “年纪大了,总是容易困。”温母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 思尔以前也爱给她按摩,但是小手总是东抓抓西挠挠,按不到正处,嘴里还爱哄着她:“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妈妈,你看我这么孝顺,要疼我比疼哥哥多呀!” 每次,她都被尔尔逗乐。 温母想起以前,嘴角挂了微笑。 “妈妈,等我挣钱,给你,买按摩椅。”阿衡轻轻回握母亲的手,小声开口,脸有些红。 她依旧微笑着,坦然地接受了女儿的善意,温柔地摩挲着这孩子的脸颊,认真开口:“好,妈妈等着。” 依旧是幸福和感动。 她想自己确实是老了。只有老人,才会这么贪恋汲取儿女的温暖;只有老人,才会贪心地想要让所有的儿女都承欢膝下。 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两全之法吗? 她想了许久,可是,直至进入梦乡,也未思索出妥帖的、不伤害任何一个人的方法。 温家的人,除了阿衡,都睡着了,思莞还没有回来。 她坐在客厅快要栽脑袋的时候,玄关有了窸窣的动静。 阿衡站起身,却看到探头探脑望向客厅的思莞。 “妈妈、爷爷,睡了,没事儿。”阿衡好笑。 思莞松了一口气,走进了客厅。 阿衡吓了一跳,少年的衬衣破破烂烂的,嘴角一片瘀青。 “阿衡,今儿我受伤的事别跟别人说,知道吗?”思莞的表情严肃。 阿衡点点头,缓了口气问他:“是谁,打的?” 思莞犹豫了片刻,看到阿衡澄净的眸,轻轻开了口,带着尴尬:“……阿希。” 第二日,阿衡见着希,张口犹豫了好几次,还是没有问出口。 希一直阴沉着脸,到了中午,扔了一句话:“陈倦,你有男朋友吗?” 陈倦吓了一跳,摇摇头。 希扬眉:“你觉得我怎么样,配得上你吗?” 辛达夷、阿衡当时就傻在原地了。 陈倦:“希同学,你在开玩笑吗?” 希淡淡扫了她一眼:“老子从不对这种事开玩笑。” 陈倦撩了凤眼,眉目带着玫瑰一般的冷艳:“希,你很有自信我会答应你吗?” 希半边唇角漫舒,眸色明浅,耸耸肩:“你说呢?” 陈倦低低笑开:“好吧,我无所谓。” 辛达夷愣了两秒钟,第三秒撒丫子冲出了教室。 阿衡也冲了出去,跟在辛达夷身后。 “你他妈回去,别跟着我!”辛达夷边跑边对着阿衡吼。 “我不!”阿衡也对着少年吼。 “温衡我知道你恨我以前欺负你,你就等着看老子笑话呢。现在看到了,你他妈的就这么高兴!”辛达夷红了眼眶,口不择。 “就高兴!”阿衡咬牙,撒丫子朝少年跑去。 “我讨厌你!你凭什么把尔尔撵走还装好人,让所有人都向着你呀?!”辛达夷揉着眼睛,眼泪却掉了下来。 “我也不喜欢你!太坏了太坏了!”阿衡也红了眼。 “你丫跑这么快干吗!赶着投胎是不是!”辛达夷看阿衡快撞上自己,边哭边骂。 “你不男人,哭什么!” “你丫喜欢的人被最亲的兄弟抢了不哭啊?” “我没兄弟!” “滚!你当……你哥,希,老子……是死人呀!” “你自己,说讨厌我……” “再讨厌,也是兄弟!” 阿衡吸吸鼻子,终于跑到了辛达夷身旁。 “你以前……是不是……练过……马拉松……”辛达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腿软了,瘫到了足球场的草地上,大口喘气。 阿衡脸红了红,不作声。她想起了自己被云父追着满镇跑的时光,腿上的功夫,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辛达夷脑门儿上的汗滴到了颈上。 “辛达夷,你别哭了,成吗?” “谁……谁哭了?”少年抽着鼻子,觉得自己再正常不过。可脸上不断有着该死的液体模糊了眼眶,清晰了再模糊。 “给你……”阿衡把手帕递给少年。 辛达夷狠狠用手帕擦干眼眶,却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闻了闻,发现是手帕传来的。 “什么味儿?” “啊,卤肉饭,昨天,在上面,滚过……” “是那个会捡了臭袜子、臭鞋子、垃圾、破烂叼回家的卤肉饭吗?!……” 呵呵,应该是它。 阿衡对着达夷绝望的目光点了点头。 “温衡,我灭了你!” 章节目录 第25章谁把倾城洗铅华 > 希谈了女朋友,还是个超级美女。 消息传来,全校男女一片哀号。 女生简单得多,就是为了失去希而哀号。 男生的心理却极是复杂,要说是嫉妒希吧,有几分;要说是扼腕美人抱得美女归,也有几分;要说叹息美人不是他们的美人,美女不是他们的美女,似乎还有这么几分。于是,纠结了,哀号了…… 辛达夷自那一日嗷嗷地哭过之后,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和希怎么玩还怎么玩,该怎么闹还是怎么闹。 希也奇怪,没事儿人一样,表情平淡,对辛达夷没有丝毫愧疚。 阿衡在一旁看得肠子绕了几圈,觉得自己不是当圣母解决纠纷的材料,也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日子平平淡淡乐和地过着。 好吧,最不对劲儿的人反而是思莞,每天拉着阿衡旁敲侧击,温文和蔼的好兄长模样,问她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大到班里谁跟谁吵架了,小到中午吃了几块排骨,只要是同希、达夷、陈倦有关的,事无大小,巨细靡遗。 阿衡也温文和蔼,吸吸鼻子用半吊子普通话有血有肉地描述,今天达夷瞪希瞪得可狠了,今天希提思莞你的次数提得可多了,今天肉丝美丽换了一条鹅黄色儿的纱巾,那纱巾可漂亮了…… 思莞听到之后,眉毛突突地跳着,笑得比哭还难看:“阿衡,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呀?” 阿衡说:“我不知道呀,我什么都不知道。” 思莞看着阿衡,憋了半天,没蹦出一个字儿,只看着这亲生的妹妹眉眼温柔地画足了黛山明水。 其实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希对待陈倦太假了,分明是故意做出暧昧和亲密给辛达夷看的。而陈倦也真真切切地无时无刻不戴着纱巾,连上体育课都没摘过。 旁观者清罢了。 不是阿衡高看自己,说实话,在她看来,对希来说,陈倦的吸引力还远不如她做的排骨。 希吃东西有个毛病,好吃的爱吃的总要留到最后才吃。所以每次吃饭时,他总是先吃其他的配菜和米饭,排骨留到最后细细品味。 阿衡觉得,希对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排骨有着偏执的占有欲和保护欲,一旦外人侵犯了他的排骨,后果可能会是难以估量的如黄河水涨潮一般的波涛汹涌。 事实证明,她想的完全正确。 一日,希斜眼瞟着辛达夷,掐着(看陈倦扭曲的脸就知道是掐)新任女朋友的纤纤玉手,肉麻话说得唾沫乱飞:“肉丝,我觉得我们两个天上一对比翼鸟,水里一对鸳鸯,陆地一对旱鸭子,海枯石烂情比金坚。无论什么困难挫折都不能分开我们,我爱你爱得恨不得把自己奉献给你,噢,亲爱的!” 陈倦黑着一张玫瑰脸。 辛达夷的黑发一根根支棱起来,拿筷子的手抖啊抖。 阿衡抽了抽嘴角,看着希吃得只剩排骨的饭盒,温和开口:“希,排骨会凉。” 希低头,看到饭盒中一块块排列整齐的流着油的小排骨,笑得心满意足夫复何求,拿起勺子挖了一块往嘴里送。 mary有些好奇地探过头,看着排骨轻轻开口:“有这么好吃吗?”随即,自然地用指捏起一块放到口中嚼了嚼,觉得虽然味道不错,但也就是普通的排骨味儿,没吃出什么鲍参翅肚的稀罕味道。 再抬眼,她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屁股。 一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坚定不移杀气十足地瞪着她,精致的脸比锅底还黑,拿着勺子的手已经完全握紧,磨牙开口:“谁让你碰我的排骨的?” mary傻了:“就一块儿排骨……” 希半边唇角勾出上扬的弧度,笑得冷硬:“那也是少爷我的,不是你的!” mary撇嘴:“刚刚还说爱我爱得恨不得把自己奉献给我呢!” 希拍桌子:“你丫听不懂什么叫夸张句吗,没文化的老外!” 辛达夷受不了了也拍了桌子:“希,你丫跟人谈恋爱就不能对人好点儿吗!” 希凉凉开口:“我对她怎么不好了?都说恨不得把自己奉献给她了!” 辛达夷看起来是真恼了,把整个饭盒的排骨倒在了地上:“希,你他妈的,老子今天还就不让你吃排骨了,你丫能死不能?” 希也火了:“你看我不顺眼就得了,凭什么跟我的排骨过不去!” 阿衡觉得辛达夷像个气球,一天天被希挑衅地吹着气,可是气球的弹性偏生不怎么好,这不,啪地炸了:“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着!” 希撸袖子:“奶奶的,单挑!” “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单挑就单挑!”辛达夷昂头,也撸了袖子。 “上脸了哈!”希一个栗子敲到了辛达夷脑门,砰地金光四射,小鸟齐飞。 “希,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打你!”辛达夷语气强硬,可辩下来,竟带了哭腔。 阿衡微微一笑,辛达夷,分明是在撒娇。 希冷笑,当了真的语调:“说到底,不就为了个女人吗,你他妈需不需要我借你几个胆?” 鸦雀无声。 班里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最终,眼睛定格在两个少年身上。 这语气咄咄逼人,任谁听了,都觉得可恶至极。 阿衡心下吃惊,转眼看到那朵被争夺的玫瑰美人儿,却笑得了然不屑,唇角是娇春划过的弧。 辛达夷拿袖子狠狠蹭了眼睛,额上青筋暴露,握紧拳,上前一步,攥住了希的粉色衬衣衣领,眼睛浮着红丝,阴厉地瞪着希。 希回视少年,眼睛依旧黑黑亮亮,桃花纷飞的艳色覆盖了眸中所有的情绪,淡淡看着他,嘴角是一抹讥诮。 辛达夷咬紧牙,抬高拳,挥了风,到了希眼角,却停滞了。 转身,一阵风似的摔了门,跑了出去。 阿衡叹气,又跟着跑了出去。 辛氏eve这般遇事就跑的毛病,可实在是不招人喜欢。不过这次还好,她还没发挥出上山刨草药的速度,辛达夷已经停了脚步。 他转过头,胸口不断起伏,语气十分认真委屈:“阿衡,你说说,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想着要我讨厌他?” 阿衡愣了,她未曾想到辛达夷会问她这个问题。可是,复而,舒展了眉眼,心中着实羡慕希。 他何其幸运,在这个世界,能拥有这样毫不猜忌的挚交。 阿衡温和一笑,开了口:“达夷,你帮我忙,我再说。” 辛达夷站在狭窄的洗手池旁,鼻子嗅到隐隐的臭味,脸都绿了:“温衡,你丫有什么麻烦事非得让老子在厕所帮你!” 阿衡呵呵笑:“达夷,你忍忍,马上就好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学校以前建的教职工厕所,在老教学楼旁边。这里离新楼远,再加上便池都是旧式的,没有掩门儿,就荒废了,平时很少有人来。 阿衡看看腕表估摸了时间,便让辛达夷闭了口,两人缩在了角落里安静地观察。 远处传来渐近的脚步声,鹅黄的纱巾,玫瑰花一般的娇媚。 是陈倦! 辛达夷飞速转过头,脸似火烧,怒目瞪着阿衡。 “靠!温衡,老子这么个大好青年能耍这流氓吗?”辛达夷连比带画,急了。 “你看不算耍流氓,我看才算。”阿衡对口型,叹了口气,轻轻扳过少年的头,自己却闭了眼。 自从思莞挨打之后,她观察了陈倦许久,发现她每次课间去哪儿都不会去厕所,反而午休的时候,她常常朝老教学楼拐。本来带着达夷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碰到了。 等那玫瑰一般的可人儿飘然远去,阿衡睁开眼,看到辛达夷脸色绿得发黑,表情像吃了苍蝇。 这架势,看来她应该是猜对了。 良久,辛达夷缓缓皱了面庞,想哭却哭不出:“阿衡,思莞一早就知道,然后,希也知道了,对不对?” 阿衡摇摇头:“我不确定。”思莞对达夷追求mary的反应,希打思莞前后的反应,只透露了蛛丝马迹而已。 他们走了回去,一路,两人沉默着,阿衡却觉得辛达夷的情绪憋到了一种极限。 果不其然,回到班里,辛达夷打了希。 少年的嘴角,是朱红的血迹。 “希,你和思莞早就知道了,对不对?”辛达夷眼中是满满的失望和委屈。 希诧异,愣了,旋即眯了眸子望向mary。 mary瞥了一眼阿衡,笑得妖娆:“不用瞪我,我可是什么都没说,他们碰巧看到的。” 希冷笑:“这么巧?” mary的眉眼映着阳光,端的恶劣妖异,启唇轻轻在希耳畔吹气:“是嘛,就这么巧,你不是也巧到发现我纱巾下的秘密?” “回教室取颜料,那天?”阿衡插嘴。 希食指蹭掉唇角的血迹,点了点头。那一天,他回教室取颜料,正好看见陈倦摘下丝巾往书包里扔。 辛达夷怔怔地看着希,鼻子酸了起来:“希,对你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 mary抚了抚凤眼流光,嗤笑:“哎,思莞挨的那顿,真是冤枉。eve,希的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希叹了口气,表情有些无奈,温软了眉眼,轻轻对着辛达夷开口:“达夷,你知道,你小时候就傻,没谈过恋爱,没见过人妖,这要是被骗了,指不定有个好歹……所以,哥哥我牺牲点儿,宁愿你生我的气也要捣散你们。噢,老子为毛这么伟大,这么贴心,这么人见人爱!” 阿衡喷笑。 辛达夷本来是感动得汪了两泡眼泪,可越听脸越绿:“谢谢你哈!老子不会为一个人妖寻死的!” mary的一张玫瑰脸扭曲了:“谁人妖呀,滚!” 希唇弯成了桃花瓣的弧,凉凉地开口:“成,您老不人妖,就是爱穿裙子、爱穿高跟鞋、爱涂指甲,下面多了一块,脖子上不小心凸起了,行不?” mary鼻子里哼了一声,僵硬地开口:“人活着,没个爱好,还让不让人活了?”随即,舌头舔舔红唇,向辛达夷抛了个媚眼。 辛达夷流眼泪了,绝望了:“阿衡阿衡,我是不是在做噩梦?刚刚有个人妖对我抛媚眼,好清晰好震撼的感觉哟……” 捏,捏,我捏,使劲儿捏。 “疼吗?”微笑。 “疼。”捂脸。 “呵呵,不做梦,你清醒。”结论。 陈倦,年十五,性别男。 身高一米八,兴趣,易装癖。 回到家,阿衡同思莞说起这件事。 “思莞,你为什么,不说?” “达夷那么傻,万一想不开,怎么办?” “希,打你,为什么?” “恼我连他也瞒着。” “哦,所以,达夷,打希。” 章节目录 第26章河中小虾自在游 >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阿衡成绩不错,又是年级前三。辛达夷理科在年级中一向是数得着的,因此即使文科弱了些,总成绩也是年级前二十。 希成绩倒不像其人一般出挑,中规中矩,没有亮点,但也挑不出毛病。 让大家诧异的却是mary的成绩,本来以为他是特招生,又是刚从维也纳回来的,成绩大抵是惨不忍睹的,却未想到这人上了年级榜。虽不靠前,却也是榜上有名,称得上一般意义上的好学生。 “他怎么考的呢,物理比我还多了五分。”辛达夷小声嘀咕着,心中有一百个不服气。 阿衡好笑,她知道他放不下,不管以哪种渠道或者揪住哪样小事,总要借题发挥耿耿于怀一番的。 毕竟,她相信着,辛达夷在知晓陈倦的性别之前,是真切热烈地喜欢过他的。可是,落差太大,他又不惯于用太过深邃敏感的思想把自己引向一种极端的魔障,只好简单坦诚地由着这感情消磨,取而代之的,是孩子气的敌意。 不过,这样也好。 “阿衡,你要不要吃苹果?”她的同桌,对着她,漾开了玫瑰露滴一般美丽的笑容。 这个少年,依旧穿着女装,更甚至,染了玫瑰红的发,来烘托自己独一无二的美丽和棱角。 而近日,更因为他们几个分享了他的秘密,性格中原本的浪荡热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苹果?” “是啊,苹果,你要不要吃?”陈倦笑,微微拱背,手在桌下掏了许久,掏出一个苹果,直了身子,递给阿衡。 左胸,明显比之前变得平坦。 “你,用苹果,填胸?”阿衡红了脸。 “是啊,有时,是橙子。你要不要吃?明天给你带。”陈倦笑得妖异。 辛达夷绿了脸,愤愤不平,骂了一句:“变态!” 陈倦回眸,回得精绝:“我变态我乐意!” 希听着二人吵闹,嘴角浮现一点点温暖的笑,望着窗外,许久,才像忍耐了什么不得不忍耐的事,轻轻转过头,捉住阿衡一直偷看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像是对陌生人的冷漠:“你在看什么?” 阿衡的黑眸怔住了,脸烧了起来,有些窘迫,许久,才轻轻开口:“长得……真好看。” 她说完这话,希惊讶了,连辛达夷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们没想到脸皮一向很薄的阿衡会说出这么不矜持的话。 这一句话,是阿衡还是希不得不靠近的陌生人时,说得最让他生厌的一句话。他厌恶不熟悉的人对他盖上这样的印章:长得好看。 这样干脆的欲望真让他发自内心地恶心。可是,对于阿衡来说,在那样近乎绝望的暗恋中,这句话,是她说过的唯一出格的话。 长得真好看。 这样好看。 希永远不会明白,这样的话,是这样单纯的喜爱,害得熟识他们的人,都快要心碎。 阿衡永远记得,希那天对她的回应,只是平静冰冷的一句话:“那又怎么样?” 周末时,思莞拜托阿衡去给一个熟人补课。末了,他有事去不了,就把她扔给了要一道去的希。 希带着她走过帽儿胡同,拐东拐西。胡同两旁栖着的石狮子和鱼洗,经过时光的洗刷已经破旧不堪,但依旧带着古京城的韵味。 “到了。”希淡淡开口,白皙如玉的手推开了四合院的门。这院子看起来破砖破瓦,像是许久没有翻新,好像一个暮年的老爷爷,老态龙钟的模样。 “希哥,你来啦!思莞哥没来吗,你把老师也带来了?”小孩子欢愉的声音。 阿衡定睛,看到了戴帽子的小少年,单单薄薄瘦小的样子,穿着有些旧有些大的棉t恤,不很合身,但面容可爱活泼,眼睛像是清澈水中的小鱼一般灵动。这个孩子,正是希他们打架那一天众人口中的小虾。 “这是你思莞哥哥的妹妹,该喊姐姐的。”希微笑地揉着小孩儿的帽子,面容是少有的恬淡温柔。 “姐姐好!我爷爷姓何,我叫何夏,大家都喊我小虾。”小少年声音中气十足,看着她,有些紧张。 “我是温衡。”阿衡抿唇,笑。 “你温衡姐姐学习很好,以后每个周末让她帮你温习功课,明年就一定能考上高中,知道吗?”希拉着小孩儿的手,表情生动。 “能上西林吗?”小虾歪头问。 “为什么是西林?”阿衡奇怪了。 “我想和希哥、达夷哥、思莞哥上同一个学校。”小孩子掰着指头数了个遍。 希起身,眼睛含笑,试探地询问她。 阿衡觉得这孩子古灵精怪,再加上与在在年龄相仿,让人忍不住去喜爱,微笑着点了头。 “小虾,你爷爷呢?”希想起了什么。 “爷爷去摆摊了。”小孩儿答得爽快。 “你不用帮他吗?”希沉吟。 “爷爷说,要我跟着希哥你好好学习,不可以去守摊。”小孩儿微微嘟嘴,有些怅然。 阿衡扫了希一眼,却发现他敛了眉眼。她笑,对着小孩子,温声道:“小虾,咱们,开始吧。” 小虾下半年升初三,孩子倒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基础打得不好。阿衡思揣着,便从课本上的内容教起。 “所以,套上求根公式,结果应该是……” “我知道,是-3和1对不对?”小孩兴奋地抢答。 “嗯?不对。” “啊,我又算错了吗?”小孩垮了小脸,很是失望。 “让我看看……呵呵,5的平方,你写成了26。根号内算错了,应该是0。结果只有一个根,2。”阿衡微笑,“好了,接下来,第三题。” 小孩边写题,边偷看阿衡的脸色。 “小虾,怎么了?”阿衡偏头,明净的面庞温柔安静。 “姐姐,你怎么不骂我哇?”小孩子满是疑惑,“我们老师都骂我笨,嫌弃我,说我拖班上的后腿。” 阿衡怔了,半晌,笑了,露出八颗牙:“你也没有,嫌弃,姐姐的普通话。” “姐姐说话很好听的,软软的,像棉花糖。”棉花糖棉花糖,小孩儿念叨着,流了口水。 等到功课都教完的时候,已经近了黄昏。 两人刚伸了懒腰,院子里,希的声音就清亮袭来,好似一阵清爽的风:“小虾,温衡,快出来!” 阿衡拉着小孩儿的手走进了院子,却被满眼的白和扑鼻的清香萦绕了彻底。 院子里有一棵槐花树,树干很粗,大约三个人拉着手才能围住,枝头的槐花开得正是靡丽。 希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竹耙子,站在树下,伸直了手臂,来回晃动着耙子去打槐花。 槐花纷纷飞落,从少年发顶,顺着风的轨迹,轻轻滑落,归于尘,白色的、纯洁的、美好的、温暖的、生动的。 花瓣中那个少年,笑容明媚,朝着他们招手,生气勃勃。 阿衡轻嗅,空气中,都是点滴浓烈积累的名曰舒适的气息。 小虾跑到了厨房拿了簸箕,把少年脚边打落的槐花拢了起来,仰头,小脸笑得满足:“希哥,够了够了。” “阿嚏!”希收了耙子,一片花瓣飘至鼻翼,搔了痒,他打起喷嚏。 小虾抱着簸箕,对着阿衡笑开:“姐姐,我给你蒸槐花你喜不喜欢吃?” 蒸槐花吗? 她颔首,小孩儿一溜烟儿跑到了厨房。 “温衡,今天谢谢你。”希食指轻轻揉了揉鼻翼,语气有些不自然,黑黑亮亮的眸子四处游移。 “不客气。”阿衡接了希的道谢,心下吃惊,表面却滴水不漏,温和答对。 “呀,果然是很久没跟人道谢过了,真是不习惯……”希自己尴尬,笑开,摊手,自嘲。 小虾再跑出来时,抱着铝盆到了阿衡、希身边,脑门上都是汗,小脸儿通红:“姐姐,希哥,你们吃。” 阿衡望着盆内雪白晶莹的花瓣,用手捏了一撮放入口中,是旧年回忆中的味道,甘甜而醇香:“好吃。”阿衡抿唇,眸中笑意温软。 小虾得意了,两只手臂环在后脑勺,笑容汪了溪中虾儿悠游的天真快乐。 阿衡伸手用指擦掉小孩儿脸上的灰尘,可不承想,小孩儿竟扑过去抱住了她:“姐姐,我喜欢你,你是好人。” 阿衡吓了一跳,她并不习惯这样突然热烈的温情,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在五脏六腑窜来窜去的感动。 她僵硬的指慢慢柔软,缓缓回抱了小少年,明净温柔的面庞带了红晕,软软糯糯的语调:“谢谢。” 希轻笑,倚在树下伸了个懒腰,望天,金霞满布。 离去时,希走的却不是原路,他带着阿衡到了胡同的另一个口,朝向主街。甫一入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川流不息的人潮。 “小虾的爷爷,就在那里。”希轻轻指着胡同口。 阿衡凝眸,胡同口是一个自行车修理摊儿。一个老人,满头花发,穿着蓝色布衫,佝偻在自行车前,长满茧子的大手抬起一端,转动着车轮检查着什么,认真苍老的样子。她甚至看到了老人手臂上代表衰老的斑点和他面庞上每一道岁月的刻痕。 这老人,要给多少辆自行车打过气,要修理好多少破损的车胎,才足以维持两个人的生计。 “所以,小虾,才去偷?”许久之前,她记得自己听傅警官说过小虾是个惯偷。 希的声音平平淡淡:“没办法,长身体的孩子,总容易饿。” “小虾的,爸爸妈妈呢?”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小虾是个弃儿,如果不是被何爷爷抱回家,能活着都已不易。”希轻轻开口,少年的声音平缓叙来,最是冷漠。 “为什么,告诉我?” 希淡哂,黑眸中蒙着桃花一般的艳色,浅淡,却望不到底。 “我在想,也许你知道了,会更加珍惜小虾的拥抱。他对陌生人,从不会如此。你是第一个。” 章节目录 第27章过去把现在改变 > 阿衡再见到思尔,已经是五月份,天开始热的时候。 阿衡一个人走在放学的路上,思尔嬉笑着,动作有些粗鲁地拍了她的肩。 这个女孩依旧美丽高雅,但却不再温柔胆怯,娇嫩荏苒。 “阿衡,带钱没,借我花花。” 她不再留着长长软软的头发,剪短了许多,人瘦了些,也黑了些。那张嘴张张合合,涂得很红,很像喝了血。她对她说话时不再温柔地敛着眉,而是挑了起来,充满了锐气。 “尔尔?”她不确定这是思尔。 “别喊我这个名字。”这女孩厌恶地摆了摆手,指尖,是紫得晃眼的色泽。 阿衡怔怔地看着她的手,她记得妈妈无数次地说过,尔尔是她生平见过的最有钢琴天赋的孩子。那双玉手天成无瑕,多一分的装饰都是亵渎。 阿衡微微敛目,尴尬开口:“这些日子,你好吗?” 思尔挑眉笑着:“你呢?” 阿衡思揣,是说好还是说不好?犹豫了半晌,点点头,认真开口:“一般。” 思尔嗤笑:“都过这么久了,你还跟以前一样,呆得无可救药。” 阿衡呵呵笑。 “不说了,我有急事,你兜里应该有钱吧,先借我点儿。”思尔有些不耐烦了。 “要多少,干什么?”阿衡边扒书包边问。 “谢了!”阿衡刚掏出钱包,思尔便一把夺过,“至于干什么,不是你该管的。当然,你也管不着。” 她扬扬手,转身,干净地离去。 之后,便未见过思尔。 篮球联赛,西林不出意料地进了半决赛,比赛定在周日上午八点半,地点是b大体育馆。 思莞和辛达夷每天在院子里的篮球场练得热火朝天。阿衡同希便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递个毛巾扔瓶水什么的,实际的忙帮不了多少。 辛达夷看着坐在树荫下的两人着实嫉妒,流了汗便使坏心眼儿,捞起两人的胳膊蹭汗。阿衡总是薅出胳膊,微笑着把毛巾递给少年。但希可没什么风度,揪住少年的腮帮子把他往一旁摔,而后补踹两脚。 “希,男人是不可以这么小心眼的。”辛达夷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身,双手撑地,汗水顺着背心向下淌。 希懒得搭理他,拿了毛巾扔到了少年身上,淡声说道:“擦擦吧,汗都流干了,唾沫还这么多。”他眯着眼望着篮筐,思莞还在重复不断地练习投篮。 “很好玩吗?”他觉得无法理解,整天身上黏糊糊的,一身臭汗,就为了一个不值多少钱,卖了自个儿家中的任何一件摆设都能买一麻袋的东西? “嘁!怎么能是好玩?这是男人的荣誉,荣誉!”辛达夷叽里呱啦,十分激动。 希掏掏耳朵,不置可否。 “达夷,你准备偷懒偷到什么时候?”这厢,思莞拉长了俊脸,没好气地看着达夷。 “来了,就来了!”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笑着跑了过去。 传球,运球,三步上篮,投球,两个少年配合得十分默契。 “呵呵,黄金搭档。”阿衡下结论。 希笑了,点点头,突然有些怅惘:“你看,都多少年了,你哥和达夷好像一点也没有变化。”希把手比画成相机的模样,定格在两个少年欢愉流汗的面庞上。 他不经意地笑着,扭头看到了阿衡,笑颜突然有些僵硬。 这句话,是惯性,可是,又是惯性地说给谁听? 谁又能让她拥有这般强大的能力,多年以前,在乌水小镇遥望到,两个小少年的英姿飒爽,多年以后的此刻好让她附和着说“是呀是呀没有变化”。 阿衡佯装着没有听到,没有听出这话是对思尔所。 难得糊涂,难为清醒。 周日的比赛,上午比完后,下午和去年的冠军学校另有一场练习赛,所以,思莞和达夷中午吃饭的时间都够呛。 阿衡和妈妈爷爷商量过后,决定做了饭中午送过去。思莞含蓄地表示自己想吃西红柿炖牛腩,辛达夷则嚷嚷着非葱爆小羊肉不嫁,呃,不,是不吃。 阿衡讪笑,周六便去跑菜市场,转了许久,才买齐了配菜。返家时,夕阳已经落到了红瓦之上,分外的温柔和暖。 路过帽儿胡同时,看到了小虾正帮着何爷爷收摊,小孩子扑过去,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姐姐姐姐,你要给思莞哥、达夷哥做什么好吃的?星期天我也想去,我也想吃!”小孩儿口舌伶俐得很。 阿衡笑,一直点头说好。 “爷爷,这是教我念书的阿衡姐姐,对我可好了。”他拉着老人的手,笑得眼睛宛如溪流一般清澈。 老人笑得皱纹慈蔼,局促着,连连道谢:“好姑娘,麻烦你了,我们小夏贪玩不懂事,劳你费心了。” 阿衡红着脸不好意思了:“爷爷,您太客气了,哪里的话。” 蓦地,胡同里传来了一阵哭喊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 阿衡越听越觉得熟悉得惊心,琢磨过来,拔腿就往声源处跑,边跑边吩咐小孩子:“小虾,跟爷爷先回家,别管这事。”她怕极小孩子爱凑热闹的天性。 小虾不乐意了,有热闹看凭什么不让我去呀?不让我去我偏去。于是,后脚颠儿颠儿地跟了过去。 跑到胡同深处,阿衡叹了口气,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结果,真的看到了,思尔。 思尔此刻缩在墙角,两个穿着流里流气、染着黄发的青年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对着她动手动脚。 “温思尔,你装什么正经?昨儿不是刚和我们蹦过迪吗,今儿怎么就装得不认识我们哥儿俩了?”其中一个捏住了思尔的下巴,调笑地开口。 “滚开,我不认识你们!”思尔抗拒着,恐惧地看着对方,哭得嗓子都快破音了。 “尔尔,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阿衡朗声,微笑地看着思尔的方向。 两人一愣,可能没想到这么偏僻的胡同竟然会有人。 趁着两人回头的空当,思尔猛力挣脱了桎梏,跑到了阿衡身后,颤抖着身子。 “你是谁?”两个男子恶狠狠地开口。 “我是尔尔的姐姐。”阿衡眉眼平静温和,握住思尔的手转向身后,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大喊了一声,“爸!快来,尔尔找到了!” “来了来了!”远处隐约传来男性的声音。 “温思尔,你他妈不是说你是孤儿,无父无母,让我们带你混的吗?真他妈的晦气!”其中一个一见这阵势,骂骂咧咧没了兴致,招呼了另外一个匆匆离去。 等二人远去,思尔一瞬间瘫在地上,抱着阿衡痛哭出声:“我好害怕,阿衡,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阿衡软了眉眼,轻轻抱着女孩安慰着。 远处啪啪地跑来了戴帽子的小孩儿:“嘿嘿,姐姐,我演得好不好?” 阿衡笑得山好水好:“你说呢?” “哦。”小孩儿垮了嘴,“姐我不是占你便宜,你要相信小虾是爱你的!” 阿衡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这距离太远,坏人们乱了阵脚,才没听出那“父亲”登场时的嗓音如此稚嫩。 没忍住,阿衡怀中的女孩扑哧一笑。 “小猫撒尿,又哭又笑!”小孩儿刮着粉嫩的脸蛋儿嘲笑思尔。 阿衡拍了拍女孩的背,帮她顺了气。 可她抬起脸,眼泪却掉得益发凶狠:“阿衡,我想回家……” 阿衡走进爷爷的书房,有些拘谨僵硬。 “阿衡,怎么了?”老人本来在看报纸,抬头,笑了。他见不得孙女乖巧傻气的样子,着实讨喜。 “爷爷,你忙不?”阿衡小声。 “不忙。”老人摇头,猜测,“学校有什么事吗?还是你哥、希、达夷他们合伙欺负你了?” 阿衡摇头像拨浪鼓,心中暗叹他们仨在大人眼中还真是坏到一块儿了:“爷爷,我说,你不生气,行吗?” 老人点头,宽容慈爱地望着她。 阿衡垂了目光:“爷爷,接尔尔回家,好吗?” 老人愣了,空气中只有缕缕的呼吸,一片寂静。 半晌,老人才沉吟开口:“阿衡,你知道这样一来,结果是什么吗?你妈妈会为尔尔想得更多,而不是你;思莞会顾及着尔尔的感受,而忽略你……” 他的声音很威严,却带着怜惜。 阿衡轻笑,打断老人的话,温柔开口:“还有爷爷……” 老人愣了。 “爷爷担心,自己也会这样。 “爷爷很思念尔尔,可是却顾及我,不肯答应妈妈和思莞。 “爷爷,多爱尔尔一点,不是错。 “爷爷,尔尔很想你。” 老人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温了嗓音:“阿衡,你只是个小孩子,可以再任性一些。” “爷爷,如果每个小孩都任性,大人会,很辛苦。”阿衡笑,眉眼平易。 “是啊,可是,你是温慕新的孙女,有任性的资本。”老人沉声,些微的自负与睿智。 “爷爷,这样,不公平。”尽管她清楚自己是亲生的孙女,但,不是每一个在乌水小镇土生土长的傻姑娘,都会痴痴妄想着自己有一天会跳上枝头变凤凰。 正如有着任性和高傲资本的温思尔,也不见得想过自己会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老人笑了,眼中满满的欣慰和无奈:“让尔尔回来吧。反正,这种局面不会僵持太久了。不久之后,思尔大概会出国。” 周日中午,阿衡坐着公交车拎着饭盒到达体育场的时候,比赛已经接近尾声。108:80,西林以大比分赢了半决赛。 场内一片欢呼,辛达夷兴奋地蹿到了思莞身上,硬脑壳、大白牙十分耀眼。希坐在看台上,却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阿衡抿唇,不动声色地坐在希身旁:“思莞、达夷,你们看,希睡着了。快吃,别告诉他,我做排骨了……”软软糯糯的嗓音,对着空气煞有介事,思莞和辛达夷明明远在球场之内。 希却噌地坐了起来,瞪大水灵灵空放的眸:“谁抢我的排骨?谁谁谁?” 阿衡抱着饭盒,笑得小米牙露了八颗。 希反应过来,怔忡望着场内:“赢了吗?” 阿衡的头点啊点。 “呀,这孩子,我跟你不熟好不好,怎么这么爱调戏人呢?”希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假惺惺地对着阿衡开口。 阿衡笑:“是呀是呀我们不熟。哎,你叫什么来着,一不小心忘了。” 希翻白眼:“过了过了,可以比这个再亲近一点。” 一点是多少?阿衡歪头想着,却没问出口。 远处的辛达夷和思莞已经冲了过来。一个抱着阿衡,激动得红了眼眶:“阿衡阿衡,我的葱爆嫩羊肉呢?饿死老子了!” 另一个揽着希的脖子,脑袋蹭到少年背上,咆哮的倒是希:“温思莞你给本少滚开!一身臭汗脏死了!” “嗷嗷嗷,阿衡姐、希哥、思莞哥、达夷哥,我来了我来了,有没有鲍参翅肚满汉全席?”这厢,戴着帽子的小屁孩儿也恰巧从场外飞奔了过来。 乱七八糟,闹哄哄的。 真正安静下来,是饭菜被席卷一空,一帮少年腆着肚子打嗝、遥望蓝天的时候。 “人生真美好,今天晚上,要是能边吃小龙虾边喝啤酒就好了……”辛达夷边剔牙边梦幻。 “最好是新鲜的澳洲龙虾……”思莞接。 “最好是本少请客的……”希笑。 “然后思莞埋单的……”辛达夷嘿嘿。 思莞忍住抽搐:“为什么是我埋单?” “你家两口人,好意思让我们请客?”辛达夷昂头,理所当然。 思莞一向温和绅士,笑着默认了,点头了。 阿衡却吸着鼻子怒了,丫的,葱爆羊肉都吃狗肚里了…… 章节目录 第28章谁爱大戏八点档 > 下午的练习赛,不知道是不是免费龙虾的功效,辛达夷异常彪悍,自己进了三分之一的球,看得思莞目瞪口呆。 “说吧,去哪儿吃?seine还是avone?”思莞无奈,被好友挤对了依旧微笑不止。 “seine.” “avone.” 希和辛达夷一同笑脸盈盈地喊,但一听意见不一致,四目对视,噼里啪啦,火花四射。 “那是,什么?”阿衡问,软软的语调。 思莞笑着对妹妹解释:“都是专门烹调龙虾的西餐厅。seine主厨做的虾是一绝,而avone的虾味道虽不如seine绝妙,但是老板私藏的啤酒却是别处喝不到的。” 哦。阿衡点头。 “思莞哥,你能不能不说虾,感觉像是我被吃掉了。”戴帽子的小孩儿鼓腮,十分的不乐意。 思莞酒窝深深,揉揉小孩的帽子:“抱歉抱歉。” 阿衡笑,那要叫什么? 这厢,希、达夷掐上了。 “avone的啤酒!” “seine的龙虾!” “avone!” “seine!” “啤酒!” “龙虾!” “啤酒!” “龙虾!” “龙虾!” “啤酒!” “好,啤酒!”希拍案,双颊泛着桃花红,笑颜得意。 “希!!!”辛达夷知道自己被哄了,小龙虾要飞,飙泪。 “好了好了,吵什么!”思莞挺胸,拿出了魄力和风度,“外带avone的啤酒,到seine吃龙虾!” 希耸肩,桃花散开。 阿衡面上一抖,她为什么觉得希倒并非有他说的那么想喝啤酒,反而是恶趣味,想要逗达夷呢? 一行人到了avone,离餐点儿还差了些时间,客人不算很多。 avone的设计和一般的西餐厅并没有什么区别,明亮的落地窗,挂着浮彩夸张的油画的墙壁,优雅的餐台,银质的餐具,深色的折叠成天鹅状的餐巾以及每个餐桌上新鲜的带露玫瑰。 可阿衡看了,总觉得整个餐厅有一些不协调之处。噢,是了,未置餐桌的吧台对侧的墙壁上没有挂油画。 “啊,是少,温少,辛少。”穿着燕尾服的栗发褐眸中年外国男子走了过来,一口流利的中文,但音调还是有些僵硬。 “李斯特。”思莞彬彬回礼。 希只淡淡点了头,达夷憋得脸通红,来了一句:“hello,how areyou?” 李斯特笑:“辛少,我是德国人。” 阿衡偷笑。 小虾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李斯特。他对陌生的事物或人,总有着浓厚的兴趣。 “几位这次光临……”李斯特询问的语气。 “挑几瓶啤酒。”希拿起吧台上的塑胶手套,轻轻贴附在纤长的指上,平淡微笑。 李斯特殷勤上前,走到未挂油画的墙侧,用脚勾了墙侧的卡口,缓缓推转,反面,一格格瓶装精致、颜色诱人的啤酒映入了眼中。 阿衡觉得眼前一亮。 这些瓶子,不做酒瓶,当作工艺品也是值得收藏的。流畅的曲线,恰到温暖的光泽。 希走到酒墙中央,沉思片刻,伸出戴了手套的手,取出靠右侧的一格啤酒,轻轻摇了摇,原本清水的色泽,瞬间沉成流金,耀目而明媚。 “fleeting time,李斯特,你藏了这么久,还是被我发现了。”希语速加快,挑眉,带着兴奋和惊喜。 李斯特诧异,迟疑,半晌,才开口:“少,这酒,有人定了。” “谁?”希挑眉。 “我们小老板。”李斯特为难。 “不行,是本少先发现的。”少年抱着酒瓶子的手收紧,孩子气地瞪着李斯特。 “李斯特,我们可以付双倍的价钱。”思莞适时上前,温和有礼地开了口。 “之前少也问我要过几次,我一直很为难,实在不是故弄玄虚,只是这酒是我们小老板珍藏的,仅有一瓶。”李斯特解释。 “你们小老板在哪儿?”思莞皱眉。 “他目前,在国外留学。” “那能否打电话同他说明呢?”思莞不甘心,再问。 “这……”李斯特犹豫片刻,有些勉强地开口,“我试试。” 看着李斯特走到了一旁打电话,辛达夷骂开:“我靠!什么小老板,比老子面子都大!思莞你跟这老外磨什么,家里老头儿们一个电话打过来,什么酒喝不到嘴里,还在这儿,让老子看那什么狗屁小老板的脸色!他奶奶的!” 思莞苦笑。 要不是希想喝,他才…… 抱着酒的少年不作声,只是轻轻用指摩挲了酒瓶,眯眼看着金色的液体又一点点恢复澄清。 待李斯特回来,一通道歉:“抱歉,我们小老板说,fleeting time是他的心头好,要送给最珍爱的人的,所以,少的要求,我们恐怕……” 希怔怔看着酒瓶,随即,抬了头,递给李斯特,淡笑开:“本少忽然不想喝了,还给你。” 李斯特终觉不妥,得罪不起眼前的三人,便挑了几瓶上好的啤酒,作为赔礼送给希。 可,希,却淡了心思,回绝了。 辛达夷勾了希的下巴,嘿嘿笑道:“美人,没关系,只要你跟着大爷,没有那啥啥‘福利太’,咱还有青岛呢,支持国货,哦耶!” 希笑若桃花,反手抓住了达夷的手,轻舔了舌尖,眸光四溢,不怀好意地掐着嗓子:“死相!” 阿衡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辛达夷却轰地红了脸庞,说话不利索了:“希你你你……” 希笑,瞬时抛了一个媚眼,无辜而狡黠。在戏弄别人的事上,他断然不会落了下风。 思莞淡笑,挤了进去,不动声色地分开了两人。 “别闹了,小虾都饿了。对不对,小虾?” 好像是。小孩儿摸了摸肚子,懵懂地点了点头。 阿衡淡哂。 她势必把自己放在超然的位置,才能掩盖自己的迷惑。思莞总是以希的保姆自居,总是小心翼翼地隔开别人与希过多的接触。而希,虽然厌烦,却没有反抗。 到了seine,老板极是热情,像是许久之前便熟识的人,看样子,三人经常光顾。 “陈老板,新鲜的龙虾看着挑几只,最大的冻了切薄,添几碟芥云红酒酱,小一些的用荷兰奶油焗了。”辛达夷熟练地点了菜。 “是是。”对方殷切开口,“辛老最近身体可好了些,陈年的痼疾,春天最易发作。” 辛达夷凝睇,笑说:“老爷子身体好得能上山打虎,只是一帮护理警卫员小心得很,倒显得我很不孝顺。”此,不可谓不得体,语句拿捏得刚刚好,派头做得恰到甘味,却不是阿衡熟识的辛达夷。 阿衡抬眼,思莞和希是习以为常的面容。 “这位小姐是?”陈老板看阿衡是生面孔,微笑询问。 “家妹。”思莞微微一笑。 “哦,是温小姐呀,怪不得模样生得这么好,像极温老夫人。”对方笑着称赞,心中却有了计较,这姑娘就是才寻回温家的正牌小姐。 思莞眼睛黯了黯,勉强点头。 希却笑,眸中温水凝了冰意:“陈老板好记性,以前温奶奶带着思尔来的时候,您也是这么说的。” 那中年男子瞬间脸红,被噎得哑口无,寻了理由匆匆离开。 气氛有些冷,半晌,阿衡温和一笑,山水流转:“奶奶,在地下,会骂他的。” “为什么?”达夷抓头。 “奶奶说‘嘴笨嘴笨,不像不像’。”阿衡故意说话结巴逗众人笑,这便有了台阶,大家就坡下驴转了话题,气氛慢慢调浓,是一副亲密无碍的样子。 阿衡在南方长大,龙虾也是吃过许多的,但最大的也不过是两掌罢了。可眼前的,远和自己从小见惯的不是一个品种、一个吨位的。长长的须,硕大的身子,已剥开的硬壳,洁白柔软的虾肉,冰块撑底,加上几碟子散发着奇怪香味的调料,实在是稀奇诱人。 小虾欢了,扑向同类,塞了一嘴,顾不得说话。 思莞笑,夹了一片虾肉,蘸了酱汁,放入阿衡碟中,他一向有着好兄长好男人的风度,这一点无可指摘。辛达夷像是饿得厉害,风卷残云。阿衡本就觉得虾味鲜美,看到大家吃得高兴,吃到嘴里,好像又好吃了几分。 可是,无酒不成宴,思莞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于是要了几瓶嘉士伯啤酒佐菜。 吃到半饱的时候,有人打了电话过来,思莞接了手机。 接电话时,思莞是满面温柔和笑意;挂电话时,脸却已经变得铁青,抓起桌上的啤酒,整瓶地往下灌。 大家面面相觑,连小虾都乖觉地放了筷子,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思莞。 “思莞,怎么了?”辛达夷沉不住气,皱眉问他。 少年不答,又开了瓶啤酒,未等辛达夷夺下,瞬间灌了下去。要说起嘉士伯,度数撑死了也就是啤酒的水平,但喝酒最忌讳的就是没有章法地猛灌,这不,思莞的脸颊已经烧了起来。 少年明亮的眸子带着隐忍的怒气,不加掩饰地瞪着阿衡。他再去摸索第三瓶酒时,希眼疾手快抢了过去,沉了怒气:“你丫到底怎么了?” 他笑了,直直地望着阿衡,滚烫的泪水瞬间滑落,让人措手不及:“阿衡,你就这么恨尔尔,就这么容不下她吗?她到底碍着你什么了,又干过什么,值得让你这么对她?” 阿衡张嘴,嚅动了,却发不出音节,于是,努力又努力,对着他微笑,悲伤而不安。 “你为什么要骗尔尔在帽儿胡同等着你?你说一定会带她回家,然后安稳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尔尔……”思莞的声音已经哽咽,“在帽儿胡同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什么,说了什么? 阿衡冷却了全身的温度,却依旧带着虚弱的善意微笑着,只是喉中干涩得难受。 “她说,‘哥,阿衡什么时候接我回家?我好想回家……’”思莞几乎破嗓吼了出来,完全撕裂了的痛楚,“我从来没有期待你对尔尔抱有什么样的善意。甚至,我希望你能够恨她,这样,我会更加良心愧疚,会加倍地对你好,补偿你从小未得到过的亲情……” 思莞顿了嗓音,凝滞了许久,轻轻却残忍地开了口:“可是,温衡,这辈子,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希望,你他妈的不姓温!” 阿衡本来握紧的拳松开了,她觉得,指尖全是汗,全身的皮肉都在滚烫叫嚣着,很奇怪的,心跳却可笑地平稳坚强着。 缓缓地,她蹲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连面庞都皱缩了埋到深处。喉头颤抖着,眼睛酸得可怕,泪水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原来,她不像自己想象的这么在乎温家、在乎温思莞。 谁又稀罕姓温!谁又稀罕…… 想了想,于是,她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刚要笑,眼泪却掉了出来。 “温思莞,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演八点档的狗血肥皂剧吗?”未及她说话,希冷笑,走上前,握紧拳,飞起白色衬衣的袖角,打在了思莞脸颊上。 思莞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辛达夷和小虾在一旁傻了眼。 “达夷,你陪着温少爷耍酒疯,老子不奉陪了!”希撸了袖口,喘着粗气,拉起阿衡,大步流星,伶仃孤傲着脊背,离去。 走了出去,阿衡却甩了少年的手:“你,不信思莞吗?我害尔尔……” 她赤红了双目,像是杀了人的绝望姿态,话语乱得毫无章法。 希摇摇头,沉默着,甚至并没有微笑,漂亮的眼睛却慢慢注入了谅解的温柔。 她恐慌地看着他,十分地厌恶他用近似怜悯的眼睛望着自己。这让她无地自容,存在得自卑且毫无傲骨。 他伸出手,干净纤细的手指,轻轻包住她的手,一根根缚住她的指,略带冰凉的指腹,在行走中,暗生温暖。 她由他牵引,攀附着他手臂的方向,毫无目的。终究,眼泪汹涌了,失态了。 “我讨厌思莞,太讨厌了……”她不断地大声重复着,只在泪光中望到了希的黑发。 希顿了脚步,叹了口气,转身,把女孩揽入了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我知道,我知道……” 她那日的情绪,是一辈子难得的失控,因此,又怎会注意到,这少年此生难得的温柔迁就。这女孩在少年怀中,哭得近乎抽噎。 他抱着她,像哄着新生的无助的婴孩,用哥哥甚至父亲的耐心,对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她听了许多,却又忘了许多,因为,本就不知,哪句是真诚的,哪句又该存着几分的保留去相信。 可是,只一句,她未尝刻意,这一生至死方休,却再也未曾忘记。 那么清晰,那么动听。 “阿衡,谢谢你姓温。” 章节目录 第29章漫随心事两无猜 > 思尔回到了温家,是温老亲自接回来的。书房里,思莞挨了一顿骂,这事儿似乎就结了。 可是,阿衡比起从前更不爱开口说话了,只是见人仍然笑,温柔和气的模样,没怎么变。 母亲给她添置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玩儿的,恨不得成麻袋带回家。这番疼爱,不知道是在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内疚矛盾升级了多久的结果。可是,母亲总算称心如意,若她还有孝心,只能皆大欢喜。 让人丧气的是,每每望见思尔,阿衡却总是在心中画虎生怯,亲近不起来。落在思莞眼中,恐怕坐实了做贼心虚。 分不清从哪日开始,希却好像突然和她亲密起来,把她当作了好哥们儿,还是多年未见特瓷实的那种。她含笑接受了这番善意,觉得人生比八点档电视剧还要狗血。 不知是不是春天到了,每到周末,她总是贪睡,一整天不离开房间也是常有的事。 说起房间,她主动请示爷爷,搬进了离楼梯最远的卧室,打开窗便是一棵梧桐树,她搬去时恰巧添了新枝,青嫩且生机勃勃。 卤肉饭很喜欢她的新房间,每天傍晚总要溜到她的窗前,站在梧桐枝上嗷嗷叫着,与她人鸟殊途地对着话。它念着“卤肉卤肉”,古灵精怪,像极其主人;而她,对着它念语文课本,普通话依旧糟得无可救药。 每每念到《出师表》最后一句“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对上卤肉饭黑黝黝懵懂的小眼睛,总是一通开怀大笑。 张嫂也挺郁闷,唉声叹气:“这孩子怎么了?本来就呆,可别一根肠子到南墙,魔障了。” 思尔含泪:“都是我的错。” 阿衡笑,装作没听到。 你又几时几分几秒在哪地犯了哪般的错?她巴不得自己高山流水,一身君子做派,可惜这世界还有人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身上泼污水。 每个周末,阿衡总要去帽儿胡同,顺便带着好汤好水。看着小虾成绩进步了,小脸儿肉嘟嘟的有了血色,她便觉得心中十分踏实,心情好了许多。 小孩儿总爱对着她诉说着好吃的东西,诉说着班上某某多么讨厌,欺负他个子矮,而他又怎么拿青蛙欺负了回去。一点儿也不把她当生人,放肆撒娇到无法无天。 “你倒是像养了个娃娃,不错不错,以后肯定是贤妻良母。”辛达夷开她玩笑。 她脸红了,讷讷不成,这种私密的个人愿望,不好在别人面前说起吧……可是,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生子的呀,做贤妻良母是好事,于是安稳了脸色,回头对达夷笑眯眯:“呵呵,说得好!” 达夷喷笑:“小丫头,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脸皮忒厚!” 阿衡横眼:“那好,祝你一辈子娶不了妻、生不了子,想当贤夫良父都没机会!” 多年之后,一语成谶,囧死了阿衡。 早知道,当时就祝自己每买彩票无论是体彩、福彩、刮刮乐,个个必中,睡觉都能被欧元砸醒了! 闲时,希总有一大堆借口拉着她到家里玩儿,他发现阿衡打游戏颇有天赋,更是收了她做关门弟子。可惜青出于蓝,阿衡总是把希的小人儿打得丢盔弃甲,惹得少年脸青。 好在,这是个好哄的孩子,一碗排骨面,立刻眉开眼笑。 卤肉饭最近语线路搭错了桥,不再叫魂儿似的叽叽喳喳叫着“卤肉卤肉”,开始装深沉,小翅膀掖到身后,感慨万千“不知所云不知所云”。 希喷笑,弹着小东西的小脑袋:“你也知道自己不知所云哈!” 阿衡无奈,把泪汪汪的卤肉饭捧到手心,好一阵安抚。 “阿衡,不要惯坏了它,小东西没这么娇弱。”希扬眉。 阿衡微笑:“不娇弱,也不坚强呀。”那么弱小的存在,总要呵护着才能心安。 少年撇唇:“小强够小了吧,还不是照样无坚不摧!” 阿衡淡哂,若是逞起口舌,她可说不过希。 少年蓦地瞪大了黑黑亮亮的眸子,直直盯着阿衡,看得她发毛,才饱含深情地开口:“呀呀呀,可怜的孩子,最近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光顾着和思尔斗法绝食装小媳妇自虐了?” 阿衡面上微笑,小翻白眼。 “为了表示同情,本少决定……”少年顿了顿了,煞有介事的表情,“请你喝酒!” 这是什么火星思维? 阿衡笑,点头说好。 他趁着老应酬、李警卫打瞌睡的好时光,拉着她,鬼鬼祟祟地进了地下储藏室。 “好黑!”阿衡糯糯开口。 “嘘,小声点儿,别让李妈发现了!”希压低声音。 “怎么,不许喝酒吗?”阿衡迷茫。她以前在乌水镇时,经常陪着父亲小酌几杯,不是青叶便是梅子,酒量不浅。 “孩子,你是未成年呀未成年!” 黑暗中,有一只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像拍着小狗。 “哦。”阿衡点头,也不知伸手不见五指的酒窖中希能否看清楚。 事实证明,这位明显是惯偷,窸窸窣窣地忙了小半会儿,就抱着酒回来了。 她适应了酒窖里的黑暗,眼睛渐渐能够看到大致的轮廓,很大的地儿,很多的酒,多是陶瓷装的,看起来像是误入了古代的哪个酒坊。 回过神儿,希已经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阿衡轻笑,学着少年的模样,坐在了他的对面。 “喏。”希大方得很,自己留了一瓶,又递了一瓶给阿衡。 “就这样喝?”阿衡呆,起码应该有个杯子吧? “要不然呢?”希笑,“放心吧,这里酒多得是,不用替我家老头省。” 阿衡很是无力,她觉得自己和希沟通有障碍,但看着少年怡然自得的模样,又觉得自己不够大气,人生毕竟难得几次开怀。于是摸索到瓶口,用指尖抠掉蜡塞,微笑示范,喝了一大口,辛辣清冽的滋味窜入口舌。人说“口舌之欲”,就是这样惯出来的。 少年看着她,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白水晶中养了上好古老的墨玉。 “汾酒?”阿衡问。 希点头,把手中的递给她:“再尝尝这个。” 阿衡抿了口,辛味呛鼻,到口中却是温润甘香的味道。 “洋河?” 希眼睛亮了:“你怎么知道的?” 阿衡脸色微红:“小时候,阿爸打酒,偷喝过。散装,很便宜,虽然不纯。” 少年唇角上扬,嘀咕了一句,声音极小:“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是块宝呢?” 宝?阿衡愣了。半晌,讪笑。大概,也就只有希会这么说了。 与他如此这般意气相投,在盖棺定论之前,不知是好还是坏。 那一日,黄昏暮色弥漫了整个院子,只两个人躲在黑漆漆的酒窖,推瓶换盏。 出来时,少年脸色已经红了桃花林。 “阿衡,要是大人问起来了,怎么说?”他醉意醺然,半掩眸问她。 “喝了果汁,和希,可好喝了。”阿衡笑,神态安稳,面色白净,唇齿指尖是香甜的气息。 “乖。”他再次拍了拍她的头,孩子气地笑。 “阿衡呀,下次有空,我们再一起喝果汁吧。”少年笑,露出了牙龈上的小红肉,伸出细长的小指,憨态可爱,“拉钩。” 阿衡啼笑皆非,小拇指轻轻勾起少年的指,又瞬间放下:“好。” 她每每做出承诺,必定实现,这是一种执着,却也是一种可怕。 于是,她做了希固定的果汁友,到后来的酒友。 至亲时,不过如此;至疏时,也不外如是。 六月初的时候,天已经极热,家里的中央空调也开始运作。二十六摄氏度的恒温,不热不冷,舒适得让阿衡有些郁闷。 她不喜欢太过安逸的环境,尤其是人工制造的,于是,到了周末得了空,跑小虾家的时候居多。大人们都忙,放了学,家里常常只剩下思莞和思尔。 说起来,思尔小时候身子单薄,家里人娇养,晚上了一年学,今年夏天才升高中。眼下,为了准备中考,思莞铆足了劲给思尔拔高,大有不考西林不罢休之势。 又是周一,阿衡生物钟稳定,一向到点儿自个儿睁眼。可是这次,却无意借了外力,被一阵喑哑难听的铃声吵醒。拉开窗帘,梧桐树下,站了红衣少年,倚在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旁,笑容明媚,仰头望着窗,手使劲儿地摁着车铃。 “阿衡,你看!”他有些兴奋。 “什么?”阿衡揉眼睛。 “yo girl,see,快see,我的洋车儿,带横梁的!”希手舞足蹈。 这车? 阿衡笑:“从哪儿来的?” 少年唾沫乱飞:“昨天从储藏室淘出来的。老头儿以前骑过的,二十年的老古董了,现在都少见,一般人儿我不让他瞧!” 阿衡叹气:“吃饭了吗?” “一碗豆浆一碗胡辣汤仨包子算吗?”希欢愉了面容。 她撑着窗,探头微笑。希早餐一向吃得少,撑死了一碗豆浆,今天看起来心情是真好。 “我先在院子里遛一圈,你快点儿,一会儿带你上学!”少年回身,挥了手,有些滑稽地跨上横梁,老头子一般的模样,一走三晃。这洋车儿,离报废不远了。 她咬着馒头专心致志地吃早饭时,有人却气急败坏地敲了门。 张嫂开了门,是希,脸上手上蹭了好几道黑印。 “这是怎么了?”思莞咋舌。 “还没跑半圈,车链掉了,安不上了!”希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睛瞪大,占了半张脸。 “什么车链?”思莞迷糊起来。 阿衡笑:“脸脏了。” 希嘟囔着跑到洗手间,阿衡搁了馒头抱着修理箱走了出去。果然,看到了近乎瘫痪的自行车。 她皱眉,为难地看着比自己岁数还大的车链,钳子螺丝刀倒了一地。得,看哪个顺眼上哪个吧! 噼里啪啦,叮里咣当。 阿衡看着颤巍巍返回原位的链条,觉得自己实在人才,哪天问问何爷爷,缺不缺人…… “怎么安上的?”希惊诧。 阿衡沉吟,这是物理原理还是数学原理,还是两者都有?她抬头,希却笑了。 阿衡知道自己脸上一定不比刚刚的希好看到哪,用严肃掩饰脸红:“我觉得吧,你应该,谢我。” 希也严肃:“我觉得吧,你应该,考虑一个喜好喜剧的人的心情。” 阿衡瞪,一二三,没忍住,笑。 希也笑,食指轻轻蹭掉女孩眉心的一抹黑:“今天我能骑上这辆洋车儿,感谢cctv,感谢mtv,感谢滚石,感谢索尼,感谢阿衡,行了吧?” 阿衡含蓄点头,暗爽,呵呵。 这一日,阿衡坐在自行车上,像极了电视上抬花轿的颠簸,晕晕沉沉,歪歪扭扭的。 破车以每秒一步的速度晃悠着,半路上碰到了辛达夷。那厮明显没见过世面,吓了一跳,嘴张成奶糖喔喔,兴致盎然、悠悠哒哒地研究了一路。 希怒,扭了头,直接朝辛达夷身上撞。车虽破,杀伤力还是有的。 希轻蔑地看着倒地不起的辛达夷,得意地用车轮在少年腿上盖了印儿,潇洒地随空气而去。 阿衡红了脸,掩了面,打定主意掩耳盗铃:别人瞧不见破车后座有人,瞧不见瞧不见。 可终究,明知希有着容易后悔、容易执迷不悟、容易逞强的坏毛病,尴尬、别扭了一路,还是陪了这少年一路。 只是,需要多久,他才能意识到,这陪伴弥足珍贵。 有时,即便掏空了心,付出了全部,也再难追溯。 章节目录 第30章无相总是有缘人 > 爷爷要出国了。 吃晚饭时,阿衡听自家爷爷说起,爷爷年前已经在准备签证出国的事。上头觉得老爷子戎马一生,给新中国奉献了不少,军部理应放行,送他去美国和儿子媳妇一家团聚。不然,老爷子的军衔在那儿摆着,还真是让人为难。 “希呢?”阿衡问,说完后才自觉语气过急。 爷爷扫了她一眼,皱着眉:“那个孩子,死活不乐意去。帅从年初哄到现在,希都不答应。这两天,爷孙俩正冷战着。” 这厢,思莞已经放了汤勺,不顾餐桌礼仪,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思尔想到什么,黯然低了头,咬了唇,静坐在那里。 温老哼了一声,眼神有些阴厉:“这么大的孩子,真不知道心思都放到了哪里!一个这样,两个还是这样!” 阿衡尴尬,这话爷爷是说给谁听的? 她匆匆吃完饭,回到房间,拨了辛达夷的手机。 “达夷。”阿衡抿了抿唇。 “哦,是阿衡呀,怎么了?”达夷身旁有些嘈杂。 “思莞、希,在你身边?”她想了想,问少年。 “在,两人正吵着呢——哎哎哎,希,美人儿,别恼,别砸老子游戏机,刚买的。思莞说那话真没啥意思!”辛达夷离了手机,劝架,阿衡在另一端听了个十之八九。 果然……她微微叹气。 “那啥,我先挂了,阿衡我一会儿打给你——我靠,温思莞,你丫今儿疯了不是……” 一阵忙音。 放回话筒,坐到书桌前,她望着书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无论拿起哪一本,那些条条框框都再清晰不过,可是却又统统枯燥得令人难以接受。 牛顿运动定律,呵,总是在虚无的条件中创造结论…… agcl,baso?,永远不会溶解吗…… 有细胞壁的单细胞植物,没有细胞壁的单细胞动物,不管怎么样,都是单细胞…… 正弦曲线,余弦曲线,一般的模样,却永远相差四分之一个周期…… 她看着书,轻轻呼吸,想着心平气和,却发现,随意一秒的呼吸都可能走向无法平息的紊乱。 最终,还是饶过自己,缓缓地伏在桌子上。 她不够聪明,又如何敢轻易动了妄念,去打扰别人的生活? 谁又能漫过心底的不舍而不去挽留那个谁? 忍过才好,只要能忍得,便能舍得。 阿衡叹气,又缓缓坐直身子,翻开语文课本轻轻念着课文。许久未用的吴侬软语。 没有人会听懂吧,这样,才能安心。 “归有光,《项脊轩志》。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她笑,摸着书本上的字,所学古文不算少,可,唯独最喜欢这篇。 他家有个南阁子,做了垂髫少年的书房。一生,除了娶妻尽孝,并未离去几时。家有祖母,喜这少年入仕,光耀白玉笏;又有慈母,夜常叩门,儿寒乎,欲食乎,殷殷备至。阁前美景,一年四时,绿柳成荫,月影疏斜。后来,束了冠,娶了妻,小妻子常描着他的笔迹,笑语,相公,家中小妹问我,何为阁子也? 何为阁子也?少年哑然…… 何为阁子也?他生于此长于此,半生蹉跎,圈在阁子内,站在此山中,如何能知……如何能知何为阁子也……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阿衡念着,微微闭眼,书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心中拖沓了墨迹,一字一句,费了思量。于是,枇杷树焦了又绿,绿了又焦,那亲手栽树的小妻子早已深埋黄土,黄泉两处,他依旧不知答案。 再睁开眼,身旁站着笑颜明丽的思尔,三步之遥。 “阿衡,你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她微笑轻语,歪头问她,只是这声音在夜风中,清冷而讽刺。 阿衡抬头,起身,温和开口:“尔尔,夜里风凉,你身子弱,不要站在风下。”转身走到窗前,合了窗。 窗外月漫枝头,树影斑驳,映在窗上,缓缓无声息地前行。 思尔无所谓地转身,嘲讽的语气:“你知我是什么模样,不必装得这么客气。今天,只是看在你姓温的分上,奉劝一句,不要再做白日梦。” 她冷笑:“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走了,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告诫。” 阿衡诧异,却静静敛眉:“多谢。” 平静如水,温柔礼貌的模样。 思尔关门,嗤笑:“真不知道你和思莞闹些什么,两个人,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是呀,不知为了谁。而这个谁又不知为了什么,人前人后两副肝肠。 阿衡淡笑,看着少女离去。 大半夜的,她被一通电话吵醒。所幸,那时除了学习不爱别的,若是看过《午夜凶铃》,那还得了? “哪位?”她半梦半醒,鼻音很重。 “思莞吗?你丫把电话转到阿衡房间!”气势凌人的声音。 阿衡瞅了话筒半晌,迟疑开口:“希,我,温衡。” “咦,我听错了?是你正好!”希语速有些快。 阿衡有些迷糊:“嗯?” “喂喂,阿衡,我问你个事儿,你老实回答,不准说假话,知道吗?” “哦。”阿衡点头。 “我家老爷子和李妈去美国,你愿意搬到我家住吗?”少年的声音有些尴尬不自在。 人都走了,找她看门吗?住哪不一样。 “好。”她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回答,却误解了少年的意思。 “老头儿,老头儿,听到了吧,不用你操心。你们走后,本少照样有饭吃,嘿嘿,阿衡做饭不是盖的!……”对方欢喜雀跃。 啪,电话挂了。 阿衡觉得自己在梦游,黑暗中闭上眼睛摸回床上。 早晨醒了,阿衡暗自嘀咕,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希竟然让我到他家看门儿,我竟然还答应了。随即脸红了,咳咳两声,低头喝米粥。 抬眼,思莞看起来脸色不错,红润红润的,从起床开始酒窝就一直挂在脸上,神清气爽。少年不似平常刻意避开眼光,反而看着她,笑眯眯的,绝对无比的善意。 阿衡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缩回目光,啜着白白香香的米粥。 “阿衡,你什么时候收拾东西,我帮你。”思莞语气温柔亲切。 手一抖,粥梗在脖子里,烫出了泪花花。 莫非,要被退货,扫地出门了? “为什么?”阿衡讷讷。 “什么为什么,你昨天不是答应希搬去他家了吗?爷爷不是也妥协了吗?”思莞冲她乐,笑容灿烂,比朝阳还刺眼。 温老沉吟,也开了口:“阿衡,你爷爷跟我说了这事儿。希确实不想走,但家里没人做饭,请保姆怕那孩子挑剔,正好他吃得惯你做的饭,你去帅放心。我看平日你们感情不错,咱们两家的感情,亲兄妹也是说得过去的。这事儿,不如就这么着吧,住不惯了,再回来也成。” 呆。昨天不是做梦? 可爷爷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快?昨天的语气,像是巴不得希走的,今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这次,反倒是温母撂了脸,皱眉:“不成,阿衡是个女孩子,和阿希在一起,不方便!” 温老默默注视了阿衡一会儿,开口:“蕴宜,这事儿,是你伯伯亲自跟我说的。” “爸,我知道,可是安国临走时跟我表过态,他不同意……”温母急了。 温老打断了儿媳妇的话,严肃了神色:“前些年,不是帅一力保举,那一起风波,我们一家都要搁进去了!没有帅,温家哪有今天!” “可是……”温母看了一眼思尔,思尔却看向思莞。 思莞朝她眨眨眼,她心中了然,脸上阴阳怪气的样子散了许多,浮出一抹放松的微笑。 她……不用离开家人了…… “何况当年,我被堵到包围圈里,是帅带着人把我救出来的!这两桩,哪一个不够温家还一辈子?”温老的声音颇是沉静,掷地有声,让温母无法反驳。 “爷爷,我去。”阿衡默,一件小事,至于说到国破家亡、结草衔环的地步吗?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她小白了…… 帅、李警卫出国的当天,她就连人带包袱被扔到了家。 “希,我们阿衡可交给你了,你手下留情……”思莞提着行李包,欲又止。 希接过行李,猛踹一脚:“行李到了,人到了,你可以滚了!” 随即,哐当,关门。 “嘁!以为本少虐待狂呀!”希狰狞着大眼睛,咬牙切齿,转头,对着阿衡,笑得春花灿烂。 阿衡抖了抖面皮,后退一步:“希,正常表情,就好。” 希撇嘴:“少爷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小时候我可是全院公认的可爱宝宝呀,可爱宝宝……” 阿衡无语,我小时候还人见人夸一根含羞草呢。 “走吧,到你房间看看。”希把手插进口袋,露了牙龈的小红肉,“我整理了好些日子,让人买了一些家具。” 依旧是离走廊有些远的房间,和希的隔了两个客房。不过,由于家和温家所处方位不同,希为阿衡选的这个房间,长年都是阳光充沛的。 “阿衡,你喜欢阳光。”他推开门,白皙秀美的指释放了满室的金光,极是肯定的语气。 阿衡愣,她以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喜欢阴暗。 因为,在温家,她挑了树影最盛的房间。她自以为滴水不漏,但酒窖中那一番畏惧黑暗的样子,却被谁不经意记进了心间。 “你喜欢黑色白色冷色,讨厌粉色红色暖色,和我刚好相反。”希微眯大眼,笑着如数家珍。 黑色的书橱,白色的衣柜,牛奶色的墙,散发着淡淡木香的家具,温柔而严谨的色调。 阿衡抬头,凝视着白墙上一连串醒目的涂鸦。 希顺着她的目光,轻咳,小声嘀咕:“抱歉,个人趣味,一时手痒,没忍住。你将就将就吧。”同他房间一样风格散漫的兔耳小人儿,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大大的眼睛,占了半张脸,像极…… 阿衡笑,凝视希,皱着鼻子:“好看。” 希扑哧一声,拍拍阿衡的脑袋:“笨孩子,什么都只会说好看。” 阿衡苦苦思索半天,又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 希手背掩唇,大眼睛忽闪忽闪,偷笑,孩子气的语调:“我还以为,你被我从温家强要来,会恼。” “你是希,谁敢?”阿衡糯糯回答。 “真是不厚道,就不能不说实话。”希挑眉,轻轻用手臂挡住了窗外的阳光。 半晌,琢磨着,少年笑开,逗着趣儿:“哎,既然你是温衡,又怎么会说谎。” 章节目录 第31章少年风流总遭嫌 > 老临行前一夜同阿衡聊了许久,出来时,两人脸色都有些奇怪。 第二日,希和温家一家人送机时,李警卫拉着希啰唆了一堆,眼圈都红了,生怕心肝儿上的肉照顾不好自己。 反倒是正装爷爷,并未对宝贝孙子牵挂不舍,只是望着阿衡,欲又止。 思尔站在远处,看着老和阿衡,唇角笑意讽刺。 阿衡抽搐了嘴角,走上前,小声宽慰道:“爷爷,放心。” 老人瞬间亮了眼睛,笑得春暖花开,挥挥手,和李警卫登机离去。 “阿衡,你和老爷子背着我干什么了?”希觉得背脊发凉。 阿衡沉默半天,低头:“秘密,不能说。” 这话益发勾起了少年的兴趣,缠问了一路,阿衡只假寐,装作没听见。 思莞笑看希,拍拍他的肩:“你甭白费力气了。”一车人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希顿时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趣,掉转目光望向窗外。 蓦地,希兴奋起来,使劲儿晃着阿衡:“阿衡,g-h国道入口,你来京时看到了吧,刚修的,牌子很漂亮,油彩搭配得很好。” 阿衡含笑不说话,只是仔细看着希眉飞色舞,听他唾沫乱飞地讲着色彩的搭配。 “希哥,你懂得真多!”思尔开口,小小的笑语,不冷不热的语调。 少年怔忡着漂亮的大眼睛,有些尴尬,闭了嘴,沉默起来。 思莞微不可闻地叹气。 希自幼和尔尔相处时便是如此。尔尔待希,语中多藏几分刻薄;而希待她,却总是忍让无措,并存着几分怯懦。 平日,两个人不接触不亲密,甚至连话都很少说。但是,印象中每次尔尔被院子里的男孩儿欺负排挤,他赶过去解救妹妹时,总是看到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安静地眨着大眼睛看着尔尔哭,偶尔递张纸巾。 他觉得神奇又觉得遗憾,自己的妹妹被欺负了,每次出头的却都是希,饶是两家关系再近,也是颇伤一个做哥哥的自尊的。 可惜,尔尔似乎打心底不喜欢希,她说自己每次伤心难过的时候,身边总有希。 小孩子的记忆浅,总会误以为这个人便是欺负自己的人,存了不好的印象。再加上希平日的做派,任凭他如何解释,尔尔似乎打定了主意讨厌希。 阿衡最近有些麻烦,麻烦在于,她从没有见过这么麻烦的人。 喝牛奶只喝巧克力牛奶,但是巧克力的香味不能盖过牛奶的味道;煎鸡蛋只吃八成熟,糖心要刚好在正中间;看电视一个人要占一整个沙发,你不能坐他身边;洗澡用的沐浴露必须是宝宝金水婴儿装,其他的想都不要想——除非你想看着他过敏满身桃花开;画画打游戏时必须离他十步开外,但是他要你出现时,你必须在三秒内现身,否则会被哀怨的目光折磨死;洗的衣服要干干净净,整齐的程度像专卖店里的最好,如果不像,至少要香,而且必须是若隐若现勾人的香…… 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就是闪着金光、通身完美的少年和灰头土脸的阿衡。 “啧啧,希同学,你该不会是狐狸精吧,专吸人精血。”rosemary调侃。 “要吸也是先吸人妖的。”希无辜摊手。 rosemary笑得眼儿媚,上挑着凤尾,暧昧地凑到希面前:“e on,baby.你吸吧,我不介意。” 辛达夷手一抖,物理书拍到了肉丝脸上:“妈的,希要是狐狸精,你丫就是千年蛇妖,没胸没臀偏他奶奶的自我感觉忒良好!” 陈倦手指拈着书角,砸了回去,正中辛达夷脑门儿,眯眼:“你他妈还不是狒狒没进化完,在这儿充类人猿!” 狐狸,蛇,狒狒…… “要开动物园吗?”阿衡打着哈欠,半梦半醒。昨天半夜希打完游戏又嗷嗷着叫饿了渴了,把她从睡梦中晃醒热牛奶煮泡面,于是,她有些睡眠不足。 “不行,还差一个。”希正色。 “什么?”阿衡揉揉眼睛。 “再加上一个口吃的江南水龟就够了。”希窃笑,牙齿洁白无比。 妈的奶奶的噼里啪啦的! 阿衡悲愤。 “阿衡,依我看,希就是吃定了你好欺负。”陈倦坏笑。 阿衡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谢谢夸奖。”阿衡从善如流,微笑,埋头,继续计算笔下的能量转换。 “阿衡,我为什么觉得你不大喜欢我?”陈倦玩味,“我得罪过你吗?” 原子笔轻轻顿了顿,阿衡抬头,轻笑:“没有。” “我们好歹是同桌,你对我这么生疏,不好吧?”陈倦向左侧身,十指交叉,微微勾动艳红的唇。 阿衡愕然:“你知我嘴笨,平时说话……” 陈倦打断她的话,媚笑,凝睇:“这不是借口。” 阿衡微微垂目笑了笑,她总不能说,我本能地觉得你不是良善之辈,所以堂而皇之地讨厌吧? “你知道,我很缺朋友的。女孩子嫉妒我……”陈倦突地抓住阿衡的右臂,泪眼盈盈,明眸斜了辛达夷一眼,“而男孩子,总是想非礼我。” 此厢,辛达夷正挠着脑袋画受力分析图。 阿衡哑然。您抬举他了。 阿衡看着希房间紧闭的门,揉揉眉心,有些伤脑筋。 辛达夷一早就来了,两人一直关着房门,无声无息,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些什么。 敲门,咚咚。 没反应。第十次了。 阿衡有些小郁闷,她从开始煮晚饭到厨房里的绿豆粥变凉,将近两个小时,这俩毫无声息。 于是,推门。还好,没锁。 “啊啊啊啊啊!” “哇哇哇哇哇!” 两声高分贝的尖叫,一个嗓门粗,一个音律高。 阿衡吓了一大跳,惊悚十分,探进头,屋内的电视正播放着dvd,盘坐在地板上的两个少年看到她的出现,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尖叫堪比母鸡。 “不能看,不能看!”辛达夷蹦了起来,伸臂挡在电视机前,眼睛瞪得贼大,脸红得快煮透了。 阿衡呆,望着辛达夷挡住的电视缝隙中若隐若现的女人白花花的大腿。 砰,一个抱枕砸了过来。 “流氓!”希站在远处,红着瓜子脸,大眼睛占了半张脸,唾沫恨不得喷到她脸上。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砸了过来,飕飕的风声伴随着电视中清晰猥琐的男女呻吟声。 阿衡僵硬地对着希微笑,转身关了门。走了两步,又返回,开门,再度听到尖叫声。 “我只是,想问,你们什么时候吃饭。还有,继续,我不急。” 之后,吃晚饭的时候,辛达夷吞吞吐吐:“阿衡,你别误会,我们这次,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a字开头的限量版?还是第一次集体公然传播淫秽物品? 阿衡但笑不语,脸色却铁青。 “牛虻!”希抱着白瓷碗,缩着脑袋喝稀饭,只露出大眼睛,委屈而无辜,隐隐的戏弄和狡黠。 阿衡放了碗,眉眼温和,慢悠悠一字一句地说:“我怎么流氓了?是参与了,还是,帮你hand work了?” “真恼了真恼了!”辛达夷打了寒战,小声对希耳语。让阿衡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放在平日,比杀了她还难。 “废话,还用你对老子说!”希挑眉,拿手挡嘴,低声骂回。 “怎么办?”辛达夷抓抓黑发,觉得棘手。 “要不,你给阿衡赔礼道歉?”希摸下巴,深沉考虑。 “为毛是我?”辛达夷急了,半个身子探到希座位上。 “嘁!你的东西,难道要老子背黑锅?”希义正词严。 “靠!要不是你丫说想看欧美的,老子会辛辛苦苦、东躲西藏带来吗?”辛达夷快抓狂了。 “呀,不管了,是你带的东西,你负责。”希摊手,闭眼装无赖。 阿衡垂头,肩膀不停抽动,手中的筷子在颤抖。 “阿……阿衡,你别哭,那啥,我不是故意带那些东西来的,你别生气。”辛达夷吞吞口水,小声道歉,“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我没见过女孩子哭,很恐……嗷嗷,希,你丫踩我干吗!” “咳,对对,阿衡,都是大姨妈的错。真是的,这孩子这么多年,光长岁数不长脑子!怎么能干出这么天理不容,这么猥琐,这么不少先队员的事呢!我帮你打他哈!”希猛踩辛达夷,赔着笑脸。 阿衡听,抬起头,双颊憋得通红,唇齿之间,俨然是温柔揶揄的笑意。 还好,不是哭。辛达夷松了一口气,但反应过来随即咬牙:“阿衡!” “抱歉,不是故意,要笑的。”阿衡弯唇,慢慢的、好心情的。 “呀!死大勺儿,死水龟!”希怒,左手佯装要拍阿衡的脑袋,到了发顶,却轻轻落下,拍了拍,微凉柔软的掌心。 “嘁,死孩子,还以为真恼了呢。”笑靥如花,龙眼般的大眼儿眯了眯。 章节目录 第32章无福无寿真国色 > 希喜欢视觉摇滚,阿衡是不意外的。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少年有一颗敏感而宽阔的心,足以承载音乐最绚丽的变化,接受造型上最诡谲的尺度。 颓废,靡丽,喧嚣,这是她对那些带着金属质的音乐所能给予的所有评价。 希是一个聪明的人。因此,他总是把别人演唱时所有细微的动作、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包括嗓音流动的味道,只不过是跑了调的。 希又是一个专一的人,许多年只听一个乐团的音乐,sleepless。四个人的组合,其他三个只是平平,唯独主唱ice,是一个如夜色一般迷人的精致黑发男子。 ice喜欢站在舞台的角落,在灯光暧昧中,化着最华丽的妆容,用带着压抑狂暴的灵魂演绎自己的人生。 无法道明理由的,希热烈地迷恋着这个乐团,或者说,ice这个人。 阿衡看过希录的ice演唱会现场,却着实无法生起热爱。因为这个叫作ice的男子,有着太过空灵干净的眼睛,脱离情绪时,总是带着无可辩解的对世人的轻蔑;热情时,却又带着满目的热火,恨不得把人烧尽。 她看着舞台上的那男子,看得心惊胆战。转眼,却又胆战心惊地发现,希把那男子的眼神模仿得炉火纯青。 这让她有一种错觉,如果给希一个机会,他会放纵自己重复走向那眼神背后隐藏的经历。而这些经历,她即便不清楚却也敢打包票,绝不是长寿安宁之人会拥有的。 因此,当陈倦微笑着把一张传单递给希时,阿衡隐隐皱了眉。 “什么?”希有些怔忡。 陈倦笑:“我以前听思莞说,你很喜欢视觉摇滚。今天上学路上有人发传单,好像是c公司准备新推出一个视觉band,正在选拔主唱。你可以去试试,希。” c公司是全国有名的造星公司,国内知名的乐团多数是由他们制造的。 希愣,半晌,开始偷笑:“哎呀呀,如果本少被选上进入了演艺圈,以后是不是就能看到我偶像了?” 陈倦挑起眼角的凤尾,隐去笑,正色道:“希,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希怪叫:“谁跟你开玩笑?就是开玩笑,我能拿我偶像跟你开吗?嘁!” “希,我记得你丫好像从两年前就念叨着要到小日本儿去看你偶像。”辛达夷插话。 “没办法,我家老头儿说我要是敢踏进倭国一步,就立刻和我断绝关系,尤其是金钱关系。”希摊手,摇头感叹。 “别扯这些了,我正好认识几个玩儿乐队的,希你要是乐意去,我可以请他们陪你练习。”陈倦打断少年偏题的话头。 “去,怎么不去!”希笑。 阿衡坐在一旁,一直不置一词,心中却隐约有些烦躁。她心底期待希把这事当作一个笑话,说说也就忘了。 可是,他放学以后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关了灯,一个人一遍遍安静地重复观看ice的演唱会实录,出来的时候,只对她说了一句:“阿衡,我想试试。” 阿衡不说话,只是默默点了头。 她不知道rosemary为何对希的事如此关心,但他寻来的那几个人,每一个都是艺大的学生,对摇滚乐十分通晓。架子鼓、吉他、键琴,一应俱全。 “这是玩儿真的?”辛达夷对着阿衡咋舌。 “嗯,昨天希报了名。”阿衡开口,目光却投在rosemary身上,他正从完全专业的角度,认真挑剔着希唱歌的发声。 阿衡没有忘记,思莞曾说过,陈倦的音乐才能有多么出彩。 当然,妈妈也曾说过,希幼时跟随她学钢琴,整整一年,才能磕磕巴巴地弹出一首小舞曲。 天生长了一双弹钢琴的手,却对音乐的敏锐性出奇的差。因此,为什么会是希? rosemary分明是早就做好了准备,选定了希,或者,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希。阿衡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在不遗余力地把希拉向这条路,那一套说辞,希的兴趣、同学情谊,太过敷衍。 依希平日的敏锐,他本该看出。可是,这少年流连沉浸在精神甚至灵魂的罂粟中,已然失去控制。 而rosemary显然是清楚希性格中的这一弱势的。他对希很了解,这超出阿衡的设想太多,也太可怕,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清楚这诡异少年的目的。 从他的变装归国,对过去的只字不提,到思莞对他靠近希的强烈排斥,一切的一切,都像化不开的雾色朦胧。 “这句是68拍,a大调,先起后收,唱错了。”rosemary皱眉,指着乐谱。 “怎么又错了?”希小声,瞪大眼睛看着乐谱,像要看出一个洞,表情是茫然无知的可爱。 阿衡收回神思,笑了起来,走到厨房,准备了几杯果汁。 “陈倦,谢谢。”阿衡把果汁递给那个一身女装的妖娆男子,微笑着打断他对希的训斥。 “阿衡……”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阿衡,可怜兮兮地伸出手索要果汁,像极嗷嗷待哺的卤肉饭。 “自己拿。”阿衡微笑,淡淡转身,拉着辛达夷向玄关走去。她留给他完全的空间。 不要遗憾,不要有遗憾…… 选拔的日期在七月中旬,期末考试是在七月初。思莞是断然不会允许希再次在高一混日子的,这厢思尔中考一过,他便驻扎在家,每天主动给希复习功课。 rosemary对思莞的行为一直似笑非笑的,像是早就明白他会如此,也就知趣地应允,期末考后,再练发声。 “阿衡,你……”思莞对着阿衡欲又止。 阿衡淡哂,她知道思莞想说什么,为什么不阻拦希?所有人都觉得这样不妥,所有人都觉得希日子过得太舒服,吃饱了撑的去玩乐团,更可笑的是竟然还要当艺人。依他的身份、权势和地位,哪一样不是手到擒来,何须如此? 还是,思莞认为,希只能高雅到不沾染人世尘烟,类阳春似白雪,被人捧在手心? 虽然,她也是一直这样……期冀着。 可是,希是独立的,自由的希,是希的希,既不是思莞的希,也不是阿衡的希。只有当他心甘情愿地属于一个人时,才有被拘束却依旧幸福的可能。 但是,她生性如此的愚笨迂腐,在这样的人出现之前,又该怎样保证这少年的平安喜乐? 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寸,实在伤脑筋。 期末考终于考完了,暑假正式开始。家成了根据地,辛达夷、思莞整天泡在家,吃吃喝喝,完全脱离了长辈的管教。 希每天摧残着众人的耳朵。思莞有涵养,只躲在楼上不出来;辛达夷可不管这么多,希一开口,势必捂着耳朵哎哟哟叫着表示自己的痛苦;卤肉饭大合唱,在主人脑门上绕来绕去地叫着“卤肉卤肉,不知所云不知所云”。 希怒,连人带鸟,一齐往外扔。 选拔赛的前一天,连阿衡都觉得肉丝美丽同学快被折磨得只有出的气儿了,希这厢才找准了调。配上姿势动作,仔细看来,似模似样,让人移不开眼。 “阿衡。”希望着阿衡,他在寻求她的肯定。 阿衡舔舔干燥的唇,并不看希:“明天,要准备水、喉糖。” 希轻轻呼吸,大眼睛望着阿衡。 辛达夷看着两人,觉得气氛尴尬,自觉地没有聒噪。 rosemary在一旁只是笑,眼角的凤尾流光尖锐。 思莞站在二楼,肘倚着栏杆,笑着开口:“阿衡,准备些排骨。” 阿衡微笑,点头说:“好。” 第二日清晨六点,rosemary就带走了希,说是带他去做造型,让阿衡他们直接去选拔会场。c公司包下了市立戏院,大肆宣传,要将一夜成名的神话进行到底。 阿衡、辛达夷、思莞到时,只看到了满眼乌泱泱的人群,坐得满满的,甚至走道上都布置了塑料座椅。听着周围人的交谈,好像是候选人现在已经排了序,分发了号码牌,现在都在后台准备。 阿衡他们估摸着,这么多人,到了后台也不一定能看到希,反而平白给他添了压力,于是就在前排走道找了位子坐等。 说实话,阿衡并不喜欢男子化着过分的妆容,如若相貌不够突出,化出来效果是惊人的恐怖,好比眼前的几位。场内大家的表情,除了那些选手的亲友,其他人都是青紫不定。 阿衡开始头疼,她知道希的好看,却也担心依着这少年狂傲不羁的性子,不知又会化出什么前卫的模样。 场内摇滚重音震天响,他们几个坐在前排,思莞、辛达夷被聒得实在受不了,无奈捂住了耳朵。而阿衡,只看着场内缤纷不定的光线,一派沉静温和的模样。 后面倒也出来了几位模样好、唱功佳的,引起满堂喝彩。可是比起希……阿衡轻轻叹气,微闭了双眸。 结局已经分明。 她只能如此了吗? 着实……让人不甘心。 再睁开眼,舞台上,那个少年已经站定。 场下一片欢呼,喧嚣至极,她却双手交叠紧紧贴住膝盖,摒弃了纷扬,耳畔一片清明。 希站在一隅安静的角落,眉眼早已不是平日的样子,化得妖媚而华丽,分明是阿衡记得的演唱会上ice的模样,熟悉清晰,惊心动魄。 黑色的披风,纤瘦的身姿,纯白的衬衣,解开的三颗纽扣,晶莹白皙的皮肤。 梳向后的一根根小辫子,漆黑的发,干净无尘的眸。 连微风吹起时,衬衣下摆的弧度……都一样。 阿衡胃有些绞痛,手心已经被汗湿透。她记得希对她说过,ice早在1998年年初,便因为压力太大,从十三层公寓跳楼自杀。 他并非不想去日本看他的演唱会,只是那美人早已随风而逝,魂梦两散。 她记得,幼时,邻居的老人说,男生女相,无福无寿,最是红颜命薄。 她记得,爷爷临行前,老泪横流,让她无论如何,要保住希,让他健康无忧。 她不懂,什么都不懂,选择相信了所有的流,却因为希的渴望,而裹足不前。 蓦地,灯光熄了,全场哗然。 再亮起时,四周一片黑暗,灯光只照着舞台正中央。 那里却站了另外一个少年,化着烟熏妆,美貌魅人。 是rosemary! 他打了响指,音乐响起,是希练习了千百遍的ice的成名曲fleeting time。流年。 少年富有磁性而带着强大爆发力的声音在舞台响起时,满场的震撼已经难以喻。 陈倦拿着麦克风,声线华丽而张扬,是摇滚真正完美的样子。 他嘲笑着,望向舞台角落阴影里站着的那个少年。 阿衡盯着希站着的角落,盯着黑暗中的那道黑影,看着黑暗中的那双大眼睛,慢慢变得黯淡,慢慢消失了光芒。 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倦身上,明明所有人都已忘却黑暗中的那一抹存在,阿衡却看到了他慌张无措,甚至悲伤到愤怒的灵魂。 他站得笔直,那么美丽,却没有人再望一眼,再也没有。 阿衡觉得自己的血液在逆流,她有些困难地站起来,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塑料座椅,耳畔轰鸣,一步步向前走去。 多么奇怪的感觉,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喧扰的人群,却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阿衡,你要去哪里?”思莞担心的声音被人群淹没。 她从一侧走上了舞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把手中的座椅砸向陈倦。 她觉得自己,想要杀死他。 当音乐戛然而止,当所有人鸦雀无声,她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舞台角落里的那个少年。 “希,回家。” 少年站在黑暗中,看着她,来不及收起的是眸中模糊的疏离和猜忌。 蓦地,他笑了,姿态柔软地由她牵着手,抬头时,眼底却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冷漠和尖锐。 她回望着他的目光,一点点伤心愤怒起来。 有些珍惜的东西揣在胸口,踉踉跄跄,找不到出口。 她抓住希的手,不再看他一眼,只是向前一直跑。脑中,当时,只回旋着一个念头:回家,快些回家。她要带希回家。 可,当到了家,阿衡的动作却只余下一片机械。她直接把希带到了浴室,打开了淋浴,拿起喷头,用手心试着温度。 冷的、热的、温的。 “阿衡,你在做什么?”希一笑,脸上,是比平时还要明澈十分的美丽。 “闭上眼。”阿衡面无表情。 “噢。”希乖乖地闭上眼。 她拿着毛巾,蘸了水,轻轻擦拭他面上精心雕琢过的妆容。 “疼。”希开口,噘嘴。 “忍着。”阿衡冷着脸,面容带着怒气,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眉、眼、鼻子、嘴巴……缓缓地呈现出本真。 她擦拭着少年的额角,直到望见平日熟悉的那一撮有些稚气的绒毛,呼吸的紊乱才稍稍缓解。 过了许久,阿衡复又开了口:“低头。” 希乖乖低了头。阿衡皱眉,一点点解开少年头上的丝带。 “不好看吗?”希开口,开玩笑的语气。 阿衡却不作声,望着自己满手的发胶和发卡,静静地取了洗发膏,轻轻用手心揉着少年湿了的黑发,揉了许久,冲干净了。柔软的黑发上依旧是发胶的味道,难闻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第二次,第三次,依旧是去不掉的似乎带着印记的味道。 浴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缓缓的水流声。 蓦地,一声巨响,那女孩扔了手中的喷头。 “到底哪里好看了?一个男孩子不好好地做你的爷们儿,学什么小姑娘,扎什么辫子,丑死了,难看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丑、这么难看的人!” 阿衡吼着、颤抖着,声音很大,大到近乎失控,全然不是平日的温吞和费力。 “知道了。”希看着她,低头,垂眸,沉默起来。 半晌,她沙哑着嗓音,清晰质问:“你知道什么!” 他抬起头,狼狈着,想要开口,却发现,那女孩已然皱着面孔,隐忍着发红的眼眶中的晶莹。 他看着她,把头小心翼翼地抵在她的颈间,安静依赖的姿态,像个孩子一般,带着无措:“对不起。”湿漉漉的发,水滴安静地掉落。 阿衡轻轻推开了他,背过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却因为巨大的压抑,眼泪滚烫掉落。 “希,在你学会不去猜忌温衡这个陌生人之前,不要说对不起。” 电话响起。 清晨六点钟,这个时候,会是谁? 阿衡拿着电话,开口:“哪位?” 对方笑:“我,陈倦。” 阿衡冷了音调:“有事?” “我还以为你会感谢我。没想到……实在太伤同桌情谊了。”陈倦声音带着戏谑。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自以为是?”阿衡声音冰冷刺骨。 “难道不是吗?我取代了希的演唱,没有把他推向ice的后尘。我想你不会看不出希和ice性格中黑暗叛逆的部分有多么相似。”陈倦语气笃定。 “你一直恨希,是吗?”阿衡深吸一口气,冷静开口。 “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迷恋得无可自拔的人深深地眷念着希,你会怎么做?”对方依旧笑,像老友聊天似的轻松。 “所以,就报复希?”她的语气变得益发冷硬。 对方轻笑:“起初我是这么想的,可是突然觉得累了,发觉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就想要停手了。 “后来的你都看到了,虽然希未称心如意,但我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觉得自己再理直气壮不过。 “毕竟,我没给希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对吗?” 只是,却遭到差点毁容的待遇,实在让人郁闷。阿衡那一日的冲动,完全超出他的预想。这女孩一向理智,虽然比起那人的冷清睿智有所不及,但是,至少比起思莞,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聪慧通透。 至今他还不知,阿衡那一日到底为何恼成那副模样,爆发的神情,像是欲杀之而后快。 连温思莞都未如此,究竟是他猜得过浅,还是她藏得太深? 电话彼端却一直是沉默冰冷,陈倦听得到那一端那人的呼吸,涌动的、压抑的,分明是阴暗中隐藏的无法见光的愤怒。 过了许久,她开了口,惊雷一般炸在头顶:“别他妈的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希最怕的不是像那什么狗屁ice一样长埋地下,而是,被全世界抛弃!” 这少年握着话筒,无法动弹,无法喻的……震撼。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阿衡说脏话。 章节目录 第33章平生不做伤情事 > 那一日,有个少年风风火火地跑到了家。 “美人儿,咱不生气哈!老子已经替你揍了陈倦,丫个拆人墙脚的死人妖!”穿着黑t的俊朗黑少年,表情严肃,对着沙发上静默的那一个,慷慨陈词。 希抬头,扑哧一声,喷了:“是你打了人,还是人打了你?” 这傻孩子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了起来,脖子上还有许多道清晰的血痕,像个调色盘。 辛达夷抓着黑发,傻笑:“嘿嘿,你甭管这个,反正知道老子帮你报了仇,就成了!” 希凝视着少年的面孔,干净正直、一望见底。片刻,琢磨着,笑了:“达夷,你说这个世界,是像你的人比较多,还是像我的多一些?” 少年愣了,皱着眉思索,坦诚道:“要是说脸,长成你丫这样的还真难找;要论个性,像您老这样变态霸道爱欺负人的就更不多了。” “妈的!”希笑,手中的抱枕砸了过去。 家门前有一棵榕树,是希过一岁生日时,老亲自为孙子栽的,长了十数个年头,一直十分茂盛。 近几年,老人对军中的事务渐渐放了权,在家中闲来无事,就找人在榕树下砌了一个石棋盘,黄昏时,常常同一帮老伙计、老战友杀得难分难解。 阿衡喜欢那些老人们下棋时的眼神,那是睿智、桀骜和开阔,是被一枚枚功勋章浸润的明亮高贵。 这样的灵魂,于她,只能用满心的仰慕诠释。所以每每遇着,她总是要静静看上许久。 老逗她:“我看你是顶喜欢这青石棋盘的,干脆给我们小希做媳妇,嫁到我家,天天让你抱着看个够!” 阿衡自是脸红,讷讷无话,只是望着四周,生怕希不小心出现听了去,自个儿可真是不用活了。 辛老笑老:“小希什么时候卖不出去了,要你这么费了老命牵线?也不怕老温骂你挤对人家的小孙女。” 老一瞪眼:“你懂什么!这孩子的老实温厚,便是找遍咱们部队整个文工团,也是再也没有的。甭看漂亮姑娘多,可没这个难得。” 辛老笑骂:“呸!当你老头存了什么好心,只专门欺负人家小闺女温柔,好迁就着你家的小霸王。” 这场景似乎还鲜活地在脑中跳跃,可是自老离去,这棋盘,已经空了许久。 “阿衡,你在愣什么?”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歪了头,问她。 阿衡轻轻扶正少年的头:“不要乱动。” 依旧糯糯的语调,却有些冷淡。 阿衡把大毛巾围在少年颈上,系了个松结,眸光复杂地望向少年的一头黑发。 这几日,希头皮一直红肿发炎,医生推测是发胶中化学物质引起的毛囊发炎,怕伤了发根,便嘱咐少年一定要剃了头发,每天上药,等到痊愈才能蓄发。 希纠结了几日,又不肯去理发店,就让阿衡在家中帮他剪了。 阿衡觉得自己很像万能的移动工具箱,做什么事虽然不精通,但总是会一些皮毛的。比如,修车;比如,理发。 她的头偏向夕阳,手轻轻触到少年的发,满洒的暮光带着软软温暖的气息温柔地扑向掌心,像是填满了什么。 阿衡眯着眼,慢悠悠地寻找少年的发际线,却看到了发顶小小的旋儿。小时候常听老人说,这里是聪明碗儿,长聪明的地方。想必,希满脑子的古灵精怪,便是从这里而来。 希笑了出声:“阿衡阿衡,是不是被我的头发迷住了,不舍得下毒手了?” 看看,这自恋,兴许也是从那小窝中长出来的。她无奈,四处寻着发剪,一只白玉雕的手却从前方递了过来:“给。” 什么时候,一不留神,又被他拿走了…… 阿衡接住,银色的发剪从少年的手心递过,还带着他的体温,强大的冰凉中微弱的温暖。 围着大毛巾的希安安静静地望着大榕树,乖巧的模样。 他对她一贯猜忌,种种微末小事便可见一斑。他困扰着如何对待她这个邻家小妹妹,却又教邻家妹妹如何待他。这一段关系,究竟谁更为难。 她站在他的身后,微微倾斜了身子,一点点看着发剪从那满眼的黑发中穿梭。缓缓地掉落的,是一地的碎发。 “阿衡,我长头发,很慢的。”希开口,声音有些低落。 “这样的长度……”阿衡用手比了比他颈间。 “大概要几万年吧。”希用正经的语气说着不正经的话。 “瞎说。”阿衡皱眉。 “阿衡,我有时觉得,你很不像个女人。”希微微眯起龙眼般的大眼睛,流光乍泄,“要不然,我看到你,怎么不会害怕呢!” 女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好奇怪的话。她不理会他,只当这是少年抽风时说的火星语。 可是,许久后,又暗自难过,为什么不问个究竟。 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倾诉是没有前因的。他这时刻分明开启了心扉,想要认真地相信她,想要一个走出黑暗的理由,可她却由他平白错失…… 她那时在做什么?只是笨拙地专心致志地跟希满头的黑发做斗争,甚至,还为着他之前的猜忌怀疑而伤神,不想理会他的话。 又过了许久,少年的头发已经被削薄不少。 “阿衡,如果我和思莞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一个?”希百无聊赖,懒洋洋开口。 这样无聊的问题。 “思莞。” “那么我和达夷呢?”少年已经支起耳朵。 “达夷。” “我和卤肉饭呢?!”他的声音开始有了怨气。 “你。” 希猛地扭头,大眼睛哀怨地瞪着阿衡,把阿衡吓了一跳,赶紧收回发剪,生怕扎到他。 “阿衡,我虽知道思莞是你亲哥哥,达夷和你玩得素来投机,可你也不必这样坦诚吧!” 阿衡低头,回视少年,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看了半晌,只觉得那张脸太过漂亮无瑕,眼睛太过纯洁干净,嘴噘得太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见不得希委屈的模样,还是看他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样顺眼一些。 于是,妥协了,笑了出来,总觉得冷战像在同他拉锯。眼泪是,那微笑顺理成章是终点。 “你既然都知道,又为什么说出来?”阿衡望着他,满眼的温柔和无奈,“这样,比我还坦诚。” 希噘嘴,随着阿衡手上的动作,微微低着颈,小声嘀咕:“是你要我要坦诚的呀的呀的呀……” 他无限循环,无限埋怨,只是想着自己这么认真配合的认错态度竟没被她发现。那,自己的妥协,这样干脆讨好地放手让她去剪掉自己的头发,又为了什么? “留了许久的呀。”他条件反射,轻声任性地开口,却全然忘了许久是多久,又是从何时开始的许久。 阿衡愣了,半晌,意识到什么,脸微微红了,心中懊恼十分。 这些天,她不自觉地随着自己的性子走,蛮横地把自己心底隐晦的情绪带入到他人之上,如此失去控制,如此……让人困扰。 “希,我很抱歉。这些天,这么任性。”她讷讷开口,心中理屈。 少年点头:“是呀是呀,这么任性,让你帮我热牛奶都臭着一张脸,丑死了!” “丑死了”三个字,是学着阿衡当日激昂的语气。 阿衡尴尬,轻轻咳,游移目光。 可,蓦地,他又狡黠偷笑,轻轻转身,满满地拥抱着那个呆着面孔的邻家小姑娘。 “阿衡,我真的很不喜欢女人。但是,这一辈子,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地拥抱一个女孩,所以你看,你多有福气。” 阿衡手足无措,僵硬着身子。半晌,松懈,拍了拍少年的肩,明净山水中缓缓流淌了清澈温柔的笑意。 “其实,你根本没把我,当女人,是不?” “是呀是呀,你是我弟弟来着。” “知道了,知道了,热死了!”阿衡装作嫌弃的样子,轻轻推开少年,摆正他的身子。 “你们在做什么?”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阿衡扭头,看到了思莞,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眸子阴晴不定,在希和她身上扫来扫去。 思莞和辛达夷因为察觉到她和希之间相处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都很是知趣,不再到家蹭吃蹭喝。阿衡已经有许多天没见到他们了。 希微抬头,看到思莞手中拿着的几本硬皮书:“去图书馆了?” 思莞点头,面色不豫:“你们在……” 希垂头,指尖到手心,缓缓贴放在膝盖上:“把你的那些心思都给我收回去。” 思莞停了单车,站定:“希,你明知道的,我只是担心……” 他笑,眼中却只是一层黑色的浅浅的晕光:“所以,预备一天三遍地提醒我吗?” 飘落的嗓音,缓缓变轻,落至谁的心间,变成烙铁。 “希哥……”思莞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僵在原地。 阿衡握着发剪,听得迷迷糊糊。 是她同希刚刚的举动被思莞误会了吗? 半晌,她想要解释,希却缓了语气,微微闭上眼睛,嘲讽锋利的语气。 “思莞,你只有在惹我生气的时候,才肯喊我哥。” “希!”他是真的动怒了,眉毛皱成了一团,像是绕了千百个结。 “这种程度,就生气了吗?”希凉凉开口。 “你!”思莞被堵得满肚子气,愤愤地踢了一脚榕树,抱着书,推着单车,掉头就走。 阿衡却被吓了一跳。她几时见过思莞如此对待过希,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阿衡,你看你哥多关心我?”希指着自己短了许多的头发,轻声嘀咕,“这样都看不出来还敢乱发脾气,胡乱怀疑,小孩子一个……” 小孩子? 前提是,在你的面前。 阿衡微微思索了,想到想不到,思绪早已飘远,不做非想明白的姿态。因为这本就与她没有什么相干。 终于完工了。 少年剪了小平头,帅气清爽许多,一双眼睛看起来,比平日显得更大更干净。 阿衡松了一口气,总算不致难以接受。因为,照着希的说法,从两岁开始,他可就不曾再裸过脑袋。 第二日吃午饭时,来了不速之客。 “你怎么来了?”阿衡见希去开门,玄关却半天没有声响,过去一看,竟是rosemary来了。 “不要和希问相同的话。”这少年已经换回了男装。 清爽的淡紫色t恤,白色的休闲裤,面容比做女生时还要漂亮几分,不过是男孩子带着英气和棱角的极致气质,而非刻意做出的女孩儿妖娇的姿态。 只是,和希站在两端,分外地剑拔弩张。 “怎么的,怕本少不记仇,专门过来,让我别忘了?”希瞪着大眼睛,目光像是要杀了mary,牙齿咬得咯吱响。 “希,如果我说我是专门来道歉的,你信不信?”陈倦摸摸鼻子,秋波潋滟,讪讪开口。 “你当我傻呀!”希奇怪地瞅着对方。 “不信。”阿衡则是干脆利落,微笑,准备关门。 “等等等等……”陈倦漂亮的脸上笑容僵硬,修长的手挡住门,“同学一场,非得这么绝情吗?” “好,既然咱们同学一场,啥都不说了,下跪道歉还是切腹自杀,你选一个吧。”希皮笑肉不笑。 肉丝后退一步,冷汗倒流。 阿衡沉吟,想起了什么,谈论天气的语气:“你吃午饭了吗?” “没有。”陈倦也是个精明的主,听了这话,凤眼亮了,从善如流,挤进玄关。 希臭着一张脸,但望了阿衡一眼,并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回了座位,拿着勺子大口挖米挖排骨,挖挖挖……肉丝夹肉丝,他抢盘;肉丝喝汤,他抢盆;肉丝吃米,他抢……电饭煲。 “我家饭没了,你可以滚了吧!”少年嘴塞得满满的,饭碗一粒米都不剩,大眼睛水灵灵地瞪着陈倦。 陈倦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阿衡好笑,刚刚还是男子汉大度忍耐的模样,结果没撑一会儿,小孩子的怨气就暴露无遗,真是难为他了。 她抿唇,微笑像春日里的一朵花,起身从厨房盛了排骨汤,递给希:“喝完汤,再说话。” “阿衡,我喝排骨汤都喝腻了,明天能不能做香辣排骨……”少年边喝边抱怨。 阿衡微笑着摇头:“不行。你不能吃辣的,头皮会发炎。” 陈倦忍不住插嘴:“希头皮怎么了?”刚刚一看到希的新发型,已经彻底雷住他了。 阿衡面无表情地看向陈倦,不咸不淡地开口:“用了劣质发胶,得了皮炎。” 肉丝囧,闭嘴。 怪不得剪得这样秃,但是,全世界人民作证,他可没在美发店使坏。 “吃饱了吧,肉丝。”希喝完汤抹抹嘴,大眼立刻瞪着陈倦,不耐烦地挥手,“快滚快滚!” “真伤同学情谊。”肉丝摸摸鼻子,耸肩。 阿衡不动声色,笑得山明水净:“希,你先去把头发洗一洗,该抹药了。” “哪儿还有头发?”希哀怨地摸摸头,扎手的小平头。可终究还是乖乖起身,大眼睛带着敌意瞪向陈倦,弯腰在阿衡耳畔自以为小声地说话:“阿衡,把他赶走!” 陈倦微微抽动了嘴唇。说得这样大声,到底是想让他听到,还是……想让他听到…… “mary,你有什么话,说吧。”待希离开,阿衡立刻敛了笑意。 陈倦“扑哧”一声,笑了:“阿衡,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怎么,还没有消气?” 阿衡正色:“mary,我只是旁人,你不用这样。希小孩子脾气,未必就把你放入心中。” “我知道。”陈倦挑挑眼角。 “那你?”阿衡心平气和地望向他。 “阿衡,如果我说,我很喜欢你和希,一直想要成为你们的朋友。你还能再相信一次吗?”陈倦有些尴尬。 阿衡诧异,回望着他不知怎样回答。忽然,细耳辨来,卫生间里伴着哗啦啦的水声,竟然传来那个少年嘶吼跑调的哼歌声。 哎哎,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的。 阿衡无奈,眸光偏向那远处望着,温柔了,低头,收回了目光,轻轻开口:“陈倦,你今年十五岁,比希小两岁,是不是?” 自从那天,那样大声地骂过陈倦后,无论普通话说得好坏,她似乎开始愿意主动说话了。 陈倦愣了,点点头。 “陈倦,希年纪虽比你大上一些,但是,他的世界这样狭窄,除了思莞和达夷,并没有许多知心的朋友。这个,你清楚吗?”阿衡轻轻叩指,温和问道。 陈倦又点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仔细聆听。 “那么,陈倦,希从不和不喜欢的人说话,不轻易同朋友以外的人吵架,不信任除了自己朋友之外的其他人。这个,你也知道吗?” 阿衡抬眼,语气一径温和,眸色却变得复杂。 希,一直把陈倦当作真正的朋友。 陈倦震惊,苦笑:“对不起。” “陈倦,我的年纪比你大上一些,总算多吃了些盐。虽然自幼在小地方长大,不懂得什么高深的东西,可也算知道,喜欢一个人,就算不能同那人厮守,就算做不到祝福,也总要光风霁月、干净磊落,不去做那些伤情之事。你年纪小,尚有时间去后悔,那么,他日,蹉跎了时光,又要到哪里,去挽回?” 陈倦微微叹气:“阿衡,你说的,我现在都懂得。可是,当时,那么不甘心,就算平复心情,也需要时间呀……” 阿衡不插嘴,静静地望着他。 “希眼中,一直有一种东西,很容易让人心生不舍。”陈倦叹了口气。 “什么?”她思揣,却不打断他。 “干净和纯真。我自负容貌不会屈于人下,只是,看到希的那一双眼睛,会很不甘心,近似嫉妒的感觉。”陈倦描述着,眼睛中却涌现出一种复杂交错的感情。 “那个人,就是我对希抱有敌意的原因。我以为没有人可能配得上他,于我,只要谦卑地爱着、信仰着就可以了。可是,希的存在,是和那个人同样强大而平等的存在。好似他们站在一起,一个完美到孤独,一个孤独到完美,才应该是契合和相配的真正模样。” “为什么,说这些?” 陈倦笑了:“阿衡,看不出吗?我在寻求你的安慰呀。失恋的人很脆弱的,不是吗?” “你也要边跑边哭吗?”阿衡微微一笑,心中有些释然。她知道,这番语,代表陈倦总算是放下了。 “哈?”陈倦呆滞,“谁会这么没品?” “达夷。”阿衡抿唇,想起了之前达夷为眼前的少年神伤的样子。 陈倦突地站起来,笑得夸张,反应激烈:“对!辛狒狒就是这么没品的男人,丢人死了,哈哈哈……” “你有必要,这么激动吗?”阿衡淡哂。 她承认自己坏心,故意勾起陈倦心底的一些细微的片段,点到他的软肋。 陈倦涨红了脸:“谁激动了?阿衡,我当你朋友才说的,那头狒狒根本没有一点绅士风度。面对我这么漂亮的人,竟然敢咬我,要不是思莞拦着我,老娘非咬死他不可!” “你可以自称‘老爹’。‘老娘’,就算了。”阿衡轻笑。 更何况,达夷的嘴已经被你咬得一片狼藉。 阿衡轻笑。 有些缘分,看来早已注定,只是这人,尚未看清。 章节目录 第34章不若朝日吸血鬼 > 阿衡和希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生活习性实在相差太大,除了吃饭,两人几乎碰不到一起。 希本来就是不分白天黑夜的猫字辈生物,再加上放了假,更是无法无天。心情好了,放个摇滚,震得邻居们纷纷来敲门;心情不好,关了门拉上窗帘,沉默地坐在房间一整天,完全是正弦曲线的代人。 而阿衡,则是晚上九点上床,早上六点起床,生物钟精确的乖宝宝。买菜、做饭、洗衣服、清理房间、看动画片,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当然,如果睡觉前听听收音机里知心姐姐、哥哥的殷殷教诲,生活基本完美得毫无缺憾。 他爱吃排骨,爱吃各种稀奇古怪的酱汁勾芡出来的口感浓郁的食物;她习惯吃青菜,习惯于用清淡的盐味诠释最平凡精致的味道。 他喝可乐,喝芬达,喝巧克力牛奶香槟伏特加,一切加工过的翻转过会呈现出美丽气泡的色泽温暖颓废的饮料;她只啜清水、清茶、清酒,不加雕琢清澈得能望到底的温和清润的流质。 他喜爱不专心地做着一切事,听着摇滚画夕阳,边吃垃圾食品边研究电视中各种美丽的女人不同的哭法,判断到底哪一种不会让他心生厌恶;而她心思一向不够玲珑七窍,只知道如何坐得端正写出的毛笔字才更漂亮,只知道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看着动画片呵呵傻笑,轻易地忽视了周遭一切的变化。 …… 总是在同一屋檐下交集,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大集合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于是,无论多么容易生起新奇,但这新奇却尚未足够打破彼此完美的个人空间。于是,继续温和地容忍着谁的存在,轻轻把谁融入自己的惯性。 “阿衡……”希睡眼惺忪,穿着猫和老鼠的长t睡衣晃到厨房。 “醒了?”阿衡拿勺子撇了一点鸡汤试盐味,忙忙碌碌,并不回头。 她知道他在,就成了。 “牛奶在微波炉里,自己去拿,少喝一点,一会儿要吃饭了。”味道刚刚好。阿衡微笑着放下汤勺。 “噢。”少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声音中还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我刚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绞了,就是不知道洗衣粉的量够不够。” 阿衡有种不好的预感,关了火,冲到洗衣间,掀开洗衣机盖,脸色青紫不定。 “你放的洗衣粉……” 希随手指了指洗衣机旁的一桶粉状东西。 “那是,漂白粉。”阿衡说话说得艰难。 希惊悚,望向洗衣机,一桶衣服已经面目全非。 “阿衡,你为毛把漂白粉放在洗衣机旁?”希拔了插销,捞起卷成一坨的颜色怪异的衣服,欲哭无泪。 “嗷嗷嗷,我的这一季刚上市意大利名模穿过的armani粉格格衬衣,我的calvin klein白裤子,我的givenchy黑t,我的……” “你英语这么好,那么大的‘bleach’在桶上,没有看到?”阿衡打断少年,语气温柔,带着缓慢细致的揶揄。 “bleach,毛?”希眼睛水汪汪,可怜巴巴的。 “漂白剂。”阿衡无语望苍天。 “阿衡,那……怎么办?”希满眼泪花花,装得特小白、特无助。 “还能怎么办,扔了。”阿衡轻描淡写。 这是对自诩大男人进不了厨房上不了洗衣房的人的惩罚。 “我的armani,我的calvin klein,我的givenchy,我的versace……”希捂脸,只露个小平头,号了起来。 阿衡不理他,走回厨房,少年跟在她身后,继续号。 吃饭的时候,号我苦命的花衬衣;看电视的时候,号我可怜的白色休闲收腿裤;吃零食的时候,号我如花似玉的小黑t…… 傍晚,阿衡看《名侦探柯南》,案子的中间,黑暗的老旧图书馆中,缓缓上升的电梯夹层中出现一具尸体,极是阴森恐怖。 身后,有人哀怨地来了一句:“我的人见人爱的红格格衬衣……” 阿衡惊悚,扭头,又是希。 “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阿衡嘴角抽搐,朝着少年,吼了出来,“买新的,行了吧!” 少年目的达到,欢天喜地。 老怕希乱花钱,所以,每月生活费固定转到只有阿衡知道密码的户头上。一切财政支出,由她“一党专政”。 希虽千百个不愿意,可是银子里出政权,天高皇帝远,于是,只得悻悻作罢。天天磨着阿衡,缠到她头疼,想要的东西自然到手。 可是,有钱也不是这么烧的,再买一次,几万块眨眼就没了。 阿衡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了老半天,摸黑跑到了垃圾箱前,把那一坨衣服捡了回来,又扔进洗衣机,洗了一遍,熨了三遍,仔细得连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虽然依旧极像色彩斑斓的调色盘,但是崭新度却是有了极大的保障,于是,满意回房。 第二天,阿衡一起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开始打电话。 “喂?阿衡?”对方打着哈欠,才睡醒的样子。 “达夷呀,昨天,爷爷寄回了几件armani限量版的衣服,结果,希穿上,有点胖,想着,不如送给你。”阿衡微笑。 希前一天喝的牛奶太多,被尿憋醒了,看到阿衡在客厅打电话,迷糊着凑了过去。 “阿衡,你在干什么?” 阿衡把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 “嗯,你等会儿过来吧,衣服都准备好了。”八颗牙的标准微笑,灿若春花。 希打了个寒战。 挂了电话,继续拨:“mary吗,我跟你,说件事……” 同样的步骤,同样的话。 “你什么时候,把衣服全部捡回来了?”希有些厌恶地看着一件件颜色怪异的衣服。 “希,一起演场戏,怎么样?”阿衡笑。 “报酬。”希伸出白白嫩嫩的手。 “armani,calvin klein,givenchy,versace,一样两件?”明净山水的眉眼,温和无比的面孔。 “好!”希觉得自己可乖宝宝了,答应得利落。 不多时,门铃响了,辛达夷兴冲冲地飞进来。 “嗷嗷,阿衡,还是咱兄弟亲,衣服在哪,甭跟咱客气哈,只要是希的,多少我都能穿下。” 嘿嘿,天上掉馅饼armani是小事,但是吃希的白食,占这小子的便宜,千百年不遇。 希在一旁假惺惺地吼着:“阿衡,你怎么能把这些衣服给大姨妈?限量版的呀,现在穿不上,等老子吃胖了再穿!” 辛达夷看到沙发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armani的标志,鲜活鲜活的,就是瞅着色儿,有点怪。 “等你吃胖了老子再还你!”辛达夷嘚瑟,抱起衣服,“是这些吧,你还别说,限量版的跟平常的不一样,看这颜色,多armani呀,嘿嘿。” 希转过身子,哀怨惆怅的样子,就是肩膀抖个不停。 阿衡微笑,抬起腕表,时间差不多了。 叮咚,门铃又响了。 陈倦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噼里啪啦。 “你个狒狒(人妖)怎么来了,没被老娘(老子)咬(打)够?!”两少年互指,异口同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是阿衡让我来的好吧!”继续异口同声。 阿衡微笑,递给希纸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擦擦。” 笑得口水都喷出来了。 这厢,两人齐刷刷地看向阿衡。 阿衡远山眉弯得好看:“达夷,是我请mary来的。想着,这么多,反正你穿不完,不如分给mary一半。” “你不用想着了,老子(老娘)是不会和这个人妖(狒狒)分衣服的!”两个少年,一白一黑,一妖艳一粗犷,但是站在一起,端的风景明媚。 阿衡笑,无辜至极:“那怎么办?” 陈倦从国外回来,前些日子又能轻易换下希的演唱,想必是个财大气粗的,张口豪气万千。 “阿衡,咱们一场姐妹,这衣服是限量版的,我不让你吃亏,老娘出钱全包了!”随即,蔑视地看了辛达夷一眼。 辛达夷也是从小捧凤凰长大的主儿,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又怎么肯轻易折了面子。 “我靠!你丫个死人妖,暴发户,搁‘文革’,就是资本主义第二代,老子根正苗红,还怕你!阿衡,说,这衣服花了多少钱,老子掏了,全当孝敬爷爷了!” 等的就是这个。 阿衡眸中笑意闪过,随即平静无波。 “非得要这么多?”阿衡皱眉,为难地指着沙发上的衣服。 “就要这么多!”二人对视,怒气冲冲,毫不退让。 “哦。”阿衡摸摸鼻子,走进洗衣间,又捧出相同数量、叠放整齐、颜色奇怪的衣服,笑颜温润。 “喏,还有一份,一人一份,不抢不抢。” 她昨夜特意好心把衣服分成了两等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俩少年傻眼了。 希笑得从沙发上跌了下来。 这件事,便是被辛、陈二人念叨了几千遍的温衡堕落的标志性事件。一提起来,便不胜唏嘘:“阿衡本来多好一孩子呀,自从跟着希,就变坏了。希红颜祸水呀祸水。” “抽死丫的,你才祸水!你们全家都祸水。”希挑眉骂道,“我们阿衡一直是乖孩子呀乖孩子,哪里堕落了?嘁!一对狗男男!没我们阿衡,能成就你们的奸情吗?不识好歹!” 辛达夷、陈倦囧,无话。 总之,然后,再然后,希幸福地穿上了新的armani、calvin klein、givenchy、versace,一式两件。 希很懒散,闹着要画朝阳,可定了三个闹钟,摁坏一个,摔坏两个,依旧无法成全愿望。 阿衡说:“我喊你起床吧。” 希说:“我要是不小心把你当成闹钟……”他欲又止,忐忑而坏心眼。 “无妨。”阿衡笑,绽着小小微凉的春花。我是这么健全聪慧的人类,怎么会与你的无法逃跑的闹钟相提并论?不一样的造物,懂吗?这话是说在心中的,不是讲给他听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雾色像是绵软流长的絮,在无月无日的空中悠然等待自己的宿命。 她看着睡得酣然的希,粉嫩的面孔,眉眼柔软,像极天使,不忍心下手。可那天使梦呓,来了一句:“呀,阿衡,你怎么这么笨,太笨了太笨了……”无限循环,魔音贯耳。 这就是魔鬼与天使的距离,当年路西法堕天,当真不用原谅。 她走到他的床边,把在冷藏室冰了一夜的毛巾,搭在了这少年的脸上。一,二,三。 “啊啊啊啊啊!” “醒了吧?”她笑,看着希惊坐起。 希大眼睛呆滞了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纤长的双手猛捶枕头,生不如死:“养女不孝哇哇哇!” 随即,咳咳两声,悲恸欲绝地倒在枕头上,大眼睛迅速合上,妄图继续勾搭周公。 阿衡吭吭哧哧搬起一盆水,晃悠在那刺头脑门上:“我不介意二十四孝彩衣娱亲。” 希垂死梦中惊坐起。 她拉着他,让他陪她一起买菜,赶早市。 “我为什么要去?本少早起的神圣使命是画圣洁美丽的朝阳,而不是臭气熏天的菜市场。”他这样正经地对着她说。 “去吧去吧,就这一次。”她带着小小的讨好,手背在身后,微微红了脸,不习惯向人撒娇。事实上,哪里有人让她去撒娇。 “呀,好吧好吧,多烦人闹心的孩子呀。”可这少年,却随即骄傲地昂起了小平头,身为哥哥的自尊心被充盈到了。 这样的早市,青菜还带着露珠,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新鲜而精神抖擞。 可是太阳尚未升起,微蒙蒙的雾色,看不清是否有隐秘的虫眼。阿衡拿起来,里里外外地翻看了几遍,卖菜的老爷爷都皱了眉:“这姑娘忒小心了,我老王头在东市卖了这么多年的菜,哪个不夸一声菜好价廉?” 阿衡笑:“爷爷莫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买菜,总要看一看的。” 希嘟嘴,感慨万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大气呢?奇怪,本少的家教,明明很到位的呀。” 阿衡抽搐着嘴角,装作没听到。 所谓家教,莫非就是整天拉着她打游戏,在她诚恳地跟他学京话时,一本正经地教她怎样骂人说脏话吗? 阿衡挑好菜,转身望向远处,却不经意看到蹲着的一个人,身旁搁着一个小笼子,笼子里是毛茸茸的一团东西。她拉拉希的衣角,凑了过去,蹲了下来。 “姐姐,你要买小灰吗?”蹲在那里的还是一个孩子,八九岁的模样,胖乎乎的,穿着白背心小短裤。 “小灰,是它吗?”阿衡笑,指着笼子里灰色的小狗。这样的色泽,看起来脏脏的。 那小狗像是听懂了两人的交谈,微微抬起了小脑袋。长相着实普通,左眼圈一撮黑毛,有些傻气。只是,那双眼睛带着怯意和小心翼翼,隐约地惹人怜惜。 “我妈妈不让我养,她让我把小灰扔掉。可是,它还很小,没人喂会饿死的。”小孩子看着阿衡,清脆的语调有些伤心,“姐姐,我已经在这里好多天了,可没有人愿意要小灰。” 阿衡望着小狗,伸出手探到笼口,那小狗轻轻舔了舔她的食指,呜咽的声音。 她无法不理会,下了决心,打开笼子抱出了小狗,转身笑着举向希:“希,卤肉饭需要一个小伙伴,是不是?”抬头,却看到希的面庞变得僵硬。 “阿衡,我对狗毛过敏。”他僵硬着开口,大眼睛看着她,完全的无措。 阿衡“哦”了一声,默默又轻轻地放回了小狗。 “姐姐,小灰很乖的,吃得很少,从不乱撒尿。你把它放到门口,用一个小纸盒养着都行……”小孩子涨红了脸,认真地开口,带着恳求。 她抱歉地看着小孩子,却不忍心再看小狗一眼。 因为,它的目光,必定熟悉到连自己望向镜子都不必。这样熟悉,却不愿再看到…… 阿衡胡思乱想着,微凉柔软的掌却落在她的发间。那个少年浅浅笑着,轻轻拍拍她的头,叹气:“阿衡,你不能让它靠近我的房间,不能让它不小心睡在我的牛奶箱中,不能让它和卤肉饭掐架,不能让它抢我的排骨,不能让它随地大小便。这样,可以吗?” 这样,可以吗? 这样不必对着他如此妥协的语气,可以吗? 这样被人怜惜着宠爱着认真对待着,可以吗? 阿衡一直点着头,却不抬头。 她抱着小狗,把它轻轻圈在自己的胸口,站起身时,第一缕阳光,正冲破云层。 “希,快看。”她轻轻拉着他的衬衣袖口,指间,是微薄凉爽的风。 那少年抬起头,虔诚贪婪地望着天际。目光中是热烈和纯净,伴着初升的日光,像是要迸发出灵魂一般的明媚,是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必须重新看待审视的模样,美得无法无天。 “那天早上我还没有变成吸血鬼,我最后一次看了日出。我完全记得它的细节,但是我已忘记之前的每个日出。我最后一次欣赏这壮观的景色,就好像我是第一次看一样。然后我就对阳光永别了,变成了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希喃喃开口,转身,笑得苦涩而淡然,全然是他拽着阿衡拉着窗帘看了一下午的电影《夜访吸血鬼》(interview withthe vampire)中,吸血鬼louis的表情和语气。 阿衡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希背对朝阳,被灿然的金光镀了一层圣洁,一转眼,却换了另一副模样,弯了流转的眉,笑容恣意放肆:“本少走吸血鬼的路,让吸血鬼无路可走……” 希伸直双臂,却是模仿着僵尸的样子,蹦到阿衡的面前。 中西合璧的吸血鬼?什么乱七八糟的! “啊,神经病晚期不是一天两天三四天了……”阿衡头疼,咯吱着牙,脑子一热,把手中的小狗无意识地当作了抱枕,扔向少年。 少年泪奔,到底是家教中的哪一环出了问题,养女不孝呀不孝…… 小狗泪奔,上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在此女面前装可怜、博取同情。换主人,我要换主人…… 那一日,阳光正好。 章节目录 第35章我开始你的开始 > 当希晃着黑眼圈,摇摇欲坠地晃到客厅时,阿衡摇头,觉得这人无可救药。 “画完了?”大抵又是一夜没睡,钻在了画里。 那一日看了初升的太阳,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圈在了房里,没了日夜。 希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脚下有些痒,阿衡低头,小灰正偎在她的拖鞋上睡觉。笑,这样小的小狗,却贪睡得像是老态龙钟。 “总觉得少些什么。”希若有所思。 “残缺也是美。”阿衡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断臂维纳斯,不就是经典?” 希啼笑皆非:“《向日葵》人人看不懂,还说经典呢。可本少是凡·高吗?”有那么强大的力量,随手一画就是不朽吗? 阿衡抱起小灰轻轻放回为它准备的小窝——铺着几层棉絮的纸箱子,笑着开口:“凡·高活着的时候,有谁知道,他就是以后的凡·高?” 希从冰箱中取出纯净水咕咚咕咚灌下,嗓音退去了刚睡醒的鼻音:“然后,你是说,我变成糟老头的时候,也还只是寂寂无名。极有可能在风雪交加的晚上因为没有面包吃而开枪自杀?” 阿衡笑:“而且,死了,也不一定就能成为一画千金的希。” “所以,为什么还要画下去呢?”他思索着。 “所以,你决定不画了吗?”阿衡抿唇,明净温柔地回眸。 “没有啊。”希摸摸鼻子,无比尴尬。 阿衡了然,笑:“所以,去刷牙吧,该吃午饭了。” 哪有这么多的所以。 最从容的结局,从来不是假设,而是生活。 有手枪却没有面包吗?没有禁枪令吗?还是那时你年迈,我们的共和国已经富裕奇怪到手枪比面包廉价,把随意持枪自杀当成了早间新闻? 所以的所以,担心那么久,再伟大,再悲情,也不过是构想。 她整理爷爷的房间时,发现了许多的老旧照片。 年头长的,早已泛黄,一张张,都是眼睛大大笑容恍若金灿灿的向日葵的小娃娃、小少年。满月的,百天的,一岁的,两岁的……直至十五周岁的。 每一张背后都是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吾孙希,摄于xx周岁。 那样好看的孩子,笑得这世间所有的落郁不满似乎都退却了脚步。恍然的一瞬间,如水般流缓的岁月伴着温暖的日光,惊艳了满眼。 还是小时候笑得好看一些。阿衡皱眉,这话语在心中是不假思索地呈现。 奇怪,同一个人,相片为什么和现实有着如此极端的差别? 她看到的希,笑的时候永远是扬起半边唇角,冷漠平淡的样子。即使是恶作剧时,也只是添了狡黠的双眼。可是,嘴角永远不会消退的,是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讥讽,与今日相片中所见的一派毫无保留的粲然,俨然天差地别。 难道只是年龄的差距造成的吗?可是,容颜并无太大的变化呀……她的手指有些停顿。 之后,再往下翻看,却只望到突兀的空缺,塑料薄膜的苍白。 他的十五岁到今年呢? 整整两年,为什么会是一片空白? 那一抹笑,左的、右的、端平的、快乐的、还未尖锐的,为什么凭空消失了…… 阿衡思索着什么,无意识地合上相册,却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拾起时,触到相册的硬质脊背,有粗糙的磨砺。她定睛,食指轻轻触过,是划出深痕的四个字母。 d-e-a-d dead。已逝。 阿衡转身,那个少年正倚在门畔,笑看着她,目光灼灼。 “阿衡,饭煮好了吗?”他问她,左脚轻轻地,压在右脚之上。 随意的举动,看起来却有些奇怪。 阿衡微微眯眼,端凝这少年许久,波澜不惊的姿态,温和开口:“就好。” 随手,将深深刻了那样触目惊心字迹的相册,放回了书架。 午饭后,阿衡接到家中的电话,爷爷让她回家一趟。 希依旧在丰赡他的《朝阳》,沉默安静的姿态。 阿衡不便打扰,悄声离去。可蹑步下了楼,少年的房门却一瞬间关闭,锁上了,同她行走时一般的悄无声息。 明明,没有风。 回到家时,思尔正说着笑话,逗得母亲、爷爷大笑不止。阿衡也笑,站在玄关轻轻向开门的张嫂嘘了指。 这样的温馨,打断了,实在遗憾。 “妈,你猜怎么样?”思尔讲得绘声绘色。 温母好奇:“怎么样?” “我们老师说:‘哎,温思尔,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哥了?回头你一定让你爸妈劝劝你哥,这么好的学生早恋不好,不要老是和四班的那个姑娘在一起,叫什么希来着……’”揶揄俏皮的语调。 哄堂大笑。 “爷爷、妈,我回来了。”阿衡微笑着走了出来,打断了思尔的话。 “哦,阿衡回来了。”温母起身,嘴角的笑意还是满的。 “在家还习惯吗?刚刚正说着你哥和希上初中的事儿呢,小希长得好看,惹了不少祸。” 阿衡点头,嘴角的笑意泛泛而毫无意义。 所谓祸事,究竟是因为长得比旁人好看一些,还是因为牵累了思莞? “阿衡,明天你林阿姨做东,请我们一家去吃晚饭。你妈妈给你买了一件正式点的衣服,说让你回来试试,看合不合身。”温老笑着发了话,指了指桌上的精致礼盒装着的衣服。 “林阿姨?”阿衡重复,脑中却毫无概念。 这是谁? 思尔挽住阿衡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解释:“就是爷爷的老战友陆爷爷的儿媳,在维也纳留学的陆流的妈妈,最疼我们这些小孩子,很温柔很温柔的阿姨。” 很温柔很温柔……那是多温柔?很少见思尔这样称赞一个人的。 “比妈妈还温柔吗?”温母佯装生气,望向思尔。 有人扑哧笑出声。 阿衡抬头,思莞正下楼,随意宽松的运动装,清爽干净的样子。 “妈,你还吃林阿姨的醋呢?说实话啊……”思莞故意皱起眉。 “怎么样?”温母伸手,笑着拉住眼前这优秀美好的少年,依旧是母亲牵着小孩子的姿态。 “林阿姨要比你温柔很多呀!”思莞朝着思尔挤眉,两兄妹相视而笑。 “这怎么办?若梅比我温柔,她儿子又比我儿子好看,唉,伤心呀……”温母笑,点点思莞的额头。 这厢,思尔毫不迟疑地放下阿衡的手臂,挽住温母,娇憨笑开:“林阿姨还没有女儿呢,您不是有我吗?” 阿衡看着自己被放下的手臂,有些好笑。 笨蛋,又在期待些什么…… “爷爷,妈,我要去趟超市买牛奶,明天,几点,去哪里吃饭呢?”阿衡抱起衣服,看向腕表,温柔白皙的面孔,姿态平静而谦和。 “啊,阿衡,我陪你一起去吧。”思莞望向阿衡。 阿衡点头,微笑说好。 一路上,一前一后,并无许多话。 做兄妹多久了呢?依旧这么生疏。 “希,这些天,在画画,一幅据说命名为《朝阳》的名作。每天半夜三点睡觉,睡前两袋巧克力牛奶,十一点起床,醒后一杯热牛奶,经常听一首long longway to go的歌。一日三餐,无肉不欢,头发长得很快,就要遮住眼睛。”她平平叙来,不高不低的音调。 “我没有,问这些。”思莞扭头,有些尴尬。 “呵呵,抱歉,忽然想起而已。”阿衡微笑,从超市的玻璃旋转门走过。 她皱眉,看了货架许久,发现,希爱喝的那个牌子,卖完了。 “草莓牛奶,可以吗?”思莞拿起相同牌子的粉色包装的牛奶,递给阿衡。 “我不知道。”阿衡老实开口,她想起希唾沫乱飞吹捧巧克力奶的模样。 “换另一家吧。”思莞笑,想必也想起相同的场景。 周日,人很多,思莞拉着阿衡出去的时候,袖口的扣子不小心被挤掉了。 “等一等。”阿衡拾起纽扣,转身,走进人潮。 思莞坐在超市门外的长凳上等着,这女孩再出来时,手中拿着刚买的针线盒。 “拿过来。”她伸出手。 “什么?”思莞莫名其妙。 她指指他的外套。 思莞看着四处流走的人群,脸皮有些薄,犹犹豫豫地,半晌才脱下。 阿衡低头,眯起眼,穿针引线,动作熟稔,双手素白,稳稳地。 半掩的夕阳,暖洋洋地照在她的发上,干净温暖的气息。 他望着她,许久了,却无法再望向这画面。他想起了陈倦说的话:“思莞,你会后悔的。她是女子。” 那是在陈倦知道他极力促成阿衡入住家,挽留希的时候。 彼时,这话,是遭了他的嘲笑和轻待的。现在望去,心却一下一下地被什么击中。 她是女子,所以,他一直无法填满觉得困难绝望的沟壑,会一瞬间,被她轻而易举地填平。 只因为,她是女子。 而他,却是个男子。 所以,他永远无法更深一步地去填补那个人的缺憾;而她,只要凭着身为女子的本能,就已能完整那人的生命,让他狼狈遥远到无法复制。 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那件外套,无论那袖口的针脚是怎样的严密和温暖。 阿衡见到传说中的林阿姨时,想起许多美好的词,最终,却被空气中缓缓流动的梅香淹没。 那女子穿着白色的旗袍,若隐若现的渲染的淡色的梅花,白皙的颈上和耳畔是价值不菲的钻石首饰。 思莞、思尔很喜欢她。那女子对着他们微笑,看起来好像满眼都是熙熙攘攘的星光。 “这算什么?你是没见陆流,要是那小子一笑,星星更多!” 达夷撇嘴,却并不和思莞、思尔凑到一起,他并不甚喜欢这女子的模样。 希更加奇怪,站在那里,只是冷冷看着,表情厌恶到她无法形容。 “小希,阿姨不轻易回国,看到了不拥抱一下吗?”那女子笑颜若梅,大方地张开怀抱。 希静静地看着她,后退了一步。白色的帆布鞋,左脚轻轻搭在右脚上,脚心和脚背依偎着,眼睛中,浅淡地泛着湖面一样的微光。 又是这样的姿势。 四周一片寂静,大家都有些尴尬。 “怎么了?”林若梅有些茫然地看着希。 思莞笑:“林阿姨,您不知道,希这两年养了个怪毛病,不爱和人接触。连我和达夷离他近一些,都要闹脾气的。” “尤其是女人。”希随后,又淡淡地接了一句。 思莞的脸色有些僵硬。 林若梅却淡哂,眉眼和蔼,温雅开口:“这样可不好。不接触女孩子,我们小希以后怎么娶媳妇?你小时候不是跟阿姨说,要娶比你长得还好看的女孩子吗?” “是了是了,小希小时候常常这么说的。”温母也笑,把话题慢慢引到别处。 “这是阿衡?”林若梅指着阿衡,笑说,“蕴宜,像极了你年轻时候,我一眼就认出,长得秀气得很。” “阿姨好。”阿衡有些拘谨,但总算不致礼数不周全。 林若梅拍拍阿衡的手,对着温老开口:“温伯伯您是好福气呀,孙子孙女齐全,一个比一个优秀。” “哈哈,三个也不抵你们家那一个。若梅,你是有子万事足。”温老心中虽高兴,但是话说得圆滑。 林若梅是个极善调节气氛的人,餐桌上气氛十分融洽。 希却一直低着头,不停地吃着离自己最近的菜。 阿衡奇怪,希什么时候喜欢吃蟹黄的?往常总说腥,连沾都不沾一口的。她夹了排骨,放入希碟中。 希微抬头,看到熟悉温暖的排骨。水晶餐桌下,左脚轻轻从右脚脚背移开,若无其事地咬起排骨,再也不碰眼前最近的蟹黄一下。 阿衡抿唇,叹气,无奈中微微弱弱漫开的温和。 “阿衡,你很喜欢吃排骨,是不是?”林若梅微笑,看向阿衡。 阿衡有些窘迫,望着那女子,脸上腼腆的笑意却一瞬间消失殆尽。明明是温柔,却隐藏了丝丝缭绕的冰意,让人不寒而栗。 阿衡皱眉,思索着怎么回答,贵宾房外,却响起了礼貌的敲门声。 走进一个男子,二三十岁的模样,沉稳干练,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秘书模样。 “林董。”他走到林若梅面前,附耳过去小声说着什么。 这厢,清脆尖锐的响声,白瓷勺碎了一地。 希的瞳孔急遽皱缩,那眸子,望向那男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林若梅投过目光,嘴角是若隐若现的笑。而那男子看到希,变得很是恐慌,可眨眼间又面无表情。 一旁的侍应收拾了残瓷,给希换了一副新的碗筷。 少年又微微低了头,拿起筷子继续吃东西。 阿衡凝视着,却发现,他拿着筷子的右手,指骨一节节的苍白突出。 她低下头,那双白色的帆布鞋又重新交叠,紧密得无法分开的姿态。 那个男子离去,林若梅坐在主位上,继续温柔地笑着,继续杯影交错,继续流光溢彩的宴席。 “阿衡,蟹黄吃完了。”希指着眼前空空的菜肴,笑了,干净得能溢出清酒的眼睛。 阿衡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困了,想睡觉。”他打了个哈欠,眸中是乍泄的晶莹。 “我想回家。” 大家已经习惯了希情绪的起伏,温母嘱咐了几句,便向林若梅做了托词,让希回家。 阿衡静静地看着他离去,那伶仃着蝴蝶骨的身姿,穿着他们一起逛了好久买的紫红色armani外套。 她隐约记得,自己当时更喜欢他穿着的那件黑色的模样,白皙修长的手,大大的眼睛,高贵无敌。不似这件,眉眼明媚,朝阳暮雪,灿若琉璃,千万般的好看,却淡化了他的灵魂。 她固执着自己选择的适当性,却选择了他的选择。 阿衡一点也不喜欢排骨,又油又腻,可是,排骨却是她最拿手的家常菜。家常家常,好像,有了希才有了她的家常。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一桌菜能吃掉几万块的所谓家宴,因为,她的家,不仅仅值这个价钱。 她开了天价,却是空头支票,只好拿着时光去挥霍,可是,却没有人陪着她一起挥霍。 她胡思乱想着,餐桌上却一片安静,他们转了目光,望向那据说镶了金玉的门。她转身,静静地把手放在膝盖上,眉眼细碎流转的是炫然的烟火。 那个少年跑了回来,大口地呼吸着,黑发被汗水打湿,紫衣下修长如玉的手抵着门框,指节是弯弯的弧,释放了所有的重负。 可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只看向她,努力平复着呼吸:“阿衡,你吃饱了吗?” 阿衡微笑,吸吸鼻子,点头。 “阿衡,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阿衡笑,山水晕开:“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一个人回家,会害怕?” 希笑,伸出手,刚刚跑得太快,呼吸依旧有些不稳,带着无奈和纵容开口:“是是是,我一个人,会害怕,行了吧?”汗水顺着这少年的指尖轻轻滑落,晕湿那据说价值不菲的法国地毯。 “就知道,太烦人太烦人了!”她却歪头傻笑着、雀跃着,牵住他的手。 是谁,心中暗暗抱怨着谁的孩子气、任性、不知礼节,却又对着那个谁,把自己的孩子气全然奉送毫无保留? 旁的人,有谁见过这样的希?有谁见过这样的温衡? 你看你看,他们是如此的不合群,如果自生自灭,会不会好得多? 如果,放了他们,会不会……好得多…… 章节目录 第36章镜头下生日快乐 > “阿衡……是吗?”对面的少女带了醉态,“如果诚心奉劝一句,不知道你会不会放在心上?” “什么?”阿衡怔忡,四周一片喧闹嘈杂,被思莞和希的老同学灌了几杯酒,意识有些迟钝。 今日,是思莞和希初中同学聚会,见她在家中无聊,希便把她也拉了过来。 本来以为会尴尬,但出人预料的,是一群率真可爱的人,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并无许多疏离。 旁边的旁边,希和思莞低声耳语,两人不知说起什么,笑得正开心。 坐在她身旁的,是希的昔日同桌,一个美丽干净的女孩,和希开起玩笑,也是关系铁铮铮的。 “离希远一点。”那女孩望着她,一声叹息。 “嗯?”阿衡喝过酒,带着微醺的鼻音。 “我是说……”那女孩附在她的耳边。 “和我们阿衡说什么呢,林弯弯?”希微微扬起酒杯,打断了她。 “说说你初中那些光辉事迹呗,每次干完坏事都把罪证扔到别人桌子上,然后装小白、装无辜,害大家不知道被班头批过多少次!”林弯弯口齿伶俐。 “这么陈年烂谷子的事你还记得!”希笑,“哎哎,我说林弯弯,你别是暗恋我吧!这么注意老子。” “放屁!”林弯弯笑骂。 旁人笑:“咱们哥们儿,从初中时就特爱看这俩活宝掐,每次都能把人逗得没命。” “不过那会儿还真有这事儿,希你丫个不厚道的,当时被连累最多的是哪个倒霉蛋来着?”某一人遥想。 “丫的全废话,除了思莞还能有谁?”某一人怒。 希踹两人:“滚滚,某某和某某你们别以为老子这么专一只欺负温思莞,还记得当年校花的那封情书不,那是写给老子的……” “靠!咱们兄弟还因为情书的归属问题打了一整个学期,原来是写给你丫的!兄弟们,上,灭了这祸水,为民除害!” 一群男孩子打起来,乱作一团,乌烟瘴气的模样,无法无天。 “阿衡,你权当看笑话。”思莞走到阿衡身旁,递给她一瓶果汁。 “温思莞……思莞,我敬你一杯酒。”林弯弯站起身,步履有些不稳,双颊是酒醉后不自然的红。 “林弯弯,你醉了。”思莞微笑,露出清爽的酒窝。 “老同学让你喝,你是喝还是不喝?!”林弯弯举起啤酒,递给少年,瞪大眼睛,嗔怒娇俏的模样。 “十一点了。”思莞望了腕表,缓了语气,“弯弯,你醉酒回家,伯母一个人会担心。” “那你呢?温思莞,你呢?”林弯弯笑,喃喃的声音。 思莞淡淡皱眉,不作声。 阿衡望天,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一阵风过,吹乱了她的黑发,她伸手想要撩向耳后,指间却是一阵温软的淡凉。 回头,是希的笑颜,他拉着她的手走向另一侧,微微低头,小声开口:“小孩子,做电灯泡会惹人厌的。” 阿衡默,点头。 转眼,那人却笑颜明媚,把她拉到一众老同学面前,得意骄傲的表情:“看,看,这是我家阿衡,长得可漂亮了做饭可好吃了说话可可爱了人也可有趣了,怎么样怎么样?” 众人哄笑:“希呀希,也可别噎死了,说这么一串话。” 希龇牙:“一群没文化的,懂得啥叫口齿伶俐不?” “哎,阿衡不是说是思莞的妹妹吗,怎么成你家的了?” “屁!这明明是我家闺女!” 之凿凿,振振有词。 阿衡赧然,吼起来:“呀!希,吵死了!” 希闭嘴,转身,歉然的表情:“我们阿衡只是害羞了,平时还是很温柔的好孩子的。你们可别误会……那谁,别偷笑……丫的,对对,就说你呢,大胖,你丫别抖了,一身肥油都抖出来了。” 众人汗,齐声:“我们阿衡……辛苦你了!” 阿衡软软糯糯地回了过去:“为人民服务。” 众人笑喷,这孩子也是个活宝。 被叫作大胖的男孩子笑得尤其厉害:“希,自从你那年休学,我就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气氛,蓦地,变得有些冷场。 休学?谁?希吗? 阿衡迷惑,望向众人,大家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希却笑眯眯的:“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隔壁班班花,当时迷老子迷得不得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众人讪讪附和:“是呀是呀,好久不见了,不知道怎么样了,少您一向魅力无穷的。” “客气客气。” 希寒暄着,带着阿衡,在酒酣耳热之际,微笑着从容离去。 走至酒店门前,思莞和林弯弯正在争执着什么。 “思莞,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希拖累,你的人生会被他完全摧毁!”那女孩辞激烈、掷地有声。 “林弯弯,你不了解阿希,不要乱说话。”思莞的目光有些冷然。 “他那种样子,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到时候会伤害到你的。”林弯弯有些颓然,字字带着压抑。 希站在不远处,目光浅淡,不可捉摸。 阿衡抿抿唇,干干净净的嗓音:“回家吧。” “你不想听下去吗?”希的声音,带着浮云飘过的不真实。 “听墙脚,不是君子该做的事,对不对?”阿衡笑。 “阿衡,我休过学,初三那年。”希把手塞进口袋,淡淡瞥过不远处依旧专注争执的两人,淡淡开口。 阿衡点头。 “因为……生了一场病,在家休养了很久,林弯弯无意间,看到过我生病的样子。”少年带着微凉的嗓音,微凉的语调。 “这样啊。”阿衡低头,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然后,医生说,这个病,会再犯的。” “然后呢?”阿衡微微抬眼。 “然后,没了。”希嘘了一口气,指尖轻轻垂下。 “哦。”她点点头,想起老临行时对希的不放心,琢磨着什么,皱了眉,复又松开。 “阿衡,我知道,林弯弯今天,想对你说什么。”路灯下,稀稀疏疏的行人,他凝视着远方,想起了什么。 “什么?”阿衡笑。其实,她不怎么想知道的。 “希是一颗裹着毒药的糖果,有多香甜,就有多恶毒。”希的嗓音异常冷静。 “你怎么知道?”阿衡吸吸鼻子。 “她对我说过,刚刚,吃饭之前。”希手轻轻握成拳,放在唇边,微微笑开。 阿衡轻轻揉了揉心口,不知是不是那里有些不舒服,清脆的撕破纸的声音,她觉得自己隐约听到。 “为什么告诉我?” 希转身,顿住了脚步,依旧是大大清澈的眼睛,望入深处的暖暖的灯光。 “你的脏话是我教的。” 阿衡窘迫,前些日子,陈倦把那日她说脏话的情景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了希。 “所以,关于我的坏话,只有我才能告诉你。” 笑。 这又是多骄傲的事,还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阿衡摇头,带着服气。 七月份,天已经十分炎热,小虫子晃来晃去,伴着蛐蛐儿的鸣叫,倒也热闹。 本来说打车回家,但是俩人掏了口袋,加在一起,还不到十块钱。 两人出门,如果不是特定目的,都没有带钱的习惯。 怎么办? 希抓着皱巴巴的几块钱,看着前面亮着灯的干净面摊,笑:“走,吃面去。” 阿衡疑惑:“够吗?” 希伸出一根指头:“一碗够了。” 阿衡点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你吃着我看着是吧?” 希黑线:“我在你心中就这觉悟?老子好歹是个男人好吧,嘁!” 阿衡笑:“哦?那我吃你看着。” 少年没了底气:“我们一起吃。” 阿衡抿唇微笑嫌弃:“不要,你这么爱喷口水……” 希怒:“我什么时候爱喷口水了!” 阿衡退后,表情凝重:“现在,以你为圆心,水分子正在扩散……” 少年恼羞成怒:“我丫就不该教你说普通话,个死孩子,说话可真是顺溜了!” 阿衡不买账,摊手:“我自学成才的,跟您无关。除了妈字奶字开头的,您还教什么了……” 希甩手,愤愤:“吃面吃面,老子饿死了!” 练摊煮面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 “这姑娘是童工吧?”希对着阿衡耳语。 “呸!怎么说话呢,你才童工,你们全家都童工!”小姑娘鄙视。 希撇嘴:“你到十八了吗?身份证户口本营业证卫生许可证都拿出来!” “我凭什么给你看呀,你谁呀你!” “我凭什么给你说我谁呀,你谁呀你!” “大半夜哪来的神经病,你丫是不是踢摊的!!”小姑娘抓狂了。 阿衡上前,笑:“小妹妹,一碗面,不放虾米,多煮些酥肉。”随即斜睨希。 多大点儿的小姑娘呀,丫的还能跟人吵得风生水起,完全的心智不健全。 希却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吹口哨望天。 这厢,小姑娘狠狠瞪了希一眼,转身,开始煮面。不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面,齐全的配料,一旁咕嘟着的骨头汤,麻利地入了锅。 “好香。”又过了会儿,阿衡嗅到四周弥漫的面香,漫开笑意。 “不是我吹,咱做的面可是我们这条街最好吃的。”小姑娘得意扬扬,端着面,放到阿衡面前。 “这么厉害呀,今天要好好尝尝了。”阿衡含笑,顺手把汤勺和筷子递给希。 小姑娘极有眼色,又端过一副碗筷,临走时,不忘用鼻子朝希哼了一声。 “招人烦了吧?”阿衡讥笑。 希用筷子卷面,铺到勺中,一根根,莹润的色泽。 他把勺子伸给阿衡,漫不经心开口:“这个小丫头,和林弯弯小时候贼像,一样的凶巴巴。” 阿衡愣了愣,半晌,才接过勺子,无意识地放入口中,筋道香浓的面,鲜美可口。 他也低了头,呼哧呼哧吃面,微弱灯光下的侧脸,投过淡淡的影,面容有些不清晰。 阿衡蓦地,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哦,是了,她在巷口的早餐摊前,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的侧脸。 只不过,那时,这少年头发还长,几乎没了颈,眼下,只在耳畔,短而削薄。 “哎,又吃头发上了。”阿衡叹气,掏出手帕,擦过希额角碎发上的汤汁。 “头发多真是麻烦。”希抬起光洁的额,扬起笑,从碗中夹过一块酥肉,放到阿衡唇边,“吃。” 阿衡笑,谨慎地用另一双筷子接过肉,才敢放进口中。 “嘁,本少的筷子有毒吗?” “……有口水。” “……” 这几日,希在阿衡身后,欲又止,晃来晃去,像个尾巴。 “你有事?”阿衡尽量心平气和。 “衡衡呀……”笑容灿烂。 “好好说话!”阿衡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呃……阿衡,你应该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吧?”正经了一分钟。 “什么什么日子,当然是返校领成绩单的日子!”阿衡振振有词。 “毛?我怎么不知道后天领成绩单?”希惊悚了。 阿衡吸吸鼻子:“我记得你当时正撕书叠飞机。” “这个世界对我是如此的残忍,竟然在大喜的日子让老子知道这样的噩耗……”希飙泪。 “什么大喜的日子?你订婚还是结婚?”阿衡凑了过来,炯炯有神。 “屁!老子生日!”希揉头发,怒指,“身为本少的女儿,你丫竟然不知道本少的生日,太让本少痛心疾首了!” “哦,那你到客厅痛着吧,别堵在厨房,热死了。”阿衡笑得云淡风轻。 “衡衡啊!我的天杀的女儿温氏衡衡呀!” “滚!” 领成绩单,哦,据说还是某人生日的那天,班里的同学围了一群,嘀嘀咕咕:“哎哎,你们说,今儿大美人儿这么哀怨,是因为没考好还是失恋了?哥们儿,快过来下注!快快!” “我押一个馒头,失恋!” “老子押一包子,没考好!” “一糖堆儿,失恋!” “俩奥利奥,没考好。” “那咱仨鬼脸嘟嘟吧,肯定是失恋。你们没看见希和肉丝之间的暗流汹涌若隐若现吗?” 肉丝穿着高跟鞋,冷笑而过:“老娘四个透心凉老冰棍儿,坐庄,通吃!” “一帮缺心眼儿、没眼力见儿的,不知道今儿妖精生日,有人没送礼物吗……”某肉丝恨铁不成钢,说“有人”的时候,凤眼微微瞟向阿衡。 “哦。”众人作鸟兽散,别人的家务事,又不是艳史野史,还搅和个屁! “阿衡,你真没准备?”希头顶一片黑云。 “哦,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忘了。”阿衡软软回答。 辛达夷一旁窃笑。 “笑毛!”希怒。 辛达夷不忿:“嘁!你丫这么有出息,怎么不朝着阿衡吼?亏老子还送你丫游戏机呢,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说没就没了!” 希凉凉接嘴:“你丫注意汉语的正确使用哈,明明是你把老子的游戏机给玩坏了,这个是‘赔’,不是‘送’,知道吗?” “小气劲儿。”辛达夷蓦地想起什么,开口,“陆流她娘今天在香格里拉摆了一桌,说给你过生日,让你早点去。” 登时,希拉了脸:“不去,阿衡做了中午饭。” 阿衡悠悠哒哒开口:“家里米没了,今天没做……” 思莞也刚领了成绩单,走了过来,笑:“走吧,希,林阿姨精心准备好几天了。” 阿衡淡淡看了希一眼,跟着思莞一起向前走。 希默,不情愿地挪了步子。 到了香格里拉,排场丝毫不输上次的酒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若梅依旧一身白色旗袍,艳红挑着银丝的梅花,白润的海珍珠耳钉,温婉而高贵。 “寿星来了。”她笑着起身,迎向希。 阿衡刚抬起左脚,希却挡在她的身前,浅浅笑道:“林阿姨,今天麻烦你了。” 思莞、辛达夷都有些诧异。 林若梅望向希,余光恰好从阿衡身上瞄过:“今天你过生日,伯父去了美国,阿姨怕你们两个小孩子在家里做不好饭,所以让这儿的主厨做了些你爱吃的。” 两个?希扫了思莞一眼,思莞比了口型:我妈说的。 辛达夷看了四周,皮笑肉不笑:“哟,林阿姨,您吃饭还带着保镖呢。” 林若梅淡哂,挥挥手,领头的秘书带着一群黑衣墨镜的健硕男子走了出去。上次见过的那个模样斯文的秘书似乎姓陈,离开时深深看了希一眼。 阿衡下意识垂眸,希的左右脚,又是那样交叠相依的姿势。 众人入座,服务员布菜的空当,林若梅笑着对思莞开口:“瞅瞅,瞅瞅,阿衡真是个美人坯子,相貌可是集中了你爸妈的优点。” 思莞望着妹妹,笑:“是呀,爷爷、爸爸妈妈都宝贝她宝贝得很。” 阿衡微笑:“哪里哪里,林阿姨您客气了。” 上了蛋糕,思莞、达夷点了蜡烛,希许了心愿。 林若梅笑得暗香温柔:“宝贝儿,跟姨说你许了什么愿。” 希抓起奶油一把砸在林若梅脸上,笑得恣意:“我呀,我许愿,在我疯之前让我多活几年。林阿姨,你说这愿望好不好?” 思莞、辛达夷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高雅雍容的林若梅满脸奶油,滑稽可笑。 “宝贝儿,这愿望不好。”林若梅不怒却笑,轻轻揩去奶油,眉眼俱是温柔,“你从小就是个疯孩子。” 宝贝儿,你的行为就像个幼稚的娃娃,拙劣的恶作剧。 思莞见林若梅没恼,心中不停地想要压下一些让他惧怕的东西,欲盖弥彰着将错就错,抓起奶油,开始砸大家。 辛达夷是个缺心眼儿爱闹的,不一会儿就把整个包厢闹得天翻地覆,奶油砸得四周都是。 希是寿星,蛋糕又是三层的,于是最后几乎成了雪人,头发脸上甚至睫毛上都沾了很大一坨奶油。 阿衡笑得直不起腰来,却被希用手抹了一脸黏糊糊的甜腻的东西。 包厢的门开了,陈秘书拿着一个黑色的相机走了进来。 “小陈,你看看这群孩子,闹成什么模样了,给他们拍张照,留个纪念。”林若梅笑,点了一支女式凉烟,指向一群人。 小陈有些惊疑不定,望向林若梅,迟疑了几秒才开口:“是,林董。” “啊,希,老子貌似很久没有跟你一起照相了,是不是?”辛达夷搭上希的肩。 思莞微微皱了眉:“我记得,阿希好像有两年没拍过照了,却总是给别人拍。” 希笑:“是两年零七个月。怎么拍?” 他站在那里,融化的奶油一滴滴滴下,覆盖在白色之下的面庞,除了隐约的轮廓,如同雕塑一般,眉眼是空荡荡的苍白。 “坐下,行吗?”他坐在沙发上,微微抬起头,笑,“这样,可以吗?” “小陈,你拍照技术一向不错,今天一定要拍清楚一些,不要平白浪费了我们希的好相貌。”林若梅吐了一个烟圈,唇色若梅,满目的星光曼丽。 小陈拿着相机的手却在颤抖。 “给我。”阿衡淡淡开口,站在小陈对面。 “什么?”这个男人在强装镇定,她站在他的身旁,能强烈感觉到他气息的慌乱。 “相机,给我。”她不笑不怒,不温不热,不懦不坚。 小陈望向林若梅,林若梅却笑,无所谓的姿态:“由她。” 阿衡拿过相机,透过镜头,轻轻叹气。 那少年,小小地定格在其中,左脚右脚,踩着难道就会安心许多吗?是很艰难的艰难吧,才宁愿用左脚的灵魂去拯救右脚的灵魂,却不敢轻易相信了别人。 “希,抬头。” 少年有些艰难地直起脖颈,望见的,却不是如同黑洞般恶意嘲弄的镜头。 那个少女,薄唇含了笑,眸中是丝丝缕缕从容漫向远方的温柔,随意得像是没入清水中一点点化开的黛墨。 他有些迷惑。 她望向他的眼睛,笑得山水同色:“希,镜头,镜头,对,这样看着镜头。” 希一瞬间也笑了,眼睛回望入她的眼。 她眨了眼,同时,咔嚓按了快门。 那相机对着的是,桌面三层奶油蛋糕的铭牌——希,生日快乐。 后来,相片洗出来,阿衡把相片递给希:“喏,迟到的生日礼物。” 希,莫名出现的希,说着奇怪的话的希,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爆发的希,会温柔地对她说着“我知道”的希…… 因为一定会继续快乐下去,所以起初不想说这四个字的,希…… 生日快乐。 这份生日礼物,你又是否满意? 残缺不全的奶油蛋糕,由于镜头离得太近模糊不清的字体,被他一不小心藏了一辈子。你说,他这又是否算作满意? 章节目录 第37章雨后初结一小陌 > 希的《朝阳》完结了。 然后,他把它封在了顶层的小阁楼上。 “做什么,镇邪吗?”阿衡笑眯眯。 希无所谓:“那幅画,画得很奇怪,好像跑题了。” 彼时,新客小灰正趴在阿衡的拖鞋上睡觉,日光穿梭,正是明媚。 所谓小灰,是很小的一团,缩起来,像个毛巾。它很喜欢希,总是悄悄潜入少年的卧室,在他一早起来时,睁开眼总是和那样一团丑丑的小东西对视,然后,僵硬,尖叫,恨不得把整个屋顶掀翻。 再然后,小毛巾模样的小灰,会在卤肉饭幸灾乐祸的表情中,泪眼汪汪地被扔出来。 啪,锁门。 “阿衡,管好你的狗!” 阿衡不无感叹,抱起小灰:“他又不喜欢你,还总爱向前凑,唉,笨狗……” 希的生日已过去一些日子,阿衡回家时,思莞说起:“阿衡,那一日,你对林阿姨太失礼了。” 阿衡眯眼,怔忡:“我说什么了?” 思莞笑:“正是什么都没说才不好。你不觉得,对她的敌意太明显了吗?” 阿衡装傻:“我普通话总说不好,怕惹林阿姨不高兴。” “阿衡,你总是在情况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才会说自己普通话不好。”思莞笑,手中的苹果削得一圈皮未断,递给阿衡,“你兴许不知道,爷爷以前的老部下,离了职从商的,大半的产业和陆家……千丝万缕,陆伯伯得病去世得早,陆家现在是林阿姨管着家……” 这话说得够含蓄,够明白了。她只想着爷爷一辈子清廉刚直,却还是免不了这些念想。可,只要是人,又怎么会没有几分欲望?更何况爷爷百年之后,温家的去向,他还是要顾及的。 阿衡拿着苹果,微微点了点头。 “相比起尔尔,还是你比较适合做温家的女儿。”思莞的语气平和。 这个……因为她对一些不够干净的东西接受得太过干脆乖觉吗?是夸奖还是不喜呢? 思莞见阿衡思索了半天,生怕她想多了悟出什么,笑着开口:“你和她处不来,以后少接触就行了。林阿姨贵人事忙,本来和咱们也就没有多少交集。” “尔尔会怎么做?”阿衡本来在心中想着,却不曾想,话念了出来。 “什么?”思莞诧异。 “对不喜欢的人。” 思莞看着阿衡,有些不自在:“尔尔吗,如果不喜欢,会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哦。” 很明显,像对她和希吗? 她一直不明白,尔尔为什么那么讨厌希,就好像,不清楚希为什么总是对尔尔迁就到近乎宠溺。 八月份,饶是北方,雨水也是十分的充沛。 那一日,傍晚时本是燥热,却一转眼变了天,乌云大作,狂风不止,不多时已是大雨倾盆。 阿衡本是到书店买复习资料,看到一些有趣的小说就翻了翻。再抬起头时,落地窗外已变了另外一番景象,雨水滴滴砸落,顺流成股,窗外一片黑沉。 这里这么偏僻,出租车平时都没有几辆,更何况雨天。 伤脑筋,怎么回去…… 看看时间,刚刚七点,还早。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晚饭,晚些回去,应该没事,至少希饿不着。 阿衡想了想,拾起刚才的书继续看下去,决定等雨停后再回去。 书店里放着michael jackson的you arenot alone,阿衡跟着哼了几句,十分的惬意。 大雨、书香、情歌,还有什么样的孤单会比现在让人感到舒适?呵呵,要是有紫砂壶的碧螺春就好了,她已经被爷爷留下的好茶惯坏了胃。希那个家伙大概又在玩游戏,仗着眼大就不怕近视吗? 偶尔她会被轰然的雷声吓一跳,抬起眼,窗外是越下越大的趋势。 相似的情形重复了几次,夜已经黑得彻底,阿衡淡淡皱眉,有些失算。 又等了许久,书店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一下。 “老板,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有旅馆吗?”她结了账,问书店老板。 砰!身后是一声巨响。 阿衡吓了一跳,转身,却看到了一个满身雨水的少年。他的脚下,是一把被摔落泄愤的雨伞。 “希?”阿衡迷惑。 这家伙眼瞪这么大做什么,谁又惹他了? “啊,希,是不是今天晚上做的排骨太咸了?”她脱口而出,有些愧疚。傍晚急着出来,炒菜的时候,火候似乎拿捏得不怎么好。 他冷冷地瞪着她,雨水一直顺着黑发滴下,身上的粉色t恤被雨水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白色帆布鞋溅得满是泥污,手臂中紧紧抱着一把干净的伞,看起来十分滑稽。 希转身,平淡地开口:“回家。”却并不望向她,只是把手中干净的雨伞递给她,自己弯腰默默捡起刚刚恼怒地摔落的满是泥的雨伞。 阿衡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凝视着少年有些伶仃的背影,开口:“希。” 希并不回头:“嘘——” 他在前,她在后,沉默着,行走在雨中。 阿衡低头,只看着希的帆布鞋,那样的白色,她刷了好久呢。明明知道下雨,为什么还要穿呢?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希觉得这双鞋颜色单调,想要添些油彩的时候,自己说的话:“希,这是我刷了很久的鞋,知道吗?” 刷了很久,真的是很辛苦之后,才还原的本真。 她微微叹气。他生命中的一切,她不停地还原,他不停地打乱,以她平素的性格,还能强忍压抑多久…… 满眼的雨,满耳的雨声,鼓噪着生命中的许多东西,引诱而来想要去释放,终究还是一点点推回,小心翼翼地封存。 他们到家的时候,借着门口的路灯,希用右手抹了左腕在雨中模糊不清的电子表面,凝视了几秒,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 “嗯?”阿衡皱眉望着他。 “没到十二点。”希小声嘀咕,眸中存了天真。 他伸出手,粗鲁地在裤子上蹭干净,瞪大眼睛,认真地拍了拍她的头,凶神恶煞:“阿衡,辛德瑞拉必须在十二点前回家,知道吗?” “为什么?”她笑,轻轻拿下他的手。 她和他,只有六公分的差距。 “嘁,不是格林兄弟说的,如果晚上十二点不回家的话会从公主变成沾满煤灰的丫头吗?”他提高了语速,声音带着理直气壮的赌气。 “我会变成沾煤灰的丫头,是因为一个爱指使人的后母,不是因为时间的改变。”阿衡笑,揉揉在雨中有些酸涩的眼睛,打开门。 希冷笑:“如果我是后母,那你还是学着去做辛德瑞拉恶毒的姐姐吧。因为不会有一个后妈会他妈的在雨天跑了四个小时,去找一个沾煤灰的丫头。” 他故意语气恶毒,收伞换鞋,径直朝浴室走去。 阿衡放松,叹气,轻轻把头抵在雪白的墙壁上,闭了眼。半晌,才缓缓淡淡地维持微笑。 走到餐厅时,阿衡发现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 希洗完澡走出来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阿衡坐在餐厅,看到他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希,吃饭。” 希的脸色不大好,可也没说什么,坐下来,挖米饭,挖排骨,塞了满嘴。虽然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米饭却吃得一粒不剩。 最后,他故意拿阿衡刚洗的睡衣袖口抹了嘴,孩子气地瞪了阿衡一眼,转身上了楼。 阿衡笑了许久,趴在桌子上差点儿岔气,可平息了又茫然起来,不知自己刚刚笑的是什么。 过了凌晨的时候,雷声轰隆起来,震耳欲聋。阿衡睡得迷迷糊糊,却下意识地想起了什么,从梦中惊醒。 打开房门,走到了隔壁房间门口,犹豫了许久,阿衡轻轻地推开了房门。爷爷曾经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在下雨天,留下希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间。 “希?”她走了过去,床上只是一片平坦。 环顾四周,她有些迟疑地走到墙角。 在黑夜中,那只是一团漆黑,静静待在那里,一直未有动静,甚至很奇怪地用被单把自己埋藏。 阿衡伸手,轻轻掀开被单。 那个少年,坐在墙角,双手环抱着膝盖,赤着双脚,眼睛紧紧闭着。 “希?”她轻轻蹲在他的身旁,不确定这少年是否是不小心熟睡在了这里。 他毫无动静,呼吸还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存在感。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半途,却被带着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希眼中看到那样的表情。 空洞、痛苦、绝望,以及无尽的撕裂的黑洞。 那双眼睛看着她,努力地想要恢复平日的温柔高傲,却在望到她的眼睛之后,瞬间涌出了眼泪。 “阿衡,下次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回家,知道吗?”他哽咽着,带着孩子气的无可辩解。 阿衡静静看着他。 “嗯?”他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想要听她说一声好。 少年的黑发,不知何时被汗水洇透彻底。 阿衡眸中是山水积聚的温柔,她蓦地伸出手,狠狠用力地拥抱着他,把他的眼睛埋在自己的肩头,冷静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多么肮脏也没关系。”她听到他喉头压抑的巨大痛苦,字字念得清晰,“这个世界,有我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知道,希能听懂。 即便她不知道两年前发生过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无法回头,即使伤口会渗出血,也只能向前看。 “可是,阿衡,终有一日,你也会离我而去。”他无措着,泪水却烫了谁的肩头。 阿衡凝视着黑暗中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是带有强大的安慰的能力的。 “阿衡,连你都不知道,你会离我而去。”他说着,带着嘲弄,“可是你看,我知道,我连这些,都能预料到。” “如果我离开,不能试着挽留吗?” 希苦笑:“辛德瑞拉的后母只是辛德瑞拉的,却不是她的两个姐姐的。” 挽留,他又……怎么舍得。 “希,我不喜欢……水晶鞋。”她笑着叹气,轻轻松开双手,却不敢回头。 无论是做辛德瑞拉还是恶毒的姐姐,她都不喜欢那种脆弱的磨脚的东西。 “希呀,如果我离去,会对你说对不起的。”阿衡想了想,皱眉下了结论。 “阿衡,第一次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的人,离开了我。”希仰头,倒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 “那么,‘谢谢你的照顾’呢?”她依旧面向墙壁。 “第一次说‘谢谢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从这个世界消失。” 阿衡把手放在他颈上,微笑着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我离开时,必须是因为,有个比温衡好上千百倍的人,陪在了你身边;或者,我在你身边,你依旧觉得孤单,那我的离去对你而,只会是一种解脱。” 她说:“希,我四岁时,阿爸让我一个人去买盐。那时候,我也觉得这世界十分可怕,四周都是不认识的人,大人大声地吐一口痰,我也能战战兢兢半天。到后来打醋时,我能一路喝回家,还觉得这一路太短。希,惧怕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可是当惧怕得多了,反而发现,这世界再无所畏惧。” 希握住她的手,发现那双手,上面是大大小小的茧子。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他低声喃喃:“阿衡,我们都欠你太多。在还清之前,我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去……” 他将被单蒙在两人身上,一扫刚才的阴郁,淡淡笑了,他向自己认命:“阿衡,你终将长大,也终会明白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而我,虽不知何时停止生长,但被你遗忘时,也将欢欣庆幸。 章节目录 第38章这个世界都知道 > 阿衡,阿衡,信人则伤。 我不信人了,是否就不伤心。 那一日,是阿衡到b市第二年的秋日。 他们一起爬山,少年时的随想兴起。 走了很久很久,阿衡一直向山顶爬去,这是很累很累的时候,最后的坚持。 她没有想过转身,身后却传来这样的埋怨:“唉,累死老子了,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要上山……” 不是你吗? 阿衡笑,微微侧过身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另一侧却有一只同样伸出的手。 是思莞。 希愣了,阿衡微笑着,想要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却被希伸手抓住:“呀!你个没良心的丫头,我在后面快累死了,现在才想起来!” 思莞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缩回手。 “哥!”尔尔跑在最前面,此刻转身,笑容灿烂地对着思莞招手。 思莞温和地看了希一眼,大步走向思尔。 阿衡笑,觉得拉着希,像拉着一只猪仔。 “希,你到底在包里塞了什么东西,看起来这么沉。” “也没什么,就是我的猪头拖鞋外加睡袋外加零食外加十几本《最游记》。吼吼,我是三藏!”希摆了三藏拿枪的帅气冷酷姿势,吹去指尖虚无的硝烟,表情认真而小白。 阿衡想要吐血:“我们只是在山上露宿一晚,不是小学生春游!!” 希抓着阿衡的手,没骨头的德性,走得磨磨蹭蹭,耍赖的模样:“还不都一样吗?” 容颜若花,换回男装的mary瞥了身后吵闹不休的两人,笑着开口:“思莞,你完了。” 思莞表情只是温和,不咸不淡地开口:“mary,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mary食指惯性地撩了凤尾:“思莞,我可是事先警告过你的。” 思莞望了望远处慢慢染红的枫叶,轻笑:“不会是阿衡。她和希的缘分不够深。” mary语气微微带了嘲弄:“是啊,你的缘分够了,整整十七年呢,如果不出什么岔子,铁定是一辈子的发小!” “发小”二字,是吐出的重音。 思莞不作声,思尔在一旁冷笑,却只装作没有听到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靠!你们别磨蹭了行不行,一会儿上山,天都黑了。”辛达夷爬得吭吭哧哧,自是注意不到身后的暗潮汹涌。 “带打火机了吗?”思莞问。 “毛?”辛达夷傻眼。 “打火机。”陈倦挑了眼角,不屑的语气,“别告我你丫没带,咱们今儿晚上可要冻死在明山上了。” 明山位于市郊,因为人工雕琢得少,大半是自然生成的景,再加上地势和海拔都符合山的原生态味道,很招人青睐,尤其是春秋两季,来这里游玩的人很多,但是,兴许觉得不够安全,露营的却很少。 “老子没带怎么着了吧!我嘁,你倒是带了,拿出来让老子瞅瞅呀!”辛达夷不凉不热地堵了回去。 陈倦冷哼:“本来就没有指望你的打算!”转身,略显尴尬地唤了阿衡,“阿衡,带火机没?” 阿衡被某猪仔折腾得满脑门子汗,拖家带口回答:“没带。没事儿,山上有打火石。” 辛达夷笑:“为毛每次感觉有阿衡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呢?” 思尔扯了嘴角:“陆流在的时候,这话我好像听过。” 辛达夷耙耙黑发,有些恍然:“这么说来,陆神仙和阿衡是有几分相像。” 思尔摇头:“错了。是阿衡和陆流哥像。” mary轻飘飘地嘲讽:“辛狒狒,我骂你一声‘狒狒’又哪里亏了你?” 后知后觉到如此。 那种温润华彩,那份聪慧淡情,他本以为离了美国,离了维也纳,这世间再难得。 可是,归国,却奇异地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 他一直在旁观,想要看看她会走到哪里,可惜终究未到与那个男子分庭抗礼,再成长一些,这个故事,兴许会更加有趣。 终于到了山顶。 阿衡只剩出的气儿,瘫在大青石上,指着一旁嘚瑟的少年:“希,你先不吃零嘴,歇会儿成不成?” 这红衣少年盘坐在地上,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包中,扒扒扒,我扒:“排骨,我的小排骨,在哪里,你丫出来,出来!” 阿衡吸吸鼻子,呵呵,幸亏提前把饭盒里的排骨藏了起来。 这厢没得意完,那厮已扑了过来,阿衡护住背包,大义凛然,俨然董存瑞炸碉堡。 “阿衡,女儿,衡衡,我就吃两个,呃,不,一个,就一个,嘿嘿……”希觍着脸撒娇。 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辛达夷把香蕉皮砸了过去:“我靠,希你丫恶心死人不偿命是不是?!” 阿衡忍笑,拉住撸了袖子龇牙的希,板着脸:“你坐在这儿,乖乖待五分钟,就给排骨吃。” “好。”希笑眯一双大眼睛,晃着一口白牙乖巧无比。 mary抖抖:“gosh,这还是妖精吗?” 思莞笑:“你还不习惯吗?阿希疯的时候能群魔乱舞,乖的时候就是领小红花的乖宝宝。” 思尔哼:“希哥,我可是习惯了十六七年还没习惯起来,更何况是mary,习惯了才不正常。” 辛达夷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希有些尴尬,看着思尔,全然没了平日的毒舌,只是不自然地笑着。 来时,大家带的吃的都不少,坐在枫树下,铺满了树影。吃饭时辛达夷、mary斗嘴,权当了佐料,一顿饭,笑声不断。 上山的时侯,有些迟,现下,吃完饭,太阳已经西斜,挂在明山上缓缓坠落,等着海岸线,温暖陷入,期望着酣眠。 “拾些柴回来吧。”思莞仰头,望了天色,开口。 六个人,分了三组,辛达夷、mary,希、思尔,思莞、阿衡。 阿衡看了思莞一眼,虽奇怪这样的分组,却未说什么,只跟着他,走向东面。 明山前几日刚下过雨,树枝被打落了一地,踩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只是树枝大多未干,拾起来有些麻烦。 “阿衡,你看看前面。”思莞想起了什么,笑着指了指前面。 “什么?”阿衡怔忡,细细辨了声,“哦,小溪吗?” 随着枫叶掉落,潺潺流淌着温柔的声音。 思莞点头:“还是两年前,初中毕业旅行时,希发现的。” 阿衡搓掉了干柴上的枯叶,眯眼,笑着:“那时,他已经回来了?” “嗯?”思莞微微睁大了眼睛,眉头微皱,是询问不解的姿态。 “休学。” “呵,那个……是……希那时已经回来了。”思莞微笑,低头,右手指尖微微触到心脏的位置。 一时无话,捡完回去,大家也都回来了。 达夷、mary捡的还成,大半能用。至于希、思尔捡的,大半不能用。 “想也知道。”思莞笑睨大少爷、大小姐,“所以,把两个麻烦精分到一起,才不会惹事。” 一个冷笑,一个不屑,这样看起来,倒有几分相似。 大抵富贵出身的孩子都有这样被娇宠而无所事事的本领。 阿衡想了想,只是笑。 天色愈黑,月上中天,树叶摇晃起来,沙沙的,随风,在耳中盘旋。 找了打火石,全权由阿衡处理。她幼时常随养父在山上过夜,拾柴生火这些零碎的活儿,手熟了,并非难事。 阿衡让大家折了干柴,错落着,堆了起来,拿起打火石,轻车熟路地蹭了好几下,凑向柴堆。一个细碎的火花,瞬间,燃了起来,明艳艳地,点亮了山顶和少年们年轻的面庞。 辛达夷、希欢呼,两人牵手抽风,闹唤着,跳起了草裙舞。 移动,章鱼手。 晃荡,移动,章鱼手。 晃荡,嘴里却学着人猿泰山的经典嘶吼。 剩下的人,黑线。 唉,乱七八糟的。 “我敢打赌,泰山都没有我家女儿厉害。”希展开怀抱,笑得小虚荣心高昂。 “又不是你丫!快,下面观众看着呢,跟上节奏!”辛达夷龇牙,亮晶晶光鲜的笑容,拉住希,甩着手,继续草裙。 思莞、思尔笑得前仰后合。 阿衡无奈,掩脸。 “一对智障儿,嘁!”陈倦直撇嘴,但是,眼中的笑意却好看温存。 俩傻小子闹完了,大家围着篝火,坐了一圈,辛达夷兴致勃勃:“嘿嘿,咱们讲鬼故事吧,多好的氛围,多好的情调啊。” 思莞、陈倦都是胆大的,思尔虽然自幼体弱多病,但个性却是不服软的,于是大家点了头,表示赞同。 阿衡自是无什么不妥,只是扭头,希似乎受了重大打击,全身僵硬。 “希哥,可是一向怕这些鬼呀神的。”思尔笑。 希怒:“谁说本少害怕!” “那我可开始讲了哈!”辛达夷怪笑,“今天老子讲的,可是真实发生在明山上的事儿。” 众抖,希哆嗦,哆嗦,无限哆嗦…… “三年前,有这么一群学生,和咱们一样,到明山来露营,结果,第二天回去,坐公交的时候,有一个辫子特别长的姑娘上车的时候,辫子被车门夹住了,然后,车启动了……” “然后呢?”希挥手挥了一脑门的冷汗。 辛达夷故意吓希,压低了语调:“然后,那长辫子姑娘就被公车活活拖死了。” 希被唬得满脑门都是汗。 阿衡皱眉,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大家却是听得聚精会神,大气不敢出。 “又过了几年,又有一群胆大的学生听说明山闹鬼,还是一个长辫子的女鬼,趁着毕业旅行,到了明山旅游,寻找那个女鬼。其中有一个特别胆大的,甩了大家,自己一人独自寻找,结果,到了深夜,还是没有找到……”达夷滔滔不绝,讲到稍微吓人的地方,就故意大声,制造音效。 希呆呆地看着辛达夷,汗啪啪地往下掉。 阿衡笑,轻轻用小指勾了勾希的小指,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弯腰起了身。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达夷身上,根本没有发现阿衡的蹑手蹑脚。 “结果,有人在背后拍那个学生的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后传来幽幽的嗓音……”辛达夷唾沫乱飞。 “你是在找我吗?”幽幽的嗓音传来。 有人拍了辛达夷的肩。 辛达夷转身,呆滞了三秒钟,尖叫:“有鬼嗷嗷嗷嗷!!!” 抱头飙泪!!! 众人呆,望着那“鬼”,若无其事地关了打在脸上的手电筒,黑眸黑发,面容温柔干净。 一二三,众人憋不住,一起大笑起来。 辛达夷觉得不对劲,哆哆嗦嗦边号边转身,竟然是——阿衡。 “阿衡!!!”辛达夷怒发冲冠。 阿衡拿着手电筒若有所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故事两天前在电影频道午夜剧场上播过,似乎是《长辫惊魂》?” “辛达夷!!!”众人摩拳擦掌。 恐怖的气氛一瞬间消散殆尽。 大家又说了会儿话,困了,扒拉出睡袋准备睡觉。 希却一直对着篝火,饶有兴致地看漫画书。 阿衡用树枝铺了一层,觉得够软了,才拿出睡袋,不经意回眸,看到思尔手中的睡袋,愣了。 转眼,再看希,依旧是翻来覆去地看三藏枪击敌人的几页。 “阿希,不睡吗?”思莞合上睡袋,带着浓浓的睡意,眼睛快要睁不开。 希摇摇头,眼并不从书上移开。 思莞见状,嘴角扯了笑,闭眼,微微侧过身子,入睡的姿势。 至于辛达夷,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已经打起鼾,想必是捉弄兼被捉弄,已经玩得透支了。 思尔裹着红色的睡袋,和大家道了晚安,也安静地睡去。 mary起初并不睡,磨磨蹭蹭了许久,看着希丝毫没有动静,觉得无趣,打了哈欠,缩到离篝火最远的地方,歪头倒过去。 至于阿衡,她早已做出沉沉熟睡的姿态。 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希的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循着潮湿的泥土上的脚印,安静地走了过去。 脚印消失的地方,一派豁然开朗。 月光皎皎,溪水明丽,那个少年,坐在河沙上,弓着背,遥望远方,瘦弱纤细却似乎在坚韧地守候着什么东西。 阿衡想起了,夏日田地里金灿灿摇曳的麦穗。 “阿衡。”他早已发觉她的存在,远远地挥手。 “不困吗?”她问。 “我的眼睛比别人大,所以困的时候合上需要的时间会比别人多一些。”他有一肚子歪理。 “为什么把睡袋给了思尔?”她微微皱眉。 思尔拿出那个红色的睡袋的时候,她已经发现。 “尔尔说她没带呀。”希笑,弯了龙眼儿一般的大眼。 “我记得她掏食物出来的时候,明明不小心掏出了一个紫色的睡袋。” “我看到了。”希点头。 “所以呢?” “可是她说她没带呀。”希摊手,继续笑。 阿衡“哦”了声,双手捧了沙,从指缝滑过,漏了,捧起,留了更细的缝隙,看沙子继续一点点滑落。 无聊的游戏。 “阿衡,我用沙给你讲故事吧。”希拍掉了她手中的沙。 阿衡吸鼻子,点头。 “看清楚了,咳咳。”月色下,一双莹白纤细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那双手捧了一捧细沙,平整均匀地铺在地上,少年微微带着清爽的嗓音:“从前,有一个男孩子,是比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漂亮的火星人……” 食指像魔法棒,在细沙上,轻轻勾勒,短短几笔,出现了一个长刘海大眼睛的比着剪刀手咧了半边唇角的娃娃。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喜欢上了一个凶巴巴的女孩子,真的是很凶的女孩子呀,但是笑起来很可爱。” 拇指的指尖在娃娃的刘海间轻轻刻出纹,左手五指从它的发际温柔滑落,变成了淡淡的自然卷的长发,嘴角讥讽的笑用中指细细抚平,一瞬间,竟已是温暖可爱的笑意。 转眼,魔法师的魔法棒激越出火花,高傲漂亮的男娃娃变成了可爱俏皮的女娃娃。 阿衡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充满惊讶艳羡。这样简单的东西,却无处不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创意。 “男孩子虽然五音不全,但还是想要为女孩子唱一首歌,他最喜欢的fleeting time。 “oh,time is fleeting inmy world,but alwaysin your way.when lifeisa photo,you areinmy photoand stopday after day.”…… 少年轻轻哼唱着,右手五指平顺地从娃娃身上滑过,成了五线谱,而娃娃,经过雕琢,变成了许多个生动的音符。 “可是……女孩子说她听不懂,以为男孩子生的怪病还没有痊愈,然后,吓哭了,跑掉了。”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又捧过一捧沙,细长的指,缓缓地释放月光下闪着银光的沙粒,一点点,把音符湮没。 一切,又恢复如初。 阿衡想了想,笑着下结论:“希,你暗恋林弯弯。” 希打哈欠,慵懒道:“是呀,除了温思莞不知道,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然后,是不是,林弯弯暗恋思莞?”阿衡恍然大悟。 希斜眼:“笨蛋,思莞和林弯弯一直在一起,很久了。” “这个,也是全世界都知道?”阿衡想得有些吃力。 “嗯,除了希不知道。”希仰头望天,微微笑了。 章节目录 第39章台上台下两台戏 > 新学年开始了。 依希的成绩,排位的时候,自然和阿衡坐不到一起。 班上的同学和阿衡混熟了,都觉得这姑娘挺实在,学习又好,坐在一起,绝对没坏处。于是,今年挑同桌,阿衡是绝对的抢手。 结果,由于陈倦成绩傲视群伦,婀娜着小碎步坐到了阿衡身旁:“兄弟,缘分呀!” 阿衡笑呵呵的:“是呀是呀,缘分。” 又隔了几个人,辛达夷斜着眼走了过来,幸灾乐祸:“人妖,嘿嘿,你丫完了,欧耶!” 陈倦不明所以,但涂着紫色寇丹的手指向辛达夷:“呸,你个狒狒什么时候变乌鸦了?你丫才完了!信不信老娘咬死你,嘁!” 可惜屁股还没暖热,希黑着脸带着狞笑走了过来,书包扔在了某肉丝桌上,挑了眉,皮笑肉不笑:“怎么着,是您自己走,还是我送您老一程?” 肉丝睁大眼睛,隐约看到希脑袋上盘旋的长着黑翅膀的乱晃的小东西,想起无数次被毒舌潜规则的经历,赔笑起身:“哪能哪能,少您坐哈,小的打扰您父女团聚,罪该万死。” “丫的,一副妈妈桑的德性!”辛达夷鄙夷。 肉丝款款移来:“哟,辛少您德性好,以后,小的还要多多靠您感化了。” 随即,一屁股坐在辛氏达夷身旁。 四目相对,噼里啪啦,火花四射。 铁窗外探监,不,是等待排座位的众人无不感慨:“你们看,多赤裸裸的四角恋呀!本来辛达夷暗恋温衡,温衡和辛达夷眉来眼去,挺好的小两口,结果美人儿因为和mary吹了,受了刺激,觉得野花不如家花香,肥水不流外人田,横刀夺爱,抢了好兄弟的爱人,和温衡上演了一出旷世乱伦父女恋,留下辛达夷和mary两个伤心人,借酒浇愁,憔悴天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苟延残喘……” 铁窗内坐监,噢,不,是已经排了座位的另一窝眼泪汪汪:“好虐哟,虐死个人了,玛丽隔壁的,那光屁股乱射箭的小屁孩儿绝对是后妈,太他奶奶的后妈了!!!” 阿衡第一次听到思尔弹钢琴,是在母亲为思尔举办的个人演奏会上。 她不懂音乐,只是觉得好听得过分,那双手,轻盈飞舞,在琴键上排列组合,却远比数学来得精彩。 当音符戛然,所有的人掌声响起,震在耳膜上,很像雷鸣。 思尔穿着白色的晚礼服,那样白皙挺拔的脖颈,看起来优雅而高贵。她起身离开钢琴,拿起麦克风,随着掌声的余韵,带着微微的羞涩和认真。她说:“谢谢我的妈妈,我最爱最爱最爱的妈妈。” 然后,阿衡坐在那样靠前的贵宾的位子上,看着和尔尔同样高贵美丽的妈妈红着眼眶走上台,拥抱着那个少女,那样温暖贴心的姿势,舍不得放手:“这是我的稀世宝贝,我的朋友们。” 恰到好处将圆满圆满的,是如潮水一般的掌声。 她一直微笑着,只是耳中有些痛。 希看着她,很奇怪,手忙脚乱。他穿着白色温雅的西装,却没有规矩地撸了袖子,双手死死捂住她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 瞬间,世界一片安静。 她微笑地看着希的嘴巴张张合合,认真拼凑着太过急躁的语句:“乖……乖……乖……我们……阿衡……如果……学了钢琴……一定……弹得……更好……” 哦,是这样吗?…… 阿衡吸吸鼻子,呵呵笑着:“希,放手呀,你压得我耳朵好痛的呀,好痛。” 希放了手,双腿没有规矩地跪坐在座位上,面向她,大眼睛恨不得笑成一条缝:“真的真的,阿衡你要相信我。” 阿衡,你相信我。如果也在那么那么小的时候学了钢琴,宝贝,你一定是比稀世珍宝更珍贵的稀世珍宝。 思莞把目光从台上转向台下,温和关切:“聊什么呢,乐成这个样子。” 希撇嘴:“秘密。” 思莞更加温和关切:“我也不能说吗?” 希不管,只嘁:“你个榆木脑袋,都说是秘密了。” 思莞苦笑:“什么时候,你对别人的秘密也成了针对我的秘密了?” 趁着台上什么感人肺腑发、台下热烈鼓掌的空当,希含笑:“你说什么?太吵了,没听到。” 所有行内人士对思尔的演奏水准严肃认真地评价到了天花乱坠外星水准。 阿衡严肃地对着希说:“希,我觉得我对音乐很有兴趣。” 希也严肃地说:“女儿,这是一个很高雅也很容易打瞌睡的兴趣。” 但是,生活如此无聊,我们可以随便找些乐子。 他从装满了幼时玩具的阁楼中拖出了一架荒废了许多年的钢琴,然后得了闲,熟悉一下几乎长了青苔的五线谱,让阿衡挑兵选将,挑中哪个便弹哪个。 他说:“衡衡呀,为毛我觉得我现在很像某些店里待点的某些人呀。” 阿衡瞅了希的细皮嫩肉,容颜似雪,小心翼翼地问:“夜店牛郎?” 希吐血:“明明是酒店钢琴手。苍天大地,我的家教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阿衡面无表情:“哪里都有问题。” 希愤愤:“老子不干了,走,今儿爷请客,咱去听人拉锯唱曲!” 然后,他们穿着普通t恤,普通牛仔,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衣服,走到了据说是全国最有名的歌剧院。这些日子,歌剧院正好请来美国的一个有名剧团在演出,总共三十三场,一场不多一场不少,演完,就拎包袱走人,特别有腕儿。 阿衡找了半天,没找到售票口。 希打了电话,一会儿,来了人,西装革履,点头哈腰,送了票。 阿衡叹气:“你太高干子弟,太资本主义了。” 希:“嘁,你抬出温慕新的名字,看看那人弯腰的幅度会不会更资本主义!” 阿衡讪讪,这倒也是。然后凑过去,看票:“歌剧的名字是什么?” 希横着竖着瞅了半天,淡定地拼写:“m-u-s-e-s。” 阿衡在手心拼写:muses。 ……缪斯?灵感女神缪斯吗? 两个人坐在前排,有些感慨,你瞅瞅你瞅瞅,资本主义国家的缪斯就是不一样,连衣服都这么资本主义。 希眨巴着大眼睛:“阿衡,除了嗓门高一点,你能听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吗?” 身旁的座位传来嘲笑不屑的哼气声,扭头,隔壁西装革履、衣冠楚楚。 希抱着爆米花,怒:“呀,懂英语了不起啊,说个非洲土著语听听!丫的,种族歧视,嘁!”大眼睛瞪瞪瞪。 那人没了脾气。 阿衡笑:“唉,红颜祸水。” 希迷糊:“说谁?” 阿衡装傻,指着台上皮肤白皙穿着米色华贵衣裙飙高音的女人:“缪斯……” 希对着阿衡耳语,问得一脸正经:“她祸害谁了?” 阿衡忍笑:“可多可多人了。” 希望向舞台,恰巧是一幕高潮,贫困潦倒的年轻画家无意间邂逅了向人间播洒灵感之光的女神缪斯,对她一见钟情。 那个有着金色发丝的英俊青年单膝跪地:“我尊贵的女神,你为何生得如此容颜娇美,夺去我所有的心魂。你的银发是这世间,乃至我万能的宙斯父神身边,最耀眼纯洁的华泽。 “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只因为我的女神你的眼睛,让这世间所有的光明暗淡。高傲的雅典娜女神赐予我智慧,我却抛弃了它,用每一分骨骼和灵魂去思念你的红唇,这世间最甘美娇艳的花朵。 “当晨风吹起,日光洒满大地,我打开窗,你降落于凡尘,带着神祇的仁爱和对世间的懵懂,残忍地让维纳斯对着我微笑,将我打入焚火的地狱,为了爱,永生永灭!” 缪斯高高举起掌管灵感的书册,表情微渺肃穆:“亲爱的lucifer,你只是爱上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奥妙不可捉摸的灵感。每一个尘世的诗人、画家、乐师、史官都会倾诉着他们对我的爱恋。因此,引诸神之名,现在,我把灵感赐予你。” lucifer沉默。 缪斯微笑,带着了然和高贵,挥了神杖,灵感之光引到了lucifer身上。 幕谢。 希有些失望:“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阿衡看看四壁挂着的时钟:“应该还有一幕。” 最后一幕,挽了幕帘,是依旧贫困潦倒的lucifer。他没有因为缪斯赐予的灵感而得到一丝的荣华富贵。 他依旧穿行在低俗肮脏的弄巷中,动作总是笨拙迟缓,茫然地望着四周,为了一块粗皮的面包,打着细碎粗重的零工。 所有大块的时间,以前为了绘画而保留的,现在全用作了沉默发呆,然后,换回缪斯在神殿中无尽的嘲弄和不屑。 当她为了给另外一个诗人播洒灵感再次踏入尘世,那个男子,lucifer,已永远归于尘土。 高贵的女神看了墓志铭,永远高傲美丽不会变老的面容一瞬间变得苍老,悲恸欲绝。 那上面写着:可笑的疯子,挖瞎双目的画家——lucifer。 他不要她给的灵感,他宁愿看不到自己的灵感。抛弃了属于画家的那个男人,只是纯粹的lucifer,只为了晨光初绽时那道美丽纯洁的身影手足无措,微笑天真着陷入爱情的lucifer。 永久的谢幕。 “这男人,太傻了。”阿衡摇头。 “这女神,太坏了。”希叹气。 两人相视,笑了。 她永远站在女人的角度看待问题,他不自觉地带入男人的思维。 忽然很惆怅,我们为什么要看这么悲情的东西? 默,生活如此美好,有小排骨,有《名侦探柯南》,有破钢琴,有收音机,我们完整的生活在于此,而不是舞台上堵在喉间吐不出的压抑,不是吗?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哭过一场了?”阿衡想起了收音机里知心姐姐的煽情。 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嗯,我想我们看这一场悲欢离合,只是为了寻个哭泣的理由。 希一愣:“我前天才哭过,你忘啦,抬钢琴时压住脚那次。” 阿衡笑,呵呵。都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抬个钢琴,都能被钢琴压住脚。压住就算了,还敢掉金豆豆,一号就是半个小时,连住在大院里另一端的辛达夷都打来电话:“怎么了怎么了?阿衡,你家小灰又被卤肉饭掐败了?嘁,这么笨这么爱哭的狗,扔了算了!回头儿咱兄弟送你一个纯的哈,哭起来绝对比这个跟狼嗥似的狗崽子好听!” 希边抹泪边磨菜刀,老子杀了你! 阿衡抱着小灰笑得东倒西歪,可惜它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一台戏的主角,傻傻地看着在自己脑门上盘旋的卤肉饭。卤肉饭顺毛,小黑眼珠转得滴溜溜的,不屑:笨狗,看毛,骂你呢! 出了剧院已是傍晚,两人走在初秋的街道上,带了些微的凉意。 爆米花没有吃完,拿在手上,也凉掉了,黏成一团。 希想起什么,伸进口袋掏了半晌,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白色透明的弹珠。 “小虾让我给你的,小孩儿说是在学校厮杀了很久,才赢得的。” 阿衡捏过弹珠:“为什么不亲自给我?” 希双手背到后脑勺:“还不是怕你骂他贪玩,不好好学习。” 阿衡小心合拢手,笑:“我什么时候骂过他?这话当真是冤枉人。” “何爷爷的身体,最近,一直不大好。”希转了话题,语气有些僵硬。 阿衡沉默,这个,她也是知道的。何爷爷最近摆摊儿的时候,总是咳得厉害,她每次到附近买菜,隔得老远打招呼,总能看到老人表情痛苦,却忍着咳和她打招呼。 “要是,不是小虾就好了。”阿衡的语气有些落寞。 希瞥她:“什么?” “小虾那么小。要是我,一定能撑住那个家。”她感叹,不无遗憾。 “恕我打断温姑娘您一下,您貌似只比何夏大一岁半。”希冷笑。 阿衡好脾气,淡淡瞅他,这又是哪来的怒气…… “希,万一何爷爷……”阿衡无法不往坏处想,何爷爷虽然平时身子骨硬朗,但是,油尽灯枯的年龄,容不得半点差池…… 希含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阿衡,如果,以后家里多添一双筷子,你会不会觉得很辛苦?” 阿衡有些傻,脑中一直盘旋着希的话,到最后,脑中只有两个字——家里。 哦,是希家的那个地方,也是阿衡的家吗?已经到了带着询问家庭成员的态度,来征求她的意见吗? “希,我是谁,我是谁呀……”她问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小心红了眼眶。 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她无法再像看着母亲、尔尔一样寂寞地微笑,只能紧张得手脚无处安放。 希叹气,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 “你是谁呢?让我想想,不能回到过去的云衡,无法走向将来的温衡,身边只剩下希的阿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疯掉抛弃所有的希的亲人,你要选择做哪一个?” 阿衡,当我很久以前便不再喊你温衡,只念你一声阿衡的时候,你要选择哪一个? 阿衡,当我刻意喊你女儿,不停地念叨着我们阿衡的时候,你又选择哪一个? 我时常比较,哪一个比较动听?哪一个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可以承担所有的大人?哪一个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耍赖的小孩子呢?哪一个可以让我的阿衡更幸福一些呢? 我时常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太过愤世嫉俗,这个世界待我有太多不公。可是,你压抑着我的恨,一直地,那么辛苦。我在想,除了拿你最缺少的亲情去报答,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章节目录 第40章绿毛怪也很重要 > 那一日,是深秋的周末,即使有淡淡的阳光,依旧是秋风吹了个梧桐零落。 希放下手中的游戏手柄,接了电话,又挂了电话,便匆匆穿了米色的风衣开始往外冲。 “这么急着走干什么,连饭都不吃?”思莞有些傻。他和希打了一上午的游戏,晕头转向的,刚刚张嫂催了几次,让他们下去吃午饭,奈何手上战况紧迫抽不出身。 “吃饭!”希吼。 思莞被少年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然后,那孩子砰砰地就下了楼,边跑还边抱怨:“这么烦人的丫头,我的绿毛怪刚过十八关就被她一通电话打挂了。温思莞,把你家姑娘领走,老子要退货,退货!” 歪歪扭扭地穿鞋,一溜烟,比兔子还快,不见了踪影。 那通电话,大概是阿衡打来让他回家吃饭的。思莞抚眉,无奈地喃喃:“退货?你舍得吗?” 那两个人的日子依旧如往昔,不好不坏。虽说阿衡暖暖的微笑是故事的主旋律,但是希打游戏打到饭菜都凉了肯定是要挨骂的。 “今天是周末,我下午要给小虾补习功课。”阿衡热好饭菜,就拿着书包往玄关走。 “什么时候回来?”希嘴塞得满满的,“还是四点吗?” 阿衡看看腕表,皱眉:“不一定。今天想帮何爷爷看会儿摊儿。不过,晚饭前一定回来。”未等他回答,就匆匆出了家门。 希是亲眼看着阿衡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离开家里的。 后来,希一直后悔着,要是,我不是一直在家捣鼓着怎样让绿毛怪通过第十八关就好了。要是,我能早些赶到何爷爷的摊位就好了。 他虽知道自己脾气乖戾,但事实上,真正生气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可是,那一日,却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暴力全部投诸在那些人身上。 午后,尚未到四点钟时,他接到了一通电话,是有些严肃的声音:“你是温衡的家人吧,她出事故了……” 他当时正在通关打游戏,心不在焉的:“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等到反应过来,脑袋已经是一阵轰鸣,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朝着那人吼,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在颤动:“他妈的,你丫再说一遍!” 那人被吓了一跳:“呃……她摆摊时,三轮车刹车坏了,撞上了一奔驰。” 希从没发觉自己的想象力这样丰富,他甚至想到了阿衡骑着何爷爷的三轮车和四轮的高速怪物撞到一起的场景:one care onecar go,twocar peng peng,撞阿衡。 脑中跟放电影似的,倒带了许多次。 “哪个医院?” “啊?”那人莫名其妙。 “我他妈的问你阿衡在哪个医院!”他拿着话筒,指尖贴着的地方,是濡湿的汗。 “请您现在到xx派出所一趟,她在这儿。”那人直觉招惹了瘟神,简意赅,挂了电话,抹冷汗。 希冲到派出所时,他的姑娘正蹲在墙角,白净的脸上蹭得都是灰,看到他过来,几乎一瞬间就委屈了,然后微笑着内疚地看着他。 走过来一个大檐帽,是个年轻的小民警。“你就是希吧,这姑娘让我通知你来的。她的三轮儿把一位男士停的车给撞了。”听声音是打电话到家里的那位。 阿衡有些窘迫,觉得着实麻烦了少年:“希,对不起,对不起呀……” “起来。”他漠视那民警,直接瞪着阿衡,大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 阿衡有些犹豫,站了起来。 “哪里受伤了?”他看着她,语气平淡,并没有生气。 阿衡笑得山明水净,边摇头边把手臂往身后藏。 “把手伸出来。”希开口,心头拱着什么,需要细致周到的引导。 她微笑:“只是小伤口,没有关系。” 然后希看着她,漂亮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她,执拗的、顽固的。 阿衡无奈,叹了气,伸出手。手背上是两道清晰的红肿血痕,而手腕蹭破了皮,瘀肿很明显。 然后,他抬起头,她却对他笑,温和若水。 身后,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过来,气势凌人:“你就是这小丫头的家里人?她的破三轮撞了我才买的奔驰,你说怎么办吧!” 阿衡歉疚,一直鞠躬:“叔叔,对不起,刹车坏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 那男人怒气冲冲:“说对不起有用吗?刹车坏了算什么理由?刹车坏了就不要出来摆摊!” 阿衡轻轻拉了拉那男人的衣服,小心翼翼开口:“叔叔,您不要生气,我会赔给您的。” 他却甩了阿衡的手,用看到什么恶心肮脏东西的眼神看着阿衡,语气咄咄逼人:“你一个穷摆摊儿的,赔得起吗?我那是百来万买的奔驰,不是你家的破三轮儿!不是我说你们这帮人,穷就算了,普通话都说不好,一点素质都没有,整个b市迟早让你们这帮人搞脏、搞臭!” 阿衡垂了头,不作声。 小民警轻轻咳了几声,心中觉得这话过了。 希却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吼声震天,白皙的指骨间暴着青筋:“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大奔吗,跟老子在这儿摆什么阔、装什么款!别说是奔驰,我家姑娘就是撞了宝马、劳斯莱斯、宾利、布加迪威龙,就是四辆一块儿撞,看老子赔不赔得起!” 那人被吓住了,说话有些不利索,指着小民警:“警察同志,你看这人这素质,你们管不管……管不管!” 希脸吼得通红,呼哧呼哧喘粗气:“老子就是这素质,怎么着吧!老子,老子的爹,老子的爷爷都是b市人,我家祖宗八代都是b市人,b市人就这素质,怎么着了吧!你他妈在这儿充什么b市人,老子太爷爷打仗解放b市时,丫的指不定在哪儿啃泥巴呢!” 那人瞠目结舌,没见过人嘴皮子这么厉害。 小民警也吓了一跳,觉得闹大了,走到两人中间,对着希开口:“哥们儿,你放手,过了哈!” 希冷笑,手上却攥得更紧:“好好的一个姑娘,就出去摆了个摊儿,转眼受了一身伤,还被你们这么欺负,哪个骂老子过了?老子哪点儿过了!” 眼见那人被希卡领带卡得喘不过气,小民警急了,拿着警棍指着希:“你丫放手,快点儿!” 希拽了小民警的警棍扔到地上,轻蔑地看着他,嗓门高了八度:“今天丫的不跟我姑娘赔礼道歉,老子还就不放了!” 小民警也恼了:“你想袭警不是?” “老子还就袭警了,你爱咋咋地!”希扭头,扫了阿衡一眼,就扫一眼灰色大衣,眼眶却莫名其妙地红了,“我家姑娘不受这窝囊气,受不起这委屈!” 阿衡急了:“希,你放手呀,放手!” 希沉默了几秒钟,认真凝视着他的姑娘,温柔而别扭。 “希,我不委屈,一点儿也不委屈。”阿衡看着希的眼睛,小声地,怔忡着,鼻子难受得不得了。 啪,啪。饱满的泪水一瞬间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希愣了,松了手,他走到阿衡的面前,一把把她揽进怀里。然后,阿衡头埋在少年怀中,像个孩子一般边哭边抽噎,放肆了,放纵了。 少年却只是手指笨拙地蹭去她的泪,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取笑她:“既然不委屈,你又哭什么?” 阿衡继续啪啪地掉泪珠子,吸鼻子,囔囔的鼻音:“不知道,本来不委屈的呀,看了你,就委屈了。” 谁知道呢,本来不委屈的呀,偏偏看到了你。 “我还委屈呢。我的绿毛怪为了你又挂了!”希笑,容颜好看得翻天覆地,眼眶却红得更加厉害。 多么大不了的事,多么坚强的你我,却轻易地被彼此打败。 在闲暇时,他总是不断地思考着。 这十年,磕磕碰碰的不在少数,他和她,即使不在一起,彼此也依旧会按着自己理解的真意积极地活着。甚至偶尔庆幸着,因为不在一起,所以天大的委屈,也不会被打败。 于是,一直鲜活地活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爱穿灰衣的黑发黑眸的姑娘,是一根温柔的刺,在眼底,拔不出来。偶尔因为她的委屈,触动了那根刺,自己会同样地红了眼眶。上天知道,有些东西明明不是触动得了他的,可是,因为是她的委屈,才会那样无条件、简单地变成了他的委屈。 就像流感的传染,由她传染给他,她隐忍微笑着,他却因为眼中的刺痛,无法不把这委屈搅个天翻地覆。只有加倍地向别人讨回来,静止了,停息了,让她慌着哄他忘却了所有的不快乐,仿似才是终止的真正模样。 而后,那刺像触角,悄无声息地缩回去,晴明了他的眼睛,方才罢休。 雨过天晴。 章节目录 第41章假面下面的假面 > “早知道就让思莞来了。”阿衡笑着对希说。 莽撞如斯,两个人在派出所哭了个昏天暗地、飞沙走石,这会儿回到家想起来,实在丢脸。 希翻白眼:“你怎么不给那小民警温思莞的电话?那样本少的绿毛怪也不会死无全尸了!” 阿衡尴尬:“一不小心忘了。” 那会儿,大奔咄咄逼人,小民警绿衣晃眼,问电话号码,她也不曾想,张嘴就是希的手机号码。 于是,阿衡想了想,认真找了个理由,叹气:“唉,希,我只是觉得当时自己需要被认领……” 即使打电话给思莞,他依旧会把自己转交给希。这样太麻烦,所以,何必兜一个大圈。 希则是眯眼:“这个理由,好,好得很!”随即,咣咣,上了楼,摔门。 啪! 阿衡无奈,这家伙脾气越来越坏了。 未过两秒钟,毛巾小灰同志被扔了出来,阿衡吓了一跳,飞扑,接住。 毛巾小狗已经鼻涕眼泪齐飞。不就在美人房间里睡了会儿傍晚觉吗,这又怎么了…… 美人声音远远传来:“管好你的狗!” 阿衡微笑,温和地拍了拍小狗毛茸茸的小脑袋:“我怎么管你才好?” 笨蛋,他明明不喜欢你…… 思尔如思莞所愿,考进了西林。 思莞升了三年级,学生会的工作顺理成章停了,为了七月的独木桥努力。 mary不以为然:“思莞的话,不用担心吧?”年级前五,再加上全国优秀三好学生的加分,上什么学校还不是由着他挑? 辛达夷昂头:“你丫懂什么,我兄弟准备给温家捧个高考状元!” mary琢磨着什么,不咸不淡地调侃:“我不见得懂什么,可是,你兄弟温思莞在想什么,你也不见得比我清楚多少。” 辛达夷扫了眼前面清秀削薄的背影:“他能想什么,还不是发愁怎么和美人儿上一个学校。” mary看辛达夷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怪:“你……知道什么?” 辛达夷理所当然:“他们俩一直在一个学校,上大学,又怎么会例外?” mary黑线:“这是什么逻辑!” “我们仨再加上陆流,哦,你不认识陆流,反正就是一神仙,对,我们四个虽然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思莞对希更亲。上初中那会儿,我和希考上的是七中,他和陆流考上了一中,结果小丫一声不吭,背着书包就转到了七中,那叫一个牛气。后来好像还被温伯伯狠狠揍了一顿,嘿嘿……”少年啰啰唆唆。 mary笑得妖邪横生:“狒狒,你别是吃醋了吧?这话说得酸的,童年可悲呀,没人气的……” 辛达夷呸:“死人妖,我犯得着醋吗?要醋也是温思莞醋!” “这话怎么说?”mary眼中精光乍泄,下意识地指尖点了凤眼。 “陆流没去维也纳之前,和希就差连体了。虽然都是做人兄弟发小的,但别说我不算什么,话难听些,思莞当时在那俩人面前,也就一小透明!”辛达夷嘀咕。 mary同情地瞅着辛达夷。 辛达夷直哆嗦:“我靠,人妖,你丫管管自己成不,别满脸母性光芒地看着老子!” mary笑得无辜:“没办法,一出故事讲下来,你最可怜嘛!” “倒!老子哪里可怜了?哪里可怜了?你丫说说说说说!” “辛达夷,你又张牙舞爪地干什么,站起来说说,第三题选什么!”人称地中海的英语老师怒了。 咳咳,孩子们,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辛达夷傻眼了。什么定语主语宾语表语,有that没which有which没逗号的,晃了傻孩子一脑门子汗。 肉丝坐得风情万种,嘴角弯得幸灾乐祸。 阿衡轻咳,手弯成c的形状,放在耳上。 “c!”辛达夷挺胸脯,有底气了。 “whyis thethird choice?”地中海教书教了半辈子,也是个刁钻的角儿。 辛达夷吞吞吐吐:“because……嗯because,里面说,啥啥flying啥啥when啥啥嗯my嗯……” 地中海咬牙切齿:“repeat!why?” 辛达夷泪奔。阿衡没说…… 秋色越来越深了,也不过几日的工夫,树叶已经凋零了个彻底。 阿衡闲暇的时候一直在跟着电视学织东西。 她扭头问那个少年:“思莞和mary想要围巾,达夷要一副手套。希你呢,你想要什么?” 希掰手指,一二三……四,有些沮丧:“老子什么都不要。” “这样啊。”阿衡垂头笑着,声音软软的。 傍晚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未及夜间,风已经把树影摇曳成了支离破碎的模样。少时,倾泻起暴雨。一场秋雨一场寒。 阿衡、希楼上楼下地关窗户,阿衡刚走到洗手间,忽然一片黑暗,停电了。她望向窗口,除了阴森的树影,四周没有一丝亮光,应该是电缆被风刮断了。这个点儿,天气这么差,就是抢修,也麻烦得很。 “阿衡。”希摸索着下了楼。 阿衡揉揉眼,渐渐习惯了黑暗,楼梯口,赫然是道瘦削的身影。 “阿衡,你过来。”他的嗓音微滞。 阿衡走过去,轻轻触碰,是外套略带粗糙的亚麻的质感。 他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本来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指隙也像填了和风,柔软安定下来。少年笑,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 阿衡无奈,小声说:“希,我不害怕的呀。” 所以,不用费心吓我。 “我害怕行不行?”希翻白眼,脑袋探向窗外,“女儿,如此良辰美景,咱们出去觅食吧。” 阿衡瞥了一眼厨房:“我的小米粥,刚煮好……” 希流口水,装作没听到:“女儿,我知道西小街新开了一家火锅店,据说很好吃。” 阿衡继续:“咳,我刚刚炒好的青菜……” 希抖抖耳朵:“还有东寺门门前,鲁老头的牛肉面馆开了分店。” 阿衡佯怒:“呀,知道了,总是这么任性。” 希摊手,笑得狡黠。 俩孩子翻箱倒柜摸索出了雨衣,马虎地披上了就往外冲。 “你们这是去哪儿?”远处,有些刺眼的车灯。 那车缓行,停靠在离他们最近的树旁。定睛看来,黑暗中那轮廓竟是思莞。 “停电了,吃点儿饭。”希瞅了两眼车,“哟,温少,又把你爷爷的公车拿来私用了?” 阿衡看了车,果真是李秘书常用的那辆,笑了笑。 思莞抬头,双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语气温醇听不出情绪:“到哪儿?我开车送你们去吧。” 希摇头笑骂:“你丫无照驾驶,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思莞也不强求,淡笑,温和地望了二人一眼,踩了油门。 阿衡撩了撩雨衣的帽子目送车离去,这才发现副驾上竟还坐着一个人,身影像个女孩子,却又不似思尔。微微的自来卷发,俨然是……许久之前见过的林弯弯。 她心念一动,想起什么,看了希一眼,他的神色却并无变化。 他们想着要找辆出租车,但雨太大,路上车辆极少。寻觅了一路,眼见着快到东寺门,也就作罢,只当饭前散步。 “阿衡,东寺门门前有一个小店,做的面具很精致,一会儿吃完饭,咱们买几个带回家玩。”希兴致勃勃,指着不远处。 东寺起先只是小佛堂,始建于清康熙时期,据传是当时还是四皇子的雍正帝主持修建的,用作家中内眷供佛上香。始建成时,四皇子题名“四凉斋”。众人问哪四凉,皇子云:“痴、愚、惰、散,此四者,败坏心术,理应凉之。” 希闹着要来,是为了家传了百年秘方的鲁家牛肉面店。尽管是雨天,鲁家老店的生意依旧是爆满,而且不少是外乡口音,大抵是来京旅游的,凑巧听了面店的盛名,来尝尝鲜。 阿衡他们身旁的这桌便是如此,一帮年轻人,热热闹闹,普通话说得轻且快,多半来自江南一带。 牛肉面算是非常好吃了,阿衡咬了晶莹的面,又细细品了汤,微微皱眉:“希,这个面,中药放得太多了。” “所以,叫滋补牛肉面来着,你看招牌。”希呼哧呼哧,不以为然。 阿衡摇头:“中药入味滋补是极好的,但是,量忌多忌杂。如果是做面,勾汤头,少量参叶、杏仁、丁香、陈皮炒香,配着菌菇山药调味就行了,药性温和,虽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的药效,但至少不伤脾胃。这牛肉汤为了吊鲜,加了红豆蔻和春砂仁,红豆蔻散寒,春砂仁暖胃,二者都属热性,放在一起入味本来就应该谨慎,这汤里却过了量……” 希小白,瞪大水灵灵的眼睛:“红豆蔻,春砂仁,毛?” 邻桌的一行人却不知何时停了喧闹,安静起来。不多时,一个人笑了,捣捣身旁穿着白毛衣的少年:“飞白,这可把你比下去了。看见没,人外有人,下次别在师妹们面前这么傲了,要把她们吓坏了,回头顾院长又骂你人小不长进。” 一帮女孩子挤眉弄眼起来。 被唤作飞白的那个少年倒也奇怪,穿着针织的白毛衣,纤尘不染,像是有洁癖。他的嗓音极是冷清低沉,语句虽是南音的轻飘,却字字带着傲气,像极雪山上的坚冰,锐气逼人:“普通人都懂几分的医理,还要拿来跟我比个高低吗?” 希小声:“阿衡,他们说什么?”希学过一阵子江南方,但是语速过快的就应付不了了。 阿衡淡哂:“没什么。”下意识又喝了一口汤,舌尖隐约品到一丝酸甘,笑了,“希,这汤又没事了。” 希泪奔:“衡衡啊,你到底在说什么?为毛老子一个字也听不懂!” 阿衡微笑着解释:“汤里同时煮的还有山楂,凉性,刚巧和了红豆蔻、春砂仁的热毒,对人无害。” 那穿着白毛衣的少年脸色却缓了些,嘴角勾了勾,微微抬了眼皮瞟了阿衡一眼。 希嘁:“本来,面店大招牌写的就是‘山楂子大碗牛肉面’!” 嗯?阿衡扭头,果真如此,烫金的八个大字。呵呵,脸红,笑眯眯地转移话题:“希,唉唉,你又吃得满嘴都是油……” 希扑哧一笑,有了纵容,伸出晶莹的食指轻轻蹭了蹭阿衡的嘴角,微凉的指温:“笨孩子,你又好到哪里去?” 阿衡赧然,一顿饭吃下来,她倒成了不省心的那个。 东寺门前有个惯例,到了夜晚九点钟,街道两旁要掌红灯笼,听说是民国以前就一直沿袭着的,算是特色。如果不是雨夜,倒有几分江南灯会的感觉。 希拉着阿衡,轻车熟路,走向对街。卖工艺品的小铺子也有些年头,别出心裁地,未用人工雕琢的地板,而是铺了满地的青砖。 走了进去,果然如希所说,挂在四壁的都是些做工极其精致的假面。一副副,在红绸包裹的灯笼下,闪着漂亮神气的光泽。 阿衡刚刚取下一个丑陋的但做工极其精致的刀疤脸海盗,希已经饶有兴致地朝众多画着美人的假面奔去。 刚巧,两层墙壁之间隔着许多层白色貂皮,上面挂着的大多是满族饰品,小匕首、耳环、手镯,满满当当,把人影隔了个绰约。 阿衡戴上了海盗脸面具,又一层肌肤,柔软而真实。想起什么,微笑着望向希的方向。 模糊的身影,好像咫尺因着那几重相隔遥远起来。 浅咖啡色外套,浅色的笔直的灰色裤子,少有的低调的颜色,可惜到了脚上,却变成了红色的帆布鞋。鞋的四周,是慢慢洇深的一摊水渍,缓缓地渗入了泥土。让人有着错觉和矛盾的搭配,却奇异地带了美感。 她凝视着那个背影,那样专注、温柔的眼光,安静死寂至无害。左手轻轻放在胸口,却发现,它的跳动已经接近疯狂绝望。 阿衡微微叹气。 如果不是戴着假面,这样的目光,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困扰。只有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的……见不得人。 “杜卿卿,你玩够了没?别闹了!”略带恼怒的清冷嗓音,有人摘掉了她的面具。 对面那人,穿着白色毛衣,看到阿衡,愣了。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阿衡微微一笑,拿过他手中的面具,轻轻重新戴上。 她微笑颔首,转身离去,却不知道,一场命运又悄悄开始。 她从未曾在意过这个意外,只是走到了希面前,好笑地猜想着希会不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猜错。 他却笑了,指抚着海盗面具上的长疤:“阿衡,这个,做得很逼真。” 隔着面具,那样的指温,却温暖得让人窒息。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最后的十秒钟。 她看着他,微笑,山水徐徐涂抹。 最后一眼,眼中的什么被打落,连天的雾霭拨散得平静无波。 他轻轻拿掉她的面具,依旧的黑发明眸,这样……真好看。 然后,她还是他熟悉的阿衡。 不会失控的阿衡。 万能的阿衡。 温和的阿衡。 永远……只会是他心中想的那个模样的阿衡。 章节目录 第42章信人者维以永伤 > 雨夜,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不过万幸,来电了。 虽然掖在雨衣下,希买的那些美人面具,王嫱、绿珠、红线、文姬依旧沾了水。那些眉眼像是真正的胭脂描上的,有些化开了的痕迹。希皱眉,踏踏地上了阁楼,取了烤画用的热风扇,马力全开,晒面具。 阿衡盯着那双纤细的手拿着面具细心地靠近风扇,姿势维持良久却没有丝毫厌烦。他对自己在乎的东西,一向执着到让人难以置信。 阿衡微笑,瞅了他一眼,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织围巾。 希撇嘴:“用不用这么认真?为了那些一二三……” 阿衡诧异:“什么一二三?” 希扬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 阿衡扑哧笑了:“四还是四呢!”什么乱七八糟的。 “灰色的,是给思莞的?”希斜眼,黑眸中浮着明亮的色泽,微微带了不屑。 阿衡愣了,看着手中灰色的毛线,含混地点了头。 “嘁。”他把文姬的面具翻了面,微微嘟了嘴。厚厚柔软的黑发遮了眼,孩子气得过分。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又随着狂风紧凑许多,而且,打雷闪电一样不少,轮番上阵。 “看来,今晚雨不会停了。”阿衡收了织针,微微抬头,笑看希。 希早已烘干了面具,此刻正盘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拿着美人假面把玩。他玩得认真,抱定主意不理阿衡。 阿衡起身,轻轻打了个哈欠:“你也早些休息吧。”转身要走,却被人从背后拽住了衣角。 “阿衡,今天晚上,我和你睡。” 阿衡皱眉:“为什么?” 希指着窗外,半是哀怨,半是严肃:“下雨了。” 她转身,拍拍少年的脑袋,和颜悦色:“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明白吗?” 希大义凛然:“没关系,你做我儿子也是一样的。我不嫌弃你是女人。” 阿衡微微一笑,拍开少年的手:“抱歉,我嫌弃你是男人。” 转身,上楼。 打开收音机时,她最喜欢听的那个频道才刚刚开始。 上上次,拨通热线电话的是一个为女儿早恋烦恼的母亲;上次,是一个工作压力很大的白领男子;这次,是丈夫有了外遇的妻子。 她并非八卦到对别人的家事多有兴致,只是,想要听一听那些无助的人拨通电话时,充满期许的语调。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也不过如此。那是缓缓的电流击中耳膜的一瞬间,眼角无法抑制的潮湿的感动,仅仅因为在寂寞和伤心中终于有了倾诉的欲望,而无所谓知心姐姐或知心哥哥是否知心。 “你相信这个?”希抱着枕头站在门口,看着收音机,语气有些干涩。 阿衡抬眼,那个少年,穿着软软的睡衣,眉眼安安静静,萧索的模样。 她抿唇,笑:“听这个只是一种习惯。更何况,我的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不是吗?” 重要的是,倾诉的人是否还有相信别人的本能和冲动。 “可是,人的痛苦如果能凭着三两语解决,那样的话,这个世界,还像样吗?”他平淡地开口,带了凉薄的意味。 “什么是像样的世界?”阿衡眯眼。 “弱肉强食的样子,处处陷阱的样子……”希淡笑,掌心的肌肤皱缩起来,“带给你许多温情,然后再用比温情残忍一百倍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瞬间瓦解摧毁的样子;在命运欺辱你时允许你反抗,却在你反抗的时候带来更多的侮辱的样子;当你为了一个温暖的理由想要好好活着时,全世界却把你看成怪物的样子。” 阿衡凝了眉目不作声,思索着什么。 他上前,轻轻跪坐在床上,微笑着与她平视:“阿衡,比起这个世界的样子,我更害怕你这个样子,这样想着东西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看穿。” 阿衡注视着他,细腻清澈的目光,蹙眉:“希,你害怕的不是我,而是自己……我只是在思考,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 他的右手拿着一桶牛奶饼干,递过来,有些局促:“问你,要不要吃饼干?” 好烂的借口。阿衡叹气,笑,轻轻在被窝中向右挪了挪:“进来吧,外面很冷。” “我真的只是问你想不想吃饼干。”他把脸移向一旁,有些脸红地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合了眼睛,却未触碰阿衡半分衣角。 “我知道。”阿衡把被子拉起盖到他身上,拉了台灯的线。 “还要听这个吗?”黑暗中,希的指放在收音机的“stop”按钮上。收音机中,缓缓传来男子特有的温暖磁性的声音,热线电话告一段落,他正在播放一些流行音乐。 “这些歌,听了会失眠的。”希的头陷在软软的枕上,“哪有这么多失恋后不死不活的人,闲着没事都出来唱情歌了?” 阿衡淡哂,习惯了。伸出胳膊,隔过希去关收音机,却触到清晰细腻的指骨。 她静止了,呼吸,收回手,平淡开口:“关了吧。” 然后,闭上眼睛,左手的指尖却有些发麻。 “阿衡,乌水有什么好听的渔歌吗?”他窸窸窣窣,翻了身,背对阿衡。 阿衡弯唇:“算……有吧。”她问他,“你要听吗?” 希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温柔地上下晃了晃,点头的姿势。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其实并不适合唱清亮的渔歌。可是,即便跑调,天大的难听,也只让他听了。 “乌墨山里个哟,乌墨水里个哟,乌墨姑娘里个哎,唱起来哎,重聚歌台要欢喜哎,四方鱼儿都来到哎;唱歌要唱渔歌哎,栽花要栽呀排对排哎,画眉不叫无光彩哎,山歌一唱啊心开朗哎……” 希扑哧笑了:“哎哎,果然,我还是比较适合听摇滚。” 阿衡滞了音,睁开双眼,眸子明亮而带了痛楚:“希,你还要听下面的吗?” 希握着她的手,每一寸指节都几乎要发烫,轻轻晃了晃她的指,是摇头的姿态。 阿衡沉默,微微转眸,那个少年,眉眼安然,是要随时沉睡去了。 忽而地,她存了疯狂的念头,脑中不断回响着,这是不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可以唱给他的机会? 她张了口,似乎是婉转清扬的开始,却始终是哑了喉,对了口型,无声无息。 她要无声把这渔歌唱完,只为了身畔的这个少年,他在她的心上定格,这么美好的年华,多么难得。 “乌墨水清哎; 鱼儿清水游哎; 哥问妹哎,哪个唱得好哎; 树上连理花半俏哎,这个风铃吹响最动听哎; 藕节折断水荷连哎,那个桨子推波最清脆哎; 妹相思哎,妹真有心哥也知; 蜘蛛结网乌水口哎,水推不断是真丝哎; 哥相思哎,哥真有心妹也知; 十字街头卖莲藕哎,刀斩不断丝连丝,丝连丝哎; 哥也知来妹也知,鱼儿有知聚一起哎; 花儿有知开并蒂; 鸟儿有知双双飞哟; 人若有知哎; 配百年哎。” 人若有知配百年。 她想,他永远不会知道这首歌的下半段了,无论多么的婉转。然后,沉沉睡去。 那一晚,睡得真香甜。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时钟的刻度都要放缓,那个他,却悄悄地坐起身,轻轻放开手心握着的她的手。 他蜷缩着双腿,指节细长,覆在她沉睡的眉眼上,笑得很好看:“阿衡,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乖乖听着,好不好?” 他浅浅笑着,微翘的嘴角,再干净不过的表情。 他说,阿衡,你知道摧毁一个男人尊严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吗?阿衡我跟你说呀,很简单的,就是找一群人,在他意识清醒可以挣扎的时候,把他轮流强暴到无法挣扎;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用冷水把他泼醒,让他清清楚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群……男人上。 他说,阿衡,尤其指使这一切的人是你最信任、敬爱的人。 他说,阿衡,我撒了谎,我对爷爷说是一个人做的。爷爷问我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然后,我的头好痛呀。那么大的雨,那么多人,该说哪一个呢?是长络腮胡的,还是有鹰钩鼻的?是高潮时左眼上的瘊子会变红的,还是把我的肋骨压断的那个?我看得那么清楚,清楚到能够一笔一笔画出来,却无法对爷爷描述出来。很奇怪是不是…… 他说,阿衡,思莞也知道的呀。我对他也撒了谎,我说是一个女人做的,然后,我说我被下了药。可是,阿衡,事实上,我没有被下药啊,那么清醒…… 他说,阿衡,我的阿衡,你会不会也像林弯弯那样,从思莞那里得知内情的时候,同情地看着我却一直强忍着呕吐,会不会…… 他说,阿衡,会不会,如果不同样对你撒谎,连你也觉得我肮脏?会不会…… 他右掌压在枕上,支撑了整个身体,赤着脚踝,安静地看着阿衡,就是那样把时间停止的安静,紧紧盯着她,是困兽的悲伤和绝望。 阿衡,阿衡,信人则伤。我不信人了,是否就不伤心。 阿衡,如果是你,我宁愿不信。 章节目录 第43章维也纳也有晴空 > 阿衡打开窗,望着屋檐下结的冰凌,心中有了些奇妙的不可知。 转眼,竟已经是她来b市的第二个冬天。第一年,总是觉得时间过得不够快;第二年,却又觉得太快。 希在寒假的前夕收到一封邮件。 那是一张铁灰洇蓝的卡片,高贵而低调,上面只写了:“家中无雪,维也纳今年连绵,莞尔希夷,共赏。”中间,夹着一张机票。 希的手指映着那色泽,竟素雅诡异到妖艳。 阿衡微笑,问他是谁。 希却一直咳,入了冬,他又感冒了。他咳着,脸色没有涨红,依旧是苍白:“陆流。”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希口中,听到陆流的名字。 思莞说过,那是他们的发小;辛达夷说过,那是一个眼中可以看到许多星光流转的少年;思尔说过,那是她的神仙哥哥;爷爷说过,那是一个连他的思莞、思尔、阿衡加起来也比不过的好孩子。 可是,她从未,听希提起过。即便别人提起时,他也只是装作没听到。 阿衡把盛着热水的玻璃杯塞到他的手心,叹气:“喝口水,再说话。” 他却咬了杯子,想了想,喃喃,带了鼻音:“我的好朋友。” “什么?”阿衡迷糊。 希笑了,点点头,肯定自己的说法:“我说陆流,是我的好朋友。” “哦。” 阿衡拿着机票,翻来覆去地看:“刚巧是我们放寒假那天。” 希眉眼是笑的,嘴角却带了冷意。 阿衡张口想问什么,门铃却响了,有些尖锐,在寒冷脆薄的冬日。 她去开门,思莞站在门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唇色有些发白。 “从哪儿来,不冷吗?”阿衡有些诧异,零下的温度,这衣着未免太过怪异。 少年的脸色很难看,温和地望了阿衡一眼,脚步急促,径直走到客厅,却止了步。他怔怔望着希手中的灰蓝卡片,扬扬左手攥着的如出一辙的卡片:“果然,你也收到了。” 希咳,笑,眉毛上挑着:“思莞,陆流邀请咱们去维也纳度假呢。他有没有对你说衣食住行全包?不然我可不去。” 思莞表情收敛了波动,修长的双手放在裤兜中,低头却发现自己还套着棉拖鞋,苦笑:“这是自然的。陆流做事,又几时让人不放心了?更何况,这次林阿姨也要一起去的。” 希却转身,语气微滞:“她不回美国吗?” 思莞呼气:“好像美国的分公司运转一切良好,林阿姨也有将近两年未见陆流了,很是想念。” 阿衡坐在沙发上,本来在绕毛线团,却抬了眼。 又是……两年吗? 希不说话了,站在窗前,伸出手,在哈气上印了一个又一个的掌印,乐此不疲。 思莞望着他,虽觉不妥,但还是问出了口:“你……想去吗?” 希漫不经心,黑发荡在了眉间:“无所谓,在哪儿过年都一样。只是,要添一张机票。” “给谁?” 他努努嘴,指着沙发,似笑非笑:“还能有谁?阿衡还没死呢。” 思莞朝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那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之前……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阿衡抬头,望向希,微愣:“我吗?我不行。”她笑着解释,“爸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今年过年回不来了,让我陪他过年。” 思莞也笑了:“这么快?爸爸也是昨天才对家里说过年不回来了。” 放寒假那一天,气温到了零下,结了霜却依旧无雪,果然如陆流所说。 她送希到家门口时,因为急着赶飞机,辛达夷催促着他上车。这少年走到了车前,想起什么,又折回,站在门前,望了许久。 “你看什么?”阿衡问他,不解。 希笑,眯眼,看着眼前的铁牌:“09-68,记住了。” “记住什么?” “我们家的门牌号。” “记这个做什么。” “万一我忘了回家的路……” “无聊。”阿衡弯唇,牵着他的手却是死命往前跑,“快些吧,没看达夷急得脑袋都冒烟了。” 阿衡右手上的纸袋随着风有了响声。 希指着纸袋:“这是什么?” 阿衡笑,垂了眼放开他的手,把纸袋递给他,对脑袋伸出车窗的辛达夷开口:“达夷,就两分钟。” 辛达夷无奈:“不就出去几天吗,你们俩用不用这么难分难舍?” 阿衡从纸袋中拿出灰色的兔毛围巾,轻轻踮了脚,她一米七三,他一米七九,六厘米,无论长短,始终是一段距离。 希眼睛亮晶晶的,第一句话不是惊喜,而是反问:“思莞有吗,达夷有吗?” 阿衡回答得敷衍:“嗯,有,都给过了。” 于是,少年撇嘴。 她却兴了恶作剧的心,拿了淡色素雅的围巾,把他白皙的颈连同有些干燥的唇都围了起来。围巾上一朵朵向日葵的暗花,在脆薄的空气中开得正是灿烂。还有一副手套,挂在颈间,依旧是灰色的,上面钩了兔耳大眼的小人儿,童趣可爱。 希嘟囔:“什么呀,这么幼稚。” 阿衡笑眯眯:“你很成熟吗?不要,还我好了。” 希抱住手套,防贼一般:“到了我的地盘就是我的东西!”口中是绵绵絮絮的抱怨,嘴巴却几乎咧到围巾外。 “我靠!没完了还!”辛达夷怒,把希拖进车中,向阿衡挥手。 希瞪大眼睛,拍坐垫:“大姨妈,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阿衡都给你们织围巾、手套了,你丫还想怎么样?再废话揍你昂!” 辛达夷泪:“谁他妈的见到那死丫头的围巾、手套了!只问我想要什么,再没下文了……” 思莞无奈,开车,绝尘而去。 希整张脸贴在后车窗上,俊俏的面庞瞬间被压扁,笑得小白,使劲拍车窗:“阿衡阿衡,等着我呀,我很快就回来的呀!” 阿衡伤脑筋,心想,总算把这大爷送走了。然后,坏心地想,最好小丫在维也纳迷路,晚些日子再回来。 然后,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年二十八,她只身一人到达父亲所在的城市,却未料想,南方竟是上了冻,出奇的冷。 阿衡坐火车坐了将近三天。 母亲本来想让她坐飞机去,但是考虑到阿衡之前未坐过,一个孩子,没人照料,放心不下,也就作罢。 她本来以为自己要上军舰,母亲却笑:“到底是孩子,那种地方你哪里能去。” 后来才知道,父亲本是放了年假的,只是南方军区的一位好友邀请了许久,又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便留了下来。 她下火车时,远远地未见父亲,却见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少年高高地举着个牌子,上面龙飞凤舞,两个极漂亮傲气的毛笔字:温衡。 阿衡后来每次想起时都汗颜,她从未曾想过,自己的名字能书写至如此尖锐锋利的地步。 那个少年,身姿笔挺清傲得过分,穿着军装,一身锐气威仪。 她走到他面前,犹豫着怎么自我介绍,终究是陌生人,有些尴尬。 “你好。”阿衡笑了笑。 那少年不说话,盯了她半天,像是要把她看穿了,才淡淡开口:“你就是温衡?温安国的女儿?” 阿衡点头,抬眼看那少年,却吓了一跳。 他长了满脸的痘痘,红红的一片,青春十足。 “跟我走。”他转身,留了个背影。 阿衡吭哧吭哧抱着箱子向前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反正总不至于是拐卖人口的,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当然,后来反思起来,连自己也纳闷,当时怎么连别人的名字都没问,就跟着走了。 这未免……太好骗了吧。 再后来,几年之后,那人同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总是想着把她从绳上踹下去的时候,就爱问一句话:“温衡,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惹人厌吗?” 她摇头,自然是不知。 “听话。我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听话的女人!” 阿衡有些郁闷。听话怎么也遭人厌了…… 一路上,阿衡几次想搭话,但是被绿军装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希瞪人时的大眼睛,于是望着这人,合不拢的笑意。 唉,怕是要被人当成神经病了。 她心中如是作想,昏昏沉沉地靠着车窗睡着了。 所幸,这人不是骗子。 她醒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父亲。 “阿衡,怎么睡得这么沉?小白一路把你背回宿舍,都未见醒。”温安国笑话女儿,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阿衡窘迫,脸红半天,才想起:“嗯,小白是谁?” 从温安国身后,走出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笑容直爽,浓眉大眼,肩上的军衔熠熠生辉。 “带你回来的那个小子,我侄子。”男子笑了,身上有很重的烟草气,像是烟瘾很重。 阿衡看了看四周,想要道谢,却没了绿军装的身影。 “伯伯您是?”她也笑,从床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爸爸身后。 温安国拍了拍女儿的肩:“请咱们混吃混喝的,你顾伯伯,军区的参谋长,我在军校时的好朋友。” “顾伯伯好。”阿衡笑眯眯的。 阿衡在军区的日子算是过得风生水起,爸爸和顾伯伯总爱在一起喝酒。见她无聊,文工团的女孩子总爱拉着她一起疯玩,大家年纪相仿,隐约的,有了点闺密的意思。 她们小小年纪就当了兵,比学校里的女孩子成熟许多,总是像姐姐一样耐心地带着阿衡适应军队的生活模式,很贴心温暖。只是提起喜欢的男生,倒是叽叽喳喳,一团孩子气。 小白很恐怖!这是她们七嘴八舌后得出的结论。 阿衡好笑,问她们恐怖在哪里。 “长相、性格、智商、家世,无一不恐怖!” 这是她们异口同声的答案。 阿衡迷糊。对那人的印象只有初见时的一眼,他说话时冷傲的样子,其余的一片空白。 长相——“满脸糟疙瘩,恐怖吧?” 性格——“他来探亲半个月跟我们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不恐怖吗?” 智商——“我老乡的三姑的大姨妈的女儿和他在一个大学上学,十五岁考上z大医学系,智商传说180呀,姐妹们……” 家世——“他大伯是我们参谋长,他爸是z大附属医院院长,如果不是那张打折的脸,姐妹们,打着灯泡都难找的金卡vip啊……” 文工团的姑娘们形容力永远强大。 阿衡扑哧一声,笑得山水浓墨,东倒西歪。 蓦地,大家发现了什么,望着她背后猛咳,像被掐了嗓子。阿衡转身,笑颜尚未消退却看到了她们口中的绯闻男主角。 他居高临下,冷冷地看了她半天,脸上一颗颗小痘痘明艳艳的。 “你的邮件。”他递给她一封邮件,转身,离去。 阿衡愧疚,觉得自己不该在别人背后,被另一些别人扰乱心智,笑话了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别人。 多不厚道…… “小白,对不起……”她喊了一声,认认真真带了歉意的。 那人本来走时步伐高傲,一声“小白”,却像是瞬间安了风火轮,绝尘而去。阿衡有一种错觉,绿军装的袖子几乎被他甩飞。 原来真的好恐怖的呀! 阿衡每五天,会收到一封邮件,来自维也纳。 第一封,雪覆盖了的山峰,晶莹而纯洁。那个少年,一身滑雪装,微弓身躯,比着剪刀手,戴着墨镜,她却确定他容颜灿烂。信上写了这样的字句:“阿衡,我给你的雪,维也纳的。” 第二封,金色音乐大厅,音器流光,浮雕肃穆,男男女女,华彩高雅。相片中没有他,只有隐约可见的一角白色西装,点缀了相片的暗香,一笔一画,清秀认真:“阿衡,回家,我用钢琴弹给你听。” 第三封,藤蔓缠绕的葡萄架,一层层,无法望向的终端,一滴露珠清晰绽放在眼前。葡萄架下是一群年轻的身影,其中一个,在阳光中,明媚得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一封,字迹潦草而兴奋:“阿衡,我偷喝了这里的葡萄酒,是藏了六十年的州联邦佳酿。” 第四封,精致美丽的宫殿,流金璀璨,与水相连,波光潋滟。彼时,正放着新年的烟火,他指着指向十二点的那钟,对着相机,大声喊着什么。她却只能从定格的文字看到:“阿衡,新年快乐,你又长大了一岁。” 第五封,维也纳的天空,蓝得彻底,婴儿般的温暖狡黠,简单而干净。他说:“阿衡,我回家,第一眼,想看到你。” 然后,她揉着眼睛,对着父亲,几乎流泪:“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家呀……” 时年2000年,世纪的结束,世纪的开始。 章节目录 第44章红颜一怒只为君 > 阿衡回到b市时,已经过了初八。 温父让她先回家住几天,她想了想,摇头,像极了孩童手中的拨浪鼓。他揉揉她的头发,笑了:“终归还是小孩子。” 阿衡吸吸鼻子:“爸爸,你看,家里还是比南方冷。”这样呵呵笑着装傻,不想追问父亲的下之意。 到家两三日,阿衡一直忙着做家务。一个假期都在外面,家中的灰尘早已积了一层。 给爷爷拜了晚年,正经地磕了几个头,把老人逗乐了,口袋丰裕不少。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噢,是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尤其你家的宝还是聚宝盆的等级。 阿衡揣着压岁钱同爷爷说了这话,老人笑骂:“蕴宜,看看,这孩子皮的,你是管还是不管!” 母亲也是笑,佯怒要打她,结果手招呼到了脸上,却只轻轻落下,不痛不痒,小小的宠溺,让阿衡莫名高兴了许久。 等了几日,希并没有打电话回来,归期不定。 正月十二,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平生没有不喜过什么,心境亦不偏激,可自那一日起,这辈子,却是独独对十二这个数字,深恶痛绝到了极点。 她接到一封快递,地址是b市09-68号,电子字迹,端端正正。 依旧来自维也纳。 封皮上,发件人是“希”。 阿衡笑,想着这大爷估计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打开了,却是一个粉色的硬皮相册,是希最喜爱的颜色,淡到极端,明艳温柔。虽与以往的单张相片不同,倒也还算是他的风格。 她曾经以为,自己只要细心照顾了希走过的每一段情节,留意了那些生命中因着一些罪恶而残留在他生命中的蛛丝马迹,就算结局无法预测,也是足以抵御那些让他寒心的本源的。 所以,她不断地告诉他,希呀,这个世界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知道吗? 这个世界,她生活了这么久,经历过自认为的一些困难重重的挫折,有时候虽然很想哭,但是,从未放弃过对人性本善的执着坚持。于是,每每在伤心难过之后,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就在心中洗却对另一些人的敌意,自然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可以平凡生活、心存温暖的世界。 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希? 所以,在害怕痛苦时,总是觉得事情还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总是想着,希如果再理智一些,再成熟一些该有多好。 一直地,抱着这样的念想…… 可是,当她翻开相册时,每一张,每一幕,却是让她恨不得,将这个世界粉碎个彻底。 被一群男人压在身下的希;下身满是鲜血的希;空洞地睁大眼睛的希;嘴角还残留着笑的希;连眼泪都流不出的希;面容还很稚气的希;只有十五岁的希…… 真相,这就是真相! 她赤红了双眼,全身冰寒到了极点,第一次知道,绝望是这样的感觉。 痛得无可救药,却没有一丝伤口。 希,希…… 她念着他的名字,眼睛痛得火烧一般,捂了眼,手指抠着相册,殷红的,要渗了血,却终究,伏在地板上,痛哭起来。 希…… 在之后,希意识不清的时候,阿衡常常拉着他的手,对他笑:“希,你怎么这么笨,就真的把自己弄丢了呢?” 维也纳,有那么遥远吗? 一切像是被人精心算计好的,收到相册之后,紧接着,就接到电话。海外长途,近乎失控的思莞的声音:“阿衡,快去机场,快去机场看看!” 她手中攥着那刺眼的粉红相册,嗓音喑哑到了极端:“发生什么事了?” 思莞一阵沉默,对面却传来了辛达夷的声音:“我靠!温思莞,你他妈抖什么……”窸窸窣窣的抢话筒的声音,而后,话筒中传来了辛达夷清晰的声音,“阿衡,你好好听着。希之前收到快递公司的回单,突然发了疯一样,跑了。我们在维也纳找了将近一天,却不见人,现在怀疑他可能回国了,你现在赶紧立刻去机场!” 阿衡的眼睛又痛了,听见电流缓缓划过的声音,啪啪,小小的火花,盛大的凄凉熄灭。 挂电话时,辛达夷骂骂咧咧的,像是愤恨到了极点,但却声音遥远,已经听不清楚。 那一句,只有那一句。 “他妈的老婊子,别让老子抓住把柄!” 紧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是那个女人吗? 阿衡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不能难过,不能哭,不能软弱,温衡,你他妈的现在统统都不许! 她在等待。站在机场,整整八个小时,一步未动。 人来人往,每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远。 她睁大了眼睛,微笑着,微笑着才好,如若看到希,要说一句:欢迎回家。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珍藏起来,放在家中,有多少坏人,她来帮他打走。如果想要退缩,不愿意面对,那么,在他还愿意允许她的存在的时候,这个世界,可以只有他们两个。 希,这样,可以吗?不因为你没日没夜打游戏而骂你不好好吃饭;不因为你只吃排骨只喝巧克力牛奶而埋怨你挑食;不因为你总教我说脏话而拿枕头砸你…… 希,这样,可以吗? 终于,零点的钟声还是响起。所有的维也纳航班全部归来,却没有带回她的男孩。 四周一片死寂。 低了头,光滑的淡青色大理石,连零落在地的白色的登机牌也清楚的寂寞。 回到家,已经凌晨。 打开门的瞬间,屋内依旧干净整洁,可是,似乎什么改变了。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相册被放回了桌面。 干净、温柔的粉色,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却被放回了桌面,安静地合上了。 “希!”她神情动了动,心跳得厉害,大喊起来。声音早已哑得不像样子,在浮动的空气中,异常的残破。 一室的寂静。 希回来过…… 她知晓了他存在的痕迹,触到了他曾呼吸的空气,却更加悲伤。 这样的离去,这样的再一次失去,远比在机场的期待破灭更加难以忍受。 因为,她知道,如果是希,再一次离去,不会,再归来。 他说他很快回来,他说要她在家里等着他,他说阿衡呀,回到家,第一眼,想看到你…… 她冲出客厅走到门口,冬日的冷风寒气刺骨。风中,被她每天擦拭了好几遍的门牌,那个可以带他回家的门牌,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从砾石中狠命抠出后残存的斑斑血迹。 红得骇人。 他……把家带走了,却留下了她。 电话再一次响起。 “阿衡,希回去了吗?” 阿衡想了想,眼神变得冷漠:“嗯,回来了,已经睡着了。” “他……没事吧?”思莞有些犹豫。 阿衡眼中泛了血丝,轻问:“他能出什么事?” 思莞嘘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林阿姨已经订了明天的飞机票。” “哦,这样呀。辛达夷在你身边吗?”阿衡微笑,素日温柔的眸子却没有一丝笑意。 “在。”他把话筒递了出去。 “阿衡。美人儿没事吧?”对方,是爽朗憨直的嗓音。 “达夷,你听我说,现在挂了这个电话,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最好是电话亭,把电话重新打过来。”阿衡吸了一口气,压低嗓音,“一定,要没有旁人,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吗?” 他回得简单防备:“嗯。” 阿衡怔怔地望着时钟,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 “阿衡,你说实话,到底希回去了吗?”对方,是辛达夷。 阿衡缓缓开口,不答反问:“达夷,现在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告诉我,两年前,发生了什么。” 她再冷静不过,连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辛达夷沉默,过了许久,才开口:“希两年前,在陆流离开的第二天,被爷爷关在了家里,整整半年,未见天日。” “爷爷不许任何人探望他,对外面只说是生了场大病。”达夷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可是,哪有那么巧?希从小到大,除了感冒,根本没生过其他的病。在送陆流离开的前一天,他还答应和我一起参加运动会接力赛。” 忽而,少年有些落寞:“我缠了他很久,连哥都喊了,他才答应的。” 阿衡咬了唇,问得艰难:“达夷,你的意思是,希生病,跟陆流有关?” 他的声音几乎哽咽:“阿衡,希不是生病啊,他当时根本疯了,谁也不认得了!我偷偷跑去看过他,他却把自己埋在被单中,眼神呆滞,怎么喊,都不理我。当时,我几乎以为他再也回不来…… “阿衡,他疯了,你明白疯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无论你是他的谁,你曾经和他一起玩耍多久,是他多么亲的人,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清晨,她打通了一个人的电话,许久未联系,却算得上朋友。 “阿衡,稀罕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对方笑了。 阿衡微笑,问他:“虎霸哥,如果叫齐你手下的弟兄逛遍b市,需要多久?” 对方,正是和希他们不打不相识的虎霸。大家空闲时经常一起喝酒,彼此惺惺相惜,算是君子之交。 “大概要三四天吧。”虎霸粗略计算了下。 阿衡再问:“如果情况紧急呢?” 虎霸皱眉:“至少两天。” 阿衡又问:“再快一些呢?” 虎霸沉默,揣测阿衡的意图。 阿衡淡笑,语气温和:“虎霸哥,如果我请你和手下的兄弟帮一个忙,一日之内走遍b城。他日,只要有用得到温衡的地方,就算是犯法判刑,做妹妹的也帮你办成。不知道这事成不成?” 虎霸吓了一跳,他极少见阿衡如此说话:“阿衡,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就是了,兄弟能帮的一定帮。” 阿衡指节泛白,嘴唇干裂,几乎渗了血,却依旧微笑:“希失踪了。” 阿衡一直等待着,安静地等待着。 门铃响起的时候,是傍晚六点钟。阿衡和达夷通过电话,他们是五点钟的时候,到达的b市。 这么着急吗?阿衡握紧拳头,恨意一瞬间涌上心头。 她打开门,暗花涌动,梅香甘和。 果然是……她。 “林阿姨,您怎么来了?”阿衡微笑,眉眼山明水净。 “哦,来看看小希。当时这孩子说跑就跑了,没事吧?”林若梅笑容温柔,声音却有一丝急切,探向客厅,“小希,希!” 阿衡不动声色:“您这么急做什么?”她泡好了顶尖的碧螺春,笑若春风,递过紫瓷杯,满室生香。 林若梅接过茶,眯眼,也笑:“小希没回来,是不是?” 阿衡低头望着清水中茶叶沉沉浮浮:“这不,正合您的意吗?” 林若梅挑眉:“你这孩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衡摇摇头,叹气:“不对,我说错了。您的本意是希在看到那些照片之后,立刻疯了才好,是不是?” “你说什么照片?什么疯了?你这孩子,怎么净说些阿姨听不懂的话?”林若梅笑。 “您记性这么差吗?就是您假借希的名字寄给我的那本相册,粉色的、硬皮的。”阿衡描述,笑眯眯的。 林若梅盯着阿衡看了半天,眼神慢慢地由柔和变得森冷:“是我小看你了吗,温衡?看到那么恶心的东西你还能这么冷静,可真不容易。对希,我只是说了那些照片的存在,他就受不了了呢。” 阿衡敛了笑,垂首:“两年前,你指使了四个男人,在陆流出国的当天,强奸了只有十五岁的希,是不是?” 四个男人,她亲眼,从照片中一一分辨出来。 林若梅冷笑:“那个小妖精,不是最喜欢勾引男人吗,被男人上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衡左手抓住右臂,毛衣之下,皮肤痛得彻底:“当天晚上,你让陈秘书拍了照片。威胁希,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就把这些照片寄给对他而很重要的人,比如说,陆流。” 所以,每次希看到陈秘书,才那么痛苦。 她把照片寄到家中,只是为了确保希能够看到。如果在不惹怒陆流的情况下,让希心理防线自动崩溃,自然是最好。 林若梅的表情变得深恶痛绝:“这个狐狸精,想毁了我儿子,没那么容易。在他害我儿子之前,我要先毁了他!只是没想到,当年他疯了之后,还能清醒过来。” 阿衡抬头,眸色漆黑无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应该是陆流一直喜欢着希吧,林阿姨?” 林若梅猛地站起身,眼神阴毒:“你胡说什么,我儿子才不会喜欢那种连爹娘都不要的小贱种!” 阿衡也起身,整壶紫砂壶的热水从林若梅的头上浇下,淡淡开口:“林若梅,你说,强奸罪主犯会坐几年牢?你说,如果希的爷爷知道了,你会坐几年牢?” 林若梅尖叫,落汤鸡一般,不复之前的优雅高贵:“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单凭那些照片吗?” 阿衡从口袋中拿出录音笔,慢条斯理地开口:“有物证当然不够,加上口供呢,够不够?” 林若梅的面容彻底狰狞:“你这个小贱人!和希一样的贱种!” 阿衡伸手,狠狠地扇了眼前的女人一巴掌:“林若梅,我敬你三分是因为你年纪大,不要以为别人都怕了你!如果你再骂希一个字,在送你上法院之前,我不介意因为‘一时激愤,在你抢夺证据并实施暴力的情况下,正当防卫’,捅你一刀!” 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看着林若梅,目光愈加冰冷。 林若梅神色有些惊恐:“你……你怎么敢!” 阿衡笑,眸中血丝更重:“我怎么不敢?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要说是一个林若梅,就是一百个、一千个,能换我希平安喜乐,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你似乎不怎么清楚,站在我和希背后的是谁,而你口口声声骂着的贱种,又是谁的孙子孙女!” 林若梅却忽然平复了情绪,笑得和蔼至极:“如果我说,我还没把家放在眼里呢?” “拜你所赐,希失踪了。如果他少一根头发,我就拔光你所有的头发;如果他受冻挨饿了,我就让你十倍百倍地受冻挨饿;如果他疯了,我便照之前你的手段,让你也疯一次,怎么样?” “那我们不妨试试。”茶水从林若梅的发上滴落,那张脸孔上的笑容也慢慢变得更诡异,“看来,事情变得更加有意思了。” 章节目录 第45章须何当作迟伤痛 > 阿衡知道辛达夷秉性纯良,肯定瞒不过思莞,也就在家静静等待思莞的质问。 今天,在找到希之前,这事没个终了,肯定是不行了。 陆家是温、、辛三家的世交,陆爷爷也是个军功显赫的人。但八十年代初,他便急流勇退,自己敛了锋芒,让儿子转战商场。后来二十年生意做大,一小半功在商才,一大半却是陆老的面子。各方照拂,一路绿灯,生意自然有了做大的资本,甚至引起温家眼热。这几年,在温家参股之后,陆氏隐隐有在一些产业独专的势头。 陆老是个精明人,家族的生意从不出面,明面上也是与儿子儿媳分得清清楚楚的。但中国人自古如此,面子做好,便不愁里子。这些年,儿子病逝,陆老便愈加深居简出。可是统共就这一个儿媳,无论如何,是要保下的。 阿衡虽然刚刚压下了林若梅的嚣张气势,但正如林若梅所,陆家未必就怕了家。更何况,现在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温家。 可是,连她也保不准,依爷爷平素不喜欢希的样子,又会在爷爷不在国内的时候,怜惜希几分…… 阿衡闭了眼,苦笑,再睁开时,已咬了牙。 不要怪她心机深沉,只是,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拉思莞下马了。 她人微轻说不上话,思莞却不一样,他是家中的独子,又是爷爷的心尖肉……正思忖着,思莞已经铁青着脸,推门进来。 “阿衡,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隐忍着,眸中却带了寒光,“希现在在哪,报警了吗?” 阿衡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声音有些疲惫,却强打起精神,淡道:“我已经让虎霸哥去找了,听达夷说他手中并没有拿多少钱,所以人应该还在b市。” 思莞却一瞬间怒了,胸口不断起伏:“阿衡,希平时待你不薄啊!人失踪了整整两天,你却让一些不靠谱的人去找他,你到底想些什么?” 阿衡不语,只是看着他。 思莞看了四周,桌上还泡着一壶茶,见阿衡也是不慌不忙安安静静的样子,便冷哼一声,不怒反笑:“是爷爷给你出的主意?反正希的死活,都跟你们没有关系。” 阿衡垂头微笑:“希和你的关系,希的爷爷和爷爷的关系摆在这儿。这话说得过了。” 她一口一个“希”,听到思莞耳中却极是讽刺,心下有些替希悲凉。好歹是捧在手心疼了一年的,平时是凭谁说她一句重话,希都要撸袖子和人拼命的,现在…… “算了,我知道了,阿希我自己会去找,这件事不麻烦你了……”思莞黯了神色,语气冷漠。 阿衡笑眯眯:“依我看,还是别找了,回来了也是被人残害的命。” 思莞愣了,半晌,苦笑:“温衡呀温衡,以前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的心原来不是肉长的。” 阿衡却站起身,厉了颜色:“我有一句说错吗?温少爷心心念念地要去找兄弟,却只字不提你的兄弟是被谁逼到今天的这步田地!把他找回来,再便宜那些凶手,害他一次吗?” 思莞握紧了拳:“你都知道?” 阿衡冷冷看着他:“你是说哪一件?是林若梅派人侮辱希,还是把他逼疯?是你明知道主使者是谁却依旧装作不知道,还是按着爷爷的意思和陆家交好?” 思莞的脸色瞬间苍白,半晌才开口,喉中有了隐隐的血意:“我并不确定,林阿姨是害希的人……她待人一向很好……不会这么对阿希……阿希对我说,他是被人下了药,才被别人……” 阿衡凝眉,知道希撒了谎,心里却更是隐隐作痛。只是,她神色依旧,未露出分毫不妥,语气平静:“思莞,那你现在知道了,又怎么打算?” 她看着他,温柔的眸色毫不相让。 思莞回望向她,想了想,有些颓然:“温衡,你既然和我姓的是同一个温,你有的苦处我一样也不少。” 阿衡却笑,有些悲怆:“哥哥是别人的哥哥,母亲是别人的母亲,明明在自己家中却如同寄人篱下,想要保护一些人却还要千般算计。这个,思莞也有吗?” 思莞不敢置信,沉默了,有些伤心地喃喃:“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你姓温,同我们一个姓……” “你说得是,是我失控了,哥哥不要跟我一般见识。”阿衡微笑了,生生压住胸口的疼痛,颔首,“只是,现在,我手中捏着林若梅的把柄,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现在请你帮个忙,他日温衡做了什么,还希望由你从中斡旋,让爷爷睁只眼闭只眼。” 思莞恍惚:“你是要同她……” 阿衡温和地开口:“爷爷如果肯帮忙,就是她死我生;如果不肯,鱼死网破。” 阿衡见到希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看夕阳,戴着那条灰色的向日葵围巾,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 虎霸望着这少年,心中有了疑惑:“阿衡,刚刚寻到他的时候,我同他说话,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是怎么了,和家里生气了,离家出走?” 阿衡却对着虎霸鞠了一躬:“我电话里说的话,依旧算数。虎霸哥以后有什么差遣,阿衡一定办到。” 虎霸诧异,却笑:“你个孩子,乱七八糟地想这么多!老子以后请你帮忙一定不客气。你快去看看希。” 周围的晖色正是明媚,那个少年坐在阶下,手中握着什么,眼睛望着远处,有些茫然。 “希。”她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喊他的名字,眼中终究带了笑意。这是这几日,她最像温衡的时候。 他却了无反应,几乎是静止的姿态。 她蹲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穿的衣服,皱了眉,微笑:“外套不穿就往外跑,冷不冷?”语气像极对着跑出家贪玩的孩子。 她伸手握他的手,希的指尖冰凉。 他缓缓移了目光,空洞的大眼睛在她脸上停滞了几秒钟,又缓缓移开,短暂的注意力。 阿衡僵了眉眼,微微提高了音量:“希!” 他的指动了动,左手握着的东西似乎又紧了些。 思莞、达夷赶到了。一帮人七手八脚地把希抬上车。 阿衡凝望他,他的眼睛却茫然地望着天空。 那颜色,蓝得很好看。 达夷坐在车里,眼圈都红了,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两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思莞的脸很是阴郁,握住希的右手,默不作声。 这个样子…… 希坐在那里,皮肤白皙,眼睛黝黑清澈,却没了平时的尖锐。只是很安静,像极高档商店里放在橱窗中的大娃娃。 阿衡看着车的走向,问思莞:“去哪里?” 思莞回答得简洁:“医院。” 阿衡低了头,目光正好停留在希的左手上。纤细修长的指节,弯曲的姿势,紧紧握着什么,隐约,是铁质发亮的东西。 阿衡想起什么,撞在心口上,疼得半天缓不过气。 b市天武综合医院,以治愈精神方面的疾病而闻名遐迩的医院。 阿衡、辛达夷被思莞堵在了医院外,他说:“不要进来,这里……你们不习惯。”他却是已经习惯了的,轻轻牵了希的手,一步一步,离他们远去。 辛达夷怅然,收回目光,看到阿衡眼中的骇人血丝,玩笑:“阿衡,你是不是半夜做坏事了,眼睛这么红?” 阿衡揉揉眼睛,微笑:“是呀,做坏事了,想了两天一夜终于想出了办法,怎么折腾你。” 达夷揉了乱发,笑得不似平日明快:“你说。” 阿衡温和地开口:“你明天赶个早市,帮希买排骨,怎么样?” 达夷粗哑着嗓子:“就这样?” “还要怎么样?对你这种爱睡懒觉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惩罚了。” 这少年眼眶却又红了,右手有些粗鲁地抹了眼睛,开口:“温衡你他妈不必如此安慰我。做兄弟的做到我这个份儿上,什么忙都帮不上,算是希倒了八辈子血霉!” 阿衡叹气:“达夷,你又没什么错。” 辛达夷哑声:“阿衡,你装什么少年老成?心里比谁都难受,却还要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实在让人讨厌!” 阿衡微笑,垂了眼睛,小声道:“达夷,我有些困,借你的肩膀趴一会儿,成吗?” 达夷无奈,口中说着“你呀你”,却把阿衡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肩上,拍了拍她的头,动作虽然粗鲁,却带了怜惜:“温衡,老子长这么大,还没待见过哪个女人,你是第一个。” 思莞带着希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惨白。 “思莞,希怎么样?”阿衡问他。 希站在一旁,眸子只专注在远处一个固定的角落,无声无息。 思莞面无血色,苦笑:“阿衡,我不瞒你,反正……也瞒不住了。两年前,希第一次发病,用的是心理暗示的疗法,病情反反复复,治了大半年才治好。当时郑医师,就是希的主治医师,他说希的病如果犯第二次,要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就极难有治愈的希望了。” “希到底是什么病?”辛达夷攥住了思莞的衣领,眉眼间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思莞面无表情道:“癔症。” 阿衡想起了以前乌水镇的邻居黄爷爷,因为儿子孙子出了车祸,受不了打击,得的就是癔症。每日里不是哭闹,就是坐在门前,不停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到最后,上吊自杀,几日后才被邻里发现。 幼时放学经过黄爷爷家,他坐在门前,那目光也是呆滞空洞的。 了无希望。 阿衡沉浸在往事中,心绞得疼痛,一阵难受从胃中翻过。她许久没吃饭,扶着电线杆,吐的都是酸水。 “阿衡!”思莞要去扶她,阿衡却推开他的手。她弯着脊背,因为生理反应眼中积聚了大量的泪水。 思莞皱着眉:“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许久了,她才能站直身。蒙眬的泪眼中,她只看到,希站在那里,不动不笑。 “这件事,我无可奈何。心中难过惶恐时自然吃不下饭,等到终于振奋了精神,神采充沛时,又觉得吃饭实在是多余。” 她拿袖子蹭了蹭嘴角,微笑着走到希身旁,手指轻轻掖了围巾,拢到他的下颌,温柔开口:“希,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希却歪头看着她,半晌,摊开了手,方方正正的牌子,隐约的痕迹:09-68。 他带了认真,干燥的唇轻轻嚅动,捂住了胸口,单音节,含混的语音。 “家,有。” 章节目录 第46章谁拿走了他的家 > 希又办了休学。第二次。 依温老的意思是要立刻打电话到美国告知家的。但是思莞拦住了,说是病情兴许有转机,这样贸贸然就打电话,家肯定会以为温家平时没有照顾好希而心生嫌隙。 温老思量了许久,给了思莞、阿衡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希病情若没有转机,他是一定要给老友一个交代的。 阿衡沉默,也没有说什么,带着希回了家。 门外,原本是钉门牌的地方,现在光秃秃一片。阿衡向身旁没有动静的那人索要门牌,他却是恍若未见,号码牌在手中,攥得死紧。 吃饭时,攥着;洗澡时,攥着;睡觉时,攥着。 左手的指节很是突兀,握紧的拳,苍白而毫无血色。 阿衡着实不确定癔症实际是个什么病,心中模糊地联想,大概就是乡间老人所说的疯病。可是,她看希的样子倒像是变成了小孩子,谁也不认得,吃饭、沐浴以及生活的种种方面,仅仅是靠惯性。甚至一连串完整的动作,如果被打断,他就会卡在那里,维持之前的动作,一动不动。 希洗澡的时候,阿衡给他递睡衣,明明放在门外,他却在听到了阿衡的脚步声后,停止了揉头发的机械动作,站在花洒下静止起来。头发上、脸上,还满是白色的泡沫,还有那一双大眼睛,即使被泡沫欺红了眼,也依旧未眨一下。 阿衡望着他的眼睛,轻轻敲了敲窗。 静静地转向窗,他的眼睛有了短暂的聚焦,看着她,毫无波澜,如同死水一般的目光。 阿衡轻轻把手放在发上缓缓揉动着,向他示范着动作。 他望着她许久,手又开始揉动头发,那动作,与她,几乎完全相同。 只是,左手握着门牌,动作笨拙。 阿衡笑,由着他。 希以前吃饭时有个坏习惯,总是不消停地对着她说个不停,眉飞色舞的,口水几乎要喷到南极。从夸自己长得好看能扯到夏威夷的草裙舞很帅,从阿衡我讨厌这道菜能说到鲍鱼煮熟了其实很像荷包蛋。每次,她总是恨不得拿平底锅敲他的头,话怎么这么多,吵死了,吵死了…… 现在,没人对着她吵了…… 那个少年坐在那里,一勺一勺,像个刚刚学会吃饭的娃娃,认真而专注。他的动作很僵硬,右手小心翼翼地把勺子放入口中,再放下,咀嚼,咽下,连头都不低一下。 她给他夹什么菜他吃什么,再也不说“今天的排骨怎么这么肥呀”“阿衡我不吃这个菜不吃不吃打死也不吃”…… 这样,多乖…… 她给他盛了汤,他乖乖喝着,只是依旧不低头,汤零零星星,滴在了衣服上。 阿衡拿了纸巾帮他擦,笑着问他:“希,为什么不低头喝?” 他迷茫地看着她,阿衡低头,做了个喝汤的姿势。 他却突然扔了汤匙。汤匙落入碗中,溅了满桌的汤水。他捂住鼻子,小心翼翼,歪了头,开口:“鼻子,疼。” 阿衡愣了,伸手拨拉掉他的手,鼻子上除了被他捂出的红印,什么都没有。 她放手,望向这少年,想要寻个答案,他却已经重新机械地握住勺子,目光注视在某一点,却又似乎蒙了一层布。 上学的第一天,她说:“希你乖乖在家待着,中午张嫂会给你送饭,知道吗?”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慢慢游移到远处。 然后,晚上放学,她飞奔回家,只看到希坐在饭桌前,手中还握着勺子一动不动,而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这少年的嘴角还沾着饭粒,衣服,被汤汤水水污了个彻底。 阿衡叹气,拨通了温家的宅电:“爷爷,明天不用麻烦张嫂送饭了。”转身,凝望着这少年,眉眼柔软温柔。 她说:“希,你乖哈,明天我带你上课,你乖乖的,好不好?” 他握住左手的门牌,低头,细白的食指在牌子上画着方方正正的轮廓,不说话,专心致志。 阿衡微笑:“希,鼻子,还疼吗?” 他听了,半晌没反应,在阿衡几乎放弃的时候,他却微微抬了头,看着她,点点头。然后,又死命捂住了鼻子,脸皱到了一起。 很疼很疼的表情。 她问思莞:“两年前,希发病的时候,也会一直喊着鼻子疼吗?” 思莞苦笑:“两年前,他只说,脚疼。” “为什么?”阿衡问他。 思莞叹气:“以前治疗时郑医师催眠问过他,他说辛德瑞拉丢了水晶鞋,脚很疼呀。” 阿衡心念一动:“希……出事后,回到家中,是什么时间?” 思莞皱眉:“具体不清楚,应该是过了零点。” 零点的时候,灰姑娘丢了水晶鞋…… 零点的时候,希丢了自己…… 彼时,他把丢了的她找回家,看着钟表,如释重负,还好,没有到十二点…… 他对她说,阿衡,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回家,知道吗? 零点不回家的人,会变成沾满煤灰的脏孩子,被世界宣告抛弃,是这样吗…… 只是,这次为什么会是“鼻子疼”? 第二日,阿衡带希去上学。大家似乎听说了什么,对着希,比这少年的眼神还飘忽,只尴尬地装作一切照常。 班主任郭女士皱眉:“温衡,这……” 阿衡笑:“郭老师,您不必为难。” 她背着书包,拉着希,拖家带口,坐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 辛达夷和mary红了眼睛,跟在阿衡屁股后面,踢走了别人,坐在了他们身旁。 阿衡笑眯眯道:“先说好,我只养猪,不养兔子。” 肉丝红着兔子眼,泪汪汪地瞅了属猪的希一眼,抱着阿衡开始边哭边蹂躏:“我可怜的阿衡啊,怎么这么命苦……” 辛达夷眨眨眼睛,点头:“就是就是,跟祥林嫂一样可怜……” 肉丝松手,拍了桌子,指:“辛达夷,你放屁!祥林嫂好歹还和人拜了堂生了娃,我姐们儿连你哥们儿的爪子都没牵过几次就守了活寡好吧!” 阿衡黑线,抽动嘴唇,看了希一眼。 这孩子,幸亏听不懂了…… 吃午饭的时候,希又未低头,动作机械,像个孩子一般,排骨的酱汁滴到了外套上。 辛达夷拿着勺子挖了排骨,就要喂他:“美人,这是你丫平时最爱吃的东西,老子纡尊降贵喂你,病要快点好,知道吗?” 勺子悬在半空中,还没触到希的唇,那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却一瞬间含了水汽,委屈得像个孩子。随即,纤细的手有些粗鲁,推开了辛达夷的勺子。 辛达夷吓了一跳,愣在了原地。 阿衡诧异,温声问少年:“希,怎么了,鼻子又疼了吗?” 他不作声,捂着鼻子,瓮瓮的声音:“长长了。” 肉丝张大嘴:“什么……什么意思,希不会是痴——唔唔,辛狒狒你他妈捂我的嘴干吗!” 阿衡淡哂,瞥了两人一眼。两人心虚,讪讪低了头,吃饭。 她转向希,少年又开始歪歪扭扭地往嘴里送排骨,酱汁就要滴落的模样。可是,脸上又存了天真,不似之前的面无表情。 阿衡微笑了,看着他,纵容宠溺。 前排,学习委员催着交作业,转了一圈又一圈,走到后面时不小心撞到了希,碰掉了希左手握着的东西。他停下来,看到是希,有些不自然,弯腰要去捡。 希卡在了那里,看着自己左手的手心,空空的。忽然,他疯了一般把那男生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眼神凶狠,狠命地打了起来,口中是细碎的声音:“小偷,家,家,还我……” 章节目录 第47章小木偶何处安家 > 辛达夷、mary把两人拉开时,被打的孩子已经吓傻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衡叹气,捡起了门牌放在他的手心中,鼻子有些酸:“不抢,希,没有人抢走你的家。” 那少年懵懂地看着她,又低头,看到了左手心上的门牌,终究,紧握了,安心下来。 她向被打的男生道了歉。 这人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突然受到袭击,心中怎么说都有些不痛快,沉了脸,对阿衡开口:“希傻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但是温衡,他这个样子,为了不伤人,还是快点送到精神病院吧!” 辛达夷腾地火了:“你他妈才傻了,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 那人看了辛达夷一眼,知道自己惹不起这群高干子弟,哼了一声,也就讪讪地离开了。 mary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阿衡,阿衡却笑眯眯地望着希:“我们希才不傻,对不对?” 那少年低头,宝贝地看着他的“家”,并无任何反应。 他以前常常喊“我们阿衡”,那么骄傲的语气,“我们阿衡可漂亮了,做饭可好吃了,说话可有趣了,你们知道吗?”知道了,正常,因为这是少的真理;不知道,没关系,本少会念叨着“我们阿衡”,让你们全都知道,我的真理也是你们的真理。 他是这样的逻辑,想要全世界知道他的宝贝的好。 所以,希,我们希,我从现在开始这样喊你,会不会很晚? 周六的时候,阿衡带希去医院做治疗。听思莞的意思,对希的病症,最初还是要用心理治疗,如果不能得到很好的控制,才会采用药物治疗。 那是阿衡第一次走进天武综合医院。她拉着希的手,总觉得,他陷入自己的世界顾及不到周遭,其实并不算坏事。 天武与其说是医院,其实更像疗养院。鸟语花香的花园,干净整齐的健身设备,以及,无数用编号识别统一服装的病人。 01到未知,他们没有姓名。 护士呵斥着,像极训斥着不懂事的小孩子:“0377,不要抢0324的饼干。” 可事实上,那却是两个正当壮年的青年。其中一个,有些蛮横地抓着另一个身形较胖的青年手中的东西,胖青年却使劲用手抠他的嘴唇,他的牙齿已经渗出了血,脸颊是诡异的笑。 年轻力壮的男护理上前拉人,其他的病人则围成一圈,拍着手,孩童一般地笑着叫好。 阿衡后退一步,撞到希,转身,带了惊惶。可那少年神色却异常平静,没有任何表情,或者,空洞得读不出任何东西,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郑医生是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很干净,是个温和的人。他喊他的名字:“希。” 希只低头看着他的“家”,并不理睬。 郑医生笑了笑,看着阿衡:“你和思莞?……” “兄妹。” 郑医生点头:“怪不得呢,长这么像。以前都是他带希来,今天换了你,想必是和希极信任亲密了。” 她只听到了前半句。以前,都是思莞带希来,那爷爷和李警卫呢?他们为什么没有来过,难道是怕有损家的家声…… 阿衡心有些凉。 郑医生似乎看穿了阿衡的心思,有些不自然地解释:“老公务繁忙,但每次一定会打电话,细细询问。” 阿衡苦笑,有打电话的时间却没有时间带希看病吗?怪不得,希会被关在家中,整整半年…… 整整半年,甚至连辛家都瞒着。 她看向希,希却只垂着头,黑发贴在额上,隐隐遮住了明媚的大眼睛。 阿衡握住他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气,希一痛,抬眼,狠狠推开了她。 阿衡怔忡,她也是可以成为……伤害希的人吗? 郑医生叹气,拿起医用手电检查了希的眼睛,又用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少年的眼睛只有迟缓的跟随,一点也不敏捷。 郑医生皱眉,问阿衡:“他这几天都是这样吗,对任何东西都没有注意力?” 阿衡点头,指了指少年左手心攥着的东西:“除了这个。” “这个,应该就是诱发希再次犯病的原因。”郑医生略微思索。 阿衡凝目:“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癔症是病人受到严重的刺激后,无法自我保护或者排遣悲伤时,而不断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将自己陷入假想的安全状态中。一旦有对其心理的刺激因素出现,或者说,他所认为的不安全的情形出现时,会表现出歇斯底里的状况。”郑医生顿了顿,“当然,也有一些病人是陷入角色扮演,因为自己无法排遣过往的悲痛,而变换角色对自己进行虐待惩罚。” “希,就是这样。”郑医生低头翻看希的病历,“但是,他不是简单的某一种情形,而是两种并发的病症。所以,如果你抢走他左手拿着的东西,会让他觉得非常不安,甚至会攻击别人,这个东西也就成了他情绪不稳定的诱因。而两年前,他出现的第二重人格……” 阿衡打断了郑医生的话:“什么是第二重人格?” “第二重人格就是他扮演的角色。”郑医生笑了笑,“有时病人的表演比话剧演员还要逼真。希两年前,也是一直坚持认为自己是丢了水晶鞋的辛德瑞拉。” 他站起身,对着阿衡微笑:“对病人催眠治疗需要绝对的安静,现在,麻烦你到接待室稍等。” 走出医院的时候,傍晚的阳光正是好看,流沙一般的金色,温柔了影子。 郑医生下了结论:这一次,希的第二重人格是匹诺曹。他说自己不敢说真相,鼻子每天会长长一厘米,得不到家人的谅解,回不了家。 而后,他有些奇怪,问她:“阿衡是谁?催眠的时候,希提到这个人,哭了。” 天武综合医院所在的街道有些偏僻,她牵着希的手,一直没有看到出租车。来时,心中一直想着其他的事,也忘了记路。 “希,你乖乖站在这里,我去路口拦车。”阿衡笑眯眯,松了他的手,“不要乱跑,知道吗?” 希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了头。 等到她回来时,却不见了人。 脑中,一片空白。 “……”张了口,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她疯了一般,绝望扑面而来。 转身,四周只有一些小胡同,纵横着、交错着、沉默着。夕阳下安静的影,似乎也忽然晃动起来,森然的,像是嘲笑着她,迎面扑噬而来。 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终点,她一直向前奔跑着,逆着光,仿佛每跑一步,就离黑暗愈近,却没有别的选择。 很累,很累……比第一次希失踪时熬了两天两夜还要累…… 她跑不动了,立在了青色的墙瓦下。 古老的巷子,破败腐朽的味道。 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声音:“拨浪鼓,小面人儿,昆仑奴,买给孩子啰……” 胡同的十字巷口,是挑着货担的卖货郎,轻轻缓缓地晃着小牛皮缝的拨浪鼓。做工粗糙的各种面具,在夕阳中刺痛了她的眼。 那个瘦削的身影,蹲在货担前,略带天真的面容,阳光中,是晒暖复又凉了的黑发。 她走到他的面前,一瞬间,泪流不止。 忽然间,左边的心口有些麻木,它扬扬得意,觉得自己在跳动,可是,阿衡却觉得,割去了,不跳动了,也许更好一些。 “希,我猜,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有多痛。”即使有解药,也无法恢复的痛。她圈着他在怀里,眼睛红得可怕。 她弯了腰,身影覆在他的影子上,拥抱了,再也不想放手。 那个像孩子一般的少年,头发是浅淡的牛奶清香,在她怀中,安静了,声音模糊含混的,单字的音节。 “面具,家,也有。”他对着她说,声音很认真吃力。 阿衡有些颤抖。他还记得,家里有他们一起买的面具。 他轻轻推开她,眯眼,指着货担上琳琅的面具。 阿衡站起身,挑着货担的生意人却笑了:“这个孩子,跟了我一路,一直看着面具。” 她笑,抹了眼泪:“师傅,我买。” 掏钱的时候,少年却突然拉了她的手,疯跑起来。 阿衡吓了一跳,跟在他的身旁,被他拉得跌跌撞撞。 “希,你要去哪里?”她问他,风在耳畔,声音也要随之远去。 这个少年却并未回答,一直一直跑着。 天桥,绿树,公园,街道……每一处,远了,近了,远了;模糊了,清晰了,又模糊。 左手,是他的“家”;右手,是希的阿衡。 她的左手,一片淡凉的温暖。指节弯弯曲曲,贴紧了,没有缝隙,似乎,就要走到不确定的哪里,没有彼方,没有终点。 停止的时候,她的面前,是一扇门。 没有门牌号。 他微微扬了面孔,轻轻的音调:“家,你。” 他知道她不记得路,却不知道,为什么知道。 阿衡笑,没想到希会带着她跑了回来,她看着他,温柔纠正:“这是你的家。” 希摇头,大眼睛纯洁清澈:“你的。” “那你的呢?” 这个孩子,却抱着头,痛哭起来,五官几乎挤到一起。 “我坏,阿衡讨厌我,家,没了。” 郑医生对她说,希的病厉中,还写着,失语症。 他会慢慢地,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 章节目录 第48章甲之蜜糖乙砒霜 > 春日,天气稍暖,希不知冷热,阿衡帮他换了冬衣,又添置了几件春衣。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身上的新衣服,问他:“希,你喜欢这衣服吗?” 希不知道,手抓住袖口使劲吸了口气,小小含混的声音:“香。” 呵呵,阿衡笑。这样天真,多么讨人喜爱。 “放衣服的地方,揉了甘松香。”她笑,明知他听不懂,还是依旧把每件事说给希听,这样,不会寂寞。 三月之约,过了三分之二。希的话越来越少,连郑医生给他做催眠的时候也不大能进行下去。大半的时候他面对着郑医生发呆,或者无助得像个孩子一般哭泣。 终于,心理治疗走到了绝处。 郑医生现在常常对希用两种药,氯丙嗪和盐酸异丙嗪。粗的针管,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注入希青色的血管中。 她亲眼看着他,从哭泣变得安静,宛若木偶。是了,是他口中说的匹诺曹,只有眼中的泪痕未干,弄花了整个面孔。 她帮他擦脸,他却轻轻靠在了她的身上,熟睡起来,柔软的呼吸,孩子般的纯洁。 她说:“郑医生,能不能不用这些药。希每次用完了,饭量很少,半碗米而已。看起来没有生气。” 郑医生笑:“不用,他就有生气了吗?” 阿衡点头,郑重道:“是呀,不用药,我喂他吃饭,他会乖乖地吃一整碗。而且,我和他说话,他会和我交谈。” 郑医生摇头:“说的又是孩子话,最近我检查希,他的失语症已经很严重,怎么可能和你交谈。况且,你也说了,是你喂他吃,而不是他自己吃。他自己的话,恐怕已经不知道怎么吃饭了。现在,他连惯性的记忆都在慢慢消退,知道吗?” 阿衡轻轻拍了趴在她腿上熟睡的少年,笑了笑:“像小猪崽子一样,睡吧睡吧,睡到天荒地老,不醒的话,就把你扔给卖小孩的。” 那一日太阳甚好,搬了小板凳,她把他放在门外榕树下。 阳光暖暖的,树影遮住了许多光线。他伸出手,放到树影外,触碰到阳光,热了,再缩回,专注了精神,像极有趣的游戏,乐此不疲。 阿衡微笑,转身回房准备午饭。她悄悄地,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离开。 她揉着面,手中指缝满满的都是面粉,忽然听到门外有炮响。近些日子,院子里的孩子不知从谁开始放陈炮玩,吓吓大人,调皮极了。她吓了一跳,想起希,未抹手就走了出去。 希被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围成一团。嬉笑的声音不断,隐约是个顺口溜,傻子、疯子,这样的满口嘲笑。最童稚的声音,最残忍的话语。 阿衡生气了,沉了眉眼:“你们在干什么!” 一群小孩子见阿衡来了,也就做做鬼脸,疯跑离开。 希的脚下是红色的炮纸,细碎的,还有硝烟的味道。他低着头,双手捂在眼前,全身发抖,想必是被炮声吓到了。 她迟疑着,轻轻开口:“希。” 那少年,抬起头,红了的眼睛,看到阿衡,一瞬间皱缩了眉眼,头抵在她的身上,哇哇大哭起来,抽噎着,拽着她的衣角,始终不肯放手。那样子,委屈连带着撒娇,丝毫不加掩饰。 思莞很着急,看起来,比她要焦急很多。 她知道,爷爷应该下了决心,三月之后准时告诉美国那边。阿衡也想过这件事,但是心中反而觉得高兴,如果爷爷和爸爸、妈妈都回来照顾希,有了亲人,希的病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阿衡心里清楚,希的痛楚,是在父母身上。小的时候,他的小伙伴都有父母,只有他没有。所以,平时性格虽然高傲孤僻,但对长辈总是有一片孺慕亲近的心,对爷爷也是孝顺得不能再孝顺。 母亲闲时同她讲过,希八岁的时候,爷爷生了病想要吃拐果。但这种野果长在山中深处,很难摘。老人不忍心麻烦手下,希却失踪了两天一夜,跑回来的时候,脸上手上都是伤口,两只小手捧着一捧拐果,衣服脏脏破破的。问他去了哪里,他不肯说实话,还被老人打了一顿。 希此人,生平最怕鬼神,让他待在山中两天一夜,又该是怎样的孝心? 母亲也说过,别看现在希对她最亲,以前,当作母亲孝顺的却是林若梅。只是兴许这两年若梅去了美国,他同林若梅似乎生疏许多。 当作母亲孝顺吗…… 那个人又回报给把她当作母亲孝顺的孩子什么东西…… 她问思莞为什么这么焦急,希的父母都回来,不好吗? 思莞却苦笑:“希只有这一个爸爸妈妈,但是希的爸爸妈妈却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 阿衡皱眉:“都是亲生的,不是吗?” 思莞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希出生的时候,伯母因为和伯伯闹离婚,难产大出血,差点要送命。虽然夫妻俩后来和好,但是伯母一直不喜欢希。后来伯父伯母出国,却独独把还没有断奶的希留给爷爷,又是为什么?虽然是亲生的,但是,比起希这个差点让她丧命的儿子,美国的那个,恐怕更亲。” 他继续,横了心:“阿衡,你知道更亲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到关键的时候,如果必须舍弃一个的话,这个人,必是希无疑。如果,他们知道希得了癔症,而且心理治疗、药物治疗效果都不大……” 阿衡从头到脚,像被人浇了冰水。 思莞闭了眼:“要是爷爷还好些,但是怕老人家受刺激,伯父伯母肯定不会告诉他。要是这样,希会被送到医院强制住院。” 强制住院?只有编号的病人看着鲜血笑着拍手的情景缓缓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问思莞:“我该怎么做?” 思莞叹气,揉了揉阿衡的头发:“你姓温,他姓,家权势不亚于温家,若要温家女儿养着家儿子,你说传出去会有多难听?你说爷爷会不会允许?你说家会不会允许?阿衡,你能怎么办,你只是个孩子,你还能怎么办?” 阿衡哭了,回家拉着希的手:“希,你的病快些好不行吗?” 我知道我们希很乖很乖,不会打扰别人的生活,可是别人不知道,又该怎么办? 希的父亲回国的那一日,是五月份的一天。 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男子,身材很高大,长得很好看。他的行为做派很优雅大方,跟温家人关系不是十分亲密,至少比起爷爷对温家,是差远了。但是,带了许多名贵的礼物,说是孝敬温爷爷的,还有许多好看时髦的衣服和名牌香水,尽数送给了她。 他笑着对她说:“阿衡,这些日子,希麻烦你了。” 阿衡怔怔地看着他,心里空荡荡的:“你笑起来和希很像。” 爷爷看着她,当着外人并不说话,但脸色变得阴沉。 希躲在她的身后,大眼睛偷偷看了看眼前的男子,毫无印象,便低头,摆弄起手中的银色七连环。 这是阿衡刚刚买给他的玩具,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把门牌从他手上哄了出来。她笑眯眯地指着门前空空的一片,对希说:“希,咱们家光秃秃的一片,很难看呀,别人家里都有门牌,就只有我们家没有,要是没有你带路,我看不到门牌号,迷路了怎么办?” 他迷茫地看着她,想了想,半晌,犹犹豫豫地把左手中的门牌递给她,然后,低了头,揉着鼻子,做出很疼很疼的表情。 辛达夷翻白眼小声嘟囔:“哄小孩儿很不厚道的呀,温衡,不过,也就是你,才能让希……” 后面的话,他终究说不出来。 只有阿衡能让希破例,无论是生病前或是生病后又如何呢?隔着两个姓氏,比起这个世界最遥远的距离又差多少…… 希的父亲叫定邦,与温衡父亲的名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或者,本就是两家商定后取的名也未可知。兴许,是要他们做兄弟的;兴许,还是想要让他们的儿女结发百年的。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 父看着阿衡的眉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阿衡是个好姑娘,和希玩得好,我心里面很高兴。” 温老也找台阶:“是呀,孩子们感情好,是好事。” “只是……”父铺垫着开了口,“眼下希生了这样的病,情绪激动,恐怕会伤了阿衡,我想……” 阿衡的声音有些大:“不会的,希从来不伤害别人!” 父讪讪的,不知说什么,轻轻抚了希的头。 希不舒服,用手扒开,又往阿衡身后躲了躲,露出大眼睛,生疏乖巧的模样。 父碍着温家终究无法说些别的,便说了些客套话,离去。 温老却把阿衡叫进了书房。 阿衡嘱咐希,让他坐在沙发上玩七连环。 老人的神色有些难看:“阿衡,你和希的感情好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只是,我们是外人,不便插手别人家的家事,你明白吗?” 阿衡垂了眼:“爷爷,我照顾着希,不让他去精神病院,不成吗?” 温老带了怒气,呵斥:“胡闹!他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要上学,能有多少精力伺候他?我的孙女,前程大好,怎么能被别人给毁了!更何况,他长成那副样子,又生了这样的疯病,刚生下来就差点要了亲生母亲的命,根本就是天生向家讨债的!咱们温家,从以前到现在,从没有对不起他们家的时候,虽然他们家对我有恩,但这么多年,该报的也都报够了。他们家的债,我们家又哪有能力去还!” 爷爷第一次,在她面前,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而毫无转寰的余地。 美貌、无福、祸及父母,希已经……罪不可赦了吗? 阿衡笑不得,哭,更哭不得,站在那里,眼前已经一片灰色。 她走了出来,却看见希站在门口,手中的七连环掉在了地上。 阿衡弯腰去捡七连环,眼泪,却一瞬间,掉了出来。 看着少年脚上的红色帆布鞋,她捡起了七连环,何其艰难,站了起来,笑眯眯地递给希:“怎么站在这里?” 他不说话,又握着七连环,手指晶莹宛若透明,轻轻触到阿衡的眼窝,小声开口:“水。” 阿衡牵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干净纯真,明明毫无情绪,却又似乎有一丝迷惑。 她笑:“这么笨,是眼泪,不是水。” 他学她的样子,隐忍着、微笑着,惟妙惟肖。 她叹气:“希,你想学着我掉眼泪吗?笨,眼睛会疼的。” 况且,什么都不知道的你又怎么能模仿出来? 那是眼泪,为了你而流。 你不为谁,又怎会流泪? 他望着她,继续微笑,模仿那样的表情,难看得不得了的表情,想哭还依旧隐忍着的表情,缓缓地,却掉了眼泪,汹涌的、悲伤的。 她诧异,却还是笑,宠溺着、温柔着:“真像。” 他也笑,模仿她上了瘾。 她只知道,得了癔症的病人,有很强的模仿能力。 却不晓得,得了癔症的病人,偶尔也会清醒。 父只说是请了假,看样子并没有在家长住的打算。 阿衡同父交谈,语气几乎低入尘埃,她说:“希不会伤害我或者别人。伯伯,你相信我,即使带他回美国,也不要把他送进医院,他的病不到那种程度,那里是个……不适合希生活的地方。” 她的语气恳切,他不说话。 家中有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前,长得很是茂盛,平常都是阿衡打理。 希却站在仙人掌前,低头摆弄着七连环。 忽然,他大声尖叫起来,情绪看着十分激动。 阿衡、父走了过去,希却连根拔起仙人掌。仙人掌,密密麻麻的、坚硬的刺,一瞬间刺穿了指肉,满手都是鲜血。他抓着仙人掌,看着阿衡,满脸悲伤决绝,砸了过去。 阿衡看着他,呆呆的,忘了躲开,仙人球顺着她的裤脚划过。 她说,我们希是好孩子,不会伤害别人,尤其是我。 她说,伯伯,你相信我,不要把希送到医院。 于是,他把她的誓打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虽然好听,却实在是天大的悲剧。 尤其是,只有一个人,妄想着天长地久。 章节目录 第49章永恒时光一件事 > 希离开了,她亲眼看着那车绝尘而去。他去了哪里,已与她无关,她不再想知道。 终于,连她也抛弃了他。 希,这就是你想要的,对不对?我给了你,你是否就是快乐的? 送定邦回美国时,她笑着对那个男人说:“伯伯,您尽管回美国,我把东西搬出来之后,钥匙会邮寄过去。”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沉重和不忍。 而那个女人,背着所有人,却对着她耳语。她说:“温衡,多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梅花的清香,海珍珠的流彩,那笑意真是温柔。 阿衡淡笑:“你不会忘了,我手里还握着什么吧?” 林若梅笑,眸光甚是慈爱:“如果我说,你现在拿着的东西,在陆家面前,一文不值,你信不信?” 阿衡的心像被人刺了一下,轻轻开口:“无所谓了。” 所有的东西,都无所谓了。 她的坚持和决断,像一个笑话。 从过去走到现在,是笑给别人听;从现在回溯到过去,是笑给自己听。 不过,一场大笑。 思莞帮着她收拾东西,温家的人,住在家,又算什么? 辛达夷得知消息,冲进家。抓住阿衡的手腕,他红着眼咬着牙,那模样几乎要杀人。 “为什么?!” 阿衡的眼中没有波澜,平静地看着他,几乎要笑:“什么为什么?” 这个少年虽然一向鲁莽,但对自己的至亲好友却总是宽和忍让的。他习惯于珍惜每一段友情,所以,不至万不得已,不会对朋友说一句狠话。眼下,他却是真的生气了,攥紧了阿衡的手腕:“阿衡,你他妈真够朋友!那是希,希!不是一只猫,不是一只狗,不是你喜欢了逗两天、讨厌了就可以扔了的东西,那是一个大活人!” 思莞皱眉:“达夷,你乱说什么?” 辛达夷横了浓眉:“你他妈最没资格说话,给老子滚开!你他妈的抱着你的温姓过一辈子吧!”他是大大咧咧一点,但没心眼不代表没脑子! 思莞一张俊脸阴晴不定,但是修养好,忍住了。 阿衡甩开了辛达夷的手,微笑着开口:“达夷,别闹了,我这里很忙,你先回家,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辛达夷怒极反笑:“好好!这就是希捧在手心里的人!你倒是好,安静得很,高贵得很!” 阿衡淡笑:“辛达夷,你这么好,怎么不拦着伯伯?把希留下了,不正合你的意,皆大欢喜吗?” 辛达夷怔住了。 为什么两年前不能,两年后依旧不能?这样说,好像他做得了主,决定什么便是什么。 半晌,少年莽莽撞撞,红了眼眶:“老子倒想!可是,除了你,别的人再好又能怎么样!” 属于她的东西,陆陆续续,搬得差不多了。 她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没有树影,阳光最好。 思莞看了她住的房间,有些愧疚地开口:“阿衡,让你受委屈了,我记得你最厌烦阳光的。” 阿衡笑了笑,不作声。 那一日,有个人,笑容那么温暖:“阿衡,你喜欢阳光,喜欢黑色白色冷色,对不对?对不对?” 多么久的事了,几乎记不清了才对。 思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得酒窝深深:“妈妈在家给你布置好了房间,等着你回去。剩下的杂物,过些天再来收拾。” 阿衡看了一眼墙壁,兔耳小人早已不甚清晰,微笑了,转身:“走吧,回……家。” 以前,总是觉得这房子满满的,很吵很闹,现在看起来,原来是错觉。 她回来了,母亲很高兴,拉着她的手,家常话说个不停。她觉得自己一向孝顺,顺着妈妈的话,把她逗得笑逐颜开。 思尔脸色不怎么好看,瞪了她好几眼。 有些场景,反了过来。不久之前,她也是这样嫉妒地看着妈妈和思尔的。 之前,在乌水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成熟,很像大人,能帮阿爸阿妈的忙,能照顾在在。来到这里的几年,又何止比之前成长一星半点? 求之不得,而,无欲则刚。 她看着思尔,也学会了在母亲面前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但是,人后,却没有学着她放手。 温思尔功夫只做足半套,她要做,则是做起全套。 人前有明眼人看着,人后有聪明人看着。她厌恶了仅仅得到爷爷、哥哥的一星半点怜惜,在温家,她要变得举足轻重。 温思尔冷嘲热讽:“温衡你装什么乖巧,假不假?” 阿衡笑得山明水净:“是啊,我不装着乖巧把你赶出温家,又怎么过意得去?” 思尔小脸一沉,冷哼一声,钻进温思莞房间。 阿衡依旧笑眯眯。 温思尔会钢琴、会芭蕾又讨温家的欢心,她温衡是做不到。但是,温衡次次年级前三,性格乖巧流着温家的血,你温思尔又有哪个能做到? 同是姓温,谁又比谁差多少? 不晓得,自己此刻的争是从何而来,正如不清楚当时的不争是由何而起。 人是会变的。 离上一个三月,又过了一个三月。八月的天,已经很热了。 思莞总是看着她的脸色,有些尴尬地提起那个人,小心翼翼地说着他会什么时候去探望,然后委婉地问她:“阿衡,你要不要去一趟天武医院?” 父怕把儿子带到美国老人承受不了打击,还是把希留在了天武医院。 阿衡脸上带着三分笑意,边做物理题边开口:“等闲了吧。” 等闲了,再把自己变得不闲,然后再等闲了吧。 小虾就要升高中,每每眼泪汪汪地问她那个人在哪里。阿衡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疯了,然后不知道死没死。想去找他,先把自己弄疯了再说。” 小孩儿会立刻闭嘴,埋头苦学状。 辛达夷则是拿鼻子跟她说话,哼来哼去。陈倦连踢带打这厮,也未见成效,只讪讪来了句:“阿衡,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 在抛弃希这件事上。 这句话,他自然不会说,虽然,由他看来,事实就是如此。 阿衡却只是笑。她怎么有苦衷了,怎么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这个世上,无人不冤,无人不苦。佛祖眼中,众生皆有罪,皆可怜。善哉善哉,这样说来,她应该就是有苦衷的了。 班上同学笑她:“温衡是准备成佛了?” 阿衡也笑,摇头:“不行,不行,现在小僧吃荤,每顿无排骨不欢。” 辛达夷竖起了耳朵,神经灵敏度绝对一流。 肉丝亮了眼睛:“你现在吃排骨啊?” 阿衡笑眯眯:“是呀是呀,现在已经吃出酸水了,再等两天,吃恶心了,这辈子一口也不沾了。” 她磨蹭了三个月,钥匙也没寄到美国。每个星期,拖一次地,拿些漏掉的东西回去。下一次,擦桌子,又能发现属于她的东西,真是惊喜连连。 思莞脸皮薄,私下问她,已经磨蹭了三个月,预备什么时候还。 阿衡眯眼:“爷爷很急吗?那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好了。” 思莞苦笑,可不敢让爷爷知道,他会掐死伯伯的。这样的大事,虽然是为了成全一片孝心,怕把儿子带到美国老人承受不了打击,但是到了爷爷眼中,心疼孙子,猜忌起儿子,伯伯这罪名可大发了,简直其心可诛。太上皇一生气,再一生病,他们这些小的也其心可诛了。 阿衡笑眯眯,所以,你就让我慢慢整嘛。 思莞纳闷,这般小无赖的样子,跟谁有那么几分相像,忽而想起了老一辈口中的夫妻相,晴天霹雳,雷死了自己。 他犹豫了又犹豫,斟酌了又斟酌:“你真的不去看希?他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每天吃不下饭,吐了许多次……” 说到最后,自己说不下去,红了眼眶。 阿衡看着他,冷静开口:“你想哭吗?忍了这么久,不辛苦吗?” 温思莞永远是最决绝、又最情深的那一个。 千百万手段,好的坏的,只为了一个人。 最初的,从那个人身边抢走林弯弯,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让那个人发现,碍于兄弟情分,那个人势必会死了心,这是其一;其二,与陆流保持联系,若有似无地提及那个人有喜欢的女人,当然那个女人最好叫温衡,防患于未然;其三,如果她没猜错,他兴许还有一些,把那个人顺势留在医院,也留在他身边一辈子的想法。 这种心计手段,如果不是辛达夷在思莞身旁待的时间长,看得剔透,她这样笨,可猜不出。 直至今日,他依旧继续在隐忍,实在是卧薪尝胆,为人所不为,做人所不能,她自叹不如。 思莞垂眸:“我不后悔。” 阿衡笑出八颗牙,温文尔雅:“这样最好。” 老钢琴依旧在楼下,蒙了灰,早已破旧不堪,每一次清理房间,真是碍眼得很。 “思莞,搭把手,把钢琴抬回阁楼吧。” 思莞看了眼钢琴,有些诧异:“这个,不是希钢琴启蒙时买的吗,多少年了,怎么还留着,不是早就该当废品卖了吗?” 是呀,不但没卖,还能弹《小星星》《圆舞曲》呢,只可惜是五音不全版的。 阿衡极少去阁楼,因为那里实在太乱,放的大多是那个人幼时的玩具,变形金刚、赛车、小三轮以及据他说画失败了的作品。 为了把钢琴抬上去,少不了要整一整,不然根本塞不下。整起来乌烟瘴气的,满是灰尘,害得阿衡思莞咳个不停。 她蹲下身子收拾那些画纸,有一张压在了小三轮的轮下,好不容易搬开小三轮,车后面却有一幅黑布盖着的画作。 藏得真是隐秘,真不愧是那人的小狗窝。她要是不仔细整,确实想不到小阁楼也是山路十八弯。 撩开黑布,眼睛却一瞬间被刺痛。 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黑暗。 一半,明如金锦,圣光明媚;另一半,漆黑若墨,寂寥残破。 一半是朝阳,一半是残月。 光明中,伸出一双手,温暖柔软,指节清晰,略有薄茧,十指张开,面朝黑夜;黑暗中,也有一双手,比那一双大一些,冰冷一些,带着黑暗的雾气,即将消失,却与那一双温暖的双手努力相合,期盼着,慢慢靠近着,只差一步,毫无缝隙。 右下角,是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朝阳。 下面注着小字:如果凡·高和阿衡一起吃最后一块面包,一起饿死也不会自杀了吧。 温老在不久之后,收到这样一封信。 爷爷: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上天保佑也是最后一次。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按照您的吩咐努力做一个温家人,人前无私人后自私,人前坚强人后哭泣,人前吃亏人后赚回,人前聪明人后……依旧聪明。 孙女愚钝,揣摩了整整三月有余,却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心中十分惭愧。 爷爷生平,最厌恶的人就是希。他几乎毁了爷爷一直悉心栽培的思莞,所幸,希离开了。但是现在,孙女观察哥哥,并未与希疏远,实在是辜负了爷爷。孙女自知是温家不肖子孙,为了拯救哥哥,愿意带走希,让思莞免受这“美貌无福祸及父母”之人的荼毒。 希容貌异于常人,而孙女相貌平庸,跟他在一起,刚好消解了他的美貌;希自幼,父母不爱,年仅十五,遭人残害,无处可诉,生平两次,得了癔症,药石罔效,实在是无福,而孙女幼时有养父母疼爱,长大后又有生父母怜惜,平时生活琐事,事事都顺心,刚好是有福之人,或许可匀给他几分;希出生时生母难产,几次抢救才得以生还,的确祸及父母,但孙女这次带走希,却是对温家有益处,不敢说福及父母,却总算能消弭希几分罪过。不知,爷爷以为如何? 从此之后,爷爷不必费心寻找,孙女会休学。既然没有好的前程,在外自然不敢自称温家子孙,不会有损爷爷的盛名,爷爷请放心。 希一日病不好,孙女便一日不回家。孙女愚笨,无法三心二意,永恒时光,只做这一件事。 或许生计艰难,有朝一日,不能维生,孙女和希一起饿死,也一定不让他祸及他人。 不孝孙女温衡八月 章节目录 第50章什么等同了什么 > 阿衡去接那个人的时候,被爷爷逮个正着。 老爷子铁青着脸瞪着她,在医院门口看了半天。怒火中烧了,恨不得把信扔到她身上,只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教的好孙女!” 思莞在一旁使眼色。 阿衡抿了嘴,微笑:“爷爷,您生我的气了?” 温老扫了一眼身旁的思莞,心头有些无名火。阿衡这么乖,却能写出这么要挟他的绝情信,左右还是和这个臭小子脱不了关系。 他是存了私心,想让希离思莞远一点,但是却并非存了恶意。到了孙女眼中,竟然大恶不赦了。 小孩子心思单纯,未经大人引导,把事情弄拧了,绝非他的本意。况且,孩子已经在信里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你先回家。”老人想了想,对着思莞开口。 思莞讪讪,摸摸鼻子,担心地看了阿衡一眼,乖乖离开。 “你还真准备跟爷爷玩这个,带着希离家出走?”温老见思莞远去,叹了口气,看着孙女的眉眼,有五分和亡妻相似,语气也软了下来。 阿衡凝着小脸,噘了嘴:“爷爷反正只疼思莞不喜欢我。我正好和希做个伴,不碍您的眼。”这番孩子气,她在温老面前,还是第一次。 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又是孙辈,老人听着听着几乎有些想笑了,也真笑了出来,骂道:“我要是真不疼你,你拿封信也就吓唬不住你爷爷了!” 阿衡微笑,带了小小的讨好:“本来就没打算吓爷爷,我是真要带希走的。” 温老冷哼:“你是真孝顺!” 阿衡只笑,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写那封信,所想的,从一开始就是双赢的局面。她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动过念头,想着和希一起分食最后一块面包,饿死也是好的。但是,她受得那份苦,希自幼娇生惯养,又怎么受得了。 “算了算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小东西。”温老叹了口气,哭笑不得,“我一会儿找人给小希办出院手续,家那边由我去说,你去把他接回家吧。” 阿衡的眼睛亮晶晶的。 老人无奈,笑着摸摸孙女的小脑袋:“你握着家的钥匙三个月没还,真当爷爷老糊涂?” 阿衡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白净的面庞上带了难得的窘迫。 温老正了颜色,认真对阿衡开口:“既是你选的路,后悔了,也没有退路,知道吗?” 她去接希的时候,满眼的白色,看起来,眼睛实在有些痛。 三个月,实在不短。她的战役,迂回忍耐了三个月,最后终于大胜。 趴在窗外,那个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柔软而干净,蜷缩着身子,熟睡着。左手食指勾挂着七连环,银色的,在日光中闪着明媚萧索的光亮。 她几乎看得到背对着她的,被阳光打散的黑发。 阿衡走了进去,床头放着一杯水和一把药片,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这可真糟糕,都不是他喜爱的颜色,不晓得他平时有没有乖乖吃。他的呼吸很轻,安静的,是清恬的气息。 她抓住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点点相合,温柔地,而后,错了位,紧握,十指相扣。 已见青筋,骨细硌人。 他又瘦了许多。 仙人掌留下的疤,已变成一条条细索的暗痕,有些狰狞。 与凡·高的画着实有些不符。 所以说,生活不能假设,假设出来的,预料了结局,饶是皆大欢喜,却永远有一丝瑕疵。 她有些疲惫,看着他,安静的。没有白天黑夜,不停地注射药物,不停地睡眠,连梦都不会做。 希,你是否……想过阿衡…… 她轻轻晃着他。沉睡了的那人,由于药效,难以醒来。 她轻轻揽起他的身子,轻轻让那人靠着自己,双臂拥抱着,缓缓地拍着他的发,温柔的指温:“希,快些醒过来,我们该回家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也是这样嫉妒地看着她温柔地抱着哄着那个赖床的娃娃,她说:“宝宝,起床了,要上幼儿园了。” 他则是上手直接蹂躏娃娃:“呀,起来了起来了!老子都没这样的好待遇!” 她却笑。笨蛋,我也曾经这样宠着你,只是,你可曾记起? 他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温暖好闻的气息,睁开眼,迷迷茫茫地,看到一个人。 她的眼睛,那样温柔,带着倦意,似乎好久,都没有人这样看过他。 他揉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轻轻昂起了头,微凉的体温,浅浅的吻,印在她的眼皮。 痒痒的,软软的吻。而后,他像个小孩子,笑了起来,从她怀中挣开,天真而腼腆。 阿衡愣了,无奈,又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因为,三个月,足够他忘记她几千次,她端足架子训他,也是浪费口舌。 然后,她猜想,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散播爱的天使,把吻当作了任务。 于是,她也笑了,牵着他的手,开了口:“希,我们回家。” 他望了她一眼,却低着头晃荡起七连环,看着一个个小环,只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抬眼,爷爷和郑医生已经站在病房前。 她拉着他的手,他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认真地玩着七连环。 郑医生眼睛有些发亮:“难得,今天希这么听话。平常醒了,总是要哭闹一阵子。” 阿衡皱眉:“希受伤了吗?”她知道天武收拾病人的手段,不听话的,总要绑了,然后打镇定剂。 郑医生有些讪讪:“并没有流血。” 阿衡撩开希的衣袖,白皙瘦弱的手臂上,都是麻绳捆绑后留下的青青紫紫的瘀痕。 心里一阵疼,阿衡黑了小脸,礼貌上说了几句话,但是气氛终究冷了下来。 平常希磕了碰了,她虽然嘴上每每骂少年不小心,但是磕在了哪个栏杆上,碰到了哪个椅子,心底却总要诅咒那些椅子栏杆十遍八遍的。 阿衡向大人道了别,跟爷爷说了在外面等着,随即垂着头,一边诅咒郑医生,一边拉着希的手往外走。 温老笑了,怎么看不出阿衡的那点小心思:“小郑,孩子在家惯坏了,你不要见怪。” 郑医生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如果是她,我怎么会怪。温老可知道希每次哭闹些什么?” 温老摇头。他料想不出,病人实在反复,这怎么能猜得出。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阿衡,阿衡,阿衡……”郑医生喃喃,学着那人的语调。 他抱着头,瞳孔那样涣散,多么不舍得他的宝贝。不要忘了他的阿衡,可终究,渐渐忘却。 因为,他已经忘记如何说话。 所以,如何才能开口喊出阿衡。 她教他说话,他看着她,只是笑,大眼睛干净而无辜。 她喂他吃饭,指着排骨:“排骨,排骨,希,你最喜欢吃的排骨,跟我念,排——骨——” 希歪头,不说话,只张大嘴,咬住她伸过去的装了排骨的勺。 她拿着牛奶,故意不给他:“希,你的巧克力牛奶,牛奶,这是牛奶,念了才给喝。” 希看着她,迷迷糊糊地,却抢过了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着,喉头发出很响的响声。 阿衡抽搐了唇角,不是这样的声音。她想了想,和颜悦色,又教他:“希,希,希,这是你的名字,知道吗,——希——” 她拖长语调,念得很清晰好听,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 他有些茫然,然后,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乖巧地递给她剩下的半杯牛奶,忍痛割爱。在他的心中,牛奶和希是等同的概念,他以为阿衡要喝他的牛奶。 阿衡沮丧了,自暴自弃:“阿衡,阿衡呢?算了算了,你要是记得,我跟你姓。” 那少年想起什么,恍然大悟,笑得堆起半边酒窝,孩子气地拍手,轻轻地温柔低头,六公分的距离,浅浅吻上她的眼皮。 凉凉的、痒痒的。 阿衡等同于亲吻吗? 阿衡上学的时候已经不能带希,因为希开始害怕到人很多的地方。 除了一年固定的几场音乐会,温母并不忙,便在阿衡上学的时候把希接到家中照顾。她又买了一部手机给阿衡,如果希哭闹的话,会及时打电话给她。 温母总是笑,好像又重新养了一个娃娃。 思尔撇嘴,哪有这么大的娃娃。 思莞想起什么,有些怅然,望着阿衡,颇不是滋味。 阿衡心中对母亲十分感激,温母却笑着摇头:“十七年还顶不过两年,小希当真是个白眼狼。” 温母按着阿衡的吩咐教希说话,希却总是不理会,坐在电话旁,不眨眼睛地盯着。 铃声响了,龙眼般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抢着接电话,可总是陌生的声音。于是,他扔了电话,噘嘴,转身,留下一片灰色的阴影,十分之哀怨。 温母大笑:“我的宝哟,不是阿衡,你也不能扔电话呀。” 她来了兴致,教希记阿衡的手机号码:“136xxxx6196,宝,记住了吗?” 温母念了一遍,厨房里张嫂喊人,便停了,走到厨房。 回来的时候,希正抱着电话,笑得嘴几乎成了心形。 电话里:“喂,喂,喂,妈妈吗?喂,信号不好吗?妈妈,希不听话了吗?”那样温和软软的声音,正是阿衡。 温母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孩子欢喜天真的容颜,话筒中的另一端很远又很近,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 “没有,他很听话很听话。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乖乖地想着你。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念你的名字。” 可是,你就是你。 章节目录 第51章韶华转眼是此冬 > 思莞七月份独木桥走得极是顺利,被q大录取,学了金融,在大院里的各家孩子中,是一等一的尖子。温家脸上十分有光,连带的,大家看阿衡的眼光也热切许多。 原本阿衡以为,思莞饶是上大学也不会离开家的,因为这里有希。可是,他却收拾了东西,搬到了学校的公寓中。 他走的那一天,希还是躲在她的身后,大眼睛干净懵懂地望着思莞。 思莞伸出手,修长的指节,还带着阳光揉入的温度,想要触摸那个少年的发,却被他躲开,后退了一步。 思莞微笑了,漂亮的酒窝,阳光灿烂的眼睛,他走上前一步,不顾那个少年的挣脱,紧紧地拥抱了他。 然后,放了手,由着这个眼睛大大的少年重新缩回木偶中。 他说:“阿衡,我要试着‘戒毒’了。” 阿衡抬眼,望着他,目光温和。 思莞他,也要放手了…… 思莞微笑着,目光带着说不清的怜惜:“阿衡,你今年十八岁了,是吗?” 阿衡慎重地点头。 “你明年十九岁,后年二十岁,然后会走到三十岁,会结婚,会生子,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等到四十岁,会担心儿女的成长,会在工作中感到疲惫,会偶尔想要和同样忙碌拼搏的丈夫在林间散步;到了五十岁,儿女长大了,渐渐离开家,你会和丈夫彼此依靠,所谓相濡以沫;六十岁,含饴弄孙,享尽天伦;七十岁,坐在摇椅上,回想一生,兴许合上眼睛,这一生已经是个了断。” 思莞淡淡叙来,平静地看向希,眸中满是痛苦和挣扎。 阿衡抿抿唇,心中有些惶恐,明知思莞说的全都是她所期望的幸福,却觉得遗漏了什么。她脱口而出:“希呢……” “当你十八岁的时候,他十七岁;当你十九岁的时候,他十七岁;当你七十岁的时候,希依旧是十七岁。他这一辈子兴许都不会再长大,而你不经意,已老。你说,希还会在哪里?” 希笑颜中的七连环,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冷光,很晃眼。 她退了一步,微笑着牵起少年的手,指间若素,温软平和:“毕竟,他还活着,是不是?” 思莞轻笑,看着榕树下的两个身影:“阿衡,我现在试着,离开希,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朝,你觉得累了,或者,希不再依赖你,把他托付给我,好吗?” 高三开始了,小虾如愿以偿考上了西林,何爷爷身体本来虚弱,逢了喜事也硬朗许多。 mary讥讽:“装什么勤奋,你丫以为牛拉到西山就不是牛了?” 辛达夷拍案,撸胳膊:“郭老师,我不要和这个死人妖坐一起,他影响我学习,您老管不管!” 郭女士咳,装作没听清:“辛达夷,上课不要大声喧哗!” 男生群呸:“大姨妈,你他妈别拿天仙不当女神,八辈子修的福能和mary同桌两年!” 辛达夷宽泪,指:“老子早晚曝光你的性别,你丫等着!” 肉丝冷笑:“等着什么?等着你丫宣传大姨妈暗恋人妖不成反而甘愿当人妖的受啊?” 辛少愤怒了:“奶奶的,别说老子是直的,就是弯的,也是攻,并且总攻!!!” 肉丝嗤笑:“你攻?你攻冰箱还是游戏机?” 阿衡被口水呛到,憋笑憋得痛苦。 “总算是笑了。”肉丝撩了眼角,看到阿衡的笑颜,也笑了,眉眼如画,像极玫瑰花瓣。 不知道思莞那小子对她说了什么,整天愁云惨雾的,没有一丝笑模样。 阿衡微笑:“mary,我七十岁的时候,真的很想躺在摇椅上,什么都不去想。” mary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阿衡轻轻开口,闭了眼睛,唇角是温和的笑意:“我一直想要一个家,完整的,只属于我。我的身旁,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们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会学着做一个很好的妻子,很好的母亲。当他们快乐时,分享他们的快乐;当他们伤心时,把快乐分给他们。而当我很辛苦、很失败的时候,看到他们会觉得拥有了全世界。这样的家,才是我一直想要的。” 辛达夷转身,看了她半天,挑起浓眉,粗着嗓子开口:“这样,很好。” 阿衡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犀利而平静:“即使你们心中有许多不满,也是无法质疑这样的人生吗?只因为这是我选择的,所以无法也无能为力吗?” 辛达夷愣了:“难道不是?你的人生,别人怎么能替你妄下决定。” 天越来越冷了,似乎离冬天越来越近。思莞上大学许久,并未正经回家住过几天。 听mary说,他已经和林弯弯分手,那女孩要死要活甚至跑到家中闹,看到客厅中坐在母亲身旁的希,煞白了脸,一句话未说便离去。 阿衡送客出门,林弯弯看着她,眼中满是疑惑和难堪:“你不怕他吗?” “他”,是指希吗? 阿衡笑:“怕他什么?” 林弯弯恼怒:“温衡,我不是告诫过你,离希远一点吗?被他沾上,你一辈子都毁了。” 阿衡若有所思:“林弯弯,你真的是喜欢思莞的吗?” 林弯弯脸更煞白:“思莞长相英俊,温柔体贴,人又这么优秀……” 阿衡笑:“如果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再无挫折,对不对?”转眼,掩了笑意,合门,淡淡开口,“林小姐,再见,啊,不,再也不见。” 温妈妈摇头:“这样的女孩子家贸贸然跑到别人家,看着实在不像有家教的。你和思尔以后要是这样,我一定要骂你们的。” 阿衡挽住母亲的手臂,微笑:“妈妈,昨天我带希去医院检查,郑医生说希可能下一秒恢复,也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 温母叹气,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阿衡,你以后是要和你哥哥一样,念最好的大学的。” 阿衡点头,温和回答:“我会的。” 温母瞅着她半天,又看了沙发上的希一眼:“有我们温家在,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工作,都成。” 阿衡微笑:“我知道。” 做母亲的横了心,开了口,不忍却也硬下心肠:“你再大些,我和你爸爸会给你找个品貌相当的孩子,你看怎么样?” 阿衡望着窗外,天色已晚,起了身,紧紧握住希的手。 那人对她笑,满眼的天真无知。 “妈妈,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温妈妈摇头,不赞同她逃避的态度:“阿衡,这是你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除非你和小希一样,被时光挽留,永远不会长大。” 阿衡转身,满眼泪光:“妈妈,那我,长大了,嫁给希好不好?我不要儿子,不要女儿了,好不好?我不要摇椅了,好不好?” 这样,好不好? 希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迷惑。 缓缓的,有暖暖热热的液体淌过他的手心,一片濡湿。 灼热的温度,他缩回了手。 好痛好痛,不是鼻子,不是手,不是脚,不是眼睛,那是哪里?为什么这么痛?木偶为什么会痛?…… 她哽咽着,不晓得是欢喜还是悲怆:“希,你等我长大,我们一起结婚好不好?” 去年的时候,b市无雪。今年,却是一入了十二月份,就降了温。 思莞打电话回家,笑说:“天气预报未来几天都要大幅降温,后天初雪,你们可要赶紧加棉衣。” 阿衡微笑着,看希早已被她装扮成小熊模样,底气足了:“你放心,今年希一定百分百不会感冒。以前是他不听话,不好好穿衣服才总感冒来着。” 思莞沉默,半晌才开口:“那就好。” 他不舍得挂电话,东拉西扯。阿衡笑了,把笨重小熊拽到身旁,话筒放到他的耳畔。 希是看到电话就激动的,抱着电话,乐呵呵的。听着话筒对面絮絮叨叨,听不懂,就使劲用手拉围巾。好紧好紧,好难过……他像个孩子,拽着暖暖的向日葵围巾。 阿衡佯装没看到,为了防止他冻着,绕了这么多圈,依希现在的智商,想解开,实在是白日做梦。 小孩子憋得脸通红,还是解不开,然后,开始,用牙咬,咬咬咬…… 阿衡怒吼:“呀,希,不准学小灰!” 他不知何时,趁她不注意,和小灰臭味相投,每天学着小灰在毛地毯上滚来滚去,总是滚了一身的狗毛。所幸,没有过敏。 思莞本来叮嘱着希“你要乖,你要多穿衣服多多听话”,嘴皮子利索极了,突然被阿衡的吼声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手机啪叽摔到了地上。 通话结束。 阿衡纳闷,思莞怎么不说一声就挂电话了,可是注意力终究在希滴在围巾上的口水上,黑了小脸,拿抽纸擦沾了口水的向日葵。 无论是不是生病,这人口水一向丰沛。 然后,多年后,某人调戏某宝宝,做嫌弃状:“哎哎,媳妇儿,你看,他又流口水了,这么多口水,不知道像谁……”回眸,痛心疾首。 阿衡无语问苍天,是呀是呀,不知道是谁的优良基因,宝宝一天报废一条小毛巾,吐泡泡跟泡泡龙一个德性。 他不记得她的名字,教了千百遍的“希、阿衡”也不会念出声,就像是一个代号,在他的心中,隐约地有了无可替代。 这个模样,阿衡习惯了,预备着一辈子,就算是思莞来了,她也必然会拒绝托付。 希是一个宝,即便长不大,永远停滞在旧时光中,也只是她的宝。 她离贤妻良母的梦想好像又远了许多。 阿衡感冒了,头昏昏沉沉的,便把希送到了温家。传染了可是不得了。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套:“希,你乖乖在这里待几天,等我病好了就来接你。” 希学她,也笑眯眯的。 温母赶她回去,叮嘱她好好躺着,用温水服药。她在阿衡面前,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妈妈。 阿衡吸吸鼻子,昏昏沉沉,看着母亲微笑:“妈妈,要是我没有生病,很想抱抱你。” 然后,转身,挥挥手,在寒风中离去。 希意识到什么,哇地哭了出来,要去追阿衡。 温母拉住了他,抱在了怀中,小声哄着:“乖,宝你乖,阿衡只是生病了,你跟着她,她的病会更重的。”然后,想起女儿走时的那句话,眼角潮湿,又温柔地抱了抱少年。 阿衡,妈妈这么抱着你这么喜欢的希,可以等同于抱着你吗? 阿衡,这样,你会不会不那么辛苦…… 她缩在被窝中睡得天昏地暗,迷糊中咳嗽了,可是四周那么安静,那么放松,一点也不想要醒来。 她想要好好地睡一觉,就算是龙卷风来了,也不想醒过来。 她真的很累很累,是一种踩在棉花上,身体完全被掏空透支的感觉…… 黑甜乡中一片宁谧,这个世界,很温暖、很安全。放松了所有的力,只剩下指间,握着什么,却不敢轻易放手。 上天知道,丢了,凭她这点资质,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那是她认定的人,她为了他,放弃了最爱的摇椅。她不曾奢求他还会记起这样一个少女,可是,能不能不要让她丢了这样一个小少年…… 她醒来时,床前坐着一个人,伶仃的身影,紫红的毛衣,黑发垂额,明眸淡然。 是他。 她挣扎着起来,笑着问他:“你怎么跑过来了?是不是瞒着妈妈偷跑过来的?不听话!” 他看着她,眉眼依旧干净漂亮,可是,看起来,又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阿衡轻轻拉了拉他的手,却发现他忘了戴手套,指尖有些冰凉。捂住了,放进被窝,开始吓他:“又不戴围巾、不戴手套,冻着了,要吃很苦很苦的药,要打针,这么粗的针管!” 她比画着针管的粗细,少年的唇角却有了温柔促狭的笑意。 阿衡揉眼,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却把她抱起,小心翼翼的。 拉开窗,含着雾气的窗,一层冰凌结着的霜花美丽盛开,外面已然是白色的世界。 飘飞的雪花鹅毛一般悠悠落下,那是一年韶华落尽的余音,是白雪皑皑的时光的流淌。 初雪呀。 阿衡笑,在希怀中,有些不安。他抬起头那人却低了头,有些凉的半边面庞轻轻贴在她的脸上,缓缓地,泪水濡湿了整张面孔。 他许久未开口,此时,却沙哑着嗓子,干涩地发音:“阿衡,我回来了。” 阿衡,我回来了。 遵守诺,第一个,见到了你。 章节目录 第52章什么没有发生过 > 阿衡呆了,半晌,反应过来,心跳得极快,有些喘不过气,猛咳起来。 希把她放下,取了热水,带着十足的笑意递给她。 阿衡迷糊了,掐了掐自己的脸,自自语:“不疼,看来是做梦了。” 本来就知道自己的感冒极重,只觉得希入了梦中,看着他,心中莫名地欢喜。她拉住他的手,牵了牵,又抚了抚他的双颊,软软的。 呵呵。 阿衡笑了,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不晓得从何开口,只好看着他,不住地笑意温柔。 希认真地看着她,眉眼有了动容。 阿衡微微叹气:“唉,可见,我是真的很想你,希。”垂了头,眼眶有些发红。 那少年开口,嗓子荒了许久,声音嘶哑:“阿衡……” 阿衡揉揉眉心,笑了:“希,你不要喊我的名字,这样……我醒来,会不习惯的。” 虽然真的很想听到,但是,宁愿不要听到。 她一直努力着,想和那个像孩子一样的希一辈子平安喜乐。如果此生,再妄想着希亲口喊她一声阿衡,即使是梦中起了贪念,也是会遭天谴的。 阿衡想了想,推开他的手,闭上眼,淡了表情:“你还是,快些……走吧,以后,不要来我的梦里了。” 唇角有些发苦,是儿时中药的味道,现在记起,实在是难喝。 身旁一直是他淡淡的呼吸,清恬的,带着窗外寒雪的冷薄。 一直未散。 她睁开眼。那个少年看着她,后退了许多步,站在了远处,眸中沉沉浮浮,像极嫩绿的茶叶在杯中氤氲。 “阿衡,我想这样喊着你的名字。这小半生,我没有一刻这么想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我不明白这样难堪的、会骗人的自己回来有什么意义,可是,我回来就是回来了。也许初衷仅仅只是想要告诉你,当你想念着希的时候,希也在想念着你。” 他的表情很平静,居高临下。 慢慢叹出的哈气,却像是电流,瞬间击破她的耳膜。 然后,溃不成军。 她哭了,强忍着,连呼吸都无法顺遂:“希……” 她伸出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直到渗出血,疼痛回到感冒后迟钝的感官。 原来,不是梦。 她走到他的面前,用力地,把他撞倒在地毯上,呼吸埋进白色的绒毯中,下巴几乎要揉入他的颈间,压抑许久的委屈,躁动起来。 希手足无措,遭了突然的袭击,后背有些疼痛,可是,听到她的心跳,和他一同跳动着,酥酥麻麻的,终究,无力地垂下双臂,沉默地仰望天花板。 缓缓落下的,是泪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胸口有什么东西,滚烫的,不晓得如何对待方好。 “希,我真的很讨厌你。”阿衡咬牙切齿,嗅到他身上清甜的牛奶香味,含混,几欲落泪。 希瘦削的身躯微微颤动,可是,终究无话。 “下一次,你要是再敢生病,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再找到你。” 他愣了,轻轻闭上大眼睛,嘴角微微上翘,淡淡的心形,认真开口:“我会的。” “你就不能说我以后再也不会生病了!”阿衡磨牙。 少年伸出修长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她,后背痛得发痒,难以忍受:“好,我再也不生病了。” 那样平淡的语气,谈论天气一般。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了鼻音:“你要是撒谎了,怎么办?”问完,方觉不妥,这语气太亲昵、太哀怨。 希笑了:“阿衡,我这个人一般不骗人。” 阿衡点头,囔囔的鼻音:“是,你骗起人来一般不是人。” 她的感冒极重,全身软绵绵的,刚刚竟然能把希扑倒,实在是匪夷所思。 “咳,希,你的背不疼吧……” 她脸红了,理智重归,在心中不好意思地对手指。 希笑得狡黠:“女儿呀,我可以扑扑你,让你感受一下突如其来的外星风暴。” 阿衡猛咳,严肃道:“我现在生病了,是病人,你要体谅!” 希的大眼睛中映着阿衡,含笑,带了宠溺和揶揄:“我生病时,也像你这样不讲理吗?” 阿衡眯眼,望着他:“你不记得吗,生病时候的样子?” 希想起什么,白皙的面庞有些发红,含混回答:“除了一些片段,大部分不记得了。” 原来……不记得了呀…… “这样呀。”阿衡站起身,微笑着,拉他起来,“不记得也好。” 如若记得,知晓那句白首盟约,“不要儿子,不要女儿,不要摇椅,不要全世界,只要一个人”,希又该是怎样的尴尬…… 她慎重忐忑地说出的婚约,忽而感觉,像是人鱼公主变成的泡沫,美丽而终至虚无。 一切,仿似又回到了一年前。 好吧,或许,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总之,希呀,欢迎回家。 希痊愈了,郑医生下了结论,眼睛很亮很亮。他笑着拍拍希的肩:“一定很辛苦吧,摆脱另一个自己。” 希斜眼:“那个不辛苦,就觉得你们每次绑着本少扎针很辛苦。” 郑医生汗:“阿衡不是说你大部分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希摆手:“老子也不知道为毛,这段记得特别清。” 郑医生:“……” 辛达夷看到希,就傻笑:“美人儿,说句话。” 希抛了个白眼:“大姨妈。” 辛达夷泪奔,扑向希,痛哭流涕:“娘的,喊得好!再多喊几声!” 希嘴上骂着“你丫又疯了,都十八岁的人了怎么还是傻不拉叽的”,眸中却是温柔和纵容。 辛达夷只是傻笑,俩眼睛亮晶晶的。 希眼红了:“辛达夷,你丫滚一边儿去,老子刚在我女儿面前掉了一缸盐水,你别又招我。” 身后,陈倦笑得花开无声,揽住两人:“希,欢迎回来。” 虽然你不回来,太阳依旧照常从东方升起,地球依旧转动,但确实,有些寂寞呢。 希笑,大眼睛流光温暖,神气非凡:“哎哎,我就知道,你们离了我活不下去的。没有本少,连星星都不亮了吧。” 忽然想起什么,希挑眉:“达夷,肉丝呀,今天你们请哥哥吃饭吧。” 辛达夷横眉:“凭什么呀,你生病我们整天担惊受怕,怎么着也是你请吧。” 希皮笑肉不笑:“就凭你在我生病的时候,每天欺负我闺女!我告诉你,老子回来了,新账旧账一块儿算。” 陈倦撩了撩凤目:“那干我什么事?我对阿衡可好着呢,每天嘘寒问暖的。” 希拍案,唾沫乱飞:“你丫趁老子病重,乘虚而入,勾引我女儿,还敢说没犯错误?” 肉丝抽动唇角:“家哥哥,你不会是装病吧?” 事无大小,巨细靡遗,记得这么清,阿衡为什么会说他不记得生病时的事了? 可见,当局者迷。 生病了,又不是失忆了,阿衡那个傻孩子。 温家上下看到希病愈,泪汪汪的,连放了几挂鞭炮,一扫霉气。 噼里啪啦,轰。 放寒假回家的思莞待在家门外,被炮吓出一脑门子汗。 现在还没过年吧…… 他抬眼,漫天的雾气中,有一美人,倚在门框上,凝视着某一处,眸光专注而温柔。 他愣了,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到黑发黑眸的少女蹲在不远处,认真地捂着耳朵,山明水净。思莞脑中迅速闪过什么,行李从手中滑过,重重地落在地上。 倚在门框上的少年望见了他,含笑:“思莞,你回来了。”整整一年,他未喊过他一句思莞。 思莞上了台阶,怔怔地望向这个少年。依旧的瘦削,依旧的高傲,依旧的灵动,笑开了,依旧像个长不大的娃娃。 “希?”他迟疑着,试着喊着他的名字,全身战栗,无法动弹,模糊了眼眶,一瞬间却又疑惑了,不知自己为何舍得离开他。 希站直身子,平淡地晕开笑容:“阿姨念叨半天了,说你怎么还不回来。” 他,明明依稀在眉眼处清晰,却又像极了陌生人。 思莞上前一步,希上挑了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阿衡站在远处,眯了眼,雾气中,这两人站在一起,实在是好看。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患得患失,总是不受控制地去想一些她无法掌控的事。 思莞喜不喜欢希,她说了算吗?过去喜欢,现在喜欢,将来也许继续喜欢,她想这么多有用吗? 她能告诉思莞你不要喜欢希,你是男的,你和他一点也不相配吗? 与其对思莞说,还不如对自己说。 温衡,你不要喜欢希,你是女的又怎么样,你是女的就和他相配了吗? 思莞似乎有许多话想说,静思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看着希,目光深涩。 希心思百转千回,缓了神色,笑着拍拍他的肩:“大学好玩吗?漂亮姑娘多不多?” 思莞敷衍:“嗯。” 希语重心长,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小伙子,有喜欢的吗?” 思莞静静看着希的眉眼,那样好看,却没听清他问什么:“嗯。” 希贼笑:“这话你敢说,小心林弯弯和你拼命!” 思莞笑,低头,将手插进风衣口袋,不疾不徐:“我早就和她分手了。” 希愣,脑海中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怕戳到发小心窝子,咳了一声:“那啥,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思莞低声:“你找到芳草了吗?” 希微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思莞抬头,眸子里是阳光的和暖,唇角两个大大的酒窝:“没什么,我说,希,和我一起上q大吧。” 希继续微笑:“我的成绩你是知道的,耽误了一年,q大肯定没戏。” 思莞皱眉:“你非得今年考吗?为什么不缓一缓,毕竟这么多的知识……” 希双手背到后脑勺,含混地回答:“少了一些熟悉的人,高中会很无聊呀,大姨妈、肉丝、小变、二胖、大猫……” 思莞喃喃,达夷、陈倦,拉拉杂杂,班上的哪一个都提了,哪一个都说了,却独独漏了一个。 是太不重要忘了,还是太重要刻意不舍得说? 思莞眯眼:“希,你的病,为什么突然就好了?” 希伸手,有些费力地扒围巾,结果被瞪了,不远处,有个姑娘死死地盯着他的手。他讪讪,放下手:“会很突然吗?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和匹诺曹掐架来着。” 少年想了想,越说越兴奋,吹得唾沫乱飞:“那个家伙老嚷着鼻子疼,完全破坏了本少的优雅美丽形象,我本来心地善良,想着让让‘他’,结果‘他’太弱了,不禁打,大家又强烈呼吁着我回来,于是,我就回来了啊。” 思莞笑,微抬下巴,带着了然和淡淡的悲哀。 哪个大家?到底是哪个人每一天不厌其烦地喊着“希、希”,连睡梦中都未曾忘记,殷殷切切,温暖认真。 他曾经被自己的亲妹妹打败,狼狈逃走。 那个姑娘,曾经极度忙碌累到虚脱,连睡梦中都喊着希。 希呀希…… 然后,他亲眼看着,那个晃着七连环的少年忘记晃荡他的七连环,轻轻跪坐在她的身旁,笑得纯稚,歪头,浅浅,虔诚地吻上她的眼皮。 他亲眼看着,那个少年,托着腮,嘴巴张张合合,咿咿呀呀发不出音,不停地练习着,那样努力辛苦,只有两个字。 阿衡。 章节目录 第53章殷殷切切总劳苦 > 转眼已经是2001年的春节。 大少痊愈后,阿衡催着他向美国那边报平安。 希笑嘻嘻的:“报什么,老子这点破事儿,惦记的人海了去了。” 阿衡想想,点头,这倒也是。虽然希不受自家爷爷待见,可却是爷爷的心头肉,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爷爷整天担心希把思莞拐到外太空,爷爷心底还不定怎么腹诽思莞总是缠着希不放呢。正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咳咳,谁家的娃娃谁家疼。 阿衡笑:“希,其实你还是很幸福的。” 希泪汪汪,呱嗒着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快板:“小姐你且听小人说,我本山中旮旯人。年方四岁那一年,家中有游戏又有钱,生活乐无边。谁知那大姨妈,他蛮横起来不要脸,勾结大人目无天,占我游戏抢我零花钱。我把此状告上幼儿园,爷爷跟我来翻脸,说我不团结,一家人搞分裂,我惨被一棍来打扁。李妈骂我欺骗善民,把我零食全给他,电视后面枕头下,藏了大半年,糖果渣渣不留下,最后我英勇不屈,绝食三天眼饿花!还有那,温家小人温思莞,学习虽好脑子傻,一年三百六十天,步步缠在我身边。他麦芽糖来我小棍,上个茅厕也跟呀。幼儿园中发红花,有他没有我,次次都被爷爷打,爷爷打!小姐为何说,小人很幸福,小人忍辱负重,打落牙齿和血吞哪,和——血——吞!” 阿衡正在喝茶,扑哧一口热水喷了出来,指着希,“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本来感冒没好一直鼻塞,结果笑得差点背过去。 希帮她拍背,顺气,翻白眼:“真没有同情心。” 阿衡笑得眼中泪光乍现,脸色绯红,像极桃花,带着鼻音:“抱歉抱歉,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会比你想象的有同情心。” 希大眼睛弯了,睫毛长长密密的,有些无奈,递了感冒药:“女儿,床头故事讲完了,该吃药了。” 阿衡含笑,几片看起来苦苦的褐色药片倒进口中,仰脖吞下,就着希的手喝水,一气呵成。 希咋舌:“不苦吗?” 阿衡微笑,低头看着他握着玻璃杯的手,纤长而白皙,甲色是浅淡的粉,看着看着,眸色温柔起来:“不苦。谁会像你,吃药跟上刑一样。” 他得癔症那会儿,吃药时,也是他在前头跑,她在后头追。她拿着一把药片,天天偌大个院子能跑上几圈,就为了逮这厮吃药。 希盯着阿衡,十分之仰慕。 阿衡笑,有些倦了,靠着床闭上了双眼。模糊中,希轻轻地帮她盖被,她想起什么,抓住少年的手,强忍着困意,睁开了眼睛:“希,把你的物理课本拿过来,今天你还没有补习功课。” 希凶巴巴,瞪大双眼:“呀!补习什么,等你醒了再说。生着病还操这么多心!小小年纪,小心长白头发。丑了,就没人要你了,你就当不成贤妻良母了,知道吗?” 希自是知道阿衡人生的终极目标——贤妻良母,唯此四字而已。 阿衡忍笑,一本正经:“谁说没人要,昨天隔壁班还有人跟我告白来着。” 隔壁班有一个男生,成绩总是年级第四,总是差阿衡几分。昨天考完试她去领期末成绩单,那人却红着脸塞给她一封信,喷了香水,字迹干净。那人说觉得她长得好看、人温柔、学习好、心仪她许久等,约她明天去电影院看电影。 希皮笑肉不笑:“你不用等了,明天在家乖乖休息,他不会去电影院的。” 阿衡愣:“嗯?” 虽然当时就婉拒绝,明天也没打算去,但是希怎么知道电影院的事的,她可不记得自己说过。 事实上,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某男含羞带怯语无伦次地告白着,阿衡耐心含笑不时瞟一下腕表地听着,缩在不远处墙角鬼鬼祟祟叠罗汉的,还有两只。 一只辛氏姨妈,一只陈氏肉丝,某一人复述,某一人打电话。 “嗯,美人儿我跟你说哈,现在离老子不远处有一个不明生物,威胁你家爱女后天和他一起看电影,不然就要找黑社会做了你。您家姑娘现在吓坏了,正在哭,对对,美人儿,你看着办吧。是你让我监视的,别忘了之前说的全聚德哈。毛?你正打的过来,还拿着菜刀?啊?没这么严重吧,咳咳,那啥,我挂了……” 然后,某两只抱头鼠窜。 阿衡拒绝小男生后离校。小男生遥望着阿衡远去早已看不到的身影,在寒风中垂泪。 再然后,不远处,一把菜刀抡了过来,某美人倾城一笑,斜眼睨之:“这位万年第四公子,看电影还是活着,您选一个吧……” 话说,美人气息不稳,头上还冒着汗,但那容颜,依旧晃花了小男生的眼睛。 好耀眼…… “呃,我可不可以选择和你一起看电影?” “哦,原来这位公子,您不想活了。” 家每年过年都是不缺烟花的,思莞、阿衡一向是稳重早熟的,在家长面前做做样子,凑个趣。希、辛达夷却不一样了,自小就淘,玩炮仗玩到大,拈炮、点炮、摆烟花,一腔热情。 思尔依旧冷笑扇凉风:“都多大的人了……” 阿衡严肃补正:“人老心不老。”然后感叹,转眼自己就要过十八岁的生日了,时光果然飞逝,可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爱装嫩? 辛达夷装作没听见,弄了一脸的炮灰,笑容却益发灿烂。 思莞想起什么,皱眉,啃指甲:“我们要不要请陈倦到家里过年,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思莞一想事,就爱啃手,实在是个幼稚的习惯。不过,颠覆了平时早熟绅士的形象,倒也算可爱。 辛达夷从炮灰中扬起脸,猛咳:“温思莞你他妈是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老子好不容易不用上学、不用面对那死人妖!” 阿衡笑得温柔和善:“前几天你们两个不是还在一起和和睦睦地吃全聚德?” 辛达夷心虚,阿衡八成知道他和人妖跟踪的事了,不过,转念一想,又气愤了:“谁跟他和睦来着,一只烤鸭,我就去了一趟厕所,回来连鸭毛都不剩了。希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吃他一顿容易吗?” 希很不屑,辛达夷你他妈可以再无耻一点的。 他拿袖子蹭了脸上的灰,开口:“我有事,先走了。” 思莞皱眉:“这两天就没见你正经在家待过,你去哪儿?” 希转身扬扬手,懒得回答,潇洒离去。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移到阿衡身上,阿衡微笑:“不要看我,我跟他不怎么熟的。” 所以,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 众人:“滚!” 阿衡笑,她是没有撒谎的。 希一到下午,就跑得没影,晚上七八点才回来,一身乱七八糟的香味,瞪着狼的眼睛,用鹰的速度扑向饭桌,不吃得盆干碗净一般不抬头。 她倒是没问他去了哪里,毕竟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民主的国家,我们是讲民权讲隐私的,咳。 只是,晚上补习功课时,希一直嘟着嘴抱怨学习的内容怎么比之前多了一倍。 阿衡淡哂,装作没听见。这是小小的惩罚,是他把她归入旁人防备的代价。 终于学完了功课,希没了骨头,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少年想起什么,眸色有些冰冷厌恶,用手托了下巴,懒散地开口:“阿衡,你帮我掏掏耳朵吧,今天一直痒痒。” 阿衡找着了挖耳勺,踢他起来,他却一副蝉蛹的姿态拱到阿衡身旁,把头枕到她的腿上,露出右耳,闭眼撒娇装死。 阿衡无语,正要帮他掏耳朵,却望着白玉一般透明的耳朵上不明显的一小块嫣红,眯了眼。手蹭了蹭,黏黏的,带着甜香,竟然是唇彩。 阿衡抽动嘴唇,心中起伏,喜忧参半。 喜的是,希幸好不好男色;忧的是,思莞失恋了还不定怎么折腾呢。 阿衡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心思很是复杂,手上的力道没掌握好,希的耳朵被她捏出一片红印。 希一痛,睁开眼,看着阿衡的脸色呆呆的,也不知熨帖了心中的哪个角落,不由自主地弯了唇。 阿衡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也呵呵笑了起来:“希,过几天,就是一月十号了,你准备礼物了吗?” 思尔的生日。 希看着她,表情有些微妙,摇了摇头:“噢,我这几天正在打工,等领了钱就准备。” 阿衡诧异:“你这几天打工了?家里不是有钱吗?” 希坐起身,嘟嘴:“家里的钱是家里的,一辈子就过一次十八岁,是大人了。” 阿衡低头不作声。半晌,她笑了笑:“尔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的。” 快要过年了,陈倦虽年纪不大,但是独来独往惯了,并没有答应思莞的邀请,只是拉了阿衡陪他一同办年货。 街上熙熙攘攘,难得这一年瑞雪吉祥,是个太平年,家中人人皆好无病无灾。 阿衡心情很好,看着人群,小声问陈倦:“mary,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过年?” 陈倦笑:“除夕时我还要等电话。” 阿衡点头。毕竟陈倦的家人在维也纳,想也知道会打电话。 陈倦眸光潋滟,笑容异常的明媚妖艳:“你别想歪了。我老爸和我老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现在个个家庭美满,娶妻嫁人孩子生了好几个,都能打酱油了,除夕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又不是吃饱撑的。” 阿衡诧异,低了头踢着积雪,并不说话。 那少年却抚了眼角撩起的凤尾,有些难过:“是……那个人。他每年除夕会打电话来问候。” 阿衡微微抬眼,看到少年精致的眉眼中的沮丧和无奈,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今年,尝试一下不接电话?或许没有他,忘记了,也就过去了呢。” 陈倦笑,瞥她:“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不对?” 阿衡脚步滞了滞,微微颔首:“嗯。” 陈倦嘀咕“就知道你丫会装”,想起了什么,严肃道:“我以前在维也纳的时候找私家侦探调查过希。” 阿衡黑线,果然够卑鄙,够坦白。 “孩子,你别是‘85后’吧?” 陈倦不明所以:“昂,我是。” 阿衡腹诽:很好,很好很强大。 “你知道调查报告中,希他最重视的人是谁吗?” “那个人?”阿衡不假思索。 陈倦幸灾乐祸:“错了错了,温思尔才对。” 阿衡若有所思:“这话也不是没有根据。” 陈倦见她一脸镇定,傻眼:“你不难过?你不郁闷?你不是喜欢……” 阿衡似笑非笑,陈倦乖觉,住了口。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莫毁小僧清誉,善哉善哉。据小僧观察,施主近日犯桃花,好事将近,你且慎。” “哈?他看上了别的男人?” 阿衡抽搐:“女人,女人,女人好吧?” 陈倦望着远处,目光有些怪:“嗯,好像是个女人。” 阿衡转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一个少年,穿着亚麻色的蝙蝠衫,系颈的围巾,修长的蓝白色牛仔裤,亚麻色的银扣靴子,黑发大眼,十分俊俏,十分地扎眼。 他的身旁是一个同样穿着欧式风格衣裙的漂亮女生,身材极好,个子很高,几乎和少年持平,笑容十分甜美。 少年微微低了头听那个女生说些什么,目光柔和,不时点点头。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纸杯,不远处是自动咖啡售卖机。 是希。 阿衡抬手看了腕表,下午三点钟。不是打工而是约会吗?这么冷的天,穿这么薄,是做的什么幺蛾子? 希并未发现阿衡和陈倦,三两口喝完了咖啡,转身走向对街。那个女孩跟在身后,面色绯红,看着希,目光温存闪烁。 陈倦偷看阿衡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直面无表情,眉眼淡去许多。 “咳,我们跟过去看看吧。”陈倦并不拆穿阿衡的心思,只是拉着她,向希和那女孩的方向走去。 阿衡跟在他的身后,步伐有些不自在,却没有吭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走到对街,却不见了两人踪影。 前方,围了许多人看热闹,有大的摄影架,像是拍平面取景的。 前两日刚下过雪,积雪还很厚,想是取雪景的。 陈倦拉着阿衡凑上前,看热闹的有许多,只是隐约地能听到其中一些人的声音。 “三号镜头,准备好,拍侧面。ready?action!” “卡,卡!” “女模走位,亲男模侧脸。” “化妆师过来,男模头发上的冰不够,再加一些。” 乱成一团。 前面一个大妈唏嘘不已:“这不净是折腾人吗,光我在这儿看的这会儿,这孩子就被泼了好几瓶水,长这么好看,大冷天儿的,冻坏了,谁家孩子谁不心疼啊?” 其他人附和:“就是,这帮人也太缺德了,瞅瞅,男孩子冻得嘴唇都发紫了。” 也有人嘲笑:“有什么好心疼的,人挣钱了,乐意!” 前面的声音很杂,阿衡听得直皱眉。 陈倦个子高看得清楚,半晌,讪讪地回头:“阿衡,别是我眼花了吧,怎么瞅着那个满身冰碴子、快没气儿的像是咱家美人儿啊?” 阿衡的头嗡嗡的,挤了进去,却看到冰天雪地的背景中站着一个人,肌肤苍白透明到了极点,连青色的血管几乎都一清二楚。头发、眼睛、衣服、手指全结着冰,淡得没了颜色,像一座冰雕。 黑发明眸,在冰雪中,益发清晰触目。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他转眼,望见了她,目光定格。 他微微笑了,唇角翘起,带着小娃娃望见阳光的暖意,无声地张开嘴:“阿衡,走,不要看我。” 章节目录 第54章素指结发不成约 > 阿衡愣了,她看到希的口型,微微颔首,转身,对着陈倦微笑:“mary,咱们走吧。” 陈倦有些迟疑,看了希一眼,转眼又看阿衡一向温恬的眉眼带了些倦意,也就压下满腹的疑虑,跟着阿衡离开。 “你不管他?”陈倦笑得意味不明,“我还以为,你要像以前一样拉他回去。” 温衡见不得希受委屈的心思,一直以来,他都比别人清楚。 阿衡淡淡摇头:“不妥当。这是希自己拿定的主意,别人插手,并不好。” 陈倦无以对,小声嘟囔:“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 阿衡笑:“怎么说?” 陈倦无语:“以前,你要是见希糟蹋自己,早就上去骂他了。” 阿衡皱眉,思索了半晌。 陈倦笑得很有成就感,觉着希指不定日后还得请他全聚德:“想明白了?” 阿衡摇头,淡淡开口:“嗯,想明白了。可见,是我以前对希太失礼了。” 陈倦捏她的脸,哭笑不得:“哟,这哪位大仙儿,附到我们阿衡身上,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阿衡知他促狭,板着小脸,可惜白皙的脸上被陈倦捏出一块红痕,扮不出淡然,有些狼狈。 陈倦知道她为刚才的事赌气,叹声:“依我看,希是不想让你看到他那副样子,怕你心中不好受,才让你离开的。” 阿衡并不搭话,指了前面的店,笑道:“看,桂发祥到了,你想了许久的十八街麻花。” 陈倦小孩脾气,也没有注意话题的转移,喜滋滋地拉着阿衡到店里挑选。大麻花极香,陈倦看着,都要流口水了。 “阿衡,听说你狗鼻子,闻闻麻花的馅料有什么?”陈倦吃东西有些挑剔,不大偏好咸的东西。 阿衡白了他一眼:“你才狗鼻子,你们全家狗鼻子!” 陈倦囧:“成成成,小的狗鼻子,小的还请温小姐您动下尊鼻。” 阿衡扑哧笑了,吸吸鼻子,用手扇了扇各式新鲜麻花,仔细地闻了闻香气,笑着开口:“什锦的,里面有青梅、姜糖和其他的一些坚果子,不咸不腻的,你应该能吃。” 店员点头:“这姑娘有见识,什锦馅料里,确实是这些。” 她鼻子灵是传开了的,大院里的邻居都知道。 陈倦星星眼,笑得凤眼煞是风情:“阿衡,偶像,噢噢,偶像,我本来以为希、狒狒是吹的呢。” 旁边的鬈发少女听到“希”二字,心念一动,不小心把纸食盒打落到了地上。 阿衡听到身旁有响声,转身,对面站着一个鬈发清秀的女孩。 是林弯弯。 “温衡。”那女孩见躲不过去,神色冷淡地打招呼。 阿衡微笑:“林小姐。” 林弯弯一听这称呼,心中羞恼,不知道如何排解,转眼望见陈倦,冷笑道:“怎么不打悲情牌了,希不是病了吗,你不是床前孝女吗?” 陈倦见她语气不善,低声问阿衡这人是谁。阿衡嚅动嘴唇,低声说出“思莞”二字。 陈倦“哦”,明白了所谓林小姐是哪座大佛,笑得不怀好意。 听到林弯弯的话,阿衡并不恼,表情也没有大的波澜:“希的病早就好了,怎么林小姐不知道吗?” 林弯弯表情很复杂,有失望,有懊恼,还有几分欣喜:“痊愈了吗,医生怎么说?”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急切,面上难看。 阿衡微笑:“已经痊愈了,林小姐不必担心。” 林弯弯缓了语气,小声地,有些落寞:“好了就好。” 陈倦越听越古怪,这位不是温思莞的前女友,喜欢温思莞喜欢得要死要活的吗?怎么听着好像和希也有些旧情似的。 阿衡拉着陈倦挑了几盒甜香味道的就要离开,林弯弯却喊住了阿衡:“温衡,你能帮我带句话吗?” “什么?” 林弯弯开了口,声音很清晰,不大,却有些颤抖:“你能不能告诉他,我当年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以为他的病没有好。你不知道,他发病时候的样子……我和思莞在他的门外聊天,本来他还在熟睡,忽然打碎了花瓶……踩着……满脚都是血……看着我……那样子真的很恐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阿衡听糊涂了,陈倦急思,抓住重点,冷笑着问她:“你和思莞说了什么让希瞪你?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地干了什么?” 林弯弯有些慌,但思及她和思莞也没什么好结果,咬牙开口:“思莞问我如果希喜欢我,我会怎么做。我当时很害怕,因为之前听别人说希是被人强奸了才变成那个样子的,就问思莞是不是真的。 “后来,希就走出来了,他看着我,脚上还都是血,然后他的表情很平静,一点也不像生病了。他的声音很清晰,说是真的,说他很喜欢我,一直一直很喜欢。从我以前考试时,把橡皮擦掰成两块,送给他一块的时候就很喜欢我,他问我可不可以试着和他在一起。 “当时我以为他在说疯话,然后他拉住我的衣服,他的手上有许多血,我当时还小,很害怕,就哭着求他放了我。他不说话,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用那种很悲伤的眼神。 “你们没有见过那种眼神,不会明白,那双没有生机的绝望的眼睛有多可怕。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推开,却没有想到,希从楼梯上跌了下来。当时,我很害怕,我也不知道……” 林弯弯用力地抓了长发,眼中含泪,表情十分痛苦:“我不想的,我只是,我喜欢希,真的……” 阿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情节,希以前只是轻描淡写,短短几句,甚至还有余力调侃思莞和林弯弯。 他不累吗? 他虽然不嫌自己累,可是阿衡却怀着很复杂的心情看着林弯弯。 这样正视她,不是因为她头发很卷,眼睛弯弯;不是因为她站直身子时脖颈白皙得像一截嫩藕;也不是因为她叫林弯弯。只是,这样的林弯弯是希喜欢着的林弯弯。 因为喜欢希,付出了全部力气的温衡,这时才清楚,怎么样的女孩子才是希可能心动的样子。 竟与她,没有半点相似。 林弯弯蹲下身子,眼泪流了下来,语调有些苦涩:“又过了一个月,希来上学了,所幸摔伤不严重。只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希根本是清醒的,他当时病已经好了。 “再然后,思莞跟我告白,我知道覆水难收,又害怕家报复,毕竟我把希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害他养了一个月的伤,接下来就是你们知道的,我和思莞交往了。” 陈倦破口大骂:“这位大姐,亏你说得出让我们家美人儿原谅你这话。要是我,把你踢进十八层地狱都嫌轻,你还是回家洗洗睡吧,别他妈做白日梦了。” 林弯弯脸唰地变白。 阿衡闭上眼:“林小姐,您的忙我帮不了。”转身,拽着没骂够的肉丝离开。 肉丝怒:“你怎么不让我说?我靠,怪不得希怕女人,要我,我也怕!他娘的,这年头,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阿衡睁开眼,似笑非笑。 肉丝目不斜视,义正词严地补充:“除了我妈和温衡同学!” 希晚上回家,衣服穿的是早上那一套厚行头,阿衡为他准备的,围巾、手套、大衣,一应俱全。 刚刚下了雪,他脱掉大衣,拍了拍上面的雪粒,走到书房才发现阿衡在练字。 坐得很直的这姑娘,眉眼端正,辫子垂到了灰色毛衣上。 他笑了,轻轻走到她面前,发现她一直在写唐诗中的几句话,字倒是大方干净,但是写的过程中似乎思考着什么,字迹有些滞涩。 希低下身子,右手握住了阿衡的右手。 阿衡的身形震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抿着唇笑,让他带着自己写。 等那白皙的手完成诗中的最后一字,她才抬头,笑了起来:“手怎么这么凉?” 希也笑,拿起纸,定睛看了一下诗句中的最后三字“倾城色”,轻轻开口:“这个,送给我吧。阿衡,今天的事不要问,再等几天,不用担心。” 她递给他热好的巧克力牛奶,微笑了:“好。” 希看着牛奶,晃了晃,想起什么,低低笑了出来:“阿衡,我睁大眼睛是不是很吓人?” 那样清纯漂亮的大眼睛,故意瞪得更圆更大,阿衡看他:“嗯,是挺吓人的。”其实,应该是很有气势。别人看到了,会失了魂,不由自主想要一直看下去,所以才会用这样的眼睛多么吓人来掩饰自己的迷失。 希轻笑,眼睛弯了,垂下头:“原来是真的啊,怪不得呢,以前有人说……嗯……我还不信,今天,很多人也这么说来着。” 阿衡心中一痛。以前,是指林弯弯吗? 希双手背在后脑勺上,靠着沙发闭上眼,喃喃的,是少年清爽的语调:“嘁,难不成是本少眼睛长得太好看了,地球人都嫉妒我?” 阿衡呵呵笑着:“是啊是啊,我就嫉妒你。长得这么好看,让人很有压力知不知道?” 她垂下眸子,眉眼变得宁静无奈。 她没有骂“希,你怎么这么自恋?你个自恋狂烦死了”,她第一次,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似乎,想明白了,连他从头到尾都不属于她这个事实,也不至于变得很难接受。 因为,这本只是个,真相。 由天,由地,由那人,却不由她。 一月十号,温母说思尔要过十八岁的生日,因为是成年所以隆重一些,到饭店订了几桌酒席,请了许多朋友。 去年思莞生日时也是这个样子的,想是温家对待儿女的一个惯例。 温母说:“阿衡,你和思尔错开。过几日,才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到时咱再摆几桌。” 阿衡望着她,母亲似乎忘了什么。可是,母亲看着她,表情有些怜惜,有些愧疚,阿衡便笑了,说好。 一月十号,早晨醒来时,阿衡一睁开眼,就看到希的大眼睛,吓了一大跳,揉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 希哀怨,托下巴,嘟嘴:“女儿,你怎么才醒啊醒啊醒啊,我都等了好长时间,眼都酸了,你看,眼睫毛都眨掉了好几根。” 他伸出食指,晶莹的指腹上果然安静地躺着几根眼睫毛。 阿衡抽搐:“你怎么这么无聊呀,大清早就开始闹腾,烦死了!”顺手把枕头砸在这厮的脸上。 希眼泪汪汪,像被抛弃的小狗:“思尔早就起床做造型去了。” 阿衡打哈欠:“跟我有关系吗?” 希嫌弃地看看阿衡还未梳理的黑发:“你至少要梳顺头发吧。” 阿衡刚睡醒,有些迷茫:“什么?” 希无奈,轻轻拍了拍阿衡的发:“过来,过来,坐这里。”他在镜前拉了一把木椅。 阿衡纳闷,坐上去,问他:“做什么?” 少年拿出梳子,又从口袋中掏出一只漂亮的水晶发卡,含笑:“可能不如美发店好看,但我跟着学了好几天,应该不会难看。” 他反掌,把发卡轻轻合在阿衡手心,软软凉凉的指温,轻轻划过她的手心。 阿衡低头,浅粉色的、亮白色的、淡紫色的,一手的晶莹剔透,她哭笑不得:“喂,希,你不会是想让我戴这些吧?” 希唾弃道:“你是女孩子知道吗?是女孩子都喜欢这些!我专门挑的!”然后左手托起阿衡的发,右手轻轻地梳下,浅浅的弧度,缓缓的动作,和他作画时如出一辙的认真。 他低了头,把她的发从中间分开,纤细的指灵活地穿梭着,映着黑发,益发的白皙。从左侧鬓角开始的一绺,细水长流一般,指尖绕了发香,缓缓地编了四股,绾结在发顶,用白水晶发卡固定。而后是另一侧,绾好,与左侧会合。又挑起一绺,重复之前的动作。 小小精致的水晶发卡在发中绰约,映着墨色的发,一个个晶莹饱满,远望,弧线流畅,似一只只漂亮的水晶蝶伏在发间。 阿衡望向镜中,只看到希的手,指节微弯,在发中流转成好看的角度,一气呵成,像他画的每一幅画,那样倾注了灵魂,有了新的生命节奏。 然后,他容颜如雪,凝注成一方温暖,静立在她的身边。 她无法抑止,眼角潮湿了,心中有些抵御和不平。 他为她梳了发,想必是不忍看她邋遢。可是,他这样心血来潮,对她这样好,让她眷恋了,上瘾了,又该怎么是好? 他呼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作品,满意而带着审视。 少年笑了:“阿衡,你今天一定要乖乖地待在我的身边,别让别人拐跑了。” 阿衡诧异,他却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个系着缎带的方盒,微笑了:“打开看看吧。” 阿衡解开缎带,微微皱了眉:“希,你知道的,我并不习惯辛德瑞拉的戏码。” 那是一条白色的镶着水钻的长裙,华彩淡然,明媚不可方物。 希扯开半边唇角,语带慵懒:“我也不习惯做神仙教母,充其量只是辛德瑞拉的后母,为了自己女儿奔波。” 阿衡眯眼看他,希却望了挂钟:“到十一点三十五分还有一个小时。” 他嘱咐阿衡换衣服,自己却噔噔下了楼。 长裙的尺寸完全契合,摇曳到脚踝,远远望去,高贵的,带了不可亵渎的意味。阿衡微微笑了,依旧的山明水净。 她下了楼却未见希,电话铃声刚巧响了,是思莞,问他们什么时候出发。 阿衡张口,身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抢了电话,放在耳畔,声音平淡:“你们先走吧,我和阿衡等会儿打的去。嗯,有别的要紧的事。” 而后,挂了电话。 阿衡抬头,问他:“什么要紧的事?” 少年仔细端详了她,并不回答,拍了阿衡的头,眼睛亮晶晶的:“就知道这裙子适合你,果然是本少的女儿,不错不错。” 阿衡脸色微赧,轻咳,软软糯糯的声音:“我们什么时候走?” 希从厨房捧出一碗东西,微笑:“你先吃完这个,我们再走。”是一碗面,里面有荷包蛋,有酱色的排骨,晶莹的圆面,长长的。 阿衡问:“你做的?” 希摇头,黑亮的眼睛乱转:“没有啊,是我刚刚出去买的。你知道,本少从不下厨的,怎么可能做出这么人见人爱、如花似玉看起来就是极品的面?”他夸着面,唾沫乱飞。 阿衡扑哧笑了,扫到希的手,上面还有未消退的红痕,心中清楚了几分,含笑咬了一口面,嘴角却抽搐起来:“果然是……极品。” 果然不是常人能享受的极品。 希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期待的小白的表情:“好吃吗?” 阿衡微笑:“好吃得超乎你我的想象。” 希咳,为毛怎么听都觉得不是好话:“给我尝尝。” 阿衡摇头,毫无余地:“不行,这是我的面。”然后,埋首在氤氲的雾气中,大汗淋漓,流泪无声。 他笑意温柔,看着她吃面,好像是天大的幸福。 希,这面真辣,你到底放了多少辣椒,你看你看,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挂钟,刚刚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章节目录 第55章这个地球上有你 > 希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嘴上还一直抱怨着:“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这少年,穿着白色的西装,线条利落,裁剪大方,本来是十分正规考究的衣服,结果套着耳暖,裹着围巾,抱着手套的模样完全破坏了优雅高贵的形象。 阿衡扫他一眼:“一会儿进去就有暖气,脱掉就好了。” 希鬼鬼祟祟地朝饭店看了一眼,华丽漂亮的大厅中并未见到相熟的同龄人,也就放了心。 开玩笑,这样子要让大院里的那帮臭小子看到了,还不笑掉大牙。 阿衡平时相熟的虽然只有希和辛达夷,但事实上,称得上认识并且见面会打招呼的高干子弟并不在少数,有许多家世和温家相当的,但越过家的不算多。 这帮人,大多是男孩子,希同他们的关系虽然不如和思莞、辛达夷铁,但也是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那会儿,希生病的时候,来探望的就不少。 希边放围巾边往厅中走,胳膊上挽着围巾却未见窘迫,和阿衡边走边说笑,气势隐隐显露出来。 开宴的第七层是这家酒楼最考究的vip区,分为南厅和北厅,平时订上一席都要提前三天。 温家预订的时候,语气慎之又慎,说是阳历一月十日和阴历二十八要开两次筵。酒店经理想起温家子弟成年的旧例,知道温家两位小姐都到了年龄,心领神会,从邀请函到拟定菜单,无一不用心。 侍应带着阿衡、希上电梯,正好碰上拿着请柬的院子中的孙家,相请不如偶遇,乘了同一趟电梯。 孙伯母看着希,笑了:“小希,带着你家小媳妇儿一起来了?” 阿衡大窘。她都不知道流从何而来,反正大院子的人是认定她和希是一对了。 平素,各家伯母老人高兴了,开个玩笑扯个闲,绕到家温家,便绘声绘色地说到当年的婚约,说是温家女儿刚生下来,性别一定,这婚约也就定了。 后来出了那一茬子事,本是不知家属意哪个姑娘的,但是后来阿衡住到家,可见是选中温衡了。于是大家心领神会,调侃调侃俩孩子。 小少脸皮厚且不说,小姑娘好玩儿,总要脸红的,一脸红长辈们就笑得更欢实。 阿衡伤脑筋,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家中也无人提及,为什么个个都像是明白人,就她一人糊涂一般。 希却“嗯”了一声,老神在在。 孙家伯父担心希生病时耽误学业,细细问了他学习的进度。希见大人不逗他和阿衡,松了一口气,认真恭谨地回答。 孙家少爷孙鹏和希同龄,自幼就聪颖,但是贪玩淘气一些,和思莞一样考上了一个相当好的大学。他和辛达夷关系很不错,但和希不对盘。 说起来也早了,俩大少结梁子,还是因为思尔。 思尔那会儿,是院子里唯一的小姑娘,嘴甜,长得还好看,各家大妈大婶当成宝一样。孙小少连同一帮男孩子也稀罕,抓住软绵绵的小姑娘就揪人小辫子。一揪,不得了了,思尔哭得惊天动地的。 孙小少傻眼了,还没反应过来,小少小脚丫子就踹了过来,骑在孙小少身上,捶了起来。 孙小少从小也是凤凰一只,哪里受得了委屈,两人打成一团。后来,各挨了家中一顿板子,悲伤逆流成海。 孙小少委屈呀,老子毛都没干,为什么要挨打;小少也委屈呀,老子是看见思尔受欺负才打孙鹏的,爷爷你为毛打我的头! 再然后,俩人见面就没有不打架的时候。这两年年纪渐大,动手动脚不好看,转成暗战斗口水,一见面不互相吐槽挖苦几句彼此都睡不好觉。 孙鹏看着希在自家老爹面前装乖,就冷笑了,转眼扫见阿衡,正抿着嘴对他笑,温柔得像股子水。心想这姑娘今天也不知怎的,收拾得这么好看,傻了眼,看着请帖,低声凑到希耳边调侃:“我说少,今天到底是你媳妇儿生日,还是你小姨子啊?” 希对着孙伯父笑得恭敬,抬脚,却暗中使劲地踩了孙鹏,弯了半边嘴唇:“你说呢?” 语毕,电梯门打开,希微笑颔首,牵着阿衡的手走出,留下有些迟疑的孙家。 “爸,咱们是去北厅,还是南厅?” 孙鹏手中握着两张请柬,两张都是酒店发出的。一张是酒店奢华考究的风格,不对人,席位印的是北厅。 但另一张要特别一些,像是专门设计的,淡紫色的,渐次晕深至金黄色,镶了雪色的缎带,线条简约大方带着灵气,但是席位却在南厅。 孙父也有些奇怪:“应该是发重了,去哪个不一样?” 孙母细心,指着淡紫色带缎带的请柬:“这张上面有签名。” 雪色缎带不起眼的角落,果然印着一排英文字母:m-y-h-e-n-g。 myheng。 孙鹏凑过去,琢磨着念了半天,反应过来,笑得意味不明:“爸,咱们去南厅吧。我还从没见那家伙花这么多心思过,总要卖他一个面子。” 思尔跟着母亲、思莞在北厅前迎客,穿着淡粉色的衣裙,裙摆是一朵粉绢漾起的花,绾了发,化了淡妆,额心别出心裁地点了粉色的花,映得眉眼极是高贵漂亮。客人来了,看到思尔赞不绝口,没有不夸一声貌美知礼的。 温母心中颇是高兴,但想起阿衡,又有些不自在:“思莞,给阿衡、小希打电话了吗,他们怎么还没到?” 思莞也张望着熙熙攘攘的客人:“应该快到了。” 这厢,招呼客人的大堂经理却突然有些慌张地跑了过来,小声对思莞耳语,说了些什么。 思莞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你说什么?什么叫南厅被别的人订了?” 大堂经理十分为难:“我本来以为您家和那位是一起的,所以把南厅的席位设计交给了他,却没想到那位说,他和温家关系虽好,这个宴,却不是同宴。” 思莞脸色铁青。 西装革履的经理觑了思莞一眼,急出了满脑门汗,赶紧解释:“我刚刚已经和那位说了是温家先订的席位,可那位却坚决不同意让出南厅。” 思莞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你说的那位,听着像是和我们家有交情的,到底是谁,这么大面子,连张经理您也不敢得罪?” 张经理心中哀号起来,他知道思莞语中敲打的意思,觉得他是不把温家放在眼里。他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得罪温家,只是,那位他也得罪不起呀。 张经理苦笑:“温少,不是我不尽心,只是这事儿……” 思莞有些不耐了:“到底是谁?” 他的话音刚落,希带着阿衡走了过来。 两人都是正装礼服。阿衡一身打扮站在希身旁,温柔淡然,墨发中藏着的水晶蝶若隐若现,面容干净白皙,比平日多了许多的娇美。 旁人注视着两人,竟隐约觉得移不开目光。 思莞勉强微笑,对着希开口:“怎么才来?” 温母不知席位发生了问题,拉着阿衡的手,笑道:“就等你们两个了,南厅、北厅差不多都齐了。” 温母的话倒点醒了思莞,他笑了:“张经理,我倒是想把南厅让给你说的那位。可你也看到了,我们家的客人都齐了,你们酒店总没有把客人往外撵的习惯吧?” 张经理为难地看了希一眼,希似笑非笑:“不妨碍,请的客人都一样。” 思莞的脸僵了:“希,你说什么?” 希眯眼:“听不懂吗?我说不妨碍,温家请的客人和我请的客人是一样的。”他这么多天挨冻受气挣的钱,可不是白挣的。 阿衡看着两人,觉得气氛不对,有些纳闷。但是看了思莞的脸色,就没有开口。 思莞走到希身侧,一指之距,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咬牙开口:“你想什么呢!” 希却笑了:“我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阿衡都十八岁了。我第一次见她,她还那么小、那么傻,说着‘可巧,希和爷爷一个姓’。” 转身,看了阿衡一眼,笑得眼弯弯的,敲碎了尖锐,满是温柔怜惜。 阿衡不好意思,也对他笑,呆呆的。 思莞有些恼怒:“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吗,非要和尔尔争今天?本来已经准备了,过两天,阴历二十八,就给阿衡过生日的。” 希的目光变冷了,看着他:“温思莞,你们家明明知道,一月十号才是阿衡的生日,而思尔的生日,恐怕连温伯母都不清楚!” 思莞皱眉,努力压制情绪:“正是因为尔尔过惯了一月十日,阿衡也过惯了阴历二十八,所以,妈妈才这么安排的。毕竟改变了,尔尔和阿衡都会不习惯的。” 希冷笑:“温思莞,你明明知道一先一后,在外人眼中,意味着什么,非要老子点明白你妈和你的那点心思吗?” 温思尔过生日,是堂堂正正日子确凿的一月十日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阿衡过生日,却是不确定阳历不确定时间的农历二十八。在温家,谁是正牌小姐,谁更受宠,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思莞有些难堪,沉默起来。 希不怒反笑,淡淡逼问:“明明可以选择两个一起过,为什么只顾及思尔的感受,却忘了阿衡?” 思莞的眉头越皱越紧:“希,你说话非要这么偏激吗?我们只是考虑到阿衡可能更习惯阴历二十八过生日。” 希大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习惯兴许是因为心灰了。但是,温思莞,如果我告诉你,阿衡一点也不喜欢在阴历二十八那一天过生日,一切只是你们在自以为是呢? “别忘了,十八年前的阴历十二月二十八,是阿衡被你们抛弃的日子!” 希握着阿衡的手带她走到南厅,大厅的正中央摆着一个三层的极大的蛋糕。阿衡看着看着,笑了。 “希,你看这个蛋糕,好漂亮呀。”她带着羡慕,小声地开了口,“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吃过蛋糕。” 忽而想起什么,她吸了吸鼻子,戳希:“喂,希,过两天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会送我礼物吧?你不送的话我会伤心的,真的。” 他刚刚给了思尔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看着价值不菲。 希愣了,看着她,笑着点点头。 阿衡也笑:“别买别的了,给我一个蛋糕吧,我想在属于自己的生日里吃蛋糕。” 这个生日,虽然是她的生日,却不是可以由她支配的生日。 希听出她的话外音,攥着阿衡的手加紧了力气,死死的。 忽而,他笑了,狡黠的眼神:“我给你买蛋糕,你吃不完怎么办?” 阿衡撇嘴:“吃不完我兜着走。” 希看着快和一人等高的大蛋糕,心情很愉悦:“我估计,你要兜着走了。” 开胃菜上齐了要开席了,大家看着蛋糕都笑了,对着司仪起哄:“快把寿星请过来切蛋糕呀,大家等着唱歌等半天了。” 希手背抵唇笑开了,拉着阿衡,走到了蛋糕旁。 阿衡吓了一跳:“希,你干吗?” 希拿着麦克风,浅笑着开口:“阿衡,生日快乐。” 那样干净的嗓音,清晰的吐字。 阿衡,生日快乐。 下面的宾客都笑了,本都是与家温家相熟的,知道些两家的因缘,看到一对小儿女,笑闹开了,打趣两人。 阿衡眉眼却有些冷:“希,我的生日不是今天。” 宾客听到阿衡的话有些尴尬,想了想温母刚才迎客时温思尔一身名贵的打扮,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知道温家旧情的不是没有,之前看到温母带着思尔出来迎客,而不是亲生女儿,就觉得温家做事有些不厚道了,此时希上演这一出,为他小媳妇正名,乐得看戏。 希不以为意,淡笑,耐心重复:“阿衡,生日快乐。” 阿衡有些恼怒,一字一句:“我的生日是阴历十二月二十八,不是今天。” “那一天,是我们阿衡不小心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日子,不是我们阿衡出生的日子。”希笑了,轻轻抱住阿衡,双臂却紧紧圈着她,温柔开口,“阿衡呀,生日快乐。” 他要她,堂堂正正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骄傲地生存着。 一月十日的十一时三十五分,才是她来到世上存在心跳的第一分钟。 他要她,不必在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屈辱地想象着自己在阴历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怎样在凌晨,被抛弃。 那不是一餐顶级的宴席,在这座酒楼同样的第七层,就可以弥补的遗憾。 不是和温思尔相同的待遇,就可以减缓的伤痛。 他只想告诉她,多么感谢,你出生在这个人世。 myheng。my heng。我的衡。 章节目录 第56章似醉非醉三分醒 > 生日快乐呀,阿衡。 他的话语中,带了坚持,让她觉得,逃避是可笑肤浅的。 好似,生命中如果没有这一回火热,把别人和自己一同烧成灰,不淋漓尽致便绝不罢休。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日,即便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不知晓或是无从知晓,难道就会妨碍她把生命延续,悄无声息地给命运树一个丰碑吗? 她把笑容委婉,把生活所谓的大小格调放低。而他,却从容不迫,对待生活永远只剩下两种态度,击败或者击溃,是个尖利锋锐的战士,即使成了小木偶,鼻子长长了,也是对命运的悲壮化。 于是,她和他,常常,不在同一个音调,格格不入。 这样的感觉,忍受到了极点,便是彼此的磨砺和攻击。 当时光走到一个刻度,不是他把她燃成烬,便是,她把他,淡念成冰。 他把蜡烛插在鲜美软滑的奶油上,脱下有些束缚的西装外套,笑着开口:“阿衡,许愿吧。” 滋滋的火花,静默了温和地看着她的观众。 她,数着蜡烛,十八根,小小的焰火,想说些什么,恍惚中,妈妈和思莞来了。 他们那样温柔,是真正的一家人的姿态,他们微笑着说今天是温家女儿的生日,谢谢诸位捧场,就着她的手切开了生日蛋糕。那些人在宴席中唱着生日快乐,高高低低成了韵,皆大欢喜。 他们不愿驳家的面子让希不痛快,却未曾在乎,她是否许了愿。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陈腔滥调,想要说希望爷爷、爸爸、妈妈、思莞、思尔、衡永远在一起,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希看着他们做戏,语气谦逊,进退得宜,把阿衡有意无意烘托成绝对的主角,谈笑间滴水不漏,是真正的大家教出的贵气风范。 思莞伸出指揉着眉心,一下一下,心中很是抵触:“希,为什么我现在和你说话,会这么累?” 希斜眼看他,笑得邪气:“可见你是真累了,在亲妹妹的生日里,不能让宾主尽欢,实在是失礼。更何况我说的那些话,你平时哪一天不听个千百遍?谁家奉承,谁家敌意,谁家婉转,谁家硬派,你不清楚?温思莞,别说笑了。” 思莞声音冷了几分,趁着温老和温母同孙家寒暄,攥住了希的手腕:“希,你现在是把我当成敌人了吗?” 希却笑,握拳,甩开他的桎梏:“思莞,我容你容了多长时间,你不会不清楚吧?” 思莞挑起眉,握过他手腕的指尖,有些冰凉:“所以,你已经忍到极限,为了阿衡,不想再忍了吗?” 希笑,随意把手插入西裤口袋:“这话错了,思莞,只要你不开口,不越雷池,我能容你一辈子。你是你,我是我,和阿衡没什么相干。” 思莞苦笑,神色淡淡,有些空洞:“希,你他妈早晚把我逼疯!” 那少年笑容却益发灿烂勃发,像朵荼蘼的向日葵:“思莞,你糊涂的时候,我不糊涂。你爷爷要我背的罪名,我偏偏不背。你要是疯了,那又是我的一大罪。更何况,这么大好的温氏王国,权势名利,唾手可得,你舍得疯?可见,你是把我当成同阿衡一般傻了。” 思莞的指,掠过希的唇角,讽刺道:“希,无论何时,只要提起阿衡,你笑得可真是难看。” 希皮笑肉不笑,微微露出雪白的牙齿:“本少就这么着了。不就是阿衡吗?有了林弯弯、陆流在前,再多一个阿衡,三个把柄是吗?本少容得起。别说今天为阿衡办一次生日宴,就是让老子动用家的财势,把阿衡宠到天上,摘星星摘月亮,那也是我的事,我乐意!” 思莞咬牙:“你……” 这时,孙鹏、辛达夷却走了过来,俩少年也是西装,只不过一个斯文,一个野气,各有千秋。 辛达夷风风火火,语气有些着急:“你们两个,躲到角落里,说什么呢,找都找不着!” 孙鹏笑,幸灾乐祸:“孟老太爷传旨,命二位速速觐见。” 希、思莞两人本来还带着对彼此的敌意和防备,一瞬间苦了脸,表情变得扭曲:“啊?!” 孟家是陆家的亲家,家长孟老爷子办事很合上面的心意,因此算是众家升官巴结的对象。当年,陆流的姑母就是嫁给了孟老爷子的独生子。 这个没什么麻烦,麻烦的是,孟老爷子的独苗孙女——孟黎瑁。 这位小姐,名字可谓诗意极了,可是人却不怎么诗意,是个标标准准、彻彻底底被娇惯过头的姑娘,看谁都不顺眼。不是嫌东家的姑娘穿的衣服没品:什么你穿的是某某大师设计的,那位大师不是被批判过时了吗;就是嫌西家的妆化得太浓,不是我想说你,你本来就长得难看,怎么越化越难看了。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典型的外貌主义者。 然后孟老爷子就发愁了,家里宝贝疙瘩这副样子,逮谁看谁都不顺眼,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再然后,某年某月某日,某宴会,某姑娘眼睛就发亮了:“爷,爷,这个好!” 哪个哪个?老爷子眼睛瞪成了电灯泡,一看,嗬,是温家独孙,这个好,家中独子,以后不用分家产。 老爷子越看越满意,觉得这个当孙女婿确实不错,正想夸孙女好眼力,家里姑娘又冒红心号了起来:“爷,爷,这个更好!” 老爷子被孙女吓得差点心肌梗死,一转眼,却是一个看杀卫玠的绝美少年,哟,家里还不错,家长孙。 哎,不对不对,他家还有一个小的,将来要分家产的。 于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和孙女讲了其中利弊,孟家姑娘羞答答道:“爷爷,我可不可以,温家食,家宿,一女二夫?” 孟老抽搐。 自此之后,爷孙俩每次看见温、二少就要抓在身旁,细问两人家中境况,是否有破产的痕迹,温家小姑是否败家,家小弟是否懂事。 思莞郁闷,谁是你家小姑? 希挑眉,我家小弟懂不懂事,干你屁事! 可是,这样的话是消退不了革命的烈火、爱情的热潮的。再加上孟老是长辈,思莞、希虽然不耐烦,但又不好当面驳老人的面子,忍呀忍得差点内伤。 于是,这会儿听到孟老爷子传旨,两人都脸色大变。 希哆嗦,问孙鹏:“狸猫来了没?” 狸猫者,黎瑁也。少苦思冥想的外号。 孙鹏咧嘴,辛达夷点头。 希抱头:“那啥,我刚刚喝了两杯酒,有点晕,先出去逛逛哈。哎哟哎哟,孙大鸟,你变重影了。” 大鸟者,鹏也。小少未上学时纠结了三天想起的外号。 孙少冷笑:“好好,你尽管去。反正温衡正被那个大小姐批判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醉酒状的少立刻振奋,撸袖子,飞奔:“娘的死狸猫,老子跟你拼了!” 辛达夷膜拜:“不愧是宿敌!果然知己知彼!” 思莞叹气,无奈,也跟了过去。 这厢,黎瑁姑娘正嫌弃地看着阿衡:“温衡,看在你是思莞妹妹咱们未来可能做一家人的分上,我本来不想说你,但是你看看你,连个淡妆都不化,相貌不够却不知道后天补,这么好看的洋装穿到你身上倒显得不值钱了。别人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温家教养不好!” 她看到了希之前对阿衡的亲密,心中不痛快,故意找碴儿。 阿衡微笑不语,温母见她不停数落着女儿,气得脸发白。这又是哪家的教养,让一个女孩儿这样撒泼! 她虽然恼希自作主张,但阿衡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想着自己也有过错,不忍心责备,便和公公商量了,思尔那边由他主持着,这边,她和思莞把场面圆过去,让希和阿衡不致心寒。 这边她正拉着女儿陪着一些故交老友说话,却没想到突然蹦出个愣头青,虽然很陌生,但听着这姑娘说话不三不四,此时却是一点容忍的心都没了。 阿衡却一直不说话,慢悠悠的,微笑着,以退为进,只等着妈妈发怒。 这姑娘也够有本事了,连妈妈这么好脾气的,都被她惹恼了。 可惜,温母还没爆发,希和思莞已经走了过来。 希脸色有些发红,像是走急了,看了孟家姑娘一眼,平淡打断她的话:“孟黎瑁。” 孟黎瑁本来喋喋不休,转身,羞羞答答,声音瞬间小了几十分贝:“希,思莞,我爷爷说,让你们陪他聊聊天,喝两杯酒。” 思莞看妈妈脸色不豫,偷笑起来。前些日子,孟爷爷还找爷爷聊过,含蓄地说了孟黎瑁的心意,爷爷本来不答应,但母亲却兴致勃勃,一直想看看孟家姑娘是个什么样。 思莞笑着介绍:“妈,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孟黎瑁,孟爷爷的孙女。” 温母的脸一瞬间变绿了,避重就轻,勉强开口:“你们孟爷爷不是让你们陪他喝酒吗,在a座,过去看看吧。小希酒量差,少喝点。” 希含笑点头,说着好,和思莞、孟黎瑁一起离开,从头至尾,目光却未在阿衡身上停留一秒。 阿衡面上也没什么波澜,微笑着看他们离去。 温母脸色稍霁,带着阿衡,给各家敬酒。阿衡能喝几杯,虽然彼此并不熟识,说话却很得体,因此宴会的气氛一直很好。 温母却有些不赞同,低声吩咐女儿:“去把你哥喊过来,让他帮你喝点。你还要考大学,喝多了伤神。” 阿衡看了a座,思莞正给一位老人敬酒,希伏在桌上,看情形似乎有些醉了。 阿衡正要说好,转眼,一杯酒外加生日祝词又来了。 等她喝完,说完客套话,回完礼,转眼,思莞、希都不见了人影。 阿衡怕他们喝多了乱跑,就出去找人,看了楼梯、走廊,四周都没有见人。 侍应生忙着上菜,问了,都说没看到二人。 阿衡望向窗外,天色有些昏暗。天气预报,下午有一场大雪。 兴许是去了洗手间吐酒?阿衡想着,往七层里头走。 越走越远,越来越安静。 窗外,天色渐暗,大雪将至,远处的热闹喧哗,似乎被厚厚的黑色幕帘隔了两重天。 阿衡有些迟疑。她站在洗手间前,并未听到任何声响。 里面,应该没有人。 阿衡思索着要不要进去看看,走近一步,明灿灿的吊灯却啪地灭了。 有人摁了开关。 “希,思莞?”阿衡低声询问,想着是两人在和她恶作剧。 转身,却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黑暗中,站着一个人,身躯模糊,样子模糊,只有一双眼睛,迷迷糊糊的,带着氤氲的桃色和醉态。 他摸索着她的脸庞,一点点的,眉毛、眼睛、鼻子、脸颊,软软的指尖,带着酒气,却冰凉刺骨。 阿衡打了个寒战想要挣脱,却被他抱得更紧。她几乎不能呼吸,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下下,缓缓的、有力的。 他开了口,平淡而尖锐的声音:“你是谁?” 阿衡不作声,知道这人喝醉了,没了理性。 他摸到她的长发,轻柔滑过指腹:“女的。” 阿衡哭笑不得。 而后,他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怎么和阿衡的气味一样?” 阿衡抽搐,想说一声:“希你别闹了,喝醉了就做个乖宝宝,不要胡闹乖乖听话知道吗?” 话没出口,黑暗中,那人擒住她的后颈迫着她抬起了头,低头,急风暴雨,吻了上去。 她傻了,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却辗转着,舌头舔了她的唇,诱惑着,温软的带着香醇的酒气。 阿衡羞恼,不能成,怕大声喊叫坏了希的名声,只是死命地推他。 那人舌尖舔过却笑了,眯着眼,低头使劲吮吸起来。 阿衡急得满头大汗。那人的指在她腰间,却越攥越深,固执地骄傲着不放手。 他心中一团火热,有种滚烫的欲望无法排解,渴求着,想要撬开她的齿。他的右手握住了她的黑发,柔软的,像绸缎一般的,却镶嵌着一只只怒放的……蝶。 冰冰凉凉的,水晶。 那是他为阿衡所绾。 他一瞬间松了手,脸色惨白。 章节目录 第57章一切前因皆是果 > 阿衡知道希清醒了,又想起依他平时的小孩性格,肯定要纠结个没完,眼神一黯,攥住他惊惶后退时的衬衣袖口,踮脚,又将唇覆上。 希全身都僵硬了,腰抵在洗手台上,睁大漂亮的眸子看着她想要开口,阿衡却横了心,双手攀附在他的颈上,微凉的唇温,吻得更深。 她没有了退路,在彼此唇舌中,推杯换盏,酒意更深。 少年的瞳孔紧缩,眼中是她的影。 阿衡的眸光山明水净,微微掩了眉眼,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使劲推开。在黑暗中,她踉踉跄跄跑到洗手池前,装出极明显的呕声,用手快速抠喉咙,反胃了,一阵呕吐,把刚刚喝的酒吐了出来。 那少年打开了灯,看到阿衡已经吐得昏天暗地,脸色红得发烫,洗手间的酒味,一瞬间变得很重。他上前拍阿衡的背,阿衡却被口中残液呛住,猛烈地咳了起来。 希把她扶起来,阿衡却软软地瘫在他的怀中,双眼半睁,脸色绯红,醉得什么都不知晓了的样子。 少年拧开水龙头,用手接了水,微微叹气:“阿衡,张张嘴。” 阿衡迷迷糊糊呓语了一声,乖乖张了口,就着他的手吸了水。 “你乖哈,漱完,吐出来。”希轻轻拍着她,哄着她把水吐了出来,拿干净的纸巾帮她擦了嘴。 阿衡眸中精光乍泄,又垂了头,喃喃嘟囔着醉话。 希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阿衡确实是醉了,否则平时那么冷静的一个人是不会主动亲他的。可是,又觉得自己对阿衡做出这样的事,即使是醉了,也无法原谅。 这是阿衡,不是别人,不是用“酒后乱性”四个字就可以全然概括,不是用一场恋爱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亲吻。 如果阿衡当时没有醉,知道是他强吻了她,依她的性格,这辈子都会和他有隔阂。 说不定,逮住哪个可以冷淡的机会,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于是,他心中似乎庆幸她是醉了的。 他惴惴不安,只想着自己占了阿衡的便宜,绕了一大圈,却没想到自己也是被阿衡占了便宜的。 “希,你没事吧,吐酒了吗?”洗手间外,是思莞清晰的嗓音。 “我没事,阿衡喝醉了。”希把阿衡扶了出来,思莞睁大了眼睛,有些吃惊。 “怎么醉成这个样子?阿衡不是挺能喝的吗?” 希摇头:“不知道,应该是喝得太多了。我带阿衡先回家,你跟阿姨、爷爷说一声。” 思莞望着窗外:“下雪了,她这样醉着很容易感冒。先把阿衡扶回去休息一会儿,等她醒了再走。呃,她刚刚不是吐了酒吗,散了酒气,很快就能醒。” 窗外,鹅毛般的雪花已经扑天袭来。不过才些许的时间,有什么东西,似乎改变了。 希心中烦躁却面无表情,平淡点了头,扶阿衡回去。 思莞想要帮忙,希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眉,揽着阿衡,走得更快。 思莞微笑,他的眉眼又是平时的温煦绅士模样,似乎不久之前和希针锋相对的那个人,并不存在。 阿衡闭着眼,有些伤脑筋,到底什么时候醒来时机比较恰当。希这么瘦,她担心自己的地心引力过大,一不小心把他压回地表。 她又重新回到嘈杂的人群中,筵席的气氛依旧热闹融洽,不睁开眼,依旧清楚。 希把她交给了妈妈,妈妈握着她的手,手心很暖很暖。她絮叨着:“阿衡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早知道这孩子逞能就不让她喝了。不过思莞你也是,只顾着和孟老喝酒连妹妹都不知道帮衬着。” 思莞哭笑不得:“妈,不是你吩咐让我好好陪孟老的,妹妹醉了怎么全怪我?” 温母也恼:“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死心眼的,让你去陪酒你还真从头陪到尾啊!阿衡也是,一杯接着一杯,谁让喝都傻着脸去喝。” 阿衡听着听着,笑了,撒娇似的揽住了母亲的脖子,把头抵在她的颈间:“妈妈妈妈妈妈……” 温母心疼了:“看把孩子喝的。阿衡,是不是胃里难受,跟妈妈说,妈妈帮你揉揉。” 阿衡笑,眼角几乎泛了泪:“妈妈,我可难受可难受了,你抱抱我,我就不难受了。” 温母愣了,胸口疼得厉害,像是有人把她的心剜走了,又还了回来,伤痕却永远无法痊愈。 她笑了,那笑容真温柔、真好看:“好,妈妈抱,妈妈抱抱我的小阿衡。”一瞬间,女儿似乎变得很小很小,没有她的呵护就无法生存的羸弱。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这么残忍。 同一席的孙家伯母却羡慕了:“蕴宜,你真是好福气,家里有个姑娘就是贴心。” 温母却红了眼眶,声音有些难过:“我的阿衡很好,可我待她却不够好。” 孙家伯母愣了,半晌,才笑:“这是哪里的话,一家人又有谁待谁好不好的说法,你当母亲的,主意拿正了,对孩子们不偏不倚就够了。” 温母想了想,心中越发惭愧,看着女儿,目光又怜惜了几分。 侍应生端了一杯醒酒茶,温母喂女儿喝了,阿衡就坡下驴,发挥了醒酒茶的神效,“醒了酒”。 孙家伯母爱笑,望着不远处和自家儿子打闹、整个筵席分寸都拿捏得极好的希,表情暧昧地看着阿衡:“蕴宜,你还愁什么,儿子这么好,女婿又这么优秀,就等着享福了。” 阿衡红了脸,想起了希刚才的荒唐,嘴唇发麻。 同桌的还有一个是跟孟家交好的夫人,摇摇头,得意地开口:“蕴宜,我看你还是让阿衡少和希来往,孟家的姑娘看上他了。孟老爷子一向对孙女百依百顺,肯定答应,你们家别到时候面子上弄得不好看。” 温母连同孙母脸色都不豫了,听听这话,好像别人都怕了他老孟家似的。 温家孙家是一个院子里的邻居,本来关系就好,孙母又有些看不惯这些人巴结孟家的嘴脸,淡哂道:“这话就不中听了。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之分不是,小希和阿衡从小就定了亲,那孟姑娘又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再说了,老和温老是什么关系,和孟老又是什么关系,谁亲谁远还指不定呢!” 老和温老是一辈子铁铮铮换帖的亲兄弟,孟老是文职出身,平时一股子酸气,俩将军都看不上眼。 那位夫人知道孙母说的是实话,讪讪地岔了话题。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n个女人电视剧。尤其,当这一群女人都是有学识、有见识的,这个戏,就更有深度以及广度了。 阿衡听得津津有味,想起父亲带她下茶馆子的时候,一些说快板相声的隔壁城先生。 本来大家明讽暗骂各家丈夫政敌家眷杀人完全不见血,语高雅情节跌宕起伏相当和谐的宴会,却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因素。 孟黎瑁孟姑娘是也。 阿衡纳闷,这姑娘,怎么跟背后灵似的,说飘就飘出来了。 她指着阿衡,情绪激动,生气地说:“温衡,你和希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大家都说你们俩有奸情?” 阿衡一口水喷了出去,姑娘,“奸情”是这么用的吗? 当然,所谓大家,就是指唯恐天下不乱的以孙鹏为首的无数曾经遭受希摧残的小少爷们。 孙鹏笑眯眯地拉了纠结在“老子竟然亲了自己的女儿,这个算不算乱伦,算不算算不算”这种艰深伦理问题中的少:“希,你小老婆正在挑战你大老婆的权威,你是预备维护正室的尊严,还是坚定地抛弃旧爱只爱新欢?” 希望向远方,立刻吐血,飞踹一脚:“孙大鸟,你他妈就没事儿找事儿吧,老子早晚灭了你。” 孙鹏无奈:“我也不知道为毛,一看到你丫笑,我就浑身难受。” 希郁闷:“本少什么时候笑了?” 孙鹏双手拧他的脸颊,继续笑眯眯的:“你刚才红着脸,傻笑半天了,当我瞎啊?” 希吐口水,打掉他的手:“妈的,你丫手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贱!小时候就爱捏老子的脸,丫的有病呀有病呀!” 翻白眼,转身,大步走向阿衡所在的那一桌。 话说,孟家姑娘一脸痛心疾首:“小姑娘,你醒醒吧,你是配不上希的。虽然思莞和希是好朋友,但你也不能靠这个去勾引希呀。你听我说,勾引来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 阿衡却抿唇微笑着,对孟姑娘开了口:“孟小姐,你渴不渴,说半天了。”慢悠悠地递了杯水。 孟姑娘抱着水咕咚咕咚,抹嘴继续:“你到底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啊?我说这么半天了,你榆木脑袋啊!” 阿衡笑了:“孟小姐,你很可爱,和希很像,也很般配。” 阿衡忽然觉得有些冷,身后飘来哀怨的声音:“阿衡,她哪里跟我像……” 转身,歪头,是希。 阿衡左手掐右手,把脸上瞬间的热烫给掐了下去,呵呵笑了:“喝水时都能发出声音,这个,很像。” 希做贼心虚,不敢看阿衡,却有些怯意地在桌下握住阿衡的手:“你酒醒了?” 阿衡觉得指间冰凉,是希偏凉的体温,微微皱了眉,轻轻回握:“刚刚又喝酒了?” 那样温暖、柔软的手。 希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恋手的癖好,从很久以前,他对阿衡的手就无法抗拒。不会非常漂亮,但手指很长很细,牵手的时候,有些细细的茧子磨砺他的手心,但是,温暖得难以抵御。 众家伯母看到了,似笑非笑的,一脸八卦。阿衡轻咳,拉了长裙袖角的白绢,遮住两人的手。 孟姑娘不淡定了:“温衡,你你你,怎么能非礼希的手!” 阿衡无语凝噎,火速收手。 众伯母翻白眼:人小夫妻那叫情趣,这孩子到底哪来的二百五! 希抽搐,对着孟姑娘,皮笑肉不笑:“孟爷爷好像喝高了,狸猫你要不要去看看?” 孟姑娘昂头:“不要,我爷爷让我来找温衡问清楚你和温衡什么关系的,不问清楚我是不会回去的。” 然后,她又想了想,羞答答地说:“你让我走也行,不过,你也要和我牵手。” 希脸彻底绿了。 阿衡抱头。温妈妈问:“阿衡你干什么?” 阿衡想说妈妈你要对希的唾沫做好预防措施,话音未起,少爷已经爆发:“孟狸猫,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呀,要老子牵你的手?你丫还真拿自己当回事,给你三分颜色,准备开染坊了不是!你他妈再这么多废话,信不信老子一脚把你踹到地球对岸让你和非洲土著牵手牵牵牵牵,一次牵个够!” 狸猫怒:“那你为什么牵温衡的手?” 然后,希吼了一句话,让众家长辈当饭后笑料嘲笑了一辈子:“靠!老子牵自己媳妇儿的手,还要跟你丫商量啊!” 阿衡狂扁某人。 希泪流满面:“媳妇儿,啊不,女儿,我不是故意的呀,你原谅我,大家都说你是我媳妇儿,然后我听得多了,一时条件反射就说漏嘴了……” 阿衡继续狂扁。 希号:“阿衡,我真的没有想过乱伦,你相信我!” 阿衡停顿三秒,继续狂扁。 很久以后,那人笑得狡黠天真:“阿衡,你不知道,那一天,我喝醉酒,亲了你。” 阿衡,那是我的初吻呀,不是第一次的初吻,而是,为未来的夫人而珍藏的初吻。 所以,如果你找了别的王子,他没有我好,你该怎么办? 他比我好,那,我……又该怎么办? 章节目录 第58章撕掉时光一日日 > 2001年的春节,温父军中事务繁忙,又没有回家过年,只是托人给两个女儿带了生日礼物。 思尔收到的,是一本收录着许多珍贵钢琴曲的乐谱和一串华彩夺目的珍珠项链;阿衡的,则是一管湖州紫毫笔和一方端砚。 那紫毫笔中的紫毫,取材是软细犹坚的野兔项背之毫,笔杆则是翠竹泡药去糙烤干制成,握在手中,莹润生温;而这方端砚,天然形成,有许多水纹和天青,隐隐小桥流水的姿态,却带着硬气生了傲骨一般,十分雅致冷谲。 阿衡爱不释手,温母却有些奇怪,笑道:“这看着不像你爸的风格。” 过了几日,温父来电,才知道,这两样东西是他托人找来的,据说还是以前主人的心爱之物。 阿衡有些忐忑,夺人之好,不好吧。 温父大笑,并没有说别的,只是语气有些神秘也有些得意,让她爱惜着用才算不辜负旧主人。 阿衡应允了,思尔瞥见阿衡的礼物,连日来臭着的脸缓和了几分。 笔墨方砚,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 阿衡却对这两件生日礼物喜欢到了心坎,整天抱着傻笑嘚瑟,甚少理别人,比如,某个在生日宴上踩雷的人。 希泪汪汪,女儿你看这里呀看这里我在这里,落寞地站在阿衡身后,放了小的飞天虎,点捻,吸引此姑娘的注意。 嗖,啪。 阿衡微微一笑,视若无睹,淡定走过。 在一旁挖坑埋鱼雷准备吓路人的辛达夷反而被吓了一跳,探了黑乎乎满是灰的脑袋,鄙视之:“希,你丫能不这么幼稚吗?” “我高兴,你咬我啊。”希撸袖子,点鱼雷,直接扔坑里,继续屁颠屁颠泪汪汪地追着阿衡跑。 砰,轰。 辛氏达夷长埋此坑,出师未捷,长使英雄泪珠儿满襟。 于是,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第三年了。阿衡数日子,撕日历。 高考越来越近,好像一个坎,你过了虽然没啥,但是你不过总觉得比别人少点儿啥。 希每天看物理书、化学书看得几度想从家中二楼跳下去,就此与世长辞。 阿衡眯眼,探向窗外,目测距离速度风向阻力,微笑着对希开口:“跳吧跳吧,没事儿,死不了,连残废都悬。” 希握拳,做坚定状:“毛主席说,人虽然都会挂掉,但是我们不能像鸡毛一样没有骨气地被肯德基美帝国主义丢弃,要像泰山一样压倒物理、化学、高考三座反动派大山;毛主席还说,希,既然你生得如此光荣,死也要死得伟大!所以,阿衡你放心,我是不会寻死的!” 辛达夷:…… mary:…… 阿衡:…… 教室前方,黑板上挂着倒计时牌,离高考x天。每一天来到学校,当你偶尔忘记日子脑中空白的时候,不经意看到黑板上又少了一天的倒计时牌,那种冷汗倒流蹉跎了时光的感觉难以喻。 每一个人都很匆忙,阿衡却很平静,她的生活一向井井有条,节奏从高一到现在就没有变过。所以大家加倍勤奋的时候,她还是平时的样子。 倒是温母觉得阿衡、希都要高考了,时间紧张,心疼孩子用脑子,每天变着花样地煮补汤,什么鸡汤、鸭汤、骨头汤、乳鸽汤、猪脑汤……就没重过样。 思尔比两人晚一年,上高二,思莞比两人早一年,正是大一,都暂且被温家搁置了,一切都顺着阿衡、希的意。 所以,温家姑娘、家少爷,心情舒畅,人整整胖了一圈。 小虾如愿以偿考上了西林,高一的小少年还有了些懂事的模样,没有整天缠着哥哥姐姐撒娇,可是,吃中午饭时,是一定要去阿衡他们教室一起吃的。 小少年很固执,很理直气壮:“阿衡姐、希哥是我的家人,家人是要在一起吃米饭的。” 希斜眼:“那就吃你的米饭,别哈喇子都流在我的排骨上。” 小虾眼泪汪汪:“哥,你是不是不疼我了,是不是不爱我了?不要啊!你不疼我不爱我我会心痛而死的。” 阿衡嘴角抽搐:“小虾,你们班文化节演莎士比亚?” 小少年沾沾自喜:“不是昂!我们原创的话剧!我演被班花抛弃后重新振作然后又被校花抛弃的男主角。” …… 孩子,你这个不叫男主角,至少路人甲,至多炮灰…… 阿衡撕日历,算的是三年的时光;班上撕日子,算的是七月的某一天。两者,本来没什么共通,辛达夷却怀疑她得了考前忧虑症。 和肉丝嘀咕,肉丝只是翻白眼:“你丫以为产前忧虑症啊,看清楚这人是谁,能得考前忧虑症?辛达夷你开涮老子呢!” 笨蛋,不知道缘由就别瞎猜。 高考前半个月,学校做了一份志愿调查问卷。大部分应届考生选择的基本都是b市和s市,一个首都,一个首富,老师校长都十分满意。 希很纠结,是b市还是s市?b的话,这辈子都在家门口混,很没面子啊;s的话,生活习性相差太大,老子恐怕吃不习惯。最后,随手画了b。 看阿衡,却是空白卷面交了上去。他知道,她不习惯操纵命运,顺流而下随水东西,才是阿衡惯见的态度。于是笑了笑,也就由她。 他不知道,宠一个人应该是怎样的态度。宠着纵着阿衡的同时,却始终羡慕着阿衡对自己的态度,不温不火,不腻不淡,像极她做的排骨,让人上瘾,欲罢不能。 他却始终无法做到。往往,近之生忧,远之却生惧。 然后,教室中的那些倒计时的纸张,撕得零零碎碎,终于走到了终点。校长先生在大礼堂,考前总动员,表情激昂,汗洇湿了衣服。 众生或迷茫或赞同,或补觉或做题,或神游天外或挖鼻孔,人生百态。 先生最后,口干舌燥,巍巍颤颤,说了一句:“你们,离校吧,好好准备。” 人生百态立刻万众一致地欢呼。 他们交换彼此的考场,阿衡和辛达夷分到了一个学校,和希、陈倦都在不同的学校。 万幸,离家都不远。 七号、八号、九号三天,温老派了车,温母跟着,送两个孩子去参加考试。 温母在车上啰唆了一路,很是紧张了一把:“准考证、身份证带了吗?2b铅笔带了吗?橡皮呢,你们俩带齐了吗?” 希撒娇:“姨,我带了,我和阿衡都带了,什么都带了,你不用担心。” 温母继续杞人忧天:“你们俩渴不渴,热不热?这天也是的,七月份,怎么这么热!” 话说,七月不热,什么时候热…… 少年的考场离得近,先下车。 希本来不紧张,被温母说了一路,下车的时候小抖了一下。 回头,挥手,微笑,说再见。 阿衡打开了车窗,手中握着一个瓶子,抠开,开口:“希,张嘴。” 希张口:“啊?” 阿衡迅速把手中一粒绿色透明的东西塞到他口中。 希吓了一跳,闭嘴,口中却是不断分泌的津液,凉凉辣辣的薄荷香,脑中瞬间清醒许多。 是薄荷糖。 “好好考。”她微微笑了,眉眼很温柔安静。而后,摁了按钮,玻璃窗缓缓合上。 “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那声音很小,像呓语,却又清晰地在他耳畔。 希,如果可以。 九号,考完的那一天,大家都疯了,这一堆儿搂着猛啃,那一窝抱头痛哭,话颠来倒去,就那几句。 “老子不容易啊,呜呜呜呜,等咱上了大学,一定一天交一个女朋友还没人敢说你早恋!” “老娘不容易啊,呜呜呜呜,对了,数学第三题,是选c吗?” 连辛达夷和mary这样平时没有给过对方好脸色的主,都抱着转圈圈了。 希道:“阿衡阿衡,我们也抱着转几圈吧?” 阿衡道:“话先说清楚,是你抱着我转,还是我抱着你转?” 让你抱我,你那小身板儿,可能吗?让我抱你,那就更不可能。 于是,俩人大热天跑到鲁家面店,两碗牛肉面吃得哧溜哧溜汗流浃背,就算是庆祝了。 然后,俩人齐齐缩到空调屋里等成绩,重新开始过颓废日子。 希唉声叹气:“好无聊啊、好无聊。” 阿衡拖地,拖把戳了戳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装尸体的某人:“往旁边躺躺。” 希“哦”,翻身,继续唉声叹气。 阿衡瞄了眼挂历:“成绩不是说明天出来吗?” 希点头,打哈欠:“准确地说,是今天晚上十二点。” 阿衡皱眉:“但是,爷爷应该会提前给高考办公室打电话问成绩吧?” 话音刚落,电话已经响了起来。 希、阿衡四目相对。 “咳,你去。” “你去。” “阿衡,你长得可好看了。” “你还长得可帅了呢。” “你美得天下无敌。” “你帅得宇宙第一。” “你去。” “你去。”“……” “……” “……阿衡,我害怕。” “我也是。” “那不接了吧。” “嗯。” 铃声响了很久,终于停止。 阿衡沉默了许久,问他:“你怕什么?” 希望着天花板,开口:“我怕的东西多了,我怕看错题涂错卡,我怕字写得太漂亮考官欣赏不了,我怕辛苦很长时间什么都得不到,我怕所有的人都走远了而我还留在原地不动……” 阿衡看着他,微微垂头:“你知道的,这场考试,我不会为了谁,故意写错,或者少考多少。” “这话,真他妈的残忍。”希把头埋到抱枕中,低声笑开,“既然这样,那你又害怕什么?” 阿衡轻笑:“我也不知道。” 怕我考得好的时候,你考得不好;怕我考得很好的时候,你只是一般的好;怕我故意考得不好的时候,你却意外地发挥得很好;怕我真的考得不好的时候,你却真的考得很好。 这么多排列组合,你要听哪一种? 哪一种,让我们更快地找到另一种生活的契机,彼此都成为生活的棋子,连所谓亲情,也变得淡去。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每每听到对方只是随意的问话,可到了你的心中,重重的,似乎就有了暧昧的时机。回答了,便可以挑明心思,便可以逼问他好或是不好,便可以把所有重负压给他,作为你暗恋的时光的报复。 她如果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如果她说,我害怕,以后不能和你在一起。 如果…… 如果她不是很喜欢很喜欢他的话,想必,就能说出口吧。 章节目录 第59章很喜欢很喜欢你 > 希想起什么,笑了:“大不了,把‘高干子弟’四个字坐实了。” 就是考不上合意的学校,还有一个好爷爷在那儿顶着呢。 阿衡沉思:“这样,也好。” 她语气平静,却吓了希一跳。依阿衡平时的迂腐固执,似乎是以身为靠祖荫的纨绔子弟为耻的,却不想,这姑娘今天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少年目光潋滟,不作声。 然而,心中有一些东西,尘埃落定。 半分钟后,电话铃声又起。阿衡接了电话,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的眸光沉沉浮浮,紧抿着唇,表情无甚变化。 “怎么了?”她挂了电话,他问。 阿衡凝视窗外,半晌,嘴角才含了笑:“希,爷爷说,虽然你考得不如我好,但已经是极好。”爷爷轻易不夸人,这个“极”,含金量不小。 于是,命运给我们创造了最好的天时地利。 希半晌没反应,看着阿衡,愣了:“那你矫情什么呢!”冲上前抱着她,笑了起来,唇咧成了心形,“阿衡阿衡,我们要一起上大学了。” 他说“一起”,她的眼睛益发温柔好看起来。 “希,你不反悔?”她问他。 少年笑,连日来的忧思倾泻了,朝后倒在地板上,闭上眼懒散地问她:“反悔什么?” 阿衡想了想,觉得自己糊涂了,怎么问出这么没头脑的话。 “也没什么。”大概是高兴坏了,想得太多。 阿衡、希、辛达夷、陈倦四人,成绩均超出了第一批次录取分数线许多,志愿报得好,一个好大学是没问题的。尤其是阿衡,第一次考了西林第一,还是这样的情形,前途光芒耀眼。 领了志愿表,回了温家请教长辈意见,温家瞬间炸开了锅。 这厢,温老喜滋滋地指着志愿书上金晃晃的b大:“这个不错。”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孙子q大,孙女b大,全国最高的两座学府,这辈子就算被掘了祖坟腰杆依旧粗壮。 温母含蓄并随意地指了指有名的f大:“其实,这个也行。”进b大,状元就悬了;进f大,学校虽然次b大一些,但状元没跑的。去年没当成状元的妈,让她很是伤感了一番。 “q大吧,还是q大好,我熟悉环境,阿衡去了有人照料。”思莞瞄了希一眼,知道希的成绩虽然上q大悬,但爷爷手里每年还有几个推荐名额呢,怕什么。 他这个,叫曲线救国。 思尔看着各怀鬼胎的家中老少,冷笑:“你们是不是把爸爸给忘了?” 众人装作没听见,三派吵得火热。 “b大好,b大伙食好校品好学风好。” “f大好,f大人人聪明,进去的就是蠢材出来了也是天才,听说搞传销贴广告的都不敢进他们学校,怕被骗。” “q大好,q大闹事少谈恋爱少,连跳楼自杀率都在逐年减少,最关键的是如果不好,你们为毛让我上!” …… 第一回合,不分上下,脸红脖子粗了,两老愤愤去喝水,一少酒窝僵硬揉了半天脸。 转眼,看沙发,空空如也。 “这俩人什么时候走的?”思莞纳闷,怎么没注意。 思尔笑:“你跳楼自杀的时候。” 思莞囧:“啊?” 思尔撇嘴:“你说你们那学校跳楼自杀率逐年减少的时候。不过,哥,你吹牛不嫌牙疼啊?前两天自杀的那个敢情不是你们学校的?” 思莞讪讪:“那个不是跳楼的嘛,是跳水自杀来着。我也没撒谎。” 是,跳楼自杀的逐年减少,跳水投奔屈原的逐年增多。 辛达夷是家中独子独孙,被辛家老少念叨了一天,借着尿意从一楼卫生间翻窗遁走,和阿衡、希集合。 “咱们happy去吧。”辛达夷自从成绩出来,就过得凄凄惨惨,三姑八大姨,每天轮番轰炸,哎哟,我们达夷就是争气,恨不得一人抱着啃一口。难为达夷小孩个性,在长辈面前既憨且乖,忍呀忍的,差点憋出便秘。 “去哪儿?”希也是闲得发慌。 辛达夷豪气地开口:“走,咱唱k去,老子请客,我三姑奶刚给的红包。” 阿衡想起希唱歌的情形,抽搐:“就咱们仨?人……少了点。” 没人跟自我感觉良好的这厮抢话筒,她的耳朵恐怕不用要了。 辛达夷一想也是,出去玩就是找乐子的,人越多越热闹。 “那叫上思尔、思莞、孙鹏一道?” 阿衡想了想,微笑:“mary一个人在家很无聊,也叫上他吧。” 辛达夷本来不乐意,但是想到阿衡一般不开口主动要求些什么,实在难得,点点头答应了。 若问他,和陈倦是不是朋友,他势必会摇头;但是问,是不是敌人,他兴许,犹豫几秒钟,还是要摇头。 对陈倦的感觉太微妙,虽然看彼此不顺眼,但是由于两年的同桌三年的同学关系,却能轻易想到“陪伴”二字。 那人的人品做派风格爱憎,他统统不喜欢,不停地批驳不停地反对,连自己都纳闷那年的一见钟情怎么会来得如此毫无章法。 兴许,当年年纪小。 qg是一家很有气氛的ktv,很亲民的风格,每晚人都爆满,来来往往,极远处都能听到鬼哭狼嗥。 辛达夷请客,一众人上了三楼的包间,走楼梯,脚下都一震一震的。 阿衡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心中好奇,朝闪着变色灯光的廊间看了看,隐约有人影依偎着,却被希挡住了视线。 少年脸微红,阿衡明白了几分,移了目光,正巧对上了思尔。这姑娘看着她,目光发冷,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阿衡叹气,她和思尔,一辈子都要这样吗? 孙鹏看到了,笑眯眯地揉了揉思尔的长发:“小美人,你又郁闷啦?” 思尔翻白眼:“谁郁闷了?” 孙鹏笑得更大声,眼睛亮晶晶的:“连翻白眼都和你哥这么像。” 思莞捶他:“少污蔑人,我什么时候翻过白眼?” mary笑得眉眼风光明媚,整天见糊涂人,总算出个聪明的了。 孙鹏转眼,看到肉丝,笑得极是斯文败类:“这位美女从没见过,姓甚名谁,芳龄几何,成家否?” mary装作满面桃花红,抛了个媚眼。 辛达夷抖了抖身躯,不客气地推了mary一把:“你丫个死人妖,能不恶心人吗?几百年前的丝巾都扯了出来,围脖子上也不怕长痱子!” 陈倦淡定,暗地踢他一脚,耳语:“我长痱子我买痱子粉我乐意,你要是搅散老娘的桃花运,信不信老娘这辈子都缠着你?” 辛达夷哆嗦,但是想了想,还是咬牙横在孙、陈二人之间,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宁可让这死人妖缠一辈子,也不能让他去祸害自家兄弟。 此人非男非女,杀伤力……太大。 孙鹏笑了,斜歪在希身上看戏。 希推他,不动。继续推,又不动。斜眼,张嘴,白晃晃的牙,准备咬。 服务生拿房卡开包间的门,孙鹏低声戏谑:“少,您先歇歇嘴,我讲一件事,说完再咬也不迟。” 本来包厢外灯光就极暗极暧昧,众人未看到两人的小动作,鱼贯而入。 孙鹏拉着少年走到走廊尽头的暗角,希皮笑肉不笑,问道:“说吧,什么事?” 孙鹏面上是极怅然的表情,轻轻开口:“有人让我问你,是否还记得四年之约?” 希有些迷糊,四年,四年,是什么,已经遥远。 蓦地,记忆的深处,一双星光流转、凝滞了冷绝的黑眸,平平缓缓,铺天盖地。 少年笑,眉眼淡去了许多生动:“现在他在维也纳,还是美国?” 孙鹏面容有些狡黠邪气,上手,恶作剧地捏希的脸:“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机号码已经换成了国内的。” 他已经……回来了? 少年愣了,没顾得上脸上的疼痛,若有所思,半晌,垂眸,浅淡地笑:“回来就好。我和……阿衡、达夷他们过几天,填报好志愿,给他接风洗尘。” 孙鹏松手,看到希白皙的脸上被他掐出的红色的印痕,有些讪讪这人怎么不还手,拍拍他的肩:“他现在大概没空见你们,正整理证据,准备把林若梅培养的势力一举击垮。” 希皱眉:“林家的人在陆氏已经如此猖獗了吗?” 孙鹏摸摸下巴,正经了脸色:“倒也不是,陆老爷子在那儿顶着呢。怎么着外戚也只是狐假虎威罢了。只是你知道,陆流一向守信,他说四年就一定是四年。” 当年,陆父早亡,陆流年幼,林若梅接掌了陆氏大权,为了更好地控制公司,换了一批元老,各个部门都安插了娘家的人,处处压制陆家人,一时间,林若梅和陆老爷子关系闹得很僵。而后又因为陆老和孙子感情深厚,怕儿子受公公影响疏远自己,狠了心把陆流送到国外留学。近几年,林家、陆家两派为了争权,在陆氏更是斗得你死我活。 希想起什么,平淡地开口:“陆流怎么对林若梅的?” 孙鹏想起陆流之前对付亲生母亲的手段,干净、残酷不带任何感情,实在是很奇怪,只含混地说了句:“他掌握了公司的董事会,还没有下最后结论。” 希头抵着墙壁,指缝是墙粉极淡的色,黑发在光下闪着幽紫,一动不动,时光似乎在他身上风化了,许久许久,开了口,语气终于释然:“孙鹏,你也替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话?” “希有希的恩怨,陆流有陆流的恩怨,我是我,你是你,两不相干。” 希转头,细碎的目光,沿着一隙,投向包厢,浮散的光影下人形模糊,看不清,那个微笑的谁,凉月昙花一般,却似乎,已经很近很近了。 一刹那,黑白的电影。 那眸中,分明的温柔。 希、孙鹏回到包厢的时候,思尔正和阿衡在角落说着什么。思尔看到希进来,唇角一丝笑容,一闪而过,却俨然示威。 阿衡抬眸,看到了两人,微笑,轻轻颔首,晃了晃手中金色的液体。 十块一杯的大扎啤。 孙鹏瞄了希一眼,脸上是很同情、很同情的表情,希翻了翻白眼,挤到众人之间坐下。 思莞正纠结着眉毛、便秘着脸、极深情地唱着《我爱你你却爱着他》,眸光几度哀怨地转到希身上,众人抽搐。 思莞便秘完,大家刚松一口气,屏幕上又显示了“路人甲”三个字,正问是谁点的,mary已经极悲愤地抱住了话筒,开始号:“……我是你转头就忘的路人甲……我这个没名没姓的路人甲……” 一到“路人甲”三字,就对着希吼,吼得希心肝直颤。 这厮,大概也知道了陆流回国的消息。 孙鹏不明就里,佩服得两眼冒星星:“靠,希你也太牛叉了,这样的极品美女和你也有一腿啊?” 希不客气,帆布鞋踹到孙鹏脸上:“我和你还有一腿呢,妈的!” 孙鹏斯文的面孔笑眯眯的:“我倒是欢迎,就怕阿衡回头跟我急。” 忽而,这人想起什么,饶有兴致地对着希开口:“哎哎,你说,阿衡知不知道,你知道她喜欢你?” 包厢中音响声音很大,如果不是坐得近的彼此,根本听不到对话。 希愣了,背向后缓缓地放松,整个人全部的重量投到沙发中,唇角微扬,淡淡的,似有若无的笑。 他们一群人在ktv闹到凌晨,歌没唱多少,啤酒却灌了一肚子。mary拉着阿衡对饮,喝了快一整桶,拦都拦不住。最后,俩人醉得东倒西歪。 街上已甚少有出租车。大家思忖着离家并不远,便想着走回去算了。俩醉孩子,大家轮换着背也就是了。 希却不同意,情愿走得慢一些累一些,也坚持一个人把阿衡背回家。 她在他的背上,乖得不像话。 “希。”这姑娘说醉话,小声地喊他的名字。 希瞥了她一眼:“笨,喝这么多酒,不知道难受吗?” “希。”她喊得很认真,轻轻地扬起,缓缓回落的音。 希。 希无奈,嘴角浮了些许的笑意,目光变得温柔清亮:“这样简单的心思,还以为全天下只你一人藏得深,别的人都不知道。” 连“希,我喜欢你”这样的话都不敢说的傻孩子。 这么傻。 她忽然哭了,在他背上抽泣,豆大饱满的泪珠,全部糊掉在他的衬衣上。 “希……思尔她说……你对我好……你对我这样好……是为了让我逼着爷爷解除婚约……这样……你就能和陆流在一起了……” 希身躯微颤,瞬间,眉眼隐了情绪,默默地继续背着她,向前走。 “希……思尔说你喜欢陆流……很喜欢很喜欢……比我喜欢你还喜欢…… “她说……卤肉饭喊的不是卤肉……是我误会了……它喊的一直都是陆流……是你教它的……” 这姑娘一直小声地哭泣着,憋得太久,声音变得喑哑,她小声地,连失去了意识都在隐忍。 “希……你……后不后悔……说要和我……一起……” 他说,阿衡阿衡,我们要一起上大学了。 一起,很远很远的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看动画片,一起牵着手,向前走。 四年前,陆流离开的时候,送给他一只笨鹦鹉。他教它任何话,它都不会说,只懂得喊“陆流”二字。这二字,其实是陆流教它的。 这只鸟比金丝雀强不了许多,喂了药,他便是放它自由,它也无法离去多远,只能长长久久地待在他身边,提醒着他,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叫陆流。 他微微叹气,皱了眉,眼波清澈,平淡地开口:“阿衡,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们口中的很喜欢很喜欢是多喜欢,可是如果,你能再等一等,等着我,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想要,试着,很喜欢很喜欢你。” 章节目录 第60章第三陌是七宗罪 > 那一条路,他背着她,走了不知有多久。 前方,嬉笑欢歌的那些熟悉的面容,也终究,在凌晨的雾色中,成了灰色的布景,像极他每每在相机镜头中定格的魂。 背上的这个人,待他这么好,似乎也只是年少的一个回忆,如同,陆流;如同,林弯弯。 没有差别。 一不留神,对他失望,继而,放手,远去。 就算他说,我想要很喜欢很喜欢你,也没有用。 于是,这样的想法,是他很久之后,能想起的对阿衡,那年最后的印象。 她在他背上,两个人接触的皮肤,只剩下,体温逼出的汗水。 父亲给她打了电话,提供了自己的意见。 这通电话是她早上醒来时接到的,她迟疑了几秒,说:“爸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宿醉之后,喉咙很干,头很重。阿衡拿着志愿书,边翻边揉太阳穴。 z大吗?很好的学校,坐落在h城,离乌水很近。 啪,鲜艳艳的鼻血滴在了书上,阿衡捂着鼻子跑到卫生间。喝酒喝得太多,天干物燥,似乎特别容易流鼻血。 她用水洗鼻子,红色的血被水冲淡了,仰头,拍额头。 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希的一双大眼睛。 阿衡吓了一跳,想要低头,却被他制止。 “不要动。”他皱眉,指很凉,轻轻拍着她的额头。 “怎么会流鼻血?”少年嘀咕着,“我听别人说,只有小孩子才会自己流鼻血。” 嘴唇很干,起了皮,她舔了舔,却有一丝血腥气,沮丧:“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喝醉了,副作用无穷大。 头疼流鼻血还算小事,只是,听一些不该听的东西,然后,信一些不该信的事情,就不好了。 “希,思尔昨天跟我说了一些话。”阿衡慢吞吞地,“她说——” “不用信。”他平淡地开口。 “嗯?” 他望着她鼻子下留下的淡淡的血渍,掌心贴在她的额上,微凉柔软的触感,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我亲口告诉你的,不要,相信。” “哦。” 顾虑到希的成绩,阿衡想着还是报t大算了。综合类的院校,文理水平很平均,希对偏文的东西兴趣浓一些,她则是一心想学医。 在在的病,始终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和他说了,少年鼓腮:“我听说t大食堂做的排骨很难吃。” 她瞟他:“b大的排骨倒是好吃,你怎么不考个高考状元?不上不下的成绩,还这么多废话。” 少年含泪:“t大就t大!不过阿衡我先说好,我是绝对不住学生公寓的,我要回家吃住。” “好吧好吧,回家,我给你做排骨。”她看着他,笑容宠溺。 她说:“希,但愿,你不会吃腻。” 他笑:“阿衡,那是排骨呀排骨呀希最爱最爱的排骨。” 听到这句话,忽而,有些心动。 最爱最爱。 从他的口中,多难得。 她似乎一直想尽办法,在自己所拥有的空间,对他倾尽所有。只是这空间,不知够不够成全他的自由。 她是,会做希最爱最爱的排骨的阿衡。 不是,最爱最爱的阿衡。 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 他和她填好的志愿表交叠在一起,放在了玻璃茶几上。那是他们经常在一起写功课的地方,很好的角度,可以偷瞄几眼电视。 她说:“希,等庆贺完你的生日,我们就去交志愿表。” 他点头,干脆的一声“好”。 那一日,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到了。很大的蛋糕,鲜艳怒放着向日葵,被他们当成了玩具,几乎全部砸到了他的身上。 他笑得无辜而狡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闹。 “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堪一击。” 清淡如流水的嗓音,大家转目,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远远望去,像是一整块的和田白玉,细笔写意,流泽无瑕。 “陆流。”陈倦怔了,站起来,放下手中甜腻的蛋糕,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好久不见。”那少年淡淡颔首,眸子看向众人,是微敛的古井潭水。 无喜色,无怒色,无不端持,无不和容。 陆流,这就是陆流…… 这是阿衡第一次见到陆流。 许久之后,才知道,这个人,是她生命中,除了希之外,最大的浩劫。 他目光没有斜视,走向希,在室内的光线中,右手中指指骨上有一处,闪着冷色的银光。 tiffany。 那人瞄过希的右手,白皙,空空如也。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淡淡问他:“我给你的戒指呢?” 与对众人和蔼清淡态度完全不同的对峙敌意。 希甩掉那少年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奶油,却只能看清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扔了。” 少年的目光墨色流转,他薄唇微抿,摘掉右手的戒指,那样一个冰冷的东西,随手递给了阿衡:“初次见面,温衡。小小的见面礼。” 铁灰色洇蓝西装的袖角,和田玉色的手,高贵华泽的指环。 她微微抬头,眼睛却忽然痛了起来。 好痛。 他们喝了许多酒。 阿衡觉得很闷,走出去透气。回廊上却站着两个人。 粉色的、洇蓝的。 弥漫着雾色的声音,穿不透。 “如果你没事,跟我回美国。” “给我一个理由。” “林若梅交给你处置,怎么样?” “她和我的恩怨,你无权插足。你和她的恩怨,我没有兴趣。” “你入戏太深,演过了。” “跟她无关。” “希,不要拿温衡挑战我的底线。没有用。” “我说了,跟她无关。” “如果是因为思尔,你身上何时有了当‘好兄长’的天赋?” “我爷爷的嘱咐,要照顾她到十八岁。” “她的生日是冬天,已经过了很久。” “……我和阿衡自幼有婚约。按她希望的方式爱她一辈子,让她平安欢喜,是家和我欠她的。” “希,你还会爱吗?这笑话不好笑。” “不爱,至少也不提前放手。” 他们在玩一个传话的游戏。 许多人。 第一个人说出一句话,耳语传下去,到最后一个人,公布答案。 如果和第一人说的不同,要找出究竟从哪一个人开始传错,这个人,要罚酒。 思尔和她坐在一起。她附在阿衡的左耳,轻轻滑过的嗓音,像绷紧的琴弦,带着快意和戏弄:“告诉你一个秘密,温衡。我姓。” 阿衡微笑,凑在达夷的左耳,轻轻说了一句话。 达夷是最后一人,有些迷糊地公布答案:“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信。” 思莞讪讪:“怎么差了这么多。我最初说的,明明是‘欢迎回来,陆流’。” 希站在不远处,他静静看着她,脸色苍白。 阿衡微笑:“是从我这里传错的。” 她端起玻璃杯,喝下罚酒。 那样缓缓慢慢,漾开温柔。 黛山明水,笑意漫天。 陆流走进希的家,轻车熟路。 卤肉饭落在那少年的肩头,激动地喊着:“卤肉卤肉。” 陆流,陆流。 陈倦的眼中,是悲伤;思莞的眼中,是……绝望。 她说:“哥哥,你不要这个样子。” 她第一次,喊思莞哥哥,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却是,这样的情景。 下午五点,是交志愿表的最后时限。 她给陆流煮了一杯咖啡,那香味,浓郁中是微妙的苦和甜。 然后,她带了两份志愿表,向学校跑去。 一路上,有许多巷道小路,一条永远有许多行人的商业街,一个旷久待修的广场,这似乎是她和希一同走过的三年,全部的回忆。 她抬眼时,广场上几乎锈了的大钟,快要走到尽头。 跑到时几乎喘不过气,失了重心,她推开办公室的门,那么响的声音,把班主任郭女士吓了一大跳。 “阿衡,选好了吗?q大还是b大?” “老师,还有空余的志愿表吗?” 阿衡,阿衡,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为何,不归来。 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终结。 她去机场送希。希的癔症,要到美国做彻底的检查。 他背着红色的旅行包,一如当年带着她离家出走的模样。 他说:“阿衡,你乖乖在家,等着我,知道吗?” 她摘去他的墨镜,踮脚,亲吻他的眼皮。 曾经有一个男子,这样吻过她。 “希,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她微笑,对着他,最后一次。 希,没有我在家等着你,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那一年,日历,终于撕到尽头。 章节目录 第61章楔子 >时光,或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慢。 因为,过往,可能只是讲出来的故事。 当他们彼此平静地讲出来的时候,时光啊时光,我们,曾经真的在一起过吗? 那一年,阿衡有了关系很稳定的未婚夫,希也成了各大公共场所都能看到的名人。 那一年,已经是2002年。 章节目录 第62章何人何时在何方 > 那时,希阿衡,年少无知,挽住时光,以为一生。 z大医学院女生宿舍208寝室如同往常一样热闹。 “然后,凤凰出了国,乌鸦被嫌弃,踹下了枝头。” “然后呢?”五双眼睛,在黑暗中齐刷刷地看着下铺。 “然后,没了。”软软的声音。 “嘁。”五个人又同时缩回脑袋。 “不愧是小六讲的故事,很好很没意思。”某一人打哈欠。 “我还以为乌鸦会彻底抱住梧桐树,死也不被其他凤凰踹下去。三流剧本三流导演三流演员,除了美少年一坨尚可观,其他演员pass。”某一人点评。 “介个好感伤好感伤,乌鸦跟凤凰,好感伤的爱情哟。”某一人捧心。 “楼上的注意,下次别用方,尤其是天津话装林黛玉。”某一人淡定。 “嘛!天津银儿,不让用天津话,介还让不让银活!”捧心的立刻捶床板,落了楼下淡定的某人一脸的灰。 然后,楼下的开始爬楼,一阵打闹,胳肢胳肢,憋笑,床板快被震塌。 对床上铺,打哈欠的幽幽开口:“我数一二三,你们两个再闹,连床带人一起扔出208。” 对床下铺,点评的嘿嘿坏笑了:“我热烈拥护大姐。” 捧心的僵硬了,淡定的则轻咳:“六儿讲的故事还是不错滴,起码教育我们,跨越种族的爱没有好下场。完毕,小五补充。” 靠近门口的那张床上铺,被称作小五的某人看了看床头的电子表,眼睛亮了:“别吵了,你们讨厌!dj yan的sometime开始了,你们要不要听?” 被称作大姐的那人往毛巾被里缩了缩,懒懒地开口:“你姐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早过了追星的年纪,不比你们小孩儿有时间有精力。” 其他人也都打着哈欠翻了身,毫无兴趣。 小五郁卒地戴上耳机,却听到下铺轻轻叩床板的声音,转身,小六双手扒着床板,歪着脑袋,笑呵呵地看着她:“五姐,我也想听。” 小五眉开眼笑:“哎哎,还是我们阿衡知道好歹,还是我们小六可爱,来来,快到五姐的怀抱中来。” 我们一起sometime。 有时候。b市。 他到cutting diamond的时候,刚好是夜晚十一点。 b市最有名的夜店——切割钻石,准确定位一下,就是只要花得起,就能获得一切快感的地方。金碧辉煌,璀璨靡丽。 他随手把车钥匙扔给了侍应生——像是新来的,面目很清秀,以前没见过。 “先生,您是要停车吗?” 这人不认识他,显然的。 他点了头,大步向前走,右手提着的篮子晃动得很厉害。 “先生,您等等,现在地下车库没有车位了。” 小侍应有些为难。 迎面过来一人,是常见的侍应小周,拿过小侍应手上的红钥匙,挥挥手,喝退了他。 “少,新来的,不懂事儿,您别见怪。”小周赔礼,躬身,“还放老车位,跟陆少、辛少挨着?” 希有些不耐烦:“随便。” 小周笑,讨好:“您总算到了,刚刚几位公子都等急了。陆少让我下来接您。” 他点头,把右手中的篮子递给小周,小周接过,篮子中却忽然伸出一个小脑袋,毛茸茸的,像条毛巾。 “哟,好漂亮的狗。少养的?”小周笑道。 他漫不经心,边走边叮嘱:“它这两天便秘,别喂肉。” 小狗哀怨,呜呜地用小爪子扒篮子,泪眼巴巴的。 他转身,细长的食指轻轻挠了小狗的下颌,似笑非笑:“我不是你娘,这招对我没用。” 小周奉承:“这狗真有灵性,真聪明。买时要花不少钱吧?” “菜市场捡的,不要钱。” 小周的脸僵了一下,随即笑开:“少真爱开玩笑,这狗一看就名贵得很。” 希平淡地开口:“小周,你预备转mb了,是不是?” 小周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少,小的长得丑,干不得那个。” cutting diamond会定期选一批money boy,一般都是一些被生活所迫,加之长相优质的年轻男孩,经过训练,以满足那些想要尝鲜的有钱男人的猎奇心理。 希淡讽:“这么巧舌玲珑会哄客人开心,用不用我跟你们老板推荐一下?” 小周噤声。 希坐电梯到了七楼vip区,刚推开门,就见偌大的房间里,四个人坐四边,呼啦啦摸牌扔牌,于是黑线,扭头就走。 辛达夷探头:“哎哎,美人儿你去哪儿?” 孙鹏笑了,拾牌:“回来回来,没想让你打麻将。” 陈倦摸牌,扔出去一张:“大少,丫学学打麻将,能死不能?” 陆流抬眼,也笑:“他认牌都认不全,怎么学?” 希走过去,瞪着大眼睛:“我怎么不认牌了?” 陆流也随和,修长的指捏着雀形的方牌,敲了敲桌子:“这是什么?” 希愣了愣,大骂:“靠,这不是……小鸟吗?陆流你他妈侮辱老子iq!” 一桌四个笑喷了仨。 咳,孩子,虽然它长得像小鸟,也确实是只小鸟,但它真的不叫小鸟叫一条。 孙鹏:“哈哈,美人儿,快到哥哥这儿来,你真是忒可爱了,我教你。” 希黑线:“你们继续,当我没来过。”抬脚,转身就要走。 陆流拽住了他,摁到一旁椅子上,眉眼流转了星光:“至于嘛,兄弟间开个小玩笑。” 希挥手:“行了行了,就你们几个,有话快说。我做节目快累死了,这会儿只想睡觉。” 辛达夷纳闷:“希,你这么缺钱吗?哥几个,陆流都没你忙,一会儿电台dj,一会儿t台走秀。” 希挑眉:“钱多不烧手吧?” mary勾了勾唇:“倒不是这个道理,关键是你大少,不是最烦人多的地儿吗?” 孙鹏双手摆成塔尖状,一张清俊的脸,笑起来带了三分邪气,暧昧地看着他:“对了希,前两天,从楚云家里走出的陌生俊俏男人是你吧?报纸上可是写着,身形疑似dj yan。” 希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都太闲了,吃饱了撑得是不是?” 辛达夷挠头:“楚云,谁啊?” 陈倦拿葡萄扔他:“笨死你算了,连楚云都不知道。就那个王牌美女主播,网络普查,b市男人最想要得到的女人。” 辛达夷恍然:“哦,36d的那个,想起来了。” 陈倦直接拿麻将砸。 辛达夷愤愤:“靠,人妖你他妈疯了是不是?” 陆流抬眼,问希:“没动真感情吧?” 希冷笑:“老子就算动真感情也没什么吧?” 陆流淡笑:“本也没什么,只是记者再纠缠下去,怕是连你的身家都抖出来了。楚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比我清楚。” 希心烦,还没开口,手机就响了,铃声是sunmin的the rose,很是动听,倒是和说话的气氛有些风马牛不相及,显得滑稽。 希走了出去,接电话。 返回时,他脸色不怎么好看,大眼睛瞥了陆流一眼,皮笑肉不笑:“你什么意思?” 陆流拿起桌上的红酒,晃了晃,淡淡地问他:“什么?” “陆氏秋季的发布会,模特怎么找到我身上了?”希不耐烦了。 陆流淡笑,面上没有波澜:“我昨天圈了八个人,形象都不怎么符合,董事会有人递上一个建议,说是dj yan不错,让我好好考虑。” 孙鹏凑上去看了眼企划案,若有所思:“优雅、棱角、高傲、魅惑,企划案的四个主题都占了,是不错。” 随即,桃花目含了笑,低头啜了啜红酒,又抬头:“希,不妨一试。” 陆流醒了新酒,倒入高脚杯,分给众人,又执起酒杯一一轻碰,唇角无笑,目光却含了三分笑意,到希时,淡淡开口:“我干杯,你随意。” 希挑眉,仰头咕咚,红色的液体顺着微红的唇流入喉,颈间白皙,映着鲜红,有些刺目。 陆流望着他,目光深邃了,古井微波,瞬间倾城。 章节目录 第63章云想衣裳花想容 > 一班班长李小胖和颜悦色:“温衡同学这次考试又退步了,真是可喜可贺,同志们鼓掌。” 哗哗,如潮的掌声。 “这孩子真牛,只一年,硬生生从年级第一滑到年级七十,非我医学院一般人能及也。” “啧啧,这速度,这效率,快赶上‘神三’了。” “嘿嘿,有阿衡,我觉得我这次退步二十名还是可以忍受的嘛。” 众人扇凉风,手搭凉棚作壁上观看戏状。 温衡窘。 小胖站在讲台上,和颜悦色地狞笑:“孩子,还记得我们院怎么分的班吗?” 温衡答:“成绩。” 小胖再问:“咱们是几班?” 再答:“一班。” 小胖龇牙,俩小眼笑成一条缝:“今天出成绩,赵导办公室二、三、四、五、六班那帮兔崽子可都夸我了,说好好的年级第一都被我培养成了年级七十,多人品多功劳,一般人干不出这事儿。” 温衡点头:“是挺不容易的。” 小胖掩面:“靠,你太堕落太无耻太丑陋太残忍了,我都不忍心看了。” 温衡:“全靠班长教得好。” 小胖泪流满面:“我都是变着法儿地教你们怎么欺负细菌宝宝,从切割人肉纤维中获取快感,什么时候教你这个了?” 众人呸。 李小胖你不要脸。 李小胖你很不要脸。 李小胖你绝对不要脸。 李小胖掏耳朵,装作没听见:“好了好了,这次班会到此结束,没考好的抱头唱国歌,考好的下次考不好再说。重点研究观察温衡同学,必要时对其监督谴责,下次在街上卖场、kfc、mc等地看到此人卖笑,拖回来群抽之。” 阿衡泪:“小胖你不能这个样子,你是不知道没饭吃没衣服穿的辛苦,全亚洲有多少儿童挣扎在饥饿线上,我打工都是为了养活自己,班长!” 小胖揪孩子小辫儿:“把你老公卖了吧,顾学长值不少钱呢。” 阿衡淡定,摇头:“不要,麦兜说绝对不出卖自己的鸡,所以,我也不能出卖自己的人。” 门口有人笑着鼓掌。 阿衡扭头,一群白大褂,大五的一帮老孔雀。 所谓老孔雀,就是年过婚龄还小姑独处,跟低龄学妹相处时处处散发风骚气息的男人们。 “阿衡,这话我可得跟飞白好好学学,让他听听。”说话的是顾飞白的好友。 所谓顾飞白,则是她的未婚夫,她父亲连同顾家大家长钦定的。 高三暑假,父亲特地回家,把她带到h城相亲,然后,貌似顾飞白涵养很好,虽然对她很是不耐烦,虽然看见她高挑着眉装没看见,两人还是被父亲以及顾飞白的伯父敲定了婚事。 说起来,阿衡也很头疼,这个顾飞白,其实就是之前满面青春的小白同志,谁晓得两年不见,就长成了这副模样:打着z大天才校草的名号,左手奖杯,右手手术刀,嘴里念着演讲稿,脚下,还不忘漠然地踩过一封封粉红情书。 实在是让阿衡的脑容量cpu难以瞬间接受。 两个人感情一般,比起天天闹分手的好一些,比起天天在宿舍楼前抱着啃的差一些,算是老实本分的类型。但是,由于顾飞白无时无刻不是一张没表情的脸,所以,两人的相处模式,在外人看来,难免有女方过于主动的嫌疑。 “南极不是一天融化的,师妹节哀。”恰有一人坏笑。 “革命尚未成功,小嫂子继续努力。”又有一人附和。 阿衡抽搐:“多谢师哥教诲。” 最后一人拍脑门:“噢,对了,阿衡,飞白今天在实验室跟进张教授,大概晚上十点才能结束。他让我跟你说一声,晚上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 阿衡呵呵笑:“好,知道了。” 她晚上七点打工,其实也不怎么有时间见顾飞白,只是两个人习惯了一起吃晚饭,不见时总要和对方说一声,算是恋人间的一种默契。 晚上是在一家面包店打工,一个普通的小店,装潢普通,味道普通,偶尔厨房还会拿出做坏的蛋糕,所以,只有口福不错。 一个小时七块五。 也就是从夜间七点到十点,能挣二十二块五。大概,维持三天饿不死的程度。 爸爸说,阿衡,做个好医生吧。 然后,如果没有经济来源,第一年勉强靠着奖学金活,而今年又确凿没有奖学金还想当医生的情况下,咳,基本是个不容乐观的情况。 想得奖学金,就要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就要有充裕的时间;但是害怕饿死,就要出卖时间;可是没了时间就代表学不好;学不好又想在人才比苍蝇还多的z大得奖学金,基本白日做梦。 于是,恶性循环导致了今天的挨批斗。 阿衡看着店里零星入座的客人,闲得想拿苍蝇拍拍蚊子。 店长是个中年阿姨,孩子考上了大学,在家闲着没事儿干,就开起了饼店。因为阿衡和她家孩子年纪相仿,所以多有照顾。 阿衡说:“阿姨我们改革吧,把店面扩充一倍,装上十个八个保温柜,然后请一级饼师,做很多好吃的面包挣很多钱。然后阿姨你每个小时多发我两块钱。” 阿姨羡慕:“年轻孩子,能做梦真好。” 阿衡窘。 快下班的时候有小情侣投诉,说慕斯蛋糕不新鲜,颜色看着不正。 其实呢,这个情况基本是不可能存在的。饼屋只有一个孤单单的保温柜,但是最近又坏了,所以基本上每天做的慕斯蛋糕不超过二十块,卖完则罢,卖不完的都进阿衡肚里了。新鲜不新鲜,她最清楚。 阿衡奉命去勘察情况,盯着蛋糕看了半天,颜色是挺别扭,淡黄色的蛋糕上多出杯盖大小的猩红色。 看了小情侣一眼,她呵呵笑:“小姐,您看,是不是您口红的颜色?” 人小姐不乐意了,拍桌子:“我用的是欧莱雅的唇彩,名牌,绝对不掉色!” 那先生讽刺:“算了,跟她讲什么欧莱雅,穿成这样,知道欧莱雅是什么吗?” 阿衡低头,减价时买的白t恤、牛仔裤,还有饼屋阿姨专门做的工作围裙,她回头,笑:“阿姨,他说你做的衣服不好看。” 本来阿姨矜持优雅,不稀得和一般人一般见识,但她最恨别人说她女红厨艺不好,此二人占全两项,焉能不怒火大炙?一阵骂街荤话,把小情侣骂得抱头鼠窜。 然后,其他客人也顺道被吓跑了。 阿姨一甩鬈发,豪气万千:“小温,老娘今天骂得舒服,关门回家。” 阿衡看表,九点半,提前半个小时,欢天喜地。 她在学校门口的烧卖店买了一笼牛肉的和一笼油糖的,顾飞白每次看到这个烧卖店总要从店头盯到店尾,再冷冷地不屑地来一句:“不卫生。” 其实,阿衡想说,他如果不是想吃,完全不必这么麻烦的。 然后,送到实验室,顾飞白的工作大致上已经结束了,看到散着热气的烧卖,又是一句“不卫生”,执着地用高傲冷淡的眼睛盯着袋子看了半天。 阿衡笑。 “吃吧。我问过老板了,馅儿是今天下午才做好的,应该没问题。”阿衡把袋子递给他,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微笑道,“宿舍快熄灯了,我先回去,你也早点回家。” 转身,却被顾飞白拉住了衣角。 “稍等。”顾飞白难得主动,从白大褂口袋中掏出一把糖果,“伸手。” 阿衡乖乖伸出手。 “今天张教授家得了一个小孙女,发的喜糖,我酒精过敏,你拿走吧。”顾飞白淡淡解释,把糖放进她的手心,唇角有了难得的笑意。 阿衡定睛,是酒心糖。她脸有些红,小声开了口:“我会吃完的。” 郑重的,温柔的。 希戴着耳麦,淡粉色的t恤,手指轻轻指了指耳朵,玻璃门外监听室里心领神会,稍稍调高了声音。 “dj yan,你还在听吗?”耳机里传来怯懦悲伤的女声。 “李小姐,我在听。”希平静开口,“你说你高考三次失败,父母对你失望透顶,而你本人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想要跳楼,是吗?” “对。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说,dj yan似乎一切都很顺心,在电视上曾经看过你的访谈,年轻、俊美、才思敏捷,恐怕不会了解我的痛苦。高考只是导火索而已,更加让我不安的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透明,看着四周,总有一种错觉,全世界都看不到我,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活着已经悲伤到无法喻,连勇气都荡然无存了吗?”希轻轻问她。 “是。”那女子颤抖着开口。 “那就跳下去吧。”少年垂头,平淡开口。 旁边的导播急了,直跳脚,一直对着希打手势。 希抬头,把指放在唇间,微微笑了,示意他安静。 电话另一侧,那女子凄然开口:“连dj yan也认为我这样的人是孬种、渣滓、社会的负累,是吗?” “走或者留,活着或者死亡,都只是你选择的一种方式,我无权干涉。” 少年声调平缓,却在语间带了冷漠:“或许,从高层跳下,你才能感觉到自己对全世界的恨意得到昭彰,才能使灵魂得到救赎。你的父亲母亲才应该是世界上最应当遭到谴责的人,他们生下了你,却不能在你高考失败之后一如既往无私地爱着你,只是想着怎样逼死你,然后年纪老迈、膝下凄凉心中才舒服,是不是?” 对方声音忽然变得尖锐:“你凭什么说他们爱我?!你凭什么说我死了他们会晚景凄凉?!他们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我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宁愿自己从楼上摔下,活不得死不去,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希笑了:“对,然后他们会继续养你一辈子。” 那女子愣了,许久,哽咽了:“你凭什么这么说,到底凭什么?” 希平淡开口:“凭你觉得全世界看不到你。” “为什么?” “如果,不是曾经在他们那里得到巨大的爱,如果不曾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又怎么会在遭到挫折后如此伤心?” “可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会再相信我,不会再爱我。”那女子手掌撑着面孔,低声哭泣。 “林小姐,你觉得,一直爱着你如此艰难吗?”希轻轻揉着眉心,低笑,“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们?或者,觉得这爱太过艰辛,实在无法忍受,那不如选择一个无懈可击的契机,去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再来审视,这份爱究竟是弥足珍贵,还是画蛇添足?” 那女子终究号啕大哭,雨过天晴。她说:“dj yan,我想要好好继续爱我的爸爸妈妈,我想要继续。” 希愣了,继而微笑,锐利的眼神温柔起来。 他说:“你很勇敢,很了不起。” 节目终于结束,希抱着杯子狂喝水,抬眼,却看到窗外有人轻轻叩着他面前的玻璃。 是陆流。 他笑了:“希,你真能忽悠人,爱不爱的,你又懂多少。” 希摊手:“我倒是想劝着她体验一把跳楼的滋味,让她下辈子都不敢再提这两个字,关键电台不干,他扣我工资,这事儿就麻烦了。” 陆流穿着淡蓝色的休闲装,少了平常的练达早慧,面容倒是呈现出少年的清爽干净。 他说:“走,希,我请你吃饭。昨天和客户谈生意,到一家法国餐厅,那家排骨味道不错。” 希说:“你等我。” 然后他飞速窜到隔壁办公室,夸着幕后工作人员,唾沫乱飞:“哎,姐姐,姐姐你今天可漂亮了,今天气色真好,我们小灰没有烦你吧,它可坏了,要是欺负你了我帮你拍它哈。” 一帮ol被哄得眉开眼笑:“没有没有,小灰真的好乖,没有烦我们。”把狗篮子递给他,又附带了几包酱肉干。 陆流笑:“希你真行,把办公室当成你家混,狗也专门找了美女保姆,放家里不行吗?我记得你对狗毛过敏,什么时候爱狗了?” 希说:“我在塑造爱狗的新好男人形象,这狗只是个道具,你没看出来?” 小灰委屈,呜咽。 希大眼睛瞪着它,小毛巾又缩回了篮子。 吃饭的时候,希狼吞虎咽地沾了一嘴酱汁,看得陆流频笑:“希,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模样,我走了四年也没见你改。” 希吐出骨头扔给小灰,皮笑肉不笑:“陆流,这个排骨实在不怎么样,你的品位真的下降不少。” 陆流垂头浅咬了一口,肉香在舌尖化开,于是笑了:“希,并没有什么不妥。” 希挑眉:“酱味太浓,肉太生,薄荷叶串了味,盘子太小。” 陆流淡淡扫他一眼:“是你平时吃的排骨太廉价。” 章节目录 第64章微笑着容易一天 > 208寝室长于无影半夜迷糊着跑厕所,却看到墙角一隅的台灯还亮着。 看到是阿衡,伏在板砖一样厚的医理书上,微闭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无影笑了,蹑手蹑脚走过去,只听到软软糯糯的声音:“唾液淀粉酶、淀粉、麦芽糖、腮腺、颌下腺、舌下腺、咽喉、食道、胃、小肠、大肠、残渣、粪便……” 她轻轻捂住阿衡的眼,阿衡吸吸鼻子,闻出了无影的气息,微笑,轻轻搂住她,声音很轻很轻:“姐,从楼上摔下来,没有风声,没有自由,也没有美感,只有粪便失控,脑浆迸裂。” 无影笑阿衡:“背书背傻了吧你。” 阿衡说:“今天dj yan劝阻了一个想要跳楼的女孩,我只是想说,dj yan如果知道医理,肯定不用说这么多废话。你不知道,他舌头都快打结了。” 无影无语:“你能不能别跟小五混,天天抱着收音机死守,当人粉丝,加人fan club的,盲目脑残到极端。没看出那个男人已经想出名快想疯了,整天访谈走秀的,恨不得每天在全世界面前晃三晃。” 阿衡点头:“大姐你总结得太精辟了,他简直不放过任何暴露自己的机会。上次卫生巾广告,就月月舒,我经常用的那个,一晃而过的路人甲看着都像那个囧人。我们当fan的也觉得好不容易好丢脸的呀。” 无影说:“那你们俩还每天巴巴守在收音机前,看着寒碜人。” 阿衡小声打哈欠:“都说是他的fan了。” 无影笑:“这也矛盾,谁家fan整天说自己‘爱豆’坏话。” 阿衡合上书瘫倒在下铺,埋在枕头中,含糊地开口:“我是那种会在别人面前装作不知道dj yan,可是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很快知道,然后很鄙视他的fan。” 无影抽搐:“你确定你不是他仇人?” 阿衡扬起小脸:“错,我爱他,这个世界我最爱的就是他。” 无影抓头发,爬床,鄙视:“你拉倒吧你,昨天上党课还说最爱共产党呢,一眨眼就变人了,党知道了该多伤心。” 阿衡:“……” 最终,平稳的呼吸,伴着窗外无忧的蝉鸣,好夜,无梦。 九月底,经常挤在院门口叽叽喳喳看着她们一脸崇拜的大一小孩子少了很多,阿衡忽然有些寂寞。然后想起去年,自己似乎也是这个样子,像个陀螺一样地跟在大家身后,一窝蜂地满校园跑来跑去,人仰马翻的,真的很闹。 那时,也像现在,晚霞明媚,有几乎触不到的风。 她笑着说:“飞白,我好像无端感伤了。” 两个人并肩走在长长宽阔的街道上,吃完晚饭,真是消化的好去处。 顾飞白看她一眼,并不说话,把手插入了口袋中,指隙从白色软布中凹下,修长的轮廓。 忽而,想起什么,他淡淡开口:“我把学费打到你的卡上了,不用把心思放得太重。” 阿衡讷讷:“我已经快攒够学费了……” 她有些挫败,总是无法理直气壮地站在他的面前。 似乎,只要是和金钱挂钩的事。 顾飞白淡淡开口:“不是我的钱,大伯父的意思。你有什么话,和他说。” 语气十分理智。 阿衡是聪明人,自动噤声。 气氛,还是尴尬起来。 好一会儿,阿衡轻轻戳戳他的手肘,小声开口:“顾飞白,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谁又没有招惹你,一句话,都能把人噎个半死。” 顾飞白冷冷瞥她,面无表情。 阿衡仰头,眼睛含笑:“别生气了,再生气,我可喊你了。” 顾飞白拨拉掉孩子爪子,继续面无表情地向前走。 阿衡把手背到背后,轻轻绕到他的面前,可怜巴巴:“小白啊,小白,小……白。” 顾飞白从她身旁绕过,装作没听见,走啊走,继续走。 阿衡小跑,跟上,微微无奈地皱了远山眉:“顾飞白,你得寸进尺……啊,你笑了笑了,你竟然偷笑,真……卑鄙。” 顾飞白伸出手,指纹削薄,轻轻握住那人的,唇上挂着淡淡的笑:“子何许人,咬定青山,竟不许人笑?” 阿衡微笑,温软了眉眼:“顾氏贤妻,迟了六年,可否?” 她准备等毕业了,再和顾飞白结婚。而医学院,要修七年。 顾飞白背脊挺直,白皙的脸颊有一丝红晕,淡淡颔首:“准。” 希接了陆氏的case,走秀前期,还需要一套平面宣传。搭档的,是个同龄的少年,长相并不算十分好看,但是面部轮廓十分柔和,奇异的温柔清秀。 希觉得眼熟,想了想,是了,那一日在cutting diamond见过的小侍应,还被小周训斥过一顿。 他看到他,诚惶诚恐,低头鞠躬:“少。” 希平淡开了口:“这里没有少,喊我dj yan或者希都可以。” 那人轻轻点头,有些腼腆,微笑了,露出八颗标准的牙齿:“你好,dj yan,我叫陈晚。” 希脱去外套,漫不经心地问他:“谁选的你?” 陈晚弯了眉,软绵绵的笑意:“陆少。他说,dj yan需要一个陪伴的背景。” 希解衬衣扣子,垂头,额发掉落了,半晌,随意开口:“出去。” 陈晚愣了:“啊?” 少年似笑非笑:“我换衣服,你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白色衬衣下,是一大片光洁白皙的肌肤。 那人脸红,忙不迭关上门。 摄影师请的是隔壁岛国传说中的业界第一人,整天叽里呱啦的,鼻子长到眼睛上,身后小翻译走哪带哪。 饭岛大师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希:“丫能不能说人话?” 叽里呱啦,鼻孔,叽里呱啦。 翻译殷勤地拍马屁:“饭岛大师让你们表现得再性感一点。” 希郁闷:“靠,还怎么性感?老子衬衣被他扯得就剩一粒扣子。” 饭岛跳脚,叽里呱啦,呱啦啦。 翻译说:“我们饭岛大师说,希你的表情太僵硬了。” 希翻白眼:“老子不是卖笑的。” 饭岛愤愤,扯幕布,使劲踩,叽里呱啦。 翻译也鼻孔:“哼,从没见过这么不专业的model!” 一旁的策划快疯了,抹脑门子上的汗:“唉唉,我的大少爷我的少,您就纡尊降贵给这小鬼子性感一把成不成?咱们这个场景已经费了十卷胶卷了,少,再不成,boss会炒了我的。” 希挑眉,手比暂停:“他说解扣子我解扣子,说嘟嘴我嘟嘴,说媚眼我媚眼,你他妈还让我怎么着?” 希脱了手上的白手套:“老子今天休工,有什么让陆流亲口跟我说,你们好好侍候小鬼子。” 转身,朝更衣室走去。 陈晚手中抱着个饭盒,低着头,跟在希身后。 希冷笑:“你丫跟着我干吗?” 陈晚脸微红,小声开口:“希,你一天没吃饭了。” 希微愣,转身,站定,眯眼看他。 “所以呢?” 陈晚轻咳:“我来之前,在家做了点儿吃的,你要不要吃些东西垫垫胃?” 希掂过饭盒,普普通通的饭盒。 然后,打开了,普普通通的米饭,普普通通的菜色,唯一看着诱人些的,就是几块散发着香味的红烧排骨。 他笑了,颔首:“谢谢。” 拿着筷子,夹起排骨,咀嚼起来。 然后,那味道,不肥不腻、不甜不咸,重要的是,可以一口咬下的一根骨的上等小排。 他习惯的吃法。 陈晚有些局促地微笑:“味道怎么样?” 希说:“很好吃,你费心了。” 然后,眼睛笑得弯弯的,大大的孩子气的笑容。 “不如,你每天都做一些,怎么样?” 章节目录 第65章生活本来的模样 > z大医学院大二,每周三上午一般是医学原理课,四节连上。任课的是院里要求最严格的李教授,虽然是位女性,但医学水平之高,足以让全院上下恭恭敬敬地喊一句“先生”。 当然,这两个字,用在日常对话中,还是相当有喜感的,但是一帮接受现代教育的年轻学生,看到李女士,却似乎死活只敢用“先生”二字了。 她瞧上眼的学生不多,大多数成了业界数得着的精英医师。还有一个没毕业的,就是z大公认的天才顾飞白。 她说顾飞白二十岁完全有能力完成七年连读,结果,顾飞白去年本来准备申请提前毕业的,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留了下来。 医学院手上功夫利落,嘴上的也不含糊,八卦了很长一段时间,万众一致,还是意味深长地把目光瞄向了阿衡。 八成是小姑娘小肚鸡肠,怕未婚夫年轻貌美被医院狼女给生吞了,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毕竟,想撞豪华冰山的破烂泰坦尼克多得是。 李先生知道这件事,对得意门生颇有微词,上课时也留意了阿衡许久,觉得实在是个平凡的孩子,心中更加失望,但是总算因为顾飞白存了提拔阿衡的意思,对她要求很严格。 偏偏阿衡是那种适合天生天养的人,揠苗助长反倒压力过大。 课堂临时提问,阿衡又没有答出来。 李先生却没有斥责,只是把她喊到办公室,微微感叹:“飞白常常对我说,你年纪再轻些的时候,对药理熟读到连他都想一较高下的地步。可是,你今日种种表现却让我觉得,伤仲永并不只是戏。难道女孩子幼时聪慧,长大竟然只能成为死鱼眼珠吗?” 阿衡嘴角微涩,却硬生生笑了出来,眼睛明亮亮的:“先生,我尿急,想上厕所。” “算了,你去吧,以后课堂上,我不会为难你了。”李先生一声长叹,脸色难看,挥挥手让她离去。 阿衡胸中憋闷,藏着什么,见人却笑得愈加温柔。 回到寝室,她默默地从床下拖出一个皮箱,然后,走到卫生间,锁门,坐在马桶上,一待半天。 出来时,继续笑眯眯。 寝室二姐挑剔,看着她的皮箱,皮里阳秋地开了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遮遮掩掩,都一年多了。” 小三也爱热闹:“就是,小六,到底是什么嘛,让姐姐们瞧瞧。” 阿衡微笑:“我第一次打工换来的东西。” 不喜说话的小四也从书中抬起头,颇有兴味:“什么?” 阿衡蹲下身子,又把皮箱放了回去,淡淡开口:“没什么,一张车票、一套衣服,和……一块木雕。” 小五在床上晃着腿:“这组合奇怪。车票、衣服、木雕,完全不是你这种古板思维能发散出来的嘛。” 大姐无影笑:“阿衡第一次打工做了什么?” 阿衡把背靠在冰凉的墙上,眉眼轻轻笑开:“你们知道有些灵堂吧,孝子贤孙哭不出来,就会请一些人披上孝衣掉眼泪,哭一个小时五十,可贵了。” “有那么多眼泪吗?”她们好奇。 阿衡说:“所以,哭恶心了,这辈子大概只剩下笑了。” 她跪在别人父亲的灵前,哭得撕心裂肺,抬棺椁的时候,还死活抱着不准人抬,那家儿子、孙子都讪讪地拉她:“过了,喂,过了。” 她松手,十个手指,甲缝间都是鲜红的东西。眼睛肿成一条缝,隐约看着像红漆。 买车票的时候,售票员接过钱,吓了一跳:“你这孩子,杀人啦?” 她茫然,蹭蹭手指,才发现满是血印。然后,抱着她唯一的皮箱,看着满眼熙攘的人群,卑微到发抖的语气。 “阿姨,给我一张车票,求你。”她说。 真的只能是最后一次求人了。 因为,已经失去了那个叫作尊严的东西,别无选择。 于是,谁还记得有没有一个那样好看的少年,有没有妄图走进他的心中。 那场风花雪月,终归没触及生命的底线罢了。 还以为,是命运让我们摩挲彼此的掌纹。可是,现实证明,不是我们掌纹太浅,那么,应该是,命运不够强大吧。 那一天,阳光呛人,火车站比起三年前,早已面目全非。 她匆匆逃离。 策划说,我们陆少说了,性感的组照最后再拍。 然后,翻译得我们饭岛大师不吱声了。 事实证明,有钱的是大佬或者老大。 其实吧,很多人有仇富心理,天天想着陆氏那小少爷吃饭怎么没被噎死喝水怎么没被淹死开车怎么还没出车祸。 于是,除了本文忠实的bg派,陆少的仇人依旧一大把一大把的。 可是我们少呢,我们少不一样啊,之所以能打着dj yan的招牌满世界招摇撞骗,却没人查他祖宗八辈,主要是他老子、他老老子虽然没有他这么高调,但是所谓党却还有大把人前仆后继乐此不疲地塞钱给报社电台。 妈的,丑闻啊。 一个大少爷整天在电台劝人别自杀、别离婚、每天两杯蜂蜜水不会便秘,这是什么效果? 于是,他丢得起人,党还要不要脸了。 李警卫打电话警告少爷,人少爷说了:“这么着吧,想要老子不丢人,你们给我五千万我自主创业,然后我有钱有女人牛了出名了就和陆流小丫的pk去,保证不丢家的脸,怎么样?” 李警卫心疼了,捂电话,扭头:“帅,看把我们家孩子寒碜的,直勾勾地嫉妒陆家。” 老说:“我是清官,有权没钱。” 希窘。 挂了公共电话,希回头,拍拍陈晚的肩说:“我借你的硬币明天再还。” 今天真不巧,手机没电了。 陈晚在一旁微笑,看着他,眉眼越发清秀,轻轻开口:“少真信任我,不怕我对媒体暴露你的身份?” 希说:“你会吗?” 陈晚摇头:“当然不会。” 希似笑非笑:“真是好孩子,看来好孩子都长一个样儿。” 陈晚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古板?” 希向前走,缩着肩,瘦骨伶仃的样子。 “没有啊,老子最喜欢好孩子,见一个爱一个,没要求没意见,说什么信什么,真乖。” 陈晚怔了怔,然后轻轻转了话题:“不要喂小灰太多骨头,它真的容易消化不良。” 希走向外景停车场的酒红色ferrari跑车前,把里面的狗篮子递给他,大大地笑了。 “给,好孩子,交给你养了。我们在一起合作走秀是要三个月吧?三个月后还我。” 陈晚愣了。 “你这么信任我吗?” 希啼笑皆非:“我有理由不信吗?” 然后,打开车门,扯掉蓝西装,扔到后车座上,踩油门,打着方向盘,放着聒噪的摇滚,轻点纤长的指,绝尘而去。 明天见。 小灰泪流成海。 该死的,说卖就卖了,没娘的孩子就是根草,还是狗尾巴草! 陆氏秋季发布会,t台走秀的时候,美女主播楚云被台里派出来抢新闻,看到希,捂着小嘴窃笑。 希穿着西装,休息空隙,却很没有形象地蹲在t台上,大眼睛俯视台下的女人。 “喂,楚云,你笑什么?” 她说:“希,幸亏我知道你平时什么德行,否则,真想把你抢回家。” 希:“你拉倒吧你,连饭都不会做,抢老子回家想饿死老子啊?” 楚云和希是在做访谈节目时认识的,楚云当时说客套话称赞希,说:“真出乎意料,dj yan长得真像是ps出的美少年。” 希挑眉说:“楚主播真爱开玩笑,您能ps出我这样好看的人?” 一句话,楚云咬碎了银牙,但两人外形很搭,经常会一起主持一些节目,渐渐地也熟悉了起来,算是说得上话的朋友。 前些日子,希去楚云家拿台本串台词,被狗仔偷拍到,上了头条。 《疑似dj yan的年轻男子深夜出入楚云香闺,五小时直击!》 一个美女主播,一个新贵dj。 两人正是红得发紫、风头无两的时候。 毫无意外,双方的拥护者掐的掐、骂的骂,一时间网上血流成河。 希抽搐地在电台上解释,我和楚云只是朋友。 楚云笑着在节目上解释,我和希只是好朋友。 因为口供不一致,网上又一阵疯炒,最后,还是希接了陆氏的case,才把公众的注意力转移。 这会儿,两人聊开,旁边的记者都嗖嗖地支起了耳朵。 不巧,陆流走了过来,淡笑着对楚云开口:“楚小姐是贵客,应当多提意见。” 楚云笑:“不敢不敢,陆氏的发布会,一向完美,今天有dj yan助阵,更是如虎添翼。” 陆流伸手,把希拉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动作自然熟悉:“dj yan确实很好,但是事实上我们这次想推出的主打并不是他,而是辅助的model陈晚。” 然后,他微微含笑,淡然道:“dj yan太骄傲了,平常并不爱提携新人,这次我花了很多工夫,才说服他带陈晚。” 陈晚站在不远处,眉眼清纯,眸光温和,好一番温柔美少年的模样。 台下,记者一片哗然。 章节目录 第66章生命中不可或缺 > z大。 “没什么可以阻碍。” 寝室二姐杜清打着哈欠,坐在阳台上,鬈发微偏在夕阳中,一大片慵懒的暖。 “什么?”阿衡关上窗,把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合上,放在椅子上,阳光直射。 “你和顾飞白啊。” 杜清笑,小酒窝淡淡的:“一个b市,一个h城,一千六百六十四公里,还能凑到一起,真是天定良缘,没有什么可以阻碍。” 阿衡脸红:“这个事,主要吧,和我爸有关。他高三暑假时带我来过h城玩儿,是飞白的父母和伯父招待的。然后,他们算八字,算命的说我和飞白是命定姻缘。再然后,两家就提起了婚事,呃,飞白也没什么意见,这事儿……就成了。” 杜清把发埋在膝盖上,说:“他能有什么意见,他想了多久费了多少心思……也娶不到我们小六这样的好姑娘不是。” 阿衡看她,轻轻地问:“你怎么了,和男朋友吵架了吗?这么失落。” 杜清生得漂亮,有很多男生追求,但性格孤傲,和男生交往基本上不超过半个学期就厌了。问她拉手有没有心跳,拥抱有没有感动,亲吻有没有小鹿乱撞,没有没有,答案一律是没有。于是寝室的人都说完了完了,性冷感了。 杜清反问:“男朋友有这么重要吗?” 阿衡汗:“有时候其实真不怎么重要,虽然他可能秀色可餐,但你咬他两口也不管饱啊。” 杜清笑得前仰后合:“庸俗,真庸俗,我怀疑你和顾飞白那种人在一起有话说吗?” 阿衡抱着日记本轻轻贴在脸颊上,呵呵笑开:“那很重要吗?我们在一起,能够永远不分开,就够了。” 杜清问:“你的永远有多远?” 阿衡说:“永远到有一天,他跟我说‘温衡,我真的无法忍受你了’。” 杜清说:“你这么理直气壮,不过是因为他很喜欢你。可是有时候,喜欢不代表不会背叛,背叛不代表你能容忍,你能容忍也不代表他能继续容忍你的容忍。” 阿衡微微抬头,夕阳下,杜清的面容,一半冷的一半暖的,暧昧不清。 忽然,杜清手机的信号灯亮了起来,没有铃声,只有震动。 杜清喜欢给每个朋友设置不同的铃声,除了陌生号码,很少见震动的情形。 阿衡没有手机,经常用宿舍里的电话。杜清设定的宿舍号码的铃声是《傻瓜》,她说:“我们小六又傻又呆,是我的小傻瓜。” 她从膝上拾起手机,粉色的nokia,和一款黑的是情侣款,不知道是哪一任男友送的,想必上了心才继续用了下去。 “喂。”杜清的面容全部缩到了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你凭什么问我在哪儿?我跟踪她,是啊,我跟踪了,怎么着?我朋友都说,杜清,你怎么输给了这么个人?我他妈还嫌丢人呢。 “你知道我好啊,我不好,我要是好,也不会在高中同学聚会上,被人指着鼻子嘲笑了。 “你怕她听到?放心,她听不到。就是听到怎么了,还记不记得你当年怎么跟我说的?‘如斯佳人,似水美眷’。看到她现在的德行,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联想到这八个字。 “呵,我笑话你?我正经告诉你,这么个人只要在你身边,别说我,笑话你的多着呢。 “你受不起这么个如花美眷!” 杜清的辞一反平时的凉讽,变得激烈而刺骨。 阿衡静静听着,觉得无聊,轻轻打开窗,吹乱的长发抖落了日记本扉页中的第一片四叶草——她费心在苜蓿草丛中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那日,十月底,风正大。 希在记者发布会上说:“陈晚人真的很温柔,学习能力很强,说话很风趣,做饭也很好吃,真的,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排骨,你们要多多支持。” 辛达夷坐在台下低声:“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肉丝:“你不是一个人。” 记者们笑:“dj yan和陈晚感情真的很好啊,很少见你这样夸人的。” 希摊手:“我也不总在你们面前不是?” 陈晚笑,低着头,西装下微微露出的皮肤纹理细腻匀称,延伸到白衬衫下,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 只是,看向希,眼睛慢慢变亮。 陆氏服装设计一向简约大方、讲求细节,线迹的明暗、光影的对比、空间的塑造,都有着极难淋漓诠释的特色,因此模特方面的选择一向十分棘手。 陆流说了,陈晚是主打,所以,化妆师头疼了,希那么一个长相出众的人,怎么才能被五官只称得上清秀的陈晚压住? 希说:“没关系,你们把我的脸往暗处处理,巧克力色和褐色的粉底三七调配试一试。至于陈晚,怎么干净怎么弄。” 希走的第一部分,白色的风衣,黑色的手套,黑色的靴子,染成栗色的半长发,微卷,遮住了眼睛,只剩下鼻和唇褐色的轮廓。大卫一般的雕塑,疏离而性感,走过的步伐,皮靴踏过凉如水的大理石,似乎听到了秋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同一组的其他model,也是相同的风格,白、灰、黑、咖啡是主色调,健康阳刚、肌骨分明,却带着冷淡禁欲的味道。 台下的女人含蓄不说话,却脸红心跳。 所谓男色,就是撩拨了你绷紧得可以走钢丝的神经,却让你感觉他尚在天边,有时候,跟女人的贞操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部分,走的是陈晚的主场,恰恰相反,黑色的双排扣大衣,银色的吊链,白色的手套,白色的靴子,干净得看不出毛孔的细腻面孔,薄得看出粉色的唇,黑发下光洁的额头,纯洁而神秘,神甫一样的姿态,从现场电子屏幕中出现。 跟着的其他同台者,纯白的妆容,白发白唇,冰雪般无法消融,却偏偏奇异地化出骨子里的温柔热情。 台下记者频频点头:“这个新人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但是比起dj yan会不会嫩了点,插上翅膀装天使,老把戏了。” 第三部分,加快了节奏,紧凑了脚步,没有间隔,希和陈晚带领不同的两列,衣角飞扬,目光交错逆向,台下观众目不暇接,只是满眼的标准身材,分不清人,只能靠衣服认出希和陈晚。 陆流双臂环抱,站在远处,淡笑。 穿着西装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的男人轻轻开口:“陆少,今天的发布会看来要成功了。” 陆流淡然道:“陈秘书,你出现得太冒昧了。你知道,在希面前,我不会再保你了。” 那男子深深看了台上一眼,微微鞠躬,离去。 忽而,让人目不暇接的模特们停止了,时间沙漏破碎了一般,隐了所有撩人的气息,只剩下安静和冰凉,假人一般。 希和陈晚错身,面朝着相反的方向,站在两侧。 希平淡开口:“转过来。” 陈晚微愣,轻轻转身,那男子如同海上繁花的盛开,踏靴而来。 台下的观众屏住了呼吸,直至希白色的风衣与陈晚相触。 那样近,几乎碰到鼻子的距离。 他从没有近距离看过希,即使面孔上是这样厚重油腻得遮盖了所有的妆容。 但是那双眼睛,却近得不能再近,带着深深的倦意和疲惫,失却了细腻温柔的东西,只剩下粗糙的锐利和几乎原始得无法掩饰的纯粹。 无论他长得多么漂亮,这也只能是男人才会拥有的眼睛。 希张开右手,扯掉黑手套,白皙的五指从自己的面庞上滑过,然后,残破了妆容,近乎祈祷的方式,单膝跪地,双手,揽住陈晚的颈,压下,然后,右手微凉的指,轻轻覆在那双干净的面容上。 他站起身,转身,拉起白色的连衣帽,撑起背脊,静静走过。 靴声,渐远。 离开了这舞台。 音乐声起,机械化的男人们恢复了动作,像是一切没有发生过,人潮中的你和我,素不相识,冷漠衣香。 陈晚走到t台正中央,抬起脸,早已不是天使的模样。 飞扬流动的“l”,褐色的一个字符,干净锋利,刀疤一般,干涸在唇角。 陆氏的“l”。 蹂躏了纯洁的战栗,诡异得妖艳美丽。 这男人的温和怯懦,消失殆尽,只剩了棱角和魅惑。 陆氏秋季发布会的主题。 于是,掌声雷动。 结束后。 陆流却扔了拍摄的胶片,淡淡吩咐:“让电台推迟播放,最后一部分裁掉重拍。” 助理唯唯诺诺,通知了希。 希笑:“ok,你是老板,你掏钱,把钱打到我账户上,怎么拍都行。” 陆流揉眉头:“希,不要把你的天才用到商业上,这不适合你。” 希说:“你觉得什么是适合我的?” 陆流仰头,靠在椅背上,落地窗外,天空很蓝很蓝。 “自由,热爱,信仰,生命,敬畏,疯狂,天真。每一样都好,真的。” 希说:“这些东西,列在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馆,一张门票,你随时参观。” 陆流望着天空,笑:“我七年给你的东西,三年就被别人掏空。希,你真傻。” 希说:“陆流,你小时候真的可可爱了,看到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笑。” 穿着银蓝西装的那少年缓缓坐直身子,缓缓开口:“三个月,只有三个月。希,我给你机会,看清自己。” 章节目录 第67章只是一条旧时路 > z大。 她常常和那个被称作未婚夫的男子散步。 顾飞白看着另一侧的男男女女,女的站在高高的窄台上行走,牵紧的手,随时掉落的身躯,完全信赖的姿势。 他说:“这不安全。从生理的角度,如果有障碍物砸过来,人本能地会躲。” 阿衡微笑:“障碍物,什么样的东西才是障碍物?” 顾飞白淡然道:“你不妨试一试。” 阿衡呆,她说:“我要真是你的障碍物,然后你还不管我,我摔残了怎么办?” 他躬身,伸指丈量了下,笑:“不试也罢,确实高了些。” 阿衡呵呵笑,看着顾飞白,微微叹气:“你呀你。” 她穿着的白色帆布鞋,踩在了高高的栏崖上,伸出了双手,低头含笑了,温柔地看着他。 这个冷淡的男子,还只是个少年,在爱与被爱中忐忑不安。想象着欲望的强大,却总被理智定下终点。 她说:“飞白,你看着,我能一条路行走得很好。” 真的,每一步,都在靠近你。 可是,我不敢说,你不能不管我。 她垂下柔软的指,纳入他的手心,然后看着远处不断掉落的枫叶,行走在高台上。 她不动安然,顾飞白削薄着指纹,却慢慢浸湿手心。 她笑:“你真的,很怕把我当作障碍物啊。” 他的表情,真像是在一步不能错落的悬崖,只是,一不小心,不知是谁粉身碎骨。 顾飞白看着她,目光有了不忍,一瞬间,又隐下,平静无波。 她却只看着脚下。 顾飞白微微偏头,叹气:“你的平衡能力很好。” 阿衡无奈:“这也是本能,在危险的境况,人总有维持自己安全的本能。” 他静静看她,开了口:“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归结为我们互不信任?” 阿衡从他手中收回手,张开双臂,小小地吸了吸鼻子,低声:“那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牵你的手,平衡能力更好。” 给你的东西,你永远看不到;你想要的,又不是我可以给的方式。 来往的单车,在枫树下穿梭,天色渐暗,目光模糊。 他说:“一辈子都这样吗?你说得多冠冕堂皇,你,我,我们。” 阿衡说:“你想要为了爱情成为哲学家吗?飞白,你的愿望是世界一流的外科医生。” 顾飞白看着天边,背脊挺直,冷了面容:“温衡,你不过是,没有勇气成为我生命中的唯一阻力。” 然后,她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很多的画面,甜蜜温馨折磨到心都是痛的东西。 她快捉不到自己的呼吸,手脚有些冰凉:“飞白,我不能成为你的阻力,你知道,这不可以。” 他转身,叹气,轻轻把她从高台上抱下,裹入怀抱,面容赤裸在秋夜中,淡淡开口,眼中有了极浅的泪光:“温衡,我迟早把你扔到天桥上,不再看你一眼,终有一日。” 她上大学,初到h城的时候,总是迷路,打公共电话,顾飞白说你站在天桥上别动啊,知道吗,天桥。 噢,天桥呀。 然后,她趴在天桥上,乖乖等他来到。 那时,他拿着雨伞,第一次看着她笑了出来,说:“怎么和我想的差别这么多?” 他想象中的温衡,他想象中的,是个什么样子? 阿衡回忆起旧事,也不好意思,低头笑了。 她说:“顾飞白你在威胁我。” 顾飞白说:“我威胁你多少次,让你回忆起我们的初见,你还不是依旧故我。” 阿衡咳:“小白啊小白,真的真的不是你还是小白的时候吗?” 顾飞白收紧怀抱,小小温柔了语气:“真的真的不是。” 辛达夷说:“妈的,一到冬天,我都不乐意出门,冻死人了。” mary无语:“现在才十一月中,你能不能别这么夸张,鸭绒袄都套上了。” 辛达夷吸溜鼻子,下巴示意不远处低头行走的希:“你怎么不说美人儿,看看那身行头,啧啧,毛衣、保暖内衣、围巾、帽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南极探险队队员儿。” 希扭头,手中握着一杯热咖啡,嗤笑:“你媳妇儿那是心疼你,怕你热死了,关我毛事?” 大姨妈囧:“你说肉丝?他是我仇人来着,再说他一人妖,怎么就成我媳妇儿了?” 肉丝怒:“你他妈就是变成女人我还不见得看上你呢,别说你一男的。” 那个“男”字,咬得死紧。 大姨妈:“靠,你他妈整天跟我过不去,老子说什么了吗?简直莫名其妙!” 陈晚低着头笑。 辛达夷阴沉了脸:“希,这孩子谁啊,没见过。” 他在发布会上见过陈晚,但是心里对这帮子兄弟的钩心斗角腻味到心烦,故意拿话噎希。 希倒是没有大反应,平淡地开口:“噢,陈晚,这是我兄弟辛达夷,那个,我弟媳妇儿rosemary,美国来的,和你一个姓。” 辛达夷、mary脸又绿了一回。 “你们好,我是陈晚。” 陈晚有礼貌地打招呼,声音很小,笑起来很腼腆。 辛达夷挑着浓眉,冷笑:“陈晚是吧,我跟你说,你什么都像,就是说话不成,应该这么着:你们,好,我是,陈晚。怎么结巴怎么来,说完,保准希看着你能绕指柔。陆流?温思莞?谁把你教出来的,真他奶奶的不专业。” 陈晚的脸,唰地变得苍白。 肉丝也笑了:“你的表情也不过关,你模仿的那位,可是从来都只会温柔地看着你笑,笑笑笑,一直笑。只有旁的人欺负了某人,记住,一点儿也不成,只有那时候,才能变脸,知道吗?要用破烂得寒碜人的京话骂人,或者拿着凳子直接朝人脑袋上砸。你得有这觉悟才行。” 陈晚表情更加难看,垂着头,不说话。 希把手插进口袋中,平淡开口:“你们还有完没完了,陈晚是我请出来的,有什么不乐意的地儿冲着我撒脾气。” mary笑:“陆流教出来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好相与了?希,你没心没肺得让人失望。不过是因为一丁点寂寞……” 希的眉眼有些倦意,淡然道:“今天case结束,我只是请你们出来吃顿饭,如果觉得这饭吃不下去,滚。” 辛达夷说:“希,是不是只要能填补你的寂寞,什么人都可以?以前,对陆流是这样,现在,对阿——” 希没等辛达夷把下面的字吐出,就把手中的易拉罐砸了过去,冰凉了面孔,冷笑:“是,什么人都可以,只要老子看顺眼,成吗?” 罐中咖啡色的液体溅到了辛达夷胸口上、头发上、脸上,甚至下颌,不停滴落着,看起来狼狈至极。 辛达夷咬牙,气得发抖:“希,我他妈是你兄弟,你就为了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 陈倦也恼了:“少一向这么随性洒脱,我们下里巴人,欣赏不来您的好脾气。”随即,拉着辛达夷,掉头就走。 希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陈晚不停道歉:“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真的抱歉。” 希一直不停向前走,并不答话,忽而,想起什么,转了头问他:“你喜欢吃小龙虾吗?达夷他们都爱吃的。” 陈晚微愣:“去哪里吃?” 希说:“avone吧,环境不错。” 陈晚笑:“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吃排骨。” 希摇头,浅笑:“那个是我的心头好,不能勉强别人。” avone还是同从前一样,经理李斯特依旧是那副德国绅士的模样,看到希,很是热情有礼,瞄了陈晚几眼,表情反倒不自然。 希把菜单递给陈晚,随意对着李斯特开口:“我的还是老样子。” 陈晚微笑,有些腼腆,小声开口:“是不是我点什么都可以?” 希愣,瞬间,点头,笑:“是,什么都可以,你随意。” 李斯特弯腰,问少年:“少,啤酒呢,您不去挑一瓶?” 希瞟他一眼说:“不用了,反正fleeting time八成也被你们小老板喝了,他回来都多久了。” 李斯特表情有些尴尬。 陈晚笑眯眯:“我还是想要尝尝这里的排骨料理,取取经。” 希说:“不用了,这里的排骨没有你做的好吃。” 然后,他对李斯特平淡开口:“给他上一客鲜奶焗龙虾、一客法国蜗牛,薄荷面中少放香辛,最后拿一瓶七〇年的红酒。就这样。” 李斯特点头,临走,又看了陈晚一眼。 陈晚笑,眸光温柔:“你喜欢我做的排骨就好。” 希点头说:“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从小到大吃过的排骨,没有一个人比你做得更让我喜欢。” 那个温柔的少年温柔开口:“希,我喜欢你。” “嗯?”希没听清。 陈晚说:“希,我说,我喜欢你。” 希眯眼,脱下外套,取下围巾,搭在臂上,平淡开口:“然后呢?” 陈晚愕然,像是没有预料到希的反应,硬着头皮说:“希,我可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每天做你最喜欢吃的排骨。” 希大笑:“所以呢?你想做我的厨师?你看到了,我工薪,现在还在念大学、攒老婆本,所以抱歉没有闲钱请你。” 陈晚的表情难以置信,他说:“你很喜欢吃我的排骨。我不要名分,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你明明喜欢我,你帮了我这么多,连t台走秀都可以为了我做配角,这对你来说,难道还算不上喜欢?” 那个少年低了头,细长的指若有似无地抚着小臂上灰色的围巾,黯淡的色,老旧了个不堪。 “如果你说的这些就是喜欢,我想我只是喜欢你的排骨、陆流的钱。” 陈晚的思绪有些混乱,受到打击的样子,莫名加了一句:“没有道理的,连小灰都喜欢我。” 希皮笑肉不笑:“它只是个畜生,懂得什么?” 然后从皮夹中拿出一沓钱,递给他:“这些天我们小灰多谢你的照顾,三个月了吧,明天我开车接它回来。” 陈晚愤愤,把钱又甩了过来:“希,我从没想过要你的钱。我只是喜欢你,你明白什么是喜欢一个人吗?” 那少年无动于衷:“哦,你想要的是陆流的钱是吗?那咱们俩一样,不必伤和气。” 然后他又笑了:“至于喜欢一个人,抱歉,目前角色空缺。” 陈晚黯然了神色:“果然是陆少估计错误了吗?他说如果他的七年换算成三年,那么那个人的三年用三个月足矣。” 希说:“他不过是想让我意识到,无论男女,希要抛弃一段过往重新开始多么容易。” 陈晚苦笑:“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做你喜欢的排骨,会照顾你喜爱的狗,会让你有所依靠,会让你破例,会让你心软。” 希淡淡看他:“你说漏了,还有,这张脸,会让我觉得长得真他妈的像。” 陈晚说:“我输了,就是一步废棋,只要有钱,陆少能打造出第二个第三个像我这样的棋子。” 那少年拿出手机,拨打一连串号码,递给陈晚,说:“真感谢你这么多天给我做了这么好吃的排骨,还有照顾了小灰。请你代我跟陆流说一声,如果他真的这么无所不能,我求他,拜托他,能不能帮我把人找回来? “如果不能,就停止一切,一个消失的人,无论生死,跟我都再无关系。” 章节目录 第68章忽远忽近的洒脱 > z大。 寝室,小四问了:“阿衡,你男朋友要是外遇了,你准备怎么办?” 阿衡说:“飞白是好孩子,不会外遇。” 小四笑:“拜托,你别搞笑成不成,就顾学长那张脸,倒贴的多着呢。前天校花还打听他分没分,你这点姿色,可真自信。” 阿衡:“那好吧,我装作不知道然后捉奸在床,抓住他们咬两口,学景涛大叔咆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天哪,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大姐无影翻白眼:“就你这点儿出息,看见顾飞白那小媳妇样,还捉奸在床,不好心帮人把门带上就不错了。” 阿衡:“大姐你别诅咒我,好恐怖的呀。” 这厢寝室小五哀号:“阿衡,我不活了,咱们家男人和楚云真谈了!她娘的,36d真这么好吗?我多爱你啊,自从你代月月舒我就没用过别的牌子,你怎么说跑就跟别的女人跑了?” 阿衡扭脸:“你怎么知道的,不是说绯闻吗?” 小五跳床,抱着阿衡软软的小身板使劲儿晃:“毛呀!我刚刚从坛子高层那里套到的消息,说俩人已经谈了小半个月了,被跟拍了好几次,次次都拉小手索热吻,墨镜鸭舌帽,酒红法拉利满b市地兜风。呜呜呜,我不活了,那个女人有我爱你吗?” 阿衡说:“你冷静,他们说不定是朋友。” 小五掰孩子小脸:“靠,你拉倒吧,你冷静,你哭什么?” 阿衡拿袖子蹭脸,一看没眼泪,才吼:“谁哭了?我没哭!” 小五继续号:“行行,你有出息,你没哭,我哭了成不成?我的男人哟,你就这么缺母爱吗?找个36d的……” 阿衡说:“你应该祝福他,楚云挺好的,真的,长得漂亮,你看人嘴多小鼻子多挺眼多大啊。好吧,你别瞪我,虽然没他眼大,可是楚云有的他也没有啊。” 小五吧嗒掉眼泪,哀怨:“是,他没36d。” 杜清套上呢子大衣,低头,蹬高跟鞋,问阿衡:“六儿,你们那饼屋叫什么来着?” 阿衡从小五熊抱中挣扎出来,喊广告词:“欣欣西饼屋,一流蛋糕师,给您品质的保证。二姐,你多光顾啊。” 杜清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转身,关了门。 顾飞白有一整天的实验,所以晚饭是阿衡一个人吃的。已经到了十二月份,饶是暖和的南方,气温还是大幅度降了。 听说,b市落雪了;听说,b市很冷很冷;听说,b市人天天躲在家里涮羊肉都没人出门,傻子才大半夜开跑车兜风呢。 于是,那个法拉利敞篷的跑车带着楚云时到底有没有合上顶盖,冻感冒了有人管没? 他说,我答应你,永远不生病。 阿衡扑哧笑,呼出的都是寒冷的气息。吸吸鼻子,小脸埋在毛衣中,走在十字街头。 好吧,我终究还是把话题转向你。 可是,你谁呀你,我都快……记不得了。 所以,滚开。 终于,她还是选择了粗暴狼藉的方式,对待一大段模糊的记忆。 走了一路的寒冬,咒骂怨恨,一段段,全部化作凉风灌进肚子,到了蛋糕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方好。 蛋糕店前是一个长梯,旧的招牌摇摇欲坠,新的招牌靠在远处的玻璃窗下。她想起阿姨对她说过,以前的招牌太旧了,要换个新的。 她对阿姨说:“阿姨,怎么不换完?旧招牌这么悬着,掉下来能砸死人。” 阿姨说:“我也不想,刚刚施工那几个吃晚饭去了,说等会儿就回来换。” 阿衡笑:“等会儿,我搭把手帮忙递工具。” 阿姨小声:“不成,你得招待客人。半个钟头前来了一对小年轻,哎哟,你不知道,长得可真是标致,点了两杯咖啡,看着特养眼。” 阿衡探了脑袋,看见一个白毛衣的挺拔背影,错开的另一侧,是个鬈发秀眉的姑娘。 那样的熟悉,朝夕相见。 “那姑娘挺爱吃甜的,我给你留的布丁蛋糕她也点走了。” 阿姨笑,走到远处,擦拭新招牌。 阿衡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透明的玻璃后。 那姑娘似乎看到了她,微笑着扬扬眉,漂亮的眼波中,莫名的挑衅。她冲着背对着阿衡的那个男子,嘟着唇撒娇:“你喂我,你不喂我我不吃。” 阿衡双手在玻璃上压下了指印,指腹和冰凉的玻璃贴合,变得苍白。 那男子伸出手,指纹削薄,小小透明的勺子,黑色流沙的巧克力,慢慢送到那人的唇角。 那人却站起身,轻轻低头凑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吻,笑得越发顽皮。眼角蔓延的东西,像一把剑。 他不防备,后仰,喊了一声:“卿卿!”微微带着宠溺的冷淡语气,高了三度熟稔不自知的温柔。 卿卿,杜卿卿。 开学时,杜清说:“大家好,我叫杜清,小名卿卿,敢负天下为卿狂的卿。” 七律中没这句啊,哪来的敢负天下为卿狂? 她笑靥如花,说:“别说这句,卿卿本来也是没的,只是有个笨蛋,小时候学说话时,只会念叠字,便有了卿卿。有了卿卿,方有为卿狂。” 阿衡恍惚,脑中忽而想起,许久之前,也有人伸出那双手,指纹很淡很淡,他说:“温衡,这两个字,从姓到名,都是我的。” 可是,卿卿呢,卿卿……呢? 卿卿是谁的? 忽而转了身,开了口,受伤的表情:“阿姨,你说你要给我留布丁蛋糕的,阿姨,你昨天说过的。” 那样子,真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是,顾飞白,爱穿白衣的,有洁癖的,每天背脊都挺得很直,她连他的背影都怜惜感动到想要时刻拥抱的顾飞白,在不懂事的时候,也曾经说过:“温衡,你不必爱我,就是从下一秒开始,二十二时八分三秒,你也晚了整三年。” 那是去年秋天的晚上,他喝了一些酒,莫名其妙,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这一句,最清楚。 他耿耿于怀的一些东西,是她费心思索绞尽脑汁却茫然一片的东西。 她看着那两个人,突然,渺小,痛苦。 阿姨忽然凝滞了手上的动作,表情变得惊恐:“小心!” 阿衡看着她:“什么?小心什么?” 抬眼,旧招牌从天而降,砸下,直直的。 然后,无法逃离的距离,铺天盖地的灰尘和锈迹的味道。 她用手去挡,却只闻到鲜血的味道,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倒在血泊中,阿衡头脑中一片模糊震荡。心跳,呼吸,那么大的声音,似乎终止比继续还容易。 睁眼,却没了天空。 她想:我真是乌鸦嘴。 她想:我是不是要被压死了,被一个画着大蛋糕的招牌? 忽然,她很想哭,记不得顾飞白,记不得二姐了,大声,疯了一般:“阿姨,阿姨,把你的电话给我,我要打电话!” 撕破了喉的声音。 不过短短几秒钟,她觉得大把的灵魂从身体穿过,透过乌黑的金属牌子,挣脱了个彻底。 当所有的重负移开,只剩下顾飞白的眼睛。他的面孔僵硬,白色的外套垫在她后脑勺的伤口上,双手固定。 她从他眼中看到自己面庞上的鲜血沾在黑发上,还有那双几乎涣散的眼睛。 多可怕。 顾飞白面无表情,他说:“你给我撑住,远不到死亡的程度。” 死没有这么容易。 顾飞白掏出手机,120三个数字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他在颤抖。 阿衡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眼角,忽然颤落了,泪水。 好想,再说些什么。 什么话。 高中时英语老师说,phone是远处的声音。那时,上着课,她缩着身,把电话放在耳边,为难地开口:“你乖,乖,听话,我马上回家,拿着七连环,不要抱小灰,痒痒,知道吗?” 那边,是沉默,沉默,无休止的沉默。 可是,她知道,他一直在乖乖地点头,乖乖地笑开。 于是,远处的声音,多远多远。 思念忽而从心脏榨出了血液,却一直流不出,她痛哭,抓住了顾飞白的白色毛衣。 她说:“能不能把电话给我,然后,飞白,我不敢伤心了,行吗?” 他吸入了冷风,剧烈地咳了起来,满身的冰冷。他说:“为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看着他流泪,那目光是无力,直至绝望。 他眯眼看着远处驶来的救护车,没了表情。他说:“你终于,成了我的眼中钉。” 多深,多痛。 轻轻地把手机放在她的手心,是凉是暖,是春暖花开,是寒风千里。 只剩下十一位数字在她脑中盘旋,像个空白的世界,却扭曲了空间、时间。 是不是拨打了,就触到时光的逆鳞,回转,重新开始? 然后,独角上演,一场黑色喜剧。 多可笑。 时光只是一层纸,浸湿模糊了的字迹,揉烂了,塞进心中的防空洞。 抬眼,看着顾飞白,她轻轻松了手,什么,坠落在地上。 她说:“算了。” 算了。 蜷缩在地上,婴儿的姿势。 终于,失去了意识。 b市。圣诞节。 窗外好雪到夜。 电台每到特殊节日都会做一些新鲜的节目,展现出不同往日的元素,类似年底的台庆,只不过,那个大联欢,这个小联欢。 于是dj yan的sometime也跟着改版,从一个人的知心变成两个人随意的聊天,观众想问什么,可以通过编辑短信发过来。 希看着楚云,很是无奈。 “怎么又是你?老子到哪儿做节目都能看到你这张脸,肿眼泡厚嘴唇贵宾头,我能不能申请换人?” 楚云咬牙:“希,你还真拿自己当盘菜,要不是台长说今年节目收视要创新高,你别以为我就乐意看见你。” 希看着演播室里华丽的圣诞树和颜色缤纷的气球,仰头,细长的手挡眼:“妈的,这还是老子的地盘吗?rubbish!” 楚云笑:“你真是偏执的怪物,活这么大,简直是造物的奇迹。” 希也笑:“节目做完,出去喝一杯吧,我请你。” 楚云歪头:“你不怕狗仔乱拍?” 希大笑:“不自由,毋宁死。” 楚云摇一根手指,放在粉唇边:“先生,恕我直,你的自由,过了头。我们是公众人物,神秘是基本职业操守。” 导播远处晃镜头:“我说两位腕儿,该开始了。” ready?action! 希一个人做节目习惯了,身旁忽然多出一个,还时不时抢你话把儿,揭你短,真真拱了一肚子火。偏偏那人惹恼了他却一脸无辜:“朋友,你生气了吗?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他无奈地揉眉,终究还是保持了绅士的风度,一笑而过。 有小观众发短信说:“哥哥姐姐,感情真好真好。”末了,电子屏幕上,大大的坏笑。 希嗤笑,对着耳麦点评短信:“喂,小丫头,想多了。” 然后又来了短信,说:“dj yan,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怎么就跟36d暧昧了呢?我们寝室一妞,说她在世界上最爱你,就因为你和36d在一起,结果经受不住打击牺牲在蛋糕招牌下,骨折了好几处,好惨的!” 楚云尴尬,小声嘀咕:“36d,不是说我吧?” 希淡哂:“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绝对不是她。尾号4770的朋友,让你的室友好好养伤吧。” 楚云笑:“你怎么这么笃定?” 希低头,调整耳麦,淡然道:“那应该是一个自卑到懦弱的人,永远不敢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 楚云愣了,许久,干笑:“你的语气,好像真有这么一个人。” 希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很高很高的巨人,身躯足以覆盖一整个城市,无意间,却爱上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公主。” 楚云不屑:“是不是,那个巨人其实是被巫婆下了咒语的英俊王子,等待公主的解救,然后dj yan只是用巨人自喻?” 他低了声:“抱歉,不是,巨人是天生的。你不可否认,这个世界就有这样的例外。事实上,他爱公主,爱得无法自拔,却没办法拥有,只有把公主吞入肚子。” 楚云勾起了兴趣:“然后呢?” 希的语气变得嘲弄:“然后公主说‘这里好黑’,巨人把太阳月亮吞进了肚子;公主说‘这里好冷’,巨人把一整座城堡吞进了肚子;公主说‘我很寂寞’,巨人把鲜花、湖泊、小兔子、软缎带都吞进了肚子。公主每一天要求不同的东西,巨人永远满足她。 “可是那个公主啊,是个永远不知足的公主,她说:‘你这个丑陋的人,要把我囚禁一辈子吗?’ “巨人是个傻孩子啊,他说:‘你待在我的肚子里,暖暖的,我很喜欢很喜欢你,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公主大骂:‘你真自私,这个世界,不只有你喜欢我。’ “巨人很伤心,他觉得自己做错了,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把公主放了出来。” 楚云:“啊,那巨人呢?” 希冷笑:“其实,这只是寂寞的公主,一厢情愿做的一个美丽的梦。事实上,一觉醒来,这个世界,既没有那样的巨人,也没有那么深沉干净的爱。” 章节目录 第69章我没有那种力量 > 阿衡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似乎,是陈旧得泛着黄色的从前。 她病了很久,其实只是一个小感冒,却就那样拖着、突兀着,丢却了生气。 搬回温家,只用了两个小时。杂物、书本、一直养着的仙人掌,那些东西移了位置。 似乎,又回到初到b市时的样子。 妈妈和思莞坐在她的床边,伴着她,说了很多话。 妈妈说:“你不知道啊,你哥小时候淘着呢,就爱爬树,戴着你爸给他定做的小盔帽,离老远都能看到树上多出一个西瓜头。” 阿衡轻咳,然后笑:“妈妈,我小时候长得很呆,常常被大人扔到戏台子上,然后跳那种小朋友都会的拍拍手、跺跺脚,吸引外来的游客。” 思莞揉她的头发,笑出小酒窝:“阿衡,等你病好了,我们全家一起去瑞士滑雪,苏黎世河畔这个时节最美。” 阿衡温和了眉眼:“好,等我病好了。”然后,昏昏沉沉没有了日夜的睡意却不见消止。 爷爷请了很多有名的大夫,气急败坏,不明白小小的感冒,为什么拖了整整一个月? 那些人众口不一,最后,只有一个老中医说了八个字:忧思过重,心病难医。 她很疲惫,不停地咳嗽,笑了:“心病不是病,我只是有些困。” z大的录取通知书被母亲放在她的书桌上,看着她,“喜”字藏了很久,说不得。 电子邮箱里堆积了许多信件,来自美国,delete,全部删除。 思尔半夜偷偷趴到她的床边,眼神那么倔强,冷笑着:“我不可怜你,我瞧不起你。” 她睡眼惺忪,揉眼睛:“尔尔,我很困,真的,让我再睡一会儿。” 隐约,有一双大手,温热的掌心,粗糙的指线,海水的味道:“阿衡,这么难过吗,很想哭吗?” 她想,爸爸,连你也回来了。 然后,又陷入死寂。 阿衡真正睁开眼睛的时候,恍如隔世,身旁坐着一直低头翻书的白衣飞白。 这人,本不应相识。 自嘲了,果然,时光不待人。 她笑:“飞白,我做了一个梦,转转眼,已经过了两年。” 顾飞白说:“你偷懒也偷了好几天,圣诞节都过了。” 她扶着床柱试图站起来,手臂和头却痛得厉害。 顾飞白皱眉:“你别乱动,医生说要静养,没有脑震荡都是万幸。院里已经帮你请了假,大伯父过会儿来看你。” 阿衡腿脚有些僵,坐回床沿,咋舌:“顾伯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住院的第二天,二百码的军车飙回来的。”顾飞白帮她揉腿,淡淡开口。 阿衡低头忏悔:“我有错,我是罪人。” 他的指僵了僵,瞥她:“你都看到了吧,那天。” 阿衡:“什么,我看到什么了?”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一个从小长大的好朋友,就是杜卿卿。”他顿了顿语气,没有表情。 阿衡缩回腿,笑呵呵:“飞白,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个人。” 顾飞白绷着脸:“我只和你解释一次,过期不候。” 阿衡吸鼻子,拍床:“我今天还就不听了!” 顾飞白气得脸发白:“你……” 她板着小脸唬他:“顾飞白,你记不记得以前那个算命的怎么对我说的?” 顾飞白愣了,想了想,张口:“冰人月娘,一北二南,二南妙善前种姻,一北遇孤后生劫,是不是这个?” 阿衡把脸埋在手掌上,呵呵偷笑了:“这是上卦,还有下卦二十字:清和无心,明纵两念,明而福慧无双寿,纵则孤泊半生求。” 顾飞白见她没有生气,松了一口气。 她笑:“人通达了,才容易长寿,不是吗?你不知道,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有多可怕。所以,有些事不必现在说,我还能消化。”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生着星点白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眼眶很深,身上有着浓重的烟草味。 “顾伯伯。” 男人看到阿衡,惊喜了眉眼:“丫头,你总算是醒了。飞白,喊医生了吗?让他们帮阿衡全面检查。” 顾飞白语气不咸不淡:“头皮虽然磕破了,但是脑子没变聪明;胳膊虽然骨折了,但是她睡觉时我睁眼看着,应该没什么事儿。” 男人笑骂:“格老子的,让你看顾着你媳妇儿还委屈你了,不就两天没睡吗?老子执行任务时几天几夜没睡的时候海了,什么时候跟你一样了?就不该让你爸带你,早些年跟着我,也不至于一肚子酸腐书生气了。” 顾飞白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关键我没日没夜地熬,也不见得有人感激。” 阿衡歪头,笑,把枕头堵在他的脸上:“我感激你,我感激得不得了,我以身相许成不成?” 顾家大伯笑:“这个感谢不诚意,做我家的媳妇早就板上钉钉,丫头太狡猾。” 笑闹总归笑闹,顾伯父还是让那少年亲自去了医务室一趟,同医生商讨阿衡的病况和出院日期。 顾家大伯很久未从军中回来,和阿衡拉了很长时间的家常,无非是顾飞白有没有欺负你,钱还够用吗,在学校学习吃不吃力,要是吃力的话还是不要去打工了……话语含蓄,却说了个明白,顾氏未来媳妇如此寒酸拮据,看着不像话。这话,大抵是从顾飞白的父母口中传出的。 阿衡点头:“我知道。” 顾伯伯叹气:“其实你不必介意花我寄给你的钱,那些……” 欲又止。 阿衡想起了什么,低头,有些话还是说了:“伯伯,您同我妈妈、爷爷他们联系过吗?” “联系过,你妈妈、爷爷身体都很好,你不必挂心。” 阿衡额上微微沁了薄汗,声音越来越小,语气却带了认真:“伯伯,我给我爷爷织了件毛衣,还有妈妈的一件披肩,能不能……” 男人拍拍她的肩,无奈,一声长叹:“好,凑到我给你爷爷元旦备的礼单中,一起寄过去吧。阿衡,不要怪温家做得绝,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想到的,等到以后,你就清楚了。” 阿衡抬头,看着白色空洞的天花板,没了意味地微笑:“是我自己逃出来的,我怕整晚睡不香,我怕做不得理直气壮之人,我怕……偿命。” 与人无尤。 与温家无尤。b市。 希跺了跺脚,褐色的靴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鞋印。敲了敲保姆车的玻璃,哈气中有人推开了窗探出头,看到这少年,纳闷:“希,你怎么不上车,不是最怕冷的吗?” 希微微抬头,笑:“楚云,帮我个忙成吗?” 楚云惊吓:“你先说什么忙。” 希说:“没什么,就是元旦那天跟我一起吃顿饭,别人要是问你跟我什么关系,我说什么你别否认就行了。” 楚云恍然:“哦,你让我扮你女朋友。” 希弯了眼睛:“这姑娘,真聪明。” 楚云眼睛溢了水色潋滟,托腮:“凭什么呀,我一黄花大姑娘,落你身上,名节都没了。” 希:“chanel的冬季套装、fendi的皮包,干不干?不干拉倒我找别人去。”转身,长腿迈了一大步。 楚云:“哎哎哎,先生,你怎么这么不懂幽默,不就吃顿饭吗,做朋友的一定两肋插刀。” 希叹笑,扭脸,围巾下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楚云,你真是见风转舵的极品,前些日子还有人跟我说让我注意你呢,说你精明得太狠。” 楚云拨拨黑发,眨眼:“我不精明吗?” 希鄙视:“其实,我一直以为,你是靠脸和36d混的。” 楚云假笑:“dj yan过奖了,我哪有dj yan实力派,您从来不靠您那张脸混,和我们这些靠胸混的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希:“最近这年头,女人嘴都这么毒吗?” 楚云抚额:“你了解女人吗?别拿你那双大眼睛瞪我,好吧,我换个说法,你从小到大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喜欢过接吻过守望过失恋过吗?” 希从厚厚的口袋中掏出手机看时间,平淡地转移话题:“快录节目了,我先走,元旦那天我开车接你,十点钟,期待楚主播的美女风范。” 1月1日。 当希的跑车开进大院儿,楚云开始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希,我们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吃饭?这里不是……不是我上次采访军界要人们的地方吗?” 希:“你上次采访的谁?” 楚云啃指甲:“辛云良、孙功、越洋电话的勤,还有,呃,温慕新。” 希:“哦,我们就是去温慕新家吃饭。” 楚云:“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温慕新的什么人。” 希淡淡摇头:“我不是。” 楚云拍胸脯压惊。 希:“我是勤的孙子。” 楚云继续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些狗仔死哪儿去了,平常老娘有个风吹草动他们黏得比502还‘2’,为毛这么大的一个地雷没本事排查出来——” 希踩刹车,看着眼前的白楼,眯了眼:“到了。” 楚云很受打击:“不用你说,我上次采访来过。希,我还是走吧,我上次得罪这家的丫头了,这次上门不是找打吗?” 希笑:“你对温思尔干什么了?” 楚云泪:“我就说她长这么凶,和她妈妈一点也不像。” 希关车门拔钥匙,低头,淡然道:“有什么可恼的,像了,才有鬼。” 他已经有近两年没来过这里,平常回家,宁可绕一大圈,也不从温家经过。 圣诞节那天,温思莞打电话他掐了,对方又打,继续掐,继续打,最后烦了,接通,问:“你他妈想干什么?” 温思莞说:“希,我爷爷让你元旦去我家吃饭。” “我说过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姓温的。” 温思莞沉默了几秒,轻轻开口:“不止你,还有陆流、达夷、孙鹏。” “那又怎么样?大联欢?抱歉,你找错对象了。” 那人顿了顿,也冷漠了语气:“那就拿回你忘在温家的东西。如果有可能,带个女人,我不想看见我妈如坐针毡的样子。” 忘在……温家的东西?他怎么不知道。 楚云拽着他的袖口,小声嘀咕:“喂,我去真的没关系吗?妈呀,你让我骗革命先辈,我不敢……” 希抽搐:“楚云你他妈可以装得再无辜点,chanel、fendi,一二三,站直,气质!” 于是,某人扮观音圣女状,笑得如沐春风。 摁门铃,半天才有人开门,是思莞。容颜俊美,眉眼清朗,还是以前的样子,无甚大变化。 他看到希和楚云,手插到裤兜中颔首让身:“进来吧。楚小姐是吗,上次见过了,请进。” 希换了鞋,取下围巾搭在臂上,身后跟着楚云,走了进去。 客厅还是照旧的热闹,老人们下象棋,年轻的打麻将算点数,厨房里,不甚清晰的女性的交谈声,想必是温母和张嫂。 希恍惚,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变。 楚云戳他:“喂,你抓围巾抓这么紧干吗?快破了。” 希低头,向日葵早已经不清晰,但明灿灿的色,比回忆还让人难堪。 “希来了。”陆流笑,推了牌走了过来,看到楚云,表情淡了三分,“楚小姐,这是?” 希说:“哦,忘了跟你们说,我和楚云谈朋友了,趁着大家都在,带过来给你们看看。” 孙鹏转牌,似笑非笑。辛达夷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眼瞪大了一整圈儿。 楚云不说话,得体羞涩地笑。 温老和辛老停了动作,站起身,审视这姑娘。 温老温和地问希:“你爷爷知道吗?” 希摇头,得体地回答:“还没来得及告诉爷爷,先带给温爷爷、辛爷爷看看。” 辛老点头:“是个伶俐的姑娘,很好。” 说完,无了话。 一帮小的,各怀鬼胎,也不作声。 顿时,气氛有些尴尬。 温母听到希说话的声音,从厨房走了出来,看着希,眼圈红了:“你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久,没有……” 希拥抱了温母,笑:“上了大学,做了一些兼职,时常抽不出时间来看阿姨。” 温母点头说:“阿姨都知道,小希长大了,开始懂事儿了,是好事。” 转眼,定睛在楚云身上,看这姑娘容颜明媚、活泼跳脱,和……她完全不同,只道希定是放开了,身上的重负也减轻了许多,和蔼地拉着楚云问长问短。 思尔坐在麻将桌旁,冷冷地喊了一声:“妈。” 温母却像没听到,十分喜欢楚云的模样,忙着招待楚云。 思尔站起身,看了希和身旁的女子一眼,默默上了楼。这样的希,这样的妈妈,统统都不是她认识的样子。 思莞替了思尔,继续和三人打麻将,呼呼啦啦,恢复了热闹的气氛,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希坐着陪楚云看电视,楚云低声:“你和陆流他们一早就认识?” 希嗯了一声,电视上正在播广告,他却聚精会神。 这姑娘觉得屁股硌得慌,起身,原来坐在了一件蓝色披肩上,针脚细腻,干净温柔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身为希的女友,为了对得起chanel和fendi必须拍马屁了,堆了笑脸:“阿姨,您的披肩真漂亮,在哪儿买的,眼光真好。” 温母扫了一眼,轻描淡写:“朋友捎的,不值什么钱。” 希眯了眼,指尖僵了,想要去触披风,楚云却转手递给了温母,只余他,抓了满手的空气。 吃饭时,一帮少年郎为了逗老人开心,装傻的装傻,装乖的装乖,什么顺耳说什么。 楚云乖觉,顺着老爷子们的意思讲朝鲜、越南战场,一段段往事回忆得热血沸腾,二老被灌了不少酒。 温老红了面庞,比平时的威严多了几分和蔼:“甚好,这姑娘比我家姑娘强,说话做事极周到,小希眼光很好。” 希面无表情:“是,很好很好。” 思尔却插嘴,打断了希的话:“爷爷我怎么比不上楚主播了?” 温母拍拍她:“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吃你的饭。” 桌上,有一盘红烧排骨,希咬了一口,微微皱眉,又放下。 他们几个也喝了不少酒,推杯换盏,少年心性,总要比出个高下。 希借口逃了出去透气。 枯伶的树枝旁,那个窗口紧紧闭着。他曾经仰着头,日复一日地大喊着,似乎,下一秒窗就会打开,探出一个脑袋,趴在窗台上,笑容温暖:“你,吃饭,了吗,希?” 除了他的名字,那个人多强大,从未说出完整的句子。 再仰头,却再也没有……那样的人。 散了酒意,希又走了回去。楚云看到他,笑容一瞬间变得安心。她趴在他的耳边,轻轻开口:“你去了哪里?”似乎借着酒意,一瞬间就亲近了很多很多。 希笑:“就是出去走走,你不要喝太多,等会儿我可不负责把你拖回家。” 她挽着他的臂,小小的可爱,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赖着你。” 于是,这番情景,又落入了谁的眼中。 思莞站起身,微微叹气地开口:“你的东西在楼上,张嫂前些天险些当垃圾扔了。” 希看着他,说:“我跟你一起去拿。”身后,赖着那个喝醉了亦步亦趋的楚姑娘。 曾经藏在树荫下的那个房间,原来这么干净整齐。桌上的每一本书都掖得那么平。窗台上的仙人掌,经年已久,养在室内,正是青翠欲滴的姿态。 哪比他,回国时,家白楼,人去楼空。 思莞从柜子中抱出一个方纸盒,递到他手心:“我也是打开了才发现,是……你的东西。”他轻轻叙述。 楚云却好奇地看着这房间:“这是谁的房间,怎么除了笔墨纸砚,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思莞笑:“她不喜欢别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希却抱住了盒子,攥出了深印,低头,轻飘飘了无生气,化了灰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思莞别过脸,唇色惨白。 室内,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2:00p.m。 只响了一声,已被对面房间的思尔接起。 由于供暖,两个房间为了透气门都大敞着,透过对面那扇门可以看到,温思尔接电话的表情很是慌乱。 她说:“你怎么打电话来了,不是让你打我的手机吗?” 她说:“好,大家都好,你看到访谈了,对,他身体很硬朗。” 她说:“好了好了,我现在很忙,先挂了。对了,下次别送那些东西了,这么廉价,他们不会用的。” 她说……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人紧紧抓住了腕,转身,却是希。 那少年喘着粗气,大眼睛死死瞪着她:“把电话给我!” 思尔说:“希,你疯了,是我同学的电话。” 希咬了牙:“我再说一遍,给我!” 思尔震惊,看着他,瞳孔不断缩紧,所有的张力,绷紧在神经。 终究,松了手。 他把话筒贴在耳畔,额上的黑发遮住了眼。许久,面无表情地放了话筒。 散落在地上的,是那个方盒子。 一张名为《朝阳》的画作。 一双洗得很干净的白色帆布鞋。 很久很久以前,他穿着这双鞋,拿着伞,走到迷路的她的身边。 “阿衡,我带你回家。” 章节目录 第70章我们说的谁和谁 > z大。 “喂,喂……真的是dj yan吗?”小五嘀咕,对方却是一阵沉默。 阿衡看着话筒,微笑,模糊了眉眼。 终究,呼吸从鼻息中,丝丝缕缕,转凉。 自取其辱吗?明明是温思尔说妈妈对她思念甚笃,让她拨号码到宅电。 右键,截断,嘟嘟的声音。 小五拍案,笑骂:“好啊你个坏东西,连你五姐都敢作弄,胆儿长肥了不是?”伸出魔爪,拧孩子两颊。 阿衡不反抗,挽住她的臂,呵呵笑:“走了走了,该吃晚饭了,今天元旦,我请你吃好吃的。” 小五望天,摊手:“又是新的一年,我们又老了一岁,奔三了。我这二十年都干了些什么,为毛一点印象都没有?” 时年,2003。 阿衡觉得自己饿了,其实,这只是一种很空虚的感觉反映到腹中,造成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东西。 她说:“我有印象。我小时候爬过十几里的山路,上初中的时候帮别人作过弊,高中的时候经常做排骨,后来,后来就来到这里了。” 小五干笑:“果然,够无聊。是你的风格。” 转身,想起什么,拍头:“哎,六儿,不对吧,今年过节,你不是该去给你未来公公婆婆请安吗?” 阿衡说:“飞白的妈妈对我太客气了,我去了他们反倒不自在。” 每一次看着她,都生疏得像是看到不得不招待的陌生人。她想说一声,婆婆,我是你儿子要过一辈子,指不定还给你生个孙子的人。 关键,她怕她婆婆再来一句:是吗,你辛苦了,太麻烦你了,这怎么过意得去? 正说着,寝室的门打开了,带进一阵凉风,阿衡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那人跺了跺脚,大衣的下摆转了个散开的弧。 抬眼,长长的发。 是杜清。 她关门,门外女孩子们的嬉闹被隔绝了个彻底。那是她们常听到并且彼此享受的,亲密、温柔、玩笑,似乎这辈子你我最贴心。 她看到阿衡,本来柔软疲惫的姿态却一瞬间高昂,像个小小的孩子般的战士。 没有明刀明枪,只是小小挑衅的毒,无从设防,倒到心口,依旧疼痛。 因为,这是你纵着她的下场。 完全接受她的下场。 于是,我可否把它称作……背叛。 阿衡的脸上无了笑意温存,她问她:“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杜清下巴的线条尖锐:“你是要我向你认错吗?可是我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错怎么办?只能说,你的苦肉计胜了一筹。” 她认为那个巨大的蛋糕招牌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表露心机的苦肉计。 小五讷讷:“你们怎么了,气氛这么怪?” 阿衡和缓了脸色:“五姐,你等五分钟,随便找件事,dj yan或者摇滚都可以,不要听我们的交谈。” 杜清把手套扔到了桌上,冷笑:“你认为我跟你说的话很脏吗,怕污染了别人的耳朵?” 阿衡坐在了椅上,手抓住了床栏,扭曲成了个怪模样:“为什么要骗我?” 杜清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嗤笑:“拜托,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我麻烦你清醒清醒,‘被抛弃’的温小姐!” 所以,你只用受宠或者抛弃的哪家小姐来衡量温衡——小六? 柴米油盐酱醋茶,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她只剩下这个价值。 阿衡大笑:“抛弃,抛弃,这词说得真妙!” 一直想不起如何定位自己。对面那个面容精致的姑娘已经把她当作了敌人,即使不久之前,她们咬着同一块甜甜圈吃得满嘴都是奶油,笑得嘴角都挂着月亮。 心中有什么东西,顷刻之间,坍塌。 杜清指插入发,淡淡开口:“你还要什么措辞?不是已经认定自己受害,我十恶不赦,俯首认罪才最合适。” 阿衡说:“你的眼中只有两种选择,你和顾飞白或者我和顾飞白。可是,抱歉,我要的是你的选择,顾飞白,还是,我?” 杜清笑,眼中的迷茫一闪而过:“这有什么区别?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会选择你。很久以前你就应该知道吧,我的手机、电脑、信用卡,密码统统都是飞白的生日。” 她走到阿衡的面前,轻蔑的笑容:“忍这么久,不辛苦吗?懦弱、无知、扮可怜,除了这些你还会什么?顾飞白只是个,心太好的男人。” 阿衡走了过去,捂住了她的眼睛:“能不能不要用快要流泪的眼睛对我说这些话?我不想哭。” 她说:“我可以像街上被生活经久折磨失去了教养的女子一般,对着你吐口水,扯乱你的头发,告诉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本分的人,肮脏、污秽、坏人姻缘,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对着你用尽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可是,这丝毫不能证明我不懦弱。” 杜清推开她,倒退了坐在床上,阴影遮住了眸,凄凉地开口:“这只是个道德的惩罚,顾飞白,我绝不放弃。”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离开一周,设定完全合理的理由,你留在原地,这么一块的空白完全由你填补。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顾飞白选择了我,你失败了,放弃。” 杜清嘲笑:“不继续表演你的姐妹情深了?前戏做完,婉转曲承,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阿衡轻轻开口:“怎么,你觉得这是一种不可能的挑战吗?” 杜清躺倒在床上,鬈发铺散成满满的花朵,绽放。她说:“我接受。” 这厢,小五戴着耳麦,被摇滚震得头皮发麻,看到阿衡凑过来的面孔:“什么,六儿,你说什么?” 阿衡笑,摘下她的耳麦:“我说,对不起啊五姐,不能陪你吃晚饭了,我要回一趟b市。” “多久?”同样的说辞说给顾飞白,他的声音却有些冷淡。 “七天,大概。” 然后,顾飞白说:“坐飞机吧,我送你到安检。” 他拿着手机,郑重其事地拍了照。然后,狠狠地拥抱,带着不安:“就七天,晚一秒,我把你扔到天桥上。” 她笑,轻轻拍他的背,小声安抚:“飞白,你不要再时刻预谋把一个女孩子往天桥上扔,我随时都可以不要你的。真的,我也有骄傲的。” 顾飞白捧着她的脸,无奈,笑开了:“别说你的骄傲,就是你,都是我拾回来的。” 多久之前,曾经接到那一通电话。 时间,地点,空洞,男声。 然后,切断了电话。 他跑到天桥上,看到魂牵梦萦的女子,抱着那样大的一个箱子,满手干涸的血迹,失去了灵魂的模样。 像是上帝的恩赐。 她认出他,别过脸,预谋着一次擦身而过。 他却攥住了她的腕,带着咬牙切齿的痛意:“温衡,他们都说你是我的未婚妻,你还认不认账?” 他们,多少人?三个,两个,一个?将来,现在,还是……曾经? 那样嚣张的话语,却是卑微到了骨子里的语气。 他憎恨自己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自己的尊严,却无法不做出让步。 那时候,抱着她,深切的情意,无法再顾及她是否还有力气按着才子佳人的话本,细水长流地深爱上一个人。 只知道,在她看不到的身后,天桥另一端的雨中,藏着一个雾色的黑衣男子,苍白着面庞,干净的大眼睛,随时可能倒下的痛失。 他知道,如果自己抱紧了这姑娘,这人只能永久地藏在晦暗中,像遭人践踏的影,再无回寰的余地。 从此,余生。b市。 希和楚云的绯闻甚嚣尘上,一月初达到小巅峰。 原因不是某某杂志某某报社跟拍了什么某某楚某某在一起的夜生活,那个是炒过的冷饭,不新鲜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希、楚云被邀主持一档音乐节目。楚小姐走台没走好,高跟鞋太高踩住了长裙,差点走光。dj yan反应那叫一个迅速,抱住了她,西装一遮直接往后台走。 然后,台下,万千观众。 于是,dj yan你他妈还想抵赖不成?首都观众一人一双眼。 楚云说:“抱歉,今天这么不专业,连累了你。” 希无所谓:“你不可能每天都专业,专业人终究还是人。”眼下却是略微的青影。他为这一场音乐盛宴准备了三个工作日。 她揉着脚踝,问他:“为什么想起做dj?不太……适合你。” 希从化妆间找出化瘀的芦荟胶递给她,微微俯视:“政客?外交官?那是父辈走过的路,不可能一直继续。” 楚云笑:“可是,知道别人怎么说吗?整个b市只有dj yan一个了吗?连卫生巾都要代。” 希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 她说:“你的性格,还不至于让自己每天忍受这些冷嘲热讽吧?” 室内暖气很热,希解了衬衫的第一粒纽扣,平淡笑开:“那又怎么样?你被狗咬一口,难道还要咬回去吗?” 这姑娘忽然凑上前,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眸。 希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她却轻轻开口:“希,你眼中有一块很大的黑洞。” 希轻笑,陷入身后的皮椅中,与她隔开正常的一段距离:“楚云,不必拐弯抹角,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你知道,被人当作一块时刻惦记着的蛋糕,滋味并不怎么好。” 楚云眨眼,目光狡黠:“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固执地出现在全世界面前,遭到嘲弄和侮辱,依旧如昔?” 他望着化妆间柔和的白灯光:“初衷记不得了,现在只是惯性。” 楚云想起什么,恍然:“是因为那个房间的主人吗?温家,那个多出来的房间。” 她脑中开始酝酿,想了半天,许多电影剧情在脑中飞转,咋舌:“难不成那个人是你的初恋,然后得白血病去世了。而你爱她爱得很深,受了刺激,一叛逆,就违背了家里的意愿,做他们最不喜欢的行业?” 希轻笑:“虽然你说的没有一句正确,但我的确更喜欢这个虚假的版本。” “为什么?” 希说:“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在坟墓中待着,起码,不会乱跑。” 楚云嘴角勾起一抹笑:“希,你对她似乎只是一种责任。”柔软如水的眼神,望向了他。 她说:“如果你的生活是一出剧目,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女主角。” 希笑,捏着细长的眉笔快速转动着,询问的语气:“怎么说?” 楚云眨眨眼,伸出纤长的指如数家珍:“你看,你年少轻狂时遇到了那样一个给了你伤痛的女人,封闭了心。多年以后,咳,遇到了我,也就是女一号,然后,我美丽热情善良调皮,重要的是,还带着些女主角都有的小迷糊,渐渐一点一滴打动你的心。喂,希,你当心啊,我马上走进你心里了。” 希挑眉,伸直了双臂,敞开的胸怀,骨骼肌理,一寸一寸,伸展。 “随时欢迎。” 章节目录 第71章一树一花一菩提 > 阿衡常常在想,记忆是不是永远不能消退?如果不能,实在是太可怕。这代表着,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那些场景,不断在脑海中回旋。 “阿衡,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不可以让你爸乘飞机,知道吗?”那是她的妈妈,很严肃很严肃的表情。 阿衡点头,温柔着眼睛用力点头,她说:“妈妈,我记得了。” 妈妈揉了她的发,忙着收拾他们的衣物,许久,又一次开口:“不许忘,禁令,绝对!对着我再说一遍。” 阿衡看着她,认真地重复,一字一句:“绝对,不可以,让爸爸乘飞机。”像个小孩子初次学习说话,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她的妈妈给了一个拥抱,轻轻,微笑了:“啊,那个呀,你爸爸他——” 父亲却在旁边轻咳,喊了一声“蕴宜”打断了她的话,提起旅行包,拉着阿衡的手,颔首,远去。母亲看着他们,连背影都似乎变得暖烘烘。 在她心中,父母站在同一幅画面中深深相爱着,完全属于温衡,似乎只有这一刻了。 她停在墓园的坟前,蹲缩了身体,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俊朗、粗犷、正直、汉子,这个赐予了她生命的男人,深深爱着温姓男女的她的父亲,这是她对他短暂的一生所有的定位。 哦,还忘了一句:被自己的女儿害死的可悲男人。 死了,死亡,这词汇的深刻,同样是他教给她的。 甚至,无法辩驳。 他说:“不许告诉你妈妈,她该骄傲了。这是属于我们父女的秘密,只有我和我的小阿衡才知道的秘密。” 时隔两年,1月8日,她停留在b市的最后一天,未止的寒日又飘起了大雪,天地一片苍茫。 碑文上的字迹,早已在雪中模糊不清,她用手轻轻抹去雪,指尖在凹凸不平的刻字上滑过。 她是无权参与立碑的人,尽管永远躺在这里的人,赐予她温姓。 未亡人温氏蕴宜 不孝子温思莞温思尔 她笑,以为已经是终结,手指移到下一行时,却僵硬了。 孤零零的六个字,漂亮的楷体,尖锐扎人,是一遍遍重复篆刻的结果。 温衡希代书 她酸了鼻子,抱住墓碑,低垂的额贴在那一块刺骨的凉上,干净的袖角沾上雪,骤冷。 她以为,自己只是走了一个转身的距离,放眼,却是一片汪洋恣意的海。 生离别,如果不是离别之时情求不得,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成,离别的时候你我还活着? 不远处传来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在雪地中厚重而沉闷。 阿衡撒雪铺平脚印,走到反方向的大树后,前方一排墓碑将她挡了个彻底。 这种天气,来墓园的人很少。她轻轻探出头,看到一行五人的背影。打着伞,雪色中不甚清晰,只辨得出,两男三女。 他们停止了,站到了她刚才站过的地方。 为首的女人收了伞,抱着的花束,放在坟前。她的发髻上簪着白花,带着思念的语气辛酸开口:“安国,我和孩子们来看你了。”身后的那对年轻男女跪了下来,冰凉的雪地,泣不成声。 这样正大光明的悲伤的眼泪,真让人……羡慕。 阿衡看着他们,只记得起无休止的冷漠,似乎,他们离开她时,没有此刻悲伤的万分之一。 沉默的母亲,在她跪在温家门前两天一夜后依旧无动于衷的母亲。 皱着眉的思莞,最后只说了一句“阿衡,够了,妈妈现在不想看见你”,便紧紧关上门的思莞。 思尔看着她,眼中带着悲悯,像是看着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狗奄奄一息的生命。她说:“我告诉过你的,不要痴心妄想。亲情、希、友情,在这个肮脏的大院儿里的,统统不要痴心妄想。我告诉过你的。”从她手中高高落下的,是z大的通知书。 风卷着雪,绵延狂暴,埋葬了过往,和着哀乐在天边旋转。 风中,远处的声音只剩下单薄的音节,断断续续传入她的耳中。温妈妈揽着站在后排的那一对男女,开了口:“安国,你不用担心了,小希有了女朋友,是一个好姑娘。今天我专程带她来看你,不比咱们的阿衡差,安心吧。” 那一对男女,穿着棕色大衣的黑发少年拿着伞,身旁站着一个娇小身姿的姑娘,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俏皮依赖的姿势。 那姑娘调侃:“希,你前岳父都承认我了,这辈子你只能娶我了,知道不?” 希。……希。 阿衡想,这名字,真好听。 两小无猜时,她常常对着旁的全世界的人皱着小脸指手画脚:“呀,我跟你说,希可烦人了,真的,可烦人了。” 是手中握了宝贝,忍不住向全世界炫耀她的宝贝的好,却又害怕别人觊觎改为指责的小小心思。 其实,希可好可好了。 阿衡低头,吸了吸鼻子,眼中,却有了泪意。转身想要离去,却不偏不倚,一脚踩进了树洞,惊起了在枯枝上做窝的乌鸦,黑压压一片,在雪中绕着树飞转。 阿衡怕引起注意,身体往内缩。所幸,树洞够大。 “有人吗?”是思尔的声音。 渐近的脚步声。 阿衡唇有些干燥,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外面。 一双棕色的皮靴,越来越近。太近了,她甚至看得到,这人膝弯处牛仔裤布料的褶皱。 终于,停止。 她埋下面孔,向着黑暗的更深处,用手捂鼻,抑了呼吸。却听到了来人的呼吸,在雪中,微微喘着粗气。 他死死盯着树洞,握紧了双拳。 “希,是什么?”思尔问。 他完全遮住了树洞,背过身挡住思尔的视线,面无表情,平淡开口:“看不清楚,应该是野兔子的窝。” “哦,是吗?我最喜欢小兔子,小兔子多可爱。”思尔狐疑,走上前想看个清楚。 阿衡透过微弱的光线望过去,那个少年的大衣看起来,很暖很暖。 他移开,环抱双臂,挑眉:“说不定是黄鼠狼,黄鼠狼也挺可爱。” 思尔变了脸色,远远扫了一眼,黑乎乎的确实看不清,转身,走开。 萦绕在鼻翼的淡淡的牛奶清香,伸手,就能拥抱的熟悉和心安。 阿衡觉得心口堵得难受。 不能动,绝对……不能动。 他握着伞柄静静地站着,看着这树洞许久许久,恍惚间,连大眼睛都变得温柔。终究,他默默放下手中的伞,而后,脱下皮手套,躬身,轻轻放在树洞口。 转身,孤独的脚印,一路前行。 一树一花,菩提树下,擦身而过,站定成佛。这一次,真的真的,我不认得你。 远处,那个娇小的姑娘向他砸过雪球,飞扬的笑脸:“希,没想到你对小动物这么有爱心。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怎么办? 希抹了把脸上的雪,低头,无所谓地开口:“那就喜欢着吧。” 阿衡回到h城的时候,是顾飞白接的机。 他看着她,面色还是平时的平静,但是,眉眼却冷淡了好几分。 他问:“去了哪些地方?” 阿衡想了想,前六天在旅店看书,最后一天上了坟,实在乏善可陈,便简单概括:“随便逛了逛。” 顾飞白看见她手边的伞,淡淡地开口:“b市的雪很大吗?” 阿衡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他眯眼:“不像你的东西。粉色你不是一向讨厌?” 阿衡轻笑:“一个爱护野生动物的好心人士落下的,我正好拾了。” 顾飞白淡笑:“别人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细菌,怎么能乱捡?扔了吧。” 阿衡愣在原地。 他说:“我能买千把万把,三百六十五日,一日送你一把。这一把,就丢在垃圾箱,如何?” 阿衡皱眉,听着顾飞白的话,似乎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怎么,不舍得扔吗?”顾飞白冷冷地瞥她。 阿衡把伞递给他,淡笑:“扔了吧。随你喜欢,怎么处置都行。” 顾飞白打量她,没有感情的声音:“你呢,你是不是也随我处置?” 阿衡后退一步,眉眼是微笑的,却没有丝毫笑意:“飞白,这笑话不好笑。你知道,我有血有肉,与你一样平等自由,没理由任你处置。” 顾飞白把手插入口袋,低头,半晌,却笑:“我想学肥皂剧抱住你,给你一个无法呼吸,随便你死或者我死都很好的吻。可是,温衡,你真无趣。” 阿衡愣,啊,随即,笑开了:“飞白,这不是我们的方式,极快生活节奏的速食恋爱才需要用吻点燃热情。” 顾飞白眼中有着的小光明却一瞬间熄灭,黯淡了:“可是,我们之间连热情都没有。” 他张口,下定决心想说什么,阿衡却微笑,低声:“飞白,有什么话你迟些再说,嗯,1月10日零点之后都可以。现在,我很累。” 随着不远处飞机的起飞,轰隆的,盖住了所有的声源。 她看着顾飞白的眼睛,轻咳,脸上浮过红晕,山水的温柔,小小的尴尬和认真。 她说:“我真的很适合做妻子。忽略热情,你可不可以再认真考虑考虑?” 章节目录 第72章多么可惜不是你 > 1月9日,h城迎来2003年的第一场雪,游飞如絮,比起春日宴不差分毫,不知是不是养了太多的才子佳人,整座古城做派也是日复一日地念成诗意。 阿衡早上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滑倒,把水壶打碎了,浇了整条裤腿。她哭笑不得,只得丢了旧的去买新壶。 路上遇到班长小胖正吭吭哧哧地吃包子,看见她,揪了小辫子就问:“孩子,复习得怎么样了?” 阿衡:“小胖,班长啊,你相信我一次不成吗?我以前真的是好孩子的呀。” 小胖冻得脸通红,抽鼻子,塞包子:“你拉倒吧,我信你我就疯了。好了,今儿哪儿也别窜了,跟哥一起上自习。” 小胖是个笑起来脸能挤成包子还带几个褶儿的孩子,心眼儿好又负责任,很受大家爱戴。不过太霸道,在班里是绝对的一党专政,说一不二的主儿。他说阿衡要去上自习,咱孩子就非得去,晚一秒能把你说得没脸没皮今天叛党明天叛国还不给缓刑。 真的,老霸道了。 阿衡于是只能“哦”,提溜着新壶跟在小胖身后,晃荡到了自习室。 临近期末,自习室人很多,找了半栋楼都是满满的。最后在五楼总算看见一个人少的,刚想进去,小胖就指着最后一排角落的俩人:“哎,不是顾师兄吗,那个,杜清?” 阿衡看了一眼,点头说是。 小胖纳闷:“他们怎么凑到一起了?” 阿衡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吃个包子我买个壶都能碰到了。” 小胖嘀咕,倒也是。忽而转念,合门,义正词严:“不行,这个教室不能进,温衡见不得顾飞白。” 阿衡哑然失笑。 温衡见不得顾飞白。这句话是小胖的名,含蓄地点出了温衡看见顾天才就要随时扑过去的客观囧态。 小胖拍阿衡肩:“你也别黏他黏得这么热乎了,到时候没新鲜感了,心思容易长歪,有你哭的时候。哥是男的,清楚男人怎么想。” 阿衡说:“你哪只眼看见我黏他了?” 小胖拍拍书包上的雪,说:“也不是黏,怎么说,应该是你依赖他,你看不见他你……你就心慌,我跟你说。” 阿衡:“真……一针见血。” 她一直在定位自己对顾飞白的感情,发现喜欢呀爱呀的离自己似乎都太远,可是看不见他,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自己抱着皮箱子在天桥上饥肠辘辘的感觉。没有着落没有安全感,真的……很难熬。 于是,逆向思维,b市某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会员,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真的真的可以确定不是喜欢,却会想起排骨美味的感觉。 小胖说:“你想过将来吗?我让你好好学习跟害你似的。你天天想着怎么多挣一两块钱,少了一两块钱是能饿死还是怎么的。顾师哥能一样吗?你不努力一把,以后别说追随人脚步,能把你甩出撒哈拉。就为了一点钱,鼠目寸光,庸俗!” 阿衡低头:“真的会饿死。少了一毛都能。” 瘪下去的肚子,以及瘪下去的……自尊。 到傍晚,小胖才伸了个懒腰放行。 阿衡匆匆回到宿舍,放下壶换了衣服,准备去打工的地儿。 杜清已经回来,寝室其他人也都在。大家的表情都有些怪,看着她,欲又止。 阿衡纳闷:“怎么了?”低头,发现床下一片狼藉,原来放大箱子的地方,空了出来。 阿衡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比画着箱子的大小:“我的箱子,你们见了吗?” 寝室小三一向心直口快,憋不住开了口:“阿衡,不是说你,这么晦气的东西放寝室,怎么不和大伙儿商量商量?” 阿衡低了头。 她没有家,要放在哪里? 小四淡淡开口:“阿衡,这事儿你做得不对。箱子的事且不说,二姐和顾飞白的事儿你怎么不和大家说清楚?她受的委屈可不小,你不能仗着大家疼你就不顾念姐妹情分。” 阿衡看着杜清,伸手,面色苍白:“箱子呢,我的箱子呢?” 杜清低头:“阿衡,我想通了,飞白我不跟你争了。顾飞白说我比你坚强,离开他还能幸福,可是你不同,你心里一直有很大的创伤,亲眼看着爸爸心脏病病发,从挣扎到死亡……” 谁要听你说这些,我比你清楚。 阿衡看着她,冰凉了血液,吸气时心都是疼的,小刀剜着,一下一凌迟,大吼了出声:“我的箱子呢?” 箱子呢? 她茫然地看着寝室四周,书桌、雨伞、水壶、镜子、拖鞋,每一样,都在。 可是,箱子呢? 爸爸呢…… 小五不忍心,闭眼,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 阿衡走了过去,一步步,冰凉的把手,狭小得难以忍受的空间。 地上,零落着她的大箱子。 一张车票,带她到这里来的车票。 一身孝衣,她为别人的父亲哭丧时穿的。 一个木牌子,慈父温安国之位。 常常,无法忍受时,躲在这里,她抱着父亲哭泣。 爸爸,我也很想成为所有人都喜欢的好孩子。可是,要多努力才够? 地板多凉,她们却把你放在地上。 她转身,狠狠地打了杜清一巴掌。 她说:“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她曾经说:“爸爸,我好像多了五个姐姐,她们对我可好可好了。” 蓦然,看着她们,眼中却早已不是痛意。 大大的箱子,来时的那一个,走时,终究,还是那一个。 b市。 1月9日晚,希有一个节目,是娱乐性质的节目,全方位多层次立体剖析一个人的节目,你几岁还尿床,几岁学会自己便后擦屁股这种事都要翻出来,以满足观众恶趣味的节目。 希骂:“到底谁出的馊主意?” 导播无奈:“你家fans说了,如果不让你上这个节目,就把台里大大小小十个网站都黑了。” 希无力:“那帮小丫头片子就是太爱我了。” 导播飙泪:“爱你也不用黑我们啊!” 希伸手:“台本呢?” 导播一本正经:“我们这个节目一向没有台本,主持人只要掌握节目进度和节奏,你随意发挥就ok。啊,对了,会请两个节目嘉宾。” 希挑眉:“谁?” 导播神秘兮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节目的宗旨就是制造意想不到的效果。对了,dj yan,我记得你会弹钢琴吧,到时候有展现才艺这个环节。” 希说:“大概会录到几点?” 导播嘀咕:“现场直播,大概要到10号凌晨。” 希抽搐:“我想知道你们节目收视率能有多高,大半夜的都睡觉了,谁看?” 导播说:“大概和你的sometime一个收视阶。” 希:“晚上不睡觉的闲人还真多……” 转念,他想了想,说:“我先去准备钢琴,今天晚上十点是吗?我准时到。”然后,有礼貌地颔首,告别离开,终于从嚣张的小少年长成了小小绅士的模样。 似乎昨夕,嘴上还说着幼稚心里想着暴力无罪,现在,却终于学会不动声色克制情绪,口中说着“请多指教”了。 时光,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晚上做节目时,主持人要希知无不无不尽。 希笑:“我三岁的时候偷藏棒棒糖塞到枕头底下,被爷爷吓唬说如果吃了糖嘴里会长虫,虫子会拿着小锤子整天敲牙。那时候我年幼无知,知无不无不尽了,结果被爷爷揍了一顿,直接导致我现在对这八个字有阴影。” 主持人讪笑:“dj yan真幽默。” 知道他不像其他的嘉宾好拿捏,便收敛了一些,问了些网上普查的问题,喜欢的颜色、动物、食物,难忘的经历,等等等等。 希一一回答,怎么正经怎么来。 导播急了,直向主持人使眼色,主持人话锋一转,问希:“最近,你和楚云楚主播的绯闻炒得很厉害,是真的吗?” 希笑,不说话。 主持人好奇:“难道是真的?” 希说:“我要是说真的或者假的,节目就没了效果。还不如不说话,你们反而更好奇。” 主持人心里暗骂:妈的,人一个靠嘴混的,要我一个靠脸混的用嘴调戏,不是明摆着悲剧嘛。脸上却笑开了,说:“那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楚小姐怎么说呢,dj yan的好朋友,陆氏的少东陆流又怎么说呢?” 于是,话题不够,美女俊男过来凑。 希环抱了胸,看着从另一侧出现的两人,挑高了眉。 楚云一身chanel米色小礼服,刚巧是希上次送她的。面容不是平时上镜的端庄,反而带了许多活泼随意,五官精致,面容白皙,让人看了心生好感。 至于陆流,蓝色西装铁灰色领带,玉做的人一般无喜无怒,看到他,微微露出些笑意。 希倒不怎么介意在节目中,平淡开口:“你怎么来了?”语气直指陆流。 陆流修长的双手合成塔尖状,放在下巴上,也是旁若无人的气势姿态:“正巧有时间,来看看你。怎么,不欢迎?” 楚云一屁股坐到两人中间,隔了两人的视线,对着主持人微笑:“黄主持,可以继续了。” 希皱眉,伸指轻轻推了推楚云:“喂,你不嫌挤?对面不是还有一组沙发。” 楚云低头,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很小很小,她说:“希,我不怕陆流,真的,你不用担心。” 希五指抚额,笑了:“拜托,这位小姐,你身边的那位是我发小。” 主持人眼镜反光,狡诈了:“两位在交头接耳些什么,看起来关系很好。” 楚云笑:“我和dj yan是可以一起喝酒吃肉、看电影、互赠礼物的好朋友,大家不要多想。” 希:“……” 陆流淡淡地笑,双目温和:“是,希经常和楚小姐一起出去玩,常常为此忽略了朋友间的聚会。” 希抽搐。 楚云看了陆流一眼,假惺惺:“也不是啦,我经常会劝他和你们一起玩。” 主持人完全兴奋了:“这根本就是交往的情况嘛,果然,两位确实走到一起了。” 希扑哧:“您得出结论也忒快了点儿。” 楚云羞红了脸:“希,你忘了今天,呃,也就是1月9日,是什么日子了吗?” 希眯眼:“什么日子?” “就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日子嘛。当时做节目玩游戏,两人三脚,我们俩一组……” 希莫名其妙:“然后呢?” 楚云笑:“然后,我对你一见钟情。” 所有的人都傻了,毕竟是一个娱乐性的节目,没有多少人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停顿三秒钟,主持人反应过来,开始恭喜两人,追问希的感想。 于是,希还能做什么感想,他说:“谢谢楚主播垂爱,我真没想到今天这么有意义……”低头,垂了软软的发,咬牙,“楚云,你丫欠抽不是?” 楚云昂首挺胸:“我得对得起你给我的chanel。” 陆流玩味,靠在沙发一侧,长腿交叠,看着两人的小动作。 主持人说:“难得我们的大美女主动告白,dj yan是否有什么表示?” 希啊,哦,反应过来,到才艺了,然后说:“我弹一首钢琴曲,送给楚云,呃……和我们的纪念日。” 自然,钢琴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希低头看了看腕表的时间,调了琴凳的距离,细长的指掀开琴盖。 他想了想,望了指下的黑白琴键,黑发掩了表情,唇角一抹笑,却带了少有的温柔。 他说:“devotion的my prayer。” 温暖细致的琴音响起,一开始,是一段独白: deargod, iknow thatshe's out there,the onei'm supposed toshare mywhole life with.and in time,you'll showher tome.will youtake careof her,fort her,and protect her,until thatday we meet.and lether know,my heartis beating withhers. (敬爱的上帝:我知道那个我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她,不在这里了。但是我相信,某个时候,你将会让我再见到她。能不能求你帮我好好照顾她,让她过得舒适,保佑她,直到我们重新见面的那一天。还有,让她知道,我的心与她同在。) 流畅的指,放缓了的嗓音,像是全身心地宠溺了谁,却对那个人无可奈何。 dear god,那样倾诉的语气,全身心的交付,倾尽了所有的温柔,给了谁的上帝。 停止的符键,微凉的指,顺着的琵琶音,苍白的色。 沉默,空白,舒缓的走向,末途的茫然,窗外皑皑的白雪。 不见止却的呼吸,却又响起,暖了一室的,祈祷。 inadream iholdyou close (我常常在梦中紧紧抱着你) embracing youwith myhands (双手拥你入怀) yougazed atmewith eyesfull oflove andmade me understand (你用充满爱意的眼神凝视着我并让我领悟到) thatiwas meantto shareit withyou myheart mymindmy soul (命中注定你将分享我的一切) theni openedmy eyes (但当我睁开眼睛) andalli see reality showsi'm alone (眼中的真实却是我仍旧孤单) butiknow someday that you'llbe bymyside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causei knowgod's just waiting tillthe timeis right (上帝只是在等候那个合适的时间) godwill youkeep hersafe fromthe thunderstorm (上帝啊请让她平安,远离风暴) whenthe day'scold willyou keepher warm (当天气寒冷,请给她温暖) whenthe darkness fallswill youplease shineher theway (当黑暗降临,请照亮她的道路) godwill youlet herknow thati loveher so (上帝啊你能不能让她知道我是如此爱她) when there'sno onethere thatshe's notalone (即使身边空无一人她也不会孤单) justclose hereyes andlet herknow (只要她闭上眼睛,就能知道) myheart isbeating withhers (我的心跳一直与她同在) soi prayed untilthat daywhen ourhearts willbeat asone (所以我会一直祈祷直到我们心系一起) iwill waitso patiently (我会一直耐心地等待) forthat dayto e (只为这一天的来临) my prayer,我的祈祷。 他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的存在,可是,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我愿意感恩,卑怜了骨血和骄傲,视他为上帝。 他说,他甚至不必把那个人带到我的身边,只要珍而重之,心存爱怜,我依旧感恩。 长长久久,伸展的肩胛也终究收回。再抬起眼,已经是含了冷漠和距离的眼神,刚才的温柔,荡然无存。 转身,大大的眼睛盛装着强大的灵魂,他看着楚云,含笑,清晰开口:“致可爱的miss chu,为了你的一见钟情。” 楚云眨眼:“我想,上帝已经把最佳女主角安排在你身边。” 陆流淡笑,看着演播室的挂钟:“虽然抱歉,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二位,现在是零点六分,1月10日。” 章节目录 第73章谁也未能牵谁手 > 阿衡坐在每晚三十元的旅馆房间中,才觉得肚子饿了。 环顾四周,一件大外套,一个箱子,还有这些日子攒下的一百多块钱,仅此而已。 房间很简单,呃,或者说是简陋,除了一张床、一盏灯、一台破旧的脱落了漆皮的电视,别无他物。当然,三十块钱一晚的地下室旅馆,你还想要求什么? 放下行李,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响。阿衡叹气,果然,人是铁饭是钢,有吃的才是实惠。想感情,费脑子。 她套上外套,关房门,锁了一下。 狭窄阴暗的廊道上,有几个喝醉了的男人用极快的南方口音交谈着什么,辞污秽不堪,空气中飘浮着厚重呛人的烟气。 阿衡竖起衣领,把头埋在大衣中避着这几个人,低头从他们身旁快速走过。 路过他们时,其中一个偏高的中年男人打量阿衡,目光甚是不正,操着破烂的普通话开了口:“小妹子,一晚上多少钱?” 阿衡转过脸沉默地走过,并不说话。 到了前台的时候,之前做登记的服务小姐正对着镜子涂口红,看到她,化着浓重眼影的眼睛离了镜面,笑开:“学生妹,莫理那些人,你要是缺钱,姐姐可以给你介绍一些好的。” 阿衡不看那人的脸,含混打了声招呼,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外面,尚下着雪。 阿衡打了个哆嗦,手插进口袋,戴上连衣帽,迎着雪,朝不远处的小超市走过去。 买了两包碗装的方便面,走到收银台的时候想起什么,她又折回拿了一瓶啤酒放在怀中,稍稍安了心。她扫了一眼,还剩一块快要过期的奶油蛋糕,心中有些酸涩,犹豫半天,还是拿了起来。 离开宿舍时,虽然会骂自己做事不稳妥,但这样的雪夜,除了自己,似乎没有别的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无法面对杜清,甚至,顾飞白。 终究,还是落了被人可怜同情的下场。 顾飞白无法离开她,不是她所想的对感情痛苦的切割,对两个人的彷徨抉择,而是,同情心泛滥的结果。 她可以赚钱交学费,可以养活自己,可以狠下心买好看的衣服站在他的身旁与他匹配,却无法阻止一个失了势的女子再也配不上他的社会地位的事实。 这只是现实。 她曾经咬牙狠心告诉自己,绝对不要主动放手,来之不易的幸福。 可是,万花筒中的幸福不叫幸福啊,那是一块块拼凑起来的碎玻璃。 回到旅馆的时候,那群男人已经不见,留下一地的烟蒂。想来是从外地来h城找工作的人,临时居住在这里。 阿衡松了一口气,摘下帽子,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 阿衡瞬间流了冷汗,耳畔传来中年男人带着喘息的声音:“一夜五十,做不做?” 阿衡使劲摇头。 那人吐了一口痰,大骂:“妈的,小婊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观察你半天了,不就是个出来做的穷学生,大半夜跑出来,想赚钱就别立牌坊!” 阿衡挣扎着想喊人,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使劲掰那人的手,那人却越捂越紧。 见她反抗,那人拽着阿衡的头发推开门,粗暴地把她往屋里拖。 阿衡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在黑暗中,满脸的汗。摸索到塑料袋里的啤酒,抓起,朝门上使劲儿砸去,酒瓶的破碎声惊动了整个旅馆。 那人知道阿衡要引人过来,恼了起来,用力扇了她几个耳光,把她摔倒在地板上,然后慌乱逃走。 阿衡扶着门口的木桌站了起来,打开灯,鼻子一阵热,黏稠的红色液体滴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啪啪走过的脚步声和一溜的骂街脏话:“大晚上,吵什么,作死啊!” 是前台的服务小姐,她看到碎了一地的啤酒瓶和阿衡凌乱的衣服、红肿的脸,微扬眉嘲笑:“怎么,学生妹,价钱没谈妥?” 阿衡面无表情,看着她,鼻血从指间缓缓流过。 服务小姐无所谓,低头清扫啤酒瓶,语气轻佻:“你们这些大学生比谁都装得清高,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到了背地里却什么脏事儿都干得出来。你觉得妓女脏,告诉你,妓女还不觉得你们干净呢。” 阿衡不吭声,走到对面的公共洗手间,清洗鼻子。 服务小姐探了个脑袋,看着阿衡,笑:“是个有脾气的,你怎么不把瓶子朝他脑袋上砸?” 阿衡说:“我没有身份证,只有暂住证。” 那人一愣。 阿衡继续开口:“所以,我不能进公安局。” 手上的血迹洗淡了,阿衡看着清水,眼睛有些酸疼,揉了却不见泪:“再说,我没钱,赔不起他医药费。” 那人看她,眼中倒有了些好奇,问她:“学生妹,你多大了?” 阿衡看表,想起怀中的东西,湿着的手从外套中掏出,奶油蛋糕上还带着体温。用手捧着呆呆看了半天,似乎觉得温暖了,她转身看着那人,认真开口:“再过半个小时,我就二十岁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袋,撕了半块,带着厚厚的奶油,含笑递给对面的女子:“给你。我的生日蛋糕,要吃吗?” 那人局促,接过蛋糕,脸色有些发红,似乎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她转身离开,小声开口:“生日快乐。这里不是适合你住的地方,困难解决了,早些搬走吧。” 阿衡在房间泡开了方便面,就着蛋糕,坐在靠近电视机旁的小凳子上,秀秀气气地咬了起来。 撞在地上的后脑勺起了个包,很疼,揉的时候包没散,眼泪却出来了。 老旧的电视上,那人是双重的影,隐隐约约被电视杂音盖过的钢琴声,却该死的温柔。 阿衡喝了一口汤,目不转睛。镜头不断扫过楚云,钢琴声中,如花朵般绚烂的眉眼。 有人轻轻敲门,阿衡透过猫眼看,是服务小姐。 打开门,那人递给她一袋火腿肠和一个青皮的橘子。她说:“把火腿放在面里,好吃得多。” 阿衡连声道谢。 那人指着电视中的dj yan,笑开:“你们这些小孩子,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阿衡大笑,捶床,她说:“姐姐,我认识他,你信不信?” 那人翻白眼:“我还认识张国荣呢。” 阿衡把脸埋在被中,双肩无声地颤抖着。 那人愣:“有这么好笑吗?” 好笑,姐姐,多好笑。 第二天停了雪,天色暖了许多。 她用一句话,和顾飞白和平分了手。 她说:“顾飞白啊,如果我说,在天桥没有遇到你,我也许就做了妓女,那么,你现在再见我,还敢要我吗?” 顾飞白不说话。 他当然不敢。 顾飞白有洁癖。 尽管他对温衡一见钟情,这感情来得汹涌,来得莫名其妙,来得让他疯狂,甚至让温衡的父亲代送了自己从小用到大的紫毫端砚,以示对温衡的珍惜怜爱。 但是,她如果不再是他当年见过的那个诗情画意的少女,而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成为社会最底层的人,那么当他日复一日地在别人看笑话的目光中抑郁不安,身旁恰恰又有那么一个漂亮耀眼、门楣相当的青梅竹马,他的坚持又能坚持多久? 阿衡转身,微笑着挥手:“顾飞白,你有屋可容身,却嫌弃温衡。温衡……温衡自然不敢跟你。” 希冬天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走在街上,卸了妆,戴上围巾,便少了许多人认识他。 达夷、mary、孙鹏他们邀他去酒吧玩,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也很没意思。但是,做了半辈子的好兄弟,面子又不能不给,只好溜达着过去找他们。 晚上冷风吹着,街上的电子大屏幕还在放他拍的广告。 “月月舒,您女朋友最好的选择!” 一见自己那张脸,顿时有点倒胃口,走得更快。 到的时候,孙鹏正在晃荡着红酒,达夷、mary跟几个女的对着啤酒瓶吹,大压小、五魁首,玩得倒是很有兴致。 孙鹏看到他,噗地笑了:“哟,谁家大尾巴狼放出来了?”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达夷哭丧着脸:“美人儿你可舍得来了,我都灌了一肚子了,最近城里这帮姑娘,实在吓人。” 其中一个姑娘笑了:“你不是跟我吹,你从会走就会喝了吗?” 希瞄了她一眼,倒是个熟人:“楚云,你怎么在这儿?” 达夷嘴张得能塞下手:“你是楚云,主播楚云?你怎么能是楚云,楚云不长你这样啊?” mary翻白眼:“狒狒,你不会才看出来吧?” 孙鹏挑眉,笑得很不可思议:“我以为你知道她是谁,才强烈要求拼桌的。” 楚云噗地笑了:“我也就没化妆,哥们儿。” 希咕咚一口白酒,看着玻璃杯,懒洋洋地开口:“辛达夷,真相就在这儿。” 楚云抓起桌子上的橙子砸希。希伸手接住了,又随手扔回果盘,微微偏头,问她:“你一姑娘,怎么跑到这种地方了?” 旁边划拳唱歌声异常吵闹,舞台上一堆人蹦跶得正嗨,还有一个在跳脱衣舞。希看了几个姑娘一眼,皱了眉,又招了侍应,让他开一间包厢。 楚云几个姐妹对着她挤眉弄眼,黑暗中,楚云脸有些红,有些不自在,轻轻开口:“干吗呀,这里多热闹啊。” 孙鹏揉揉耳朵,站起身:“我也是为了配合达夷和陈倦,忍了半天了,还是进去吧。他妈的,真吵。” 辛达夷一向有一套歪理,哪里热闹,证明哪里最好玩儿,所以,只要场子里没陆流那个洁癖,他是绝对不会进包厢的。 这会儿,他撇着嘴,十分不乐意:“希打小臭毛病,不合群!”希一脚踹过去,于是乖乖闭嘴,跟在大家身后,进了包厢。 包厢隔音效果不错,外面的吵闹隔了个彻底。 希低着头喝白酒,也不说话,大家有些尴尬,许久,楚云一个朋友小李才说:“要不,咱们玩游戏呗。” mary微微笑了,眼角有狡黠的流光:“不如,就真心话大冒险,正好人多能玩开。” 孙鹏晃着他的红酒,微笑开口:“这个,我一直听说,倒是没玩过。” 主要,虽然他们发小几个人一直努力想学坏,各种花花肠子都有,无奈,没人敢带坏他们。 楚云的朋友嘀咕,从外星来的吗?这游戏都火多少年了。 达夷很有兴趣地点头。希打了个哈欠,白酒熏红了脸,兴致缺缺,但没拒绝。 于是酒瓶子晃了起来。 第一次,转到楚云的朋友,问初吻年龄,选了真心话。 第二次,转到mary,选了大冒险,出门左拐,对着舞台,喊了一声:“脱衣娘你他妈的胸太小、腿太粗!” 第三次,转到希,选了真心话,问理想型。少轻描淡写:“腿长,脖子漂亮,个子娇小,眼睛弯,鬈毛。”楚云脸红了,达夷抓抓脑袋,想起了林弯弯,但觉得楚云也挺符合,琢磨了半分钟,酥麻了半秒,有点虐感。 第四次,转到孙鹏,选了大冒险,出门右拐,对着吧台上坐着的姑娘微微笑了:“我是全中国最难看的男人。”姑娘怒,对着身旁的男朋友就是一巴掌——你可以去死了。 第五次,转到楚云,选了真心话,问现在有情人吗?楚云说:“梦里经常梦见的算吗?”答非所问,罚了一瓶啤的。 第六次,转到达夷,选了真心话,问现在最想谁。达夷憋了半天憋得脸绿,看了希一眼,没敢说,自灌啤酒一瓶。 第七次,转到希,选了真心话,问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希想了半天,说:“在一个人离开前,没来得及说,感谢你,曾经这样安静地陪我走了这么久。”达夷又被虐了一分钟。 第八次,转到楚云,选了大冒险,选一个异性吻三分钟。楚云呆住了,有些求助地看着希,希淡淡笑了:“你吃错药了吗?”楚云一气之下,咕咚了两瓶啤的。 第九次,又转到希,选了真心话,问人生中最爱的女人。希醉眼迷蒙,淡淡开口:“没有,只有死了之后,想要葬在一个陵园的女人,可以距离最远,但要在一个陵园。”达夷虐感长达一分半,希答非所问,灌了两瓶。 第十次,再转到楚云,选了真心话,问如果有了超能力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楚云看着希恶狠狠地开口:“把一个死男人捆回家sm了。”孙鹏不厚道地笑了。 第十一次,再再转到希,达夷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看看楚云几个朋友正在挤眉弄眼,沉了脸正想发作,却被mary拦住。希喝了太多酒,有些不耐烦,随便选了大冒险。 楚云的朋友小李说:“dj yan,在酒吧随便找一个女人,问清楚名字,然后在台上告白吧。” 他们顺水推舟,准备成全一段好姻缘。 希却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包厢,到了舞池,随便问了一个姑娘,走到台上,修长的手拿起了麦克风,调到最大音量:“这位小姐,我喜欢你,喜欢得很想哭。” 他茫然地看着台下一片寂静,黑压压的人群,然后抱着围巾,轻轻开口:“可是,你在哪儿呀,我再也找不到你。” 陆流说:“楚云还不错。”当然,这话是对着希说的。 希低头,坐在家中沙发上划拉专业书,淡问:“什么意思?” 陆流笑,起身走到厨房,熟悉地掏出咖啡壶,戴上手套,调好温度,看着煨火煮暖的褐色液体,倚在门旁问他:“希,喝咖啡吗?” 希颔首,微微撸起白毛衣的袖口,并不抬头:“不要糖,谢谢。” 陆流低身从柜中取杯具,却忽然眯起了双目,看着柜子下方一块闪亮的银色,是垫柜子、保持平衡用的。 取出,拂了灰,竟是一款tiffany的戒指。 有些好笑,他拈出来扔到玻璃茶几上:“希,我送你的东西,你竟然拿去垫柜子!” 希食指拇指捏起,眯眼看了,愣了,竟开始大笑,喉头胸口起伏着,快乐极了的模样。 他说:“陆流,这可不是我的,我的那个早让卤肉饭给弄丢了。” 陆流拿起,看背面,竟是“ll”两个字母。 陆流。 确实是他戴了三年不曾离身,后来又给那个人当见面礼的东西,然后,被那人拿去……垫了柜子。 希笑得喘不过气,眼睛弯弯的,指间的笔在厚重的书上画着不规则的蓝线。 陆流解了领带,眉目深敛,看不清表情。他说:“希,你年纪不小了,需要谈一场恋爱,找一个女人了。” 希笑,顾不上理他,把戒指套在食指上,勾了指把玩着,明媚的光,天真了眉眼。 陆流说:“楚云怎么样,你不是对她很有好感?” 希点头,挑眉:“有啊,但是老子还没找到好机会跟她表白。” 陆流笑得淡然:“不要让女人搅扰你的心智。我看她对你已经芳心暗许,反掌的事,不必犹豫。” 希翻白眼:“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要是闲得慌,找个女人。” 陆流微笑,不置可否,拿出咖啡壶倒了两杯黑咖啡,递给他一杯,淡淡地开口:“这个,不用你管。”继而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却微微皱了眉,“真难喝。希,你口味越来越乖僻。” 希背靠着沙发垫子,长腿跷在茶几上,咖啡送入口中,啜饮了,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希期末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带楚云一起去吃饭。 他说:“楚云,我能把你宠得全世界的女人都羡慕,你愿不愿意跟我谈一场恋爱?” 楚云捏着筷子,不作声。 希说:“我能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纪念日、生日、情人节、圣诞节,每一天都不忘记,不知你是否能满意?” 楚云抬眼,惊讶,她说:“你是想……娶我?” 希笑,看她:“你可以矜持一些的,我不介意。” 楚云指着他,嘴巴大张:“你你你……希你烧坏脑子啦?” 希:“我没有,但是,我们谈恋爱吧。” 楚云几乎尖叫,却咬着手指头问:“希,你能爱我吗?” 希想了想,点头:“我能。我能爱你到把我的生命交给你保管。” 她猛摇头,眼中却噙了泪水,她说:“你不用这么爱我,只要有一点点就够了。我不值得那些,可是却能补全剩余的爱。” 希低了头,认真倾听,轻轻说“好”。 她哽咽了,把头埋在膝盖中哭泣:“我以为女主角一向命途多舛,不到最后很难获得男主角的爱。” 希大笑:“大概,我们是一出轻喜剧。” 美女、俊男,公主、王子,相同的理想,相同的频率。然后,小小的心动、暧昧、日久生情。 楚云掉了眼泪,在街头的大排档,第一次没有喝酒,轻轻拥抱了那个少年。她说:“亲爱的,我真的真的觉得,我是你生命中的锦上添花。” 希愣了,然后回抱,小小的怜惜,含笑:“是,你一直都是。” 楚云傻傻地看他:“你第一次,对我这么温柔。” 这么多的温柔,只剩下春色三月的眼睛。 希笑:“我一直很温柔的,既爱幼又尊老,只不过你没有发现。” 忽而想起几天前,他,在唱完my prayer后,接到的一个电话。那个人说:“小希,不要再做让她难过的事了,不要让她再想起你了,我求求你,放了她吧。” 那么悲伤冰冷的声音,像是在梦中。 他笑了,哄着电话那端的人:“阿姨,不会了,我错了,再也不会了。让她幸福是吗?我会。” 章节目录 第74章彼此幸福的机会 > 阿衡去辅导员办公室申请换宿舍的时候,杜清正巧在退寝。 辅导员奇怪了:“怎么,你们寝室闹矛盾了吗?” 杜清笑:“老师您想多了,我妈说整天见不着我人,让我回家住。阿衡她……没有想换宿舍。”话说完,拉着阿衡走出了办公室。 阿衡甩开她的手背到背后,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杜清高扬着眉:“你不必如此,大家心还是向着你的。昨天你出走,她们找了一夜。你没必要为了我搬走。” 阿衡说:“我和顾飞白分手了。”微微抬眼,嘴角无奈,却是温和的弧,“祝你们百年好合。” 杜清抵着墙壁,垂了头,声音带了清冷:“你昨天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是不是……” 阿衡老实:“是真话。我不会原谅你,如果有可能,也不再想看到你。” 杜清沉默,半晌,才甩发,抬头,她说:“我能不能再握握你的手?” 阿衡想了想,左手抓住右手,眼神是小小的戒备,摇头,小声:“不能!” 杜清咳了起来,有些感冒的样子,半晌,眼角却咳出了狼狈的泪,她笑:“人人都说温衡最好相处,既大度又能容人。可是,他们不知道,你的心是不能伤的,你是个记仇的孩子,伤心一次能记一辈子。” 阿衡低头,小声:“本来我不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你知道,再迟钝的心,伤的次数多了,也会破洞的。” 然后,给我补洞的那个人又不在…… 杜清有些心酸,看着她:“其实,你不爱顾飞白的吧,你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像那个人一样给你补洞。不是顾飞白,即使是我,我们寝室的任何一个人,甚至路人都可以的,是不是?只要一个肯定的眼神就够了对不对?” 阿衡看着她,眼睛是如镜般的湖面,却缓缓地沁出了泪水。她终究微笑了,把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喂,我们还是做陌生人吧。” 阿衡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脸惊喜,然后怒容。 三姐拍桌子:“嘛孩子,还不能说了不是,脾气真大,全都是……呃……你们惯出来的!” 小四淡定:“我们惯出来的?拉倒吧你就,平常捧着孩子脸有事没事儿吧唧吧唧亲的不是你?”然后对着阿衡咬牙,“我才不管她,个死孩子。大下雪天的,你怎么不跑出太阳系跑出宇宙啊,啊?” 小五拍桌子:“还有我的美容觉,全指着这张脸勾搭dj yan呢,你赔不赔?” 大姐无影搂住阿衡往怀里塞,皱眉瞪着三四五:“行了行了,怎么这么多废话,孩子回来不就成了。再把小六吓跑了,老娘把你们仨连人带床扔出208。” 阿衡吸鼻子,挣扎:“大姐,大姐,出不了气了。” 无影抱得却更加紧了,怜惜地揉她的头发:“不要再冲动了,知道吗,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阿衡停止了挣扎,心中暖了起来,笑开:“我晓得。” 她说,我饿的时候有一块馒头就很高兴,结果天上却砸下了一笼屉,这是多么好的人品啊。 于是,这是一个只要拥有了一点点爱,就觉得幸福得要撑坏胃的傻姑娘。 于是,我们还能说什么? 快要期末考了。 其间,顾伯父从军部回来过一次,看着阿衡,带着满满的惋惜和对她的失望:“我本来以为我和你父亲要做亲家了,毕竟是一辈子的老朋友了,总算不辜负他的托付。可是,你这个孩子……” 无论如何,她和顾飞白走到如今,总是不能称得上善缘了。 阿衡愧疚,想起父亲,心中很是难过。但是,除了抱歉,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那个中年男人叹了气,从软皮的公文包中掏出一张信用卡,递给她:“你母亲每次都把钱打到这个卡中,我平时给你的学费,用的就是这个。” 阿衡接过信用卡,卡面是冰凉的,皱眉,张了张口,顾家伯父却淡淡地摇头:“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记得虎毒不食子,就行了。” 他忽然笑了,叹息,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阿衡,你是想要做温家的小姐,还是一个普通人?” 阿衡想了想,却不知道说什么。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荒谬,或者,跟她有什么关系?好像说一说,她便成了世界的中心,振臂的尼采。 她只好笑:“伯伯,温家的小姐也是普通人。你看尔尔,她除了学会应该有的仪态,平常也只是爱吃零食、嘴巴刁钻的小姑娘。” 顾家伯伯把烟夹在发黄的指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晓得就好。这么些人,没什么好的。你爷爷这些年虽然位高权重,但处处受人挟制,并不十分如意,所幸你哥哥他……争气。” 看到阿衡迷惑的面孔,知道自己说得多了些,也就转了话题,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和同学好好相处,等等。 希和新任女友相处得很融洽,只是楚云小丫的太会闹腾,简直像极了他当年的风范,蹦个极都敢喊老子天下第一,那简直了。 结果,脚上的绳刚解,小丫蓬头垢面地就往他怀里钻:“希,呜呜呜呜,好冷好恐怖,我觉得我快死了!” 希不厚道,扭脸,笑:“你不是天下第一吗?” 楚云泛着泪花咬小手帕:“在你面前,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 希严肃:“孩子,你忒唯心了,这个是不应该有的幻想,我以前也一直觉得地球绕着我转来着。” 楚云汪汪眼:“多久以前?” 希伸出指,一二三,数着数着,就迷糊了。 到底是哪一年,多久以前?妈的,好像忘了。 总之总之,少很爷们儿很有范儿地说:“没事儿哈,你就在我面前天下第一东方不败吧。” 楚云:“嗯嗯,就在你面前。不过我不当东方不败,那是人妖来着,你别想绕我。” 希打了个哈欠:“你倒不傻。” 楚云戳他:“你怎么了?看着这么困。今天是我们第一天约会啊少爷。” 希说:“我手机坏了,拿去修了。” 楚云黑线:“这跟你没睡好有什么关系?” 希笑:“我有什么办法,没有手机就睡不着,老毛病了。” 楚云撇嘴,生活习性还真是一塌糊涂。她忽然看到什么,拍希,一惊一乍:“啊啊啊,希,快看快看。” 希揉眼睛,转身,看着游乐场几乎被雪覆盖的远方:“什么?” 忽然,脸颊有软软热热的东西掠过。他诧异,看到楚云红透了的面孔,失笑,却存了男子的风度不再说什么,牵起她的手,向前走。 楚云闹着说:“我要吃冰淇淋我要吃比萨我要吃最大块的奶油曲奇。”仰头看着他,微妙而纯然的撒娇,霸道中却是忐忑不安的。 希拿出皮夹,笑着说:“好,只是你们女人不是最怕变胖的吗?” 楚云勇敢:“我不怕。希,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她一语双关,看着希的眼睛,声音脆生生的,让人无法辜负的好。 希微笑,颈上的围巾有些紧,扯开了,说:“那很好。” 握着她的手,藏了微凉,只剩下温煦。 楚云拉着希坐海盗船,一连坐了三次,她说:“我以前为了维持在公众面前甚至路人甲面前的形象,从来没有坐过这个,多傻。” 希看她吐得翻天覆地却依旧攥着他的大衣,递给她热水,翻白眼:“现在,更傻。” 她漱了口,站直身子,微微靠在他的肩上,笑弯了眼睛:“我们都是傻瓜。” 傻瓜嘛,都一样。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喝了许多酒,楚云吃着街头小店铺的食物,挽起了衣袖,全无形象。 她看着窗外的雪景,笑道:“希,是用诗唱景的时候了,快向我表示一下,夸我美貌或者多爱我的都可以。” 希说:“你找错人了,我高中时语文就没及格过。陆流估计还成,他小时候经常被他家老头逼着背唐诗三百首。” 楚云笑:“喂,总要让我享受一下被追的感觉吧。” 希头疼,女人,妈的,真麻烦。 然后,从脑海中搜刮,忽然想起一个微笑的唇,张张合合,也是冬日,念出的温温软软的音韵:“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然后抱着整壶的老窖,呵呵地看着他。 那眼睛,真温柔。 楚云却摇头:“这个不好,太简单,没意思。” 希恍然,发觉自己顺着记忆念了出来,把玩着酒杯,说:“是不怎么好。” “可是,老子只想起这一首,怎么办?” 楚云鼓腮:“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希凉凉地开口:“先把你那张脸整好看了再骂我。” 楚云拽希脸颊:“你就不能让让我,我是你女朋友啊女朋友。” 希:“哦,女朋友,你擦擦嘴吧,嘴上都是酱油。” 楚云:“希你说话不算话,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你——” 希蜻蜓点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好了,话真多。”转身,喊老板结账,对面只剩下一个红透了的雕塑,傻笑着。 她说:“希,我真喜欢你,真喜欢真喜欢。” 希“嗯”,点头说:“我知道。”认真倾听,走在雪上。 楚云说:“我好像有很多的勇气,和你在一起。” 希挑眉:“所以呢?” 她笑:“所以,希你要再努力一些,忘掉你的初恋啊。” 希愣:“初恋,你指幼儿园的初恋还是小学的初恋?” 在少的脑海中,他有无数次的初恋,幼儿园喂他吃饭的小阿姨,小学考试时把橡皮掰给他半块的娃娃头女同桌,初中时的鬈发弯弯,高中时曾经在巷道中接过吻为此挨打的美美。 呃,女朋友,你指哪一个? 楚云哈哈大笑:“幼儿园,嗯,幼儿园。” 起脚,溅了希一身的雪。 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对不对,亲爱的。 希和楚云恋情的发展速度,照八卦报社的原话,是火箭撞太阳的效果,那个热力,那个毁灭性。 希的fan club一片愁云惨淡,楚云的男粉丝跑到电视台门口静坐反对。然后,当事人该吃吃,该喝喝,小手拉着,恋爱谈着。 希的手机修好了,结束了每天顶着两个黑眼圈扮熊猫的日子,可喜可贺。 辛达夷和mary暗中观察跟踪了好些日子,知道希是认真的,开始打悲情牌,跑到家抱着小灰,斜着眼,长吁短叹。 希皮笑肉不笑。 小灰看见楚云,倒是欢喜。孩子想法简单,主要是,跟着楚云有肉吃。 当然,高贵聪明的卤肉饭很是唾弃,小丫典型的有奶就是娘,没救了。于是狠狠地啄了小毛巾的脑袋,然后扇着小翅膀飞到温家二楼的窗前,晃着小脑袋,“阿衡阿衡”地叫着,不知是谁教的。 温母看着卤肉饭总是止不住地笑,拉着铁青着脸来找它的希:“瞅瞅瞅瞅,小家伙快成精了。” 希冷笑,提溜着翅膀,小声威胁:“我早晚炖了你。” 卤肉饭看着他,小眼睛黑黑的,有了水光。 “阿衡,阿衡。”它可怜巴巴地喊着,希却冷淡了表情,对着温母颔首:“阿姨,我先回去,楚云还在等着我。” 温母说:“你整天这么忙,卤肉饭和小灰没有时间照顾,不如交给我养一段……” 希笑:“不用这么麻烦,楚云很喜欢它们,经常带到她家养。” 温母欣慰:“这样就好。” 希走出温家时,思尔却跑了出来,她站在他的身后,犹豫了许久。希察觉到,转身微微笑了:“尔尔,怎么了?” 思尔看着希,很久很久才咬唇开口:“希,我错了。” 希拍拍她的脑袋,静静地看着她。 思尔晶莹的眼睛泛着泪,哽咽着开口:“哥哥,你不要这个样子。我错了,对阿衡的那些——” 希淡淡地打断她:“够了,都过去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随着两人感情的升温,2003年的农历新年也即将到来。 楚云老家不在b市,过年准备回老家陪父母,于是临行前闹着希玩到了很晚。在酒吧中喝了不少酒,兴许是混的洋酒太杂,一向酒量极好的楚云也喝醉了。 希倒是清醒,无奈,只好开车把醉鬼送回家。楚云坐在后面,又唱又闹,不时打开车窗吐一阵。 希开车走走停停,一路上折腾得不轻,最后怒了:“你丫给我坐好,别乱动!” 楚云醉眼迷蒙,打了个敬礼,声音含混:“yes,sir!”然后头垂下,像是睡着了。 希揉揉眉头,打方向盘,走了半个小时的车程才到楚云家楼下。把人拖到三楼,摸出她手提袋中的钥匙,费劲地把人拖到了床上,才松了一口气。 起身想走的时候,却被拽住了衣袖。 她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开口:“不要走了。” 希挑眉:“你没醉?” 她跪坐在床上轻轻揽住他的脖子,她说:“希,不要走了,也不要,再……等了,你等不回她的。” 希笑:“谁,我在等谁?” 她说:“希,你不爱她,只是,放不下。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孩子,她有自己的幸福。你知道吗,从你离开她的那一刻,就注定,永远地失去了。” 希的眼睛,模糊了焦点。她的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哪一根肋骨,滴着血。 她的眸中带了怜惜,并不说话,只低头亲吻着他的嘴唇、脸颊、下巴,每一处,倾尽了所有的温柔,带着缠绵和情动。 贴着他胸口的西装口袋,却闪起了信号灯,叮叮的铃声。 她拿出,却没有号码,只是一个时间提醒。 按了接听。 “咳,非要说吗?好吧,希,晚安。”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不属于冰冷的机械,软软糯糯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安安静静的,温暖而无奈。 她抬眼,希眼中已经满是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实在,不愿称之为……温柔。 伸指,颤抖着,想要重新播放,希却从她手中抢过,摁了右键,结束,重新放回心口。 转身,那个女子,已泪流满面。 希看着她,平静了情绪,开口:“我明天送你去机场,你喝多了,好好休息吧。” 她把抱枕、台灯,所有一切能拿起的东西砸向他,哽咽着:“我好不容易,从陆流手中争取到的爱你的机会。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希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 她摇头,泪流得汹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多么不希望你活得这么辛苦,你不知道爱你有多辛苦!” 希轻轻开口:“对不起。” 她说:“你走吧,我不要你了。希,你滚,你滚!” 希静静地看着她,平淡开口:“桌上有醒酒药,不要忘记吃。” 她却痛哭失声,许久才喃喃开口:“你放心,我不会让陆流知道,你有多……思念温衡。” 希嗓子干涩,颔首,鞠躬,一句“多谢”,转身,离开。 他坐在车中,窗外,雪下得正大。 他抱了膝,看着雪,大笑,泪流了出来:“你有什么好的,排骨比你做得好的多得是,还是个男的。长得比你漂亮性格比你活泼的多得是,还是普通话比你说得好的女主播。不就是温衡吗,你有什么……好的……” 谁他妈稀罕你了?! 傻子才等着你,傻子才想你。 一遍遍播放着手机,那声音多温柔:“希啊,晚安。” 希,晚安。 章节目录 第75章当我发现一扇窗 > 他筹划了一场旅行,一个人,年底出发,整整七天。 临行,和温伯母承诺了要回温家过年。她想必是怕他一个人面对整栋白楼,逢了团圆日,倍感孤独。 希却笑,有什么呢?温伯父的去世对眼前如同母亲一般的人的打击,可见一斑。 她问他日程安排,希说去南边转转。 苍凉的眼睛,望向了他。 希叹息,轻轻拥抱:“阿姨,南方不止那一个城市,不必担心。”微垂了头,细长的指顺着发际线落下,他平淡开口,“阿姨,不要再逼我了。” 那样硕大粉色的包,已经荒废许久。希收拾行李时,心中竟是莫名的开心兴奋,好像小孩子的春游,许久没有这样悠闲了。 放了泰戈尔的《飞鸟集》在肥大的外套的口袋中,他却在飞机上裹在毯子中睡着了。 醒了,看着漂亮的乘务小姐,轻轻吹了口哨,真心的赞叹,却忘了轻浮。 他说:“我喝咖啡,不加糖,不加奶精,谢谢。” 然后,心情愉悦地看着乘务小姐臭着一张脸重煮咖啡。 身旁年轻母亲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哇哇大哭着,怎样都不停止,其他座位上的乘客张望,眼神不悦。 年轻妈妈手中拿着奶瓶,很是为难,问希:“你能帮我抱着他吗?他饿了,我需要给他沏开。” 希愣了,微笑说:“好。” “两只手,小心,对,像这样托着他。”年轻妈妈叮嘱了,拿着奶瓶离开。 希抱着那个软软小小的身子,手指僵硬,大眼睛放低,和小娃娃对视。 娃娃看到大眼睛,好大好大的眼睛,不是妈妈,呜呜呜呜,妈妈,妈妈……撕心裂肺地哭。 希扮鬼脸,对眼,鼓腮,逗娃娃。娃娃继续哭,哭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好委屈好委屈。 希无语,再哭,再哭就把你吃掉。 年轻妈妈小跑过来,把奶嘴塞进娃娃口中。咕咚咕咚。 娃娃看着大眼睛流汗瞪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忘了哭泣,打了个奶嗝,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小手去抓他的头发。 希想起口袋中的巧克力糖,掏出剥开,放到娃娃唇边。 小娃娃舔呀舔,笑啊笑,口水滴到了希指上。希笑:“你怎么这么爱笑?” 年轻妈妈也笑:“他小名就是笑笑。” 希抱着娃娃沉思:“嗯,我以后有儿子了,就叫他娃哈哈,也让他每天都笑。” 那妈妈大笑:“以后你的孩子会哭的。” 希把娃娃递给他母亲,双手交叠放在颈后,淡笑,闭上眼睛:“这样,好像生活也值得期待许多。” 当然,事实证明,若干年之后,他抱着自己的娃娃喊娃哈哈,小童鞋基本是不搭理他的,只会用大眼睛瞪着他手中的新玩具,戳戳戳,觉得好玩了抱着玩具亲亲,抱着抱着玩具的爸爸亲亲;不好玩了,扔在脚下,摇摇晃晃踩过,藐视掉。 他去了许多地方,沿着许多年前走过的痕迹。 船坞,梅花,渔家,碧波,乌水,小镇,城隍庙。 他吃了许多年前吃过的白糖糕,看到了戴着虎头小帽的孩子和早已污了他的字书的林家豆腐坊。 走到城隍庙,瞎眼的算命先生让他抽支签,他想了想,说不必。 求财、求平安、求姻缘,件件似乎都是大事,可是全都交给天定,这似乎又是悲哀的。 苍天易老,何况人寿。 人生短短,多少年华,倒不如意识不到,提起自己的竟然不是自己。 希站到宝相庄严、烟火缭绕的泥坯神像面前,指上绕了殷红色的佛珠,合十,躬身三次。 求什么? 家财万贯,公孙王侯,白马轻裘。 千百年,人人如此,词都未必换一二字。 他却高挑着漂亮的眉眼,笑了:“愿我惦念的人离不祥之人希千万里之遥,生生不见,岁岁平安。” 远离带给她一切厄运苦难的人。 只要岁岁平安。 即使……生生不见。 坐在佛像一旁诵经护灯,埋在阴影中的僧衣少年微微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微笑,眉眼秀气,带着书卷气:“施主,不妥啊不妥。” 希嗤笑:“这位小师父,先把你嘴角的点心渣擦了再训我们这些凡人。” 僧衣少年“哦”,大大方方地掸了僧衣和嘴上的点心渣,又把没吃完的白糖糕仔细包好塞入袖口,丝毫不觉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笑眯眯:“施主,不妥啊不妥。” 希抽搐:“你还有别的话吗?” 僧衣少年眼角仿佛含了无边春花盎然,轻声开口,字字清晰:“依老衲看,施主口中的希既然不祥,肯定是害人害己,十恶不赦,应该千刀万剐被踢到十八层地狱的人,何必拜佛,不如我卖给你一个稻草人,你天天扎他几下,让他痛不欲生怎么样?” 希:“多谢小师父关心,不用了……” 那少年脸色是不健康的白,却笑得花开万树:“不客气不客气。” 剃掉的发顶,却没有受戒的戒点。 阿衡做了个梦。她手里有很多很多的烟花,点了,却只冒烟没有绽放。 醒来时,窗外鞭炮声声雷动。 哦,已经是年三十了。 “阿衡,你醒啦。快起来,我妈煮了好多圆子,红豆的,可好吃了。”小五笑意盈盈,从卧室外探身。 阿衡含笑:“麻烦阿姨了。我过年来五姐家里就够麻烦了。” 小五摆手:“大过年的,怎么这么多废话?”走了过来,坐在床沿,笑了,“阿衡,在我家睡,还习惯吗?” 阿衡正在套毛衣,隔着毛衣,使劲点头:“我睡得很好。” 放寒假时,大姐、三姐、小四、小五看着她,如临大敌,剪子包袱锤,锤锤锤,锤了半天,做出决定,阿衡今年跟着小五过年。 结果,阿衡就跟着小五回到了b市。 小五家在b市,父母都是公务员,家中境况很好,只有小五一个独生女,平时很是溺爱,连带着对阿衡也很好。尤其是听小五说阿衡和她志趣爱好相投时,他们对阿衡更是喜欢。 所谓的志趣爱好,咳,就是指对dj yan童鞋执着的热爱,即使人有了女朋友,即使人女朋友美貌能甩俩孩子几条街。 小五说:“阿衡呀,你知道不,今天下午dj yan有听众见面会。” 阿衡纳闷:“不是说他出去旅游了吗?这两天sometime都是别的dj代班。” 小五说:“好像是昨天就回来了。哈哈,男人啊,泪奔,我终于能看见你了,男人!” 阿衡笑:“阿姨今天下午包饺子不是人手不够嘛,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多拍几张合照。” 小五摸孩子脑袋:“没发烧啊。”晃阿衡,“阿衡阿衡,是dj yan啊dj yan,你最爱的dj yan!” 阿衡呵呵笑:“我最爱的是希,不是dj yan。” 门外阿姨喊俩孩子吃汤圆,阿衡应声走了出去,留下小五皱眉摸下巴:“有差别吗?” djyan,希。 小五在家中被惯坏了,不大会做家务,进入厨房不到三分钟就被赶了出来。她嘟着嘴吃葡萄,不服气:“妈,那是我六妹,跟你没关系,你怎么老抢我的人啊你!” 小五妈妈重重关上厨房门,留了一句话:“有阿衡,我能不要你!” 小五气梗了,拿着遥控器摁来摁去泄愤,把一旁看电视的爸爸晃得头昏:“去去去,快去找你那个什么低级,别闹人了。” “什么呀,是dj yan、dj yan,爸,你也讨厌!” 阿衡在厨房包饺子,听到小五和小五爸爸的对话,听着听着就笑了出来。她说:“阿姨,五姐在学校里可乖了,大家都很喜欢她。” 小五妈妈叹气:“不行不行,太淘了,她一回家我就头疼。” 阿衡又呵呵笑:“五姐经常跟我说,她最爱吃你包的饺子,南方的一口一个,根本不够吃。” 小五妈妈是个爽朗的人,笑得合不拢嘴:“成,今天阿姨包的,你多吃些。” 两人拉着家常,很是融洽。想是小五提前叮嘱了父母,小五妈妈对阿衡的家庭颇是避讳,怕哪句话不对伤了阿衡的心。 阿衡心中感激,和小五妈妈说着小五在学校的种种生活趣事,娓娓讲来,看着阿姨的脸色愈加欣慰,眼底温柔了起来。 这一种思念,母女之间,太微妙,从外人口中听说最亲密的女儿渐渐长大的蛛丝马迹,总是不尽的欣喜。 阿衡虽然无法完全明白,可是心中总是有隐约的疼,不严重,却时不时地痛一下,针刺一般。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小五打了电话,对面嘈嘈杂杂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嗷嗷嗷嗷,阿衡,我的签名本忘了拿,快给我带过来——哎……别挤,再挤老娘跟你们拼了——电台,快点啊,阿衡……” 然后,切断了电话。 阿衡愣,签名本? 啪啪跑到小五房间,书桌上果然有一个崭新的硬皮的签名本,里面是小五写的有关dj yan的心情日记。 阿衡揣了日记:“叔叔阿姨我去一趟,你们先下饺子,等我和五姐回来。” 小五爸爸说:“哎,别急,阿衡,把我的手机拿上,有什么事和家里联系。” 阿衡点头,忙中出乱,下了楼才发现自己只穿了毛衣。外面依旧下着雪,她怕小五等急,也顾不得回去穿外套了,招了出租车一路疾驰。 电台门口倒没有多少人,问了保安才知道听众们都在九楼。 大厅的电梯空闲着,阿衡嘘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看路过的人都不走电梯,不知是什么缘故,没细想,摁了开关。 刚过八楼,一阵晃动,阿衡还没反应过来,电梯中的灯却一瞬间全部熄灭。像是坠落了,电梯轰隆一声卡在轨道中。 她抓住扶手,抬头却是一片黑暗。 苦笑,这叫个什么事儿,被卡在电梯里,明天说不定头版头条:dj yan听众见面会盛况非凡,无名粉丝卡电梯疯狂追星…… 摁了紧急按钮,孩子老实,在黑暗中说:“我困电梯里了,你们能不能来救我?” 对面:“不知道电台这台电梯容易坏吗?前两天刚上报后勤部换电梯,你怎么被困进去了?” 阿衡:“不知道,我又不是你们电台的人。” 对面:“电梯上贴着的白条儿,看见没,禁止使用!” 阿衡:“我真没看见。” 对面不耐烦:“那行,你等会儿吧。” 阿衡说:“能不能快点儿,我还有事儿。” 对面说:“等着吧。” 阿衡:“哦。” 缩到角落里,黑黢黢的一片,密闭空间,她想起了许久以前看的《名侦探柯南》密室杀人案,瞬间冷汗倒流。 然后,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再然后,孩子急了,觉得不能再等了,如果再等下去五姐会把她咬死。于是拿出小五爸爸的手机,在电梯中搜寻了很久才出现两格信号。 给小五打电话,她说:“五姐,你先借别人的纸成吗?我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小五那边依旧很吵:“阿衡,你现在在哪儿呢?” 阿衡郁闷:“八楼和九楼的中间,我卡在电梯里了。” “什么?!”小五尖叫,本来刚排到她,一听到阿衡的话扭脸就要走,结果后面人山人海,挤都挤不动,反而被踩了好几脚。 小五愤怒,河东狮吼:“全他妈的给我让开!” 众人愣了。 正低头签字的希也抬头,皱眉,平淡地看她:“这位小姐,怎么了?” 小五:“啊,你……问我?”星星眼了,害羞了,扭捏了,“嗯……没事儿,就是……我妹妹……嗯……困到电梯里了。” 说话不利索了。 阿衡在电话对面听得一清二楚,泪奔。 好个见色忘友的五姐! 希轻咳,对身旁的助理嘱咐了,平淡有礼貌地对小五开口:“你不要着急,我已经跟修理部说了,很快就好,请你好好安抚那位小姐。” 阿衡听到远处的希的声音,又泪奔了。 小五一脸泪花花:“六儿啊,听见没,dj yan帮咱反映情况了,上头不会忘了咱们,别害怕,啊?”一副劝地下党就义的语气。 阿衡呵呵笑:“我知道,阿姨包的大饺子我还没吃呢。” 沉默了半天,舔舔嘴唇,阿衡问她:“五姐,希……他气色看着还好吗?” 小五望台上,脸红心跳:“哎呀妈呀,我跟你说,他今天穿着白色西装外套、蓝毛衣,戴着d&g的银链子,那一个帅呀,就是……真人看着太瘦了。” 阿衡本来就穿得单薄,加上电梯中空气稀薄,身体很是困乏,缩成一团:“五姐,一会儿,你和希拍张合照吧。我想看看他的样子。” 小五听到阿衡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着急:“你可别睡啊,我让他们再催催。” 阿衡微笑,说:“好。” 又过了半个小时,电梯依旧没有动静。 小五抓狂了,直接朝着希吼:“dj yan,你们不能不厚道啊,我妹都已经困电梯里一个小时了!这是九楼啊九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电台赔不赔?” 忽然想起什么,她开口提议:“要不……要不dj yan你和我妹说说话,让她打起精神,她平时最喜欢你了。” 希皱眉,示意助理再去催,伸出细长的手拿过小五的手机,轻轻开口:“喂,您好,我是希。” 阿衡沉默了,听着希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弯了远山眉。 希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加大音量:“您还好吗?请回答我,我是希。” 阿衡唇角干涩,轻轻合上眼睛,小声说:“我知道你是希,真的,好吵。” 希愣了,所有的血液都冲到头皮,死死攥着手机,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阿衡说:“好久不见,希。” 指间、鼻子、嘴唇,好像都是冰的,只有眼角的泪,是烫的。 好久不见。 希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对着下面的听众鞠躬,淡淡开口:“对不起各位,今天到此结束。” 转身,大步,朝着电梯走去。 那是一道冰凉的门,能看得清他的每一根发丝。 门里,门外。 他喊:“阿衡!” 那么大的声音。 阿衡轻轻扶着手栏站起身,双腿冰冷,已经没了知觉。 在黑暗中,四个方向,碰壁了,寻找,再一次触摸,抚到门的缝隙。没有丝毫的微光乍泻。 她忽然感到了绝望,奔涌而来的害怕溢满了每一滴血液。 她说:“希,我看不到你。” 阿衡拍打着门,却再也无法抑制情绪,带了很重的哭腔。 “希,你在哪儿呀?我看不到你!” 希眼中瞬间掉落了泪水,双手使劲掰着门缝。他说:“乖,你乖,不要哭,再等一分钟,不,十秒钟。” 手指卡在门缝中,着力,猛烈地撞击,渗出了血。 阿衡吧嗒掉眼泪,抽噎着:“希,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可是,我不敢想。” 希吼:“谁他妈的不让你想了,老子杀了他!” 模糊了双手的血液,顺着光滑的门镜滴下。 匆忙赶来的助理和修理工慌忙拉开他。 希攥着修理工的衣领,双眼满布血丝,冰冷开口:“电梯里是我的命,你看着办吧!” 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 修理工满头大汗,远程遥控电梯,电梯发出巨大的轰隆的声音。希的手中滴着血,大眼睛死死瞪着电梯门。 遥远的十秒钟。 信号灯,终于,亮了起来。 叮。 那扇门,缓缓打开,似乎终于,消散了所有的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那个姑娘,哭得像小花猫一般的他的姑娘,终于,回到了他的怀抱。 他抱住她,才发觉,没有她的这些年,他过得是那样凄凉。这种凄凉,不是吃不到排骨的凄凉,而是再也见不到做排骨的人的凄凉。 相见相面的时候年少无知,不懂得相思是什么,等到梦中无人,才知道,她的样子被他千遍万遍地画入脑中,与时光同存。 他想说:“阿衡,我真的很饿。” 可是,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却已泣不成声。 章节目录 第76章挽住时间不许走 > 小五看着这个流血流泪的场景,着实吓了一跳。 她用乐观的爱去珍视dj yan,以绝对绝对只看得到他的好为标准,于是,当这男人换下平常冷若冰霜的面孔,再看他指缝间的血,似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了:dj yan对他的粉丝真好啊! 然而,当希用身上如雪的西装外套把阿衡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小五忽然觉得好像吹竽的行当,突然蹦出了南郭先生,不甚和谐。 她咽了咽唾沫,干笑着想要拉回阿衡,她想说:“阿衡,我们该回家了。”那个少年却把指上的血印蹭在了裤腿上,礼貌地伸出手,对着她说:“一直以来,温衡承蒙你们照顾了,我很感激,改天,一定去拜访伯父伯母。” 小五讪讪地伸手,握住,哇哇……果然是她yy中的滑腻如玉,咳,但是,但是!重点不在这里!不对劲儿啊,怎么听着我就成了外人?那是我六妹啊我六妹。 小五问阿衡:“你认得他,一早就认识?” 阿衡吸鼻子,呵呵笑:“不认识。” 她刚从冰冷的电梯中恢复了生气,生了开玩笑的心思,略带孩子气,软软糯糯,歪头问他:“你谁呀你?” 希:“我是路人甲,你是路人乙,八百年前你是我膝下小女,不知小姐还记不记得?” 小五想起什么,语无伦次了:“凤凰,啊,我知道了,你是凤凰!” 阿衡脸皮微红,想起和寝室众人说过的玩笑:傻乌鸦迷恋上了金凤凰,拔了黑毛插上假羽企图亲近,假毛随日久脱落,无以遮羞,不堪在凤凰面前日益丑陋,只得远走。 希自是听不懂。他只记得攥着手心中的另一只手,浑浑噩噩的,这双早已忘了,忘记了的手。管它是冬日皴裂的红肿还是厨中执勺尝味的温柔,失去的三年两岁,熨帖在掌心,脑中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小五激动了:“我能知道你的qq、电话、家庭住址吗?” 希掏出钢笔,撕纸,写了地址递给小五,淡笑:“随时欢迎你做客。”转眼,漂亮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阿衡。 阿衡干笑:“我现在住五姐家,寒假结束之前不会走,你空暇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心下忐忑,不算失礼吧? 她的东西早已在希去美国之后悉数搬回了温家。那座房子里,已经没有阿衡。 既是八百年前,戏语了,你怎会不清楚我们面目全非几个轮回? 希指尖发凉,轻轻放手,低头,说:“好,再见。” 他想说:“你上一刻,还在说想我。”可是,转身,背脊挺直了,蓝色的毛衣在雪中刺眼。 阿衡喊住他:“你的外套。” 希并不回头,淡淡地开口:“你怎么不把我的阿衡一并还了?总是这么任性。”他这样说着,齿寒了,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小五讪讪,从没有人,说过阿衡任性。 阿衡心酸:“你从不肯跟我说,你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怎样对你好,怎样才不会害你失去一些东西。” 希转身,看着她,笑了:“温衡,睁开眼,好好看看我。” 他伸直双臂,单薄纤细的身躯,飘忽的,孤苦伶仃。大笑了,胸脯起伏不止:“我除了你,还有什么能失去?” 他说:“你说走便走,不留只片语,好,走得他妈的好;你说离家便离家,除了命什么都不拿走,好,有骨气得很;你说回便回,躲在树洞中偏不见我,更好,干得他妈的漂亮!今天是偏巧,碰到温小姐了,真不好意思,我该绕道的,不打扰您了,您走好!” 阿衡眼中渗了泪珠,豆大的,直往下掉:“希,我如果不是怕你为难,如果不是!” 希冷笑:“你以前怎么不怕我为难?一千零九十六日,日日在我身边,衣食住行,件件周全,怎么不怕我为难?” “你!” 孩子嘴笨说不过他,被欺负得一愣一愣的,拿袖子蹭眼泪,恰是希的西装,心中更恼,拿起西服就往希身上砸,一把鼻涕一把泪。 西装外套飞到了希头上,希却扯下,鼻子喘着粗气,大眼睛死死瞪着她,吼道:“好,他娘的砸得好!爷们儿度量大着呢,能容你发脾气!” 阿衡恨得牙痒痒,走到希面前拽他腮帮子,拽拽拽使劲儿拽,把少年一张俏脸扭曲了个彻底,吸鼻子,也吼:“你真烦人,烦死了,比以前还烦人!” 小五瞟了一眼,是够任性的。 希把阿衡使劲儿圈在怀里,对着小五笑成了个娃娃脸:“她不乖,我领回家了。五姐您先走,您走好哈,我们不送了。” 小五:谁是你五姐…… 她看着阿衡,在希怀中像个孩子一般的那个阿衡,却不自觉笑开了。阿衡的整个眉眼都清晰生动了起来,全然的灵气,不似平时的雾色不起眼。 她感叹,顾飞白竟是这样没有眼光的。 忽而想起杜清讲过的旧事,却又哑然。 兴许,顾飞白爱上的,恰巧是在希身边的这个阿衡呢? 但愿他不知。 阿衡一直在想,拥抱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的一生,得到过许多拥抱,亲情、友情、爱情,很多很多,好像累积了,便能得到像样的幸福。 可是,很暖很暖,连心跳都客气得不像自己的,便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了。她无从归类,只好称作:mr.yan's。 先生。 调侃式的说法,压抑一些细碎的不能聚合的感情。于是日后的先生一拥抱,她便……舍不得拒绝。 这一日,大年三十,也是如此。 她坐在希的跑车中,看着副驾驶座下的卡通垫凹下去的高跟鞋印,想了想,还是打开了后车门。 希从视镜中望她,嘴唇削薄,眉眼温柔,长大了的模样,烙上了时间的印。却忽然不忍看,总觉得望不见,摸不着,全世界都可耻地趁着他不在亏欠了他的姑娘。 他打电话,塞耳机:“阿姨,年夜有事不能过去了,我明天去请罪。” 阿衡望着窗外,看呀看,装作没有听到。看什么?行人穿梭。 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希转方向盘:“你的房间还需要整理。今天先找个地方,我们把年过了。” 阿衡思虑,问他:“我们两个,不会嫌清冷吗?” 希笑,简意赅:“有你有我,很好。” 他把车开进地下车库,带阿衡到了cutting diamond的前厅。还好,娱乐家过年也是要供人欢喜的,他们不放年假。 上次的服务生小周遭了希奚落,素质依旧很好,笑语殷勤。他说:“陆少也在,老爷子在顶层设了家宴,少同这位小姐,是一起要赴宴的吗?” 希微愣,淡笑:“不一起,不用惊动他。给我一个房间、一桌年夜饭,饭后甜点多一些。” 阿衡笑。他还记得她喜欢吃甜食。 小周见希手中空空如也,笑道:“少,您的狗,没带?” 希抽动半边唇角,心情极好:“狗妈来了,再看它,我过敏。” 小周纳闷,以前天天抱在怀里宠得如珠似宝的也没见你过敏。 取了房卡,引二人上透明电梯。紧挨着的另一乘也上了一众人,衣冠楚楚、气质非凡。 阿衡并未注意,只打量整栋建筑,完整的壁画,不规则材质雕琢的伊甸园,金子、珍珠、玛瑙、生命树、善恶树、环绕的比亚河,栩栩流淌,高顶的吊灯,水晶璀璨、精灵耀眼。 她指着壁画上漂亮的亚当、夏娃对希说:“真好看,像真人一样。”希的全身却有些僵硬,目光一直盯着另一侧的电梯,透明的,一览无遗。 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 阿衡惊觉,转了身,希却挡了个彻底,把她裹在怀里,低声说:“不要乱动。”他抿了唇,指节发白,一直不作声,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急促。 阿衡的声音闷闷的:“希,你怎么了?” 希看到她耳畔细碎的发,心中柔软许多,缩紧了双手,闭上眼微笑:“没有,就是想抱抱你。” 阿衡伸手,拽他耳朵:“希,男女有别,有别。” 希笑,唇角离她的额头很近很近,他说:“拜托,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女人。” 阿衡:“我知道,你抱我的时候,都把我当作弟弟的。” 希嗤笑:“软软的、香香的,就是我在飞机上抱过的小娃娃的感觉。还弟弟呢,你真抬举自己。” 阿衡板脸:“咳,先生,我觉得我的尊严严重受损。” 希唇贴近了她的额头,似有若无的吻,他察觉不到的暧昧,这么理直气壮的亲昵,煞有介事地轻抚她的头:“好吧好吧,温家弟弟,一会儿,批准你多吃一块蛋糕。” 阿衡无力:“我觉得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希挑眉:“那有什么所谓,我觉得我跟你一个世界就够了。” 电梯戛然而止,另一乘直上顶层,堪堪错过。那窥伺一般的黝黑眸子,也消弭一空。 希松开了手,一旁别过脸装作没看到的小周这才出声:“少,到了。” 希冷冷地看他,淡声:“陆流问你什么,不必隐瞒,照实说便是。” 阿衡冲完热水澡出来,没找到拖鞋,就赤着脚站在羊毛地毯上,沾了水。 发还未干。 看到一桌好菜,她笑:“希,我好了,开饭吧。” 希皱眉,从卫生间取出大毛巾,坐到她身旁,然后,把毛巾覆在阿衡的发上,轻轻揉擦她发根的水。 阿衡温柔地看他,很温柔很温柔。 希没好气,故意用毛巾遮住她的眼,胡乱一通地擦,一头乱发。 阿衡呵呵笑了起来:“希,鼻子痒……痒……阿嚏!” 希瞪大眼睛:“下次头发不擦干就出来,打你啊。” “那我下次一定不擦干,看你是不是真打我。”阿衡笑倒在羊毛地毯上。 希抿唇,佯怒:“打,真打,不打你,我打自己。”伸手把她拉起,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子说,“总觉得,你变小了。” 放在怀中,方才是吃了定心丸的滋味。 阿衡想了想,微笑:“是你变老了。” 希扬眉:“兴许。” 他们吃饭,满桌的精致饭菜,静悄悄的四周,希心中愧疚:“阿衡,除夕,让你陪我这么过……” 阿衡看着他:“希,这么好的天堂,只有你舍得给我。”她眼中泪光浮动,温柔似锦。 希懂她,把晶莹透亮的饺子放到她唇边:“我和你一起守岁。” 我和你。 一年的结束,一年的开始。谁唱一首歌,有你有我,不说天长地久,不想春光浪费。 阿衡点头,饺子吃入口中,泪却落了满面。 窗外,白的雪,飘落飞扬,好像这世间原本的色。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2003年。 鞭炮响起,烟花火树,极盛极美。 “阿衡阿衡,我们许愿。”他这样说,语调真平和,好像清平一乐。 阿衡说:“我希望,世界和平,亚非拉小朋友吃上白糖糕,这样多好。” 希笑:“五年前的愿望,不算数。” 阿衡说:“我说什么,都能实现吗?” 希笑:“我尽量。” 阿衡说:“让我挣比世界首富还要多的钱吧。” 希摇头:“这个,没有。” 阿衡说:“让我当世界首富吧。” “这个,没有。” “让我嫁给世界首富吧。” “这个,也……没有。” 阿衡咳:“这个可以有。” 希咬牙:“这个,真没有。” 阿衡双手支脸,笑眯眯:“真……任性啊。” 好吧,那我许愿,明天醒来,我同希,只是做了一个长达两年的梦。 那时,爸爸活着。 那时,希阿衡,年少无知,挽住时光,以为一生。 章节目录 第77章何处暗香不残留 > 温母初一早晨起床的时候照例去给亡夫上香,却打碎了一只青釉的花瓶,于是心神不宁了半天。看着亡夫的遗像,有神的眉眼中似有一丝责备,心中又沉重了几分。 自从丈夫去世,她便辞了乐协的工作,每年固定的三场钢琴演奏会也改为一场,整日在家侍奉公公,甚少出现人前,很是低调。 原先玩得好的各家夫人,开始还常常开导,带她到各种场子赴宴散心,后来见她心如死灰,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也就渐渐淡了那份心思。 反倒常听自家子女丈夫提起,温家少年隐已成人,参股陆氏,拿捏分寸,与当年温老手腕一般。只可惜,亲生女儿身体不好,常年在南方念书养病,母女不能相见,让人嗟叹。但又所幸,养女思尔漂亮讨喜,还能承欢膝下。 而温老,自独子去世,益发老态,手头的工作也卸了许多,常常早市提溜着鸟笼,散散步,和同龄人聊聊天,啜了豆汁儿,才满意地回家。 大年初一一早,辛达夷还在黑甜乡就被自家老爷子掀了被窝,说是一定要早早去给温爷爷、温伯母拜年,他们喜欢小孩子,看见他肯定高兴。 辛达夷受不了:“我都二十了,什么小孩子。”但还是惺忪着眼套衣服,想起什么,嘟囔,“希肯定也在,我都大半个月没见他了,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辛老爷子拍孙子脑瓜:“家小子不是在处对象?你老实点儿,别杵着一张傻脸搅人场子。他好不容易安生几天,娶不着媳妇儿,老头都要愁死!” 辛达夷:“嘁,他还能真娶楚云?我就不信了,他和阿衡明明——” “再说浑话!温家、家都不提了,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说你傻你还就没聪明过,希为什么带对象在温家晃了一圈,温家有不高兴吗?看看人温家小子,快成人精了!” 辛达夷瘪嘴,吭吭哧哧穿裤子:“他们都是我兄弟,爷爷你别说了。” 辛老笑骂:“算了算了,老子养了个憨小子,他们聪明就聪明着吧,咱们傻有傻福。” 辛达夷也笑:“爷,等过两年我工作了,给你带个孙媳妇。咱们大院儿里一定让你第一个抱上重孙!” 辛老一直有旧疾,天气稍微不妥,腿脚便不灵便。儿子媳妇年轻时出了车祸,只留下一个独孙,盼望早日成人,不免溺爱。 所幸达夷生性纯良,人品学习都很好,辛老常感安慰,抱上重孙,便是再完满不过的了。 达夷到温家的时候,张嫂正在煮汤圆儿,是思尔开的门,她伸了手,笑道:“要从此门过,留下买路财!” 达夷揉揉思尔长发,从兜中掏出一个糖袋子,扔给她:“去去去,小丫头,大过年,闹个什么劲!温爷爷起了没?” 思尔挑眉:“起了,但是,也说了,谁拜年都请进来,只有辛达夷,轰出去。” 达夷傻了:“为什么呀?” 思尔转眼珠:“我怎么知道,爷爷吩咐的,我照办。” 思莞闻声,走来,笑了:“尔尔哄你的,爷爷正念叨着达夷肯定是第一个,你还就来了。” 达夷瞪思尔:“小丫头,越大越招人烦。” 思尔撇嘴:“就你不烦,每年大清早,不到七点,就听见你的大嗓门,整个大院儿要让你震塌。” 让了身,放行。 达夷探头,问思莞:“希来了没,昨天在这儿过的年吧?” 思莞摇头,笑道:“昨天打电话说不来了,大概去了陆流家。” 达夷看他笑得勉强,暗自抽搐,亲娘,又踩雷了。 进去,对温老磕了头,老人合不拢嘴,封了个大红包递给他。 两人说了会儿话,门铃又响了。 辛达夷:“哈哈,希到了。”心中暗想,也许还有陆流。看思莞,不忍心,可怜自家兄弟那张脸,又有变黑的趋势。 嗒嗒跑到玄关,开门,果然是希。 辛达夷拍他肩:“我们等你半天了!温爷爷在里面呢。” 从希身后走出一个人,看着他,眼睛很是温和。远山一般的眉,黑发薄唇,白净的面容,眼角微微向下弯,挺起的鼻子,无害而温柔。 有些局促,她说:“达夷,好久不见。” 达夷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不是呆滞,不是迷惑,竟是去看希的表情。 希眉间的尖锐融掉了八九分,微风小雪,恬入心窝。 于是他抱住阿衡,叹气,又叹气:“只可能是你了。” 阿衡拍他的肩,这个伴了她许久许久,对朋友从来不离不弃的少年,让她只有由衷的想念。 她说:“我变了多少,你竟然认不出?” 达夷擎住她的头使劲揉,眼圈红了:“小姑奶奶,咱以后不玩儿失踪了,成吗?” 阿衡点头,闷声哽咽,说:“好。” 他说:“你再来一次,希有九条命也不够使的。” 希看着两人相拥,手缩进了口袋,心中好像破茧的蛹,寻到了最后的力气。 他笑,这便是他的弱点。 上前,静静地拥抱了两人,静静地流泪。 他的家,他的友。 无比丰沛的意义。 玄关,温思莞站在阴影中,手无力地垂着。 他说:“阿衡,你回来了。”却无法张开双臂,来个十足的哥哥的拥抱,他早已被折去了双翼,只因为温姓。 于是只能微微笑着,嘴角是个小小的涡。 这是像极父亲,阿衡没有继承的独一无二,便因此有了命运的独一无二的洗礼。 他曾经在阿衡离开之后,抵进母亲怀中无力哭泣,无法再做个刚强的男子汉:“妈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妹妹?” 母亲却生平第一次打了他。她说:“你姓温,温家的男儿绝不会退缩。你爷爷在战场上没有退缩,是为了他的战友;你父亲在海上没有退缩,是为了他的祖国;而你,为了你的妹妹,也不能退缩!” 他流泪,像个孩子,妈妈,妈妈,好大的代价。 温母却笑了:“未来还有多久,温思莞你现在就要认输了吗?” 他的母亲,刚失去丈夫的母亲,教他,不可认输。而那一段旧事,是永恒了,连时光都无法洗刷的沉重。 他看阿衡。 那姑娘眼中却是一种深深的隔阂生疏,无措了,小声开口:“思莞,对不起。” 思莞笑:“为什么说对不起?” 阿衡想了想为了什么,认真地说:“对不起,我回来了。” 她礼貌清楚地开口,竟这样荒谬,为了回家而向自己的哥哥说对不起。 思莞耸肩:“外面风寒,进来再说话。” 温妈妈,生了阿衡的温妈妈却冰冷了面孔,深深地,几乎是用没有温度的眸看着她。转目却移向了那个漂亮高挑的少年,冷冷地质问:“希,你怎么向我承诺的?” 希大眼睛看着她,并不退缩:“阿姨,我一直都知道,甚至是本能。” 怎样,让她完整,让她幸福。 甚至,在某些时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部分拥有他才有意义的阿衡。 温老叹气:“小希、达夷跟我一起吃早饭,阿衡许久没回来,同你妈到房间说会儿话。” 再然后,希在温家耗了一整天,却没有看到阿衡。 夜深,温老沏了第三道碧螺春,汤色已淡。他挥手:“小希,你回家去吧。”眸色睿智,却带着疲惫。 希眯眼,定格在阿衡消失的房间。 达夷朝希挤眼,缓气氛:“温爷爷,我们明天再来看您。” 温老笑:“知道你们有孝心,春节家中事多,尤其小希,自己要拿所有主意,你们忙自己的就是了。我有他们三个,再不济,还有个鸟笼子。” 达夷讪讪,希踟蹰,最终,二人还是起身,礼貌告别。 那个房间,幽道深远,依旧紧锁。 思莞追出门外,对着希认真开口:“你放心,阿衡不会有事。” 希看他:“你保证吗?” 思莞笑,酒窝深了些,轻轻点头:“我保证,希。” 那语气十分神圣,恍若他们又回到了友爱无敌的儿时。 达夷边走边笑:“还保证什么,他们总不至于连夜把阿衡送到天边,让你再见不着。” 希从地上团起白雪,砸他:“你又知道!”然后,呼哧呼哧喘粗气,“有时候,真希望她是我生的!” 那样就再也没有这无边无际,连烦恼都没有立场的烦恼。 达夷掏掏耳朵,晃着一口白牙:“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你以后想乱伦了,也不用杀了我这个见证人。”又凑上脸笑,“希,我用一百块跟你打赌,如果阿衡真是你生的,你要哭死了。” 阿衡在父亲的灵前,跪了一整夜。 她说:“妈妈,爸爸不喜欢这里。这里太阴暗,爸爸喜欢太阳可以直射到的地方,就像大海。” 温母拿着棍子,打在阿衡的脊背上,每一下,都有清晰的响声。 阿衡低头:“妈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敢随意毁伤。可是,妈妈打了,却不觉得疼吗?”她的额上,全是咬牙沁出的汗珠,眼角干净无瑕。 温母却哭泣,情绪几乎崩溃:“谁让你回来的,谁准你回来的!” 阿衡眼睛空洞:“妈妈,原来,你真的不会疼。” 温母的声音变得凄切:“枉费了你爸爸煞费苦心,好不争气的女儿!要你有什么用,要你有什么用!”拿起棍子,疯了一般,狠狠地砸在阿衡身上。 她嘴唇咬出了血,硬着脊梁,抬头看到父亲的遗像,高高立在桌上,悲天悯人。 想起爸爸说过的话:“阿衡,如果我们在你妈妈生日那天从顾家赶回家,你说会不会是个天大的惊喜?阿衡,不许告诉你妈妈,我们给她惊喜,拉钩,哈哈。” 可是,妈妈,我带回爸爸,你却不高兴。 阿衡突然觉得很疲惫,她说:“妈妈,如果你本意是想打死我,朝这里吧。”指了指自己的头颅,她看着母亲,眸色稚拙温和。 那个棍子,向下,滴着血,鲜红的,瘆人的。 “如果不是,我很困,能不能让我……睡会儿觉?” 一会儿,就好。 那个女人忽然反应到自己做了什么,丢了棍子,抱着阿衡大哭起来:“阿衡阿衡,妈妈对不起你!” 她说不出话,挣扎着站起身,摸到门,打开,眼中是空气,耳中是风声。 走,走,只剩下行走的本能。 踌躇在门外很久的思莞想要扶她,阿衡避开他的手,眼中没有焦点。 楼梯,一阶一阶。 哀莫大于心死,背后撕裂,竟丝毫不觉得痛意。 走进房间,反锁了门,抱着电话,一下一下,对着话筒,哑声痛哭。 “希,我终于,永远地失去了爱妈妈的天性。” 一个孩子爱着妈妈的天性。 章节目录 第78章千万人中有一人 > 他说:“温思莞,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小的时候他常常会说:“温思莞,你不要跟着我了,你怎么这么烦,你讨厌呀,一直一直跟着。” 因为成绩差被爷爷打屁股了,他也会扯着嗓子哭:“温思莞,你别总是得小红花,你再得小红花我就不跟你玩儿了!” 思莞泪汪汪地看着他:“为什么啊?哥哥。” 为什么啊?哥哥。 每一次,都问,为什么。 小少会很认真很认真地想,想不通了,把手中的牛奶袋子递给那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不许,再得小红花,揍你!给你喝牛奶,不许哭!” 他从不说:“温思莞,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有关信任,有关承诺。 长大后的希,对长大后的温思莞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他看到阿衡侧身蜷缩在床上,死死攥着被子,背上一片黏稠散发腥味的红。挥拳,狠狠打了温思莞,不留余地。 那个苍老得能看到皱纹的女人,目光悲伤,看着他。 他说:“我终于知道了‘希’两个字的弱小。” 多么可笑的希! 他抱起阿衡。 那个姑娘像个新生的小孩子,乖乖地蜷缩在他怀中,不喊疼不会哭,静静的,只剩下解脱。 她笑,发着烧,脑中一片混沌:“希,长得真好看。可是,为什么不笑?” 希红着眼睛,微笑,颤声哄她:“嘘,不要说话了,宝宝。” 他用毯子裹起那一块血迹斑斑的背,抱着她,一路奔跑。 车辆,天桥,行走,寒风,寂寥,巷里巷外。 像是捧了一个盛了月的水碗,呵护着,跌跌撞撞,不敢失手。 珍宝呵珍宝。 希忽而想起大学里男生聚会时的戏:“女孩儿美貌极盛,病态起来才摧人肝肠。” 全是屁话,脑中成了一团糨糊,谁还有闲心理她美还是不美? 事后,孙鹏常常取笑他:“美人儿,法拉利养在家里,关键时候还是不如两条腿。” 他咬着牙:“孙鹏,我他妈的真心祝你一辈子碰不到这种事儿!” 孙鹏笑得牙齿白晃晃的:“希,我同你最大的差别,就是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天知地知,我知,他人不知。” 到了医院,值班的医生给阿衡打了退烧针,然后说伤口需要清洗,要希先出去。 希欲又止。 医生看到阿衡的伤口,下手这么重,大抵是家暴,不明真相地对希板着脸,说:“人都成这样了,有什么话,说,不要耽误时间。” 他笑了,对着医生鞠躬:“麻烦您轻一些。她疼了,向来不肯吭声。” 远远看了病床上熟睡的阿衡一眼,转身合上门,交握着手,坐在医院的长廊上。 大年初一,一片寂寥。 手机上有几条简讯,同学群发的短信:新年快乐,最近可好? 希一一回复了,抬指,才发现自己掌心沾着阿衡的血,愣神,握住手机,走到洗手间。 打开水龙头,哗哗冲洗,淡掉。暗红流过,他看着,洗不掉的腥味。 一遍遍,一遍遍。 希面无表情,洗手液,揉搓,泡沫,冲掉。继续,洗手液,泡沫,冲掉。手心变得很红,像一块胎记。 忽然,他抓起洗手池畔的手机,狠狠地摔向暗壁,扯着头发,痛哭出来。 无法天真、无法高傲下去的希,只能强大了。 有时,他恨着阿衡,莫名其妙地想恨。如果阿衡总是希望人人都爱她,那么希也许就不会这么患得患失了。可是,如果她有很多人很多人爱护着,那么,希又算什么呢? 走回那个白色的房间,希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这个姑娘,睡得那么安详。他说:“命运把你给了我。或许将来,你会有另一种选择,但是现在,别无选择。” 阿衡退烧时,窗外阳光正好。 眯了眼,站在窗帘旁的那个黑发少年俊秀挺拔,左右行走,显得有些烦躁。 他拿着手机,深吸一口气,试图向电话另一方说些什么:“阿姨,我不会送阿衡回温家的,这没有讨论的必要!是的。原因?您还问我要原因?看看她背后的伤口!没有一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狠心。好,您只是情绪失控,您无法面对她,是,她的确姓温……” 忽而,那个少年加大了音量,表情变得十分愤怒,近乎吼了出来:“你说她姓温,可是她除了姓温,他妈的,还有哪一点属于你,或者温家?你,还有你的温家,没有任何理由让我让步!” 他挂断了电话,头抵着窗,不断喘气,指攥得发白。 呼呼吸吸。 像是感应到一丝暖意,转身,阿衡正对着他微笑,呵呵,安静温和的样子。 病房的电视上正播着日本的新年景况,她学着那只招财猫的样子把手放在耳畔挥动:“早上好啊,希。” 希尖锐暴躁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清澈,他走到她的身边,弯腰,静静地看她,半晌,笑了:“好笨……竟然挨了打。阿衡,你是希的女儿啊,传说中的希,打架大王希呀。” 阿衡:“真不好意思啊,先生。” 他问她:“你背还疼吗?” 阿衡说:“真是废话。希,你被打得背上开花试试。” 希骂她:“笨,不会号两嗓子,哭得邻居都听见了她还敢打你?你妈最爱面子。” 阿衡低头,吸鼻子,嘀咕:“我怎么就没想到?” 希:“女儿,跟着我,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阿衡呵呵笑:“希,你皱着眉毛的样子,像个老态龙钟的老爷爷。” 达夷偕同陈倦来探病。 陈倦已经换回了正常男人的衣服,颜色款式都是时下最流行的,看着依旧极度漂亮,不过男儿的英气丝毫不少。 这些年,和达夷打打闹闹,依旧不对盘。 看到阿衡,他叫苦连天:“姐们儿啊,我为了帮你拴住男人,可怜两条腿跑成了外八,你怎么赔?” 阿衡只看着他笑,不说话。 陈倦倒不介意,巨细靡遗,把希不在她身边的日子讲了个彻底,大到走了多少场秀,做过多少节目;小至每天几餐,对排骨依旧多么钟爱。 末了,遗憾地下结论:“可见,你在与不在,对美人儿没有丝毫影响。” 达夷附和,怪模怪样地学希上节目的样子——曾经多次在电视中定格的样子:“大家好,我是希。” 每一次,固定的开场白。 大家好,我是希。 废话,你丫就是不说,全国人民谁不知道你是希啊,在电视上晃的频率这么高。 偏偏,每一次,都是这句。 那样子,像是怕别人记不起的惶恐。 甚至,连卫生巾的广告都接一接,只因为,那个牌子是阿衡用惯的。 他怎会不知,时光多可怕,如果不每日在人前走一遭,怕时光一烙印,面目全非,她再难记起,这个世界,还有这样一个人。 哦,他叫希。 哦,他是我曾经遇到的人,七十年中的三载,微乎其微。 他笑,轻声:“阿衡,我一直很好,像mary说的,没有你也很好。可是,这不代表你不重要。” “你懂的,对不对?” dj yan从不是为了万千听众出现,而是为了万千听众中的一人出现。 章节目录 第79章许多想忘的回忆 > 阿衡回到家,或者说是希的家的时候,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白楼前的空地上用木色的篱笆围了一个小花圃。冬日草木早枯,看不出种的什么。花圃中随意扔着一个小铲子和一个水桶,许久未有人打理的样子,但远观却有些说不出的趣致。 阿衡揶揄他:“你准备做农夫了吗?” 希一本正经:“女儿,不如我们一起种……排骨吧。” 阿衡低头,看看那枯暗的草迹,开口:“是野草,希你一定是围了之后就荒废了。” 希无所谓,耍赖:“反正你回来了,看着种吧。” 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卤肉饭和小灰飞速从屋里扑出,流着哈喇子、绿着眼睛看希。 阿衡不忍卒睹:“你到底饿了它们多长时间?” 希从口袋中掏出肉罐头和一大块面包,扔给它们,撇嘴:“你是不知道,它们饭量多大。” 阿衡温和道:“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因为它们,是我喂大的。 卤肉饭看到阿衡,滴溜着小眼睛,不吃面包绕着她飞,打量半天,尖声叫道:“阿衡,阿衡!”像个炸弹直接冲进阿衡怀中,兴奋极了的模样,小脑袋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 小灰却呆,只顾着舔食肉罐头。 希讪讪,踢了胖了好几圈的小狗一脚,小灰没反应,尾巴翘到半空中,吃得欢愉。 阿衡用手轻轻安抚卤肉饭,眼望着小灰,微笑了:“可见,它是不记得我了。” 希干咳,拍小灰脑袋,瞪了眼睛:“白疼你了。你娘回来,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阿衡笑眯眯:“没事儿没事儿。主要是我走的时候,它还小,不记人。” 小灰迷茫地摆脑袋,颈上系着一个朱红色的蝴蝶铃铛,叮叮当当,清脆作响。 阿衡蹲身,铃铛上刻着几个字,虽然清秀,但却不是希的篆迹。 莫失莫忘。 留款:楚云。 阿衡的指滞了滞,面上没有大表情,微笑起身。 希尴尬:“楚云,你知道吧,就是——” 阿衡接下句:“身高一米六三,体重四十五千克,2002年进入b市电视台,从幕后做起,一次意外机会试镜被高层看重,提拔做了晚间新闻的主播。因清新自然的主持风格和美貌受到追捧,一直走红至今。喜欢小动物,偏爱蝴蝶,热衷公益活动,公开表示理想型是向日葵一般的男人。” 完毕。 希抽搐:“你怎么比我知道得还清楚?” 阿衡笑得云淡风轻:“总要知道她是否善良,是否漂亮,而你……又是否,配得上她。” 卤肉饭栖在阿衡指背,小翅膀扑棱着,偷笑。 希脑子一热,不服气了:“我配她,绰绰有余!” 阿衡斜眼:“人呢?” 希:“呃,分了。不过,我们和平分手。” 他不自在,强调“和平”二字。 阿衡:“哦,她甩了你啊。” 她其实,更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一起抱着小灰看夕阳,有没有用同一只耳机听过相同的歌,有没有忽然之间毫无理由地拥抱,而他有没有用半支铅笔画出她的眉眼,有没有挤了白牙膏在嘴上扮老爷爷给她看,有没有忽然之间,看着她,就笑了…… 可是,似乎没有立场,问得太过清楚。 希环抱双臂抵在后脑勺望天,大眼睛看着软绵绵的云朵,装作没听见。半晌,看着阿衡,可怜巴巴,说:“女儿,我饿了,医院的饭真不是人吃的啊,连块排骨都没有。我陪着你吃了三天啊三天。” 阿衡低头,逗弄卤肉饭:“他真烦,是不是?” 一直很烦,是不是? 可是,终究应了他的要求,做了满满一桌——红烧排骨、清炖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 看他像个小孩子,腮帮子鼓鼓的,阿衡又不自觉笑眯了眼,使劲扒米饭。 背上的伤刚结痂,缠了白色的绷带,从肋骨到左胸下方,换药时并不方便,稍不留神撕裂了伤口,会疼半天。 希说:“阿衡,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 阿衡脸红,心中大怒,把抱枕砸到他身上。 他只道她远行一趟,回了家却喜怒无常起来。又怎么清楚,阿衡只是难过,自己在他眼中总是可以忽略性别的样子。 或者,阿衡可以是女人,可以是男人,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是阿衡,便足够了。 希不知所措,阿衡买了一箱子的巧克力牛奶,黑着脸换话题,问他冰箱到底多久没有清理过。 希委屈:“我又不会做饭。” 阿衡怔怔地看他,忽而笑了,喟叹:“你啊你。” 那个人只道,阿衡回来,万事皆可懈怠,这世界便是再美好不过了。 可是,真愿天可怜见,快些让这少年长大。 思莞、思尔奉母命来看阿衡,顺道含蓄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家?” 刚巧已过初八,晚上电台排了班,希不在家。 阿衡笑:“哦,这里原来是别人家。” 她定定地看着他们,叹气,“何必呢,我回去只会给……她添堵。再过些日子我就回校了,家……也是待不长的,她不必担心别人闲话。” 思尔嘲弄:“你倒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阿衡淡笑:“很公平不是。温家的人在家,家自然也有人在——” 她话未完,思尔气急败坏,摔门走出。 思莞眯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衡说:“温思尔两年前对我说她姓,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思莞思揣,想起什么,低低地问她:“你那时生病一月有余是为了这桩事,而不是希去美国?” 阿衡微笑,说:“希真的是一个很懂事很懂事的孩子。” 思莞不安:“怎么说?” 阿衡坐在沙发上,卤肉饭又黏了过来,她亲昵地拢了拢它的翅膀,轻轻开口:“为了替自己的妹妹报恩,待别人家的妹妹这样好。” 思莞颓然:“你生病时我问你心结在哪儿,你从不肯开口的。何苦等到两年后,这么迟才肯说!” 阿衡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陷入深切的回忆,温柔地开口:“他见不得你欺负我,只想着如果不是他的妹妹,我们兄妹本不该如此;更见不得思尔对我不友善任性的样子,好像由他弥补了我的委屈,我便能恢复了温家小姐该有的样子,如思尔一般骄傲恣意。” “你知道吧,希是个如此分明的人,从不肯欠人分毫。而我不巧在他眼中,便是那个被亏欠了的人。” 她说:“思莞你猜,如果没有这份亏欠,他从开始时,又能注意我几分?” 阿衡望着白色的墙壁,上面鲜艳夺目的一帧帧照片,竟也渐渐有些褪色了。 当年,她第一次看到时,还那样美。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 如果是思念,那这思念,甚至包括隐约的连她都不想承认的恨意。 她说:“我多想皆大欢喜,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过。” 思莞怅惘,叹气:“伯母怀着希的时候,伯父有了外遇,尔尔她是伯父的私生女,她妈妈生下她便去世了。当时希的父母闹离婚闹得很厉害,爷爷不忍心亲骨肉流落在外,便央求了爷爷收留。当时妈妈她正好产下你不久,爷爷为了报答爷爷,横下心,瞒着爸爸妈妈把你送到了奶奶的故乡乌水。” 阿衡问他:“爷爷报答爷爷什么,我阿爸阿妈同奶奶是什么关系?” 思莞避重就轻:“你养母是奶奶旧时好友的女儿,至于报答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 阿衡指落沙发,微笑:“思莞,我走到现在,不会再计较什么。” 希与她重逢,呵护她宠她,常常像对婴孩。 半夜惊醒,只穿着睡衣便急步走到她的房间,看清楚她还在的时候,才稍稍放心。合了门,他却在门外闷声哭泣。 一门之隔,她闭着眼听得一清二楚,便再也不愿去恨希。 抚平心绪,她咬着唇低下了头:“爸爸的事,你们要怪便怪我吧,他确实是我害死的。” 爸爸从顾家坐飞机赶回家,结果心脏病病发,是她没有听从妈妈的嘱咐,害死了爸爸。 思莞满目隐痛:“那是我和妈妈故意想让你逃离……可,你又能懂多少?” 阿衡不说话,想从他眼中看出端倪。 思莞却抚了她的发,勉强笑道:“女孩儿长大了,心总是偏得厉害。所幸有血缘,我还是你哥哥。” 所幸,不是敌人。 夜间,dj yan做节目时轻声嘀咕了一句:“要是现在有一碗红焖排骨饭就好了。” 听众打电话开玩笑,说要给他送过去。 dj yan知情识趣,含笑道:“多谢多谢,只是我有些挑食,五味中有三味不喜,不用麻烦。” 不喜甜食,不爱苦味,不能尝酸,能吃的也就只剩辣和咸了。 阿衡知道他晚上没有好好吃饭,听着话语中的哀怨落寞,心中好笑,便到厨房做了排骨饭,用饭盒盛好。又想起希穿得单薄,夜晚寒气重,便拿了件厚外套,坐公交,一并带到了电台。 电台门口有记者,话筒和摄影机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衡绕道,却隐约看到包围的人群中那个眉眼明媚的人。 噢,是楚云。 楚云也朝电台走,旁边的记者追着赶着问:“是不是探dj yan的班?” 阿衡被挤到了一旁,饭盒歪歪扭扭的,险些被挤掉。 楚云带着官方微笑说:“我和dj yan只是朋友,你们不要多想。” 其中一个记者眼尖,看到楚云手中拿着一个饭盒,惊道:“难道,是给dj yan送饭来的?” 楚云拉下脸说不是,转身走得很快,高跟鞋摇曳生姿。 阿衡呆呆地看手中的饭盒,喉中哽着说不出的东西。 她叹息了一声,坐在了电台门口,寒风中一口一口把饭和排骨吃完。吃到最后,饭和肉都凉了,夹在胃中很不舒服。 看了看表,时针已经快指到十二,希的节目也快结束了。阿衡把饭盒放下,拿着外套上了三楼演播室。 工作人员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要找希。 工作人员问她和希是什么关系。 阿衡滞了滞,说:“我是他妹妹,天冷,给他带件衣服来。”双手铺开了外套,是希常穿的那件。 工作人员方才放行。 阿衡走进去的时候,意外地并没有见到楚云。 她的先生坐在玻璃窗内,戴着耳麦,蓝色毛衣,懒懒散散的模样,有些像在家中刚睡醒的迷糊样子。 阿衡抱着衣服,笑了。 希抬眼,看到了阿衡,怔了怔,也笑了起来,一边劝解着电话另一边的迷途羔羊些什么,一边向她手舞足蹈起来。 阿衡吸了吸鼻子,捂眼,好丢脸。 她走了过去,隔着玻璃,冷热相遇,雾煞煞的,希的面孔看得并不明晰。 他的嘴张张合合说着什么不温和却依旧柔软的词语,早已没了少年时的鼻音,清亮带着磁性很是好听,和收音机中听到的并不相同。 她伸手,柔软的指贴在了玻璃上,窗上的雾气化开在她指间的暖中。 希看她,宠溺了眉眼,伸出手,从下向上,五根指一根一根同她紧紧深深贴合。 他趁着空隙轻轻开了口:“等我,宝宝。” 一字一字,无声。 另一旁导播室等待的楚云站在那里,看得分明。她笑,问一旁的工作人员:“姐姐,你见希这样温柔过吗?” 她指着那两个用这样的方式安谧拥有彼此的影,堪堪,流下了眼泪:“姐姐,不要同希说,我来过了。” 为什么这么不平等?她来的时候,他毫无知觉。 原来,你的阿衡,已经归来。 章节目录 第80章无可不忧无可忧 > 农历十三,阿衡整理家中杂物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来自陌生的声音,他说他与阿衡有几面之缘,要转交给她一样希的东西。 阿衡问他是哪位。 他说他姓陈,与希是旧相识。 阿衡忽然就想起来这人是谁。陆家的秘书,希害怕着的人。 林若梅两年前已被陆流取代,陆氏的天下早已只姓陆。至于温家,参股其中,却不知占了几分斤两。 她问他要去哪里,小陈说了一个地址,阿衡便写在便笺纸上,夹在了电话簿里,以防不测。后又担心希牵涉其中,把纸撕了,准备发短信给亲友,可举目一数,心里竟有些茫然。因陆流此人,她竟没有可信赖的人了。她的亲友却也都是陆流的亲友,何必要别人为难。 阿衡叹了口气,单刀赴会。 她坐了122路公交,之后又转了159路、173路,弯弯绕绕许久,才到目的地。 这里高楼林立,曾经是十分繁华的商业中心,却不知为何,随着城市的变迁,渐渐凋敝起来。陈秘书所在的地方,是建筑群中的一处高楼,紧挨着广场上的喷泉,他说他在顶层等着阿衡。 阿衡到顶层时,却被吓了一跳。顶层竟是一块广阔的空地,被一扇生了浓重红锈的铁门隔着,想必之前一直锁着,可是这会儿却轻轻遮掩,一推便开。四周排布着木马、滑梯、四驱车道,分明就是顽童的乐园。只有角落里,几盆已经枯萎了的玫瑰茄,低垂着,硕大而可怜。 之前见过的那几次,陈秘书都是戴着眼镜,西装笔挺,面容斯文的模样,这会儿却穿着牛仔外套,静静地坐在地上,凝望着这些生了尘土的玩具,手中还握着一罐啤酒。 他见阿衡来了,微微颔首,从宽大的牛仔外套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红色四驱车,那车做工精美,被人悉心收藏,保养得很好,在阳光下,透着浓稠漆色折射出的暖光。 他递给阿衡,阿衡愣了。 陈秘书微微笑了:“希儿时的玩具,放在我这儿这么久,该还他啦。” 阿衡摇摇头,背过手,狐疑地瞅着他,不敢收。 陈秘书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怪不得呢。” 阿衡很直接:“你是坏人,希不喜欢你,以后不要再打扰他了。” 陈秘书笑容变得苦涩:“对于希来说,我确实是个坏人。可是并非因为那些肮脏的照片。” 他说:“我把这辆小车给你,是为了告诉你,也为了提醒你,boss和希之间的那些情分与纠葛,不是你所能插手的。而我亏欠希的,会带到坟墓当中,留到下辈子。” 阿衡说:“是陆流让你来的。” 陈秘书吞了一口啤酒,点点头。他说:“人为其主,我只是个挪来挪去的棋子。” 阿衡眯眼:“他为什么不与我直接说,却让你来呢?” 陈秘书把那只阿衡没有接的小车轻轻放在了曲折精巧的小小车道上,看着它不停歇地跑着,眉眼渐渐缓和,小心翼翼而温柔。他说:“你抢走了他最可爱的玩具,他心内十分厌恶你又对你万分不屑,自然不肯自己来。只是为什么派我来,大概是因为我也是希过去的参与人。我知晓他和陆流的全部。” 阿衡截住了红色的小车,放在手掌中端详,近看来,才发现,漆色凹凸不平,像是后来补了色。 陈秘书微笑:“它有一个故事。” “所以呢?” “所以啊,陆流想告诉你的,便是这个故事。 “这一场事,我从头细细道来,其中是非曲直,温姑娘自有分辨。 “故事从我开始。我没有名字,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只知道自己姓陈,后来被陆家收养,一直被人喊作小陈。十岁的时候,因为答对了几道智力题,被陆家从孤儿院领走。起初以为会有个完整的家,可是事实上,却是一直被当作棋子训练。 “你知道什么是棋子吧?就是那种平时是助力,关键时刻可以舍弃的人。我被送到最好的商业学校学习,一起的还有很多同龄的孩子,他们和我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陆家的独孙,也就是陆流。他需要一副坚硬的棋盘,事实上,很多时候这比一颗坚硬的心都重要。” 陈秘书顿了一下,笑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追忆,又似乎愉悦:“而我,因为成绩优秀,提前被派到陆流的身边提点他平常的学习生活。陆流小时候,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孩子,嗯,感觉同温小姐你有些像,长得又白,像个小玉人,常常被长辈笑称‘陆小菩萨’。 “我暗中观察他,你知道,我来到他的身边并不单纯。我要向陆老报告他的一举一动,我要防止他变得只晓得这世界的明媚,甚至,同一个人过分亲密。可他会一直看着我,可怜巴巴地说:‘哥哥,让我再和希玩一小会儿吧,我们打过了怪兽就写作业。’那时,我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希的名字。” 阿衡微微笑了起来:“希他小时候,同现在一样尖锐吗?” 陈秘书摆手,陷入回忆的深思:“不不不,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我从没见过那么爱笑的孩子,脸上有着婴儿肥,留着娃娃头,眼睛很大很大,小嘴能笑成心形。每次见到他时,他总是穿着一双粉色的猪头拖鞋,嘴上还吊着一袋牛奶,跟在陆流身后边跑边咕咚。 “他同陆流一起长大,两个人……因为同样的寂寞,所以,关系一直很好。有个词——形影不离,常常能在他们身上印证。 “我时常见他们一起坐在地毯上玩变形金刚,拿着游戏手柄杀着小人,却又不知不觉对着小脑袋睡得很香很香。啊,对了,希小时候睡觉还有吮吸大拇指的毛病,大概是他从很小就没有母亲的缘故。 “这里是我为陆流和希儿所摆。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希对不,因为那是我专属的称呼,我喊他希儿,是因为他是我内心十分珍惜的孩子。我曾送给幼小的他这辆玩具小车,他常常放在口袋中,我喊着希儿,他便朝我严肃地打敬礼,然后把小车放在跑道上,告诉我:先生,一切就绪,请公正裁判。 “他与陆流比赛,我当裁判,他常输,便总以为是因着我的不够偏爱,他才会败给陆流。他误以为我不公正。可是我是为陆流而活,爱着希儿,本就已是一种不公。 “对于陆老,我选择了沉默,不再积极汇报,只是适时地教陆流一些商业技巧,带他去吃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廉价却实在美味的食物,告诉他这个世界多么温柔。陆流朝着我期待的方向发展着——亲密的伙伴,柔软的内心。可是这已然不是陆老所能容忍的范围。他勃然大怒,要收回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一个可以伴在这个孩子身边的身份。 “陆流哭着求他,说爷爷不要赶哥哥走,他以后再也不敢了。自那时起陆流变了很多,有自制力有忍耐力,虽然面目温和却不爱说话了。他越来越依赖我,却和希渐行渐远。 “那会儿希刚读初中,小小的孩子初初长成少年的模样。那时风华初现犹如琵琶半遮,不过一个笑,一个眼神,干净得益发动人心魄。他抱着画夹在全城跑来跑去,瞧见什么便画什么。我曾见他踮脚亲吻过城墙夹缝中长着的一朵灿烂的小花,也见他低头坐在公园中,画着流浪的小猫。他喂那些小猫吃食,小猫却很冷漠,从不冲他微笑。故此,时间久了,他懂得了人世的一些道理,便也不肯再见人便笑。他说爱笑的都是傻瓜,傻瓜会被硬心肠的看不起。 “后来,他时常跑到我和陆流一起去吃东西的那些地方,回来,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我吃过你们吃的东西了,太甜、太酸、太苦,不好吃,真的。’ “陆流看着他,却总是无意味地泛笑,年少气盛的模样,却试图对希的孩子气包容,或者忍耐。他常常对我说:‘哥哥,希还是太小,是不是?’他急于宣昭他的长大,宁可教我怎样吃一顿繁复华丽的欧式大餐,也不愿再暴露弱小抱着我哇哇大哭。 “可是,他和希是那样惊人的相似,有时候甚至像是对方的影子。没有人失去影子是快乐的。希落落寡欢,陆流也同样很失常。 “他常常说他得想个好些的办法,让希变得更强大,那样他们就能重新做一对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连爷爷也无法分开。可即使他这样想着,行为举止却已表现出对希与年纪相符的天真懵懂的嫌弃和憎恶。 “希曾经爱对陆流唱着一首胡乱编造的歌儿,歌词说,啦啦啦啦,天变黑啦,向日葵失去了我呀。陆流说我在哪儿呢,希便唱着回答:向日葵便有了你啊。旁人说希如今如向日葵般灿烂,可他只是光明本身,何曾依赖过旁的光明。陆流如月亮,一直靠他汲取温暖。这温暖源源不断,他习惯了便不以为然。陆流告诉我,哥哥,一回头,希就在,真的好烦。” 一回头,希便皱着脸装作不爱笑的样子,如此弱小,却站在那里阳光灿烂,真的真的很烦。 陈秘书有些犹豫,轻轻地开口:“1997年,不知道你是否从新闻中听说,b市南端曾经发生一起爆炸案,是过年时在酒吧室内放烟花引起的,死了整整三十三人。” 阿衡努力回想,记起了这桩惨案。熊熊烈焰吞噬爆裂,肆意的蔓延,无穷无尽的熔烤,惨烈的哭喊,当年她看到过,那一张张在报纸中放大的悲惨。 陈秘书将啤酒罐揉成一团,疲惫地望着天空:“当时,我、陆流、希都在。陆流和希喝多了酒,我在一旁静静地守着他们。我看着场内的烟花,前一刻还觉得很美,可是下一秒却听到惨烈的哭喊,伴随着风蔓延。” 他说:“我,当时只选择了一个。” 阿衡怔怔,眼角不断掉眼泪,看着他,不敢置信,心痛挤走了呼吸,她无法喘气,终于,疯了一般,把他打翻在地。她不断哭泣,哑着声,大吼:“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放弃他?” 陈秘书眼神麻木,擦掉嘴角的血渍:“我第一反应抓住了陆流,而希抓着他的手,恐惧恳求地看着我们。我无法把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抱出去。 希的眼中带着几乎预料到结局的悲伤,陆流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对我说:“不要回头,不许回头。”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只是年幼的陆流想到的,训练希心智的阴谋。 “可是,我回头了。希的眼中有泪水,他跌在地上,那么瘦小,仰望着快熔化的招牌,拼命向外爬。” 绝望的……绝望的……绝望的…… 他说:“等我把陆流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个酒吧已经成为一片火海,我分不清哪里是火,哪里又是希。我仿佛听见他在喊着‘哥哥救我’,却再也找不到他,只找到这辆烧焦了的小车。我无法解脱,几乎每一日都是噩梦。陆流不愿面对希,借着出国留学的理由,去了维也纳。” 他仰躺在地上,一边凄凉地笑着一边掉眼泪:“我曾允诺他,我会公正地爱他,如同对陆流一样。可是1997年,陆流走后一个月,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林若梅找来的人侮辱,为了结束他的痛苦而拿起了相机。我透过相机轻轻喊着希儿,他垂着头,恍若未闻,攥着双拳,周身黑暗。我与陆流终于摧毁了那个傻乎乎的肯给我们无限阳光的孩子,我们摧毁了爱本身。” 阿衡深深呼吸,眼泪却满脸都是。她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擦着擦着,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1997年,香港回归,举国欢腾;在在长大了一些,已能添食半碗;学校派她第一次到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她运气好拿了第一名。 掰着指数了许多,可是似乎,事事桩桩,都与她的先生毫无关系。 天色渐暗,有人轻轻推开了咿呀作响的门。 那人看着轨道上划着美丽弧线的红色小车,许多年前四周也许还有欢呼。或许为了一个人的胜利,也或许为了另一个人的失败。 这城市,有人输得彻底,便有人赢得虚妄。 他安静地走过那个戴着眼镜的男子,身材高挑,已不是孩童时的模样。 他们都想让他长大,瞧,因这一场揠苗助长,他反倒比所有人都老迈苍凉。 他手中拿着费力拼凑好的地址,轻轻蹲下身,把那哭着的小姑娘抱入怀中。 阿衡垂着头,颤抖着开口:“我甚至找不出理由在1997年告诉他们,他们抛弃的那个少年,也会在2003年,是另一个人的心头肉。他们甚至以不知道为理由险些践踏了别人的珍宝!” 希愣了,细细凝眸,不错分毫地看着这个孩子,才发现,她眼中的悲伤和痛意刻到了骨子里,无法更深刻。 他几乎一瞬间,就懂得了她说的是什么。 他觉得悲伤,却手忙脚乱地把阿衡往怀里塞了塞:“宝宝,我爬出来了,瞧,我这么厉害,不需要旁人救。我懂得这世界是不公正的,可是我只是,不知道别人的爱是这个模样。” 爱是抛弃,爱是尽己之能而后袖手旁观,对他们而,爱是一切,唯独不是爱的模样。 “我不需要,也不稀罕。”他捏着阿衡的骨头,几乎捏进自己的肌骨之中,他说,“可是,温衡,这世界,只有一个人,必须公正地爱我。你必须只爱我一人。” 温衡,你必须公正地,只爱我一人。 只有你。 阿衡抬头看他,深深地看着,许久了,才轻轻地点头。 她答应他公正,为自己今后只能如此偏私。 她蹭掉眼泪,蹙着眉毛,却是那么认真的样子。她对他说:“除非黄土白骨,我守你百岁无忧。” 点盏长寿灯,讨价百岁命。希九十七,阿衡三年整。 同神明起誓,同神明说明。 她已不能回头。 章节目录 第81章入眠的人怕梦醒 > 闲暇的时候,阿衡蹲到小花圃中,拔掉一丛丛枯黄的野草,松着雪后的泥土。 希趴在二楼窗前望着她,手中开开合合着一个漂亮的盒子,哼着不着边的曲调,天真不羁。 那个盒子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隐约半透明的材质,里面似乎镶嵌着一幅画,强光之下瞧不真切。 他打开盒子,问:“阿衡,要吃糖吗?”从中拈出一颗糖果,悠悠达达地从二楼抛下,扔在阿衡翻新的泥土上。 阿衡拾起,剥开糖纸塞入口中,却险些齁了嗓子,皱眉:“怎么这么甜?” 希恶作剧成功,大笑:“我刚刚在糖罐子里泡了半天。” 阿衡无语,低头团了残雪,转身砸向高处。 希猝不及防,脸接了个正着。看他狼狈了,阿衡也开始呵呵笑。 希无奈,用手抹脸,嘀咕:“个孩子,小气的哟。”然后,又从盒中摸索出一个小东西,他说,“这次,接好。” 白皙的脸微微发红,转过身,伸臂拉起窗帘,隔断眼神。 眼神这东西,于他,一向是个不容易消化的东西,尤其是面对着一个让你不容易消化的人。 抛物线,在阳光中,耀眼的明亮。 小小的银色被掷到了她的脚边,旋转,安息。 阿衡蹲在那里,眯眼看了许久,阳光太刺眼,竟不自觉流了眼泪。有些脏的手拾起了那个小小、轻轻的环。 一枚戒指。 拇指,食指,中指,小指。 一根一根,或宽或窄。 只剩下无名指。 握入了掌心,不再尝试。 她抬头看着二楼拉起的淡色窗帘,浅浅地笑了笑,拿出手帕包好,放入了口袋。 然后,有一天,这戒指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温某人很轻描淡写地说她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某人捶胸吐血,说丫就从没想过这是定情信物吗啊? 温某人:“没。我一直以为,那是个玩具。嗯,就跟纱巾一样,你像妓院红牌那么随手一丢,我也就是火山恩客那么随手一捡。” 某人悲摧了。 于是,谁还敢说这俩是爱情,这么狗血,这么雷人,这么找虐,这么……喜感。 回校之前,温家长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泪俱下——希他真不是良配啊! 阿衡迷茫:“这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思莞皱皱皱,眉毛揪成了一坨,哀怨:“你和他,他和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衡说:“也没什么关系,你看过猫和老鼠吧,我是猫,他是老鼠。” 思莞:“难道你们……其实只是迫不得已住在同一屋檐下,其实希一直很忌惮你、很恨你,其实你们一直是仇人……” 阿衡瞅着他,淡笑:“是是是,我们是仇人。” 多年后的多年,温家双胞胎缠着爸爸讲故事,思莞不无感伤地讲了关于猫和老鼠一对仇人。 他媳妇儿直接喷了他一脸葡萄籽儿:“我怎么觉得,你跟我看的不是一个版本?” 思莞说:“怎么不一版本了?我小时候扫过几眼,不就是tom和jerry吗,那个势同水火……” 他媳妇儿:“哦,我小时候也没怎么看过,只知道,一只小贱猫整天追着一只流氓鼠,追呀追的,就没消停过,还挺……那个啥的。” 啥……感伤吗? 他们是演戏的,我们是看戏的,谁感伤,感伤什么? 阿衡回校的时候,温妈妈坚持要送她到学校。 希说:“我晚上有通告,就不跟着去了。” 阿衡说:“好,冰箱里做了一人份的排骨,晚上微波炉热热吃了吧。” 希刷牙,满嘴白沫子,点头。 他洗脸的时候她出门,希说一路顺风,阿衡说谢谢。 门合上,戏落幕。 他嘴上的白沫子没擦干净,探着头,看着掩去玄关的墙壁,白得……真碍眼。 卤肉饭飞过来,喊着“阿衡阿衡”。 希笑。 他说:“你知道阿衡是谁啊就喊。以前陆流教你喊他的名字的时候,桌子板凳抽水马桶都是陆流。” 然后,这个字也会定格,成为可怕的……叫作回忆的东西吗? 她说,除非黄土白骨,守他百岁无忧。 却忘了问,谁先白骨才无忧。 年后,希很忙,很忙很忙,照辛达夷的话,老子还没看清丫,丫嗖一下就不见了。丫以为自己是内裤外穿的苏泊曼啊,那孙子搁中国就一影响市容。 希摊手:“我上午两场主持,下午完成三百张的封面,晚上还有sometime,娃,不是哥不陪你玩儿,实在是没那个精力。” 抬腿,刚想嗖一下再飞走,被辛达夷一扑,抱住了大腿,声泪俱下:“希你丫不能这么不厚道啊,兄弟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 希:“放手。一个月前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辛达夷说:“上次老爷子死活不给我创业资金,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找你借的。” 希冷眼:“谁让你天天拍胸脯拍得梆梆响,爷我一定进机关,爷我一定光耀门楣,爷我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是你孙子而不是你是我爷爷。我要是你爷早抽死丫了,说过的话就是个屁!” 辛达夷讪讪:“不都是人妖劝我嘛,他说最近建筑公司大有可为。反正我们专业学的都是这个,做好了一样挣钱,一样出名,还不用领着死工资看人脸色不是……” 希踢他:“我懒得理你们那点儿破事。去去去,别拉我裤子,有什么话直接说,什么时候跟陈倦一样婆妈了?” 辛达夷很婉转地星星眼,看着希比上帝还上帝,特诚恳:“美人儿,能帮我们做个宣传吗?下个月公司就要开业了。” 希:“你让我戴个黄帽子穿着蓝制服给你们建筑小组招商,你他妈下一步还用不用我陪人喝酒?” 辛达夷:“靠,老子是那种人吗?就是指着你有名积点儿人气回头客。你别把人想得都跟陆流、温思莞一样心眼忒多!” 希啧啧:“你真看得起自己,那俩早就修炼成蜂窝煤了,你跟人是一个吨位吗?” 辛达夷揉头发,憨笑:“那你是帮了?” 希狞笑:“看心情看时间看酬劳。” 辛达夷打电话:“阿衡啊,我跟你说个事儿……” 希咳:“明天下午后天上午,我就这两块儿时间。” 辛达夷欢天喜地:“哦,是三姐啊不是阿衡,三姐您天津话说得真好听,您问我找阿衡什么事儿?嘿嘿,没啥事儿,就是想她了。对,我是她兄弟辛达夷,我们在msn上聊过的,对对对,回见哈。” 希咬牙:“靠,卑鄙到这份儿上,算你狠。” 阿衡一直习惯在学校的公共电话亭给希打电话。其实,通常大概基本上都是希在不停balabala,阿衡只是附和,然后不停地向投币口投币,认真听他说。 有时候,他说的话她大多记不清楚,后来回想,只剩下,自己不停投硬币的声音。 叮,咣。 藏在小小的电话匣子中,清脆的,载着温柔,绵长。 他说:“想你了。” 阿衡无意中透过电话亭,看到了曾经亲密的顾飞白和杜清散步在悠长悠长的学院路上,心中感慨原来物是人非是这么个意思,然后呵呵仰着小脸对电话那端说:“我不想你。” “不想你,天天都打电话,你烦死了你。” 天气变暖了许多,江南渐渐复苏,鸟语花香。 希的手机有些日子打不通,算算时间,好像是给达夷的公司做一个case,应该是没空理她。 可是之前,希无论是在做什么都会接听的,阿衡想了想,觉得似乎奇怪了一些。 她打达夷的电话,统共四次,前三次没人接,第四次倒是通了,问达夷见希了吗。他却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是希发烧了。然后听见嗤嗤啦啦的声音,应是有人抢走了电话。 是希。 声音还好,就是带着疲惫,他说:“阿衡,我没事儿,就是发烧了,手机这两天没带。” 阿衡问他:“你发烧了?只有发烧?” 希嗯了一声,说:“我已经好了,这会儿有点困,补一觉,明天给你打电话。” 阿衡松了一口气:“噢,那你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她拿着申请表,一阵风跑到李先生的办公室:“先生,我想要报名参加志愿者小组。” 那会儿,正传播着一种全人类的传染性的顽固型的病毒,世界卫生组织还没定个好听的学名,西方已经开始大面积爆发,当时中国南方初露端倪。 身为南方学术领头羊,z大医学院女教授李先生申请了一个科研小组,专题研究这种病毒,预备带学生到轻症病房亲自观察。院里报名的人很多,倒不是不怕死,就是跟着李女士一同出生入死,以后保博交换留学就有着落了。 阿衡很争气,期末年级排名又一路飙回第一,也算有了资格。只是李先生看见她,直摇头叹气:“哎,现在的孩子,怎么功利心一个个这么重?”李先生对阿衡有固有的坏印象,所幸,得意门生顾飞白没有一条路走到黑。 阿衡抬眼,清澈的目色,讷讷:“先生,我们去,是要照顾那些因为发烧得肺炎的人吗?” 李先生皱眉,说:“不止这些,重点是研究病毒。” 阿衡有些尴尬,低声:“先生,我确实是目的不纯,也确实没有想要研究出这是个什么病毒。我只是想要照顾那些病痛的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李先生微愣,却缓了颜色:“为什么?” 阿衡摸摸鼻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个冲动,呃,先生,您知道冲动吧,就是很想很想认真做一件事。” 李先生笑:“一定有源头的。”收了申请表,挥挥手,让她离去。 然后,阿衡想啊想,这冲动还真是……莫名其妙。 希发了烧,她离他甚远照顾不到,便想要照顾和他一样生病的人。好像,她这样尽心了,别的人也会同样尽心照顾她的先生似的。 唯愿,人同此心。 章节目录 第82章始终不明白的爱 > 阿衡随着李先生的研究小组进驻医院的时候,是递交申请表后的第七天。 她本来承诺三月中旬的时候要回一趟b市,现在行程匆忙,已顾不得。临行前,只得同希电话道歉。 希的声音听着比之前有精神了许多,他要她放心去,注意别感染。如果能抽出时间,他会去h城看她。 阿衡笑了,在他挂断电话时,趁着四下无人月黑风高,偷偷亲了话筒一下,埋进夜色,仗着无人看见,脸红了一路。 吾家有女初长成,咳,理所当然。 谁偷笑?不许昂,憋着! 咱孩子脸皮薄。 宿舍只去阿衡一人,小五帮着她收拾行李,忽而发问:“希是不是准备辞掉演艺圈的工作?” 阿衡手上的动作缓了缓,纳闷:“怎么说?” 小五说:“这段时间希的工作一直由新人代班,他之前定下的各项节目走秀平面也推掉了七七八八,坛子里正议论这事儿。” 阿衡说:“我也不太清楚,他时常任性,性格起伏不定,但等他考量清楚就是定论,谁也动摇不了。”然后,摇头叹气,宠溺微笑,“你们容他想想吧。” 总之,容他想一想,如果真的喜爱他,便再多些宽容吧。 小五捏孩子脸,拈醋鼓腮,来了一句:“你还真爱他。” 却不知,是吃谁的醋。 吾家希虽尚不知是谁家良人,可是,吾家小六却实实在在是吾家小妹。 去医院时只说是提取病毒样本做实验的,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发展到一种无法控制的状态。 重症病房中,戴着氧气罩的病人痛苦挣扎,常常青筋裸露着便在夜间停止了呼吸,而医院却只能用普通的镇定剂和抗生素注射静脉。是身为医护人员无法忍受的无可奈何,却在日益增多的病人的重压下,灵魂备受折磨。 来时的十八个人,到最后坚持下来的只剩下五个,包括李先生和四个学生。 阿衡留在了那里。她记不得自己为什么留在了那里,只是冷眼旁观着同窗的离去。 论死亡,谁不怕?可是抱着那样生着病的小孩子,看着他大咳,看着他气喘,看着他窝在她的怀中哭闹着找妈妈,心中总是万分难过。 那个孩子小名叫笑笑,是李先生指派给她的任务。很小很小,刚刚学会说话却得了这种病,甚至因为病症的突出而被隔离,无法触碰从不曾离开的妈妈的怀抱。 笑笑的妈妈没有哭,只是求阿衡好好照顾小孩子,拿了许多巧克力糖,说是笑笑喜欢吃的。 阿衡明明知道小孩子得的是肺炎,不能沾刺激性的食物,却不忍心,收了糖,抱着笑笑的时候拿糖哄他。 笑笑很闹人,总是伸着小手去抓她脸上的口罩,他从不曾见过阿衡的样子,只是含混不清地喊着:“叽叽。” 阿衡笑,把笑笑抱进怀里喂他吃饭,说:“错,是姐……姐,姐姐,笑笑。” 笑笑咯咯笑:“叽叽,叽叽,叽……叽。” 小脑袋歪着,头发软软的,笑啊笑,稚气可爱。 一同留下的顾飞白总是皱眉,警告:“不要同他太近,虽然是小孩子,但毕竟还是病人。” 阿衡说:“虽然是病人,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样子,你觉得话是不是也能说得通?” 顾飞白淡淡地瞥她一眼,收紧了手指,高傲离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笑笑的病症起初并不十分严重,但是后来夜间突然发了烧。孩子小不能打强针剂,笑笑一直高烧不退,冰敷、酒精擦浴、降温毯全部都试过,却毫无效果。 主治医师说:“孩子不行了,通知家长吧。” 阿衡抱着笑笑发了一夜愣,额头紧紧贴着他的,机械地换毛巾给他擦身体,她说:“笑笑,你等等,妈妈很快就来了,很快的。” 可笑笑却睡得很香很甜,小手紧紧握着几块巧克力糖,直至晨光熹微,才丢了手。小小的孩子,身体还很柔软,却渐渐,凉了,凉了…… 笑笑的妈妈赶到时,从她手中夺过孩子,哭声凄厉。她哭着捶打阿衡:“你还我的笑笑,笑笑,我的笑笑啊!” 阿衡看着她,摘下了口罩,轻轻低头说对不起。 转身的时候,医院的长廊很深很深,没有日光,没有灯光,一片漆黑冰冷。 身后,有顾飞白的声音,他喊:“温衡。” 阿衡却没有回头,一身白衣,双肩柔弱。她已有两个月未和任何人联系过,日日夜夜守在这个医院。 她抱着医院长廊的公共电话,轻轻开口:“希,你知道吗,我的第一个病人,去世了。” 她说:“希,你不知道,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每一天都会笑,像只小猫窝在我的怀里,喊我叽叽。他爱吃巧克力糖,因为很小夜晚睡觉还会尿床,揉着眼睛找叽叽。可是,我一直戴着口罩……他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说着说着她蹲在地上,终于哽咽了起来,痛哭失声。 “希,我该怎么办?希,我很难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希……”她喊那个人的名字,是崩溃了,脆弱了,寻求信仰的悲伤。 不远处,站着那个骄傲冷清的男子,看着她的背影,眼波冷静,却红了眼眶。 这部电话,早已坏掉,她怎么可能拨得出去? 只是一个寄托,而已。 她怎么舍得,让那个人替她担心? 是兀自语着,真的情绪,真的痛苦,真的……思念。 他甚至从未真正见过她口中的希,即使听到过他电话中的声音,即使那个人,每一次都在电话彼端,拘谨低声地说:“谢谢你照顾阿衡,谢谢你。” 可阿衡,甚至从不知道,她从b市逃到h城的时候,有一个男人一路相随,直至把她安全送到他的身旁。 整整两个秋冬,那个男子说,天冷了,能否多陪在她身边? 能否给她多买一些糖果? 能否带她去一趟游乐园? 能否每一天都对她说宝宝你很了不起? 能否……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能否呢? 他和她可以很亲密,握住她的手,却不知道她害怕寂寞,害怕被否定,喜欢吃甜的,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贤妻良母。 甚至她出走的那一日,那个在电视上常常强大高贵的少年,常常飞扬着眉眼的凌厉男子,还在低声下气地问他:“能否,在1月10日零点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多可悲,他自诩自己爱这个女子极深,钟情刻骨,却不知她的生日。 他常常声音冰冷地问那个打电话来的漂亮少年:“你在以什么身份和我对话?” 那个叫作希的人却不复人前的伶牙俐齿,他常常无措,狼狈着说:“对不起,你或许可以把我当作她的父亲或者兄长,嫁女儿嫁妹妹都是这样的心情的哎,请你谅解。” 可是,谁家父兄做到极致,连上节目时都常常用温柔的语气提起h城,说那是一个多好的地方啊,山美水秀,等我年老死去的时候把我埋在那里吧。 那个多好的地方,多好多好,有你当年的阿衡,我日后的妻子,我子女的母亲。 顾飞白无法语,脑中闪过的场景也只是闪过而已。 一切前尘,烟消云散。他想他,只是对当年b市那个小小的少女着了迷。 当年,在那个小少年身旁,曾经有一个穿着软毛衣的小少女,在面具被摘掉时,微笑温和地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当时是1999年。 2003年的顾飞白伸出手,拉起那个白大褂的温柔女子,说:“傻姑娘,不要再哭了。” 他红着眼睛笑了,把手机递给她:“不过是思念,这有多困难。” 李先生带着他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份。 当时,全校已经封闭,下了禁令,全校学生都不准私自离校,否则开除学籍。 阿衡刚回寝楼没几日,楼里接二连三地有人发烧,被送到了校医院隔离。后来,进校医院的确诊了两个。 于是,她们要在宿舍中隔离观察半个月。 小五十分悲切,整天号:“我的男人啊,他好不容易来一次h城,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阿衡心念一动,结结巴巴地问她:“五姐……你说,希什么?” 小五白她一眼:“没良心的,只知道和顾飞白在医院逍遥快活。希前些日子公布,他参加主持完全国大型慰问巡回演出后,会完全退出公众视线。h城z大大礼堂是最后一站。” 阿衡傻眼,讷讷:“他没有跟我说呀。我给他打电话,他什么都没说……” 小五问:“那你们说了些什么啊?” “我说我还活着,活得很健康,然后最近全校隔离我已经很久没吃到糖了;他说他也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然后他们学校没有隔离他不爱吃糖所以也很久没有吃到糖了……” 小五吐血,压抑住拍死俩小孩儿的冲动,然后叹气,看着她:“现在你知道了,希确实要来。” 阿衡问:“什么时候?” 小五说:“五天后。” 阿衡泪:“那我们不是还在隔离着……” 小五点孩子脑袋:“怎么这么笨,这么笨?我找男同学在楼下接应着,咱们在二楼,铁定能翻出去!” 阿衡丧气:“就是去了,这么多人,也不一定能看到他。” 小五握拳,龇牙:“希的最后一场主持啊,我们中午就等在大礼堂门口占位儿!我还就不信了!” 然后,两个孩子千辛万苦翻了出来。 再然后,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没票,悲剧了…… 小五吐血:“千算万算,老娘竟然忘了要票这茬子事儿。” 看着翻墙蹭的一手灰,咱孩子泪汪汪:“五姐,你说一定能见希的呀,我三个月没见他了呀,希!” 小五讪笑:“要不,咱在外面听个响儿,希主持声音老大了。” 阿衡继续泪汪汪,咣咣拍大礼堂的门:“希呀!” 思念就是这么个东西,孩子憋呀憋,憋到便秘,憋得想不起来了也就没什么了。可关键你别给人孩子机会啊,好不容易心上人到跟前了,却被该死的一道门堵到了外面。 要你,你堵不堵,你堵不堵! 一个助理模样的眼镜男走了过来,把眼镜扒拉到鼻梁上,拿手上的照片比对了半天,拉孩子辫子:“姑娘,是你吗,你是温衡吗?” 阿衡悲切,转头:“谁啊你?” 眼镜男嘿嘿一笑:“怎么比照片上黑了瘦了这么多?” 阿衡:“您哪位?” 眼镜男:“噢,忘了说,我是希的助理,他让我瞅着你直接带到vip座位。” 一瞬间,这个世界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生机盎然。 小五亮了眼睛,拽着阿衡哧溜一下蹿了进去,拿着荧光棒,在人头攒动中骄傲地坐到了第一排。 咳,左边教务处主任,右边……教务处副主任。 刚挥舞了一会儿荧光棒喊着“dj yan,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后面就有人戳她:“孩子,安静会儿。” 小五扭头,一看,哟,好眼熟好慈祥的老爷爷啊,这不是……这不是……校长吗?泪奔,看着台上,娘的,男人哟,你可真会安排位子。 希报节目时正好看到她们进来,笑了笑,继续专心致志,朗音清拂,少年明媚。 阿衡坐在台下,认真地看着他。 和平时……不太一样呢。好像,全身都散发着盛夏萤火虫一般的光芒,柔和、美丽,却不清晰。 小五看节目表,尖叫了:“阿衡阿衡,一会儿,希还有一首歌,什么什么秋天的海。” 阿衡倒吸一口凉气:“他唱歌?” “咋啦?”小五纳闷。 阿衡讪讪:“你先找个耳塞吧,一会儿耳朵聋了别怪我。” 小五激动了:“什么啊,你都不知道希唱的my prayer有多好听,我一日三餐就指着那首歌活呢。我告你,你不能仗着跟他住一间房子就诽谤他!” 阿衡:“我诽谤他?拉倒吧,就那个五音不全……” 然后,记不得是倒数第四个还是第五个节目了,希拿着麦克风站到了舞台的正中央。那个男子,似乎在用生命吟唱。 常半夜醒来寂寞地幻想 若推开了窗能看见大海 被遗忘时候它是否存在 他选择离开也否定了爱 从那一天起我发现自己 某部分死了不想有未来 大海不明白弄潮的人啊 夏天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像沙滩脚印眷恋还清晰 等时间掩埋 始终不明白爱能被取代 困惑的我不敢再伸手去爱 灰蓝的心情想念着夏天 那秋天的海 常半夜醒来寂寞地幻想 若推开了窗能看见大海 被遗忘时候它是否存在 大海不明白弄潮的人啊 夏天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像沙滩脚印眷恋还清晰 等时间掩埋 始终不明白爱能被取代 困惑的我不敢再伸手去爱 灰蓝的心情想念着夏天 那秋天的海 始终不明白爱能被取代 困惑的我不敢再伸手去爱 灰蓝的心情想念着夏天 那秋天的海 他唱“被遗忘时候,它是否存在”,调整台步,走到了舞台的最前端,弯腰,从西装口袋中摸出一颗蓝色透明的糖果,深深地看着阿衡,轻轻喂进她的口中。然后微笑宠溺,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后倾倒,躺在舞台上,额头明亮,望着天际,单手拿着麦克风,在人海中,在唇畔,唱着一首镇魂歌。 他唱,他选择离开,也否定了爱。 他说,始终不明白,爱能被取代。 大海不曾明白,可是,亲爱的,你又是否明白? 你又是否明白? 章节目录 第83章交给世人的定义 > 希说:“你有什么很想和我一起去做的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希笑,卸去脸上的淡妆,微微转头,细长的指捏了孩子下巴,皱了皱眉:“好像,瘦了一些。” 他的背后是一面光滑的镜子,镜中的两个人影离得很近,仿佛相依。 阿衡口中还有水果糖的残留甜香,想了想,她低头轻声问他:“今年暑假,你能陪我看电影吗?” 那个少年对着镜子,蹭去唇角最后一抹渍,挑眉:“这就是你想和我一起做的事?非我不可的?” 孩子望天:“也不是,我就是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不是你别人也行的,只是你不是大闲人嘛。” 希抽搐:“我以为我的时间可以用美金计算的。” 阿衡笑眯眯:“那是今晚之前。今晚之前你是贴着金箔的dj yan,今晚之后你就是马路牙子上的路人甲,虽然极可能某一天戴着眼镜站在公车上被某些姑娘花痴一声‘美少年’。” 希:“谢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谢谢,谢谢。” 阿衡:“哈哈,不客气。” 他看她,目光中有一种食髓的妙意,纷繁的桃花摇落,要笑不笑:“真的没有其他想和我一起做的事了吗?” 阿衡说:“有啊,我们可以一起去南非淘金或者到印度卖艺,然后赚很多很多的钱,一半捐给government,一半留着买一套新的不锈钢厨具和一张冬天可以光着脚的波斯地毯。” 希手臂搭在转椅上,大笑:“我现在也能给你买不锈钢厨具和波斯地毯。” “可是,你不是说……两个人……一起完成的事吗?” 阿衡抿着薄唇,白皙的面孔有些发红。 他看着她,目光怜惜,轻轻把她抱入怀中,像是对着个小孩子,轻轻抚摸着她的眉:“傻瓜,还是那么喜欢希吗,像是两年前?” 阿衡傻眼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说过喜欢这人,心虚,装傻:“希,最近你们学校有没有人被隔离?我跟你说我们学校可能会提前放假然后考试是开卷考试的呀。” 希揉她的黑发,无奈了的表情:“喂,温衡,我们谈一场恋爱吧。” 虽然她是喜欢这人,在某种程度上还喜欢到一种如同瘾君子的程度,但是牵手、亲吻、拥抱、睡在一起,什么都干过了。 于是,用得着先上车后补票吗? 咳,其实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再过几年,大家年龄大了,妈妈、爷爷态度软了,他们两个凑合凑合,不用说明白,办个结婚证不就得了吗…… 那人面子挂不住了,讪笑:“也是,大家都这么熟了……” 阿衡拽他衣角,目光和气得很,上至天空无穷远下至地心无限深,偏偏,不看他的眼睛,只小脸红了一大片:“那啥,试试吧。” “嗯?” “你说的那个恋爱。反正即使我们合不来,也……分不开不是?” 希和温衡从来都是两个极端,却像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生给彼此折磨。 那个男子,眼睛很温柔很温柔,好像盛满了极深的深山中的泉水,欲溢未溢。 他说:“可是,也许恋爱会把我们变得敌视挑剔。我不会像平时对待我的宝宝那样忍让宠溺,你也不会像对你的先生那么宽容温柔。” 阿衡低头,呵呵地微笑:“我也听说,一个人人生的四分之三总要给一个千娇百媚的陌路人,露水姻缘,风干不化,却难堪莫过,伴了一生的四分之一越老越丑。你说,你是要做四分之三,还是四分之一?” 希说:“你只有四分之一的潜力,我勉为其难,四分之三,我们俩,刚好成全一辈子。” 阿衡不作声,心中总觉得这么算似乎是不对的,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出。 他说我们谈恋爱,然后隔着两地,两个人互相问问好,吃了吗?睡了吗?身体还好吗? 她说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越来越难吃了,他就说我们学校正在开辩论赛我当观众;她说我们院里最近又有人谈了然后分了,他表示同意顺便提起对了最近我才发现我们院其实有很多很漂亮的女生;她说注意啊犯规了我们谈恋爱了按照别人的说法我得跟你闹脾气了,他说,哦,知道了。 然后两人沉默啊沉默。 她说:“今天天气真好哎。” 他抬头望天:“这里刚刚下过暴雨。” 她逮着话题:“啊,那你多穿些衣服。” 他嗯了一声看着天,耳中一下下模糊地跳动着雨声。 “然后,我们……挂了吧?” “好。” 小五拿枕头砸她:“你们这叫谈恋爱吗?跟以前有什么差别吗?” 阿衡呵呵地傻笑,脸红,埋在被中:“不一样啊,五姐,不一样。” 虽然他和她每天通话不超过五分钟,但是,以前她说一声“希是我的”,旁边一堆人翻着白眼说迈克尔·杰克逊还是我的呢;现在她说“希是我的”,至少有一个人不能耍赖。 于是,耶稣、释迦牟尼啊,我真的已经准备好了,请不要吝啬,把幸福砸向我吧。 希放假比阿衡早几日,但已经进了七月份,天很热,他不愿阿衡旅途拥挤,就和她约定开车接她回家。 阿衡考完最后一门解剖学时,教授抽调了几个学生清理实验室,阿衡不幸中选。 在一起的,还有杜清。杜清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不是刻意,似乎,也就是没有机会罢了。 听说,杜清和顾飞白已经订了婚,宴席请了南方各大名流,风光异常,人人夸赞天作之合一对好儿女,整个院里都吃到了喜糖。 她们寝室得了一整盒,大家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阿衡只好笑,提笔“恭喜”二字,清逸俊雅,铺了沾了金粉的红纸,落款温衡,让院中同学帮忙带给一双新人聊表心意。 自然有人是想看她笑话的,可是,就是这么个过去,情深意笃两载总是陪伴,让他人审视又如何? 只是杜清看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几个同学拿干布擦拭试验台,这人,也是站在离阿衡最远的台前。 窗外夕阳渐落,热气消散了许多,微风吹送,透过窗,隐约能听到蝉鸣。 她微笑地看着窗前的翠绿,算算时间希想必也快到了,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实验室的走廊前有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叩实验室的门。竟是顾飞白和一个美貌利落的女孩儿。 杜清惊喜,走了过去招呼他们。 阿衡瞅着顾飞白身边的那个人眼熟,想了想,噢,是顾飞白父亲老朋友的女儿,见过一次没什么大印象,只知道好像姓张。 顾飞白皱眉,问还需要多长时间。杜清笑着说:“快好了,让你们等等我还烦了不是?” 张姓姑娘说:“我们晚上狂欢就差你了杜大小姐。你真慢,随便找个人帮你不就得了,还用你大小姐费劲儿啊?” 她和杜清看起来是极熟络,两个人笑闹了一阵。 最后一个试验台上有一瓶盐酸,不知是谁做完了实验没封口,挥发了大半。阿衡低头寻觅了半天,却没有找到瓶塞。 “后面储物柜里有备用的瓶塞。”顾飞白隔着老远看着她,淡淡开了口。 阿衡微笑颔首,多谢,从角落里寻到了原来的瓶塞,冲洗后盖上。 只是,杜清的脸色有些难看。 最后一步,完成。 阿衡和其他的几个同学道了别走到门口,看见那三个人,犹豫了一下,微笑点头,说了一声假期愉快。 杜清说“谢谢”,顾飞白默不作声,只看着她,目光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张姓姑娘倒是冷笑了,柳眉挑起,口舌尖酸:“哟,温小姐吧,咱们以前见过。”然后挽了杜清的小臂,说,“我是杜清的闺密,还请你多多指教啊。” 阿衡说“你好,再见”,心中倒也不甚介意,咚咚跑下了楼,只想着要和希见面了看谁都挺可爱。 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校门口,看到了希的酒红色法拉利。透过暗色的玻璃,跑车中却没有人。 阿衡有些郁闷地蹲在了跑车旁,看着一辆辆开走的私家车,拾起一根小树枝数蚂蚁。 小时候倒是常做这些事,和在在一起浇蚂蚁窝逮蚂蚁,然后带到课堂上玩儿。那时候太小,几个小蚂蚁放塑料瓶里,拿着能高兴一整天。 然后,头上出现了一块阴影,一双微凉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 阿衡抬眼,那人却扑哧笑开。他拍拍她的面庞:“哎哟哎哟,宝宝你真牛,蚂蚁都让你训得能走钢丝了。” 阿衡抖掉树枝上的蚂蚁,说:“你上哪儿了?我等你等了好大会儿。” 那人穿着浅咖啡色的宽领t恤,蓝色牛仔裤,简单清爽却带着隐约的贵气。进演艺圈几年,穿着打扮已然有了自己的范儿。 希晃了晃左手边的袋子,他说:“你还没吃饭,我们一会儿上高速,所以给你买了点儿吃的。” 阿衡“哦”,说:“你拉我起来吧,蹲了半天,脚麻了。” 希半躬身捏她鼻子:“越来越会撒娇了,像个小孩子,还贤妻良母呢。”唇边挂着笑意,伸出右手,使力,把她拉了起来。 阿衡绷住红透的小脸:“谁撒娇了?咳。” 希笑,按了车钥匙打开跑车,让阿衡坐进去。 不远处有一行三人笑笑闹闹,阿衡转身,恰好是顾飞白、杜清和那张姓姑娘。 “真巧,又见面了温小姐。”那张姓姑娘吊着眼睛,上下打量希和法拉利,挖苦阿衡,“你这是要回家,还是准备再找个未婚夫养你啊?” 张姓姑娘一向看不起阿衡,从父母口中早就听说,阿衡是她父亲仗着和顾飞白伯父关系好硬塞给顾飞白的。后来父亲死了,怕顾飞白不要他,又巴巴地从家里跑到陌生男人家,实在不要脸至极。 希却嗤笑了,拉着阿衡的手,挑眉:“这位小姐,是我们阿衡的同学吗?” 顾飞白站在希的侧面,打量着他,看到阿衡在他身旁一副温柔灵动的小女儿姿态,心中明白了这是谁,脸色却不由自主地难看了几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张姓姑娘冷嘲热讽:“我可没这么不识抬举的同学,订婚宴不参加就算了,写几个烂字送过去,你寒碜谁呢?没有几斤几两,还真拿自己当个东西!” 希打开车门,说:“阿衡,你进去。” 阿衡:“你干吗?不能打女人啊。” 希抽搐,大眼睛瞪了半张脸,说:“我看着像那种人吗?” 孩子老实,吸鼻子,点头:“像。” 希无语。 转身,叹气,拿出一张空白支票递给顾飞白,平淡开口:“你看着填吧。温爷爷说了,孙女两年衣食住行,用了你们顾家多少便还多少,温家门庭虽小,但绝不受人恩惠。” 张姓姑娘看到支票有些心虚,却依旧硬着底气:“哪个温家?” 希淡笑:“至少是你这辈子都进不去的温家。顾飞白,不知道当年你和阿衡定亲时,顾家大伯话是怎么说的?” 顾飞白指握成拳,面色冰寒,咬牙切齿:“本不欲高攀,怎奈好友盛情!” 张姓姑娘,甚至杜清,听到顾飞白的话,脸都有些发白。 顾氏一族在江南声望如此,大半是靠顾家大伯在军中的权势。如今顾家大伯竟然说出“高攀”二字,那温衡家中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希盯着杜清和张姓姑娘,平淡开口:“阿衡在家中从来都是掌上明珠。好奉劝,各位以后不要再做累及父母兄长前途的事。” 而后面色稍缓,向顾飞白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打开车门上了车,踩油门,转方向盘,绝尘而去。 阿衡咬黄油面包,说:“你真能掰,我在家什么时候成掌上明珠了?” 希瞥她:“怎么不是掌上明珠了?我在家都恨不得把你托头顶上了,你还不是掌上明珠啊?那你让别家没吃没穿看父母兄长脸色的姑娘怎么活?” 阿衡咬面包,点头,心想虽然在温家不招待见,但在家至少还掌握着财政大权。 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处让人活。 上了高速,阿衡有些犯困,但是担心希一个人开车更容易困,就强打精神陪他说话。但她考了一天试确实累到了极点,最后还是撑不住,歪在了座位上。 希笑,合上车顶,从身后拿出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打开了收音机。 声音甜美的女dj在点歌,车窗外夜色渐浓,高速公路上镶嵌的路灯穿梭而过,如同水流。 女dj说:“手机尾号6238的朋友说他想点一首歌给灰姑娘和她的后母,他说大姨妈和肉丝都希望灰姑娘的后母再勇敢一些,变成王子,然后,带着灰姑娘私奔吧!” 希望着远方,眼中有了雾色。 那个姑娘,一不小心,如多年之前,轻轻歪倒在车窗上,睡得安然。 他伸指,轻轻摩挲她的发,温柔的,颤抖的。 四周,一片安静。 章节目录 第84章梦想真实是两边 >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热。 傍晚,大人小孩早早提着小马扎坐在了翠树下,大蒲扇轻轻摇晃,讲几个不知名的神怪志异,看着满天繁星,日子似乎也就轻巧地溜过去了。 许多人不再敢上饭店大排档吃饭,那年“非典”从年初沸腾到了盛夏。《新闻联播》上总是说全世界又死掉了多少人,许多人似乎是莫名其妙地发现,死亡不只是贫穷国度的专利。 希退了电台的工作后空闲了许多,时常陪着阿衡。 她买菜时,他跟在身后挑肥拣瘦。卖排骨的老大爷不悦,拿着明晃晃的刀在案板上重重剁排骨,希在阿衡身后拉眼睑做鬼脸。 阿衡说:“你不是最怕菜市场的脏?” 希一角一角地数着刚刚老大爷找的零钱,并不抬头:“比在电台有意思多了。” 阿衡笑,温声:“不去也罢,总归是太累。你以后专注学习,毕业了找个正经的工作。我到时,也回来。” 她粗粗算了时间,她学医,读得快了,到时即使提前申请毕业也还要四年。而希学的是法律,如果不读研,考下司考,两年后就能工作了。 他们之间,大概还要相差两年。 希不接话,从她手中提过菜篮子,任性地要求:“今天我要吃烧排骨烤排骨炸排骨煮排骨焖排骨。” 阿衡哼哼:“我说真的,希,你娶排骨过一辈子得了。” 然后她想,希你要是说我还是比较想娶做排骨的阿衡,我就原谅你。 那人却认真地开口:“阿衡,排骨用钱能买一辈子,媳妇儿不成哎,用钱买不来。” 阿衡脸绿,心想,你还想用钱买谁啊你?表面上,却要笑不笑:“我在乌水的时候,好多家的阿哥年纪大了,都是给了钱,趁着黑便把别家的姑娘抬回家了。给的钱是大数的话,家中姑娘要是多,十六七的年纪,还由你挑长得最好看的。” 希窃笑:“那你是不是没人娶,才有机会来b市的?” 阿衡咯吱咯吱咬牙:“想娶我的多了去。只是刚塞了钱给我阿爸,就被在在用药罐子砸走了。要是你,在在肯定拿家里的药缸砸。” 希摸下巴:“哎,你那啥便宜弟弟,是不是有恋姐癖啊?” 阿衡:“滚,你才恋姐癖,你们全家都恋姐癖!我们在在好着呢,从小就温柔懂事而且听话。对,就是听话,我跟你说,我们在在比你听话多了!” 希瞥她:“你还真以为自个儿养的是只天使呢,我告诉你,一般长得纯洁的,那心绝对比煤渣都黑。到时候你被黑了,都不知道怎么掉坑里的。” 阿衡望天:“你嫉妒他。” 希对着菜市场外的商店玻璃照镜子:“他有我长得好看吗他?” 阿衡心想,那是我养大的娃啊,坚定不移地点头:“比你好看多了。” 希:“嘁,你还真爱他!” 阿衡笑眯眯:“我就爱,怎么了?” 希嗤笑:“你爱的东西还真多。前两天去动物园,你勾引大猩猩黑黑捶胸给你看的时候说的什么?” 阿衡:“我最爱你了黑黑。咳,但这不代表,我不爱我们在在。” 希笑:“你的爱,好像一大把糖果,能分。” 阿衡说:“我最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希推商店旋转门:“谁要求你听懂了。” 阿衡:“喂,你进这里干什么,该回家了。” 希:“家里的家具有些旧了,是时候该换了。” 阿衡是第一次同他一起逛商店,总觉得有些新鲜。他们相处,大多的时间是在家中,处于一室,呼吸同一个空间。 说起来,也并不是时时刻刻在一起,但是心中安稳。如果两个人终能走到一起,这一辈子也便是这样的节奏了,细水流长,日光渐短。 阿衡看家具,有一套红木的,竹树雪梅,雕刻得精细,停了脚步端详,十分喜欢。 希凑过去:“怎么,喜欢这套?” 阿衡看标价,倒吸一口气,摇头。 希笑眯眯:“你结婚时,我送你。” 阿衡汗,这个想得倒美,她嫁给他还要承他的人情,可是,点头,煞有介事:“好吧好吧,一定要送,不然不给你发邀请函。” 希摸摸家具细微的纹理,沁人心脾的木香:“说定了啊。” 阿衡看着不远处的欧式家具,目光被吸引,随口敷衍了一声:“嗯。” 麦当劳到处派优惠券,希说:“你等着我给你买甜筒。” 虽然戴着鸭舌帽,回来的时候还是被一帮高中女生认出,被围了起来,无奈,写签名写到手软。 阿衡一路寻来,在人群外看着他微笑。 希拿下帽子,用手朝着她挥动。 一帮小姑娘问:“希哥哥,那人是谁啊?” 希低头淡笑:“她啊,是哥哥最不想相识的人。” 小姑娘捂嘴:“吓,是敌人。” 希摸着左边的胸口,有些疼:“不,是最亲最亲的人。” 有一个希、楚云最忠实的拥趸者,简称“云派”的小姑娘很失望:“哥哥,她是你最亲的人,楚云姐姐怎么办?” 希哈哈笑:“我和楚云会负责自己的幸福的,你们只需要负责慢慢长大就够了。” 他转身,向她走近。 呃,冰淇淋有些化了。他像个小孩子低头啃甜筒,阿衡却笑,新奇地看着他,像是对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啃啃啃:“你怎么了?” 阿衡:“像你这么幼稚无聊疯狂霸道的小孩子,原来在现实中真的有这么多人喜欢。我一直以为,dj yan受欢迎只是因为你的声音好听。” 希抬起大眼睛翻白眼:“谢谢哈。说话越来越毒,真不知道……” 阿衡咳:“都是你教的。” 希闭嘴,压低帽子,伶仃着背,慢悠悠地向前走。 她看着他的背,心中是充实的感觉,总是不自觉欢喜,嘴角翘起很大很温柔的弧。 然后,心中是不安跳脱的冲动,她快步跑了过去,从背后抱住这个人。温和端正的拥抱,她的指间是他的外套挤出的纤维,紧紧的,却带着些不易察知的占有欲。 希诧异,扭头:“怎么了?” 阿衡不说话,半晌才轻轻开口,笑:“希,我只是在单纯地完成一场拥抱。” 因为你,才有意义的拥抱。 阿衡上学校的论坛,总有人因为死亡伤感。大家一起闲聊,扯到当年的世纪谣传:2000年,地球会毁灭。 阿衡转身,希刚沐浴完,坐在一旁擦头发。 她皱眉:“希,1999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做什么?” 希指僵了僵,又继续擦头发,他说:“你忘了,我们当时……不在一起。” 当时,他在维也纳,她在中国。 两个国度。 阿衡有些吃力地回避他生病那一段伤,轻轻感伤:“要是当时地球真的毁灭,我们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希半开玩笑:“喂,当时我跟你很熟吗,要死都非得死在一起?” 阿衡想反驳,怎么不熟了?我每天给你做排骨给你买牛奶别人欺负我你很生气很生气,然后你还说我是你的家人哎。 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时的她又怎么清楚,他对她的存在抱有那么大的幻想——还清温思尔的亏欠;而他也不知,她心中藏了这么一个男子。 两不相知,怎么能称得上很熟? 摇摇头忘却前尘,笑而唏嘘,还好,2000年世界没有真毁灭。 我们便还有机会,变得熟悉。 他常常看着画纸发呆,直到她喊他吃饭。 幼年时学画,老师曾让他描摹幸福的形状,他看着陆流,拿出了铅笔。可那人却因为很忙,没空理会他这个问题儿童,这画也就搁浅了。 他无奈地笑,把画笔放在一旁,洗了手去吃饭。 菜色依旧是他喜欢的,这人愈来愈可怕,攥住他的胃,牢牢固固。 窗外,锦带树开了满园,满眼的明颜花色。 他咬着筷子看了许久,然后埋头啃排骨。他说:“等我老了,咬不动排骨了怎么办?” 阿衡笑:“你也许喜欢上别的食物替代呢。” 浓郁的肉香还未散,他也笑,扒了扒晶莹白软的米粒,倒也是。他虽然一贯喜欢吃肉,但爱上吃排骨,是因为是极饥饿时吃到的东西。八岁的时候,他上山两日摘拐果给生病的爷爷,结果却被爷爷狠狠地打了一顿,关在了一楼的书房。他一整天没有吃饭,很委屈很委屈。最后,还是陆流偷偷带了吃的,从窗外踮着脚送了过去。 他记得,那个热气能埋住他的眼泪的饭盒中,放的就是排骨。 陆流趴在窗台上,玉一样的小脸,很认真、很温柔,叹气:“希,你太小了。” 小到,总是把暴露弱小当作理所当然。 陆流和他同龄,却在八岁那年,说出这样的话。 他常常想,长大这么快做什么?我还没有去够游乐园看够圣斗士玩够变形金刚,听说大人做这些会被笑的。可是,忽而,长大的时候,又似乎在一日之间泾渭分明。 酒吧爆炸的那一瞬间,火光燃烧了天空,他满身泥土,甚至想要寻求一个还可以长大的机会。 他住进医院,说:“陆流,我不会恨你。我要站在你面前,即使比你活得长一天,也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活。” 陆流依旧面目温柔,像个玉雕的菩萨:“这很好。” 他说:“无论别人怎么说,你务必给我记清。把你抛弃,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我要的希,从来不是那个只会耍赖哭泣想妈妈的小孩子。” 他起身,走出病房,为他留下一隙微光窥伺。 没了深谙城府,竟然登台唱大戏,扮出了最不屑的孩子姿态,对着陆家老人害怕不安:“爷爷,有什么办法让我再也看不见希?” 这一着,多险,与他有了敌人和恨意的名分。 希想,也许,自己真的死了的时候,陆流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他在回忆中抬起眼睛看着阿衡,轻轻地笑了:“笨蛋,嘴角有米。” 晚上的时候他们一起看电视,阿衡坐在小板凳上。 多年养成的毛病,起初是不想被希从沙发上踢下去,后来就像小狗撒尿占地盘一样,总觉得沙发是他的,板凳是我的,我们各有各的。 《名侦探柯南》许久没看,新一依旧没变回来。所幸,小兰除了认认真真地思念,生活中更多的是琐碎和明日。阿衡甚是欣慰,虽然案件杀人的手法依旧变态。 被毁了容的“幽灵”长子从暗中出现,案件进行到了关键,希问:“你害不害怕?” 阿衡想说我不害怕,他却伸手一捞把她抱坐在腿上。 阿衡浑身僵硬,那人若无其事,十指紧扣在她腰间,说:“我觉得这个人不是凶手。” 阿衡扭扭……扭头,所幸,他只是装得淡定,白皙的面孔不经意红得一塌糊涂。 她心中柔软,呵呵笑开:“是哎,我也觉得不是他。” 然后,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电视,夏夜起了风,吹了锦带花,红得这样妖娆,落在窗台。 她在他怀中,嗅到他身上干净浅淡的牛奶香,忽然有了无名的情绪。 片尾,凶手是最像好人的二儿子,她转头,把额抵在他颈间,温暖柔软,濡湿一大片。 希愣了,修长的手抚上她的发:“怎么了,宝宝?” 她沉默,抬起头轻轻伏在他左耳,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希,我喜欢你。” 她第一次,向一个人告白。 不由他聪明揣测,她主动投降解甲。 我喜欢你。 温衡……喜欢……希呢。 是保留了空间,因着她的含蓄能够理解成爱的喜欢,不会再给别人的喜欢。 他眼光茫然,微微笑了笑,轻声问:“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她的心却瞬息变凉,指轻轻松开他的白t恤,转头轻笑。 “天晚了,早些休息。” 章节目录 第85章浮光掠影划过去 > 阿衡放暑假,只回了温家三趟。 第一次,探亲,祖父好母亲好兄长好姓温思尔也好,甚好;第二次,思莞通知,她的仙人掌不知怎么回事快要枯死,她回家抢救;第三次,母亲生病,咬牙,说你回来吧,给我收尸。她匆忙从隔壁的隔壁赶回,母亲昨日吃得太多,正在偷嚼健胃消食片。 阿衡看着她吃完药,泡了杯牛奶递给她,说:“妈,那我先走了。”走到玄关,欲又止,回头无奈含蓄,“妈,你其实下次可以稍稍少吃些肉。” 然后,温妈妈目瞪口呆,看着她离开又生不出别的话。 某次宴会,京城各家夫人小姐八卦笑:“哎蕴宜你知不知道,张参谋长的儿子叫一个小歌星迷住了,整天地不着家,送了一件珍珠做的衣服,吓,要个好几十万,把张参谋快气死了。” 温母抿抿头发,笑得高贵贤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知道是哪个小明星,想是长得太标致了。” 其中一家夫人摸摸下巴:“好像是姓,不有名,但这姓少见,跟咱们帅一个姓,我因此记得清。” 温母的脸却瞬间黑得像锅底,咬碎银牙:“八成也是个小狐狸精。” 这厢,希打了个喷嚏:“阿衡,你排骨放的花椒太多了。” 阿衡从厨房探了个头,淡笑:“我前些天看访谈,听说楚云排骨做得极好。” 希干笑:“这个排骨放了花椒,辣中带香香中带嫩,真是放得恰到好处。” 心虚,低头,乖乖吃排骨,辣得满眼泪花花,亲娘,这是放了多少花椒。 阿衡洗手,摘下围裙回到餐桌,排骨却被吃得一口不剩,她愣神:“怎么……吃得这么快?” 希咳得脸色发红:“阿衡你以后别放花椒,我虽然能吃辣,但是吃不了这么多。” 阿衡抚额:“谁让你吃光了,厨房还有一盘不辣的,我只是……” 希笑得眼弯弯,孩子一般:“我们阿衡做的排骨,有福气的人才能吃到哎。” 阿衡心口堵了什么,“你这个笨蛋,笨蛋……”反复地念着,却说不出别的话了。 他和她收到请柬,高中同学竟有人要结婚,吓得不轻,挽手去买礼物。 阿衡挑什么都觉得不慎重、不合适,皱了眉。希说不如送红包,他们想买什么便买什么。 阿衡啼笑皆非:“少爷,别人一辈子一次的婚礼,你好歹认真点。” 希摸着下巴嘟囔:“钱是多好的东西啊。” 阿衡说:“钱要送,礼物也要送。钱是吃喜宴的钱,礼物却是老同学的一片心意。” 希无话,两个人逛了许久,买了一个古式的屏风,湖绸面的,光滑可鉴,绣着好山好水好一对璧人。结婚的那个女同学高中是个小才女,就爱念些古诗词,想必喜欢。 婚礼那天,希问:“我该穿些什么?” 阿衡踮脚给他打领带,笑:“怎么吓成这副样子,又不是让你去当新郎。” “我当新郎,好像想象不出。”希嘀咕,套上蓝色西装外套。 阿衡轻轻仰头端详他,眯眼:“哎呀呀,希,你好像又变老了。” 希把额抵在她的额上:“于是,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阿衡抿着薄唇呵呵笑,眉眼俱是得意:“总要比你年轻一些。” 希低声在她耳边咬话:“那你可不能比我先死。你死了,我看见你的坟,见一次,踩一次。” 阿衡:“滚,我还没活够!” 他们手拉着手参加婚礼,一个蓝一个白,一个高傲一个温柔,真是好看。 旧时同窗大笑:“两根光棍,两年不见,还你们俩呢?” 希:“其实……她是我女朋友。” 阿衡:“其实……他是我男朋友。” 众人笑眯眯:“孩子咋这么不实诚呢,没有对象就没呗,男男女女不就那么回事儿。大家兄弟这么多年又不笑你们,怎么这么放不开?” 阿衡看着希。 希说:“那啥,我们是真的,真的,比金针菇还真。” 众人装作没听见,聊天喝茶,等着正牌新郎新娘。西式婚礼,洋牧师年迈,晒着阳光打瞌睡。 阿衡悲愤:“我自认是诚信之人,可见是你这厮素行不良,可信度太低。” 希抽搐:“为毛是我啊?” 不远处晃过来俩人,正是mary仔和姨妈仔。 阿衡笑:“总算逮着你们了,一个假期影都不见一个。” 达夷躲在陈倦身后,拽着陈倦的衣角,浓眉垮成一团,大个子扮柔弱,可怜兮兮地看着希。 阿衡纳闷,怎么达夷得罪希了吗?希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瞅瞅你这点儿出息,还当大老板呢。” 达夷声音跟苍蝇嗡嗡似的:“希哥,我有罪。” 噗,阿衡一口茶喷了出来。天下红雨了吗?达夷竟然喊希哥,他不是喊美人就是希的。 希嘴角有笑,大眼睛干干净净的:“您能别这么自恋吗,我要是怪你,你还能见着今儿的太阳吗?” 陈倦讪讪:“我们达夷也没那么弱吧。” 阿衡又喷了一口茶。我们达夷,他俩什么时候这么亲了? 阿衡回眸,掺着阳光的夏风暖暖的,她笑:“我不在的时候,你跟达夷闹别扭了?” 辛达夷哭丧着脸,希却低头淡笑:“没什么,小事情,我借他的钱赔了一些。” 随即站起身,走到达夷面前耳语了几句。 辛达夷站直一些,依旧皱眉苦着脸。 阿衡拍拍达夷的肩,微笑:“他说不怪你就不怪你的,不要放到心上。” 达夷眼中滚着泪花,不知道感动还是怎么的,握着阿衡的手,颤巍巍的:“兄弟,咱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事儿,只要以后不要拿刀砍我就够了。” 阿衡含笑,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再说。” 新娘新郎白衣圣洁,双双站在牧师面前对视,笑颜,耶稣、释迦,随便哈利路亚还是阿弥陀佛,起个誓,我愿意便好。 阿衡端凝新娘,她手上戴着漂亮的戒指,远远地在阳光中闪着亮光。 心头,变得很暖。 这个姑娘曾经在高中时拿着本《唐诗全集》走到她的面前,促狭地调皮笑说:“阿衡,我昨天念到一句诗,你看好也不好。” “哪句?” 那个小才女拖着长腔:“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阿衡当时脸红了,诧异别人竟看透,只轻轻道了一声“很好”。不远处阳光中,希正闭着眼,靠着教室的窗背单词。 那年,也是这般的好日头,教人满心希冀。如今,小才女已是别家新娘,她和她的倾城色仍在抵死博弈。 她轻轻伸指,牢牢抓住希纤细修长的指,她想,她是顶有耐心的,而希生性浮躁,她总有胜他的一日。 希诧异,低头,看着被阿衡握得发白的指节,反手握住她的手,唇角是平平淡淡的笑。 新娘笑得明媚鲜妍,捧着一束鲜花要向台下抛,待字闺中的好女们蠢蠢欲动,小才女却看着阿衡,狡黠地眨了眨眼,朝她抛了过来。 阿衡伸手去接,阳光中的花香,缓缓的,似乎下一秒就是幸福的抛物线。 很近很近,扑面而来。 不远处却有蜂拥的女孩把她挤到一旁,朝着花伸出手。 阿衡看着满手的空气,有些失落。 一双白皙的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稳稳地握住花束,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抱歉抱歉,各位,下次请早。” 众女倒:“丫一男人抢这个干吗,准备出柜嫁人啊?” 那人抹眼泪:“我们阿衡这么呆,我这个当爹的不早些帮她筹备,你们还让不让我孩子嫁了?” 众女吐血:“希,你丫为了你家娃,简直无敌了。” 他笑意盎然,客气地对着四方眯眼说多谢多谢,把花束轻轻塞进阿衡怀中,由她抱个满怀。转而,认真怜惜地抚着她的眉,殷殷开口:“下次,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再主动一些。” 阿衡颔首说:“好,我尽量。” 她抱着花束,脸庞却是女儿家清澈的红晕,不知怎么欢喜才好。 他们吃完喜宴离去,小才女撩着白裙子在身后大喊叮嘱:“阿衡,既然遇到,便是木石,也要教他开窍。” 阿衡呵呵地笑,回眸招手:“我晓得。” 我晓得。 某一日,思莞拨家宅电说要找希。 希接了电话之后脸色有些不好看,下午关在房中画了一下午,没画出什么子丑寅卯。到了晚上却说要出去一趟,让阿衡不必做他的晚饭。 阿衡有些诧异,自从她假期回家,他从未在吃饭的时候出去过,总是抱着瓷碗,乖乖坐在餐桌前等着,笑得像个大娃娃。 昼夜温差不小,阿衡让他带了一件紫外套。 他回来时已经到了凌晨,满身酒气,几乎是看到阿衡便支持不住,倒在了她的肩上。外套上也沾着大块的酒渍,不知是喝了多少。 她给他煮醒酒汤,他却一夜吐了好几次酒,连醒酒汤都喝不下,最后吐得胃空了才沉沉睡去。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傍晚六七点出门,到了凌晨方回家。次次大醉,吐得胆汁几乎都要出来了。 阿衡问他做什么了,希总是沉默,最后一次却说了是谈生意应酬。 阿衡纳闷:“你什么时候做生意的?” 希回得语气平淡:“陆流的,他们人手不够,我帮忙应酬。” 阿衡皱眉,隐而不发。 希却依旧故我,半夜才到家。阿衡为他守门,希却自己拿钥匙开了门,不说话,扶着梯自己朝二楼走,脸红得很厉害,脚步只是强撑着不乱。 他装作没看到阿衡。 半夜,虽吐了酒,却是极轻的脚步声。 阿衡闭着眼,一夜未睡。 他白天和平时一样和阿衡谈天说笑,拉着她走遍整个古城的每个角落,带她吃遍了整个老城。小巷子里的猫耳朵,胡同中的炸年糕,沿着他幼时成长的痕迹,古色古香的茶坊,一杯花茶,耗过半轮夕阳落山。 他说:“你如果幼时不曾离开,便是这样的一辈子。” 只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阿衡用手支着下巴,不凉不淡地问他:“希,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呢?”她认真请教。 他虚心回答:“自然是女朋友。” 阿衡看着长长尖尖的壶嘴拖曳着滚烫的茶水分毫不差地落入杯中,轻轻开口:“好,你从今以后,不要再和陆流牵扯不清了。” 她说:“你为他这样,我不喜欢。” 章节目录 第86章生如夏花败不开 > 希手中的杯微震,溅出几滴茶色。他看着她,眸光不加掩饰:“阿衡,你呢,你又是怎么想我的?我在你眼中,是同性恋吗?” 希轻松说出这三个字,表情没有什么大波澜。 他平平淡淡地笑,眼中是清晰的嘲讽。 阿衡的杯子却从手中滑落,精做的瓷,连碎了,缺口都细细腻腻。 她低头,愣神,同性恋啊同性恋,你怎么能说得这么随便,然后,跑神,杯子碎了不是好兆头哎,一辈子呢……看着挺值钱,要赔多少…… 老板会做生意,殷勤地过来换杯子,希望着木窗外的天色说不用了,从皮夹中抽出几张崭新的钞票递给他,攥住阿衡的手,投入黄昏。 不回头,步子很快很快。 阿衡被他拉得袖口皱成一团,她说:“希,你松手,快松手,我生气了啊。” 那个夕阳下,颈子干净白皙的少年,却就着昏艳的金光,拉着她,跑了起来。 如果换个场景,依咱们少出格前卫,不畏人就怕没人围观的性格,他照理该横抱起温姑娘,深情爷们儿地说一句:“陆流算毛老子还看不到眼里,老子这个世界最爱的是我家宝宝。” 再换个场景,依好文不虐就不叫好文的真理,少兴许应该无比纠结深沉地说一句:“阿衡,我……忘不了陆流。”当然,温姑娘默默流眼泪说一句“我祝福你”才好。 咳,可惜,以上,都没有。 少其实毛都没说,他就是扯着阿衡的手……啊,不,是袖子,憋足了劲儿地向前跑。 夕阳下,两个人喘得跟头牛似的,直到以前高中的校门口才松了手。 阿衡腿快跑断了,边喘气边指着希:“疯了!谁说你什么了,不就是我说我不待见陆流吗?怎么,还戳你心窝里了?” 语气,像酿了山西陈醋。 希却低着头,轻轻放了握着的她的衣袖,笑了笑:“陪我走走吧,有点儿想前些年。” 阿衡看着西门金闪闪的校牌,愣了愣,心中的火气和无奈教他蹩脚地转移了大半,颔首说:“好,很久没进去过了。” 教学楼在即将暗下的日光中安安静静,微风和气,草色茵茵。不远处的篮球场上,几个带着青涩稚气的年轻男孩在打篮球,肌肉,汗水,碰碰拳,欢呼一声,进球,三分。 希呈“大”字倒在了草地上,轻轻闭上眼,唇角是安谧的笑。 安谧这词形容他,多少有些违和。阿衡居高临下,眼睛温和,弯了起来。 他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阿衡问:“什么梦?” “我娶了你,而且我们生了个小孩儿。你给他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惜我记不得了。然后,我们一家三口住在有欧式壁炉和波斯地毯的房子里。他还很小,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我们喊他吃饭,无论怎么喊,他都听不到。然后,我就醒了。” 阿衡手支下巴,笑了起来:“吓,我怎么这么倒霉,一辈子栽你手里不说,竟然还生了个小聋子。” 希睁开眼睛,望着满天的霞光:“不过,你没见,那孩子实在长得很漂亮,有我的眼睛,你的嘴呢。” 那笑意,温柔得像是清晨日光下的第一滴露水。 阿衡脸红了红,觉得夏天的太阳到了傍晚也不愧是夏天的,怎的这么烤人? 他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草,不远处篮球场上有人把球打偏,冲着他们的方向滚来。 希挑眉,拾起篮球走近了几步,眯眼对着篮筐,那个架势,那个范儿,牛得很像突然出现的哪路大神,轻轻一投。 金光闪闪,闪闪,闪闪,希觉得自己在放射金光。 然后……咳,球撞到了篮筐。 希掩面,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没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篮球场一群半大小伙开始爆笑。 阿衡窘。 希咳:“听说校史馆又重建了,咱们去看看吧,里面好像还有你的照片。” 阿衡啊:“怎么会有我的?” 希笑:“每一届状元的照片都有,从建校开始。” 阿衡半信半疑地去看了,贴在玻璃窗内倒数第二格的果然是她的照片。 “啊,是这张。”她看着照片,揉眉,有些窘迫。 那是高三冬日,他病刚好的那些日子,她买了一块烤红薯,希这厮一向不吃甜的,那一日也不知怎的,非要和她分食。他掰了一半正啃着,班主任说全校信息采集要拍照,红薯没吃完就去拍了照,照片出来,两人嘴上都长了一圈胡子。 希指着照片哈哈笑:“阿衡,快看,其实这张是我们的合照。” 阿衡纳闷,眯眼,她身后有一个不甚清晰的穿着校服的影,被框到了同一个平面,手中还拿着一块黄灿灿没啃完的红薯。 那时候的她似乎比起现在,更容易拥有的样子哎。 他眼中有流光泛过,轻轻躬下身,用手使劲擦着玻璃,直到那个傻姑娘的面容益发清晰。 他端详,好似琢磨着什么心爱的东西,半晌,笑开:“阿衡,你那个时候不是一般的傻,别人说什么,只要是用比你熟练的京片子说的,你都信。” 他常常逗她,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十四不是四十,四十不是十四;板凳长,扁担宽…… 傻姑娘自小在南方长大,平翘不分,到最后小脸望天,到底是十十四四还是四十十四。 阿衡唉一声好挫败:“希,你就指着我不生你的气——” 她话音未落,他却对着那个傻姑娘的照片,轻轻一吻。 他吻她的额头,祈祷天长地久。他点着照片中那人的鼻子,说傻子。 笑意天真,傻子傻子小傻子。 阿衡静静看着他,心中有些酸涩。 她想说,希,你的人生怎么总是朝后看的? 有阿衡的时候,放不下陆流;有陆流的时候,放不下阿衡;有现在的阿衡的时候,放不下记忆中的阿衡。 可,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前尘不负卿。 又到了温父的忌日。 阿衡睡觉总是做噩梦,飞机起航的轰鸣声渐渐清晰,冲击气流,飞向天堂。 “爸爸,不要坐飞机了,妈妈不让。回去她该骂我了,爸……” “明天是你妈的生日,我很多年没有给她过过生日了。今年怎么着也要赶回去给她一个惊喜。再说,傻丫头,你不说我不说,你妈怎么会知道?” “妈妈说绝对不可以。” “明天是你妈的生日。” “妈妈她说——” “好,咱爷俩哪个回去先露馅,罚他,啊,罚他两年不准进家门。” “咳,好吧,拉钩。” “小孩子的东西,你爸顶天立地说话算话,拉什么钩。哈哈,这么大的惊喜,你妈肯定高兴。” 阿衡张开眼的时候,清晨阳光正好。 飞机的轰鸣声消失了,摸摸额角,竟都是汗。 她换了身清爽的衣服到卫生间刷牙,希正顶着黑眼圈走进来。他不管不顾她生气,又喝了半宿的酒。 阿衡心里难受,可是她便是说了讨厌陆流又能怎么样。她从来是下不了狠心去逼他什么的,只是看一看自己在他心中是个什么位置罢了。 阿衡说:“希,你不要喝酒了,对身体不好。” 他用水冲脸:“希喝酒谁都不稀罕,帅的孙子喝酒卖面子才有人看。”水声模糊中,他的声音有些清冷,“你是个女孩儿,这些事,不要管了。” 阿衡说:“我本来也没想管你,可前些天看电视,说喝酒死于肝炎的全国又多了几成,怕你早死。” 希低头,发上垂着水珠,轻轻笑了:“我昨天……昨天回来的时候,看街上还有卖糖葫芦的,给你买了一串,在茶几的玻璃杯中插着,你去吃了吧。” 阿衡跑过去,天热,化了一夜,满桌的糖胶,像红色的眼泪。 她心中叹息,这个没有常识的笨蛋,想疼人却也是学不会的。 咬了一口,酸得掉牙。 希皱皱眉:“不能吃了吗?扔了吧。” 阿衡摇头:“难得你送我个什么。” 他拿着毛巾擦脸的手僵了僵,别过头,眼中什么光景,别人大约是看不到的。他说:“今天是温叔叔的忌日,你跟我回温家看看吧。” 阿衡口中卡着一粒山楂,酸得直掉泪。 希却拿着纸巾,把她抱进怀里:“哭什么,他们不喜欢你是他们心里犯糊涂,温叔叔通透着呢,家中儿女,最疼的就是你。” 阿衡眼里的泪光跟冰碴子似的,疼且扎人,低声:“可偏偏这个喜欢我的,还让我给害死了。” 希轻笑:“你真老实,不让法院审,自己就招了。” 他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平淡开口:“坐一趟飞机,温叔叔心脏病病发,你怎么就成杀父凶手了?难不成飞机是你开的?” 阿衡说:“我该劝着爸爸不让他坐飞机的。” 他的眼睛很大很明亮:“这话我又不懂了,温叔叔大活人一个,你又是做女儿的,难道还能管住父亲的两条腿?照你这么说,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儿没命,我生下来就该自杀谢罪,你们的逻辑都很好,怪不得她不喜欢我呢。” 他知道她心结在哪儿,不回温家不是因为母亲责骂,不是因为兄妹疏远,只是良心折磨,看到父亲的牌位内心煎熬。 他拍她的背,笑叹,露出白色的牙齿,他说:“你不能一辈子躲到自己心里,也不能假装坚强。你要好好地活着,多多在他们面前做真阿衡,在希面前的这个阿衡。余下的,我也会努力,好不好?” 阿衡含笑点头,重重的,却说不出话。这番安慰,听入她耳中,比万金珍贵。 他面色苍白:“真抱歉,不能带着你和全世界作对。”他给不了她那么多的爱,让她生出勇气不再在乎温家。 阿衡看他,轻轻皱眉:“总觉得你的面貌比之前变了许多。” 虽然还是同样的相貌,但却总觉得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慢慢枯萎了一般,少了许多生气和骄傲,无法挽回。 “嗯,不像……希了。” 希扑哧:“是变得更帅了吗?” 阿衡抿着薄唇:“呵呵,少了股明朗气儿,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样子,无法无天的。” 他却狠狠抱着她,闭上眼,轻轻开口:“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不垮下,还能站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声音,喉头是细微的震动。 “喂,希你到底怎么了?”阿衡觉得他莫名其妙。 他牵他的手,却淡笑,认真地开口:“一会儿到了温家,我说什么你跟着附和应声,话能顺下去再讲亲情。他们对你有思念有愧意,思莞和蕴宜姨的心思,我能猜出来几分。” 到温家时,温母和张嫂正在收拾叠好的纸元宝,码好要往车上放。温老坐在沙发上,满头银发,拿着块糖喂笼中的小百灵,没有多大的情绪。 思莞和思尔穿着淡素的衣服站在楼梯前,不知在辩些什么。思莞揪着个眉看着思尔,又无奈又生气。 他们转脸,看见希、阿衡,思莞笑了笑,说:“回来啦。” 阿衡却吓了一跳,他这模样竟像几年前和她还没有芥蒂时的样子。 思尔却冷哼一声朝门外走去,到希身边的时候,淡淡地在他右耳讽了一句:“你少喝些吧,这样卖命,不知谁会心疼你。” 温母表情也有些僵,可是走到希面前,虎着脸:“可算知道来看看我这老太太了,你要把我女儿拐到天边吗?” 希却大笑:“阿姨,您要是老太太,可教巩俐、张曼玉她们上哪儿去呀?” 温母抿嘴点他额头,却绷不住笑:“从小就一张嘴会哄人。” 希瞄了阿衡一眼,阿衡附和:“对,妈,你可年轻可年轻了,不老太太。”摸摸鼻子,想不起别的话,又诚恳地补了一句,“真的。” 温母却笑,捏她的鼻子,温了嗓音:“不成,我姑娘跟着嘴最刁的也不成,生来太老实。” 阿衡低头:“妈,您不恼我了?” 温母却看向希,这个孩子笑容好看飘忽,心头一酸,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她摇头,抱着阿衡,哭了:“妈不恼你,妈有错,不该打你,不该不让你回家。你爸爸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是他心心念念想让你和顾家的孩子在一块儿,妈想完成他的遗愿。” 她只说出一部分原因,却保留了一些肮脏龌龊的东西,乱麻似的,她尚理不清,那些男人之间的事,又何苦让女儿遭罪? 女儿被调包她不是没有怨恨,可是又能怎么样?为了保全全家,她除了爱思尔,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阿衡,从生下来到成人,细细算来,在她身边的日子,竟还不到三百六十日。她出生的时候右手手腕有一颗红痣,她记得那样清,公公把失踪的孩子再寻回来的时候痣却无端没了。做母亲的心存芥蒂,想痛哭想大闹,可面对婆婆哀求的眼睛和丈夫镇日的愁云惨淡,又能怎么样? 那年,她听说隔壁的隔壁,家闹得人尽皆知的狐狸精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公公却看着她,鹰隼一般锐利的眼深不可测,他说:“蕴宜,你该笑,我温家总算保住了一点血脉。” 她的心血淋淋地撕了个大口子,夜夜无眠,晃着思尔的摇篮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女儿。” 直至十五年后,她的小阿衡带着右手的红痣回到她的身边,可是,她的女儿早已是思尔。 想来,是没有做母女的缘分的。 给丈夫烧纸的时候,合十了手,愿你保佑,安国。 身后,那对小儿女十指相扣,天造地设。 章节目录 第87章富贵未解其中味 > 阿衡第二次在阳光下碰见那个重量级的情敌时,心轻轻颤了下。 看这如玉般无懈可击的美貌,看这高贵不动声色的气质,看这通身金做的外壳,想起两个字:羡慕。 她拉了拉希,呆呆开口:“你跟我一同做乌鸦吧。”轻轻地央他,“别做凤凰了,成吗?” 你要还做凤凰,和陆流当真是……绝配。 希啃手里的苹果,哇唔一大口:“那我当孔雀好了。” 陆流晨跑,跑着跑着就看见睡眼惺忪、走路摇摇晃晃的希和一个长得肖似温思莞的姑娘。他觉得好笑,停了脚步,拿颈上的毛巾擦汗:“希你怎么起这么早?” 希吐苹果皮儿,顾不上理他。 阿衡客气,说:“我们去趟超市,牙膏用完了。” 希点头,继续啃苹果,大眼睛带着迷怔劲儿。 陆流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运动衣走近,从裤袋中掏出一管喷剂扔给希,嘴角一点笑:“先漱漱口吧,牙没刷就敢吃苹果。” 希:“得了,吃都吃半天,有细菌也早到肚里了。” 阿衡脸却红了些,她是清晨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买牙膏,希偏偏闹着要跟她一起去超市,心中觉得没照顾好希,便好像在陆流面前丢了几分面子。 陆流只是含着点笑,意味深长:“希,这次托你的福,和s城的case谈成了。” 希打哈欠,漫不经心地回答:“好说,李总难得和我爷爷是旧相识,大家兄弟一场,能帮就帮。” 陆流看了看阿衡,是个五官端正清秀的孩子,想起之前小陈的汇报,淡淡笑了笑:“温小姐和我算起来也是世交,你哥哥在陆氏工作常常被家里老人称赞,我和他又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理应走得近一些。改天有空,不如一起吃顿便饭。” 阿衡哦:“行啊,要不陆少您改天到家,我给您做顿便饭。” 她笑得温温柔柔、和和气气,陆流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角的笑隐去,看看天,太阳已经升了老高,拍了拍希的肩:“好,有空便去,我们喝一场,只是你要给我准备一间客房。你睡觉踢人,我不同你一间。” 阿衡觉得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看陆流走远,轻轻浅浅来了一句:“少,您睡觉还踢人呢,我都不知道。” 希抹泪,心想你们两个打舌仗跟老子有毛关系,但嘴上不敢说,打哈哈:“小时候,小时候的事儿了。” 两人到超市去买牙膏,路过零食区,乖乖膨化换新包装了,阿衡掂起来一袋。包装上是京剧中曹操的脸谱,想起来那个白玉雕成吹一口气儿好像就要成仙的人,指着袋子,小声捏嗓子唱了一句:“白脸的,都是奸臣!” 希无语凝噎,手中拿着的玉人陆赠送的喷剂瞬间变成杀虫剂,逮着垃圾桶比看见排骨还亲。 回家,立刻连环夺命call:“陆少,您短期还是别来我家了。后院失火,小弟能力有限,收拾不了。” 陆流正在拿着钢笔划拉签名,笔一顿,冷淡道:“温家的千金太重,不是谁都娶得起的。当然,我要娶,成;少您要娶,难了点儿。” 希似笑非笑:“陆少,您要娶,行啊。只是别看我儿老实,醋劲着实太大,一生气手控制不了,就爱在饭菜里放佐料。有朝一日你被毒死的时候,兄弟一定友情奉送花圈。” 二人你来我往,陆少、少的彼此暗讽着,可又有着小时候的牵扯不断的情分,教人听了,啼笑皆非。 陆流撂了钢笔,修长的手曲线无瑕,揉揉眉,有些疲惫:“行了,希,别跟我贫了,我对温衡没兴趣,手头的事儿解决了,早点回来吧。” 末了,他又补一句:“我需要你。” 阿衡自十五岁回到温家,后来又在家这么多年,吃过的酒宴见过的所谓的贵人也不少。至少以前在电视、报纸新闻版露过脸的都见过真人版,开始可能会惊会怯,但后来看麻木了,也就知道家温家到底钟鸣鼎食到了什么份儿上。好在身旁同龄的朋友虽然家世显赫却意外的不欺人,是真正的有教养,也就渐渐习惯了外人眼中有些神秘的大院儿中的生活。 至少,朝夕相伴的希是从不曾在别人面前摆过什么臭架子的。 mary却笑她天真:“你道美人多平易近人,看看跟他走得近的那些人,哪一个老子不够分量是敢往他跟前凑的?” 阿衡严肃:“我们希从来都是根正苗红没受过腐蚀的好孩子,你们瞎说。” 达夷摇头:“你是身在此山中,不知云深。” 阿衡无奈地放了手中的中国结,这些日子在家中无事,就找了教程,学编中国结解闷。她说:“就算是真的,你们和我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为了证明我们不配?” 达夷、陈倦被口水噎住,讪讪开口:“没有的事儿,怕你以后跟着希出席的场面越大,心里落差越大,总得有个心理准备不是?” 阿衡看着盘中国结的模板,呵呵应了声多谢,又说:“达夷,你还是抽个时间回去看看辛爷爷,昨天晚上他拉着我爷爷喝了些闷酒,半夜还在骂娘。” 辛老一直不同意孙子从商,说进机关、参军随你便,想走歪门邪道没门!贪一点小财,眼界忒低。 达夷要创业资金,自然不可能。可他从小也是被惯坏的,脾气一上来,收拾几件衣服就离家出走了,一直住在陈倦家中。 起初,达夷还想偷家里的几件东西折现,可是怕丢辛家人才找希借钱。希嘴上虽然没少刁难他,但钱给得痛快,达夷心里就更难受了。虽然是兄弟,但人毕竟不姓辛啊,还给钱给得这么痛快,你是我亲爷爷怎么就不支持我呢? 于是乎,跟辛老闹脾气,就更不回去了。 阿衡说的辛老骂娘还是含蓄的,原话是:“娘的,老子一世英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孝顺的狗崽子!” 达夷虽然怕他爷爷,但嘴硬,别个脑袋:“我真是狗崽子才回去找骂!” 陈倦不说话,看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 阿衡淡然道:“辛爷爷下个星期七十大寿,话我带到了,你看着办吧。” 本来照事态的发展,辛老七十大寿,便是闹也是爷爷逮孙子出一出气罢了,可出乎阿衡意料,闹起来的不是主家竟是外人,还是跟家有关的外人。 那一日,希准备了厚礼带着请帖,拉着阿衡就去了酒宴。两个孩子一路想了很多招怎么让爷孙俩和好,希还给达夷打电话下了死命令,要是敢不来,不用做狗崽子了,老子直接把你揍成熊崽子。 辛达夷被希掐着命脉本来就心虚,只得伏低做小,穿得人模人样的也就来了,站在堂外乖乖当个孝子贤孙,招待来宾。 辛老看了孙子一眼,冷哼一声,碍着面子只是不理他,却也没发脾气。 阿衡、希嘘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跟老人说了些吉祥话。希跟着几个相熟的朋友坐在男宾那边,阿衡则是坐在了母亲身边的女客席上。 陆流来的时候,大手笔做了个两米高的金镶玉的“寿”字,恭恭敬敬地给辛老拜了寿。辛老没什么大表情,旁人却看得艳羡。 酒宴开始前的十分钟,温母正和桌上的一帮夫人拉家常,其中一个不停地夸阿衡,说得天上仙女地上没得找,倒像是没看见一旁如花似玉的思尔。 阿衡脸红,呵呵傻笑,小小声:“我真这么好?” 桌上其他的女眷笑了:“梦云,阿衡这么好,不如做你家的媳妇儿?” 被唤作梦云的夫人却变了脸色,黑着脸说:“我倒是想,只是张若没小希这么大的福分!” 阿衡不明白这位怒气从何而来,低声问母亲怎么了。 温母淡哂了,没说话。 这位夫人就是之前说过的张参谋的妻子,她年轻的时候是个歌星,人长得漂亮歌儿唱得红,但是自从嫁给当时还是师长的张参谋,就退出了歌坛。她不喜别人提这一档旧事,如今夫人派头更是十足。而张参谋则是希的爷爷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铁打的关系。 张参谋和夫人只有一个孩子,就是他夫人口中的张若。这孩子自小是个聪明人,嫌希纨绔看不起他,反倒和陆流走得近。 张参谋心里存着别的心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张若前些日子迷上了一个姓的小歌星,一掷千金,没有不笑他火山孝子的。他母亲几次劝说不奏效,最后张若恼了,说我这是家生遗传的毛病,把他妈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只恨恨咬牙,别让我看见那只小狐狸精,否则扒了她的皮! 可天有不测风云,陆流在张若赴宴前暗示说要看看未来的弟妹。张若想着辛老那么大的脸面,他妈总不至于当场发作,也就大剌剌地带着小歌星在开宴前来了。 张夫人一看到走进来的儿子和一个一身珍珠洋装的小歌星,血压噌噌地向二百发展。 其实,这小歌星要是个品行好的也就算了,偏偏她找人打听,十有八九都说是个钓大户的,素行不良,在演艺圈声名狼藉。 张若拿了贺礼递给达夷,本来想带着小歌星直接找陆流,可是在场的都是男客一桌,女眷一场,女朋友没处塞,便带着小歌星硬着头皮走到他妈面前:“妈,你看……” 张夫人本想说算了,看着儿子的面子帮他一回,却没想小歌星娇滴滴地开口了:“若,人家要跟你坐一起嘛,这一桌都是上年纪的,我跟她们没话聊。” 一桌夫人血压也升了。 阿衡认得张若,高中时是校友,轻轻笑了:“这位小姐,你坐我身边好不好?” 小歌星撇嘴:“你是我粉丝吧,先说好今天我可不签名,对,也不合照。” 阿衡笑,温温柔柔说“好”,拉着她的手坐下。 张夫人想想家又想想自家,觉得更难堪。果然有教养家的小姐,比这些下九流的戏子好太多,却自动忽略自己也曾是她口中的下九流的一员。 张若知道温衡是希的准媳妇,心里也有疙瘩,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了一声谢,附在小歌星耳边说了些话,就走到陆流、希他们一桌。 张若和孙鹏不同,孙鹏和希虽然见面必吵无疑,但感情还不错。可是张若就简单多了,和希说话都懒,面子里子没一样过得去。 希更单纯,既然不是一条道上的,谁理你。 张若和陆流说说笑笑,指了指不远处席上的女朋友,陆流淡淡地笑了笑说很好。 希则是跟思莞、孙鹏在一起吹牛侃大山,一桌上的人一时间各说各的,除了陆流不时给身旁的希夹些菜,两边楚河汉界,气氛甚浓。 男客这边还好,女席就差得多了。自小歌星来了,各位夫人都懒得说话,低声耳语不算的话,只剩下筷子和酒杯的声响。 阿衡倒不觉得有什么,她从没接触过演艺圈,可是希又曾经有那么一段岁月,她便有些好奇,问了身旁的小姐一些问题。可是小姐觉得自己是个大腕儿,之前张若也叮嘱过谁不用亲近,自然不搭理阿衡。 阿衡摸摸鼻子笑了笑作罢,专心给母亲布菜。 “妈,你尝尝这个,虾仁芙蓉蛋,和家里做的不一样,很好吃。”阿衡笑眯眯,见温母食欲不佳,哄着母亲吃饭。 思尔知道母亲心中忧愁些什么,心想姑娘咱今天大度一回,应声附和:“阿衡说的是,真的挺好吃的,您多吃些。” 温母含笑说好,拍拍两个女儿的手。张夫人羡慕不已:“还是蕴宜有福,儿女双全。” 其他家的夫人憋话憋得内伤,赶紧附和,话题从儿女开始再到服饰再到吃食再到养生,终于化解了尴尬气氛,打开了话匣子。 小歌星也是个爱说话的,别人说什么她插什么,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倒出来,不容人说话。您既然要说,说对也好啊,偏偏十句有八句是瞎话,剩下两句还是驴唇不对马嘴。 到最后,一桌的女眷都冷笑了,只听她一人说,末了给了张夫人一句:“梦云,你以后也有福了,媳妇儿不仅歌儿唱得好,还是个百事通。” 张夫人气得浑身颤抖。 大腕也像是故意找刺儿,知道自己嫁进张家最大的阻力就是张若的妈,可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谁笑话谁呀,挑着柳眉就开口了:“妈,以后我和若结婚了,交给我管家,家里的事儿大大小小,保管都不用您操心!” 张夫人恼急了,大喝了一声:“狐狸精,谁是你妈!一张贱嘴!” 整个酒席,大家鸦雀无声。 张若离老远便听见,看见母亲和女朋友闹了起来,脸一阵青一阵白。 小歌星却咧开红唇,妖媚的大眼睛不饶人地瞪回去:“妈,您这么说话就不对了,我喊您一声‘妈’是尊重您,以后我和若结婚了,孙子不喊您一声‘奶奶’才难看呢!” 张夫人忍到极限了,大骂了一声小娼妇,伸手就去打小歌星。 小歌星却不客气地躲开,想起张若说起的话,顺便推了阿衡一把。阿衡没反应过来,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白皙的脸上瞬间浮出五指印。 整个酒席都傻了,张夫人也傻了,半晌,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怒火更炙,朝着小歌星厮打起来。 阿衡反倒被晾在了一旁,刚刚张夫人那一巴掌使了全力,孩子捂着脸,两眼直冒金星。 希本来在夹菜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筷子定在了原地,只听见一声响声。转眼张若他妈和媳妇儿就打了起来,再定睛,阿衡却捂着脸,莫名其妙,满眼泪花。 希脸色变得阴沉,眼神狠厉起来,一双筷子砸到了张若身上。 一切,还不到一分钟。 张若不傻,自然看到了挨打的是阿衡,可是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温家这两年景况大不如前,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打了便打了,有什么大不了,顺便给希点儿气受。 希再横,总不见得为一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得罪张家,哪知那双筷子跟闪电似的劈到他身上。 希冷笑:“张若,你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吗?” 张若却反唇相讥:“我的女人,我乐意管就管,不乐意就不管!” 陆流眼中没波澜,静静看着两人。思莞看见妹妹受辱,握紧了拳。孙鹏则是一双桃花目,滴溜溜转来转去,看好戏的表情。 希鼻子直喘粗气儿,对着远处桌上的辛老鞠了个躬:“辛爷爷,今晚我给您重新做寿。” 没等老人反应过来,扬手,就把桌子给掀了,轰隆隆,一声巨响。 那个眉眼凌厉漂亮的男人指着张若,骂了起来:“你女人的事儿老子不稀罕管,只是你女人欺负我女人算怎么回事儿?今天话不给老子说清楚,谁他妈也别想好过!” 张若呆若木鸡。 衣发凌乱的张夫人和小歌星也呆了,停手,愣在原地。 辛老却在主位上哈哈笑了,指着达夷,提溜起孩子耳朵:“看见没,啥叫魄力,学着点儿!光窝里横算他娘的什么本事,有能耐以后你保护你爷爷你兄弟试试。” 达夷扁扁嘴,腹诽,拉倒吧,希看见他们这帮兄弟被欺负不凑一脚就算义气了,只有对阿衡,好家伙,那护短护的! 陆流有些不悦:“希,过了。” 希不怒反笑,眼微眯,精光乍泄:“陆少,我家还没败呢,家务事轮不到您插手!” 这句话,既是说给陆流听的,又是说给在座的党听的,当然,重点是张若和张参谋。 张参谋脸色大变,刚刚一直旁观,此刻希话音刚落,反而心急火燎地骂了妻子儿子一通。 张若不服气,咬牙指着希:“你算什么东西,为了温家,威胁老子!” 未等希出声,思莞却腾地站起来,冷声开口:“希不算什么,温家自然也不算什么,不如让我跟您单练单练。” 思尔却在另一侧狠狠打了小歌星一巴掌:“下贱的东西,打你还脏了我温家的手!” 章节目录 第88章最后一味桃花劫 > 宴会过后几日,老打电话过来把希骂了一顿。 想是张家添油加醋告了一状,无非是希、温家小题大做,打温衡不是故意的,谁又能预料那一巴掌能甩到她脸上,纯属意外。顺便保证了一片火红红的忠心,张家和陆家绝没有私相授受。 老说:“你也太冲动,落别人一个话柄,连后路都不留。以后行事如此,我死了,还有谁让你倚仗!” 希只笑了笑:“爷爷,谁还能纨绔一世?” 老欣慰:“你懂得就好,家大好的将来还等着你……” 希却低低开口:“爷爷,我以后如果让您失望了,您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孙子吧。” 老摇头笑骂:“傻小子,浑身冒傻气儿,我一辈子真正拉扯大的就你一个,你有不妥的地方,我这做爷爷的打得骂得偏偏扔不得,何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日后你和阿衡结婚了,趁着我身子硬朗再给我生个重孙,信不信你爷爷照样能把他抱大?” 希微微紧了手指,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好。” 挂了电话,希细长的指转了转手中的卡片,上面是圆珠笔的划痕,字迹潦草,极其糟糕。 他拨了上面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不停打哈欠的男声,清恬的音色慢悠悠却说得简单干脆:“如果是我妈,三十秒请说完;我爸,二十秒;姓云以内的,十秒;姓云以外的,自动挂断。” 希嗤笑,挑眉:“我打的钱,你收到了吗?” 那人肤色透明白皙,看得到血管的样子,嘴角还带着刚睡醒口水的痕迹,微微睁开一只眼:“收到了。不就是填报z大吗,通知书就在我屁股以下蒲团以上。” 希望天:“你还在冒充沙弥招摇撞骗呢?” 那人笑得仙气缭绕的,白皙的指挽了个莲花,顺便看着过往的女信徒弯了弯眼,对着电话噫叹:“施主,这年头,挣钱不容易。” 希抽搐:“我给的三十万还不够你挥霍几年吗?” 那人说:“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衲总要留些保命钱。” 希可有可无地笑了笑:“开学前别忘了蓄发,把自己收拾干净些。你不是很会装乖乖牌?” 那人懒,盘着僧裤,托下巴:“我装给谁看?” 希说:“我以为你很想她。” 那人左手的佛珠圆滚滚的,被他缠在指间绕来绕去。忽而笑了,一树春花明媚,眼中却清凌凌的,看不出表情:“想,这词有些严重。大家这么多年,些许有些情意罢了。” 阿衡看着空荡荡的花圃,规划着种些花呀草呀的,可是时间不对,只能搁置到第二年春天了。 温母说快开学了,阿衡应该回家住几天。于是阿衡简单收拾了行李,思莞在楼下接。 咚咚跑下楼,希本来坐在沙发上翻杂志,却喊住她,从阳台拿来一个仙人球,顺便拎起个狗篮子交给阿衡,让她一并带回去养。 阿衡说:“喂,你也太懒了吧。” 希耸肩:“养不好了,以后你要找我算账我多划不来。” 阿衡没好气:“卤肉饭也一并给我吧。” 希笑:“它这阵子肥得快要飞不动,该留在家里减减肥了。” 阿衡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空荡荡的,怎么好似,你的我的,分这么清楚。 思莞在一旁笑:“就几步路,你们俩别拌嘴了,交给谁养不一样。”说完,接过阿衡的行李,跟希说了几句话,带着阿衡离开了。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了笑,手中的杂志扔到了茶几上,转身上楼,未走几步,步子却停在了那里,望向身后,那扇门紧紧地闭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演给自己看。 因为这离开,再平常不过。 可是,阿衡从那天起,却是许多年未曾再踏进过这里一步。 这白房子结了多少尘,厚厚重重。如果他不说,她不提,又有谁知道,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家? 是的,家。 漂泊了,却望不见回不去的家。 阿衡搬回去后觉得家人变得很奇怪,他们在做所有的努力,让她适应温家的生活。 母亲对待她不再刻意疏远或者小心翼翼,和对思尔的态度完全相同,宠,爱,但不会纵。 思莞常常骑着单车带她去图书馆看书,两个人会因为一些问题争来辩去,但他却已经学会认真倾听她的所有想法,然后眼睛闪闪发亮,带着她对他的那些精英同学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妹妹。 思尔还是不大爱搭理她,但是如果买了一些女孩的东西,例如指甲油、香水之类的,总会边教她怎么用边骂她笨。阿衡则是笑,然后会偶尔和她挤到一张床上说些悄悄话。 至于爷爷,这两年接近半退休状态,整天捧着个小画眉鸟慈爱地喊小宝贝儿,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不理不问的。思莞经常会到他的书房接受一些教诲,出来酒窝都垮了,爷爷如今是越发啰唆了。 阿衡每天过得很快乐,时常把希抛到脑后,只是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时会给他打电话。听见他带着鼻音接电话时,不等他骂人,闭着眼睛迅速开口,希我今天吃了什么什么玩了什么什么你今天好吗呵呵你不用说我知道你很好,然后,嗯,晚安。 迅速,挂断电话。 晚安。wanan。 我爱你爱你的缩写。 再然后倒头大睡,生平第一遭无忧无虑地做着些不着边际的梦,有许多许多人的梦,一二三四五,该有的一个不少。 有些遗憾,他一次也未入梦。 她不常见到他,只是,偶尔,他来温家蹭顿饭,离她几个座位之遥,话不多,却含笑认真地看着她说话。 小虾经常找她玩,跟她说隔壁谁谁又暗恋他了,高中哪个女同学给他写情书了,走路上又有女孩子给他抛媚眼的,小胸脯挺得直直的,无比骄傲。 阿衡笑了,逗他:“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 小虾点手指:“就找姐这样的,会做好吃的,说话温柔还从不骂人。” 思尔路过,飘了一句:“你是没见你希哥怎么挨骂的,啧啧。” 阿衡脸红:“咳,找姐这样的不成,姐比你大两岁呢。” 小虾笑嘻嘻:“现在流行姐弟恋,你看王菲和谢霆锋。” 阿衡正正他的帽子:“那不也分了吗?” 小虾看着阿衡,忽然来了一句:“姐,什么叫同性恋?” 阿衡的手僵了,静静看他:“怎么想起问这个?” 小虾挠挠头:“我昨天去澡堂子洗澡,有一个男的老偷看我,我哥们儿说,这样的人就是同性恋。同性恋好恶心呀!” 阿衡皱皱眉:“你哥们儿瞎说呢,这样的人不是同性恋,是流氓!” 小虾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那什么是同性恋?” 阿衡想了想,语气有些严肃:“小孩子家,不用知道这些。下次再见有人耍流氓,直接揍他!” 小虾“哦”,似懂非懂,看着阿衡,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恼怒生气。 z大一贯在九月初开学,阿衡上大三了,课业比较重,于是决定八月底返校。 思莞开车,温母跟着,要送阿衡到学校。 希念法律,开学时学校模拟法庭有排练,他是原告辩护人,抽不出空去h城,只同阿衡匆匆见了一面便返校了。 那是她和他一起跨过的第五个年头。 在十年中,占了一半,算起来,似乎已经很长很长了。可是,在她未知终点的时候,却总是觉得,这剩下的五年,遥远到可以和一辈子争长较短。 晚年时,总爱念叨着,那是他的十年,不是她的。 她只是用五年爱上一个人,然后用两年间忘了这个人罢了。 孙子笑着问她:“您爱了那么久,两年却忘了,是不是因为爱得不够深?” 她想了想,轻轻握躺在壁炉旁睡着的那个长着老人斑的男人的手,笑着开口:“也许吧。” 年少时,常有缘分,如果有更好的定义,她甚至不愿称这一段是爱情。 她们开学时,新生正在军训,常常有大二的师妹闲着没事儿干去操场瞄帅哥,回来拍桌子打板凳地流口水,最后票选选出新一届的校草。 连小三小五都跟着师妹去看过几回,回来两眼红心,脸都是红的,跟烤乳猪一个色儿,最后栽在床上,把阿衡、无影、小四吓了一大跳,摸额头才知道俩人中暑了。 无影呸了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干什么正经事儿去了!” 小三灌了一茶缸水才缓过来,擦擦嘴,说:“大姐你是不知道哇,今年的质量那家伙……” 小五激凸,直直站起来抢下句:“那不是一般的好啊!老娘等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真命天子了。” 阿衡喂她喝水,好笑:“你少说点儿话吧。大姑娘的也不嫌害臊,在操场站了一下午,军训的没晕,你们倒是晕了。” 小五晃着手里的金色索尼相机:“咱啥都不说了,你们自己看吧,这小模样小身板,简直赶上希了。” 小四拿过相机翻了翻,嘁了一声,画面太模糊了吧,谁能看清是美是丑啊? 阿衡扫了一眼,是够模糊的,只看见一个穿着迷彩服戴帽子的身影,瘦高,有些弓背,又有那么几分……熟悉? 阿衡揉揉眼,觉得自己是不是花了眼,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小三垂头丧气:“都怪小五,让她拍个照,手抖得跟打了鸡血似的。” 小五拿手扇风:“你倒是不抖,跟在我后边差点把我裤子给扯了。偷拍有这效果,不错了!” 无影问:“哪个院的?” 小三就着阿衡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儿水:“计算机学院的。咱们院的今年算是废了,还是朝上看着飞白兄养眼吧。” 阿衡眯眼,问这人叫什么。 小三、小五齐摇头:“还没打探出来,但听说成绩很好,入校成绩第一。后天开学典礼肯定有他发,到时候就知道了。” 阿衡沉默了,手中拿个茶缸子,站在寝室静静看着相机,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她还记得那些总是雨季的日子,有个人总爱问:“姐,我死了,你会不会哭呢?” 那个人多惋惜:“姐,我从没有见你在我面前哭过。” 阿衡却总是板着脸说:“不许胡说!” 他还是好脾气,笑眯眯:“姐,今年冬天一起做梅花糕吧。” 那声音,遥远而清恬。 而冬天时她已在温家,与他和他心心念念的梅花糕隔了个山重水复。 傍晚时,她打电话给希,说:“我好像见到在在了。” 他拿着手机,耳膜随着她的声音颤动,这个人的快乐幸福在耳畔一下一下,很清晰很清晰。唇边有了温柔的笑意,问:“宝宝,是真的吗,没有看错吗?” 她点头,不停点头,说:“我确定,他是我养大的在在,不是别人。” 怎么会认不出? 希说:“如果真是云在,对待他你真心即可,不必逃避,温家那边由我来说。” 他的每一句话,无懈可击,布了一个美妙的局,等着网收紧。 开学典礼。 台上的穿着亚麻色线衣的黑发少年昏昏欲睡,却被身旁的人推醒:“云在,该你发了。” 他“哦”,揉揉眼睛,站在了台中间拿着稿子念了起来。 字迹潦草得鬼画符一般,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声音则只有一个调,还是念《金刚经》的调,好像白开水一般温吞无味。 台上的听得直打瞌睡,台下的女生却尖叫个没完。 最后,谢谢说完,台下鼓掌,他却安然地站在演讲台上,赖着不走。 校长咳了咳:“云在同学。” 云在慢吞吞地开口:“还有,最后一句。”然后,缓缓地看了看台下医学院的座位,数了数,笑眯眯,“三排十八座的温衡同学,请站起来,我喜欢你。” 章节目录 第89章云在山高月在明 > 阿衡的脑子轰一下蹦出许多白色儿的鸽子,叽叽喳喳地喊着“我喜欢你”,每一个还都长着在在的黑眼仁。 她想起某婴儿流着口水,看她给他换尿布。 她想起了某娃娃爬着走,她一扯床单就匍匐着小爪子往后退。 她想起了某宝宝牙床上长着一颗小苞谷米,拿她的手指头磨来磨去。 于是,这么个人,啊呸,这么个豆丁竟然说“我喜欢你”。 阿衡黑线,看着演讲台。那人一副我是优质美少年的模样,四周,大姑娘小伙子吹口哨拍巴掌,吵得她脑仁儿生疼。 阿衡吸了一口气,这是我娃,怎么也得给他留点儿面子,于是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不动不怒,任由其他人审视。 幸好这娃演讲是最后一项,校领导们也一齐吸了口气,本着咱是名校兼容并包的程度怎么着也得赶q超b,于是装作没听见,拍拍屁股,散会。 其他人剥瓜子儿的剥瓜子儿,啃花生的啃花生,两眼放光不怀好意地齐刷刷盯着她。 阿衡悲愤,在心里呐喊,校长爷爷您带我一起去了吧。再抬头,豆丁已经慢悠悠地往台下走。 阿衡觉得自己精分了,她既想拉着豆丁好好骂一顿,又忍不住用慈爱的目光看豆丁。 好纠结。 豆丁慢悠悠,状况外,晃啊晃就晃到她身边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位子上。 她指着他:“你!” 豆丁却打了个哈欠,微笑,露出了细米一样的白牙,轻轻嘀咕了一句:“阿衡,我累了。” 然后,理所当然一点不觉得有代沟地搂着她的腰,趴在她的胸口…… 睡着了。 大礼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众人目光呆滞。 阿衡咬牙想拍死他,握紧了拳头到他发顶,滞了滞却轻轻落下,抚着他的软发,往怀里带了带,扭脸淡定地报告:“他睡着了,真的。” “你们有啥事儿,等他醒了再说。” “嗯,都跟我没关系,你们……找他。” 阿衡觉得匪夷所思。 怀中的这个人确实是她的弟弟,但是他睡得安稳悠哉,让她觉得这逝去的五年比五个小时还短。 似乎,没有距离这种东西存在。 可是他甚至比十三岁时高了一个半头!连容貌都大半脱离了小时候的样子,只是依旧改不了嗜睡的老毛病。 小时候他身体不好,冬天天又冷,她惯出来的老毛病,孩子不窝她怀里睡不着觉。 阿衡微笑地看着他的侧脸,整个大礼堂人早已散尽,只剩下初秋的和风。她拿起扶手上的白大褂披在他的身上,目光越发温柔。 低了头的一瞬,眼角微微红了红,她甚至想对把在在重新带回她身边的诸天神佛道一声重谢。 在她不知道这是希的费心筹谋之前。 云在醒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阿衡,我没有做梦,真好。”他笑眯眯的,眼睛像有着碧波划过的井中月。 阿衡轻轻甩了甩有些麻的手,问他:“阿爸阿妈身体还好吗?” 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说:“他们很好,阿衡。” “阿衡”两个字,叫得字正腔圆。 阿衡皱了皱眉:“云在你喊我什么?” 阿衡小时候虽然和云在亲密无间,但是长幼齿序还是守得很好的。她做什么事都以弟弟为出发点考虑问题,而在在也是一向不喊姐不开口的。 他学她的语气:“温衡我喊你阿衡呢。”然后,笑得春花好像明媚了几转。 他现在喊她阿衡。 阿衡板脸,严肃地说:“云在你再这么喊我揍你。” 这是当姐的尊严。 云在掩面,一声长叹:“我已经五年没吃过梅花糕了。” 阿衡瞬间没了脾气,愧疚地看着豆丁:“是姐不好,今年冬天一定给你做梅花糕。” 他搂住她的腰,轻轻在她耳边开口:“你没撒谎吧?” 阿衡耳朵发痒,觉得这孩子长大了,动作语处处怪异。 推开他,阿衡使劲揉了揉耳朵,正经开口:“我跟你撒什么谎,多大的孩子了,还跟我撒娇。” 她在云在面前一向都是杠杠的大人模样,这个同幼时父母的教养有关,她和在在背会的第一本书都是《三字经》。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 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 此十义,人所同。当师叙,勿违背。 在在身体不好但十分聪明,学了一遍就背会了。而她另有练字的任务,数九寒天抄这一段不下十遍,手僵了也记到心里去了,看见在在就条件反射地冬天让梨夏天让桃子。 仔细想想,她对在在的好,似乎除了姐弟情深还有些强制教育的痕迹。 阿衡越想越愧疚,觉得自己挺像不开明的家长,豆丁想喊个名儿怎么了?于是微笑看着这少年开口了:“你要是喜欢,以后就喊我阿衡吧。” 云在笑了,目光如云,温柔之下深不见底,他说:“好。” 阿衡看着他,从头扫到尾,轻轻问他:“我之前问过医院,他们说你做完手术已经痊愈得七七八八。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会经常喘不过气吗?” 云在蹙眉:“偶尔。” 阿衡眼睛黯了黯,握住他的手却没说什么。 “你说,云在是你弟弟,他看见你太激动,只是在开玩笑?”小五傻眼,挠头,小声嘀咕,“怎么长得帅的都是你家的?” 小四淡淡开口:“玩笑开得有点大了。” 三姐点头:“阿衡一战成名,这个话题,保守估计够你璀璨三个月的。” 大姐无影想了想,笑了:“要不是弟弟,和阿衡还蛮配的。” 小五无精打采:“我本来还想看希和云在对决,结果,唉,是你弟。” 小四说:“你确定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在在?” 寝室的人都知道阿衡的身世,所以云在在她们心中还是很有存在感的。什么懂事温柔可爱纯真,全是阿衡描述的,现在看来,跟台上的那个少年根本对不上号。 阿衡纳闷:“怎么了,就是在在啊。” 小四笑笑:“没什么,长大了自然和小时候不一样。” 在阿衡眼里,在在却还是小时候的在在,只是不晓得小四这话从何说起。 她打电话对希说:“照片上的那个就是在在,我今天见到他了。” 希那边有些吵,他轻轻地捂着手机,说:“你稍等。” 阿衡似乎听到了陆流的声音。她虽然见他不过短短三面,彼此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但是却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的声音深深地投入心底,像块石头。 她依稀记得见面礼的那枚tiffany,亮得耀眼。 希走了出去。 夜色清冷,这一日是周末,陆流、思莞和他来酒吧谈一桩生意。对方是个gay界人士,有些怪脾气,非要到b市著名的同志酒吧边玩边谈生意。 他说:“你刚刚说什么,阿衡?” 阿衡看看脚尖轻轻开口:“也没什么。” 希问:“你见到云在了吗?” 她嗯了一声。 希喝了不少酒,解了一颗衬衣纽扣,靠在糊着广告纸的路口电线杆上。他微微闭上眼睛,问:“阿衡,你快乐吗?” 阿衡想着“快乐”这个词,好像四分之三的喜悲只和这个人有关系,她想起他的眉、眼、鼻子、嘴巴,说:“我快乐呢。” 我快乐呢,因为希还在。 他听不到这一句,却依旧浮现出微笑,说:“阿衡我跟你保证,云在这辈子都不会再离你而去,所以宝宝,永远记住你这一刻的快乐,是最初,也是永远。” 她听他喊她宝宝,心头忽然有些堵得慌,她问:“希,所有谈恋爱的人都像咱们一样的吗?” 不会接吻,没有欲望,没有肉体,除了思念就是宠溺吗? 都像咱们一样吗?她这样温柔带着些稚气难过地问他,他却含笑说:“是的,都是这样的,真的,宝宝,你信我。” 这是个演戏成性的人呵。 他挂断电话,手抹了一把脸,全是泪。 雾气中,背骨伶仃,转身回去的时候,陆流却站在路灯下,脸半明半暗,看不清晰。 计算机系2003级的鲁兵下楼吃早饭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黑发姑娘,眉眼温柔得像幅水墨画。想了想,哦,是同寝室云在在演讲台上告白的对象,医学院的学姐,好像是叫温衡的。 他走近,喊了一声:“师姐好,您在这儿等云在?”旁边的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阿衡笑了笑说是,随即扬了扬手中氤氲着雾气的早餐,轻轻开口:“顺便给他带点儿早饭。” 鲁兵“噢”,挠挠头说:“我出来的时候云在还没醒,要不要我上去喊喊他?” 阿衡微笑说:“不用,他身子骨不好,让他多睡会儿吧。” 鲁兵刚跨上单车,想了想,问:“师姐您和云在……”一圈竖着耳朵的路人越走速度越慢。 阿衡眉弯弯的:“我是他姐。” “他姓云,您姓温,怎么会是……” 阿衡含笑,耐心回答:“他的父母确实也是我的父母。” 众人点头,哦,一个随父姓,一个姓母姓。 鲁兵晚上回寝室同云在提起这个事儿,笑了:“云在,你小子太能恶搞了,在大礼堂整这一出,也亏你姐脾气好。” 云在有些小近视,本来戴着眼镜在台灯下看书,听见这话抬起头,脸上一片冰冷,没有平时挂着的笑意:“谁跟你说她是我姐的?” 鲁兵看他脸色变了,觉得莫名其妙:“你姐说的呀。” 云在眯着眼笑了:“那是个会骗人的女人,她骗你呢。” 鲁兵啧啧:“那是你女朋友了?你小子还真行,第一天告白,第二天人就提着早点来楼下了。”然后拐了云在一肘子,挤眉弄眼,“你今天几点下的楼,我下去那会七点半。” 云在看着书,说:“十点。” 鲁兵:“啊,这么晚,那人早走了吧?”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鲁兵起初自然认为阿衡等不到人就走了,可是一次又一次,一月又一月地在楼下看见那个傻师姐时,终于忍不住一脚踹向下铺的被窝:“云在你是猪啊,就知道睡,每次都让一个姑娘家等你。等等等,我看她等得头上快长蘑菇了!兄弟,容我提醒你,现在是十二月份,昨天才下过雪!” 想起刚刚在楼下碰见温衡的情景,鲁兵就气不打一处来。零下的天,一个姑娘家缩在原地,冻得直跺脚,大衣里还裹着几个热包子和一杯热豆浆。 云在被鲁兵踢醒了,也不说话,打了个哈欠,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服。 他走下去的时候温衡还在,鼻子冻得通红,僵着手从大衣里摸索出装早餐的纸袋子递给他,还是烫的。 习惯性地皱了皱眉,阿衡说:“我先去上课,你吃完也去上课吧。”然后,看着他穿的衣服摇摇头,“不行,穿得太薄了,回去再添件儿,啊,乖。”说完就匆匆转身要离开。 云在看着手里的纸袋子却拽住了她的大衣一角,他笑着说:“阿衡,我明天不想吃包子了,你不要来了。” 阿衡叹气,豆丁长大了却益发没有小时候的乖巧。她问:“那你想吃什么?” 云在沉默了半晌,轻轻低头看着她的眉眼,他说:“我想吃你做的饭,我们搬出去住吧。” 章节目录 第90章年复一年白发留 > 阿衡顾虑到云在的身体,虽然已经接近期末,但还是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云在的行李不是很多,再摆进些书籍辞典,独立的小房间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 所幸家里给的生活费还算充裕,阿衡省出一些钱给云在置办了一套厚被褥和新的床单。想了想,在在虽然是喜欢干净简单的人,但小时候就羡慕那些能玩球的同龄人,于是又买了足球和篮球放在他屋中,然后把客厅和卫生间清扫了一下。房子整整齐齐的,还算好。 阿衡忙碌了一下午,云在一直跟在她身边,笑眯眯的,却没有帮忙,就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白皙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 上一任租房子的大概是个生活邋遢不自净的,白墙上有许多鞋印,看起来很脏。阿衡合计了一下,找人刷墙并不合算,就自己买了粉刷的工具,按说明书调配了涂料,裹了个纸帽子涂墙。 云在却笑弯了眼,唇露出细米一般的白牙,夺走了她的刷子和纸帽,站在她的身旁慢慢悠悠地刷墙,指甲饱满干净,微微泛着苍白。 阿衡也笑:“你弄好了就成了,我先走。” 云在转身看着她:“你去哪儿?” 阿衡莫名其妙:“回宿舍呀,一会儿晚了就封楼了。” 他的脸上却没了笑意:“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阿衡点头,呵呵地笑:“从明天开始姐给你开小灶,一日三餐,把在在养成个小胖子,怎么样?” 她揉揉他的发,像对着小孩子一般的温柔目光。云在却躲开了,阿衡的手在半空中悬了悬就放了下来。她抿抿唇,知晓他长大了,定然不喜欢如同小时候一般的对待,心中有些酸涩。 云在把刷子扔进桶中,轻轻开口:“为什么,不和我住一起?” 阿衡脱下塑胶手套,淡笑:“你长大了,姐跟你住一块儿别人会说闲话的。我明天早上喊你起床,煮玉米粥成吗?” 云在看着她,目光如云,含笑却不清晰,他说:“希呢,你不是一直在他家住?” 阿衡看他,自己也挺困惑在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希不一样。” 她走了出去,关上门下楼,未走几步却听见楼上有篮球砸门的巨响,心想这谁家的孩子也忒皮了点儿,要是在在,绝对不会这么暴力。 自这一天开始,阿衡每天要校内校外往返好几趟,买菜,做饭,上课,做饭,回寝。 云在问阿衡:“你累不累?” 阿衡正在煮玉米粥,转身摇摇头,眼睛看着他,一径的温柔宠爱。 他笑了笑:“你去当有钱人家的女儿,很久没做过饭了吧?” 阿衡愣了愣,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希望在在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 吃晚饭的时候,云在问:“你还有钱吗?我想买台手提。” 阿衡皱眉,嘴里下意识地嚼着咸菜,想了想之前打工挣的钱,犹豫着问他:“需要多少钱?” 云在慢吞吞开口:“一万多块。” 阿衡沉默了一会儿,问:“很急着用吗?” 她毕竟从不乱花钱,不比思莞、思尔公子小姐的派头,所以温家半年给她打的钱也就是五千块左右,就算加上之前打工攒下的微薄的一千零几十块,也远远不够一万这个数目。 云在抬眼,黑眼仁儿中是笑意:“无所谓急不急。反正要我买,至少四年内我买不起。” 阿衡心一凉,低着头轻轻开口:“这个星期天,我带你去买。”然后给他夹了一块鸡翅,微微笑了,说多吃些,自己边扒青菜边心不在焉地想着钱的问题。 云在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如云般温柔,却带着钢铁不入的冰冷。 她打电话给温母:“妈,我们学校要提前交……学杂费。” 温母笑了:“好,我明天让秘书给你打钱,八千够吗?” 阿衡有些慌:“不要这么多,妈,要不了这么多,三千……九……”她想了想,舔舔嘴唇,磕磕巴巴,“三千九百……三十块就够了。” 温母笑了:“又冒傻气儿,有谁还汇三十块的!算了,我给你寄五千块,你看着花吧。” 阿衡摇头,眼中却泛了泪水,她觉得自己欺骗了母亲的爱,她说:“妈妈,就三千九,成吗?” 温妈妈听着孩子声音还挺难受,不明所以,但思揣着要给孩子一些自己的空间也就没有问,只是怜惜地开口:“好好,就三千九,不够你再跟妈说。” 阿衡挂了电话,手心汗津津的,心里觉得自己做了错事。母亲对她这样好这样温柔,她却仗着这些去索取,实在是太坏了。妈妈和她的关系也从未有现在这么融洽,如果她知道自己骗了她,会不会更加不喜欢自己呢? 这孩子个性耿直迂腐从未骗过别人,她这样担忧着,心里闹腾了很久,天明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云在买的是新上市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进口的,性能相当不错,总价是一万三。 阿衡掏出了所有的奖学金,再加上之前核算好的生活费、打工攒的钱、母亲的汇款,幸好凑够。数了数,只剩下三百多块钱,要凑合着到春节。 云在的表情还是那种浅泛的笑意,并没有高兴到哪里。 阿衡总觉得这个孩子比起小时候变了许多,却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阿衡很少和云在一起吃饭了,总是做完一人份的就匆匆离去,她说课业重。云在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看着她不说话。 大约是圣诞节的前几天,她有些发低烧。那会儿“非典”未除,禽流感又赶着潮流,她怕传染就去校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没事儿,就是血糖有些低,给她输了瓶葡萄糖,又吃了点儿退烧药,叮嘱她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阿衡点头应了就要离开,医生却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哟,不知道怎么省钱好。真不知道是吃饭省的钱多还是看病花得快!” 阿衡这些天没有吃过早饭,午饭和晚饭也都是凑合的。听到医生的话挺不好意思的,有些尴尬地撕了手上吊针的胶布,就到云在住的地方去了。 云在眼尖,问她手怎么了,瘀青这么明显,阿衡说磕到桌角了。 他到楼下给她买了药,回去的时候阿衡正围着围裙在厨房切菜,低着头露出了颈,白皙而带着些温暖。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轻轻从身后抱住了她,闭上了眼睛,表情有些复杂,他说:“温衡,我讨厌你。” 阿衡正忙着,只道小孩子撒娇:“嗯嗯我也讨厌你,去去上边儿去,油锅热了,别烫着你。” 他却笑了,眼睛清澈得要打散云气,松了手坐到饭桌前,轻轻开口:“喂,你给我做一辈子的饭,我试着原谅你,怎么样?” 那样轻的话,好像一句叹息,阿衡在厨房中并没有听到。 圣诞节的前一天,阿衡下午下课的时候,有同学说校外有人找她。 阿衡问是什么人。 同学想了想,脸红了:“眼睛很大很漂亮的。” 阿衡愣了愣,却在下一秒冲出了教学楼。她跑过冬天干枯的树,跑过没有草只有雪的足球场,心怦怦地跳着。 看到那个人站在那里,戴着她给他织的老旧围巾,英挺背影,阿衡眼中忽然有了泪,她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希”,心慌得难受。 那人转了身,眼睛很明亮很明亮。 她加快了步子,他伸直臂,一下一下晃动着戴手套的左手。 阿衡却忽然难受了,眼中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饱满而烫人。低了头,百米冲刺一般,冲进他的怀抱。 他笑了,几乎被这巨大的冲力撞倒,双手却紧紧牢牢地抱着她,像是拥着珍贵得无法再珍贵的宝贝。他甚至不想问她为什么要哭,不想说思念,不想说比思念更难受的是看到了真人后巨大的欢喜,因为这欢喜超出他心脏能够承受的重量。 他抱起她在z大校门外转圈圈,他笑着却红了眼圈:“宝宝宝宝,你看,我还是能抱起你的。” 阿衡却哭得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她哽咽着说:“抱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对不起,希。” 他轻轻吻她的额角,喃喃,一遍遍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她说:“都是你惯坏了我。” 让她思念着他,思念着在他身边做着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他裹着她的手,白皙的指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有些无奈:“你说让我一天照三顿地打你,咱也舍不得不是?” 于是,惯就惯着吧,谁有意见跟老子说。 阿衡突然想起这是学校门口,从他怀里露出了头,咳,掸掸大衣上的灰,有些不自然地用眼风扫了扫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大家一脸暧昧的表情经过,阿衡愈加窘迫。 她没看见希的车,就问他怎么来的。 希说坐飞机,想起什么,从灰蓝大衣中掏出一个红澄澄的苹果递给她:“家里苹果多,蕴宜姨让我给你送苹果。” 阿衡接过苹果,吸了吸鼻子,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张大了嘴,却被希夺走了。 他翻了翻白眼:“这孩子嘴怎么这么馋,等会儿天黑了再吃。” 我说少,你送平安果就平安果呗,谁还没吃过平安果,千里迢迢坐飞机空运来不就给吃的。你说你害羞嫁祸给温妈送苹果就算了,人孩子想吃还不让吃,不让吃也就算了,还说孩子嘴馋,有这么霸道的吗? 阿衡:“哦,那你来就是送苹果的吗?” 希说:“唉,其实老子没打算来的,就想着仨月没见了,估计你得想我想得坐不住了,就来看看你。其实主要吧是蕴宜姨让我送苹果我不好推辞……” 阿衡:“那你回去吧,我也没怎么想你,见你我就头疼。” 希看了孩子一眼,说:“你别动,宝宝,立正,站好。” 阿衡:“啊?” 希:“我靠,我在家把你养得好好的肥头大耳能掐能捏软绵绵一宝宝,你在这儿才几天啊,怎么就成这副德行了?除了骨头就是黑眼圈!” 阿衡含泪抓住希的手,噘小嘴:“我想……吃肉!” 希颤抖,看着阿衡狼一样晶亮的眼,颤抖地抚摸之:“宝,你是饿了多久?”搂着孩子上了出租,说,“你们这儿哪家肉做得好吃就去哪家。” 司机从后视镜看,不像土包子呀,说:“您是想去高档还是中档还是低档——” 希拍坐垫:“肉肉肉,就要肉,肉做得好的!” 司机到了一地儿,把人往地上一撂就飞驰而去,怕一不小心被当肉给啃了。 希点了一桌子的肉:酱爆鸭丝、宫保鸡丁、铁板小牛排、鱼香肉丝、松鼠桂鱼,外加排骨汤。 阿衡泪流满面,吃了几筷子胃却受不住了。她已经连着一个月吃的都是素的,猛一沾荤腥有些扛不住,讪讪地放了筷子:“希,你怎么不吃?” 希心疼了:“你没钱你倒是说呀,家里有钱不给你花还留着孵小的啊!” 阿衡说:“我在做人体极限测试,跟医学有关系的。” 希怒:“谁出的幺蛾子,敢情他们是不养娃不知道养娃的艰辛,奶奶的!” 阿衡喝汤呛住了。 希拿纸巾给她擦嘴,看阿衡脸整整瘦了一大圈儿,越看越心疼,说:“宝,咱下次别这么折腾自己了,好好吃饭,成吗?” 阿衡点头,哽咽:“我可想你了,希,你一直都不来看我。” 希沉默了一会儿,捏她鼻子,笑:“小泪包,小尿包,不是有云在吗,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阿衡想了想,希和在在是不一样的呀。 可是这话她没说,因为她想起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在在还没吃晚饭。 借了希的电话,本想说让在在先随便吃点儿,等会儿她回去再给他做,可是在在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就转接了语音信箱。 h城的平安夜和b市的一样热闹。 男男女女,少年居多,都稍稍带了些江南的风情缱绻。情窦初开,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玉翡,即使是树梢挂着寒雪,依旧是脉脉温情。 街上有卖气球的,有白气球套着娃娃脸的,有塑料的氢气球,还有长长的各种颜色的毛毛虫气球。 希给阿衡买了个金色的毛毛虫。旁人看着一双俊男美女本来挺养眼,结果忽然突兀地出现一个毛毛虫气球,美感一瞬间破灭。 阿衡倒无所谓,欢喜得很,就是气球里面是氢气老想往天上飞。 希停了步子,把气球的绳子系到了阿衡的左腕上,红色的线,轻轻打了个结。 好像姻缘簿上那根红线,在她的腕间,温柔地有了着落。 她笑了笑,看着气球,左手握住他的右手。 那时,天上飘浮着许多孔明灯,一人一愿。 三块钱一个,买一个愿望。 希问她要不要,阿衡却摇摇头:“我不能任性地把我的所有寄托在一盏灯上,它太轻,受不起。” 希开玩笑:“那你对着我许愿吧,我当你的圣诞老人,负责塞满你的长袜。” 阿衡想了想,大笑了,她说:“你会被袜子闷死的。”她无法想象长筒袜中装着个希的场景,实在太好笑。 可是,她想要的,确实是只有这个人。 希来之前已经买好回程票,夜里十点的飞机。 他看着阿衡吃完了苹果,才吻了吻她的脸颊说圣诞快乐,笑得露出了洁白牙齿。他说:“宝宝,我来确实是想和你一起过平安夜的,我想让你永远平安,可你知道,这让一个男人承认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他温柔怜惜地看着她:“好好吃饭。嗯,还有,代我向云在说声谢谢。”转了身,挥挥手套,潇洒离去。 阿衡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了,消失在雾色中。 这一次,似乎是她最后一次完整地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先生,不是一个叫作希的陌路人的。 阿衡赶着回去给云在做饭,只是那条路路灯坏了好几个,到了夜里有些黑。 阿衡在黑灯瞎火中走向云在所在的那个家属院,然后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穿得十分单薄。 阿衡走过去才发现是云在,他冻得嘴唇发白,在路灯下,脸色十分难看。 阿衡吃了一惊,着急:“这么冷的天,你站这里干什么?” 那个少年眼睛却像含了难散的云气,慢吞吞地说:“我在等你。” 阿衡气急:“你站这里多久了?”握着他的手,是一片冰凉。 他却挣开她的手,轻轻开口:“温衡,你想靠对我好来解除自己良心的不安,除了钱,还应该演得再像些。” 他低头擎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朝她的嘴唇咬了下去,他的眼睛冰冷而嘲弄,再也没有平时的温柔散漫,他说:“有钱人,真是了不起呢。” 她和他站在路灯两侧,竟像敌人一般对峙着。 阿衡推开他,蹭掉嘴角被他咬出的血渍,淡淡开口,眸光清淡:“说。把你想说的话一次说完。” 然后,把身上的鸭绒服脱掉扔给他。 云在在雪夜中不知站了多久,嘴唇都染着雪色。 他微微笑了,说:“没什么。希掏了三十万让我陪你,本来我觉得这个生意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忍受你的虚情假意就够了。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大大地亏本了,我忍不了你,我看见你对我笑就觉得恶心。” 然后,修长的手把上一刻拥到他身上的鸭绒服轻轻挥到雪地上,像是看到肮脏的灰尘的目光。 他说:“把别人当作玩具很有意思吗?希说你很想我,可是,你究竟是真的想念,还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你的善良慈悲呢?” 那个少年哈出了一口气,轻轻开口:“温衡,你是有多思念你躲了五年不见的弟弟呢?到底是,思念到多刻骨铭心,才会五年才见一面呢?如果希没有给我钱,没有让我来见你,你想必会一辈子单纯地‘思念’着一个叫云在的人,对不对?我本来也没想过见你,更没有想过陪伴,虽然你们有钱人要玩游戏,但是条约显失公平,如果温衡你想继续在心上人面前扮善良,还是再添些钱比较妥帖,你说呢?” 那样嘲弄的带着微笑洞悉的眼睛,看着阿衡,像是佛陀蔑视世人的目光。 阿衡却一巴掌打在这个少年的左脸上,狠狠的。 云在不可置信,僵在原地。 她对着他,声音听不出语调:“如果不是顾念着你的身子,你挨的绝对不是这一巴掌。脑子糊涂的念经念坏的等想清楚念明白了再说。” 说完,她低头捡起鸭绒服,拍拍上面的雪套在身上,转身离去。 云在眼中泛了泪,却笑得恬淡:“温衡,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凭着你的温姓还是你骨头里流的血?” 她停了步子,头重脚轻,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却咬着牙控制自己:“姐弟阋墙,这种事只要不是畜生都做不出来!” 她辞严厉至极,是从未有过的尖锐,眼窝红得像染了血,心冷得打战。 她站到公共电话亭,看着十个数字,指尖凉透了,眼睛几乎看不清亭外的雪。 她说:“妈,我问您一件事儿。” 那声音像是来自天外,苍凉而沙哑。 温母吓了一跳:“阿衡,你怎么了,今天平安夜吃苹果了吗?” 阿衡却打断她的话:“妈,我不在的那两年,云家有什么变故吗?” 妈妈不喜欢她和云家来往。阿衡怕温家切断在在的医疗费用,一直都是偷偷联络医院。虽然会定期给医院打电话,但医院并不会十分清楚地把病人的病况一一详述,她所知道的只是大致。从他住院到出院,她把每一次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日记本上。 温母愣了愣,说:“没什么事儿呀,就是之前他们家的儿子做手术,说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四十,想见你一面。起初是写信,后来又托人捎来一麻袋笋干,说是家里自己腌制的送给咱们家尝尝鲜,看你能不能抽出时间看看他们儿子,那个孩子想你了。我想着这事儿找你也没什么用,而且三天两头打电话,你爷爷好静,挺烦人的,就拒绝了。不过我给南方军区医院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照应点儿。后来他手术不是成功了吗?现在那袋笋干在家快发霉了都没人吃……” 阿衡轻轻开口,却魂若游丝,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亭外的雪花纷扬,微小飘忽的笑容。 “妈,您真的把我当作过您的孩子吗?您知道我有多爱您吗?我时常觉得您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年轻的妈妈,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一直在想,您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我又怎么可能是您的女儿?可为什么,我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您的时候,您总是用我无法拒绝的理由把我抛开。” 她的声音很小,眼泪却不停地从眼中涌出。 “妈妈,您如果曾经有一分一秒像我爱您的万分之一那样爱着我,如果您能像我因为您的不高兴而时常担心难过的那样,会不会稍微替我着想一下呢?您说的云家的儿子,他不是一捧卑贱的尘土,或许在您眼里他比我的阿爸阿妈花费许多日日夜夜做的笋干还要不值钱,可是,您的亲生女儿却是这捧卑贱尘土的姐姐,甚至在农村小镇,因为他是个男孩儿,我还不如他值钱!就像思莞会拼死保护尔尔一样,我也会因为这个在您心中低微得一无是处的孩子而哭泣、而难过,放弃自己曾经拥有的家。妈妈,如果您真的爱过我…… “如果,您真的曾经爱过这样一个卑微的孩子……” 她放下了话筒,走在雪地中,左手上的气球不知何时早已遗失。 那个话筒是荒谬的倒立的姿态,垂着的电话线不堪重负,隐约有悲伤的呼唤“阿衡”的声音传出。 阿衡,阿衡。 阿衡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寝室的。她脱了衣服就缩进了被窝,一开始很冷很冷,后来又很烫,意识终究,模糊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大姐无影见阿衡醒了,有些担心地用额头探探她的额:“烧得厉害,去医院吧。” 阿衡点头说“好”,嗓音却沙哑得不像话,扁桃体似乎也发炎了。 小五摇头:“不行,去了阿衡要隔离一个月。咱们去实验室配点药,回来给她注射就成了,不到三十?” 小四抽出阿衡腋下的温度计,眯眼看了看,三十八度七。 小三跳脚:“胡闹,就咱们几个半吊子,孩子眼都烧红了,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赔不赔!” 无影皱了皱眉,给阿衡裹上大衣:“行了别说了,咱们分头行动,小四知会辅导员一声拿个假条,我和小三带阿衡去医院,小五给今天上病理的邓教授请假。” 阿衡既然是高烧,去校医院免不了住在发热门诊病房,然后,被隔离,治病,量体温,观察。 小五每次看她都是隔着铁栏杆,跟探监似的,抓住她的手抹泪,阿衡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抹泪,阿衡你不回来我期末考试可怎么办啊我抄谁的呀;再抹泪,阿衡要不要我跟你老公说让他来看你。 阿衡说:“他要是打电话到宿舍了,你让他去死。” 小五:“难道说,你家内口子满足不了你的欲望。你欲火上升,熊熊燃烧,所以才烧起来的……” 阿衡抽回因为医院可恶的伙食而枯瘦的手,望天:“你也去死。” 小五说:“别啊,我死了谁给你带果冻谁给你带糖啊?我昨天才买的,给。” 阿衡嘘,偷偷瞄了四周一眼,没有医生盯着,拿病服一裹,装肚子疼侧着身子蹑手蹑脚回了病房。脑袋钻回被窝,打开手电筒,瞬间噘了小嘴,五姐我要吃的是真知棒不是奶油棒我讨厌奶油棒的呀。 孩子正郁闷着,医院的医生说:“五十三号,有人找。” 阿衡掀开被子看床牌,自己果然是……五十三号。 下了床穿上拖鞋,老老实实跟在医生身后去会客。 路上碰到相熟的同学问:“您在这儿住多久了?” “二十三天零八个小时了。” “羡慕,您快出去了吧?” “是啊,唉,终于熬出头了,您呢?” “哟,我不行,还得十五天零四个小时呢。” 于是,您把天换成年,把小时换成月,听着可能更顺耳些。咳,更似曾相识更有监狱的感觉。 阿衡穿着病服走到铁栏杆前,一瞅,稀客,云在。 云在笑了笑:“你可真有本事,你们寝室的人都逮着我骂呢,说是因为给我做饭你发烧到三十九度,我却是个无情无义的小兔崽子,连你这个做姐姐的一面都没探过。那请问阿姐,你有什么指示?” 那句“阿姐”是他小时候的习惯称呼,听到阿衡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阿衡定睛,黑亮的眼珠看着他,她说:“我配不起你一句‘阿姐’,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吧。你陪我够久,三十万值了。从今以后,别和我这种有钱人在一起了,有钱人的游戏你还真玩不起。” 转身,拂袖而去。 坐回被窝里却抹起了眼泪。 我多爱你啊,可除了交换的价值还有别的用吗?我多疼你啊,你转眼要别人的三十万也不要我的照顾,你见过一个月自个儿吃小咸菜给你买肉的有钱人吗?你有委屈,想要你的阿姐,可如果把旧时光还给你,那个阿姐难道不会选同一条路,走进温家吗? 你个,你个……小东西! 阿衡擦掉眼泪走到窗前,云在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中闪耀着。 旧时光它是个美人,让人怎么恨得起来。 阿衡放寒假时,是思莞来接她的,说希有事来不了。阿衡想了想,不来也好,自己看见他估计会控制不住拍死他的冲动。 希的心思越发难懂,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思莞开车,看着前方的高速公路,小心开口:“阿衡,你生妈的气了吗?云家的那个孩子,啊不,是云在,妈妈她不是故意的。当时你不在家,妈妈在人前编的理由是你生病了,所以送到南边养病念书。何况她本就想着不让你和过去的一切联系了,索性在南边过一辈子,以免卷入旋涡当中。而且,妈妈始终认为,希他——” 阿衡接话:“跟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是吗?”她低下眼睑,说,“我知道。他太聪明,心机太重。而我太笨,总是赶不上他的步伐,我一直都知道。” 思莞苦笑:“不是,完全不是这样。妈妈爸爸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个,他们怕的是,你太喜欢他。” 阿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太喜欢”,这词,太……露骨。 思莞扫她一眼,直摇头:“你以为你藏得多严实呢,单纯如达夷都能一眼看出。我们几个一起出去玩,达夷常常开玩笑问希什么时候下聘。” 阿衡搓搓脸上的红潮,说:“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谈了,问这个不正常吗?” 思莞嗤笑:“你当他问这话是什么时候?高一下学期!” 阿衡顿时窘迫起来,脸像火烧云。 思莞转着方向盘,说:“阿衡,人人都知道你爱希,包括希。人人都知道希疼温衡、宠温衡,可是包括你都清楚,这和爱不是同义词。 “阿衡,你的底线他一清二楚,可是,他在想什么你一无所知。阿衡,如果你要的是他的爱情,那么,你永远是输家。” 阿衡不说话,头抵在车窗上,说:“思莞,虽然对你说这种话显得虚伪,但我一直在努力,让希有更多选择我的可能,不因为还债,也不是报恩。” 阿衡觉得很奇怪,她从未想过要和思莞这么平心静气地谈论希,他们虽然彼此模糊稀释这种定义,但是,除了兄妹,他们确实还是情敌。 思莞却笑:“在很多时候,你需要跨越的,比陆流还要多。他所要考虑的,甚至只是性别。” 思莞不拿自己做比较,却说起陆流,下之意,很明显。 阿衡需要跨越的,是希的爱情,而陆流,除了性别,显然是没有这种考虑的。 再下之意,可以推出“希喜欢的人是陆流”的结论。 阿衡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很难受,她说:“哥,不要再说了,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见。我有我努力的目标,但这和希无关。他除了接受,还有拒绝的自由。如果他因为怕我伤心而不忍心和我分离,这已经和爱情有关。你不能说也没有理由说,希不爱我。希不是个善良的人,也不会因为我变得善良,可是他对我的方式却会让我常常错觉这真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这还不足以证明一些东西吗——” 思莞却打断她的话,修长的指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忍心离开你,你会怎么想、怎么办呢?” 阿衡低头掰着指头数:“如果他离开,那就是忍心。既然忍心,他指定……指定……也觉得没爱上我的可能了。” 思莞却转头,认真看着她:“你呢,你会怎么样?告诉我。” 阿衡呆:“失恋了会哭会喝酒会难受,这还用我告诉你吗这?” 思莞却扑哧一声笑了,眼中有晶莹闪过,斯文却粗鲁地开口:“你妈的,跟你哥一个材料做的,金刚钻。” 阿衡瞄他一眼:“你妈的。” 温妈妈在家等儿子女儿的时候连打了两个喷嚏。 张嫂在厨房从一捧糟坏了的笋干中挑干净能吃的,嘀咕着:“这都放多久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吃,早干吗去了?” 希心里并不清楚阿衡在生他的气。只是凑巧,他打电话到她们寝室时,小五都会很抱歉地说一句:“不好意思,阿衡在厕所。” 他有一天打八遍,次次都在厕所。 希说这是尿频还是便秘啊? 小五讪笑,都有都有。 然后希就知道了,阿衡大概很忙,忙到没空搭理他。摸着不存在的胡子感叹,孩子长大了,果然需要那什么,那什么私人空间啊。 给云在发短信让他多多照顾阿衡,云在却发了个笑脸,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有多爱她。” 这语气太模棱两可,到底是讽刺还是开玩笑? 如果是开玩笑该这么翻译,哈哈你爱她没有我爱她多啊;如果是讽刺,哼哼,你如果真爱她,还需要通过我来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吗? 两种解释少觉得都别扭,于是吐口水,发了一句:因为你是云在所以我才忍你的,我告诉你小子。 因为你是云在。 真的。 在温家见到阿衡,她同家人已经能和睦温馨相处,希老怀安慰。 只是孩子不搭理他,看见了,淡淡地说几句客套话,就钻到厨房、客厅、卧室,随便任何一个没他的地方。 他忘了,也或者有些别的什么理由,反正没有提让阿衡回家住几天的说法。尽管对阿衡来说,家更像她的家。 思尔笑:“你怎么这么残忍啊希?” 希却弯着大眼睛,跟着少儿频道的布偶娃娃发疯,飙高音:“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阿衡捂耳朵,在铜火锅中添清汤,小声嘀咕:“什么啊,是一只没有尾巴,你以为你是复读机呢。” 思莞绅士,不捂耳朵,却面朝着墙壁不停颤抖,眼圈都红了,被希踢了一脚,附送一颗桂圆大的白眼。 b市人到冬天爱吃火锅,再传统些的都喜欢吃烧炭的铜火锅。高高的烟囱,薄薄卷卷的羊肉片,一家人坐在一起,让人看了都觉得红火热闹。可炭要是买得不好,总容易冒黑灰,吃得人灰头土脸,有时候还爆个火花,吓得人心惊肉跳。但家里人爱吃,温妈没法,临过年总是因为挑炭忙活些日子,颇费心力。 今年还算好,温父以前带的一个兵转业前专程来送了几袋好炭,说因为知道温副军的旧俗,虽然只是些便宜东西,但烧烤火锅都用得着。另外还拿了一个蓝布的包,说是整理的剩下的温副军的遗物。 温母打开,是一个硬皮的厚重的日记本和几封未寄出的家书,其中一封,收信人是温衡。 阿衡看了信,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的最底层,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回信烧给了父亲,在他牌位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嘣嘣响,听得思莞、思尔心惊肉跳,这么结实,这让后人很难做嘛。 结果轮到他们磕头,咬牙死命地往地板上撞——爸,咱一样孝顺! 站起身,一人脑壳上一个包,阿衡略胜一筹,思尔捂包斜眼:“自虐狂。” 阿衡无奈:“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们跟我争个什么劲儿。” 希抱一个碗,里面几片涮肉,探了对大眼睛:“磕完没,磕完了都出去吃火锅,我上炷香。” 三人默默让位。 希笑嘻嘻地把碗放到一旁,捻香,对着牌位磕了个头:“温叔叔,新年快乐,在天上少吃些肉,小心胆固醇。另外,您顺便保佑侄儿财源广进美人环绕排骨倒贴尤其心想事成吧。” 二人黑线,一人青脸。 年二十九,温家老人携一枚姓外人刚吃完火锅,外面就飘起了雪。开始是小雪,到后来鹅毛,纷纷扬扬了一下午才消停。 达夷小孩儿性子,雪刚停就拍了温家的门,拉着一帮人打雪仗。 希说:“我优雅人儿,一般不干这幼稚事儿——” 话音还没落,阿衡就压实了一个雪球砸了过来,结结实实地盖了希的脑袋。 达夷、思莞、思尔三人大笑:“哟,优雅人儿。” 希拍拍脑袋的雪,龇牙,怒目:“笑毛。”转个身,笑脸没摆好,女儿还没喊出来,阿衡就憋足吃奶的劲儿又砸过来一个雪球。 她站在白茫茫的雪中,有些距离,看不清表情。 希“靠”,心想我怎么着你了,回来十几天不给个笑脸就算了,还处处挤对人。我疼你疼到心坎上,丫就这么报答我啊? 憋了一股气,甩手想离开,阿衡一个雪球朝着他后脑勺又砸了过来。 希彻底火了,团了一个小雪团朝着阿衡就砸了过去。 达夷没看出俩人的猫腻,傻笑着“我也玩”,团着雪加入战局,左右俩人俩雪球,一人一个,不多不少。 后来发现不对劲儿啊,他基本上属于单线,有去无回型的。两人根本不搭理他,脉脉拿雪球狠狠传情,你来我往热火朝天,速度、破坏性快比上原子弹了。 靠,太热情、太淫荡了,受不了了! 达夷捂眼,扭头对着思莞、思尔开口:“你看这俩,眼神直勾勾的,天雷地火啊。” 思莞叹气:“是,都快打起来了。” 思尔拽着达夷:“行了行了,先回去吧,看着俩弱智儿,我消化不良。” 这厢,希上蹿下跳躲雪球,跑热了,脸红得像桃花,额上出了汗,团实一个大个儿的雪球,狞笑着向前一阵跑,砸向阿衡。 阿衡被砸中了鼻子,蹲在地上捂着鼻子,半天没起来。 希哈哈大笑,拍拍身上的雪,走近,半蹲,手撑在膝上,发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雪花,说:“遭报应了吧,让你坏。” 伸出一只手想把她拉起来,阿衡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着他的胳膊一拉,希重心不稳,整个人趴在了雪中。 希怒,从雪中拔出脑袋,侧身,头枕着雪:“我到底是怎么招你了,判人死刑也得给个说法不是?” 阿衡简意赅,轻咳:“三十万。” 希瞬间缩水一圈:“啊,三十万啊,三十万呢,从客观上讲,它对我,不是一个不能接受的数字;然后主观上,我没有六十万,也没有八十万,所以,它是三十万……” 阿衡淡笑:“从客观上讲,你说的不是地球话;从主观上讲,你说的不是我这种人类能听懂的话。” 希冒虚汗,讷讷,半晌才开口:“他……你……你们……” 阿衡微笑,仰头躺在他的身旁,头枕着双臂看着天,说:“我们很好,多谢少您的三十万的关心。” 希不说话,鼻翼能闻到她身上松香温柔的气息,很久很久,轻笑:“我还是把事情搞砸了吗?” 阿衡笑着,语气轻松像是开玩笑,手却攥着身侧的雪:“好吧,希,我说真的,如果你敢亲我……嗯,嘴巴,我就原谅你以及你的三十万,怎么样?” 她在赌博,甚至挑衅,这与她本身的温和毫无关联,但却是平静地撕开了心底的欲望,甚至自卑。 希愣了,沉默很久,才脸色复杂地盯着身畔的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的……嘴。 他知道有一句俗话:薄唇人,薄情人。 阿衡的唇就很薄,还是时常在冬季带着些干燥的薄。可是,她可以去评选二十四孝最佳模范青年,和薄情显然没什么关系。 她说那句话时,微微翘着嘴角笑了。 她要他亲她呢。 希轻轻伸出了手,有些犹豫,滞了几个瞬间,轻轻用指抚到她的眉、眼、鼻,在她脸颊上摩挲徘徊,怜惜万分,却……迟迟不肯触碰她的唇。 他的傻姑娘是个不知羞的姑娘呢。 明亮的眼睛静静地毫不躲闪地看着他,却有失望悄悄闪过,她说:“希我就知道你亲不下去,我就知道——” 他想,你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呢? 瞬间,却急风暴雨一般,狠狠吻上她的唇,疯狂地向内探索,舌头和她紧密交缠。 他恍惚间,听见她的心跳,快要溺毙的缠绵温柔。 章节目录 第91章从来未曾喜欢你 > 2004年大年三十,温家很热闹。 辛家爷孙、陆流、陈倦、孙鹏,不知怎的,像是约好了,一齐踏的温家门。 情况很诡异,大家很忧伤。 辛老扫了漂亮妩媚的陈倦一眼,稀罕,这是个男娃娃还是女娃娃?但也不在意,只当是温家的亲戚,一声大嗓门:“温三儿,老子来了,快泡好茶。”大手掂着辛达夷,跟掂小鸡仔儿一样,大步走进客厅。 辛达夷心虚,直冒冷汗。他拦不住爷爷一时兴起来温家过年的念头,但是知道陈倦必定在,两人关系又有些说不清,着实不愿让他和爷爷碰面。 陈倦则是斜眼看辛达夷,边扇凉风边冷笑。前脚刚踏温家门,后脚陆流也到了。 陈倦扭头,和陆流对视了半天,彼此装作不认识,相安无事,进了温家门。 大家坐稳安生还没三秒钟,孙鹏顶着雪,走了进来。他笑眯眯地给温老、辛老拜完年,温妈嘴上惊喜着小鹏怎么也来了,心里却直犯嘀咕,几家邻居关系虽好,但还没好到到别人家蹭年夜饭的地步吧?当然,辛家和他们家关系亲密,陈倦一人在b市无依无靠,陆家有温家百分之三十的参股也就算了,可是这孩子算怎么回事儿? 孙鹏把手上几大盒的礼物递了过去,都是贵重的保养品,说是孝敬温伯母、温爷爷的,爷爷让我给伯母、爷爷拜年。 孙鹏的爷爷孙功和温慕新是棋友,关系不错但也只是不错,比起勤、辛云良一个战壕爬出来的兄弟,还是差远了。 咳,这个年,拜得有些早。 孙鹏桃花眼一转,人精似的少年,他说:“本不该叨扰温伯母的,只是爷爷他们去看内部的晚会,那些东西我不喜欢,爷爷知道我爱凑热闹,便让我来您家。他说温家聚仙气儿,年轻人多,温爷爷喜欢小孩子,温伯母也最是温柔和蔼,我这才厚颜来了。” 辛老连连点头,深表同感。他也不喜欢内部办的晚会,演员总是演些阳春白雪的东西,唱些不明白的词,拉些云里雾里的曲子。起初几年,新春犒劳功臣老将,他次次去,次次还没睡醒就散场了,被警卫员架进车里,一帮耍笔杆子的老东西笑了他一路。打那以后,任天皇老子请,也是再也不去的了。 温妈捏了捏孙鹏的脸颊,笑了:“这孩子自小促狭,瞅瞅,说的话比那些亲姑爷到老丈人家的还周到。” 大家大笑,点头说是。 孙鹏看到希,笑了,凑到他面前,眼睛明丽丽地朝阿衡、陆流身上转:“怎么样,好戏还没开演吧,我来得可迟?” 希爆青筋,想学马大叔,狮子吼一声你他妈给我滚! 阿衡一整天却心情极佳,红着小脸儿,看谁都喜笑,招待客人,走到陆流面前,也只是笑呵呵地说:“您喝茶。” 陆流也笑了笑,捏了个瓜子儿,在她面前晃了晃:“温小姐,这是花生还是葡萄?” 阿衡弯了眉,像个小孩子软声回答:“瓜子。” 众人下巴都掉了。要照阿衡的性格,肯定似笑非笑地顶回去:“您觉得呢?”这德行,八成跟谁谁有关…… 十双眼睛,戏谑的、恶毒的、暧昧的、忧心的、没表情的,齐刷刷地定在希身上。 少脸皮厚,少不脸红,少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又一一看了回去。 吃完年夜饭,大家坐在一起看春晚。 温妈倒了两个高脚杯的红酒递给温老、辛老,说是软化血管的,对身体有好处。温老连声摇头,说喝着没意思,不如白酒,温妈却软语哄公公都喝完了。 辛老想起自己过世的儿子媳妇儿,眼圈都红了,唬得达夷走过去,又做鬼脸又翻跟头,连猴戏都快上了,才把爷爷逗笑。 达夷抹汗:“爷,您怎么还越老越小了?” 辛老笑骂:“滚,不孝顺的东西,你爷还没死呢你就三天两头地给我闹离家出走,我以后还敢指望你?” 达夷讪讪,伸出一根指头:“就一次,什么时候三天两头了?” 陈倦脸色黯了黯,轻轻地对坐在身旁看电视的阿衡说:“我不知道,别人家是这个模样的,早知道,我就,我就不和达夷……” 阿衡愣了,不晓得怎么劝解。她明明知道陈倦和达夷已经逾越了朋友的情分,可是,又总觉得陈倦只是太孤单,所以并不忍心劝两人分开,想着日子久了,达夷和陈倦都再成熟一些,事情可能处理得更好。 每一年的春晚,一群人唱唱跳跳的,就指着中国人多底气足。大家看电视也是看个热闹,图个气氛,心中也隐约清楚,2004年的春晚已经是聚了最多的人了,想见的不想见的亲呀仇呀的,总算是个团圆。有仇有劫的狭路相逢,背着人自个儿慢慢算也就是了。 温母比旁人感伤得厉害些,看着希,这个孩子也终归是个陌路人罢了。 她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却还能比画出二十年前他仰着大眼睛抓着她裙角的样子,甚至还不到她的膝盖。他的声音满是稚气,他说:“姨姨,下次去儿童乐园,也带小希,好不好?” 那双大眼睛,除了期待,还有忐忑。 那时,思莞被她抱在怀中,好奇而天真地俯视着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而小希把从美国寄来的糖果全部塞给思莞,笑得眼睛都是弯的,踮着小脚使劲儿拽思莞,说:“你下来快下来呀温思莞,我爷爷说爱撒娇的不是好孩子。” 思莞最听小希的话,在她怀里乱扭闹着要下去,她便把思莞放了下来。那个孩子却狡猾无比,伸出了一双小手:“姨姨,抱,抱小希。” 她愣了,抱起他,那个孩子几乎是迅速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小家伙眼里泛着泪,他说:“姨姨,孙鹏他说我妈妈不喜欢我才不要我的,他说你不喜欢我才不带我一起去儿童乐园的,我知道我妈妈不喜欢我,那你喜不喜欢我?” 那你,喜不喜欢我? 这句话,时空旋转,到了2010年。 一个两岁的大眼睛宝宝学会了春晚里的一首怪模怪样的歌,对着她,拍着小手笑眼弯弯的,他唱,我可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恍惚间,二三十年,近乎半辈子,什么都没有变过。 她却哭了。 那个孩子用小手抹她的眼泪,噘着小嘴说:“外婆,你哭,你不喜欢宝宝。” 她把那个孩子抱进了怀里,泣不成声,说:“外婆喜欢你,可喜欢你了。” 这个流着她四分之一血液的孩子,终于成了属于她的孩子,如珠如玉,不会再被辜负,也不会再被伤害。 他却踮着脚,抱着她的额头叭地亲了一口,像极了他父亲安慰人的样子,抚着她的头发说:“外婆乖,乖乖,不哭,妈妈说,哭,坏孩子。” 她笑着把外孙抱得更紧:“别听你妈瞎说,你爸爸小时候就爱哭,可却实在是个好孩子呢。” 2004年零点快到了,阿衡、思尔上楼清扫房间。家里的老例了,除旧迎新嘛。 二楼两侧房间,阿衡、思尔一人一排。 思尔扫到阿衡房间的时候,看到房间的抽屉没合紧,往里推却合不上,打开一看,原来最下层有封信卡在了木缝中。 掏出了才发现,是父亲写给阿衡但未寄出的遗信。 思尔想起父亲未给她单独写信,心里不禁有些嫉妒,嘟囔着:“亲生的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不疼你吗?爸爸你不公平。” 信的裁口整整齐齐的,思尔鼓起信封向里偷瞄了两眼,却看到“希”的字样,心中漏跳了半拍,鬼鬼祟祟地扫了门外一眼,楼道并没有人,迅速抖着手打开了信封。 看完,却像个木桩子定在了原地,脸色发白。 很久,她听到了脚步声,转身,阿衡已经在门外。 她眯眼,看到了思尔手中的信件,轻轻叹了一口气,问她:“你看了?” 思尔心思复杂,千头万绪,把信拍在了桌子上,脸色难看:“照你平日彩衣娱亲的老莱子劲头,给爸烧的回信想必十分精彩。是不是谨遵慈父教诲,再不敢跟希来往?怪不得呢,头磕这么响。” 阿衡微笑着,却说:“从哪儿拿的给我放回去。除了你,如果让家里的其他人知道了信的内容,你以后喜欢什么,我便抢什么。” 这话近乎,啊不,赤裸裸的威胁。 思尔愣了,她说:“你……到底给爸回了什么?” 阿衡说:“就一个字:不。” 思尔却啊了一声,口吃:“你……还是温衡吗?” 温衡其人,最是迂腐愚孝,父母说话从不悖逆,高堂嫌弃自动消失,母亲要打乖乖挨打,连在背后做小动作都不会。虽然因希和母亲软磨硬泡了许久,却从不会惹母亲半分不高兴。 她曾经讽刺过此人,温衡你是不是读《孝经》《女诫》长大的? 此人却回答得很淡定,我念《三字经》启蒙的。 于是,温家受宠的温大小姐温思尔像一只斗败的小母鸡,顺顺毛,再也不稀得和温衡斗架。反正赢了也没成就感,乐见她和希那厮彼此折磨摧残,拍手称快好一对小贱人,啊不,是小璧人。 思莞还问她:“我妹妹如果当你嫂嫂,你怎么想?” 她笑了,说:“我诅咒他们白头到老不分离。” 思莞摸她的头,感叹:“是长大了啊小丫头,想想你小时候使了多少绊子,哎,那真是一肚子坏水……” 她翻白眼,说:“温思莞,你千万别忘了那些绊子有你一大半的功劳,整天就会装好人装绅士,要不是希捏了你的小辫子,你会改了你那些臭毛病?嘁,我才不信,分明是胎里带的,大大的坏水,跟你那个亲妹妹一个样儿!” 话扯得有些远,再扯回到这封信上。 其实,这算不上一封信,也就是一句警世恒,而过世的温爸爸看到之后的剧情,大概也会佩服自己的铁嘴神算。 温爸爸说:“爸找人算了希的八字,男生女相,天生灾星,命犯孤煞,何况,他还喜欢男人。儿,咱还是算了吧。” 后来,大概想了想自己信党信政府,这段话实在太玄乎太假,没好意思寄出去,这才成了遗信。 然后,他姑娘斩钉截铁,说“不”。 思尔捏捏孩子的脸,毫无预料地大吼:“你这个笨蛋笨蛋大笨蛋!”袖子蹭了眼睛,转了身咬牙跑走,留下傻了眼的阿衡。 零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温家在白楼外放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 大家都跑了出去,只辛老贪嘴,抱着茶壶和温老聊天,说:“三儿啊,你们家今天真热闹。” 温老逗他的小画眉,笑哈哈:“看我的小宝贝儿,也蹦跶着要出笼子呢。”然后对着鸟笼感叹,“连你,都觉得自个儿长大了吗?” 辛达夷点了炮捻儿,一溜烟跑远了。 希离得近,看见明亮的火光红得骇人,想起过往,身子僵了一下,往后退却被人从背后捂住耳朵,柔柔软软的手心,温柔的嗓音,在炮声轰鸣中隐约清晰:“希,是我。” 他被禁锢在那个软软温柔的怀抱,低了头,瞳孔不断扩大,转身,在轰鸣的炮声中看到了阿衡。 他想,怎么又是你呢? 他对着她笑,她也笑,因为不好意思,捂在他耳上的手被汗浸湿了一些。 陆流站在阿衡身后的不远处,炮声中和孙鹏两人大声说笑了几句,看见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了笑,带着淡淡的嘲弄无声地开口:“你没有时间了。” 希怔怔地看着他,失魂落魄。 思莞看着这一切,对着思尔轻轻开口,他说:“尔尔啊,抱歉,你的亲嫂子不可能是我的妹妹了。” 尔尔笑了,眼中有泪光,她说:“温思莞,你难以想象,那个白痴到现在还自作聪明,以为瞒过死人,全世界就会希望他们在一起。” 她说:“温思莞,我们帮阿衡找一个身体健全男生男相没有脑子全心全意爱她的人好不好?” 他们相视而笑,思莞却双手鼓成喇叭对着尔尔大声道:“不行啊,希说这个人一定要他找。” 尔尔撇嘴,眼泪却掉了下来:“什么嘛,他真以为地球是绕他转的呀?他说温家必然兴盛,他说家会弃了他,他说自己爱的人是陆流,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思莞却狠狠地抱住了妹妹。 炮声中的一切,随着2003年的分秒,化为灰烬。 公历2004年1月25日,他们,那两个人认识的第六年,阿衡喜欢希的五年又一百八十三日,希说:“温衡,我不喜欢你,从此,也不再想看见你。” 他说:“我们分手吧。” 章节目录 第92章醉花荫前华阴昧 > 2005年冬放假时,阿衡披着雪,给家中带来一位客人。 云在。 看书时爱戴眼镜,手指白皙,编得一手好程序,形容清丽优雅的云在。 温妈动了心思,问阿衡:“你阿爸给他定了亲事了吗?” 阿衡微愣,说:“并没有。” 温妈妈拉着女儿的手臂走到一旁,笑着问:“你看,思尔怎么样?” 阿衡转身,思尔正在云在的指导下打游戏升级,两人坐在一起,一个白一个黄,一个温柔一个娇俏,倒是十分相配。 阿衡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妈,你别看云在稳重,他比尔尔小两岁呢。” 温妈点点她的额头,宠溺道:“什么年代了,你妈还不是那种老古董,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小古董?” 阿衡脸红了红,脑筋动了动,如果云在娶了尔尔,那亲上加亲,以后在在定居b市,阿爸阿妈也定是要跟来的,她尽孝岂不是更容易一些?心中觉得很好,含笑点头对母亲说:“妈,我试一试,如果他们有这个心思便好,没有……” 温妈点头,说:“没有也没什么,我也是一时生起的念头,孩子们有自己的主意。” 温家半年前从陆氏退股,家中赚得盆钵尽满,思莞趁热打铁又注册了一个公司。温母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百倍,心境大变,不是和一些乐界的老朋友筹办演奏会,就是操闲心,看着满园的第三代排列组合,配对配得不亦乐乎。达夷和孙鹏不敢见温家伯母,老远看见蹿得比兔子都快。 思尔老是拍着阿衡的脸,同情得很:“可怜的娃,过往皆是云烟呀云烟,你以前那顿打算是白挨了,还被赶出家门。啧啧,我猜咱妈咱哥当时正准备照着八点档的三流剧本大干一场,为了骨肉亲情保全全家要不择手段了。结果,除了你像一出折子戏,他们娘俩二人转转得欢欢喜喜一出喜剧。” 阿衡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有健忘症?我被赶出去的时候,你貌似落井下了一堆的石头。” 思尔拂袖,正色:“既然是敌人,怎么可能有什么同情心,温衡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是很有原则的。” 阿衡微笑:“我曾经有几度,想要咬死你。” 思尔撩开袖子,笑得桃花四射:“你咬,给你咬。” 阿衡拉下她的衣服,笑了:“行了,讨人厌的丫头,冻着生病了又栽赃给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轻轻开口,“你看,云在怎么样?” 思尔转转眼睛,大加戒备:“什么怎么样,咱妈又想出什么幺蛾子了?上次竟然让我跟张若培养感情,吃了三顿饭我们打了三次,毁了我三件香奈儿洋装!” 阿衡偷笑:“你不也撕了人三整套阿玛尼吗,连裤子都敢扯。况且上次真不怨妈,是张若他妈相中了你,非要让妈给你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妈见你一直不谈恋爱,有些着急,想着万一你们能看对眼呢。” 思尔呸了一口:“他儿子被小歌星甩了,竟然打主意到姑奶奶身上了。妈也是,那种王八眼只能和绿豆配,我像绿豆吗我?” 阿衡呵呵地笑:“那云在呢,怎么样?” 思尔的脸望向结着哈气的窗,故意转移话题:“你不是之前跟我说,你们姐弟已经闹崩了。今年,他怎么会跟你一起回来?” 阿衡看着她微笑:“去年开春返校时,他整天跟着我道歉,可怜巴巴的。我想着孩子都这样了,做姐姐的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就好了。” 思尔哦了一声,也就用手在窗的雾气上画道道,不说话了。 阿衡弯了眉:“我弟弟真的很不错的,跟我一样好,保证不欺负你。” 思尔撇嘴:“拉倒吧,跟你一样,那不是傻得掉渣……” 阿衡温和地看着她,并不介意,想了想,笑道:“罢了,我先探探云在的意思,再给你回话。” 云在正在阿衡屋中编程。给他配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除了睡觉这孩子不大爱进去,总是习惯窝在阿衡房里。 阿衡进去时,云在扭头,看着她伸了个懒腰,笑了:“姐,我饿了。” 阿衡本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只问他想吃什么。 云在说:“嗯,随便,方便面就行。” 阿衡点点头,下厨房去煮了一碗面,又切了一小碟腌好的芥菜丝,谁知思莞冒着雪回家了,看着阿衡跟看见救命稻草似的,两眼晶亮:“阿衡,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阿衡看锅里还有面就给他盛了一碗,看他狼吞虎咽,身上还带着酒味,直摇头:“你怎么才回家?大半夜的,妈等你都等睡着了。” 思莞大口吸溜面:“你当我不想回家吃饭,公司才建,还没上轨道,处处都要把关。” 阿衡微笑,说:“少喝些酒,酒多伤身。” 思莞摇头:“我喝得哪叫多,你是没见过不要命的喝法。以前……呃,喝酒时,盛啤酒的玻璃杯,却是倒的一大半白酒兑啤酒。” 阿衡笑笑,端着碗就要上楼。思莞却喊了她一声:“阿衡,明天有空吗?” 阿衡转身:“有空,怎么了?” “嗯,陪我……一起赶个饭局吧。” “我?我去做什么?” “市一院的卢院长是爸爸的老朋友,他儿子我前些日子见过一面,相貌谈吐气质都相当不俗。嗯,你年纪不算小了,想带你见见,交个朋友。” 阿衡愣了,像是没听见,上了几阶楼梯,滞了脚步,轻声说:“好。” 思莞说:“明天是你的生日吧?” 阿衡“嗯”,说:“二十二岁。” 确实不小了。 第二天赴约前,思莞专门带阿衡买了衣服,做了个头发。 那卢家公子是个阳光开朗、高大帅气的男人。他没有子承父业学医,在美国念过几年金融,开了家公司,和思莞是谈得来的朋友。 他本来同思莞打招呼,看到阿衡却展颜笑了:“闻名不如见面。温小姐好,我是卢莫军。” 阿衡看了思莞一眼,兄长投来鼓励的眼神,阿衡依葫芦画瓢,说:“初次见面,您好,我是温衡。” 卢莫军笑,牙齿白晃晃的,像是给黑人牙膏打广告的,他说:“我知道温家有两位小姐,也知道温思尔艳名远播。昨天思莞说让我见他妹妹温衡,我起初还有些失望怎么不是温思尔,现在看来,是我眼界狭隘了。” 阿衡的脸微微红,有些不自在:“您过奖了。” 思莞笑得得意:“我妹妹哪个都好。这个可是家母的心头肉,要不是平时喜静,哪里轮得着我这做哥哥的操心。” 上开胃酒时,思莞看了看表,刚巧快到阿衡出生的正点。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系着蓝缎带的银盒子,轻咳,对着卢莫君歉意地说:“家母宠阿衡,非让我正点给阿衡生日礼物,见笑了。”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耀眼精致、高贵华彩的钻石项链,坠子是紫钻镶的梅花。 阿衡愣了,看着项链,有些措手不及。 卢莫君看着项链,怔忡:“这不是……这不是前两天在s城慈善晚会上拍卖的紫梅印吗?说有一个神秘人用三百万力压全场拍下的,那个人是你……” 思莞笑了笑,随意开口:“到场的的确不是我,但是是我找的人去晚会拍下的。” 阿衡也吓了一跳,思莞撩起她的发把项链戴到她白皙的颈间。对面,那卢姓男子目光灼灼,定在阿衡身上。 阿衡苦笑,思莞到底摆的是什么阔? 回到家时云在正在看书,抬眼看到阿衡以及她颈间的……项链,云似的眸色似乎结了雾,他笑着开口:“姐,你相亲怎么样了?” 阿衡不自在,去掉发饰拿梳子梳头,皱皱眉,轻轻开口:“还好。” 这少年却把头伏在阿衡膝上,搂住她的腰,问:“姐,你快嫁人了吗?” 阿衡笑,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庞:“瞎说什么呢,姐医科要读七年,今年才是第四年,还早着呢。” “那,三年以后呢,你就会嫁人了吗?” 阿衡点点头:“这是自然的,女大当嫁。” 少年假寐,问她:“你嫁了人,我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阿衡笑:“傻孩子,姐就是嫁人了还是你姐,什么都不会变。” 云在说:“你要是嫁人,就不会有多少时间放在我身上了。” 阿衡却大笑:“云在,你难道预备一辈子赖在我怀里不长大,也不娶妻生子吗?” 云在闭上眼睛嗅着阿衡身上清新温柔的松香,淡淡地笑了,轻轻地叹息:“我是这么想的,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可以。” 阿衡正想说些什么,手机却响了。 “喂,您好,请问……” “哦,是我,卢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明天吗?明天恐怕不行,明天我和思尔约好了逛街……” “后天……后天也不行……呃,我没有推辞……也没有讨厌你……” “周末吗……好……好吧。” 阿衡挂断了电话。 云在却睁开了眼睛,云一般的眸子似浅似深,用手把玩着阿衡垂下的发,温柔却若有所思。 同一个城市里,有一个男人戴着耳机,躺在华丽的地毯上,静静地听着爆裂得快要震破耳膜的摇滚。 他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长身玉立,耳在黄色暧昧的灯光下有些透明。 这个男人说:“你现在在想什么……我似乎一点都看不穿……今天为什么这么烦躁……谁又惹你了……我的办公室……被你弄得一片狼藉……新年度企划全都撕了……希你该死的到底在做什么……” 他坐在希身旁,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真讨厌你这副样子……总是不在乎我的情绪……明知爱的人是我……却要任性地陷入自己的情绪……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一条后路……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因为你的发脾气又辞掉了几名秘书……你厌烦看到陈秘书我知道……但这个人不能消失……他掌握我太多的东西……至少不能突然消失……” 希望着天花板,依旧,安静地听着音乐。 “至少给我句话……你想怎么样……或者你在闹什么……温家我已经彻底放过了……除了最原始的那些东西……在老爷子手上……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到……但这构不成你发脾气的理由……希!” 那个男人看了他半天,突然笑了,看着他的耳机轻轻地开口:“抱歉,忘了,你听不到。” 那人摘掉了他的耳机,从希腰间抱起他,走进装饰华丽的卧室。 希没有反抗。 第一次,没有反抗。 他亲他的眼睛,亲他的鼻子,亲他的嘴唇。尽管这个人神情没有多大起伏,但这一切,足够让他觉得二十多年的忍耐是值得的。 他忘形,撕开那个大眼睛男人的睡衣,白皙清楚的纹理肌肤,一寸寸,只可能属于他。 他向下亲吻,那个男子瘦弱的身躯却忽然弓起,抓着被单,呕吐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93章夜深忽梦少年事 > 我可以不要太阳,不做向日葵,只想要回我的江南小水龟。 阿衡和卢家公子单独见了几次面,云在脸色日复一日地变黑。 阿衡迟钝没有看出,倒是思尔看到此情此景,依稀想起某人的威胁,自觉离云在远了些。 某次,阿衡与卢莫军出去喝茶。 二楼茶座,靠窗,竹帘,古色古香,燃了佛甘罗,香气淡雅扑鼻,阿衡心境甚是温和。二人聊了一些趣事,志趣颇是相投,不觉时间过得很快,渐到黄昏。 天气预报,晚间b市有雪。 阿衡看了看时间,正想做几句结语告辞,卢莫军却盯着窗外,看到什么,忽然笑了,莫名来了一句,带着嘲讽和瞧不起:“阿衡认识家龙子吗?” 阿衡扫向窗外,茫茫一片的人海,远去的什么,在霜色中看不清。她放下自己一侧的竹帘,微笑问他:“家龙子,指谁,做什么解释?” 卢莫君笑:“按说你该认识的,和你哥哥也算是好友,只是现在,大家都不齿和他来往。你想必也很少从你哥哥那里听说。” “他……” “军中元老帅的长孙,军派有名的太子。因为有些龙阳的恶癖,大家起了个外号叫‘龙子’,对这人,名副其实。” “哦。” 阿衡又耐心喝了几盅茶,摸摸壶,温嘟嘟的,已经蒸发了甘甜,才微笑地说:“卢先生,天不早了,家里估计做好晚饭了,我先回去。” 卢莫军失笑:“我们好歹算作朋友,不用一直这么客气喊我卢先生吧。” 阿衡点点头,淡淡地笑开山水,说:“好吧,卢莫军,再见。” 窗外风紧,飘起了雪片。 阿衡转身下了楼,撑起茶楼阶前的伞,只身走进雪中。 从那一天起,她和卢莫君不再来往。 思莞问为什么,阿衡只说了一句话:“次次都请喝茶,喝得人倒牙还不给点心吃。” 我说卢公子,人孩子就这点爱好,爱吃甜的。没结婚时这点小要求都不给满足,长此以往孩子怎么敢嫁给您种田生娃传宗接代您说是不? 思莞想想也是,埋怨:“我说卢莫君你也忒小气,给我妹妹买笼甜包子能花你多少钱啊?” 卢莫军大囧,挥泪:“我真以为她是个风雅人儿,生性淡泊的。” 思莞说:“我靠我妹妹能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你都看不出还发展毛?再说,风雅人不是人风雅人不用吃喝拉撒啊?” 于是,这一次的红娘思莞做得不甚痛快,又连续介绍了几家青年才俊,结果次次约会,次次家里那姓云的小子捧着心口做西子,心绞痛得我见犹怜。 阿衡还没抬脚就昏厥,阿衡一推辞立刻渐渐苏醒,茫然着云一样的眼睛拉着他的手,温柔万分:“思莞哥,我是不是病得太厉害,耽误你们的事儿了?” 思莞含血,心想你一天倒八回次次都倒阿衡怀里你问我?嘴上却咬着牙说:“没事儿,哪天哥一定带你好好体检!” 云在笑得牙齿细米似的,说:“我这是娘胎里带的病,上次做手术好了九分,只剩一分,不定时发作,医院检查不出来的。” 思尔在一旁偷笑,看兄长脸青,酒窝都没了,把他拉了出去。 阿衡早就看出端倪来了,揪云在腮帮,面团似的,皮笑肉不笑地说:“云在你折腾什么呢,一天演八回你累不累?” 云在很严肃:“温衡,我跟你说我爱你,不然我娶你吧?” 阿衡也很严肃:“云在你要是再敢犯戏瘾演三十万的戏,信不信我拿拖鞋抽死你?” 她记仇三十万,很多年。 云在:“我怎么演了?你哪只眼看见我演了?我是城隍庙的弟子,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思尔探了个脑袋,冷笑:“和尚,你今天晚上再跟我抢羊肉片我捏不死你。” 云在:“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僧久病缠身,不吃肉会挂掉的。” 思尔翻白眼,呸,施施然飘远。 云在依旧腻在阿衡怀里,小时候的模样,说:“阿衡我娶你吧,要不,你娶我也成。” 阿衡说:“哎哎,别动别动,眼睫毛掉眼里了。” 她给他捡眼睫毛,极其认真淡定。 他懒了,懒得说话了,窝进她怀中,索性睡个天昏地暗。 一觉好眠,晓春花开。 年里年外,有一天阿衡碰到了孙鹏。 多年的朋友,寒暄近况才知道,这厮在做股票行当,舍得下本钱,赚了不少。 他转了转桃花目:“阿衡,你双腮泛红眼含喜气,是不是好事将近啊?” 阿衡笑:“是是,承你吉,明天订婚,后天嫁人。” 孙鹏靠在树旁,也笑:“温衡,我问你个事儿,成吗?” “你问。” “假设,我说假设啊,让你养只猪,你是愿意养个没毛没病的,还是愿意养个有缺陷,嗯,比如说眼瞎一只耳朵聋一双腿废了的那种?” “……您说呢?” “啊,不对,不该这么问。我是说,如果给你个有缺陷的猪,你愿意养吗?” “吃得多吗?” “多。” “有膘吗?” “应该……没。” “闹人吗?” “闹。” “脾气好吗?” “恶劣至极。” “我养它我有毛病啊?” “哦……也是,都正常人,有毛病,才要它。” 孙鹏若有所思,笑笑,抬脚刚要离去,忽而又转身对着阿衡:“等有一天,我送温姑娘一件大礼,你即使不喜欢,也一定不要放弃。” 继而远去,背骨如树身。 算算时间,过完元宵节,再有两天就要开学。温母给阿衡、云在提前订了飞机票。 阿衡趁着开春天气渐暖,从花市买了一袋种子,忙碌了些夜晚才种齐。央了大院儿里剪枝的老园丁让他闲时照看,可怜种子抽条熬不过时赏它们一口水喝,活不活,看命。 老园丁笑了,嗓门大:“姑娘,那里面一年前就不住人啦!” 阿衡也笑:“我知道。” 老园丁爱花,阿衡给他买了几盆玉兰做人情,说:“麻烦您了,我得空了就回来。” 思莞被妈妈逼得紧,处了个女朋友,长得很漂亮,意外的,眉眼跟思尔有些相似,只是腼腆得很,见人没话,也不爱笑。 温母却把这准媳妇当个宝,整天兜怀里宝啊乖地叫着,看这姑娘的眼神甚是慈爱,跟看救命稻草似的。 思莞对女朋友也很满意,当着俩妹妹的面就敢腻歪,把俩人恶心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家世一般,温老皱眉头表示不满,可惜一票对四票,小辈不买账,只能悻悻然败下阵来。 阿衡云在收拾好行李,第二天要搭乘飞机。 思莞、思尔一合计,说:“走吧,咱们出去玩通宵吃饭唱k,你们这一走,保不准半年见不了一面。” 思莞打电话约了达夷、陈倦。这两位最近建筑公司开得风生水起,瞒着辛老,小日子蜜里调油。 结果等了老半天,酒过三巡,却是陈倦一人来的,他支支吾吾说达夷有事。 思莞喝了几杯酒,有些醉:“辛达夷架子大了,我也请不动了不是?” 陈倦干笑:“真有事儿脱不开身,我自罚三杯,代他给你,啊,还有阿衡、云在赔罪。” 说完倒了满满的三杯,稳当喝完,含笑望着众人,甚是明媚。 思莞不好说什么,添了座位又点了酒菜,请陈倦入席。陈倦坐在了阿衡旁边,心中思量,虽然认识思莞最早,却和阿衡最亲密。 大家在饭桌上说说笑笑,陈倦本来就是个心思巧锐的人,连讲了几个笑话,然后,大家笑得死去活来。 思莞死去活来。 思尔死去活来。 阿衡死去活来。 云在窝在阿衡怀里死去活来。 陈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起了某些熟悉的场景,然后感叹,不就换了个演员吗,老娘怎么还就看不下去了呢?面上却依旧是明媚的笑容,不见半分迟疑。 服务员上了一盘番茄炖排骨,思莞坐阿衡对角线,慌忙招呼服务员放自己一侧,有些尴尬地看着阿衡。 阿衡诧异,心里却好笑,站起身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入口中,咀嚼。 肉软汤鲜,嗯,很好吃。 大家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处。 云在微笑:“怎么了,我点的排骨有问题吗?” 众人连呼没问题,阿衡笑笑,给云在捞了几块排骨,说:“你多吃点儿,别回去又闹着没吃饱。” 他们打的去ktv,思莞、思尔一辆车,阿衡、云在、陈倦一辆。 陈倦坐在副驾驶座,走到半路接了一个电话,像对达夷的语气,随着风声断断续续的,阿衡听着只是模糊。 “嗯……他们没生你气……你照顾好他就行了……什么……药过期了……哦……我知道了……我现在买新的给你送过去……” 陈倦转头,抱歉地看着两人:“咱们去ktv之前恐怕要拐个弯,我得买个药。” 阿衡问:“怎么了,是不是达夷生病了?” 陈倦笑得脸僵:“没,一个朋友,发烧两天了一直没退,家里又没人,所以达夷去照看下。” 阿衡、云在点头,陈倦让司机走到国营药房。 下车时阿衡跟着也下来了,帮他选药。 她说:“大夫,环丙沙星、头孢氨片,一样三天的量。布洛芬三粒,嗯,不要片剂,要胶囊。” 付了钱,阿衡把装药的塑料袋递给陈倦,低头指着药叮嘱:“环丙、头孢是消炎的,每天要在三餐半个小时之后吃;布洛芬不是片剂,不苦,一天一粒,退烧之后,就不要再让……他吃了。” 陈倦点头,笑得比哭难受,说:“我知道,我记住了。” 阿衡抬头,本来笑得温和的面孔却有些诧异:“你的眼怎么红了?” 陈倦却扭脸不看她:“小姑奶奶,你没看,夜晚风大,迷眼。” 她颔首说:“我们等着你。”环顾四周,是一个高档住宅区,说,“是这儿吧,你快去快回。” 她转身,挡着风,朝车上走。 他步子飞快,走到哪里,终于忍不住,眼泪落了满脸。 2005年2月,温衡、云在飞回h城。 3月,纨绔龙子,出席陆氏新年度春装发布会,与陆氏孙同起同坐,笑耳语,关系亲密,众人非议。 章节目录 第94章曾经沧海难为水 > 大四,少了许多公共课,晚上总是很无聊。寝室众人爱逛街,阿衡喜静,一个人跑操场。 一圈,两圈,三圈…… 四百米的标准环形,春季的夜,大开的四角明灯,连草的摇摆都能看清。 有些东西,闷在心里,时间长了,原来不会成患,只会,蒸发。 跑完,呈“大”字,整个人趴在草地上。 旁边很多恋人爱看星星看月亮,亲爱的好美好美。她却低头望着草丛中的蝈蝈,捉了几只,用青草穿好送给在在。 “我逮的,借给你玩,不要总闷在家里。”她用手揉着他的发,再也没有的温柔。 那个少年用手捏着蝈蝈,温和笑着。 她看他总是像在照镜子,表情、语气、姿态、秉性都如出一辙,波澜不惊,如同一杯温水。 她想起自己来云在公寓的目的,拿出一叠宣纸递给他。 云在愣,问:“这是什么?” 阿衡说:“上面是我摹的一些佛偈,基本的楷体,你拿着练练字。这么大的孩子了,字写得不像话,我和阿爸小时候惯你,你说不爱练字就不练,结果这个字……” 她翻翻他做的笔记,字迹潦草闲散,鬼画符似的。阿衡皱眉,好笑又无奈。 云在拿起宣纸,厚厚一沓,清新工整,一笔一画,正适合练字。 他迟疑,问她:“就为了让我练字?” 阿衡想了想,微笑:“顺便磨磨性子。你还小,思想有些偏差,练字修身养性,大有裨益。” 这话,不可谓不含蓄。 阿衡心中隐隐有忧患。前些日子她问在在思尔怎么样,心中可有好感,结果这少年却说:“温思尔眼太大,个子太低,唇不够薄,眉毛不像远山。” 她听了,皱皱眉却没说什么,连夜赶了一些字送了过来。 云在是个极聪明的孩子,看着字帖,温和地说:“我会好好练的,阿姐。” 寝室小五过生日,垂涎美色,除了寝室的人,还顺道请了云在。美其名曰:你弟弟就是我弟弟,当然如果你愿意让他当我男人我也不介意。 四五月的天,大家围在一起吃蛋糕。小五是寿星,嚣张得不行,灌了大家很多酒,白的啤的,连阿衡这样好酒量的都有些头晕眼花。 云在身体不好忌喝酒,该他喝的阿衡一律含笑挡完。 小五喝醉了,痴痴摸着阿衡的脸噘嘴:“这样的姐姐上哪儿找,我也想要。” 云在弯弯眼:“我情愿你是我姐。” 小五眼睛亮晶晶的:“瞅瞅孩子嘴多甜,多会说话。好,再喝一杯!”又递过满满一杯白酒。 云在依旧笑,阿衡无奈,抽搐,接过酒低头喝完。 散场的时候,208寝室的人基本都醉了。小五醉得最厉害,站不稳了,却抱着阿衡直亲孩子脸颊,说:“我们阿衡,一定要幸福来着。” 阿衡笑,脸红扑扑的,点头“嗯”。 小五指着她:“晚上不许偷哭,知道不?” 阿衡笑,脸依旧红扑扑的:“我什么时候偷哭了?” 小五撇嘴:“每天床都在颤,枕头都湿了,以为我们是傻子啊?” 无影清醒了一些,拽着小五:“胡说什么呢!”然后对云在说,“你陪你姐逛会儿散散酒,我们先带小五回去睡觉。” 云在点头。 阿衡喝得不少,醉了还是不太爱说话的样子,只咧着小嘴笑呵呵地向大家挥手。 他伸指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指着霓虹灯,说:“在在在在,咱们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看的东西哇。” 他笑着说是啊是啊,温柔秀雅,伸指,十指相扣。 与她。 阿衡低头看到两人的手,呵呵,用另一只手捏云在的脸颊:“再让你牵最后一次。云在,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了,知道吗你?” 他点头:“嗯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小时候没有偷吃白糖糕;我知道你写大字时没有偷懒;我知道你没有打碎阿爸的砚台;我知道你没有偷偷羡慕我碗里的五花肉;我知道你早就长大了……我都知道。 他说:“云衡,我知道的,你又还记得多少呢?” 阿衡呵呵笑:“我记得,我们在在可厉害了,把隔壁提亲的李阿哥用药罐给砸走了。” 云在笑:“你记错了,不是药罐,是药炉。” 阿衡仰着小脸望天:“胡说,我明明记得是药罐。” 云在叹气:“你确实记错了,因为那个药炉是你平时给我熬药用的。” 阿衡摸鼻子:“我说怎么不对劲,药罐这么脆,怎么当时没砸碎,原来是记错了。” 云在笑了笑,握紧她的手却没有说话。 他记得清楚的何止这一件。 邻居恶意的风风语,父母无意的说漏嘴让他早就清楚,所谓阿衡,从不是他的亲姐姐。 自己活不长,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像个耄耋老者,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的光景醒来,其余大半都在她怀中沉睡。 即使少年时有什么懵懂的心思,也都被病痛耗得消失殆尽。 有人上门提亲说要娶阿衡,只拿了一吊猪肉和一万块钱,说用这钱给他看病。他当时五内俱焚,病者哀思,一痛贫者卖姊,二痛喜欢一个人却没有资格喜欢。 痛上加痛,那时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滚下了床爬到给他保命用的药炉面前,用尽所有的力气砸向那人,想着死了一了百了。 过了几天却来了一辆车,一个人。 然后,把他的阿衡带走了。 因为卖姐的屈辱,他在医院总是想不出活着死了又有多大的区别。医生对他说手术做不好会丧命,他却高兴了,因为生死关头,阿衡总会来看他的。见她一面,死了,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可是,她却不肯来。她的母亲说阿衡外面求学,诸多不便。 阿妈急了,不知自己说错话,连名带姓横下心一句:“能不能让云衡接电话?” 对方却说:“阿衡姓温。你们想要多少钱?不要再纠缠了。” 阿衡姓温。 想要多少钱呢? 多少钱才够云在再买一个叫云衡的阿姐呢? 他心痛得连吐出来都嫌不快,上手术台之前昏昏沉沉,只想着八个字:无价之宝,哪里能买? 所幸,活了下来。 所幸,遇到一个有眼无珠的男人。 那人初见,看他很久,单刀直入,你认不认得一个叫云在的人? 二见,直,有一女子对自己用情极深,甩都甩不掉,姓温名衡,问他可有办法解忧? 三见,他试探,用了低贱的三十万。那人却毫不犹豫,甩手贱弃他求之不得的阿姐。 那个人,相貌极美,心如毒蝎,喜与人亲近。 交谈聊天,惯常,咫尺之距。 他叫,希。 阿衡五一回了一趟家。 思莞公司一切也都上了轨道,和女朋友感情升温,多半是定了,可惜温老咬紧牙关不松口。 辛达夷一直不交女朋友,辛老爷子急了,把阿衡喊回家里:“我说阿衡,我们家的那个小崽子一直不谈恋爱,身边就你一个姑娘,他是不是暗恋你不敢说啊?” 阿衡:“是啊是啊,他暗恋我。” 转眼,逮住辛达夷,要笑不笑:“达夷,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拿我当挡箭牌。” 辛达夷也挺愁:“阿衡反正你现在没男朋友,要不,咱们演出戏,先宽宽我家老爷子的心。” mary冷笑,眼角要撩到天上。 阿衡黑线:“我妈也挺愁,你怎么不说让陈倦跟我回家,宽宽我妈的心?” 你们俩公公闹腾,搭上别人,缺不缺德。 mary猛点头:“成啊阿衡,我就爱你,咱俩成了,你给我生个儿子,我给你买宝马。” 阿衡说:“别,你给我生个闺女,我就给你买宝马怎么样?” mary讪笑:“咱没那功能不是?” 阿衡叹气:“你们都多大,什么轻重缓急分不出来,要是真有感情,就争取辛爷爷的同意……” 辛达夷抹泪:“你就官方你就没同情心吧温衡,信不信我说我喜欢一个人妖,我爷拿他偷藏的公家的手榴弹扔死我?” 阿衡说:“我信,我爷也有几枚,万不得已,准备轰了温思莞和他女朋友。” mary却怒,拿榴梿砸达夷:“你他妈才人妖,啊,不对,人兽!不行,分手,老娘不跟你过了!” 辛达夷:“成啊,分手,把公司我的两千万还我。” mary:“我呸,你要不要脸,那是你的钱吗?要还也是还希!阿衡,没事儿哈,我多提几遍你就没感觉了。对,还也是还希,跟你有毛关系?再说了,这年头,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啊?连阿衡都跟希掰了,失恋没关系啊乖,阿衡我陪你喝酒。那啥,辛达夷,老娘会怕你?” 阿衡无语。 辛达夷:“我靠,老子娶了个什么媳妇儿啊娘的,怎么这么不会说话,能在阿衡面前提希吗?你有没脑子?就算提,你提一次希就算了,你还提两次希,你说你老提希,让人孩子怎么受得了,就算受得了,你能一直提希吗?” 阿衡:“……” 话说,一日,辛达夷、陈倦赔罪,请阿衡看电影,为啥,大家都清楚,我不说了。 看的电影叫《致命id》,讲的是一个人精神分裂,比龙子还牛,总共有十重人格,而且十重人格能同时出现,互相厮杀,最后最坏的那个人格战胜其他九个人格的十分牛掰的故事。 于是,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懂,反正,阿衡是没看懂。 于是,这孩子一直啃爆米花,啃啃啃,身旁俩贱人一直埋着头,嗯嗯啊啊,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最后,孩子愤怒了,见过没诚意的,没见过这么没诚意的,请人看电影,难道还买一赠一,顺带真人男男舌吻秀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奶奶的。 辛姨妈,你奶奶的。 陈肉丝,你奶奶的。 最后可乐喝得太多,阿衡憋不住就去了厕所。回来时路太黑,走到vip区,一不小心踩人脚上,一歪身子,栽倒在某观众身上。 那人说你没长眼睛啊,声音很耳熟。 然后,她想站起来,电影刚好结束,人群轰地往外涌。 他迟疑了,三秒后,却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很久很久。 空旷黑暗的空间,除了喧闹,还是喧闹。 没有光明,没有真相。 电影,谢幕。 章节目录 第95章能看你幸福到老 >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记得最清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 我们分手吧。 他说,温衡,我们分手吧! 她说,好。 然后,不过两年,她连这句话也记不清了。 所以,基本上,说这句话的这么一个人,可以当作从没存在过了。 阿衡走出电影院的时候,看到一直在找她的辛、陈二人。 达夷问:“你哪儿去了,怎么扭脸人就不在了?我们找了半天。” 阿衡呵呵地笑:“我刚才踩到一人的脚,这人还拦我不让我走。然后,电影院开大灯的时候,整个演播厅就我一人,真灵异。” 达夷心虚:“我早就听说整个电影院闹鬼,可能是真的。” 陈倦嗤笑:“什么鬼看见你还不跑?” 达夷一声“靠”,踢他,二人打打闹闹。 一路上,阿衡走在他们身后,不说话。 到了大院儿的时候,阿衡说:“我明天就走了,你们好好保重,别瞎折腾了。” 她顿了顿,笑:“俩人能在一起容易吗,整天闹什么?” 陈倦想贫嘴,说我们打是亲骂是爱,可是,打是亲骂是爱的鼻祖温二人都分了,这话听着像诅咒。 他看了阿衡一眼,犹豫:“衡啊,找对象了没?” 阿衡吸吸鼻子,五月的夜还是有些寒意的。她说:“找了。就是人人都爱温衡,不好挑。” 达夷踢踢脚下的石子,双手插在口袋中:“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挑花了眼,看着不错就处处。那啥,长得……丑没关系,只要人品好,真心对你的……” 见过那种人,想必,天下十人九丑。 陈倦看着阿衡的颈,是一根红绳子,坠子藏在衣服中看不清,低声问她:“那个……紫梅印,怎么不戴,不喜欢吗?” 阿衡愣:“你怎么知道?” 陈倦:“我现场竞的我怎么还不知道了?” 阿衡:“啊?思莞托你参加的慈善晚会吗?” 陈倦也啊,呃,嗯,是思莞。 她说:“那个,三百万,太贵重了。戴出来,招抢劫的纯粹。” 陈倦讪讪:“也是,反正就是个生日礼物。” 大院儿里住的都是老一辈,孩子大了,大多搬了出去,到了八点就开始冷清,除了路灯少有人烟。 阿衡经过一个房子,说:“你们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一棵榕树沙沙作响,石头的棋盘上青苔又厚了许多。 达夷说:“再往前走走吧,还没到你家呢,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 她说:“拜托。” 陈倦沉默了,拉着达夷就往回走。 阿衡走近那座白楼,抬起眼,一切都死气沉沉的。月光下,除了影,就是厚厚的遮盖的窗帘。 她拉开白色的栅栏,弯腰,伸手,花圃的泥有些硬,想必许久没松过了。她种下的种子已经破土,长出了茎秆,孤立单薄奄奄一息。老园丁大概也把它们给忘了。 周围的杂草在春日长得意外的茂盛,拔掉要花费不少工夫。茎秆上毛茸茸地长了一层软刺,不小心碰到,扎在手背上,一下一下,有些无法防备的疼。 她拿着小铲子蹲着松土,思绪却一下飘得很远。 温衡,我不喜欢你。从来。 那个人的样子,真认真。 比她对待这泥土认真。 如此而已。 那一天,年未过完,他站在她的面前,身后是一幅白纸上的素描。 从暑假着墨,烦恼了半年才画出的证据,他取名:幸福的形状。 然后,他的幸福的形状是一个叫陆流的男人的轮廓。 于是…… 于是,阿衡算什么? 他说,你都看到了,温衡,我们分手吧。我不喜欢你。 嗯,从来。 阿衡站了起来,时间长了头有些晕。她把小铲子放在原处,拿起了塑胶的水管对着高高的茎秆和隐约长出的花冠,细心浇灌。 整理花圃是一件麻烦的事,做完时天已经蒙蒙有了亮光。她转身,身后站着思莞,手中拿着关掉的手电,想是专程来接她回家的。 他给了她完全自主的时间。 “想哭吗?”他打开栅栏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手上的泥土,轻轻开口。 阿衡摇头:“妈做早饭了吗?我饿了,今天还要坐火车。” 思莞静静地看着她,很久很久,把阿衡抱进怀里:“你哭吧,不哭难受。” 阿衡却把手上的泥全部蹭到思莞的白衬衣上,然后推开他,笑了。她说:“思尔说你最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你敢弄脏回去她会打死你的哈哈。” 思莞:“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疼你的。啥孩子,扔狼窝里都能喝狼奶长大,那家伙,生命力太旺盛了。” 阿衡望天:“你呀温思莞,我跟你说,我早看穿你了,别找理由了,真的,你呀……唉!” 思莞微赧,伸出手,干净修长的指:“你走不走?赖人家里种两根草,还指望人出现跟你说声谢谢前女友吗?” 阿衡:“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每一个都爱朝我伤口上戳还不觉着错?” 思莞鄙视:“你伤心,你表现个伤心欲绝的表情先。” 阿衡无语。 温先生,谁跟你说伤心就非得有伤心欲绝的表情的? 就算温姑娘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吃着包子喝豆浆,忽然捂心口喊疼了,那也叫伤心。 真的。 六月的时候,z大医学院传出与法国著名医学科研院交换留学生的消息,似幻似真,版本有好几个,重点是名额,五个。 依着中国目前爱海龟的形势,出去三年镀层金绝对不算坏事。高年级低年级的,连工作了的师哥师姐都回来打探怎么回事儿。最后院里被问烦了,只说确有此事,但是不只按成绩抽人,法语必须要学,而且到时必须通过科研院的考试才算数。 大家一窝蜂地学法语,阿衡也跟着凑热闹,买了本法语入门,看了几天,鸡皮疙瘩噌噌地往外冒。英语四六级的折磨刚过去几天啊,这就给自己找罪受。 阿衡扔了书到实验室做实验,刚巧李先生也在实验室,未说几句话李先生便问:“温衡,你想过出国吗?” 阿衡摸摸头:“前两天想了,看了两天法语又不想了。那个,太难了,音标发音很怪。” 李先生却笑了:“法语是除了汉语以外最醇厚的语,我年轻的时候在法国勤工俭学,底子不错,如果你想学可以去找我。” 阿衡愣了:“先生,您不是不喜欢我吗?” 李先生眼中净是笑意,却叹气:“迂腐,迂腐,十足迂腐。看来,不是当年飞白看走眼,是他从来没有看明白过你。“非典”时你跟在我身边近半年,人非草木,难得师徒一场情意,我帮帮你又何妨。” 阿衡:“先生,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国。” 李先生点头说:“你想好了找我。” 回去说了这事儿,小五却一巴掌拍在阿衡头上:“你猪脑子啊,多好的机会你还拿乔!” 阿衡喃喃:“出国啊,要三年,我谁都不认识。” 小五说:“三年怎么了?就是谁都不认识才好。整天待在你家那个破大院儿里,动不动就想起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难不难受?反正,横竖你妈你爷有温思莞、温思尔孝顺,云家那边有云在,你还惦记什么呢?” 大姐无影蹙眉:“行了,小五别说了,让阿衡自己想。这事儿,你不能帮她决定。” 然后,阿衡就一直想,想啊想,想到放暑假还没想明白,总之一想起出国就心慌难受。 云在没心没肺,微笑,依旧逮着机会就窝阿衡怀里睡觉。 她叹气:“云公子,我说我要是出国,你还准备躺哪儿?” 云在把肘放在阿衡腿上,如云般的笑意,却不说话,黑眼仁望着她,温柔清晰,半晌才轻轻开口:“温衡,我说我跟你一起去法国,你怎么想呢?” 放暑假时,阿衡在家看了一个夏天的法国电影。 思尔直摇头:“你这一段倒了八百回,怎么你还准备学法语上法国不成?” 阿衡拿着遥控器说:“我说不定还就真去了。” 思尔:“哦,你去之前能不能先把房间的窗帘拉开,看电影又不是扮自闭,你整啥玩意儿呢。”话毕,拉开了窗帘。 阿衡捂脸,说:“刺眼,哎哎,拉上。” 思尔却拉着她:“走,逛街去。怎么这个夏天回来这么没精神,跟失恋了似的,和那谁分开也没见你这模样?” 阿衡笑,无奈:“你慢点儿,我还没换睡衣。” 商场换了夏季的新海报。 老的海报,文明点的扔垃圾箱,不文明的直接扔地上,踩了踏了,走了过了。无论以前多喜欢多有好感的,反正现在眼里就看不见了。 思尔在商场一楼试用化妆品,阿衡无聊,站在商场外等。想起刚从电影中学到的法语长句,在口中低声琢磨着。 下午四点天色骤暗,八月,雨没有定性,雷声轰隆,少时倾盆而下。 她跑进商场,思尔脸上还贴着面膜,最后一步,没空跟她说话,阿衡就蹲在那里看雨。 离她不远处的雨中恰巧就有那么一张海报,在暴雨中安静地躺在地上。 泥污了的彩画,曾经干净的面容,上挑的眉,柔润的嘴唇,明亮的眼睛,黑色的燕尾服。 这是曾经的一个封面广告,曾经轰动一时。 曾经,因为这幅海报,海报上的人的fan club整整增加了三倍的人数。 曾经。 然后,雨溅下,泥水浸湿,面目全非。 她静静地看着那幅海报,眼睛黑白分明。 有那样妙龄的上班女郎匆匆用包挡着发在雨中走过,尖细的鞋跟狠狠地踩进那张海报,海报上人的面孔,狠狠地被践踏。 她静静地看着。 有那样匆忙放学的高中生大踏步从雨中跑过,粗糙的鞋底完全覆上那张面孔,面孔上的高傲,一寸寸分崩离析。 雨下得越来越大。 一、二、三、四……她伸指,每一个行人,来来往往,那么多双脚,渐渐,数不清楚。 思尔做完面膜,匆匆来寻阿衡,却看到她向雨中跑去。 “阿衡,你要去哪里?”她问她。 她却好像没有听到,走到路中间,弯腰捡起那张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海报,贴在脸颊,红着眼睛,在大雨中,像个迷路的孩子,对着远方,放声哭泣。 她说,如果能回到1998年,温衡你一定不要对一个窗子内的人影一见钟情。 即使一见钟情,也请一定忘了他叫希。 为之奈何,希二字已经铭记,那就还请继续铭记,不能和他一起去乌水。 受千万种迷惑,和他一起回乌水,万千种可能,唯独不许爱上他。 下下计爱上他不打紧,上上之策,不要待在他的身边。 待在他的身边已然大错,可是,千错万错,却别忘了把心细心收好。 他对你好,都是报恩呢,知道吗? 他对你好,都是因为你曾经被抛弃,知道吗? 他喊你女儿,也不要觉得他对你多与众不同。 他喊你宝宝,也不要自我催眠他有多爱你。 即使一切都发生,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一定要说,谢谢,我不爱你。 因为,分手的时候,他会对你说,温衡,我不喜欢你,从来。 章节目录 第96章心里有座长生墓 > 当一切开始的时候,将来的我们,把它冠作,过去。 她说,我的过去,与你们相同。从一个人,再回归到一个人的宿命。 只是,留下一个无法消除的牙印,噬在喉头,再深一寸,致命。 思莞说“陆流想跟你一起吃顿便饭”的时候,阿衡正在喝思尔捣鼓了一下午做好的卡布奇诺,然后泡沫差点从鼻孔中喷出来。 思尔嫌弃:“这点儿出息,恶心不死人。”把手帕砸到她脸上。 阿衡着看思莞:“我不跟他吃便饭。还便饭呢,便饭,便……多缺德、多阴险一人啊,我去了,他把我给卖了怎么办?” 思莞:“哥就是个传话的,爱去不去。” 思尔拍桌子:“有饭白吃干吗不吃?陆流请吃饭一般五星靠上,他说什么你甭怕,堵耳朵吃就成。再说,你跟他能有什么共同语?” 思莞:“共同语,他俩还真有……” 咳,一个共同拥有过的男人。 区别在于,陆流有分无名,阿衡有名无分。 然后,再本质区别一下,这个男人的前七年也许再加上无限远的将来是一个男人的,中间的五年零一百八十三天是一个女人的。 阿衡拿着盛卡布奇诺的白瓷杯无限眺望远方,忧郁无比。 思尔拧孩子脸兼威胁:“赶紧喝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么,我跟你说,我煮一下午的。” 阿衡泪,心想,你煮一下午就煮出来这么个玩意儿,我随手泡泡都比你煮的好喝。 结果,最后,阿衡还是去赴了陆流的约,吃便饭。 阿衡记得很清楚,那天,陆流穿了一件墨绿色的t恤和有些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头发没定型,软软的,会笑,笑起来能让人想起眉心一点朱砂的菩萨。 思尔猜错了,他带她去的地方不是五星级或是n(n 5)星级,就是一个普通的饭馆,私厨,一天只做十桌菜,茶水免费。 味道……味道有些熟悉。 陆流给她布菜,说:“陆氏旗下model陈晚就是在这里学的厨艺。” 阿衡夹了些肉丝:“哦,是苏菜,我们那儿的。”又吃了别的,笑,“跟我做的差不多,家常口味。” 可心里却骂自己,还能笑出来,嘛孩子。 她放了筷子,正襟危坐,特诚恳:“陆少,您有什么事您直说了吧,这么亲切我不习惯。” 陆流微笑:“没什么,我说过要请你吃一顿饭的。我说过的话一般都算话。” 阿衡“哦”,也就默不作声地开始吃东西,从松鼠桂鱼顺时针绕到排骨,咬两口;从鸡汁扒翅逆时针绕到排骨,再咬两口。 陆流殷勤,把排骨转到她跟前,说:“这里排骨是特色。” 阿衡笑不出来,说:“吃出来了,真好吃。” 想想自己之前做的那叫什么啊,整天红烧清蒸水煮的,就算一天换一样,五年来每一样也能吃个三百来遍了。何况,一不高兴,加辣椒加花椒抱着醋倒,使小性子的时候海了去了,怪不得人跑了呢。 陆流看她,莞尔,说:“好吃就多吃些。”夹菜倒饮料,无微不至,真像一个温柔的大哥哥。 阿衡搁筷子不吃了,有些无奈,呵呵地笑:“陆少,我承认我是个失败者,在你面前。如果你想确认的是这个,我承认。” 陆流目光深邃,却淡淡地一笑:“我要是你,我会花另一个五年,把人抢回来。” 阿衡郁闷:“可我不是你。所以,人没了,家……也没了。” 她认死理,那谁说过,09-68是她的家。 陆流却扑哧一笑:“这么说,天对你,好像挺不厚道。” 阿衡敛着睫毛,眼底的温柔也遮了个彻底,她说:“你不可否认,有时,它就是这么的不公平。” 陆流说:“你恨我,或者希吗?” 阿衡笑:“我想起你的时候,整晚睡不着;想起……希的时候,是睡得最香的时候。因为,只有在梦里的时候才会看到他。” 陆流嘴角带点子笑意:“你梦里的他是什么样子呢?” 阿衡吸鼻子:“我梦见他小时候了,扎着小辫子,穿女孩子的衣服,眼大得占半张脸,抢我手里的白糖糕。” 陆流哈哈大笑:“是,他小时候就是个吃货。上小学时,演话剧的时候也确实扮过小姑娘路人甲。不过他没抢白糖糕,抢的是扮公主的思莞手里的糖堆儿,把思莞还给弄哭了。” 阿衡也笑:“你呢,你当时在哪儿?” 陆流说:“我当时扮王子,帮路人甲抢公主的糖堆儿。” 阿衡笑得死去活来,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正垂涎我弟碗里的五花肉,不过没人帮我抢。” 他笑:“是啊是啊,那时候我们身边没你,你身边也没他。” 阿衡说:“你知道吗,我是希饭,他的club我注册的有十个号,一个因为潜水被封了就换另一个。可我和其他的粉丝一样,喜欢他的心只有多,没有少。” 陆流含蓄地笑了笑,其实心里觉得匪夷所思。 阿衡说:“我从未遇过这样的挫折,不是一瞬间把人击垮,而是过了许多天许多年才发现,那样的伤口,一直在一寸寸地生长。等着我误以为它长好的时候,它再狠狠地给我一击。我一直称这个伤口叫‘希综合征’。” 她鼓足了勇气,对着这个人,微笑着大声说:“可是,我爱这个男人,就算你是陆流或是赵流孙流钱流李流都一样,当着你的面,我也敢说我爱他。他身边有我没我,我身边有他没他,都一样。我嫁我的他过他的,可谁还能阻拦谁那点爱好。” 她说:“我爱他。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在我的心中,一直盖着一座铜雀楼,里面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里面还锁着我的小乔。就算我出局,就算我已经不在这里或者那里,忘记那些希曾经呼吸过的空气、见过的土地,可是,铜雀楼中的,也是我的美人儿,我的未亡人,而不属于你。” 虽然,日出之时,梦散,我渐渐将他忘去。 回家时,阿衡从背后抱住温妈妈,说:“我想出国了。” 温妈正在愁云家送来的那个笋干到底是煎啊炸啊还是凉拌啊,手伸到后面拍拍女儿的脑袋,说:“乖,一边儿去,妈正忙着呢,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阿衡黑线,哦。 然后温妈继续思考,到底是煎啊炸啊还是凉拌啊,半晌,她反应过来,扭脸:“温衡,你说你想去哪儿?” 阿衡低头笑,揉揉鼻子:“没什么,我就是说我想出国转转,回来,在b市医院找个工作,到时候再结婚。” 温妈滞了滞:“这孩子,怎么突然想出国了呢?你在妈妈身边才待几天……出国,受苦呢,有谁照顾你吃穿住行……你让我怎么放心?” 她走过去轻轻拥抱母亲,笑:“妈妈,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越来越爱阿衡了呢?” 温妈瞪她:“净说傻话,你是我生的,我不爱你还爱谁?” 阿衡噘小嘴:“你爱的人可多了,什么思莞女朋友啦、孙鹏啦、达夷啦、希啦,你对他们比对我还好。” 温妈大笑:“闺女,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词叫‘人情世故’。他们,跟你不一样。” 想起希,顿了顿:“再说,有些人,不是想疼想照顾就有机会的。” 阿衡说:“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能像现在这样爱我呢?” 她半开玩笑地这样问着,手心却微微发热。 温妈妈不说话,她在思考怎样组织语。 很久,她才缓缓开口:“阿衡,你在我腹中的时候,温家危机四伏。当时,陆流的爷爷同你爷爷一直政见不合,他握有你爷爷的一些致命的东西,如果他把这些东西捅上去,温家一家老少,恐怕都保不住。 “你爷爷为了给温家留一点血脉,就想起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当时从你在育婴房丢失到思尔被抱回来只是一夜之间,你爸爸他说为了保你的命,让我不许闹。结果又过了些日子,就听说帅一力保举你爷爷,把事情压了下去。 “虽然陆家有猜测,但基本上大家都认为你夭折了。可你爷爷一直不安,觉得证据在陆老爷子手中,一直不敢把你接回来,而思尔,则是帅救我们家的最主要的动力。 “思尔她……是希父亲的私生女,亲生母亲死了,当时你伯母和伯父闹离婚,如果再把这孩子抱回去……帅和你爷爷商量决定了这件事,他当时兴许是为了补偿你,还亲自去过云家,承诺了你和希的婚事。 “再到后来,你奶奶一直思念你,那几年身体不好的时候,时常戴着老花镜看你养母寄来的你的照片。临终时把你爷爷叫到跟前,说你受了太多苦,哭着求他一定要把小孙女接回家。 “你奶奶病逝之后,你爷爷为把你接回来,咬牙把家里的财产清点送给了陆老爷子,外面的名义是温家参股,可实际就是白送。比如前两年,思莞进陆氏工作时常遭到排挤,谈生意见客户诸事不顺,要不是……” 温母说不下去了。 阿衡脸色苍白地坐在厨房靠墙的地板上,带着哭腔说:“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母抱住阿衡,说:“我从来不敢让自己去爱你,兴许哪一天,为了保存温家的一丝血脉,他们又把你送到哪个我看不到摸不着的角落。” 她哭着说:“你让妈妈怎么活,到时你让妈妈怎么活?你爷爷说把你送到云家,我不能有意见;你爸爸说把你送给江南顾氏,我还不能有意见。我这辈子就生了你和你哥哥两个,他们从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可是,妈妈真的疼啊,妈妈该怎么办?” 阿衡用手捧住头,半天没缓过气儿。许久之后,她推开温母,轻轻开口:“妈,你让我静静,我脑子乱。” 阿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不说话,不开灯。 四周悄然。 思尔走进来坐在床边,轻笑:“看见没,搞到最后本小姐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以后,我告诉你,温衡你再觉得你委屈,我不用活了。” 阿衡往墙角躺了躺:“你过来。” 思尔躺在她身边轻轻地笑,眼睛妩媚,在黑暗中闪着光。她说:“我败给了时间,我没法恨你。” 阿衡笑,闭着眼睛:“恨我吧,连我都想恨我自己,真了不起,居然是温家全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思尔说:“你不是稻草,你是祸水。你毁了我哥哥,你毁了这个世界唯一没有目的,真心待我的人。” 阿衡眼皮动了动:“你说谁?” 思尔眼中有泪,瞪着她,咬牙切齿:“我说我的哥哥,我说所有人口中的龙子,我说那个世界上最傻的人! “可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连干涉的权利都没有。 “我们,我,包括受了希恩情的温家老老少少,只能像他教的那样,学着爱你,珍惜你。在别人不知道你的好的时候耐心看到你的好,给你鼓励,给你亲情,给你这个世界本可以立足而你却无法拥有的东西! “你要的,他都给你,你不敢要的,他也帮你想好。你见过这样的傻瓜吗温衡?” 阿衡说:“你不要喊希龙子,不要拿别人说过的话侮辱他。” 思尔却讥笑,看天花板,眼角的泪滴在枕头上。 “龙子,龙子,左耳全聋,右耳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听力,怎么,你不觉得贴切吗?” ——你有什么很想和我一起去做的事吗? ——傻瓜,还是那么喜欢希吗?像是两年前。 ——喂,温衡,我们谈一场恋爱吧。 ——你要好好地活着,多多在他们面前做真阿衡,在希面前的这个阿衡,余下的,我也会努力,好不好? ——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不垮下,还能站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跟你保证,云在这辈子都不会再离你而去,所以,宝宝,永远记住你这一刻的快乐,是最初,也是永远。 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你是复读机吗? 龙子,对这人,名副其实。 聋子。 章节目录 第97章不想听说的谎言 > “下一次,你要是再敢生病,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再找到你。” “……好。” 阿衡说:“都是他的选择,替温思莞喝酒谈生意,替温家要回钱,替温衡找回云在,都是他选的,是不是?” 所以,他天天喝酒喝到吐;所以,温思莞有了钱开公司,温妈妈日子太平;所以,云在从天而降简直像上天的恩赐。 思尔:“是啊……哎……温衡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怎么寻思不出你半点儿难过?” 阿衡却直直地从床上坐起来,下床翻出行李箱,叠衣服,说:“难受什么,他自己选的。” 她把带回来的衣服都整好,扣上密码锁:“温思尔你借我的法语电影《蝴蝶》都半个月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还?” 思尔愣了:“温衡你干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阿衡微笑:“你还我电影,然后,你们继续演戏,我走。” 思尔:“啊,大半夜你去哪儿?” 阿衡竖起箱子,提在手心:“哪儿都成,只要别让我再看到你们这些……人。” 她满眼冰冷,用看什么不洁东西的目光望着思尔,眼中的温婉山水此刻却尖利得像刑前刽子手喷了酒雾的刀。 寒,薄。 思尔从未见过这样的阿衡,她慌了,说:“这事儿我们不是故意要瞒你,希他耳朵聋了,他说他不能拖累你,你值得更好的。” 阿衡淡淡地笑了:“所以,就把自己卖给一个男人,唱一场苦情戏,让前女友高枕无忧?温思尔你说,他怎么这么贱,我……怎么比他还贱?” 思尔恼了:“要不是怕你一辈子遭拖累,你又凭什么这么说他?” 阿衡提着箱子转身,留给了思尔一个背影,白月光的冷。 她的声音没有温度:“就凭温衡犯病,整天把他捧在手心都怕化了,他却转眼一点不含糊地糟践自己!” 她说:“温思尔,你说得对,这个大院儿的东西统统都不要妄想。你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不,修了几辈子的福,让你们对我这么费尽心力!” 她咚咚地下楼梯,思尔却猛拍斜对面的门:“思莞,你快拦住阿衡,她要离家出走。” 思莞吓了一跳,穿着睡衣开门,看情形明白了,也急了:“温思尔,就知道你嘴大藏不住话,当时就不该让你参与。” 思尔却捶思莞:“你快把阿衡拖回来,大半夜的,她有个三长两短……” 思莞被她捶得内伤,也咚咚地下楼,从后面拖住阿衡,冷声:“别胡闹了,回屋去,一会儿爷爷妈妈都被吵醒了。” 阿衡却抓住思莞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思莞吃痛松手,阿衡抱着箱子开门,思莞却恼了,打翻阿衡手里的箱子,大吼:“温衡你他妈干什么呢?!”抱住阿衡就要把她往回拖。 阿衡狠狠地捶思莞的手臂,鞋在地上死命抵着地板,几乎扭曲。 思莞却拖着她,不管不顾,往客厅走。 她的长发散在脸庞上,像个疯孩子,使劲掰思莞的手,唇角咬出了血印。 思莞心中窝火,加大了力气钳着她的肩,不看她,大步往前走。 到楼梯处,本来一直挣扎着的阿衡却突然安静下来,垂着头,松下手脚的力。 思莞本来没有感觉,一瞬间却觉得手上有滚烫滑过。 他怔了,停了脚步,低头,看到大滴大滴的液体落在他手上。 她轻轻开口:“让我走,温思莞,求你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多灿烂的温家,多高贵的温家,啃噬了我的脊骨,让我再也站不起来。 她皱缩着面孔,压抑哭声,声音低哑得快发不出。 思莞愣,松了手。他转身看着站在楼梯上的思尔,说:“给希打电话,让他来一趟。” 思尔一直傻杵在那里,没反应过来:“啊?” 思莞吼了起来:“我说你他妈的快给希打电话,让他来温家!” 思尔吓着了,噔噔往房间跑。阿衡却拿起了地上的行李箱,垂头说:“妈跟爷爷你好好照顾就成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思莞眼里噙了泪,他低声哀求:“阿衡,哥求你,你听话,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多少年咱们家都熬过来了,你要是走了就真的散了。妈见你在身边,不知道有多高兴……” 阿衡手背却蹭了眼泪,她说:“我也求你了,别再给我扣高帽子了成吗?对你们来说,有钱有权,温家就散不了。” 她打开门,毫无留恋,合上。 思莞站在客厅,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了起来。 阿衡走在大院儿里,深夜,冷冷清清。不远处,有强烈的亮光,在黑暗中,刺眼。 她站在树下,眯着眼看着那辆酒红色的法拉利疾驶而过。 他坐在里面,跟她记忆中一样好看。可现在,她觉得连看到他,都这样的羞耻难堪。 拖着行李转过身才发现,背道而驰,也不是想象的那样艰难。 回到学校的时候,生活又规律起来。 和李先生约好了,每周周四周六两个下午学法语。大五了,课程偏向实践,除了留在学校实验室的一些学生,其他的医学生基本都联系了医院实习。 法国科研所的考试定在十一月份,大致包括三块内容:法语基础、医学原理和一份关于2003年sars病毒传染研究的论文。 最后一道题是李先生出的。院里的学生当时临阵脱逃的闹红脸,没去的吃哑巴亏,暗骂李先生偏心,想捧自个儿跟前的得意门生也不能这么不厚道。 这道题,它不是三分两分,而是整整三十分呢。于是去图书馆上网查资料写论文的又多了几倍,看阿衡他们几个当时留下的学生的眼光也不舒顺了,在背后围一块儿说什么的都有。 最后一班班长小胖恼了,说:“当时谁还拦着各位的腿脚了不成?你们不去的不去装孙子的装孙子,这会儿倒都蹦跶起来了,七月半诈尸啊?” 众人落个没趣,讪讪,作鸟兽散。 阿衡倒是不介意,专心致志地学法语攻药理。 寝室里除了她都没出国的意向,辅导员帮着联系去了z大附属医院实习,白天晚上地倒班,基本见不到人。 过了俩月,大家瘦了两圈。阿衡心疼,买了个锅,在寝室就近给她们煮汤,当归、党参、红枣则是厚着老脸跟药学实验室借。 实验室一群大二的小娃子们看见她就笑:“哟,学姐,又来偷我们的实验器材呢?” 阿衡:“咳,借,我就是借。” 药学老师朱教授以前教过阿衡,笑了,揪孩子耳朵:“打秋风打到我这儿了,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脸皮磨不薄啊!” 阿衡塞了几块当归、党参到白大褂里,撇小嘴:“朱老师,疼,疼来着。” 朱教授笑骂:“滚吧滚吧,小丫头,出国前别忘了请你朱老师我撮顿好的。” 阿衡笑呵呵,揉着耳朵,说:“好。” 她很久没有见云在,虽然借口学习没有时间,可是自从阿衡看到他练了大半年毛笔字的字迹后,心中已经有了阴霾。 一叠宣纸,字迹和她如出一辙,连收笔时的败笔也和她一模一样。 让他重新写,他写了满纸的阿衡。 她还不想让爸妈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收养了个忘恩负义的闺女,连乱伦勾引弟弟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于是,她说:“我忙得没时间给你做饭了,在在,抱歉。” 那个少年却留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背影,云一样的眼睛,依旧笑眯眯的,却是面无表情。 十月底的时候,辛达夷开车来了z大。 达夷说:“阿衡,我们聊聊吧。” 阿衡笑:“你轻易不来,想吃什么,西湖醋鱼?我带你去西湖边上吃成不成?” 他苦笑:“阿衡,我不是来吃的……” “还是你想去划船喝茶买纪念品?” “阿衡……” “难道你是来h城买房子的?最近h城房子有涨的趋势,买了是挺划算。” 达夷苦着脸说:“小姑奶奶我错了,我不该瞒你,我自首,我错了阿衡,我就没对过。” 阿衡抬抬眼,却笑了:“tuesbete.” 达夷蒙了:“啥,啥玩意儿?” 阿衡说:“我夸你呢,用法语夸你呢。” 笨蛋。 达夷却抹泪说:“您也别夸我了,您给我个机会,让我给您好好解释就成。” 阿衡却走旁边道儿,在学校小卖部给他买了罐热咖啡,递了过去:“你尝尝,我们学校都爱喝这个。” “噢,唉,真挺好喝的,比温思尔捯饬的好喝多了。呸,不是这么个事儿,你别打岔了小姑奶奶,你能让我说说话吗?” 达夷眉毛快皱成毛毛虫,脸憋得通红。 阿衡笑,坐在操场单杠上,好心地把达夷也拉了上来,说:“成,你说吧。” 达夷说:“这事儿得从大前年说起。我那时候刚开建筑公司,找希做宣传。你知道,希有段时间没接你电话,我跟你说他发烧了,其实那时候,他刚出医院。因为之前,我们公司第一天开工,在建筑工地刚给他拍了几幅背影画,他突然就捂着耳朵……昏倒了。” 阿衡咕咚咕咚喝咖啡,红色的罐子冒着热气,她低着眉毛玩拉环,左右、右左,脸上,却看不清表情。 达夷瞄阿衡,硬着头皮说:“把他抬去医院,医生说希左耳朵彻底听不到了,右耳的听力也在逐渐消退,还说,到最后,会全聋。” 她转了转,终于把拉环掰了下来,手指有些勒红了。 他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施工队噪声太大导致的,医生他跟我说是隐发性的,施工队噪声只是个诱因。查希以前的病历,当年希离爆炸源太近,耳朵已经埋下了隐患,他常常会突然性耳鸣。只是他从没说过,我们……我们没人知道,结果…… “结果希醒了,把自己锁在家里好几天,家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到最后出来的时候,说让我帮他一个忙。 “我当时恨自己害了希,不停抽自己嘴巴。希却一直重复跟我说,达夷,我记你一辈子的恩,你帮帮我。然后……然后,他让我帮他瞒着你,他说他完成了你的心愿就消失。 “他一直跟我说:‘要是阿衡知道我又病了,她又该折腾了,真的,我怕她跟全世界过不去。’他说:‘我答应过阿衡,要是再敢生病,有多远滚多远。’ “他笑,说:‘一次癔症,已经够了。’ “他跟我说:‘我老做梦,跟阿衡生了个聋孩子,达夷,我老梦见。’” 达夷说着说着就哭了:“阿衡,你抽我吧,是我把希害成这样儿的,你把我往死里抽。”他抓住阿衡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 阿衡手上的咖啡罐子晃动,褐色的液体溅在了裤子上,吸入纤维,烫了她一下。 却奇怪,一点不疼。 她说:“辛达夷你还是不是男人?十七八岁就爱哭,到现在都没改。”无奈,拿袖子蹭那人的眼。 达夷说:“靠,老子也不想哭,老子毁人姻缘,下辈子八成该做猪做狗被你们俩给炖了。” 阿衡扑哧一声笑了:“你长什么样,我下辈子记住了给你养老送终,保证不炖你成不?” 达夷尴尬:“我怎么感觉自己是当事人,你跟局外人似的?” 阿衡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她出生了,然后,死了,埋在了小小的盒子里。” 达夷黑线:“重点在哪儿?” 阿衡笑:“一个人啊,重点是,一个人。” 达夷匪夷所思:“所以呢?” 阿衡说:“所以大家最后一人落一盒子。我跟世界过不去,就为他。我要是真跟他生了个基因不良的聋孩子,挤一盒子里也算理直气壮了。可我是什么啊达夷,你说我算什么呢?” 我算什么? 抱着自己的盒子,活了,死了,埋了。 章节目录 第98章已经忘了天多高 > 从11月18日开始,共考了两天。 题目不是很简单,时间很紧,阿衡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刚好敲铃。她跑到先生那里同她说了自己的做题情况,李先生帮她判断,法语基础大概错了两个小地方,其他都还好。 李先生自己是独门独院,书房前有种的竹子,厨房在院子里,单独一间。 她一直是一个人,平时在家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 柜子里满是樟脑味,收藏了许多旗袍,是先生母亲传给她的。其中一件红色的,是金线挑的蔷薇花,在柜中绰约生姿,红颜被锁,隐约寂寞。 李先生递给她一杯红茶,笑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缝的嫁衣。可惜,她没等到我穿就去了。” 阿衡愣愣望着衣柜,看先生一眼,询问的眼神。李先生微微颔首,她才伸出手轻轻触摸那件旗袍,滑腻温柔,软润生香,好像女子的皮肤。 阿衡问:“您为什么不嫁人呢?” 李先生微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嫁人呢?我嫁过,1973年,刚结,就离了。” 阿衡问:“为什么?” 李先生年过半百,皮肤却依旧保养得很好,只是没了弹性,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花朵,只剩了败势。 她淡淡开口:“当时,我还在一所高中教书。我成分不好,属于黑五类,我母亲是一个富商的女儿,1970年的时候被逼着交代,得病死了。后来我改了名字,离开家乡,来到h城教书,遇到我的爱人。他是我同事,家庭出身挺好,世代贫农。我们那会儿刚办完结婚证,我公公婆婆不喜欢我就告了密,我被逮着批斗,剃过头挨过打。他们逼着我爱人跟我离婚,然后,我爱人就写了离婚书。” 阿衡听得难受,可李先生却波澜不惊,只有提起丈夫时,表情才温柔一些。 阿衡问:“然后呢?您是不是很恨您的先生?” 李先生抚了抚白了的发丝,淡淡地微笑:“人都去了,恨什么?” 阿衡吃惊:“他……” 李先生说:“他写完离婚书的第二天,就在家里上吊了。” 她微笑,眼中浮着泪光:“后来我被放了。回到家里的时候,除了柜子里的旗袍,什么都没了。我结婚时穿的这件红旗袍以前被那帮人撕烂过,你现在看到的这件,是我爱人去之前,亲手用金色的线缝好的。” 阿衡看着旗袍,仔细看来,上面的金蔷薇确实是人一针一线缝出的,巧妙地遮盖了之前的碎裂。李先生看着阿衡:“傻孩子,哭什么?” 阿衡摸脸,全是泪水。她喃喃:“先生,我要是你,肯定会恨他的,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李先生笑:“我们结婚时他还对我说:‘李蔷,我们白首不分离。’转眼,我头发白了,他又在哪儿呢?我要恨,都没人可以恨。 “我猜,他只是爱得太累了,爱到了绝路。 “可是,为什么说谎呢?” 白首不相离。 放寒假的时候宿舍楼要封,阿衡申请了一间留学生公寓,那里不封楼,而且楼下就是小卖部,挺方便。 留学生里有好多夜猫子,半夜不睡觉开party,还特别自来熟,看见她就问她英文名是什么。 阿衡说:“我没英文名。” 于是他们特省劲儿,嘻嘻哈哈亲亲热热地喊她winnie。 跟喊tom、jerry、harry potter一个性质地喊。就是听着不好听,winnie,像遭瘟的小鸡仔似的。 大半夜,常常听见梆梆的敲门声。 “winnie,hey,winnie,借个打火机。” “winnie,winnie,黄油,黄油有吗?” “winnie,winnie,你有开瓶器吗?” “winnie,winnie,你……别瞪我,好吧,你会烤肉吗?” “winnie,winnie……” 阿衡吐血:“我说‘泪滴’们and‘剪头’们,楼下就是杂货铺。出校门三步就有烤羊肉的摊儿,我们中国新疆同胞烤的,特正宗。” 常来敲门借东西的黄头发tom涨得满脸通红,他身后钻出一个红发有雀斑的女孩,豪爽地大笑:“hey,winnie,不是烤肉也不是借东西,就是问你要不要参加我们的party,顺便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阿衡嘀咕,这种问题顺便在哪里? 她抬头微微地笑了,说:“我有些困了,改天吧。至于男朋友,嗯,分手了。祝你们玩得开心,咳,如果跳舞的时候声音再小些,就更好了。” 然后,关了门。 年三十的时候,阿衡买了些肉、菜和面,想要自己做些饺子。 结果刚下锅,楼上那帮留学生就霹雳咣当地从楼上跑了下来,无论是蓝眼睛、红眼睛,统统泛狼光。 阿衡无奈:“好吧,如果你们能帮我再包些饺子,我可以考虑请你们吃。” 众人欢呼:“winnie,万岁!”像一群没长大的孩子。 不到三秒钟,阿衡就后悔让一帮老外包饺子。还能再可能点儿吗?你说你怎么不让蜗牛跟兔子赛跑耗子逮猫啊? 于是,那啥啥叫tom的澳大利亚人把饺子皮捏成了袋鼠;那啥啥叫jenny的美国姑娘把饺子馅用勺滚成了土豆状;那啥啥叫fabio的意大利小伙努力用手卷饺子皮,卷啊卷,目标是意大利面。 泪汪汪,泪汪汪。 好吧,知道你们都想家了。 阿衡最后把他们都轰去看电视了,剩自己一个人包。 tom说:“我去买几瓶红酒,咱们就着winnie的大餐庆祝。” jenny说:“我跟你一起去。”她就是那个之前帮tom问阿衡有没有男朋友的红发姑娘。 阿衡把后来包好的饺子投进锅里的时候,tom和jenny就提着酒回来了。 刚进门,jenny就拿着一张小纸片兴冲冲地问阿衡:“winnie,这个字怎么念?楼下有人在找这个人。外面下雪了,那个boy在雪里蹲了很长时间,快被埋了,管宿舍的张女士不让他进。” 阿衡拿起纸片,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一个复杂的字,字中有被圆珠笔芯戳破的地方,想必是在掌心写下的。 衡。 阿衡低头,问:“他长什么样子?” tom想了想,比画:“大眼睛,黑色的毛外套,戴着耳塞。” 阿衡神色复杂:“这字儿,我也不认识。” 意大利fabio哈哈大笑:“winnie,你可是中国人,丢面子。” 八国联军的洋鬼子! 阿衡没好气,盛了三碗饺子,说:“白菜猪肉馅儿的,赶快吃,吃完滚。” fabio耸耸肩:“winnie,你是因为小气,男朋友才提分手的吗?” fabio是个大咧咧闲散完全具备意式风格的雅痞式人物,家里是开餐馆的,就是因为听说中国菜好吃才慕名来中国留学,学的是营销。 阿衡说:“你才小气,你们全家连你家的意大利面都小气。” fabio窘。 tom递给阿衡一杯红酒,腼腆的澳大利亚小伙有些不好意思:“winnie,和你认识,很高兴。” 阿衡笑了笑,咕咚咕咚喝完:“我也是,本来以为今年就我一个人过年,有你们在身边,很高兴。” jenny也敬酒:“我还以为中国人像你这样的眼睛才漂亮,结果,还有很大眼睛也很好看的人,真有趣。” 阿衡抽搐:“您这是夸人呢?” “why not?楼下的那个男孩儿真的很漂亮。”jenny嘟囔了一声,和阿衡碰了酒。 他们吃完闹完已经到了凌晨,fabio临走时对阿衡似笑非笑:“那个字,我记得念‘heng’,是吧,winnie?” 阿衡洗洗漱漱,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半夜做了个噩梦,惊坐起,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电子钟这会儿显示的是凌晨三点半。 她赤着脚拉开窗帘,窗外白茫茫一片,绵绵不断地落着雪花。低头四处张望着地面,白色的雪影,什么都看不清。 她穿上拖鞋,拉开门,脚步无声。 走到楼下的时候,宿管房间的灯灭着,大门的钥匙放在门口小邮箱里,是留着给学生备用的。当然,只有留学生公寓有这种待遇。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钥匙伸进孔洞。 打开门的一瞬间,风灌进了披着的外套里。 在雪里绕着宿舍楼走了好几圈,什么黑外套、大眼睛,统统都没有。 她搓搓手,自己却笑了。 温衡,你傻不傻。不对,是他又不傻。 转身,却在小卖铺门口看见一个雪人,隐约露出黑色的衣角。 她走了过去。 那人没注意,手里拿着一支烟,哆哆嗦嗦地靠着墙角,借着屋檐避风,点火。 身材清瘦颓废,戴着帽子,塞着耳塞,早已不是两年前,之前的五年的那个少年。 高傲而美丽。 她从不知道,希,会吸烟。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指,看着他冻得麻木,动作缓慢迟钝。 轻轻夺过了他手中的烟和打火机,他诧异地转身,眼睛瞪得很大,大到快瞪出眼泪,呼吸却急促起来。 他张了张口,却只能沉默。 阿衡避开他的眼睛,说:“你跟我进去。” 他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雪路,楼梯,缓步,房间。 房间铺的是地毯,希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和鞋,想了想,有些费力地说:“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就走。看你好不好。今天大年三十。” 他呼出的气都是凉的,逻辑混乱,词不达意,阿衡却听懂了。 她有些粗鲁地把他拉进房间,拿了在取暖气上烤着的毛巾扔给他,脸色冰冷。 希擦干净了头发,阿衡又倒了一杯热水,示意他脱下外套放在取暖器上烤着。 递给他热水的时候,他的手冻僵了,没拿好,打碎在地毯上。他局促,站了起来,看了阿衡一眼,小心翼翼。 不知所措、沉默没有自信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那个跋扈少年的影子? 阿衡不说话,看他面孔发白,黑发上不停滴着雪水,又拿出一床被覆在原来的毛毯上,指着被窝让他躺进去。 希摇头:“你睡哪儿?” 她把他拉进被窝,自己也躺了进去,说:“睡吧。” 伸手,关了台灯。 他的手很凉很凉,不小心触到阿衡,却迅速躲开,生怕冻着她。 阿衡却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希轻轻挣扎,阿衡却闭上了眼睛:“希,你他妈再动,给我滚。” 从不会吸烟的希学会了吸烟,从不说脏话的阿衡学会了脏话。 希总爱教不会说京片子的温衡说脏话,温衡总说男人吸烟是不是会显得很有男人气概。 曾经的曾经,温衡死活学不会脏话,希高傲着脸鄙夷:“他妈的谁说老子不抽烟就不男人了?” 他僵了肌肉不敢动,她抱着他像抱着个大的布偶娃娃。 希的手指开始变暖,趋向阿衡的温度。 她心里却突然很疼。疼得连眼泪都出不来。 她的手指攥住了他的毛衣,兴许还抓疼了他,他缩在被窝里闷哼了一声,却不躲避。 她说:“希,你是不是在偷笑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这个世界怎么有这么好骗的女人,比什么变形金刚绿毛怪钢琴好玩多了是不是?骗了多少次,还是说什么就信什么?希,你喜欢一个男人,想待在他身边,你跟我说,信不信我扫好房子送你走,你骗我干什么?你说你聋了,除了达夷那样的缺心眼会信,你以为我还会信吗?希,你以为我会信吗!你他妈喜欢男人就喜欢男人,拉上我干什么!这游戏就这么好玩吗,玩了七八年你不累吗,希?” 她伸手去拽他耳上的那对东西,他却轻声开口:“阿衡,你要是拽了,我就听不到你骂我了。” 他说:“阿衡,我想听你说话。” 她却狠狠咬住他的肩头,眼泪掉了出来:“你这个畜生,还在骗我,还在骗我,我是有多好欺负?!” 他摘了耳塞:“阿衡,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 黑暗中,他的眼睛晶莹,挣扎中满是无从抵抗的悲伤。 她却吼出了声,破了嗓子:“你怎么这么自作多情!我好受不好受,是你用一双眼睛能看出来的吗?想要我舒坦是吗,你他妈的把我的希还给我! “还回来,你这个畜生,杀人的畜生,杀死了我的希……” 章节目录 第99章一副棋盘江山定 > 希睡醒的时候,阿衡已经不在。 打开窗帘,她站在楼下的雪中,撕着一块块的面包喂找不到食物的麻雀。 摸了摸耳郭,耳塞,她已经帮他重新戴上。 他走到浴室冲了澡,再出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准备了热牛奶和烤面包。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早餐,也很久没有认清过白天黑夜,总是陆流回来把他拉起来,一天才算开始,浑浑噩噩。 不再适应阳光,不再适应黑夜,他只是尽量,让自己适应陆流。 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明明没人,绑着他的手脚。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温和有序,像做数学的方程式,一步一步。 无论快乐还是悲伤,从没改变过。 他抬眼,阿衡走了过来,手里还有两个水煮蛋。 她递给他,说:“你吃。”表情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更没有昨晚的歇斯底里,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掏空了。 她转了身,蹲在取暖器旁烤毛巾。 希没有说话,一直低着头吃东西,头发险些沾到牛奶上。 两个人各做各的,情绪互不相连,漫不经心。 希喝完最后一口牛奶,阿衡站起身搓搓手,说:“你什么时候走?” 希嘴上有奶糊子,用手抹了抹,轻轻开口:“我有……三天的时间。” 他说:“我有三天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阿衡愣,问:“是这次有三天的时间,还是一辈子只有三天?” 希很沉默,半晌才开口:“不知道。你结婚的时候,我会去,你生子的时候,我也会去……看你。” 阿衡说:“我结婚的时候,不给你发喜帖,家具送到就够;生孩子孩子不姓温不姓,跟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你不如,等我死了,再去探望。” 有人咣咣敲门,阿衡去开门,是tom、jenny、fabio仨。 tom还是那副腼腆的样子,笑着说:“winnie,我们报了个旅行团,三日游,你要不要去……呃,你有客人在……that boy?” jenny看到希,笑了:“hey,boy,你找的原来是winnie。” 希点点头,笑了笑,不说话。 fabio耸肩:“winnie,你……好吧,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阿衡问:“你们要去哪儿玩?” fabio靠在木门上微笑:“随便逛逛,来这里,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玩。” 阿衡转头,看着希。 希点点头。 她说:“好吧,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jenny笑得夸张:“girl,就差你人了,食物早上去carrefour准备过了。” 新年的第一天,报团的人却出乎阿衡意料的多。 座位有三十个左右,阿衡、希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fabio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不间隔的四人位子,嘻嘻哈哈,听歌,用英语快速交谈。 前面的大爷大妈、小伙子大姑娘的,清一色儿黑眼珠,看着这仨,蓝的、绿的,真好奇。 走到半路,大伙儿都困了,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睡得迷迷糊糊。 希一路上跟哑巴一样,只会点头摇头,好像宁愿让大家以为他是哑巴,也比知道自己是聋子好一些,掩着盖着,不知是个什么心理。 他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飞过的风景,心里渐渐清晰。 除了陆流还是陆流的生活已经两年,在那样混沌的环境中,终于,拿止血钳钳制的血液有了舒缓的流淌。 阿衡突然背着手,倾斜身子,亲吻了他。 她有些怨恨自己,没有在暮春时节亲吻过希,在那样温暖柔软的季节。 可是,这个人从没有给过她那样的机会。 他们交往时已经是夏天,结束时,却只是那一年的冬天。 而此时,已经是三年之后的冬天。 也许正是如此,希才没有那样深刻的机会,喜欢上她。他宁愿把自己抵当给一个别人,换取她虚幻的欢喜,也不愿让她时时刻刻摸得到他,得到天大的幸福。 她颤抖着,眼睛温和澄净,什么都没有,只是捧着他的头,伸出舌头,亲吻,撬开他的齿,温柔而柔软。 四周一片宁静,只剩下车行驶时与高速公路摩擦的声音。 咣咣,当当。 希无法呼吸,口中涌动的都是阿衡的气味。 他的眼睛瞪得真大,瞳孔几乎缩于一个焦点——她的眼睛。 忽然,他的眼中有了泪。 他想,我都丢了什么啊?希,你他妈的都丢了什么! 她追逐他的舌头,动作生涩莽莽撞撞,却很温柔,仿佛春日中点燃的第一抹松香。 他抓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含住她的舌,耐心指引。 他们忘了时间,把亲吻当作一场消磨时光的大事,认真而专注。 他掉了泪,她看着他的眼泪,眼神平静,只是不停地索取他口中的最后一点热乎气儿,好像这是个将死的人,就剩下这么点证明他还活着的东西。 热气,温度,旖旎,痛苦,挣扎,安静,消融。 窗外出了太阳,车窗上滴答滴答,落了一缕缕曾是寒气的水色。 到了地点。 tom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幅很美的画面。 阳光下,两人沉沉睡着。她依偎在他怀中,头抵着他的胸,双手抱着他的腰,依赖平和的姿势,睫毛上闪着亮光。 嘴唇明潋潋的,红得耀眼。 他看傻了眼,说:“hey,jenny,look,winnie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润唇膏?真好看。” jenny拍了拍他的脑袋,同情地开口:“tom,你知道的,winnie很保守,恐怕不能接受一个外国的男朋友。so,不是你的错。” tom耸耸肩,笑了:“大家都是好朋友。” fabio坏笑:“这还叫保守?如果没有半个小时,根本出不来这种效果。” jenny却小声嘀咕:“可惜了,阿衡的男朋友是哑巴,不会说话。” 但是之后,仨洋孩子却别扭了。 见过这么奇怪的男女朋友吗?明明在车上背着大家这么亲密了,可爬山的时候却是各走各的,一个队伍最前端,一个队伍最末尾,好像陌生人。 山上有积雪,越往上走路越滑,导游拿着大喇叭说让大家注意安全,坚持就是胜利。山顶有天然温泉,绝对的延年益寿、美容塑身,大家伙坚持。 大家气喘如牛,tom问导游:“温泉旁边有寿司店吗?我想吃生鱼片。” 一老大爷喷了tom一脸口水,像天津人口音:“干吗呢干吗呢?我们中国又不是鬼子窝,你找嘛生鱼片儿,吃了不怕拉肚子?咱这儿只有大碗面、海蜇皮,爱吃吃,不爱吃拉倒!” tom讪讪:“winnie,什么是鬼子窝?” 阿衡抽搐:“就是一个有很多罗圈腿儿很多动画片的地儿,啊,对,还有你要的生鱼片儿。” tom似懂非懂,点头。 到了山顶泡温泉,温度大概有四十几度,噌噌地往上冒热气,水雾缭绕。 男女不同浴,用一扇竹门隔开了,风吹过来,竹叶直往池子里掉。 阿衡露个脑袋,好大会儿才适应温度。想起来小时候浮水那些旧事,把头伸了进去,憋着气,在水里潜了几圈儿。 山上冷,到了傍晚,又冒了雪片子。 阿衡刚上去穿好浴衣,就听见对面男浴鬼吼鬼叫:“boy,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耳朵,你耳朵有水,你别捂着不让扒呀。哎哟,小伙子,不成,进水了!” “哎哎,你别晕呀!” “hey,醒醒,醒醒!” 阿衡一个箭步冲到对面,老大爷、小伙子们红着脸开始尖叫。 阿衡在雾气中也分不出自个儿脸红不脸红了,轻咳:“我是医生。” 低头看希,孩子跟烤乳猪似的,裹着个大浴巾,满脸通红。 转眼,问tom:“他泡了多久?” tom往池子里缩,捂住重要部位,说:“他就没出来过,刚刚游得腿抽筋了我们才把他抬上来,拔他耳塞他捂着不让,结果就晕了。” 阿衡青脸,拖着希把他抬了出去,做心脏复苏。最后,他吐了两口水,咳了一阵,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任由阿衡把他扶回房间,眼睛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目光清澈干净,没有碴子,却刺了她的眼。 阿衡说:“希你还是不是男人?连泡澡都能晕过去。” 希说:“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跟你说分手了,你说好笑吗,我怎么可能对你说分手?” 阿衡绿了脸:“希你别跟我眼皮下面演失忆。”她咬牙切齿,“你敢说分手是假的我抽死你!” 希闭上眼,笑了:“你抽死我吧,我后悔了。” 他说:“我宁愿温家废了,宁愿保全你一个人,宁愿你只剩下我一个人,宁愿强迫你跟着一个残废,也不愿意一睁开眼,就看不见你了。” 他说:“我后悔了。” 这话,多……理直气壮。 阿衡黑着脸:“希你属猪八戒的是不是?三心二意,有事陆公子,无事温家女。” 他挠被子:“我后悔了。” 阿衡说:“你他妈的说过分手了,我两只耳朵听着呢。” 他蹲墙角:“我后悔了。” 阿衡说:“我说了,你敢说分手是假的,我抽死你。” 他挠墙:“我也说了,你抽死我吧,我后悔了。” 阿衡冷笑:“希,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耳朵废了,不定什么时候又得癔症三重人格了。你不是不忍心拖累我吗?你不怕,我还怕我儿子是个聋子呢!” 希泪汪汪,把头扎被子里:“我知道,可是,我……后悔了。大不了,咱不生孩子了成不成?” 阿衡狰狞:“你说呢?你不是爱陆流吗?这两年,人人在我耳边放话呢,希爱的就是陆流,没错儿,温衡你就是个托儿!” 希抱着被子滚来滚去,纠结:“那是我让人传的,我怕你忘不了我。可是,我偷看过卢莫军跟你喝茶,偷看过云在跟你逛街,我后悔了!” 阿衡额上青筋挂着:“你再说一遍?!” 希抱头:“你打死我吧,我后悔了!” 阿衡气得坐在竹凳上,半天没吭声。 她握了竹桌上准备的象棋:“希,你这么活着累不累?整天黑的白的,没事儿找事儿,折腾自己折腾别人,随时准备好演戏,你累不累?” 她说:“这么着,你跟我下一盘象棋,你要是赢了我,我准你后悔。要是输了,从此滚出我的视线,怎么样?” 希执红棋,先行,走兵。 阿衡从小跟着阿爸学象棋,从一开始的稳输到最后的稳赢,大概是十年的时光。 七年前她曾经和老在榕树下下过一局,四十个回合,直取对方的帅,一着将死。 别的不敢说,可在象棋上,她下的功夫不算少。 她不动声色,走了将。 又下了二十个回合,希头上开始冒汗。他的卒被吃了五分之四,炮废了一双,相全无,战况凄惨。 他手指白皙,握着车,神经紧绷。刚直退一步,阿衡淡淡开口,执子,说:“吃。” 吃。吃。吃。 到最后,只剩下孤帅孤马。 半壁江山,土崩瓦解,不会再超过两步。 阿衡看着希,目光沉静温和。 他不说话,喉头有些难受,握着棋子,难动一步,看着棋盘,纵横捭阖,终于,走到了绝境。 黑发被汗水湿透,他失去了他的阿衡。 永远。 阿衡看他一眼,却笑了,忽然伸手,浴衣宽大的袖子拂过棋盘,兵戈鏖战,一切尽毁。 她说:“我认输。” 她说:“我准许你后悔,这么一次。 “绝没有下一次。” 章节目录 第100章我一直都在左右 > 你爱我吗?除了陆流,除了家。 ……爱。 这个世界,总有这么一类人,钻进一个洞,死活走不出来。 她想,我爱你什么呢? 年轻貌美?可我今年也只有二十三岁。 聪明无敌?温衡你从小学时就没考过全校第四。 家世惊人?你去问问温家是个什么家世,如果少了陆家时时窥探。 一见钟情?是了,这个……我专属,你没有。 她拂掉棋盘上的棋子,微笑着说“我认输”。 本想让他尝尝被握在掌心摆布的滋味,可是,终究认输,不过因为,爱着他。 她说:“希,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再好好考虑,要不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 “一辈子?” “对,一辈子。”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许多酒。 凉风吹过,她说:“你是喜欢我的吧,希?” 那个美貌倾城的男子却低头浅笑:“你说呢?” 她喝得醉态酩酊,轻轻抱着他:“希,你说一句话,你说你喜欢温衡,除了陆流,除了家。不然,我走不下去。”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在想,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 他抱着脚步虚浮的她,说:“我喜欢温衡。” 她却像个孩子放声哭泣:“希希,你如果撒谎,罚你下辈子做猪八戒,遇不见高秀兰。” 他抱着她置于胸口,起起伏伏,说:“好,罚我遇不见高阿衡。” 她说:“希,别人的爱情会不会也是这样难受,抓住雨天抓住阴天就想哭?” 希的眼睛黑得发亮,却轻轻闭上,攥紧了拳说:“是的,大家都一样。” 阿衡说:“泰戈尔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可是我总看不懂,我站在你面前,如果你看过我的眼睛,怎么能昧心说我不爱你;我们如果相爱,你又有什么理由忍心不和我在一起;如果你能装作丝毫没有把我放在心间,又怎么不敢狠下心肠和我提起陆流?” 她那么委屈:“别人总是告诉我,温衡是家内定的孙媳妇,生下来就是。那么,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那么一秒钟,在年少轻狂的时候,想起这么个小媳妇,即使你从未与她相识,即使你从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脑袋昏昏沉沉,伏在他的腿上,轻轻开口。 希抚着她的发,眉眼温柔得无法喻,无奈地笑:“哎,你就当我从没有想过。” 有过无数次初恋的希,怎么会想起那么一个被祖父耳提面命念着的小媳妇? 他从八岁时知道自己有一个亲妹妹起,就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小妻子,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然后,他专门学了那些拗口的话。 她说:“你告诉我希,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陆流,有多爱,爱到可以为了他不做家太子吗?” 他的指节细长,却不动声色地握紧,说:“除了亲情和友情外,这个世界还有第三种感情,比爷爷更容易亲近,比达夷、思莞更容易习惯。” 她点头,脸色潮红,伏在他膝上,望着远方,说:“我知道,爱情是吗?比阿衡更容易接受的爱情。” 希淡淡地微笑:“如果你只能想到这种地步……” 她却伴着明月、净雪、竹鸣,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他抚着她的发,干净的袖角沾去她眼角的湿润,只是无奈:“你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呢?” 似乎,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那么遥远的,到达希的距离。 永远,永远差了一点…… 三天两夜游结束,回到学校的时候,希牵着阿衡的手,却意外看到公寓楼下熟悉的跑车。 是陆流的雪佛兰。 希沉默,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 阿衡站在直对角,陆流的侧颜一清二楚。 她想,这是个自律的人,指甲永远修得干干净净,眉眼惯态冷清,永远在合适的时候露出合适的表情。 陆流望着远方,却冷淡地对着希开口:“上车。” 希笑:“你没有猜到我离开会有这么一个结局吗?和阿衡。” 陆流说:“希,你给我听好。你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可以喜欢一个女人,我给你绝对的自由,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不能是温衡。” 希眯眼:“你是有多害怕温衡走进我的心里?” 陆流淡淡地笑开:“我不怕她走进你心里,我怕她走进你的灵魂里。希,你没了灵魂就是死的。我忍这么多年,耗费这么多心血,不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他说,“你如果只是为了与我为敌,大可以找一个别的什么玩具,在这个女人身上较劲,我没兴趣!” 阿衡黑线,啊,说得这个女人好像是别人的样子。 她咳了一声:“你们慢慢讨论,我先上楼。” 陆流却打开车门对着阿衡说:“温小姐恐怕也要回去一趟。温老生病,住了重症病房。思莞联系不到你。” 阿衡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儿,爷爷是什么病?” 陆流微笑:“你离家出走半年未接家里电话,思莞闹着要和女朋友结婚。昨夜我去给温老拜年,也是刚知道,他大年三十便住了院。” 阿衡、希二人匆忙赶到病房的时候,得知温老是突然脑溢血被送到了紧急病房,所幸出血量不足十毫升,身体并无大碍,昨天已经醒过来。 思莞坐在病房门口,低着头,胡子拉碴,一脸颓废,眼睛熬得猩红,不知是多久没睡了。 温老的身份,病房自然是宽敞舒适的,陪护也轮不到温思莞站外头,想必是温老压根儿就不想看见他。 他看了一眼阿衡,勉强笑了笑:“阿衡,你回来了。”又看了希一眼,然后脸别到一边,沉默不语。 希握紧了拳,也不说话,拉着阿衡敲了病房门。 开门的是温妈妈,看见阿衡,先是一喜,又看到她和希十指相扣的手,愣了愣,笑着说:“你爷爷已经好了,不必担心。小希我也很久没见了,你先和思莞说会儿话,让阿衡单独见她爷爷。” 温老苍老沉稳的声音却传来:“不必,让他们一起进来。” 阿衡走了进去,看着温老,仔细端详着,眼睛却湿润起来。 这个老人满头银发,为了儿女长孙操碎了心,步步为营,高处不胜寒。他早已是满脸皱纹,她却不孝至极,很久没有亲自侍奉在爷爷身旁。 他靠在病床上,看到阿衡红了眼,满是皱纹的手招了招,握住她的手,眼睛依旧如鹰隼一般,却满是慈爱:“好孩子,回来就好,哭什么?” 阿衡吸鼻子,低头抹了一把眼泪,一个劲儿地说:“我不好,我不孝顺,爷爷,我最浑!” 温老笑:“胡说,谁敢说我孩子浑?你爷爷没死,谁都欺负不到你头上。” 阿衡摇头:“爷爷,我最坏,我不听话,我一直气你,我没有一次听话的时候。” 老人怜惜,摸摸她的头发:“爷爷这辈子就剩你和你哥哥了,你们是爷爷的命,爷爷做什么只有为你们好,没有坏的。谁家的孩子谁心疼,我把你放在云家,你奶奶还在的时候根本不能提你,一提就哭,总是指着你阿妈寄来的照片对我说,我们的小阿衡又长大了一点。” 阿衡却放声大哭:“是我浑,是我想不开,是我不懂事,我错了爷爷!” 老人说:“我听你妈说你预备去法国留学,准备得怎么样了?” 阿衡满眼通红,转眼,希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爷爷,我想,和希……在一起。” 开始时有些口吃,后来却抬起头,眸子温柔似水却熠熠生辉:“爷爷,我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我想和他结婚。” 温老却淡淡开口:“我答应你千万件事,只有这一件,我不允许。” 他说:“家,不是我们家能配得上的。小希,你说呢?”老人抬眼,目光如炬,近乎严厉阴狠地看着希。 希默默,不作声。 温老却说:“希,你即使是我最好朋友的长孙,我却一直瞧不上你,这你是知道的。人道年少纨绔,如若是我们这种家庭,这本是常事,没有什么。可是我的孙女阿衡,温家的女儿,虽然自幼懦弱无知,愚钝古板,却还算本分,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你们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实在算不上良配。况且,阿衡四体还算健全……” 况且,阿衡四体还算健全。 况且。 希脑中混混沌沌,嘴唇干涩,耳中又鸣痛起来,他说:“抱歉,我出去一趟,温爷爷,让阿衡陪你说会儿话。” 他走了出去,拔了耳塞,随手扔进了走道的垃圾桶。 到自动贩卖机旁,三元钱一罐咖啡,还是滚烫的,放在手心,真暖和。 五指挤压,铝制的银色罐子,强大的压力,扭曲变形,褐色的液体冲了黑发、眉眼。 思莞走了过来。 希说:“我真的,很想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抬头,思莞看着他的眼睛,却吃了一惊。 那样的希,连听不到世界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的希,现在眼中却有比眼泪更加悲伤的东西不加掩饰地流过。 他说:“不只是你温思莞,还有辛达夷、陆流,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和你们做一辈子兄弟的打算。” 褐色的液体顺着他的黑发流下,像极了泪滴。 他说:“你们想要什么?权力、金钱、地位、势力,好,老子有的,全部给你们,从来没有吝惜过。就连当时决定救温家,除了阿衡,温思莞你他妈难道真的妄自菲薄到认为没有自己一丝一毫的原因吗?可是,你们呢,你们一个个,回报给老子的是什么?” 他忽然大笑起来:“达夷想要钱,我给他,两千万,老子在演艺圈摸爬滚打挣的老婆本,全部的积蓄,全部给他,一毛不剩;陆流想要一个可以陪在他身边的人,想要一个一辈子可以不寂寞的人,他设计老子,设计了二十五年还没有放弃,老子不跟他一般见识;你呢,给你什么你也不会满足,你从小就想要和陆流抗衡,所以他有的你必须也一定要得到手,金钱、权势、地位,包括我,你也一并跟着他,依葫芦画瓢,设计我!” 思莞皱了眉:“希,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希手握着铝罐,突出的部分划破了他的手,血色殷红,好像初绽的梅花,触目惊心。 他望着温思莞,眉眼悲怆:“为什么,从没有人,从没有一个好兄弟,问问我,我想要什么;问一问,我的老婆本攒没攒够;问一问,我要不要爱一个男人;问一问,我这么设计你你还上套,希你是不是傻啊?” 雪色的阳光,他抬眼,阿衡走出病房,看着他微笑起来,山水温柔,一如初见。 他也笑,对着她,笑出了眼泪。 他张张嘴,声音那么低,低到自卑的海洋中。 他说:“更没有人告诉我,我可不可以娶阿衡。” 章节目录 第101章谁为谁不惧流年 > 辛达夷二十四岁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那是远去法国的阿衡听过最想笑的话,结果乐极生悲,哭了。 他说:“老子要是能穿越,一定对我奶奶说,您千万别生我爸,要是生了我爸,您以后虽然能得个大胖孙子,但会气死您老伴儿。” 这个事儿,必须得摆摆了。 虽然大家不怎么待见辛陈一对,腻味男男,但是,这事儿,它不说我没法继续剧情。 好吧,事情我们先穿越到很多很多年前,辛达夷还是高一的大小伙子的时候,他遇到一个心仪的女孩,啊不,是男孩。 这是一个有异装癖的男孩儿,他说自己有一个英文名儿,叫rosemary。 玛利亚一样的玫瑰花儿。 辛达夷英语不好,但是小时候四人组,陆流、思莞都是贼好贼好的,他爷爷也说,喊兄弟喊得这么亲,怎么不跟你兄弟学学那啥语? 辛达夷坚持:“爷,这个问题一定要怨美人儿,他一颗老鼠屎,坏了老子一锅粥。美人儿英语也不好来着。” 所以,他一直对英语有一种莫名的情结,对英语说得好的更是情结深重。 然后,看见玫瑰花儿,情结犯了,初恋扔出去了,末了,才知道是死胡同不归路。 他从小到大,身边的女孩,除了一个长得好看爱撒娇不中用的温思尔,就剩一个长得不好看不爱撒娇同样不中用的温衡。 看身边儿,姑娘们也就那样儿,论好看,不如希眼大;论人品,不如温思莞会装;论做饭,你拉倒吧你,现在的姑娘,除了温衡这样儿的,还有几个不是等着老公伺候的。 十七八岁的时候,跟大院儿里一帮哥们儿到高级会所,也就是俗称的高级妓院开了开眼界,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儿了,蓦然回首,才发现av、bv、cv之流,不管欧美还是小日,纯属瞎掰,技术含量太高,不是正常人类能做出来的。 于是,最后一道防线也破灭了。 然后,女的这条路,好像隐约仿佛走绝了。 这么想的时候,身边还剩一同桌仇人哥们儿初恋,随便丫怎么定位,一扭脸就看见了,一张脸比起希也差不了多少,笑起来还会撩眼角,整天勾肩搭背,身上还不臭,这是多难得一人。 辛达夷总觉得玫瑰花儿难得,可到底哪里难得,却说不出来。 希耳朵聋了,出了那档子事,他和花儿拿着酒瓶子对吹,喝了大半夜,喝出了风格,从米卢脸上的皱纹说到克林顿加布什合起来智商二百五;喝出了感情,陈倦,我小时候那会儿……那会儿,好像是真喜欢你;喝出了成绩,喝到了一张床上。 男人跟男人,不知道需不需要负责,或者怎么负责,反正男未娶男未嫁,就凑合着过了。 该犯的傻也都犯过,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过星星,结果b市沙尘暴;做建筑设计图的冬天吃过大姑娘都喜欢的哈根达斯,最后嘴都冻麻了;夏天放烟花矫情一句“他妈的真美”,蚊子直接能往胳膊上搭窝。 就这么凑合了两三年,从希耳聋开始,到希冒着雪坐着火车去江南找一个长得不好看不爱撒娇不中用的温衡。 希给他打电话,说:“达夷我刚刚吃了排骨面——和阿衡两个人一起吃的第一顿饭。” 多少年了啊,什么脑子,记得这么清。 转眼,花儿忙着在做公司的企划案,低着头,眼角轻轻地向上撩着,清潋潋的,干净明澈,一如他多年前看见的一个叫作玫瑰花儿的人。 辛达夷说,神天菩萨,时光祖宗,我也记这么清。 唉,造孽。 2006年,他说:“陈倦,我回家过年,陪爷爷。” 辛爷爷是个固执的老头儿。 他一直拧在辛达夷职业的问题上,即使辛达夷已经是个资产上亿的小小富翁,老爷子始终认为,培养这么多年,算是废了。 他问:“辛达夷你什么时候给我领个孙媳妇?你喜欢阿衡你直说啊,我告你,是男人就去跟小子抢。奶奶个熊,老子还不信我老辛家抢不过他老家了!” 辛达夷直抽搐,心里说,您别搁这儿添乱了,要是让希知道了我还活不活了?一个陆流,一个温家,就够他堵了。 门外有人敲门。 本是惯事,正月初五正是亲朋走动的时候。可这时间不对头啊,大半夜的。 辛达夷开门,皱了眉头,是陈倦。 他问:“你怎么来了?” 陈倦的脸很红,诡异的红,像是生病了。 辛老在里面大嗓门问着是谁,达夷狠心,装作没看见,说:“过完初八我就回去了。” 陈倦从怀里费力地拿了个袋子:“你的防寒服忘公司了,我来你们这儿的医院看感冒,顺路给你捎过来。” 辛达夷心疼得直抽抽:“陈倦你他妈的可真顺路,家门口就是医院,你走三十里路来这儿看医院?” 陈倦面色疲惫,说:“我这两天做企划累得慌,你让我靠会儿吧,我马上走。” 辛达夷心里不是滋味,抱住陈倦,不说话了。 辛老一到冬天,腿脚就不好,见孙子不回答,拄着拐杖往玄关走,脑子却轰的一下炸了。 他的宝贝大孙子抱着个大男人在门口,搂得跟当年他搂他老伴儿一个样儿! 老爷子大半辈子了,什么事儿不清楚,大骂了一句“小畜生”,拄着拐杖就往孙子连同他怀里那个伤风败俗的男人打去。 达夷护住陈倦,说:“爷爷,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辛老气得青筋直暴:“呸,下流的东西,鳖羔子,我这辈子的脸都让你丢干净了!”拿起拐杖,往两人身上一阵狠打。 陈倦在家做设计图没顾上病,好几天了,头晕眼花的,一个趔趄倒在了雪地里。 辛达夷急了:“爷爷,您干什么?”夺了老爷子的拐杖扔到一旁,抱着陈倦就往医院跑。 辛老眼中爆着红丝,气得浑身颤抖,喘粗气:“辛达夷我跟你说,如果你今天跟这个男人走,这辈子你就不是我孙子!” 辛达夷打小倔脾气,也咬牙了:“不是就不是!您从来就没有瞧得起我的时候,做您孙子,我也做够了!” 他想,这一次别说希、阿衡一块儿劝,就是加上陆流、温思莞,他也不回家了!却没有再回一次头,看看已经气得在门畔昏倒的辛老。 等到陈倦打过针,辛达夷却接到爷爷护理小赵的电话,说辛老正在抢救。 辛达夷接到电话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三分。 辛老过世的时间,是两点十分。 当时,他还在路上…… 好了,再也不用做爷孙俩了。 辛达夷跪在病房哭得血好像要从嗓子眼儿出来。摸着辛老的手,已经开始凉了。 他养了一辈子,就养出这样一个好孙子来。 辛达夷撕心裂肺,天都没了! 爷爷,爷爷,爷爷! 总是握着他的手,不管工作怎么忙,总是用一双长着厚厚茧子的手牵着他的手上幼儿园上小学的爷爷;在公园给他用小草编过帽子,给他讲过越南自卫反击战故事的爷爷;在别人都说“辛达夷,你怎么比你兄弟丑这么多”的时候,喷着唾沫星子骂“滚你娘的!我孙子长得最好看,家温家陆家的算个屁”的爷爷。 他没有爸爸妈妈,只有爷爷。 爷爷等于爸爸妈妈,不,比存在着或者已逝去的任何人都亲。 辛达夷大病一场,没了半条命。 老听说老友亡故,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乘着飞机赶了回来。 在灵堂看到好友的遗照,看到陪着达夷三天三夜熬夜没吃没睡的希,气到极处,当着众多党辛派人的面狠狠地扇了孙子一巴掌,他说:“小畜生,是不是你教坏的达夷?下一步,是不是把我气死才算如意?”随即又阴狠地瞪了陆氏爷孙一眼。 陆氏和党,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老身后一直陪着张参谋父子,张若唇角微妙地带着笑意,冷冷地看着希。 希身后站着阿衡,阿衡说:“爷爷,您这是做什么?” 老看着阿衡的眼睛,高深莫测,仿佛浇了一盆冰水在阿衡身上,他说:“阿衡,跟你没有关系。” 温老却目光大定,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几人祭奠了好友,一阵痛哭。 帮衬达夷过了辛老五七,老拿出一张护照扔给希,说:“跟我走,回美国!” 希摇头,很认真地说:“我想要,和阿衡在一起。” 老却失望透顶,他说:“你还要拿阿衡做幌子吗?” 他说:“希,我培养你一辈子,想着你秉性聪慧,想让你接我的摊子,可是你为了一个男人,太让我失望了。” 希眼神澄澈,他说:“我想和阿衡在一起,跟陆流没有关系。” 老却已经听信了一众老部下的话和满b市上流圈子的风风语,希一人之力不可能敌过泱泱众口。 所谓,人可畏。 老看着孙子的耳朵,叹了口气:“小希,不要再做《狼来了》的孩子了。即使是阿衡,你看温老三的态度,摆明不想把孙女嫁给你,你跟爷爷回去吧,啊?爷爷给你找个好医生瞧瞧耳疾。” 希摇头,说:“我要跟阿衡在一起,我要娶她,我想有个家。” 老却狠下心肠,沉声:“希,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二是和家断绝一切关系!” 他只当孙子欺骗,他断不能允许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让家贻笑大方。他培养这么多年的继承人不是一个戏子。 希看着天,忽然笑了:“如果没有三,我选二,我想有个家。” 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不再被辜负,不再被抛弃,有保护自己和可以保护的人。 老拂袖,搭飞机离去,随之,冻结了希的所有信用卡。 高高在上的家,和希再没有关系。 阿衡返校之前和祖父长谈一整夜,第二天家人问起,温老抱着鸟笼子充耳不闻。 阿衡的考试成绩全院第一,拿到了去法国留学的资格。 她问,能不能带家属? 院领导说,可以,但必须自费。 阿衡打电话说:“我在h城等你。等你,嗯……三天,到上飞机的最后一秒。” 希微笑,那笑容真美,像个孩子。 他说:“好。” 第一日,达夷出了事,被下了单子,说公司偷税漏税高达千万。辛老尸骨未寒,达夷却被带到了看守所。 希问他:“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达夷摇头:“账务一直都是陈倦在管。” 找到那朵玫瑰花儿的时候,他正与陆流谈笑风生。 希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荒谬:“你和陆流是一伙的吗?你跟达夷的感情是假的吗?” 陆流微笑,胜利者总有一种高姿态。 陈倦低着眼睛,声音苦涩:“是,我是。你知道,我一直喜欢陆流。” 希大笑:“这一招真妙。连辛爷爷也在你们的计划之内吧?瓦解了辛家,而家因为我这个污点声名狼藉,独剩陆家岿然不动,妙,真妙!” 陆流眯着眼说:“希,我说过,我不会给别人做嫁衣。” 希却抬起陈倦的下巴,居高临下,目光冰寒,咬牙切齿:“陈倦,你耳朵跟我一样,也聋了吗?听见了吗?为了这种人,你害了朝夕相伴八年的辛达夷!” 陆流淡淡地扫了陈倦一眼。 陈倦病还未好,猛咳起来:“是,辛达夷算什么东西,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手却是掐着桌角稳住身形。 希问:“陆流,你想要什么?” 陆流微笑,反问:“希,你现在还有什么让我瞧上眼的东西吗?你践踏了自己的灵魂,把我耗尽半辈子养出来的灵魂装了别人,已经毫无用处。而温衡,我小瞧了这个女人,她毁了我的心血。她不是说她想和你在一起吗?我偏偏不让你们在一起。” 希眼睛明亮,大笑出来:“陆流,你什么时候脑子变笨了?只能想出这种八流的电视剧剧情。不就是温衡嘛,温衡又值什么,蠢笨如斯,陆少也瞧得入眼吗?” 他打电话,当着陆流的面,目光灼灼,背脊高贵:“温衡,你走吧,我喜欢的是陆流,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改变主意了,不和你一起出国了。” 阿衡沉默,只有呼吸。 半晌,她说:“知道了。”掐断了电话。 还有两天,离她上飞机最后一秒还有两天。 第二日,辛达夷的一千万补齐,撤了案,检察院不再提起公诉。陈倦消失,不知去了哪里,建筑公司全部资产也随之不翼而飞。 第三日,辛达夷平安出狱。希带着他吃了一顿烤肉,兄弟俩兜里的钱加起来不足百元。 吃完烤肉,所谓纨绔,灰飞烟灭。 希语气很温柔,抵得过达夷与他相识的二十五年。他拍拍他的肩:“达夷,我得去见阿衡了,你好好活。” 达夷狐疑:“你不怕陆流对阿衡不利……” 希微笑,他说:“我不怕。我想和阿衡在一起,我想要有个家。” 他说:“你好好地活着。” 他开着酒红色的跑车,上了高速。 一百八十码的速度,松开了白色衬衣下的手。 他微笑着,如此从容。 车像火色的凤凰一般,高高远远地飞翔着。 他要看到阿衡,曾经为他唱着山歌的阿衡。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人若有知……配百年。 人若有知配百年。 远方,驶来了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嘴角的一抹微笑,像极了绚烂的初开的桃花。 黑暗中,发中的血在滴落,那样减弱的心跳。 希忽而想起,他的阿衡,要的也许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喜欢你”。 跌跌撞撞这么多年,他的小情人,一直不知道,他是,那样那样的“喜欢你”。 也只是一瞬间,时空旋转,血色猩红,打散在车窗。 第三日,阿衡一直贴在胸口戴着的希送的戒指,他一直以为她丢了的戒指,断了线。 她望了他们共同存在的国土,最后一眼。 章节目录 第102章了却身旁天下事 > 当我们热爱着英雄的时候, 就必然热爱着英雄身后的美人。 这个世界呢,有关男人的话题,总是很丰沛,从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同志到被诛了十族的方孝孺同学;从铁面无私杀侄儿的包黑脸再到走向共和的孙国父。 从野史到正史,从怪谈到正说,男人总有能耐把自己塑造得很悲情,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英雄情结,跟女人喜欢漂亮衣裳全套sk-2一样一样的。 这玩意儿,是个男人都少不了。 比如,陆流,很爱八流电视情节的陆少爷。你说至于这么麻烦吗?人温姑娘定了三日之期的时候丫才出来折腾,早几天晚几天都不行,非关键时候拆戏台。你说你找几个大老爷们抓住希不就行了,就那小身板儿还跑得了吗,至于不至于再搭个辛达夷。人孩子爷爷都死了,招你惹你了?这倒霉摧的。 再比如,希,很爱悲情琼瑶戏的小少。逮住机会就显摆自己多能牺牲,那身骨头那身肉能让人孩子玩出中国足球的臭水准,说耳聋耳朵就聋,说自杀逮着车就敢往上撞。你说你要是能撞死也成啊,这会儿裹成木乃伊在医院拄着个拐杖晃来晃去算毛?摆明虐得不到位,让作者下不来台。 辛达夷扶着他,颤巍巍:“希,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回头阿衡又该恨死我了。” 希吭吭哧哧练走路不敢说话——做手术那会儿忽然不想死了,咬舌头咬得太狠,舌腭裂了。 护工在一旁舔冰棍儿:“磨蹭什么?说你呢,不想好了是吧,大腿粉碎性骨折那个。” 希扭脸,身后还有俩做了内八字矫正手术的姑娘,听说都是非主流。 辛达夷扶他:“美人儿,坚持,咱再走两步。” 希一字一字地开口:“你没跟别人说我这出吧?” 辛达夷抽搐:“我没脸说你自杀未遂,跟思莞他们说的都是阿衡走了,你心情不好旅游去了。不过,估计瞒不住陆流。” 当时120查希的电话,最后一通是打给达夷的就拨给了他,达夷觉得自己是唯一知道希车祸的人。 希拍拍辛达夷的头,继续练走路。 距离阿衡离开,已经将近三个月,到了盛夏。 希拿笔写:“你哪来的钱?” 辛达夷看看四周,很警惕,然后写:“我也不知道,这两天户头上多了好几千万,比陈倦拿走的数目还多。” 希愣了,看着池塘里清凌凌的水,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一时又想不明白。 第二天,陆流来了。 他看到希,笑了,这德行,比埃及法老还法老。他说:“我还真是意外你会用这样的方法。这让我很苦恼,接下来该怎么处置你?” 希说不出话也懒得说,写了两个字:随便。 陆流看着他,轻轻蹲在他的身旁,他握住希细白的指,问:“我们不能回到过去了吗?没有温衡的过去。希,真的不能了吗?” 希睁着眼睛,瞳仁黑亮,纯真而嘲弄。他又写了几个字:我们有过过去吗,陆流? 陆流看着他的字,轻轻触摸,淡淡地起身,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墨水印,随手扔掉,慢条斯理:“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希也笑,轻轻张唇,声音嘶哑难听,他说:“陆流,你确定,你对我的是爱吗?” 陆流推动他的轮椅,低头微笑:“我别无选择,让人觉得这么寂寞的世界,没有谁比你更契合我。” 九月的时候,他的腿稍好些,国内一家知名的报社想要采访dj yan——离开演艺圈,作为正常男人生活的dj yan。 希推辞了几次,被陆流囚禁在公寓内,他能去哪儿?后来觉得是个机会,动了心。 和陆流说了说,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意外的是这人同意了,于是提前和达夷说了自己同记者约会的地点。 记者是个有丰富经验的老记者,以前也采访过希,双方是点头之交。他拿着速写本看到希的相貌时,扶扶眼镜,很惊讶:“你发生什么了吗?” 希在演艺圈一向以“俊美”著称,这会儿的样子,实在很难向这两字靠拢。 希笑,声音还是嘶哑难听:“我想,您可以问些别的,我一个小时后还有别的约会。” 记者虽然诧异却点点头,说:“好吧。你的粉丝很想知道你的近况,或者,你当时退出的原因,在当时那样当红炸子鸡,粉丝俱乐部接近五十万人的情况下。” 希想了想,说:“当时,比起工作,我有更想完成的事情。” “比五十万粉丝还重要吗?” “虽然很抱歉,但是,是的。五十万粉丝的存在是为了dj yan,这无比荣幸,但是,我的勋章,还是要为自己的女人保留。”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是楚云?” “虽然大家一直期待这样的一个结局,但是我和楚云……这么说吧,如果我不是以dj yan的身份和她相识,或许我会爱上她。我们都忠于自己的职业操守,相信她也很清楚这一点。” “似乎不容易为人所接受呢。这么说,这个人不是演艺圈的了。能谈谈你喜欢的女人吗?我最近一直听到这样的风传,你和陆氏少东陆流关系匪浅,似乎越了界。说有喜欢的女人是一个幌子吗?” “我和陆流从小就是好朋友。我和那个女人,虽然认识了八年,却也只是八年而已。这样的称谓——喜欢的女人,实际上并不妥当。我坦,如果没有她,也许我和陆流会以好兄弟的身份将就着过一辈子。可是,她存在了,这让我很头痛。” “八年,很长了哎。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呢?看起来,让你很……无奈。” “我在用漫长的时间抵抗怎么与她不那么亲密,可是显然难以成功。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个相当自私、冷漠的人,可是为了她,做了太多让自己都觉得光怪陆离的事情。” “我听说,dj yan在辞职前很长时间内都在做一本画册,你的画功一向不俗,那么这本画册准备出版吗?” “这本画册属于私人物品,或许以后有机会,会带着我的妻子,拿给大家看。” “和那个女人有关的吗?” “不,是一些抽象的东西,与她无关,与一些心情有关。火热,爱恋,明媚,冰冷,苦涩,胆怯,太过两极的东西,却是在连续的时间感受到的。那个孩子是个古板迟钝的人,恐怕不会看明白。” “dj yan,希望有一天我能参加你和她的婚礼。” 希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这是,最好的祝福。” 和记者又客套了几句,采访便结束了。 达夷猫着腰,从咖啡厅的另一侧跑了出来。俩囧孩子刚接上头,陆流就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白西装、笑容不羁的孙鹏。 孙鹏看着希,眼睛幽黑带着笑意,玩世不恭,捏了捏希的脸颊:“哟,少,怎么瘦成这模样了?” 陆流摇头,淡淡地笑了笑:“见天的不吃饭,下次,我准备找人给他注射营养针了。”后半句,语气带着威胁。 他转身,说:“达夷也在呀,你们准备去哪儿吗?我也是刚刚碰见的孙鹏,正巧,咱们几个也很久没见了,不如一起吃顿饭。” 辛达夷看着他,面目冷硬,带着寒意:“不用了,我怕您毒死我!”然后掏出一本书递给希,“你让我找的,专门处理线条明暗的书。” 陆流挑了挑眉,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怎么最近想起看这些了?你不是很久以前跟m大的苏教授学画的时候,就不看基础书了的吗?” 希漫不经心,把书递给他。 陆流看着希的表情,手上的书带着厚重感并不作假,没有翻,笑着递还给他,轻轻握住他的手,说:“该吃午饭了,我们走吧。” 孙鹏眯着桃花眼看着烫金皮的书,看了半天才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望着希,又捏了捏希的左脸。 希拿书砸他头:“孙鹏,你有毛病啊有毛病吗?一见老子就捏老子的脸,从小就这毛病,神经病!” 孙鹏轻咳,转头,笑,点头,说:“我是。” 陆流看了孙鹏一眼,目光深沉,望不见底。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希懒洋洋地捣着牛排,一口也不沾,只不时啜两口果汁。 陆流跟孙鹏说着话:“听说,你准备成立公司?” 孙鹏却说:“希,你刚刚喝进一只苍蝇。” 希脸色发绿:“啊!” 孙鹏却从他张开嘴的缝隙塞进去一大块切好的嫩肉,笑眯眯:“我骗你的。” 希愤愤,咀嚼了两口,咽了下去。 孙鹏笑:“希,你的人生是建立在成为猪的努力目标上的。” 希声音沙哑,不屑:“谁定的?” 他说:“我定的。” 转了身,这才微笑有礼地回答陆流:“过一阵子我大赚一笔后,就全面启动。” 希被重新带回了公寓,陆流下午有董事会,吩咐了保镖,就离开了。 希拿出那本书,手心全是汗。 这不是一本书,或者说,只是一个被掏空了中心,外表却和书无异的盒子。希一眼就看了出来,因为市面上,这本书的原本只剩下六本,而且统统是藏在图书馆破损不堪的模样,绝不会这样崭新。 这是达夷给他传达讯息的方式。所幸,陆流对绘画技巧不感兴趣。 希打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文件袋。 他展开了信函。 希:展信安。 距我离开已经四月有余,但愿家里一切都好。 巴黎天气一贯很好。现在是夏天,繁花似锦,听房东太太说,以往冬日也甚是温暖,不似b市,大雪满城。 我住在十二区,离研究所很近。每日地铁不过五站路,就是走到地铁站要耗费三十分钟,颇是麻烦。我最近吃胖许多,巴黎的乳酪配着面包味道很奇怪,不过习惯了又容易上瘾,好像这个城市。这样也好,胖了正好减肥。世间男子,除了你(因你时常注意不到我的外貌),多半不喜欢阿衡腰似水桶。 我买了一件风衣,只要三十五欧元,是房东太太带我买的,价格尚能接受。 研究所在我报到的时候,除了发了三百欧元的生活费和一套白色工作服,竟然还有一本《圣经》。房东太太的儿子——八岁的伊苏对我说,这是神的话,你要看。 那么小的孩子,穿着他父亲的衣服改成的大外套,拖沓在地上,他对我说他想做福尔摩斯。我用纸给他叠了一个烟斗,他整天叼在嘴上,问我要不要做华生。 我想,这很好,以后也是一种职业呢。 如果有一日,你在b市寻不到我,我并非对你那句“永远不要回来”耿耿于怀,只是大概已经做了福尔摩斯的华生,不再回去。 也许,你偶尔还会回到家中。自你闲置了庭院,我闲时无聊,手植了满园的向日葵,虽不敢说殚精竭虑日日呵护,但每每归家,第一件事便是看它。如今,整整三年,花期将至。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楚云,你长大成人之后第一个如此亲密的女子。她曾经说,她最喜欢的人是个像向日葵的男子。这话于你,很是贴切。 向日葵。金灿灿的,笑的时候,眼睛里面有很美的光芒流动,永远向着太阳。 而我,总爱向着向日葵。 世间万人,可叹,人人都有怪癖,且不如一,见多了,反而不足为奇。 希,我想我总算找到一个地方,能大声喊着你的名字,却没人侧目。 他们不懂中文,也不懂这二字于我,又是什么含义。 我盼你好,却不知你现状如何。自你认识温衡,从未有一分一秒予我相信,你只信自己,所以,才宁愿依凭自己的力量去救达夷。可是你不知,那一日,你打电话的前一分,陈倦才打电话来让我稳住你,他说他愿为达夷与陆流周旋到底。不知你这一闹,是遂了陆流的愿,还是你的愿。 我知道你怕我被陆流伤害才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我既已说出只原谅一次的话,就绝无反悔。况且你敢往货车上撞,死生不顾,我若真与你在一起,依你如此勇气,温衡做未亡人的机会岂不又多了几分? 再者,我说我愿养一个残疾的男人,哪怕你双腿残疾,爬着来见我,我也养你。可,以你步步为营的性格,又敢不敢信? 我盼你好,想你优柔寡断多年,与陆流纠缠至此还不罢休,大概存了什么百年好合的心思。温衡无意阻拦,愿你能与陆流坐在有壁炉的屋子里,白了头发,念着你最爱的诗歌,看着你画的画儿,脉脉含情,至死方休。 爷爷在我出国的前一天送给我一样东西,是他多年以来掌握的陆家的证据,隐瞒至今,以备最后鱼死网破。我求了许久,为我们求了个将来,可你却从不曾信我一分一秒。现在既已用不到,让达夷悉数转赠,只盼你虽与陆流亲爱却不至掣肘。 我自与你相识,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了却心事,心境平和。 勿念。温衡 二〇〇六年九月书 章节目录 第103章过去吹散似尘埃 > 我觉梦想很近,又觉深爱梦想。 因为梦想是你。 十月半,来到在法国的第五个月份,阿衡正在做一份研究报告——对aids传播途径的微生学测评。 带领她的医生edward——来自美国的金发男人,这样对她说:“这个课题如果改成对aids传播途径的道德观察,对愚蠢的人类会不会更有警醒作用?医学有时候就是世人转移话题的最佳替代品。” 阿衡想了想,说:“这跟我跟你没有太大关系。你知道我们是医生,虽然不用对着南丁格尔起誓,但我必须对得起我的国家送我深造的钱。我的祖国需要更多的好医生,道德研究是社会学家贡献给上层的难题,与我无关。” edward耸肩,嘲笑:“winnie,目光如此短浅,也是你的祖国教你的吗?或者,你们是不是贫穷到考虑不到更深刻的问题?” 阿衡抿抿唇,淡淡地微笑:“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永远不要拿一个国度的富有去戳另一个国家的脊梁,尤其,你面对的是一个有如此多同胞的中国女人。” edward大笑,唇放在阿衡耳侧:“研究所很久没来这么有趣的中国人了,祝你在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愉悦。” 阿衡所在的医学研究所,虽然名义上是法国政府投资建设,但是很久以前,在开放邀请各国输送医学人才之后,这里已经是美国人的天下。 强大的资金注入、先进器材的输送、尖端的人才,美国人轻轻松松占据各种项目研究的主要席位。 而阿衡和她的另外四个同学,只是被当成中国人,仅此而已。 阿衡跟在edward身边,研究各项世界尖端疾病。他们这一组总共十人,四个来自欧洲,五个美国人,外加阿衡。 整体而,除了狂妄的出身美国富豪家庭的组长edward,其他人还算好相处。 这些人都喜欢写论文,研究项目稍有成就就抢着发表在欧洲各大学术期刊,主要嘛,虽然可以说是为自己的国家,更多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发展状况。 阿衡不行,主要吧,她的法语连同英语都还在拼写错误查字典的无限怨念中强大循环。 阿衡住在十二区,巴黎二十区之一,塞纳河的右畔。 倒不是精心挑选,而是日常花销之后,三百欧元所剩无几,只能在十二区有些老的住宅区租一个简陋潮湿的房间。 当时爷爷对她说:“阿衡,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为了希违背你爸爸的遗愿,我给了你握在手心的最后筹码,而你和希从这一刻开始要接受惩罚,学会怎么做一对贫贱夫妻。” 阿衡对爷爷的话保持缄默,因为她不清楚爷爷话里对她和希有多少嘲弄。没有温家和家庇佑的温衡和希,斗草品花纨绔多年,如今两袖清风,算个屁,啊不,是比屁还不如。 至于希,略过,阿衡不想提希。 阿衡住的胡同出口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干净而温馨。她经常带着房东太太的儿子伊苏去那里看书,她看她的医书,伊苏看《福尔摩斯探案集》。 最通常的状况,她一杯咖啡,伊苏一个小块奶油蛋糕,就能耗一整个下午。 伊苏经常带着她去河边捡石子,褐色的、白色的、椭圆的、有许多棱角的,很多很多。 每一天都有船夫载着各国的游人经过,不同的语,大声的异国情调的歌舞,转了音刺刺啦啦的收音机的声音,意外的动听。 她牵着伊苏的手,想起很多年前的笑笑,同样是对小小生命的珍惜和温柔对待。 伊苏是个有忧郁症的孩子,家中贫困,时常要靠政府接济。他不爱说话,瘦瘦小小,可却喜欢在她怀里笑得东倒西歪。 “winnie,你当我的华生,我给你礼物。”他拿出一个草编的戒指,粗糙而硕大。 阿衡笑眯眯地套在拇指上,说:“好,等你长大。” 伊苏揉她的眉毛:“winnie,不要皱了,比pang太太的皱纹还要难看。” pang太太是他们的阔邻居,同时也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精神有些异常。她不喜欢伊苏,常常在这个孩子经过的时候拿石子丢他,骂他不祥。 伊苏没有告诉过父母,阿衡看见过,制止了许多次。 阿衡轻轻地把伊苏抱在怀里,她说:“宝贝,你知道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是什么吗?” 伊苏摇摇头,低着头,试图把戒指的尺寸缩小一些。 阿衡笑:“是‘不知道’。” 伊苏歪着头,蓝色的眼睛,很大、很漂亮,他说:“不知道什么?” 阿衡握着他的小手,指着沿着长长的塞纳河延伸的金黄的夕阳,说:“不知道,太阳落下后还会不会升起;不知道,奶酪面包放到明天会不会坏;不知道,绕地球走一周会碰到什么;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勇气继续下去。” 伊苏笑:“继续喊‘希’吗?” 他学着阿衡经常说的两个汉字,发音稚气绕口。 “希,这是代表中文中的‘你好’吗?” “不,是再见。” 阿衡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三十欧元,算很贵了,没有了铃,吱吱扭扭、摇摇晃晃。去地铁站上班前的一段路,靠它省了不少工夫。 阿衡与那个怪人相逢,实在是很意外的情况,我们得从头说起。 虽然不同于雾都伦敦,但同样是经过工业革命的巴黎,早上的情况也没比伦敦好到哪里。再加上巴黎人手一狗,不管多名贵的品种,拉出来的一坨坨还是基本一样的。它们翘翘屁股,巴黎人走路中奖的概率相当不低。 阿衡早上七点钟起床,不仅要瞅着雾,还要躲狗屎,骑自行车技术含量要求很高。 那一天是十月底,阿衡睡觉前没什么心灵感应,睡醒了也没觉得有挂历上写的不宜出行的状况,迷糊着眼,就骑自行车过胡同了。 那天雾很大,什么都看不清楚。 刚走完胡同,一坨狗屎就拦住路了。 阿衡一个掉转车头,有些庆幸自己没撞着狗屎,却一扭脸,撞着了个木桩子一样的大活人。 阿衡的车前把被他撞歪了。她眉毛直跳,扔了自行车走到那人面前,说了一连串法文,语法颠倒:“没事儿吧您?” 那人听不懂,摆了摆手,挣扎了两下,扶着墙根站了起来。 青黑色的发,嘴角长着浓重的胡楂子,脸颊凹了下去,眼窝青黑,只是个侧脸。身型,尤其是腿,瘦得几乎看不到肉。 这还是个……人吗? 从哪里逃来的难民? 他的手心蹭破了皮,手粘连得只剩青筋和一层皮。 阿衡递过一块手帕,静静的,黑眼珠一分不错地看着他。 他接过手帕,嗅到淡淡的松香,手指却僵硬了起来。 她在大雾中说:“你转过来。” 平平静静,软软糯糯的中文。 那人动动唇角,迟疑许久,终究还是,蹲在地上,挡住脸。 阿衡却转身,扶着车把,离开。 达夷说:“他逃了八次,终于逃出来了,你知道吗?” 阿衡说:“我知道。” “哦,你见到他了,太好了!” “没有,我没有见到他。” “不可能,我按着你给我的地址,和孙鹏一起把他送到机场的。这一次,陆流被孙鹏折腾得元气大伤,至少五年内缓不过气来,再没人找你们的麻烦了。” 阿衡却挂断了电话。 伊苏跑到她的身边:“winnie,胡同里来了一个怪人,很瘦,很丑。”他说,“winnie,才秋天,他却穿着厚厚的棉裤,你说他会不会是流窜的大盗?” 阿衡不说话,侧过脸,拿手腕揉了揉眼睛,微笑了,说:“兴许。” 她带着伊苏去喝咖啡,那个穿着厚厚棉裤的男人也要了一杯咖啡坐在角落里,静静地不说话;她带着伊苏拾石头,那个男人,瘦得像鬼的男人,行动缓慢,却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她每一天都会骑着自行车走过胡同,不管多早,永远有一盏灯蒙蒙亮着。 伊苏帮母亲去集市买面包,pang太太拿着扫帚打他,口中念叨着不祥的犹大。 那个很瘦很像鬼的男人拦住了她,他的眼睛很大,瞪着pang太太。 pang太太尖叫一声“恶魔”,扔了扫帚躲进了她那富丽的房中。 伊苏看着他,很久。 那个男人笑了,用中文说:“你不怕我吗?” 伊苏问他:“你是大盗吗?” 那个男人听不懂他说话,笑了笑,躬身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他离去的时候,伊苏说:“yan xi。” 他在对这个男人表达善意,说着阿衡教过的中国话——再见。 那个男人却转身,愣愣地看着他。 这个孩子笑了,大声喊着:“yan xi。” 阿衡接到远方的电话,来自孙鹏,他说:“我送温姑娘的大礼,姑娘为什么迟迟不受?” 阿衡皱眉:“孙鹏,到底发生过什么?” 孙鹏答非所问,轻轻地笑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自车祸后。之后又和陆流对抗,从不肯吃他一粒米,陆流强迫他,注射过许多次营养针。他看到你的信,总共逃过八次,第一次只出了门;第二次下了楼;第三次跑到了街上……有一次,甚至走到了机场。每一次,只要能多走一步,他就从未放弃。他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庆幸?” 阿衡却淡淡地微笑:“宁愿这样艰辛,不屈从于陆流。面对我,却依旧这么……没有勇气吗?” 她说:“孙鹏,我谢谢你,跟我一样傻。” 孙鹏却笑:“我从小最腻味的就是他,早送走早不碍我手脚,有他在着实烦心。若要谢我,不如让我再也见不到他,如何?” 阿衡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击溃的陆流?” 孙鹏说:“陆流心太大,想要权想要钱还想要人心,就算是天才又怎么样?分心太多,反受其害。而我自十八岁时,唯一筹备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击败他。他不可能是一个全心全意的人的对手,尤其这个人,本就跟他旗鼓相当。更何况,还有陈倦。” 阿衡头疼,这都是一帮子什么妖孽? 她说:“你连一家公司都没有,怎么可能斗得过陆氏?” 孙鹏轻笑:“阿衡,那是另外一场战役。如同你用漫长的时光耗尽所有让那个笨蛋爱上你一般,我在想着,如何放他走。” 阿衡放下了电话,她呆呆地坐在床沿,有些难过。 狭小的屋中穿过一缕阳光,像爱过的那些时光一般明媚艰辛。 蓦然却发现,原来,那些曾经发生在她身边的吉光片羽,和她像照镜子一般的孙鹏,他们,都曾经那么辛苦。 她想要让希变得再坚强一些,不依靠任何人,走到她的身边。 可是,他却在害怕,害怕见到她。 他不敢依靠自己的双脚走到她的身边,只因为,那些曾经遭遇过的伤痕累累。 有人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那个瘦弱憔悴的大眼男人。 那么费力,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 他蹲跪在她的床角,轻轻捧起她白皙的指,温暖的唇,吻了下去。 他说:“阿衡,我饿了。” 章节目录 第104章笑了吗我的宝们 > 阿衡筹划着每月三百欧元的花法。是每天两顿排骨,还是每天一顿排骨,还是不吃排骨? 如果两顿,新衣服没了零嘴没了咖啡没了;如果一顿,新衣服没了;如果不吃,希没了,饿死的。 她在笔记本上算账算得咬牙切齿,逮着什么都往身后的黑影砸去:“你个败家子,信用卡冻结了就算了,就指着法拉利能卖钱。结果,连法拉利你都敢给我撞坏!” 想起那天两人大眼瞪小眼,阿衡满心期待地问希车呢,这厮憋了半天就说了一句话:“咳,钱财乃身外之物,重点是,我来了。阿衡,你看看我,我,我呀,你最爱最爱的希呀。” “呸,谁最爱你了。少废话,车呢?” “大型垃圾处理站,我撞扁了。” 阿衡吐血,捏他的耳朵:“要你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 希弯眼睛:“我长得好看。” 阿衡看着希憔悴甚至称得上丑陋的容颜,眼中有些酸,于是望向小屋角落咕嘟煮着的排骨汤。 转目,眉眼温柔,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轻轻拍拍他的脸颊,微微地笑了:“是,长得真好看。” 希的右侧大腿骨裂,内部有固定的钢针。他一直在练习走路,花了很多工夫,速度却还极是缓慢。 希来时,达夷和孙鹏本来准备了钱。但是希一向很有原则,就算吃软饭也绝不吃阿衡喂的以外的软饭,所以很大方地推辞了。 阿衡听说了,就更想掐死他了。 她说:“我去上班,上午随便你溜达,下午你在家里练走路。四点我准时打电话给房东太太,如果你敢偷懒,晚上不许吃饭!” 希“哦”,埋头喝排骨汤,流泪,怀念。 阿衡推着自行车,穿着白大褂,在雾中朝他挥挥手。 他隔着窗,眼睛弯了,说再见,像极许多年前,他去维也纳时告别的场景。 只是,阿衡没有了当年的青涩傻气,希也丢了当年的明艳灿烂。 可是,他们眼中的彼此,却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动人。 阿衡戴着手套拿着试管,像在学校无数次操作过的步骤一样加一些研磨过的smzc。 edward忽然推开实验室的玻璃门大步走来,把一篇论文扔到了阿衡面前,不可置信地冷笑:“winnie,这样的论文水准你还想指望发表?” 阿衡愣了,这是她刚交上的论文,如果得到edward的批准就可以自主拿去发表。 这篇稿子,大概准备了两三个月,事前已经电子传阅给李先生。语法没有问题,至于内容,李先生看了之后只展颜说了一句:“雏鸟终于离巢,很好。” 她拿起稿子,皱眉:“edward,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edward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兜内,扫了一眼她的实验进程,压住怒火,说了一句:“你跟我到办公室。” 阿衡不喜欢edward的办公室,那里经常有很多女人的香水味,她本来就有鼻炎,去一次过敏一次。于是,她把试管放在试管夹上,微笑开口:“在这里说就好。” edward眯眼,眼睛狭长,金黄的发在实验室的阴影中格外醒目:“winnie,你对我的office有什么意见吗?” 阿衡笑笑,医用口罩没摘,直接跟他到了办公室。 阿衡一踏进去,香水味就扑鼻而来,这次应该是隔壁耳鼻喉研究室anna医师的guerlain。 妈的,连口罩都没用。 她连打喷嚏,说:“你说吧,edward。” edward环胸,挑眉看着她。半晌,见她喷嚏不止才打开窗,接了一杯水递给她,开了口:“winnie,你在论文里预测了我这次实验的所有步骤,而且妄下断,说最后,我,连同该死的你,实验一定会失败,是吗?” 阿衡喝了一口水顺顺气,说:“是的,我的每一步都写清楚了。” edward嘴角一抹冷笑:“女人,你知道这次我们实验组的所有投资是多少欧吗?” 阿衡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但这是我近期做实验得出的结论。我只知道,edward你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去做一件会陷入哥德巴赫猜想的事。” edward眼睛幽碧,盯了她许久才吐出几个字:“八千万。” 阿衡慢吞吞地说:“所以,现在撒手改为申报其他项目还不晚。” edward咬牙切齿:“你否定的是我钻研三年做出的课题,仅凭你几个月的实验,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阿衡摘下耳畔的口罩,淡淡地笑开:“如果我的论文推测是正确的,下一步,三天后,实验的恶性反应就会显现出来,我们不妨看一看。” edward看她许久,眼神凌厉,却没有开口。 阿衡回到家的时候,希正在房前窄窄的胡同里画画,伊苏蹲在他的身旁,大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画纸。两个人一个中文一个法文,鸡同鸭讲,却十分融洽。 伊苏看到她,欢呼一声跑到她的身旁,他比画着说:“winnie,大盗是个很神奇的人,他会画福尔摩斯。” 伊苏爱喊希大盗,他觉得大盗是一个很酷的职业。 希笑了,睫毛在夕阳下金灿灿的,双手高高举起画纸,是栩栩如生穿着风衣抽着烟斗的福尔摩斯。 阿衡推着车子走近,也笑了:“真像。” 然后,伸手轻轻地把希从小凳上拉了起来,说:“今天按时吃饭了吗?我拜托伊苏的妈妈给你热的排骨汤。” 希点点头:“阿衡你放多了胡椒啊胡椒,呛死人。” 阿衡皱眉:“又瞎说,我煲的清汤,除了盐和配料什么都没放!” 希轻轻地用瘦削的手抚了抚她的眉毛,他指尖微凉,说:“你跟谁学的皱眉毛,丑死了。” 伊苏看懂了希的手势,严重点头。 阿衡无奈,笑了笑,舒展了眉眼:“你们真烦,烦死了。” 法语、中文轮流说了一遍,伊苏和希都笑了,牙齿洁白,像两个孩子。 阿衡为了省租金让希退了租,和自己住在一起。希以前睡觉就有一毛病:爱踢被,爱缠被,爱扭曲被,不把自己和被扭成麻花不罢休。 阿衡怕他腿着凉,晚上和他睡一床,她睡外侧压住被。 希害羞,不好意思:“我睡觉一般裸着。” 阿衡咳:“那从今天开始,学着穿睡衣!” 十二点前他还算老实,因为没睡沉。 过了零点,好家伙,不得了了,明明是半个残疾人,腿还敢那么嚣张,一齐压在阿衡身上,顺便把被踢了个七零八落。 阿衡无语,轻动作帮他放下,不出三秒,他又跷了上来。 重复了无数次,阿衡愤怒了,把两床被全压希身上,然后,开台灯,写论文。 凌晨两点,希被尿憋醒了。睡前牛奶喝太多,新鲜牛乳,没有巧克力味儿,希郁闷得死去活来,却在阿衡眼神的强大压迫下一口不剩。 他发现台灯亮着,阿衡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睡着了。 希揉揉眼,用手扶着左腿挪到了书桌前,推了推阿衡。 阿衡歪倒在书桌上,长发铺散,嘴微微张着。 希笑了,怎么睡成这副样子? 他的腿脚无法负荷阿衡的体重,抱起阿衡,大概是健康的希才能完成的事。 希又挪了一把凳子坐在了阿衡身旁,微笑着拿起画笔。 阿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放大的希的脸,希趴在桌子上,口水泛滥。 戳,戳,喂,醒醒。 希把头缩了缩,唇角浮起笑意,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阿衡红脸,哎哟哎哟,真可爱。 她转身,出去接水洗漱。 胖胖的房东太太在院子里带着伊苏做早操,看到阿衡,嘴先张成“o”形,然后哈哈大笑。 “winnie,是你想的吗?干得好!” “winnie,中文字母吗?真帅!” 阿衡愣,说:“怎么了?”低头看着水盆中清澈的水,三秒后脸开始发青。水中荡漾的倒影中,阿衡嘴唇上是希用粗炭笔写下的字,清晰骄傲。 希。希的希。 他把自己的名字印在她的唇上。 阿衡哭笑不得,挫败,手掌抵在水中想洗掉。 伸手,又舍不得,半晌她才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傻笑:“房东太太,您知道最近的地方,哪里有卖口罩的吗?我的医用口罩在实验室……” 然后,有个傻姑娘整整戴了三天口罩。 同事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我感冒了,咳咳,嗯,都怨edward,办公室熏的,咳咳。” 同事们都很同情,edward咬牙切齿,连名带姓:“温衡,你他妈几天没洗脸了,我们的实验室是无菌实验室,给我滚出去洗脸!” 阿衡心想,我男人好不容易送我个啥,怎么这么残忍?坏人,edward欺压亚洲儿童,咒你不举…… 希在教堂找了一份工作,帮他们画壁画,是社区的主管官员在伊苏妈妈的拜托下帮他找的。 工作需要长时间的站立,阿衡考虑到他的腿,本来不愿意让他去,伊苏自告奋勇说会好好监督大盗,让他按时休息。 希可怜巴巴地抹眼泪:“别人家都是男人养自己的女人,我的男子气概啊阿衡。” 阿衡:“你拉倒吧,就你,那种玩意儿存在过吗?在我跟前丫就没不撒娇的时候!” 后来严肃想了想,男人是不是都挺在意这个的,就放了行,叮嘱伊苏跟着,全当让他遛遛散心。 希去画壁画之后快乐很多,一小时两欧元,能给伊苏和阿衡一人买一个蜜豆蛋糕,甜得腻死人,阿衡却很喜欢吃。 伊苏似乎不大乐意,总是气呼呼地噘着小嘴:“大盗,我不喜欢这个,我喜欢香蕉,我喜欢吃香蕉!” 希用刷子给小家伙刷了两撇胡子,笑眯眯地用蹩脚的刚学的法语对他说:“工钱。” 他画得好的话,最后还会得到一大笔酬劳,由那些绅士募捐给教会的钱中抽头。 提起希的法语,阿衡当马三立相声听,常常在床上笑得死去活来,比她当年学京片子还惨,主谓不分,语法倒置,比如“我去吃排骨”,少能说成“排骨吃,我”。 她教他跟人问好,您好吗? 希睡觉前常常摘了耳塞,他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穿着宽大的蓝睡衣(阿衡在市场上给他做的,比较省钱),盘腿坐在床上,只看得到阿衡的唇形。 “好吗您咧?” 阿衡黑线,怎么这么笨?捏希的脸——她挖空心思才养回来的一点婴儿肥,说:“是您好吗?” “好吗您是?” “错了,您好吗?” “错了,好吗您?” “你个猪!” “猪,你。” 阿衡泪奔,用中文:“你走吧,我不要你了,明天就把你扔分类垃圾箱,洋垃圾。” “什么是洋垃圾?” “就是从外国进口的很没用的东西。” “你说什么?我是聋子,听不见。” 阿衡:“呸,只有这会儿才说自己是聋子,平常我跟房东太太说你句坏话,跟伊苏一起看着动画片都能竖着耳朵瞪我。” “听不见。” 阿衡无奈,轻轻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一字一顿,用法语说:“你……好……吗?” 希的手很凉,他感觉到那片温热轻轻颤动着的,咕咚,吞了口口水,他望天,说:“阿衡,我想亲你。” 阿衡咬床单,暴走了:“是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等等……你刚刚说……你想什么?” 希眼睛弯了起来,轻轻地吻她的眉心、眼睛、脸颊、唇角,最后,移到唇,缠绵悱恻,说:“我很好我很好我很好,亲爱的。” 章节目录 第105章心中一段未完成 > 希坚持练习走路,但是效果并不佳。渐到冬日,腿脚血气不通得益发厉害,常常一片冰凉。 阿衡脸上不显什么,晚上却总是一边看医书,一边把他的腿捂到怀里,暖热了才敢睡。 希在阿衡身边总是小孩子脾气。她说把腿给我,他不仅用凉被窝裹着腿,连脑袋也缩进被里,背对着阿衡说好暖和。 阿衡掀他的被窝,阴沉着脸:“你想一辈子当瘸子吗?” 希大眼睛看着她,黑色的,寂静的。 阿衡去移动他的腿,却不小心碰到一个凸起的部位,尴尬了,手指滞了滞,松开,懊恼:“希,你个流氓。” 希咬牙,恼羞成怒:“温小姐,我今年二十六,不是六岁!” 阿衡:“那需不需要我出去,你自己,咳,解决一下。” 希拉起被,轻轻闭上眼:“不必了,你别碰我就好。” 阿衡更尴尬,在台灯的光亮中,看着希白皙的面孔上浮起的一大片红晕,轻轻地戳他:“很难受吗?医学上,那个……那个海绵体,虽然血液可以自己回去,但是,好像,不是……很健康……” 希抽搐:“不是不让你碰我吗?滚回去睡觉!” 阿衡:“哦,晚安。” 她关了台灯,在黑暗中看着潮湿破旧的天花板,想了想,轻轻地说:“要不然,我们结婚吧。” 希满脑子都是阿衡皮肤上淡淡的松香,左脚轻轻抬了一下却剧烈地痛了起来,额上满是汗。 他握紧了手却又松开,耷拉在枕上,微微笑了:“婚礼前,新郎要把新娘抱到婚车上,我行吗?” 她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扑哧笑了:“所以,你在变相通知我太胖了吗?” 他说:“阿衡,我以前在酒吧喝酒的时候……” 阿衡打断:“咳,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又背着我去酒吧了?” 他说:“重点,重点是有一个人告诉我,我们生活的地球,常常会饿死许多人的地球有这样一种功能,你要是一直不停地烦它,分分秒秒告诉它你的愿望,这个球,咳,我也就是听说,这个球听到了,也许会完成你的心愿。” 阿衡说:“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希咳:“我希望我媳妇儿胸再大一点儿。” “你的胸是有多大,敢要求我!” “咳,我就是跟它商量商量。” “哦,希望你愿望成真。” “你呢,你有想跟那个球许的愿吗?你的愿望呢?” “我……我希望能回到二十六年前。” “然后呢?” “然后把一个大眼小孩儿偷出来,告诉他我是他妈,然后把他养大,不准他挑食不准他撒娇不准他欺负人。然后一定告诉他,如果他敢接近一对姓陆的母子俩,我打断他的腿!” “哦,也希望你愿望成真。” “谢谢。” “不客气。” 她说:“我还有一个愿望,能说吗?” 他说:“那个球,它在听……” 阿衡闭上眼,攥着被害羞了,一连串说了一段话:“虽然我也没有很想听但是我从没有听过你说所以你能不能说一句‘我喜欢你’。” 希:“哈哈,地球才不喜欢你,总是任性总是傻乎乎的总是用排骨谋杀我,而且,胸这么小……” 阿衡:“希,我跟你说,我跟你这人没法处了!” 希:“你不能怨我,没感觉,我说不出来。” 阿衡微笑:“是吗?”然后亲他的嘴巴,漫不经心地用齿咬着。 希全身僵硬,崩溃:“你是有多不把我当成男人?” 阿衡笑了:“好了,晚安吻,睡吧。” 希抓狂了:“睡毛,小弟弟又起来了,不许睡,陪我说话!” 阿衡和edward争执完的三天后,虽然如她所说,实验室的细菌繁殖速度比之前加快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这还在实验差值的正常范围内,很快就被遏制住。 之后半个月实验状况良好,各种实验的菌类繁衍分裂的能力都在以四倍的速度削减,实验室一片振奋。 下班后,edward看着阿衡,把她堵到了墙角,语气嘲弄:“女人,你的尖牙利嘴呢?” 阿衡迅速把他推开,还是没架住,开始打喷嚏:“edward,你虽然对我不满,但没有必要用香水谋杀我。” edward眼睛幽蓝,抬起阿衡的下巴,声音低沉,像对情人的蜜语,他笑:“winnie,你说,对你那份为博出位扰乱军心的论文,我该怎么处置呢?” 阿衡打掉他的手,微笑:“edward,为什么不再等几天?” edward冷笑:“因为你那些信口雌黄我已经忍耐了半个月,你觉得我还会考虑你说的话吗?” 阿衡眯眼:“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会沉浸在一时,不,是短暂的胜利中,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我的论文中已经说清楚了,在呈现第二次不良后果之前会有蒙蔽的假性结论,一切为时过早。” edward漂亮的蓝眼睛中却有了一丝兴趣:“中国女人都像你这么死要面子吗?还真是可爱。喂,女人,做我女朋友怎么样?我还没有搜集过东方的女人。” 阿衡黑线,连连鞠躬:“我谢谢您组长我谢谢您能看上我看上我们中国女人谢谢谢谢。虽然过意不去,但是,我有未婚夫了,不好意思。” edward挑眉:“是吗?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阿衡退后三步:“您说。” edward耸肩:“没什么,要是你的论文结论对了,我接受你之后提出的任何实验议题,并全部资金投入;要是你的结论错了,做我的床伴,well,我不需要负责,你也不必对不起未婚夫,怎么样?” 希的壁画画了一半,常常把衣服弄得很脏。阿衡知道他喜欢穿粉衬衫,就到市场批发了一整包,十二件,随他去穿,弄脏了尽量洗,洗不干净,扔掉。 希和伊苏在胡同里穿梭着,跟邻居们混得很熟。 他们爱喊希“粉衬衫”,希不好意思,说:“lepaysans è melebl.阿衡粉衬衫。” 胡同里大大小小的法国人都蒙了,不知道希说的啥,后来,伊苏说了,大家才明白。lepaysans è meleblé是农民种小麦的意思,中国人初学法语往往以这句话识别法语语序,也即是主谓宾。阿衡嘱咐希碰见不太会说的话时先说“农民种小麦”,自己明晰一下语序,再说后面的话,可是他依旧说得颠三倒四。 故此,大家都知道了,眼前的粉衬衫是阿衡的粉衬衫。 教堂的壁画在圣诞前要完工,平安夜教堂要做弥撒,准备启用崭新的壁画。平时,唱诗班的孩子们会来教堂排练,唱累了就坐成一排,看希画画。 他们喜欢希,对着他讲基督教的教义,告诉他如果信教会得到神的祝福活着。 希用中文嘀咕:“难道我现在是受诅咒活着的吗?”他抬头,看着自己画的圣母像,弯了眼睛。 他们说:“你看,粉衬衫,你心底还是倾慕着maria的温柔美丽的,是吗?这就是一种信仰的开始。” 希大笑:“是,这是我的信仰。” 然后,大家瞅着瞅着,觉得不对劲儿。这次,maria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好像,好像…… 只有小伊苏在抱头纠结:是maria,是maria,不是winnie,绝对不是winnie! 阿衡在休息室打了个喷嚏,看表,四点一刻,刚站起身准备打电话,却看到edward穿着白大褂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攥住阿衡的手腕,睫毛上都沾了汗:“shit,告诉我,实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细菌会以之前百倍的速度繁衍?告诉我,winnie!”他全身肌肉紧绷,蓝色的眼睛再也不是和女人调情时的勾人,变得十分严肃。 阿衡匆忙走到实验室,同事们已经乱成一团,他们在试用不同的药剂遏制细菌飞一般增长的速度。 她走到自己的试验台前,用显微镜观察了一段时间,转身看着edward,淡淡开口:“你还要继续吗?下一次恶性反应是这次的二百倍。在研究所让我们全部卷铺盖之前,edward,你要为自己的愚蠢负责。” edward咬牙切齿:“shut up!”他伸直双臂,快速用英语对着众人开口,“我的问题我会负责,现在,立刻停止一切实验进程!” 阿衡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背着人的角落抹了把汗,给李先生打了个电话心绪才稳。她虽然一直说得笃定,但毕竟全部都是猜测,这一次虽然赢了,但走得太险。 第二天,edward写了一份实验鉴定报告叫停实验,顺便交上去的还有一份用法文、英文双文写的检讨。阿衡和她的同事被高层喊去敲打了一番,罚了一个月工资,才放人。听说,edward被罚了一年薪水。 她去自动贩卖机前接咖啡,edward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他说:“我输了。你可以提提你想要的实验议题。” 阿衡喝了一口咖啡,微笑地说:“能不能考虑研究耳疾?” edward看着她:“这是anna他们负责的,你知道,属于耳鼻喉科。” 阿衡握紧咖啡杯,薄唇淡淡漾开笑,说:“anna的项目不专,很难有所突破。我们要做的,是更深入的研究。” edward唇角勾起笑,蓝眼睛定定地看着她:“winnie,为什么,告诉我。如果连我都能看出你的私心,为什么,我要替你编个理由去堵住那群食古不化、自命不凡的董事们的嘴?” 阿衡面上没有波澜,她说:“我的未婚夫是个聋子。这样,够吗?” 法国的阳光,很美,照在她的黑发上,照在她的眉眼上。 她说:“edward,我想,亲自治好他的病。 “我是个医生,能医所爱之人,能自私一次,才能无私一生。” 章节目录 第106章苦是甘糖甜是霜 > 一般,通常,有时候,在小说里,除了亲妈后妈伪装的命运大神,还有一种生物的存在,让看官欢欣鼓舞。 在武侠里,就是死命给笨主角输内力输完就挂的世外高人;在穿越里,就是告诉女主角她其实是某王公大臣家衣来伸手的天下第一美人的室内丫鬟;在盗墓里,就是某村告诉某摸金校尉这里不闹鬼闹粽子的村民;在种马里,则是看到一帮如花似玉的老婆围在马病床前哭还对马说“皇上今天选秀”的小太监。 在十年里,咳,不管了,反正,在十年里,也存在一个相似的路人甲。 这个人是阿衡听自己的中国同事说的。在戈博兰区的第六巷里住着的一个老中医,针灸很神,专治腿疾。但是老中医有些臭脾气,甭管中国人、外国人,长得好的不治,有钱的不治,医院能治好的不治。 希:“靠,难道让老子去毁容吗?” 阿衡:“滚丫的,我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 “那怎么办?” 阿衡咬牙:“你说你长这张脸,除了招男人,还有什么用?” 她从衣橱中拿出灰围巾,把希裹成狼外婆,说:“行了,走吧。” 希抑郁:“本少的美貌岂是一条围巾可以遮盖的!” 阿衡不理会,骑自行车带他,这二手材料咯吱咯吱的,听着快不行了。 希透过围巾,笑了起来:“阿衡,以前我也带过你。” 阿衡吭哧吭哧地蹬车:“那辆老爷车现在还在你家储物室?” 狼外婆摇头:“我卖了。” “什么时候?” “我搬去陆流家之前,和你分手之后。” “当年忘了说,分手快乐,祝你快乐。” “谁说我快乐的,你哪只眼看见我快乐了?我要是快乐了,能在现女友面前缅怀前女友吗?我是那人吗我?” “你逻辑颠倒你,前女友……现女友……都是谁?” “是你,都你,只有你!” 希望着天,白皙的手指在左边的废腿上轻轻弹着钢琴,他叹气:“连我都不知道,那些曾经喜欢过我的人,为什么都怕了你,一个个远去?” 阿衡傻了:“我什么都没做过。” 希高挺的鼻子轻轻抵着阿衡的毛衣,他笑了:“是,你什么都没做。” 他说:“都怪我,把你变成了唯一。” 不断地选择,不断地追寻,拼命地填补心中的漏洞,排除了所有人。 只剩下一个唯一。 老中医姓魏,看看狼外婆一样瘸着腿的希,再看看阿衡身上廉价粗糙的衣服,特和蔼。 魏医生住的院子不大,支着架子晒了许多中药,有很浓的药香。阿衡想起了小时候,觉得转换了时空,在法国还能看到故景,很是亲切。 魏医生问:“以前看没看过医生?” 希比画,说:“看过很多家,做过复健,里面还有根这么长的钢钉。” 魏医生沉吟:“小伙子,你脱了棉裤躺床上,我看看。”希从秋初就一直穿着棉裤保暖,可血气不通,时常一片冰凉。 阿衡想要看看偷师,却被魏医生锁在外头,碰了一鼻子灰,临了还送一句话:“大姑娘的,看男人光大腿,不害臊啊!” 希隔着门大笑,阿衡脸一阵青一阵红。 不一会儿,小丫开始嗷嗷喊疼,扯着嗓子叫得满院子的鹅乱撞。 阿衡趴在门上问:“怎么了?” 老中医连声骂:“以前看的都是些什么狗屁,再等个把月肉全死了!” 阿衡急了:“能治好吗您?” 老中医甩了一句话:“看造化!” 阿衡更急了:“别啊,您别说这话,到底怎么样?” 老中医在室内缓缓施针,全神贯注不再理会阿衡。希疼得直掉泪,咬着枕头,哑着嗓子对着门外呜咽:“我没事儿。” 老中医拍希的嘴:“个孩子,什么毛病,脏不脏?有这么疼吗?” 希恨恨,青筋直跳:“疼不疼,您下针您还不知道啊!” 阿衡满脑门汗,拍门:“针灸怎么会这么疼,别是您扎错了吧?您悠着点儿,他打小就怕疼,魏医生,您让我进去吧!” 老中医不搭理她。 希喊疼喊得更厉害,杀猪一样。 阿衡快把门拍烂了:“你让我进去啊魏医生,希看见我就好了,真的!” 魏医生眼皮翻翻,继续施针:“你是止痛剂啊见你就好,有你还要我什么用?” 阿衡吐血,这什么老头,她爷爷爷爷加上去世的辛爷爷,搁一块儿都没这个难缠。她说:“我就看一眼,一眼,看完就走。” 魏医生从希腿上几处大脉收针,边收边问眼泪汪汪的希:“这姑娘是你谁啊?这么关心你。” 希抽泣:“我媳妇儿,没过门儿的。” 魏医生说:“怪不得呢,要不是年龄在那儿,还以为是你妈。” 希边抹眼泪边吭吭哧哧地费老大劲儿穿棉裤:“您开玩笑呢,我妈哪有她疼我。” 魏医生看希围巾说:“等等,你怎么回事儿,一进来就没摘过围巾?” 希:“那啥,我毁容了,因为太丑,从小我妈就不要我了,您要看吗?” 魏医生咳:“算了,只要不好看就成了。” 希愤愤:“好看的跟您有仇啊?” 魏医生冷笑:“长得好的大多心术不正。” 希讪笑,缓步打开门,一下子扑进阿衡怀里,泪汪汪:“阿衡,疼死了。” 阿衡心疼,摸希头发:“没事儿啊乖,没事儿了,回去给你煮鸡汤。”她回头问魏医生,赔笑,“魏医生,您看,我们希的病……” 魏医生说:“每周来一趟,做完针灸一个小时内必须一直步行,不能休息。” 阿衡眼睛缓缓漾起笑:“这么说,希的病,能好?” 魏医生说:“看他对针灸的感应能力很好,如果坚持下去,应该可以。” 她看着怀中的希,温声开口:“听见了吗?” 希眼睛亮了起来:“阿衡,我们结婚时,我能抱着你上礼堂了吗?” 阿衡点头,笑容更加温柔清晰。她牵着希的手,陪着他缓慢步行,一直不停,于希,那么困难。 他说:“拜托,让我看着你的背影走。” 阿衡却很坚持,她说:“这次,我们一起。” 每一周,都是阿衡陪希走一个小时,然后再骑自行车带他回家。 十二区离戈博兰不算近,骑自行车还要一个小时。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月,自行车报废了。 阿衡之前被罚了一个月工资,一直紧巴巴地过日子,再加上希的医疗费,虽然不算多,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却还是一大笔钱。所以,阿衡决定不再买一辆,希走完一个小时后她背他走完剩下的路程。 希死活不愿意:“我们坐地铁。” 阿衡:“地铁难道不要钱吗?” “那公交?” “公交也不免费。” “那……我走回去。” “你还没走回去就废路上了。” “医生不是让多练习吗?” “没这么多。”然后,不等希说话,阿衡就背着他往回走,她说,“你看你多瘦,瘦得一阵风都能刮跑。” 巴黎的冬天,2007年,飘雪的第一天。 她背着像个球一样的希,微笑着说:“希,你真的太瘦了,还要再多吃些。”她咬着牙,嘴唇发白,脸上都是雪花,额头憋着青筋的模样。 希在她背上,忽然笑了。 他说:“温衡,你是有多爱我?” 阿衡愣了半晌,才淡淡开口:“上辈子欠你的。我害了你害了你全家,这辈子来还债的。” 她用棉花给希缝了一个护膝裹在他腿上,一路踩着雪,走了许久,似乎走到了天和地的尽头,才是家。 希裹着的围巾在针灸的过程中不小心碰掉了,魏医生看到了希的样子。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像受了巨大的欺骗,中途收了针,说:“你们走吧。” 阿衡和希都傻眼了。他们没想到,老人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老人说:“我不会再给你看病,你们这些肮脏的骗子!” 阿衡嘴唇干涩,试图解释:“我们只是没办法了,希的腿一直好不了。我虽然是个医生,但是对他的腿却一直没办法。您能知道看着自己的亲人生病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吗?” 魏医生却像被触动了什么,怒气冲天:“滚,都给我滚!” 阿衡眼里的泪跟珠子一样往下掉,她哽咽了:“为什么呀?希的腿马上就好了,您明明知道,一旦半途而废,他的肌肉会加速坏死,以后只能锯掉腿,您怎么能这么不厚道?” 魏医生却关了门,说:“滚,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俩!” 希一直站在旁边不吭声,他扶着墙,看着阿衡哭。他额上还残留着针灸后的汗水,忽然笑了:“不要哭,阿衡。” 阿衡蹲在地上,额上的绒发散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说着好不容易。 希扶着墙走到她的身边,呼噜一把那张小脸上的眼泪,说:“哭什么?起来,不哭,我们回家。” 阿衡哭得昏天暗地,她说:“我走不下去了,希,我很累,真的,很累。” 他说:“站起来,温衡,再不起来我抽你。” 阿衡看着他,红着的眼睛满是泪水,她说:“希,我累。” 希蹲在地上,背微微倾斜:“上来,我背你回家。” 阿衡吧嗒吧嗒继续掉眼泪,说:“你的腿还没有……” 他却火了:“温衡你他妈的给我上来!腿就算废了、锯了,今天老子也背自个儿媳妇儿回家,快点儿!” 阿衡迟疑,向后退了一步。 希却不吭一声,一手握着阿衡的手,另一只手揽着阿衡的腰,站了起来。 他步履蹒跚,弓着背,咬着牙,每走一步,额上的汗就密了一层。 他说:“我以后每天都给你,给我们的孩子画画,然后开一间画廊,展览的全是你们,好吗?宝宝,别哭了。” 他说:“我虽然不能把你抱进礼堂,可是,我敢说,这个世界,只有我敢娶你。” 阿衡问:“为什么?” 他笑了:“谁去娶你,我杀了他。” 他说:“你总是,想听我说喜欢你,可是,宝宝,你还预备让我怎么比现在更喜欢你?” 章节目录 第107章这年谁爱谁太多 > 我曾经有那么多年触碰不到你,若即若离。 所以,要我继续亲你吗? 曾经的曾经呢,有很大的一块岁月,阿衡是没有把希归为一类人的。 他那么远。 不是距离的遥远,而是,好像面对着的是电脑屏幕里的真人视频,你看得到他的一举一动,很清晰很清晰。想要触碰他的脸颊的时候,他在另一端,却永远感受不到你的温柔怜爱。 她常常沮丧,这么失之控制,多让人困扰。 她对每一个人说得很骄傲,我在dj yan的fan club注册有十个号,怎么样,很了不起吧?于是,除了说明你很闲,闲到对他投入别人十倍的爱,还有什么了不起? 在别人夸着温衡很乖、很懂事的时候,她从爱情的追寻中获取的除了失败就是肤浅、幼稚。 一如她时常说着希的话,烦死了,真烦。 这么喜欢一个人,连作者都想说,真烦,烦死了。 希却忍了,在他说出“你还要我怎么比现在更喜欢你”之前,在他还没有对阿衡生出什么情绪之前。 如果不是那么一堆缠麻花报恩歉疚的意思,咱们少对着不喜欢的人,大概只会问一句“对不起,你是哪位”;或者,偶尔心情好,善良一下,说一句“嗯,谢谢”,谢谢你的喜欢。 然后,阿衡偶尔偷看希一眼,长大了,坚强了,也就看开了,嫁人了。 至于希,也许如果没有那么多伤痛,他和同样耀眼的楚云再合适不过。 什么锅配什么盖。 如果十年只是一个人的十年,温的十年,的十年,温不如,温走不到的道儿上,瞧不上温的路,莫说十年,便是生死簿上划去百年,也是眨眨眼,就过去了。 他说,阿衡,我背你回家。我们回家。 阿衡觉得,自己似乎就这么把自己和希硬生生拐到了不是既定的她的路,也不是高傲的他的路,而是另一条陌生的路——他和她一起走的路。 是和我一起吃饭还是和我一起聊天? 是和我一起聊天还是和我一起睡觉? 是和我一起睡觉还是和我一起吃饭? 重点是:和我一起。 她把希折腾惨了。 希没耳朵了,没腿了,也没了……逃跑的能力。 她趴在希的背上,说:“希,你当年看出我喜欢你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希笑,舔舔嘴唇,额上汗珠一滴滴顺着白皙的面孔滴下,他说:“我一直在想,怎么帮你把这种想法扼杀在摇篮中?” 他说:“你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类型,懦弱、古板、傻气、口吃。我喜欢的女人要像天上的太阳一样耀眼,值得我回头凝视。” 阿衡想了想,吸鼻子说:“我喜欢你,希。你一直没有听到我说这句话。” 希笑了,放下她,细白的手指滑入她的发际线,认真地看着她的面孔,不亲吻、不拥抱,只是一直看着。 他看着她,眼睛干净无瑕:“然后,我发现我错了。阿衡,我和你,我们之间,陆流从来不是障碍。真正算得上背叛的因素的,只有楚云,在你离去的时候,我曾经考虑好好谈恋爱,去爱一个我看得上的女人。” 阿衡点头,说:“我知道,我清楚。你对她的感情,我一直很混沌,看不清。” 希说:“她是我见过的最纯净的女人,而你,让我惧怕,太执着、太聪明、太隐忍、脸皮太薄,哪一样都和我当年的预期完全相反,除了对普通话的迟钝。” 阿衡说:“所以呢?所以为什么和她分手?” 希微笑:“我做不到。和她约会时还一直心神恍惚着,顾飞白有没有好好照顾你,有没有给你买糖吃?” 他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握紧,无奈地自嘲,他说:“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不是我好好照顾你,不是我给你买糖吃?甚至,我会做得更好。为什么只是因为我的皮相,温家就否定了我对你所有的努力?我可以不要太阳,不做向日葵,只想要回我的江南小水龟,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征得全世界的同意?” 阿衡扑哧笑了:“希,我吃过三块钱一碗的面,还吃过五块钱一碗的面,三块钱的真的不如五块钱的好吃。” 她老实承认,阿衡不如楚云。 希也笑:“我还吃过十元、百元的面,那又怎么样?只有三块的里面扣着我喜欢的红烧排骨。” 忽然,魏医生家的门打开了,老爷子扯着嗓子骂:“要吃面回家吃去,在我家门口又哭又笑是怎么回事儿?” 两个孩子一齐扭头,呆呆地看着他。 阿衡一看老头,残存的哭腔又回来了:“魏医生,我下次保证捂好他的脸,不让你看见,还不成吗……” 希把脸埋在阿衡怀里,泪汪汪:“我也不想长这样的呀的呀的呀……” 老爷子虎着脸,半晌,才转身:“算了,你们进来吧。” 阿衡不知道魏医生为什么重新接受了他们,只是,老人的脸色依旧阴沉。 阿衡在希针灸的时候坐在隔壁房间等候。大块的玻璃压在桌上,隔着透明的玻璃,里面有许多照片,还不算很老的魏医生和一个笑容憨厚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和他很像。 给希施完针后,魏医生洗了手,到这个房间取毛巾。看到阿衡一直盯着照片看,走上前凝视着照片,笑了:“这是我女儿,笨得很,连我一半的医术都没学会。” 阿衡说:“我从没见过她。” 魏医生隔着玻璃,摸了摸女儿的相片:“她走了。” 阿衡直咽唾沫:“去哪儿了?” 魏医生满头白发,淡淡开口:“三十年前,她求我救了一个男人,后来嫁给了那个男人,一个远近闻名的有身份、有钱的人。我女婿嫌我开小诊所不体面,让我关了这里,我没同意。后来我女儿怀孕了,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治好就去了。那个男人在我女儿尸骨未寒的时候又娶了一个,我的外孙被他爸爸挑唆从没有来见我一面。我女儿忌日的时候,我强带他去看他母亲,他问我,这里面躺的女人是谁?” 阿衡沉默,许久,才说:“您的女婿长得很好吗?” 魏医生冷笑:“不过是个衣冠禽兽。蓝眼睛高鼻子,亚麻色的黄发,多俊美多真诚。可是这一切,是他这种畜生用来迷惑别人的先决条件,趁你麻痹再狠狠咬你一口。当年如果我没有救他,他早已经是森森白骨,是我心软,害了我的孩子。” 阿衡摸鼻子,讪讪:“怪不得讨厌长得好看的有钱人。” 不过,蓝眼睛,高鼻子,亚麻色黄发,怎么这么熟…… 门外有人敲门,高声喊着“grandpa”。 魏医生拍桌子,脸色发青,朝着门口吼:“小畜生,给我滚!” 希刚穿好衣服,被吓了一大跳:“哟呵,老爷子,您干吗,吓死人不偿命啊!” 阿衡捂希嘴,个缺心眼,长成这样还敢多话。 希呜呜,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看门,再看看魏医生。 外面的人继续高呼“grandpa”,魏医生咬牙切齿,吼了一声:“说人话!” 门外人蔫了,老老实实地用中文喊了一声“外公”。 阿衡讪讪,瞄老爷子脸色稍缓,便挪去开了门,然后眼珠子差点吓掉:“怎么是你?edward?” 门外站的可不是身材挺拔、蓝眼黄毛的洋帅哥edward。 edward眯了湛蓝的眼:“winnie?你怎么在这儿?哦,是lee和你说的。”lee就是介绍阿衡来这里看病的中国同事。 这么说…… 阿衡抽搐:“你是魏医生的外孙,并且是个混血儿……”苍天大地,这人哪里像混血儿? edward耸肩:“winnie,小心,下巴掉了。”然后挑起阿衡下巴,语气暧昧,“你给谁看病?” 希脸绿了,拍掉他的手,用法语大声吼:“农民种小麦,打你死!” 死你,打! 阿衡咳:“希,人说的是英语,不是法语。” 希撇撇红红的嘴唇,很傲慢:“这说明我的外语水平很高,用法语回答英语。” edward莫名其妙,用中文说:“你是说打死我吗?” 希一听见对方说中文,呸了口,搓手,活动手关节:“丫会说中国话啊,老子揍死你,连我媳妇都敢摸,手不是一般的欠。” edward笑了:“哎哟,大美人儿,从哪儿来的?这么可爱!” 魏医生听了却铁青了脸,拿着扫帚往edward身上招呼:“小畜生,不学好,长相没仿到你妈一分就算了,连玩儿女人的毛病都跟你老子一模一样!” edward怪叫:“外公,够了,我是来看望你的,不是来挨打的。” 魏医生吐痰:“我打你,你敢还嘴!” edward哀号:“不敢,我不敢。哎哟,外公,我错了。哎哟,疼!” 希蹲在花丛外,吹口哨欢呼:“打,继续,继续,好!” 阿衡窘。 她走到了希身旁,眉眼含笑,看着那对祖孙,轻轻拉起希:“走吧,我们不便参与到别人的家务事中。” 回去的时候又下起了急雪,希在阿衡背上打了个喷嚏。 他戴着帽子,搓热了双手,放在阿衡耳畔,给她取暖。 阿衡耳朵有些痒,呵呵地笑了起来。 希歪头:“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们省了公车钱,可以买些别的。” 阿衡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今天很想吃香蕉。” 希:“哦。” 他们路过超市,水果很少,香蕉很贵,买了俩,五欧元,纯属抢钱! 他在阿衡背上抹泪:“老子从没有这么穷困潦倒过,香蕉都论根算着买。” 阿衡翻白眼,吭吭哧哧往前走,不说话。 穷吗穷吗穷吗,我们很穷吗? 窝在名贵的沙发上喝着路易时代的红酒就是很富有吗? 希在阿衡背上揣着两根香蕉看着雪花,想起什么,放在阿衡头上,一边一个,弯了大眼睛哈哈地笑:“兔女郎。” 阿衡怒:“希你他妈再给我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我捏死你!” 希窘。 “这么凶的丫头,我是要娶你还是要娶你还是要娶你呢?” 回到家的时候,伊苏正在院子里帮房东太太择菜,看到希手里的香蕉,眼睛亮了:“大盗,给我的吗?” 伊苏很爱吃香蕉,希以前承诺过小家伙,只要挣了工钱,就给他买香蕉。 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希泪了,看着阿衡,孩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求吃个香蕉,怎么半路还来个小强盗? 阿衡看着伊苏,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笑得牙齿洁白,说:“是,给你的。” 希很无奈地看了阿衡一眼,笑着递给了伊苏。 伊苏很高兴,脸红扑扑的。他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没有向大人提过任何要求。 希蹲下身搂着他,逗他:“农民种小麦,尝尝甜不甜,帮你看。” 帮你尝尝,看甜不甜。 伊苏是个大方的小家伙,咯咯笑了,剥开黄黄的外衣,递给希。 希咬了口,笑着递还给了他,然后上楼,很沉默地上楼。 阿衡在他身后,说:“我其实没有很想吃香蕉,再说,我这么大了,和孩子抢什么?” 希闷着头大步向前走,不理她。 阿衡摸鼻子,有些忐忑。该不会是少爷范儿上来了,触景伤情,觉得自己现在很悲惨、很难堪,连老婆都养不起吧? 看不出来,还有些自尊心…… 阿衡清清嗓子,打开门正想说些什么,希却锁上了门,把她按在了门上,低头,伸出了舌头,探入阿衡口中。 滑溜溜的舌头,还有浓重的香蕉味。 他把含着的香蕉全部用舌推入阿衡的口中,眸子黑黝黝如水一般,笑着含了她的唇,说:“好吃吗?” 大盗是跟小福尔摩斯抢的口粮,然后送回华生口中。 阿衡脑子晕眩:“香蕉,咳,里面是不是有麻醉剂?” 希搂着她的腰,一直低着头专心索吻。 他说:“宝,你强吻过我两回,今天,一次还回来,怎么样?” 圣诞节前夕,社区的教堂请了美国的一支唱诗班参观交流,都是一群高中生。 其中,还有一个中国孩子,大眼睛,不爱说话,笑起来有两个小虎牙,总是用手抵着唇,很羞涩的样子,戴着红色的针织帽,总爱坐在角落看着快要完工的壁画。 那几日是希治腿的最后一个疗程,很是要紧,于是请了假没有去教堂,但是承诺了一定会按时完工。 疗程结束后,希拿着各式各样的画笔,半跛着脚走到教堂的时候,看到了一堆陌生的美国孩子,他并没有太在意。 等到他走到壁画前正准备开工的时候,身后却有人抱住了他:“哥,我来了。” 章节目录 第108章一切都突然安静 > 阿衡从来没想过会看见缩小版的希,简直惊悚,好像做了噩梦,变成匹诺曹的小少没走出十七岁。 她问:“你是坐时空飞船来的是吗?” 坐在床沿上的小希乖巧地笑了笑,用英语say hello。 她继续问:“我知道我做梦了,但你丫怎么会来?为什么不是缩小版的小阿衡?我要给她买红烧肉,你来了只祸害排骨你。” 小希抱着她的医书,很有礼貌地用英语问:“你是哪位?” 她拉拉他的手,再捏捏脸颊:“是美国做的吗?高科技啊,从小英语没及格过的人竟然会说美语了。” 小希白眼,拍掉她的手,一连串的英语:“大妈你谁啊?” 她悲愤:“变小了不起啊?等我再梦个小阿衡,勾搭个更小的帅哥,甩了你,让你失恋!” 小希鼓起红扑扑的腮帮子:“你认识我大嫂吗?” 阿衡郁卒:“你有大嫂吗?谁啊?” 小希仰望着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儿:“你刚说阿衡,我大嫂是阿衡,爷爷说的。” 阿衡抓狂,捏小希耳朵:“你说毛啊毛啊?” 一个大美人儿拐着腿走进来了,指着小希:“臭东西,谁让你来我家了?滚出去!” 阿衡泪,大希也来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然后,使劲儿拍脸。 小希看着大希,可怜巴巴地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哥,我是代表爷爷来看你的,不要赶我。” 大希却挑着眉,拽小希的胳膊把他往外拉。 小希抱住了床柱,眼泪汪汪:“大嫂呢,我的温柔善良的大嫂呢,为什么不救我?” 大希拽住小家伙,扯扯扯使劲儿扯。 阿衡:“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大希吼:“阿衡,你傻了啊,把这人帮我扔出去!” 小希恍然,奔泪:“不要赶我。大嫂,爷爷说你最最温柔、最最可爱。” 阿衡咳,问小希:“你是谁?” 小希微笑得大眼睛弯弯:“初次见面,大嫂,我是格,我哥的弟弟,你可以喊我格格。” 小家伙只有十六七岁,很有礼貌的样子,对着阿衡鞠躬。 希趁他放开柱子,直接提溜着小家伙往外一扔,哐,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阿衡反应过来了,隐约想起希在美国还有个同胞弟弟,一个爹一个妈一个爷爷的弟弟。 阿衡:“唉,多可爱的孩子,你干吗把他扔出去?” 门外有撕心裂肺的敲门声:“哥,大嫂!” 希冷笑:“哪儿可爱了,完全二等劣质仿制品。” 阿衡母性泛滥:“唉,格格,那啥,你别敲了,乖乖,我给你开门。” 希龇牙:“你敢给他开门,我们离婚!” 阿衡:“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了?你这是嫉妒,绝对的嫉妒!” 希说:“我他妈嫉妒什么?” 阿衡:“嫉妒他比你年轻貌美,嫉妒他比你多一个爸爸多一个妈妈多一个爷爷。” 希怒气冲天:“谁他妈稀罕那种爸爸妈妈爷爷了?你是我媳妇儿还向着别人,离婚离婚离婚!” 阿衡拿袖子蹭脸:“口水真多。” 门外的小东西继续撕心裂肺:“哥哥啊,大嫂啊!” 她对着门说:“格格,你先回去,等我跟他结了婚再办了离婚就去接你。” 希泪,咬被子:“你为了他,竟然要跟我离婚。” 阿衡无奈:“你是多大了,跟一个孩子闹成这样?” 希说:“我讨厌他,我讨厌他全家。” 阿衡摩挲他的脸颊:“你连我也讨厌吗?” 希抬头:“跟你有毛关系?” 阿衡微笑,眼睛温柔:“我是他哥哥未来的妻子。” 希望天,耍赖:“总之,我看见他能短寿十年。” 阿衡笑得宠溺:“反正你能活到一百八,短寿十年也没什么。” 希叹气:“阿衡,我很抱歉让你为难,但我没法原谅他们,至少现在。” 阿衡笑:“不用,不用原谅。我陪你一起骂他们,我们对着地球骂他们。”她的眼睛温和却带着一股坚韧,她说,“会遭报应的对不对?把我们希变成被抛弃的孩子的父母会遭报应的,对不对?” 希把头埋进被中闷着,他说:“阿衡,成熟的男人,要当丈夫的男人不能哭,对不对?” 她抱着他说:“对。但是,阿衡的希可以哭。” 这个男人像个孩子,抓着她的大衣衣角,红了眼睛。 他的情绪低沉到极点,抱怨着,痛苦着:“阿衡,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格的眼睛,他的眼睛,除了温暖和被爱,什么都没有。而我呢,小时候对着他们的电话哭过很多次,可是,为什么连一个孩子的哭泣思念都觉得碍眼……” 阿衡微笑,定定地看着他,说:“让我看看,你的眼里有什么?很善良的希,有着很多喜爱着希的朋友的希;很孝顺的希,会冒险给爷爷采果子的希;很优秀的希,连挑剔美丽的楚云都很爱很爱的希;很骄傲的希,强大冷静的陆流都无法强迫的希;很温柔的希,答应会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办一个画廊的希。还有,还有眼里有着阿衡的希……” 她说不下去了,抵着他的额头,几乎哽咽。 她说:“希啊希,我喜欢你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你叫希,所以,为什么要自卑,为什么要害怕?” edward跟高层提出了新的议案,对耳疾做全方位多角度的分析。 阿衡问edward和魏医生的关系有无好转,edward却说:“魏医生不是我的外公。” 阿衡:“啊?” edward笑了,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像混血儿吗?我是我父亲和他第二个妻子的孩子。” 阿衡纠结了:“那魏医生的亲外孙呢?” edward摊手:“因为母亲生他的时候早产,所以先天不良,没熬过七岁就死了。” 阿衡说:“为什么要冒充魏医生的外孙……等一下,你喊魏医生的女儿母亲……” edward嗤笑:“是的,我父亲告诉我和我的其他兄弟姐妹,要喊这个逝去的女人母亲。至于魏医生,父亲怕他知道这个消息伤心,而我又跟大哥年龄相仿,所以要我在他面前冒充大哥。然后我就当这个老头的外孙当了二十年,如果不出意外,我老爸继续拿遗产要挟我的话,我还得当一辈子。” 阿衡迟疑:“你父亲对魏医生的女儿……” edward冷笑,蓝眼睛变得幽魅:“是你们这些愚蠢的人最爱挂到嘴边的爱吗。我老爸为了这个女人不惜违背祖母的愿望,娶她为妻。可惜这女人命不怎么好,到后来,他为了给这个女人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才娶了我老妈。” 阿衡没想到真相是这样,头痛了,她说:“魏医生一直骂你父亲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当年就不该救他。” edward面无表情:“是吗?我老爸倒常常说,感谢生过那样一场大病,遇到这样一个爱逾生命的女子。” 阿衡咳:“还请您以后也不要告诉魏医生真相,老人家会伤心。” edward却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嘲讽:“女人,不必装好心。你是怕魏医生一怒之下连你未婚夫的病也放手了吧。” 阿衡:“随便你怎么想。” edward忽然笑了,手抵着墙壁把阿衡圈在狭小的空间,他说:“这样一个残疾的未婚夫,真的能满足你吗?和我一起做一次怎么样?” 阿衡却伸手扇了他一巴掌,她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自愿打人。edward,收回你的话。” edward抹了唇角的血渍,扬眉:“哪一句,做一次吗?” 阿衡冷漠:“不,是你形容我未婚夫的那句。‘残疾’这两个字,对他,我的丈夫,在这个世界,只有我能说。” 平安夜那天,阿衡买了四个苹果,自己留了一个,送给希一个,伊苏一个,还有格,阿衡瞒着希悄悄给的。 小少年拉着阿衡的一角,大眼睛水汪汪的:“大嫂,今天晚上有我们的表演,你和我哥来吗来吗来吗?” 阿衡:“我尽量把你哥骗过去,咳,尽量。” 于是阿衡跟希说:“我们去做弥撒吧,小区里的人都去,咱们也去凑热闹吧。” 希啃苹果:“阿衡,你这是毛耳塞,戴上嗡嗡的听不清楚。” 阿衡揪他耳朵:“别装了,这是我们组用最新的材料做的,声音的清晰度能让你听到隔壁pang先生打鼾的声音。” 希“哦”:“我不去,臭东西在那儿我死也不去。” 阿衡说:“我都答应他了,你不去搞得我多没面子不是?” 希说:“我要去了我也很没面子。” “我们就在台下当普通观众,我们装作不认识他。” “你拉倒吧,看他跟照镜子似的,谁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嫉妒他年轻貌美。” “是,我嫉妒他。” 阿衡抱着孩子,在脸上嘴上吧唧亲了好几口,好声气哄他,但希软硬不吃,死活不去。 阿衡怒了:“你不去我去。米饭在锅里煮着,菜都炒好了,一会儿拔了插座就成了,自个儿待家吧。” 她穿了外套,就走了。 希也郁闷,吃完晚饭闲得咯血,家家户户在放圣诞歌,隐隐约约又听到教堂做弥撒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 最后看衣架,阿衡没有戴围巾就跑出去了,想了想,叹气,握着围巾走了出去。 小区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坐在教堂里,虽然热闹但还算有序。 希看了半天没找到阿衡,就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他的身旁还有一架钢琴,应该是备用的,因为台上有音响。 一群白领黑袍的孩子抱着诗谱,走到了台上。 格站在中间领唱,这孩子太扎眼,大剌剌望去,一眼就看到了。 后台播出了音乐,是silent night。 希静静地看着格,这个孩子,健全完整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他的声音圣洁清澈,低声呢喃:“silent night,holy night.” 紧接着,是女生的低音,温柔无比:“all is calm,all is bright.round young virgin motherand child.” 优美的音乐,融洽的气氛,大家双手交握,微微闭上了眼睛,神情祥和虔诚。 “holy infant,sotender and mild.sleep in heavenly peace.sleep in heavenly peace.” 快唱完的时候音效却戛然而止,舞台的灯全部灭了,只剩下一盏盏烛光,想来是线路出现了问题。 格慌得唱转了嗓子,观众开始窃窃私语,有的甚至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张望着台下,惶恐不安。但是台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他从没有受过任何挫折,他是天之骄子,是连自己的亲哥哥都嫉妒不已的格,父母口中最是溺爱的格格。 他看着四周,依旧一片黑暗,只剩下嘲笑和斥责。他握紧了拳看着四周在烛光下陌生的伙伴的面孔,无助地颤抖着,像个小动物。 他又一次望向台下,却没有自己的亲人。 整个世界的声音几乎都消失了。 忽然,伴随着温柔悠扬的钢琴声,有些清灵的男人的声音响起:“silent night,holy night.” 格愣愣地望着钢琴的方向,许久才回过神跟着钢琴声唱起第二节的第二句:“shepherds quakeat the sight.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其他的孩子也如梦初醒,跟着唱了起来。 那个男人的歌声消失了,惊鸿一瞥,只剩下格和唱诗班完美的合作和空灵的钢琴声。 终至,巅峰。 演出结束。 又过了一会儿,线路修好,教堂又明亮起来。 格飞快地从后台跑到钢琴前,这里却空无一人。他跑了出去,教堂外又下起了雪,细碎的雪花,悠悠扬扬。 前方,有两个依偎的身影,一个有些跛,另一个隐约温柔。 他大声喊着“哥哥”,破了嗓子,却在叫出的一瞬间落下了泪。 哥哥。 多温暖的声音。 那个容貌秀丽的男子转身看着他,离得很远,却大骂了句:“号什么,臭东西!赶快滚回美国,让老头别操闲心了。有空我会带着你大嫂去看他还有李妈!” 走了两步又滞了,他转身:“还有,告诉你爸妈,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希把围巾绕在阿衡颈上,说:“宝宝,法国的新年了,许个愿吧。” 阿衡眼睛亮了:“是不是什么愿都可以?” 希点头,他的指抚着她的发,宠溺地开口:“是的。” “咳,那好吧,我要你说‘我爱你’……啊不,不对,你还是跟我求婚吧希,然后从明天开始学着做阿衡喜欢吃的红烧肉哈哈。” 一切都突然安静。 他笑了,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指:“宝宝,嫁给我吧。” 他说:“我爱你。” 章节目录 第109章那一天春暖花开 > 希三月去了中国驻巴黎领事馆,办理国内的出生证明、各项亲属关系,未婚证明是托达夷和思莞寄来的,魏医生做了担保人,一切办理得还算顺利。 达夷打来电话,语气很是纠结:“希,你是我们兄弟里面结婚最早的。” 希在房东太太家里,耳朵和肩夹着话筒,细白的指一直填着结婚申请书,照着阿衡的笔迹抄法文,挑眉:“怎么,吃醋了?兄弟们什么时候挡着你结婚了不成?” 达夷说:“行了,滚边儿去。你是到阿衡边儿上了,有人疼有人爱,嘚瑟了。也不看看我,见天儿的水深火热,我靠,不是温思莞拉着我喝白的就是孙鹏拉着我喝红的。妈的,老子快喝成阴阳脸了。” 希笑了,低声说:“达夷,看来你已经恢复了,不用我这做哥哥的操心了。” 达夷:“别啊,听你这语气,想在法国扎根儿似的,让人心慌。” 希转着圆珠笔:“没有,我和阿衡以后会回去看你……嗯,跟他的。你们俩……” 电话另一边儿也不吭声了,半天,才勉强笑了:“都散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头你和阿衡婚礼的时候,要不我把借你的钱都还了。你打小没过过什么苦日子,缺钱了,少爷脾气上来了也是我们阿衡受苦。” 希:“不用,我有钱。辛达夷我跟你说,这就是个死孩子啊死孩子,整天逼着老子学做红烧肉,以前也没见她对肉这么执着,都哪来的牛脾气,越大越闹心。” 辛达夷:“哈哈,那你学会了吗?” 希郁卒,点头嗯,拉长腔。 达夷无奈:“你不那么惯着小姑奶奶不行吗?” 希:“我靠,老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媳妇儿,不惯着她还惯着你啊?” 辛达夷也郁卒:“算了,甭说了,今儿晚上我还得继续跟你大舅子吹白的,你说你丫到底造的什么孽!” 达夷絮絮叨叨无限怨念,希揉揉眉头,含着笑挂断了电话。 希画壁画挣了将近一千五百欧,但办个婚礼大抵是不够的。可是借钱又有些不甘心,而让达夷还钱,他刚从重创中恢复也不容易,因此,有些心烦。 家里有一个储蓄罐,是阿衡从国内带来的,白瓷做的小猪。希每天帮社区做一些杂工,可是因为他的法语不太娴熟的缘故,总是做不来需要交流的工作,因此,接的工作和挣的钱很有限。但是每天拿到工钱,他都会往储蓄罐中存上几个硬币。 伊苏都知道,大盗除了winnie,最爱的就是储蓄罐。 四月的时候,阿衡、希带着各种证件去区政府注册结婚。 阿衡一路上只是抿着唇笑,看着希,脸红了又红。 希捏孩子小脸:“哟,宝宝,知道害羞了。” 阿衡无语,看着希手里的证件继续低着头呵呵地傻笑,似乎失去了长大后的坚强平稳,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傻气无害的小少女。 希牵着她的手,望着巴黎刚冲破晨雾的日光,不知不觉也笑了。 到了地儿,工作人员看了希的居留证,却点了点上面的时间摇头:“不行,已经快过期了,必须续时之后才能办理。” 他们赶到警察局续办居留证的时候,已经到了午休时间,阿衡和希买了两块面包坐在门口等。希看着大马路上穿梭行走的时髦的巴黎女郎,瞪大眼睛:“喂,阿衡,她们眼睫毛真长。” 阿衡解释:“她们都用睫毛增长液,我一般不用那玩意儿。” 希:“哇,个子真高。” 阿衡咳:“她们一般垫增高鞋垫,我基本不用那种东西。” 希:“靠,胸真大。” 阿衡咬牙:“她们基本上都注硅胶,我是全天然的!” 希一边往嘴里塞面包一边摊手:“现在的小孩子,脾气都不怎么好。” 阿衡怒:“你到底要纠结胸的问题纠结多久?我是c啊c,哪里小了?” 希目测:“咳,顶多36b。” 阿衡捏他脸:“你吐出来我给你做的排骨,我不跟你结婚了!” 希同情:“没关系的宝宝,就算你是a,我爱的也只有你。” 阿衡泪:“都说是c了,c啊!” 午休结束的时候,阿衡和希排了很久的队。 工作人员检验的过程很严格,四个主审官轮番问问题,如果回答不符合规定,大多被遣返回国。意图不明涉嫌违法的,则会被拘留二十四小时,第二天再审,在此期间可以请律师辩护。 希之前一直逗阿衡,是因为担心她心中不安。 希总觉得有些事是女人过不去的,因为涉及她们的男人;而对于男人,有些事又是必定过得去的,因为涉及他们的责任,他们的女人。 所以,这个事儿,这个事儿也一样。 他说不定平安获得居住证和阿衡结婚生子了,也说不定一倒霉就被遣返回国了,然后锲而不舍,继续换签证,继续回到他女人身边,继续结婚生子。只是过程麻烦一些,结果还是一样一样的,媳妇儿跑不了,大胖儿子也跑不了。 当然,少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在他前面的那个小鬼子哭天抢地地被几个警察从玻璃门中押走后,四个主审官穿着没有褶的制服,齐刷刷拿灰眼珠瞅着他。 希抽搐:“你们好。” 这是他说得最囫囵的法语。 其中一个问他:“在法国以什么谋生?” 希挠挠头,说:“画壁画、社区海报、送信、牛奶。” 另一个问:“你有吸食大麻和摇头丸等的不良嗜好吗?” 希摇头。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看了看他,问:“那么,你有从事色情服务的经历吗?” 希狂摇头。 又一个女的问:“你听说过霍斯安顿、理查德、克洛维这几个人吗?” 希隐约似乎听过克洛维是法国墨洛温王朝的末代君主,所以这道题,他推测应该是考察对法国的适应程度的,于是立刻点头:“很熟,我,了不起的人,他们。” 几个主考官一起瞪大了眼睛:“你确定,你对他们很熟?” 希点头:“熟。” 其中一个男人挥挥手,出来几个狱警,立刻把希的头压在桌上,扭住他的手就往外走。 希挣扎:“干什么,你们!” 阿衡站在玻璃窗外,腾一下站了起来,匆忙跑了进去拦住那些狱警,她说:“你们要对我的未婚夫做什么?” 希的头被一个狱警死死摁着根本抬不起来,他不断挣扎,另外一个警察拿着警棍就打在希脊背上。 希几乎是下一秒就疼得弯下了腰。 阿衡吼了起来:“住手,法国是一个讲人权的国家,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会用这样粗暴的方式对待一个外国的合法居留者!” 主审官走了出来制止了狱警,他说:“小姐,冷静。你的未婚夫不是一个合法的居留者,他竟然认识法国最臭名昭著的涉黑集团的霍斯安顿、理查德、克洛维。我们必须对他采取强制拘留。” 阿衡深吸一口气:“希,你听过这几个人的名字吗?” 希脸色苍白,他说:“不是历史人物吗?” 阿衡对着主审官说:“您都听见了,他只是一个生活单纯、来法不久的中国人,他只是把这些人当成了法国历史上的人物,他只是误解了,请您立刻马上放了他!” 那个主审官很严肃地看了希和阿衡很久,才说:“小姐,我无法保证您说的话是正确的,所以,在我们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他必须被拘留。” 希疼痛至极,额上冒着冷汗,说:“真假不知道,证据没有,不住监狱!” 狱警押着希的头,腿狠狠地顶着他的肚子让他闭嘴。他低着头,只看到阿衡穿着的布鞋。他的声音又变大了一些:“证据没有,监狱不住!” 阿衡左手手指掐进右手,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的未婚夫绝对不能进监狱!我是n.t.s研究所的医生温衡,住在十二区第三巷1098号,我的同事和邻居都可以为我的未婚夫做证。况且,他一直有腿疾,从来没有离开过居住的社区,每次送报、送牛奶都是勉强而行,这是社区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你们如果愿意给我们公正,调查时只要提及粉衬衫,他们就会告诉你我的未婚夫是一个怎样的人,而如果你们不愿意的话,我将在二十四小时后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主审官耸耸肩:“好吧,但今天晚上只能麻烦mr.yan在警局一晚了。”他做了个手势,狱警拖着希大步地朝审讯犯人的房间走去。 希扭曲着脖子说:“阿衡,你先回去。” 阿衡滞了脚步,看了他一眼,转身和主审官用法语交流着什么。 希被关到了一隅封闭的房间,只能通过一扇金属玻璃门看到外面的空间。刚刚阿衡在,他撑着不喊疼,这会儿受不住了,靠着玻璃门,喉中泛酸,想要呕吐。 当时巴黎的天已经渐热,希摸了摸白衬衣,衣领上浸透的都是汗,摸摸额角,想起今天还没有送的信,有些肉疼。 妈的,五欧元呢! 别人家的媳妇儿结婚都穿婚纱,他总不能让阿衡穿个廉价的布裙子。 其他房间刚巧审讯完犯人的警察走了出来,看希状态不佳,就给他倒了杯水,问他需要什么。 希看了看那警察,指了指他蓝衬衣口袋里的烟。 希学会抽烟是在2004年到2005年间。那会儿和阿衡分手了,跟陆流又有些不清楚的交易,一直住在他家里。 当时,耳朵废了,什么都没了,喝酒总想起阿衡,也就靠着吸烟能镇定情绪。后来,陆流在他烟里总放些有依赖性的东西,他就戒了。 希吸了几口烟,夹在指间,屈膝,疼痛减缓了一些。 天色暗了,警局闹哄哄的。到了下班的时候,大排的中央空调和日光灯都关了,隔壁提审的犯人也被押回监狱,值班人员在前台,这里,渐渐安静。 他看着烟圈,只剩下星点的亮光。 肚子咕咕叫,饿了,也想家了。床、台灯、排骨、阿衡的背影、胡同的夕阳、塞纳河畔的小蚂蚁…… 一帧帧画面,闪过,飞速。 他把烟放在唇边,微微笑了,却又想起了生命的最初。 还很小的时候,他一直追逐着,不停地追逐,母亲、伙伴,走了许多年,似乎什么都没抓到。 阿衡呢,没有阿衡的最初,在她还没有成长为他的爱人的最初,他们的每一次碰撞、融合,都似乎预示了上天的仁慈和厚待。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补偿方式。 昏昏沉沉,意识迷糊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已经全然黑暗。 落了一地的烟灰。 身后,透过玻璃门,有轻柔平缓的呼吸。 她说:“你醒了吗?希,回答我。” 希惊悚,回头,却是熟悉的背影。 她也回头,眼睛冷冷冥冥,却瞬间,微微一笑。 她说:“我跟他们说了,我的未婚夫有黑暗恐惧症,所以申请来陪你。” 希:“拉倒吧,丫从小就怕黑,还敢陪我!” 阿衡弯了眼睛,却没有笑:“希,我饿了。” 希挑眉,一边骂她“谁让你来的死孩子快滚出去吃饭”,一边摸着口袋,掏出两颗巧克力从玻璃门下的缝隙递了出去。这是他给阿衡备的零嘴。 阿衡却抓住了他的手,她手心满是汗。 他诧异:“你怎么了?” 阿衡说:“希,你……让我握一握就好。” 希裹住她的手指,他说:“宝宝,告诉我,怎么了?” 阿衡笑了,靠着门的另一侧,说:“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只当她被下午的蛮横场景吓到了,笑了,安慰她:“我以前和别人打架时,比那个狱警还粗暴。” 阿衡却像没听到,轻轻地叩着玻璃,她问:“希,你还在吗?”轻轻一声叹气。 希忽然心里一扯,痛得入骨,他说:“我在,我没有事。阿衡,我很好。阿衡,你听我说,我很好,没有比现在更好。” 她笑了,轻轻地干涩开口:“你刚刚一直在睡觉,一直睡着,我喊你,你却没有听到。我担心你的伤,他们用的是警棍,他们就那样押着你的头,他们打你……” 阿衡有些语无伦次,她的手从说起希挨打时就一直在颤抖着。 希却说:“阿衡,躺下。” 阿衡“哦”,乖乖地躺下蜷缩着,头对着门的缝隙,眼睛温和干净得像个婴孩。 希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和她的眼睛,微凉柔软的指,他说:“阿衡,我没事,那些,伤及不到我的身体、我的自尊心、我的高傲、我的所有。你害怕着的那些,都伤害不到。” 他说:“宝宝,是我以往给你太不坚强的假象了吗?让你以为我这么容易被击溃。” 阿衡脸贴着冰冷的地板,眼角却不断渗出泪水,她的声音变大、变空洞:“可是,为什么是我们,希,为什么是我们受到这么多的磨难?为什么是我们想要在一起,却比世界上的所有活着的人都要艰难?” 这个孩子多么困惑为什么,每一次的痛苦屈辱,都降临在他们想要在一起的时候。 希擦去她的泪水,他笑了:“因为,即使如此辛苦,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我们相爱。” 第二日,调查了证据之后,希被放了出去,并且得到警局的道歉和一年的居留证。 四月底,希和阿衡登记结婚。 那一天,春暖花开。 章节目录 第110章一个人两个人啊 > 太太,你好。 先生,请多多指教。 思莞一日醉酒,打电话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们真的能在一起。” 电话是在旧货市场淘的,掉了漆,不过,数字分明,总是向房东太太借用电话终归不太好。 希拿着话筒,望着身后微微地笑了:“阿衡,思莞想跟你说话。” 电话另一畔沉默了。 温思莞没觉着自己给希打电话像找碴,但是希让阿衡接电话已经委婉侧面不客气地暗示他自己觉得不耐烦了。 婚纱的设计图是希花了好几个夜晚画好的。阿衡倒是看着他台灯下的背影,睡得很熟。 她“哦”,手摸了摸带着缎带的紫色盒子,走过去接电话。 思莞听到阿衡的声音,借着酒力,倒像个孩子。 他多委屈啊,妹妹没了,喜欢的人也没了,到底怎么在自己眼皮底下勾搭上的?这么多年他这个当事人还竟然不清楚,有这种事吗? 他喊:“妹妹,妹妹,妹妹。” 阿衡黑线:“你喝醉了温思莞,现在在哪儿呢?” 思莞看看白瓷砖,明晃晃的镜子映着红脸,特实诚:“我在咱家卫生间呢。”随即怨念,“不对,是我家卫生间,你都要嫁了你。” 阿衡:“滚,怎么着,结婚了还不让回娘家了不是。我要跟妈告状,跟嫂子告状!” 思莞望天,想起自己悲摧的人生,滚滚的泪,他说:“你没嫂子了,刚分。” 阿衡问:“爷爷拿手榴弹砸你了?” 思莞叹气,在马桶上蹲了半天,俊俏的脸上才浮现出小酒窝,他的声音很低很缓:“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 阿衡磨牙:“你干什么呢?当大舅子的整天垂涎妹夫,你还要不要脸了温思莞?” 温思莞说:“我呸,就不能让你跟他住一块儿,以前多好一孩子,现在脏话暴力一起来,好的不学,坏的学得倒快。” 思尔在厕所外踹门:“温思莞你掉坑里啦,是大便干结还是小便不畅整天喝喝喝?” 达夷却捂着耳朵哎哟怨念:“哎哟卧槽我就一陪酒的你甭瞪我了,再瞪也没你亲哥眼大!” 思莞哈哈笑,对电话另一端说:“妹妹妹妹,我不跟你说了,等你照了婚纱照寄回来,咱妈想你想得茶饭不思。” 阿衡莞尔,说“好”,忽而声音变轻,大大的笑容:“哥哥哥哥,我跟你说,据我推测,家小妹应该喜欢你。” 随即,好心情地挂断电话。 希正在喝水,听见这话,一口水喷了三尺远,他咳得撕心裂肺:“宝宝,那是你小姑子,别瞎说!” 阿衡:“谁瞎说了?温思尔要不喜欢温思莞,依我妈的性格怎么可能看见儿子女朋友比闺女还亲?老太太都快愁死了,逮着什么都当救命稻草。” 希脑子疼,他说:“我不管这事儿,也管不了,一群死孩子。” 阿衡跪坐在地板上,拆婚纱。 双臂伸直,打开,白裙子上的花瓣倾落一地。 无肩的干净婚纱,旋转着,三层白纱。 收腰,胸线上的小小花朵好像干燥过的栀子,细碎而妖娆。 简约、高贵而完美。 希洁白的牙齿却咬了唇,他皱眉说:“不对,有个地方做得不对。” 阿衡:“啊,这么漂亮!”孩子把脑袋蹭到希颈上,她说,“希,我已经很喜欢了。” 希:“唉,你穿上,我给改改。” 阿衡惊悚:“你会用针线?” 希咳:“不都是学的吗?” 阿衡窘。 希害羞,怒了:“我会针线怎么了?本少天生聪明,无师自通!” 阿衡“哦”,换裙子,她说:“好看吗?” 希拿着针线,吭吭哧哧,蹲在她裙边说:“别乱动。” 阿衡坐在凳子上,看着他低垂下的黑发和眼中的认真,揪他耳朵:“老公,好看吗好看吗?” 希耳朵梢儿都是红的,轻轻嘀咕了一声什么,忽然,大眼睛猛地抬起来:“温衡,你说什么,你刚刚喊我什么?” 阿衡呵呵,说:“老公。” 希咳:“宝宝,再喊一遍!” 阿衡不好意思,低头,说:“老公。” “宝宝,再喊一遍哈哈。” “老公。” “宝,再一遍哈哈哈哈。” “老公。” “再来一遍哇哈哈哈。” “老——公。” “再再喊一遍哈哈哈哈哈哈。” “你去死!” “来嘛来嘛来嘛,我想听。” “去死,立刻,马上!” 婚礼那天,很不巧,下雨了。 希对着天骂了很长时间才百米冲刺,从教堂跑到借的婚车旁,打开车门,把阿衡抱了出来。 伊苏抱着捧花,小家伙是伴郎,跟在希身后狂奔。突然想起车里的小伴娘,刹车,啪啪跑回去又把小姑娘拉了出来。围在教堂前观礼的邻居都笑了。 阿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更担心希的身体,她窝在希怀里问:“你的腿,没事儿吧?” 希拿白西装的袖子遮住阿衡的头发,笑了:“我没事。” 房东太太在教堂前迎接。 希把阿衡抱到地儿,房东太太把干毛巾递给他们,望望教堂里面,说神父已经在等着了。 伊苏吧嗒着小皮鞋跑过来,带起污水。 希抱着阿衡往里面跳了跳,捏捏小家伙的脸,说:“农民种小麦,捣乱没香蕉。”希承诺过,只要伊苏当好小伴郎,香蕉大大的有。 伊苏一边被房东太太拿毛巾呼噜着脑袋,一边扒着希的肩歪歪扭扭地在他耳畔说:“winnie今天很美,比你在教堂画的maria还要美。” 希含笑点头,看了看阿衡,眼睛温柔专注。 阿衡揽着他的脖子:“你们说什么?” 希剥了一颗奶糖扔进她嘴里,低头在她唇畔蜻蜓点水,很骄傲地说:“男人的秘密,不告诉你。” 他放下阿衡,牵着她的手,走进教堂。 窗外雨声滴答,躲雨的鸽子在教堂的窗前,眼睛那么干净,小小的黑曜石。 小伴娘抱着捧花,拉着阿衡的裙摆跟在他们身后,胖胖的小姑娘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可是,拉着阿衡的裙子却很认真。 十字架上的耶稣看着他们,鸽子的羽毛从顶窗飘落,停在耶稣的肩上。 祥和,怜惜,温柔,珍重,爱意。 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绿眼老人把手放在他的额头,问他:“你愿意永远爱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保护她,陪伴在她身边,在每一封家书中倾诉着你的爱意,在每一个破晓时分握着她的手,不因世人的毁谤而抛弃她,不因生命的变故而让她悲伤吗?mr.yan,以尔全名,你愿意发誓吗?” 希笑了,大眼睛明亮而坚贞,他说:“我愿意。” 老人又把手放在阿衡额上。他说:“你呢,你愿意永远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保护他,陪伴在他身边,在每一次回信中倾诉着你的爱意,在每一次早餐时坐在他的对侧,不因世人的侮辱而放弃他,不因容貌的变迁而让他孤独吗?winnie,以尔全名,你愿意发誓吗?” 她握住希的手,握到他几乎发痛大叫,她说:“我愿意。” 老人笑:“请你们为彼此交换戒指。” 希伸出白皙的手,手心柔软,他说:“阿衡,把手给我。” 阿衡戴着白手套,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他从蓝色的盒子中掏出一个戒指,紫色的点点梅钻。 阿衡愣了:“这个是……” 希轻轻地把戒指套入她的无名指,他摩挲她颈上的紫梅印,唇角的微笑比钻石还要明亮,他说:“一件是生日礼物,一件是婚戒,何其有幸,都由我完成啊,太太。” 项链和戒指本就是一套,当年他出钱让陈倦拍下,项链托思莞转赠,戒指由他留着。 本来预想,她喜不喜欢这项链无所谓,可是这婚戒,怕是要由他当作秘密,百年后带入黄土。 阿衡看看手指,眼中有笑,落下的却是泪。她轻轻地伸出一直蜷缩着的另一只手,是他曾经送给她的那枚简单的戒指,已被改大。 这是曾经一直被她戴在胸口,不为任何人知道,距离心脏最近的东西。 希咳:“你不是弄丢了吗?” 她把戒指套入他左手的无名指,叹气,破涕为笑:“好好待我吧希,能娶到我真的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连续扔了两次,又被重新捡回来两次的戒指,在那双素白的手上闪耀。 如斯,珍贵。 神父说:“依耶稣之名,我宣布你们从此结为夫妻。” 他说:“太太,你好。” 她说:“先生,请多指教。” 低头,抱着她,深吻。 从此,走向生命的另一个,不再寂寞。 上床,关灯,咳。 少没穿衣服,太太也没穿衣服。 他问:“我能摸吗?” 太太紧张地咬牙:“不知道。” 希“哦”,摸:“果然是b,你骗我……” 太太恼怒:“都说是c了,什么爪子啊啊啊?” 希摸自个儿媳妇儿脸:“你发烧了?怎么这么烫?” 太太羞耻心暴增:“我是新娘子啊新娘子,初夜男人都这么表脸的吗?” 希用舌头舔孩子嘴:“要脸还是要孩子,说。” 太太温和的性子忍到极限,张嘴想要破口大骂,却被先生舌头一闪,长驱直入,唔唔嗯嗯,说不出话。 希说:“你别紧张,我一会儿轻点进去。” 太太被他亲得七荤八素:“哦。” 然后,三分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开始尖叫。 “疼死了!” “希你个表脸的,滚出来,我不要孩子了,快滚出来!” 希狰狞,滴汗,不敢乱动,最后趴太太身上撒娇:“老婆婆婆婆,我动动你就不疼了。” 太太怀疑:“真的?” “啊啊啊啊啊希你个骗人精,疼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先生不厚道,装作没听见,封住她的唇,眼睛在黑暗中却满是笑意温存。 一夜,香汗。 章节目录 第111章这是一段浪漫史 > 儿子,虽然你在法国只待了一个月,也叫“海龟”。 哇哇。 温母接到女儿怀孕的消息是在八月份。 之前几个月思莞一直忙不迭地相亲,一天安排八场,长得不好的当贤惠长得泼辣的当个性长得好点儿的当仙女,总之,和众家姑娘保持亲切会见。 云在在温家过夏天,见温家哥哥忙得没天理,乐得占他的房间做程序。 张嫂年纪大了,温妈妈心疼老人家,做饭自己揽下来,洗衣服的活儿却基本是思尔包了。 某一日,思尔洗衣服,思莞好不容易得闲跟云在打游戏,两个大小伙儿正盯着屏幕,轰隆一声巨响,震人心魂。 两人吓了一大跳,跑到洗手间,就见温小姐铁青着脸,洗衣机已经被踢翻,满桶的衣服随着水流了出来,全是思莞的。 温思莞臭美,相亲时一天换八套,最上面的白衬衫上还有桃红色的唇膏。 思尔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二人就往外走,顺脚踩了那件白衬衫,漂亮的小脸有点狰狞。 思莞讪讪,云在不知死活,温和地露着细白的牙齿开口:“尔尔,今天晚上吃什么?我很久没吃阿衡做的狮子头了,你会做吗?” 思尔转身,踩着白衬衫走过来,捏着云在的下巴冷笑:“哟,想吃我大嫂做的狮子头啦?成啊,姑娘今天心情好,给你做!” 云在抑郁。 当年,想跟去法国没跟成,阿衡就说了一句话:“你要是敢跟着去,这辈子就别见面了。” 他想了想往事,微笑,对思尔慢条斯理地说:“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他们离婚的。” 思尔继续冷笑,瞟了一眼思莞:“可别,我求你了,让我们老温家留个后吧!” 思莞尴尬,走到思尔面前拿纸巾给她擦汗,责备:“多大的孩子了,闹起脾气来没完没了的。” 思尔甩了他的手:“你不是躲我躲得恨不得不回家吗?滚你房间去,姑娘我还不想看见你呢!” 电话铃响了,思尔眼里有泪,怕被看见,转身跑到客厅接电话。 “岳母,妈,妈,我跟你说哈哈哈。” 思尔黑线,对着电话吼:“希,谁是你妈!” 希继续傻笑:“是尔尔呀,哎我跟你说个大喜事。” 思尔听到电话另一端有一个温柔的女声正在一旁骂:“希,你真是烦死了。” 思尔心头一暖,不自觉地翘了嘴角,问:“怎么了,有什么喜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说!” “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娃哈哈。” “……希你个疯子,说话!” 窸窣的声音,阿衡抢了电话,温声无奈:“尔尔吗?别理他,希现在智商三岁。”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怀孕了。” 思尔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惊喜非常:“我要当姨妈了!不对,是姑姑,也不对,到底是姨妈还是姑姑?” 阿衡呵呵地笑了:“什么都一样,爱是什么就什么,反正咱们一家人,不讲究这么多。” 温母正在厨房剁肉,听见思尔的话,扔了菜刀就往电话前跑:“什么尔尔,你说你要当什么了?” 思尔笑了:“这老太太耳朵真尖,我要当姨妈,您要当姥姥了!”说完,把话筒递给温母。 温母抱着话筒,连珠炮一般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几个月了胃里难受吗?能吃下饭吗?希能伺候好你吗?他又不会做饭,哎哟,两个小不省心的,要不妈妈现在办签证去照顾你吧,啊?” 远处,某两枚俊俏男人头顶轰隆隆劈着雷,八月飞霜,表情呆滞地看着温母,啊不,是温母手里的话筒。一个脑中回荡着相亲相亲赶紧相亲;另一个怨念着离婚离婚快点离婚不对离婚了我外甥就没爸了,外甥……我外甥……唉…… 阿衡远在法国,怀着一个月的身孕还要安慰激凸的先生和温家老少,连爷爷都跟打了鸡血似的闹着要来法国,这叫什么事儿? 最后终于安抚完毕,挂断电话,扭头就见一个笑得大眼睛都挤到一块儿的,他说:“媳妇儿你挪挪,电话给我。” 阿衡黑线,这人从昨天拿到化验单,就没消停过。 希用屁股把凳子上的阿衡挤到一边,说:“凳子硬,你乖,带咱儿子坐床哈。”然后抱着电话,开始摁摁摁。 喂,xx吗?老子要当爸爸了呀,我媳妇儿可争气了,哈哈你媳妇儿还没怀呀哈哈。 喂喂,xxx吗?我媳妇儿怀孕俩月了,嘿嘿,哎我跟你说,真不是特别厉害就是一般厉害,真的,你不用夸嘿嘿。 喂喂喂,我媳妇儿怀孕了balabalabala…… 喂喂,xxx吗?我跟你说,我有了…… 阿衡拿医书砸希。 希停顿,抱着脑袋哎哟,电话另一方惊悚:“少,你什么时候突破医学障碍有了?” “呸,你才有了,我是说我有了儿子,我媳妇儿怀孕了哈哈。” 阿衡上手拔电话线,把鼻孔朝天、笑得嚣张的先生拉回现实。 希委屈:“媳妇儿,你干什么,我还没通知完……” 阿衡闭眼:“我不生了。” 希抱孩子坐在腿上:“为什么呀,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你可不能不生,那是咱儿子,嘿嘿,儿子,娃哈哈。宝宝,不是我吹,我兄弟里面哪个媳妇儿有你这么争气的,刚结婚俩月就怀了。” 阿衡掐希腮帮:“还不如不结婚呢,结了婚脸皮怎么变这么厚?你都不嫌害臊!” 希脸皮厚,理直气壮:“他们生不出来还有理了?咱们有娃哈哈是天下最好的事,害什么臊!” 阿衡懒得理他,低头,拉着他的手指把玩。 希反手握住她的手,看看电子钟,说:“到散步的时间了。” 希昨晚连夜奋笔疾书赶出一份孕期时间表,规定了阿衡吃饭的时间睡觉的时间散步的时间养神的时间喝汤的时间,以前高考作文都没见他这么有逻辑。 阿衡说:“我困了,明天要上班呢。” 希皱眉,细白的手指轻轻按摩她的额头:“不去不行吗?” 希担心科研所大量的药物环境给阿衡和孩子造成坏影响。 阿衡摇头:“请产假也不是这会儿呀,还得好几个月呢。” 阿衡其实还有别的考量,假不是不能请,可是如果现在就请假工资肯定没戏。希虽然腿脚好了,但是找工作依旧困难。 希想了想,把怀里的阿衡又紧了紧,笑了,眼睛很温柔,轻轻地拍着她,说:“睡吧。” 阿衡“哦”,闭上了眼睛,眉眼有些疲惫。 她似乎从小到大都是个安分的人,就连怀孕也不用别人过多担心。可希不是别人,希不行啊,平常就宠得含嘴里怕化了,这会儿怀孕了,你让他不担心,可能吗? 把阿衡哄睡后,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广告函,是他送报纸时留下的,法国油画展的作品征集,一等奖税后大概能得五万欧。可是,结果出来也是明年的事儿了,阿衡等不了,孩子也等不了。 团了团扔进了垃圾篓,又扒了扒抽屉,把画素描的一盒铅笔找了出来。画夹一直在角落,差不多蒙了尘。 视线定格,笑了笑,也只好这么办了。 阿衡起床时希已经去送牛奶了,留下一瓶在小锅里煨着,另外煮了一个白水蛋,都是给阿衡的,少的孕期时间计划表里写得清清楚楚。 天蒙蒙亮,一片寂静。她趴在栏杆旁,看着远处的那个粉衬衫穿着布鞋在胡同里穿梭,似乎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修长漂亮的样子。抱着牛奶瓶忙碌时依旧像个孩子,可是确凿已经是个男人,有着强大的保护自己妻儿的力量。 阿衡吃了白水蛋,留下了牛奶。 她穿着白大褂从胡同走过,拐角处,希远远地招手,扯着嗓子号:“阿衡,脏活累活留给别人,照顾自己照顾咱儿子,知道吗知道吗?” 阿衡无奈,却笑了,眼睛温柔至极,在细碎明朗的时光中框入天长地久的相架。 希送完牛奶刚刚七点,回家背着画夹和铅笔就匆匆地往巴士底广场跑,坐在标志性建筑七月柱的对侧,支起了画架。 人来人往,盛夏时分,天气渐热。 这一天是周四,richard lenoir大道里的集市已经喧喧扰扰。他的身旁有许多流浪汉一般的街头艺人,头发像枯草,却唱着快乐的小调子。小丑们拿到硬币灵活地变出一束花,逗笑了明媚开朗的金发女郎。 希坐在小马扎上看着人来人往,抓住几个漂亮姑娘的神韵画了肖像。他把画展到她们面前,那些年轻女子简直惊异,这么短的时间。她们笑着看希,问需要多少钱。 希不知道价钱,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 一欧。 热情的姑娘们觉得捡了大便宜,争相拥抱眼前的清澈男子。 希吓了一跳,闻到了她们身上沁人的香水味,往后结结实实地退了一大步:“农夫种小麦,走一边,走走!”他身上如果沾到香水味,孕妇闻到要难受的。 他皱皱鼻子,姑娘们又笑了,觉得眼前漂亮的男子实在怪异。 希赚了三欧,三幅画。 然后,他继续画,继续卖,觉得钱来得真的容易,丝毫没想到这样微薄的利润到底意味着什么。 再然后,他挨打了。 夕阳西下,收摊时,被身边同样画素描的三个法国男人围堵到香水小道里结结实实揍了一顿。他们攥着他的头发,说:“小婊子,这只是个见面礼。” 香水小道上全是漂亮的香水铺子,幽蓝、澄碧、红粉,瓶身婀娜惹人爱。 希跪在角落里半天没有站起来。鼻子流血了,这群人渣。 希站起来时,背着画夹站在香水铺子的玻璃窗前,沉默地看着一室的高贵旖旎。 漂亮风情的店老板带着嘲弄的眼神问他要什么,他攥着手里的几个微薄的硬币,想着要是能给阿衡买一瓶世界上最好的香水该有多好?话到嘴边,却变成:“画像,要吗?” 他蹭掉鼻血,带着灰尘泥土的手拿出笔,利落专注地画着她的眉眼。夕阳西斜,他的黑发被日光晒得暖暖的,背脊端端正正。 店老板诧异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画。她笑了,问他:“你要多少钱?” 希想了想,迟疑着开口:“一欧。” 店老板笑了:“怪不得会挨打了,他们都卖十欧元。你很缺钱吗?” 希连说带比画:“妻子,怀孕了,宝宝,要钱,长大。” 她指着店前的招工广告,说:“你帮我设计香水瓶的样式,我按利润给你抽百分之十,怎么样?”女老板微笑,“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爸爸,像个孩子一样的爸爸。” 希找到了工作。 阿衡的预产期是第二年三月,十一月份的时候研究所做出了矫正耳塞,拿希当小白鼠,听力恢复了百分之五十,效果不错。 阿衡松了一口气,撂摊子,回家养胎。 edward质疑,看笑话:“这个废物男人能养得起你吗,winnie?” 孩子在阿衡肚里抓耳挠腮,踢了妈妈好几脚,为爸爸愤愤不平。阿衡抚摸肚子,很温柔:“小乖,没事,这个叔叔脑子缺氧,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希喊孩子娃哈哈,阿衡听着怪,另起了别的。 edward想起别的事,耸肩:“winnie,你明年需要做一次选择,是完成学业回到中国还是留在科研所工作。董事会说如果你留下来,可以考虑给你开一间办公室。” 阿衡低头想了想,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edward挑眉:“我个人建议你留下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里拥有更多的医学资源。” 希买了一大堆玩具,除了画设计图,就是坐在阿衡身边,耳朵贴着妻子的小腹,每天和小同志扯白几句。 什么“娃哈哈能听见爸爸说话吗嗯宝贝儿”;又什么“臭孩子不准踢妈妈再嘚瑟爸爸打你”;或者“爸爸给你买玩具枪了跟ak-47长一个样你喜欢不哈哈我就知道你喜欢”;要不,戳戳,“喂娃哈哈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呀是男的吗快说是不说打你”;末了,蹭脑袋,加一句“哎哟宝贝儿爸爸最爱你了哈哈这世界最爱你”。 阿衡郁卒,看着肚子前希毛茸茸的脑袋,要得产前忧虑症。 她说:“你滚远点儿,别让我看见你。” 希泪汪汪:“怎么了老婆婆婆,就和儿子说几句话。” 阿衡怒:“是啊是啊,你儿子,你这个世界最爱的儿子。要是姑娘,你还打算把她扔了不是?希,你行啊,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你重男轻女得这么厉害?” 希淡定,挥旗子:“爱女儿,坚决爱女儿,只要女儿!宝宝第一,女儿第二,儿子垫背,万岁!”然后转身,吭吭哧哧地拿起包袱,收拾被褥、脸盆、毛巾、漱具,连带着给娃哈哈买的一大包玩具。 阿衡惊悚:“你干什么?” 希扫一眼:“后天就是你预产期了,得提前住院呀,要不到时候就抓瞎了。” 阿衡叹气,头疼:“你不能消停会儿?还早呢。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把包袱收回去。” 希摇头:“妈说要提前住院,妈说提前准备到时候才能顺产,妈说我当爸爸的要时刻走在最前线。” 阿衡头疼:“到底是你妈还是我妈?” 希把玩具使劲往里塞,说:“咱妈。” 阿衡瞟他一眼:“手让让。” 希心虚,继续往里塞。 阿衡揪他耳朵:“就没见过你这么当爸的,给儿子买玩具还顺道给自己买个玩儿是吧?” 希装无辜:“没啊,他们说psp大减价,我就是主要吧顺便给儿子买一个……” 阿衡咬牙:“你儿子要是生下来就能玩psp,你最好做好准备当妖怪的爹。” 忽然,阿衡的手松了下来,脸变得苍白。 希吓了一大跳:“阿衡,你怎么了?” 阿衡捂着肚子,额上冒着汗,轻声说:“不行,希,我恐怕要生了,咱们去医院吧。” 希啊,背着包袱抱起阿衡就往外冲。 让伊苏帮忙叫了计程车,希一路上京片子外加法语、英语,顺溜地把巴黎的交通骂了个狗血喷头。 “丫的什么破巴黎,大马路上这么多车!” 于是,先生,大马路上没车哪有车?让人火箭到大马路上人还不稀得来。好像他媳妇儿生个孩子,全世界不让道都欠着他了,典型的唯心主义。 从进产房阿衡就开始尖叫,生了一下午加一夜愣是没生出来,反而是声音越来越弱。 希站在产房外,跟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 护士端出一盆血水,希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他问:“我媳妇儿怎么样了?” 护士翻翻白眼:“别急,就是有点难产,你们中国人生孩子就是麻烦。” 阿衡突然在产房拔高了一嗓子,回光返照似的,喊了一声希。 希一听,泪唰地就出来了,直接往产房冲。 两个护士把他往外推,希蒙了,也急了,手往后摸包袱,摸出ak-47,用中国话说:“全都不许动,让我进去!” 走道上的病人连同工作人员都吓得抱头蹲了下去,俩护士尖叫一声,缩到一旁。 希推开产房的门,满眼都是血,全是阿衡的血。两个医生正在帮阿衡按摩,她的嘴唇已经咬得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走到床边,忍住泪,哑着嗓子喊:“阿衡,我来了,你看看我。” 阿衡眨了眨眼皮,睁开了眼睛,握住了他的手。她看着他,额发早已被汗浸透了,微微地笑了,有气无力地摸着他的头:“这里是无菌产房,出去,希。” 希抹了一把泪:“反正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长了,管他什么产房!” 阿衡无奈,咬着唇说:“你想死我还没准备死呢。”医生一个推力,阿衡觉得全身的骨骼都移位了,痛得大叫起来。 希伸出手臂放到阿衡唇边,让她咬着。 她抓着被褥,希手臂流了血,开始还觉得疼,到最后就麻木了,看着阿衡,眼睛红肿得厉害,他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你不是最喜欢听我说我爱你吗?我爱你,温衡,我爱你。” 他念叨着:“我刚有个家,你要是毁了,咱们就一起走。” 到最后,医生吼了:“怎么这么多话?孩子脑袋已经出来了,别说了,吵得我头疼!” 希一个激灵,开始使劲摇阿衡,阿衡左手手指掐进希的手臂,一声尖叫,孩子弱小的哭声传了出来。 希瘫倒在了地上。 2008年4月,阿衡坐完月子,和希搭乘飞机回国,外带大眼宝宝一枚。 原因:非法携带玩具枪支,严重扰乱社会安定,驱逐出境。 章节目录 第112章十年一品温如言 > 希摁门铃的时候,是温母开的门。 他把手上一个小包裹塞到温母怀里,心急火燎:“那啥,妈,你先看会儿娃哈哈,我和阿衡回去整房子,全是灰,呛死人。” 然后,一阵风似的没了人影。 温母呆滞,手上的触感太软,低头,大眼睛,很大很大的眼睛,咯咯笑,口水,天使般的小脸。 三秒后老太太反应过来,中气十足地对着隔壁的隔壁大骂:“温衡、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这是我外孙不是布娃娃,小兔崽子!” 阿衡窘。希窘。 晚上,先生携太太到岳母家蹭饭,被老太太骂了个臭头:“我是看出来了,你们想虐待我孙子是不是?看看孩子,抱着奶瓶比看见你俩都亲,你们平常是怎么饿他的,啊?” 希看儿子抱着奶瓶咕咚咕咚地喝着,像饿死鬼投胎,撇嘴:“谁饿他了,也不看看他那嘴小得还不如樱桃大,每次我媳妇儿喂他奶,个死孩子,都呛得死去活来。” 阿衡摸鼻子,也觉得冤枉:“妈,这不能怪我,您孙子不知道饥饱,胃口好,我一天喂他八遍。” 希点头,伸出食指去戳儿子的脸颊,却被岳母一巴掌拍了下去。老太太说:“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着调的爹妈,这幸亏是被法国撵回来了,要再待几个月,我的小宝贝儿还不被你们给折腾死。” 老太太抱着外孙心疼,哎哟小宝贝儿小心肝儿,笑得一脸慈祥,亲都亲不够。 思莞抖鸡皮疙瘩:“妈,你也不嫌自个儿说话腻味人。” 思尔却瞪大眼睛:“滚边儿,我外甥,我侄儿,我妈爱怎么亲就怎么亲,你留着工夫相亲去。” 思莞郁卒,拉着阿衡的手,泪汪汪:“妹妹妹妹,我在家越来越没地位了,你可算回来了,他们都欺负我。” 阿衡笑得温和,她说:“哥哥哥哥,怕什么,你不是想要女朋友吗?明儿我上班,到医院给你物色几个白衣天使。” 阿衡拿到了edward的介绍信和董事会的任职书,以后在北京n.t.s医学研究分所任职,担任耳鼻喉科的组长,每一季要去法国汇报一次工作。 思莞滴冷汗,讪讪地开口:“不用不用,维持现状,现状……” 思尔这厢牙都快咬碎了,冷哼一声,不说话。 希抱着儿子,弯了眼睛,开口说:“妈,爷爷,我们先回家。” 温老本来一直在另一组沙发上,虽然逗着鸟,但一天偷瞄了小宝宝几百眼。听说重孙要离开,想留,看看孙婿又抹不开面子,轻轻咳了咳。 阿衡知道温老一直对希心存芥蒂,从希怀中抱过孩子,蹲在爷爷沙发下,轻轻地笑了:“小乖,亲老爷爷一下,我们明天见。” 她抱着小家伙轻轻地在爷爷脸上,印了个大大的口水印,叱咤半生的温老脸红了,僵硬了,然后笑了,带着皱纹的手轻轻摸了摸小宝宝的脑袋。 大眼娃娃啊啊叫,在妈妈怀里蹬着小胖腿,对着老爷爷睁大眼睛,小手抓住白胡子,咯咯地笑了。 思莞偷看希,希望着他弯了眉,呼噜着他的头:“思莞,你都多大了呀多大了。” 思莞笑:“妹夫,快喊哥,快。” 希白眼,左手抱着阿衡,右手裹着儿子:“这里有疯子,快回家!” 外面,星斗满天。 温母看着女儿女婿的背影,笑着笑着,忽然就掉眼泪了。 思尔诧异:“妈妈,你怎么了?” 温妈妈说:“我看过阿衡从这里走过,也看到过小希,他们总是独自走过,每一次都让我很担心。这是第一次,我看着他们,察觉到幸福。” 她念叨着自己老了,转身却抓起电话,叹气了,只剩下释怀,她说:“老嫂子,来b市定居吧。阿衡已经有了孩子,咱们一起看着他长大。” 小宝宝眼很大,小宝宝嘴很小,小宝宝是个囧宝宝。 五个月的时候,辛达夷抱着小宝宝,咧着嘴逢人就说:“这我侄儿,怎么样怎么样漂亮吧,哈哈?” 众人坏笑,你侄儿长这么漂亮你怎么长成这样? 达夷觉得时间真短,一下子回到二十六年前,他说:“我这辈子名声算是栽你跟你美人儿爹手里了。” 小宝宝假惺惺,抱着叔叔的脸啃了两口,好心安慰。 六个月的时候小宝宝学会了说话,啊啊啊,任何要求,都是一个字“啊”,吃奶啊,尿尿啊,跟爸爸抢妈妈也啊。宝宝爸咬毛巾被,这是我媳妇儿,滚回你婴儿房去! 宝宝窝妈妈怀里咩奶,大眼睛撇撇,啊啊,经过作者翻译,应该是你滚。 宝宝妈说了:“希,你今年是不是才三岁?” 宝宝爸继续咬被,眨巴大眼睛:“媳妇儿,你当我三岁好了,只要能让我睡你怀里。” 宝宝吐奶头转小脑袋,转啊转,看爸爸,小手抓着毛巾被泪汪汪:“啊。” “会啊了不起啊,我也会,啊啊啊啊,每次都装可怜,老婆婆婆,表相信他,这死孩子,最会装。” “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嘁,我也会。” 小宝宝楚楚可怜状,大眼睛望着爸爸。 宝宝爸也楚楚可怜状,大眼睛望着宝宝妈。 宝宝妈无语,自个儿睡中间,左手搂着儿子,右手搂着宝宝爸。 半分钟后,宝宝爸颤抖,宝宝妈拒绝颤抖。一分钟后,宝宝爸卷着被连同宝宝妈一起颤抖。 宝宝眨着大眼睛,吸手指,迷茫…… 爸爸呢…… 妈妈呢…… 在哪里在哪里…… 小宝宝七个月的时候,阿衡收到了来自巴黎的信函。 法国油画大赛,希精心准备的mother获得了唯一的金奖,邀请函上印着的宣传语是:他温柔的妻子。 从未有这样的视野,以一个丈夫的角度,如此诠释自己的妻子。 mother。 邀请函的右下角对应着mother的获奖词:the love beyond your imagination. 一夜成名,为爱而生。 阿衡望着不远处她的丈夫。他却只是低着头,耐心无比地喂着儿子吃米粉。 宝宝八个月的时候,看着电视上的广播体操,在他爹怀里无比正直地跟着电视上的小朋友,穿着开裆裤蹦得欢快。 希的画作自从获奖后被炒到一幅百万,家里有了些钱,先生残念,想起以前壮烈牺牲的法拉利,又买了一辆。 阿衡在巴黎汇报工作时,顾飞白和杜清的婚礼邀请函寄到家里。 阿衡寝室大姐三姐四姐连同小五强烈要求看外甥,阿衡让希带着宝宝开车去,她下飞机直接赶婚礼。 会场宾客云集,江南名流悉数到场。 希抱着小宝宝到达会场的时候阿衡还没来。 小五眼睛亮了,站凳子上直接招手,激凸:“妹夫妹夫,这儿这儿,快快快!” 满场哪有这厮嗓门高,一时间大家鸦雀无声,看着大厅入口。 希黑线。 娃哈哈刚睡醒,抱着爸爸的脖子,穿着背带裤,大眼睛转来转去。 顾飞白一身白色西装,看着希和他手中抱着的孩子,微微失神。 杜清一袭婚纱,走了过去,轻轻抚摩了小家伙的头发,笑了:“妹夫,我六妹呢?” 希:“啊,哦,阿衡还没下飞机,大概还要一小会儿。” 小宝宝看着香喷喷的新娘子,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杜清有些讪讪。 小五从座位上飞奔而来,从希手上抢过娃哈哈:“哎哟,我的宝贝儿,你怎么长这么好看?比你爸都好看。哈哈,喊姨妈,姨妈。” 娃哈哈嘟嘟小嘴,然后碰碰他五姨的脸,笑了,呵呵的。 席中老一辈的党早认出希,尴尬,到底是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小一辈的眼睛亮了,瞄着希窃窃私语,是dj yan吗?是他吗? 剩下些人略微凝视,却忽而笑了,是mother的作者——希。 这一辈子,谁还非得仗着谁出名? 阿衡的恩师李先生戴着老花镜走了过来,端详希半天,才笑了:“我知道你。” 希深深地鞠了个躬:“先生,我也知道您,谢谢您对我妻子的爱护。” 李先生淡淡地笑了,看了看顾飞白,温和地对着希开口:“我一生的得意门生唯有飞白和阿衡,你好福气,一定要珍惜。” 顾飞白望向希,嘴唇动了动,目光定到杜清身上,却说不出话。 厅外有清晰的跑步声,门被推开,是还没来得及换掉白大褂,眉眼如画的阿衡。 她擦了擦汗,微微地笑了:“还好,没有迟到。” 娃哈哈看见妈妈,伸着小手啊啊叫。阿衡从小五怀中抱过娃哈哈,眼睛温柔,略带歉意地对着顾飞白开口:“顾师兄,你和嫂子的婚礼我来得急,没有带礼物,过几天补上行吗?” 希在家接到请帖时已经是婚礼的前一天,夫妻俩除了随分子掏钱,没有时间准备礼物。 顾飞白看着她淡淡地开口:“没关系,我听说希的画千金难求,现场画一幅当贺礼怎么样?” 希挑眉,含笑:“画画吗?画画估计不成,我擅长油画。” 油画要耗费一些时间。 顾飞白摇头,表情冷淡:“那么字呢?我订婚时阿衡送过一幅字,你再送一幅呼应也很好。” 顾飞白的字一向写得好,当年觉得与阿衡有些志同道合的地方似乎也就只剩下字了。 杜清的脸色益发难看。 希宠溺地看着阿衡:“太太,拿你的和我呼应,我的名声可算是没了。” 阿衡脸色微红,装作没听见。 细长的手指执起毛笔,先生轻轻地笑了,他说:“顾飞白,今天是为了我媳妇儿的笔墨孤单,不然,你怎么配得上我的字?” 风云际会,浓翠挥毫。 一副对联。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温不羡仙。” 2008年秋。 阿衡、希回到乌水。 章节目录 第113章番外一孙鹏 > 我感冒了,大夏天的。 鼻子很难受,拉开窗帘,斜对着的,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个空荡荡的房子,终于住满了人。 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公司有人打电话,问新行政楼建筑招商,里面有达夷竞标,是不是需要特别照顾。 我想了想,说不用。 达夷骨子里有股傲气,发作起来,比希还吓人。 这两人,说起来,我认识那会儿,一个刚会爬,一个刚会走。 我喜欢达夷,厌烦希。 因为我抢得走达夷的糖,却夺不走希的任何吃食,包括他经常挂在嘴上的牛奶袋子。 他喜欢喝一个牌子的巧克力牛奶,厂子断货,宁愿不喝,也不换一家,死脑筋,缺心眼儿。 五岁之前,我们相处得很和平,我有我的小伙伴,他有他的达夷、思莞。偶尔我们会在一起铲沙挖土盖房子,希的房子总是做得很漂亮,他爱昂着头,叉着腰对我们说:“我要娶世界上最漂亮的美人,我们住在我盖的房子里。”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白衣服上都是一块块泥点,明明是西瓜头,却高昂着,猖狂傲气得让人想抽他。 当时,思莞身后总跟着他妹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总是梳着两个小辫子,软软的头发尾部还系着漂亮的蝴蝶结。 我喜欢看她,很喜欢。她不像希那么多话,笑起来脸上红扑扑的,总是娇娇软软的。 可是,看到她的眼睛,我总会想到希,然后,我特别想看她哭的时候的样子。 因为,我从来没见希哭过,就算是捏他的脸。 我揪了温思尔的小辫子,然后,她哭了,那双大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委委屈屈,却还是亮晶晶,像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我心情很好,希却来了,他打我打得莫名其妙,因为正牌哥哥温思莞都傻站在一旁。我还手还得莫名其妙,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再然后,我和帅家的孙子结了梁子,全大院儿都知道了。 我爷爷爱骂我:“你就不能让着希,他没了爸妈教养,你也没有吗?” 希的爸爸妈妈不喜欢他,大家都知道。 可是我偏不让着他,开始时是因为温思尔干架,到后来,高兴了,难受了,有理由了,没理由了,都要干上一架。 凭什么呀,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凭什么让别人说他没教养我有教养或者他有教养我没教养,要有教养就一起有教养,要没就一起没! 后来,他身边有了陆流。 他宠着希,溺着希,希说的什么话都一概维护包容,希闯了什么祸他都在身后兜着,和我完全不同。 之后,我再也没有跟希打过架,因为,他的身旁总是有陆流。 其实很奇怪,我和陆流玩得很好,和达夷、思莞也很好,可唯有希,上辈子成的冤家,死活解不开的结。 尤其上七中后,他穿着七中以朴素难看著称的校服,依旧挑着眉,高挑挺拔的骄傲模样,让我更加厌烦。 初中时,我和陆流在同一班,混得很熟。 那时节,上初中,女生隐隐约约地发育了,男生心里朦胧中都有一些小东西,欲盖弥彰。他们爱掀女生的裙子,爱看女生脸红娇斥的样子,可是裙子下面是什么,问十个,却有九个说不出所以然。 我和陆流打赌,班花的内裤是土黄色的,他死活不信。我把那个女生喊到身边,然后,趁着问她题的空当,从后面掀开了她的裙子。 白皙瘦长的大腿以及,土黄色的四角内裤。 陆流伏在后面的桌子上笑得死去活来。那个女生惊呼了一声,脸颊发红,怔怔地看着我。 她暗恋我已经很久。 我说抱歉,含笑看着她。她却哭了,眼里有大点的泪滴,晶莹透亮。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一张十分漂亮的脸,我把他压在身下,像发了狂,他眼里有泪,和多年以前看到的思尔那么相像。 我醒来的时候,床单湿了。 那是第一次,像个劫难,我难以接受,连看到陆流都不自在,因为陆流和他如此亲近,身上似乎还带了他的气息。 像阳光一样。 我和他益发疏远,和陆流更加亲密。 回家的公车上,我和陆流是始发站,希、思莞、达夷在第三站上车。 我们一起回家。那时候,陆流家还没搬走。 他们习惯打打闹闹,我坐在一边看书,看累了,望望窗外,飞逝而过的时光。 达夷调侃希,问他是不是暗恋同班的林弯弯。 希难得没挑眉,脸红了。可是,思莞脸却黑了。而陆流,他不动不怒,微微笑着像个菩萨,可是握在手里的饮料纸盒却扭曲了个七零八落。 我透过书,坐在他身旁,看得分明。 过了些日子,陆流和希似乎闹了别扭,希放学了,总爱一个人闲逛,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着独来独往的日子,他把自己放逐,和我们隔离开。 又过了些日子,首都南端出现了爆炸案,死了整整三十三人,希很幸运,从火中自己爬了出来。 他住院许久,消磨了小时候的一些锐气。 我爷爷和爸妈去医院看他,我就坐在他病房外的花园里,继续看我的书。 我坐了很多天,来过许多人,去了许多人,其中,包括陆流和他那个狡猾阴狠的爷爷。 希养好伤的时候,陆流去了维也纳。 一夜之间,这个世界,连属于希的气息——像阳光一样的霸道绚烂,都消失在了空气中。 希休学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半夜和达夷曾经爬过他家的墙,不过,我当的是人梯,把达夷驮到了二楼。 那块黑色的窗布,我每天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的窗户,紧紧地闭着。 达夷拿钳子撬开了窗户,他爬了进去,我缩在家墙角把风,等着。 等到达夷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憋得脸通红,要哭却没敢哭出来的样子,他说,希疯了。 我放学时,背着书包路过家,总是盯着二楼看很久,看着看着,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累了。 我想把他偷出来,然后再和他打一架。 很久很久,久到我身旁希的气息已经微弱到察觉不出时,他们却说希的病好了。 我看着他屋子的窗帘又换成了粉色,却笑了。 这个疯子…… 可是,他却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希。冷漠,冷漠到可以把笑容挂在脸上,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和陆流那个虚伪的模样,逐渐趋同。 希的气息消失了,死了。 自从那天,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关窗户,拉窗帘,在黑暗中做任何事,除了停止思维。 从爸妈的交谈中,我隐约猜出温思尔是希的亲妹妹,而后不久,正牌温姑娘回到了温家。 希对温思尔一向百般爱护、万般维护,甚至,把妹妹欠的恩情背到自己身上,对正牌温姑娘温和大度得不像话。 我冷眼看着他演戏,再冷眼看着他陷入戏中,无法自拔。 他的身上,有太多黑洞,现在,又加了一个弱点。 希癔症二次病发,我已经意识到一切不是偶然,花了大笔的钱找人调查陆家,然后,在爷爷和爸妈没有发现,或者他们看了出来却没有拆穿的情况下,学着炒股,填补空缺。 那年,我刚刚满十八岁,进入股市,跌了不少跤,所幸还有些小聪明,又挣了回来。 而所有的调查都真相大白的时候,希也已经在温衡的照顾下痊愈。 我试图装着联络感情,和在维也纳潜伏的陆流取得联系。我从自己的角度,还原希的生活状况,远比他从思莞那里听到的只片语要牢靠得多。 他很相信我,至少在朋友应该给予的信任限度里。 那年冬天,很冷。 希设计了一张卡片,下面写着“myheng”。 那天,在电梯里,我距离他很近。 他身上阳光的味道似乎在慢慢复苏,我有些晕眩。 我坐在一席,看着他为温衡努力争取,看着他的眼睛,好像重生。 那扇窗许久没有打开,推开时,风中,远处粉色的窗帘随着春风吹起。随便他,无论是听摇滚,还是画画;无论是打游戏,还是因为思念陆流而拉起小提琴,随便哪一样,都好,只要有了快乐的源头。 他和温衡总是站在一起。他爱抓着她的手,兴奋得手舞足蹈。那个孩子,却永远只是温和秀气地笑着,看着他,宠溺的模样,端正而温柔。 陆流对我说,他的时机到了。林若梅在陆氏做了几项错误决策,她安插的人也被陆流爷爷的人压制,声望降到最低,时机绝佳。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替希报复的意图,因为,希被逼到这种境地,他功不可没。 比如说,酒吧爆炸,根本不是一个巧合;比如说,林若梅把相册寄到温衡手里,也是他默许的。 可是,林若梅的下场很惨,她的权力被架空了,然后被她的公公和儿子以身体虚弱的名头送到了疗养院,表面上,好一派冠冕堂皇、母慈子孝的景象。 陆流回到了希身边,温衡却离开了。 我打电话告诉希,温衡已经在温家门前跪了一天。他连夜赶飞机从美国回来,却因为温家的一句央求,他们求他放了温衡,希沉默了,妥协了。 他跟在温衡身后,跟了一路。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他们的背影,远远地平行着,却没有交集。 希穿的是黑衣服,戴着连衣帽。 回来时,和他一起到酒吧喝酒,他醉得一塌糊涂,脸很红很红,看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很久,才开始掉眼泪。 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他哭时和思尔一点都不像。 思尔哭的时候我会笑,可是,他哭的时候,我笑不出来,心里的弦,一根一根地断裂,无声无息。 我告诉他,地球能听到人的愿望,你只要说,念叨得多了,总有一天,它会完成你的心愿。 他说:“如果可以,能不能麻烦这个球把老子的宝宝送回来?” 我想了想,笑了,捏捏他的脸,说:“可以。” 我起初是以散股的形式购买陆氏的股票,抛售,寻找规律,花费了三年时间。然后,加大了投资的力度,不停购买,陆氏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股票一直疯涨。 陆流虽然有些疑惑,但是陆氏一向谨慎,应该不会被钻空子。 可是,我比他更谨慎,假姓名、假身份,并以普通中股股民的姿态炒了许多年股,他查不出猫腻。 可是,这么多年,和他如此亲近,陆氏的动态,我却一清二楚。 他问我新公司几时成立的时候,希在他身边,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他不吃饭,身上阳光的气息却不屈不挠。 我想,也到时候了。 看着希,又捏了捏他的脸,早已找不出儿时的婴儿肥,不变的是,他不会哭。 不会,让我看到他的眼泪。 我抛售了手中所有的陆氏股票,大赚一笔,而陆氏董事会,全部出了血本,如不好好经营,一夜倾厦,也是有可能的。 趁着陆流焦头烂额,我和达夷把希送到了机场。 我对他说:“地球已经满足了你的心愿,希。” 我喊他的名字,从没有一天如这一日,如此坦然,如此温柔。 又过了一些年头,回复到今日感冒的我。 对面的粉色窗帘内,总是有小宝宝的哭声和他的父亲撒娇的声音,女主人无奈而又幸福着。 那种气息,愈来愈温醇,好像老酒一般,挥发到空气中,永久不散。 新交的女友听闻我感冒,跑来探望,见我又在看书,扑哧笑了。 “孙鹏,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就在看同一本书。”她问,“书名是什么?” 我翻了翻扉页:“哦,《我爱你》。” 书名是,我爱你。 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我爱你。 章节目录 第114章番外二小言希 > 2012年某日,某地出现震云。专家辟谣,这是天气异常造成的,绝对跟地震没有关系,咳。 然后,两个小时后,b市小小地晃了一下。 温衡拿着纸杯,觉得是自己夙兴夜寐研究太勤奋导致血压高脑袋晕眩的缘故。 然后,虎口上还有两滴褐色的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杯中晃出来的。 她是研究所最后一个走的,下午刚从法国汇报工作回来,整理完文件,很想凑凑运气,去幼儿园接儿子。 小宝今年五岁,上大班,机关幼儿园的第n批学员。鉴于第一批教出的是希、达夷、思莞之流,阿衡对儿子的教育状况很是忧心。 她平常这点儿,基本上摸不到儿子,有两个姥姥、两个舅舅、两个老爷爷(老被重孙的周岁胭脂照秒杀回国)、一个姨妈兼职姑姑轮流接送,这娃命太好。 于是,小宝闪亮体,这当亲妈的连同先生那个亲爸基本上是碰不到,但是回家会经过幼儿园,阿衡还是决定往里拐拐。 阿衡走出研究所的大楼时,觉得天暗了些,梧桐树被吹得七零八落,似乎快要下雨。 转身,看着四周,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条有名的商业街好像隐约大概变破了。 只除了,参天的大树依旧蓊蓊郁郁,翠色欲滴。 而树后的研究所,若隐,若不现。 阿衡揉了揉眼,看看街道,行人很少,但是,最近流行白衬衫了吗?为什么初中生模样的孩子一律白衬衫外加蓝短裤,啊,还有黑色横梁的自行车…… 阿衡走了一路,看了一路,越来越狐疑。 大家看着她的眼神,跟看怪物一样。 阿衡低头,短袖风衣牛仔裤,没什么吧? 走到幼儿园的时候,却又冷汗了,什么时候这里都变成了平房? 年初,思莞才从腰包掏出赞助费帮外甥的幼儿园盖楼。原因,主要是,他觉得他们兄弟一帮小时候没少干欺男霸女、组团抢劫的事儿,靠赞助费摆平幼儿园小老师的不在少数,觉得小宝是希儿子他外甥,基因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体贴外甥,掏钱掏得很是大方。 阿衡从铁门走进去的时候,黑云慢慢压下,一片片好像蛟鳞,大雨迫在眉睫。 四处八方,空无一人,寂寂寞寞。 目光所及,滑梯、转椅、跷跷板、平衡木,还有……秋千。 她松了一口气,走到秋千旁,弯腰,轻轻地开口:“小乖,怎么还没回家,姥姥没接你吗?” 他坐在秋千上晃晃荡荡,小小的身子忽然停了。 抬了小脑袋,是西瓜皮,看着她,很奇怪的表情。 阿衡蹲下身子,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笑了:“宝,什么时候剃的头,是不是姥姥拿推子给推的?” 阿衡去法国两天,一直隔着电话跟先生小宝缠绵。小宝说爸爸给我洗头又洗到眼里了姑姑做的奶茶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喝的东西舅舅相亲又失败了,于是眼泪汪汪妈妈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叽叽咕咕拉拉扯扯一大堆,并没有提头发被剃了。 秋千上的孩子看着她,大眼睛很平静,撇了撇小嘴:“你是人贩子吗,要拐我吗?我家很穷,我妈早不要我了……” 阿衡以为儿子闹脾气,笑了,抱起他,轻咳:“是是,小朋友,我要拐你,把你卖了。” 孩子好奇,皱眉:“你知道我姓什么?” 阿衡亲亲他的额头,亲昵道:“怎么办呢?不姓,跟妈妈姓温好不好?” 孩子使劲儿推她:“你胡说什么?我妈妈不姓温,思莞那个跟屁虫才姓温。” 阿衡捏孩子鼻子:“没礼貌,舅舅的名字也敢乱喊,下次再调皮,妈妈打。” 孩子睁大眼睛,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放开我,神经病。” 阿衡抱紧了孩子,把额探到他额上,喃喃自语:“没发烧啊,怎么了,这孩子?” 小家伙忽然僵硬了,大眼睛在很近很近的距离和阿衡对视,他说:“喂,快放我下来,一会儿我爷爷来了,看到你拐卖我,会打死你的。他很凶的,真的!” 阿衡恍然:“啊,是你们幼儿园话剧的台词是不是……呃,哦,我好怕,不要打我,啊……这么接行吗宝?” 幼儿园这两天排话剧。 温衡一直在关注着,主要是,她觉得儿子隐约犯了跟他爹一样的毛病,除了好看,没别的用。所以也许大概在话剧上有些天赋呢。 小家伙同情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是个疯子。” 阿衡“嗯”,点头:“我疯了,魔王。” 她儿子据说演魔王。 阿衡欢天喜地,幻想自己当上星妈的场景。 她抱着他,朝幼儿园外走。 她问:“小乖,你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孩子费老大劲儿却挣不开,翻翻白眼,扮了个鬼脸:“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阿衡笑了,说:“妈妈小时候想要以后吃上红烧肉,你在在舅舅想和普通人一样跑跑跳跳,现在都实现了呢。说吧说吧,说了就能实现了。” 孩子愣了,他沉思了一会儿,低头,点着小手,说:“我想做大房子。我做的房子,比所有人的都好看。” 阿衡说:“我能问为什么吗?” 孩子两只小手开得大大的,说:“我做得很大很大,这样,我喜欢的所有人都可以住在里面。” 阿衡若有所思。 小家伙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我很奇怪是不是?” 阿衡笑了:“不,如果你盖好了,能请我去做客吗?” 孩子摸摸她的笑颜,看了很久,他说:“妈妈都像你这样吗?” 阿衡老脸挂不住,红了,温和开口:“怎么,妈妈这样不好吗?那小乖想要什么样的妈妈?” 孩子忽然抱住了她的颈,低声,有些落寞地开口:“不,你这样,就好。你的小乖丢了吗?我跟你说,我妈妈也丢了。” 阿衡轻轻地抚着孩子软软的背,温柔地开口:“我一直都在,不要担心。” 小家伙许久,没有说话。 阿衡抱着他向前走,忽然想起在法国买的巧克力,掏出,递给孩子。 孩子却推开她的手:“我讨厌吃甜的,我爷爷说,吃甜食的孩子都是坏孩子。” 阿衡笑眯眯,把巧克力塞到他嘴里:“笨蛋,多好吃的东西啊,妈妈小时候想吃都没钱买。” 孩子舔了舔,然后,板着脸说:“太甜,真难吃。” 他作势要吐,阿衡却皱眉,从小家伙嘴里哺过巧克力,嚼了嚼,纳闷,还行吧没多甜。 小孩儿却呆滞了,看着她,戳戳:“疯子,脏不脏?” 阿衡“啊”,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从他嘴里劫走巧克力的事儿,扑哧笑了:“早干吗去了?你一岁那会儿,妈妈天天喂你饭,吃你口水的事儿还少啊?小时候口水比现在还多来着。” 小家伙挠挠瓜皮头,脸红了,鼓鼓腮帮,说:“疯子。” 阿衡捏他脸,说:“你喊我什么?” 他忽然感到耳朵上有冰凉触动,抬头,说:“疯子,下雨了。” 阿衡“啊”,夏日的雨,已经铺天盖地地袭来。 雨滴,砸落,重大,晕开。 阿衡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手臂挡着小小的脑袋,在雨中疾奔。 雨水起了雾,家的方向一路泥泞。 他被圈在一方温暖的怀抱,第一次,感到自己弱小。 很久了,雨水顺着这个女人的下巴滴落,很久很久了,雨水也滴到了脸上,零落的声响,碎玉一般。 小孩子很寂寞,往怀抱中努力地抵了抵,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他在雨里哭泣:“妈妈,妈妈,我很想你。”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妈妈妈妈妈妈,你很讨厌我吗?” “妈妈。” 从未有如此的绝望,在得到如此温柔的别人的母亲的怀抱后。 孩子睁大黑白分明的双眼,狠狠地咬了阿衡一口。 他咬她的手臂,像是对着仇人。 年方五岁的孩子。 而立之年的女人。 他几乎感到口中的腥咸。 阿衡吃痛,放下他,披起外套罩在两人头上,她的脸颊上,有雨水滴过。 “宝,你怎么了?” 孩子很古怪,脸上挂着泪,却笑了,脸色微红,双颊堆起两个小粉团儿,他说:“我想吃麦当劳、肯德基,你是大人,所以,有钱的吧?” 阿衡:“啊,你不是你说吃腻了吗?爸爸老带你吃那个。” 他说:“我从来没有跟……妈妈一起吃过。” “妈妈”两个字,他说得极不自在。 阿衡点点头,又抱起他,说:“不过,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在家里会等急的。” 阿衡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愣了。 半晌,才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惊愕、喜悦、激动、苦涩,眼中滑过许多不明晰的东西。 她步子依旧很快,沉思许久,却笑了。她眯着眼,轻问:“你现在,已经喜欢吃排骨了吗?” 孩子纳闷:“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阿衡笑了,看着他,俯拾间,过分柔和。 她把他抱到了屋檐上搭有燕子窝的杂货店下避雨,看了看钱夹中的纸币,苦笑。 低头,手上只有光华灼灼的婚戒。 紫梅印。 她想了想,又抱着孩子到了三十年的老珠宝店,二十多年前,这里已经小有名气。 她把戒指卖了,拿了钱。 他跟在她身后,好奇地看着这个女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动作。 依他平时跟着大人所见,这个人的戒指要值不少钱,肯定不是现在被珠宝店压下的这样的低价。 他问她为什么? 阿衡笑了,眼珠如漆墨一样。她伸手,牢牢地握住他,温和开口:“走吧。” 天晴了,夜在水色中,明媚。 她说自己不认得路,孩子好奇:“你不是b市人吗?” 阿衡含笑地点头:“不过,我先生是。” 他带着她在夜色中穿梭,走到有许多孩子和父母的快餐店,爷爷不喜欢他来这些地方,也不允许李妈带他来。倒是思莞、达夷常常同他讲,里面有多好,让他有些好奇。 于是,顺手诓骗了眼前这个有些疯有些傻乱认儿子的外乡女人。 孩子推玻璃门,身子小,推不开。 阿衡莞尔,帮他推开。 里侧有小小的儿童乐园,有许多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玩得满头大汗。 大眼睛好奇地转来转去,他握着她的手,却越来越紧。 阿衡凝视着他,轻轻地叹气。 他在害怕。 安全感这种东西,果然,是从小时候就没有的吗? 阿衡用戒指换来的钱买了许多吃食,每样都有一份,带他坐到乐园的对侧。 他吃东西时很有教养,即使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欢喜。 阿衡拿勺子把圣代抹到了他鼻子上,看着他笑。 他有样学样,却更上一层楼,除了圣代,还有土豆泥,小手沾了许多,抹到了阿衡脸上。 看着她,得意地咬着勺子歪头笑。 他的话突然变得很多。孩子说:“我跟你说,我们幼儿园的张老师可讨厌了,她总是敲我的头。今天,妞妞抢走了我的哨子在课上吹,被老师发现了,她不骂妞妞,却敲我的头。今天放学我故意躲在厕所里,她忘了我到时候回大院儿我爷爷看不到我会杀了她的哈哈。” 阿衡黑线,捏他的鼻子,怎么这么坏? 孩子鼓腮:“我喜欢的小阿姨被张老师赶走了,没人喜欢我抱我回家给我念故事听了。” 阿衡说:“思莞和达夷呢,他们呢?” 孩子撇嘴:“他们早就被爸妈接走了,卑鄙的家伙,都不等着我,还兄弟呢,以后盖房子不让他们住。” 阿衡呵呵地笑了,不说话。 孩子眨巴眼睛:“你是不是喜欢别人喊你妈妈,要不要我喊一声?” 阿衡窘迫,却依旧温和:“你不要乱喊,我断然成不了你的妈妈。” 孩子低头,咬着汉堡,神色淡了起来。 阿衡抚了抚他的发,怜惜地开口:“你不要放到心上。我不是不喜欢你才不让你喊,事实上,怎么说呢……” 孩子抬头,笑:“没关系,你是好人,和小阿姨一样的好。” 固定的电视新闻播报,陌生而年轻的播音员,说三十分钟后首都会发生小地震,不会有震感,请市民安心。 阿衡想起自己在研究所的那阵晕眩,似有所悟,看着眼前孩子的面孔,表情越发复杂起来。 三十分钟。 孩子没有察觉,看着小乐园里玩着各种玩具的孩子,眼睛一直亮着。 阿衡把他抱到小乐园里,看着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得热闹。 他时常不安地回头,却总是一瞬间,便看到这个女人温柔含笑的目光。 她一直这样看着他,让他大概隐约觉得这便是妈妈的感觉了,可是,却又有些不同。 他微小的词汇量中形容不出的不同。 他走出小小的乐园,这样小小的孩子,柔和清澈了眼睛,问她:“你要不要看我跳拍手舞?我刚学的。” 他拍拍手:“你好不好?” 弯腰,放到小小的背后,举起,拍一拍:我是好宝宝,看没看到? 双手叉在腰间,向日葵的微笑,再拍拍:我们做好朋友,好不好? 拍拍手:你好不好? 合拢,歪头,放在耳下,拍一拍:我是好宝宝,看没看到? 双手叉在腰间,向日葵的微笑,再拍拍: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阿衡看着他,忽然,眼中就有了泪。 她笑了,抱起他,亲昵地抵着他的额,说:“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带着他走出玻璃门,小小的孩子对她表示着亲密,不停地唱着拍手歌,红灯亮了,他还在蹦蹦跳跳。 阿衡伸手,把他拉回怀中,喃喃:“小心,希。” 孩子愣了,他说:“你的心……跳得很快。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叫希……” 阿衡缩紧怀抱,恍若未闻,叹气:“我很担心你,希,你知不知道?” 他点头,说:“对不起,我知道。” 阿衡看着手表,分针逐渐地靠拢,却苦笑起来:“不,你不知道。” 时空扭曲,她才有这样的机会。 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儿子。 而是她的丈夫。 她从看到自己的手机消失的时间和信号就已经醒悟过来。 白衬衫,带横梁的自行车,未兴盛的商业街,还是平房的幼儿园。 还有,才五岁的她的丈夫。 她不曾参与的一切的开始。 悲伤,痛苦,年轮齿序,红尘的车印还未从他身上碾过。 他未做了土,做了尘,做了匹诺曹,做了阿衡的希。 她不知道自己和丈夫的初见,原来早已发生。 不是十五岁的少女和十七岁的少年。 希呵希,年少轻狂的男子,尚未拉开粉色的窗帘。 错乱的时空,这么荒唐。 现在是1986年。 故事尚未开始的遥远时空。 远处提醒时间的钟声,蓦地响起。 脚下有些微的震动,钟声悠长绵延,振聋发聩。 阿衡却抱紧了小希,温声开口:“我说的话,你记清楚。” “如果,三年后,你遇见一个叫陆流的人,不管他多好,离他远一些。” “如果,十二年后,你遇见一个叫温衡的人,不管你看着她有多不忍心,如果着实不喜欢,便当邻家姑娘看待。” “她有些极缠人的小心思,如果逼着你选择,不要理会,只选你一见钟情的女子。女子如果叫楚云,这很好。” “如果不是楚云,也无妨,她要够独一无二,才配得上你的深情无双。” 希,我给了你这许多如果。 如果,因此,我们的姻缘就此打断……可是,你有避开宿命、平安幸福的权利。 这是你的妻子给你的权利。 是以大爱,是以见放。 小小的孩子,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身上温暖的重负却一瞬间减轻。 他抬眼,本来一直抱着他的女子已经消失。 天上的星子,依旧眨着眼。 身旁的空气,如若不是还流淌着松香…… 大抵,是梦。 阿衡再次走到大院儿里,她的丈夫和孩子站在夜色的榕树下等待。 他牵着儿子的手,向她走来。 微笑,肩头落了夏日红花。他的眼睛明亮沉稳:“你回来了,宝宝。” 三十一岁的丈夫。 一切未有丝毫偏差。 阿衡抬手,手上的梅钻徐徐晕染芬芳。 很久以后,她问:“希,紫梅印源自哪里?” 希说:“哦,一家珠宝店送到慈善晚会的,听说开了二三十年。” 她吞吞吐吐:“希,你小时候遇到过一个请你吃麦当劳的女人吗?” 希不以为意,笑了:“兴许呢。骗我的人,我一向记不大清。” 谁还记得,有个人在他耳畔温柔低喃,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而后,消失无踪。 阿衡窝进他的怀里,微微闭上眼睛,唇角含笑。 章节目录 第115章番外三琐碎时光 > 张若张少爷这几年日子不大好过。 尤其是打陆家老爷子去世,老爷子从美帝国主义归国之后。 他便三天两头被自个儿老爹提着耳朵骂“识人不清,累及家人”。 张若郁闷,当年你巴结陆老鬼巴结得恨不得给他蹭鞋,我只是按你的意思和陆流交好,谁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会儿翻脸全怪我身上了,又是什么道理? 张参谋跳脚,我让你跟陆流交好,没让你跟希对着干。 张若咬阿玛尼袖口,想他一介纨绔,还龙阳…… 张参谋呸,你倒是不纨绔,把全套阿玛尼给老子扒下来!龙阳,兔崽子你看看人儿子几岁了,你呢,连温思尔的袖边儿都碰不着! 张若的脸立刻垮了,有气无力,你饶了我吧,只要不是温思尔,我明天给你带个媳妇儿,明年让你抱孙子。 张参谋横眉,张若你要是娶不到家姑娘,成不了家驸马,这辈子别说前途,不等我死,张家就到头儿了! 老看着重孙顶漂亮顶白嫩的小脸儿,要是饶了张家当年挑拨自己和孙子的那茬子事儿,才叫见了鬼。 老憋了一肚子火,就差没朝张氏父子狗血喷头了:“娘的!你才龙阳,你们全家都龙阳!” 陆流一直休养生息,张家没了这座外援靠山,在老上司身边,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 张参谋想缓和两家关系,歪脑筋动到了一直没嫁人,脾气有些娇气的温思尔身上。 如果张若娶了温思尔,张家家结了亲家,不就…… 张参谋算盘打得好,全然不顾温思尔和张若见面的惨烈后果。每次,两人约会回家,张若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西装上红一摊绿一摊,叫苦不迭。 思尔虽是个硬气姑娘,也是个孝顺姑娘,温母见她年近三十不婚,早就急得坐不住了,看张家小子殷勤,相貌不差,家境还算富贵,就眼巴巴地盯着女儿。温思尔憋着一股气跟张若耗,却不大愿意拂逆母亲的意思。 思尔本来想着,找云在撑一段时间,哪知这厮太精明,全不顾昔日胡混的情谊,立刻谈了个女朋友,爱得天崩地裂风生水起至死不渝,把云爸云妈喜得合不拢嘴,思尔很是无力,便作罢。 温思莞则爱蹙眉,斯文翩翩佳少爷,却心事重重,看着思尔和张若,忽喜忽愁,到最后,变成了面无表情。 他的女友其实也不大稳定,时有时无,水准忽高忽低,比中国足球还让温家老少忧心。 外甥小宝同志很悲伤地总结了:舅舅,终于,相舅妈相得麻木了,全天下的舅妈在他眼里一个样了…… 五岁的小宝有一句经典名:我家的舅妈满天下…… 其实,要说愁吧,不光这帮配角,先生最近也很愁。 原因不大见得了人,说起来,也就是件小事。 前些天,法国的edward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闹着来中国分院视察工作,非要假公济私,让太太陪着满b市转,美其名曰:遛遛。 先生却火了,遛你大爷! 都多少年了,还色心不死呢美国佬。 最后,一合计一咬牙,把画笔一撂,跟着妻子,走到哪儿贴到哪儿,比橡皮胶还黏人。 这也本没什么,阿衡早就习惯了希如此,只是夏天天太热,她月事迟迟不来,心中估摸大概也许是又有了,但因为还未确认,所以一直十分小心,就不大乐意希跟个背后灵一样,到处冒冷气寒碜人,影响情绪。 好好哄着,哄不回去,反而膏药一样黏得更紧,阿衡皱皱眉,只得把他推远一些。 希不明所以,自己明明温柔体贴多好一老公,怎么莫名其妙就遭嫌弃了?难道…… 他看看edward,醋意一阵阵地往上翻,牙咬得嘎嘣脆。 edward看戏看得欢快,当医生的,看病人总比旁人清楚些。阿衡怎么了?他心里清楚,但是逗希也挺好玩儿,就故意和阿衡相处得更融洽一些。 他转转眼珠,说要去新开的游乐园玩玩,到地儿,什么新玩意儿都要试一试,和希比一比,碰碰车三六十个角度演绎人生何处不相逢,把希撞得眼发红。 最后,edward不怀好意,说要坐过山车。阿衡本来婉拒绝了,希火气上来,哪能怕区区外国佬,拉着阿衡就要上车,阿衡甩了他的手,皱眉,说了一句:“胡闹。” 大庭广众,他希好歹大小还算一名人,不管是dj yan还是新秀画家,总要些脸面,被老婆当众当作小孩子骂了,颇是尴尬。 夫妇俩回到家,开始冷战,本来在客厅玩玩具的小宝也很识趣,收拾完玩具背着包袱就到姥姥家了。哪知姥姥家一样可怕,舅舅姑姑也在冷战,不由唉声叹气起来。 这个世界,大人真闹心。 其实,说起冷战,家的两只只有希觉得自己在冷战,而温家的也只有温思尔在郁卒。 老爷子下棋时,看着老朋友一直嘀咕:“难道你们温家苗子要好一些?也不能啊……” 温老倒很淡定:“一物降一物,各有各的命。” 老重重地摔棋子儿:“娘的,难道我下的崽儿就是为了让你家娃降的?呸,忒自恋!” 回到家,少不怀了好意,时时趁阿衡不在,戳戳孙子心口:“哟哟,阿衡别又是去找美国佬了吧,哟,我说少,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媳妇儿都看不住。” 希本来在画画,心烦意乱,打电话给阿衡,哪晓得铃声从卧室传过来了——阿衡上班时忘了拿手机。 最后,被爷爷幸灾乐祸了许久,敌不住了,拿着画夹,到光棍儿辛达夷家避难去了。 结果,晚上也不见阿衡喊他回家,更是气闷,索性在辛家客房住下,权当离家出走了。 第二日,清晨,希的老上司,以前sometime的总制作打了电话,说sometime再过五天就满十年了,作为第一代且最红的dj,希无论如何也要捧场,录制完这期怀旧版。 希没事干,心中抱着巴不得阿衡找不到自己,让她也好好苦恼纠结一番的心情,一口答应了。 小宝还记得自个儿有个爹,眨巴着大眼睛,很好心地亲切慰问老父:“什么时候回家?爸爸爸爸我给你留了幼儿园吃剩的动物饼干,要不要抽空拨冗回家解决一下?” 希一听,好小子,原来在你心里你爹就剩这点儿清理垃圾的作用了,脸更黑,更不想回家了,全然忘了先前明明是他自个儿总是抢儿子的零食了。 脸偏到一旁,很不自然地问了一句:“你妈说什么了吗?” 小宝深沉片刻,希一阵欣喜,正要开口,小宝又深沉地摇了摇头,笑得灿烂:“妈妈本来在看大厚本的书,看我要出门,眼皮都没抬,就说让你和干爸爸好好过光棍儿二人世界。” 干爸爸姓辛,辛爸爸欲哭无泪。 希眼皮抽搐,咬牙:“她不说,我也会的!” 话音刚毕,这厢,阴沉着脸的温思莞长腿踹门,走了进来,众人皆惊。 只看温少揉着床单子,恨声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宝咧开粉嫩嫩的小嘴儿,对着舅舅眉开眼笑:“姑姑刚刚在我家说了,要是在干爸爸这里看见舅舅,让我转达一句,有种,你这辈子都别回家!” 小宝虽然才五岁,但是个口舌伶俐的大眼小鹦鹉,传话从不带漏声儿的。 三个男人一起沉默,沉默啊沉默,末了,辛达夷干巴巴地总结:其实,身边儿没女人也挺好的…… 说来也巧,五天后,希在广播电台上节目,阿衡带着儿子逛街,在电台左边的icecream店歇脚。温思尔和张若约会,在电台右面的咖啡馆聊天。 其实,真的是凑巧,只是,后面的事儿就有些失控了。 先说电台,电台从早上起就人山人海,挤得密不透风。小姑娘们老姑娘们就等着再看曾经的偶像一眼,拍个照签个名什么的。还有一帮拿着手机等着给节目发简讯,不遗余力地准备挖出dj yan曾经现在将来的深度八卦,以慰相思之苦。 提前要说明的是,今天的节目有些变态,观众可以问任何不触碰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根基的东西,dj yan没有权利不回答。 希知道的时候,已经坐在演播室,骑虎难下,无奈,硬着头皮,也只能上。 看着耳麦和曾经的一套设备,心中生出了些不知今夕何年的味道,感叹自己当年坐在这里的时候,才二十一岁,风华正茂。 他说:“大家好,我是希,希的,希的希。” 话音刚毕,自己微微愣了下,随即,对着麦,笑了。 “许久不见,我很想念你们。曾经我和大家相伴在sometime三年的时光,如今,sometime也走过十年了。或许有许多新听众并不知道我是谁,这也没有关系,就当我代班一次,带领大家走回sometime的曾经。大家有什么烦心的事,或者关于sometime关于我的问题,都可以以简讯的方式提出,我与大家相伴。” 第一条,比较直接,问节目为什么取名sometime。 希想了想,说:“sometime,是我取的。每个人,总有些时候,是脆弱得沾染着黑暗的,如果这样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不管是dj yan或者dj赵钱孙李都好,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倾听,温柔相伴,我猜想,这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事。因为大家心底的难以消化的压力才存在的这个节目,是sometime永恒的意义。” 有人问,dj yan有这样可以倾诉的人吗?这个人,一直都在吗? 希笑:“sometime的灵感源自这个人曾经的温柔相伴,我在这个人身上第一次体会到,这个世界,有这样一种人,即使不说话,站在我的身旁,只留下影子,所有的困难也都是可以度过的。一直都在,是怎样一种含义呢?太大太宽泛,而我始终认为,没有一个人,能陪我们走到最后,重要的是,那些无法消除的记忆。” 第三条简讯说,dj yan,作为你的一名粉丝,一直很想问,不问会很好奇,问了心里却很苦涩,您有女朋友了吗?或者,您结婚了吗? 希微微地笑了,念完,平淡地回答:“我儿子已经五岁,眼睛头发跟我很像,嘴唇鼻子却和我的妻子如出一辙。” 第四条简讯,哈哈,那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恭喜dj yan。你的妻子是怎么样的人呢?你们相识多久了?在楚云之前还是之后呢?您不知道吧,之前楚主播接受访谈说,这辈子最爱的人是dj yan。呵呵,这么问,会不会很冒昧?我一直都是你和楚云的忠实粉丝,这一题,请您务必回答。 希抽抽半边嘴角,嘀咕:“尾号4302的朋友,确实有些冒昧呢。这两天我妻子一直和我闹着别扭,你想害死我吗?不过,我也大概猜到了,大家最想知道的,应该还是我妻子的事。好吧,我就谈谈她。怎么说呢,如果和楚云相比,她实在平凡,不够美丽,不够耀眼,说话时声音总是很小。在我们相识的那些日子,我每一天为了让她说话时再鼓足些勇气,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他回忆:“说起相识,我们认识那会儿,最火的歌儿是《健康歌》,她家和我家在同一个大院儿,不过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我骑着很破的老爷车载她上学,平时走路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却花了五十分钟。那一天,我们迟到了,一起在门外罚站,她很小声地告诉我,b市的老师都是极好的,从不拿教鞭打人。” 他说:“楚云最爱的人是dj yan,而我的妻子,从头至尾,认得的只有希。” 有人惊呼,《健康歌》,是1998年吗?难道你们已经在一起十三年?怪不得楚云在访谈中说,很遗憾,没有与dj yan再早些相识呢。 希笑了,面容带着些淡淡的温柔:“没有用的,楚云能够很轻易地让年少的我爱上她,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我妻子遇到我的时间,实在再恰当不过,无人能敌。” 也有人抱不平。只是,因为是你的妻子才变成对的时间的吧?只不过是因为dj yan太自私,不肯容纳别的可能性。听您的描述,我觉得,您的妻子是个很懦弱像菟丝花一般的女子,难道是因为这样的个性,满足了dj yan的大男子个性,才比得过坚强独立的楚云的吗? 希挑眉,看着简讯,有了些怒气,本想开口,却思揣了一番,笑眯眯地开了口,不解释,也不承认:“我啊,最喜欢自个儿媳妇儿温柔和气,不像我家唯一的小妹,泼泼辣辣,三天两头,把心上人逼得离家出走。” 不多会儿,导播就看见一个漂亮得像小天使的大眼娃娃吭哧吭哧地爬上楼,再走到演播室,爬到dj yan身上,仰头,慢吞吞地开口了:“刚才,妈妈一口气把一大杯五百毫升的可乐喝完了。” 希翘起半边嘴角,抚抚娃娃一撮刘海儿,微微点头。 大眼娃娃屁颠儿屁颠儿地离开了,留了一句:“别忘了我的全套变形金刚啊。” 希继续接简讯,有人问,dj yan婚前谈过几次恋爱? 希唇边带着戏弄的笑,懒洋洋地开口:“我数数哈,初中时一个,高中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吧,然后大学,大概十多个,dj yan时期,除了楚云,还有一个……” 大眼娃娃又屁颠儿屁颠儿地爬上来了,说:“我妈把装饮料的玻璃杯砸了。” 希笑得更欢畅,点头用口型对儿子开口:“很好,继续,今天你妈砸了店,我给你去美国订做全套仿真变形金刚。” 娃娃吭哧吭哧地下楼。 众人汗,纷纷道,你……你媳妇儿呢,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希眨眨眼:“谁说的,她一直暗恋我来着,我们结婚都是她逼着我的。” 娃娃哭丧着脸上来,说:“我妈把桌子掀了。” 希漫不经心:“摔就摔了,一会儿我下去刷卡。” 娃娃“哦”,又吭吭哧哧地下去。 众人觉得被希耍了,咬牙:“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怎么爱你老婆?” 希笑得眉眼骄傲得意:“其实吧,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 忽然,有一道阴影走过,背后有了难以喻的压力,刚想扭头,儿子已经爬到他身上,泪汪汪小小声:“我拦不住,我真的尽力了,妈妈杀上来了,说要宰了你。” 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希面不改色,对着耳麦大声开口:“要这么说的话,大家就完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我妻子,她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背后压力稍解。 众人嘁,刚刚还有一大堆女人呢,这会儿怎么就成最爱你媳妇儿了? 压力飙升。 希不假辞色:“那些女人,都是认识我妻子以前交往的,小时候,谁知道真爱是毛啊。” 大家说,不对啊,认识你媳妇儿之后,不还有楚云和另一个的吗? 先生很淡定:“另一个就是我媳妇儿。” 压力降了降。 众人说不对啊,不是你媳妇儿一直暗恋你,逼你跟她结婚的吗? 北风那个飘,压力那个升…… 希悲愤:“我们互相暗恋行不行?她不逼我,我也正准备求婚!” 压力全消。 阴影前走一步,抱走了希怀里的大眼娃娃,温和地开口:“我们在演播室外等你。” 希擦汗。 有人发简讯: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是幻听吗? 希抽搐,幻听,绝对的幻听。 节目到了最后,希说了临别寄语,顿了顿,微笑地开口:“除了祝大家永远幸福外,还有属于我私人的最后一句话……张若,我批准你当我妹夫,至于尔尔,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太执着了,死心吧。” 阿衡在玻璃窗外看着丈夫,有些无奈,笑了,拨通电话给思莞,又轻声嘱咐儿子,到楼下咖啡店看牢思尔。 另一端,思尔听着直播中希的话,愣愣地看着咖啡杯,目光胶着在褐色液体上。 张若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开口:“温思尔,我和你纠缠了五年,要说没有感情,那是骗鬼的,只是我想娶你,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思尔抬头,依旧有些呆,沉默许久,才轻轻地问道:“我跟你结婚,还是能时常回家的吧?我想好好守着我的爷爷、妈妈和……哥哥。要是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便同意,和你结婚。” 张若欣喜若狂:“这又有什么难的?如果你一开始就跟我提出这个要求,我们何至于耗到今天?” 思尔淡淡地笑,眼中却有氤氲的液体:“那时候,大抵还是没有死心的缘故。” 忽然,穿着一身灰色西装的男子走到了咖啡桌前,气喘吁吁,额上还有着汗珠,他轻声开口:“所以,现在呢,现在是死心了吗?” 思尔的泪掉了下来,蜷缩双腿,往沙发内里靠了靠,只低着头,不敢看来人:“你不要问我,你要当我哥哥,便当一辈子,不要问我这种问题。” 张若皱眉。温思莞? 思莞却双手扶着沙发,弯下腰,擦掉思尔眼中的泪,无奈地笑了,温声开口:“我想娶你,不做你的哥哥了,这问题,又问不问得?” 思尔心漏了半拍,抬起头,咽了口唾沫:“你不用哄我,我不会上当,温思莞,我跟你说,我不上当。” 思莞眉毛皱啊皱,皱成了一团,还是年少时的好看模样。念书许多年,经商许多年,还是那副温思尔喜欢的模样。 他笑:“你的心不死,总让我觉得十分闹心,没见过做妹妹做成这副没体统的样子的,又让我这哥哥怎么做得棱正?你吃醋一次,我的心便烦恼一次,可你如果不吃醋,不理我,我却更加烦恼。 “我问希,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阿衡,希说,鬼才知道,看在眼里,就那副招人爱的样子,不爱才有鬼。 “现在,我看你,也是这副招人爱的样子,不娶你,反而委屈了我自己。尔尔,我娶你,好不好?” 思尔半天缓不过气来,反应过来,边哭边摇头。 “那你嫁我,好不好?” 继续哭,继续摇头。 “那你不嫁我,好不好?” 继续哭,继续……摇头。 小宝折腾一天,回家的路上,缩在爸爸的怀里,吮着小手,睡得很是香甜。 先生太太了却一桩心事,牵着手,夫妻双双把家还。 太太问了:“希啊,你喜不喜欢女儿?” 先生答:“像温思尔这样刁蛮别扭的吗?不喜欢。” 阿衡“哦”,摸摸肚子,轻轻地开口:“我好像又怀孕了,本来想着生个女儿,你却不喜欢……” 先生抱着儿子的身板摇摇晃晃,受了巨大的冲击,半晌,反应过来,在大街上吼了起来:“谁说我不喜欢的?!我宝生的女儿,像我宝宝的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盼了半辈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衡笑了,轻轻地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郑重地开口:“谢谢。” 希微微低头,纳闷,谢什么? 阿衡拥抱着他和熟睡的儿子,在那样浓重的温暖中,莞尔笑开:“谢谢我们还在一起。” 容颜,山明水净。 章节目录 第116章番外四浮生记 > 三十年前,希八岁的时候,和达夷、思莞一起去部队体验生活。 小孩子在家娇生惯养习惯了,升旗的时候总是东倒西歪。那会儿辛老还没退休,肩膀上的军衔和大嗓门让小朋友们人人自危。每次希挨了骂,总是瞪着眼睛,扛着根甘蔗在宿舍里大步笔挺地站军姿,“一二三”踢着正步就蹦到了达夷小床前,大声地嚷着:“大刀向着鬼子来,来来来,起来——” 达夷小时候爱趴在床上睡,保姆说他肚子里有虫子,需要吃打虫药,临走之前带了两大片儿,白药片从来都是苦的,如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孩子刚横下心,挤着眼“嘎嘣”咬了一口,就看见了希的大眼睛,不由缩了缩小脑袋,硬气道:“我爷骂你的,又不是我,再说真是咱们错了,我爷说从没这样的解放军英雄!” 辛老的原话是:“你们这群鳖羔子,新中国成立四十年哈,国旗第一次是反着升的!希、辛达夷、温思莞,出列!” 当时,四周人头攒动,全是当兵的,眯着眼望天,果然五颗星迎风飘荡在鲜红鲜红的红布下面。那会儿辛达夷被老爷子吓得眼里含泪,泪眼还挂着眼屎。 希一想起来,就磨牙咯吱咯吱响,大庭广众被骂得丁零咣啷,他小少脸往哪儿搁?你欺负我我欺负不了你我就欺负你孙子,于是刚啃了甘蔗脏乎乎的小手就要掐达夷。 达夷嘴里的药片化开了,带着浓厚的水果香,本来如临大敌的小脸一下子绽开了小小的花朵,他把剩下的半片塞进希的嘴里,拍了拍小胸脯:“吓死我了,原来是甜的。” 希撇嘴:“解放军战士是不会被糖衣炮弹收买的!咦……真是甜的啊……” 达夷乐了:“甜的,真是甜的!” 思莞正在翻图画版的《资治通鉴》,眼明手快,小爪子从达夷黑黑的小手中抢过另一片儿,塞进了嘴里。 达夷操起希手中的剩甘蔗,追着思莞打了起来,边跑边哭:“这可怎么办呀?我只吃了一半,肚子里还有半只小虫子的尸体,可怎么办啊?温思莞,你这个狗奸贼!把我的糖吐出来!” 思莞鼓着腮帮子嚼糖,最后囫囵咽了下去,却没吃出到底是苦还是甜。 二十五年前,希十三岁,有一阵子很迷《聊斋志异》,白话本看了三遍,七十八集电视剧看了三遍,课堂上人品爆发,创造了无数个狐花鬼怪的经典漫画形象。 陆流指着绿衣长发的小人儿问:“这是男的还是女的?” 希很热情地解释:“公的,公狐狸。” 陆流噢了一声:“我知道了。母的勾引男人,公的就勾引女人,是这个意思吗?” 希义正词严:“当然不是,公的主要技能是帮助母的勾引男的。” 陆流挑眉:“那他不该是狐狸,应该是乌龟。” 希嘴角抽抽的:“为毛?” 陆流第三遍翻他的《包公案》:“书上说,这样的男人叫龟公。” 希义愤填膺了:“毛啊,这只公狐狸可好了,救了个书生,然后把自己貌美如花的妹妹许配给了书生。多好的狐狸啊,不许侮辱我的狐狸!” 陆流望天:“你家公狐狸义务劳动学雷锋呢。” 希掀桌:“你大爷的,陆流你大爷的!不许侮辱我偶像的小狐狸!” 当年,希的偶像是蒲松龄。 事实证明,有信仰、有偶像的少年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不知道书里的狐狸是不是也想娶书生的妹妹? 二十年前,希十八岁,他画的画里没有人,拍的相片里却有人。 温衡问为什么,希说不会画。他画不出每个人眼中的那些东西,天真大多会伤人,恶毒背后藏私欲。 温衡喜欢干家务,她站在凳子上,踮脚一遍遍擦着高处的相片。那些画面,第一遍看的时候容易被色彩刺花眼,可色彩背后的角落却总是黑黢黢的。阿衡擦着擦着,就只能看到那些黑黢黢了。她难过地问他:“你最想拍的人是谁?” 希想了想,笑了:“小丑。” 假期时,希、阿衡、达夷三人玩扑克牌,输了要接受惩罚。希和达夷被罚喝了快一桶水,阿衡却安然无恙,脸趴在扑克牌上都能闪光。这孩子玩什么都认真。谁知最后却连输三把,希刚倒好水,阿衡小脸却从扑克牌上移开,眼睛带着笑意说:“我扮小丑。” 她找来一顶五彩斑斓的帽子,脸上涂满了油彩,黄鼻子、红眼睛、蓝嘴唇、白面庞,瞧着真滑稽。小丑一咧嘴,达夷笑得前仰后合,她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身后摸出准备好的塑料花,变给希。 希拿出相机,许久却没有按下快门。他蹲在地上,拿卸妆油轻轻擦去那些油污,难得温柔地看着她,笑着说:“这世界太多悲剧都是人为的,可是,我却不想再给你制造一丁点悲剧。” 他想看小丑是因为心中满怀愤意,总是揣测那样让人发笑的面孔之下的眼睛是如何的恶意和光怪陆离。悲剧同样如此,总是不会显露人前。 那些年陆流一直问他为什么偏离了同样孤寂的自己,希说:“你从没见过那样快乐的小丑,因我才快乐的小丑。” 十五年前,希二十三岁,当了许久的dj yan。那时候很忙,有许多自称喜欢他的人给他写信,忙不过来时,便雇了一个私人助理,专门处理信件。 那姑娘有点缺心眼,拿着一捧信,在演播大厅就激动地嚷嚷起来:“哎,希,这堆写信的姓温!” 全电台的人都知道他在等一个姓温的来信。 他开始看信的时候是像扑克牌一样,一把摊开,到后来,就码得严严实实,永远惧怕看到下一封信上的署名。 他怕那些人都姓温,却不叫衡。 十年前,希二十八岁,儿子终于学会了走路。他站在不远处,就那样紧张地攥着一块糖果,等着小小的宝宝走向自己。 儿子伸开的想要父亲拥抱的小手和见牙不见眼的笑,让他回忆起幼时的自己。他学走路时,永远像个小老头,背着小手。前方没有名叫父亲的怀抱。 小小的孩子终于歪歪扭扭地走进他的怀里,他剥开那颗糖,填入儿子的嘴里,问他好吃吗?小宝宝摇头晃脑,最后却抱着希的脸,亲了起来。那些沾有糖果气味的奶香印在他的脸颊上,希笑了。 小娃娃第一次轻轻开口喊爸爸,希握着那双小手,微笑道:“宝,多喊几遍,把爸爸的份儿也喊回来。” 他以前经常觉得哭得畅快淋漓才能发泄情绪,可是人一辈子又有多少眼泪,男人一辈子,又该有多少眼泪? 五年前,希三十三岁,妻子第二次生孩子,思莞、达夷、云在三人在门口赌男女。 思莞大手一拍,压了十块钱:“外甥!”他这辈子就腻味像温思尔一样泼辣恼人的小丫头。 达夷犹犹豫豫,抽出二十块钱:“干儿子?”他想不出来希生的姑娘该是啥模样,有时候光是想想,就觉得人生犹如车祸现场,早死早超生。 云在捻着佛珠扔五十块:“外甥!”心中冷笑,尼玛想要姑娘是吗?老子偏诅咒你生儿子,就儿子,对,外甥像舅! 阿衡这段时间喜吃辣,希恶狠狠地递过去一百块,咯吱着牙说:“女,女,女!准了你们请我啃排骨,不准我啃你们的排骨!” 三人齐刷刷地面无表情地冒冷汗,希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姑娘吗?”对面是清清冷冷的男人声。 “又不是你老婆,生姑娘生儿子关你屁事。我说顾飞白,你他妈不定时脑抽呢!”希挑眉。 “没事儿。我就想说一声,如果是个姑娘,以后拜托恳请您千万一定不要把她送到江南,我怕她祸害我儿子。”对方的声音好听却隐约带着不知是苦是甜的深意。 “我操你大爷!”希摔了电话。 一会儿护士喜滋滋地抱着孩子出来了:“恭喜您!” 希抖着手,打开小被子,看了一眼,有个米粒大小的东西骄傲得不得了。 新生的孩子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希悲从中来,捏着儿子玉白的小耳朵大骂:“老子没打算整个中国男足,你来干什么?” 小娃娃听不懂,没皮没脸地朝着唯一的光源笑着,眼睛弯起来和阿衡一模一样。 希愣了三秒钟,却紧紧地抱着孩子,笑着泪流满面。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个姑娘,可是其实,他只是想要一个跟妻子一模一样的自己。 他希望上天赋予儿女一切属于阿衡的美好品质,但是,只要他们有一点点像阿衡,哪怕顽固,哪怕胆怯,哪怕懦弱,哪怕笨拙,他都觉得开心得难以喻。 夫妻之情显得如此世俗自私,或许不是多伟大无私的爱,可是那些升华到不知哪里的爱,往往不会持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白发老翁渗入泥。 谁又稀罕。 今年,希三十八岁,得了一种念名字都要念半分钟,喘口气就不知再从哪念起的病。他们称它叫“重病”。 他有个当医生的好妻子,于是这重病总变不成病重。 晚上在医院,家人不让陪护,他撒尿时还得拖个吊瓶,常常尿一半,在男厕所撕心裂肺地惨叫:“回血啦回血啦,温医生!” 那个从研究院挤进医院的女医生练就一身好本领,噌噌地从办公室蹿过来,一边举着吊瓶一边骂:“又不是过年了,你兴奋个什么劲儿!” 再定睛,那针管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印,她偏头皱眉问他:“哪里回血了?” 他却抱着那个温医生,轻轻地低喃:“有,真有,只是被你一吓,又回去了。” 心中却有句话,没有说出口:“阿衡,我又想你了。” 抽血时他嗷嗷叫,叫得越大声,皮肉疼了,心就不疼了。 孩子们上学阿衡上班的时候,他就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画画。画太阳画池水画海棠,画完了继续画。温医生偶尔经过花园,他笑着说不要动,阿衡便站在那里看他画自己。 他画她的时候却从没抬起头,看妻子一眼。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微笑,活着便再也忘不了。他吃过许多激素药,情绪总是忽然高涨又忽然低落,烦躁时扔了画纸,像对着仇人一样对她口不择:“你是噩梦吗?一直刻在我心里!” 说完,一直盯着她的眼,瞧瞧,这样,她还不肯哭。 他狠下心回过头:“我们离婚,温衡,你走,走!” 她却把头枕在他的腿上,轻轻地微笑:“好,等你好了。” 医院下过三张病危通知单,他虚弱地咬着米粒问她:“你真准备当寡妇吗?” 那个阿衡,他的阿衡温和得不得了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看是我先当寡妇,还是你先做鳏夫。如果你不想三个孩子没了爸又没了妈的话,你大可试试,这个世界,自杀是不是比你病死快得多?” 希脸抽了,积极配合治疗。好不容易才在三年前得了个姑娘,眼瞅着还没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眼瞅着还没去祸害顾飞白的儿子! 三十八岁生日是在医院度过的,切完蛋糕主治医师就一脸凝重地把阿衡叫走了。 希看着孩子们吃蛋糕,吃着吃着,一直闷不作声的小儿子一脸白胡子地就哭倒在了他怀里:“爸爸爸爸,你是不是快死了,爸爸,能不能不要死……” 幼儿园的老师刚刚告诉他们什么叫生,什么又叫死。 希抱着他,这个孩子长得最像阿衡。到头来,谁能想到,他最疼的不是大儿子,不是小女儿,而是这个沉默温柔的二儿子。 “净,爸爸不会死。”他喊着儿子的全名,一脸认真地告诉儿子,“我向你保证,爸爸不会死。” 刚满三岁的小丫头本来傻乎乎地看着两人,却忽然跟着哥哥哭了起来:“爸爸说瞎话,爸爸上次也保证了,跟笨笨一起去捡螃蟹的,可是爸爸也没去,爸爸说瞎话!” 希讪讪地道:“爸爸这不是逃不出去嘛……” 已经上了初中的大儿子齐一向负责照顾弟妹,本来好好抱着妹妹,这会儿也红了眼眶,把弟弟从爸爸怀里往外拉。小家伙却憋红了脸,紧紧拉着希的衣服,怎么也不松手。 到最后,齐松了手,也哽咽了起来:“你说你不死,要我们怎么信你嘛!” 这小少年已经有了希旧时的模样,漂亮而爱钻牛角尖。 他一边哭一边扯:“你死了我又不能把你挖出来,你死了我哭死了你也不知道,你死了妈妈要是改嫁了……我跟你说,继父会打我们骂我们虐待死我们的!你完了希,你的孩子都被别人欺负死了,你还敢死……” 净、笨笨哭得更大声。 温衡在门外看了半天,末了父子四人抱头痛哭,哭号声实在惨不忍睹,就轻咳了一声:“虽然很抱歉,打扰你们父子拍连续剧,但是,我还是想说一声,希,你可以出院了。” 希涕泪三千尺:“终于宣告不治了吗?” 阿衡咬牙切齿:“虽然很遗憾,我没机会给你家三个小崽子找后爹虐待虐待他们,但是,我还是要说,希你痊愈了!” 病房里沉默了三分钟。 希抱着小儿子慈祥地说:“都说爸爸不骗人了,爸爸从不骗人。” 转身,他瞪着大儿子骂:“事儿妈,回家跪排骨去!” 他再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女儿的小脑袋:“笨,爸不带你抠小螃蟹,咱们去逮大海蟹,大大的、大大的,这么这么大。” 他一边比画着,一边偷看妻子的脸色。 阿衡走了过来,冷笑:“带你姑娘逮螃蟹之前,先把离婚协议书签了,我怕你被大大大螃蟹钳死了没机会!不是心心念念想离婚吗?今儿成全你!” 软软肉肉的小笨笨真挚地看着妈妈:“什么叫离婚?” 阿衡抱起小姑娘:“就是妈妈不和爸爸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了。” 笨笨想了想,呆呆地看着妈妈,然后大眼又浮现了难过的泪水:“可是,没有妈妈,爸爸会饿死的。” 希本来低着头,听到女儿的话,眼睛却红了。他抬头,看着阿衡微笑轻叹:“阿衡,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阿衡抱着女儿,多少恐惧委屈痛苦全都烟消云散。她拿手背挡住眼中的湿热,哽咽道:“你死不了,不是不让你死,只是,我一点也不想死。” 希怔怔的,却听懂了她的话。 到头来,谁承想,世上夫妻有谁如他们一般,离了一个,另一个竟不能活? 谁承想,少年时,已是如此。 他浮生总算也有六记,记童年识得世界最初之真;记信仰识得做人不变之豁达;记苦难,为记点滴善意,为记使人不受如己痛楚;记一个女子,患得患失之后才懂真爱;记子女知为人子女虽有难处,可为人父母又何尝不是这世间最善人;记初生懂得血脉的珍贵,不只因为我,还因为你。 最后一记,跌跌撞撞识得点滴夫妻情意,悲伤恐惧阴影不知哪年便如影随形,可人生来时婴儿啼哭便明了这辈子是受苦受难,任谁也无遗漏,但最要识得,有同样对等的女子在大难临头时,站在枝头同他一起等待死亡或者另一段开始。 章节目录 第117章番外五与我无关的盛世 > 这是一场盛世。 与我无关。 左手,还是右手。 我迅速移动双手,繁复瞬影,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笑了,瞥了一眼:“陆流,你几岁了,还玩这个。” “猜一猜。” 他的脚跷在玻璃桌几上,红色的布鞋,还带着泥土。外面刚下过雨。 他拿着新游戏机,低头玩,无所谓地开口:“左手,就左手。” 我把zippo悄悄地从左手移到右手,翻开手掌,告诉他——错了。 他抬眼,眯起,看了看我右手的银色打火机,又低头,说随便。 希很爱说随便。 这是他的习惯,对着我,才有的习惯。 其实,这很寻常,当你知道他常常对着俊秀的温思莞喊“跟屁虫,快点”,对着憨直的辛达夷挑眉戏谑——“猪,骗你的。” 从幼时,我便和希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一起恶作剧。 我们是极好的兄弟。 小学同学录,人手一本,我们互相传送,全班每人都收了一沓。 希写给我的话,很敷衍。他常常嘲笑,兄弟,这个是不熟的人才写的,是吧。 ——对他最初的印象? ——八岁,宴会,抢他三杯果汁四份排骨五叠鱼子酱还笑,好骗。 ——他的性格? ——顽固,虚伪,软弱,无耻。 我看完,揉成一团,塞进了桌屉。 我骂他:“希,你个畜生。” 希挑眉:“你个狗娘养的。” 没人看见的时候,我们如此相处。 明明我十岁的时候已经学会国骂京骂三字经,偏偏,还有人,说我长得像小菩萨。 正如同十二岁的希好不容易,端端正正地看了会儿黑板,下课后,他前桌的女生还是会脸红心跳地问:“希,你上课一直看着我,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我?” 希笑得很温和:“我喜欢你全家。” 天生招惹桃花的命,没得救。 我很同情他:“总有一天,你会死在烂桃花丛中。” 希却要笑不笑:“你少挖几个坑,我能多活十年。” 十年,十年是多久,够不够他生命中的那个女人抹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也无法预知,日后,会有一个女人存在十年,我与希,面目全非。 而陈秘书,则是除了希之外,和我相处最长时间的人。 我喊他哥哥,黏着他,温柔和气,处处听话,只是,希望,他在和爷爷汇报时,淡化希的存在。 比如我们形影不离,比如我们打游戏打到睡死在地毯上。 只要,稍微淡化,只要,没有碍到老爷子的眼。 陈是个有温度的人,虽然被陆家收养,似乎还有那么点儿人情味儿,他确实隐瞒,但手段不高明,事情没有按我想的这样平衡下去。 老爷子是个眼里不揉沙的人,要把陈赶走。 我那天,哭得当真惨烈,害自己都以为,我与这人感情深厚至极。 老爷子一直审视着我,看我是否在演戏。 我不得不疏远了希,和陈走得越发近。 我默念,兄弟啊兄弟,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不要怪我。 希去公园喂着脏兮兮的小猫,然后扔到我身上,说:“去吧,皮卡丘。”继而哈哈大笑的样子我记得清晰,可是,小猫不甚理他的模样,我早已忘记。 那段日子,他有些沉默,我不知道看到旁人的眼中我们是个什么样子,但这样的希,确实不是正常的希。 他不上课,只顾画画,老师告到老那里,希又被饿着肚子关到了一楼的书房。 我偷偷摸摸地给他送饭,他骂我:“你个畜生,怎么才来?饿死老子了。” 我也恼了:“希你个畜生,我给你送饭就不错了,招你了,妈的,老子真贱啊,自个儿跑来让你骂。” 他埋头吃东西,东挑西拣,不爱吃的统统扔到了窗外。 八岁那年,也是如此的场景。 我摸他头发,叹息:“兄弟,我再挖最后一次坑,成吗?” 我手掌中的头发顿了顿,他淡淡地笑了:“这算良心发现吗?还懂通知一声。” 我下了狠心,语气却很无奈,我说:“希,我必须出国,离开一段时间了。这是摆脱我爷爷和我妈,唯一的时机。他们两败俱伤,我才能……” 他打断我的话,说行了,随便。 他笑了,弯眼:“在国外,如果你能收敛收敛本性,多交几个没有压力的朋友。” 我却笃定:“希,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会恨我的。” 一贯地,我爱在他面前虚张声势。八岁时,我板着脸说,希,我要的从来不是这样弱小的你;又哪知,希唱作俱佳,只是装哭,转眼却做了鬼脸——知道了。 不知道,是谁更弱小。 放下筷子,他坐在书房的转椅上,忽然,眼凉如水,伸出手,攥住我的颈,使力,微笑问我:“害怕吗?告诉我,陆流,你害怕吗?” 我无法呼吸,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头。 他一字一句:“为什么?陆流,说说你的理由。” 我说:“这个世界,只有我的兄弟……希,不会……害我。” 他松手,指如玉般白皙,放在窗台。面容高傲着,平淡地开口:“记住你的话。我希望,有一天,这句话,也成为我原谅你的理由。” 而我,终究,害了他。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疯狂炙热的火焰中,第一次,清楚了,背叛伤的永远不是一个人。 我无暇自顾,如果想要拥有一个一辈子可以在一起的人,他务必,与我一般,心硬如铁。 时常在想,那场大火,如果希死了,如果他死了,我会后悔吗? 可是,他熬不过,即便活着,如此弱小,也终究与我陌路。 而与其是陌路人,还不如是死去的兄弟。 他说,陆流,我不会恨你。我要站在你面前,即使比你活得长一天,也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活。 我趴在他的耳畔,轻声开口:“希,四年,给我四年时间。” 老爷子,终于相信我与希毫无情义,反而把陈留下,当作拿捏我的筹码。 我离了国,却没有想到,我妈会如此雷厉风行,把希打入尘埃中。 我煞费心思,瞒住了老爷子,却没有瞒住这个女人。 为什么?我问她。 她却说:“儿子,好好收敛你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没有这样在乎一个人。” 我喃喃地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吗?兄弟,兄弟,不是筹码,不是交易品,不是敌人。” 她看着我,同情怜悯,这是一个自诩温柔和蔼的母亲。她很大度,把照片的底片扔到我的面前:“陆流,如果,这些,能让他永远留在你的身边,你这个好兄弟,还愿意毁掉吗?” 陆流。 陆流,问问你的心。 她说:“希很思念你,很思念。我给了他绝境,他无法回寰,而你,如果不能击败我和你爷爷,完全地掌握陆氏,就永远没有挽救他的资格。” 她的眼睛,望去了,是深刻的爱意和绝望,深潭一般。 我留在维也纳。 黑夜经常做噩梦,有人一寸一寸碾去希的脊骨,我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无能为力,一直吞食安眠药助眠。 忘去,睡去。 认识了陈倦,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照希的嘱咐,没有压力,与他相处,常常被他滑稽刻意的装扮逗得大笑。 这是个美国的孩子,带着美式的开放,行为荒诞肆意。 他的眼睛很干净,像鸽子。 他问我:“陆流,中国男人可以喜欢男人吗?” 我笑,摇头:“不知道。” 明白了他的欲望和意图,这相交,这友谊,变得让人惶然难过。 第一次,不带目的,与人交友,依旧不得善终。他告白,我拒绝,这人愤而归国。 吃了安眠药,梦是好梦,在梦中,与看不到模样的人背靠背,他递给幼年弱小的我红红大大的苹果,那滋味,真香甜。 我们,相互依偎,汲取余暖。 母亲在陆氏更加猖獗,大用外戚,上上下下,血流成河。 爷爷含而不露,递给我几个企划案,问我怎样处理。 他加速步伐,培养我。 却不知道,再怎么弱小的狼崽子长大了,也会撕人。 这世界,黑不是黑,白不是白。 太荒唐。 我常常转到唯一的中文频道,盯着天气预报,首都阴晴雨雾,天色好不好。 2000年,无雪。 从思莞处知道正牌温姑娘回到家,亦接过孙鹏的电话,提到希的时候,偶尔,不经意,就挂了这姑娘的名字。 希,温衡,成双四字,好似它们原本的天造地设,不见突兀。 我挂掉电话,心中越发痛楚,却不知道,痛来自哪里,又有什么心力,去痛。 可惜了。 陆流,希。 也曾经如此。 安眠药的量加大了,陷入黑甜乡时,幼年的我,常常望着苍茫,背后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年前,我邀四人到维也纳赏雪,独独漏了温衡。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兄弟。 他抱我,低笑:“我还活着,你看。” 我回抱,这样舒服,这样融洽。 不想去问,他要不要原谅我,或者,这本与我无关。 与人比肩伫立,何问前尘。 他总要娶妻,总要生子,总要百年长岁,我们彼时,当了老爷爷,坐在棋盘前,对笑一局,亦好。 我妈问我:“知道为什么大家爱叫你小菩萨吗?” 我笑:“他们青光近视加散光,我怎么知道?” 我妈也笑:“你常常容易安逸恬和,如果没有人逼着,永远走不到下一步。” 她给我看了希和温衡在一起的照片,每一张,都十分清晰。希温柔宠溺,张开了无限的暖意,似乎,便等着,这个女孩,一头撞入。 他就着她的汤勺喝汤,把牙膏挤在她刚清洗过的窗户上扮老爷爷,扯着她的衣角大笑,嘴张成心形。 我把这些照片摆在床头,吃过量的安眠药,也无法入睡。 我终于知道,希为何待我能不带恨意。 他极高明,怕彼此这辈子为对方挖坑太多,恨意太多,先抛下我,寻了条退路。 他极高明。 我妈微笑着问我,他这样快乐,又留你一个人,陆流,你要怎么做? 那些照片再次被冲洗,希这辈子,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别人践踏他的尊严和抛弃。 我第一次看那些照片,指握成拳,依旧抑制不住颤抖,我妈说:“这样脏的东西,不是你该碰的。” 她亲自寄去,把回执扔给了希。 希愣了许久,看懂了回执,很久很久了,就跪在了地毯上,眼睛望着我,那样惨痛,他喊的不是我的名字,我却几乎能听到他心脏裂开的声音。 他低喃着阿衡。 阿衡。阿衡。 阿衡哎。一遍遍。 忽然起身,疯了一般,在雪中,跌跌撞撞。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怕被温衡抛弃。 那样脏的东西,给那么温柔干净的女孩,遍体鳞伤的希,想着追回,太可怕。 辛达夷看着我和我妈,警戒得像个小兽。 他和思莞、思尔匆忙回国。 母亲一直自若,微笑着,我回去,还有一出戏。 “陆流,你的东西,只有靠自己,才能抢回来。” 她这么说。 母亲第三天,打电话,笑了:“游戏又增加了些难度,你还敢继续下去吗?” 所谓难度,就是指温衡对希的不离不弃。 我笑不出来,看着窗外的晴雪,淡淡开口,还由得我不继续吗? 希得了癔症,闹得轰轰烈烈,园子让一个病人搅得天翻地覆,利益,亲情,权衡,他们的戏,从不会落幕。 我从不怀疑希会自己走出来,即使听说医生几乎对他判了死刑。 希何等高傲,怎么会容忍自己一直处于那样痴傻的状态? 温衡? 温衡不过是催化剂。 没有温衡,结局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我一直这样深信不疑着。 在过往的十八年的岁月中,我一直以为,自己明白苦难的意义。因为,我亲历苦难,亲见苦难。纵使衣食无忧,纵使人上为人,这二字依旧无法摆脱。 譬如希,是我诸多苦难中,最让人痛心的一个。 他第一次疯了的时候,我没有在身边;第二次,却已然麻木。 我痛恨自己,质问自己,为何会变成如此?可是,心中却总是忐忑不安而依旧绝望笃定地想着,希会醒来,希会原谅我。 这种笃定,源自于我相信,因一时义愤割掉的右手,永远会原谅左手。这是人之本性,虽然希痛恨这种本性,但我此生,依赖他这种本性。 空闲之时,在我脑海中描绘过千万遍的,不是希容貌的变化,而是,那个传闻中叫人无法忽略的陌生人——温衡。 我视温衡为希对我的背叛,可是,当她真正从大院中消失的时候,无数次看着希在播音室发呆沉默的时候,我才发现,也许,一切在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太大、太深刻的颠覆。 我痛恨,嘲弄,而后扔给了希一个陈晚,这个和相片中的女子有八分相像的少年。希在cutting diamond看到他的时候,自始至终,没眨过眼。 我要他温柔体贴,我要他会做排骨,我要他学会对希一心一意,我要他做到温衡做到的极致。 可是,他却失败了。 我还记得,那一日,下着雨,陈晚走进我的办公室,满身是雨水。他抓着我的衣袖,悲戚地看着我,他说:“是你败了,陆流。” 我败了?我怎么会败?愚蠢的爱情不是唯一的标准,拥有这个所谓的唯一的,是温衡,不是我。我没有败,我不会败。 大学时,曾经做过一道逻辑分析题。 欧洲人很欣赏中国的《高山流水》,它是中国古典音乐中的瑰宝。那么,请问,身为欧洲人的william对《高山流水》如何感观? 答案是热爱。因为不是不欣赏,所以只得热爱。 《高山流水》之于william,如同,希之于陆流。正因为没有选择,所以热爱得如此浓烈。 而陆流之于希,却永远无法热爱。他的热爱,他的隐忍,他的无法发泄的感情,全部对准了温衡。 若有可能,若是想要杀死一个人代表中断一份爱意,那么,温衡在希心中想必早已死而复生千万次。 温衡像毒品,无法戒掉、无法丢弃、无法忽略,即使微弱,即使隐蔽,即使无处生存的存在,我也无法掐断这种存在,更何况自制力自幼尔尔的希。 我曾经看到过希和温衡在马路上闲逛,他们靠得那么近,却没有牵住彼此的手。许久之后,在夕阳中,希低下了头。他的手的姿态很奇怪,距离温衡很遥远,却一直那样僵硬地维持着。 我也低下了头,可是,低下头的一瞬间,步履有些踉跄,扶住了身旁的树干。 希僵硬的维持,原来只是为了握住温衡双手的影子。他一步不肯退让,狐疑而卑微。这不似我,可是,这样的一瞬间,被逼无奈的我,却只能停在距离他们很远的距离。 我看着他们远去,静静地坐在树下。风吹起的时候,我想起了还年幼时,和他一起安静坐着数落叶的时刻。 我以为我们还是我和他,可是,他不要我们。我们,只剩下了我。 我们中只有我,还如被毒蛇啃噬一般的不断回忆着过去,伴随着痛苦,不断不肯忘却的回忆。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如果,友情、亲情无法包容我对他感情的全部,那么,转向爱情的对他的全部感情,教陆流甘之如饴。 也是这一刻,我们已经远离,无论曾经,如何朝夕相伴,无论曾经,多么企盼过,这样朝夕永恒的一辈子。 我热爱希,非常热爱。 独自一人时,我曾经听一首无人哼唱的曲子。那张黑胶唱片磨得太久,已经看不出原先的字迹。我不知它的名字,却一直听着。 有些人总是自诩自己如何念旧,用过的圆珠笔不肯丢弃,走过的街道不愿替换,爱过的初恋不肯相忘,这是诸如温衡之类的傻瓜的骄傲。可是,只有我不断催眠自己忘记,每一桩都要忘,忘得彻底才能新生,忘得所有才能理直气壮,忘得细致才能丢掉卑鄙的我。 希与我一致,他也在忘。他努力忘记我,我也在努力忘记他。他忘得快一些,我忘得慢一些。无可奈何,只能逼他同温衡分手,每日看到他,看到他的相忘,才能告慰奠缅,我的至今无法相忘。 听闻他出车祸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一下午,手头的文件却没有瞧进去一个字。 这个傻瓜,连智商也逐渐与温衡之流趋同。 我把没死的他带回到了家中。他开始绝食,开始逃跑,开始向我示威。 我心中这样想着,你等着,希,你个畜生,你不用这么嚣张,你等着我忘了你的那一天,你等着,等着我不再喜欢你! 我听着黑胶唱片,握紧了坐着的转椅的扶手。 我坚信,这样一天的到来,直到,我看腻这个深深热爱过的人。 可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孙鹏为我和他,做了个了断。 他亲自斩断了“左膀”和“右臂”,直到,谁都再也无法妄想得到对方的原谅。 可是,我深深地笑着孙公子的幼稚。 这又有什么用?正如我依旧听着我的不知名的黑胶唱片,这个同傻瓜相像的我依旧热爱着我无法彻底忘去的人。无论,过去或是现在,无论,我多么想要忘记。 我还能完整哼出那首曲子,不知名又如何? 章节目录 第118章番外六陈倦 > 一 我今年三十一岁,辛达夷三十二岁。我记得相识时,我们都在高一。我还记得他的生日是除夕,但是已经记不得,时间是怎样流逝。 它这样飞速走过,带走了我年少时大半不想记起的回忆,却没有带走一个辛达夷。 我以为我向往最多的东西是自由,可是没有一种自由,刻画出这样孤独的陈倦,让陈倦也感受到痛苦和迟疑。这世界,最大的自由不是困在一个角落在脑中放过无数只白鸽,而是,能够走出房间,适应人间的拥挤。 我不是希,我没有希那样的耐心。 是的,是耐心。 他表面不愿意与这世界妥协半分,可是,他的每一幅画,却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细心与野心。 高中时的同学参加希、阿衡孩子的满月宴,回来时同我嘀咕道:“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不像夫妻的夫妻,一个总当妈收拾烂摊子,一个撒娇无赖任性胡闹。他们怎么就能成,我怎么还单身?这不科学啊。” 我笑了,没说话。 对于我们身边的同学,大多只会看到委曲求全的阿衡和高姿态恣意的希,他们不与我们这帮人,对,我们这样“曾经”的一群人深刻相处,永远不会明白,温衡生气时,眼中的忍耐和悲伤该用什么样的语形容;希望着阿衡房间的窗,而无表情时眼泪却不停滚落又是怎样一种表情。 我已经不大记得我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更不记得谁特别深刻地喜欢过我,可是我却能对我的朋友们说过的话、爱过的人、恨过的人如数家珍。我亲爱的朋友们,身为朋友,我还能做到何处? 爱上辛达夷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的事。错误不是我爱上了一个叫辛达夷的人,错误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又恰巧承担着这世间最朴实温柔的期许和责任。 这世间红男绿女,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标榜着真爱无罪,可真爱受到阻力,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末了,来了一句:我们毕竟曾经真爱过,这样就够了。我无数次对着我家的墙说:“辛达夷,我们毕竟曾经爱过。” 空旷的房间回响着,辛达夷,我们爱过……辛达夷,我们爱过……是的……辛达夷…… 可是,这……不够啊。 说这句话的是陈倦。 陈倦十指空握,无命无运。 二 我把所有的钱都打给了达夷,消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中。 这样大的地方,藏起一个人显然并不困难。三十岁的男人,早已学会收敛。走到人群熙攘的街上,不会看到三十岁低着头的上班族,他们注意的永远是一群叽叽喳喳、灿烂大笑的孩子。 只因,我们曾经都那样年轻过。 并且,深刻地思念着。 阿衡、希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同学们又相约而去。他们在msn上问我去不去,我第二次摇了摇头,但是,我想,我也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去孤儿院的时候,年纪小的孩子都已经被领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年纪偏大的,所谓的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选了最调皮、话最多、年纪最大的孩子。因为他最不安,因为他即使年龄最大,也不过七岁而已。 我在想,我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七岁的时候,我的父母离异。无人疼爱,个子矮小又长成这样的黄种男孩子总是不断地被欺负。最后一次转校,我扮成了女生,软弱而美丽对我而,第一次成为生存的壁垒。 我收养的孩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蒋墨。 他带着戒备地说:“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我一辈子都不会改。” “嗯,很好。”我笑了。 他说他有一个弟弟,被送到了别的孤儿院。他说他以后,只能靠着名字和弟弟相认,所以绝不能改名字。 蒋墨的父母出车祸身亡,临死前把一双儿子托出了窗外,才痛苦死去。 蒋墨无法忘记,我也不许他忘记。 三 蒋墨上小学的第一天,拉着我的手不肯丢。他和其他的小朋友参加入学典礼,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 所有的孩子嬉笑打闹,蒋墨孤零零地站着,垂着头,不肯同其他的小朋友亲近。 我看了有些难过,远远地挥着手,大声喊:“蒋墨,爸爸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不要怕!” 他回头,看着我,然后就掉眼泪了。他狠狠地点头,嗯了一声,才转过头,加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小集体。 我第一次体会到身为人父的滋味,这滋味让我的心暖了起来。 蒋墨每天吃饭时,连说带演,眉飞色舞地给我讲学校发生过的事情,一顿饭能吃上一个小时。我喜欢这种感觉,总是微笑着听他说,偶尔训斥他太过调皮、做得不对的地方。 蒋墨说他有一个特别好的好朋友,想带到家里玩玩具。我托朋友给蒋墨从国内外买了太多玩具,他对每一样都很新奇,总是自己一个人乖巧地玩着,从没在我面前提过可以相伴的玩伴。我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让他问他最好的小朋友喜欢吃什么。 蒋墨坐在我的腿上,抱着我的脖子撒娇:“爸爸,你真好。” 我笑了,把他抱起来,向上抛道:“乖儿子,快快长大吧,爸爸快老咯!” 蒋墨却突然就不乐意了,噘嘴,掉起了眼泪。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说:“爸爸,不要老,也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不要老,也不要死。 这真是世间最美好的心愿。 四 蒋墨的小朋友来到家中时,我正手忙脚乱地做菜,可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还是有一丝发愣。 他很有礼貌地鞠躬说:“叔叔好,我是齐。” 我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忍不住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当他扬起犹如向日葵一般灿烂快乐的小脸,我点点头,没纠正这个小小的误会,让他们去游戏室玩。 吃饭的时候,蒋墨眉飞色舞地给齐夹菜:“我爸爸做这个可好吃啦,你尝尝。” 齐吃每一样都很开心,直到吃到排骨,皱了皱眉。 蒋墨问他:“你怎么了?” 齐弯弯大眼睛,笑道:“我妈妈也经常做排骨。” 他这话一说,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忍不住的大笑,这回不该做排骨的,碰到做排骨的祖师爷了。 蒋墨和齐面面相觑,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我捏了捏齐的小脸,忍俊不禁道:“你长得跟你爸爸可真像。” “你认识我爸爸?”齐的眼睛亮了,小家伙似乎对他那祸害精爸爸抱有什么不该存在的幻想和敬仰。 “嗯,认识。我还认识你妈妈。”我笑了,说,“我跟你爸爸妈妈是高中同学。” “啊,那你也认识我干爸爸了?”齐越发兴奋。 干爸爸? “我干爸爸叫辛达夷,他姓辛,妈妈说,是辛苦的辛。”小家伙看我一脸迷惑,解释道。 噢。辛,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辛如果带苦,那陈,陈就是旧,就是过去。 我说:“我也认识辛达夷,他小时候,自己给自己起过一个英文名,叫eve,就是除夕的意思。” 除夕,除旧迎新。 五 希开了一场画展,我从他和阿衡的爱儿齐口中得知。 我戴了一副墨镜遮住脸,牵着儿子的手,到了那里。 那些画的颜色鲜艳亮丽,是我一直所熟悉的。周围的人评头论足,或赞赏,或不屑,可是,那种第一眼见到的震撼,无人否认。 他们无人读出这些旧时画稿背后的痛苦,只有我清楚,这是阿衡远渡重洋,希被囚禁的那段时间画出来的。色彩有多绚丽,有多多变,表面有多明媚灿烂,他的心就有几分萎缩,几分封闭,几分悲伤。 这是希的遮掩,失去一切之时,却没有失去对爱的耐心等待和不曾变过的尊严。 他曾经指着我问道:“陈倦,你耳朵跟我一样,也聋了吗?听见了吗?为了这种人,你害了朝夕相伴八年的达夷!” 八年,八年是多久呢? 八年与十年相比,少了两年,八年与十年不同,十年成全了温衡和希,八年成全不了陈倦和辛达夷。 我怎么舍得害他? 我仰望那张大得挂满半个展厅最高处的画,上面写着:天堂。 六 陆流从四面楚歌中走出来,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他是个天才,无人质疑,可是,他曾经的失败,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我隐约记得,从很久以前,陆家不光与家不共戴天,跟孙家也不共戴天起来。 这个画展,出现了陆流的身影。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阿衡、希面前,至少厚脸皮如我,只敢戴上墨镜偷偷地出现。 陆流带着他的一群秘书下属,高姿态而来,点名要买希的那幅《天堂》,只因希曾经让他身处“地狱”。 阿衡还是老样子,但是头发又长长了一些。我曾经深深疑惑的,至今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就是阿衡高中三年的头发的长度永远都在一个高度,没短过分毫,也没长过一寸。 我曾经抓着她的头发匪夷所思地问为什么,达夷更比我还吃惊这个问题。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生得不太美,没有新衣服穿,没有人疼爱,也永远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一些。 她与陆流,除了性别,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此。阿衡从不问自己为何得不到一些东西,陆流却永远在索取得不到的东西。 这是我所见过的,希第二次与陆流对峙。第一次,只有我在场,温衡同学听了个挠心肝的电话。这一次,我依旧在场,夫人当仁不让,也在场。 齐看到了蒋墨,两个小孩子笑嘻嘻地蹲在一起玩起了游戏,大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丝毫影响不了他们。 我站在了挺远的地方,看个热闹,并不打算做被殃及的池鱼。 “希。”难为他出口一句,还能说得这么温柔诚恳。 希点点头,然后摇头:“我不卖,你走吧。” 阿衡皱眉,问:“你出多少钱?” 陆流淡淡地笑了:“三百万。” 希:“不卖。” 阿衡:“卖。” 希:“你疯了?卖给他,你说的,回家甭跟我闹。再让我睡沙发,吃辣排骨,我就……我就离家出走!” 阿衡:“滚,现在滚,立刻滚,有多远滚多远!整天不知道矫情些什么,办画展不就为了卖画?” 希:“老婆,你不懂我的艺术。” 我在一旁听着听着就笑了。 陆流划拉了一张支票,扔给阿衡,随意道:“三百五十万,够不够?” 那种态度,让人看了可真不爽。 阿衡噌噌地撕了,看着陆流,伸出手笑道:“重新签。” 我在后边憋笑,陆流显然也吃了一惊。他这会儿性子也倒好,又耐心签了一张:“两千万,这个画展,所有的画我都买了。” 依希现在这身价,这个价钱倒也算十分合理。 希的表情从刚才的扭曲变得面无表情。他在观察陆流,猜测他的意图。 从这二人的表现,我深刻地发现了一个道理,旧情人这种东西,无论多旧了,都不要招惹。 阿衡反而不好意思了:“希胡乱涂涂抹抹的,真的值这么多钱?虽然我不太懂,也不会做生意,但是你如果真的要买,那就打个八折?” 希瞅着阿衡,表情像憋尿憋了好几天,最后却温柔无奈道:“对,打个八折。这些都是我前些年画的,功夫并不十分够,也不值这么些钱。” 陆流点了点头,又撕了一张,重新划拉了一张。 他递给阿衡,右手的无名指上却戴着旧时被阿衡垫了桌角的戒指。 旧情人这种东西,无论多旧了,都挺扎眼、挺鲜明。虽然,陆流的旧,旧得比较一厢情愿。 齐曾经无意说过,辛达夷已经有了孩子。 我在想,辛达夷会不会因为我的暗恨遗憾打喷嚏打个不停?他的妻子有一日,又会因此怎样揣测他的旧情人? 爱得多深,旧得多浅,才这样,不肯放过不肯相忘。 阿衡虽然一贯表情温和,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脸僵了一下。她接过支票以后,便不说话了。 了解阿衡的人,都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小气敏感却又温柔沉默的姑娘。 陆流的出现如果是为了让阿衡不舒服,那么,我想,他是成功了。 希似乎也看出了,他自己用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耐心在爱着温衡。 陆流让他的秘书拆画。先拆下的是《天堂》,那样浓墨重彩,温暖绝望。 陆流面无表情,蹲下身子,爱惜地摸了许久,却掏出了打火机。 所有的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那幅画,已经轰然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火光外的陆流,面容平静而闲适。他微微一笑,还是我初时认识的小菩萨模样。他抬起头,温柔地质问希:“我沦落至今,凄凉如此,你有什么资格走进天堂?” 他问他,你有什么资格? 陆流继续烧第二幅画,他问希:“人都有其友,我也有。我为我友,倾尽半生。我友为我,又做过什么?” 他烧第三幅,又寻常地说道:“希,爱一个人有多么不容易,你比我清楚。” 他烧第四幅、第五幅,终于痛苦地哽咽:“希,这么多画,我见你一笔笔画完。你爱温衡,为她苦恼,为她伤感,因她才有灵感。而我,从以前到现在,只教你痛苦,教你难过。可是,我的不平你永远不会懂得,因你从未真正失去你的阿衡。可是,我却永远失去了我的希。” 他烧第六幅,已经面目冰冷,他说:“我烧掉这里所有的画,是为了让你记得,只要我活着一天,因为我的痛苦,你的天堂永远都只会是一堆灰、一片虚无。” 阿衡傻眼了,她跟陆流的脑回路从来不在一条线上。我猜她在想,这人拿一千六百万买纸烧,这是多有钱、多骚包、多有病啊?果然,阿衡扑在了火光中,她眼疾手快,脱掉了外套去灭火。 毛衣被灼烧掉了几个洞。 希拉起她。 然后拽起了陆流,目光冰寒,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冷声道:“疯够了吗?” 我清晰地瞧见,陆流的唇边溢出了血痕。 希这个样子,我第一次见到。 他把支票一点点撕碎,扔到天上,对了陆流,一字一句道:“这些画,都是我为了阿衡而画,但除了《天堂》。你烧掉的《天堂》是我为了曾经的挚友陆流画的天堂。我从不稀罕进天堂,因为我清楚,哪怕是下地狱,也有死心眼的温衡陪着。” 他说:“你错了,每一句话都错了。因为你,我已经失去温衡。可失去她并不可怕,因为我笃定她是这世间最有福气的女子。即使世上无一人怜惜她,即使所有人都背叛她,即使她无法拥有我,她依旧不可怜,她依旧不悲惨,她依旧身处天堂!因为她已经得到世间他人,包括优秀狠毒如你,也无法得到的最完整、最真挚的感情,而这份感情,来自于我。我从未这样坚信过,自己不会因你或者任何一个女人背叛这段感情。无人可夺,无人可轻蔑,是我给你最后的告诫! “你如果想要玉石俱焚,那么,身处死亡境地,最害怕的绝对不会是我,而是你这个浑蛋!” 希松开了陆流,嘴角弯起,眼神却充满了冰冷和鄙夷。 陆流可不会死,陆流宁愿孤独终老,也要坐在至尊高位,堆积“丰功伟业”。 他怎么敢死? 他甚至不爱希。 陆流的爱可没那么长久,他的执着和仇恨比爱长久太多。 我明白希的每一句话,奇怪的是,我竟都懂。 陆流望着希,目光犹如沙盘坍塌的一瞬间,充满绝望和了悟。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男人。我有些瞧不清楚是谁,于是匆匆上前。 男人一拳打在陆流身上。陆流向后倒,正巧砸在匆匆慌张的我的身上。 他胖揍陆流,被陆流压住的我也受到波及。 “我操你祖宗,陆流!你这小畜生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老子眼前,怎么有脸烧希的画?不是不让希好过吗?成啊,老子也不会让你好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这畜生托生的东西!拿钱砸吧,看是你能把老子砸死,还是老子把你砸死!他妈的,害死我爷爷!” 我的耳膜被这男人震得生疼。他拳头下得不轻,我也挨了好几拳,憋了好久,他才满脸汗泪地咆哮道:“陆流,你到底把他怎么了,怎么就能他娘的六七年找不到踪影?” “你他妈的也说句话,陈倦是死了还是活着?” 世间的男人,除了辛达夷,没这么特别活泼别致,特别畜生的。 我快被他们两个压得内伤了,猛咳一阵。蒋墨和齐两个小朋友似乎终于注意到悲惨的我了,很有良心地跑来拉我。 “爸爸!” “蒋叔叔!” 希和阿衡也匆匆走了过来,把达夷拉了起来。 小朋友们把我拉了起来。 我缓了口气儿,还没说话,达夷就愣了。他颤着手,拿下了我的墨镜。 “我没死。”我觉得自己笑得挺自然、挺灿烂、挺邪魅、挺有型的,可是我那不长眼的儿子却尖叫一声,“爸爸,你怎么哭了?” 七 我跟我的旧情人相对无。 他抿着唇,黝黑的脸正泛着铁青。 “我不是来找碴的,跟陆流也不是一伙的。我就是来看希画展,结果他们闹起来了……”我生硬地解释着,却死死盯着他的脸。 “滚丫的死人妖,谁让你回来的,不是跟陆流私奔了?”他忍不住拍桌,破口大骂。 我哑然无语。 该怎么解释?我把所有的钱都还给了他,还倒贴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只是为了让他好过一些。 估计说完,我俩也得干一架。 小时候就爱打一架解决问题,他的智商,注定无法正常冷静地解决问题。 所以,我就面无表情,我就挑眼角,我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我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挽起袖子,以防他一会儿突然袭击时无招架之力。 他果然……伸出了手。 我戒备地朝后挺了挺脖子,辛达夷的手却顿住了,他看到远处的蒋墨,勉强笑道:“你儿子长得真好看,跟你挺像的。” 我草,什么眼神,能看出我们父子俩长得像。吃睡一块儿dna也能他妈的一致啊? 他对着远处铲沙子的三四岁男孩招手,那孩子衣服虽然穿得整整齐齐,但长得傻乎乎的,嘴边还有没吃干净的棉花糖。他忙不迭地指着孩子道:“我儿子。怎么样,长得跟我像吧?” 我儿子蒋墨却愣了,抱着那小娃娃猛地痛哭了起来:“水儿,是哥哥啊!” 那傻不拉叽的小娃娃也抱着我儿蒋墨猛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着:“哥哥。” 我面无表情地勾着唇角鄙视辛达夷:“蒋墨是我从孤儿院收养的。” 相携而来的阿衡、希笑成一团:“蒋水也是,达夷年初收养的。” 我生硬地加了一句,冷幽默了一把:“那啥,辛狒狒,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俩别是你跟我生的吧?长得不光跟我像,跟你也像。” 辛狒狒满脸通红,一拳头挥了过来。 我们俩果真……还是,打了起来。 八 我跟辛达夷没在一起。 我和他约定,如果二十年后,孩子们长大了,他依旧没有改变主意结婚生子,那么,我们再老来相伴,相依后半生。 我和蒋墨依旧住在一起,达夷和蒋水也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孩子们长得很快,偶尔我会送蒋墨和弟弟见面,偶尔达夷也会带小水来我家做客。 蒋墨和蒋水是兄弟。 我和辛达夷,也是兄弟。 永远的兄弟。 诚如阿衡、希,十年修来夫妻缘。我猜,我和达夷,只有兄弟缘。 章节目录 第119章番外七言齐 > 小宝一直不大相信父母是相爱的。 小胖说,如果睡得很晚很晚,会看到爸爸妈妈亲亲。可他从没看到过,于是他下定决心熬到很晚很晚,直到撑不住了,希和阿衡还是没有亲亲。 可是,他们对他却很好。他们总是含着笑看他,一直看着他,不看对方。每次,不吃胡萝卜,围着餐桌和爸爸捉迷藏,把爸爸惹急了,也只是伸出手做出打他的姿势,落下时却只是捏捏他的脸颊,认命地吃他剩下的蔬菜。每次,妈妈教他写大字,他故意把墨全部蹭到她的脸上、衣服上,妈妈从来只是好脾气地握着他的手继续写字。 身为一只才四岁的男宝宝,小宝童鞋很忧伤。他觉得,自己的爸爸妈妈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完整的家,才一直忍辱负重的。 他很焦虑,虽然不晓得四岁的男宝宝为什么会焦虑,但是他小小的背影还是给幼儿园小老师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第一天,男宝宝女宝宝们拔河,啊哟啊哟,宝宝落寞地瞪着大眼睛,看着童话书插图中的白雪公主。 第二天,男宝宝女宝宝们吃点心,啊咩啊咩,宝宝落寞地瞪着大眼睛,看着童话书插图中的灰姑娘。 第三天,中班的男宝宝和大班的男宝宝打群架,呀呀打打,宝宝落寞地瞪着大眼睛,看着被自己打倒的,爸爸妈妈会亲亲的小胖。 第四天,先生被叫到了幼儿园。 “为什么打别的小朋友?”先生之前特意戴了黑框平光镜,尽量成熟,尽量慈祥地问儿子。 宝宝低着头,吸着鼻子,不说话。 先生皱皱眉,对小胖的妈妈道歉:“对不起,张太太,今天真是太抱歉了,回去我会好好教育他的。” 张太太很气恼:“我家小胖,在家里,我和他爸爸都舍不得打他一下的,到学校竟然被你家孩子打了,你们是怎么教小孩的?这么没素质!” 先生的眼睛闪过一道冷光,压下脾气,温和开口:“不要说您,我们在家,也从没舍得打过孩子一下。您也看到了,不光是小胖脸上有伤,我儿子脸上也有抓伤。这件事只是孩子们之间斗气,还请不要太放到心上。” 张太太一听更怒了:“好呀,行,走,我们找校长去,我先生年前刚给幼儿园捐了一座楼,今天你儿子要是不道歉,我就让校长把他开除了!” 先生表示很无奈,咳了咳:“张太太,孩子还小,不要让他们学会这个风气。” 宝宝撇嘴:“我才不会道歉,我没有错,我绝对不道歉!” 张太太勃然大怒:“走走走,今天我非让院长给个公道,不把你儿子开除,我儿子还不在这儿待了!” 先生摘了平光镜,大眼睛清澈生光,微微一笑:“您确定?” 园长妈妈把氏魔王父子送走时,捏了一把冷汗。 张太太一把眼泪:“老娘今天跟你们拼了,我家给你们捐了一座楼啊,结果,呜呜呜,你们看他长得好看就欺负我们娘俩。” 园长妈妈黑线,幼儿园除了你家那一座,其他全是他们家捐的…… 先生把儿子提溜回家塞到沙发上,冷淡地开口:“现在开始检讨,不然,今天吃外卖!” 宝宝食指相对,撇着小嘴,半天才抬起大眼睛:“我讨厌你,坏希,我讨厌你,坏希,坏希,阿衡不在家,你就欺负我,我讨厌你!” 先生冷笑:“很好,外卖没了,吃方便面。” 宝宝小小的身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昂起头:“明明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要检讨?小胖还扯我头发了,我就没哭,他都是装的!” 先生把西装外套脱了,平淡地瞄他一眼:“好吧,方便面也没了,你就坐在这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去画室找我。” 然后,转了身。 宝宝把沙发上的抱枕狠狠地朝爸爸的背扔过去,哇哇地哭了起来:“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了,也不想要阿衡了,你一点也不爱我,小胖他说你从不和阿衡亲亲,你快要给我找后妈了!” 先生顿了一下,长腿一迈,看也没看儿子一眼,朝书房走去。 宝宝开始哭,坐着哭,走着哭,趴着哭,打滚哭,声音越来越大,泪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书房,书房的门却关得死死的,没有一点动静。最后,哭得不行了,踩着凳子爬上茶几给妈妈拨电话,摁摁摁:“阿衡阿衡阿衡,我不是希生的,对不对?” 太太正在开会,缩到会议长桌下,条件反射:“嗯,你确实不是他生的。” 宝宝抽噎几下:“我就知道,我要去找我亲爸爸。” “啊,喂,喂?” 宝宝挂断了电话,收拾了玩具,背着书包,狠狠地关上门。 先生画了会儿画,叹口气,给温家莞尔打了电话。 小宝正在他外婆怀里哭得死去活来,不一会儿却看到舅舅拿着一只会动的小兔子玩偶蹲到他的面前,瓮声瓮气地开口:“我是小兔子,宝宝,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小宝窝外婆怀里继续抽抽:“什么游戏?” 思莞操控着小兔子开口:“找出所有和你爸爸亲亲的坏蛋,怎么样?” 小宝眨巴着大眼:“怎么找?” 思莞笑了:“他十九岁时,第一次亲吻的女子,曾经有一样东西,就埋在你家园子里的那棵大树下。” 小宝跑回了家,拿着玩具铲子在树下挖了很久,才发现一个铁盒子。抱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本泛黄的日记本,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思莞走到他的面前:“宝宝,要不要舅舅念给你听?” “可是,阿衡说过,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好的行为。” “没关系,如果是你,我想她不会介意。” 思莞翻开了日记。 “2002年,一月十日,雪。今天,是我的生日,希喝醉了酒。外面的雪真大,他在这样冰冷的季节亲吻了我。” “2003年,一月十日,阴。今天,是我的生日,希在电视上说,以后要葬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想,我不能比他早死,这样,我便能在他坟前守着他。” “2004年,一月十日,雪。今天,又是我的生日,他在电视上唱的歌真好听,可是,这样好听,却不是为我而唱。” “2005年,一月十日,雪。今天,希被我逼着亲了嘴唇。叹息。” “2006年,一月十日,雪。今天,和卢莫军见面的时候,隔壁桌的那个男子,真的很像他。” “2007年,一月十日,雪。希亲吻我的时候,并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在想,为什么每一次他亲吻我的时候都是冬天,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的生日?因为,这太偶然,因为,不是每一个季节都是冬季,不是每一天都是我的生日。” 小宝迷茫地看着舅舅,问:“她是谁,希为什么总亲她?” 思莞笑了:“嘘,游戏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你要去找另一个女人了。她遇见你爸爸时不过才十五岁,可是,这个女人更厉害,这次是你爸爸暗恋她许久,却不敢开口。” “怎么找?” “你爸爸的床头柜里藏着她的东西。” 小宝偷偷跑进家里时,画室的门还是紧闭着。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二楼,却看到了二楼主卧前站着的思尔。小家伙迷茫了:“姑姑,你怎么在这儿?” 思尔手上拿着一个小狮子布偶,捏着鼻子说:“我是带你玩游戏的小狮子,给你个提示,坏女人就藏在糖果罐子里面。”先生有一个糖果罐子,小宝吃的所有的糖都是从爸爸那里得到的。 小宝蹲下来,拉开了爸爸的床头柜。 糖果罐是白水晶做的,里面镶嵌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渺渺漫漫的残烛和沾着奶油的“生日快乐”。 小宝每天见这个照片许多次,却第一次发现罐子是活动的,照片可以抽出来。照片后面,是几行字。 他拿给思尔:“是这个吗,姑姑?” 思尔看着照片后面的字,轻轻念了出来:“我拍照之女子,是希生平挚爱。她无人爱护,十五岁时便跟在我身边,我心中怜惜,待她如手足,却未曾想,2001年冬,我竟已予此女子极深爱慕,恨不能时时刻刻亲吻她,她却蒙昧不知。而我,虽然知晓,但却震惊,不愿承认。之后,两次人祸,一次天堑鸿沟,一次咫尺深渊,每每到她生日,我便痛入骨髓,药石罔效。他人都盼希换一个女子,可是别的女子再好,都不是我的傻姑娘,又为之奈何。自今,唯愿每年生日,她都能在我身边,与我共饮一瓶之酒,食一罐之甘甜,至亲至疏。希书于二〇〇八年。” 小宝哭丧着脸:“这个女人又是谁?希想跟她亲亲。” 思尔笑了:“小宝贝儿,去找你爸爸吧,让他告诉你。” 宝宝抱着日记和照片,拧开了画室的门。 希转头,看着儿子,笑了,放下了画笔。 宝宝却抽抽搭搭,噘着小嘴:“我讨厌你,你和好多坏女人都亲过,却从不亲阿衡,我讨厌你。” 希挑眉:“日记女和照片女,是吗?” 宝宝狠狠地瞪大那双占了半张脸的眼:“她们是谁,你为什么要和阿衡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和她们结婚,生下别的男宝宝?” 希一手扯下刚刚蒙在硕大油画上的白布,随着夏风的吹拂,满目的向日葵田中,油画上的女子抱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宝宝,音容笑颜,栩栩如生。 先生捏着小宝的鼻子,笑了:“日记女姓温,照片女我喊她阿衡,和画上的女子是一个人,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傻小子?” 小宝皱着鼻子,半晌了,才眨着眼睛扑到了希怀里:“希,你爱阿衡的,对不对?希,你也爱我的,对不对?” 希抱起儿子端详了半天,不厚道地扑哧笑了:“笨成这样,到底像谁?” “阿衡说,我不是你生的。” “废话,我能生出来吗我?你当然是阿衡生的。” “你和阿衡,从不看对方。” “我即使不看着你妈妈,也知道她在哪儿,做些什么,我们从很小时就在一起相依为命,她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你和阿衡,都只看着我。” “我虽然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但是如果你不是她生的,我保证不会多看一眼……” “可是,可是,你和阿衡从不亲亲,我熬到很晚很晚,也没有看到你们亲亲。” “儿子,你说的很晚很晚,是晚上八点半吗?”</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650/ ) 章节目录 第120章番外八小女婚事 > 一 颂扑通一下跪到她舅舅面前的时候,她小舅舅敲着木鱼眼皮都不掀一下。 “佛啊,救救我。”姑娘抓住灰色的僧袍,一把鼻涕一把泪。 “施主所为何事?”白净俊美的佛声音温柔,口气却不大有诚意,轻轻抽回袍子。 “佛啊,我喜欢上了两个男生,我不知道自己该选谁。” “施主……” “佛啊,事情是这样的,a是我同院的学长,他还兼职当了牧师,所以我经常找他告解,吐槽我两个太受欢迎的哥哥,吐槽因为他们,我在女生群中承受着我这样幼小的年纪本不该承受的压力、糖衣炮弹以及示好,搞得我都不知道我的好人缘是因为我有两个好哥哥还是我本身的魅力。” “施主,依贫僧看,你的好人缘来自你的二哥啊,毕竟他长得更好看。你大哥,说实话,真的太丑了,和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好……丑。” “佛啊,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学长a老是很耐心、很温柔地劝慰我,所以我渐渐地喜欢上了他。然后呢,在我准备表白的那一天,我遇上了校友b,他在我面前默默地吃了一碗麻辣烫,对,我也在吃麻辣烫,那家麻辣烫还挺好吃的,可是我吃得一脸鼻涕一嘴油,他吃得一身风度满脸白月光。他是……我见过的吃麻辣烫吃得最好看的男生。然后,我就又喜欢上了b……现在,我既喜欢学长a又喜欢校友b,所以,佛啊,我该怎么办。” 佛温柔地抚摸外甥女白皙的小脸,这张脸真年轻又真可爱。他问她:“依照贫僧的看法,事宜从简从易,心宜从轻从淡,太困难的反而不是最正确的。那么,问题来了,a和b,谁喜欢施主呢?” 小姑娘抱着僧袍擦鼻涕,如同儿时的模样,她认真地告诉眼前的佛陀,也认真地回答:“其实大概也许,其实吧,他们都不喜欢我。所以啊,佛,我该怎么办?” 佛半晌没吭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眼,温柔道:“不喜欢你的,舅舅帮你诅咒他们下辈子变癞蛤蟆,让他们都滚犊子,笨笨。” 二 颂问了佛,很苦恼地回到了学校,她的母校也是母亲的母校,可母亲的名字现在还刻在校史上,而她的名字也就只是个名字。颂长相、性格很像母亲,可是学习成绩却万万不及她那个学霸妈,从小又被父亲一颗心肝宠溺得过了些,越发不好好学习,高考之后,勉勉强强读了z大,学的专业也很是勉强——哲学。 哲学系自古出奇葩,传说z大校史上疯了三个半,三个学哲学的,还有半个来自哲学院百年不变的好邻居法学院。所谓环境影响人格。 哲学院的学子们一致认为,颂长了一张懵懂的脸,懵懂是比较客气的话,其实就是一张时时刻刻都在懵逼的脸。 比如这样的:“颂,你喜欢尼采还是卢梭还是黑格尔还是伏尔泰还是亚里士多德,尼采太狂卢梭太理想伏尔泰私德欠佳黑格尔个人认为被追捧太高亚里士多德生错了时代,你觉得咧?” 颂:懵逼。 再比如这样的:“这个时代被恭维为自由的时代,理想很自由,爱情很自由,衣食住行每样东西可供选择的品质空间都很大,可到最后,理想没有办法实现,爱情依旧向钱向权看齐,衣食住行样样可供选择可样样选择不起,依旧局限在能力之内。而人的能力又和先天遗传相关,那么据此而看,莫非自由永远是空谈?提倡的平等公正虽然有了可实现的土壤,可因为种子的不佳只能变成一种时髦的观念,那么我们的前行究竟有何意义?思想的进步远不能解救人类啊,你觉得呢,颂?” 颂:懵逼。 再比如这样的:“颂同学,昨天我跟我爸妈商量了一下,虽然你妈是院士你爸是传奇人物你两个哥哥都非常优秀,虽然你家世显赫,虽然你勉强长得还算清秀,但是我们还是一致认为你这个人有些愚笨,与人相处显得不够灵光,显然与我是不大般配的,所以,我单方面通知你,我决定不暗恋你了,以后请你不要骚扰我。” 颂:懵逼。 当然,最多的是这样的:“颂你大哥喜欢吃啥穿啥看啥电影听啥歌,什么,你大哥有女朋友了噢没关系啊,那话说你二哥喜欢吃啥穿啥看啥电影听啥歌?” 颂:“……” 鉴于此类人物层出不穷,颂经常去一个自称在神学院受过洗礼的学长处告解,学长温柔如和风,俊美如松柳,她说什么他都能听懂,她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每一句安慰都像一把坚定的熨斗,让人心里帖服极了。 可偏偏有一点不好。 学长姓顾。 她爸说,以后上学碰见姓顾的,拔腿就跑哟,笨笨。 为啥呀,爸爸? 因为咱们家和顾家有世仇呀。 虽然顾学长眼睛灿烂若星子,唇红齿白很诱人,看着她的表情都像是在鼓励她告白,可是……爸爸的话又不能不听,所以颂小闺女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白,怎样告白,直到有一天,颂一边听歌一边下楼梯,一个趔趄滑倒在顾学长的臂弯中的时候,四目相对,意浓如酒,情醇如茶,小闺女觉得时机到了。为了罗密欧,哪怕做回朱丽叶呢。 她熬了三个夜晚,写了一封情书。情书上说:“从没有人认真地说,颂你是个可爱得会发光的姑娘,可是你说了;从没有人和我认真地交谈,只因为颂是颂,不因为别的,可是你做到了;从没有人认真地告诉我,颂,你看,春天来了,风清爽而不黏人,麻雀虽灰扑扑但也胖乎乎的,草变绿了花儿结了苞,大家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我们奔赴努力,更奔赴生命的内里,这可真好,不是吗? “我做了一道证明题,证明我可不可以喜欢你,答案如下: “可以而喜欢,或不可以而喜欢。 “所以,可以或者不可以,我都喜欢你。” 颂自认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情书,这剧本瞧着也是正正经经,她预备趁着傍晚无人,塞进顾学长的课桌里,可一顿麻辣烫的工夫,改变了一场风花雪月。 颂去教室的路上吃了一顿麻辣烫。坏了一只脚的路边小桌,对坐两人。对面的人也吃了一碗麻辣烫,可是这是一碗朴素的麻辣烫,比起颂加了牛肉丸鱼丸外加鱼豆腐泡面的满满堆成谷堆的一碗,那一碗中只有青菜和萝卜。 但颂觉得对面的麻辣烫更好吃,至少被那人吃着的模样,让人觉得,非常非常的……好吃。 颂被一碗麻辣烫勾得牵肠挂肚,她握着的情书,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递给了对面的人。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对面美如山秀如锦朗如日的少年已经很严肃地伸出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他说:“我答应和你交往,颂同学。” 再等她彻底回过神的时候,多了一个男朋友。 颂第二日咨询了已经出家多年还酒肉穿肠过的小舅舅,没有得到很好的建议,晚上又致电妈妈。 “妈妈,我恋爱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颂就听到了尖叫:“笨笨你说啥?!你有男朋友了?!谁拐骗了你!妈蛋老子这会儿就过去,我要跟他拼了?!不对!老子要报警!你在那儿站着不许动!” 显然她爸偷接了她妈的电话。 颂叹气,撒娇:“爸爸爸爸,笨笨好想你。” 手机的另一头泪光闪闪:“爸爸爸爸也好想笨笨,你大哥二哥都不好玩,没有笨笨可爱,我的儿你啥时候放假啊爸爸好想你,我的儿爸爸昨天从法国回来给你带了一条小裙子你快回来。” 颂的心都要化了,软语哄了爸爸一会儿,才挂断了电话。 对面的希感伤远赴h城读书的小心肝,俨然忘了这场对话的最初了。 阿衡晚上给女儿回了电话,颂又给妈妈说了一遍经过,阿衡想了会儿,提建议道:“妈妈建议你,至少要看清楚,自己究竟喜欢的是谁。” “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妈妈?” “一种需要吧。” “什么样的?” “忙碌的时候我们可能把一切都忘了,可是忙碌过去,你脑海中最初浮现的那个人,就是建立在意识之中的最深刻的需要。” “你是因为需要才爱上的爸爸?” “对你爸爸一见钟情,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没理智的事。那……不只是需要。” 三 颂莫名其妙多了个男朋友,之后才知道,男朋友叫宋延,跟她名字刚好掉了个个儿。可是相比“颂”这个名字,宋延的含金量要大得多。宋延奥数满分进学校,读了计算机系,曾经带着团队制造了不少功能型机器人,代表学校去国际参赛,拿奖拿到手软。颂经常在各类报纸各类期刊上看到他的名字,但一直未见其人,只闻其声。 如今经过打听才知道,最出名的还是他的脸。女生多实惠,只要脸好看,其他有关智商有关性格有关人品都可以自动柔光处理。所以,即使宋延性格人品外人不得而知,追求他的依旧一箩筐。 颂和宋延虽然交换了电话号码,但起初两人并无动静。又过了几日,颂分明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联系,要回情书,正式致歉,宋延却已经打电话,请她去城外五里河游玩。 颂一听宋延的声音,腿就软了,看他吃麻辣烫那会儿的晕眩感又来了,点头像小鸡啄米。 等她到的时候,宋延已经像老僧入定一般,坐在河边垂钓。旁边柳树绦绦,桃树窈窕,和风顺畅,颂微微笑了笑,刚刚一直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了。 她说:“今天天气真好啊,宋延。” 宋延则说:“是啊。” 然后他继续专注地盯着河水和随时会至的涟漪。 颂并没有打扰他,安静地坐着,一转身,却看到他身旁放了一个精致的硬壳彩纸做的小风车,于是有些好奇地瞅着。 宋延把小风车递了过去:“今天南风二级,气流不断,我刚刚叠的,送给你。” 颂愣了,拿着小风车,朝着南北向,果真小风车就晃悠悠转动起来。颂似乎回忆起了幼时的美好回忆,站起身,朝着风的方向跑了起来,小风车也就转动得更加快了。 她第一次觉得,奔跑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不自觉地就笑了。 那天宋延钓了四条鱼,两条烧烤,两条炖煮。颂觉得烤的鱼肉香嫩、煮的汤味鲜甜,之后看向宋延的目光都带着非同一般的柔软。 阳光最温暖的时候,他们在树边各居一隅,酣畅睡去。 颂做了个梦,她梦见了幼时,在妈妈怀中的自己。醒来时,却莫名有些感慨,宋延真的是个很有温度的人啊,虽然有些不爱说话。 似乎便是这一天,开启了两人相处的模式。总是宋延约颂周末出来,颂应约,两人在舒适的情绪和环境中相处一天,每一次宋延都会送给她一件小小的手工礼物,看不出用心,大概对他而都是简单的小事。而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女朋友,用小心思讨她开心也似乎是应该的。 开始时他比较严肃,再熟悉一些的时候,他会对她微笑。宋延笑的时候,眉毛都似乎被阳光晕染,让颂觉得可亲可爱,也俊秀极了。 等到后来,再再熟悉一些的时候,他甚至会做一些简单的小机器人带给她,然后颂看着草地上机械地走来走去的小机器人,咔咔咔咔,转身,再走来走去,然后莫名地哈哈大笑起来。 和宋延在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颂因此期待每一个周末。熟悉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了约会的对象,可是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毕竟不是随随便便一碗麻辣烫就能随随便便召唤出一个男朋友,这种神奇而美妙的事,还是不要说了吧。 这种相处如同一场梦境,他们在学校时,彼此并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什么交集的机会。她总是在电视采访和各类报刊上瞧见他,这个少年带领他的团队渐渐地在凝聚力量和权威。他引起她身边所有人的赞叹和仰慕,可是她却还是那个平常的人。她变得惶恐而疑惑,又总觉得自卑而奇怪。在相恋两年之后,颂认真地思考:当年的他,为什么会答应她那显然不大对头的告白。 宋延的小机器人和一整个可以撒欢的山野溪流,再也没法让她笑出来。宋延清清淡淡,似乎哪一天哪一眼瞧不见,他便会彻底离开这片凡尘,回到属于自己的天堂。可她呢,在如涓涓细流的相处之后,真正开始依赖他、需要他,好吧,其实也就是爱上他之后,又该如何脱身? 这种不平等的爱情,颂甚至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埋下了疑惑的火种,宋延的一举一动都让颂方寸大乱。他没有牵过她的手没有抚摸过她的脸颊,更没有亲吻过她,如果说“朋友”和“恋人”的定义截然不同,那么,“朋友”显然更契合两人相处的模式。 四 偶然的一天,学院聚会。约有两年未联系已升入研究生院的顾学长也参加了这场聚会。颂在有了宋延之后,与他渐行渐远,他虽依旧待人那样亲切,可是此时瞧见他,她却只能点头一笑。 颂心中冒出一句话:我是有了男朋友的人啊。 小姑娘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好像一朵初初抱蕾的鲜花。颂一向算是好看的姑娘,毕竟她有那样好看标致的爸爸。所以,对于好看的姑娘,大家看到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而喝了酒的人总爱诉衷肠,大学即将毕业,男孩子们有些像不甘心的猎人,毕竟圈养的小羊们马上就要走向更广阔的草原,那是他们大概再也触碰不到的温柔纯净。因此也有一二男生向颂告白,颂很认真地拒绝了,然后回敬了对方一杯酒。最后一个,在醉眼迷蒙中走来的是顾屹。顾学长单名一个“屹”字。 他说:“颂,你大概不知道,每次给你做告解的时候也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时候。” 颂一直觉得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为了父亲的一段执念,才走到你的身边。他因为得不到的执妄,而要求我必须得到。” 颂觉得自己又懵逼了,彻底听不懂了。 “我引诱你喜欢我,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你显然并不能抵抗一个对你温柔有耐心,并把你当成独立的你的人。你的人生太过平凡,而你的父母兄长都十分耀眼,他们的宠爱让你在家中感受到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可这种价值一旦走出家门就荡然无存。所以你无措、你苦恼,你无法摘去父母兄长带给你的附加的价值,可是你又显然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走上巅峰。你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我是希、温衡的女儿,所以我一定是有才华、有能力的,可是事实上,你没有这种东西。你承认了,而后自卑。我带给你温暖寄托,让你正视自己,而你喜欢上我,也算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不是吗?” 颂被一种震撼的类似“草泥马”的心情掀翻在尘埃中。 顾屹继续带着闲适和嘲弄开口:“我预备拿到你的告白书再狠狠地拒绝你、羞辱你,也顺便告诉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他想得到的爱情,魂梦相牵的爱情,不过如此而已。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那么兴奋地等着你的一封告白书,快要到达的快意折磨着我的心,我亲眼看着你下定决心而后离开,那一天,我等了你一夜。我以为你下一秒就会带着情书而来,可是你并没有。我以为你会羞涩支吾地告诉我,你喜欢我,你也并没有。事实上,并不只是那一晚,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没有等到你。你再也没有找过我,也不再向我告解。大家都知道你喜欢上了宋延,我这才清楚,你毕竟是你母亲的女儿,你继承了同她一样的三心二意。” 颂本来听得无地自容,原来大家都知道那个男生是宋延,只是她自以为瞒得很好。可是听到最后,姑娘脸却煞白,握紧拳头,瞬间捶到顾屹的脸上,咆哮道:“你说我,我就忍了,你说我妈干吗,我妈招你了?你爸为了你妈把我妈抛弃了,我妈没说啥,你家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再说我妈一下试试,我打不死你,你个臭皮蛋!” 终于这一次,她没有懵逼,轮到别人懵逼了。 颂晚上给她爸爸报备说她打了顾家的儿子,希说,爸爸送你上战场,不够再送俩炸弹。 “俩炸弹”一个看书一个看电视,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一模一样的表情,一个耀眼的俊美,一个如水般的温柔。 颂打电话给宋延,宋延颈间夹着手机,手中还握着一支钢笔。他放下钢笔,耐心地听了会儿,轻轻道:“阿颂,这不重要。” “什么?” “我说,他的话并不重要。你为此而愤怒大抵是因为你还在意他。” 颂啼笑皆非,她想用笃定的话语铿锵有力地说明自己的立场,宋延却似乎不感兴趣,只是淡道:“抱歉,我这边有点忙,先挂断了,稍后电联。” 家小名笨笨的姑娘放下了话筒,沉默地垂下了头。她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意,可是一直如同妈妈一样温柔理性的宋延似乎并不在乎她那样笨拙的情意,莫说她如今已经完全不在乎顾学长,便是在乎,这种在乎也显然没有成为宋延的苦恼。 他不为她苦恼。 可她有。 她有很多很多的苦恼,每一样都和“宋延”二字相干。 她知道了妈妈说的喜欢是什么感觉。她了解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需要,不是因为自己无法独立完成,而是和他在一起,每一件事才变成能记得住的回忆。 宋延像是一支记号笔,他在的地方,她人生的每一页贫乏都被重重地标注上颜色,显眼而清楚。 颂终于意识到此处,当她再打电话给宋延时,他却已经关机。 她等着周末再与他见面,可是关于他的名字再也没有随着手机的铃声浮现。姑娘魂牵梦萦,只不过,果证前尘只是一个梦。 等他再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的全国报纸头条:“z大宋延对战疯狂军团,中国天才终胜美机器人。” 宋延团队赢了美国权威机器人军团,各方性能均有碾压性优势。他站在台上举起奖杯致辞的时候,颂笑了。她为他感到骄傲,也深知这种因爱而产生的隐秘的骄傲很快就要消失了。当年他与她,都未长大,瞧着少年一般青嫩,如今他与她,正如大树和蚍蜉。他光彩熠熠如明珠,定不能暗投于她怀抱。 颂笑了之后便开始淌泪,淌了一两日,想明白了什么,振作起来读书。读了一两日,又愣神,愣着愣着便抽噎了。阿衡给女儿打电话,听她哭了一回,她十分爱她,心中有所感应,也难过地陪她哭了一场,颂见从未哭过的妈妈哭了,很是无措,反而止了眼泪,答应阿衡,做个永远快乐心境乐观的孩子。 毕竟,失恋只是小事。 之后,宋延也打过一回电话,电话两头俱是沉默。最终,两人又同时沉吟开口。宋延说,你话一贯很多,你先说。 颂说,那我替你说了啊,阿延。亲爱的阿延,我们分手吧。 宋延沉默了许久,姑娘用嘴咬着手,鼻涕眼泪全糊在了手背上,她哭成了傻逼。 宋延并未立刻答应,他虽然沉默,却是个内里温柔的人。他说,过几日吧,你如果改变主意,打电话给我。 五 可想而知,颂也是被骄傲的小公主情怀惯养长大的,她怎么还会给他打这样一个电话。若被喜欢的人看轻,这懊丧恐怕会烙印一生。 她如别的姑娘一般,好好读书,保送读研,研究生换了专业,读了心理学,心理学硕士毕业,紧赶慢赶一个证没落,之后回b市公立医院应聘成功,便安稳下来,当了一名心理咨询师。妈妈爸爸一早退休,却是从年轻时起,一直传奇光明、鹣鲽情深、深深眷爱世间,也被世间眷爱到如今,哥哥们均有所爱,与她一起承欢膝下,瞧着这一切竟是人间富贵之极花团锦簇至美之景。 颂渐渐开始相亲,她性格开朗,也有不少好男孩追求,父母掌眼,选了一个与她一样平凡又开朗的好男孩。她定婚期挑婚纱,选戒指而后约婚庆,为了一场幸福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忽有一天,晕倒在十字路口,急促的脚步才骤然停住。 那时,距离年少的风花雪月,已经整七年。 看报纸减去科技版,读新闻略过z大新鲜,她啊,终于忘了那一天。可是,又终于回到那一天。 她醒来时,身边围了一群人,好心的大妈在拿报纸给她扇凉,大妈说,姑娘你中暑了,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 姑娘盯着报纸上的字,愣愣地盯着。 美国知名记者采访机械天才宋延,问他与美国名模杜瑞的婚期是几月。 宋延在采访中温柔地笑了笑,知名记者描述,说这个俊秀美好的东方男人眼中有群星闪烁,从不与人传绯闻的他大概这次真的碰到真爱了。 颂像初生的孩子看到移动的物体,下意识地轻轻抓住那份报纸,她站起身,说着我没事劳您费心了,可是一边开始走一边哭,多年前的绝望重新浮现,她恨自己自以为早就能够一笑泯去所有,可是,那种不能与他相匹配的差距感从未消失过。颂恨自己,她知道自己能力比起父母有限,她知道自己与宋延隔着一个宇宙,她甚至明白,这种不匹配除了源于她不能与他并肩辉煌的不足,还源自,他并不爱她。 至少,他见她,眼中何时有群星闪烁。 她年少时酷爱告解,总觉得自己麻烦一箩筐,可是当真有了不可告解的心事时,那些可告解之事放眼望去,不过是少女心事,而此不可告解之事,才真正是一生之隐蔽苦楚。 那苦,名为深爱入了膏肓的相思。 颂回到家,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她做了许多梦,每一场梦都在如天一般蓝的河畔,小小的机器人在稻田中笨拙地行走,每一个机器人都走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说,我是爱你的啊。 我是爱你的啊。 自以为得了相思之疾的姑娘一觉从虚幻中醒来,望着现实历历,只觉心中枯索惨淡至极,中药西药胡乱吃了几口,就又沉沉睡去。 又过几天,送去医院,倒并非是什么相思病,而是比相思病更难解的疑难杂症,阿衡蹙着眉头半天,一生未被病痛难倒的温院士叹了口气。 那样病不止让女儿肌肉萎缩,站立不稳,也让她花儿般的年纪,却如骷髅,不再美丽。她为女儿重新披上了白衣,两鬓灰白之时再次回到研究院。而希则四处奔走,游历世界,只为找到昌明之医术,救治小女。 颂的未婚夫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只能过锦上添花,却不能经大起大落,自然也是着急退了婚。 颂有一阵子精神极好,坐起来颤巍巍地描眉画眼,她如老媪一般行动不便,画得并不好看,可是涂了口红,端正地坐好,问希:“爸爸,我好不好看?” 希便笑,抚摸着女儿的脑袋,用清澈温暖、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他说:“好看,和你妈妈一样好看。” 颂呼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妈妈那么那么好看,我和她一样好看呀,这可真好。” 齐、净兄弟轮流守在颂窗前,他们如同对待幼时的她,为她念有趣的书,告诉她窗外新开的花叫什么名字。 颂忽有一日照镜子,就瞧见自个儿头发灰了,病痛压身,苦熬不住,便坐在床边,轻轻趴在爸爸耳边开口:“爸爸,笨笨难受呢,放笨笨走吧。” 希自女儿生病,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儿胡乱劝她几句,便压不住了,几步快走出了病房,坐在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阿衡自女儿生了病,一直泡在研究院,只在傍晚定时看望女儿,今日匆匆而来,瞧见丈夫坐在门口咽泪,蹙了蹙眉毛,含着泪抱着他,轻声道:“没事儿的,希,有我呢,笨笨没事儿。” 她如无事人一样,喂女儿吃饭,与女儿温柔谈笑,还给她梳了个漂亮的辫子,行动举止如往常一样不疾不徐,临走时,她背对她,声音坚定:“你是你们兄弟三人里面最不省心的孩子,出生时我疼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份债没有妈妈会计较,但我计较,我要你还;你幼时挑食,只喝母乳,俗语说一滴母乳一滴血,这份债我要你还;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子,走不动路的时候我宠你溺你背着你走,你那时节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你问我要不要报答我,我说妈妈不要。那些统统都是骗你的,妈妈也会累,妈妈要你报答。你欠我的统统还给我,莫要想着下辈子才还,下辈子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皆是空话。” 颂喉头哽了哽:“可是,妈妈,我不知道还能做几天你的女儿。” 阿衡眼圈红了,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再给我一个月,就一个月,再多熬一个月。” 颂把脸伏在膝盖之间,一低头,泪就落了,她说,好呀,妈妈。 再疼也熬着? 好呀,妈妈。六 颂作为小白鼠,被送到了母亲的研究院,阿衡说:“这是将死之人,得了万人也难见一例的怪疾,请各位施展医术,治好了我替她给大家磕头,治不好了我背她回家。” 研究所中众医师从未听温院士说过这样肺腑衷,且似乎无了退路,只剩决心。 颂一个月后活了下来,她的母亲找着病根,医好了她。病说是从遗传中来,阿衡略思索,便知道了,这病来自她曾经重病过一场的丈夫。女儿之疾之所以比丈夫难治,是因为她有了弃生的心。 阿衡狠狠地打了女儿一巴掌,她说:“无论你为了谁,如此畏难怯惧,苛待自己,都是你的错。我和你爸爸盼了十余年才盼来一个女儿,心肝明珠一样宠大,你咳嗽一下你爸爸都心疼,他天性向往自由,可去哪里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衣服、买玩具,被你束缚住还心甘情愿,后来听说病根从他来,坐在沙发上半晌没说话,他素来不是爱哭的人,为了自己带给你病痛又哭了一大场,头发都白了一半。你年纪小,只当一场执念就是天荒地老,可又偏偏少了勇气,做起懦夫来,作践自己,也作践我同你爸爸。我们夫妻俩年少时便相依为命,算起来也是两个人一颗心一条命,随你作践也无妨。可是你如此年轻,为什么就如此轻视人生?” 颂抱着阿衡,哭着说:“妈妈我错了。” 阿衡说:“你现在也不必回家,我和你爸爸暂时都不想再瞧见你。反正天长地远,你不妨看看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颂离开了家,看了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读了大英博物馆的古书,她站在欧洲的一个海港之上眺望不舍昼夜奔流的海水,也坐在日本的新干线上听四月樱花落下的声音,她结识了许多平凡的朋友,终于知晓平凡不是无能的代名词,平凡也能有趣,将一粥一饭入味三分。她终于明白,当年的宋延是因为知晓了世界与自然的奥妙,才能如此安定平和,是她用无知与戾气把他逼入了只得放弃她的绝境。 她终于释怀,用手机拨通了当初的电话,无论他是与杜瑞还是旁人结婚,她都欠他一句“对不起”。但是她猜想接电话的也许已经不是他,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可是接通了的电话对面只是一种长久的沉默,颂听着那种压抑而断续的呼吸声,疑惑自己似乎听到了悲伤和慌张。宋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自信而豁达,如先秦孔子之徒曾子,有着“穿着轻薄春服,在沂水河畔沐浴,在高坡展臂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的理想和风度,大抵不会如此,只是她听错了吧。 她停顿了,而后开口:“是阿延吗?”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也并没有挂断电话。 颂心中却因此确定是他,竟羞愧得不能自已,之后,才小声道:“阿延,对不起。” 她为当年自己不负责任的放弃而道歉。 电话那头,当年只是初初恋爱的少年,如今却是成熟稳重的男人。 他开口,简洁而沙哑:“一千八百零五十。” 颂诧异:“什么?” 那边的人窒了窒,许久才轻轻叹息:“我说等你几日,之后每天都在想,过几日,你才能改变主意。过了几天你没回来便又等了几天,起初没察觉,刚刚不经意算了算,这许多个几天已经一千八百零五十天。” 他如此轻描淡写,颂先懵逼,随后又哭成傻逼。 七 她跟爸爸打电话说:“我又恋爱啦。” 爸爸跟她说:“换了人啦。” 她握着一双如玉的手,微微微笑:“还是那一个呀。” 希睁大眼睛,迷迷糊糊想着,还是哪一个呀,他问阿衡,阿衡把灰白的头发靠近逐渐松弛的长颈。 他们在一起半辈子,阿衡笑了,亲了亲不知何时爬满皱纹的俊颜,轻道,那不重要。 只要本心还在,那些在的不在的,守在原地的还是离开的,都不重要。 你真正需要什么,只有你知道。 八 颂曾问宋延:“你当年为什么那么随意就答应了那封表白信?” 宋延说:“你在情书里说,‘颂,你看,春天来了,风清爽而不黏人,麻雀虽灰扑扑但也胖乎乎的,草变绿了花儿结了苞,大家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你看着我,让我觉得,如果拒绝了你,风会停,麻雀也会变瘦。” 颂窘迫:“那是别人告诉我的话。” 宋延说:“我初读大学时,别人告诉我,哲学院的颂很有名。” “是因为颂有很出名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吧。”颂笑了,如今却只剩释然,释然面对自己是平凡人的模样,也释然放过自己。 宋延讶异:“他们告诉我,哲学院有一个秀美得像一幅画的姑娘,她的眼睛会发光。因为热爱助人,又不与人争强斗狠,所以特别招人喜欢。后来,他们还曾拉我去偷偷看你。” 颂吃惊极了,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几时也是别人眼中仰慕的对象。 她说:“那你那天……” 宋延微微笑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从不吃辣的我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满是辛辣的小摊前。所以,你会不会写情书,情书写给谁,情书里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阿延,为什么没有主动找我?” “我怕你再告诉我,你要分手。拒绝一次,我骗自己这是假的。拒绝两次,我却不知如何挽回。毕竟,你是个优秀又开朗的姑娘,喜欢你的男孩有很多,从理性的角度,我想让你有更好的选择,可是从私人的角度,又不愿意放你离去,所以一直犹豫僵持在原地,自欺欺人,仿佛时间永远停止在我们还是情侣的那一日。” 颂心中竟酸涩难忍,她知道自己大概真的误会了什么。爱上谁,谁便是那个眼中最优秀的人,饶是他在旁人眼中如何,竟都是没有什么干系了。 她耿耿于怀的只是外人的目光。 颂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阿延,为什么没有选择名模杜瑞,那是个极出色的姑娘。” 宋延说:“杜瑞是我君子之交的友人,记者李维斯问我,她是个大家公认的好姑娘,同她的婚期是否是真。我告诉他,我有了女朋友,她也是个好姑娘。我没有理由为了别的好姑娘而舍弃自己的好姑娘。” 毕竟,好姑娘很多很多,我喜欢的好姑娘,却只有那一个。 九 家小女订婚时,双方父母才初初见面。 阿衡说:“宋延妈妈,你好。” 宋延妈妈两眼发光,害羞地躲在丈夫背后,探出头,看着昔日仰慕的女神:“温学姐你好,我姓阮。” 先生说:“宋先生,你好。” 宋延爸爸淡淡一笑:“先生,你好。不过,我不姓宋。” 嗯。嗯?! 完结</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6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