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宁》 章节目录 正文第1章身故 > 阳春三月,桃花挂满枝头。京都上方的天被染成深深浅浅的红,似火,艳丽得不像样子。而风则从火似的天边缓缓聚拢,不停地穿过窗棂,向屋子里的人身上笼去。 谢姝宁无力地倚在窗边,远目望着天,被这早春的风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蓦地重重咳嗽起来。云锦帕子掩住了嘴,却一点也掩不住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几乎要耗尽她的气力。 “娘亲——娘亲——” 突然间,紧闭着的门大开。穿着宝蓝色缂丝夹袄的小童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睁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手脚齐用想要扑进她的怀里。 是箴哥儿! 谢姝宁一边咳嗽,一边急急让人拦住了儿子。 她病得厉害,病气重,生怕过给了箴哥儿,所以平日里并不叫他近身。于是大丫鬟月白跟绿浓便飞快上前,一人一边拦住了他。 “娘亲,你不喜欢箴儿了吗?你为什么都不抱箴儿了?”小小的孩童瘪着嘴,眼中泛着泪光,挣扎着喊道。 谢姝宁听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喉间的痒意却丝毫没有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而退去,反而越来越是叫人忍耐不得。她咳得弯下了腰去,眼角噙着泪,口中难以吐字。 她听到月白带着哭腔对箴哥儿道:“世子爷,夫人还病着呢,您听话些吧。” 可箴哥儿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这会哪里肯听月白的劝。 “箴儿……”她无法,只得挣扎着直起腰来,努力将喉间的痒意止住,哑着嗓子劝道,“你乖乖的……等、等娘的病……好了,便……” 话说到这,语声停顿,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年仅四岁的孩子苦着脸,好不容易才将眼中的泪忍住,扬声道:“好,箴儿乖乖的,娘亲也要快些好起来!娘亲要乖乖地吃药,等病好了,便带箴儿放风筝去。” 谢姝宁别过头去,眼泪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 “世子爷,奴婢领着您回去好不好?”绿浓弯腰,轻声问道。 箴哥儿应了,一步三回头的被绿浓领着出了门。 等到那小小的人影从面前消失,谢姝宁才松了紧咬的牙关,放声痛哭起来。 除了她可怜的儿子,如今这府里还有谁不知道,她已命不久矣? 她恨自己无用,恨毒了自己。若非她无用,一场小小的风寒又怎会演变成如今这般地步? 时年成国公燕淮正得势,权倾朝野。 谢家因先前得罪了他,如今只能苟且偷安,在众人眼中早已形如垂死挣扎。林远致生怕被她牵累,亲自与她喂“药”——一碗要她命的药! 但她明白,如今这时节,谁不怕燕淮? 先帝驾崩后,便由成国公燕淮扶年仅七岁的十五皇子即位,改元承兴,是为嘉明帝。帝幼无助,故由其摄政。 燕淮今时亦不过二十有五,可其人手段毒辣,狠戾过人。兼又喜怒无常,众人见之无不避退。 其不过十三之时,前任成国公燕景病重,身为世子的他自外归京。三日后父死,他软禁继母,将同父异母的幼弟送往漠北。直至十六岁,继母万氏偷寻其弟回京,被燕淮发觉,丢下三尺白绫命其弟吊死万氏。十七岁诛其弟,升锦衣卫指挥使。次年,升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主管京师驻军。二十二岁,以雷霆之势吞并东西两厂。 此后短短几年间,朝中众人皆闻燕淮之名便两股战战。 所以,如今这天下虽还姓纪,却早已是燕氏的囊中物。甚至于便连宫闱之内,他亦犹入无人之境,毫无避忌。 这样一个人,谢家得罪不起,林家不过一个破落的小侯,更是躲也躲不及。更何况,林家如今还有个温姨娘…… 谢姝宁闭上了眼睛,不忍再去想。 她知道林远致不过是做个正确的选择,哪怕换了她易地而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对他动手。可若是她死了,她的箴哥儿会怎样?喉间一阵腥甜,雪白的帕子便染上斑斑红痕。她虚弱地丢开帕子,闭着眼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睡梦中陡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抓住身上盖着的锦被嘶声大喊:“绿浓,世子爷呢?” 绿浓正往鎏金掐丝珐琅的香炉里添粉料,闻声微怔,迟疑地道:“世子爷不愿意回房,带着人往园子里去了。” 园子? 谢姝宁身子颤栗不休,勉强支撑住,口中厉声道:“去找!好好地将世子爷送回屋子里去!” 绿浓拿着银勺的手一抖。 “夫人——不好了夫人——”忽然,外边响起了箴哥儿乳母周氏的声音。 谢姝宁心中一惊,想起自己方才的梦来,登时心乱如麻,急急唤人进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周氏满脸骇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重重磕着头道:“世子爷溺水了……” 惶恐的话语像是一道惊雷落在耳畔,谢姝宁霍然掀开锦被,吃力地起身,便要往外走去。月白闻亦是心神俱裂,又知自己此刻是决计拦不住她的,索性便取了厚厚的斗篷来为她披上。绿浓却急急要拦,被谢姝宁冷冷扫了一眼,心虚地松了手。 周氏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哭着喊道:“奴婢罪该万死,夫人……” “住嘴!”谢姝宁浑身发软,腿脚无力,哪里还有力气同周氏纠缠,咬着牙斥得她闭了嘴才算安生。 路上,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月白身上,被月白搀扶着艰难前行,心中默念着箴哥儿可万万不能出事。可是堪堪靠近箴哥儿的屋子,她便听到一阵嚎哭声。 心里“咯噔”一下,谢姝宁煞白着脸,推开月白踉跄地往里头冲去,却不防一头栽进了个冰冷的怀里。 “箴儿,去了。” 头顶上的声音极冷,抓着自己肩膀的双手亦是极冷。 谢姝宁“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想要推开林远致,却被他给制住,只能硬生生听着他用痛恼的语气道:“你知不知道,雪萝为了救他落了水,失了孩子!” 温雪萝会救箴儿? 天大的笑话! 说到底,不过是她错,是她不该以为林远致对自己有真心,不该将温雪萝当做闺中密友…… 谢姝宁瞪着眼睛仰头去看林远致那张清隽的脸,哭着哭着却笑出了声,“虎毒不食子,侯爷您可真是纳了个好妾啊!”说完,她眼神渐冷,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微微开合,“你生怕谢家的事牵累你,却怎的不怕温雪萝连累?” 温家辉煌之时,林远致的姨娘温氏年不过两岁,便跟同样年幼的成国公世子燕淮定了亲。以如今燕淮的性子,便是他不要了的东西那也只有丢弃的份,林远致敢捡,就已是触了逆鳞! 她头一次,似个市井泼妇,狠狠一口咬在林远致手上,趁着他呼痛松开手的时候冲进了屋子里。 静寂的室内,她的箴儿,瘦瘦小小一团蜷在锦被里,像是锦被上头绣着的一朵花,苍白的没有一丝颜色…… “箴儿,娘来了……你同娘说说话吧箴儿?”她看着箴儿苍白泛青的脸庞,看着他纤长的羽睫像是没有生气的蝶一动也不动地停在那,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林远致冲进屋子里,伸手要来拉她。 她睁着无神的眼睛盯住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要杀我也就罢了,为何连箴儿也不放过?” “你疯了不成?箴儿也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便不心痛了吗?”林远致闻,抓在她手臂上的手霍地收紧,脸上露出沉痛的神情来。 谢姝宁无力地垂下了头。他心痛?他若是心痛,箴儿才去,他心心念念的为何只有温雪萝腹中的孩子?他究竟是如何心狠,才能在这个时候还要喝问她知不知道温雪萝失了孩子? “温姨娘,您不能进去!”门外忽然喧闹了起来。 话音落,温雪萝却已经由人扶着,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一把在谢姝宁面前跪倒,哭着道:“夫人,都是我的错,没能拉住世子爷……” “这怎么能怪你,你快起来。”林远致心疼她才失了孩子,急忙要去扶她。 温雪萝却只是执拗地跪在那,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不心疼。她身下茄花色的裙摆上渐渐泅出了一团暗红,看得林远致心疼不已,转头怒视谢姝宁,“你还要她跪多久才肯罢休?” 谢姝宁权当没有听见,只贴着箴儿冰冷彻骨的额喃喃唤他的名字。 “谢姝宁,你不要欺人太甚!”林远致横眉冷目,厉声喝道,“我知箴儿出了事你心中不好受,可是雪萝也才落了胎,你何必如此欺人?” 温雪萝声泪俱下,膝行着走至她脚边,纤弱的手抓着她的裙摆,“夫人,您杀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声音虚弱,神态可怜,可是她抓着谢姝宁的那只手,在无人瞧见的角落却悄然收紧,留得水葱似的长指甲狠狠扎进谢姝宁肉中,“夫人……” “来人,快来人将温姨娘送出去!”林远致紧紧皱着眉头,转身冲着门外大喝起来。 电光火石之际,温雪萝猛地抬起一张布满泪水的俏脸,眼神如剧毒的蛇牢牢锁定住她,樱唇轻启,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早知腹中孩子难保,如今用来换你儿子的命,太值!” 谢姝宁如遭雷击,又是一口血呕出来,直直吐在了温雪萝的衣衫上。 “是吗?”谢姝宁嘴角带血,凄凄笑了起来,而后眼神一凛,“既如此,那便用你的命来偿我儿子的命如何?” 病弱的身子猛然爆出惊人的力量来,她一把从发上拔下簪子,狠狠扎进温雪萝的喉咙,“扑哧”一声,热血溅了她一脸。 闻声回过头来的林远致龇目欲裂,大步上前将她推到地上,抱住温雪萝急声呼唤起来。 谢姝宁倒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笑。身子紧紧蜷成一团,她呜咽着:“箴儿,你等等娘箴儿……” …… 西越嘉明帝二年,春。 长平侯之子林箴,妻谢氏,殁。 章节目录 正文第2章归途 > “哒——哒哒——” 耳边不知哪来的一阵马蹄声,吵得人头疼欲裂。 谢姝宁紧皱着眉,下意识伸手去揉自己的额角,却被谁猛地抓住了手。她心中一惊,霍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张小小的脸,上头嵌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张扬,眼仁却漆黑如点墨,明亮纯澈,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看。 这张脸…… 谢姝宁看得怔住,痴痴地喊:“箴儿!”出口的却是软软糯糯,近乎嘤咛的童声。 “娘亲,妹妹醒了!” 忽的,那张小脸贴近,额头一下子便贴在了她的额上,小小的嘴里大声喊了起来。谢姝宁闻声,将将要探出去的手又垂了下来。她大睁着眼睛朝紧贴自己的小童看了又看,呆愣愣地忘了要去推开他。不是箴儿,眼前的人不是她的箴儿! 愣神间,有只白净纤细的手却倏忽探了过来,拨开了紧贴她不放的小童。紧接着便有道女声温声细语地道:“阿蛮还病着,你莫要扰她。” 阿蛮…… 谢姝宁浑身一颤,阿蛮是她的乳名,是她的舅舅宋延昭亲自为她取的乳名!她出生后,父亲为其取名姝宁,愿她性子柔顺平和。可舅舅却嫌弃这名字不好,又不好拗过父亲去,只能抢了母亲为她取乳名的机会。说起来,她的性子虽并不如父母所期盼的那般柔顺宁静,却到底也辜负了舅舅想她活泼可人的愿望。不过更为可惜的是,母亲去世后,她被接去了长房伯祖母的膝下教养,从此便再没有听到过“阿蛮”这个名字。 “娘亲,我们往后当真要住在京都了吗?”粉雕玉琢的小童撇撇嘴,皱起浅浅的两道眉,嘟哝道,“翊儿喜欢延陵府,不喜欢京都,阿蛮也不喜欢!若不然,阿蛮此番也就不会生病了。” “尽会胡说八道,阿蛮病了还不是因为你夜里偷偷钻到她的被窝里去,结果阿蛮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被子外头,这才着了凉,同京都有何关系。”年轻的女声嗔道。 ——京都! 原本迷迷糊糊听着两人说话的谢姝宁霎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背上汗湿一片,手心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来。 她记起来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早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宋氏跟双生哥哥呀! 挣扎着坐起身来,谢姝宁死死地盯住那张小小的脸,只觉心痛如绞。 箴儿生得不像她也不似林远致,倒是有七八分像是她早逝的哥哥谢翊。 她的哥哥,还来不及长大,便已经去了黄泉,同她的箴儿一样……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看一眼他们舒展的眉眼,便彻彻底底地从她身边消失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谢姝宁哭得喘不上气。 “阿蛮,这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身着大红妆花宝瓶纹通袖袄的年轻妇人见状急忙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问道。 谢姝宁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眼前肤白胜雪,人比花娇的年轻女子,有些恍惚地想起幼年时发生的事情来。母亲死后,她曾无数次怨恨母亲。若不是母亲的性子太过软弱,陈氏又怎么可能抢走她的正室之位,她跟哥哥又怎么会被记在陈氏名下,喊贼人做母?哥哥又怎么会死? 明明原本一切都不该是那样的! “阿蛮,阿蛮?” 谢姝宁扯着宋氏的衣襟哇哇大哭,不愿理会她一声声的呼唤。 她要哭,她要拼命地哭! 活着的时候,她不敢哭也不能哭,难道死了也还不让她好好哭个痛快吗? “太太,进城门了。”突然,外头传来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 谢姝宁哭声渐止,隐约间想起这个声音是母亲身边的陪房妈妈桂氏,也就是绿浓的娘,她的乳母! 她嫁入林家的时候,身边只有桂妈妈陪着。只可惜,桂妈妈身子不好,没过几年便去了。谢姝宁思及此,不由愈发痛上心头。她知道自己死了,所以才能见着这些早就都已经不在人世的故人。可是……她的箴儿去了哪里?她的身子又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疑惑间,她听到宋氏轻轻叹了口气道:“阿蛮定然是想爹爹了。已经入了城,只消一会便能见着爹爹,可阿蛮再这般哭下去,想必爹爹便该不喜了。” 谢姝宁闻,瞠目结舌。痛哭了一场,她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 马车……京都……看上去还只有四五岁的哥哥……年轻的母亲…… 她瞪着眼睛,紧紧抓住宋氏的手,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娘亲,不能去谢家娘亲!我们回去,回延陵去!” 宋氏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才安抚地亲了亲她布满惊慌之色的小脸,笑着道:“阿蛮这到底是怎么了?延陵虽好,可到底比不得京都繁华,赶明儿等你爹爹带你出去转悠一圈,你便该把延陵给忘了。” “娘亲,不能回去!陈氏会害得你郁郁而终,害得哥哥丧……” “阿蛮!”谢姝宁急声呼喊着的话语被厉声打断,宋氏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郁郁地道,“你这孩子,上哪儿听来的这话?陈氏……只是你爹的表妹。” 谢姝宁怒其不争,握着拳头想要从她怀里钻出来,好叫马车立刻便调头回延陵去。可是她小小的身子却被宋氏紧紧抱住了。 “阿蛮,等到了谢家,这些话可万万不能再提了。”宋氏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惆怅地叮咛起来。一边说着,她心中一边思量起来,不过四岁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而谢姝宁则是满腔的话都被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不能回去! 怎么可以回谢家去! 那根本就不是她们的家啊! 这一去,爹爹也成了别人的爹爹,母亲成了妾,她跟哥哥成了没娘又没爹的可怜孩子。紧接着便是母亲郁郁而终,年幼的哥哥命丧歹人之手。陈氏的女儿姝敏出世之后,父亲官运通达,眼里哪里还有她这个女儿?祖母更是不必说,在祖母眼中,她或许还不如祖母身边那几个丫鬟来得重要。 丫鬟学狗摇尾,尚且能乞怜。她呢?便是百般讨好,也无用。 “不能回去——”谢姝宁一颗心几乎吊在了喉咙口,生怕那些刻入骨髓的噩梦再来一次,困在宋氏怀中拼命喊得软糯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章节目录 正文第3章父亲一 > 她记得,她全部都记得! 陈氏同祖母性子阴狠,她后来被伯祖母接去了长房,才算是平安长大。 她十五岁那一年,长房的六堂姐无意中被三皇子相中要聘为正妃。以六堂姐的身份做皇子正妃乃是莫大的殊荣,再加上彼时三皇子是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谢家人自是动了心思,不愿拒绝他。可六堂姐早已同长平侯世子定亲,这也不是门说毁便能毁的亲事。所以最后三伯父想出了李代桃僵的法子,将她嫁给了林远致。 她不能拒绝…… 因为吃了长房十几年的饭,住了长房十几年的屋子,所以她无法拒绝!甚至于若是她不答应这门亲事便要被陈氏嫁去同人做继室。相较之下,林远致已是她所能做出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一个。因此她欢欢喜喜地嫁了。 然而最后,她却连箴儿都未能保住。 所以这样的日子,她明知道接下去的便是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卷土重来,再一次将他们一家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她尖着嗓子喊叫起来。 一旁尚且年幼的哥哥谢翊被吓了一跳,旋即便将她抱住,笨拙地安慰道:“阿蛮别怕、别怕。” 可是任凭她怎么哭怎么闹,身下的马车依旧还是沿着车道扬长而去。谢姝宁知道,这一去,那个她好不容易才逃离了的谢家就会又出现在眼前。哪怕最后死在了林家,她也依旧不喜谢家。相较之下,她宁愿回林家去! “阿蛮……”宋氏无奈地摸摸她的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娘亲跟爹爹都在,哥哥也在。就算往后我们住在这,也同在延陵时一样的。” 谢姝宁红着眼睛,看看一脸期盼中隐隐带着拘谨的宋氏,再看看一直在安慰自己的哥哥,突然间哑了声。一样?怎么可能会一样!她攀着宋氏的胳膊,正要开口,动作却突然一滞。 白胖的小手,肉嘟嘟的,小拳头一握,手背上便立刻现出几个小小的凹坑。 她的手纤细白净,瞧着便是清瘦的人,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又短又肉,这怎么可能是她的手?惊惶之中,脑海里怔怔地冒出个念头来,她不敢置信地咬了自己一下,齿痕立现,疼得厉害。 这并不是梦! “太太,姑爷来接您跟少爷小姐了!” 桂妈妈雀跃的声音穿透马车帘子,钻入了谢姝宁的耳朵。 不等她想起当初父亲是不是有来接他们,她便听到母亲轻声斥了桂妈妈一句:“都到京都地界了,怎么还好叫姑爷,往后得改口叫老爷了。” 谢姝宁听到这话便想起,在父亲未恢复记忆回到谢家的时候,他是宋家的赘婿……若不是舅舅救了他的命,他早就成了白骨一具。甚至于,父亲一想起自己的姓氏,母亲便让她跟哥哥都改姓了谢。可是谢家人,却连一个活着的机会都并不想给他们母子三人! 入京的这一年,她清楚记得自己才四岁。 然而她早慧,记性又好,幼年时的事竟也都记了个差不离。如今只是稍回忆一番,便能记起大部分来。她记得母亲这一趟带着他们兄妹俩回谢家一事,便是一切不祥的开端。所以不论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都不愿再重蹈覆辙! 小小白胖的圆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与她此时的年纪并不相称的严肃神情来。 一旁的宋氏看得有趣,轻点着她的额道:“怎么了这是,听到爹爹来了,怎地倒好似不高兴了?” 高兴? 谢姝宁差点便用鄙夷的目光直接将母亲给扫视个遍。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都在想,母亲当初千里迢迢带着她跟哥哥奔赴京都的时候,难道便一点也不曾想过,等待着她去应付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难道谢家还会有人对他们的到来觉得欢喜不成? “吁——” 马车在道旁停下,车帘子被打起,彼时尚且还只有二十五岁的父亲谢元茂探头进来,看着她便笑道:“阿蛮可想爹爹了?” 想? 谢姝宁冷眼看着眼前身形颀长,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一身蟹壳青嘉禾纹杭绸直缀外罩着灰鼠皮的大氅,愈发衬得他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可是此刻她透过那副年轻俊朗的皮相所看到的,却是一个说话不作数,无能无用,薄情寡义的丑陋男人! 心中暗自冷笑一声,她恨不得从未有过这么个爹,又怎么会想他? “福柔,一路可还好?”谢元茂见她不应声,也不恼,脸上带着笑便又去问起了宋氏来。 “好,阿蛮跟翊哥儿也都好。”宋氏人如其名,说话时几乎永远都是柔声细语的,方才喝断她话的那一声“阿蛮”,想必是听到那样的话从年幼的她口中吐露出来,骇极而喊。 谢元茂听了宋氏的话后,脸上的笑意便又加深了几分,索性直接便钻进了马车内,放下帘子朝外边喊:“跟着前头的人,往北城石井胡同走。”说完,他便挤到宋氏身边来坐下,伸手便要来抱谢姝宁。 她同哥哥虽是双生子,生得却并不像。她幼时爱吃,吃的也多,是个十足的胖孩子,白白胖胖像是只刚出笼屉的馒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虽生得讨喜却离美人坯子四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怨不得当年几个堂姐总是爱嘲笑她。 可是,比起哥哥来,生得白胖的她却更得父亲喜欢。所以哪怕她如今已近五岁,父亲还是习惯性地上了马车便要来抱她。而且宋家只有母亲跟舅舅两人,没有长辈,她出生的时候舅舅又去了关外,家中便只剩下了父母还有她跟哥哥,这规矩自然也就不大。记忆中,在她幼时,父亲对她还是极宠溺的。 心下郁郁,谢姝宁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 换了过去,她定然会欢喜地扑进父亲怀中。可是现在—— 她不喜欢他了。 谢元茂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如此,只疑惑地扭头问宋氏道:“阿蛮这是怎么了?” “许是多日不曾见你,觉得有些眼生了。”宋氏担忧地看了看她,摇头道。 “都是爹爹不好,爹爹该早些让人去接你们才是。”谢元茂闻,清俊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讪讪来,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谢姝宁却没有心思理会他,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谢家。 章节目录 正文第4章父亲二 > 当时父亲独自先回了京都,此后又足足过了近半年才去接他们。她过去不懂其中的关窍,乃是因为年幼无知。可时年已二十有二的母亲,竟也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吗?这期间,祖母跟陈氏难道会一点也不部署,任由他们入驻谢家?母亲这一去,本就如同闯进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可母亲却像是满心期盼着谢家人会好好接纳他们三人,实在是叫她心烦意乱…… 她悄悄打量了眼正轻声细语同父亲说着话的母亲,心里忍不住暗暗庆幸,好在她并不像母亲。 若是她的性子像母亲,不等林远致害她,她也早就已经死了。 感慨中,她忽然听到哥哥谢翊轻声道,“阿蛮,箴儿是谁?” 小小的女童怔住。 因为父母说话插不上嘴的谢翊嘟着嘴凑到她身边来,一双眼亮如星子,看得她过了半响才声音艰涩地回道:“我梦见了一个同哥哥生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他就叫箴儿。” 谢翊眯起眼睛,同她靠着肩坐在一处,嘟哝道:“你定是睡迷糊了,哪里会有人同我生得一模一样呢。” 谢姝宁茫然地点头。 突然,在视线触及身上所着衣裳的时候,她再一次愣住了。沿着自己肉呼呼的手往上瞧,入目处是雪白细滑的皮毛,袖口缀着一整圈大小匀称、圆润的粉色珍珠……白狐狸皮的袄子,镶嵌着粉色的南珠…… 真真是奢侈! 谢姝宁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那些即将发生的大事件她都记得,可这些细节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让她穿着这身衣裳进谢家的门,是母亲刻意为之还是真的只是怕她受不住京都的严寒,所以才取了这样的皮袄予她穿? 她咬着唇瓣,想着若母亲有这个心思,之后也就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败在陈氏手下,可见如今这桩事只是凑巧罢了。 况且宋家旁的没有,可银子却是多的是! 舅舅又只有母亲一个妹妹,自是舍得往她身上砸银子,爱屋及乌,她跟哥哥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佳的。谢家自诩世家,可她伯父叔叔家的几个孩子身上穿戴的,素日里用的物件根本就比不得他们的。 兴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谢家人明面上不愿意承认母亲这出身商贾的媳妇,怕折损了谢家的脸面,可心底里却又舍不得母亲丰厚的嫁妆。故母亲去世后,那些原本该留给哥哥跟她的嫁妆尽数都被谢家那张巨口给吞了,连一厘都不曾留给他们。 贪了她生母的银子,等到她出嫁之时,却舍不得在她身上投一丁点。彼时谢家正昌盛,哪里会缺了那么点银子?可她的六十四抬嫁妆中不过都是些虚面上的东西,还是伯祖母觉得心中过意不去,又私下里给她添了一些进去才算是好看了些。 本就是让林家有苦说不出的换嫁,她虽记在陈氏名下,算是三房的嫡女,可实际上谁不知她只能算是个庶出的。加上嫁妆又不丰厚,所以她嫁入林家之后,被婆母冷眼相待,被林远致不喜,其中立足的艰辛哪怕此刻想来也觉得像是赤足走过雪地一般。 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母子三人千里迢迢地从富庶温暖的江南赶往寒冷的京都,可等着他们的却是比京都的天气还要寒冷许多的人心…… 谢姝宁摸着自己袖口的南珠,努力回忆起那个冬日出的事。 她的妹妹谢姝敏,生于次年腊月。如今已是仲冬末,若是她没有记错,再过几日便该进腊月了。 这也就是说,在离开他们的这几个月中,父亲的确是信守住了当初对母亲做下的承诺。 可是父亲却在他们母子三人到了谢家后,同陈氏走至了一处,有了谢姝敏。母亲不在的时候,他都能守住,母亲来了,他却为何守不住了?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思绪飞扬间,马车已经悠悠然过了寿清门。 沿着三喜大街一路前行,到了路尽头右拐便能看到石井胡同那标志性的青石垒成的水井。继续往前行驶三百米左右,谢家的宅子便出现在了眼前。 可马车过了正门,却并未停下,而是直接便驶向了西边的角门。 谢姝宁觑了一眼父亲的脸,神色未有一丝变化,可见他是知道的。而母亲向来以父亲马首是瞻,这会见父亲没有发话,她自然也什么都不会说。 马车停了下来。 谢元茂先下了车,而后转身要来扶她。 “我不下去。”谢姝宁瞪着眼睛。 说话间,宋氏也已经准备带着谢翊下马车,却被她一把拦腰抱住,皱着细细的两道眉毛道:“爹爹曾经说过,上门做客,主人该当开正门相迎才是,怎地如今却要我们从角门走?” 哥哥谢翊走路早,说话却晚,而她则恰恰相反,一岁半了才堪堪学会走路,话却是早就说得比五六岁的孩子还要顺溜。所以此刻,她说出这么一席话来,在场的诸人也都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谢元茂闻,脸色微讪地道:“阿蛮,往后这便是我们的家了,怎是做客……” 谢姝宁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狐疑的神情来,睁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道:“既是自家,那岂不是更该往正门进才是?” 谢元茂目光闪烁,接不上话来。 马车堵在了门口,一时间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没法进去。宋氏瞧着不成样子,唯恐给半年前才恢复记忆回到谢家的谢元茂惹了麻烦,急忙弯腰将肉嘟嘟的她给抱了起来,强行塞到外头谢元茂的怀里去,“阿蛮休闹。” 她瘪着嘴,看着宋氏,满嘴都是话,可是却团团缠在舌尖出不去。 前世从一开始,他们便输了气势。 祖母要他们从角门进,这其中的意思哪里还需要再理?可父亲没有反驳,母亲顺从,所以从他们跨进这道门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输了五分! 谢姝宁在谢元茂怀里挣扎起来,喊着:“我要自个走。” 谢元茂许是心虚,好声好气地道:“好好,阿蛮自个走。”说着,将她慢慢地放到了地上。可是没等她走两步,边上突然有个人凑到谢元茂身边来,丝毫没有顾忌着她的意思,道:“六爷,八小姐穿的怕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谢元茂疑惑地反问。 谢姝宁闻便暗笑了起来,父亲在宋家过惯了奢侈日子,自然不会觉得她穿的有何不对。可谢家自诩清流,又不是新富乍贵的人家,自然是见不得他们这种满身铜臭的模样。 “六爷,老太太素来勤俭,不喜奢华。”那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口提起了谢家三房的老太太来。 谢元茂的面色便变了变。 谢姝宁看得分明,原地跺跺自己的小脚,眼睛一眯便提着裙子飞快地迈开两条小短腿往正门的方向跑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5章入府 > 正门前闹腾开时,谢家三房的老太太正端坐在雕花的红木软椅上半闭着眼睛小憩。 “老太太,八小姐闹着非从正门进,守门的拦了一把不小心将人给带倒了。六爷气红了眼睛,一脚踹了过去,这会已是将人从正门领进来了。”大丫鬟春平轻手轻脚地打起厚厚的防寒棉帘子进来,恭声道。 三老太太捻着手中的佛珠,微微掀开眼帘,道:“去,将门房上的人都给换了,这等没眼色的留着也是祸患。” “母亲,那丫头今时不过四岁便有这般脾性,我可不敢养。”一旁坐着的陈氏看着春平又出去了的背影,微微蹙眉。 三老太太闻便将手中佛珠丢在了一旁,保养得宜的白细手指微曲,将原本闲置着的铜雕凤穿花暖炉轻轻叩响,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怕什么,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等拘起来好好教一教,还能有多大的胆子?便当是只阿猫阿狗,养上个十年,寻个人家给打发出去便是。你该担心的,是她的儿子。” “还求母亲指点媳妇几分。”陈氏微微上挑的眼尾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显得愈发妖娆起来,然而语气却是谦卑的。 她是三老太太嫡亲的侄女,人都说侄女像姑母,她也的确生得同三老太太有五分相似。一样微微上挑的眉眼,带着三分凌厉五分明艳。怕也正是因为如此,三老太太才会愿意将她带在身边养大。 身为表小姐的她自小在谢家长大,虽同谢家三房唯一的男丁谢元茂未曾定下亲事,可依三老太太的意思,她将来必定是要嫁进谢家的。即便其余几房都对三老太太的心思颇有置喙,可这事,终究是看三房自个儿如何办,隔了一房,他们也不便插手。 谁曾想,不等三老太太做主让谢元茂娶妻,谢元茂先和几名同窗一道赴江南游学去了。 此后整整六年,都再未有人见过他。 在江南时,他不慎失足落水,自此杳无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谢家三房就此绝了户。 谢家打发出去的人,一拨又一拨,可本就山高路远,每过得一日想要将人找回来的希望也就渺茫一分。过了半年,仍没有任何消息,陈氏就有些按捺不住起来。她早已到了该成亲的年岁,再耽搁几年,颜色不再新鲜,熬大了岁数就不好再挑拣了。寻不见谢元茂,她也就不想再耗着光阴。 可三老太太不答应。 她将侄女带在身边养大,可不是为了好吃好喝供着养大了她再赔了嫁妆送她出阁的。 又过半年,陈氏委实熬不住了,求到了三老太太跟前,三老太太便冷笑着道,既如此,就嫁进谢家来吧。 陈氏先是一惊,嫁进门难道便守活寡不成?可姑母的话也没错,依陈家的门第,她想寻一门比谢家好的人家却也是不易。何况这般入门,来日也无妾室庶子碍眼,家中一应事宜也都是她说了算话,也不是不好。 她踟蹰挣扎了一番,还是应了。三老太太却一贯泰然,她养大的孩子,是何种性子,她焉能不知。 于是,在认定谢元茂已死的一年多后,陈氏捧着牌位进了谢家。 长房原不满意陈氏,但如今人都没了,娶谁不娶谁又有何干系,便也放任三老太太。 府里皆暗传三房风水不佳。 三老太爷年轻时纳了一堆妾,却也没生下半个儿子。后来连正室也病逝了,他娶了如今的三老太太谢陈氏续弦,也没能诞下孩子。才过一年,三老太爷醉酒后跌了一跤,将命也丢掉了。 谢陈氏是继室,又不足二十岁便守了寡,日子自然是不好过。不过她心思摆的正,知道自己一个孀妇,膝下空虚怕是不能过得长久,便舍了脸面求族里答应,从枝繁叶茂的长房过继了当时才七岁的谢元茂当嗣子。可谁知道,嗣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却也没能活得太长久。也因着这事,让长房老太太厌极了三老太太,觉得是她害死了自个的儿子。 “老六回来了也好,瞧着你年纪轻轻便独守空房,我这老婆子心里也不舒坦。”三老太太突然冷笑了下,“同宋家的那门亲事,原是老六做下的糊涂事,如今他人回来了,婚事作罢,且舍了那人自去便是,可老六舍不得,不但想要孩子连带着那人也是不愿放手的。” “他才回来,有些事我也不好强压,且由得他去吧,左右只要我活着一日,还能叫那女人做了正室不成?” “听老六的口气,那宋氏也是个性子软和的。若是个烈的,我还得担心她会不会撕破脸皮闹出去,叫人参上谢家一本。可她既是个绵的,就休怪我随意揉捏了。虽说宋家于老六有救命之恩,老六同她的婚事又先于你进门,并非无媒苟合,私相授受,可到了咱们跟前,这事还得由我说了算。不管老六愿不愿意,陈家的亲,他都得认。” 陈氏闻松了一口气,“六爷对她有心,我也不想让她走。若她走了,六爷的心也得跟着跑,我要个空壳子有什么用。倒不如将人留下了,再想法子除了去,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说得轻巧,你自己也长点心,老六回来这么些日子,可曾进过你的屋子?”三老太太笑着说完,突然又冷了脸,“你莫非还要我这做母亲的押着他同你圆房不成?” 陈氏面皮一僵。 **** 外头正往里走的谢姝宁,亦僵着一张脸。 一想到要再见三老太太,她就忍不住浑身颤栗。 她站在谢家绿油油的大门前,将兽面摆锡环拍得怦怦作响,大大闹腾了一通,又故意在门房上的人伸手来阻的时候假装摔倒,惹父亲动了气,想必这会三老太太应该已得了消息。果然,进了垂花门没一会便有人出来迎他们。 “奴婢见过六爷,见过五少爷、八小姐。”来人依次同他们墩身见礼,却故意漏掉了宋氏。 谢姝宁被谢元茂抱在怀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隐约记得这人是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冬乐,便笑吟吟伸出短短的白胖手指点着她道:“你忘记向我娘行礼了!” 冬乐怔住。 “奴婢给太太请安。”过了半响,冬乐才含糊地略过排行,对着宋氏行了一礼。 谢姝宁冷眼看着,抱着谢元茂的脖子用软软的童音道:“爹爹,这里的人都没有规矩!” “回头爹爹罚他们。”谢元茂好声哄着她。 冬乐不由诧异,她万万没料到谢元茂在这个她头一回见面的八小姐面前竟是这幅模样……跟在府里全然是两个样子…… 几人沿着抄手游廊迂回前行,长廊外落尽了叶子的树木覆着皑皑白雪,瞧上去冷清得很。 谢姝宁觉得寒气不停地从空气里袭上她的身子,将她冻得瑟瑟发抖。她不习惯京都的冬寒,即便过了许多年也还是不适应。在这一点上,箴儿倒是像极了她,怕冷怕得厉害。每每听她说起江南来,他便也嚷着要去。 可是,哪怕是她,也再没有能回江南去看过一眼。 她昏沉沉地将脑袋埋在谢元茂毛茸茸的大氅上,暗自叹息着。 不多久,一行人便走到了寿安堂。 进了前厅,许是里头的人闻声,便打发了春平出来迎人。谢姝宁抬起头的时候便看到春平正巧打起帘子,行了礼笑道:“六爷回来了,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一句话,只问候了谢元茂一人。 谢姝宁抿着嘴,一声也不吭。 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开始,祖母便没打算给他们好脸面。可偏生前世他们个个蠢笨,还真当这年轻的祖母是个心善慈和的。 进了门,谢姝宁便觉得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尺阔,五尺高,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前设有一张黑漆的香几,上头摆着只古铜兽炉,正散发出极浓郁的香气来。偏生如今天日冷,屋子里点着火盆,门上又有厚厚的帘子挡着,这味道乍然冒出来几乎能将人熏得背过气去。 “母亲,人接来了。”谢元茂将怀中抱着的谢姝宁放下,对三老太太恭敬地道。 “母亲。”宋氏也跟着唤了一声。 可三老太太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只笑得慈爱,率先朝谢翊招招手,道:“这便是翊哥儿了吧?来,快来祖母身边坐。” 谢翊茫然回头,看了看宋氏又看看谢元茂,迟疑着不敢上前。 “翊哥儿走近了,叫母亲跟祖母好好瞧一瞧。”陈氏见状,笑着起身热络招呼。 可她算是哪门子的母亲! 谢姝宁悄悄朝宋氏看去,却见她面上难掩震惊,急急扭头去看谢元茂,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难道母亲当真不知陈氏的身份?父亲有意在避开母亲的视线,避得那般自然,似演练过千百遍。 她的心便渐渐沉了下去,牵了他的手,佯装困惑,仰头问:“爹爹,这位姨娘怎么让哥哥叫她母亲?” 章节目录 正文第6章祖母 > 三老太太依旧淡淡笑着,然而笑意不达眼底,带着两分冷然。 谢姝宁贴近谢元茂,软软央他将自己抱起来:“爹爹,为什么?” “母亲……”当着三老太太的面,谢元茂迟疑了下,未将谢姝宁抱起来,只由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裤管,低低朝三老太太唤了声。 三老太太闻却只是笑,并不开口。 陈氏却没这好气性,当下暗暗绞着帕子红了眼,“六爷,我难道还不配翊哥儿唤一声母亲?” 她明知道谢元茂不认这门亲事,而且他们尚未圆房,只要她愿意,再择一门亲事另嫁也不是不行,可且不说她享了几年六太太的名,哪里还舍得放,便是愿意,另嫁的人家是否比得过谢家?男人又是否能同谢元茂这般**倜傥?所以她赖也要赖在谢家! 宋氏才来京都,许多事只怕还是一头雾水弄不清楚,她便有意挑拨。 “六爷,您原先可不是这么答应妾身的。” 谢姝宁明显感觉到母亲的身子一僵,她不由得慌张起来,究竟都有什么是她不知的?父亲让母亲入京之前,到底都说了哪些? 她咬着牙,悄悄打量起了三老太太跟陈氏。 眼前的三老太太比她记忆里的人来得更为年轻,除了稍显老气的穿戴外,她瞧着倒像陈氏的姐姐而非姑母。 也是,她如今才不过三十余。 肤白而薄,隐约间还有种剔透,上头一点斑也不见。这哪像是个已经做祖母的人? 谢姝宁看着,眼里飞快掠过一丝戾气。 这样一个人,莫怪他们前世不能匹敌。 后宅之中,本就硝烟弥漫,母亲后来又渐渐失了父亲的心,处境自然每况愈下。虽说后宅是女人的战场,可男人却才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兵器。谁先得到了谢元茂的心,谁就能是赢家。 再后来,连她也被父亲厌上了。 因为她在尚在襁褓中的幼妹谢姝敏额上,留了道口子。 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出,后来谢姝敏才会铁了心要毁她的容貌,方能泄愤。 然而现在想来,谢姝宁却是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当初是如何对众星捧月般的妹妹动手的。她彼时尚不过六岁,年幼不提,气力更是不足。她如何能在乳母、一众丫鬟婆子的看守下突破重围,在谢姝敏额上抓出口子来? 可不论如何,这一下令他们母子三人被父亲彻彻底底地厌恶上了。 祖母更是借着这件事,要将她送到田庄里去修身养性。 母亲自是不肯答应,她还这般小,就这样被送到田庄上去,谁知会长成什么模样,又是不是还有命能平安长大。可祖母发了话,陈氏又日日抱着谢姝敏啼哭不止,惹得长房都被惊动了,母亲如何还能挡得住?何况那时,正室之位也已经落在了陈氏头上。她小小年纪,便成了要祸害嫡妹的恶毒之人。母亲自然也就成了那背后怂恿幼女害人的毒妇,自身都难保! 听说,她被送上马车的那一日,母亲抱着桂妈妈哭到了半夜,中途还呕了血。直至启明星冒头才沉沉睡去后,第二日便再没能醒过来。 寒气从地砖上侵袭上来,谢姝宁抓着谢元茂裤管的手在轻轻打颤。 她怕。怕极了。 她是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认知,在母亲去世后的许多年里都一直死死纠缠着她不放。哪怕桂妈妈拼了命地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她年纪小,只是被人给害了。可是她仍旧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若不是她,母亲也许就不会那么快离开人世,哥哥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歹人害死。 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指甲在谢元茂青色的裤管上泛出莹莹的光来。谢姝宁冷眼盯着自己的手看,只觉得此刻被自己抓在手中的不是父亲的裤管,而是三老太太跟陈氏姑侄两人。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好了。”良久,三老太太终于笑着道,“一路舟车劳顿,又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时候,想必都累了。如今既见过了,那便先下去歇着吧。” 只是她的笑,落在谢姝宁眼中,也笑得那般冷。 三老太太笑的时候,只嘴角微微一弯,弧度极小,笑意极寡淡。 可是只这么一个笑,却叫谢元茂长松了一口气。 他忙看了宋氏一眼,一边道:“明日一早,儿子再带孩子们来给母亲请安。” 三老太太将暖炉拢进袖中,“罢了,现如今天日冷,孩子们又是打南边过来的,早上怕是起不来,倒不如叫他们多睡些的好。”说着,她突然打量了宋氏一眼,道:“瞧着便是个身子单薄的,南边的人不禁冻,好好顾着些身子才是。” “谢母亲关怀。” 谢姝宁听到母亲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莫名有些惶恐起来。母亲素日被舅舅护得太好,一辈子不曾吃过苦头、不曾试过看人脸色过日子,如今到了谢家,却是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她必然手足无措。 只她毕竟年纪小,话不宜多说,只能点到即止,只能暂且按捺住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7章交锋 > 可陈氏却按捺不住。 她死命绞着手中的一面帕子,嘴角翕动,似是忍了许久才终于将口里的话给重新了咽了下去,转而换了副泪盈盈的模样望向谢元茂。旋即也不等谢元茂作何反应,她便悄悄别过头去抹掉了眼角的泪水,起身来道:“原先定下了将东边的海棠院给妹妹住,只是昨日里下了场大雪,院子里污了大片,如今怕是住不得。倒是芝兰斋那边未被雨雪侵到,六爷您看这……” 谢姝宁听着便差点笑出声来。 海棠院也好,芝兰斋也罢,左右这些个地方便是再好,布置得再如何舒适体贴也是无用的! 这两处地方都不算差,可是位置却偏僻,离正房远不提,离父亲在内院的书房也远。陈氏打的一手好算盘,想要将他们同父亲分得远远的。前世母亲便死在了芝兰斋中,谢姝宁想起往事,只觉得喉间干涩,手脚发凉。 于是她咬着唇轻声问谢元茂:“爹爹,您说住哪儿好?” 谢元茂没料到她会问自己,不由微怔。 “爹爹,若是我们住在芝兰斋,你可是同我们一道住?”见他不语,谢姝宁便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又道。 谢元茂扯了扯嘴角,迟疑着对三老太太道:“母亲,孩子怕生,芝兰斋地方又偏了些,倒不如就让他们先在玉茗院住下吧。”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好在父亲这会还是向着他们的。 可陈氏的一颗心却因为谢元茂的这句话生生揪了起来。先前明明都说定了,且让宋氏母子三人住在海棠院,她说院子污了暂时住不得要换芝兰斋也并非胡说,可谢元茂此刻却突然提出要让宋氏母子三人住到玉茗院去,这岂不是打她的脸? 玉茗院可是正房! 陈氏几要咬碎一口银牙,却听得三老太太道:“老六,住哪不是住?” 陈氏一颗心霎时落了回去。 谢姝宁却暗暗攥紧了拳头,从正门进,入驻正房,都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这一次,她定要势如破竹,护住母亲跟哥哥! 她知道陈氏的性子,父亲既然这般说了,她便是再不愿意,也会主动让出正房来。从头至尾,陈氏在父亲心中便一直都是个可怜人,所以父亲后来才会觉得母亲才是恶妇。 谢元茂踟蹰着。 “老六。”话音落,三老太太便斜眼睨了她一眼,倏忽便收回了视线,道,“你可是想好了?” 谢元茂有些迟疑。 若说住哪不是住,倒也是没错。 三房空置着的屋子,多得很。 谢姝宁的高祖父原是汴京人士,直至年近不惑才迁到了京都来。谢家枝叶不茂,高祖只得一子,便是谢姝宁的曾祖父谢玄。谢玄擅学,其人惊才绝艳,一举高中入了翰林院,据说颇得当时的帝王赏识。后来他娶了京都温家的嫡长女为妻,生了三个嫡子。 英国公温家是京都的老牌世家,地位之稳固焉是谢家能比。也因此,谢玄在娶了温家女之后,便算是在京都真的站稳了脚跟。之后更是官运亨通。 只可惜了,他的三个儿子中,只有谢姝宁的伯祖父,也就是他的长子成了气候。 剩下的两个,老二自小身子不好,只留下一个庶出的儿子便英年早逝。 行三的谢姝宁祖父更是不成样子,文不成武不就,偏生连儿子也生不出,只得了个庶出的长女便撒手人寰。 也因此,谢家虽有三房人,二房跟三房加起来却也不如长房来得兴旺。更何况,谢姝宁的父亲谢元茂本就出自长房,长房的伯祖母才是她嫡亲的祖母。 人活一张脸,长房是要脸面名声过活的人家,自然不愿意被人说苛待人丁不兴的兄弟。所以长房这些年来,对二房跟三房反倒是愈发的好了。 府里的宅子一分为三,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长房人多住得反倒是拥堵了些,二房庶出的独苗伯父成年后努力开枝散叶,如今倒是也添了许多人口。唯有三房,空空荡荡许多年。等到如今父亲回来了,才算是多了几分人气。 因而府里刨除方才陈氏所说的芝兰斋和海棠院外,剩下的那些只消收拾一番便都是能住人的,所以谢姝宁母子三人并没有必要非住到正房去不可。方才谢元茂下意识那般提议,不过是发现谢姝宁想要同自己住在一处,一时间只想着自己是住正房的,他们自然也该住正房才是。他回来后,并没有和陈氏圆房,一直都独自歇在另一间屋子里,所以这会竟是全然忘记了还有个陈氏。 更何况,面对宋氏,他眼下觉得心虚得紧。 “忘之。”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宋氏突然道,“我们住在芝兰斋里便可,阿蛮小儿心性,过会便该忘了。” 谢姝宁一听便懵了,自己这娘可真真是会拆台…… 可谢元茂听了却是暗自长舒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宋氏一眼。 “爹爹!”谢姝宁见状愈发着急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先喊了他一声。 章节目录 正文第8章梳理 > 谢元茂闻声,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半年未曾见面的小女儿,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来。 搁在过去,只要自家小女吭个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切。可如今,面对三老太太跟陈氏,他是谢家人,再不是过去那个宋忘之了。当年出事后,他将往事都忘了个干净,娶了宋家女,得了一双儿女,本以为此生都将如此度过。 可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回到了京都来。而延陵,就这样成了梦。 谢元茂眼神微凝,转头看向三老太太,道:“既如此,儿子便也暂且先搬去芝兰斋住吧。” 三老太太闻面色不变,只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转而吩咐起陈氏来:“瑾儿,你去安置下。” “是。”陈氏心中不悦,可谢元茂都这般说了,三老太太也答应了,她该有的矜持又怎好全部抛之脑后,怎能出声强求谢元茂留在正房同她一处?她无法,只得应下了。 一群人告退,三老太太便派了春平来领着他们前往芝兰斋。 方才进门时生了波折,那些从江南带来的行李便都还搁在马车上未曾卸下,所以便留了桂妈妈在那候着。 陈氏听完谢元茂的话,便带着笑颜道:“六爷且放心,妾身先前便都准备妥当了,如今只消使人去将东西归置了便是。” 语音轻缓,似春风拂面,又自带着几分暖阳般的和煦。 ——陈氏也是个人物。 谢姝宁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这一回,不论如何她都势必要打起百倍的精神来,好好应对陈氏才是。她不能指望着母亲,可是自己如今到底是年幼,许多事都无法施展开去,到最后还是得依靠母亲才行。更何况,若是母亲次次都同方才一般拆她的台子,她往后还如何继续下去?不过这一次,好歹将父亲同自家人捆到了一处。 “爹爹,阿蛮将你最喜欢的那块砚台也一并带来了呢。”谢姝宁略微想了想,便仰头看向谢元茂道。 谢元茂闻,便笑了起来,夸赞了她一句后才面向陈氏道:“辛苦你了。” 他是个谦谦君子,心底里也的确是以宋氏跟一双儿女为重的。可是他再如何,也不过只是这世俗中的一人罢了。谢姝宁心中清楚明白,但凡有些身份的人,身边便都是妻妾并存的。开枝散叶乃是大事,尤其是谢家三房这样人丁不旺的人家。 “六爷真是,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陈氏似嗔似笑。 谢姝宁眉头一皱,正要将父亲拉走,却蓦地察觉宋氏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似在情不自禁地紧张。 手被捏得有些不舒服,可谢姝宁细细的两道眉却是重新舒展开了。 母亲尚在隐忍…… 她暗暗想着心事,那边陈氏已带着人去了前头。 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平则垂首,恭敬地对谢元茂道:“六爷,这边请。”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跟着她往芝兰斋而去。 路上,谢姝宁莫名有些困倦起来。 她如今不过四岁,又赶了这老远的路,加上风寒未愈,倏忽间便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她被宋氏牵着手走着,脚步渐渐踉跄起来,上眼皮耷拉着,重重打了个哈欠。 “可是困了?”宋氏闻声,急忙低头看她。 谢姝宁心神渐渐恍惚,只觉得脚下长廊都像是浮云软土一般,走也走不稳。她将脸贴在了宋氏微凉的手背上,嘟哝着:“不能睡……这会还不能睡……” 可是口中的话却慢慢凝滞起来,不一会便卡在了齿间。 “阿蛮困了?” “许是赶路累着了……风寒又才……” 身子似乎一轻,耳畔的声音亦逐渐变得遥远空灵。 她闭上眼睛,眼前只有一片黑。黑得极黏稠,极厚重。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纤长白皙,皮肤薄得似乎能瞧见下面淡青色的血管。这才是她的手。 突然,一道光落在离她不远处的黑暗中。 黏稠的黑像是雾气散去,露出其原本的模样。 小小的孩子,穿着身单薄的春衫蹲在地上,低着头嘤嘤哭着。慢慢的,他身上的春衫颜色加深,渐渐泅出一滩水来。 分明看不见孩子的脸,可谢姝宁却知道,这是她的箴儿,一定是她的箴儿! 她慌不择路地想要冲过去,可是黑色的雾大片大片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将她的箴儿囫囵吞噬。 “箴儿!” 她大喊一声,睁开了眼。 脖颈处一片黏腻,汗津津的。身上压着的被子有些重,沉甸甸的叫她动弹不得。 这是哪里? “太太,您今日原不该让步才是。那陈氏住在正房,您却住在这,成什么样子?”压低了的声音,是桂妈妈。 谢姝宁心中怅然,闻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方才的那一声大喊,原来也只是梦境罢了。可眼前的这一幕幕难道便是真的了吗?她茫然至极,原本睁开了的眼睛又闭了回去。 似乎有只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青桂,阿蛮的脸怎这般烫手,可是又烧起来了?”宋氏声音慌张担忧,“还出了这许多的汗!” 桂妈妈的声音却稳稳的,“您别担心,这屋子里烧着地龙,小姐又睡不惯炕,怕是这才出的汗。奴婢使人去打水来,给小姐换身衣裳便无事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没一会便又回来了。 谢姝宁紧闭双眼,力求呼吸平稳,不动声色地装睡着。 温热的帕子擦过她的额跟面颊,又轻柔地拭过脖子后背。 “青桂……”宋氏道,“你说我今日不该让步。可是我若是不让,叫阿蛮怎么办?她今后是要长在这的,若是头一回见面便先叫祖母给厌上了,往后可如何是好?”说到这,声音顿了顿,“况且,他先在信中扯了谎,我也是心慌无措。” 她这般一说,桂妈妈便登时明白了过来,叹息道:“可方才若是六爷没有提出要搬来芝兰斋住,那您可怎生是好?” “既是试他,自然是皆有可能,我心中有数……”宋氏说着,声音却渐低,“说来可笑,他是明白我若知道是眼下这幅局面,断不会带着两个孩子入京来的,这才瞒了陈氏的事,只说是家中原先有意为他娶的妻室,却不提已是娶了……” 可她满心都是他,便是遇上了这样的事,他服软讨饶解释一通,说是舍不得他们,她也就消了泰半的气。 章节目录 正文第9章旧人 > 桂妈妈却不理,收了帕子水盆,回来对宋氏肯定地道:“您能诓奴婢,还能诓了自己去不成?奴婢知道,您心中没数!” 话音落,屋子里便静谧了下来。 颊边一缕发丝滑进衣领里,微微发痒。谢姝宁咬牙忍着,生怕自己一动便露了馅。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又听到桂妈妈轻声道:“奴婢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脑子也不大灵光,许多事都帮不上您的忙。依奴婢看,您还是该写信回去让江嬷嬷抓紧上京才是。” “京都、延陵之间路途遥遥,乳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哪里经受得住这番颠簸。”宋氏沉声接话道,“不过,若是有乳娘在身侧,我倒是也能多几分安然。” 谢姝宁屏息听着,却有些想不起她们话里的江嬷嬷是哪一位。 隐约间,脑海里似乎有个消瘦严厉的妇人形象闪现,可若想再看得清楚一些,却是不能够了。旁的就愈加想不出了。前世,她在回到谢家后,似乎便没有见过这位江嬷嬷。如今听母亲的意思,江嬷嬷是病了,所以这一回才没有跟着她们上京来。 可病,总有痊愈的那一日。 前世,她为何始终没有入京? 又或是,被什么阻了脚步不得入谢家? 一时间,谢姝宁心中百转千回。 只从桂妈妈跟宋氏的话中判断,她便能知道江嬷嬷的本事。不论如何,江嬷嬷至少应该是位精通内宅之事的人。而这样的人,在眼下这个时候自是越多越好!最重要的一点,前世宋氏最后郁郁而终,如今若是有那位江嬷嬷陪伴在母亲身旁,也许事情便能大不一样。 这般想着,她便动了心思。 正待睁眼,外头却似乎闹腾了起来。 有人急急进来,“太太,咱们的东西太多,这还有好些都安置不下了。六爷派奴婢来问问您,剩下的那些是另寻个地方搁了,还是索性便搬到这芝兰斋里来。” “安置不下?”宋氏的惊讶地脱口道。 “可不是,这府里就给准备了麻雀大的地,哪里够放的呀!”是个略显浮躁的女声。 谢姝宁闻差点笑出声来,眼前已是浮现出了谢家一群人看着宋氏的嫁妆跟行李目瞪口呆的模样。 在三老太太跟陈氏眼中,母亲最初就只是个商贾之女,身份学识样样不如人。这千里迢迢地赴京而来,怕是也带不了几件行李。殊不知,他们如今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她记得当初母亲怕路途遥远,东西多了不便,就只带上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那些一分为二,不方便带走的便依旧留在延陵,由人照管。母亲的嫁妆,还有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便请了镖局押送入京。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一车队的物件,说起来也真是难怪谢家人会动心思。世人谁不爱财,当官的那些更是爱。 上下打点,人情往来,哪里会不用到银子?又自诩是簪缨世家,个个忙着读书做官,不擅庶务,那些个铺子庄子一年到头又能有多少收入? 流水一般的花费,几个破当官的又哪里供得起?出入之间不过堪堪持平罢了。 一群打肿了脸充胖子的东西! 谢姝宁暗暗鄙夷,耳中听着宋氏道:“既如此,我亲自去一趟吧。” 这一次入京,他们带的人并不多,所以母亲身边能用的人便更是少了。谢姝宁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的时候,便看到桂妈妈打发了原本便在她房里伺候的大丫鬟蔷薇进来,自己则出门跟了母亲去。 片刻间,屋里便没了人。 等到耳畔人声皆寂,谢姝宁才睁大了眼睛打量起自己身处的屋子来。 陈氏好脸面,不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些日常琐事上苛待谁,所以屋子里该有的摆设都早就拣了上好的放好。也知他们是今日到,地龙早就烧上,许是怕南边的人畏寒,又在角落里多点了只火盆。此刻正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从里头散出来,熏暖了一室。 “蔷薇姐姐。”谢姝宁偏过头,朝坐在杌子上的蔷薇唤了一声。 “呀,小姐醒了。”蔷薇闻声抬起头来,一张宜喜宜嗔的脸,笑得明媚,“小姐渴不渴,奴婢给您倒杯水?” 在热炕上醒来,又出了一身的汗,自然是渴的。谢姝宁便点点头。 蔷薇便起身,急步走到墙边的一张长条矮几前,提起斗彩的茶壶沏了一茶盅水送过来。她将茶盅搁置在炕几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来扶谢姝宁起身,一手撑着她的后背,正要去取茶盅来喂她喝,却见门口的帘子蓦地被打起,进来个容长脸的妇人,声音爽朗:“八小姐何时醒的,奴婢竟是来晚了。” “李妈妈!”谢姝宁探眼望过去,等到看清楚来人,下意识低低惊呼了一句。 容长脸的妇人见她嘴角翕动,不由快步走近,道:“八小姐说什么?” 谢姝宁一惊,旋即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方才隔得远,她又不曾扬声喊,来人并不曾听清楚她说的话。她便摇摇头,别过头去看蔷薇示意其取茶盅来,却不妨蔷薇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水!”谢姝宁垂眸,故意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道。 蔷薇慌忙去取茶盅,却被容长脸的妇人给抢了先。 “八小姐慢些喝。”一手端着茶盅,她一边笑着对谢姝宁道,“八小姐睡得可好?前头乱得很,六爷跟太太现下都脱不开身,太太便使了奴婢来照顾您。您唤奴婢李妈妈便可。” 话歇,谢姝宁面色不变,一旁的蔷薇却是登时煞白了脸,好在只顾着给谢姝宁喂水的李妈妈并不曾发觉。 而谢姝宁则小口吞咽着温热的白水,直至一茶盅水饮尽,才歪头看着李妈妈笑了笑,道:“李妈妈?可是我已经有桂妈妈照顾了呀!” 李妈妈脸上的笑意一滞,“桂妈妈是跟着八小姐从江南来的,不熟悉京都的生活,是以太太才打发了奴婢来。” 她不是宋家的人。 谢姝宁知道她口中的太太指的是陈氏,肉嘟嘟的小脸上便飞快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细声道:“哦,是这样。”说完,不等李妈妈作何反应,她便立即又道:“那你都会做什么?”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章整治 > 感谢fxzhx、醉晚儿、槐十九亲的平安符~o(n_n)o~~ ========= 李妈妈笑着,好道:“八小姐想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会做什么。” “哈……”谢姝宁指指炕几上的那只茶盅,笑得眯起了眼睛,语气欢快地道,“那你就用它给我变只小兔子出来吧!要白色,红眼睛的!” 李妈妈瞠目结舌,嘴巴微张,一个字也接不上去。 谢姝宁摆正了身体,肉嘟嘟的两只手搭在松花绿的缎面上,慢条斯理地道:“本小姐诓你玩儿呢。我又不是小囡囡,自然知道茶盅是变不成小兔子的。”说完,见李妈妈脸色渐缓,她便又道:“那李妈妈就同我说说,京都都有什么好玩的事吧。” “这……”李妈妈也是同孩子打惯了交道的人,可此刻面对着谢姝宁心里也不由暗自嘀咕。这般小的奶娃娃能知道什么,话说得利索可不代表就懂事了!但不知为何,只这般被个小娃娃问着话,她便觉得有些发毛,似是自个儿被整个扒光看透了一般,叫人惶恐。 她背过身去,假咳两声,才尴尬笑着说道:“八小姐,这京都好玩的事海了去了,奴婢一时间竟是想不起该说什么好了。” 谢姝宁听了就乐,抬起一只手拄在下巴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那你同我说说这家里的人如何?祖母好不好,祖父又去了哪里?哎呀,对了,还有先前那个人……” 一字一句,听得一旁的蔷薇面露异色。不过自家小姐自打会说话,便一向话多。她虽觉得眼前的情形怪异,倒也没想到旁的地方去。 可李妈妈便不同了。 她一个婆子,怎敢随意置喙府里的主子。哪怕是当着年仅四岁的小丫头也是万万不能随意说道的。 李妈妈想着小孩子好糊弄,话在嘴里打个转便道:“这些事,等八小姐在府里多住些日子,便都能清楚了。老夫人跟太太都是极好的人。” “那你便说说,她们都是如何好的?”谢姝宁笑眯眯看着她,一副好奇的模样。 李妈妈却觉得自己掌心冒汗,面上微讪地道:“奴婢……奴婢……” “哼!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谢姝宁虎着脸,“我看你其实什么都不晓得吧?你刚刚说的那些想必也都是用来敷衍我的!你这也说不出,那也说不清。既如此,我要你何用?” 李妈妈一脸吃惊,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位新冒头的小姐是个骄纵的,急忙道:“哎呀我的小姐,怪奴婢嘴笨,都是奴婢的错!您可万万别动气。” 谢姝宁不语,只气鼓鼓地看着她,小小的手却在被子底下狠狠攥成了一个拳。 虽然时间久远,记忆中许多人的样貌都已经模糊,可她这辈子忘了谁,都绝不会忘了李妈妈! 前世,她被祖母以修身养性为名打发去田庄上之时,跟着去的也正是这位李妈妈。昔日母亲忧心不解,那位江嬷嬷又一直都不曾出现,桂妈妈便陪在了母亲身边。故而她身边伺候的人,多半都是后来谢家的人。李妈妈一开始,虽是陈氏派来的人,倒也的确是恪尽职守,性子也不错,为人开朗手脚麻利,是个好的。可自打同她一道被送到了庄子上,李妈妈便日渐变了。 想来,那时的李妈妈是明白自己成了陈氏的弃子,又认定她没有机会回谢家去了,加上后来母亲去世,便开始不将年幼的她放在眼里。克扣她的吃穿用度,在语间肆意地打压侮辱,左右不过是将她当做了个没有翻身之机的小丫头对待。 明面上她还是小姐,可在田庄里,过的却是丫鬟的日子。 可前世她是泥菩萨过江,保命都难,哪里还能想得到要整治回来。后来她被接去长房,费尽心机将李妈妈撇下留在了三房,她便长舒一口气。如今看来,那时的她可还真真是无用之至。 想着,她面上气鼓鼓的神情便渐渐变作了哂笑,“赏你两个嘴巴子,你自己掌了嘴,我便不生气了。” 此一出,蔷薇下意识开口:“小姐,这……” 可话未说几个字便卡住了。 谢姝宁记得自己幼时的性子,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耐心,也并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论听话懂事,哥哥胜过她百倍。所以她此刻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待李妈妈。就算蔷薇在一旁看着又如何,左右她就是不高兴了! 只是,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如今身在局中,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性子太过张扬而给母亲添了麻烦。 “嘁,你不止嘴笨,分明连胆子也小,我不用你。”见李妈妈迟疑着,谢姝宁飞快地摆摆小肉手,讥讽了句。 李妈妈眼皮一跳,浑身不得劲,只觉得眼前的小丫头难缠得要命。她若是就这么被退了回去,在陈氏跟前难道还能讨着好?李妈妈咬着牙狠狠心,猛地抬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唬得蔷薇惊叫着后退一步。 可谢姝宁却是不以为然。 李妈妈在内宅里摸爬滚打多年,这会轮到往自己脸上打耳光又岂会真的用劲?方才那两下不过是听着脆而已。 “我不过是说着玩而已,你怎么还真的打了?”不过到底是觉得心中出了口恶气,谢姝宁暗暗冷笑,面上却故作震惊。 果然,这句话听进李妈妈耳中,犹如六月飞霜,霎时恨不得将谢姝宁拎起来丢到窗外的雪地里埋了才好!可是恨归恨,她面上却还只能笑着道:“八小姐说赏奴婢的,奴婢当然得接着。” 然而嘴里这般说着,李妈妈心里已是想好了该如何通报陈氏才是。 她想着将来谢姝宁会被陈氏死死拿捏着,动也不敢动,心里这才舒坦了些,总算是想起了自己这会过来的目的,便对谢姝宁道:“八小姐这会是继续歇着还是起身?” “我就在这等爹爹跟娘亲回来。”谢姝宁往身后靠背上一倒。 李妈妈便带着面上微微的红印笑着为她捏了捏被角,而后扭头看向蔷薇,状若不经意地道:“怎地不见五少爷?”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章惶恐 > 经过方才的事,蔷薇有些愕然,听到李妈妈突然将话头转移到了自个这,不由微愣,半响才低声道:“五少爷这会应当同六爷在一处。” 李妈妈听了便笑,赞叹道:“奴婢方才来时听人说起,五少爷生得同六爷极像,原还想着能亲眼瞧上一眼便好了。” “咦?”谢姝宁枕着方胜纹的靠背,闻奇怪地发出个咦字音来,玩着自己的手指道,“李妈妈想看哥哥,那蔷薇姐姐便领着她去看吧,也正好能帮我打听打听李妈妈到底都会做什么。” 蔷薇听了这话,无端端觉得身上冒出一股寒意来,浑身一颤。 可等到静下心神再去看,却发现谢姝宁正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一脸纯澈。再加上她生得白胖,粉嘟嘟的一张脸,这般一看就恍若年画上的福娃娃,哪里还有一分古怪,分明一团纯真和气。 看了几眼,蔷薇那颗原本莫名提起来的心就又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桂妈妈吩咐了奴婢在这陪着小姐呢。”她略想了想,便道,“李妈妈若是想瞧少爷,左右都会瞧见,并不急在这一时。” 话毕,李妈妈不由打量了眼蔷薇。 谢姝宁却抬起两只胳膊,伸了个懒腰,声音中带着几分懒洋洋说道:“我不用你陪。” “小姐又闹别扭了。”蔷薇讪笑。 蔷薇七岁就入了宋家,先是跟着桂妈妈在宋氏房里伺候着。直至十一岁,谢姝宁兄妹出生,她因长得好得宋氏喜欢,便被指派到了谢姝宁身边。这一呆便是四年多。 算起来,她也是看着谢姝宁长大的。 自家这位小姐的性子,她也是摸得清的。可今日不知为何,却叫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分明也如同在延陵宋府时一样的娇纵不听话,可似乎就是不同了。蔷薇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一声低低的李妈妈,下意识抬眼朝着李妈妈看了过去。 他们一行人今日才入的谢家,又怎么可能会认识谢家的人? 然而为何,在李妈妈还未开口明自己是何人的时候,小姐便已经知道了? 蔷薇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白毛汗都出来了! 她遂低下头,快步走至西北角的火盆边上,拿起一旁搁置着的火钳小心翼翼拨弄起来,借此来掩盖自己心中的惶恐。 殊不知,就在她极力想要忘却方才那一幕时,谢姝宁也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一个人活得久了,记性往往也就差了。可人的一生里总有些叫你想忘也忘不了的事跟人。李妈妈对谢姝宁而,是一个。蔷薇,恰恰也是。 其实真论起来,谢姝宁也不过才在田庄里过了两年。 可这两年却似乎比她后来加起来的许多年都要更加漫长可怖。 彼时,跟着她去田庄的人里,除了李妈妈外,还有个蔷薇。李妈妈翻脸无情也就罢了,她本是陈氏的人,这般做可憎却并不是没有道理。然而蔷薇呢? 谢姝宁记得桂妈妈说过,蔷薇是母亲从外头捡回来的乞儿。 宋家对待下人从来宽厚,蔷薇更算是被桂妈妈当做女儿养大的,在母亲眼里也不是普通丫鬟。 她冷眼看看弯腰拨弄火炭的蔷薇,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样不堪比旁人家的小姐?宋家不缺银子,绫罗绸缎,蔷薇哪一样不曾用过穿过? 丫鬟,她哪里像是个丫鬟! 一口恶气堵在了胸腔里,谢姝宁努力遏制着,却仍觉得翻涌不休。 被她喊做姐姐的蔷薇,前世里却比李妈妈翻脸得还要更早一些! 因此,她恨李妈妈,却更恨蔷薇! 甚至于,当初她划破了谢姝敏额头肌肤的时候,便是蔷薇陪着她的。 有些事,她当年看不清,如今却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觉得万分浅薄易见。 “蔷薇姐姐,我的梦梦呢?”谢姝宁眨眨眼,突然问道。 蔷薇直起腰,回过头来道:“桂妈妈先前收了起来,小姐这会想要梦梦?” “嗯,我想要!”谢姝宁肯定地道。 蔷薇有些迟疑,却还是点点头,而后对李妈妈道:“劳妈妈先陪小姐一会,我去去就回。” 李妈妈听着两人的话,一头雾水,此刻见蔷薇这般说也只是颔首。等到蔷薇撩起防寒帘子出了东次间,李妈妈才好奇地同谢姝宁说起话来:“八小姐,不知梦梦是什么?” “梦梦……就是梦梦呀。”谢姝宁漫不经心地搭着话。 她的确是想梦梦了。 梦梦其实只是一只布偶。蓝色的身子,圆滚滚的脑袋,还有两只短短的手,上头一根手指也没有。白白的脸上还有一张巨大的嘴,边上用黑色丝线绣着长长的胡须。再加上身前缝着的大口袋,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好看。 可是,这是舅舅亲自做了送给她跟哥哥的。 哥哥的叫多多,她的叫梦梦。 舅舅曾说,旁人家的孩子都玩布老虎,咱们家的孩子便要玩些不同的东西才是。他还说,多多跟梦梦是有法术的布偶,它的布口袋是个百宝袋,应有尽有…… 自然,这些话在长大之后的谢姝宁听来,不过都是哄孩子玩的罢了。 可当年,陪着她度过那些绝望日子的,便只有梦梦了。 所以她此时的确是想它了。 “八小姐,披上袄子先,莫冻着了。”李妈妈见她坐着,便乖觉地取了一旁厚厚的袄子来给她披上,一边道,“奴婢听说,您跟五少爷原先在延陵时,府中并无旁的孩子。如今可好,您回了家,便热闹了。咱们三房虽只有一个四少爷,可隔着墙的长房跟二房,却都是人丁兴旺的。往后您便能同众姐妹一道玩耍,这可多好。” 三房的四少爷…… 谢姝宁把玩着前襟上的盘扣,垂眸,“我只跟哥哥玩便够了。” “四少爷性子沉稳,为人也是极和善的,八小姐到时候定会喜欢他的。到底是兄妹,四少爷可不也是您的哥哥?”李妈妈语气里渐渐带上了几分诡谲,说话间竟似乎并不将她当做孩子,也不知是真的想要将这些话说给她听,还是想要她听了再去转述给宋氏听。 谢姝宁但笑不语。 ——三房的四少爷谢琛,是陈氏从谢家原籍旁支过继来的孩子。 ======= 感谢莞尔姐跟安宁的打赏~ ps:默默求推荐票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章嗣子 > 李妈妈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絮絮同谢姝宁说着话。 谢姝宁却只静静坐在炕头,并不多搭理。不过她年纪小,方才又在李妈妈面前显出娇纵蛮横的一面,李妈妈这会也就权当她是听不明白自己的话。但就算谢姝宁真的听不懂,她要说的还得说下去。 这般年岁的孩子,最爱同人学舌。 一是不懂哪些话该说哪些则不该说,二是为了让长辈们注意到自己,便容易显得话多。 偏生他们自个又没有多少事可说道,便喜欢拣了自己听过的话复述一番。也正是因此,李妈妈才会不厌其烦地同谢姝宁絮叨。 突然,外头一阵喧闹,响起了阵匆忙又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帘子便被掀开,谢翊“蹬蹬蹬”地冲了进来。他口中喊着“阿蛮,你可算是醒了”,一边三两下脱了自己的鞋子爬上炕。 “少爷,您小心着脚下些!”蔷薇喊着话,也急匆匆跟在后头跑了进来。 李妈妈先是一怔,旋即便下意识瞪了蔷薇一眼。 谢家自诩世家,旁的且不说,规矩倒是极大。所以这会李妈妈见蔷薇这般大呼小叫地跑着进来,不由便露出副不悦的模样,看得蔷薇动作一滞。蔷薇在宋家长大,宋家待下人和善,谢姝宁的舅舅自己便又是个不重规矩的,所以蔷薇几个都自在惯了。如今被李妈妈这一瞪,霎时便满心不是滋味。 她放缓了脚步,慢慢靠近,弯腰将谢翊随便一丢的小靴子重新安置妥帖,这才轻声道:“少爷,您才从外头进来,手脚都还凉着呢等会再冻着了小姐。”话毕,才将手中抱着的一个蓝色布偶递给了谢姝宁。 谢翊看看自己正准备探到谢姝宁脸上的手,装作大人模样叹了口气,摇摇头连声道:“罢了……罢了……” 作怪的模样,惹得谢姝宁抱着梦梦面露微笑。 她的箴儿,果真是像极了哥哥。 李妈妈也从杌子上站起了身,笑道:“奴婢见过五少爷,五少爷果真是生得龙眉凤目,同六爷极像呢!” 龙眉凤目? 谢姝宁暗自嗤笑一声,还真亏李妈妈说得出口。谢家的下人同主子皆是一个德行,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们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偏偏一个两个全是半桶水晃荡,尽会用些不着调的词。谢翊不过一个四岁的小童,哪里就当得起龙眉凤目四个字。更何况,如今这时节,龙凤二字焉是谁都能用的?单凭这句话,便打杀了李妈妈也是能够的。 不过这些话,她此刻也只能暂且埋在心底。 倒是谢翊,因年纪小故听话只听半截,闻便扬声道:“我自然是同爹爹生得像的!” 正当此时,外头又响起了一阵轻缓匀称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去瞧,却见帘子不知何时被撩起,门口立着个身量不高的身影。 李妈妈原本站在炕前的小杌子边上,等看清来人慌张地一动,小杌子便被带得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她急忙行礼,口称:“四少爷,您怎么过来了?” “我下了学听说弟弟妹妹来了,便来瞧瞧。”帘子被掀得更开了些,原先看不清楚的身影便渐渐清晰起来,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不过十岁上下的模样。 谢姝宁靠在炕头摆着的缎面靠背上,淡淡看来人一眼,眼神澄澈,静谧剔透。 她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父亲失踪后,陈氏捧着牌位进了门,此后又等了父亲四年,却依旧不见踪迹只得狠下心肠来认定父亲是真的死了。可谢家三房没有男丁,这绝户二字如此凶猛,定然是不能就这般下去的。 一门两寡,迟早是需要一个男丁来支撑门户的。所以也就只剩下了过继一条路。 可因为谢元茂的事,三老太太同长房老太太闹僵,这一次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从长房再过继一个孩子了。 何况,孙辈里头,长房的男丁也不兴旺。 二房原本也凋零过,如今好不容易多了些人,当然也是绝不会舍得给三房的。谁叫三房如有魔咒般,男丁接二连三地便死绝了呢。这搁了谁,都是不敢继续淌浑水的了。 所以两年前,陈氏便只能从谢家某个旁支里过继了一个父母俱亡的孤儿,取名谢琛。 这便也就是方才李妈妈一直在同她絮叨的人。 她的另一个哥哥,四少爷谢琛。 此刻,今年已经九岁的谢琛,正静静放下帘子,打量着他们兄妹俩。 “四少爷,您来这,太太可知道了?”李妈妈看样子同谢琛并不陌生,此刻见他进来,也并不阻拦,只是面色微异地道。 “我看一看便走。”谢琛避重就轻,摇摇头。 谢翊从热炕上爬下来,踩在了地上,看着谢琛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蔷薇便急忙俯身将他抱回炕上坐定,为他穿鞋。 谢琛则往后退一步,“我是你四哥哥。” 谢家二房跟三房人丁都不兴旺,所以论序的时候,诸人皆是三房一道排行的。故而谢琛行四,谢翊行五。谢姝宁却已是排到了八。谢家这一辈中,男丁不多,姑娘却生了不少。 李妈妈也紧跟着道:“五少爷,这是四少爷,您的哥哥。” “我舅舅说,我是我们家的长子,我没有哥哥,只有一个妹妹!”谢翊背着手站在炕前,“你怎么会是我四哥哥?” 不等人开口,他又嘟嘟哝哝地道:“若说是表哥也不对,我只有一个表哥,可是舅舅说舒砚表哥的眼睛是蓝色的……” “蓝色的?”李妈妈闻,惊讶地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讪讪别了别脸。 谢姝宁也跟着讶异了下。 她舅母是舅舅在关外娶的姑娘,生得同西越人不同,头发像日光金灿灿的,眼睛却似蓝色湖水泠泠。不过这些她也皆是听说罢了。她的舅母跟表哥,前一世她到死也未曾见到过。 母亲带着他们入京一事是避着舅舅的。舅舅是个暴脾气,母亲说若是被舅舅知道了父亲在谢家还有一个陈氏,舅舅定然是不会让他们北上的。所以从来不肯违逆舅舅的母亲,头一次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这一件,怕也是错的不能再错的一件事。 正想着,她便听到谢琛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蓝色眼睛的人,你莫要胡说。”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章偷听 > 谢翊闻,急巴巴地辩驳:“怎会没有?我舅舅说舅母跟表哥便都是蓝色眼睛的!”说完,像是为了寻求肯定一般,他又转过身来看向谢姝宁,“阿蛮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哥哥说的是。”谢姝宁一丝迟疑也无,无条件肯定了谢翊的话。 这是她的兄长,是她重活一世后好不容易才重新见面的兄长,她自然是绝不会当着旁人的面让他觉得无力。 倒是谢琛,见谢翊一副急切的模样,不由放软了声音:“我……我没别的意思……” 谢翊却不肯领情,只别过头去:“你不懂!” 谢姝宁抿着嘴微笑,她的哥哥,到底还是年幼,就算再懂事乖巧又能如何,左不过还是孩子心性。她又悄悄打量了眼谢琛,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眉宇间却有些紧张之色。 “五少爷小小年纪便如此见多识广,当真是难得。”李妈妈见局面微僵,急忙打起了圆场。又想着小孩子爱听奉承话,便率先夸赞了谢翊一句。可说着话的时候,她心中却暗自嘀咕着,这宋氏竟然还有个蓝眼睛的外甥,这可不是妖怪嘛!不由诧异惊惶起来。 “我这就回去了。”谢琛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轻声说了句便转身甩了帘子出去了。 因走得急,帘子落下时带进来一阵风雪。 李妈妈赶忙过去将帘子重新整理一番,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这才重新走近了热炕。 谢姝宁只冷眼看着,也不理会这屋子里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静静想着心事。 前世里,她对谢琛,也是只有一个“厌”字的。 一开始,宋氏有她跟哥哥这一双儿女,陈氏一无所出本势单力薄。可奈何陈氏膝下还有个谢琛在,虽只是嗣子,到底也是她的儿子。这么一来,陈氏的腰板莫名便又直了点。 然而陈氏生下了谢姝敏后不过两年,便又有了一个儿子。 从那以后,谢琛这个嗣子在三房的身份便变得尴尬起来。他是谢元茂跟陈氏的儿子,却不是正经的儿子,府里有着正经的少爷,他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再后来,她总算是学聪明去讨了伯祖母的喜欢,被接去了长房。可谢琛,却只能在三房一日日艰难地活下去。 现在想来,谢琛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谢姝宁想着便觉得心中郁郁,索性扯了被子蒙头躺下。 “阿蛮,你又要睡?”谢翊见状不由惊讶地道。 谢姝宁隔着被子声音闷闷地应了声。 谢翊便道:“那你睡吧,我去寻爹爹去。” 父亲喜欢她多过哥哥,哥哥却喜欢父亲多过母亲。谢姝宁知道他这是大半年不曾见过父亲,如今不想离了人,便也舍了想要让他跟自己一块窝在炕上的念头,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目送他而去。 蔷薇自然是要去送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个李妈妈。 谢姝宁看着她便觉得心烦,“我要睡了,你也出去吧。” 软糯的童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烦躁,李妈妈听得一怔,而后才盯着拱起的被子抿抿嘴,走了出去。外头的雪势似乎又大了些,李妈妈隔得远远的看了两眼,扭头吩咐守门的两个小丫鬟道:“都仔细着些!” 说完,见谢家的两个小丫鬟喏喏地应了,她才转身往正房的方向走去。 屋子里的谢姝宁却一直睁着眼躲在黑暗中。 只隔了床被子,似乎就成了两个世界。 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她叹口气,掀开了一角被子坐起,紧抿着嘴隔着厚厚的玻璃纸看向窗外,模糊的人影正飞快走过。 谢姝宁想起方才突然出现的谢琛,显然是出乎了李妈妈的意料,所以这会李妈妈定然是忍不住要去向陈氏报告消息。 “珍珠,你方才可瞧见李妈妈那张狂样了?不过也是同我们一样的奴才罢了,偏生她似乎高人一等,叫人瞧着就生气!” “你小心些,莫要叫人给听去了。” “怕什么,咱们这房本来人就少,这会都跑前头去了这里哪会有人!” “小声点,八小姐还在里头睡着呢……” “莫说她睡了,就是醒着又能如何,那般大的丫头能听懂什么?”语气仍旧焦躁,可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再者说了,我听我娘说,老太太虽答应了六爷这事等过了年再说,可就里头那位,将来怎么都只能是个庶出的……” “这……你怎么知道?你娘告诉你的?” “哪能啊,我前些日子听见我娘跟老太太身边的秋喜姐姐说话,听来的。对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好了好了,你就当我是那锯嘴葫芦,保管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 “……” 谢姝宁安静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是何处不对劲。思来想去,困意莫名就又涌了上来。她在来京的路上感染了风寒,如今虽是好了,可却还是渴睡。她揪着被子,上下眼皮打架,不一会竟又沉沉睡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便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桌上的蜡烛似才点上,昏黄的光线倒不是过于刺眼。 她躺在那,睁着眼却恍若隔世。 耳畔渐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便看到母亲在她眼前俯下身来。母亲换了身樱草色的缎面狐皮袄子,出挑的颜色更是衬得她肤白赛雪,面若桃李。她一动,耳上戴着的翡翠耳坠便在谢姝宁眼前晃晃悠悠地摇荡起来。 那样透的水色,几乎能越过其看到后头的烛芯。 “阿蛮可是睡得不舒服?”宋氏轻声道,“这炕想必是睡不惯,等晚些,还是搬去床上睡吧。好在如今这时候,南边有的东西,北边也都有,等过些日子便都习惯了。” 听母亲细细说着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谢姝宁便笑了起来。 她愁什么? 母亲还活着,哥哥也还活着。 一切都只会变好,她到底在愁什么? 她隔着被子,一把扑进宋氏怀中,带着才睡醒的喑哑声音道,“娘亲……” “怎么了这是?”宋氏搂着她,略带疑惑地道。 说着话,桂妈妈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清粥过来,舀起一勺吹凉了喂给谢姝宁,“小姐尝尝,您最爱吃的粥,少爷晚间也足足喝了两碗呢。” 宋氏便顺手接了过来亲自喂给谢姝宁,一边吩咐桂妈妈,“明儿一早去长房拜见两位长辈,你帮我将那只红木匣子取出来明日带过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章长房 > 次日一早,谢姝宁便被桂妈妈跟蔷薇伺候着梳洗妥当,来不及用早点便被父母带着跟哥哥一道赶去先给三老太太请了安,而后才又匆匆往长房赶去。 原本昨日三老太太曾发话让宋氏跟一双孩子免了晨昏定省,可这话谁也没当真了听,因而今日该如何还是如何。 不过因着今日的重头戏在长房,所以三老太太也不过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便让人散了。 谢姝宁跟哥哥穿着同色的鹤氅,被父母一人一边牵着往前走。 进了长房的地界,一行人脚步匆匆地前行。过了会,穿过高大的琉璃随墙门,一大片梅树便映入了眼帘。 长房的伯祖父自认风雅,喜琴棋书画,又爱侍弄花草,从朝堂下退下来后便愈加如此。所以,长房的两位长者居住的地方便也被他取了名做梅花坞。如今梅花坞里腊梅尽开,香雪遍布,倒也着实别有一番滋味。 谢元茂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同宋氏介绍起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梅花坞的花厅前。 不过才卯正一刻左右,梅花坞的花厅里便已经有人在等着了。见他们走过来,急忙迎上前来,行礼道:“奴婢给六爷、六太太请安。”微微侧个身,穿着身靛青色冬服的清秀丫鬟便又向谢姝宁跟谢翊行了礼。 谢姝宁便多看了她一眼。 面貌有些陌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身边的人,不过靛青色的冬服,她若是没有记错,该是府里的大丫鬟才能穿的。 “老太太念着您,早早地便起身等着,又特地吩咐了奴婢在这候着。” 谢元茂点点头,牵着谢姝宁穿堂而过。 到了梅花坞的正房前庭,一水的青石地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昨儿一场大雪,到了夜里的时候才总算是停了,今日积雪自然是化不掉的。北地的雪下得密,积雪也特别得厚,可这会前庭却连一点雪星也没有,干干净净似是未曾落过雪一般。 方才候在那迎他们的丫鬟便道:“老太太想着五少爷跟八小姐都是南边长大的,见了雪想必愈加怕冷,天蒙蒙亮便吩咐了人将雪都给铲了。” 谢元茂闻不由微讶。 说起来,这还是他回谢家后,长房老太太第二次见他。 生恩、养恩都是恩,却终归是有亲疏的。可今日这般,却叫他忍不住觉得长房老太太心底里还是拿自个儿当儿子对待的,若不然今日也就不会巴巴地早起等着他们来请安才是。这般想着,他心里就微松了一口气。 宋氏跟陈氏两人,在他心里就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赖了谁的帐都不像样子,可是却又不能不算,所以他才想着好歹将这年给过了再提。然而眼下看去,如果长房老太太能插手管一管,也许便能早些理清楚了也说不准。 脚步轻缓地上了正房前头的台阶,一群人站在帘子外等候通传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女童有些不情愿的嘀咕声。 谢姝宁迈开的脚一僵,下意识又收了回来。 “三夫人,六小姐。”守门的婆子急忙躬身问安,领着谢姝宁一行人过来的大丫鬟也行过礼后,便打起帘子进去禀报了,没一会帘子便被重新掀开。 一行人鱼贯而入。 谢元茂便同后来的妇人问好,“三嫂。” 走得近了,谢姝宁才瞧清了来人。 鹅蛋脸的妇人,年约二十许,穿一件绛紫色绣蝶纹妆花缎面的貂皮袄子,杏色的挑线裙,头上松松挽了个堕马髻,华胜叮咚,的确是她的三伯母蒋氏没错。 长房的老太太是三夫人蒋氏的亲姨母。 而此刻被蒋氏牵着手的女童,瞧上去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正瘪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蒋氏却只是面色郁郁,冲着谢元茂扯了扯嘴角,低低道了声“六弟”便带着自家闺女越过他们先进了里头。 谢姝宁的眉便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 谢家长房的三爷谢元明是承乾十三年的进士,如今任扬州巡盐御史。古来富庶之地属两淮,两淮之地又推扬州,所以这些年来三夫人蒋氏也都是带着女儿随三爷住在任上的。毕竟,扬州瘦马名扬天下,她若是不去亲自管着,怎能安心?可饶是如此,三爷后宅里的女人也还是越来越多了。风流但不下流,这可是如今爷们做人的准则,谁若是不这般,岂不是不合群? 蒋氏忍气吞声,可憋得久了,便也挨不住了,索性眼不见为净,借着上京来看自家次女的名头赶在腊月前便入了京。 算算时间,蒋氏只不过比她们早入京几天而已。 屋子里暖风迎面,几人渐次入内,见月洞门左右延伸出去的廊房,飞檐彩绘,古朴雅致。右次间雕花的月洞门前,侍着的两个丫鬟见他们过来,忙屈膝行礼将帘子撩起。 里头的声响便传了出来。 有个女声讥讽地说着,“是妻还是妾都未定,这会便巴巴地来请什么安?没得惹了那边的不快!” 宋氏跟谢元茂在外头听着,均是脸色一变。便是少不知事的谢翊也隐约觉得那话是不好的,可唯有谢姝宁却差点笑了出来。这声音她可实实在在是太熟悉不过了!整个长房,敢当着老爷子跟老太太这般说话的,定然只有二夫人梁氏一个。 梁氏毒舌是出了名的,又是将门出身,为人桀骜,在谢家的人缘却不坏。 单凭着她是梁家的嫡女,又被皇上赐了郡主之号,谢家便没有人敢轻易得罪她,一众人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论起来,她嫁给谢二爷,那可是低嫁了的。 所以她方才那般说话,长房老太太也只是压着声嗔了句:“好了,瞧你这嘴皮子,上下一碰便能叫人三魂去了俩魂。过会老六来了,你可不能叫他难堪。” 话音落,谢姝宁几个已经进到了里头。 气氛霎时有些古怪起来。 还是如今掌家的大太太王氏打起了圆场,“老六来了,外头冷,快进来暖和暖和。听说八丫头来京的路上病了一场,如今可好全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章惊人 > 有人开口,气氛便重新热络了起来。 大太太便领着谢元茂几人给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见礼。 谢姝宁被父亲带着,给两人磕头。 不同于外头的冰天雪地,屋子里并不冷。可长房的人,是早就知道他们要过来的,却未曾准备蒲团容他们跪拜之用。所以谢姝宁在入门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过来。长房老太太虽一早便等着了,等着见的却并不是他们,单单只是个父亲罢了。 父亲跟七叔谢元庭是长房老太太的一双老来子,两人足足比谢家大爷小上了近二十岁,倒是同谢姝宁的大堂兄年纪相仿。 长房老太太生两人时年纪已然不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好容易才活了下来。所以就算谢元茂如今是三房的儿子,在她心中却只是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跟谢姝宁几个从未见过的孙辈是截然不同的。如此,宋氏在她眼中也就愈加什么都不是了。 谢姝宁恭敬地俯首,垂眸屏息,听到自己口中喊出“孙女给伯祖父、伯祖母请安”时,有种游离在外之感。 坐在上首的长房老太太笑着让人去搀谢元茂,却并不曾让宋氏跟两个孩子起身。 她今年已经五十八岁,看上去却似乎只有五十出头,笑得时候犹如孩童,眉目弯弯,平白叫人多了几分亲切慈和。可哪怕谢姝宁不看,也知道那笑并不是露给母亲跟他们兄妹看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谢姝宁听到父亲有些尴尬地喊了声:“母亲……” 他原是该唤长房老太太大伯母的,可这会却喊出了母亲来。 长房老太太听了微微一怔,旋即眼角一红,却并没有语。室内一片静谧,而后谢姝宁便听到长房老太爷依旧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道:都起来吧。” 谢姝宁一边抬头起身,将肉肉的小身板挺直,一边幽幽想起了那时的事。 长房老太爷是个不管事的,平日里不管大事小事统统都丢给谢家大爷去管,可当众人定了她顶替六堂姐嫁入林家的时候,他头一回亲自寻了她去。那是她在长房住了这许多年,第一次进长房老太爷的书房。也正是在那个书房里,她听到了谁也不曾说与她听过的话。他当着她的面将《女诫》丢在火盆里,掷地有声地告诉她,“你虽是三房的人,可骨子里流着的却是老夫的血。今日这事乃是你三伯父跟六堂姐对你不住,所以今日祖父便告诉你一句,来日你在林家但凡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必忍着,谢家自会为你做主。这是你六堂姐欠你的,你记住了!” 后头的话,谢姝宁便有些记不清了。 但是却始终记得他最初说的那几句。 即便她心底里明白,这些话终究只能是说说而已,可是她却在那个刹那泣不成声。 到底,不是人人都忘了她。 也许,当时他若是能阻一阻三伯父,没有让她顶替便好。可谢姝宁不蠢,她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知道自己不值得长房舍她不用另谋出路。所以哪怕只是这般的几句话,她对长房老太爷仍是满心感激。 坐在炕头的长房老太爷身材并不高大,却精神矍铄,面色康健。大冷的天身上穿的却并不多,手中捧着一卷书,此刻正低头看着,似乎方才那句话也并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长房老太太则用含笑的目光依次从宋氏几人身上扫过,而后才道:“听说是商家女?” 话音落,众人的视线便都状若不经意地从宋氏身上掠过。 宋氏面皮薄,不由泛红。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哪怕今时改了革,商户人家也是能科考入仕的,可是到底似乎低人一等。这也正是谢家人对宋氏看不上眼的缘故。谢姝宁清楚这一点,视线便不由往远远站着的桂妈妈望去。桂妈妈手中的那个红木匣子,她并没有多少印象。前世似乎并没有这一出……这般一想,时间便似乎也对不上了。 前世她第一次来长房,应是入了腊月的,可如今还不到呢! 震惊间,她便听到谢元茂道:“舅爷在课业上极有天赋,只是为人不喜拘束,所以才没有入仕。” 此一出,二夫人梁氏率先嗤笑道:“若是真如六弟所说,这宋家舅爷可还真是个人物了!” “兄长的确只是不喜仕途而已。”话音落,原本还有些惭愧含羞的宋氏蓦地正色起来,毫不犹豫地道。可说完这句话,她眉宇间却不由飞快地闪过一丝懊恼。她什么都能忍,却见不得旁人说她的孩子跟哥哥不好,结果便这般脱口而出了。 好在二夫人只一愣,皱皱眉,却没有继续说话了。 长房老太太便看了宋氏一眼,和蔼笑着道:“好了好了,让孩子们也出来见个礼。老大媳妇且让人去摆饭吧。” 大太太便领着人下去布置起了晨食。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便去传长房的小辈们进来同谢元茂跟宋氏见礼。 虽说长房老太太也看不上宋氏,但比起宋氏,她更加厌烦三房的陈氏。谁让陈氏也姓陈?她见不得三老太太那狐媚样子,便也厌恶陈氏。所以这会让晚辈同宋氏见礼,少说也能恶心三老太太跟陈氏几天,她何乐而不为? 须臾,一行人便入了内。 谢姝宁悄悄看看母亲的面色,发现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柔顺模样,心里微松。 宋家虽不是官宦人家,更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可身有万贯家财,富贵过来的人又岂会跟个乡下女子一般?所以今日,她是放心母亲的。 果然,宋氏温婉笑着,让桂妈妈捧了那只红木匣子过来,打开。 竟是个百宝箱。 一层一箱,绝妙精致。 一旁的谢元茂见了,不由微惊。 宋氏不明所以,低声解释:“来得匆忙,手边散碎银子少,况且都是你的侄儿侄女,这些个物件素日里也常见,拿来当见面礼应当过得去。” 谢姝宁同哥哥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闻不由汗颜。 母亲果真是被舅舅给宠得不知人间疾苦了…… 当着众人的面,宋氏素手纤纤,抽出第一层来,只见里头盈把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几乎晃花了人眼……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章眼红 > 不及众人反应,宋氏再抽一箱,翠羽明珰,好不夺目。紧接着又是一层,瑶簪宝珥,叫人目不暇接。 可这些对宋氏而,不过是司空见惯之物。在延陵时,她为了给谢姝宁做衫,珍珠便能一斛斛流水般地往外倒。于她,金银财帛不过是过眼云烟,根本不足挂齿。 然宋家虽富裕,却向来谨慎低调,自家吃穿用度都拣了上等绝不薄待自己。可在外头,却一直都是极不显眼的。 所以哪怕延陵宋家富贵滔天,远在京都的谢家也是从未听说过的。也因此,当众人瞧见宋氏的这一匣子贵重之物时,皆瞠目结舌,便连几乎将眼珠子贴在书卷上的长房老太爷也忍不住吃惊地望向了宋氏。 二夫人梁氏更是直接道:“这许多,莫不是上哪儿拿了假的来妄图糊弄人吧?” “二嫂说笑了,这些不过都是些普通物件,本不是多少稀罕的,又怎会是假的。”宋氏随手拣起一颗硕大的明珠来,似乎并没有听出其话中讥诮之意,只朝着她语气谦恭地道。 二夫人听了却愈加不信,指着那匣子里的一物道:“这对耳坠子,我倒也有一副相似的,只这对上头镂的花样不同罢了。可你知,这耳坠子全天下也不过五副而已,乃是前朝国手何思昝亲手所制!单这,便值百金!” 话说到后头,二夫人许是自己都觉得这耳坠子出现在宋氏的手里,显得极其不可思议,声音里便不由带上了几分激动。 “这耳坠子,除却我手中的,皇后娘娘手中有一副,婉贵妃亦有一副,而剩下的那两副一直都未曾现世。你手里的这对又岂会是真的?依我看,不过是赝品而已。” 话音落,宋氏浑然不觉地又从一层里翻拣出又一对花样不同,材质却一模一样的耳坠子来,有些为难地道:“其实……我手中应当有两副在……” 二夫人似是不敢置信,起身凑近了去瞧,只一眼便看到了耳坠子上镂刻着的一个何字,再一看材质,也果真同她所拥有的那副一般无二,她下意识诧异脱口道:“竟都真的!” 连皇后娘娘跟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婉贵妃都不过一人一副的东西,宋氏却有两副,还是这般漫不经心地随意安置着! 一屋子的人都被震住。 原本一群人也不过只觉得宋氏拿的东西多是贵重物品,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值钱! 因着方才二夫人的话,再加上国手的名字,便是一贯瞧上去端庄雍容的大夫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起了宋氏的那一堆物件。 谢姝宁打量着众人神色,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母亲自小便不曾过过清贫的日子,一直被舅舅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外祖母去的又早,母亲便缺了生母教养,对内宅之事并不通透。可这回,却误打误撞的将自己身板给挺直了。 有权便有钱,有钱的却不一定有权。 这话原是这样没错,可当有钱到了某种境地之后,事情便又开始不同了。 母亲一上场,便展露出了财大气粗的一面来,倒叫长房的众人一时间都没了对策。 这看上去似是好事,可落在谢姝宁眼中,却是警告。 谢家人舍不得母亲的银子,前世今生都不会改变。所以母亲这般张扬的做派利弊对半,稍一差池可能便会万劫不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人同前世一样,谋走母亲的财物。不过……思及此,谢姝宁却打住了心中所想,今日便先让谢家人好好看一看,他们眼中鄙陋的商家女究竟过着怎样的富贵日子! “老六出手好阔绰!”僵局仍是由大太太打起了圆场,只是话里却不提宋氏,只说是谢元茂出手大方,“这是我的长子弘哥儿,弘哥儿媳妇。”随即,她便指了一对站在最前头的年轻男女给宋氏看,依次介绍起来,说完又指着被谢弘媳妇朱氏抱在怀中的小童道,“这是我的长孙子昭。” 许是被说话声给扰着了,原本安安静静趴在大少奶奶朱氏怀中的小童突然抬起头来,瘪着才刚长牙的小嘴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的古怪气氛登时烟消云散。 气氛缓和,见礼一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安然过去了。 一时间,长房的晚辈都个个喜笑颜开。 倒不是他们不曾见过好东西,实在是平日里谁家也不会轻易就拿了这些个东西来做打赏之用。几个小的不知事的,这会便都已经迎着宋氏唤起了六婶婶。 唯有轮到谢三爷家的六姑娘谢芷若时,事情略僵了下。 谢芷若便是先前被三夫人蒋氏牵着手入内的小姑娘。谢三爷一家常年住在任上,可是他的次女,也就是府上的六姑娘谢芷若却是一直都是住在京都的。因生得据说同长房老太太小的时候模样十分相似,所以极得老太太青眼,三岁上下便带到了身边亲自教养。平日里便住在梅花坞的西稍间里,只有三夫人回京的时候,才搬回去住些日子。 这会,她也不知因了何事显得极不高兴,方才进门的时候便瘪着嘴,到了这会也还是一脸郁郁。 宋氏挑了只羊脂白玉镯子递给她,她却不接。 蒋氏生怕她这模样惹了老太太不喜,便强笑着替她接了过来,却不妨谢芷若猛地一下将镯子从蒋氏手中夺过,往地上重重一掷,霎时碎成了几段。 谢姝宁跟哥哥就跟在宋氏身旁,方才镯子落地的刹那,碎裂的小块冲着谢翊飞溅而起,她下意识便将他推开自己却未能完全躲开。好在险险一侧身,只叫碎片划破了额角一丝。 可只这一丝,也足够吓到众人了。蒋氏顿时脸色发白,瞪了谢芷若一眼。 大太太则惊得“啊”了一声,慌忙过来俯身查看,连声询问:“伤得厉害不厉害?” 一直坐观的长房老太太这会也忍不住阴沉下了脸,又似是觉得谢芷若在这当口丢了自己的脸面,便迁怒起了蒋氏,声音沉沉地道:“你是如何管教的孩子?”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章怒气 >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停了的雪又重新下了起来。 大雪来势汹汹,梅花坞前庭的青石地面上不多时便又重新积起了白茫茫的雪。只看着,也叫人觉得冷得很。屋内的气氛亦如是,冷得叫人想要打哆嗦。一阵鸦雀无声,寂静地几乎听得见外头簌簌的落雪声。丫鬟婆子立在门口檐下,一个个的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接二连三地冷了场,换了谁也没法次次都将其给暖起来。 长房老太太的性子算是和善的,素日里鲜少动怒,可方才那一句脱口便砸在了蒋氏面上。 长房的众人闻,皆唬了一跳,只觉得不明所以。 可谢姝宁却是隐约知道的。 长房老太太骤然发怒,不单单是因为谢芷若伤到了她,又如此无教丢了做祖母的脸面。她呵斥蒋氏管教无方,话里的意思可不仅仅是管教女儿一事。 蒋氏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原是儿媳妇中最得她喜爱的。然而这一回,蒋氏带着长女匆匆上京,如同避难,叫她如何还能喜欢得起来? 不过是谢三爷的上峰塞了个美人给他,那美人转眼便怀了身孕而已。一个妾,便是生下了儿子又怎样?左不过是个庶子,还能抢了嫡子的身份地位去不成?可蒋氏自个儿诞不下儿子,不想方设法拉拢夫君的心,却反而一走了之回了京都。 长房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又为自己儿子抱不平。长房孙辈里头,男丁不多,开枝散叶乃是大事。儿子纳几房美妾生子,能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蒋氏简直越活越回去了! “都愣着做什么?”长房老太太呵斥完了,喘一口气,面色好看了些,“还不快使人请大夫去!” 女儿家的脸总是重要的。 就算他们对宋氏看不上眼,连带着也轻看谢姝宁兄妹,可既是谢家的孩子便不能随意苛待了去,更何况这会还当着谢元茂的面。大太太便飞快地使人下去请大夫来。 谢家这样的人家,虽比不得京里的老牌世家,勋贵宗亲,但也汲汲经营了几代人,该摆的排场都不缺了。 因而长房的宅子里是供着一位从太医院退下来的杭姓老太医的。 杭太医住在外院,跟着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紫苏匆匆赶来的时候,谢芷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所以杭太医一入门,便胡子颤颤地飞快走向谢芷若道:“六小姐伤在了何处?” 紫苏讪讪,急忙解释:“杭太医,不是六小姐伤着了,是八小姐。” “八小姐?”杭太医除了平日里给谢家几位主子诊脉,便不轻易在外走动,此刻并不知道宋氏几人入府的事,听到紫苏的话,不由愣了愣,“八小姐是……” “杭太医这边请。”大太太见眼下的情况不像样子,她又是做惯了和事佬,就主动打发了紫苏,亲自领着人往谢姝宁跟前走,一边道,“是三房六弟的长女,方才不慎划破了额。孩子年幼,怕留了疤,所以还得请您多费心了。” 杭太医点点头,走到了谢姝宁跟前。 一旁早早候着的丫鬟便递了个手炉上前给杭太医捂着,等手上的寒气散了,他才仔细查看起谢姝宁的伤势来。 “娘亲……” 老者温热的指头贴在了她的额上,谢姝宁记得这位杭太医当初就是为母亲看病的人。医术虽不错,可为人却有些捧高踩低,当初为母亲看病之时并不用心,不由觉得心中不耐,不由轻声唤起了宋氏来。 宋氏满面担忧,闻声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一旁的谢翊更是紧张地道:“阿蛮莫哭,莫哭……” “口子不深,敷几日药,等到时候痂落了再抹几次玉容膏,不会留下疤痕的。”杭太医细细看了,才直起腰面向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笑地道。 见他语气镇静,众人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蒋氏,原本无措的神情登时消失,只余了淡淡尴尬,耐下性子哄起了谢芷若:“好了好了,你八妹妹都没哭,你倒是哭什么?擦了泪,去给你六叔跟八妹妹道个歉。” 谢芷若却不理,只兀自哭个不休。 趁着杭太医为谢姝宁敷药的工夫,大太太走近了谢芷若,笑着道:“咱们家六姑娘平日里最是乖巧听话不过,今日怎哭得这般伤心?你也是不小心罢了,你六叔不会怪你的,快止了泪吧。”说完,她忽然又面向了蒋氏,叹口气道,“三弟妹,我知你这些日子心中不好受,可……” 话说一半,并不说完,显得尤为意味深长。 谢姝宁仰着头,耳中却一点没有漏掉这些动静。 她的大伯母王氏,从来都不是个真好人。 正想着,她便听到原本已经平息了怒气的长房老太太蓦地又呵斥了蒋氏一句,“这都哭成什么模样了,还不快带下去净面!” 随即,屋子里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听着响动,谢姝宁嘴角不由微微一勾,笑意极快地又隐没。 她是故意的。 方才那一下她并不是真的躲不开,只是在看到蒋氏母女俩的那一瞬间,她就起了心思。 一个人的心就只有那么大,她若是想要获得长房老太太的喜欢,就只有先将原本占据位子的六小姐谢芷若给挤走。可蒋氏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谢芷若又是从小便在这梅花坞里长大的,她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蚕食掉长房老太太对她们的喜爱。 正巧,若是她没有算错日子,如今正是长房老太太对蒋氏心怀不满的时候。 而谢芷若因为蒋氏要将她带去扬州,养在身边的事,正闹脾气。 她这一出“雪中送炭”,可不正好? 只是,到底想的不够周到,惹了母亲跟哥哥担忧。 敷完了药,大太太便让人赶紧将炕桌布置妥当。 因着这突来的一出,晨食都被耽误了,所以下人们皆动作迅速,飞快地便摆上了花样繁多的吃食。大太太则亲自接过丫鬟提着的一只食盒,打开来,端出两只青花盏来分别送到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面前。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章撒娇 > 因了先前的事,一群人默不作声地用完早膳后,长房老太太也就没有继续留谢元茂说话,只叮咛了几句隔些日子再过来请安之类的,便放他们回三房去了。大太太会做人,又喜摆掌家宗妇的姿态,就主动请缨要送他们一家人出门。 老太太听了,自是对大太太高看一分,觉得她会做人,懂事。 于是大太太便一直将他们送至垂花门外,才边笑着边亲手帮谢姝宁拢了拢风帽,又怜悯地看一眼她额上还红肿着的痕迹,道:“可怜见的,回去可切莫沾了水。” “多谢大伯母关切,阿蛮记着了。”谢姝宁恭敬行礼。她如今过了年才五岁,可这一刻,前世身为侯夫人多年养成的矜贵之气,却让眼下的她举手投足间皆笼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得体恭肃。 大太太微微吃惊,谢家这一辈的姑娘里,光看这行礼时所显现出的富贵之气跟姿态,竟似是没有人能跟眼前这个年幼的小丫头比较!正是爱闹不知事的年纪,怎会被教得这般好?吃惊之余,她又想起方才在宋氏的红木匣子中见到的那些琳琅满目之物,不由暗暗艳羡。 他们都以为宋氏只是个不入流的商贾之女,平日里过的日子想必就算富贵,也决计不能同京都的世家女子相比较,就是当丫鬟陪衬在旁,大抵都是不够看的。可谁知道,等真的见到了宋氏,对方却是这样一个人。 一举一动叫人暂且寻不出纰漏来不提,单单那一匣子的东西,便足够叫人惊诧的了。然而在场的人谁看不明白,在宋氏眼中,那些叫他们惊讶的东西根本不足为道。 既这般,那延陵宋家得富贵到何等地步? 大太太笑中含涩,转而想起了长房的中馈来。 她这个掌家大太太当得着实不易! 府中的银子若非她事事都锱铢必较,早就入不敷出,丢人丢到金銮殿上去了!可这偌大的府里,谁又曾想过她的不易。几个妯娌又都是不知节俭的性子,两个长辈就愈加不必说起了。长房老太爷前些日子刚入手的那一本古籍,便不知花费了多少。甚至便是每日里的朝食,都势必花样繁多才能入得了老太太的眼。 大太太心中愈想便愈觉得苦涩,索性撇开了不去理会,冲着谢元茂跟宋氏慈和笑着送了他们出门。 等出了长房,谢元茂才一把将谢姝宁抱起,捧着穿成球状的她担忧地问道:“可还疼?” 谢姝宁脱口便差点说出了“不疼”二字,幸好反应机敏临时转换成了该说的话,“疼极了,爹爹。” “爹爹给呼呼,阿蛮不疼。”谢元茂轻声哄着小女。 谢姝宁嫌他肉麻又不自在,可一想到还有陈氏跟三老太太在一旁虎视眈眈,便真的将自己当做了小儿状,强行忍住了。她将脑袋侧歪在了谢元茂肩上,一边在他耳畔不停地嘟哝:“爹爹,阿蛮今夜睡在你们的暖阁中好不好?” 走在宋氏身侧的谢翊闻,便也急急忙忙地道:“我要同妹妹一道睡!” 古来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两人虽还小,可换了那些个规矩严厉的人家,男孩六岁便搬去外院的也多得是。谢家虽不曾如此,可这会兄妹两人还要睡在一张床上,却是不好。 宋氏便捏了捏谢翊的手,柔声道:“翊儿休闹,等到白日里再同妹妹一道玩耍便是。” “哥哥……”谢姝宁受不住自家哥哥那苦着的小脸,不由道,“哥哥等明日天亮了再来寻阿蛮。” 谢翊点点头,转而又问起谢元茂来,“爹爹,翊儿的先生还在延陵,那课业怎么办?” 他自小喜学,三岁便开了蒙,如今一日不念几行书,识几个新字便浑身不自在,故而才来京都第二日便问起了这事。 好在谢家里非但供着老太医,也供了位姓吴的夫子。 “府里有位吴先生,学识人品都是上佳的,明日爹爹便去寻了吴先生让你早日入学可好?”谢元茂想也未想,脱口便道。 谢翊听了倒也满意,便也不说话,只迈开步子往前走。 这位吴先生,谢姝宁前世里虽不熟悉却也知道。听说是个大儒,学识是极好的。可依谢姝宁看来,却是稍嫌呆板了些,为人也不够豁达。所以将来,哥哥定然是不能一直跟着这位吴先生念书的。不过眼下,也只好先将就了。 雪天里,一会便冻得人瑟瑟发抖,可雪地湿滑,一行人却又不敢走得太快,等回到三房的芝兰斋时,宋氏的脸都冻得有些青白起来。幸而屋子里烧着地龙,炭火也旺盛,一会的工夫便能重新暖过来。桂妈妈吩咐人沏了一直备着的热茶过来,一人一盏分了,才领着人退了出去,只将他们一家人留在了室内。 可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谢姝宁便听到外头似有人走了过来。 而后便响起了桂妈妈的声音,“春平姑娘。” 是三老太太身边的人来了。 不一会,厚厚的帘子被打起,桂妈妈领着春平进来。 春平便微笑着同他们见礼。 谢姝宁坐在炕上,这才发现春平今日似是比昨日他们来时要显得恭敬多了。看来他们今早在长房发生的事,都已经在三房传播开了。不过这也是必然的事,谢家人迁来京都已经过了几代,当初买下的丫鬟仆役如今也都枝繁叶茂,现下各房里用着的人几乎都是家生子。 一个又一个,像是葱茏大树下的根须,盘旋交错。 所以,明明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三房的人大多便都已经听说了。 她想着,便别过了头去,缠着一旁的谢翊翻起了花绳。 “六爷,老太太吩咐奴婢来请示您,晚间这洗尘宴上的菜色是做咱北边的菜色,还是多做些南边的菜?”春平语气恭敬,解释起来,“府上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原是南边的人,不过在北地住了也有十几年,所以这两地的菜都做得极好。老太太想着五少爷跟八小姐,所以特地嘱了奴婢来问过您。” 谢元茂听了点点头,扭头问宋氏道:“尝尝北地的菜如何?” 将来还有几十年要过,如今便先熟悉一番也是好的。 宋氏自不会驳他的意思,便点头应好。谢姝宁却装作不经意,声音软软地央道:“娘亲,阿蛮想喝糖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9章机会 > 她自小脾胃不佳,大夫说喝粥养胃,所以宋氏便让人变着花样为她做粥。 素粥,肉粥,但凡她觉得好的,宋氏便不会吝惜银钱,天南地北的为她寻好吃的食材。论起来,她小时一直都是被母亲娇宠着长大的,便是宫里的公主,怕也就是这般了。 这般想着,谢姝宁不由有些怅然。 不过那些粥食中,她最爱的却是糖粥。 用糯米熬制,到粒粒开花,香气弥漫,软糯黏稠之际,再淋上细细磨成的赤豆沙当浇头。若是秋日里,定要再往上头加点桂花甜蜜。那香甜的滋味,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依旧在谢姝宁心头萦绕不去。 “阿蛮,糖粥费时,等改日娘亲再让人给你熬了可好?”宋氏略迟疑了下,终是询问起来。 谢姝宁又岂会不知道糖粥看似简单,可熬制起来却是极其费时费心力,她这会提起,本就是故意为之。所以她抬起头,用水灵的一双眼可怜兮兮地望向谢元茂,唤道:“爹爹,阿蛮可以晚些再用饭的。” 谢元茂闻哈哈一笑,伸手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应道:“好好,阿蛮想吃的,爹爹一定让阿蛮吃到嘴里才行。”说完,他便转而吩咐春平道,“菜便做北地的吧,只另外再让厨子加一道糖粥。选上好的珍珠米,仔细熬了。” “是,奴婢记着了。”春平神色微异,笑着应下了便告退出去。 桂妈妈便也悄然退下,重新守在了外头,顺道将从延陵带来的人都重新分配一番。人不多,又都是在宋家那样的宽厚人家处久了的,到这会却是都要好好敲打一番才好。 屋子里就又静谧了下来。 谢姝宁觑觑父母的神色,丢开了手中的红绳,窝进宋氏怀中,又悄悄指使着哥哥有样学样靠在了父亲怀里。 而后她才咯咯笑了两声,玩着宋氏白皙细滑的手指,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谢元茂:“爹爹,昨儿阿蛮睡得早了,你都没告诉阿蛮,怎么过了这般久才来接我们。” 有些话,她肯定母亲也是想问的,可是母亲从来都是将父亲的脸面摆在第一位的,想必不会直接就这般问,所以就由她代劳了吧! 同样,也如她所料的一般,父亲当着孩子的面根本说不清楚。 她于是就又道:“爹爹,你可是因为我们昨日见过的那位姨娘,才这般久不曾来接阿蛮?”话音落,她估计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嘟哝起来,“阿蛮知道,那人不喜欢阿蛮。” 谢翊也跟着道:“翊儿也知道!” “怎会!”谢元茂面色有些尴尬,转而小心觑了眼宋氏的神色,解释道,“她……也不是姨娘,往后可莫要这般喊了。” 谢姝宁瞪大了眼睛,一脸好奇地盯紧他,“若不是姨娘,那她是谁?” 谢元茂被自家小女问得说不出话来。 “娘亲说府上只有爹爹的表妹,可是那人却让哥哥唤她母亲。”谢姝宁困惑地皱起眉,“那她若是母亲,娘亲又是谁?我跟哥哥怎么会有两个母亲?” “胡说些什么,母亲自然是只有一个的!”谢元茂尴尬中带上了几分恼火,几乎下意识落荒而逃。可说完这样的话,他却又蓦地想起,自己不也有两位母亲吗?真真是一潭浑水,越淌越浑! 好在宋氏倒是并不在意他这会的模样,反而劝解道:“如今临近年关,本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左右先等过了年吧。” 谢元茂微微松了一口气,强笑了笑,过了会听说谢家七爷谢元庭回来了,便急忙出去见人。 外头的雪下着下着,间隙地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散发着冷意。谢翊缠着谢姝宁玩了会,又给宋氏背了几句诗,被热炕的温度熏得有些昏昏欲睡,没多会便将头埋在宋氏怀里睡了过去。宋氏便唤人进来。 谢姝宁则趴在炕头,小手撑着自己的下颌,细细打量着谢翊。 这般岁月静好的时光,她已经许久未曾享受过了。真真是叫人贪恋,连一刻也不愿意错失。 正感慨着,谢翊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白芍便缩着单薄的肩头跟桂妈妈一前一后地进来。 宋氏瞅见了便笑,“怎地冷成这模样?” 外间也是烧着火盆的,原不该冻成这模样才是。 白芍却憨憨一笑,并不语。 桂妈妈个是忍不住的,便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原不想提,可咱们手边的人都是打南边来的,受不住这冻,所以便想多要些炭火。这炭能值几个银子?便是那上好的银丝炭,也费不了多少,可这府里的管事妈妈却说这炭各房都是有定数的,一厘也不曾短了咱们的,没有多余的了。”说完,她似还有些气恼,“奴婢想着,大抵是那位有心作践咱们。可您说,这般行事便是那小门小户的也做不出才是。那话说了何人信,哪户买过冬的炭,不多备些?便是没有,派人出去再购一些也就是了。” “莫胡说。”宋氏却想的多些,“她若是连这点事物也要斤斤计较,便不足为惧了。想必不是那位的意思。”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想想也不该是陈氏的意思才是。陈氏再怎么不喜他们,也断不会在用度上苛待他们,这般做,没脸面的只会是她。这事大抵是下头的那些管事妈妈自作主张,想借着踩他们的机会在陈氏面前出出风头。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个机会。 ——是机会她便不会放过。 谢姝宁便坐起身来,故作担忧地道:“娘亲,你看白芍姐姐都冻成这样了。不若咱们自己使人出去买些炭吧,要不然,冻病了可怎么办?苦苦的药,阿蛮不爱喝,白芍姐姐肯定也不爱喝。” 桂妈妈见她小大人似的说着话,又说的如此合心意,当即赞同:“太太,奴婢觉得小姐这话有道理,咱们自个买了备着总好过求人看脸色。” “这事……会不会不妥当?”宋氏有些担心。 桂妈妈心里也清楚这般做大抵会愈加惹了老太太不快,但是又生怕连这点小事都要服软,将来延陵来的一群人在这府里便愈加没有脸面了。做下人的没脸,主子又哪里还能有脸? “娘亲,这事阿蛮都明白。”谢姝宁伸手拄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道,“若咱们没去寻府里的人要过炭,便自个出去买,那是咱们的错。可乳娘不是说,已经使人去问过了吗?” 章节目录 正文第20章晚宴 > 小小的女童笑语晏晏,同母亲分析着其中关系利害,“娘亲,祖母不喜我们,你就算事事都为他们考虑又能如何?不喜便是不喜了,难道咱们让白芍姐姐几个都冻着,他们便能喜欢我们了?这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并不是软柿子。” 宋氏跟桂妈妈听得皆微微一怔,不由用疑惑地眼神打量起谢姝宁,略带几分担忧地道:“阿蛮,你这都是上哪听来的话?” 来时的路上亦是,那些话岂是一个孩子能说明白说清楚的?看来他们身边一直都有那嘴里没干没净,爱嚼舌根的人。她不禁害怕起来,旁的事也就罢了,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这些都不是大事,可若是她的孩子被人给教坏了,被带着走上了歧途,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宋氏便握住了谢姝宁白胖的小手,正色道:“阿蛮告诉娘亲,这些话都是哪个教你说的?” “娘亲……”谢姝宁看她神色,才惶惶然惊觉自己似有些得意忘形,叫母亲起了疑心,她慌忙装作不曾听明白的模样,“没有人教我,我自个儿想到的。” 这话,宋氏自是不信的,可见谢姝宁一副不管问什么都不会说的模样,她也就只好先将这事搁下了,旋即便悄悄吩咐了桂妈妈去将谢姝宁身边伺候的人,都好好敲打查探了一番。如今身在异乡,本就孤立无援,因而最怕手底下的人不安分。所以不论如何,两个孩子身边的人万不能出问题。 宋氏想着,微微敛目。 谢姝宁则强自镇定,扯了扯宋氏的衣袖,道:“娘亲,舅舅过去不也夸阿蛮是早慧的孩子?阿蛮识字比哥哥还快还多,念书也是,书上的那些道理,阿蛮可都看明白了的。” 她这般一说,宋氏倒是想起来了,问道:“你可是又看什么话本子了?” 谢姝宁虽则还不满五岁,可浅薄些的字都是能读的,所以时常便不知从舅舅宋延昭的旧书房中扒拉些陈旧的话本子出来。一知半解的也不知看了多少东西,实在是叫人头疼。宋氏见自己问完,她便点头,登时明白过来,觉得她方才那些话都是从哪些市井话本里头学来的,心里微微一松。 “你可真是!”宋氏伸指一点她的额,嗔道,“赶明儿便让蔷薇将你偷藏了的那些东西都给烧了取暖,看你还胡说不胡说!” 谢姝宁哂笑着。 宋氏说着,也下了决心,打发桂妈妈去取了钱使人出去买炭,又叮嘱了句,“还是先打发个人去同老爷说一声吧。” “是,奴婢知道了。”桂妈妈应了。 谢姝宁闻,却急忙道:“娘亲,不可!爹爹若是知道了,岂不是会直接去寻了祖母?祖母岂非觉得是你在背地里挑拨?” 宋氏一愣,旋即眼睛一瞪,不悦地道:“你这是都看了什么?” “好了好了,阿蛮错了,娘亲莫生气……”谢姝宁心中苦笑,面上急忙露出惶恐之色,扑进宋氏怀中,撒起了娇来。 宋氏这才面色好看了些,喃喃自语:“哥哥书房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真该都封起来才是。” 谢姝宁装作听不见,悄悄将脑袋搁在宋氏肩上,冲着桂妈妈眨眨眼,示意她快去买炭。 桂妈妈倒也知趣,瞧她模样又可人,抿嘴一笑便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谢姝宁装着小孩模样,只当自己是彩衣娱亲,逗着宋氏笑了好一会,才被哄着小憩。醒来后,看着宋氏做针线,她同谢翊一道在旁玩着,倒也无事。许是外头大雪纷纷,一时间三老太太跟陈氏也没有心思立刻对他们下手。可谢姝宁提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前世陈氏的女儿谢姝敏,可一直都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哪怕长大后,谢姝敏从未在她手里讨着什么便宜,可到底想起来便觉得头疼。 陈氏应是年后才怀上的谢姝敏,眼下倒是不该着急才是。 可她们去长房拜见的时间已然比她记忆中的提前,谁又能肯定陈氏怀上谢姝敏的日子不会提前? 她只能步步小心才行。 等到华灯初上,一行人便往三老太太的寿安堂赶去。 三老太太不喜他们,可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毕竟,若是连这点脸面也不给他们,那也就是不给自己脸面。一贯好面子的三老太太又焉会这般做。所以今日的洗尘宴上,定然不会太难堪。 路上,谢姝宁照例扯着谢元茂问东问西。顶着天真小儿的模样,有时倒也着实方便。 宋氏原还想打断她的话,可不知为何,后头也就权当不曾看见了。 谢元茂没了法子,只得耐着性子同谢姝宁闲扯。 好在一到寿安堂,话痨似的谢姝宁便噤了声。 本是谢家三房的家宴,可谢元茂失踪多年,又原是长房的儿子。如今三老太太有心同长房老太太修好,便特地也使了人去请长房的几位来一道用饭。可长房老太太岂会轻轻松松便答应,只推说身子不适,让大太太王氏代她赴宴。 是以,今夜长房大爷夫妇俩、二爷、七爷夫妇俩,以及顺道请了一番的二房四爷夫妇俩亦来了。 这是给长辈面子,便是心里不愿也是该来的。 不过二夫人梁氏脾性大,三爷远在扬州,三夫人今日才在谢元茂几人面前丢了脸自是不敢出席,这几人便都没有出现。另各户又带上了嫡出的几位少爷跟小姐。 一时间,浩浩荡荡一群人瞧上去倒是极热闹。 男宾女宾分别入了席,全是一家人,便也没取了屏风隔了。 不多时,丫鬟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菜摆上,又提了温好的酒上来。三老太太便让开了席。 男人们开始吃酒说话。 陈氏喜装谦恭,侍立在三老太太身旁,为她布菜。 谢姝宁冷眼瞧着,倒是习惯了这一出不觉得如何,倒是宋氏看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发现了母亲的异状,却没动,只等着原先定下的糖粥上来。 因是谢元茂亲自发了话,又是春平亲自来问过的,所以熬好的糖粥很快便上来了。 可谢姝宁却没有碰,只两手搭着碗壁,等了等便笑着扬声道:“爹爹教阿蛮,做子女的应孝顺长辈。孔融让梨的道理爹爹也曾说过,所以今日阿蛮要将这碗最喜欢的粥孝敬给祖母!” 章节目录 正文第21章使坏 > 默默求推荐票~ ===== 话音落,不仅女眷这边都望向了谢姝宁,谢家男丁那边也被惊动了,一群人的目光都不由聚焦在了她身上。 宋氏坐在她身侧,不知她要做什么,不由慌了神,生怕她会做出什么令谢家人不快的举动来。又想着打从进京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有些古怪,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难保这会会做出什么来!宋氏想着,便悄悄地想要去阻她。 可谢姝宁早料到宋氏会来这一出,小身子一扭便躲开了她的手。 别看她生得白胖浑圆,可动作却是极灵敏。趁着宋氏被她躲开而下意识错愕之时,她飞快地便下了椅子,捧着哥窑铁胎的饭碗便颤颤巍巍地奔跑起来,趁众人不备,动作迅速地靠近了三老太太。 可人多,席面也就开得大。 她人小腿短,沿着桌脚跑了一圈才走近。 可等到三老太太的身影以几步之遥出现在面前之时,她却慢下了脚步,仪态十足地小心迈开腿,模样肃然倒叫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大太太就坐在三老太太下首,见状一笑,急忙起身去接她手中的粥碗,一边道:“我们家小八可真真是乖巧又孝顺,眼瞧着自己最爱吃的东西,也只想着要孝敬祖母呢。” 谢姝宁便也跟着笑。 “果真是六弟最会教孩子。”大太太端着碗说笑打趣着谢元茂,同时悄悄扭头朝着宋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心。 提着的一颗心的宋氏看清楚了,这才略微放心了些,原准备离席去追的动作也顿了下来,重新在椅上坐定。她初来乍到,在妯娌间也是得倒着数的,这会的确不好贸贸然离席去追。好在,还有个大太太。 众人便又说笑起来。 谢家大爷便也跟着大太太夸起了谢元茂,而后笑着举起手中酒盏,招呼起来:“六弟吃酒,有这般乖巧的孩子,今儿可不得多吃几杯酒?” 一群人便都笑哈哈地劝酒,并不将方才的那一幕当回事,只当是谢元茂夫妇早就知道的。谁都听得出大太太方才那话并不是真的夸谢姝宁懂事乖巧,不过是暗指谢元茂有城府,想出了这么一招让自己的幼女来讨好三老太太罢了。 女眷们更是个个在暗地里觉得这事是宋氏指使的谢姝宁。 若不然,才这般大的孩子,哪里就真的会这般懂事了?要知道,谢家几房人之间隔的不过几堵墙,先前谢姝宁在正门口大闹的事,他们可都是听说了的。这样一个孩子,难道只在谢家过了一夜,便开窍了不成?但凭谁都不会信的! 可就在大太太将粥碗送到三老太太面前,转而准备喊丫鬟将谢姝宁送回座位去的时候,谢姝宁蓦地在大太太脚边跪下了。 低着头,小小的身子几乎伏到了地面上。 众人只能瞧见一头黑亮柔软的乌发梳成圆圆的两个小髻盘在头顶两侧,像桌上摆着的两颗喜气的丸子。 “孙女请祖母用粥。”小小的女童俯首道。 声音里带着天然的软糯,又带着南边人特有的轻柔语调,叫人听着有些失了神。 大太太看着自己眼前那头乌黑的发,忽然间觉得有种诡秘之意席卷而来。此等古怪的感觉,来得叫人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她强自镇静,急急说着“八姑娘的孝心,祖母已知道了,快些起来吧”,一边俯身要将她亲自扶起。 谢姝宁也不拖延,就着她的手便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她又暗自懊恼了起来。 这是三房,可不是长房! 她是长房的掌家太太,可不是三房的!这丫头要孝敬的也不是她的婆婆,而是三老太太。她这急巴巴地扶人起来,指不定三老太太怎么看她呢!大太太想着,便愈加懊悔起来。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她强笑着,朝着后面伺候着的丫鬟喊道:“菜都该凉了,快送八小姐回去。” 话音落地,谢姝宁却笑着扬起头,道:“祖母为何不用阿蛮的粥?” 大太太有些无措,觉得自己一不留神接了个烫手山芋,正愁着便听到自方才伊始便一直没有出声的三老太太声音平缓地道,“祖母不爱吃甜。” 那糖粥的确是甜腻,不爱吃也是常有的事,众人便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古怪的。 可是在听到谢姝宁的话时,一群人的面色便都不由变得怪异了起来。 当着谢家众人的面,年幼的女童立在大太太身边,仰着头也不知在问谁,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神情道:“祖母可是不喜阿蛮,所以才不愿吃阿蛮孝敬的粥?” 这话便像是一颗突来的石子,在各人心湖漾起了圈圈涟漪。 是啊,便是不喜食甜,可毕竟是这般小的孙女孝敬的,不论如何也该尝一口意思意思才是。可三老太太却连碰也没碰便扬自己不爱吃甜。 宋氏母女三人在谢家的身份又本就尴尬,陈氏又是三老太太嫡亲的侄女,孰轻孰重,哪里还需要另外再分辩? “祖母尝尝吧,这粥可好吃了。”谢姝宁垂下头,揪着自己的衣摆,小心翼翼地说道。 三老太太面色不变,嘴角甚至还含着抹浅浅的微笑,可眼神却倏忽锋利起来,悄无声息地扫过坐得远远的宋氏。 众人未曾看到,站在三老太太身侧的陈氏却是知道的,她亦以为这事是宋氏的讨好之计,便想要落宋氏的脸,想了想便道:“阿蛮的孝心祖母已经尝到了,可祖母这几日牙疼,却是不能再吃甜的了。” 谢姝宁闻,低垂着的脸上霎时绽出一个笑,可等到抬起头来之时,那抹笑又早就消失不见,被换上了一副紧张之色。 陈氏见状,心道果真是孩子,便笑着将粥碗捧起来递给身后伺候着的丫鬟,吩咐人端还回去给谢姝宁。 一时间,众人皆无以对。 三老太太更是拼命忍耐,若不然她只怕会立即起身甩上陈氏一巴掌! 她方才已说了自己是不喜甜故而不用这粥,可陈氏却好端端地又编造出什么牙疼的事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众人,她就是因为不喜欢宋氏跟她的一双儿女,所以才翻来覆去寻了借口好不用这粥? ===== ps:推书~作者翡翠c。清穿米虫弃妇,种田观虎斗,传说中治愈系滴的文! 章节目录 正文第22章醉酒 > 三老太太气急之际,谢姝宁一颗心却几乎乐开了花。 旁人知不知且不论,她却是明明白白知道的——三老太太的确是不喜甜食,甚至于但凡饭菜中添了一丝糖,她都是厌弃不碰的。 所以这碗糖粥,对于三老太太来说,根本便同毒药无异! 谢姝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才敢肯定三老太太就算明知道不碰这粥有损她慈爱的模样,也断然不会去吃它。 眼前的这一幕幕,同她所记得的那些往事已经开始不同了。打从她在马车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这世道便俨然改变。她跟谢家诸人之间,如同一场豪赌,对方心中所想所爱所恶却皆被她洞悉。兵不厌诈,谋算人心乃是最危险却也是最容易制胜的法子。因而,她毫不犹豫地便布下了这个局,逼迫三老太太不得不入。再加上她清楚陈氏的性子,这会更是如虎添翼。 陈氏尚以为自己做的对,温婉笑着便又让人将谢姝宁给送回了座位上。 不过这一回,谢姝宁倒是乖乖被人领着回去了。 落了座,她看也不看那碗重新被陈氏送回来的糖粥,只让身后侍立着的蔷薇帮她布菜。 府里的厨子手艺的确不错,她前世又是吃惯了北菜的,便畅快地用了不少。倒是宋氏跟谢翊,均不习惯北边饭菜的口味,只略略用了些便不用了。二房的四太太容氏瞧见了,便带着几分讶然地道:“都说江南的姑娘精细柔弱,果真这连饭也用得比我等少上许多呀!” 容氏娘家是皇商,虽富裕却无地位,在京里的世家面前是说不响话的。谢家诸位妯娌之中,原属她娘家身份最低,素日里也最不起眼。可她亲妹入了宫,如今一朝诞下龙子,晋为淑妃,颇得皇帝喜爱。霎时,整个容家都似乎有了鸡犬升天之兆。容氏便也跟着得意了起来。如今好不容易府里多了个比她身份还低的宋氏,她怎会放过不提? “四伯母这话说得不对,原不是我娘亲用得少,是四伯母用得多了些。”谢姝宁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而后抬起头来望向容氏,用天真无邪地语气说道。 容氏被一噎,涨红了脸。 可对方只是个无知小儿,她若是较真还嘴,反倒是失了自己的脸面,只好强忍下了,抓起手边的白瓷小盏凑近嘴来吃茶,掩了神色。 谢姝宁兀自又低下头去,吃着饭的同时悄悄冲着宋氏讨好一笑。 娘亲能忍,她可忍不住。可娘亲定然是不希望她得罪人的,她只好先装小儿讨好讨好娘亲才行。 不过,府里这许多人,她最瞧不起的也正是容氏。 二房的四伯父是庶出,容氏是皇商之女。可二房没了长辈,也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若是低调谨慎,这日子岂不是同神仙一般逍遥。可偏生容氏是个缺心眼的,平素不少惹人厌烦。 再加上因了小淑妃的关系,容氏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谢姝宁想着,便暗自推算了下。 淑妃她倒是记得的。 这会生下的皇子应是五皇子。 彼时皇上的子嗣并不繁茂,皇后更是一无所处,前头的几个除了婉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更是病的病,死的死。所以淑妃诞下的这位皇子将来也是有可能争夺皇权的。因而容氏得意也是难免的。 不过谢姝宁却知道。 淑妃的五皇子没能活过三岁。 然而,这并不是她记得淑妃的真正缘由。 她牢牢记得淑妃,是因为淑妃不仅是五皇子的生母,更是十五皇子的生母! 而十五皇子,便是多年后被成国公燕淮扶上皇位的那个孩子! 那之后,成国公出入宫闱毫不避忌,众人皆传其跟已经成为太后的淑妃有染。十五皇子登基之时,淑妃已经徐娘半老,比燕淮大了近十岁。可其姿容绝色倾城,也难怪众人会那般怀疑。 若不然,为何成国公不择其他皇子,单单便选了十五皇子? 哪怕是傀儡皇帝,怎么着也是帝王不是? 谢姝宁不紧不慢地吃尽了碗中饭菜,耳中听着容氏掩不住得意的说话声,不由哂笑。食不寝不语,乃是规矩,可在容氏这,这规矩却似并不存在一般。 只听得她说,“淑妃娘娘原在家时,那普济寺的戒嗔大师便为她算过命数,说是贵不可,可见戒嗔大师的名号不是假的,算得真真的准。” 一众人都瞧不上她的浮夸模样,便都只笑笑并不搭话。 可容氏说着说着,说得忘了本分,竟口出狂道:“皇后娘娘的命虽也清贵,可到底未能给皇上诞下个一儿……” “放肆!” 她声音大了些,引得男丁那桌也听见了。 谢四爷慌忙喝叱,“妇人无知,这等话也是你好拿来说嘴的?” “你——”容氏面皮虽厚,可被谢四爷当着众人的面这般一喝,登时眼眶一红,几乎落下泪来,语不成调。 这席,自然也就没有人吃得下去了。 容氏方才那几句话,若是不经意传了出去,整个谢家恐都要被她给拖累了。这会自是没有一人愿帮她说话,愿出面调和。沉默了会,谢四爷便气急败坏地扯着容氏先行告辞,剩下的人也就接二连三地散了,只剩下谢元茂一家跟长房的七爷谢元庭一家。 谢翊跟谢七家的嫡子谢旻一道下去玩耍,谢姝宁则跟在宋氏身侧不肯离去。 爹爹还在,陈氏也在,她可不放心就这么走了。 果真,没一会谢元茂喝高了,面色发红,扯着正要告辞的谢七爷不肯松手,只说还要再喝。 三老太太这会已经推说倦了回去歇着了,只留下陈氏还在边上,见状便急忙让人来扶谢元茂,口中道:“六爷这是喝多了,七弟不必在意,快些回去吧,旻哥儿想必也困了。” 说完,陈氏便让人扶着已经喝得发懵的谢元茂要走。谢姝宁耳朵尖,听到玉茗院几个字,当即明白过来,急忙推了宋氏一把,扬声道:“娘亲娘亲,爹爹醉了,快些让人将爹爹扶回芝兰斋去!桂妈妈把解酒汤都煮好了!” 谢七爷几个闻声,便都看了过来。 ==== 继续推书~简介:贵女重生,谋现世荣华 章节目录 正文第23章阻拦 > 扶着谢元茂的两人也都愣了一愣,用探寻的目光望向了陈氏。 陈氏脸上笑容微僵,当着谢七爷夫妇俩的面,那句将人送到玉茗院去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了。她也是要脸面的,若是真那般行事,该叫谢家的几位主子怎么看她?可就这样将大好机会丢开,她却又舍不得! “还不快扶着六爷回芝兰斋去,好吃了解酒汤歇下。”她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笑着吩咐起来,眼睛却一丝笑意也无冷冷盯着他们,下颌微微一点。 两人便明白过来,陈氏口中虽说着将人送回芝兰斋去,可其实却是要他们把谢元茂直接带回玉茗院去,两人应了声“是”,搀着谢元茂便要退下。 可谢姝宁又岂会单凭陈氏一句话便安下心来?谢姝敏是她心中一根刺,也是前世母亲心中的毒刺,她不能眼睁睁由着陈氏行动! 这般想着,她飞快地松了宋氏的手,大步跑到谢元茂身侧,扬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谢元茂醉了,此刻面上神情迷茫,眼神也失去了清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若是无人搀扶,这会想必是已经摔在地上了。 谢姝宁紧紧拽着他的衣摆,用的几乎是要将其扯裂的姿态。小脚迈着,努力想要跟上谢元茂的脚步。 身后宋氏呼唤起来,“阿蛮快回来,小心摔了。” 陈氏亦紧张地指派起几个伺候着的丫鬟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过会将八小姐给摔着了,快去将人领回来。” “娘亲莫急。”就在这时,谢姝宁却踉踉跄跄地偏过头来,嚷着道,“爹爹醉了,他过会才该摔了,阿蛮跟着爹爹,不让爹爹跌倒!” 说着话,她的视线对上了陈氏的。 对方眼中的失望跟厌烦已经来不及掩盖,被她生生给瞧了个正着。 她咧开嘴,面向陈氏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似在无声地宣告,这是我的爹爹,你休想! 不等陈氏反应过来,她已转过头去,大声吩咐起扶着谢元茂的两人来:“芝兰斋门口的路湿滑,你们可扶住了爹爹!” 宋氏连忙让蔷薇追了上去。 脚步渐行渐远,声音亦渐行渐远。 宋氏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小女有些古怪,但又想着有她跟着,谢元茂定然不会被带偏了地方,莫名便多了几分欣慰。 “六哥的这孩子,倒生得可人。”谢七爷笑声朗朗地说道,“瞧那模样,竟是像我比像六哥还要多些了。” 他跟谢元茂是长房老太太老来得的双生子,生得却同谢元茂不大相似。谢元茂生得更好一些,谢七爷则模样较为憨厚些。又许是因了一人高瘦,一人胖些,瞧上去便愈加不像了。 比起来,这时同样肉嘟嘟的谢姝宁看着倒是颇有几分像他的女儿。 本是打趣的话,陈氏跟宋氏却都没什么心思接话。谢七爷讨了个没趣,伸手揉揉鼻子,便告辞走人。 走出了三房的门,府中这一辈里年纪最轻的七太太张氏便同谢七爷说起了宋氏来:“今早你不在所以未曾瞧见,那宋氏轻轻松松便取了一红木匣子的翡翠明珠出来,只瞧着都觉得要晃花了眼。” 谢七爷闻就皱起了眉,反问道:“那些个物件都是拿出来作礼的?” “可不是!”七太太道,“便是我姨母家的几位表姐,也断断没有这样的排场!” 谢家七太太张氏只有一位嫡亲的姨母,嫁入了定国公万家。其嫡长女几年前嫁给了成国公燕景,头一年便诞下了嫡长子,取名淮。 所以七太太此刻话中所说的表姐,其实多半指的便是自己这一位做了成国公夫人的大表姐。众多亲戚姐妹,提起万氏来,人人都只有艳羡的份。成其未嫁之时,成国公燕景乃是京中闺阁女子人人渴求的最佳夫婿人选。出身高贵,人才又是一等一的,谁不想要?便是七太太自己,当初也是暗暗想过的。 不过她的那位大表姐也的确当得起国公夫人的身份。论人貌品行,她亦是极好的。 七太太想着,莫名有些怅然起来,悄悄打量了一眼走在自己前头的谢七爷。若不是自己生得只有清秀而已,想必也能配个更好的才是。不过说来也怪,明明是一母同胞,怎的谢家六爷就生得好上那许多? 谢七爷却浑然未觉,只道:“宋氏是商贾之女,江南又自古富庶,手头宽裕些也是有的。” “普通商贾能比得上四嫂娘家?”七太太摇摇头,不赞同地反问了一句。 谢七爷霎时没了话。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回了长房。 而谢姝宁则领着蔷薇,走到了玉茗院跟芝兰斋的分岔路口。扶着谢元茂的两人自是听从陈氏之的,搀着人便要往正房去。谢姝宁心中冷笑,扯着谢元茂的衣摆死死不肯松开,沉着腰不肯挪脚,一边大声呼喊起谢元茂来:“爹爹——爹爹——” 一声声几乎像是要将漆黑的夜空都给划破一般。 大晚上的听起来,叫人寒毛直竖。 谢元茂被惊醒,半眯着眼睛,酒意朦胧地嘟哝:“怎么了?” “走错路了!”谢姝宁气沉丹田,几乎吼了起来。 谢元茂几人皆被唬了一跳,他更是酒意去了一半,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后,抬脚便踢了踢边上扶着自己的人一脚,道:“往哪里去呢这是!”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不由苦笑,竟是揽了坏差事。可谁都没有法子,最后只能将本该被送去正房的谢元茂弄回了芝兰斋去。 等将谢元茂脱了鞋子扶着上了炕躺好,两人忙不迭地便跑了。谢姝宁倒也不恼。 她人小手短,扯着谢元茂的衣摆半响,这会松开了只觉得胳膊都僵住了。蔷薇瞅见了她的动作,便嗔了句要来帮她揉揉,却被谢姝宁给推开了。她踹了鞋子爬上炕,端坐在谢元茂身边,头也不回地吩咐蔷薇:“去将醒酒汤端来。” “小姐……” “还不快去!”蔷薇似还有话要说,却冷不丁被谢姝宁喝了一声。 章节目录 正文第24章打脸 > 蔷薇闻,扭头去看她,只觉得眼前小小的女童面色奇冷无比,叫人口中想说的话再不能当着她的面吐露出来。 “是,奴婢这便去。”蔷薇咬了咬唇瓣,躬身退了出去。 宋氏跟桂妈妈还在回来的路上,等到蔷薇离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谢元茂跟谢姝宁父女俩。 来时的路上被冬夜的冷风一激,谢元茂这会酒意愈发上涌,迷迷糊糊地睡在炕上,似是惊雷不醒。谢姝宁看他两眼,轻声叹口气。父亲对她而,一直都是复杂又冷漠的。幼年时的疼宠早就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点点被磨灭了。回忆起往事,她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父亲对陈氏母女的偏爱,如今想来竟仿若隔世。 想着,她神色萎顿下来,嘴角艰难扯开,露出个似嘲讽又似无奈的笑。 “噼啪——” 灯芯猛地炸了一下。 响动惊醒了沉思中的谢姝宁,她张惶回头,偏巧便撞见李妈妈正撩帘入内。 “八小姐,奴婢听说您回来了,怎地不回自己屋子去?”过了一夜,李妈妈面上的红痕早就消了,此刻她一如既往地笑着,“奴婢特地给您温了甜汤,回去了用些可好?” 伴随着李妈妈的说话声,谢姝宁面上带着的张惶一点点隐去,转瞬便又成了一副粉嫩小儿模样。 她端坐着,一手搭在谢元茂的袖上,一手指了指桌上搁着的油灯,道:“灯暗了。” 李妈妈一怔,旋即便回过神来,也不在乎谢姝宁未曾接她的话,立即便应了声“嗳”,快步朝着桌子走了过去。走至桌前,她取了剪子来去理灯芯,一边轻声同谢姝宁道:“六爷睡了,八小姐不若也同奴婢回去歇着可好?明日一早奴婢再领着八小姐来寻六爷。” 她以为谢姝宁小孩子家家,喜缠父母,所以这会才不肯离开,可哪里知道谢姝宁内里却根本便不是个孩子。 “你回去吧。”谢姝宁半垂着眸,“我同爹爹说定了,今夜便睡在芝兰斋的上房里,等桂妈妈回来我便在暖阁里歇息。” 李妈妈听了这话,顿觉头疼不已。 先前送了谢元茂回来的两人走后便立刻去将事情禀了给陈氏,陈氏知道后就立刻派了李妈妈来。而她自己则拖着宋氏姐姐妹妹的说起了话,阻一阻宋氏的脚步。宋氏自是不愿意搭理她的,可陈氏惯会装柔弱,一番哭诉,登时便叫宋氏没了法子。 宋氏是江南女子,说话轻声软语,可骨子里的性子却并没有面上那般软弱。 反倒是她自小便被哥哥娇宠着长大,哥哥又是那样大喇喇的性子,以至于她甚少同陈氏这样的人打交道,这会遇见了,就像是百炼钢撞上绕指柔,全无逃脱之力。 这可不是好事! 一旁桂妈妈看得着急,可主子说话,哪里有做下人的插嘴的份。 这时,若是江嬷嬷在,可就好了。 她兀自感叹之际,李妈妈却已经到了想要强行将谢姝宁抱走的时候。 真真是难缠的小东西! 李妈妈赔着笑脸的时候,仍觉得面上火辣辣地叫她难堪,她远不愿意搭理谢姝宁,可却只能想尽法子留在其身边。一想起来,李妈妈便觉得像是吞了只苍蝇一般叫人恶心。 “八小姐您听奴婢说……” “你还不走?”谢姝宁厌恶地打断她的话,“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李妈妈僵着脸皮,忍气吞声,“自然是八小姐您说了算。” 就算面前坐着的还只是个小孩,可主仆有别,尊卑有序,岂是她能僭越的?李妈妈咬着牙,眼珠子滴溜溜转悠起来,略一想便道:“那奴婢先行告退。” “嗯。”谢姝宁摆摆手,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李妈妈便扭头快步出了门,可出了门她却站定不动了。等了一会,蔷薇端着醒酒汤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李妈妈轻哼了声,敢上前去一把抢了那碗醒酒汤,而后指使蔷薇道:“八小姐方才说困了,你快去将她安置下吧。” 蔷薇心中不忿,想着凭什么这也叫我做那也叫我做? 可是不做又怎么敢?她忍着脱口便要冲着李妈妈骂出去的老刁奴几字,木着脸打起帘子进去。 “小姐,暖阁里的铺盖今儿桂妈妈都已经备好了的,奴婢这便领您过去吧?” 谢姝宁微微抬头,只见蔷薇两手空空,登时明白过来。她在炕上站起身,展开双臂道:“你抱我过去。” 蔷薇正要上前为她穿鞋的动作便一顿,仔细估量了下谢姝宁的身形,再看看自己细细的胳膊,差点便要骂娘。过去也就罢了,如今她哪里还敢抱这小祖宗?若是一不小心摔了,她这条命不也得搭进去?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外头守着的李妈妈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又冷又恼,不由也急了,索性直接便唤了人进去便想要将醉醺醺的谢元茂搬走。这回李妈妈也不将谢姝宁放在眼里了,左右将来也就是个庶出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得好声好气地将她给惯出了毛病,真将自己当什么老子了!这么点大的孩子,指不定将来能成什么模样呢! 李妈妈便看也不看谢姝宁,只让人去扶谢元茂。 谢姝宁见她竟敢这般肆意妄为,这下子也顾不得旁的了,一溜下炕捡起自己的小靴子便大力往李妈妈脸上砸。她人小,力气却不小。又在恼恨之中,一下子竟也打中了李妈妈的正脸,鼻子上霎时便现出了个黑乎乎的鞋底子印,上头还湿漉漉的,带着雪水。 虽不怎么疼,可模样却狼狈之至,屋子里的一众人便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姝宁更是只着袜子站在地上,仰着头冷笑,“可恶的刁奴,你才说要走,这会怎的却又带着人回来了?我瞧你眼里根本便没有主子!”说完,她又面向被李妈妈唤进来的那两人,从牙缝中挤出话来,“都给我滚出去!” “八小姐你——”李妈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奋力去擦面上脏污。 谢姝宁往前迈一步,声音软糯,话语却冷厉:“你不过一个婆子,我若是不喜你,明日便能让人将你发卖了!你这把年纪虽说大了些,可若是不要银子把你丢出去,指不定还有人抢着要。你丈夫也容易,指个年轻丫鬟给他,他难道还能来为你求情不成?” 李妈妈被唬了一跳,惊疑不定地退后一步,脱口尖叫:“你是什么妖怪?” 章节目录 正文第25章丢人一 > 感谢liang310亲的香囊跟醉君凉亲的平安符~ ==== 屋外寒风骤然凛冽,吹得门口厚重的帘子都扬起了一角。刺骨的冷意自外钻了进来,冻得人一激灵。 李妈妈心内愈加惶恐,一双眼又是想要盯紧了谢姝宁却又不敢同她对视。明明那人还是小小粉嫩的一团,可口中说的话哪一个字像是小儿说的?竟还说要将她发卖后,另要指个年轻丫鬟给她男人!这焉是四岁小儿能懂的事? “你不是……不是八小姐!”李妈妈平日里便迷信,这会面对谢姝宁便只觉得自己是撞上什么邪神了,惶惶然又往后退了一步。 可她退,谢姝宁便近。 白胖小脸上绽出一个笑,颊边便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瞧上去再天真无邪不过。 可这模样映入李妈妈的眼帘中却恍若妖邪附身,叫她吓得连声都哆嗦了起来,“别……别……别过来……”说完,转身便似要落荒而逃。可脚步才堪堪迈出一步,她的动作便僵住了。 只听得谢姝宁道:“你可是准备将我方才说的话禀给祖母听去?” 李妈妈心一紧。 “你若想去说,自管去便是了。”声音中冷意渐褪,变得懒洋洋的似犯困。 可李妈妈却下意识便打了冷颤,重新转过身来。 谢元茂还好端端地睡在炕头上,屋子里方才这般喧闹,他也只是翻了个身便没了动静。而被李妈妈叫进来的两人打量了番此刻身处的环境,心中一边想着留下看一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转念间却又觉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得安生,倒不如早早躲开了才好。两人便装模作样地冲着李妈妈撇撇嘴,飞快地出了门。 李妈妈霎时变得孤立无援。 谢姝宁却不搭理她了,只冲着蔷薇道:“给我穿鞋。” “是。”蔷薇强行将心中异样压制下去,低头应了声便快步去将那只小靴子捡了回来,又半跪在地上为她重新穿好。 穿着鞋子,谢姝宁微微侧目,看着李妈妈笑了一笑,道:“你若是有本事便自管将方才的事给说出去便是了,且看看谁信你。”顿了顿,她又说起,“主子没有吩咐,你便敢自己领着人闯进来,这是谁教你的规矩?这事若是说出去,你讨得着好?便是有人信了你,我只说那些话是原是从你嘴里听来的,又如何?再不然,我便说是蔷薇姐姐教我的怎样?另外……” 话音渐轻,她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扯着嗓子喊道:“李妈妈坏——” 蔷薇原本听到她忽然提到了自己,慌乱不已,然而马上便碰上了这一幕,不由跟着惊愕中的李妈妈一道愣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躺在那没有动静的谢元茂猛地坐起了身来,似是头晕,一下子便又躺倒了下去,“哎哟”一声捂住了额,口中喑哑地急声道:“出了什么事?” 紧接着,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 许是听见了里头的哭声,脚步声蓦地加快,一会石青色绣金玉满堂的门帘子便被打起,倏忽间便进来几个人。 宋氏更是走在了最前头,一见谢姝宁哭成了泪人,急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中,一叠声问道:“怎么哭了?” “怎么回事?”桂妈妈更是直接劈头盖脸冲着一旁的蔷薇喝了声。 蔷薇只觉得满心委屈,可方才的事她又怎么敢说?刚刚小姐可是明明白白地说了,若是有人信了,便说是她教的!她何时教这小祖宗说过那样的话呀!真真是冤死个人!她便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桂妈妈见状不由气急,方要开口却见李妈妈正蹑手蹑脚地要往外头去,不由冷哼一声,“李妈妈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李妈妈面色略微发白,嘴角翕动。 可才说出一个我字来,众人便听到谢姝宁尖着嗓子大哭不止,断断续续地道:“李妈妈……妈妈要带爹爹走……她、她还骂阿蛮……” 李妈妈闻腿都抖了! 做下人的竟然敢骂主子,这眼里还有没有规矩,她还要不要活了? 好奸猾的小东西,竟这般诬赖她! 她瞪大了眼睛便要分辩:“奴婢怎敢以下犯上?方才奴婢也只是来请小姐回去歇着罢了,何曾有过一句不当的话?”说完,她眼珠子一转,伸指一点蔷薇,大声道,“太太若是不信,只管去问蔷薇姑娘便是!”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别的了,这声太太该喊不该喊都只有喊了再说。 话毕,她又见谢元茂缓过劲来自炕上坐起,急忙往前走两步一把跪下,“还请六爷明鉴啊!奴婢岂敢做那混账事?” 可哪怕就在她求饶分辩的当口,谢姝宁也没有止住哭声,反倒是有越哭越伤心的趋势。这么一来,谁还注意得着她,个个都只顾着去劝谢姝宁了。李妈妈便再次听到谢姝宁将“屎盆子”大力扣在了自己脑门上。 ——“李妈妈说要将爹爹送、送到玉茗院去!” 犹带着哭声的话语,听得李妈妈耳边“嗡”地一声,手脚发麻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谢姝宁声音又响,不多时屋子里乱糟糟的声音便都传了出去。外头的人虽听得不是太分明,可隐隐绰绰的也听了个大概,一会便听明白了这是陈氏想要趁着谢元茂醉酒行好事,所以才派了李妈妈来作祟,可不巧却被八小姐给撞见了。 没多久,这样的消息便在府里各处四散开来,犄角旮旯都给传遍了。 传到三老太太耳中的时候,她正捧着卷佛经看着。听完大丫鬟春平的话,气急败坏,一把将佛经掷了出去,沉声骂道:“蠢东西!真真是蠢东西!府里怎地尽养了这么些愚笨的东西!”骂了一通,心头的那口郁气总算是平缓了些,她才正色同春平吩咐起来,“下去都敲打敲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个个的也都该长些记性才是!” 春平乖巧地应了,而后才似有些为难地道:“还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老太太熟知春平性子,见状便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快说!” “府里还有传说八小姐有些古怪,说的话直叫人心里发寒呢。” 三老太太略一思索,“依你看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26章丢人二 > 春平摇摇头,试探着回答:“奴婢听着不像回事,不过……八小姐倒的确似比长房的几位姑娘都更聪慧些。” “哦?”三老太太意味不明地发出个音,而后一抬眼,笑了起来,“聪慧?她那娘便不像是个聪慧的,她又能聪慧到哪里去?几只蝼蚁,也敢上跳下窜。你且先去将那些嚼舌根的人整治一番,剩下的咱们来日方长。” 春平应下了,先去捡了佛经整理妥帖在炕几上搁好,这才屈膝行礼撩开锦帘出去。 等人走后,三老太太扫了眼被捡回来的佛经,手抄的簿子,字体清隽,纸张却已经有些泛黄了。她闭上眼,白皙的手握成一个紧紧的拳,口中呢喃道:“该是我的,这一切都该是我的……” 她是家中嫡出的女儿,可父亲仕途不得力,直至她年长,已是家族衰败,式微了。 母亲为她殚精竭虑,最终也不过是只能将她嫁进谢家三房来做继室。 她明白,当年谢三的确是比她大上许多岁,可到底还处在身强力健的时候,身边姬妾虽多,然并无人诞下子嗣。她若是能一举得男,将来的日子还能不好过?可千算万算,谁也没能料到,她还未能怀上身子,那人便去了。从此,只留下这一宅子的妾室通房,同她这个年轻的孀妇罢了。本是酒色害人,可她的婆母却认定她是丧门星,就是因为娶了她,三房才彻底绝了脉。 真真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哼!”三老太太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重新睁开眼,唤了人进来服侍自己睡下。 一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生。 次日天边才刚刚冒出一丝亮光,她便已经醒了,却静静躺在那望着头顶帐子到辰时一刻才起身。 梳着头,她轻咳了两声,问身后侍着的春平道:“如何了?” 春平赔着笑脸,“奴婢都已经打点过了,那两个将话传出来的,也都已经给打发到平郊的庄子上去了。” “做得好。”三老太太赞了声,而后眉头一皱,“可是还有个李妈妈?” “是。只她是太太的人,奴婢暂时未动。且六爷也动了气,怕是不容易直接处置了。” “荒唐,越是如此,便该加紧处置了才是!等会便使人去将太太唤来,我亲自吩咐她!”三老太太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瞪大了眼睛,手往后一伸握住了春平的腕,急声道,“你快瞧瞧,这儿可是生了根白发?” 春平一怔,仔细翻拣着三老太太鬓边的几缕长发,里头果真藏着根通体雪白的银发。她轻手捏住,将这根发丝牢牢卡在两指间,强笑着道:“只一根,不打紧的,奴婢给您藏起来,轻易是瞧不见的。” 三老太太不语,只呆呆地望着镜子。 良久,当春平觉得自己拿着白发的手都已经僵住了时,她才听到三老太太冷声道:“拔了吧。” 春平下意识脱口而出:“老太太不可,这拔了一根可得再生七根回来呢!” 三老太太神色不变,道:“我早已是老太太,生几根白发怕什么!” 可她口中说着怕什么,那盯着镜面的眼神却似乎要射出针来,冷得春平手一抖,便连根将白发给扯了出来,吓得她连忙丢开了手告罪:“奴婢手笨,请老太太责罚。” “起来吧。”三老太太面无表情,“已经死了的发,拔了也不疼。继续梳。” 春平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握了梳子为她盘髻。 另一边的夏安则取了衣饰过来给三老太太过目,一件比一件色沉花素,瞧着比长房老太太身上穿的大抵还要老气些。可三老太太却似极为满意,挑了件模样端肃的穿了,才刚刚系好扣,门口的福字纹帘子便被打起,秋喜跟冬乐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秋喜提着食盒去桌上安置,冬乐则快步走至屏风外,冲里头三老太太的身影道:“老太太,出事了。” 话音落,屋子里静了一静。 而后三老太太便揉着额角出来,蹙眉问道:“又出了何事?” 冬乐苦着脸,“不知怎地,府里头都传开了,太太苛刻芝兰斋那边的炭火,惹得他们只能自己使银子出去买。” “什么?”三老太太饶是心里已有些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话,仍是懵了,“太太苛刻芝兰斋的炭?” 冬乐点点头,斟酌着说道:“府里头还传芝兰斋那边怕过不好冬,所以一起子便买了大批银丝炭回来,堆得小山似的。个个都说那位好大的手笔,银子多得能当石子丢着玩呢。” 三老太太气急反笑,道:“先前在长房晒了财,如今连炭也要摆出来晒晒?真当这天下便是她宋氏最有钱了不成!”话毕,她似想到什么,眉头蹙得愈紧,“芝兰斋那边的炭原本备得足不足?” 这些事冬乐在来禀之前,自是都已经查过一番的,这会听到她问起,当即回道:“奴婢都打听过了,炭原也是照着之前的定数发的,是足的。只是芝兰斋那边的人都是南边来的,不禁冻。便有人去寻了炭房的婆子,要多取些来用,结果却被拒了。” 如此一说,三老太太便听懂了,沉声怒道:“怎地左一个不成样的右一个也这般无用?瑾儿这些年都是如何管教下头的人的?” 她骂陈氏,冬乐春平几个大丫鬟自是不好接话,只能等着她骂完才轻声劝慰道:“这事太太也是不知情的,原是那边的人太刁钻了。” 三老太太听完却不理,只冷笑两声,走至桌边坐下,恼火地说:“刁钻?若不是自家敞开了大门让人进来使坏,他们能刁钻到哪儿去?不过一群蠢货!这宅子里的人,看样子都该好好整顿整顿才是了!” 如今又临近年关,最是怕出事不吉。 可照着眼下的情况看,又何止是不吉这般简单。再这么下去,谁知道还能出点什么事。 三老太太越想便越是头疼,连带着倒了胃口,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可一大早的,谢姝宁却敞开肚皮用了许多,还强行让谢翊也多吃了半碗粥才肯放过他。前一世,她身娇力薄,一场风寒便能倒下,平日里吃的东西也极少,养成了弱不禁风的模样。所以为人性子再强硬又能如何,身子都吃不消,又怎撑得下去? 她势必得趁着如今年纪尚小,先好好将身子养好才是。 再加上今日,喜事一桩接一桩,她这胃口当然也就愈发的好了。 只要一想到三老太太跟陈氏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还想要多用一碗!这般想着,谢姝宁便抱起碗递给了桂妈妈,眯着眼睛笑道:“乳娘,我还要!” 章节目录 正文第27章挨骂 > 见她胃口大好,宋氏便略放心下来。但只要一想到昨日夜里谢姝宁大哭不止的模样,她便又觉得心里似有猫爪挠个不停,疼且痒。她微微蹙眉,端起茶盏漱了口,同谢元茂道:“昨日那位李妈妈,继续留在阿蛮身边怕是不大合适。” 她只说李妈妈不适合留在谢姝宁身边,却绝口不提李妈妈要将谢元茂带走的事。谢元茂听了,倒是长舒一口气,便道:“岂止不合适!虽说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可胆敢辱骂小姐,便是直接打死了也是该的!不等午时,我便让人将她打发了。” “可……到底是她好心拨给阿蛮使唤的人,我们岂好就这般驳了……”宋氏欲又止,索性拣了帕子为谢姝宁擦拭起嘴角来。 谢元茂闻只觉得宋氏话中带着心酸,又觉得陈氏怕是明知李妈妈的性子才故意将人拨到芝兰斋里来的,登时对陈氏多了几分不喜,对宋氏多了几分愧疚。 与此同时,谢姝宁却也是头一次从自己母亲话中听出了几分别样的意思。 她吃着粥,开始心不在焉地思量着宋氏方才的那句话。 若是不注意,她定然也只会觉得母亲是本性使然才会说宋氏好心这样的话。可如今她非幼童,所思所想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方才只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母亲就算真的不通内宅之事,缺的应当也只是实战而已。毕竟身边有个江嬷嬷服侍着长大,又岂会一点不教母亲? 父亲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种时候,母亲将自己放得越低,说的话越显然心酸无助,父亲便越会将心偏向他们这一边。 她并不能肯定母亲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她只知道,母亲若是能一直如眼下这般行事说话,对他们只有益处。这样,便已足够。 一边用调羹不紧不慢地吃着粥,她一边望向了不远处搁着的一只白地粉彩赏瓶,上头绘着折枝牡丹纹,其间西蕃莲跟莲花纹又紧紧交错蜿蜒。这些粉彩的花纹,便像是如今他们所处的环境一般。看似杂乱无章,可一旦找到了其中的关窍规律,剩下的就都迎刃而解了。花纹的排列走向,原就稳固有序,因而她一步步要走的路也绝非乱来。 先是粥,让谢家的众人看清楚,三老太太跟陈氏是有多不喜他们。 紧接着便是在阻了陈氏那点小手段的同时,将李妈妈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论如何,李妈妈都会被从她身边打发走。她的确想要好好折腾折腾李妈妈来消气,可那些事毕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而今更重要的事还摆在眼前,早些将李妈妈这样的人打发得远远的反而更好些。故而她毫不犹豫地便那般做了。 可这还不算完—— 人舌是软骨,但它却能杀人。 借用些流蜚语做前行的兵器,再好用不过。 炭火的事,并不大,可却能让陈氏的脸面尽失。知道的人都只会鄙夷三老太太跟陈氏刻薄,小妇做派叫人不齿。 而这,也正是三老太太对陈氏恼恨的地方所在。若是她管家有方,将府里的下人嘴巴都“缝”得紧紧的,谁还敢私下里乱嚼舌头?因此,也就愈加显见得陈氏无用了。 三老太太唤了陈氏进寿安堂后,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你但凡长些心眼,我也就不必日日睡不安生了!那宋氏是个什么货色?不过商贾之女,手中除了有几个臭钱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看的?可你倒好,人才进门没几日,你便落了下乘,真真是将我的老脸都给丢尽了!我可曾同你说过,有些事急不得?你都听到何处去了?” 陈氏面含委屈,讷讷辩驳:“可这也是您说的,表哥回来半年了,我这不也是不愿错失机会嘛。” “机会?”三老太太先前倒也罢了,听到这话顿时怒不可遏,“这分明是个套,你却还当是个机会,愚不可及!” 陈氏被骂得后退一步,小心翼翼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像是自己姐姐的妇人,带着几分无奈道:“只怪那小丫头脾性大,不然人早被带到玉茗院了,又岂会有后头的那些事。” 三老太太挑眉,冷笑道:“你倒想得容易。听说你是当着老七夫妇的面将人送下去的?” 陈氏不明所以,点点头。 “你可知如今个个都如何说你?”三老太太面上笑意愈发冷锐,“说你不知廉耻,逮着机会便想要将男人拖回自己房中。” 陈氏闻急忙要说话,却被三老太太阻了,“你想说若是事成了便根本不会这样是不是?可我告诉你,哪怕事成了,你这不知廉耻的名号怕还是得传开了!你当你是正室,便拿出正室的风范模样来!若是没有手段,那便给我好好呆着!再这般不成样,我也就懒得管你了。” 一通臭骂,听得陈氏心惊肉跳。 从寿安堂出来便去传了李妈妈,痛斥一番恨不得将她立即打死谢罪了事。 李妈妈便哭诉谢姝宁小小年纪如同妖邪,骇人得紧,该请大师来瞧瞧才好。 陈氏只当她是推托之词,愈加恼恨,转眼便将人给打发到了另一个偏僻的田庄上去。没多久,便传来了李妈妈重病的消息,怕是不久于人世。三房的下人亦都被好生敲打了一番。在这样雷厉风行的动作下,此后多日,府中倒清净了不少。 然而长房跟二房的那些下人,鞭长莫及,只能放任他们去。长房老太太似是故意要让陈氏难堪,竟也不阻一阻。这般过了几日,大太太才出面将流压制了下去。 不知不觉,时已入了腊月。 天气比谢姝宁几人入京时显得更冷,雪也下得更加绵密。 一大清早,谢翊便穿了簇新的袄子来寻谢姝宁一道出门玩耍。半月前,谢翊被谢元茂领着送到了谢家的吴先生面前正式入了学,所以平日里便轻易不得空来找谢姝宁玩闹。今日是腊八,吴先生特地放了众人的假,故而他才会一早便急巴巴地过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28章腊八 > 谢家孙辈中,属谢七爷的嫡子谢旻年纪最幼,除此之外便是谢翊了。谢旻还未开蒙,这么一来跟着吴先生的孩子中便只有个谢翊还是小童模样。吴先生便也不将他当回事,平时虽也带着他一道上课温书,可到底不曾放在心上。谢翊虽小,却也隐约察觉。有些话他不好直接跟父亲说,便偷偷都说给了谢姝宁听。 谢姝宁便想着,前世他跟吴先生念书时便不得吴先生喜欢,如今年纪更小,吴先生只当他并非真心向学,想必就愈是满不在乎了。 两人牵着手往铺着棉地衣的路上走,谢姝宁便压低了声音在谢翊耳边道:“哥哥若是不喜吴先生,便让父亲再请一位先生吧。” 谢家虽是早在上一辈便分了家的,可许多事都还是混在一块儿不分你我。大夫是,府里的夫子亦是如此,吴先生居在长房,授课的地方自然也是在长房。所以平日里二房的几位少爷上课也都是往长房去的,而今谢翊要学,自然也是这般。 想到这,谢姝宁不由有些失笑。 其实她心底里觉得眼下哥哥能跟着吴先生念书并非全是坏事,毕竟能跟长房扯上些干系总是好的。可他要是真不喜,自然是该先换个先生才是。旁的事,都能另想法子。 可听了她的话,谢翊却只是摇摇头道:“爹爹说过,吴先生是个有学识的。” 谢姝宁闻蹙眉,“爹爹的话也不全都是对的。” “咦?”谢翊不由吃了一惊,“爹爹的话难道还会有错?” 谢姝宁瞪他一眼,“爹爹的话怎就不会错?” 谢翊摇摇头,做茫然状,道:“我不知。” “爹爹亦是凡人,总也有说错话的时候,又怎会都是对的?”谢姝宁小声反问,“有些话,他说了,你听见耳朵里,也得自己思量思量才是。”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像是挑拨了,可谢翊听完却只是艳羡地道:“阿蛮你懂的可真多。舅舅虽也夸我,可我知道你一贯是比我聪明的。” 谢姝宁脚步一顿,眉眼一弯,“哥哥可想舅舅了?” “自然是想的,可是娘亲说,舅舅得过好久才能来看我们。” “是啊……”谢姝宁怅然,喃喃道,“所以该想法子提前了才是。”前世,直到最后,她也未曾再见过舅舅。哪怕是母亲病逝,舅舅也未曾露面,再后头,便彻底断了联系,那些事想来便叫人心怀郁结。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低,谢翊并没有听分明,此刻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松了她的手,口中道:“今日虽是腊八,可我也该先去习了大字再来玩才对!阿蛮你好好玩,我先回房习字去!”说完,便迈着脚飞快地跑开了。伺候他的白芍忙冲着谢姝宁行了个礼,急巴巴地跟了上去。 蔷薇便凑到谢姝宁耳边道:“小姐,外头天冷,您也回吧?” “不,我要去寻娘亲。”谢姝宁说完也不理她,兀自便转身往宋氏那去。 蔷薇见状心里头便有些不悦,却还是赶紧上前为她拢了拢身上穿着的厚厚狐皮袄子。可当寒风裹着片片鹅毛雪花席卷而来时,她却下意识躲开了,并没有自发地挡在谢姝宁前头,只任由风雪中夹杂的冰渣子打在谢姝宁的小脸上。等到这一阵大风过去,蔷薇才回过神来,又想起前段谢姝宁的异状,当下惶恐起来,生怕谢姝宁会在宋氏面前使什么幺蛾子,连忙装作担忧地道:“小姐可还好?” 说着,一边用怀中捂得温温的帕子小心翼翼去擦拭她面上的水渍。 谢姝宁自风帽下抬眼看她,在蔷薇眼中却只能瞧见一角圆乎乎的下颌,“我倒是无事,只不过我突然想起李妈妈来了,不知她如何……” 风帽遮着大半张脸,谢姝宁轻声吐露的话叫蔷薇辨不清意思,但霎时仍觉得浑身一冰,直冷到脑壳子都生疼。可等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打颤的牙,谢姝宁已然头也不回地朝着正房去了。好在她人小腿短,走得也不快,蔷薇只几大步便重新追了上去。 这一回,蔷薇却是不敢再继续说话了,只安安静静地跟在谢姝宁身后,时不时还帮她挡挡雪粒冰渣子。 三房空置的院子不少,陈氏也绝不会在这明面上苛待谁。所以除玉茗院外,芝兰斋所占的面积也是不小的。谢姝宁住在东厢,离宋氏所居的正房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 谢姝宁却对这条不短的路了然于心,此刻走起来毫不犹豫,根本无需蔷薇带路。沿着游廊一往直前,穿堂而过。出了连接抄手游廊的雕花廊心墙,谢姝宁便大步甩开了蔷薇,小心翼翼避开廊檐下湿漉漉的雪水薄冰,站在了正房门口。 当值的是桂妈妈的长女,也就是绿浓的姐姐绿珠,今年才十二。见了她,急忙墩身行礼。 府里自也是拨了人来芝兰斋的,尤其是上一回炭火的事后,陈氏要做脸面,虽在年节上,也想法子挑了一批人先送过来。只推说等过了年,再另寻牙婆挑几个好的。所以如今,谢家三房中芝兰斋跟玉茗院对峙,双方僵持不下,一时间倒像是两方平起平坐之势。不过众人心知肚明,这安宁局面只是暂时的,待年后,一切便都风云骤变了。 过年是大事,谁也不能扰了去,这是三老太太的原话。 可是,有些事是拖不得的。 这段时日由谁来掌管家中琐事,由谁来主持祭灶、扫年诸事,除夕那日又由谁来祭拜家庙、拜祖宗,坐在堂前接受阖府人员磕辞岁头? 这一切可都是极有讲究的! 看似是个普通的年,可其实呢?单凭这一个年,阖府上下便都能瞬间明白谁大谁小! 有些权跟脸,该挣就得挣! 所以陈氏送来的那些人,不能打发回去,却也不能留着肆意地用。桂妈妈便将这群人都敲打了一番,丢去做了洒扫、端茶送水之类的琐事。哪怕当值的,也宁愿留了自己的女儿受冻,也不愿意用谢家的人。这样做再好不过的,所以谢姝宁进了里头见着桂妈妈,便先笑着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乳娘。 桂妈妈欢喜得不行,急忙将她送进了里面同宋氏赞了好几声。 宋氏正歪在炕头做着针线活,闻声丢开了活计,笑着搂了谢姝宁,道:“今日腊八休沐,哥哥怎地没同你一道玩?” “哥哥要习字呢。”谢姝宁仰起头来,笑得露出两排米粒似的细白牙,“娘亲,江嬷嬷何时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29章赏钱 > 听她提起江嬷嬷,宋氏不由微怔,过了会才道:“阿蛮怎地想起江嬷嬷了,你素日里不是最怕她吗?见了旁人跟泼猴似的,见了她可从来都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先前江嬷嬷未能同行,你可还乐了好些日子呢。” “江嬷嬷是好人。”谢姝宁听得汗颜不已,想想自己幼年时的性子,再想想记忆中江嬷嬷模糊的严厉模样,母亲说的怕是实情。 宋氏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到她说江嬷嬷是好人,掩嘴直笑,伸手轻轻揉着她的脸道:“这话要是叫乳娘听着了,可不得吓着。皮猴也知道好歹了?” 谢姝宁面带酡红,一骨碌躲进她怀中,故作撒娇道:“娘亲,阿蛮不是皮猴,哥哥才是。” 小儿娇声逗趣,听得宋氏乐得不行。 谢姝宁便道:“娘亲,江嬷嬷莫非不来了?” “这……自是要来的。”宋氏摇摇头,“嬷嬷上了年纪后身子便不大好,临上京时更是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只怕是还得过段日子。” 谢姝宁闻心一沉,江嬷嬷的身子竟已经差到必须卧床静养的地步?果真如此的话,她又怎能上京?难道前一世,江嬷嬷便没能挨过这场病?可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当年毕竟年岁太小,许多事宋氏也不会当她的面提及,所以前世的事其实她知之甚少。 “娘亲,今日是腊八,江嬷嬷在府里也要吃腊八粥的。”她望着宋氏仍旧如同二八少女的娇俏面容,笑了起来,“既然我们不能同她一道吃粥,那娘亲写了信回去给江嬷嬷如何?阿蛮在上头画上腊八粥,便当我们一道吃过了。” 宋氏捏她的鼻尖,笑说:“你这小囡。” 谢姝宁咯咯笑着,扬声喊桂妈妈,让她去准备纸笔。 此时多有闺学,但凡有些银钱的人家都会想尽法子让自家女儿多识字念书,将来等到谈婚论嫁时,也好多些资本。整个西越朝皆是如此,江南风气尤甚。所以宋氏写的一手好字,簪花小楷字字规整精致,便是许多世家女子也比不得她。 谢姝宁坐在一边盯着炕几上的纸张,只觉得那一行行墨字模糊起来。 如今已进腊月,天愈冷,人也就愈加迟钝。 前世里这段日子究竟发生过什么? 母亲看似无能,可骨子里的性子却并不软弱,何况是自甘为妾。而父亲彼时虽优柔寡断,但对母亲、对他们都并非无情无义,可最后局面究竟为何会变作那般?母亲也真的便将入谢家之事瞒着舅舅,瞒到了死为止吗? 这样想着,谢姝宁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对!不是这样的! 哪怕母亲瞒着舅舅,可延陵宋家自始至终都是舅舅的地方,留守在延陵的那群人难道便没有一个会通知舅舅?即便舅舅身处关外,距离京城遥远,可若是知道了,以舅舅对母亲还有他们兄妹两的宠爱,又怎会不赶来撑腰? 可是—— 谢姝宁小小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又舒展开来。 当年的事,她一头雾水。可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不论当年如何,而今她来扭转乾坤便是! 正想着,桂妈妈快步走了过来,同宋氏请示道:“太太,今日腊八,按照咱们原先府里的规矩,是该发赏银的。可这边……” 宋氏提着笔,扭头看她,略带几分苦恼地道:“我倒是忘了,这事原该先问问六爷才是。这样,你使人去打听打听,若是谢家也是这个规矩,咱们便照着他们的规矩来。若是没有,也就罢了。” 桂妈妈听了也没语,应声点点头下去了。 片刻后,等到宋氏手中的信写至落款时,她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宋氏几笔写完,搁下了手中狼毫,问道:“可都打听清楚了?” “是。”桂妈妈道,“奴婢打听过了,这府里逢年过节赏银都是发的,按丫鬟们的份例发。左右咱们只管着芝兰斋的人,奴婢估量着约莫有个十几两便是够了的。” 宋氏自小生活富贵,对银钱一事并不精通,听完便道:“那就照着这府里的规矩发吧。” 桂妈妈就去取了装散碎银子的钱匣子要出门。 “乳娘等等,我也一道去。”谢姝宁只略一想,便喊了起来,旋即便下炕要追过去,扭头又朝宋氏喊道,“娘亲且先看看书,阿蛮只一会便回来了。” 宋氏就笑,“还说自个儿不是皮猴,这会急巴巴地可不就要出去玩!” 谢姝宁心中装着事,也不接话,只笑笑便追上了桂妈妈。打起靛蓝色的门帘子出去,谢姝宁便仰起头对桂妈妈小声道:“乳娘,咱们有多少银子?” “小姐怎么问起这个了?”桂妈妈见她挂心银钱,不由微怔。 谢姝宁神情自若地回道:“咱们既只管着芝兰斋的人,那就多赏他们些银子如何?这可是娘亲第一次给谢家的下人发赏钱,多些也是该的,是不是?” 发的多了,可就要越过玉茗院那边的去了。 可桂妈妈被谢姝宁一说,不由也心动起来。若是这样,也好叫人明白,究竟谁才是正头太太。她自己便是个做下人的,自然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做奴才的认的可不是人,而是身份跟银子。她掂了掂怀中抱着的钱匣子,便笑着对谢姝宁道:“小姐说的是,奴婢心中有数了。” 谢姝宁裹得严严实实,跟在她身侧走了一会便停下了脚步,道:“府里原本给多少,乳娘便十倍发下去。” “十倍?”桂妈妈唬了一跳,可转念一想十倍似也并没有多少。宋家出来的人,都是见惯了大手面的,来了谢家这段日子,倒是变得小家子气了。她静心想了想,便点点头应下了。 正要继续往前走,眼前蓦地出现了几个人影。 打头的是个眼生的婆子。 谢姝宁便听到桂妈妈喝了一声:“周婆子,你不好好看着门,这是做什么?” 周婆子是陈氏拨来的人,被赏了看院门的活计。此刻冻得两颊通红,搓着手笑道:“这不林姨娘求见太太,我只好亲自送了她进来。” ——林姨娘! 桂妈妈一脸茫然,谢姝宁却在听到这三字时激动了起来。 若说当年在府里,还有谁对她是好的,恐怕也就只有林姨娘一人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0章反差 > 陈氏从小便养在三老太太身边,被当做正室教养。原本在十五及笄后便要同谢元茂成亲的,可谢元茂却借口读书之事吃紧,迟迟不肯完婚。三老太太并非生母,有些事也不好强来,索性便先将自己身边一个姿色中上的丫鬟拨到了他房中伺候。 那人就是如今的林姨娘。 她也是打小便跟在三老太太身边的,性子又怯弱,在三老太太看来是最好拿捏的人选,因而才会放心地让她做了谢元茂的通房丫头。又在谢元茂归来后,提了她做妾。同样在陈氏眼中,这位林姨娘亦不过是她用来笼络谢元茂的手段,所以并不曾放在心上。前世陈氏成功拿住了谢元茂的心,林姨娘自然就被打入了“冷宫”。直到多年以后,才在三老太太的默许下,生了一个庶子。 谢姝宁看着眼前身穿素色绣宝瓶纹翻毛皮袄,茄紫暗花梅纹百褶裙的清丽女子,不由微微失神。 前世母亲去世后,陈氏在府中一手遮天,上头更有三老太太压制。哪怕她被从田庄上接了回来,可过的日子却依旧不得舒心。吃穿用度,这种明面上的东西,陈氏是绝不会亏待她的,可剩下的呢?府里的丫鬟婆子自然也都熟知陈氏不喜她,便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平日里冷嘲热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可一点没少干。府里当初真心待她的人,她能想到的,的确便只有林姨娘一人而已。 她当时才不过八岁余,虽早慧,但也不是事事都能想明白的。 好在有个林姨娘在,平日里但凡遇上了都会指点她几句。若是手头得了好东西,林姨娘也是忙不迭便要来送给她的。 林姨娘虽只是个妾,可同谢元茂却有着近似少年夫妻的情谊,谢元茂对她同别个也是不一样的。虽碍着陈氏,偶尔也会赠她些物件。 这般想着,谢姝宁细细的两道眉不禁微微一蹙。 父亲对林姨娘的情愫…… 她竟疏漏了! 父亲的性子可真叫人头疼。他既想做个孝顺的儿子,便不能违逆三老太太,可又不能丢弃母亲跟他们兄妹,这处境便已经足够艰难。可他却还有个情分不轻的林姨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姝宁暗暗咬牙,听着桂妈妈明显带着不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太不曾传唤,谁让你放人进来的?” “奴婢想着,这来的可是林姨娘,左右不是外人。”周婆子似是料到了桂妈妈会发难,闻顿也不顿地便接着话回了。 可她不说还好,这般一说,桂妈妈愈加恼了,冷声道:“只一个妾,怎么到你嘴里便像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一般,竟是连让人通传也等不得了?周婆子,你可是连主子都认不清?你可是瞧不上咱们芝兰斋,所以想挪个地?” 周婆子听得愣住,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她不开口,站在一边的林姨娘便显得愈发惹人注目。林姨娘似有些尴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面上亦跟着露出丝惶恐之色。 谢姝宁便在心中无声地叹口气。 在她记忆中,林姨娘便不是个胆大的人。如今来求见母亲,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叹着气,她便准备开口安抚桂妈妈,索性便先让母亲见了林姨娘再提也无妨。 这世上,不论哪个女子都不会欢喜自家夫君身旁妾室围绕。可林姨娘跟了谢元茂多年,情分不同别个,断断没有就这般打发走的道理。所以将来,她依旧会是谢元茂的妾,也是母亲除陈氏外不得不面对的人。不过妾终究只是妾,不同陈氏目前尴尬的名分,母亲若是能放宽了心,根本不必在乎。况且,父亲的妾主动来拜见母亲,也不失为桩好事。 她便张了张嘴,“桂……” 不想才喊出一个字,便听到对面立着的林姨娘轻声道:“太太怕是不愿见我,原是我唐突了。妈妈别恼,我这就走。只是前些日子听六爷提起我还未能拜见太太的事,心中不安,所以今日才贸贸然地来了,并无旁的意思。还请妈妈不要怪罪周婆子。” 听上去字字含愧,可谢姝宁本已聚到舌尖上的话却是再也出不来了。 若她真只是个孩子也就罢了,偏生她不仅不是,反而是个已经在内宅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 林姨娘的这番话,只一过耳便叫她听出了不对劲来。 她要走便走,却先强调一番这是因为母亲不愿见她。其次又故意扯了父亲出来,莫名便多了几分耀武扬威之意。临到最后,又放低姿态为周婆子求情,简直滴水不漏! 谢姝宁已朝着林姨娘迈出去的脚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她想要告诉自己,兴许只是自己多想了,林姨娘的话并无这样的意思。可直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她,这话远没有明面上那般简单! “周婆子做错了事,自是要罚的,还请姨娘不要僭越,赶紧回去吧。”桂妈妈并不给她好脸色看。 林姨娘眉宇间含着几分委屈,勉强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去。 谢姝宁蓦地大喊:“姨娘慢着,我跟乳娘正要发赏钱,你既来了,那就也领一份吧!” “嗯?”林姨娘错愕地转身,旋即便换了欣喜的模样接过桂妈妈不情不愿取出来的银子。等看清数目,她唇角原本欢喜的笑不由一僵,艰涩地道了谢,才转身而去。 比不得陈氏跟宋氏的杏眼雪肤,林姨娘生得并不如她们二人,可她胜在体态婀娜多姿,风雪中走去,竟似有一种莫名的风情韵味,叫人不舍移目。桂妈妈仔细瞧了,不由低声骂道:“浪蹄子!白费了这些银子!” 谢姝宁听见了,心头沉郁不解。 这一世头一回见面,她便发现了林姨娘的不对劲。可为何在她记忆中,林姨娘却是个再好不过的人?究竟是过去的她过于迟钝,还是叫被猪油蒙了心? 吸口气抬起头,她便发现周婆子正眼巴巴盯着桂妈妈怀中的钱匣子看,一副几乎要垂涎三尺的模样。 桂妈妈嗤笑一声,道:“还没到你的。” 周婆子面色讪讪,点点头道:“老婆子知道……知道……” 说完亦是忙不迭便回去守门。 谢姝宁则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同桂妈妈将人召集起来,把赏银发了。桂妈妈便开始敲打众人,谢姝宁不愿听下去就索性先回了内室去寻宋氏。 ——可谁知,进门她便看到宋氏伏在炕几上哭成了个泪人。 章节目录 正文第31章安慰 > 屋子里分明烧着地龙,又在通风处点上了火盆,暖如仲春。可这一刻,谢姝宁却被滔天的冷意冻得瑟瑟发抖不止。 眼前的这一幕,熟悉得叫人胆战心惊! 似乎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抱着被二房七堂姐弄脏了的布偶,哭哭啼啼地来寻母亲,闯进门时见到的便也是这样一出。母亲伏在那,肩头耸动,压抑着声响哭着。她茫然不知缘由,抱着名作梦梦的布偶便朝母亲扑过去,哭着要母亲前去教训七堂姐一顿。母亲当时却只一把将她搂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呢喃着的话叫人听不分明。 谢姝宁拼命去想,那一日母亲究竟在她耳边都哭着说了些什么,却始终一点印象也无。 只是那之后没多久,谢家三房原本僵持着的局面瞬间瓦解,母亲莫名便成了妾,且全然不曾反抗。 再后来,事情便一日日崩溃,终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想到这,心一紧,谢姝宁深吸了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朝着宋氏一点点靠近,口中努力用雀跃的语气喊着:“娘亲娘亲,阿蛮帮着乳娘将赏钱都发下去了呢!” 似是这会才察觉她进来,宋氏背对着她的身影明显一僵,旋即便止了哽咽声。 ——不哭了! 谢姝宁暗暗长舒一口气,提心吊胆的模样总算是消了些。前世那一幕发生时,已是年后的事,如今才刚入腊月没几日。况且先前她跟桂妈妈出去时,母亲还好好的。这会芝兰斋里也并没有旁人来过,母亲哭成这样想必同她惶恐的不是一回事。 果然,宋氏背对着她,飞快便取了帕子将脸上泪痕抹去,这才红着眼转过身来,强笑道:“阿蛮回来了。” 谢姝宁朗声应了,而后就着她伸过来的手爬到炕上,凑近炕几去瞧。 炕几上整齐铺开的纸张依旧还是她先前看过的那些,几张白纸,几张墨字已干的信。信是写给江嬷嬷的,里头照着谢姝宁的意思多加了几句。宋氏落笔时只当那些话是谢姝宁说着玩的,虽哄着她照实写了却并没有在意。可谢姝宁让她写下的每一个字其实背后都有其隐义在,以江嬷嬷的老练应当一看便知。 谢姝宁飞快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放下心来。 这时,宋氏突然伸手将信纸抓起,三两下折好便要塞入信封,一边对谢姝宁道:“等信送到延陵,江嬷嬷见着后若是身体无碍,想必就会加紧入京的。到时,也就有人能降你了。” 谢姝宁攀住宋氏的胳膊,悄声询问:“娘亲,你方才为何要哭?” “娘亲只是突然有些想你舅舅了。”宋氏苦笑。 竟是这样! 谢姝宁不由愣住。什么都想过了,她便凑巧不曾想过母亲竟会是因为太过想念舅舅才忍不住哭的。但母亲若这般想念舅舅,那为何前世竟直到最后也未曾联络舅舅?这般想着,她便开口提议起来:“娘亲既想舅舅了,为何不也给舅舅去一封书信?舅舅若是还以为我们在延陵,可如何是好?我跟哥哥可都还没瞧见过舒砚表哥呢。” 宋氏哂笑,道:“你舅舅远在千里之外,这信件一来一回也得许久,何必费这个麻烦。”说着她却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喃喃起来,“他若是知道了,不逼得我跟你爹爹和离才古怪。” 好在声音虽轻,耳朵尖得厉害的谢姝宁仍听见了。 舅舅的性子她也知道,那样的事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旁的且不说,陈氏便是个妾,只怕舅舅也不会愿意母亲继续留在谢家。以他来看,母亲是该被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即便已经做了孩子娘,依旧也只是那个跟在他身侧要糖吃的小小女童。所以他是定然见不得母亲留在谢家过这种日子的。 这也就难怪母亲会想要将事情瞒下。 然而这事瞒下去,对他们而根本根本没有一丝好处! 谢姝宁便拽住了宋氏捏着信封的那只手,摇晃几下撒娇道:“娘亲扯谎,娘亲方才都哭了,想必是心中情难自禁,想舅舅想得厉害了。既这般,这会子才更该好好给舅舅写一封信送去才是。” “看了几本书,你倒是能出口成章了。”宋氏摇着头轻笑两声,并不赞同她的话,“你舅舅的脾气不好,又最不喜京都地界的人事。” 谢姝宁无以对,半响才憋出几句话来劝她:“可那到底是舅舅呀!他要是寻不到我们,可不得急得团团转?况且舅舅虽脾气大,可娘亲不是总说,舅舅是最明白事理的人吗?好好说,他岂会不听?娘亲不肯告诉舅舅实情,他若是急坏了可怎么好?” 宋氏顿了顿,才看看架在砚台上的笔,道:“这么说来,倒真的该写了……” “这是自然!”谢姝宁望着她,重重点头。 宋氏便提起了笔,叹口气,“这些日子,阿蛮似懂事了不少。” 屋子里两人写着信的当口,芝兰斋里大发赏钱的事便开始在府里传开了。 往年的腊八,府里也是发赏钱的,可腊月里事头多,这会发的银子比不得除夕磕头时能领到的数目,所以众人也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可谁知今年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谁也不高兴去芝兰斋当差,只觉得那是个苦差事,又不能讨陈氏跟三老太太欢心,所以多少人都费尽心思不肯前往。 如今倒好,那些人这会可将肠子都悔青了! 芝兰斋里的主子出手极阔绰,便连那看院门的婆子领到的赏钱都堪比玉茗院里的一等大丫鬟。 这样的话一传开,仆妇们那颗渴财的心便都被笼络住了。一时间,人人都想换去芝兰斋当差。甚至有那胆子大的还直接求到了陈氏面前,将自己原先不愿去芝兰斋的由头重新抹去,换了副殷切模样。 陈氏气得几欲咬碎了牙,当面不提,背地里狠狠将众人骂了一通,“一群见钱眼开的东西!” 早在三老太太的父辈时,陈家的家境便不行了。陈氏更是从来便没有享受过富贵的日子,到了三老太太身边后,日子虽好过了些,可也从未试过像宋氏这般挥金如土。霎时,她便气红了眼睛。转个身,计上心来,她冷冷盯着地砖瞧,口中一字一顿地道:“手里有几个臭钱便想要摆正室派头,我便赏你个机会罢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2章敲打 > 吃过了腊八粥,腊月二十三便要祭灶,年前还要“扫年”,去尘秽、净庭户,以祈求新岁平安。 所以自进腊月开始,直到正月尾,这段日子里当家的宗妇都是极忙碌的。谢家三房往年都是由陈氏操办的这些事,今年突然多了宋氏,两人身份处境皆变得尴尬起来。陈氏当自己是地头蛇,也从未想过要将这些彰显身份的事分给宋氏一道筹备。然而这一回,她却是要忍痛分些给宋氏了。 次日一早,谢元茂夫妇俩带着孩子去给三老太太请过安后,三老太太屏退了其余人,要留谢元茂单独说话。陈氏不明所以,只让人将谢琛送回去,自己却不肯离去。 三老太太便斜睨了她一眼:“年前的事可是都备妥当了?” “还差了些许。”陈氏听出来她这是不愿自己留在这,便摇摇头说了,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点着气味逼人的熏香,三老太太半张脸隐没在灰暗的光线中,坐在软椅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黑檀木的佛珠。她留了谢元茂说话,这会却又不提,甚至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时间久了,谢元茂便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不由主动开口:“母亲近日身子可好?” 三老太太年轻力壮,身子自然是好的,可她听了,却只漫不经心地笑一声,道:“老都老了,活着便已是不易。” 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人耳畔,似乎都带着香炉外弥漫青烟中袅袅的甜腻气味。可是那甜腻到了极致,便开始叫人作呕,然想呕却又是呕不出的,犹如黏在肌肤上的糖脂,极难受。 谢元茂心底里其实是有些怕她的。 他七岁便离了生母,到了彼时尚不足二十的三老太太跟前过活。虽只隔了半个宅子的距离,可对年幼的他而,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不可及。他心中忐忑,故而从不敢违逆她的话。唯一的一次,大抵便是同陈氏成亲的事。陈氏是他的表妹,他对她也的确只有兄妹情分,所以并不愿意娶她。可他心中又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陈氏是非娶不可的。 拖延来拖延去,他索性大着胆子约了人出门游学去了。 原本说定,等到归来便同陈氏完婚。 可这一去,便是足足数年。 若真就这般也就罢了,偏生多年后,他来了趟京都不慎摔破了头,等到醒来竟就都想起来了。想到这,谢元茂不由苦笑,他那大舅子宋延昭最不喜京都,看来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地方并不好…… “母亲还年轻着,何必说这样的话。”谢元茂努力镇定心神,不去嗅空气中弥漫着的甜腻,“不知母亲留儿子下来,有何事吩咐?” 三老太太将手中佛珠转得快了些,抬眼看看他,正色道:“老六,你如今也大了,有些话我本不想多提,也省的你嫌了我这老太婆。只是,这些年来你在外头,只顾着沾染铜臭,在课业上疏忽了许多。你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是耕读起家的,并不比京中其余簪缨世族能承蒙祖宗荫佑,使点门路便能寻个好差事。你的几个堂兄弟都在朝中为官,三房又只你一个男丁,你也该正经走走仕途才是。来年的恩科,你便下场去试试吧。读了这许多年的书,也不至于几年光阴便真的就全荒废了。” 闻,谢元茂不由微微吃惊,旋即脸色凝重起来,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明白。” “你既明白,便也该收收心了。”三老太太的语气却显得愈发轻柔,“宋氏那,你也少去些。住在芝兰斋中也不是个事,倒不如直接搬去书房的好,一来清净,二来也好多做些功课。虽是年节时分,读书的事却也不能放松了。” 谢元茂眼皮一跳,道:“芝兰斋里也是置了小书房的,并无大碍。” 三老太太便蹙了蹙眉,转了话锋:“这些年来,你虽不在府里,可想必如今也清楚了。三房人丁单薄,又无人能支撑门户,在谢家就犹如那藤蔓,是攀着长房这株大树而存的。可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说着,她忽然叹了一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温柔乡乃是英雄冢啊……” “母亲不必说了!”谢元茂听到英雄冢三字,心口登时一紧,慌忙道,“儿子今日便收拾了东西搬去外书房,一切等考完了试再提。” 三老太太面上露出点轻浅的笑,似满意地点点头,夸赞起来:“你一贯都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知道,宋氏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事到底是天意弄人。瑾儿如今年纪也大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将来靠谁去?” 谢元茂凛然,这话的意思是说陈氏必然为大,还是要他同陈氏圆了房? “好了好了,这些便都先不提了,你下去收拾东西吧。”话点到即止,三老太太摆了摆手,便不再语。 谢元茂有心问问明白,又怕问了反倒不好收场,只得闭紧了嘴回芝兰斋寻宋氏说搬去书房小住的事。 与此同时,谢姝宁却遇上了陈氏。 因为如今个个身份尴尬,所以陈氏虽有心在宋氏面前摆谱,却也不能将宋氏当个婢妾似的呼之则来,这会要说正经事,却也是得亲自来芝兰斋的。进了院门,没等见着宋氏,倒先碰上了陪着谢翊堆雪人的谢姝宁。 吴先生那便停了课直到过完元宵才重新开学,所以今日谢翊跟谢琛都没有去长房上课。 陈氏便站定瞧了几眼,伸手推了推站在自己跟前的谢琛,笑着道:“弟弟妹妹玩雪呢,你也跟着一道去吧,日日念书,这会也该好好玩玩才是。” 这话她是扬声说的,谢姝宁再想装作没看到她也是不能的了。 谢翊跟她便停了手中动作,齐齐朝着陈氏一行人望去。 谁也未曾开口,蔷薇就抢先笑着上前去给陈氏行了礼,道:“太太,四少爷。” 章节目录 正文第33章摔倒 > 蔷薇的话一出口,谢姝宁抓着团绵绵的雪便掷了过去。 眼头极准,又用了十分的力气,一下便打中了蔷薇的头。雪团霎时四散开去,纷纷扬扬地自她发上滚落,趁着她低头的刹那从后颈空隙处钻了进去。冰凉凉,似蛇。蔷薇刹不住脚,惊叫着伸手去拍打自己后背,一边朝着陈氏脚下扑了过去。 地本就湿滑,她这般一动,霎时脚步打滑,重重地摔在了陈氏脚上。 两人离得不远,陈氏躲闪不及,“嘭”地一声被蔷薇带倒,又撞上了身后跟着的丫鬟,丫鬟又摔向了婆子……一时间,陈氏一行人竟是摔作了一团,狼狈至极。唯有谢琛年纪小,动作灵敏躲开了,剩下的一个也没讨着好去。 蔷薇模样最惨,又惊又怕之下,拼命想要爬起来,可地面滑不溜地站不住脚,身下是陈氏她自又不能伸手去压。结果一个不慎,好不容易才撑起的半个身子倏忽又重重倒了下去。陈氏被她撞得“哎哟”一声,声音里顿时带上了哭腔。 头上钗环叮咚作响,紧紧跟散乱的乌发纠缠成了一团,动作间扯得陈氏疼得冒汗。 谢姝宁冷眼看着,眼瞧着这群人吃到了苦头,才扬声仓皇地大喊起来:“呀,不好了——” 喊着话,她又领了谢翊巴巴地冲上去,白芍跟在身后也忙不迭地追了上去。白芍年纪长些,性子又憨实,当即便伸手去将蔷薇推到了一旁,又去扶陈氏。一旁呆愣着的谢琛这会也回过神来,先是带着恼意看了谢姝宁一眼,旋即便帮着白芍去扶陈氏,口中急切地道:“母亲,你可还好?” 陈氏这会又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只拼命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发丝。 可发髻都散开了,钗险险挂在发丝上,似乎只一动便会落下来。身上簇新的狐皮袄子沾了脏污,花样都糊了。场面混乱得叫人难堪,陈氏的脸皮便是再厚,这会也挨不住了。眼角也挂上了盈盈欲坠的泪,面色涨的通红,她飞快地抬手掩了脸便要走人。 谢姝宁故作慌张,一把拉住她的裙子,朗声道:“衣裳都脏了,娘亲说若就这般去见人可是要被人耻笑的。” 陈氏身边跟着的大丫鬟雪梨听了,也急忙道:“太太,从芝兰斋出去还有老长的一段路,就这般去怕是不好。倒不如您先在这等着梳洗一番,奴婢这便回去取了衣裳来。” “那你快去。”陈氏欲哭无泪,只得强做镇定。 雪梨应了声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出了芝兰斋。 谢姝宁便一脸担忧地望着陈氏,眼神极诚挚,道:“这可怎么好,头发也乱了。” “阿蛮。”谢翊突然扯扯她的袖子,“蔷薇姐姐哭了。” 众人闻声,不由都朝着蔷薇望过去。她身上大片的衣料都沾上了雪水,脸色煞白,泪珠无声地沿着眼角滑落,模样极其可怜。然而谢姝宁心中却没有一丝不忍。这一世的蔷薇虽还未同前世一般欺她辱她,可是江山易改本性却难移,一个人的性子如何,早早地便注定了。蔷薇看上去聪明懂事,可真到了要用她的时候,她远没有瞧着痴笨些的白芍能干。 这会见众人都朝着自己望过来,蔷薇伸手重重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而后“扑通”一声在陈氏跟前跪下,哭道:“奴婢蠢笨,还请太太责罚。” 陈氏心中也是郁郁难解,又浑身都不自在,哪里还愿意搭理她,看也不看便转身要走。 谢姝宁姐弟俩便落在了后头。 蔷薇仍跪着,面前却已经没了人。 半响,她才可怜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谢姝宁道:“小姐,您可千万要救救奴婢呀!”可口中说着求救的话,她悄悄望向谢姝宁的眼神却含上了恨意。若不是谢姝宁方才忽然丢了雪球过来,她又怎会被惊到,又怎会发生后头那一连串的事? 如今莫说是在陈氏面前挣脸了,便是想要好好呆着怕都是不容易。 蔷薇此刻对谢姝宁是又恨又怕,垂着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心“怦怦”直跳。 谢姝宁看着她面上神色变换,蓦地想起许多年后的绿浓来。都是近身伺候她的丫鬟,也都是她自小当做姐妹一般对待的人,可最后却都成了那样。她不由怅然起来,收回落在蔷薇身上的视线,拉了谢翊的手往前走,一边轻声道:“哥哥今日的大字不是还未习,不如先回去将功课做了吧?咱们晚些再一道堆雪人。” 北地的风雪大,整个腊月里都是白雪皑皑,想要堆雪人随时都成。谢翊便点点头,自跟着白芍回了自己的屋子。 而蔷薇则也咬牙跟上了谢姝宁的步子。 没走几步,谢姝宁便回头对她道:“蔷薇姐姐先去梳洗吧,这模样,小心桂妈妈瞧见了生气。” 蔷薇看看自己,实在是惨不忍睹,却又不能放任谢姝宁一个人回去,只得含着泪将人送到了正房门口,才飞也似地去换了干净的衣裳。 屋子里,宋氏已经知道了这事,正跟桂妈妈商量着。 桂妈妈便道:“这事是蔷薇丫头的错,若那位要计较,咱们也是无话可说的。” 其实谁都明白,这件事中谢姝宁的那颗雪球至关重要。可小主子错了,当然该由身旁伺候的丫鬟受罚。所以不论如何,竟然蔷薇是逃不过的。但宋氏仍抱着丝期盼,“话虽如此,但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能将蔷薇打杀了不成?克扣着月例也就是了。” 桂妈妈却不赞同:“借了蔷薇的事打压您的气焰,这可是绝好的机会。”说着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这也就罢了,只是不知那位今日来寻您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便是了! 两人说着话,过了会便有人来通报说陈氏已经梳洗妥当。宋氏这才领着桂妈妈去见陈氏。谢姝宁不放心,便也想跟着去,却被阻了。谢姝宁坐在炕头,抬手将低头给她倒水的丁香招呼过来。这一回从延陵带来的人并不多,宋氏身边的大丫鬟也只跟了丁香跟百合两人。丁香年长些,性子也更妥当。 “丁香姐姐,你走近些,我有话同你说。”谢姝宁笑了起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34章年礼 > 丁香捧着茶盏走上前来,一脸疑惑地道:“小姐要说什么?” 谢姝宁便指了指外头,鼓着小脸,皱皱鼻子:“丁香姐姐,方才那人在外头被蔷薇撞得跌倒,你说这消息若是传出去了,旁人会不会说娘亲的坏话?” “这……”丁香虽心底里也觉得方才陈氏摔得好,可听她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可能的,不由语塞。 谢姝宁伸了伸腿,作担忧状道:“要不然,丁香姐姐出去打听打听?” 丁香闻愣了一愣,想了想先打听一番总是有利的,也好早做应对之策,便点点头道:“那奴婢先去瞧瞧,小姐好好呆着,切莫乱跑。” “你去吧,我哪儿也不去。”谢姝宁正色,紧接着又叮嘱起来,“你若是听见有人说起那人在芝兰斋里摔了的事,可千万记得让他们不准说了。” “嗳,奴婢晓得了。”丁香听了并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小儿心性不懂事理,便掀了帘子出去。 待背影消失,谢姝宁则懒懒往后一倒,心道这一回怎么着也该让陈氏丢点脸了。方才陈氏摔了时,身边大多是她的人,消息一时半会怕是传不出芝兰斋去的,可她让丁香这么去一打听,自会有那有心人四处打探,没影的事也成真的了。何况这事本就是真真的,愈是不让人说的话,便愈是传播得快。不消多久,陈氏狼狈的模样就会传遍谢宅。 因而她先前才不肯让陈氏直接回去,若陈氏那副模样出门随意卖一卖可怜,人还不当是她在芝兰斋受欺负了?可话由她这边说起,便大不一样了。 丁香还未曾回来,宋氏一行便先回来了。 一进门,谢姝宁便听到桂妈妈在悄声说话,语气困惑,“府中年礼的事,她怎会交给您来筹办?” 听到年礼二字,谢姝宁便坐起身来,看向两人。只见宋氏面色微白,紧抿着嘴没有做声,静静在原地站了会才道:“反常即为妖。” 桂妈妈皱起了眉头,担忧地道:“宁捧着个牌位也要嫁进谢家来,这般人物,您哪里能是对手?” “七月时,六爷的那封信你可还记得?”宋氏缓步走近了谢姝宁,在她身侧坐下,忽而扭头看了一圈内室,道,“丁香哪去了?怎的就剩你一人在?” 谢姝宁见她眉宇间似有几分烦闷,生怕她会责怪丁香,急忙分辩:“阿蛮方才想起落了东西,所以才让丁香姐姐去寻了。” 宋氏闻,这才艰涩地笑了笑,道:“你这丫头,丢三落四的性子也不知何时才会好。”说着,她蓦地扬声唤了百合进来,又冲着谢姝宁道,“娘亲同桂妈妈有事商议,阿蛮先跟着百合下去玩会可好?若是嫌烦闷,不若去寻了绿浓吧。隔了这好些日子,绿浓的风寒也好全了。” 下之意,便是要将她给支使开去。 谢姝宁心口一闷,拽着她的袖子撒娇:“阿蛮就要同娘亲一道!” 这些事,她一点也不愿错过。前世母亲去世时,谢姝宁不过才六岁,对母亲的印象几乎便只有懦弱无用四字。她心中明白,母亲是疼爱她跟哥哥的,眼下不愿让她听,怕也是担心有些事会过早污了她的心。可她更明白,自己并不信任母亲的能力。江嬷嬷还在延陵,桂妈妈亦不是多少能干的人,她必须陪着母亲! 然而宋氏是不想她留下的,便好劝说:“阿蛮听话,等到晚间再同哥哥一道过来用饭,夜里娘亲还给你说嫦娥奔月的故事可好?” 谢姝宁苦恼不已,闻索性一把松了她的袖子,寻个角落便躺倒闭上双眼,口中道:“阿蛮已经睡下了!” 见她如此,屋子里的几人皆是哭笑不得。 宋氏也没了法子,摇摇头将百合打发了出去,只跟桂妈妈坐在炕尾,轻声说起话来。 好在声音虽压低了些,谢姝宁竖起耳朵也能听得清。 “先前六爷的那封信中,曾信誓旦旦地同我说,陈氏昔日是他表妹,今朝在他心中仍是。可我又不是傻子,陈氏是谢家明媒正娶的妻室,难道会因为他对陈氏无男女****便休了不成?更休提陈氏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牵一发而动全身。”宋氏的声音平静无波,同谢姝宁熟知的那个母亲似隐不同,“来时的马车上,我还同阿蛮说陈氏不过是他的表妹,那话也不知是想安她的心还是安我自个的。黄口小儿亦知前景坎坷,我又怎能不知?我如今能倚仗的不过是一双儿女同六爷罢了。可真要较起真来,一切都是站不住脚的。” 桂妈妈无以对。 谁都知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谢家为谢元茂娶了谁,谁便该是正室。宋氏这般的,不过是外室,进了谢家门也只能是个妾。他们如今没有直截了当地将话说白了,不过是因为陈氏尚无子嗣,而宋氏已儿女双全,且当年宋家对谢元茂又有救命之恩。对人丁单薄的谢家来说,膝下有无子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了。 也正是因此,如今的局面才能僵持住。 可是…… 谢姝宁睁开眼,盯住宋氏的背影。 只见她摇了摇头,似嗤笑了声,而后深吸一口气道:“兴许我真是个傻子也说不准。乳娘过去曾说,内宅如战场,不见硝烟,可那青砖地面的缝隙间全是积了经年的血渍。我生活无忧,从来没有将那话当成真的,可如今却是顿悟了。两军对峙,你不动,可不代表敌也不动。” 桂妈妈便安慰她:“太太休要这般说,左右都会有法子的,只要六爷的心在您这,一切都好说。” “好说?”宋氏肩头一垮,“原本他的心小,装下了我们母子便再也装不下旁的,可如今他不是宋忘之,而是谢元茂了。他的心大了,能装的东西也就更多了。青桂你知道吗?夜里只要想一想,我便觉得浑身发颤,若是有一日真要做妾,我是留还是走?我的心,可早早就都全部摘给他了呀!阿蛮跟翊儿又岂能没了父亲?” 说着,话语中已然带上了哭意。 谢姝宁听得眼角发红,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告诉她谢元茂不值得她这般。 “罢了,不说这些了。年礼的事,你想个法子让人使钱去打听打听,方才陈氏说的那些话有几分是真的,长房几位的喜好究竟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般。” 话毕,宋氏突然扭头朝着谢姝宁的方向看了看,吓得她立即闭上眼,一动不敢动。 章节目录 正文第35章病来 > 许是见她不曾动作,宋氏也并不曾唤她,只继续轻声同桂妈妈道:“已是这般处境,该来的终归是避不开的。我自个儿倒也罢了,可为着翊儿跟阿蛮,怎么着也该硬气些才是。” 桂妈妈道:“您这般想便对了。” 此后两人又絮叨了几句,桂妈妈便出门去打听宋氏吩咐的事。 谢姝宁这才又睁开眼,从角落里爬起来凑到宋氏身边去,用自己短短的两条胳膊环抱住宋氏依旧纤细如同少女的腰肢,细声唤她:“娘亲……娘亲……” 此时此刻,她颇有些语塞,只能这般一声声地唤着,似只有这般,才能叫她心中好受些。 “阿蛮,你喜欢这儿吗?”宋氏忽然问道。 谢姝宁怔住,身子僵硬,半响才抬起头来将身子转到宋氏面前去,迟疑着道:“娘亲喜欢吗?” 这么长久以来,她竟从未想过母亲也许根本便不喜欢京都,只是为了他们兄妹两,不得已才留了下来。她可以没有夫婿,可两个孩子却不能没有父亲。母亲也罢,这天下人也是,只怕都是这般想的。可谢姝宁重活一世,想的也就愈发通透了。若真到了迫不得已时,母亲跟父亲之间,她势必会选母亲。若真能离了谢家,也并非坏事。 只可惜,谢家这样的人家,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家血脉流落在外。民不与官斗,便是想斗也是斗不过的。 谢家在京都经营几代,又同几位国公侯爵家结了亲,想要收拾个商贾出身的宋家,不过易如反掌! 这一点,谢家人明白,谢姝宁了然,宋氏又岂会不知。 有些路一旦走了,便再无回头的机会。 火盆中的炭燃尽了,一缕缕白烟袅袅升起,似拼命挣扎。谢姝宁侧目望过去,耳中听得宋氏道:“滴水成冰,雪大得能将人给埋了,这样的地方娘亲一点也不喜。”说着,她悠悠叹口气,喃喃起来,“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也不知她是后悔带着孩子们入了京,还是后悔当初让谢元茂来了京城。 可她,终归是后悔了。 而谢姝宁,也看清了这一点。 当天夜里,她浑身烧得滚烫,在噩梦中辗转醒不来。许是先前徒手玩了雪,心中又郁郁难安,先前早已经痊愈了的风寒竟是又发了。蔷薇起夜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嘤咛声,点了灯进来一瞧,吓得不行,急急忙忙冲去禀了宋氏。 谢元茂当日便已经搬去了外书房,这会内门落了钥,已是不能去寻他了。 宋氏便随手披了厚衣起身,急声吩咐桂妈妈:“速速去请了长房的杭太医来,我先去阿蛮房中候着!” 可月上梢头,时已夜半,这会子人都已经睡下了,哪那么容易请。没一会,这事便惊动了玉茗院。陈氏已经清醒,靠在枕上略一想,又让人吹了灯睡下,权当什么也不知。玉茗院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芝兰斋里却灯火通明。 宋氏进了东跨院,见着谢姝宁的模样便忍不住惊叫了声,“蔷薇,阿蛮何时开始烧的?” “奴……奴婢不知。”蔷薇被唬得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地回道。 宋氏只觉得一股热血自心头涌上,叫她耳畔“嗡嗡作响”,竟是听不清蔷薇的话了。不过此刻她也顾不得旁的了,只飞快地扑上前去,又指派丁香跟百合去打水,取干净衣裳。蔷薇则生怕被宋氏责怪,急忙去柜中取了厚厚的棉被出来给谢姝宁加上。 可饶是这样,谢姝宁白胖的小脸热得通红,身子却是不停地冷得发颤。 宋氏见了又怕又心疼,不顾病气可能会过给自己,一把将谢姝宁搂进怀中,将被子厚厚盖在她身上。 好在夜里也都是温着水的,丁香没多久便打了水进来。擦净了身上黏腻的冷汗,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谢姝宁的呼吸声才渐渐趋于平缓。屋子里的人多了,便有些气闷。等着杭太医来的时候,宋氏便将人都给打发去了外间,自己抱着谢姝宁不肯撒手。 自责间,她忽然听到怀中小人细碎的梦呓。 “箴儿别怕……娘亲在……” “娘亲,阿蛮怕……好怕……” 模模糊糊的话语叫人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可宋氏明明白白听到了怕字。 她只觉得心口一疼,忍不住伏下头去,在谢姝宁滚烫的脸颊上亲了下,“阿蛮乖,别怕,娘亲在。” 像是听到了她的话一般,梦呓声渐低,谢姝宁的身子动了动,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而后又无力地闭上,呢喃起来:“果真是梦,娘亲已经去了呀……娘亲早就已经不在了……我怎会见着娘亲……” 宋氏闻如遭雷击,抱着谢姝宁的手不禁一颤。 正当此时,桂妈妈领着杭太医赶来了。 留了杭太医在里头给谢姝宁诊断,宋氏心惊肉跳地听着桂妈妈禀报。 桂妈妈大大喘了一口气,“这一回是长房的二夫人帮的忙。奴婢去时,正巧遇上二夫人,二夫人便让人去请了杭太医来,因而才少费了许多周折,这便回来了。” 宋氏还想着方才谢姝宁的几句呓语,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疑惑询问:“这么晚你怎会遇上二夫人?” “奴婢也不清楚,二夫人穿得好好的,身边也只跟了个丫鬟。” 宋氏听了也没在意,满心都搁在了谢姝宁身上。 她的阿蛮,怎么会说那么古怪的话,莫不是烧糊涂了? 可幸而杭太医来的及时,谢姝宁并没有大碍。吃了一帖药重新睡下,到寅时,烧便退了。宋氏一夜无眠,到这会才总算放心了些,在谢姝宁身侧躺着歪了歪小憩了会。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到谢姝宁在唤她,宋氏睁开眼一瞧,便对上了谢姝宁因为生病而含了水汽的眼。 她轻笑了声,摸了摸谢姝宁的额,“昨儿个夜里,你可快吓死娘了。” 谢姝宁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以为宋氏在说她突然发烧之事,不由哑着嗓子劝慰:“娘亲莫担心,阿蛮已经好了。” 宋氏眉眼弯弯地点头,又训她:“往后可不能在玩雪了!”说完,不等谢姝宁开口,她又招呼起桂妈妈来,等人进来便问,“什么时辰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6章忧虑 > 外头的天已经大亮,红日高悬,积雪消融。 桂妈妈道:“辰时三刻了。” “竟已经这般迟了?”宋氏闻不由微惊,“年礼的事耽搁不得,最迟今日便要将事情打探清楚了。若不然,眼看着这年便到了。延误了可担待不起。” 桂妈妈应了,等到晚间便递了消息回来。 “玉茗院的那位说的倒都是真的。长房老太爷好风雅,喜欢念书,寻个孤本想必便妥当了。老太太信佛,送个观音大士的玉雕想必也可。至于剩下的几位老爷夫人,也都同那位说的差不离。” 谢姝宁正窝在宋氏怀中吃药,闻差点一口药汁喷出口来。 长房老太爷好风雅不假,喜读书也是真的,可他却恰恰不喜孤本古籍,他嫌弃这些个东西被古董商人炒高了价失了原本的味道,满是铜臭不如不要。所以送他一本孤本,非但讨好不得,指不定还会惹恼了他。而长房老太太的确也是信佛的,但不同别个,她拜的却不是观音大士,巴巴送她个观音像,谁知她会如何想? 剩下的几个人,谢姝宁知道也不必继续想了。陈氏既在长房两位老人家的身上做了文章,剩下的又岂会放过。 谢姝宁咽下一口苦涩的药,脑子飞快转动起来,想着该如何才能将这事不露声色地告诉宋氏知道。 陈氏既敢在这上头动手脚,想必已经部署过。他们来谢家的时日尚短,能打听到的事其实极有限度,因而桂妈妈才会觉得陈氏说的话是真的。半真半假最容易掩人耳目,也最难堪破。 喝尽瓷碗中最后一口药,谢姝宁蓦地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只听得她道:“再去打听一遍,要细细的。” 桂妈妈不明白:“太太怀疑那人在下套?” “眼下还不清楚,但小心些终归是没错的。乳娘昔日教我,万事不可轻信,旁人说的话至多只能信八分,而陈氏这般的,顶多不越过三分去。我过去从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却是字字珠玑。”忧虑着江嬷嬷的身体状况,宋氏提起她时话音都不禁低了些,“只可惜我是半桶子水晃荡,若是乳娘在便好了。” 谢姝宁也担心着。 不论江嬷嬷是不是内宅高手,至少有她在,母亲便能多个助力,所以江嬷嬷得活着! 但延陵距离京都路途遥遥,如今也就只能这般等着回信送来。眼下更重要的是年礼。然陈氏既有准备,这事便不容易。谢姝宁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接着眉头忽而舒展开来,她倒是想到了一个可用的人。 ——二夫人梁氏。 谢二夫人出身魏国公梁家,又是郡主,脾气大,性子瞧着暴躁,一张嘴轻易不肯饶人,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人极难相处。可谢姝宁却知道,她这位二伯母其实是这府里最至纯至善的一人。 前一世她寄居长房,虽被养在长房老太太身边,可谁也没拿她当回事。长房老太太虽也喜她,可到底喜长房的几个孙女更多些。说来她不过如浮萍无根无依。二夫人素日里也并不搭理她,见了面偶尔还要冷不丁地刺上几句,着实叫人心中郁郁。可事隔许久之后谢姝宁才发觉,原来当初在长房,二夫人其实经常对她加以照拂。 但凡长房几个姑娘有的物件衣料,她回回都是不缺的,且都是拣了好的给她用。 而起初并不是如此。 二夫人曾指着她身上穿的用的讥她不知收拾自己,还比不上府里的丫头。这话听着难听,谢姝宁初时只觉得难堪,多年后回想起来才知道二夫人那话根本不是说给她的。也正是这之后,情况便变了。 再后来,她顶替六堂姐嫁进了林家,叫林家吃了个哑巴亏。 林家老夫人瞧不上她,日日要她立规矩。彼时她年纪小,不懂事,怀了身子也不知,结果小产了。林老夫觉得没脸,又心疼未出世的孙子,对她愈发没个好脸色。这事传回谢家后,谁也没做声,只二夫人收拾了东西领着人便上了门。 她是谢姝宁的长辈,出身又高,林老夫人不敢给她脸色看,被二夫人当面讥讽性子刻薄也不敢吭声,只闭门不理了而已。 而二夫人则如母亲般,在她身边照料了数日,又在林远致面前为她撑了腰才离去。 这些恩情,谢姝宁便是再过一世也是忘不掉的。 所以旁人不提,二夫人却是最值得结交不过的一人。 但是她眼下又怎能将这些事说给宋氏听,若说了岂不成了妖怪。而这一点,也恰恰是叫谢姝宁头疼不已的地方。她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是好,那厢谢元茂便来了。进了门,他便露出急色,道:“阿蛮怎地又病了?” 宋氏垂眸,“北地风雪大,大人都受不住,更莫要说她了。昨儿又同翊儿玩了雪,可不又烧起来了。” 谢元茂上前探了探谢姝宁的额,发觉已经不烧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昨儿夜里怎地不使人来告诉我?” “内门落了钥了。”宋氏闻不由苦笑,“六爷怎么忘了,这不是在宋家了,规矩不同,我们也只好守着。” 这话说的竟是带上了两分怨气,听得谢元茂一怔。 然而宋氏的确是有些怨他了。 女儿病了,她又惊又怕,却寻不到人能依靠。因了这事,连带着先前的那些郁结也都一道迸发了出来,惹得她不由自主便在说话间带上了不满。 “便是落了钥,也并不是就不能来寻我……”谢元茂分辨着,声音却是低了下去。 宋氏摇摇头,“罢了,都过去了,六爷的课业要紧。”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会,谢姝宁药力上涌犯起困来,谢元茂便先离去复见了谢翊。 待她睡熟,宋氏为她掖了掖被角,仔细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又看,才去了外间同桂妈妈悄声说话。桂妈妈先前听了她的吩咐已是又去打探了一番,但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宋氏便伸出玉葱似的指头顶着眉心按了按,有些头疼般地道:“且等等吧。青桂,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帮我拿拿主意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37章打听 > 桂妈妈微讶:“何事?” “是阿蛮。”宋氏眉头紧紧蹙起,声音压得愈发低了,“近些日子,你可曾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 桂妈妈不曾想她竟是问这个,不由愣住,良久才试探着道:“您为何这般说?小姐的性子一贯如此,平日里说话做事都显得比旁的孩子早慧些,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呀。” 宋氏闻抬起眼来朝着内室门口看了看,摇摇头:“许是我听错了。”话毕,不等桂妈妈开口,她兀自吩咐起来,“杭太医开的药,往后你亲自煎。阿蛮的身子骨原先倒还好,可自打上京开始,便总动不动便感染风寒。长此以往,调理不当成了难愈的寒症,可就不妙了。蔷薇虽是在你我跟前长大,自来也是个听话懂事的,可昨儿夜里阿蛮烧成那样,显然早早便开始不对了,她却直至半夜才发觉。若她夜里睡熟了,阿蛮岂不是烧糊涂了她也不知?” “都是奴婢的错,不曾教好下头的人。”桂妈妈难得听到宋氏如此气恼的话,心中一慌急忙告罪。 宋氏摆摆手:“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认。蔷薇年岁大了,心性自然也就同少时不一般,你便是想管也是管不得的。” 因了谢姝宁的病,屋子里的所有门窗都紧紧地关上了,连一丝缝隙也不留。外头的艳阳也早就已经落下西山,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室内的光线也随之黯淡,叫人的身影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又因为烧着地龙,点着火盆子,加上薄荷脑逐渐醺然的香气,直叫人连呼吸间都似是滚烫的。 桂妈妈只觉得自己脖颈处跟额上都沁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子,莫名地便多了几分不安。 她自己有两个女儿,大闺女绿珠,小闺女绿浓。 可是在她心中,蔷薇也是同她的两个女儿一样的。 都是看着长大的,一开始便花了心思带了几分同情,这么些年过去,便愈发舍不得了。她听明白了宋氏的话,便更讪讪起来,求饶般地道:“太太,蔷薇还小,您且再给她一次机会。这会咱们缺着人手呢。” 宋氏却垂着头幽幽地轻笑起来,“青桂,我怕。” “啊?”桂妈妈不解。 宋氏长叹一口气:“非我不愿给她机会,实在是阿蛮是我心尖尖上的那块肉,我疼得厉害,也怕得厉害。所以让丁香过来顶了蔷薇吧,日后你就将蔷薇带在身侧好好教一教。” 这般已是仁至义尽的做法,桂妈妈一时没了话。 等到檐下的防风灯点亮,便有当值的丫鬟来报,说是桂妈妈让打听的事有了结果。 然而这结果却不是宋氏想要的。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他们所能打探到的消息同陈氏说的几乎一般无二。可宋氏不蠢,她自然明白陈氏突然将这事让给她做,断不会是好心。 略想了想,她便对桂妈妈道:“索性打听不出什么,倒不如直接去寻了长房的人亲自问一问。” 桂妈妈吃了一惊,“这合适吗?” 明眼人都瞧得出宋氏在谢家是个不受欢迎的,这般去问不被刁难羞辱已是难得,难道还真能问出点什么来不成? 可迷迷糊糊醒来的谢姝宁在偷听到这话时,却是难得露出了个舒心的笑。谢家的确不论哪一房的人都对他们不喜,可母亲若是就这般去问大太太,明面上她是绝不会对宋氏不尊重的。人活一张脸,你得给人脸,自己才能有脸。所以像二夫人梁氏那样见谁都要刺几句的性子,着实少见。 果然,宋氏也是这般想的,她冲着桂妈妈点点头,道:“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初来乍到,遇到了不懂的事同自家妯娌聊几句,有何不可?” 次日,宋氏便领着百合去了长房见大太太。 年节上,大太太也忙得很。见了宋氏,面上笑着,心里却狠狠一刺痛。经过先前那回,如今宋氏在她眼里便跟座会走动的金山一般,见了哪里还能痛快的起来。再加上如今处处都是要使银子的时候,她恨不能一分掰成两分花,看到宋氏就愈发想起自己紧巴巴的手头来。 “六弟妹这会怎么来了?”大太太咬了咬后槽牙,嘴角旋即上扬,满面堆笑地让人给宋氏端茶,“你来了也好,叫我也能忙里偷个闲,坐下好好吃盏茶。” 宋氏并不擅这样拿腔作调的对话,轻啜了一口茶水便开门见山地问了起来:“我今日来是有事求大嫂相帮。” 大太太笑着:“你我是妯娌,有事只管说便是,怎算是求。” 前些日子,她见了陈氏,似也是这般说的。大太太隐约间觉得这场面熟悉,心中不由暗暗嗤笑了下。 “我初来,什么也不懂,只能来叨扰大嫂了。”宋氏亦跟着笑了笑,“不知伯父跟伯母,平日里都喜欢什么?” 大太太讶然:“弟妹这莫非是要送礼?” 宋氏点点头。 大太太作冥思状,过了会才正色回答:“父亲好风雅,母亲则信佛,除此之外,似也没有旁的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最爱的不过是儿孙绕膝,你平日里多带着孩子过去陪着说话,想必便已是极好的。” 这话看似说了不少,可其实却一个字也不当用。 宋氏当即明白过来,大太太这是在敷衍自己。可偏生大太太生得慈和,年纪又长宋氏许多,瞧着便同母亲一般,这会说话时的神态亦是全然为宋氏打算,一分也不曾隐瞒的模样。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眨眼的工夫,便有人进来走近了大太太,附耳说了几句话。 大太太听完面色大变:“大少奶奶人呢?” 一边说着一边急急起身便要往外走,走了几步方才想起还有个宋氏在,强强转过身来冲着宋氏故作镇定地道:“家中出了些事,我便不留弟妹了。” 照大太太的性子,这会便是要送客也绝不会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完事。可如今她说出这句话时,都已似极艰难,定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 推荐梦夫人新书携图书馆穿越北宋,领略宋朝百姓生活。 章节目录 正文第38章撞见 > 宋氏虽同大太太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此刻见到她骤变的神情也明白了过来,便没有继续留下去。她如今处境尴尬,若是一不小心撞见了什么大太太不愿让她知道的事,将来势必只能交恶,这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般想着,宋氏便带着百合脚步匆匆地往三房赶。 头顶上的天阴沉沉的,似乎下一刻便会有暴雪降下。昏暗中,又隐约笼着一层清雅梅香,不时往人鼻间送去。 梅花坞里的梅树种得又密又多,梅香四溢,在冬日冷冽的空气里传得极远。若不是此刻天寒地冻,定叫人恍若身处春日的落花庭院。只是花香闻得久了,便密实得叫人透不过气。宋氏不由下意识屏息,低头。 转过一个弯,斜地里忽然冲过来一个黑影。 宋氏闪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身子重重往后倒去。 好在桂妈妈反应迅猛,险险将人给扶住了,往边上一侧身。可这么一来,方才冲出来的那个身影就直直朝着地上摔了下去。寒冬中,就连地上铺着的砖石都似乎冷硬了许多,饶是这上头铺了棉地衣,黑影仍是摔得极惨。 宋氏喘息着,一边示意桂妈妈上前去查看:“去瞧瞧是谁这么不小心。” “你是哪房的人?”桂妈妈点头应了走上前去,见地上的人不过十一二岁左右模样的少年,身上穿着的衣料虽也好,颜色式样却是下人身上着的,当即明白过来这人并不是谢家的任何一房的少爷。 地上的人原本正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然而听到桂妈妈的这一声问话,身子蓦地僵住了,背对着桂妈妈也不做声。 桂妈妈便觉得有些古怪,又想着方才这人差点便撞着了宋氏,此刻见他不吭声只当他心虚,便要伸手去抓他的肩,口中道:“你莫怕,我家太太是最和善不过的。” 手指头尖堪堪碰到了他肩头的一角料子,眼前那一抹竹青色便蓦地避开了。 桂妈妈心头不喜,叱喝:“转过身来!” 但话音落,少年反倒是踉踉跄跄地朝前跑了起来。 桂妈妈急忙去追,却被宋氏给阻了:“青桂别追。” “太太,那孩子有古怪!”桂妈妈盯着那抹瘦削的背影不放,只觉得这事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宋氏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稳的气息,摇摇头道:“别去追,莫要管了不该我们管的事。你方才可瞧清楚了这孩子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桂妈妈疑惑,指了个方向,“似是从那边来的。” “你再仔细瞧瞧,那边是何处。”宋氏颔首,又道。 桂妈妈皱眉想了想,面上登时露出惊慌之色,而后压低了声音道:“您先前让奴婢打听过长房几位住的地方,奴婢记得,那是二爷院子所在的地方!” 谢家长房的大爷是个不中用的,仕途走不动,便在家中管理庶务,虽行大,却并不是家中说话最响亮的那一人。 而谢家二爷谢元修则不同,都是长房老太太嫡出的儿子,他又颇得老太爷的喜欢,书念得好亦会做人。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为官多年,从未同人结怨,一路走来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官拜正一品太师兼太傅,去岁又入了内阁,是京都极出名的人物。偏生他又娶了梁家的郡主做正妻,这些年没少得助力,说话怎能不响? 故而今日这事,宋氏只想一想便肯定,权当没有发生过才是最好的。 桂妈妈被她一点拨,面上神色微异,侧目往那个方向瞧了又瞧才收回视线,扶着宋氏回三房去了。 等行至半道,两人的脚步不由顿住。 真真是人倒霉起来,喝了凉水都恐塞牙缝。宋氏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去管不去看,可谁知好端端的走点路,却也挑了错的路。回三房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她来时的路,好走却远些。眼下这条难走却近些,她想早早离开便择了这条路。可谁知,大太太竟然来这了! 宅子中小径许多,也不知大太太是从哪条路过来的,这会两边打个照面,直觉得尴尬万分。 然而这会想走,却也是走不得的了! 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宋氏才知道大太太方才为何脸色大变。 大太太的小孙儿子昭此刻正被大太太抱在怀中,头发上沾着泥水,衣裳也脏兮兮的,一身狼狈,像是摔了一跤。这原没什么,挺多也就是乳娘跟丫鬟没照顾好罢了。可是小童下颌处却还有一处正在渗出血丝!宋氏一瞧便知,那是被修得尖尖的指甲给划破的! 身为谢家最小的孩子,大太太的孙子可是众人眼中的宝贝,比眼珠子看得还要重些呢,这会却成了这副模样,也难怪大太太吓坏了。 可真正叫宋氏觉得不妙的却并不单单只是这个,眼前满满当当站了一群人,丫鬟婆子小姐太太的,直叫宋氏觉得眼花缭乱。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鹅黄色袄子的少女“扑通”一声跪倒,哭着冲大太太道:“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 那一日来长房,宋氏并没有将认全,此刻看清了少女的面貌却也不知是谁。听她唤大太太母亲,又见她跪着哭,便觉得是庶女。 可谁知道,站在大太太身后的丫鬟横眉冷目地冲着地上的少女道:“大小姐,太太说了不让您同小哥儿一道,您不听,如今出了事又要推脱!这若不是您的错,难道还是小哥儿自己的错不成?” 宋氏听着,不由往后退了些。 她虽没见过人,可却也知道,谢家的大小姐名唤谢云若,是谢家大爷跟大太太嫡出的女儿。 这可是嫡亲的闺女啊! 可跪在大太太脚边的人又哪有一分像是谢家孙辈里头的嫡长女? 再看大太太的面色,铁青着脸,看地上的人犹如在看通房生的孩子。这怎么会是亲母女? 宋氏绞着袖摆,心知再不能看下去了,当即冲着大太太勉强一笑,带着桂妈妈便飞快地走了。 走出老远,似乎都还能听见谢家大娘子的哭声…… === 嘤嘤,小黑屋锁住了,抱歉上传晚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9章交好 > 因无意中撞见大太太的事,宋氏便不好再去问寻大太太。 加上时间紧迫,宋氏思量一番便决定不去理会长房的众人究竟喜什么不喜什么,左右送些贵重又常见的物品总是无碍的。不出彩亦不出错便是了。谢姝宁知道后,略想了想也就不另提了。她上京的路上才病过一次,才好了没几日如今又病了。宋氏担心她,拘着不让她出门,她也索性就好好养起了病。 谢翊这些日子都不必去先生那上课,倒是巴巴地跑来寻了她几次。人都说双生子心脉相连,往日里一个病了另一个也时常跟着病,宋氏生怕他过了病气,便很是训诫了一通,他才瘪着嘴回去,再不来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杭太医开的药已是吃完,谢姝宁的身子也已经痊愈。好容易得了宋氏的允,趁着日头不错,她便带着丁香出了门。然而深冬的阳光稀薄又冷淡,泛着白惨惨的光,映衬着四处光秃秃的枝桠,一分暖意也无。丁香便取了又厚又重的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来为她穿上,遮得严严实实地才敢放她出去。 谢姝宁在屋子里憋了几日,乍然到了天光底下,只觉得浑身一松,竟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她深吸一口尚带着冷冽的空气,问丁香道:“娘亲这几日都在忙着做什么?” 算一算,这些日子她倒也真的没怎么见着宋氏。杭太医开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药力上来她便忍不住睡去。宋氏却多半是这个时候来瞧她的,等到她醒来,人却是已经走了。 “奴婢不清楚,只知太太这些日子似经常见七太太。”丁香摇摇头,拣了自己知道的话告诉她。 谢姝宁闻仰头看她,蹙蹙细眉:“七太太?” 丁香以为她不知七太太是谁,便笑着解释:“七太太便是您的七婶婶,长房七爷同咱们六爷是双生子呢。” 谢姝宁没有做声。 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且知道的比丁香还要详细许多。成国公燕淮可是七太太的表外甥。若真要攀一攀亲戚,谢家跟燕家也勉强是说得上话的。只可惜,这等亲戚关系有何用?昔日燕淮连同父异母的弟弟亦能下死手,一个表姨母能比脚下的蝼蚁高上多少? 她可还牢牢记得,当初谢家之所以会得罪了燕淮,就是因为她的七叔父谢元庭。 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仗着张氏能被燕淮唤一声表姨母,张狂无状。 殊不知在彼时已经权倾朝野的燕淮眼中,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最后不但自己身首异处,拖累了谢家,更是也无端端牵连了她…… 谢姝宁不由仰头望向白惨惨的天空,心里头又酸又涩。许多事,原就不是你想避便能避开的。只要她还顶着谢姓,就怨不得任何人。能怨的不过是这世道……这凉薄的老天…… 病中这几日,她时常在想,她死了却又活了,那么她的箴儿呢? 她的箴儿是不是也在另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是不是也在同她一样,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让自己的至亲活下去? 想到这,她垂着的手不由紧紧一攥。 母亲同七太太张氏交好,倒也不至于是坏事。 至少,谢七爷夫妇俩为人仍是善的,只可惜贪图权势,猴子也想充大王。好在如今时日尚早,离那些事发生还有许多年,谁也保不齐将来会如何。母亲要想在谢家三房站稳脚跟,就势必需要长房的助力。 在她看来,长房中唯有二夫人梁氏是值得结交的,其次便是七太太了。 母亲近日同七太太走得近,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正想着宋氏,眼前寂寥的小径上便出现了她的身影。似是没料到谢姝宁跑到这来了,她先是一愣,旋即便展开笑颜,提着裙子踩着鹅卵石迈开步子过来,俯身看着她道:“可冷?” 芝兰斋的东跨院跟正房之间隔着个大庭院,因久无人居,疏于修葺,草木稀少。如今又值隆冬,更是无花无草,显得愈发空旷冷清。 谢姝宁从袖中探出手来,垫脚贴上她的脸,笑着道:“娘亲瞧,暖着呢。” 宋氏便也跟着笑,捏捏她的鼻子,又握住了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叹口气道:“瘦了许多。” 原本白胖的小手,如今竟也能瞧出几分玲珑的模样,可不是瘦了许多。倒是谢姝宁不以为意,反手牵住她纤细的指头,“娘亲,过了年我们使人去接江嬷嬷来可好?” 宋氏微怔,“你怎地一直念着江嬷嬷?” “阿蛮想她了呀,江嬷嬷会做好吃的点心,这儿的人都不会呢。”谢姝宁努力想了好些日子,才总算是想出了些关于江嬷嬷的事。 宋氏见她是为吃的才总说起江嬷嬷,倒松了一口气,道:“好,那咱们年后便让人去接嬷嬷上京。”只是,谁也不知,到那时她是否还康健。信已经寄出去有段日子了,但两地距离遥远,此时也不知是否送到了。若是春暖时,走水路想必还能快一些。 谢姝宁知她心中所想,得了准信也就不再说了。 两人便开始往正房走去。 进了里头坐定,便有人送水上来。 谢姝宁一瞧,是蔷薇。不过短短几日,蔷薇的面色便灰败了不少,身上穿戴着的也比过去收敛了许多,看样子是没少被桂妈妈敲打。不过桂妈妈应是不舍的,只是为了让宋氏宽心,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 她想着,便又想起许多年后的绿浓来。 ——慈母多败儿。 这话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姐吃茶。”蔷薇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 谢姝宁让丁香接了,只点点头并不搭理她。蔷薇嘴角翕翕,似想说什么,但最终未曾说出口,躬身退下去了。 那厢桂妈妈正在回禀宋氏:“太太,奴婢照您的吩咐,均送了两份。一份是照着咱们定好的单子拣了好的贵重的送去的,出不了大错;一份则是按照那位当日说的,古籍、玉雕菩萨之流的东西。东西送到后,奴婢也照着您的话说了,咱们初来乍到不懂事,送的东西不能同陈氏表小姐送的那般妥帖,还请他们不要见怪。” “我不是让你称她太太吗?怎地叫上表小姐了。”宋氏不由微微皱眉。 === 推书,萌系仙侠,抱紧大腿去修仙~ 章节目录 正文第40章年节 > 桂妈妈张了张嘴,带着些许无奈解释道:“她算哪门子的太太……若是称她太太,那您又算什么?” 宋氏摇摇头:“你不唤她太太,难道这事就能变了不成?左右都如此了,一个称呼又能如何。你若当着长房诸人的面唤她表小姐,你当他们会如何看待?你是我身边的人,岂不成了我吩咐的?”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听得桂妈妈怔住,“是奴婢自作聪明了。” 事已至此,宋氏也只能叹口气不继续往下说了,另转了话锋道:“陈氏想要我惹祸,我如今将祸丢回了她身上,也不知她会如何恼。” 这些日子,前些陈氏送来的人,被桂妈妈敲打过后,也逐渐开始当用了。此刻在外头守着的人,多半一人是延陵带来的,一人是谢家的。不论何时,只要舍得银子,出手大方,那些个做下人总会见风使舵的。只不过墙头草,不能担大责罢了。 外头虽有陈氏送来的人,但两人说着话,声音却并没有压得太低。 宋氏同桂妈妈单独说话时,用的是延陵当日的土话,莫说谢家的人听不明白,便是谢姝宁许多字眼也都听不大懂。 她前世在延陵不过长至四岁多,便来了京都,又过了这么多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会,她躲在里头想要听听宋氏在跟桂妈妈说什么,却只能模模糊糊的明白她们在说陈氏,旁的却是一概不知了。 短短的手指头戳着帘子,她想了想,便轻手轻脚地重新退回炕边。 丁香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一脸疑惑。 偏生方才谢姝宁示意她噤声后,自己也一声不吭。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大眼瞪小眼,静悄悄地一个坐,一个站。 外头宋氏又同桂妈妈说起心事来:“我想着,待过了年,等天日稍暖些,带着阿蛮去上香。早先在延陵时,我便曾有耳闻,京都的普济寺香火鼎盛,主持戒嗔大师更是时常被圣上宣去讲经。阿蛮早慧虽是好事,然而古语说慧极必伤,绝非没有道理,若能得戒嗔大师指点,想必将来能福泽延绵。” 说到底,她仍对之前听到的呓语耿耿于怀。 桂妈妈却不知情,听到她准备带着谢姝宁去上香,只当是其想要纾解郁结,便赞成地点头。 抬起头,桂妈妈忽然想起了一事,便问宋氏道:“太太,您还记得白家的那位瑾姑娘吗?” 白瑾? 宋氏微愣,有些不确定:“可是城西白家的瑾姐姐?”问完她却又是想起来了,“你这般一提,我倒是记得了,她似乎正是嫁到了京都。她出嫁前,我还送了贺礼去的。” 说着说着,宋氏忽然“哎呀”一声,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对对,我记得她嫁进了端王府做侧妃!” 数年过去,记忆已经隐约有些模糊了,然而这会却又像是浮云散去,一件件往事随即显现了出来。 宋氏记得自己准备贺礼,可最后却似乎并没有送出去。 延陵白家是当地的望族,宋家虽有钱,却比不得。加上宋家的人一贯甚少在外走动,她昔日同延陵几家小姐的交情也浅得很,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大概也就只有白家的嫡次女白瑾了。 她比宋氏还要长两岁,十五岁便嫁去了京都。 不过说是嫁,侧妃说白了也只是妾罢了。 自那之后,便再无联系。 一晃眼,竟已过了七八年。 宋氏想着,便疑惑地问桂妈妈,“你怎地想起她来了?” “奴婢心想着,您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好歹还有个故人。”桂妈妈踌躇着,“听说端王妃是个不管事的,这些年来更是一无所处,府里的事都是侧王妃管着。奴婢又想着当初她对您是当成亲妹子待着的,如今您来了京都,若能同她将过去的交情重新拾起来,也是桩好事。也好叫寿安堂的那位看一看,您在京里也不是就能任他们肆意拿捏的。且将来出了事,侧王妃也能帮着您撑撑腰。” 宋氏听了便笑:“你想得倒是美,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便是巴巴地贴上去,也不知人是否还记得我呢。” 桂妈妈还要再说,宋氏却已经摆摆手止了她的话,“我知你是满心为我打算,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如今不是时候,等过些日子吧,若能,再提不迟。” 话毕,宋氏眉头微挑:“年礼的事,你想法子将消息透到寿安堂去。” “寿安堂?”桂妈妈讶然。 宋氏垂眸轻笑,“不然我为何要你送两份?” 桂妈妈仍有些云里雾里的,但仍应了。 过了几日,扫了年,除夕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一大清早,陈氏便将换门神、贴春联、挂年画一应的琐事都给分派了下去。正待喘口气,却又觉得心内赌得慌。 她盯着敞开着的门扇上贴着的福禄寿喜,只觉得一阵火起。宋氏的年礼送至长房后,她便被三老太太唤去斥骂了一顿。多少年了,她当着三房的家,从来未被三老太太这般骂过。可宋氏一来,短短几****已被斥责过数次。 大太太那边她也早早打了招呼的,可事到临头,大太太却只顾抱着孙子,哪里还记得她拜托的事。宋氏虽没有得多少脸面,可她却失了不少! 满府的人精,宋氏的两份东西一送,立时人人都知是她在暗中使坏。这也就罢了,却偏生还失算了。 也是她小看了宋氏! 陈氏紧紧握着袖中暖炉,粉白的一张脸泛出青来,气得发抖,“贱人!” 可骂归骂,明面上那些该做的事还都得是她来做。又因了这事,她如今不管做什么都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吉日里,人人面带喜色,唯有她僵着脸,半响也挤不出笑模样来。 转眼又是一年,宋氏的两个孩子越长越大,而她莫说孩子了,便是房都还未圆呢! 早先她还想着若是能,同谢元茂重新行一次礼再圆房也不迟,可如今看来,再这么下去,宋氏的儿子都能承家了! 她又想起谢琛来,如今有了宋氏的儿子,嗣子就成了摆设,真真是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叫人咽不下也吐不出。 章节目录 正文第41章阴谋 > 可气归气,年还得先过了。 除夕夜里,子时一到,便算作正月初一。 这便开始“接神”了,至此夜里不许熄灯。 谢元茂亲自带着人向着喜神财神的方向行百余步,焚香叩拜,而后让人挑灯引路,一直将神接入家中。 与此同时,长房跟二房亦如是。 这天夜里,灯火通明,京都上方的天亮如白昼。 谢姝宁年幼,又是女儿,不必非得守岁,故而早早地便被宋氏送了回来歇息。可她睡不安生,索性抱了布偶梦梦斜靠在床头静坐着。一来外头喧闹,二来这会她尤为想念箴儿。 昔日,她搂着箴儿守岁,却永世见不到母亲跟哥哥。 如今母亲跟哥哥好好的,她却再也见不到箴儿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且过了年,局势便愈发凛冽了。 她看看自己依旧短小的身子,不由苦笑,默声道:只求老天爷这一世对他们不必那般苛待。 静默着,外头的喧闹声又渐渐低了下去,变作了寥寥的几声。再后来,却又忽然重了起来。谢姝宁看了眼沙钟,估算了下时辰,天竟然已经该亮了。只是外头一直太过明亮,不显罢了。 丁香进来为她梳洗穿衣,她低着头不由想起江南来。 新岁第一日,原是该吃福橘的。 可这,是北地。 开了房门,丁香要便要出门,被她扯着袖子阻了。旋即便有早早候着的人在庭前燃放爆竹三声,吓得丁香抱着她便远远躲开。谢姝宁瞧着她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岁朝首次开门,必燃爆竹,以辟山魈恶鬼、疫疠,谓之开门爆仗。这一切,她早已经熟知了。 因三房不当家,祭拜家庙之类的事都有长房在办,所以即便分了家,这一日的早饭却是三房一道用的,寓意阖家安好。 所以因了这样,三房宋氏跟陈氏的尴尬处境倒也不显了。左右今日当家的太太是大太太,她们俩人不过坐着便是了。 又是这样喜庆的日子,谁也不会在这档口上找晦气,因而个个笑脸迎人,似根本便不知那些糟心事一般。 不多时,酒席摆好,下人送了饺子上来。众人先不动筷,自有仆妇役人上前来磕头敬酒。此后才能用食。 谢姝宁运气不错,第一口便吃到了只包金如意的。见状便有仆妇在后头赞万事如意。谢姝宁便眯着眼睛笑,宋氏也笑,旋即让人赏了银子下去。她出手大方,仆妇们便也笑得愈发畅快真切。 唯有陈氏,吃着饺子,只觉得味如嚼蜡。 也不知真是她运气不佳,还是有人作践她。 吃了几只,竟是连一个带着好寓意的也没吃到。 莫说她恼,便是伺在后头的丫鬟婆子见了,也觉得又惊又怕。按理,这不过吃个吉祥,主子们的碗里可都是提前做了记号盛上的,然陈氏这一碗却出人意料了。 陈氏不死心,又咬破了几只,登时心头一阵火起。 连饺子也欺她! 她越想越气,这顿开年饭,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正室一位,原本十拿九稳,如今却俨然只剩下七分把握。 这七分中,她自己占三分,另外四分却仍是要看三老太太的。陈氏暗自想了又想,勉强忍住了连日来被三老太太训斥后的满腔怨愤跟委屈。再加上这段日子她忙得焦头烂额,又见谢元茂虽听三老太太的话搬出了芝兰斋去了外书房,可平日里仍时常折回去见宋氏母子,心下不由愈加恼恨。 她又接着想起先前谢姝宁一病,谢元茂便忙不迭地丢了手中书册,赶去芝兰斋,羡妒不已,只当这是宋氏的手段。 回首一思量,人有儿女,她又不是没有! 谢琛虽只是嗣子,可怎么着也算是谢元茂的儿子,若是病了伤了,谢元茂难道还能坐视不理? 忙过年初这几日,她歇过一口气,便私下里唤了谢琛身边伺候的黄妈妈来,似笑非笑地吩咐道:“夜里等到四少爷睡熟了,记得将火盆熄了,再开扇窗子。” “太太的意思是……”黄妈妈闻,只觉得眼皮一跳,略带几分惶恐轻声提问,然话只说半截,有些字眼毕竟不好明说了。 不过只这般一问,也够了。 陈氏焉有听不明白的,她仍作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白皙的手指在桌沿上轻轻点着,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杭太医说过,冬日里门窗紧闭,又燃着火盆,哪怕是安置于通风处,对人的身子也是有害的。你伺候那孩子多年,他怕热你难道能不知?” 黄妈妈哑口无。 “黄妈妈。”陈氏忽然话锋一转,唤了她一声。 “奴婢在。”黄妈妈陡然回过神来,忙不迭躬身。 陈氏嘴角笑意愈加明朗,眼中水波流转,被身上那件大红面子的狐皮袄子衬得人如玉,笑如春风拂面,“听说你儿子最近的身子不大好?” 黄妈妈隐约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急忙跪倒叩首:“还请太太明示。” “你儿子的病是富贵病,原不是什么大事,好好养着便是了。”陈氏微微摇摇头,发间华胜叮咚作响,“只要你好生‘照看’四少爷,我便保你儿子无碍。银子,药材,你直管开口便是。” 说到照看二字时,她一贯轻柔的声音骤然加重,唬得黄妈妈连连叩头,感激地道:“奴婢谢太太恩典!” 陈氏面上的笑意这才渐渐地褪去了。 她从来都不是爱笑的人。 自小离家,养在喜怒不形于色的姑母身侧,直至年长又捧着牌位做了孀妇,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待黄妈妈退下,陈氏懒懒往后一靠,伸出光洁的手指揉了揉僵住的脸,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次日一早,谢琛便咳嗽了起来,面色发红,渐渐成了急促的喘息,几乎闭过气去。 谢家三房自然是人仰马翻,自去长房请杭太医,可原本出门定于今日归来的杭太医却被风雪阻了脚步,尚未赶回来!这般一来,事态便有些糟了。又恰逢年节,大夫也是要过年的,许多药堂便都未开。 好不容易,才从外头请了位年渐三十的大夫来。 一见谢琛的模样,他便矢口道:“要糟!” 章节目录 正文第42章慌乱 > 大夫这话一出口,黄妈妈登时方寸大乱。 心中一慌,大冷的天里,她额上仍是霎时布满了细碎的汗珠子。 她咽下口唾沫,艰难地张嘴问道:“可是极严重?” 大夫亦急得满头大汗,听到她问也并不搭话,只虚虚用担忧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半响,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我医术不精,怕是治不得,还请另寻高明。” 话音刚落,外头紧跟着传来一阵呵斥之声,“四少爷身子向来极好,这会怎地好端端便病了?” 室内的大夫跟黄妈妈几人一听,更觉不妙。大夫是个聪明人,原本见是北城石井胡同谢家的人来寻医,只当是门好买卖,可谁知来了一看却是这幅模样,当即明白过来继续留下去断断无好事。不必想,他便准备拎着药箱扭头走人。 然而谢家是什么地方,岂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更何况如今杭太医不在府中,谢琛又病成这样,谁肯放他走,黄妈妈第一个不允! 没等他往外迈出两步,黄妈妈便率先扯住了他的药箱,一边往下夺,一边急声道:“既已进了门,哪里有药也不开便走的道理!还望大夫好好为四少爷瞧一瞧才是!” “嗳,你这婆子……” “这是在做什么!”两人僵持间,谢元茂跟陈氏从外头脚步匆匆地进来,见状不由喝了声。 黄妈妈一把松了手,退后几步一声也不敢吭。 大夫脚步一颤,好容易站稳了,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带着几分惶恐道:“非在下不愿治,实在是小少爷这病我治不了呀!还请老爷太太赶快另请高明,休要耽搁了呀!” “治不了?”陈氏听了这话,不由挑眉,惊讶不已。 不过是捱了点冷风,受了凉,哪里就能治不了了?这般想着,她不由皱紧眉头不悦地看向黄妈妈,质问起来:“这是上哪儿请的人,连个小小风寒都治不得?这般也敢开药堂,不怕吃人命官司?” 黄妈妈又哪里知道眼前这大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连卧床的谢琛到底是不是感染了风寒如今也不敢肯定了呀!见陈氏问她,她也只能连忙辩驳,“奴婢已是同大夫说了,既来了,怎么着也得先将药给开了,哪里有扭头就走的道理。这般作为,置谢家于何地,岂不是同那蓬门荜户一样?” 开了口,这话就像是长长的线一般,自个儿顺溜了起来。她只三两语,便将话头引到了这大夫瞧不上谢家一事上,刹那便将自己给撇开了。 陈氏的眉头皱得愈发紧,却并不开口,她可等着谢元茂呢。 好在这会谢元茂的确是记挂着谢琛,又觉得大夫的模样话语古怪,不由朝他道:“大夫何出此?莫非小儿患的不是风寒,乃是何难症?” 大夫背着药箱原地踮来踮去,面色愈发张惶,紧张地道:“通州那边大雪不止,许多人染上了寒症。最先也不过是咳嗽几声,可越到后来便越是严重。身体好些的,许要过个三五日才能瞧出问题来,可老人跟孩子一旦染上了病,最快的不过几个时辰便能丢了命!不瞒您说,我师兄便在通州开生药铺子,前些日子好容易才给我寄了信来,说是许多人的病情愈发严重,眼瞧着这事便不妙了!” 谢元茂听着他没头没脑冒出来的几句话,先是不明所以,听到最后却是不由瞪大了眼睛,诧异地脱口道:“可是疫病?” “眼下还没个准。”大夫也不敢下定论,点点头却又接着摇摇头,“谁也没见过这种病,像痨却又不是,似风寒却又不似,奇怪得很呢!” 谢元茂下意识朝着内室谢琛躺着的方向看了一眼,拧眉道:“你可是怀疑小儿感染了疫疠?” 大夫后退一步,“这可是要命的病,如今也不知是从哪开始染上的,小的实在是不敢肆意而为啊!方才小的已经瞧过了,小少爷此刻的症状同我师兄在信中所极其相似,只怕是八九不离十!” 谢元茂先是大惊失色,略一想旋即便斥了起来:“一派胡!你方才也说了,这病是通州那起的,通州距离京都虽不远,可也不是三两步便能走到的地。况且小儿日日呆在家中,外头也不曾走过一步,上哪儿去染上疫病?简直胡说八道!” “小的实是不敢啊……”大夫见他发火,气势不由弱了下去。 这会陈氏在一旁却是听不下去了,听到疫疠几个字,她已是吓得手脚发凉,如今见状,更是心跳如擂鼓,急忙道:“黄妈妈!” 黄妈妈亦被吓了一大跳,“奴婢在。” 陈氏扭头瞪她一眼,声音发颤地道:“你说,同大夫好好说说,四少爷这些日子都碰过什么,吃过什么用过什么,仔仔细细的都说了!” 话毕,内室骤然传出一声惊呼。 旋即有丫鬟满面惊慌地冲出来,一叠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四少爷喘不上气了!” 大夫一听,拔脚便准备往外跑。 谢元茂反应难得机敏起来,一把将人制住,推着便往内室送去,口中沉声道:“救人要紧!” 大夫只觉得欲哭无泪,想着自己若是染病,恐怕便没几日天光可见,又见自己的手都搭在了小少年的胳膊上,登时死了心,也不想着跑了。他颤抖着手放下药箱,心中暗恼今日出门忘了翻黄历,一边努力镇定下来,细细查看起谢琛的状况来。 过了会,他却是愣住了。 而后蓦地回头问道:“小少爷有哮症?” 此一出,黄妈妈这才想起来谢琛原是有哮症的!只是她从陈氏那回来之后,便满心只有自己儿子,哪里还记得谢琛是有哮症的。再加上她生怕夜里的风不够冷,没有效果,半夜里还曾悄悄将谢琛的被子给掀开了些。 思及此,黄妈妈立时腿软…… 消息随着风声传出,没多久府里的人便都知道四少爷谢琛病了,犯了哮症,差点丢了命。谢姝宁自桂妈妈那偷听了些,不由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今日可算是从陈氏那彻底领教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43章疑心 > 没过两日,杭太医回了府,一搁下行李便赶来三房为谢琛望诊。 见到了人,他便皱眉,带着三分不满道:“四少爷的哮症虽不严重,素日里小心照顾妥当了也就无甚大碍。可如今正值寒冬,天冷风大,四少爷受了凉,旁的病症也就都被引了出来。一个不慎,这可都是要命的事。” 听他说得骇人,又一脸正色,谢元茂不由沉了脸。 陈氏则微微一低头,耳上坠子摇晃几下才停下来。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谢元茂的肩头,心中不由有些不安起来。 昔日她无子无靠,只得听从三老太太的意思从谢家祖籍汴京那的旁支里过继了一个孤儿。然而她从未将谢琛当做过自己的孩子对待,莫说视如己出,便是当做一般孩子,也是难的。 只要一瞧见谢琛,她就会想起自己无力更改的处境来。 说来怕人耻笑,她连男欢女爱都不曾尝过,便做了孀妇。成亲之时,身旁无夫,同她手中红绸系在一处的不过是块牌位。只要想一想,陈氏便觉得舌尖泛苦。而嗣子的存在,恰恰也就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她这一生便是场悲剧。 所以谢琛一入府,她便将人丢给了黄妈妈照料,自己不过占个母亲的名,平日里轻易不愿见他。 甚至于,连这孩子生过几次病,书念的如何她都不知,更不必说他喜什么,不喜什么了。 她想着宋氏能借孩子生病为由来将谢元茂从外书房勾回来,她也就能用谢琛做一样的事。可谁知,这一回,竟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内室中,谢琛躺在热炕上,身上盖着暖和柔软的厚被,面色安详。 先前那大夫胆子虽小,做事也瞧着不地道,可医术倒是不错。等他为谢琛施了针,谢琛便好了许多。 可陈氏远远望着他瘦削的身子,只觉得一阵后怕。 若是那日谢琛真的一口气喘不上来,一命呜呼了,她可如何是好? 本无子嗣,要是连过继的儿子也没了,她还能拿什么同宋氏对抗?便是三老太太,只怕也会因为她做下的这件蠢事舍弃了她!这般想着,陈氏却不愿意责怪自己妄为,只将错处都一股脑推卸到黄妈妈身上。 等到四下无人,她便冲着黄妈妈冷笑:“好你个黄婆子,四少爷这几年都是你在照料着,他有哮症的事,你当日为何不提?我平日里倒是没瞧出来,只当你是个老实本分的,可如今看看,休说敦厚,你简直便是居心叵测!” 这般说着,她不禁兀自怀疑起来,眼中冷锐之色浮现,恨恨质问起来:“我许你黄白之物,保你儿子的命,你巴巴地便应了,我还真当你心中感激……哼,你老老实实交代了!你可是收了芝兰斋那厢的银子,所以故意下套来与我钻?” “奴婢绝没有外心啊——”黄妈妈先前还只是慌着,听到陈氏说她收了宋氏的银子后,却是立刻反应了过来,急忙跪倒。然而又不敢去抓陈氏的裤管,只好低低伏着身子一把抓住陈氏脚边的椅子腿,哭道,“太太,奴婢原在您跟前多年,奴婢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能不知吗?奴婢便是被猪油蒙了心,也绝不敢做对不住您的事啊——”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话,可陈氏却再也听不进耳了。 陈氏将自己方才怀疑的事在心里打个转,越来越觉得是真真的。 去岁宋氏一进谢家的门,便四处显摆她手头富裕,惹得一众原不肯去芝兰斋当差的人都忙不迭想要换过去。黄妈妈的儿子有富贵病,单单凭着她跟她男人的月例银子,那是断断不够的。黄妈妈又自来的都是个会来事的人,若不然她当初也不会将谢琛放心地交给她。也因此,黄妈妈定然会想要搭上宋氏那条富贵路,好为儿子多挣些买命钱。 陈氏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只觉得一口恶气涌上了心头。 又忆起之前谢元茂因为谢琛的事,对她充满了不信任的目光,便更是气恨。 “抬起头来!”陈氏断喝。 黄妈妈以为她是想明白了,要饶过自己,急忙松开了握住椅腿的手,退后些抬起头来看她。 谁知陈氏愤愤一抬脚,大红光素缎子白绫高底鞋便霍地朝她面门踢来,鞋尖上绣着的鹦鹉摘桃擦过鼻,霎时带出一片红来。 黄妈妈离得极近,根本闪避不开,只能硬生生受了这一脚。陈氏力气虽小,可这般距离踢来,仍踢得黄妈妈“哎哟哟”连声痛叫着扑倒在旁,模样极其可怜。 陈氏却慢条斯理地收回脚,静静听着黄妈妈惨叫了一会,才觉得心中恶气消了些。 “好了,还能有多疼,皮糙肉厚的也忒能叫唤。”过会,陈氏听得厌了,便叩叩边上的案。 黄妈妈本就是人精,方才便是疼成那样,也知道不能过了度让陈氏愈加气恼,只压抑着声音,恰到好处地发出呼痛声。这会听到陈氏不愿听了,便急忙收了声。 陈氏倒也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心里虽认定黄妈妈背叛了自己,却不愿就这么处置她,便道:“你既不肯认,那你便想个法子表表衷心给我瞧。仔细着些,若不然,你儿子的病便是好了也休想过太平日子!” “奴婢明白、明白……”黄妈妈慌慌张张地磕头,又道,“太太想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陈氏嗤笑一声,“让你表衷心,还得我亲自发派事儿?” 黄妈妈当然不敢,只得强自镇定下来,口出狂:“请太太放心,奴婢这一回定然将事都给做得妥妥当当的!” “也难为你方才陪着我叫唤了半天。”陈氏勾唇,“去库房领一支山参吧。” 黄妈妈闻,立时连面上的疼都给忘了。 …… 而这会,谢姝宁却正在陪宋氏一道疑惑着。 写给江嬷嬷的信,也不知究竟到了没有。 他们上京几个月了,延陵那竟也一直都没有主动传消息来。 不论怎么想,这都似乎透着古怪…… 章节目录 正文第44章毒蛇一 > 似乎只是眨眼间,正月便已经平静无波地过去了。然而这平静之下,谢姝宁的疑惑却更盛了。 不过有一点她却是能肯定的。 江嬷嬷是宋氏的乳娘,在宋家没有长辈的情况下,她的存在绝不仅仅只是一个下人而已。故而江嬷嬷若是病重离世,延陵势必要发讣告来京,绝无人胆敢瞒着宋氏。所以江嬷嬷,至少还活着。 谢姝宁暗自掐算着若送去延陵的信在路上不曾耽搁,延陵那边的回信也及时,那么信应当已经到京里了才是。 可是,据她所知,宋氏并不曾收到任何信件…… 一旁的谢翊见她久久不语,悄悄抓了颗窝丝糖,口中呼着“阿蛮”,一把塞进她嘴里去。 这是两人时常玩的,谢姝宁先是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笑着任由糖在口中融化,反手去揪他的脸。可惜谢翊那张脸远不如她自己的这张有福态,瞅准了去捏竟也失了手,倒叫谢翊巴巴地将自己的脸给捏了去。 两人笑着闹着,谢姝宁便觉得似是过去在同箴儿一道嬉戏玩闹一般。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对不住箴儿。直至箴儿三岁,她才将能全心全意地对他,在那之前,长平侯府里的那些糟心事尽数占据了她的时光,叫她根本挪不出一丝来亲自看顾自己的孩子。 好在箴儿自小亲她。 这般一想,鼻子便忍不住酸涩起来。 谢姝宁悄悄别过脸去,重重抹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重新转过头来。 陪着谢翊闹腾了会,小小孩子还记挂着先生布置的课业,便带着白芍先回去了。热炕上霎时便只剩下了谢姝宁一人,莫名的,有了种一室寂寥之感。丁香瞅瞅她的神色,眉宇间似有几分困倦,便道:“小姐,可是累了?” 谢姝宁点点头,示意其扯了被子来给自己盖上,闷头大睡起来。 同前世不一样,因了三老太太让谢元茂搬到外书房用功读书一事,所以直至此时,陈氏都还没有得手的机会。 三老太太这招,虽隔开了谢元茂跟宋氏,却也在同时阻了陈氏向前的脚步。 不过依谢姝宁来看,三老太太骨子里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一点。她看中的是大局,远非这芝麻绿豆大的小利。这一点,也恰恰是陈氏最不如三老太太的地方。陈氏的心眼太小,若无三老太太,她恐难以为继。 心中一动,谢姝宁隐在被子下的脸上不由露出个笑来。 …… 午后阳光渐盛,隐约间已有了几分春意。 然而,日头却还是冷的。 小憩起身后,谢姝宁用了几块点心,便准备去寻宋氏吹吹耳旁风,顺便打探下延陵的事。 原本过了一个年,舅舅早该发现母亲已经带着他们上京了才是。可偏生谢姝宁还记得,这一年,舅舅便是过年也是留在关外的。因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舅舅这一回不能及时察觉,她却是知道的。 这世上的事,一桩桩,都像是命定的一般。 父亲上京受伤,恢复记忆;江嬷嬷病重,不得同行入京;舅舅有事耽搁,无法入关—— 全都这般巧! 脚迈出了门,她甫地一仰头,便见只因冬日囤脂而显得圆滚滚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她眼前掠过。冷风席卷过它的翅尖,寒意侵蚀,它似乎努力想要飞得快一些高一些,却有些力不从心。 谢姝宁透过远处才冒出几颗绿芽的稀疏枝桠,目送它远去,心中百感交集。 她脚下踩着的地,是谢家的地。她身处的谢家大宅,便似一张虎口,流着贪婪的口涎,妄图将她跟母亲兄长一道如鸟雀般吞吃。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小姐可是觉得冷?”丁香瞧见了,急忙问道。 谢姝宁摇摇头,收回视线,并不吭声。 她年纪还太小,小到费尽心机,也只能改变些旁枝末节的事。 走至回廊处,四下无人,前头却忽然冒出来个眼生的婆子,见了谢姝宁便笑了起来,道:“八小姐您在这呢,奴婢正寻您呢!” 见她一副自来熟的模样,谢姝宁不由想起了已经被她整到庄子上去了的李妈妈。她不动声色地止住了脚步,将手攀在绿漆横栏上,冲着丁香道:“这是谁?” 府里的丫鬟婆子除了过去在她身边伺候的,还有三老太太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她大多都记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不等丁香开口,迎面而来的婆子便自己说道:“八小姐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在五少爷跟前伺候的成妈妈。” 谢姝宁挑眉,拽了丁香的手就要走人。一个陈氏安置下来的婆子,不值得她搭理。然她还没往前迈步,这成妈妈便挡住了去路,面带诧异地道:“八小姐别急着走,是五少爷派奴婢来寻您的呢。” “哥哥让你来的?”谢姝宁听到她提及谢翊,不由微怔。 成妈妈见她神情似有松动,趁机道:“可不是嘛!五少爷说要去池子里看锦鲤,使奴婢唤您一道去呢!” 听到池子二字,谢姝宁只觉得眼皮一跳,抓着丁香的手蓦地用力,急声道:“冰都未化,哪有什么锦鲤可看?是哪个唆使他去的?” 一着急,她说话时便不由自主带上了昔日身为侯夫人时严厉的语气,唬得成妈妈惊讶不已,讪讪道:“这……是五少爷自个儿要去的,并不曾有人唆使。五少爷说要去看锦鲤,奴婢几个也拦不得呀。” 谢姝宁恨不得冷笑两声才好,谢翊身边的白芍虽不聪慧过人,可为人却最老实谨慎不过,有她在,怎会不告知宋氏便带着谢翊四处乱走。 锦鲤池所在的地方已近二房,离芝兰斋颇有些距离,白芍怎么敢?母亲又怎会答应? 陈氏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她又骇又怒,强忍着,装出小儿模样来冲成妈妈道:“既是哥哥唤你来的,你便领着我去吧。”见成妈妈面露喜色,她旋即扭头吩咐丁香,“丁香姐姐,我跟着成妈妈去见哥哥,你去同母亲知会一声,我晚些再同哥哥一道过去。” 丁香闻迟疑。 成妈妈则脸色大变。 章节目录 正文第45章毒蛇二 > “小姐,奴婢还是跟着您一道去吧。”丁香有些放心不下。 谢姝宁却只是摇摇头,端着一张小脸道:“你去母亲那吧,我这有成妈妈呢。” 事情禁不起耽搁,她着急去寻谢翊,只能先将丁香指派去宋氏那求助。可丁香却不懂她的心思,想着眼前这位成妈妈眼生得紧,又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口中虽说着是五少爷让她来的,可谁知这里头有多少猫腻。她断断不敢就这么离了谢姝宁,任她跟着成妈妈去。 丁香开口要再劝,却看到谢姝宁冲自己招了招手。 “小姐……”丁香疑惑不解,但仍照着她的意思俯身。 旋即谢姝宁凑近,几乎贴在她耳边道:“丁香,去告诉母亲,快使人去锦鲤池!” 语速极快,倏忽间说尽。 来不及让人细细琢磨,谢姝宁便像是一条滑不溜的小鱼,从她身侧游走了,丁香怔住。 而成妈妈却早早候着,见状便伸手去牵谢姝宁,脸上露出丝勉强的笑意,道:“八小姐,依奴婢看,丁香姑娘说得是,还是让她跟着您吧。若不然,丁香姑娘估摸着得觉得奴婢是歹人了。” 说完,她望向丁香,眼中流露出几分期盼之意来。 丁香呆愣愣地听了,顿时觉得是自个儿误会了成妈妈,兴许她真的只是五少爷派来寻小姐的也没准。可紧接着,方才谢姝宁贴在她耳侧轻声说的那话猛地便又冒了出来,丁香只觉得心里一惊,当即道:“奴婢听小姐的!” 可惜回廊处,除了他们三人外,并无旁人。若不然,还能寻个人去找宋氏,她也就能跟着谢姝宁了。冷风一激,丁香意识愈发清醒起来,微带了几分懊恼跺跺脚,慌忙又叮嘱谢姝宁道,“小姐走慢些,奴婢禀了太太,立刻便来!” 成妈妈见她当真要走,不由慌了,下意识便想要去阻她。 然嘴角翕动,一个“别”字才挤出来,成妈妈忽然觉得头皮一麻,想起早先同人说定的话,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眯着眼睛目送丁香离去,心中有些慌张,牵着谢姝宁的手便不由用了些劲。她记挂着方才丁香说的那句禀了太太便来的话,想着时间紧迫,便狠狠心,微微低头哄起谢姝宁来:“八小姐,这路可有些远,不若奴婢抱着您去?” 谢姝宁不由踌躇起来。 一来她想着谢翊,担心他出事,急着过去见他。 二来她年幼无依,这般贸贸然去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然而对她而,时间同样紧迫,她只能盼着丁香听了她的话,能快些。 小手隐在袖中握成拳,她笑着抬起头,“回头我让人赏你!” 成妈妈听了,松一口气,一把俯身将她抱起便大步迈开往前而去。 一路上,成妈妈似是早有预谋,专拣了僻静的小道走。走了好一会,竟连一人也不曾遇见。若非谢姝宁前世在这栋宅子里住了十几年,她也绝不会知道成妈妈带着自己正在往何处走。 好在,瞧着这路线,最终的目的地仍是锦鲤池无误。 谢姝宁伏在成妈妈肩头,鼻间嗅着她发上浓郁的桂花头油香气,不由暗自苦笑。 这一回,她太大意了。 事到临头,她也只能拼一把。 若是方才成妈妈在扯谎,并不是真的要带她去锦鲤池,那今日怕是真的要大事不妙了! 她不知,成妈妈此刻其实也正在懊恼此事。 早知丁香会撇下谢姝宁独自回去禀告宋氏,她就该编个瞎话出来,而非真的将池子供出来。这般想着,她脚下的步子愈加快了起来。拐过几个弯,再绕过几棵树,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三房本来便没几口人,如今天日又冷,这块小园子里除了个冰封的池子外,并没有旁的东西,所以这里根本便没有人。 也因此,谢姝宁一抬起头,便看到了身着湖蓝缎面狐皮袄子的谢翊跟他边上一如成妈妈眼生的另一个婆子。 她飞快地四下张望起来,却没有见着白芍的身影! 随着成妈妈的脚步再近一步,她便瞧清楚了谢翊身旁那位妈妈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她挣扎着便要下地。成妈妈一时不妨,被她一脚踢中肚子,“哎哟”一声松了手,差点将人囫囵摔在了地上。 谢姝宁落在了地上,顾不得脏乱,爬起来便往前头跑。 一边用尽全力跑着,她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哥哥快跑——快跑啊哥哥——” 成妈妈跟在她后头,揉着肚子的手霎时僵住,视线呆呆地朝前望去。只见谢翊听到谢姝宁的声音扭过头来,似是没有听出谢姝宁话语中的惊慌失措,欢喜地弯起眉眼,朗声道:“阿蛮你喊我来,怎地自个儿却来得这般晚?我让白芍姐姐去寻你,她怎么不……” 他方要往前,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的身子往后拖去。 “还愣着做什么!” 困住谢翊的婆子冲着远远站着的成妈妈厉声喝道,赫然便是黄妈妈! 成妈妈被她一喝,这才惊醒,急忙要去抓谢姝宁。 与此同时,黄妈妈捂着谢翊的嘴,一把将人拦腰抱起便越过池子边的横栏要往水中丢去。池边的横栏建的并不高,黄妈妈只是将人稍稍一提,谢翊的半个身子便已经浸入了水中。 谢姝宁看得目眦尽裂,尖叫着想要扑过去,脚下一个踉跄却摔在了地上,被身后赶上来的成妈妈一把揪着风帽拎了起来。 成妈妈还记恨着她方才那毫不留情的一脚,这会也不必装什么小了,一巴掌扇在她面上,将她白胖的一张小脸扇得偏了过去,嘴角沁出殷红的血丝来,这才冷笑道:“小小年纪,倒张狂得紧!” 谢姝宁却似丝毫没有听见一般,她只拼命挣扎着尖叫,一会哥哥,一会喊起箴儿来,倒叫成妈妈听得怔住了。 “打她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另一边的黄妈妈已是不耐烦起来,这打了脸,到时候若被瞧出来,两人嬉戏玩闹间失足落了水的由头,可就瞒不了人了!心里气恼,手下一用劲,她便将不断挣扎着的谢翊狠狠往水里按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46章雷霆 > 成妈妈并不以为然,轻轻“哼”了声,才捂着谢姝宁的嘴将人拖到了池边。 不学黄妈妈的样子,她眼中露出几丝戾气来,倒提着谢姝宁的脚便要将她浸入了水中…… 如今才出了正月,天气尚未回暖,池子上结着的那层厚冰也未消融。然而不知是谁,早早在上头动了手脚。那看似厚厚的冰层其实早已松动。谢姝宁脑袋朝下,倏忽便被成妈妈送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凉意刺骨,混杂着碎冰的水漫过她的额,再掠过眉眼,终于呛进了她的鼻子里。 情不自禁的,谢姝宁便想要张开嘴失声尖叫。然而挣扎着晃动脑袋时,她瞧见了边上那一抹隐隐绰绰的湖蓝色。前一世箴儿苍白的小脸霎时浮现在了她眼前,她忽然没了挣扎的力气。 也许,这便是命了…… 即便重活一世,她也依旧谁都救不了…… 一双手软软地垂在了水中,越过碎冰块,想要去抓边上谢翊的。好容易碰见了指尖,她想笑,却只觉得池水一股股朝着口中涌来,再弯不起唇角。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尖叫撕裂了虚空——“杀人了!” 听到这一声响动,谢姝宁原本已经开始离散的心绪蓦地又聚拢了起来。来不及动作,她原本还被成妈妈抓着的脚踝一松,整个身子都落入了水中。冬衣浸透了水,顿时便变得沉甸甸的,像是铁块。 喉咙里呛了水,像是火烧一般,灼灼地疼了起来。 不能死! 不能就这么死了! 谢姝宁努力闭紧了嘴,屏住呼吸,晃动着四肢想要让自己不要太快地沉下去。然而边上的那团湖蓝色却已经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她骇极了,连池边闹腾起来了也不知,只一个劲地想要朝谢翊所在的地方游去。 可是够不到啊! 根本便无能为力! 面上湿漉漉的,身上的袄子又沉又重,连心都似是被压碎了。眼角生疼,似有泪滚落,却飞快地便同池水混在了一处,叫人再分不清是泪还是水。就在她即将被绝望给淹没的时候,不远处蓦地跳下来一个人。 像是一条水中的鱼,似乎只着了件单薄里衣的人影倏忽便靠近了她,费力地抱住她往岸边拖去。 谢姝宁想要开口,救哥哥,快救哥哥……可是说出口的声音却弱不成声…… 身子疲倦至极,意识却仍是清醒的。被人一放到地上,她便翻身呕了起来。水从鼻子嘴里一道出来,火辣辣地痛混着刺骨的冷意。迷蒙间,她努力睁开眼,想要求助,却见正有个人抱着团湖蓝色爬过了横栏。 一颗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下了些。 “阿蛮,阿蛮?”耳边似有人在唤。 谢姝宁却只看得见不远处的哥哥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脚步踉跄地朝人飞扑而去。 身后却有人将她重重抱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姐,您别吓奴婢呀小姐……” 是丁香。 谢姝宁浑身颤栗,掐着她的手,口中喃喃道:“哥哥还活着吗?哥哥还活着吗?” 她一遍遍,一声声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几步之外,宋氏跪坐在地上,膝边是浑身湿淋淋的谢翊。桂妈妈正在按压他的腹部,几息下去,平躺着的谢翊蓦地呕出一口水来,而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桂妈妈急忙俯身将谢翊抱起,口中欣喜地道:“好了!好了!” 宋氏似想要起身,可才站起一点便又重新无力地倒了下去。好在一旁的百合眼疾手快,将她给扶住了。 一番闹腾,不远处的小径上又冒出来一行人。 打头的便是谢元茂,一瞧清眼前的情形,他惊得面如土色,急忙大步跑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宋氏猛地冲上前去,重重一巴掌打在了跪在树下的黄妈妈脸上。这一下也不知用了多少气力,宋氏自个儿被震得后退一步,抬不起胳膊来。而黄妈妈的脑袋更是直接狠狠撞在了树干上。 枝叶摇晃,不知何时悄悄绽开了新蕾的桃花震荡下扑簌簌落了下来。 一时间,众人皆被宋氏的这一巴掌给震住了。 过了会,亦恨得牙痒痒的百合才上前又给了黄妈妈一脚,而后扶住宋氏,劝道:“太太小心气坏了身子,这样的贱仆,不配您打她!” 谢元茂则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怕地喊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过用心看了几日书,怎地便发生了这样的事? 可宋氏不吭声,桂妈妈只顾着照看谢翊,丁香抱着谢姝宁,百合又不敢轻易开口。他问完之后,竟是无人应声。谢元茂只觉得额角青筋一跳,一眼瞧见谢姝宁身后还站着个浑身湿漉漉的丫鬟,眼生得紧,便指着她喝道:“你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湿衣外披着芦花色冬服的丫鬟闻抬起头来,十三四岁的模样,面上犹自带着几分慌张无措,讷讷地回答道:“奴婢奉了六小姐的命来折桃花枝,撞见了那位妈妈同另一位在行凶……奴婢拾了石头砸伤了那边的妈妈,另一个却跑了……奴婢会水,所以便跳下去救人了……” 她将谢姝宁拖到岸上时,宋氏一行人也正巧赶来。 桂妈妈也通水性,来不及脱衣便跳下去将谢翊救了起来。 若非如此,单凭她,怕是没有力气再下去救人了。 谢元茂却不知,只当是她救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当即感激不尽。不过眼下并不是道谢赏赐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好容易镇定了些,便让人赶紧将两个孩子送回芝兰斋去。这般冷的天,等会又冻出了毛病!他看看宋氏冷得似要冻住的脸,心中暗骂自己一声,俯身便从丁香手中接过了谢姝宁,抱着她便回去。 桂妈妈抱着谢翊紧跟其后。 宋氏紧紧咬着唇,很快舌尖便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没有立即便跟上去,而是让丁香跟百合两人将蜷着腿的黄妈妈抓了起来。接着让救了谢姝宁的丫鬟也一道跟上,这才往芝兰斋去。 一行人都走得急,一会便没了脚步声。 又过了约半刻钟,远处的一块巨大假山间才艰难地钻了一个妇人身影。 她摸了摸自己被山石挤痛了的胳膊,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倒了大霉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47章之怒 > 成妈妈跟黄妈妈是有亲的,论起来,她的辈分还比黄妈妈高出了一辈呢!故而黄妈妈前些日子来寻她帮忙,她便觉得这是因为黄妈妈知趣,记挂着自个的身份。不过这事粘连甚广,一旦出了事可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但黄妈妈说得却十分轻巧,有许诺事成之后会有大笔银子,她遂心动不已,便应了下来同黄妈妈一道铤而走险。 可谁知,原先黄妈妈说得好好的,似极容易的事,却被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给搞砸了! 她离了假山,飞快地往另一条小径走去,一边皱起眉,呢喃自语起来:“下作的娼.妇,诓我说什么这儿绝不会有人来,结果不还是被人给瞧见了。还好老娘聪明,若不然这会岂不是要丢了性命……” 待她走后,池边重新归于平静,唯有那几株桃树被风一吹,末梢纤细的枝桠便撞在了一起,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 另一厢,谢姝宁跟谢翊已并排躺在烧得热热的暖炕上。急急赶来的杭太医正在为两人看诊。 门口瀑布般垂着厚厚的帘子,密实得一丝缝隙也无。 屋子里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过了会,竹青色的厚帘忽然被撩起了细溜的一道缝,外头闪进来几个人。 这一回出的不是小事,撞破黄妈妈歹事,救了谢姝宁的丫鬟又是长房六小姐谢芷若身边的人,所以大太太跟三夫人得知后便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进了门,三夫人蒋氏的面皮便有些僵。早前见面时,她便不大喜欢宋氏母子三人,而今更是喜欢不起来了。头一回见面,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次女便失了分寸,杂碎了宋氏的镯子,又不慎划伤了谢姝宁的额。 因了那事,长房老太太至今对她也没个好脸色。 她自从嫁入谢家的那一日起,便一直是长房最得脸面的媳妇,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她心知这同她迟迟不肯随谢三爷回扬州去有关,却更愿意将缘由归咎于宋氏母子。 闹过了元宵没几日,谢三爷便启程回扬州去了。她恶心扬州宅中怀了身子的那个妾室,心中不快,拖延着不肯走。本已打算再过几日就动身,如今看来却又是走不得了。 她站在大太太身后,视线越过大太太的肩头落在了低眉顺眼立着的丫鬟身上。 谢芷若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长房老太太亲自给选的,她最是放心不过。眼前这个却有些眼生,她一时半刻竟是想不起名字了,便冲着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过来。待人走近了,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月白。” “月字打头的?”蒋氏蹙眉略一想,记起这是谢芷若身边的三等丫鬟,语气里顿时便带上了几分厌烦,“今日是六小姐让你来三房折桃花的?” “小姐说想要看桃花。” 长房只有梅树,整个谢家也只有三房还有几株桃树在。 蒋氏知晓自己女儿刁蛮的性子,明白这是真话,今日的确是凑巧叫人撞见了。可她一想到会因了这事耽误行程,又想起昨日长房老太太训她的那些个话,登时恼火起来,“六小姐使你来,你便来了?既来了,怎地也不知叫三房的人陪同?你一个长房的丫鬟,怎好在三房的地界随意走动?” 月白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干的,头发却还湿着,被屋子里的热气一熏,不时有池水的腥味冒出来。蒋氏闻见了心中愈加不耐,不由扬声:“没用的东西!” 她说得响了些,屋子里又静,霎时一众人都朝着她望了过来。 大太太更是不悦,冲她狠皱了下眉头。 蒋氏瞧分明了,心里堵着一口气,面上烧了起来,讪讪低下头去,不出声了。 好在这会众人的心思都搁在两个孩子身上,见状便都将视线收回了。杭太医也恰巧抬起诊脉的手,看到大太太几人也在,面色又肃然了些,道:“好在救得及时,水也都吐出来了,并无大碍。” “当真?”宋氏急忙接声。 这话急巴巴地问出来,倒像是在质疑他的医术了。杭太医隐在山羊胡子后的嘴角闻往下一撇,但仍耐着性子道:“千真万确。” 宋氏这才长舒一口气。 大太太也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让人赶紧伺候着杭太医开了防寒宁神的药,她自个儿则悄悄推了推三夫人,道:“三弟妹方才可都问清楚了?这人的确是六丫头身边的丫鬟?” “是个三等丫鬟。”蒋氏骤然被她推了出来,有些怔神,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太太听了也有些不高兴,觉得蒋氏不通人情,这会还端着装着。这事看着不大,且还是好事,可毕竟牵扯上了长房。而且偏生那地方自来无人,今日就恰好被谢芷若身边的丫鬟给撞上了,若是有心人要提,长房可就跑不了的。 然而蒋氏满心只觉得自己走了霉运,又甚少呆在京里,哪里知道大太太心里的弯弯道道,根本没准备继续说什么。 还是谢元茂主动提起:“今日多亏了六侄女身边的丫鬟了,若不然……” 大太太适时打断他的话,安慰道:“六弟这说的是什么话,两个小的没事才是最要紧的,旁的都不过是虚的。倒是那个心肠歹毒的婆子,真该千刀万剐才是!府里好端端的竟出了这样的人,叫人夜里都睡不安生了!” 她的话音才落,俯身看着谢姝宁兄妹两的宋氏忽然直起了身。 她生得一副典型江南女子的模样,身姿纤弱,此刻立得直直的,沉着脸,却忽然有了种不该她有的端肃凌厉。 丰盈的唇有些失了血色,众人只瞧见她嘴角开合,耳中听得:“那个婆子暂且还不能死。” 谢元茂几人皆愣住,大太太更是直接道:“弟妹可是吓着了?” 宋氏不吭声,回首换了温柔的神情细细看了看谢姝宁跟谢翊的安详的睡颜,才重新扭过头来换了阴沉沉的神色,冷笑一声:“一个婆子焉会有这般胆子来谋小主子的命?” 章节目录 正文第48章争执 > 这道理谁都明白,可大太太绝不会明明白白地说了。 她惯常是打圆场的人,最不愿拆台子。今日这场子,是谁在背后做了手脚,她只消想一想便能了然,所以更是不愿意说了。到底是三房的事,她只看着便好。 这般想着,大太太便正色起来,并不接话,只轻轻一推蒋氏的肩头,道:“这事还得六丫头身边的丫鬟亲自指证才好。” 宋氏颔首,却似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 大太太看了便知道宋氏这大抵是要亲自同谢元茂商量,心中不由痒痒。她念着上回宋氏瞧见了她的窘事,便也想要瞧一瞧宋氏的。但对方摆明了不愿,她也不好继续舍了脸面痴缠下去。她便同蒋氏道:“这本是三房的家事,我们几个便不叨扰了。三弟妹且将那丫鬟留下,也好助六弟一臂之力。” “月白,你就暂且先留在三房,待事了结再回长房复命。”蒋氏只觉得一阵烦闷涌上心头,微带着几分不耐烦地吩咐了下去,扭头便准备走人。 大太太也不去阻她,自顾自同谢元茂和宋氏道别,又说了几句宽人心的话,便也跟着走了。 厚厚的帘子重新落下,宋氏侧头看了桂妈妈一眼,道:“照顾好少爷跟小姐。” 桂妈妈应了。 宋氏便头一回动作粗鲁地扯住了谢元茂的袖子,拽着他往外间走去。 “福柔……”谢元茂面对她的异状,颇有些不适,下意识轻声唤了起来。 宋氏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而后便不搭理他了。直到两人到了外间,四下里没了外人,宋氏才疲惫地松开了他的袖,一下坐倒在红木软椅上,垂下了手。身下铺着他们从延陵一路带来的水貂毛垫子,油光水滑的皮毛擦过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宋氏抬起头,弧度优美的下颌正对着蹲下身来的谢元茂,她轻声开口:“忘之,待查明了真相,我便带着翊儿跟阿蛮回延陵去吧。” 她说得极轻,近乎呢喃。 谢元茂听得一怔,急忙抓住她的手搁在她膝上,急声道:“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宋氏嘴角弯起一个弧,倏忽不见。她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望着他,眼中带着哀痛之色,“我焉能不走?” “你自然能不走!”谢元茂心惊不已,不由拔高了声音,“你为何要走?你是我的妻室,翊儿是我的嫡长子,阿蛮是我的心头肉,你们自然该留在京都才是!” 宋氏“啪嗒”一声打开了他的手,揪住一丛垫子上光滑的兽毛,敛了眼中神色,冷着脸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元茂闻,蓦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原地兜转着,道:“我不许你这么做!” “忘之……你说我是你的妻室,阿蛮跟翊儿是你嫡出的孩子,可是你怎地忘了,玉茗院中还有个陈氏?”宋氏原还压抑着心中哀戚,如今听了这话登时忍耐不住,“你同我说,你同她只有兄妹之情,我信你。可她心狠手辣,连两个年幼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你要我如何想?如何做?” “这事不一定便是她做下的……”谢元茂分辩着,声音却弱了下去。 宋氏见状,不由恼恨起来,亦跟着一把站直了身子,道:“如此,你便将那婆子的幕后黑手给我寻出来!若当真不是陈氏做下的,我便听你的。若不然,你到时休怪我不讲情面。她既敢害翊儿跟阿蛮的命,我自然也就敢要她的命!” 说着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坚定无比。 这世上的女子,为母则强。哪怕她舍不得谢元茂,舍不得多年来的情分,一切却都敌不过两个孩子。 谢元茂同她做了数年夫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知晓她看着弱,骨子里却带着少有的顽固跟执拗。他不敢涉险,却也不愿意真的明明白白查下去。因为他害怕,这一次也许根本不是陈氏做下的,而是他的母亲三老太太吩咐下去的。 在他心中,陈氏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娇弱知礼的可怜少女,他并不愿意将她想得太坏。 三老太太则不同。 可恰恰也是这份不同,叫他不敢轻举妄动。若真是三老太太,他这个做儿子的要怎么办? 真真是一想便叫人肝肠扭转,痛苦不堪。 然而迟疑间,再看看宋氏的神情,他终究是咬咬牙吩咐了下去拷打黄妈妈,将事情问个明白。 紧接着又有人问过了月白跟丁香,从两人口中得知了已然逃脱的成妈妈的模样。而谢翊身边的大丫鬟白芍,却始终不见人影…… 丁香被喊出去问过话重新进来时,谢姝宁刚刚醒转。 一醒来,她便急切地问起了谢翊的情况,见丁香说都好,才略略放下心来。 长睡了一觉,她清醒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不论这一回要他们死的人是陈氏还是三老太太,终归这府里已经充满了杀机,她若是再不想法子动一动现状,只怕来日还要出事。本以为一切还来得及,她年纪又太小,许多事不宜冲动,现在看来却是愚蠢了。 “丁香姐姐,那日救了我的人是谁?”她靠在炕头喝完了药,慢慢地问道。 丁香一边接过碗,一边道:“是长房六小姐身边的丫鬟,叫月白。” 谢姝宁闻,蓦地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叫月白?” “是,听说是六小姐身边的三等丫鬟,这几日都留在咱们在呢。”丁香点点头。 谢姝宁深吸一口气,吩咐道:“我想见见她,丁香姐姐去唤一声吧。” 丁香微怔,但仍道了好,端着药碗出去唤人了。 没一会,便重新进来,身后跟了个个子不高的少女。 谢姝宁仔细瞧着,不由眼眶一红,眸子覆上雾气。 是月白!是她没错! 她拼命忍住泪意,道:“你可是叫月白?” 穿着身柳黄色袄子的丫鬟点点头,应道:“是。”说完,她抬起头来望向谢姝宁,左边眉头有颗褐色的痣清晰可见。 谢姝宁只瞧着,便几乎落下泪来。 前一世一路从谢家陪伴她到林家的月白,这一世她终于又见到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49章处置一 > 前世,月白便是在六堂姐谢芷若院子里伺候的丫鬟。 只是她人笨嘴拙舌的,便不讨人喜欢,又因为些许琐事被谢芷若身边的大丫鬟厌恶,素日里总是被人使绊子。偏生她性子又老实,从来都不反抗,久而久之,谢芷若身边的丫鬟便都以欺负她为乐了。 这些个人也聪明,小打小闹,偶尔在语间苛责讥讽她,都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谢芷若身边的管事妈妈也都是不理会的。 说起来,前世谢姝宁头一回碰见月白,还是在谢芷若的院子里。 昔日她已经住在了长房,府里年纪相仿的姑娘便只有六姑娘谢芷若跟略长几岁的四姑娘谢芳若。只是谢芷若自幼长在老太太身边,谢姝宁也被接去养在了老太太膝下,众人瞧着这姐妹两人自该亲近些才是。 彼时谢姝宁寄人篱下,满心想要讨好众人,以求自己日子好过些。 所以平日倒也时常去见谢芷若,说话间总是自甘低她一等,好叫谢芷若以为她性子软和易拿捏,更喜欢她几分。 那一****去时,正好撞见月白被责骂。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取错了一件衫,重新拿一件便是了。更何况这样的活计本就该是小姐身边贴身的大丫鬟做的,可谢芷若的几个大丫鬟都惯常爱支使下头的小丫鬟,故而便让月白去了。 可她平时只在外头打转,哪里知道小姐喜欢穿什么用什么,这般一来便犯了错。 ——“你姐姐满脑子都想着怎地爬上老爷的床,你也被带着一块动了心思不成?我劝你仔细着些,省得到时同你阿姐一样连命也给丢了!” 时至今日,谢姝宁都还觉得那一幕历历在目。 那些个婢子骂月白的话她也都还记得,也正是那时她才知晓原来月白还有一个年长许多的姐姐曾是谢三爷的通房丫头。只是也不知是命不好,还是有人不愿意她命好。怀着七个月的身子,一尸两命了。 那时月白还年幼,三夫人蒋氏要做贤惠人,自称怜惜月白一家,故而将月白提到了六姑娘谢芷若身边做小丫鬟,这便算是贴补月白一家失了长女了。 可因了那事,月白动不动便被冷嘲热讽。 她倒是听惯了,也不敢还嘴。 然而谢姝宁当时却听着那些越来越讥诮的话,忍不住蹙起了眉。 再后来,她一时莫名心软,竟朝谢芷若将月白央了来。 月白长她六岁,当时已有十六岁。 因跟了年幼的她,迟迟没有婚配。到了林家后,她处境艰难,却也记挂着月白的亲事,没想到看准了人,最后却被月白给拒了。是以,她身边的几个丫鬟年纪日长,悉数都发配了出去,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月白从来没有动过。她一直,也都是觉得自己亏欠月白的。 回忆走马观花般从她眼前掠过,谢姝宁不由想笑。 想着想着,她也果真笑了起来。她弯起眉眼,同丁香道:“丁香姐姐,你去同母亲说一声可好,我想将月白留下。” 能早些将月白从六堂姐那解救出来也总是好的,她如今不说,只怕到时候月白回了长房就不容易要人了。 可丁香哪里能知道她心中所想,闻只是吃了一惊,有些无奈地道:“小姐,月白是六小姐身边的人。” 谢姝宁仗着年纪小,故意不依不饶起来,“我不管,你只同母亲去说便是了!” “那行,奴婢晚些去寻太太说,成不成可就说不准了。”丁香叹口气,“到时若是不成,您可千万别闹。太太这几日心里头烦闷着呢。” 阖府都知道,这一回宋氏动了大气。 三老太太在知道这事后,便也跟着大发雷霆。听说当场便摔了只龙泉青瓷的三足小香炉,里头未燃尽的香粉带着浓郁的香气狼狈地洒了一地。众人皆以为老太太这是心疼孙子孙女了,因而自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忍不住摔了东西。可她真正心疼的其实不过是自个儿罢了。她心疼自己竟有个如此愚蠢的娘家侄女兼儿媳妇,也心疼自己好容易才安稳下来的日子被折腾得支离破碎。 然而陈氏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闹成这幅模样! 她本以为就黄妈妈的胆子,充其量想个法子吓唬吓唬宋氏的一双儿女,又或者变着法让宋氏丢面子罢了。殊不知黄妈妈心念儿子的病,竟是恶从胆边生,下了死手。 黄妈妈当场被抓住,连日来又被关起来拷打询问幕后黑手,弄得陈氏惶惶不安了许久。 好在三老太太到底跟她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黄妈妈将她供奉出来,便悄悄让人避开了谢元茂的耳目去见了黄妈妈,带去了黄妈妈儿子亲笔写的字条。又允诺只要黄妈妈咬死了这事是她自个做下的,她照旧保其子百岁康泰。 黄妈妈本就心心念念只有儿子,亲眼瞧见了儿子写的字,哪里还敢说。 说了指不定儿子是不是有命活过明日! 她便真的咬紧了牙关,任凭人怎么打骂怎么拷问,都一声也不吭。逼急了,也只嚷嚷是自己心疼四少爷谢琛,怕谢元茂日后满心只有自己亲生的儿子,所以才做下了这胆大包天之事。 她说得倒是咬牙切齿,十足十像真的。 可谢元茂连日来被这事给折磨得心力交瘁,闻登时怒不可遏,怒斥道:“既如此,那当日同你一道行凶的婆子是谁?” 黄妈妈只垂着头,又不吭声了。 来日她命丧黄泉,家中少不得要靠亲戚照料,她怎敢说。 可她愈是不说,谢元茂自是愈气。 丁香说另一个婆子自称成妈妈,是五少爷院中的婆子。可是查遍了,莫说谢翊身边没有这么一个成妈妈,便是这满府里也没个姓成的婆子呀!这么一来,竟是一点线索也没了!好在丁香记得对方的样貌,让人画了容貌去叫府中下人一一辨认,可饶是这样,竟也没人认得! 简直离谱!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六爷,发现那个叫白芍的丫鬟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50章处置二 > 听到白芍的名,一直垂着头不吭声的黄妈妈猛地一仰头,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惶恐来。 谢元茂却早早已经转身往外走去,并不曾看到。黄妈妈盯着他的背影,嘴角翕动,喃喃道:“今日……当真要死在这了……我的儿,娘的命换你的命……你可要好好长命百岁啊……” 说到后头,声音越清,终至无声。 黄妈妈的脑袋重新耷拉了下去,像是一只才被拗断了脖子的老母鸡,挣扎过后便再没了气力,只能等着人来提了自己去下在滚烫的开水中,一把又一把地将身上羽绒尽数撕扯掉。 她深知,自己的气数已经彻底地尽了—— 因为白芍,已经死了。 外头的说话声从低到重,终于尖利了起来。她被捆缚着手脚蜷缩在角落里,听到谢元茂厉声怒斥的声音,“死了?怎么死的?她怎么会死了?” 一连串的问题被抛了出来,连气息都不停顿一下,由此可见这会谢元茂已是怒极了。黄妈妈苦着一张老脸,想想自个儿的儿子体弱多病,连媳妇都还没说上,她这个做娘的便要去了。又想着自己男人是个混的,平日里只有吃几两猫尿时才会露出点笑意来,哪里能照顾得好儿子。这一回,到底是她被眼前利益给蒙蔽了眼,高估了自己。 不过天寒地冻的,那地方向来连个鬼影也没有,这一回却偏生被人给遇上了。 兴许真是老天爷也觉得她做不得那恶事。 她暗自嘀咕着,倒是有些恨起了成妈妈,大难临头各自飞,竟是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些! 正骂着,紧闭着的门蓦地又被推开了。 谢元茂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张清俊的年轻脸庞气得发白,嘴唇哆嗦几下,瞪大眼叱喝起来:“你说,白芍那丫头可是被你推进井里的?” 谢家的宅子也历经多年了,三房跟二房的交界处有一口水井,离当日出事的池子也近。只是那口井已经被封了多年,里头也早早没了水,谁也没想到要去里头看一看。实在是这次找了多日,也没找见人,便将犄角旮旯都彻底翻找了一遍,这才叫人发现了端倪! 井里没水,天气又冷,叫人发现的时候白芍已经几乎冻成了冰块。 半张脸都已经跟井壁冻在了一起,一扯便带下来一大块混着碎冰的青苔。 脑袋上碗口大的一块疤,血都冻成了黑乎乎的颜色。 谢元茂只消一想便觉得心都焦灼起来,府里竟有如此歹毒的下人! 见黄妈妈依旧不吭声,他只觉得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将人打杀了才好。可是白芍找到了,成妈妈却依旧不见踪影。他只能强行忍耐住心中怒意。然而他才要开口再问,外头又有人来了。 谢元茂登时以为是成妈妈那贼婆子有消息了,可急巴巴出去一看,来的却是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平。 “六爷。” 谢元茂冷着脸,“老太太让你来做什么?” 春平一脸正色,不紧不慢地道:“老太太说,这么些日子了也没见黄妈妈吐露半分,可见是个硬骨头,继续问下去怕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所以,老太太吩咐奴婢来同您知会一声,依老太太的意思,您性子太软和,这会该给黄妈妈些苦头吃吃才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元茂听出了几分不妙,不由愈加冷面。 春平却像是浑然未觉,继续道:“老太太的意思是,黄妈妈既不愿意张嘴说,那她那舌头也就无用了,倒不如绞了下来拿去给那些个丫鬟婆子看一看,也好杀鸡儆猴。” 她说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谢元茂却几乎听出了一声冷汗,诧异地脱口而出:“她没了舌头,还如何交代?” “这不……还有手么。”春平垂眸。 谢元茂听了便知道,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紧紧握着拳,掌心里一片汗湿,半响才艰难地点点头,“老太太说如何办,便如何办吧。” 春平便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往里头去了。 不多会,便有凄厉的尖叫声传了出来,旋即便没了声,只剩下些“嗬嗬”的古怪声响。 谢元茂立在门口,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他不是蠢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回黄妈妈怕是活不下去了。绞了舌头还能活着的人自然有,但是黄妈妈绝对没有这个命了。 他原先心中对三老太太还只有七分怀疑,到这会却是十足了。 若非三老太太吩咐下来的,这会她为何要这般明目张胆地要黄妈妈的命。 多半,是听说白芍的尸身被发现了,所以心中害怕才急巴巴地使了春平来。 如何是好? 接下去要如何是好?! 谢元茂几乎愁了肠子,也没能想出往后该如何做才是。 正想着,春平手中捧着个红木托盘,上头盖着鲜红的绸子,领着人推门走了出来。红绸颜色渐深,像是凝结的血块。谢元茂一惊,下意识退开了些。 春平倒是一点不怕,冲着他恭敬地墩身行礼,道:“奴婢先行告退。” 谢元茂摆摆手,面如土色。 不到夜里,黄妈妈便死了。 而成妈妈依旧不见踪迹…… 谢元茂苦恼地不敢回芝兰斋去,一人点着灯在外书房枯坐了一.夜,几乎将头发都给愁白了。这事不是小事,一个处理不慎,就会天崩地裂,他不能不怕,不能不踌躇。 然而与此同时,他苦苦找寻的成妈妈却已经被人用席子密密地裹了起来,趁着夜色被人埋在了寿安堂正房后的那株白玉兰下。还未长出新芽的树在黑暗中静悄悄地伫立着,盯着树下辛苦“劳作”的人。而这一切,也只有它清晰目睹。 正房里,三老太太躺着,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这三房依旧还是她的三房,谁也休想动一下。 第二日,天色大亮后,谢姝宁无意中自丁香口中得知了白芍的死讯,霎时心乱如麻。难怪那日成妈妈表现得那般怪异,原本恐怕也是打定主意要诓了丁香去,同白芍一道处理了吧。 庆幸的同时,她却也明白,这事怕是查不下去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51章烧香 > 事情的后续也果真如谢姝宁料想的一样,不了了之。 黄妈妈死了,成妈妈人间蒸发,谢翊身边失踪的大丫鬟白芍也死了,能够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断了个一干二净。 事已至此,陈氏那厢自是长舒一口气,只觉得逃过一劫。芝兰斋中,却是个个面带哀戚。宋家待人一向宽厚,白芍几个年纪小的丫鬟更是一直被桂妈妈当做亲生闺女,如今人没了,怎能不伤心?饶是谢姝宁,心中也难受得紧。 谢翊那,宋氏是打算瞒着的。可结果不知怎地还是被他给知道了,抱着宋氏“哇哇”哭了许久,哭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肯歇声。 才五岁的孩子,也明白人死了,就是再也见不着了。 往后再没有个叫白芍的丫鬟会追在他身后跑,会笑眯眯地给他穿衣戴帽,也再不会朗声唤他少爷。 谢翊哭得伤心,宋氏也听得伤心。她只要一想起这事,便满心不是滋味。谁都知道黄妈妈的话没有说尽,可三老太太便急巴巴让人结果了她,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微雨的清晨,抱着孩子坐在炕头的宋氏叹息着将脸贴在了儿子的额上,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谢姝宁,则静静坐在不远处,望着两人不动。短短数月,谢姝宁原本圆滚滚像是丸子一般的脸飞快地瘦削了下来,五官的轮廓渐渐分明起来,瞧着同宋氏极像。只是宋氏清婉,她身上的气却截然不同。她此刻只是不动声色地静坐着,尚未长开的眉眼间却含上了戾气。年纪虽小,凛然的形却已经出来了。 她有心想要安慰自家哥哥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人没了便是没了,哪怕说得再多也不可能再出现,又何必多费口舌去说呢。哭一场也好,哭过了难受过了,也就麻木了。况且他年纪仍小,再过几年便该将白芍给忘了。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想着,谢姝宁悄然爬下了炕,套上小靴子往外头走去。 “你听说了吗?黄妈妈的儿子也死了!” “噫,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外头骤然扬起的惊讶之声,谢姝宁想要溜出去的脚步蓦地顿住了。 “黄妈妈的儿子呀,胎里不足,一身的毛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可是熬着也能有许多年可熬呢!怎么会好端端的便死了?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 “可不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啊,我娘说这事有古怪呢!她们都说是黄妈妈舍不得儿子,所以带着他一道走了!” 话音落,外头静了一静。而后原本便压低了的说话声愈加低了,似是恍然惊觉了什么,那声音突然道:“快别说了!怪瘆人的,黄妈妈的头七还没过呢!” 再然后,说话声便变成了几句叫人听不清楚的嘟哝,过了会却是什么声音也没了。 谢姝宁躲在隐蔽处,听得蹙起了眉。 “小姐,您怎么到这来了?” 身后忽然想起了丁香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慌慌张张地靠近。 谢姝宁将眉头重新舒展开来,转过身看向丁香,细细看了几眼心下便有了定夺。她乖巧地跟着丁香重新进了内室,便松了丁香的手,走近宋氏。将头微微一低,同谢翊一道靠在了宋氏怀中。她轻声道:“娘亲,往后便让丁香姐姐跟着哥哥吧,阿蛮只要月白便够了。” 出了这样的事,宋氏一去同蒋氏开口,蒋氏自然便忙不迭将月白给了三房。 本就是个不起眼的三等丫鬟,舍了也好。 所以一丝波折也无,月白便顺利到了谢姝宁身边。 月白是个什么性子的人,谢姝宁再清楚不过,再加上她自己也不过是披着孩子皮的大人,小心些自保不是问题。可哥哥不同,丁香原本就比白芍能干,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往后也只会愈加小心谨慎,所以在人手不充裕的情况下让丁香去照料谢翊,最合适不过。 谢姝宁想得明白,因而见宋氏似有犹豫,便又道:“月白救了阿蛮,是个好人,阿蛮欢喜她。丁香姐姐生得同白芍姐姐相像,让她去照顾哥哥最好不过。” 小小的女童正色说着,面色一片安然。 宋氏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又见一直哽咽着的儿子也眼巴巴抬头望向了自己,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最近这段日子,诸事不顺,宋氏便又想起了早前同桂妈妈说起过的烧香一事。 谢元茂心有愧疚,听了后便应了且要陪着她一道去。三老太太则不大高兴,普济寺的戒嗔大师德高望重,寺里的香火也旺盛得紧,平日里来往香客络绎不绝,达官贵人无数。宋氏跟谢元茂这么一去,保不齐会遇上哪些人。来日众人一问那是谁,岂不是就要将“丑事”尽数宣扬了出去? 可是为了黄妈妈的事,她也只能暂且忍着。若不然,真的逼急了谢元茂,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她可不敢放心。 况且她想阻,也阻不得了。 恰逢这会,长房的二夫人梁氏被诊出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她年纪已经不轻,这会有了身子并不容易。加上她月事不调,所以怀了三月才知是有孕了。长房老太太又是欢喜又是不安,便定了要出去上香,求菩萨保佑。又因为谢姝宁兄妹两差点丢了命,她到底也是心疼孩子的,听闻宋氏一行人也要去后,便派人来说要一道结伴同行,三老太太只好歇了旁的心思。 第二日,一众人便出了门往普济寺而去。 马车外的日光意外得明媚,春日气息便如入水的茶叶,重新鲜活起来,弯弯曲曲地舒展开来。 然而未到普济寺,众人便立即折道返回了。 通州疫病爆发,宫里头下了令,要立即封路。普济寺在城外,这一下便出不去了。听说戒嗔大师入宫已经多日,为心慌意乱的皇上说经解意。谢姝宁听着谢元茂跟宋氏的话,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不知是她那时年纪太小忘了,还是如何,她竟不记得当年有过这样一场疫病…… 章节目录 正文第52章忧虑 > 一行人清晨出的门,日头高升时便都又回到了石井胡同。 谢元茂抱了谢翊先下了马车,谢姝宁则跟着宋氏慢悠悠地起身往下走。迎面吹来一阵风,谢姝宁只觉得浑身一冷,意识却清醒了不少。通州的瘟疫已经严重到宫里下旨要封了出入京都的路,想必情况已是十分严重。 谢宅所在的石井胡同在京都北城,皇城在南城。沿着宫门出来,是朱雀大道。南城所居的皆是京里一等一的贵人,各自的府邸沿着皇城四周依次建造,鳞次栉比。故而初来京都的人,不必问,便能知道哪家更加金贵些。越是靠近皇城的,身份便越是尊崇。宅子一圈圈地围着皇城,从宗亲到各路异姓的王爵,严严实实占据了泰半的地方。 北城则是大部分官员所居之处。 所以一进石井胡同,谢姝宁便透过马车上的小窗发觉了不对劲。 各家门户紧闭,竟全然无人出入。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景象。 宫里发出了令,看来各家各户也都已经收到消息了。而此时距离他们出门,不过才个把时辰。可见这一回,事况紧急。 然而不论她如何想,却是真的一丁点也不记得这回事了。 这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着实叫她乱了手脚。 进了府,谢元茂同宋氏向长房老太太行礼告退。老太太面色颇带着几分紧张,点点头冲两人道:“这些日子就不必出门了,普济寺去不得,心意到了便是,佛祖皆了然。” 宋氏应了声。 二夫人梁氏扶着腰,站在长房老太太身侧,忽然开口道:“听说另一个歹毒的婆子,至今还未寻到人?” 众人闻声皆沉默了下来。过了会,谢元茂才解释起来:“百寻不得,怕是已经跑了。” “跑了?这偌大的宅子,这般多的人,竟会叫人平白跑了?真真是笑话!”二夫人紧蹙着眉,似对他这话极不满,“老六,到底是你的孩子,你不心疼难道要叫旁人替你心疼不成?也是这般大的人了,非那少年郎不知事,你若连孩子都看顾不好,倒不如早早谴了他们回延陵去。” 她这话说得极不好听,语气也带着几分刻薄。 可长房老太太也没阻她,一来她说话惯常如此,二来她怀着身子,老太太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愿意说她。 然而这么一来,就苦了谢元茂了。 二夫人是嫂子,他不好顶嘴,况且二夫人话虽难听,说得却也不错,他只能惭愧地垂眸,接不上话来。 但见他不吭声,二夫人又不满意了,“你这是自知理亏还是根本便不曾听我说?正好,老三家要带六丫头去扬州,母亲身边没了人陪,你倒不如直接将一双儿女送来长房得了。” 谢元茂慌忙告罪,又道:“多谢二嫂点拨,弟弟知道了。” 见他一张脸都似要烧起来了,长房老太太这才出声制止了还要再斥的二夫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事都已过去了,再说又有何用,徒增伤心而已,休说了!还有哪个说我没人陪了,你们便都不算人了?” 二夫人嗔道:“您这说得是何话!”说完,这才止了话,一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往长房去。 待人走后,谢元茂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感慨不已:“二嫂的嘴皮子,也不知二哥这些年是如何捱住的。” 谢姝宁听着,心中不禁冷笑,她二伯父是何人,素日里还能怕了二伯母这几句冷嘲热讽不成。况且二伯母是最嘴硬心软不过的,二伯父同她是多年的夫妻,又怎会不知。 只可惜,这些话她都不能当着谢元茂的面说,她只得悻悻然歇了心思。 宋氏一路沉默着,不多时回了芝兰斋,她蓦地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延陵的信怎还未有回音?” “怕是路上有事给耽搁了。”桂妈妈端了水上来,迟疑着道,“再者您不说了,如今路封了,怕是愈加艰难了。” “不对,算算脚程,回信也该到了。”谢姝宁呷着茶盏中的水,抬起头来插话。 宋氏低头捏捏她的鼻子,“你这小家伙也知什么是脚程?”打趣完,她重新正色起来,“阿蛮都算得清的事,怎么会错。莫非延陵那根本便不曾收到我们的信?” 她说着,愈发心神不安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谢姝宁同样焦急着。 唯有谢翊年幼不懂事,什么也不知,先前怕过了哭过了,如今也照旧吃吃喝喝,一回来便喊着累由丁香领着歇息去了。谢姝宁便陪着宋氏,靠在她的胳膊上,斟酌着提点:“娘亲,我们住在芝兰斋里,若是信到了,谁给我们送过来?” 宋氏闻,眼睛一亮,旋即飞快地又黯淡了下去,“我竟忘了这个!” 桂妈妈不解,疑惑道:“忘了什么?” “芝兰斋地处偏远,若有信来了,必定是要先过陈氏的手。”宋氏解释。 谢姝宁听着,在心中暗自加了一句:陈氏是地头蛇,近日又吃了亏,必定不肯甘心,在信件上动手脚绝对是有可能的事。 与此同时,桂妈妈也听明白了,不由露出惊诧之色来。 宋氏略想了想,便沉声吩咐道:“悄悄去打探一下,近日外头有没有来过信。” 桂妈妈应了下去,晚些回来却只是摇摇头说,没有。三房人口简单,又只有谢元茂一个男丁,同外头甚少有联络,所以近些日子一封信也不曾有。 宋氏闻,长舒了一口气。谢姝宁的眼神却忽然冷了下来,若单单只说没有收到延陵来的信,她兴许还能信,可要说一封信也没有,她却是打死也不信的!以她前世十几年的了解,三老太太这么多年来,一直同陈家联系不断,几乎每月都会有书信财帛往来,怎么可能会一封也没有? 可是这话要怎么说? 她登时急了起来,也怪她这段日子心神不宁,竟是忘记了信件会落在陈氏跟三老太太这两条毒蛇手中。可这事,一时间竟也没有法子直说。 心焦不已地过了一日,她只觉得浑身憋闷,便决定带着月白出芝兰斋走走。这一回怕宋氏担心,还带上了宋氏身边的大丫鬟百合一道。三人四处闲逛,走至一处时,谢姝宁蓦地皱了皱小鼻子,嘟哝道:“哪来的烟味?” 章节目录 正文第53章烧毁 > 感谢君0124以及书友数字君的平安符打赏,小溪*大瓜子的评价票~ === 听到这话,月白跟百合也跟着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的确有一股并不明显的烟味,似是纸张焚烧的气味,可仔细再嗅一嗅,里头却又似乎混杂着一缕缕豆子的焦香味。闻得久了,竟还叫人馋了起来。月白不由疑惑地道:“莫不是谁在烤豆子?” “瞧你说的!”百合“扑哧”笑出声来,“也得亏你想得到这样的,谁会在府里自个儿烤豆子?” 这话倒是真的。 然而谢姝宁立在似乎已有段日子不曾仔细清扫过的小径上,心中却并不这般认为。她小心翼翼踩着鞋底下颗颗分明的鹅卵石,步履稳健地往前走去,一边道:“去瞧瞧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谢家三房人丁太不兴旺,宅子里许多地方都缺人手打理。好比先前黄妈妈要对谢姝宁兄妹下手之处便一直无人出入,而今她们现下走着的这条小径,平日也鲜少有人出没。月白虽是长房的丫鬟,可她是谢家的家生子,对谢家各处都极熟悉,这条路若非由她引着来,打延陵来的百合定然是不会知道的。 三人越往前走,便越觉得鼻间的烟味大了些。 地处偏隅,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无。但谢姝宁却隐约记得,这地方再过去拐个弯,似乎正巧便有个避人的好去处。风中的味道愈发浓郁,谢姝宁心下也不禁跟着疑惑起来。再悄然靠近些,她似乎都能听见轻微的“噼里啪啦”声响,莫非真的被月白说中了,有人在这偷偷地烤豆子不成?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了几句带着愤恨的说话声。 “可恶的贱.人,自个儿抓不着男人的心,偏生就会冲着我撒气!不就烧个信,丢火盆里便是了,竟非得让我巴巴地出来吹冷风。嫌什么丢在火盆中烧气味呛人,怎地不撒泼尿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是不是有那娇矜的命!” 里头的人似越说越恼火,说到最后已是换了极刻薄的话语,尖酸地咒骂起来,“歹命的东西,来日等我做了姨娘,看你人老珠黄还能如何嚣张!” 谢姝宁脚步凝滞。 身后跟着的百合紧紧皱眉,见地方偏僻,又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不由担心起来,慌忙劝阻:“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嘘!”谢姝宁一惊,扭头竖起手指置于嘴边,飞快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然而方才百合说话时,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已是打草惊蛇了! 谢姝宁才回过头,便瞧见拐角处的灰墙后闪过一角碧色的裙角。 她拔脚便追了过去,可奈何人矮腿短根本跑不快,她便气喘吁吁地扬声喊月白:“月白快去捉人——” 不论里头的人在做什么,只要是偷偷摸摸的,她这个做主子的便有十足的理由抓人。月白倒听话,闻便越过她冲了上去,百合却骇得半死,慌慌张张地来拽她,又喊月白:“做什么去,还不快回来!” 他们自己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好管旁人的事。可月白不听她的,早早拐过弯没了身影。 谢姝宁被她困在了怀中,不耐烦得紧,索性直白地道:“有人在烧我们的信!” 百合大惊失色,搂着她的手不由微松。谢姝宁便趁着这个功夫挣脱开去,一骨碌跑了过去。 还未站定,她便看到月白同个着绿裙的少女扭打在了一处。她知道月白的气力向来不小,因而并不担心,转而朝着黑烟腾起的地方望去。墙角处,点了只小小的火盆,里头“噼啪”作响,边上还散落了一把红豆。红豆边上则是几封刚刚拆开口子的信!谢姝宁瞧清楚了,紧紧抿着嘴便扑了过去要拿信。却不防突然起了一阵风,卷起最上头那封已经取出来的信便往火盆里掉。 火舌霎时上升。 谢姝宁顾不得被烫伤的危险,一把拽着后半截纸张扯了出来,丢到冰冷的地上用靴底拼命将火苗踩灭。又急急俯身将地上剩余的信捡了起来塞进怀中,这才松了一口气。百合赶了上来,却只是呆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倒是月白机警,已将绿群少女放倒制服。 谢姝宁仔细辨认着人,却想不起是陈氏身边的谁。 她索性也不去理会,先看起了手中的半张昏黄的信纸。 上头只剩下寥寥几句话,她粗粗一看,应是舅舅寄来的。然而烧毁的是半边,这几句话的意思她一时竟看不懂,只隐约猜出舅舅是要他们速速离京。她不由愣住。 “小姐,您方才可吓坏奴婢了!若是烫出个好歹,您让奴婢怎么同太太交代?”百合终于回过神来,惶恐道。 谢姝宁无心安慰她,只冲着月白道:“这人鬼鬼祟祟的,定不是好人,将她带回去交给母亲。” 她人虽小,但吩咐起来却是井井有条,一旁的百合见她不搭理自己,无法只好去帮着月白一道将人给拽了起来押回了芝兰斋。 回去的路上,几人也没避着人,这幅场景便叫人给瞧了个够。 消息随即便像是生了翅膀,飞快地传回了玉茗院。 彼时陈氏正在嫌弃身边的丫鬟梳的头不好看,百般挑剔。 好容易才挑了个她欢喜的式样正散了发要梳,便有人急巴巴地冲进来禀她说是樱桃被芝兰斋的人给抓了。 陈氏瞪着眼便一把站了起来,头发又还卡在象牙梳子中,被扯得疼了,她蓦地一转身搧了梳头的丫鬟一巴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了起来,陈氏却顾不得了。 她披着发,原地打转,一刻不敢停歇。 樱桃拿去烧的东西中,除却几封信外,还有一布袋的红豆…… 红豆又名相思豆。 昔日她未成亲便守寡,进门当夜三老太太便给了她一袋红豆。 夜里无人,寂寞如雪,孀妇的日子寡淡得没有丝毫颜色。静默的许多个深夜里,她便靠着数一颗又一颗的豆子捱了过来。如今谢元茂回来了,哪怕如今尚未圆房,她也再不需要这豆子! 可这事,却被芝兰斋的人给撞破了! 陈氏只要想一想,便觉得自己丢了大脸,心口都烧了起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54章破釜 > 然而信是否已经被烧了,樱桃又是如何被芝兰斋的人给抓到的,陈氏全然不知,也无法得知。她恼恨到了极致,重重抬脚踢了脚边剔红漆云纹的交椅一下,震得自个儿脚尖生疼,下意识给收了回来,连连呼痛。 边上伺候着的丫鬟都是她贴身的,个个都知道她私底下的性子极不好相处,这会见她恼得连脸色都开始发青,谁也不敢上前去劝生怕吃了排头。 可见没人上前扶她,陈氏又气得发抖,怒气汹汹地摔了桌上摆着的莲花香炉:“好呀!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你们说,是不是都收了芝兰斋那人的银子,所以如今才这般拼命作践我,全然不将我当主子看待?” 这帽子扣得颇大,几个丫鬟登时白了脸,迅速收拾了残局,有人上前去搀她坐下,有人则脱了她的鞋小心翼翼替她按起脚来。 陈氏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她喘着气闭上了双目,身子往后一倒,口中森然道:“樱桃是何时被带走的?” 大丫鬟荔枝蹲在地上,闻不敢抬头,斟酌着回答:“已小半个时辰了。” “荒唐!”陈氏霍然睁开眼,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就往荔枝头上打去,“狗东西,都去了半个时辰,怎地这会才来报我?” 荔枝知道自己这会若是躲了只会更惨,故而连头也不敢偏,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而后才拼命告饶。 等她足足磕了七八个头,陈氏才松了口让她起来。 “好了,你亲自去芝兰斋,将樱桃给领回来。”又过了会,陈氏才冷着脸吩咐起来。 荔枝听了霎时惊呆,迟疑着道:“太太,奴婢就这么去,那厢怕是不肯放人的。” 陈氏扫她一眼,冷笑:“放不放是他们的事,领不领得回来是你的事!” 话音落,外头却忽然又来了人,说是三老太太要见陈氏。陈氏听了就皱眉,满心不愿,却又没有法子,只得忍着惶恐巴巴地往寿安堂赶,临出门还不忘叮嘱荔枝务必将人给带回来,若带不回来,她便也不必回来了! 陈氏说得轻巧,可荔枝哆哆嗦嗦的,费了好大的劲才咬着牙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一行人赶往寿安堂,荔枝领着两个小丫鬟去了芝兰斋。 可两厢要面对的处境却是极相似,陈氏心中所惧也同荔枝如出一辙,两人都揣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到了地。 陈氏进门时,三老太太正在用点心。 一见到人,她便急巴巴地褪下自己腕上带着的一对白玉镯子,而后上前拿起双银箸便要亲自为三老太太夹果子。 三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瞥她一眼:“瑾儿,这些年我可曾薄待过你?” 陈氏悚然大惊,搁下银箸,摇摇头道:“母亲待我极好。” “既如此,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做下错事却不同我商议?”三老太太的声音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可话里夹杂着的丝丝冷意却叫人胆战心惊,“这一回,你又在做什么?竟亲自送了把柄给芝兰斋?先前那事才过去多久,你莫非就全忘光了不曾?” 陈氏抹了一把眼角,带着哭意道:“母亲,我只是忍不下那口气呀……” “蠢物!”三老太太瞪向她,“三房多年来一直依附长房而居你难道忘了吗?先前你做下那事差点惹祸上身,你当长房的那些个人都一点不知?你要做正室,就势必在长房众人心中站稳了脚才能!可你如今做的都叫什么?不过是想要将自己往火坑中推?” 陈氏老老实实听着,再不敢吭声。 三老太太见状才略放缓了些声音,“你莫要忘了,陈家还等着你我支撑。” 听到这话,陈氏再忍不住,委屈得泪如雨下。 陈家不养她,她如今却要为他们撑家,这是何来的道理?然这委屈只能往肚里咽,决不能吐露给老太太知道,她越想越觉得痛苦不堪。 可三老太太心烦她哭哭啼啼,不由大怒:“小家子气的东西,快收了泪!我答应过你只要我在一日,这正室之位便是你的,可你若再这般不知好歹、自作聪明,就休要怪我来日不出力!” 这一训斥,便训斥了许久。 陈氏才终于将自己让人去烧宋氏信件之事说了出来。 三老太太便问信上都写了什么,又都是谁来的信。 …… 与此同时,芝兰斋中,谢姝宁也早已经同宋氏一道看完了信。 好在舅舅的那封虽烧得差不多了,延陵来的却还是好好的。信是江嬷嬷身边伺候的丫鬟写来的,说是江嬷嬷身患重病,只怕是命不久矣,如今只撑着一口气。 宋氏看完便急红了眼眶,要立刻收拾行囊奔赴延陵。 谢姝宁想着舅舅信中的话,毫不犹豫便也要让人去收拾东西。她才不管名声不名声,也不管这一去父母之间会变成何样,她只想母亲跟哥哥活着便好。若留在京都,那她势必不能瞧着母亲做妾,可若能离了谢家,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可没等宋氏让人将东西收拾起来,桂妈妈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道:“太太,如今走不得呀!” 宋氏急忙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只道:“您这会若走了,事后如何回来?且您这么一走,叫六爷如何想如何看?先前出了那样的事,您心中不好受,六爷肯定也难受着呢。” “青桂……”宋氏语涩,颓然坐倒。 谢姝宁在一旁看得着急,张嘴便喊:“那便不回来了!” “太太,您可不是小姐幼不知事。”桂妈妈闻哭着摇摇头,“若不回来,岂不就成了那下作的外室?这么一来,少爷同小姐又成了什么?您可都清楚呀。” 谢姝宁眉头紧蹙,一句那便和离吧,已经缠到了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别说母亲不会答应,她这般一说,事情才真的是糟了! 可江嬷嬷已命不久矣,她又怎么能束手旁观? 心念电转,她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人来。 ——神医鹿孔! 昔日成国公燕淮麾下第一名医,延陵人士鹿先生! 推算下时间,如今鹿孔应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当初他因天资过人,引得师父嫉恨忌惮,故久久不让他出师悬壶。 如今他定然还在延陵! 章节目录 正文第55章沉舟 > 思及此,谢姝宁便抱住宋氏的腿,仰头朗声道:“娘亲娘亲,阿蛮有法子救江嬷嬷了!” 宋氏闻大惊,便连桂妈妈都诧异得忘了继续劝说。 “阿蛮休闹。”宋氏正心烦着,往日里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她,这会却也忍不住沉了脸。 这才将将要入春,自窗外吹进来的风却已然有了春意。谢姝宁便指着外头的一角道:“娘亲你瞧,那东西可是同咱们在延陵时舅舅院中的那块石头相像?” 见她忽然提起了宋延昭来,宋氏不由微怔,视线却已经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是极像。 于是谢姝宁便靠在了她怀中,任由清风拂面,继续胡诌起来:“江嬷嬷病了,阿蛮也担心。阿蛮过去曾听舅舅说起过,柳青巷中有一家医馆,名唤宝芝堂的,里头有个叫鹿孔的人,医术极高明。” 小儿说话,宋氏自然是不信的。 可见她又说得一板一眼,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却又一下子迟疑了起来。 她不过才几岁,昔日也不常出门,恐怕连柳青巷在何处都不知,又怎么能编出什么宝芝堂跟鹿孔来? 宋氏眼中透着三分怀疑,三分恐惧,剩下四分竟有些信了。江嬷嬷命不久矣,若真无法子,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可她不知,这一切并非谢姝宁信口而。 昔日成国公燕淮麾下能人众多,而行医的鹿孔应当是其中最不出众的一人,可偏生他医好了曾中了西域奇毒的燕淮,又在跟随燕淮后,血洗了延陵宝芝堂。 没错,鹿孔医术高超,然而以谢姝宁所知,他并不是个有医德之人。 身为医者,他却没有悲天悯人之心,反倒是睚眦必报。 仅仅因为当年其师嫉恨于他,等他处于上位,他便能要对方以命来偿还当年之耻。 那件事远在延陵,可同样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这样一个人,谢姝宁便是想忘也不敢忘。昔年箴儿身子病弱,她也曾动过心思求鹿孔赐药,可那时她有心却无胆,事情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想起箴儿,她不由微微咬住唇瓣,眉宇间闪过一丝酸楚。 唇间一阵刺痛,她旋即打起了精神,反倒思量起另一件事来。当初鹿孔对成国公燕淮忠心耿耿、至死不渝,除了两人性子相似外,恐怕其中还有他感激对方知遇之恩的缘故在。 如今燕淮亦不过才七岁,她却已经洞察了先机,若能率先将鹿孔收用,将来定有大作为。且如今这时候,只怕鹿孔也正日日苦闷,只盼着能有人“救”他出苦海才是。 唯一的问题,只是如何让母亲照她的话去做。 “娘亲,舅舅说的话定然不会有错,你就让人去寻鹿孔为江嬷嬷治病吧!”她揪着宋氏的袖摆,摇了摇,娇声道。 宋氏则低头,定定看了她一会,眼神带着些怪异,“舅舅几时同你说过这些?” 谢姝宁微微侧目,脸背着光,显得上头的神情晦暗不明:“娘亲怎地忘了,舅舅上次回来时,阿蛮夜里缠着舅舅说故事,舅舅后头才说起了这事。阿蛮记得清清楚楚呢。” 屋子中间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搁着一只赏瓶,谢姝宁便望了过去,盯着上头的纹路细细往下看,一边又道:“哥哥也在呢,只是哥哥笨,恐怕已经全忘光了。” “哦?是那一回?”听她提起谢翊来,宋氏倒是想起来了,果真有过这么一次。她又想着自家哥哥一贯是个不着调的,什么都敢说,对谁都能说,这下子便信了八分。 眼下这时节,有个八分也就够了。她有空怀疑,江嬷嬷可没命拖下去了。 她便要出声吩咐桂妈妈,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外头桂妈妈的长女绿珠便牵着绿浓的小手急急进来,道:“太太,有个叫荔枝的丫鬟来了,说是要领先前百合姐姐带回来的人走。” 说着话,绿浓熟悉地朝着谢姝宁靠近,轻声道:“小姐,你都不来找绿浓玩了。” 这话似嗔似怪,听得叫人莫名其妙。可一屋子的人,除了谢姝宁外,却谁也不觉得古怪。宋氏更是直接道:“阿蛮,同绿浓下去玩吧,娘亲有正事要忙。” “娘亲……”谢姝宁知道荔枝来了,哪里还肯走。 可宋氏不答应,只强硬地让人领着她跟绿浓下去了。 旋即荔枝进来,见了宋氏讪讪地行了一礼,而后便开门见山地道:“太太知道樱桃做了错事,所以便吩咐奴婢来领着人回去好生发落,免得留在这惹您生气。” 她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听得宋氏眼皮一跳,冷声道:“这意思是说人被领回去,我便不生气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荔枝急忙告罪,“是奴婢嘴笨,不会说话。” “那樱桃偷了信,又想要烧掉,实在是居心叵测。她不过一个婢子,哪里来的这胆子?这般做,同她又有何好处?”宋氏见她装模作样,倒没那么气恼了,换了不紧不慢地语调一声声诘问。 荔枝额上冒汗,“奴婢不知。” 话音落,外头忽然炸响了声雷。 今年的第一声雷,竟来得这般早…… 紧接着窗外的天便迅速黑了下来,竟是风雨来袭之召。桂妈妈几人慌忙去关了门窗,又早早点上了灯烛。 昏黄的室内,宋氏换了个坐姿,身上蓦地带出几分上位者的凌厉来,唬得荔枝背脊一僵。 “你知不知都无妨,只要你的主子知道便是了。人,你就不必想了。至于话,我倒是的确有一句想要你带回去。” 江南女子惯常轻柔的腔调,哪怕是用冰冷的语气说出口,也依旧带着软糯之意,可此刻落在荔枝耳中的话语,却硬邦邦的如同青石,压得她几乎霎时弯下腰去。 “你回去同你的主子说,她要使坏,便大大方方地使,弄些鬼魅伎俩,没得让人耻笑。我也懒得搭理她……”最后那个“她”字隐隐带上了几分讥讽之味,说得飘飘忽忽,不着地。 荔枝惊出一身冷汗,这话她哪里敢直接转述给陈氏? 乌云压顶,她落荒而逃。 而寿安堂中,三老太太听完陈氏的话后,恨得将佛珠手串都扯断了线,直骂陈氏:“糊涂!太糊涂!你烧那信作何?她哥哥既叫她离京,那便将信给她让她离去便是了呀!待她前脚走,后脚便能将她贬作妾,再无翻身之地!如今倒好,你真真是愚蠢之极!” 骂完,她扭头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天,从薄薄的唇线中挤出话来:“也罢,事已至此,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56章春暖 > 通州疫疾来势汹汹,可好在控制及时,到如今已是被彻底掌控,并没有出过大的纰漏。 然当今圣上性子软弱,并无大能,这一回能果断地做出决策,听闻是因了端王之故。端王是皇帝的亲弟弟,能力才干均在皇帝之上,只可惜他是已故的娴太妃所出,皇帝却是太后所出。不过端王同皇帝一向兄友弟恭,多年来也全靠着他扶持皇帝,西越朝才能在风雨飘摇中安定下来。 等到春暖花开之际,通往京都的几条大路才算是彻底解了封,重新供车马通行。 宋氏听到消息后,长松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禁庆幸了起来。先前四处封锁,派人前往延陵的事差点便被耽搁了下来。还是谢姝宁有些经验,心中有数。虽说是封路,可最重要的作用应是不让外头的人进来,却不是不让里头的人出去。 于是她便悄悄在宋氏耳边努力吹起了风,装作无知的模样,三番四次将想说的话一点点渗透给宋氏。 宋氏本是聪慧人,听一句想三句,没多久便狠下了心肠咬咬牙上长房去求二夫人梁氏了。 她是妇人,不便私下里求长房的几位男人,原本若是让谢元茂去求,倒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说到底,她还记恨着先前不了了之的事,对轻易放过陈氏的谢元茂心生不忿,便自个儿去见了二夫人。 二夫人有郡主身份,又是梁家的嫡女,出身高贵,说话响亮,门路也多。 见着宋氏,她本惯性地便要讥上几句,可听宋氏说是要救自己的乳母,顿时便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即不提旁的直接让人下去筹办。 陆路被封,难行。要下江南,走水路反倒是更佳。当天傍晚,她便已经安置妥当,让宋氏派人跟着漕船一道南下,途经延陵之时下船便是。 且这一批漕船空船而行,乃是梁家私物,目的明确,也就走得更快些。 宋氏自是感激不尽,要去谢她,却反倒是又被她给冷冷语地讥了几句。 想到那日二夫人说的话,宋氏弯起嘴角,抱着下学归来的谢翊摇摇头,道:“你们二伯母心善着呢。” 坐在一旁盯着桂妈妈绣花的谢姝宁听见便也跟着笑,二夫人的确是心善,所以她才会怂恿母亲去求她。果真,前世今生,二伯母的为人却都是一样的。然而感慨着,她忽然想到了一件关乎谢二爷的事,脸上的那抹笑便不由僵住了。 有些事,终有一日会烧破外头的那层纸,露出里头不堪的模样来。 等到晚间,谢元茂巴巴地回来芝兰斋,同他们一道用饭,又不顾自己是男儿,亲自盛了汤端给宋氏。 谢姝宁瞧着,不知心中该作何滋味。 她的爹爹呀…… 因了这一出,宋氏的心便也没硬多久,两人恍惚间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但之间到底多了分尴尬。虽不提,却也不会轻易消失。 是夜,谢元茂便留在了芝兰斋中。 **好眠,第二****回了外书房用功。长房便来了人,说是长房新近请了位技艺高超的绣娘,今日几位小姐开课学女红,大太太便想着请谢姝宁一道去见见。婆子说完又道:“八小姐年纪虽小,但那位覃娘子的手艺天下无双,实难请动,这一回也是看在了老夫人的面上才肯入府。八小姐若去了,权且当做是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听她说覃娘子,宋氏不由微讶,询问起来:“可是二绝女覃春?” “正是她。”婆子应声,眼神却有些怪异起来,“太太莫非认得她?” 覃娘子被称为二绝女,第一绝自是因她绣艺无双,二绝却是她姿容绝色。传闻昔日先皇曾对她一见倾心,她却誓死不肯入宫,好在先皇惜才并不曾动杀机,最后才罢了。而她,也就这般红遍了天下。 没错,当今圣上已近不惑,先皇若活着,也早是花甲老人。 而覃娘子,也已老了。 宋氏非但见过她,幼时还曾受过她指点,便道:“昔年有幸曾见过几面。” “那可真真是巧了呀!”婆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口中说巧,脸上却是极不以为然。覃娘子这样的人物,一个被满府轻视的宋氏怎么可能会见过,更不必说几面了,“既如此,八小姐更该去看看才是了。” 今日邀了谢家所有女儿,不管怎么也不好独独少了谢姝宁。 宋氏略想了想,就应下了。 殊不知,谢姝宁的一颗心却“噗通噗通”狂跳着,原来母亲,竟也见过覃娘子。 前世,她师承覃娘子。 覃娘子这一回入谢家,便再不曾离开过。她年纪大了,又将一生都献给了绣技,如今已是需要养老之时。而她跟长房老夫人有旧,这里是个好去处。况且,谢姝宁在女红上颇有天赋,甚得她喜欢,也是她后来不曾离开的缘由之一。 然而谢姝宁牢牢记得,前世覃娘子入府时,她已经九岁。 这一世,竟是足足提前了这许多年! 她惴惴不安地跟着人去了长房,穿过梅林,沿着回廊又走了一会才终于见到了覃娘子众人。立在那的老妇,年过五十,身形消瘦,背脊挺得极直。她着一身暗蓝色的鹤纹褙子,发髻梳得纹丝不乱。一张脸虽已苍老,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绝色姿容。 谢姝宁呆呆瞧着,心头微酸。 重活一世,最好的事不过便是能再见这些已经故去了的人。 她努力正色起来,挺着小身板上前行礼落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芝兰斋中的宋氏却有些担忧起来。在她记忆中,覃娘子是个颇为严厉的人。阿蛮性子乖张,若是开罪了她,可如何是好。这般想着,她不禁有后悔起来,可还没等她想多久,寿安堂又来了人。 自打他们入京到现在,三老太太明面上一直是保持着放任自流的模样,这还是第二次使人来芝兰斋。 宋氏不由有些紧张。 来的人是春平,她望着宋氏笑道:“老太太说今日天不错,寿安堂前庭里栽的几株瑞香都开了花,念着您是江南来的,定喜这些,所以邀您一道去赏花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57章森然 > 春平说话间面色如常,语气极诚恳。 宋氏听着,却是眼皮一跳,强强梳洗过后,才算是打起了精神跟着春平前往寿安堂。 到了地,进了前庭便见几株金边瑞香果然都已绽放,香气四溢,扑鼻而来。一如三老太太喜欢点的那些香,气味浓郁,乍闻之下,几乎熏得人闭过气去。 再往前看,便瞧见着一身着茶褐色的三老太太站在花前,俯首随意掐了片鲜活的花瓣下来,在指间揉碎。 宋氏盯着她指尖的那抹花汁,暗暗深吸一口气,方才走近了弯腰给她行礼,口称:“母亲。” “你来了。”三老太太点点头,应了声,倒不曾为难她,遂让人搬了两张软椅出来,和颜悦色地道,“我老了,站久了乏得很,你我坐着说说话吧。” 宋氏记着初见她的那一日,她便连嘴角的笑意也是冷的,然而今日的姿态却如此和煦,不禁叫人错愕。她按捺着心中不安,谢过后在三老太太面前坐下,双手恭谨叠在身前,眼神坚定地望向了三老太太。不论她寻自己来做什么,她终是要直面的。 春风袭来,带着丝暖意擦过面颊,随即冷去…… 此时正值庆隆帝登基后的第十七个春天。 通州疫疠方消,京中人心惶惶未定,朝堂间的浑水也随之起伏。权利斗争间,有人终于此,有人扬于此。 然而这一切,三老太太全都不关心。她不是长房那个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日日忧国忧民,她只想管好自己的这一方小小天地。让那个从长房过继来的儿子对自己俯首听命,让自己的侄女能稳居正室之位,来日诞下嫡子,才能不至三房基业被长房彻底吞并。她一把老骨头也不至于要一生都依附长房而存。 她是陈家女,生来便是要为陈家谋利的。 陈家近年来的男丁一个不如一个,她得为他们谋算,靠谢家来填补陈家头顶上的大洞。 所以她不能倒,陈氏也决不能倒。 去岁陈家来信,说是她兄弟的长子要捐官,她父亲又病倒了。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银子。没有她跟谢家,陈氏一族早在京中没了立足之地。她知道自己在陈家人心中的重大,也一直享受着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近些年来,她几乎已经悄悄地将三房掏空了。 所以宋氏来得巧,也来得妙,那一批的嫁妆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也让她“一见倾心”,再不舍得放开。 前庭里寂静无声,四下只余了春平跟冬乐伺候。 日光碎金般落下,照得三老太太鬓边一缕发丝色渐浅,犹如霜雪。她并不觉,然望着那盆金边瑞香的目光依旧渐渐冷厉起来,随即侧目看向了宋氏,薄唇轻启,道:“听闻当初老六是入赘你家?” 宋氏一直等着她开口,但乍然听到这个仍是一怔,“是。” “既如此,那你为何又将一双孩子改了谢姓?” 宋氏不吭声。 三老太太却已了然。若非爱极了谢元茂,她怎么会在知道后便让两个孩子跟了谢元茂姓,生生将入赘一事直接给抹去了?没了这桩事,她在谢家可就落了下乘。三老太太肯定了自己想知道的,便又笑了笑,继续道:“谢家的孩子,不论如何都是不能流落在外的,这一点,你可明白?” 问完也不等宋氏接话,她就自己将话顺了下去,“而宋家,是老六的救命恩人,他既同你有夫.妻之实,又育了孩子,自是不能舍了你的。若不然,他岂非成了那不仁不义之徒,来日落了旁人口舌还如何在仕途上走下去。” 话至此,宋氏陡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不由开始发白。 紧接着,三老太太忽然起身,抬脚往宋氏身后走去,居高临下地立在她背后,盯着她的发顶轻笑了声,不紧不慢地道:“你要做正室,也是该的。这世上的女子有哪个是不愿做大的呢?不过……你若为正,那便将两个孩子交予我养如何?三房人虽少,可事却不少,你今后日益忙碌,又要费心照顾老六,想必是不得空看顾孩子的。且我老了,就喜子孙绕膝,有两个孩子为伴,想必日子也能逍遥许多。” 风骤停。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宋氏蓦地起身,一把转过头来,死死盯住了三老太太那张年轻的面庞。 两人之间只隔了把软椅,互相对峙着。 可三老太太见状,却扬声笑了起来,口中讥讽道:“若你想要自个养育孩子,也是常理,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理解。可,你要如此,那便只能为妾。两个孩子仍作嫡出,挂于瑾儿名下,养在你身旁,来日也依旧能唤你做娘亲。这桩生意,你却是一点不亏,对否?” 她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宋氏却听得肝胆俱裂! 风中香气愈渐浓郁,香得发臭。宋氏嗅得恶心,俯身便干呕起来。 三老太太蹙眉,后退一步,并不叫人上前去伺候她。 “好歹毒的计策!好不要脸面的人!”宋氏强行忍住了恶心之意,双手撑在椅背上,咬牙厉声叱喝。 三老太太面上却反露出个略带鄙夷的诡异笑容,开口往宋氏心口上又戳了一刀:“你不过是个商贾之女,拿什么来斗?我只需一个‘孝’字便可将你压在五指山下再不能动弹!哦?我倒想起第三条路可供你行了……”她悠悠然拖了个长音,“你若是如今死了,老六必心神俱裂,定将你用正室之仪发丧,还能为你守孝。至于瑾儿,光明正大地做继室又何妨?你的一双孩儿往后可就只能管瑾儿叫母亲,任由她拿捏了。” 一字一句皆像是带了利刃,将宋氏割得体无完肤,碎成齑粉。 她死死盯住三老太太,从齿缝中挤出话来:“你休想!” 三老太太复又坐倒,伸手拨弄了几下盛开的瑞香花,“三日时间,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宋氏闻,再不愿在寿安堂停留下去,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守在外头的桂妈妈见着人,登时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扶她:“太太您这是怎了?脸色怎地这般难看?” 章节目录 正文第58章否决 > 感谢zhq201103亲的香囊~ === 宋氏一张秀美的脸,异常苍白,额上挂满细碎冰冷的汗珠子,浑身颤栗。 她倒进桂妈妈怀中,虚弱地吩咐:“走,回芝兰斋去。” 桂妈妈见状亦急出一头大汗,搀着她便忙往芝兰斋走。 一路上,宋氏强打精神,擦去了额上汗珠,努力不想让人瞧出自己的不对劲来。然而回了正房,一入西次间,她便身子一软,再不能站立。桂妈妈红着眼眶,几乎是半拖着将人给扶过去躺下。 因事有异样,不好叫下面几个小的瞧见,桂妈妈便唤了百合去打了水,自己去门口接了便不肯让她入内了,只吩咐她守在门口,不要让人进来。 她自己则飞快拧了帕子,用热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将宋氏的额头、脸颊、脖颈处皆擦拭了一番,一边带着哭腔道:“太太,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呀。” 她自小伺候宋氏,清楚宋氏的性子,看似软和,其实骨子里却有着属于她特有的执拗跟坚强,若非是要命的大事,她绝不会成这副模样。哪怕当初谢元茂恢复记忆,带出了京都谢家跟陈氏的事来,宋氏也未曾如此,这会却是出了什么事? “太太……”桂妈妈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突突”地跳,竟是直接哭了出来。 咸涩的眼泪混杂着帕子上热热的温度落在宋氏额上,她终于睁开了眼。 见桂妈妈哭了,她不禁别过脸去,吃力地道:“傻子,哭什么,我又没死。” 桂妈妈慌慌张张收了泪,嗔道:“瞧您说的是什么话,生死之事也是能胡乱说的?” “青桂呀……”宋氏忽然目视她,“你说我若真死了,阿蛮跟翊儿会如何?忘之又是否会看顾他们兄妹?哥哥呢,又是不是会怪我?” 听到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桂妈妈大惊失色,遂起身将帕子丢会水盆中,惶恐地道:“老太太可是对您说了什么不妥的话?” 宋氏摇摇头,“没有。” “没有?”桂妈妈到了如今,自是不信这话,“您在诓奴婢!定然是那老妖婆说了什么,所以您才会成今时这模样!” 宋氏眼角挂泪,摆摆手不肯提,只道:“你下去吧,我睡一会,睡一会便无事了……” 桂妈妈还要再劝,却见宋氏扯过了被子蒙住了头脸不做声,只得将挂在铜钩上的绸帐放了下来,抹着泪出去了。 甫一出门,她便见谢姝宁正抱着团东西进来,慌忙躬身行礼:“小姐回来了?可见着覃娘子了?” 谢姝宁眉眼弯弯,心情极佳,点点头便要往里头走,却被桂妈妈给慌慌张张地拦住了。又见百合还专程守着内室的门,顿时不安起来。她仰头去看桂妈妈,瞧见未干的泪痕,当即惊诧地喊了起来:“娘亲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桂妈妈听她蓦地问起,急切地解释起来,“太太困了,歇一歇,您别喊。” 困了? “胡说!”谢姝宁摆着脸,径直往里头走去。 桂妈妈盯着她小小的身影,满心不是滋味,想要拦,却又不愿。太太连她都给打发了出来,可见心中憋着没法吐露的话,见着了小姐,兴许能松快些也说不准。这般想着,她便冲着百合摇摇头,让百合将人放了进去。又打发了百合跟伺候谢姝宁的月白一道端着水盆下去,她亲自守在了门口。 里头静谧无声,谢姝宁脚步不停地朝着北墙走去。 新换上的绸帐已经密密落了下来,叫人瞧不清里头的动静。她大步上前,抛下了手中覃娘子给的花样,费力地将帐子撩开,又去掀蒙在宋氏头上的被子,红着眼故作欢喜地道:“娘亲快别睡,来看看阿蛮的花样子。” 被子底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满面泪水,神情恐惧。 谢姝宁看着,生生愣住。 不过才几个时辰未见,怎地母亲便似乎老了许多? 她不管不顾蹬了脚上鞋子,爬上去抱住宋氏,贴着她带着凉意的脸喃喃起来:“娘亲别怕,阿蛮在呢,娘亲别怕……” 宋氏反手搂住了她,呢喃着道:“娘亲不怕,只要阿蛮跟哥哥好好的,娘亲便什么都不怕。” 可嘴里说着不怕,她眼眶中的泪却是越蓄越蓄多,无声而落。她怎么能舍得只为了个正室之位,便让自己心头的两块肉落到三老太太那个毒妇手中?决不能,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可她若不答应,便只能做妾。宋氏只觉得嘴里苦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姝宁急得要命,却不知宋氏究竟了因了何事才如此,登时起了心思去寻谢元茂来。有些事她虽不愿意见谢元茂,可到底是少不得他的。 然而这心思才起,她便听到宋氏贴在自己耳畔道:“阿蛮,娘亲去求爹爹,求爹爹让我们回延陵去可好?我们去寻舅舅,再不回来这里可好?” 谢姝宁大喜,一叠声回她:“好、好,自然好!” 童声软糯,这会听着却是掷地有声。 宋氏心头稍安,重重抹去了面上泪水,凑近亲了亲谢姝宁的额,小声道:“好,那娘亲便去寻爹爹说,让我们回去。” 可谁也没有想到,谢元茂这一回却是怒不可遏。他一贯是温文儒雅的俊秀模样,鲜少动气。在宋氏面前更是,然而这次他却是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宋氏的话。 “不准!我不准你们走!” 听他语气坚决,宋氏又气又痛,却仍放软了声音与姿态央他:“忘之,你我夫妻一场,来日你若愿意,自能时时来延陵见翊儿跟阿蛮。一女不侍二夫,我自也不会另嫁。你若能同陈氏生下孩子为谢家开枝散叶,我也只会为你高兴。”她说着,声音却哽咽起来。要拱手将自己心爱的男人送到别人身边,她只觉得痛苦不堪。可为着两个孩子,她只能放手。 可谢元茂听了这话,却只瞪大了眼睛,“你这意思,是要同我和离?” “是。”宋氏掩眸。名声虽重,却永不比两个孩子重要。然而她心中哀痛,除了个“是”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但谢元茂却觉得她这是不愿同自己说,气得紧紧抓住她的肩:“你可是觉得我对你不住,所以宁弃我而去,亦不愿陪我过眼下难关?先前翊儿跟阿蛮落水之事,我若有法子,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你且忍一忍如何?权宜之计,如今不过都是权宜之计呀!” 宋氏吃惊,抬头望他,似是从未认识过他,戚戚然道:“你让我忍?你可知你母亲同我说了什么?” 谢元茂哑然。 “你已经知道了?”宋氏见状不由愈加诧异。 谢元茂不敢看她,艰难点头。三老太太在寻宋氏之前,曾先找过他。同样是三日时间,他却早已有了决断。他别过脸,望着雕花的窗棂,故作镇定地道:“两条路皆能行,福柔,且忍一忍。”顿了顿,他又道,“你我都在府中,两个孩子便养在寿安堂,同养在我们身边又有何区别?若你不舍得,那不也还有另一条路?只要我心中装的是你,为妾为正当真便有那般重要?” 宋氏的面色伴随着他的话语声一点点冷了下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59章心寒 > 心若错付,可还能挽? 宋氏时至今日,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在谢元茂心中,她做不做正室,做不做她的妻,根本便不重要。 她望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做了六年夫妻的男人,那颗一度装满了他的心终于碎了一地,再也拼凑不起来。 “你说得是,为正为妾又有何重要?说到底,只要你满心是我,旁的又有什么干系……”宋氏面上冷漠的神情渐渐又褪去,两颊染上红霞,唇色却是苍白的,“只是忘之,你容我缓一缓,让母亲暂且先等等可好?短短三日,我难下决心。” 谢元茂听到这话,又见她嘴角渐弯,只当她是想明白了,当下应道:“辛苦你了福柔,来日我定不负你。母亲那,我去说。” 宋氏低眉顺眼,“我知道,你永不会负我。” 然而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她隐在广袖下的手,却悄悄地收紧了。 谢元茂则笑着将她搂进怀中,在她头顶上微微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入京之事,你可曾同大哥提起?” 昔年宋延昭救了他的命,又将唯一的妹妹许给了他,他倒是真怕宋延昭知道了现状后气恼。偏生宋延昭的脾气也不好,依他看,如今还是瞒着他的好。等过了这段日子,一切安定下来,再提也不迟。 殊不知,他心中这般期盼着,宋氏却早已经在谢姝宁的怂恿下给宋延昭去了信。 “还不曾。”宋氏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内的心“怦怦”跳动,手心冰凉,“哥哥的脾气你不是不知,我哪里敢告诉他。且他远在关外,进出不便,给他去信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信口胡诌着,眼神渐渐飘忽。 谢元茂却浑然未觉,听完笑着扶她落座,自己半蹲在她身前,放低了姿态柔声道:“你信我一次。” 宋氏正视着他的眼,轻笑着点头。 “福柔,得妻如你,夫复何求。”谢元茂长舒一口气,赞叹不休,却忘了自己话中的纰漏。 她或许,再也做不了他的妻了。 然他故作不知,宋氏也不揭穿。 寿安堂内,三老太太听闻宋氏去寻了谢元茂,便想起自己先前问过宋氏的那些个话。她看明白了宋氏爱极谢元茂,所以早早便在寻宋氏之前就传了谢元茂来,将那些话说了。她虽不是他的生母,可到底养大了他,怎会不知他的性子。 她先用科举仕途困住了他,再用长房为棋,让他明白,他若不能出头,便永世为卒。 女人嘛,没了还能再娶;孩子,没了也还能再生。 聪明的男人,又怎会被这些事束缚前往青云路的腿脚。 宋氏同谢元茂做了多年夫妻,却被****蒙蔽了双眼,直到谢元茂说出那样的诛心之,她才恍然惊觉。好在为时不晚,一切都还有机会。 当天夜里,谢姝宁却因为不放心,跑到正房赖着不肯离去。宋氏只道是母女连心,这丫头知道自己心中不好受,便强笑着搂住了她一道安歇。桂妈妈心中也不安,亲自值夜。 到了半夜,宋氏做了噩梦惊醒,便悄悄将谢姝宁往里侧抱,自个儿随手批了外衫起身,摸黑往外间走。 桂妈妈一直没有睡踏实,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便起身匆匆点了灯。一扭头便见到宋氏神情颓丧地出来,她忙上前扶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太,可是睡不着?可要奴婢去给您煮碗安神汤喝?” 宋氏摇摇头,就势在榻上坐下,轻声道:“你也坐,我同你说些事。” “何事?”桂妈妈见她半夜起身同自己说话,不由心慌起来。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明再提,可见这事极重要极为难。 “六爷的心大了,我已经无法靠他了。”昏黄的光线下,宋氏柳眉蹙起,声音压抑,“老太太说,若我要亲自养育翊儿跟阿蛮,便要为妾。若我要做正室,她便要抢了两个孩子去养。若不然,我便只能去死。”说到最后,她却笑了起来。 桂妈妈听得心惊肉跳,双腿发软,一下在榻边跪倒,惊慌失措地道:“好歹毒的老婆子,太太千万莫要听她的!” 宋氏伸手去扶她:“我自不会听她的,我若是听她的,便不是宋延昭的妹妹。”顿了顿,她又道,“白日我去见了六爷,我说要与他和离,带着孩子回延陵去。他不允,我猜到的。只是我去时想着,若他能说一句我对你不住,定不会让你做妾的,我便真的为妾又何妨?可是他却说,为正为妾有何重要?”她长叹一口气,“青桂,我霎时便明白了,谢六爷同宋忘之,是截然不同的两人呀。” “太太,”桂妈妈听得骇然,惊声脱口而出,“万万不能让那老婆子抢了少爷跟小姐去!” 宋氏点头,青丝沿着两颊垂落,遮住了她面上神情。 两人皆不知,内室中,谢姝宁此时正赤脚站在门口,握拳屏息听着她们的对话。 她从来不知前世母亲究竟是为何做了妾,她甚至一直觉得是母亲过于软弱无能,因而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困境。可她从未想过,原来母亲面对的一直是这样的对手,阴险歹毒至极。而父亲,从头至尾便不曾全心站在他们这边。浮萍般无依无靠的母亲,根本无人能依靠。 前世她年幼无知,只为母亲不肯日日陪伴自己玩耍而闹脾气。 而今世,她已不同了。 母亲似乎也隐约间改变了。三老太太没有生过孩子,自然不知骨肉在为母的人心中有多重要。她算准了父亲,甚至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却算漏了她跟哥哥会在这件事中产生的影响。 谢姝宁踮着脚尖,小猫似地退回去躺下,闭上了双眼。 次日一早,她便央着桂妈妈问了许多事。宋家从来不插足京都,甚至于前世母亲去世,舅舅亦不曾入京,导致她一直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秘。然而桂妈妈知之甚少,根本说不出多少可用的消息。她不禁急切起来,若江嬷嬷在,事情定然大好。 可江嬷嬷不在,她只能依靠桂妈妈。 桂妈妈为她做着鞋,翻来覆去说着些无用的话,良久才终于满心忧虑地冒出来句可用的。 她说,端王侧妃白氏未出嫁时,曾同宋氏交好。 章节目录 正文第60章赴宴一 > 端王爷同皇上关系甚佳,手足之情深厚,在宗亲中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的正妃多年无所出,吃斋念佛,平日不理俗事。所以端王府里一应琐事全都由侧妃白氏打理,因而众人皆知,端王府里白氏名为侧妃,其实却权同正妃。 谢姝宁昔日,曾见过她几面。 当年她为长平侯夫人,出席京中大小宴席自是不可免。其时端王府每年都会办一次春宴,由侧妃白氏亲自主持。这样的春宴,谢姝宁出席过三次,却只同白氏说上过寥寥几句话。身份高低有别,她只是小侯夫人,白氏愿屈尊同她说话,便已是极给面子的事。 所以当桂妈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心中的惊骇不亚于白日见鬼。 母亲竟识得白氏? 白氏出身延陵,她倒是一直都知道,可却从未将她跟母亲联系起来。 吸口气,谢姝宁努力镇定心神,盘腿坐在桂妈妈身侧故作疑惑地道:“端王侧妃是谁?娘亲既认识她,怎地不带阿蛮去见她?” 桂妈妈闻便笑了起来,将手中的针往布上一扎,口中道:“端王呀,那是极大的官,是皇上的弟弟呢。他的侧妃,岂是我们能见着的?” “可是,她同娘亲不是交好吗?” “许多年前的事了,太太说,也不知人日理万机的,是否还记得她,算不得交好了。” 谢姝宁闻下意识皱眉,母亲担心的并非没有道理。可眼下这种情况,若能得白氏相助,剩下的事,简直手到擒来。若真可行,铤而走险又何妨。于是她便故意道:“娘亲胆子小!先前她不也不敢给舅舅写信吗?可见这一回也是该想法子去见一见那个侧妃才是,不然怎知她就不记得娘亲了?” 说完,不等桂妈妈开口,她便又道:“娘亲素日教我,交友不易,不可轻易舍弃,她怎地不以身作则?” 小儿胡诌,桂妈妈听得好笑,细思下来却深觉有理。 她略想了想,便去寻了宋氏,将这番话说给宋氏听:“太太,前些日子奴婢曾同您提起过端王侧妃,不知您可还记得?依奴婢看,如今却已是时候去攀一攀交情了。” 话毕,宋氏手捧一串粉色南珠链子抬起头来,耳畔的翡翠坠子盈盈若水,她笑了笑摇头道:“昔日就不是多深的交情,隔了这么多年,还如何攀?”不等桂妈妈开口,她遂将手中的南珠链子递了过去,吩咐起来,“仔细收起来,我要送去长房。” 桂妈妈怔住:“送去长房?” 宋氏颔首,又另从红木满雕的匣子中取出一支点翠步摇来,口中道:“长房老太太喜南珠。” 走投无路之际,她倒也同谢姝宁想到了一块,不论如何,能得到长房的支持,远远有用过谢元茂。既然已经明白谢元茂不能依靠,她自然要即刻另谋出路。除却长房老太太外,二夫人梁氏也是个极适合拉拢的人。但二夫人出身高贵,用钱财是断然无法打动她的。只她如今怀有身孕,也并非全然没有法子讨好。 宋氏在心内一步步部署着,走得小心翼翼。 “太太,奴婢仍觉得该搏一搏。” 宋氏微微蹙眉,叹口气:“其实我早在那****提起白家姐姐时,便已经手书了一封信。只是思来想去,如今她是何等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云泥之别,怎么还能同过去一般,且又这么长久未曾联络,上赶着去只怕还会招人讥笑。” 话音落,一直悄悄候在外边的谢姝宁再也忍不住,匆匆入内扑进她怀中,道:“娘亲,阿蛮还未见过王妃娘娘,阿蛮想见嘛……” 她竭尽全力撒着娇,倒叫宋氏没了法子。 “娘亲你都将信写好了,为何不送去试一试?”她见宋氏只笑着不说话,又仰起头来问道。 宋氏被问住。 说到底,她不过是怕丢了面子,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 可阿蛮说得是,既然都写了,为何不试试。眼下这种情况,面子能当什么使?她狠狠心,便将那封早早准备好的信取了出来,让桂妈妈使牢靠的人递去端王府。谢姝宁看着,心里却丝毫没有底气。要送信入端王府焉是这般容易的事……只不过,恰恰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封信不会被端王府的下人随意昧下。因为宋氏心怀小计,在上头写下了白氏的闺名。 不过饶是这样,宋氏也好,谢姝宁也罢,其实都没有对这封信抱太大的期待。 然而谁知,事情犹如春暖冰融,竟叫谁也不曾想到。 ——白氏亲自给宋氏下了帖子! 这是莫大的殊荣! 端王府春宴的帖子向来是看身份下的,各路宗亲,外命妇……从未请过旁的人。 然而这一回谢家却有三个人收到了帖子。二夫人梁氏自不消说,但她这一回怀了身子不便四处走动,便推拒了。另一人,则是长房老太太。这两人本是年年都收到帖子的,倒无甚古怪,可轮到宋氏,却是生生吓坏了一群人。 三房老太太得知后,惊得失手摔碎了她最喜的那只龙泉窑青瓷盏。 长房老太太却把玩着宋氏孝敬的那串南珠,一颗颗细细摩挲起来。 粒粒圆润光洁,粉色温和,大小匀称,乃是最上等的南珠,是并非有银子便能买到手的稀罕之物。她从头至尾仔细分辩了许多次,终是叹口气将东西递给了一旁伺候着的丫鬟,口中感慨起来:“倒是我小瞧宋氏了。” 等到端王府春宴那日,长房老太太便亲自使人来三房邀宋氏,结伴同行。 宋氏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春宴的规矩,只准女客出没,不论年纪。 长房老太太便按照旧例带上了她最疼爱的孙女——未跟三夫人蒋氏回扬州的六小姐谢芷若,宋氏则带上了谢姝宁。 午时三刻,一行人便出发了。 两架标着谢字的马车驶出了石井胡同,匆匆赶往南城的端王府。到朱雀大道时,已是未时一刻。京都极大,南北城相距甚远,来回一趟并不松快。下了马车,谢芷若便嘟哝着身子酸痛。长房老太太对她早消了气,闻忙让人为她揉捏。 谢姝宁却屏息不敢乱动。 白氏会给母亲下帖子,着实乱了她的阵脚,她此刻心慌无比,全然不是赴宴的心情。 被人领着进了园子,谢姝宁一眼便认出来许多人。她记性极佳,只扫视一圈,便发现了许多过去相熟的面孔。京都的贵妇圈子,多少年了也未动一动,所以宋氏一入内,便犹如石子落入池子,激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霎时吸引了众人目光。 章节目录 正文第61章赴宴二 > 今日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曾听说过谢家的事。 但宋氏的事,却是无人知道。谢家诸人认定宋氏的出身不适合做谢家媳,又打定了主意要让陈氏做大,因而始终都将这事牢牢瞒着,只等尘埃落定,再“昭告天下”。可谁知,事情越拖越不像话,到此刻,已是不易收场了。 谢姝宁牵着宋氏的手,由端王府的婢女领着落了座。 巧的是,几步外坐着的人,正是林远致的母亲,她前世的婆母,如今的长平侯夫人。 谢姝宁侧目,只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这一世,她们一丝关系也无,今后也最好没有任何交集。 但长平侯夫人同谢家长房的三夫人蒋氏十分要好,谢芷若才落地便已同林远致定下了亲事。两家如今倒也能说得上是亲戚一场,要说全然没有交集怕是不容易。不过说来可笑,昔日谢三爷在朝堂上需长平侯说话,故而两家匆匆定下儿女亲事,以求同舟共济。可谁知,寥寥几年,双方便已颠倒局面。 她记得,长平侯活不久了。 不需太长时间,林远致就会从世子爷变为下一任长平侯。孤儿寡母,哪里还能有当初的光景,也莫怪谢三爷后来过河拆桥,借她堵缺。 正想着,她便听到边上那桌坐着的另一个华服妇人摇着绘紫色龙胆花的团扇,笑着同长平侯夫人道:“边上的那个你可知是谁?这回竟有郡主之外的人受邀,看到身份不低呀。只不知是谢家哪位爷的夫人。” “瞧着眼生,兴许不是谢家的人。”长平侯夫人轻咳一声,眼神悄悄地朝着谢家这边望过来。 华服妇人却浑不在意,嗤笑一声接着道:“若不是谢家的人,怎地会同谢家老太太一道进门?” 两人窸窸窣窣说着话,声音渐渐地便有些扬了起来,倒没有避开谢家这桌人的意思。谢姝宁听着便不由气恼,谢家在京中苦苦经营几代,但根基仍浅,故时常不被这些自诩老牌世家的人放在眼中。这些人也着实太过了些,竟当着众人的面肆意谈论谢家的事,摆明了轻视她们。 她虽不喜自己身为谢家人,可她既顶着这个姓,该要的骨气便仍要。 于是她便对宋氏道:“娘亲,她们可是在说我们?”说着话,她的眼睛却是望着长房老太太的。 在这样的场合,胡乱被人攀扯,换了谁怕是心中都不快。偏生长房老太太心里膈应,总不愿意主动帮宋氏,但谢姝宁那句话并没压低声音,话音一落,近处的人便都听见了的。这般一来,长房老太太就无法闻而不听了。 她放下手中茶盏,笑着望向谢姝宁,道:“诸位夫人都是身份尊崇的人物,怎会胡乱说我们,是你听错了。” 谢姝宁不过小儿,童无忌,说话间不需要计较太多。但长平侯夫人几个便不同了,这会被长房老太太明着一捧,暗里讥讽,登时都下不来脸,讪讪然住了嘴。可那华服妇人却像是憋不住话,换了话题又说起旁人来。 这一回,说的却是成国公的继室小万氏了。 “听说小万氏日日想着如何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成日里亏待我家淮儿,真真叫人心酸。若大万氏仍在,如今也不会变成这般境况。” 听到淮儿二字,谢姝宁不由被口中茶水呛住。 原来这说话的妇人便是英国公夫人,温雪萝的生母! 她只见过温家败落后的英国公夫人,姿容憔悴,叫人不忍瞩目,却不想原来她过去竟是这般意气风发,连小万氏都给随意置喙的人!这般想着,谢姝宁不禁下意识寻起了温雪萝来。 这个名字,几乎成了她心头的禁忌。 一旦想起,便觉得绝望跟愤怒翻江倒海般袭来。 然而,她恨温雪萝,却从不是因为林远致爱她爱到无法自拔。她恨,只是因为温雪萝背弃践踏了她们的姐妹之情,更歹毒到害死她的箴儿。因为箴儿,哪怕前世她手刃了温雪萝,如今依旧觉得恨毒了她。 她强抑着心中翻涌的恨意,悄悄搜寻起来。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坐在英国公夫人另一边,个子小小的女童蓦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灿若星辰,不过六七岁,便已能瞧出将来的绝色。 两人对视着,谢姝宁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突然便勾起了嘴角,微微一笑。 这一世,她再不会将温雪萝当做闺中密友,甚至为她不惜同长房四堂姐交恶。 她转过脸来,再不去看隔壁一眼。 正当此时,这场春宴的主人白氏终于姗姗来迟。 一入场,众人皆同她行礼问候,显得极为恭敬,这份恭敬中却又隐隐夹杂着迫切的亲切之意。哪怕是端王的正妃,也难有如此排场,偏生白氏数年如一日的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跟谄媚的姿态。 白氏生得极美,动作间却又落落大方,只叫人觉得她仪态万千。 “诸位请随意。”她一一笑着回应了众人的问候,“府里新近来了位厨子,手艺极佳,做得一手好糕点,最是懂得用花入点。今日备下了许多,稍后还请诸位享用。” 这些都是客套话,按理说完她便也该落座了才是。 可谁知今日,白氏一反常态,说完这些话后非但不落座,反倒是直接推辞了几句率先退下了。众人不解,过了会却见白氏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径直走到谢家这桌来,恭敬地邀起宋氏来:“谢六太太,我家王妃有请。” 王妃本是用来称呼正妃的,但端王府中的下人皆这般称呼白氏。所以众人闻也不并诧异,但前头那声谢六太太,却着实吓着了她们。 宋氏领着谢姝宁跟着人一离开园子,便有人忍不住问起了长房老太太:“谢老夫人,方才那位和孩子是?” 长房老太太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望一眼自己腕上挂着的南珠链子,心中震惊难息。 这么些年来,宋氏可是头一个在春宴上被白氏单独请去说话的人呀! 京都的贵妇圈子里,宋氏一下子便可跃升为第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眼巴巴盼着她解答疑惑的诸位夫人,终于开口道:“是老六的媳妇,延陵宋氏。那孩子是他的嫡长女。” 章节目录 正文第62章变脸 > 问话的人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谢家三房的谢六爷还活着,大家伙都已知道,可延陵宋氏是从哪冒出的?还有这般大的女儿? 震惊之下,便有人脱口道:“谢六太太不是陈氏女?怎会是延陵宋氏?” 长房老太太眼神沉沉,轻捻腕上南珠,微笑着回应:“老六离家之时尚未娶妻,陈氏女并非他的正妻。” 话音落,人们便三三两两地开始悄声议论起来。 谢元茂离家时的确尚未成亲,但陈氏是三老太太的娘家侄女,捧着牌位进门的事,众人却都有所耳闻。然而这会,长房老太太却直陈氏并非谢元茂的正妻。孰人听了会不心怀疑虑,不觉得此事有大蹊跷?可是有些话,身为旁人,却是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 长房老太太亦乐得他们不再追问,遂低下头去仔细喝她的茶,再不发一。 坐在她身旁的谢家六小姐谢芷若却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轻声冲着长房老太太问道:“祖母,六叔父的妻子不应在家吗?娘亲说……” “放肆!”长房老太太闻,低斥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休要听你娘胡说。” 说着,她已是恼了。蒋氏自个儿无用,竟还在年幼的女儿面前说三道四,没得教坏了孩子。好在她自己心中有所计较,才没叫蒋氏将谢芷若一道带去了扬州。若由得她去,谁知来日会成何样。 “乖乖坐着,回去了祖母再同你详说,这会切莫胡闹。”见谢芷若瘪着嘴,似委屈,长房老太太才缓和了脸面,放柔了声音道。 谢芷若点点头,果真乖巧地坐着不再说话了。 而另一边,谢姝宁也已在长房老太太忿然的时候,跟着宋氏进了端王府的后堂。 金漆的门,上头一只兽面摆锡环。 她牵着宋氏的手,仰头望天,只见栋梁、斗拱处皆是彩色绘饰。进了里头,便见窗枋柱刷着黑油,入目之处,极尽富贵。又走了一会,终到了地。门上挂着的水色撒花软帘被守门的婢女轻手撩起,谢姝宁屏息跟着宋氏进去,一眼便瞧见地上铺着的碧绿凿花地砖,晃人眼。 眼花缭乱之际,白氏笑着亲自迎了上来,俯身轻轻抚了抚她头顶的发,道:“这孩子,竟生得这般好。” 宋氏拽着谢姝宁的手一紧,颇有些不知所措。 白氏是聪明人,立即便瞧了出来,便起身复去抓她的手,口中道:“福柔?” “白姐姐。”宋氏见她叫出了自己的闺名,莫名松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因了一声福柔,两人间原本略带尴尬的气氛登时消失无影,寒暄也变得容易起来。 谢姝宁紧紧跟着宋氏,想要仔细听听二人要说的话,却听到白氏吩咐人领着她去暖阁里同白氏的女儿一道玩。她无法,只得听话地应了,跟着王府的婢女退下去。然而临走的那一刻,她仍是耳朵尖的听到了一句话。 白氏说,你哥哥可还好? 多年不见的手帕交,在重逢的这一刻,未说几句话便先问起了对方的哥哥,可见此人在她心中分量不轻。 谢姝宁便想起了自家舅舅那张清俊的脸来。 看来,母亲想要借白氏的助力,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没一会,进了暖阁,谢姝宁便见一个生得同自己早先一样圆滚滚的白胖小姑娘,四仰八叉地躺在精致的榻上。听到有人禀报,她便一骨碌坐起身来,两手撑着身下的榻,笑得眯起了眼睛,扬声问:“这是谁?” 她边上伺候的婢女忙解释:“是谢家的小姐。” “哦?”小姑娘瞪圆了眼睛,望向谢姝宁,“你叫什么?快上来一块玩!” 她开了口,立即便有婢女抱着谢姝宁上了榻,坐在了她身侧。 “我叫阿蛮。”谢姝宁挤出一丝笑来。白氏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纪桐璎。前世她同这位小郡主,从来没有交集,却也听说过她脾气不佳,性子暴烈。如今坐在她身旁的人虽还是个小姑娘,她却已经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正想着,纪桐樱已经朝着她靠了过来,“你会翻花绳吗?” 谢姝宁不动,任由她靠近,“会一些。” 纪桐樱便笑了起来,让人取了染了七色的花绳出来,缠着她玩耍起来。 两人翻着花绳,时间倒是飞逝起来。谢姝宁心中装着事,心不在焉的,纪桐樱却浑不在意。端王的子嗣少,正妃无所出,侧妃白氏也只出了个小郡主跟今年才一岁多的儿子。儿子年纪还太小,对纪桐樱来说,同弟弟玩,倒还不如只她一人呆着畅快。所以她平日里,其实极孤单。今日好容易见了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顿时便缠着不肯放了。 等到白氏同宋氏话别,前往园子时,使人来带谢姝宁,纪桐樱便已开始抱着她不肯撒手了,口中嚷着:“她花绳翻得比你们好,让她留着陪我玩,不要走!” 几个婢女都没了法子,好说歹说,才在谢姝宁抹着额角的冷汗答应她明日再来陪她玩后,终于答应放行。 好容易回到了宋氏身旁,她立即便发现了形势的不同。 早先英国公夫人几个还在用嘲讽疑惑的眼神看待宋氏,到如今却已全都换上了一副殷切模样。能同白氏交好的人,不攀一攀简直没有道理。尤是林远致的母亲长平侯夫人,落座时便故意坐在了宋氏几人边上。 台上戏开了场,她装作听着,嘴里却时不时同宋氏轻声搭起话来:“六太太也是延陵人士?” 宋氏不认得她,略说了几句便专心看起戏来。 长平侯夫人上上下下悄悄打量着她,又将视线转移到了谢姝宁身上。 “娘亲。”谢姝宁不喜她,又见她如此看人,不由烦躁,轻唤了宋氏一声故意往她身后躲了躲。这般一来,宋氏便也察觉到了,不禁对长平侯夫人心生几分厌恶,将谢姝宁护得牢些,再不理会长平侯夫人。 看了几场戏,白氏说乏了回去歇着。 众人便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告辞走人。 长房老太太便也笑着来同宋氏一道请辞,上了马车回北城。 到谢家下了马车,她终于满面堆笑地问宋氏:“你既同王妃相熟,怎地先前从未提起?” 章节目录 正文第63章局定 > 宋氏面色如常,恭敬地回她:“是年少时相熟的姐姐,许多年未见了,今日才重逢。本是交情浅薄,所以也不敢胡乱提起。” “交情浅薄?”长房老太太笑着摇摇头,若真是浅薄的交情,从不在春宴上单独请人说话的白氏怎会破了例,这不论怎么看都是在专程为宋氏作脸。她略一想,便故意露出腕上戴着的南珠,笑得愈发慈和亲切,道:“你送的这串珠子极好,我很喜欢。” 谢姝宁听着,只觉眼皮一跳,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夸人的话,从来都没有胡乱说的,尤其是在长房老太太这样的人口中。 她当即明白了其中用意。 这世道,果真比她想得更加直白势利。 宋氏则温婉笑着,一路将长房老太太送至长房,才敛起唇边笑意,带着谢姝宁回了芝兰斋。一进门,桂妈妈便急急问道:“太太,如何了?” 谢姝宁率先笑了起来,另一手去拉桂妈妈:“王妃娘娘生得十分美,小郡主也生得好,只是瞧着竟比阿蛮还胖些。”她“咯咯”笑着,模样天真欢快,霎时逗得桂妈妈没了紧张之色,忍不住抱着她颠了几下,又冲着宋氏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呀太太!” 宋氏也难得露出愉悦的笑容,颔首道:“这一回当真是运气了。” 便是她自己,接到名帖也是唬了一跳,更不必说旁人了。 只是今日一行,她倒是隐约察觉,白氏过去对哥哥应是有心的。只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没多久,她便嫁入了端王府,从此再无联系。哥哥如今也已是妻儿俱全,有些事,都早已过去了。 白氏却比她想得更念旧情。 出人意料,又叫人欣喜不已。 且不止宋氏喜,长房老太太亦是又惊又喜。 她脚步微匆地回了梅花坞,堪堪坐定便让人去请今日休沐的谢二爷来。 不巧大丫鬟珊瑚才走出梅花坞,便撞见了大太太王氏。王氏见她走得急,便问:“这是上哪儿去?” 珊瑚墩身行礼,应道:“老太太吩咐奴婢去请二爷。” “只请二爷一人?”大太太闻不由蹙眉。 珊瑚眉眼不动:“是。” 大太太微蹙的眉头似是强行被她舒展开去,换上了一副笑模样:“既如此,就快去吧,莫叫老太太等急了。”然而等到珊瑚人影一不见,她便沉下了脸,冷声自语:“老太太眼里可真真只有他的好二儿子呀!” 她说完,犹自恼恨,遂甩袖回去寻谢大爷,将这事说了一通。 可谢大爷性子软,又未进仕途,只管着家中庶务,平日里说话便没有什么分量,如今便是听了大太太的话,也无可奈何。他劝了大太太几句,大太太却愈加恼火,嫌他无用。谢大爷无法,只得去梅花坞求见老太太。 谁知老太太这会心挂要事,又知这事同大儿子多说无益,知道他来,只推说乏了,让他无事便先回去。 谢大爷不由诧异,心中膈应。他有心进去瞧瞧究竟在说什么,却又怕惹恼了老太太,只得颓然回去。大太太见了,登时火起,争执怕伤了夫妻情分,索性扭头便去寻了自己长女的晦气。 而梅花坞内,长房老太太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儿子说话。 她往身后的大红方胜纹靠枕一倒,看向谢二爷,沉声道:“依你看,端王爷同皇上关系可佳?” 谢二爷吃着茶,闻一惊,忙四处看了一圈才压低了声音反问:“母亲何出此?”他在朝中钻营多年,心神一定,便隐约想到了些关窍,忙道:“母亲今日去端王府赴宴,可是碰见了什么事或人?” “老六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同端王侧妃是旧识。”长房老太太抬头,脱下腕上南珠搁在一旁的炕几上,眼神灼灼地看着谢二爷。 谢二爷往炕几上扫了一眼,心头讶然,带着几分疑惑道:“便是旧识,又如何?” 长房老太太端起热茶呷了一口润了嗓子:“老二,我瞧着她同侧妃的交情怕是不浅。照我说,三房那点糟心事也不必纠缠下去了,正室之位,她恐怕是当得起的。我们早先小看了她,如今趁早助她一臂之力,也算是送了个人情。” 当今圣上性子软弱无用,端王虽蛰伏多年,两人瞧着关系甚佳,但夺位,怕是迟早的事。 这一点,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现如今又身居高位的谢二爷自然更是清楚明白。故而长房老太太的话一说完,他心中便有了决断,但本着小心,他仍旧问道:“母亲,您可是确信了?” 若插手了三房的这桩事,那谢家便是提前站队了。 可要是这一回是长房老太太想多了,想错了,来日要想撤,便是不可能的了。 “我虽老了,但眼未瞎耳未聋,有些事还是看得分明的。”长房老太太思量着,语气逐渐坚定,“老六是三房的儿子,可到底也是你们的弟弟。他要走仕途,必要个贤内助。陈家我是瞧不上眼的,延陵宋家就更不必提,但加上了端王府,可就大不同了。” …… 等到掌灯时分,长房老太太便亲自去了三房一趟。 她鲜少踏入寿安堂的地盘,今次一来自是叫三老太太心神不宁。 一落座,长房老太太便开门见山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同你商量。老六的事从年前拖到开春,已是拖不得了。我想着,倒不如早早定下吧。” 三老太太想着白日她才同宋氏一道去赴宴,这会便巴巴地来寻自己,定无好事,当下心惊不已。然而她方要开口,便听到长房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道:“为着老六的仕途着想,你也该让你的侄女将玉茗院让出来才是。” 三老太太脸色骤变。 “你也清楚,非我瞧不上陈家,实是陈家帮不上老六太多。”长房老太太牢牢盯着她,嘴角上扬,颊边两道笑弧,显得尤为慈和,口中的话却句句戳在三老太太的要害上,“况且三房人丁单薄,宋氏诞下长子,是有功之臣,玉茗院自然该让她住,你说是不是?” 章节目录 正文第64章阴险 > 长房老太太口中问着,可话里的意思却是再肯定不过。 三老太太不是蠢笨之人,怎会听不出来? 她霍然起身,嘴角翕动,似要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冷着脸盯着老神在在的长房老太太看了又看。两人身为妯娌,但仅从年纪上来看,却像是母女。三老太太看着,愈加气恼,心中怨气几乎阻挡不住。 “大嫂这话是何意思,我听不明白。”她移开视线,压抑着愤恨之情,故作无知。 不等长房老太太开口,她便小步走到桌旁,抬手掀开桌上摆着的鎏金鸭子熏香炉背上的镂空盖子。炉内香饼已旧,失了原有的香气,闻着枯涩无味。她望一眼,蓦地扬声唤起人来:“春平,将那盒合香取出来。” 长房老太太闻,皱眉,略带几分不悦地道:“你同我装什么糊涂!” 三老太太身形一滞,待到转过身来却是面色如常,唇边含笑,看得长房老太太怔住。她缓步轻移,在桌边落座,隔着几步之遥同长房老太太道:“大嫂说我装糊涂?我装得哪门子的糊涂?瑾儿是老六明媒正娶的妻,住在玉茗院乃是正理,她为何要让位?” “冥顽不灵!”长房老太太见她笑语晏晏,似未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由轻声斥道。 话音落,着青衫的大丫鬟春平稳步进来,手中端着只鎏金莲瓣缠枝银盒。 她轻手轻脚地将东西在三老太太手边搁下,又稳步静声地退了下去。 三老太太保养得宜,白净的手指便朝着银盒伸了过去,一边对长房老太太笑道:“大嫂这般夸赞,我可当不起。” “你……”长房老太太甚少同她接触,乍然见到她这幅模样,一贯在长房说一不二的她当即恼火起来。 然而三老太太却只是轻笑着,将盒盖开启。紧接着又动作熟练地移开香炉内的云母隔,提起香箸拨了拨炉腹内细碎柔软的霜灰。她望向长房老太太,手上动作不停,口中说起:“大嫂昔日忍痛将老六过继三房,我感激不尽。可是大嫂,如今他已经是三房的儿子了。陈家是不行了,可是大嫂,难道只因为如此,便要让瑾儿为妾?这岂不是太可笑?说出去,谢家的脸面要往何处搁?” 说话间,雪样的香灰上已被她仔仔细细地戳了十几个孔。灰烬中埋藏着的小块炉炭隐现,只一瞬,那已经黯淡了的火光便重新通明起来,单薄又隐隐含香的暖意融融溢出。她放下香箸,复将云母隔覆回去。 “陈瑾不是妾?”长房老太太紧皱着眉头,不喜地盯着她拨弄香炉的动作,“你要胡搅蛮缠,我也不怕你。昔日陈瑾入门,是你做的主,我等皆不知情。且彼时老六身在外,他亦未同她叩拜天地父母,行周公之礼,只这样,她能算妻?”说着,她声音渐厉,“我也乏了,无意同你争执。你若乖觉,便索性应了我的话。也能叫陈瑾做个贵妾,若不然,你自己心中有数!” 话已至此,几近威逼。 三老太太嘴角的笑意却愈发大了些,她白皙的手指落在启开的银盒里,两指纤纤拈起一粒香丸。 “好一个贵妾!”伴随着话音,她将香丸掷入云母片上,甜腻的香气骤然浓郁起来。炉盖覆上,金鸭的扁嘴处随即便有氤氲冒出。一缕缕,若有似无,连绵不绝。 三老太太素日无事,便喜调香。 这事长房老太太也知道,可今日亲眼见着了,却只觉得满心厌恶。 坐在桌边的妇人年不过三十的模样,乌发团团,云鬓高高,肤色白皙无斑。而她自己,却是保养得再好,也抵挡不住面上日日增生的斑点。她知道,自己老了。 这般想着,长房老太太愤然起身,抛下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好,我今日来不过是知会你一声”,便要甩袖离去。 却在抬脚的那一刹,听到三老太太道:“大嫂急什么,我又没说不答应。” 长房老太太面皮一僵,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侧目去看三老太太,却见她手中捏着条素面无花的雪白帕子,正在轻轻擦拭鼻尖额角,她当下以为这是三老太太怕出了冷汗,心头一松,遂道:“哦?这般说,你是答应了?” “我答应不答应,不都得答应?”三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声,“陈家无用,我亦保不住瑾儿。” 长房老太太禁不住冷笑:“你休要自怨自艾,这事是为老六着想,但凡你有一分真心待他,便该为他打算起来。” 三老太太作柔弱状,突然垂眸坠起泪来,唬了长房老太太一跳,忍着心中不耐同诧异,走近了去安慰她。 离得近了,鼻间香气萦绕,挥之不去。 她绞尽脑汁,劝慰了三老太太许久。 等到月上梢头,香炉中的香丸只留余味,长房老太太才算是离开了寿安堂。 寿安堂内,三老太太倏忽收了泪,面色冷凝地让春平趁夜去寻林姨娘来。 春平诧异:“寻林姨娘?” 林姨娘素日安稳,甚少在外走动,向来不起眼。 “你只管去便是。”三老太太看一眼没了热气的金鸭香炉,声音冷厉。 春平急忙退下。 没一会,林姨娘便匆匆赶来。 夜已深了,她早早睡下,如今睡眼朦胧,眼下虚浮。 三老太太只瞧一眼,便不满地道:“怎地成了这幅模样?”她许久不曾见过谢元茂这个独守空房多年的妾,记忆中只余个婀娜身段,此刻见了套在松垮春衫下的年轻妇人,却觉得不似自己记得的那个了。 林姨娘惶恐地跪下,睡意登时全消,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太太可是有事吩咐婢妾?” “春平,将我前几日备下的香囊取一只来给林姨娘。”三老太太不理她,兀自吩咐起春平来。等到春平将那只团花银球香囊递到了林姨娘手中,她才正眼望向林姨娘,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早晚也该有个儿子傍身才是。只要你这一回将事情办得漂亮些,我便允你早日诞下儿子,来日消了你的奴籍亦非不可。” 林姨娘仓惶抬头,满面不可置信,“还请老太太明示!” 章节目录 正文第65章正室 > 感谢haha撸妮子亲的评价票~如果没有意外,今晚凌晨过了开v就会更新,欢迎夜猫子的亲早早首订。 === 是夜,寿安堂正房内灯火通明。 直至子时,林姨娘才离开,一袭半旧的春衫隐没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只是个贱妾,原是没有资格一人居一个院子的。只是三房人烟稀少,早先谢元茂又不在府里。三老太太便单独拨了个院子给她,又安排了几个婆子丫鬟,故而林姨娘身处的环境倒说得上不错。只是一个人的心,从来都没有这么容易就能被满足。 待人走后,三老太太才脱衣歇下。然不过两个时辰,她便披衣起身靠坐着,皱眉将帐子撩起挂于铜钩之上,唤了春平进来盥洗。 春日的天亮得不如夏日早,这个时候天色还是漆黑一片。她梳洗完毕换了衣裳,听着外头不知何处传来的昆虫嘶鸣声,心头一片焦躁。好容易才等到陈氏早起来请安,她便在屋中来回踱步,嘴角噙着冷笑,阴毒毕现。 陈氏尚不知情,见她如此,又惊又疑惑,旋即发问:“母亲,您这是怎的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三老太太闻声便瞪她一眼,从前的喜怒不形于色似乎顿时消失无踪,她满面烦躁之色,声色俱厉地道:“长房那个老东西要扶宋氏做正室!” “什么?”陈氏正接了春平奉上的清茶,心中大震,手一抖,那盏茶便脱手坠了下去,“哐当”碎了一地,茶水四溅。 她慌张失措,双手紧紧抓在椅子两侧,身子往前倾,口中急切问道:“母亲,她凭什么?凭什么?” 一声声,皆昭示了她心中愕然。 三老太太却看也不看她,只踱着步子回到了桌边,一把将那只金鸭香炉推倒,似懊恼又似怒然,“好一个宋氏,难怪老六会亲自来央求我缓一缓,原是在这等着我!缓兵之计,后招毙命!” 陈氏听不明白,煞白着一张脸朝她走过去,声音虚浮地道:“母亲,不能这样,我才是正室,我才是呀……” 然而她不说倒罢了,这般一喊,三老太太登时怒极,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打醒她:“若不是你先前几次三番惹下了祸害,事情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因了小贱种落水之事,老六亦对你生了戒心,你难道不知?如今宋氏同端王侧妃是旧识,端王侧妃是何许人,难道还要我说给你听?陈家完了!完了呀!” 她吼着,似将昨日在长房老太太面前未发泄出来的怨气一股脑都倾泻在了陈氏身上。 可陈氏却只能老老实实受着,连泪都不敢轻易落一滴。 “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事已无转圜的余地?”她眼巴巴望着三老太太,盼着能从她口中听到一丝好话。 可三老太太却只是握紧了拳,发着脾气道:“转圜的余地?你且等着吧!继室也能是正!” 陈氏闻心惊胆战,却又莫名暗暗松了一口气。 倒是长房老太太,不知为何,今日晨起时便觉得浑身不得力,手脚疲软,使不上劲,便连眼皮似乎都沉甸甸地抬不起来。请了杭太医来瞧,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说是精神不济,开几帖药喝了调理下身子便好。可这药又不是仙丹灵药,热热喝了一碗下去,也不过就是苦了舌,身子照旧乏力。她有心无力,又觉得头晕眼花,只得强打起精神让大太太王氏过来,吩咐了几句话。 “安排下去,这几日便开了宗祠让宋氏跟老六的两个入谱族谱。”这些事三房都倚仗着长房,因而她那日在三老太太面前才会如此强横。但今日她却觉得浑身不适,说完这几句话便连口都不想开了。 大太太听了则诧异不已,有心想问,又见她是这幅模样,知道自己怕是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先应下急急回去寻了谢大爷说话。 然而谢大爷听了根本不甚在意,大太太讨了个没趣。她气恼,但这事又实在是出人意料,她好歹耐着性子又去见了孕中的二夫人梁氏。 结果谁知,她才一开口,便被二夫人一句“三房的那两位,大嫂莫非更喜欢陈氏那小肚鸡肠的多些?”给生生堵了回来。大太太碰了一鼻子灰,恼火地将长房老太太说的事给吩咐了下去。转头心中惊愕消了些,她就动起了心思,让人悄悄取了几匹新鲜料子送去三房芝兰斋。事情既定了,她不趁早做人情,还待何时? 可她不知,谢姝宁早在上一世便看透了她的为人,这一世又怎会轻易将她的示好放在心上。 故而当料子送至时,她也只将这当做一个信号,一个局面已经稳了的信号。 宋氏倒比她在意些,可也未曾太将大太太放在心上。料子被桂妈妈收了起来,也就罢了。 正逢谢翊来寻谢姝宁去玩,谢姝宁见他眼巴巴的,也不忍推拒,便只在临走前同宋氏道:“娘亲,晚间我们同爹爹一道用饭可好?” 一进连一进的宅院,青瓦白墙间,她们要想安然地活下去,暂时还不能同三房唯一的男人交恶。尤其,这人还是她跟哥哥的父亲,娘亲的夫婿。况且她也清楚,娘亲到底也是深爱着他的。若可行,她并不愿意娘亲将伤痛憋在心中。哪怕两人只是相敬如宾,也能安稳一世…… 宋氏心中最重要的是一双儿女,却也从来都放不下谢元茂。 身为女人,她心里要装的人跟事都太多太多。 所以哪怕那一****被伤透了心,如今遇到了转机,却仍旧隐隐期盼着那日的谢元茂不过一时鬼迷心窍。 到了傍晚时分,谢姝宁便哄着谢翊去翻书,自个儿决意亲自去寻谢元茂来用饭。 宋氏听了,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倒也允了。 谢姝宁就领着月白颠颠往内书房走。 许是因了先前的事,谢元茂心中亦不安,遂搬到了内书房,鲜少去外书房。 她轻车熟路地寻过去,却没有见到人。 门外守着的小厮说谢元茂被谢七爷请出去吃酒了。 谢姝宁心中鄙夷,大白天的好端端吃什么酒。可想着近日府中怕是没有人心中好受,他同谢七爷去吃酒消愁,也说得通。算算时辰,倒是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她便准备领月白去垂花门口候着。 可谁知未走到地方,她便见到林姨娘提着灯笼莲步轻移,飞快地朝垂花门而去。 风中夹杂着一缕妖异的香气…… 章节目录 正文第66章香诱 > 谢姝宁的脚步不由滞住了。 这个时候,林姨娘孤身一人,脚步匆匆地去垂花门做什么? 天色还未黑透,她便已经提上了彩绘桐油灯笼,这是要去接人? 谢姝宁心念电转,抬起头来,面上已经露出冷凝之色。她拔脚便追了过去。一个妾,不安分守己地在院子里呆着,巴巴地提着灯笼来接人,接的人还能有谁?她的父亲,可才要醉醺醺地回来呀! 她跑得飞快,追得气喘吁吁。 月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只紧紧跟着她,不敢吭声。 途经之处,冷冷清清。 按理这些地方正该是来往下人络绎不绝之地,只可惜三房的人少,伺候的人也跟着少。一路行来,竟是根本没有碰见几个。谢姝宁眉头紧拧,小脸绷得紧紧的。 垂花门渐近,她奔走的脚步才逐渐慢了下来。 她领着月白立在抄手游廊的阴暗处,将整个人置身于昏暗中,冷眼望向不远处的林姨娘。 正看着,门外便有人喧闹着进来。 谢元茂面色如常,身上只有微醺的酒气,似乎并没有喝得太多。 但谢姝宁站得远些,天色又晦暗,一时半会瞧不清楚,只看到林姨娘靠了过去。门口守着的几个婆子均垂首不语,似没有瞧见一般。谢姝宁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府里的下人都是三老太太的人,此刻这几人如此作态,便明摆着是得了三老太太的吩咐。若不然,林姨娘一个妾,孤身来门口迎谢元茂,便不是她该做、能做的事! 她不由悄然握紧了拳头。 立在她身后的月白察觉,忙俯身去牵她的手,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畔道:“小姐……” “嘘。”然一声小姐才出口,便被谢姝宁给阻了。她似僵住的冰雕小人,站在那,不动也不吭声。 而不远处的几人皆未曾发现她就在那,用探究又冰冷的神情看着他们。 谢元茂只是微醺,除却身上隐隐的酒气外,便同往常一般无二。故而他见到打着灯笼,娇容含怯的林姨娘时,满心疑惑,下意识脱口道:“你怎么在这?” 林姨娘却只是噙着笑,痴痴望着他的俊眼修眉,几乎失了魂。 谢元茂四顾一番,见只有林姨娘一人,当下眉头紧皱。 可方要叱问,眼前身段婀娜柔软的年轻妇人便倏忽上前来,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来搀他。 她是他的妾,两人的亲近之时却寥寥可数。 谢元茂初回谢家时,因了陈氏的身份,迟迟不肯同她圆房。可林姨娘不同,她原是他的通房丫鬟,后又抬了做妾,伺候他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饶是如此,大半年里,他也只去了林姨娘那一回。 林姨娘回忆着,心头就微微发疼。 好容易得来的一夜,次日一早便立刻被逼着喝了避子汤。 三老太太不允她怀孕,她便不能怀。她深知,即便怀了,若不得老太太应允,也是断断保不住的。 所以今日,她满心不愿,却仍要照着说好的做。 她腰间佩戴只精致玲珑的香囊。银色的铰链细巧地垂下,尽头处的银球悠悠散发出绵延不绝的惑人香气。香囊纹饰鎏金,外壁上十二簇分布均匀的团花内,又分饰四只飞蛾。其中机簧更是语所不能表的精巧。这样的东西,是林姨娘的身份所用不起的。 谢元茂看到她腰间银光一闪,正要问,便却已经觉得口舌发干,身上灼灼热了起来。 似乎只是一瞬间,他额上便布满了细碎的汗珠子,面色赤红,连带着脑袋也开始发晕。 宋氏的哥哥宋延昭嗜酒,号称千杯不醉,过去没少拉着他一道喝,故而他的酒量可算是相当不错。可这会,却在突然间像是醉了。他忘了甩开林姨娘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只觉得鼻间香气萦绕不绝,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 下意识的,他便搜寻起了香气的来源。 ——林姨娘。 年轻丰腴,却又肢体纤细有度的少妇。 她的手搀着他的胳膊,却显得那般柔若无骨,娇俏动人。 莫名的,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身体某个角落悄然发生着改变。他不由伸手拽住了林姨娘,双目泛红。 林姨娘笑着:“六爷,您醉了,婢妾扶您回去可好?” 平日里听着普通的音色,这会落入耳中却像是最动人的泠泠琴音,又似乎带着绵软的氤氲香味。脑子仿佛成了一团浆糊,他不知自己要做何去,又要往何处走。他甚至已经分辩不出林姨娘在说什么,他只是呆愣愣地冲她点头。 林姨娘则笑意娇羞,领着他朝抄手游廊走来。 昏暗中,谢姝宁手心冒出冷汗,咬牙颤栗,攥紧了月白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随即,谢元茂两人路过,走到了前头。 林姨娘的视线牢牢落在谢元茂身上,谢元茂的视线也紧紧黏在了她的身上。 谁也不曾发现,角落里,还有个谢姝宁。 灯笼随着走动,火光摇曳。 谢姝宁眼尖地发现,谢元茂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搭在了林姨娘的后腰上。 前世,她活到了二十三岁,她是知晓人事,诞育过孩子的妇人!只一眼,她便恍然惊觉,她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林姨娘动情了。是醉了?抑或其它? 心绪纷乱,她抬脚便想要追上去喊住他,可不知为何,将将迈出去的步子却又定住了。 身后月白疑惑不已:“小姐,为何不唤六爷?” 她张张嘴,喉间无声。深吸一口气,谢姝宁蓦地拉紧了月白的手,轻声却坚定地道:“我们跟上去瞧瞧。” 事情绝没有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林姨娘识时务懂进退,绝不会这般明目张胆。且方才那几日婆子毫无动静,必然有人授命。眼下这个节骨眼,又是顶顶要紧的,三老太太跟陈氏被逼急了,谁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心焦,又惶恐。 好在月白老实,也不追问,只领着她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过了穿堂,越过紫檀木架子大理石的插屏,前头林姨娘的脚步仍未停歇。谢姝宁看着,眉头蹙起。好在她跟月白身量都轻,穿的又是软底的鞋子,落地脚步几近无声,一路潜行,竟始终未曾叫前头你侬我侬的二人发觉。 谢姝宁早已发现谢元茂的不对劲,月白却直到此刻才涨红了脸。 事情太怪异! 她的父亲,她知道。前世他虽然薄情寡义,非良人,却从不是那龌龊下作之人。 然而此刻,前头的那人分明是个色.欲熏心的登徒子! 心念电转之际,她蓦地发现,林姨娘所行的方向,并不是回她自己院子的。不去内书房,亦不去她的院子,却直直朝着玉茗院所在的方向去了!她当下大惊,刹那间将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了一条笔直的线。再往前,便容易撞见陈氏的人。她停下了脚步,两排米粒似的小牙在口中“咯咯”作响,似冷极。这一瞬间,她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殚精竭虑。 拦不拦? 拦了如何,不拦如何? 她满心焦急,努力朝着谢元茂的背影望去,这一看,她终于绝望了。昏黄的光晕映照下,谢元茂修长的指已经贴在了林姨娘洁白无瑕的脖颈上,姿势极其暧昧。她想到尚在芝兰斋中等候他们回去用饭的母亲,脑子一片空白,矢口喊道:“爹爹——” 然而前头的人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走远。 她拔脚去追,跑得气喘吁吁,好容易扯住了谢元茂的直缀下摆,疾呼:“爹爹,爹爹,快同阿蛮回去用饭!” 听到声响,林姨娘低头看过来,神色怪异。而谢元茂眉宇间却满是春.色,见是她,一脸不耐烦,蓦地将她推开,嘟哝道:“休要烦我。” 谢姝宁站立不稳,踉跄摔倒。 冷月渐渐高悬,春日花影颤动,前方人影渐逝。 她突然冷下了心肠,任由月白将她急急扶起,才兀自盯着玉茗院的方向嗤笑了声:“也罢,已试过一回,我还有什么好不死心的。”前世,她哭着喊着解释谢姝敏额上疤痕不是她有意为之,他不也是这般冷心冷面,将年幼的她一把推开? 她扭头便往回走。 一旁月白小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同太太说,让太太来请六爷。” 她听着,大力摇摇头,吩咐道:“这事不必同母亲说起,你记住了吗?” 让母亲来请人? 请他回去做什么? 瞧那猴急的模样,若让母亲去请,岂非要将那龌龊模样尽数瞧个干净,污了眼睛? 快步回到芝兰斋,宋氏已让人摆好了碗筷候着,见她孤身回来,微微蹙眉,旋即道:“阿蛮回来了,快些坐,今日有你爱吃的东西。”谢翊也笑嘻嘻地亲自递了调羹于她。 谢姝宁见她没问,略松一口气。 可调羹才握住,侍候在旁的桂妈妈便疑惑地问道:“六爷怎地没一道来,小姐没见着人?” 谢姝宁舀起一勺甜汤喝了,方笑起来:“爹爹同七叔父出门吃酒去了,我没见着人。” 她眉开眼笑地说着,宋氏闻却愣住了。 到底是她的女儿,她岂会不熟悉她的神情模样?明明说着未见着爹爹,却笑得这般灿烂,岂不怪异?换了往常,这会便该皱着小脸说爹爹不见了,伤心不已,闹着不愿吃饭才是。 可眼前的女儿,大口大口吃着晚膳,模样欢喜,一派天真无邪。 宋氏陡然失了胃口。 夜里,谢姝宁便同谢翊一道歇在了正房。 谢姝宁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索性悄悄避开人,去看宋氏。一进门,她便听到宋氏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是阿蛮吗?”她一怔,轻手轻脚走近了,才点着头,应道:“娘亲,是我。” 话音落,牀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下来。紧接着,长几上搁着的油灯便点亮。 宋氏笑着来楼她,将她抱紧,问道:“可是睡不着?” 谢姝宁摇摇头,又点点头。 宋氏见状,便道:“你今日可是见着爹爹了?” “娘亲……”谢姝宁咬咬唇瓣,又蹙眉。她迟疑着、斟酌着,是否该将事情说出来。她倚靠在宋氏温暖的怀抱中,享受着多年不曾尝过的母女亲情,鼻子一酸,眼眶中便有了泪水打转。她狠狠心,将头埋到宋氏肩窝处,道:“我见着爹爹了,他去了玉茗院。”说完,她立时便察觉到宋氏轻拍着自己后背的手一僵,她的身子也跟着僵硬起来。 不过旋即,她便听到宋氏温柔地声音在头顶响起:“是吗?那便让他去吧。玉茗院……该换我们住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67章哀乐 > 谢姝宁没有料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怔了怔,良久才欢喜起来,搂着宋氏的脖子道:“娘亲,待阿蛮跟哥哥长大了,定然会好好孝敬您!” “小嘴真甜。”宋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夜深了,同娘亲一道歇息吧。明日早起,你哥哥定然会说娘亲偏心,只带着你一道睡。” 谢姝宁眉眼弯弯,钻入被窝,双臂缠在她腰上,喃喃道:“娘亲喜欢阿蛮更多些。”说完,她闭上双目,没一会便沉沉睡去。到底是孩子的身体,心中有事所以难以入眠,如今一放下心来,睡意便袭上来,叫她再也撑不住。 可宋氏却一夜未睡。 同样的,度过这个不眠之夜的人,还有个三老太太。 直到次日一早陈氏身边的大丫鬟荔枝亲自来禀了,她的眉眼才舒展开来,开怀笑了一会。随即她又让春平去打听,长房可有什么动静。春平回来说,长房老太太精神不济,正在卧床静养,连长房几位太太夫人的晨昏定省都给免了。三老太太听了,更觉愉悦,转身便让冬乐取了对赤金虾须绞纹镯,送去给林姨娘。 事情办得漂亮,该赏! 她从来都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何况这一回,林姨娘帮她大忙,自然要赏。可她将这事吩咐下去时,眼神冰冷无情至极。 不等日头高高挂起,她便使人搬了软椅到后院,坐在一地春花间,赏起天景来。枝叶上还沾着薄薄的晨露,在纯净如蓝色琉璃的天色下,泛出晶莹的光。春日苦短,只怕没多久便要过去了。她扭头看看自己身后高大的白玉兰树,大朵盛开的花,叫人心情愉悦。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 成妈妈裹在席子里,被深深埋在了这树下。 埋得够深,腐败时便没有气味。 她满意地收回视线,只觉得神清气爽。 此刻的玉茗院内,谢元茂却觉得头疼欲裂。他甫一睁眼,入目的便是顶极陌生的帐子。揉着眉心侧目往身旁一看,便见陈氏披散着乌发侧卧在旁,她眼角眉梢含着春.色,神情却又带着几分惶恐。 这一幕,恍若晴天霹雳,将他劈成焦柴。 他愣住,记忆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是林姨娘! 昨日他进了垂花门,便见到林姨娘。林姨娘打着灯笼来扶他,他嗅到绵绵的香气,而后身子就开始如炭火般灼热起来,胸腔里亦燃起了熊熊火焰,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叫他身不由己。 “六爷……”陈氏垂眸,声音里带着哭腔,低低唤了他一声。 谢元茂僵住,他下意识想要落荒而逃,可却被陈氏给拽住了手臂。陈氏抬起脸来,杏眼桃腮,肌肤雪白,有着同宋氏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美。他呆呆地看着,昨儿夜里的温香软玉,霎时尽数浮现在了脑海中,他听到陈氏道:“六爷,我知道,你心中只有宋家妹妹。你昨夜不过是醉了,这事权且当做不曾发生过便是,你……不必搁在心上……” “瑾儿……”谢元茂听了这话,只觉得口舌发木,有些话便再也无法出口。 他想着林姨娘的事,有心问一问,却见陈氏凄凄一笑,“原是我不好,昨夜不论如何都该将你送回芝兰斋才是。” 她说得情真意切。 谢元茂听着,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愧疚旋即涌上心头。 这事,哪里能怪得了她,要怪,也该怪林姨娘才是!好端端的,怎会将他送来玉茗院? 他困惑不已,又不知如何劝慰陈氏,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无谓,借口读书先去了书房,暂且不理这事。谁知,才到书房门口,便听到小厮禀报说昨儿个傍晚八小姐来寻过他。他这才记起,昨日似乎当真见过自家小女。头疼欲裂,他拧着眉,大步进了书房。结果一落座,他便想起自个儿似乎推了谢姝宁一跤! 他当下大急,顾不得旁的,起身便准备往芝兰斋去。可走到一半,这脚却是再迈不开了。 昨夜陈氏的事,若被宋氏知道了,他该如何解释?苦恼之际,大太太却派了人来寻他,说已看好了黄道吉日,且让他自己挑一个。 他不明所以,随手定了一个才想起问是做何用的。 来人笑着恭喜他,说是宗祠入谱。 他闻,瞪大眼睛,脱口道:“这是何时定下的事?”分明在几日前,三老太太才同他说了那些话,他又因为这事同宋氏争执了一番,好容易才劝宋氏将事情忍下了,怎地如今竟又突然全变了? 大太太派来的婆子听到他问,本是人精,刹那便明白过来,这位六爷,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她便殷切笑着道:“这事是老太太亲自吩咐下来的,已是同三老太太也说定了的。” “是吗?”谢元茂呆若木鸡,摆摆手让人走了,自己才脚步虚浮地进了书房,一把坐倒,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闭上了眼睛放空了。 只没过一会,外头便有脚步声响起。 随即,他便听到外头小厮唤了声,“太太。” 他一惊,忙跳了起来,才越过书案,便看到宋氏同手捧红木托盘的桂妈妈一前一后地进来。他看着宋氏面上的笑容,情不自禁地惶恐起来,面色讪讪,嘴角翕动却说不出话来。这模样极不对劲,他重重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这才深吸着气走上前去,强笑着道:“怎地这会来了?” 桂妈妈将手中东西放下,悄然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宋氏这才声音温柔地道:“听说你昨日同七叔出去吃酒了,今日想必不舒服,所以我做了你爱吃的甜汤,喝了也好暖暖胃。” “福柔。”谢元茂听到这关切之,面上的愧疚就有些掩不住了,“我……我昨夜……” “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宋氏依旧笑着,“原是我善妒之故,因而才苦了陈家姐姐。如今这般也好,开枝散叶乃是好事,来日她若能诞下孩子,不论男女皆是福气。” 谢元茂没想到才几日不见,先前还嚷着要和离回延陵的宋氏,竟立时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当即连话都接不上去了。 正尴尬着,宋氏盛好了甜汤摆好调羹端了过来。 他忙要去接,却听到宋氏道:“六爷趁热喝了吧。” 眼皮一跳,他慌慌张张地去看她的眼,眸光清澈,神色亦如常,就连嘴角的笑意也都是他昔日熟悉的。可是她方才,竟唤他做六爷! 谢元茂如遭雷击,惶惶然回不过神来。 宋氏却亲自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用近乎蛊惑的音色道:“六爷尝尝,可甜?” 他神色木木地张嘴,汤汁入口,流入咽喉。 然而下一刻,他便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甜汤?又酸又苦又涩,几乎苦到了心尖尖上,叫他整张嘴都苦得无法张开了!可宋氏却还在笑着问,“六爷可觉得不够甜?” 他咬着牙,硬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个“甜”字。 宋氏将碗放入他手中,道:“那六爷便都喝了吧。” “福柔……”他哪里喝得下去!可不喝?他狠狠心,一把将这碗不知道究竟是何物的东西尽数给灌了下去。 结果宋氏离开没一会,他便开始腹痛如绞,腹泻不止,直泻得面色惨白。 而芝兰斋中,桂妈妈则担忧地问宋氏会不会出事。 宋氏摆着一张脸,口中道:“死不了便是!他昔日同我说的那些都是空话,如今难道还不许我折腾折腾他用来泄愤?”她自小被娇宠着长大,平日里瞧着也是一派江南女子的纤弱模样,可骨子里,她却比谁都顽固。 早先时候,大太太亦派人来做人情,告诉她择定了日子,叫她放宽心。 她便直接叫桂妈妈几个开始收拾起了东西。 当初入府,她甘愿住在芝兰斋,而不争玉茗院,只因她心念谢元茂,不愿让他为难。可如今,一腔情意只能被人肆意践踏,她为何还不争?她打发了人去见陈氏,请陈氏早日将玉茗院给腾出来。又亲自去了寿安堂,求见三老太太禀报此事。 三老太太坐在树下椅上,听了直道:“早些去收拾东西吧,瑾儿那,你只管放心便是。” 几日前还在冲着她威逼利诱的妇人,这会却真的成了慈善可亲的母亲模样。宋氏心寒,不多留便离开。在她身后,三老太太却冷笑不已。自长房老太太亲来的那一日,她便明白,这事单凭她的力量,已经无力改变了。所以她才会急巴巴寻了林姨娘出手。一招不成,还有第二招!哪怕第二招也不成,她照样能想出第三招来! 时间平静又匆匆地流逝,陈氏挪出了玉茗院,转而住进了靠近内书房的海棠院。 而宋氏,也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了玉茗院。 开宗祠,入谱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所有人都安分极了。 唯有林姨娘,食难下咽,夜不能寐。 那只银球香囊已经被她打开,囊内钵状香盂里的香炭已经无味了。可是她身上的气味却依旧盘旋不散,且一日浓过一日。她拼命地洗,拼命地擦,拼命地往身上喷洒素日舍不得用的昂贵花露,可是那股子臭,却依旧不肯离去。 只在身上佩戴了六个时辰,香囊便不再发出香气,而她则被恶臭缠身! 章节目录 正文第68章古怪 > 直至这时,林姨娘才觉察出不对劲来。 她吩咐身边的两个丫鬟烧了滚烫的水,掺了凉水送进屋子里来。两个丫鬟面色凝重,一声也不敢吭,抬着水桶进来,便急巴巴地退了下去。林姨娘恼恨,可这会自个儿身上的气味,便是她自己闻到了,也几欲作呕,更不必提旁人。 浴盆中,水汽萦萦而上。 她不管不顾抓起一旁桌上备好的花瓣,一筐筐往里头倒。然而不够,这香气仍是不够,根本一丝也消不掉她身上的气味。花露、香膏,皆没有用处!且热气一熏,她身上的气味便愈加浓郁了。又因为怕人知道,门窗紧闭,屋子里气体沉闷。她忽的趴在浴桶边上干呕起来。 眼角余光死死落在不远处圆桌上搁着的香囊上。 她不知道,这香原就是不该用的。 三老太太素来喜欢鼓捣这些东西,论精,可算是十足精通。 这丸香,她多年前便已经配出来了,一直封在银盒里,从未取出来用过。然而这一回,她寻了林姨娘来使,却不直接将东西交给陈氏,其缘由便是这个。催.情香只能配在妇人身上,配合女子体香,被男.人嗅入鼻中,才会产生效果。其见效极快,应算是极妙的一味合香。可是,等到香囊失去气味,用了这香的妇人,就会浑身腥臭,且无法褪去。 所以,她怎能让陈氏用? 三老太太可从来都不做不利己的事。 但林姨娘太想要出头之日了,因而她才会想也不想,便应下了三老太太的话。可谁知,才过了几日,事态便超出了她所知的范畴。延陵来的宋氏已经入住玉茗院,而陈氏却搬到了海棠院。玉茗院由谁住,几乎便能证明,何人才是大。 她又惊又骇,往身上撒了大片香粉,急急往寿安堂赶。 一路人,人见人躲,众人皆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她,几乎要在她身上看出个洞来。 到了寿安堂门口,她却被春平掩着鼻子给拦住了,“林姨娘这是上哪去?可是碰了鱼,身上这股子味道,可万不能叫老太太闻见了呀。” 林姨娘咬着唇,求饶道:“求春平姑娘帮我通传一声。” “姨娘还是回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利,早就歇下了。”春平摇摇头,不肯放行。 林姨娘无法,“扑通”一声跪在了寿安堂门口,哭了起来:“求老太太救救婢妾呀……”已经数日了,她想尽了法子,可身上的气味非但未消,反倒是越来越重了。再这般下去,莫说老太太允不允她生儿子,谢元茂哪里还愿靠近她? 可是春平却只是静静立着,纤细白净的手掩着口鼻,冷笑道:“姨娘莫要在这哭了,扰了老太太,您心中清楚后果。” 后果? 她当然知道后果,可这会不求,她何时再求?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些。 陈氏这事到底不光彩,她帮着做了大事,三老太太可别想只用一对赤金手镯便打发了她。 可三老太太早早就发了话,春平心中早有定夺,此刻见她冥顽不灵,当下唤了两个粗实的婆子来,厉声吩咐:“将林姨娘送回去!” 林姨娘自是不肯走,挣扎着尖叫起来。 率先擒住她的婆子便一把扯下了腰上的汗巾子,倏忽堵住了她的嘴,叫她再喊不声来。只一会的工夫,林姨娘便被两人给拖了下去。没过两日,林姨娘身边的婆子丫鬟便受不住了,巴巴地求道寿安堂门口。 三老太太这一回却像心慈得很,怜惜下人,摆摆手便让他们不必服侍林姨娘了。 而后又说林姨娘不知上哪儿染上了怪病,浑身发臭,轻易不能近人,遂将她谴去了宅子里最角落的地方住。 谢元茂则因了先前的事,去寻了一次林姨娘,可才一见着人,他便呕吐起来,慌忙逃了出来。自此,那地方便几乎成了三房的禁地,无人去了。 等到春日将逝,早些通州的疫疠才算是彻底没了。皇帝欣喜,便说要带人去祭祖庙,也算是去一去晦气。众大臣自是忙不迭地赞好,飞快地择了个黄道吉日。随后便有人提议,择几名学子带着一道去。 消息一放出来,众人几乎挤破了头。 然而谢元茂不必挤,这一回端王点了他的名,要他一道去。 长房老太太知道后,虽精神恹恹,但仍寻了谢二爷来,笑着同他道:“我便知道那宋氏同侧妃关系匪浅,若不然,端王爷岂会点老六的名?” 谢二爷也觉得心惊,又想着借这个机会让老六同端王交好,今后的路只会越走越顺,对他有益,对谢家亦有助益。老六虽过继给了三房,可三房无人,谢家更是拧成了一股绳,老六又是他嫡亲的胞弟,若能叫端王看中,来日定大有大用。故而到了祭庙的这一日,他亲自上门,邀了谢元茂一道出行。 京中众人皆知,端王爷对侧妃白氏极看重,极欢喜。可恨白氏也是个极会打太极的人,对各家内眷皆一视同仁,不交好,也不交恶,极难走她的路子。这一回,却被宋氏给走上了。谁能不在意? 便连谢姝宁,也不由得惊诧不已。 母亲那一日在端王府,只是同白氏偶然间提了一句,竟就能使端王爷开京口。她惶惶惊觉,原来白氏竟是比她原来所知的更要厉害的人物。她不禁对母亲另眼相看起来。 可宋氏却不知,自打住进了玉茗院,她的精神便一直都不大好。 桂妈妈私下里同谢姝宁念叨,会不会是玉茗院的风水不佳,若不然,怎地一搬过来便没了精神气。 谢姝宁却觉得母亲这是父亲的事,心中郁郁而引起的。 便是换了她,也难以泰然处之。 昔日林远致要纳温雪萝为妾,她可也好生膈应了许久。 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可一旦落到自己身上,便像是刺。多一个女人,便多一根刺。次次都会疼,只是那疼,久了惯了,便麻木起来。 她拉着哥哥,一道在宋氏面前嬉闹,宋氏面上才会偶尔露出个疲倦的笑意。她心累,只能靠时间来缓。即便陈氏成了陈姨娘,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高兴的事。这桩官司,从头至尾,便是伤人伤己的事。 谢姝宁闹得累了,便停下来静静的望一会她。 彩衣娱亲,可真真是不容易。 她虽是孩子身体,可到底不小了。 这般过了几日,她便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 母亲,似乎病了。 她闹着要去请大夫来看,宋氏却心不在焉的。谢姝宁放心不下,转身便让桂妈妈去长房请杭太医来。虽然她不喜杭太医,可杭太医医术尚佳,且先叫他看一看便是。 可老头子把了大半天的脉,却说无碍。 谢姝宁便恼了,“娘亲面色不好,身上无力,连饭也不愿吃,怎会无碍?” 杭太医也跟着恼了,捋着胡子皱眉:“八小姐可学过医术?” “不曾!”谢姝宁咬牙。 杭太医摇摇头,打量着她的小身板,“老夫看八小姐年纪虽小,倒是十足的聪明伶俐,若是习医的,定能流芳百世。” 这老匹夫! 谢姝宁闻,勃然大怒,在心底暗暗将他骂了一通。自己如今不过黄口小儿,他这么大的人,竟冷嘲热讽,实在是无状。她忍着怒气,不再搭理他,又央着桂妈妈去外头请了个大夫回来。可大夫的话,说得同杭太医几乎一般无二。 她无法,只得死了心。 其实她明白,母亲这恐怕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她却并不愿意去寻那味药。不过她不去,不代表药不来。 祭典上,谢元茂好生出了一番风头。皇帝突然间起了性子出了个上联要人对,谢元茂对得最好最得他心意,当场便得了他的青眼。又知道他便是端王举荐的学子,更是谢二爷的兄弟,当下愈加看重。 虽然西越朝一直都是武将为重,但如今风调雨顺,文官们便渐渐也都冒头了。 皇帝更是自惜才,赞他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谢元茂这几日,可谓是春风得意。 而且陈氏自从搬去了海棠苑,也一直静悄悄的,似乎极为认命,倒叫自那日后便再不曾去见过她的谢元茂多了几分歉意。他想了想,便觉得自己该去瞧一瞧才是,可谁知还未去,便听说了宋氏病了的事。 他遂换了方向去了玉茗院。 见了宋氏,果真是病恹恹的,面上没有血色。 他不由心疼,扭头便让人去将东西搬了来,住进了玉茗院。 宋氏却对他的殷勤并不看重,始终神色淡淡。 谢姝宁悄悄观察了几日,终于开始头疼,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了。 可不论让哪个大夫来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日,内室中只有她跟宋氏两人。她闭目小憩,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面上泪流满面,她疾呼:“娘亲,娘亲——” 边上的宋氏被惊醒,忙将她搂紧怀中。 谢姝宁紧张地攥紧了她的袖,嘴唇哆嗦,喃喃道:“娘亲,不要不吃饭……不要……” 宋氏见她满面是泪,顿时心如刀绞。 她近日胃口不佳,进食甚少,原来阿蛮都看在了眼中。 她便努力绽开笑颜,安慰道:“阿蛮别担心,娘亲吃饭,吃多多的饭。” 章节目录 正文第69章紧急 > 从梦魇中挣脱出来,谢姝宁的意识其实还未全部清醒,可听宋氏的话,她仍哭着又笑了起来。 母女二人相拥着,复又沉沉睡去。 直至申时一刻左右,谢姝宁才揉着眼睛醒过来。宋氏仍睡着,双目紧闭,微微抿着唇,瞧着竟似是睡梦中也不得安生。谢姝宁轻声叹口气,轻手轻脚地从牀里侧翻了出来。 脚尖才着地,她便看到桂妈妈猫似地踮着脚进来,见她便忙取了衣裳来给她换上,随后领着她去耳房里洗漱。 谢姝宁任由她服侍着自己净面,听她放低了声音道:“太太梦里可曾说话?” “不曾。”谢姝宁蹙眉,不解地仰头看她,问道:“娘亲往常会梦呓?” 桂妈妈摇摇头,解释起来:“奴婢悄悄问了杭太医,他说太太精神不济,怕是多梦。奴婢便想着,太太这兴许是心病,若知道太太都梦到了什么,指不定便能寻到症结。” 也是憋得狠了,换了往常时候,她怎会将这些话说给谢姝宁一个小儿听。 谢姝宁却下意识咬着了唇瓣,将嘴里几乎喷薄而出的话重新咽了下去。人人都觉得母亲是心病,可这症结究竟是不是因为父亲?若是父亲,那母亲想必真的已经对他失去了念想。不然,为何父亲近日伏低做小,殷切不已,母亲也丝毫不为所动。生气、欢喜,皆似没有。她神色愈发寡淡漠然,似乎根本便不在乎父亲。 她忧心着,突然失去了走下去的方向。 “给娘亲做些延陵菜吧。”她想了想,央起桂妈妈来。 府里的厨子虽擅长南北两地的菜肴,可府上皆是北地人,所以平日里做的菜色也都是北菜。谢姝宁吃得惯,宋氏却吃不惯。 如今搬来了玉茗院,院子里僻了小厨房,正是方便。 桂妈妈听了立刻点点头,下去准备起来。 谢姝宁则回了内室,等着宋氏醒来。 她静静坐在椅上,盯着床上年轻妇人的睡颜,心中柔软得似乎要化成水。她前世活到了二十几岁,如今的母亲也不过才二十几。母亲自小被娇宠着长大,而她却一路坎坷。所以论心境,恐怕她比母亲还要沧桑要几分。这般看着,她便莫名怜惜起了母亲。 这世上的事,永没有定论可。 母亲以为自己寻到了良人,却不知对方另有来头。她信了他的话,又爱极了他,将前程往事一笔抹去,委身谢家,却发觉对方眼中,自己根本没有重要到不能动的地步。 谢姝宁想着,忆起了舅舅来。 舅舅上回的信中声色俱厉地要他们离开京都,真的只是因为他不愿意母亲受委屈吗? 她不信。 虽然同舅舅在一道的日子屈指可数,可是她却知道,她的舅舅不是个普通人。若真无能,宋家的财富,他如何累积?钱财权势,没有权势,便有万贯家财,也难护住。可宋家,一门白丁,却依旧富庶了这般多年。 还有江嬷嬷,也不知如今的鹿孔是否真的拥有后来近乎神明的可怕医术。妙手回春的神医,是否已救下了江嬷嬷的命? 她苦恼地皱着眉头,低下头去,再抬头,便见宋氏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面色虽依旧难看,精神却似乎好了些。 谢姝宁立时笑了起来,飞奔上前,“娘亲醒了,桂妈妈晚间做了延陵菜,我们不叫爹爹,自个儿吃!” 天日渐暖,人也如同那呆不住的昆虫野兽一般,一窝蜂地开始往外头涌,谢元茂近些日子的应酬也增多了。谢二爷起了心思要栽培拉拢自己的六弟,但凡同僚相邀,便总带上他一道。 早几次,谢元茂还曾因担心宋氏,想要陪着她,故推脱了几回。 可谢二爷不高兴了,男子汉大丈夫,成日里儿女情长,像什么话,便摆着哥哥的款,将他好生训诫了一通。谢元茂便不敢继续推拒,开始****跟着谢二爷一块。 好在宋氏根本也不没将他放在心上。 “好,我们不叫上爹爹。”宋氏笑着应和,披衣起身。 天色有些晦暗,檐下的灯已经被点上。 桂妈妈领着人布菜,一道道皆是谢姝宁熟悉又陌生的菜色。她已经,太久、太久不曾用过江南的菜。而宋氏却是暂别重逢,见了不由舒展眉眼,果真开怀了许多。 饭菜香气扑鼻,又是桂妈妈带着人亲自在玉茗院的小厨房里烹制的,谢姝宁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便笑着递了筷子给宋氏,让她多用些。 早早下了学回来,又习了一百个大字的谢翊更是直接在一旁捧起饭碗大口吃了起来。 宋氏瞧着便笑,嗔他皮猴,没有吃相。 可到底,见孩子吃得香,她的胃口也好了些。 这顿饭,宋氏总算是用了一整碗的米饭。 谢姝宁一直留心着,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便是她不通医术,也明白一个人若连饭也不肯吃了,只怕就真的要糟了。 饭后,母子三人说了些闲话,谢翊便打着哈欠被丁香领着回去歇息了。而谢姝宁却不愿意走。宋氏看看她已经瘦下来的小脸,又看看她眼下的青影,却是说什么也不答应了,只催她回去。 宋氏清楚自己身子不舒坦,夜里照顾不到孩子,恐还惹了谢姝宁照料,不像样子,也累着了她,便发话让桂妈妈送她。 谢姝宁缠了会,见她仍是不答应,只好准备离开。 可谁知先前都还好好的,她才走到门口,便听到里头百合惊呼起来。 她跟桂妈妈转身便往里头跑。 一进里面,她便瞧见宋氏趴在那呕吐起来。 晚间吃下去的那一碗饭,早早都吐了个干净。 她心惊不已,顾不得秽物,扑过去就喊:“娘亲哪里不舒服?” 桂妈妈见她一脸焦急害怕,忙让一道跟进来的月白拉她出去,自己轻拍着宋氏的背,又让百合去打盆温水来。 谢姝宁却哪里肯走,她唇色发白,口中道:“快去请大夫,快去!” 可是一屋子的人皆手忙脚乱,谁去请大夫去。她望着不停干呕的宋氏,痛上心头,重重推搁下了水盆的百合一把,道:“你去!百合去请杭太医来!”这会天都黑了,再去外头请人怕是来不及。 百合被她说得一怔,并没有立刻便去。 谢姝宁登时恼了,一脚踢在她小腿肚上,厉声骂她:“还愣着做什么,你傻了不成,还不快去!” 她人小力气也小,这一脚也没什么力道,百合并不疼,可听到她嘴里的话,却更是愣住了。直到桂妈妈在后头呵斥了声,才飞快地撒腿往外头去。 可宋氏仍在呕,几乎要将胆汁都给呕出来。 桂妈妈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眼眶通红,口中无意识地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呀?六爷又不在家中,万一出了事……” “住嘴!”谢姝宁听她越说越不成样子,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忙出口喝止。 然而见了宋氏的模样,她依旧骇得浑身颤栗。 再一细想,宋氏虽然近日身子都不佳,可却并没有发生过今日这样的情况。她不由想起了今夜的一桌菜来。来不及深究,她拔脚便往小厨房跑。那一桌子的菜已经被收了下去,可是他们并没有用多少,剩下的那些就赏给了玉茗院的丫鬟婆子,这会应当都还在吃着。 她跑得极快,月白拦不住她,只得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厨房,谢姝宁推开半掩的门便冲了进去,“停箸!” 桌上的菜已经剩的不多了。 她冷眼扫过去,一道道回忆着,里头并没有相生相克的食物。然而里头,会不会被人下料,她却无法肯定。她便让月白守着,谁也不准靠近这些剩菜。回到屋子里,桂妈妈用眼神示意她去了何处,她却不想提。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草木皆兵。 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宋氏,连眼都不敢眨。 可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去长房请杭太医的百合仍没有回来。 她等得心焦不已,拳头紧握。 突然,宋氏止住了吐,面色却由惨白变作了病态的潮红,浑身烧得滚烫。桂妈妈惊叫,“太太!” 然而这一声“太太”的余音还没有散去,宋氏的面色却又恢复如常,就连原本急促的呼吸声都渐次平稳下来。这一切,都像极了回光返照!哪怕是宋氏自己,心里也这般想着,她亦被骇到了,满心都长着自己若是就此命终可如何是好。 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滚落。 她艰难呢喃着:“老天爷怕是不愿让我长命了……” 话音落,谢姝宁恍若肝胆俱裂,一把扑过去,跪在她脚边,“不会的不会的!阿蛮求菩萨求佛祖,不要让娘亲死!若不行,就让阿蛮死,让爹爹死,用我们的命换娘亲的!爹爹死了娘亲就不必死了……” 屋子里寂静无声。 宋氏骤然俯首,痛哭起来:“阿蛮——阿蛮——”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重重叩门,扬声大喊,声音里满是欣喜:“太太!太太!舅老爷来了!舅老爷来看您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70章舅舅 > 膝下砖石冷硬,谢姝宁跪着,听到声响蓦然转头。 桂妈妈更是直接踉跄着脚步便冲出去大力打开了门,急声问道:“舅老爷来了?可是真的?人在哪儿?” “二门上的婆子刚刚来报的,这会人想必已经被请去花厅了。” 室内谢姝宁听着两人对话,心头大震,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握住宋氏颤抖的手,道:“娘亲,你可听见了,舅舅来了!是舅舅来了!”六神无主之际,乍然听到舅舅来了,她欣喜若狂,“我们去见舅舅,这便去……” 可宋氏这模样哪里能随意走动? 震惊过后,她便清醒了过来,忙扭转话头让桂妈妈去花厅请人,另杭太医那边也再使人去催一催。桂妈妈自然忙不迭便吩咐人去了,自己则亲自赶往花厅。 然而还未走至西跨院,迎面便来了一行人。 灯笼的光渐近,她一眼便瞧出来打头的那人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是江嬷嬷! 明明说来的舅老爷,怎地却是江嬷嬷? 可是她已经来不及问细细去想,当下脚步不停地敢上前去,口中道:“嬷嬷,出事了!” 江嬷嬷着一身竹青色,冷着脸站定,“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何事都等我见到了小姐再提。” 一路自延陵赶来,她这会早已是疲乏至极。前段日子又生了那样一场大病,身子大不如从前。但她不苟笑惯了,此刻摆正了一张脸,竟叫人丝毫看不出端倪。 领着她去玉茗院的丫鬟,是三老太太身边四大丫鬟之一的秋喜。她素来心思缜密,又擅看人,三老太太才会吩咐她出来迎人领路,却不叫春平几个。如今看着江嬷嬷的样子,耳中听着说话声,秋喜立时便知道,这位风尘仆仆自延陵赶来的江嬷嬷,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 她不禁暗暗盘算起来。 而桂妈妈却连领路的人是秋喜也不曾察觉,她抹着额上冷汗,对江嬷嬷直截了当地道:“太太不好了。” 不好了? 什么叫不好了? 秋喜登时欢喜起来,心思活络着要赶回寿安堂去禀,又想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准备跟着一道去玉茗院看一看。 可江嬷嬷是何许人,她怎会任由秋喜动这些小心思。当下,她便带着冷厉瞪了桂妈妈一眼。 明摆着这里还有旁人,怎地好将话肆意出口。一个不察,单凭一句话就能在内宅中置人于死地。 她瞧着桂妈妈的样子便知道这段日子,宋氏怕是孤立无援得厉害,不由心疼起来,便出声截断了桂妈妈又要提起的话头,“不必说了,先领着我去见太太。”话毕,她又看向了秋喜,嘴角微微一勾,笑意却仍发冷,“至于秋喜姑娘,便暂且先回去吧。” 秋喜嘴角翕动,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 桂妈妈已来了,自然也就不需她继续领路。而不领路,她跟着去做什么? 她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嬷嬷跟桂妈妈一道快步离去。 而此刻地处西跨院的花厅内,谢姝宁的舅舅宋延昭正静坐着,等待谢元茂归来。 花厅门口悬着斑竹帘,被夜风一吹,簌簌扬起又落下。 透过竹帘,外头的人只能瞧见坐在那的年轻男人年约二十七八,生得同宋氏有几分相像,轮廓自是冷硬许多。四下无人,他面上似乎也是带着笑的,乍看上去是个极易相处的人。 谢元茂一直也都是这般认为的,他的大舅子宋延昭是个性子极好,极容易相处的人。脾气虽暴躁些,可他做事向来有准则,又深谙这世道的规矩,鲜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人的脸面。但饶是如此,谢元茂却还是担心的。 宋延昭待自己唯一的妹妹,太好。 说是妹妹,可他向来都是将宋氏当做女儿般娇养。 故而,当谢元茂得知宋延昭来了谢家时,心中“咯噔”一下,便失了方寸。 他战战兢兢地到了花厅门口,见里头灯火通明,坐在红木椅上的男人身形隐现,不由深吸一口气。 迟疑着,他有些不敢掀帘入内。 正当此时,里头的宋延昭蓦地起身,大步走了过来。修长的手一扬,斑竹帘已被打起,帘内露出他惯有的笑容。他笑得亲切,“忘之,好久不见。” 谢元茂一怔,随即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进了里头,他还未站定,迎面便来了一只拳头,直直打在他的下颌上,霎时青紫一片。 他惊诧不已,捂着下颌痛叫起来。 而老神在在站在他对面的宋延昭却只是笑着,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道:“你下巴上沾了东西,为兄帮你擦掉。” 他说着,又过来扶谢元茂,等到谢元茂站直了身子,他霍然往后一撞,手肘便撞在了谢元茂胸口,疼得谢元茂“啊”地大叫一声,蹲下了身子。 宋延昭却眯着狐狸般的眼睛笑,“手滑手滑,忘之莫怪。” 谢元茂疼得喘不上气,哪里还敢责怪他,当即咬着牙摇了摇头。 “你瞧瞧你,大老爷们,真这般疼?”宋延昭却似不满意,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随即又是一扬手,唬得谢元茂连疼都忘了忙去捂脸。 宋延昭缓缓放下手扯了扯他乱了的衣领,嗤笑:“怕什么,都说了方才是手滑,我像是喜欢动手的人?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是君子,自不会打你,你放心便是。” 谢元茂哭丧着脸,不敢吭声。 “我许久不见福柔了,颇念她。”宋延昭始终笑着,“虽说如今夜渐深了,不大方便,可福柔听说我来了,想必也记挂着,倒不如你现下便领着我去见她吧。”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谢元茂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叠声应和。 两人便往玉茗院去。 谢元茂走在前头,宋延昭跟在后面。 路上,他忽然发问:“听说早年你家中曾为你定下过亲事?” 谢元茂身形一僵,迟疑着反问:“可是福柔给大哥去的信?” “怎地?不可?”宋延昭语带不悦。 谢元茂忙捂着胸口摇头,“非也非也,再可不过。只是福柔未曾同我说,我不知罢了。” 宋延昭敛了笑意,声音微冷:“她不同你说原是无谓,但你若有事瞒着她,便是天大的不该。” “是是,大哥说得是。”谢元茂苦笑,闻再不敢开口。然而他心中却渐渐有不快涌上来,信写便写了,他上回问起,宋氏却说不曾写过,这叫他如何不憋闷。 两人皆不再语,加快了脚步往玉茗院赶。 然而才到门口,便见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背着药箱匆匆往正房走。 谢元茂认出了人,想起宋氏病着的事,当下大惊,飞快跟了上去。一进门,便见院子里一片混乱,人来人往。他皱着眉头拦住了个丫鬟,问道:“出了何事?” 丫鬟抬起头来,正是去请杭太医这才回来的百合,她见是谢元茂便哭了起来:“六爷不好了,太太、太太快不行了……” 她哭得凄厉,口中的话也说得骇人。 跟在谢元茂身后的宋延昭一听,一把推开谢元茂,顾不得旁的便闯了进去。 里头杭太医方放下药箱,正在为宋氏诊脉。 谢姝宁则紧紧候在一旁,不肯挪一步。 宋延昭立住,轻声唤道:“阿蛮。” 神色紧张的女童惶惶回过头来,一见他,便泪如雨下,飞扑过来,“舅舅——” 她已经足足十几年不曾见过他了呀! 谢姝宁望着眼前这张已经近乎陌生的熟悉面孔,浑身颤栗,口中的话显得支离破碎:“舅舅,救救娘亲……娘亲……舅舅……” 宋延昭弯腰将她抱起,大步往前走。然而看到宋氏的那一刻,他手软得几乎要抱不住谢姝宁。这是他的妹妹?床上这人怎会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的妹妹? 他面上笑意全消,一丝痕迹也不见,只余下极冷的神色,“她怎么病的?” 屋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接话。 宋延昭登时大怒,抱着谢姝宁便转身去寻谢元茂,“好你个谢元茂,你回了谢家,便将昔日我同你说过的话都忘了是不是?福柔为你生儿育女,随你背井离乡,你便是这般待她的?”他先前揍他,不过是因为觉得妹妹入了谢家受了委屈,如今见了人,当真是生吞了谢元茂的心都有! “大哥……”可谢元茂亦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不由语塞。 另一边杭太医则抚着胡子皱起了眉头,道:“六太太这病症古怪,老夫瞧不出究竟是何病。” 这话一出口。 宋延昭跟谢姝宁都下意识用恼恨的目光朝他望去,几乎要在他面上灼出两个洞来。 僵持间,正在为宋氏擦拭面颊的江嬷嬷冷冷抬起头来,道:“小姐这模样,似是中毒。” 杭太医断然反驳:“不可能!” 江嬷嬷不说话,目光冰冷。 “嬷嬷是这方面的高手,你既觉得是中毒,那必定便是了。”宋延昭则皱眉,“不知毒物,嬷嬷可有把握解毒?”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的这句话给说懵了。 尤是谢姝宁,听到江嬷嬷是高手时,便已目瞪口呆。 不过一个婆子,为何会懂毒? 章节目录 正文第71章毒物 > 可这会,最要紧的是先保宋氏的命! 她忙镇定心神,将目光尽数聚焦在了江嬷嬷身上。 江嬷嬷的脸冷得似要结冰,她仔细分辨着宋氏的症状,又扯了桂妈妈出来细细询问,而后才正色道:“可解七分。” 一旁的杭太医闻,不禁吹胡子瞪眼,“荒谬!太荒谬!六太太若是中毒,我怎会瞧不出?” 江嬷嬷无意同他争辩浪费时间,遂一一将需要的物件吩咐下去,让人速速去准备。 谢姝宁想着她说可解七分,若是知道了毒物,岂非可解十分?当下道:“娘亲晚间用了饭食后,才成了这幅模样,早先并无这般症状,可会同饭食有关?我让月白在小厨房守着剩菜,可要瞧瞧?” 话音落,桂妈妈眼神慌乱起来,似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谢姝宁。 谢姝宁却不看她。 清者自清,若她没做过,她断不是冤枉谁。若做了,也休怪她辣手无情。她如今,只不过是要求个心安,故而但凡有一丝可能,都不能轻易放过。 江嬷嬷自然也是这般想,听了她的话,便点头:“小小姐说的并非没有可能,且让老奴先去瞧一瞧。” 可看完回来,江嬷嬷却只摇了摇头。 那桌饭菜,并没有问题。 无毒,也无相生相克的食物。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宋氏会这样,并不关这桌菜的事。 谢姝宁失落的同时,却不由长舒一口气。她信任桂妈妈,犹如信任母亲,所以验证过了不关那桌菜的事,她悬着的那颗心便跟着落了下来。可既然不关菜的事,毒物究竟藏在何处? 她想着连日来母亲恹恹的精神,心里涌上一个极骇人的念头。 莫非,母亲自进玉茗院的那一日起,便已中毒? 她想着,不禁怕极。她怎地这般蠢,母亲都成了这幅模样,她才惊觉!若今日舅舅跟江嬷嬷未来,她又该如何是好?难道便眼睁睁看着母亲离开自己?她恨不能甩自己两巴掌方能发泄心中苦闷。 宋延昭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却只当她是害怕担心,便将她楼得紧些,轻声安慰道:“阿蛮莫怕,娘亲定然不会有事的。” 然口中说着安慰的话,今夜这事,众人心中却都并无底。谢元茂更甚,几乎吓得站立不稳。下颌胸口皆在痛,可他却似察觉不到,只呆愣愣地重复着方才江嬷嬷说过的话,迟疑着掰开揉碎在唇齿间反复咀嚼,“福柔中毒了?竟中毒了?” 先是一双儿女几乎命丧锦鲤池,接着宋氏又不知中了何毒,这府暗藏的杀机,竟已到这般步步紧逼的地步?他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事实摆在眼前,他怎能不信! 须臾片刻,江嬷嬷要的东西已经备齐。 宋延昭便发话,让众人连同他自己跟谢姝宁亦出去候着。 “六爷,怎能任由他们胡闹?”杭太医说了几句,可谢元茂震惊之下哪里还能搭他的话。他见无人理会,顿时怒不可遏,“罢了!且让你们胡乱折腾去吧,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在太医院呆了多年,又因为医术高明才被长房请来,好生奉养着。 可谁知,如今竟是连个服侍人的婆子也敢轻易救治人,这可不是未将他放在眼中? 他忿然甩袖而去,却忘了,毒医虽有相通之处,却到底各自领域不同,不能混为一谈。他分辨不出的中毒症状,精通其道的江嬷嬷却可以。 毒物入体,其毒性日渐累积,逐渐地便能使得身子内部出现病变。毒素积累越多,危害自然也就越大,直到某一日,便能殒命。而毒,能自口入,也能通过气味、碰触而中。这般一来,要排查的范围就更广了。 直至亥时,江嬷嬷才擦拭着额上细密的汗珠子走出来。 她身子不佳,宋延昭是知道的,急忙让人扶着她落座,这才追问;“福柔可无事了?” 江嬷嬷抬眼看他一眼,点点头,神态恭敬:“无大碍了,只是余毒未清,还需些日子。” 宋延昭叹息。 另一边的谢元茂却是长舒一口气,忙要进去看宋氏,却被宋延昭打横拦住:“福柔需要静养,你先不必进去。” 谢元茂愣住,随即眉宇间浮现出恼火之色:“大哥这话好没有道理,我只见一见,难道便能扰了福柔静养?且她是我的妻室,正该由我来照料才是!” 宋延昭闻冷笑:“我的话没有道理?你差点让福柔做了妾室便有道理了?她见了如何能不气,不恨,这般一来还如何静养!”他说完,犹自不解恨,又骂,“你且快些给我住嘴,若不然,我便揍得你不能开口为止!” “你……”谢元茂这会也唤不出大哥二字来了。宋延昭生得并非雄壮,可本不是什么弱质书生,又在关外厮混了数年,方才打他的那一拳,便足已证明他的力道。听他出威胁,谢元茂自是不敢继续说下去。 那厢谢姝宁却已经牵着宋延昭的手开口道:“舅舅,娘亲中了什么毒?是谁给娘亲下的毒?若叫阿蛮寻出来了,阿蛮定要那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童音软糯,听上去却带着森然寒意。 谢元茂低头去看她,却发现自家女儿的一双眼里全无暖意,瞧着他的模样,竟不像是在看父亲。 他不由后退一步。 可再定睛去看,谢姝宁却已然转过头去,又同桂妈妈道:“乳娘,百合姐姐去了何处?” 众人皆怔,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百合来。 桂妈妈便道:“小姐寻她做什么?” “从这去长房伯祖母那,便是我跟哥哥走,也用不了百合姐姐花费的时间。”谢姝宁细细说着,越觉齿冷,“百合姐姐去请杭太医,为何过了这般久才回来?这会工夫,便是走个来回想必也够了。” 她口齿清晰,桂妈妈听明白了便解释:“天太黑,百合去时又急,路上跌了一跤,将脚给扭伤了,因而这才延误了。” 话音落,正轻啜着茶水的江嬷嬷跟牵着谢姝宁的宋延昭皆朝她望了过去,眉头紧锁。 桂妈妈不解,满头冒汗,“有何不对?” 不对,太不对了! 江嬷嬷蓦地一气将杯中茶水喝尽,而后深吸一口气,吩咐桂妈妈道:“去将那个叫百合的丫头锁起来。” 桂妈妈大惊,差点将“为何”两字脱口而出,好在她还未笨到不可救药,方才自个儿又才被怀疑过一次,当下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她仍不敢信,却不得不照着江嬷嬷的话去做。 在延陵来的众人心中,江嬷嬷皆是个极严苛的人,除了宋延昭兄妹,谁都怕她。 桂妈妈便匆匆出去事情办了。 这一回她总算学聪明了,并不直接将事情吩咐下去,而是先将百合哄骗进了屋子,随后悄悄将门“咔哒”一锁,百合就如笼中之鸟被困死了。 听到声响,百合惊慌失措,在里头将门砸得“怦怦”作响,大喊:“桂妈妈——桂妈妈——作何锁我?” 可外头根本无人应她。 江嬷嬷倒想着立刻便去寻她问话,可是她身子吃不消,才从椅上站起身,便差点摔了回去。 谢姝宁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神医鹿孔就是神医鹿孔,如今才弱冠之龄,照旧医术惊人。当日请到鹿孔来看诊时,江嬷嬷据说只剩了一口气,但鹿孔妙手回春,仍将江嬷嬷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如今,鹿孔已经离了他师父,宋家则出资为他开办了名为回春堂的药堂,让他悬壶济世。 这件事,谢姝宁并不曾在信中提及,但宋家仍这顺利将鹿孔收为己用。由此可见,江嬷嬷从来都是个有眼力见的能人。 她想到前世那般桀骜,只为成国公燕淮一人做事的神医鹿孔如今却几乎成了宋家的私人大夫,不由发笑。 果真是世事无常。 但如今不是欣喜这事的时候。 江嬷嬷身子不爽利,她想强撑着,但宋延昭不允。如今宋氏已经暂无危险,但还需江嬷嬷帮着清理余毒,她万不能就此倒下。所以宋延昭便让桂妈妈收拾了屋子服侍江嬷嬷先歇下,好好看着百合,明日一早便叫来问话。 他自己则好生劝慰了一会谢姝宁后,冷笑着拉谢元茂出了门,去了何处并没有提及。 只是次日一早再见时,谢元茂眼角一团青影,面对宋延昭时,神色极不自然。 不过好在眼下,谁也没心思看他的伤。众人的心可都挂在了江嬷嬷身上。江嬷嬷审问百合时,照旧屏退了众人,等到再捋着袖子出来,话便已经问清楚了。 扭伤是真,却是她自己故意为之。 其目的不而喻,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宋氏早些丧命。 可杭太医她却又不能不请,若不请,宋氏又还有气,她这细作的身份便再瞒不住了。 还未亮透的天光下,江嬷嬷面色如霜:“老奴昔日便说过,不能叫小姐下嫁此人。这府里的腌臜手段,终有一日会害了小姐。”话毕,不等旁人开口,她便厉声吩咐起桂妈妈来:“将小姐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尽数拿到这来!” 正当此时,有人来禀,说是寿安堂来人了。 来的是春平,见着人,便神色凝重地道:“老太太听说昨儿个六太太病得厉害,急得一夜不曾睡下,天没亮便打发了奴婢来,不知太太可无碍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72章冷心 > 她问得真切,可玉茗院中的众人却都未曾搭理。 静了会,谢元茂才背着脸轻咳一声,道:“回去同老太太说,六太太安好,且让她放宽了心好好休息。” 话音落,正等着人从里头将东西搬出来的宋延昭便冷笑了声。 听到声响,谢元茂眉宇间便飞快地闪过一丝紧张之色,随即摆摆手,示意春平快些回去,莫留在这了。春平则眼观鼻、鼻观心,平静地应了,面向众人躬身退了下去。 然而出了玉茗院的门,她的步子便急促了起来。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寿安堂,也顾不得禀不禀,看也不看守门的两个丫鬟一眼,打起帘子便一头闯了进去。 三老太太一瞧,便紧紧皱起了眉头。 春平是四个大丫鬟中性子最沉稳,最能控制住场面的人,故而但凡这类要事,她都是吩咐春平去办的。但这一回,春平显然失了往日的镇静自若。一张鹅蛋脸发白不提,额上更是遍布汗珠子。 “说。”三老太太望着她,沉下了脸。 春平神色紧张,匆匆道:“消息并没错,杭太医并没有察觉症结所在,但奴婢去时,六爷却说六太太无事了。” “无事了?”三老太太蓦地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似不敢置信,“既杭太医无法探知病因,她又怎会无事?”至多,也不过就是尚且活着罢了,怎会是无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道:“你可瞧清楚了,莫不是老六那小子起了旁的心思,故意说来诓人的?” 春平忙摇头:“奴婢瞧着不像,六爷到底是喜欢那人的,若真出了事,他定然焦急,不可能一丝痕迹不露。但方才同奴婢说话时,模样轻松,断不会是扯谎。”顿了顿,她斟酌着又道,“只是依奴婢看,六爷怕是挨了那位舅爷的拳脚。” 三老太太闻一怔:“挨了拳脚?” “是,六爷面上还带着伤。”春平点点头。 三老太太嗤笑,复又在那张黄花梨剑脊棱雕花靠背椅上坐倒,道:“粗人。” 春平回忆着方才匆忙间掠见的那张脸,心中不敢苟同这话,却也不敢辩驳,只低下头不吭声。 两人一站一立,相对无。 过了须臾,三老太太骤然惊声问道:“不对不对,你去时,玉茗院里的那伙子人正在做什么?” 春平被问得愣住。 “奴婢不知,倒是都聚在了一块,似在商量事情。” 三老太太冷眼看她,接着问:“可有瞧见宋氏身边那个叫百合的丫头?” 有些话已经呼之欲出,春平怎还会听不明白,后背上登时汗湿一片,她低声回答:“奴婢不曾瞧见她。” 三老太太沉默了下来。 …… 玉茗院内,桂妈妈则已经领着几个丫鬟,将宋氏的那些物件都取了出来。 一盒盒脂粉、画眉石、眉笔尽数被搬到了江嬷嬷几人面前。琳琅配饰,衣衫环佩,亦一一取出。 谢姝宁寸步不离地跟着江嬷嬷,想要看一看,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以至于她连丝毫蛛丝马迹都不曾发现。好在这一回,江嬷嬷并不曾将他们逐出去,也任由她跟在脚边。 宋氏自小生活在骄奢中,对富贵二字习以为常,又喜妆扮自己,可她身边日常用的东西却并不多。 谢姝宁跟着江嬷嬷亦步亦趋,仔细观察着桌上众物。 一件件,俱是精致华贵。 江嬷嬷手上缠了干净的白布,轻手握起一支镂满花鸟的碧色象牙细筒,旋开,里头颜色娇嫩如同春日鲜花,带着芳冽的香气。上等的口脂,脂膏柔滑,香气靡靡。 谢姝宁连眼也不敢眨,却依旧觉得自己没有瞧清她的动作。明明每一个步骤都是不紧不慢的,可落在她眼中,却十分难以叫人看明白。边上的人看着,亦是如此。谢姝宁这才真的明白过来,宋延昭昨夜说江嬷嬷是高手的话代表着什么。 于是,她放弃了。 便是将眼睛贴到江嬷嬷掌心,她也看不懂这些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的动作。倒不如,去一旁候着为好。 她遂后退。 身后立着的是宋延昭跟谢元茂,她毫不犹豫地便朝着宋延昭而去。 而江嬷嬷则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验毒之法。 又一盒画眉石被打开,里头是整整齐齐的一摞青雀头黛。谢姝宁发现,江嬷嬷的眉头已经开始渐渐紧锁,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随即又开一盒,里头却是少见的波斯螺子黛。 谢姝宁记得,其一颗便价值十金,色作青灰,鲜妍醒目,是画眉绝品。 可此刻摆在她眼前的,竟足足装了数个箱奁。 她不由震惊。宋家,绝对比她所知的更为富裕! 正就此时,江嬷嬷忽然让人拿了精巧的小锤子来,将一把玉石梳子砸得粉碎,而后用指尖沾一点,轻嗅。 随即,她面色大变,但仍未放送,继续一样样仔细翻检下去。 到全部看过一遍,已是近午时。 江嬷嬷解开手上白布让人丢进火盆烧了,而后蓦地用阴毒的目光望向谢元茂,直看得他后退数步,面色讪然才移开视线,咬牙切齿地道:“好歹毒的人家!” 那些东西看似皆正常,又本身便是含着香气的物件,轻易不会被人察觉问题。 且下毒之人,心机深沉,并没有一气呵成,而是小心翼翼地在数样常用之物上分别动了手脚,这些东西****用,一道使用,便成了刁钻的毒。又因为毒性发作得慢,并不起眼,等到真的察觉到时,恐怕便是丧命之时。 谢姝宁听完,骇得腿软。 谁会想得到? 谁会想到! 便是百合,她也觉得痛心不已,措手不及。 从延陵带来的人中,除蔷薇之外,她皆是再放心不过……又因为先前痛失了白芍,众人皆伤心不已,哪里会去想这群人中是不是有细作!然而百合又是何时开始的?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谢元茂哑着嗓子问道:“是百合下的毒?” 江嬷嬷见他便不悦,听到他这般问更是恨铁不成钢,气得摔了桌边上一管口脂,怒道:“这府里谁恨小姐?你难道不知?竟问得出这话!百合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过是被人唆使!你可知,百合被人许了何?许了让她做你的妾!” 上赶着要给人做妾,这种人江嬷嬷觉得自己说着都污了舌。 彼时在延陵,谢元茂同宋氏感情甚佳,又是在宋家,他身边无妾无通房,也无人敢插足两人。宋氏身边的几个丫鬟,也都是等到了年纪便放出去成亲嫁人的,这般多年,也从来不曾有人动过旁的心思,可如今百合这丫头却是实实在在打了他们的脸。 江嬷嬷怒气难消。 只为了做妾,竟就敢谋害善待自己多年的主子,这种人死不足惜! 她转身便要让人将百合拖下去打死了事,险险被宋延昭给拦住了,“嬷嬷先别急,如今可是在京都。” 江嬷嬷迟疑着,终是没有继续执拗。 然而当天夜里,百合便被人发现在房中“自缢”而亡。 宋氏也终于开始痊愈。 见了宋延昭跟姜嬷嬷又哭又笑,忆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更是愧疚伤心。江嬷嬷在一旁听了些,恼得不行,又骂她:“小姐你也是二十好几,做了母亲的人,怎地却一日笨似一日?我当日如何说的?不让你上京,您偏不听,不听也就罢了,左不过老奴舍了命陪着您一道来,您却又抛下老奴自个儿带着小少爷跟小小姐走了,您是想要生生急死老奴呀!” 宋氏抱住她嚎啕大哭,“嬷嬷,阿柔知道错了……” 听到她哭,江嬷嬷又心疼不已,可她不会说软话,只能陪着她一道唉声叹气。 谢姝宁在边上瞧着,亦跟着红了眼眶。 见了舅舅跟江嬷嬷,母亲才终于彻底卸下了心锁,似重活了一遍。 宋延昭则有些受不住,生怕自个儿大老爷们也跟着落泪,忙唤了跟着一道哭的谢翊出去,哄他去了。 正出门,却发现谢元茂脚步踌躇地立在门口打转。 宋延昭便笑,“哟,谢六爷的事可是办妥了?” 谁都知道,这府里恨宋氏的人不外乎三老太太跟陈氏,且也只有她们才能允百合那样的条件。然而到底没有证据,哪怕百合还活着,一个贱婢的话,也断没有办法作为证据,因而他们并不能在明面上做任何事。 可是这口气谁咽得下? 宋延昭便逼谢元茂同宋氏和离。 谢元茂自然不答应,扬便是宋延昭打死他也不成,事情闹得极僵。 宋延昭恼了,恨不能直接带着宋氏母子三人离京,却到底不能这么做。 “大哥,你容我见一见福柔吧。”谢元茂低声下气,悄悄看一眼跟在宋延昭边上的谢翊。 谢翊抹着眼泪,拉拉宋延昭的手,又是苦恼又是无奈地道:“舅舅,为何不让爹爹见娘亲?” 他年纪太小,还不知事。 宋延昭不禁语塞。 谢元茂便乘机又道:“大哥,发生这些事,我也不想,我已知错了……” “不准!”宋延昭断然否决。 就在这时,江嬷嬷从里头出来,皱着眉看看谢元茂,鄙夷地道:“小姐要见你。” 章节目录 正文第73章决裂 > 谢元茂闻,欣喜若狂。 宋延昭则满脸不高兴,还待要阻,却看到江嬷嬷做了个不要阻拦的手势,只得忍下了。 等到人进去,江嬷嬷却带着谢姝宁走了出来,一边俯首对她道:“小小姐暂且先自个儿玩会,晚些再来看小姐。”她是宋氏的乳娘,自小看着宋氏长大,如今便是众人皆改了口叫宋氏太太,她也依旧只肯用小姐称呼。 谢姝宁听着,心下感慨,江嬷嬷来得太及时。 可这会,宋氏发话要见谢元茂,她哪里放心得下,便想躲在里头旁观,但宋氏不允,江嬷嬷也不答应。她只能先行出来。一旁的谢翊见了她,倒是吸吸鼻子,将面上泪痕抹去,上前来牵她的手,小声道:“爹爹可是同舅舅吵架了?” 说话间,他几乎贴在了谢姝宁耳畔,可话却仍旧被宋延昭给听见了。 宋延昭便笑,让月白跟丁香先带着俩人下去。 谢姝宁低着头,无奈至极,跟着两个大丫鬟走了。 而宋延昭则同江嬷嬷在无人处交谈了起来。宋氏发了话,要单独见谢元茂,江嬷嬷便是想留下,也无法。宋氏骨子里的执拗,便是她这个亲近的乳娘也没有法子更改一丝。若不然,当初宋氏也就不会自己带着孩子进京。 她想着昔日往事,重重叹口气,看着宋延昭这几日一直不大好看的面色,道:“大少爷,您差不多该动身了。” “我放心不下福柔跟两个小的,再多留几日吧。”宋延昭正色听着她的话,摇了摇头,“既然已经来了,也就不在乎这几日。” 江嬷嬷面上冷厉渐消,换了副愁苦的模样,劝他:“本就是冒险,如今能走还是早些走为好。” 宋延昭却不赞同:“已过了三代,当初又改头换面得彻底,如今只要我们小心些,麻烦也不会自己寻到跟前来。” 可话音落,江嬷嬷却激动了起来,急急道:“万不可掉以轻心!若非当年局势凶险,昔日老太爷也断不会背井离乡,让后代尽数改作他姓。如今虽过去了多年,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祸端迟早还得再起。” 宋延昭沉默。 过了良久,他才道:“若眼下便能带着他们一道走,便好了。” 江嬷嬷苦笑:“只怕小姐并没有要走的心思。” “什么?”宋延昭大吃一惊,“她难道还想留着被人害了性命不成?” “小姐不是孩子了,有些事,她心中有数。”江嬷嬷虽一见宋氏便骂了她一通笨,可心里却明白宋氏。 宋延昭却想不明白,眉头紧皱,道:“嬷嬷,依我看,有些事还是告诉她为好。呆在京里,终归是不像话,我亦不能时常来看她,如何能放心?” 江嬷嬷听了,却不直接回答,反倒说起了旁的,“自榆关入京,远近于延陵,可您却为何宁愿绕路先赴延陵,也没打算直接入京?” 话毕,她便不再说下去了。 然而宋延昭已经听明白。 因为他们自一开始,便将他赴京一事,当做是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事。即便他口中说着那样的话,似蛮不在乎,可他清楚得很,京中盘踞多年的那些世家一旦察觉,随即引发的腥风血雨泼天而来,他定然难逃一劫。所以他必须先回延陵,将事情处理安置妥当才敢悄悄入京。多少年了,宋家人连京都附近都不敢靠近,如今这一代唯二的两个人,却都已身处风暴中央。 也莫怪江嬷嬷会怕,会担忧。 有些事,甚至从一开始除了家主外,便只有江嬷嬷几个家生子知情。 宋氏这个迟早要出嫁的闺女,没有知悉的资格。 而这,也恰恰正是酿成眼下这一切祸端的源头。 可事已至此,又该如何跟她说?按江嬷嬷看,已是不能提了! 谢家虽是京中新贵,根基浅薄,但同诸多世家都脱不开干系。宋氏入了谢家的门,便不易脱身。这一点,他们很清楚。可宋延昭不甘心,他亦懊恼,若当初不救谢元茂便好了。 可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连连叹气,沏了盏茶一口喝尽。 两人一时无话。 内室中,宋氏同谢元茂,亦相对无。 宋氏披着深绿色缎面袄,面色苍白,垂首靠在炕头,一头青丝散落在肩上。 自谢元茂的角度望去,他只能瞧见宋氏一侧尖尖的下颌。他看着,有些出神。宋氏虽是身形娇小纤细的江南女子,可从来都没有瘦成这副模样过。下巴上的圆润弧线似乎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叫他莫说的锐利锋芒,显得极冷。 她在等着谢元茂开口。 谢元茂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许久,见宋氏丝毫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的意思,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轻声唤她:“福柔……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氏手中握着一支发簪,闻头也不抬,将手中发簪遥遥递给他,道:“这东西,你且收回去。” 谢元茂一看便愣住了,迟迟不肯伸手去接。 这簪子原是当年宋氏诞下龙凤胎后,他特地寻了延陵最好的金匠,耗费多日订制出来的,天上地下,唯有一支。簪子的尾端,刻了行极细致的篆书。上书五字——此生不负柔。 然而此刻再看,于宋氏,这五个字是笑话。 于他,却是委屈。 谢元茂满心不是滋味,觉得自个儿委屈得要命。 他并不曾将她抛在延陵,再不相见,亦不曾对两个孩子冷恶语,甚至也从未觉得自己变了心。他一直都是欢喜她,竭尽全力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呀。他究竟,在何时何地,负了她? 这次中毒之事,是他错,他明白,可这又不是他让人下了的毒? 他只一次未护好她,难道便要被直接打入地狱,再无翻身的机会? 他当然不肯接下这枚发簪! 可他不接,宋氏便一直保持着递出簪子的动作。 僵持了会,谢元茂终是捱不住,声音苦涩地道:“你将这簪子还我,可是当真要同我和离?” 宋氏抬起头,一双眼明亮清澈,只带了薄薄血色的唇微微开合,声音喑哑:“若是,如何?” “我早便说过,我不允!除非我死,否则断不行!”谢元茂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一来他心中本不愿意,二来众人都逼他就范,他自然愈加不肯答应。若答应了,他还有什么骨气可? 然而这一回,宋氏却像是看穿了他,蓦地冷笑了声,“六爷别怕,妾身不会同你和离,便是哥哥一再要求,亦不会。” 笑意是冷的,声音亦是冷的。 听得谢元茂瞠目结舌,这样的宋氏,他还是头一回见。 明明不久前,眼前的人还是个会扑进他怀中哭泣的柔弱妇人,虽时有强硬,却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冷戾的一面。他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半响才挤出几个字来:“这便好……这便好……” 可是这话才出口,他便听到宋氏笑了起来,“六爷放心,妾身会跟着你,至死方休!” 最后四字被她咬得重重的,骤然没了南边自带的软糯悦耳,反倒是猛然间变得犹如利刃。 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活了下来,可宋氏却觉得自己已然死过一次。 弥留间,也让她彻底觉悟。 且不论谢元茂答应不答应和离的事,长房几位也绝不会答应。 他们因了她跟白氏的旧交,才一力让她守住了自己的正室之位,安安稳稳地坐住。而今,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怎么会舍得放她走? ——困局。 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困局。 因而她自醒来,便不曾想过和离之事。 可既走不得,也就休怪她今后不贤良淑德了。 不等谢元茂开口,她忽然将手中簪子往地上一掷,便又低下头去:“六爷带了这物,回去吧。” 谢元茂被她的几句话说得茫然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弯腰捡起了发簪,口中一片酸涩。 与卿结发,故以绾发之簪明志。 而今,这枚发簪,却冷冰冰地仰在他的手心里,钗头上的字,似在讥笑他。 谢元茂嘴角翕翕,方要开口,却被不知何时进来的江嬷嬷扯住胳膊拽了出去。 “六爷请回,小姐该歇了。” 谢元茂恼火地盯着江嬷嬷,握紧了簪子要再进去,却被赶上来的宋延昭一把拖了出去,“你既无法照看阿柔,那留着做什么?” 谢元茂不满,大声喝道:“我怎不能照料?这是谢家!这玉茗院是我的院子,难道我能不能留还要大哥说了算?”他终于将心中憋着的不满之话尽数说了出来,说得这般袒露,甚至忘了给自己留些脸面。 宋延昭听了,神色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扭头便走。 “大哥,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谢元茂见他走,面上不由浮现懊恼之色,可人已走远,他只得苦着脸大步离开。 庭院一角,正坐着背书的谢翊瞧见了,忙出声喊他:“爹爹——” 可那抹背影仍旧越走越远。 谢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颓丧地丢开了手中书册,“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谢姝宁捡起书,冷静地拍拍他的背,摇头道:“是我们不要他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74章花宴 > 入了夏,各色草木愈加葱茏,妍丽的花一一绽放,一日胜过一日,园子里一片旖旎风光,万紫千红。 暖风迎面吹来,夹杂着纷乱的香气。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红得似火。日光落下来,又似碎金,被葱郁的枝桠给打成了斑驳疏影。 一大清早,谢家长房的门前,便渐次有马车停下。停在最前头的那一辆,珠翠华盖,高头大马毛色水滑油亮,处处彰显着马车主人的身份。左边车壁上,有个硕大的字——燕。 可惜谢姝宁没有瞧见,若不然,她定不会陪母亲前去赴宴。 距舅舅离开已经半个月,她念着母亲一直不大开怀,便怂恿母亲应了长房二夫人梁氏的邀约,参加今日的赏花会。 长房两位长者居的地方植满了梅树,除此之外,花木最多的地方应当便是独属二夫人的那个小园子了。花园并不大,但胜在里头的花木品相繁多,如今都开了,着实叫人目不暇接。今年入夏,二夫人早前让人想法子种下的子午莲更是开了花。 听说这池子午莲同常见的不同,一池七朵,正是七色,极罕见。又因不适北地的环境,不易成活。如今被二夫人种了出来,自然是要想法子叫京都的贵妇们都瞧一瞧才好。 春日里,她因怀了身子,怕胎儿不稳,故鲜少出门。后头长房老太太又病倒了,一群人更是不大出门走动了。 好容易,长房老太太的身子又突然好了起来,除了瘦些精神不大如过去了,吃了些苦头,倒也没什么。她的胎也稳,杭太医说她身子不错,所以一众人的心境就又都开阔了起来。 七太太提议开个赏花会,她也就笑着允了。 怀孕后,她的脾气倒莫名好了许多。 众人皆,她这一胎肚子尖尖,又喜酸,定然是个儿子。 她听了自然欢喜。 见了谢姝宁,她便笑着招招手,等人到跟前,她就问:“都说咱们家八姑娘聪慧,你倒是说说二伯母这肚子里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一旁宋氏听着不由微微紧张,生怕谢姝宁说错了话。 可谢姝宁又不是真的孩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会二夫人想听什么,当即甜甜笑着道:“阿蛮知道,二伯母肚子里的是个弟弟。” 一行人便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二夫人又问:“当真?若是个妹妹可如何是好?到时可要罚你?” 谢姝宁佯作生气,嘟起嘴恼道:“二伯母胡说,这里头的定然是个弟弟,怎会是妹妹?” “你这丫头倒是知趣。”二夫人听得高兴,遂吩咐身后的丫鬟,“去,摘一朵开得最好的花为八小姐簪上。” 能得二夫人这样一句话,便是赏花会上最大的荣耀。 谢姝宁自然跟着弯起眉眼笑了起来,可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笑不出。 舅舅只呆了几日便要离开,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事。两地距离遥遥,来一回并不容易,且这之前他们便已经许久未见。她清楚,舅舅对他们的亲情深厚,故她始终以为,他至少会在这呆上月余。 可结果,不过寥寥数日。 但舅舅离开之前,曾领着她悄悄说了会话。 他们舅甥之间,感情一向极好。 说话时,他语气怅然,叫谢姝宁一听便知,他这是不得不走。可为何?舅母跟表哥这一回虽未跟着一道来,但也不必就这般急着赶回去才是。可她此时合该是年幼无知的年纪,她又能怎么问出心中疑惑? 然而当舅舅半开玩笑地说出那句“舅舅惜命,只能先走,等日后阿蛮长大了,再来见舅舅,舅舅领你去沙漠里骑骆驼”时,她心中的话便有些憋不住了。 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她呆滞地望着他,想问不敢问。 宋延昭察觉,笑着捏了捏她已然瘦下来的脸颊,道:“怎么了这是,可是有话同舅舅说?” 刹那间,她心里的话便涌到了嘴边,看着他年轻俊朗的脸,那些话自唇齿缝隙间一一冒出。 她说了不该说、不能说的话。 她一不留神,近乎被蛊惑一般,说出了本该一生埋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她说,“舅舅,你相信一个人能活两世吗?”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原本蹲着笑嘻嘻同她说话的宋延昭蓦地跳了起来,面色张惶,半响才咳嗽两声道:“阿蛮你近日可是又看话本子了?” 她幼年极喜欢搜罗些市井话本来看,可是对今世的她而,其实已足足有十几年未曾阅过了。不知为何,想起这时,她忽然伤感起来,内心忧郁几乎喷薄而出,阻都阻不了。她哭丧着脸,不敢看他,喃喃自语:“只有话本子里才有的事,为何我却遇到了……” 她说得轻,宋延昭却仍听见了。 他身子僵住,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是阿蛮?” 话音落,轮到谢姝宁僵住了,“我是。” 宋延昭瞪她一眼:“臭丫头,那你胡说些什么,到底都看了什么话本子,满口胡诌。” 谢姝宁瘪着嘴,有些想哭,“不是话本子呀舅舅!是真的!若人不能活两世,我如何又能见着你,见着娘亲跟哥哥——”说着,她真的哭了出来。许久了,这些话她一个人憋着,已经许久了。 然而宋延昭听了她的话,方才的慌乱之色却反倒是没了,重新镇定下来。 “你是阿蛮,但你活了两世?”他重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扶着她窄窄的肩,面色凝重地问道。 谢姝宁见他镇定,蓦地也镇定了下来,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忙要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她想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却听到宋延昭道:“这世上的事,何其古怪,什么都有可能。” 她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宋延昭忽然道:“阿蛮,舅舅同你玩个游戏可好。你问舅舅一个问题,舅舅问你一个,谁也不得说假话,如何?” 她听得一愣一愣,应了。 随后,她被宋延昭一句又一句将话都套了出来。而她,也从宋延昭口中得知了惊人的事。 五十年七前,西越的帝都,如今的京城,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过一桩极骇人听闻的命案。而这个案子,至今未破。当年一共死了七个人,皆是京中一等一的勋贵人家。而今,有些人家已经没落了,而有些则更为昌盛。失去了世子爷的那几户,更是满京都寸土寸土地翻找凶手。可过了几十年,依旧毫无线索。 同时,在当年,还发生了另一件更为可怕的事。 命案发生后,簪缨世族封家一.夜间,被火焚尽。 听说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全灭,尸体都已经烧成了灰烬,一共死了多少人都分不清了。 这两桩事,谢姝宁都听说过。 可是她知道的不过都是传闻,却从来没有哪一刻想过自己会同这件事有任何关联。 宋延昭告诉她,她的曾外祖父不姓宋,却姓封。 她被震得几乎魂飞天外,半响回不过神来。 当年那桩七人命案发生时,其实在场的一共有八人。死了七个,剩下那一个还活着的便是她的曾外祖父了。没有人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身为这一任家主的宋延昭也不知情,老头子至死依旧缄口不,只留下训诫—— 其后人终身不得入仕,不入京都,以免招惹杀身之祸。 然而自谢姝宁的外祖父起,封家的后人便已经从了母姓。她的外祖父生下儿子后,又让儿子从了母亲的姓,宋。 一换又一换。 可即便如此,老头子依旧留下了这样的话,可见那桩秘辛的骇人。 谢姝宁得知了这样的往事,早就忘记自己也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宋延昭听完她的话,却久久沉默不语。 他理解她重活一世的惶恐,却无法告诉她,一切都会改变。 良久,他才告诉她,“不要再将这些话告诉旁人,也不能将我说的事,告诉旁人,即便是你娘,也不可。” 谢姝宁自然明白。 两人做了约定,将这次谈话永远尘封在记忆中。 可自从他离开后,谢姝宁便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事。 五十多年前的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想着,人群里忽然喧闹了起来。 谢姝宁一眼便瞧见自人群中走出来的年轻妇人。貌美,纤弱,笑容婉约。 在她身侧,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小童。 左边那个年纪小些,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而站在右边的那个却紧紧抿着嘴,眼睛直视前方,不偏不倚。 有人唤她,“燕夫人。” 谢姝宁闻声,蓦地瞪大了眼睛,朝着那个站在妇人右侧,着一身宝蓝色的男童望去。 这孩子,是燕淮! 是前世一手执掌西越朝政,权倾朝野的成国公燕淮!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后缩,可视线去黏在了那孩子身上,怎么也移不开。这般年纪的成国公,她可从未见过呀! 震惊间,对方似是察觉了她的视线,猛地侧目看了过来,瞧清楚了谢姝宁,眉头一皱,不悦地别过脸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75章万氏 > 谢姝宁一惊,忙趁着这个空档避开,远远躲到宋氏身后,不敢再露面。 她前世的死,虽是因了林远致跟温雪萝,可真论起来,倒也算是同燕淮有些干系。若没有他,事情也不至于到那等地步。她苦笑,心中滋味难明,恨不能立时拉了宋氏回去。可这会,哪里走得了。且她早先还收到了端王府的小郡主纪桐樱使人写来的信,说是今日来谢家赴宴,要同她一道玩耍。这会人还没来,她哪里敢走。 踌躇间,二夫人的大丫鬟已经用个精巧的白瓷碟子捧着新绽的花,走了过来。 花开得极艳,极好。 她年纪虽小,发却生得密,又黑又亮,像匹缎子。着葱绿夏衫的丫鬟便拣起了花,笑着夸赞她,一边将手中花朵细细簪在了她发间。 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瞧见了,便赞叹:“谢六爷家的八小姐,生得真真是好,那眉眼,便说是画出来的也不为过。” 宋氏自然笑着说了番谦辞。 因了早先在端王府的那场春宴,宋氏的名号已经在京都贵妇圈子里流传开去。所以今日,一个个甚至不必身边的丫鬟婆子悄声提醒,也都牢牢记得,宋氏跟谢姝宁的身份。 再加上谢元茂如今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得了天子青眼,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便有心巴结宋氏。 见宋氏谦虚,她们反倒更是一叠声,毫不吝惜地将赞美之词,往年幼的谢姝宁身上丢。顺带着,将今日未曾出席的谢翊也好生夸了一番。 这般阵势,并不常见。 谢姝宁有心想避开燕家的人,可却因为边上这些人,脱不得身。 一扭头,便见燕夫人朝她们望了过来。 谢姝宁抿着嘴,装作不知。她记得,燕夫人小万氏乃是燕淮的生母大万氏嫡亲的妹妹,一母同胞。定国公万家,身为开国元勋,武将出身,是真正的老牌世家,簪缨世族。这样的人家,却让嫡出的女儿去做了姐夫的填房。 说不通,也似乎根本没有道理可。 若单纯为了照顾大万氏留下的骨血,择个庶女嫁过去反倒容易些,可他们却挑了小万氏。 小万氏只比大万氏小两岁,嫁入燕家做继室时才不过十五。 彼时,大万氏亦不过二九之龄。她十六岁夏末嫁给成国公燕景,次年仲春,便早产诞下了世子燕淮。生产时,大万氏难产,血崩。此后缠绵病榻一月,终是驾鹤西归。紧接着,热孝里,小万氏便进了门。 燕家跟万家,皆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家,可在这件事上所做出的决断,处处让人觉得两家古怪得很。 谢姝宁回忆着,想起小万氏的下场,一颗心不禁颤了颤。 可此刻,仍是个孩子的燕淮,正牢牢牵着小万氏的手。乍一眼看过去,同另一边小万氏亲生的燕霖并没有什么区别。 兼之小万氏是他嫡亲的姨母,容貌肖似生母的燕淮,同她亦有几分相似。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以为他们是亲母子。 小万氏收回了看热闹的视线,吩咐人领着燕霖下去吃果子,自个儿却亲自在众目睽睽下俯身,细致地帮燕淮整理起了衣襟。手指白皙纤细,神情从容自如,口中轻声叮嘱着。而笔直立着的燕淮,面向她的时候,孩童的面上,犹自带着天真又和煦的笑颜。 谢姝宁瞧见,却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眼下这两人看上去一派安然,哪里瞧得出今后,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深吸一口气,背过身,仰头轻声同宋氏道:“娘亲,你累不累?” 宋氏的身子虽痊愈了,但她仍不大放心。但江嬷嬷亲自帮调理着,宋氏的面色倒是一日好看过一日,只是面上的笑意总是浅些。 “不累,你可是累了?”宋氏微笑。 谢姝宁见状便摇摇头,陪着她去一旁遮阳的地方坐下,亲自拣了橘子剥了皮,掰开递给宋氏。母女俩絮絮说起了些闲话。 少顷,谢家长房的七太太张氏牵着自家儿子的小手,笑着向小万氏迎了过来。 她是大小万氏的表妹,这一回小万氏会来,只怕也是看在了她的情面上。 京里的人都知道,小万氏平素并不喜出门赴会。 这一点,端王侧妃白氏亦如是。 可今日,两位应了二夫人梁氏的邀约,赶了来。 虽说因为二夫人身份不低,不便随意推拒,但众人心知肚明,两人会来,一个是看在那单薄的亲戚情分上,另一个却是因为谢家三房的宋氏。 其中的弯弯道道,不必明说,便都早已了然。 没一会,白侧妃带着小郡主纪桐樱过来,纪桐樱眼尖,一下便瞧见了谢姝宁跟宋氏所在,也不管身后的嬷嬷千呼万唤,提着裙摆便跑了过来。她比早先的谢姝宁还要白胖些,跑了一路气喘吁吁,脚下踉踉跄跄,差点一头栽进了宋氏怀中。 谢姝宁忙拽住她,道:“小心些!” 纪桐樱好容易站稳了,一把靠进宋氏怀中,嚷着道:“我偏要倒!” “郡主……”谢姝宁有些头疼,想要去将她拽出来,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这般做,何况白侧妃还正在往这赶。 宋氏倒极欢喜纪桐樱,笑着将她放下,冲谢姝宁道:“阿蛮陪着郡主玩会吧。” 谢姝宁无奈地暗自叹口气。 偏要靠在宋氏怀中的女童却反倒不乐意了起来,“谁要她陪着玩,我才不要!” 话音落,白侧妃带着人匆匆赶了上来。伺候纪桐樱的嬷嬷忙上前来抱她。 白侧妃则嗔她:“小祖宗,这可不是在你的屋子里,瞎跑什么呢。” 纪桐樱捂着眼笑,这才高高兴兴地出了宋氏的怀抱,复扑进白侧妃怀中,悄悄透过指缝打量着谢姝宁。 “郡主今日可还要玩翻花绳?”谢姝宁念着母亲,若能得白侧妃开导开导总是好的,便主动服软,殷切地询问起了纪桐樱。 纪桐樱见她开口问自己,也就不闹脾气了,撤了蒙眼的手,道:“这是你家?那你领着我走走吧!” 正当此时,二夫人发话,让人摆了桌椅。 赏花会不过是个名头,只是些花罢了,看一遍也就叫赏过了,哪里还能一看数个时辰的。妇人们借着赏花、赏雪的由头,开办各色筵宴,为的不过就是聚一聚,说些闲话,为自己的夫婿套些能用的消息,又或是借用这些场合,互相结交罢了。 故而,见人都来了,花也瞧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议玩叶子戏。 这自然是妥的。 二夫人顺道又让人取了马吊牌出来。 各家相熟不相熟的夫人,就都三三两两坐到了一块。 七太太则领着人收拾了块地方,取了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又摆上了各色瓜果糖糕。遂有人带着各家的年幼的少爷、小姐移步去了那厢。有几家带上了未出阁的姑娘,便由谢姝宁的几个堂姐领着四处闲逛起来。 纪桐樱呆不住,眼瞧着别家几位小姐都出去转悠了,便缠着谢姝宁带着她一道去:“你瞧瞧,你姐姐都带着她们出去了,你为何不领我去?” “郡主,就在这同八小姐一道玩吧。”伺候她的嬷嬷哪里敢,当下劝说起来。 可纪桐樱听不进耳,只闹个不休,索性趁人不备,一下子朝着外头跑去。 谢姝宁忙追过去。 好在纪桐樱虽然脾气不好,但到底没胆子一人四处乱走,只是跑去找了白侧妃。 白侧妃正同宋氏一道坐着说话,见纪桐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无奈地让人取了帕子为她拭汗,一边道:“你自玩你的便是,又来扰我做什么?” 纪桐樱闻大怒,“娘亲是不是不喜欢女儿?” “哪里的话!”白侧妃瞪眼,“娘亲最欢喜你了!你瞧,娘亲将弟弟都留在了家中,只带你出来玩是不是?” 纪桐樱仍是不满,哼了声昂着下巴不接话。 白侧妃便拍拍她的发顶,道:“好了,乖乖去玩吧,娘亲去打马吊。” 母女俩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一旁的谢姝宁看得瞠目结舌。 白侧妃伸出一手来拉谢姝宁的胳膊,将她跟纪桐樱靠在一块,笑着道:“阿蛮也乖,快领着郡主去逛园子吧。” 说完,也不等她们说话,白侧妃便拉着宋氏寻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让人再去取一副马吊牌来。 可人还缺着。 有几个还未落座的便面面相觑起来,这般好的机会用来接近白侧妃,可不能白费了呀。可是去了,这万一若是赢了白侧妃惹了她不快,可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间,谢家七太太已是拉着小万氏落了座。 这下可好,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玩牌,早早就都将目光聚焦在了这一桌。 谢姝宁则见母亲真的玩起了牌,心里头郁闷全消,领着纪桐樱便要答应她闲逛的要求。却不防,纪桐樱又换了心思要赖着看牌,扭捏着猛一推开她。谢姝宁站立不稳,被她推得转个圈,“嘭”地撞上个人。 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对面的人,亦被她撞得摔倒。 四周渐次响起一片惊叫声。 她揉着额被人扶起来,眯着眼睛不敢看对面同样一身狼狈的燕淮。 章节目录 正文第76章心思 > 不过六七岁的孩子,跌了一跤站起来却仍是笑着的。 匆匆赶来的小万氏想也不想便蹲下身去,也不理会自己华贵的衣裳整个下摆都拖在了地上,被污了。她急巴巴地伸手去揉燕淮的膝跟手肘,一叠声问道:“可摔着何处了?” 谢姝宁站在对面瞧着,不由微愣。 小万氏此刻紧张的模样,竟不似作伪。 虽然是故去长姐的儿子,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且早先在春宴上,谢姝宁可还记得温雪萝的母亲英国公夫人同长平侯夫人聊起的话。 她说,小万氏****都想着要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苛待她家淮儿。 可眼下这幅模样的小万氏,哪里像是****苛待燕淮的模样? 然而有些事,终归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即便小万氏看似同燕淮“母子情深”,却也有可能是假的。旁人不知,她却清楚得很。若非深仇大恨,昔日燕淮何至于做下那些事?不惜背上暴戾凶狠的名号,亦不肯放过小万氏母子。 因而,谢姝宁瞧着眼前的两人,便觉得心惊肉跳。 小万氏这幅模样,若是装的,此人的心机得有多深沉? 她别过头,靠到宋氏怀里,抹着眼睛唤她:“娘亲……” 宋氏心疼不已,见她揉着额,忙轻轻覆了自己的手上去,问道:“还有哪疼?” “娘亲给阿蛮揉揉便不疼了。”她摇摇头,视线悄悄地朝纪桐樱望去。小姑娘瘪着嘴,面上少了分骄纵,多了些紧张。 一旁白侧妃便斥她:“瞧瞧你的性子,如此顽劣,将来可如何是好?” 纪桐樱不高兴,扑过去抱她的腰,缠着问:“阿蛮摔了头,会不会摔成傻子?” 她问得重,声音又脆,一出口,在场诸人便都听见了,皆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纪桐樱倒害羞起来,躲在白侧妃身后,又问了遍:“阿蛮若是傻了,我们就带她家去好不好?让她天天陪着我玩。” 她一派天真,说的话又好玩,谢姝宁也被气笑了。 见她笑,宋氏也放心下来。 一道赶过来的七太太便打起了圆场:“论起来,我们家八姑娘也该唤淮儿一声表哥呢。” 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真要攀扯,的确也攀得上。七太太也不是个笨的。一边是娘家表姐的儿子,一边是夫家嫂子的女儿,偏袒哪边都不好。加之惹祸的人又是端王府最得宠的小郡主,谁也得罪不起。她自然要好好当个和事佬。 边上的人原本都纯属看热闹,但这会听七太太这般一说,也都立时附和起来。 七太太便逗谢姝宁:“阿蛮若摔疼了,便叫你淮表哥赔礼。” 这种时候,远不是追究谁被谁撞倒了的时候,而是显示谁气量更大的时候。七太太这般说,心里其实打着小九九。 果然,她话刚说完,小万氏便率先开口道:“淮儿给八小姐道个歉。” 燕淮倒也听话,小小的身子挺直,双手作揖,竟真认认真真地给谢姝宁说了句对不住。 宋氏笑着夸他。 谢姝宁却有些懵了。 成国公燕淮,竟然在她面前弯下了腰,还说了对不住? 不是这人世疯了,便是她疯了! 她回过神,也忙回了句对不住回去。 两厢一派和煦,气氛倒其乐融融起来。七太太觉得自个儿有功,笑着帮二夫人招呼众人回去玩好吃好。须臾片刻,在场的便只剩下了宋氏、白侧妃一桌人并几个孩子。 这下子,白侧妃也不敢继续放任纪桐樱四处瞎逛了。只离眼一会,便闹出了这样的事,再随她去,谁知会出什么事。纪桐樱倒高兴,她方才就想留下来看她们打马吊,终于如愿以偿,笑得眼睛弯弯。 宋氏亦不放心谢姝宁,将她给拘在了身旁。 燕淮则同弟弟燕霖,并七太太的儿子谢旻一道下去了。 很快,开了局。 原本兴致勃勃的纪桐樱就皱起了眉头,垮下了脸。她看不懂,自然就没了兴趣,不愿意留着。可前一刻白侧妃才发了话,她哪都去不了。身下的椅子便似乎生了钉子,叫她坐立难安。 而谢姝宁,却看得津津有味。 她不但看得明白,而且精通此道。 可眼下几位大人玩着,她这个小丫头远没有插手的机会,甚至连想要指点指点牌技极差的母亲也不成。眼瞧着宋氏又输了,她忍不住侧目。真真是惨不忍睹。母亲这牌技,来日还是歇了心思,莫要玩的好。 她心痒痒,也有些呆不住了,遂唤了月白来,同宋氏讨饶:“娘亲,我同月白去吃果子。” 宋氏蹙眉,但见她可怜巴巴的,便点点头答应了,只让她切莫乱走。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飞快跟着月白离开。而纪桐樱,则已经靠在嬷嬷的怀里,哈欠连连,似乎下一刻便要睡过去,全然没有发生同自己一样倒霉的谢姝宁已经不在这了。等到她察觉,谢姝宁早已经跟月白一道站在了株叶子深绿的大树下。 “听说你大堂姐,嫁不出去了?” “哪个同你嚼的舌根,胡说八道些什么!” 突然,远远的响起了一阵说话声。 谢姝宁一愣,旋即扯了月白避到大树背后。 只一会,便有几个身着时兴夏衫的豆蔻年华少女走了过来。 谢姝宁藏的地方颇刁钻,那群人走近了也未发现她,权当四下无人,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 也不知是谁,带着嘲笑意味道:“我有没有胡说,谢四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大堂姐今年已经十六了,却连亲事都未定下,不是嫁不出又是怎么?且她不说亲,你们几个做妹妹的,便也不好说人家,你心里难道便不忧虑?” “温雪鸢,今儿你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若不然你怎地嘴这般臭?”脆生生的少女声音,语速又急又快,咬字略重。 谢姝宁一听便知,这是她的四堂姐谢芳若。二夫人梁氏嫡出的女儿,两人脾气酷似。 那她们口中的那位大堂姐,说的便是长房嫡出的元娘谢云若了。 想到这位大堂姐,谢姝宁不由皱眉。 她是大太太王氏嫡出的女儿,可却甚至不如一个庶女在大太太面前有脸面。听说大太太在怀她时,害喜极严重,****吃不下饭食,瘦得只剩下个肚子是圆的。便连杭太医都大着胆子说,一个不慎,可能一尸两命。若趁早落了胎,倒还好些。可大太太想再要个儿子来帮自己巩固地位,又满心气着新抬的两房年方十六的貌美姨娘,哪里肯答应,只咬牙苦撑着。 杭太医说这一胎,九成九是哥儿。 她更是死撑。 可谁知,生下来的却是个瘦小伶仃的姑娘。 为了生她,大太太元气大伤,几乎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好透。她总觉得元娘是个灾星,将自己原本的儿子变作了女儿,又害得自己病了这般久,模样生生老了十几岁。 她厌极了自己的长女,自然恨不得早日将她嫁出去。 可是,自元娘谈第一门亲事,祸事便一直不断。 男方不是死便是大病,最终一门也没成,如今也无人敢同她说亲了。 大太太气得半死,只得将气又都撒在了女儿身上。 因而,谢姝宁一直觉得自己的几位堂姐中,大堂姐最惨,最可怜。然而她性子又胆小怯弱,只有被欺负的份。 正想着,她听到那个被四堂姐称为温雪鸢的少女又道:“就你这张嘴,倒还有脸说我嘴臭,谢四你要不要脸。” 说着话,两人竟是互掐了起来。 不过很快便被人给劝开了,说话声伴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好了好了,都是姐妹,有什么可争执的……这地方这般偏……快走……” 谢姝宁这才跟月白从树后出来,暗想,若有朝一日温雪鸢知道自己会被谢四娘踩在脚下,永世没有翻身的机会,不知道她如今还会不会这般声色俱厉,后头更是不惜为了斗气,煞费苦心抢走了四堂姐的亲事。 自然,她并不同情温雪鸢。 因为她,是温雪萝的姐姐。 温家败落后,她头一个遭了殃。四堂姐记恨她当初做下的事,狠狠落井下石了一番。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有因才有果。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又冒出来两个人影。 平日里这地方鲜少有人出没,怎地今日一会一拨。谢姝宁苦恼,准备直接迎了上去,身子却陡然僵硬。那两个拉拉扯扯的身影,竟是方才被人提起过的大堂姐谢云若跟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光天化日,大堂姐这是在做什么? 她悚然一惊。 就在这时,那个青衣小厮抬起头来,对上了谢姝宁的目光。 元娘亦瞧见了她,满面惊慌,撒腿便跑,却被少年给拉住了。 看清楚了对方的脸,谢姝宁原本就已经僵住的身子愈加僵硬,似铁块。 她认识他! 原来容貌未毁之前的立夏生得这般好! 立夏是谢二爷身边的小厮,今年应当才不过十四。 谢姝宁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对面的立夏却已经朝着她慢慢靠近。 她知道的立夏可不是个善茬,心中一动,谢姝宁蓦地扬声大喊起来:“你们是谁家的下人,为何在这乱走?” 章节目录 正文第77章浮动 > 话音落,对面的立夏脚步渐缓。 谢姝宁佯作恼怒,拽着月白的手冲上前去,质问:“你们可是谢家的下人?” 她年纪小,又甚少在长房走动,其实元娘跟立夏都不曾见过她。而且今日府里来的客人极多,各家夫人又多带上自家孩子一道来。一时间,元娘见她样子跋扈,身上穿戴的又是顶贵重的料子,便是她那最受众人疼爱的侄儿也寻常难用,心里不由惶恐起来。 “立夏……”她巴巴地揉着手绢,轻声唤立夏。 立夏却不理她,只牢牢盯着谢姝宁看,似要从她小小的脸庞上瞧出什么端倪一般。 少年的目光极直接,虽谢姝宁尚且年幼,月白也恼了,一下挡在了谢姝宁跟前,厉声道:“小姐问话,为何不答?” 立夏这才往后稍退一步,露出个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 一来一去,竟是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 月白皱眉,方要开口便被谢姝宁给扯住了袖摆。她疑惑地低头,却见谢姝宁不悦地道:“我不喜欢这地方,我们回去寻娘亲家去。” “是。”月白听了,只以为她这是被立夏给吓着了,心中害怕所以才急着回去寻宋氏,忙应了牵着她要走。临行前,她还忘瞪立夏一眼。 立夏像是没有瞧见,定定立在那,目送她们离去。 他身后,因为害怕而显得面色苍白的元娘嗫嚅着说:“立夏,她、她会不会说出去?” “她不认识我们。”立夏没有回头,背对着她,用略显喑哑的声音回答她。 方才谢姝宁说了个家去,这便证明她家不在这。心弦紧绷间,立夏听了便放松下来,只当她是今日随着母亲来谢家赴宴的。若出了事,势必会闹大。因而,动不得。 可他一时忘了,还有个谢家三房。 而谢姝宁,焦急间,更是慌不择路。一等离开立夏两人的视线,她便提着裙子跑了起来,惹得月白慌张不已,以为她被吓坏了。 然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被吓坏了。 立夏跟大堂姐? 她只要一想起方才两人拉拉扯扯的模样,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立夏呀! 记忆中,立夏的性格极乖戾,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谢姝宁甚至不敢想,大堂姐究竟着了立夏的什么道,以后又是否会因为这一出而永堕地狱。 她如今自身难保,不过是泥菩萨过江,也无力帮她。这样想着,她心头就微微沉闷起来,飞快地闪身跑进了先前七太太安置给孩子们玩闹的地方。里头聚集了好些人,丫鬟婆子更是守得严严实实。 见到了大批的人,她心里的惊诧惶恐消了些,大步往更深处走去。 月白牢牢跟在她身后。 转悠了会,谢姝宁终于在满屋孩子中难得寻到了个僻静些的地方,坐下了下来开始发呆。 蓦地,有只小手握着颗橘子伸到了她跟前。 她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随即神色如常地抬起头来。 站在她跟前,手握橘子的人,是燕霖。 “你可喜欢吃这个?”比谢姝宁个子还要矮些的男童睁着溜圆的双目,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姝宁哑然。 半响才摇摇头,道:“我不爱吃。” 燕霖失落地收回手。 然而手才垂下,被他抓在掌心的那颗橘子便倏忽落到了另一只手中。谢姝宁眼尖地瞥见那只孩子的手掌心里竟然有薄薄的茧子,那是拉弓的痕迹。她认了出来,不由愣住。 没了橘子的燕霖则叫唤起来:“大哥!” 燕淮笑睨他一眼,抛着橘子玩,“做什么?” “还我……”燕霖的声音轻了下去,悄悄打量了谢姝宁一眼。 燕淮瞧见了,就笑得更加愉悦,道:“是我的了。” 燕霖便要去抢。 谢姝宁木呆呆地看着,只觉得今日她所闻所见,均颠覆了她的认知。大堂姐跟立夏的事,小万氏对燕淮的悉心照料,燕淮同燕霖兄弟之间那种全然不似作伪的亲情……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为何她却觉得这般假? 直到午后散了,众人各自归家,她依旧有些发愣。 宋氏见了疑惑不已,询问月白,月白却也想不明白。她想说遇见了立夏那个怪人的事,可却被谢姝宁狠狠瞪了一眼,错开了话题,只得闭口不。宋氏便权当谢姝宁累着了,带着她回到玉茗院便让桂妈妈烧水,让她洗个澡歇息一会。 江嬷嬷不悦,“小姐莫要太惯着小小姐。” “乳娘……”宋氏汗颜。 谢姝宁闻便巴巴跑过去缠住江嬷嬷,一叠声唤她,又道:“嬷嬷帮阿蛮沐浴可好?” 此一出,众人皆惊。 宋氏忙要劝阻,谁料江嬷嬷却应了。 谢姝宁就笑。 她早就看明白了,江嬷嬷面冷心热,最不耐缠。 等到桂妈妈调好了热水,又备好了干净衣衫,江嬷嬷便将人都驱了出去,屋子里只留她跟谢姝宁两人。宋氏惴惴不安,要留下一道,却被江嬷嬷骂了出去。 “小小姐可是有话同奴婢说?”江嬷嬷帮她脱了衣裳,服侍她入水,一边沉声问道。 谢姝宁身子一僵,旋即努力放松下来,道:“嬷嬷说什么,阿蛮听不明白。” 江嬷嬷在她身后轻笑一声,“大少爷离开之前,同老奴说,今后可不必将小小姐当做黄口小儿对待。这话中的意思,小小姐可能为老奴解惑?” “我哪里会解惑……”谢姝宁从善如流,“还要嬷嬷帮阿蛮解惑才是。” 江嬷嬷闻,为她擦拭着背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小小姐请说,老奴定然知无不无不尽。” 她这辈子,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只是遇上个不这般像孩子的小主子而已,根本算不得怪事。她屏息,仔细听着谢姝宁的话。 “舅舅为何说嬷嬷是精通用毒之法的高手?”谢姝宁扭头看她,趴在浴桶边上,小小白胖的身子虽然瘦了些,但此刻脱干净了衣裳浸在水中,仍像颗白生生的芝麻汤圆。黑色的发湿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用手撩开,正色望着江嬷嬷。 水汽蒸腾间,江嬷嬷只觉得她的脸面模糊了起来,听着她的话,隐约间竟似乎有种当初同样年幼的宋延昭给人的感觉。 果真,不像个孩子。 江嬷嬷记得宋延昭临行前吩咐下来的话,便也不瞒她,淡淡道:“老奴自幼便开始学这些东西。做奴才的,自然要比主子更谨慎、更小心。入口的吃食,素日里接触的物件,都要一一验过才堪用。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精了。” 话毕,谢姝宁笑了起来。 女童的面上,笑容却是成人的。 在水烟朦胧间,像一朵夏花,悄然绽放,芳香四溢。 她笑着说道:“那嬷嬷,阿蛮跟您学可好?” 想也不想,江嬷嬷皱眉,截然反对:“这是做奴才该学的,不是小小姐该学的。” 这是什么迂腐的思想? 谢姝宁又是诧异又是无奈,略一想,她忽然动了心思,复问:“既然如此,那让我身边的大丫鬟月白学了如何?” 这些人中,她最信月白。 江嬷嬷仍旧眉头紧锁,好半天才道:“水凉了。” 谢姝宁无奈,知她是不愿继续说下去了,只得老老实实洗了澡先。等到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裳,江嬷嬷取了帕巾来为她拭发。动作轻柔又迅速,一下又一下,江嬷嬷蓦地道:“老奴要先验一验她方可。” “这是自然!”谢姝宁莞尔。 次日,月白便战战兢兢地被江嬷嬷单独喊去问了话。 出来后,月白汗湿衣衫,面色发白,几乎三魂六魄去了一多半。 但好在,江嬷嬷说,月白能学。 谢姝宁高兴,月白知道了也高兴。高兴的同时却又担心自个学不好,谢姝宁倒想安慰她,学不精,通个皮毛也是极好的。可被江嬷嬷知道了,便狠训一顿,告诫月白,既学了便至少也得学个八分去,若不然,倒不如不学。 月白连连点头,再不敢提一个愁字。 如此过了几日,谢家迎来了一件喜事。 谢元茂换了官服,面白无须,身形颀长挺拔,越发显得玉树临风,清俊如同十八九的少年郎。 二甲进士,被亲点庶吉士,入翰林院,担起草诏书之职。 他已经荒废课业多年,可如今再拾书本,只花短短时间,便照旧顺利入仕。便连谢姝宁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父亲是个极会读书的人。而他,偏偏又得了皇上喜欢,今后的前途,只怕会同前世一般无二。 前世,他没有端王照拂,依旧平步青云,更不必谈如今。 事情定下,谢家诸人自然都是欢欣鼓舞。 谢二爷邀了他秉烛夜谈,次日长房老太爷又寻了他去亲自教授了一堆为官之道。 众人皆喜,唯独玉茗院中,冷冷清清,似乎全不在意。 谢元茂心中一时欢喜一时苦闷。 陈氏发觉,沉静数月的心,便又躁动了起来。 贵妾,也是妾。 她等着三老太太的动作,却一次又一次失望。三老太太说,“不能叫她死得太快,死得太快,但凡是个人,便都会怀疑到你我头上。”她觉得在理,所以她等,可等来的却是宋氏的哥哥跟个成日里冷面的老刁奴! 她不甘心! 得不到正室之位,好歹也先得了男人的心。 章节目录 正文第78章脾气 > 但自从上一次谢元茂被林姨娘领着进了陈氏房中后,谢元茂便没有再留下过夜。 陈氏心里焦躁,却到底还谨记着三老太太说过的话,安安分分地住在她的海棠院中。但忍了又忍,等了又等,但凡是个人,只怕都忍不住。她发了顿脾气,将荔枝几个都骂了一通。 几个丫鬟明面上便愈加恭敬小心,可私下里却是日渐对陈氏不满起来。 原先,她们在玉茗院当差,是极有脸面的事。 可如今,蜗居在海棠院中,仍在陈氏身边伺候,身份却是大不同了。都是丫鬟,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她们几个过去算一等一,而今便只能是三等外。落到这般田地,哪个心中都不好受,偏生还要捱陈氏的气。 日复一日,便有人开始怀恨在心。 很快,炎夏愈盛,天日已是热得不便出门了。树上的知了成日里没完没了地叽喳,吵得人头疼。玉茗院里正巧便有两棵大树,枝叶茂密,树冠深绿犹如巨大的伞。里头便不知藏了多少知了,趁着屋子里的人午休时,扯着嗓子鸣叫起来。 江嬷嬷就让人将树上的知了一只只都粘走,这才清净了些。 可日头高,天热得很。这项活计又苦又累,没一会,汗水便会浸透衣裳。偏树高,又要仰着头去看,咸涩的汗珠子便扑簌沿着眼睫落进眼里,又疼又辣。玉茗院出手大方,宋氏性子又和善,便还有人抢着做。 但轮到海棠院,陈氏便恼了。 宋氏自然不会派人去帮她捉知了,她受不住就只能自己让荔枝几个去捉。 自打住到了海棠院,她身边的人按照份例,裁了部分。这般一来,堪用的人少,荔枝几个大丫鬟就连小丫鬟的活也跟着一道被使唤了。 荔枝心中不满,但仍同雪梨一道去粘知了。 但陈氏犹自不痛快,又嫌弃她们动作慢,扰得她不能安睡,头疼。 等到荔枝几个终于满头大汗,面色通红地进了屋子想到喘口气,她就冷笑着让她们下去,去日头底下做针线,不准留在屋子里。 雪梨诧异至极,外头的太阳那般大,她们已被晒了这许久,脑袋晕沉得厉害,这还要继续晒下去,可不是要她们的命?她迟疑着不肯出去,就被陈氏迎面砸了只水红面子的大靠枕,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撞上了墙边的架子。 “你们可都是长胆子了,眼瞧着我如今做不得正头太太,便一个个都不将我放在眼中了是不是?”陈氏讥笑。 荔枝见状不好,忙拉了雪梨躬身退了出去。 两人搬了小杌子出门,当真在门口的大日头底下坐定了。 雪梨额上汗珠子豆大一颗,一动就“啪嗒”落下来,面上的脂粉早早就都糊了。她委屈得要哭,却又不敢出声,生怕被里头的陈氏给听见,只得咬着唇无声地坠泪。荔枝瞧见了便道:“过会咬破了该疼,快松了,她听不见。” 雪梨摇摇头,仍不敢。 “她也是心里不好受,拿我们撒气呢。”荔枝压低了声音说道,又拣了针插跟一把彩色的丝线握在手中。 雪梨伸手去接,哭着道:“她不好受,拿我们撒什么气,有本事寻玉茗院里的人去!” 尖尖的针在日光下泛出寒光,荔枝移开目光,苦笑:“说的轻巧,我听说六爷这一回,全借了六太太的光呢。” 雪梨惊讶得连哭也忘了,忙问:“六太太不是商贾之女,能借六爷什么光?” “你不知道,六太太如今到处得脸,不像里头的……”话未说完,荔枝突然发现对面的雪梨面上煞白,神色惊慌地盯着她的身后。荔枝的身子跟舌头便都一块僵住了,炎炎夏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荔枝,你去玉茗院,要些冰来。” 荔枝听着身后陈氏的声音,口舌发麻,重重咬了自个儿舌尖一下,才算是醒过神来,急忙应下了。 “你素来是个能干的,去多要些。”陈氏束手立着,脸背着光,显得神色晦暗不明。 荔枝知道,自己管不住嘴,闯祸了。 自打江嬷嬷一行人从延陵来后,谢家三房的内宅便已经改头换面了。宋氏是正经的当家太太,平素瞧着倒不像是个精通管家之道的。可谁知,她“病”一痊愈,便开始雷厉风行地收拾起了内宅。 针线房、厨房、库房的几位管事妈妈,不问缘由尽数撤换。 这些婆子都是府里的老人,各路亲戚分布在府里的角角落落,是最不该轻易得罪的下人。因而寻常无人会这般做,一个弄不好便失了下头的人心,得不偿失。可就在众人怨声载道时,宋氏又提拔了几位妈妈家中的人上位,且月例银子均加了不少。 这般一来,谁还敢置喙。 不过短短两个来月,府里仆妇的心思便都已翻来覆去,不知换了多少回。 而今,谁不说,宋氏当家是大好事。 月钱涨了,四季惯例的衣裳料子都好了许多,平日里能拿到的打赏也翻了番。论起来,做奴才的,还有何不满?宋氏不缺银子,她乐意花自己的体己银子,三老太太也无话可说。 若宋氏用的是府里的银子,她还能指责宋氏不勤俭,可如今,由头也想不出。 荔枝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一切改变,心里明白得很,自己今日去,怕是要不到冰。 往年入夏,三房本着节俭,也备不下多少冰。便是长房,听说也是紧着二夫人梁氏跟老太爷夫妇用的。 今年换了宋氏当家,冰多了些,却是宋氏用自己的银子另置的。 荔枝都知道,陈氏怎么会不知? 荔枝顶着艳阳,一路走一路想,自个儿等会回去该如何复命。依照陈氏如今的脾气,只怕是生吞了她也可能。何况今次,本就是陈氏故意想要刁难她。她欲哭无泪,也不敢哭,只觉得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终是寸步难行。 好容易到了玉茗院门口,她好声好气央守门的婆子道:“妈妈,劳您进去通传一声。” 婆子是认得她的,遂讥笑:“这不是陈姨娘身边的荔枝姑娘吗?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怎成了这幅模样。” 荔枝面上挂不住,讪讪笑了笑,索性狠狠心捋下自己腕上的银镯子塞给她,道:“妈妈别嫌弃。” “嗤,空心的?”婆子嘴角一撇,模样不屑,却迅速将镯子收好,这才道,“你且等一等吧。” 这一等,便等了近一刻钟。 荔枝将将要被晒晕,婆子才垮着脸出来:“进来吧。” 荔枝长出一口气,忙闪身往里走。 婆子在后头啐她,“穷酸样!” 她也只当没听见,到了熟悉的正房,守门的小丫鬟才一掀帘,她便觉得有股子凉意扑面而来。 进去一瞧,外头熟悉,里头却是彻底换了面貌,同之前大不一样了。她不禁踌躇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而里头,谢姝宁正午睡起身。月白服侍着她漱口,一边道:“来的是陈姨娘身边的荔枝。” 谢姝宁轻笑,缓缓道:“怕是来要冰的。” 月白平时跟着她,剩下的工夫就全耗在了江嬷嬷那,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但性子倒是变了许多,亦沉稳许多。她蹲下身子,为谢姝宁穿上鞋,有些不赞成地道:“小姐见她做什么,左不过同我们没有干系。” 前几日谢翊贪玩,出了一身的大汗又进来玩冰,冷热交加,着了凉。好容易病好了,倒开始喜欢赖着宋氏不放。宋氏便****去陪着他,今日恰巧也不在。谢姝宁倒三日里必有两日半是呆在正房的,凑巧便赶上了。 她收拾妥当,才让人宣荔枝进来。 一见人,荔枝傻了眼,半响才回过神来,墩身请安:“奴婢给八小姐请安。” 谢姝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面上的汗珠子,道:“你可是奉命来要冰的?” 荔枝点头,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得天要亡她。 “月白,将咱们才领的冰先给她。”谢姝宁掩住嘴打个哈欠,“瞧荔枝满头大汗的,怕是晒坏了,沏杯茶来。” 话音落,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月白不知她想做什么,又想着江嬷嬷让她万事都听小姐吩咐,便也不吭声,自下去吩咐人。倒是荔枝,惊讶得连谢恩的话也不会说了。 等到茶送上来,她才哆嗦着道:“谢八小姐恩典。” 谢姝宁笑了起来,眼睛弯弯,似月牙,“咦,荔枝,你手上是怎么了?” 荔枝闻忙缩回手,方才不慎露出袖子外的那截小臂上有道狭长骇人的红痕。陈氏一个不顺心,便要拿她们发火,手边但凡有什么都会往她们身上招呼。这些痕迹,已经不新鲜了。 她讷讷地说不出话。 一会工夫,月白回来,领着人将装在筐子里的冰块给她。 荔枝眼角红红,心中酸涩难忍,告退下去。临行前,蓦地听到谢姝宁在身后同月白用疑惑地语调道:“月白,你瞧见了吗?荔枝身上带着伤呢,也不知是不是被人给打的。你瞧瞧,她身上的衣裳也旧了……也没首……” 她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轻。 出了玉茗院的门,荔枝终于啜泣起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79章卖主 > 青色的裤管轻轻打着颤,荔枝略显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谢姝宁歪在榻上,沉思起来。 天气炎热,地上铺着的青砖都似要被晒得裂开。大门洞开着,谢姝宁探眼望去,只见外头热气蒸腾,火炉一般的天日。月白在一旁为她打扇,笑着问:“小姐要不要再去歇一会?”左右天热不便出门,又没有旁的事可做。 谢姝宁却摇摇头,伸手扯她的衣角,“月白,覃娘子上回给我的花样子,你搁哪了?” 月白微怔,回忆一番,道:“奴婢收在了箱里。” “你去取来。”谢姝宁缩回手,拍拍自己的脸,叹口气,从榻上坐了起来,“手艺到底还得多练练才好。” 月白打扇的动作不停,闻笑了起来,为她将鬓边一缕碎发绕在耳后,轻声道:“小姐年纪还小,将来多得是日子可练呢。” 何况,本是大家小姐,针线活会做便是了,根本不必强求精通不精通。长房会请覃娘子来,为的也不是真要谢家的几位小姐绣一手好花,做一手好针线。之所以留下覃娘子,原就是为了说出去有个响亮的名声。 来日等到诸位小姐说亲,提及针线时,便会说师承覃娘子,可不体面。 思及此,月白又道:“磨粗了手,往后可怎么好,等天日凉快了,奴婢再陪着小姐玩。” 谢姝宁绞着前襟上的一粒盘扣,抬起头看她,眉目如画,“算了,等覃娘子开课,再说不迟。”说完,她又重新躺了下去,神色懒懒。 她怕冷又怕热,一入了伏,人便恹恹的。闲着无事,她便想起过去来。每年三伏天里,覃娘子都是不开课的。覃娘子性子冷,为人也傲,只说该教的她都已教了,能学多少是旁人的事。所以,跟着覃娘子学习,最讲究天份二字。 若没有天赋,势必学不到精髓。 而谢姝宁,极具天赋。 可惜了,后来嫁入长平侯府,她****琐事缠身,哪里还有工夫绣花做针线。便连箴儿,都没穿过几件她亲手做的衣裳。想起来,就不由叫人觉得遗憾。 她背过身,暗暗叹口气。 一晃眼,外头热气渐消,天边一片昏黄,时已傍晚。谢姝宁便起来要去寻宋氏,一扭头,却见宋氏已经牵着谢翊回来了。 江嬷嬷为了给宋氏调理身子,早早将每日几餐的单子都一一列好。等到晚膳时分,便有人提着食盒送了饭菜上来,摆了桌子用饭。谢翊黏着谢姝宁,她吃什么,他便也要什么,逗得宋氏直发笑。 用过了饭,日头已经彻底落下了山,天光一寸一寸暗沉下来。 檐下的灯已经被点上,被夏日的夜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荡悠起来。谢翊嚷着要去外头纳凉,一行人就趁着夜色提着灯笼去了前庭。 没一会,夜色里忽然多了个人影。 江嬷嬷冷喝:“是谁?” “奴婢是荔枝。”昏黄的光线里,渐渐浮现出清晰的面目来,果然是谢姝宁白日里才见过的荔枝,“奴婢有话想禀给太太。” 江嬷嬷没见过她,一时也想不起这是不是玉茗院的丫鬟,不由微微迟疑。但宋氏是见过她的,皱着眉问道:“你是陈姨娘身边的大丫鬟?” 这话一出,江嬷嬷便沉下了脸。陈氏身边的丫鬟,怎么会知道她们在这? 正想着,荔枝忽然重重跪下,磕头道:“奴婢有要事同太太说。”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愣了愣,她又不是玉茗院的丫鬟,同宋氏说哪门子的要事,有要事,自然该禀给陈氏去才是。更何况,这府里谁不知道,陈氏同宋氏水火不容,陈氏吃了宋氏的心都有,谁知道这一回会不会是她的幺蛾子。 江嬷嬷立时就要赶人。 谢姝宁却悠悠开了口:“你既要说,为何现在见着了人,还不说?” “事关重大,还请太太屏退众人。”荔枝又磕了个头,声音急切。她是偷跑出来的,若回去晚了,只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谢姝宁听了,垂眸暗笑。 她记得,陈氏身边的大丫鬟荔枝,她一直都记得。倒不能说荔枝不忠于陈氏,只是她够聪明,懂得见风使舵为自己谋算。前一世,荔枝是陈氏身边最得意的丫鬟,后来配了人又回了内宅,便跟在陈氏的女儿谢姝敏身边。每一回,当她跟谢姝敏对上时,荔枝总是帮她说好话的。 可荔枝越是帮着说话,刁蛮惯了的谢姝敏自然就更是恼怒,回回都要大闹。 谢姝宁扯扯宋氏的衣袖,道:“娘亲,我们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荔枝仍伏在地上,头低低的,贴着地面。 宋氏应了,让丁香带着谢翊先回去,又让月白带着谢姝宁走。谢姝宁自然是赖着不肯走,她白日里才刺激了一番荔枝,估计激得她如此,这会眼见着飞快有了成效,她怎么会愿意走。 僵持了会,宋氏奈何不得她,只得让月白先退下,将她留下了。 听到声响,伏在地上的荔枝悄悄抬头,瞧见还有个江嬷嬷在,咽了口唾沫,略带紧张地道:“陈姨娘的月事,已经两个月未至。” 话出口,宋氏眉头一蹙,谢姝宁则瞪圆了眼睛。 荔枝又道:“姨娘的月事一直都极准,每个月所差日子至多不超三日,可这一回,却是已经有足足两个月未至了。” 她是陈姨娘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这些事,她再清楚不过。也断然不会拿这样的话,来糊弄宋氏。 宋氏眉头紧锁,声音不由冷了下来,显得愈发漠然,“你便要同我说这个?” “太太……”荔枝闻惊讶,不明白宋氏为何似一点也不在意。 宋氏摆摆手,道:“你回去吧。” 荔枝哑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起来。 江嬷嬷断喝:“还不快走!” 夜风骤冷,荔枝打个寒颤,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远。 庭院里,江嬷嬷则扭头对宋氏道:“太太,陈姨娘怕是有孕了。” 他们都知道,那一日谢元茂同陈氏行房的事。宋氏沉默下来,谢姝宁则心中百感交集。她本以为,错开了前世陈氏怀上谢姝敏的时间,一切就都改变,可如今看来,却似乎依旧难改。 江嬷嬷当机立断,“若是真的,便不能让那个孩子生下来。” 宋氏摇摇头:“孩子何其无辜。” 听着这话,谢姝宁不由苦恼。 同时,梅花坞里,长房老太太正在同大太太王氏说话。 “算了,现如今到底不比过去,京中的年轻子弟品相俱佳的难得,云姐儿年纪不小了,该定还是早定下吧。”长房老太太慢吞吞地说着话,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一口,“你也知道,我素日不管这些个事,但云姐儿转眼便要十七,再不定下难道将来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不成?” 京里的姑娘,寻常过了十三便开始说亲,未及笄便大部分都定下了亲事。 谢云若这般年纪,已渐老了。 大太太低眉顺眼地为长房老太太捶着腿,闻有些不自在。话已说得这般直白,她怎么还会听不明白。老太太这分明是在说她这个做母亲的对长女不上心,失了谢家的面子,迟早要叫人笑话。 她低着头,委屈地道:“母亲,这些年,我也想方设法为云姐儿说了好些亲事,可你瞧,这孩子的命生来带煞,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长房老太太皱眉,“胡说八道!便是她命里带煞,这偌大的京都莫非还寻不到一个能抗煞的男人?” 谢云若下面的几个姑娘眼瞧着年纪便上来了,前头挡着个长姐,怎么说亲?这年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一个出了差子,剩下的哪里还能有好。 大太太闻愈觉不甘,申辩起来:“云姐儿是谢家的嫡长孙女,身份摆在台面上,岂是随意便能定下的?可世家弟子哪个不金贵,敢沾她的煞气?玉粒金莼好生供养着,也消不了她身上的煞,还能有何办法。”其实若要她说,倒不如真去做了姑子算了,也免得被她瞧见,****心烦。 长房老太太的面色就有些难看起来。 过了会,她才道:“老四媳妇娘家新近出了个武状元,尚未娶妻。听说人品相貌都过得去。年纪虽大些,可年长有年长的好处,会疼人。” 四太太容氏的妹妹可是如今的小淑妃,容氏一族近几年风水甚佳,虽只是皇商,可如今入仕的年轻后生越来越多,前途不可限量。趁如今,早些拉拢并非坏事,何况只是个难嫁的孙女。 大太太在谢家呆了几十年,太了解老太太的为人秉性,便问:“那武状元今年几岁?” “近而立。”长房老太太瞥她一眼,淡淡道。 谢家人皮相俱佳,几位年长的姑娘或温婉,或明艳,各秉秀色,都极可人,便是被大太太厌恶的谢云若也不例外。 搁在京中,亦是出挑的容貌。可是她名声不佳,婚事难成,空有容貌又有何用。 大太太听了,倒对年纪不以为然起来,也不问对方为何这般年纪了还未成亲,便道:“母亲看中了必定是好的,儿媳全听母亲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80章亲事 > 两人三两语,便定下了这事。 次日一早,长房老太太就寻了二房的四太太容氏,说着话便提起了这事。但容氏笑得拘谨,似并不满意。 长房老太太看出来了,便问:“怎么,可是有哪里不妥?” 容氏欲又止,当着老太太的面,有些话颇难出口,可不说,又不像话。她斟酌了又斟酌,还是说了:“云姐儿的名声,不大像话。” “哦?”长房老太太捻着佛珠,神情自若,“那你说说,哪不像话?” 容氏磕磕绊绊地分辩,“当初大嫂帮着云姐儿相看的那几户人家,最后可不都出事了吗?” 长房老太太听了倒笑起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夸赞起来:“那些个是何等人家,容家又是何等人家?你们家出了小淑妃呢!你早前不也说,普济寺的戒嗔大师曾小淑妃贵不可?想必那贵气也分给了容氏一族,这般一来,云姐儿身上那点煞又能算的了什么?” “这话倒是在理。”容氏爱听好话,明知长房老太太是故意这般夸的,却仍是听得通体舒畅。 两人又说了些话,也不怎的,容氏就被绕了进去,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这事,回去寻人提了。 且说那武状元年纪不小,却一直没有成亲,其实不过就是因为他丑。可饶是这样,容氏还要嫌弃谢云若。长房老太太倒是觉得容貌不重要,索性也就不曾同大太太明此事。可那武状元是生得极丑,且越老越丑。故而,一听见有这好事,他当即便动了心思。 煞气怕什么,他是武将,自个儿还带着煞呢。又听说谢云若生得好,将来两人孩子若是肖母,就妙了。这般想着,这门亲事就急急给定下了。 可谁知,才纳了采,还未问名呢,一贯身强力健的武状元竟然就死了! 这下子可好,容氏被武状元的家人追着要讨个说法,不依不饶,惹得容氏的头发都多白了几根。 长房更是一团糟,提出这件事的大老太太更是傻了眼。知道事情后,夜不能寐,翻来覆去间都不忘记嘟哝自家这位孙女的命太硬,克夫呢。 原本并不相信煞气这说法的人,这一回也都全信了。 京里传了个遍,就连谢元茂上朝遇见同僚,也被追问这事。 可见不止女人嘴碎,男人也无甚差别。 下了朝,自南城回北城的路上,谢元茂被个人给拦住了。 谢元茂定睛一看,竟是成国公燕景,不由大吃一惊。 两人本无交集,好端端的拦他做什么? 其实这会,谢元茂已不受端王礼遇。但他在某些方面,似极有天赋。昔日在延陵宋家,他经商不利,时常亏损,并不擅此道。可他才一入仕,便如鱼得水。他理不清内宅之事,却甚会做人,人缘佳,又有些才华,可算是八面玲珑。 京里的人都说,只看他跟谢二爷的为人处世,便能知道,他们是一母的兄弟。 他在朝中算吃得开,但是燕景……难道成国公也是个碎嘴的男人? 谢元茂额上冒汗,忙摒弃了这种念头。他容貌清俊,一身青色直缀,显得器宇轩昂。可同燕景立在一处,登时黯然失色。成国公燕景,是满西越都出了名的美男子。可偏生,他是个武将。听说,他能以一敌十,枪法如神。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碎嘴妇人似的人? 谢元茂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宋延昭的时候都只有挨打的份,更不必说遇到燕景这样的人。 因而,同燕景站在一块,他颇为尴尬不适。 可燕景邀他去喝茶,他又怎好拒绝。 朱雀大道上人来人往,第二日就传遍了谢元茂同成国公交好的话。早先,众人都以为谢元茂攀上端王这条线是走运,所以很快端王便没了提拔他的意思。可谁也不曾想到,转眼间,谢元茂又靠上了成国公这棵大树,真真是羡煞旁人。 这事,谢姝宁却不知情。 她身处闺阁,年纪幼小,根本没有料到前世根本就没有多少交集的人,这一世竟会成了“友人”。 她也无力分心去想外头的事,单个陈氏的肚子就足够她烦恼的了。她心底里觉得江嬷嬷说得是,陈氏若真有孕,断不能留着她的肚子不管。可另一边却又觉得母亲说得在理,不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私下里,她让月白拿着银子去悄悄见过荔枝。 荔枝身上的伤越来越显眼,可见她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故而荔枝在说起陈氏时,总是咬牙切齿。事情并没有变化,陈氏的月事依旧没有来。可她,却一直都没有想过请大夫,这未免有些古怪。 然而没等她想出所以然,陈氏自己就将答案送到了她面前。 夜里下了场大雨,直至启明星高悬,才渐渐停了。晨起时,空气里便犹自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凉爽了许多。 谢姝宁一大早便来宋氏这准备一道用早膳,才坐下没一会,便听到有人禀报陈氏来请安。 她忍不住嗤笑出声。 早不来晚不来,这么久都没想过要请安,这会倒巴巴地来了。 桂妈妈则当即就要出去将人给打发了,却不妨宋氏要见她。宋氏吃着茶,面无表情地道:“不过一个妾,贵妾也是玩意儿,她要给我磕头,我为何要拦着?” 妻不同妾斗,主动去斗,就失了自己的身份。 眼下这局面,并不是她跟陈氏的矛盾,而是她跟谢元茂的死结。 夫妻不和,犯不上让自己降格。 江嬷嬷赞成这话,却要在外头晾一晾陈氏。桂妈妈就先行下去,笑着同陈氏说太太还未起身。 陈氏自然只能等着,一直等到宋氏母女用了饭,才能进去。等了许久,她倒仍是一副恭敬谦和的模样。下跪磕头,动作有条不紊,似做了千百遍一样熟悉。可谢姝宁却发现,陈氏的背脊绷得紧紧的,昭示着身体的主人心中的不甘愿,不平。 她起身,身子蓦地一晃,差点倒了下去。 江嬷嬷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拖了回来,站定。“陈姨娘仔细些。” 陈氏柔弱地笑着,连连道谢。 江嬷嬷这才松了手,在陈氏腕上留下一圈红痕,趁着陈氏下意识吸气忍痛时冷面道:“老奴手粗,力道大,姨娘莫要见怪。” “哪里,原是我不小心,还得多谢嬷嬷。”陈氏和婉笑着。 宋氏端着汝窑白瓷的茶盏,在手中轻轻摇晃,任由里头的浮叶慢悠悠地晃动,散发出徐徐香气,她并不正眼瞧陈氏,只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而后道:“无事就退下吧。” 有些话,她说得轻巧,但这会便要让她留着陈氏说话当个没事人一样,她可没这肚量! 陈氏却似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道:“婢妾的母亲来了信,过几日想见一见婢妾。” ——来了! 谢姝宁闻,眼皮一跳。 宋氏却搁下了茶盏,笑了起来:“你母亲?那她是以你母亲的身份来瞧你的,还是以老太太娘家亲戚的身份来探望老太太的?” “……” 妾的亲戚算不得亲戚,可偏生陈氏的家里人,也是三老太太的家里人。陈家人这一回丢了大脸。谁家嫡出的表妹竟上赶着做了表哥的妾,饶是带个贵字,也着实算丢份子。如今仗着三老太太还在,陈家人厚着脸皮方还能走动走动,若不然,那是连角门也进不得的。 陈氏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却仍道:“婢妾的母亲,自然是瞧婢妾的。” 这话说得倒像是要故意惹人生气。 谢姝宁眉头一皱,却见宋氏脸色一变。抬头去看,只见谢元茂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 算算日子,他今日倒是休沐。 陈氏多日不曾见他,这会见了,忙上前问安,谢元茂却并不搭理她,只摆摆手示意她退下,随即又让江嬷嬷几个带着谢姝宁一道下去。宋氏见他一进门就发号施令,颇为不高兴,“你这是做什么?” “阿蛮先下去玩,晚些再来。”谢元茂不接她的话,只让谢姝宁离开。 模样古怪,江嬷嬷更不愿意带着谢姝宁离开。 宋氏却想了想道:“乳娘先带着阿蛮下去吧。” 等人一走,谢元茂便急切地道:“燕家想要同我们家结亲。” 宋氏大惊,又疑惑。 “燕家?成国公燕家?”宋氏回忆着那日长房赏花会上见过的燕家人,似乎的的确确便只有成国公一门。燕姓在京都非常见姓氏,稀少得紧。可结亲?同谁?阿蛮跟翊儿都还这般年幼…… 谢元茂睡了一夜,忆起燕景的话,仍激动难安,“自然是成国公府。” 宋氏蹙眉,“你说清楚些。” “成国公只有两个儿子,他自然是看中了阿蛮!”谢元茂坐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宋氏的眉头则皱得越紧,试探着问:“是世子爷?” 谢元茂闻笑了起来,忙摇摇头道:“当然不是。世子爷早已同英国公府的小姐指腹为婚,哪里轮的上阿蛮。且世子爷也断不可能娶我的女儿。这一回,成国公是想为他的次子燕霖提亲。” 章节目录 正文第81章结交 > 宋氏抬眸看他,犹自不信,“这话可是成国公亲口说的?” 谢元茂笑得一脸得意,点头道:“焉能有假?若是未听到他亲口说,我怎敢同你提。” 听他这般说,宋氏倒真信了几分。 毕竟两人是多年的夫妻,谢元茂的秉性她多少知道些,他并不是会扯谎的人。何况这样的大事,他扯谎做什么。宋氏想着,心里疑惑却更盛。 谢姝宁今年才不过五岁,眉眼未长开,性子也未定,能瞧出什么来? 成国公府又是那样的人家,怎会看上他们?论身份门第,两家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想到这,宋氏不禁有些隐隐头疼。 其中定然有什么地方被缺漏了。 更何况…… 宋氏笑不出,嘴紧紧抿成一条线,良久才在谢元茂满面的笑容下挤出一句话来,“我记得,成国公的次子比阿蛮年幼?”两个孩子的年纪都还这般小,成国公缘何会提出这样亲事来? 她想不明白。 “……是更小些。”谢元茂倒不甚在意这事,依旧笑着道,“成国公的次子生于秋日,比阿蛮略小两月。只是都是一年的人,并没有什么干系。平素,那些个人家不都还说,女大三抱金砖?可见为妻的年纪长些,也是有好处的。” 他一说起,竟有些滔滔不绝起来。 宋氏就不大高兴,道:“那依你的意思,这是好事?” 她虽然才在京里住了半年光景,可去了一回端王府的春宴,又在二太太的赏花会上同小万氏打了几圈马吊,她哪里还会不知道成国公府的事。小万氏身为嫡女,却嫁给姐夫做了继室,这便已经够叫人觉得古怪的了。 燕家的门第又那般高,暂且不提别的,她也不放心让谢姝宁嫁去那样的人家。 门当户对,才是最要紧的。 她自己已经尝到了门不当户不对的苦头,怎能让心肝肉一样的女儿再去尝一次? 可谢元茂是个男.人,宋氏担心的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压低了声音直道:“这怎不是好事?多少人想要巴结成国公却都寻不到门路,如今他亲自寻上门来,这难道不算好事?”说着,他又道,“且燕霖不是长子,将来也不会袭爵。若阿蛮及笄了真嫁过去,也不是长媳,不必当家受累,****操持琐事,有何不好?” “成国公连阿蛮的面也不曾见过,他因何提出这事?”宋氏道。 谢元茂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微微一怔,却道:“成国公乃是个性情中人,何况,其夫人可是见过阿蛮的。必定是燕夫人那日瞧见了阿蛮欢喜得厉害,所以回去便同成国公提起了。” 小万氏来谢家参加赏花会的事,众人皆知。 可宋氏不觉得这话是理由,她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成国公一共只得两个儿子,长子燕淮,次子燕霖,分别由大小万氏所出。长子同英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定了亲,次子燕霖却要同个翰林学士的女儿说亲?这未免也太有失偏颇,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便定定望向谢元茂,蹙眉道:“这事还得再看一看。” 谢元茂闻亦皱起了眉头,想要再说,却见宋氏面色沉沉,想着两人心结未解,早不如过去亲近,若再说下去,恐要惹了宋氏不悦,就讪讪住了嘴。眉宇间多了分不自在。 “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他瞧上了你什么,要同你做儿女亲家?”宋氏倒没有不自在,满心挂在了这事上,“虽不是世子爷,可这满京都怕多的是人家想要嫁女入国公府,他为何不等儿子年纪长了再好好挑拣?” 她说了长长的一句话,可被谢元茂听进耳朵里,就只剩下了开头半句。 ——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 他登时就暗暗不快起来。 翰林学士怎了?多少宰相出自翰林院?平步青云,候的不过是个机会。 可他不敢同宋氏争执这个,只得假意咳嗽一声,道:“他这般做,必定有他的考量。许是瞧我来日我仕途大好,故想早早结交也保不齐。” 宋氏斜睨他一眼,敷衍地笑了一笑,不再语。 这个男.人,并非在考虑女儿的亲事,他所在乎的不过是成国公竟想要同他做亲家。 事情没有谈拢,只能暂且搁下。 谢元茂四下里一张望,想起方才见到了陈氏,不由下意识问道:“陈姨娘来做什么?” 他喊姨娘倒喊得极顺口,似全忘了,陈氏昔日也曾捧着他的牌位入门…… 宋氏多看了他一眼,心中苦涩,这男人,分明只爱他自己。 “请安而已。”宋氏淡漠地道。 因了她这语气,一时冷了场。谢元茂没了话可说,只得先行离开。 另一边被赶走的谢姝宁却急得团团转,不知父母究竟都在说些什么话。好容易听说谢元茂已走,她慌忙去见宋氏,口中问道:“娘亲,爹爹来同你说什么?” 宋氏见她如此焦急,误以为她这是担心两人争吵,就道:“说些闲话罢了。” 可谢姝宁哪里肯信。但要问,却又没有丝毫头绪。 正忧心着,月白进来唤她,说是覃娘子今日心情颇佳,临时要授课,让诸位得空的小姐自去。谢姝宁有心不去,却被宋氏给硬是送去了。 她忧心忡忡地到了长房,一进门,就被六堂姐谢芷若给拦住了去路。 谢芷若穿了身簇新纱衣,挡在她面前转悠了一圈方道:“我这身衣裳可好看?” 府里老老少少都知道,宋氏不缺银子,谢姝宁这个小的也从来不缺。身上穿的用的都是一等时兴之物,常常叫瞧见了的人艳羡不已。而这群艳羡的人里,尤以谢芷若最甚。 她只比谢姝宁大两岁,生得也好,平日里虽说父母不在身边,可得老太太欢心,所以养成了骄矜的性子。 但谢姝宁一来,众人便将那些过去用来夸赞她的话,一骨碌都用到了谢姝宁身上。轻易不夸人的覃娘子也夸谢姝宁心思玲珑,极具天赋。便是长房老太太,似乎也对自己的这位小堂妹另眼相看,她怎能不嫉妒? 她身边的妈妈前些时候还告诉她,老太太动过要心思要将她送到扬州母亲身边去,再将谢姝宁接到梅花坞里。 她年纪小,不知道里头的弯弯道道哪里是说的这般轻巧,听完就恨上了谢姝宁。 今日见了她,自是不依不饶起来,见谢姝宁不立即接话便又道:“你是乡下来的,怕是看不懂吧。” 她不知道延陵在何处,便说是乡下,以彰显自己比谢姝宁更尊贵些。 谢姝宁听了则发笑,道:“六姐,你这衣裳料子不大好。” 谢芷若勃然:“你胡说!” 话音未落,她已伸手出来重重推了谢姝宁一把。好在月白眼疾手快,将谢姝宁给抱住了。恰逢这时,长房几位年长些的小姐鱼贯而入,一眼便瞧见闹开了。谢芷若被她的乳娘搂住,又是哄又是劝,却丝毫不见效。 方进门来的谢四娘心直口快,立刻冲过去斥边上的丫鬟婆子:“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愣着做什么!” 众人这才动了起来,拉人的拉人,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 谢芷若似乎有些怕谢四娘,见她开了口,就开始不做声。 可谢四娘显然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又点着她的额摆出姐姐的款斥她:“我竟不知,你这般厉害,还敢动手打人了。” 谢芷若往后退一步,仰头看看她,咬着唇眼神气愤,却到底不敢吭声,又扭头去瞪谢姝宁。 谢姝宁懒得继续理会这恼人的小丫头,木着一张脸就要继续往里走。可才抬脚,她便听到身后有人惊慌又微弱的声音响起,“这、这是三房的八妹妹?” 谢家这一辈,有八位姑娘。 其中属六娘谢芷若、七娘谢菡若,还有行八的谢姝宁年纪小些。剩下的几位皆已是少女模样,而七娘菡若是二房四太太容氏所出,自出娘胎便有弱症,连多走几步路都要大喘气,四太太哪里舍得让她动针线。所以不用想,眼前的谢姝宁是谁,就已明了。 谢姝宁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对面的人。 她的大堂姐元娘面色苍白,眼睛瞪得老大,一脸害怕地盯着她。 月白墩身冲着她行礼,回道:“回小姐话,这位正是八小姐。” “怎、怎么会?”元娘错愕地连连后退,摇着头,神态失常。 谢四娘不由皱眉,去扶她:“大姐你怎么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然而在场的人中,除元娘之外,便只有谢姝宁知道,元娘这会见了自己,的确同白日见了鬼没有区别。因为二夫人办赏花会的那一日,她显然撞见了了不得的事。可当时,元娘以为她是别家随母同来的姑娘,这会知道自个儿一直都想错了,她怎会不害怕! 她甚至不敢肯定,谢姝宁是否已经将那日的事情给说了出去! 她张惶得连话都说不出之际,却突然听见谢姝宁疑惑地向身旁的月白问道:“月白,这是哪位姐姐?” 章节目录 正文第82章荒谬 > 元娘的心,在听到这句话时,蓦地落回了原处。 原来,自己的这位小堂妹根本已经不记得了她了。 可吊着的心才落下,陡然间却又立刻提了起来。她慌张地望向月白,她可没忘,那日陪在边上的也正是这丫头。小孩子忘性大,不记得倒还有可能,可月白这么大个人,才隔了月余,只怕是还记得牢牢的呢! 就在这时,月白面上也露出了个疑惑的神情,悄悄用恳切的神情望向了谢四娘身边的丫鬟。 谢四娘的丫鬟遂接了话:“八小姐不知道,这位是大爷家的大小姐,是您的大堂姐呢。”前几回覃娘子授课,元娘是一回也没来过,她同谢姝宁从来未碰过面,不认识才是常理。 然说起元娘时,这丫鬟的口吻却颇带了些不以为然。 元娘不得大太太喜欢,人尽皆知。 她虽身为嫡长孙女,府里的人却并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可元娘不在乎,她盯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八堂妹主仆二人竟都不记得她了!她既觉得惊喜,又有些不敢置信。直到覃娘子姗姗来迟,众人依次按照长幼入了座,她依旧惶惶。 一个时辰里,覃娘子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 谢姝宁的座位离她所在的地方最远,又在她后头,她就时不时想要扭头去看。 可这像什么样子! 她只好死死忍住,坐立难安。 倒是谢姝宁,老神在在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少女的身段已经日渐有了玲珑的痕迹,可是本该挺直的背脊却有些弯着,似早就习惯如此。谢姝宁瞧着,有些想不起前世元娘的模样。似乎同如今一般无二,又似乎更加憔悴干瘦些。 元娘的亲事始终不曾顺利。 不过谢姝宁却不记得,元娘自武状元之后是否还继续说过人家。 前世她被长房老太太接到梅花坞时,元娘已经绞了头发真的去做姑子了。彼时,元娘也才不过十九岁,真要嫁,哪里会嫁不出去。不挑人家门第,多的是人想要攀谢家的亲。可元娘,最终不过是青灯古佛,聊伴一生。 她认识立夏,是在元娘去庵堂里出家之后的事。 立夏是她的二伯父谢二爷身边的小厮,听说才七八岁上下就跟在谢二爷身边。 她的二伯父,在众人眼中,可一直都是个为人极善的人。他收留了多名孤儿,养着,教着,留在书房端茶送水,跑腿做小厮。等到年纪大些,不适合呆在内院,就给一笔银钱放出去,让他们另谋生路。从来,没有例外。 可唯独立夏不一样。 谢姝宁认识他时,他已经近十七了。 谢家不是善堂,可每每谢姝宁看到她的二伯父一个个往府里领孩子,就不由觉得,这分明就是善堂。而立夏,则是那群孩子的头。同她上回见到的立夏不同,十七岁的立夏已是个极阴沉的人。他不笑,那张永远阴沉的面孔,就好似一张面具,牢牢地贴在他脸上。 思及此,谢姝宁轻轻打个寒颤,收了落在元娘身上的视线。 她想不通,记忆中最是软弱胆小不过的大堂姐,怎会同立夏有关。 手中的针线似灼灼烧了起来,她暗自叹口气,埋头研习起来。荒废太久,如今再从头学起,倒也好重新稳固下。 覃娘子走过来察看,一见她捏针的动作就愣住了,下意识悄悄地在用自己的手指比划了下动作。一模一样,同她自己捏针的方式一模一样!蓦然望去,简直同她的如出一辙。 她不禁仔仔细细多看了谢姝宁一会。 女童低着头,背脊挺直,下针精准。 才这般年纪的孩子,竟已有这般水准!覃娘子不由有种遇到藏宝的感觉,心情登时澎湃起来。初见谢家几位姑娘时,她就发觉三房的小丫头极聪明,可今日方知,其何止聪明,分明就是天才! 她身为个中高手,自然一看落针手法便知。 初学者,能有这般老练的模样,若非苦练多年,便只能是天赋异禀的人才。 她看着谢姝宁,不禁微笑起来。 这一笑,又叫谢芷若给瞧见了,气恼得扎破了自己的指尖,疼得大哭起来。 谢姝宁权当没有听见,眼观鼻鼻观心地绣自己的花。 自此,谢芷若便在心里愈发恨上了谢姝宁。本就狭隘浮躁的心,再也无法将谢姝宁当做妹妹看待。可她渐渐便发现,她越是在明面上想要让谢姝宁吃亏,最后吃亏的人反倒是都是她自己。自讨苦吃了几次,她总算学会了使阴招。 可孩子的伎俩,谢姝宁根本不放在眼里,气得谢芷若好些天都不愿意出门。 没过多久,谢姝宁已相当得覃娘子喜欢,谢芷若则几乎放弃了继续学女红一事。长房老太太不想惯着她,可她不停撒娇,惹得老太太没了法子,又想着她年纪尚小,往后再学也是一样的,且不急在一时,就允了。 …… 却说陈氏,自上回玉茗院请安后,便没了动静。 谢姝宁虽让月白三五不时地就去寻荔枝打听一番,也没打听出什么堪用的消息,倒是荔枝哭着求了月白好几回,央着好妹妹想法子帮她在玉茗院的主子跟前说几句好话。月白见不得人哭,支支吾吾地敷衍了几句,回来就将这事告诉了江嬷嬷。 江嬷嬷则冷笑,说荔枝既能卖主求荣一回,来日换了主子照样也能继续卖第二回,这样的人,留着只能成毒瘤。 这话,谢姝宁再赞同不过。 可事情倒古怪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日,宋氏去了端王府见白侧妃,没带上谢姝宁。 过了个把时辰,便有端王府的人快马加鞭从南城往北城石井胡同谢家送了封信。 信是小郡主纪桐樱写来的,收信的人自然是谢姝宁。端王府的人将信送到,便先留在门房上吃茶,说:“临行前得了郡主的吩咐,晚些还要再带着信回去,若不然,就要挨鞭子。还请八小姐早先写了回信。” 谢姝宁:“……” 她是真怕那小魔星,苦哈哈地去里头拆了信,取出信纸来看。 纪桐樱比她大一岁,平日里又不学无术,字倒是认识,可哪里会写,所以当初她说要来参加赏花会时写的信,是由人代笔的。可今日,谢姝宁一打开信纸就懵了。 上头画了只硕大的王八,龟壳上还墨汁淋漓地写着句话:谢八,你不来同我玩,就是王八。 字写得歪歪扭扭,勉勉强强能叫人认出来。谢姝宁看了遍,将信纸往炕几上一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揉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她才让月白准备了笔墨,自个儿亲自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封短短的信回去。字不必太好,力求像个聪敏的孩童所写,字词亦用了最简单常见的。须臾,写完了信,晾干了上头墨字,就装封让端王府那倒霉的下人带着信回去了。 等到傍晚时分,宋氏才踏着将黑的天色回来。 她前脚进门,谢元茂后脚才回来了。 一入内,谢元茂便迫不及待地来见宋氏,笑着道:“今日遇见成国公,他又提起阿蛮的亲事,我思来想去,这着实算不得坏事……” “什么?”宋氏闻惊愕,急急出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该不是已然答应他了吧?” 谢元茂想着今日燕景说的那些话,将他夸了又夸,又说既是他的女儿,定然是好的,现如今不早早定下,将来哪里还轮得到国公府。 这话虽夸张了些,但谢元茂听了,自是觉得脸上有光。 一高兴,他就将事情给应下了。 能同燕家做亲戚,他打从心眼里觉得不错。 这会话未说完,便被宋氏给打断,他不由有些不痛快,闷声道:“答应了。” 话音还袅袅未绝,宋氏忽然当着他的面摔了只汝窑茶盅,怒道:“阿蛮莫非只是你一人的女儿不成,为何不问过我先?” “我早先可已经问过你了。”谢元茂自觉有些理亏,态度却未放软。 宋氏冷笑:“我可曾答应下来?” 她自然是不曾答应的。 谢元茂没料到她会如此恼怒,讪讪道:“如今的燕夫人是燕二公子的生母,来日阿蛮嫁过去,有个亲婆婆在,总比世子夫人过得轻松些,也能有人照拂。况且,能同燕家结亲,本是我们高攀了。” 宋氏听完,面上连冷笑也没了,只余下面无表情,“我今日特地去见了白侧妃,同她商量这事,你可知,她如何说?” “你去见了白侧妃?”谢元茂怔住。 宋氏不理他,继续道:“白侧妃说,近日皇上十分看重你,时常私下召见你,甚至只因你一句话便能左右皇上的看法……” “荒谬!”谢元茂忙截了她的话头,“这种话,也是好胡乱说的?” 宋氏却只是定定看着他,“是也不是?” 谢元茂沉默,良久才道:“皇上自觉同我投缘。” 这便是了。 宋氏道:“这桩亲事,我不赞成!” 话音落,外头忽然有人叩门禀报,“太太,海棠院那边出事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83章顽强 > 听到海棠院,宋氏不禁蹙眉,扬声问:“出了何事?” “陈姨娘腹中难忍,这会已是晕死过去了。”外头是江嬷嬷,声音平静如常。 可这如常听到谢元茂耳中却了不得了,他也顾不得自己这会正在同宋氏说谢姝宁的亲事,扭头就往外头走,开了门皱眉问江嬷嬷:“怎会突然腹痛?” 江嬷嬷看着他,并不十分恭敬,缓缓道:“这话,六爷得亲自去问陈姨娘才是。” 这些日子,谢元茂满心都落在了同成国公燕景结交的事上,早出晚归,夜里多半就睡在书房中。偶尔来玉茗院,知道宋氏不高兴,他也只睡在东稍间,却从未踏入过海棠院的地界。连陈氏的面,也不过就是那日清晨来寻宋氏时,撞见了一回,并未说话。 谢元茂听了江嬷嬷的话,就有些憋闷,不做声了。静了会,他遂回头去看宋氏。 两人对视着,宋氏忽然笑了起来,“六爷瞧我做什么,她病了,难道还要我去探望她不成?” 妾病了,就要做主母的亲自屈尊去探望,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宋氏早早同他明,不愿放她走,就休想让她做什么贤惠人。 谢元茂可没忘记这话,但他心里仍隐隐期盼着宋氏能变回原来的模样。可这会听到宋氏这样说,他也只好沉默了。随即,宋氏便吩咐江嬷嬷:“杭太医年纪大了,自个儿也病倒了,正在静养。这会天也要黑了,嬷嬷派人去外头请个大夫回来吧。” 江嬷嬷应了,匆匆退了下去。 谢元茂看着她,能帮着请大夫总是好的。 “六爷若是担心,大可以亲自去瞧一瞧。指不定六爷一去,陈姨娘的病症就全好了。”宋氏笑语晏晏,“阿蛮的事,我不答应,六爷自个儿看着办。” 谢元茂听了前一句,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愿意自己去见陈氏,本没有打算,可再听了后一句,便有些忍不住了。 他应都已经应下了,这会还能怎么办? 一时冲动,他可是连成国公给的信物都收下了。 他摘下腰间一块玉佩,搁到桌上,道:“信物都已收了,事情已成定局……”声音渐轻,到底是他头脑发热,理亏得很。 宋氏扫一眼那块玉,玉色通透,是上好的东西。可单凭这么一块东西,就想要她应下这门亲事,没门,她便敛了面上笑意道:“六爷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谢元茂听她说自己儿戏,不由跳脚,“我儿戏?你才是胡闹!我才应了成国公,你如今便要叫我翻脸不认人,将约定给毁了。今后我还如何在仕途上走下去?” 不能得罪的人太多,成国公燕景自然更是首当其冲。 他虽心中也隐约觉得这事古怪,可对方既已提了,他想也不想便回绝,岂不是要得罪人? “阿蛮也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心疼她?成国公府人口简单,燕夫人又是个性子和善的,哪不好?要你这般不愿?”说着,谢元茂的声音低了下来,成了嘟哝,“那可是成国公的儿子……” 娶媳娶低,嫁女则势必是要高嫁的。 照他看,这门亲事极好。就算等到谢姝宁长大成人,也难说下这样的亲事,何况如今早早定下,对他的仕途也极有裨益,何乐而不为?西越重武轻文,虽是安平年月,却依旧如此。他一个小小文官,自然舍不得放弃背靠成国公这棵大树的机会。 宋氏气得心口发疼,见自己怕是说不通他,这事也万没有可能叫白侧妃帮忙,便道:“好好,你不论如何都觉得好,那便好。可我将话搁在这,若来日阿蛮长大了,不愿这门亲事,你断不能逼她。” 不过口头约定,就算有信物又如何。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十年后成国公府是否还有今日辉煌。 谢元茂不愿继续纠缠这事,忙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皇帝近日迷上了丹药道术,日渐昏聩,却独独喜欢同他说话。他有些自满起来,就开始不大喜欢听宋氏说话了。 话毕,外头忽然响了个雷。 不一会,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珠就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宋氏不肯留他,谢元茂无法,只得让人撑了伞送自己回去。行至半路,却想起陈姨娘来,记起那****醒来睁开眼时,听陈姨娘说的那些个话,心里不由隐隐愧疚。左右现下无事,就转道去了海棠院。 一进门,就瞧见才打了花骨朵的西府海棠迎风峭立,被突然而至的大雨给打得歪了腰肢。 胭脂似的花蕾,点点坠在地上,渐渐被雨水打碎。还未浓郁的靡艳香气,伴随着雨声四溢开来。 他抬脚,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往陈氏所在的屋子走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的呼痛声一声赛过一声,连“哗哗”的大雨都掩盖不了,听得人心惊不已。 雪梨满面惊慌地侯在门口,翘首以盼等大夫来,却不妨来的却是谢元茂,急忙墩身行礼,又打起竹帘冲里头喊:“姨娘,六爷来了。” 随着话音,谢元茂走进了里头。 陈氏躺在牀上,痛得满头冷汗,耳中听到雪梨的声音,先是一喜,随即这点子欢喜就被疼痛给淹没了。 她是真的疼,疼得要命! 原本,她是想要在玉茗院里故意激怒宋氏,随即发作,到时便说自己是因宋氏而动的胎气。她也早早算好,那天正是谢元茂休沐的日子,他前一日夜里又是睡在玉茗院的,只要事情一出,到时宋氏同谢元茂的关系必定愈僵。 可她没料到,谢元茂会突然一早就来寻宋氏,又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乱了她的计划。 但这也无妨,回了海棠院,她依旧可以继续这场戏。 然而却被荔枝给劝住了。 荔枝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跟在她身边已经有许多年,比起雪梨几个都更聪明更有胆色。她想了想,便听取了荔枝的话。 毕竟那会,也不知谢元茂两人说了些什么要紧事,若他不来探她,岂非都要白费?况且她身上的胎尚不足三月,正是不稳之时,还要谨慎些为好。她信了荔枝的话,又等了几天,特地择了今日。 恰逢杭太医自个生病,谢元茂又在同宋氏争执。 只要再让人去阻一阻去外头请大夫的人,这事就妥了,但凭谁都会觉得这是宋氏故意不给她请大夫来瞧。 她开始装腹痛。 可是只一会,这假装的疼就成了真的疼,连裤子上都见了点红。 这下子可糟了,几个丫鬟慌得手足无措,她自己也疼得乱了手脚。 玉茗院那边的确使人去请了大夫,可这大夫到底何时来她彻底没了把握。 这会听到谢元茂来了,她多想装装可怜,弄副梨花带雨的怯弱模样给他瞧。但她早已疼得面色煞白,汗如雨下,湿发粘在脸颊上,狼狈不堪。连谢元茂询问雪梨的话,都快要听不分明。 她咬着牙,突然想起已经好一会不曾听到荔枝的声响。 正要骂,便听到外头说大夫来了,她长舒一口气,又开始害怕起来,若这次失了孩子,三老太太该要她的命了。 殊不知,三老太太自己也愁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她。 陈家对陈氏倒没几分感情,可对谢家的银子却极有。知道陈氏突然成了贵妾,做不成正头太太了,一个个便都跟吃了药似的,闹起了三老太太。三老太太凑了笔银子过去堵了他们的嘴,没几日,却又出了事。她那讨了银子要去捐官的侄子同人寻衅斗殴,打死了人,自个儿入了大狱。这就又需要老大一笔钱才能保住命。 陈家没钱,就找三老太太要。 气得三老太太不知摔了多少次东西,真当她是摇钱树不成! 她气过了,又恼陈氏无用。 但陈氏哪里知道她的心思,权当她是说好的要蛰伏,要静候时机,反倒是对她瞧不上眼,暗地里骂了几声老妖婆。 好在她一击即中,得了个孩子。 陈氏得意于此,却不想这一回怕是要保不住了。听到大夫说危险,她是真的大哭起来,怕得厉害。 谢元茂惯常心软,倒怜惜起来,上前去劝慰她。 直到夜半,吃了药的陈氏才渐渐止住了腹痛,也没有继续见红了。 连大夫都说,这是运气。 陈氏却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必定是个了不得的,这样都没事,来日定是个小子,能让她母凭子贵。 大夫又说,她会差点落胎,乃是因为她吃了性寒之物。 陈氏骇没了半条命,她今日胃口不佳,只用了一碗荔枝亲手煮的粥。 众人这才想起来,要寻荔枝。屋子里没有人,大晚上的,早早落了钥,她也不可能跑到外头去。谢元茂怒了,便让人四处去找,终于在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人。 荔枝跪在那哭,求陈氏饶她一命。 陈氏哪里肯,看着荔枝的眼神便恍若望着杀父仇人,可这会当着谢元茂的面,她计上心来,拼命地想要示意荔枝嫁祸给宋氏。可荔枝怕得半死,只知道求饶哭泣。 更何况,这事本就同宋氏没有一丝干系。 只宋氏心善,谢姝宁却自认是个恶人。 她悄悄点拨了荔枝几句,荔枝便起了心思…… 章节目录 正文第84章主意 > 世上最险恶的东西,本就是人心。 她记恨了陈氏一辈子,死过一次,仍消不掉的恨意。对陈氏的女儿谢姝敏,她倒不是恨,只是那种在孩提时代就被抢夺走的父爱,时常叫她夜里难眠。可是她知道,对母亲而,谢姝敏的降生却别有意义。那是陈氏跟父亲的孩子…… 故而,母亲心软,不愿意做的事,她来。 然而她心硬,却依旧不够狠。 她有过箴儿,又失去过,她知道那种痛。可是她更知道,对陈氏而,孩子不过是她用来争宠的武器。昔年她生下谢姝敏,可是恼了许久的。闺女到底不比儿子,对她来说,用处太小。可后头父亲疼爱谢姝敏有加,她才日渐对女儿用心起来。 没了孩子,陈氏只会恼恨,却不会伤心。 她算不上睚眦必报,却也不想轻松放过谁。 再者,时间已然对不上。若这一回,陈氏诞下的并非女儿,而是儿子呢…… 谢姝宁不敢冒险。 谢姝敏那丫头的毒,她可是领教过的,流着陈家血脉的女人,个个从骨子里散发出毒气来。她狠狠心,咬着牙将计谋打到了荔枝身上,一点点,一次次让荔枝觉得自个儿若再在陈氏身边待下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又让月白在话里话外悄悄透露给荔枝,她极喜欢荔枝,可怜她,有心在玉茗院给她留个位置。 荔枝的心思就随着这些话,动了。 况且她本就已经对陈氏积怨甚久,要爆发,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姝宁的那些话,只是助荔枝一臂之力而已。不过她倒是私下里阴毒地想过,若能让陈氏丧命,兴许反倒是更好。想着,她又忍不住叹气,若母亲知道了她究竟是个何样的人,想必会吓一大跳。 许多年以前,她就再不是单纯骄纵的孩子了。 不过事情到底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发展,陈氏腹中的那个孩子,太顽强,太想活下来,太像那群死缠烂打的陈家人。 荔枝倒被吓坏了。 她太想逃离陈氏,以至于被这欲.望蒙蔽了双目。 别说宋氏,就算是谢姝宁也从没有直白地告诉过她,自己很欢喜她,愿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做大丫鬟。直到最后,荔枝才惊觉,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又伤心又绝望,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张惶之际,她猛地想到了月白,然而还未说出口来,谢元茂已经不耐烦地让人堵了她的嘴,拉下去仗毙! 陈氏知道后,躺在那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牢牢盯着雪梨看,用虚弱又阴狠地声音道:“瞧瞧那丫头的下场,仔细你的皮!” 雪梨打了个寒颤,不敢吭声。 不过陈氏经过荔枝这事,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自己对待下头几个丫鬟,太坏了些,此后倒隐隐和善了起来。 …… 玉茗院里,谢姝宁唉声叹气,睡在正房东次间的碧纱橱里,翻个身。 罢了…… 就在这时,隔着疏密有致的竹帘子,外头传来了两个丫鬟压低了的交谈声。 “这天眼见着就要入秋了,怎么还总是没完没了地落雨。” 话音里,果真夹杂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不知何时,竟又是下起了雨。 “往年不也是这般,只不过今年的雨水密了些。听说是水龙王过境,所以才雨是吉兆呢!” “胡说,哪个说是吉兆的?照我看,倒像是噩兆。你听说了没有,海棠院的荔枝姐姐,被活活给打死了!” “她就是个丫鬟,这吉兆,自然也吉不到她身上去呀!我说的是咱们小姐的亲事。” 内室里谢姝宁原本闭上了的眼睛猛地睁开来,竖起了耳朵。 “你是说八小姐?” “不然还有哪个?三房可不就只有这么一位小姐。我前几日去送茶,听到太太在同江嬷嬷说话,话里可说小姐要同国公府结亲呢!成国公亲自同六爷提的,可不是吉?” 听到成国公三个字,谢姝宁唬了一跳,蓦地坐起身来,手边搁着的一串琉璃珠子“哗啦”一声从席子上滑到了地上。 外头的声音紧接着一静。 谢姝宁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呀,别是八小姐醒了。”似是顾忌到内室里的人,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随后便一点声息也听不到了。 过了会,有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八小姐可醒了?” 她时常梦魇,醒来总是心情沉郁,有时还会大哭。宋氏担心,所以她睡觉时,边上必有人守着。这会桂妈妈问起,外头一直守着的两个丫鬟便忙道:“还未醒。” 话音落,她便听到桂妈妈道:“小姐还睡着,不能进去扰她。” 这是在同谁说话? 疑惑间,她听到女童的声音,带着江南那边软糯的音色,“娘,八小姐怎老不同我玩?” 既叫桂妈妈娘,那就只有绿浓了。 早先在延陵时,两人年纪相仿,玩得极好。可自从来了京都,谢姝宁便几乎再没有同她说过话,更不必说玩了。桂妈妈想着,也觉得疑惑。绿浓如今虽然年纪还小,但再过一两年,也就能做事了。谁都知道,将来绿浓一定是在谢姝宁的陪嫁丫鬟名单里的。 桂妈妈就安慰女儿:“等你再长大些,便又能同小姐一道玩了。” 绿浓嘟哝了句:“当谁稀罕。” “胡说些什么!”桂妈妈斥她。 很快,脚步声匆匆远去。 听着落雨声,谢姝宁有些睡意上涌,却又睡不安生。睁着朦胧的睡眼,她兀自思索起来。 因她年幼,许多事母亲也好,旁人也好,都是不会同她说起的,更不必说先问过她的意思。因而她知道,那两个丫鬟说的话,只怕是真的。暂且先不提旁的,既能明确说出成国公三个字来,就证明假不了。 而她,远没有到说亲的年纪。 母亲自然,就更不会来同她说那样的事。 好在成国公只有两个儿子,略一想便能知道她的婚约对象是哪位。世子燕淮早同温雪萝定了亲,断不会再跟她说亲,剩下的就只有个跟她同岁的燕霖。 谢姝宁不禁头疼。 她重生至今,从未想过未来的婚事。毕竟,离她长至豆蔻,也还足足有七八年呢,哪会这么快就被定了亲。 而且男方,竟然还是打死她也想不到的燕霖。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究竟是如何牵扯到一块的。成国公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刻,她突然有种白活一世的感觉。 母亲为妾的命运被改变了,陈氏却依旧有了孩子。原本混得风生水起的林姨娘,却连个水花也没有就成了废人。有些事,变了;有些事,却依旧沿着命定的轨迹缓缓前行。 而今,她却又莫名其妙同燕霖有了亲事。 经历了前世林远致的事,她早绝了成亲的念头。 她怕自己会寻一个像林远致,像父亲这样的男人…… 至于燕霖,谢姝宁撇了撇嘴。 若事情按照前世发展,燕霖此人根本就活不到能同她成亲的年纪,就已经被燕淮给诛杀了。 很快,谢家三房同燕家有婚约一事,就在京里悄然传播开了。长房老太太知道后,很是惊讶,寻了谢二爷来问话,却发现谢二爷早就已经知道。她不由气恼,“怎地不同我说?” 谢二爷笑得恭敬,“母亲息怒,这事本是六弟的家事。” 长房老太太嗤一声,“老二,你当你娘老糊涂了呢。老六才做了多久的官,他的女儿就能用成国公的儿子定亲?” “成国公在打什么主意,其实儿子也不知。”这一回,谢二爷倒是说的真心话。 但不论成国公想做什么,这事对谢家总没有坏处。他当然一知道,就十二分地支持谢元茂答应下来。况且,过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有旁的动静。京里谁不知道,成国公燕景出牌从来没有规矩可,他要做的事,谁也猜不透因果。 这一回,兴许他真的只是心血来潮也说不准。 昔年若非世子燕淮的亲事早被大万氏给定下,只怕如今也要被他用来胡闹。 但在谢二爷眼里,这样的胡闹,再也几次也无妨,只可惜燕家只有两个孩子。 谢家数代,一直在拼命同京里的世家联姻,如今能攀上燕家,再好不过。 长房老太太气了会,也就没话可说了。 而谢元茂则越来越得皇帝器重,隐约间竟有了心腹的意思。 皇帝性子本就软弱,虽然这么多年来,都同端王几个兄弟在明面上兄友弟恭,可其实心里怕的厉害,生怕自己不长命,皇位拱手送了人。他就迷上了炼丹,以求长生。 可丹药服多了,他的意识都开始不清醒起来。 这些话,竟全告诉了谢元茂。 谢元茂却得意极了,甚至暗地里自诩为“内相”。 直到那一日…… 他被成国公鼓吹得失了分寸,在皇帝面前提了成国公说过的一桩事。随后皇帝就笑呵呵亲开了国库,拨了大笔财帛悄悄给了成国公燕景。 谢元茂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无形中成了燕景在皇帝面前的一条舌头。他一直都在说成国公想说的话!而皇帝偏偏那么愿意听他说!是夜,他回到宅子,骇出一身冷汗,一路喃喃自语:“他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待天入了秋,成国公竟又做了件叫人不解的事,将世子燕淮送出了京。 章节目录 正文第85章岁逝 > 没有任何理由,坊间谈论小万氏的声音骤然多了许多。 明明是成国公亲自将燕淮送离了京都,可众人却都心照不宣地齐齐认为,这是小万氏唆使的。就算是嫡亲的姨母又能如何,谁不知道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 到底是难以一视同仁。 谁也不知道成国公将长子送去了哪里,可却都觉得,指不定何时,这世子之位,就该轮到小万氏的儿子做了。 谢元茂惶恐了段日子,后头缓过神,倒也不觉得害怕。 虽说嫡长不可磨灭,但若成国公真有那样的心思,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君子而有信,两家说定了亲事,今后如若真叫燕霖袭爵,倒也不算坏事。谢元茂又想着皇帝似乎根本没将那日的事放在心上,索性便也不去想了,只是这一回却渐渐学聪明,也收敛了许多,并不将自己再当做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某日他自御书房出来,遇到门口立着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汪仁笑睨了他一眼,称他“谢大人”,他登时便觉得背脊发凉。 在他之前,汪仁这个宦官才是庆隆帝跟前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汪仁十二岁才入宫,此后短短十几年,他便从最不起眼的底层爬到了如今这样的地位。 西越内廷,属司礼监最重,汪仁的能力可想而知。 他更是历代来唯一一个同时执掌东西两厂的大太监。 最重要的是,他今年尚不足而立。 谢元茂被这个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阉人看了一眼,便萌生退意。 他觉得,若继续在庆隆帝面前得脸,只怕汪仁就要忍耐不住,来对付他了。 谁都知道,这位九千岁,性子不佳。 谢元茂直到这时,才真的彻底清醒过来。 他开始乖乖地呆在他的翰林院里,做他的翰林编修。 很快,白驹过隙,春去秋来,眨眼的工夫,时间便飞逝了一大把。 细雪纷飞时,谢元茂的次女谢姝敏在园子里摔了一跤,磕掉了一颗牙。她这会才三岁,尚未到换牙的年纪,掉了短时间内可是没法重新长回来的。陈氏就抱了她寻谢元茂哭诉。 谢姝敏摔跤的那一日,恰巧谢姝宁也在。 谢元茂便问小女儿,那日是怎么摔的。 可谢姝敏磕磕绊绊地说不清楚话,半响才从漏风的齿缝间挤出几个词来:“姐姐……敏敏……疼……” 谢元茂就有些不悦起来。 谢姝敏已经三岁,待过了年就该是四岁。长女姝宁是四岁那年入的京,当时已是口齿伶俐,便连字都认识许多个,哪里同如今这个一样。他面上不说,可心里却觉得小女儿比长女笨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习惯了长女的聪明早慧,如今甚是不耐小女儿的笨拙。 陈氏怎会看不出,遂悄悄在谢元茂看不见的地方拧了小女儿一把,疼得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模样极可怜。 “莫哭莫哭,爹爹过会便去训斥姐姐一番。”谢元茂见她哭,又心软下来。 不过谢姝敏的确是不聪明。 不论学什么东西,都比旁的孩子慢一些。 说话走路都晚,平日也不懂看眼色。谢元茂觉得是陈氏没有教好,多次起了心想要把孩子抱去给宋氏养,可方提一点,就被宋氏冷嘲热讽骂退了心思。这几年来,他倒觉得宋氏的脾气见长,面对他时,哪里还有什么贤惠可,分明就是连敷衍也勉强。 妾生子,自然该让主母养。 可陈氏不愿意,宋氏也不愿意,他只好死了心。 然而他哪里知道,谢姝敏之所以会这样,根本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怀孕时,陈氏被荔枝给折腾了那么一回,多少还是出了事的。 生产那日,陈氏倒是轻轻松松就将头胎给生了下来,可一看孩子,傻了眼,竟是个小猫似的闺女。 等到大些,又像是半个傻子。 陈氏委屈得紧。 三老太太嫌弃她不争气,如今更是连话也不愿意多说。这几年,三老太太没少被陈家人折腾,原本紧绷绷的面皮也似乎松垮了些,显出老态来。她平日强横,可唯独面向陈家人时,软弱得很。分明她才是那个不分年月日日供着他们的人,可是面对娘家人,她的背脊怎么也挺不起来。 若她知道,这三年里宋氏“喂”了多少银子给陈家人,让陈家人寻她晦气,只怕她立时便能吐出血来。 因了这些事,她分身乏术,又觉得身心俱疲,竟是安稳地呆在了寿安堂里。 好容易等她起了些性子,那厢长房老太太又来折腾她了。 谢姝宁这几年出落得愈加聪慧伶俐,在长房梅花坞颇得两位长者的脸面。长房老太爷更是,觉得她小小年纪,棋风沉稳,欢喜得不行,恨不得****唤了她去说话才好。谢姝宁就时常趁着在梅花坞之际,同长房老太太说上几句闲话。 话不必多说,点到即止。 可那些话,就足够让长房老太太动了心思厌恶三老太太。 这倒叫三老太太后悔起来,当初怎么不直接毒死她算了!因怕惹出大事,她那日只是气不过才在长房老太太身上撒气,让人吃点苦头而已。可这会想想,若能早早毒死了,岂非一了百了!实在是没有见效那么快的东西,若不然她恨不得立刻挖一勺香粉塞进长房老太太嘴里去。 不过,到底只能是想想而已。 很快,谢元茂下衙后,回了玉茗院,就去寻谢姝宁。 前些日子宋氏几人还在商量着,等明年开了春,再给谢姝宁另僻一个院子独住。 三房人少,地方多,尽够住的。谢翊夏天便已经搬出去住了,宋氏舍不得谢姝宁,则多留些。 谢元茂是不管这些事的,他径直就去寻了谢姝宁。 进了门,便见两个八九岁的女童头碰头在那画画。 他愣了愣,“原来郡主也在。” 谢姝宁跟纪桐樱两人几乎动作一致地将笔搁下,抬头朝他看了过来。两人俱是明艳的样貌,生得并不相像,可给人的感觉却仿若双生姐妹。这些年,旁的事都变了,可唯独这两人私下里的交情却越来越好。 哪怕宋氏跟白侧妃的来往都不及她们密切。 在谢家玩得熟了,纪桐樱便当做自己家别院一般,起了性子就过来要住上个三两天。白侧妃拦了几回,没拦住,便派了人专程次次跟着她一道来。 这会见了人,纪桐樱就笑着点点头:“谢伯父。” 虽然她身份金贵,可她跟谢姝宁玩得好,所以也只管谢元茂叫伯父。 谢元茂听了倒也觉得受用。 “父亲可是有话同女儿说?”谢姝宁起身,问道。 谢元茂闻,原本的受用就变得不受用了。谢姝宁自小就是唤他爹爹的,亲热。可如今倒好,一径只称父亲,带着说不出的疏离。 他咳嗽两声,招呼谢姝宁去了另一间屋子说话。 落了座,他先道:“郡主比你年长些,身份又高,你同她来往时,切记不可僭越。” 谢姝宁就笑,“父亲说得是。” “你一向懂事,我很放心。”谢元茂说着,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明明小时候同自己那般亲热的女儿,如今便连单独说话也要坐得远远的,口口声声父亲说得是,真真叫人不痛快。 “父亲今日来,总不至于只为了同女儿说这个吧?” 眉眼日渐长开,谢姝宁的个子又窜得快,高高瘦瘦一个坐在那,叫正视过去的谢元茂觉得颇陌生。不知不觉,那个白胖得汤圆似的小丫头,就这样不见了。 他有些怅然,“没什么,只是那日敏敏摔了一跤,哭得厉害。” 谢姝宁挑眉,道:“陈姨娘抱着她去告状了?” “告状?”谢元茂回过神来,“当真是你推了她?” 谢姝宁极不齿他问这样的话,冷下了脸:“父亲这话问得真可笑。” 谢元茂见状忙解释:“阿蛮,爹爹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误会。” “父亲是长辈,我是晚辈,父亲想如何教训我都是该的。若父亲信了陈姨娘的话,又何必问我?左右要么信她的,要么信我的。”谢姝宁飞快地吐出一句话,牢牢盯着他。 陈氏生了女儿后,这几年便不像样子,没事就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伎俩浅薄。 时间能改变许多东西,人更是。 谢姝宁知道,再过几年,只怕就轮到父亲巴着母亲了。 父亲身上担着开枝散叶的大事,只陈姨娘一个是万万不够的。所以去年,便由三老太太做主又给谢元茂抬了她身边身段最好的冬乐做姨娘。冬乐是孤儿,没有姓,府里的人就称她冬姨娘。 母亲对这事,相当不以为然。 谢姝宁就知道,她对父亲的感情是真的日渐淡了。 不过,陈姨娘也好,后抬的冬姨娘也好,谁也没有怀孕的迹象。 两人都没有儿子,个比个着急,可似乎越是急切,就越没有用处。冬姨娘还好些,到底年纪嫩,可陈氏就惨了,她比宋氏还大上一岁,用不了几年就该人老珠黄,不趁早生下儿子,将来可如何是好。所以她拼了命笼络谢元茂的心。 的确也有些用处,谢元茂听了谢姝宁的话,换了话头叮嘱:“爹爹自然是信你的,只是敏敏到底是你的妹妹……” 谢姝宁暗暗冷笑,得亏他再也生不出孩子,若不然还不知自己要听几回“到底是你的弟妹”这种话。 章节目录 正文第86章疯子 > 自江嬷嬷入驻玉茗院后,小厨房的一应事项就都由她接掌。 谢元茂亦住在玉茗院,宋氏旁的不给他好脸色,可饭倒是时常一道用。 江嬷嬷亲自筹备的食单,每一道菜色都俱是细细思量过的。什么吃了能有所裨益,什么吃了伤人,她全部都清清楚楚。 这些年来,谢元茂在玉茗院吃进口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江嬷嬷悉心准备的。 这事,是宋氏亲自吩咐下去的。 谢姝宁直到今年,才无意中从江嬷嬷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且这几年,月白都在帮江嬷嬷打下手,回来竟也是一声也不吭。谢姝宁又是无奈又是感慨,一面觉得月白这几年进展太大,学到了太多东西;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月白的嘴未免太牢了些,都快成锯嘴葫芦,连她也给瞒了。 可当她同月白嘀咕之时,月白却正色同她道:“小姐,江嬷嬷说您还是个孩子,有些话不能同您说。” 她听了哭笑不得,却也反驳不了。 单看样貌,她可不就是个不该知道这些事的孩子? 不过因了这事,倒叫她对母亲刮目相看起来。 然而真看到了母亲不动声色地布局,断了谢家三房旁的香火,她倒又有些难过起来。几年前,母亲还是个会在夏夜里帮她跟哥哥轻轻打扇,柔声说起嫦娥奔月的人,而今却也变得厉害了。 她想着,便抬起头看向谢元茂,道:“父亲,你可觉得妹妹的性子有些古怪?依我看,倒该早早请个大夫来为她瞧瞧才是。” 三岁多的孩子,平日里还会痴痴地流口水,说是半个傻子一点不为过。 可她故意这般说,也果真戳痛了谢元茂的心。 明知道不对劲,可是谁也不想承认。请了大夫来看,那就是认了。 虽说是庶女,可等几年,也是想让女儿说个好人家的。门当户对,身份也登对的庶子不少,总会寻到合适的人家。再不济,便低嫁些也无妨。可这傻子的名声一旦流传了出去,别说长大了嫁人,只怕笑也要被人给笑死。 他不吭声,端起月白色的茶杯吃起茶来。 谢姝宁则故作漫不经心,看一眼不远处柜上摆着的哥窑铁胎钱纹莲花香炉,心里想着三老太太恐怕如今也没多少心思玩她的香了吧。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谢姝宁才道:“父亲若无事,那阿蛮就先退下了,郡主还在等着呢。” 搬出了郡主,谢元茂就算有心想继续将她留下,也只能放行。 看着长女离去的背影,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才过了几年,怎么好像这孩子就不是他的孩子了一般…… 他愁眉苦脸,庆隆帝也****垮着一张脸。 很快,进了腊月。 京都上空开始不停歇地飘雪,香雪无垠,几乎要将整个京都淹没掉。南城的皇宫更是白茫茫一片,屋脊上的瓦兽一只只都成了雪兽,有种无力的苍白。 庆隆帝不喜欢这幅模样。 宫人就日夜不停地踩着高高的梯子,小心翼翼爬上去将笼在那的积雪扫掉。 可大雪不止,积雪又怎么能扫得尽。前一刻才艰难扫了的雪,下一刻就又严严实实堆积起来。 庆隆帝就发了大火。 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突然召了端王爷入宫。 端王爷穿了身青织金蟒的绒衣,又外罩了厚厚的大氅,才缩着头进宫来。 众人皆知,端王爷怕冷怕得厉害,比寻常女子都还要更怕些。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何,瞧模样,端王爷分明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壮实汉子,竟会这般怕冷。可庆隆帝却是知道的,端王爷幼年时,落过水,差点就死在了太液池里。端王爷,这是冷怕了。 到了长闲宫,却只见着大太监汪仁一人。 汪仁冲他行礼,而后道:“皇上在偏殿候着您。” “偏殿?”端王爷有些疑惑,进去一看,偏殿中庆隆帝正半闭着眼睛坐在那,身下铺着的毛皮垫子滑了些下来,带着股颓唐之意。 他便轻手轻脚地走近,悄悄帮他掖了掖。 抬起头,就看到庆隆帝睁着双日渐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他往后退去,笑着唤庆隆帝:“皇上。” 庆隆帝没应声,探头往殿外看去。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天上落下,密集得像是一道帷幕,牢牢遮住了视线所能及之处。他望着,突然哑着声音道:“老七,恨了朕这么多年,你累吗?” 端王爷笑容不变,摇摇头:“臣弟还年轻。” 他还没有老到恨个人,就要喊累的地步。 “是啊!你还年轻着!”庆隆帝大笑起来,“你尚年轻,朕却已经老了!” 端王爷颊边笑容加深,“皇上是老了。” 庆隆帝蓦地收了笑,直直看向他,缓缓道:“你比我有能力,比我有才干,甚至比我聪明比我果决,可你出身不如我,所以皇位才会是我的。老七,我想不明白,近二十年了,你为何一直不动手抢了去?你若抢,我必然抢不过你。” 外头的雪似乎又下得大了些,也似乎更冷了些。庆隆帝觉得身子发冷,疲乏无力,继续道:“足足十八年,我等着你来抢,你却始终不肯来。反倒非要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模样给世人看,你甚会演戏,我不如你……我乏极了……” 说着话,庆隆帝自己都没有发觉,不知不觉间,他就将朕换成了我。 端王爷听了出来,笑意更甚,模样怕冷地缩着脖子,双手笼在袖中,还握了只白侧妃亲手装好塞给他的紫铜小暖炉,口中笑道:“皇上也不差,臣弟觉得极好。” 庆隆帝哈哈大笑,摇摇头:“这会子,皇后差不多也该殁了。” 这话说得古怪,端王爷面色大变。 “老七,哥哥累了,真累了,以后你就自个儿玩吧……”庆隆帝站起身来,背脊已经已经有些佝偻,站在身形高大的端王爷面前,足足矮了大半个头,“不过老哥哥给你留了份大礼,你别客气,好好接着。” 说话时,庆隆帝一直在抓束着的发,直抓得七零八落,模样狼狈。 端王爷陡然发觉,庆隆帝似是疯了。 他的确恨庆隆帝,恨得厉害。 所以他才不愿意直接抢了皇位来,他就喜欢看着庆隆帝坐在这位置上忧国忧民,最后却还要来问过自己才能下决断的可怜模样。所以他恨着,一****折磨着他。 但如今,庆隆帝竟疯了? 他知道庆隆帝在吃丹药,甚至连五石散都寻摸了出来,因而如今整个人才会又干又瘦,身躯佝偻。 他还没玩够了! 一把丢了掌间暖炉,他大步上前,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庆隆帝“嘿嘿”地笑,却不说话。 他忽然一把推开端王爷,俯身往椅边一歪,“嗤啦”一声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来,往自己脖子上重重一划—— 殷红的血喷溅而出,洒了端王爷身上的青织金蟒绒衣大片。 端王爷愣住了。 庆隆帝一直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可今日,竟如此果决! 长剑上鲜血淋漓,隆冬时节,天气甚寒,那剑上的热血还湍湍冒着热气。 端王爷真的懵了。 他缩着脖子,蹲下身去,伸手去探了探庆隆帝的鼻息。 冷得好快。 他白着脸,霍然起身往外走去。 门口汪仁瞧见他衣襟上大片的血,却只是笑了笑,躬身行礼:“王爷就这么走,怕是不成样子。” 端王爷冷笑:“好你汪仁,这事你是不是一早就知情?” “王爷说笑,奴才不过是个阉人,能知道什么。”汪仁垂眸,声音轻柔,却不显女气。 明明是个太监,身上却并没有那种大多太监有的过重脂粉气。汪仁,就像个温柔的青年。 可端王爷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岂会相信他的鬼话,当即勃然大怒:“老东西还干了什么好事?” 汪仁轻笑,“赐死了皇后娘娘同端王妃。” 端王爷傻了眼。 “您前脚被宣进宫,后脚赐死的诏书就送了出去。这会怕是尸身都已经凉了。”汪仁笑着道。 端王爷的正妃,是皇后的亲妹妹。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端王爷看着漫天飘雪,头一回觉得自己完全看不穿庆隆帝的心思。这么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将庆隆帝玩弄于股掌之上,可这一回,他是真的看不穿了。 汪仁倒是旁观者清,可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他便不再吭声。 端王爷亦不再问,皱着眉头大步往外头走去。 这一回,他一贯因为怕冷而缩着的脖子,也直了。 然而他还未走出皇城,京都的大街小巷就已经传遍了端王爷人面兽心,逼宫篡位,杀了皇帝皇后的事。很快,这话就已经连三岁小儿也都知道了。谁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可是飞快地就传了个遍。 端王爷也总算明白了。 庆隆帝这是在逼他不得不做个不仁不义的暴君。 他汲汲营营十数年的名声,霎时就毁在了几句话下。 这般损人不利己,端王爷冷着脸想,庆隆帝真的是疯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87章改朝 > 庆隆帝死在了自己即位后的第十八个深冬里。 死在同一日的,还有他的皇后跟太子。 这一年,谢姝宁八岁,迈过年,便足足九岁了。然而一整个冬天,她面上都没有露出过丝毫笑意。其实不说她,京都里旁的那些人家,又有谁是敢笑一笑的。去岁,众人都还在夸,庆隆帝同端王爷手足情深,在皇家里极难得。如今倒好,个个被打了脸,肿得老高,一碰便生疼。 隆冬时节,滴水成冰,但腊梅开遍,香雪无垠。 往年这时候,各家就都该四处下帖子,邀人一道赏雪烹茶了。 然而今年,却是一点声息也无。 国不可一日无君,庆隆帝宾天后的第七日,端王爷就坐上了龙椅成了西越的新任皇帝。 外头皆传,端王妃为表其心,自缢而亡。一时间,暗地里的舆论倒都觉得是白侧妃的错了。只如今,端王爷即位,白侧妃被封了皇贵妃,因后位空悬,故由她执掌六宫。虽不是后,却也称得上母仪天下。 那些蜚语,自然就更是不敢叫宫里头的人听了去。 纪桐樱被封了惠和公主。 自这之后,谢姝宁便再没有见过她。 早先只是郡主,她又得宠,所以才能高兴了便往谢家跑。如今她成了公主,自然就不可能再时常来见谢姝宁。这一点,谢姝宁再明白不过。宋氏倒有些怅然,努力劝慰了她几日。 不过这些都并不重要。 于谢姝宁而,身为重生者,当事态的发展同她所知的开始截然不同时,她就会开始惶恐。前一世,庆隆帝也是个软弱无能的帝王,可是天下太平,他虽无大才,却也没做过多少错事。谢姝宁牢牢记得,庆隆帝驾崩的那一年,是他即位的第三十四个年头。 西越历史上的皇帝普遍不长命,庆隆帝在其中已算是极长命的一位。 彼时,燕淮已经成年,史称嘉明帝的十五皇子那会也已七岁了。 可眼下,莫说燕淮还未长大,原该被他扶上帝位的十五皇子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庆隆帝已然仙逝,小淑妃要上哪里去生一个十五皇子出来? 从没有哪一刻,让谢姝宁觉得如此惶恐。 没了十五皇子,却由端王爷登上了帝位。那接下去的事,是不是每一件都会随之改变?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愁眉不展。母亲活了下来,哥哥也活了下来,可西越却改朝换代了。 端王爷即位,改元太广,称肃方帝。 又一场大雪纷纷落下时,庆隆帝后大殓。当天夜里,端王爷就病倒了。 他一贯身强力健,这场风寒却来势汹汹,很快就高烧不止。已晋为皇贵妃的白氏在病榻前守了三天,他才好转起来。这之后,他就迅速消瘦了下去,身子大不如从前,开始时不时便要传太医请脉。不过好在都不是什么大病,煎了药吃上几服,养个数日也就好了。 宫外便有人穿,这是庆隆帝的冤魂不散,仍在宫中的缘故。 肃方帝日处深宫,自然是阴气入体,无法彻底痊愈。 太医院想尽了法子,也未能开出断根的药方。 很快,到了除夕。 因了庆隆帝的丧事,这个年举国都是过不畅快的。屋檐下仍挂着的白灯笼,也没有撤下换上喜庆的红,仍旧任由其同白雪混在了一处。国丧期间,不得喧闹,许多事便都免了。 当天夜里,临近子时,谢姝宁仍毫无睡意。 谢翊坐在她边上,打着瞌睡,醒来见她歪着头在翻书,不禁奇怪:“你今儿是怎么了,这看的是什么书,竟这般入神?” 谢姝宁冲着他笑,将手中书册一合,露出书封与他瞧,道:“是史书。” 大越纪年四个字工工整整地印在上头,墨色陈旧,似乎已有些年头。 谢翊愈发觉得奇怪,凑过去抢过书一看,又问:“你在瞧哪一段?” “战乱。”谢姝宁轻声吐出两个字,伸了个懒腰。 百年前,西越朝还叫大越。 后来战火纷纷,当时的皇帝领着一部分宗室匆匆西逃,才活了下来。再后来,以如今的燕家、万家为首的几大武勋世家平定了战乱,才又迁都回了京都。百年前,京都还叫凤城。 谢姝宁蓦地一伸手,又将书给抢了回来,嘟哝一句:“哥哥别看了,左右科举又不考这些。” “你都会背了,又看什么?”谢翊不服气。 谢姝宁就笑嘻嘻地将书放到了一边,道:“哥哥怎么知道我会背?” 这一世她的记忆力突然变得奇佳,可算是过目不忘。自打谢姝宁发觉这事后,便开始拼命汲取书上记载的那些往事来。五十年前的那桩谜案,她相当好奇。可是翻来覆去寻了许久,却始终不曾发现点蛛丝马迹。 “父亲当着我的面将你夸了又夸,说我尚且不如你,我怎会不知道。”谢翊瞪她一眼,“好在你是个女儿家,不然我可真想揍你!” 谢姝宁佯作惶恐状,“哥哥好凶!” 兄妹两人过了年就都九岁了,年纪越大便越是不如幼时亲近,这是不可避免的。谢姝宁想着,便有些伤感。前世她未能看到哥哥长大,实在是遗憾。再后来,酷似哥哥的箴儿也不在了,于她,更是痛彻心扉。 而今哥哥好好活着,她一****看着他长大,便恍若也瞧见了箴儿的成长,心下难得安慰了许多。 正感慨着,卓妈妈便来请人了。 去岁,江嬷嬷说她年纪日长,桂妈妈这些年又多是呆在宋氏身边的,便另寻了个卓妈妈做她房里的管事妈妈。 卓妈妈性子沉稳,比桂妈妈聪明能干,谢姝宁很喜欢她。 原本子时一到,燃放的爆仗声就该响彻云霄才是。但今年,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幽幽的火光在夜风里摇曳。谢姝敏胆子小,被火光吓得“哇哇”大叫,不肯要乳娘抱,非要缠着谢元茂。可谢元茂这会要“迎神”,哪里顾得上她。乳娘没了法子,只得来寻宋氏。 谢姝宁就站在宋氏身边,听到她冷淡地道:“既这般闹腾,就抱回去海棠院吧,莫要惊扰了神灵。” 乳娘抱着谢姝敏,嘴角翕动,讷讷道:“是六爷吩咐了让九小姐一道候着的。” 下之意,宋氏说要她将人抱回去,是在为难她。 谢姝宁就扬声说了句:“夜深了,惊了妹妹,可如何是好?” 这丫头原先就有些痴傻,这要是再被吓掉了魂,可就成真傻子了。乳娘迟疑着,又看看宋氏的脸色,到底是准备带着人退了下去。可谁知,这还未走出两步,乳娘就“哎哟”惨叫一声伸手捂住了眼睛,将谢姝敏囫囵摔了下去。 好在随侍在谢姝宁身侧的月白眼疾手快,忙上前险险接住了人。 乳娘转过身来,双手捂着左眼,神色极痛苦,连声呼痛,直说自己的眼珠子被谢姝敏给抠掉了。 大过年的,出了事未免太不吉利,宋氏忙蹙着眉头让江嬷嬷去看一看。 幸好谢姝敏力气小,指甲也是修得整整齐齐,短短的,因而乳娘的眼睛只是眼皮上红了块,并无大碍。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呢,谢姝敏这丫头就又闹腾上了。 一离了月白的手,她就冲过来攀住谢姝宁的腿,哭着嚷着要找爹爹。 谢姝宁去拉开她,反倒被她给狠狠咬了一口。 这下子可不得了,宋氏顿时发了大火,也不顾大过年的,直接便让人强行抱着谢姝敏下去,要她去跪在祖宗面前反省反省。宋氏护短护得厉害,眼见谢姝宁手上的牙印子都渗出了血丝,哪里还忍得住。 正值这会,谢元茂走了回来,见面前一团乱,不禁疑惑:“这是出了什么事,怎地闹哄哄的?” 宋氏斜睨他一眼,冷声道:“没什么事。”一边说着,一边就催促人将谢姝敏带下去。 谢元茂见状忙阻:“这是做什么?” “我教养庶女,难道还要六爷指点过才可?”宋氏笑了笑。 谢元茂就没了话。 本就是他一直在说宋氏不肯教养庶女,如今她真要教了,他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要阻拦不成?他就皱着眉头看人将哭闹着的谢姝敏带了下去。近些日子,他一直在宋氏面前吃瘪。谢元茂心里也不大好受,便不愿意在这事上争执。 时辰过去,众人便各自回房歇息。 谁知半夜里,谢姝宁便被急匆匆的脚步声给惊醒了。 她自睡梦中醒来,犹自困倦,哑着声音急急唤值夜的月白:“月白——” 帘子倏忽一动,进来的却是桂妈妈的小女儿绿浓。 她上前点了灯,又凑到谢姝宁跟前来,道:“八小姐,您可要喝水?” 谢姝宁皱着眉头,将身上厚厚的被子扯开些,问她:“怎么是你,月白人呢?” “月白姐姐跑肚了,所以换了我来值夜。”绿浓笑着解释。 谢姝宁就着昏黄的烛光打量着眼前这张带着稚气的面容,睁着睡眼朦胧的眼睛,轻声道:“你说,月白她跑肚了,所以才换了你来值夜?” 章节目录 正文第88章出事6000字大章 > 绿浓点点头,依旧笑吟吟地道:“是呀,月白姐姐吃错了东西,腹痛,所以才来寻了我。” 谢姝宁听她说得恳切,嘴角却渐渐弯起了一个冷锐的笑。 有些事变了,可有些人到底狗改不了****。 她的确不喜绿浓良多,可绿浓是桂妈妈疼爱的小女儿,同她一起吃着桂妈妈的奶水长大。那会,她胃口大,所以桂妈妈的奶水便几乎都供了她一人。小绿浓就只能吃着米粥度日。因而她幼年生得又白又胖,绿浓却一直瘦瘦小小的。 这些好,她一直都记得。 因而前世,她也一直都将绿浓带在身边。 去长房,嫁去林家,绿浓一直都跟着她。奈何她那会蠢笨,看不透人心。绿浓好吃懒做,贪图富贵,她却未能早早察觉。好容易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她千挑万选为绿浓择了个人想要将她配出去。彼时,她将绿浓当做亲姐妹一般,巴巴地去问她的意思,可绿浓却漫不经心。 她不明白,只以为绿浓瞧不上那人,遂又换了人选。 可绿浓,仍不满意。 她直到这时,才隐约有些察觉出来绿浓的心思。 原本,绿浓几个丫鬟就是作为她的陪嫁丫鬟入的长平侯府。所谓陪嫁丫鬟,多半是为了将来给男主人做通房,做妾的。那时她刚怀上箴儿,的确是不方便服侍林远致,可是她以为没有人会甘心做妾,也从未想过自己当做姐妹的人,其实****都在惦记着自己的男人。 可惜了,她不是什么好人,见绿浓有旁的心思,她转身就去寻了桂妈妈。 桂妈妈自然对她千挑万选的那几个人满意极了,她陪着桂妈妈仔仔细细又挑拣了一遍,总算是将人给定下了。 很快,绿浓出嫁了。 可不到一年,她男人就死了,绿浓成了个寡妇。 谢姝宁那会心软,觉得愧疚,是自己对不住绿浓,有心补偿她。恰逢桂妈妈病逝,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恳求她能让绿浓重新回来伺候。 她应了,不顾旁人说寡妇不吉之类的话,又让绿浓回来了。 绿浓的确也似乎变了许多,踏实肯干,身上的浮华一扫而光,倒叫谢姝宁越发惭愧起来。 箴儿出生后,她疲于琐事,又不放心旁人,仔细挑了个乳娘后,便交由绿浓一道照料。桂妈妈去世后,绿浓之于她,便像是桂妈妈,何况那时绿浓又是已经做过人妇的,故而她当时对绿浓很放心。 现在想来,倒是她那时只着眼于林家的事,自己的生计,全然忘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箴儿的事,她怪自己,也恨绿浓。 她心中一痛,随即道:“乳娘难道没有教过你,在我跟前说话的时候,该自称奴婢吗?” 绿浓面皮一僵,讪讪道:“奴婢说顺口了。” 好一个顺口,她分明是没有将做主子的放在心上,哪里是因为什么顺口。自小,绿浓便觉得她较别个的情分更深些,在主子面前也合该更得脸些。谢姝宁清楚她心中所想,这一回根本连将她留在身边伺候也不愿意,可桂妈妈眼巴巴地看着她,同她提起这件事,她就又无法推拒了。何况母亲那,也一直都觉得绿浓在她眼里是不同的。 一母同胞,一奶也是同胞。 可她们都忘了,血亲亦能反目成仇,她跟绿浓算的了什么。 偏生她越是不愿同绿浓一道,宋氏跟桂妈妈便越觉得两个小姑娘是闹了别扭,算不得事。 左右解释不清楚,她后头也就不提了。只让绿浓做一些端茶送水的事,旁的事,那都有月白呢。不过她日渐长大,人到底是少了些,江嬷嬷前些日子才提过,等开了春,要帮她从外头买几个人单独调.教一番,也好堪用些。 府里的家生子,谢姝宁用着也不痛快。 她咳了几声,打发绿浓去沏茶来,而后问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怎么乱糟糟的?” 说着话,她眼神直直地盯着绿浓的后背看。 月白这些年跟在江嬷嬷身边可不是白学的,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就算不精,门却是早已入了的。绿浓竟说月白是吃错了东西,跑肚了,若非扯谎,那便是月白着了这丫头的道。 可惜了,月白学是学了,可性子一直不算太聪明。 谢姝宁便想着等江嬷嬷买人时,千万让择一个聪明些的。虽说憨厚些,跟好,但她身边势必需要个聪明的。不论如何,将来总是会派上用场的。 旋即,绿浓倒了水过来,递给她方道:“奴婢不知,似乎是六爷跟太太起身了。” 谢姝宁闻不禁古怪地道:“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一刻了。”绿浓道。 谢姝宁喝了温热的茶,嗓子眼里总算是舒服了些,复将茶盏递给她,“你先下去吧。” 绿浓见她对自己冷淡,自觉有些委屈,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出去。 谢姝宁并没有搭理她,她正想着父母为何这个时辰就起身。 才寅时,睡下也不过才个把时辰,何至于这会就起身。心头有疑惑,她就没法继续睡下去了。 好容易熬到了天色微明,她便唤了人进来给自己穿衣。 这一回,进来的是卓妈妈。 谢姝宁就问:“月白人上哪儿去了?” “月白泄了一宿的肚子,这会才好些,奴婢便让她去睡下了。”卓妈妈取了厚厚的袄子来,帮她换上,“小姐今年冬天新做的衣裳,竟是没几件可穿的。” 秋天里就备下的冬衣,又听了宋氏的,多用喜庆的颜色。结果到了腊月,庆隆帝宾天了,许多颜色便不好穿了。 不过谢姝宁倒不在意这事,她在意的是月白,“可寻江嬷嬷给月白瞧过了?” 江嬷嬷略通些岐黄之术,寻常的风寒跟腹泻这种毛病,她也是能治的。 卓妈妈就道:“月白自个儿吃了药,说是好多了。江嬷嬷这会,怕是跟着太太去了长房。” “长房?”谢姝宁吃了一惊,“可是寅时就去了的?” 先前绿浓说两人起身,她只觉得疑惑,便不曾想到长房去。这会乍然听到长房,不由诧异。若是晨起时去的还说得过去,天还未亮就去了,是为的什么事? 卓妈妈俯身帮她扣着盘扣,点点头道:“说是长房老太太晕死过去了,是以六爷跟太太才会急急赶了过去。” 长房老太太这些年的身子的确是越来越不如过去,这事,谢姝宁时常往长房去,清楚得很。 她就有些急起来:“寅时就过去的,这会天都亮了还未回来,可见事情并没有好转。杭太医又不在府里,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您别急,若真出了事,那边定会送消息过来。”卓妈妈帮着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扶她起身,一边安慰着。 谢姝宁摇摇头:“若真出了事,父亲跟娘亲都已在那边,三房这边一时半会怕是不会有消息送来。” 说完,谢姝宁却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对。 三房到底还有个三老太太在,长房老太太若真出了事,不至于不先通知三房。 卓妈妈倒没想那么多,只道:“您这会想再多也不过是空想。奴婢让人熬了粥,您先热热地喝上一碗再说旁的。” 谢姝宁仍是不放心,让卓妈妈使个人去长房打听打听消息。 等用过了粥,人便回来了,摇摇头说长房的人嘴巴都闭得严严实实,不肯说。 谢姝宁听了,就从这话里觉察出古怪来。 不就是长房老太太晕了过去,为何还不能说?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正疑惑着,宋氏同谢元茂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谢姝宁便急忙去寻两人。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宋氏道,“这是长房的事,不该你我搀和。” 谢姝宁的步子就停在了那。 可守门的丫鬟已经瞧见了她,急忙墩身行礼,道:“八小姐。” 话音落,宋氏就掀起帘子走了出来,看到她就直皱眉,“怎地不多穿些便出来了,莫要冻着。” 入了冬她小病了一场,咳了七八天,宋氏担心得不行,恨不得****将她裹成球。说完,她又握住谢姝宁的手腕,将她的右手拽到了眼前,仔细看着上头的牙印,“好在咬得不深,过些日子好好拿点玉容膏抹抹,也就无碍了。” 谢姝宁则笑,撒了会娇,才问道:“听说长房伯祖母病了?” 大过年的病了,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嗯。”宋氏似并不愿意多说,淡淡应了声就牵着她往里头走,“天寒地冻的,先去里头说话。” 她跟谢元茂都是半夜便起了身,直到这会才回来,俱没有用饭。宋氏就又吩咐了桂妈妈摆饭。过了会,饭桌摆上,谢姝宁也一道坐下了。 晨起时,她已用过了一碗粥,这会再吃,自是吃不下的。谢姝宁就漫不经心地夹了个花卷,慢条斯理地小口咬着。 有她在场,谢元茂跟宋氏便没有继续提起那个话头来。 谢姝宁知道,只要自己在,两人断不会自己说下去,索性在饭后主动问了起来:“长房伯祖母好端端地怎会病了?” 虽然她身子是不大如过去健朗,但到底还没到动不动就会晕过去的地步。况且昨儿个白天,长房老太太可都还好好的,怎么夜里就会晕死过去?她觉得其中有异。 谢元茂喝着茶看她一眼,道:“人老了身子不好,自然便容易病倒。” 谢姝宁了解他,一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在胡扯,于是就笑道:“既然如此,那阿蛮去为伯祖母侍疾吧。” “嗯?”谢元茂错愕。 谢姝宁笑着继续道:“伯祖母最喜欢阿蛮跟六堂姐,想必若能看到我们随侍在病榻前,也能好得快些,父亲说是不是?您素日一直教阿蛮要做个恭顺的人,这会自是该如此做才对。” 宋氏闻就不悦地看了谢元茂一眼,又扭头对谢姝宁道:“便是要侍疾,也远远轮不到你去。你大伯母、二伯母、七婶可都在呢,再不济,你三伯母也在京里,何况前头还有你一堆堂姐,哪里轮的上你。” 话毕,一旁的谢元茂就有些听得后悔起来,赔着小心道:“对长辈恭敬孝顺自是该的,只这一回却是真的用不上你,你有这份心便是了。” 宋氏便笑着附和,又催促谢姝宁早些回去,晚些怕还有场大雪,让她轻易不要出门来。 谢姝宁就知道,母亲这是铁了心不想要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好无奈地先离开了正房,回去等着第二批被卓妈妈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 可等她一走,宋氏便同谢元茂争执了起来。 除却几年前外,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这般说话。 说了几句,谢元茂就觉得有些头疼,“这事牵扯上大哥,老太太生气,二哥去劝,连带着也恼了他,如今是谁也不愿意见。三哥倒是从扬州回来了,可他常年在任上,连府里的人都快认不全,况且老太太一贯也不大喜欢他,若不然当初也就不会随他离京。七弟就更不必说了,你瞧他像是会做事的人吗?我虽过继给了三房,可我也还是长房的儿子,难道还能眼睁睁瞧着老太太身边连个说话的儿子也没有?” 他啰哩吧嗦地说了一大堆,宋氏却听得直暗自冷笑,但她面上倒还算平静,压抑着怒气道:“你想着要做孝顺儿子,怎地不瞧瞧长房的那几位是不是愿意让你做。何况老太太又是因为出了那样的事才病倒的,你觉着他们会愿意你****在长房来回走动?” 家丑不可外扬。 于长房几人来说,谢元茂这已经被过继到了三房的儿子,有用时便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遇到眼下这种情况,那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外人。 何况如今,肃方帝即位,谢元茂在皇帝面前别说得脸了,都快被遗忘了。 谢二爷明面上笑着安慰他,新帝过去也曾特地照拂他,来日想起他来便好了。可私底下,他可就再不曾带着谢元茂一道出过门。兄弟两人的关系骤然就又回到了最开始时的模样。 这一切,宋氏都看得清楚。 只可惜,谢元茂是当局者迷。 他听不得不好的话,这会听到宋氏这般说,下意识觉得宋氏这是瞧不上自己。 夫妻俩人这话,就也没法继续说下去,闹了个不欢而散。 谢姝宁则先去看了月白。 她进去时,月白躺在热炕上,才刚刚苏醒。见了她就往她身后张望,见无人,才长舒一口气。 谢姝宁瞧见了就笑,“你这是怎么了?” 月白这会已有十六岁,正是眉眼尽展,肌肤吹弹可破的年纪。她皮相又不错,平日里看着也可人。可眼下一瞧,竟是脸色都有些泛绿了。 “奴婢着了绿浓那丫头的道。”月白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便说了起来。左右她一直都知道,谢姝宁并如宋氏跟桂妈妈想的那般喜欢月白,“奴婢自个儿沏的茶,谁知转个身就被她放了巴豆粉进去。因是自己沏的,奴婢也没多想端起来便喝了。本就是渴极了,哪里还顾得上小口不小口,一气就喝光了一盏茶。这下可好,嘴里察觉有味,却是来不及了……” 谢姝宁听得捧腹大笑,歪在炕尾好一会才缓过来,吩咐她好生歇着,自个儿先回了屋子。 随意寻了个借口,她就又敲打了绿浓一番,贬她今后只能在外间帮着端茶递水。 而后等到午时将近,她才总算探知了一点关于长房的消息—— 谢三爷是赶着年关回来的,这一回要述职,听说怕是要留京,故而一气将扬州的姨娘庶子嫡女都给带了回来。听人说,三夫人蒋氏直到下马车,脸色都还是阴着的。 都是在江南住惯了的人,这越是北上,风雪就越大,天气也就越寒冷,个个都没了好容色。再加上一路紧赶慢赶,舟车劳顿,谢三爷的那个姨娘又是娇滴滴的连多说几句话都要大喘气,一路上因了她不知耽搁了多少工夫。蒋氏气急了,差点在半道上便将人给丢下。 谢三爷知道后,两人很是闹了一番。 直到入了谢家大宅,两人也尚未和好。 听到这,谢姝宁就有些没了耐心,摆摆手让人搬了把绣凳来给她坐,又打断了话道:“拣了要紧的说。” 来回禀的丫鬟是谢家的家生子,有好个亲戚在长房做事,她本以为谢姝宁年纪小,左右好糊弄,所以这才拣了谢三爷家的事来说。指不定听过瘾了,也就不必再问旁的了。 可显然,她低估了谢姝宁。 身下的绣凳似乎有些硌人起来,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这才道:“……六小姐因了庶弟的事,闹了大脾气,听说缠着老太太哭诉了好几回,把老太太的面色都说得青了。” 这话倒像是有些干系了,谢姝宁就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六堂姐都说了些什么?” “左不过是些说三爷要宠妾灭妻的话,老太太听了哪里还能痛快,自然是喊了三爷去好生训斥了一番。您也知道,三夫人那可是老太太的外甥女,自然是要偏些的。” 谢姝宁先前听着倒觉得还好些,越听到后头就越觉得不对劲,“这便没了?” 坐在绣凳上的丫鬟瘪瘪嘴,蓦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道:“其实还有一事,只是……” 谢姝宁心里跟猫爪在挠似的,见她吞吞吐吐登时耐心全无,让卓妈妈去一旁取了银子来,“啪嗒”一声便将那只荷包丢到了丫鬟并拢的大腿上。 丫鬟一把捡起荷包,眉开眼笑,只露出排不甚齐整的白牙。 她早听说三房的八小姐屋里银子堆积如山,平日里没事就拿出来当成石子丢,但凡是同八小姐说上过话的,总少不得要拿个几两银子回去。 她就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听说,大小姐怕是有孕了,这事……” “还不快住嘴!这话也是好在小姐面前说道的?污了小姐的耳朵,看我不缝了你的嘴!”一旁一直静静听着的卓妈妈蓦地发了大火。 丫鬟被她骂得唬了一跳,下意识从绣凳上下来跪在了地上,连连道:“是奴婢说错了话,是奴婢胡说的……” 谢姝宁明白,空穴不来风。 丫鬟话里的大小姐自然说的是谢大爷家的元娘。 今天是初一,又跨过了一年,元娘就足了十九岁。 在京都,十九岁还未出阁的女子,那可是少之又少。自几年前那武状元的事后,根本就再无人敢上门来提亲。哪怕是谢家央了人去寻摸,也多半是被婉拒的。 这么一蹉跎,竟就足足耽搁到了这把年纪。 这会子,恐怕也就只能去给人做填房了。可哪怕是做继室,也根本没人敢娶她。 天煞孤星的名号一传再传,竟是将谢家排在她后头的几位姑娘也给牵累了。 不过,这些都暂且不提。 重要的是,她还未出阁呢! 怀的哪门子的孕? 卓妈妈以为谢姝宁年纪小,并不大明白,可谢姝宁心性老着呢,她哪里会不知道这个? 震惊间,卓妈妈已经开始将那个嘴上没门的丫鬟给赶了出去,转身进来就同谢姝宁道:“小姐可莫要听那小蹄子胡说八道。“ 谢姝宁顺从地点点头,内里却早已是心潮起伏。 若这事是真的,那就说得通了。 长房老太太一直在为长孙女的婚事发愁,结果却得到这么一个噩耗,她不晕死过去才有鬼! 可这事怎么能是真的? 谢姝宁知道自己的大堂姐,胆小、柔弱,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有胆子同人珠胎暗结?更何况,就在谢家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莫说是长房老太太了,便换了她,此刻也有些头晕脑胀,觉得不敢置信。 她满心疑惑,却无处可问。 苦恼着,她想起了立夏来。 其实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被接去了梅花坞,元娘也已然去庵堂里做了姑子…… 她恍惚间有种直觉,这一回,元娘怕是连姑子也做不成了。 元娘若真有孕,腹中孩子是否会是立夏的? 她想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切,如果是真的,那大堂姐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89章大祸 > 谢姝宁觉得元娘胆子大,病恹恹卧在炕上的长房老太太更是如此认为。 她已年近花甲,心里头却还****都在为下头的小辈忧着。元娘尤是。本是嫡长孙女,她倒也欢喜。可元娘没被大太太王氏教好,性子怯弱无用,也似乎分外不讨喜些。 好容易长至及笄,婚事却又一直都不大顺遂。 长房老太太背过身,重重咳嗽起来,只觉得胸口憋闷,头昏目眩,动也不愿动一下。长房老太爷又只知道读书下棋,吟诗作对,家中的琐事,儿孙婚姻大事一概不知也不管。长房老太太就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指望老头子的。 正想着,身后响起了阵放轻了的脚步声。 她困乏,就没有回头。 随即大太太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母亲,这事还得您拿个主意才好。” 事到如今,叫她拿主意? 长房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咳嗽着扭头去看她,怒不可遏地道:“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好好的孙女,眼瞧着就被教成那副模样,岂非都是大太太这个做娘的错?长房老太太越瞧她就越觉得生气,恨不得立即下了炕抓起一旁的拐杖狠狠敲她几下,才好解气。 然而她病了,连骂一句都觉得似要力竭,哪里还能杖责大儿媳。 “母亲,您救救儿媳,这事儿媳是真没了法子呀……”大太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得脸上妆容都花了。 长房老太太喘着,声音渐低:“你个蠢物,还不快去将那贱种到底是谁的给问出来,跪在我跟前现什么眼。” 大太太就哭得愈发厉害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那个女儿是个祸害,早该在生下来时便将她给溺死才是。如今可好,闯下了这般大祸。她素来倒是个圆滑人,可这一回,彻底没了决断。巴巴地来求长房老太太拿主意,可老太太已然被气病,根本便不愿出面。 但眼下这事,拖不得。 她便又有些怪起长房老太太来,不过就是病了,好端端地非得让人去请了三房的六弟夫妇来,差点便将这事给泄露了出去。她极好脸面,此刻只想着将事情给瞒得密不透风。 哭了会,见长房老太太背过身去闭着眼睛似没了声息,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忙唤她:“母亲,母亲您怎么了?” 可躺在炕上的老妪面色煞白,牙关紧咬,竟是出气多了。 大太太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扬声喊人进来。 可杭太医人在外头,府里只有个从外头请的大夫,医术尚不如杭太医,只知扎针开药。若问他能不能根治痊愈,何时能好转,竟是一问三不知,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明确话来。 谢家大爷就用不悦地眼神瞪了眼大太太,嫌她多事,又惹了老太太生气。 长房老太爷则摆摆手,将一众人都给赶了下去,又抛下话,没他跟老太太的许可,谁也不准进梅花坞。 “父亲……”谢大爷愣了愣。 可老太爷下定了决心,几个儿子说什么都无用,只得由着他去了。 一出了梅花坞的门,大太太就咬着牙骂了句:“那小贱.人,气煞我了!” 谢大爷听她管自己的女儿叫小贱.人,登时甩了脸子给她看,冷哼:“都是你教的好!” 夫妇俩闹个不休。 女儿做了丢脸的事,大太太理更亏,说不过谢大爷,气馁地抹着泪下去了。 前脚才走,后脚谢二爷就差了人来寻谢大爷。见了面便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将老太太气成那副模样? 谢大爷没脸说,搪塞了几句就要告辞。 谢二爷也就没有再追问,只在谢大爷走后,阴着脸沉思起来。 偌大的宅子,一旦出了点事,风风语总是免不了的。又正赶在年节上,府里头的人聚得比往常更齐全些。这么一来,流蜚语就更多了。有说老太太是被大太太给气着了的,因为大太太克扣了祭祖宗的东西;又有说是被大老爷给气着的,说是大老爷闹着要纳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去,没脸没皮;还有说是因为大小姐谢云若的。 众说纷纭,可谁也不知道真相。 谢姝宁怀疑着,故意让人拿了块上面雕着云的玉牌去求见元娘,便说是新得了这玉牌,想着同大堂姐的名字相衬,就让人送去给她。 她素日里就爱送些小物件给诸位堂姐妹,因而这般说,定然不会有人觉得古怪。 这本是个见元娘的好借口,可这一回,玉牌送出去了,元娘的面却无人见着。 她心里的五分怀疑就变成了七八分。 前世,她呆在长房的日子远多过于留在三房,因而对长房几位伯父伯母更为熟悉。大伯母看着和善,却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大堂姐在她手底下,一直都过得连个庶女也不如。为了贤惠的名声,大伯母自然是不会苛待庶出子女的,可对自己嫡亲的孩子,却能漠视冷待到那等地步。 谢姝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虎毒尚且不食子,大太太这只笑面虎,分明比虎还毒。 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却不知,大太太这一回却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大太太进了元娘的屋子,在她牀榻前坐下,伸出手去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慈和地笑着,用近乎哄骗的语气道:“娘知道,娘一直都待你不好,只怕你心里也是怪娘的。只是这一回,云姐儿,你老老实实告诉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便好了,咱们吃了药,过些个日子娘在帮你说一门亲事,谁还能知道?” 元娘不吭声。 大太太的望着她的眼睛就眯了眯,又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定然是被你给害了,你别怕,同娘说,娘定叫那人生不如死。” 话音落,元娘惶惶抬起头来,飞快地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大太太何等精明,立即发现了其中的不对,遂问:“你是自己甘愿的?” 元娘仍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你说,那人是谁?”大太太只觉得自己额角青筋直跳。 养在闺阁里的女儿,却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同人珠胎暗结,且她还迟于老太太发觉,她焉能不气?这会见自己耐着性子巴巴说了半天,元娘却依旧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句般,登时大怒,扬手便扇了一巴掌过去,压低了声音直骂:“小东西,你翅膀硬了,如今还觉得这事长脸了不成?” 可不管她骂什么,元娘依旧没有反应。 大太太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站在庑廊下,心里头乱成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线。 府里的流日渐高声了起来,大太太心情不佳,听到耳中就连连冷笑,让人揪了几个平素里碎嘴的丫鬟出来,里头正巧便还有上回谢姝宁见过的那个丫鬟。几人到了大太太跟前,自然是不敢再说什么。 可大太太才不管他们几个究竟说没说过,又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话。 她将这几个揪出来,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叫下头的人看看,两片嘴皮子上下一碰,到底能惹出什么祸害来。 于是她就面无表情地吩咐下去,将这些个人都杖责三十。 都是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听到要挨三十下,当下便个个白了脸。 身子骨弱些,可不得折在这上头? 骇然之下,一个个都拼命求饶起来。然而大太太是铁了心的,本又心情不佳,听到哭饶声,只觉得愈加不快,赶紧让人拖下去打。偏生府里的老太太又病着,不好叫这些人扰了老太太养病,就又叫人拿粗布堵了嘴。 打完了板子,她才冷着脸说了几句下回再胆敢随意置喙主子,打死也罢,才将这几个锁到了柴房里去。 谁知道,当天夜里,那日收了谢姝宁银子的丫鬟就发起了高烧,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就没了气。 这可真真是晦气! 大太太暗骂了几句,就让人裹了尸体拉出城去埋了。这还没出十五,家里就见了血,触了霉头,接下去只怕是要倒霉一整个年头。 怕也正是如此,长房老太太的病竟是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忒苦的药,一碗又一碗地灌下去,却毫无起色。 元娘的事也死水似的,连圈涟漪都不见。 偏生大太太往日对元娘不关心,连带着元娘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对自家这位大小姐不上心,一群人竟是连元娘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去了哪里也说不清,气得大太太发了好一顿大火。 再问一问,元娘的贴身大丫鬟连元娘的月事何时来何时走也不知。 这下子,大太太可真算是被气笑了。 她倒不觉得是自己这做娘的不合适,反倒是觉得元娘瞧着娇娇弱弱,怯生生的一个人,其实肚子里的心思黑得很。 想着想着,她的心肠就愈发冷硬起来。 她木着脸去见了元娘,细细又问了三遍是不是当真不说。 元娘自然不吭声。 她就冷笑起来:“也罢,你说不说都一样,总归我便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便是。” 章节目录 正文第90章病逝 > 自大太太那日见完元娘后,元娘就“病”了。 这事阖府都知道。 大太太唉声叹气,见人就忍不住抹泪,一派慈母模样,说老太太病了,元娘也病了,偏生杭太医又不在府里,叫人忧心不已。 每年春节,杭太医都回乡一趟,这一来一回便需要许久。通常都要快出正月,他才会回来。眼下元宵都未过,他哪里赶得回来。 大太太便成日里都郁郁寡欢的,逢人来探望元娘,她就又要推拒一番,称元娘的病生在面上,女儿家又面薄,不敢见人。宋氏几个就都不曾见到过元娘的面。谢姝宁头回是跟着她一道去的,只呆了一会便知道大太太是在撒谎。 细节决定成败。 大太太自称****陪在元娘身边,可元娘若真是病了,岂会不吃药?既要服药,大太太身上又怎么可能会连一丝药味也不沾染? 由此可见,大太太的话,根本就没有一句是真的。 谢姝宁同宋氏离开长房,路上她便对宋氏道:“娘亲,大堂姐可是真的病了?” 初一那日才寅时,宋氏夫妇就去了长房。依谢姝宁看,这两人不该一点都不知情才是。可听到她问,宋氏却只是皱紧了眉头,摇摇头道:“瞧你大伯母那模样,倒像是真的病了。” 谢姝宁仔细盯着她面上的神色看,而后暗自叹息,是真话。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宋氏的确是不清楚。 紧接着,她却又听到宋氏悄声道:“说来也怪,好端端的怎么就都病了。” 袖中笼着的小暖炉温热服帖地往掌心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气,谢姝宁摸着炉壁上头的花纹,一脸疑惑地问宋氏:“娘亲,长房伯祖母究竟是生了什么病?怎地这么些日子了也毫无起色?” 长房老太太的病没有好转,众人也早都知道。 “听说是同你大伯父大伯母吵了一架,被气着了。究竟是为了何事吵的,就不得而知了。”两人说着话,走到了玉茗院正房的庑廊下,宋氏帮她理了理外头罩着的鹤氅,轻声道。 谢姝宁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竟将消息瞒得这般严实,可见事情的严重。她知道,大堂姐的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元宵节的花灯才挂起来,众人还未来得及吃一粒元宵下肚,便得到了元娘死了的消息。 谢姝宁呆愣愣地扶着碗沿,觉得嘴里那半颗元宵又粘又甜,叫人腻味,咽不下去。 前世她同元娘并没有什么交集,可这一世,元娘真的死了,她又莫名有些怅然。这还是自她重生后,身边去世的第一个亲人。她的大堂姐谢云若,比她前世的年纪还要小上好几岁,却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 可是哪怕谢姝宁猜到了元娘为何必死无疑,却也没想到这一回,元娘是自缢的。 大太太可不傻,正月里就接二连三地出这么一堆事,可断不会是什么好兆头,说出去,也不吉利。 所以她想着,至少也得拖到开了春再说。 到那时,元娘就恶疾缠身许久,再死,也就说得过去,容易糊弄人。 可谁知,元娘却自个儿上吊了。 大太太又哭又骂,杀千刀的臭丫头,死也不叫人安生! 这会子,距离元娘生病,才不过七八日。 什么病,这么厉害? 大太太就愈发觉得元娘是个灾星。 长房老太太得知后,硬生生吐了口血,一缓过来就叫了大太太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也不顾大儿媳妇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指着鼻子就训斥起来,“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将人给问出来,你瞧瞧你办的事!” 话说完,又咳了一帕的血沫子。 大太太生怕她出事,哪里敢顶嘴,忙叫大夫进来瞧她。 闹闹哄哄的,直到元娘下葬,长房老太太的病也没能好起来。 杭太医倒是该在回京的路上了,他最了解老太太的身子状况,由他来诊治再好不过。可谁知,一群人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杭太医在回京的路上出了意外,翻了马车,死了…… 这下可好,听到消息,雪上加霜,长房老太太更是恹恹的。 大太太连梅花坞的门也不敢进。 元娘的事,她没有办好,老太太见了她就心烦意乱,恨不得将她打出去,哪里愿意瞧见她。大太太欲哭无泪,连用饭的胃口都倒了个干净。 因元娘至死都未开口,没有证据,这事又不好闹大,最后竟是只能不了了之。老太太也就愈发记恨起了她。 大太太也始终不曾想明白这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内宅以垂花门为界,府里的小厮寻常是进不来的。便是个别时候进内院来,也多是由婆子们领着的方可,且大多不过是才总角的小子,能成什么事。二门里的小姐,又轻易不出门。她思来想去,根本就没有机会才是! 可事,到底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她越想越懊恼,哪怕元娘死了也没觉得有松气的感觉。 然而这事不好宣扬,连四下找人来问话都不成。她憋不住了,便带着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去垂花门边上看了又看,看得几个守门的婆子心惊肉跳。 垂花门作为内院与外宅的分水岭,向来看守甚严,可如今落在大太太眼里,就跟沙子堆的一般,风一吹就能散个精光,一点不牢靠。她站在五层的青石台阶上,望着垂花门两侧磨砖对缝精致的砖墙,心里头火烧一般难受。 没有法子,她只能随意寻了借口将守门的婆子狠狠敲打了一番,遂扭头走上了抄手游廊。 自这之后,府里的仆妇倒是都乖觉了不少,平素连嚼舌根的人都少了许多。 众人皆道,大太太往日里瞧着不喜大小姐,可到底是女儿,出了事哪里有不难过的。因了她心情不佳,谁也不敢轻易去她跟前寻晦气,生怕触了霉头,落得个凄凉下场。那几个挨了板子的人更是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连个缝都不敢叫人看到。 大太太这一回雷厉风行的,倒真把人给唬着了。 元娘的事,也就这么压制了下来。 可谢姝宁却觉得,这事没这么容易结束,元娘的死,至多也不过就是终结了一半而已。挡在众人眼前的迷雾,仍旧是一重盖过一重,叫人看不透。她有心叫人去看看立夏,可她身边缺个得用的人。内院里倒还好些,可二门外呢,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等开了春,江嬷嬷挑几个人,也只能在内宅里用用,外头依旧是行不通。 她思量着,就皱起了眉头。 困在内宅里,终归有些束手束脚。她想做的事还多着,万不能就这么碌碌度过剩下的日子。 她想到了鹿孔。 鹿孔眼下还在延陵,坐镇宋家出资开办的医馆。 延陵距离京都路途遥遥,一旦有点什么事需要用上鹿孔,只怕就要来不及。得了先机却不用,她可就成傻子了。这一世,许多事都变了,也不知前世十几岁才回京的燕淮,这一世会不会提前出现,又会不会再次将鹿孔收为己用。 她揉揉眉心,转身就去寻了谢元茂。 十五一过,天又开始落雪。 也不知今年会下到何时,去年开了春,竟还莫名下了好大一场暴雪。 谢姝宁极怕冷,穿得又厚又多,手上还抱了暖炉。月白跟在她身侧为她打着伞挡雪。 她个子才齐月白的肩,可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倒叫月白跟得不易。进了回廊,月白便将伞侧了过来,斜斜挡住自外头刮进来的雪花,一边叮嘱谢姝宁:“小姐,走慢些。” “嗯。”谢姝宁应了声,步子却一点也慢不下来。她怕冷怕得厉害,但凡能在屋子里多呆一刻,就绝不会愿意出门走动。这会是有事要提,若不然,她才不肯出来。慢吞吞地走,岂不是还得多挨会冻?她可不乐意! 没一会,到了内书房,她才发现哥哥也在。 父亲正在考察他的功课。 她进去站定,也就先不开口,听谢翊背书。 磕磕绊绊,断了好几回,他才算是背完了。谢元茂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通读了几遍?” “二十遍了……”谢翊垂眸,似有些惭愧。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汗颜,通读了二十遍才背成这样,可当真有些说不过去。 正想着,谢元茂忽然扭头看她,握着书卷的手指指她,“阿蛮看一遍就会,你为何总也不会?” 谢翊幼时倒还好些,读书习字也都学得挺快,可功课日渐深了后,就慢慢显出颓势来。谢姝宁知道,他大抵是不爱念书。心思没在这上头,哪里还能学得好?因了前世未能一起长大的遗憾,她今世只盼着哥哥平安就好,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课业有成,来日又是否能科举入仕。 只是谢元茂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不会这般想。 望子成龙,他也不例外。 谢姝宁就悄悄给谢翊使了个眼色。 谢翊心领神会,遂冲着谢元茂低下头,用苦恼又伤心的声音道:“翊儿愚笨,叫父亲失望了,兴许翊儿生来便不会念书。” 见他如此,谢元茂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就没法继续说出口了。他向来吃软不吃硬,闻就换了话头,鼓励起儿子来:“休要胡说,你是我的儿子,焉能不会念书。” 谢姝宁在边上坐定,暗忖:哥哥不爱念书,说什么也无用。 过了会,谢元茂才转过身来笑着问她:“阿蛮可是有事?” 谢姝宁也跟着笑,道:“阿蛮想着长房伯祖母的身子一直未有好转,心里担忧,便想起一人来。早先帮江嬷嬷治病的鹿大夫,若能来京一趟,想必定能治好伯祖母的病。” 章节目录 正文第91章吓唬 > 鹿孔治好了江嬷嬷的事,谢元茂是知道的。 他又满心想着要做个孝顺儿子,恰巧杭太医又不在了,若能叫鹿孔来京,自然是再好不过。因而才听完谢姝宁的话,他就连声赞好,道:“阿蛮想得甚是周到,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总惦念着你伯祖母,你伯祖母知晓了,想必也觉得心中宽慰,这病也能好得快一些。” 谢姝宁微微地笑:“父亲若觉着好,那我们立时便给延陵那边去信。” 江嬷嬷养了几只信鸽,飞鸽传书能快上不少。如今先让外头请来的大夫为长房老太太医治着,只要能拖到鹿孔赶来,就不会有事。 谢元茂略一想,就忙铺了纸,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笔,开始写起了信。 信件要塞到捆缚在信鸽腿上的小圆筒中,故而只要小小的一块地方能落笔,说不了太多,他便只简短将事情给写明白了,就吹干墨字将字条递给谢姝宁,道:“你回去让江嬷嬷立时将信送出去,切莫延误了。” 谢姝宁颔首,悄悄看谢翊一眼,接了字条起身告退。 “父亲,那孩儿也先告退了。”谢翊见她离开,忙不迭也同谢元茂请示。 可谢元茂不满意他书念得不好,难得今日有空在家,岂会愿意就这么放他走,当下咳了两声,道:“阿蛮只是个女儿家,识字懂看几页书便是,可你不同,如今不咬着牙念书,难道要等白了少年头才来空悲切?” 他这么一说,谢翊哪里还敢走,只得眼巴巴看着谢姝宁出了门,暗暗嘟哝一声自个儿为何是男儿身,遂又捧起了书。 谢姝宁倒有心想要解救他于水火之中,可这会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她就捏着谢元茂亲手写的字条离开了书房,朝玉茗院走去。 “小姐,雪更大了,您仔细着脚下。”月白候在门口,见她出来忙重新打了伞,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 一路上,大雪纷飞,满目霜白。 谢姝宁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本以为是梦,却不想一眨眼便又过了几年。 算一算日子,她倒是该近而立了。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难过。若箴儿活着,也该同她如今这般大模样了才是。一想到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箴儿,她心里就空落落的,没有底。说不清究竟是怅然还是庆幸。她生了箴儿,却没有让他康健快活地长大,原是她这个做娘的对不住他。 她实在,做不好母亲。 月白却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是小孩,一路走一路不忘细细叮嘱她小心脚下。谢姝宁一一应了,望着落雪的目光渐渐温和湿润起来。她庆幸自己这一回仍有月白陪伴在身侧。 只是人无完人,月白的好,也是她的弱处。 所以当江嬷嬷提出等雪停就寻牙婆子再买几个人时,她想也没想便应了。 外院暂且不提,内宅里的人手,她自然是再多都不会嫌多的。何况她如今,身边真的敢放心大胆去用的人,也不过就只有月白一个。 绿浓的事算不上棘手,却也不是什么容易解决的。 有了桂妈妈这一层关系在,她就不能直接寻个由头将绿浓赶出自己的院子去。她到底还是不忍心伤了桂妈妈的心。这般一来,就更需要多几个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很快回了玉茗院,谢姝宁进门,脱了外罩的鹤氅,大步走进内室,吩咐月白去请江嬷嬷来。 月白一走,她便将谢元茂亲笔写的字条往火盆里一丢,自己搬了文房四宝出来,研起墨来。 等到月白同江嬷嬷一前一后回来时,她也就重新写了张字条。 “八小姐寻奴婢有何事?”江嬷嬷进来,恭敬地行了礼,又寒暄了几句,才问起正事。 谢姝宁坐着,将字条卷起来递给她,道:“长房伯祖母的病一直不大好,我便想起了前几年为您治过病的鹿大夫。左右我们长居京都,身边能有个大夫,总是好的。我就想着倒不如直接将他接到京都来。” 江嬷嬷接过字条,握在掌心里,看她一眼,静了会方道:“这话倒是对,正巧这几年太太的身子也有些弱,请他来开几服药调理调理也好。” “正是如此。”谢姝宁眉眼弯弯,收回手,身子往后一倒,带着几分懒洋洋地道:“也算是娘亲尽了孝心。” 她扭头往窗子的方向望去,窗棂紧闭,看不见外头的景象,可是大雪带来的寒意仍旧不停歇地涌进来。 屋子里烧了地龙,又点上了火盆,她却依旧觉得有些冷。 这是端王爷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头。大雪不停歇地自去岁腊月一直下到如今。已是二月,天气却似乎分毫没有要回暖的迹象。厚厚的积雪掩盖下的植被依旧是枯萎的,光秃秃的树丫上也连零星的绿芽也不见。 今年这个冬日,似乎还要拖上好久。 她想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嬷嬷正欲告退,听见她叹息,不由多看了几眼。 谢姝宁年纪尚小,未及豆蔻,眉眼身段巨未长开,却已经能瞧出来同宋氏极像。 虽是双生子,可她越大越像宋氏,谢翊却已经渐渐有了谢元茂的轮廓。江嬷嬷望着这会的谢姝宁,便只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当年小小的宋氏,想着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心里百感交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大雪一停,由江嬷嬷悉心饲养的信鸽就扑棱着翅膀飞出了京都。 此时已是三日后。 天难得放了晴,谢姝宁就想着出去吸口新鲜空气,也好祛一祛这来日来的憋闷。 谁知到了园子里,却发现陈氏跟谢姝敏也在。 陈氏立在高大的树下,静静望着南面,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姝敏吃着自己的手,另一手巴着她的裤管,身上脏兮兮的。两人身边只跟了已经盘头的雪梨。 谢姝宁就沿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隔着老远,只能瞧见一角碧色的琉璃瓦。 那是玉茗院。 她就笑了起来,扬声喊她:“陈姨娘!” 陈氏循声回过头来,见是她不由怔了一怔,扯了扯巴在自己腿上不松的谢姝敏,道:“敏敏,快喊姐姐。” 个子矮矮的谢姝敏扭头望过来,下意识往陈氏身后缩了缩,不敢吭声。 谢姝宁就明白,这丫头是在怕自己。 上回她咬了自己一口,随即就被宋氏罚着去跪了祖宗。年纪小无碍,多垫几个蒲团,多穿几件衣裳总不会冻着伤着。可祠堂里一点人声也无,到了夜里就连虫子爬过都能发出“嗤嗤”的响亮声音,谢姝敏怎么会不害怕。 陈氏怕她被吓得更傻,忙去寻了谢元茂求情。 可那日宋氏明明白白发了话,谢元茂也不敢插手。陈氏因此愈发将谢姝敏的傻怪罪在了宋氏头上。 而谢姝敏也因为那事,开始害怕起谢姝宁这个长姐来。 她虽然不聪明,却也知道自己上一回是因为咬了自己这个姐姐才被关起来的,这会见了人便只想躲开。 “八小姐您瞧,敏敏自上回从祠堂回来便成了这样,这可怎么好……”陈氏的手按在谢姝敏的肩头上,语气担忧。 谢姝宁往前走了两步,墨玉似的眸子越过她,盯着她身后的玉兰树看,面上忽然露出个天真又纯澈的笑容:“陈姨娘,你是不是不喜欢敏敏?” 谁也没料到她会蓦地说出这样的话来,陈氏愣在了原地,随后回过神来便坚决否认:“八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想生儿子吗?”谢姝宁笑着,走得更近了些,望向了带着几分痴傻的谢姝敏,“生个不像敏敏这样痴痴傻傻的儿子,你难道不想吗?没有儿子,你心里肯定极不甘心吧?” 她才刚刚九岁,模样仍是十分的稚气。可这会口中说的话,却叫人觉得别扭又异样。 陈氏诧异极了。 “可惜了……”谢姝宁俯身,不顾陈氏瞪大了的眼睛,伸手捏了捏谢姝敏的肉嘟嘟的脸颊,“你知道吗?你这一辈子都再也生不出儿子了。你只能养着这个愚笨的丫头,一直到死为止。” “什么?”陈氏猛地将谢姝敏往身后一推,连连后退,靠到了树干上,恍若见鬼。 谢姝宁直起腰,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她。 陈氏悚然,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八小姐这是在诅咒我?” 谢姝宁敛了笑,摇摇头道:“陈姨娘不要想太多。” 她才没有想要诅咒她,她说的不过是事实,断断没有丝毫吓唬人的意思。 说完,谢姝宁头也不回地便带着月白离开,只留下陈氏母女几人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陈氏恼极了,握着谢姝敏的手不由狠狠一攥。 “哇哇哇——” 谢姝敏吃痛,挣扎着大哭不止。 已经走远的谢姝宁隐隐约约听见了,想着陈氏方才的模样,心里头郁气消散了不少,想着无事的确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从来都不是叫她死,而是叫她活得生不如死。 这样的谢姝敏,就是陈氏的报应。 她冷冷地一笑,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章节目录 正文第92章入宫 > 大雪停了几日,便不下了,倒是雨水却渐渐多了起来。 月白念叨着这是要入春了。 入春后雨水便会变得密集,而后万物复苏,四处生机勃勃,的确是这个道理。春日渐近,众人的心情也就都跟着好了些,谢姝宁闲来无事便督促江嬷嬷早日买人。 第二日,江嬷嬷就寻了个牙婆子来,领了十数个小丫头进来。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不过八岁。 宋氏就笑吟吟吩咐下去,将人带到玉茗院来,让谢姝宁亲自挑选。江嬷嬷跟卓妈妈陪在边上,帮着一块选择。 谢姝宁缠着宋氏撒了会娇,去了前庭。 到了地方一看,齐刷刷十几个小丫头,神色拘谨的有,满面期待的也有。单看容貌,个比个出众。按理,挑选丫鬟不该挑容貌太出众的,万一盖过了小姐去,就不好了。便是来日及笄出阁,那择的陪嫁丫鬟,虽是往貌美了的挑,但也都不过是中上之姿,不能挑绝色的。 况且通常太过美貌的婢女,性子也不安分些。 可谢姝宁年纪虽小,却已能瞧出来日的明艳,倒不怕这些。 她挑人,自然也不单看样貌。 看了一圈,谢姝宁就挑了两个人出来。 一个高瘦,肤白,大眼高鼻,十足的美人坯子;另一个矮胖些,圆脸盘,杏眼樱唇,瞧着倒也不丑。 谢姝宁发了话,牙婆就点了这两人出来,站在了最前头,让两人仔细介绍了自己一遍。 两人俱是口齿清晰,声音响亮。高瘦的那个,说话较之另一个快些,但说得也内容也更明确简介些。矮胖的那个说话时则不紧不慢,语速叫人听着便舒服。江嬷嬷跟卓妈妈听了就也都觉得满意。 方才那一排人中,谢姝宁冷眼望过去,只有这两个神色镇定如常,似随遇而安又似心中早有定夺。再细细打量一遍模样,谢姝宁就想着应是不错的。如今听了两人说话,更觉得合适,遂定了下来。 随后江嬷嬷跟卓妈妈又都各自挑了两三个适龄的小丫头,便让牙婆子下去领钱。 人也挑好了,宋氏便想着索性将她的院子也给单独理出来。快十岁的年纪,也是时候该学着自己打理院里的事,再同母亲住在一块,不叫个事。江嬷嬷几人也是这般想的,就亲自问过谢姝宁的意思要住哪,随后就速速吩咐了下去,将院子给整理一番,好早日搬了东西过去。 幸亏三房闲置的屋子也不少,谢姝宁就挑了个叫潇湘馆的院子。 没用多久,东西就都被渐次搬了过去。 新添置的几个丫头也都被重新取了名字。 谢姝宁亲自留下的那两个,沿着月白绿浓的名字取,貌美的叫了玉紫,矮胖的则取名柳黄,由江嬷嬷跟卓妈妈亲自教导规矩。 玉紫机敏,性子更爽利些,学东西也快。柳黄则敦厚不少,平日里话不多,但做事周到。谢姝宁就给两人安排了活计,玉紫管着她的箱笼衣物,柳黄随侍在旁,伺候她的起居,钱箱钥匙则照旧由月白管着。 眼见着事事都上了正轨,绿浓就有些不甘愿起来。 虽然碍着桂妈妈的面子,四个大丫鬟里头也有了绿浓一个位置,她平日里领的也都是大丫鬟的月钱,可是潇湘馆里的人谁不知道,她堪用。小丫鬟们巴着月白几个,却是从来都不会巴结她的。 绿浓就去寻了桂妈妈哭诉,桂妈妈是知道她懒散的,没搭理,反倒斥了她几句。她更加不高兴,扭头回去背地里就又咒谢姝宁是白眼狼,吃了她娘的奶,如今便都抛之脑后了。 她姐姐绿珠无意中听见,骇得半死,到底年纪大些,就训她,“小姐是小姐,你是你,小姐肯吃娘的奶水,那是娘的福气。你这话若传了出去,往后咱们还怎么在府里呆着?太太知道了能高兴,还是小姐听了能高兴?咱们是签了契的奴才,怎么好说主子的不是?” 绿浓听了却不以为然,撇撇嘴就跑了,回去就故意抢了玉紫的活,说要帮谢姝宁把春季的衣裳收拾出来。 没翻几下,玉紫瞧见恼了,两人争执了起来。 几个丫鬟里,月白年纪最大,又是江嬷嬷亲自教出来的,在潇湘馆里除卓妈妈外,她说话最响亮。她听说了原委,就冷笑,去看了遍谢姝宁的衣箱,见里头一片混乱,就道:“你是桂妈妈的女儿,是八小姐的乳姐,可你先是这潇湘馆里的丫鬟。不该你动的东西你便不能动,桂妈妈难道往日没教过你?今次我便不告诉小姐,若再有下回,就算桂妈妈保你,也得将你赶出这潇湘馆去。” 绿浓听了,就在心里对月白记恨不已。 等过几日,宫里忽然下了旨,说是惠和公主宣谢八小姐入宫。 这自然是不能推拒的。 宋氏就给谢姝宁收拾了一番,亲自送她出门上了马车。 恰巧谢姝敏瞧见了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出门,就闹腾起来,嚷着她也要坐马车。陈氏也不哄,任由她哭着。宋氏权当没听见,送谢姝宁走了才扭头冲陈氏道:“陈姨娘该不是不会教女儿?若真不会,大可以让我这做母亲的教,左右也不差什么。” 陈氏当然不愿意,她没有儿子本就苦恼,好在谢元茂对女儿也不错,她平日还能用谢姝敏为借口寻谢元茂,若女儿也没了,她上哪儿寻借口去。 这般一想,陈氏便飞快地捂了谢姝敏“哇哇”大哭的嘴,硬生生将人给拖了下去。 回玉茗院的路上,桂妈妈就小声问宋氏:“太太,为何不将九小姐要过来?也好叫她没了法子。” 宋氏脚步不停,神色淡然,轻声道:“过了这么几年,青桂你还是一点也没长进呀。我若要同她斗,只消同六爷服个软,再帮六爷抬几房美妾,她就什么都不是了。”顿了顿,她接着道,“她年纪比我还大些,用不了多久便要人老珠黄,拿什么同那些个妖妖娆娆,花一样的小姑娘比?我只是不屑同她斗,同她斗,失了我的身份。” 她永没有法子生出儿子,她也就翻不起浪。 这一点,宋氏再清楚不过,她根本已不将陈氏放在眼里。 三老太太倒是想帮忙,可怎么帮? 陈氏肚皮不争气,有何用处? 她连个庶子也生不出,三老太太也对陈氏失了希望。 “可她这样,似乎还是不肯安分守己。”桂妈妈嘀咕了句。 宋氏笑着摇摇头:“至多也不过就是林姨娘那个下场罢了。” 听到林姨娘三个字,桂妈妈遂没了话。 …… 石井胡同外,载着谢姝宁的那辆马车已经上了大道,直直往南边的皇城而去。 马车外雨丝斜斜地打下来,谢姝宁撩开小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又看。 她甚少出门,至多也不过在谢家所在的北城这块走动过几次,南城倒是真的还是头一回去。 长平侯府也在南城。 前一世她在那住了多年,这一世却还是第一次去南城。路还是熟悉的路,心境却已截然不同。马车稳稳地上了朱雀大道,谢姝宁正色起来。她天生对皇城怀揣恐惧。不论是厚重的宫门也好,高大巍峨的宫墙也罢,皆叫她觉得压抑惶恐。 这就是皇家的天威。 在无形中,渗透进了你身体的角角落落。 她不由想,成了惠和公主的纪桐樱这会会是什么模样。 以她对纪桐樱的了解,这丫头绝不像是个适合做公主的人。“公主”二字,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是个身份,其间还有更沉重更叫人不敢去担负的意义。身为公主,就势必要担当起身为公主的责任。 而这份责任,古往今来,已不知牺牲了多少位正值如花岁月的少女。 她害怕,纪桐樱迟早也会成为这其中的一位。 谁都知道,肃方帝的这身龙袍来得不正。这隐性的祸端,叫谁也不能肯定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背对着月白,悄悄叹了声。 进了皇城,马车自然不好继续往里走了。她下来,面上就带上了得体又适度的微笑。 知道她要来,宫里头早早便有人在候着,见了人就迎了上来,笑着道:“谢八小姐,公主殿下候着您呢。” 来迎人的是个小太监,声音尖细,身段纤弱,至多不过十三岁。 谢姝宁便看了月白一眼。 月白遂取了个素面的荷包递了过去。 这是打赏,当着万人的面也好直收。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地收了,面上笑意愈加明朗,“八小姐这边请。” 纪桐樱住在永安宫,距离有些偏,谢姝宁就上了软轿,一路被抬了过去。 进了永安门,便见前接抱厦三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角安走兽,各处绘彩。谢姝宁被人领着进了西面的配殿,才站定,身着华服的纪桐樱就扑了上来要牵她的手。 谢姝宁慌忙缩了回来。 纪桐樱瞪眼:“几个月不见,你还同我生分了?” “公主殿下,尊卑有别……”谢姝宁无奈,“仪态……” 纪桐樱蹙着眉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起来:“快说,你是何方妖魔,竟敢冒充谢家八小姐!” 章节目录 正文第93章偶遇 > 谢姝宁后退一步,低眉顺眼地道:“公主殿下,您不是要带我四处转转吗?” “你可还真是越大便越叫人瞧不顺眼了。”纪桐樱嘟哝着,却毫不犹豫地上前牵住她的手,就往里头走。 一路行,便一路瞧见檐下纹饰旋子彩画,谢姝宁看着,心里暗暗感慨,那上头的金色纹样部分听说可都是用真的金粉绘上去的。西越的皇宫,自古便极尽奢华。 纪桐樱领着她,脚步不停,飞快地往大殿深处而去。 “这身衣裳又厚又不痛快,赶明儿我便让父皇撤了尚衣局的宫人!”走了会,纪桐樱又兀自嘟囔起来,一脸的不高兴。 谢姝宁不说话,安静地跟在她身侧。 从郡主晋为公主的纪桐樱,显然过得并不十分开心。 但听她的话,只是因为衣裳做得不合心,便能叫肃方帝撤了尚衣局的宫人,可见至少在肃方帝心中,她这个女儿,仍是同过去一样受宠的。早先在端王府,谁都知道,府里的几位小主子里,最得主子喜欢的,便是纪桐樱。 她自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如今成了公主,肃方帝后宫空虚,子嗣不多,公主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位,纪桐樱的生母白氏又是如今执掌六宫的人,理应无人敢惹她才是。 谢姝宁思量着,两人已是手牵着手进了里头。 还未瞧清楚身处的环境,纪桐樱就拉着她在一张雕花软垫的榻上坐了下来,又摆摆手,朗声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话音落,一直跟着他们的几个宫女就应诺着躬身退了出去。 门口帘子一晃,就没了声息。 但谢姝宁知道,这些人没有走远,就在门外守着。 纪桐樱却像是浑然不觉,忽然一把埋头在她肩上,大哭起来:“只是见你一面,也有这般多的人跟着看着,直叫人心里头难受……” “公主……”谢姝宁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且前一刻都还好好的呢,这怎么一转眼就大哭了起来,她不由语塞,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宫里头规矩森严,合该如此。” 她是重规矩的人。 可纪桐樱不是,听了她的话,便道:“母妃过去****陪着我,如今我只是想同她一道用些膳食也难,我宁愿回端王府去!” “公主别胡说!”谢姝宁吓了一跳,生怕叫旁人给听了去。 纪桐樱遂不说话了,只呜咽着哭了一会,才自己掏了帕子将泪水抹了,又盯着谢姝宁道:“我见了你喜极而泣,都已哭成了这幅模样,怎地你却像是一丁点也不在意?” 大殿幽深,厚厚的墙壁阻断了外头哗哗的落雨声。 谢姝宁不大习惯这种怪异的寂静,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她:“公主不知道,公主数月不曾来过谢家,阿蛮悄悄躲在被窝里哭了许多次。” 她胡诌着,纪桐樱却信了,丢开帕子笑了起来。 笑了会,她便下了美人榻,扶着边上花梨木的柱子,踢了踢下头的小龟足,示意谢姝宁起身:“见天下雨,你难得来一回宫里,便陪着我去逛逛御花园吧。雨天里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是主子,要做什么当然是她说了算,谢姝宁就收回心神笑吟吟地应了。 纪桐樱就带着她往外头走,见了宫女就悠然自得地吩咐她们去备茶点。 旋即便有宫人提着个画珐琅缠枝莲八宝纹的攒盒出来,又有人打了制作精美的伞来护送两人出门。 还未入春,天气又一直不好,谢姝宁本以为御花园里定然也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可谁知进去了才知道,不止绿芽已生,有些树上连粉嫩的新蕾都已经有了绽放的迹象。大雨倾盆之下,果真如同纪桐樱说的一般,有种叫人难以表的别样滋味。 两人寻了个就近的亭子走了进去。 宫人收了伞搁在亭子入口处,又取出准备好的柔软垫子铺在冷硬的石凳上,方扶着两人入了座。随后,攒盒被宫人打开,自里头取出十数个錾花银小方盘,上头依次摆着果脯、糕点。 红泥小暖炉也稳稳地立在了桌上。 纪桐樱就笑着站起身,道:“她们煮的茶都不像样子,今日我亲自烹茶,且叫你得意一回。” 谢姝宁倒习惯了她如此,坐在那微笑着望着她的动作,并不觉得突兀。 可随侍在边上的几个宫女心里却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肃方帝登基的时日尚短,纪桐樱这个公主在宫里头住的日子就更短暂了。可只这些个日子,这群人便已能够清楚地知道,这位甚得肃方帝喜爱的惠和公主,不是个好相与的。 可这会,却要亲自动手帮谢家八小姐烹茶。 她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似乎根本便没有在注意纪桐樱跟谢姝宁的一举一动,可事实上,两人的每一个动作,口中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她们悉数入了耳目。 一众人也就因此不得不承认,这位谢八小姐,同惠和公主的私交甚笃。 茶饼在火上熏烤着,渐渐溢出香气来。 谢姝宁的思绪却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在她七叔父得罪燕淮之前,她同林远致的关系还未有后来那么僵。 她精通女红,棋道,于茶道却涉猎稀少。而林远致却精于此道。落雨或是落雪的日子里,林远致就会吩咐下人在园子里烹茶。她不好这个,彼时新婚,倒愿意陪着他哄着他,后头却渐渐忙于琐事,不大同行了。 也正是那时,她冒险收留了温雪萝,而温雪萝于无意中撞见了林远致。 两人皆喜茶道,相谈甚欢。 思及此,她眉头下意识一蹙。 端王爷成了新帝,那温家是不是还会同前世一样遭受灭顶之灾? 若不会,岂不是难解她心头之恨? 她眼中的神色冷得像是外头冬末春初的雨水,凉意沁人,冷入脊髓。 不过随即,她的神色又缓和下来,嘴角也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变幻极快,谁也没有发觉方才那一刹那间从她身上蔓延出来的寒意。 就在这时,远远地来了一行人。 亭子里的宫人皆慌忙拜倒,口称:“参见皇上。” 谢姝宁也随之离开石凳,拜倒磕头。 已经成了肃方帝的端王爷神情憔悴地自大雨中步入亭子,摆摆手让诸人平身。纪桐樱便丢开了手中的茶勺,笑着请安,又道:“父皇,您莫不是知道惠和在这,所以才特地赶来的吧?” 这般说话,颇有些没大没小。 可肃方帝丝毫不以为忤,带着些疲倦之色的面上露出个笑,“父皇闻见了你的茶香,循着香气过来的。” 纪桐樱就“咯咯”笑了起来。 肃方帝则四下一看,瞧见了谢姝宁,道:“这便是谢修撰的长女吧?” 这么多年来,谢姝宁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 “臣女正是。”她老老实实又跪下磕了个头。 肃方帝瞧着她的仪态,心中满意。纪桐樱性子素来顽劣了些,年纪渐长也无甚改变,身边的玩伴自然不能再轻佻了去,要沉稳些才好。于是他就笑了起来,道:“惠和平日也寂寞,难得你进宫来陪她,倒不如就多呆上几日吧。” 谢姝宁闻一怔。 她可是准备最迟日暮也要出皇城的。 可肃方帝亲自开了尊口,她又怎么好驳回,只得恭敬地应了。 纪桐樱高兴得很,立时沏了第一盏茶亲自捧给肃方帝,道:“还是父皇疼爱惠和。” 肃方帝开怀大笑,遂吩咐后头随侍的人:“汪仁,吩咐下去,让人去谢家送朕口谕,便说要多留谢八小姐几日。” 何时回去,那就要看纪桐樱何时肯放人了。 谢姝宁听着肃方帝三两语将事情给说了,不由头皮一紧。在绝对的权力跟前,她这样的人,不过就是只蝼蚁,甚至说是蜉蝣也绝不为过。蚂蚁不能撼树,她也绝没有反抗的资格。 她不禁起了要疏离纪桐樱的心思。 她只想平安顺遂地活着,离皇权太近,绝不是什么好事。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个清越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下意识抬头,陡然撞进一双漆黑如墨,古井般深邃的眼眸里。 身穿暗红色衣袍的人,约莫二十八九的模样,身形颀长,面容白皙清俊又带着女子般的柔和轮廓。谢姝宁看了一眼,猛地想起方才肃方帝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汪仁! 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汪仁! 执掌东西两厂的汪仁汪公公! 她飞快地低头垂眸,只觉得方才那一眼,自己已然被汪仁身上的暗红色灼伤。 那样的颜色,似凝渍的血。 前世,汪仁是死在燕淮手下的。 汪仁在宫中经营数十载,东西两厂更是在他手底下迅速发展,生机蓬勃。这样一个人,集阴险、狠辣、凶狠、乖戾于一体,是极可怕的人。可遇上燕淮,他仍旧只有死路一条。 谢姝宁不知道他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可是她知道,燕淮跟汪仁的手段,绝对不相上下。 汪仁一直跟着庆隆帝,没想到如今庆隆帝死了,肃方帝即位,他的位置依旧稳稳的,没有丝毫改变。 谢姝宁心内惶恐,不敢抬头。 而对面的汪仁,亦在方才那惊鸿一瞥间,被震住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94章面善 >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谢姝宁也还是头一回见到汪仁。 自然,汪仁也断不会有可能见过她。 这一世,谢姝宁今日是第一次入宫。汪仁敢肯定,自己绝不认识眼前这位小姑娘。可是莫名的,他就是觉得面前的人极面善。有些人的脸,就算再过多少年,他亦不会忘却。眉眼鼻子,身形高矮胖瘦,乃至衣裳的款式颜色,头上梳的发式,他都还历历在目。 亭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他站在角落里,雨丝被风一吹,冷冷打到他脸上。汪仁骤然清醒过来,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若那人好好活着,这会也该二十六七了。 然而明明心中清楚明白得很,但他的视线仍不受控制一般,悄然落在了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身上。 瞧上去似乎同惠和公主差不多年纪,个子倒比公主殿下还要略高三指。头微微低着,不大瞧得清眉眼,这般望过去,只能瞧见一角白皙的下颌,弧度柔和。身上穿的用的,料子材质俱是上佳,价值不菲,可见家中不缺银钱,生活富裕。 他遂想起方才肃方帝问的那句话来,这丫头是谢家的姑娘。 谢家他可清楚得紧,不缺银子过日子,却也断断舍不得在一个姑娘家身上砸这么多真金白银。 且照他所知,谢家这一辈的姑娘并不少,甚至可算是多的是。因而就算谢家人舍得花银子,那也该是往几个年长该说亲的姑娘身上花才是,哪里就会落到尚且年幼的她身上。 这般一想,他看着谢姝宁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丝玩味跟冷厉。 他神情自若地立在那,落在谢姝宁身上的视线也恍若不经意一般。 可偏生谢姝宁此刻敏锐得很,因了对他的惶恐跟不自在,对周遭的事物都充满了紧迫之感。这会她更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汪仁在盯着自己看!哪怕汪仁装作不经意,可她仍察觉到了。 他在打量自己。 可汪仁为何要打量自己? 她隐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此刻的她不是长平侯夫人,亦不是入宫的外命妇,她不过只是个年纪尚且不满十岁的小姑娘而已,九千岁汪仁好端端地怎么会注意到自己? 她百思不得其解。 蓦地,身上的压迫感一下尽数消失不见。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却仍旧不敢抬头往汪仁的方向看一看。 恰逢这时,肃方帝吃着纪桐樱亲手烹的茶,出声问道:“汪仁,若朕不曾记差,你可也是江南人士?” 汪仁躬身,恭敬地回答道:“皇上没有记错,奴才的确出身江南。” “皇贵妃这几日胃口不佳,你可有什么法子?”肃方帝咳嗽几声,又问起旁的来。 纪桐樱在一旁竖起了耳朵,眼巴巴地看向汪仁。 汪仁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奴才久不居江南,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肃方帝闻搁下茶盏,叹了声,口中轻声呢喃着:“看来,还得往御膳房里寻个懂江南菜式的才是。” 早先庆隆帝在位时,只喜北菜,连一口南边的菜都不肯尝,故而御膳房里的那么些个御厨,竟是从未做过南边的菜。倒也有那么一两个会做,可久不做,做出来的菜,难以叫人欢喜。 这些事,谢姝宁并不知情,只是她听着肃方帝的话,倒觉得肃方帝对白氏颇有几分真心。 可身在帝王家,有了真心反倒是祸患。 这一点,在她见到皇贵妃的时候,更是肯定了。 她同纪桐樱玩得好,对如今已身为皇贵妃的白氏也较之前世熟悉得多。只不过,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眼前这位皇贵妃可都是端庄大方,貌美高雅,神情和煦的。 可此刻笑着同她说话的人,眉宇间依旧有着掩盖不住的疲倦之色,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是僵硬的。 纪桐樱没心没肺,一点未曾察觉,腻着皇贵妃好一顿撒娇。 谢姝宁却一眼便看穿了。 这些日子,皇贵妃过得并不痛快。 至少,不如过去在端王府那般舒心自在了。若说这份疲惫只是因了执掌六宫带来的,谢姝宁是绝不会相信的。一个人,在端王府时能混得如鱼得水,在京都贵妇圈子里成为标杆似的人物,怎么会一入宫便成了这幅模样? 唯一的理由,恐怕就是那座空空无主的景泰宫了。 旁人知不知,谢姝宁不敢肯定,但是她知道,皇贵妃白氏心里定然是有数的。 皇后那个位置,不会属于她。 迟早都会有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成为肃方帝的妻,而她永远都只能是个妃,是个妾…… 这样想着,谢姝宁就有些笑不出了。 皇贵妃瞧见了便问:“阿蛮可是不愿意留宿宫中?” 按理,这会被肃方帝派去送口谕的人,已经到谢家了才是。 谢姝宁摇摇头,“怎会,阿蛮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旁的纪桐樱就上前来拉她的手臂,道:“就是就是,她怎会不愿意呢!” 谢姝宁忙跟着笑。 殿内的气氛渐渐又缓和了起来。 她同纪桐樱陪着皇贵妃说了好一些话,连晚膳都留下一道用了,才跟纪桐樱一道回永安宫去。 直至半夜,大雨才慢慢息了。谢姝宁侧躺着,终于沉沉睡了过去。这黑沉沉的天,伴随着高大厚重的宫墙,一点一点在她梦里落下了帷幕。难得的,明明满心惶恐不安,这一夜她却好眠到了天明,这些年来头一次不曾梦到箴儿。 而同样在这个似乎特别黑的夜里,有个人却一夜未寐。 汪仁没有入眠,却在一室安神香内见到了往事。 许多年以前,他便只能靠安神香入睡。 一个人恶事做得多了,便不大敢安心于睡眠。 然而今夜,他看到的却不是那些血淋淋,尖叫着要寻他报仇的冤魂,而是他尚未入宫时的岁月…… 他牢牢记得,那是个冬日。 南方的雪通常下得不大,连着飘了几日细雪,地上也不过才积了薄薄的一层。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蜷缩在街角。身后是一堵高大的墙,有棵腊梅树的狭长枝桠从里头探了出来。 他仰起头,便见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 寒风凛冽,艳红的腊梅花瓣就仿若飘雪般,悠悠地落了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他伸出快要冻僵的舌头,悄悄舔了下,除了冷,再无旁的知觉。他觉得自己,很快便要如这些腊梅花瓣一般,腐烂在地上,眼泪就沿着脏污的眼角滚落下来。 这时,耳畔忽然多了几声细碎的脚步声。他吃力地转动脖子去瞧,入目的是双鞋头镶着明珠的女鞋,小小的。再往上看,被紧紧包裹在雪白的狐皮袄子的小姑娘正蹙着眉头低头看他。 他慌张极了,连视线都忘了避开。 随即,他便看到她蹲了下来,掏出香喷喷的帕子细细帮他擦去了泪水,柔声道:“你为什么哭?” 他的嗓子似乎也冻僵了,嘴角艰难翕翕,口中却发不出声音。 那一年,他十一岁。 他活了下来,带着那块帕子跟五十两银子入了京。 ……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有雨珠挂在檐上,慢慢集聚起来,“啪嗒”一声重重落下。汪仁眼神一凛,坐起身来,扬声喊人:“小润子!” 门被轻声推开,外头闪进来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隔着纱制的宽大屏风,恭敬地道:“印公。” 昏暗中,汪仁微微眯起了眼,声音温润地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谢家八小姐的身世,仔仔细细的,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是。”名唤小润子的太监应了声,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寂静下来。 檐下的水珠不停歇地坠落,声响依旧清晰可闻。 汪仁闭上眼,复又躺了下去。他有双桃花眼,却难得不显轻浮,入宫后甚是得他师傅的喜欢。仅凭着这一双眼,他便开始奋力往上攀爬。从唯唯诺诺的小太监爬到了如今这样的位置,他手里沾的血,口中说过的谎,已经数不胜数。 然而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要活下去,就只能****都当做没有来日。 曾几何时,谢姝宁也是这般想着的。 才重生的日子里,她每一日都惶恐着自己睡过去再睁开眼,一切就都会消失不见,恢复成原样。 她只好,每一日都当做自己没有来日。 好容易这一回在宫里睡了个好觉,她精神显得极好。但晨起时,外头又下起了大暴雨,恍若夏日午后,叫人奇怪。因了天色阴沉沉,她难得明快起来的心情也跟着灰暗了下去。 纪桐樱早早来寻她,盯着她梳洗。 一边瞧着,一边还嘟囔起来:“你昨日可瞧见那个跟在我父皇身边的家伙了?” 谢姝宁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她是在说汪仁,便应了声,问道:“他怎么了?” 纪桐樱就咧开嘴笑,笑了笑又皱眉,“我听说,他每日光洗手便要洗上数十遍,且所在之处不能有一丁点尘土,所以他身边总跟着那么两个小太监,一刻不停地打扫。干净得不像个人。”顿了顿,她撇撇嘴,“我不喜欢他,可父皇不肯换了他,不知为何。” 章节目录 正文第95章故人 > 听到纪桐樱这般说,谢姝宁不由无话。 她当然明白,肃方帝是绝不会舍得换掉汪仁这样的人才的。西越的内廷里,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汪仁,往前没有,后头恐怕也难有来者。这样一个人,但凭谁,恐怕都是又爱又恨,不愿意轻易舍弃。 尤其是在那样的处境下登上帝位的肃方帝。 可是这些话,怎么好同纪桐樱解释?谢姝宁词穷了。 好在纪桐樱也只是拉着她说说罢了,没过一会便又转了话头,说起旁的来。自打见了谢姝宁,她的牢骚就未停过。 谢姝宁也就老实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等雨小些,便随着她一道去见教养姑姑,跟着学一些宫里头的规矩。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只是谢姝宁的心却一直都沉甸甸地坠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沉重起来,晨起时那片刻的松快就这样消失不见。 待到午时将近,外头的天色骤然大黑。 雨幕中的天像块砚,泛着浓郁又密实的墨色,似乎下一刻就要重重落下。 在这大片的昏暗中,厚实的宫墙也变得飘渺起来。雨水“哗哗”而下,激荡起的水珠里隐隐含着春日的泥土芬芳,微涩却清香,间或又夹杂着绿芽般的清新。 宫里各处大殿内皆被点上了灯烛。 肃方帝的御书房里,四壁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发出莹莹的白光,照得里头犹如午后日头正盛。那光却又是柔柔的,并不刺目。 宽大的书案后,肃方帝揉着眉心靠坐在椅上,另一手中拿着本折子正在翻阅。 “国库空虚,四处缺银,老东西可还真是给我留了个烂摊子呀……”他深吸一口气,霍然将折子掷回了书案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御书房外,汪仁候在门口,盯着落雨,少见的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忽然,他眼神一凝。 大雨中有个小太监撑着伞,急匆匆地走近。 一上了汉白玉的石阶,小太监便恭敬地弯下腰去,道:“印公,事情有眉目了。” 汪仁闻,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他眼下青影重重,可见昨日个夜里一直未眠。可这青黑,落在他白玉似的面上,却显得丝毫不违和。他身上,就仿佛合该有这样一抹病态的死气一般…… 很快,小太监又退了下去。 待到午后,肃方帝小憩,汪仁便离了御书房。 线香的香气在带着湿润水汽的空气里缓慢散开,盘旋着萦绕不去。 “印公,事情查清楚了。”小润子双膝并拢,跪在他跟前,低着头道,“谢八小姐名姝宁,乳名阿蛮,其父谢元茂为翰林院修撰,乃是北城谢家长房所出,排行第六,幼年时过继三房。其母乃是延陵人士,姓宋名福柔,无表字。五年前的仲冬,年仅四岁的谢八小姐同双生兄长一道,随母入京。因其母曾同皇贵妃为旧识,故其同惠和公主相熟。” 汪仁听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轻轻叩着椅背。 谢姝宁今年也不过才九岁,年纪小,经历过的事也就少。寥寥几句话, 便将她的生平父母给说尽了。 “宋氏可有兄弟姐妹?”汪仁道。 “只得一兄长,再往下查,却是查不到踪迹了。”小润子悄悄咽一口唾沫,仍伏着身子,不敢抬头,“若要深挖,只怕要动用西厂的人手。” 汪仁成了督主后,便重新整顿了两厂。自此之后,西厂便专司情报,每一日都有无数的秘密被送到西厂的那间小黑屋里,被一字字记载下,封印在铁盒中,一层层安置妥当。所以,如果真要查,再隐秘的事,也照旧会被挖掘出来。 可只为查一个家世清白的小丫头,动用西厂的顶尖力量,似乎有些浪费。 小润子这样想着,却到底是不敢开口的。 过了会,汪仁才发话道:“下去吧。” “是。”小润子起身,躬身后退着出了门。 屋子里黑沉沉的,未点灯,便显得更加寂静了,静得似乎能叫人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汪仁嘴角漾出一抹极浅的笑,转瞬即逝。 ——延陵宋氏。 只这四个字,便足够叫他心潮起伏。 昔日临行之际,他曾特地转到那幢宅子的正前门去看到。 那样大的一个“宋”字,他焉能忘记? 况且,他本就是记性极好的人。因而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旧将那些往事记得牢牢的……尘封在心底,却从来没有一日真的遗忘过。 他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便相似的人,追根溯源,总能叫人寻到相连的部分。就好比,经由谢姝宁,他寻到了从未去刻意寻过的人。可是寻到了,又能如何? 他不由低低叹了声。 肃方帝精神不济,批阅完折子总要睡上好一会才会苏醒。算一算时辰,恐要到未时末。 汪仁想着,便起身往外头走去。 宫里的事,他全都清清楚楚。这个时辰,谁该在何处,又该在做什么,他心中皆有数。他径直而行,沿着长廊,走得飞快。 到了褚禧殿门口,他的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大殿的门洞开着,他走近了,便有人急忙行礼,带着三分惊讶道:“印公!” 汪仁扫过去淡淡看了一眼,道:“谢八小姐同公主殿下,可是在里头?” “是,公主殿下这会应才散了课。” 散了课,人却还留在里头,这便是说,人在后头的正殿里。 褚禧殿是平日里惠和公主上课的地方,是宫里景观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后头有大片白色的腊梅花,并不常见。只这会,花都落尽了,恐怕也就只剩点光秃秃的枝桠,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汪仁抬脚往里走。 没走多远,便瞧见了纪桐樱缠着谢姝宁说话。 “咦,汪公公怎么来了?”纪桐樱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过来,神情惊讶。 汪仁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身居高位,虽是奴才,可也不是谁都能支使得动的。便是皇帝,平日里也绝不会让他这样的人去做小太监该做的跑腿活计。因而纪桐樱见了他,只当是见了鬼,奇怪得很。 谢姝宁心里却陡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感觉。 在这种地方,她看谁都觉得危险,何况对方是汪仁。 “皇上新近得了一稀罕之物,念着公主瞧见了定然欢喜,便让奴才来请公主。”汪仁眼也不眨,谎话信手拈来。 纪桐樱听了大喜,又想着既然能叫汪仁亲自来请她,想必是真的稀罕物,就冲谢姝宁道:“阿蛮你且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虽然她也想着时时带着谢姝宁,但毕竟宫里规矩大,以谢姝宁的身份并不好四处随意走动。纪桐樱虽然不喜欢讲究规矩,但人在宫中,就不得不遵循。谢姝宁当然也明白,又见她兴冲冲的,笑着让她快去。 纪桐樱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汪仁却没有立即就跟着一起走。 这个时辰,肃方帝还睡着,纪桐樱去了,也见不到人。但她也绝不会想到是自己撒了谎支开了她,只会当是肃方帝才睡了过去。身为女儿,却远不如****随侍的内监来得清楚他的作息习惯。 “谢八小姐。”汪仁长身玉立,唤了一声。 谢姝宁原本望着窗外,瘟神一愣,眉头微微蹙起,旋即松开,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作疑惑状。 汪仁展颜一笑,一双桃花眼艳丽无双,眼底却带着细碎的泠泠清冷之意,“八小姐的母亲,过得可好?”鬼使神差的,他莫名就问出了这样一句连自己都诧异的话。 许是心虚,他声音放得极轻,以至于谢姝宁并没有听清楚,望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丝真实的疑惑。 就在这时,汪仁突然走近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落在了她的发顶,轻轻一触,口中呢喃着:“原没有记错,果真更高些……” “放肆!”谢姝宁被这一触弄得如遭雷击,连连后退,下意识地便将训斥的话语脱口而出,声色俱厉。 汪仁的手落了空,静止着,过了会才收回去。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颇怪异。 面前的女童方才那一刹那间,给人的感觉着实怪异。 说出放肆两字时,他分明从她眼里看到了不该这个年纪孩子有的复杂神色。 窗子外忽然响起一阵拍动翅膀的扑棱声,檐下有只栖息着的孤鸟被惊飞,在大雨中艰难地往外冲去。冬末春初,殿外腊梅树上零星的花瓣玉屑似地纷纷被雨水打碎,坠落到泥地里。 半响,谁也没有开口。 谢姝宁呼吸渐稳,一颗心却仍是“怦怦”跳动着,一声重过一声。 她虽未曾亲眼见过,却也听说过汪仁死时的惨状。他被昔时的成国公燕淮一箭毙命,直透心口,倒在地上却长达半个时辰也不断气,直到暗红色的血蜿蜒流了一地,才渐渐没了声息。 这一刻,谢姝宁从未觉得自己是胆小鬼的心,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至始至终就是个胆小鬼。 她被骇住了,只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身子往后一退,她倚靠在了廊柱上,隐在袖中的手轻轻颤栗着。 章节目录 正文第96章归家 > 她这世头一回见到燕淮,也觉得怕。 可这会的燕淮只不过比她年长些许,面容稚气,根本瞧不出前世的一分狠戾。她虽心内惶恐,可这惶恐很快便也就消去了。但此刻,面对着比自己足足高出快两个头的汪仁,她心里强压着的那股惶恐只是越老越盛。 明知道,她只是个小小修撰的女儿,谢家近些年来虽然前景甚佳,但充其量也就是京里二等的人家。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值得汪仁在意? 心念电转之际,她只想到了成国公府。 她身上最值得人做文章的地方,岂非只有同成国公的嫡次子燕霖的那门亲事? 这般想着,谢姝宁抿着嘴,勉强冲着汪仁笑了一笑,道:“公公莫怪,是姝宁失礼了。” 说着话的时候,她面上流露出的神情倒又像是个做了坏事惭愧着、担心着的小姑娘了。 汪仁瞧着,心里头怪异更甚。 他是什么人,方才焉会看走眼? 自然是不会的! 因而他敢肯定,自己先前在谢姝宁眼里瞧见的神色绝不是看错,而只是短短一会,面前的人便似乎换了一副模样。若是个大人也就罢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心机深沉之人。可眼前这个,不论怎么看,都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 这样一个人,能有多深的心思? 若真是心机深沉之辈,那她方才为何又会喜怒于色? 思来想去,汪仁觉得自己都糊涂了。 不过刚刚谢姝宁说他放肆,倒真未曾说错。他不过是个阉人,是个奴才,跪在主子跟前时,连抬下眼皮的资格都没有,他怎好碰触官家小姐。哪怕他如今位高权重,也不过就是个狗奴才。 汪仁苦笑,收敛了纷乱的思绪,躬身行礼:“请八小姐恕罪,奴才方才只不过瞧见八小姐发上沾了花瓣,故而一时失了分寸。”说着,他在谢姝宁眼前摊开了手掌。 冠玉似的掌心里纹路清晰,斜斜一条将手掌割裂成了两半。 他是个断掌之人。 而那条昭示着断掌的手纹上覆着片洁白的花瓣。 不知这片花瓣是何时落在他手中的,谢姝宁也不知道自己发上是不是真的沾过这么一片花瓣,她唯一能肯定的是,方才那事只要她不继续深究,便能就此揭过。 何乐而不为? 她当即屏住了呼吸,将气息重新调整到最适宜的和缓模样,笑着道了谢。 然而道完谢,不等汪仁作何反应,她便立刻大步越过他,往外头而去。 才跨过门槛,她便听到身后汪仁遥遥地道:“雨天地面湿滑,八小姐仔细些。” 谢姝宁听着,踌躇了下,迈出去的脚又悄悄放了下来,步子变得缓慢了些。 外头守着的两个宫女,见她出来,忙上前打伞相迎,问道:“八小姐这会可是回永安宫?” 原本该在这等纪桐樱回来才是,可谢姝宁这会哪里还等得下去,便道:“这便回去吧,我有些乏了,瞌睡呢。”故作笑吟吟地说完,她又吩咐起了其中年长些的那个宫女,“劳姐姐去禀公主一声,过会也就不必费公主再多走一回。” 这样安排最妥当,几人便分头而行。 谢姝宁由个小宫女打着伞,一路出了宫门,大雨也骤停了,只剩下点淅沥沥的雨丝。 走入褚禧宫西面的长道,迎面便抬来了一顶软轿。谢姝宁远目望过去,只见软轿后头跟着两列衣着华丽的宫女,穿得怪异,并不同这几****见惯了的模样,甚至远比皇贵妃身边的几个大宫女更为华贵。一路行来环佩叮当,香粉霏霏。 显然轿子里头的人品级不低。 谢姝宁便跟小宫女两人退到了墙边。 随即,轿子到了边上,一股沁人的香气带着靡靡之意扑面而来。 因了三老太太的缘故,谢姝宁并不欢喜香味,嗅着这股味道不禁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一阵风过,软轿前垂着的纱幕悠悠扬起。 里头露出身湖蓝色绵绸滚边的素色长裙,宫装发髻一现而隐。似是察觉到了外头的人,她微微侧目望了过来,发间步摇下的长流苏轻轻摇晃,映衬得一张芙蓉面愈发醉人。 谢姝宁咬唇屏息,她知道这张脸。 身旁打着伞的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轻道:“是淑太妃。” 谢姝宁微微一点头。 淑太妃,数个月之前,她还是宫里头最得宠的小淑妃。只过了短短几个月,这宫里头便已经是天翻地覆,截然不同了。小淑妃到底也没能再生下十五皇子…… 算起来,她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可她如今已是太妃了。 谢姝宁想着昔日家宴,二房的四伯母容氏当着一众人的面夸夸其谈,扬普济寺的戒嗔大师算到小淑妃的命贵不可。如今想来,却不知这到底是算准了还是未算准。 她松了咬住下唇的贝齿,嘴唇嗫嚅着,用身旁小宫女听得见的声音轻轻感慨了句:“太妃娘娘好年轻呀。” 小宫女抖抖伞面上集聚起的雨水,笑着解释:“淑太妃今年才二十许,自然是年轻的。”后头的话却是不好说了,庆隆帝的妃子里头,其实年纪小的并不多。得宠的妃子里头也就一个小淑妃年纪轻些,剩下的婉贵妃也早就年过而立。 “太妃娘娘的精神瞧着倒不错。”谢姝宁也看着她笑,模样天真可人。 两人缓步前行,小宫女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先帝爷的后妃中,也就淑太妃敢在外头走动了。” 谢姝宁闻就眯了眯眼睛。 这话听着简单,可若是深究一下,内里的意思可就太多了。 宫里头的人跟事,就没有不复杂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谢姝宁才这般不喜欢皇宫。她觉得,若非必要,自己这辈子都并不想踏进皇城一步。 此后,她哄着劝着纪桐樱,只肯留在永安宫里,哪也不去了。 她可不想再遇见汪仁一回。 这般又呆了三日,天气终于放了晴,碧空如洗。她就收拾了行囊,带着一堆皇贵妃赏赐的东西,领着月白回了谢家。 谁知好好的,临行前,却又撞见了汪仁。 她听到动静来不及掩饰情绪,一慌张脚步便趔趄起来,差点跌倒在地。 汪仁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八小姐小心些。” 谢姝宁强自镇定,才没有立刻将自己的手从他微凉的掌中一把抽出来。 虽然尚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她这会已经敢断,自己已经被汪仁给盯上了,她身上不管是什么,肯定有汪仁想要的东西。 这一回,她几乎是匆匆逃离了皇城。 直到马车进了北城的石井胡同,她一直提着的心才略微放了些下来。同行的月白见她一路神色凝重,不由疑惑,试探着问道:“小姐,可是乏了?” 谢姝宁摇摇头,“没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娘亲了,也不知娘亲想我了没。” 这话倒是说真的。 月白知道她虽然日渐大了,但依旧喜欢粘着宋氏不放,就笑道:“小姐再过几年便该出阁了,到时候难道也要这般想夫人?” 谢姝宁闻瞪她一眼,嗔道:“我还小,倒是你,该嫁人了。等进了门我便去寻江嬷嬷说,让她给你寻个人配出去!” “好小姐,奴婢可不想嫁!”月白忙讨饶。 不过下了马车,进了门,谢姝宁也没在这事上松口。 月白的亲事,她不能不上心。 前世月白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将花样年华尽数蹉跎了过去,这一回难道也要如此不成?就算月白自己愿意,她还舍不得呢!若没有合适的人家也就算了,若有,怎么着也该让她风风光光地从自己身边出嫁。 过了垂花门,谢姝宁一眼便瞧见谢姝敏在回廊里蹦来跳去,摆动着两条短短的小肥腿,一刻也不停歇,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哼些什么。 她身边的乳娘瞧见了谢姝宁,忙墩身行礼,又上前去抱住她,催她喊人:“九小姐,八小姐回来了。” 谢姝敏手里捏着颗青色的树芽,冲乳娘翻个白眼往她身后躲去,嘟嘟囔囔地道:“我不认识她!” 乳娘就急了,“九小姐莫要胡说!”说完,她又忙扭头来冲谢姝宁赔笑,“八小姐莫怪,九小姐人小忘性大,几日不见就记不清人了。” “怎么带着她在这闹腾?”谢姝宁没应她的话,盯着谢姝敏问道。 乳娘讪讪然道:“九小姐喜欢在这玩。” 春日的阳光落在谢姝敏小小矮矮的身子上,像是沐浴了一层金光,显得她倒多了点聪慧模样。谢姝宁就笑了起来,“把人带回海棠院去。”声音却不带一丝感情。 乳娘听得一怔,也不敢开口,急忙抱起挣扎不休的谢姝敏走了。 谢姝敏趴在乳娘肩头,用劲将手中的绿芽朝着谢姝宁丢掷,口中嚷着:“你是个坏人!坏人!” “九小姐乖些,莫说话!”乳娘急忙去捂她的嘴。 谢姝宁听着,仰起头看了看外头高悬的红日,迎着春日微醺的风,敛起了面上的笑意,大步朝着玉茗院而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97章来信 > 头顶上艳阳高悬,温度似乎陡然间便升高了许多。 谢姝宁走得急,额上不一会便沁出细密的汗珠子来。月白瞧见便慌忙拿帕子来为她擦拭,却发现汗水越擦越多,不由诧异地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地出了这么多汗?” “热了些。”谢姝宁挥开她的手,脚下步子越加匆忙起来。 一进玉茗院的门,她就急巴巴地往正房冲去,也不等守门的丫鬟行礼,自个儿打开帘子便走了进去,一叠声问道:“娘亲娘亲,舅舅的信在哪?” 方才瞧着谢姝敏离开后,她便准备赶回玉茗院,却不想半道上遇见了前来迎人的柳黄,说起舅老爷来信了。谢姝宁这才急了起来,一刻不停地就往正房赶。 宋氏见她满头大汗,不由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今儿外头有这般热?” 谢姝宁见她答非所问,抢过月白手中的帕子自顾自往额上一抹,随即凑上前去,又问:“舅舅的信呢?” “就你记挂着你舅舅!”宋氏嗔道,一边让人取了只花梨木的匣子出来,开了锁。 匣子并不大,正好是能容纳信封的大小,里头厚厚叠了一层已经拆封了的信。宋氏亲手取了最上头的那一封,递给她,道:“喏,拿着瞧吧。”说完,则忙转头让月白下去安置东西不必在这伺候,又让柳黄去打盆温水来。 趁着柳黄去打水的工夫,谢姝宁急急从已经撕开的封口里取出信来。 却不妨,里头那五六页纸间还夹杂着另外一封小些的信。 上头苍劲有力地写着一行字——阿蛮亲启。 谢姝宁不由愣住了。 这些年来,宋延昭时常会写信来,但是从未单独另辟一封给她。 她疑惑着,将那封小些的取了出来。 一旁宋氏正使人去取夏日的团扇,见她忽然没了声音扭头来看,瞧见了信封便道:“想必你舅舅有话要同你一人说。”这话说得带了三分酸溜溜。谢姝宁就笑了起来,扑过去懒懒倒在她怀里,仰头看她,道:“娘亲可是嫉妒阿蛮?” 宋氏轻轻拧她一把腰间软肉,“哼”了声,“那可是我亲哥哥,我用得着嫉妒你?” 谢姝宁闪避着,“咯咯”直笑。 逗了会,柳黄也端着水盆子回来了。 宋氏便将人都给打发了下去,亲自拧了帕子帮她拭汗净面,一边仔细问她:“身上衣裳可有汗湿?”话毕,不等谢姝宁开口,她就自自语起来,“面上出了这般多的汗,身上哪里能不湿。”呢喃着,又要扬声唤外头的人去潇湘馆里取干净衣裳来。 谢姝宁忙阻拦起来:“身上好好的,娘亲莫要担心!” 嘴里说着话,她手下动作却未停,飞快地将大信封中的五六张信纸给扫视了一遍。 上头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左不过是报平安,又写了些他那边的事。倒是最后才提了提约莫夏时,会入京一趟。 谢姝宁盯着上头的那行墨字,喜不自禁地拽住了宋氏的手,道:“娘亲,舅舅要入京了!” “可不是。”宋氏亦是眉开眼笑,极尽愉悦之色。 自上回宋延昭入京,一转眼便过去了好些年,宋氏自然也是极念他的。 宋氏道:“等你舅舅入京,怕正是最热的时候,今年府里的冰备得并不多,他素来又是个最怕热的,看来还得想法子再多储备一些才是。” “舅舅那地方远比咱们这更热,且怕是冰也少,这么些年他都过去了,来京里住一回难道还能热怀了不成?”谢姝宁说着话,已是将另一封单独写给她的信拆开了。 里头只有薄薄两张纸,可上头的内容却看得谢姝宁皱起了眉。 宋氏不曾拆信,自然也就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见她皱眉,不由好奇起来:“里头写了什么?” 谢姝宁又将信纸塞回了信封里,笑着摇摇头:“说是这一回入京,会再带上两个人。” “两个人?”宋氏咀嚼着这三个字,“莫不是你舅母跟表哥?” 谢姝宁微笑,“信里可没提。” 两封信里的确都没有提及究竟另带的那两个人是谁,但是在写给谢姝宁的那封信中,他明明白白地写着,其中一人于她有大用处。几年前,宋延昭离京之时,她曾失态地将心中秘密一口气尽数吐露了出来。 因而,他是知道的,在她这具孩童的皮囊里,困着的是个大人的灵魂。 这一回,他特地另外写了一封信专门只给她,这便说明他要带的人,绝不普通。 谢姝宁不禁隐隐期盼起来。 正想着,宋氏又问了起来:“你这一回入宫,可见着了皇贵妃?” “见着了。”谢姝宁直到这会,才真的长舒一口气。 宋氏也不笑了,看着她正色道:“娘娘可好?” 谢姝宁掩眸,嘴角扬着的那抹笑容渐渐僵住,似是无奈又似不知如何开口……过了会,她才张了张嘴,应道:“阿蛮说不好。” 她是真的说不好。 若说如果贵为皇贵妃的白氏过得不好,似乎并不大对。她是后宫第一人,怎能算是不好?可若说好,她面上的憔悴疲惫,谢姝宁可一点不落地全部看在了眼里。 “那……公主呢?”宋氏沉默了会,又问起纪桐樱来。 谢姝宁觉得松快了些,重新牵了牵嘴角,道:“公主殿下嫌宫里无人可玩,闹着不让阿蛮家去。” “公主这是喜欢你,所以才想多留你几日。”宋氏叹了声,“虽贵为公主,可真到了时候,怕是身旁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无……” 这是生在帝王家,难免的事。 谢姝宁知道在宋氏心里,自小看着长大的纪桐樱,同自己是一样的,心里不由暗暗警惕。 皇家的事,能不搀和最好便不搀和。早先,肃方帝只是端王爷,皇贵妃只是白侧妃,如今的惠和公主也不过就是个小小的郡主。故而同他们结交,利大于弊。可现如今,却是与虎谋皮。一个不慎,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何况,肃方帝的后宫空虚,迟早是要充盈起来的。 选秀之日,只怕已是迫在眉睫。 谢家长房可还有好几位未出阁的适龄小姐,到时候,难保不会有人动心思。 肃方帝的年纪对一个帝王来说,并不算大,若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龙椅上,只怕有得是时间坐上好些年。再者,肃方帝的长子,还是个垂髻小儿,又非皇后所出。所以,但凡有个人能再诞下皇子,太子之位,依旧难说。 她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并不愿意搀和进皇家的权力漩涡。 “娘亲莫要担心。”她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半响才硬是挤了这么一句出来。 宋氏又叹了声,伸手理了理她有些乱了的发,道:“也罢,你才回来,好好去歇一歇,有话咱们晚些再说。” 谢姝宁倒也真的有些倦了,就下了炕,先回了潇湘馆。 月白早先回来,已是将屋子里都给收拾妥当。谢姝宁回来,柳黄、玉紫几个就都涌了上来,拿衣裳的拿衣裳,脱鞋的脱鞋,服侍着她睡下。因了外头天气晴朗,室内光线也明亮,柳黄便踮着脚尖又去将罗帷放下,阻断了碎金般的日光。 几人这才相继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玉紫遂好奇地问月白,“月白姐姐,皇宫里可好?” “自然是好,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地上尽数铺着上等的汉白玉,就连檐下绘着的画都是用金粉涂上去的。”月白笑着道。 听到这话,就连平日里不大说话的柳黄也忍不住轻声插嘴道:“金子磨成的粉末?” 月白点点头,“只是宫里规矩森严,我除了公主殿下的永安宫,旁的地方倒都没去过。” 柳黄便道:“这便是极好的了。” “是呀是呀,咱们这辈子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进宫去看一眼呢。”玉紫附和着,虽然艳羡着,却也只是真的觉得月白运气佳,能被带着进宫去。 可潇湘馆里,有一人却并非这般想的。 自打那日谢姝宁带着月白离开了谢家入宫时,绿浓心里头的怨气就一日胜过一日。 论亲厚,她是谢姝宁的乳姐,两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难道不比月白这个半道上从长房过来的臭丫头强?何况月白今年都十六七了,不老老实实嫁人,成日里跟着小姐四处瞎跑,像什么样子! 她气得厉害,觉得不论怎么算,谢姝宁都该带着自己去,而不是带着月白去。 谢姝宁屋子里一共四个大丫鬟,柳黄玉紫暂且不提,两人资历浅显。剩下的月白,容貌颜色不出挑,人也并非顶聪明,可偏偏最得谢姝宁喜欢。 绿浓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进门听到月白三人的对话,登时冷笑了声,道:“就你的身份,去了宫里也白去,回来也不见得聪明了多少。” 四个丫鬟里头,她年纪最小小,可仗着是桂妈妈的女儿,说话倒是尖酸刻薄得厉害。 玉紫最忍不得,骂道:“就你也配说人!” 绿浓恼了,上前撕扯起来。 正闹做一团,柳黄忽然惊叫了声,“小姐!” 几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谢姝宁已经散着发披衣站在那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98章闹事 > 玉紫几个见她赤脚站在那,不由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理会绿浓,自是一股脑上前要送她回去躺着。月白更是担忧地道:“今儿虽暖和了许多,但到底连着大雨了数日,这才刚见太阳,地上还凉着,睡鞋也不着,过会冻着了可怎么好。” “无事。”谢姝宁摆摆手,并不回去,“玉紫去将我的鞋子取来。” 她方才半寐半醒间,忽然听到外头闹起来的声音,间或又听到月白劝架的话音,心里一燥,便赤着脚下了地。她年纪小,素日里又不喜着了睡鞋入眠,这下子站了会,倒也的确觉得有股子寒意自脚底板下涌了上来。 玉紫就急步往里头走。 绿浓犹自在后头冲着她的背影嚷:“呸,说不过便跑,什么贱蹄子!” “绿浓!”谢姝宁一张小脸蓦地沉了下来,眼神冰冷地盯住她,“乳娘平日难道便是这般教你说话的?” “小姐!是玉紫先冲我嚷的!”绿浓不服气,也不怕她看,嘟着嘴不悦地道。 左右卓妈妈有事出了门,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潇湘馆里就谢姝宁一个能管事的,她可不怕。 可谁知,这样的念头才刚在绿浓心里打了个转,她就听到谢姝宁道,“玉紫说错你了?” 这话便像是一根针,狠狠一下扎进了绿浓心里,她不由跳脚,尖声叫了起来:“小姐,您这说得是什么话?” 就算这几年,谢姝宁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可是在她心里,谢姝宁始终都还是过去那个在延陵时,对她笑眯眯,听计从的小丫头。这会听到谢姝宁冷冰冰地抛出这样一句话,她顿时不满起来。 “你这是在质问我?”谢姝宁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开了些,“玉紫哪句话说错了?你也配!” 话音落,玉紫便捧着双四季花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的睡鞋出来,也不去看绿浓一眼,径直走到谢姝宁跟前,蹲下身服侍她穿鞋。 绿浓一把挤上前去,要抢另一只鞋子,才靠近便被谢姝宁重重踹了一脚。 她“哎哟”一声叫着,往后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谢姝宁的脾气说不上顶好,可面对府里的下人,大多时候都还是和颜悦色的。唯独面对绿浓时,她似乎动不动便会发脾气。可便是发脾气,也多是嘴上训斥几句,罚个月钱之类的,鲜少会动手。 然而这一回,她直接就动上脚了,可见心里已是极不耐。 谢姝宁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飞快地将脚收了回来,由玉紫套上了鞋子。 从绿浓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瞧见鞋尖尖一闪而过,倏忽隐在了裙下。 睡鞋原是睡觉时穿的,底子又软又薄,故而谢姝宁方才那一脚虽然踹得用力,却并不十分疼。 绿浓哎哟了几声,见无人理会,又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抹着眼泪道:“小姐,奴婢记得您小时候,非要奴婢帮着您穿鞋。奴婢那会也小,笨手笨脚的穿不好,您也不恼……”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两人幼年时的事。 谢姝宁却是越听越不悦。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就叫人头疼。她从小到大都像个傻子似的,被绿浓哄着骗着,直到年岁老大才算是看了个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她非稚龄,难道还要任由绿浓胡说八道? “我如今也不恼你。”谢姝宁面上冷凝之色消失,嘴角一弯,甜甜笑了起来,“你是我乳姐,我欢喜你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恼你。”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懵了。 绿浓则高兴起来,雀跃地道:“小姐,那往后让我管箱笼可好?”一激动,她又忘了自称奴婢。 谢姝宁身子一歪,伸手松松握拳拄着下巴,摇摇头:“我这般欢喜你,怎好只让你做管理箱笼这样的琐事?” “难道让我管钥匙吗?”绿浓听了愈发兴奋,几乎要一蹦三尺高了。 只是这兴奋劲还没到顶,就被谢姝宁一盆冰水“哗啦”一声给浇了个透心凉。 “你这么能干,留在潇湘馆里岂不是大材小用?我瞧着海棠院那边就很好,敏敏年纪小,又不懂事,乳娘也管不住她,正巧你这么厉害,索性去照看敏敏罢了。” 如今谁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是以宋氏为尊的,海棠院算什么东西。 她呆在潇湘馆里,留在谢姝宁身边,等到将来谢姝宁成亲,她就能作为陪嫁丫头跟去谢姝宁的夫家。这些事,不用人教,绿浓心里也都清楚得很。可这会若是去跟了谢姝敏,那就大大不对了! 谢姝敏今年才四岁呢! 她若跟了谢姝敏,用不了几年就会被发配出去,再加上又是庶出小姐身边的,再好也就是配个府里的小厮了。 她才不要! 心思来回一转,绿浓就跪了下去,哭着道:“小姐您别敢奴婢走,娘让奴婢好好照顾小姐,奴婢从来不敢忘……” 她哭得倒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姝宁看着却觉得恶心不已,就这点功力,也敢在她面前耍心眼。 绿浓口口声声说着她没有忘记桂妈妈的叮嘱,其实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摆明了告诫她,别忘了还有桂妈妈。谢姝宁冷冷地撇了撇嘴,吩咐起来:“柳黄,你去玉茗院一趟,同桂妈妈把事情说明白了。” “是,奴婢这便去。”柳黄应了声退了下去。 绿浓见状唬了一跳,连哭也忘了。 她只当谢姝宁听到桂妈妈就一定会说方才的只是玩笑话,可没想到谢姝宁这一回却是真的铁了心。 “小姐……”她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方才的伶俐口齿一扫不见。 谢姝宁掩住嘴打了个哈欠,而后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敏敏想必会比我还要欢喜你的。” 话毕,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 玉紫也笑吟吟地冲绿浓道:“哟,恭喜绿浓姑娘了,这回可是交了好运了。” 随后也不理会绿浓,上前挽了月白的胳膊道:“眼瞧着便要入春了,小姐过去的春鞋都了些,正巧前些日子太太那边送了匹料子来,月白姐你说是做平底的好,还是做了高底的好?木底子响脚,倒不如用毡底子如何?” 两人兀自说起了做鞋的事,竟是似乎全然不当屋子里的绿浓在场。 绿浓眼眶红红,朝着两人翻了个白眼,气恨地摔了帘子出去。 很快,卓妈妈先了柳黄回来。 她进潇湘馆时正巧同绿浓撞了个正着,进门便问,“绿浓是怎么回事?” 玉紫拿着鞋扇,道:“没什么,小姐让她去伺候九小姐,今日起便不必留在潇湘馆了。” 卓妈妈大惊,“去伺候九小姐?” “小姐是这般说的。”玉紫飞快地将方才的事重复了一遍。 卓妈妈听完神色又从容了起来,道:“既然小姐决定了,那就这么着吧。”随即指点起了玉紫跟月白做鞋的技巧。 过了会,柳黄回来,身后还跟着神色间难掩焦急无措的桂妈妈。 几人福了福礼,依旧做她们的鞋子。卓妈妈则同她寒暄了几句,“方才我虽不在,可这事小姐若定下了,也不好驳了回去。” 桂妈妈脸色讪讪地道:“合该如此,也是绿浓那丫头不省心。” 谢姝宁年纪日渐大了,当初搬进潇湘馆之时,宋氏也是发了话的,往后潇湘馆里的事一应由谢姝宁自己做主,她不插手。所以如今,绿浓是潇湘馆的人,怎么处置,自然是谢姝宁自己说了就算。 “到底年纪还小着,磨砺一番,等大些便好了。”卓妈妈年纪比桂妈妈长些,终是忍不住安慰了句。 桂妈妈听了却并不受用。 她有心想要绿浓留在潇湘馆,便是不行最次也不过回玉茗院去,去海棠院跟谢姝敏,那是万万不妥的。 可是卓妈妈推说谢姝宁才睡下,一时半会怕是醒不来,她到底也没能见着谢姝宁一面。 这事,当然也没能说成。 当天晚上,绿浓就去海棠院。 陈氏可不比宋氏好脾气,加上绿浓又是桂妈妈的女儿,落在海棠院,就没得过好脸色。 这么一来,绿浓倒是也乖巧了许多。 平日里但凡有点空隙,就跑到玉茗院去,在宋氏面前装傻卖乖,想要再从海棠院出来。可没等宋氏松口去寻谢姝宁说项,陈氏先发觉了。冷笑了两声,陈氏便将她饿了一整天。随后出一回门,便饿她一顿饭。 几次下来,绿浓就瘦了一圈,哪也不敢去了,只****跟在谢姝敏身后跑。 桂妈妈心疼不已,终于忍不住冲去见了谢姝宁,低声下气地道:“小姐,奴婢知道绿浓那丫头不听话,可……” 没等她将话说完,谢姝宁便搁下了给舅舅回信的笔,正色道:“乳娘,你还记得蔷薇吗?” 桂妈妈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乳娘别担心,等绿浓学乖了,我们再叫她回来便是。”谢姝宁笑着。 桂妈妈点点头,面上仍遍布担忧之色。 谢姝宁低头不语,复提起了笔。 …… 谢家三房的大门外,这时却来了一行人。 打头的男.人年约五十,立在那,手中打着把写了首歪诗的纸扇。他身后跟着的小厮,见了谢家守门的就趾高气扬地道:“这是你们家老太太嫡亲的兄弟,还不快去禀报!” 章节目录 正文第99章蝗虫 > 陈家的人虽一直不间断地从三老太太手里要财帛,可是平日里并不时常亲自上门,偶尔来几回,也多是女眷。所以谢家守门的小厮并不认得三老太太的兄弟,又见这天还没真的开始热呢,竟就有人打起了折扇,心下不免讥笑,便不大愿意相信,将对方上下扫视一圈,就道:“既如此,递上名帖,我等自会去回禀。” “嘁,你这小子!”陈万元身边的小厮闻瞪大了眼睛,一捋袖子便要冲上去揍人,险险被陈万元给拦住了。 陈万元手中折扇一合,嘴边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摆摆手道:“休要同这起子人一般见识,过会且看他还如何嚣张。” 口中说着嚣张的话,他倒也老老实实让人拿了名帖递过去。 谢家守门的小厮面色不虞地接了,随后分派了一人进里头去禀事。 陈万元站在门口,右手握着的折扇不时点着左手,一副无所事事的闲适模样。他年纪不小,保养得却不错,除了眼角有几丝纹路外,面皮竟也依旧还是紧绷绷的,乍一眼看过去最多不过不惑之年。可偏生他身上有股颓丧的气,平白给加上了十岁。这么一来,倒也真同他本身的年纪差不多。 等了会,一阵风吹过,他蓦地重重打了个喷嚏,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擤鼻。 那帕子是绸制的,雪白的一块,角落里绣着盛开的红花,香气四溢,姿态极艳俗。 这东西便是给女子用,怕也不会是什么良家女子,更不必说是给陈万元这么一个老头子用。可是帕子在他手里,却被他用得极其怡然自得。 看得守门的小厮目瞪口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家在京里早早没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没有一身肉好歹还有两斤吧?可眼下瞧着陈万元的模样,陈家别说“两斤肉”了,只怕是要沦落到同东城的那群贩夫走卒差不多了。 今日上门,十足十要来打秋风的模样。 可陈万元面上却没有一分尴尬之色。 过了会,里头传出了话,三老太太请他进去。 一路走,陈万元一路四处打量。 原本他上门来,既是谢元茂的舅舅又是他的岳丈,身份大大不同。如今可好,舅舅倒还勉强是舅舅,那一声岳丈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陈万元想着也不禁有些懊恼。 若不是女儿无用,何至于此。 怪过了女儿,他当然又暗暗责怪起了自己的亲妹妹。 三房她身份最高,可竟然连个嗣子也拿捏不住,要她何用! 这般一想,他脚下的步子就快了起来,匆匆忙忙走至花厅,他看也不看里头的人,自己拣了把椅子坐下,大腹便便地往后一倒,方开口道:“有没有规矩,连个茶也不上?” 恰逢三老太太由春平扶着走了进来,一见他就沉下了脸,冷声吩咐道:“上茶。” 陈万元这才抬起头来看她,咧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因吸大烟而显得暗黄的牙,咳嗽声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是来了!” 三老太太不吭声,瞥他一眼,在椅上坐下。 待到热茶送上来,她便让春平领着人全部退了下去。 花厅里登时便只剩了他们兄妹二人。 陈万元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道:“你瞧瞧你,自个儿穿金戴银的,却不想想家里头都快揭不开锅了,可见你心里从来没有一分记挂着陈家。”说着,他停下了抖动的脚,慢吞吞地伸手擦了把眼角,这才继续道,“你是谢家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若不是没办法,也断没有脸面上前来见你。” “好了!”三老太太听了几句,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哪里还肯听他继续说下去,忙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陈万元却不大高兴起来,嘟囔了句:“你倒还长本事了。” 三老太太大怒,想着这些年来,娘家一伙人便将自己当那金山银山一般,拼命地想要从她身上扒钱财,心里头就一阵火起。 若她是头猪肉,这会也早被搜刮得连层油花也没了!偏生这群人,像是永不会餍足的畜生,没完没了地上来撕咬她的血肉。她气得脑壳子生疼,好容易才将心里头的怒气给压制了下去,耐着性子问道:“说吧,这一回又想要多少?” 她没有子嗣,又不是真心想要做她的谢家妇,故而一开始倒是真的满心想着提拔一番娘家。可这么长久以来,但凭是谁都应瞧出来了,如今的陈氏一族那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再如何提拔都是无用的。 然而她心里明明清楚得很,真到了面对陈家人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软了心,松了口。 “也没什么,你也知道,前几年你外甥出了那桩事后,一直就过得不大如意。媳妇也没能说上,眼见着年纪就要一大把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给耽误了?”陈万元喝了盏茶,砸吧两下嘴,“这茶是经年的茶叶了吧?一股子怪味!你怎么给忘了,我只爱喝上等的大红袍。” 三老太太瞪他一眼,“既知道耽误不得,那就给他说亲去呀!” 陈万元搁下茶盏,哭丧着脸道:“哪里是不愿意给他说亲,只是这臭小子自个儿看中了人,再不肯要旁的了。” 这话说的三老太太半信半疑。 自己那外甥的脾性,她也知道几分,好女色又不老实,更不是踏实本分的人。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若他真瞧中了哪家姑娘,莫非是年纪大了长进了些知道好歹,浪子回头了不成? 三老太太遂放缓了声音道:“他瞧中了哪家的姑娘?若合适,我去帮着说项也无妨。” 陈万元就笑了起来,抓着折扇打开来扇几下,压低了声音道:“是你们家的四娘子。” 四娘谢芳若? 三老太太先是一怔,随即勃然,一把起身,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陈万元的鼻子尖骂道:“这等浑话你倒有脸说!” 旁的都暂且先不论,按照辈分来算,谢四娘那可是陈万元的孙辈,那也就是陈万元儿子的晚辈!不过这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谢四娘那可是谢二爷跟二夫人梁郡主的嫡女! 这样的身份,别说嫁给陈家的子弟做妻室,就是连说,陈家人也断没有资格说起! 三老太太怒不可遏,摘下手上的佛珠就朝着陈万元的脸面砸了过去,“你不用做人,我可还要在谢家过下去的,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你这脾气!”不同于她的大火,陈万元倒是老神在在的,捡起一旁掉落的佛珠,道,“你且别急,我这话还未说完呢。你聪明,难道我便是个傻子?论起来,我还比你多吃了好些年的饭呢。这事自然是不成的,我也早早训过他了。我同你嫂子倒给他看了门亲事,门当户对,样样合适。只是这成亲,纳彩、催妆,什么不要银子?咱们家呀,穷得娶不起媳妇了。” 三老太太气急反笑,“这些年,你从我这要了多少银子去,你可要我同你细细算上一算?” 陈万元忙阻拦:“这就不必了。只是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平日里问医吃药诊金便花出去不少,哪里还能攒得下银子?” “好好,那你说,你今次准备要多少银子?”三老太太见惯了他的无赖样,也不同他继续争辩,重新坐下,压抑住怒气。 陈万元摇着扇子抿嘴笑,过了会方道:“一万两。” “你说多少?”三老太太听清楚了,但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复又问了一遍。 陈万元神色不变,“过年时,便是赏赐下头的人那也得一人五十两,这一万两我已是精打细算过的了。” 三老太太这下子连气都气不动了,伸出葱白的手指重重按压着眉心,“一万两,你只顾狮子大开口,怎地不想想我是否拿得出这般多银子?” 昔年她的陪嫁也不过千两银子,如今可好,竟一口气便要同她要万两! 可陈万元是个臭不要脸的老痞子,他只管说,哪里会帮着想。 “唉,我也不知还有几日可活了……”陈万元不答她的话,反倒哭诉起来,“这也是最后一回了,等你外甥娶了媳妇,我也没脸再同你开这个口。” 大老爷们,哭得鼻涕眼泪一股脑地流,又拿着块艳俗的帕子擦拭。 三老太太瞧不下去了,冷着脸问:“当真是最后一回?” 蝗虫似的娘家人,她也着实累了,再懒得应付。 陈万元止了声,随后开扇半遮住脸,道:“你是我的亲妹子,我难不成还你诓你?” 三老太太沉默。 即便他说的是真话,她也没有办法一口气拿出万两银子来。 二月春风似剪刀,真真是要剪碎了她的愁肠…… 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完整的局就在她心里成了形。三老太太冷笑,定定看向自家老哥哥,展眉道:“大哥且先回去吧,最迟半个月,我便将银子给你送去。” 陈万元大喜,抚掌问道:“妹子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0章幺蛾 >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三老太太不快地移开了视线,嫌恶地赶他走,“大哥就这走吧,不必久留。” 陈万元皱皱眉,试探着又问了句:“一万两,当真不假?” 三老太太猛地转头,狠瞪他一眼,“走不走?” “走走走,这就走!”陈万元满心想着银子,见她果真恼得厉害,忙扭头走人。一边走,心里却一边暗暗嘀咕着,没想到要一万两便能真要到,那下回是不是该说两万两?他迈着步子,早早将方才同三老太太说的最后一回要钱的事给抛在了脑后。 近几年,经过他手的银子着实算不上小数目,只可惜花得也凶,再多的银子也禁不起这般花用。 他想着又磨了磨牙,早前从宋氏手里要过几笔银子,又花着这笔钱去寻三老太太要银子,两厢一加,叫他食髓知味,花得畅快。可后头,宋氏那边自然是不搭理他了,他的日子就又开始入不敷出。因而这一回,他才会亲自上门来,同三老太太狮子大开口。 没想到,三老太太竟只略想了一想,便应了下来。 他不禁低声骂了句,“同我装穷,真穷能立时应下这笔银子?真真是个贱货!” 说完又生怕漏了嘴叫谢家的人给听了去,忙闭紧了嘴巴四处张望起来。好在并没有被人听见,他长松一口气,飞也似地往外而去。 他前脚正要出门,后脚便被个人给唤住了。 唤他的是个婆子,眼生得紧,看身上穿戴,应是主子身边得用的。 陈万元转过身,走至一旁,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婆子看了又看,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 婆子半低着头,恭敬地道:“老太太让奴婢来同您知会一声,那事恐怕还得考虑考虑。” “考虑?”陈万元原先还认真听着,听到考虑二字,登时瞪大了眼睛,折扇抵在手心里,下头挂着的玉坠子带着长流苏晃晃荡荡个不休。他原地踱步,咬着牙道,“她是耍我不成?方才应得好好的,还说过几日便将银子送来给我,这会又改了主意是怎么一回事?” 婆子的头垂得更下了些,“老太太说数目太大,怕是一时周转不灵。” 陈万元压低了声音斥道:“方才是她自个儿说的一万两就一万两,现如今又说周转不灵?” “奴婢只是个下人,只照着老太太吩咐的话说。”婆子垂着的面上在听到一万两这个数目时,飞快地闪过了一丝诧异。 陈万元跺跺脚,恨声道:“我自个儿寻她说去!” 话音落,就又要回头去寻三老太太。 婆子忙道:“老太太说了,这事并不变,只是可能需要延期几日。” 陈万元这才停下了步子,皱眉道:“延期几日?” “至多三四日。” 陈万元闻,面上才露出点笑模样来。 原本两人说定的是半个月,如今延期三四日,也就是二十来天,倒也没差多少。左右都要等,多等几日也无妨,只要银子不短了他的便是。这样想着,他心里头便舒坦了些。 “这还差不多。回去同你们老太太说,我都知道了。”陈万元笑着抛下一句话,扭头继续往外头走去,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显得心情极佳。 等人一走,方才拦住他的婆子便匆匆忙忙往回走,一路脚步不停地进了潇湘馆。 此人正是谢姝宁身边的卓妈妈。 她步履匆忙地进了东次间,见到谢姝宁便道:“小姐,果真被您给料中了,的确是来要银子的。” 谢姝宁抖抖手中去年绘的“九九消寒图”,道:“妈妈都问出了什么?” 之前桂妈妈才走没一会,陈氏的父亲来寻三老太太的消息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因了陈家往常有人来多是女眷,这一回同往常有异,怕是有旁的事。谢姝宁想了想,就特地谴了卓妈妈去打探一番套套话。她年纪虽不大,可如今自己单独僻了院子住,院子里一应的人跟事也都是她说了算,卓妈妈也颇听她的话。 故而接到了她的吩咐,卓妈妈也并未多问,便应了。 “陈家老爷说,老太太应了他一万两……”卓妈妈斟酌着,小心翼翼地从齿缝里挤出话来。 谢姝宁则卷起了手中的图,皱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一万两?不曾听错?” 卓妈妈摇摇头,语气坚定地道:“奴婢听得真真的,就是一万两不会有假。” 见状,谢姝宁不由也诧异了起来。 一万两,换了宋氏,怕也不会轻易允诺谁,可按理来说已经几乎被陈家给掏空的三老太太却应下了。这事,不论怎么想,都说不通。她想了想,将手里的画递给了卓妈妈,道:“这事不要同人提起。” 卓妈妈望着她面上坚毅的神色,点了点头。 待她拿着消寒图退了下去,谢姝宁则往炕几上一伏,趴在那沉思起来。 因了近几日天气好,窗子洞开着,微醺的春风便一阵阵吹进来,拂过耳际,微微发痒。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廓,心里头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憋闷。 正想着,月白端着叠被称为白云片的南殊锅巴进来。 青瓷的碟子上整整齐齐摞了一叠白云片,上头细细撒了雪白的糖霜,一片片薄如棉纸。 月白见她趴在那,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忙上前将青瓷小碟在她面前搁下,递了小象牙箸于她,道:“小姐尝尝,才出的锅,酥脆着呢。” 她平日里倒也爱吃这些个甜津津的东西,就坐直了身子,接过象牙箸夹了一片吃。 果真是酥脆香甜。 吃着甜食,她的心情倒是一下子松快了起来。 等晚些时候,谢翊来寻她,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谢翊懒懒躺在椅上,同她商量着等宋延昭夏天来了京都,他便要领着人上街去转转。被谢姝宁笑了好一会,大热的天,舅舅最是怕热,焉会同他上街。 她心里却想着,舅舅这一回便是来,恐怕也呆不了几日。且这一回,最重要的应是为了带那两个人入京,事情并不简单。 不过谢翊却是什么也不知情的,转念便又道,“也不知这一回,表哥会不会一道来。” 他们的表哥宋舒砚,听说生了双海水般的眼睛,可是谁也没真的见过。谢姝宁活了两世,其实也极想见舅母跟表哥一回。但是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跟着舅舅入京的两人绝不是舅母跟表哥。 两人随后又絮叨了些兄妹间的话,谢翊便早早回去念书了。 当天夜里,谢姝宁在牀上翻来覆去难以安睡,直至近子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次日,不过卯时她便苏醒。 心里挂着事,夜里就睡不安生。 外头的天还黑着,她悄悄坐起了身子,倒在靠背上盯着黑蒙蒙的室内发呆。 却不防值夜的柳黄觉浅,听见了动静,忙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轻声问道:“小姐,怎地不多睡一会?” 谢姝宁思忖着,漫不经心地回道:“我睡不着,你再去躺会,要起身了我再唤你便是。” 柳黄应了声,复躺了回去。 不过这么一来,两人也就都没有再睡。 好容易天明了,谢姝宁便起身,前往玉茗院同宋氏请安。 宋氏起得也早,这会正让人摆上晨食。见到谢姝宁来,连忙拉了她一道落座,问道:“眼下青了一片,昨儿个夜里可是没睡好?” 谢姝宁摇摇头又点点头,耍赖似地歪进她温暖的怀中,道:“娘亲,等过些个日子天暖了,我们去田庄上住几日吧。哥哥也一道去,成日里看书都要看糊涂了,出去见见旁的总舒坦些。” 她这是有心不愿意留在府里。 宋氏便道:“好呀,听说平郊的庄子周遭景致不错,我们挑个晴朗的日子带几个箱笼去小住几日倒也不错。” 平郊的庄子,谢姝宁前世在那住过两年。只可惜,那会一开始只顾着伤心母亲的死,后头又忙着在几个刁奴手底下讨生活,哪里关心过周遭的景色。她笑了笑,自宋氏怀中钻出来,提箸夹了一只虾饺放入宋氏面前的白瓷小碟中,“娘亲尝尝,这定然又是江嬷嬷亲手做的。” “你倒厉害,一瞧便知。”宋氏也跟着笑了起来。 母女俩笑着用完了晨食。 碗碟刚撤下去,就有人来报说,三老太太定了日子要去普济寺烧香,请宋氏同行。 谢姝宁眼皮一跳。 庆隆帝在世时,普济寺的香火自是不必说。住持戒嗔当时颇得庆隆帝看重,连带着名扬京都,人人尊他一声大师。不过自庆隆帝宾天,肃方帝即位后,戒嗔方丈也就再没有机会入过宫,寺里的香火渐渐的也不如过去兴旺了。 加之普济寺在城外,来回并不方便,去了怕是留宿。 三老太太已经许久不曾出过门,昨日陈万元才来过,今日便提出要去烧香,岂非太巧? 宋氏虽没有她想得深,但下意识地便也将这事拒了,只说到时会为三老太太备好车马。 可谁知,晚些大太太那边也来了人。 同样是因了烧香的事。 这一回却是为了长房老太太的病祈福,也是去为了给故去的元娘念经。 长房几位除了二夫人梁氏外,尽数出动,宋氏六太太自然也免不了被她们邀着一道。 不去,便是不愿意为长房老太太祈求安康,便是不孝。 这事,便不好再推拒了。 宋氏只得应下。 谢姝宁心里明白,这事定然是三老太太先提的,便赶忙也要跟着一道去。 大太太就赞她有孝心,转个身就揉红了眼睛抹出泪来说可惜元娘不在了。 也不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1章寺庙 > 第二日,长房的人听说谢姝宁也要跟着一块去,六小姐谢芷若便也缠了她母亲蒋氏,闹着要一起。 她自小是养在长房老太太身边的,是老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孙女。这一回进香是为了给老太太祈福,她自然也不能被落下。蒋氏便也带上了她。 这般一来,同去的人就愈加多了。谢姝宁有些想不通,若三老太太要使坏,便不该寻这么多人一道去才是。人多嘴杂,行事并不方便。她一时间,竟是完全想不到三老太太要耍什么花样。 心里头不放心,她便想要去寻宋氏,看一看这一回都备上了哪些可用的东西,江嬷嬷又是否会跟着一同去。 前几日江嬷嬷又小病了一场,这些日子都在屋子里静养,眼下并没有痊愈。所以,谢姝宁跟宋氏都盼着鹿孔能早日上京。但路途迢迢,最快怕也要再等上近一月。 天气渐热,心里头便也容易浮躁。 谢姝宁收拾了一番心绪,就吩咐了月白跟玉紫一道将她的行李收拾出来,自己则带了柳黄出了潇湘馆。 没想到往玉茗院去的时候,恰巧便遇上了谢元茂。 她神色自若地行礼问安,唤了声“父亲。” 一身竹青色直缀的谢元茂笑着应了,遂问她,道:“听说明日,你也要一道去普济寺?” “是,为伯祖母祈福,阿蛮也该尽一份力才是。”谢姝宁道。 谢元茂听了先是夸上几句,随后便试探着道:“既如此,那便让敏敏也跟着一道去吧。” 谢姝宁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谢姝敏来,不由挑眉,巴掌脸上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瞧着倒不像个孩子了,“可是陈姨娘去央的父亲?” 这家里,怕是谁也不会想到要带上谢姝敏一起去进香。她只是个庶出的暂且先不提,便是那痴傻的模样,怕也不合适出门。因而,她想也不想,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口。 谢元茂闻,就觉得平白多了几分尴尬。 问得这般直白,仿佛他心里头的那点心思在长女面前,无所遁形。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故意摆出长辈的严肃姿态来,高高在上地道:“敏敏心智不开,若能见一见戒嗔大师真容,得一句点拨,想必大有裨益。这事,我自会去同你娘说的。” 谢姝宁抿着嘴,不吭声。 不过只略一想,她就笑了起来,“父亲说得是,敏敏也是娘亲的女儿,这一回的确是该带上敏敏的。” “几日不见,阿蛮似乎又懂事了许多呀!”谢元茂听到这话,肃容一懈。 谢姝宁笑着,左边脸颊上有个梨涡一现而隐,提议起来:“只是敏敏认生,倒不如让陈姨娘也跟着一同去吧。” 不论这一次三老太太究竟想做什么,应当都是不愿意陈氏搀和进来的。若不然,以三老太太的本事,难道还没有办法说动众人带上陈氏?可见这一回,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谁知谢元茂却想着谢姝敏的事…… 坊间本就有传,若能得戒嗔大师点拨一句,可得万分裨益。 这话虽有夸张,可早先有个庆隆帝在,众人以讹传讹,自然就愈发将戒嗔和尚给神化了。 谢元茂念着谢姝敏,那干脆就让陈氏也一起跟着去。 但凡能有一点叫三老太太不高兴的事,她都觉得心情愉悦。 谢元茂也觉得她说得在理,就如此去寻了宋氏说。 宋氏不等他说完,便拒了。 没有几位太太夫人出门上香,还要带上丈夫妾室的道理。 谢元茂脸色微沉,觉得宋氏不讲情面。 眼瞧着气氛不好,谢姝宁悄悄附耳于宋氏,道:“娘亲,在这节骨眼上,同父亲吵起来可不好看。长房伯祖母还病着呢。再者,陈姨娘去便去吧,权当是个带去照顾九妹妹的妈妈便是。” “……”宋氏面色缓和下来,却并没有开口。 静了会,她才传了丫鬟来,吩咐道:“让人再去准备一辆马车。” 这就是答应下来了。 谢元茂心满意足地离了玉茗院,宋氏则在他身后无奈地叹了一声。 只过了几年,于她,却像是过了百年一般漫长。明明前几年,两人还是百般情深意长,而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很快,到了出行那一日。浩浩荡荡数辆马车,出了石井胡同,朝着普济寺的方向扬长而去。 一路上,谢姝宁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之心。 但是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到了地方。 普济寺的香火早已不如过往鼎盛,她们一行人进山门时,里头也并无几人。三老太太是长辈,走在最前头,后头依次跟着大太太跟宋氏。蒋氏几个长房的媳妇,就紧紧跟在她们二人身后。至于谢姝宁几人,则由丫鬟婆子扶着往石阶上慢慢走。 陈氏带着谢姝敏跟在最后面。 爬了没几级台阶,走在谢姝宁身边的谢芷若就嘟哝了起来,“是哪个闲着没事竟建了这般高的石阶,累坏个人了。” 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便忙道:“六小姐歇歇再走?” “歇什么歇!我说了要歇?”她扭头瞪丫鬟一眼,又别过脸悄悄打量了眼一声不吭的谢姝宁,皱着眉大步追了上去,扬声道,“月白!” 这声一出,谢姝宁跟月白便一齐回头看了过去。 谢芷若神色间带着几分张狂,昂着下巴道:“你来背我上去。” 月白早先是她身边的丫鬟,如今却是谢姝宁的大丫鬟,凭什么背她? 可谢芷若就是这么刻薄的一人。 见月白没有动作,她又道:“我是谢家的小姐,你是谢家的下人,做主子的吩咐你做事,你胆敢不听?” 月白不由微微迟疑起来。 谢姝宁嘴角弯起一弧冷笑,随意飞快地换上了副惊讶担忧的模样,嚷了起来:“呀!六姐,你脚崴了?” 方才谢芷若说话,因怕走在前头的人听见,所以尚记得压低声音再开口。但这会谢姝宁就是故意要让前头的人都听到,当然是能说多响亮便多响亮。话音一落,前头的蒋氏几人就都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她心挂女儿,急忙转身走了过来,口中一叠声问道:“怎会崴了脚?” 谢芷若跺脚,“娘,我好好的,哪里崴了脚!” “那、那方才阿蛮这是……”蒋氏一怔,看向了谢姝宁。 谢姝宁老神在在地解释:“六姐若不是脚崴了,怎么会突然要让月白背着她走?” 说着话,她面上的神情十足的关切,竟是叫人连一分别样的端倪也看不出。似乎她是真的,全心全意地觉得谢芷若是崴了脚。 蒋氏并不笨,听了这话,又看看自己女儿的神色,哪里还会明白不过来。她走近了谢芷若,道:“果真无事?”问着,一边悄悄低下头去,用只有母女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斥责起来:“你比她还年长两岁,你同她闹什么,没得失了身份!” 谢家几位妯娌里,到如今,只怕也就只有她还在对宋氏出身商贾的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说到底,她仍瞧不起宋氏,就好比她也瞧不上二房的四太太容氏。 都是一样的人,满身铜臭,庸俗,叫人不喜。 谢芷若挨了她的训,低下头去。 蒋氏也不追上前去了,只同她一道走。 “月白,看来六姐的脚并无事,那我们走吧。”谢姝宁的视线越过蒋氏母女,悠悠地落在了更后头的陈氏母女身上。谢姝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紧张地望过来一眼,一对上,便匆匆又垂下头去。 陈氏没有抱着她,自顾自走在前面半步的位置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应当也在担心着,若谢姝敏这一次见着了戒嗔和尚,得了点拨,却依旧是这幅心智未开的模样,那可怎么是好。上一回谢姝宁的那些话,可还都犹在耳,叫人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儿子,便连女儿都是傻的,她可不愿意就这么过一生! 几人各怀心事,终于进了普济寺的寺门。 普济寺里过去香火旺盛,后山后来新开辟了大块地方,造了房子专供给香客留宿。女客男客分得远远的,倒也安生。 寺里的斋菜也做得极出色,远近闻名。 谢家人过去也是普济寺的常客,一进门,便有人迎了上来。因已近午时,寺里的斋饭也都是早早备好的,谢家一行人就先去安置了行李,随后一行人就都往饭堂而去。 斋饭做得干净,味道也好。 谢姝宁却没有什么胃口,她恨不得自己多生几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三老太太的一举一动才好。心不在焉的,她用饭的动作就逐渐慢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大太太,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吃得极少。 倒是三老太太用了不少。 饭后,七太太张氏扯了宋氏说话。 七太太是燕淮的表姨母,自然也就是燕霖的表姨母。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她当然也知道。以她看来,这倒是亲上加亲,故而自那以后,便总是有心拉拢宋氏一家。 谢姝宁打了个哈欠,对张氏并无兴趣。 这门亲事,多半是空谈,毫无任何值得说道的地方。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2章求签 > 但七太太张氏显然并不这般认为,她笑着同宋氏说了好一会旁的话,待到谢姝宁出去,才将话头转到了谢姝宁的亲事上。 轻轻晃动着手中的茶盅,任由浮叶在水面上悠悠晃荡,她掩眸一笑,轻声问宋氏道:“六嫂,眼瞧着阿蛮便大了,同燕家的那门亲事是不是也该早日正式过了礼?” “七弟妹倒是有心。”宋氏微笑着,并不回答。 七太太只得了这么一句话,面上便有些讪讪起来,低头呷一口茶水,才道:“六嫂不知道,我那表姐可非寻常人。” 她莫名其妙说了小万氏这么一句话,倒是叫宋氏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小万氏有本事,这几乎已是京都贵妇圈子里默认的了。若她是个没本事的,她的儿子燕霖怎么会只比世子燕淮小两岁?成国公又怎么会将世子送离京都,几年过去了也没丁点消息? 甚至有人怀疑,成国公的长子燕淮,究竟是否还好好地活着。 但是空口无凭,谁也没见着过人,到底只能在私下里相互说说而已。 可小万氏是个厉害人物,却是谁也不会轻易否决。 七太太是她相熟的表妹,连她也这般说,可见众人并没有想偏。宋氏心里其实也好奇着,究竟当初燕家跟万家出了何事,要让同样嫡出的女儿去做了姐夫的填房。然而这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她看着七太太,微微颔首,“燕夫人人品相貌俱是上佳。” 七太太却重新笑了起来,道:“六嫂单看到表相,却没瞧见内里呢。” 有些话,点到即止,七太太便不继续往下说了。 两人旋即又说起了旁的闲话来,不再提这件事。 宋氏也明白过来,七太太这是在提醒她,小万氏是个厉害角色,这门亲事当初是成国公同谢元茂定下的,来日指不定会不会有悔婚的事发生。成国公世子若真的丧命,那世子之位自然是由次子燕霖承袭。到那个时候,谢姝宁的门第就愈发配不上他了。 且一旦发生退婚这种事,吃亏倒霉的都只能是谢姝宁。 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若被退亲,自然同名声有损,要想再说一门合心的好亲事,怕是不易。 宋氏就有些懊恼起来。 当初是因为谢元茂自作主张定下的亲事,等到要反悔已是不能。她先前是极不满的,可几年下来,她熟悉了京中的圈子,看来看去,竟是没有能比燕家更合适的亲事了。 但凡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是枝繁叶茂的。待嫁进去了,就算不必主持中馈,也要小心妯娌关系。内宅的复杂,哪是几句话便能说得明白的。 燕家门第偏高,但人口的确如谢元茂昔日说的一般,简单。 若燕霖真成了世子,将来袭爵,也不是坏事。在宋氏心里,自己的女儿,休说做个公侯夫人,便是做皇妃也是足够的,端看她舍得不舍得而已。 但眼下,一切都还说不好。 她这些做娘的心思尽数被堆积起来,深埋在心底,连谢姝宁也不知。 …… 午后小憩起身,谢家一行人就去了大雄宝殿。 路上,谢芷若粘着蒋氏,问她:“娘,听说普济寺的签特别灵,我们也去求支签吧?” 蒋氏漫不经心地拍拍她巴着自己胳膊的手,道:“你小小年纪,有什么可求的?” 身为谢家六小姐,她自然是不愁吃穿用度,什么也不必烦恼的,按理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可求的。 “娘……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姐姐,将我的事便全忘了……”谢芷若撒娇,嗔了句。 蒋氏这才有些领悟过来,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她:“你年纪还小,急什么!” 想要求姻缘,也不必巴巴的才十一岁便开始着急了吧! 可显然,蒋氏低估了自己的小女儿。 在谢芷若心里,她什么也不想,除了要比过谢姝宁去。两人虽差两岁,但在谢家一众姑娘里,已算是年岁相仿。何况,她自小就喜欢同谢姝宁攀比,如今日渐大了,懂的事愈加多,她想要攀比的东西也就更多。 谢姝宁比她有银子,生得也比她更好些,就连宋氏待谢姝宁也比蒋氏待她要温柔可亲上许多,真真是叫人连心都给嫉妒碎了。 燕家的亲事,她自然也嫉妒得很。 所以好容易到了普济寺,她想算算姻缘,怎么着也不能算过才是。正是年纪还小,才该好好打算。若将来不能嫁得比谢姝宁好,她如何能咽下那口气。 这样想着,谢芷若就不吭声了,左右过会自己去求了便是。 谢姝宁走在她们后头,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求签之类的话,并没有在意。 大殿里香烟缭绕,一走近,浓郁的檀香味道便扑鼻而来。普济寺占地颇广,住持过去又得庆隆帝看中,时常赏赐些好东西下来。听说普济寺里燃的香都是番邦进贡之物,有价无市,极难得。 因而这味道也不似旁处。 谢姝宁就眼尖地发觉,三老太太面上的神色头一回露出了放松又惬意的模样。 她喜香,自然嗅得出什么是好东西。 一众人进了大殿,便有个十二三的小和尚穿着青色的僧衣迎了上来,口称:“阿弥陀佛,师祖已在偏殿焚香诵经,恭候小施主。” 他口中的小施主自然说的就是谢姝敏。 既答应了谢元茂,该做的表面功夫仍要做了才是。况且,旁人信不信,谢姝宁不知道,她是决计不信的。谢姝敏的痴傻若真能被戒嗔一句话给点拨通明,她敢拧下自己的脑袋来给戒嗔当蒲团坐! 不过陈氏显然是信的,一听到这话,便忙让人抱着谢姝敏过去。 小和尚又道:“师祖吩咐,若是几位施主希望陪同小施主,也可一道前行,隔帘旁观便是。” 这话倒是说得像是一幅极有信心的模样。 谢家几个人就都起了心思,觉得戒嗔和尚不愧是大师。 可谢姝宁却觉得,再多一百人围观也无妨。左不过谢姝敏若还是原来的模样,戒嗔便感慨一句,她是天生的傻子连佛祖也没有法子就是。若自此聪慧起来,他的名声就愈发响亮。 七太太张氏就道:“既如此,我们几个便带着九丫头去拜见戒嗔大师吧。” 蒋氏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最后便由三房的人并一个七太太,一道去见了戒嗔。其余人则上香的上香,求签的求签。 戒嗔早过了花甲,已近古稀,看上去倒是童颜鹤发,极年轻,声音洪亮,面色红润,眼神亦是清明的。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听到有人入内的响动,便先念了声佛号,随后道:“但请小施主一人入内。” 陈氏便忙推了谢姝敏一把,“快去。” “姨娘……敏敏怕……”谢姝敏却抱着她的腿,死死不肯松开。 陈氏恼了,当着众人跟大师的面却又不好发火,忍得额上都冒出了汗珠子。 谢姝宁但笑不语,过了会才走过去牵住了谢姝敏的手,拖着她往里头走,道:“敏敏现下进去,出来可就成了聪明孩子,爹爹定然会更喜欢你。” “聪明……”也不知这丫头平日里在陈氏嘴里听了多少回聪明不聪明的话,此刻听见聪明两字,当即也不闹了,竟就乖乖地任由谢姝宁送到了竹帘后。 谢姝宁弯着腰将她轻轻推送进去,飞快地扫了一眼端坐在里头的老和尚。 戒嗔一副高人模样,乍一眼看过去倒还真的颇有几分要涅槃的仙气。 她轻声叮嘱着:“敏敏莫怕,等你出来,我们一道去大殿添香油钱。”说完,她又恍若无意地自语了句,“也不知捐个金身要多少……” 话音落,一直犹如入定般的老和尚倏忽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动作极快,眼睛发亮。 谢姝宁装作不知道,悄然退了下去,重新回到宋氏身边坐下。 屋子里的檀香味道不似大殿上的浓郁,倒多了股清幽的气味。 谢姝宁并不关心里头的进展,她的思绪已经渐渐飘向了远处。三老太太说要来普济寺,如今已经来了,她却似乎并没有动静。陈氏带着谢姝敏相随,的确出乎了三老太太的意料,但是以三老太太的本事,这意外并不大。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姝宁嗅着幽幽的香气,疑惑不解。 与此同时,大殿上的三老太太,却正在同春平轻声耳语。 春平问她:“老太太,眼下六太太几人皆去了戒嗔大师那,我们是不是这会便……” “稍安勿躁。”三老太太跪在蒲团上,神色虔诚,“才进山门,就出事,并不明智。待到明日便可。” 话毕,谢芷若捧着个签筒在边上跪了下去,三老太太跟春平遂噤了声。 签筒在她手中摇摇晃晃,终于“啪嗒”一声,掉出一支签来。 谢芷若将上头的字反复看了一遍,却看不明白,忙握着去寻了解签的和尚。 蒋氏皱眉,也跟了上去。 “上吉,施主求的什么?”解签的和尚生得圆胖,浑似弥勒。 谢芷若这会倒羞怯起来,声音压得极轻,“姻缘……” 胖和尚笑了起来,“小施主这签,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人占到过。” “是谁?”谢芷若好奇起来。 胖和尚摇头晃脑,道:“便是如今的淑太妃。”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3章宁静 > 当初二房的四太太容氏曾扬,如今的淑太妃命极贵。 可庆隆帝已死,她的命再贵也不过就只能在深宫里一****老去,等死罢了。这样的命,从何贵? 蒋氏的脸色当即便有些不好看起来。 但谢芷若年纪小,听到淑太妃的名号,一时并没有想得太深,反倒是颇为自得。不论如何,淑太妃可是入了宫,又得宠过的。这般身份,稍一推算,她来日自也应当可同淑太妃相比拟。 这样一来,她定嫁得比谢姝宁更高些。 谢芷若就笑着让蒋氏收了签文要去旁人面前显摆下。 蒋氏不悦,狠瞪她一眼,又扭头同胖和尚道:“大师,这签当真是上吉?” “出家人不打诳语,焉会有假?”胖和尚唬了一跳,摆出张肃容来,声音也沉了几分。 蒋氏闻急忙致歉,又小心翼翼地问:“签文上所书的事,是否必会应验?” 胖和尚念了声佛号,将签文悠悠唱了一番,又说了几句叫人听不懂的佛偈,方端着脸同她道:“天命所在,因果轮回,签文是否应验,在于心。” 一番话说得照旧叫人听得一头雾水。 似是听明白了,可仔细一参详,却又是一点也不知内里的意思。 蒋氏不禁觉得尴尬起来。 她有心想要仔细问一问,可却又不能直接说出淑太妃的命究竟好不好的事来,这等话不是她们能私下里随意置喙的。 一旁的谢芷若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娘。” 蒋氏回过神来,收了签文,故作镇定地道了谢,同谢芷若一道转身走人。 在两人身后,谁也没有发现,那肥头大耳的胖和尚将方才谢芷若抽到的那支签往签筒里一丢,撇着嘴轻声说了句,“说了一箩筐好话,竟也不舍得多添些香油钱。” 蒋氏母女的确也都忘了这回事。 二人神色各异地走出了大殿。一个努力装作无事,僵着面皮;一个却难以掩盖面上的喜色。 蒋氏心里甚是不快,恼恨谢芷若自作主张抽了这样一支签。若真像了淑太妃,来日可怎么好!依她的意思看,等再过几年,便让谢芷若嫁了她的娘家侄外甥,亲上加亲不提,婆母又是舅母,再好不过。谢芷若的性子又不好,她那外甥却是个说话做事都稳重的少年郎,两人若做了夫.妻,定然不差。 但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她怎能不多心? 谢芷若却浑然未觉,搂着蒋氏的胳膊,笑眯眯地道:“娘,普济寺里的签想必是极灵验的,你说是不是?” 蒋氏不置可否,嘴角笑意僵硬。 那厢三老太太定定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又看,随后压低了声音问春平,“人可已上山了?” “已经安置妥当了。”春平低着头,恭敬地道。 三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低低叹了声,叮嘱起来:“且谨慎些。这回不得已同长房的人同行,定要比往常更仔细小心着才可。” 春平应了。 “三婶,您可求了签?”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大太太王氏便走了过来。 三老太太遂道:“云姐儿的经可是要念足七七四十九日?” 大太太的脚步微微一滞,道:“自然是要念足的。那孩子去得可怜,我这心里想起来便觉得针扎一般疼,请寺里的师傅为她多念上几遍往生咒,多少也能好些。” 三老太太但笑不语,只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颔首,在佛前上了一炷香,随后才拣了几句劝慰的话同大太太说了,领着春平回厢房。 “摆什么长辈架子!”待人一走,大太太就鄙夷地低低骂了句。仰起头却见金身的塑像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忙又道,“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大殿外,忽然响了一声闷闷的雷。 没一会,天上就遍布乌云,像只巨大的手掌一直遮住了最后一丝光亮。 京都的雨天,天色总是尤为的昏暗。 好在寺庙各处都燃着香烛,天色骤然大黑,里头的人也不慌乱。等到头皮还青青的小和尚将四处的油灯点上,豆大的雨珠也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听到响动,谢姝宁几个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都侧目隔着窗户往外头张望。 倒是竹帘后的谢姝敏老老实实的,不哭也不闹,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在蒲团上。 众人围坐在边上,只能瞧见她肉肉的身板挺立得笔直。戒嗔大师坐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对面,口中念着深奥难懂的佛偈,一手轻轻敲着面前的紫檀木鱼。 这样瞧着,倒是一派和谐。 陈氏眼睛也不敢眨一眨,死死盯着竹帘,似要在上头灼出两个洞来。 室内的座椅只有数把,宋氏跟七太太并谢姝宁自然都是坐着的,可陈氏却只能同等候在门外的丫鬟婆子一样,站着。 因而谢姝宁几个尚能瞧见竹帘后头的微末景象,陈氏却是不易瞧见。 很快,外头雨声大作,凉意沿着四肢百骸开始上涌。 谢姝宁端坐的身子微微一动,嘟哝了句:“普济寺的殿宇也都年久了,一下雨就似乎愈发冷,休整一番也不知要多少银子……” 这是她第二回在这间屋子里提到了银子。 竹帘后的人影并没有动。 可一直牢牢注意着里头动向的谢姝宁,仍旧发现了刹那间的异样。 方才在她说道休整一番时,里头戒嗔和尚敲击木鱼的声音忽然有一声重了些。虽然并不明显,但她还是发觉了。 重活一次,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在这种路上,走得更领先些。犹如一场赌局,还未开盘,她便已经清晰地知道有哪些牌能为自己所用,又有何用。 普济寺不同别的寺庙,在山下有田地,有旁的收入。 他们全靠香火。 因而,一旦寺里的香火不如过去,寺里的和尚,日子也就会随之变得拮据起来。 前世,庆隆帝有一年突然又迷上了道教,转眼间就将普济寺给忘在了脑后。普济寺的日子很快就因之变得颓唐起来。好在没多久,庆隆帝又扭转了心意。 不过等到燕淮做了摄政王,普济寺更是直接连庙门都要心酸烂了。 谢姝宁过去曾见过戒嗔和尚一次,她记得,这是个极好财的老家伙。 严格来说,戒嗔这样的和尚非但称不得大师,甚至都不能算作是正经出家人。 也正如她所料,竹帘后的戒嗔虽然还在念经,可心里却早已经在搜罗关于谢姝宁的事了。 他厮混在皇城多年,哪里会不知道坊间的流。 ——谢家的六太太,是个财大气粗的人。 他想着,就不由悄悄将视线从竹帘间细小的缝隙间透了过去,仔细打量着谢姝宁。外头皆知,谢家的这位八小姐,同如今最得肃方帝疼爱的惠和公主十分要好。 戒嗔停下了敲击木鱼的手,顿了顿遂扬声道:“我佛慈悲。” 外头候着的一众人就都静止不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九小姐天性纯良,天真烂漫,也不失为……” 话未说完,陈氏站着的身子便猛地一僵。 戒嗔和尚这话摆明了就是同外头坐着的一行人说的。乍一听字字是夸,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再明白不过,不就是说谢姝敏天生愚钝,无药可治? 陈氏都听明白了,剩下的人又怎么会听不明白,众人的面色就都变得怪异起来。 得了戒嗔和尚这么一句话,陈氏更是如遭雷击,只觉得外头“哗哗”的大雨都是浇在自己身上的,冷意直上脑壳,冻得她生疼。 “九小姐请回吧。”竹帘后戒嗔幽幽地叹了声,声音沧桑,带着无穷怅然。 谢姝敏随即自竹帘后走了出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姨娘的眼睛怎么湿透了?” 众人这才惊觉,不知何时,陈氏已经泪流满面。 宋氏以为她是因了谢姝敏恐要痴傻一生而伤心难过,本着做为娘的心,也就不忍心训斥她。 殊不知,陈氏这会的眼泪可全是为自己哭的。 她懊恼着呢,若当初一生下谢姝敏便溺死了她陷害于宋氏,也好比今日留着她让自己难堪得好。且如今,就算她真狠心要了女儿的命,又有谁会相信宋氏连个傻子也不放过…… 留着这个傻子,才是真的膈应自己呀! 陈氏咬着下唇,眼泪扑簌簌而落。 戒嗔和尚又念了声“阿弥陀佛”,再不吭声。 然而这一室雨声中,谢姝宁却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上山的第一日,就这样在倾盆大雨中度过了。谢姝宁夜不能寐,苦苦等着,却没等到三老太太的幺蛾子。毫无头绪,当真是毫无头绪。第二日一早,大雨才歇,谢姝宁就起身往隔壁宋氏的屋子去。 一上午,除了七太太张氏巴巴地来过一回,便什么响动也没有。 她不放心,让月白悄悄去打探三老太太那边的动静,却得知,三老太太今早还没出过门,一直在屋子里抄写经文,连晨食也是由春平端到屋子里用的。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叫人太不安…… 这一回,谢家一行人原定在山上住三日。谢姝宁不论怎么想,都觉得今日最容易出事。 傍晚时,七太太邀宋氏跟谢姝宁一道去前头听戒嗔讲经。 走到半道,七太太说了句,“你们家老太太倒是心诚,早早打听好了戒嗔方丈何时讲经,又遂一让丫鬟告知我等。”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4章阴谋 > 谢姝宁原本安静地走在宋氏身后,听到这话,眼皮一跳。 来不及细想,她便唤了声:“娘亲。” 宋氏跟七太太听见,一道回过头来。宋氏询问:“怎么了?” “娘亲,我不愿意去听经……”谢姝宁故意涨红了脸,等到宋氏凑近才轻声贴在她耳畔道,“原本想着不好驳了七婶的邀约,可这会倒有些泛起困来,过会听着方丈讲经若是睡了过去,可不难堪?” 宋氏哂笑,轻轻一点她的额,“你呀!” 随后她便吩咐起月白来:“快送小姐回去歇着吧,外头还飘着雨,莫要出门去。” 这一讲经至少得说上个把时辰,若她这会便困了,等下恐怕就真的要睡过去了。在佛前失态,乃是大不敬。宋氏自己倒无妨,可七太太在呢。七太太又是小万氏的表妹,到时候哪一日若在小万氏面前说起,未免亏了谢姝宁的闺誉。 越是这样的人家,自是越讲究身份品行。 尤是女子,处世本就不易,又怎能不时时谨慎。 不过宋氏偏疼女儿,江南人又自来娇养闺女,因而平日里但凡能满足谢姝宁的,她都会尽力满足。这会只是不去听经,当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见谢姝宁转身离去,七太太疑惑起来,扭头问宋氏:“阿蛮这是上哪去?” “说是自己年纪小,佛法高深,怕是一时听不明白,倒不如回去借着这个把时辰多抄几份经书好为伯祖母祈福。”宋氏微微摇摇头,淡笑着解释。 谢姝宁的确有在为长房老太太抄经祈福,这事宋氏倒也没胡说,因而她语气肯定,毫无异状。 七太太听了则重重点头,称赞她:“阿蛮自小便比别个懂事些,原是六嫂教得好。” 宋氏忙说了几句谦辞。 两人说着话,缓步同别的香客一道往戒嗔和尚那去。 相反的路上,谢姝宁的脚步却是一步比一步更加匆忙。 月白不解,急声问她:“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跟了谢姝宁几年,月白到底也对她有几分了解,见状就怀疑是否出了事。 “回去再说。”谢姝宁并不答话,只催促她走快些。 这一回来进香,诸人都各自只带了一两个随侍的丫鬟婆子,人极少。毕竟是寺庙里,一切从简,人多反倒是更不方便。因而就连三老太太身边也只带了一个春平,一个已经成了媳妇子的秋喜。 江嬷嬷在卧床静养,原本就该是桂妈妈跟来。可江嬷嬷却嫌她不中用,便点名让谢姝宁身边的卓妈妈一道跟着来,此次暂且先在宋氏身边伺候。 所以,谢姝宁身边能用的人,这会就只有月白一个。 两人飞快地在庑廊间穿梭。 雨丝渐渐细密起来,被风吹着打到了两人身上,月白忙帮她挡住。 谢姝宁却浑不在意,渐渐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起来。 天色慢慢晦暗了下来,用不了多久,怕是就要黑透了。 临近厢房,谢姝宁的步子却慢了下来。 月白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了她的后背,险险稳住脚步,“小姐,雨下大了。” 谢姝宁“嗯”了一声,眼睛却在昏暗的光线里四处打量起来。因谢家来的人不少,这会普济寺也并没有多少留宿的香客,这一片屋子里就只住了谢家人。旁的几名香客就都住到了普济寺旧的厢房中,并不在这一块。宋氏的屋子在最打头的地方,三老太太却住在另一头。这会两间屋子里的灯都未亮,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其余的几间屋子也都暗着,这会怕都赶去前头了,哪怕陈氏也不会例外。 当真是空无一人,月黑风高。 突然,三老太太屋子的门被开了细溜儿一道缝。 谢姝宁忙扯住月白的袖子,两人隐到了拐角处的阴影里。 好在从这个位置望出去,视野仍算是开阔。谢姝宁站在前头,月白躲在她后头,就不大能看清楚外头的景况,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噤声!”谢姝宁飞快地从唇齿间挤出两个极轻的字来。 月白老老实实将嘴给闭上,一动也不敢动。 傍晚时分,寺里的各处的灯笼就都点上了。 此刻在风雨中,晃晃荡荡,昏黄的灯光也随之显得荡荡悠悠,摇曳起伏。 有个纤瘦的身影像是只飞蚊闪了出来,动作轻巧地合上房门,脚步匆匆地往另一头去。 谢姝宁心里“咯噔”一下。 原本看不清面貌的身影飞快地自灯笼照耀下的昏黄光晕里掠过。惊鸿一瞥间,谢姝宁已瞧清楚了,这人是春平! 三老太太既然让人特地告知了七太太几人,戒嗔讲经的时辰,就断不会自己不去。可春平向来是寸步不离她的,这会三老太太去了前头,春平却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行事,事情当然不对劲! 谢姝宁盯着春平的身影,惊出了一声冷汗。 若方才七太太没有说起三老太太,她根本还未想到。 昨日上午一群人就到了普济寺,到这会已两日,可一直风平浪静着,哪怕她心中一直告诫自己要谨慎再谨慎,却也不免无意识地松懈了些。 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冷。 这一回,她的好祖母又想要做什么? 下毒? 在府里的时候,她失败过一次,就难以再得手第二回。玉茗院跟她的潇湘馆都严密如同铁桶,这些年三老太太的势力日渐单薄,她要想在府里动手太艰难。 这样一想,似乎就说得通了。 为何三老太太要到寺里行动。 谢姝宁冷着脸,等到春平悄悄推开宋氏的房门闪身进去时,终于用低低的声音急促地吩咐月白道:“小声些,将春平堵在屋子里!” “什么?”月白方才什么也没有瞧见,骤然听到这句话,一时回不过神。 谢姝宁提起裙子,拔脚就朝着宋氏的那间屋子而去,只抛下一句话,“不必管,快走!” 月白的力气不小,制服一个平日里就细弱伶仃的春平想来没有问题。 两人放轻了脚步声,飞快地靠了过去。好在雨声大作,一时间,脚步声偶尔加重,也并不十分明显。 到了门口,谢姝宁一看,门是虚虚闭合着的。 就在这时,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谢姝宁拽了月白一下,推着她就往门里去。 两人几乎是撞了进去。 谢姝宁一眼就看到,有个黑影站在香案前。 月白谨记着她方才的话,一把扑上前去。 “呀!”春平扭过头来,惊叫了声,手中有个东西“哐当”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 这一片厢房中,每间屋子里都有一张香案,上头有个小小的佛龛,前头搁着只三足的小香炉。趁着两人扭打在一块的时候,谢姝宁飞快地冲过去顺手就抄起了那只小香炉,双手紧抱着,口呼“月白闪开”,上前便重重砸了下去。 黑灯瞎火的,也不知砸到了哪儿,只听得春平闷哼一声便没了声。 香炉虽小,但对谢姝宁来说,却并不轻,这一下仍耗费了不少力气。 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上去急促又用力。 “月白,去点灯。”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呼吸声放得平稳,一边吩咐着月白点灯,自己一边弯下腰去捡被春平脱手落地的东西。 手指触到一只盒状的东西时,月白也将灯点上了。 等看清眼前的景象,谢姝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春平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来不及懊悔自己下手太重,谢姝宁飞快地将那只盒子打开来,里头是颗黑乎乎的香丸。 轻轻一嗅,一股子檀香的味道,余味却又似乎同檀香不同。谢姝宁不由怀疑,这寺庙里到处都是檀香的香味,她嗅到的究竟是这颗香丸的味道,还是寺里原本的香…… “月白!”她心中一动,便出声唤了起来。 月白正在弯腰收拾香炉跟撒了一地的香灰,闻声满面惊慌地抬起头来。 谢姝宁冲着她微微一笑,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道:“去将这香丸放到祖母屋子里的香炉中去,埋到香灰底下。” “小姐!”月白接过盒子的手哆哆嗦嗦的,颇为害怕。 谢姝宁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别怕月白,我们一道去!” 月白抖着的手,这才稳了些。 “带上春平!”谢姝宁弯腰捧起香炉往案上一搁,将染了血迹的那一面朝向了佛龛,遂抢过月白手中的银盒塞进怀中,才复又弯腰,“还愣着做什么!” 她年纪到底小,只好使出吃奶的劲抬起春平的脚,让月白抬上半身。 吹灭了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月白哆嗦着:“小姐,她死了吗?” 谢姝宁这会累得厉害,咬着牙挤出话来:“死不了!” 不过就这般搁着,会不会死,她可就管不着了。 瓢泼大雨遮住了视线,两人躲在雨幕背后,用最快的速度将春平抬进了三老太太的屋子。 檐下挂着的灯笼,一团黄光。就着这点亮光,谢姝宁随手扯下春平腰间的汗巾子揉成一团塞进她嘴里,又让月白将她丢进了三老太太的牀底下。她自己则飞快地掀开香炉的盖子,取出香丸埋了进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5章隐忧 > 普济寺里的香有安神静心的作用,睡在厢房里的人夜里大多都会燃上,助眠。何况三老太太素日就是离不开香的,她夜里必会点上。 因而不管这颗黑乎乎的香丸究竟是作何用的,其苦头恐怕都只能叫三老太太自个儿吞了。 谢姝宁指使着月白将春平藏好,她则小心翼翼地重新将香炉的盖子盖了回去。随后,两人才一前一后闪出三老太太的屋子,将门严丝合缝地闭上,趁着昏黄的烛光,在漫天大雨哗哗的声响中,飞快地离开。 气喘吁吁地回到自己屋子里,月白方要去点灯,便被谢姝宁给阻了。 “娘亲那边眼下还是一片狼藉,今夜你同我睡去那边,好将娘亲挪到间来。”谢姝宁双手微微颤抖着,因为方才抬动春平时花了大力气,如今酸胀得用不上劲。 月白点点头应了,轻声道:“那小姐,我们这便过去?” 谢姝宁颔首,蓦地道:“将你的衣裳取件干净地出来!” “嗯?”月白微怔,旋即想起自己身上怕是沾了春平头上的血,若叫人给瞧见了可就大大不妙,急忙摸黑找了自己的包袱出来。 谢姝宁拔脚就往外头走,吩咐道:“带上包袱,去了那边再换上。” 两人忙又匆匆跑回了宋氏的屋子。 趁着打发月白去换干净衣裳的当口,谢姝宁点上灯,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只要一有人影闪现,就立即将灯火熄灭。好在这会戒嗔和尚怕是才讲到兴头上,下头听着的一众香客也断不会在中途离开,只怕是要听完的。所以等到月白换好了衣裳,外头也并没有旁的动静。 谢姝宁坐在桌边,提起粗瓷的茶壶分别沏了两盏冷茶,自己一气喝了一盏,另一盏则递给了月白。 月白的手亦是哆哆嗦嗦的,却不同于谢姝宁的力竭,而是源自心内惶恐。她极力镇定着,双手接过茶盏的时候,却依旧重重抖了下,差点便将里头的茶水给倾了出来。 “月白!”谢姝宁坐在那,忽然仰头看她,双手覆上她的手背,精致小巧的面庞上,神色复杂,“别怕月白。” 可被骇到了的人,又岂是一两句别怕就真的不怕了的呢。 月白倒是越想越觉得后怕,哆嗦着嘴唇,轻声道:“小姐,若是春平死了怎么办?若是她死了可怎么好?” 谢姝宁皱眉,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紧紧的似再不愿松开,“她便是真的死了,同我们又有何干系?” 即便春平真的死了,那也是死在三老太太牀底下的,干她们何事?更何况,谁又能将苗头对到尚不足十岁的她身上?谢姝宁一边努力劝慰着月白,一边却被自己心中冒出的森然冷意骇住。 年纪小,终究并非全无好处。 可月白到底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这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几件大事,心内的惧意一时间难以消除。 谢姝宁又劝了几句,见无效,索性转换了话头:“眼下不是怕的时候,我们先将地上收拾干净了再提!” “是……”月白学着她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直接用自己脏污了的那件衣裳收拾起了地上凌乱的香灰。 这个时候,谢姝宁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随着她一道俯身将地上霜白的细软灰烬一一抹去。 香炉壁上的血渍也被一点点擦去。 谢姝宁和衣躺下,嘱咐月白吹了灯。 “小姐,若夜里……”月白不敢离开,守在她身边。静了会,心里的惧意总算消了些,脑子里的思绪也就清晰了起来。 春平只是个婢女,她胆敢做的事,定然不会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在她身后的那只手,指不定还会有后招。而且这后招,谁也不知是什么。她不禁担心了起来。 但她能想到的事,谢姝宁又岂会想不到。 她决定睡到这间屋子里来,一来的确是因为屋子里一片狼藉不好叫宋氏瞧见了,二来也正是在担心着这件事。 以她对三老太太的了解,三老太太蛰伏了这么久,这一回又选在了这样的地方行事,必定有想过万全之策。她不敢掉以轻心,唯有先想法子将母亲送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再说。 “警惕着。”谢姝宁一手紧紧拽着被角,心里不可谓不怕。 她的另一手隐在被子底下,手中却握着把吹毛断发的小匕首。 这还是当初舅舅离京时,赠她的礼物。小小的一把,看上去精致玲珑,倒不像是兵器,而是妇人藏在袖中把玩之物。但是却难得的锋利合手。故而这一回出门,谢姝宁特地携带而来,连宋氏也不知。 屋子里两人谁也不吭声,静静等着时间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有了别的响动。 很快,脚步声就渐渐清晰了起来。 谢姝宁屏息听着,努力在嘈杂的雨声中分辨着。她轻轻推了一把月白的背,叮嘱道:“只说我睡下了,旁的什么都别提。” 话音落,宋氏已带着卓妈妈回来了。 厢房并不大,虽不至一眼便瞧见里头,却也差不了多少。 月白忙迎了上去,道:“太太,小姐方才等着您回来,结果便先睡下了。” “哦?”宋氏吃了一惊,“已在里头睡熟了?” 月白点头,“怕是白日就倦得很,回来没一会便睡熟了。” 宋氏脱下外罩的防风大氅,“既如此,就不必吵醒她,今夜我去她的屋子里睡便是。” 同谢姝宁所料想的分行不差。寺里厢房的格局偏小,里头的器具亦是如此。谢姝宁睡下占据了地方,宋氏自然就只能换一间屋子。不过宋氏说完这话后,并没有立即离开,反倒是走近去仔细打量了会谢姝宁的“睡颜”,笑着又帮她掖了掖被角。 趁着空隙,月白谨遵谢姝宁的吩咐观察起了三老太太那边的事。 门紧闭着,除了窗上映着的烛火光亮,同先前并没有多少区别。 一群人一道回来,因大雨,各自回了屋子便都闭门不出。 “阿蛮夜里觉浅,怕是半夜要醒一回,记得将茶水温上,切记不要让她贪凉。”宋氏呆了一会,遂准备起身去隔壁。临行前,她忍不住细细叮咛了月白一番。明知道这么多年了,谢姝宁有什么习惯,该如何照顾她,月白几个贴身伺候的婢女怎么会不知道。但是犹如惯性,叫她总是忍不住叮咛了又叮咛。 月白亦强自镇定着,逐一应下。 宋氏这才领着卓妈妈去了隔壁。 这会,三老太太的屋子里,正在解开发髻的三老太太突然吸了吸鼻子,问身后正在为自己梳发的秋喜,道:“屋子里怎么有股怪味?” 秋喜一愣,仔细嗅了嗅,却并没有嗅出什么别的气味来。 “似是有股子腥气……”三老太太呢喃了句。 秋喜展颜,拣了梳子帮她细细将长发梳理妥帖,一边道:“老太太鼻子灵,外头下了许久的雨,又是泥地,味儿都被引出来了,怕是土腥气呢。” 三老太太皱皱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想起春平来,“这会,她怎么不在屋子里?” 这话也不知是在问秋喜还是在问自己。 但不管问谁,秋喜却觉得有些隐隐不悦起来。 三老太太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唯独春平最得三老太太欢喜,平日里但凡有点要事大事,都是唤春平去做的,就连值夜,也多是春平。秋喜嫉妒了许久,这会自己巴巴地为她梳着头,她却只记挂着不知上哪儿去躲懒了的春平,她心里怎会觉得畅快。 于是她想也不想,便道:“白日里春平就提过,说是吃了寺里的斋菜,肚子不舒服,这会别是又去茅房了吧。” 她故意将事情说得腌臜,妄想三老太太能因此厌了春平些。 却不想三老太太眉头紧锁,吩咐起来:“去茅房寻寻,她是否在那。” 外头下着瓢泼大雨,茅房的位置又偏,还要打了伞去。 秋喜就有些不大乐意起来。 她虽应下出了门,但只悄悄在外头绕了一圈,就去回了三老太太,讪笑着道:“奴婢没料错,春平果真在那呢。” 三老太太沉着脸,不语。 过了会,就在秋喜暗自欢喜三老太太这怕是生了春平的气时,她才忽然问道:“你方才回来时,可瞧清楚六太太的屋子是否亮着灯?” “六太太?”秋喜方才哪里留意过,这会听三老太太问起,故意装作仔细看过一番的模样道,“六太太屋子里的灯暗着,怕是已经睡下了。” 三老太太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些。 方才在大殿听戒嗔方丈讲经,她被请到了前头落座,宋氏几人都在后头,她悄悄回头扫过一眼,虽未全部看清楚,但宋氏的半截身子还是映入了她的眼帘。因而三老太太这会听到宋氏已经睡下,心里头才稍稍安心了点。 她道:“去将香炉点上,你便退下吧。” 除了春平,她并不习惯旁的丫鬟值夜。 因而秋喜几个昨夜便是睡在另一间厢房中,同别房的几个丫鬟婆子挤着的。 秋喜懊恼着,服侍三老太太脱衣歇下,又点了半天的香,才磨磨蹭蹭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牀上的三老太太,跟牀下一动不动的春平……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6章夜祸 > 氤氲的香气自香炉上方丝丝缕缕升起,带着种独特的幽然。 三老太太嗅着这股子味道,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宋氏的身影。 她让春平送进宋氏屋子里的那粒香丸,通体漆黑,味似檀香,却并非檀香这般简单。多种香料被一齐碾碎捣成细微的粉末,酒沥阴干,调以些许白蜜,团成小巧的丸子状。只一粒,便耗费了许多心血。 这是迷药,却更胜过迷药。 她沉静的面孔上,眼角已有轻微的细碎纹路,她终究还是老了。这些年,生生被她的娘家至今给逼得苍老下去。 不过这一刻,她扬起的嘴角上那抹难掩得意的笑容仍为她平添了几分年轻张扬。 她甚至未曾诞育过孩子,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仍是年轻的。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母女、母子之间那抹能超越一切的浓浓羁绊。 忽然,她嘴角的笑意一僵。 香气像是冰凉凉的小蛇,逐渐在她的鼻尖上萦绕盘旋。 这味道不大对劲! 熟悉却又陌生,陌生中又带着融融的古怪暖意。 她慌慌张张地想要伸手去掩住鼻子,却恍然间惊觉,自己的身子已经随着嘴角的笑意僵住了。然而,她的意识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更加清醒。这份清醒来得凶猛又凛冽,叫她生生急出泪来。 可偏生就连这泪意,也只是她意识中的而已。 躺在牀榻上的她面带微笑,双目紧闭,一副睡得极熟极香的模样,哪里还有一分清醒的姿态。 三老太太心急如焚,努力想要张开自己的嘴唤春平唤秋喜,可是她弯出优美弧度的唇线间,却一个字也没有被吐露出来。 ——春平! ——秋喜! 她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呐喊,可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 这味香,气味温和幽然,可却再霸道不过。说是香,倒不如说是药。她才嗅了一会,便成了这幅模样。这是她亲手调制的迷魂香,除了在春平身上试验过一回,这还是第二回用。见效如此迅速,效用如此奇佳,她本该得意洋洋大笑一场才是。 可这会,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上,效果展露在她的身上,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味香又怎么会点在自己屋子里? 她分明亲自吩咐了春平,将香丸埋到宋氏屋子里的香炉里去,怎么会出现在这? 秋喜说春平在茅房,难道也是谎话不成?莫非她早早便已经背叛了自己? 三老太太被自己心内陡然冒出来的想法骇了一跳,又怕又恼。 没有法子,她便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这香不等天明,就该失效了,熬过这几个时辰也就罢了。毕竟,原先安排下的,仍安排在宋氏那,不至于再惹到自个儿身上。 殊不知,今夜留在宋氏屋子里的人,却并非宋氏,而是她根本便没有放在眼里过的小丫头谢姝宁。 外头大雨不歇,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 这样的夜里,谢姝宁一丝睡意也无。 同样的,月白更是没有。 谢姝宁半靠着坐起,略想了想便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匕首塞给了月白。月白比她年纪大,比她高,比她身体壮实。若真到了要动刀子的时候,必然还是月白合适。 月白却被唬了一跳,抓着匕首不知是该松开还是抓紧些。 “月白,你这胆子,倒真该好好练一练了……”谢姝宁在黑暗中幽幽叹口气。 “奴婢不怕!”月白深吸一口气,将手握紧,“江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奴婢要照顾好小姐,奴婢不能怕!” 谢姝宁微笑着,“那粒香丸,你可能瞧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月白汗颜,低声道:“奴婢瞧不出,上头似乎并没有附毒。” 不过她也只敢说似乎,兴许是她先前过于害怕,未能发觉也说不准。这样想着,月白不禁愈加愧疚起来,之前她可是让谢姝宁自个儿去放了香丸,若真有什么问题,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了声轻响。 两人的身子俱是一僵。 随后,谢姝宁便发觉,这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的,而是从屋子背后发出。 这一排厢房的后头紧邻山壁,中间正好能容纳一人半左右大小。有人正在这条狭小的甬道里穿梭! 谢姝宁心神一凛,拽了月白一把,示意她准备好! 两人皆屏息而候。 谢姝宁定定盯着临近山壁的那扇窗户,眼也不敢眨一下。 慢慢的,那扇窗子后,似乎多了个人影。个子不低,似是个男.人。那人在外头略等了一会,扬手在窗棂上轻轻一敲,又候了会。见屋子里没有响动,窗子终于被撬开了。 “咿呀”一声,窗子外率先探进来个脑袋。 谢姝宁盯着,愣住了。 怎么是个秃瓢? 来不及细细思量,就在那人翻身从窗户外跃进来,又反身去关窗时,她同月白一齐冲了过去。 没料到屋子里的人竟然会早早有准备,那人飞快地便要逃走,然后手才攀上窗棂,就已经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饶、饶命……” 果真是个男.人。 谢姝宁压低了声音,道:“让他跪下!” 月白这会全凭一口势要守护自家小姐的气撑着,胆子倒也被撑大了几分,闻就重重踹了一脚来人的膝盖,踢得人闷哼一声摔在了地上,却不敢挣扎。那把匕首虽小小的,可横在脖子上,却显得寒意逼人,不必想都知道极锋利。 谢姝宁亲自去掌了灯,端过去搁在了地上。 灯火矮矮的,从屋子外头看并不显眼,恰巧这位置又隐蔽。 “你是普济寺里的和尚?”就着微弱的火光,谢姝宁看清楚了眼前跪着的男.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头皮还青着,像是才剃了发不久。身上着了僧衣,可头顶上却并没有授戒后的香疤痕迹。 谢姝宁眼睛一眯,肯定起来,“你不是寺里的和尚!” “你怎么知道?”跪着的人霍然抬起头来,瞪着眼脱口而出。话说完,才懊恼地重新低下头去。 普济寺里的和尚虽然好财,却还算是守清规,可眼前这人身上却有着酒气。 谢姝宁抿着嘴,忽然起身,去取了只荷包过来。随后打开,伸出两指从里头拈出一粒东西,飞快地趁人不备塞进了假和尚的嘴里。 雨声哗哗,假和尚大惊失色,汗如雨下。 那粒东西一入嘴,便登时消融不见,入口即化。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间发出“咕嘟”一声,哑着嗓子问:“你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谢姝宁“咯咯”一笑,道:“毒药。” 假和尚忙要去抠喉咙,却因为被月白手中的匕首抵着,又不敢轻举妄动,当下急得面如土色。偏生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的谢姝宁面上带着笑,小小年纪却犹如修罗地狱里出来的厉鬼一般骇人。 他强自镇定,“你胡说,你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有毒药!” “哦?你不信?”谢姝宁眯起眼睛,“你可觉得那粒东西极甜,如今嘴里还是甜得厉害?” 假和尚下意识砸吧下了嘴,果真是甜得要命,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般甜的东西呢! 谢姝宁一点没漏掉他面上变幻的神情,遂让月白移开了匕首,漫不经心地道:“你既然不信,大可以立刻走人。” 月白迟疑着,到底拿开了匕首。 假和尚却反而不敢动了。 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模样,越叫他心里没底。若方才那东西没毒,匕首怎么会拿开……他心里已是认定有毒的了…… “你把解药给我!” 谢姝宁往后退一步,“你将我想知道的事说清楚了,我便给你。” 假和尚沉默。 “不想说也罢,若没有解药,一个时辰后,你就该毒发了。”谢姝宁信口胡诌着,“兴许你也听说过,我有个舅舅在关外……关外的奇毒数不胜数,我想要你的命,你还能跑得了?” 假和尚倒吸一口凉气。 他猜也猜得到眼前的小姑娘便是谢家三房的八小姐,他当然也知道她有个舅舅的确在关外。 “有人派我来,污了六太太的清白。”他不敢不信,只能垂着头低声道。 谢姝宁咬牙,“那人怎么说的?” 眼前的小女孩不过十岁左右模样,可嘴里问出的话,却叫他不敢不作答。 “她要我亥正来,说六太太没有办法反抗,会任由我为所欲为。” 谢姝宁听着,自然就联想到了那枚香丸。 她恨得紧,原地踱步,口中道:“你可是陈家的人?” 假和尚闻悄悄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不吭声。 谢姝宁随即了悟,抢过月白手中的匕首,猛地一俯身,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心口上,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戳进去,“一个时辰也太长了,我怕是等不了!” 面前不过是个小女孩,他若是反抗不至于逃不走,可这会他已经对中毒一事开始深信不疑,口舌发干,头晕目眩起来了。 “奴才是陈家的下人……” 谢姝宁笑了起来,“她许了你多少好处?” “一百两银子……” 谢姝宁嗤笑不已,“我许你二十倍,再加一颗解药!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应不应?” 假和尚吃惊地看向她:“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要你对那个只肯许你一百两的小气鬼,做她吩咐你对六太太做的事罢了。”伴随着犹带稚气的音色,她的笑靥,犹如暗夜里的细小白花,幽幽绽放。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7章反杀 > 然而这只在暗夜里徐徐盛开的花朵,却是淬了毒的利刃。 余音袅袅间,假和尚汗湿了背脊,带着三分不敢置信轻声询问:“小姐可别是说笑……你当真要奴才这般做?” 说着话,他心里惦记着那颗解药,直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些僵硬起来,渐渐捋不直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怪异,莫名多了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别扭跟陌生。 谢姝宁一刻也未曾放松他的神色动作,早早便先他察觉出了变化。 这人,恐怕已是对自己中毒的事开始深信不疑了。 她一步步计算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原地转了个圈,她微笑着道:“我从来不说假话,只要你应了,我就给你两千两,若嫌少,再多些也无妨。她如今也正静静躺着,一动也不动地等着你去为所欲为呢。” 谢家的八小姐,母族富裕,身为陈家的下人,他哪里会不知道。 光秃秃的脑袋低低垂了下去,脖颈绷得紧紧的,似乎正在同心内的自己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样的人,有良知吗? 谢姝宁的神色却渐渐放松下来,她敢肯定,眼前的人,并没有良知这般宝贵的东西。若不然,他也不会为了一百两银子就敢在深夜里悄然潜入厢房。三老太太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特地从陈家挑了个下人剃了发带入普济寺,这般做,再隐蔽不过。 可惜了,人算不如天算。 谢姝宁嘴角噙着抹温婉的笑意,逼近一步,手中把玩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凝视着尖端冷冷的光芒,道:“你可想好?” 假和尚这才抬起头来,斟酌着回道:“那就请小姐先将解药给奴才吧。” “你想先要解药?”谢姝宁笑着,慢吞吞反问了一句。当她是傻子不成! 假和尚却道:“小姐年纪小,不知事也是有的。方才可说过了,一个时辰便要毒发身亡,这奴才可不敢担保一个时辰就能完事呀……” 他说着,故意猥琐地嘿嘿一笑。 谢姝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不由恶心得紧,“你想要解药也不难,我给你便是。” 假和尚当即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谢姝宁将匕首抛给月白,自己转身不知上哪儿取出一粒东西,掰开来,只塞了一半入他的口。 “解药给你可以,但却不能全给你。若是帮你解了毒,你便跑了怎么办?”谢姝宁笑眯眯地将剩下半颗往地上一丢,抬脚就踩了下去,重重碾压,“暂且先给你半颗,可延迟一个时辰,若是你就这么跑了,那就等着被毒死吧。” 说完,不等人开口,她又笑着补充了起来,“你瞧,这可只有这么一粒解药。”她抬起脚,将鞋底下沾着的东西在他眼前一晃,“如今这颗解药已毁了。” 假和尚大急,顾不得那解药一入口,自己便舌尖泛苦,忙道:“没了解药,那我怎么办?” 谢姝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自然还有旁的,只是放在哪里,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要不想死,就乖乖在两个时辰后,来找我。你若以为自己吃了半颗解药,现下就能抢走另外半颗,可就休要做这春秋大梦了!” “你……”他惶恐地往后一缩身子,终于彻底觉得骇然起来。 明明只是稚龄模样,明明连眉眼都还未全部长开,可是眼前的小姑娘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妖异得不像是凡人。 他终于道:“奴才记着了。” 声音微微颤抖着。 谢姝宁作慈和状,毫不顾忌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脑袋,“去吧。”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人在三老太太眼里,也只是枚用了便要弃的棋子罢了。她让这人来污了母亲的清白,绝不会只是如此,只怕是还另安排了时机寻谢家一众人来围观才是。 若不然,请这么多人一道来进香,岂非就没有意义了? 她抚上自己因为激动而泛红发热的面颊,心里冷笑起来,难得三老太太如此缜密,她怎能不好好回报一番她的好意呢。 窗户被重新打开,由月白握着匕首,亲自将人送出了屋外。 雨丝斜斜被打了进来,不知从哪儿混进来一片雪白的花瓣,悠悠粘在了窗棂上。 月白大口喘着气,盯着花瓣移不开视线。 像极了—— 这花瓣像极了谢姝宁面上挂着的笑意,纯白无暇,天真动人,却带着潮湿又危险的水汽,似乎下一刻就会变成滔天大水向你兜头扑来。 月白直到这一刻,才惊觉,自己竟是从未了解过自己的主子。 僵硬着,身后忽然缠上来一只手。 谢姝宁的手掌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假扮成春平,去寻陈姨娘。” 月白的身形高矮都同春平极像,两人的声音若不细听,也颇为相似。若隔着夜色,一切都只会更加容易。 “这会子,陈姨娘怕是早就睡得烂熟了。”月白不明所以,惊讶地道。 谢姝宁收回手,“你别进门,只在门边告诉她,老太太这会要见她,说是有要事要密谈,叮嘱她带上谢姝敏那丫头。” 月白听着,一时间仍是寻不到话里的关窍,听得一头雾水。 “你只管去便是,小心些。”谢姝宁夺下她手里的匕首重新放进镶嵌着珠宝的刀鞘中,“等我们回了府,我再细细同你解释。” 月白嘴角翕动,张张嘴,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问了句,“方才您可是真的给那人喂了毒?” 她已经不敢轻易相信谢姝宁。 “我哪来的duyao呀!”谢姝宁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遂将那个荷包打开,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duyao是窝丝糖,至于解药,前先日子江嬷嬷不是为我制了黄连蜜做的糖丸吗?正是那个……” 月白瞪大了眼睛。 谢姝宁推她一下,“莫说闲话了,快去!” “是。”月白回过神来,急急往外头走。 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一声轻微的“咿呀”声响过后,她便闪身出去了。 身影融进夜色,脚步声放得极轻。 谢姝宁亦像是一只猫,踮着脚尖回到牀边坐定。 与此同时,剃着光头的假和尚,也已经迟疑着走到了三老太太的窗外。 他再三迟疑,不敢入内。 三老太太可是他主家的亲妹妹! 然而,舌尖犹自泛着苦,舌根却又带着先前那腻人的甜。两相交错,叫他眼前不停地闪现过方才那把寒浸浸的匕首,还有握着匕首的那只小手,厉鬼一般的女童…… 他随即鼓起了勇气,同之前一样先轻轻叩响了窗棂。 里头一丝声息也无。 他撬开了窗,却没有立刻就往里头去。 吃一堑长一智。 被蛇咬了一次,可绝不能再轻易地被咬上第二回。 他小心翼翼地往里头张望,甚至不惜轻声唤了声三老太太。若是三老太太醒着,必定会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也只会当做是吩咐他去做的事出了纰漏,至多挨点责备而已。 他想得清楚,却没有料到里头果真是死一般的寂静。 窗户半开着,屋子里的靡靡香气就被风带了出来。 香气已经很淡,却依旧逼人。 他翻身跳了进去。 只是,并没有立刻就履行对谢姝宁做下的承诺。毕竟在他眼里,谢姝宁到底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这般大的孩子哪里就会懂男女之事。因而,他虽进来了,却只是准备呆到时辰,就出去同谢姝宁要解药跟银子的。 不过,屋子却不能不进。他想着方才发生的事,心里对谢姝宁难免还是有些恐惧担忧,生怕那古怪的臭丫头会来查勤,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悄无声息地朝着牀榻前进。 外头忽然落下个闪电,登时白练如光,屋子里亮如白昼。 虽只是一瞬,仍叫他瞧见了三老太tai'an详的睡颜。 他不禁愣住。 奇怪,她竟然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年轻,更漂亮! 他不禁四处张望起来,屋子里除了三老太太外,竟连个丫鬟婆子也没有,值夜的人都上哪儿去了?他呆呆地立在牀前,只觉得自己此刻身处的这地方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但这古怪中,又夹杂着陌生的热度跟诱.惑。 方才紧张坏了,这会放松下来,他吸着气,只觉得身体里的血在渐渐沸腾。 正值壮年,气血方刚的男.人,盯着牀榻上一动也不动,安静睡着的女.人,他不由悄悄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带出一阵苦味。 他想起了谢姝宁的话。 动抑或不动? 他这辈子可还没碰过比自己年长的女.人!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主子! 他弯下腰去,小心地拍了拍三老太太的面颊。 仍旧毫无反应。 他不由暗自赞叹起来,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妙的事?用不了多久,他便跑了,谁还能想到他身上去?拿到了解药跟银子,从此天高皇帝远,他乐得逍遥自在!想到解药,他又对三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若不是她,他哪里会中什么毒。 这样一想,事情就愈发显得水到渠成。 害苦了他,怎么着也该补偿补偿才是! 他三两下解开了自己的裤腰带,不管不顾地掀开牀上的被子,重重俯身。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8章龌龊 > 牀上的人甚至连丝毫声响也不曾发出来。 温香软玉在怀,更是激发了他的胆色跟勇气。粗糙的掌面攀爬着,落在了她的面颊上。暖的,滑溜极了。像是他吃过最好的豆腐,嫩生生,雪白诱人。他不禁低低呢喃起来,“嘁,这么嫩,怎么就成了老太太……” 掌下的皮肤柔滑细腻恍若凝脂,他轻轻触碰着,摸到了几缕细碎纹路。 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倏忽间便略了过去。 俯身,低头,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 身下的人,仿佛非人,而是具温暖的泥塑,一动不动。 他渐渐得意起来,嘴角挂着张狂的笑意,觉得自己这一回倒是也没有白白回来。享了女色,又能得银子,若不是中毒这件事一直在心头盘旋不去,困扰着他,这会子他都要忍不住大笑几声了。 黑暗中,他的喘息声慢慢重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下仿若假人般的三老太太,其实清醒得很。 甚至比往常的她,还要来得清醒许多、许多。 这香有多霸道,她这会才真的了然。 意识清醒,身体却丝毫不得动弹。这也就罢了,偏生五感越加明晰,耳更聪,肌肤更加敏感。一切的一切,都叫她觉得又恐惧又难堪。她虽不能动弹,却听得见对方发出的声音。她识得这声音,她也终于明白过来,这粗俗又下.贱的仆人,竟正在肆无忌惮地触碰着自己的身体! 她是矜贵的妇人,可不是那人尽可夫的下作女子! 心内嘶声呐喊着,她愤怒惶恐至极,身体却渐渐不受控制地酥麻起来。 这不是她的身体,这并非是她熟悉掌控着的身体! 她年纪已不算小,可这般多年来,一个人寡居,日渐干涸,这会便像是久旱逢了甘霖,缓缓湿润起来。 这样的感觉,令她羞.耻,又不忍心打断。 矛盾重重,她已无法思考,为何自己吩咐去寻宋氏的人,会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又胆敢在自己身上做这样的事。意识伴随着内心的焦灼,一点点逝去。她拼命挣扎,脑子重新飞快地运转起来,春平去了哪里,春平这小娼妇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这会了也不归来? 白皙的肌肤上烙印下了玫红痕迹,她觉得自己在轻轻颤栗,紧跟着又悔恨起来。 若是不将秋喜逐走,自己兴许就不会落到眼下这样的地步。 可转念间,又想到若这人敢对自己如此,同样宿在屋子里的秋喜也会被香气迷倒,那她又如何能幸免于难,左不过是主仆二人一道出事罢了…… 她在心底里啜泣着,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上,晃动着晃动着,浑身湿透。 这已是她今夜能想到的最坏的事,是此生发生在自己身上最最叫人痛苦不堪的事,却全然没有想到,事情远远没有这般简单。 如今这一幕,不过只是开锣的第一场暖身戏罢了。 屋外,大雨仍在下。 天色漆黑,无月无星。 月白秉着谢姝宁的吩咐,悄然走至陈氏门外,抬手叩响了房门。 “叩叩——” 四下寂静中,这短促而轻快的叩门声显得极响亮,可未曾传远,就又被雨声给打碎了。 如此反复四五次,屋子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窗纸上映出一抹黄晕。烛火随着脚步声开始朝着门口移动,月白注意地听着,匆匆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了黑暗中,垂下头去。 “咿呀——”一声,门被打开,里头探出来一个脑袋。 是雪梨。 “夜已深,是谁叩门?”雪梨似乎并不敢出门,只站在门内冲着外头月白的身影,压低了声音问了句。 月白亦压低了声音,用比往日更深沉些的嗓音缓缓道:“老太太夜里睡不安生,想起一事,因而吩咐我来请陈姨娘过去一叙。” “是春平?”雪梨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老太太怎么这个时辰让你过来?” 月白的头未抬起,依旧低着头道,“老太太未说,我们做奴婢的自然也不会知道。不过,听说是要紧事,不能耽搁了。” 雪梨闻不由吃惊,连哈欠也忘了打,“那、那我这便去唤陈姨娘起身。” “老太太特意嘱咐了,要陈姨娘带上九小姐一道去。”不停落下的大雨中,月白谨记着谢姝宁的话,连忙追加了一句。 雪梨心里记挂着,点点头就转身进了里面。 随后,烛火稳稳地在窗台下的木桌上燃着,屋子里传来小孩哭闹嘤咛的声响,其间混杂着陈姨娘嘟嘟囔囔的咒骂声。许是顾忌着“春平”在外头,所以她并没有扬声,嘟囔了几句,便静了下来。 月白并没有等太久,陈氏就抱着谢姝敏自门内走了出来。 雪梨自然也跟着,手中提着灯,帮诸人照明领路。 主子要走在最前头,雪梨要照明,就牢牢跟在陈氏手边上,月白就正好落在了后头。 一行人踏着夜色,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了三老太太的屋子门口。 里头黑漆漆的,竟没有一丝光亮。 陈氏不由皱眉,抱着谢姝敏的手微微一松,复才将她抱紧,口中道:“老太太莫不是又睡下了?里头怎地一点光亮也无?” “不会的,老太太正在里头等着呢,说是这事必要在今夜同姨娘商谈。”月白死死低着头,在她身后约莫两步的距离说道。 陈氏闻欣喜起来,想着难不成是三老太太睡着觉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能祸害了宋氏又或是能叫她早早生下儿子来? 一旁的雪梨瞧见了她面上笑意,就自作主张地去推门。 先前秋喜离开时,因想着过会春平便要回来的,便没有锁门,这会里头也只是虚虚闭着,被雪梨一推,门就开了条缝。 屋子里的细碎声音就沿着门缝飘了出来。 陈氏一下子没有听明白,抱着谢姝敏大力推开门走入里头,轻声喊人:“母亲,您可醒着?” 虽然成了妾,但是她称呼三老太太为母亲的习惯倒是一直都未能改变。众人也都不甚在意,三老太太自己这个做长辈的人都浑不在意这些个规矩,旁人又还能说什么。 这会,陈氏唤了一声,屋子里奇怪的声音就立时滞住了。 “春平,去点灯。”陈氏见没有回应,皱着眉,吩咐起来。 可根本没有人应声。 “春平上哪儿去了?”她的眉头皱得愈加紧,又道:“雪梨,去将灯点上瞧瞧。” 雪梨忙提着灯上前去寻,谁知好容易寻到了,一抬手灯一提,众人就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吓呆了。 陈氏惊慌地把谢姝敏放在了地上,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三老太太牀上怎么会有个男的? 好在她虽震惊,但仍算是镇定,并没有尖叫出声。 雪梨更是直接被吓懵了,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哪里还能尖叫。 陈氏率先回过神来,也顾不得旁的了,自己急忙去将门栓上,又一边压低了声音吩咐雪梨速速去将三老太太唤醒。竟是全然没有将僵在牀上的另一个人放在眼中。她向来觉得三老太太不如面上那般正经,可苦于从未瞧见过,这会真遇上了,震惊过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她煞费苦心想要将这事掩过去时,站在边上小小的谢姝敏突然扬声大笑了起来,嚷着道:“祖母的牀上为何会有个秃瓢?秃瓢……秃瓢……咯咯……” 黑暗中,童音稚嫩又诡秘,“咯咯”的笑声以及毫不压低的话语声霎时划破了一室寂静。 也不知她是哪里听来的秃瓢二字,这会指着牀上的假和尚,笑嘻嘻地说个没完。 陈氏急忙俯身去捂她的嘴。 可是哪里来得及! 就在谢姝敏喊出声来的那一刻,悄悄趁着陈氏不注意溜走的月白,以及照着谢姝宁的吩咐将各人的房门都重重叩响了。 犹如惊雷落下,屋子里原本熟睡的人便都被吵醒了。 似乎只是刹那间,这一排厢房就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月白趁机回到了屋子里,同谢姝宁两人装作堪堪被吵醒的模样,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又推门出来。 外头一片乱糟糟,谢姝宁冷眼望向三老太太屋子的方向,故意大声问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祖母屋子里怎么有好些人影?” 她声音清脆,又故意用了大力气喊,倏忽间便传遍了众人的耳朵。 大太太自来喜欢掌控大局,听到这话,又生怕三老太太这个唯一在场的长辈出了事,慌忙让丫鬟婆子都冲了过去,自己亦是拔脚紧追。 大片灯火映照之下,厢房里亮如白昼。 假和尚原本想跑,却不妨忽然间被谢姝敏这么一喊,外头动静一起,给弄傻了。 迟疑了一下,便再没有逃走的机会。 大太太一进门,就愣住了,随即便立刻让手下力气大的婆子拥了上去将人制住。 就在这时,牀上的另一个人悠悠转醒,光着的手臂往边上一扫,无端端带出几分叫人不齿的媚气来。 出了一身的汗,门又洞开了回,屋子里残余的香气一扫而光,药性便过去了。只是过去得太不是时候,反倒是叫三老太太更加不得见人。 大太太瞠目结舌地看着。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9章落魄 > 外头落雨霏霏,屋内的人恍若失神。 “三婶!”吃惊过后,大太太大睁着眼,脱口喊了声。 牀上的人僵住。 大太太望着,连连后退,“快关门!” 话音落,便有丫鬟急步冲到门边,大力将才开了的门紧紧闭合,连细溜儿一条缝也断不敢留。七太太几人动作慢,才走至门外,方要入内,门就被关上了,差点撞上鼻尖,唬得七太太踉跄着往后退了步,摔在了宋氏身边,诧异地道:“大嫂这是做什么?” 宋氏伸手扶了她一把,皱眉道:“里头可是只有大嫂?” “我还没来得及瞧一眼呢,门就合上了,哪里知道里头都有谁。”七太太“哎哟哎哟”轻声叫唤着,站直了身子,“我这脚,别是崴了……” 宋氏忙搀着她就要送她回去,“快去看看,可别真崴了脚,明儿山也下不得。” 七太太眼巴巴地瞅着紧闭的门,心里头猫爪在挠一般,痒痒的,根本不愿离开,可脚踝处传来的痛意又叫她不敢再在这拖下去。 “大嫂,关门做什么,可是三婶出了什么事?”七太太迟疑着恋恋不舍的时候,好容易阻了谢芷若不让她跟出来的三夫人蒋氏匆匆赶了来,等看清眼前这一幕,登时疑惑起来,便亲自上前叩响了门,扬声问道,“三婶可还好?” 方才众人的门可都被又重又急的动作给叩响了,只怕是有大事。 故而一行人才急巴巴地披衣起身,甚至来不及梳发便赶了来。谁知来了,却吃了碗闭门羹,换了谁能高兴得起来? 大太太在里头听着也是又恼又头疼,来回踱步,快步走至门边,隔着门回应:“三婶夜里魇着了,过会便无大事,几位弟妹都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便可。” 蒋氏听着,眉头一蹙,不悦地拍了下门,道:“大嫂这说得是什么话,我跟七弟妹也就罢了,难道连六弟妹也不能进去?” 真论起来,宋氏才是三老太太的儿媳妇,她大太太是长房的媳妇,同三房可是隔了房的,若三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也合该是宋氏去伺候着才是。 这道理,大太太又岂会不知道。 只是方才慌慌张张的,一时间给忘了。 此刻听蒋氏一提,她立即便想了起来,忙道:“三弟妹说得是,是我糊涂了,还请六弟妹进来才是。” 左右三老太太都是三房的人,是宋氏的婆母,这事旁人要瞒,宋氏却还是瞒不得的。 大太太掏出云锦的帕子,重重擦拭了番自己额上不断冒出来的汗珠子,又用动作示意着屋子里的婆子扯了汗巾子先堵了那光头汉子的嘴,免得叫外头的人听见了动静。 “六弟妹一人进来便是了,三弟妹、七弟妹就暂且先回去吧。”大太太咽口唾沫下去,咳嗽两声,将手搭在了门边上,又喊了声。 外头宋氏原本正要扶着七太太离开,听到这话,当然走不得,只得将七太太交到蒋氏手上,自己朝着门口走去。 “娘亲。”谢姝宁旁观着,忽然喊了声。 不等她再说话,隔着门的大太太便紧跟着急声道,“阿蛮可莫要进来,夜还深着,早早回去歇下吧!” 谢姝宁闻垂眸,嘴角微微一弯,遂对宋氏道:“阿蛮暂且先回去歇了,明日再来瞧祖母。” 宋氏颔首,“去吧,有事娘亲再使人来唤你。” 话毕,紧闭着的门被大太太打开了仅容一人通行的大小,待到宋氏进去,又急急忙忙将门重新牢牢关上。 蒋氏则让人扶着一瘸一拐的七太太,回了屋子。 片刻间,外头又寂静了下来。 谢姝宁盯着门扉细细看了看,心里头明镜一般,大局在握。 以她对大太太的了解,但凡有点事,大太太这个做长嫂的,定然就会冲在最前头。她又是个习惯了打圆场,做和事佬的人,除了在元娘的事上显得刻薄无脑外,旁的事大错是断断不会有的。 今夜三老太太这一出,被她发现了,自然也就不会声张。 每一步都被她计算得恰到好处,精确无误。 可月白却有许多事都还想不明白,回房的路上,她万分紧张地轻声问道:“小姐,若那人、那人将您说了出来可怎么好?” 谢姝宁摇摇头,“他不会有机会开口的。” 出了这样的事,奸夫还想要申辩?门都没有! 但她虽这般说了,月白仍旧是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两人进了门,月白便又道:“若他当真说了可如何是好?” 熬了半夜,当真有些困倦起来,谢姝宁揉了揉眼,打个哈欠劝她:“他就是说了,难道会有人信?是大伯母会信,还是娘亲会信?” 的确似乎是这个理…… 月白高高吊起的心这才略微落下了些。 而三老太太房内的几人,那颗高悬的心却没法这么快就落下。 尤是大太太,撞见了那样的画面,只恨不得戳瞎了自己的眼才好!按年纪,三老太太同她一般无二,可按身份,三老太太却是她的长辈。既是孀居多年的长辈,到底是该让人敬重些的。 何况平日里在谢家,三老太太就连衣服都特地拣了老气横秋的穿,二十几岁时便尚且如此,如今徐娘半老,当然更是这般。 这样一人,所以哪怕谢家诸人都知道她心不善,却到底敬着尊着。 因为她养大了谢元茂,又为三老太爷,守了几十年。 身为妇人,一个年少丧偶的妇人,这样就够了。 可今夜—— 大太太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了宋氏肩头,眼睛却盯着角落里紧紧捂着谢姝敏嘴巴的陈氏看,“六弟妹,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该先听母亲解释一番才是。”宋氏心里亦是大震,可她对三老太太的感情连大太太都不如,震惊过后,心里头涌上来的尽数都是鄙夷罢了。鄙夷里,又夹杂了几分庆幸。 好在这一回,诸人带来的丫鬟婆子都是心腹亲信,若不然,这事怕是很快就要传遍了。 做了祖母的人,却在外出进香时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来,叫人如何如何还能正眼看待她? 伴随着宋氏的话音落地,屋子里的一众人就又都望向了牀上蒙着被子,神色极其阴郁的三老太太。 汗湿的发丝有几缕仍粘在她的面上,脖子上,模样狼狈叫人不忍直视。 偏生牀榻之上,又是一片狼藉,屋子里还有着靡靡的气息,大太太不禁羞红了脸,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三婶,今夜这事……” 话未说完,三老太太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眼神冷厉狠毒,似要吃人。 大太太悚然一惊,后退一步才发现三老太太这目光根本就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而是落在了宋氏身上。 她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遍,不由暗暗为宋氏拘了一把同情泪,身为长辈自己做了肮脏无耻的事,竟还用这样的眼神看儿媳妇,当真是可憎。 “你们都给我滚!” 咬牙切齿的声音自那张阴沉的面孔下传了出来。 大太太一愣,旋即气恼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她竟还有脸仗着长辈的身份对自己呼来喝去,甚至用上了“滚”字? 大太太挺直了腰杆,冷笑了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跪在地上被堵了嘴的光头汉子,道:“三婶荤素不忌也就罢了,怎地连出家人也不放过?” 可话说完,她差点闪了舌头。 出家人! 她方才竟忘了,这可是个和尚! 这下可真的糟糕了,若是个野汉子还好随意处置,可既是个和尚,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普济寺不是一般的小寺院,这事若不通报戒嗔方丈,就不好随意处置了他。可若是通报了,三老太太同人苟合的事就不免要传了出去。这么一来,谢家的脸面要往何处安放?从今以后,谢家的女儿还要不要嫁人成亲? 眨眼的工夫,她心里已是千回百转。 “大嫂,依我看,这事只怕还是要禀明了戒嗔大师为上。”宋氏亦想到了这些事。 大太太哭丧着脸,道:“六弟妹,这事……唉……” 牀上的三老太太见两人如此,气得心肝发疼,却不好反驳。 她如何能说眼前这人并不是寺里的和尚,而是她特地从陈家带来的下人呢?她又如何能说,这人原是为了宋氏准备的? 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将苦头尽数自己嚼烂了! 僵持间,宋氏紧皱着眉头,看向了陈氏:“陈姨娘,更深露重,为何你会在这?还带上了敏敏?” 陈氏听到她突然唤起了自己,身子一颤,支支吾吾地道:“我夜里睡不安生,来寻母亲说话……” 三老太太一听,立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说话,说什么话? 身子上带来的羞.耻跟内心的愤怒几乎席卷了她全部的理智,她终于再也受不了这样被人当成罪人一般审问,忽然抓起身后的枕头重重砸了出去,指着宋氏厉声骂道:“贱人,这都是你的阴谋,你这个贱人!娼妇!下作的畜生!” 一声比一声更加不堪入耳。 宋氏只是平静地听着,大太太却吓得掩住了自己的嘴。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0章下山 > 宋氏道:“等天明了,就去请戒嗔大师吧。我佛慈悲,定会守口如瓶。” 自然,将这个汉子带去给戒嗔辨认,话却不能尽数说清。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诸人心中皆有数。 这一夜,大太太跟宋氏便都没有离开三老太太的屋子。直到天色微明,大太太才匆匆盥洗了一番,换上干净衣裳梳了发,领着人去寻了戒嗔。寺里的僧人要上早课,戒嗔和尚这会也早早已经在佛前。 大太太让小和尚进去通禀,只说是夜里糟了贼。 戒嗔听了大惊失色,若传扬出去,留宿普济寺的香客竟然会遭贼,那来日还有谁会愿意来进香? 他身为住持,岂非颜面扫地? 这般想着,旁的就都顾不上了,他立即丢开了手中敲击木鱼的木槌,飞快自蒲团上起身,出门迎了大太太,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模样,道:“贫僧见过谢太太,只是不知,昨儿个夜里,是府上的哪位糟了贼?” 大太太面对高僧,倒渐渐镇定下来,又过了一夜,心里头有了思量,这会便落落大方地道:“是老太太屋子里,贼当场便擒,只是……那贼人剃度过,身上又着了僧袍……” 她故意拖长了话音,听得戒嗔和尚眼皮一跳,截然否决,“定是那贼人偷了寺里的僧衣,伪装成僧人的模样。” “大师说得是,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请大师亲自去辨认一番吧。” 戒嗔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连声道:“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两人就一齐往厢房而去。 以防不测,大太太昨夜便同宋氏商量妥当,今日一早她去寻戒嗔方丈,宋氏则想法子支开七太太几人,暂且先敷衍过去。 因而一早,七太太几个就都被请到前头去了,此刻厢房里俱是空空的,并没有人。 戒嗔和尚何其狡猾,才踏入一只脚,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若真是贼人,又是老太太的屋子里遭了贼,这会子众人怎会都不在,反倒该都聚在一块才是。偏生一派人去楼空的模样,叫人心中不安,恐有事发生。 他喃喃念着经文,心中却暗道:莫非那贼人真是寺里的哪个僧人生了歹念不成? 好在等到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便长松了一口气。 这人眼生不提,头上没有戒疤,不论怎么看都不是寺里的人。更何况,就算是,他也没有傻到要认下的意思。 他便冲着大太太再三肯定地道:“此人并非寺里僧人,只是这事,到底是贫僧管束不严,才至贼人有了空隙可钻,乃是贫僧失职,普济寺失职呀。” 大太太听了他的话,又见他神色自若,当下也长舒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寺里的人就好,旁的就都无妨了。 就在这时,戒嗔忽然道:“谢老太太夜里可有受惊?” “无碍无碍,歇歇便可。”大太太面上终于有了些微笑意。 戒嗔却又道:“贫僧愿为老太太当面诵经压惊。” 大太太急忙推拒,“多谢大师美意,只是老太太这会仍睡着,却是不便。” 戒嗔也不过只是客气一番,闻当然乐得自在,遂道:“那贫僧便去佛前为老太太诵经祈福,也是一样的。” “有劳大师。”大太太道谢,“既然这人不是寺里的僧人,那便由谢家处置,大师觉得可行?” 虽然不是普济寺的人,可事情出在寺里,戒嗔和尚地头蛇,仍旧还要问过他的意思。 戒嗔熟知不可于这些人家交恶,当下道:“大太太随意便是。” 大太太就听明白了,他虽然说了随意,可佛门清净地,断不可见血,要处置也得等到离开普济寺下了山再说。她只稍稍一迟疑,就笑着送戒嗔出了门。 假和尚的嘴仍被汗巾子牢牢堵着,大太太指派了两个粗壮的婆子看守着,自己匆匆去见了宋氏。 两人将事情一说,自然决定不能留着这汉子。 事情不能闹大,这人就势必要先“咔嚓”掉。 两个妇人,背地里谈论着如何将人弄死,隐约间倒是多了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大太太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突然想起一事,疑惑地道:“春平去了何处?怎地一直未见到她?” “秋喜白日倒是来过,春平倒真的一直未出现。”宋氏也不禁疑惑了起来。 春平是三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出了这样的事,她们由不得不去想春平在里头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何况她又不见了。 大太太就道:“派人去寻寻,秋喜那丫头,只怕也不能轻易放过。” 知情不知情暂且不提,主子出了事,做丫鬟的,哪里还能讨得着好。 宋氏就下去让人去找春平的去向,大太太则去见三老太太,让人赶快收拾东西,今日午时便动身下山,不得延误。 一群人立时慌乱起来,忙着收拾行李。 大太太就去跟同样被堵了嘴三老太太轻声说话,“三婶,你别怪侄媳妇以下犯上,只是若不堵了你的嘴,那些个辱骂六弟妹的话被人听了去,可怎么是好?所以啊,你就暂且先忍忍,等回了府,你想骂就骂个够。毕竟,要骂六弟妹,那也得当着老六的面才有用处是不是?” 忽然,有人尖叫了声。 大太太被唬了一跳,“出了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尖叫的人正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这会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伸出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三老太太牀下,带着哭腔道:“太、太太……下头有个死人……” “什么?”大太太打了个寒颤,急忙让人弯腰去将下面的人拖出来,“还愣着做什么,快拖出来!” 几个胆大的就壮着胆子俯身,几乎是闭着眼睛将下面的人拖了出来。 头上糊着血,面色青白,嘴里还塞着汗巾子。 可不正是遍寻不见的春平! 大太太哆嗦着道:“死、死了没?” 丫鬟伸出根手指横到春平鼻下小心翼翼地探着,惊喜地道:“太太,还有点热气!” 这便是快死,还没死。 大太太心里稍安了些,扭头看向三老太太时,神色却愈加复杂起来。 为了偷欢,连心腹大丫鬟都能打得半死,这人怎会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转眼间,寻到了春平,大太太就忙让人去找了宋氏回来,同她商量道:“原定着明日才下山,这会突然提前,虽能借着老太太病了的由头,但昨夜动静不小,老七家的跟三弟妹想必心里头都怀疑着,我们午时要启程,却不好显出急态来。” 宋氏道:“还请大嫂先想法子将春平几个并那贼人送下山去,我们且等用了午膳再走不迟。” 这样一来,时间就充裕了些,也好想想法子敷衍过蒋氏几个。 两人就又分散开,各自着手准备起来。 大殿上,七太太跟蒋氏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地讨论着昨夜的事,一个说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一个则说似有人尖叫。 说到最后,却也不知哪句话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了。 谢芷若不被允许在旁听两人交谈,正闲着无事可做,便瞧见了谢姝宁在同月白悄悄说话,登时不悦起来,大步走过去,对谢姝宁道:“八妹妹,昨儿你可抽过签?” “不曾,六姐这是抽到什么好签了吗?”谢姝宁敷衍着笑了笑。 谢芷若就得意起来,“那是自然!” 谢姝宁微笑着,点点头,不再接话。 “你怎么不问问我抽了什么签?”谢芷若见状却不高兴了。 谢姝宁没有心思搭理她,附和着问道:“六姐抽了什么好签?” 谢芷若笑得愈发得意洋洋,道:“我抽到了只有淑太妃一人抽到过的签!” “哦?这么厉害。”谢姝宁听到淑太妃三个字,倒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说起来,谢芷若前世嫁给了皇子,也成了皇家的媳妇,倒同淑太妃走的路子相似。只是这一回,庆隆帝逝世,肃方帝登基,天下都不同了,谢芷若将来会走什么路,谢姝宁已不敢肯定。 何况,戒嗔和尚本就是个骗子。 等谢芷若显摆完毕,扭头走人后,谢姝宁就朝着她的背影冷冷撇了撇嘴。 转过身,就撞见了才被她在心里骂了骗子的戒嗔和尚。 谢姝宁心中一动,笑吟吟迎了上去,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大师,我想为父母兄长各自点一盏长明灯,不知要多少香油钱才好?” 听到香油钱,戒嗔眼睛发亮,笑着念了佛号,“八小姐孝心感人。”夸赞了几句,他也并不主动提钱,“香油钱乃是小姐对佛祖的心意,多少并不要紧。” 周围人来人往,谢姝宁笑着,忽然问了起来:“不知道可有点不燃的长明灯?” 戒嗔微怔,望着谢姝宁的眼神里多了丝探究意味,“一切,皆是空。” 皆空,那自然也就是说,什么都可能了。 谢姝宁颊边的笑意渐渐扩大,“那就劳烦大师替我祖母也点上一盏。” 恰逢七太太跟蒋氏走了过来,闻便夸她,“阿蛮可真是孝顺。” “阿蛮对佛祖亦满怀诚心,大师说香油钱代表心意,那我是不是该多添些?”谢姝宁佯作天真,仰头问七太太两人。 蒋氏酸溜溜地道:“六弟妹手头宽绰,自然该在佛前多添些才是。”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1章燃灯 > 谢姝宁点点头:“三伯母说得是。”话毕,她就又看向了戒嗔和尚,笑道,“还请大师不要忘了长明灯的事才好,香油钱,稍后我会请娘亲亲自来添。” 戒嗔作高深莫测状,道:“八小姐极有慧根,为人又孝顺,谢六太太养了个好女儿。” 夸赞的话谁不爱听,谢姝宁听了当然也高兴。 戒嗔就靠这么一张会说好话的嘴糊弄了庆隆帝又糊弄了许多人,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个爱财的老骗子而已。不过这并不重要,对她而,重要的是,戒嗔得是个能听懂话的聪明人。 事情走到眼下这一步,剩下的不过是再加把柴禾罢了。 而戒嗔,就是她需要的那把“柴”。 随着时间流逝,雨水渐少,日头自层层乌云后冒出头来。阳光却仍旧是稀薄的,带着些微暖意,根本驱不散昨日带来的阴霾。 午膳时,七太太不顾食不寝不语的规矩,握着筷子笑着向大太太询问:“大嫂,三婶那可是已经无碍了?” 几个妯娌间,她年纪最小,素来性子也活泼些,这会若是一句也不问,当然是忍不住的。大太太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闻便道:“三婶毕竟日渐上了年纪,一夜未眠,这会疲得很。寺里虽然清净,但怎么着也不如府里舒适,等用完了饭,我们再过半个时辰,便准备下山。” 七太太讶然:“这便走?” 见状,大太太也不由奇怪起来,道:“这事,三弟妹不是知道,一早上竟不曾提过?” 上午她同宋氏定下了事后,的确就派人去告知她们。恰巧那时七太太如厕了,便没有碰着面,可当时蒋氏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七太太的面色就有些不大好看起来。 两人一直在一处,蒋氏竟然只字未提。 蒋氏原本只在边上听着,慢条斯理地用她自己的斋饭,这会听到大太太的话,顿时觉得口中饭食味如嚼蜡,匆匆咽下去,便同七太太告罪:“原是我记性不佳,竟全给忘了。” 其实她心底里是想着,既有人来通知自己,七太太那边也就该有旁人通知的才是,因而后头七太太未提,她就没主动开口。 谁知道七太太竟是根本不知情。 可这会她要是那般申辩,定会被人当做狡辩,倒不如直接坦诚而说是自己给忘了为好。 果然,她说完后,七太太的面色便好看了些。 不过接下去,七太太都没有再语,只是默不作声地吃起饭来。 妇人间,心结再易结不过。 这顿饭遂顺利过去,一行人饭后自去收拾起了行李,由丫鬟婆子率先将东西送下山去。 谢家的几位主子则去大殿上最后一炷香,而后同戒嗔和尚辞别。 去大殿的路上,七太太没有瞧见三老太太,也未瞧见陈氏,不由疑惑。可方才吃饭时的谈话还叫她如鲠在喉,这下子虽困惑,也不想问了。万一又是蒋氏知情,自个儿不知情的事,那可多没趣。她想着,索性闭紧了嘴。 点燃的香在空气里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众人依次在佛前进了香。 谢姝宁便轻轻拉了宋氏的手一把,道:“娘亲,今晨我同戒嗔大师说定,要点几盏长明灯。” “长明灯?都点了谁的?”宋氏心里头装着事,闻并没有在意,只勉强笑了笑。 一旁的大太太也是不知道这事的,正好又想借着这事叫气氛轻松些,她就故意冲着谢姝宁笑道:“阿蛮倒是有心,六弟妹太会教孩子,叫人羡慕不已。” 她说这话是奉承宋氏母女的,谁知却一时忘了身旁的蒋氏母女都是小心眼的人。 她这话一出,蒋氏倒还好些,左不过更加不喜宋氏些,可谢芷若就了不得了,盯着谢姝宁的眼睛似要掉出来一般,目光灼灼一瞬也不肯移开。 谢姝宁察觉到了,这会却无空理会她,只笑着看向了正在朝她们走近的戒嗔和尚,道:“父母兄长,祖母,再加上阿蛮自己的,共五盏。” “点了祖母的?”宋氏跟大太太都怔了一怔。 谢姝宁笑意明朗,一派磊落地道:“正是,祖母待人慈和亲切,又是长辈,怎好缺了她的?” 宋氏觉得疑惑,大太太则震惊谢姝宁竟然会说三老太太待人慈和亲切。 不过两人谁也没开口,那厢戒嗔和尚便已经走近。 谢姝宁就适时挽住宋氏的胳膊,半是撒娇地唤她:“娘亲,阿蛮可已经扬,要为寺里的菩萨捐个金身呢,你说好不好?” 宋氏在钱财方面向来不在乎,又颇为宠她,想也不想便道:“当然好,这是功德无量的事。” 谢姝宁就笑着将视线转移到了戒嗔和尚身上。 “多谢谢六太太,阿弥陀佛。”戒嗔听到宋氏允了金身,早早喜不自禁,连忙道,“长明灯已备好,八小姐甚有慧根,若愿意,可自行点灯,更表虔心。” 这样的话,就是极高的赞许了。 谢姝宁听着却不由腹诽戒嗔老奸巨猾,只怕是怕自己赖账,所以才巴巴地要她亲自去点,就算有朝一日出了事,也好推脱。 宋氏却因为毫不知情,一扫先前的郁郁,立刻应好:“我们一道去瞧瞧。” 瞧过了,也就好去添了香油钱,打道回府。 一行人就跟着戒嗔去了安置长明灯的地方,整整齐齐布置妥当的油灯,只等着人去点燃。谢姝宁洗净了双手,在戒嗔的念经声中走上前去。 第一盏,自然就是三老太太的。 火苗触碰上了灯芯,然而却久触不燃。 谢姝宁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惶惶回过头来,没有主意地问道:“大师,为何点不燃?” 戒嗔见她神情逼真,若非活了几十年,自诩火眼金睛,今晨又曾同谢姝宁对话过,这会只怕也要当真。他暗忖:此女年纪尚幼,便有如此城府,来日必定不可限量。 他上前一步,轻轻合拢双掌,垂眸道:“还请八小姐先点其余几盏。” 大师发了话,当然也就不必纠结长幼尊卑的顺序。 谢姝宁挪动步子,渐次将后头几盏都给点燃了,又返回来点三老太太的灯。 可依旧,百试不灵。 这下子,一旁围观的大太太几人也都愣了。尤其以大太太跟宋氏这两个知情人首当其冲,皆面露异色。 戒嗔和尚也故意微微露出疑惑的神色。 谢姝宁便道:“怕是佛祖嫌弃阿蛮不够诚心,还请大师来为祖母点灯。” 戒嗔同她对视一眼,上前去点灯。 然而火苗经过之处,竟全无反应。 大太太几个这会面上的神色已经远非疑惑二字能解释了。 在场诸人里,唯有戒嗔知道,这碗里盛的是水……当然点不燃…… 又试了两回,事不过三,戒嗔终于回过身来。 老者的面容上现出沉重之色,缓缓开口:“这灯怕是点不得了。” 大太太联想着昨夜的事,一心认为这是因为三老太太在佛门清净地做下了龌龊之事的缘故,心里头不由惶恐,颤颤询问:“还请大师明示?” “佛意难测。”戒嗔和尚微微摇头,胡扯起来。 大太太却深信不疑,只觉得三老太太这回怕是招惹了祸端,不敢再在普济寺久留下去,急忙要走。 宋氏亦面色沉沉,让卓妈妈去取了银票来。 一盏长明灯燃一年,至多只需十两银子便绰绰有余。 但宋氏一出手便是五百两,又另像是拿纸一般,“唰唰”抽了几张大面值的出来。 戒嗔瞧着,绷着脸,心里却笑得像是阳春三月里四处绽放的花朵,再灿烂热烈不过。 谢家一行人则匆匆忙忙下了山。 马蹄叩地“哒哒”作响,一路载着人进了城门,驶进北城,往谢家所在的石井胡同而去。 谢姝宁懒懒靠在车壁上,假寐起来。 很快,马车到了地,外头喧闹起来,下车的下车,取东西的取东西。唯有三老太太的那架马车前,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七太太心里头不大高兴,略说了几句便算第一个回去了。 蒋氏紧随其后,拖着还想同谢姝宁再显摆一回的谢芷若亦回了长房。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了三房的人跟大太太。 此刻已近傍晚,天边一抹橘红霞光,逐渐发青发黑。 宋氏就吩咐月白跟卓妈妈,“送小姐回潇湘馆,今夜便不要随意走动了。” “是。” 两人应了,提着东西跟在谢姝宁后头一道往潇湘馆走。 谢姝宁笑吟吟的,同卓妈妈道:“妈妈可知道祖母怎么了?” 卓妈妈迟疑地看看她,最终仍是摇了摇头。 那日,卓妈妈可是跟着宋氏一道进了三老太太房门的。可这会,卓妈妈连她也不肯提,由此可见,这一回大太太封口的手段使得极不错。 谢姝宁也就不再问,大步回了潇湘馆,喘过气来才吩咐起了几日不见的玉紫,“你小心些去打听打听,长房这会是不是有人过来三房。若没有,就再想法子问问,长房梅花坞里,是不是聚了人。” 三老太太是长辈,事情必然要经过长房两位老人。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2章惩戒 > 是夜,三房的寿安堂内一片寂静,长房梅花坞的西次间里却是灯火喧嚣。 长房老太太的身子仍不见起色,如今瞧着模样只像是苟延残喘,也不知究竟还有几日可活。因而这一回的事,谁也不敢去扰了她,只请了长房老太爷来商量事情。 这事目前尚算瞒得严实,知道真相的人除了三老太太跟陈氏外,也就只有大太太跟宋氏。所以能瞒着就继续瞒着,闹开了总没有好处。府里可还有那么些个姑娘正在待嫁呢。 所以今夜,在座的只有谢大爷、谢元茂夫妇,并个谢二爷而已。 长房老太爷坐在上首,手掌摊开在炕几上,掌心里卧着两颗玉球,手指一碰,就滴溜溜转悠起来。 在场的知情者只有大太太同宋氏,长房老太爷轻咳了两声,出声询问:“究竟出了何事,一从寺里回来就要商讨?” 大太太先不接话,看向宋氏,宋氏却只低着头,似乎长房老太爷并没有在问她一般。大太太看着,不禁在心里骂起宋氏来,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真到了时候,原也是个再狡猾不过的人。 原本,虽一道将人给召集了起来,但是她可是准备让宋氏站出来开口的。 可谁知,这会皮球落在了她怀里,她竟是不得不接话了。 谢元茂几个也都是不知情的,这会都牢牢盯着她呢。 大太太无法,皱皱眉,严肃地道:“昨儿夜里,寺里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了不得的大事?”谢二爷人精一样的角色,一听这几个字再看大太太面上的神色,便觉得有股不详的预感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大太太重重叹了声,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似十分难以启齿。 长房老太爷急躁起来,将手中玉球往炕几上一磕,肃然追问:“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直截了当地将事情说了!” “是……”大太太这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笑了笑,开口道,“我跟六弟妹,在三婶房中发现了一个男.人。” “什么?”屋子里几个原本不知情的人皆大惊失色,长房老太爷手里的玉球更是直接脱了手,飞快滚落于地,发出“嘭”的重重一声响。谢元茂身为三老太太名义上的儿子,惊骇得面如土色,一把从椅上站起身来,急急道:“大嫂莫不是瞧差了?” 大太太为难地看着他,“我一人瞧差也就是了,难道六弟妹也同我一道眼花了不成?” 谢元茂就去抓宋氏的胳膊,焦虑地同她寻求否定:“福柔,你也瞧见了?” “那么大一个活人,谁瞧不见?”宋氏没有直接回答,轻轻反问了句。 谢元茂闻,颓然松开手,身子往后一栽,倒了下去。 这消息可真真是晴天霹雳,能瞬间将人给劈成焦炭。 谢元茂惊得身子都颤抖起来,剩下的几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谢二爷最先回过神来,连声问道:“那人如今在何处?” “已经锁起来了。”大太太道,“假扮成和尚进的寺,只怕是从外头带进去的人……” 此一出,众人更惊。 长房老太爷觉得面上发热,想不通怎会出了这样的事,自己那九泉之下的弟弟若知道的,岂不是要气得从地下爬上来?死了这么多年,竟还被戴了绿帽子,真是死也死不安生! “那人留不得!”他略一想,便立即发话。 谢二爷却迟疑了下,问道:“需不需拷打一番?” 究竟是何时同三老太太勾搭上的,可曾从谢家拿过什么好处,这一切的一切,才是谢二爷关心的要点。 但长房老太爷这会气上心头,哪里有这心思,断然否决道:“何须拷打!总归是失了妇德,乱了家风,不严惩如何能行?” 下之意,不管这是第一回还是第几回,做了便是做了,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二爷听明白了,自然不再问。 长房老太爷自己说完,却又有些不甘心起来,问道:“这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父亲……”大太太红着脸,“媳妇进去时,牀上的两人可都还光着身子呢。” 长房老太爷瞪着眼,骂道:“淫.妇!” 大太太听得脸色更红,又道:“阿蛮那丫头性子敦厚,临行前要为三婶点长明灯,可三婶的那盏灯却百点不着,只怕是惊扰了菩萨,叫菩萨也看不过眼了。” “佛门清净,她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菩萨没当场要了她的命去,便已是大慈悲了!老二你去,这便去,立刻将那人处置了!”长房老太爷气得头疼,揉着额角,嘟嘟囔囔,“老三自个儿就是死在女色上的短命鬼,而今媳妇竟也是个差不多的货色……” 谢元茂在地上听见了,忙扑过去,“老太太那边要怎么处置?” 与人私通,乃是大罪。 长房老太爷恼得厉害,掷地有声地道:“她难道还有脸活着?”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又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有一便会有二!这一回若放过了她,难保何时就会出第二回,到那时,谢家难道要一齐葬送在她手里不成? 长房老太爷焉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他冷下了声音,赶谢二爷随大太太下去将那汉子处置了,转头又吩咐起了宋氏来:“老六媳妇,你且回去将寿安堂封了,对外只说老太太在寺里感染了风寒,病了不宜吹风见人。” 眼下这时节不好立即就让她暴毙,那就暂且先搁几日。长房老太爷又看向了谢大爷,眯着眼睛道:“老大下去准备着,寿材寿衣,都先备妥当再说。” “老六你也别孬了,同老六媳妇一道回去,谨慎些!” 谢元茂痴痴地从地上爬起来,面色煞白,一副已经见了鬼的模样。 宋氏头一回见他的怂样,心里头莫名烦躁起来,在长房老太爷面前勉强装作相敬如宾的模样,上前去扶住谢元茂,两人一道往外走。 人散光了,梅花坞里的灯却一夜未灭。 谢姝宁从玉紫嘴里得知消息时后,很是松了一口气。 以她对长房几位的了解,三老太太这一回怕是死定了。 可饶是如此,她却依旧觉得不解气,反倒是越想越觉得气愤,这些招数,原本可就都是三老太太自己想出来,准备用在母亲身上的。她一想到那人丑陋又无耻的嘴脸就恨得冷笑,不要脸的东西,竟还妄想从她这要银子,且等着吧! 她大被蒙头,嘴里喃喃喊着:“都死了也就是了,落得清净……” …… 那厢大太太嘴里也就念叨着这样的话,“死了也好,清净。” 走在她身旁的谢二爷听见了,悄悄问道:“大嫂,这事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他素来谨慎,不敢轻易下定论。但这回,老爷子也并没有说错,不管怎么样,错事做下便是做下了,哪怕是被人陷害,三老太太也休想脱身。他心里清楚得紧,可仍想再往深里探究一番。 偏生大太太一问三不知,闻竟反问他,“二弟觉得里头有蹊跷?难道还会有人特地寻个汉子来送到三婶牀上去不成?” “这也并非全无可能。”谢二爷讪讪然道。 大太太蹙眉,语重心长地道:“官场上的事我这做嫂嫂的自然不懂,可是二弟,这一回定然是你想多了。当时,三婶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呢。” “是吗?”听到三老太太被抓.奸后,竟是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无,谢二爷不禁有些发懵。 大太太颔首,走了几步却忽然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事来,当日三婶没为自己辩解,反倒是指着六弟妹的鼻子骂了好一通难听至极的话。” 夜风拂面,谢二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有些话想说,却不好就这么说。 他这个做兄长的,总不好就这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弟妹。 但这事的确可疑。 他大步迈开步子,走到锁了假和尚的屋子门前。 正要让人开门,他忽然听到身后大太太轻声问了句,“二弟,你近些日子可曾带过小厮入二门?” 府里谁都知道,他身边小厮最多,年纪大大小小,皆有。 他身形微顿,笑了起来:“大嫂说笑了,好端端的怎会带入二门来。” 大太太也跟着笑了起来,“二弟莫怪,原是我多心了。” 两人就都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内。 假和尚的嘴仍旧堵得严严实实的,身上被绳子捆得紧紧,手脚亦是。 谢二爷看一眼,鄙夷地移开视线,“罢了,留着也是祸患。” 这话一出,倒在地上的假和尚就急切地“呜呜”叫唤起来。 可惜他嘴里堵着东西,口中的话支离破碎,叫人听不明白。 谢二爷正要唤人进来,却忽然在他的话里听到了几个隐隐约约的字——八。 八? 他皱眉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没有什么线索,遂要上前去扯了假和尚的汗巾子,却不防大太太快他一步,将人喊了进来。 罢了,问也无意,至多也就是后宅妇人间的小小战争罢了。 谢二爷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后退下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3章局稳 > 夜色浓重,外头风声悠扬。 大太太将手中帕子一收,指了人上前去,拿了绳索套上假和尚的脖子。 接下去的事,她自诩慈悲,当然不忍心再看下去,遂扭头走人。谢二爷丢下句“仔细些,小心收拾妥当了”,便也跟着一道出了门。 与此同时,寿安堂内的三老太太却正惴惴不安地泡在浴桶中,一遍又一遍地指使夏安往浴桶中加热水。 她身边的冬乐是早早指给了谢元茂做妾的,因而寿安堂内,本就只剩下春平三人。然而经此一事,春平跟秋喜皆不可能再继续留在她身边。春平更是,只剩下一口气,这会人也不知被大太太弄到了何处。 一时间,冷清寂寥,全部涌上了三老太太的心头。 围绕着身子的水分明还是热的,可是她却只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身上起了颗颗鸡皮疙瘩,唇色发白。 她忍不住,又一次扬声喊了起来:“夏安!热水呢!” 门“咿呀”一声开了,可这一回进来的人却不是夏安,而是宋氏。 三老太太立时瞪大了眼睛,双手重重一拍水面,咬牙切齿地道:“小娼妇,你是想来瞧瞧我死了没吗?” “老太太省省力气吧,我若是娼妇,你又是什么?”宋氏沉着脸,语气平静。 三老太太却因为她的这份平静而显得更加恼怒,将水花拍得四溅,一手指着宋氏面目狰狞地骂道:“你装什么?你到底在装什么!是我小看你这个贱人,早知如此,我就该直接寻一群肮脏的乞儿将你污了才是,且看你还如何摆出这幅张狂模样!” 她的叫骂声又尖又利,在暗夜里倏忽传出老远。 候在门外的夏安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看了站在自己不远处的谢元茂一眼。 谢元茂的手亦颤着,面色铁青。 屋子里的人却浑然不知,骂得更是大声,似将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怨气都在这个时刻尽数倾泻而出。 “你以为整垮了我,你便能讨着好去?我今日便将话丢在这,我就是死了,也断不会放过你!我势成厉鬼,生生世世都缠着你,叫你夜不能寐,食难下咽,早日来同我作伴!” 可面对这样阴险恶毒的诅咒,宋氏却轻轻笑了起来。 莫名的,她便忆起了当年在寿安堂的庭院里,一株株瑞香前,三老太太用冷静又阴毒的话一遍遍凌.辱践踏着她。 彼时,她尚爱惨了谢元茂,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狠辣手段弄得措手不及,强自镇定着不过只喊出一句“你休想”。 时至今日,往事已有些模糊起来。 可她却依旧牢牢记得那一日,记得自己在高悬的红日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何须怕你?”她收回思绪,盯着三老太太摇了摇头,“你身为长者,却做出此等不知廉耻之事,不反思也就罢了,竟还敢如此咄咄逼人。母亲……我尊你一声母亲,可不是为了让你给谢家,给忘之蒙羞的。” 三老太太气得双目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半响也只喃喃道,“说谎,小贱人仍在说谎……” 这事若不是宋氏做下的,还能是谁? 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部署得好好的局,是何时出了纰漏。 这枚煞费苦心的恶果,最终竟吃到了她自己的嘴里,苦得难以下咽。 三老太太凄凉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齐下,狼狈得不成样子。 宋氏看着,心中却一丝可怜她的念头都没有。明明她是个那样心软的人,可面对三老太太,她的心肠便冷硬得不像话。宋氏明白,自己早就变了。她心里,除了一双儿女外,已再不会可怜旁人。 “老太太歇着吧。”宋氏轻声退了出去,眉宇间一片恬淡之色。 谢元茂一见她,就急忙迎了上去,口中道:“你再同我说说,这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氏瞥他一眼,“六爷还想知道什么?” “我、我……”谢元茂讷讷地接不上话。是啊,事到如今,他还想知道什么? 他颓丧地松了抓在宋氏腕上的手,脚步虚浮地退到了一边。 这次,他可是倒大霉了呀! 也正如此,关于三老太太的事,在寺里发生过的事,尽数都要瞒死了才可。一旦泄露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故而很快,三老太太病了的事,就传遍了谢家,也慢慢传到了坊间。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众人皆知的,不过只有三老太太病倒,需要静养这一句罢了。 同时,长房老太太也仍病着。 这段日子,谢家已是为她请遍了京都名医,可她的病情始终全无起色。 蒋氏几个并不知道内里的人,就嚷着怎么宋氏去请的大夫还未入京。 人人都急着要请好大夫来为两位老太太看诊。到了这个时候,但凡有点可能的人,都被她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其中自然更是以三夫人蒋氏首当其冲,她可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多少年来都全仰仗着长房老太太给她做脸。 谢三爷的那房美妾的肚子已日渐大了,她身上却依旧全无动静。 当然,她也明白,就算那位生下儿子也无妨,只是个庶子,最终也肯定是要抱到自己膝下教养的,想养成什么模样,难道不是自己说了算?可饶是这样,她也依旧心神不宁。 阖府的人,唯有谢姝宁知道,谢三爷的妾室,这一回生下的是个女儿。 前世谢三爷直到她出阁,也未生出儿子来,庶女倒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蒋氏的肚子更是再没有膨起来的时候。 在众人各异的心思间,一个春日就这样在乍暖还寒中将要度过了。 谢姝宁也在盼着鹿孔早日上京,可开春时,北地亦是连日大雨,南边就更加不必提了,四处大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许多船只就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行,走了水路的鹿孔,行程一再被耽搁。好在长房老太太的身子时好时坏,竟也撑了下来,只是缠绵病榻,久久难愈,饮食锐减。 不过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谢姝宁想得简单,****掐着手指计算鹿孔到达的时间。 在这中途,却又发生了一件勉强算是在她意料之中,却出乎了宋氏所想的事。 桃花开遍枝头时,皇城里传出了消息,要例行选秀。 这倒不奇怪,肃方帝即位也已有了段日子,偏生他子嗣又稀少。因此他空荡荡的后宫就显得颇为引人注目,就算他不愿意填充,也多的是人拼命上奏劝说。 选秀,是势在必行的。 真正叫宋氏吃惊的是,皇后的人选也已定下了。 但这人不是过去的白侧妃如今的皇贵妃娘娘,而是原先端王妃的幼妹,今年才刚刚及笄,等到大婚的一应事项准备妥当,就要入驻后位。 宋氏想不明白,为何肃方帝那般喜欢皇贵妃,又将惠和公主纪桐樱及她的弟弟捧在掌心里疼宠,这会却想也不想就择了旁人。 真论起来,皇贵妃的母族白家,在延陵当地也是望族,祖上还出过多位阁老,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名门之后。皇贵妃若要为后,也并不是全无可能。 宋氏亲手为谢翊纳着鞋,一边同谢姝宁嘟囔,“这一回,也不知娘娘心里头该多难受。” 眼见着一大群娇俏的妙龄新人就要入宫来,年轻的皇后紧随其后,马上也要来了。但凭谁,怕都不会好受。 “公主心里怕也不会高兴。”谢姝宁应和着她,心里头却想起了皇后的事。 庆隆帝逝世时,一道去的还有皇后跟太子,以及端王妃。 端王妃同皇后乃是一族所出。 一下子死了两个身份尊崇的女人,事情并不简单。肃方帝这会同样立了这家的女人为后,能在很大程度上缓冲摇摆的民心。最起码,他们会知道,肃方帝心里还是记挂着这事的。同时也说明,肃方帝是个念旧情的人。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皇后的位子不会属于白氏一族。 白氏已经有个位比副后的皇贵妃,这一族的命运便已经足够同肃方帝牵扯不清,他眼下需要的,是来自更多人的拥戴。 这就是身为帝王,所要面对的第一件事。 儿女情长,只会提前夺走他的龙椅跟命。 但谢姝宁心里想得清楚,却也忍不住为白氏母女揪了一把心。 若皇后是个好相与的也就罢了,若不是,以纪桐樱的性子,怕是要惹祸。 母女两人相对无,长吁短叹。 门外日光明媚,斜斜沿着窗棂照了进来,有些刺目。 谢姝宁扬手挡了挡光,换个位置重新坐下。母女俩各自做着针线活,谢姝宁还能时不时指点宋氏几句,惹得宋氏唉声叹气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两人又笑闹起来。 到了傍晚,谢姝宁就索性留下陪着宋氏用饭,饭用了一半,谢翊也虎着脸跑了来,嘟嘟囔囔地抱怨她们竟谁也不唤他一道。 宋氏笑着嗔了他几句,便让桂妈妈去添置碗筷。 可谁知桂妈妈很快便去而复返。 片刻间,脚步声就到了门边,她冲了进来,一脸惊骇地喊道:“太太,寿安堂走水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4章走水 > 谢姝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立即去看宋氏的面色,只见宋氏面上神色如常,似早已料到。 她不由明白,这事并非意外,而是终结。 多留了三老太太这么些日子,到底也是时候了。 长房老太爷前日特地使人来请了宋氏夫妇去,只说了句,“时候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恐夜长梦多。” 夫妇俩人回了三房,谢元茂就连着寻谢七爷在外喝了两日的酒,愣是****直到月上梢头才肯回来。回来了在玉茗院外踌躇一阵,也不去书房,只往冬姨娘的小院子去。 连着两日,夜夜如此。 今日这个时候,应当也仍在外头。 宋氏遂问着“火势如何”,一边站起身子开始往外走,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叮嘱谢姝宁兄妹,道:“好好呆着,别往外头跑。” 俩人自是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 宋氏这才跟着桂妈妈出了门,不慌不忙地召集了人手吩咐下去,让人去救火。不论如何,姿态仍要做足了。 等玉茗院里一阵忙过后,宋氏几人赶往寿安堂,谢翊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扒拉了几口饭,探头探脑地往外头张望着,忽然扭头看向谢姝宁,怪笑着道:“阿蛮,我们跟着去瞧瞧吧。” 谢姝宁瞪他一眼,断然否决:“我不去,你也不准去!” 谢翊翻个白眼,“为何不去?我可还没见过走水的样子呢。” 年纪日长,谢翊也明白过来自己幼年时差点同谢姝宁一道丧命,都是因了谁。如今听到寿安堂走水,全然不在乎三老太太是不是会被大火烧死,寿安堂又会被烧成什么模样,他心里头想着的只是大火该是何等声势,想要亲眼目睹一番而已。 可谢姝宁哪里会让他去,半是哄骗地道:“你若去了万一被火烧掉了头发可怎么好?我可不想有个年纪小小就成了秃子的哥哥。” “嘁,哪那么容易就被烧了去……”谢翊照旧盯着外头的夜色看,说出口的话却逐渐轻了下来。 谢姝宁就趁热打铁,换了话锋:“对了,眼瞧着没多少日子就该入夏了,也不知舅舅何日到。” 见她提起了舅舅,谢翊顿时便没了去看火的心思,拉着她急急说起舅舅的事来,又嚷着同她猜测起表哥舒砚的样貌。 两人说得渐渐热火朝天,那厢寿安堂的大火也熊熊逼人。 宋氏赶到后,便让人去灭火。 可这是自屋子里浇了桐油,又在里头点燃的火源,光从外头扑火,哪里扑得灭。 做了会无用功,长房的人也都赶了来。 大火几乎烧红了谢家宅子上方的半边天,一时间四周亮如白昼,长房的人不可能不会发现。再加上工夫要做到位,这边大火一起,长房那边也就有人去报信了,因而在家的人,这会都匆匆拥了过来。但这时,大火已将屋舍尽数点燃,火舌真如了火蛇,一条条窜得老高,连檐角下的雕花鸟笼也未曾放过。 众人哪里还顾得上救火,自是保命要紧,三两下就从寿安堂散了出来,只留下一群仆妇继续抬水灭火。 很快,谢家的正门外就挤了许多人,不停地有邻人谴了家中下人询问。 若有需要,自然是要一力相帮的。 可谁来,怕也是无用了,火势已大得没有扑灭的可能,除几个知情者之外,个个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逐渐倒塌中的房舍间,蓦地传出一声极凄厉骇人的嘶吼声—— 众人皆惊。 随后便有人颤颤巍巍地道:“老太太可是还在里头?” 一阵鸦雀无声。 宋氏作痛心疾首状,捂着脸大哭起来,“我来时,火势已大,未能及时将母亲救出来,我罪该万死……” 二夫人梁氏就站在她边上,见她哭,就骂了起来:“你哭什么,要哭也该是老六哭才是!都什么时辰了,他也还不回来!”斥完,又扬声发问,“可有人去请六爷回来了?” “已去请了……” 二夫人面色稍霁,扶住宋氏,道:“眼下是哭的时候?扑火要紧!” 宋氏忙抹了泪,连声应喏。 悄悄的,却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 等到谢元茂终于一身酒气地回来时,火势才终于小了下去,只是东西也都烧得差不多了。零星的火苗,也在一桶又一桶的水里渐渐成了一缕白烟。 他一站定,二夫人就厉声训斥起来:“母亲患疾,你不在跟前侍奉,而今出了事,竟也拖到这会,浑身酒气,你说你可还有一分规矩?翊哥儿眼瞧着便也弱冠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也马上便要年纪一把,怎地还如此不知事?真是笑话,就凭你这做派,竟也能在朝中吃得开?” 她是嫂子,骂得也一句没错。 谢元茂有苦说不出,一声也不敢吭,只低着头蹲下身去,呜呜地哭出声来。 二夫人见不得男.人落泪,想着自个儿方才是不是太严厉,可转瞬却又想到了女儿四娘的亲事上去。四娘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人家也看了些,只是她都不是太满意。可眼下,出事的虽然是三老太太,可总是难免叫她想起病中的长房老太太来。 若有一日长房老太太突然去了,四娘岂不是要为祖母守孝? 姑娘家的年纪自打及笄,挨过一天就大一天。京里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小姐,要寻个合适人家并不容易。 她嘴角翕翕,似要开口,却到底一字未语,便冷着脸拂袖而去。 这夜,谢家诸人皆未眠。 天色微明时,三房的寿安堂上方仍有大团烟气盘旋不散。底下的房舍废墟焦黑一片,叫人不忍触目。 稍稍一走近,残垣断壁间就有浓郁的香气混杂在焦臭里钻进鼻间。 废墟里,抬出了多具焦炭般的尸首,不得辨认。 但里头没有活人,众人便都断定,三老太太已经死了。 谢姝宁倚着窗,怅然地舒了口气。 她知道,秋喜、春平自然也都已一道葬身火海。 出了那样的事,身为三老太太身边最亲近的婢女,她们怎么可能还会有生还的机会。 她对着日头抬起了手。 金色的日光下,她白皙的手掌呈现出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小巧粉红的指甲片片修整得圆润光滑,指骨已有了纤长的痕迹。 上头干干净净的,一丝脏污也无。 可谢姝宁却觉得那只手是通红的,沾了血,再也洗不掉。她不禁觉得涩然,然而她眼里的神情却再坚定不过,不论是谁想害她的母亲,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尽所有手段。 玉茗院内,宋氏也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同江嬷嬷半是惶恐地感慨,“这府里,果真没有一个不厉害的。长房老爷子平日里那样风雅慈和的一个人,真遇到了事,竟也这般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我原想着,至多也就是悄悄结果了老太太,可没想到,老爷子直接便发了话,借着走水的由头,将整个寿安堂都给毁了。” 不管怎样,一切秘辛都被这场大火给烧了个精光。 寿安堂也没有再重建,只夷为平地,空荡荡的搁置下了。 三老太太的丧事倒办得风风光光,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陈家人由陈万元领着哭作了一团,赖在谢家便不肯走了,直嚷着道:“我可怜的妹妹,嫁进你们谢家几十年,没享过一日福,如今死也死得不明不白,你们若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这个时候,就算再厌恶陈家人,也没有将人赶走的道理。 谢家门口可还挂着代表丧家的“挑钱”,怎能赶走三老太太的娘家人。 陈万元当然也明白谢家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赶人,所以可着劲将脸面丢弃,又嚷着要见陈氏。 “姑母去了,我那女儿在哪里?小妹活着时,最疼瑾儿,这会怎好没有她在灵前守孝?这岂不是叫小妹走也走不安生?” 这话说得可真是一丁点脸面也不要。 陈氏不过是谢元茂的妾,陈家人若从她这边来论,那可是连攀亲的资格也无的! 哪里有叫儿子的妾守灵的道理?这是打谁的脸? 谢家人皆气得半死,恨不得将陈万元用丧服裹了一道丢进三老太太的棺木中去才好。 可谁知陈万元却悄悄摸着三老太太的棺材,小声嘀咕了半天,“老子的一万两就这样打了水漂……这棺材怕也值千两,谢家人出手这么大方,老子若是要银子,不知他们给不给……” 然而没等他将这心思摆在明面上说出口,他就被宋氏给请了下去。 陈万元知道是宋氏派人来唤的自己,当下以为宋氏这是要送银子给自己,连忙赶了过去,没想到才进门,外头就被上了锁。 外头江嬷嬷则正在同陈家的人解释,说陈万元伤心过度不慎晕了过去,这会已被安置到客房歇下了。 这一歇,就歇了许久。 不给饭食茶水,生生饿了他一整天。 第二日,陈万元被放了出来,也不敢在谢家地盘上骂人,甚至等不及三老太太出殡就飞快地离了谢家。到了外头,则开始拼命咒骂谢家,四处宣扬谢家人害死了三老太太,又要害死他,宋氏歹毒,谢家人不厚道。 可这话,他说了,谁信? 落魄了的人家说话,喊得再响亮,也只会被人当做是哑巴。 待到出殡那日,陈家人竟然也不赶来,谢姝宁知道后真是连鄙夷都懒得鄙夷。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不败落。 她跪下磕头辞灵,眼神漠然。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丧葬队伍走出了石井胡同。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站在拐角处,望向了谢家正门外的纸幡。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5章鹿孔 > 春日将逝,风愈加的暖,日光也越来越灼热逼人。 三老太太的头七,府里特地请了寺里的和尚来诵经,经文念了整夜,长房梅花坞里的灯火也亮了通宵。 次日,长房老太太的急症就稳了下来,开始渐渐好转。如此又过了几日,竟也能由人扶着下牀来略走几步了。一时间,谢家诸人都不由对这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唯有谢姝宁知道,有鹿孔在,长房老太太的病怎么可能不好。 三老太太出殡的那一日,恰逢鹿孔到京。 到今日,也已足足十日。 谢姝宁也终于亲自见到了鹿神医。 虽然这时的鹿孔还未有神医之名,年纪轻轻,样貌普通,站在人群里便叫人难以发觉,但在谢姝宁眼中,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千金难求一诊的神医。然而这一世,鹿孔屈居于她手下,怕是难以再到达前世他在燕淮麾下的高度。 谢姝宁有些为他不值,却也愈加坚定了决不能放过鹿孔这个人才的念头。 初见鹿孔,她是陪着宋氏一道去的。 江嬷嬷对鹿孔极是客气,连带着宋氏也对他客气有加。 如今尚且年轻的鹿孔倒颇害羞,说话间始终连头也不敢抬,不论问什么说什么,竟然都只是点头应是,语气温和。 谢姝宁就不由暗暗吃惊起来。 她所知道的鹿孔,可断不是这样的人。 “鹿大夫可有成亲?”她听着鹿孔说话,轻轻摇晃了下掌中茶盅,盯着碧色的浮叶,佯作天真地雀跃问道。 一行人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不禁都目瞪口呆起来。 江嬷嬷反应快些,忙道:“小小姐!” “阿蛮!”宋氏亦重重斥了一声。 谢姝宁讪讪抬头看她一眼,嘟囔着,“鹿大夫的年纪也不小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回八小姐的话,在下尚未成亲。”鹿孔声音愈轻,似极不好意思。 谢姝宁瞧着他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怎地会是个如此容易害羞的人?想着想着,她心里的主意就打定了。前世鹿孔倒不是孤家寡人,非但如此,他还成过两次亲。头一回娶的只是个小官僚家的庶女,那时他还刚刚到燕淮手下,听说也是同那人两情相悦。但后来,他还是声名鹊起,他的妻子却不长命,早早地便去了。再后来,他娶了魏国公家的嫡女。 魏国公梁家,正是谢姝宁二伯母的母族。 由此可见,当年在燕淮执掌下的西越京都,众多世家过得是何等水深火热的日子。 魏国公家的嫡女,便是做皇后也够,竟只能嫁给燕淮身边的大夫做填房。 这世道,都乱了套了。 不过这也证明,鹿孔是个真正的人才,若不然燕淮怎会为他谋划? 谢姝宁抬起手轻啜了一口杯中茶水,嘴角挂上了笑。 还没婚配,就一切都好说。 …… 因了要治愈长房老太太,鹿孔这些日子就都留宿在了长房。 他开的药方也的确颇有效果,长房几位也都对他敬重有加,只觉得比杭太医也要高明上不少。再加上他年纪轻,更是前途不可限量。长房的人也就动了心思,想要就此彻底将鹿孔留在长房,顶了故去的杭太医的位子。 可这事,谢姝宁就头一个不会答应! 对外,人是宋氏请来的,长房有这心思自然就先要来悄悄问过宋氏。 恰逢那日谢姝宁捧着书赖在碧纱橱里小憩,身后玉枕清凉沁人,惬意极了。 她侧卧着,将事情给听了个齐全。 大太太亲自来提,想要留下鹿孔,一应供养皆在过去杭太医的上头再加二成。 乍一听上去,倒像是极好,可凭借这么点东西财物就想留下鹿孔,长房仍是占了大便宜。 大太太向来奸猾,仗着之前在三老太太的事上同宋氏有了别样的交情,这回就主动巴巴地来寻了宋氏提,若成了,就能在长房老太太跟前挣脸。宋氏好性子,虽觉得为难,但也只是道:“鹿大夫的事,自然要他自己做主才好。” 毕竟,鹿孔并没有同任何人家签订过契约,他是个自由身,当然要他自己说了算。 大太太就笑了起来,道:“有弟妹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些,鹿大夫那想必也是不成问题的。” 谢姝宁在里头隐隐约约听见了,差点嗤笑出声。 她一把起身,推开隔扇就走了出去,面上笑吟吟的,嘴里的话却是毫不留情,“大伯母怕是不必去同鹿大夫提这事了。” 大太太听了只当她是说笑,就问:“怎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不成?” “非也。”谢姝宁渐渐敛了笑意,“鹿大夫是宋家的人,怎么还能留在长房?” 大太太闻,吃惊地看向宋氏,“六弟妹方才怎地未提及此事?” 宋氏疑惑着,问谢姝宁:“鹿大夫何时成了宋家的人?” 不过她转念一想,头一次知道鹿孔其人,正是出自谢姝宁的嘴。彼时谢姝宁说知道鹿孔,乃是从舅舅口中听说的。这么说来,难道鹿孔真是宋家人不成? 不待她想透彻,谢姝宁已是老神在在地解释了起来:“鹿大夫虽不是宋家的下人,可当年宋家助他出师,又出资帮他开了药堂,请了他坐诊,这么算来,鹿大夫是不是宋家的人?” 话毕,她又蹙起眉头道:“何况,若鹿大夫留在长房,那这些年宋家人难道一直在帮个白眼狼,他又算不算是无情无义之辈?这样的人,大伯母难道放心用他?” “阿蛮的嘴,倒厉害了许多……”大太太听得发怔,有些惊讶地道。 谢姝宁不说话,复又笑了起来。 她年纪日渐大了,往后越来越不需要伪装。只是过了这些年,又有母兄在身旁,她发觉自己的性子似乎又多变了些。 “罢了罢了,总不好夺人所好。”大太太是个聪明人,旋即就扭转了话头对宋氏道,“听说老三今次怕是要留京了,三弟妹早先迟迟不肯将三娘的亲事定下,等的可不就是这一日。” 谢姝宁就悄然又退了下去。 她的三伯父在扬州呆了那么多年,如今龙椅上的人换了,他的位子的确也该挪一挪了才是。 新帝原本的民心便不错,但庆隆帝驾崩的事影响不好,让他在坊间的名声差了许多,那些原本就不曾拥戴他的人,都变得蠢蠢欲动起来。肃方帝迫切地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因而他就需要在合适的位置上安插更多自己的人。 谢家几位,勉强算是他一脉的。 何况,哪怕前世,谢三爷最后也依旧是回了京的。 想到这,谢姝宁遂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谢元茂。 三老太太过世,谢元茂身为儿子自然是要守孝的,如今已是丁忧在家。等到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结束,动荡的朝野怕是早就平稳得不能再平稳,肃方帝的皇位也肯定已坐得牢牢的。 到那时,谢元茂重归朝堂,想要寻个好差事,怕是不一定能成行。 政局就如天边流云,转瞬即变,谁也无法预计将来的事。 但谢元茂的心却已经沉入低谷,久久不能复原。又因为守孝,连酒也是不宜沾的,他便是想要借酒消愁,也没了机会,成日郁郁寡欢。 长房老太太的身子却日渐好转,用不了多久就该痊愈,谢二爷几个当然是个个长舒一口气。谢元茂虽也跟着松了口气,转头却更加沉郁起来。倒霉的人,竟似乎真的就只有他一人。 就连冬姨娘那也去不得了,去了难道只盖着大被说话不成? 他成日里愁眉不展,偏生陈氏厚着脸皮****寻他,扰得他终于扯破了君子的皮,连声斥陈氏是蠢物。 三老太太出了那样的事,他不能不怀疑陈氏这个做侄女的是早早知情的,既知道,还帮着一道瞒着人,真真是恬不知耻! “滚!”他怒不可遏,重重吼了陈氏。 陈氏这才抹着泪退了下去。 可连谢姝宁都不能不佩服陈氏不屈不挠,乃是人物。 才被谢元茂吼了,她转瞬竟就又能借着谢姝敏的事哭诉起来。 三老太太一死,她立即就慌了神,如今用的招数通通不入流,又不择手段。头几回,她说谢姝敏病了,谢元茂倒还记挂着,赶去了海棠院。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狼来了喊多了,谁还能信? 直到那一日,谢姝敏半夜高烧不止。 陈氏错愕不已,忙使人去请谢元茂,谢元茂却只冷笑着说了句,我又不是大夫,寻我作甚? 这么一耽搁,等请到鹿孔时,谢姝敏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好容易退了烧,人倒像是更傻了些。 陈氏欲哭无泪,谢元茂痛心疾首。一来二去,他自己竟是也病倒了。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无一处干地。 不过对谢姝宁来说,这些都是好消息,病了,也就都消停得多。 她如今只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夏日到来,数年不见的舅舅再次出现。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件心心念念的事,该筹备起来了。 等到玉紫开始收拾她的夏衫时,她就悄悄去央了江嬷嬷,扭头又亲自去问了月白的意思。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6章配人 > 她屋子里头的几个丫鬟,年纪都比她大,其中尤以月白最年长,早几年其实就已经到了该配人的时候。 如今玉紫、柳黄几个都开始堪用起来,到时候等到月白出嫁,再从二等丫鬟里挑几个能干聪明的,提拔上来,也就够了。再过几年,月白若有了孩子,也并非不能回来继续伺候。 谢姝宁一直都挂心着月白的亲事。 但一来月白没有那个意向,二来她也舍不得随便就将月白配了人,所以事情一拖再拖。 可眼下,月白都已经十七岁了,再拖下去,可不就得拖过双十年华去了? 谢姝宁有些急了。 她问过江嬷嬷后,就赶回潇湘馆,屏退了众人,只单独留月白在里头说话。 将屋里的丫鬟配人,这样的事她早不知做过多少回,本是驾轻就熟,可这会面对月白,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月白之于她,说是丫鬟,倒更像是亲人。 因此,她心里其实也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好歹,皆由月白自己做主。 愿意不愿意,她只问,绝不干涉。 她把玩着桌上的汝窑白瓷茶盏,拉了月白一道坐下,笑眯眯地问她:“月白,我手里有几个人选,你挑一挑可好?” 月白闻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红了脸,讷讷道:“小姐……” “先别脸红,等挑完了人,再脸红不迟。”谢姝宁掏出一本小簿子,上头仔仔细细记着几个人的名字、生辰八字、家中人口等等事项,“你瞧瞧,都不错呢。” 月白一张脸却更红了,忍不住低下头去,“小姐!您自个儿还未满十岁呢!” 这般年纪,分明还是个孩子,哪里就懂那些个事了。 月白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谢姝宁说这些话。 谁料,她这么一说完,谢姝宁反倒是笑了起来,玉白的手指在打开的簿子上轻轻点着,道:“你嫌我年纪小?那我去换了卓妈妈来可好?” 几个丫鬟里,数月白同卓妈妈感情最好。 月白闻,却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谢姝宁就伸手去拉她的,压低了声音道:“我虽未满十岁,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根本不像个孩子?那样的事,我们都一块做过了,如今只说说你的亲事,你有何好不习惯的?” “小姐……”月白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呆呆唤了她一声。 谢姝宁就笑,拍拍她的手背,将簿子递到她眼前去,“来,仔细瞧瞧,若都不合适,那我就再不提了。” 月白这才接了过去。 “坐着看!”谢姝宁又拽着她往桌边拖,两人肩并肩地落了座。 簿子上写的第一人,是宋氏的陪嫁庄子上的一个管事,今年才十九,算起来也是年轻有为,家里人口也简单。月白瞧着,倒也满意。 只看上头记载的东西,就知道这些人都是花费了心思才搜罗出来的。 月白一页页翻了下去,个个都似乎不错,皆是家中人口简单,自己品貌端正,踏实肯干的人。 她心里思量着,不想叫谢姝宁失望,便决定从里头挑一个出来。 突然,最后一页上,却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她不由诧异。 细看之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脱口而出:“小姐,怎么鹿大夫的名字也在上头?” 谢姝宁仍旧笑吟吟地望着她,并不回答,只催促道:“接着挑,莫要看我。” 月白只当是自己眼花了,可低头细细又看了一遍,上头写着的可不还是鹿孔这个名字。她登时变了脸色,这会不是红,而是白了。 “可是有什么问题?”谢姝宁原本还笑着,见状不由也被吓了一跳,急忙询问。 暖风自半掩的窗外吹入,和煦动人。 月白却煞白着脸,支支吾吾地道:“奴婢是奴籍,怎敢高攀鹿大夫……” 谢姝宁听了却是长舒一口气,“傻姑娘,待你出嫁,卖身契我自会还你。” “傻姑娘?”月白不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谢姝宁急忙咳嗽两声掩了过去,“你觉得鹿大夫如何?” 月白叹口气,道:“小姐莫要寻奴婢开心,奴婢配不上鹿大夫。” 配不上? 不说旁的,只说配不上? 谢姝宁眯着眼,顿时明白过来,这几个人选里头,怕还是鹿孔最合适。不过这正合她意,原本打从一开始,她就想着鹿孔。要她说,那几个管事哪个都配不上月白。 何况她心里其实也有自己的丁点私心在。 月白一直跟在江嬷嬷身边学辨毒解毒之法,虽然尚未学精,但比起普通的婢女,那是厉害得多了。 恰好鹿孔擅医,二者结合,毒医并存,可不是好事? 而且鹿孔的性子,蛮好。 可月白只唉声叹气,旁的一字不提,只说自己配不上鹿孔,心不在焉地从簿子里挑了个年轻管事的名字指给谢姝宁看,说,就这个吧。 谢姝宁一眼就看出来,她没有说真话,哪里肯听,当下便推脱起来,说回头还要请江嬷嬷相看相看,便先让她下去了。 随后,她就唤了玉紫进来,吩咐道:“帮我寻身素净些的夏裳,旧的就可,我要出去一趟。” 玉紫就去找了件她去年制了的月白色裙子,伺候她换上了。 一过午,日头就火辣辣起来。 夏日还未真的到来,天气却已经变热了。 谢姝宁怕冷也怕热,这会就要着夏衫才敢出门。 这一回,她没有唤月白,只让柳黄陪着自己去了玉茗院。 谢元茂一病,就搬回了玉茗院休养。这个时辰,鹿孔应当正在问诊。她到的时候,宋氏也正在正房的东稍间里,里头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的人。 她越过新添置的花梨木雕竹纹裙板隔扇,走近请安。 谢元茂躺在牀上,一脸病容,见到她倒也欢喜,挤出丝笑意道:“阿蛮都换上夏裳了,我竟还捂在冬被里。” 他一病,就怕冷。 但鹿孔也说了,他没有什么大病,若非得说是难疾,也就只能说是心病。成日里郁郁的人,哪里还能有身子好的,多半都虚弱些。没法治,只能靠静养,待到想通,多笑笑,这病也就自愈了。 谢姝宁就有些不齿自己父亲的做派。 丁忧在家,不想想怎么趁着这段日子同原先的同僚保持良好的关系,不想方设法去筹谋以后的路子,倒同个女人似的躺在牀上做起了西子捧心状,怎成大事? 前世他能一路平步青云,只怕也是因为庆隆帝自己就是个懦弱又无为的人,臭味相投罢了。 这一世换了肃方帝,他今后的路,只怕会越走越窄。 她腹诽着,仍上前去宽慰了几句,“等过几日父亲病愈了,才刚入夏呢,阿蛮不过是换得早了些。” 谢元茂则长吁短叹。 谢姝宁便请了宋氏出去说话。 “娘亲,月白的亲事,江嬷嬷可曾同你提了?” 宋氏帮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道:“说了,只是这事,还得看鹿大夫自己的意思,我晚些再让江嬷嬷去试探试探。” 鹿孔这人一说话便要脸红,这事要细谈,恐怕也不容易。 谢姝宁颔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太心急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陈氏被谢姝敏咬了一口,虎口见了血。 恰好鹿孔也重新为谢元茂开了药方出来,宋氏便请他去一趟海棠院。 谢姝宁心中一动,就也先告退了,半道上就折去了海棠院,没走一会便赶上了鹿孔 “八小姐。”鹿孔低着头唤了声,就不敢再吭声。 谢姝宁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故意问他:“鹿大夫可想过要娶个何样的妻子?” 鹿孔面上飞快笼上两片红霞,小声道:“缘分该来便会来,在下并不曾想过。” “那依你看,若有个肤白端庄大方贤良的女子被老天爷送到你跟前来,会不会是缘分?” “啊?”脚下一个踉跄,鹿孔面上神情呆呆的,差点摔在了一旁,惊慌失措起来,“还请八小姐莫要打趣鄙人……” 谢姝宁无奈地别过脸去,憋着笑,“鹿大夫仔细些路。” 来了这么一出,谢姝宁也不敢再同他胡说八道了,两人很快就到了海棠院。 陈氏铁青着脸坐在那,谢姝宁则窝在乳娘怀里,“咯咯”直笑,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咬伤了陈氏的事。听到笑声,陈氏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斥了句:“笑什么笑,还不快将九小姐抱下去!” 谢姝宁挡在了乳娘跟前,微微一笑:“陈姨娘,九妹妹也是你能骂得的?” 就算是个傻子,是庶出的,那也是谢家的小姐。 陈氏望着她,咬了咬牙。 她可没忘,那一日谢姝宁说她一辈子都要养个傻子的话。 半响,她才勉强挤出个笑来,“六爷让婢妾亲自教养九小姐。” 谢姝宁眨眨眼,一脸天真地道:“那看来,陈姨娘并不喜欢这差事呀。我倒是喜欢敏敏,喜欢得紧。”说着话,她走近了陈氏,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我先前说错了,连个傻子,我也不想叫你养。若连敏敏也没了,父亲可还会记得有你这个人?” 转过身,她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道:“呀,姨娘手上的伤不轻呢,鹿大夫快给姨娘拿点药膏抹抹!”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7章入夏 > 单这个月,海棠院就不知请了几回大夫。若换过去也就罢了,只如今府里有个鹿孔在,但凡有事都需用他。 谢姝宁当然不乐意。 他的人,凭什么白白给陈氏用? 正如她同大太太说的那般,鹿孔是宋家的人,可不是谢家的人。 何况如今三老太太没了,陈氏虽然是个良妾,但没了三老太太这个最大的依靠,陈家又不能作为她的助力,她的人生也就因此彻底没了主心骨,难以东山再起,想必会慌不择路四处使幺蛾子。谢姝宁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她想着,看了眼陈氏。 陈氏煞白着脸倚在雕花椅上,身后的大迎枕被压得扭曲。 知道谢姝宁在打量自己,她也不敢去回望,只紧紧咬住牙。 手背上的两排牙印已在鹿孔的吩咐下,使边上的丫鬟清洁包扎。陈氏侧目一看正为自己敷药包裹的丫鬟,心里头悠悠地记起雪梨来。自寺里回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雪梨。 她知道,自己今后也再不会有机会见到雪梨。 而她自己,也只能死死将牙关给咬紧,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 “去将九小姐的东西收拾一番。”见伤势处理得差不多,谢姝宁便吩咐起了谢姝敏的乳娘。 乳娘不敢应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陈氏。 陈氏就道:“八小姐,这事可是太太吩咐的?” “是我的意思!”谢姝宁倒不避忌,直截了当地便回了她的话。 陈氏看她语气嚣张,不由紧张,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八小姐,您只是个孩子,哪里能做这样的主?” 谢姝宁的年纪的确并不大,可真说小,却也没那么小。她一人住在潇湘馆里,打理着里头的一应琐事,连宋氏都感慨着她已不需自己,是个大人了。因而这会,陈氏想从她的年纪入手讨要说法,却不容易。 “我是孩子,可姨娘莫忘了,我是父亲的嫡长女,难道我连这点事都拿不得主意?”她故意说得漫不经心,话语却字字如针,戳在了陈氏心尖尖上。 谢元茂的嫡长女…… 听到嫡长女三个字,陈氏立时就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了自己失去的玉茗院。 她不由恼羞成怒,怨恨起已死了的三老太太。 从头至尾,她都在听三老太太的话,蛰伏再蛰伏,哪怕心里已觉得自己忍耐不住了,也依旧反复提醒自己该忍着。可最后呢,她成了妾,三老太太却只说了几句空话,宋氏依旧活得好好的,儿女成双,而她只得了个傻子。 结果倒好,老太太自己一死百了,将她留在这偌大的府里艰难求生。 陈氏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学了女儿的样扑上去咬谢姝宁一口。 “八小姐好歹也该先问过六爷跟太太的意思才是!”陈氏强行忍着心中怒意,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同谢姝宁有所冲突。 可谢姝宁看也不看她,只指着谢姝敏的乳娘高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是不是要回头吃板子才甘心?” 乳娘听了,抱着谢姝敏的手不由抖了两抖,急急忙忙就要退下去。 陈氏大惊,怒道:“不行!”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八小姐,依婢妾看,这事还是先请示过六爷吧。”陈氏讪讪轻咳一声,“九小姐一直跟在婢妾身边,突然离了人,怕是不能适应。” 这话倒勉强有些道理。 谢姝宁微笑着,颔首道:“也罢,陈姨娘看来是忘了,父亲可是才被你给气得病倒了。为了何事,姨娘怕也是忘光了吧?” 陈氏语塞,说不出话来。 因了何事,她怎么会忘,不正是因为她失职,引得谢姝敏连夜高烧不退,差点惹了大祸。 “快去收拾东西!”谢姝宁摆摆手,将乳娘赶了下去,自己则头也不回出了门。 鹿孔早早下去开药,并不知道谢姝宁还跟陈氏闹了这么一出,这会重新见到人,也只当她还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口无遮拦打趣自己的小姑娘,不禁再次红了脸。 谢姝宁瞧见了,也不好继续试探笑话他,老老实实问过礼,就各自走了。 回了潇湘馆,月白难得聪明了回,见她回来便问:“小姐,您该不会已经去问过鹿大夫了吧?” 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小姐的性子,不同别个,这种事,并非做不出。 谢姝宁闻,不假思虑地道:“是呀,那又如何?” “小姐!”月白瞪大了眼睛,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珠。 谢姝宁这才慌了,急急解释:“我诓你的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何话该说,何话不该说,我焉能不知?” 月白却已经不信她了,捂着脸跑回了屋子里,闭门不出。 谢姝宁恼得跺脚,忙让玉紫这嘴巧的去劝她。 谁知,一向好性子的月白,这回却是一恼就恼了足足三日。好容易,才被卓妈妈给劝好了。潇湘馆里的一众小丫鬟经过此事,也都讶异起了谢姝宁这做主子,竟会这般容忍月白。 分明在她们面前的时候,谢姝宁小小年纪就已是一副雷厉风行,颇有手段的模样。 于是众人也就都明白了,月白在谢姝宁心里是不同的。 很快,这群人就都开始以月白为标杆,时时行事都照着月白的模样来,倒叫谢姝宁哭笑不得了。 …… 进了六月,天气大热,宋氏买了顶鲛绡帐送到了潇湘馆,叫潇湘馆里的丫鬟们都啧啧称奇,艳羡不已。这事也就随着丫鬟们的嘴一句又一句传遍了谢宅,传到了长房诸人的耳里。 自来喜欢同谢姝宁攀比的谢芷若就撕了自己的新帐子,缠着闹着要蒋氏也去买顶鲛绡帐来给自己换上。 蒋氏正在心烦长女的婚事,哪里耐烦小女儿为顶帐子闹腾,冷着脸斥了句:“你成日里同那暴发户攀比什么?难不成换顶帐子,你就能成仙了?” 谢芷若瘪着嘴,眼泪落得像是下雨,“不过一顶帐子,你也舍不得给我,可见你心里只有姐姐,根本没有我。”说着,她哭得愈发伤心起来,“我早该知道的,若不然,你又怎么会将姐姐带在身边,却把我一人丢在京里,一年才见上那么一两回……” “你如今倒怪起我来了?当初是谁非不肯走,哭着闹着就要留在老宅,你如今竟还有理了?” 谢芷若听了这话,又见蒋氏面色冷漠,捂着脸冲了出去,一路哭回了自己的屋子。 没多久,这事就被长房老太太给知道了。 老太太这时身子已大好,吃得香睡得安稳,面色红润没有丝毫病容。 她听说谢芷若被蒋氏斥责到大哭,就亲自谴了人去慰问,知道不过是为了顶帐子,就生起了蒋氏的气。当日就传了蒋氏来说话。 “只是顶帐子,她要你给她不就是了,何必闹成那样?”长房老太太捻着佛珠,摇了摇头。 蒋氏只以为是小女儿又来同老太太告状了,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蹙眉辩解:“母亲,您可知那帐子多少一顶?” 长房老太太倒没想过这个,沉思了下道:“左不过百来两顶了天了。” “若只是百两银子的物件,我岂会不答应?”蒋氏差点被气笑,“那可是鲛绡制的帐子,要足足三千两呢!” “三千两?”老太太吃惊地瞪大了眼,将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三千两一顶帐子?” 蒋氏冷笑了声,“六弟妹手头阔绰,我可比不得。” 听到她说起宋氏,长房老太太遂不吭声了。 她的命,那还是宋氏请来的大夫给治好的,她欠了宋氏一个大人情,只怕今后都要还不上了。 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 殊不知,就在这当口,原本哭哭啼啼伤心不已的谢芷若却正带了人往三房去。 去了三房,她就直直往潇湘馆冲。 谢姝宁不知道她会来,这会赶巧在缠着卓妈妈商量月白的嫁妆。 月白的亲事,总算是定下了。 因她没有家人,谢姝宁又要还了卖身契于她,到时候从府里出门就要另寻个身份,谢姝宁就央了卓妈妈认月白做干女儿。 嫁妆单子自然也要丰厚些,所以谢姝宁一早就开始准备。 她这心情倒不是嫁丫鬟,而是嫁女儿了…… 鹿孔那边,是江嬷嬷去提的,只说了是八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到时候会去了奴籍。 一提,鹿孔就红透了脸,扭扭捏捏地问是不是月白。 两人倒也见过几面。 江嬷嬷就瞧出了名堂,同他细细说了一番话。 鹿孔听到是月白后,长舒一口气,想也不想便应下了。 索性他也是孤家寡人一个,父母早亡,这事甚至不用过问旁人便定下了。 宋氏知道了也高兴,觉得两人般配,就笑吟吟寻了谢姝宁去,说要出资买栋小宅子送给鹿孔两人做新婚贺礼。 谢姝宁想着倒是好,第二日就嚷着让人去寻摸合适的宅子。就昨日,听说已经有了眉目,她正想着待明天亲自带着尚不知情的月白去瞧一瞧。 谁知,她忙着,谢芷若这边却闹上了门。 潇湘馆守门的差事,是众人眼中的好活计。谢姝宁平日里进进出出,时常赏些散碎银钱,叫众人欢喜不已,个个都抢着要这差事。 因而,门守得极好极严实。 谢芷若当然要等通报过后才能进,可她这便觉得谢姝宁是故意为之,在院门外就闹了起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8章修理 >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路!”谢芷若趾高气扬地立在门口,拦着不让人进去通报。 守门的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直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口说嚷着要快些进去,却又不肯让人去通报,那她究竟是想进还是不想进? “六小姐,奴婢要先去回了八小姐,才能放行呀!” 谢芷若似充耳未闻,“还不快滚开?” 婆子也怒了,挡得愈发严实,又叫另一人速速去通禀,口中道:“六小姐休忘了,这是三房的潇湘馆,可不是您自个儿的院子!” 这话原没有说错,可偏生却又戳到了谢芷若的痛处。 三房人少地方多,谢姝宁一人住的也宽敞,可她呢? 早先还好些,今年谢三爷一家都回来了,任上能带上的东西、能带上的人,也都尽数被带了回来。这么一来,人口就愈发多,地方也就愈发拥挤。她转眼就是该说亲的大姑娘,可眼下还巴巴地跟父母姐姐挤在一处住。 她倒是跑到长房老太太跟前去过,可老太太却并不提要她重新搬回梅花坞的事。 真是叫她又恨又恼,对谢姝宁愈加艳羡。 哪怕是三房的傻子九小姐,那如今也还有单独一个小院子住着呢,凭什么她就不能有? 谢姝敏是个傻子不提,那还是个庶出的!连她都过得比自己好些,她如何能不气! 心头一阵火起,谢芷若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头冲去,“我倒要瞧瞧,你们这群下贱的东西,哪个敢拦我!” 守门的婆子大惊失色,连连退避开去。 婆子倒是真的不敢动手去拦,一个不慎,吃不了兜着走的可都是她们,不会是谢家的小姐。 谢芷若就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大摇大摆往里头走,想也不想就往正房冲去。 一到门口,门口的小丫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连行礼也忘了。 谢芷若瞧着,方才的那点子愉悦得意就顿时烟消云散,眉头一皱,冷哼了声。 然而定睛一看,她的目光就牢牢被正房门口的那块竹帘子给吸引了过去。 上好的云纹紫斑湘妃竹,上面还细细镂刻了走兽图案,显得极罕见。 谢芷若再一回忆自己屋子门口的半旧帘子,当下吸了口气,觉得怒火中烧。 这还是她头一回来谢姝宁的潇湘馆,一来就处处瞧见叫她心酸难耐的景象,她怎能高兴得起来。 她冷着脸,遂要扬声喊人。 话未出口,门口的帘子倒先被打了起来,从里头探出张宜喜宜嗔的俏丽面容,正是玉紫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出来迎她。 玉紫墩身行礼,恭敬地道:“六小姐。” 谢芷若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也不说话,她自顾自地便往谢姝宁屋子里走去。 她在长房老太太身边呆了多年,虽然性子骄纵了些,但最起码的为人处世焉会不懂?她不过就是故意如此为之。因而长房老太太这才并不大如过去那样疼爱她,即便在她受委屈哭泣的时候,愿意帮她,但从未提过要再次将她接到梅花坞里住。 可老太太的心思,谢芷若浑然不觉,她甚至觉得老太太不理会她旁敲侧击想搬回梅花坞的话,其原因就是谢姝宁。 所以,她是真的厌恶极了自己的八堂妹。 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能想到谢姝宁身上去。 这会进了屋,见玉紫容貌俏丽,在一众丫鬟里极出挑,便想起原本在自己院里伺候的月白被谢姝宁要了去,这玉紫指不定原来也该是自己的才是,她就从鼻子里发出了个鄙夷的音。 进了会客间,谢姝宁仍在内室里同卓妈妈商量事情,尚未出来。 谢芷若茶也不喝,就问:“八妹妹就是这般待客的?我都坐下了,她还不出来见我?” 玉紫憋着不快,腹诽:不还有你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我家小姐愿意请你进来就是极给脸面了! 但这话不能明说,她面上仍是一派恭敬之色,道:“小姐马上就来,还请八小姐略等一等,用些茶点。” 谢芷若当然要恼,觉得谢姝宁这是在晾着自己,但见到玉紫从个小丫鬟手里接了个红漆镶螺钿八棱攒盒,从里头取出七八碟果脯、点心,件件都是自己不曾见过的,不禁迟疑了下。 她摆摆手,终于放玉紫下去了,自己带两个丫鬟在屋子里候着。 也不知这些茶点都是怎么制作的,一端上桌,香气就扑鼻而来,但又不叫人觉得甜腻,反倒是带着股清香怡人。 嗅着嗅着,谢芷若就不免起了好吃的心。 左右都已经端上来了,她不吃搁着也是白费。 这样想着,她的右手就缓缓伸了出去,两指拈起一块糕点,动作优雅地往嘴里送。 入口香酥即化,还没吃出味呢,就没了。她不由微微一怔,这是什么点心?她竟然从未吃过!好奇里夹杂着忿然,她的手再一次徐徐伸了过去,复又拣起一块再次送入了自己口中。 吃完,她忍不住又去拈了旁的来吃,口中却不满地嘟囔着,“也不过如此,一点也不好吃。” 可说着这样的话,她手下的动作却有些停不下来了。 她自小也是被娇宠着长大的,长房有的东西她什么没尝过用过? 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可每年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可都是第一个就送到她屋子里的。 然而今日,却叫她突然有了一种其实自己一直过着清贫日子的错觉。 她吃着点心,四处张望起来。 屋子里的陈设瞧着倒都普通常见,她心里才终于舒坦了些。殊不知,这些个在她眼里普普通通的物件,可都是奢贵的古玩,就连谢姝宁平日里见了也忍不住要扶额。 全因宋氏疼她,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星子都摘下来给他们兄妹才好,所以将这些物件流水似地往两人屋子里送。她自己的玉茗院,相较之下,倒显得普通了不少。 谢芷若吃尽了一碟子茶点,谢姝宁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就吓了一跳,道:“六姐若喜欢,尽可以打包些带回去用。” 谢芷若觉得她是在讥讽自己吃得多,当下翻了脸,鼻孔朝天地看了眼谢姝宁,道:“听说你新得了一顶帐子,我特地来看看是何花色,免得到时买了同你一样的,不好。” “咦,这是三伯母答应了的?”谢姝宁迎着日光,眉眼弯弯,笑容极美,已渐渐展露出了明艳姿容。 谢姝宁是不在意自己容貌如何的,毕竟她见过的女子,比之更美的数不胜数,就连温雪萝的样貌都凌驾于她之上。但谢芷若不同,在她眼中,谢姝宁就是她面前第一大的绊脚石。若她是月,谢姝宁便是日,遮尽了她的风华。 谢芷若难掩嫉恨,故意笑得比她更加灿烂,嘴角弧度更大,“我娘向来疼我,怎会不答应。你问这般多做什么,只管带我去瞧瞧就是。” 谢姝宁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遂往谢姝宁的卧室去。 进了里头,谢芷若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失望之色来。 就这般瞧着,谢姝宁的屋子竟同她自己的也无甚区别,一应摆设,竟看着都相差无几。 不过很快,她的视线就牢牢锁定在了那顶新帐子上。 鲛绡轻薄,被风微微一吹,就波动起来,有种软绵绵的艳丽。 ——南海出鲛绡纱,其价百馀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这话就连她也是知道的。 虽然只是传说,眼前这帐子的料子也定然不会是真的南海鲛人织的,但她仍被看迷了眼,再挪不开视线。 谢姝宁在身侧候着,并不吭声。 谢芷若的胆子就微微大了起来,她走上前去,伸出了手。 触手之处,绵软轻柔,恍若无物。 她忍不住变了脸。 这样的帐子,谢姝宁能有,她为何不能有? 但面子不可失,她就收回手,故作讥讽地道:“东西倒不错,只是八妹妹你这花色不中看,挂在这显得极丑。” 话毕,她就暗暗沾沾自喜地扭头去看谢姝宁,想要从她面上看到些气恼或者旁的神色。然而谁知,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上,却是一片平静,眼神中竟还有狡黠之色一闪而过。 她不由愣住。 下一刻就听到肚子传来一声响亮的“咕噜”声。 随即,闷闷的疼痛席卷而上,绞着她的肚子。 肚子里像是打雷一般,开始叫个不停。 她急忙往外头冲,冲到一半却觉得自个儿就要憋不住了,也顾不得旁的,急忙高声喊了起来,“快领我去如厕!” 边上有人听着憋不住了,低低嗤笑起来。 谢芷若面色通红。 谢姝宁忙吩咐玉紫:“玉紫快领着六姐去!” “是。”玉紫应了,急忙带着谢芷若往净房走。 谁也没想到,才走几步,谢芷若身后突然发出“噗”的一声巨响,随后一股恶臭自她裙下散发了出来。 刹那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谢芷若立即哭了出来,面色惨白。 这一回,她丢人可丢大发了! 这幅模样,她再不能出门了。 谢姝宁好声好气劝了她几句,让人给蒋氏送了信,又让卓妈妈几个寻了自己的干净衣裳给她换上,最后还不忘敲打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这事决不能宣扬出去,失了六小姐的脸面。 但没几日,府里便传遍了。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六小姐的裙子被屁给嘣得扬起来了呢! 谢芷若听了,哭天喊地,再不敢出门见人。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9章备嫁 > 蒋氏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觉得女儿连带着还丢了自己的脸面,极是不快。 偏生谢芷若只要一听她开口说话,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嚷着自个儿再没有法子见人,没有脸面活下去了。 蒋氏听了自然是骂,可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骂那么几句话。说了几回,谢芷若就也不哭了,只指天骂地地诅咒谢姝宁不得好死,唬得蒋氏急巴巴去捂她的嘴,唯恐这话传了出去,叫宋氏跟谢姝宁母女知道了。 如今府里谁不拿宋氏当个人物看? 尤其因为鹿孔救活了长房老太太,这事又是宋氏促成的,长房诸人谁敢说自己没有欠宋氏人情? 因而哪怕她打从心眼里瞧不上宋氏,明面上却依旧不得不忍让,不得不敬她。 “你脑子不长,脾气倒是见长!”蒋氏半响才松了手,拿出雪白的帕子拭着手心,不悦地瞪谢芷若一眼。 谢芷若委屈得厉害,“娘!我好好的,都是因为吃了她的茶点才会成那样!这还不都是她害的我?” 空口无凭,蒋氏并不敢相信自己她的话,敷衍地道:“她是将茶点塞进你口中,逼你吃下去的不成?” “娘亲!”谢芷若怒目圆睁,咬着牙重重捶了下身上软榻,“她在茶点里下了药,你为何就不肯信我?” “没有证据的话,你叫我如何信?”蒋氏见状不由冷了脸,“她自小鬼灵精,你招惹谁不成偏要去招惹她,如今吃了苦头便要说是她下了药。你若拿得出证据,我立刻便上门去问问你六婶是如何管教的女儿!可你分明什么也拿不出,我如何信你帮你?” 谢芷若定定看着她,双目通红肿胀如核桃,“哇”地大哭起来,哭得肝胆俱裂,“我瞧着,若将来任姨娘生下了庶长子,抱到正房来养,你铁定也是喜欢他多过我的……我在你心里,连个庶出的也不如……” “放肆!”蒋氏厉声呵斥起来,一把将掌中揉作一团的帕子掷到了谢芷若面上。 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竟然会用这样的诛心之来扎自己的心。 谢三爷那房从扬州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美妾怀了身子,且多半是个男胎。她生不出儿子,已是万分痛苦,强行忍着才能笑吟吟同谢三爷商量着,等妾室诞下孩子,若是儿子,便记在自己名下,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说了这样的话,谢三爷那颗渐行渐远的心才因为她的贤惠大度而重新靠近了些。 可眼前的人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竟拿这样的话伤她! 蒋氏的心不断往下沉,几乎沉入谷底,她笑不出也骂不出,起身吩咐下去:“看好了门,这些日子谁也不许放小姐出去走动。”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了谢芷若的屋子,独留谢芷若大哭。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才十一岁的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丢了面子便觉得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也不过是只想要自己的母亲帮自己出一口气罢了。然而蒋氏非但没有帮她出气,反倒是训了她一顿。 谢芷若满心怨愤,却忘了想一想,若非自己贪食,事情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可谢姝宁却是早早就已经料到了的,谢芷若的性子,前世今生都没有多少区别,叫她摸得透透的,甚至不必多想。 前一世,三皇子欢喜她,也正是因为觉得她性子娇憨天真,有着种纯粹天然之美,不同于旁的大家女子,个比个的拘束谨慎,连说句话都不敢放声。 谢姝宁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嗤笑,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愿意看进眼中的永远都是流于表面之物。 当初,也正是因为有了三皇子要聘谢芷若为正妃的事,她的人生里才会多出个林远致来。 一开始,能代谢芷若嫁入长平侯府做正室,她既惊讶又惶恐,可这本就复杂的情绪间又夹杂着期待跟欢喜。 没错,那时的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在贫瘠的生活里,对未来充满期盼。 可最后,那些期盼都成了嘲讽。 她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 坐在屋子里,望着窗外玉紫正领着几个小丫鬟晒冬衣,她不由恍神,满心茫然。 明明是岁月静好,阖家欢喜的画面,落在她眼中,却成了天地寂寥…… 每每静下来,她就忍不住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偶尔还是会从睡梦中惊醒。她知道,自己只是太想念箴儿了。 她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能爱另一个人,爱到这样的地步。幼年时,失去了母亲的她时常一人暗暗哭泣,觉得母亲根本不爱自己。可等到她长大,有了箴儿,又死去活来一回,她才终于明白,母亲并不是不爱她。 有时候,人活着,太难。 她收回视线,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书册一合。 帘子外,脚步声渐渐走近,柳黄端着个青花的瓷盅进来。 她就问:“卓妈妈可是在帮月白绣嫁衣?” 月白跟鹿孔的婚期经由宋氏挑拣,已是定下了,但府里才出了丧事没几个月,不能大办。谢姝宁便始终觉得有些亏欠月白,心思一动就想去请了覃娘子帮月白绣一身嫁衣。 其实,她的手艺若用尽了,也并不比覃娘子的差,只是如今她年纪还小,也不敢在人前露出全部功力。何况她是主子,月白绝不敢穿她亲绣的嫁衣。 可她这回心思一动,就叫月白发现了,千拦万阻,就是不肯叫她去寻覃娘子。 没有办法,最后嫁衣这事,还是落在了月白自己手里,谢姝宁也就只能想法子在旁的地方多添补些。 “是,卓妈妈说您挑的这匹料子极好,生怕裁坏了,所以要亲自把关。”柳黄将瓷盅里的冰糖燕窝倒了一碗出来,递到她手边的红木小几上。 谢姝宁端起碗舀了一勺吃了,皱皱眉道:“你去同月白跟卓妈妈说,裁坏了也不怕,再买便是!” 财大气粗,一匹料子,她倒并不在意。 柳黄笑着应了,候着她用完,收拾了东西退下去。 谢姝宁就趴在窗棂上,探出半个脑袋朝外喊,“玉紫,你来下。” “小姐,什么事?”玉紫将手中捧着的长毛大氅往边上小丫鬟手里一放,快步走近,隔着窗子问她。 谢姝宁明朗笑着,道:“你亲自跑趟玉茗院,问一问太太,可定下了日子去看宅子。” 宅子的事,眼下还瞒着月白几个,潇湘馆里知情的除谢姝宁外,也就只有个玉紫。这一回,当然要玉紫亲自去。玉紫应了转身回到院子里,将怎么晒冬衣的事都给细细叮嘱了一遍,这才悄悄离了潇湘馆,往玉茗院而去。 回来时,风声大作,一院子的小丫鬟都忙着收衣裳。 玉紫顾不得她们,先进了里头回禀谢姝宁。 “奴婢去时,太太正在见瑞香院的沈妈妈。”玉紫见起风了,忙要去关窗,却被谢姝宁给阻了,“奴婢便匆匆问了宅子的事,太太说,明日一早同您一道去。” 谢姝宁点点头,靠在窗边,任由微凉的风拂过面颊。 瑞香院是九小姐谢姝敏的院子,是她亲自给挑了的。 谢家这样的人家,断没有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庶出的做法。所以谢姝敏身边一应的东西都是俱全的,乳娘丫鬟也都清一色换过一轮,陈氏便是想插手也没有法子。何况她如今失了谢元茂的心,根本掀不起风浪。 内院里的女人,就跟宫里的女人一样,一旦失去了男主人的心,就如鱼搁浅,只能等死…… 谢姝宁想了想便道:“你可听见沈妈妈说话了?” 玉紫道:“奴婢只隐隐听见了几句,像是在说九小姐这些日子乖巧了许多。” “是吗?”谢姝宁听着,不置可否,心里却有些莫名怅然。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有些想不起前世那个谢姝敏的模样了,只记得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娇纵又聪颖。哪里像眼下这个……不过也正是如此,所以她才会动了心思将谢姝敏从陈氏手里抢了过来。 若能将谢姝敏养的只知宋氏为母,以他们兄妹为标杆处世,想必到时陈氏会更加愤恨吧。 毕竟谢姝敏是愚,却不是真的傻透了。 谢姝宁望着一角风云涌动的天,微笑起来。 次日一早,谢姝宁早早起身,由玉紫几个服侍着穿了身淡青色对襟有领半臂,愈发衬得一张嫩生生的脸娇俏动人,连一向寡的柳黄都忍不住嘀咕,“小姐才是真的美人坯子呀……” 谢姝宁听了就笑,她生得像母亲,却平白比母亲温婉的姿容多了分明艳张扬,看上去倒更出挑了。 一切准备妥当,她陪着宋氏用了晨食,母女二人就出门上了马车往石井胡同外去。 地方并不大远,原本很快就能到,可今日不知怎地,那条道被封了,听说是路被压坏正修着,只能绕路而行。 这么一来,就要多花费近一半的工夫。 谢姝宁夜里未睡好,便有些犯起困来,靠在宋氏肩头打起了瞌睡。 忽然,马车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吁——”声。 随后马车大震,谢姝宁陡然清醒,忙抱紧了宋氏,扬声问:“出了何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0章惊马 > 外头却只传来车夫慌慌张张想要马安静下来的声音,根本无暇分心来回答谢姝宁的问话。 身下的马车晃荡得更加厉害,谢姝宁眉头紧蹙,又重重喊了一声,“秦大!外面怎么……” 可话才说一半,车厢内顿时天旋地转,谢姝宁大怔,被宋氏一把揽进怀中,伴随着一声惊呼一头栽倒下去。 母女俩人摔做了一团,宋氏急忙将她护住,急声问:“阿蛮,可有受伤?” “不曾,娘亲可受伤了?”谢姝宁亦顾不得查看自己身上有无伤处,急急忙忙先去上下打量起宋氏来。 幸好,二人都没什么大碍。 可方才坐在靠近门口的桂妈妈跟玉紫,因见外头的车夫秦大没有回应,便要探身出去看看,结果就这么被马车给甩了出去。原本今日出行,就是轻车简装,马车内的地方本就不大,帘子一扬,桂妈妈跟玉紫就没了踪迹,这会也不知如何了。偏生马车仍不停,似依旧在疾驰。 谢姝宁记得这条路平素并不是主干道,因而来回走动的人群并不密集,但依现在身下马车的行驶速度,只怕是要出事。 “阿蛮别动!” 她才动了心思想要扶在车壁上往外看一眼,就被宋氏惶惶拉了回来。 宋氏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口中道:“暂且先别动!” 眼下马车正颠簸着,一个不慎只怕就要步上桂妈妈跟玉紫的后尘,实在太过危险。 谢姝宁没有法子,只好老老实实由宋氏抓着手,两人瑟瑟抱在一块,谁也不敢动弹。 马车外已经连秦大想要制服马匹的声音也小消失不见,周围一片寂静,只余马蹄重重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响声,一声赛过一声叫人心惊不已。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谢姝宁的面色渐渐冷厉下来。 “秦大!秦大!”宋氏亦觉得心中不安,这会也顾不得别的,扬声大喊起来。 但外头一丝声响也无。 等到马脱缰而去,两人指不定会成何模样! 宋氏大骇,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静了下来。 似乎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原本颠簸不休的马车,就这样重归了安宁,静止不动了。 宋氏仍大气也不敢出,牵着谢姝宁的手不愿松开。 外头鸦雀无声,过了会才有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响起。 事情不大对劲! 谢姝宁心神一凛,忙将手从宋氏掌中抽了出来。然而下一刻,她仍旧迟疑了。 外头虽然没有动静,但仍不能肯定,就真的一个人也没有。马若受了惊,怎么可能在没有人驯服的时候自己静了下来? 蓦地,一阵风过。 原本就仍在晃晃悠悠的帘子就这样被风吹得扬了起来。 有个人影燕子似地从她眼前掠过,三两下上了巷子旁的高墙,转瞬即逝。 谢姝宁不禁瞪大了双眼。 黑衣红边,肩头银章在夏日清晨的日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 她甚至不敢断定,自己瞧见了什么,呆愣愣地朝着马车外而去。身后宋氏疑惑地追了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大,不见了。”谢姝宁跳下了马车。 马车所在的巷子十分眼生,狭小僻静,空无一人。两旁是高耸的墙壁,隐隐约约能瞧见后头茂密的枝桠,但却无法知道后头是否有住宅,又住着谁。头顶上的天瓦蓝瓦蓝,日光亦耀眼极了。 但青天白日下,谢姝宁却觉得遍体生寒。 “阿蛮,玉紫她们在哪里?”宋氏回过神来,急忙也跟着下了马车。 四下无人,马车又没了驾车的车夫,她们两个弱女子根本什么也不会,留在马车上也无用。 谢姝宁退回到她身边,仰头看看天色,掐算着时辰,“娘亲,准备给月白购置的宅子,可是在北城外围?” 宋氏微怔,“是,便是原先同你说过的那幢。” “可我们如今,怕是已经出了北城了……”谢姝宁摇摇头,心重重沉了下去。 谢家宅子所在的石井胡同,地处北城中心,算是位置极佳。北城同南城一样,南城是以皇城为中心,按照身份品级一圈圈往外扩散,北城亦如是。因而大部分的宅子,其实都已经住得严严实实,平民多半是居在东西两边。但谢姝宁想着,府里虽然又在准备另寻一名大夫久居府内,但对她而,出了事寻鹿孔才是最放心的。 因而,鹿孔跟月白今后,不能住得太远。 他们的宅子,依旧要在北城内才最合适。 所以一早,宋氏便是让人在北城相看的宅邸。 秦大出门前,是明确得了指令的,他也是府里经年的老人,岂会连个路也不识得? 宋氏一听谢姝宁的话,立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禁也沉了脸,“眼下也顾不得看什么宅子了,要想法子先回了府才是。” 谢姝宁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两人难道要就这么一路走回去不成? 如今虽说西越风气开放不如前朝闭塞,女子出门不戴面纱也是常有的,抛头露面在外行商都不算少见,但她们仍不可能就这么走回去。 甚至于,连钱财都由桂妈妈跟玉紫戴着,两个做主子的反倒是身无分文。 谢姝宁苦笑了下,悄悄朝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马儿靠近。 马掌是上了铁蹄的,就算地上有东西,也不会受伤才是。她的视线就朝着马臀望去。细细的一丝殷红,沿着光滑的皮毛,缓缓滑下。再细看,便见一缕寒光在其中忽隐忽现。 那是一根针—— 谢姝宁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动之下,马会再次躁动疾驰,她只得视若无睹。 “阿蛮!我们先出了巷子再说!” 在谢姝宁小心翼翼查看马匹之时,宋氏也将这条窄巷给打量了一番。只能供一架马车通行不提,这条巷子分明还是条死胡同,根本就出不去。 巷子里又无人,连蝉鸣声似乎都消失不见了。 她们若再在这里待下去,谁也不知会出何时。 丢脸是小,命才最重要。 按照宋氏眼下的心思,她们就算是真的走,也得一步步走回去才行。 再不成,她身上发上还有首饰,摘下来舍了让人去报信,也是可行的法子。 这里终归不是久留之地。 谢姝宁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当下就应了好,上前去扶住宋氏的胳膊一齐往巷子外去。 短短一条路,两人却像是跋涉了千里一般,几乎耗尽了气力。这样的事,宋氏也好,谢姝宁也罢,都还是头一回。 走着路,谢姝宁心里却在想,秦大去了哪里?马臀上的那根针又是谁刺上去的?玉紫跟桂妈妈又是否有了生命危险? 一时间,心头百转千回,滋味难明。 “阿蛮……”终于出了巷子,站在转角处,宋氏低低唤了她一声,声音里带着不能抑制的轻微颤意。 谢姝宁往外看一眼,愣在了原地。 巷子对面…… 竟是条花街! 烟花巷陌,红粉霏霏,倚翠雕栏。 只看这规模跟白日里寂寥的模样,还有斜地里那硕大的三个直白的字眼“温柔乡”,谢姝宁就算从未踏足过这里,也在瞬间记了起来这是何地。 京都里最多的妓馆,就叫温柔乡! 这条街,人称富贵巷。 因为没有银子的人,是绝不敢涉足的。一掷千金,在这不过是寻常画面。 王朝起伏,这条街却一直都安安稳稳,从未被波及过。哪怕后来燕淮执政,富贵巷还是富贵巷,温柔乡也依旧是诸多男.人梦中的温柔乡。 昔日,温雪萝只差一点,就要落入温柔乡的虎口,是她费尽心机将人从临近泥潭的边缘地带生生拉了回来。 那时,林远致还斥她不该花费大笔银子做这样的事。 后来却堕入了温雪萝的温柔乡里,再不能自拔。我 谢姝宁回握住母亲的手,亦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们如今,就算愿意走,也绝对不能就这么直直走出去! 一旦被人瞧见,她跟母亲就都毁了,连带着谢家的所有女子也都会被毁灭。 她突然间,不敢肯定究竟是哪个蠢物要这般陷害她跟母亲。 宋氏却已经惊得连去想是谁妄图陷害自己都没有心思,只咬了咬牙,心神不宁地道:“我们回马车上去。”如今还是白日,若等到晚上,富贵巷一旦热闹起来,想要脱身就更加困难了。这般想着,宋氏面上就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把车壁上的字遮住,你坐在里头不要露面,娘亲挡了脸亲自驾车带你回去!” 谢姝宁惊讶地脱口而出:“娘亲会驾车?”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宋氏嘴角笑意苦涩,推着她的肩就要重新躲进巷子里去。 谢姝宁按住她的手,一脸急切地摇头,道:“不可如此,断断不可如此!” 暂且不说旁的,让毫无经验的宋氏驾车她就不能答应。若出了事,她可是怨自己一辈子也无用了呀! 宋氏却头一次冲着她虎了脸,截然道:“这事娘亲说了算!” 母女二人躲在外头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压低了声音争执起来。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谢姝宁伸手抹一把鼻尖上的汗珠子,坚决不肯答应。 忽然,——“谢八小姐。”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1章误解 > 声音温润如玉,拂过耳际,似轻风柔云。 谢姝宁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人怎么会在这? 她心绪沉沉地转过身去,面上张惶几乎难以掩盖,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印公。” 巷子口不知何时,鬼魅似的在突然间冒出来一架外观极低调的马车,外壁上光洁无痕,别说字,就连一丝灰尘似乎都无。帘子是轻薄的夏布,极常见的料子,毫不起眼。此刻帘子被撩起一角,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搭在了上头,被映衬得愈发没有血色,带着种清凌凌的冷意。 听到她的声音,马车内才探出一张脸来。 正是数月不见的汪仁。 谢姝宁牵着宋氏的手,骤然紧了一紧。 宋氏不曾见过汪仁,不知面前马车内的人是谁,又见谢姝宁对他模样恭谨,不由诧异。 “这位,想必便是谢六太太了。”汪仁并没有笑,但生来一双桃花眼,似乎始终含笑。 宋氏见马车挡住了巷子入口,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方才乍然见到外头那一排的花楼,她可是差点吓得腿软,只念着身旁还有年不满十岁的女儿,才强行忍着骇意,故作坚强。 而今看不到了,心里就忍不住舒坦了些。 她勉强微笑着,亦照着谢姝宁方才的称呼,行了个礼,“见过印公。” 汪仁这会才是真的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道:“六太太不必客气,只是二位,怎会在这?” 谢姝宁下意识蹙眉。 “出了些事,马受了惊,不知怎地便到了这。”宋氏迟疑着,仍将事情给说了。 汪仁作吃惊状,问道:“车夫同随行的媳妇子呢?” 按理,她们这样的人家出门,马车旁该有个跟车的婆子才是。三房跟车的人,以往都是秦大的媳妇。但今晨,她忽然说泻肚,根本出不得门。宋氏知道后,便索性作罢,也没有另外寻人。 这会被人这么一问,宋氏不禁有些汗颜,讪讪道:“方才车马疾行,出了意外,如今人去了何处也不知了。” 汪仁便叹了口气,看了谢姝宁一眼,随后摆摆手吩咐下去,“去将谢六太太的马车驾出来,送二位回府。” 明明是难得的好事,谢姝宁的心却又是一沉。 她可真的是,连一丝都不想同汪仁搭上关系。 今日这事本就处处透着古怪,偏生汪仁又忽然出现在了巷口。 可有些事,是决不能问出口的。 外头可就是京都闻名的富贵巷,近三层小楼的温柔乡也静静伫立在天光云影之下,她怎么好问汪仁一个不全人,为何要来这? 况且上回在宫里发生过的事至今叫她耿耿于怀,避开汪仁还来不及,哪里会自己撞上枪口去。 她眼睁睁看着自汪仁的马车后走出来一个人,黑衣镶嵌着红色的边,肩头一枚银章熠熠生辉。 果然,她方才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 这身衣裳,的确是汪仁管辖下的东厂之服。 宋氏却是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汪仁是谁都不清楚,听了他的话,又见果真有人来帮自己驾车,当下道起谢来:“多谢印公襄助,此番恩情没齿难忘。” 汪仁却只是淡笑着,颔首不语。 很快,马车被平稳地驾到了巷口,车壁上的谢字也被刀子给刻花了。虽然手段粗暴,但有效。 谢姝宁在上马车之前,朝着汪仁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帘子已经被重新放了下来,在风中微微抖动。 “阿蛮,愣着做什么?”宋氏跟在她身后,见她发怔,不由出声催促。 谢姝宁扭头对她展颜一笑,摇摇头飞快上了马车。 出了这些事,宅子肯定是看不得了。当务之急,先速速回了谢家,再使人出门去寻玉紫跟桂妈妈,还有突然消失了的秦大。 身下马车走得又稳又快,宋氏露出个近乎劫后余生的笑意。 谢姝宁瞧见了,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车停下时,周围只有东厂的人出没,绝望之际,本该在宫里的汪仁又出现在了不应他出现的花街柳巷。 事情真是诡秘至极。 她甚至不敢去想,汪仁究竟是敌是友。 在那样的处境下,即便她在怀疑汪仁,也没有法子拒绝离开富贵巷回府的事。 犹如汪洋中苦苦求生的可怜虫,遇到了浮木,哪里有不上前抱紧的道理。 殊不知,就在她怀疑这事同汪仁有关联时,跟在她们后面的那架马车里,汪仁也正在思量这事是谁做下的。 若不是他早早派了人悄悄跟在宋氏母女身边,今日这事可算是糟在这了。 原本,只要派个人送她们回谢家便可,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推了旁的事,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已经见过宋氏的画像,但真瞧见了人,仍觉得截然不同。 记忆中的女童,已经为人母,成了妇人。倒是她身旁的谢姝宁,同他记忆中的人,极像。 他静静想着,不论如何,由他着手解决了这事,也就算是还了当初的救命之恩,从此两清就是。 已是巳正,日光越加夺目晃眼。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飞快地驶离了这片烟花之地。 谢姝宁趴在小窗子上,悄悄打量着外头飞驰的景色。 从陌生到熟悉,的确是回石井胡同去的路。而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也的确还封锁着,不得通行。看起来,这一切似乎真的只像是巧合一般。玉紫跟桂妈妈不见踪影,不知伤情如何。 她不由担忧起来。 更叫她担心的却是汪仁,不明缘由,汪仁竟然亲自护送她们母女进了石井胡同,才扬鞭转向而去。 这样热心又善良的汪仁,叫人害怕。 她甚至开始怀疑,她前世由传闻组合而成的汪仁,是不是根本就不是真的汪仁?一切道听途说,多多少少都会被添上传扬者的心思,到最后,谁知道究竟变了多少味。 一颗心沉甸甸的。 临近谢宅,宋氏才算是真的缓过神来,方压低了声音问她:“方才那位印公是何人?” 她一时间,连印公这个称呼都没有想明白是从何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谢姝宁则有些心不在焉,道:“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九千岁汪仁。” “九千岁?”宋氏愣住。 因是掌印大太监,所以尊称为印公,她倒顿时便明白了。 可九千岁,是何称呼? “只比万岁少……”谢姝宁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解释起来,然而才说了几个字,她就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汪仁被称为九千岁,那也是前世庆隆帝后期执政的事,眼下庆隆帝都驾崩了,在位的可是肃方帝!汪仁根本就没有九千岁的名头! 她飞快转换了话头,道:“娘亲,秦大不见了,这事是不是该立即通知秦大的媳妇才好?” “这是应该的。”宋氏也就没有就“九千岁”这个称呼继续问下去,反而皱眉想起了今日的怪事。 若说之前她还想着兴许只是个意外,可等到看清楚富贵巷,谁还能说这只是个意外巧合? 是谁,要害她们? 三老太太已经死了,还能有谁? 她遂想到了陈氏身上去,但陈氏被谢元茂下了禁足令,连海棠院都出不得,哪里能知道她们的行程又收买了秦大? 何况如今,秦大究竟是不是被收买了尚不能肯定。 宋氏有些头疼地闭上了眼。 马蹄“哒哒”声中,马车停了下来。 谢姝宁便飞快上前去撩帘子,拦住了正要离开的黑衣人,轻声道:“回去告诉印公,今日多谢了。小女惶恐,只愿今后再不遇到这样的事。” 黑衣人面无表情,应了声“是”,就在谢家侧门外守门的总角小厮拥上来之前离开了。 “印公的人呢?”宋氏赶了上来,见马车外已没了人,不由讶然。 谢姝宁道:“我方才出来时,人便已经不见了,想必是印公早有命令。” 她仍在怀疑这事同汪仁有关,所以才故意让人带这样一句话回去。 看似感激,实则是想告诉汪仁,若真是他做的,她不希望还有第二回。冒着得罪汪仁的可能,她已经算是豁出去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话落在汪仁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听到属下归来回禀了自己这样一句话,他当下就皱起了眉头。 他身处东厂密室,里头连灯也不点,黑得像是夜晚。襟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的一行细碎花纹在黑暗里隐隐发光,随着他在桌上轻轻点叩的手指而晃动。 一共叩了九下,他才徐徐道:“去将谢家的那个车夫找出来,仔细盘问,幕后那只黑手究竟是谁,然后……剁了吧……” 谢姝宁短短的一句话,落在他耳中,就成了极害怕极惶恐的表现。 他心里暗暗感慨:到底还是个孩子,出了事焉有不怕的。 她既盼着这样的事不再发生,那他就送佛送到西罢了。 这隐没在黑暗中的一切,谢姝宁毫不知情。 她此刻正在玉茗院的正房里,急得团团转。 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一拨,但玉紫跟桂妈妈仍旧没有消息。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2章黑手 > 等待的时间总是尤为煎熬,又一拨人回来时,已是午时过半。 谢姝宁心焦不已,再一想到这事兴许同汪仁有关,就不免唏嘘,连午膳也没了用的心思。 宋氏劝她好歹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可她哪里吃得下,只就着宋氏的手勉强用了两块绿豆酥,便不愿再吃了。 “秦大的媳妇那,可问出话来了?”谢姝宁原地踱步,神情焦躁。 宋氏见惯了她在自己面前的小儿模样,撒娇服软,哪里见过她这副样子,又是诧异又是心疼,忙劝慰她:“秦大媳妇那边已在问着了,桂妈妈跟玉紫不会有事的。” 谢姝宁敷衍地“嗯”了声,随后便扑到她面前来,咬牙道:“娘亲,叫江嬷嬷去问,旁人怕是问不出东西来。” “嬷嬷还病着呢!”宋氏当然也知道问话方面,江嬷嬷是一把好手,但他们上回去普济寺进香时,江嬷嬷就一直病着,如今虽好些了,但仍不济。就连鹿孔都说,江嬷嬷的病难以好全,怕时日无多,她怎好再为了这样的事去扰了老人家? 谢姝宁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想到了江嬷嬷,听到病字当即懊恼了起来。 她也盼着江嬷嬷多活几年,可不能在她刚刚有好转迹象的时候让她去劳心劳力。 谢姝宁的面色愈加阴沉起来。 宋氏忍不住道:“秦大媳妇那边也许真的不知情……秦大同她关系不睦……” “不会!”谢姝宁断然否决,哪怕夫妻关系不睦,这件事若秦大真没收买了,那他媳妇儿肯定就是知情的。她身为跟车的媳妇子,却不能随行,定然就要寻个借口,好端端的,秦大媳妇怎会不跟车? 谁不知道,府里出手第一阔绰的人就是宋氏,便是长房的二夫人梁郡主,那也是比不得的。 出门一趟,秦大媳妇至少能得一两散碎银子,在府里诸位小姐一个月胭脂水粉花费的份例也不过才二两的情况下,她是傻了才肯不去? 谢姝宁就道:“已经问了大半个时辰,还是一句话也没有问出来,这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我去传月白来。” 宋氏吃惊,“月白?” “她跟着嬷嬷学了几年,不至于一点长进也没有。”月白的斤两,谢姝宁是清楚的,但眼下聊胜于无。 宋氏拍拍她的手背,叹息着道:“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娘亲知道,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下之意,只要不出人命,随便怎么问都可以。 谢姝宁便急忙使人去潇湘馆传唤了正忙着绣嫁衣的月白来,直接将人带到了扣押秦大媳妇的屋子门前。 月白不明所以,疑惑地问道:“小姐,您唤奴婢来,是为了何事?” “你同嬷嬷学了多少拷问的技巧?”谢姝宁压低了声音,沉沉问道。 月白愣了一愣,斟酌着回答:“皮毛而已。” 谢姝宁颔首,端着一张小脸严肃地道:“屋子里是车夫秦大的媳妇,今日我同母亲出行,出了意外,秦大消失不见,玉紫跟桂妈妈也摔出了车外,如今尚未寻到人,是生是死都不知。” “什么?”月白倒吸一口凉气,白了脸。 谢姝宁摇摇头,继续道:“旁的且不管,你只管将话从秦大媳妇嘴里抠出来,不论用什么方法,只要人不死都行。这一回,桂妈妈跟玉紫的命,就都靠你了。” 月白的面色愈加白了,但仍重重点头。 谢姝宁便让人开了门。 “小姐,奴婢一定会将话问出来的。”月白走至门口,突然回头道。 谢姝宁同她对视着,鼓励地笑了笑。 一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的秦大媳妇正在哭诉,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知情,同她那死鬼男人连话都不说,哪知道他暗地里都究竟做了什么事。 可她心里却在懊悔不已,自己为何不早早收拾了东西离开谢家,偏生要同灶间的几个臭娘们瞎吹嘘呢!这下可好,怕是要连自己的命都给吹嘘进去了。等到那糊涂东西收了剩下的银子,逃到外地去逍遥快活,再寻个小娘们,日子美滋滋的,哪里还会记得她? 这样想着,秦大媳妇真的是要连肠子都悔青了。 “你说你同他平日里连话都不说?”月白深吸一口气,挽起了袖子。 秦大媳妇继续哭着,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话,心里并不将月白放在眼中。在她看来,月白同原先那些个问话的婆子也没什么区别,瞧着倒还更娇滴滴的了,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只要自己将嘴皮子并严实了,迟早还得放了自己。 殊不知,月白念着玉紫的名字,心里已是将江嬷嬷教过的东西都尽数回忆了一番。 没一会,秦大媳妇便后悔自己轻视了她。 门外,谢姝宁仰头望着湛蓝的天,雪白的云,心里头却暗得像是要下雨。 已是夏日了,舅舅说好要来,却仍没有出现。她盘算着,从敦煌出发,舅舅的那封信送到京都时,他怕也就差不多该出发了。这一路行来,要许久。而且要出沙漠,就必要看天气而行。若遇到风沙,延期总是常事。一路行来,极艰险。 这么一来,也不知舅舅究竟哪一日才能到京都了。 她心里没了底。 她前世曾见过从关外回来的胡商,个个胡子拉碴,神情疲惫,但他们运回来的货物,却往往能卖出高价。不过一指高,装在玻璃小瓶里的香露,便能卖出十金的高价。然而这,还只是最普通的货色。 京都本土的上等香露,不过几十两银子。 根本便不值得拿来相提并论。 这些年来,她其实也已经有些摸清了宋家的家底。 光母亲的陪嫁,就数不胜数。 不说母亲,就是加上她跟哥哥,一辈子的吃穿用度往最好了的拣,也是花不光的。 故而,她已经有些不敢去想舅舅到底有多少身家。 听母亲说,外祖父一辈,家中虽然不缺银钱,但绝没有如今这般富裕。舅舅自十二三岁起,便极会赚钱,金子银子,简直是成筐成箱地往府里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姝宁当时听完,便觉得舅舅在疯狂敛财,用近乎可怕的速度,赚了许多人几辈子都赚不了的钱财。 她也记得当年舅舅离去时,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按理,宋家应该努力不起眼才最好,但舅舅分明在反其道而行之。谢姝宁觉得,他在做开战的准备。一旦出事,有银子总比没银子的,更占优势。以舅舅的性子来说,他并不习惯隐忍,何况要忍一辈子,子子孙孙都是如此。 可他只能忍着…… 五十多年前,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姝宁头疼欲裂,只觉得脑中全是困局,却没有能解的办法,生生成了死局。 她垂下头,盯着地上的掉落的一片绿叶,沿着叶脉顶端的细小绒毛,一直看了下去。 “八小姐!桂妈妈跟玉紫姐姐回来了!” 身后忽然一阵骚动,她慌忙回头,便见玉紫跟桂妈妈一身狼狈地被人扶了进来。 她急忙赶上前去,厉声问道:“是谁寻到的人?” 可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 玉紫面上青了一块,泛着血丝,似磨破了皮,精神倒还不错,道:“小姐,是奴婢跟桂妈妈自己回来的。” 谢姝宁诧异地脱口道:“你们如何回来的?” 问完,她又慌忙让人先扶着两人进屋,打了温水来净面。 等到一切安定,她才重新将问题又复述了一番,“府里派了四五拨人出去寻你们,沿着去时的路一寸寸找,可谁也没找到你们,你们去了哪里?” 桂妈妈伤重些,还扭了腰,谢姝宁便先让她下去歇着了,只留了玉紫细细询问。 “奴婢跟桂妈妈一落下马车,桂妈妈便伤到了腰,根本动不得,奴婢磕到了脑袋,当场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在个小茶寮,原是被好心人给救了。奴婢心知自己追不上马车,也不知马车去了何处,便准备回府报信。”玉紫回忆着道,“但才走半条街,就被架马车拦住了去路,说是府里来接我跟桂妈妈回去的。奴婢瞧着人眼生,没敢上车,结果就又被敲晕了……等到再次睁眼,就已经到了门口……” 古怪! 谢姝宁皱眉,“驾车的车夫是不是穿玄色衣裳?” 玉紫瞪眼,“正是!小姐如何知道?难道真是府里的人?” “不算是。”谢姝宁扯了扯嘴角,“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看来还是得等秦大媳妇的话。” 话音落,门就被人给叩响了,说是月白已经出来了。 谢姝宁便先让玉紫歇着,自己去了次间见月白。 宋氏也在里头。 等母女两人坐定,月白便道:“秦大媳妇说,秦大收了陈家的银子,但究竟要做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听秦大的吩咐不去跟车而已。两人相约今日午时在塔楼下见面,一起逃走。” 这个时辰,秦大一定已经自己先逃了。 宋氏的声音冷了下来,“秦大收了陈家的银子?” “是。”月白点头,“奴婢认为,她说的是真话。” “陈万元……”宋氏摇着头说道,觉得齿寒。 果然都是陈家的人,一脉相承的刻薄恶毒……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3章陈家 > 在三老太太的丧事上,宋氏叫陈万元吃了苦头。 这事,谢姝宁是隐约知道的,她当时还曾暗喜母亲的性子越来越果决。原本,她也只是觉得,陈家本就是破落户,没了三老太太,就更加没人支撑,彻底败落不过时候问题。但如今看看,陈家人倒还挺有手段,竟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对付她们。 只晓得吃进不知吐出的人,这回也舍得花钱办事。 可见陈家这一回是恨毒了她们。 不过,知道对手是陈家,谢姝宁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桌边,一手托着下颌,问月白道:“秦大媳妇可有说秦大是怎么同陈家人勾结上的吗?” “这倒没有,她同秦大的关系似乎极差,有些事秦大并不愿意告诉她。”月白摇摇头,带着三分肯定地道。 谢姝宁就冲着她笑了起来,月白也已经能独挡一面了。 月白羞怯地低下头去。 “秦大是府里的老人了,平素在三房也从未薄待过他,可见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不知满足的人。”宋氏叹了声。 谢姝宁听着,突然疑惑了起来,“他们夫妇二人,都是奴籍,就算收了陈家再多的银子,又怎么敢跑?” 逃奴按律,可是要仗毙的! 而且没有路引,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凡奴仆,皆立有卖身契约,若主子不放,子孙累世不得脱籍。 谢姝宁不由讶异起来秦大夫妇的胆子之大。 “前几日,秦大媳妇曾上门来求过,要赎身,说是想让后代也走科举之路,为秦家谋个好前程,我便应了。”宋氏听了她的话,便想起前几日的事来,可说着说着不由大惊失色,后悔不迭,“看来,这事早早便已经在谋划了!我竟这般掉以轻心,当真无用!” 谢姝宁莞尔,劝慰道:“娘亲莫要自责,这事哪能怪你。” 三房这几年待人向来宽厚,若做够了年份,又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宋氏一般也都会放行。 不过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脱籍而去的。 许多人生在这府里,长在这府里,除了做奴才,旁的一概不会,就算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出去了也不知是否就真的能比在府里过得好。因而,这些年来,秦大媳妇第二个求上门来要赎身的。 前一个,还是因了女儿说给了户不错的人家,所以咬着牙将银钱都拿了出来,只求换个平民身份。 奴才,依照西越的律法,只是贱民。 但听了谢姝宁的话后,宋氏仍自责不已。 若只是她自己出了事也就算了,可叫女儿也跟着一道,实在叫她心中不好受。 谢姝宁看出了她的心思,“事已至此,娘亲自责也无用,当时谁又能想得到?原不是你的错,要怪也该怪陈家人才是。” 说着话,她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今她身边已经有了月白、柳黄跟玉紫,三人各司其职,倒也差不多了。这几日又瞧着要从二等里面挑一个得用的,加上卓妈妈,到时候内院的人手就足够用了。 毕竟内院的人手,只要有心,总会寻到合适的。假以时日好好培养,迟早都能独挡一面。但外宅的人手,她却没有更好的法子。 也正是因此,这一回她跟母亲才会差点就栽了。 秦大已是府里看着顶不错的,平日里也老实,闷声不响,若说奸猾,哪里比得过他媳妇。 但这样一个人,却在谁也没有想到的角落,张着生满毒牙的嘴恶狠狠咬了她们一口。 当真是疼。 谢姝宁就照旧想起了立夏来。 大堂姐的事出了之后,她就想到了立夏,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将立夏收为己用,有些事便能迎刃而解。外宅的人,她不怕对方不易掌控,她只怕手下的人不够聪明不够果敢。而聪明果敢,立夏都有。除此之外,他的冷硬狠辣都不是问题。 因为她手里还有最大的一张王牌没有拿出来。 多活了一世,总是多了分优势。 可是,她寻不到能约见立夏的机会。 这样的困境,会随着她的年纪日渐长大,而越来越艰难。 何况,她记忆中的立夏,至多还有两年可活。 若时间不变,事件不变,两年后谢家会出一件大事。 如今母亲活着,哥哥也活着,她不能让那些破事,殃及三房。但最坏的是,她手里的王牌,只有空架子,没有实质。她知道的只有皮毛,没有更多的东西。 所以她只能亲自跟立夏面对面谈判,决不能假手于人。唬人这种事,自己不做,寻别人去,哪里能放得下心。 但立夏,也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念头闪过,谢姝宁顿觉泄气,不由低低叹了声。 宋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在烦恼陈家的事,便道:“大势所趋,陈家迟早要败的。” 谢姝宁就听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 陈家虽然持续衰败,但到底也是一族,单凭她们无法撼动,如今只能等着他们自己亡了自己,才能笑话下。其次今日的事,拿不出证据,秦大已经跑了,只有秦大媳妇的几句话,是远远不够做证据的。口说无凭,没有任何用途。 这些都是理由,但对谢姝宁来说,都不叫个事。 事在人为,只要愿意,就没有扳不倒的人。 但过了这么多年,母亲依旧不擅长与人斗法。 母亲知,也懂,却奈何天生不擅,后天也未能习得。 谢姝宁不禁懊恼自己究竟像了谁,瞧着竟一点也不似母亲,反倒是有些像了舅舅。 她无奈着,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母亲的话,但心里有着自己的思量。陈万元敢那么做,最好就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她从来都是个记仇的人,怎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自此,陈氏的日子便愈加不好过了起来,轻易连海棠院的门也出不得,也没有资格见谢姝敏一面。 谢姝敏搬离她身边后,竟日渐好转起来,眼瞧着就没过去那么傻了。 偶尔见了谢姝宁,竟也会叫姐姐,不像过去那般。 谢姝宁有一回去给病中的谢元茂请安,恰逢谢姝敏也在,进去时便见她正颠颠地端着茶盅递到谢元茂手中,甜甜笑着唤爹爹。 见到谢姝宁进来,她也会揪着小裙子行礼,唤她八姐。 谢姝宁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但到底,她也觉得谢姝敏能不继续傻下去,是桩好事。 过了几日,陈家忽然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哗哗”倒台了! 消息传进潇湘馆的时候,谢姝宁正在看柳黄在暖阳下给自己做袜子。 一听到这消息,她就惊得差点撞上了柳黄的身子,害得柳黄刺破了指尖,渗了血沾在布上,血渍难洗,不能用了。 柳黄讷讷的,“小姐,袜子都脏了……” 她心神恍惚,喃喃道:“你绣朵红梅上去……” 过了半响,她才算是回过神来。她尚未来得及动手布局,甚至连局都还在脑中未成形,陈家竟然就彻底倒了?而且倒得这般快,这般干净利落。 她愕然,继而失笑:“难道娘亲早就算准了不成?” 可显然,这并不是宋氏早就算定了的。 因为陈家并不只是倒了,出事了那么简单! 谢姝宁听了陈家倒台的消息正在偷着乐呢,结果下一刻就又听到卓妈妈感慨着陈家这是造了大孽了,满门上下几十口人,竟死了个差不多。 她听着打个哆嗦,忙去追问卓妈妈,“妈妈,陈家出了什么事?” 陈家到底明面上还是谢家正经的亲戚,她又是年纪小小的姑娘,卓妈妈不敢同她说白,只斟酌着话语道:“惹祸了呀!不过这也都是命啊,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听说,只活了三个小娃娃,最大的才九岁。” 听说死状凄惨,不似人为。 卓妈妈迷信,便觉得是阎王来索命了。 但谢姝宁琢磨着,心里头却满是疑惑跟惊骇。 好端端的,陈家怎么会突然死了这么多人? 陈家有哪家人她是知道的,那三个孩子倒是有男丁,是陈万元的孙辈,年纪都不大。 陈万元的长孙其实若活着,年纪也不小了。但是陈家人连家主都是那样的货色,旁的哪里还有好?个比个的不靠谱,连孩子都不大养得活。 孙辈里头,也就只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罢了。 谢姝宁就愈发疑惑起来。 杀光了大人,却留下了孩子…… 不过肃方帝才即位多久? 他是摆明了要做明君的人,京都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大案,他怎能不查? 很快,京兆尹就领着人马四处追查。 但是毫无线索。 最后这事,仍旧只能成为悬案,不了了之,只说是有江洋大盗谋财害命。 谢姝宁听了嗤之以鼻,就陈家那样的破落户,有什么财能叫人谋的? 不过京里的人可都是信了的,别说夜里,就连白日里也都是门户紧闭的居多。一时间,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唯恐自己被江洋大盗给看上。 如此又过了几日,京兆尹竟然就又贴了张告示在菜市口,说江洋大盗某某已被擒获,择日处斩。 这么一来,京里的人就自然愈发相信陈家的确是死于江洋大盗之手。 谢姝宁则翻来覆去琢磨了一宿,也没有将这怪事给琢磨透。 若真是江洋大盗,岂会放过那三个孩子?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4章噩梦 > 由此可见,这事并不是什么没影的江洋大盗做下的。 谢姝宁心里乱糟糟的。 陈氏一族,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下? …… 与此同时,海棠院内的陈氏心里头也是乱糟糟的,比起谢姝宁还多了分惶恐跟不安。她虽然自小客居谢家,跟着故去了的三老太太长大,但不论怎么算,都还是陈家的女儿,是陈氏家族的一员。 如今,陈氏几乎死绝了人。 那剩下的三个孩子,该如何安置? 陈家这些年来,本就人心不拢,再加上三老太太的死,事情愈加一发不可收拾。陈万元好赌,平日里只会斗鸡遛鸟,是极不成样子的角色,更枉论支撑门户。这些年来,陈家在外头的名声也一直不大好。 眼下出了这样的惨祸,竟是无人能帮。 看来看去,还得看谢家这门亲戚。 陈氏暗忖着,只怕不日长房就会出面将那三个孩子接来照料。一想到这,她心里就怕得紧。为何全都死了,偏生这三个孩子活着?旁人如何想她不知,但是她,只觉得这事不祥。她并不大愿意那三个孩子被接来谢家。 想着想着,陈氏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嗣子谢琛来,不由懊悔。 当初她怀着谢姝敏,悄悄寻人算过,谢琛的八字克她,一个不慎怕是就生不下儿子。 她原先还迟疑着,不敢深信。但后来出了回荔枝的事,就由不得她不信,没多久便央了三老太太做主,寻了个由头暂且将谢琛给送了出去。 结果这一去,便是数年。 他是要念书的,索性也就请了个先生跟去,在庄子上教他上课,每年只年节上才回来一次。 这孩子的性子,在她身边时并不十分讨喜,所以人一离了府,她也就不大记得他了。 谁知去年,宋氏却将他接了回来,留在了府里。 陈氏暗暗咬牙,猜不透宋氏在打什么主意。 她是跟着三老太太长大的,从来不做对自己无利的事,也断想不明白宋氏的心思。 深夜里,她思来想去,仍觉得自己缺个儿子。没了三老太太,再没儿子,她这一生难道就真的要在海棠院里老死?冬姨娘想得开,她却想不开! 天色将明,她才沉沉睡去。 潇湘馆中,谢姝宁这时,却已在着手起身。 她先母亲从惠和公主纪桐樱手中得到了宫宴的消息,纪桐樱便打发她早一日进宫,陪着说话。 谢姝宁当然推拒不得。 因而今日,她便该入宫了。 永安宫里,应当也早早收拾好了她的寝室。 若去迟了,纪桐樱定然会揪着她的头发骂上好一会。 谢姝宁只得一大清早便起身梳妆,又去了玉茗院同静养着的谢元茂请安。 谢元茂的病其实已经不大重了,每日里躺在那,也不过是喝喝茶看看书,日子惬意得很。谢姝宁就笑着同他说了几句话,又听着他摆出父亲的样子叮嘱着,“去了宫中,切记行事恭敬端淑,不可造次。” “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谢姝宁半是敷衍地回了他的话。 她并不是头一回进宫,这些话,不说,她也都是知道的。 见了宋氏,宋氏倒没提什么,只留她用了饭,送她出门时才道:“书院那边的事已有了眉目,娘亲想着,等入秋,便送你四哥跟翊儿一道去。” “崇熙书院那边竟应下了?”谢姝宁闻,讶异地脱口而出。 江南崇熙,乃是西越第一书院。 延陵白氏一族,出过多位阁老,其子弟多在此书院就读。 由此可见,要想进去念书,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谢姝宁知道宋氏在为谢翊的课业谋划,却没想到那边竟真的会应下。 自家哥哥的水平,她心中清楚得很,莫说崇熙书院,就算是府里的先生对他的评价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虽然年纪还不大,可心思不在课业上,哪里会有长进。 按他的功课,是绝对进不去书院的。 她眉头一皱。 便听到母亲漫不经心地说道,“书院的屋子有些旧了,我便决定出资帮书院翻修一遍。” 这得是多少银子? 谢姝宁不由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想要告诉母亲,哥哥并不喜念书,或许可另辟蹊径为他谋划前程,但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好。 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走正经的仕途,还能有什么前程? 难道要去行商? 这自然是不行的! 谢姝宁就将话重新咽了下去,转身上了马车,暂且挥别了宋氏。 因明日就能见面,宋氏心里也不担心,笑着将人给送走。 回到玉茗院,她就开始连同桂妈妈开始挑选明日入宫要穿的衣裳。 皇后还未大婚,如今宫里做主的依旧是皇贵妃。这场宫宴也是昔日端王府春宴的延续。 京都接二连三地出事,肃方帝当然就要拉拢人心,巩固地位。 选秀为其一,宴请外命妇官眷入宫是其二。 从古至今,这天下都是男.人的棋局,而女子,则是他们手中的棋。 因而这场宫宴,难度不小。 宋氏就忍不住感慨:“娘娘的日子,倒是愈加不易了。” “正是……”桂妈妈附和着,转瞬却又提起了旁的话来,“太太,海棠院那边如今怕是没什么要用人的地方,绿浓那丫头是不是能先调出来?” 先前谢姝宁带了谢姝敏出来,却没有提绿浓,仍将人留在海棠院中。 宋氏听了就多她一眼,问道:“依你的意思,该往哪里调?” 这当然是该调回潇湘馆去才是,这不月白也该出阁了,谢姝宁身边正缺人手呢。 但这话,桂妈妈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明说,想了想只是道:“奴婢知道那丫头的性子,只求能将她带在身边好生管教一番,来日才好继续留在小姐身边服侍。” 她自以为话已说得极好,极合适。 却不想宋氏听了后,只摇了摇头道:“阿蛮那边我瞧着便算了,她也来同我提过,等月白出嫁,就从二等里面提两个上来。” 下之意,四个大丫鬟的名额中,已没有绿浓的了。 桂妈妈怔愣在原地。 “你若不舍得她继续留在海棠院,那就照旧拨到瑞香院吧。”宋氏俯身拣起一件茄紫色的夏衫,看了看皱眉丢回了箱中。 桂妈妈痴痴的,半响才出声道了谢。 府里的事尽数吩咐了下去,宋氏就让人收拾了东西,躺在榻上午憩。 身下席子清凉凉,又有风自半开的窗外吹进来,吹得人微醺。很快,宋氏就睡了过去。 她许久不曾做梦,这回却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飘着雪。 鹅毛大雪不停歇地落下来,将天地都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她搂着白胖的阿蛮,同一副严肃模样的儿子轻声道,“小小年纪就板着脸做什么,快笑一笑……” 翊儿就咧嘴笑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念头,怎地小时古板沉稳的性子,待到长大却连书都不愿念了。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画面一变,她跪在了寿安堂里。 寿安堂明明已经付之一炬,三老太太也被烧成了枯骨。 可眼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的人可不正是三老太太? 有人在说话,她却听不清楚。 像是在看一场戏,她看到自己成了妾,一****衰败,病倒。阿蛮性子乖张不听话,惹了祸事被送到了田庄上。翊儿小小一个,身体冰冷地躺在她面前,她蓦地呕出血来,重重喘息着死去…… “太太、太太……” 耳边似有人在唤,宋氏蓦地尖叫着醒了过来。 身上冷汗淋漓,她揪着身上的薄毯,浑身颤抖。 “太太,您怎么了?”一旁的桂妈妈俯下身来问她,见她一头的汗水,急忙吩咐人去打水。 宋氏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抓得紧紧的。 温热的。 她的呼吸声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青桂,倒杯水来。”宋氏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轻声吩咐。 桂妈妈转身去倒了水来,服侍她喝着,随后急急道:“太太,舅老爷的信来了!” “咳、咳咳……”宋氏闻狠呛了一口,连连咳嗽,“在哪?” 明明说好入夏便该到了,如今人没出现,信倒来了,好生古怪。 桂妈妈就取出信件递到她手中,收了还余半盏茶水的茶盏。 打开信,飞快地扫过几行,宋氏终于欢喜地笑了起来,似个孩子,口中道:“哥哥已经到京都了,如今正歇在客栈中!” 但说完,她自己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既来了,为何不直接上谢家,怎的住到客栈去了? 她便重新低头细细看起信来。 信上说,他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不便直接带进谢家来,等先将人安置妥当,他自会上门。 宋氏就叹了口气。 她将信重新封好,让桂妈妈放进了那只专门装信的小匣子,道:“哥哥也不知何时才会来,我明日一早便要入宫,回来也早就天黑了。哥哥若明日就来,我怕是不能亲迎。”想了想,她又道,“你且让人去将东西都收拾妥当,哥哥喜欢用的菜色也都写了单子送去厨房,不管来不来,都先准备着。” 桂妈妈一一应了。 过后,桂妈妈问她:“您方才可是梦魇了?” 宋氏心有余悸,摆摆手不愿提。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5章宫宴 > 不过一个梦罢了。 宋氏无声安慰着自己,让桂妈妈下去准备了纸笔。 因知道宋延昭人已在京都,所以信也就不必写长。她略提了几句府里的情况,说了三老太太意外身亡的事,便让人速速将信送去了客栈。 次日一早,她着了夏裳,取了把绘紫色龙丹花的缂丝团扇,就协同长房的二夫人并三夫人蒋氏一道入了宫。 三人上了马车出门没一会,二房的四太太就提着簇新的裙子也急急冲出了二门。 这一回,四太太容氏也受邀了。 她嫡亲的妹妹,如今可是太妃了。论起来,那是皇帝的长辈,也已够四太太到处显摆胡诌的了。 只是她同淑太妃的关系在娘家时便是平平,如今身份有别,更是平平。四太太以为旁人都不知晓,四处往自己脸上添金,可事实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入宫。 马车驶上了南城的朱雀大道,很快就入了皇城。 眼下正值夏日,皇城里繁花似锦,一阵风过,便有香气扑鼻而来。 诸人下了马车,四太太便瞧见了前头的宋氏一行人,当即撇了撇嘴。这伙子人,成群结队而来,却等也不等她,可见是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她素日里知道自己娘家不过皇商,同二夫人、三夫人的娘家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过去受到了轻视薄待,也就忍下了。可如今,宋氏都能同她们打作一团,自己却被孤立在外,叫她怎么不记恨。 但她面上的不悦只一瞬就重新收敛,换上了笑吟吟的模样,主动凑上前去,唤道:“二嫂、三嫂怎地也不等等我,竟来得这般早。” 其实也不过只比她早一步出门而已。 二夫人看她一眼,简单颔首示意。 蒋氏却笑了起来,道:“四弟妹这话可说错了。往常各家有宴,也都不见你去,我还当你是不喜热闹呢。哪里知道,你今日竟来了。” 四太太讪讪的,没有吭声。 谁不知道,她人缘不佳,寻常那些夫人请客,给她下帖子那也只是意思意思,谁也不是真的想请她。她就算是脸皮再厚,也不敢次次送上门去叫人耻笑呀! 一行人就都没有再交谈,安安静静跟着宫人往里头走。 谁知没走几步,便有顶软轿巴巴地迎面而来。 为首的小太监眉清目秀,一笑颊边就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涡。 同诸人见了礼,小太监便恭恭敬敬地弯腰请宋氏上轿,道:“谢六太太,公主跟八小姐正在等着您呢。” 宋氏知道纪桐樱的性子,就笑着同二夫人几个解释了几句,转身上了软轿。 轿子渐渐远去,二夫人几人则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四太太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凭什么宋氏还有软轿可乘,她就非得步行? 这样想着,腿脚似乎就沉重了起来,脚下的路也仿佛更加漫长起来。 但没有法子,还是得一步步地往前走。 今日也不知一共请了多少人,很快,身旁就三三两两多了好些人。 筵席设在了御花园。 这个季节,御花园里鲜花开遍,好一片姹紫嫣红,蜂蝶翻飞。 这样的景象本就有些叫人眼花缭乱,偏生今日入宫来,这些妇人虽不敢穿得太华贵,盖过了皇贵妃诸人去,却也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一时间,衣香鬓影,同盛开的花朵,融为了一体。 而永安宫内,却冷冷清清。 宋氏到时,里头连喘气的声也没有,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过了会,她才听到惠和公主压低了声音咒骂着旁人的话。随后,便响起了谢姝宁劝慰的话语。 也不知是在咒谁。 宋氏不由微微蹙眉。 她没在宫里生活过,却也知道深宫之中,处处凶险。纪桐樱虽是公主,可到底非皇后所出,说话间不谨慎小心些,如何能行。 沉思着,宫人已是推开了撩起了明珠串联的帘子,恭敬地将她送了进去。 恰逢谢姝宁抬头来看,母女俩目光相触,错开。 一切尽在不中。 宋氏就上前给纪桐樱请安。 纪桐樱慌忙去扶她,跺脚道:“您同我还多礼呢!” “礼不可废。”宋氏笑着站直了身子,问道,“阿蛮可有给公主添麻烦?” 纪桐樱斜睨谢姝宁一眼,嗤笑了声,“她浑身上下都是麻烦!”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宋氏就笑得愈发愉悦。 三人没说上几句话,外头就有人来禀报,说是御花园那快开席了。 纪桐樱就恋恋不舍地拽住了谢姝宁的手,呢喃着:“你若是能就此住在宫里就好了……” 谢姝宁听了,心里不由泛起酸涩来。 但若真叫她久住宫中,她却是一百万个不愿意。 旁的暂且不提,就一个不知何时会碰上的汪仁,她就不敢留下。 想到汪仁,她差点打了个寒颤,忙胡乱安慰了纪桐樱几句,便先同宋氏赶往御花园。纪桐樱懒懒散散,这会还未换衣,得晚她们一会才能去。 出了永安宫,一路上宋氏见身后的宫女小太监都离得远,便忍不住对谢姝宁道:“方才我入内时,公主在同你说什么,我隐约听着似不像样子。” 谢姝宁微微掀开眼皮打量了眼跟在后头的宫人,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公主对未来的皇后娘娘,似不大欢喜。” 说起来,换了谁又能欢喜的起来。 那位目前还未大婚的皇后人选,今年才刚刚及笄,只比纪桐樱大三岁。 纪桐樱不喜她,也无可厚非。何况,他日皇后一入宫,就是压在皇贵妃头上的一座大山。且皇后年轻,来日生下皇子,就能册立为太子,皇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就危险了。 宋氏想着低低叹了口气,同谢姝宁道:“是非皆出口舌,你该劝劝公主才是。” 谢姝宁虽然还比纪桐樱小些,但以性子来说,谢姝宁却显得沉稳得多。 “劝了,怎么能不劝。”谢姝宁摇摇头,“哪里又是能劝得住的。” 这也是大实话。 母女俩低声交谈着,进了御花园,由人领着往二夫人几个所在的位置而去。 途经一处,谢姝宁的动作不禁一滞。 今日这样的场合,淑太妃竟然也在场…… 倒不是说她不能来,只是谢姝宁瞧见了人,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入了座,谢姝宁安安静静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视线悄然落在了淑太妃身上。 同她上回所见时并无差别。 她的容貌,一如既往的绝色。 连她身后那些盛开的花,被她的容貌一比,似乎也没了颜色。 谢姝宁心里就冒出来几个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淑太妃当得起这些字眼。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的容颜太过耀眼夺目,谢姝宁只看着就觉得心里头不大舒坦。 就在这时,不远处徐徐走来了一人。 肤白娇嫩,衣着华贵又不失精致动人之处,一切都似乎恰到好处,但她圆圆的脸盘上,五官却只是生得平平。 若不是年轻,怕是还要更次些。 谢姝宁看着便知道了来人是谁。 未来的皇后娘娘出自李家……她的样貌,正是李家人的典型模样,叫人轻易不会认错。 她一出场,众人的视线就都被吸引了过去。 紧接着,皇贵妃白氏也莲步轻移,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单比颜色,未来的李皇后,其容貌莫说让六宫粉黛无颜色,只怕六宫任一粉黛都能叫她没了颜色才是。 这样的样貌,这样的年纪,她要凭什么抓紧肃方帝的心? 谢姝宁遂想起纪桐樱咬牙切齿说过的那些话,不由担心起来。 李氏一族已经出过一位皇后,却惨死宫中。如今环境较之过去更加复杂,他们绝不会送一个无用的人进宫。这位未来的李皇后,绝不是一般人。纪桐樱那点小伎俩,根本不能入人的眼。 “这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宋氏有些吃惊。 因了那张圆脸,李皇后的模样瞧上去倒只有十二三的模样。 不过她是及笄了的。 二夫人就在边上嗤笑了声,道:“宫里头的女人,还能有多少时光可年轻。” 谢家一桌的人就都听了个清楚。 四太太忽然道:“咦,六弟妹,那不是燕夫人吗?你怎地也不过去打个招呼?” 她嗓门不小,小万氏离得并不远,便听到了声响,扭头来看。 这下可好,宋氏若不过去问好,就说不过去了。 但这么一来,谁都能看明白,是谢家在攀着燕家。 二夫人跟蒋氏都暗觉丢脸,齐齐看了四太太一眼。 四太太闭着嘴不说话,眼神飘忽。 “我去去便回。”宋氏抿了抿嘴,起身往小万氏那一桌走,笑着道,“燕夫人。” 小万氏也站起了身子,虚虚回了个礼,“谢六太太。” 但她的神情中带着谁都能看得明白的客气疏离。 等到宋氏一走,就有人悄悄问小万氏,“燕夫人,那位就是同您家二公子定了亲的谢六家?” 小万氏掩眸,呷了口杯中茶水,缓缓道:“不过是国公爷的口头之……” 究竟是真,是假,她却忽然又不明说了。 众人的眼神就都微妙起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6章交谈 > 谁都知道,世子燕淮一去多年,连点影踪也无,如今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 也许指不定哪一日,小万氏亲生的儿子就会成为新的世子爷。 到那时,焉会娶个谢元茂的女儿? 一群人就各自低头去喝茶,收了说笑的心思。 谢家这边,却俨然成了两派。四太太容氏彻底被孤立了起来。 若是在家也就罢了,谁搭理她想欺负何人,可出门在外,她也这般行事,那就是丢了整个谢家的脸面。三夫人蒋氏见宋氏吃瘪,心里也高兴,谁叫她闺女欺负了自家女儿,可一想这回连带着自己也丢了脸,就忍不住对四太太没了好脸色。 四太太倒觉得委屈起来,“我也是一心为六弟妹着想,阿蛮这门亲事,打着灯笼也难寻,难道不该好好抓紧了?” 宋氏只顾吃茶,并不应声。 她倒没想责备四太太,只是觉得方才小万氏的疏离,有些名堂在。 那门亲事,她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有些觉得不错起来。四太太的话虽夸张了些,但并非没有道理。 若能成,也可。 但看小万氏的模样,这事怕是难成。 宋氏心里隐隐有些遗憾,却也只是这般罢了。 毕竟没有走过礼,如果到时这事能就此掀过不提,也算不上是退婚,对谢姝宁的名声并无大碍。只是恐怕,将来难以再寻到更好的亲事,就连差不多的也是难寻。但门当户对,也有门当户对的好处。 这些心思在宋氏心里过了一番,她就想着待回府后,要让谢元茂寻个机会将昔日收下的那块玉佩私底下退还。 若是会得罪成国公,那便得罪就是了。 瞧见了小万氏方才那模样,宋氏当然也就明白过来,往后谢姝宁就算嫁给了燕霖,怕也难以得了小万氏的喜欢。 既如此,不嫁就是了。 对谢姝宁,她是多说一句重话,自己都要难受上半天的,哪里舍得让她在婆母手底下吃苦头。 她看了女儿一眼,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宠溺来。 谢姝宁察觉到她的目光,便立即扭头去看她,疑惑地道:“娘亲怎么了?” 宋氏微微摇头,“无事。” 话音刚落,就见众人都站起了身,开始三两个一道逛起御花园来。 皇贵妃就请了未来的李皇后,又点了小万氏、宋氏几个陪同。纪桐樱也跟着一起,当然就不会落下谢姝宁。 谢姝宁略一看,温雪萝的母亲英国公夫人也在其列。 太监打着扇子跟在一旁随行。 皇贵妃便提议:“天气热了身上易发汗,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纳凉去。” 一行人就往池子那走。 踏上汉白玉砌成的拱桥,皇贵妃突然问起小万氏,“听说国公爷病了好些日子?” 谢姝宁在后头远远听见,不由心神一凛。 成国公病了! 前世,燕淮是赶着成国公病逝前赶回的京都。 这一世,难道又要提前了不成? 往事已有些遥远模糊,彼时她又只是个深闺少女,根本不记得成国公是何时病的,又病了多久才去世。 她不由微微抿紧了嘴。 “天热,发了些暑气,一下子就倒下了。如今身子大不如从前,小病小痛总是不断。”小万氏徐徐道。 谢姝宁盯着她的背影,听得有些茫然。 照这话看,成国公只是中暑而已,并不是什么大病? 没等她想明白,她便听到皇贵妃又道:“年轻时舞刀弄枪,身上焉能没有旧伤,这一病,小病也成了大病,不可掉以轻心呀。” 小万氏自然是忙不迭应了。 谢姝宁脚下的步子却有些慢了下来。 她有些想不明白,当真众人的面,皇贵妃为何这般关心成国公的病。 这是肃方帝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要拉拢的是成国公本人,还是小万氏?从而拉拢她身后的万家? 一群人过了桥,就到了一片垂柳下。 果然僻静又凉快。 皇贵妃方才便没有使人去搬椅子来,只让人在巨大平坦的青石上铺了沁凉光滑的柔软垫子。 落了座,李皇后一直低着头玩自己的手指,瞧着模样竟是十足十的小儿娇气。有人同她问好,她也只是羞怯地应一声,并不搭腔。众人也就都不去扰她。 皇贵妃微笑着,让人捧了鱼食来,让纪桐樱给池子里的锦鲤喂食。 她早就不耐烦听这群妇人说话,便忙拉了谢姝宁往边上去。 不过离得并不远,她们在说什么话,仍一下便能听见。 谢姝宁竖着耳朵,不想错漏她们交谈的内容。 许多时候,这些妇人间的话,往往代表了自家男.人在朝堂上的动向。 她抓了把鱼食,正往水里零零散散地抛掷,就听到有人问起,“算算日子,世子爷也有好些年不曾回来过了吧?” 谢姝宁悄悄侧目,循声望了过去。 问话的人正是温雪萝的母亲。 她是燕淮的准岳母,担心些也是正常的。 温夫人接着又道:“国公爷病了,世子怎地也不回来探望?” 不论人在何处,父亲病了,总归是该回来侍疾的才是。其实,每年春节,父母健在,燕淮也断没有不回来过年的理由。何况按年纪,他今年也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 那厢小万氏语调柔缓地接了话,“国公爷对世子寄予了厚望,只盼着他能早日成材,并不让人告诉世子,他病了。”顿了顿,她又道,“何况本不是大病,没有劳师动众的必要。” “国公爷一片慈父之心呀。”温夫人干巴巴地感慨了句,转而问起了燕淮身在何处来,“只是不知世子人在哪里,莫不是距离京都极远,所以年节上也赶不回来。” 垂柳挡着视线,谢姝宁看不见小万氏的神情。 只听得她道,“是挺远的。对了,温夫人的长女听说生了个大胖小子?” 谢姝宁听着,手一抖,大把鱼食尽数落进了池子里。银红相间的锦鲤就疯了一般朝着鱼食坠落的方向涌来,惹得一旁的纪桐樱直跳脚,骂她:“哪有你这么喂鱼的!粗人!大粗人!” 谢姝宁却恍若未闻。 她在想着小万氏的话。 模棱两可,避而不谈,偷换了话题…… 由此可见,小万氏根本不知道燕淮在何处! 谢姝宁不由大惊失色。 人人都道燕淮会被送走,是因了小万氏的缘故,可小万氏竟连燕淮身在何处都不知,这怎么可能? 然而这会,小万氏跟温夫人已经聊起了温夫人的长女诞下麟儿的事。 谢姝宁手抵着围栏,面向水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温雪萝的长姐,前世并没有生过儿子。 这一世,都变了。 庆隆帝已死,肃方帝登基,也许温家这一次不会再落难。 “阿蛮,小心些!” 耳际忽然传来一声纪桐樱的断喝。 谢姝宁惶惶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小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围栏外,骇出一身冷汗来。 “你在想什么呢,怎地失魂落魄的?”纪桐樱靠了过来,见她两眼无神,惊讶得很,急忙发问。 谢姝宁摇摇头,抹一把额上的汗,“看鱼看懵了。” 纪桐樱弯曲手指重重在她脑门上敲了下,没好气地道:“你是看懵了,我这魂都要被你给吓没了呢!” 边上的宫人急忙劝她,“公主不可……不可呀!” 到底也是大臣的女儿,不是宫婢太监,哪里能任由她动手。 纪桐樱却不理,扭头重重瞪她们。 谁都知道,惠和公主跟谢家八小姐是极要好的朋友。 纪桐樱就吼:“她都没说话,要你们急什么!” 一片鸦雀无声。 过了会,皇贵妃便打发了人过来唤她们回去。 瞧见了谢姝宁额上的红痕,就忍不住轻斥纪桐樱,“毛毛躁躁,不成体统!” 当着诸人的面,纪桐樱收敛了些,低着头不吭声。 谢姝宁忙上前赔礼,“原不是公主的错,是阿蛮不好不留神差点落了水,公主只是一时担忧所致。” 纪桐樱闻就瞪她:“要你多话!” 谢姝宁就暗暗叹口气。 她知道,纪桐樱心里头不高兴,尤其是当着李皇后的面。 可这事,谁也没有法子。 好容易捱过一日,众人各自散了归家。 谢姝宁也同宋氏一道去辞别了皇贵妃跟纪桐樱。 纪桐樱就挑眉问她,“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谢姝宁见她要伸手来摸,连忙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纪桐樱这才作罢,亲自送她们出宫。 宋氏一路上都是面带微笑的,可一出皇城,面上的笑意就垮了下来,直道:“真累,只怕是连睡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得能缓得过来。”这样的日子,纪桐樱跟白氏却要过一辈子了。 她唏嘘不已。 母女俩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到了家连饭也顾不得吃,洗漱一番便各自去歇了。 一觉睡醒,已是半夜,用了几口粥,谢姝宁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她身上懒洋洋的,有些不愿起身,半响才唤了柳黄进来服侍自己穿衣。 才穿了一半,卓妈妈便喜气洋洋地来禀她,“小姐,太太让您速去,舅老爷一早便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7章重逢 > 舅舅来了? 谢姝宁披着衣裳就下了牀,飞快地穿了鞋子。随即将玉紫也唤了进来,让她帮着自己梳头,柳黄弯腰帮她系着衣裳上的盘扣。 只花费了平日一半的工夫,谢姝宁就收拾妥当开始往玉茗院去。 快步走到门口,“砰”一声同个人撞在了一块。 耳畔传来两声惊呼——“八小姐!”“九小姐!” 谢姝宁往后退一步,便见谢姝敏正瘪着嘴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 谢姝敏每日都来同谢元茂跟宋氏请安,且每次都起得极早。 “看好了九小姐。”她心挂舅舅,看了谢姝敏一眼,便匆匆丢下一句话直接往正房去。 在她身后,伺候谢姝敏的沈妈妈急巴巴去搀谢姝敏,揉着她的膝盖问道:“九小姐,摔着哪了?” 谢姝敏只盯着谢姝宁远去的背影看,似没有听见她的话。等到沈妈妈又问了一遍,她才木呆呆地道:“没有。” 沈妈妈就暗自道:还是个傻的! 随后站直了身子,牵住谢姝敏的手,轻声道:“九小姐,咱们先去见六爷还是先去同太太请安?” 谢元茂跟宋氏虽然都住在玉茗院,但两人并不时常一道。谢姝敏要请安,还得跑两个地方。 往常她都是先去宋氏那,再去谢元茂那边,顺便陪着谢元茂吃药。 但今日,宋氏那有客,怕是不便。 沈妈妈等了会,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不由狐疑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谢姝敏这才低着头问她,“母亲那,谁来了?八姐姐跑得好急……” “是您的舅舅来了。”沈妈妈笑着解释。 虽然她不是宋氏所出,但明面上可只有宋氏是母亲,也只有宋氏的娘家人才算是谢家的正经亲戚。所以宋延昭,当然也是谢姝敏明面上的舅舅。 “舅舅是什么?”谢姝敏仰起头来看她,随后又低下头去。 沈妈妈一愣,“就是太太的兄弟。” 谢姝敏“哦”了一声,在沈妈妈未瞧见的地方扯了扯嘴角,道:“往日里都是先去见母亲的,今日也这样吧。” 不知变通,果然是个傻子。 沈妈妈无奈,哄着她:“今日原是起晚了,六爷那该吃药了,小姐不说要亲自服侍六爷吃药吗?” 谢姝敏却不依不饶起来,“我不,我就要先去见母亲。” “好好,先去见太太……先去……”沈妈妈无奈,只得牵着她往宋氏那去。 这会,谢姝宁却已经打起帘子冲进了屋子里。 一见那熟悉的挺拔身影,她就咧开嘴大笑起来,“舅舅!” 谢翊比她还早一步到,见状就喊:“瞧她,见了舅舅比见银子还亲热!” 府里亲近的人都知道,谢姝宁闲着没事除了看书绣花外,便只喜欢数钱…… 宋延昭却不知情,闻不由大惊,“阿蛮果然是我的外甥女,像舅舅!” 说着,他悄悄同谢姝宁眨了眨眼。 两人间的小秘密,谁也不知道。 谢姝宁开心极了。 她四下打量了一圈,却并没有见到宋延昭信里提过的两个人,不禁疑惑。 宋延昭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思,遂道:“云先生尚在客栈。” “怎地不邀到府里来?”宋氏亲手给他续了茶,问道。 宋延昭摇摇头:“谢家是官宦世家,云先生乃是隐士,不喜得紧。” 宋氏并不大懂隐士是什么意思,听了也就听了,便起身让人去准备晨食,加了几道江南小吃。 “舅舅这回来,能住上多久?”上回宋延昭走得急,两人还有许多话未能细说。谢姝宁这会迫切想要同他交谈,但屋子里还有个谢翊在,暂且还不能提起。 宋延昭呷了口茶水,眉峰拧着,不大肯定地道:“我这回赴京,一是为了来见见你们,二也是为了安置云先生。这一次,等到将云先生安置妥当,我大抵也就该启程了。” 话音落,门外进来个人,“大少爷!” 正是江嬷嬷。 江嬷嬷身子不好,如今在府里已是不必她做事,只管静养,平日里也鲜少出房门。 此刻走进来,面色泛黄,说话间也是中气不足,显得略有些力不从心。原本挺直的背脊也有些佝偻起来,人瘦得厉害,显现出老态龙钟的模样。 宋延昭见了心惊不已,大步上前去扶她,却被江嬷嬷给避开了,“使不得。” 他没了法子,只得让人给江嬷嬷看座。 “几年不见,嬷嬷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上回他来,江嬷嬷刚被鹿孔救回,状态正好。 江嬷嬷苦笑,“老了自然就成了这幅模样。”说完,她的神色渐渐变得严厉起来,道:“大少爷虽则来一回不易,但路途艰险,去时也该早些才是,避开风暴。” 谢姝宁立刻就明白了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就算过了这么长久,有些事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宋延昭点头答应了下来,说会尽早启程。 江嬷嬷这才安心了些,又说了一会话,便说累了暂且下去歇息。 “可请人给嬷嬷瞧过了?”宋延昭念着江嬷嬷的身子,叹了声问道。 谢姝宁方要回答,谢翊便把玩着一把宋延昭赠他的古怪弹弓抢先道:“已请鹿大夫瞧过了,说是只能静养,暂无他法。” “鹿大夫?”宋延昭并不认识鹿孔。 谢翊却不知道,只瞪大眼睛看着他,“舅舅不记得了?当初阿蛮给举荐鹿大夫时,还说是你告诉她的。” “哦?”宋延昭愣住,看一眼谢姝宁,随即道,“我这记性倒不成样子了,尽是全忘光了。” 谢翊就哈哈大笑,拉开了弹弓悄悄问他,“舅舅,你能不能帮我同娘亲求求情,我不愿意去崇熙书院……” 话才说一半,宋氏就指挥着下人将晨食端了进来,听到他的话就嗔道:“让你去书院,怎地像是要你的命一般!” “娘亲……”谢翊嘟囔着,到底不敢继续说下去。 宋延昭这回也不帮他,道:“念书是正经事,为何不去?” 谢翊皱眉,“没意思。” “胡说!”宋延昭轻捶他一下,“考不考取功名暂且不论,但书是必然要念的。书院这事,你娘做得对。” 宋氏得了夸赞,就笑得眯起了眼,招呼谢姝宁兄妹入座用饭。 谁也没提起谢元茂来。 而门外,谢姝敏踌躇着并没有靠近,而是扭头往谢元茂那去。 沈妈妈追在她后头,不解地道:“九小姐,为何又不进去了?” 谢姝敏支支吾吾的,用沈妈妈听不明白的话胡乱解释了一通。 见到了谢元茂,谢姝敏就笑了起来,颠颠地扑过去唤他,“爹爹……” 谢元茂也跟着笑。 谢姝宁幼年时,也总是这幅模样,亲亲热热笑着唤他爹爹。哪里像现在,莫说亲热了,平日里也总是父亲来父亲去的,叫他每一回听见都觉得心里不自在。 恍惚间,他似乎已经将如今的谢姝敏当做了过去的长女。 一派和谐间,他听到次女嘟嘟囔囔地道,“爹爹,母亲、哥哥姐姐还有不认识的人,在一道吃饭……” 谢元茂知道宋延昭来了,但宋延昭并没有先上门来见他,他也就索性不去见人。 可这会听到他们在用饭,却像是全然忘记了自己一般,心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下,痛得他不敢吸气。 谢姝敏巴着他的胳膊,“爹爹,敏敏陪着爹爹。” …… 饭后,谢翊去念书,宋氏去处理家事。 谢姝宁终于寻到了机会同宋延昭单独交谈。 开门见山的,她问起了宋延昭口中的云先生。 宋延昭正色道:“云詹先生是不出世的高人,原本是准备定居关外的。只是他的徒弟归鹤受不住那边的环境,不得不回西越来。” 谢姝宁听了不由疑惑,“那舅舅的意思,是想让我请云先生留在谢家?” “并不是。”宋延昭摇头,“我先前已是说过,云先生不喜官宦人家,所以他断不会住进谢家来。所以得从你娘的陪嫁里择一处好地方,让他们师徒客居。” 这意思便是要寻个山清水秀的田庄了。 谢姝宁却仍不明白当初宋延昭信里说的话,正要问,就听到宋延昭道,“我想让你拜云先生为师。” “什么?”谢姝宁悚然一惊。 宋延昭悠悠道:“你活了两辈子,就该明白,会的东西越多,此生就能过得越顺遂。另外,世俗名利皆不能长久留住他,但师徒名分就不同了。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谢姝宁连连摇头,“云先生这样的高人,岂会收我为徒?”何况她是个女子! “这不所以我亲自来了?”宋延昭笑了起来,“你虽身为女子,但后宅如战场,谋术同样能用。你娘就是亏在了这点上,你比她强,当然要更强。” 谢姝宁默默听着,没有立刻说话。 但第二日,她便同宋氏商量着将京都近郊的那处庄子僻出来给云詹师徒。 宋延昭就先带着宋氏的人,将云詹师徒送去了田庄上。 谢姝宁则忙着月白跟鹿孔的亲事。 待到月白出门,卓妈妈就来问她,要从二等里面挑谁顶上来。 她略想了想,就择定了个叫朱砂的。 朱砂有个哥哥在外院当差。 此后,玉紫接管了月白的活计,箱笼衣物则由朱砂打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8章拜师 > 一切依旧井井有条。 月白同鹿孔再三谢过,推拒不得后搬去了新宅子住。 头几日,谢姝宁倒有些不适起来。新提拔上来的朱砂做事倒也勤奋能干,潇湘馆里的人都颇喜欢她。 “小姐,您瞧这件新做的裙子如何?” 谢姝宁将视线从书页挪到朱砂手里拿着的月白色裙子上,“带上吧。” “是。”朱砂笑着应了,将裙子收拾起来同另一叠早早挑选妥当的放在一处。 谢姝宁打量了眼,道:“差不多够了。” 这一回去田庄上,应当也留不久,不必带太多衣物。 前先,舅舅护送云詹先生师徒前往平郊的那处庄子,便没有再回府来,同他们一块住下了。谢姝宁就想起了老早同宋氏提起过的事,待天气好些,去庄上小住一段日子。如今岂不是正好? 眼下天气正热,连风吹过来都是滚烫的。 但庄子上树木多,边上又有清流,风一来倒是凉快得紧。 她正好又要去见云詹先生,便同宋氏商量着即日出发。 如今东西收拾了泰半,明日一早趁着日头还未高升,就出门。动作快些,还能赶上晌午饭。 玉茗院里,宋氏吩咐桂妈妈几个收拾了东西就去寻谢翊,盯着他将文房四宝书本都收进了箱笼带上,才允了让他一起跟着去。谢琛却不去,他早厌了田庄上的日子,恨不得在家里多温几日书才好。 崇熙书院的事,宋氏捎带上了他,他心里极感激,这会更不敢麻烦宋氏,只自己私底下勤奋用功,不愿叫宋氏失望。 谢姝宁也因此对他改观了不少。 前世谢琛为人就并不坏,只是命不好。 这次他若能好好的,将来也是谢翊的助力。 宋氏也是这般想着的。 且不说宋氏愿不愿意同谢元茂再生一个儿子,就算她愿意,谢元茂也没有法子再得孩子。因而,谢翊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一个兄弟扶持,也是不妥的。 谢琛是个好人选。 很快,府里的事也都被宋氏交代了下去,宋氏这才去同谢元茂提。 谢元茂斜靠在那看书,闻就不悦起来,道:“这事你为何不早先同我提?”非得等到次日一早就出门,才来问过他的意思? 他气恼宋氏不早来问过自己,却不想听完他的话,宋氏却面无表情地道:“六爷别想多了,妾身今日来并不是要问六爷的意思,而是来知会您一声的罢了。” 谢元茂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你如今这模样,是一点也不将我放在眼中了?”谢元茂丢开了书,凄凄问道。 宋氏不愿见他这样子,只觉得同过去的人一点相同之处也无,心里头一阵苦涩,别开头去道:“夫为天,妾身不敢造次,六爷放宽了心好生静养便是。陈姨娘自个儿身子也不佳,怕是难以出门。六爷若闲着发闷,去唤冬姨娘来作陪便是。再不济,妾身为您悄悄择两房美妾也非难事,小心地抬进房门,避子汤不断就无碍。” 她一句句细细安排着谢元茂的过法,语之间似完全将自己当做了个外人。 谢元茂听得恼羞成怒,重重一拍身下软榻,“休说了!我不愿同你争执!” 宋氏从善如流,立即噤了声。 静默了会,宋氏就道:“六爷歇着吧,妾身先行告退。” 谢元茂盯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头烧起了把火。 数年过去了,她面对自己时,为何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倒下长叹一声,嘟囔了句:“妇人啊……” 话音悠悠长长,几乎擦着宋氏出门的脚跟一道而去。 但宋氏并没有在意,权当什么也未曾听见。 她早说过,休想她再做个贤惠人。 可其实,她哪不贤惠? 心甘情愿为夫婿纳妾,这还不够贤惠? 宋氏低低嗤笑了声,摇摇头回了房。 因她是要持家的,所以这次去田庄上并不能久留,宋氏算算日子就只准备最多留个四五日,再不能多了。 谢姝宁知道了也没有勉强,只她自己,却是要长留几日。 事情都准备妥当,第二天一早,宋氏就带着兄妹俩出了门。 要上马车了,谢姝宁原是想同宋氏一道的,却被谢翊拉着手扯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虎着脸,宋氏斥他:“男女七岁不同席,难道你都忘了吗?” 谢翊挤眉弄眼,大力摇摇头道:“自家妹妹,不必拘礼!”说着话,已是将谢姝宁给拽上了马车。 宋氏哭笑不得,又见用不了一会日头就该高高升起来了,耽搁不得,这才算了,自己也上了马车启程。 马车才了石井胡同,谢翊就同谢姝宁嘀咕起来,“听说那云先生的徒弟是个哑巴,那我们怎么同他说话?” 谢姝宁睨他一眼,道:“你听谁说的,他是个哑巴?” “舅舅说的呀!”谢翊鼻子上皱起几道痕,“他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欺负人家。我焉是那样的人?” “你就是!”谢姝宁也不敢在这种话上顺着他,起了心要收拾他一顿,“哥哥,再这么下去,你可就连媳妇都娶不上了。娶不上媳妇,母亲老了就没有儿媳妇能伺候,到时你可怎么有脸面在母亲跟前尽孝?” 谢翊年纪还小,听到娶媳妇脸一红,梗着脖子辩驳,“我怎会娶不到媳妇!” 谢姝宁听着车轱辘轧过道路的声响,幽幽道:“人人都喜欢沉稳有为的少年郎,可哥哥呢?不爱念书不提,平日里性子也跳脱。” “我哪不沉稳?”谢翊跳脚,“难道你喜欢老头子一样的人?” 谢姝宁双手撑住下巴,看他一眼,“我都不喜。” 这一世,她就没动过要嫁人的念头。 谢翊闻“你你……”说了半响,到底像是泄了气,坐在那不忿地喃喃自语,“想我聪明知情趣,哪不好……” 这话叫谢姝宁听见了,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一路欢声笑语,马车紧赶慢赶趁着晌午饭之前到了庄上。 下了车,田庄上的管事就迎了上来,带着他们去见宋延昭。 这处庄子上,最重要的产出是桃子。 但不同于一般的桃子,庄上种植的是罕见稀有的雪桃,又叫古冬桃。 桃形圆,色青,味甘酸,要到十月中才能成熟。 正值盛夏,桃树上自然连一颗桃子也无,但枝繁叶茂,纳凉倒不错。 宋延昭恰同云詹先生在树下对弈。 谢姝宁一眼看到的,却是立在云詹身旁的那个少年。 年约十三四,着一身白,像是雪里走出来的人。 又不是办丧,哪里会有人无事穿这样一身白…… 谢姝宁不由愣了愣。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绿树下的白衣少年侧目望了过来。 脖子上系着一块同色的丝巾,眉目清秀,生得并不显眼,却叫人只看着就觉得春风拂面。谢姝宁不由暗慨,是个生得极温和的人。 人先天的模样,总叫人有不同的感觉。 有人面貌骇人,有人惊艳夺目,亦有人气息凛冽,也有如眼前这个叫做云归鹤的少年一般,风轻云淡,温润似玉。 两人对视一眼,云归鹤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随后,树下对弈的两人也发现了他们。 宋延昭就朗笑着迎了上来,道:“我算着日子,就知你们今日该到了。来,翊儿、阿蛮快见过云先生!” “见过云先生。”兄妹俩恭敬地行了个礼,异口同声地道。 留着微须的云詹身量不高,人却站得笔挺。 他笑着同两人点头示意,“两位不必多礼。” 宋延昭就笑眯眯指了谢姝宁上前,道:“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丫头。” 云詹也笑着,“果然出众。” 却没有说哪里出众……听上去只像是敷衍之词。 谢姝宁就上前一步,“不知阿蛮可有幸同云先生对弈一局?” 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这般说,就连宋延昭都愣了愣。云詹的棋艺十分高超,就连他都从未赢过。两人树下对弈,说白了都是云詹在逗他玩罢了。他就有些无奈地看了谢姝宁一眼。 谢姝宁却神情自若,等着云詹的回应。 “阿蛮休得无礼。”宋氏见云詹迟迟不说话,误以为谢姝宁不知轻重惹恼了他,急忙轻声训了句。 话音落,云詹却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落座,棋盘布好。 一百八十一枚的黑玛瑙棋子装在棋盒中,被云詹递给了谢姝宁。 谢姝宁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 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她清楚得很。 于是便由谢姝宁执黑子,先行一步。 随后,云詹紧追。 黑白交替而落,不一会就在遍布了棋盘。 两人竟是下得旗鼓相当! 宋延昭在一旁看着,惊叹不已。 谢姝宁却知道,自己已经使出了八分力气,艰难前行。云詹却依旧老神在在,一派轻松。 她知道,这场棋自己是输定了的。 但是今日,输赢并不重要。她要给云詹看的,是棋风,是人。 棋风似人,懂行的人一看便知。 谢姝宁落子的招数渐渐狠辣起来,开始只攻不守。 云詹一直平静的眼神里终于闪现过了一丝诧异。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谢姝宁马上就要输之际,谢姝宁一招釜底抽薪,竟突然间扳回了泰半局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9章人手 > 云詹不由重新审视起面前年纪轻轻的小女孩来。 只这样的年纪,怎会棋艺超群?若非勤练多年,根本不该如此才是。 他眼神里的探究突然消不下去了。 已经许多年,没有叫他遇见过这样的孩子。不由得,云詹心里就高看了谢姝宁几分。他喜欢聪明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宋延昭同他不止提过一次,他的外甥女很聪慧。但当时,他根本便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他认真了些,落子时也不如先前那般随性。 局面再一次被他所掌控。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对面的人,不管怎样始终还是个孩子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棋局再一次陡变。 他脸上那张平静的面具“哗哗”碎成齑粉,流露出惊讶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小姐是同谁学的棋?”云詹拈着颗白子,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凛冽。 谢姝宁突破重重包围,定定落下一颗黑子,甜甜笑着应答:“是同长房的伯祖父学的。” 云詹道:“如此看来,谢家的大老太爷,乃是个中高手。” “小女不懂这些。”谢姝宁摇摇头。 她的确并不深谙棋道,许多时候,她都只是在凭着一种直觉而下,尤其是在面对云詹这样的能人时。所以,她下棋的路数诡谲,叫人难以捉摸,也成功地叫云詹起了好奇心。 云詹便没有继续说话。 两人静默着,下完了一盘棋。 毋庸置疑,谢姝宁输了。 但因为这盘棋,午后云詹就约见了谢姝宁。 一切都有宋延昭从中调停,拜师的事他也是早早私下里就同云詹提过的,但当他提出拜师仪式时,云詹却没有立即应允,而是道:“谢小姐终究是女子,将来是要相夫教子的。我能教的东西实在有限,亦不能像教授鹤儿一样,教授她,实在有愧。” 谢姝宁听了,同宋延昭飞快地对视一眼。 随即她便大步走至桌边沏了一盏茶,返身而回,“扑通”一声在云詹面前跪下,恭敬地举高茶盏,“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云詹连连摆手,“这声师父还是免了吧。” 谢姝宁不管,重重磕了个头。 云詹哑然。 “云兄,你看这……”宋延昭在边上故意叹了声。 云詹就皱起了眉头,俯身双手虚虚将谢姝宁扶了起来,口中道:“也罢,便算是缘分一场吧。” 他原本已是准备定居关外,死也不回西越来的。但半子半徒的云归鹤却病了,他没有法子,思来想去只得听从大夫的话,将人带回了西越。果然,一离了风沙大漠,吃上了西越的食物,归鹤的病就自然而然地好了起来。 云詹心里忧愁渐消。 可他在京里没有亲人,日子又过得清贫,因而这一回全靠了宋延昭。 这个人情,便是他再傲,也要还。 好在谢姝宁并不是什么蠢笨的人,他也愿意教她。 这么一来,谢姝宁就成了云詹的第二个弟子,成了云归鹤的师妹。 云归鹤幼年声带受损,不能说话,平日里就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宋氏见了他,便觉得可怜兮兮的,遂嘘寒问暖,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 知道谢姝宁拜了云詹为师后,更是让人拣了时令的新鲜瓜果蔬菜,做了好一桌农家风味的精致小菜,众人都吃得很高兴。席散后,宋氏则悄悄去问过了宋延昭,云詹先生既收了阿蛮为徒,那能不能也一道教授谢翊。 宋延昭知道她是一片慈母之心,但仍旧只能给她泼了冷水。 “云先生旁的都擅,但唯独不擅举业。你若想让翊儿走正经仕途,还是崇熙书院一行最佳。” 都是江南长大的人,当然清楚崇熙书院的本事。 宋氏听了也就歇了心思,想着待秋日,就送谢翊去江南。又想着女儿能得了隐世高人的青眼,极难得,欢喜得很。 谢姝宁却有些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云詹究竟能教自己什么。 舅舅虽然将云詹的本事说得天花乱坠,但未亲眼目睹过,她到底是放心不下。 不过很快,她就亲眼见识到了。 第一次,她只是跟在云詹身侧,旁观他给云归鹤授课。 她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觉得估摸也就是学着书本上的东西,不外乎家国之事。 可谁知,才听了几句,她就愣住了。 这一堂,学的竟然是堪舆之术! ——堪,天道也;舆,地道也。 其间深奥,囊括的知识之多,皆叫谢姝宁忍不住咂舌。 第二次,云詹就又说起了排兵布阵之法。 谢姝宁这才惊觉,云詹此人,腹中必有乾坤。历史典故、风俗见闻、兵戎战事、寻龙觅水,在他这全是信手拈来,仿佛根本不必思索。谢姝宁吃惊不已,也激动不已。 她终于明白了舅舅的意思。 也终于明白了云詹并不愿意收她为徒的心思。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但谁也不知道,她这一世并不愿成亲生子,从此相夫教子碌碌一生。 能跟着云詹学习,此刻的她,十分庆幸。 宋氏在田庄上住了三夜,便启程回府,谢翊兄妹则多留几日。 谢姝宁跟在云詹身后转,恨不能将自己变作云詹身上的尾巴。 而云詹也惊诧地发现谢姝宁汲取知识的速度之快,有些骇人听闻。 他翻箱倒柜寻出来的艰涩古籍,只给她看一遍,她便能准确无误地背出来。 好在她只是会背了,内里的意思仍需要云詹细细讲解,云詹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可差点就以为自己收了个多智近似妖的姑娘当徒弟,幸好只是过目不忘。 谢姝宁便****听云詹讲古。 宋延昭闲来无事,偷听了一回,觉得晦涩难懂毫无兴趣,实在是不知谢姝宁为何津津有味。他原本可只是想让她跟着学些谋略手段,将来能在内宅中看事如透,所向披靡罢了。谁知,她竟学起了旁的来。 他便转身去揪了贪玩的谢翊,拘着他念书。 结果没念几日,舅甥两个就一齐钓鱼摘果子,根本忘记了还有念书这回事。 直到谢姝宁跟谢翊要启程回谢家,宋延昭才看着小外甥被晒得黑乎乎的脸暗忖,自家妹妹可千万不要动家法才好。 但这回,他是多虑了。 回到谢家,宋氏见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儿子,立即便知道是宋延昭做的好事,嘀咕了好几天不该将孩子交给他,才算是消了气,狠狠拘着谢翊念书加养白。 谢姝宁休息了一日,就开始忙碌起来。 听了云詹的几堂课,她可谓是豁然开朗,许多过去踟蹰不前的事,便都有了定夺。 她寻朱砂进来说话时,外头正在“噼里啪啦”地下着暴雨。 潇湘馆的小丫鬟们收衣裳的收衣裳,关窗的关窗,忙作了一团。 次间里,谢姝宁却喝着冰镇过的绿豆汤,问朱砂道:“听说你哥哥如今的差事只在马厩养马?” 朱砂低头,“是,他嘴笨,不大会说话。” 这意思就是说她哥哥平日里没少受到排挤。 谢姝宁放下调羹,笑着道:“不会说话没事,哥哥平日里话多,正该给他寻个话少嘴笨的小厮才是。” “小姐的意思是,要让我哥哥去给五少爷做小厮?”朱砂闻慌忙抬起头来,一脸难掩的惊喜。 谢姝宁点点头,“是啊,这事我已提过了,多半没有问题。” 朱砂受宠若惊,急忙跪下磕头,“奴婢替哥哥谢恩。” “你是潇湘馆里的人,手脚勤快,合该赏你。”谢姝宁让她起来,“你娘是不是还病着?” 朱砂兄妹的爹死得早,家里只有个寡母。 “是,老毛病了。”朱砂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得眼角冒出泪花来。 谢姝宁听了就扬声唤玉紫进来,道:“你去取五十两银子给朱砂,好带回来给她娘买好药。” 玉紫应了下去,没一会就拿了银子来。 “谢小姐的大恩大德!”朱砂这回可是真的差点就哭了出来,但当真谢姝宁的面,不好放声,只得拼命忍着。 她收了银子回去,谢姝宁便同谢翊说了朱砂哥哥的事,谢翊浑不在意,摆摆手说好,谢姝宁就做主安排了下去。 过了几日,朱砂来寻她道谢,又当着卓妈妈几个的面提起了她哥哥想要亲自同谢姝宁谢恩。 谢姝宁深知这兄妹俩的秉性,料到会有这一日,就笑着应了。 卓妈妈没阻止,只跟着去了。 谢家二门外有座小亭子,视野开阔,谢姝宁就在那见了朱砂兄妹。 外头人来人往,又见亭子周围还有卓妈妈几个守着,谢姝宁也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听跪着的小厮说话,也就谁都没有在意。 亭子里,朱砂的哥哥朱大贵跪在那恭恭敬敬给谢姝宁磕了三个响头。 谢姝宁就笑着让他起来,问了几句他家里的事,娘亲的病又是不是好全了之类的。 朱大贵都一一作答。 语上的确有些木讷,但胜在仔细老实,话里没有一个字掺假。 谢姝宁就笑眯眯地说起正事来,“你说你要报答我,那就帮我做件事吧。” 朱大贵跟一旁侍候着的朱砂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 “你帮我给二爷身边的立夏,带一句话。”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0章拉拢 > 朱大贵显然是听说过立夏的,闻声不禁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几分疑惑。 夏日的烈阳下,谢姝宁着一身嫩嫩的鹅黄色纱衣,愈发衬得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她模样娇俏,但眼神沉静深邃,不似未及豆蔻之龄的女童。朱大贵不由看得痴了。 朱砂在一旁瞧见,心急不已,忙轻声道:“哥哥,愣着做什么!” “是……奴才……”朱大贵回过神,笨嘴拙舌,一时间说不清楚话来,“为小姐做牛做马……” 谢姝宁便摇了摇头。 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大老实,老实的便也都不那么聪明。 不过她要朱大贵去做的不过是说一句话,并无旁的事,所以木讷笨拙些也无妨。 于是谢姝宁就冲着朱大贵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压低声音说了句话,“你同他说,他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二伯父做过的事,我也都清楚。” 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没有丝毫混沌之处。 朱大贵听得却是一头雾水。 一旁的朱砂却并没有听清楚谢姝宁同朱大贵说了什么。 方才朱大贵靠近后,谢姝宁就打发她别过头去,侧身站远了些。 “这句话,除了立夏之外,谁也不能提你记住了吗?”谢姝宁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往朱砂看去,口中却依旧吩咐着朱大贵。 朱大贵紧闭着嘴,重重点头。 “你娘的身子若还是不好,只管让朱砂来同我提。”左右银子能摆平的事,都不能算是大事。谢姝宁爱钱,却没有到连这点银子都要吝啬的地步。 朱砂兄妹听了,却是感激涕零。 两人复又谢了恩。 谢姝宁便招呼了卓妈妈送自己回潇湘馆去。 路上,恰巧碰见了二夫人梁氏。 二夫人带着她的幼子来寻宋氏说事,在去玉茗院的半道上同谢姝宁撞了个正着。 “二伯母。”谢姝宁一向真心喜欢她,见了面便立刻亲亲热热地打了招呼,又去逗自己的小堂弟,“宝哥儿今日在八姐这用饭可好?” 小堂弟仰头看着二夫人,嘟着小嘴想了又想,才慢吞吞地点头道:“八姐那的点心好吃。” 谢姝宁就展颜笑了起来,“那你晚些来潇湘馆,八姐让人给你准备着你爱吃的东西。” “多谢八姐。”小堂弟弯腰道谢,吸了吸口水。 二夫人就点了下他的额,嗔道:“也不知像了谁,平日里只晓得吃!” 小堂弟躲躲闪闪,抱头道:“自然是像了娘亲。” 二夫人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同谢姝宁告辞,带着他继续往玉茗院而去。 两帮人错开了路,各自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而去。 转身分别的那一刹,谢姝宁面上还是笑着的。 但只走了几步,她颊边的笑意就飞快褪去,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在知道了他们的结局后,她实在有些难以笑得出。前世,二夫人待她甚好,可二夫人自己却没有什么好下场。谢姝宁至今仍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二夫人要抛下幺子,自缢而亡。 出身魏国公梁家的二夫人,怕是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她的人生,一直都处在上风,只有叫人艳羡的份,没有她艳羡嫉恨别人的时刻。 所以她自来嘴皮子刻薄不留情面,却从来不因为嫉妒旁人而说。她说,只是因为她看不惯。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讨喜,可谁也不敢当面驳她惹她,一直以来也都是相安无事的。 那一日,她却自缢了。 谢姝宁知道消息时,已是第二日。 她抛开了长平侯府里的一应事务,甚至不去理会婆母的刁难刻薄,匆匆回了谢宅。 彼时,距离她小产,二夫人亲自上门照料她又为她在婆母面上撑腰,仅仅只过了一个月。 只是一个月,便物是人非。 她并不知道真相,但她却隐约猜到事情同她的二伯父谢二爷有关。 可那时,她已是外嫁女,并没有资格插手谢家的事。何况,她只是年少时寄居长房的三房女,至始至终也不是长房的人。 故而,时至今日,她依旧觉得困惑。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在路上的谢姝宁猛地咬住了唇瓣,心道:若这一回成功拿下立夏,也许事情就能随之改变也说不定。 按照记忆中的进程,立夏死在两年后。 他死时事情闹得不小,谢二爷也因此受了伤。 谢二爷说,立夏起了敛财之心,所以才会这般大逆不道,妄图弑主。 但谢姝宁清楚,这只是胡扯的鬼话! 可惜,她也并不知道前世立夏去世的真正原因。 然而那时,二夫人尚还好好的,过了数年,才突然闹出来自缢的事。谢姝宁不能不怀疑,她悄悄寻了二夫人身边的近身婢女问过,可众人皆是讳莫如深。唯有一人,哭着同她说了一句,二夫人发现了立夏的东西。 可谁不知,那时的立夏指不定已经连骨头都烂了吧。 “小姐!”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谢姝宁回过神来,狐疑地朝另一边望去。 桂妈妈正带着绿浓快步走近。 谢姝宁挑眉,“乳娘怎么在这。” “奴婢正要送绿浓去瑞香院。”桂妈妈轻轻推了绿浓一把,一边笑着解释。 瑞香院同谢姝宁的潇湘馆离得并不十分远。 “绿浓见过小姐。” 谢姝宁难得听到绿浓说话间这般恭敬,不由微微吃惊,暗道陈氏倒是会调教人,连绿浓这样性子的人也教得乖巧起来。她便颔首示意,“那乳娘这便去吧,暑气重,莫在日头下久留。” 桂妈妈愣了一愣,随后才行礼告退,“是。” 过了会,桂妈妈母女二人走出了几步,待离谢姝宁远些,绿浓就忍不住拉下脸不忿地嘟囔起来:“娘你可瞧见了,就她那样子,可像是愿意让我回潇湘馆的?” 桂妈妈在谢姝宁那因为绿浓的事碰了两次灰,又在宋氏那得了没希望的准信,心中已是郁郁难忍,这会听到绿浓一说,就厉声斥责起来,“快住嘴吧你!都是你自个儿做的好事,为何就不能学学你姐姐?” 她的长女绿珠已亲自由宋氏做主,择定了一户人家。 桂妈妈瞧着,处处都好,心里很是满意。 可绿浓却看不上眼,她嗤了声,就抬脚踢了下路上凸起的一粒小石子,道:“姐姐蠢,我可不蠢!” 桂妈妈听了怒气上涌,抬手就想要一巴掌掴下去,但手抬着,最终却还是没有舍得落下。她重重叹了声,背脊陡然间似弯了些。 绿浓却看也不看她,只小声嘀咕着谢姝宁是白眼狼,吃了她娘那么多的奶,如今却这样对待她们。 …… 另一边,谢姝宁则已经回了潇湘馆,换了衣裳在榻上小憩。 午后的暑气渐渐被风吹散,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 醒来后,用了碗沁凉的甜羹,谢姝宁就去了玉茗院,晚上留下同宋氏一道用饭。 夜间纳凉,母女俩在庭院里听着蟋蟀蝈蝈在草丛里发出的细碎鸣叫声,聊起了白日二夫人来访的事。 宋氏打着扇子,柔声缓缓道:“你二伯母来,是为了同我询问崇熙书院的事。” 谢姝宁正吃着柳黄一颗颗剥了皮的紫葡萄,闻一惊,“咕嘟”吞了一整颗下去。她咳嗽了两声,才道:“宝哥儿今年可才只有五岁呀!” “你二伯母心性高。”宋氏丢开了扇子去轻拍她的背,“再者书院那边也并非没有先例,的确有过四五岁的小童入学。” 谢姝宁当然知道这些,可几个孩子,都是真正的天才!宝哥儿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二伯母的心也未免太大了些…… “娘亲该不会也让二伯母捐银子去了吧?”谢姝宁皱眉。 宋氏白她一眼,“娘亲是这样的人吗?” 这可还真是说不好……谢姝宁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只得讪讪笑了两声。 宋氏重重揪了把她的脸,“忒可恨了你这孩子,娘亲焉能叫你二伯母去捐钱?我自然是好劝了她不必着急,待宝哥儿年纪大些,再去筹备考学的事也不晚。” “阿蛮当然知道娘亲不会那么做的!”谢姝宁急忙改了口,又是赌咒又是发誓,随即便转换了话题,“下个月等天气凉快些,我再去庄上小住几日,娘亲觉得如何?” “也好,到时一同带几个人去。我瞧着云先生身边也没有人能照顾……” 话题就自然而然被谢姝宁给带开了。 到了第三日午后,天色暗沉沉似要落雨时,朱砂来请谢姝宁,说是她哥哥在二门外等着回话。 谢姝宁应了,收拾一番就出了门,这一回却并没有带上朱砂,反而带上了玉紫。 好在她年纪不大,尚算孩子,府里又没了三老太太,只宋氏当着家。宋氏又宠她,她偶尔往二门外去一趟,也并没有因此受到责备。谢姝宁心下庆幸着,照旧在亭子里见了朱大贵。 再过一两年,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 她只能抓紧时间。 谢姝宁开门见山地让朱大贵开始禀报。 朱大贵便一五一十将事情都说给了谢姝宁听,“奴才按照小姐的吩咐寻了个机会悄悄见了立夏,传达了小姐吩咐奴才说的那句话。奴才见立夏听了那话神色大变,却不敢深问,只等着他说话。过了半响,他才同奴才说,小姐既知道那些事,难道不因此身为谢家人而觉得羞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1章古怪 > 他口中的话渐渐变得无礼起来。 侍候在一旁的玉紫听得脸色大变,断然喝止:“放肆!” 话音落,朱大贵立马就结巴了起来,支支吾吾,语不成调,显然心中极慌乱。恰巧今日谢姝宁又故意未曾带上朱砂,反而带了玉紫来。没了亲妹妹在一旁陪着,他本就紧张,又见玉紫少女身段婀娜,姿容极美,更是连眼也不敢望过去。 结果突然间被玉紫这么一喝,他连自己要说什么也都有些记不得,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说这样的话!”玉紫犹自懊恼着,虽知道那话不是朱大贵自个儿要说的,只是转述立夏的而已,但竟就这样当着谢姝宁这个主子的面说了出来,真真是气人。 她心里暗骂,好没眼色的人! 但谢姝宁却并不生气,她早就知道立夏的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这样的话,并不算十分过分。 何况,重点根本便不在于立夏的话合适不合适,又是否放肆无礼。追根究底,是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姝宁就笑着安抚了玉紫一句,示意她只听着,莫要开口。 玉紫便噤了声。 “你继续说。”谢姝宁这才望向了朱大贵,点头道,“方才说得很好。” 朱大贵闻声抬起头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立夏说完那话后,许久都未曾开口,直到要走时才同奴才道,让小姐莫要担心了,有些事小姐不提,他也会将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像是一个哑谜,朱大贵虽然分别转述了谢姝宁跟立夏的话,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 谢姝宁却听明白了。 立夏是以为,她让朱大贵去说那样一句话,为的是幼年时的那一桩事。 几年前,她跟着母亲头一回参加长房二伯母的赏花会,在僻静的角落里撞见了立夏跟故去的元娘。 云娘认出了她,她虽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模样,但依元娘的性子,肯定想法子告知了立夏。 谢姝宁原本倒还不敢肯定,这会听了朱大贵的话,反倒一下子便确定了。 立夏与元娘之间,绝对是有大问题的。 胎死腹中的那个孩子,想必也难以同立夏脱开干系。 谢姝宁双手撑着下颌,盯着亭子外暗沉沉的天色,沉默了下去。 立夏觉得,她若是知晓一切,就该为自己是谢家人而感到羞耻,但这是为何? 她百思不得其解。 亭子外,大雨终于自厚厚的云层里滚落下来。 雨打芭蕉的声响在耳畔回旋不去。 外头来来回回的行人开始飞快地往能避雨的地方躲去,倏忽间外头就没了人。 玉紫走到亭子边,打量着外头的雨势,想着一时半会怕是停不得,便同谢姝宁请示,“小姐,这会雨大,我们在这歇歇等雨小了再走如何?” 谢姝宁略想了想,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慢慢道:“还是这便回去吧。” “是。”玉紫听了虽犹豫,但仍旧连忙去打了伞。 出门时,天色就已有些要落雨的阵势,所以玉紫便备了两把淡青色的油纸伞。 紫竹伞骨根根撑开。 谢姝宁忽然扭头对朱大贵道:“你见到立夏时,他样子如何?” 朱大贵愣了下,盯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回答:“奴才瞧着,他似是不大开心。” “不大开心?”谢姝宁轻声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你快回去吧。” 朱大贵便撑开伞,冲进了雨幕里。 谢姝宁跟玉紫也一人一伞,往潇湘馆去。 路上,玉紫忍不住问她,“小姐,您是想提拔朱砂的哥哥?” 谢姝宁摇摇头,道:“便是我想提拔他,那也得提拔得动才好。” 关于朱大贵,一来她的确是需要个老实又嘴严的人帮着给立夏递话,二来也是真的想给谢翊寻个趁手的小厮。跟在她身边,必然要立夏这样的人才合适,朱大贵只适合跑腿。但若跟在哥哥身边,就不一样了。 待到秋日,他便要赶往江南赴崇熙书院就读,有个朱大贵这样的小厮在他身边,不至带坏了他也能帮着督促收敛。 只要母亲吩咐下去,朱大贵一定会将母亲的话日复一日在哥哥耳边重复念叨。 因而她并没有要将朱大贵收为己用的意思。 回到潇湘馆里,她的鞋子已湿透了,裤管也沾了水,变得沉甸甸的。 卓妈妈气得要责打玉紫,“这般大的雨,衣裳鞋子都湿了!” 谢姝宁忙劝,“是我非要回来的,不关玉紫的事。” “小姐年纪小不懂事,可玉紫难道也不懂事?”卓妈妈仍不高兴,皱着眉头将玉紫狠狠训斥了一番才算作罢,唬得玉紫跟柳黄说笑,下回再不敢跟着谢姝宁出门去了。 但几日后,她便再次被谢姝宁带出了门。 月白不在,就由她顶上了月白的位置。玉紫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家小姐看着年纪小,那心眼可一点也不少,心思也不浅薄。 真计较起来,竟似乎比太太还厉害上许多。 她不由得就被震住了。 一路出了垂花门,她仍不知谢姝宁准备带自己做什么去。 直到上了马车,谢姝宁才慢悠悠地同她道:“我们出门逛逛去。” 玉紫骇然,想着马车外火辣辣的大太阳,一脸不敢置信地道:“小姐,这晒上半天,可是了不得的!” “寻个荫蔽的地方就是了。”谢姝宁却是浑不在意。 做奴婢的,万事只能听主子的,玉紫听到她这样说,就明白过来她已是打定了主意,遂不再吭声。 她不知道,这一回谢姝宁还是诓了宋氏出来的。 这大热的天,就连宋氏都想不明白,向来怕热的她为何会出门。 谢姝宁便随口胡诌了些要为宋延昭买件东西,不好假手于人之类的话。 宋氏这才没奈何,允了她出门。 殊不知,谢姝宁这回出来却是另有打算。 很快,马车出了北城,往西城而去。 京都以东南西北四处划分地盘,南边是皇城宗亲勋贵所在,北边则是世家官宦,东边为商贸通行,酒楼客栈,鳞次栉比。 而剩下的西边,其实地方极少。 那里聚居了京都几乎所有的贩夫走卒,贫民暗.娼。 总而之,是有别于剩下三方的凄苦之地。 谢姝宁一直想不明白,这会的西越明明民富国强,为何天子脚下却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直到她在庄子上时,问了云詹先生。 云詹告诉她,这是为了一个“衡”字。 万物万事,若只有好的一面,那何来坏?若没有坏,哪里又还有好? 世上本无全事,也无完人。 所以即便是西越的帝都,也存在这样的地方。 马车逐渐靠近了西城,街道开始变得狭窄,途经之处的房舍也变得低矮。 谢姝宁的神色也忍不住渐渐凝重起来。 两辈子了,她竟也还是头一次踏足西城。 玉紫不由紧张起来,小声道:“小姐,来西城逛什么?” 谁不知道,西城里一片“荒芜”。 “来见个人。”谢姝宁并不多说。 玉紫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多问。 又过了会,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帘子被打起一道缝,探进来一张眉目清秀的少年脸庞。 玉紫不认得他,差点惊叫起来。 方才上马车之前,她并没有细看,这会瞧见了才发现车夫竟是个陌生面孔。她正害怕着,却见谢姝宁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唤了声:“师兄,可是到地方了?” 外头驾车的人竟是云归鹤。 只见车外的人扯下腰间挂着的一本簿子,唰唰取出一块炭来,往上头写了起来。 随后,他就将簿子递了过来。 谢姝宁笑眯眯地接了。 这一回的事,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做,所以不能找朱大贵来驾车,旁人她却又不放心,所以索性让人去田庄请了云归鹤来。 云詹经过那几天的相处,已是颇喜欢她,便让云归鹤来了。 这一来,就被谢姝宁当成了苦役。 她三两下将纸上的字看了,将簿子递回去,道:“师兄见过画像,过会若瞧见了,可还能认得出人?” 云归鹤正视着她,缓缓点头。 “小、小姐……今日究竟是来见谁的?”玉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下不安,终于还是问了起来。 谁知,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斜斜冲了出去。 玉紫捂着心口,惊魂未定。 谢姝宁却直直往巷尾看去。 身着缁衣的少年蹲在墙边,正在同地上一个浑身脏污的小童说话。 谢姝宁便立刻想了起来。 她的二伯父谢元修,平日里最是乐善好施,不知收留过几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儿。 虽是留在身边做小厮,但小厮的日子,可远比在外头做乞儿,要好上千倍万倍。 她眼神如炬地盯着,心里想着立夏想必是要将这小童带回谢家去了。 却不想,立夏只往小童手中塞了只钱袋,就开始让人离开。 马车越靠越近,马蹄“哒哒”声间,谢姝宁清晰地听到立夏说了句,“走得远远的,离开京都,去别处讨生活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2章败絮 > 这话竟同她想得截然不同! 谢姝宁愣住。 随即,马车停下。那才被立夏塞了银子的小乞儿一溜烟跑没了影,立夏则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神情阴郁地盯着马车看。 这里的巷子十分狭小,小些的马车能进,却也已是擦这墙而行,想要出去就只能穿过巷子,往另一头出去。这会谢姝宁他们的马车正好挡住了一边入口,而小乞儿便往另一头去了。 立夏并没有逃跑的意思。 马车内,谢姝宁盯着因为车停而重新落下来遮住视线的帘子,心里有了决断,起身准备往外头走。 玉紫却在这一刻察觉出了不对劲,睁大了眼睛道:“小姐难道是来见立夏的?” 心中百转千回,她一时间连半句旁的话也说不出,只放肆地拉住了谢姝宁的胳膊,不愿意叫她下去。半响,她才翕动着嘴角,挤出一句话来:“小姐去不得,外头龙蛇混杂……万一……” “你若害怕,便留在车上等着我吧。”谢姝宁也不同她纠缠,挣脱了手臂就要掀帘往马车外走。 玉紫在后头急得跺脚,“小姐!” 话落,却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她记得自己是顶替月白来的,若是月白在,定然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谢姝宁去。她已然犹豫迟疑了,怎好真的就呆在马车上等着谢姝宁回来?这世上可没有做主子的去冲锋陷阵,做奴婢的却在后头安安稳稳等消息的道理! 这般想着,玉紫的脚已经往前迈开。 撩起车帘,自外头涌进来一股热风。 这天气,果真太热。 玉紫深吸一口气,好在自家小姐不是个真莽撞的小丫头,选的地方尚算隐蔽。马车又堵在巷子里,前头挡着个立夏,若不走近细看,旁人根本不知道是谁在交谈。 她由此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她那颗心就又被提了起来。 只因为她才跟着走了两步,就被谢姝宁给制止了。 谢姝宁道:“玉紫就在这等着。” 玉紫脚步凝滞,手臂还像是蝴蝶的翅膀做出振翅的模样微微抬着,她一脸不安地看向谢姝宁,恳求道:“小姐,就让奴婢跟着您吧。” “你就在这等着吧。”可她饶是如此说了,谢姝宁也依旧没有答应。 但立夏就站在三步之外,隔得并不十分远。 玉紫没了办法,就只好牢牢地盯住立夏,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她紧张得厉害。 谢姝宁却似乎不以为然,端着脸走近了立夏。 “八小姐。”立夏显然认出了她,面无表情地唤了声。 其实,早在元娘出事后,立夏就鲜少在府里出没,大多时候都在外头,显得神出鬼没。谢姝宁这回能在这里将他堵住,也是花了一番工夫的,并不容易。也因此,叫谢姝宁坚定了想要将立夏收为己用的念头。 她停下前行的步伐,静静站在立夏跟前,仰着头看他。 巷子狭小,两边的墙却不低,屋檐像是南边的房舍一般,斜斜拉出来好大一块。 烈日就这样被减弱了不少。 谢姝宁面上的神情也显得多了分晦暗。 “你应该知道,我想找你。”谢姝宁正色说道。 立夏听了却笑,可眉目间的阴鸷依旧浓郁,“那八小姐也应该知道,你如今年纪虽不大,但若被人知道在外头偷偷同奴才见面,怕还是免不了要自毁前程。” 站在不远处的玉紫听见了,脖颈处立时黏糊糊一片,不知刹那间出了多少汗。 坐在车辕上静候的云归鹤却低着头,在他的那本簿子上胡乱画着,仿佛根本不同他们身处一地。 在场的人里,唯有谢姝宁挑起眉,虎着脸,厉声道:“大堂姐是如何死的,想必你还没有忘记,难道你心中就真的一点也不愧疚?” 立夏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姝宁面色沉沉地盯着他,继续道:“她怀了你的孩子,可你却根本一点也不喜欢她!” “什么?”话毕,玉紫被吓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听到了了不得的大事,再不敢待下去,飞快地爬进了马车里,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马车外的云归鹤却抬起头来,朝着谢姝宁的方向看了一眼。 “八小姐果真是人小鬼大,小看不得。”立夏神色渐冷,“但话可不能乱说!” 谢姝宁冷笑:“我乱说?你但凡有一分欢喜她,又怎么舍得看她去死?” 立夏握紧了拳,“八小姐究竟想同奴才说什么?” “我需要一个能帮我在外宅随意走动做事的人。”谢姝宁也不扯开话题,直截了当地就将自己的意思明。 立夏闻却后退一步,摇头感慨:“八小姐这记性可不大好呀,怎地便忘了奴才是二爷身边的人?” 见他后退,谢姝宁就上前了一步。 她个子才齐他的胸口,但两人对峙着,气势上竟不相上下。 “我自然没忘!我也知道你在二伯父身边十分得脸,但只要你答应我的话,我就能将你从二伯父身边要过来。” 这点信心她当然有,若没有,她也绝不敢这样来堵立夏。 同样的,这世上多的是人,她要小厮,成千上百个也不难寻。可她知道知道,立夏在某些方面是个难得的人才,于她将来想做的事有大用处。而且,她也盼望借改变立夏的命运,来同时改变二夫人梁氏的命运。 但立夏显然只拿她当个小丫头,听了她的话只是嗤笑了声。 谢姝宁的神情就有些恹恹的。 “八小姐早些回去吧。”立夏扭头,拂袖而去。 然而才走出两步,就被谢姝宁不管不顾一把扯住了衣袖。 他诧异地回头。 原本静悄悄坐在车辕上的云归鹤亦是震惊得站直了身子,看了过来。 谢姝宁一双眼又黑又亮,像是最上等的黑玛瑙,直指人心,“我说错了,你怕是喜欢大堂姐的。你原先不喜欢她,但她死了,你定然就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可你不能认了,认了就死了。你还不想死,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于是何事,我当然不知情。可我估摸着,怕是同二伯父有关。” 顿了顿,她攥着立夏袖子的那只手更用劲了些,“二伯父对你青眼有加,可你却是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迟早都会反咬他一口。” 随着她犹带稚气的话音,立夏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身体僵直。 “你在害怕……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活不久了……至多两年,你就该去见大堂姐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谢姝宁的声音放得极轻极轻,似乎一阵风过来,就能将她的话吹得支离破碎。 可立夏却清清楚楚都听见了。 他忽然甩开了谢姝宁的手,面目狰狞地咬牙切齿道,“八小姐查得好清楚!” 谢姝宁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蒙对了。 电光火石之际,她索性大胆猜测起来,“你想杀了二伯父!” “你胡扯!”立夏大惊失色。 谢姝宁却紧追不舍,“是了,你一定是想杀了他!” 立夏面若金纸,怒吼:“他该死!”但说完,他就骤然冷静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冷笑,“他好男.色,八小姐知道吗?” 这些话,本不该同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说。 但方才听了谢姝宁的那些话,立夏气急之中,哪里还记得她只是个孩子。 “八小姐说他对我青眼有加,难道不知是为了什么吗?” “呵……”他笑了声。 谢姝宁想着前世二夫人去世时的样子,接不上话。 但前朝,富贵巷一带,曾开了不少的相公馆……很长一段时间里,好男风成了风.流雅致的奇特象征。后来,虽然相公馆被取缔了,可习惯难改的,仍有大批人在。 各家的爷,偶尔选几个清俊的小厮来出火,虽不多见,却并非没有。 所以谢姝宁知道,二夫人会因为这样的事生气愤恨,觉得恶心,却绝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就抛下幼子自缢。 正想着,她蓦地听到立夏又道,“多少年了,我也没有想明白,那些被他救了的孩子,究竟是走运了还是倒霉了……” 幽幽话音里,谢姝宁如遭雷击。 像是一道白练划破了眼前的重重迷雾,让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的二伯父,何止好男.色,他分明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禽.兽! 可是…… 这么多年了,真的是这么、这么多年了呀! 细思极恐,谢姝宁踉跄着往后退了些。 但这些仍不是最可怕的消息,立夏像是扯去了面具的厉鬼,叫嚣着击碎了她的认知。 “府里的孩子,他不敢下手,却从来也没放下过惦记。八小姐觉得他可慈爱?他曾说过,年纪越小的,便越是惹人怜惜。但随着身子骨渐长,也别有一番滋味……” 谢姝宁腿脚发软,几欲作呕。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一件极其久远的事。 前世幼年,她跟哥哥曾在长房单独遇见过二伯父。 二伯父笑得最和善,比谢家旁人都可亲。他们都喜欢他。他带着他们兄妹吃果子,别开衣服伸手去摸哥哥锁骨上的小窝,说上头沾了汁水。 她啃着梨,甜津津的汁水黏了一手。莫名的,她就是不喜那画面,失手摔碎了瓷盘,捡起碎片佯作不慎割伤了他的手。 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刹,忽然汹涌而至……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3章二爷 > “这怎么可能?”谢姝宁呢喃着问出了这句话。 她想尽了所有可能,却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立夏说他不敢对府里的孩子动手,在那时却因为他们刚入谢家不久,三老太太跟陈氏态度强硬,母亲不得长房诸人所喜,极有可能为妾而用果子跟笑容引.诱…… 披着人皮的畜生! 谢姝宁在心底里重重骂了一句。 “畜生!” 耳畔却传来了另一个陌生又古怪的声音。 是谁…… 这里除了她跟立夏难道还有旁人?她张惶地左顾右盼,却见原本该在马车前的云归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他嘴唇闭合,却有声音发出,“该回去了。” 谢姝宁瞪大了双眼,今日第二回受到了惊吓。 声带受损再不能开口说话的哑巴为何会说话?虽然吐字语调古怪,但字字清晰。 她并不知道,云归鹤的声带其实已经治好了,可他已经不习惯同人说话,故而对外一直都是因为声带受损而不得语人。可如今他说话了,却也并非同唇齿相关,而是用了已经近乎失传的腹语术。 百年前战乱时,这门秘技,就已经无人通晓。 所以谢姝宁根本不知世上竟还有人能在嘴巴紧闭的状态下,清晰地说出话来。 她又惊又喜,又骇又懵。 心中百感交集,竟全然不知自己此刻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前世二伯母的死,她终于想通了。 同床共枕近二十余年的人,竟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畜生,但凭换了谁都只怕觉得自己无颜活下去。更何况,此人还是一贯心高气傲,自出生以来就未受过气的二夫人梁郡主! 谢姝宁强硬的气,一股脑全部泄了个干净。 她颓丧地垂下了头。 对面的立夏却像是发泄完了,神清气爽,面上阴郁一扫而光,长舒一口气道:“八小姐年纪小,怕是听不大明白,但你该听懂了,二爷身边的人,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话毕,他转身,开始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像是走入永恒的黏稠黑暗中,将自己堕入地狱。 谢姝宁心中大乱,蓦地喊了起来:“立夏!” 可前面的人,愈走愈远,头也不回。 “只要你点头,我便能帮你解决了二爷!”她咬着牙喊道,日光照映下的明眸中有仿佛碎冰似的泠泠冷意。 这会,其实就算没有立夏,她也不想将这也就此掀过不提了。 但若有了立夏,事情就会变得更容易。 立夏在谢二爷身边多年,知之甚多,又蛰伏得好,于接下来的事必有裨益。 想着想着,谢姝宁已是重新镇定了下来。 大堂姐的事,以谢二爷的本事,不会丝毫不知情,若不然,他也不会在那之后就将立夏远远打发了出去,避开了大太太的调查。再者,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却依旧愿意保下立夏,可见立夏在他心中地位超凡。 她已经在虚空中,看到了一个未成的局。 而立夏,是这个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所以她依旧要拿下立夏! “八小姐,你还只是个孩子……”立夏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转过脸来看向她,面上没有丝毫笑意。 谢姝宁却忍不住挑眉,神情狠戾地大笑起来,似个疯子,“我只是个孩子?你哪只眼睛瞧出来我只是个孩子?你的话,我每一句都听懂了,而你却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 包住火苗的纸张已经全部被烧毁,她也就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我说你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你可是不信?不信也罢,可我却知道你还在妄图准备一份东西留作后招。” 立夏讶异。 “你想杀他想得厉害,可你却从没有法子……你若有,也就不会等到如今了……”谢姝宁一句句分析着,说出了另一件事,“你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大堂姐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吗?是在二伯父派了人悄悄给大堂姐送信的时候……” “信?”立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 谢姝宁再添一把柴,“你难道从来没想过,大堂姐为何隔了几日,突然间就自尽了吗?因为她收到了你的信呀……” 这件事,谢姝宁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探查到,可也仅仅只是能联系上谢二爷的蛛丝马迹而已。 如今她连蒙带猜,竟是清楚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从来没有写过信!” 听到这句话,谢姝宁就放软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没有,所以你难道不恨,不想早日报仇吗?” 立夏沉默了下去。 在北地里呆了这么多年,可她放软了声音说话时,仍能听出里头夹带的软糯音色,她骨子里始终都带着江南水乡的袅袅余味。 这样的声音,又带着几分稚气,可听上去,却充满了蛊惑之意。 她身量未长成,眉眼未舒展,可身上却已有了叫人值得信任的色彩。 这孩子,的确如她所说的,没有一分像个孩子…… 立夏沉默得更加厉害,脚下步子却没有再挪动过分毫。 谢姝宁也因此瞧出来,他已经心动了。 她没有再开口,反而转身往马车走去。 走出几步,立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八小姐想怎么做?” 谢姝宁背对着他,微笑起来,“你想怎么做?” 立夏就大步跟了上去,“奴才想先听听八小姐的意思。” “我的意思,自然是快、准、狠!”谢姝宁仰头看了眼头顶上蔚蓝无云的天。 许多事拖不得,当真是拖不得。 拖得越久,就越容易迟疑。 趁着舅舅还在,她也能得一个商量的人。 “二伯父……”她喃喃念叨着,胃里一阵翻涌,怕是从此连这个称呼都要厌极了。 …… 回北城石井胡同的时候,依旧是云归鹤驾车。 谢姝宁跟玉紫坐在车内。 立夏则仍旧回谢二爷身边去。 “玉紫,你是不是在怕我?”回府的路上,谢姝宁闭着眼睛假寐,轻声问道。 “……怎会。”玉紫声音微颤。 她头一回见这样的谢姝宁,怎会不怕! 但凡是个人瞧见了,都会怕! 她甚至有些不敢看谢姝宁。 谢姝宁依旧轻声说话,“月白头一回跟我行事,骇得抖了一晚上,身子簌簌的,抖得像个筛子。” 听到月白的名字,玉紫多了几分好奇,少了几分骇意。 谢姝宁闭着眼睛不知道她的心思,只顾自己说,“我想活下去,也想让母亲跟哥哥活下去……可这还不够,我还想让他们活得畅快,活得自在……这可真是太难了……” 谢家家大业大,虽分了家,但撇开二房不提,三房跟长房的关系可一直就如同藤蔓与树,紧密相关,难以分离。 三老太太是死了,三房里没了能拿孝字压人的长辈,母亲的日子就容易许多。 可这哪里够? 将来哥哥会长大,她也会长大。她如今虽有同燕霖的亲事做幌子,但若事情无误,燕霖迟早要死,那她的亲事到时候还得另外谋划。到那时,焉会由她做主?便是母亲,也没有多少能置喙的立场。 哥哥也是这般。 所以她迫切地想要避免这些情况发生。 她靠在那,没有继续同玉紫说话。 谢二爷在谢家的地位,犹如神话里的定海神针。 没了他,谢家不会跌入尘埃,却会垮。 她想着,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按道理谢二爷活着,对谢家才有好处。 “唉……”她背过身去,幽幽叹了口气。 回到府里的第二日,就修书一封让准备回田庄的云归鹤带了回去。 宋氏惊讶,“怎么来去匆匆的,难得来一回,在府里多住些日子也好呀。” “师兄功课重,轻易耽误不得。”谢姝宁送走了云归鹤,就来陪宋氏。 宋氏唉声叹气:“你哥哥怎么就不知用功呢。” 她总是在牵挂谢翊的课业。 谢姝宁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应,只得笑笑将话题带开去。 这日直到用过晚饭,谢姝宁才回了潇湘馆。洗漱过后,就歇下睡了。玉紫当值,知她怕热,就索性拿了扇子进来,在她身边不疾不缓地扇着。 很快,谢姝宁就睡熟了。 玉紫就收了扇子,小心翼翼将帐子的角落都一一掖好。 经此一事,她忽然间变得沉稳了许多。 有时候,怕过了,就不怕了。 过了两日,宋延昭从庄子上回来了。 谢姝宁很是欢喜,说新看了本书,有些不懂的事正要问舅舅。 “就你事多!”宋氏嗔了声,笑着应允,目送两人下去。 舅甥两人就往书房走。 进了门,宋延昭就拉下了脸,“二爷的事,当真?” 谢姝宁颔首,“这种事,怎好胡说,自然是真的。” 立夏的话毕竟只是一面之词,她回来后就想尽法子,悄悄查了谢二爷收留的那些孩子的事,虽不能尽数查明,但那些零碎之事也已经够叫人难以释怀的了。 宋延昭听了,就重重一拍书案,怒斥:“这下作东西!” “舅舅觉得这样如何?”谢姝宁取下一本书,翻开,指着上面的两个字——净身。 宋延昭诧异地望向了她。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4章骗局 > “你的意思是说……要将他变作阉人?”宋延昭轻咳两声,试探着问道。 虽然对谢二爷的行事十分厌憎,可他身为男子,听到“净身”二字,仍是忍不住微微颤了下。 谢姝宁却并没有看他,只低头盯着书页上的两字瞧,玉似的白皙手指在墨字上来回反复摩挲,“若不然,留着他胯下那物继续作孽?”她用孩子的面孔说着大人的话,在宋延昭面前全不遮掩,“况且,留着他终归是个祸患。” 眼下即便并没有人发觉这桩事,可难保将来不会被人发现。 许多事都同她前世经历过,看过的大不相同。这一回,也说不准。 一旦谢二爷的丑态毕露,那谢家就真的完了。 性喜娈童,可绝不是什么值得说道,能光耀门楣的事。赌马 谢姝宁只要一想起谢二爷昔日也曾对哥哥动过那样令人作呕的念头,就忍不住想要直接去了他的命。 但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他还得先活着。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披着善人的皮,打着行善积德的名义,做出这样叫人恶心的事来……”谢姝宁移开了手,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面色凝重的宋延昭,斩钉截铁地道,“不知道便罢了,既知道了,哪里还能就什么也不管?” 宋延昭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自然要管!” 可怎么管? 书房里一片寂静。 过了会,舅甥两人才各自落座,又让人奉了茶上来,开始轻声商讨起来。 谢姝宁已从立夏口中将谢二爷的喜好摸了个一清二楚,她在心中翻来覆去思量了几遍后,便将自己的提议说了出来。 宋延昭听了,忍不住抚掌大赞。 …… 过了几日,谢二爷休沐,在家中闲来无事,就要去寻立夏。 正巧二夫人为了幼子早日入崇熙书院的事忧心得焦头烂额,起了心要谢二爷动用关系。若不肯,她就要回娘家动梁家的人脉。 谢二爷闻讯,大急,面上仍故作镇定,摇头道:“夫人,崇熙书院自建立以来,已近百年,仍屹立不倒,焉是动几条人脉就能的?若这般容易,岂不是个个没有学识的草包也能进?” 他是想劝二夫人早些打消了回梁家去提这事的念头。 可话落在二夫人耳里,却成了谢二爷嫌弃自己的儿子是草包。 她不由怒气冲冲起来,“你平日里忙于政事,不知教养儿女也就罢了,眼下我只央你去探一探门路,你便说宝哥儿是草包,你是何意思?”说完,她仍为儿子叫屈不已,又瞪二爷一眼,“你的儿子,若是草包,那也只因像了你这个草包父亲!” 谢二爷见她躁得很,才说两句话就已是气成了这样,连自己都骂上草包,哪里还敢申辩。 他又许久不见立夏了,心里想得紧,憋在家中也是烦闷,便忍了不耐,好声好气地劝起二夫人来,“是我不好,是我草包,夫人可切莫气坏了身子。” 二夫人只是脾气大,有人哄上一哄,也就消了些气。 谢二爷便趁热打铁,继续道:“你也知道,崇熙书院有白家的人在,白家又是皇贵妃的母家。而今李家又要出一位新皇后,白家的处境难说得很。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能离白家远些便先远些才是。宝哥儿年纪尚幼,书院的事,再看几年也不晚。” 他放软了声音,要多和气就多和气。 二夫人这才点了点头,附和着他的话道:“那暂且先听你的。” “我知道,夫人一向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谢二爷就笑了起来,一派温文儒雅的中年学士模样,“同僚相邀,我这会还得出门一趟,待我回府,咱们晚些再好好商议一番,可行?” “你要去便去,我难道还能拦你不成?”这话二夫人倒是说真心的。她的夫君,她心中有数。虽然应酬不少,可平日里莫说去富贵巷那样的地方喝花酒,就是连府中的妾都只有一个罢了。 所以二夫人喘口气,缓过劲来,就送他出了门。 谢二爷也就从容不迫地离开了。 出了大门,他直奔马车而去。 车夫是二夫人的人,他拉着马缰,回头问谢二爷,“二爷,往何处去?” 隔着车帘子,谢二爷无声地长叹一口气,才略带几分懒散地道:“去东城天香楼。” 天香楼是东城最有名的酒楼,尤以美食出名。 车夫一扬马鞭,赶车往东城的方向去。 到了地,只见周围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谢二爷就让车夫将车停在了个僻静的地方,自己下了马车往天香楼而去,车夫在原地等着。 等进了天香楼的大门,自然就有跑堂的笑着迎了上来。 谢二爷摆摆手,只说等人,支开了跑堂的店小二。随后就轻车熟路地往天香楼后门而去。 天香楼分前后两道门,各自面向东城的路。正大门前是来往行人最密集的大道,后门面朝的则是狭窄些的一条小道。出了门,上了路往左手边直走百米,而后右拐往胡同中去。 这条路,谢二爷烂熟于心。 因了二夫人时常无意间会问起他去了何处,为了有车夫作证,他从来不让马车将自己送到最终的目的地。 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发现过其中的漏洞。 说起这事,谢二爷心里是颇为得意的。 在立夏这件事上,他却是得意里掺杂着懊恼。 得意的是,自己挖到了宝贝。所以哪怕立夏如今已渐渐长成了青年模样,喉结突出,眉目轮廓硬朗,他也舍不得丢弃。像一只还没有玩厌的蛐蛐,养在罐子里。 可他也觉得不悦,因为立夏是这么多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 几年前,他就起过心思要逃走。虽然并没有成功,但仍旧叫人想起来便不悦得很。不过那时,他在仕途上正春风得意,因而平日里玩得也就狠些,有回将立夏留在了内书房里,从此食髓知味。有一回,还差点便叫二夫人给发现了,他只得慌慌张张地收了个平日里根本没看中的丫鬟做通房,将事情给掩了过去。 二夫人还因为这事,同他大吵了一架,半夜难寐,在外头乱走动。 后头似是遇见了三房六弟的长女生病,使了婆子来请已经故去的杭太医,才叫她忙乱了起来,将事情给抛在了脑后。 说起来,立夏那一回被他给折腾得厉害,从内书房逃走,一路上竟没有被人撞见,实在是运气。 若不然,他当日也就只能忍痛将人给处理了。 惋惜着,身子一热,谢二爷已是走到了胡同里的一间小宅子门前。 半旧的门扉,虚虚掩着。 他推门而入。 这地方虽偏僻,可周围也住了些人,只多半是行商人家的外室,平日里也都是大门紧闭,从不出来。 所以他也不怕被人发觉。 今日是立夏邀他来的。 他的心情也因此多了分雀跃,大步抬脚跨过了门槛。 立夏也正循声从里头走了出来,见了人神情冷漠地招呼了声。 谢二爷就栓上了门,朝着他走近,嘴里嗤笑着,说起些不干不净地话来,“你个浪蹄子,自请了我来,这会又摆出这样的模样来是给谁瞧?看爷过会怎么收拾你!” 说着话,他已是猴急地就要拉立夏进里间去。 立夏却面无表情地退开一步,道:“二爷,奴才今日请您来,是因为寻到了一样宝贝,并非是让您来看奴才的。” 谢二爷愣了愣。 “宝贝?”他念着这两个字,旋即明白过来,眼角眉梢带上了浓浓的笑意。 他们的话里,宝贝二字自然还有更明确的意思。 他就收回了手,道:“人在哪里?” 立夏将他往东边的大屋子带,口中道:“这孩子的脾气不小,性子颇烈。” “性子烈?”谢二爷哈哈笑了声,“到了爷手底下,再烈的性子那也得成了春水一潭。” 立夏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上前几步,他开了门,退后,“二爷进去吧,奴才在外头候着。” 谢二爷有心想要拉他一起进去,就道:“来来,你也一道来!” “奴才进去,怕是要分了二爷的心。”立夏难得微微一笑,伸手往他腿间轻轻一抚,旋即收回,“二爷去吧,奴才过会来陪您。” 他从来没有这般和声细语,又主动的时候,谢二爷不由讶然。 一想里头的是个烈性子,他也的确想自己多玩会新鲜的,便摆摆手道:“也罢,你守着吧。” 随后,他就推门往里头走。 谁知才进了门,身后就是一黯。 他惊讶地回过身去看,却见门已被关上了,他有些不满地斥了句,“立夏你的规矩呢!” 可回应他的却是“咔哒”一声落钥声动静。 谢二爷并没有在意,只当是立夏怕屋子里的人要跑,先帮他将门给锁上了好办事,遂缓和了面色隔着门又夸了句。 然而一扭头,出现在眼前的却只是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头哪有什么宝贝? “汪!汪汪!” 他跟前分明只有一只京都少见的巨大獒犬! 身形高大魁梧,白牙森森! 谢二爷惊呼一声,便踉跄着要往门外跑。 大狗立即扑了上来,似早有准备,一把往他胯间而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5章重伤 > “立夏!立夏——”谢二爷声嘶力竭地喊着,手掌在紧闭的门板上拼命拍打。 陈旧的门扇在他手下“哐哐”作响,却依旧顽固地立在原地,连丝门缝也无。门外的挂锁亦跟着他拍击的动作哐当摇晃,然而立夏却始终没有来开门。 谢二爷骇出一身冷汗,再顾不得拍门,只费尽全力抵抗眼前似发了狂的大狗。 狗的口涎散发着腥臭,“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身上舒适又昂贵的罗衣上。 那狗也不知是怎地,只追着他胯间不放过。 谢二爷浑身颤栗,这若是被咬上一口,他这辈子还不得完了? 可他只是个平日里动动嘴皮子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斗得过一只疯疯癫癫的巨犬! 仿佛只是一瞬间,谢二爷就被掀飞,从门边摔到了屋子中央。已到中年的腰杆,断了似的,一动就发出令人牙倒的干涩声响。他捂着腰,“哎哟哟”痛叫着,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同恶犬相搏,也忘了这只狗只往自己胯间钻。此刻因为疼痛,他大喇喇地双腿大开倒在地上,无暇顾及旁的。 等到察觉,已是连合拢双腿都来不及了! 大狗一把朝着他双腿间俯下头去。 “啊啊啊啊——” 凄厉的喊叫声响起的同时,门外静静候着的立夏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二爷,奴才没说错吧,这宝贝的性子极烈……” 而门内的谢二爷已是痛死了过去。 一听见没有声响,立夏就马上开了锁,将门打开来。 两页门扇方才推开,一道黑影就叼着血淋淋的一物奔了出来,往院子外冲去。 大门不知何时也已开了。 大狗冲出了门没一会,就被一只巨大的网兜自顶罩下,一枝迷香在它鼻下来回晃动。 只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嘴里仍噙着东西。 宋延昭坐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抵住了马车上的帘子,不让谢姝宁探头出来看。 等到有人收了犬齿中夹着的东西,又将大狗拖走。 宋延昭才松了手,让谢姝宁出来。 谢姝宁什么也没有瞧见,急忙问:“可是成了?” “当然成了!”宋延昭颔首。 西越境内都没有这样的狗,京都更是少见。这还是他特地从胡商手里买的,怎会不成!更何况,谢姝宁还从胡商手里买到了能诱犬发狂的秘药,特地让立夏在谢二爷腿间的裤子上抹上。 只这药遇水便消,所以在这之前决不能让谢二爷碰水便是。 立夏自己,只需要将谢二爷锁进去后,迅速去洗净了手,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这几乎是个万无一失的局。 但这会亲耳听到了宋延昭的话,谢姝宁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很快,周围逐渐喧嚣起来,有几家的门都悄悄开了条缝隙,似有人在探头探脑地查看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谢二爷叫唤得那么凄惨骇然,难有人听不见。 只是这里居住的各家, 自己就不是那能光明正大在外头走动的,这会遇到了事,虽好奇着,却也并不敢搀和。 谢姝宁跟宋延昭躲在马车内,只透过小窗悄悄打量外头的动静。 几息过后,那几家门就又都重新闭了个严实。 宋延昭吹了声口哨。 立夏就飞快地从门内出来,待要上马车,又迟疑了下。 车内可还有个谢姝宁。 谢姝宁见不得这婆婆妈妈的模样,断喝:“还愣着做什么!” 立夏这才一把跳上了马车,左右谢姝宁自己都不在意,他怕什么! 恰在这时,谢二爷的车夫得了宋延昭他们,悄悄让街上小童送过去的诡异消息,也急巴巴地赶了过来。 谢姝宁几人便立即动身离开,与匆忙驶来的马车,擦肩而过。 回到府里,宋延昭跟谢姝宁有说有笑地往里头走,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立夏则直接被送去了田庄上。 谢姝宁还亲自手书了两封,让他带着去给云詹师徒。 除此之外,谢宅里一派安然宁静。 倒是他们舅甥往书房去的时候,遇见了谢元茂跟谢姝敏。 小小的女童着了身老气横秋的颜色,甜甜笑着牵着谢元茂的手。 谢姝宁下意识脱口斥了她身后的乳娘一句,“九小姐这穿的是什么颜色!” “八小姐,这是九小姐自个儿挑的……”沈妈妈有些委屈地解释道。 “好了,她喜欢穿什么便是什么,你发什么火!”谢元茂也不喜她一见面就如此说话,又看她跟宋延昭方才亲亲热热的一道走过来,说说笑笑的,心里不是滋味,语气不由就重了些。 谢姝宁听了这话,却气得差点笑出声来。 多少年了,父亲还是过去的那个父亲,连一丁点的长进也无。 如今谢姝敏单独住一个院子,事事都由母亲做主,没有陈氏插手的余地。 这四季衣裳,吃穿用度,皆是母亲吩咐下去的。 谢姝敏穿这么一身衣裳,叫谁瞧见了不觉得是母亲故意苛待庶女? 偏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就是那最不懂事的人,也断没有在明面上苛待庶出子女的做法。前世连陈氏都不屑做,谁还会这么没脑子? 面上,一切都要拿出最光鲜亮丽的模样来才是。 谢姝宁就道,“父亲,若我穿这么一身衣裳,出去转悠一圈,你叫旁人如何看?他们是否会猜测不断?猜测女儿在家中不得脸面,不招人喜欢,所以处处被冷遇被苛待?” 她懒得同谢元茂拐弯抹角,索性将自己一口气说白了。 若这样还听不明白,他也休做人了! “沈妈妈,带小姐下去换一身衣裳!”谢元茂当然听懂了。 沈妈妈就忙不迭要带谢姝敏回去。 “八姐,这事不怪爹爹,是敏敏自己穿错了衣裳,八姐别骂爹爹……”走出两步,谢姝敏忽然挣脱了沈妈妈的手转过头来,泫然欲泣地道。 谢元茂听了,神情柔和,满心安慰。 谢姝宁跟宋延昭却是面色沉沉。 她为女,谢元茂为父,她怎能骂谢元茂? 长幼尊卑,断不能摒弃。 可谁都知道,谢姝敏是个不大聪明的孩子,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因为她觉得谢姝宁方才的语气太漠然生硬了些,像是在责备谢元茂罢了。 人人都只会这么想。 所以,谢姝宁反倒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管她这时说什么,都会被人当做斤斤计较,连个傻孩子也不肯放过。 谢姝宁索性一声不吭,只看着沈妈妈。 沈妈妈是极怕谢姝宁的,当下便半抱半拽地将人给带了下去。 等到人影不见,谢元茂才咳嗽两声扭头看她,正色问道:“你这几日都在忙什么?我听你哥哥说,你拜了位师父?” 话里的意思,就是责她为何不先问过他的意思。 谢姝宁微笑,“父亲病着,不敢劳烦。” “你是我的女儿,这怎是劳烦?”谢元茂不快。 “是,那阿蛮下次定不会忘记来问过父亲。” 谢元茂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三人进了书房,谢姝宁自去翻书。 谢元茂就巴结着宋延昭笑,一边殷切地亲自给他倒茶,道:“大哥何时启程返家?” 宋延昭斜睨他一眼,“你是在赶我走?” “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想多留你住几日罢了!”谢元茂急忙分辩。 谢姝宁绞着墙上挂着的一柄做装饰用的短剑下垂着的大红流苏,心里头不住摇头,父亲连撒个谎都不像样。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书房的门忽然被重重拍响。 不是叩,而是不顾一切地拍打。 “六爷!大事不妙了六爷!”门外有人在急声高喊。 谢元茂吃惊地上前去开了门,只见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二爷受伤了!” “二哥好端端地怎么会受伤?”谢元茂只受伤二字就面色发白,急忙抬脚往外走。 “眼下还不知情,老夫人让奴婢来同六爷请鹿大夫过去!” 谢元茂身子一僵。 鹿孔并不是他的人,也不能由他说了算。 他就扭头看向了谢姝宁跟宋延昭。 “我让人去请鹿大夫来!父亲快去吧!”谢姝宁毫不犹豫地便应下了。 谢元茂想着女儿到底还是个乖巧的孩子,连忙赶了过去。 …… 等鹿孔接到消息赶到长房时,谢二爷已昏迷不醒。 身下好大一个创口,叫人不忍目睹。 二夫人骇得晕了过去。 老太太跟老太爷年纪大了,也没好上多少。 所以长房如今主事的人是大太太跟大老爷。 大老爷将鹿孔迎了进去后,没一会便出了内室,坐下一气灌下一盏茶,抹去额上冷汗,连连道:“老二这回可是作孽了。” “会不会死了?”大太太揉着帕子,凑近了他耳边低声问他。 大老爷皱眉,“他死了,谢家可惨了!” 大太太亦跟着蹙眉,道:“话不能说绝了。如今老三回来了,他在新帝跟前比老二还得脸呢。” 但夫妻二人仍是一道唉声又叹气。 鹿孔在里头忙活了半日,才走了出来。 大太太急不可耐地询问:“如何了?” “情况不大好。”鹿孔摇摇头,全无信心。 谢二爷还没死,可离死也差不多了。 鹿孔好容易保住了他的命,但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开始说胡话,一会狗一会立夏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6章外室 > 翻来覆去的,谢二爷只喃喃念着谁也听不分明的话。 二夫人苏醒后便守在了二爷跟前,连一步也不敢挪,生怕自己一闭眼二爷就会出事。 守了几个时辰,天色微明时,她的幺子宝哥儿便“哇哇”哭着来寻她。鹿孔也说让二夫人不必时时候着,这里自有人照看。二夫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内室,牵着宝哥儿的手往外头走。 陪着儿子一道略用了些粥饭,二夫人便觉得有些困倦起来,揉着额角打起了瞌睡。 可只眯了眯眼,她便起身往外头冲。 寻了当日陪谢二爷出门的车夫,二夫人冷着脸厉声问道:“二爷究竟是去了何处?” 车夫讷讷的,低着头不敢抬起,“奴才将车驶到了天香楼前,亲眼瞧着二爷进去的。” “可有瞧见二爷是同谁在一道?” “未曾……”车夫愈加不敢看她,恨不得将脑袋低到地上去。 二夫人便怒了,摔了只茶盏,道:“二爷在天香楼里,会成这副模样?” 人来人往的酒楼,又是在京都排的上名号,一等一的地方,好好的人只进里头走一遭,出来怎么就会成了那副模样? 车夫哪里敢告诉她,二爷并不是在酒楼里出的事。 大老爷跟大太太,可是下了死令,让他决不能同人泄露一句的,即便是二夫人,也要瞒住了,瞒死了! “夫人,你罚奴才吧,奴才是真的不知呀!”没有法子,车夫索性“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着开始求饶。 二夫人心里又气又恨,偏偏又夹杂着无以表的苦涩难堪,一时竟是再说不出话来。 僵持着,大太太那边却已是得到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一进门大太太便先打发了车夫下去,也顾不得责备二夫人竟直接将车夫弄进内院来问话,只耐着性子轻声劝慰她,“老二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二弟妹且先将心放宽了,莫要吓着宝哥儿。” 听到宝哥儿,二夫人死灰一般的眸子里才重新燃起了几缕火焰。 大太太瞧着,稍稍安心了些。 如今长房里,除了老太爷跟他们夫妇外,并没有旁人知道真相。 发现谢二爷的那间小宅子,大老爷也已经派人去查看过了。 除了些牀铺家伙什外,只有正房里,有些女子的衣裳首饰。 有簇新的也有半旧的,但料子皆是上等的。 至于首饰,却没有几件,寥寥几样竟也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屋子里一片狼藉。 显然主人家走得急,来不及首饰,只匆匆取了值钱的细软跑了。 偏生那地方住的又都是商人的外室居多,听说还有人专门买了“小马驹”养到那处的。都是些千人骑的东西,大太太便是听到都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哪里敢去想谢二爷究竟在那宅子里留了什么人。 金屋藏娇,却藏出了祸害。 但这事,只能瞒了二夫人。 若是谢二爷这一回熬不过去了,那至少二夫人的心还在他身上,她身后的梁家就依旧会帮着谢家。 不然,以二夫人的性子,如果知道自家连妾都鲜少碰的好相公,却在外头藏了外室,莫说守着二爷了,只怕会立即带了儿女拂袖而去,回梁家。 她可不管什么贤名不贤名。 大太太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死也是不敢将话同二夫人说白了的。 随后,大太太又苦心劝说了几句。 二夫人听着倒也觉得受用。 等到日头高深时,谢二爷终于悠悠转醒。 可睁开眼,他问的第一句话不是关于自己伤情的也不是关乎二夫人母子几人的,而是在第一时候问起了立夏在哪里。 屋子里的人皆目瞪口呆,不知他为何一直念叨着自己的小厮不肯放。 二夫人俯身去问他,“立夏不是被你派出去办事了吗?一直都未回来呢。” “咳……咳咳……”谢二爷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因为咳嗽身子震荡,牵动了身下的伤口,浑身冷汗淋漓,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双眼朦胧,只睁开了条细缝,他艰难地道,“去找!去找他!” 大老爷在后头听见了,急忙扭头叫人,吩咐下去寻立夏来。 可找遍了,也根本没有人瞧见过立夏。 突然间,他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百寻不着,大老爷没了法子,又返身回去问谢二爷,为何要寻立夏,立夏又在何处。可谢二爷听了,立即噤若寒蝉。 大老爷便觉得这事有些不大对劲。 然而寻不到立夏不提,就连那日究竟是谁给车夫递了条子也不知。厄运连连,谢二爷却也并没有清醒多久。 只说了几句话,他身上的伤就开始恶化起来。 鹿孔仔细看过后,也是一脸的心有余悸,红着脸道,“这乃是猛兽所咬之伤,又伤在了要处,并没有法子可治。” 他医术虽好,可这样的症状,他也是头一回瞧见。 大老爷闻就知道这事鹿孔也不敢下定论能治好谢二爷,不禁心慌起来。 偏生这样的事,也不好求助宫里。 真真是叫人伤透了脑筋。 如此拖了两日,谢二爷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反倒开始恶化了。 二夫人急得厉害,连鬓角都开始泛白。 宋氏看着担心,便去陪她。 谢姝宁亦是不忍,遂跟着一道去。 这一回,是她亲手毁了谢二爷,是她害得二夫人神伤悲痛,但谢姝宁却不悔。至少这样,在二夫人心中,她的相公一直都会是个儒雅的谦谦君子。 有时,能够不知情便是最大的幸福。 二夫人抱着宋氏痛哭了一场,红肿着眼睛就要亲自带人去天香楼。 她不甘心,不甘心哪怕何时谢二爷去了,她也不知究竟是因了何事。 眼见着是拦不住她了。 大太太只得将外室的事同她说了。 二夫人果然气得瞠目结舌,半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虽然脾气不好,可他若要纳妾,难道连说一声也不愿同自己说?偏生又不是有名有份的妾,而是个外室。他舍不得让那女人入府,只怕是唯恐自己会生吞了那人。这样看来,他怕是爱极了那人! 二夫人面若金纸,大口大口喘着气,再不肯去看谢二爷一眼。 宋氏回了玉茗院就同谢姝宁感慨,说谢二爷这事做得不厚道,到这时竟才叫二夫人知晓。 她觉得二夫人,可怜极了。 谢姝宁应着声,却不敢说一字那宅子里的东西都是她让立夏后添置进去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也没有外室。 但二夫人信了,府里的其他人也都信了。 谢二爷的处境倏忽间就变得无援起来。 因为鹿孔说,怕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便是宫里净身房里的人,经由熟手刀子匠“去势”之后,也时常有人丢掉性命,更不必提是如今谢二爷这样的情况,连想要侥幸活下去也并不容易。 数日了,因不便,故谢二爷只以水沾唇,不得进食,人已是极虚弱。 再者因重伤之下畏风,虽还处在夏时,但屋子里也是四面门窗紧闭,暖如蚕室。偏生这样一来,伤处愈加难愈,渐渐有了腐败之迹。 鹿孔终于没了法子,只让长房的人准备好后事。 二夫人知道后,愣了许久,随后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但哭过了,她竟就如个无事人一般,打起精神开始筹备谢二爷的身后事。 寿材,寿衣,丧仪……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大太太吃惊不已,背地里暗自同大老爷感慨,自己这二弟妹原也是个心黑手狠的,心硬着呢。 可都准备妥当了,也就不必大太太忙活,她乐得轻松自在。 谢姝宁却提心吊胆,不敢放松。她知道一旦二爷去世,府里必定要大乱一阵,她也就不得出门,便趁着这时先出门一趟。 平郊的庄子上倒是风平浪静。 她先去拜见了云詹,随后见了云归鹤,道了谢。 最后,才去见了立夏。 她到时,立夏正在树下喝酒。 庄上管事自家酿的酒,并不清冽,但立夏喝得畅快,似世上一等一的佳酿。 “我原想着,等到事情了结,再让你回府里去,我到时在去同二伯母要了你来就是。”谢姝宁走近了,“但我想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都已经出来了,也就不必回去了。” 立夏抓着酒碗回头看她,皱眉道:“八小姐的意思是……” “今后,你就叫冬至吧。”谢姝宁抬头,盯着树上的粉白色花骨朵,微笑着。 立夏疑惑,“就算改名,可容貌未变,八小姐难道想要奴才从今往后都不入谢家?” 谢姝宁摇摇头,道:“回自然是要回,可却不是现在。” 她有旁的打算。 立夏放下酒碗,正色起来,“奴才如今是八小姐的人,一切但凭八小姐说了算。” 他原本也是轻视谢姝宁的。 可这人,远比他所想的更狠更果决。 他已再没有法子将她当个孩子来看。 谢姝宁就让他先跟在云詹师徒身边,照料他们的起居。 她自己则只留了两日,便打道回府。 回府的那一日,谢二爷终于一命呜呼。 如她所料的一般,谢家大乱。 可她早早算过,有谢三爷在,谢家没有这么容易完,只是摔下去疼一疼罢了。 留了京的谢三爷,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谢家的另一根顶梁柱。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7章厌憎 > 也正是因此,谢姝宁才敢放肆一回。 风水轮流转,没了谢二爷支撑门庭,也还可以有谢三爷。 到底是在京里混迹多年的人家,不会只因为缺了一人就彻底完蛋。多年来,谢家用儿女的亲事,将自己同京都世家牢牢捆在了一起。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轻轻松松就背离对方。 谢二爷去了。 二夫人的娘家,梁氏一族自然是要派人来吊唁的。 外人只知道谢二爷是暴毙,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接了讣告上门来的人,也只能撇过不问。 见了人,上了香,也就罢了。 但谢家今年运势太差,接二连三地有人去了。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谢家的风水坏了。 若不然,怎会连谢二爷都出了事? 一时间,坊间都是唏嘘之声。 府里更是,宝哥儿没了父亲,但年纪尚小,并不大懂,只扯着二夫人问,娘亲娘亲,爹爹去了哪里? 听得二夫人一阵泪落不止。 自此,她便甚少出门,性子也变得柔和许多,****里只陪着宝哥儿戏耍。 宋氏去看过她几回,也没说上几句话,便回了三房。 她同谢姝宁说,“你二伯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谢姝宁听了怅然不已,却又觉得这未必就不是好事。至少,二夫人生的机会,多了几分。没了二爷的事,几年后,她自缢之事,应当也不会再发生才对。何况,她身边还有个宝哥儿能寥作慰藉,终归是好的。 丧事过后,一切重回正轨。 肃方帝怜惜谢家,突然将谢三爷的位子又往前动了一动。 这是极好的消息。 就连伤心欲绝之下的长房老太太,也缓过神来,能牵一牵嘴角,笑上一笑了。大老爷跟大太太更是不必说,那提着的心都重新落了下来,直将谢二爷的事抛却在了脑后。 那宅子里住着的“外室”也始终没有丝毫线索跟踪迹,追查也无处可追,最后便不了了之。 至于立夏,也全没有消息。 偏生立夏几个都是谢二爷自小捡回来的,并没有几个签署卖身契。 这么一来,就算说他是逃奴也难。 谢二爷人都已经没了,大老爷也就懒得再为这事奔波苦恼,左右他还多的是要紧事需办呢。 结果就真的如同谢姝宁想的那般,立夏此人,就这样日渐被众人给遗忘了。 时间一转眼就入了秋。 炎炎夏日却似乎仍旧舍不得离去,日头照常滚烫。 宋氏却已是同崇熙书院那边打好了招呼,要送谢翊跟谢琛过去了。 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谢翊就****愁眉苦脸地来寻谢姝宁,赖在潇湘馆里,赶也赶不走。 “听说崇熙书院的夫子要多古板便有多古板,古板也就罢了,听闻还甚是刻薄……”谢翊作可怜巴巴状,小狗似的望着她,“阿蛮,你往后可就见不着我了。” 谢姝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让人做了他爱吃的点心来,“赶在年前你就回来了。这都入秋了,拢共也没几个月呢。” 谢翊闻就虎着脸瞪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打算跟着舅舅走?” “咳、咳咳!”一口水呛住,谢姝宁重重咳嗽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谢翊皱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姝宁哭笑不得,好容易呼吸恢复平稳,便道:“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舅母跟表哥,难得有机会,总是想要见上一见的。” 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了,她也从未见过自己的舅母同表兄,这一世怎么也是想要见上一见的。 何况,她想去塞外,也还有别的打算。 “你瞧瞧,承认了吧?你只管自己去,却不想着叫我一道去!哪有你这么做妹妹的?”谢翊大口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谢姝宁听了却点点头,道:“我向来觉得我是姐姐。” 谢翊气急,一把将桌上装着各色点心的白瓷碟子移到自己跟前护住,“罢罢!这点心你也别吃了!左右你心里头没有我!” “这点心……可是我的……”谢姝宁故意拖长了音,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翊说不过她,又见她油盐不进,索性不吭声了。 谢姝宁见状没了法子,只好来安慰他,“哥哥,我先去一趟。往后等你学成归来,我们到时候再一道去见表哥如何?” “不然还能如何?”谢翊白她一眼,旋即却叮嘱起来,“我听说,塞外风沙大,你可千万别将脸给吹糙了,记得多戴些厚厚的面纱。” 兄妹两人又和好如初,用着点心说起旁的事来。 但其实,这事谢姝宁还未同宋氏商量过。 她只同宋延昭提了一次。 宋延昭当然是高兴得很,忙不迭要去帮她准备。 可宋氏那,谢姝宁一时间却没想好该怎么说。 她是想带着母亲一道去的。 然而此去漠北,一来一回,便是不算停留的时间,也得近半年光景。 便是这,也还是商队的用时。 如果是他们去,母亲跟她都是羸弱的普通女子,路上更是耽搁时间。走走停停,来回就是耗上一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母亲是三房的主母,哪里能一走这么长久。 何况还在三老太太的孝期里…… 谢姝宁迟疑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自己跟着舅舅出发。 隔了几日,等天气凉快了些,她就筹措好了话,去玉茗院见宋氏了。 她去时,宋氏正在看冬衣的料子。 虽然才入秋,可秋日苦短,北地的冬总是来得特别早,不得不提早许多时候开始准备。 因而见到她来,宋氏就拉了她的手,让她自己挑花色。 谢姝宁心不在焉的,随手指了两匹素色的。宋氏看了又看,又帮她择了匹明艳些的,训她,“你年纪小,专拣了素色的穿做什么。” “娘亲……”谢姝宁唤了声,事到临头,又踌躇起来。 好在宋氏并没有察觉,又让人拿了几匹颜色鲜嫩的料子出来,问她:“你瞧着这几匹给敏敏做冬衣可好?她年纪小,人又同雪团子似的,合该穿这些才好看。” 宋氏虽然并不喜欢谢姝敏,可却从未想过对她不好。 该有她的,自来一概不缺。 尤是近日,谢姝敏的乖巧劲着实有些叫人心生怜意。 本就容易心软的宋氏,当下软化了好些。 谢姝宁看一眼料子,的确粉嫩可爱,适合谢姝敏的年纪跟模样,就点了点头。 宋氏就让人将料子收拾了起来,扭头看着谢姝宁道:“你小时便总是多梦,夜里从来睡不安生,如今敏敏也是这般,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顿了顿,她又道,“沈妈妈前些时候来告诉我,说那孩子夜里不点安神香竟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想着,小儿体弱,用多了安神香,终归不是好事,你若得空了,让人去鹿大夫那问一问可有什么方子可用吧。” 说完,她却又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必忙,等下回月白来府里,让她将话带回去也可。” “行,下回我让她带话回去。”谢姝宁应了。 宋氏就低低自语了句,“奇怪,我怎么突然对那孩子如此上心……” 她声音放得低,谢姝宁又想着心事,并没有在意。 陪着宋氏挑完了料子,谢姝宁才斟酌着同她道:“娘亲,再过些日子,舅舅就该启程回去了。我想着,我们不若也一道跟着去吧?” 宋氏正在喝茶,闻一怔,提着杯盖疑惑地道:“我们跟着去做什么?” “舅母跟表哥呀!娘亲难道不想见一见他们?” “见自然是想见的……可是,路途遥远,来回又不便……”宋氏摇了摇头,她顾虑太多。 谢姝宁也早料到了会如此,心里暗暗叹了声,垂下了头。 宋氏看着她,笑了起来,“你可是极想去?” “想。”谢姝宁重重点头。 宋氏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笑吟吟道:“那就去吧,趁着年纪小,去一回也好,再大些可就难出远门了。再者有你舅舅在,娘亲也放心。” 她从来都娇宠女儿,只要不是坏事,她都能答应。 “不过这事,娘亲还得同你父亲先提一提。”她虽答应了,但这事不好先斩后奏,还是得让谢元茂也答应了才可。 谢姝宁遗憾母亲不能一道去,但仍雀跃笑着道:“阿蛮都听娘亲的。” 宋氏就笑嗔了几句。 等到晚间,将手头的事都忙完了,宋氏就去寻谢元茂说这事。 这些日子,因有个宋延昭在,宋氏不想叫他担忧,所以对谢元茂也比往常姿态缓和了许多,想要叫宋延昭以为,他们夫妇至少还能相敬如宾。 可谢元茂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宋氏是终于想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好了,一来二去,竟有些自得起来。 夫妇二人在内室里说话,宋氏也不拖延,开门见山地提了谢姝宁要随行离去的事。 “不行!”谢元茂听了却断然否决,“她一个小姑娘,怎好跑那么远!” 宋氏不满他的态度,微微蹙了下眉,旋即舒展开,“有大哥在,你担心什么。” 听到宋延昭,谢元茂不由讪讪起来,“我这不想着阿蛮年纪小嘛。” 宋氏耐着性子解释:“正是年纪小才让她去,再大些,就不便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谢元茂突然不知如何反驳为好,半响才点了点头,勉强算是答应了。 宋氏倒笑了笑,不管勉强不勉强,答应了就行。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准备回房。 却不想才走出一步,就被谢元茂拉住了手。 身后的男.人样貌一如既往的清俊,身姿也一如既往的挺拔,却像是癞皮狗似的粘了上来。 “福柔,我们竟几年不曾同房了……” 宋氏倒吸一口凉气,蓦地反手一巴掌掴了上去,“无耻!” 话音未落,人已挣脱了谢元茂的手,掀帘而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8章远行 > 竹青色的帘子晃动几下,重新安静地悬在了门口。 帘外的宋氏却依旧气得发抖。 他究竟将自己当做了什么? 这样问着自己,她心里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烧着,不肯熄灭。 然而屋子里的谢元茂却是一脸茫然,愣了片刻那茫然就变作了恼怒。他们本是夫妻,难道他如今连碰也碰不得她一下? 他捂着因为那一巴掌而火辣辣的左脸,面色铁青。 须臾,他亦大步冲过去,打起帘子就要去追宋氏。 可走至门外,他的脚步却又忍不住慢了下来。 宋延昭,可还在京都呢。 虽则几年过去了,但昔日宋延昭揍他的那些拳脚,他可都还历历在目,清晰如同昨日。只要一想起,身上似乎就又要浮现出青紫来,叫人疼得厉害。他迟疑着,抬头望望天,到底还是退了回去。 反正来日方长,等到宋延昭过几日走了,再提不迟。 可面上痛意却难以立即消散。 这一巴掌,宋氏几乎用上了全身的气力。 在听到谢元茂口中冒出那样的话时,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便扇了过去。 她脚步匆匆,神情张惶,像是逃一般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一整夜,她都难以安睡。 次日不过寅正,她就睁开了眼。 外头的天色还是大黑的,连启明星都还未出现,更不必说日头了。 她叹口气,忍不住捶了下自己的腿,怪自己竟为了这些事连觉也睡不着,真真无用。都过了这么些年头了,谢元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早该心中有数、了然,何苦为这样的人,惹了自己寝食难安。 眼下青影重重,她垂眸沉思起来。 潇湘馆中的谢姝宁,这会却已是起身了。 天光似墨,屋子里只能点上盏盏明灯。 就着灯光,玉紫帮她研墨,柳黄则打了温水进来服侍她净面。 卓妈妈最忙,领着朱砂并一堆小丫鬟在飞快地翻检谢姝宁的衣物箱笼。 时间紧张得很。 要去一趟关外,并不容易。 这一去,在路上便要过冬了。所以轻薄的衣裳可都不必带上,只管拣了厚实保暖的收拾起来。冬日的大氅,棉衣,绒衣,一件件被人从放了樟脑的箱笼里取了出来,铺开。 卓妈妈先带人挑着,最终还是需要谢姝宁这做主子的亲自过目。 何况这一回,宋氏也不会放心,怕是要亲自来看过谢姝宁的行李才可。 因而卓妈妈几个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外间忙碌着,谢姝宁盥洗过后,也在内室里忙了起来。 铺纸提笔落字。 要带的人,要准备的事,她都一一记下。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事情匆忙,光想不一定就能想得周全,最好还是记在纸上。 但这些事,她心中都是有数的,所以没一会,纸上便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堆的字。她的字有几分似宋氏的,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叫人吃惊。 玉紫几个却是见惯了的,一个个视若无睹,只在一旁研墨添纸。 很快,谢姝宁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自己写下的东西,又添删了几件,遂搁了笔。 路途遥遥,人愈多愈不方便,所以潇湘馆里的人,她只能挑几个带上。 卓妈妈稳重能干,合该留下照看潇湘馆。 新提拔上来的朱砂也不错,可到底是新近的,索性也就让她留下,跟着卓妈妈也能多学一些。 因而,谢姝宁便决定只带上玉紫跟柳黄一道去。 其实若行,她甚至只想带上一人同去,可母亲那定然说不通。只带两人,已是删减过的。 她定下了单子,心里就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将单子递给柳黄,让她吩咐下去。自己则留了玉紫说话,“你去一趟哥哥那,问问他可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又都准备带了谁一道去。” 宋氏在教养子女方面,向来是以他们的意思为重,若可行,便想尽办法允了;若不可行,就自己再帮着做决断。 所以谢翊那边要带的人,要准备的东西,肯定也是他自己先做决定的。 谢姝宁不大放心,就想先问一问。 两批人马一个往江南去,一个往更北去,日子却都差不多。 只这么一走,府里顿时就冷清了下来。 谢姝宁不由无奈,她跟哥哥都走了,一去都要许久,母亲的日子可就真的是寂寞许多。 说到底,她仍想着母亲能一道去,也好先离了府里的糟心事。 因了谢二爷的事,长房怕是能人心惶惶好长一段日子。 而母亲跟皇贵妃白氏的关系,一直都是长房诸人极看中的。难保他们不会因了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来打扰母亲,央她去皇贵妃面前说话之类的。这种事,推拒了不好,不推却又显得蠢笨自找麻烦。 若能眼不见为净,便是最好不过。 她思来想去,还是在天色大亮后用了晨食,换了衣裳去见宋氏。 宋氏惫懒,府里其实并没有晨昏定省的习惯。 但这些日子,谢姝敏却一直都牢牢守着这样的习惯,每日不间断地往玉茗院跑,从来不缺一日。 比起来,谢姝宁这亲生的女儿,反倒不那么孝顺了。 今日谢姝宁进门时,同样撞见了谢姝敏。 许是上回她斥责沈妈妈的话起了用处,谢姝敏这回穿得颜色倒鲜亮,衬得她面色白皙娇嫩,像是春日新鲜初绽的花朵。 “八姐早。”见着她,谢姝敏也不忘问安,模样神情都算恭谨,行礼的姿势也极标准。 谢姝宁终于有些惊讶起来。 才几个月,谢姝敏竟然就被调.教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点点头,“九妹妹倒是难得。小孩子都多眠渴睡,****都起这般早,并不容易。” 沈妈妈站在谢姝敏身后,听到这话,只觉面上有光,笑了起来,“九小姐,八小姐这是在夸您呢。” “谢八姐夸赞……”谢姝敏抬起头来,却是四顾茫然,看看沈妈妈又看看谢姝宁。 谢姝宁没有吭声,过了会才道:“听说九妹妹夜里难眠?” 沈妈妈急忙辩解,“是多梦了些,但近日已好了许多。” “敏敏总是梦到好大的蚂蚁,咬人好疼……”谢姝敏在一旁嘟囔。 谢姝宁听着,就又重新放心下来。 “别让她玩什么蚂蚁,没得夜里还得噩梦。” 沈妈妈赔着笑脸,一一应了。 两行人才一前一后进了正房,去见宋氏。 请了安,谢姝敏便先出了门。 谢姝宁则盯着宋氏眼底下的青影看了又看,问道:“娘亲夜里没睡好?” “夜里多看了会书。”宋氏勉强笑了笑,不想在女儿面前流露出疲态来。 可谢姝宁眼睛尖,哪里会瞧不出来,便道:“娘亲可是昨日去同父亲提起阿蛮要跟着舅舅一道去的事,被驳了?” 宋氏摇头,“没有的事,他答应下了。” 谢姝宁便蹙起了眉头,“父亲可是说了不好的话?” 宋氏还是摇头,道:“什么也没提,只说了几句忧心你出远门而已,你安心去收拾东西,别多想。” “当真没有?” “当真。娘亲这么大个人了,不必你来担心。”宋氏笑着。 谢姝宁却有些笑不出。 怎么会没事,这可是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有事的! 但她的眉头仍旧还是在宋氏面前重新舒展开来,嘴角渐渐弯起一道弧。 母女两闲话了几句。 谢姝宁心里却是忧心忡忡。 一离了玉茗院,她就让人去谢元茂那打听,昨日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回来的人说,并没有听见什么,只瞧见太太走时面色不大好,后头六爷追了出来,却没走出多远,就又回去了。 谢姝宁听完,便想也不想就又回了玉茗院,粘着宋氏不肯撒手,嚷着要她也一道去见舅母跟表哥。 反反复复说了几回,宋氏也是心痒难耐,可始终顾虑重重,不敢肆意而为。 谢姝宁就道:“哥哥跟阿蛮皆不在府里,娘亲留着可不是要睹物思人,****以泪洗面?” 宋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瞪她一眼,“你娘是这么容易就会哭哭啼啼的人?” “见不着阿蛮,娘亲难道不想?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算下来,娘亲可得有数不清个“三秋”见不到阿蛮了……”谢姝宁再接再厉,半是玩笑半是哄劝的,将宋氏一点点说得心动起来。 何况,宋氏正在心烦谢元茂的事。 心中有事,念头就杂乱无章,决心也就容易浮动。 被谢姝宁缠着念叨了一上午,她连管事的婆子都没能见上几个。 到午饭端上桌时,她已是几乎同谢姝宁将要同行的人马都定下了。 宋氏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就被女儿的话给绕了进去。 “娘亲觉得如何?”谢姝宁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 …… 可这事,仅仅宋氏答应了可没有用处。 谢元茂听了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先找回那一巴掌丢失的脸面,跑来质问宋氏。 宋氏本还犹豫着,见他如此,反倒是意志坚定起来。 争执了几句无果,谢元茂就恼火地去寻长房老太太来压制宋氏。 长房老太太当然也觉得不合适。 若只是回趟娘家,并非要不得,可问题就在于宋延昭住得太远…… 可谢二爷的事才过去了多久? 长房老太太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管三房的事,因而只叫了宋氏去问了几句话,便算了。 谢元茂闷头生着气,却也没有法子,最后依旧只能是好声好气地来同宋氏道,一路小心。 毕竟宋氏这一去,也许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到自己的嫂子跟外甥了。 临行之际,宋氏的气也消了些,对他重新和颜悦色起来,可说话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 但很快就忙碌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纠缠先前发生的事。 玉茗院里,江嬷嬷的身体情况,只能是留京的,断不可能跟着一起去。 可江嬷嬷听说后,却怎么也不肯再在京里留下去。她便提议由她跟着谢翊跟谢琛一道启程前往江南。人老了,只图一个落叶归根,就算死,她也盼着能死在延陵,而不是京里。 宋氏听了心里难受,背地里哭了一场,回头便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谢姝宁却苦恼着,该不该带上鹿孔一起出发。 这一路,风沙劳顿,水土不服都算是小事。她自己倒不担心,可有母亲在,还是小心些为上。 她跟宋延昭商议过,知道这一去同行的还有雇佣的刀客和向导,大夫也是必备的。又因了宋氏同行,宋延昭亦是极重视,小心再小心,力求一路平安。 所以在仔细问过大夫的医术后,谢姝宁勉强熄了带上鹿孔同行的念头。 ——月白有了身孕。 这么一来,她就不愿在这时将鹿孔带离月白身边。 好在同行的大夫,医术虽不如鹿孔精湛,却比他更加熟悉路途中可能遇到的情况。 …… 一切准备妥当后,择了日凉爽的清晨,谢翊、江嬷嬷一群人就先出发往江南去。 送走了儿子,宋氏一行人,次日一早也启程上了路。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9章漠北 > 时至隆冬,队伍却还停留在于阗古城,未曾启程。 走到半途,宋氏就病了。 好在倒不是大病,只是一时间水土不服,寝食难安,叫人担忧。谢姝宁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开始懊恼自己不该怂恿她一道来塞外。若非被她缠着说了一回又一回,宋氏也不至抛却顾虑跟了来。 此去风沙万余里,极目所到之处,只有苍莽黄沙在日光下,似海粼粼。 谁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容易走的路。 沙漠同天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白日里的火热烈日,将沙海烧得滚烫,若是有人赤脚踏上去,下一刻就能被烫得起泡;夜里的温度,却凉得如同冰窖,叫人裹上大氅也依旧瑟瑟发抖。 连绵起伏的沙丘随着长风,缓缓移动。 黄沙下掩藏着数不清的流沙地带,骆驼也好人也罢,一旦不小心踩了进去,就会被霎时吞噬。 这些事,谢姝宁早在一开始便都清楚。 她也早在最初就做好了准备。 可等到真的站上这片土地,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再难寻出一分底气来。 ——尤其是在宋氏精神恹恹之时。 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古城边缘地带,其实已是临近沙漠,过了这片沙海,便能进入最终的目的地敦煌。 可最终,谢姝宁还是决定先留下休整,待宋氏身子好些,再启程。 宋延昭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但此地来往行人身份复杂,他并不放心只让宋氏母女自己留下,所以干脆也就暂时停留。正好他手下有一批商队也要从江南归来,必然途经于阗,到时再一同启程也可。 自打离了京都,队伍出了榆关后,这一路走来,他们虽走得慢,但到底并没有在何处逗留过太久。 于阗还是头一回。 谢姝宁站在客栈二楼的客房里,倚窗而望。 远处有风,卷起黄沙,像是一阵烟,稀薄又绵密。 客栈上空的天是蔚蓝的,没有一丝杂色,只有遥远的角落才有大块的白色云层悠悠漂浮着,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遮挡了恍若夏日的红日。 风声中夹杂着驼铃声响,悠远而清脆。 谢姝宁不由听得微怔。 “阿蛮,外头是不是起风了?”披着冬衣的宋氏缓步走近。 谢姝宁扭头,笑着去搀她,道:“今日风不大。”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 宋延昭的商队,大抵今日便能进城。向导说,这个时候进入沙漠,问题不大。 但沙漠里的气候瞬息万变,谁也不能做完全的保证。 谢姝宁倒是颇为惴惴不安。 宋氏焉能瞧不出,便道:“前先日子娘亲只是有些不适,如今已是好得多了,你别担心。” “哪能不担心,后头要走的那一段路,才是最难走的。”谢姝宁摇了摇头。 宋氏拍拍她的肩头,又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心疼地说:“路难走些倒不怕,只是你这脸都被风给吹黑了。” 脸面黑些,又能算是什么事! 谢姝宁被说得笑出声来,“娘亲莫要担心这个了,养养总是会白回来的。倒是你的身子,可千万要谨慎些。” 宋氏应了,任由她扶着自己回去歇着。 桂妈妈几个在边上守着。 玉紫就上楼来请谢姝宁,“小姐,舅老爷请您下楼,说是商队到了。” “这么快?”谢姝宁微微吃惊,原本接到的消息,说的是傍晚,可这会连午时都还没过。疑惑着,她已经下了楼,径直往宋延昭那去。 宋延昭见了她便道,“怎么不换衣?” 这意思就是要立即出发了。 谢姝宁便忙让玉紫去取,拿了件绣暗云纹的青色斗篷来穿。 这是当地极少见的衣物。 因而他们一出门,就有人三三两两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探究。 谢姝宁不禁踌躇,该不该购置几件当地的衣裳。 实在是这样被人当成猴子看的目光,叫人不爽得紧。 何况这边对男女大防并不十分看中,大街上喝着酒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妇人少女看,根本不是件大事。 甚至于,卖笑的姑娘,莺声燕语,当着众人的面,也是笑得又浪又骚,叫人听了就忍不住脸红。 饶是谢姝宁脸皮厚,也有些受不住,脚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悠远的驼铃声渐渐近了。 听得多了,就显得有些拖沓起来,有种懒洋洋的疲惫。 宋延昭带着她拐了个弯,往西面最大的集市去。 忽然,两匹高壮的西域马迎面而来。 道路狭窄,谢姝宁慌忙闪避,险险擦身而过,却还是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在了地上。 “阿蛮!” 宋延昭大怒,冲着马背上的身影骂了句谢姝宁听不懂的话。 不过照看谢姝宁为重,他并没有追上去,只立即转身来查看谢姝宁的伤势。 好在只是方才差点跌跤之际,她重重扶了一把身边粗糙的墙壁,手心蹭破了点皮而已。 宋延昭长舒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要先送她回客栈包扎去。 “舅舅,只破了点皮,不打紧的。”她摇摇头,并不愿回去,只自己取了帕子出来将手掌缠了起来,暂时挡住了灰尘侵蚀。 宋延昭知道她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强硬,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便立即继续往西市去。 而方才穿行而过的两匹西域马,跑出老远后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马背上的两个人摘下帽子,下头露出的却是两张同当地胡人生得截然不同的白皙面庞。 眉目清秀如同远山,两张脸乍然看去,竟还有几分相似。 一个十三四,另一个似乎还要小些,面上眉眼还含着稚嫩的意味,但眼神已如这边城外的荒漠一样,辽阔得仿佛没有边际。 不论哪一个,看上去都不那么像是孩子。 年长的那个提着缰绳,眉头皱起,道:“方才那人最初可是喊了句西越话?” “风声太大,听不清楚。”年少的摇了摇头,继续策马缓缓而行,“于阗是这一路必经的城,西越的客商在此出没也不奇怪。” “也是!”年长的少年听了,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些。 年少的却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戴上帽子,伏下身去,扬鞭疾驰,朗声道:“七师兄,再不走可就要晚了!” “快走!” 风声里,两匹马遥遥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马背上那个年少些的少年,噙着笑意的嘴角却又慢慢将弧度收了起来。 他低低伏在马背上,迟疑着,在唇齿间咀嚼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阿蛮。” …… 谢姝宁这时则已经跟着宋延昭走至西面的集市。 成群结队的骆驼或站或卧,驼背上的商人个个满面风尘,歪七扭八地靠在那,似乎精疲力尽。 宋延昭走上前去,直接朝着个叫刀疤的高大汉子走去。 有只骆驼缓慢地站起身,驼背上厚重的褡裢跟箱笼随着它的动作,发出丁铃哐啷的声响,一下下拍击着它壮硕的背部。 谢姝宁已不是头一回见到骆驼这种生物,但每一回都会打从心底里对它们产生敬意。 古道漫长,若没有它们负重而行,单凭几个人,是难以通过的。 而此刻,映入谢姝宁眼帘的那个汉子,亦如骆驼一样坚毅。 同行的客商都已被漫漫旅途磨光了精力,唯有他依旧眼神如鹰,身板笔挺。 谢姝宁打量着那些挂在驼背上的货物。 隔着箱笼,她也猜得出里头是丝绸跟茶叶。 这些东西,从西越的江南城镇远道而来,穿越大漠去到另一端,就能获得十倍的价钱,怎能不叫人心动! 同样的,她也心动。 她不由望向了正在同刀疤低声交谈的舅舅。 自从进了于阗,她就渐渐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她的舅舅,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这一支驼队,密密麻麻百余人,规模绝不能算小。 可她从宋延昭口中得知时,他用的却是相当漫不经心的语气。 由此可知,他手里远有比这人数更加庞大的商队。 她仔细打量着。 商队中有一群人是单独坐在另一侧的。 这群人的身上虽然也显现出疲态来,可刀依旧未曾离手。 是职业的刀客。 这群人的存在就像是西越的镖局,但价格却远胜过普通的镖局。 谢姝宁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其中的信息。 要雇佣一支刀客队伍的价钱,所带货物能换取的钱财货物…… 就在这时,宋延昭同刀疤说完了话,唤她,“阿蛮。” 她收敛心神,匆匆走了过去。 宋延昭拍着她的肩头,笑着同刀疤道,“这是我外甥女,叫阿蛮。”话毕,又对谢姝宁道,“叫刀叔。” 谢姝宁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刀叔”。 对面的黑脸大汉因了面上一道自眉骨到左脸的刀疤而显得有些狰狞,但他笑起来时,声音洪亮,神情爽朗,叫人心情舒畅。 见过礼后,宋延昭便先带着谢姝宁回客栈去。 商队也需要休整,不可能立即便启程,干粮饮水,都需要准备妥当才能出发。 所以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这一天夜里,谢姝宁却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边城的月夜显得格外凄凉,叫人夜不能寐,也总是容易叫人想起心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0章敦煌 > 她蜷在厚厚的被窝里,勉力让自己沉到梦境中。 前世今生,两辈子了,她却还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 许就是因为如此,叫她忽然间对自己身处的境地产生了怀疑,觉得如梦似幻。 她从不觉得自己长情,甚至偶尔还会认定自己健忘。可那块从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却总是时不时就浮现在她眼前。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尤是如此。箴儿的笑颜,像是最美的月色,在风里悠悠飘散开去。 清晰得能令人听到他甜甜唤母亲的声音。 明明,连儿子的脸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可笑颜跟声音,却仍旧那么深刻。 哪怕深陷梦境,谢姝宁依旧长长叹了声。 浅眠的玉紫听到声响,霍然睁开眼去看床上睡着的人,却见她裹在被中,呼吸平稳,并没有苏醒,这才放下心来。 两日过后,谢姝宁一行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这一去,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饮水。 旁的东西再重要,都不会重要过命去,而在这里,水就是命。没了水,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无垠的沙漠。 好在驼队里的其余人,都是在这条商道上来来回回走惯了的。 宋氏也显得执拗起来,疲倦困顿都能忍,环境差,也无事,似乎走过这些路后,她的心智变得愈发坚强起来。谢姝宁瞧着,不免有几分讶然。但这是好事,她其实也高兴着。 这样的状态下,宋氏的精神却一日胜过一日,好了起来。 她对敦煌,充满了期盼。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敦煌者,乃是辉煌盛大之意,是这条绵延数万里的商道上,咽喉之锁钥。 正如天下人所知的那样,它掌握着西域最大的绿洲,牢牢扼守着西域的命脉。 历经数代,西越改朝多次,并非没有对西域这一块动过念头。 敦煌地处要冲,又接壤多方小国,乃是极重要的城镇。因此,从西越朝的前身大越王朝开始,便已表现出了对敦煌的极度渴求。只可惜,历代敦煌城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一来当地环境复杂,不易发兵,二来却也正是因为敦煌的缘故。 所以这么岁月长河里,敦煌依旧是敦煌,而不是西越的敦煌,它牢不可破。 这块肥肉,谁都想啃,却是谁也啃不动。 史书上记载,昔日西域诸国也曾归附过中原大朝。 可最终,依旧不了了。 对谢姝宁来说,那已是极其久远的历史了。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前景。 如宋氏一般,她亦对敦煌充满了期待。 只二人期待着的事,不大一样罢了。 她有心锻炼已经改名成冬至的立夏一番,所以索性便让他去跟着领队的刀疤一道。 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如果这一支队伍不是舅舅自己的,绝不会有人愿意带着她们这几个女的出行。 好在这一去,并没有意外发生。 驼队顺顺当当的,出了一望无垠的沙漠,踏入了敦煌的地界。 就连宋延昭都忍不住感慨,这一回的运气好得不能再好。 但长久的旅途,又时时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里,卸下压力的那一刻,众人皆被疲惫袭倒。 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绿洲,可谢姝宁却已经没有了欣赏的气力,她只求能立即来一张床,好好地睡上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然而进了城,还要继续往宋延昭的府邸去。 进城的那一刻,起了大风,吹得周围的胡杨树簌簌作响。 天空上,似有云层堆积。 宋延昭一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而宋延昭的府邸里,他的妻子莎曼像是有所感应,忽然睁开眼,自胡榻上起身。 她的眸子,碧蓝的,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微微一笑,眼角弯弯,就满是万种风情。 侍女上前来为她加衣。 她大张着双臂,忽然道:“去请公子回来。” 异族人的脸跟身段,自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再精确不过的西域语,叫人咂舌。 然而侍女开口,说的也是西越语,只是显得笨拙许多,语调古怪。 很快,侍女就下去寻宋延昭的独子舒砚回家。 莎曼则眯着眼睛笑了又笑,亲自领着人去客房将器具摆设衣物都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自从听说谢姝宁母女也要来时,她就立即吩咐人将这些东西都安置妥当了。 她知道,宋延昭极疼爱他的妹妹跟外甥女,那么她当然也要像他一样的疼爱她们才行。她幼年时,在伊桑国的皇宫里长大。身为王国里最受宠的小公主,她身边围绕着用不尽的珠宝美食,人人都将她捧在手心里精心对待。 甚至于,从来没有人敢同她说一句重话。 可是当那一日来临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个公主,已经是名存实亡的了。 流通伊桑国的那条支脉水流,突然间干涸了。 沙漠里的国家,没了水,除了乖乖地被吞并,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然而谁都知道,那条支脉的源头,就在敦煌城里。 支脉干涸,也正是在她拒绝了嫁给那个已经老得厉害,像是一头皱巴巴的猪似的敦煌城主后的事。 若用西越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陡然间就成了伊桑国的罪人。 她披上了繁复华丽的嫁衣,身上用香蜡涂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根头发都被精心对待着。 公主要出嫁了。 然而等她到了敦煌,城主却没有依重新打开支脉的水流。 而伊桑国,一.夜间被场叫人难以置信的风沙掩埋了,除她这个亡国公主之外,竟无一人存活。 伤心欲绝之际,她从城主身边逃出,准备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 可就在这时,她却遇到了宋延昭。 那个着青衣的青年,身上带着江南水乡的朦胧水汽,静静地立在那时,像一只孤独的倦鸟。 直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怦然心动的感觉。 想到过去,莎曼心里的滋味逐渐复杂起来。 她深信,自己是幸运的。 眉眼弯弯,她颊边的笑意变得愈加明朗。 儿子舒砚今年十三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她对如今的生活很满足。 很快,侍从送了舒砚回来。 一见到人,她就来来回回用西越语夹杂着她的母语,叮咛了舒砚许多遍。 这些话,她早就念叨过许多回。 黑发的少年脱了鞋子盘腿坐在那,不耐烦地冲她挤眉弄眼,睁着双同母亲如出一辙的碧蓝眼睛,嘟囔道:“娘亲,这些话,我可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依照宋延昭的习惯,自小,他就是唤父母为爹爹娘亲的。 莎曼听了就故意抬脚踢了他一下,佯作恼怒地道:“快将你这讨厌模样收起来!你难道没听你爹爹说,阿蛮是最最和善乖巧不过的孩子?你这模样,过会吓着了人。” “怎么会?”舒砚赤脚跳了下来,龇牙咧嘴地分辩,“再说,谁也没提他们就是今日到的吧?这会将我叫回来做什么!阿春说新来了几个漂亮的舞姬,我还没看到呢!” 莎曼听到舞姬两个字,眼睛一瞪,握拳重重敲了下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道:“舞姬有什么可看的,她们难道能有我好看?” 母子俩正闹腾着,外头就有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进来,高声喊着,“回来了!回来了!” 舒砚闻眼睛发亮,头也不回地就冲了出去。 莎曼也拔脚就要追,腕上戴着的银色铃铛叮铃铃作响。 谁知才迈出一步,她就停了下来,眼睛望向地上那双鞋子,跳脚,“蠢儿子,哪有光脚去见人的!” 话落,她一个俯身,捡起了鞋子,就开始往外跑。 走到门口,她才慢下了动作,四处看看,蓦地将手中鞋子塞进了一旁的侍女手中,自己收拾收拾了衣裳,仪态万千地朝外走去。 这时,宋延昭一行人已进了门。 舒砚跑得快,一把扑进他怀里,胳膊勾着他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道:“爹,这回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宋延昭一眼就瞧见他光着脚,吃惊地道:“不冷?” “挺冷的。”他老实点头,转瞬却又错开了话题,继续追问起宋延昭给他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宋延昭无奈地拍拍他的背,道:“带回来了,晚些取来给你。快去穿鞋,过会来拜见姑姑跟表妹。” “好!”舒砚应了声,却并没有立即就回去穿鞋,而是飞快地在人群中发现了正在细声询问宋氏身子可有不舒服的谢姝宁。 她裹在一团大红的斗篷里,烈得像是火。 舒砚大笑起来,自来熟地喊了声“阿蛮”,待到谢姝宁转过头来,就忽的冲了过去,拽起谢姝宁的手就往屋子里拖,一边道,“你果然同爹爹说的一模一样!” 恍若一阵风过,转瞬两人就没了身影。 宋氏大惊失色,哪有这样的事,吓得“呀”了声,连话都说不出。 宋延昭更是头疼不已,暗暗后悔早知今日,就换个方式教儿子了。 正当此时,里头传来一阵舒砚的求饶声,“哎哟哎哟,娘亲我错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1章舅母 > 宋延昭急忙追了进去。 一进门,却见莎曼气鼓鼓地在那揪着舒砚的耳朵骂他,“瞧瞧你,都怪你让我在阿蛮跟前丢了脸!” 她原本可是想给宋氏和谢姝宁留一个貌美温柔又大方的形象。可这会可好,被儿子这么一搅局,莫说温柔大方了,只怕是成凶悍女子了。尤其是,宋氏可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她定然是十足十的温柔婉约。莎曼想着,心里头就愈加怪起儿子来。 舒砚嘴上求着饶,心里却也在嘀咕自己的娘,让自己在表妹面前失了脸,往后可怎么摆哥哥的姿态。 母子二人互相埋怨着,全然忘记了还有个谢姝宁在边上。 谢姝宁最初看见这一幕,不由目瞪口呆。 可随着母子俩人互掐的话,她的惊讶不由就变成了饶有兴趣。 她的舅母跟表哥,原来是这样有趣,又充满了生气的人。 就算是完全陌生的人,看到了这样的相处模式,也一定会觉得好玩。 谢姝宁在延陵长至近五岁,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父母疼爱,****什么也不愁。可到了京都后,谢宅里的每一日,都叫人觉得度日如年。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在努力打起精神来。 直到三老太太去世,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了些。 而今见到莎曼母子,她着实羡慕。 只有从小就无忧无虑长大的人,才能如她的表哥舒砚一般,纯粹得这样的地步。 “咳咳!”宋延昭进了门,站在门边,故意重重咳嗽了两声。 莎曼急忙松了手,笑着朝他迎了过去,“果真是中原的水土养人,瞧你,似乎又年轻了几岁。” 宋延昭原本还维持着严肃的模样,听到这话当下笑了起来。 两人也不管旁的,模样亲昵地互相问了几句近况。 谢姝宁则跟仍坐在地上揉耳朵的舒砚大眼瞪小眼。 舒砚轻声问她,“你哥哥怎么不来?” 他是男人,当然还是盼着表弟来,多过表妹。 “哥哥要念书呢。”谢姝宁笑着解释起来。 舒砚听了却皱眉,道:“你哥哥念书念到都没有时间玩了?” 谢姝宁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十三岁的少年,生得却颇高,只比宋延昭矮上一些。但看看莎曼便知,他还能长得更高些。莎曼的身量,几乎比宋氏高出大半个头。可宋氏,在西越的女子中,已是较高的,在江南一带的女子里,更是鹤立鸡群一般。由此可见,父母皆个高,以舒砚如今的长法,来日怕是要超过宋延昭的个头去。 可个子高,他却也并不瘦弱。 他的面颊上,隐隐还带着幼年时期遗留的肉嘟嘟手感。 发色如同夜幕,高挺的鼻梁两侧,眼珠却是湛蓝的。 谢姝宁只看着,就似乎要被那双眼睛吸走魂魄。 没有人能不承认,这双眼生得极美。 偏生他的眼神又是纯澈的,仿佛能见到底。 才见面,谢姝宁就喜欢上了舅舅的这个小家。 她也终于理解舅舅那句一辈子呆在漠北也无妨的话。 她的舅母莎曼,肤白貌美,身材高挑,玲珑有致,再加上那双眼,简直叫谁看了都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所以她很难用这幅模样留在中原地带生活。 对样貌迥异的异族人,许多人毫无理由的,便开始心怀恶意。 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西越的男儿,要走科举仕途,自小便开始寒窗苦读。” 舒砚闻瞪大了眼,眼中水波流转,“这么说来,爹爹过去同我说过的话,竟都是真的?那你哥哥未免也太可怜了!” 谢姝宁尴尬地点点头。 看来,不让哥哥一道来果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做法。 这若是来了,两人碰到一起,还不得闹翻了天去。 正感慨着,两家人终于全都见过了面。 莎曼极喜欢谢姝宁,连装温柔大方的端庄淑女也给忘了,悄悄伸手去捏谢姝宁的脸颊,笑吟吟赞她:“阿蛮的脸好滑,不像舒砚的,糙得很!” 随后她又嘟囔着,该再生个女儿的才是。 正巧这话被宋氏听见了,姑嫂两个就着这个话题,竟是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除了投缘二字,谢姝宁已再想不出原因。 回到莎曼特地给她准备的屋子里,谢姝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 什么都好,唯独环境不佳。 常年忍受风沙侵蚀的地方,哪里能如京都来得舒坦。 可在这,谢姝宁却觉得异常的放松。 心中无事,浑身舒畅。 当天晚上,莎曼就让人准备了当地最丰盛的食物来招待她们,又念着她们是头一回来敦煌,怕吃不惯,遂让人另准备了别的食物。 新鲜的蔬菜并不易得,何况如今是隆冬。 可饭桌上,仍摆上了几盆炒菜,叫谢姝宁愕然。 开开心心用完了饭,莎曼亲自来牵她的手,细细问着她几岁了生辰是何时,一边送她回房。 路上,她又忍不住问起宋氏谢姝宁的亲事来。 宋氏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 莎曼虽然从未去过西越,却精通西越的风土人情。她知道,谢姝宁这样的身份跟年纪,许多女孩子其实都已经定下亲事了。 见宋氏踌躇着,她就道:“可是已经说好了人家?” 宋氏这才点了点头。 可燕家那门亲事,到底做不做数,最后结果又会如何,她是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敢去肆意肯定。 莎曼却不知内里,只见到她点头,难掩遗憾地道:“真是可惜了。” 宋氏闻,也觉得可惜。 没见过舒砚之前,她并没有那样的念头,可见了,有些念头就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若阿蛮能嫁给舒砚做妻子,那该有多好。 两个妇人齐齐叹息。 可这事却没有再提起了。 谢姝宁则在边上听得汗颜不已。 这两人可真是,当着她的面呢,竟也能说得这般自在。 何况,她们若知道才头一回见面,舒砚就拉着自己说敦煌城里哪个舞姬最漂亮,他最喜欢哪一个的话,不知道她们会是何反应。 她慢吞吞地走着,嘴角弯起。 …… 敦煌的日子,是悠然而自得的。 白日里,晒着太阳,夜里,听着故事。 谢姝宁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眷恋得再不想离去。 莎曼没有女儿,见了她总像是见了自己的闺女,搂着抱着,拿她当个十足十的小孩子。 天知道,就算不计谢姝宁的真实年纪,她这会的年龄在京都,也断不能当做是小童了。 但莎曼浑不在意,她天天扯着宋氏跟谢姝宁一道,吃喝玩乐,恨不得将心肝都掏出来给她们母女才好。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西越的春节。 但这里,过年的方式同京都迥异。 清晨时分,谢姝宁早早醒来,沐浴起身。 浴桶里,被莎曼吩咐加了去膻后的羊乳。 她说,姑娘家的皮肤,就该如凝脂一般才好。 宋氏被她说得,都开始反省自个儿是不是其实根本就不会养女儿,看向谢姝宁时,眉宇间都快带上了愧疚,叫谢姝宁哭笑不得。 这一日,谢姝宁穿好了衣裳后,莎曼就让侍女来请她去挑料子。 她要为谢姝宁做几套充满异域风情的衣裳。 谢姝宁当然也配合着,认认真真地选了几块料子。 但这些料子清一色的花纹繁复艳丽,不可方物。 谢姝宁想从里头找一块素雅些的,简直难如登天。 挑完了料子,众人就去用饭。 才吃一半,舒砚就急巴巴地要出门。 莎曼瞪眼,“急急忙忙地做什么去?” 舒砚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清……点……” 听得人一头雾水。 莎曼却听懂了,猛地站起身来,懊恼地道:“我竟然给忘了!” 原来,再过几日,就是敦煌城的庆典日了。舒砚爱玩,所以前几日就开始领着人,四处乱转悠。 每年的这一日,敦煌城里都会在城中央的广场上举办活动,到时万人空巷,场面宏大,四处张灯结彩。 这样大的事,她竟然给忘了,她怎么能不懊恼。 她就着急起来,顾不得吃饭,让人去请了城里最好的裁缝来。 等人一来,就拉了谢姝宁去量身,取出她自己挑了的料子来,让裁缝加紧时间做出成衣来。 她自己则带着宋氏去采买东西。 庆典转眼而至,裁缝没日没夜地赶工,终于赶在前一日将谢姝宁的新衣裳给做了出来。 翻飞华丽的长裙,看愣了谢姝宁。 等到换了衣裳,看着镜中的人,她简直认不出自己来。 宋氏看着她,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连连摇头,说这模样怎么能出门去。 胳膊跟小腿都露在了外头,这在宋氏看来,是决不能穿出门去的衣裳。 莎曼捂着嘴笑,拉了宋氏去一旁说悄悄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宋氏便同意了。 莎曼就又亲自取了铃铛首饰来,一一为谢姝宁戴上,直感慨这若是自己的亲女儿便好了。 一切收拾妥当,外头的庆典却也差不多快开始了。 舒砚在外头等得急,敲着门拼命催促,“就是天山上的仙女这会也该打扮好了!” 门终于被打开来。 看到谢姝宁,他一愣,惊讶地道:“还真是仙女!”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2章庆典 > 门内的宋氏跟莎曼亦听到这句惊呼,不由忍俊不禁。 莎曼遂伸手轻轻推了下谢姝宁的肩头,道:“阿蛮今日就跟着舒砚去痛痛快快玩一回吧!” 在这里,没有中原地带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也不必太过在意男女大防。所以宋氏也跟着笑了起来,认定机会难得。 “娘亲……”事到临头,谢姝宁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揪着裙子的一角,不敢往门外迈步。 舒砚等得不耐烦,却又不敢像上回一样直接去牵谢姝宁的手,只得在原地来回踱步,装出大人的模样拍拍胸脯,扬声发誓:“阿蛮,跟着我走,这敦煌城里,谁也不敢欺负你!” 谢姝宁听着这番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然, 出门的人不可能只有他们俩。 宋延昭因在京都耽搁了许久,商队的事也要着手处理,积压的事务都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所以这回他是不可能亲自带着他们去的。 莎曼就挑了几个高壮的刀客,跟着他们一道去广场。 不同外头的刀客,这几人并非被雇佣,而是这些年来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被宋延昭救下,后来就索性留下的人。 因而这几个的衷心,宋延昭、莎曼夫妇丝毫不怀疑。 让他们跟着本就在敦煌城里整日瞎逛的舒砚,只多个谢姝宁,宋氏也放心。 庆典本是年年都举办的,舒砚也不是头一回去,一切都熟悉得很。 谢姝宁便跟在舒砚身边,被几个高大的汉子围着往城中心的大广场而去。 若非亲眼目睹,谢姝宁绝对没有办法想象,原来在这样贫瘠的天地里,也会有敦煌这样繁荣的城镇。 这片绿洲,按照莎曼的话来说,便是上天的恩赐。 造物的神明给了敦煌最好的清泉。 以至于敦煌虽不如那些同样身处这片沙漠的国家面积大,但论繁华程度,却是更胜一筹。 来往的商旅,不惧艰险,从四面八方朝敦煌涌来,带着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来换取丰厚的报酬,又从较之敦煌更遥远的地方带回华美的皮毛香露脂膏,以及各种叫中原人觉得新奇的手工制品。 这一切,都为敦煌这座沙海中的城市,带来了令人艳羡的富庶。 谢姝宁身着色彩鲜艳的衣饰,走在人群中,几乎同他们融为了一体。 渐渐的,心头那点紧张烟消云散。 她面上的笑意开始变得真切又明艳起来。 途经之处,已有人在翩翩起舞。 像是沙海上空路过的飞鸟,姿态轻盈而动人,绝美。 这种美,同谢姝宁过去熟知的美,截然不同。 她不由看得呆了。 一旁的舒砚嗤笑,摇摇头要拉她走,“跳得太丑!” 谢姝宁疑惑,“哪里丑?”明明跳得极美呀! 舒砚却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道,“又胖又矮,哪里不丑?” 见惯了母亲的绝色,寻常人的样貌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丑陋不堪的。 谢姝宁听着他的话再次朝着那跳舞的人望去,心里感慨着,这样的人若还叫又胖又丑,那京都里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小姐要投井自缢了。 就在这时,遥远的另一侧,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随后,缓缓降临中的夜幕上,蓦地绽开了一朵斑斓的花。 舒砚眸子发亮,“快开始了!” 话音一落,谢姝宁就被他拽着手腕往前拖去。 方才的那支烟火,是庆典即将开始的信号,由位于广场之后的主城上发射。 那座城在逐渐弥漫的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隔得老远,也不会叫人认错。 白色巨石建成的城,像一只蛰伏的雪熊。 奔跑着,谢姝宁的视线却一直被牢牢钉在了那团雄伟的白色影子上。 “阿蛮,我们去看舞姬吧?听说是从霜国来的,发色如雪,世间罕见!”夜风里,舒砚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谢姝宁便收回了视线,答应了。 表兄妹两人就往舒砚想去看的霜国舞姬那走去。 谁也没有发觉,在高高的城楼上,有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按理这会应该正在同刀疤几人商讨他们带着货物西去之事的宋延昭,此刻却站在白色巨石堆砌而成的城楼里,静静聆听。 他面前跪着一个头发蜷曲的中年男.人。 男.人抬起头,恭敬地道:“宋先生,今夜城里各处皆增派了队伍巡逻,想必不会有事。” 宋延昭却只是抬头仰望星空,蹙起眉头,神情冷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夜总有不详的预感。” “那……就再多增派些人手?” 宋延昭摆摆手,“不必了,这里更重要。” 现任敦煌城主,今年已经七十九岁。 但他的儿子跟孙子,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这十几年里,相继死去。 如今还活着的,竟只有一个五岁的公主。 可即便是这样,也依旧没有人敢对敦煌下手。 所有人都知道,现年已经七十八岁的老城主,神智依旧清明如同少年,杀伐果断,手腕铁血。 越老越像是精怪,也愈发叫人忌惮。 可只有这座白色王宫里的人才知道,敦煌的主人其实早就已经换了。 侍卫队长从地上站起身,冲着宋延昭行了个礼,恭谨地退了下去。 沙漠里的特有乐器,被一一奏响。 宋延昭晃晃手里那块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额饰,上头镶嵌的蓝色宝石像是莎曼的眸子,在月夜里发出温柔的光。 他垂眸,轻笑。 庆典终于拉开了序幕。 广场上火光通明,人们高声谈笑。 乐手演奏着欢快的歌曲,舞姬则穿着绚烂的服饰在渐渐冷冽起来的夜风里旋转跳跃,像只翻飞的彩蝶。 谢姝宁跟随舒砚,在广场上四处转悠。 周围的酒楼客栈上,赚够了钱的客商搂着身材丰腴的胡姬,调笑取乐。 谢姝宁跟舒砚站在商人的地摊前,挑拣着古怪的小玩意。 这一夜的敦煌,像是所有人的极乐世界。 忽然,熙攘的人群里爆出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乐曲骤停,舞姬踉跄着跌倒。 人群四散。 一片混乱中,谢姝宁眼尖地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滩血。 血泊中倒着两个人,看服饰跟手中的兵器,应该是城里的巡逻卫兵。 尖叫声此起彼伏,受到了惊吓的人们开始四处逃窜。 谢姝宁闪避不及,被接二连三撞了好几下。 身边人潮如湍急的洪水,飞快地淹没了一切,遮蔽了她的视线。 只是一瞬间,她就已经被人群带着开始往后方退去。 “舒砚哥哥!”她扬声高喊。 可周围声响杂乱,少女犹带稚气的声音才一出口,就被吞没消失。 谢姝宁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 他们走散了! 她强迫自己飞快地镇定下来,想要开始逆流而行。 但是即便她人小个矮,在这种时候想要在汹涌的人流中开辟出一条反方向的道路,也依旧太难了! 有那么一刻,谢姝宁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摔倒,而后被纷沓的脚步活生生踩死。 幸好,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她强撑着,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站在了一条巷子口。 外头的人越拥越多,她不敢靠近,只得躲进空无一人的窄巷,重重喘息着静候人流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的人流才渐渐稀疏起来。她听到有卫兵的声音在高喊,“镇定!镇定!” 这种时候,谁能镇定! 她咬着牙才没有将心里的话骂出声来。 一群人正在欢欣鼓舞,身边突然有人死去,谁看到了能不怕? 一阵风袭来,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谢姝宁迟疑着,不知道这会是该立即折回去寻舒砚,还是就站在这等舒砚几人来寻。按理,他们远比她更熟悉这块土地,由他们来寻,才会更快更安全。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在这个叫她两眼一抹黑的地方,谢姝宁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几道黑影嗖嗖从她面前掠过。 动作极快! 谢姝宁骇了一跳,急忙捂住嘴巴,以免漏出惊叫声来,却忘记了手腕上被舅母莎曼戴了大串银铃。 “叮铃——” 落在最后头的那个身影猛地动作一滞,随即转过头来。 那张脸上戴着个模样古怪的面具,将下头的面孔遮得严严实实,手中寒光泠泠。 谢姝宁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方才那场骚乱的起因。 是这群人,杀了卫兵! 她拔脚就要跑。 可对方比她的动作更快,眨眼间就落到了她跟前。 身量竟也没比她高多少,黑衣下的身形略显单薄,明显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来不及吃惊,那柄短剑就已经笔直朝她刺了过来。 谢姝宁想避,可身子僵直,竟是动弹不得。嘴角翕动,她脱口求饶,“别杀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黑衣面具,鬼才能知道这群人是谁,又生得什么模样,她的确能算什么也没看见才是。 剑尖在她眼前停住。 那张面具上的图案,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尤为狰狞。 她一动也不敢动,却忽然想起自己喊的是西越语,并不是胡语,对方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听明白? 懊恼间,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重重的整齐脚步声。 是卫兵来了! 谢姝宁心头大喜,下一刻却又狠狠坠落。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3章险境 > 脚步声纷沓而至,可她尚来不及开口呼救,嘴就已经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严严实实捂住。 “救命”二字,就这样被堵在了她口中,成了模糊不清的破碎呢喃。 卫兵逐渐靠近,又飞快远去。 剑尖的寒光在她眼前凝聚成了一团惨白,谢姝宁手脚发麻。腕上的银铃静静垂在那,悄无声息。 她知道,只要她稍稍一动,那柄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刺来。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种时候,谢姝宁断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她运气太差,既遇上了这样的事,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的全身而退。 对方握着剑的手这回再没有停下的意思,直直往她心口刺下。她避无可避,一阵尖锐的疼痛倏忽间便漫上了心头,疼得她浑身颤栗。耳畔“嗡嗡”而响,谢姝宁只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黑夜里,来自中原的女童,瞪大了双眼,嘴角翕动,却发不出一。 外头的寂静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在异域死去时,一管熟悉的声音划破了暗夜。 ——“阿蛮!你在哪里?” 是舒砚! “舒砚哥哥……”心中浮现出这个名字,可是她却觉得口舌发干,根本无力呼唤。 突然,那柄已经刺破她心口肌肤的短剑却僵住了。 大漠上空的月似乎尤为的圆与亮,浮云退散,冷光就倾泻于下。就着月色,女童的面孔渐渐显露出来。漆黑如墨的长发编成发辫,垂在身侧。苍白失血的面上嵌着双亮如星子的眼眸,此刻寒光熠熠,竟渐渐弥漫起了骇人之意。 明明身着繁复华丽的衣饰,生着的却是张轮廓再柔和不过的面庞。 只一瞬,剑又被抽了回去。 握着剑的人似乎怔了怔,随后扭头就走,身轻如燕,一掠就上了墙头。黑色的衣裳跟夜色融为一体,转眼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谢姝宁的身子软软地往下倒去。 “糟糕!” 脚步声匆匆而来,舒砚跑在最前头,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她,急忙冲了过去。 她胸前的衣物上有血渐渐泅开,在稀薄的月色下呈现出明显的暗色。 舒砚吓得腿软,讷讷地说不清话,“怎、怎么回事……阿蛮,阿蛮!”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刀客亦是慌了神,连忙阻止了舒砚想要去触碰谢姝宁伤口的手。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对方是西越京都来的贵女,不能随意接触的规矩,其中一人俯身,一把将谢姝宁打横抱起,冲出巷子往宋家而去。 舒砚呆愣愣地跪在那,大口喘着气。 过了会,他才喘着站起身,拔脚跑了起来。 都是他的错,若是他小心谨慎些,方才他们就不会被人群冲散;若是他能来得快一些,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黑发少年的湛蓝眸子里满是懊悔。 与此同此,慌张逃离的“凶手”,那张掩在丑陋面具下的脸上,亦写满了懊恼。 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懊恼的究竟是方才刺下了那一剑,还是在听到那个熟悉又久远的名字时,突然而至的心软。 七师兄说得对,他还远远不够狠辣。 早在听到铃声的那一刻,他就应该立即一剑刺下去,灭了口才对。 如今可好,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死还是活。 他沉下心,飞快地赶往原定集合的地方。可人一旦开始倒霉,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他才刚刚越过一堵墙,就有一队十人左右的卫兵发现了他的踪影。 “在那里!” 胡语清晰入耳,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逃了。 如果赶不及时间在说定的地点汇合,他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 极北之地袭来的冷风在敦煌上空盘旋,黄沙被卷起,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宋府里,大夫正在里头为谢姝宁治伤。 莎曼面色煞白地同宋延昭用母语嘀嘀咕咕,悲戚悔恨不已。 如若不是她非要谢姝宁去庆典上凑热闹,那祸事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时候,她也顾不上教训儿子了,只坐立难安地在谢姝宁房间外头来回转悠。 舒砚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上冒汗。 倒是宋氏还意外的镇定些,见到谢姝宁被抱回来的那一刻,她亦被骇得半死,几乎要站立不稳。可在看到女儿虽然虚弱,但仍旧清醒地冲着自己微笑时,她的心就恢复了平静。 她握住谢姝宁的手,守在边上,一步也不肯离开。 当伤口清清楚楚地袒露在宋氏面前时,宋氏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这是她平素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女儿呀! 只这样看着,那伤口似乎就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宋氏眼眶通红,大颗泪水自里头滚落。 谢姝宁的意识却始终清醒着。 身上的伤,疼极了。 可也许是因为她曾尝过更加猛烈的丧子之痛,肉体的痛苦,相较之下,反而有些不值一提。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可立刻就又睁开了。 她知道,母亲在看着自己,不能叫母亲更加担心。 幸好,大夫仔细查验过伤口后说,“好在剑刺得并不过深,未伤及心脉。” 就是不懂医的人听了这话也明白,这是没有性命之忧的意思。 一群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但这样的伤,到底不容易好透,用药上便也只能猛烈些。如此一来,伤口哪怕来日痊愈了,也会在身体上留下明显的疤痕,对女子而,尤是西越的女子来说,委实不能算什么好事。 当然,也能选择用温和的药物缓缓治疗。 可这样,伤口恶化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加剧了。 宋氏闻,却只是抹掉泪水摇了摇头,道:“性命无虞便是不幸中的万幸,留疤乃是小事,阿蛮也不会在意的。” 大夫得了准话,就下去开药了。 “福柔,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阿蛮!”莎曼哭了起来,一双碧蓝的眸子愈发显得水润,“原是请你们来玩的,如今倒好,竟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 她一贯是个时刻带笑的人,这会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氏抓着她的手,道:“嫂子别这么说,谁也没料到城里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怎能怪你。” 但话虽如此,莎曼却依旧不能展颜。 宋延昭回来了一趟,听说谢姝宁没有性命之忧,就又匆匆而去。 刺客的目标简直太明确不过。 赶在庆典之日动手,借着扰乱民心,掀起骚乱,悄悄潜入那座白色巨石堆砌的王宫。 除了老城主的命,再没有值得发动的攻击。 然而等到他赶到时,守卫森严的王宫里,年迈的城主,已经静悄悄地死去。 担当了十几年傀儡城主的老者,肥胖臃肿的身体摊开在铺着绸缎的床上,像一头呼呼大睡的猪。 枕头上一片湿漉漉。 那原本应该是从他已经歪斜的嘴里溢出的口水…… 可此刻,湿透了枕被的,却是他的血。 黏稠的血浆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一床。 守门的侍卫,却什么也没有发觉,连一丝丝声响都未曾听到。 这怎么可能呢? 除了幽灵之外,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这样神不知的地步? 宋延昭站在死去的老城主尸体跟前,握紧了拳头。 西域三十六国,一旦得知敦煌城主已死的消息,定然会立即发难。 究竟,是谁干的? 疑问霎时像是理不清头绪的线团,紧紧纠缠在了一块。 他推开这间奢华囚室的门,仰头望向天空。黑幕上的点点星光犹如神明的眸子,无喜无悲地盯着人世间。晚风将血腥味吹散,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吩咐下去,仔细调查这群刺客的来历。 任何一个被遗漏疏忽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最关键性的证据。 何况,谢姝宁也差点死在了他们手上。 周围已经尽数被封锁,也许还能捕一两条漏网之鱼也说不定。 然,悄悄潜入王城的三个人,已经全身而退。 三条黑影迅速地往城外而去。他们要趁着夜色离开,一旦等到日头升起,大事可就不妙了。 很快,三个身影已经在约定好的地点小心翼翼地停下了脚步。 没一会,又有两人随后赶来。 在场的五个人均戴着类似的面具,其中个子最高大的一个四处扫视了一遍,微微一愣,继而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问道:“十一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 “七师弟,十一同你最要好,他没有跟着你?” 这一次来的六个人中,当属十一年纪最小,这一回并没有给他安排单独的任务。 被称为七师弟的纪鋆此刻却也正在震惊,人怎么会不见了。 来不及细想,离开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不得延误。他深吸一口气,抛下一句“我去寻他”,就要重新入城,却被领头的少年给拦住了去路,“这种时候回去,你是准备送死吗?” 纪鋆毫不犹豫,“不能将十一一个人丢下!” “不行!”领头的断然否决,“再等一盏茶,若他不出现,我们立即就走!” 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们的十一师弟,依旧不见人影。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4章神秘 > 一行五人,除了纪鋆外,谁也不肯再逗留下去。 “七师弟,你走是不走?” 城里已经戒严,滞留在里头的人,怕是没有机会平安归来,想要折回去救他,也是难上加难,根本没有几分胜算。至于他们自己,若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纪鋆心中清楚,闻听此,隐在面具后的眼睛不禁动了一下。 他迟疑着,一时不知如何决断。僵持了只一瞬,剩下的四人便已经转身走人。平日里虽是师兄弟的喊着,可数年过去了,他们这群人分明连对方究竟叫姓甚名谁,从何处来都不知,骨子里根本就如同陌路人。 天机营中共十一人,这一次来了六个。 他想不明白,这样的活,几位师父为何要挑上小十一。 然而,定了的人,就必须出动。生死有命,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谁也救不了谁。纪鋆苦笑了下,拔脚跟上了迅速远去的同伴。 就在此时,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而来。 是敌是友? 众人皆惊。 纪鋆眼尖,率先辨认出了来人,“是十一回来了!”特地压低了的声音里,难掩欢欣之情。 冲着他们奔来的人正是先前被围困住的十一。 他脸上佩戴的面具已经掉落,露出了黑色风帽半掩下的那张面庞。眉角一道血痕,血珠正在不断随着他狂奔的脚步而簌簌滚落,落在长长的睫毛上,几乎糊住了眼。左手拿着剑,右手却只是软塌塌地垂在那,一动也不动。浑身都是伤口。 纪鋆瞧着,却只长舒了一口气,急忙上前去扶他。 “撤!” 谁也无暇说话,领头的高壮少年一声令下,一群人便用最快的速度,沿着一开始便制定妥当的路线飞快撤离。 被冷风卷起的黄沙,将他们来过的痕迹,掩盖得了无踪影。 而此时,王城里的宋延昭才刚刚步出大门。 一夕之间,老城主毙命,庆典被破坏,谢姝宁受了重伤。 宋延昭眉头紧皱,因彻夜未眠而觉得眼皮直跳,头疼欲裂。回到家时,已近天明。 他第一时间先去看望了谢姝宁。 她还在昏睡中。 宋氏陪在她身旁,不敢闭眼,瞧见他进来,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好容易才睡了的。” 按大夫所说,谢姝宁早就该疼得晕过去了,何况又失了那么多的血。可偏生这孩子也不知怎地,愣是不肯入眠。这会才刚刚睡下,怕还未睡熟。宋氏不敢再在这里说话,同宋延昭往外头走去。 一到外边,宋延昭就沉着脸同宋氏道歉,自责不已。 宋氏心里的确有气,可心疼多过了气,再说这事怪谁? 莎曼跟舒砚都是好心,何况当时她自己也是笑着同意了的,谁也没有强迫谢姝宁出门去看庆典。 若真要怪,就只能怪那几个贼人。 宋氏反倒劝起宋延昭来:“我瞧着嫂子的模样,舒砚怕是要挨罚,大哥还是去劝一劝吧。” “是该罚!”宋延昭摇摇头,“本是将人托付给他的,他没有照看妥帖,自然该罚。” 宋氏知道他的性子,明白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得不再提这事。 随后,兄妹二人略说了几句谢姝宁的伤势,便见红肿着眼的玉紫轻手轻脚地从里头走了出来,道:“太太,小姐醒了,问起舅老爷。” 宋延昭闻,便立即抬脚往里头走。 “怎么这么快便醒了?”宋氏则吃惊不已,问起玉紫。 玉紫说着又想哭,当时她跟柳黄便说要一道跟着出门。可庆典上人潮拥挤,想着同行的还有刀客,最后谢姝宁便没有让两个婢女跟着去。立夏又被她打发去跟着商队的刀疤学做事,这回自然也没能跟着一起去。 她强忍着泪意,“奴婢见小姐眉头紧皱,怕是伤口疼得厉害,睡不安生。” “这可怎么是好!”宋氏叹息,便没有立即跟进门,转身去寻了莎曼,再去请大夫来问一问可什么止痛的良方。 室内,谢姝宁正仰面躺着,在床榻一侧屈指击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宋延昭进门,开口便问:“可是疼得很?” 换了普通小姑娘,这会怕是已经泪珠子落一地了。 谢姝宁却还能朝他微笑。 舅甥两人说话,玉紫跟柳黄就退了出去,只在外头候着,以防里头的主子突然用人。 见四下无人,谢姝宁便直接道:“刺客的年纪不大。” 宋延昭讶然,“这话是何意思?” “看身形年纪至多在十二三。”每开口说一个字,伤口就似乎要疼一下,谢姝宁吸着气,缓缓解释起来,“自然,身量并不能说明其人的年纪。何况那人的脸被面具遮挡住了,这世上也有不少大人身长不过四五尺,但直觉告诉我,那人应该只是个孩子。” 宋延昭的眉头越皱越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事有些古怪。”他如是道。 细思起来,几乎处处是古怪,可却又难以表这种古怪究竟都源自什么。 巡城的卫兵说,差点便抓到了一个刺客。 可是,十人一队的巡城卫兵,却只有一个活着逃回了王城禀报。剩下的九个人都死了…… 虽然巡城卫兵不如王城里的侍卫,可十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一个?他已经去看过尸体的模样,死状凄厉。按照活下来的卫兵口讯,那人的身形倒的确同谢姝宁说的相差无几,也同样戴着面具。 甚至于,那个面具还掉落在了现场。 宋延昭重重叹了声。 “舅舅,他们是来杀谁的?”谢姝宁咳了两声,耳语般地问道。 但宋延昭仍旧听清楚了,他看看自己死里逃生的外甥女,决定实话实说:“城主已经死了。” 谢姝宁听着,眼睛悄悄眯了眯。 “这个消息,应当还是秘密吧?”她悄声问道。 宋延昭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谢姝宁的意思。 若城主已死的消息还是秘密,那他身为一个普通的商贾,又怎么会在第一时间获知? 他不禁苦笑,“你这丫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姝宁却摇摇头,道:“不,我什么都没有看穿。舅舅身上的秘密太多,已经多到我连蒙带猜也无法看个大概了。”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敦煌。”他在谢姝宁床边坐下,眼神悠远深邃,压低了声音,“我可有同你提过,你舅母原是公主?” 谢姝宁吃惊,正要追问,伤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她只得努力将呼吸调匀,安静听着他回忆。 “老城主贪恋她的美貌,用水源扼住了伊桑国的命脉,逼迫她嫁。但最后他出尔反尔,在她披着嫁衣踏上敦煌的土地后,并没有重新打开那条流往伊桑的支脉水流。而伊桑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可怕风暴中,被黄沙掩埋,无一人存活。”宋延昭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几分怅然,“我第一次见到你舅母,她穿着嫁衣,正准备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身后是追赶的大批侍卫。” “英雄救美?”谢姝宁听着,渐渐在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宋延昭讪笑,“我算什么英雄,顶多也就是一头狗熊。老城主那时候就已经足够年迈了,人人都在觊觎他的位子,他不得不小心。我这个从中原来的博学商旅,慢慢的就成了他身边最重要的门客。有时候,取而代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城主虽然年迈又好色,但开始,并没有那般昏聩。 美色之于他,在能做武器的时候,绝不会吝啬。 彼时,老城主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扬他可以要求任何一样东西。 宋延昭当然毫不客气地要了莎曼。 老城主虽然有些不悦,但仍旧豪迈地将莎曼赏了下去。 这开端,其实同****无关。 想起往事,宋延昭的脸上多了分尴尬。 可谢姝宁想象着那个画面,却觉得舅母当时定然将舅舅视若神明。 在那样的时刻,能有个人愿意救自己出苦海,是多值得庆幸的事。 “如今傀儡城主已亡,有些事就瞒不住了。”宋延昭道,神色间,有隐约的狠戾闪过。 谢姝宁却并不担心,她知道,他肯定自有办法。 身体上的疲倦终究还是重重来袭,她打了个哈欠。 宋延昭笑了笑,“好好休息,旁的事都不必你瞎操心。” 谢姝宁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舅舅可别责怪表哥。” “禁足而已。”宋延昭失笑,招呼玉紫跟柳黄进来服侍她,自己先行离开。 这一.夜,谁也未曾睡好。 从敦煌逃离的六人,直到天明才终于赶回了天机营。 隐蔽在黄沙底下的地宫,从来未被西域三十六国的任何人发现过。 “十一,还要先回过师父,你撑着点。”纪鋆贴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然而面色苍白的十一却像是下一刻就会晕过去,浑身无力,额上冒出大颗冷汗。 他重重喘息着,睁开疲惫的双眼,强打起精神。 人在身体疲乏的时候,似乎总是容易怀念曾经。 可是他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被叫做淮儿的景象了,母亲去世太早,早得他对她几乎毫无印象。那个总是叫他淮儿的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继母。 一晃眼,已是数年,他几乎都要将燕淮这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5章天机 > 七岁那年,他被在自己面前一向不苟笑的父亲送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他,疾驰在离京的路上,他踉踉跄跄地扑过去,贴在车壁的小窗子上,凝视父亲。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他内心的惶恐跟不安,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从此,他们再不曾相见。 这一切,对当时年幼的他而,犹如遗弃。 他四岁就跟着父亲扎马步,不论是炎炎夏日,抑或冰天雪地,从无间断。累得哭了,倒在地上,父亲也不会抱起他哄他。但继母却会让人端着冰镇过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将他扶起,笑着唤他淮儿,亲自捏着白瓷的汤匙,一勺勺喂他。她还会拿着香喷喷的帕子,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珠,那轻柔像是天上软绵绵的白云。 可父亲一出现,就会打翻那碗莲子羹,打发继母离开。 许多时候,他都忍不住嫉妒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 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可是为何父亲待他却那般好,待自己却像是陌生人。 同样年幼的燕霖可以睁着漂亮的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撒娇,而他却只能在酷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吃苦。 乳娘告诉他,那是因为他的生母已经去世了,如今活着的,当着成国公府主母的人是燕霖的母亲。 虽然都喊着母亲,但小万氏终究只是他的姨母,继母……而非十月怀胎诞育他的人…… 府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他跟燕霖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嘴里叫着他世子爷,可背地里都在燕霖跟前卖乖。 世态炎凉,他很久以前就尝过了。 进天机营时,他年纪最小。 他害怕,他想逃,可打开地宫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漫天黄沙,长风绞动,四野苍莽,他根本无路可逃。 因而,他也在那一刻便明白,府里的那些人,暗地里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垂髻之年,他的心却已沧桑。 膝下的地砖冰冷刺骨,带着沙漠的酷寒,身上的疼痛,似乎渐渐被冻得麻木。 三位师父依次围坐在那,谁也没有出声。 敦煌此行六人中带队的大师兄摘去了面具,俯首禀报起来,“潜入王城后,我们便发现老城主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 已经带上了些微青年音色的少年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旋不散。 敦煌的老城主,在外界的传闻里,一直是个老当益壮、头脑清明之人。甚至,他还被西域三十六国称为猎隼,凶猛奸猾。 可事实上,当他们悄悄潜入那间布置华丽的囚牢时,都被眼前的那一幕惊呆了。 痴痴呆呆,不受控制地半张开嘴,流着口涎的老头,怎么可能会是那个近乎传奇的敦煌城主? 西域里多少刀客剑手,被人重金雇佣,想要将其诛杀,最后的下场却都是被敦煌城外的黄沙掩埋。累累白骨铸就的敦煌,怎么会由一个臃肿痴肥的老人所掌控? 天机营里掌权的风师父,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响,在听完少年的话后,冷笑了声。 “不管敦煌城里掌权的人是不是他,杀了就行。”他年纪约莫在四十岁上下,只有一只独眼,盲了的那只被黑色的皮革眼罩遮得严实,声音喑哑粗粝,“付钱的人要的是老城主的命,那我们就取那条命给他们就是。” 一旁的雷师父闻嗤笑,“按照大哥的意思,天机营岂不是成了单纯的杀手组织?” 谁都知道,天机营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杀手。 可如今,他们的确做着杀手的活计。 收钱,杀人。 简洁到无需思考。 风师父看她一眼,却没有同她争执的意思,只让跪在下头的几个人退下。 等到人一走光,屋子里的人便吵了起来。 雷师父觉得这般做,失了身份丢了脸不提,更是坏了建立天机营的初衷。 风师父只冷笑,并不辩解。 敦煌城主这活是他们接的第一桩。 “二姐,你可知道,天机营是谁创立的?”忽然,一直没有出声的电师父低声问道。 雷师父被问得一怔。 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有见过幕后真正的那只手。 天机营位处黄沙底下,地宫用巨石修建,耗资巨大。他们三人在八年前被人花重金从中原请到漠北,成为天机营中的授课师父。这些年来,每隔三个月,便有人用隐蔽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往天机营送银子,维持他们的日常所需。 但从今年春天开始,这笔一直单线联系的银子,断了踪迹。 沙漠气候地形皆复杂,许是出了意外也可能,所以他们一开始仍等着。 可到如今,已经快近一年了,却依旧没有任何人出现。 天机营像是被遗忘抛弃了一般。 没有银子,就不能继续维持下去。 风师父心狠,一点点将天机营变为杀手组织。 十一个自小习武的少年,在他看来,同杀手无异。 蓄着虬髯的电师父笑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创立者是谁,我们就算是想要去寻,也无处可去。” 下之意,不赚钱,难道等着吃沙子不成? 雷师父哪里会听不明白,只是她到底还担忧着,也许哪一日送银子的人就又出现了。 她沉思着,视线扫到了地砖上的一抹血渍,是方才燕淮跪着的地方。 面沉如水,她不由微恼,道:“就算如此,派十一出去是何用意?上头的人可是一早便说过,十一的命,最重要!” 风师父一掌拍在桌上,“上头的人?如今连个鬼影也无,还听那些屁话做什么?” “二姐啊,你的妇人之仁,终有一日会害了你。”电师父摇了摇头,“你既也知道上头的人说过那样的话,那便该明白大哥的用意才是。若他们真的在意,十一落入险境,他们焉会不出现?由此可见,天机营的后路,已经没了!眼下我们只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此抛下一切封闭天机营;第二,照大哥的意思去做。” 话音落地,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顿了顿,电师父又补充道:“何况二姐你莫非忘了?这群孩子中,可不是个个都身份清白,来历简单的。十一就更不必提。” 若选择第一条路,势必麻烦重重。 昔日创立天机营,幕后之人说,可由他们三人自行收徒。 这十一个人里,只有最小的十一,是被送银子的人,一道送进来的。 剩下的,有胡人,有刀客的后代,也有从中原慕名来拜师的。 天机营地处漠北,可在漠北的名声却远不如在中原武林来得响亮。 的确有能人,成功拜师。 这么一来,似乎就真的只有走第二条路,将这群孩子控制在手中。 漠北偏远,可富庶的地方,却富庶到叫人眼红。对贪财的风师父而,能赚金子,总比吃沙好。 三人各怀鬼胎,重新围桌而坐,谈起后事。 …… 燕淮,纪鋆几人却才松了一口气。 脱下身上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衣,少年的身上骤然露出了大片伤痕。 纪鋆取了药,又去打了水来帮他清洗伤口。 冰凉的水,碰到伤口的那一瞬,几乎疼得燕淮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 可腿上也有伤,又累得几乎连喘气的力气也无,他只抽了抽嘴角,就忍下了。 纪鋆手下动作利索,眼中却带着几分狐疑,问道:“先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落下了?” 好在领队的大师兄还有几分人情味,并没有将这件事也一道说了。 “被个人发现了痕迹,要去灭口时,却撞上了卫兵。”燕淮并没有多,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纪鋆听了却吃惊不已:“敦煌的巡逻卫兵,你遇上了几个?” 燕淮笑了起来,“十个。” “十个?”纪鋆目瞪口呆,一下站起,撞翻了边上的水盆,“你全杀了?” 燕淮没有回答,只一脸心疼地看着地上渐渐蜿蜒开的水,“哎呀七师兄,你怎地如此浪费……” 纪鋆摔了手中湿漉漉的巾子,皱紧了眉头:“你可真命大!” “命大还不好?”燕淮微笑。 纪鋆瞪他一眼,扭头出去重新打水。 屋子里,坐在床边的燕淮,却静静想起了那张在月色下瞧见的面庞。 陌生的面孔,熟悉又久远的名字…… 是个西越人。 因了那一眼,他这会倒无端端有些怀念起京都来。 南城的成国公府里,他院子里的那几株腊梅,也不知开成了何样,是否一树艳丽? 皇城,又该被漫天白雪覆盖了吧? 记忆已有些朦胧,像是一幅画,却浸了水,变得不再清晰完整。 手掌摊开,掌心朝上。 他看着自己手上被磨出的茧子,心中五味杂陈。 不能写信,不能离开。 这就是天机营。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其实还在隐隐期盼着,也许哪一日,父亲就会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也许当初,根本便不是抛弃。 他长长叹了声。 宋府里的谢姝宁也在无人瞧见的时候,长叹一气。 养病的日子,对她而,并不好受。 舅母跟表哥心中有愧,尤是舅母,恨不得将母亲做的事全部都接手了才好。 等到吃饭的时候,莎曼便持着纯银小刀,亲手在小羊羔腿肉上切割下最嫩的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 谢姝宁苦着脸,张口吃下。 莎曼这才笑了起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6章病弱 > 漠北的气候,并不适宜养伤。 尤其是谢姝宁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她身子骨虽然不错,可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平日里连跌跤都少见,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费尽心思养了几日,她的伤口却好得比旁人还要慢些。 一群人便都急了,又请了大夫来看。 人一进门,宋氏就急急询问,“先生早前说过,用的药是治伤的上品,伤口也能早些痊愈,可如今却为何久久不愈?” 大夫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焦头烂额,掌心冒汗,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谢姝宁的伤,最终只能摇摇头道:“药的确已是最好的药,原本这时就该开始结痂了。眼下这情况,一则因为小姐不适此地的气候,二来也是这伤的缘故。虽未伤及心脉,可到底近在咫尺,只差分毫,不是小伤。” 西域一带,宋延昭都熟悉,敦煌更不必说,根本便是他的大本营。所以这里的大夫能拿出什么药来,他自己又能找到什么药,宋延昭心里都清清楚楚。也正因如此,他知道,大夫所非虚。这药,的确已是最上佳的。 何况谢姝宁的伤并不致命,好好养着,总会痊愈的。 宋氏不放心,宋延昭就又另外请了数名大夫,一一为谢姝宁望诊。 然而众人得出来的结果却都是一致的,这伤,只能静养着。 谢姝宁的饮食,也被重新调配过。 可这伤一养,便足足养了大半年。 离开京都的时候,便已是秋日,所以谢家的人都知道,宋氏母女这一回的年节怕是赶不回来。 父母在,不远游。 三老太太虽死了,但长房的两位长辈还在,年都是一块过的,宋氏母女不归家,其实说不过去。但这一次出门之前,宋氏是跟谢元茂争执过的,谢元茂最后也允了这事,她们当然就不会赶着回西越。 但逗留得太久,终究也不像样子。 谢姝宁便跟宋氏私下里商量定了,等开春便返程。 谁知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事,想要在原定的时间上路,根本不可能。 谢姝宁的伤,反反复复,似乎没有好透的时候。 舒砚因了这事,也是被狠狠地禁了一回足,****呆在家中,哪里也不敢去,只时常来看望谢姝宁。 眼见着谢姝宁在床上躺了许久,他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如黄沙遍布,再装不下旁的东西。 春日来临,这片绿洲上重新生机勃勃起来。 翠绿的小草,鹅黄、浅粉的细碎花朵,一****随着暖融融的春风开遍了角落。 舒砚终于得了机会能出门去,却哪也不走,昔日的狐朋狗友来邀他去玩,他也不去,只带着人去采了一堆的野花回来。 一朵朵挑拣干净,又细细整理妥帖,养在装了清水的瓷瓶里,送进谢姝宁的房间。 他将花瓶在窗台下放下,挠挠头,看谢姝宁一眼,“外头的花都开了。” 屋子里弥漫着春阳温暖的气息,谢姝宁靠在软枕上,一颗心仿若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尽数舒展,她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洁白的贝齿,道:“好漂亮的花!” 舒砚听了,就也跟着一起笑。 可看似岁月静好的时光里,宋氏跟莎曼却是忧心不已。 谢姝宁伤口上的痂已经脱落了,但又结了薄薄的第二层。 那道狰狞的口中,成了条暗褐色的线,牢牢附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再不会褪去。 宋氏惋惜,遗憾,却并不会为此而担忧。 她担心的是,谢姝宁的身子。 这一次,令谢姝宁元气大伤。 明明好吃好喝的供着,可她仍旧飞快地消瘦了下去。 那道伤疤,像是附了诅咒,将她的精气神一点点吸走。 宋氏每每看着她,都会忍不住怀念幼年时的谢姝宁。那样小小肉肉的一团,雪白粉嫩,恍若画上的福娃娃,而今却瘦得只余一缕尖尖的下颌,面色苍白,就连那头青丝都似乎没了过去的光泽。 唯有她笑起来的时候,宋氏才觉得自己的心平静安稳地躺在胸腔里,一切都好好的。 等到第二层痂也脱落了后,谢姝宁终于被几位长辈允了出门走动,但也仅仅只限于庭院里而已。 她倒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只老老实实地听从他们的叮嘱。 可惜春日苦短,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夏天就来了。 沙海上空的艳阳似乎尤为热辣,空气里都弥漫着滚烫的烟气,莎曼跟宋氏当然也就不会再答应让她出门。 况且那****只是在外头多呆了一会,便忽然晕了过去,几乎吓哭了玉紫跟柳黄。 等到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宋氏的眼睛都肿了。 谢姝宁疑惑极了。 明明伤到的只是心口,还未触及心脏,可为何她的身体却就这样坏了下去,大不如从前。 这么一来,归程只能一拖再拖。 宋氏修书一封,让人送回了京都谢家,禀明了晚归的事。 母女二人就继续在敦煌住了下来。 谢姝宁整日里什么也不做,亦不能出门,便只好搬了书出来看。 大摞大摞的书,高高地堆在床脚,只等着她依次翻阅。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叫经常来给她送书的舒砚瞠目结舌,再不敢同她显摆自己知道的故事。 谢元茂的信,带着砂砾被交到宋氏手中时,谢姝宁已经开始跟随莎曼学习胡语。只几日工夫,她便已经能够用简单的句子同莎曼进行短暂交流,叫众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是天赋。 谢姝宁很享受学习带来的快乐。 但谢元茂的信,冲淡了这单薄的愉悦。 信上说,秋日怎么也该返程回京了,若不然,京里就该有流蜚语传出,不甚好。 没有人家的主母会带着女儿一去娘家一年半载,而不归家的。 这种情况,不论原因是何,都只会打了男方的脸,叫他们难堪。 谢姝宁明白,却不能谅解。 他分明已知道,她的身子,不适宜赶路。 谢姝宁默不作声地将信看了一遍,递还给了宋氏,道:“再瞧瞧吧,若到时大夫说能够启程,我们便出发,兴许还能赶在年前回府。” 宋氏心疼她,却也相信京里的话怕是难听起来了,只得先点点头,加紧调理谢姝宁的身子。 因了这封信,似乎她们的临行之日便马上就要到来,宋府里的气氛略有些紧张。 莎曼几次三番想要悄悄同宋氏道,若她的夫婿对她不好,索性便不回去就是了。但她熟知西越的风土人情,清楚宋氏是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思来想去,仍未将这话说出口。 倒是宋延昭,私下里同谢姝宁谈了次。 庆典上的刺客,虽然没有找到人,但多少有了几分眉目。 老城主暴毙后,西越三十六国便始终不大平静,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少,他们自己暗地里就开始你争我抢起来。 很快,就有人死去。 手法同上回老城主的,极像。 这伙子人的名号也渐渐没有那么隐蔽了。 ——天机营。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收钱买命的神秘组织,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它的入口。 即便是宋延昭,也没有找到。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正式接替了城主的职位后,忙得不可开交的缘故,根本无暇分身。 一个外人!一个中原人!一个异族人! 凭什么做敦煌的城主? 宋延昭的压力可想而知。 好在他早就汲汲营营多年,打下的基础已经足够雄厚,假以时日,绝不成问题。 唯有宋氏,在知道了这件事后,担忧得夜不能寐。 她一直从商的兄长,却做着她根本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怎能不叫她担忧。 这半年发生的事,每一桩都让宋氏惊诧惶恐,也叫谢姝宁惆怅。 她来漠北的目的,最初是为了这条商道。 自她出生的那一日起,她便不缺银子,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用着的都是舅舅的资产。往后谢翊成家立业,总不能继续如此,她要想法子自己挣出一条路来。 所以她带上了立夏,又将人丢给了刀疤。 可结果,事到如今,她自己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了。 真是出师不利。 但宋延昭如今在西域三十六国里的地位,今非昔比。谢姝宁原本想好的那些事,恐怕也都要重新掂量掂量才好。 屋子里的窗大开着,她倚在窗口,探头看向蓝天。 有不知名的鸟发出尖利的鸣叫声,从青空上飞过。 地上的稀疏的植被因为强烈的光照,而显得恹恹的,如她一样。 谢姝宁看看自己细弱伶仃的手腕,苦恼地皱起了眉。 “天机营……”她喃喃念着这三个字,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面具,还有那柄剑。 剑尖的寒光,多次在她的噩梦里盘旋不去。苍白的少女,在日光下的肤色几乎呈现出半透明,看上去是那样的柔弱,可她的手却紧紧握成了一个拳,“有朝一日,若叫我再遇此人,誓不甘休!” 话音幽幽的,被风吹出了窗外。 天空上的怪鸟桀桀叫着。 而远在地宫的黑衣少年,却重重打了个喷嚏。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7章传闻 > 斗转星移,只用了数月光景,天机营在漠北的名声便远超其多年来在中原的名号。 曾几何时,天机营以低调处世,而今却是恨不得高调再高调,好叫世人皆知。而今,西域三十六国俨然已传遍天机营三字,其门下黑衣面具的杀手,亦名扬这片苍茫的沙海。 金银财宝从雇主的手中流出,经由风师父,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运入天机营。 然而,这些财富,并没有温暖到任何人。 掩在黄沙下的地宫,依旧是阴冷的。 哪怕头顶上就是被烈日晒得滋滋作响的沙漠,里头却冒着森森的寒气。 黑衣的少年揉揉鼻子,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清秀爽俊。睫毛秀长浓密,在低头的瞬间,如同小扇子,悄然交错,可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怯弱的脂粉气。 初次踏入天机营时,他才七岁,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精致却易碎。 可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年纪最小的他却成了在场的十一人里头,武学造诣最高的那一个。自然,因为年幼,力量上的缺失难以弥补,但他在这上头的勤奋跟天赋,都足够叫人惊讶不已。 然而燕淮之所以这般拼命,为的只是不愿叫父亲失望。 他始终在想,若他学成,父亲大抵就该笑着来接他归家了。 可父亲,却一直没有出现。 而他的咬牙努力,也就成了习惯。 “十一,该出发了!” 听到声响,他抬眼朝前方望去,纪鋆已握着面具,整装待发。 “嗯。”燕淮迅速将剩余的另一只袖口扎紧,应声展颜笑了起来。 纪鋆却只是面沉如水地看着他,低低道:“这一回任务的凶险并不比前几回的少,你小心些!” 往常他们都是几人一组共同出发,这次却因为任务繁多,人手不够,只得他跟燕淮二人同行。这便罢了,最终还得靠年纪最小的燕淮想法子接近目标,也因此,他最险。 燕淮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便也老实收敛了笑意,肃容点了头。 两人这才抓紧时间,迎着烈阳走出了地宫。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竟得手的十分容易。 燕淮的手法,灵活多变,其人狡诈如同沙漠里的大耳狐狸,叫人防不胜防。 “你……似乎越来越适应这样的日子了……”事成后,纪鋆不由神色古怪地感慨了句。 明明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可天机营的转变,他却比谁都适应得更好。 纪鋆想起自己拔剑杀人时还会发抖的手,面色愈加难看了几分。在天机营出现困顿局面之前,他们这群人****练剑练枪,却从来无人真的杀过人,感受过鲜血喷溅的滋味。缺乏实战的后果,便直接导致了他们在行动中的细小失误。 心慈手软,乃是致命的事。 可燕淮却跟他们都不大像。 第一回出任务,他便独自杀出了重围,拖着重伤的身子赶来跟他们汇合。 这样想着,纪鋆就多看了燕淮一眼。 好在这样的人,是兄弟是密友,若是敌人,岂不是要伤透脑筋? 等再过几年,到他羽翼愈丰,可就更加不容易对付了。 纪鋆笑着上前去勾住了燕淮的脖子,问道:“十一,许久没有出来逛过了,我们悄悄多留一会吧?” 燕淮失笑,“先去换了衣裳!” 俩人对视一眼,就飞快地往一户民居而去。 等到再次出来,脸上面具已无,身上黑衣也换成了当地人惯常穿着的服饰,色彩鲜艳夺目。 谨慎起见,俩人还故意抹黑了脸,打扮得更像是本地人,少了几分中原人的气息。 好在俩人在漠北多年,胡语也能听得明白,略一伪装,倒无人识破。 俩人便往市集走去。 头顶上的太阳红彤彤一颗挂在那,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炉。 但此时,已临近秋日。 秋冬时节,来往的商旅最多,因而这会的市集其实已初步有了往日繁荣的景象。 俩人只看不买,悠闲地转悠起来。 逛市集,是探听消息最好的法子。 自上回诛杀了敦煌的老城主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进城。 时隔大半年,敦煌城里换了新的城主,他们也都听说过,但再具体的消息便不清楚了。传这位城主,是定居敦煌的中原人,极具才干。可旁的,却什么也传不出去。 新城主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中人物,竟是谁也不明。 俩人便分别用流利的胡语同商贩交谈起来,闲话家常,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新城主的事来。 渐渐的,纪鋆便走远了。 燕淮瞧见,并没有立即跟上去。 热风拂过面颊,他眼中略带上了几分严肃之色。 耳边清晰传来的西越语里,正在同张狂的语气谈论着西越京都的时事。 燕淮的眸光冷锐了些,佯作无意地掠过那几名交谈中的商旅。风尘仆仆的模样,即便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也难以抹去,可见这些人,是这一两日才进的敦煌。那么他们口中说的事,也就该是数月之前的了。 “肃方帝……”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称呼,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他离开京都的时候虽然年幼,可父亲身为成国公,在皇帝跟前也得脸,他是见过多次圣容的。他明明记得,端坐在皇位上的人,称庆隆帝。 难道,帝位已经换了人? 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如此一来,京都南城的人,恐怕都会受到了牵连。 成国公府,可还好? 但这样的念头才一冒出来,就被他咬着牙给压制了下去。 父亲多年来,音讯全无,成国公府还好不好,与他这个身处偏远塞外的弃儿有何干系? 他冷着脸,扭头便准备走人去寻纪鋆。 却不防那几人的话锋一转,竟真的说起了成国公府来! 他的脚步便下意识停滞不前。 其中一人道,“成国公病了那么久,终于是不济了。” 另一人便紧接着道:“可不是!听说世子爷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呢,也不知是生还是死,看来这爵位最后还是得落到燕二公子手中!” “怕是也只能如此了,世子爷多少年不见踪影,兴许早就连骨头渣渣都烂光了也说不准。” 一句又一句,燕淮听得僵住了身子。 几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有道声音插了进去,“我说你们几个懂个屁!人成国公府的事,你们几个只能混混东城的家伙,能知道?就瞎咧咧吧!” 话音落,立即有人不服气地嚷嚷起来:“你他妈才放屁!老子兄弟天天给国公府里送菜,亲耳听府里的仆妇说的,还能有假?我瞧你这怂样,就知道你铁定一年半载没回去过了吧?这事京里可都传遍了,如今可是头一等的大消息!谁不知道,成国公至多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听到最后一句,燕淮只觉得眼皮一跳,心头微紧。 就在这时,纪鋆返了回来,见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由纳罕,走近了轻推他一把,“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燕淮迟疑着,还是只吐出这么二字来。 天机营中,众人只以排名为称呼,故谁也不知对方真名实姓,也不知对方具体是何方人士。 他同纪鋆情同手足,可有些事,仍未到全盘揭露的时候。 可是这种时候,他说没事,纪鋆不是傻子,怎会相信? “有什么事,连我也说不得?”纪鋆愈加疑惑起来。 燕淮看他一眼,见他眼神诚挚,像是最和善可靠不过的兄长,不禁有些踌躇起来。 千寻思,万忖度。 他差点便要脱口而出,我是京都燕家的儿子。 然而还未开口,他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 尾音软糯的女声,说着的正是地道的胡语,可音色却叫他觉得十分耳熟。 他悄悄循声望了过去。 明媚的日光下,面色苍白的少女,带着纤弱的笑意,在同身旁身形高大的黑发少年说着话。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的灼热视线,黑发少年蓦地转过头来,湛蓝色的眸子像是漾开了一汪湖水。 燕淮倏忽收回了视线。 擅于伪装的人,一旦重新镇定下来,可不会这样就被发现。 果然,四处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黑发少年嘟囔着胡语,又将头转了回去。 燕淮则压低了声音同纪鋆道,“探听到什么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再次落到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分明说着不一样的语,可声音,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没错。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 白日里看起来,她似乎更加瘦弱,也更加年幼。 燕淮心里莫名有些戚戚然起来,他竟然差点杀了个孩子,果真是不枉风师父断他心狠手辣…… 他屏息听着她口中的话,但风一吹,便只听到寥寥几个词—— 养病,归家…… “并没有什么异样,民众知道的消息,也寥寥无几,只听说新城主似乎姓宋,有人称他为宋先生。”纪鋆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正色回答起了问题。 燕淮听得却有些漫不经心,过了会才接话道:“既如此,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复命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8章筹备 > 自从风师父下了令,改了天机营的规矩后,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出来的时辰,回去的时辰,皆有定数,并不是他们想来便来,想回便立即能回的。因这回的任务完成得顺利漂亮,所以他们才能有多余的时间乔装打扮,在敦煌城里游荡。 但为了安全起见,仍因早些回去才是。 燕淮这话,纪鋆是赞同的。 “也好,免得叫他们发觉。”纪鋆遂点了点头,准备寻了地方换回原本的衣物,启程回地宫去。 燕淮也跟在他后头,往集市外走去。可走动着,他的目光,仍故作不经意地落在另一边的少女身上。 她的注意力,却全落在了手边的那一抹红色上。 那是一只镯子,不知是何材料而雕琢,似玉又不似。 燕淮走过她身旁。 一只驼队忽然走进了集市,人群陡然拥挤起来,摩肩接踵。来不及避开,他已同她擦身而过。好在只是一瞬,她便被站在身边的黑发少年给护在了怀中。 燕淮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走出集市。 “阿蛮,该回去了。” 黑发少年的声音,叫他脚步微凝。 又是这个名字! 他记性不差,听了几回,早就想起自己对这名字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谢家八小姐,似乎乳名便是阿蛮。 幼年见过的人,他原本早该忘记了才是。可偏生这人,他记得。 ——父亲有意为燕霖跟谢八小姐定下亲事。 乳娘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是笑着的。 因为谢八小姐的父亲,不过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而他的未婚妻,则是英国公府的嫡小姐。 两厢比较,在乳娘看来,他已完胜。 可当时的他,根本听不明白这些话里隐含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同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是生母大万氏还在人世时,便定下的。可这门亲事之于他,根本什么也不是。他甚至连英国公温家的小姐生得什么模样都从未见过。 燕淮面色微冷。 他若重归京都,是不是就要娶温家女为妻? 若她生得极丑,是不是也忤逆不得? 尚未束发的少年,此时此刻心里担忧着的,却只是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丑不丑…… 他摇摇头,将杂念摒弃,快步跟上了纪鋆。 在他身后,被远远落下的集市,却依旧热闹着。 正俯身将镯子拾起的谢姝宁,什么也未察觉。 她将镯子置于眼前,将手高高扬起,日光下,这只镯子红得像是血,带着新鲜湿润的怪异色泽。 这样的红,她还是头一回见。 去年隆冬,当她被宋家养着的刀客抱着送回府时,身上的衣衫也被血泅开了大片,红得刺目。可她那会面上虽还能强强笑一笑,意识其实却已迷糊了。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又有多疼,她根本都游离在外,不知究竟。 然而在视线触碰到这只镯子的时候,她不禁觉得心尖微微一颤,仿若看到了自己衣衫上凝固的血渍。 养了大半年,她才终于被允了出门略走动走动。 等不到太阳落山,就必须回家去,决不能在外多逗留一刻。 这个时辰,她跟舒砚原本已经该离开集市了。 但就在即将转身离去的这一瞬,被她发现了这只红镯。 摆摊的是个老妪,满面皱纹犹如被太阳晒得龟裂的土地,头上的发丝已经尽数雪白。只这样看着,她这幅老态龙钟的模样,至少也得有六七十岁了。可当她抬起眼望过来的时候,谢姝宁却不由怔住了。 老妪的眼窝深陷,显得昏聩而沧桑。 谢姝宁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张脸上,见到一双清澈如同幼婴的眼睛。 深碧色的眼珠子仿佛经年的奢华翡翠,牢牢嵌在老妪的面上。 谢姝宁握着镯子,愣住了。 舒砚在一旁等得有些急了,遂催促起来,“你喜欢这镯子吗?喜欢便买了吧。” 若耽搁了回去的时辰,到时候免不得又有许久不得出门。这倒也没什么,他禁足早就要禁出习惯了。他担心的是,一个不慎,会再发生上回那样的事。 谢姝宁却比他镇静些。 上回出事的时候,乃是敦煌城里一年一度的庆典。西域众国,过路商旅,都知道这一天的特殊跟热闹。 庆典开始时,人山人海,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也是那群刺客精心挑选过的日子。 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普通日子里,不会有人在集市上乱来,何况又是青天白日的。 她转头用胡语安慰了舒砚几句,又答应下来马上便走,这才慢慢地蹲下身子,同盘腿坐在花色毯子上的老妪道:“这镯子是什么材料制作的?” 自从她开始用心学习胡语后,平日里同莎曼还有舒砚交谈,便只用胡语了。 环境使然,她本身好学又极具天赋,没多久,便已能流利地同人说话。 老妪当然不会听不懂她的话。 可白发苍苍的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盯着她摊开的那只手掌看。 白皙的手掌上静静躺着纹路繁复,艳红的镯子。 谢姝宁以为她在看镯子,便将镯子先了回去,同毯子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搁在了一块。 然而老妪的视线却并没有随着镯子的位置变换而改变,她依旧牢牢盯着谢姝宁的手。 谢姝宁被看得有些心中发毛,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细细的两道眉。 “婆婆,这镯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舒砚在边上见状,有些不耐烦起来,凑近了俯身问老妪。 老妪眼也不眨,并不看他,恍若未闻。 谢姝宁将手掌翻了个面,又翻了回来,望着上头错综复杂的掌纹,试探着问道:“婆婆在看我掌上的纹路?” 天光底下,她的掌纹互相交错,理不清头路。 老妪终于张开了掉光牙齿的嘴,嚅动着,说了句在谢姝宁听来极为复杂的话。 谢姝宁:“……” 她愣了愣,立刻扭头去看舒砚,“表哥,她方才说了什么?” “她说……”舒砚回忆了下方才老妪口中的话,他听得懂,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用西越语转述给谢姝宁听。老妪的这句话,像是佛偈,晦涩又复杂。过了半响,他才迟疑着道,“她说你的运气很好。” 谢姝宁闻,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只说了这个?” “有些复杂,我解释不清,大意便是如此了。”舒砚摇摇头,略带尴尬地别过脸去,“虽不知如何解释,但这绝对是好话便是了。” 谢姝宁眯起眼睛,淡红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一弯,眼里却带着颇为不信的神色。 舒砚心里发虚,不敢看她,索性也学她的模样蹲下身子,再次问起摆摊的老妪:“婆婆,这镯子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是玉?”说着话,他已经将镯子又捡了起来。 “是石头,采集自死亡之海的石头。”老妪终于回答了问题。 舒砚把玩着镯子的手却僵住了,眉眼亦像是被冻僵了一般,磕磕绊绊地问:“死亡之海?” 谢姝宁在边上听着,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起关于“死亡之海”的文字跟图像。 “孔雀海……”只一会,她便呢喃着念出了这几个字。 能被这片沙漠上的人民称为“死亡之海”的地方,只有昔日的孔雀海而已。 沙漠里的海,那原本是一片美丽的湖泊,湖水清澈晶莹。是这黄沙满途的旅程上,一块不可缺失的妙地。然而,几十年前,这片湖泊开始被沙化。没有多久,烟波浩淼的孔雀海,就变成了一片干涸的盐泽。 从此寸草不生,连飞鸟都不敢轻易穿行,孔雀海就这样成了“死亡之海”。 据闻,那里的沙子,都带着毒。 谢姝宁的手也僵住了。 老妪这时却“咯咯”笑了起来,像个年轻雀跃的少女的笑法,声音却沧桑得紧,她说,“美丽的红石,只有磨成粉末,溶于水后被引下才会散发出可怕的毒性。做成镯子,只有漂亮而已!” “阿蛮,我们换个镯子买!”舒砚却已经等不及她将话说完,便丢下了镯子要拽着谢姝宁离开。 谢姝宁却真的来了兴趣,重新捡起那只镯子,往腕一套,扭头对舒砚道:“舒砚哥哥,劳你破费了!” 舒砚目瞪口呆。 这可是有毒的东西! “不好看吗?”谢姝宁抬起手,色彩鲜明,花纹精致繁复的镯子就这样在她细弱的手腕上摇来晃去,极美。 舒砚无奈地叹口气,去付了钱。 再过一月,谢姝宁便要启程回京了。 宋氏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所以这一路只会缓行。所以想要在年前到达京城,是绝不可能的事,但即便一路慢车行进,明年春日,怎么也该到了。谢元茂到时要恼,她也不怕,旁的再重要也没有女儿重要。 只可怜了谢翊,一来二去,竟已这般久未能见到母亲跟妹妹。 想着儿子,宋氏想要回去的心就又忍不住迫切了点。 众人仔细商讨过一番,才终于定下了下月中旬启程。 这一去,也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 也正因为这样,莎曼跟宋氏才会答应让谢姝宁跟舒砚一起出来逛逛,买些中意的小玩意,带回京都去。 这只镯子,被谢姝宁一眼相中。 其价格,甚至不如谢姝宁裙摆上绣着的那朵莲花所用的丝线,但它却被她戴在了腕上,像戴一只价值千金的昂贵玉镯。 买完镯子,两人便回了家。 谢姝宁被宋氏扯着去商量回程路上所需的东西, 舒砚则心有戚戚地去寻了莎曼,将镯子的事说了,又将早前在集市上买镯子时,那老妪同谢姝宁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莎曼问他,“那你是怎么同阿蛮解释的?” “难道不是在夸她运气好?”舒砚心中愈发没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莎曼屈指在他额上重重一弹,没好气地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书你不愿意看,如今倒好,连旁人的话也听不明白了!” “哎哟!”舒砚急忙躲开,大力揉着额头,疑惑地道,“那这话是何意思?” 莎曼觑他一眼,扭头往外走,迎着从北方高原南下的冷风,咳了两声,回道:“灵魂的伴侣,已经降世。” 十月正值风沙呼啸之际,胡杨树的枝叶在风里哗哗作响。 莎曼的话才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舒砚只听见几个零星的字眼,见她要走,慌忙追了上去,“娘亲,别急着走呀,再说一遍嘛!” “阿蛮回去之时,已是大冷,还是弄身雪熊皮子的大氅保暖……”莎曼脚步不停,自自语着走远。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9章地动 > 过了几日,莎曼便果真给谢姝宁弄了身雪熊皮的大氅来。 雪熊只在霜国最高的雪山上出没,其毛色纯白,没有一点杂色,是极难得的东西。 这一件大氅,花了莎曼许多心血。 谢姝宁收到大氅后,忍不住抱住了她的腰,唤了数声舅母。她的确,十分舍不得离去。但眼看着已是一拖再拖,若她们再不动身回去,京都谢家只怕就要亲自派人来接她们了。 到那时,只会叫众人难堪。 何况,她听说,京里的情况并不大好。 二伯父去世至今,已有一年,但府里的状况时好时坏,到底是大不如过去了。父亲尚未起复,七叔一如既往的无用,四伯父碌碌无为,整个谢家门庭,如今只能仰仗三伯父支撑。 可三伯父虽然在去年顺利留京,甚至被肃方帝另眼相待,然而论内里,他始终是薄弱的。 多年来,他都在江南一带上任,其人脉关系也多在那一块。京里虽一直也未曾疏忽,但比起一直在京里打转的人,那可就差的远了。而且没了身在内阁的谢二爷,许多事许多话都不如过去方便容易。 这种时候,谢家人,怕的就是意外。 也许只是一桩小事,就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家不会允许她跟母亲成为“那根稻草”。 故而,她们的行囊已到了不得不打点的时候。 宋氏仍有些担心谢姝宁的身子,每每瞧见,就会忍不住嘘寒问暖,询问身子的状况。 天晓得,她来了一回漠北,待到要归家,倒比本就柔弱些的母亲还要弱不禁风了。 身上的衣裳也显得空荡荡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好在她的精神尚可,小心些,并无大碍。 转眼间,时间已近临行。 宋延昭****忙得见不着人影,这几日也推了许多事,陪着谢姝宁筹措事务。 依谢姝宁的意思,这条商道可走,却远比她所想的难走。再加上她今后远在中原,鞭长莫及,很多事都不得亲力亲为。原本还能求助宋延昭,可如今他身为敦煌城里最大的人物,哪里还能得空分心帮她处理买卖上的事。 谢姝宁在心中过了一遍,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她却动起了别的心思。 临行前几日,沙漠上的风已渐渐刺骨,她身子骨薄弱,早早便被劝着换上了厚厚的衣裳。 去见宋延昭时,她已被裹得像一个球。 低下头,都要瞧不见自己的脚尖。 她顶着风沙滚进了宋延昭的书房,摘了莎曼为她准备的古怪帽子,露出下头漆黑的发辫来。 “你这鞋子,也该换厚实些的才是。”一看到人,宋延昭便先说起了她的鞋。 可其实,她已穿上了内里蓄绒的温暖靴子。 谢姝宁明白他们是真的担心自己的身体,便笑着应了回头去换,随后走向书桌前的那张椅子坐下,这才同宋延昭道:“舅舅,我要同你借一笔银子。” 宋延昭疑惑,“要多少?” 按理,谢姝宁没有任何缺银子使的地方。 “数额有些大。”谢姝宁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提起了一件旁的事来,“京都值钱的行当多得紧,我何必舍近求远?那些从西域运往西越的货物,照样能卖出好价钱。若我能一口气吞下那些东西,再在收购的价钱上提一些,盆满钵盈,也不会是难事。” 宋延昭闻却未立即表态,而是问道:“来往两地的商队虽不至于多如牛毛,可也不少。你吞下了一部分,提价贩卖,可省下的那些价钱比你的低廉,你的东西,还有谁要?” 同样的东西,即便次一些,大多数人也只会往便宜的买。 谢姝宁却眉眼弯弯地望向他,摇摇头道,“所以,我才说那笔银子的数额有些大。” 不插手便不插手,她若要做,就势必往大了做。 她生于水雾氤氲的江南,可骨子里却有着西北荒漠上月下野狼的脾性。 卧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看花这种事,其实,并不适合她。 经此一行,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本性。 “自然,那笔银子,许会亏掉也说不准。”她定定看着自己的舅舅,眼角眉梢皆是揶揄的笑意,“舅舅到时,可千万莫要急着同阿蛮讨要才好。” 宋延昭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 “舅舅这便是答应了?”谢姝宁将垂在自己身前的长辫子甩到了身后,笑眯眯地问道。 宋延昭颔首,随即想起一事,道:“路途遥遥,我折算成金子给你吧。” “多谢舅舅,但这事可得先瞒着娘亲!”谢姝宁急忙道谢。 书房里谈论的气氛,渐渐热火朝天起来。 然而就在两人于书房内谈论金子之际,天机营的地宫里却是冷得叫人哆嗦。 任务失手,雇主极为不快,差点连定金都要了回去,天机营好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号,几乎毁于一旦。 风师父发了大火,将失手的几人,带到了地宫深处一一鞭挞。 谁也不敢求饶,也无人敢为他们求情。 这一次去的人里,领队的是行七的纪鋆。 燕淮回到地宫时,他们刚刚被带往刑室。他清楚这次的任务若是成了,能为风师父带来多少钱财。所以依风师父嗜钱如命的性子,纪鋆几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略一想,便要拔脚往刑室去。 走至半道,却遇到了雷师父。 “师父。”他躬身低头,模样乖巧。 雷师父很满意。 他初来天机营时才七岁多,十足十的孩子,所以这三位师父里,负责照料他们这群孩子生活起居的雷师父,同他最熟。 “十一,你要往哪里去?”雷师父问道。 燕淮正要回答,却惊觉妇人的声音里带着丝少见的疲惫。 他微微抬起头,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回答道:“四处转转而已……” 话音未落,雷师父已是厉声喝道:“胡说!” “师父……风师父发了大火,我担心七师兄……”他尴尬地抬起头来,伸手摸摸鼻子,“您也知道,他瞧着壮实,其实弱着呢,我早先去候着,过会也好将他抬回来……” 雷师父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你也知道你七师兄这回闯了大祸,受点罚也是应当的,你莫要搀和进去,回去歇着吧。” 燕淮收起了面上的尴尬之色,应了是。 雷师父这才越过他,往前头而去。 然而她走后,燕淮却没有听她的话回头,反倒是加快了脚步往风师父那去。 方才雷师父说的话,叫他不得不警觉。 平日里,她虽然就是三位师父里最和善的那一个,可也不会同他说那样的话。 她让他不要搀和进去,只能说明,风师父这回的火气足以连她也骇然。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更快了些。 果然,才一靠近刑室,他便听到了风师父全然不压抑的怒吼声——“连个人都不会杀,养着你们还有何用!” 门外的燕淮愣了愣。 如今的天机营在风师父心中,已成了他敛财的工具。 “这么多年,我悉心教授你们功夫,难道是为了养着你们做贵公子的不成?” “我平日里鲜少对你们真动手,眼下来看简直是错得一塌糊涂!你们这群小畜生,不重重惩罚,如何能记得住!斩一只手,想必就能记得深一些!” 话音落,燕淮便听到他吼了声“老七”。 在天机营这样的地方,没了一只手,便如同死。风师父绝不会养一个独臂的废人,天机营也绝没有废人的容身之地!纪鋆的手,不能废! 来不及细思,他已大力推开了门,身后箭筒击打在背上,“怦怦”闷响。 眼前寒光闪烁,那是风师父的长剑。 尚未站定,燕淮已反手拔箭,拉弓。 “嗖”地一声,箭便离弦而去,直冲背对他的风师父。 他的箭术极佳,从得到这把弓的那日起,便从未失手过。羽箭不偏不倚穿透风师父的背心。 屋内众人皆瞠目结舌,僵直在场。 被风师父制住的纪鋆最先回过神来,咬着牙一翻身,夺过正在呆立中的风师父手中长剑,又往他脖子上一抹。 既要杀,便要保证他死透! “十一、老七!你们反了不成!”在场的剩余几人皆被眼前这一幕震得不知作何反应,等到风师父倒在地上捂着喉咙翻了白眼,才有人怒斥出声。 进刑室,除了师父外,谁也不得佩戴兵器。 当然,这么多年来,也从来无人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如燕淮这样背着箭囊闯进门来。 以正在死去的风师父为界,两帮人互相对峙着。 燕淮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他看着对面似乎已做好准备徒手攻上来的同门们,冷声道,“我没有要同你们动手的意思。” 对面的人极为不屑,“你拔箭弑师都敢,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死罢了……”他敛眸,声音低低,近乎呢喃。 “杀了这两个弑师的东西!” 然而不等对面的人攻上来,众人脚下的地面猛然间剧烈震颤起来。 地动了! 燕淮登时面色煞白,一把拽住纪鋆的手便往外跑。 天机营耗资巨大,但仍旧不够完善,每年都需要花费大笔银钱维护,然而近段日子,钱财都流入了风师父的口袋,哪里还顾得上地宫。 心中遍布阴霾,若真是地动,失修的地宫,不一定能扛得住! 刑室中的其余人亦紧随其后,跑了出来,像是蜇人的蝎子,死死不松。 但脚底下的动静越来越大,已渐渐有人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头顶上“咯咯”的古怪响动。有眼尖的一眼便看到,头顶上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缝,有几粒黄沙落了下来。 “快跑!” 也不知是谁在扬声大喊,话音未落,众人便都拼命往地宫出口而去。 若是地宫塌陷,被困在下头,可就真的死定了! 然而燕淮却拽着纪鋆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纪鋆大惊,“往哪里去?” 燕淮咬牙,跑得愈加快,“我才从外头回来,牵了匹骆驼!” “轰隆隆——” 像是惊雷落在耳畔,一道接一道此起彼伏,震得脚步踉跄。 …… 大半天过去,这片土地才终于在漫天的黄沙里重归了平静。 然而余震仍有可能发生。敦煌城内,人心惶惶。 宋延昭忙着安稳民心,谢姝宁则忙着安慰宋氏。 宋氏却只是拉住了她的手,担忧地道:“阿蛮,我们还是再过一段日子出发吧!” “好好,我们晚些再走。”谢姝宁好声应了,宋氏才叹口气松了手。 人祸能避,天灾却是避无可避。 这片沙漠,近百年来,还是头一回经历地动。 谁能不怕…… 城外,被红日晒得滚烫的砂砾,因为夕阳西下而渐渐褪去温度,重归冰冷。 空无一人的沙海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驼铃声响,在一片寂静中传出老远,带着暴晒过后的疲乏,显得沉闷而拖沓。 远远的,有只落单的骆驼摇摇晃晃地站了过来,蹒跚而行。它脖子上的缰绳,另一端不知牵扯住了什么,被拽得笔直,制住了它想要前行的脚步。它吃力地拖着深埋入黄沙的缰绳,拼尽全力想要迈开步子,一个不慎却重重跪了下去,身子歪歪斜斜地往沙子上倒去。 驼峰倒地的那一刹,“哗啦”一声,一只被缰绳紧紧缠绕着的手臂自黄沙下露了出来,坚韧的缰绳被一连打了数个死结,狠狠勒进了肌肤,有血汩汩地从手腕处渗出来。 砂砾像是海水,往四周散开去。 骆驼打着响鼻,重新站了起来。 伴随着它的动作,一具裹满黄沙的躯体,逐渐袒露在了青空之下。 骆驼脚步拖拉地往前走了一步,那具被紧紧捆在缰绳上的身躯,也随之在黄沙上缓缓移动。 另一只手臂也终于从黄沙之下,露了出来。 然而叫人惊诧的是,那只手竟然还紧紧握着一只手。 又是“哗啦”一声响,另一具遍布黄沙的身体也被拖了出来,滚落在空荡荡的沙海上,身下黄沙簌簌摩擦着……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0章出发 >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 晚风带着残留的热气徐徐拂过面颊,吹散了糊在面上的黄沙。 骆驼也疲惫地伏在沙上,鼻翼翕动着,不再走动。因为用力的挣扎过,那根牛皮制成的缰绳也几乎嵌进了它的脖子,此刻依旧绷得紧紧的。 “簌簌——” 黄沙摩挲,发出叫人牙倒的声响。 被缰绳的另一端牵制住的人,突然重重咳嗽起来。 血肉模糊的手一个用力,已反手拽住了绳子,吃力地将自己的身子拖了起来,一骨碌靠到了骆驼的身上。 他身上的黄沙纷纷滚落,被风吹进鼻腔里,痒得厉害。 然而这个时候,他连打喷嚏的力气都快消失殆尽。 来不及静坐休息,他便俯身,用尽全力地去拉那个躺在自己脚边的人,“七师兄……” 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死去般的人蓦地睁开了眼,大口喘息起来。 夜风里,空阔无人的沙海上,只有两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并一匹精疲力尽的骆驼。 太阳彻底落下后,天气便飞快地冷了起来。 明明前一刻吹来的风里还夹杂着白日的滚滚热气,转瞬便恍若寒冰。这样的夜里,没有几人敢在外头露宿。也许一觉醒来,好好的人,便成了坚硬的冰块。 冷月悬空,越升越高。 夜风里,少年空出一只手来,终于将面上密密麻麻的砂砾抹去。 同样靠坐在了骆驼身旁的纪鋆亦喘着大气,伸手去掸脸上的沙子。 视线重获明晰,燕淮咬着牙把紧紧绑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往缰绳割去。 牛皮绳子断开的那一刹那,受伤的腕部干结的血渍立时绽开,鲜血“滴滴答答”地往身下黄沙渗去。然而他已不觉得疼……也不知道被惊慌失措的骆驼拖着走出了多远…… 不过依此时正静静卧倒的骆驼来看,怕是并没有多远。 灾难来袭时,不止他们乱了手脚,被吓得魂飞魄散,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也一样害怕。 气温越来越低,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一,地宫呢?”终于缓过神来的纪鋆踉跄着站了起来。 燕淮皱眉,举目四望。 凉薄的月色下,黄沙无垠。 隆起的沙丘在猎猎大风中,随时改变着形态。地宫的入口,却牢牢刻在他们心中。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骆驼醒转后并没有带着他们走出多远——地宫就在不远处。 那一块深深凹陷下去的沙层……叫人胆战心惊! 燕淮深吸一口气,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撑着骆驼的身躯站直了身子。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两人开口道,“塌陷了。” 以沙层凹陷的程度来看,地宫里怕是无一人生还。 除了死在他们手上的风师父,剩余的八人,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也难以逃出生天。 天机营,真的被黄沙掩埋,自此从历史的长河里消失不见。 燕淮忍不住叹了声。 他自小在地宫里长大,虽然排行最小,可真论起来,呆的时间比众人都漫长,也更加熟悉天机营地宫。 所以他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率先逃出地宫,又在漫天黄沙扑面而来的刹那将自己同骆驼捆在了一起。 可同时,还要带上纪鋆,其实并不容易。 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一只手腕部鲜血淋漓,另一只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地宫附近的那一片枯死的胡杨林,已经只剩下寥寥几株。 “十一……”纪鋆的视线落到了他受伤的手上,“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苍白的月色下,衣衫褴褛的少年扬起了嘴角,摇摇头道:“七师兄,换了你,难道便会不管我?” “自然不会!”纪鋆脱口喊道。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错了。当日在敦煌城里,十一落单,他的确想要回头去寻人,可大师兄几人稍加阻拦,他最终也就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说到底,这便是他跟十一最大的区别。 比起旁的,他其实仍旧更看中自己。 但这话,他是远不会在此时此刻告诉身旁手腕流血不止的救命恩人的。 若没有那一箭,他的人生便毁了。 “我欠你一条命,十一。”纪鋆颓然在沙地上坐下,“你我本是兄弟,这些话本不必客套,但我仍要说,来日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必以命相报!” 劫后余生,他的声音喑哑又微弱。 燕淮却听清楚了。 背靠着骆驼温暖的身躯,他闭上了双目,听着风扬起沙子的声响,道:“七师兄,我们回西越去吧。” 听到这话的纪鋆猛地扭头看他,道:“回西越去?” “天机营既毁,我们留在这里又有何用?”燕淮没有睁眼,低声道。 何况,在拉开弓的那一瞬,他便清楚,自己再没有办法在天机营里呆下去了。 一道长大的师兄们,最后一刻却还在同他们拔剑相向,简直像个笑话。可偏生,这么多年来,他们甚至不知对方的真名实姓。 纪鋆道:“也罢,人总是要还乡的。” 他们,本就是西越人。 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着,燕淮恍若不经意般,问出了一句话,“七师兄,你的家乡在何处?” 西越可不算小。 “我是汴京人。”纪鋆面上的神色忽然严肃了些。 燕淮道:“汴京,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纪鋆迎着风笑了起来,被呛得咳嗽两声,“你呢,十一的家乡应在北地吧?”他说话时,不经意间仍会带上北地的特有音色。 “是啊……天子脚下……”燕淮霍然睁开双目,眸光闪闪,“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纪鋆笑容微敛。 说话间,两人的视线却都齐齐落在了那片深深凹陷的沙漠上。 …… 一个月后,凛冬已至。 沙海上的沙子白天被日光灼烤,炽热得能烫伤人,夜里却又冷得仿若冰刃,要划破人的肌肤。 敦煌城里,宋府门前的驼队已经整装待发。 驼背上已负了厚重的褡裢跟箱笼,随着骆驼抬头的动作,拍击着它壮硕的背部。 清脆悠远的驼铃声,在敦煌城里回旋不散。 虽然冬日天寒,但却是进出沙漠最好的时节。 所以谢姝宁跟宋氏这时启程,宋延昭倒还是放心的。莎曼跟舒砚为她们母女准备了大量礼物,要让他们带回京都去,不知不觉,他们这一行,竟都快赶上小型的商队了。 原本在一个月前,她们就要离开敦煌的。 但发生了那样的事后,她们怎么敢立刻就动身。好在这一个月来,这片沙漠重归了宁静。宋延昭又特地召集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向导,让他们拟定出了各种有可能在旅途中发生的危险,再一一想出解决的法子来。 耗时许久,宋延昭才择定了一个经验丰富到叫谢姝宁吃惊的汉子为她们此行的向导。 再派了刀疤随行。 当然,派出刀疤,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笔金子,数额不小,谨慎小心些总是好的。 向导说,近几年内,都不会发生地动了。但宋延昭仍不放心,又让他们想出了应对地动的法子,这才终于答应让谢姝宁母女上路。 临行之日到来,竟同他们去年到达于阗时的时间,相差无几。 转眼间,竟就一年过去了。 这一路,若走得慢些,怕还要走上近半年。 谢姝宁低头看看自己被羊乳养得愈加白皙柔滑的肌肤,心里倒真的舍不得起来。 除却受伤一事,在敦煌的这段日子,简直便是她前世今生加起来,最轻松愉悦的一段日子,轻松得她连箴儿都许久未曾想起。 有时,她甚至会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寻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活法。 可显然,尚未。 穿上了厚实温暖的雪熊皮大氅,谢姝宁编着一头发辫,被莎曼送上了骆驼。 “阿蛮,舅母舍不得你走。”莎曼红了眼眶,眼里的那一汪蓝色,腾起了水雾。 谢姝宁坐在骆驼上,俯身抱住她的脖子,亦红了眼,“若舅舅得了空,舅母跟表哥便一道来京里小住个把月吧。” 莎曼亲了亲她的额,“一定会的。” “阿蛮,后会有期!”舒砚头一回端着脸,严肃地道。 谢姝宁抬手同他挥别,腕上殷红如血的镯子晃晃荡荡的,在青空掩映下划出一道道虚痕。 驼队,很快便出了敦煌。 刀疤带着刀客们分别在前后护卫,向导伊黎是个年过不惑的高壮大汉,从出发开始便信心满满。 兴许真的是他经验老道,走至半路,都没有发生任何预料之外的事。 当天夜里,他们在向导伊黎跟刀疤一起挑好的胡杨林里扎营。 入夜后,寒气便愈发浓重逼人。 谢姝宁身子单薄,宋氏便吩咐玉紫跟柳黄为她又在大氅里,多加了两件极厚实保暖的衣裳。 胡杨林里升起了数堆篝火,枯枝噼里啪啦地燃着,火光在衣袂上跳跃,像是伊黎故事里的精灵。 谢姝宁渐渐有些困倦起来,眼皮沉沉。 她靠在宋氏的怀里,盯着穹顶上细碎明亮的星子瞧。 瞧着瞧着,忽然听到不远处刀疤厉声喊道,“来的是谁?” 与此同时,近日来一直跟在刀疤身边做事的冬至悄然走近了谢姝宁母女,压低了声音道,“太太小姐,有外人混进来了!” 谢姝宁大惊,登时睡意全消。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1章再逢 > 自打出了敦煌,他们一路行来并未遇到过路的商旅驼队。 刀疤跟向导决定在这片胡杨林里扎营之前,也都细细盘查过,明确肯定此地没有外人后,他们才停下了脚步,在此休憩。 可这会,冬至却说,有人混了进来! 谢姝宁从宋氏怀里起身,披着厚厚的熊皮大氅,皱眉低声问道:“怎么发现的?” 因为惊慌,她语速飞快,一边说着话一边已让桂妈妈几人陪着宋氏坐在篝火边,轻易不要走动。 “刀大叔的人在边缘巡逻时,发现了被抹平了的沙子。”冬至不敢扬声,神情紧张地回答道。 谢姝宁听了眉头却皱得愈加紧,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迟疑着道:“书上记载,沙漠里有一种大耳的似狐动物,行走时,喜用长尾将脚印一一扫去,会不会只是遇到这种狐狸?” 按照冬至的说法,刀疤的人发现的,只是有抹平痕迹的沙土,而没有亲眼见到脚印。 冬至便道,“小心为上。” 荒郊野外,若真的有生人混入驼队,可就不妙了。 篝火掩映下,谢姝宁苍白的面色上现出几分红润来,她点点头,吩咐起冬至来:“你去把图兰叫来。” 图兰是他们离开敦煌时,宋延昭特地为她准备随行的侍女。 她身边的玉紫柳黄几人,虽都足够尽忠职守,也不乏心细谨慎,但到底都是弱质女流,真遇到了事,一个也无用。 所以,早在她在庆典上受伤之后,宋延昭就已经开始为她寻摸起了合适的人选。 图兰今年十五岁,身形高大,远远看过去,比同龄的少年可壮实的多了。 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她的面相也缺了普通少女该有的柔美,反倒多了分英武的男儿气概。 “小姐。”冬至很快便将图兰带了过来。 图兰的西越语已说得很流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说话的腔调也恍若男子。 因而玉紫跟柳黄,都不大愿意接近她。 图兰自己也明白,所以篝火一燃起,她就跑去同骆驼一道休息。 谢姝宁却很喜欢她,图兰站在她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要她仰头才能看到图兰的视线。图兰便自动在她跟前矮下身来,半跪在地上。 “图兰,从现在开始,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谢姝宁正色说道,又扭头看冬至,“至于冬至,你便跟着母亲吧,再去同刀疤要两个人,一道守着。” 冬至应了声,退了下去。 “阿蛮,你准备做什么去?”宋氏紧张得很,伸手来拽她,“虽然有图兰跟着你,可这种时候你怎好胡乱走动!” 知女莫若母,谢姝宁的话一说完,宋氏便反应了过来。 图兰的功夫很好,凭一人之力赤手空拳撂倒几个大汉,绝不成问题。 但饶是如此,宋氏仍不能放心。 谢姝宁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声,重新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她肩头轻声道:“娘亲别担心,阿蛮哪也不去。” 反正,刀疤那边还没有消息。 这片胡杨林并不大,因顾忌着宋氏母女一行人是西越人,驼队中又多是男人,故而夜里扎营时,便分成了两帮。 刀客们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一摊巨大的火堆。 胡杨林上空的天泛着微微的红,下头的光线却依旧是昏暗的。 谢姝宁陪着宋氏,视线越过火堆往另一侧看去,却只能瞧见一群人来来回回的身影。 方才刀疤故意高声喊了一句,地方有限的胡杨林里,霎时便传遍了那句问话。一时间,混进来的人就愈发难逃,这会定然在某个角落里藏着。 时间缓缓流逝,篝火堆里燃烧着的枯枝,也逐渐殆尽。 图兰默不作声地折断了一把干枯的胡杨枝,往火堆里丢。 谢姝宁抿着嘴,屏息听着刀疤那边的动静。 谁也不敢闭眼睡上一觉。 “嗷呜——” 如水的月色里,忽然传来一阵高昂的狼叫声。 随即,便有悠长的“嗷呜”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在寂静空阔的沙漠上传出老远。 桂妈妈跟玉紫几个都胆小得紧,听到这声响畏畏缩缩地聚到了一处,眼睛除了面前的篝火外,便什么也不敢看了。 图兰却意外的兴奋起来。 ——她是跟着狼长大的孩子,性子也如狼一样。 正当此刻,刀疤那边蓦地爆出一声厉喝,“他娘的,还想跑,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胡杨林里一阵骚动。 谢姝宁一下子站起身来,唬了宋氏一跳,连声问:“阿蛮你不准去!” “女儿不去。”谢姝宁并没有迈开步子。既抓到了人,刀疤就必然会将人押到这边来。她们才是主子,刀疤几个并不能自己做主。 果然只过了一会,刀疤便带着一群人快步而来。 宋氏亦站直了身子,将谢姝宁半护在身后,低声叮嘱,“有什么事,娘亲做主便好,你不要插手。”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自己的手心分明在冒汗,母女俩相握的那只掌心处汗津津的,一片黏腻。 谢姝宁没有揭穿她内心的惶恐。 她知道,她的母亲只是拼尽一切想要保护她。 故而她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反手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 但她的视线却没有一瞬离开过面前越走越近的刀疤一行人。 很快,他们走近了。 人群散开,随行的刀客中有人推搡着将两个陌生人重重推到了篝火旁。 两具衣衫褴褛的身躯,“嘭”一声摔在了地上,溅起一地扬尘。 刀疤肃容面向谢姝宁,道:“太太、小姐,就是这两个狗东西混了进来!” 谢姝宁没有说话。 只有两个人,再看两人狼狈的模样,不像是游荡在沙漠上的盗贼。 可若不是盗贼,混进他们的队伍又想做什么? 如果只是单纯的旅人,在发现他们一群人已经在胡杨林里扎营后,便不该悄无声息地潜入,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同他们打过招呼分走地盘夜宿才是。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可审问过了?”宋氏咳了两声,问道。 话音落,一条蜥蜴飞快地从沙土下钻了出来,在篝火旁打着转,倏忽间已窜到了地上的两人边上,要往其中一人的衣衫里钻去。 戈壁沙漠上,时常会有旅人遇难死去,当风沙过后,露出的尸体很快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动物吞吃殆尽。而不够强大的蜥蜴,则在那之后盘旋在尸骸上,搜寻残渣。 这沙漠上的蜥蜴,是嗜血的。 伏在地上恍若死尸的人,在蜥蜴钻进衣裳的那一刻跳了起来,似乎只是一瞬间便将那条蜥蜴徒手撕碎了。 宋氏“呀”地惊呼了声,别过脸去。 谢姝宁却死死盯着那人的脸看。 糊满了黄沙,面目模糊,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刀疤一脚踢了过去,将人重新制住,粗声冷笑,“臭小子,你还想跑不成?” 听到臭小子三个字,谢姝宁才惊觉,面前的两人年纪的确不大。 这么一来,事情就愈发奇怪了。 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为何会出现在荒漠上? 即便是本地人,也鲜少有人敢这样便上路的。 “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要混进来!”刀疤一脚踩在少年的背上,声音粗噶地发问。 谢姝宁闻,便悄悄后退半步,示意身后跟着的图兰低头,近乎耳语般地同她道:“去看看,他们来时还有没有别的痕迹。” 图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依旧沉默着。 刀疤勃然大怒,拔出弯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说也罢!” 一群总在这片大漠来往的人对这样的场景似是见怪不怪,宋氏几人却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宋氏更是直接将谢姝宁抱在了怀里。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那人必定死在刀疤刀下的时候,火堆边上的另一具身躯却动了动,声音虚弱地喊了声,“七哥……” 刀疤的弯刀堪堪停住。 谢姝宁从宋氏怀里探出半个脑袋,循声望了过去。 那人方才喊的,是西越语! 在场的诸人皆愣住了。 “西越来的?”刀疤皱起了眉头,刀子却未收回。 “咳咳……咳……”刚出了声的少年重重咳嗽着,翻身坐了起来,“大叔,我们只是路过……” 刀疤嗤笑,“路过?” “十一!”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突然斥了声。 场面一时间变得古怪起来。 “真的只是路过呀大叔……”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声,少年的声音里蓦地带上了哭腔,“我跟哥哥同爹爹一起带着货物从大食往回走,路上遇到了风暴,人都死光了……” 三天前,的确有一场风暴。 宋延昭派来的向导精通风向,特地避开了,才带着他们上路。 “阿蛮,他们是西越人?”宋氏听了这话,神色间莫名便放松了些。 谢姝宁却疑心重重,不敢轻易相信,沉思着并没有听到宋氏低低的声音。 “阿蛮?”宋氏便扬声又唤了起来。 谢姝宁一愣,“怎么了娘亲?” 听见母女二人的对话,那边正在哭诉的少年声音一顿,过了会才继续说下去,“原本还有一匹骆驼,可是昨天我跟哥哥实在太渴太累,只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这片胡杨林就发现了你们,我跟哥哥只是想偷点干粮跟水……大叔我们知道错了,你放过我们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2章同行 > 因为干渴而显得喑哑的声音,伴随着火堆里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在胡杨林里回旋。 忽然间,谢姝宁便听得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有些人,即便是扯谎,也能说得像是真的一般。 可同样也有那么一群人,即便听到的谎再真切,也能凭借直觉分辨出来。 她敢肯定,面前的少年口中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刀疤比之她,更加老道,当然也不会立即相信他口中的话。然而宋氏便不同了,她贴近谢姝宁,叹息着道,“可怜见的,一场风暴过后,便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二人。年纪又小,只怕心里慌得很。” “娘亲……”谢姝宁听着,忍不住皱眉。 说着话的当口,图兰悄悄地回来了。 谢姝宁便暂且熄了同宋氏解释的念头,扭头去看图兰。 身形高大的少女壮实得像是一头小牛犊,牢牢立在那,低着头用语调怪异的西越语道:“小姐,没有别的痕迹,就只有两个人。” 旁人说没有,谢姝宁还要掂量下,但图兰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 谢姝宁便笑着,点了点头。 图兰这个丫鬟,宋延昭是花了大心思寻来的,绝非等闲之辈。 收了视线,她正要同宋氏明说那两人可能在撒谎,便看到宋氏捏着帕子抹了抹眼角,“阿蛮,真真是可怜的很,快叫刀疤别踩着人了,万一再伤着了可就不好了。” 这荒沙野漠的,药物稀缺,能不用便不用。 可就算他们被刀疤伤着了,同她们又有何干系? 谢姝宁张了张嘴,“娘亲,刀疤在审……” “审什么!快瞧瞧那孩子的腿,还在流血呢!” 可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宋氏给打断了。 宋氏扬声喊了刀疤一声,随后又地看向谢姝宁,感慨道:“前些日子,若我们提早了几日启程,是不是就正巧遇上了那场地震?若是娘亲没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这茫茫广漠里求生,你怕不怕?” 上回的地震的确只比他们预订离开的时间早几日,可这分明是两码事。 谢姝宁无奈地握紧她的手,“娘亲莫要胡说。” 若宋氏没了,她焉能苟且偷生? 这样的事,她是想也不敢想。 然而宋氏经过上回的地震后,就对生死灾祸惶惶不安得很。他们出发后,她有泰半时间是惶惶度日的。 如今听到了那两个少年遭遇的惨事,她的心一下子便软了。 何况方才图兰的话她也听到了,只有两人,他们这只驼队里却有这么多人,难道还要怕这两个孩子不成?两人就算浑身黄沙,也依旧能看出身上带着伤,瞧那模样,只怕一个图兰就能降服,何必怕? “你刚刚也听见了,他们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西越语。”宋氏迟疑着,劝说起谢姝宁来,“我们且给他们先干粮与水,再细细审问不迟。眼下这样的处境下,他们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谢姝宁闻,下意识便要拒绝,但在视线触及母亲温润,带着朦胧水汽的眼睛时,推拒的话不知为何就卡在了喉咙深处,迟迟不肯冒出来。 她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了地形后,才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母亲的话。 但没等宋氏高兴,谢姝宁便立即同刀疤道,“刀叔,取绳子先将两人捆起来,再让人取些水跟干粮来。” 她年纪不大,但做事向来有分寸,离开敦煌前,刀疤又得了宋延昭的亲口叮嘱,这会听到谢姝宁的命令,便应了声照办。 “阿蛮,捆着他们怎么喝水吃东西?”倒是宋氏,吃惊不已。 谢姝宁微微别过脸,轻声道:“娘亲,只是捆了手脚,又没封了嘴,有何关系?让冬至几个喂了便是。” 俘虏的待遇,焉能同友人一般。 宋氏愣了愣,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再说。 那边刀疤几人也已飞快地将两个夜闯的少年的手脚都捆了起来,冬至也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取了干净的布将两人面上沾着的沙土抹去。 沙土之下的肌肤仍是脏的,有些明显干裂了的痕迹。 刀疤一行人常年混迹大漠,对各种表象了如指掌。眼下他只看了看,便能肯定,这两人至少已在外头逗留曝晒了数日。 衣衫褴褛的模样,容易伪造,但身体上的痕迹,却不容易。 这么一来,少年方才说的那些话,似乎就多了几分可信度。 “你说你们从大食出发,那就不是头一回来漠北。”看着冬至分别给两人喂水,刀疤眯起了冷锐的眼,询问起来,“一共来了几回,都带了什么货物,又要往哪里去,是何地之人?” 若是头一回来漠北的商旅,多半在敦煌便将货物都出售了准备返程,不会冒险继续往更遥远的大食国去。 喝过了水,方才被刀疤踩在地上的少年先行回答,“我爹是行商,常年在外走动,但我跟弟弟这是头一回跟着来……”似是说到了伤痛之处,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直到刀疤冷哼着催促,他才重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跟弟弟不通商货……只记得带去了大批茶砖丝绸……我们是京都人……” 谢姝宁沉默地听着,随着他的叙述,眼中神色阴晴不定。 听上去,似乎全无漏洞。 若是这种时候他还能一气呵成地将刀疤的问题回答清楚,才是做贼心虚。可他的声音是悲痛的,话里的内容也是带着生疏不明。 只这样听着,像足了真的。 然而她还是不信! “你叫他十一,他叫你七哥,你们是亲兄弟?”暗夜里,即便披着厚厚的大氅,寒意仍旧不可阻挡地涌上来,谢姝宁打了个寒颤,冷然问道。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称呼是因了族里的排行。” 不曾停止啜泣的另一个少年,抬头望了过来,低声说道。 他湛黑色的眸子里泛着水光,神情恳切而真挚。 谢姝宁一怔。 火光照映下,两张憔悴的少年面庞,的确有着几分相似,眼角眉梢的神态也略有相同之色。 她垂眸,吐出一口气,随后方道:“既是京都人,便报上住宅地址吧。”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场的人,皆愣了愣。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被称为十一的燕淮才讷讷回答,“东城八灯巷,我家的宅子就在点心铺子的隔壁,就是那家五味斋。不过,我们从来也没吃过五味斋的点心……” “往后只怕也没机会吃了……”一旁同样被捆住手脚挣脱不开的纪鋆听见,便接话道。 既然燕淮特地提了五味斋,那便说明这家点心铺子很出名。 果然,五味斋三个字一出,宋氏便诧异地脱口而出:“你们便住在五味斋隔壁?” 谢姝宁眉头紧蹙。 刀疤则疑惑地问道:“太太,果真有家五味斋?” 他们一行人也都是去过京都的,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五味斋,怎能不觉得奇怪。 可谢姝宁却知道,这家规模不大的铺子,在坊间的名声并不显。它的确出名,却只在京都官宦之家以及勋贵们之间有名。五味斋的点心量少,价高,非一般人能承受。所以即便他们真的就住在五味斋边上,也的确是吃不起的。 既知道位置隐蔽的五味斋,难道真是京都人? 直到这一刻,谢姝宁心里才有些动摇了起来。 殊不知,燕淮知道五味斋,正是因为他吃过五味斋的糕点。 “正是,八灯巷里的确有一家五味斋。”宋氏心里却何止动摇,根本便已彻底相信了两人的话,“你们京中可还有亲人?” “母亲仍在家中企盼我们回去!”许是问到了他们心坎上,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宋氏听到这话,本就不易冷硬的心,愈加软化。 在遥远的异域遇到了同乡,又是才失了亲人的可怜少年郎,她只看着便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去。 若她是他们在京都等候的母亲,已失去了丈夫,还要再失去孩子,只想一想便觉得痛不欲生。 宋氏便道:“左右我们也是回京都去,倒不如顺道捎他们一程如何?”好在她虽心软,却还没有软到脑子不清,略一停顿,她紧接着又道,“两人都受了伤,身边怕也需要个人看顾,冬至便去跟他们同行,一应水食药物,皆由你准备。” 冬至是谢姝宁身边的人,她看在眼里,也放心得很。 而且,她将事情这么一安排,谢姝宁便很难拒绝。 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 “娘亲且慢,我们还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谢姝宁既没答应也没否决,问起了旁的。 结果刀疤闻声面色古怪起来,咳了两声道:“中途有个臭小子去解手,叫他们钻了空档。” 这么一说,竟还是自己手下的人出了纰漏…… 谢姝宁默然。 不等她说话,两个浑身沙土的少年已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口中不住道谢。 倒真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谢姝宁看看宋氏,望着母亲期盼的模样,有些话不知为何便难以启齿。咬着牙,她仍旧只用她们听得见的声音委婉地说了句,“娘亲,等天明了我们再决定带不带上他们如何?” 两个陌生人,带着上路,岂不是自找麻烦? 然而她这样想着,第二日一早,两人还是被带上了。 刀疤特地来寻了她,背着宋氏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才决定先带上他们,等到了下一程落脚的地方,再商议。 一路上,那两个少年便如同骆驼背负的货物死物一般,安安静静的。 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往于阗而去。 于阗古城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头顶上还是碧空如洗,然而下一刻风沙便在远处席卷而来。 突如其来的一幕,叫他们措手不及。 好在高耸的城墙已映入了他们的眼帘,由向导带着他们飞快往城内去。 就在这时,驮着谢姝宁的骆驼蓦地发了狂,扭头就往队伍的最后面跑去。 紧跟在谢姝宁身侧的图兰慌忙去追。 风沙迷眼,谢姝宁的心都几乎要被颠了出来。她紧紧拽住缰绳,身子伏在驼峰上,扭头去看身后追过来的图兰。 意外来得太快太突然,众人又都处在沙暴将来的紧张中,一时间谁也没能在第一时刻拉住谢姝宁。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温驯的“沙漠之舟”也能跑得这般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脱离了队伍,而图兰尚未追上来。 刀疤几个应当也已经在拼命追来,但隔着渐渐弥漫起的黄雾,她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身子晃动着,缰绳几乎脱了手。 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她来不及扭头,便觉得有个人跳到了自己身后,随即抱着她一道滚下了骆驼。 黄沙兜头落下。 她艰难地睁开眼,便见一丛小喇叭似的红色伞形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绽放,灿烂似锦。 她惊魂未定地想起,自己曾在图鉴上见过它。 图鉴上写着—— 天宝花,又名沙漠玫瑰。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3章于阗 > 一如沙漠上的子民,沙漠玫瑰的颜色热烈而分明。 艳丽的花朵盛开着,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它是天神的赐予。 谢姝宁想起图鉴上最后的那一行字,愣了愣。 怔神中,她却已被人半拖着从地上拽了起来。黄沙沿着散乱了的长发扑簌簌滚落,落到了身上。风一阵阵吹来,吐纳间,她唇齿间瞬时被灌满了砂砾,扰得她不得不紧闭双唇低下头去。 “小姐!” 方一低头,图兰的声音就已在背后响起。 身后一松,谢姝宁回头去看,却只瞧见一个单薄的少年背影匆匆而去。 “小姐,可有受伤?”图兰在她身边停下,一贯木讷的神情一扫而空,急声问道。 谢姝宁“呸呸”两声将口中砂砾吐在了地上,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没有受伤,我们快些进城吧。” 风暴将至,于阗古城近在眼前却还有一段距离要行,他们可没有多余的时间用在这里耽搁。 图兰便将她扶到了骆驼上,两人共骑,扭头往回赶往队伍。 刀疤几个也到了不远处,见到她们平安归来,皆长舒了一口气,一齐调头前往于阗古城。 驼背上,图兰忽然道:“小姐,您的骆驼只是害怕了,您不要责怪它……” 谢姝宁的骆驼这会已经跑得连踪影也无,她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逃跑了的骆驼身上,图兰这么一提,倒叫她迟疑了下,道:“人怕风暴,骆驼当然也怕。”说完,略一停顿,她便皱眉问了起来,“图兰,你方才可瞧见是谁救了我?” “是十一。”图兰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几日过去,驼队中的人其实已经都已经同那两个被宋氏收留的少年,变得相熟了。 他们自称姓季,名字普通,平日里驼队里的一众人也都只按照他们的排行叫。 季七,季十一。 谢姝宁当然不信这两人真的姓季,但耐不住宋氏相信。 好在一路走到于阗,这两人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只这样看来,倒真像是要跟着他们往京都去的。 “你没瞧错?”谢姝宁眼神微沉,问道。 图兰点头,“没有瞧错,就是他。” 谢姝宁见她之凿凿,似确信无疑,心里不禁苦恼起来。 原本她便跟刀疤商量过了,他们一群人要在于阗古城整休几日再启程,等到启程之日便不再带上季氏兄弟。 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能将他们从沙漠里救出来,又一路带到了于阗,已是仁至义尽。 可如今突然出了这么一出,定叫宋氏对他们感激涕零,势必要将两人一路带到京都才肯。 救命之恩,焉能不报? 谢姝宁抱着图兰的腰,任由身上沾着的黄沙被风吹得扬起,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绞动。 …… 然而此时,已经率先回到了队伍的燕淮,却一未发,只面色沉沉地看了身旁的纪鋆一眼。 纪鋆则坦然地同他对视,眼神坚定。 燕淮看着,勉强牵了牵嘴角,随即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近队伍末尾。 从他们的方向追出去,反到是能最快救下谢姝宁的人。 然而方才追上去的那一瞬间,他差点失了手。论武学方面的造诣,纪鋆虽年长于他,却尚且不如他。这样冒险的事,纪鋆事先却连一个字也没告诉他。 即将迈入于阗古城的这一刻,燕淮忽然忍不住狐疑起来,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亲如兄弟的七师兄? 亲如手足,他们之间却似有隔阂。 燕淮沉默着,同时却又忧心忡忡。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该回燕家去…… 父亲病重,按孝道,就算他双腿都断了,爬也该爬回家去见父亲最后一面才是。可若遵循内心,多年来的等待跟期盼早就都化成了怨忿。 何况,如今还有人并不想要他回去! 沉思间,狂风愈大。 驼队也终于顺利地进入了于阗古城,避开了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谢姝宁重新回到了宋氏身旁,心有余悸,依旧同图兰共乘一骑。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只动作迅捷地往原本就决定了的落脚点而去。 还是她们去年来时入住过的那家客栈。 豪爽的老板娘甚至还记得她们,一见面就喊道:“谢夫人,谢小姐!”又招呼着让店小二把她们往楼上带,一边吃惊地同谢姝宁道,“谢小姐这是在沙堆里同骆驼一道打滚了吗?” 谢姝宁浑身沙尘,的确十分落魄狼狈。 宋氏帮着拍了拍她身上的沙土,无奈地摇摇头同老板娘道:“麻烦老板娘备点热水送到客房里。” 这模样,不好好洗洗如何能见人? 老板娘哈哈大笑着,让人下去提热水送上楼去。 这客栈本就不大,谢姝宁一行人也不少,而且又带上了不少金子,与人混住容易多生是非,这回便索性将这间客栈囫囵包了下来。 老板娘当然殷切得很。 非但让人送了热水上去,还备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跟茶水。 茶叶用的还是大红袍。 虽不是上等货,在这里却也价值不菲了。 茶水清香四溢。谢姝宁脱衣入了浴桶,接过玉紫端过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四肢百骸都似乎带上了这怡人的香气,叫人终于有了活回来的感觉。 玉紫便拿来香胰子,服侍她沐浴。 图兰也在屋子里守着,只有柳黄被打发去了宋氏那帮着安置。 “呀,小姐您的下巴!” 刚放下茶盏,谢姝宁便听到玉紫惊叫了声。 她皱眉,疑惑地道:“怎么了?” 说着伸指去摸自己的下巴,手指触碰之处,带来丝丝疼痛。 玉紫在边上急得跺脚,“这可怎么是好,破了相了!” 图兰平日里瞧着木愣愣的,这会倒飞快地取了镜子来给谢姝宁。 不甚清晰的镜面上,她下巴处那一块红肿,其实并不十分显眼。只是先前摔下骆驼后,被粗粝的沙子给磨破了点皮而已。谢姝宁仔细看了又看,安慰玉紫道:“没事的,过几日便好了,再不济等回了府,让鹿孔开些药来抹抹,断不会留下一丝疤痕的。” 听到痕迹二字,玉紫忽然静了下来。 过了会,她却捂着脸哭了起来,泪珠子滴滴答答地滚进浴桶里的热水中。 热气氤氲间,她哭得面色涨红。 谢姝宁跟图兰面面相觑。 玉紫抹着泪,嘟嘟囔囔地道:“下巴上的疤能消,可心口那疤如何消?小姐将来可是要嫁人的,未来的姑爷若因了这不喜小姐可怎么是好?” 女子肌肤,最好的乃是滑如凝脂,光洁如雪。 便是手指尖尖上破了个口子,也要想尽办法消了去,何况谢姝宁胸前那道永远都消不去的伤疤。 向来厉害的玉紫,这会却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谢姝宁哭笑不得,伸出湿淋淋的手去拽她,“玉紫,我离及笄还有好几年呢!” “是啊是啊,何况,小姐难道还不能寻个不在意伤疤的姑爷吗?”图兰嘴不灵巧,见玉紫哭了,却也绞尽脑汁地安慰起来,“再说了,伤疤可是英雄的象征!不信你瞧,我身上……” “停停!水都冷了!”眼瞧着图兰似要宽衣解带给玉紫看自己身上的伤疤,谢姝宁急忙制止。 听到水冷,玉紫也不敢哭了,慌慌张张抹了泪,拿了梳子帮谢姝宁清洗长发。 然而谁也不知道,在谢姝宁心口留下了这道疤的真凶却就在这间客栈里。 谢姝宁盥洗的当口,燕淮跟纪鋆在房间里争执了起来。 宋氏心软,也不在乎银子,何况一整间客栈怎么也够住了,众人三三两两便都能分开休息。 冬至当然应该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燕淮两人,可因为燕淮方才救了谢姝宁,宋氏如同谢姝宁料想的一般感激不已,觉得自己再不能将两个好孩子当做恶人对待,便只让冬至在他们隔壁屋子住下,并不叫他们三人挤在一处。 但是生怕隔墙有耳,两人对话时,依旧将声音压低得近乎耳语。 燕淮记挂着方才踏入客栈时,从老板娘嘴里听到的那声“谢小姐”,莫名慌乱了起来。 姓谢,乳名也叫阿蛮。 难道她便是谢家八小姐? 京都同漠北相距数千里,真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立在窗边,望着外头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里疑虑重重,口中道:“七师兄下手之前为何不知会我?” “你古古怪怪的,以为我看不出?”纪鋆不答反问。 燕淮微怔,终于有些恼了,“你怎会想到要对她的骆驼动手脚?” 纪鋆神色自若地道:“十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既敢动手,定然就有万全之策。何况如今,她不是被你好好地给救回来了?倒是你,急巴巴地抢在我跟前去救人,也不顾脚伤未愈!” 打从一开始,纪鋆便打算使计让他们成为谢姝宁的救命恩人,好能一路跟着平安到达京都。 单独行动,远不及跟着驼队来得保险。 然而他的确没有告知燕淮。 “这回只是运气。”燕淮伸手攀在窗棂上,盯着下头来来往往的旅人,“七师兄,这一回是我连累了你。” 纪鋆皱眉,“追你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自小相识在天机营中,平素连外人也不认得几个,如今天机营也没了,怎会有人对他们紧追不舍? “只怕……是我家中派来的人……”站在床边的少年叹息道。 纪鋆面色惊变:“你家中派来的人,却是为了杀你?”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4章追捕 > 逃出天机营后,他们身无分文不提,又都受了伤,所以离开漠北前往西越的行程一拖再拖。 养了近半个月后,两人便有些忍耐不住,开始动起心思准备即刻启程。 银子细软,都要提前准备妥当。二人便趁着某巨贾寻了胡姬喝酒时,从他身上拿走了大笔银钱,随后又找了两匹骆驼,便要出发。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他们才刚刚上路,就出了意料之外的事。 从他们骑上骆驼启程的那一刻开始,这条归乡的路便遍布荆棘,艰险重重。 最初,燕淮跟纪鋆皆怀疑,是不是天机营中尚有人活着?此刻隐在暗处追捕他们的人,正是天机营残存的人。这么一想,他们便故意放慢了脚步,开始设局反击。 月圆的那天深夜,他们成功捕获了一个人。 可那人相貌陌生,谁也不曾见过,显然并不是天机营中的人。 疑惑间,来不及拷打,那人已咬舌自尽。 是死士…… 近些年来,天机营在西域三十六国间打转,风师父眼中只看得到黄白之物,旁的一概瞧不见。因而不管是什么样的任务,他都接。今日去杀雇主想杀的人,明日就又能收下别人的买命钱去杀先前的雇主。 来来回回,天机营的仇家几乎遍布西域诸国。 好在他们一直隐蔽,始终没有人寻到过天机营所在。他们每一回行事,也多是戴了面具的,故而也无人知晓天机营中诸人的真正面貌。 但事到如今,两人却不敢再同过去那般肯定了。 他们才要离开漠北,就被人盯上。 定然是哪一国派来寻仇的人。 二人如是想着,却在纪鋆从死去的人身上发现了那块木牌时,再次陷入了困顿处境。 那是一块陈旧的木牌,小小的,上面只刻了一只鸟。 ——是一只燕子。 除此之外,没有字,没有句,什么也无。 纪鋆当然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燕淮却在瞬间了悟。 燕家是经年的簪缨世族,一直以来,历任成国公都擅武,也都享有殊荣,能自养一支不超百人的精兵队伍。 于高坐在皇位上的天子而,只百人,并不足为惧。哪怕有朝一日成国公要反,仅凭这些人,也是绝进不了宫门的。所以历任的西越帝王,从未要求燕家废除这支队伍。 恍若门客,只养在燕家,谁也不真的将他们当一回事。 然而身为世子的燕淮虽少小离家,却也知道,他父亲燕景麾下的那支精兵,其实远不止百人。 而且,那群人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会被他们擒获。 半是震惊半是惶恐的,他仔细将那块牌子翻来覆去查看了一遍。 黑牌,燕子图案。 他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这群人并不属于他父亲最亲密的那支百人精兵。 他在离开京都之前,曾被父亲带着去见过一回那群人。 每个人的腰间,都佩着红牌。 同样的燕子图案,红牌为上,黑牌为下品。 手握红牌的人,若无成国公亲口下令,谁也休想动。而黑牌却不同,只要有成国公的手书,不必见人就能调动。 可是,除了现任成国公燕景外,谁还能拿着他的书信字条四处瞎跑? 心中一紧,陈旧的木牌就在他掌心碎成了齑粉。 那一日燕淮的异样神色,纪鋆并没有错过。 只死了那人后,追捕他们的人似乎陡然间便变得大胆起来。 他们一路狼狈逃窜,连能停下来好好谈一谈的机会也无。 而今好不容易在客栈里安安稳稳地换了干净衣裳,能坐下来说上几句,纪鋆当然要问。 但从燕淮口中得到的答案,却叫他吃惊。 他似难以置信,不等燕淮回答,便再次出声问道:“你从未说过你是如何来的天机营,我本以为你大抵是同我一样,被家中父辈狠心送来习武的罢了,可如今看来,却似乎并不是那样?” 站在窗边的燕淮转过身来,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握紧,眼中神色急急变幻,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至今也不知道昔日父亲缘何会送自己来漠北,也同样不知,这一次究竟是不是父亲派了人来要他的命,又是为何要这般做。 即便他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依旧想不透彻。 从一开始,这件事便充满了重重诡谲。 只是牵累了纪鋆。 静默了会,他道:“七师兄,不抓到人,他们想必不会放弃。你跟我同行,总是免不了被牵扯上,倒不如先行离去吧。” 话音落,纪鋆便气得皱眉,恨声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怕?”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燕淮轻笑,“可是,总不能叫你以为我丢了命。你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在等着你回去。” 纪鋆听了却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蔑,“你救了我一命,我就算这回将命还给你,也是该的。更何况,眼下情况良好,那群人不一定就能寻到你我。” 前些时候风暴来袭,他们终于借机甩开了人,九死一生的混进了这支前往京都的驼队。 也正是从那之后,事情似乎忽然平息了下来。 “兴许,那群人已经命丧沙丘之下了。”纪鋆眉头不展,顽固地道,“你也不必赶我走,离了我,你才是真的要没命了。” 燕淮抬脚走至桌边坐下,神容憔悴地趴在桌面上,笑了笑,“七师兄不愿走,便不走吧。你我兄弟一场,若能死在一处也是好事。” 听着这话,纪鋆抬手给自己沏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没那么容易死在这。” 两人加起来,也不足而立之龄,若就这么死了,谁能甘心? 最起码,纪鋆是绝不甘心的…… 燕淮却没有再开口,只静静趴在那,想起了另一个疑点。 他来漠北,是被父亲的人送来的。 知道他在漠北的人,想必也只有父亲一人。 若不然,他的外祖一家,怎会放任这样的荒唐事发生? 即便小万氏成了燕夫人,又生了燕霖,父亲不在乎他了。可他身上,还流着万家的血。他的生母,是万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在外祖母跟前,他若能依在她怀中撒娇嬉闹,燕霖便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 只可惜,他自小便不得外祖父欢心。 但燕霖,也同样不讨喜。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如今年纪日长,再回忆起来,却渐渐琢磨出了别样的滋味。 生母大万氏,继母小万氏,都是万家老夫人嫡出的女儿。 就算她偏心,也不该将嫡次女嫁入成国公府做继室。 自然,以燕家的门第来看,万家庶出的姑娘,是的的确确连做继室的资格也无的。但嫡次女……未免也显得太隆重……小姨子做了姐夫的填房,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好事。 他隐约记得,乳娘曾提过,他的亲姨母会成他的后娘,乃是因为万家老夫人怜惜他年幼失了娘,又怕旁人顾不好他,所以才舍得嫁了嫡次女来。 这话,他幼时是信的。 如今再想,却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了。 …… 屋子里寂静无声。 客栈外的嘈杂声响便愈加明晰地从窗外传了进来。 说话声,吆喝声,驼铃悠悠的清脆响声,夹杂着孩童嬉闹哭泣的声音,一丝不落地钻入了屋子里的两人耳中。 忽然,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人霍然起身飞快地走至窗边。 一人一边,不伸头,只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看楼下的人。 他们房间的位置正对着大街,左边些便是客栈的大门。 站在这,正巧便能将大门口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黄铜铸造的驼铃,在夕阳下流动着黄金般的光,被生铁敲击着,清脆响亮的声音传出老远。 挂着“叮铃”的最后一只骆驼慢悠悠的走出了他们的视线,出现在骆驼后的,是一群风尘仆仆的人。 清一色的异族人面孔,胡语生涩,说起西越语来却再流利不过。 他们进了客栈。 屋子里的两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纪鋆压低了声音道:“可是他们?” 那群人一直都在暗处,他们并没有面对面交锋过。 燕淮也不敢肯定,只道:“只怕是他们,我们这就走!” “不行,现在想走也不容易,客栈周围肯定还有他们的人在守着!”纪鋆立即反对,“你听,他们在问老板娘话。你才救了他们的小姐,他们不会直接将你我撇清的。” 那群人说话间显然没有扬声,可老板娘的大嗓门却一点也没控制。 “找人?找什么人?小店已被包下了!” 随后两人便听到下头出现了刀疤的声音,“这里想必没有几位要寻的人。” 纪鋆看了一眼燕淮。 “不行,留下去不是个法子!”燕淮却没有理会他,自去飞快地收拾了东西,寻了个刁钻的角度翻身就往窗外去。 纪鋆没料到他才说了便行动,愣了愣也背上包袱跟了过去。 而这时,刚刚盥洗完毕的谢姝宁却才听说楼下发生的事。 听到柳黄说宋氏已经下去了,她哪里还呆得住,捧着把还湿漉漉的头发就下了楼。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5章远归30粉加更 > 玉紫攥着条干净的帕子急巴巴地跟了上去,却又不敢制止她。 谁都知道,谢姝宁看着年纪小,性子也好,可事实上她比宋氏这个正经的主母,可厉害得多了。玉紫只得抿着嘴跟在她身后下了楼,时不时伸长手臂将她仍在滴水的长发擦一擦,好不叫已经冷了的水珠滴进谢姝宁的后领。 当地的客栈多是这种二层小楼,木制的斑驳旧楼梯,并不大高。 谢姝宁很快就走到了众人眼前。 见只是个小姑娘,那群人并不在意,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其中一人仍旧态度桀骜地在同老板娘道,“我们要住店。” 老板娘讪讪地笑:“我的爷,这都客满了,您几位还是上被处去瞧瞧吧。” 这间客栈是于阗古城里,环境最好的一家,向来热门。 “腾几间出来。” 老板娘敢在这开店,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平日里也没少碰见冥顽不化的客人,闻也不恼,只道:“这可不成,我可是收了银子的!” “多少银子?我们加倍。”对面的人闻,却风轻云淡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老板娘摇头,“诸位爷还是另寻吧,生意场上最是讲究个信字,我可不能为了点银子就失了诚信。” 谢姝宁歪头,拧了一把头发,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浸湿了脚底下的地。 “你下来做什么,没得冻着了!这头发还湿着呢!”宋氏瞧见了她,连忙凑近,催促她回去。 从胡杨林开始,谢姝宁对那两个少年的不喜就一直流于表面,毫不掩饰。宋氏可不敢在这当口出什么纰漏。这群人话中要寻的人,显然就是被他们带到了于阗古城的人。且不论他们寻人做什么,只这般看着,可不像是什么好事。 谢姝宁万一说了出去,可就不妙了。 宋氏蹙眉,望向玉紫,道:“还不快送小姐上楼去,将头发擦干了。” “是。”玉紫悄悄觑谢姝宁一眼,伸手去扶她,“小姐,快些回房吧。” 谢姝宁不动,握了握宋氏的手,随后笑了起来,面向那几人道:“老板娘说得是,这客栈已被我们包下了,哪有腾出房间来给你们住的道理?你们又不缺银子,上哪不是住?” 话毕,她又冲刀疤道:“刀叔,若是这几位不识得地方,你便送送他们吧,这于阗古城里,客栈多如牛毛,总要好好挑一挑的。” 三两语,她已开始送客。 老板娘不由略带惊讶地看她一眼。 这胆识,可不像是西越朝被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 来的这几人,个个腰间都佩着刀剑。 虽说来往的刀客,也都身怀兵刃,可看惯了人的老板娘,眼睛毒辣刁钻,哪里会看不出这些人之间的区别。 这群人,细皮嫩肉的,怎会是来往大漠辛苦讨生活的刀客剑客。 “诸位请吧!”刀疤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们是西越人?”听见刀疤的话,那群人却没有动,打头的一人却忽然这样问道。 刀疤道:“这与诸位无关。” 那人嗤笑一声,随后抱拳,道:“得罪了,只是我等来了漠北近半年,西越人见过不少,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 母女二人,同行的没有男主人,的确极少见。 谢姝宁抬手,擦去脸颊上沾着的一滴水,笑道:“我们要回延陵去,已耽搁了多日,这会正要休息,便不留诸位了。” “原是延陵人士。”那人牵了牵嘴角,同身后几人道,“这里既满了,我们便换一家客栈吧。” 宋氏的口音里,仍不改乡音,带着软糯的江南味道。这会听到延陵,这群人倒是信了。 一群人便鱼贯而出。 刀疤飞快跟了上去。 谢姝宁方才说的话,他可一个字也没有听错,也明白了谢姝宁的用意。正如离开敦煌时宋延昭说过的话一般,莫要看谢姝宁还是个孩子,她内心深处却绝不只是个孩子这般简单。 刀疤的身影也在门外消失后,宋氏才长舒了一口气,同老板娘略闲话了几句便拉着谢姝宁上楼。 先前燕淮两人进来时,正逢老板娘在后头让人安置驼队,恰巧没有瞧见二人,也算是好运气。 宋氏暗自庆幸着,将谢姝宁送回了房间,拿了帕子擦她的发,又让玉紫下去再让老板娘多点一个火盆送来。 天寒地冻的,这么晾着湿发,一下子便受凉了。 “你瞧瞧你,越大越回去了,身子骨本就不好,再冻着了可怎么能行。”宋氏嗔怪着,神色间却有丝不自然。 谢姝宁也不点破,任由她说。 过了会,玉紫端着火盆跟图兰一前一后地进来。 暖意融融而来。 谢姝宁这才轻声道:“娘亲是在担心那两人吧?” 宋氏微有些尴尬,“他们到底救了你。” “正是因为他们救了我,所以我刚刚才没有将他们供出去。”她微笑,“娘亲不必想了,那两人已不见了。” 方才听到楼下来了寻人的人,又听到宋氏已经下去应对,她立即便让图兰去找燕淮两人,自己则带着玉紫下楼。 果然,图兰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 那群人找的,也果真是他们。 “惹了祸事的人,我们带着他们到了于阗古城,便已是仁至义尽。若再留下去,迟早也要将祸事惹到我们身上,娘亲,我们可还要赶路呢。”谢姝宁靠在了宋氏怀中,被屋子里融融的暖意熏得懒洋洋的。 眼下已是隆冬,等他们赶到京都,春花绽放,天日都暖了。 谢元茂的信上说,让他们赶在年前回家,这显然是做不到的事,可年后拖得越晚,到时候回府就越是麻烦重重。 她倒是有心慢慢来,可哥哥还在京里呢,她可舍不得再叫他翘首以盼着失望度日。 宋氏遂叹了口气,“也罢,本是萍水相逢,我们也帮不了他们。” 这才像话! 谢姝宁就笑吟吟央着宋氏继续给自己擦拭头发,闭上眼假寐起来。 约莫过了两刻钟,图兰就来说刀疤回来了等着见她。 这话是悄悄说的,并没有叫宋氏听见,谢姝宁便胡乱说了几样想吃的东西,半是撒娇着让宋氏去想想法子。 宋氏就下楼去寻了老板娘。 她便匆匆去见刀疤。 刀疤来回原地踱步,见到她的面就道:“小姐,那群人很是古怪。” 谢姝宁道:“哦?怎么说?” “我遵从您的话说要‘送送’他们,他们当然不愿意让我送,出门没几步路就撇开了我。可这地方我比他们熟得多,一会便追了过去,跟着他们一路转了半天,却也不见他们进客栈。我想跟的近一些,倒差点叫他们给发现了,便索性回来了。” “他们还在找人?” “是,找的是两个少年郎,是汉人。” “不必想了,找的就是那俩人。”谢姝宁垂眸,“果真是捡了大麻烦,好在人这会已经自己跑了。” 刀疤擦了把额上的汗,“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倒不如歇一日,准备了补给,便直接启程吧?在下一站再多停留些日子养养精神也无妨。” 谢姝宁赞成,点头应了,随后让刀疤增派人手轮流守夜,小心为上。 “那两个人,可需要寻一寻?”刀疤迟疑着,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谢姝宁摇摇头,嘟囔着道:“多的是人寻他们。既然出了客栈,那就同我们没有一丝关系了。”顿了顿,她抬起眼来看刀疤,眸光闪闪恍若天上的星子,“他们若回来了,就干脆——” 她伸手,在脖间横着一比划。 刀疤瞧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磕磕绊绊地应了。 望着谢姝宁离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起来,看着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说到杀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个问题,直到他们顺利离开了于阗古城,入了榆关,开始往京都去时,刀疤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那两个少年不辞而别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谁也找不到。 谢姝宁一行人,则在第二天就启程上了路。 此后沿途,倒真的平静了起来。 没有半夜闯入营地的人,也没有四处寻人的怪人。 后头的旅途中,只剩下了疲惫。 漫长的行程,总是叫人倦怠的。 进入京都后,他们便不住客栈了,开始借宿驿站,回府的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可饶是如此,等到他们顺利进入京都时,春日早就已经来了。一路行去,入目之处皆是苍翠,桃花盛开似火,梨花纷纷如雪。 天日暖了。 谢姝宁去了厚厚的大氅棉服,开始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她从敦煌带回来的苍白疲弱,似乎也因为这明媚的春日而褪去了些,面色红润。 宋氏深感安慰。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更怯,马上要回谢宅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又忍不住慢了下来。 刀疤一行人被安置在了上回宋延昭来京都时用云詹师徒的名义购置的宅子里,谢姝宁母女换乘了马车,开始往石井胡同赶。 马车晃晃悠悠的,叫谢姝宁禁不住想起了多年前她们初次入京的时候。 到了正门口,帘子被撩起,坐不惯马车的图兰近乎逃窜般地往外头冲,唬了守门的小厮一跳。 正待发问,便见宋氏母女一前一后被人扶下了马车,顿时愣住了,过了会才回过神来,急吼吼地喊了起来:“六太太跟八小姐回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6章变化 > 一别经年。 再次站在谢宅门口,谢姝宁不觉有些恍惚。 大门上的绿漆像是新刷过的,丝毫不见陈色。就连门扇上的兽头门环,也洁净如洗,没有一丁点锈渍。 守门的小厮急急行了礼,其中一人便率先进里头去通传。另一人则匆匆忙忙将大门敞开,将她们一行人迎进去。 隐隐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 等到她们走至垂花门时,那里便已候着了一群人。 婆子丫鬟迎上前来,殷切地来搀谢姝宁母女。 谢姝宁冷眼一看,却未在人群中见着潇湘馆的人。她身边的卓妈妈、朱砂都不见踪迹。再细细一看,众婆子似乎都眼生得很。 她们是前年秋日离开的京都,算一算已过了足足一年半。但是府里主事的太太不在,这些婆子媳妇子之间的任命调动,由谁来管? 原本,她跟着宋延昭去西域,满打满算也只准备在去岁夏日便回到京都的。然而谁知,半途出了岔子,叫她们不得不在敦煌多逗留了许久。这么一来,京里的事,也就不大受控制,开始渐渐超出她所能预测的范畴。 按理,宋氏虽不在家中,但她只是远游并非不归,何况谢元茂还在府里呆着,长房不至于在这么点时间里便插手三房的琐事。 再者,她们离开之前的那些个烂摊子,也足以叫长房无暇分心去管三房。 因而这会进了二门,走在抄手游廊上,谢姝宁已是飞快地在心中将三房如今的处境尽数设想了一番。 陈氏早早颓了,可是难保这一年半里,她没有出幺蛾子。 谢元茂的另一房妾室冬姨娘,过去虽不显山不露水的,而今究竟成了什么模样,是否因为山中无老虎,而猴子充大王,也不得而知。 “咦,这里的插屏何时换成了这架?”走至穿堂,宋氏脚步微滞,看了看那架竹雕的高大插屏,皱了皱眉。 跟在后头的一婆子便忙道:“回太太的话,这是去岁六爷亲自让人给换的。” 谢姝宁记得,这里原先摆的并不是竹雕的插屏,而是一架紫檀木大理石的,是宋氏的嫁妆。因做工颇为精美罕有,所以才特地摆在了这做了道风景。 为何被换了? 她看看母亲的神色,遂道:“因何换了?” 婆子笑笑,“原先那架也不知怎地裂了道口子,又不慎划破了九小姐的手,六爷这才发了话叫人给换了。” 宋氏闻,蹙着的眉头重新舒展开来,抬脚继续往里走,一边问道:“九小姐近些日子可好?” “九小姐一切都好,如今也跟着覃娘子学绣艺,人也聪慧了许多。六爷还特地请了位女先生来教授九小姐读书习字。”婆子低眉顺眼的,娓娓道来。 宋氏听了倒也高兴,“这倒是件好事。” 随后她又问起了长房的事来,听说谢三爷又高升了,不禁吃了一惊。 她们离开京都的这段日子,虽长也长,可真论起来,却也不过只是白驹过隙,极快的事。 谢二爷去世时,三爷才升了官,而今还不满两年,他竟然又挪了位置。 再往上,可不就得赶上当初的谢二爷了。 果真如同谢姝宁当初所想,没了谢二爷,留京的谢三爷在朝堂上也开始如鱼得水,步步高升,支撑起了谢家的门庭。 宋氏吃惊之余,想起了二夫人梁氏。 她有心想问一问,但看一眼身旁跟着的朱姓婆子,被谢元茂打发来接人的,却眼生得很,便没了兴趣,索性不提了。 一群人便默不作声地往正房大院而去。 因路途遥遥的才赶回来,一行都风尘仆仆的,倒不好直接就这么去拜见长房几位长者。 这会又已临近黄昏,春日的白昼依旧苦短,再过一会,天色就该黑了。 宋氏便想着,干脆先回房洗漱休息,待明日一早再去拜见长房老太爷夫妇。 一年多未见,就算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许多要聊。她们又误了除夕,实为不该,到时请罪也是免不了的。眼下累极了,没有应对的精力,宋氏也心疼谢姝宁的身子。 她甚至想着,直接便让谢姝宁回潇湘馆去休息。 但谢元茂得了消息,如今正在玉茗院里候着,谢姝宁不能不先去见过父亲。 宋氏暗自感慨着,若换了过去,谢元茂知道她们远归,定然在第一时间便来相迎。而今,却只是等着。 也罢,好在她过了段舒心日子,愈加不将谢元茂放在心上,这会也不恼。 “太太,这些个东西,怎么安置?”将将要走到正房的时候,朱婆子忽然问道。 谢姝宁跟宋氏都怔了怔。 宋氏更是直接道,“直接都送去玉茗院便是,等空闲了再安置。” “这……那奴婢这就吩咐下去……”朱婆子迟疑着,眼中有嫌弃之色转瞬即逝,“你们几个,跟我走。” 宋氏讶然,连忙制止:“等等,这事用不着你。” 桂妈妈、图兰几个都在,哪里用得着假手于人。何况,这人算是什么东西? “太太……六爷亲自提拔的奴婢,这些个日子,府里的琐事也都是奴婢管着的……” “什么?”宋氏停下了脚步,难掩讶色,“你?” 朱婆子面有得色,道:“奴婢原先是冬姨娘身边的人,因救了九小姐有功,便被拨到了瑞香院里伺候。后来,六爷见奴婢做事尚算条理分明,便提拔了奴婢上来管事。” 下之意,她岂不是成了谢家三房二门里的管家? 朱婆子话里话外,似还有许多旁的意思,但这会个个疲乏,宋氏一时间也没有心思细问,便冷了脸道:“六爷不通内宅琐事,提拔了你,想来是觉得你能干。但这些东西都是千里迢迢从塞外运回来的,你怕是连如何放置也不懂。” “是奴婢僭越了。”朱婆子讪讪然地后退了一步。 宋氏笑了笑,“如今我才回来,你僭越些也无妨。” 如今无妨,过几日可就难说了,秋后算账,谁也跑不了。 朱婆子能混到眼下这位子,是何等的人精,一听便顿悟,当下低头不语,再不敢提一句旁的。 进了院子,台矶之上坐着说话的几个丫头一见她们入内,便慌慌张张地都站直身子迎了上来,口称:“方才六爷还念呢,太太跟小姐可算是回来了。” 说着话,已有人打起了帘子,往里头道:“太太跟八小姐到了。” 谢姝宁跟宋氏却没有立即进去,只在袅袅话音里对视了一眼。 玉茗院里的丫鬟婆子,竟也都陌生得很。 “福柔!”未及开口,房内出来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谢元茂。 他容颜未改,依旧是过去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见了她们,眼角眉梢也都挂着浓浓笑意。 为着这笑意,宋氏也只能跟着笑。 谢姝宁在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父亲。” “阿蛮长高了许多呀!”谢元茂扭头看她,拉着她在自己身旁比划了下身量,微微吃惊地道。 谢姝宁微笑,“可不该长高了。” 重逢时分,气氛倒显得不错。 可惜了谢翊还在书院,不能立即相见。 然而没等谢姝宁感慨个两句,谢元茂便说道:“倒忘了,敏敏还在里头呢。方才本想去迎你们的,结果谁知教那丫头画画,给忘了时候。” 刚一说完,便有个年方六七岁的女童梳着讨喜的丸子头,自里头走了出来,提着碧色的小裙子同她们一一见礼。 “母亲,八姐。” 她眼神清明,说话间口齿清晰,声音清脆。 宋氏便笑着应了,问道:“听说敏敏开始念书了?” 谢元茂颔首,眉宇间带着不加掩饰的欢喜,“念得不多,字倒写得不错。”顿了顿,他又加了句,“比之阿蛮也是不差的。” 谢姝宁闻,不置可否。 一路走来,她心头像是笼了层砂纸,将眼前的这一切都笼了起来,模模糊糊的叫人分辨不清真相的脉络。 府里的变化,叫她陌生,也叫她警觉。 但此刻,并不是探究的最好时机。 她已经疲倦极了。 眼皮沉甸甸的,似要黏在一起。 宋氏瞧见了便要玉紫柳黄先送她回潇湘馆去,睡一觉起身了再说。 谢元茂是知道她受过伤的事的,见状就紧张地问:“过了这许久,阿蛮上回受的伤难道还未痊愈?” “落下了病根。”宋氏听他问起这个,便想到了那封催促她们归京的信,心里头有些不悦。 谢元茂一愣,随即就忙让谢姝宁先回去歇着,“明日请鹿大夫进府来瞧一瞧,开些方子食疗也好。” 谢姝宁乖乖应了,回潇湘馆去。 然而,久别的潇湘馆,却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了。 守门的婆子昏昏欲睡地倚在门边上,直到玉紫不快地推了她一把,才惊醒过来,“谁?” “瞎了你的狗眼,连小姐也不认得!”玉紫跺脚。 婆子定睛一看,果真是自家小姐,喜得手足无措,“哎哟我的天,果真是小姐回来了!” 声音惊动了里头的人,没等谢姝宁几人走多远,卓妈妈就带着人小跑着迎了来。 “怎么了这都是?”谢姝宁被迎进了房中,落座后接了卓妈妈亲手沏的温茶,疑惑起来。 卓妈妈“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无用!”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7章警告 > 谢姝宁捧着茶盏的手一顿,蹙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府里的人,几乎被换了一拨。”卓妈妈不敢抬头,说话间带着浓重的懊悔。 谢姝宁听得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回忆着入府后一路的所闻所见,不觉眼神凝重起来。她将茶盏置于唇边,轻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而后方轻声道:“妈妈起来说话吧。” 不论如何,潇湘馆里的人,倒还都是她熟知的。 卓妈妈的话应是夸大了几分的,若不然,以其在潇湘馆里的地位,怎能安然无恙留守潇湘馆?理应早早就被撤换了才是。谢姝宁不在,卓妈妈就成了潇湘馆里权力最大的那一个,正所谓擒贼先擒王,焉有不先动她的道理? 既然卓妈妈安在,事情就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谢姝宁心里想得透彻,卓妈妈却是始终不肯起身,只跪在她跟前,道:“奴婢辜负了小姐的嘱托,失职在前,如今没有脸面再站着同您说话。” 谢姝宁将茶盏往手边桌案上一搁,索性离了红木的雕花软椅亲自去扶她。 卓妈妈受宠若惊,要推辞,却见谢姝宁神色坚决,只得依了她的意思,从地上站了起来,羞愧不已。 “您同太太跟着舅老爷去了漠北后,府里的事倒也都如先前太太安置好的一样,有条不紊的。可好日子没过几日,就开始乱套了。您知道,玉茗院的江嬷嬷是跟着四少爷、五少爷一道去了江南的,这么一来,下头的有些人就开始不安分了。”卓妈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再见主子的激动心情,开始叙述,“好在六爷丁忧在家,虽不大懂却也知道管一管,并没有放任下头的人肆意妄为。” 谢姝宁听到这,点点头,“既如此,又是哪里出了事?” 卓妈妈踌躇着,道:“是冬姨娘。” 伴随着话音,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鸟鸣声。唧唧喳喳的,近在耳畔,颇闹。 谢姝宁便将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转而吩咐起了卓妈妈,“叫人去看一看,可是那鸟儿困在何处了。” 若不然,怎么会叫唤了半天,也不飞走。 可卓妈妈听了却没动,扭头往半开着的纱窗外看了看:“小姐,那是从瑞香院飞来的鸟。” “瑞香院?”谢姝宁怔了怔,“是敏敏养的鸟?怎的没锁在笼子里?” 卓妈妈唉声叹气着解释道:“是六爷托长房七爷给买的鸟,极为聪慧,白日里都是放养的,待到太阳下山,这鸟就会自己飞回瑞香院去,到时再将笼子锁上。” 谢姝宁嗤笑了声:“她的鸟儿,飞到我的院子里算怎么一回事!你让人去将那鸟捉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玩意。” “这……是不是不妥?”卓妈妈这一回去没有按照她的吩咐直接退下去,反倒低低问了句。 谢姝宁便察觉出不对劲来,“这鸟捉不得?” “这鸟原是一对,一雄一雌。早前雄的那只有日飞到了冬姨娘的院子里,叫冬姨娘让人捉住,不慎弄死了。九小姐知道后很是伤心,大哭不止。六爷便责骂了冬姨娘一顿,夺了冬姨娘管家的资格。” 外头的鸟似乎叫唤得愈加嚣张了些,声音又尖又利。 “我们离家后,是冬姨娘在管家?” 卓妈妈闻点头应是,道:“陈姨娘不得六爷欢心,至今也无甚改变,冬姨娘则不同。去岁没出那事之前,一个月里,六爷倒有泰半是时间,是歇在冬姨娘屋子里的。”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别扭了,谢姝宁到底还是谢元茂的女儿,不愿听这些。 不过冬姨娘年轻,容貌也美,当然更容易趁机上位。 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她就道:“父亲只因冬姨娘不小心害死了敏敏的鸟,便夺了她管家的资格?” 卓妈妈应声:“正是。” 只因为这样一件事,就重新将好不容易出了头的冬姨娘给夺了权,谢姝宁在心中一琢磨,便觉得这事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难道在父亲心中,庶出的女儿,已有了这样的地位? 她不由想起了先前被父亲打发到垂花门来迎她们的朱婆子,就问了卓妈妈。 卓妈妈面带鄙夷,恨声道:“那婆子最是心肠歹毒!就是因了她,冬姨娘才会被打发到了庄子上,没几个月便病死了。” “冬姨娘死了?”谢姝宁诧异了,“你细细将你知道的事都说一遍。” 伴随着话音,屋子外的鸟叫声却愈加响亮了,间隙还带着翅膀扑棱的声响,竟是已飞到了檐下,将半个碧蓝色的羽翼探入了室内。 谢姝宁心头一阵火起,怒极反笑,扬声唤“图兰”进来,不假思索地吩咐道:“去将那只该死的鸟捉了来!” 图兰眨眨眼,转瞬就下去捉鸟了。 没一会,便将鸟捉住用笼子给锁了起来,顺带着蒙上黑布,隔绝了光线。 那只鸟,果然便安静了下来。 潇湘馆里的一众丫鬟婆子看得瞠目结舌,私底下嘀嘀咕咕说起图兰来,说她看着木愣愣的,竟是好生厉害,身手这般敏捷。从此见了图兰,都免不得多一分敬重,如同过去见了月白一样。 不过旁人如何,图兰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她将鸟笼挂在了荫庇处,便去禀了谢姝宁,随后去帮玉紫柳黄收拾起箱笼来。 屋子里卓妈妈却禁不住感慨,“这丫头,生得好高大!” “力气也大。”耳畔没了吵闹的鸣叫声,谢姝宁的心情好了许多,重新正色问起冬姨娘的事来。 卓妈妈这才细细说了—— 雄鸟死了后,冬姨娘被冷落,没多久就起了歹念要去加害谢姝敏。 可事情没有成功,叫朱婆子给报给了谢元茂。谢元茂知道了大怒,让人打了冬姨娘一顿板子。谢姝敏虽然只是个庶出的小姐,可怎么着也是谢家的女儿,身上流着谢家的血,何况三房人丁不旺,庶出的女儿也金贵着呢。 冬姨娘挨了板子后,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说起了胡话。 听说,梦里也在指着谢姝敏跟谢元茂骂。 这么一来,可就真的惹了大祸了。 第二日一早,她便被人给送去了庄子上。 “哪处的庄子?”谢姝宁眼中带上了一抹讥诮,沉吟。 卓妈妈旋即明白过来,急忙道:“是故去的老太太的一处偏远小庄子,不是平郊太太的那个庄子。” 平郊的庄子上,住着云詹师徒,卓妈妈是知道的。 谢姝宁微微颔首,白净的手屈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响,“这之后,朱婆子就被提到了瑞香院,伺候九小姐?” 卓妈妈称是,又道:“朱婆子就此得势,胆子手脚也渐渐大了起来。好在潇湘馆里,她尚未得手。只是您跟太太不在家中,我们这群下人,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时候。” “怪哉……”谢姝宁摇摇头,“父亲这是将敏敏当成了心头肉啊。” 卓妈妈以为她是不喜庶妹得宠,就想劝慰几句,可思来想去,如今的谢姝敏可不就是谢元茂的心头肉吗?当下没了话。 过了会,谢姝宁才掩嘴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打着架,瓮声道:“算了,事已至此,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明日再说吧。” 卓妈妈这才惊觉眼前的少女,身形单薄,面色也不大好看,眉眼间满是疲态。 她连忙让人送了干净的睡衣睡鞋跟热水进来。 衣裳都是半旧的,今年的春衫还没做。 谢姝宁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若是没记错,先前见着谢姝敏时,她身上的衣裳可都是簇新的。 诚然,她不在府中,长久未归,身量变了,新衣不做也对。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 好好洗去了疲倦跟尘埃,她换了料子细致柔软的中衣,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十分漫长。 黄昏睡下,夜半时分她才悠悠醒转。 听到动静,值夜的玉紫点了灯凑近,询问道:“小姐怕是饿坏了吧?灶间还温着粥,奴婢去端来给您可好?” “好。”谢姝宁揉揉眼睛,笑着应了。 玉紫这才欢喜地下去端粥。 等到粥食送上来,谢姝宁尝了一口,想起一件事,遂问:“九小姐可有派人来寻鸟?” 玉紫微怔,“您才睡下没多久,便来过了。卓妈妈按照您的吩咐连笼带鸟还了瑞香院。” “朱婆子什么动静?”谢姝宁又喝了一口香糯的粥。 玉紫见她连是谁来要的鸟都猜到了,不禁笑了起来,道:“奴婢亲眼瞧见的,那不高兴三个字可都写在她脑门上了。” 谢姝宁也笑,“卓妈妈按照我的吩咐说了吗?” “说了,说小姐喜清净,听不得鸟叫,让朱婆子好好管着,莫再飞到潇湘馆中来。” “就该强硬些,也省得那起子小人鼻孔朝天。”谢姝宁撇撇嘴,很快用了小半碗粥下去。 进了食,就要消消方能入眠。 谢姝宁却有些懒得动弹,只躺在那不愿挪窝。 玉紫就在她耳边念叨:“太太戌时来瞧您,特地叮嘱了奴婢几人,您夜里若醒来用了吃的,必等消食后才能入睡。” “唉……”谢姝宁被念得没了法子,只得爬起来在屋子里走动。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8章折翼一 > 春暖乍寒,到了夜里更深露重的,一下子便冷了下来。 玉紫就又去取了厚些的外衫来,为谢姝宁披上。 “图兰今夜歇在何处?”谢姝宁来回走了几圈,望着长条小几上燃着的细木骨架绢纱六角宫灯,轻声问道。 “卓妈妈让她歇在月白姐姐原先的屋子里了。” 谁都知道,月白在谢姝宁的几个大丫鬟里也是不一般的。潇湘馆中,也只有卓妈妈跟月白有单独的屋子可住,旁的当然都要挤一挤。玉紫跟柳黄就睡一间,到了其中一人值夜的时候,另一人才能勉强算是单独住一间。 月白出嫁后,就同鹿孔搬到了新宅子里,潇湘馆里的那间屋子也就空了出来。 而今图兰来了,她是打西域来的,对京都极陌生,性子看着也沉默,卓妈妈就索性让她暂且住进原先月白住过的屋子里。 里头的东西本就都是安置好的,只要人住进去就行,也省去了另外收拾的麻烦,同时也不必叫图兰跟几个小丫鬟挤。 眼下谢姝宁才刚回来,对外还没有明说图兰的身份,但明眼人看着,都知道她是来填补另一个大丫鬟的缺的。 “这样也好,反正月白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谢姝宁点点头,转身往床榻走去,耍赖地往下一躺便不肯起身,只嘟囔道,“我乏了,你吹了灯出去歇着吧。” 玉紫哭笑不得:“我的好小姐,这才走了几步路?茫茫大漠您都走出来了,难道还怕这个?” 谢姝宁却由得她说,怎么也不肯动弹。 翻了个身,她侧卧着,在昏黄的灯光下笑吟吟地看着玉紫,道:“你可问过卓妈妈,月白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她们离开京都的时候,月白就已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去岁秋日便该生了。 玉紫也记挂着这事,之前也曾同卓妈妈聊了几句,这会听她问起,就说:“卓妈妈说,生了个女孩,乳名叫豆豆,大名月白姐姐说要等着您回来,让您给赏一个。” 谢姝宁闻,瞪大了眼睛,“豆豆?这算哪门子的名?还是个女孩……” “可不是嘛,不知道的人听了,还当是好吃的呢!”玉紫也抿着嘴发笑。 谢姝宁摇摇头,无奈地道:“看来还真得想个好名字才可。” 嘟囔着,她又翻了个身,“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了吧。” 明日一早,可还要去长房拜见几位长辈,多的是事要忙。 玉紫便也不敢扰她,为她仔细地掖了掖被角,随后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次日卯时刚到,谢姝宁便起了身。 梳洗过后,换了身颜色素净,稍厚实些的春衫,由玉紫梳了个双平髻,便出门往玉茗院去。 宋氏也早已收拾妥当,正在让桂妈妈几个将从敦煌带来的礼物一一准备好,过会好一道带去长房。 “转眼工夫,阿蛮也成大姑娘了。” 谢姝宁入内,便听到谢元茂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她抬头望过去,却见谢姝敏也乖巧地站在一侧,似要跟他们同去。 她们要去长房,谢元茂自然也是要去的,可谢姝敏,去了做什么? “敏敏可是也要一道去给伯祖父跟伯祖母请安?”谢姝宁看着谢元茂,甜甜一笑。 她已多年不曾对谢元茂这般和颜悦色过,谢元茂不由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忙道:“敏敏也良久不曾去长房请安了,这回便一道去吧。” 谢姝宁得了确信,“哦”了声,便不说话了。 谢元茂见状,不觉又愣了。 这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一年多未见的长女,受了重伤,在床上养了大半年才算好得差不多,而今还落下了弱症,谢元茂真想起来也觉得有几分心疼。他在长女跟次女之间来回悄悄看了看,为难起来。 长女这模样,显然是不高兴庶出的妹妹一道跟着去。 可不去,又是说好了的…… 他迟疑着,蓦地看到谢姝宁微微弯下腰去,重重咳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怎地咳成这模样?”他去年收到敦煌来的信,看了里头的话,其实并不以为然,还当谢姝宁只是受了点轻伤,姑娘家身子骨薄弱些养些日子也该好了。谁知,真实情况却是这样的。谢元茂不禁懊悔。 宋氏则立即丢开了手中一切,扑过来轻拍谢姝宁的背,道:“哪不舒服?” 然而谢姝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话来。 谢元茂急了,扭头就要让人去请大夫来。 结果没等他说完话,谢姝宁的咳嗽声就渐渐微弱了。 过了会,她便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轻声道:“方才来时……灌了些冷风……喉间发痒……没什么大事。” 谢元茂皱眉,仍要打发人去请大夫。 谢姝宁便扯了扯他鸭青色直缀的袖子,“父亲,还得赶去长房呢。” “身子要紧!你伯祖父伯祖母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谢元茂不依。 谢姝宁就笑了起来,面上笑意柔柔弱弱,“阿蛮知道爹爹心疼阿蛮,我们还是先去长房吧,爹爹若不放心,待回来了再让大夫来瞧。” 谢元茂记不清自己多久未曾听到长女唤自己爹爹而非父亲,这会子乍然一听,一颗心几乎软成了水,霎时想起了幼年时白白胖胖粘人的闺女,眼眶都差点红了。 话,自然也说不出了。 宋氏见状,隐约有些察觉了女儿的意图,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面色,方道:“也罢,我们便先去长房,若不舒服可别强撑着。” 谢姝宁笑着应了,道:“这便去吧,敏敏也来。” 然而这时正眼也不眨盯着谢姝宁看的谢元茂却发现,她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显得那样无奈跟敷衍。 她到底,还是不想谢姝敏跟着去呀。 谢元茂便阻了谢姝敏要跟上去的脚步,劝慰道:“敏敏辰时三刻,不是还要去见先生习字?这万一耽搁了便不好了,反正去了也没旁的事,倒不如先回去备课的好。” 此时距离辰时三刻,可还有足足几个时辰,去长房请安难道要请个把时辰不成? 这借口,未免也寻的太不靠谱了些。 回过味来,就连谢元茂自己也忍不住面露尴尬。 谢姝敏倒像是没有听明白,只顿了顿便道:“爹爹说的是,敏敏这就回去了。” 谢元茂松了一口气,忙让人送她回去。 就在这一瞬,众人终于恍然,原来六爷对庶出的九小姐再好,再当成心肝肉来疼爱,也远远不及嫡出的八小姐。 即便八小姐一去舅家便是一年多,可也改变不了她在六爷心中的地位。 府里的风向,霎时变回了过去。 都是精明的人,也都明白,这世上的事,大多时候都是靠细节决定成败的。 等到宋氏一行人往长房去的时候,伺候谢姝敏的朱婆子几人,便都有些忍不住动摇起来。 呆在瑞香院里,是不是真的能有大出息? 九小姐头上那一个“庶”字,一到了嫡出的八小姐跟前,就愈发显眼了吧。何况九小姐的生母陈姨娘自个儿,也是个没用的。 但爬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爬到了如今这个位子,朱婆子当然舍不得放弃。 回瑞香院后,她忍不住去寻了谢姝敏身边的大丫鬟绿浓说话。 绿浓尚未及笄,可心眼却不小,花花点子也多,朱婆子最稀罕她。 两人扯了几句今晨玉茗院里的事,绿浓倒是不以为然,只说六爷的性子,定然是两位小姐都疼爱的,偏疼八小姐都些也是有的。但是八小姐却并不那么敬重六爷,父女俩迟早得闹崩,还是九小姐好些。 朱婆子听了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动摇了的心就又重新安稳下来。 谁也不知,谢姝敏自己却恼得很。 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来装讨喜乖巧的孩子,可结果谢姝宁的几声咳嗽就敌过了一切。 小小的女童坐在那,神色阴郁。 她身下的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软垫,花团锦簇的料子,几乎要将她淹没。 …… 浑然不知异状的谢元茂这时,则带着妻女往长房梅花坞去。 长房老太爷一如既往的好风雅,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长房老太太却因为谢二爷的死,而郁郁寡欢,开始茹素。而今精神好些了,性子却同过去不大相同,慈和得很。 见了宋氏母女,她问也不问一句她们一去一年半,将谢家置于何地,只关切地询问起谢姝宁的身子情况来。 没说几句,她又让人去摆饭,一道用晨食。 气氛远比谢姝宁预想的要好得多。 饭桌上,食不,众人几乎是沉默着用了饭。 用完后,长房老太太又领着她们闲话了几句,将人都请了来,各自谢过了宋氏送的礼。 二夫人梁氏也出席了,除了话少些,她同过去倒没什么大区别。 三夫人蒋氏则不然,许是因为谢三爷官运亨通,她与有荣焉,说话间尾音上扬,有着掩不住的优越与得意。 说了几句,她突然说起了燕家来。 她端坐在那,眼睛望向宋氏,似笑非笑地道:“六弟妹听说了吗?世子爷回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9章折翼二 > 宋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谢姝宁却被唬了一跳,惊诧中差点脱口将话问了出去。 前世燕淮归京时,她还只是个丧了母兄,被父亲漠视后为求生而寄居长房的小丫头。那时的她,连府中的事都有许多看不明白,不知根底,更不必说外头旁人家的事情。 燕家的事,是多年后燕淮以狠辣扬名京都后,她才知晓的。 而今往回推算一番,前世燕淮归来奔丧,似乎的确就是今年的事。 谢姝宁加错搁在膝上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这般说来,成国公岂不是已然过世了? 心念电转之际,她听到三夫人蒋氏悠悠道,“瞧六弟妹这模样,六弟怕是还未同你提起?” 她们一离京便是一年多,对京里的事难免陌生。何况,昨日才匆匆归来,而今眼下还笼着青影,个个疲倦着,哪有闲工夫详说外头的事。蒋氏这话,未免带着些挑拨离间。 宋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淡然一笑:“才回京,光顾着休息了。况且六爷又哪能同三嫂一般,耳目聪明,事事都了然于心。” 蒋氏面色微讪。 端起茶盏,以袖掩面,她呷了口茶水,才接着道:“过去坊间皆传,世子燕淮怕是早已丧命,再回不来。如今瞧着,那些个胡乱瞎说的人,可不都被打了脸?人不但好好地回来了,而且品貌俱佳,是难得的人才。” “哦?这倒是桩大好事。”宋氏微笑。 三夫人蒋氏的声音却渐渐冷硬了下来,“六弟妹真是,国公爷都过世了,这怎能算是好事?世子连国公爷的最后一面也未能瞧见呢。” “什么?” 此一出,宋氏倒果真是吃了一惊,下意识站起了身子,急切问道:“国公爷今年不也才三十有余,尚不及不惑之年,怎么好端端的便去了?” 谁都知道,谢姝宁同成国公次子燕霖的那桩口头亲事,至今未过明路,仍只是口头之罢了。 亲事究竟能不能成,又要何时成,那可都得看成国公本人。 然而这会,成国公却已仙逝了! “前两年,国公爷的身子便不佳,满京都皆知情,而今不过是病入膏肓罢了。”蒋氏望着她,又看看坐在那仿若神游天外的谢姝宁,面上再次挂上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态。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报仇亦如是。 尤其是蒋氏这样的妇人,看人笑话,便是最好的报仇手段。 昔日,她的次女谢芷若在谢姝宁手里吃了亏,大半年都没敢出门一趟,现如今她有了机会能瞧宋氏母女的笑话,焉能不使劲笑? 不等宋氏开口,她便接着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一回,温家人倒是得意了。” 世子燕淮,是英国公温家的准女婿。 他平安归来,温家人当然高兴。 话毕,蒋氏饶有兴趣地看看宋氏,佯作安慰,“虽听说世子爷同二公子的关系不大好,可想来终归是亲兄弟,怕也差不到哪里去。难道还能拔剑相向不成?” 宋氏微微蹙眉, 谢姝宁闻,忍不住在心中暗道:那兄弟俩何止拔剑相向那般简单。 眼下成国公已经病逝,燕淮也回京了。 事态是否会按照前世她所知的发展下去? 小万氏会死,燕霖也会被燕淮送往漠北继而死在他的利刃下。 ——漠北! 谢姝宁一怔,旋即大惊失色。 她只知燕霖在燕淮归京后,曾被送去漠北,却从来没有细思过,为何旁的地方不送,偏偏要送去漠北! 原本,她只以为是因为塞外苦寒,故而燕淮才送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去。 但如今她自己去了一回漠北后,再回忆起那些传,登时觉得浑身不对劲。 谁也不知,当初身为世子爷的燕淮究竟被谁,又被送去了何处。哪怕他归来后,也从未有人能探知内里详情。 谢姝宁抿着嘴,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燕淮,漠北,这二者之间定然有什么关联。 就在这时,坐在上首捻着黑檀木佛珠,一直未曾开口的长房老太太忽然道:“好了,阿蛮同燕家的亲事,左不过口头戏,若燕家不提,我们自也不去提便是。燕家如何,乃是人家的家务事,与我等无关。” 蒋氏听了,不觉有些没精打采。 老太太既发了话,她当然不能继续拿这事讥讽宋氏痴心妄想,盼着燕霖来日能继承爵位了。 殊不知,宋氏在回过神后,非但不觉得这事不好,甚至还在暗暗窃喜。成国公既去了,那亲事兴许也就能作废不提,这才是好事一桩。 自从那一次在宫里同小万氏相逢后,宋氏就不大喜欢这桩亲事。 何况现在谢元茂在新帝跟前不显,又丁忧在家,起复之日不知如何,想必小万氏也没兴趣旧话重提,给自己找不痛快。 宋氏若有所思地捧起了手边的汝窑白瓷茶盏。 大太太王氏一如过去,再次打起了圆场,将话题扯到了旁的事上去。 偏生七太太是个没眼色的,明见她掐了话头,也还是揪着燕家的事不肯放。 “旁的不提,只可怜了我那表姐。”七太太唉声叹气地道。 蒋氏心情不佳,听到这话忍不住挖苦道:“去岁开始,燕夫人不就连帖子都不给七弟妹下了吗?难道七弟妹私下里同燕夫人倒是姐妹情深?” 七太太虽身为小万氏的表妹,但近些年关系一直浅薄,平日里也没什么来往,休说姐妹情深,只怕是还不如她同自己这几个面和心不合的妯娌来得要好。 “三嫂记差了,并非是表姐没给我下帖子,是下了帖子,我未曾赴会罢了。”七太太有些怒火中烧,却又不敢横眉冷对,只得胡乱编了几句瞎话搪塞了过去,再不继续往下说,怕再次丢了面子。 这局也就没法再暖起来,大太太打了这么些年圆场,也疲了,索性也不说话。 一群人默不作声地歇了会,便在长房老太太的吩咐下,各自散了。 回三房的路上,宋氏同一直沉默着的谢元茂求证燕家的事,问起成国公是何时毙的。 谢元茂道,“刚开春,冰雪初融时,京都就在传成国公的身子不大好了。但好说歹说也拖了数月,不知是不是在等世子爷回来。不过到底还是没能等到人就咽气了。那已是上个月前的事了。” 谢姝宁边走边听,追问了句:“世子爷是何时回来的?” “国公爷去了的第二日,世子爷就到家门口了。”谢元茂感慨了句,“听说浑身都是伤,几乎是瘫在马背上被马驮着送到门口的。燕家的人是一个也没认出他来,最后也不知是怎么相认的。” 谢姝宁飞快地掐算起时日来。 从漠北回来的一路上,他们的脚步便都不快。直到入了关,才开始加快步伐。 若换了骑马疾驰,要比他们早个把月入京,也不是难事。 她回忆着那两个姓季的少年,想着那两人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燕淮? 然而那两个少年分明生得有几分相像,说是兄弟,并不叫人怀疑。但燕淮,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好好的在京都。 如果两人中有一个的确就是燕淮,另一个又会是谁? “不过老太太说的事,这事到底是燕家的家务事,同我们没有干系。”谢元茂并没有发觉谢姝宁的异样,只侧目同宋氏道。 下之意,那门亲事,他也不想认了。 毕竟,成国公一死,许多事就都开始变得不同。 寡母养大的儿子,不嫁也罢。 何况,这寡母还是继母。 宋氏当然也乐得如此,因了谢元茂这话,对他悦色许多。 谢姝宁却沉浸在可疑的回忆里,理不清思绪。 燕淮没比她长几岁,按年纪来看,若那两人中有一人必是,就肯定是年少的那一个,也就是在将入于阗时,救了她的人。 心头百味杂成,谢姝宁陡然间不知怎么理下去了。 这种交集,远超出她所能预知的范畴。 回到潇湘馆后,她神色委顿地在软榻上坐下,伸手重重揉起了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 听到成国公已然去世的消失,她才惶惶察觉,自己再过几年就要及笄了。 本以为已经被遗忘了的事,又一桩桩浮了上来。 林远致……温雪萝…… 这一世,她几乎同温雪萝没有分毫交集,但谁也保不齐,今后的事情会变得如何。 帝位换了人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这事也因此叫她误以为往后的世事会同她所知的截然不同,然而谁知,有些事终究难变。 张皇间,玉紫捧着几匹料子进来,让她挑了好做新衣。 谢姝宁没什么心思,只随意看了看便挑了匹青妆花罗的料子出来。 玉紫见她郁郁的,就道:“小姐,月白姐姐那来了信,说明日带着孩子来拜见您。” “哦?明日来?”谢姝宁眼中多了分愉悦之色,“我可真真是想她,这回定要多留她跟孩子几日才好。” 玉紫笑道:“正是,且多留几日,顺道将鹿大夫也留下,给您调理调理身子。” “唧——唧唧唧——”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鸟鸣声。 谢姝宁眉头一蹙,吩咐道:“去瞧瞧,可又是瑞香院的鸟飞来了。” 玉紫便放下了手中的料子,推门出去。 过了会再进来,她的面色已难看了几分,略带不快地道:“小姐,果真还是九小姐养着的那只鸟,同昨日那只一模一样。” 谢元茂为谢姝敏购买的这种鸟,并不多见,府里如今更是只有这么一只,除了是她的外,便没地再去寻别的了。 谢姝宁就冷笑了声,“去让图兰再把鸟捉起来。” “还同昨日一样?”玉紫不解,捉了又还,也忒麻烦。 谢姝宁颔首却又摇摇头,道:“先去捉来,直接送到屋子里来。” “是。”玉紫一头雾水,但仍应声下去了。 有了昨日那一着,今日图兰的身手显得愈发敏捷了。挽袖爬树,捉鸟,锁进笼中,简直一气呵成。 只一会,图兰就提着鸟笼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屋子。 卓妈妈也闻讯赶了来,踌躇着同谢姝宁道:“小姐,这鸟,要不要干脆去同六爷说一说?” 昨日已委婉地警告了朱婆子一番,但显然瑞香院里的人并没有将这话听进耳中。 谢姝宁脚步轻盈地靠近了镂花的鸟笼,望着里头似乎一点也不怕人的鸟,温声道:“不听话的鸟,合该折了翅膀才是。” 此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愣了愣,只有图兰伸手去开锁,也不吭声,一下子便折断了鸟儿的羽翼。 玉紫尖叫一声,往后退了退。 卓妈妈也拍拍心口:“这丫头,动手也不说一声!” “送去瑞香院,务必交到朱婆子手里。”谢姝宁眼神沉沉,吩咐道。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0章对峙 > 朱婆子眼下是瑞香院里的一把手,亦是年幼的谢姝敏跟前,最得用的婆子。 按理,谢姝敏少不知事,平素里一举一动,定然都有人在耳边时时提点。朱婆子,也就成了最值得怀疑的那一个。毕竟,自从她被拨到瑞香院后,谢姝敏的乳母沈妈妈,就被换到了别处。 所以儆猴就要杀鸡,朱婆子自个儿送到了门,谢姝宁当然不会客气。 听到她吩咐的话后,图兰便将笼子上卷起的黑布重新放了下来,将里头半死不活的昂贵宠物给遮了个严实。因她不认路,这鸟便只能由玉紫去送。 “见着了朱婆子,什么也不必说,将东西搁下便回来。”谢姝宁示意她从图兰手上接过鸟笼,然后又道,“若碰见了绿浓,便好好看看,她如今在瑞香院里,比之朱婆子,谁更得脸些。” 玉紫努力深吸几口气,待急促的呼吸平复了些,才上前伸手去接那只镂花的鸟笼。 她虚虚地提着笼子,轻声询问:“小姐,这么做是不是不大好?” 毕竟众人也都看得出来,谢姝敏颇讨六爷欢心。 这也是六爷谢元茂特地买了送给谢姝敏的,先前雄鸟死了,冬姨娘就落了个那样的下场。 现如今这仅剩的一只,被谢姝宁给折了翅膀,只怕也要惹出祸事来。 谢姝宁但笑不语,只微微摇了摇头。 玉紫便知,自己是必然要去送这只鸟了,只得退了下去。出了潇湘馆,往离得并不远的瑞香院去。 瑞香院里,谢姝敏已去见了那位女先生,朱婆子正在同绿浓在次间里纳鞋说话。 今晨的事,给她们敲了个警钟。 谢姝宁这才回来,便给了她们一个下马威,再过几日,也不知府里会成何模样。 朱婆子咬断了一根棉线,撇着嘴道:“你娘跟着太太回来了,你怎地也不去见见?” “见她做什么,一去一年多,从不管我死活,而今回来了难道就要我上前去斟茶倒水?”绿浓不悦,将手中的鞋凿子往边上筐里一丢,皱眉说道。 朱婆子嗤笑,“你娘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你去套套话也好呀。但凡有什么动静,她那边总该比你我知道得早些。” 绿浓打着哈哈,“她无用得很,根本什么也不知情。” “这丫头,你诓我呢?”朱婆子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力道不小,假笑着道。 话音才落,玉紫便也提着鸟笼随人进了门。 去见朱婆子的路上,她心头渐渐被疑云遮蔽。 瑞香院,竟同她之前所想的大相径庭。 只这样瞧着,朱婆子倒真像是个极会管事的人才。 她提着鸟笼的手就用劲了些,脚步也略微沉重了些。 “哟,这不是八小姐身边的玉紫姑娘吗?什么风,竟把姑娘给吹来了?” 玉紫并没有走出多远,朱婆子就已站在了房前的石阶上,笑看着她,一脸热情地道。 “九小姐的鸟儿,又给飞到潇湘馆里。” “咦?这鸟,可真真是不听话!”朱婆子笑眯眯的,绝口不提那日夜里卓妈妈说过的话,“过去八小姐不在府里,这鸟往潇湘馆飞惯了,只怕是玩出了乐子,一时间难以改道飞往别处。” 说着话,她已下了石阶,伸手便要来接玉紫手里的鸟笼。 玉紫不吭声,将笼子往她手里一塞,便松了手。 “玉紫姑娘见屋歇歇脚再走?”面向资历年纪都不如卓妈妈的玉紫,朱婆子打从心底里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口中虽然殷切问着,但眼神却是轻佻不屑的。 好在玉紫来之前已得了谢姝宁的亲口叮咛,若不然以她的性子,这会只怕是早就忍不住要给这老虔婆点颜色瞧瞧,好叫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忍了又忍,玉紫才垂着手笑了起来,道:“妈妈客气了,八小姐还等着我回话呢,歇不得。” 朱婆子闻便道:“八小姐年纪长些,果真也不同些。既如此,我也就不留姑娘了。” 妇人的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得意,也不知究竟在得意什么。 玉紫听得不舒服,敷衍了几句扭头就要走。 离去之际,眼角余光里却出现了一抹鹅黄色的身影。 脚步一滞,她悄悄往那抹鹅黄色望去。 没等瞧清楚,门口的帘子就被放了下来,鹅黄色的身影倏忽隐没,只余帘子微微晃荡。 朱婆子瞧见了,就道:“那是九小姐身边的绿浓姑娘。” “我识得她。”玉紫点点头,收回视线往前走去。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朱婆子啐了口,鄙夷地道:“瞧那轻狂样子,还我识得她,小蹄子!” 骂完,她便提着鸟笼往屋子里走去,帘子一撩,人已晃了进去。 绿浓正趴在窗棂上,往外头看,视线才将将收回来。 朱婆子将鸟笼往炕上一顿,“瞧什么呢?” “瞧瞧也不行?”绿浓掸掸皱了的衣裳,坐了下来。 朱婆子装作没听见,伸手去取遮在鸟笼上的黑布。 黑布一去,里头的鸟因为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恹恹地叫唤了起来,却一动不动,更别提扑棱翅膀妄图飞出笼子了。 朱婆子心头疑惑,遂试探着伸手去摸它。 一碰之下,朱婆子霎时面色惨白,磕磕绊绊地道:“糟了……这下可糟了……” 绿浓循声看了过来,疑惑地问:“什么糟了?” 朱婆子转头望她:“这鸟、这鸟的翅膀折了……” “啊?”绿浓的脸色也登时白了,随即便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鸟是潇湘馆那边才送回来的,这事定然同那边脱不了干系!” 朱婆子磨着后槽牙,“八小姐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 绿浓附和道:“可不是,这鸟是六爷买了给九小姐的,阖府都知道,人人都拿它当宝贝供着,如今可好,八小姐这不是打了六爷的脸?” “六爷若知道了,想必是要不快的,到时难免要严惩一番八小姐。”朱婆子看着笼中翠羽的鸟,心中渐渐镇定了下来,“这事,看来得去禀了六爷才好。” 朱婆子这样想着,就匆匆提着鸟笼去求见谢元茂。 到了地方才发现,宋氏也在。 夫妻二人似正在闲话漠北的事。 朱婆子顿时萌生退意,可转念要走,已是来不及,早被桂妈妈给瞧见了。 府上可没有下人婆子不经过主母,直接便来求见老爷的道理。朱婆子心虚得很,进门时,两股战战,手都有些软了。 她虽张狂得意,却也明白,如果真惹到了宋氏,她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赶明儿宋氏就能将她给打发出去,讨饭也难。 朱婆子战战兢兢地站定,不敢将手中鸟笼放下。 “有什么事?”当着宋氏的面,谢元茂不好直接问是不是九小姐出了事,只能委婉地粗略一问。 朱婆子低着头,有些不敢说。 “有什么事,莫不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宋氏见状,笑了笑,轻啜一口杯中甘冽的茶水,后道,“说吧。” 朱婆子没了法子,小心翼翼地将鸟笼放到桌上,掀了黑布,道:“这鸟方才被八小姐身边的玉紫姑娘送了回来,就成了这模样。奴婢心慌,怕九小姐瞧见了会哭,只得僭越了,直接带到六爷跟前,想讨个法子。” 听到八小姐,宋氏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这鸟死了?” 朱婆子连忙摇头:“还不曾,只是被人折断了双翼。” “可能医?”宋氏道。 不过一只鸟,宋氏根本不在意,这般问起,也不过是因为当着谢元茂的面,事情又是同谢姝宁有关的。 可能不能医,朱婆子哪里能知道。 见宋氏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朱婆子强自镇定,道:“兴许是能医的吧。” 谢元茂这才道:“好好的,怎么被八小姐给捡着了?” 朱婆子一怔,随即醒悟,谢元茂这是理解错了她的话。 “这鸟就爱往潇湘馆那边飞,八小姐嫌吵,这才……”谢元茂开了口,朱婆子的胆子方大了些。 谢元茂闻则愣住了。 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照朱婆子的说法,这鸟的双翼是因为谢姝宁嫌吵,故意给折了的,事情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半响,他才开口说:“去将八小姐跟九小姐都请来,把鸟带回去。” 吩咐妥当,他又唤了小厮来,让拿了他的名帖去请个兽医来。 宋氏后头一直没有插话,听到这方道:“看样子六爷心里对这事已有了定夺,那妾身也就不叨扰六爷,先回去了。” 谢元茂急忙起身要留她,可想想若宋氏不在,他训诫女儿的时候,似更好些,便将已冒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宋氏走后没多久,谢姝宁跟谢姝敏姐妹俩就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俩人分别见了礼,谢元茂就三两语直接将事情给说了。 话音还未散去,谢姝敏就眼中含泪,一脸哀怨地看向了谢姝宁。 谢姝宁则满面无辜地道:“父亲莫不是弄错了,这鸟的确是飞到了我窗下,女儿也的确是嫌吵,所以才叫人捉了送还给敏敏。送去时,可还是好好的。父亲想想,若女儿真要做恶人,为何不直接杀了这鸟,却要多此一举折了鸟翼?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1章疑虑 > 她越说越似无辜,不等谢元茂开口,便望向了谢姝敏,“昨日这鸟就已被捉住过一回,女儿还让卓妈妈特地叮嘱了朱妈妈,说莫要让鸟儿乱飞。这事想必敏敏也是知道的吧?” 一旁的女童盯着衣袂,任泪珠滚落,抽抽搭搭的,并不吭声。 “你说,你让玉紫送鸟去瑞香院时,鸟还是好好的?”谢元茂却难得在这一段话里听出了重点。 谢姝宁连连点头,本就较之旁人更显苍白些的面庞涨得通红,道:“父亲若不信,大可以去潇湘馆中问一问,这鸟被图兰从树上捉下来时,可是连根羽毛也未掉过,当真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连玉紫,提着鸟笼去瑞香院时,也是走得再稳当也生怕惊了里头的鸟呢。” 谢元茂听得一头雾水,狐疑不决地道:“那折断了的鸟翼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这般问,可是不信阿蛮?”谢姝宁忽然也哭了起来。 她看上去就带着病弱之气,本就苍白柔弱如同易碎的瓷器,这会哭了,更是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会站立不稳摔在地上一般,叫谢元茂这做父亲的立时自责起来。 他顾不得旁的,只急忙叫谢姝宁坐下,又亲自给沏了茶端给谢姝宁。 缓过一口气,他才发现庶出的次女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无奈地叹了声。 “好好的鸟,总不至于自己折了翅膀。”谢元茂原地来回踱步,觉得自己揽了件烫手的事,下意识便想使人去请了宋氏来,叫宋氏处置。 好在未等他将话吩咐下去,喝了温茶止住了泪的谢姝宁便微微抽泣着道:“卓妈妈昨日倒是无意中说起过,那朱妈妈听了她的话,十分不以为然。阿蛮想着,会不会是……” 后头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谢元茂已经听明白了。 先前,那鸟也是被朱婆子带来告状的。 玉紫带着鸟出了潇湘馆往瑞香院去,连鸟带笼子一气交到了朱婆子手里边,朱婆子便带着笼子来寻了他。这时,里头的鸟便是只瘫了不能飞的蠢物。 这般一看,能动手的人,便只剩下了玉紫跟朱婆子两人。 一个是长女身边得用的丫鬟,才陪着长女从漠北回来。另一个则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管事妈妈,暂代了次女乳母之职。 谢元茂迟疑着,哪个也不敢怀疑。 谢姝宁发觉,便适时添柴:“娘亲回来了,隔了这许久,府里的人事定是要变一变的。朱妈妈先前那般能干,想必是忧心着怕今后不得用,才会心慌意乱出此下策,连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不知。” 她语之间,已将这事完全推到了朱婆子身上。 谢元茂不知她是故意的,听了暗自琢磨几回,觉得颇有道理。 他本不精内宅之事,更不必提里头那些细碎繁琐的弯弯道道,若不然当初他也就至同宋氏闹到那样的地步。 何况,他骨子里,是个只顾自己的男人。 略想了想,他便看看还在抽抽搭搭的次女,迟疑着道:“敏敏眼见着便长大了,身边的人也的确该好好挑一挑才好。”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只五彩花觚上。 上头的缠枝莲一直攀进喇叭口去,繁密得很,一处也不肯放过,就好比这内宅里的勾心斗角,步步相逼。 眼泪、柔弱、强硬、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能作为武器。 故而,当谢元茂转头望过来的时候,她挂着泪水的面上便轻轻绽开了一朵笑。 “父亲说得是,母亲再忙,为敏敏择个能干的管事妈妈总不是难事。”她拿出帕子抹去了泪,温声说道。 谢元茂点点头,十分赞同。 谢姝敏却只是哭着,声音逐渐微弱。 她知道,朱婆子这回是摊上大麻烦了。 庶出小姐身边的婆子,再得脸、再能干、再厉害,也只是个奴才。 连身为小姐的她,遇上了这样的时候,连眼泪都比谢姝宁的廉价些。 这样想着,她眼眶中蓄着的泪水就显得愈加浅显,没一会就流光了。 谢元茂这才弯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安抚了几句,说去请的兽医掌疗兽病的医术极佳,等养几日,那鸟定然就又能飞了。 谢姝敏乖巧地应了声好,由人领着下去了。 尚留在屋中的谢姝宁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暗忖,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些。 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诧异起来。 背对着他们往外走的女童,伤心之际,脚下的每一步竟然还都是匀称的,不大不小,步伐也沉稳得不像个孩子。 “你也回去歇着吧,好好养养身子,瞧你这面色差的!”谢元茂送走了次女,遂送长女回去,一边嗔了句。 谢姝宁道:“阿蛮知道。” 谢元茂蹙眉:“敏敏虽是陈姨娘所出,但也是你的妹妹,平日里也莫要对她太苛刻了。” 方才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他可瞧见了,次女揪着衣摆踌躇着想要同长女说话,可谢姝宁却根本未发觉,可见从没将谢姝敏放在眼里过。 然而谢姝宁想的却是,又来了。 每每当她觉得眼前的父亲有几分像过去的那个时,他便又会露出她最厌恶的那一面。 她耐着性子应了,推门往外走。 当天午后,朱婆子跟玉紫就分别被人带下去询问鸟的事。 这件事,两人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却也同样没有证据能直接说明究竟是谁做下的。 因而,这真的只是问一问罢了。 玉紫早早得了谢姝宁的嘱咐,将事情细细说了,并无异常。 可朱婆子便不同了。 本是她去告状的事,最后怎地却落到了她身上,还开始怀疑她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慌张起来,说话间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竟是根本说不清楚。 疑点刹那间,就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 朱婆子被赶出瑞香院,发配到浆洗房的消息传来时,谢姝宁正伏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给惠和公主纪桐樱写信。 在敦煌时,不便联系她,这会回了京,就不好继续不联系了。 “瑞香院里乱成了一团,听说还是绿浓出面给镇压了。”玉紫将窗扇半开,一边说道。 谢姝宁头也不抬,“她倒成了厉害角色。” 玉紫道:“同早前真的是大不一样了,也不知是像谁,同桂妈妈跟绿珠没一丁点像的地方。” “随她去,倒是九小姐的事,可都有消息了?”谢姝宁搁了笔,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如今的她弱不禁风的,连多写几个字也手酸,当真是无用。 玉紫摇摇头,道:“并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九小姐自从搬离了海棠院,就几乎没有再见过陈姨娘的面。不过,倒是经常去长房走动。” 谢姝宁抬头看向窗外的绿荫,微微皱眉:“她去长房做什么?” “前些年,陈氏一族出了事,一门上下死了泰半,只余三个孩子。谢家便收留了那三个孩子,这事您还记着吗?”玉紫问了句,见谢姝宁颔首,就继续说了下去,“那三个孩子住在长房,陈姨娘倒是心狠,一回也没想着去见一见,九小姐却时常去见他们。” 谢姝宁有些意外。 玉紫又道:“听说,也不像是玩闹,就是在一块说说话,九小姐每回去都规规矩矩安静得很,话也不多,偶尔只看着他们念书习字也能看上大半天。” 听到这,谢姝宁的面色已有些难看起来。 玉紫噤了声,打量着她的神色。 过了会,谢姝宁将晾干了墨字的信折叠起来,塞进信封递给玉紫,道:“顺道去问问娘亲,可有信要捎给皇贵妃,若是有,便一道送进宫去。” 要送一回信进宫,麻烦不少,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过才可。能少麻烦一回便是一回。 玉紫便小心地收了信,去玉茗院找宋氏。 她才下去,柳黄便提着个小小的食盒进来。 里头是盅甜粥。 少许龙眼肉跟莲子,再加上好的糯米,文火熬了,香浓软糯。 每日早晚进食,对体弱、精神不振者皆有有裨益。 这是鹿孔前几日入府,把过她的脉象后开的食疗方子。 原本那一日月白也要跟着入府的,但孩子忽然病了,月白便没能抽开身,只让鹿孔一人先进府来帮她望诊。 一晃眼,又快入夏了。 经过朱婆子的事,瑞香院里安静了好久。 谢姝宁却特地去找了谢姝敏,亲亲热热秉着谢元茂的期盼,带着她去了海棠院见陈氏。 姐妹俩牵着手,掌心一会便被汗水弄得黏糊糊的。 谢姝宁神情自若地走在小径上,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掌心的汗,没有一滴是她流的。 快到海棠院时,她轻笑着问道:“敏敏,你很怕我?” 相握的两手僵了一僵。 “八姐姐,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谢姝宁笑着,却没再语,带着她直接进了海棠院。 陈氏正躺在摇椅上看书,精气神像是老了十岁。 听见动静,她侧目望了过来,旋即愣住,“敏敏?” 谢姝敏浑身僵直。 谢姝宁笑吟吟松了手,将她往陈氏跟前推了推。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2章接近 > 春日正盛,草长莺飞,海棠院中,本是一派祥和气氛。 这会谢姝宁带着谢姝敏一来,氛围陡变,陈氏更是一下从摇椅上跃起,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在谢姝敏被谢姝宁推着上前时止住了脚步。瞧着经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她却像是瞧着个陌生的小怪物,迟疑着往后退去。 谢姝宁站在不远处轻笑,道:“姨娘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连敏敏也不认得了?” 陈氏僵着脸皮,想笑却笑不出。 自打早前三老太太过世,她没了靠山,随后又气病了谢元茂,叫自己彻底被冷落后,她就变了。 变得没过去急躁,也不如过去那般有野心。 她已然是个妾,娘家也不知被哪群江洋大盗给屠戮殆尽,没有助力的女人,还能妄想什么? 闲来无事,能躺在摇椅上,在庭院里吹吹风,听听蝉鸣,再小酌几杯,人生岂不就已是圆满?何况,谢家这样的人家,断没有苛刻妾室的主母。四季衣裳,平日里的用度,也都不差,她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然而话虽如此,陈氏当然还是不满足的。 在宋氏母女离京后,冬姨娘那贱蹄子就动起了心思,她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那贱人爬到自己头上去。 但是不论她怎么努力卖乖,谢元茂却再也不肯吃这一套了。 自那以后,她就真的开始疲倦,收起了一切花花肠子。 “八小姐带九小姐来这做什么?”她收敛了心神,费力地在面上挤出一个笑来,询问道。 谢姝宁作惊讶状:“姨娘这是不高兴见到九妹妹?” 陈氏垂眸,“婢妾高兴。” 真论起来,她不过一个妾,哪有什么资格高兴不高兴。 她是贵妾,可归根究底,也还是妾。不得脸的妾,连个得脸的婆子也不如。 陈氏也明白了过来,她要想在谢元茂面前重新露脸,真正要讨好的人,并非是谢元茂。活在内宅里,她只有先讨了主母的欢心,才能有机会往上爬。 但她同宋氏,早就水火不容,焉能走这条道? 一时间,陈氏想不明白谢姝宁带着自己的傻女儿来探望自己的真正缘由。 她掀开眼皮悄悄看了谢姝敏一眼,已长大了些的孩子,眉目同她颇有几分相似,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她的孩子。可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是个傻子,便成了奇耻大辱。 陈氏隐约听过仆妇之间的传,说九小姐已不傻了。 她并不大相信这话。 “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奉茶。”陈氏暗暗吸了一口气,转身吩咐下去,又让人给谢姝宁姐妹看了座。 谢姝宁道了谢,大大方方落了座。 年幼的谢姝敏却瞻前顾后,似有难之隐,一脸的不自在。 旋即,丫鬟们端了茶水上来。 谢姝敏接了,便只低头捧着茶盏小口喝着,不说话也不看人。 她似乎极力想要保持镇定,可她微微颤抖着的小手掩盖得并不好。 慌乱之色,已渐渐渗透了出来。 同陈氏一样,她亦想不明白,谢姝宁为何要突然带着她来见陈氏。 透过指缝,她艰难打量着另一边身着青织妆花罗衣的少女,眼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些许阴毒。 她从谢元茂口中听说过,谢姝宁在漠北时受了伤。她当时便在想,若她就此死在漠北,也是好事一桩。这么一来,以宋氏爱女如命的性子,想必也是无力回京都来,老死塞外也并非没有可能。若宋氏郁郁寡欢而终,她可真真是要躲在被窝里笑上整夜了。 可还没等她期盼上多久,宋氏母女就带着人悠闲地回来了。 一回来,局面立变。 “九妹妹年纪虽小,但我听说却是极重情义,小小年纪便知时常去长房看望陈家的几位表亲。看来,姨娘生了个好女儿呢。” 正想着,她蓦地听到谢姝宁说了这么一句,喉间一呛,她立即重重咳嗽起来。 手中茶盏亦随之晃荡,剩余的半盏茶水便混着微微蜷曲的茶叶尽数倾到了她身上。 春衫湿透,一片狼藉。 陈氏连忙让人去取干净的帕子来为她擦拭。 谢姝宁就吩咐下去,让人去瑞香院取干净衣裳来换。 陈氏觑她一眼,嘴角翕翕似要说话,可却没有发出声来。 过了会陈氏才终于道:“陈氏一族,已经没落了。也难为八小姐还记挂着几位表兄表姐,时常去见他们。” 说这话时,她已斟酌了半天字句,其中的刻意简直叫人一听便知。 谢姝宁当然不会例外。 但听完这话,她怔住了。 她本以为这事同陈氏脱不了干系才是,毕竟谢姝敏尚且年幼,怕是连谢家同陈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也弄不明白,又怎会时常去见他们。在听到那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陈氏暗中教导了谢姝敏。 结果,却并不是。 再回忆她们方才踏入海棠院时,陈氏的惊诧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谢姝宁不觉暗暗奇怪。 除了陈氏外,还有谁会希望谢姝敏同陈家的几位遗孤交好? 陈家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说不清。谢家接手了这几个孩子,得来的也并不全是美名。 他们自己当然都知道,三老太太跟陈氏的娘家人,是实实在在的金玉败絮,内里空空如也,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可外头的人不知,他们只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收养了陈家的孩子,定然也将陈氏一族的家产都给收走了。 坊间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成了谢家贪财,所以使计害死了陈氏一族,随后故意收留了那三个孩子,好有正当理由可供敛财之举。 正所谓三人成虎,这话传到后头,几乎就成了真的。 谢家人连分辩的机会也无,就被人往脑袋上扣了屎盆子。 舆论里,竟全忘了谢家的门第家世,都要胜过陈家许多。 这么一来,谢家人在如何安置那三个陈家孩子的问题上,就显得微妙了些。 养着他们,却又不能太亲近。 长房的几位,定然也不会喜欢谢姝敏时常去见他们。 但也正巧因了她庶出的身份,在几位长辈眼中,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也没太多顾忌。 谢姝宁就失了继续同陈氏说话的兴趣,待到谢姝敏收拾妥当,便要领她回去。临行前,谢姝宁故意道:“敏敏想不想同姨娘一道住?” “不想!” 像是受到了惊吓,在众人眼中已经开始变得活泼聪慧的谢姝敏再次变得木愣愣起来,脱口而出的话着实叫陈氏觉得难堪,霎时青白了一张脸。 谁都知道,谢姝敏当初会搬离海棠院,就是因了谢姝宁的几句话。 而今她若是想再将谢姝敏送回来,也就是寥寥几句话的事。 谢姝敏不敢冒险。 她也因此不敢同陈氏说一句话。 她生怕自己只要稍稍露出一点同陈氏亲近的意思,就会被人送回海棠院,由陈氏教养。 陈氏早已是无用的弃子,同陈氏在一道,只会连累她已经前行艰难的脚步变得愈加迟缓。 好在“不想”两字,似乎终于讨了谢姝宁的欢心。她随后便带着谢姝敏往瑞香院回去。 到了天光底下,谢姝敏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姝宁问她:“听说因为朱妈妈的事,你很难过?” 谢姝敏迟疑着点了点头。 “朱妈妈做了错事,自然该罚。”谢姝宁笑了起来,“你也不必难过,改明儿我便让娘亲给你指派个比朱妈妈好百倍的管事妈妈。” 她声音温柔,仿若再常见不过的乖巧长姐。 可谢姝敏却在大太阳底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到了瑞香院,谢姝宁也不走,说是要留下陪她一道用饭,谢姝敏登时胃口全无。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咬着牙不语。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比宋氏难缠得多了。 明明潇湘馆就在隔壁,可谢姝宁自己不说走,就谁也不敢赶她走。 用过了午饭,谢姝宁仍不动弹,懒懒窝在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瑞香院里的陈设。 看着看着,她心里渐渐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之感。 视线悠悠地移到了墙边那条春凳上搁着的炉子。 小小的一只,却很精巧,是只金鸭香炉。 她记得,三老太太的库房里有各色各样的香炉,大大小小,各种形制的怕是有百余只。但她最喜欢的,却就是这种鸭形香炉。氤氲的香气从扁扁的鸭嘴里袅袅飘出,是这样的景象,三老太太便能盯着看上许久。 谢姝宁嘴角噙着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变得冷涩起来。 她收回了视线,望向了不远处的炕。 谢姝敏穿着身白纱小衫,躺在那闭着眼午睡,丫鬟在边上打着扇子。 屋子里一片静谧。 谢姝宁睁着眼,也未打算离开。 她在等绿浓。 从她进瑞香院开始,便一直没有见着绿浓。 这种事可不常有。 她伸了伸懒腰,看向了窗外。 瑞香院里的人谁也没有料到她会来,这会都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说着这事。 就在这时,有个纷乱的脚步声在外头重重响起。 “绿浓!” 脚步声渐渐近了,谢姝宁听到外头有人压着声似想要喊住绿浓的脚步。 但绿浓显然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她匆匆便推开了门进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3章收拾 > 一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谁在,她急巴巴便低着头去关门。 门扇“咿呀”一声,又给合上了。 她这才驾轻就熟地往里头走。 似是早有准备,她直直往内室而去,到了门口又自顾自掀了帘子进去,直道:“你们都出去吧。” 屋子里鸦雀无声。 绿浓正轻手轻脚地要往下放包袱,听不到动静不由抬头望向临窗的大炕,盯着给谢姝敏打扇子的丫鬟道:“聋了不成?” 扇柄僵在手中,鹅蛋脸的小丫鬟吓白了脸,又不敢伸手去指绿浓背后不远处那张榻上躺在的谢姝宁,只得压低了声音委婉提醒:“八小姐在呢。” “什么?”绿浓乍然听到她说八小姐,一时没能回过神,继续俯身将浅丁香色的包袱皮解开。 活结解到一半,她蓦地醒悟过来,急忙循着那丫鬟的目光回头去看。 一看之下,不由惊呼了声,“哎呀!” 软榻上,谢姝宁不动声色地直起腰,目光如炬地望向了她。 随即视线便落在了那只已经快要被解开的丁香色小包袱上。 思虑间,绿浓已大口喘着气平复下来,慌慌张张地想要将包袱里装着的东西给藏起来。 这般欲盖弥彰的举动,谢姝宁怎会当做没看见,她立即扬声制止:“绿浓,你拿了什么进来?” 绿浓讪笑,手下动作不停,“只是些九小姐喜欢的小玩意儿。” “哦?”谢姝宁自榻上下来,飞快套上了鞋子便往绿浓身边走,“都有些什么东西?” 绿浓来不及藏匿,只得将包袱往自己身后一放,用身子挡住了谢姝宁的视线,信口说道:“就是些九连环、拨浪鼓之类的东西。” 谢姝宁就笑了,凑近了要去拿那只包袱,“这倒是巧,我可许多年不曾玩过九连环了,取出来于我玩玩。” “八小姐,这是九小姐的东西!”绿浓急了,话一出口,汗珠子直冒,急忙补救,“九小姐的东西都是孩子玩的,您肯定不喜欢!” 谢姝宁摇摇头,笑得愈加灿烂:“你怎知我就不喜欢?你是我肚里的虫不成,还能知道我的心思?” 僵持着,躺在炕上午睡的谢姝敏翻个身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一脸困惑地道:“八姐姐怎地还没有回去休息?” 原先赖下用午饭时,谢姝宁便说等用过了饭就要回潇湘馆去小憩一会。 可这话,当然是她随口胡说的。 谢姝宁笑眯眯地看了谢姝敏几眼,道:“敏敏方才可是睡熟了?绿浓尖叫,你都没醒呢。”声音里不由自主透着几分戾气。 真睡熟了,这会定然是睡眼惺忪,哪里能同眼前的谢姝敏似的,揉几下眼角,竟就似睡意全消。 旁人能不能瞧出来她不知,但她却是在幼时装睡装惯了的。 宋氏一众人,从没有发觉过异状,可见她装睡的工夫早就是炉火纯青。 谢姝敏如今在她面前装睡,无异于班门弄斧。 但谢姝宁说完就不准备继续点破这在她看来极为拙劣的谎,而是束手在身前,凝视着绿浓问道:“里头可是藏了什么不能叫我看的东西?” 绿浓连连摇头。 谢姝宁干笑两声,不等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便大声唤“图兰”,“进来了不必关门。” 这些日子,跟随她在外走动人,换成了人高马大的图兰。图兰生就一副异域人的面孔,身形又高大,在谢家一群娇滴滴的丫鬟里,极其显眼。 一听到谢姝宁唤她进来,绿浓面上慌乱的神色再无法掩藏。 又高又壮一个编着小辫子的异族姑娘堵在跟前,哪个丫鬟不怕? 可这会就是想跑也没地方能跑了。 谢姝敏坐在炕上,眼中闪过一抹急色,“绿浓,服侍我如厕!” 绿浓立马就去提身后的包袱,再往谢姝敏身边去。 然而没走出两步,就被谢姝宁给拦住了去路,“憋着!” 闻听此,屋子里的几人登时都变得呆若木鸡,拿着扇子的那个丫鬟更是直接将扇子脱了手“嘭”一声坠在了地上。 谢姝宁冷笑。 一个个的,稍给点脸,还真当自己是个角了。 “图兰,把她手里的包袱夺过来。”待到图兰进来,谢姝宁便慢条斯理地吩咐了句。 衷心到近乎愚的图兰什么也不说,上前就去夺。 绿浓眼眶泛红,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手中抵死不放,嘴里嚷着:“八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六爷知道了可得说您欺负九小姐了!” 谢姝宁张口结舌:“你觉着,我这是在欺负人?” 绿浓点头如捣蒜。 “我就是欺负人了,你又能如何?”谢姝宁感慨着,“我是三房嫡出的长女,娘亲忙碌,我代为管教庶妹,难道不可?” 话音落,绿浓“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包袱被图兰紧紧攥在了手里。 大门洞开着,窗户也都开着。 屋子里的动静,外头的人多多少少听见了些。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往里头走。 何况方才谢姝宁那一句话,就是说给满瑞香院的人听的。 她身为嫡长姐,愿意择时间亲自教导庶妹,那是庶妹的福气,谁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多说一句,便是被撕了嘴皮子,也不能讨饶。 瑞香院里静谧极了,只有已经趁着暖阳提前冒头的蝉在繁茂的树枝间“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屋子里,绿浓摔在地上,怨毒地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没搭理她,只扭头去看炕上的谢姝敏,见她垂着头不吭声,遂轻笑:“敏敏素来大方,难道连副九连环也舍不得让长姐解一解?” 她说着,一边示意图兰将那只包袱在炕尾打开。 包袱皮像是花瓣,一点点绽放,露出里头明艳的花蕊。 摊开的包袱皮上,有几味香。 品种繁多,叫人眼花缭乱。 谢姝宁自三老太太的事后,曾花了大笔时间特地同月白一道,去学了辨香。 她缓步走近,将上头的香一一拣起,有气味芳馨浓烈的,也有混含果香味的,细细闻去又带着甜浓。她嗤笑,将其一一报出名来:“甲香、白檀香、零陵香、青桂皮、雀头香、麝香……” 真数了,她才发现当真是数不清。 这么多的香品,怎么得来的先不提,要花费多少银子却值得深究。 谢姝敏哪里来的银子购置这些东西? 才几岁的孩子,买了这些香又要做什么? 调制合香,焉是个孩子能做到的事。 她将手中香品一股脑尽数砸在了地上,“这些便是九小姐的小玩意儿?” 这话问的是绿浓,但她的目光却牢牢锁在了谢姝敏身上。 绿浓无话可说,强辩道:“不过是些香,八小姐生什么气。” 谢姝宁闻便知绿浓看似厉害了,可其实这么些年来全无长进。 她嫣然一笑,眉目如画,道:“这香是九小姐让你买的?” “……是……不是……”绿浓支支吾吾。 谢姝宁蹙眉,“到底是还是不是?” 站在她身后的图兰适时活动了活动手腕,骨节发出“咯咯”脆响。 绿浓哭诉:“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 谢姝宁也就不问了,只走近了谢姝敏,叹口气:“这些是你让她买的?” “我看了本书……觉得好玩才叫她去买的……”谢姝敏低着头,讷讷说道。 谢姝宁笑道:“你才六岁,竟就能看香典了?” 谢姝敏嗅着屋子里陡然浓郁起来的混杂香气,心痛可惜得不行,因为强忍怒意,被自己压在裙下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她从醒来的那一日便知道,这具身体太小,身份太低,行事太不便,可直到此刻,她才真的再次尝到了那种绝望。 只差一点,她就再无法忍耐。 气恨到极点,她不由红了眼眶,也涨红了脸,摇头道:“胡乱看了些,字都认不全。” 谢姝宁腹诽,自己怎么到这会才察觉出不对劲来,真是安逸日子过惯了。 她任由谢姝敏辩解着,边听边点头,似乎极相信她,也不恼了。 但转头,等到谢姝敏一停下不说话,她便立刻让图兰收拾了地上那一堆香,重新用那块浅丁香色的包袱皮胡乱裹了起来。 又扬声喊人进来,道:“父亲不喜香,你们都不知?竟就这般任着九小姐胡来,惹了父亲生气,可是你们挨罚顶罪?” 敲打了几句,她就让人将瑞香院内一应香炉香片香粉,都整理到了一处,全部送到了隔壁的潇湘馆。 “我听说,九小姐夜里不点安神香,便睡不安生?”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便指了谢姝敏房里的几个大丫鬟问道。 几人都是头一回知道府上的八小姐是个这样雷厉风行的小姑娘,当下谁也不敢小觑,七嘴八舌地应了。 谢姝宁就道:“往后谁也不准给点香。夜里难眠,是病症,等过些日子我自会让娘亲请大夫来为九妹妹医治。” 丫鬟们唯唯诺诺连声道知道了。 她这才笑吟吟对谢姝敏说了句“过几****便让鹿孔来为你治病”,随后领着图兰扬长而去。 出了瑞香院的门,她就直接去寻了谢元茂。 图兰不能进书房,她就自己攥着包袱进去,一把丢在了书案上,糊了谢元茂新作的画。 谢元茂怒道:“这是做什么?” 谢姝宁冷笑,“九妹妹骨子里,到底也流着祖母的血,****想着制香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4章花招 > 她甚少说出“祖母”二字,谢元茂乍然听见,不由立时怒气消散,疑惑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女儿方才所,父亲是哪个字听不明白?”谢姝宁佯作恼恨非常,袖手跺脚,只抛下这么一句话便自去了椅上坐下。 自她回京,她平素里说话行事都温和了许多,谢元茂便以为自己同长女的关系已如春日融冰,就算不能回到过去的样子,好歹也能缓和些。长此以往,兴许也能让他同宋氏的夫妻关系变得好些。 然而他这会望着谢姝宁,却只能看到一张自己不愿看到的怒容。 他假意咳嗽了两声,背过身,伸手去将那只被丢在自己画作上的小包袱拾起来,搁到了一旁的红木书案上。 谢姝宁在他身后道:“父亲怎地不解开瞧瞧,瞧瞧里头都是些什么宝贝玩意,你疼爱的小女儿可是将这些当成了心肝肉。” 说话间,极尽刻薄。 谢元茂有些不悦起来,侧目瞪她一眼,但到底没有说出重话来。 他知道谢姝宁年纪虽不大,面对自己时,性子也显得冷漠些,可向来都是个知礼懂事的孩子,断没有这样匆匆冲进来甩脸子发脾气的时候。反常即为妖,他虽不知长女究竟是因了什么才这般恼火,但也明白,同这包袱里的东西脱不了干系。 何况,方才谢姝宁提到了故去的三老太太,又提到了制香。 寿安堂走水的那天夜里,烟熏火燎间,香味四溢。 即便那些房舍被烧成了废墟,浓郁的香气依旧在上头盘旋了多日,才渐渐被后来降下的雨水冲刷淡去。 这般想着,久违了的香气,似乎就又在鼻尖萦绕。 他可没有忘记三老太太是因何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东西,是从敏敏那带来的?”他皱了皱眉,俯身开始解起上头的结来。 背后几步外,谢姝宁将背脊紧紧贴在雕花的椅背上,绣鞋垂着,只有脚尖能略微触地。她抬脚复又落脚,在原地轻轻点着地面,脆声道:“这事娘亲还不知晓,父亲拿个主意吧。” 明知故问,她已懒得敷衍。 在瑞香院里走了一遭,发现了内室里摆着的金鸭香炉,又抓到了绿浓的现行缴获了这堆香品,她心里的疑虑已渐渐堆积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府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三老太太喜欢侍弄香炉。 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她敢肯定,这府里爱自己调制合香的人,除三老太太外,便再无旁人。 可三老太太已经死了! 连同寿安堂一道,被大火给烧没了。 长房老太爷亲自下的命令,满府的人都见证了火光冲天的那一幕。 她不可能还活着。 然而,年仅六岁的谢姝敏,却让身边的丫鬟去弄了一堆香来。 谢姝宁有些不敢想下去,却又不得不想。 三老太太去世后,谢姝敏曾在陈氏的疏忽下,因高烧大病一场,几乎丧命。 那之后,她便似乎更傻了些。 可后来却莫名地便开始好转,日渐聪慧,到如今她在父亲心里都几乎能用来取代过去的她了。 她从未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关联。 直到今日,见到了这些香,封存的记忆霎时汹涌而出。 “这些香,她从哪里得来?”谢元茂已打开了包袱,看清了里头碎了的香品,沉思良久,问道。 谢姝宁端坐了身子,“这恐怕就要问过父亲了,敏敏哪来的银钱。” 她跟母亲离家一年半,府里的人事几乎都被父亲给弄乱了套,谢姝敏的瑞香院,更不必提。 单一个朱婆子,就不是什么好打发的。朱婆子因诬陷她让人折断鸟翼,“挑拨”了她们姐妹的关系,所以被赶出瑞香院,发配去了浆洗房。人一落马,那些早先追随朱婆子的仆妇,也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结果宋氏一整顿,就整顿出了许多漏洞。 朱婆子只半年光景,便不知敛了多少财。 油水最大的采买,更是直接被朱婆子想法子换了自己的弟媳妇前去管事。 一来二去,这群人就在谢元茂眼皮子底下,像蚂蚁似的往自家不知搬了多少东西。 宋氏恼了,打了朱婆子板子,而今人还躺在床板上起不来身。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然就是三房的六爷谢元茂。 谢元茂自知理亏,听到她这般说,立即便回忆了一番。因府中冷清,次女又乖巧嘴甜,他很是掏了大笔银子出来讨她欢心。粉色南珠串成的项链、赤金的镯子……不知不觉,竟就送出去了许多。 手心汗湿,他板着脸,道:“定是早前朱婆子在她身边,唆使的!” 谢姝宁嘴角微撇,“所以,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这事?” 谢元茂转过身来,望向她,想也不想便道:“丢了这些个东西,教训她几句便是了。” “只这般?”谢姝宁早料到他是个拎不清的,闻倒也不觉得失望。 谢元茂叹口气:“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多教教便懂事了。” 看到这些香,他虽气,却也糊涂,想不通谢姝敏怎么喜欢上了玩这些。但转念想想,好比长子不喜读书一般,究竟喜欢什么又不喜什么,谁能弄得清楚缘由。 “父亲莫不是忘了,祖母的事。”谢姝宁直视着他,低声道。 谢元茂愕然。 谢姝宁面无表情地道:“祖母就是因为喜欢玩香,不慎打翻了香炉,引燃了床幔,这才惹了大祸。祖母尚且如此,九妹妹小小年纪,若也跟着玩香,便是寸步不离地看着,也难叫人安心不是吗?” “是是,这可着实叫人担忧。”谢元茂愣了愣,旋即连声附和。 方才惊讶间,他差点以为谢姝宁这是知道了三老太太当初做下的丑事。 好在,并不是。 他松了一口气,道:“阿蛮的话太在理,往后断不能叫敏敏玩香。” 谢姝宁就趁热打铁地道:“娘亲忙着处理家事,无暇分身照看敏敏,父亲若放心,便由阿蛮来照料她可好?” 谢元茂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叠声夸赞她是好孩子。 姐妹情深,他听得高兴,却全然忘了,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孩子,再亲又能亲到哪里去。 他送了谢姝宁出门,转头就又去画他自个儿的画。 谢姝宁脸色微沉,又是无奈,又是苦涩。 若真如她所想,这事就势必要趁着谢姝敏处在稚龄时,便扣住她的命门。 但若想指望父亲,恐怕还是算了吧。 母亲那,若能少一分担忧,便还是少一分吧。 至于她,这段日子又恰逢无事。漠北带回来的金子大半存入了钱庄,她自己又在府里悄悄开辟了一间金库藏在地下,储了部分。刀疤一行人也已带着她跟母亲的回信启程上路,离开了京都。 她亦写了信让人送往平郊,告知了云詹先生自己归京的事,会择日前去探望小住。 所以眼下,她要先收拾了瑞香院! 次日一早,她就同宋氏商量着,指派了自己身边的卓妈妈暂时去瑞香院顶替朱婆子的位置,照料谢姝敏。 她这般大方,宋氏虽疑惑,却也正发愁瑞香院里一时缺了管事的妈妈,此刻得了谢姝宁的助力,立即笑着同意了。 七太太张氏来串门,知道了这事,回头就宣扬了一番,谢家八姑娘大方懂事,是难得的好孩子。 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落在了三夫人蒋氏耳里,就不痛快了。 七太太从来也没夸过谢芷若,这只去了一趟三房,就四处夸宋氏那病怏怏的女儿,着实叫她不悦。 她在府里不吭气,去了外头便时不时故作无意地提起谢姝宁来,说她身子骨薄弱,瞧着叫人心疼。 下之意,这样的姑娘将来谁若娶了去,莫说诞下儿子,只怕不日就要成了鳏夫。 说了好几回,蒋氏这才觉得松快了些。 谁知没多久,这事又被七太太给听说了,她看还盼着将来谢姝宁能顺利嫁进燕家,给自己的表外甥做媳妇的,见蒋氏胡搅,当下不乐意了。 她就又回府装作不小心透露给了宋氏。 宋氏气急,却从来不擅背地里说人,索性从此避开蒋氏,见面也只是冷淡地打个招呼,便不语。 二房的四太太容氏却渐渐同蒋氏交好,大太太王氏依旧中立着,二夫人梁氏孀居不理这些妯娌间的俗世。 一时间,分成了两派。 宋氏气了几日,悄悄去看谢姝宁,见女儿虽然看着单薄,可精神却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殊不知,谢姝宁忙着收拾瑞香院,连面色都好看了许多。 卓妈妈一到谢姝敏身边,就雷厉风行地将瑞香院里的丫鬟婆子都换了一批,绿浓更是成了头号被盯紧的,连说话时稍扬声些,都会挨戒尺。 众人皆缩着头做人。 谢姝敏被禁了足,谢姝宁就亲自去见她。 小小的女童被拘着读《女戒》,读完了还要抄,抄了再背。 美名其曰,自小培养。 谢姝宁就捧本话本子坐在她边上,看看书,偶尔盯着她看,直看得谢姝敏心里发毛。 这般过了几日,谢姝敏未长开的眉眼间便逐渐笼上了烦躁。 天气也渐热,谢姝宁却扯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的大旗,不准人给她打扇。 谢姝敏面上的烦闷似渐渐难以忍耐。 谢姝宁便故意丢开了书,摇着绘紫色龙胆花的团扇凑近了,道:“敏敏这握笔的姿势,倒叫我想起祖母来了。” “啪嗒——” 桌上的书被谢姝敏错手扫到了地上。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5章计策 > 微微泛黄的书页敞开着,露出里头陈旧的墨字。 谢姝宁俯身,用空着的手将书拾了起来,晃了晃,板着脸轻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一旁伺候着的婆子丫鬟闻皆屏息而立,谁也不敢出声。 谢姝敏僵着,心中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服软,该好好地唤一声八姐姐,讨饶才是。然而想清楚了,唇齿却依旧紧紧闭合,难以开口。 疯了! 这日子当真是要叫人疯了! 她握笔的手颤抖着,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道杂乱的线条。 “继续抄吧。”谢姝宁视若无睹,将书重新在她眼前铺开,指了一行,“父亲总夸你聪明能干,我这做姐姐的也觉得面上有光,父亲想必更是如此。所以,你合该加倍用心才是。” 谢姝敏听着,却没有听进耳里。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剧烈跳着,“怦怦”响声在耳畔回旋不散,叫她无法静下心来。 屋子里立着一群人,可却都像是木头人似的,没有动静。 窗外艳阳高悬,台矶旁种着的玉簪花已经开了,色如白玉,被逐渐浓烈的日光照得剔透。 她痴痴看着,心里头想起的却是那些已经随着大火一道焚尽了的瑞香花。 每一株,都是她亲手所栽,伴着她,一起奔赴了黄泉。 困在这个孩童的身子里,她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都快干了。” 正悲愤着,忽然有道热气喷在了自己耳边。 她仓皇扭头,便见谢姝宁徐徐摇着扇子,往后退去。 妖精似的小丫头! 她磨着后槽牙,提笔蘸墨,俯首书写。 谢姝宁则重新在软椅上坐定,笑吟吟看着她,眼神纯澈,恍若琉璃。 待写了约莫半页小楷,谢姝宁就又故技重施,悠悠说道:“说来也怪,我这瞧着,怎么越瞧便越觉得敏敏你像祖母呢。” 谢姝敏手下的字登时糊成了一团。 “哎呀,好容易写了大半页,这便毁了!”谢姝宁惊呼,旋即让人将纸移开,又换了张新的上去。 谢姝敏望着眼前重新成了空白的纸,额上遍布细汗,身上也是黏糊糊的,叫人不舒坦,她立时狠下了心肠,娇声唤道:“八姐姐,我累了……” 谢姝宁以扇遮面,缓缓说道:“是该累了才是。” 话音落,满屋子的人包括谢姝敏都愣了愣。 这怎么看着,就像她早早在盼着这话了一般? 不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就看到谢姝宁放下了扇子,露出扇后明艳的五官,淡红的唇轻启,道:“我同哥哥六岁时,练的也不过只是大字,何曾写过这样精致的簪花小楷。难为九妹妹一写便是这许久,焉能不累?” 她每说一个字,坐在书案前的谢姝敏,面色便难看一分。 等到一句话说完,谢姝敏的脸色已是阵青阵白,控制不住了。 几个陪侍的婆子丫鬟,亦面色古怪,眼神交错,不敢吱声。 他们的傻子九小姐,而今难道成了稀世的天才不成? 众人疑惑着,到晚间,瑞香院里的这事就传遍了阖府。 谢姝宁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他们去说。 当天夜半,被折腾了一天的谢姝敏本该是脑袋一沾枕头,就沉沉入睡才是。可她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方要扬声让人点了安神香助眠,便想起了而今瑞香院里休说香,就连空荡荡的香炉也寻不出半只来。 她怏怏地翻了个身,瞪着眼睛望向帐顶。 心里恨意滔天,渐渐淹没了理智。 她咬着枕巾,恨不得立时也放一把火将整个谢家付之一炬,同归于尽罢了。 可她清楚,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她气得哆嗦,只觉身下床板咯人。 就在这时,暖阁里忽然有声响传出。 她一怔,侧目就见帐子外燃起了一团黄光,有个身影在缓步靠近。 帐子被挂在了床柱上的铜钩处,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她情不自禁眯了眯眼,别过脸去。 “九小姐。” 听到声音,她连忙循声望去。 ——是绿浓。 她松了一口气。 事情出了变故后,值夜的人就成了被谢姝宁特地派来的卓妈妈,今夜也不例外。 想到这,那才松了的一口气转瞬又给提了起来。 她哑着嗓子飞快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卓妈妈呢?” 绿浓得意洋洋:“您放心吧,奴婢方才特地去瞧过了,卓妈妈睡得死猪一般,不会发觉的。” “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谢姝敏心有疑虑,忧心忡忡地道。 绿浓则不以为然,将灯烛移开了些,凑近了悄声道:“您别怕,奴婢是心疼您这些日子过得苦,怕您夜里睡不安生,特地来瞧瞧您的。” 谢姝敏攥着薄被,一个字也不信。 她又不是那不会看人的小丫头,连是非好歹也分不清楚。绿浓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有年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心里清楚得很。但她顾不得旁的,缺人时能用就行,这会更是如此。 于是她也不想,便道:“你向来主意多,而今可是有主意能解救我?” 绿浓听着,连连点头。 因了谢姝宁幼时脾性也古怪,所以她如今跟着谢姝敏,偶尔听到些怪话见到点怪事,也不觉得奇怪。 何况,在她心里,这些都不重要。 她嘻嘻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八小姐见不得您好过,故意害了您喜欢的鸟,又使计赶走了朱妈妈,而今还来欺负您,混账得很。”微微一顿,她紧接着道,“她诓了六爷跟太太,现如今谁都觉得她好,不知道您吃了苦头,您就算是去同六爷跟太太告状也是无用的。” 谢姝敏耐着性子听着,听到这却仍是不耐烦了。 “所以呀,您不能去告状,您只能直接让他们瞧见八小姐欺负您的模样!” 谢姝敏不吭声。 眼下几乎整个瑞香院都在谢姝宁的手里,这事,哪那么容易。 绿浓见她似乎不感兴趣,着急道:“您听奴婢说完,这事就这么着……” 匆匆说了一堆,她还不忘拍着胸脯保证:“再说还有奴婢在呢!” 谢姝敏抬眼看看她,垂眸应了声“嗯”,重新躺了下去。 绿浓就笑着,做贼似地溜了出去。 暖阁里,始终悄无声息。 然而谁也不知,卓妈妈紧闭着的双目下,意识却是门儿清。 早在前几日,她就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千万时刻注意着夜里的动静。若遇到了事,不必打草惊蛇,只在第二日回禀了她就行。 卓妈妈就开始守株待兔。 终于在今夜,等到了。 绿浓走后,她依旧不敢动。 果然没一会,谢姝敏就踮着脚尖从里头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跟前,轻唤了几声,又低头在她身前仔细听了听呼吸声,才长吁一口气回去了。 卓妈妈惊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捱到了次日天明,趁着几个丫鬟服侍谢姝敏起身的当口,卓妈妈就去将事情禀给了谢姝宁。 谢姝宁听完毫不犹豫地道:“将计就计。” 卓妈妈不住点头。 等到午后,谢姝宁照例过去瑞香院督促谢姝敏念书习字。 背了一段,外头就来了谢元茂早先为谢姝敏请的那位女先生。 女先生说,多日未见八小姐,不由记挂,所以冒昧求见。 谢姝宁就也大大方方地留了她说话。 略闲聊了几句,谢姝敏就说要去如厕。 谁知刚迈开步子,她就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女先生被唬了一跳,慌忙去扶。丫鬟婆子随之簇拥而上。 “快使人去请鹿大夫来!”扇子脱手掉在了地上,谢姝宁踉踉跄跄地冲到前头,拽了个丫鬟急急让她去请大夫。 女先生抱起了谢姝敏放到软榻上,突然神色一变,再回头看向谢姝宁时,眼里就多了几分愤怒跟探究。 谢姝宁知道,这位在她跟母亲离家后才请来的女先生,很喜欢谢姝敏,为人也极正直。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别过头去。 女先生见状不禁怒火中烧,但想着这乃是谢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插手,便道:“九小姐好端端地便晕了过去,别是什么急症,还是快些去请六爷跟太太来吧。” 谢姝宁故意阻拦,“鹿大夫医术高超,等他来了就好!” “八小姐年轻,不知这事的紧急,还是快些使人去请六爷吧。” 她是知道的,这府里的六太太是八小姐的生母,却不是九小姐的,所以其实六爷来不来才是最要紧的。 她说完,定定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佯作不悦,低下头去摆摆手道:“没听见先生的话吗,一个个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得了吩咐,便有丫鬟匆匆下去禀报。 鹿孔离得远,没这么快就到,谢元茂跟宋氏倒一前一后马上就来了。 一进门,那女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道:“六爷,八小姐身上带着伤!” 满屋震惊。 谢元茂上前,女先生捋起了一截谢姝敏的袖子,露出小臂内侧一块乌青来。 “阿蛮!”谢元茂吃惊不已,喝了声。 谁都知道,这些日子是谢姝宁在看着谢姝敏。 谢姝宁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分辩道:“父亲,不关我的事!” 话语苍白,谁也不信。 谢元茂沉吟,“劳先生跟内人一道入内,仔细检查一番敏敏身上可还有旁的伤。” “别担心。”宋氏则圈住谢姝宁的肩头,轻声安慰了句。 随后,她便同女先生并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带着谢姝敏往里头去。 只一会,几人就神色各异地走了出来。 “如何了?”谢元茂慌忙问道。 女先生迟疑着,面露疑惑,似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宋氏亦如是。 谢元茂见状便察觉出不对劲来,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说着话,他状若无意地悄悄看了眼谢姝宁,“伤得厉害?莫不是遍体鳞伤?” 他口中问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对味。 谢姝宁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这会听见了也觉得气愤不已。 她是他亲生的闺女,他怎能这般不信她? “父亲……”她捂着脸,嘤嘤哭着往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卓妈妈怀里。 卓妈妈一脸愁容,抱着她劝慰。 那厢宋氏瞧着再也忍不住,怒道:“这事绝不会同阿蛮有干系,六爷若不信,自进去看便是。” 先前还一脸怒意敌对谢姝宁的女先生也讷讷道:“六太太说得是,这事怕还是要六爷亲眼瞧过了才好。”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谢姝敏听着外头的对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不枉她玩起了苦肉计。 正想着,脚步声已渐次响起。 有人掀开了她的衣裳,肩头一凉。 “这是什么?” 旋即她就听到谢元茂惊呼了声。 宋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六爷莫不是连字也不认得了,这是个娴字。”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6章中邪 > 果不其然,袒露在几人眼前的那一小块肌肤上,红彤彤的印子像是被谁提笔写上去的一般,赫然便是个“娴”字。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笔一划皆清晰得很。 初夏带着晴暖的微风自半开的窗外徐徐吹进来,恍若柔荑拂面,谢元茂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宋氏发觉,蹙起眉头,伸手悄悄扶了他一把。 “这可不是什么青紫痕迹!”谢元茂深吸一口气,往窗边走近,口中急促地道,“怎会有伤如字一般?” 宋氏微微抿一抿嘴角,斟酌着道:“六爷而今可还怀疑是阿蛮待她不好,亦或是根本便是在疑心妾身薄待庶女?” 谢元茂顿足,“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莫要多想。” 可语声无力,足见他心中没底,强硬不起。 宋氏遂别开脸去,不再同他说话,只朝着床上躺着的谢姝敏走去。走至近处,她俯身探手往谢姝敏肩头的那抹红印轻轻揉搓了下,红痕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这般看着,这印记就似乎是从皮肤底下自己生出来的一般,同她的骨血混在一块,剥离不去。 “六爷,敏敏身上这伤,瞧着可不简单。”她收回手,将那角衣裳盖了回去。 说着,她忽然“咦”了一声,再次伸出手去。这一回,宋氏的手落在了谢姝敏的额上。 小小的女童躺着的姿势同先前一模一样,可面色却在陡然间大变,额上脖颈处也都汗珠密布。 宋氏猛吃了一惊,心道不好,立即起身大步往外头走去,一露面就问:“鹿大夫可来了?” “怕是还在路上。”卓妈妈急忙应声。 宋氏点点头,复进门去。 谢元茂已颓丧地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眉头紧皱,低头不语。 “六爷可是知道那字的意思?”宋氏看到了,本想开口劝他起来坐到凳子上去,可转念一想又将话给咽了下去,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字的意思。 话音未落,谢元茂蓦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面上艰难挤出个笑容来:“只是个字罢了。” 宋氏不信,沉了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六爷是准备要瞒着妾身?” 他方才看到红印时的模样,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的人。 发现红印是字,她跟谢姝敏的那位女先生也都诧异,可谁的反应也不似谢元茂的激动。 多年夫妻,宋氏还是懂他的。 她知道,他分明已想到了什么。 可谢元茂不肯说,张张嘴道:“这孩子浑身是伤,总不能是她自个儿弄出来的。” 宋氏气急反笑,“六爷这意思,就仍是怀疑阿蛮?”这么多天,阖府上下都看在眼中,谢姝宁待谢姝敏这个庶出的妹妹,那是事无巨细,处处小心。她是严厉,可于人于己,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一分像是对谢姝敏不好的? 谢元茂嘴角翕动,见她是真气了,又想着方才谢姝宁在外头哭着倒进卓妈妈怀中的模样,不由愧疚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将叫他骇然的事说了出来:“老太太的闺名里,就有个娴字。” 宋氏不知这事,闻不禁怔了怔。 等回过神,她忙不迭侧目去看床上的谢姝敏,吃惊不已。 故去的三老太太,姓陈,单名一个娴字。 因她辈分高,妇人闺名又向来不轻易示人,宋氏根本不知三老太太名字里竟有个娴字,而今这字生生“长”在了谢姝敏的肩头。 她犹自惊讶着,好容易将这话说出了口的谢元茂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拼命地往外倒:“有一事,我忘了同你提。早些日子,阿蛮曾在敏敏这发现了一堆香品,因怕敏敏年幼玩香走水出事,她收了东西来寻我。我没当回事,而今想想却是了不得。” 宋氏目光微凛,莫名觉得身上发寒,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身上家常的月白色素缎衣裙。 她迟疑着开口,声音因为这股子突来的冷意而显得稍显脆冷,如珠落玉盘,叮咚作响,“六爷莫不是觉着,这事不单是受伤这般简单?” 谢元茂没吭声,心里却像是猫爪在挠似的难受起来。 只要将这些天发生了的事都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里头的古怪。 好端端的,才六岁的孩子会让贴身大丫鬟去买香,而今又是浑身青紫伤痕,一看就是被人生生拧出来的。 这些也就罢了,偏生她肩头还有个模样古怪的红印子,暗合着三老太太的闺名。 谢元茂虽没作声,可心里已早早浮现出几个字。 次女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撞邪了呀! 那些伤,能是人拧的,可保不齐也能是鬼怪做下的! 况且他心知肚明,三老太太死的不光彩。 老太太是生生被烧死的。 这乃是丧天良的做法,她死不瞑目,想必怨气也重。寿安堂的旧址成了废墟,而今被夷为平地,却也还未修缮重建,冷寂得很。偶尔有丫鬟婆子路过,常说似有阴风阵阵。 更有甚者,入夜了途经寿安堂,就说听见有人在哭。 这些话,直到后来被狠狠压制了一番,才算是无人说了。 时隔两年,众人才终于渐渐将那些流蜚语给遗忘。 但今日,谢元茂却止不住地想起那些事来。 背后发毛,他一下从床前的脚踏上跳了起来,急步走到宋氏身侧。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惊喜的声音,“鹿大夫来了!” 谢元茂顾不得收拾仪容,撩起帘子大步走出去,见了背着药箱的鹿孔就道:“劳鹿大夫快些为小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了。” “六爷莫急。”鹿孔安慰了句,抹一把额上薄汗,跟着他往里走。 没一会,换了宋氏出来。 宋氏神色凝重,走至谢姝宁身边,轻轻拍一拍她的背脊,旋即吩咐卓妈妈几人:“这里没什么事了,先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好好歇着吧。” 卓妈妈应了声“是”,搀着谢姝宁,轻声道:“小姐别哭,鹿大夫来了,九小姐不会有事的,六爷也不会胡乱责备您。” “娘亲……”谢姝宁红肿着眼,扑进宋氏怀中,“阿蛮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宋氏对她当然是深信不疑,闻斩钉截铁地道:“娘亲信你。” 谢姝宁摇摇头,抽泣着道:“阿蛮知道娘亲信我,可爹爹怕是不信。但清者自清,阿蛮也不怕。只一点,娘亲可莫要在这个当口同爹爹争执。” 宋氏知她一贯体贴,闻只觉心疼,忙应下了这话,又催促她快些回去。 一行人这才鱼贯而出。 谢姝宁一路小声啜泣着,瞧着便极委屈。 可方进了潇湘馆的院门,她的神色就开始渐渐冷了下来。 等到回房,已是面无表情。 玉紫柳黄几个连忙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忙碌起来。 图兰倒没事可做,索性坐在了门外的台矶上,守起门来。 屋子里,谢姝宁洗去了面上的泪痕,换了舒适的干净衣裳,懒懒往榻上一躺。 卓妈妈往她背后塞了只方胜纹的大迎枕,说:“小姐,九小姐的衣裳会不会瞧出痕迹?” 谢姝宁半坐起,看一眼自己衣摆上疏疏绣着的折枝玉兰,漫不经心地回道:“从域外带回来的东西,好用得很,一丝痕迹也留不下。” “那……她身上那字会不会被洗去?”卓妈妈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里委实没有一丁点底气。 好在谢姝宁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她既要在谢姝敏身上动手脚,那自然就要先试验过一遍才行。 那药粉是她在敦煌时,偶然间从表哥舒砚手里得来的。 舒砚好玩乐,囤积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 这粉,就是其中之一。 入水无色,再以针蘸水,在谢姝敏的衣裳内侧写下“娴”字。 衣裳贴身,摩挲间热气上升,那字就印在了她的皮肤上。 这水在衣物上仍是无色的,可一旦落在了皮肤上,就会泛红。 好用得很,可惜只有那么小半瓶,这回一试一用,就所剩无几了。 谢姝宁躺在榻上,转动着自己腕上那只从敦煌买回来的红色镯子,朝着卓妈妈笑了笑:“妈妈别担心,你方才难道没瞧见父亲的神色?若没成功,他们焉能是那个样子。” 卓妈妈一想,这话在理,终于安心了些。 那天晚上,她偷听到绿浓跟谢姝敏说话,要用苦肉计在谢元茂跟前哭诉,以求逃出谢姝宁的魔爪。 次日谢姝宁知晓后,便想出了这法子将计就计。 正巧,谢姝敏自己弄出来的淤青痕迹,也狠帮了她的计策一把。 鹿孔又是她的人,只消提前提醒一两句,这事就再无遗漏。 笑容浮在靥上,犹如初春的细小白花,谢姝宁翻个身,闭目小憩起来。 …… 绿浓这会却正被桂妈妈趁着主子都在里头,给悄悄扯到了一旁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桂妈妈心慌得紧,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叮咛道:“眼下这瑞香院怕也是不好呆了,赶明儿我再去同太太求求情,早日让你回潇湘馆去。” 绿浓哪知事情发生了变故,见诸人都紧张着,谢姝宁又哭着回去,心里正得意呢,哪里听得进桂妈妈的话。 她一把抽出手,鄙夷地道:“八小姐身边那几个,不是牙尖嘴利就是木讷如傻子的,再不然就是那男人似的外族人,我才不稀罕去,免得抢了她们的风头,叫她们记恨!”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7章绿浓 > 话说到后头,她已忘了要压低声音,直听得桂妈妈忍不住捂耳,又急急伸手去捂她的嘴。 绿浓不悦,连忙去掰桂妈妈的手指,可她越是用劲,桂妈妈便捂得更紧,似要将手粘在她嘴上才好。 初夏午后的日光照在母女二人身上,像镀了层金光,衬得桂妈妈一张脸白如霜雪。 她是真怕了自己这不听话的小女儿,再不敢任她妄为。 桂妈妈死死不肯松了手,只贴在女儿耳边小声道:“九小姐是个庶出的,将来的前程都握在太太手里边,你跟着她能有什么出息?过去太太将你打发到了这,那就是为的叫你长长记性,切莫在潇湘馆里作得意样,迟早还是要将你调回八小姐身旁的。” 绿浓不高兴听她老生常谈,烦躁地皱起眉头,一口咬在了桂妈妈的虎口上。 “你这丫头!”桂妈妈低低痛叫一声,缩回了手。 绿浓擦着嘴角,恨声道:“我同八小姐一道长大,原就是同玉紫柳黄几个不同,我怎么就不能得意?” 她年纪不小,又跟着朱婆子混了好一段时日,有些事早早心中有数。 因她只比谢姝宁大一点,生得也好,所以自小就是被当做谢姝宁未来的陪嫁丫鬟。 这陪嫁的丫鬟,虽说是丫鬟,可那都是为了将来自家小姐嫁做人妇怀孕后,不便伺候姑爷时,用来固宠的。 以她的姿色手段,再加上生母桂妈妈又是太太身边得力的婆子,她来日想抬个姨娘再生个儿子,那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她小,可不代表野心也小。 不等桂妈妈开口,她就又说了起来:“而今我在瑞香院里得脸得很,我何必再去潇湘馆里舔她的臭脚!” 桂妈妈气得面色铁青。 她在内宅混迹多年,心中清楚即便母女俩人此刻所在的地方偏僻,边上也无人,可这并不能代表隔墙就没有耳朵。 绿浓口中的话若被有心人给听见了,就算她再怎么求情,想必宋氏也绝不会松口。 她骇极,但仍忍耐着,再次拉住了绿浓的手,好声好气地劝慰道:“阖府都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太太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只要你讨了八小姐的欢心,将来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你就不能忍一忍懂事些?” 惹了谢姝宁不快,于她们能有什么好处? 桂妈妈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不能明白自己这小女儿究竟在想些什么。 绿浓却也懒得再听她的话,跺着脚将手抽出来,“娘你别管了!我又不是孩子,心中有数着呢!” “你可莫要胡来呀!”桂妈妈从这话里听出了些微苗头,顿觉不妙,忙喝了句。 可绿浓却只是翻个白眼,忙不迭地逃离了她。 桂妈妈摸着自己手上的牙印,连连叹气,捶胸顿足。 屋子里的谢元茂,亦是不断地唉声叹气着。 躺在床上的女童仍不见苏醒模样,面色却似乎越来越难看。 鹿孔为其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她手臂上的淤青跟肩头的伤,摇摇头道:“手臂上的倒像是被掐出来的,可肩头的红印子却是不得而知。不过六爷跟太太放心,九小姐的身子并无大碍,突然晕过去只是因她气虚罢了,开两幅药吃了,也就无碍。” 谢元茂听了却不敢放心,追问起来:“当真如此?那她为何浑身冒汗?” 鹿孔迟疑着。 过了会,方徐徐道:“有些话小的不知该说不该说。” “有什么话,鹿大夫但说无妨!”谢元茂闻便知事有蹊跷,忙道。 鹿孔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又侧目朝着躺在床上的谢姝敏看了眼,轻声道:“依我看,九小姐这会其实已是醒了。” 谢元茂大惊,“可她明明还昏睡着!” 若醒着,为何他们连声唤了几回,也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掀一掀。 鹿孔打开药箱,一边往里头取东西出来,一边说道:“九小姐这模样,我过去在延陵跟随师父做学徒时,也曾见过一例。那家的小姐也是这般,身上时有淤痕出现,吃了许多药也无用。后来众人才知,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病症,而是沾了脏东西。那家遂请了得道的道长来做法驱邪,结果道长果真从那家捉了只小鬼出来,那小姐也平安无事了。她后头曾说,昔日我们在她床前说话,她都能听见,只苦于开不得口。明明清醒,却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这模样,岂不是就同如今九小姐的,像极?” 人人怕鬼,心虚者尤甚。 听到脏东西几字,谢元茂愈加肯定了几分自己心中猜测,两眼瞪大,“竟真有这样的事?” 鹿孔面露难色,斟酌着话语:“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是断断不信的。” 谢元茂神色凝重地看了眼宋氏,问道:“夫人如何看?” “试一试,倒也好。”宋氏听了鹿孔说的事,也觉得心有余悸,“就算不是中邪,也算是祈福了。” 谢元茂听了这话觉得舒心了些。 俩人就送鹿孔出去,让人候着他开了药方,再让车夫送他回去。 谢姝敏一直未醒。 傍晚时分,丫鬟煎好了药与她喝了,可她仍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谢元茂念着鹿孔说过的话,悄悄同宋氏商议,“京都的道观里聚着的大多是骗子,请寺里的大师来诵经是不是更好些?” 况且,若真是三老太太,兴许念些往生咒超度一番,就好了也说不准。 宋氏当然不会在这事上说不好。 谢元茂就道:“普济寺的戒嗔大师德高望重,若能请得他来,想必最好。” 思来想去,也的确只有戒嗔最靠谱。 夫妇二人就将这事定下了,决定次日一早就让人拿着名帖上山门去请人。 择定了这事,谢元茂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白日里惹得长女大哭了一场,心下微有内疚,又不便拉下父亲的脸面亲自才去道歉,就让厨房里特地做了谢姝宁爱吃的几道菜,单独送去了潇湘馆。 宋氏知晓,暗地里嗤笑了声,也就随他去,自己则趁夜将瑞香院里的丫鬟婆子聚到庭院里。 众人隐约知道今日出了大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此刻见她兴师动众的,皆惴惴不安起来。 天上星子冒头时,人便聚齐了。 宋氏开门见山,点了谢姝敏身边贴身的几个丫鬟婆子出来,一不问直接便斥她们玩忽职守,罚了三个月月钱银子。 绿浓在其间听到被扣钱心中不悦,但转念想想这回定然是成了,遂展眉。 然而她并没能高兴多久。 依次将瑞香院里的人敲打过一遍后,宋氏就让众人散了,单留下了绿浓。 将人带进屋子里,却没让桂妈妈入内。 绿浓陡然慌张起来。 卓妈妈则从潇湘馆赶了来。 宋氏问她,在瑞香院,可是呆得不痛快? 她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怔愣中,宋氏又问了一遍。 绿浓忙摇头。 宋氏叹息,忽然说起别的事来:“那日三更时分,你进九小姐内室做什么?” 绿浓闻慌慌张张地抬头看了眼卓妈妈,霎时汗湿背衣。 那天夜里,她分明仔仔细细看过了,卓妈妈睡得雷打不动,她怎么会被发现? “奴、奴婢只是进去……进去瞧瞧九小姐睡得好不好……”她支支吾吾撒着谎,漏洞百出。 宋氏心一酸,绿浓从小就是她看着长大的,幼时活泼讨喜,而今怎就成了这幅模样。她伸指揉揉眉心,旋即摇了摇头,“九小姐屋子里丢了一串南珠项链,一枚上等玉石雕成的扇坠子并几粒金珠……” 绿浓打了个寒颤。 这些东西,可不都是当初谢姝敏取了让她去当了换银子买香的吗? 普通劣质的香,是决不能用的,要买好的,自然就缺不了银子。 她听着宋氏将那些物件一一派出来,听得懵了。 就在这时,卓妈妈不知上哪儿取了只匣子出来。 匣子打开,南珠项链,扇坠,金珠……皆在里头静静卧着。 绿浓瞠目结舌,耳畔听得宋氏道:“当铺的掌柜亲自认了画像,那画像上画着的人,正是你。” “太太!太太这不是奴婢做的!真不是!”背脊生寒,绿浓一把扑过去抱住宋氏的小腿,大喊起来。 可物证人证俱在,她哪里还能分辩?何况这事,的的确确也是她做的! 喊了几声,见宋氏没动静,她慌极了:“是九小姐,是九小姐让奴婢去当了的!” 宋氏沉默,随后扶了她一把,幽幽道:“你怎成了这般?九小姐才多大,她怕是连当铺是做什么的也不知,哪里就能叫你去当了这些东西?” 绿浓大哭,“太太,奴婢绝没有一句假话啊——” 可她越是分辩,越无人信她。 宋氏松了手,吩咐下去:“来人,把绿浓关起来。”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走近来,绿浓拼命挣扎,可她哪里挣得过她们,一把被汗巾子堵了嘴,给拖了下去。 宋氏别过脸去,心中失望透顶。 消息传到潇湘馆,已近夜半。 谢姝宁还未入睡,候着卓妈妈回来。 卓妈妈进门便说了句事成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8章驱邪粉45+ > 谢姝宁倚在绣花的素缎靠枕上哗哗翻着书页,闻只应了声“嗯”,便不再过问此事,吩咐人吹灯歇息。 近四更时,她被外头飒飒的风吹树枝声吵醒。 睁开眼,窗棂外仍是黑的,似乎比夜里还要更黑些,天色黏稠得像是墨汁。她翻个身,意识逐渐清醒。 玉紫听到动静醒来,点了灯轻手轻脚走进来,迷迷糊糊地唤她:“小姐。”将灯在角落的长条小几上搁下,屋子里便被昏黄的光线笼了起来。 “是不是要下雨了?”谢姝宁轻声问。 玉紫走近了帮她掖了掖被子,透过窗纸看看外头的天色,顿了顿,“怕是要下了。” 风声里,隐隐约约还夹杂着雷闪雷鸣的声响。只那雷电声还远着,一时未到她们头顶上而已。 眼瞧着就要入夏,雨水肯定就会密集起来。 外头黑得异样,想必天上已堆满了乌云,只待豆大的雨珠匆匆落下洗涤一番人世。 谢姝宁眨眨眼,睡意全消。前世小时候一到打雷下雨的日子,她就会躲进宋氏的怀里,宋氏就会搂着她唱些江南的童谣。一晃眼,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水“噼里啪啦”地打着窗户。 谢姝宁想,檐下的那些重瓣蔷薇花,被突来的大雨一淋,香气四溢,怕是都要打碎了。翠色的叶子,红锦似的花瓣,湿淋淋地落了一地,被蜿蜒的雨水冲刷着,遍布庑廊。 想到蔷薇,她不禁悠悠想起那一日在沙漠里见过的沙漠玫瑰。 这一生,怕是都再没有机会见到了吧。 她转着手腕上的红镯,笑着吩咐玉紫:“时辰还早,你回去歇着吧。” “嗳。”玉紫应了,去检查了一遍窗户,确保关紧了,透不进一滴雨,这才悄声退了下去。 内室里,重归黑暗,落针可闻。 往事就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来回晃动。 以前的日子,而今想来,就像是梦一样。前世,庆隆帝执政多年,直到她去世的前两年,才一命呜呼。她还记得,庆隆帝驾崩的那一天,下着大雪,她抱着年仅两岁的儿子在各路贵妇之间打转,笑着同她们应和说些有的没的。 手脚伶俐的丫头,用早春储下的无根水烹茶,得了大量赞赏。 这时节,人人都用梅花上的雪烹茶,她用回雨水,便出尽了风头。 正得意着,庆隆帝仙逝的消息就昭告了天下。 年轻的成国公燕淮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两日后才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庆隆帝的寝殿。人人都以为,他会踏着满地鲜血登基为帝,可谁也没料到他转眼就扶了小淑妃的幼子即位。 庆隆帝的幼弟贤王,彼时尚且年轻气盛,不满燕淮,带兵直入皇城。 可那座红墙黄瓦的城池早就虎视眈眈,只等他入内,一举诛杀。 贤王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剩下的端王爷几人皆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吭声。 她倒曾听闻,远在南边的靖王气得吐血,扬要将燕淮斩杀于午门。 天下人皆知,若连靖王都没法拿下燕淮,那满西越,怕都没有能被燕淮称作对手的人了。只多年来,靖王沉寂,花天酒地是个十足的逍遥王爷,众人都快忘了他了。 然而谁知,一群人盼着盼着,盼到的却是靖王撤兵的消息。 不战而败。 简直丢尽了脸面。 这其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谢姝宁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若那一日他们直接将胡杨林里的那两个少年杀了,许多事她就再也不必担心会不会发生。 可如今为时已晚。 她长长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不再盯着窗纸看。 大雨下到了天明时,才算是小了些。 去普济寺送名帖请人戒嗔的小厮冒雨前行,雨天路滑,不敢将马赶得太快。一路上行人寥寥,他也乐得自在,没想到走至半道,身边却忽然掠过一匹棕毛的大马,飞驰而去。 他倒吸口凉气,感慨着这人也不怕摔了。 随后,他抽了身下的马一鞭子,亦加快了速度。 可赶到普济寺时,却被告知戒嗔大师正在见客。 他出门前得了谢元茂的叮嘱,不论如何定要亲自见到戒嗔大师的面,得到了肯定的应允,才能离开。 没有法子,他只能等着。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他就被寺里的小沙弥请进了屋子里,见到了盘腿坐在蒲团上的戒嗔和尚。 说明来意后,戒嗔和尚一脸讳莫如深,似乎早有察觉,叫送信的小厮惊讶不已。 普济寺里曾得过宋氏的大笔捐赠,因而戒嗔一口便应承下了,说准备准备,明日便下山过府。 小厮完成了任务,长松了一口气,匆匆下山赶回了谢家。见到谢元茂就道,戒嗔明日就会来,说是要诵经七日。 既如此,那就是要在府中留宿了。 戒嗔是出家人,要寻个清净地才能让他住。谢元茂便打发了小厮急急忙忙去寻宋氏,将这事说了。宋氏就道:“地方都是现成的,我这便让人下去收拾。” 说这话时,两人就站在谢姝敏床前。 帐子里,谢姝敏僵着身子,缓缓睁开了眼。 从肩头出现了个字时,她便知道自己中计了。 可那时,她已“昏睡”在床,根本没有补救的机会。当天夜里四下无人,值夜的婆子打起了瞌睡,她就偷偷想要将肩头的字擦去,可不论她怎么擦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一刻,她恨不得拿把小刀将这块皮割了才好。 而今她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听着宋氏跟谢元茂的对话,她飞快地动起了脑筋,想要糊弄过戒嗔和尚去。 他们现如今只是怀疑她中了邪,所以要寻戒嗔和尚来驱邪,所以只要等到戒嗔念完了经,她装作邪被祛了便是。 到那时,一切就都还能恢复原样。 只这七日,要吃些苦头罢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的烦闷就少了许多,僵直的身体也渐渐松懈下来。 第二天,大雨方停,天色还昏暗着,戒嗔和尚便带着个小沙弥来了。 谢元茂亲自去二门迎的他,满心都是话,嘀嘀咕咕了一路。戒嗔和尚倒也配合,丝毫不嫌他烦,神色慈和,愣是听了足足一路,连眼皮也不动一下。 见到了谢姝敏,戒嗔只看一眼便道:“幸好。” 谢元茂唬了一跳,忙问:“大师可是瞧出了什么?” 戒嗔点点头,声音里带着慈悲,“九小姐年幼,自是不敌,故而身上才会有淤痕显现,那字亦是如此。淤青倒还无妨,只那字却已是红印,不妙不妙。” “还望大师解救小女。”谢元茂吓得浑身发颤,哆哆嗦嗦地道。 戒嗔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躺在那的谢姝敏闻却恨不得立时起身去踹戒嗔和尚几脚才痛快,假和尚,假慈悲! 可她这会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戒嗔让人将她的屋子隔绝,他便在门外焚香诵经。 这动静不小,长房的人也都知道了,长房老太太便谴了大太太王氏过来一探究竟。 事到如今,宋氏跟谢元茂也知是瞒不住了,索性也就不瞒,老老实实将事情告诉了大太太,只抹去了怀疑谢姝宁的那部分。至于那同样疑心了谢姝宁的女先生,经此一事,自觉惭愧,也知自己在府里呆不下去了,便主动同谢元茂请辞离去。 这会,人怕是都出了京了。 大太太听完宋氏夫妇的话,极为诧异,便提出要去见一见谢姝敏。 不过她心里也犯嘀咕,若说是三老太太冤魂不散,她倒是相信。 也因为相信,所以她心里害怕着。 毕竟当日,那可是她头一个抓到了那对奸夫****! 三老太太若想报仇,可不得来寻她? 大太太强颜欢笑,在路上安慰着谢元茂两人,可进了瑞香院见到了人,耳边听着戒嗔和尚诵经的声音,她立时笑不出了。 那个连色都不褪的“娴”字,可是颇为刺眼! 她被吓得要命,急急就回了长房。可也不敢直接同长房老太太说实话,只得拣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说了。 可长房老太太眼睛多尖,一看就知她没将话说完,重重斥了两句。 大太太没有法子,只得老实说了。 老太太听了却只叹口气,道:“作孽啊……” 大太太一哆嗦。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可怜的云娘,会不会也心有不甘要回来寻仇? 她怯怯地离了老太太,忙回去想法子消灾解难,又时时注意着三房的动静。 本以为凭借戒嗔,定然没有问题。 可谁知,七日过后,戒嗔却道不成。 谢元茂懵了,问可还有旁的法子。 戒嗔想着谢家八小姐送给自己的金条,面色凝重地道:“若问法子,怕只有送九小姐去清心庵了。” 谢元茂的脸刷地白了。 就连一直躺在那装乖孩子的谢姝敏,也忍不住下意识从床上跳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地喊道:“好你个黑心的老秃驴,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清心庵里关着的都是些疯疯癫癫的妇人,从来只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 可她却忘了,这会这般一骂,以谢元茂的胆子,哪还敢继续留她。 谢元茂当下做了决断,“我听大师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9章挣扎 > 伴随着陡然坚决起来的话音,清风透过烟霞色的蝉翼纱吹进屋中,吹得方才破口大骂了戒嗔和尚的谢姝敏清醒了些。 床柱上铜钩挂着的水蓝色纱帐被她一把攥紧手中,换了副伤心模样扭头去看谢元茂。 眼下这节骨眼上,她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了谢元茂。 可她亲自养大教大了的人,她怎会不知道他的性子。小时便是这般,即便长到了如今,也不会同过去有多少分别。视线越过谢元茂的肩头,悄悄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那只细颈瓷瓶里插着的花上。 雪白的栀子花,已有了颓败之势,但叶片仍苍翠着。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里就渐渐蓄起了泪水。 微微一眨,晶莹的泪珠便扑簌簌滚了出来。 她哭着,伤心欲绝。 谢元茂蓦地又迟疑了起来。 眼前的人,分明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平日里又乖巧得很,哪里像是被冤魂附了身的人。 他心软了,眼中渐渐有了反悔之色。 清心庵那地方,他便是没去过,也听说过。说好听了叫清心庵,往难听了说,那就是个疯人庵。里头全是疯子,据闻连吃人的都有!若将次女送了去,她可还能有机会好起来? 掌心里冒出汗来,满室静谧。 窗外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发出尖细的啼声。 床上的女童哭叫着:“爹爹……” 谢元茂很吃这一套,立时可怜起她,正要开口,却听戒嗔和尚高唱了声佛号,而后道:“六爷莫要被诓了去,而今站在你跟前的人,已非昔日童女。” 戒嗔和尚未压低嗓音,谢元茂只觉入耳之声沉稳又雄厚,如撞击洪钟,将人心都给撞得晃动起来。 “大师的意思是,如今在我们面前的是……”他想说,却不敢继续说下去。有些事,只想一想,也已足够叫人害怕,哪里还敢说。 戒嗔和尚倒听懂了他的意思,直不讳:“正是六爷心中所想之意。” 谢元茂闻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避开了谢姝敏泪汪汪的视线,讷讷道:“这意思便是说,只有送她去清心庵一条路了?” “阿弥陀佛,六爷何必再问贫僧,您心中其实早已有定数。”戒嗔语似叹息。 谢元茂将掌心汗水在直缀上擦去,怔怔地点头。 他心里的确,已经有了决断。 等明年开了春,他就要起复了。 府里的事决不能再给他拖后腿! 若家宅不宁,他的青云之路,也只会越走越窄,直到摔下来的那一日为止。他不敢冒险,何况再疼爱再可怜,也只是个庶出的女儿。若是个儿子,他还得仔细地再想一想,可只是女儿,狠狠心也就似乎没有那般要紧了。 他紧抿的嘴角,慢慢放松下来。 泪眼朦胧的谢姝敏看到了,心中警铃大作,再顾不得别的,赤着脚便从床上下来,蹬蹬几步冲上来抱住谢元茂的腿,哭着道:“爹爹,敏敏怕……” 她多想高声大喊,你跟前的老和尚根本就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秃驴,休要信他! 可戒嗔和尚是满京都的名人,名望颇高,焉是她一个黄口小儿能否定的? 她说不得,再气再恨也说不得。 “爹爹,敏敏听话,敏敏乖乖的,不要送敏敏走……” 谢元茂一句句听着,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心软了。 但只要一忆起方才谢姝敏面部扭曲,声音尖利地咒骂戒嗔时的模样,他就忍不住心硬起来。 戒嗔和尚说得对,她如今八成是在诓自己,信不得!妖魔鬼怪最擅长的就是窥视人心,她分明是看出来了自己心里对次女的不舍,所以才拼命地装可怜卖乖想要让自己改变主意。 来日好继续留在谢家装她的小丫头,一点点再害他们。 谢元茂心神一凛,急声吩咐下去:“快来人,伺候着九小姐休息!” 候在外头的婆子们就渐次走了进来,一人抓手,一人擒脚,将人给按住生生拖回了床上。又有人端了水盆来,拧了帕子为她擦去面上泪痕。 正擦拭着,那婆子忽然痛叫了一声,抓着帕子跳了起来。 松开手,手腕上便现出了两排新鲜的牙印。 谢元茂见了在心里暗暗点头,戒嗔果然是大师,一个字也没有说错!这丫头就是装的柔弱模样! 他拂袖而去。 被落在身后的谢姝敏却是气得肝都疼了。 她根本就连那婆子的一根汗毛也不曾碰到过,何曾咬过她? 然而这时,任凭她再说什么,也绝不会再有人愿意信她。 …… 谢姝宁不出手则已,既出了手,必求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她也深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再加上先前她明明已彻底断了三老太太的生路,她也依旧魂归谢家。可见有时,死也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再加上,她自己就是个先例。 所以这一回,她断不会再要谢姝敏的命。 活着,困着,这才是最保险最容易掌握在手中的办法。 她一得到谢元茂在同宋氏商量清心庵之事的消息,就立即让冬至带着剩下的银子赶往普济寺,再递了消息给尚留在府中的戒嗔和尚。 这笔生意,她做得很开心,戒嗔也很高兴。 此后又过了三日,戒嗔和尚才被谢元茂恭恭敬敬地送出了谢家,一路送至石井胡同外,谢元茂才返身回府。 这三日里,谢姝敏被关在瑞香院里,被人好好照料着。 谢元茂本想着兴许过几****能有些好转也说不准,所以三天中戒嗔依旧不间断地诵着经。 但时不时的,从瑞香院里就会传出谢姝敏摔了东西咬了人的事。 到临近戒嗔离开的日子时,已有贴身伺候她的婆子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类似“你们这群畜生,我定要你们不得好死”,又或“我要一把火烧了谢家”这样的话来。 这些话,当然都是从谢姝敏嘴里“说”出来的。 谢元茂便慌张起来,觉得这是因为谢姝敏的情况加剧了。 戒嗔和尚离去之前,留下了一串沉香木的佛珠。谢元茂嘱人给谢姝敏戴上,勉强算是压制了一番。 又等了两日,他方联系了清心庵的庵主。 消息传至长房,大太太暗地里拍手叫好,免得将人留在府里成了祸害。 三太太蒋氏则眉头紧蹙,摆着嫂子的款来三房走了一遭,说谢元茂这事做得不好,不该如此行事。 可当谢元茂问她,依她的意思该如何处置时,她却说不出所以然,又恐丢了面子便使劲挑起谢元茂夫妇的不当来。 她这些年得意惯了,一时间忘了谨慎忘了不该插手三房的家务事,将话说得过分了些。 谢元茂恼火,直她若觉得不当,只管将谢姝敏带去她那养,四季衣裳吃穿用度的银子皆从三房出,只占她一间屋子便是。 蒋氏听了不禁冷面,转瞬就走了。 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长房老太太也懒得管,左右只是个庶女,小心些往清心庵一送,外头的人一时也不会注意到,丢不了谢家的脸面,她便只当没这回事,自去念她的佛。 谢元茂就亲自将人送去了庵里。 出门时,谢姝敏面无表情,悲喜均不见。 谢姝宁穿着身青绿色的小衫,站在庑廊下看她。 黑白冽然的眸子里有着单薄的笑意。 谢姝敏察觉了,瞳孔一凝,在无人瞧见之时飞快地翕动着嘴角。 那唇形,似在说,我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谢姝宁权当没有瞧见,道:“等到了年关,我们可能将敏敏接回来一道过年?” 谢元茂叹了声,骤觉长女乖巧伶俐,自己早前真真是做了大错事。 “等到了那时,再说吧。”他摇摇头,“你快回去吧,莫要在这呆着了。” 谢姝宁便裣衽施礼,听话地退了下去。 当天晚些,谢元茂从外头回来,特地让厨房做了一桌好菜摆在了玉茗院。又让人去请了谢姝宁来,一家人一道用饭。 饭桌上,谢元茂说了几句软话,谢姝宁却听得心不在焉。 她并不关心他究竟信不信自己,她此刻记挂着的只有惠和公主的那封回信。 信里,纪桐樱用了大量笔墨翻来覆去地写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看不懂,仔仔细细念了几遍,仍是一头雾水。 近两年未见的公主殿下,像是同她打了个哑谜。 可再看,又似乎只是在发泄着心中不满。 然而她究竟在不满什么? 谢姝宁提起了一颗心,索性不写回信,只等着再过几日入宫。 用过了饭,宋氏留她说话,同她商量着该给惠和公主送些什么生辰贺礼。 “公主殿下什么稀罕之物没有见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们从敦煌带回来的东西里拣几件稀奇的,送去便是,总归是心意。” 宋氏也觉得她这话在理,便亲自带了人下去挑选东西。 …… 到了纪桐樱生辰的前一日,母女二人一大早便带着准备好的贺礼乘着马车往南城赶去。 按理,她们也该同旁人一样等到明日再去参加宫宴。 但宫里递了话出来,让她们早一日入宫,自是不能违逆。 待到日头高升,马车就进了皇城,行了一阵,诸人下了马车步行往前。又走了一会,迎面便来了接应她们的小太监。如过去一般无二,谢姝宁坐着小撵去永安宫见纪桐樱,宋氏则直接被人领着去见了皇贵妃白氏。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0章惊诧 > 距离她上一回来永安宫,已是两年前多以前的事。 那时她还未满十岁,而今却眼瞧着便往及笄之龄去了。惠和公主还比她年长两岁,用不了多久,便该及笄了。 公主的婚事,向来都不容易择定,身为肃方帝的女儿,尤是如此。按理,待过了明日的生辰,纪桐樱的婚事也就算是几乎摆在了台面上,开始挑拣了。 也不知最后,这朵娇花会落在谁手里。 谢姝宁坐在撵上,竟是思来想去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人家。 满京都望去,却挑不出一家身份门第都好的。 她侧目看着夹道两旁高高的墙壁,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前世直到她死,端王爷也仍旧还是端王爷,没能成为肃方帝。因而最后侧妃所出的小郡主究竟嫁给了谁,她根本没有印象。她嫁入长平侯府后,平素出席各家的筵席,也甚少遇见纪桐樱,两人莫说交好,就连面都没碰见过几回。 照理说,京都的贵妇圈子,她熟悉得很。白侧妃的春宴也是一年复一年,直至燕淮摄政,京都人心惶惶,无人再愿出门赴宴,才算是停了。她也参加过几回,可那几回也都未见过出嫁了的郡主。 而今想来,只觉得这事里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八小姐,到了。” 耳畔蓦地响起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收敛了纷乱的思绪,微笑着伸手搭到小太监的手背上,被搀下了小撵,缓步往正殿去。 这地方,经年不变,同她记忆中的丝毫没有差别。 雕梁画柱,彩绘走兽,皆栩栩如生。 走过长廊,她忽然听到了一阵不间断的鸟鸣声,下意识仰头望去,高高翘起的飞檐上却是空空如也,青空之下也无鸟雀踪迹。 她不由怔了怔,以为是自己听差了。 然而方要抬脚,向来耳尖的她立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翅膀扑棱声,脚步再次凝滞。 谢姝宁飞快抬头,循声望去。 这一回果然瞧见了! 小小的一点,像是蚊蝇,根本看不清模样。 “那是什么?”她吃惊极了,只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东西,忙揉了揉眼,可睁开眼再次望去,所见的依旧是那物无误,她不禁轻声问了出来。 领路的小太监眯着眼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跳脚不已,“糟了,这祖宗怎么飞到这来了!” 话音落,远远的跑来了几个人。 谢姝宁定睛一看,却是几个眼生的宫女,打头的那人手里提着只通体雪白莹润的笼子,精致小巧。 待走近些,谢姝宁才惊觉,这笼子竟是白玉雕琢而成。 “诸位姐姐,可是来捉细鸟回去的?”不等她惊讶完,小太监已是匆匆忙忙迎了上去,连声问道。 提着白玉鸟笼的宫女身上散发着幽幽的香气,点头示意,急促地道:“黎明时分这鸟便不知怎地跑了出来,皇后娘娘发了大火,气得连早膳也没用!” 小太监闻紧张地后退两步,道:“诸位姐姐快将鸟儿带回去吧。” 几人也就不再多语,簇拥着手提鸟笼的宫女往鸟儿停驻的方向而去。 小太监抹把汗回来,同谢姝宁道:“八小姐,您请。” 谢姝宁遂收回视线,跟着他继续往里头走。 这群宫女是皇后身边的人,却跑来纪桐樱的宫里捉鸟…… 她一边前行,一边回忆起那怪鸟的模样来。 那般小的鸟,能叫皇后发火可见是稀罕之物,何况还要特地用了白玉的鸟笼而装,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 将将要走到纪桐樱的寝殿时,她才恍然大悟,记了起来。 《太平广记》四百六十三卷禽鸟类中曾有记载,有种鸟“大如蝇,其状如鹦鹉,闻声数里,如黄鹄之音”。 ——此鸟,名曰细鸟,别名候虫。 因其一至黎明时分,便会发出细声。 谢姝宁也想了起来,这种鸟的性子十分古怪,非白玉笼子不能忍受,若不然其双目就会莫名瞎盲。 此鸟亦好近人,然唯男子不近,喜阴柔之气。至夏夜,便时常附于帷幄之上,或入广袖,鸣声不绝于耳。 但这些,都还不是细鸟最特别的地方。 它之所以稀奇,一则是因为性子奇异,二来却是因为它的皮。 细鸟的皮,万分珍贵。 女子食用后,雪肤白而通透,可在漆黑的夜间发出微光,艳丽无双。 谢姝宁一一回忆着,心里不觉对皇后多了分探究。 皇后还很年轻,自然是一派青春气息,可惜的是,她的容貌天生便不大出色,在外头尚且如此,何况身处美女如云的后宫。 她能找到细鸟,也算是有本事的人。 自《太平广记》后,诸多古籍里也都不见细鸟的踪迹,至西越前朝大越,已是连一丝痕迹也无。 谢姝宁头一回在书上看到关于细鸟的记载,还当这鸟已灭绝了,如今看来,倒是她孤陋寡闻。 她满怀心事地进了寝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纪桐樱。 时隔两年,纪桐樱已长成了十足的少女模样,明眸皓齿,娇俏得很。 可不知为何,她眉眼间似笼着层浓郁的阴霾,渐渐遮住了她眼中的生气。 她微有惊讶,再联系到先前纪桐樱在信中写的那些话,按捺下心中不安,上前裣衽请安。 见了她纪桐樱倒也是真欢喜,绽开笑颜上前来拖她起来。 “你倒好,一去一年多,我还当你今生再不回来了呢!”拉着她入座,纪桐樱吩咐人沏了云雾雪芽送上来,亲手递给她一盏。 谢姝宁知她一贯如此,也就没有多作伪,直接接了道了声谢便罢了。 俩人闲话了几句,纪桐樱忽然摆摆手,将人都给摒了下去,独留她们二人。 谢姝宁隐约察觉她这是要同自己说些要事。 轻啜了一口杯中茶水,她看着上头的浮叶,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要同阿蛮说什么?” 纪桐樱霍然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转圈,华美的衣袂翻飞似蝶。 过了好一会,她才站定,神情阴郁地道:“这话我原不该说,但我想着,同你说说总是无碍的,何况,再不说,我只怕就要被憋死了。” 谢姝宁见状不由微微一蹙眉,换了正色问她:“事关后宫?” 纪桐樱颔首。 谢姝宁立即起了心要拒绝听她说下去。 后宫里的事,她只一介民女,可不想惹麻烦。 但婉拒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纪桐樱已开口道:“皇后不是个好人!” 谢姝宁闻,莫名松了一口气。 只说这样的话,倒还好些。但皇后才是那个执掌六宫的人,皇贵妃白氏多年来又得宠,身为白氏之女的纪桐樱说这样的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了,难免闯祸。 她略一想,便道:“皇后母仪天下,自是严厉些。” 纪桐樱嗤笑,“她也配得上母仪天下四个字?” 说完,她忽然伸手挡住了眼睛,哽咽起来:“阿蛮,她害死了我未出世的弟弟!” 谢姝宁大惊失色,“什么?” “母妃有了身孕,她却只当不知,逼得母妃日夜操劳,晨昏定省一样不少,还总比旁人多留些。端得是姐妹情深,可骨子里呢? 她不过是嫉恨母妃罢了。母妃谨慎,连她宫里的一滴水也不尝,可饶是这样最后竟被她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推下了台矶!”纪桐樱话说到后头,已成了咬牙切齿,“她装摔,故意扯着母妃不放拿母妃当了垫子,临了还哭哭啼啼,不过只扭了脚踝蹭破点皮子而已,简直叫人作呕!” 谢姝宁听得瞠目结舌。 这种手段,她可还真是始料未及。 粗野,却也可靠。 皇后自己也摔了,亦受了伤,这事哪里还能全怪她? 谢姝宁揽住了纪桐樱的肩头,温声安慰:“娘娘跟公主都受苦了。” 然而她心里却在想,以白氏的心机手段,不会不还手。可眼下看纪桐樱的模样,便能知道,白氏这些日子的确还未动手。否则,皇后的人也不会大喇喇便跑来永安宫捉鸟。 这里头莫不是还有什么蹊跷? 纪桐樱却不明她心中所想,压抑着哭声,伤心难过得全身簌簌发抖。 哭了好一会,她才渐渐止了泪,睁着朦胧的泪眼,定定地瞧着谢姝宁。 谢姝宁被看得心中发毛,“公主怎么了?” 纪桐樱伸手抹泪,忽然破涕为笑:“你难道入宫一回,陪我做件事吧。” “何事?”谢姝宁愈加不安,觉得自己这回是逃不掉了,只得细细询问起来,究竟是什么事。 纪桐樱搂着她的脖子,俩人贴得极近,几乎脸碰着脸,耳语道:“皇后同淑太妃十分要好。” 听到淑太妃,谢姝宁身子一僵,愈加觉得她要去做的事,不是什么好事。 “淑太妃是个好人,生得美,性子也好,人也温柔可亲,偏生心太软,叫皇后给诓了去。”纪桐樱没有察觉她的僵硬,犹自说着,“我们悄悄地去,去告诉淑太妃皇后丑陋的嘴脸!” 她说得义愤填膺,谢姝宁却听得冷汗淋漓。 淑太妃人美没错,可性子好心软可亲,可说的都是谁? 她若是真这般,前世焉能将自己的幼子扶上皇位,当了太后?她同皇后交好,定然也是别有所图,哪会真是被诓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1章不伦粉60+ > 纪桐樱这主意,未免也太武断天真了些。 谢姝宁望着眼前年方十三的豆蔻少女,微微有些失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劝她。 看年纪,她比纪桐樱还小,纪桐樱也自来从将她当做妹妹。她就算一个字一个字地同纪桐樱分析了,对方也不定会听。更何况,这一世她根本不能算是见过淑太妃,她若要说淑太妃的不妥当之处,那就是真真的空口无凭,叫人难以相信。 最重要的是,她了解纪桐樱。 就算她不肯去,纪桐樱也一定会去。 这么一来,她能跟着去,就会保险许多,要阻拦,适时也还来得及。 若不去,只任由纪桐樱胡闹,她放心不下。 于是她也就不提淑太妃的坏话,只抿着嘴,静静听着纪桐樱的计划。 “出云殿在最西边,位置偏僻,平日里也没什么人经过,我们悄悄择了小道走,不会叫人发觉的。”纪桐樱瞪着眼想了想,忽然道,“哪怕最后叫人给发现了,也不是没有话可说。淑太妃不是你家四太太的亲妹子吗?照这么算,你们可还是亲戚。你入宫一回,去拜见长辈,原也是该的。” 谢姝宁汗颜,亏她想得出这样的事来。 四太太容氏同三房一向没什么走动,她上宫里来拜见哪门子的长辈。 她避淑太妃还来不及呢! 纪桐樱侧身来抓她的手,道:“从小母妃便说你的性子比我稳妥比我谨慎可靠,你虽年纪比我小,但为人处事上一直强过我。我知道这回,原不该叫你同我一道做这样的事,可是阿蛮,我心里憋得难受……” 她放软了声音,撒娇般地晃了晃谢姝宁的手。 谢姝宁就没了法子。 到了午后,天上响了两声闷雷,乌云团团聚集起来。 暮春将逝,转眼便是盛夏酷暑,雷雨天就开始见惯不惯。 但这么一来,出行势必受阻。谢姝宁本盼着纪桐樱能就此放弃偷偷去见淑太妃的计划,可谁知,她说一不二,就算是挨雷劈,也非去不可。 “怕什么,雷雨下得大,可去得也快,兴许不等我们走到出云殿,便没雨了。”纪桐樱同她一道倚在窗下的榻上,摇着扇子往外看。 天色越来越黑,没一会便恍若夜间。 可这会,还不到申时。 纪桐樱借口午睡,将宫人都赶到了外头。 过了会便拖着谢姝宁开始动作飞快地取了早就备好的伞,翻窗而出。 谢姝宁瞪大了眼,攥着裙子吃惊地看着她。 她在外头催促:“快些出来,再磨蹭就该叫人发现了!” 这个位置,正好避开了守在门口的几人视线,只要小心些,至多也就只能瞧见一抹飘忽而逝的裙角。 由此可见,纪桐樱要么是早就在策划这事,要么就是时常这么干。 谢姝宁权当自己是运气不佳,认识了这么一个人,在裙角打了个结,学着纪桐樱的样翻到了窗外。 青碧色的伞哗啦被打开,一高一低两名少女就挽着手弯着腰冲进了雨里。 走的路,是谢姝宁从未走过的。 偌大的后宫,在纪桐樱眼里,每条路都熟记在心。 众目睽睽之下,她大抵也能找到脱身的路,何况而今大雨倾盆,遮挡了视线,谁也看不清谁。 俩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永安宫,往淑太妃所在的出云殿而去。 那地方距离永安宫远得很,没有步撵也不知要走上多久。谢姝宁原本担心得很,可没曾想被纪桐樱带着一通乱走,这路竟就缩短了许多。 一路上,她们只在某处差点被个小宫女给撞见了,随后竟就连一点阻碍也无。 雨水溅到了面上,脚上的鞋子也湿了些。 谢姝宁眉峰微扬,暗想:守卫森严的皇宫此刻却被她们犹如无人之境一般,肆意而行,当真奇妙无穷。 莫名的,她开始热血沸腾。 又担心又激动。 这种事,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回了吧? 思及此,她就紧了紧同纪桐樱相握的手。 她从不知道,纪桐樱还有这样的本事,七弯八拐的路,在她眼里犹如错综复杂的蛛网,根本寻不到头。但在纪桐樱眼里,根本就像是被人标注妥当的,遇到分岔路口想都不必想,便知往何处去。 雨却没能如她们所盼的那样停止,反倒是越下越大,雷鸣电闪,也不肯停歇。 每每响一声雷,纪桐樱就哆嗦下。 她心里分明是怕极了的。 谢姝宁好气又好笑,同她靠得更近些。 伞并不大,走至出云殿附近时,两人的衣衫就都湿了半边,滴滴答答地往下渗水。 这模样,狼狈得厉害。 半道上,纪桐樱打了个喷嚏,随后嘟囔起来:“明日生辰,可千万莫要着凉了才好!” “见到了淑太妃,让人点了火盆驱驱寒吧。”谢姝宁摇摇头,重重拧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袖子,将单薄的罗衣都拧得皱巴巴了。 纪桐樱就笑话她的衣裳像腌菜。 两人说着话儿,到了出云殿。 正门外,当然是有人守着的。 纪桐樱既是不想叫人知道这件事,连个宫女内官都没带,自然也就不想叫出云殿的人知道自己来过了。 宫里头人多嘴杂的,被人知道了总不好。 她拉着谢姝宁半合了伞躲在拐角处。 “瞧着这模样,像是进不去。”谢姝宁故意泼了盆冷水。 谁知这样也浇不灭纪桐樱的雄心壮志,眨了眨眼,她就笑了起来:“我有法子!” 谢姝宁懵了,果然皇宫是她家,随意走。 纪桐樱就带着她往出云殿后头去。 雨幕大得骇人,眼前都是水雾,根本看不清路。 谢姝宁已走得晕头转向,懊恼地盼着赶紧叫人发现得了。脚下的路越走越窄,走到后头,两人完全是挤在了一处,像肉饼似的往里挪。 好在没走一会,眼前便开始豁然开朗。 望着眼前的一小片绿油油的林子,谢姝宁不得不承认,纪桐樱在识路方面的本事分明是个天才。 根据纪桐樱的说法,这片林子里曾有妃子自缢过,后来就成了众人嘴里鬼话连篇之地,几算是禁林,平时根本没有人敢走动。但这片林子赶巧连接着出云殿的一间小偏殿,过道上通常只有两名嬷嬷守着。 她们要想见到淑太妃,一个人也不撞见那是不可能的,但这里遇见的人,到时只要淑太妃吩咐几句,她们来过的事就不会被人知晓。 纪桐樱想得好,同谢姝宁描述得也好。 可谁知,当两人站到了过道上时,却连个鬼影也没瞧见。 根本就没有什么嬷嬷! “这是怎么一回事?”纪桐樱也傻了眼,旋即便抖着伞面上的雨水轻笑着道,“指不定是老天爷也在帮我们。” 谢姝宁却不这么觉得。 反常即为妖,事出必有因。 眼前这情况同往常不样,便说明有异状。 她登时起了就此打住,原地返回的念头。 可纪桐樱已收了伞,大步往里头去了。 谢姝宁阻拦不及,又不敢高声喊她,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出云殿里冷清得可怕,明明已近夏日,可里头,冷得像是隆冬。这种冷不单单是外在的,倒像是从沿途的每一块砖里冒出来的森然气息,带着白花花的寒气。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加快步伐。 一路走去,竟都没有人守着,奇怪得很。 她正困惑着,不远处突然冒出来几个人影,她慌忙拽住了纪桐樱,两人躲进了角落里。 虽隔得有些远,但她还是看出来了。 那几人是内廷里的太监…… 然而她们躲得快,那几个太监的眼睛也格外地尖,竟是发现她们了。 纪桐樱做贼心虚,下意识便拉着她乱逃起来。 空荡荡的出云殿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姝宁霎时头大起来,追人时的脚步声还能这般整齐平稳,只怕是懂武的。 俩人慌不择路,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眼前又出现了几个太监。 这可好,俩人蓦地往一间屋子里闯了进去。 屋子里香气甜腻逼人,白烟缕缕不知自何处冒出,汇聚成了一片潋滟。 谢姝宁顾不得厌恶这香气,大口喘着,突然听到有鸟鸣声。 ——是细鸟的叫声。 她悚然一惊,细鸟这种生物宫里皇后既养了,旁人想必就不敢再养,这里既有细鸟的叫声,难道是皇后在这? 被外头的太监抓到,也好过撞见不该撞见的事,她急忙就要拉着纪桐樱出门。 纪桐樱却大力捏紧了她的手,声音颤颤地贴在她耳边道:“我好像听见了父皇的声音……” 谢姝宁大惊,屏息一听,果然似有肃方帝的说话声。 这就更不能继续呆着了! 可纪桐樱却已松了手,往里头走去。 她欲哭无泪,拔脚上前。 声音是自内室里传出来的。 两人转个弯,却忽然撞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汪仁穿着绣红线蟒纹的黑袍,身形挺拔地立在那。 完了。 谢姝宁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腿软。 就在这时,纪桐樱猛地冲了过去,将汪仁身后的帘子掀起了一角。 帘子后,淑太妃嫩生生的白皙胸脯,水蛇一般的腰肢,在轻纱床幔间来回摇晃,细鸟的鸣叫声幽响在其间…… 谢姝宁想要抠掉自己的眼珠子! 纪桐樱僵在了那。 在场的人里,唯有汪仁镇定得很。 帘子重新落下。 肃方帝的声音在里头响起,“什么动静?” 汪仁冲着谢姝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自若地回肃方帝:“雨大了,皇上。”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2章仓皇 >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午后的这场急雨哗哗作响,将出云殿外的那片禁林浸得一片泥泞。 帘后的肃方帝轻咳了两声,并没有再出声。 倒是向来端庄的淑太妃,在里头用娇滴滴的声音轻笑,“六郎”、“六郎”地唤个不停。 谢姝宁记得,肃方帝在他这一辈中正好行六。 可即便是皇贵妃白氏,也断不可能在私下里这样称呼肃方帝,何况里头的这人,是太妃娘娘,是皇帝的长辈…… 她震惊极了。 庆隆帝薨了后,坊间流说肃方帝是篡位,人人都用异样的话语谈论那事。可宗室里,没有一人起过旁的心思,个个都直接认下了这事。一则当然是因为肃方帝在他还是端王爷时,就颇有手段,多年来经营的人脉关系亦不同凡响,不得不叫人忌惮;二则,却也是因为那时的庆隆帝沉迷炼丹长生,已糊涂了。 西越需要一个明君。 肃方帝便用恰当的手段,将自己塑成了众人心里的明君。 可这会,谢姝宁骇得浑身颤栗,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身为肃方帝最疼爱的女儿,纪桐樱更是龇目欲裂,两股战战。 她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谢姝宁察觉,慌忙要去扶她。 可她的手还未触及纪桐樱的胳膊,斜刺里就冒出来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挡住了她。 谢姝宁一怔,沿着这只手往上瞧。汪仁眉眼间含着冷意,见她望过来,亦低下头去。两人视线一触,谢姝宁慌忙别开脸不敢再看。 深宫禁地,她跟纪桐樱撞见了这样的秘事,实乃大祸。纪桐樱身为公主,兴许还能逃过一劫,可她,却难了。 她不觉脑中一片空白,腿软手软,几乎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恰在这时,汪仁扶了她一把。 她嗅着汪仁身上衣袍冷锐的熏香气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眼下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方才汪仁毫无理由地帮了她们,她一边感激着,一边却觉得心有戚戚焉。汪仁素来是个心肠狠辣的,没有好处,他为何要帮她们? 满心忧虑间,她顾不得旁的,先伸手去牵住了纪桐樱,半扶半拖地想要将人先弄出去再说。 纪桐樱似是被吓坏了,紧闭着嘴,一不发眼睛却瞪得老大。被她拖着往后退,倒也不反抗,任由她去,只眼睛死死盯着内室的方向不肯放过。 谢姝宁提心吊胆地挪着步子。 她知道汪仁束着手在盯着自己看,目光灼灼,似要在她们身上看出洞来。 当着他的面,她们要逃,当然要先过他这一关。 负着纪桐樱大半个身子,谢姝宁手臂渐渐发麻,她低着头咬牙。再抬起头时,已换了副柔弱的面孔。因她的面色本就较之旁人更显苍白些,这会一作出惶恐的模样,倒真叫人我见犹怜。 眼睛也随之缓缓眯了些,眼角一弯,里头水光潋滟。 她神态软弱地看着汪仁,嘴角开合,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印公饶命。” 汪仁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面上风轻云淡叫人什么也看不出。 他的城府,从来都是极深。哪怕谢姝宁多活了一世,也不可能看穿他的心思。 她直视着他,像一头伪装良好又小心翼翼的小兽。 汪仁阖上了眼。 谢姝宁心头狂喜,不论汪仁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要这个时候他不想制住她们,她们就还有机会能全身而退! 她脚下的步子倏忽快了起来,挂在自己身上的纪桐樱,似乎也就没有那般重了。 飞快地拐过弯后,俩人便近了门口。 出云殿这鬼地方,谢姝宁当真是连一刻也不愿意再留。 她压低了声音在纪桐樱耳畔道:“公主镇定些,咱们回去了再说。” 纪桐樱茫然失措地看看她,微微点了点头,可眼里分明每天丝毫听明白了的意思。 谢姝宁暗暗叹了声。 出了门,外头竟守着一群小太监。 因走得急,谢姝宁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正惊慌着,其中一个小太监忽然摆了摆手,站在他身后的一众人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小太监冲她们微笑行礼,道:“奴才小润子,奉印公之命,送公主、八小姐回永安宫。” “……这……这还是不劳公公费心了,我自带公主回去便是……”谢姝宁有点惊疑不定,汪仁的本事她清楚得很,可没想到他竟然还在顷刻间便安排好了带她们离开的人。 自称小润子的小太监却根本不理她说了什么,只做了个请的姿势,随即伸手来接纪桐樱。 纪桐樱却抱紧了谢姝宁,站着不肯动。 谢姝宁叹息,“公公带路吧。” 三人一行,便打了伞前行。 这一回走的路,同她们来时大不相同,但一路上同样没有遇见人。 谢姝宁扶着纪桐樱,头顶上是小润子高高稳稳撑着的伞。 天色缓慢地明亮起来,雨水也不再似先前密集,变得稀疏许多。 谢姝宁心里的阴霾却愈来愈重,浓得化不开。 她悄悄侧目,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小润子。 方才她还沉浸在震惊里没有回过神,这会却有些记起来,小润子这个名字,并不普通。前世汪仁身边便跟着一个叫小润子的太监,堪算是汪仁的心腹。汪仁死后,他却还活着,顶了汪仁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成了西越内廷里的第一把手。 那时,他叫宁润。 所以刚才听到小润子这个名字时,她一时间才会没有想起其中的关联。 毕竟,此刻为她们打着伞的小太监,看上去还那般稚嫩,谁会想得到,他今后会顶替汪仁? 如果汪仁提前知道了这事,也不知是否还会留着这人。 谢姝宁心内百转千回。 逃出了出云殿,她跟纪桐樱就欠下了汪仁一个天大的人情。 当真是天大! 谢姝宁的脚步有些踉跄。 走了一会,已经小了许多的雨陡然间又下大了。 她忍不住皱眉,恨不得再转个弯就能回到永安宫。 天上忽然炸开了一个响雷。 一直紧紧靠着她的纪桐樱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撒了手,踉踉跄跄地跑远。暮春的瓢泼大雨哗啦啦落下来,激荡起的雨幕霎时便吞没了纪桐樱的背影。 “公主!” 谢姝宁心乱如麻,提着裙子就要追,却被小润子阻了。 小润子将伞往她手中一塞,说了句“八小姐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再往右拐便能看到回永安宫的路,奴才这便去追公主殿下”,便匆匆追纪桐樱去了。 雨声里,脚步声一会便听不清楚。 谢姝宁撑着伞,站在原地四顾茫然。 两旁是高高的宫墙,被雨水冲刷成了深色,到处都是弥漫的水汽。 这是哪里? 这条路比先前纪桐樱带着她走的,还要叫人陌生得多。 她根本不知怎么走,只好照着小润子方才指明的道路,一点点往前挪。 可走了好一会后,她面上茫然的神色却更加明显了。 她双手握住紫竹的伞柄,仔仔细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口中呢喃道:“往前走,再右拐便能看到回永安宫的路……可我都右拐了三次了……” 回永安宫的路,她是认得的,可走了半天她也没能发现路在哪里,而脚下的路,却似乎越走越偏僻了。 没有法子,她只能准备原路返回,到先前同小润子分开的地方,再重新沿着他的话再走一次。 可才转身走了没多远,她便讪讪然停下了脚步。 “糟了……回去的路竟也寻不到了……”她头一回发现自己旁的过目不忘,这路却是一点也记不住。 宫里的路错综复杂,若无人领着,她怕是绕上大半日,也不定能寻到出路。 好事不来,坏事倒是一桩接一桩。 纪桐樱好端端地又跑了,也不知小润子将人追回来了没。 她踌躇着,继续往前迈开了步子。 走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偌大的皇宫,就像个走不出的迷宫,将她困住了。 她身子骨单薄,在大雨里走了许久,浑身冰冷。走至一处墙根下,她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差点连手上的伞都脱手掉了出去。 等到鼻间终于不痒了,她勉力直起腰来,心道是不是该索性在这等着,等着人发现她不见,再来寻她。 手上的伞挂满了雨珠,沉甸甸的,她将伞面微微倾斜,雨水就“哗哗”往下倒。 等到似乎轻了些,她便将伞重新举高。 方要往前迈步,她便发觉不远处的雨幕里,站着几个人。 她愣了,不敢动。 对面的人缓步走了过来,打头的是个穿着身白蟒箭袖的少年,后头跟着的几人穿着的都是太监服,是内官。 几步之间,谢姝宁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可能遇见的人。 肃方帝没有这么大年纪的儿子,那就不可能是皇子。 能在后宫里走动,莫非是庆隆帝膝下的几位? 她想着,又重重打了几个喷嚏,浑身哆嗦起来。 正要同她擦肩而过的几人俱因为这动静望了过来。 少年面若春月,目如点漆。 头晕脑胀间,谢姝宁瞧见了这样一张脸。 这张脸,可不就是那个在于阗古城消失了的少年,十一吗?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3章手段呵呵哩啦和氏璧+ > 漫漫黄沙里的少年,洗去了砂砾尘埃,换掉了褴褛的衣衫,像是换了一个人。 可谢姝宁对这张脸的印象太深刻,绝不会认错。 更何况,在知道他八成便是燕淮后,她哪里还忘得掉。日复一日的,这张脸在她脑海里只会越来越清晰。 胡杨林里初见那一回,而今想来便恍若昨日。 她晕乎乎地想,若漠北的季十一就是燕淮,那他出现在宫里似乎也说得过去…… 成国公已经去世,他本该在家中闭门守孝。但庆隆帝时期最得宠的婉贵妃正是出自燕家,她如今成了老太妃,也还是燕家的女儿。她辈分高,论起来倒还是成国公燕景的姑姑,于燕淮,便是姑祖母。 燕景去了,失踪多年的燕淮艰险归来,婉贵妃召见他过问一番,也是该的。 她想着,渐渐觉得手中的伞柄重若泰山,叫她拿不住了。 眼皮亦跟着沉重起来,视线变得迷蒙。 鼻间有一波接一波的痒意涌上来,叫她别过头去不停地打起喷嚏,止也止不住。当着旁人的面,实在太失态。可这会,她哪还顾得上什么失态不失态。 “——阿嚏、阿嚏——” 不停响起的打喷嚏声中,她手里的伞终于还是滑落了下去,摔在了地上,溅起大片水花。 她惊慌失措地要去捡,身子却软软地往边上倒了下去。 料想中冷硬的地面忽然变成了带着暖意的怀抱,她睁着困意朦胧的眼,只瞧见一侧弧度优美的下颌并一件蟒袍。 再然后,天旋地转。 她想要睁开眼,可浑身乏力,冷得厉害,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似乎只是一眨眼,她便没了动静。 方才险险将她接住的少年,伸手往她额上一探,触手之处滚烫,似有火在烧。 站在一旁打伞的太监们亦匆匆俯身,道:“世子,这人像是谢家八小姐,今日原该歇在公主殿下那的。” 燕淮收回手点了点头。 这人是谁,他怎会认不出,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碰见而已。 “这雨不停,天眼见着也要黑了,您要出宫,可耽搁不得。”年长些的那个太监焦急地道,“谢八小姐,就交由奴才们给送过去吧。” 燕淮没应,转而问道:“公主殿下住在何处?” 太监们一怔,呆呆地回答道:“永安宫在另一个方向,颇远。”说着,其中一人在雨中指了指方向。 燕淮便一把将谢姝宁打横抱起,飞快地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边上撑伞的太监拔脚紧追,一边喊他:“哎哟我的世子爷,您可慢些,仔细路滑!” 燕淮充耳未闻,没一会便走出了老远。 冷雨泼面,一行人却是越走越快。 那厢小润子也将被他打晕了的纪桐樱给悄无声息地送回了永安宫,退出来去寻谢姝宁。 按理,以谢姝宁原本所在的位置,她回永安宫所需的时间远比他跟纪桐樱的少。这么算来,谢姝宁早就应该已经回到永安宫了才是。 难道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偷跑的事,所以不敢回宫? 小润子胡乱猜测着,沿着自己指给谢姝宁的那条路找了回去。 他哪里知道,这条在他看来再简单不过,绝对不会有人走岔的路,却愣是在谢姝宁这行不通了。 她非但走岔了路,硬还跑到了南辕北辙的另一个方向。 小润子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人,不由慌了。 前几年汪仁查谢姝宁的底,那可是经了他的手的,所以他清楚得很,谢姝宁若出了事,他在印公跟前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他来来回回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一个大活人,好端端地就会消失? 打死他也不信! 小润子咬咬牙,就折回永安宫去,若人还是没有回来,他也就只好捧着脑袋去谢罪了。 好在他回到永安宫时,正巧撞见了燕淮送谢姝宁回来。 他瞧见了燕淮,疑惑得很,急忙紧张兮兮地眺望了几眼,见谢姝宁虽不省人事,但身上似乎并没有伤处,性命无虞,便立即撤退回去见汪仁。 出云殿里,汪仁也正在等他的消息。 他面上漫不经心的,心里却在掐算着时辰。 内室里的声响丝毫没有避讳他的意思,越来越肆意。 他就算不看,也能想得到淑太妃云雨之中,娇媚的模样。 庆隆帝死了,可淑太妃还活着。 而且年纪轻轻,姿容倾城,恍若二八少女,丝毫不见生育过后的模样。腰肢纤细似弱柳扶风,眼波流转之际,媚人之极。 这样一个女人,怎会甘心同那些老去的后妃一道,在这冷寂的深宫里等死? 她因为活着,而觉得不甘心。 肃方帝比庆隆帝年轻,也比庆隆帝高大威武。 甚至于,在房.事上带给她的欢愉,也胜过庆隆帝。 内室里香气弥漫似轻烟,在纱幔间袅袅飘来散去。 肃方帝俯首,一口咬在了她胸前,将那块雪白的肌肤啮咬得一片绯色。 他是粗暴的。 淑太妃并不厌恶他在这事上的粗暴,但她却不会任由他粗暴而不去理会。 白生生的两条胳膊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她轻咬着下唇瓣,腻声道:“六郎,疼……” 肃方帝却像是嫌她吵,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身子重重晃动着,淑太妃玉葱似的指头在他背上来回抚弄,却不敢抓一下。 一旦留下痕迹,惹恼了肃方帝,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动作间,细鸟的鸣声依旧不绝于耳。 她用香气诱鸟,再用细鸟诱人。 在她看来,这世上的男子,没有不贪恋美色,不爱慕美人的。 许多人,口中说着不喜,却只不过是时机未到又或是有心无胆罢了。 厉害的女人,不止吸引男.人,还吸引女人。 她咿咿呀呀像是幼儿学语一样回应着肃方帝的热切,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皇后到底年纪小,前头又挡着个儿女双全,曾主持了端王府多年中馈的白氏,初入宫的年轻皇后,焉能不怕不担心? 她假意交好,教皇后穿衣打扮,教她如何对付白氏,教她如何让皇帝喜欢…… 皇后便将她当做了世上第一等的好人。 她弓起身子,像一把绷紧了弦的弓,被肃方帝这支箭填得满满的。 重重嘤咛了声,她偏过头,疲惫地将头往后仰去。 可肃方帝没完没了地在她身上耕耘。 她既得意又觉得疲惫。 这都是细鸟的功劳,也是她的本事。 皇后生得实在太普通,后宫里随便寻个宫女,都能比她漂亮不少,便是她再善解人意,于肃方帝而,也难以动心。 夜里哭了一场,次日皇后就来寻了她。 她嘴里说着会好的,心里却鄙夷不已,凭皇后的长相,除非换张脸,不然都不会有机会。 其实,她打从骨子里厌弃皇后。 凭什么一入宫,她就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一切,不过都只因为站在她身后的李家罢了。 可她容氏,出身皇商,在那群簪缨世家眼里,卑贱得很。 她只能靠自己一步步地往上爬。 所以,她若不狠,怎能爬的动? 她故意说了细鸟的事,给皇后听。皇后傻乎乎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此一心盼着人能找到细鸟回来。花费了大量人力精力钱财,终于有人从遥远的西方某小国带回了这种鸟。 皇后开心极了,她也跟着笑,告诉皇后食了细鸟的皮,便能成为美人。 她还牢牢记得皇后当时的模样,一叠声问她,“太妃娘娘,这可是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 她不说真的,皇后焉会舍得送她细鸟? 但话虽是真的,她却并没有说全。 最厉害的法子,当然留着给自己用。 细鸟能以香气引诱,可它却爱栖息之地,却是女子的幽隐之处。 只要胆子够大,便能集数鸟于一身。 用这法子,没有男人能逃得过。 但她跟肃方帝之前还需要一个契机…… 她同庆隆帝有一个儿子,快七岁了。 深宫里的女人,子嗣不是用来固宠的,就是用来排解寂寥的。 她当然是前者。 但庆隆帝死了,她的儿子,还有何用? “呀,六郎你慢些……” 像是察觉出了她的神游,肃方帝忽然大力冲撞起来。 她笑着迎合,心里却渐渐有古怪的情绪涌了上来。 儿子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搂着肃方帝,心里却莫名想起了已经死了的儿子。 儿啊,你休要怪娘心狠……你生来便是该为娘亲铺路的…… 可反反复复催眠着自己,她还是忘不掉儿子在水中挣扎着喊她时的样子。 难道真是她的心太狠? 不不,若没有丧子之痛,肃方帝又怎会亲自来宽慰她? 她并没有错。 淑太妃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两颊酡红,似醉酒之人。 这一场鱼水之欢,直至掌灯时分,才终于算是歇了。 就连肃方帝自己也觉得困惑,为何只要一沾淑太妃,他似乎就变得不同了些。 出得内室,汪仁为他披上内官的衣裳,服侍他飞速离开了出云殿。 而殿内的淑太妃,再次将例行的避子汤倒进了痰盂里。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4章愧疚和氏璧+2 > 她是太妃,是先帝的后妃。 这便注定了她同肃方帝的这一段情,是有违人伦,天理不容的。 因而,但凡肃方帝来过后,一碗避子汤是少不得的。可她既敢打肃方帝的主意,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豁出去了,她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错失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避子汤,她是绝不会喝的。 她跟肃方帝的事,目前只有汪仁汪印公知晓,所以每一回来送避子汤的人,也都是内廷的人,而不是一般的宫女嬷嬷。 头一次,她乖乖地喝了。 第二次,她便用容家的三分之一的家财,同汪仁换了免除避子汤的机会。 她父亲向来都看重她,当初若不是庆隆帝去的早,她用不了多久就会盖过宠冠后宫多年的婉贵妃去,她诞下的五皇子,也有极大可能会成为太子。原本,一切都好得好。如今庆隆帝死了,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开始迈入新贵的容家也不甘心。 如若能好好经营上了一代人,容家在京都的勋贵圈子里就能勉强站住脚跟,对子孙后代,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故而当淑太妃要走“邪门歪道”时,容老爷是极赞成的。 能攀上汪印公的关系,容家乐见其成。 钱没了可以再赚,容家人别的不行,赚钱那可是满西越也找不出几个比他们行的。 然而三分之一的家财,能换到的也仅仅只是汪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往后要想走他的门路,还有得忙。 淑太妃坐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神情慵懒地往后一倒,背靠着大迎枕,伸手轻轻覆在了小腹上。 肃方帝虽贪恋上了她的美色跟手段,但到底还没糊涂,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好比,两人之间是断不能诞育孩子的。 若不然,这孩子生下来了,是该管肃方帝叫父皇还是叫皇叔? 她可是肃方帝的嫂子。 但事在人为,淑太妃安心得很。 窗外的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她嘱人关了窗,懒懒地曲腿蜷在榻上,让人给自己盖上了轻薄的小毯,沉沉睡去。 …… 永安宫里,太医正忙着给谢姝宁扎针,谁也不敢去休息。 纪桐樱尤是,呆呆地守在床前,哪也不去。 宋氏见她面色怪异,瞧着也不大对劲,不敢劳她在这,明日便是纪桐樱的寿辰,她若病倒了,哪里能成。满京都的贵妇小姐,都精心打扮了入宫来为她贺寿,寿星公如果不能到场,那还成什么模样。 “公主快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呢。阿蛮只是受了凉,晚些再服了药便好了。”宋氏便劝说她下去休息。 可纪桐樱不应,只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谢姝宁看。 宋氏没办法,皇贵妃也没办法。 听说谢姝宁病了的事,宋氏先行一步赶来永安宫,皇贵妃将手里的事处理妥当,也匆匆赶了来。 见了纪桐樱的样子,皇贵妃只以为她是担心的,虽见她面色不好,但也没多想,劝了几句见没有用处也就随她去了。 只在太医为谢姝宁扎完针后,让太医为纪桐樱把了把脉。 太医说,除有些气躁外,并没有大碍。 宋氏跟皇贵妃两人这才放心了些。 纪桐樱披着头发,再次在谢姝宁床尾坐下,忧心忡忡地道:“阿蛮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身子骨一向不好,歇几日便是了。”宋氏回着话,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的。 毕竟,她们入宫是为了给公主庆贺生辰来的,结果还没开始庆贺,谢姝宁倒先病了,难免被人说是晦气。 她知道皇贵妃跟公主都不是那样的人,但仍有些觉得不安。 她俯身,亲自拧了帕子敷在谢姝宁的额上,叹了声道:“这丫头也不知是怎地,明知自己身子不好下着大雨竟就溜了出去,也不怕着凉。” 纪桐樱在边上听着,后悔不迭。 都是她的错。 然而一回忆,在出云殿里瞧见的那一幕就自动在她眼前冒了出来。 她的面色愈加阴郁了。 “听说是成国公世子送阿蛮回来的?”静谧着,皇贵妃忽然问道。 纪桐樱扭头看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是他。” 皇贵妃听到了确切的答案,不由面露惊讶之色,觑了眼宋氏,道:“宫女说,阿蛮是被世子爷抱着的?” “大抵是的……”纪桐樱当时还没有清醒过来,茫然得很,对谢姝宁回来时的情况有些记不清了。 她这会也并没有立即听出皇贵妃话里的意思。 直到宋氏惊呼了声:“抱着回来的?” 她这才明白过来。 虽说谢姝宁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可男女七岁不同席,她被燕淮抱着回来,总不叫个事。 纪桐樱知道了眼前的两位长辈在担心什么,不由也跟着担心起来。他们一路走来,也不知叫多少宫人瞧见了。 “没事没事,阿蛮才十一岁,世子爷年纪也不大,更何况这是事出有因,谁也不能胡乱攀扯了去。”皇贵妃安慰了几句,但她转念想到谢姝宁跟燕家的二公子有口头亲事,就又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宋氏也没吭声。 事出有因,勉强也说得过去。 很快,煎好的药被送了上来。 宋氏亲自喂给半寐半醒、迷迷糊糊的谢姝宁喝了。 吃了药后,药效很快上来,谢姝宁困得很,连耳边有谁在说话也听不明白,只一个劲地想要睡去。因她发了烧惧冷,所以床上很是盖了厚厚的几条冬被。结果她出了些汗后,又开始睁着朦胧睡眼喊热。 宋氏不敢去了被子,怕她晚些还要怕冷,就守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打扇。 风徐徐的,柔柔的。 谢姝宁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皇贵妃临走前又来瞧了她一回,见额头没那么烫手了,才放心地走人。 纪桐樱亲自将她送到外头,看着她上了步撵。 步撵上,皇贵妃微微歪着身子,一手拄着下巴,背影看着很疲惫。 纪桐樱心里一酸,竟是差点落下泪来。 她还记得,在王府里的时候,母妃有多爱笑,而今便是笑,也带着涩然。 纪桐樱忽然迟疑起来,出云殿里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该告诉她? 若该告诉,又要怎么说? 这样的事,空口无凭,怕就算是母妃,也不会相信她的才是。何况这事,自她这个做女儿的口中说出来,显得那般大逆不道…… 她苦笑着回了寝殿。 夜深了,各怀心事的众人,在寂寞空旷的皇城里,也终于在辗转反侧后入眠,渐渐睡熟。 可皇城外的成国公府里,直到敲过三更鼓,世子燕淮也还未入睡。 他阖眼假寐着,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正房那边灯火通明,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的继母小万氏还在挣扎,挣扎着不想让他活下去。 他回来的日子还太短,离开的时间又太久,许多原本看似容易的事,也就因此变得困难起来。 父亲去世了,可同他还未来得及交接任何事务。 如今这成国公府里,于他而,危机重重。 明面上,他跟小万氏还要保持友好的母子关系,母慈子孝的面具,眼下还不能摘去。 可他看着那张据说同生母酷似的面容,时常在想,小万氏的慈母面具背后,究竟藏着一颗多少阴毒的心。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身前衣襟微散,露出锁骨下方的一块绯色。 那是朵灼灼盛开的桃花。 他出生时,这地方原是块形状丑陋的胎记。 生母大万氏彼时还是娇俏少女,嫌这胎记难看,愣是谁也没说便自作主张请人在胎记上刺了朵桃花,盖了过去。 在天机营时,这朵桃花,一直叫人诟病,他都记不清自己被要好的七师兄嘲笑过几回。 可等到回京的这一日,这朵桃花成了辨识他身份最好的证据。 他都禁不住觉得,生母昔日是不是已经预见了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才特地让人刺了朵花上去。 他想着心事,放缓了呼吸声,再不翻身。 过了约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在外头轻轻叩响了门扉。 他立即坐起身,“进来。” 名作吉祥的青年就穿着还未换下的夜行衣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道:“世子,您的剑呢?” 燕淮将被子掀开一角,无奈地笑了笑:“我不会松懈的。” 吉祥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一刻也不行。” 燕淮闻,只得正色应道:“就算父亲没有留下这样的遗,我亦会时刻备着。” “国公爷到死,都在忧心您。”吉祥面色沉沉地道。 燕淮听见这话,却颇有些不置可否。 他回来后,吉祥趁夜来见他,确认身份。 吉祥是成国公身后那支队伍中择出来的十人小队的首领,他的任务,便是在燕淮归京后,护他周全。 这般看起来,故去了的父亲似乎很是为他殚精竭虑了一番。 可是他不明白,既如此,当初为何要将他送走? 他无法释怀,也就不愿意再听吉祥说下去,“我让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吉祥看了他一眼:“谢家八小姐两年前在漠北受过一次重伤,伤愈后仍坏了身体,而今体弱多病,只能靠静养。” 燕淮听着,沉思起来。 莫名的,他心里多了几分愧疚。 “世子,谢八小姐可是同二公子有婚约的。”吉祥见他不说话,忽然提醒了一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5章浑水 > 虽然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小万氏怕是不乐意的,但只要这事一日没有摊开了说明白了,等到要作数的时候难保不会出人意料。 不论如何,现如今谢元茂仍丁忧在家,他往后的前程,一时半会也还看不清楚。 万一他要是得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小万氏为了能同燕淮那门英国公府的亲事抗衡,咬紧牙关要为燕霖娶谢元茂的长女过门,也是大有可能的。 吉祥说完,又低声补充道:“这门亲事出自国公爷的口,谢家那边真较了真,二公子那也难以赖掉。 燕淮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谢家那边较真?” “谢六爷若起不来,那谢家三房就只能一辈子依附长房而存,他的女儿,便是嫡长,又能算得了什么?”吉祥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过了这村便没这店,成国公府的二公子配他的女儿,那也是实实在在高攀了的,他怎会白白错失良机?” “这话,倒也对……”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身旁的剑鞘,燕淮皱了皱眉。 吉祥便道:“您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是如何应对夫人。” 他话里的夫人,自然是指的新近成了孀妇的小万氏。 燕淮幼时,总觉得小万氏同去世了的母亲生得相似,脾气却似乎更好些,所以顶喜欢她。生母大万氏去世时,他才两岁,可模模糊糊的,他倒也隐约记得些生母的模样。 乳娘张氏,也不止一回在他问起生母时,避开他的视线,口中支吾着,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由此可知,记忆中生母对自己的漠然,是真的。 大万氏,并不大喜欢自己的儿子。 她生他时难产,燕淮是知道的,所以她不喜欢自己,他也能谅解。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才换了他的生,他感激得很。 可他未能在生母那得到想要的慈母情怀,缺失的那些母爱,他在继母身上却寻到了。 小小的他,将小万氏当成了真正的母亲。 可当父亲去世,他一身狼狈地踏进国公府大门时,小万氏的那张假面就有些绷不住了。 他想到那一日小万氏穿着孝服,头簪白花看到他时,惊变的面色,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牵,冷意四溢。 “燕霖还是个孩子,被她护得太好,根本便什么也不懂。她不能指望燕霖,却又不能不小心顾着他,所以她行事难以放开,从而束手束脚。万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作祟,她的动作就只能更加小心。”燕霖的眼角眉梢渐渐透出几分凛然,伴着少年清冽的音色在黑夜里幽然绽放,“可偏生事情又拖不得,再拖下去,我袭了爵,她就更没有法子。所以只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狗急跳墙。” 吉祥凝视着他,“您可是已经有了打算?” 燕淮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摇了摇头,“没有。” “……”吉祥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过了会才憋出一句话来,“您莫非就准备等着夫人出手?” 燕淮眯起眼,渐敛了冷意,换了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父亲不是让你护我周全?” 这倒是事实。 吉祥被噎了一噎,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方道:“您被国公爷送出了京,除国公爷跟两名心腹外,谁也不知您身在何处,可即便如此,夫人却还是动用国公爷的势力,找到了您差点得逞,她的手段,防不胜防!” 小万氏当初在众人眼里对燕淮有多好,其实骨子里便有多厌,而今用心就有多险恶。 燕淮当然不会直到这时还没有看明白这一点。 他没有回吉祥的话,只在心里来回反复思量着,若有朝一日撕破了脸皮在明面上兵戎相见,他是不是能狠下心肠射杀了继母。 七师兄从来都没有说错,他的心性还不够硬。 他忽然变得兴趣寥寥,转而问起吉祥:“万家那边还没有消息?” 吉祥听到万家,不由面露深沉,道:“还未曾。” “这事有些不对劲。”燕淮蹙眉。 他亲自写了信让人送去万家交给他的外祖母万老夫人,可几日过去了,那封信却没有丝毫回应。 他初初回京,根基单薄,根本站不稳脚跟,这府里又满是小万氏的人跟眼线,他只能去求助万家。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眼前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但此刻的情况,瞧着却不大妙。 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率先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还是因为他多年未在京里走动,外祖母忘了他这个原本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外孙? 不管是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其中的各种可能,他像是在三九寒冬里喝了碗凉水,连脊髓都冷透了。 “再等两日,若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亲自去一趟万家。”少年清越的声音里带了丝犹豫,他的大舅舅万几道一直同父亲不合,多少年了也从未缓和过,对他也是淡淡的,倒是对燕霖不错。 他曾问过外祖母大舅舅为何不喜欢自己,外祖母只说是因为大舅同继母的感情更深厚些,所以难免待燕霖好些。 可同时一母的妹妹,他为何同生母的关系不如同继母的? 此刻想来,竟是处处玄机。 屋外大雨如注,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珠坠落的声响在耳畔回旋不去。 吉祥退出去后,室内就重新安静下来。 燕淮想起了弟弟燕霖。 他的右手搭在剑鞘上,似乎随时都要拔出里头那柄寒光泠泠的袖剑。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要了燕霖的命。 杀人而已,他有何不敢? 答案早就了然于心。 他阖上眼,却始终没有睡着。 …… 时至次日清晨,被大雨冲刷了许久了的京都上空终于放了晴。 皇城在天光底下恢复了往日的肃然端庄之色,碧色的琉璃瓦波光流转,映衬得檐角上蹲着的兽雕都像活了一般。 今日是惠和公主纪桐樱的生辰。 一大早,便有收到了邀约的客人,坐着马车往皇城来。 南城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都几乎被堵了个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可寿星公面上却没有什么笑意。一大清早她披头散发地就来寻了谢姝宁,见谢姝宁醒了,也退了烧,才安心地长舒一口气。 她亲手帮谢姝宁掖着被子,嘴角翕动,十分想要说话,但顾忌着屋子里都是人,有些话只能憋着。但她又在谢姝宁跟前,向来憋不住话,这会不能说,只觉得自己脸都被憋红了。 谢姝宁发觉,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哑着嗓子轻声道:“我昨日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撑着伞,在瓢泼大雨里兜兜转转半天也没找到回永安宫的路,后头就开始头晕眼花。 晕过去之前,她像是遇到了几个人。 睡了一夜,竟有些睡糊涂了,一时间没想起来。 纪桐樱听她问,就道:“是成国公世子。” 谢姝宁瞪眼,“怎么是他?” 这般一说,她倒有些印象了。 那张少年的脸…… “也亏得他遇见了你,若不然你这会怕还得晕着!”纪桐樱摇摇头,后怕不已。 谢姝宁却在想,人人都知是燕淮救了她,这人情就算是欠下了。她是一丁点也不愿意再同燕家有什么牵扯,可这么一来,就算她不想,也没有办法。她在心底里掐算着,该使人买些什么东西送去成国公府才能还了这人情。 如今成国公府还在丧期,送礼也难送。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纪桐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面色微异,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悄悄话道:“昨日的事,该怎么……” “您说什么呢,昨日您不是好好地呆在房中在午睡吗?”谢姝宁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纪桐樱一脸错愕,磕磕绊绊地道:“你、你烧糊涂了吗?” 谢姝宁披了件驼黄色缠枝纹花罗交领右衽夹衫坐起身,伸手重重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重复道:“您昨日哪都没去,只我一人贪玩,冒雨出去了一回。” “阿蛮……”纪桐樱呆愣愣的,有些回不过神。 谢姝宁虚弱地微笑,“公主又长了一岁,记性怎么倒差了。” 纪桐樱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心头五味杂成。 那件事,太叫人惊愕。 她们不该看到。 既看到了,也只能当成没有看到,这是最好的法子。 纪桐樱看着床上比自己还小的人,暗自感叹着,在有些事上,自己倒还不如她了。 俩人没说几句话,谢姝宁便催她赶紧去洗漱更衣。 左右今天谢姝宁是去不成了,等到纪桐樱一走,她就盯着自己的手指头担忧起来。 她们在出云殿看到的那件事,绝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可她不敢肯定,纪桐樱是否真的能守住秘密。毕竟,肃方帝一直都是她心中敬爱的父皇,如今见了他最丑陋的一面,身为女儿的纪桐樱心里,肯定是翻江倒海难以平息。 她惴惴不安了一整日。 好在晚间宴席散了,纪桐樱回来,脸上是笑着的。 她吃了药,又请了太医来瞧过,身子也大好了。 纪桐樱便让人抱了寿礼过来,要同她拆了一道看。 拆了几件,拆到了几件精美的首饰,样式很少见。 纪桐樱见了欢喜,便问一旁的宫女,“这是谁送的?” 宫女看了礼单笑着回她:“是淑太妃送的,听说是太妃娘娘亲自画了图样叫司珍司赶制的。” 纪桐樱霎时变了脸,忙不迭将东西掷到了地上。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6章保密 > 制作精良的华美首饰便“哗哗”散落了一地,正巧落在了手握礼单的宫女脚边。 宫女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拾。 “别动!”纪桐樱蓦地大喝,面色铁青,眼中怒火几要喷薄而出。她扬手一扫,将身旁堆积着的礼盒尽数都扫到了地上,七零八碎地滚落了一地。 里头也不知是哪个盒子里装了瓷器,落地的瞬间发出“哐当”一声重响。 盒盖散落,里头莹润的白瓷碎片掉了出来。 寂静的室内,碎瓷声,尖锐入耳,久久不肯散去,在众人耳中回荡着,一波尖利过一波,震得人耳朵发麻。 纪桐樱呆呆看着,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这碎裂的声响,听着竟叫人这般耳熟。 碎的,究竟是瓷,还是心? 她想着淑太妃往日里亲和有加的笑容,只觉得一阵阵作呕。 她艰难地将恶心之意压制下去,复而厉声道:“滚远点!” 在场的人,就都愣住了。正准备将东西拾起的宫女默不作声地抬起了手,越过碎瓷片跟一地狼藉往后退去,将那几件首饰遗留在了原地。 纪桐樱虽然性子娇纵些,可平日里待人也都是和颜悦色的,甚少发火,更不必说像今日这样的雷霆之怒。 除了谢姝宁外,没有人知道纪桐樱为何会突然发这般大的火。 明明她素日就喜爱这些精巧的物件,回回见了都爱不释手,这次淑太妃花了大心思亲自叫司珍司赶制出来的首饰,却被她给掷到了地上。 方才那一下,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楚,首饰的的确确是被丢掷出去,而非不慎脱了手。 宫里的事瞬息万变。 看着地上的那些珠翠金饰,谢姝宁悄悄握了一把纪桐樱的手。 才说了要将那事当做没有发生过,眼下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她咳了两声,道:“公主,让她们将东西收起来吧。” 纪桐樱扭头看她,脸色倏忽泛白,眼里满是委屈之色,似在说:阿蛮,父皇同淑太妃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事。 可这事,谁说得清。 兴许是因为肃方帝恋上了淑太妃的美色也保不齐。 皇后虽颜色新鲜,可惜姿色平平。皇贵妃几个倒生得好,然而纪桐樱都十三岁了,皇贵妃的年纪到底也渐渐大了,再好的容貌也如黄花渐老,不能同过去相提并论。 新近的几位美人,听说也都生得美。 可一个个的,年岁不过十五六,美则美矣,味道却不足。 淑太妃则不同。 二十几岁的年纪,已不大年轻了,但这个岁数,美人正如成熟的蜜桃,多汁而丰盈,叫人见了便垂涎三尺。 只要再来点手段,哪个男人能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谢姝宁腹诽着,淑太妃前世就能拉拢煞神一般的燕淮,扶持了自己的幼子登基,怎会是普通女子。 深宫里的女人,就算初入宫廷时还是睁着水汪汪的眼,单纯的小白兔,等到被无情的岁月磨砺一番,也就成了剧毒的蝎子。 活下来的都是这样的人,那些不改初心的,就都早早死了。 在宫里,没有城府是最要不得的事。 纪桐樱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十分危险。 谢姝宁浅笑:“公主别恼,只是不小心脱了手而已,不会有人叫淑太妃知道的。” 话音方落,屋子里便有几道若有似无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掠过。 四周也愈发静谧起来。 她已明确说了这样的话,若方才这事有朝一日还是传出了这间屋子,那在场的这群宫人就都脱不了干系,一个也别想跑。 “收拾干净了便下去吧。”纪桐樱咬着牙,良久才憋出话来。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 “是。”几名宫女低着头,手脚飞快地将东西收拾了,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待人一走,纪桐樱忽然双手捂脸,懊恼地道:“阿蛮,这可怎么是好,我如今只要一听见那个名字,就恨不得去撕烂了她的脸!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人?” 谢姝宁语塞。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也不能全怪淑太妃。 她斟字酌句地安慰着纪桐樱,“公主仔细想一想,这事若叫旁人知道了,有什么好处?那是一丁点也没有!坏处呢?却到处都是。灭顶之灾,也不过就是顷刻之间的事。只是个秘密,您咬咬牙,也就守住了。” 纪桐樱的目光透过指缝看向她,“我今日见到父皇,差点便忍不住了。他一开口,我就想到那会的事。” 说着说着,她禁不住面露霞光,啐了声:“不提了,说多了污了嘴。” 她跟谢姝宁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许多事连想都是不该想的,更不必说亲眼目睹了。 “您别怕……”谢姝宁叹了声,觉得自己话语苍白,竟是挑不出能再用来劝慰的话。 她昔日撞见了父亲被林姨娘所惑,赶赴陈氏身边时,不也觉得天崩地裂吗? 何况那时,她已经历过比之更惨烈的事。 纪桐樱松了手,眼神平静了些,像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两人静坐了会,耳畔只有灯花炸开的“噼啪”脆响。 夜渐渐深了,纪桐樱盯着那盏六角宫灯,霍然起身。 她来回踱着步,速度越来越快,连衣袂都扬起了些,转得谢姝宁头晕,忙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你歇着吧!”纪桐樱抛下几个字,便要离去。 谢姝宁连忙喊她:“公主,我明日便要出宫了。” 纪桐樱怔了怔,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吃惊地道:“这么快?” “进宫原就是为您庆贺生辰的,明日也该回去了。”谢姝宁无奈颔首。 她好端端又病了一场,宫里虽有太医,但到底不如自家舒坦。宋氏亦觉得,鹿孔的医术只怕还胜过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便也不愿意让她再在宫里多留。 皇宫禁院,也不适宜养病。 纪桐樱闻,眼眸微黯,开始依依不舍起来。 谢姝宁掀了被子起身,因怕过了病气给她,不敢走得太近,站在一臂距离外,恭敬地行了个礼,声音不高不低地同她说道:“阿蛮知道公主心中不好受,但不好受也得受着,倒不如当成什么都未发生过。” 见她如此,纪桐樱脸色一紧,良久才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我有时总觉得,你瞧着,倒像是比我还年长许多。”纪桐樱深吸一口气,“你也不必担心我,我总不至于为了纾解自己心中苦闷,便叫母妃伤心。” 她从小就同白氏关系极好,所以这话,谢姝宁信她。 话已至此,俩人也就没有再多提什么。 谢姝宁重新躺回了床上,盖好了被子。 纪桐樱就扬声唤了外头守着的人进来,自己回了寝殿。 因药力上头,谢姝宁很快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宋氏一早就来见过她,看她睡得香,便不忍将她吵醒,索性今日赶在宫门落钥前出门都无碍,便又先回去了,让她多睡会。 这一等,就是个把时辰。 谢姝宁醒了后,纪桐樱就让人谴了宫女来告知宋氏。 宋氏看看天光,忍不住失笑,这下子可好,是留在宫里用了饭再走还是空着肚子就走? 她思量着,带上人出门往永安宫去。 头顶上青空红日,连树上的枝叶都被晒得蜷曲起来,前几日的倾盆大雨就像是梦一般。 越过长廊,宋氏仰头看了眼天上呼啸而过的流云。明明是万里晴空,她却莫名觉得逼仄得慌。 宫墙太高,檐角翘得也太尖刻。 她才在宫里呆了几日,便有些受不住了。 正想着,眼前忽然迎面来了一行人。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身形颀长,轻袍缓带,走得不疾不徐,似乎每一步都了然于心。 宋氏认了出来,这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汪仁。 “谢六太太。” 一行人走至跟前,同她渐次行礼。 她听说过汪仁的厉害,不敢受他的礼,装作不经意地别开了半个身子,随即道:“汪印公客气。” 汪仁微笑,“六太太这是准备出宫?为何不等午后天气凉爽些再动身?” 宋氏也笑着道:“夏日多雨,这会瞧着还是艳阳天,指不定晚些就落了大雨下来,早早出宫也是以防万一。” “那咱家便不叨扰六太太了。”汪仁避到了一旁,为宋氏让开了路。 宋氏急忙道谢,带着人离去。 在她身后,汪仁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走了几步,他忽然情不自禁地转头去看。 妇人娴静的眉目尚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背影又叫他微微失了神。 他暗想,她竟嫁给了谢元茂,当真是可惜了。 旁人如何看他不知,但他,是瞧不上谢元茂的。 倒是谢家那位八小姐,瞧着性子同父母都不大相似。 他收回了视线,目视前方,温声问一旁的小润子,“皇贵妃那,还没有动静?” 小润子摇摇头:“还没有。” 汪仁奇怪了下,道:“这倒奇了,公主竟忍得住不同皇贵妃提及那件事。” “按理,公主殿下是忍不住的,但这一回公主身边多了位谢八小姐……”小润子低声说道,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汪仁的神色,见他并没有看自己,便继续道,“那位八小姐年纪虽小,但较之公主更沉稳,也更聪明。”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7章乐趣米赛赛和氏璧+1 > 汪仁没说话,抬脚往前走去。 须臾过后,他笑了笑,狭长的凤眼微敛,吩咐小润子道:“仔细着点出云殿。” 小润子低低应了,紧跟在他身侧,迟疑着询问起来:“这事,叫公主殿下瞧见了,可有什么好处?” 伴随着话音,一阵带着热气的风迎面吹来,霎时间吹得人的肌肤都烧了起来。 汪仁忍不住蹙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不悦地轻声嘟囔:“夏天可真叫人头疼……” 一入了夏,天气就跟火一样,越来越旺,风是热的,墙也是滚烫的,连水都像是煮沸了的。至于这天下的人,那就如同点火的柴禾,一****被烧得枯黑起来。 汪仁极厌恶炎炎夏日的到来。 他脚下的步子骤然快了起来,原本该往御书房去的,这会却转弯往另一条道去了。 小润子拔脚就跟,走得两条腿打颤。 走在前头的汪仁分明走得比他们快得多了,可神态丝毫未变,连迈开步子的大小都不改,就像是先前一样。 真是个怪人! 小润子在心里暗想。 汪仁还没有解答他的疑惑,但他这时,也不敢继续追问了。 “印公,皇上那还候着您呢。”疾行了一会,小润子终于看出来了汪仁要去的目的地,不由慌了下,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地提醒起来。 这宫里头,到底最大的那人还是坐在龙椅上穿着九龙缂金袍的肃方帝,而不是汪仁。 内廷里再厉害的人,落到了皇帝跟前,那也就只是个奴才,连站都不能站直了的。 可是提醒的话才一出口,小润子就愣了愣。 宫里的太监们,走路时多半都有些弯腰驼背。他们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惯了,经年累月就都成了那副样子,想改都改不掉。但走在前头的汪仁,身板挺直,丝毫不见身为太监的颓丧卑贱之气。 若不说,谁能想到,汪仁是个去势了的阉人。 小润子将头低得更下了些,唯恐汪仁生气。 但汪仁根本就没有搭理他的话。 小润子无奈极了。 肃方帝这些个日子在淑太妃那享尽了乐,可一离了出云殿,脾气就暴躁了许多。 这也是难免的,不论谁换到了肃方帝如今的处境上,想必都不会觉得好受。一个人心怀秘辛久了,保不齐便成了疯子。 可让肃方帝将这火撒在自己身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小润子为自己的师傅忧心着,汪仁却将心思都执着在了自己身上的薄汗。 黏腻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脏透了,叫人恶心。 一回了房,他便让小润子打了清水来,将浴桶放得满满的。 屏风后,他去了身上的衣裳,跨入浴桶,沁凉的清水立时盈满了身上各处,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小润子就在屏风另一侧帮他准备干净的衣裳。 他的衣裳,每一件都要洗过十遍,才肯穿上身。 几年前有一回,某个负责洗衣的小太监新入宫来,洗了几回嫌麻烦,又想着衣裳洗了多少回,只要洗干净晒干了谁还能知道不成?他便自作主张,背着人只将衣裳浣洗了八遍便拧干去晾了。 八遍同十遍只差两遍,小太监想着,这总不至于叫人发觉才是。 可谁知,过了几日汪仁一穿上这身衣服,便发了大火,当即便发话让人将那个洗衣的小太监拉下去将手砍了。 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在这些事上糊弄汪仁。 小润子贴身伺候他,更是知道汪仁爱干净根本就爱到了非人的地步。 他隔着屏风,小心翼翼先去洗了数遍手,再用柔软的干净罗帕将指尖每一滴水珠都擦去,才敢去碰汪仁的衣裳。 正理着,屏风后的汪仁突然道:“去同皇上说,暑天炎热,咱家病了不能伺候他。” 小润子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应了,将干净的衣裳一一挂好,禀了汪仁退了出去。 “皇帝成日里闲着,倒真该再给他找件事做做了。”汪仁神色慵懒地浸在凉水里,一手托腮,喃喃道。 庆隆帝在位时,他的日子更逍遥些。 可逍遥得久了,就不免有些无趣起来。 天天被人喊着“印公”、“督主”的,他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一个阉人,人生里除了那些黄白之物跟权势外,还有什么可值得愉悦的?女人?倒也总有人将身姿曼妙的妙龄少女一个个送到他眼前来,只盼着他能收下。 早就是个阉人,他要这些人做什么用? 他已经去世了的师傅在世时,倒是十分好女色。 他也一直都没有明白过,这画饼充饥,究竟有什么意思? 于是,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可值得逗乐的法子,他便打起了皇帝的主意。 庆隆帝跟那时还是端王的肃方帝颇有嫌隙,他清楚得很。故而没多久,他就顺着那条缝隙,勾了庆隆帝炼丹,追求长生不老之道。 眼瞧着庆隆帝成了猴子,他这个耍猴人也很是逗了他一番。 但久了,就又没有意思了。 他遂想起了端王爷。 好容易端王爷登基了,却****只想着做明君,无趣得紧。 端王爷也没有庆隆帝那般好哄。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个淑太妃。 汪仁无声地笑了笑,想起淑太妃跟肃方帝苟合的嘴脸,笑得就开心了写。 他甚少这般笑,难得的笑容,竟带着婴儿般的纯真。 小润子一点也没想错,他就是个怪人。 晚些,小润子从肃方帝那回来,顺便还带回了个消息——谢六太太母女已经出宫了。 这事是汪仁亲自吩咐下去的,小润子不能不仔细。 他又道:“八小姐的病情也已无大碍。” 汪仁直到这时候,才从浴桶里站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穿衣出了屏风。 衣襟大敞着,他也不管,只问小润子道:“是哪个太医给瞧的?” 小润子道:“是周院判亲自给看的。” 那老头的医术不错,汪仁放下心来,摆摆手不再多问。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在谢家母女身上搁的心思是不是过多了些,怎么每一回见到她们,都要让人仔仔细细地去打探一遍……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心想定然是因为自己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太无趣了,所以才会这般反常。 他站在窗边望向外头那株高耸的苍翠大树,眼珠子微微一动,旋即道:“成国公府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小润子想也不想便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世子回来了叫有些人不大痛快罢了。” “哦?”汪仁饶有兴趣地转头看了过来,“依你看,燕夫人跟世子,哪个会赢?” 一个是妇孺,一个是还未束发的少年郎。 这场博弈,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怕是不好说……”小润子思索了一番,一时不敢下决断。 燕淮毕竟才回京,生母早亡,父亲也没了,在京里根基单薄,想马上在燕家站稳脚跟,不容易。 小万氏却又吃亏在是个妇人,行事没有男人方便,偏生她亲生的儿子,在京都这些个公子哥里,也不大出色。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究竟是谁,还得静观其变。 小润子斟酌着字句,“不过一旦世子袭了爵,事情也就差不多该平息了。” 汪仁屈指,在窗棂上不紧不慢地叩着。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似玉,可口里说出的话,却叫小润子都不得不为燕淮拘一把同情泪。 汪仁说,既如此,那就叫他莫要这么快就袭爵罢了。 只要肃方帝的圣旨一天没有下去,那这事就一天没那么快能安定。好玩的事多了去了,可不止皇宫里的这点闷子。 汪仁微笑着。 站在对面的小润子却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这一次,成国公世子可倒了大霉了。 …… 小润子暗自感慨的时候,谢姝宁母女才刚刚出了皇城。 这才方进了六月,天气就已经热得不像话,白日也变得长了起来。 暑天里,时而大雨,时而炎热,谢姝宁的身子总也好不全。 宋氏坐在她身边,轻轻摇着团扇,“你这身子,屋子里也不好搁冰了,小心冻着。夜里若热得睡不安生,只叫玉紫几个彻夜轮流打扇吧。” 谢姝宁轻笑,点了点头。 马车上了朱雀大道,谢姝宁撩开了马车上的窗帷,朝外看了眼道:“娘亲,过几****想去趟平郊的庄子。” 宋氏皱起了眉头:“先等鹿大夫瞧过了你的病再说吧。” 此去平郊的田庄虽不大远,但也得经受车马颠簸,总不是好事。 谢姝宁收回视线,乖巧地道:“也好。” 左右鹿孔听她的话,再不行,她就带着鹿孔跟月白母子一道去田庄上小住几日,又有何不可? 只是宫里头的事,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正想着,她听到宋氏打着扇子轻声道:“出宫前,我遇到了汪印公,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并没有传中的那般阴狠。” 谢姝宁闻,急忙道:“娘亲,空穴不来风,外头既能有那样的传闻,可见不全是假的。” “话虽如此,但他毕竟救过我们一回,瞧着也不像是坏人……”宋氏想起久远的往事,不由懊恼起来,“昔时只心有余悸,连道谢都给忘了。” 汪仁救了她们,可她们连个谢礼也未送过。 宋氏遗憾着,便道:“成国公世子那,这回可千万不能再给忘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8章意外和氏璧+2 > “娘亲记着就是了。”谢姝宁有些意兴阑珊地道。 宋氏以为她是累了,便道:“离石井胡同还有好长一段路,你且先睡会。”说着话,她手下动作并不停,摇扇的动作不疾不慢,微风徐徐往谢姝宁身上送。 谢姝宁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靠在软枕上,养起神来。 可她心里却在想淑太妃的事。 淑太妃是嘉明帝的生母这件事,一直叫她耿耿于怀。 前世淑太妃命里有两个儿子,这一世,她还只生了一个。 按理,庆隆帝死了,她命中注定的另一个儿子,也就失去了降世的机会。 但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肃方帝跟淑太妃的不伦情事,她就再不能肯定,淑太妃还有没有机会生下另一个儿子——肃方帝的儿子。 她惆怅得很,偏生这些事又是一个字也不能同旁人吐露的,简直要将她给逼疯了。 身下马车稳稳前进着,她歪了歪脑袋,将手垫在了左脸下,眼睛微微一眨,睫毛便刷过了手背,酥麻微痒。 她想着心事,竟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午饭用的不多,马车刚出皇城时,用了些点心,可马车才驶进北城时,她便被饿醒了。 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响,她一下子红了脸。 宋氏在边上看着她,伸手捏了一把她的鼻子,笑得前俯后仰。 “娘亲!”她娇嗔了句,去一旁的小柜子里搜罗起了备着的点心。 宋氏轻推了她一把,自己弯腰去取了来,打开来再递给她,一边道:“饿了才好,能吃就没有大事。你可还记得,先前在敦煌,你最初那段日子,可是差点连水都不喝了。”宋氏回忆着,想起往事,心仍旧“怦怦”直跳,后怕得很。 谢姝宁倒没怎么记得,只接了她递过来的点心,就着茶水吃了几块填了填肚子,才喘了口气。 宋氏笑她:“马上回府了,到了便让厨房给你煮碗面,粥怕是来不及熬。” 说话间,马车就已经离谢家不远了。 母女俩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还未进二门,就发觉长房那边似乎很是热闹。 宋氏就问垂花门边守着的婆子,道:“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她们才离家几日,长房能出什么大事? “回太太话,是三姑奶奶和姑爷回来了。”婆子笑着道。 谢姝宁一愣。 府里下人嘴里的三姑奶奶自然说的就是她的三堂姐,谢湘若。 三堂姐是三夫人蒋氏亲生的长女,从小带在身边长大,一直陪着父母生活在扬州。直到前两年谢三爷回京述职,并且升迁留任京都后,才跟着一道搬回来住的。 谢姝宁因为跟同样是蒋氏所出的六堂姐谢芷若关系不佳,所以跟三堂姐的关系也很是一般。 她屈指一算,两人说过的话,怕是加起来也不足十句。 因而,她对自己这位三堂姐委实没什么大印象。 就连前世,她住在长房梅花坞里,也未同自己这位三堂姐说过几句话。 不过她记得,三堂姐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都嫁去了李家。 当今的皇后也姓李,三堂姐的夫婿正是皇后的娘家人,但论辈分,是小了足足一辈的。 皇后是他的堂姑母。 谢姝宁低着头想,三伯父旁的先不说,为女儿挑丈夫,倒个比个的厉害。 前世长女嫁了李家,次女嫁给了皇子。 这一世,长女依旧,次女却怕是只能乖乖嫁入长平侯府了。 “三姑奶奶不是才听说有了身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宋氏疑惑地自语了句。 头三个月,胎不稳,小心都还来不及,她倒好,竟跑回娘家来了。 谢姝宁也觉得奇怪。 宋氏想了想,一时没想出缘由来,索性不去想,只拉了谢姝宁往玉茗院走,道:“三姑奶奶既回来了,我们总该去瞧上一瞧才是,可你病还未痊愈,却是不好冲撞了孕妇。” 谢姝宁原就懒得应付这些人,听了这话忙道:“那就等我好全了,再见不迟。” 李家人总不至于让怀着孩子的谢三娘在娘家一住许久吧? 然而这天夜里,谢姝宁就听说,这回三姑爷也陪着三姑奶奶一起回来了,不由懵了。 这闹的是哪一出? 她寻了卓妈妈来问,才知道是因为谢三娘某日夜里做了噩梦,醒来万分想念母亲,所以才请示了李家的长辈回娘家小住一段日子,陪陪母亲。 “胡说八道。”谢姝宁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若真的只是因为她想念母亲,为何不请三伯母去李家小住些日子陪陪她,反倒要叫她个孕妇奔走?” 卓妈妈应是,“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嘛。” 谢姝宁皱皱眉,没有再语,打发了卓妈妈下去。 第二日一早,宋氏请了鹿孔一家入府。 鹿孔给谢姝宁细细把了脉,笑着道:“没什么大事,宫里的太医自然都是医术精湛的,方子也开得好,只八小姐身子单薄,里头有味药重了些,待我换成温和点的,再照着吃两幅,也就好全了。” 月白抱着孩子在一旁听着,长舒了一口气。 过了会,鹿孔下去开方子,谢姝宁就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逗孩子玩。 孩子“咯咯”直笑,满炕乱爬乱走,活泼得很,谢姝宁便也跟着笑,面若桃李。 月白道:“小姐,过了年,我便回来伺候您吧。” 谢姝宁虚虚握着孩子的小肉手,摇摇头道:“不着急,等孩子再大些吧。” 月白跟鹿孔的爹娘都不在了,两人家里也没个能帮着照顾孩子的人,哪能现在就叫她回来。依谢姝宁的意思,还能再过个几年。到时候玉紫几个也就都到了年纪该放出去,她身边势必要重新整顿一批人,那时再叫月白回来管教这群人,正合适。 她知道月白心思没有玉紫几个活络,就笑吟吟地细细分析给她听。 月白听完直点头。 两人正说着体己的话,玉紫打外头进来,面色怪异地道:“小姐,长房的三姑奶奶想请鹿大夫去坐一坐。” 谢姝宁怔住,旋即抿了抿嘴,问道:“使了谁来请的?” “是三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亲自同太太问起的这事,太太再让小丫鬟跑腿,带着管事妈妈一道来了。” 谢姝宁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事,还要让三伯母身边的心腹妈妈亲自来跑一趟,这是觉得我不会答应呢。” 不过好端端的,她们请鹿孔去做什么? 鹿孔是个大夫,请他去,当然是看病。 谢三娘怀着身子也要匆匆来谢家住着不走,难道就是为了鹿孔? 她冷着脸,吩咐玉紫道:“等鹿大夫开完了方子,就劳他去长房看一看。” 玉紫应声退了下去。 坐在谢姝宁身边的孩子把玩着拨浪鼓,咿咿呀呀地说着话,把拨浪鼓凑到她眼前,敲得咚咚作响。 谢姝宁笑着低头去亲他,喜欢得紧。 …… 宫里头,这个时候淑太妃也正请了太医诊脉。 老太医已经年过花甲,胡子雪白,把到了古怪的脉象,连脸也吓得发白。 他来来回回换了好几遍手,仔仔细细地把了又把,面色越来越难看。 淑太妃神色有些懒洋洋的,眉头微蹙,出声询问:“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老太医闻声唬了一跳,急巴巴收回手,声音颤抖地道:“没、没什么不对劲的,太妃娘娘近些日子茶饭不思,只是累着了。” “当真?”淑太妃眼神一凛,坐直了身子。 老太医不敢看她,只连连点头,胡子颤巍巍的,像是雪白的山羊胡。 淑太妃却似不信,眼神渐渐冷厉起来,声音却还是温和的:“说实话。” “娘娘,老臣老眼昏花,医术不精,实在是辨不出别的啊!”老太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 原本再过些日子,他就能回乡去颐养天年了,到那时,这深宫风云就同他这老东西一点干系也无。可结果,事到临头,他却遇上了这桩事。一个不慎,等着他的那就是个“死”字。 他咬紧了牙关,只说自己医术差,看不出别的了。 淑太妃听着听着倒笑了起来,盯着自己小指上戴着的五彩珐琅指套,幽幽道:“你孙子听说闹着不肯学医,反倒要从军?” 老太医愣了下,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 淑太妃敛了颊边笑意,“小孩子家家,一片赤子之心,原该多加激励才是。从军也没什么不好,你说是不是?如今天下太平,不打仗,也就没那么容易丧命,这香火也就不会断了。” 老太医孙辈里头,不管嫡出庶出,尽出了姑娘,唯有这么一个孙子,宝贝得不行。 他登时瞪大了眼睛。 淑太妃就不再说话,只看着他。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老太医终于哆哆嗦嗦地道:“老臣把到了喜脉……” “你肯定?” “臣绝不会把错脉……” 淑太妃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里松了一口气,颔首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明白?” “臣明白……臣明白……”老太医哆嗦得更厉害了。 淑太妃面露满意之色,让人沏了茶来,又扶他起来。 茶盏一路被送到了老太医手里边。 淑太妃微笑着:“新鲜的峨眉雪芽。”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盏,眼含热泪,一口喝了下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9章纰漏 > 茶,是极品的峨眉雪芽。 一入口,茶水的清香甘冽,便沿着舌尖一直浸到人的每一个毛孔里去,满口留香。 然而这盏茶在老太医的嘴里打着转,一时尚不敢咽下去。 他在宫里当了半辈子太医,什么样的事没有见过听说过?这主子赏赐的茶,还是这般举世无双的好茶,焉是随随便便就能喝的? 幽幽的茶香逐渐在屋子里四散开去,香气绕着高高的横梁,经久不去。 他老了,腿脚比不得年轻的时候,眼下稍跪得久一些,便觉得膝盖生疼,似乎整条腿都开始僵硬麻木。 偏生当着淑太妃的面,他又不敢动。 朽木一般的身体就在这场僵持里,开始颤抖。 被他含在嘴里的茶水“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幽香霎时盈满了心扉。 老太医眼里的泪却也跟着差点落了下来,急急垂下头去,拜了一拜,请辞道:“谢娘娘赏,老臣告退。” 淑太妃心满意足地点了头,允了他离去。 屋外的风徐徐吹着,将枝头上挂着的细碎小花吹得扬了起来。 老太医慢吞吞地背起药箱,始终不敢看淑太妃一眼,屏住呼吸拖着垂老的腿脚飞快退下。 出云殿外,天光明媚,温香煦煦。 他抬头望天,却只觉得眼前发黑。树枝上被风吹落的小花碎成了几瓣,悠悠地落在了他的袍服上。他心里头不安得很,禁不住老泪纵横,急忙以广袖掩面,像慌张的飞蛾朝着殿外的那团火扑去。 那盏茶,在胃里晃晃荡荡的,他想吐,却吐不出。 舌根渐渐发麻,他加快了步伐,来不及请示,直接出了宫。 驾着马车的车夫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见状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太医大人****恪尽职守,从未有过早退之事,今日却是为何? 老太医自顾自撩开了帘子,就要往里头走,背上的药箱怦怦敲在他身上,像是在抽打一具内里空荡荡的尸体。 车夫抓着马鞭,忽然发现他的模样有些古怪。 面如土色不提,那满头的大汗瞧着也不像是正常的。 可他来不及说话,便听到老太医气喘吁吁地连声催促:“快快!快家去!” 车夫被他喊得心慌意乱,连忙扬鞭赶车。 老太医坐在马车里,抱着药箱翻来覆去地找解毒丸。 不论他喝的那茶里有什么,先吃了解毒丸总是保险些。他找出一只细颈的白瓷小瓶,一把拔掉塞子,倒出七八粒黑色小丸直接丢进了嘴里。 嘴里干涩,手边又没有水,他吞咽了几下竟是没能咽下去。 他急得面若金纸,起身便要寻水,眼前却蓦地金星直冒。 他“哎哟”一声,伸手去捧自己的脑袋,身子却“扑通”一声栽倒,搁在一旁的药箱也“叮铃哐啷”地摔了下来,各色药瓶砸了他一头一脸。 车夫听到了动静,赶忙“吁——”了声,停下马车,手忙脚乱地打起帘子喊道:“大人?” 马车里的老太医这一栽,却再也没能醒过来…… 他马上就要告老还乡,却在这个当口遇见了淑太妃,从此再也没能回家。 老太医的家里人对这事俱显得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多置喙。 好端端的,他中毒而亡,这里头定然有着他们不能触碰的隐秘。一群人都是聪明人,当然只会将这事说成是暴毙而亡。 夏日的微风一吹,往事便烟消云散。 至少,淑太妃是这么想的。 这年头,真能叫人放下心来的,也就只有死人。 她伏案疾书着,一时半会还未决定该在什么时候将这事告诉肃方帝。 然则这事就算她不说,也瞒不了肃方帝太久。 他毕竟是皇帝,迟早都会知道。 再说,那还有个无孔不入的汪仁在。 淑太妃抬头往洞开的窗户外看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寂寥,并没有人影出没。可她却知道,在这片寂寥下,却有一群神情冰冷的内侍隐在暗处,充当着汪仁的耳目。 皇城深宫,的确是戒备森严的,只这森严全凭汪仁的心思。 她听说,就连御林军跟锦衣卫,也都被汪仁所控。 所以若能得汪仁襄助,她也就不必多担心了。可惜的是,她已没有能力再走汪仁的路子。容家能拿出三分之一的家财来帮她,却不可能倾家荡产地来充当她的助力。 淑太妃重重将蘸满了墨汁的笔往宣纸上按去,苦恼不已。 殊不知,肃方帝食髓知味,没过几日就又来寻她作乐。 腹中孩子太小,淑太妃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伤着了孩子,又不敢立即同肃方帝明说,便推说癸水已至,不能服侍。 肃方帝还是头一次在淑太妃这碰了壁,不由愣了愣。 他静坐了会,悠悠道:“既如此,便坐下说会话吧。” 淑太妃闻欣喜不已。肃方帝愿意只坐着同她说话,这便说明,她在眼前这个男.人心里的地位,已经有些同过去不同了。她很满意这种变化,努力维持着娴静的模样,姿势优雅端庄地坐下。 内侍送了茶上来。 淑太妃端起一盏,却不敢喝,有了身子的人不好沾茶。 肃方帝见她捧着却不喝,掀了掀眼皮,问道:“怎么,这茶不好?” 上等的雪芽,千里迢迢跟着贡鲜的漕船运上京都,送到宫里时,那都还新鲜着,哪会不好。 淑太妃嗅着茶香,微笑着解释:“看着皇上喝,奴家欢喜。” 她在肃方帝跟前一直这般自称,显得极其娇弱讨喜,肃方帝往常听见了总会牵一牵嘴角,但今日却不知为何,面色微冷。 “听说,你前些日子宣了太医来?”肃方帝忽然道。 淑太妃面上笑意一滞我,略过了会方道:“夏乏了,胃口不大好,故而才让太医来看一看。” 肃方帝原本还好好地听着,听完这句话,却猛地抓起茶盏连同杯盖一道狠狠掷了出去。 碎瓷声尖利刺耳,淑太妃唬了一跳,背脊僵直。 “汪仁!”肃方帝冷眼盯着她,沉声唤起了汪仁。 话音方落,汪仁就掀帘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肃方帝依旧盯着淑太妃不放,一边问汪仁道:“那个伺候太妃吃药的狗东西呢?” 汪仁温声回道:“已经处置了。” 淑太妃端坐在那,闻后俏丽的面庞霎时惨白。 “你说,你怎么敢?”肃方帝拂袖起身,大步走至淑太妃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质问。 淑太妃到了这时候,哪里还会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肃方帝这是已经知道她有孕的事了。 可她做下的那些事分明没有纰漏! 淑太妃下意识朝着汪仁看去,容不得她不怀疑,这件事里只有汪仁最可疑。那送药的太监,亦是汪仁的人,可人却已经被汪仁给处置了。这便说明,送药的太监成了汪仁的弃子。 而她,怕也已是弃子。 她心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视线淬了毒,她恨不得从汪仁脸上看出个洞来。 可汪仁回视时,眼里却有着玩味之意。 他竟是在看笑话! 淑太妃暗自咬牙切齿,面色阵青阵白。 “皇上……”心念电转之际,她“扑通”一声在肃方帝脚边跪下,哭道,“皇上,奴家只是……只是舍不得您,所以才斗胆起了这样放肆的念头……想要有一个同您生得极像的孩子……” 肃方帝冷然踢了她一脚,“鬼迷心窍!” 淑太妃没有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眼角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梨花带雨。 很快,一张芙蓉面上便布满了泪珠。 她跪在肃方帝跟前,“皇上,奴家是鬼迷了心窍,可奴就算罪该万死,这腹中的孩子总是您的骨血,是无辜的呀……” 肃方帝震怒,俯身看她,道:“你也配生他?” 他们之间本就已是世人难容的关系,她腹中的这个孩子来日若真被生了下来,又算是什么?肃方帝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又忍不住责怪起了汪仁。这件事,他几乎全权交由了汪仁负责,可结果竟在最关键的事上出了差池。 他对淑太妃虽没有情,可这会就要他杀了淑太妃,他却又莫名觉得有些难舍。 心头矛盾重重,肃方帝气急反笑,陡然放软了神态声音,虚虚扶了淑太妃一把,道:“朕本不想杀你,可你自作聪明留了这个孩子,却是连你也留不得了。” 去了孩子留下淑太妃,也是个办法,可肃方帝不傻,这女人胆敢做出一次这样的事,终有一日就会有第二回。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道理谁都明白。 他收回手,冷声吩咐汪仁:“鹤顶红还是白绫,抑或是别的,全由淑太妃自个儿挑吧。” “是。”汪仁神色不变,应了。 淑太妃却伏身痛哭,道:“皇上,若淑太妃死了,您可愿留奴与腹中孩儿一命?” 肃方帝一愣。 她就是淑太妃,淑太妃若死了,还怎么留她一命? 一旁的汪仁,却忍不住对伏在地上的宫装女子刮目相看,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想出法子来,也不枉他给了她个机会。 淑太妃哭声渐止,微微抬起头来:“时年夏初,淑太妃重病缠身,不治身亡。夏末,容氏娇女入宫,福泽深厚,一举怀上龙胎。”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0章选择粉75+ > 她虽哭着,可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肃方帝当然也听清楚了。 他下意识便想要否决淑太妃的主意,可稍一迟疑,竟又觉得这法子也不是不可。他所担忧厌恶的,可不就是淑太妃的身份? 所以,她这话说得其实也没错。 只要“淑太妃”死了,再为她假安一个名字由头,藏于深宫,谁能随意置喙这事?虽是自欺欺人,倒也不是不可。肃方帝看向淑太妃的目光里就多了分探究,她腹中的孩子,肃方帝也并非全不想要。 他还是端王爷时,府里的子嗣就单薄得很。 后头做了皇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那死不瞑目的兄长在黄泉里咒他,后宫里诞下龙子的人,寥寥无几。 他膝下就连公主都只有几位,皇子更是不必细说。 淑太妃若能将孩子生下来,倒也不全是坏事。而且他并没有料到,淑太妃的心思竟是这般细腻。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该给她自己安一个什么样的新身份新面貌。 ——容氏娇女。 她就是容氏女,容家当然会在这件事上支援她。 而因为同是容氏女,将来若有人质疑她的容貌为何同故去的“淑太妃”如出一辙,也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说法。俩人同流着容氏的血脉,生得相像,并不少见。至于年龄,谎报杜撰一个年轻些的,也容易。何况淑太妃生得貌美,肌肤赛雪,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瞧着说是二九便撑死了。 肃方帝面上原本冷凝的神色,渐渐变成了饶有兴趣。 他面向着淑太妃,沉声道:“继续说下去。” “自然,眼下还不是大选的日子,没道理随随便便就往宫里塞人。”淑太妃得了这话,就仿若吃了颗定心丸,抬起头来,“但这也不难办,‘淑太妃’病了,思念家人,所以容氏便谴了人入宫来陪侍太妃,这人必生得同太妃颇为相似。” 肃方帝听着,微微点了点头。 这主意,已是细致入微。 照着她的话去办,那早在“淑太妃”去世之前,宫里头就已经开始造势。 再然后,以后的事就显得万分水到渠成。 肃方帝看着她,面上神色愈加柔和,心里却冷成了一块冰。 仗着点小聪明就想耍他,这种女人,怎能久留?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肃方帝如今倒是想要得很。 他斜睨了眼汪仁,问道:“你觉得如何?” 汪仁躬身,垂眸沉吟:“太妃娘娘这主意,倒也不失为是个办法。” 淑太妃闻长舒了一口气。 她了解肃方帝,却不了解喜怒无常的汪仁。 明明前几****跟汪仁的关系还好好的,甚至于让她误以为今后继续想想法子,也许就真的能走上汪仁的路子。然而谁知,过了几天,他就背着她连一声也不吭,直截了当地过河拆桥,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会见汪仁没有继续拆台,她终于安心了些。 许是因为汪仁也赞同了这事,肃方帝沉思了一会,再开口,已是吩咐汪仁将淑太妃搀起来。 淑太妃心中狂喜。 汪仁却忍不住飞快地皱了皱眉。 他走近了俯身,伸出手去,手却不碰到淑太妃,只道:“太妃娘娘快些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淑太妃就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愿意扶自己。 她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汪仁,只得咬着牙撑着地,样子狼狈地爬了起来。 汪仁虚扶一把,没等她站直,便已经将手重新垂在了身侧。 淑太妃别过脸,生怕自己再看汪仁一眼,就要破了忍功。 “容家那边,最好不要出任何差池。”肃方帝望着她笑了笑。 淑太妃却从他的笑容里觉察出了危机感,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出错,若不然整个容家都会给她陪葬。她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应承下来,送了肃方帝回去。 出云殿里重归了平静。 那些跟着汪仁来的内侍们,也渐次消失不见,不知又躲去了何处。 淑太妃伸手在自己小腹上轻抚,眼神冰冷。 她决不能就这么死在宫里头! 这孩子,她一定要生下来! 她走至屋子中央,直视着外头长廊下立着的一群宫人,心里生出了一丝压迫感。 忽然,有个人越过重重人流,朝着她飞速靠近。 淑太妃定睛一看,原是汪仁身边的小润子。 她站在那不动,等着他走近了说话。 小润子是汪仁身边最得力的内官,同别个皆不同,能使他亲自来说事,那说的就绝不会是什么小事。淑太妃心里清楚得很,若她方才没有急中生智走了一步险棋,搏了一把,汪仁是绝不会伸手拉她一把的。 就好比先前他在肃方帝的吩咐下,也不肯搀她起来一般。 汪仁此人,心思诡秘,深不可测。 “太妃娘娘,印公来让奴才给您递一句话。”少顷,小润子入内来,行了个礼道。 淑太妃扶着腰缓缓坐定,心头有莫名的悸动,道:“什么话?” 小润子面上绽开一个笑,清隽如同少女,他轻声道:“印公说,他愿保您直至平安诞下小皇子。” 淑太妃撩着长长耳坠上的一粒青玉雕琢的珠子,强忍着心中惊诧道:“印公想要换什么?” “这倒是没提。”小润子摇了摇头。 淑太妃心里的那点惊讶就又慢慢地冷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汪仁当然有想要的东西,可他这时又先不提,当真叫人心惊肉跳,难以安眠。 她正想着,遂听到小润子继续道:“印公只说,若您答应,这桩生意便成了。至于其中的利息,等到时机合适,印公自会告知您。” 这是要她赌! 淑太妃惊醒过来,汗湿背衫。 汪仁主动提出来的生意,她怎么敢不答应? 若不答应,谁知汪仁会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叫她白费心机一场空? 她只能忍着熬着,艰涩地吐出个“好”字来。 等到小润子的身影一从出云殿消失,她绷直了的身子就倏忽软了下来,像是一滩泥,累得没有说话的力气。 可说定了的事,还得继续安置。 很快,淑太妃病倒了的事就在宫里头传开了。 皇后同她交好,第一时间便来探望她,见她果真面色苍白,人也恹恹的没有精神,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便对她生病这事深信不疑。 各宫也都来了人探望。 但并没有几个见到了淑太妃的面,太医说淑太妃的病愈加重了,不宜打扰。 诸人就都歇了心思,自去忙自己的事。 又过了几日,淑太妃的娘家容氏一族,就送了个淑太妃的堂妹入宫,专程来陪着淑太妃。 众人都没有见过她,不过却都听说了淑太妃的堂妹,生得同她极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淑太妃病了几日,天又开始下雨。 雨下得却不如先前几场来得大,淅淅沥沥小小的,像是连绵不绝的春雨,下得人气闷。 谢姝宁就有些懒懒的,准备去平郊田庄小住的事,便再次延期了,准备等天气晴了再出门。 她靠在榻上,柳黄在边上打着把蒲扇扇风。 信纸被清风吹得微微晃动,谢姝宁飞快扫了一遍,搁下了。 近些日子,纪桐樱从宫里头给她寄的信,愈加频繁了。 当然,有些事,就是连信里也说不得的,这一点纪桐樱清楚得很。所以这些信里,满是抱怨跟不悦,却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说过什么。谢姝宁也因此放心了点。 可她哪里知道,一场暴风雨已经在皇城上空凝聚,就差倾盆倒下了。 那一日,谢姝宁正在府里伏案给纪桐樱写回信。 永安宫里的公主殿下,在听宫女派吃的。 “螃蟹酿橙、八宝鸭子、杏仁牛乳盏……都是御膳房极擅的……公主想要吃什么,只管叫人去做就是。” 这段日子,纪桐樱的胃口也不大佳,不知是不是因为热的。 她听宫女报了一大串的菜,却都没什么兴趣,便懒洋洋地吩咐下去:“今日晚膳我去母妃那用。” 伺候在旁的宫女闻,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傍晚时分,纪桐樱去寻皇贵妃,却没见到她的身影,说是去给皇上送吃食了。 纪桐樱迟疑了下,没有再去找人,悻悻然地回了宫。 御书房里的气氛,却也不祥和。 天色渐暗,四壁上镶嵌的明珠就各自开始发光,将一室晦暗尽数驱散。 明光又不刺眼,温润似水。 里头,只有两个人。 肃方帝握着朱砂笔,在批折子。 皇贵妃白氏正在将食盒里的饭食一碟一碗,轻手轻脚地端出来。 “是你亲手做的?”肃方帝嗅着了香味儿,不由搁了笔。 皇贵妃轻笑,“难为皇上还记得味道。” 尚在端王府的时候,她经常亲自下厨为他做吃的。入宫后,一年也难有一回。 肃方帝就自己接了饭箸,夹一筷子吃的送入口中,赞道:“还是你做得好吃!” 皇贵妃笑得谦和:“皇上谬赞了。” “这是实话。”肃方帝摇摇头,又吃了几筷子,忽然道,“有件事,朕忘了同你提。” 皇贵妃怔了怔,“何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1章看清 > 肃方帝停箸,目光直视她,正色道:“是淑太妃的事。” “太妃娘娘?”皇贵妃闻,心中涌上一阵不安。 肃方帝却像是毫无察觉,只微微颔首道:“她怀了朕的孩子。” “哐当——” 一盏才从青瓷小盅里盛出来的热汤,蓦地从皇贵妃手里坠了下去,鲜香扑鼻的茶色汤汁洒了一地,碗勺亦碎了一地。 皇贵妃回过神,连忙在宽阔的书案旁蹲下身去,探手去将碎瓷拾起搁到了一旁的红木托盘中。她方捡起一块碎瓷,眼角便红了。这种时候,她可不能叫肃方帝瞧见了泪!她慌张地将头垂得愈低,努力维持着手下动作的平稳。 守在外头的内官想必也都已经听到了瓷器坠落碎裂的声响,只里头的主子皆没有发话,一时无人敢进来瞧一瞧。 肃方帝也的确没有传人进来的意思。 “仔细手,过会划破了。”不等她捡起第二块,肃方帝便亲自弯腰来扶她,将她手里的红木托盘接了过去,放到案边。 能使得他屈尊降贵伸手来做这样的事,可见他在同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也是发虚的。 皇贵妃不敢推脱,便就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 肃方帝握着她的手不松,沉声道:“这件事,我原不该瞒你至今。” “……”皇贵妃听着,却不知自己在这种时候该接什么话。 好在肃方帝也没要她立即便开口,他说完便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显得愈发低沉,“宫里头人少,她腹中的孩子,若是位皇子,舍了难免可惜。” 皇贵妃呆愣愣地点头。 肃方帝又道:“寻个好日子,让她以容氏女的身份重新‘入宫’,封个贵人,也就是了。你办事,朕向来放心。” “而今皇后凤印在手,这事不该妾身插手才是。”皇贵妃仓皇间,只得用皇后来推拒这事。 她虽也掌了后宫一半天下,可上头到底还架着位皇后娘娘,凤印在李皇后手里,这样的大事,如何能不叫皇后知道? 何况这件事来得毫无征兆,肃方帝事先也从来没有同她商量过一句,她在初闻淑太妃有孕时,便气得几欲呕血。 在她失了孩子,好容易打起精神来的时候,肃方帝却不顾人伦在同淑太妃苟合,甚至还有了孽种。 皇贵妃情不自禁地轻颤着,勉力控制着自己不会立刻将手从肃方帝掌中抽出来。 然而她搬出了皇后,肃方帝却也不当一回事。 他嘴角一弯,笑道:“皇后年纪太轻,性子娇憨,行事也不够细致,将这事交给她,朕可放心不下。况且这事,也断不能叫李家知道。皇后的嘴不严实,所以必要瞒死了她。这事,只有你能做好,朕信你。” 皇贵妃静静听着,头一回觉得眼前的男人竟是如此的厚颜无耻。 他是算好了她不会忤逆他的话,也不会将这事透露给她身后的白家。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手抽了回来,凄然一笑:“容家近日可是有什么大动静?” 以她了解的肃方帝来看,他竟愿意这般千方百计地要留下淑太妃的命,绝不会单单只因为淑太妃腹中的那块肉。 果然,话音方落,肃方帝面上的笑意就愈加明了,他重新握起饭箸,拣了几块果蔬细嚼慢咽地吃了,才道:“容家在找金矿。” 皇贵妃身子僵直,听到这话愈加是连手指也无力抬一下。 “可是已有线索了?”她悄悄深吸了几口气,问道。 肃方帝望着她,忽然叹口气,“早晚会有的。” 容家在他眼里,就是淘金的犬。 在还没有淘到金子之前,他需要用肉吊着他们的胃口。 而淑太妃,就是这块肉。 何况,淑太妃若能诞下麟儿,也不失为是桩好事。 话已至此,皇贵妃也全想通透了。 她慢慢在一地碎瓷汤汁旁,跪了下去:“皇上,妾身想求您一件事。” 肃方帝疑惑:“哦?” 她抬头看向肃方帝,眉目带笑:“待淑太妃诞下龙子,还望皇上允了妾身将那孩子养在身边。” “你这是……”肃方帝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愣住。 皇贵妃则继续笑道:“皇上,觉得如何?” 她并不开解他的疑惑,只又问了一遍。 肃方帝略一迟疑,就应道:“朕答应你了,你快起来吧。” 天子一九鼎,他既开口应承下了,那将来就反悔不得。 皇贵妃行了大礼拜谢后才缓缓起身,迤逦的裙袂水一般垂在身侧。她面上仍带着笑意,可目光分明是微凉的,眼底亦有悲戚之色。人人都知,昔日的白侧妃同端王爷之间,情深意重。 可再深厚的情意,也抵不过这荒唐的似水流年…… 她站在那,指尖轻颤,身子也跟着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你若得空,寻个时机去见见淑太妃吧。”肃方帝垂眸用着饭食,漫不经心地道。 皇贵妃低头,只觉似有万箭穿心,疲惫地笑道:“皇上,妾身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肃方帝允了。 她便木然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头走去。 眼神,越走越空洞,原本挺直的背脊似也佝偻了下去,似白发老妪,步履蹒跚。 堪堪跨过御书房的门槛,迎着夜风,她忽然像是被虫蛀空了心的木头,轰然倒地。 “娘娘——” 一旁侍立着的小太监禁不住吓,失了规矩,尖叫起来。 瘫倒在地的皇贵妃翕动着嘴角,讷讷地道:“送本宫回去……回去……” 心痛如绞,她却连泪也流不出一滴来。 通红的眼眶里,竟是干涸如龟裂了的河床,连丁点湿润之意也无。 悲痛到了极致,连泪也无。 几位内官一道将她搀扶起来,有人便要去禀里头的肃方帝,可皇贵妃不许。一群人没有法子,只得匆匆将她送回了宫。等到要召太医时,皇贵妃便清醒了许多,淡淡几句话阻了,将宫人尽数驱散,只自己一人躲在了寝室中,谁也不见。 她心乱如麻,竟是就此病倒了。 肃方帝第二日下了朝就来探望她,却绝口不提昨儿个晚上的事。 皇贵妃便也恹恹的,催他自去忙别的。 晚些时候,纪桐樱也知道了消失,匆匆忙忙就来寻皇贵妃。见她果真是病了,急得跳脚,恨不得病的是自己。 这么一来,她就更不敢同皇贵妃提起淑太妃跟肃方帝的事来。 可她哪里知道,皇贵妃正是因为这件事病倒的。 皇贵妃自个儿也觉得古怪,她明明已经想开了想透彻了,为何竟还觉得心中愁郁难消,被这点子腌臜的破事牵累得病倒了。 她终日眉头不展。 纪桐樱见了心酸,又嫌自个儿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宽慰,又不敢明白询问,没两日便急得嘴角生了疮,疼得吃不下饭食。 苦恼了个把时候,正巧谢姝宁的信送了宫。 她拆了看完,便起了心思再邀谢姝宁入宫来住上几日,陪陪病中的母亲。 谢姝宁自小懂事,皇贵妃很喜欢她。 而且,经过上回的事后,纪桐樱也打从心底里觉得谢姝宁比自己厉害。她当下也不让人研墨写信,只直接打发了人去谢家接谢姝宁入宫。 永安宫的小太监被她催得满头是汗,将马车赶得飞快,到谢宅时,还只是正午时分。 谢姝宁正在用饭,同宋氏合计着今年冬上谢翊回来的事。 “你哥哥闹着要请了假赶在秋日便回来,可见心思照旧没在念书上。”宋氏谈起谢翊,就免不了要叹息一番。 谢姝宁倒是想他了,就道:“哥哥定是因为许久不见我们,念得慌,所以才想早些回来。念书是长久的事,急在一朝一夕,也无甚用处。娘亲莫说,我也想哥哥想得厉害,都恨不得立即赶赴江南亲自去见他了。” 宋氏失笑:“你倒真随了我,一回京就恨不得亲自去见他才好。” 天南地北,她这做母亲的当然也是想得很。 母女两人说着笑着,外头来了人禀报,说是惠和公主派了人来,要即刻接谢姝宁入宫。 谢姝宁听得面色发白,唯恐是那事暴露了,拔脚就往外头跑。 没跑多远,又撞见了背着药箱的鹿孔。 鹿孔这几日携了月白跟孩子,一道住在三房。 见了谢姝宁,他急忙行礼。 谢姝宁脚步微滞,“三堂姐又出事了?” 鹿孔青衫而立,连连点头:“方才使了人来,说是用着饭忽然腹痛不止,见了点红。” 谢姝宁不悦起来。 旁的先不提,可鹿孔一个年轻大男人,总被喊去给个妇人看病,总有些微妙。可她这会急着去见宫里来的人,不敢在这逗留,便只同鹿孔道:“快去瞧瞧吧,过些时候,我亲自同伯祖母去提,让她们自己请个医婆去。” 说完,她继续疾步往前去。 太监不是全人,能直进二门,谢姝宁去见他时,婆子也正领着他来见谢姝宁。 半道上两人就遇上了。 谢姝宁问了两句,听说是皇贵妃病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打发人去同宋氏说了便让玉紫几个收拾东西往宫里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2章风雨 > 小太监出宫时便得了纪桐樱千叮万嘱,要早早将谢姝宁带回宫去,因而谢姝宁也没多在府里耽搁,一等潇湘馆里的几个丫头将东西收拾妥当,便带着玉紫出了门。 宋氏那得了信,却不知是因为皇贵妃病了,只当是纪桐樱在使小性子,所以才急巴巴要接谢姝宁入宫。 她虽觉得这里头有些古怪,毕竟自她们上回入宫到现在并没有相隔多久,但谢姝宁既是愿意去的,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不会拒绝。 迎着红艳艳的大太阳,谢姝宁领着玉紫、图兰,同宋氏匆匆话别,上了去皇城的马车。 一离了谢宅,马车驶出石井胡同,车轱辘就滚得飞快,一路疾驰。 因身下马车赶得太快,再好的马车,再好的车夫,再平稳的大路,这马车也还是不禁有些颠簸起来。谢姝宁束手坐在那,撩起窗格上的小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道路两旁的房舍在视线里飞快退去,不一会便没了踪影。 从谢家所在的北城赶往南城,原要许久,可这回他们走得急,竟是只花费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 玉紫被颠得面色泛白,等到马车好不容易驶入了南城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试探着小声问面色凝重的谢姝宁:“小姐,公主殿下为何这般匆忙地要见您?” 谢姝宁眉头紧蹙,嘴角紧抿,沉吟道:“眼下还不能妄下断,要见到了人才知道。” 皇贵妃病了,是因何而病,又病得如何,这都是需要细细探究的。 只要一刻没有见到人,她就一刻不能随意猜测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若不然,只会在自己还未深入皇宫时,便已开始被恐惧笼罩。而人一旦害怕惶恐,处事之时,便不能再平静对待,行事间也就更容易犯错。 “这一回入宫,怕是要比先前多留几日了。”不过就算还没有见到皇贵妃跟纪桐樱,谢姝宁也隐隐约约能琢磨出来,这事多半是同肃方帝有关。 宫里的女人,只为权跟坐在龙椅上的同一个男人而活。 皇贵妃的权,仅次于皇后,而即便皇后死了,她也不会被扶上后位。她跟肃方帝之间又是经年的情分,她膝下也有一子一女,只要她守住了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她现下所拥有的权,就不会被人抢走。 所以,谢姝宁思来想去,觉得这里头最关键的线索,应当还是在肃方帝身上。 她紧了紧互相交握的双手,望向玉紫:“你也不是头一回随我入宫了,只这回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叫人抓到了错处。”话毕,她又看了看一直没有出声的图兰,道:“图兰也是,都谨慎些。”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极不妙的预感。 玉紫跟图兰也都从她凝重的面色里看出了异样,一齐正色点了点头。 随即,马车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朝着皇城行驶而去。 玉紫抱着包袱,低声道:“小姐,这么一来,云詹先生那边,岂不是就要再拖延许久?” 早几日,谢姝宁就说要去见云詹,可一拖再拖,这一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启程也再没个准。谢姝宁摇了摇头,道:“上回让冬至从师父那带回来的书也只看了泰半,眼下既已如此,索性就等事情结束再去见他,也正好能叫我将手边的这些书都尽数翻阅一遍。” 这次入宫,玉紫将那几本书也一并给收拾了。 谢姝宁特地吩咐过,玉紫当然不会忘记,闻便道:“说到冬至,奴婢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哦?”谢姝宁再次撩开帘子往马车外看去,“他上回来二门外的亭子回您的话,被长房的人瞧见了,回头便有人私下里在说冬至像夏至。” 谢二爷死的不光彩,故而他的真实死因都是对外瞒严实了的,后头夏至不见了,众人便都开始传说是夏至叛主,害死了谢二爷逃匿了。 不过这事过去了两年,便是有什么证据也不会叫这群碎嘴的八婆握在手里。 再者谢姝宁也在回京后,便帮原先的夏至,如今的冬至,重新捏造了身份,在官府里记了名的。 所以三房的人,可也都当冬至是跟图兰一样,是谢姝宁在关外买回来的人。 关外,也有汉人。 冬至这样的,却也不少见。 谢姝宁微微一笑:“她们既要说,便由得她们去说便是,二伯母都没有发过话,谁又能做什么?” 玉紫颔首,得了她的话,便觉安心不少。不管怎样,而今冬至是谢姝宁的人,一旦出了事,谢姝宁总是脱不了干系的。她既为主子忧心,也是在为自己忧心。 好在就目前看来,谢姝宁一切都胸有成竹,大计在握。 几人说着话,过了须臾,马车便已入了内城。 日头仍火辣辣地悬在高空上,将青碧色的天都映照得发红。 马车停下,谢姝宁出得门来,只觉得烈日当空热风席卷,叫人一时间难以睁开眼。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一阵大风,竟吹得她身上的衣物猎猎作响,衣摆上用银色丝线绣着的蝴蝶亦被风吹得扑扑乱飞,似活了一般。 她站定,以手遮眼,悄悄仰头往上空看了眼。 这天气,古怪得很。 “小姐,车来了。”玉紫在旁轻声提醒。 谢姝宁收回视线,往停在了身边的马车看去。 虽都是马车,但这辆是青篷的,车身也更小巧精致些,乃宫里头日常所见。 小太监在边上陪着笑脸将她送上了马车。 图兰跟玉紫陪在车旁。 马车行的缓慢而平稳,走了良久才终于到了地方。 诸人应当都早早得了纪桐樱的吩咐,所以马车一路行到了皇贵妃这,却没有直接去纪桐樱的永安宫。 皇贵妃见了谢姝宁吃了一惊,道:“阿蛮怎来了?” 谢姝宁便知道,纪桐樱这是先斩后奏了。好在皇贵妃见了她神色是惊讶中夹杂着欢喜的,应也是愿意她入宫的。 “母妃,您这整日里冷冷清清的,阿蛮来了也好同您做做伴。”纪桐樱坐在床边,笑吟吟冲她解释。 皇贵妃所出的皇子,今年才七岁,少不知事,却也忙着跟太傅念书识字,只每日能在晨昏时分来陪着皇贵妃说说话。纪桐樱倒空闲些,可她还有两年便要及笄,平日里杂七杂八的事也不少,不能寸步不离地陪着皇贵妃。 再加上,她也知道自己嘴上没门,万一在这节骨眼上同病中的母亲说了什么不好的话,那可就糟了。 谢姝宁则不同,懂事乖巧讨人喜欢,若能时时陪在这,想必对皇贵妃有好处。 皇贵妃也知道太医都同纪桐樱说了什么,她是因为心中郁结难消才病了的,平素若能多笑一笑,这病也就不治而愈了。纪桐樱便也是这般想的。 皇贵妃知道女儿挂念自己的身子,心头微酸,便笑着打趣:“阿蛮来了也好,等晚些陪着本宫下下棋说说话,也省得本宫再听她念叨。” “母妃这话说的我可不依,难不成阿蛮才是您亲生的?”纪桐樱佯作恼怒。 几人笑做了一团。 过了会,皇贵妃便吩咐人先送谢姝宁下去歇会,大中午的便是要陪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纪桐樱就也跟着一道先行退下。 两人便在皇贵妃宫里的偏殿里,一道歇了会午觉。 窗牖半开,从谢姝宁的角度望出去,正巧能瞧见一片翠绿的树荫。也不知是什么树,生得颇为高大,枝叶间夏蝉忽隐忽现,却不胡乱鸣叫扰人清梦。 谢姝宁温声问纪桐樱:“娘娘怎么突然便病了?” 纪桐樱藏不住话,闻便道:“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来寻母妃用晚膳,母妃还亲自下厨做了吃食给父皇送去了。一切都好好的,可她次日便成了这幅模样。太医说,母妃的身子没有大碍,成日里恹恹的,只是心绪不宁之故,乃是心病。” 心病? 谢姝宁默念着这两字,忍不住怀疑起皇贵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她扭过头来看向纪桐樱,问起淑太妃的事。 纪桐樱一下子冷了脸,但仍耐着性子回道:“她早先日子,也病了,容家还送了个表妹还是堂妹的入宫来陪侍。” 谢姝宁一脸惊诧,“容家送了人来?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没瞧见过,只是听说,生得同淑太妃极像。”纪桐樱在罗汉床上坐起,蹙眉道,“有什么不妥的?” 谢姝宁不便立即下定论,只道:“有些惊讶罢了。” 淑太妃是她四伯母容氏的亲妹子,她们一房也只得这么两个姑娘,偏生她四伯母容氏生得同淑太妃一点也不像。明明是嫡亲的姐妹,但长相上,容氏输了淑太妃不知几何。 亲姐姐都只这般,容家却竟然能有同淑太妃生得极像的姑娘…… 这事,可不古怪? 谢姝宁疑惑起来,只躺了约莫两刻钟,便睡不住了,起身让人打了清水来净面。 纪桐樱怕是许久不曾好好睡上一觉,这会睡得沉沉的,连她出了门也不知。 嗅着空气里隐约的花香,谢姝宁去见了皇贵妃。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3章飘摇粉90+ > 正巧遇上有宫人将煎好的药送上来。 白瓷的药碗里,盛着的药汁漆黑似墨,瞧着便极苦。许就是因为如此,药碗边上还特地搁了只小瓷碟,碟子上放着几块蜜饯,清甜的香气在空气里微微弥漫开去。 药被送到了皇贵妃跟前,宫女说了句“娘娘,该用药了”,一边将药碗端起,握着调羹舀了一勺药汁送至她唇边。 但皇贵妃摆摆手阻了,抬起纤细的手接过药碗,置于唇畔,微微一仰头便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 随侍在旁的宫女连忙送了干净柔软的雪白帕子上前,又紧跟着将装在小瓷碟里的蜜饯也一道送了过去。 皇贵妃接了帕子,轻轻在自己唇角点了点,却并没有看那碟蜜饯一眼,只道:“不必这些了,拿下去吧。” 宫女愣了愣,应了是,端着空碗跟蜜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领着谢姝宁往里头走的宫女这才出了声:“娘娘,谢八小姐来了。” “娘娘万安。”谢姝宁跟在边上,裣衽行礼。 皇贵妃就笑着同她招招手,将她唤到跟前来,许她在床沿坐下,便如纪桐樱一般无二。这本是僭越,以谢姝宁的身份,怎好坐在她的床上,再得脸也只该让人搬了椅子来在床边坐定。但皇贵妃既已经开口这般说了,谢姝宁也就笑吟吟坐下,并不推辞。 “娘娘吃了药,身子可有见好?”谢姝宁装作不知她的病因,只细声询问起她的身子来。 皇贵妃伸手拉了她的手,看着她指头上薄薄的茧子,吃惊地道:“你小小年纪,手上竟连茧子都有了!”她说完才回答了谢姝宁的疑问,“这药也不是海上仙方,哪有才吃了一两盏药汁便立即见效的,多吃些日子,总会好的,你不必挂心。” 谢姝宁仔细听着她的话,发觉她眉宇间虽有些恹恹的,但眼神仍旧清明,说话气息也并无紊乱,应当没有大问题才是。 就算原先她一时气急攻心被击垮了,而今也已开始渐渐好转了。 她笑着错开了话题,“薄茧而已,不打紧。” 皇贵妃却轻轻摩挲着她指上的茧子,摇了摇头打趣道:“你娘平日里想必是苛待你了,若不然你这手上焉会有这般的茧子?”她一一指着谢姝宁手上的薄茧,“这是时常握针,给磨出来的;这是拿笔拿得多了,硬生生又给磨出来的,你比惠和还小些,可见平时于女红念书上有多用功。” 世家女子,女红一事,会即可,本不必专精。 毕竟没有哪家的小姐,到了出嫁时,真的会自己绣上一整件嫁衣的,多半还是要府里的丫鬟婆子给缝制。 所以,没有哪家小姐的手上,会留下谢姝宁手上这样的茧子。 皇贵妃越看越觉得吃惊,竟真的有些怀疑起宋氏素日在家中对女儿颇为严苛了。 谢姝宁却甜甜笑着道:“娘娘不知,我娘自个儿倒是连针也不大会握呢。” “这本宫却是知道的。”皇贵妃也笑,“你娘年少时,就不大擅女红,一手的簪花小楷,倒写得甚好,叫人艳羡。” 谢姝宁听她夸赞宋氏,心里也觉得高兴。 两人在一处说笑着,气氛无比融洽。 她身形单薄,瞧着稚嫩,可说的话,皇贵妃却听得舒坦,句句都能说到她心坎里去。一来二去,皇贵妃就真的如纪桐樱所盼,开怀了许多。 可谢姝宁知道,只要皇贵妃一日心结未解,这病就难以痊愈。 她看到皇贵妃吃药的那一刻就知道,皇贵妃心里的症结的确便是肃方帝。 漆黑苦涩的药汁,张嘴便喝,一滴不剩,似乎根本便不觉得苦。这样的事,谢姝宁昔日也没少做。有时候,心里头苦得太厉害,这舌头就真的迟钝了麻木了,难以尝到苦味。 但凡娇生惯养长大,没吃过苦头的女子,哪一个不会嫌药苦? 于她们而,药苦敌不过心苦。 可对另一群人而,心没苦过,药便是世上第一苦。 这其中的差异,未曾遭遇过的人,永生永世也不会明白,而经历过的人,却只要看一眼便能感知。 到了晚间,夜风徐徐吹拂。 纪桐樱同谢姝宁一道,陪着皇贵妃用膳。 吃的是粥,她们二人也跟着一起吃。 饭用了一半,外头有人通传肃方帝来了。没等她们起身接驾,人已阔步进了门。谢姝宁其实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肃方帝,这会瞧见了正面,不由没有微蹙。 眼前的肃方帝,同她记忆里的那个,瞧着似乎已有了大不同。 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样貌,身形也未变,可他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身居高位,他身上的气,已同过去截然不同。偏生这里头还夹杂着谢姝宁极不喜欢的靡靡颓丧之意,叫人讶异。 她见过了礼,暗自琢磨着肃方帝眼下这样子,是不是同淑太妃有关。她出宫后,尚在病中便已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平郊的田庄,询问云詹细鸟的事。云詹见多识广,懂的也多,正史野史、坊间传闻,他皆信手拈来。 细鸟的事,他果真也知道。 这鸟本身就稀奇古怪,又怪异,用得多了,当然没有好处。 谢姝宁不敢在信里之自己在宫里发现的事,便只含糊地提了提自己在古籍上翻阅到了关于细鸟的一则记载,说有女子以细鸟引诱男子,甚觉古怪,所以才特地写了信去问他。 云詹果真便没有多问,写了长长一封信回她。 先解释了细鸟可能的出处,最早的记载,后又举了几则例子将谢姝宁问的事细细分析了一番。 信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有人用细鸟惑人,那个被诱.惑的男子,会慢慢成瘾。犹如吸食福寿膏,那种滋味,只要尝过便难以忘却,一而再再而三,那人就会堕入无间炼狱,不得翻身。 信末,云詹还用小字标了一句——有朝一日,若失了细鸟,曾被细鸟多诱的男子,便会极度贪恋女色,可却再难获得昔日之极乐。 谢姝宁还记得玉紫在边上无意中看到信上内容时涨红的脸,嘟囔着云詹先生怎好写这些东西。 她却很感激云詹。 正因为有个人不理她是男是女,年纪几何,只将她当做求知的弟子对待,她才能知道这些原无法了解的事。 舅舅能将云詹带到她身边,是件天大的好事。 谢姝宁静静站在纪桐樱身侧,飞快地扫一眼肃方帝。 着九龙袍的帝王,面上神色过于平静,眼神却透出几分躁动。 谢姝宁陡然间明白过来,肃方帝对皇贵妃的这场病,并不在意!但他心里,分明的确又有正在在意着的事,这事是什么? 她没有法子获知肃方帝的心思,只得去观察皇贵妃的神色。 看着看着,她不由眼眸一黯。 皇贵妃,似乎已知道了真相。她的病,大抵也正是因了那件事。 究竟是什么事? 又会不会就是淑太妃的事? 谢姝宁直到肃方帝离开,也还在竭尽全力想着。 淑太妃的事太过可疑,由不得她不去想。可若是淑太妃,皇帝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一时有些猜不透。 肃方帝走后,皇贵妃便也催着纪桐樱回永安宫去歇息。纪桐樱方才见到肃方帝时,神情僵硬,举止不够妥当。肃方帝瞧见了有些不悦,明白地说了要纪桐樱这些日子不要胡乱玩闹,明日开始好好跟着宫里的姑姑们学学仪态。 毕竟,兴许用不了两年,她也就该嫁了。 纪桐樱知道皇贵妃担心自己,心情也跟着不佳起来,在谢姝宁的安慰下回了永安宫。 谢姝宁便留在了这,夜里就睡在皇贵妃寝殿的碧纱橱里。 众人便都知道,这位谢八小姐,在皇贵妃的心里分量不轻,堪比公主殿下,一众人在她跟前,就都愈加恭敬有加。 时至二更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宫里头夜里太大太空太静,谢姝宁丝毫没有睡意。 她翻了个身,忽然听到皇贵妃喊她,便急急掀了被子披衣过去。 宫女进来点了灯,用罩子小心翼翼盖起来,又退了出去。 火光幽幽的,并不刺眼。 皇贵妃靠在床头软枕上,笑容温婉地看着她:“可是想家了?” 黄晕里,皇贵妃的笑容落在谢姝宁眼里,莫名同早先年宋氏的模样重叠起来。 那时,也是这样的夜,她知道宋氏心里头不痛快,又怕宋氏有一日会做傻事,便总千方百计寻了各色借口留在宋氏屋子里,粘着她一道睡。 她心里头忽然酸涩难当,摇了摇头,道:“娘娘,您知道我娘同我爹的事吗?” 皇贵妃愣了愣,叹口气:“你爹同你娘,怎么了?” 她隐约知道些谢家的事,可一直以为宋氏跟谢元茂的夫妻关系不错。 家丑不可外扬,宋氏也不会在外攀扯谢元茂不好。 谢姝宁稚气的面庞在昏黄的灯火照映下,显得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神色。 皇贵妃望着谢姝宁,只见她似苦笑了下,旋即道:“府里头,有林姨娘、陈姨娘,还有个冬姨娘……我自小就知道,父亲不只属于娘亲一人。娘亲也知道,她也因此觉得痛苦。娘娘,您呢,您是不是也觉得难过?” 按理,她不该说这样的话。 幸好,皇贵妃不以为忤,听完后只红着眼幽幽道:“怎会不难过……”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4章调查 > 绘着吉祥如意纹的八角宫灯, 静静亮着。 皇贵妃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她面向谢姝宁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罢了,不说这些,等你再大些便会明白的,人生在世哪能尽是称心如意之事。” 坐在床沿上的谢姝宁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了她几眼。 她瞧着还是个孩子模样,也难怪皇贵妃不愿同她在这些事上多打转。 皇贵妃打从心底里也只拿她当个故人的孩子,留下来说说话解闷罢了。两人皆没有睡意,皇贵妃便问起她在家中都读些什么书,平时都做些什么。聊了几句,又转换了话题问起谢翊在江南的书院如何了,书念得好不好,今年是提早回京还是等年关再回。 谢姝宁一五一十都拣了好事回了,听得皇贵妃面上笑意渐浓。 夜,越来越深了。 皇贵妃却似乎依旧没有倦意,谢姝宁却终于有了丝疲乏,微微犯起困来。 “可是困了?瞧我,拉着你说话连时辰都给忘了,快些回去歇着吧。”皇贵妃见她眨了眨眼,恍然道。 谢姝宁也的确有些困了,便也不推脱,起身福了一福准备退下。 谁知她方才抬脚走了两步,空荡荡的寂静宫殿里忽然响起了一阵鸟鸣声。 谢姝宁一僵,迈出去的左脚就这样收了回来。皇贵妃也愣了愣,见她站在那不动,游目四顾,以为她是被骇着了,便出声安慰她:“不必怕,只怕是皇后娘娘养的鸟,飞进来了。” 宫里头,守备森严,原不该叫鸟雀飞进来,可细鸟飞蚊一般,哪里阻得住。 再仔细的宫人,也没法子时时盯着细鸟。 谢姝宁转过身来,佯作困惑吃惊,细声问道:“娘娘,这鸟儿是怎么飞进来的?” 鸟鸣声在她说话的时候,骤然停了,也不知是躲在了何处没有动静,还是又沿着哪条缝隙给溜走了。 同她们一样听见动静进来询问的宫女四顾茫然,没有发觉任何怪异的地方,不由手足无措,惶恐地在皇贵妃面前跪倒叩首,道:“娘娘,奴婢们寻不到皇后娘娘的鸟在何处。” 细鸟体态玲珑,实在不易查找。 偏生皇贵妃这没人养过细鸟,也不知要这种怪鸟只肯住在白玉笼子里,只能用香气引诱,结果什么都没有准备,根本不可能轻易捉到细鸟。 皇贵妃更是不知这些,她只知细鸟生得古怪,极小,眼下又是是深更半夜,不易捕捉,因而也不怪罪宫人们,只道:“无妨,都下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再寻就是。” 细鸟虽小,可能闻声数里,如黄鹄之音。 夜里宫殿空寂,落针亦可闻,这么一来,声音就传得更远,若要寻鸟势必就要闹得个灯火喧嚣。 没有必要如此,皇贵妃也不愿意这般兴师动众。 几名宫女便躬身退了出去。 但皇贵妃虽然发话让她们明日一早再去寻鸟,可谁也不敢真的就这样去歇息,一群人仍提着灯,小心翼翼地在各处查看起来。 谢姝宁不看都知,她们这样找下去即便找上个几天几夜,也不会有效果。 晦暗的灯光下,皇贵妃眼里有幽幽的光一闪而过。 许是被微微摇曳着的烛光,给照映的,也说不准。 她冲谢姝宁摆了摆手,催她回去睡觉。 谢姝宁嘴角翕动,但欲又止,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床。 躺了会,她半坐起身,唤了玉紫进来给自己倒水。 玉紫跟图兰也都歇在外头,因了宫人们四处寻鸟,都被闹醒了。动静虽不大,可她们都是乖觉惯了,当下就都清醒过来。 床头边上的矮几上温着茶,玉紫沏了一盏送至谢姝宁嘴边,喂她喝下。 润过了嗓子,谢姝宁却没有让她立即退下,而是拽住了她的手,压低了嗓门,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吩咐道:“皇家娘娘的鸟,非一般之物,若用往常的法子找,决计是不成的。你在身上抹了香,先将细鸟引了来,在袖中藏上一夜再说。等到天一亮,就让人想法子去寻只专养细鸟的白玉鸟笼来,旁的都不行,只可用白玉的。” 她语速飞快,咬字却清晰得很。 玉紫听了一遍,在心中默默回忆了下,记牢了,这才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姝宁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见细鸟的叫声,只一会,四周便重归了宁静。 应是捉到了。 她睡眼惺忪地想。 次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谢姝宁便醒转。 皇贵妃比她醒得更早,此刻已是披衣坐在那听人回禀事物了。 谢姝宁也就急急去梳洗换衣。 换好了衣裳,一出耳房,她便看到有宫女提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鸟笼急步走了过来,同皇贵妃道:“娘娘,鸟儿捉到了。” 皇贵妃“咦”了声,凑近了低头去看,里头的鸟小小一只,但果真是一只鸟的模样,形似鹦鹉,只小了数十倍。她看了看鸟笼,微微蹙眉道:“这笼子,是打哪儿来的?” 宫女道:“是前些日子,公主殿下落下的。” 纪桐樱不喜欢皇后,也不喜欢皇后的鸟。早些时候,那鸟总往她的永安宫里头跑。她就起了心也弄了这么一只白玉雕琢而成的鸟笼,要以牙还牙,捉了皇后的鸟气气她。但这事,因为出云殿的那场插曲无疾而终。 这鸟笼子,也就在某回纪桐樱带来后,被落下了,再没有想起来要过。 皇贵妃隐约有些印象,点了点头,也没问她们是如何将鸟捉到的,只肃容看了看里头的细鸟,抿着嘴道:“将这东西送去景泰宫,交还给皇后娘娘。” 宫女应声就要退下。 谢姝宁忙道:“娘娘,这鸟身上也没写名字,您怎么知道这便是皇后娘娘的?” 皇贵妃闻不由怔了怔,看看白玉莹莹的鸟笼,又瞧瞧眼前一脸疑惑的谢姝宁,迟疑了起来。 是她先入为主了。 皇后得了古籍上才有记载的稀罕之物,满皇宫都知道,她当然也知道。因为细鸟的罕有,众人也就一直都以为这宫里头除了皇后外,便没有再拥有它的人。 可这会谢姝宁一问,她不免有些狐疑不决。 人人都知道皇后养有细鸟,可旁人有没有,谁也没一一查过,焉能知道? 正如谢姝宁所,鸟身上也没有指名道姓写着皇后二字,她怎么就能肯定这鸟就是皇后的? 皇贵妃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间觉得自己无形中遗漏了许多东西。 她以为这深宫,到底还有泰半是在她手上的,可此刻细细想来,事实却似乎颇有偏差。 “且慢,先将鸟笼带下去好生看顾着,若景泰宫里的人寻来,再来回本宫。”皇贵妃抬眼看向提着鸟笼的宫女,沉声吩咐下去。 宫女闻,便觉得手中鸟笼似沉重了些,退下去时的姿态愈加小心谨慎。 皇贵妃这才回过头来看谢姝宁,道:“你问的好,这鸟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的,的确还有待商榷。” 若晚些,皇后来寻,那自然就是她的。否则,这鸟就还有另外隐在黑暗里的主人。 谢姝宁展颜笑了笑,口中道:“娘娘,这鸟瞧着好小一只,叫声倒是响亮!” “可不是。”皇贵妃听着,心里已有了决断。 她吩咐了人先上了早膳,让谢姝宁下去用,转身则吩咐了人去查一查,太妃们居住的那一带,并上冷宫几处,可曾有人听见过鸟鸣声。 那些个地方,都偏僻得很,平时也没有多少人会途经,是最值得怀疑之处。至于旁的几宫,如果曾有鸟鸣声响起过,定然早就传开了。 结果这一查,还真叫皇贵妃查出了点名堂。 有人说,出云殿一带,似乎隐约传出过声响。 只是出云殿边上有片禁林,听见了鸟鸣声的人,也就都只当是林子里歇脚的鸟雀。 但这事,落在皇贵妃耳中,就大大不同了。 出云殿里住着的,是淑太妃。 淑太妃又同皇后私下里交好。 容不得皇贵妃不多想。 她敛着一口气,打起精神叫人去查皇后当日一共得了几只细鸟,如今又养着几只,这细鸟又究竟有何用处。细鸟的用处,她已查过一次,可查得不够深,想必落了些要事。 将这些事都一一吩咐完毕,她才坐下用起了早膳。 谢姝宁一直没有动筷子,在候着她。 皇贵妃夹了只水晶虾饺送入谢姝宁的碗中,自己亦吃了几只,又用了些旁的。 似乎一夜之间,她的胃口就变好了,人也有了精神。 谢姝宁低头咬着饺子,眼中有笑意闪过。 要治心病,最好的法子就是解开心结,而当其开始追寻真相的时候,这病也就已经走在了痊愈的路上。 当天下午,皇贵妃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皇后得来的细鸟,少了三只。 她将写满了关于细鸟之事的纸烧了,看着灰烬呢喃着:“淑太妃……” 恨意、悲痛一道袭来,叫她疼得几乎直不起腰。 她在午后明媚的日光里,凄凄笑了。 傍晚时分,淑太妃无病的事就传到了皇后耳里。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5章黑化 > 皇后彼时正站在关着细鸟的白玉鸟笼前,微微俯身朝里头的小鸟瞧。 透过她面前洞开着的窗,外头是几株不知名的花。许是花期到了,粉白色的花瓣已经开始散落,枯萎的花枝上仍旧恋恋不舍栖着的只不过寥寥几片残瓣。 夕阳下的风一吹,剩余的那几瓣也就跟着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她的脸映在光洁似镜的窗棂上,渐渐变得苍白如纸。 那本不是一张夺目的脸,而今瞧上去愈加寡淡无力。她的拙劣容貌,在这脆弱的一瞬间更加展露无遗。 她身后跪着的宫人却依旧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唤了声,“皇后娘娘……” 皇后不做声,将手搁在了白玉制成的鸟笼上。手掌下的玉浑然一体,镂出的花纹美丽而精致,在温热的掌心里散发出微微的凉意。然而这股淡薄的凉意,却在这会一直冷到了她心里头去。 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叫这位年轻的皇后觉得这般冷,仿佛置身于冰窖,冷到了四肢百骸中,连说话也没有力气。 身后的宫人见她不应,不敢再唤。可没有得到她的吩咐,却也不敢就这么自顾自地退出去。 寝殿里的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良久,当窗外泛着橙红之色的天缓缓被夜幕笼罩后,皇后才平静地道:“你且退下。” 宫人如释重负,在她波澜不惊的语气里慢慢站起身来。因跪得有些久了,膝盖小腿且发木,宫人不得已,将视线从站在窗边的背影上收回来,低下头去,一步复一步,用极慢的僵硬姿势退了下去。 寝殿里,就剩下了皇后一人。 陪着她的只有鸟笼里关着的细鸟。 而这,恰恰是点燃皇后心中熊熊怒火的根本所在。 她伸出手,打开了鸟笼。 养得水葱似的指甲,泛着健康的色泽,并没有染上艳红的凤仙花汁。 她嫌那颜色太过老气,十分不喜。 可直到这会她才知道,自己错了,且大错特错,就好比她对于淑太妃的认知,也一直都是错的。 自打淑太妃传出病了的消息,她就赶在第一时间去见了淑太妃,恹恹躺在那的人,的确是一脸病容,没有精神,还时不时便要呕上一阵,叫人看了生厌。可她从未嫌弃过淑太妃,念着淑太妃对自己好,她也是真心将淑太妃当成长辈孝敬。 不过后头,太医说淑太妃的病要静养,不便多见客,她这才不去出云殿了。 可她何曾想到过,淑太妃竟会是在骗自己。 若非皇贵妃病了,她这回怕也还是发现不了。 皇贵妃一病,原本归她管的事,就不免大多都落到了皇后身上。 赶巧,内廷的人抓到了个私自偷盗宫中之物出宫贩卖的宫女,她听闻是出云殿的人,不由为淑太妃的好性子气恼,觉得自个儿该为淑太妃出出气,遂亲自去了。 哪知道,这一去竟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 出云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容家表妹,淑太妃也从来没有病! 她气极,立即让人仗毙了那名宫女,回过头来便让人去悄悄查了出云殿里的真相。但出云殿里意外的守备严密,叫她无迹可寻。这么一来,她原本只有五分的怀疑,也不禁变成了八分。若无事,何须戒备至此? 她静下心来,就开始回忆。 从一开始,细鸟就是淑太妃同她提的。她得了细鸟有用处,可淑太妃要了有何用? 这么重要的关窍所在,她竟一直都给忘了仔细想上一想。 淑太妃如果只是想要养上几只鸟雀解解闷,那寻只八哥,岂不是更好更容易,要了细鸟做什么? 皇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淑太妃若无病,那为何要装病?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敛了焦躁之色打发人前去出云殿慰问,还特地让人备了礼,说是要亲自交到容家送进宫来的那位手里边。 人人都说那位容氏女,生得同淑太妃极相似,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有多相似! 晚些,被她派去送礼的宫女回来,手里空空如也,那些个礼,自然是都送出去了。 皇后眼中神色微变。 宫女得了她的吩咐,不见到那位容家的姑娘,就绝不能将礼物随意搁置了回来。如今既空着手回来了,这礼当然就是被亲自交到了该给的人手里。 她轻声问宫女:“见到人了?” 宫女面上惊讶之色未消,道:“奴婢见着了,果真是同淑太妃生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皇后闻,惊讶地脱口而出。 宫女连连点头,又道:“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除了高矮不尽相同,声音也不大一样外,旁的简直是分毫不差。” 皇后静静地垂眸想了想,而后问道:“那位容小姐的手,你可瞧见了?她左手手背上,可有疤痕?” 宫女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愣才迟疑着回答:“小指关节往后半寸左右,似有一道粉色小疤。” 她说话时虽语气迟疑不定,但说的话,却清楚得很。 皇后伸手,在自己左手手背上飞快地比划了下,而后突然笑了。 旁人这里有没有疤痕她不知,可淑太妃这地方,却正有一道。且这道疤,原就是她有回同淑太妃一道,不慎错手在淑太妃手背上划出来的。她的指甲修得尖,一个不小心就会在人的肌肤上留下痕迹。 因不留神伤着了淑太妃,她还暗自懊恼了许久,特地在回宫后让人将指甲都重新往圆润了修。 伤口并不大,假以时日,便能消得一干二净,而今却还残留着一抹粉。 真相—— 来得这般叫人措手不及。 窗外的天终于黑透了,景泰宫各处俱被点上了灯,光线通透起来。 皇后沾着靡靡香气的手,也已经将一只细鸟捏在了指间。 小小的一只鸟,只微微一用力,就被细白的手指碾碎……殷红的血像是上等的胭脂膏渐次化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淑太妃告诉她,要先养着细鸟,等养到了日子,寻个黄道吉日再焚香沐浴服食细鸟的皮,她才能获得新生。 可这会,皇后觉得自己再不能相信淑太妃的话了。 从头至尾,这个女人便没有真心待过自己! 她恨恨一甩手,鲜血溅到了她身上穿着的华服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香气袅袅间,她蓦地反手一掌掴在了眼前那只白玉的鸟笼上,将鸟笼打得“嘭”一声坠落,上好的白玉紧跟着“啪嗒”碎了。 因为她是皇后,所以她派去送礼的人要亲自将东西交给容氏女,容氏女就必须出面。 外界皆知容氏女同淑太妃生得像,所以出来的那人,自然也就只能是像的。若不像,淑太妃的计策,将来还如何能进行得下去? 皇后突然闹了这么一出,淑太妃不禁跟着谨慎起来。 好端端的,皇后怎么会突然想到要送礼给“容氏女”? 这不像是皇后的性子。 可淑太妃自觉没有疏漏,略想了想,也就没有继续想下去。她去接礼时,特地换了高底鞋,生生将自己拔高了一寸多,说话时也特地换了爽脆些的语气,发型衣裳也皆是换过了的。 她心里头想着,依皇后的脑子是不大可能察觉出不对劲的,若来的是皇贵妃的人,她还要怕上一怕。 她不知道,肃方帝已将这件事告诉了皇贵妃。 而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怎忍得下那样的气。 人心里的痛苦,像是腐烂的伤口,必要狠狠刺上一刀,让脓血尽去,方能痊愈。 这个道理,谢姝宁许久之前便明白了,皇贵妃如今也想通了,想明白了。 一如谢姝宁所料,皇贵妃身为肃方帝心中一路同甘共苦而来的女人,她是不会摒弃这点的。所以,她不会破坏自己在肃方帝心里的模样,她可以在他跟前软弱难过悲怆,却不能叫他看到她的恶。 年轻的皇后,在这个时候,成了她手里最好的一杆枪。 静夜里,谢姝宁小口啜着杯中的热茶,凝望着天上闪亮的星子。 纪桐樱披着一身沐浴过后的香气,冲到了她跟前,道:“母妃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你都陪母妃做了什么?” 谢姝宁微笑着,“下了一盘棋,说了些故事。” “下棋?”纪桐樱从没有下棋的耐心,听到这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这般看来,莫不是我平日里不肯陪母妃下棋习字,所以才不见母妃开颜?” 谢姝宁放下茶盏,眼里露出种奇怪的神情,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往后您多陪陪娘娘便是了。” 否则,也真的没几年可陪了。 这话,谢姝宁没有说出口,也不便说。 “那几个姑姑严得不像话,胳膊抬多高,步子迈多大,竟也要一一重新学过,难不成她们以为本公主这些年走过的路都是白走得不成?”纪桐樱在她身边坐下,往后重重一仰,掩嘴打了个哈欠,“我可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谢姝宁看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 然而笑着笑着,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她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前世纪桐樱究竟嫁给了谁。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6章回忆一更 > 自上回纪桐樱的生辰过后,她便一直在想,前世的郡主纪桐樱,到底嫁给了何人。 然而也不知是她那会尚在闺阁之中,未曾注意过外头的动向,所以毫无印象,还是纪桐樱嫁的那人太不起眼,叫她始终未去注意。 直到这会,她望着沐浴过后的公主殿下,看着她曲腿坐在榻上,懒洋洋地躺在那,眉宇间隐隐含着不悦和担忧之色,脑海里才忽然间冒出了一个叫她陌生的名字。 ——温庆山。 京都里,只有寥寥几户姓温的人家。其中能引人注目的,唯有英国公一家。 温家于谢姝宁而,亦是连重活一世也难以忘怀的人家。因为一个温雪萝,她便没有法子将温家抛之脑后。可她记得温雪萝,记得温雪萝的姐姐,也记得温夫人憔悴的容颜,却忘了温家还有儿子。 同样是温夫人所出的儿子,温庆山。 温雪萝嫡亲的兄长,娶了端王府得宠的小郡主纪桐樱…… 这样的大事,她竟是一点印象也无,时至今日才终于在脑海里寻出了些微痕迹。 而这寥寥的记忆,却也不过是她曾在长房伯祖母身边时,无意听到的一句闲话。那时,应是三伯母蒋氏正在同伯祖母商量长平侯府的亲事之时,不知怎地闲话到了温家去。 温家祖上同谢家祖上那是亲家,可两家人这些年走得一直不近。所以后来温家倒了,谢家避之不及,全然没有要伸手相帮的意思。 谢姝宁渐渐敛了颊边僵硬的笑意,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想遍了京里的人,却忘了想一想英国公温家。前世,温家最终覆灭,她救下了温雪萝,自此养虎为患。所以这一世,她原本只等着温家重蹈覆辙,而她只要在温雪萝戴着那张可怜兮兮,叫人不忍的面具来求她时,袖手旁观便是了。 这一世的温雪萝,不会再同她有过多纠缠。 何况,她从一开始便避开了同温家人交好,真到了那一日,温雪萝也不会来求她这个陌生人。 谢姝宁想得极好,却遗漏了温庆山这个人。 她垂眸,又悄悄抬眼看向了已闭目小憩的纪桐樱。 只看家世门第,温庆山倒也配得上纪桐樱。 一个是未来的英国公,且嫡亲的妹妹是未来的成国公夫人。 一个则是端王府得宠的郡主,自小养尊处优,却可惜非王妃所出,而是从白侧妃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两厢相较,倒是差不离。 这般看来,这门亲事的确是相当不错。可事情古怪就古怪在谢姝宁对温庆山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真真是连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她连温雪萝那不出众的姐姐都记得,怎么可能会忘了英国公府的世子爷? 何况这位世子爷后来还娶了端王府的郡主。 然而,她遍寻记忆,这件事、这个人也还是依旧了无踪迹。 这事,从骨子里透出了古怪二字。 谢姝宁望着纪桐樱的双目微敛,眸光一黯,心道:寻个契机,她是该好好去查一查温庆山的事了。 正想着,外头淅淅沥沥地下了起雨。 夜雨渐渐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纸上,响声不绝于耳。 昏昏欲睡的纪桐樱蓦地被惊醒,揉着迷蒙的睡眼喃喃地问:“什么声音?” 谢姝宁微笑,回道:“是落雨了。” 这场夜雨来得又急又大,宫人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四处走动着关窗,又将方才未来得及关闭窗户之前倾进来的雨水拿了干净的布,一点点擦干抹净。 动静不大,但纪桐樱仍逐渐清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道:“最近这天,可真是爱下雨。” 说话间,她明月般皎洁的脸上露出了个狐疑的神色,眼中波光流转,“我脸上可是沾了脏东西?” 坐在她对面的谢姝宁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什么?”纪桐樱疑惑着问道。 谢姝宁笑着揶揄道:“公主胡说,我分明是在看您身后的那扇画屏。” 纪桐樱撇了撇嘴,忽然上前来掐她腰间痒肉,“臭丫头!” “哈哈……哈哈公主……阿蛮知错了哈哈……”谢姝宁怕痒怕得紧,一边笑着讨饶一边左避右闪,想要躲开她的手。 可她面上笑着,心里头却是一片冷寂,像是空空如也的旷野,空荡得骇人。 她觉得自己已经隐约抓到了往事那条狡猾的小尾巴。 她对温庆山没有印象,可对另一件事却印象深刻。 温家覆灭,是在她嫁做人妇的第二年。 她十五岁嫁入长平侯府,成了林远致的正妻。 次年温家出事,她背着长平侯府,救济了温雪萝一家妇孺。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大雪绵绵下了多日,冷得呵气成冰。她连个手炉也来不及抱,匆匆折算了自己的一批嫁妆,亲自悄悄送去了温雪萝身边,供她们度日所用。 同年腊月末,赶在年关,燕淮退了这门迟迟未结的亲。 温雪萝抱着冷硬的冬被,咬着唇无声地哭了许久。大冷天的,屋子里只点了只小小的火盆,冷得像是冰窖。她裹着厚厚的大氅,仍被冻得嘴唇青紫,直打哆嗦。她那时,满心拿温雪萝当姐姐,当最重要的亲人。 见她因了燕家的亲事痛哭,还当着温雪萝的面咬牙切齿地将燕淮骂了一通,骂他落井下石,捧高踩低,乃是无耻之徒。 而今想来,并非燕淮无耻,分明是他眼光太精确,看穿了温雪萝的卑劣…… 如此一回忆,温夫人满脸的灰暗憔悴之色,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谢姝宁不由肯定起来,自己并没有记错。 三伯母蒋氏彼时说起那话时,她还未嫁,而纪桐樱应是新嫁。 纪桐樱比她长两岁,可却同她是一年出的阁,区别不过只是一个年初,一个秋日罢了。 这般算下来,温家倾覆倒台,不也就是在纪桐樱嫁入温家后的次年? 温家攀上了端王府的这门亲事,寻常事情不应该能让温家死得那般难看。谢家不帮,那是为了自保,可端王府为何也不帮?她前世不知,可这世哪里还能不知? 那时的庆隆帝根本便不大理会朝政,所谓的天下分明是把持在端王爷手中。 所以—— 归根究底,其实是端王爷要了温家的前程! 为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姝宁的脑子飞转转动起来,她忽然间醒悟过来,纪桐樱同温庆山的亲事,乃是其中关窍所在。 窗外大雨瓢泼,雨水沿着高高的宫墙倾泻而下,恍若连绵不绝的瀑布,久久不歇。无数嘈杂的声响都在漫天的雨声里归于平静,天地间寂静得仿佛只剩下了这场夜雨带来的响动。 纪桐樱微微喘着气停下了手,看着谢姝宁隐约发白的面色,慌张地道:“你这身子,怎地差成了这样!” 只打闹了会,脸就发白了,这可怎么能成。 可只有谢姝宁自己清楚,她发白的面色,并不是因为累着了。 甚至于,她重重喘着的声音,都无法落入她自己的耳中。 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纪桐樱的亲事。 这一世,纪桐樱成了公主殿下,温庆山可还会尚她? 会不会,这万事蹉跎,逐渐变换,可到了最后,每条线聚集交汇之处,仍是前世? 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胸腔里狂跳的心,也缓缓趋于平稳。 “公主不用担心,歇一会便好了。”谢姝宁重新落座,指尖却还在微微颤抖着。 纪桐樱没有察觉,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往后我可不敢再闹你了。” 她已经十三岁,可性子还像个孩子,缺了该有的那份沉静。若只是普通世家女子,能有母亲护着,也就罢了。可她是西越的公主,她身上所肩负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人所需要承担的重任。 何况,同是皇贵妃所出的大皇子,而今还年幼得很。 即便为了自己的弟弟,纪桐樱也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谢姝宁忽然间有些不大明白皇贵妃的意图。 女儿是她教的,却教得这样纯真无邪,爱憎分明……哪里像是该活在宫里头的人…… 可纪桐樱一笑,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说话时的声音娇憨中带着脆爽,唤她:“阿蛮。” 谢姝宁蓦地就明白了。 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里,能见到这样一抹笑容,能听到这样的一声轻唤,所有的孤独冷寂,顷刻间便都消失不见。 这样的公主殿下,怕是皇贵妃入宫后,唯一的慰藉了。 心头一热,谢姝宁差点红了眼眶。 为了这样的笑颜,她也该将温家的事查查清楚才是。 外头的大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雨势却始终未曾减弱,逐渐的竟还有了增大之态。 因雨太大,纪桐樱也就没回永安宫,留在这同谢姝宁一道歇在了偏殿里。 近三更天时,谢姝宁听着如雷的落雨声,迷迷糊糊醒来,忽然听到了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听动静,应是往皇贵妃那去了。 她霍然掀了被子悄悄起身,唤了图兰去打探消息。 图兰生得不如玉紫细巧,可因为会武,动作行事皆灵敏太多。 须臾片刻,图兰大步回来,附耳同她道:“出云殿塌了一块。”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7章好戏二更,粉105+,求粉 > 谢姝宁怔了,旋即冷冷轻笑了声。 出云殿就算再破再烂,也不至于直接叫一场雨给下得崩塌了。何况,出云殿本不破。 她压低了声音问图兰:“可问清里头有无伤亡?” 图兰摇摇头,在“噼里啪啦”乱响的夜雨声中回道:“只说是淑太妃受到了惊吓,有无旁人伤亡,却是不知。” 出了这样的大事,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都被集中到了最重要的淑太妃身上。顾了她,一群人也就无心再顾及旁的。 谢姝宁打发了图兰下去,将散落在床沿的帐子整理妥帖,重新将沉沉睡在里头的纪桐樱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后退两步在一旁的榻上坐定。 耳畔雨声不歇,纷杂的脚步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换成了井然有序的步伐声响。似乎只一瞬,脚步声就开始鱼贯而出。出了这样的事,淑太妃却无大碍,这事也就成了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谢姝宁屏息听着,忽然有人打起了长长的珠帘,颗粒圆润的明珠碰撞着发出轻微响声。 她扭头去看,便见皇贵妃在夏夜里披着春衫,缓步走了进来。 “可是被吵醒了?”皇贵妃见她坐在外头,倒也没太惊讶,微笑着走近帮她将鬓边一缕散发别到了耳后,“惠和倒是睡得安稳。” 谢姝宁跟着笑,福了一福:“公主心宽,睡得也好。” 心中无事的人,不纠结于琐事的人,夜里便总是都能安眠。 那些睡不安生的,如她,或又如皇贵妃……都是因为心中郁郁难消,连困顿之中也无法获得平静。 寂静的深夜里,皇贵妃敛目仔细看了看她,像是在突然之间从她恍若随意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这孩子的双目,竟似有能看穿人心的力量。 皇贵妃直至这时才惊觉,谢姝宁的眼里,并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澈,那里头装着的是一潭水。 经年的,结过冰又因为春天到来而消融过的水,幽深而平静,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皇贵妃心中微惊。 “时候还早,回去睡吧。”皇贵妃收回视线,微微叹了声,敦促谢姝宁重新入睡。 谢姝宁见她身穿墨绿色的春衫,长发也随手被松松挽起,脚下也已换上了出门时才着的鞋子,便知她这是要亲自去一趟出云殿了,当下也不多,乖巧地重新躺下,目送皇贵妃离去。 屋子里点燃的灯再次被熄灭。 皇贵妃轻轻的脚步声,也从谢姝宁耳畔彻底消失不见。 谢姝宁阖眼,听着似乎没有停歇之意的雨声,慢慢入眠。 出云殿中,则是一片狼藉,无一人能安然入眠。 众人惊魂未定,个个胆战心惊。 这次塌了的,是出云殿靠近禁林的那一块地方。 可那块虽然年久,却未失修,去年冬上才刚刚派人修葺过。论理,是绝没有可能被场大雨给下垮的。 然而眼见为实,那轰隆一声巨响亦还在众人心头萦绕不去,谁敢说这屋子没塌? 淑太妃倒真的只是受到了惊吓,她的寝殿离这尚有一段距离,并没有被波及到。这间屋子里住着的是两名守密林通道的嬷嬷,平素也一直都住在这。 皇帝今夜忙着同军机大臣在御书房秉烛夜谈,听到出云殿崩塌了一角的事当即问了淑太妃,听说无碍,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不再理会。 皇后跟皇贵妃则连夜起身,换了衣裳乘坐鸾轿赶往出云殿。 出云殿里香气萦绕,闻若似蜜。 皇贵妃眉头微蹙,心里头莫名浮现出了皇帝同淑太妃亲近时的画面,不由一阵烦闷。 走在她身侧的皇后,却也没好受上多少。 皇后甚至还不知肃方帝同淑太妃的事,她恼的只是淑太妃这个人。 淑太妃算什么东西,也敢耍弄她!皇后只要一想到往日里自己蠢物似地在淑太妃跟前听一便是一,隐在袖下的手,就忍不住握拳。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不论任何缘由,淑太妃既诓骗了她,就势必要付出代价。 急步前行着,皇后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焦躁。 一步入淑太妃的寝殿,她便扬声道:“太妃娘娘可还安好?” 众人皆知,皇后同淑太妃私下里交好,她这般急切,倒也在情理之中。 淑太妃倚在软枕上,眉间惊惧之色未消,朝着门口望了过去。她面色泛白,勉力一笑:“劳皇后费心。”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却落在了走在后头的皇贵妃身上。 淑太妃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冷冽的色彩。 只这异样的神情,转瞬即逝。 但皇贵妃依旧没有遗漏。 自打进了出云殿,她便时刻注意着淑太妃的一举一动。淑太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肃方帝搅合到了一块,于皇贵妃而,乃是奇耻大辱。只要一想起,便如鲠在喉,叫她疼,叫她恨。 可她仍是那个雍容的皇贵妃,她明明看见了淑太妃眼中的怀疑跟冷意,却始终混若不觉,一步步稳稳地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就不同,她到底是年纪轻,按捺不住。 见到淑太妃果真是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皇后心里难免失望,这眼中也不由带出那么一两分来。 “太妃无事便好,吓坏本宫了。”皇后站在床前,俯下身去,亲自为淑太妃掖了掖被角。头一低,再抬起,眼里的神色就变得再真挚不过。她环顾四周看了一圈,担忧地问道,“容家九小姐呢?可还安好?” 淑太妃微愣。 “她也给吓坏了,这会怕是已歇下了。” 皇后听着连连点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话毕,她霍然起身,“容九小姐既来了宫里便是客,本宫这主人家,合该亲自去慰问一番才是。” 皇贵妃坐在那喝茶,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好个皇后,还真当这偌大的皇宫,是她李氏一人的皇宫? 皇后这话,既是说给淑太妃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同样,这话也是她用来查探虚实的。 在座的几人都知道,这出云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容家九小姐。而她们此刻,正在同淑太妃面对面地说着话。那假冒的容九小姐,要去何处寻? 淑太妃自然是推诿:“哪能叫您去见她,合该她来见您才是。只是如今夜深了,明日一早再叫她来同您请安吧。” 皇后有备而来,焉会被她这么三两语打发走。若不然,这好好的出云殿,岂不是白塌了一块?皇后既要为花出去的银子心疼,也要为这将来的修缮工程心疼,更不会顺了淑太妃的意。 她状若大方地笑道:“瞧太妃说的,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是本宫亲自去见容九小姐也无妨呀。何况容九小姐,才受了惊吓,自是该本宫前去。” 屋子里静了一静。 淑太妃面有难色,过了会才道:“皇后好意,实不该再推,那便让人领着您去吧,只她恐是睡熟了。” 诸人皆以为她还要推脱一番,谁知道她竟然直接便发话要让人带着皇后去见容九。 皇后懵了。 淑太妃就在她跟前,她上哪儿再去弄一个容九? 难道说,是她给弄错了? 惊疑不定之时,皇后故作亲热,飞快地俯身抬起淑太妃的手,看一眼速速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中,道:“太妃仔细着身子,雨天风凉,莫要冻着了。” 说完,她直起腰,摆了摆手吩咐下去:“领本宫去容九小姐那。” “喏。” 宫人应了声,领着她下去。 淑太妃手背上那道快要消失了的粉色疤痕,印在皇后眼里,再也消不去。 她倒要看看,淑太妃这一回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寝殿里就剩下了淑太妃跟皇贵妃两位主子。 皇贵妃这才搁下茶盏,悠悠道:“太妃娘娘这的茶,可真真是极好。” 淑太妃还未从肃方帝那得到消息,他已将这事告知了皇贵妃,让皇贵妃去安置,此刻见了皇贵妃总觉得有颇多不自在。她觉得皇后没什么脑子,可不敢也这般看皇贵妃。 早在庆隆帝还在世时,她便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位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的名号。 不是一般人。 淑太妃思来想去,觉得也就只有这几个字才能用来形容皇贵妃此人。 她的手下意识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被子摩挲了几下,道:“只是些陈年旧茶,比不得旁处。” 皇贵妃淡笑不语。 “听闻您也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淑太妃想起皇贵妃的病来,直觉她是装的,可眼下看她的气色,却又不似作伪,忍不住便问了句。 皇贵妃的视线轻轻掠过她搁在被子上的手,道:“本不是什么难疾,已是好多了。” 说完,皇贵妃也就不再多语,趁着皇后去见“容九”的当口,寻了人来问殿宇倒塌的事。 前来禀报的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就在她们几人在寝殿里说话的时候,内廷的太监,已在倒塌的地方挖出了两具尸体,正是那两位嬷嬷。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8章偶遇三更,粉15+ > 死了人,这事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好端端的屋舍塌了,必然需要有人出来担这个责。皇贵妃略想了一想,命人去唤了当值的内官来,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淑太妃自是不能担这个责的,皇贵妃也没打算让她担着。 去岁冬上负责修缮的几人趁夜便被抓了起来,关押后审。房屋倒塌的事,究竟同他们有没有干系,而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屋子塌了,压死了人。 皇贵妃吩咐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开淑太妃,当着她的面,事无巨细地安排着。 淑太妃佯装不在意,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皇贵妃,仔仔细细听着她的话。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同皇贵妃站在对立面,会是场难局。二者之间,根本寻不到平衡点,那杆秤只能拼命地、拼命地往一边歪去,她们各执一边,不是她摔下去,就是皇贵妃摔下去。 若是可行,淑太妃并不大愿意同皇贵妃交恶。 皇贵妃手底下的事很快便处置妥当,只等天明了,再详办。 这时,时已至五更天。 殿外的天色比之先前更黑,浓得更像是墨,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寅时时分,是黎明将要来临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这段时间,亦被称为逢魔时刻。 妖魔鬼怪悄没声息地就会冒出来,伪装成人的模样,同人一道出现,混迹在诸人身旁。每一个沉沉睡去的夜里,都有这样一段可怕的时候。皇贵妃很好奇,那个假冒的容九,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魔。 她盯着淑太妃,皇后去见了容九。 除非淑太妃有分身之术,否则,那个容九,就真的只能是妖怪了。 皇后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五更天一过去,天色很快就会泛白,重归明亮。 可直到窗边有微弱的白光冒出,皇后也还没有回来。 皇后去了哪里? 皇贵妃抬眼看向淑太妃,轻笑着发问:“不知容家九小姐,身在何处?” 淑太妃嘴角翕翕,方要开口,皇后便在扈从的簇拥下急步行了过来。一进门,皇后看到她们二人都一齐朝着自己望了过来,不由微愣。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裙袂在脚边飞扬,皇后逐渐靠近落座。 “皇后娘娘这一去可真是去了许久。”皇贵妃屈指轻轻叩着身下雕花的椅子,“容九小姐可好?” “……很好。”皇后略有迟疑,但仍点了点头,说了这样一句。 皇贵妃微讶。很好? 她侧目去看淑太妃,却见淑太妃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皇后年纪轻,性子急,忍耐不得。她傍晚就使了人来打探那所谓的容氏女的消息,半夜便动了手脚,再亲自前来堵人查看。按理,这么短的时间里,淑太妃应当是无法想出应对的法子的。 但是皇后却在逗留许久归来后说,很好…… 这事有问题! 就在皇贵妃疑惑间,皇后却已准备起身告辞。 皇贵妃不动声色地听了,当下并不语,遂也一并告辞。 半夜未睡,她倒也不困,只是出云殿皇后这一出闹得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又想着肃方帝说过的容家一事,念念难忘。回去略歇了几刻钟,这天色也就大亮了。正值盛夏,天也亮得早。 谢姝宁自她们走后,重新入眠没有多久便醒了。 一大清早,她就让玉紫跟图兰服侍自己洗漱穿衣,打扮妥当。夏衫是新做的,绯色的怀素纱衣,绣着少见的粉白色龙胆花,内衬玉色素纱,犹如春日栖在花枝上的新鲜花瓣,尚带着未被初阳晒干的晨露。 似乎只是转眼间,她便长大了。 谢姝宁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怅然。 前一世,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这样才好掌控自己的人生。可后来她知道了,世家的姑娘,是被用来当做钱财礼物而用的。说的更难听些,不过是像农人畜养鸡鸭猪牛。 供着吃喝住宿,养大了养好了,便拿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 不同的地方大概只在于,嫁女儿,还需要赔上嫁妆。 但这些嫁妆能换来的东西,远远比付出来得多的多。 好比前世的她,被拿去换了六堂姐的锦绣前程。 谢家人,自然觉得很值。 谢姝宁别开脸不再去看镜面,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不多会,纪桐樱也懒洋洋起了身。她癸水来得早,才过十三岁,便已是有了。今晨发现脏了亵.裤,不由懊恼,遂打发人去回了几位教养姑姑,今日且不去上课。 随意用了几筷子早膳,纪桐樱便推说没有胃口,嫌弃地搁了筷子同谢姝宁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扶着自个儿小心翼翼回寝殿去休息。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平日里一刻也坐不住的公主殿下,才算是真的静了下来。 皇贵妃则忙着处置那群“偷工减料,欺上瞒下”的工匠,也不见人影。 外头天热,大太阳火辣辣地悬在青空上,将下头的草叶都晒得蜷曲起来。谢姝宁摇着扇子看看外头的天色,无力扶额,哪还敢出门。 到了午后却又响了几声雷,下了场小雨。 雨水一浇,徐徐吹来的风也就凉快了不少。 谢姝宁看看天色,想了想便让人去禀了皇贵妃,她想去御花园里转一转。 她上回给长兄谢翊去了信,提了入宫的事。谢翊近日恰好迷上了作画,便在回信里嘟囔着她该画幅御花园的景给他瞧瞧才是。 谢姝宁看完了信,便将这事记在了心里。正巧她这几日都住在宫里,倒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画一幅带回家去,等谢翊回来了也好堵堵他的嘴。 她一边让人收拾着作画用的器具,一边等着皇贵妃那边的回应。 等了约莫两刻钟,去传话的人才匆匆回来,说皇贵妃允了,又拨了些人让谢姝宁一道带着去。 谢姝宁就让图兰背上了东西,带着玉紫同皇贵妃吩咐下去的一行人,准备往御花园去。刚走到门口,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吩咐玉紫去取了棋盒来。作画想必不会耗上太久,今日午后难得天气凉爽,她索性留到夕阳西下之时,再画一幅当时的景色。这中间的时光,闲来无事,倒不如自己同自己对弈,顺道理一理眼下的事。 他们先出了门,玉紫取了棋盘紧跟其后,追了上来。 一行人从琼苑东门进御花园。 谢姝宁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问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御花园里何处观景最佳?” 小太监低着头,想也不想便道:“堆秀山上,视野最佳。” “哦?”谢姝宁仰头胡乱朝着像山的地方看去,“你指给我看看。” 小太监应声往前迈了一步,抬手往谢姝宁左手面的一处地方指去,道:“堆秀山是宫里头重阳节登高的地方,上筑御景亭,可眺望四周景色,是观景的最佳之地。” 谢姝宁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之处叠石重重,磴道盘曲,高处的御景亭四面通风,瞧着便凉快。 山脚下棵棵青翠的竹子间或松柏,点缀着山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四季常青。 谢姝宁满意地颔首,示意众人往堆秀山去。 山体并不十分高耸,谢姝宁没有花多大力气便攀爬了上去。倒是图兰,似乎很不放心她的身体情况,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搀扶到了御景亭里。 玉紫也抱着棋盒棋盘上来,方才指路的小太监几人也一起跟到了亭子里。 剩余的人,则守在了山脚下。 谢姝宁寻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吩咐玉紫几个将东西摆出来。 略坐了一会,她忽然起身扶着亭柱眺望起远处的景致来。 西北角的池子旁,有几个人影。 她敛目望去,却只瞧见了一身熟悉的衣裳,虽看不清面貌,可凭借这身显眼的衣裳,她也能将人认出来。 皇后的衣裳,是有定制的。 除了她,谁也穿不得。能穿这样衣裳的人,满皇宫放眼望去,也就只有皇后一人。 可皇后这时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来逛御花园? 淑太妃的事,她难道已经不在乎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姝宁揪了图兰来,指了指远处皇后几人所在的位置,问她:“你瞧瞧,那边在做什么。” 图兰在沙漠里长大,有着兽的眼神,这段距离对她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果然,图兰只看了几眼便附耳于她道:“小姐,她们似乎在吵架。” 吵架? 谢姝宁微愣,低声吩咐:“你悄悄潜过去探探究竟,莫要被发现。” 图兰重重点头,不慌不忙地退回玉紫身边,帮着将一应作画的器具都摆了出来,这才借口如厕,下了堆秀山。 谢姝宁则摊开了画纸,取了称手的笔,开始调色。 夏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这股味道里又夹杂着草木的清新。 谢姝宁手里的笔尖上沾了浓浓一团墨色,手一挥,笔已往纸张落去。 她的画技并不十分高超,但难得落笔大气,画面完整,格调独有。 画至一半,图兰回到了亭子里。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9章相处四更,米赛赛和氏璧+1 > 摊开在石桌上的宣纸上墨迹淋漓,还湿着。 谢姝宁提着笔,等图兰说话。 图兰凑近了方轻声道:“奴婢听到了淑太妃的名字。” “嗯。”谢姝宁温声应了,眉眼弯弯望向远处,口中道,“晚些回去了再说。” 虽然今日跟来的人里头除了她身边的图兰跟玉紫外,便只有皇贵妃派来的几个,但这群人,谢姝宁也不全信。即便是皇贵妃亲点了的人,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这宫里,行差踏错,只消一步,就完了。 隔墙有耳,在这四面通风之处,又哪里还能有秘密。 谢姝宁让图兰退下,侍候在一旁,她则站在桌前,举目望着远处的皇后一行人。 她笔下的图,亦是皇后身处的那块地方,只少了几抹身影。她画着画着便发觉,那是块好地方。若非站在高处,寻常是不会发现的。而如她这般站在高处瞧见了,却也无法听见她们私下里在谈论什么。 这般一来,这地方就成了谈话最保险的地方。 可其实,皇城里,又哪里真有保险的地方。 肃方帝的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的人,还有各宫主子的人。林林总总相加,怕是数也数不清。这群人躲在暗处,就像是夏夜里的吸血的蚊虫,总在你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叮上一口。 痒得很,越抓越痒。 谢姝宁提笔蘸墨,嘴角笑意渐浓。 皇后到了这种节骨眼,莫非还妄图同淑太妃交好?若这是真的,淑太妃到底许了她什么? 她不由想起了如今仍住在谢家的三堂姐,三堂姐夫同是李家的人,皇后在家时,同他们可熟识? 李家又会不会在打什么主意? 她倒是隐隐约约从长房三伯母时而难掩得意的话中,听出过点东西。肃方帝似乎有意扶持谢家。这些年来,几家衰败几家欣荣,有人倒下就有人站起来。但这些原本同谢家都没有什么大关系。 谢家一来没有什么功勋,二来真比较起来,资历仍算浅薄。 若没有那些姻亲的裙带关系,谢家根本算不得什么。 谢二爷活着的时候,入驻内阁,成了首辅,倒也算光耀门楣,可即便是那时,谢家也还是比不得李家、燕家、万家、梁家、温家这样的人家……这里头,温家最末。而谢家攀上的最好关系,是梁家,其次则是温家,再一个是用孙女联姻的李家。 如今,谢家同梁家的关系也不过寥寥,同温家也是温温吞吞,来往鲜少,至于李家,就连谢姝宁也看不明白。 她唯独能肯定的是,谢家短时间内,怕都是起不来的。 可若是肃方帝想要抬举谢家,那事情就不同了。 京里的世家勋贵之间,需要制衡。 肃方帝也要拉拢只站在他身后的人。 延陵白家,也是好人选。但白家的根在延陵,断不会北迁。 于是,白家在肃方帝的心里,大抵就没什么大用处了。 看来看去,京都的几门,果真也还是谢家比较靠谱。 有皇后在宫里的李家,是不是提前察觉了肃方帝的意思? 谢姝宁握紧了笔管,站在那里,定了半响。 肃方帝果真有些不同了。 按理,他如今该好好韬光养晦,等膝下的几位皇子年纪再大些,再大动。但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庆隆帝时期,他也插手朝政,可底下的那群人,仍多半是庆隆帝的喜好。 所以谢二爷一死,肃方帝便抬举了才回京没多久的谢三爷。 于他看来,谢二爷死了兴许还是桩好事。 同理,谢姝宁的父亲谢六爷,也难得肃方帝的欢心。 谁都知道,庆隆帝临终的那一段日子里,谢六爷可比大太监汪仁还得宠。这样一个人,肃方帝瞧见了,难免记起故去的先皇,心头焉能畅快。 由此可见明年谢元茂想要起复,谋个好缺,并不容易。 谢姝宁想起这些事,忽然兴致缺缺,下笔时也就不由虚浮了些,坏了一笔,遂坏了一幅画。 她就唉声叹气地将画给撕了。 玉紫跟图兰都不懂作画,见她猛然间将画了大半的画撕了揉作一团,不由轻轻惊呼了声,道:“小姐,好端端地怎么给撕了?” “画得不好。”谢姝宁将纸团捏在掌心,漫不经心地道。 比起画画,她更擅长刺绣。 她也并不大喜欢画画。 习画,一开始便是为了画花样子。这样浅薄的理由,若在那群世家小姐里头传开,定然会叫人耻笑,讥讽她庸俗,不懂风雅。 但她既应了哥哥,那就还是得画。 然而看着眼前重新铺开的宣纸,她眉头一蹙,提起笔三两下画了一副草得不能再草的怪图便将笔丢开,嘟囔了句:“罢了,左右哥哥画得还不如我,就让他将就着看吧。” 旋即,她又吩咐玉紫:“把棋摆上,等画晾干了便收起来。” 说话间,远处的皇后,已不见踪影。 山脚下却蓦地喧闹起来。 不消一会,就有随行的太监吭哧吭哧地沿着阶梯爬上来。 谢姝宁头也不回地问道:“底下的是谁?” “回八小姐的话,是成国公世子。”太监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回道。 亭子就这么大,谢姝宁在上头,就不好再叫世子爷上来,可就这么赶人,似乎也不是那么个规矩。几个守在下头的太监没了法子,只得派了个人上来禀报谢姝宁。 谢姝宁听到是燕淮,就不禁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让玉紫将才布上的棋局再收起来,让出御景亭来,就听到面前一脸难色的太监又说了句,“世子爷身边,作陪的是印公。” 各监的掌印大太监都能被称为印公,可在这,能被这群大大小小的内官们称为印公的,却只有汪仁一个。 谢姝宁闻,差点跳了起来,棋也顾不得收,便要走人。 前有狼后有虎,她还能往左右避,这会子虎狼一齐朝着她迎面而来,她若还不赶紧跑,是准备留着被啃成森森白骨不成? 她当下要走,可下山的路只有那么一条…… 还未下去,底下燕淮已是领着汪仁,缓步上了台矶。 谢姝宁定住脚步,忍不住腹诽,早就准备自个儿上来的,还假模假样让人上来回禀做什么! 但事已至此,她避无可避,只得后退。 她吃亏在年纪小,人人当她是个孩子,这里周围又满是扈从,谁也不至编排了她跟燕淮去。再者,就算是编排,汪仁在场呢,谁又胆敢那般做? 所以汪仁会同燕淮直接上来,她早该想到的。 谢姝宁不由懊恼,一直退到了石桌旁。 前一世她听说了太多关于这两个人的话,打从心眼里认定燕淮也好,汪仁也罢,都是真小人。 比起真小人,她当然更怕伪君子。 但是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挡也挡不住。 迎面而来的少年,微微扬起脸。 破开厚厚云层落下来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愈发显得他眉目磊落分明,细瓷一般的精致。 她心头一震,却又后退了一步,直至退无可退。 跟在他身后的汪仁,一袭玄色罗衣,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温润。 然而他的温,却不似水,而似玉。 水是柔的,玉却有质地坚硬的,碰不得。 风里有浓郁的花香,谢姝宁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 这种时候,她不笑,难道要哭不成? 燕淮跟汪仁一前一后踏入亭子的时候,她嘴角刚好弯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看到她在笑,对面的两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八小姐。” 谢姝宁矮身微微一福,算是见过了礼。 堆秀山上的御景亭本不大,这会人一多,便挤了些。 汪仁便看了眼那几个站在亭子里的小太监,打发他们下去候着:“去山脚下等着吧。” 谢姝宁听着,连阻也不敢阻,只得眼睁睁看着皇贵妃派来的随从,被汪仁一句话给驱到了下头。 但出云殿里,汪仁保了她跟纪桐樱,她欠下了一个巨大的人情……雨中高烧,是燕淮抱着她送回了永安宫,她就又欠了燕淮一个巨大的人情…… 即便后者,宋氏已经精挑细选选了谢礼送去,但恩情,却不是一份礼就能抵消的。 谢姝宁再次道了谢。 汪仁的目光就在谢姝宁跟燕淮身上来回过了一遍。 燕淮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站在石桌另一侧,正好同谢姝宁中间隔着张桌子。 他也是上来观景画画的…… 汪仁亲自伺候着,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谢姝宁就想起了前世汪仁惨死在燕淮手底下的模样,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怪异又别扭。 她别过脸,不去管他们做什么,退到了一旁看风景。这种时候,她又不好直接走人,不然谁都知道她是故意想要避开,就该更说不清了。 过了会,她忽然听到燕淮道:“这是谢八小姐的画?” 谢姝宁大惊,方想起自己的画还晾在那,急忙要让玉紫去收了,扭头去看到燕淮正低头看着她随手作的画,一脸正色道:“谢八小姐的画……竟比我的还差……” 这叫什么话? 谢姝宁侧目悄悄打量了眼他的画,登时大怒,他那也能叫画? 她很不喜欢他! 章节目录 第190章落跑五更,和氏璧+2 > 且不说她晾在桌上的那幅画,本就是胡乱画的,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可燕淮的那副,焉能叫画? 谢姝宁气得头疼。 如若瞎涂几条线若就能画得比她好,她也就当真是白活了两世。 可当着燕淮跟汪仁的面,她又不好直接发火,只得忍着忍着,直叫自己指尖轻颤,方才挤出笑容来面向燕淮道:“世子好眼光……果真是好眼光……”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被燕淮当着面说上那样一句话。 可见这位成国公世子是真的在大漠上过得太久,连最起码的仪态人情味,都不顾及了。谢姝宁不由想到了自己的表哥宋舒砚,似乎也是这样的口无遮拦。她无力扶额,燕淮若是无心的,未免也太古怪。前世混得那般如鱼得水,后头的手段又是雷厉风行、果敢之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连最起码的伪装都不会? 但他若是故意的,这…… 谢姝宁是完全弄不懂眼前的人,在打什么主意。 好端端的,她也没招他惹他,他何必当着她的面说她画得丑,还用他自己根本不能看的画来比较,简直是在逼她生气。 谢姝宁越想越没有头绪,嘴角的假笑笑得久了,不免有些酸,逐渐僵硬起来。 燕淮倒没瞧她,听完她那明显是敷衍的夸赞后,竟还真的点了点头,似乎极为受用,“八小姐喜欢作画?” “闲来无事胡乱抹涂罢了,谈不上喜欢。”谢姝宁实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微微别过脸去。 这样的燕淮,同她所知道的那个人,实在是大不一样。 伏在那作画的燕淮却追着她的视线望了过来,状若不经意,却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 燕淮如是想着,心里头暗自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量,不由微讶。 他还不满十四岁,生得并不十分高,却也绝不是矮的。但谢姝宁比他年幼,又是女的,可这身量都快追上他了。 这生得未免也太高了些…… 谢姝宁回京后,也的确拔高了一大截,就连宋氏都惊讶于她长得这般快。才做了的衣裳,下不了几回水,就似乎小了一圈,不好再穿了。偏生她穿衣裳又不愿意穿针线房上的丫鬟婆子做的,也不高兴穿外头成衣铺子里裁缝做的,潇湘馆里几个专门负责她衣裳的丫鬟婆子,就日日拿着针线停不下手,总在那缝新衣。 因了这事,六堂姐谢芷若又是好生记恨了一回,妒火中烧。 但顾忌着早先时候丢了大脸的那事,她不敢再直接寻谢姝宁的晦气,便在母亲蒋氏跟前服软撒娇,想让蒋氏去给宋氏吃排揎,也好杀杀谢姝宁的微风。 然而蒋氏虽终日得意洋洋,那也不是个傻的。 同是惠和公主的生辰宴席,大家都一样接了帖子,可宋氏母女就能被提前请进宫去,除她们外,谁也没有过这样的殊荣。 蒋氏再嚣张也明白过来,宋氏也没看着那么好惹。 谢芷若再到她跟前说些忌恨谢姝宁的话,她也就不大听了。左不过些衣裳,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则这样的事,于谢芷若来说,却是天大的要紧事。 她有回接了京兆尹长女的帖子去赴宴,玩得正开心呢,却听到京兆尹家的小女儿在那问她,下回可是能请了谢八小姐一道来玩? 当下她就差点摔了杯子。 凭什么,凭什么那臭丫头一从脏兮兮的关外回来,就人人都想见她请她! 谢芷若因了这事将谢姝宁几乎恨到了骨子里,甚至不惜走上旁门左道,扎了小人打她。可鞋子都打烂了,谢姝宁却依旧还是好好的,又被请进了宫去,气得她一宿没睡着。 谢姝宁却根本没有将她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过,左不过再多等两年,谢芷若就该出阁,到那时,谢芷若就算想收拾她,也没机会了。 她看着亭子外的天,雨后的乌云渐渐散去,碎金子一般的光从天上落了下来,斜斜落在人肩上,带着慵懒的暖意。 燕淮苦恼着她为何生得这般高,谢姝宁却在想他怎么会同她记忆里的人一点不像。 她想着想着,倒想到了关键所在。 如今的燕淮还未束发,又才归京都,兴许是还未到他骇人的时候。 前一世,谢姝宁不曾亲见,却也听说他在回京后的同年,便软禁了继母小万氏,又将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送往了漠北。 她过去不明白,他为何要将不喜的弟弟送去漠北。本以为是漠北环境恶劣森严,所以送燕霖去吃苦头,兴许还打着让燕霖死在那的主意。但谢姝宁如今明白了,燕淮之所以会将弟弟送去漠北,不过就是因为他在那一呆数年,吃尽了苦头。 他的报复之心,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只要柴禾不缺,就永远不会停歇。 小万氏也是个相当有手段的妇人。 但燕淮回京后,她竟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软禁,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儿子被送离了燕家,不知去向。 成国公燕景虽然死了,可小万氏还是燕家光明正大的夫人,是燕淮的母亲,是长辈。 然而他说软禁就软禁,无人能阻他拦他。 由此可见,燕淮的手段甚至高明过小万氏。 谢姝宁想到这,心里头那点子浅薄的怒气,也就消了大半。 她同燕淮置什么气! 有这闲工夫,她还是回去听听图兰都在皇后那发现了什么好了。 嘴角的笑意重新软化,弧度也更大了些,她看着两人,笑着告辞。 汪仁却忽然出声道:“谢八小姐的棋都摆了一半,为何这就要走,可是因了奴才同世子爷的缘故?” 他这问题问得刁钻又放肆,不论她怎么回都像是在欲盖弥彰。 谢姝宁迟疑着,“印公说的哪里话,只原就答应了公主殿下早些回去陪她说话,不好耽搁下去。” 她拿了纪桐樱做借口,汪仁也就没有继续说什么,放她离去。 谢姝宁就一直笑着走下了高高的台矶,脚步微匆。 因是雨天,地上还湿着,谢姝宁穿的是木屐,往下走的时候,哒哒作响。 燕淮放下了笔,看看那副被谢姝宁遗漏了的画,又看看台矶上渐渐远去的绯色背影,眉眼一弯。 走得再控制,脚步却还是匆忙的,就算说成是落荒而逃,也合理了。 燕淮看到那袭绯色衣衫越走越远,忽然扭头看了一眼汪仁。 她这是在躲谁? 是他还是汪仁?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汪仁忽然也看了过来,同他对视一眼方错开了视线,道:“世子认识谢八小姐?” 燕淮眉头微微一皱:“上回在宫里遇见过一次。” 汪仁没有做声。 他当然知道燕淮这话里说的是哪一回。 午后的微风穿过亭子,带着些微御花园里复杂的香气。 汪仁在石桌旁坐定,屈指轻轻叩响桌面,看着被谢姝宁落下的丑画,失笑道:“世子莫要担心,皇上那只是这几日过于忙碌,一时不得空见您罢了。” 燕淮闻,手下的砚台,似有千钧重。 他这回入宫,正是为了爵位的事。 可肃方帝不见他。 这么一来,许多事就难以再继续下去。 万家他也已去过,外祖母见了他老泪纵横,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但却也未曾多留他。似乎他们一个个的,都对他究竟能不能袭爵的事,毫不关心。他不能不怀疑,在他们心里,也许换了燕霖反倒更好也说不准。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想叫他们如愿! 外祖母甚至不惜在他临行前试探着问他为何要回来。 她的意思,竟是想要他再次离京,永不回燕家。 他气得厉害,心头似有利刃在绞,直将他变得血肉模糊。 他们怎么能都忘了,小万氏不是他的生母,是燕霖的!他若不要成国公的位子,不要自己在燕家的位子,等着他的可不是平安离京这么简单。此时此刻候着他的,分明是一柄剑,一柄握在小万氏母子手里的剑。 只要一想到小万氏笑着的脸,他就觉得毛骨悚然。 乳娘死了,死在了小万氏手里。 他的乳兄如意断了两根右手的手指,而今只能用左手习字,其缘由不过是因为燕霖不满如意的字,写的比他好。 若不是他回来的尚算及时,如意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怕是也要跟着乳娘去了。 燕霖的确不狠,也不厉害,甚至于他颇有些软弱无能。 但小万氏够厉害够狠毒,这就足够了。 因燕霖私下里抱怨了几句如意的字写得太好,叫他惭愧,小万氏就能让人折了如意的手指头。 她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燕淮屏息敛目,轻轻将手中的砚台重新放下,道:“还请印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几句。” 汪仁的分量,即便是才回京没多久的燕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汪仁笑着,只道:“合该如此。” 话毕,他忽然转换了话题,“据闻,谢家八小姐同府上的二公子有婚约?” 这已是他第二次主动提起谢姝宁,燕淮不由疑惑起来。 章节目录 第191章交锋6K,含粉30+ > 他定定看了眼汪仁,忽而一笑,摇摇头道:“印公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我倒是不大清楚。” 昔日他爹燕景同谢元茂定下口头之约时,他年纪尚幼,根本没什么印象。而今回京后,他身边的心腹吉祥,也不止一回提起谢家的事来。按照他们的推论,若是有朝一日小万氏母子走投无路之际,八成会攀着谢家不放。 一旦等到他们落到那样的地步,能娶谢家的女儿,也是顶好的一件事。 何况,连他也听说了,肃方帝有意抬举谢家。 “世子久不居京都,莫非连这事也不知情?”汪仁同他对视着,指尖拂过打磨光滑的桌面,只觉得一阵沁凉之意袭上心头,他轻笑,“咱家虽孤陋寡闻,但也知道这事,满京都的官宦人家,都是听说过的。” 燕淮慢悠悠落了座,远山般清隽的眉眼却陡然带上了抹凛冽,“有没有,又有何区别?” 汪仁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是咱家多嘴了。” “听说印公近日很喜欢笠泽的石头?”燕淮忽然道。 汪仁眼中含笑看向他:“世子爷的消息倒是灵通。”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却在缓缓收紧。燕淮已经查过他了。而他,只喜欢查人,却不喜欢被人查。何况,自从他起了心思想要插手燕家的事,寻点乐子后,便打发了东厂的人去将燕淮从小到大的事,事无巨细地都记载下来。但耗费数日,小润子却告诉他,缺了很大一部分。 京里人尽皆知,成国公府的世子燕淮,自七岁后,便无人再见过他。 直到整整六年过去,他才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他从幼童成长为少年郎的这一段岁月,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即便是汪仁手底下掌管着的东西厂,也寻不到线索。 缺漏的这一部分,叫追求完整的汪仁,极不痛快! 如今他还没能收集齐全燕淮的事,燕淮倒好,竟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他的事了。 而他喜欢上笠泽的石头,不过就是近几日的事。 汪仁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由在不悦中又多了分刮目相看。 “近日我手底下正巧有人从笠泽回来,倒带了几块罕见的奇石,不知印公可有兴趣?”身着紫衣的少年悠悠道。 汪仁眼仁一缩。 他若不听也就罢了,可偏生又已经听到了。于他这样的人而,有些事不知无碍,既知道了,就要知道个透彻。燕淮说了奇石,他却没能亲眼见上一见,怎能甘心? 但燕淮可还是头一回同他打交道,只初见,便像是摸到了他的死穴。 汪仁很头疼,又念着燕淮口中的奇石,心痒难耐。 迟疑间,紫衣少年迎着夏日午后的清风,在脸上绽开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近乎蛊惑般道:“每一块,都已经用笠泽的水洗过三十遍,既洗去了脏污,却也不损它原本的味道。搁在屋子里,便总有股淡淡的水腥气混杂着水草的清香萦绕在鼻间。”话毕,他又自嘲了句,“这么宝贝的东西给了我这样的粗人,倒是真可惜了,左瞧又瞧,都只是几块石头罢了。” 汪仁听着搁在桌上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曲了起来。 心中腹诽不已:十几岁的小毛头,自然是不懂欣赏这些,留着给他,可不是白瞎了! 他轻咳两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世子手底下的人,可是国公爷留下的?如今用着可还称手?” 不论燕淮那几年去了哪里,他这么小的年纪,实在是难以培养出独属于他的人。所以他麾下如今能用的人,必定就是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留下的。汪仁猜测着,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 燕淮一去多年,杳无音讯,人人都只当是他不得成国公欢喜,因而被遗弃了…… 可如今的一桩桩一件件,可不都正显示出了成国公的良苦用心? 若他是真的不喜长子,又怎么会将自己的人手留给长子,而不是次子燕霖? 有了这群人,燕淮的手脚就能放开。 由此可见,京都里流传的许多事,都是无稽之谈。 正想着,他却听到燕淮不答反问,说了句:“印公觉得如何?” “咱家以为,必当是称手的。”汪仁收回视线。 燕淮在有意识地避开他的问题。 汪仁察觉了其中的意思,遂不再多。 御景亭里,只有他们二人呆着,一直呆到了黄昏渐近。 燕淮握着笔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看上去就像是读书人的手。可他笔下的画,一如谢姝宁在心中怒骂的,丑得根本就不像是画。他也果真是不大会画画……他的手,亦不是读书人的手,而是武者的手。 掌心的茧子消不去,手背上隐隐约约的旧年伤痕,也无法消去。 他提笔的力道过大,落笔也没有章法,作画的时候眉宇间也总含着抹难以掩盖的冷冽。 即便他在笑,那股子肃杀之气还是如影随形,仿佛与生俱来。 汪仁同他一块呆了一个多时辰,来来回回看了燕淮多遍。他忽然有种感觉,假以时日,眼前的紫衣少年,会长成一柄出鞘的利剑。 如今,这柄还未打磨完成的利剑却提着笔在作画。 就连握笔的姿势都像是在握剑—— 莫名的压迫感忽然间涌上了汪仁的心头。 他第一次在面对个半大少年时,产生了退却的念头。简直荒谬! 汪仁有些不愿再在这呆下去,霍然长身而起。 燕淮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搁下了笔,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画。 “世子这便回去?”汪仁立在那,眉头微微一蹙,倏忽又舒展开来。 燕淮颔首,微笑着道:“天色不早了,想必皇上近日都不会得空见我,还是早早出宫去吧。” 汪仁听着,那几块连影都还没有瞧见过的奇石,就又在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明知道眼前这狡黠的少年会突然提起笠泽的石头,是别有所图,他却还是被钓上了钩。 有些时候,人的念头,就是这么容易被调动。 汪仁在心里叹息了声,正色同燕淮道:“世子大可安心,想必皇上用不了两日便会召您入宫相见的。” 这事本就是他的小乐子,换了石头早些结束,虽然不大甘心,可到底未亏,还是他赚了。因而汪仁勉强还能接受这样的交易,不至恨不得弄死了燕淮了事。 燕淮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说,眉眼一弯,郑重地道了谢,又道:“奇石已收在府中,下回入宫之时,我再使人一道带来送于印公。” 真真是滴水不漏。 汪仁第一次被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弄得没了脾气。 若燕淮立即将石头送给他,按照他的性子,定然扭头就要翻脸不认人,毕竟这诚信二字又不能当饭吃!良心就更不必说了,挂在嘴边上,难道不嫌重? 可见燕淮是真的摸准了他的脾性,才会提出要在下次入宫之时将石头带给他。 而燕淮下一次入宫的时候,当然就是肃方帝召见他的时候。 要想让肃方帝召见他,就需要汪仁在背地里动作。 狡猾又奸诈的家伙! 汪仁束手而立,饶是心里已在骂人,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依道:“劳世子费心。” 燕淮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已是低下头去收拾起了凌乱的画具。 这就没汪仁的事了。 汪仁觉得自己深有必要再让小润子吩咐东厂的人动用一切手段,深挖一番关于燕淮的事。 低头收拾着东西的少年,同他所以为的人,十分不同。 也许,会是个极有趣的玩物也说不准。 汪仁这样想着,自觉心里头舒坦多了,率先告辞离去。 台矶在他脚下,两阶并作一阶,很快汪仁就下了山。青翠的细腰竹子,遮了他大半身影。燕淮在亭子里俯首往下探望,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那张眉眼细致的脸,就像是张假人的面具。 瓷做的,没有喜怒哀乐。 汪仁渐渐走远,山脚下重新只余了几个随燕淮一道来的宫人。 燕淮手撑石桌,掌心有薄汗渗出,一片黏腻。 过了会,他方才长出一口气,似缓过劲来。 同汪仁这样全然没谱的人打交道,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何能应对。 好在他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燕淮略歇了会,看看天色,准备下山出宫。桌上的画具皆收了起来,他就准备去收画。可目光在触及自己的画时,他自己也忍不住别过脸去,实在是惨不忍睹。 眼皮一跳,他慢吞吞伸手,拿起了边上的另一幅画。 那是,先前谢姝宁忘在这的。 他左看右看,细细看了一遍,将画折了起来,塞进了怀中,随即又抓起了自己的画。 “……其实画得也还是不错的……”他唉声叹气着,一把将自己的画揉成了一团。 …… 黄昏时分,燕淮出了宫门,谢姝宁则在永安宫的僻静处,听着图兰回禀之前在御花园偷听来的事。 虽然心中早有预期,但图兰一说,谢姝宁仍吃了一惊。 御花园的角落里,在同皇后说话的人,是出云殿里的宫女。提到出云殿,那自然就是淑太妃的人。然而都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皇后竟还在同淑太妃交好? 谢姝宁有些想不明白。 图兰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她,一字不落地将自己在那听来的话、看到的事都说了出来—— 她被谢姝宁派去打探消息时,皇后应当已经在那呆了一会。 也不知是因为才下过雨,天气凉爽了许多,还是因为旁的原因,锦衣华服的皇后在大热的天里也舍不得换了轻薄舒适的衣裳,一张脸因为热,而涨得通红。偏生彼时她又还在生气,这般一来,这面色也就愈加难看了。豆大的汗珠像是落雨一般,沿着皇后的头帘,扑簌簌滚落,糊了皇后面上的脂粉,红红白白狼狈得很。 再加上皇后生得也不貌美,瞧着极丑。 但奇怪的是,一向注重容貌,为了变美能不惜一切的皇后这一回,却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被皇后使人掌了嘴,跪在皇后跟前歪歪斜斜的挺不直腰。 皇后怒斥:“下作的东西,你也配说本宫样貌平平不出色!” 图兰偷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由此可见,皇后当时并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妆容被汗水模糊,也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容貌美不美。而是因为她当时正在为了容貌的事生气。她自己自然是可以嫌自己生得不够貌美,不够出色,但旁人如果这般说她,那就触了逆鳞了。 皇后的逆鳞,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她生得不好。 后宫里的女人,一个个的皆是花,一堆挤在那,就愈发显得姹紫嫣红,明艳夺目。 可怜的皇后娘娘,空有年轻身段,却没有如花的样貌。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胆敢那般说她,她如何能不气。 可图兰说,那宫女求饶时喊的话,却说这话是淑太妃说的。 按理,已经察觉了淑太妃真面目的皇后听到这样的话,合该立即发火才对,可皇后高涨的怒火陡然间平息了下来。 谢姝宁听得一愣,问图兰道:“出云殿的宫女说了那样的话,皇后反倒不气了?” 图兰点点头,解释起来。 因近日天热,午后时分,御花园里鲜少会有人走动,皇后她们所在的那个角落更是热得很,轻易根本不会有人靠近。否则,皇后的脸也就不会被汗水浸成了那凄凉的模样。 所以皇后今日在那会见淑太妃的人,是早就预谋好了的。 这还不算,皇后倒也小心,周围也安置了人手放风。 要是谢姝宁没有派图兰去,而是派了玉紫去,那玉紫不等靠近只怕就要被抓住。 图兰也不敢离得太近,所以皇后在听完宫女的那句话后轻声嘟哝的话,她并没有听见。 然而紧接着,皇后便微微扬声道:“东西呢!” 话音落,图兰便看到那原本跪得歪歪斜斜的宫女立刻直起了腰,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只丁香色的素缎锦囊,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皇后。 锦囊自然是用来装信的。 淑太妃写了信给皇后! 前儿夜里,大雨倾盆,出云殿好端端塌了一块。这事必定脱不了皇后的干系。当天夜里,皇后也是同皇贵妃一道去的出云殿。才过了一夜,淑太妃竟就写了信给皇后。 这般说来,转机便是在那天深夜的出云殿里。 谢姝宁靠在临窗的榻上,轻轻咬了咬唇瓣,将手中纨扇摇得呼呼作响。青玉扇柄下垂着的长长流苏动作间跟着飘飘荡荡,直晃到了她素白的手上。因她身子不好,宋氏怕她贪凉再生了病,便不许她往屋子里放冰,又怕她不听话,特地还央了皇贵妃看着她。 一来二去,谢姝宁这屋子里竟也就真的半块冰也不搁,闹得纪桐樱睡了一夜醒来直嚷着热,再不肯歇在这。 谢姝宁本着心静自然凉,先前都觉得还好,这会听到了关键的地方,一时面上滚烫,将扇子都摇成了这般,也不觉得凉快。 白色细绢扇面上绣着的蝴蝶兰花像是活了一般,在图兰眼前似振翅欲飞。 图兰被晃得有些头晕,忙唤了声:“小姐!” 谢姝宁方回过神来,催促道:“继续说。” 图兰就眨了眨眼,继续说了下去。 那只锦囊到了皇后手里边,皇后想也没想便打开来看了。 图兰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却听到皇后冷笑着说了声,药就在里头? 至于是什么药,图兰未曾瞧见,也不知情。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在皇后问完话后,重重点了点头。皇后就将锦囊的口子敞得更开些,伸手在里头摸索了一阵,应是摸到了东西,她面上神色随即微变。 “这东西,当真有用?”皇后收回手,将锦囊的口子系紧,似并不大相信。 淑太妃的宫女就伏在那磕了几个响头,道:“奴婢所,皆是太妃娘娘的吩咐。” 皇后嗤笑了声,忽然就道:“本宫信不过她,正巧拿你试试药!” 宫女抬起头来,露出额上红痕,倒莫名肃然了起来:“皇后娘娘,太妃娘娘说了,这药就只剩下这么一小包,若没了,可就真的是一丁点也寻不出来了的。还请您三思而后行。” 这明明是说教的语气,皇后却真的噤了声。 这就说明,那包药,是顶重要的东西。 可这所谓的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治病,定然不是。 皇后如果病了,怎么会相信淑太妃,而不去请太医诊治? 谢姝宁停下了摇扇的动作,伸手往手边上的矮几上搁着的瓷盘里,摘了颗葡萄丢进嘴里。 淑太妃究竟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再次将皇后拿下了,她吃着葡萄,嘴里却尝不出甜味来。 “她们,还提到了鸟。”图兰皱着眉头道。 谢姝宁一愣,怔怔地问:“是细鸟?” 图兰点头应是,“就是叫这个名,那个宫女说,太妃娘娘要将细鸟都交还给皇后,让皇后配着药使用,功效百倍……” 说完,见谢姝宁沉默了下去,图兰砸吧下了嘴,小心翼翼问谢姝宁道:“小姐,细鸟可是好吃的东西?” 她从小流浪,鸟雀倒也吃过不少,可细鸟,倒是闻所未闻。 谢姝宁闻无奈地看看她,不由哭笑不得。 这鸟倒是好东西,可拿来吃?恐怕还真是不够塞牙缝的! 她端了矮几的葡萄给图兰,道:“拿下去同玉紫一道吃。” 图兰“嗳”了声,大喇喇站起身,笑着接过瓷盘端着退了下去。 谢姝宁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丢开了纨扇,想着皇后跟淑太妃的事。 凭借她对淑太妃的了解,淑太妃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也绝不会真心同皇后把手欢才是。方才图兰说,皇后拿到了药,却想着要先拿淑太妃的人试一试才肯放心。这便说明,皇后很想要这包药,但是又不敢太过相信淑太妃。 而淑太妃呢,早就预料到皇后会有这么一出,提前吩咐下去,拿了这药难得,只有这么一包,如果没了可就真的没了的话来堵皇后的嘴。 看来,淑太妃也在赌,赌皇后究竟有多想要这个她给予的机会。 谢姝宁把玩着扇柄上吊着的杏色流苏,幽幽叹了口气。 从图兰的描述看,皇后怕是很想要、很想要这个机会。 这件事里,还混着细鸟。 淑太妃没告诉皇后的细鸟用途中,恐怕也就仅仅余了那一件。 可那件事,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药才是。早前谢姝宁特地写了信去问云詹先生,云詹也丝毫未提起需要药物配合的事。 谢姝宁悚然一惊,淑太妃给皇后下了个套,只怕还是要命的。 …… 景泰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正攥着那只锦囊拿不定主意。 皇后只要一想到淑太妃骗了自己,还隐瞒关于细鸟最重要的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何况,细鸟竟还有这样的用途,一个丧偶的太妃要了有何用?皇后简直不忍去想,内廷里那帮细皮嫩肉的小太监,有几个爬上过太妃的床榻,那群侍卫里,又有几个…… 这群不知廉耻的东西! 她觉得作呕,也瞧不上淑太妃。 可心里头却暗喜,觉得自己抓到了淑太妃的把柄。 那天夜里,她去见容九,可哪里有什么容九!如她所想,容九此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淑太妃就是容九小姐,容九小姐就是她日夜当成亲姐姐挂念着的淑太妃。 她戳破了谎,喜上心头,便要去将这事昭告天下,好叫淑太妃吃吃苦头。 可不等她出门,侍候在那装成容九小姐等她到访的宫女道,淑太妃为她准备了礼。 ——一封信,还有当初她送给淑太妃的信。 皇后很震惊,淑太妃装病,央她说,她同宫里头的某个侍卫有染,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等过些日子便说是容家九小姐同侍卫看对了眼,求皇上指婚。虽不大好听,可总也是个法子。 淑太妃说,她会假死。 皇后却想着,她要假死,自己到时便让她真死。 她拿捏住了淑太妃的“把柄”,心里头畅快,咬咬牙便准备拿那药一试,恰逢今夜肃方帝该到她宫里头了。 章节目录 第192章自作孽 > 暮色渐深,炎炎夏日带来的灼热气息也在晚风中逐渐消弭。 肃方帝原说要来同她一起用晚膳,可皇后左等右等,却只等来了一道口谕,让她先自己用了晚膳。皇后生怕肃方帝晚些也会爽约,不由没了胃口,食难下咽,只用了寥寥几口便搁了筷子,让人将东西撤了下去。 珍馐佳肴摆在那,风一吹,凉了冷了,就也显得油腻腻的,叫人腻歪。 皇后攥着块素白的锦帕,轻轻拭着嘴角,眼角眉梢皆挂满了不悦。 她始终觉得,肃方帝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甚至于,连敷衍都时常懒得敷衍。 可惜了,可惜她生了这样一张脸,实在叫见惯了美人的帝王欢喜不起来。 这都是命啊…… 盯着庑廊下的花,皇后长长叹了一声。 好在她手里头还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但淑太妃说的法子叫她害怕,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淑太妃的信上写着,此法虽佳,但却是自损八百之法,每用一回都是铤而走险。 她初初看完这些话,只觉得淑太妃是在故意吓唬自己。淑太妃能用敢用,她为何不敢用? 但皇后面上态度强硬,可心里其实还是怕得很。一旦出了事,可叫她如何是好? 淑太妃给她出了道难题。 前有狼后有虎,叫她进退维谷。 她接了淑太妃的信,没有在出云殿里同皇贵妃揭穿淑太妃那张美人皮下的丑陋面容,后头又收下了淑太妃送回来的细鸟跟药。皇后明白,自己心里头其实并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 不论如何,她都要试上一回。 夜色越来越浓,零零散散布在夜空上的星子也紧跟着越来越明亮,像是一双双眼,正含着讥诮之意看着这污浊的人世。 皇后垂眸冷笑了声,差了人去肃方帝那探一探口风,想知道肃方帝今天夜里究竟还来不来。毕竟从淑太妃那拿到的药,就只有一包。自然,以淑太妃的性子来看,这八成是在诓她。皇后才不信,淑太妃手里边真的只有这么一包药。 但淑太妃咬着牙说,仅此一包。 她不信也得先信了。 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毛毛雨,皇后皱了皱眉,吩咐人去将各处的门窗都关上,只余了她身边的这一扇。 因了这雨,她心中愈发没了底气。 肃方帝虽说今夜要留宿景泰宫,可到底只要人还没来,这事也就没个准头。她头疼得很,担心肃方帝会因为这场夜雨,而不出现。 好在她并没有担忧多久,去探听口风的宫人便冒着细细的雨丝回来了。 一入内,宫人就报喜:“娘娘,皇上让您先歇着,晚些等皇上批完了折子,便来。” 皇后听了高兴起来,连忙让人打赏他。 略静了一静,皇后就急急起身,迤逦曳地的长裙扫过乌亮如镜的金砖地面,飞快往寝殿而去。她吩咐了下去,让人备了热水,又让人取了熏过香的里衣来。 细鸟需用香诱,这点她倒不怕淑太妃骗她。 不多时,景泰宫里就喧闹了起来。一群宫人来来回回忙着,服侍着皇后宽衣入了浴桶,将她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喷香。 这场面看上去,倒不那么像是在沐浴了。反倒像是,一行人在打磨什么精美而罕见的器物。 瓷器、琉璃、合香…… 面貌寡淡的皇后在一波紧跟着一波的精雕细琢下,竟也变得容光焕发。灯光下,镜中的女子眉眼还是那副眉眼,但眉眼间隐含着的风情却大不想同了。 皇后伸手,细细抚过自己的脸,心头五味杂成,不知该如何描述。 她望着镜中的倒影,微微一笑,再次打发了人出去探听肃方帝的动向。 这一回,宫人回来得更快了,说是肃方帝已批完了折子,要往景泰宫来了。 皇后闻大喜,悄悄让人取了细鸟来,而后将人尽数都驱赶下去,只留自己一人在寝殿里。 矮几上的茶是温的,她也不唤人进来,只自己亲自动手沏了一盏。那只从淑太妃手里得来的锦囊被她缓缓打开,将药取了出来。锦囊重新藏好,皇后屏息打开了包着药粉的桑皮纸。 里头的粉末磨得细细的,轻轻一嗅,没有任何气味。 皇后莲步姗姗,迟疑不决地盯着那包已经打开了的药粉,在寝殿里来回走动。 忽然,外头有人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娘娘,皇上过宁泰门了!” 宁泰门是景泰宫的第二道宫门。 皇后大惊,脸色发青。 她望着那盏茶并那包药粉,猛地大步冲到了矮几前,将药粉倾到茶盏中,咬咬牙便一口灌了下去。 …… 与此同时,出云殿里的淑太妃正使人端了煎好的安胎药上来,喝了好早些入睡。 她极看重自己腹中的孩子,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用了那样旁门左道的法子才得来了这块腹中骨肉,她的胎相并不大好。御医说,若熬过了这头三个月,后头想必也就无碍了。 淑太妃私下里自己算了算日子,算着自己何时该“死”,算着“容九小姐”何时才能入宫,这孩子又得在几月瓜熟蒂落才不至于叫人过于置喙。 所以这胎,必须得保好了。 肃方帝一连多日不曾来探过她,也未曾知会她这事已经交由皇贵妃处置,因而淑太妃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皇后突然闹了那么一出,她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不怀疑,连夜便做好了准备。果然,好端端的屋子塌了,皇后踏着夜色就想要来寻她的晦气。可那蠢东西,哪里是她的对手! 皇后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的把柄掉以轻心,却不知真正手握大局的人,其实是她。 “这药还要喝上几日?”淑太妃心中得意,连带着看眼前这碗黑漆漆的药汁也顺眼了许多。她接过药碗,捏着调羹舀起一勺吹凉了方才送入口中。药汁极苦,她喝得了几勺,有些作呕,连忙先搁在了一旁,出声问道。 候在一旁的宫女垂眸道:“还有三日的分量。” 淑太妃闻没有一蹙,重新将碗端了起来,置于唇边。 是药三分毒,若是可以,她实在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吃药。可偏生她胎相不好,若是这会不好好吃药保胎,往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将药吃了。 半透明的淡黄色琉璃碗一倾,碗中的药汁就沿着她的喉咙流进了胃中。 真苦! 淑太妃掩了嘴,将碗递了出去,眉心紧紧拧作了一团。 浓郁的药味萦绕在周身,将屋子里原本的甜腻香气都给冲淡了。其实自此她知道自己有孕后,便连香也不敢胡乱用,这出云殿里,其实已经许久未曾点过香。但昔日用过的香,余味袅袅,竟是经久不散,直至如今药味弥漫,才被盖下去许多。 淑太妃别过脸去,放缓了呼吸,将那股子想吐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不能白白吃了这许多药,若吐了岂不是还要再喝上一回。 嗓子眼里莫名有些发涩,她轻咳了两声,眉头皱得愈发的紧,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一回喝下去的药,似乎尤为的苦。 然而这苦涩中还隐隐夹着几丝辛味…… 淑太妃以帕掩嘴,问道:“这药可还是先前御医开的那些?” 宫人应是,“近些日子吃的都是这个方子,并无旁的。” 淑太妃闻微微颔首,想着应是自己吃多了药,连味尝着都显得古怪了。 出云殿里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她很放心。 夜渐渐深了,淑太妃宽衣入眠,躺了会,这眼睛却还是睁着的。 她还在等景泰宫里的消息,焉能睡的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景泰宫中的皇后也正心焦难耐地等着肃方帝的到来。 可先前宫女明明来禀,肃方帝已过了宁泰门,但直到这会,她却也还没能瞧见肃方帝的身影。 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烧,从徐徐的火苗一直燃成了滔天的大火,热得她连里衣都快穿不住了,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开始茫然。她涨红着脸,像条从隆冬过后苏醒的蛇,在春日的草丛里扭啊扭,恨不得褪去身上的皮。 耳畔似乎有细鸟的鸣叫声响起,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 皇后张了张嘴,扬声唤人:“皇上呢?皇上在哪?” 可皇后以为她将这话问出了口,屋子里却是一片寂静。 她嘴角翕动着,喉间有着轻微的“嗬嗬”声响,却始终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 远远的,帐子前似乎多了个人影。 皇后艰难地睁开眼,透过朦胧的帐子往外看去。 高高的个子,宽袍锦衣…… 耳廓一烫,皇后伸出白皙的玉手去撩开了帐子,拽住了一角袍子。 皇后发髻微松,似春睡方醒,眉目含媚,同过去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抓着那角袍子不肯松手。 远远站在那的两名宫女对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心存疑虑,唤道:“娘娘……” 可皇后瞧也不曾瞧她们一眼,只见站在床前的那人往床上拖。 那人穿着的是身内官服饰,可下颌处还有青青的胡渣,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正经的阉人…… 两名宫女低低惊呼了声,颤巍巍地往外头退去。 夜雨沥沥,早早过了宁泰门的肃方帝,却在临近的那一刻折返。 因为皇贵妃心口疼,夜不能寐,只盼见他一面…… 章节目录 第193章渔翁得利小小萌娃和氏璧+1 > 皇贵妃的性子,轻易不说这样的话。 肃方帝骤然听闻,哪能不觉担忧,立即便转身而去,连句话都忘了给皇后留下。 夜雨霏霏,肃方帝重新出了宁泰门,抬脚速速往皇贵妃的景泰宫去。在里头苦苦等候着的皇后,却再也等不到他来。 这天夜里的细鸟,似乎也倦了,隐在幽深潮湿的甬道里,像是闭目睡了过去一般。那里头先是凉的,随即成了温暖的巢穴,但渐渐的,就变得火热起来。仿佛有把干柴在“噼里啪啦”地烧着,滚烫滚烫。 香气包围着它们,恍若掺了酒,叫人醉,也叫鸟儿醉。 细鸟在幽暗中扯着嗓子鸣叫起来,但还未唤上几息工夫,这黄鹄般的鸣叫声便一点点低了下去,直至微弱到叫人再也听不见。 外头本就下着雨,雨水沿着斜斜挂出去的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嘈杂得很。 细鸟的叫声原在雨声中,便不大如往常清晰,这会,却是一点也没了。良久,昏暗的屋子里,才偶尔响起一阵幽幽的叫声,似垂死挣扎。 而皇后的意识已经模糊成了一团浆糊,叫她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重重扯着那角袍子不肯松手,心里唤着“皇上,皇上”,一边将人拖到了身边。被掀起了一侧的帐子重新落下,晃晃悠悠的像是垂落下来的水幕,波光粼粼。 皇后好似溺水之人,得见浮木,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 衣襟散落,露出里头的大片莹白之肤。 她的脸生得平平,身段也是平平。不出色却也不丑,只像是那满大街随意搜罗便能搜罗出来的普通女子。 但皇后肤白赛雪,暗夜里瞧着,倒十分动人。 她自己却不知自己的模样,只觉得浑身滚烫,身子酥麻,似有水流淙淙而出,叫她干渴难耐,逼迫她伸着颤巍巍的手去解自己的衣裳,去解旁人的衣衫。 很快,衣衫尽褪。 然而这股子恼人的热,却依旧没有消散。 皇后嘤咛了声,眼前发黑,只觉自己身在汪洋之中,像一叶扁舟,寻不到岸。 她怕极了,手脚便仿若绳索一般,将身上的人缠得更紧。 守在外头的宫人,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面色惨白,对视一眼,却谁也不敢吱声。 那人着了身内官服饰,一路垂首不语,进到近处后便说是皇后娘娘嘱他这个时辰来的。 但皇后先前并没有提过这事,他们一时间并不敢放行。 然而这若是真的,他们也耽搁不起。 于是便有那胆大倒霉些的人,冒着皇后先前说过若无传唤不得入内的命令进去寻皇后,询问这事。 帐子后的皇后半响没吭声,就在宫人以为皇后已经睡了时,皇后才在后头“嗯”了声。 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后,帐子里又没了声音。 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将人领到了里头。 他们已问过皇后,皇后应了,自然就不能怪他们。 何况穿着内官服饰,是内廷里的人,进皇后的寝殿也无问题。 直到那人的脸抬起后,领路的宫女才惊讶了一番。既是个内官,是去势了的太监,怎么还能长出胡子来!虽然那下颌上的胡子已被剃过,可青青的胡渣仍掩盖不住。 可帐后的皇后,却一声不吭直接伸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袍。 今儿夜里的皇后,太古怪了…… 景泰宫里一片静谧,谁也不敢作声。 没有人知道,皇后的寝殿里发生了什么,肃方帝又为何突然折返。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大,却下个不停。 雨水汇聚起来,沿着宫墙蜿蜒着一直流,流到了皇贵妃的宫门外。 睡在偏殿的谢姝宁渴极醒来,摸黑自沏了一盏凉茶“咕嘟咕嘟”喝尽了。 图兰眠浅,被她喝水的动静惊醒,进来吹亮了火折子,将搁在那的宫灯点上。 谢姝宁屏息听着外头的响动,道:“可是皇上来了?” 这般大的阵仗,除了皇帝外,应当也没有旁人才是。 她今日特地早早睡了,而今几乎是掐着时辰醒来,果然正巧遇上了肃方帝赶来。 她知道,皇贵妃终于开始动作了。 “娘娘心口疼,夜里匆匆打发了人去请皇上。”图兰一早得了她的吩咐,时刻注意着宫里的动向,所以这会谢姝宁一问,她便立即答了出来。 谢姝宁微微一笑:“娘娘说心口疼?” 图兰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说的心口疼。” 谢姝宁脸上的笑意就更大了些。 傍晚时分,她呆在偏殿为皇贵妃摹写经文祈福,皇贵妃忙完了手头的事来探望她,问起她在御花园里玩得可好。她便拣了些美景同皇贵妃说了,说着说着却想到了皇后跟淑太妃的事,心头挣扎一番,还是决定直接告知皇贵妃。 她就佯作了小儿姿态,粘到皇贵妃身边附耳同她道:“娘娘,阿蛮在御花园撞见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皇贵妃知她一贯聪慧,闻不由微讶,猜想谢姝宁怕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立即屏退了众人,只留谢姝宁说话。 谢姝宁也不拖延,直接便将自己在御景亭里作画,结果无意中在角落发现了皇后踪迹的事说了。 当时亭子里还有几个皇贵妃派去随行的宫人,可他们站在亭子里那也就是直挺挺地候着,不会像谢姝宁一样四处走动,倒没能瞧见皇后的身影。何况,若不是谢姝宁身边有个图兰在,也没有法子探听到皇后几人的谈话内容。 所以,皇贵妃只从那几个宫人嘴里得知,谢姝宁今日遇见了汪仁跟成国公世子燕淮,却不知道还有皇后的事,听了后不由惊讶极了,蹙着眉头细问起来。 谢姝宁便先说了图兰的事,说图兰去如厕途中经过那,听到了细节。 皇贵妃当然不相信这话,皇后再傻再蠢那也是皇后,光天化日之下同人谈话,怎会不部署一番。谢姝宁身边的丫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能探听到细节内容,皇贵妃愈发吃惊起来。 但谢姝宁既这般说了,皇贵妃即便明白谢姝宁没在图兰的事上说真话,也不便多问。 谢姝宁便继续说起了皇后的事,说了皇后跟淑太妃的交易,也说了那包药跟细鸟的事。 皇贵妃听完久久不语。 “这事,切不可再同旁人说起,可记住了?”皇贵妃起身,离去之前细细叮嘱她,眼中惊诧之意未消,又带上了感激之色。 谢姝宁回她一个明艳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 皇贵妃并没有告诉她会如何处置这件事,但谢姝宁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不论对谁而,皇贵妃不会眼睁睁看着机会错手而去。 果然,到了夜里,并没有心疾的皇贵妃便开始说心口疼,将肃方帝给请了来。 宫里头,肃方帝哪天夜里要歇在何处,皇贵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当然也知道今儿个夜里,肃方帝要去皇后那。可原本,皇帝今天夜里也并不是去皇后那的,是皇后暗中动了手脚。 故而执掌六宫一半的皇贵妃知道这事,淑太妃却知道得没那么清楚。 皇贵妃心善着呢,她怎么会去使坏? 她不过只是帮淑太妃挪出了条道,好叫淑太妃的手段不至于因为些琐事而失效。 而淑太妃那,亦是如此。 正如皇贵妃心中想着的,皇后再蠢也还是皇后,李家那么多姑娘,能单单送了她入宫,身份年纪自然是其一,但她若真是个蠢得不可救药的,李家怎么会愿意送她入宫。 皇后并不蠢,她只是过于年轻气盛,以至于洋洋得意忘了分寸,太过自以为是。 这要是在皇城外,以她的身份,当然可以自得一辈子。 在宫里,只一回就能叫她万劫不复。 但皇后在落入圈套的时候,却也在同一时刻给淑太妃下了个套子。 皇后生气了。 她不做些举动消气,可不得憋出病来? 所以皇后是肯定要消气的。 是夜,出云殿里的淑太妃躺在床上等待消息,等啊等果然叫她给等到了。 皇后要完蛋了! 她骗皇后自己同侍卫有染,那蠢物竟也敢相信,如今可好,有染的分明是那蠢物才是!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地笑一笑,腹中忽然一阵疼痛涌来,直叫她忍不住连连呼痛。 身下一阵热流渗出,淑太妃慌忙低头,便见暗红一片,当下眼冒金星,几乎晕了过去。 她骇极而呼:“来人!快来人!快去请太医来!” 宫人冲了进来,等看清眼前的这一幕,也都傻了眼,有人匆匆去请太医。 一片慌乱中,有个着青衫的宫女悄悄退了出去,将夜里淑太妃喝的那盏安胎药的药渣倒了出来,趁着四下乱糟糟的谁也未曾注意到她,飞快地去了自己搁好小花锄的地方,淋着淅沥沥的夜雨在树脚下挖坑埋了。 药渣里的红花分量惊人。 藏红花乃是一味活血通络,补血调经的良药,但孕妇不可用。 皇后嫌淑太妃恶心,又唯恐将来淑太妃跟侍卫有染的事走漏了风声,害得她这个掌管后宫的皇后失了面子,便花大代价买通了淑太妃身边的宫女,在淑太妃的安胎药里,添了寻常人也不敢用的大分量红花。 …… 雨滴滴答答下着,终于渐止。 皇贵妃宫里灯火喧嚣,有人正在离去。 图兰轻声道:“小姐,皇上走了。” 烛焰轻跳,坐在床侧的谢姝宁眸光微亮,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仿若黑色锦缎般的夜空上忽闪忽闪,不肯尽数隐没的星子。 她笑道:“想必是去见皇后了。” 章节目录 第194章震怒 > 烛光掩映下,谢姝宁嘴角的笑意带着天生的狡黠,她高高兴兴地吩咐图兰吹熄了灯退下,重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这一世因为同皇贵妃白氏母女走得近,皇贵妃的性子,她也能知个大概。 皇贵妃先前因为淑太妃的事在御书房里,同肃方帝闹僵了一回。 凄凄回宫后,更是郁郁寡欢,病了一场。肃方帝来探她,她也是神情恹恹的,并不大愿意搭理他。这自然是不成样子的,她不过是个后妃,怎好这般对待皇帝。宫里头尽是势利眼的人,若她就此被肃方帝冷待了下去,今后谁还真拿她当个人物瞧。 所以皇贵妃觉醒的很快,再加上谢姝宁悄悄地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淑太妃的事上去,皇贵妃就此好转。 但她同皇帝至多也就只能算是相敬如宾,不能同过去相比拟。 今儿个夜里,皇贵妃服软了。 谢姝宁觉得皇贵妃这个服软的时机,挑得太好。 鹬蚌相争自是渔翁得利。 皇贵妃这个渔翁,这一回想必收获颇丰。 寂寥落寞的雨夜里,皇贵妃心口疼,身子不适难以安眠,好不容易睡了过去更是叫噩梦给惊醒。背上冷汗横流,叫她心慌意乱,还未曾彻底清醒便下意识使人去唤了皇帝来。 这种时候,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肃方帝,肃方帝就算手边有再重要的事,也会暂且先撇开了来见她,何况只是要去见皇后而已。 肃方帝来了,皇贵妃当然抹着红红的眼角笑了起来,很是说了些软话,叫肃方帝心头松快。 他对皇贵妃,是有心的。 只帝王的心,又怎么能只留给一个女子。 于他而,皇贵妃不同,却也大同小异。他今夜能为了皇贵妃的一声呼唤便匆匆自皇后那折返,来日也就能为了旁的事旁的人,再半道从皇贵妃这离开。所以皇贵妃便不拿他当丈夫看…… 肃方帝留的时间并不长久,约莫一刻钟后,便被皇贵妃好相劝着送他回皇后那去。 毕竟他转身离去之时,并不曾给皇后留下一字半句,说来也是不妥。 皇贵妃极尽贤淑之态,拭去了额上薄汗,好声好气地将他劝走。 她只是魇着了,歇一歇就好,太医院当值的御医也已来瞧过,并无大碍。肃方帝叮咛了她几句,略一想便起身往皇后的景泰宫去。 走过过场,也是需的。 皇后是他亲自挑的人,能为他生下个一儿半女总好过一无所出。 若能早日诞下个皇子,也好叫那些人再忌惮一番。 这般想着,肃方帝就走在了前往景泰宫的路上。 雨并不大,地上的积水也不过寥寥,但抬着轿撵的太监们,仍湿透了脚背。 轿撵渐渐靠近了景泰宫,又过了宁泰门。 今儿个随行的是汪仁的弟子小润子,站在一众扈从打头的位置上。 汪仁有意提拔小润子,这点面子肃方帝不能不给,所以这些个汪仁不便的日子里,跟在肃方帝身边的总是年轻的小润子公公。如今内廷里,小润子也是二把手,人人见了都要唤上一声润公公,脸面不小。 他亲得了师父汪仁的指点,心思也素来缜密,这回跟着肃方帝一跨过宁泰门,便觉察出不妙来。 这种直觉,更多的时候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小润子斟酌着,不知该不该立即提醒肃方帝。但他转念一想,若这时跟在肃方帝身边的不是他,而是师父汪仁又会如何?换了汪仁,他会怎么做? 小润子在心头挣扎了一番,还是决定将嘴牢牢地闭紧了。 宫里头不论发生什么事,对汪仁来说,那都是乐子,是这寂寥人生里的些微趣事。一旦叫他遇到了这些事,他只会笑着看热闹,是绝不会插手阻拦又或解决的。 小润子觉得,自己得遵从师命,要将汪印公这种寻找乐子创造乐子的本事发扬光大。 原本一过了第二道宫门,他就该扬声提点景泰宫里的人,皇上来了。 但这一回,小润子没有吭声。 肃方帝像是睡了过去,坐在撵上一动也不动,亦没有出声。 明黄的九龙辂伞在渐止的夜雨中迎风吹扬,銮驾仪仗连绵十数步,却一路寂静无声地到了里头。 庑廊下的白玉栏杆在风中静静伫立着,下头一溜的景泰蓝大缸,里头栽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原该绿油油的叶子在灯火照映下泛出一色的暗沉。 立在门口的宫女,打着瞌睡,神情萎顿。 谁也没想到,肃方帝会去而折返。 小润子这才重重咳了两声。 睡眼惺忪的宫女猛地惊醒,蓦然回头,见肃方帝的銮驾已到跟前,立时重重跪了下去,磕头行礼。 肃方帝没有吱声。 小润子则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几名宫女,道:“皇后娘娘可是已然睡下?” 来时的路上,肃方帝提过醒,若皇后已经睡下,那就不必将她吵醒。所以先前小润子一路安安静静的,肃方帝反倒觉得他很知事。 宫女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娘娘、娘娘她……” 她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话。 皇后究竟睡了没,谁也说不准。 先前入内的那名身着内官服饰的人,可一直都没有出来过。 肃方帝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忽然道:“去瞧瞧。” 不管皇后睡了没有,他今儿个夜里总是要在这留宿的。 一行人就忙着伺候肃方帝下撵,簇拥着他继续往里头去。景泰宫的宫人得了消息,也已经飞速奔去同皇后禀报这事。可守在皇后寝殿外的两名心腹宫女听到消息,皆愣住了。 这个时候,皇上怎么又回来了? 诸人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张起来。 寝殿内的皇后也不知在做什么,一直不曾传唤她们。 正迟疑着,肃方帝已大步而来,护卫都被撇在了外头。小润子是汪仁亲自教出来的,有他贴身跟着,便能抵过数个护卫。 肃方帝很快就走到了近处,脚步不停直往寝殿里去。谁知方才跨过门槛,皇帝便听到一阵细细的嘤咛声,似呼痛又似极尽欢喜。他脚步微凝,鼻间蓦地被一阵浓香围绕。香气惑人,似千百朵春花一齐绽放,如泼似溅,还未见到真身,便已叫人恍觉眼前繁花似锦,灼灼似绸。 这香气,叫肃方帝霎时黑了脸。 他立即屏退了众人,只留个小润子在身边,朝着那张被帐子密密遮盖住着的黑漆嵌螺钿花鸟罗汉床而去。 未及帐子,他们便听到里头皇后的声音:“皇上……” 这一声皇上如泣似诉,又夹杂着难耐的欢欣。 肃方帝骤然面色铁青,不管不顾伸手撩帐。 里头一男一女痴痴共眠,汗湿发衫。皇后一双玉臂像是藤蔓,紧紧缠着身上的人不放。 肃方帝瞪大了眼睛。 站在后头些的小润子原不能抬头,这会也悄悄抬起头来,探眼望去。一看之下,他也被唬了一跳,旋即又惊又喜,想着这回可好,印公可不得乐坏了!他们端庄矜持的皇后娘娘,竟在以为皇上不来了的夜里勾了人私通。 这可是要命的事! 肃方帝的面色由青至黑,又由黑成白,难看得很。 他霍然撕了帐子。 “嗤啦”一声脆响,里头的两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分开来。发髻散乱的皇后扭过头来,却是双目含春,一脸迷蒙。 小润子站得远远的,隐约瞧见了这副神色,当下奇怪起来,又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一声皇上,不由愈加满腹疑虑。 这是家丑,不可闹大,但肃方帝头上已是绿油油一片,他又哪里还忍得住这气,一把将床上光着身子的男人给拖了下来,抬脚踹了上去,直往对方心踹了数下,方觉畅快些。 然而这般大的动静,皇后却还是懒洋洋的躺在那,似乎什么也不知。 肃方帝嗅着屋子里盘旋不去的香气,心头震怒。 就在这时,外头有宫人急急扬声呼喊皇后:“皇后娘娘,出云殿不好了!” 皇后掌管着后宫,淑太妃这会要请御医,必不能少了她知道。可眼下的皇后连肃方帝就站在跟前也不知,哪里还听得见这些话。她翻个身,背对着肃方帝,竟是抱着锦被睡了过去。 肃方帝活了几十年,小时亦是在宫里长大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腌臜手段不曾见过。 这会嗅着熟悉的香气,又眼瞧着皇后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模样,心里立即便将事情给猜了个大概。 偏生正巧这会又有人来报出云殿那不好了,肃方帝冷笑了两声,看向小润子,道:“看好了皇后娘娘!” 小润子急忙应是。 至于睡在皇后床上的男人,肃方帝想也不想,忽而俯身,自袖中掏出一把短剑当头刺了下去! 不管这人是皇后自己勾来的也好,还是旁人使计陷害皇后的也罢,到底是睡了他的女人,叫他戴了绿帽子,他一时也无法忍耐! 抛下尸体,肃方帝连同这柄短剑一道丢下,扬长而去。 小润子叹口气,走上前去为皇后盖好了被子,才收拾起尸体来。 肃方帝果然是谁也不信,日日带着利器行动。 小润子想着汪仁叮嘱过自己的话,手脚麻利起来,将寝殿内收拾得一滴血也不见。 章节目录 第195章肃清小小萌娃和氏璧+2 > 皇后像是沉浸在深深的梦里,任凭小润子在寝殿里东奔西走,她也全然没有动静。 小润子出门,冷着脸将景泰宫里因为肃方帝忽然拂袖而去,而惊慌不已的众人都敲打了一遍,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谁也不必留着呆着。 半响,景泰宫里才重新安静下来。 外头的雨也终于是停了,只余下滴滴答答的雨珠沿着檐角坠落下来,发出几声细响。庑廊下的灯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连带着灯光亦摇曳起来。 小润子悄无声息地又回了皇后的寝殿。 屋子里虽然收拾干净了,但可惜的是肃方帝杀了人,却没指明该如何安置这具尸体。小润子将尸体用厚厚的麻袋装了起来,搁在插屏后。他想了想,弯下腰去,将麻袋的口子打开来,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人的样貌。 脸瞧着有些眼生。 下巴上青青的胡渣只有短短的一点,像是刚剃过的。丢在床边的那身衣裳,却是内廷里太监们穿的。小润子早早当了太监,哪里能不知道真正的太监是什么模样。他嗤笑了声,眉头一皱。 有人装成太监的模样,混进了景泰宫,这得是多大的胆色? 即便是皇后,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这一点,肃方帝知道,小润子也清楚。皇后虽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皇贵妃从台矶上推下去,但那是因为她知道,肃方帝是不会因为这种事便废了她的后位。然而与人私通,皇后绝没有胆子。 小润子俯身,伸手在尸体的脸上拍了拍,默默将这张脸给记了下来。 太医院里的御医,不论老幼,他皆能辨脸而识人。眼前这具已经渐渐冷却的尸体,绝不是当值的御医。 小润子又抽出他逐渐僵直的手来看,掌上有茧,厚厚的茧子,是习武之人。这般看来,怕是宫里的侍卫。也不知是哪边的人,竟敢冒着大不韪做出这样的事。 小润子又寻摸了一番,自然是没有发现刻云纹的牙牌。 这人既特地换上了内官服饰,那就当然不可能在身上挂着表明身份的牙牌。 总不至于是锦衣卫的人吧? 小润子摸了摸尸体胳膊上鼓囊囊的肌肉,有些咂舌,腹诽着。 庆隆帝在位时,锦衣卫乃是他的御用拱卫司,相当得脸。甚至于,锦衣卫的人能在宫里头走动而不至知会汪仁。 汪仁执掌东西厂,这个督主可不是白当的,他的权可一直都在锦衣卫之上,按理,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那可也是要磕头的。但庆隆帝后头,对汪仁日渐不放心,遂抬举了锦衣卫,以求能制衡汪仁。 不过这事哪那么容易成! 庆隆帝最后,不照样疯了? 摇尾乞怜的锦衣卫被逼到了绝处,听说这些日子,很不好过。若非肃方帝还有心留着锦衣卫所,汪仁可不愿意手下留情。 小润子对自家师父的本事,可清楚得紧。 他直起腰来,撇了撇嘴。 走至皇后床前,小润子将裂了的帐子重新挂了上去,破烂些也无妨,总好过没有。里头的皇后睡得熟了,酡红的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同皇后偷腥,那是必死无疑的事。可那人仍来了,想必是从谁那得了天大的好处又或是被谁拿捏住了要命的把柄,不得不前来赴死。小润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屋子正中,悠悠然猜测起来。 …… 前往出云殿的肃方帝也已步入殿内,脸色阵青阵白,直奔淑太妃那。 疾行了会,他忽然又定了下来,似乎在这几步之间想明白了些事。 脚步慢了下来,他就有了抽空说话的工夫,问一旁战战兢兢的宫女道:“太妃娘娘出了什么事?” 一路赶来,却忘了问这个。 跟在后头的几名宫女皆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赶来,一齐被唬了一跳,颤巍巍回道:“太妃娘娘腹痛,血流不止……” 肃方帝一怔。 “太妃腹痛?” “回皇上的话,娘娘晚间睡下时还好好的,后头不知怎地就发作了。” 肃方帝闻,原本就放慢了的脚步这下子彻底凝滞了。 这事,看来要闹大了…… 出云殿里这么多人都知道淑太妃出了什么事,七嘴八舌的,哪能全部瞒得死死的? 他停下脚步,站在那沉声问道:“御医可来了?” “已使人去请了,还未赶来。”宫女见他问起御医,急忙回答。 肃方帝面上的神色意外地平静起来,叫人看不出丝毫端倪。过了会,他方道:“再打发人去请。” “喏。”一群人齐齐应声,有人飞快拔脚往外跑去。 肃方帝看着,有些头疼起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转个身往偏殿而去。这些个破事,没一日能叫他舒心的!他亦不耐烦做这些事,越想便越觉得头疼欲裂,当下扬声吩咐下去:“去传汪仁来!” 大半夜的,汪仁这会肯定美美地睡在床上。 肃方帝一想到这就更火了,这些个日子汪仁倒在他跟前摆起谱来了,动不动就说腰疼牙疼脑壳子疼的,推三阻四不肯来近前服侍,只推了个小润子出来。 小润子当然也不错,可到底资历太轻,不能同汪仁相比较。 肃方帝恼得很,连声催促:“传朕口谕,汪仁今夜就算是死了,也要把尸体送到朕眼前来!” 众人皆被吓住了,慌慌张张地冲出出云殿去请汪仁来。 好在这一回,汪仁来得极快。 肃方帝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看他一眼,道:“你把今夜的事,都给朕调查清楚。” 养了狗,就是这会子用的。 肃方帝不等他说话,又道:“小润子还在景泰宫里候着,你一道打发人去将事情安置了吧。”他直到这时静下心神,才想起那具尸体来。 只一个晚上,皇后同淑太妃都出了事。 对肃方帝而,这就表明是容家跟李家出了事。 皇后身后站着的是整一个李氏家族,所以即便她胆敢将皇贵妃推下台矶失了孩子,他也不好对她如何,只能叫皇贵妃受委屈。眼下,毕竟还不是收拾李家的时候。 容家虽不及李家,可金矿还未找到,肃方帝一时半会也不愿意动他们。 “皇上,太妃娘娘吃的可是安胎药。”就在肃方帝头大之时,汪仁温润似玉的清俊面庞上却意外地蕴起了淡淡的笑意,长眸微睐,“您说这事,奴才是明着查,还是暗着查?” 肃方帝骤然发作,语气森冷:“明着查还是暗着查,你若连这也拿不定主意,趁早从朕身边滚出去!” 汪仁笑意不敛,往后退一步,“皇上说的是。” 能故意惹怒肃方帝,可真叫人开怀。 汪仁心里头高兴起来,也就不再继续惹肃方帝,直接退了下去。 他先是打发了人去景泰宫知会小润子,将尸体随意收拾了,又将出云殿里不相干的人都尽数打发出去,不许她们出房门,只留了几个淑太妃的贴身心腹,询问今夜的事。 既夜里只喝了安胎药,那药肯定是要好好查一查的。 可小小的填漆盘子上,盛着的那只玉碗冰凉凉的,连一滴药汁也没有残留。 原先酽酽的浓黑药汁,早就在还冒着一缕缕热气的时候,就叫淑太妃给喝尽了。 这碗是决计瞧不出名堂来了,煎药的陶罐却也空了,里头的药渣亦不知去向。 汪仁听完这些回话后,忍不住笑了几声。 他摆摆手把人都逐了下去,方叫了自己的人来,吩咐道:“去禁林里,好好挖一挖。” 赶在了下雨的日子,林子里一片泥泞,新土也就不明显了,倒真会挑时候。但能跟着汪仁的人,又怎会一点用处也无,花费了少许工夫,便将汪仁想要的东西带了回来。 “埋得很深。” 听到这句话,汪仁不由正色了下,点点头拿起银箸拨了拨药渣。 密密麻麻的红花渣滓,叫人心惊。 汪仁失笑,带着东西去见了肃方帝。 肃方帝面冷,斥道:“人呢,可抓到了?” “皇上稍安勿躁。”汪仁摇摇头,“怕是寻不到活人了。” 肃方帝没开口。 他们这样的人,一想事情总往最坏的想,既是使坏,哪还能留个活口叫自己心惊胆战? 果然,汪仁跟肃方帝最后见到的,是具自缢了的尸体。 肃方帝来回踱步,面色酷寒,问汪仁:“你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汪仁就道:“以奴才之见,这回怕是两位主子皆自以为是了。太妃娘娘给皇后娘娘下了套,却不妨皇后又在她身边放了条毒蛇。” 肃方帝长叹一声:“这群人怎么就不能消停一日?” 汪仁但笑不语。 这天夜里,淑太妃腹中的孩子,到底没能保住,且御医断,因了这次意外,淑太妃坏了身子将来怕是极难受孕。 肃方帝没再多,打发了御医离去,转头便让汪仁将人给处置了,余下的事,他也不愿意再多管。 左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哪个也别想讨了好去。 皇后暂且不能动,淑太妃却是只过几日便被送去了宫里太妃们吃斋念佛的佛堂里去,按理,她早就该呆在里头了。 至于景泰宫,皇后身边几名贴身伺候的宫女,皆受了廷杖。 长不过一丈二,粗不过七分的枣木杖,着肉不溃,却回回伤及筋骨,是极有趣的东西。 小润子担了监刑的太监,靴尖一点。 外八字活,内八字死! 他的靴尖,自然是内八。 章节目录 第196章受罚 > 行刑的内官一看便明,当下麻利地将麻核桃依次塞进了几名宫女的口中,将枣木制成的廷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被按倒的宫女动弹不得,生生受了。 廷杖击打在皮肉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地闷响,几人疼得汗如雨下,衣裳尽湿。然而口中被麻核桃堵住,嚎哭声就这样被尽数堵在了嘴里,成了呜呜的哀声。 监刑的小润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学着往日里汪仁的模样端着脸,唱着数:“一杖……两杖……三杖……” 一声声皆被他拖得长长的,似不肯停歇。 行刑的几人下了死力,往实了打,只等打死了事。 小润子数到第四杖时,正在受罚的几人便有些挨不过,哀哀的哭声渐弱下去。喊至第五杖,声音顿止,竟是都痛得昏厥了过去。有人上前伸手探了探鼻息,见还有热气,便继续落杖不歇。 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事就不能算完。 这顿打,就在景泰宫里执行。 皇后就被拘在门口,端坐在那观刑。 肃方帝不会对她动刑,却能叫她看着,连一刻也不许将眼睛移开。他存心想叫皇后心生恐惧,便又命了汪仁随侍在旁。皇后也果真被吓得瑟瑟发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她身边的这几名心腹,又为何突然之间要受廷杖。 但她不敢问。 烈日当空,热气一波一波像潮水般涌来,热得皇后额上冒汗。汗水渐渐黏腻起来,粘在脸上脖子上,开始发痒。 皇后想要唤人为自己打扇,可她身边只站着个汪仁。除此之外,景泰宫里的人,似乎都跟死了一般,竟是一个也不见。她身后的重重宫殿,像黑幽幽的洞口,寂静无声地候在那,却没有人出没。 她悚然一惊,口中想要说的话就被咽了下去。 明知汪仁是个奴才,她也并不敢叫他为自己打扇,何况还是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下。 她想别开脸,不忍再看眼前的闹剧,可方才侧目,耳畔便响起汪仁的声音:“娘娘,还没完呢。” 皇后的动作一僵,落在椅把上的手弯曲着握紧,目光却重新落在了前头。越过小润子的身影,那几名已经昏厥过去的宫人,就出现在了她面前。枣木的廷杖飞速又用力地击打着,在她眼前舞成了一道残影。 “汪公公,不知这几人究竟犯了何事……”忍了又忍,皇后终究是忍不住了,轻声询问。 明明前儿个夜里,她还在同皇上抵死缠.绵,享尽欢欣,为何一觉醒来,景泰宫里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甚至还来不及沐浴净身,梳妆打扮,便带着一身的污浊隐在华服下坐在了这里观刑。 肃方帝的谕旨,要这几人的命,她当然不敢违逆,可是为何? 她悄悄看了眼汪仁,催促道:“汪公公莫非也不知?” 汪仁这回倒没有再提醒她要将视线转向身前,而是微笑着道:“太妃娘娘昨儿个夜里,出了大事。” 皇后心头一阵狂喜,佯作不知地蹙眉轻问:“是哪位太妃?” “自然是淑太妃。”汪仁笑意微敛,“差点闹出了人命呢。” 皇后搭在椅边的手一紧,忍着心中躁动道:“好端端的怎会出这样的事?本宫同太妃娘娘一贯交好,这时理应前去探望一番才是。”她说着,就想要起身离去,却不妨汪仁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种动作,可就真真是大不韪了! 皇后勃然:“汪公公,你这是作何?” 汪仁听着天光底下闷闷的击打声,摇了摇头:“娘娘何须明知故问。” “你说什么?”皇后脸色一白,颓丧往后退了一步。 汪仁站在原地不动,神色亦只是如常,口中的话却唬得皇后面若金纸。 他说:“皇上昨儿夜里来景泰宫时,娘娘您可是已经早早歇下了,连皇上来了也不知。” 皇后白着一张脸,重新在椅上坐倒,面上本能地露出股骇意,口中讷讷道:“怎么会……” 她明明等到了皇上,明明…… 一旁的汪仁没有再语。 不多时,底下的小润子站起身来,束手急步走至他身边,恭敬地道:“印公,妥了。” 汪仁往下远远眺望一眼,眼珠子一转,吩咐道:“去处置了吧。” 他见惯了这些个事,却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些动静,不由面露厌憎之色,微微别过脸去。 皇后却像是被吓傻了,呆呆地坐在那,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连事情已经了结了也全然不知。 汪仁扫她一眼,觉得无趣。 皇后到底年纪尚轻,遇上了这样的事,今世都恐再难有翻身之时,而今更是想不出应对之策,只能叫自己在这泥淖中越陷越深。 她也好,淑太妃也罢,一个个的,都只是想寻个法子扶摇直上九天去,可等着她们的,却只能是在这淤泥中苦苦挣扎罢了。 他不由想起自己,这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不止困住了这些女子,也困住了他们。 谁也休想逃离。 他无声地叹口气,准备离去。 不妨皇后似猛然惊醒,不顾仪态尊卑,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急声道:“是谁害了本宫,是谁?” 汪仁眯了眯狭长的凤眼,不动声色地将那角衣料从皇后手中抽了出来:“是谁?娘娘莫不是心中一点底也无?这世上的事,按佛家的说法,皆是有因果轮回的。任何一桩事,都得先有了因,才能有果,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皇后花容失色,那只空落落的手簌簌颤动,像要抓住汪仁话里的真相,又不敢去抓一般。 她推了皇贵妃一把,叫皇贵妃失了孩子,这是因。 她设计了淑太妃,在淑太妃的安胎药里下了剂量惊人的红花,这也是因。 所以,她如今所面对的,便是她该得的果吗? 皇后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朝着里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呐!” 可回应她的,只有这冷清清宫阙里的几缕呜咽回声。 汪仁没有阻拦她,只目送她跑远。 从今日起,这景泰宫,就是关押皇后这只金雀的奢华笼子。只要她身在里头,随便她如何飞,都大打紧。 汪仁拂袖而去,去御书房见了肃方帝。 肃方帝正坐在雕龙的銮椅上闭目小憩,听见动静掀了掀眼皮,又重新将眼睛闭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了?” “都妥当了。”汪仁弯腰道。 肃方帝淡淡应了声“嗯”,便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汪仁不动,温声道:“皇上,淑太妃的事,可要回禀皇贵妃?” 肃方帝微怔,旋即道:“也好,你且去那走一遭,将这事说了。皇后的事,就不必提了。” “喏。”汪仁神色谦恭,后退着出了御书房。 然而出了御书房后,他并没有立即便去见皇贵妃,而是召了人来私下询问这段日子皇贵妃都做了什么。听到那日夜里,皇贵妃突然说心口疼,又做了噩梦想见皇上,便特地打发了人去请皇上来,不由愣了愣。 这事,倒真不像是他所知道的皇贵妃能做出来的事。 可事实上,这事就的的确确是皇贵妃做的。 汪仁就不得不因此而去皇贵妃改观。 而后他又听到先前内廷的人抓到了个私自偷盗宫中之物出宫贩卖的宫女,本该是皇贵妃处置的事,但恰逢那时皇贵妃病了,这事便被交给了皇后定夺。结果皇后就查出来这名宫女是出云殿里的人。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多的巧合。 汪仁敛目想了想,倒笑了起来。 他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分笑意,道:“听说这些日子,都是谢家八小姐陪着皇贵妃?” “是,前些日子,几乎是寸步不离。” 汪仁回忆着谢姝宁的模样,眉头舒展。 而今淑太妃没了孩子,又被送去了佛堂,从此青灯古佛,孤苦冷寂,想必是没有机会再出来了。皇后又出了这样的事,失了妇德,叫肃方帝头顶发绿,也再无机会东山再起。 这般一来,那枚凤印,想必迟早还是得回到皇贵妃白氏的手里。 偏生李家未倒,皇后一时半会也不会从景泰宫里搬离,也就不会从皇后这个位子上下来。 后位不换人,皇贵妃白氏就是这后宫里的第一人。 后进的那些新人,她也丝毫不必忌惮。 只一夜,寂寂深宫便已是天翻地覆,彻底换了局面。 午后,掐着皇贵妃午睡醒来的时辰,汪仁去见了她,照着肃方帝的吩咐将淑太妃的事说了一遍。 皇贵妃似浑然不知,听到这事面上还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来,道:“太妃娘娘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汪仁应和着:“正是,若谨慎些,也就不至如此。” 两人说着话,谢姝宁正领着图兰来准备同皇贵妃辞行。方走至帘后,忽然听到皇贵妃漫然问了声,“容家的金矿可是寻不到了?” 她一愣,脚下步子就停滞不前。 因了这些日子她在这住熟了,皇贵妃宫里的宫人见了她也都敬得很,知皇贵妃喜她,素日她走动,也多不管,是以她今日走到了这才有人匆匆来阻她,“八小姐,娘娘正在里头见汪公公。” 章节目录 第197章金矿 > 谢姝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柔声同宫人道:“既如此,那我晚些再来。” 话毕,她便领着图兰下去了。 但一路行,她心里便一路在想,方才皇贵妃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家的金矿寻不到了? 容家本只是皇商,但近几年也算经营有道,在京都的圈子里闯出了些许名声。庆隆帝在世时,更是风光了好一阵,但后头庆隆帝死了,花容月貌的宠妃也就成了太妃,小淑妃不能再为容家带来助力,容家也因此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 所以也难怪,成了淑太妃的小淑妃始终不肯死心,还起了心思妄图勾搭肃方帝。 谢姝宁虽不知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却也猜得出淑太妃的目的,左不过是想要用子嗣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但她功亏一篑,到底没能成功。一个个狼子野心的,难免要互相咬上一口,有些人赢了有些人却输了,输了的就输得连蔽体的衣裳也无。谢姝宁想着容家如果知道了淑太妃在宫里头的兵败如山倒,会如何应对。 走到炎炎的天光底下,谢姝宁神色淡漠地看了看檐角下挂着的那一串铃。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 以肃方帝的性子,就算淑太妃得了他的欢心,也只不过是欢心而已,他是绝不会为了这点子欢愉便想方设法地叫淑太妃重获新生的。子嗣倒重要,可也没能重要过旁的去。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怕是同方才她隐隐约约听到的那一句话有关。 容家,金矿…… 这年头,金子值钱着呢,若能坐拥一座金矿,岂不是立即便要富不可挡? 皇贵妃既都知道了,想必这事不会假。可容家在哪里寻的金矿? 谢姝宁额上冒出些薄汗来,回忆前一世,她根本不记得容家有座金矿。 一整座金矿,能为容家带来多少财富,几乎不必细想,就能叫人觉得讶然。容家若真有,她不会连一点印象也无。更何况,她分明记得,容家一度衰败过。而彼时,庆隆帝活着,淑太妃也一直都是她的淑妃娘娘,在宫里头过得如鱼得水,也为她身后的容家带来了许多助力。 可即便是那样,容家的富贵也并不太叫人眼红。 而且,开挖金矿的动静,必不会太小,但她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回事。 谢姝宁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差了,毕竟前一世她关注容家的时间点实在有些过晚。 直至那一年燕淮扶了淑妃的十五皇子登基,自己摄政之后,她才注意起了淑妃身后的容家。 也是那时,容家开始猖獗起来,颇有种狗仗人势的意味在里头。 燕淮性子古怪,所有人都以为他既然扶了淑妃的儿子当皇帝,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那里头肯定也还是有不一样的意思在,至少也该区别待遇下,优待容氏一族。 可谁知,容家嚣张了没多久,就被燕淮给收拾了,毫不留情。 谢姝宁想得深了,不禁有些头疼。 时日久远,这会要想将往事全都事无巨细地一一想起,实不容易。 跟在边上的图兰看出了端倪,疑惑地问她:“小姐,您在想什么?” 谢姝宁听见,回过神来,苦笑了声,道:“没什么,只是心里头有些事,本该是重要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图兰嘴笨,闻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索性闭嘴不。 夕阳很快就落了下来,天边一片红霞,灿烂似橘色的火焰,将原本碧蓝的天空烧得滚烫。 汪仁亦是此时才缓缓离开,踏着夕阳西下的美景,一步步出了门。途经之处,正巧遇上了站在树下纳凉闲谈的纪桐樱跟谢姝宁二人。 他动作娴熟恭敬地行礼。 纪桐樱面露尴尬之色,飞快应了,催他快走。 上回的事,成了纪桐樱心里的一根刺,叫她紧张也叫她难堪。如今一见到汪仁,就会叫她想起那日,她是一丁点也不想见到汪仁。 谢姝宁原也是这样,可上回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上撞见了一回后,现如今再看到他,倒好些了。 何况,已欠了人情,总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汪仁这样的真小人,那可是睚眦必报的,若她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弄个泰然自若的模样,想必汪仁会更不喜。 于是谢姝宁就穿着身藕荷色折枝海棠纹的罗衣,站在树下冲汪仁回了礼。 这还是头一次,汪仁很吃惊,纪桐樱也很吃惊。 唯有谢姝宁神色淡淡的,垂眸看自己的鞋尖。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群蚂蚁沿着她脚边的一株草,爬得飞快,逃也似的远去了。 汪仁的脚步声也紧跟着响了起来,很快就走远。 纪桐樱问她:“他只是个内侍,你同他行什么礼?” “他帮了咱们的忙。”谢姝宁微微一摇头,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她,“多分交情,总好过多结分仇。” 纪桐樱抿着嘴不说话,良久方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姝宁失笑,汪仁是什么样的人,她听过见过还同他打过交道,哪里还会不知道汪仁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纪桐樱见她笑,不由恼了,道:“臭丫头,你笑什么,我难道还说错了?” “没有没有,公主说的正是。”谢姝宁哈哈大笑,往后退了两步。 纪桐樱虎着脸:“这还像话!他既走了,想必母妃如今也得空了,我陪你一道去。” 谢姝宁就收了笑,同她一道往皇贵妃那走去。 她入宫来,本就是为了陪伴病中的皇贵妃说说话解闷而来,如今皇贵妃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甚至于连谢姝宁早前忧心着的淑太妃也给解决了,她也就到时候回家去了。 眼看着夏日都过了大半,云詹先生肯定在庄子上等她都等得不耐烦了,再不回去,只怕要挨训。 谢姝宁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旋即便舒展开来。 好在纪桐樱虽还想留着她,皇贵妃倒没答应。 有家有父母兄弟的人,哪能长住宫中,何况皇贵妃同宋氏私下交好,也舍不得叫宋氏同女儿长时间分别,当下便允了,只留谢姝宁在宫里再住上一夜,明日白天再一道用了午膳,等午后热气消散些,再出宫家去。 话已至此,谢姝宁也不便再拒,就笑吟吟答应了下来。 这天夜里,她同纪桐樱一直聊到了很晚,才话别入眠。 夜已很深,空阔的皇宫像是座静悄悄的坟墓,掩埋了数不清的秘密跟尸骸。四下里寂静无声,谢姝宁睡得却并不大安稳。不知几时,她翻了个身,忽然惊醒,满头大汗淋漓。 寝殿内并没有燃灯,黑漆漆的,只有薄白的月色钻过窗棂的缝隙,撒在窗下的地面上,霜雪一般。 谢姝宁大口喘着气,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玉紫睡熟了,就连一向浅眠的图兰,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黑暗中,谢姝宁紧紧拽着身上薄薄的锦被,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恍若急鼓。 心跳得太快,她有些透不过气来,直喘了半响,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抓着被子的手在轻颤,在发抖,掌心有汗湿淋淋的。 背后的衣衫更是已经被涔涔的冷汗给**了。 宫殿外,远远的有更鼓声传来。 她一时间竟辨不出时辰来,明明听见了更声,却又似乎没能听进心里去。 谢姝宁看着窗下那一地霜白,回忆起了方才的那个梦。 说是梦,倒更像是一段零星的记忆。 她许久不曾想过林远致这个人,可这天夜里却不知道为何突然间便想了起来。长平侯林远致是她前世的夫君,她对他却忘得比谁都快,也因此忘了许多事。 皇贵妃说容家在寻金矿,她半天也没想起来容家在寻的哪门子金矿。 明明容家前世没有金矿! 但她忘了,容家虽没有,但那时想必也是苦苦寻过的。只是她当时年纪太小,尚在长房艰难讨生活,哪里知道外头发生过的事。 直到许多年后,她有一回无意中同林远致说起了一件事。 那时,应是林母的生辰之际。 林远致想为母亲打造一座金身的菩萨塑像,还要赤金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当然不建议他这般做,可林远致觉得是她小气,不孝敬母亲。真真是个笑话,她日日在林母跟前立规矩,一个字也不吭,这还不叫孝顺? 最后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林远致照旧还是从账房那支了钱去打他的赤金菩萨了。 谢姝宁记得自己当时气得厉害,连着几日饭都吃不下。 她如今想起来了,她不许林远致这般做的原因还有一个,且是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当时京都的金子,都几乎被垄断了,金价之高昂,几乎叫人咂舌。 各家的金楼,所用的金子泰半都出自一个地方。 而那个地方,掌握在成国公燕淮的手里。 前世容家为何没有金矿?其原因不过就是因为那座金矿,是燕淮的! 她无声喘着气,翻个身伏倒了枕上,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那座金矿的位置,她似乎有些印象了。 章节目录 第198章先机 > 昏沉沉地一回想,余下的时光她便再难以入睡,几乎睁着眼等到了天亮。 洒在窗边的淡薄月色渐渐变作了浓烈了日光,谢姝宁仰面躺在软枕上,有些懒懒地不愿意起身。 昨儿个定下了时辰要出宫,今晨必然要空出来收拾东西,她也只赖在那歇了一会,玉紫便来催她起来,“小姐,您醒了怎么也不唤奴婢。”说着话的当口,玉紫已撩开帐子取了备好的衣裳过来,要扶她起来。谁知低头细细一看,玉紫被吓了个趔趄,差点失手连手中的衣裳都落了地。 她惊呼:“我的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谢姝宁疑惑,自个儿坐了起来,伸手去接衣裳,问道:“我怎么了?” “您还问呢!”玉紫一脸心疼的模样,匆匆打发图兰去取镜子来,“图兰,快些将搁在那便的镜子取来!” 话音才落没一会,身形高大的少女就已捧着镜子凑了过来。 玉紫一把抢过,递到谢姝宁跟前,指着光洁如新的镜面上那张苍白的小脸,道:“您自个儿瞧瞧,这眼下的青影,重成这般模样,过会回府叫太太给瞧见了,可还不得给心疼坏了?” 谢姝宁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巴掌大的一张脸,满是病态。 眼下的青影更像是夜里被人用眉黛着了色,浓得洗不去。 她大半夜没有睡过,也难免成了这模样。 谢姝宁勉强笑了笑,将面前的镜子推开,同玉紫道:“担心什么,过会同公主殿下借些脂粉,厚厚的盖了便是。” 她年纪尚小,身边还不大用得着这些东西,只得同纪桐樱借来用一用。 玉紫听了这话也想不出旁的好法子来,皱着眉去将镜子放了,又来伺候谢姝宁穿衣起身,嘟囔着:“您这样子,也不好叫皇贵妃瞧见了,若不然谁知娘娘会如何想。” 谢姝宁微笑着听她念叨,只点点头并不说话。 她心里还记挂着那座金矿。 玉紫跟图兰却不知,两人皆想着她昨夜是不是睡得不舒坦,又或是做了什么骇人的噩梦,她们俩却睡死了,没能发觉,不由自责不已。 等到谢姝宁盥洗过后,穿戴整齐,玉紫取了她素日用惯的香膏来,用指尖拈了黄豆大的一粒,在她面上细细抹了,又特地在她眼下那两块青痕上厚厚涂上。 谢姝宁年纪还小,肌肤吹弹可破,薄得很,能不用那些个脂粉便不用,玉紫便想着用这香膏盖一盖。 涂脸用的香膏常见,可谢姝宁用的这一盒却并不常见。 她手下有个医术高明的年轻大夫鹿孔,鹿孔的媳妇又是跟着江嬷嬷狠学过几年的月白。 江嬷嬷在回江南后,身子渐好,却不便再舟车劳顿回京来,干脆就留在延陵宋家的老宅子里。谢翊闲时,亦会回去小住几日,陪陪她。谢姝宁便也熄了再叫江嬷嬷上京的念头。 好在月白跟着江嬷嬷的那几年,也不是白学的。 她这些年不用到谢姝宁跟前伺候,就在家中同鹿孔学着看医典,写些食疗方子。久而久之,加上她本身有些底子,倒也真叫她琢磨出了不少东西。这盒香膏就是月白亲自研制出来,制好了送来予谢姝宁的。 谢姝宁用着很好。 这会香膏一抹,温温的,她眼下的青影竟真的消了泰半。 虽还有些,到底不似先前那般叫人惊讶,玉紫松了一口气,将盒盖重新盖好,把东西收拾了起来。 晚些时候,皇贵妃那唤了她去,赏赐了一堆物件下来,让她带回去。 谢姝宁谢过恩,又被皇贵妃拉着在一旁说了许多话,嘱她来日得了空便入宫来玩,不必担忧旁的。纪桐樱正巧赶来,亦在一旁打趣,说皇贵妃既如此舍不得她,倒不如直接将她拘在宫里,索性不回去便是了。 临行前的气氛,很融洽。 谢姝宁陪着她们说话,心里却已飞快地将宫里的局面理了一遍。 至少最近几年,这后宫里,都只能是皇贵妃独大。 所以方才皇贵妃同她说,只要她得了空,想入宫来就能即刻启程。 但谢姝宁知道,自己近一段日子是绝不会再入宫来了。 融融的暖阳随着时辰的推移,变得热烈起来。一行人用过了午膳,在阴凉处歇着,静候午后热气消散。 其实谢姝宁该在清晨日头还未高升之前便出发的才是,但皇贵妃想要多留她一会,她也不好推辞。好在午膳过后,雷声轰鸣,淅沥沥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驱散了不少热气。 雨下得大,却没能下多久,被雨水淋湿了的地面没一会便干透了。 谢姝宁便趁着午后的清风,坐上了离宫的马车。 马车驶出皇城,迎面遇上了一匹高头大马。 图兰正微微掀起窗上的小帘子往外看,见状不由“咦”了一声,讶然道:“是西域马!” 西域马? 西域的马生得好,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体格健硕。 奔驰的速度,是中原所产的马所不能比的。 但这种马野性大,并不是谁都能掌控,一个不慎,摔了下来可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所以在西越,用的多半还都是本地的马。更何况,京都虽大,但策马而行的人,也并不常见。 谢姝宁好奇,亦凑过去往外看。 强健有力的马因近了皇城,只慢吞吞地缓步走着,同她们的马车擦肩而过。 谢姝宁探眼望出去时,只瞧见一角玄裳从眼前掠过。 晃晃悠悠的,一块牌子从她视线里晃过。那上头刻了个燕字。 谢姝宁登时醒悟,马背上骑着的人,原来是燕淮。 成国公府拢共只有那么几个男人,成国公燕景死了,二公子燕霖同自己年纪相仿,那能策马入皇城的人,的确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世子燕淮而已。若是他,也就说得通了。 他在漠北长大,惯骑西域马正是该的。 身下马车渐渐远离皇城而去,车夫一扬马鞭,车轱辘直转,加快了速度。 谢姝宁松了手,放下帘子,想着方才瞧见的那一身玄色,不由腹诽:大热的天,穿个一身黑,也不怕晒焦了。 她上回见到燕淮时,他穿了一身的艳紫,亦不是什么多见的颜色。 谢姝宁靠在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前一世这个时候,想必燕淮也正在为燕家的事汲汲营营,四处奔走,定然是没有工夫去寻什么金矿的。半大的少年郎,这会就算再厉害,想必心中也是忧虑的很。 而容家,心不小,手段却不够。 谢姝宁喃喃地自语:“平郊……” 她若没有记错,那处金矿的位置,就在平郊一带。 燕淮暂时没有动静,容家苦苦寻觅,她已得了先机,怎能浪费。 谢姝宁念着念着,不禁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一旁坐着的玉紫惶惶看她,小声试探着问:“小姐您这忽然笑什么?” 玉紫也跟了她数年,又是跟着去了一趟敦煌的,冬至的事,她亦是亲身参与过的,谢姝宁便也没准备在这事上瞒她,便将自己心中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过些个日子,我们便去平郊的庄子上小住一段日子,云先生那,也该等急了。”谢姝宁徐徐道。 玉紫先前听到矿藏二字便已是目瞪口呆,又听她说要去平郊住上一段日子,忍不住悄声追问:“小姐,您怎么知道那边有矿?”她们都在京里住了多少年了,若平郊真有什么矿,京中这么多的人,竟是一个也没发现,专等着她们去开不成? 罗山产金银,众所周知,但平郊地界,何时竟也产金子了? 玉紫觉得谢姝宁这是在说笑…… 可偏生她又知道,谢姝宁从来都不是个会拿正经事说笑的人。 她怔怔看着谢姝宁,谢姝宁却是一脸的高深莫测,只淡笑着道:“过些日子去了平郊,再细说。” 玉紫觉得她是魔怔了,嘴角翕翕想要劝上几句,却又不知道怎么劝。 马车很快离了朱雀大街往北城去,进了石井胡同便直往谢家去,到了二门方才停下。 二门上守着的婆子见是谢姝宁回来了,又带了许多的东西,便忙去里头回禀。不多时,宋氏就带着人迎了出来,笑着喊她:“怎么今日便回来了,也没个消息,我还当娘娘要多留你几日呢。” 谢姝宁搂住她的手臂,笑着解释了几句,随宋氏往玉茗院去。 谢元茂也正得了消息步出院门来,一行人正巧便在门口撞上了。 他悠闲地捧着本书站在那,看着谢姝宁笑得淡淡的,不似过去亲热,里头还隐约含着几分尴尬。 谢姝敏那件事上,他一开始便不分青红皂白斥了谢姝宁,终究是伤了父女亲情。 “父亲。”谢姝宁则坦然得很,恭敬地裣衽行礼,一边道,“娘娘赏了好些东西下来,其中亦有父亲的,过会阿蛮便让人送了往书房去。” 谢元茂讪讪然笑着,点了点头。 谢元茂母女便挽着手站在那,看着他。 他是一家之主,该他先行。 谢元茂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往屋子里去。 章节目录 第199章不喜粉45+ > 走至庑廊下,他忽然定住了脚,回过头来看谢姝宁:“阿蛮,近些日子你总在外头,如今回来了想必一时三刻也不会再入宫,便也该收收心了。” 一行人走得好好的,他却忽然提起了这样的话。听着倒像是关心,可宋氏听得并不悦。 谢姝宁瞧见了母亲的神色,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声,同谢元茂应承道:“父亲放心,女儿这段日子必当在家中好好收心。” 谢元茂面露满意之色,扭头朝着迈开了步子。 他哪里知道,谢姝宁在他跟前说些阳奉阴违的话,早就说惯了。过几日,她便要启程往平郊去,不管谢元茂是答应不答应,乐意不乐意,都阻不了她的脚步。 她若不趁着这几年好好经营一番,等到再长几岁及笄了,可就真的要被拘在家中不得出门。 算算日子,明年开春,谢元茂的孝期便过了,到时候他何去何从还都没有定数。以谢姝宁对自家父亲的了解,只要给了他机会,他要重新往上爬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原本还想着肃方帝虽有意抬举谢家,可这群人里头想必是不包括自家父亲的。 但眼下看来,肃方帝这明君路子就不知还能走上多久,那些旁的事就更不必说了,哪里能拿得准。 淑太妃手段刁钻,层出不穷,连细鸟这种异物都给用上了。这种东西,于女子无害,对男人来说,却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享一时欢愉,堕永世炼狱。 淑太妃知道自己有孕后,就用不着这些细鸟了,索性全给了皇后,用来降低皇后的疑心。然而皇后陷入了她的圈套,那些细鸟就又没了用处。皇后宫里的细鸟也都被皇贵妃派人连同那些昂贵奢侈的鸟笼一道给毁了,如今怕是连根羽毛也难寻。 肃方帝有了瘾头,却不知还能忍耐多久。 那种空虚跟寂寞,迟早会打败他的理智。 谢姝宁似乎已经预见了肃方帝未来的模样,京都的局势,迟早有一日还会天翻地覆一回。 她满心忧虑,但仍旧陪着宋氏在玉茗院里拣了些不打紧的事说了,又说了皇贵妃病愈的事好叫宋氏宽心。 谢元茂也在一旁坐着,歪在醉翁椅上看书,边上的矮几上摆着茶水跟新鲜的时令瓜果。 家中不缺银钱,他赋闲在家的日子,委实悠然。 宋氏虽同他关系冷淡,可也不会当着面同他争执,府里的事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根本不必谢元茂花费一分心思。只是府里的冬姨娘早在谢姝宁母女回京之前,便已不在。陈氏又因了谢姝敏的事,难讨谢元茂欢心,结果谢元茂这些个日子倒真是老老实实守起孝来。 平日里吃茶看书,闲得很。 他听着宋氏问女儿:“可见着皇上了?” 原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没什么不能提的,谢元茂便“啪嗒”一声合上了书,抬起头来看谢姝宁,也跟着问了声,“皇上瞧着可好?” 谢姝宁笑了笑,漠不关心地回答着:“见着了,瞧着很好。” 谢元茂欲又止,似想追问几句,却又不知道能问自己年少的女儿什么。 “三堂姐是何时回去的?”谢姝宁便权当没有察觉,侧身看向宋氏。 宋氏微怔,道:“三姑奶奶还在长房住着呢。” 谢姝宁吃了一惊,竟还住着! “三姑奶奶的胎相不大好,最近照着鹿大夫开的方子吃了几帖,好多了。你伯祖母便提议,索性再多留一段日子,等养好了身子再回去也不迟。”宋氏解释着,“你三姐夫,是已经回去了的。” 谢姝宁“哦”了声,有些神游起来。 宋氏觑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三姑奶奶倒是隐约提过一回,想请了鹿大夫一道回李家。只是你不在府里,鹿大夫那也不好明着提,我也就没回应。” 女儿虽年纪不大,可在宋氏眼里,谢姝宁从小便很有主意,这种事她是不可能越过谢姝宁去做的。 谢姝宁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便道:“李家的门第,难道还请不到一个医术高明的千金圣手?鹿大夫本不是这方面的高手,真去了反倒也是无用。” 可她嘴里虽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满西越,怕也是寻不出几个跟鹿孔一样在歧黄之术上如此有天赋的人。否则,前世燕淮也不会对鹿孔另眼相看。 想到这,谢姝宁忽然发现,自己若再得了金矿,可就真是又提前抢了燕淮的东西。 她心下冷笑,谁先拿到手的便是谁的,等到那时候,也就算不得抢了。 她正暗暗思量着,躺在醉翁椅上的谢元茂忽然语带三分不快地道:“只是个大夫,三姑奶奶既想要,便暂且借了她又何妨?左不过到时还是要将人给送回来的。” 他说得轻巧,眼中也带着些微不以为然。 谢姝宁便明白过来,他想必是觉得自己在三侄女跟前失了面子。若非宋氏在前头挡着,他怕是早就将人给借了出去。 焉知,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若能不跟李家牵扯上,便是天大的好事。 皇后而今有名无实,肃方帝还留着她,任她住在景泰宫里,那是因为还不到动李家的时候。 但凡有一日时机到了,肃方帝只怕会将李家连根拔除。到那时,同李家有干系的,就难免会被牵连。 谢姝宁看着屋子里摆着的孔雀蓝绿釉花觚,醉翁椅旁矮几上搁着的成套官窑粉彩茶具,不由敛了笑意。 三房本没有多少银钱,又早在三老太太在时,偷偷搬了不知几何送至娘家,所以谢家三房看着还算光鲜,可内里早就被虫蛀得空了,一片腐朽。谢元茂早前在翰林院,那也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地方,他四处上下打点,还要从家里支银子。 每年田庄、铺子上的产出收成尽数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堪堪持平。 而今屋子里的陈设,众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没有大把的银子,根本撑不住。 这笔银子从何处来? 自然是从宋家来! 宋氏不是吝啬银钱的人,她手边也的确有大笔的银钱,每年宋延昭还会源源不断地给她送东西。所以谢家三房如今,分明是宋氏在养着。 他们又都是用惯了好东西的人,一时半会若换了简朴的,反倒怕是不能适应。宋氏也就从没在这些事上收敛些。 也因此,谢元茂在宋氏跟前,近些日子是愈发没有底气。 好好的一户人家,哪有用女子嫁妆的道理,就算宋氏腰缠万贯,那也是宋氏的钱,不是谢家的。 谢元茂用了宋氏的,就没有脸面继续做什么高姿态。这事说出去,谁不轻看他,要对谢家指指点点? 但他心底里,似乎仍没有想明白想透彻。 谢姝宁低头呷了一口茶,捧着粉彩的茶盅悠悠道:“父亲莫忘了,鹿大夫可没有卖身于谢家,他跟月白都是自由身。他愿意留在京里,是看在宋家的情面上,可不是看在谢家的面上。” 她这话说得直白,谢元茂也听得通透。 他的面色霎时便变得铁青。 十几岁的姑娘家,便敢这般同他说话,可是未将他当做父亲? 谢元茂恼火,想要训她几句,可谢姝宁说的字字属实,他一时想不出由头来,怒火愈旺,索性将手中书册往边上矮几上一丢,拂袖而出。 宋氏蹙眉,唤了他两声“六爷”,没能留住人,遂扭头来看谢姝宁,无奈地道:“你也真是,愈发的没大没小了。” 她身为女儿,就算谢元茂千错万错,也不好直截了当地同他置气,可谢姝宁就是忍不得。 “父亲明年便该重回朝堂,这种时候,他乱了手脚可不是好事。”谢姝宁也不掩饰自己的担忧,“父亲方才那话的意思,可不就是想讨好李家人?但李家如今看着风光,将来会如何却是谁也说不好。” 皇后的事,她不好明说,就只能这样胡乱寻了话加以解释。 宋氏听了连连叹息,道:“留在京里,总是难免这些事。” “到时候再说吧。”谢姝宁喝尽了杯中茶水,轻咳了两声,终于有些犯起困来,掩面打个哈欠,“三堂姐那边若再来人提那事,娘亲便让人来寻我。” 宋氏见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嗔道:“瞧你这模样,眼皮都快掀不开了,还不快些回去歇着。” 谢姝宁苦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准备回潇湘馆补眠去。 时已近黄昏,她一觉睡醒,便已是深夜。 屋子里点了一盏灯,小小的一团烛火静静燃着。 谢姝宁忽然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在幼年时分,夜里自梦魇中挣扎醒来,掉着泪珠要去寻母亲同眠。她掐了自己一把,方才回过神来。玉紫似在同柳黄说话,外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她哑着嗓子唤了声。 玉紫便匆匆撩开竹帘进来,旋即冲外头喊了一声,柳黄便出了门,不多时就端着粥碗回来。 宋氏让人在厨房一直温着粥,文火熬至此刻,已是极尽软糯香稠。 谢姝宁也当真是饿了,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 她才睡了许久,这会并不困,等玉紫柳黄收拾了东西下去,她便铺开笔纸画图。 平郊的地图,她曾在本图志上瞧见过,仍记得清楚。 记忆清晰,她落笔时也就细致无误,描绘了大半张地图,她换了支狼毫,蘸了点朱砂,开始时不时在某个地方画个圈。 章节目录 第200章准备 > 平郊地处京都之外,却隶属京都,两边离得并不太远。 宋氏来了京都后,购了几处庄子,其中一处便在平郊。早前云詹师徒被宋延昭带回西越后,便一直住在平郊的那处庄子里,鲜少出来走动。偶尔几回,出门的也都是谢姝宁的哑巴师兄云归鹤,云詹从来不离田庄。 好在那处地方虽不太大,但景致不错,平日里闲云野鹤的生活,也叫云詹这样的隐士欢喜。 谢姝宁提着笔,慢下了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平郊地方不大,拢共就麻雀大的一块地,青山绿水,田地果林,皆是一目了然。 不论谢姝宁怎么看,这地方都不像是能出金子的。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叫人发现过,想必藏得也极深。 她学艺不精,这会便叫她自己去寻,那是极难的事。所以这一次,她必定先赶赴田庄,见到了云詹再说。若能叫云詹先生出马,这事便是十拿九稳的了。只是要说动他,便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笔尖上浓浓的一滴朱砂红,“啪嗒”坠在了图上,谢姝宁下意识用手去抹,却反倒将指下的图给抹花了。 “嗳……”她连忙丢开了笔,将图纸提了起来。正看着,谢姝宁的眉眼忽然一凛,素白的手指点在那抹艳艳的朱砂红上,喃喃道,“莫非是这在……” 脉金,水金。 常见的金矿多半是这二种,要寻金矿就必要先找到伴金石。只要找到了伴金石,金矿也就不远了。掘土深寸余,至纷子石,石皆呈褐色,一头黑焦,这便是伴金之石。石下必然有金。 所以谢姝宁眼下需要的,是一个能为她确定金矿的位置,能为她找到那块伴金石的人。 云詹先生能请来做参谋,却不能叫他动手。谢姝宁便想起了冬至来。 她留下冬至,又将他交给刀疤亲自调.教过,如今的冬至已跟过去的夏至很不一样。这件事,交给他来做,谢姝宁也算是放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真到了时候,只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灯芯“噼啪”炸了声,渐渐晦暗下去。 因她夜里绘图,玉紫几个恐她伤了眼,便又多点了盏灯。原先屋子里被照得亮如白昼,这会黯淡了下去,谢姝宁便也不去理会,只将手中图纸晾干,细心折叠起来,放置妥当,方自去耳房净了手回床上去歇着。 等到再次醒来,天色已大亮。 潇湘馆里的那几株大树上枝繁叶茂,绿得像块水色极好的翡翠。其间也不知隐了多少只夏蝉,在里头“知了、知了”地叫个没完。一大清早的,便这般吵闹,浓浓的翠荫也丝毫掩盖不住这嘈杂。 朱砂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初升的日头底下,拿了粘竿捕蝉。 几个小丫鬟都穿着浅浅的梅色,薄薄的衣料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清透,像是一汪浸了花瓣的水,叫人瞧着便没来由的欢喜起来。 谢姝宁盯着窗棂缝隙间的日影缓移,暗处的影子像是细细的藤蔓,互相交错蜿蜒而生。 窗外的蝉鸣声渐渐稀疏下去,谢姝宁扬声唤了人进来服侍自己起身。 穿上轻薄的外衫,她坐在床沿上任由玉紫为自己取鞋来。 她不在府中的日子,卓妈妈做了好几双新鞋,料子颜色款式,都拣了她喜欢的,如今不穿等天凉了也就穿不着了。 过了片刻,玉紫捧着数双新鞋进来,有高底的也有平底的,鞋尖儿又做了云头子,周围用纱绿线细细锁出了白山子儿,很是不错。卓妈妈的手艺又惯常是个好的,谢姝宁便指了双平底素缎的穿了,又让玉紫去打赏卓妈妈。 卓妈妈是她屋子里的人,为她做鞋,乃是分内的事。 但在谢姝宁这,只要做得好,那便该赏,也必定有赏。 玉紫管着她的钱箱,闻便摘了钥匙去取银子。 过得少顷,玉紫回来,身后跟着图兰。图兰难得笑眯眯的,手上捧着只黄地粉彩的细颈瓷瓶,里头插着束玉簪花,洁白如玉,清香怡人。 谢姝宁就让图兰将玉簪花搁在了临窗大炕上摆着的炕几上,随即问道:“你今儿瞧着倒是兴致不错,可以遇见了什么好事?” 图兰连忙摇头,但话语里仍难掩雀跃:“您先前提过,要去田庄上小住,奴婢是想着这事,觉得高兴呢。” 她自小野惯了,又不是汉人,日日被拘在宅子里,难受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所以一听到谢姝宁说要去田庄上住,她便记在了心里。 不论如何,到了田庄上,视野也总开阔些。 谢姝宁就哈哈笑了起来,让外头正在捕蝉的朱砂用草编的小笼装了只捉到的夏蝉送进来,塞进图兰手中道:“给你玩。” 平日里玉紫柳黄几个私下里说话,图兰总没有兴趣,就算被拉在一块,也只是沉默着不吭声。 比起玉紫这些个人,图兰更喜欢旁的活物。 而今从朱砂手里接过了关着蝉的草笼,她登时便咧开嘴大笑起来。 玉紫正为谢姝宁穿好了鞋子站起身,见状便轻轻推了下她的肩头,叮嘱道:“不可在小姐面前放肆!” 图兰脸上的笑一时收不回来,生生僵在了那。 谢姝宁瞧着,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道:“莫听玉紫的,在我跟前,想笑便笑,没那么多规矩。” 规矩是该有,但也要因人而异。 图兰平日里就是太守规矩,都失了她原有的模样,而今她能这样笑一笑,谢姝宁觉得很好。 玉紫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移步去取了小小一朵通草花,来为谢姝宁簪上,笑赞:“小姐这样瞧着顶好。” 谢姝宁嗔她:“发还未梳,戴什么花。” “过会再梳也是一样的。”玉紫说着退到了耳房里,拧了帕子于她净面。 须臾,一切收拾妥当,谢姝宁便去玉茗院给宋氏请安,说了明日便去庄子上的事。 宋氏很惊讶,她才从宫里回来,怎么马上就又要走,“大热天的,你倒不如等天气凉快些,再去庄子上吧。” 谢姝宁道:“那可还得再等上一个月,白白浪费了这许多工夫。等过些日子从庄子上回来,我还得去覃娘子那呢。” 入了秋,覃娘子才会回谢家来。 她如今若不去庄子上,这几个月却也不能见到覃娘子,可不就是真的浪费了这些个日子吗? 更何况,容家也在寻那座金矿。虽则他们前世并没有寻到,可谁知这一世会不会叫他们给提前寻到了?谢姝宁不敢冒险,这工夫也就愈加耽搁不起。她也不怕热,硬是粘到了宋氏身边去,笑着道:“娘亲不必担心,我去去便回,不久留。” 宋氏伸指轻点她的额头,“哪家的小姐同你一般,总往外边跑?” 谢姝宁讪笑:“等哥哥回来,我定然再不往外头去。” 秋风一吹,便也该将谢翊从江南吹回京都来了,到那时,她手边的事,估计多半也都定好了,不需她再亲自出面。 见她如是说了,宋氏也无法,答应她去平郊的田庄见云詹先生,也是早早就答应过的,宋氏只得应了,叮咛她去了那不可造次。想了想,又提出要不要让鹿孔跟着一道去。 毕竟谢姝宁的身子情况总叫宋氏惴惴不安,心头牵挂,若有个鹿孔跟着,她也能放心许多。 谢姝宁却想到了三姑奶奶身上去,想着支开了鹿孔也好,便笑着应和起来,扭头让人去吩咐鹿孔,让他跟月白也带着孩子一齐去庄子上住上一段日子。 庄上虽简陋,但也还算舒适,加上人少清净,多去几个也无妨。 鹿孔跟月白得了消息,立即应了,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却说谢元茂知道了这事,想着谢姝宁回府之际,方才同自己说过暂不出门,要好好收心这样的话,而今却又马上便要带着人出门,心中十分不快。 他匆匆打发人来找谢姝宁说话,来人却没能见到谢姝宁。 人到潇湘馆时,谢姝宁正在长房梅花坞里。 长房老太太这几年的精神头越发不济,头发霜白了大半,瞧着一副老态,但面色还不错。大太太几个都聚在下首陪她说话,小腹微凸的三姑奶奶谢湘若也在。 谢姝宁被人领着进了门,一群人的视线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身上。 有打量不休的,也有只看一眼便将视线给收回去的。 谢姝宁坦然自若,任凭他们看去。 然而有一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久久不肯收回去。 谢姝宁侧目,便见自己那位曾在自己手里吃过苦头的六堂姐正冷眼看着自己。 对视着,谢姝宁嘴角弯起一道弧度,冲着她微笑,佯作疑惑地道:“六堂姐总瞧着我,我面上可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脸上当然没有什么脏东西沾着。 话一出口,便有一群人循声望了过来。 大太太以扇遮半面,笑着道:“我们家六姑娘这是许久不曾见过阿蛮,怕是一时不认得人了呢。” 下之意,谢姝宁从漠北回来后,总是三五不时地入宫去,身份也显得尊贵了些,瞧着大不同了。 章节目录 第201章出行6K,含粉60+ > 她这话,明白人听着便知有几分挑拨离间之味。 偏生谢芷若是个蠢的,听不出里头的别意来,虎着脸讥道:“大伯母说的正是,八妹妹是金贵人,过几日便换个模样,我可记不住人。” 谢姝宁听着好笑,却也没心思为这些个话便同她闹上一顿,只道:“六堂姐这记性可是不大行,合该多吃些天麻炖猪脑补补。” “你!”谢芷若咬着牙斥了一字,方想继续说下去,便被一旁的三夫人蒋氏给扫了一眼,这才悻悻然住了嘴,别过头去不看谢姝宁。眼不见为净,好过见了这眼中钉叫人脑壳子疼。 三夫人蒋氏虽则阻了她斥责谢姝宁,她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却正好可以摆着长辈的身份,来光明正大地训诫谢姝宁几句。 “阿蛮来了,怎么也不先同老太太请安?”蒋氏笑吟吟的,语气里却并没有笑意。 谢姝宁垂眸,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去,在长房老太太跟前跪下磕了一头:“阿蛮给伯祖母请安。” 这就是行的大礼了。 原不是什么大日子,并不需如此,何况长房老太太虽然是谢姝宁真正意义上的祖母,可名义上却不过只是个伯祖母。她并不需如此应对。蒋氏的面色就变了一变,瞥了坐在斜对面的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没理会她。 倒是长房老太太急急让人扶了谢姝宁起身,连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有心,不必多礼。”说着话,老太太坐在炕上,微微直起身来,伸出手亲自拉着谢姝宁要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来,坐伯祖母身边来。” 常在宫里头走动的孩子,又深得皇贵妃跟惠和公主的喜欢,长房老太太就算心里本不喜欢她,这会也只会装出极喜欢的模样,更何况,老太太本就对谢姝宁另眼相待。 旁的都且不提,单单当年谢姝宁让宋氏从江南请来鹿孔为她延医施药,救了她一命,长房老太太就不得不对这个孙女刮目相看。 长房老太太一边牵着谢姝宁的手将她往身边拉,一边装作不经意般斜睨了三夫人蒋氏一眼。 没眼色的东西,嚣张过了头,连女儿也教不好。 近些日子,谢家三爷的路是越走越顺,连带着一家人都水涨船高,而今身在府中,主持中馈的大太太王氏,也总巴结着蒋氏,难免叫蒋氏更加得意起来。长房老太太很看不惯她这一点,私下里顾忌着她的面子,只委婉地提点了几句。可瞧蒋氏的模样,只怕是连一丁点也没往心上放。 人好歹还是左耳进右耳出,可长房老太太看蒋氏,却是觉得她连左耳也不曾进过。 她心头发寒,就有意冷了蒋氏几日。上回蒋氏的长女,已经出嫁了的三姑娘谢湘若想要带了鹿孔家去,宋氏没答应,蒋氏便来寻她这个做长辈的帮着说一说,毕竟宋氏不论如何,还是很敬重她的。 但长房老太太心中有气,便也没有答应她,只推说乏得很,将她给赶走了。 蒋氏由此心生怨气。 如今长房老太太唤了谢姝宁坐在自己身侧,从小跟着她长大的六姑娘谢芷若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愈发叫蒋氏不快。 针扎似的目光,便牢牢定在了谢姝宁的后背上。 外头红日满窗,屋子里却冷冷的。 谢姝宁并不喜长房的这群人,也不愿意久留,笑着同长房老太太轻声说了几句体己话,她便直了鹿孔的事,说是要带着一道去庄上玩上几日。长房老太太听了道好,颔首说:“你娘说你身子不好,既出了门,正该将大夫带在身边才是。庄上虽然东西一应俱全,可这人手,的确该早早自己备上才能叫人放心。” 话音方落,坐在下首,挺着微凸小腹的三姑奶奶谢湘若便有些忍不住了,骤然出声道:“鹿大夫走了,那我与腹中孩儿可该怎么办?” 这话说的,倒像是鹿孔才是她腹中孩子的爹了似的,屋子里坐着的一众人就都面色怪怪的。 蒋氏连忙假意咳嗽了两声。 三姑奶奶回过神来,赶忙分辩:“鹿大夫医术高明,他开的药我吃着也极好,这一时半会的,他忽然要走,我这心里可没了底气。” 谢姝宁低着头,望着自己袖上暗纹的缠枝纹样,并不吱声。 “好了,偌大的京都,难道还寻不出一个好的大夫来?”长房老太太声音微冷,轻声斥了句。 鹿孔原就不是谢家的大夫,该走该留,该给谁用,那都不是谢家人能说了算的,再如此纠缠下去,丢人的只能是他们自个儿。 长房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三姑奶奶慌了神,急巴巴扭头去看自己的母亲蒋氏。 原先,她胎相不好,就是蒋氏提了话,说谢家有个医术极好的年轻大夫。而且人虽然年轻,但昔日长房老太太病入膏肓,亦被他给救了回来,保个胎,对他而,想必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蒋氏又在李家姑爷跟前扬,这事就包在她身上。 只是个大夫,那还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吗? 蒋氏不将这事放在心上,身为她的女儿,三姑奶奶也就跟着没把鹿孔的事当做一件要紧的事来对待。 谁知道,谢元茂那倒是一丁点问题也无,问题尽数出在了谢姝宁这个小丫头身上。 她是谢家的女儿,那什么鹿孔怎么就不能算作是谢家的人了? 蒋氏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她只觉得是宋氏故意这般教的谢姝宁,不借鹿孔便是故意想给自己脸色看,不由得气极了。 可这会当着老太太的面,她又不能公然唱反调,蒋氏气恼之余下意识避开了女儿的视线,权当自个儿没有瞧见,帮不上忙。 三姑奶奶气极,霍然道:“祖母这话说差了,若能寻得到比鹿大夫更好的大夫,孙女也不至于巴巴地回娘家来借人。原想着,到底是一家人,不过是借个大夫,想必不是什么难事,可到了今时今刻,孙女才明白,事情根本便不是这般容易。” 长房老太太不妨她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重重一拍手边炕几,震得上头的茶盅“哐当”一声响,差点跌下来碎了。她勃然喝问:“你如今的意思,是我这个做祖母的故意寒碜你,苛待你?” 这话说得重了,三姑奶奶被吓得往后一退,卡在软椅上进退不得,说不上话。 大太太瞧着时机,就要上前劝慰。 没料到,她还没动嘴,坐在老太太边上的谢姝宁便已经顺势凑了过去,帮老太太揉着心口,直道:“伯祖母莫要生气,三姐姐这也是一时慌了神才说错了话。三姐姐的话,说的也有道理。我左右如今好好的,鹿大夫跟着去,也不过就是帮我调理身子,不去也并不妨事,且将他留下来照料三姐姐吧。” 长房老太太才从另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孙女嘴里听到了那样的话,气得厉害,这会却从年纪小上许多的谢姝宁嘴里听闻这番深明大义的话,心头一阵酸楚,非但没有消气,反倒是更怒了。 她拍拍谢姝宁的手,叹了声:“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鹿大夫最知你的身子状况,你一去数日,你娘总难以放心,还是带着人一道去吧。” 话已至此,大太太王氏这才上前去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阿蛮你也别再推脱,早去早回便是了。” 早些回来,鹿孔也就能早些回来。 这般听起来,她的话,倒像是在帮蒋氏母女说话,三姑奶奶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大太太装作不知道,其实对三姑奶奶这目光受用得很。 长房老太太知她伎俩,虽不喜却也懒得说她,摆摆手道:“这事,就这般定了。” 三姑奶奶涨红了脸,生怕自己气糊涂了再说出不好的话来,忙低下头去不看她们。 一会的工夫,事情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老太太辈分最高,她说定了的事,那就是一锤定音,谁还能反了天去? 蒋氏也深知如今还闹不过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谁也不看。 这么一闹,老太太也不愿意谢姝宁再多呆,生怕三姑奶奶看到了更心烦,便催促谢姝宁早些回去收拾行囊,仔细准备。她心里,到底也还心疼着孙女。 谢姝宁更是不愿意留下去,恭恭敬敬同众人分别辞别,这才出了梅花坞。 人走后没多久,长房老太太这便也散了,只余了个蒋氏还没走。 蒋氏摇着细绢的纨扇,坐在那也没个响声。 老太太则靠在软枕上,淡淡睨她一眼,道:“老三如今的日子是好过,可越是如此,你便越是该收敛些才是。老六家的姑娘,年纪虽小,心眼可从来不小。她能得了皇贵妃跟公主殿下的欢心,这其中自然有她的本事。你也是将将要做外祖母的人,怎地还如此不知轻重,连个小姑娘也要耍心眼?你若耍过了她,那是应当的,若被她反将一军,你还有什么脸面?” 这一番话,说的极直白。 蒋氏听了就不大痛快,认为是老太太轻看了自己。 她怎么可能连个小丫头也降不住? 蒋氏嘴角一撇,面上闪过不屑之色。 老太太瞧见了,嗤笑一声,将手上佛珠捻得飞快,漠然道:“你休要小看了她。她虽然只是个半大孩子,可皇贵妃喜欢她,她若是愿意,只消在皇贵妃耳边说上几句不好的,那事情就难办了。你也不必同我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这耳旁风的威力,你不会不知。皇贵妃听了她的话,再去皇上耳边吹吹风,谁知道老三的仕途会不会因为几句话,几点疑心,就变了模样?” 事微,可不能小视。 蒋氏被她说得后怕起来,却仍强撑着,不肯服软:“母亲也将那丫头说得太邪乎了些!” 长房老太太敛了嘴角笑意,不再语。 …… 谢姝宁却并不知道老太太背后是这般说自己的,她今次也的确是利用了长房老太太。 一来她要去田庄上小住的事,定会叫谢元茂勃然大怒。虽然她不怕,可到底是个麻烦。 二来她还要带着鹿孔去,三姑奶奶肯定会有意见,觉得不痛快。她当然也无所谓,可母亲还住在府里,难免要吃蒋氏的排揎,叫人气躁。 所以,她特地跑去了长房老太太跟前,明明白白将这事给说了。 老太太欠她们母女人情,能还当然要还,何况她这隔了房的孙女去哪里小住游玩,她也阻不了太多,索性不插嘴。因而谢姝宁算计到长房老太太肯定会答应这件事,而且会当着众人的面,应承下她将鹿孔带走的事。 蒋氏母女几人,又都是易动怒,易张狂不大能忍的。 在她们动怒的当口,她再适当服个软,这事就铁定妥了。 果然,她轻轻松松出了梅花坞,一回到潇湘馆便听到谢元茂吩咐了人,等着她回来唤她去说话。 她立马就又往内书房去。 进了门谢元茂就劈头盖脸地斥她,说她年纪小小便时常自作主张,又不懂规矩,该将她拘在府里叫教养嬷嬷好好管上一管才行。 谢姝宁早料到会这样,并不恼火,只神色如常地走至一张雕花的竹椅前,悠悠落座,仰起头看谢元茂:“父亲以为,教养嬷嬷,又能教女儿什么?” 她的举手投足,一行一站一坐,皆完美无缺。 谢元茂哑然,一时接不上话。 论仪态,她当比任何一家的小姐,甚至还要无暇。教养嬷嬷,的确是没法再教她这方面的任何事。 但是—— 谢元茂怒气汹汹地喝道:“为父可有允你落座?你这般模样,难道便叫有规矩?” 谢姝宁顺从地站起身,离开了椅子,站在他跟前福了一福,“去平郊的事,早早便已经定下,女儿就算自个儿不想去,可云詹先生那边已得了消息,难道父亲是想要女儿失约?” 做人要守信,这是谢元茂在一双儿女幼时,便总挂在嘴边上的。 可他自己,自回京的那一日起,便时常在失信。 谢姝宁这话一出,谢元茂汗颜不已,忽然失了声。 谢姝宁便紧接着又道:“鹿大夫的事,阿蛮也已经禀过了伯祖母,原先想着父亲先前说过的话,只是个大夫,该借,便准备将人留着给三姐姐,可伯祖母不允,我也没有法子。” “你伯祖母不允?”谢元茂借着台阶下来。 谢姝宁点点头:“不允。” 谢元茂干咳两声,背过身去,眉头皱成一团,嘴里却说着:“既这样,也就罢了。” 长辈都说了,他也不好再强行让谢姝宁把鹿孔留下。 偏生他心里的气却一点也没消,见了谢姝宁便觉得心烦,不顺眼,遂摆手让她走。 谢姝宁一声也不吭,转身就走,飞快回了潇湘馆,让玉紫几个将东西收拾起来。 次日一早,她便带着人上了马车,并鹿孔夫妇一辆马车,载着行囊,一同往平郊去。 这一日,天气闷热得出奇,连一丝风也没有。 玉紫跟图兰一路上不知流了多少汗,偏生谢姝宁身上凉凉的,似一点也不觉得热。玉紫掀起帘子往外看看天,回来小声抱怨:“道旁的草都被晒干了。” 谢姝宁闻笑了,丢了团扇给她们,道:“不必给我扇,只管给自己打扇凉快凉快。” 两人热狠了,也不再推辞,接了扇子,就重重摇晃扇起风来。 车厢里的空气流动,闷热终于渐渐缓解了些。 赶到庄上时,正巧误了晌午饭。 管事的见是谢姝宁来了,一拍大腿,吃惊地询问起来:“小姐您来了,怎么也不提前使个人来说一声,奴才也好准备准备!” 早前谢姝宁要来的消息,庄上是收到了。但又是大雨又是生病的,生生给耽搁了许久,结果庄上的人心也就懈怠了起来,没想到谢姝宁这么突然地便来了。 谢姝宁同管事的很熟,闻便道:“只不过是误了午饭,你只管去吩咐厨房的弄几道清爽的小菜送上来便可。” 管事的“嗳”了声,一边让人来卸东西,一边匆匆下去了。 不多时,云詹的大徒弟归鹤慢吞吞地走了来。 玉紫瞧见了,忙在谢姝宁耳边道:“小姐,云公子怎么好像一脸的不高兴?” 谢姝宁愣了下,朝着云归鹤看了过去,可不就是一脸的不高兴嘛。眉头微蹙,走近的脚步迟缓得不能再迟缓,面上也没有丝毫笑意。不过他一贯面无笑意,谢姝宁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一知道她来了便皱眉是几个意思? 她抬手朝着云归鹤挥了挥,喊他:“师兄,师父呢?” 云归鹤脚步更慢了些,比划了个睡觉的手势。 谢姝宁有些无以对。 这才用过了饭,云詹竟然就去午睡,也不怕积了食。 半响,云归鹤才走到了他们跟前,帮着鹿孔拎了药箱下来,又冲谢姝宁比了几个手势,说师父先前便吩咐了,若她来了,便让她直接去找他。 谢姝宁面皮一僵,无奈地道:“师兄,师父可还睡着呢。” 总不好叫她经年未见,一来便先扰了人的美梦吧! 云归鹤却不理她,只告诉,这是师父吩咐了的,照做不照做乃是她的事。 随即,他便带着人将东西拿了下去。 谢姝宁扯了个庄上的媳妇子问:“云公子这是怎么了?” 媳妇子抹一把汗,小声道:“前几日,先生忽然提起该给公子娶亲了,追着公子问了许久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公子便恼了。” “扑哧——” 玉紫跟在谢姝宁边上,听到这话不由笑出声来。 谢姝宁也有些忍俊不禁,摇了摇头打发人下去。 她到底也没立即去寻云詹,而是先回了房,看着玉紫几个将东西都安置妥当。厨房那边也做好了饭食,管事的便来请谢姝宁一行人去用饭。饭菜都是紧赶慢赶做出来的,虽然干干净净瞧着清爽,但到底简陋些,管事的很紧张,生怕谢姝宁不喜。 好在味道都还不错,谢姝宁也委实是饿了,用了不少,管事的提着的那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另一边,月白领着小名叫豆豆的儿子哄他吃饭,豆豆却一个劲地要往谢姝宁这跑。 他路还走得不大好,踉踉跄跄的,又生得虎头虎脑,十分讨喜。 谢姝宁便笑吟吟冲他招手,等人到近前,一把搂住,亲自给他喂饭。 月白忙着阻拦,谢姝宁却浑不在意,“喂口饭而已,你还是自个儿快些去用饭吧。” 可话说完,没喂上几口,便有人来请谢姝宁,说是先生醒了。 谢姝宁也已用好了饭,便将豆豆交还给了月白,领着图兰去见云詹先生,玉紫继续回去收拾东西,打点人事。 庄子虽不大,但也并不小,可云詹先生只肯住在临河那一面的小屋子里。 谢姝宁沿着庄子绕了大半圈,才算是到了他门前。 图兰叩门,不多不少三下门开了,云詹先生站在后头,笑着招呼谢姝宁,“八小姐长高了不少。” “师父唤我阿蛮即可。”谢姝宁闪身进门,“一别经年,师父可好?” 云詹先生笑着颔首,又看向她身后的图兰,讶然道:“这是……” “从舅舅那回来时,一道带回来的,名叫图兰。” 图兰连忙同他行礼,云詹先生客气地笑着,迎她们入内。 大门敞开着,屋子又临河,风一吹,竟是难得的凉快。 窗外不远处,一条小河静静流淌着,湖面上波光粼粼,洒下的日光碎金一般在其间摇曳。 云詹先生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一炕一桌一椅一柜外,竟就只剩下了大量的书卷。 床上桌上,皆堆满了书籍。 他在炕头坐下,翻开一本书,指着上头的花问谢姝宁:“去漠北的时候,可见着了这个?” 谢姝宁笑:“沙漠玫瑰,见着了。” 云詹闻很欢喜,连连夸她运气好。 俩人闲聊了几句,图兰听着无聊,就去了外头大树底下乘凉,捉了知了玩。 凉风徐徐吹着,谢姝宁小心翻着云詹的藏书,找出那本她曾见过的图志出来,试探着问云詹:“师父,您以为,京都地界有没有可能藏有金矿?” 章节目录 第202章寻金 > 她这话问得突然,云詹先生不由愣了一愣。 谢姝宁也不追问,只低头看书,将书页翻开,找到了平郊这一块的地图,仔细打量着。 窗外的风轻轻吹拂,屋子里无人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响声尤在耳畔。云詹先生回过神来,朗声笑道:“罗山盛产黄金,众所周知。这京都一带,却并不是盛产金子的地方。何况,金子较之银、铜一类的,本就更加罕有。京都连后两者都鲜少,更不必说金子了。” 他截然否决了谢姝宁的问题。 谢姝宁眉头微蹙,纤细的手指卡在翻开的书册中,抬起头来看向他,“那以师父的意思来看,京都根本就不该有金矿?” 云詹先生是位知无不尽的好老师,他并不在意谢姝宁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也不在意她为何要问。谢姝宁既然问了,那他就细细解释了一番。毕竟,史书上翻一翻,往前数千年,京都可都是有人住着的。若真有什么金矿,还不被人给发现了? 再者,观望京都地形,也的确不像是能产金的。 然而解释到最后,云詹先生自个儿僵住了,剩下的话,就这样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出不去也咽不下。 静谧了片刻,谢姝宁觉察出不对劲,疑惑地唤他:“师父?” 云詹先生这才惶惶惊醒,捋一把下巴上蓄的胡子,他喊了句“你等等”,便扑到了不远处的那堆书上,开始找起东西来。 “嘎嘎——嘎嘎嘎——” 屋外的小河上慢慢地游过一群鸭子,粗噶地叫唤着,逐渐远去。 谢姝宁盯着外头看,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脆响,她慌忙回过头去,却见原本搁在桌上的紫砂茶壶不知怎地被摔到了地上,里头已经凉了的茶水洒了一地,蜿蜒四散开去。她沿着桌腿往上瞧,一直看到了云詹先生尴尬的面上。 云詹先生手捧一本泛黄的书,站在桌子边上,一脸无措。 茶壶被他给碰倒了,碎成了几瓣,再不能用。 这只紫砂茶壶,是特地养过许久的,是谢姝宁早前花大价钱买了来孝敬他的。因知道他爱紫砂,谢姝宁搜罗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了这只紫砂壶。 如今却被云詹自己给打碎了,他又尴尬又心疼,愈发手足无措起来。 谢姝宁就忙道:“碎碎平安,是个好兆头!”话毕,又准备扬声唤图兰进来收拾碎片,却被云詹先生摇摇手给阻了。 “先不忙这个!”云詹先生越过碎片,大步往谢姝宁这边走,一边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走近了,他便将手中的书在谢姝宁面前摊开,指着图上的一块隆起道:“你瞧这儿。”等谢姝宁看清了,他便又去将谢姝宁翻开的图志抓了过来,将两本书摆在一块,“你再看这!” 云詹先生神色激动,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谢姝宁便也跟着一道激动起来。 她连忙低头,便见两幅图虽然并不相同,可仔细看仍能发现这是同一个地方。只是一处隆起,一处平坦些,个别细节处,不一致而已。 谢姝宁看着看着,恍然大悟般道:“师父怀疑,这里有金矿?” “如今尚不能肯定。”云詹先生摇了摇头,将两本书合放在了一块,“但这块地方,肯定有所古怪。” 谢姝宁点头应是。 两幅图上绘的都是平郊,但绘制时间不同,所呈现出的图也就不同。 这里头肯定有什么文章。 她沉思起来。 那厢云詹先生收了书,也跟着坐在炕头闭目沉思。 良久,他闭着眼叹息道:“原是我自负了,这世上的不为人知的事何其多,焉是什么都能叫人清楚明白地知道的。” 云詹先生眉头紧拧,不说话了。 谢姝宁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叫他情不自禁反思起来。 方才他听到了问话,下意识想也不想便否决了,却忘了,盛产黄金的罗山一带,最初发现金矿的地方,也都隐蔽得很。后来,开采的地方多了,众人便传,罗山已无金矿可开。但谁知,这矿,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开,总能叫人给找出来。 兴许,京都地界并不是没有金矿,而是藏得深了,无人发现过而已。 谢姝宁亦看到了希望,随即央云詹道:“师父,我们寻个日子,亲自去瞧一瞧吧?” 她在云詹跟前,向来是个鬼灵精,这会这般提议,云詹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旋即就问道:“若真被我们寻到了,可该如何?” 谢姝宁神情自若地微笑着,比了个手势,坚定地道:“买下来!” “六爷跟太太答应?”云詹先生狐疑起来。 谢姝宁唤了图兰进来收拾碎掉的紫砂壶,一边扭头看云詹先生,秀眉微蹙:“这事若真成了,还得请师父帮着瞒一瞒。我如今手里的银子,想要买的东西,一时半会怕还难以寻到买不起的。所以,这事也就不必父亲同娘亲答应。” 她财大气粗,当然能自己做主。 云詹先生也被她那句“一时半会怕还难以寻到买不起的”,给唬住了,很吃了一惊。 不过云詹先生既发现了其中的异样,如若不能亲自去看一看,他也憋得慌。如今谢姝宁主动提议,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歇过一日,他第二天便又唤了谢姝宁去研究地形地貌。 谢姝宁穿着清凉的夏衫,打着团扇去见他,一进门便发现昨日还闹着脾气的云归鹤也在。 见了她,他微微一颔首,也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谢姝宁也笑着唤了人,“师父,师兄。” 云詹先生便直接让她入座,随即在桌上摊开了一副好大的图,也不知他是上哪儿得来的。 他又让云归鹤将昨日他跟谢姝宁一道看过的两本书,也一一摊开来。 对照着两本书上的图,他吩咐谢姝宁研了墨,提笔在大图上绘出了详细的路线。 那块地方,图上看着小,可真到了眼前,想必也是大的。要细细找上一遍,恐怕至少也得有个两日。这般一来,他们想当日去再当日回,怕是不容易。自然,这也是可以的。但这样,只回去睡一觉便要再次赶去,耗费时间不提,也叫人疲惫。 云詹先生看着图,想了想就道:“既如此,那就归鹤跟着我去,再带上冬至。” 男人出门方便,若谢姝宁也跟着去,就肯定还要至少带上个随侍的丫鬟,麻烦。 云詹先生嫌得很,索性就干脆提也不提让谢姝宁一道去的话。 谢姝宁恼了,明明昨日还说着一道去,今日就想撇开她? 她又不是吃不得苦头! “师父偏心,怎能不带我去?”她佯作委屈。 云詹先生讪讪笑着,“师父何曾偏心过?” 谢姝宁暗自咬牙,面上挤出个可怜巴巴的样子来:“师父莫非忘了,这事昨日原还是阿蛮提起的,而今师父却只想着带师兄一道去,可不就是偏心?” “哪有的事!”云詹捋捋胡子,咳嗽两声,“自然要带你去!” 谢姝宁立即收起了委屈的模样,伸手在图上指点起来:“这地方应当有个小村子,就在山脚下不远处,虽偏,但农家小院借住两日想必也还过得去。” 至于随侍的丫鬟,她当然要带图兰。 图兰会武,身强体壮,顶三个汉子,她不带上才是傻了。 须臾片刻,谢姝宁便已经在心里将事情都想了个来回,定下了要带去的人,何时出发,住在哪儿。 云詹先生不知她心中所想,但看到她指着图上那地方,又听她说那地方有个村子,不由奇道:“这上头明明没有画出村子,你竟也知道?” 他哪里知道,谢姝宁前世在这住了数年,周围的一应民居,没去过也听说过,清楚得很。 谢姝宁敷衍道:“您不信,提前使个人去问问也好,顺道将借住的地方给定下。再者,我们也好趁着这时候先将需要的物件给备齐了。” “也可。”云詹先生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便打发冬至亲自去一趟。 天黑时分,冬至才回来,说那果然有个小村子,拢共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是地方不错,山明水秀各家也都弄得干净敞亮。冬至就定下了户姓胡的人家的屋子,供他们过去时暂住。 云詹先生啧啧称奇,道谢姝宁竟有这等本事,连这个都猜准了。 这般一来,他便也觉得这一回带上谢姝宁兴许是件好事。 等知道谢姝宁不准备带上玉紫,反而要带上图兰时,他就觉得愈发妥当了。 图兰瞧着就是个力气大的,能干活! 又过了一天,他们一行五人就分坐两辆青布小马车出发了。 冬至骑马走在最前头,带着路。 因他已然去过一回,这路也熟悉得很,不必重新再找,这花费在路上的时候也就少了许多。 但到地方时,时间仍不早了,日头升得老高,火辣辣的。 云詹先生便让冬至带着他们直接往胡家去,先等暑气消些,再出门。 冬至应是,带着马车七拐八拐,进了个小村子。 村口是间土地庙,沿着土地庙一直往前便到了胡家的院子。 章节目录 第203章夜访 > 村子很小,人家亦寥寥。 胡家的农家小院,在这一带已算得上是十分得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提前收了冬至带去的银子,院子由里至外,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片尘不染。马车停在了胡家门外,谢姝宁一行人渐次入内,云詹先生走在最前头。 马儿低着头,蹄子刨土,鼻间喷出热气,打了个响鸣。 里头的人听见响动,急急忙忙跑出来迎人。打头的是个妇人,年纪瞧着约有四十余,着一身粗布衣裳。料子不佳,但浆洗得非常整洁,头发亦梳得一丝不苟,用块浅碧色的帕子包着,看上去极清爽。 她走到院门外,冬至率先走上前去,唤了声“胡大婶”。 妇人满面堆笑,同冬至打了招呼,口中道:“屋子都照你先前说过的安置好了。” 说话间,云詹先生也走到了近前。 天气太热,堵在门口热气团团,直叫人晒得如道旁的癞皮狗一般,忍不住想要吐出舌头哈哈叫唤个不停。 恰逢胡家的小院子里,有棵大树,枝叶茂密,绿荫正浓。树下又被搭了个葡萄架子,而今紫黑色的葡萄挂满了枝头。架子下是一张小小的木桌,边上几条小板凳,看着就凉快。 被冬至称为胡大婶的妇人在同云詹先生几个见过礼后,便招呼众人先去葡萄架下纳凉,避避暑气。 众人也不推辞,鱼贯而入,各自寻了条小板凳坐下了。 图兰跟冬至就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分别送到了两间屋子里。 胡家的屋子,是整个村子里最大的,但拢共也没几间。 谢姝宁跟图兰一间,云詹师徒一间,冬至夜里就睡在马车上。胡大婶一家人就挤在一块对付两天。 “冬雪,去端茶来!” 待得众人入座,擦着汗的当口,胡大婶便笑着朝屋子里喊了一声。 不一会,就有个年约十一二的小姑娘捧着茶具出来。茶具是粗瓷的,但难得竟也是一整套。谢姝宁道过谢,接过胡大婶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不禁讶然。这茶竟比她想得好上许多,并不像是庄户人家素日里会喝的,就算是待客,想必也是一时拿不出的。 可见这户人家手里,应有些银钱,至少不是那面朝黄土,土里刨食,吃了上顿便要愁下顿的人。 胡大婶给他们依次倒了茶,面露尴尬,道:“家中也无好茶,还望几位莫要嫌弃。” 谢姝宁摇了摇头:“已经很好了。” 这些茶,的确已出乎她的意料了。 谢姝宁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胡大婶跟她的闺女冬雪,母女俩生得很像,穿戴也都是一样的虽简朴却干净整洁。 谢姝宁看着看着,不由想起方才胡大婶同他们见礼时,说话的样子跟动作。 明明只是个农妇,可瞧着却像是曾行过千百次这样的礼。 有些时候,规矩讲究得久了,就成了习惯,即便刻意去遗忘,也依旧深入骨髓。 她忽然间肯定起来,眼前的这位胡大婶,过去怕是在大户人家生活过。再看胡大婶沏茶的动作,亦像是伺候惯人的。 谢姝宁微微一怔,低头吃茶。 他们这样的人家,府中仆役成群,丫鬟们到了年纪便要放出去。大多都配了外院的小厮,但也有些能脱了奴籍,嫁给良人的。眼前的胡大婶,兴许往昔便是哪家的婢女。 “小姐,东西都安置妥当了,您可要先歇歇?” 静坐了会,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问话声。谢姝宁抬头,便见图兰大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看看天上的日头,明晃晃的,直叫人睁不开眼。这种时候,他们也根本无法出去寻什么金矿。云詹先生是个久居庄上,连门都不出的老头子,谢姝宁可不敢叫他冒着大太阳出门,万一中个暑摔上一跤,那可怎么好? 于是她搁了茶盏站起身,同云詹先生跟云归鹤说了声,率先回了房。 屋子里陈设简单,胜在舒畅,光线明亮。 谢姝宁换了衣裳在炕上躺下小憩,图兰拿了扇子在边上为她扇风。 四野寂寂,唯蝉鸣声不绝于耳。 原先听着还有些吵闹,可渐渐的,谢姝宁竟也就在这蝉鸣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外头火辣辣的大太阳总算是瞧着没那么滚烫了。 她打发图兰去问了云詹先生,何时动身。云詹先生已准备妥当,便说即刻启程。 谢姝宁忙让图兰将那身特地带来的衣裳寻了出来。 在野外胡乱走动,穿着锦缎纱罗,并不方便。广袖长裙,亦不便穿。所以前些天,她便从云归鹤那要了套小了的衣裳来,又让玉紫连夜改了带来。这会一穿,正合身。 活脱脱是个小儿郎。 她系好了腰带,又换了双鞋,这才出门寻云詹师徒去。 见到人,云詹先生摸着下颌上的胡须,哈哈大笑,赞她这模样倒更好看些。谢姝宁附和着,笑吟吟追问可是真的? 打趣了几句,一行五人就暂别了胡家小院,驾着马车出了村,往先前云詹先生看好了的地方而去。冬至那天来时,顺道也曾打探过一遍,他们再找起来便容易许多。 只是平郊一带,水金却是不大可能的,按照云詹先生的看法,便是有,那也该是脉金。 而脉金又称山金,非凿洞挖穴不可得,实不容易。偏生这件事,动静又不便太大。在这样严苛的情况下,谢姝宁对他们轻而易举便找到金矿的事,并不抱多大希望。 到了地方,他们并没有下车。谢姝宁的马车就跟在云詹先生的马车后头,跟着他走。云詹先生从窗子里探出个脑袋,让马车暂且停下,他环顾四周,将周围的景致草木,皆纳入眼底。 看了会,他便沉思会。 随即,他一挥手,又让车夫继续赶起车来。 谢姝宁回忆着书上见过的描述,亦跟着寻找起来,但都不大像样子。 马车又缓步行了片刻,云詹先生再次让马车停下,眉头一皱,道:“再往前马车可就走不了了,只能步行。” 一群人就在这下了马车,汇聚到一块。谢姝宁很是感慨,好在自己尚有先见之明,不然到了这个时候,她穿身裙子,如何能行? 云詹先生带着他们上了山,走至一处山丘时,才停下了脚步。谢姝宁惯常记不住路,这上山的路七拐八拐,她更是连一丁点也记不清,直走得晕头转向,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只揉着眉心寻了处树荫遮蔽之地,躲起懒来。 站在山丘之上,四处低于其的地方便都被人尽收眼底。 云詹先生定定看了一阵,蓦地道:“就是这了!” 谢姝宁闻声,立刻有了精神,起身往他那去。 冬至几个就忙去取了工具来,在云詹先生指定了的位置,开始往里挖掘。 找到了伴金石,他们才能说是找到了。而今,一切都还是云詹先生的猜测而已。 谢姝宁不必动手,就站在不远处仔细看着他们的动作。 云詹先生走到她身边站定,摸着胡须看看蔚蓝的天色,忽然问道:“若是当真寻不到,你准备如何?” “寻不到?”谢姝宁轻声琢磨着这几个字,笑了笑,“寻不到自然就作罢,但到底还是要仔细寻一寻才肯安心。” 她吃穿不愁,倒不必为了点钱财汲汲度日,只是既知道了金矿的事,她不免心中痒痒,想在燕淮跟容家之前,将金矿拿到手。如若真的找不到,她也只是耗费些时光,并不亏损。 云詹先生将她那句作罢听进了耳中,觉得她甚是洒脱,便不继续问下去,只专注地同冬至几个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咛伴金石的模样。 但寻金不易,非往下深至数丈,怕是不能得。 只今天,恐怕是难,明日想必还要来一回。 果然,到了夜幕降下之时,冬至一行人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天色一黑,燃灯作业也是可的,但终究不便。云詹先生只让人提了灯在一旁照明,让冬至一群人又往下挖了些,方才撤离回胡家去。 他们人手不多,不能四处开挖,所以云詹先生特地寻了他觉得最有可能的地方让他们进行挖掘,但终究还是可能出现偏差。 云詹先生自觉苦恼,回程的马车上一直在闭目沉思。到了胡家后,胡大婶准备了饭食,云詹先生也只略用了一些,便早早回房了。 天色很快就黑透了。 白日里有多亮,夜间便有多黑。 许是换了地方,谢姝宁躺在那良久也没睡着。 恍惚间,她听到外头响起了叩门声,旋即也不知是哪传来一阵脚步声。 胡家地方不大,夜里又静得落针可闻,脚步声一起,她便听见了。 脚步声很重,是个男人,听方位,应是胡大婶当家的。 过了会,伴随着吱呀作响的开门声,她听到胡大叔犹自带着倦意的声音:“你们找谁?” 有陌生人夜里叩门? 谢姝宁立即警觉起来,轻轻推了推睡在炕尾的图兰。 图兰迷迷糊糊醒来:“小姐?” “嘘!”谢姝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响动。 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个熟悉的少年声音道,“我找馨娘。” ======= 章节目录 第204章意外6K,含粉75+ > 馨娘? 偷听着的谢姝宁微愣,这显然是个女子的名字。胡家却只有两个女的,除了名唤冬雪的闺女外,能叫馨娘的人,也就只有胡大婶一个。 她正想着,站在院子里说话的胡大叔略带疑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是谁?” 他问来者是何人,却并没有否认家中有个叫馨娘的人。由此可见,谢姝宁心中所猜的怕是八九不离十,这个叫做馨娘的人,就是他们白日里见过的胡大婶! 院子里忽然寂静了下来。 谢姝宁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一悸,不由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图兰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夜里有陌生人叩门,已足够叫人心中不安,但既不是寻她的,本同她没有什么干系。可偏偏,方才说话的那个少年声音,叫她想忘也忘不掉。成国公世子燕淮,半夜三更竟跑到了这样偏僻的小山村里寻个农妇? 据上次一别,时日已然不短。谢姝宁出宫那日,恰巧在皇城入口同他擦肩而过。 她出宫,他却是入宫。 眼下这样的时节,燕淮若是无事,定然不会时时往宫里跑。所以,他入宫为的只能是燕家的事。 谢姝宁又是亲身在御花园撞见过他跟汪仁同行的,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狼狈为奸,也不是不可能。肃方帝近些日子怕是过得不好,汪仁日日在他跟前近身伺候着,能吹的风,可一点也不比后宫的嫔妃少。 她虽然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是依她所见,燕淮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该从世子爷成为国公爷了。 小万氏前世不是他的对手,这一世,她也并不看好小万氏。 她同燕家的那门亲事,也是从一开始便不打紧的。 然而这一刻,谢姝宁忽然莫名慌张了起来。 燕淮夜访胡家,究竟是为的什么? 院子里,胡大叔忽然“哎呀”了一声,而后几人的说话声便猛地低了下去,屋子里的谢姝宁便一点也听不清楚了。 旋即,院门发出依旧叫人牙倒的“吱呀”声,不知被谁给关上了。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夜里回响着,直接往胡大叔夫妇今夜睡着的屋子而去。 谢姝宁屏息,仔细分辨着里头的脚步声。 胡大叔的脚步声很特别,因他脚上着的鞋子不同,又是成日里下地上山的农家汉子,走路时的声音同他们都不大想相同。 燕淮几人的脚步声又尤为的轻巧,似夜里的猫,走过了却没有留下动静。 这是练家子的脚步声。 轻盈迅捷,又或是稳重有序。 即便是急切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声听上去亦是不容易乱的。 而这几个脚步声中,胡大叔的脚步迈得极大,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在往前冲。 不多时,脚步声没有停歇,只在推门的动静响起时略微顿了一顿,便似乎已闪身进了屋子。 进了里头,谢姝宁就不大听得见响动,眉头微蹙。 好端端的,在这种地方竟也遇见了燕淮,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难不成,他也在找金矿? 谢姝宁一凛,方要吩咐图兰悄悄去打探一下,燕淮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们口中的那个馨娘又到底是不是胡大婶。可她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看到图兰趴在了窗边,从窗棂缝隙里往外张望。只看了几眼,她便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同谢姝宁道:“小姐,堂屋的灯亮了。” “哦?”谢姝宁亦跟着俯首去看,果然看到胡家堂屋的灯亮了。 里头人影重重,一时却看不清究竟有几人。 火光微弱,只寥寥一星映在窗上,昏暗得很。谢姝宁盯着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名堂,遂收回视线坐定,照旧吩咐图兰道:“你悄悄地去探一探,莫要叫人给发现了。”他们如今身在胡家,不得不防,任何动静都要仔细查一查才能叫人安心。 “是。”图兰应了声,飞速下了炕。 开门响动大,她就轻手轻脚开了窗子,一个翻身,身影便从谢姝宁的视线里消失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屋外草丛里有蟋蟀在鸣叫,一声声扯着喉咙不肯停。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蛙鸣声,也混了进来,一声赛一声的响亮。农家夏夜,因为鲜少有人声出没,显得极清净,可这些个小东西一闹,就吵得厉害,叫人难以安睡。 谢姝宁却是真的睡不着了。 即便没有这些响声,她恐怕也再难以入睡。 图兰去了一会,还没有回来。谢姝宁忍不住扒在窗边等着她归来,眼睛盯着映在纱窗上的那一抹微光不敢移开。 今夜的天似乎尤其得黑,天上无月无星,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她在心中暗叹,明日怕是没有好天气了。熬过了今夜,明日若是下雨,他们就无法继续开采,时间只会越耗越多,远比先前所料想的更加麻烦。 突如其来的燕淮,也叫她担忧。 其实图兰才走,她却已经在屋子里等得心急如焚,身子僵着。图兰悄无声息地回来时,她的腿脚都已经发麻了。 “小姐。” 听到图兰唤她的声音,谢姝宁长舒了一口气。气一泄,僵硬的身体似乎也就立即重新灵活起来,她伸手揉着腿,侧目看着图兰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图兰点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 谢姝宁被弄糊涂了,也顾不上继续揉腿,疑惑地道:“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来的人,是成国公世子。”黑暗中,图兰的声音带着少见的迟疑,“但是他身边跟着个很厉害的人,奴婢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发觉。” 谢姝宁点头称是。 且不论燕淮这一次夜行带了谁来,至少便是他自己,亦不是京里那些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图兰若是靠得太近,难保不会被他们给发现。 她让图兰坐下,两人凑近了耳语,“你做的对,不管怎样,保全自己方才是行事的第一准则。” 图兰听到她这般说,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话间这才重新坚定起来,没了先前的迟疑不决。 她说:“世子来找的那个叫馨娘的人,就是胡大婶。奴婢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听见她在哭,还提到了世子爷的生母,她叫世子爷的生母为大小姐。” 图兰的西越语愈发长进,但到底不是她的母语,一些生僻、难的字眼,她时常分辨不清。但上一回在宫里头偷听皇后跟淑太妃身边宫女的谈话,她有了经验,这一次就知道怎么摘取关键。 哭诉,生母,大小姐…… 这几个词在谢姝宁脑海里渐渐汇聚成了一副画面,缓缓变得清晰。 白日里她初到胡家时,便怀疑过,胡大婶并不像是十足的乡野村妇,而应是个大家婢。只是她无法从胡大婶简单的行举止间便判断出来,她过去曾在哪家为奴。 且看胡大婶的谈吐,应也是识字的。 能读书认字的丫鬟,身份寻常不会太低,多是小姐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 但这样的丫鬟,又怎么会只嫁个村夫? 谢姝宁先前没有想明白,如今听到图兰说她管去世的大万氏叫做小姐,陡然间便想清楚了。如果她曾是大万氏身边的丫鬟,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为何她会嫁到这般偏僻的地方,为何燕淮百忙之中会抽空在暗夜而来。 她从田庄上赶来,亦花费了个把时辰。 燕淮身处京都,赶来平郊便需要几个时辰,再赶来这,所花时间已是许多。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原该是他在燕家万家皇宫多处奔波之时,他却来寻个母亲身边已经嫁人生子的丫鬟。 谢姝宁敛目,越往下想便越觉得心惊。 这个叫做馨娘的丫鬟,究竟有多重要?重要到燕淮不惜旁的,要策马来找她? “小姐?”屋子里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图兰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又见她良久不曾出声,不由得试探着唤了一声。 谢姝宁回过神来,按捺着心中焦躁之情,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可瞧见了跟着世子来的人?” 图兰摇头,“奴婢不敢靠近,也没能瞧见,只知是个年纪约二十四五的年轻人。” “年轻人?武功很高?”谢姝宁皱眉。 图兰这回倒想也不想便点头了,语气肯定地回答道:“奴婢在他跟前,恐怕就是三脚猫的功夫。” 谢姝宁无声失笑,这话倒是极可能是真的。她一开始想要找一个会武的丫鬟以保平安,也就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懂拳脚的而已。舅舅为她寻来了图兰,已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但燕淮不同,他在燕家的日子定然是水深火热,他身边若没有几个厉害的角色,他只怕在回京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谢姝宁立即在心中打定主意,明日便回田庄上去,即便是大雨倾盆也不好再留。毕竟燕家的浑水,她可没打算蹚进去。大万氏死了这么多年,燕淮却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来找过去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不管谢姝宁怎么想,都觉得他是来求证某些事的。 ——好比,大万氏真正的死因…… 若大万氏活着,许多事便不一样了。再加上她前世所知,小万氏母子跟燕淮之间的恩怨,难免不叫人多想。 该有多恨,才会下那样的手? 所以,即便是前世,她也不止一次怀疑过大万氏的真正死因。 大万氏真的,只是难产落下了病根,故而才缠.绵病榻,不治而亡? 她这个外人都忍不住多想,燕淮这个亲儿子,又怎么会不想,尤其在他不知缘由离家数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归来奔丧之后。 谢姝宁愈发觉得自己一群人不好再在胡家逗留下去,恨不得连夜便走。但现在走,只会更加引人注意。她不能轻举妄动。 可这般一来,夜就显得愈发长了。 胡大婶肯定不会隐瞒他们这群人借宿的事,好在她也并不清楚他们具体的身份。 谢姝宁做好了准备熬到燕淮走人,亦或是天色一发白,便将云詹师徒喊起来,赶紧回庄子上去。 忽然,谢姝宁愣了下,她揪着图兰问道:“冬至今夜可是睡在了马车里?” 图兰应声:“傍晚先生让他夜里也睡在屋里,他不肯,说左右都是地铺,倒不如就睡在马车里,还能管东西。的确是睡在马车里了。” 谢姝宁扶额,他们的马车就停在胡家的小院子外,只隔了一堵墙而已。燕淮几人可是在正门外叩响了门,等着胡大叔去开了门才进的院子。这般说来,冬至睡在马车里,以谢姝宁对他的了解,想必该听不该听,她方才未能听到的话,冬至应该都已经听进了耳朵里才是。 然而这些同另一件事想必,冬至有没有偷听到燕淮几人的谈话,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么显眼的两辆马车,燕淮是得多瞎才能看不到? 谢姝宁登时急了起来,急得团团转。 距离燕淮几人见到馨娘的面,已有约莫一刻钟多些,也不知他们的这场谈话何时结束。 谢姝宁忽然间就有了立刻落荒而逃的冲动。 越想避开的事,似乎冥冥中就越是不容易躲避。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外头忽然喧闹起来,院门被砸得震天响,像是下一刻就会倒下一般。谢姝宁的视线下意识往堂屋窗上的那抹光亮望去,烛火还幽幽地亮着,里头的人应当还没有动过。 那外头又是谁在叩门? 正想着,震天响的敲门声蓦地停了,而后便有道极凄厉的声音划破夜幕——“胡大伯救我!” 虽然声音都喊得变了调子,但仍能听出来是个孩子。 谢姝宁大惊失色。 冬至还在外头! 她连忙推了图兰一把,道:“点灯!” 图兰一跃而起,啪嗒两下将搁在桌上的蜡烛点上。 “去隔壁瞧瞧师父跟师兄起身没有。”谢姝宁紧跟着下了炕,抓起衣裳三两下穿好,又弯腰去穿鞋,一边急声吩咐图兰,“若醒了就不必回来,只在窗外喊上一声,便出去找冬至。” 冬至在跟他们去漠北时,同刀疤那群厮混了很久,也是练过手的,可真比起来,他还不如图兰。 外头的惨叫声已戛然而止,黑夜重归宁静,但这在谢姝宁看来,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图兰推门而出,她亦穿戴妥当,将屋子里的东西胡乱收拾到一块,准备随时拎上就走。好在这一回出来本就是暂住一两日,东西带得少,眼下收拾起来也很快。 院子里的脚步声杂乱响起,应是堂屋里头说话的几人也都在听到动静之后走出来了。 但谢姝宁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收拾东西上,根本无暇分心往外去看一看燕淮几人。 “小姐,先生起来了!” 似乎只是眨眼间,图兰的声音就在外头响了起来。 谢姝宁不敢扬声,立刻拎着个几个包袱从门里走了出来,拔脚往云詹先生那边去。 屋外已经不见图兰的身影,想必是去找冬至了。 但外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姝宁根本没有定论,心里想着方才那一声尖利的求救声,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云詹先生师徒的屋子。 云詹先生正在弯腰收拾书卷,见她穿着白日穿过的那身改小的男装,点了点头道:“这样妥当。” 一旁帮着收拾东西的云归鹤闻,亦扭头来看了谢姝宁几眼,不置可否地将视线移开,比了个手势问起外头的动静。 谢姝宁紧抿着嘴摇了摇头,终于转身往院子里看去。 生得模样便老实憨厚的胡大叔站在那,焦急地搓着手似要往院子外去,却被一个眼生的年轻男子给拦住了去路。果然如图兰方才所说的一般,年约二十四五,看着就似乎身手不错。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这人右侧忽然站出来一个人,定定朝着她看了过来。 是燕淮。 谢姝宁不闪不避,皱着眉头同他对视了两眼。 她穿着男装,四周又是一片昏暗,燕淮不一定就能认出她来。 “门外的是毛毛!”胡大叔高喊了声,仍要往外头去。 胡大婶在一旁声音急切地劝阻:“相公你不要去,毛毛他已经……他已经……” 毛毛是隔壁家的孩子,一个孩子三更半夜忽然跑出来喊救命,只怕家中的大人都已经凶多吉少。何况方才那一阵兵戎相击之声,犹在耳畔! 但胡大叔性子耿直,哪里忍得住不去。 就在这时,燕淮忽然道:“只怕是那边的人跟来了。” 胡大叔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胡大婶却是立时觉得腿软,战战兢兢地道:“是二小姐?” 燕淮没回答,只急声道:“来不及了,外头只怕是已经被包围了。” 自那孩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后,外头就连旁的动静也无。池塘里的蛙鸣声,草丛间的蟋蟀蝈蝈,似乎都在刹那间消失无声了,更不必提村子里的犬吠声。 若他没料错,那群人怕是一路挨家挨户搜过来的…… 前头一直都没有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竟叫隔壁的孩子溜了出来叩门求救。 听了他的话,谢姝宁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她不由愈发担心起了图兰跟冬至,胡家若已被围困,那他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而且,她深知,图兰两人不会丢下主子自己逃命去,所以他们要么在外头伺机闯进来将他们救出去,要么就已经被杀了。 但自图兰出去后,她还未听到有兵戎相见的声响,还算是有一线生机。 “世子,您快逃!快逃!”胡大婶浑身颤栗着,蓦地转身拽住了燕淮的袖子,将他往另一个方向拖,“您往灶间小门走!他们一定还没发现那地方!” 厨房有扇门,平日里鲜少用,门外堆了柴禾干草,不留神并不会叫人发现。 但燕淮知道,这一次追来的是什么人。 是他大意了,以为燕霖自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继母怎么也该心慌意乱一会,因而才趁着这个时机冒险来找馨娘。谁知,她的人仍紧追不舍而来。 父亲手里留下的那些人,这些日子他同吉祥软硬兼施,倒也收回来大半。 继母已经颇有些拿捏不住他们。 到底这群人是追寻历代成国公的,而不是追随成国公夫人的。 也因此,燕淮同吉祥对视了一眼,握住了腰间佩剑。 为了寻人,甘愿屠村,这群人的手段凶残狠辣,实难对付,亦不知小万氏是从何得来的人。 胡大婶见他不动,不由泪如雨下:“世子,您不能留在这,即便是死,也绝不是今日呀!” 燕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死,但灶间小门,怕是也出不去了。” 他说得肯定,让正在暗自考虑怎么从灶间走的谢姝宁愣住了。 燕淮抬手,猛然往某个方向指去,少年清越的音色在暗夜里泠泠如碎冰,“黑烟已经烧起来了。”话毕,他蓦地转身往后退了一步,同扈从吉祥沉声哀痛地道:“天字五人,怕是已经都遇难了。” 他惜命,惜得很。 所以这一回冒险出行,除了吉祥外,他还特地带上了五个身手极佳的护卫。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却一点动静也无,不可能还活着。 站在云詹师徒房门口的谢姝宁听到这话,手中包袱一松,“啪嗒”坠地。 燕淮手下的人,都死了,图兰跟冬至,岂不是…… 桐油的气味渐渐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黑色熏人的烟雾,也已飘到了众人眼前。 胡大婶瑟瑟发抖,终于认出厨房所在之处,已是大火熊熊,柴禾被烧得劈啪作响,哪里还有生路。她栽进了胡大叔怀中,方才想起了自家闺女来,口中急呼:“冬雪!冬雪!” 可静悄悄的夜里,根本无人回应她。 云詹师徒自门内走出来,看到滚滚浓烟目瞪口呆:“竟是火攻……” 然,谢姝宁跟燕淮却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不止!” 冬雪没有回应,想必也已遇难。 那伙子凶手,在谁也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从他们未发现的阴暗角落里冒出来了。 谢姝宁浑身发冷,觉得自己真真是倒霉至极。 难道她好容易重活一世,竟是为了同年少的燕淮死在一块不成? 呸! 就算是死,她也不会死在今日! ===== 维修师傅简直傲娇,各种电话都催不来,作者君已经被没网给折腾死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文都是麻烦基友发的,所以二合一六千字发吧,方便些……倒霉催的作者君泪洒键盘了,亲们兜里还有粉红票的请不要大意地丢出来,看我小手帕~ 章节目录 第205章困局 > 然而凶手不知潜藏在何处,胡家上空的火光却是越来越盛,烈烈的红像是泼在夜幕上的血,还带着逼人的杀意。 谢姝宁一个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包袱,往手臂上一挂,紧紧抓住后回头看向云詹先生,她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左不过两条路——生或死。 死路她倒是瞧见了,可生路在何方? 迟疑间,云詹先生站在她身旁抬头看着天,漆黑的夜空已被熊熊的火光照亮,恍若白昼。掩在夜色中的胡家小院也清晰地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泥土夯成的院墙不过才及成年男子的胸口,莫说是会武的人,就算是个普通人,怕也是挡不住。院门木板单薄,稍用些力,也就踹开了。整个胡家,不过都只是虎狼口中的肉,处处都是可供下嘴的地方。 唯一能供他们逃生的厨间小门,却也已被大火侵蚀,根本无法通行。 如此一来,他们这群人就成了瓮中之鳖,只等着人来抓了。 在场的诸人,除了胡氏夫妇外,皆在胡家的闺女冬雪未曾应声之时便明白了过来,那只捉“鳖”的手,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 厨间的火舌也在飞速往边上蔓延,贪婪地想要将整个胡家连人带房舍,一并吞没。 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站在院子里的几人皆一脸凝重。 困兽之挣,除了硬闯,竟就没有旁的法子了! “叮——” 短促而清脆的出鞘声猛地在耳畔响起,谢姝宁朝燕淮望去,他的剑已经握在了手中。 来不及移开视线,燕淮忽然转头,亦朝着她看了过来。 她在想,眼前的人功夫如何,到底有没有法子将今夜这场由他惹出来的祸事给解决了。 而他,却在想,那个远在敦煌的夜晚。 漫天的星光下,他戴着面目狰狞的面具,在敦煌古城的庆典上挟持了她,一剑刺穿了她。 那天晚上,不是他头一次杀人,却是他第一回一口气杀了十数人。 回到京都后,他日日剑不离身,却鲜少能有直接拔剑的机会。面对厌憎自己的继母,他眼下所能做的只有明面上的忍气吞声,而非剑指。所以,他功夫如何,继母小万氏并不熟知。 漠北的天机营,早已被风沙掩埋,深达地底,无迹可寻。 他的过去,便也随着天机营一道被风沙给湮没了,继母也因此再没有法子得知,他在塞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因而今夜,那群人不敢直接闯进胡家来,是忌惮着他身边的吉祥,而不是他。 再者,跟着他一道出来的天字五人,身手皆不错,那群人多多少少都会挂彩,这般一来,知道吉祥就跟在他身边,那群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但小万氏一个深宅妇人,再无法继续调动亡夫留下的人马后,又是从哪里突然间找到的这群人? 燕淮百思不得其解。 吉祥亦不解,他握着寒光泠泠的长剑,寸步不离地跟在燕淮身边。 他从一开始便不赞成燕淮在这种时候冒险来寻先夫人身边的老人,任何事情都不如保住命,成功袭爵,收复人手来得重要。但燕淮这一次,却意外地一意孤行。吉祥猜不透自己这位新主子的心,就好比他也从来没有看穿过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的心思一般。 父子俩,在这方面,竟是像了个十足十。 但论样貌,却是二公子燕霖,生得更加同父亲相似。 可秉性,燕淮才是真的像足了父亲。 燕淮幼时便跟着继母小万氏度日,因丧母之事夜夜啼哭不止,小万氏便夜以继日地守着他。那时,府里的人,哪个不说小万氏的好话?人常说,后娘都是黑心的,但不论叫谁来看,小万氏都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亦将年幼的世子视若己出。 大家私底下都在说,因了小万氏是先夫人嫡亲的妹妹,是世子嫡亲的姨母,所以才会对世子这般好。 但凡换了个万家的庶出小姐,抑或是出自旁支的嫡小姐来当这个填房,世子怕都是要吃苦头的。 到底亲姨母,是不同的。 所以,人人都将小万氏的事当成佳话来说。 谁知,没过几日彼时还年轻的成国公燕景便打发了乳娘来将世子抱走,不允许他再继续留在小万氏身边。 再后来,他对世子便越来越严苛,说话间也总是冷冷淡淡的。 众人都快忘了,曾几何时他对世子,亦是极好的。 底下的人就忍不住都在心里头想,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但到底谁也不敢将这话拿到明面上来说。 但小万氏对燕淮倒是越来越好了,甚至好过了后头亲生的二公子燕霖。 吉祥亦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一种毁人的法子,叫捧杀。 每每国公爷想要拉着世子去习武时,小万氏便会适时出现,轻声细语地哄着彼时还年幼的世子,给他送好吃的送好玩的,分他的心。 所以燕淮七岁那一年,突然间便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 他离开时,小万氏连一丁点消息也不曾得知。 府里的人都知道,为了这事,小万氏曾同成国公关起门来大吵了一架。 世子燕淮失去踪影后,小万氏的真面目便渐渐显露了,她从来,就没有真的疼爱过去世的长姐留下的独子。她爱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的儿子燕霖。 吉祥也是从燕淮离京的那一年开始,跟在了成国公燕景身边。 也直到那时,身为贴身护卫的他,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秘密。 成国公燕景除了两个儿子外,竟还有一个女儿。 十几岁的小姑娘,生着一副六十岁老妪的模样,叫人骇然。 满府那么多人,竟无一人知道,成国公府其实有三位小主子。 燕大小姐的存在,至今仍是个秘密。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辛,吉祥很惶恐,不敢问不敢说,权当自己什么也不曾看到过。然而成国公病重之时,却交托给他一个任务。待世子燕淮归来之际,带他去见大小姐燕娴。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吩咐,吉祥也什么都不敢追问。 燕淮回京后,他寻了个自认为恰当的时机带着他去见了燕大小姐。 吉祥至今仍记得,燕淮那时震惊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不论谁,知道自己还有一个那样的妹妹,想必都会懵了吧。 他不知道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但燕淮出来后,便让他吩咐下去,要寻一个叫馨娘的人。 如今落到了这样的困境,吉祥不由得开始责备自己,应该在一切成了定局之后,再带着燕淮去见燕大小姐才是。 他沉默着,只觉得手中长剑重若泰山,沉甸甸的几要脱手而去。 敌暗我明,委实不是什么幸事。 时间陡然间变得十分缓慢,明明只是一眨眼的事,却像是历经了十数个时辰一般,场面僵持住了。 吉祥的视线在站在檐下的几人身上打着转,借宿的人,门口的马车自然也就是他们的。一个老头,两个小的,却有两辆马车?他们先前靠近胡家时,便已经将马车搜了一遍,里头却空无一人。 吉祥眼神一冷,飞快地低声同燕淮耳语了一句:“世子,那几人会不会是内应?” 虽然老的少的,看上去都弱不禁风,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吉祥就算书念得再少,也多少知道些。 可叫他没想到的是,他才说完,燕淮便断然摇头否决了,“不可能。” 吉祥握紧了长剑,立时想要分辩,万事皆有可能,这几人不论怎么看都满是古怪! 就在他不愿意浪费时间说话,想要干脆将那几人斩杀了一了百了时,他听见燕淮说了句,“那是谢家八小姐。” 熊熊火光下,对面的人容貌清晰,身形单薄,穿着男装。 吉祥不曾见过谢姝宁,却知道燕淮见过她,知他不会认错,当下更是大急。 谢姝宁是谁? 那可是同二公子燕霖有婚约的人! 这种时候,她出现在胡家更是古怪之极,若说方才吉祥还心存疑虑,只想着错杀也无妨的话,这会却是不论怎么都想直接灭了口了。 就算谢姝宁几人出现在这里是意外,那她死了,对他们而,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世子,不可错过!”时机难得,吉祥眼中映着剑上寒光,声音冷厉地说道。 话音未落,胡大婶突然哀嚎了一声:“冬雪——”随即挣脱了胡大叔的手,往暗处冲去。 燕淮跟吉祥阻拦不及,场面登时失控。 谢姝宁被唬了一跳,往后一退踩上了云归鹤的脚。 云归鹤皱了皱眉,忽然掰过她的脸,冲她比划着,图兰呢? “去找冬至了。”谢姝宁眸子一黯,脑中的那根弦却前所未有地紧绷了起来。 火势渐大,又有杀手,他们就算想躲,也压根没有地方可以躲。 被杀死,或被烧死。 蓦地,云归鹤飞速比划了个逃! 他耳力极好,较之他们更早听到了剑刃划破夜风的声音。 然而脚还未动,不知哪儿接连传来两声惨叫,旋即便有兵刃相击的声音传来。 燕淮同他们已经对上阵了—— 就是现在! 谢姝宁三人胡乱将包袱丢下,拔腿便跑。 外头为了防止燕淮逃走,肯定还守着人,他们只能往屋子里跑,趁机躲起来。 ======= 无奈了,网是彻底坏了,说是总线路问题,要抢修,竟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不过虽然最近没网,但是更新不会断的,该加更照旧加~说好的五万推荐票加更,等会送上~ 还有多少粉红加更捏?默默挥泪求票~ 章节目录 第206章救命推荐票5W+ > 这群人要杀的是燕淮,先前满村子杀人,想必也是为了找他。 如今人已经找到了,交上了手,想必一时无暇分心来顾及他们才是。 云詹先生心中亦如是想着,忽然眉头一皱,拦住了谢姝宁,道:“什么声音?” “嗷呜——呜——” 谢姝宁脚步一僵,就连漫天的火光都似乎僵住了,不知隐在何处的刀剑撞击声响亦顿了一顿。似乎只是一瞬间,伴随着刀剑穿透皮肉的声音接连响起了几道闷哼声。 有人死了…… “是狼叫声!”云詹先生下颌上的那一缕长须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乱成了一团,往日里他这时定要伸手去按住才是,这会却什么也顾不上,只目光炯炯地看着谢姝宁跟云归鹤,“这地方,哪里会有狼?” 平郊就在京都附近,乃是近郊,多是农家田地,怎么会有野狼出没? 这是圆月高悬的漠北夜晚,才能时时听到的动静! 在场的三人皆在漠北暂居过一段日子,对这声音都不陌生。 谢姝宁当即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举目四顾。厨房那侧的墙头上,忽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果然是图兰! 谢姝宁欣喜若狂。 他们一行人中,谁对漠北熟悉,都不可能熟悉过图兰去。图兰她,是从小跟着狼群长大的孩子,让她学狼叫,足以叫人真假难辨! 图兰既能在墙头上呼唤他们,那么外头想必已经杀出了路,妥了。云詹先生亦认出了图兰,立即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杀手出没,旋即压低了声音同身后的两个弟子道:“快走!” 话毕,他迈着两条老腿,走得飞快。 云归鹤轻轻推了下谢姝宁的肩头,紧跟其后,亦大步追了过去。 谢姝宁心头微定,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们,沿着墙根往图兰那侧移动。然而走了几步,她忽然迟疑了下。 燕淮那边的刀剑声,仍旧未停。 刀剑无眼,非死即伤,何况是眼下这样的局面。 燕淮要么赢,要么死。 谢姝宁心中很清楚,但她从一开始就恨不得一辈子不同燕淮相识,这会让她舍己为人去救他,还是罢了吧!祸事本就是他的祸事,于她何干?昔日母亲在胡杨林已救过他一回,这次轮到她,还是保命要紧! 心中大石落地,她脚下立时生风,活了两辈子竟也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可前头的一老一少,跑得更快,叫她气喘吁吁难以追上。 逃命的时候,众人连回头的时间也无。 云詹先生第一个就着图兰的手上了墙头,同图兰一道消失在了泥墙后面。紧接着,冬至忽然冒了出来,取代了原先图兰所在的位置,扶了云归鹤一把。 谢姝宁已渐近那面墙,瞧见冬至出现,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长松一口气。 然而不等她的这口气松到底,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轻而易举地将她往边上的一间屋子里推去。 另一边的图兰爬上墙头要来接谢姝宁,却愣住了。 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谢姝宁? 身旁就是渐渐蔓延过来的火舌,火焰被夜风吹起,烫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图兰拼命睁大了眼睛去看,可四处都没有发现谢姝宁的身影。 墙后云詹先生已上了马车,见图兰趴在那没有动静,不由奇怪,急声喊她:“阿蛮呢?” 图兰张皇地回过头来:“不见了!小姐不见了!” 云詹先生唰地一下白了脸,踉踉跄跄地从马车上下来,就要往回跑,却被冬至给拦住了,强行将他又给塞回马车里去。 “先生同云公子先驾车回去!我跟图兰留下来找小姐!”冬至将赶车的马鞭往云归鹤手中一塞,就往图兰那边跑。 云詹先生心急如焚,但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只能是添麻烦,却帮不上任何忙,当下心有戚戚焉,无奈地让云归鹤赶车先行一步,去搬救兵。 没有车夫,就只能由云归鹤亲自赶车。 但他是头一回驾车,动作极不娴熟,马又受了惊,赖在那不肯走。 额上豆大汗珠,像是落雨般,簌簌落下。 已上了墙头的冬至跟图兰则飞快交谈了两句,翻身下了墙,重新回到了胡家。 夜风下,胡家最开始被点燃的柴垛已经尽数被火焰吞噬,厨房更是不能幸免,边上的几间屋子亦都开始在大火中发出“噼啪”声响,横梁不牢,只等落下。 图兰跟冬至小心翼翼寻找着自家小姐踪影的时候,谢姝宁却被困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屋子里头。 站在她对面的人,赫然便是此刻应该跟在燕淮身边的吉祥。 浑身浴血,左手袖子已断,上头伤口深可见骨。腿上亦是鲜血淋漓,简直浑身是伤。 都已经伤成了这幅模样,捉她做什么? 谢姝宁没有见过他,也不认识他,却听到他冷漠地问道:“你是谢家八小姐,谢姝宁?” 这间屋子也着了火,只是火势还未太大,但右手边的那面墙都已被火烧得通红,似炭。 谢姝宁不知道自己究竟倒了什么邪霉,又惊又怕,张口就道:“谢姝宁?我姓云,叫云归鹤!” 吉祥提着剑,闻愣了下。 难道方才世子说的谢八小姐,是站在边上的那个? 都着了男装,是他认错了不成? 可若是那个,个子未免也太高了些! 怔愣间,着了火的横梁忽然“咔哒”一声断成两截,重重砸了下来,“嘭”地一声巨响,带起一阵黑烟。 谢姝宁跟吉祥各自下意识后退一步,结果就这么生生被燃烧着的横梁给隔开了。火焰升腾,一碰就会灼伤皮肤。黑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谢姝宁重重咳嗽着,以袖作帕,俯下身去,捂住了口鼻。 吉祥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迟疑着朝火焰的另一侧看了几眼,旋即后退,沉声丢下一句话:“若你不是谢八小姐,今日死在这, 就怪她吧。” 话毕,门扉洞开,他一下闪身而出。 谢姝宁被留在燃烧着的横梁另一边,根本无法靠近门口,欲哭无泪。 见吉祥就这么走了,她当下咬牙切齿地站起身来,眯着眼睛在滚滚浓烟里搜寻能出去的道路。 然而火舌四处乱窜,燎过各处,须臾便将这间屋子燃成了火海。 呼啦一声,火舌舔上了薄薄的窗户纸,将木头框子烧得漆黑。 头晕脑胀,但谢姝宁脑中意识尚算清晰,知道自己若再呆下去,必被烧成焦炭。图兰几个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来寻她,但她这会若是疾呼救命,也许还会将吉祥或是仍在胡家的凶手引来。 然而浓烟四溢,她也根本无法开口呼救。只要一开口,黑烟便往喉咙里钻,叫人连连咳嗽,无法说话。 本是夏日,木头干燥,烧起来极快。 脚下灼热,即便隔着衣料,呼吸间仍一片滚烫。 谢姝宁重重咬着牙,忽然一个转身往窗子的方向而去。 窗纸已经被烧没了,黑灰迎面扑来,像是灵堂里燃成烬的纸钱。谢姝宁不愿就这么死在这,眼神变得越发坚毅,用劲扯下两截袖子胡乱将手掌缠紧,拖过那张只溅上了火星的木头板凳,一把站了上去。而后双手扶住已经摇摇欲坠的滚烫窗棂,她一个翻身滚了出去。 重重落地的那一刻,谢姝宁觉得自己将这一身的灵敏劲,都给用光了。 手掌上绑着的布料呼啦烧了起来,她忍着背上的疼痛,手忙脚乱地将着火的布丢开。掌心一片通红,到底还是受伤了。 心口处紧跟着一热,她匆忙低头,只见上头火星点点,连忙脱去外衣。 只着里衣的少女站在着火的屋舍下方,头发散乱,咬着牙开始往原先停放马车的地方跑。 人说急中生智,可她这会大脑一片空白,莫说智,还知跑动便已极难得! 呼吸滚烫,似乎连心肺都已经被灼伤。谢姝宁觉得自个儿浑身不对劲,但这时却不能停下。 然而,马车不见了! 谢姝宁有些腿软,却见边上还有一匹马在,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继续朝着马匹靠近。 胡家里头,遍地尸首,鲜血同火光交相辉映。 图兰跟冬至分头行动,逐间寻找谢姝宁的踪迹。但谢姝宁前脚翻出了窗,图兰后脚才找到那,生生给错过了!马车又停在屋子的另一边,谢姝宁一无所知,走错了地方。 吉祥丢下了谢姝宁,则立即就去找燕淮。 方才两人分散兵力,他处理完了那几个人,正巧遇上了谢姝宁,便想着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所以捉了谢姝宁。 他一路走一路想,那人应当已经被烧死了,却不知逃出生天的谢姝宁这时正在牵马。 然而她腿脚疲软,解开了绳子后竟再无力上马。 就在这时,火海里忽然冲出了一个人,满面是血,见到她脚步也依旧未顿,直冲过来一把将她抄起丢上马背,旋即翻身而上,一手扶住她便策马而去。 里头的吉祥却是遍寻不见燕淮。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图兰、冬至三人撞到了一块,冲出那扇不知何时已经垮了的院门。 健壮的西域马并马背上的两个身影,在暗夜里扬尘而去。 “世子!” “小姐!” 章节目录 第207章挟持 > 然而骏马疾驰,尘土未曾落下,马儿已不见踪影。 浓浓夜幕下,马蹄落地的“哒哒”声响亦很快远去。图兰拔脚要追,却被冬至给拦了下来。冬至一脸凝重,紧紧拧着眉头同她沉声道:“追不上的。” 那匹马是燕淮的,正宗的西域马,连自小吃的草料都是西域的草,生得高大健硕,跑起来脚下生风,乃是一等一的良驹。光凭两条人腿,那是根本就不可能追得上的,便是眼下有普通的中原马,也是难以企及。 图兰在漠北长大,焉能不熟知这些,但这会见谢姝宁不见了,她心头思绪乱成了一团烂麻,哪还顾得上去想追的上追不上。 冬至一拦她,她便怒了,大力打开冬至的手臂,叱道:“小姐都被坏人给带走了,你不追还拦我做什么?” 她原本说起西越语来就有些怪声怪调,这会一着急说得快了,更是怪得厉害,听得冬至忙不迭解释:“你难道还能跑过马去?再说了,方才那人你难道没有认出来?” 他这般一提,图兰愣了愣,回忆着先前在胡家小院子里偷看到的样子,心头微惊。 ——是成国公世子燕淮。 在御花园时,她也在堆秀山上的御景亭里,曾一点不落地瞧清楚过燕淮的模样。 方才事态紧急,她一时没有想到而已。如今冬至一提醒,图兰更是慌了,磕磕绊绊地想要组织语:“男的,他是男的,不可以同小姐一起……天黑了……” 冬至愁眉不展。 站在一旁的吉祥忽然冷冷嗤笑了声。 图兰跟冬至一齐扭头去看他,目光如炬。 吉祥也不避开他们的视线,只将剑做拐拄在地上,歪着半个身子面色冷然地道:“你家小姐若是胆敢对世子不利,只怕谢家也该一道与世子陪葬!” 他说着恐吓的话,心急如焚的图兰却只觉得自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挺直了身板凝视着吉祥腿上胳膊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道:“是你家世子劫持了小姐,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还能说这样的话?” 她学的词向来简单实用,这会想也不想便将个“不要脸”三个字给丢了出去。 吉祥怒意难遏,拔剑就要杀了眼前的二人。 然而不等他们闹开,已经尽数被火龙吞噬的农家小院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马匹受惊的嘶鸣声。 耽搁了这些时候,也不知云詹师父逃走了没,冬至心中大惊,飞快往那边去。 图兰一跺脚,看了几眼谢姝宁方才远去的方向,牢牢记在心里,亦跟了上去。 吉祥拖着受伤的胳膊跟腿,站在距离燃烧中的火场几步开外,几乎能感受到火星扑溅在自己身上的灼热。 今儿个夜里,悄悄潜如胡家的人,他杀了两个。 胡家院子外,守在各处角落的,还有三人,被冬至跟图兰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被狼养大的图兰,在暗夜里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天赋。 除却这些人外,先前同燕淮麾下的天字五人相斗,这伙子人里也不知究竟死了几个。 吉祥暗自在心里计算着,这一回来的人,至少有十个。但他们没有料到这里还有旁人,也没有料到图兰跟冬至的存在。事情更正如燕淮先前所料,这几人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放在眼里,悄悄潜入胡家院内的人,全都是为了防备吉祥。 结果一疏忽,这群人就开始步步踏错。 刀光剑影间,燕淮一出手便斩杀了一人。 吉祥头一回知道,自家世子,竟对杀人一事,如此熟练,剑剑往要害刺去,目标明确,没有一丝花样。 京都的世家子弟,除了那些自诩书香世家,连剑都不摸一下的人外,旁的多多少少都会些拳脚刀剑功夫,这里头也有那么几个学的不错的。但同燕淮一比较,根本个个都只是花架子。 吉祥很吃惊,却也莫名开始放心了许多。 他这才在解决了剩下的那一人后,擒住了偶然撞见的谢姝宁。 谢家八小姐,若活着离开这里,保不齐口风不严就会将今夜的事泄露出去。 他不能冒险,即便燕淮根本没有要取谢姝宁性命的意思,但吉祥仍旧一意孤行了一回。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的人,竟还能从火场里逃生! 吉祥定定立在那,眉头紧皱。 世子带着人,去了何处?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一阵狼嚎声,忆起之前似也听到过,脸色一白,戒备地四处巡视。 望向右侧时,他瞧见图兰骑在一匹马上朝着自己直冲过来,手上握着不知上哪儿夺来的剑,上头鲜血淋漓。在她身后,冬至架着马车亦急急而来。 来者不善! 吉祥心里冒出这么几个字,当即横剑在身前,愈发警戒起来。 图兰身形高大,居高临下地在马背上看着他,似乎下一刻就会叫身下马儿抬脚踢死他一般。 但马没动,图兰也没说话。 说话的是冬至,他眼也不眨一下,直勾勾盯着吉祥道:“世子去了哪里?” 吉祥冷声道:“这话问错了,该问你家小姐要去哪里。” 方才谢姝宁竟还骗他,说名叫云什么鹤,简直岂有此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指不定为了让二公子袭爵,早就起了心思要害世子。诡异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即过,但吉祥还是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剑柄。 “你们招惹来的坏人,你们要负责!” 图兰扬起剑,剑尖上一滴血“啪嗒”落在了吉祥鼻上。 冬至镇定些,但眼神似狼,狠狠看着他,继续道:“人还没有杀光。” 方才他们赶往后头,正巧遇上了个着黑衣的杀手,好在图兰反应灵敏又凶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撕裂”了那人的喉咙。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附近究竟还有没有藏在暗处的黑手。 吉祥,也不知情。 泼天的火光下,他缓缓伸手擦去了鼻上的那滴血:“我不知道世子去了何处。” 若还有人未死,就说明,有可能已经有人追着世子去了。吉祥心焦起来,面上却仍旧维持着泰然的模样。 可巧这模样惹怒了图兰,她忽然俯身,伸出比一般女子大上许多的手掌,揪住吉祥后颈的衣裳就往马背上拖。吉祥还未回过神,人就已经被丢到了图兰身前,趴在了那。 简直是耻辱! 他活了二十多年,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当下挣扎起来,却被图兰一个大巴掌给拍得差点吐出血来。 图兰死死压制着重伤的吉祥,丝毫不留情面。随即调转马头,口中肃然说道:“世子带走了小姐,我们就带走你。你什么时候说出世子去了哪里,我们才会放了你。” 吉祥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来,咬着牙说:“我当真不知世子去了何处!” 图兰不信,丢了剑,扬鞭而行。 一马一车行出小村,身后忽然冒出来几个黑色的身影。 吉祥正被颠得晕乎乎的,猛然瞧见,大惊失色:“小心!” 图兰瞪圆了眼睛,头也不回,拔下发上长簪往马身上一扎。黑马长嘶一声,跑成了一阵风。 然而逃着命,图兰半道上还不忘记提醒他,记得说出世子去了哪里。 吉祥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等到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捆住手脚塞进了马车里,身旁坐着个闭目养神的少年。 马车外,冬至正在同云詹先生说话。 云归鹤的车驾得不好,运气也不好,他们才出了村,就被人给盯上了。马车被毁,两人仓皇而逃,直至入了高高的草丛,那几人忽然弃了他们调头而去,这才幸免于难。 云詹先生连声说着万幸,却被冬至一句“小姐被成国公世子带走了”的话,给唬得老眼瞪大。 …… 而同他们南辕北辙的燕淮跟谢姝宁,身后自半刻钟前,便已经如影随形地被人盯上了。 谢姝宁浑身僵硬,努力伏低了身子,暗怕燕淮会不会择个时机就将她给抛下,独自逃生。以她所知的燕淮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事。谢姝宁因此始终惨白着一张脸,又闻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心都快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燕淮就坐在她身后,风一吹,他身上的血腥气就不住往她鼻子里钻。 “坐稳了!” 忽然,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飞快说了一句。 旋即身下的西域马使出全力,迈开大步往前飞驰而去。 疾驰了一阵,道旁暗影重叠,视线越加昏暗。耳畔风声大作,谢姝宁因只着了件脏兮兮的里衣,冷得直哆嗦。 正颤栗着,燕淮突然一把将她抱住,翻身滚下了马。也不知撞到了什么,谢姝宁只听得他闷哼了一声,良久都没有动作。 马越跑越远,谢姝宁有心询问,却不敢在后有追敌的时候出声说话。 好在只一瞬,燕淮便拉着她站起身来,开始往林中跑。 这个村子,只有前后两条路可行,两旁皆是山林,高高低低,又因在夏日,草木茂盛,极适合躲藏。 两人踉踉跄跄地在高过一人的草丛间披荆斩棘,蹒跚而行。 山下不时有人策马通过,皆追着那匹西域马去了。 跑了不知多久,谢姝宁开始发抖,她已经累到了极致,无力再走。脚步慢了下来,燕淮拖着她又跑了一阵,蓦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缓缓松开了手。 谢姝宁苦笑,果然不能指望他带着自己这个无关的人逃命。 谁知下一刻,燕淮忽然将她背了起来。 ====== 求票小剧场~ 馒头惊喜:“柿子大好人!” 柿子面无表情:“作者君说了,木有网络又木有粉红的日子厕所都被她哭塌了,再凑不够加更票,我就只能把你丢下跟她一起去哭了。” 馒头哀嚎:“只差3张了啊3张!” 章节目录 第208章夜宿 > 少年的身形还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单薄,然而他弯着的背脊却显得那样坚实稳健。 谢姝宁的一颗心从沉入谷底到飞上云霄,只用了眨眼间的工夫。她甚至来不及验证,眼前的这一幕到底是不是梦境。燕淮,竟然非但未曾将她丢下,反倒是还将她给背了起来,继续疾行。 她虽然瞧着瘦弱,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背着她而行,实属不易。 狭长的草叶划过她的胳膊,尾端轻轻一下扫过面庞,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来。 谢姝宁不得已,将头给深深埋了下去,一张脸紧紧贴在了燕淮的背上。 浓郁的血腥味霎时盈满鼻腔,带着逼人的凶煞之意,也不知究竟都是谁的血。谢姝宁一惊,仓皇地在燕淮背上仰起头来,谁知不远处正巧有一丛长着刺的枝桠斜斜探了出来,直朝着她的眉睫而来。 她下意识低低惊呼了声,身子僵直忘了避开。 千钧一发之际,燕淮忽然抬起一手重重一下打在了她后脑上,斥道:“低头!” 尖刺横生的树枝险险擦过她的发丝,未伤及脸面。 谢姝宁伏在那,再不敢抬头,心中惊惶未定,一边又庆幸不已。 俩人在杂草丛生、枝桠乱窜的山林中半跑半避地躲了一阵,渐渐远离了山下的那条路。西域马跑得快,背上没了人,更是蹄上生风,恍若飞龙。那群人跟在马后紧追不舍,想必这时也都已被带错了地方。 但眼下,仍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 谁也不知,那群人会不会在突然间返身回来,沿路追上山。 随着时间推移,谢姝宁明显察觉到身下少年的不对劲。 他的脚步虽然还在努力迈大,但却已经越来越趔趄不稳。谢姝宁知道,他也已经到极限了。 “世子……放我下来吧……”她趴在他肩头上,迟疑着轻声道。 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再厉害又能有多厉害? 何况,她再不近人情,也不好叫个受了伤又疲惫至极的人再背着自己在山中穿行。 然而燕淮并没有就此将她放下,而是在又行了一段路后才气喘吁吁地将人放了下来,旋即背靠在了一颗歪脖子树上,仰头看了看天色。 远离了胡家所在,天空上的红光已早早消失不见,只余下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像是能将人给吞没。那上头没有月,亦没有繁星,黑得全无一丝杂色。叫人瞧得久了,便忍不住开始莫名胆战心惊。他们方才一路上,都在浓重的墨色里摸黑前行。 俩人都累坏了。 谢姝宁就站在距离燕淮一步之遥的地方,低着头看脚下的山石。 杂乱的石头毫无章法,东一块西一块地堆积在那,周围的树木亦生得不佳,模样丑陋。 谢姝宁微微皱眉,又扭头朝着来时的路望去。 夜风凛冽,将长草吹得四处乱扭,早已将他们来时的路重新给遮蔽了起来。 她暗舒一口气。 那厢燕淮却道:“山下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不好立即就下山,今夜我们只能在山上躲一宿,等天亮了再说。” 他冲出胡家之前,寻过吉祥,却没有见到人,只得先行一步,恰好瞧见了谢姝宁便带上一道走人。但他敢肯定,吉祥一定还活着,迟早会来找到自己。 至于谢姝宁…… 他微微侧目,看着夜色下那张经历烟熏火燎已完全看不清模样的脸,不由失笑。 为何他们每一次遇见,都在这样狼狈的时候? 他笑着,渐渐又将笑意敛去,站直了身子正色道:“这处山林荒得很,怕是平日里也鲜少有人上山,难保不会有野兽。但今天夜里不能生火,所以,谢八小姐小心些,莫要孤身而行。” 下之意,今夜不论是山下还是山上,皆危机重重,谢姝宁若不小心谨慎些,出了事就只能自认倒霉。 谢姝宁听到这样的话,忙跟着正色起来,忙不迭点头。 她手无缚鸡之力,此刻又累又饿,不跟着燕淮走,难道要一个人在山中乱闯不成? 图兰几个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寻她,可方才那匹马横冲直撞不知拐了几个弯,就算现下要谢姝宁回胡家去,她也是找不到路的。这座山甚至都还荒着,图兰他们要想找到她,只怕也有得耗。 过得片刻,俩人缓过一口气,继续在山中穿行起来。 天色太暗,谢姝宁脚下磕磕绊绊的,走一步便要绊三步,动作渐渐就迟缓下来。 走了一阵,她便被燕淮落下了一截。 “世子!”眼瞧着燕淮越走越远,四周影影绰绰的,谢姝宁蓦地出声急促喊了一声。 燕淮便停下来,站在原地候她走近,“八小姐怕吗?” 谢姝宁揪着自己身上十分不合时宜的衣裳,扬脸看他,盯着他朦胧的眉眼微微蹙眉回道:“怕。” 她又不是吃过熊心豹子胆,遇到了这样的事哪能有不怕的?不过眼下,比起怕,她倒是更觉得尴尬些。好在天色黑得很,她身上只着了件里衣这种事,燕淮一时似也没有察觉。 古来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今日这幅模样在夜间走动,已足以惊人。 然,对谢姝宁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快步走近了燕淮。 燕淮看着她,突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大步迈开,口中道:“那便别再落下。” 谢姝宁一僵,神情麻木地颔首,舌头胡乱动着,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多谢世子。” 少年的手掌,已有了分明的指节,修长而有力,握着她的手时很用力。上头有经年的厚茧,抵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在告诉她,她过去对燕淮其人的了解,太过片面,太过肤浅。 她所知道的那个燕淮,似乎根本便不是眼前的人。 他明明,该是心狠手辣,心思莫测的。 可此时此刻为了她不再落下走失,而紧紧牵住她手的少年,分明十分体贴。 体贴二字自心底里冒出来,吓了谢姝宁一跳。 她简直疯了,燕淮同体贴二字,焉能共存? 偏生燕淮牵着她的手,始终未松,走至枝桠丛生的地方,他甚至会状似不经意地帮她避开。 真是古怪…… 谢姝宁不由疑虑重重,这样一个人,怎会在后来的短短几年间,变成那样? 疑惑间,燕淮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伫立在俩人跟前的,是两棵并生的树,歪歪曲曲缠在一块,在交错的底部形成了一个半人高的树洞。此地地势颇高,站在树下,若天光明亮便能轻易瞧见底下的情况。但下头的人,却不易瞧见这里。 俩人今夜就决定在这里暂避一晚。 不能点火,就只能靠人来守,因而背门就势必不能再袒露在外头。 这块位置,再合适不过。 谢姝宁也觉得很好,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可实在是疲惫得厉害,撑不下去了。 燕淮显然也瞧出了这一点,便松了手先去检查了一番,见里头的确安全,这才同谢姝宁一左一右坐下。 树皮上沾着夜露,散发出湿润的清香。 谢姝宁掩嘴打了个哈欠,靠在树上沉沉睡了过去。 明知道眼下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竟会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阖上眼后,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抵是她内心深处,对前世的成国公燕淮的手腕,十分确信无疑,而今又知道少年燕淮,不会丢下自己独行,困倦中的心,便安然睡去。 青丝凌乱,面容被熏得发黑的稚气少女只着了身脏破的绸料里衣,在湿漉漉的夏夜里,在自己一直心怀恐惧的人身旁,缓缓陷入梦境。 而坐在她身旁的少年,面上糊着的血干透了,成了破碎的沫子,一抹就往下掉碎屑,像是从面上剥下了一层面具,顷刻间被双手揉成齑粉。 俩人的头顶上方,弯弯的一轮上弦月犹如微笑着的眼睛,悄悄自厚厚的积云之后探出半个脑袋来,凝视着他们。 稀薄的月色洒下小片,照亮了沉睡中的少女容颜。 上头沾着黑灰,脏得看不出原有模样。 燕淮俯首,望了她几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去抹掉她颊边的一小块污渍。 熟睡着的谢姝宁,嘴角却是紧抿的,昭示了她内心的纷乱思绪,带出几分不属于她样貌年龄的老成。 这张脏兮兮的睡颜,许多年后都还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 另一个方向的大道上,随着天空上的黑云渐褪,亦逐渐被冷冷的月色照耀着。 行驶在回平郊田庄路上的马车,沐浴着凄清的月光,被赶得飞快,后头跟着一匹马。 马背上的人,是云归鹤。 驾车的人则换成了动作娴熟的冬至。 云詹先生跟图兰一道挤进了马车里,一人一边守着被图兰捉来的吉祥。 云詹先生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这会为了谢姝宁的事,却是想睡也睡不着。月色自小小的窗格外透进来,他长叹了声,道:“阿蛮既是同世子一道不见的,那这事便不好立即知会京都的六爷跟夫人。” 惊动了众人,这件事毫无疑问会被闹大。 失踪,可不是什么小事。 但今夜之事,说不得,不能说,更不好说。 成国公世子身上的麻烦事已不少,若叫谢姝宁牵扯上了,难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云詹先生唉声叹气。 === 还有一章~略晚,争取12点左右,可以明天来看 章节目录 第209章共谋粉90+ > 马车里,一直没吭声的吉祥,忍着伤痛也终于难得地应和了一声,“这件事万不能宣扬出去。” 云詹先生听见响动扭头来看他,却只看到图兰扬起手掌在吉祥脑门上重重拍了下,骂他道:“那你就赶紧告诉先生,我家小姐被世子带去了哪里!” 吉祥手脚皆被紧紧捆缚住,绳子是图兰亲手绑的,也不知是如何打的结,他越是想要挣扎着去解开,绳结似乎就收得更紧,叫他不得不放弃了挣脱的念头。 绳子勒进了他的手腕,紧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的手掌囫囵勒断。 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原先血流不止,如今却被包扎了起来,止住了血。 因而吉祥心头大怒,却也不再冷冷嘲笑图兰,到底人家还救了他的命。 若不然,他先前便因为这些伤处虚弱得像被拎小狗一样,被图兰给拎了起来,以他的伤重程度来说,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因失血过多而死了。所以毋庸置疑,图兰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究竟还是救了他。 吉祥便恍若未闻,重新闭紧了嘴不语。 但他不说话,图兰就恼了,眼神狠戾地盯着他,像是在盯块鲜肉:“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家主子肯定也不是好人!你到底说不说?”问着话,她已经一把伸手卡住了吉祥的脖子,逐渐收紧了手指。 云詹先生在一旁看见,被唬了一跳,急忙阻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如此!” “为什么不可以?”图兰面上两道浓眉一蹙。 云詹先生急声道:“大费周章捉了他来,难道就是为了杀他不成?眼下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万事等找到了你家小姐再提不迟!” 图兰一脸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改用眼刀凌迟吉祥:“先生说还不能杀你,那我就先留着你的命。” 话音刚落,她又往吉祥脑袋上狠敲了一下,像是头一次撞见猎物的小狼崽子盯着他死死不放,“世子会去哪里?” 她满心都只有谢姝宁的安危一事。 但云詹先生想得便多了许多,今儿个夜里来的那群人,目标本就是燕淮几人。只是因为他们运气不佳,凑巧住进了胡家,这才被牵连了进去。他们同谢姝宁失散,她却是同燕淮共乘一骑离开的。 云詹先生捻着长须暗想,事情必然不是如图兰想的那般,是世子燕淮劫持了谢姝宁,以他看来,这倒更像是世子凑巧救了谢姝宁一命。 若不然,逃命之际,谁还会愿意带上个累赘? 云詹先生极喜欢自己的女弟子,聪明,记性奇佳,行事老成。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种节骨眼上,谢姝宁只能是个累赘,带上她逃命,根本没有一丝用处。 由此可见,这件事,九成不是图兰所想。 可图兰是个死脑筋,同她解释不通,云詹先生先前略微提了一句,见她不理会,就索性随她去。 只要不把燕淮身边的这个护卫弄死,一切就都好说。 图兰倒像是问成了习惯,让吉祥缓一会,便要问一遍。 吉祥回回都也只冲她冷眼看看,一个字也不说。 但他心里可早就恼得去了半条命,只盼着哪一日得了机会非得好好收拾这异族丫头一回! 图兰浑然不觉,丝毫不畏惧他,只一个劲追问燕淮的去向,心中认定了吉祥知情。 一路赶回庄上,吉祥额上高高肿起了一个包,模样狼狈至极。然而一行人见了,却是谁也笑不出。云詹先生第一个下了马车,急步往里头去,寻了田庄的管事连夜召集了庄上的壮年男子,让他们夜间巡逻,不可松懈。 管事的询问缘由,云詹先生不便提谢姝宁的事,便只说路上偶遇匪徒,恐一路随行而来,故而要加紧戒备。 平郊虽就在京都附近,但山多林多,的确曾有三三两两的劫匪出没。 管事的便连忙应了,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庄上彻夜燃灯,火光通明。 图兰跟冬至捆着吉祥将他带进了屋子里,云詹先生则回房挣扎许久,不知究竟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谢元茂夫妇二人。 论理,谢姝宁是他们的女儿,她既出了事,不论大小,都该第一时间知会他们才是。 可偏生云詹先生察觉了这事的蹊跷,又唯恐那群宵小之辈仍在苦苦追击,未曾撤退,因而不敢贸然行动。何况他一直都知宋氏同谢元茂夫妻关系并不和睦,谢姝宁这个做女儿的对父亲也只是恭敬有余,敬爱不足,两人之间父女亲情淡薄。 这件事,若叫谢元茂知道了,怕是不一定会将谢姝宁的安危放在首位。 云詹先生犹豫不决,索性先去见了吉祥。 “这件事原就是世子的麻烦,同我等本没有干系。”云詹先生站在吉祥面前,盯着他青青紫紫的一张脸,“图兰问了你一路,你却始终不说世子在何处,老夫知道,你其实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根本就不知情。” 吉祥闻,这才抬眼看向了面前的人。 云詹先生继续道:“但你不会不知,事情继续拖下去会如何,晚一个时辰寻到人,世子就多一个时辰的危险。那群人是你们引来的,你当然清楚他们的厉害,这便不需老夫赘了。” “先生以为该当如何?”吉祥哑着嗓子,缓缓道。 云詹先生让图兰给他松绑,“你的主子,同我家小姐,一道不见了,那何不集二者之力一道追寻?” 吉祥冷眼打量了一遍屋子里站着的几人,嗤笑着摇头:“先生莫不是在说笑?” 听到这话,方才要按照云詹先生的意思上前去为他松绑的图兰脸面骤然铁青,一巴掌扇到了吉祥脸上,“小姐说,明明陷于困境却还没有自知之明,只知讥讽他人的人,就叫臭不要脸!” 吉祥嘴角渗血,模样愈发不能看了。 人常说打人不打脸,偏生图兰下下专挑了脸打,揍得他惨不忍睹。 吉祥大老爷们一个,何时被人打过耳刮子,当下气红了眼睛。 云詹先生见闹得不像样子,头疼不已,忙要赶图兰出去,却不防吉祥忽然冷声喝道:“且慢!先生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共谋的事的确值得提议,但我有一个要求!” “但说无妨。”云詹先生抚须。 吉祥黑着脸:“这一掌之耻,吾当还之。” 此一出,屋子里剩余的几个男人都黑了脸。 虽然图兰生得人高马大,堪比汉子,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哪有男人打女人的道理? 但他这般说了,云詹先生也不免迟疑。 图兰却立即将连脸凑了过去,顺带着解开了绳子,皱眉道:“快打!” 吉祥愣在那,半响没有动静,良久忽然别过脸,咬着牙道:“罢了!” 图兰追问:“不打了?” “不打!”吉祥几乎咬碎了牙,方才挤出话来。 旋即,云詹先生生怕图兰没有眼色继续搅局,连忙将她给赶到了一旁,同吉祥商量起大事来。 吉祥坐在那,浑身是伤,努力不去看图兰,只同云詹先生道:“这件事,正如先生说的,本同你们没有干系,所以如何解决,也请先生还是莫要插手了。” 他同燕淮相处的时间尚且还短,可却也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燕淮能脱身的机会,约有八成。 另外两成,便是因为他身边还带着个谢姝宁。 所以吉祥极不愿意再让谢姝宁的人搀和进这件事,拖累他们。 云詹先生很有自知之明,但却不会就这样听他的话,他语气坚决地道:“图兰必要跟着去,小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这意思便是说,在谢姝宁方面,他并不相信燕淮的人能处理妥当。 吉祥听明白了便笑:“先生的意思,谢八小姐的名声便不重要?” 虽则谢姝宁年纪小,燕淮亦不大,但人的舌头,却是能杀人于无形的。 云詹先生却只是淡然道:“比不得命重要。” 吉祥错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般务实,并不多见。 他正色了些:“那我等自然也是以八小姐的性命为重。” “好。”云詹先生颔首,吩咐图兰上前,叮嘱她跟着吉祥去。 说是共谋,到底不能放一百个心。 图兰就老老实实站在了吉祥身边,面无表情。 吉祥只觉得她一靠近,面上便火辣辣的疼,实在是恨意难消。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世子,所以他也就没有继续同云詹先生在图兰的问题上纠缠,立即便要起身回去集齐人马。 事态紧急,不便耽搁,吉祥跟图兰很快就离了田庄。 冬至面露疑虑,问云詹先生:“先生,那人若是说谎,图兰岂不是要糟?” 云詹先生摇头:“我让图兰跟着去,正是因为不够放心他,但眼下,若不依靠成国公世子的人,我们根本无法立即找到阿蛮。”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然跟燕淮牵扯到了一起,没有退路了。 但与此同时,云詹先生悄悄给冬至派遣了一个任务,去查一查燕淮的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即便救回了谢姝宁,后续的事仍不易解决,燕淮这个人,不能不查。 ====== 求票小剧场~ 馒头星星眼:“柿子你果然木有丢下我!” 柿子微笑:“听说是大家的小粉红拯救了你。” 吉祥内牛满面乱入:“柿子!被打肿了脸的能用小粉红拯救吗?” 图兰虎着脸:“再让我打两下就给你丢一票!” 章节目录 第210章护卫 > 冬至得了云詹先生的吩咐,悄无声息地从庄上离开。 另一边,图兰同吉祥一道策马离开,此刻已上了回城的大路。夜色漫漫,胡家出事之时,已是时至夜半,而今天色渐渐发白,黎明将近。俩人快马加鞭,正好能赶在城门开时入内。 吉祥一路未同图兰说一个字,身下的马亦跑得飞快,丝毫没有要等一等图兰的意思。 好在图兰本精于马术,眼都未眨一下,便能追上去,硬是没落下过。行至城门外,吉祥才终于勒了勒手中缰绳,让身下的马放慢了步子,斜睨着紧紧跟在他身边的图兰,木着脸道:“入城后,你不必继续跟着我,只在你我说定的位置等候便可。等事情有了结果,我自会让人去知会你。” 图兰瞪眼:“你拐弯抹角的,其实就是不想履行同先生许下的诺是不是?” 吉祥闻,冷哼了声,收回视线策马狂奔,直入尚未半开的城门。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图兰勒着缰绳,暗自嘀嘀咕咕说着,没打算理会吉祥的话,立即跟了上去。 方进了城门,图兰便眼尖地发现吉祥不知往天上抛了个什么东西,灰蒙蒙的天空上就无声无息地绽放开了一抹红,又飞快地被风吹散。 昨儿个夜里,天上没有明月也没有星子,今日的天果然便是阴沉沉的,似乎随时都会在行人头顶上泼上一大盆雨水。因而方才那抹红,极艳,像是血。 图兰在跟着谢姝宁到西越京都来之前,一直在谢姝宁的舅舅宋延昭手下受训。 武功,西越语,如何伺候人,如何始终对主子保持最高的忠诚,一切该学的不该学的,她几乎都已经学了个遍。 吉祥抛上天空的那个东西,她虽然并没有看清楚,却也猜到,这应当是用来联系人的。 图兰心中微凛,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你去寻富贵巷第三间店的老板娘,就在那候着。”吉祥回过头,定定看着她道。 他脸上青青紫紫还带着血迹,走在路上实在吓人。 两人说话间,已有清早动身的商贩打着哈欠走过身旁,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吉祥凄凉的脸。 图兰却差点扬手又揍一拳过去。 她来京都时日不长是真,可京都的富贵巷是做什么的,她也是知道的。 富贵巷乃是烟花巷,她是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去那等人!更不必说,她一开始便没准备听从吉祥的话,乖乖去等着他派人来通知事情的进展。临行前,云詹先生对她千叮咛万嘱咐,恨不能亲身跟着吉祥去寻人。 她既得了吩咐,就务必牢牢跟住了吉祥。 所以吉祥的话一说完,图兰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必了,还是跟着你走我才比较舒坦。” 吉祥眼皮一跳,看看越加明亮起来的天,心内焦躁,断然道:“有些事,不该你知道,你也不配知晓。” “你可以只拿我当个影子。”图兰听了他的话,却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般炸毛恼火,只点点头道,“你说我不配知道有些事,大概也没说错。可我也并不想知道,我跟着你,只是为了尽快找到我家小姐。如果你能将这些撒口水的时间都用在寻人上,想必世子也会感激你。” 吉祥气得几欲吐血,艰难地将怒气咽了下去。 然而不管图兰的话多叫他不喜,她说要尽快找人,倒是一丁点也没错。 “你留下,到时我自会通知你!”吉祥不愿再多费口舌,语气生硬地抛下一句话便调转马头要立即离去。 谁知忽然间,他身形一僵,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剧烈颤抖了几下。 他蓦地回头,眼神如刀盯住图兰,眉宇间蕴着浓浓杀意。 他未出声,图兰却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她咧开嘴笑,略带得意地道:“大夫在给你止血的时候,只是稍稍加了点料而已,你且安心,暂时死不了人。” 云詹先生也好,冬至跟她也罢,谁也不会真的相信吉祥。 所以鹿孔后头用在吉祥身上的药,是特制的。 中了毒需要解药的人,在这种时候才能叫云詹先生几个放下心来,也才能让吉祥这样的人在行事中将谢姝宁的性命放在心上。 吉祥急糊涂了,也被云詹先生的温和混杂着图兰的躁动凶戾给弄得晕头转向,全然没有想过自己身上的伤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到这时再察觉,已是无用。 身上的伤疼得久了便只剩下麻木,但这会却像是千万根细针在齐齐扎下一般,密密麻麻的疼遍布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疼得本就是强打着精神撑下去的吉祥在马背上弯下腰去,瑟瑟发抖。 图兰看着,摘下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 素缎面绣兰花,针脚细密工整,是月白的手艺。 荷包里只装着几颗漆黑的药丸,一打开来,里头便传出一股浓浓的药香。 图兰取出药丸,双脚一踢,策马上前走至吉祥身侧。随即她忽然一歪身子,提起吉祥的脑袋来,口中嘟囔着“莫要咬我的手”,一边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漆黑的药丸丢进了吉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倏忽便消失在了吉祥口中。 见效亦是快得很,下一刻吉祥便觉得那股要人命的疼不见了踪影。他一把挥开图兰的手,眉头紧皱,微微喘息着问道:“解药?” 图兰吃惊地看着他:“你还没睡醒?” 吉祥黑了脸。 “还没见到小姐,怎么能给你解药?”图兰摇摇头,“鹿大夫算好了你第一次发作的时辰,特地让我带上了药丸用来抑制毒性,但是想要解药,你就拿安然无恙的小姐来换吧。” 这毒,是鹿孔跟月白夫妻同心,共同研发出来的第一种怪毒,每隔几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 死不了人,但是却能疼得叫人不愿意再活下去。 吉祥方才已清清楚楚感受过一回,委实不好受。 听到图兰的话后,他的脸由黑变白,暗骂自己大意失荆州,这回竟栽在了这样一群人手里,气得差点摔下马去。 图兰悠悠道:“如今,可是能带着我一道去了?” 吉祥哑然,脸色阵青阵白,在逐渐亮堂起来的天光底下吐出一个字来:“走!” 一行俩人,在清晨的西城街道上穿行,直绕得图兰头晕眼花,连那群人是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亦不知。 着了同吉祥同色衣裳的一群人,鬼魅般站在了逼仄的弄堂里。 吉祥翻身下马,迎上众人。 …… 这群人,本属于已经故去的成国公燕景,如今自然都被纳入了燕淮麾下。 他年不足十四,却已有雷霆手段,堪比壮年时期的燕景。 这支被称为铁血盟的护卫队,隶属历代成国公,人数日渐壮大,落到燕淮手里后,却被精简了。 对他而,精远贵与多。 他年纪小,回京的日子短,能掌控住的事也因此少得令人心酸,所以这群人里如果有不能被他掌控的,不如舍弃。 铁血盟以吉祥为首,皆听从燕淮的命令行事。 其中分天地玄黄四队,各司其职,不可相混。 这里头的人所做的事,件件都是绝密,今次却被吉祥带到了外人跟前。 图兰见到铁血盟的事,若被燕淮知道了,想必会头疼得夜不能寐。先前司礼监掌印汪仁便已经似笑非笑地提醒过他,肃方帝十分在意历代成国公的护卫队,有意废除。 所以眼下这个节骨眼,任何一件脱离掌控的事,都有可能会引发无数弊端。 就好比,他竟真的带上了谢姝宁这个大包袱。 即便曾吹过大漠的风,骑过沙漠之舟,她也依旧是谢家娇生养大的八小姐,生得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好在他们躲在山林里的这一夜,并没有被人发现。 如燕淮一开始料定的那般,那匹受惊被追的西域马跑出极远,才被击毙,而那时,岔路已过了数个。 天黑无光,那群人一时间无法分辨马背上的人是何时不见的,只能分散开去寻找。 至天色微明,他们就只能先行撤退。 他们平安地捱过了一夜,便得到了更大的生机。 燕淮彻夜未眠,一直在心中思量,小万氏是从何处得来的助力。 铁血盟已近尽数被他收复,余下的那些,也都是他未曾瞧上眼,主动舍了丢给小万氏的。对他来说,那群人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然而夜里的那场动荡,叫人震惊。 小万氏手底下焉能有这样一批人? 他不信,却寻不到蛛丝马迹能说明这批人是从何处来的。 没有腰牌,没有任何印记,也没有捉到活口逼问。 燕淮在黎明的微光里幽幽叹了声。 叹息声被风吹着飘出老远,谢姝宁睁开眼,坐起身来,紧紧抿着嘴。 “醒了?那就下山吧。”燕淮侧目看她,收起了困惑的神色,冷静地道。 谢姝宁点点头站起身来。 晨风拂面,带着露珠蒸腾的水汽。 她忽然望向燕淮,迟疑着道:“世子,此刻山下会不会有人在守株待兔?” 燕淮闻,微微扬起嘴角:“八小姐不必担心。” 天色大亮,那群人不会不撤。 机会失不再来,他也不会再给小万氏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章节目录 第211章恍然粉105+ > 俩人乘着晨风,由燕淮确定了下山的方向,开始沿草木而行。及至山脚,天色已经大亮,但头顶上的天空却还是阴沉沉的,只有几缕淡薄的晨曦在厚厚的积云后探头探脑却不敢彻底钻出来。 山脚下的草亦生得极高,长齐胸口,密密实实似从未有人踩踏过。 燕淮走在前头,谢姝宁便在后头跟着他的脚步走。 将要出山林之际,燕淮站在树后观望了一阵,这才同谢姝宁说了声“走”一道悄然上了山脚下的路。 今日下山的位置同他们昨日上山之处,显然已不在一个位置。谢姝宁有些辨不清方向,只能满心戒备地跟着燕淮走。昨天夜里她倦极了,才会在那样的环境下安然睡去,现如今恢复了清醒,她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放下心来。 更不必提,胡家大火熊熊燃烧之时,燕淮身边的护卫竟趁人不备抓了她丢进火场,差点便害得她命丧火海。 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人,连姓甚名谁都不知,俩人自然也不该有仇才是。所以她思来想去,那人想要她的命,也只能是因了燕淮的关系。但他那般做,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曾得了燕淮的吩咐,谢姝宁一时间根本无法弄清楚。 俩人如今活着下了山,若那些人也都还活着,就必定还会见到,到那时她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还得两说。 谢姝宁心中对自己的生死一事想得透彻,便愈发谨慎,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走在她前头的燕淮亦一路屏息敛神,时刻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但凡有一丝古怪的动静,俩人前行的脚步就会在第一时间停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为了生存能做的最妥的事。缺了小心二字,不管是多稳固的大船,只怕都要沉。 谢姝宁很小心,可奈何体力不支,并没有走太久,身上便开始冒虚汗。 彻夜奔波,虽小憩过一会,可睡得也叫人觉得疲惫,身下是硬邦邦的树,坐得久了就觉得咯人的慌。天明起身,直让人浑身酸痛,腿脚乏力。 前头领路的燕淮倒走得飞快,谢姝宁便也不敢休息,努力朝前迈开步子追寻他不放。 这地方也不知距离胡家所在的小村究竟有多远,四处荒草丛生,山下的路上亦到处都是杂草,高低错乱,生得满满当当。由此可见,这地方平日里便鲜少有人走动。 谢姝宁观察着周遭景致,忽然发现这块地方在地图上竟似没有显示,被遗漏了! 他们昨天夜里藏身的那座山,如今看来其实并不高,但它边上还有两座高很多的山,生生将它给夹在了中间,若不注意,只会以为这座山就是同边上的相连的。 但他们走在了山脚下的路上,谢姝宁才敢肯定,它们是分开的。 他们此时此刻经过的小径,便处在两座山的中间,像一条狭长的戒河,隔开了左右。 她低头咬了咬唇瓣,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先前云詹先生带着他们找到的那块地,大抵是错了的。即便继续挖掘下去,下头恐怕也难以挖出伴金石来。 思绪纷飞,谢姝宁忘了自己身在困顿之中,只努力回忆着先前看过的图。 燕淮则四下打量着,寻找出路。 昨天夜里他们骑着马,天黑又急,兼之天色太黑,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何地。 幸好山下一片寂静,毫无人声,亦无马儿通行发出的声响。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也终于找到了离开这里的路。 但他们俩人如今这样的模样,想要自己回城,怕是不妥也不能,只能寻个地方等他的人,又或是她的人找到他们。 想到这,燕淮不由多了几分疑惑。 这一次他竟然会在馨娘这遇到谢姝宁,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但吉祥的猜测,他又觉得没有道理。但他经此一役,获知的便是这位谢八小姐身边的人,远比他想到的要复杂的多。早在漠北,他就该知道的,却直到这时才敢肯定。 明明年纪只同燕娴差不多大…… 脑海里突然冒出燕娴的名字,燕淮的面色登时一白。 他活了十几年,才知道自己除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外,竟还有个妹妹。 燕娴自生下来,过的就是不见天日的生活,堪称度日如年。她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燕淮每每回忆起父亲燕景,都只觉得他残忍无比。他能毫不留情地将自己送去漠北,多年来不闻不问。也能将燕娴养在成国公府外,只在她身边留下两个哑婆并个痴痴傻傻的小丫头。 他嫡亲的妹妹,十二年来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有时也会想,若生母大万氏泉下有知,是不是会痛恨自己死得太早。 小万氏所出的燕霖无能无用,却住在府里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他们兄妹却一个赛一个过得不像人…… 燕娴从生下来的那一日起,便身患怪病,还未长大,便已开始衰老。大夫曾断,即便她日日服药,亦撑不过十岁。但她偏生多活了两年……兴许还能继续活下去…… 燕淮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像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妪,身形佝偻,面上皱纹横生,就连神态都像是个沧桑老者。 不论怎么看,她都活不长久了。 燕淮想到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便一点点寂灭,像块烧过的冷炭。 结合乳娘的话一算,生母诞下燕娴时,乃是她在病榻之上时。 她明明因为生他,病得都快死了,为何还要冒险怀上另一个孩子,又拼死将她生了下来?生下来后,曾在大万氏孕期照料过她的人,尽数被各种手段给封了口。 而生来古怪的燕娴,成了不吉的人,被成国公燕景送出家门,寻了僻静处养大。 这便罢了,偏偏在父亲死前,又特地给吉祥留下了遗,要在他回京后带他去见病中的小妹。 燕淮越想越恻然,觉得这事极为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气,敛了纷乱的思绪,择定了一条脚下的路,决定回胡家所在的小村子去。 如果吉祥寻来,必定会在近处搜寻。 果然事情也同他料想的没有太大区别,在他同谢姝宁各自装着满腹心事往小村去时,吉祥纠集了人手,开始撒网寻人。 众人皆知燕淮还带着个谢姝宁,因而便都判断他不会走得太远。若能走远,他定然就已经早早逃出,自然也就不会继续在外面逗留,应该赶在天亮之前便联系铁血盟的人才是。 但他没有,这就说明他的处境不大好。 所以他肯定还在那附近,但西域马跑得快,范围也不能太小。 他们人手有限,便只能分小队搜寻。 然而动静又要小,找起来也是相当麻烦。 胡家小村那,吉祥是准备自己领人去看看情况,顺便仔细搜罗一番昨天夜里那群人究竟都是哪路货色。 然而谁知,他临时接到了消息,小万氏正使人四处在找燕淮。 她这般动作,是欲盖弥彰? 但不论怎样,小万氏的这番举动给了他们压力。 事情拖不了太久,迟早都会闹大,只能趁着还没闹太大之前将事情处理妥当。吉祥亦记挂着谢姝宁的安危,他敢肯定,若找到的只是具尸体,图兰几人便会立即叫他陪葬。 他也是个惜命的人,自知解药还不知在谁手里,哪还敢松懈,连衣裳都不得空换上一身,便再次策马往昨夜才逃出来的“虎口”。 马蹄声在村子里响起时,燕淮同谢姝宁已进村约一刻钟。 这座村子只一夜,便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们穿行在尸体间,搜寻着任何值得搜寻的物件。 终于,燕淮找到了一柄藏有线索的剑,亦是唯一的一把。 剑柄的末端,阴刻着一个篆体的“万”字。 剩余的兵器上,却再没叫他发现这样的字眼。 他自嘲:“她只怕已经连我的寿衣都备好了……” 谢姝宁沉默地看着他。 他话里的人,定然是指的小万氏。 可小万氏姓万不假,但姓万的人何其多,燕淮的外家一门,便不知有多少人。 而且,燕淮前世位高权重,可事实上却如同众叛亲离,是实打实的孤家寡人一个。他的外祖母万老夫人去世后,万家便摆明了同他站在对立面。他的舅舅,是被他让人拉出午门斩了的。 许多年过去了,谢姝宁头一次觉得自己接近了众多谜团的核心。 曾几何时,所有人几乎一面倒地觉得燕淮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六亲不认,是个极恶之人。但谁也没有想过,他并不是生来便是那样的人。 他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能杀,实在叫人仅凭听闻便觉心寒。 但他为何那般做? 站在阴沉沉的天光底下,谢姝宁觉得自己身后正冒着白森森的寒气,叫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寒颤。 他从头至尾,都只是被生生逼成了狠戾的人。 这柄剑上的万字,有可能是小万氏,也有可能是万家的其余人。 然而万家的人,为何要对燕淮赶尽杀绝? 望着持剑的少年,这些话,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 比预想的晚了好久,不过好歹更上了~~三更半夜默默吼一声,大家手里的小粉红都还藏着么? 章节目录 第212章平安 > 借着薄白的晨曦,谢姝宁能清楚地看到燕淮那张脏兮兮的面孔上,带着无法用苍白的话语来描述的哀戚。 她记得幼年时,亦是这一世初见燕淮之际,她尚暗自惊讶于燕淮同小万氏的和睦,惊讶于小万氏对他的温柔关切。脑海中的记忆时刻提醒着她,那些只是假象,长大成人的燕淮要了继母跟同父异母的弟弟两条命。 若小万氏自小便对他摆出一副晚娘姿态,想必燕淮如今也就不会这般哀痛恼怒。 恨意昭昭背后,藏着的只是一颗因为发现真相而碎成齑粉的赤子之心。 她忽然间便没有那般怕燕淮了。 眼前的少年站在天光之下,提着剑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着,嘴角挂着的笑意极尽嘲讽。 他是在嘲笑自己过去竟会将小万氏当成嫡亲的母亲对待,以为她待自己是真心的好,甚至一度不愿相信想要他这条命的人,竟会是姨母兼继母的小万氏。 谢姝宁自他凝着血的眉眼间看出了端倪,那些隐在她心中的怀疑跟顾虑,便愈发不能就这般说出口。其一,她同燕淮虽然勉强能说共患难过,但仍算不得朋友;其二,她的怀疑来自前世发生过的事,而今那些事距离今时尚有五六年的光景,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验证心中的猜疑,所以即便她说了,又要如何叫人相信? 如今的她,不过是谢家身子单薄,年纪小小的八小姐。 她只能沉默着。 燕淮则忽然将手中的剑丢进了焦黑的废墟中,眼中带着春日湖面上渐融后的泠泠碎冰,犹如一汪极冷的春水。 谢姝宁有些不敢同他对视下去,她心中藏着事,面对那样的目光时便不由发虚,话头堵在齿关,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出嘴去。她只得死死咬住了牙关,又故作镇定地别开了脸。 胡家的那场大火在暗夜里蔓延开去,将隔壁靠得近的两户人家也给烧了个精光。 废墟上空袅袅的余烟,是白色的,带着碎屑跟渐渐隐去的焦糊味道。 风徐徐吹着,却似乎吹不散弥漫在这座死寂小村上的浓重阴霾。 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俩人耳畔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谢姝宁跟燕淮几乎是同时朝着某处冲去,躲在了倒塌的焦黑房舍中。 马蹄声跑得很快,落地时的声响亦很轻快,听动静似乎一共来了三匹马,但里头却只有两匹的蹄声是轻盈而迅捷的,另外一匹马分明落下了稍许距离。 燕淮敛目,飞快地道:“是西域马。” 谢姝宁屏息一听,亦赞同他的判断。 “不是那群人,来的是吉祥!”燕淮略一顿,旋即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来。 谢姝宁闻还有些迟疑,若是猜错了岂不是大误? 就在这时,马蹄声已到了俩人近旁,如雷鸣电闪,动静极大。 只一瞬,有人长“吁”了一声,马蹄声便立时停了下来。紧接着,周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谢姝宁并没有光听脚步声便能辨人的本事,但她却在轻轻吹来的风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认为,世子跟我家小姐会乖乖在这等着你来寻人不成?” 明明说着看似讥讽的话,声音里却并不带一丝嘲笑意味。说话的人心中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想必是觉得自己说的十分的对,并不是讥诮的话语。 谢姝宁心头大喜,会这样说话的人,她从来都只认识一个图兰! 不等她出现在图兰面前,她便又听到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不了解你家小姐,但我却了解世子。” 这个声音,是燕淮身边的那个护卫! 谢姝宁将将要迈出去的步子又僵住了,原来方才燕淮口中的那个“吉祥”说的便是他的护卫…… 若不是他,她早就跟着云詹先生一道溜回了田庄,这会应该穿着干净舒适的衣裳,舒舒服服地在炕上打滚,等着玉紫剥了新鲜的葡萄送到她嘴里才是。 谢姝宁磨着后槽牙,暗自想着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燕淮猛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她方想退缩,身后退路却已经被他给堵严实了。 “小姐!”图兰一行人听见响动,倏忽转身拔剑看了过来,见是她,登时喜不自禁飞快冲了过来。 吉祥却站在原地没动。 自家主子果然同谢家的八小姐在一处,此刻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吉祥看着不由心潮起伏,进退两难。 虽说谢姝宁在他眼里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但谢家八小姐身边的丫鬟既是那副模样,她这个做主子的难不成还能好到哪里去?她一定,已经将他想要杀了她的事告诉了世子。吉祥如是想着,只觉得脑壳上久久不消的包刺刺的疼了起来。 他想杀了谢姝宁,即便是此刻也不改初衷,不论燕淮知道不知道,他都问心无愧。 然而那件事本就是他自作主张,燕淮若知道了,定然不会轻易将这一页给掀过不提。 未征得主子的吩咐,便做了自以为是的事,偏生还没有能将事情给妥善解决了。这一切,对吉祥来说,无异于是将他钉在了滚烫的耻辱柱上。 他的手还搭在腰间佩剑上,脚步凝滞,不知如何上前。 须臾,燕淮越过被图兰挡得严严实实的谢姝宁,向他走去,眉头微蹙,道:“为何不出声?” 吉祥的模样,实在是狼狈至极,就连燕淮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吉祥,又见他神色略带古怪,不由狐疑地问了句。 做主子的既发问了,吉祥也只有开口说道:“属下来迟,万死难辞其咎。” 跟在吉祥身后的地字护卫,则急忙单膝跪倒同燕淮行礼:“世子。” “你有事瞒着我?”燕淮往前一步,示意其起身,转而面向吉祥,肃容询问。 他虽说着疑问的句子,但话里的语气,却是十分的肯定。 吉祥回忆着他夜里杀人的狠劲,心知自家主子瞧着年纪小,心里头却比谁都看得明白,当下清楚自己是瞒不住他的了,不由微讪。 “世子,眼下不是说事的地方,还请回去再说。”他将马牵了过来,督促道。 燕淮看看他,又扭头去看谢姝宁主仆二人,“自昨日起,你可回过府?” 吉祥一怔:“还不曾,但属下来前得的消息,夫人正在四处找您。” “她在找我?”燕淮皱眉,“看来,她是急着想见我。” 知道他未死,想必她此时已经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了。 燕淮冷笑了声:“她既然这般想见我,就让她再好好找找。” 吉祥错愕:“您不准备回府?”话毕,他回过味来,亦道,“也好,暂且避一避,顺便养养伤,总好过立即回府殚心竭虑同人相斗。” 铁血盟天字一队,足足殁了五人。 他们伤了元气,亦需要时日重做调整。吉祥又浑身是伤,也得先行治疗。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便是燕淮还活着了。 “您身上的伤,可重?”吉祥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看着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检查着谢姝宁有无受伤的图兰,“既不回府,您可还准备入城?” 铁血盟的人,有一部分如吉祥一般的明卫,贴身跟在主子身边,所以平日里也都是住在成国公府里的。剩下的人,亦留在京都境内,大隐隐于市,随时待命。天地玄黄,天地主武,玄黄主探。吉祥得知小万氏正在派人寻找燕淮的事,便是黄字小队传回来的消息。 眼下众人的首要任务,便是保证燕淮的安全。 但小万氏既有那样的手段能探知他们的行程,想必他们入城后,迟早会被人发觉。 所以这一回赶往这里寻人,吉祥只带了一个地字的护卫同行。 护卫队里头,八成有内鬼。 这般一来,燕淮更不便回城寻求铁血盟的守护。 “暂且不回城,在城外寻个地方住下再说。”燕淮摇了摇头。 吉祥应是,也不去理会图兰跟谢姝宁,便一声不吭地准备骑上图兰的马离开。 马儿打了个响鼻,惊了正在懊恼谢姝宁被烧焦的那一缕头发的图兰。她匆匆转头去看,见吉祥牵了她的马要走,当下怒不可遏:“站住!” 吉祥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解药爷不要了。” 他就不信,还有配不出解药的毒!待他回去,寻到了人自然能配出解药来。 图兰大步冲上前去拽住了缰绳,“说话要算话,先生既然说了等小姐平安归来便给你解药,你不要那也得要。”若不然,岂不是成了他们不守信用? 俩人僵持着,谢姝宁跟燕淮傻了眼。 片刻后,谢姝宁唤了声“图兰”,“让他把马留下,至于解药,他若不要便不是我们违约,无妨。” 图兰闻似恍然大悟,伸手便去拽吉祥的裤子,“下马!” 吉祥咬碎了牙:“臭丫头!” 燕淮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吉祥,不禁愣了许久,直到图兰快将吉祥的裤管扯碎,吉祥的剑亦横在了图兰脖子上时,他才回过神来,重重咳了两声:“吉祥,解药是怎么一回事?” 章节目录 第213章解药粉120+ > 听得他问起解药,吉祥脸一黑,不知如何接话。 图兰倒大喇喇将吉祥的大腿拍得“啪啪”作响,皱眉不悦地道:“先生怕他不肯救小姐,不得已动了些微手脚。” “不得已?”吉祥脸色愈黑,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蓦地抬脚朝着图兰踹了过去。 图兰看着笨拙,但其实身形灵巧,未等他触及自己衣角,便已经一个纵身如雨燕般掠了出去,叫盛怒之下的吉祥依旧踢了个空,险些自马上摔下来。他平素何曾丢过这样的脸,偏生如今浑身带伤,又满腔怒气,竟是大失水准,恍若换了个人一般。 “这般说来,他的解药,只有你说的先生手里有?”燕淮瞥了吉祥一眼,换了副笑眯眯的模样去看图兰,“若是不用解药,何时毒发?” 图兰知他便是在漠北时混入他们驼队的十一,因他在沙海上救过谢姝宁的命,所以对他便没有对吉祥那般穷凶极恶的模样。又见他笑眯眯的,即便那张脸上还沾着血污,却也照旧难掩少年清俊如同远山的干净眉眼,图兰丝毫没有迟疑,便摇头回道:“先生不是大夫,不会制药,解药在鹿大夫手中,全天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解药。” 后头的那句话,显得极为狂妄自大。 但图兰说话间的神色,却是令人意外的诚恳真挚。 她知道,她说的是天大的实话。 “若不服解药,到也可以活到今日傍晚。”她老老实实说着。 燕淮笑着没有做声。 谢姝宁则无力扶额,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图兰这个直肠子,竟是一骨碌将她身边的人都给说了。云詹先生,鹿孔,皆叫燕淮知悉。偏偏这丫头还不知何时该收敛,竟说出了全天下只有鹿孔才做得出解药的话来。 虽然这话,的确是真的…… 鹿孔的本事,她再清楚不过,可怎么能叫燕淮知道呢?! 前一世,鹿孔可就是燕淮麾下的人,今生只不过是她抢到了先机提早将鹿孔收为己用罢了。一个近乎传说的神医,谁不想要?燕淮如今又刚巧需要这样一个人……他前世能叫鹿孔对他听计从,衷心不改,可见是极有手段,掐准了鹿孔软肋的。 即便如今鹿孔已经娶了月白,生了儿子,但谢姝宁仍不敢在燕淮跟前掉以轻心。 一旦他动了心思,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抢得过他去。 “图兰,不得造次!”她想着,嘴里不由自主便冒出了句训斥的话。 图兰一听,立即住了嘴,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再不开口。 燕淮依旧笑着,忽然伸手搓了搓下颌上沾着的一块血渍,慢慢道:“既如此,解药自然还是要的,只是不知先生可有明示,该如何给?” “他要跟我一道带着小姐回去,才能给他解药。”图兰觑着谢姝宁的神色,见她颔首,方才开口说道。 燕淮听了,笑意微敛。 傍晚便会毒发,解药却并不在图兰身上,而且要见到了谢姝宁的人,才肯拿出解药来。 图兰口中的那位先生,似乎将一切都算好了,尽数掌控在他的五指山内。若傍晚时分,仍不见谢姝宁,距离她失踪便超出了八个时辰。即便活着,怕也不大好了。到那时,吉祥若没有带着人去见他,便只得毒发身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由此可见,这位先生不仅算得妙,也足够果断,是个耐人寻味的人才。 燕淮勒紧了缰绳,让吉祥下马,“护送谢八小姐回去。” 解药,他势在必得。 吉祥默不作声,依下了马。图兰便高高兴兴牵了马来招呼谢姝宁:“小姐,我们回庄上去!大家知道您没事,必定都十分高兴!” 谢姝宁心中暗叹一声,忍不住苦恼起来。 图兰没有听出云詹先生话里真正的意思,谢姝宁却是明白了。 云詹先生其实有意同燕淮交好。 若不然,解药的事,他大可以不理,任吉祥去死。左右他死在同谢家没有干系的地方,明面上谁还能找他们的错处?但是燕淮,焉会不管这事。所以素日里连门都轻易懒得出一下的云詹先生,又怎么会愿意招惹一个这么大的麻烦。 他知道她同燕淮在一处,又让吉祥跟图兰一起寻的人。 到了图兰要带吉祥回田庄换解药时,燕淮岂会不同行? 老头分明是想见燕淮了。 可是他为何要见燕淮? 若是不见,岂不是更不容易沾上这身腥臊? 谢姝宁突然之间,想不通云詹先生的真正用意。 …… 三匹马一路撒腿狂奔,愣是将赶路的时辰缩短了三分之一。到达田庄时,云詹先生穿着长衫急匆匆赶来,一见到谢姝宁便懵了,磕磕绊绊地让人去喊玉紫来,要送她下去先梳洗换衣再说旁的。 耽搁了这许多时候,谢姝宁又是火场又是荒山野林折腾了个遍,哪还有干净的模样,身上的衣裳又只是单薄的中衣,实在不成样子。 吉祥几个又是大男人,生生都给瞧光了! 虽说小姑娘一个,也没什么能被瞧的,但这事仍旧于理不合,说出去叫谢姝宁如何做人…… 云詹先生瞪了图兰一眼,责备她竟也不知先为谢姝宁随便寻些东西遮一遮。 可图兰反倒是疑惑极了,小姐又没有光着身子,明明都穿着衣裳了,还要用什么遮? 在她的故乡,露个胳膊大腿乃是常事,就算是露肚脐的,那也不少见。谢姝宁身上穿的虽然脏了些,也划破了些,但在她看来,仍算是穿得严严实实,根本便不需要再额外的遮。 云詹先生一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十分不得力,难受得慌,决心等处理完这些事,便让玉紫好好再仔细教一教图兰这些琐事。 “解药在哪?” 图兰跟云詹先生互相瞪眼的时候,吉祥摔了帘子闯进来,粗声问道。 燕淮跟他的人这时都被安置在了东次间,让人上了茶。吉祥却自己莫名闯了进来,云詹先生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 他虽然只同吉祥打过这么一次交道,但也看得出吉祥虽然脾性不佳,却并不是那些莽撞无理的人。但他今次,却闯进了门。这种古怪,云詹先生焉会错过。 “解药已派人下去拿了,还请稍安勿躁。”云詹先生吩咐图兰先出去,自己则再请吉祥回东次间去。 眼下距离傍晚还有好些时候,的确无需太过担忧。 吉祥嘴角一抽,面上实在难以维持住一个淡然的模样,索性又摔了帘子出门去。 进了东次间,燕淮已净了面换了身云归鹤的干净衣裳,静静坐在那吃茶。 云詹先生领着冬至进了门,气氛便猛地有些怪异起来,总有某处似乎不大对劲。 “世子。”云詹先生冲他作揖。 燕淮就放下茶盏,紧跟着回了礼。 云詹先生连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悄悄打量着他。 遇到了那样的事,吉祥身上的伤都惨烈得叫人不忍细观,燕淮身上却似乎没有大症,只左眼下有一道剑痕,险险避开了眼睛。 他不由问道:“世子身上可受了伤?” 这是关怀的问话,燕淮给面子,当然要回:“腰间有一处伤,并不严重。” “既是伤,便该仔细瞧瞧才是。”云詹先生正色说着,旋即派人下去再催一催鹿孔。 结果人急匆匆应声而去,方才出了门,鹿孔便拎着个药箱到了。 云詹先生便道:“先给世子瞧瞧身上的伤。” 燕淮摆摆手:“还是先取解药吧。” 一开始便说是共谋,明面上的平衡还不能打破,解药到底要先拿到手才能叫人安心。 云詹先生就捻着胡须让鹿孔把解药交给了吉祥。 吉祥握着药丸,眯起眼睛疑道:“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解药还是另一枚毒药?” “若信,便是解药;若不信,那便是毒药。”云詹先生打着哑谜,丝毫不见被人猜忌的恼恨之色。 吉祥心火噌噌直冒,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气都在这个小破庄子上生完了。 燕淮瞥他一眼,微微颔首。 吉祥便将药丸往自己口中一丢,咽了下去。 众人皆在,云詹先生不会拿了假的解药来糊弄人,若不然毒死了吉祥,他还要顺带毒死了燕淮不成?就算他敢,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云詹先生再次让鹿孔为燕淮诊治,燕淮便没有继续推拒。 吉祥在一旁看得心惊,生怕云詹先生故技重施,再在燕淮身上下毒。谁知他方要出声阻拦,就听到了自家小主子状似漫不经心地道:“鹿大夫可听说过,这世上有人能够百毒不侵?” 鹿孔正在掀他的衣裳下摆以便查看伤情,闻一愣,“百毒不侵之人,虽不多见,但该是有的。” 一个人的耐药性,是可以后天加以培养的。 燕淮进入天机营伊始,便开始服食少量毒药,一点点开始加份量,一点点换剧毒…… 所以他有恃无恐,小万氏不论让人在他的吃穿上动多少手脚,所看到的他,依旧是活蹦乱跳的。 恐怕也正是因此,才有了胡家那一出。 “世子的伤……”忽然,鹿孔倒吸了一口凉气,讶然说道。 隐在衣衫下的狭长剑伤,皮肉翻卷,极为骇人。 该是疼极,但少年的面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神色。 他仍能微笑着:“只是瞧着骇人罢了,并不打紧。” === 章节目录 第214章无赖6K,含粉135+ > 鹿孔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沉声道:“世子莫要大意。” 他是医者,一切以病人的安危为重,这会见到了燕淮的伤,立时满心忧虑。偏生燕淮带着这样的伤,面上竟还一点不显,真真叫人惊讶。 云詹先生在一旁看着,亦是诧异不已。 那样的伤即便落在个硬汉身上,怕也早就已经疼得直冒冷汗,起不了身了。可燕淮,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他们哪里知道,这样的伤,于他而,根本不算什么。昔日燕淮身处天机营,风师父为了敛财不惜让众弟子沦成杀手,只要有金子赚,便不管任务有多危险都要逼他们去闯。 燕淮在武学方面再有天赋,亦不过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一开始又缺乏经验,焉能不受伤。 每一回出任务,要么便全身而退,毫发无伤;要么便是遍体鳞伤,艰难逃生。 他受过的伤,次次都比这一回更凶险更疼痛。 那些痛,犹如他自小被喂食毒药一般,一个人忍耐疼痛的能力也会随之增长。一旦成了习惯,便不觉得难耐了。 “那便劳烦鹿大夫了。”燕淮笑道。 鹿孔点头,一边去开药箱,一边道:“世子这一回乃是运气好,若不然,这一剑再斜些,便能刺到要害。” 而今虽只是划破了筋肉,却依旧模样狰狞可怖,显见当时情况的凶险。 燕淮一手拄在下巴上,面上的笑意带着些许古怪的漫不经心,他徐徐道:“一剑换一命,已是极值。” 对方只是伤了他一剑,他却已经要了对方的命。 真论起来,的确是他划算得多了。 但这样的论调听在鹿孔跟云詹先生耳中,便不由叫人觉得心惊。 哪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詹先生回忆着自己昔日追随过的人,忽然间觉得他们像极,说话的口气也带着几分似乎与生俱来的相似。可他不敢肯定,自己的怀疑有没有道理,又是不是真的。毕竟那些事,已然是十数年前的事,早早被岁月长河湮没,难以寻觅踪迹。 他让冬至去私下里调查燕淮,最后收到的消息,却只是寥寥,也因此冬至很快便将消息送了回来。 数年前,如今已故去的成国公燕景在谁也没有察觉的时候,一意孤行悄悄送了幼子出京,从此世子燕淮人间蒸发,谁也没有见过他。 但随着谢姝宁一道从敦煌回京的冬至却知道,那么多年来,世子燕淮就藏在遥远的大漠里。 他们走着同一条路到了于阗古城,又先后回了京,这件事绝不会有假。 云詹先生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后,很是怅然。 漠北的事,有了踪迹若真的要查,顺藤摸瓜也总会调查清楚的。可眼下时间紧迫,光派人前去漠北又或是手书一封送往敦煌,拜托如今已是敦煌城主的宋延昭调查,一来一去亦要花费不少时间。 他们都等不及。 这些事,便只能暂且先搁下。 这些事亦不是真正叫云詹先生心生疑惑的关窍所在,真正叫他心惊的是,世子燕淮的生母乃是万家的大小姐。 因大万氏去的早,许多后来京都的人几乎都要将她给遗忘了,只知燕家同万家的姻亲关系,是经由小万氏跟燕景的婚事搭的桥。 然而云詹先生却知道大万氏…… 他又特地让冬至去反复将燕淮的生辰八字核实清楚,最终才敢心惊胆战地加深心中的怀疑。 “拣了最好的药用。”云詹先生不敢盯着燕淮腰间的伤口看,飞快收回视线,冲鹿孔叮咛了句。 鹿孔是跟着谢姝宁来的田庄,所以带上的药多半都是专供她用的。深闺少女,轻易也不会在身上留下刀剑之伤,但鹿孔为了以防万一,仍带上了些许金创药。 这些药,亦是他私下里亲自调配的,是外头难寻的好东西。 故而云詹先生的话一说完,鹿孔便应声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蓝釉的小小瓷瓶。 这瓶子还是早前他儿子豆豆被月白领着去潇湘馆同谢姝宁请安,一时贪玩抓在了手里再不肯松开,才叫谢姝宁笑吟吟送了豆豆玩的。 听说,单这么一个小瓷瓶,便值十金。 里头原是装着花露的,用光了洗净了,香气仍幽幽残存着。 鹿孔当着众人的面将瓶子打开来,道:“世子这些日子切记不要沾水,荤腥亦要忌口。” 说着话,他拿着装着药粉的瓷瓶走上前去,还未靠近燕淮,便被吉祥横臂给拦住了。 “这是什么药?”吉祥皱眉。 鹿孔脸色微红:“是在下亲自配的金创药。” 吉祥不悦,语气中满满都是不信任:“你亲自配的药?”说完,他旋即问燕淮,“世子,依属下看,这药还是待回去再敷为好。” 天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燕淮不惧毒,但并不代表就没有别的法子能害他。吉祥经过自己的事,对云詹先生几人很不放心,即便眼前的大夫生了副极良善的模样,亦叫他放心不下。 谁知燕淮并没有赞同他的提议,只微微摇了摇头便让鹿孔上药:“鹿大夫是江南人?” 即便鹿孔在京都娶妻生子,生根落地,但他谈吐间却仍带着些微江南吴侬软语的意味。 鹿孔应是,“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直至几年前才入的京。” 余音袅袅间,细腻的药粉已被鹿孔从瓷瓶里倒了出来,仔仔细细敷在了那道伤上。 药粉呈现出淡淡的黄色,带着浓郁的药味,一碰到伤口,便热辣辣的疼了起来。饶是燕淮早有心理准备,当下也不禁微微吸了口凉气,根本比中剑的那一瞬间还要疼上许多。 “世子!”吉祥候在一旁,见状差点直接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燕淮连忙摆手制止。 然而鹿孔的药确有奇效,只一会剧烈的疼痛消了下去,伤口处原有的灼灼痛意,竟也随之一道消去了。 燕淮不由赞叹:“鹿大夫的药,实在是妙!” 鹿孔得了夸赞,面上现出微微酡红,道:“世子谬赞。” “鹿大夫可是在谢家坐堂?”腰上敷完了药,又被细密的纱布仔细缠好包扎起来,衣衫重新被放下,燕淮懒懒坐在椅上,忽然发问。 鹿孔微怔,摇首解释:“非也,在下并非谢家的人。” 他是个大夫,一没同谢家签署契约,二不曾同宋家签署契约,实际上却是个自由人。谢姝宁也从未想过要用一纸黑字来约束他,她太明白鹿孔这样的人,重情重义,要想将他捆在自己身边,用契约这种东西实在是最坏的选择。 而今,月白跟孩子,对鹿孔而才是最重要的那一纸契书,是需要他用命来签署的契约。 燕淮却并不知内里详情,只试探着提议:“鹿大夫年纪轻轻已有如此医术,实属不易,若只在这碌碌终身,难免浪费,不若……” 没想到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有道不快的声音在外头隔着帘子传了进来:“世子若无事,还请早些离去!” 隔着竹帘子,屋子里的众人只能瞧见一抹隐隐绰绰的身影。 但声音,众人却太熟了。 云詹先生笑了起来:“请小姐进来。” 话音落,帘子便被飞快打起,谢姝宁穿了身海棠纹的轻罗月华裙,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她一早便知道,有朝一日若燕淮见到了鹿孔,定然会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把人从她这挖走。如今一见,果然是这样。不过人既然已经提前被她收为己用,燕淮就算是低声下气同她借,她也并不愿意借,更不必说要将人夺走。 满西越朝,怕也寻不出第二个鹿孔来,何况他如今尚不足而立,年轻得很。待过几年,他的医术只会越发精进,越发厉害。 她自认为有眼光,燕淮却不会比她差,他一定也看出来了鹿孔的天赋。 “师父。”谢姝宁入内,先同云詹先生行了一礼,之后方才转身面向燕淮,微微一福,“时候不早,世子想必也忙得很,不知何时启程?” 不等云詹先生说话,她便先下了逐客令。 云詹先生愣了一愣,没料到谢姝宁面对燕淮时,竟是这般不留情面。明明先前图兰还说,谢姝宁是同燕淮一起被发现的,身上除了些划伤外,并无大碍,怎地如今见了燕淮,却是这般模样? 云詹先生很不解。 “近些日子我倒空得很,并无事可做,八小姐怕是想错了。”燕淮坐在那,慢吞吞地说道,“庄上景致不错,暑气尽消,实在是避暑的好地方。不知八小姐可舍得容我们暂住几日?” 此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间,吉祥颤巍巍地问燕淮道:“世子,这……怕是不妥吧……” 虽说眼下不便入城,铁血盟中的内鬼也还未寻出,行程容易暴露,但就这么留在这座小田庄里?他可是打从心眼里不信任这一伙人,谁知他们前脚住下,这群人会不会后脚就派人送了消息去成国公府给小万氏。 若照他说,宁愿回城去,也比留在这里好。 何况眼前的谢八小姐,只差一点便命丧他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才是。 吉祥背冒冷汗,一抬头恰又撞见了图兰,当下头疼欲裂,恨不能立时打晕了燕淮拖上马走人才好。 谢姝宁亦觉得燕淮这是不是被伤到了脑子,不然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场的人皆知道,他们在胡家才出了那样的祸事,那群贼人指不定还在外头苦苦搜寻他们的下落,而今他却说要在她的田庄上借住? 万一那群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他是想让满庄的人都给他陪葬不成? 谢姝宁气不打一处来,又知道他惦记着鹿孔,心生怒气,正视着他便想要拒绝。 然而她才一抬眼,便发现了燕淮眼角的那一抹血痕。 虽然上了药,但仍旧很显眼。 她忽然想起,前世燕淮脸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难道便是这时留下的疤?他生得实在太好,即便面上留了疤痕,仍不能算是破相,反倒是平白添了几分戾气。 想起往事,她不禁顿了一顿。 这一顿便叫燕淮抢先说了话:“八小姐不说话,便是答应了?吉祥,还不快下去准备。” 谢姝宁眉头一蹙。 胡扯! 她一个字还没说,怎么就答应了? “小庙留不下大佛,世子留在这正如您的护卫而,不妥得很……”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秉着最后的仪态,缓缓说道。 然而燕淮根本便不在意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他既想留下,谢姝宁应不应都一样。他若不想走,她难道还能让人把他丢出去不成?谢家女,哪有胆子对燕家人做出那样的事。 他打量着谢姝宁,声音镇定而从容:“八小姐不要见外,你可是燕家未过门的二夫人,是我未来的弟媳妇,我们本是一家人,我暂住在你的田庄上,你只当是住了个亲戚便是。” 明明一派冷静之色,话却说得这般轻佻,连谢姝宁都给说懵了。 她才多大,他也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直说这样的话?! 她同燕霖的亲事也从未被人拿到明面上来说过,谁知来日是否一定会成。姑娘家的清誉,在他眼里,莫非便什么也不是? 谢姝宁只觉得自己眼皮直跳,实在是无力应付此人。 回回同燕淮打交道,语上她总是只有吃亏的份,简直是撞了邪了! 她无法,只得求助似地看向了云詹先生。 先生老奸巨猾,又喜清净不爱招惹麻烦,肯定不会愿意将燕淮留下,而且也一定有法子好将人给弄走。 她如是想着,望着云詹先生的一双眼里几乎盈出水来。 波光粼粼的一双眼,一旦做出这样可怜兮兮的模样,谁扛得住。 云詹先生平素又欢喜她,这时理应立即出声制止燕淮才是,可他却意外地迟疑了。 谢姝宁觉察出不对劲,面色微变,方要说话便听见云詹先生道:“庄上的景致虽佳,却也不过只是粗鄙之色,老夫闲云野鹤惯了,倒是欢喜得很,难为世子小小年纪也偏好此番景色……” “师父!”谢姝宁闻心里“咯噔”一下,直道不好,忙唤了云詹先生一声。 云詹先生笑着看了看她,悄悄眨了眨眼。 谢姝宁不明所以,但见了他这幅模样,倒勉强忍耐住心中焦躁。 但留下燕淮,算是怎么一回事? 天大的麻烦,走到哪便将霉运带到哪,她是避无可避便要硬着头皮迎上去不成? “世子若愿意,只管留下。”云詹先生一锤定音,竟然真的将燕淮给留下了。 谢姝宁眼前发黑,站在燕淮身后的吉祥更是腿软,皆是一头雾水。 燕淮端坐了身子,同云詹先生道谢。 这件事便算是给定下了。 在胡家的那天夜里,谢姝宁穿着男装,又是黑漆漆的夜,那群追杀燕淮的人并不知她是谁,所以也绝对不会想到燕淮会躲在谢六夫人宋氏的陪嫁庄子上。 这事,连谢姝宁都没有料到,那群人自然是更加猜不透。 …… 过了午时,一群人却都还饿着肚子。 云詹先生便先让人上了茶点,吩咐了厨房那边加菜。 他倒是一直陪着燕淮说话,谢姝宁有心想问问他为何留下燕淮,是作何打算,却苦于一直寻不到恰当的机会。直到饭菜端上来,众人分别用了饭,燕淮进了客房休息,谢姝宁才算是能好好同云詹先生说话。 她带着满肚子疑问去了云詹先生那里。 “您心里头究竟有何打算?”谢姝宁自顾自坐下,一脸不解地看向他。 云詹先生抚须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摇头道:“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燕淮既开口说出了那样的话,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直截了当将人赶走的。他很快便会成为新任成国公,一时半会他们不好得罪他。何况,出了胡家的事,谢姝宁同他又在外头留宿了一夜,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是该寻个时机摊开来好好说一说才可。 正如燕淮先前所,谢姝宁是他未来的弟媳妇,单凭这一桩,许多事便无法择清。 当然,他心中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从冬至将收集到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心里便多了颗疙瘩,难以消除。 若能留下燕淮仔细观察几日,兴许能解开他心中疑惑也说不准。 只是这些事,他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谢姝宁。 “你莫要担心,这件事只会瞒严实了,不会叫旁人知道的。”云詹先生以为她是在担心燕淮住在田庄上,来日被人拿来做文章,便劝了几句。 为了不将消息流出去,不叫人知晓,就连田庄上也并没有几人知道燕淮的事。 “瞒得再严实,也迟早会有走漏风声的那一天。”谢姝宁听了他的话,仍惴惴不安,“我年纪小不知事,先生难道也不知?燕家的局面,发生在胡家的那些事,哪一桩是我们能插手该插手的?” 云詹先生目露惊异。 他看着面前年不过十一二的小姑娘,看着她白玉似的面上还挂着被枝桠擦伤的细微伤痕,叹了声:“水已经浑了,人也已经入了水潭,躲不得的。” 谢姝宁沉默了下去。 她太迫切地想要避开麻烦,却似乎怎么也避不开,仿佛冥冥中便注定了这一切。 前世她同燕淮没有交集,却阴差阳错因了他的关系,被林远致当成了弃子,死在了林家。 从头至尾,她都不敢靠近燕淮。 不沾他的边,尚且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谁知道沾了,会如何? 至于燕霖,天知道他还有几日可活,所谓的弟媳妇,根本便是天边浮云,毫无干系。 她不想同燕淮牵扯太深,但云詹先生说得对,人已入局,如何能撤。 良久,她站起身闲步往外头走去,背脊却绷得笔直:“我听师父的。” 云詹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融进了夏日午后灼灼的阳光里,坐在那久久不曾动过。 步入烈阳下的谢姝宁闲庭信步,眉眼间却笼着挥之不去的阴霾担忧。 风里有馥郁的花香,嗅入鼻间,却也难叫人欢喜。 她一边在为燕淮留下的事担忧,另一边却莫名其妙也为燕淮担忧起来。 追杀他的人到底是小万氏的人,还是出自万家其余人的手?她曾听说过,万家的老夫人,也就是燕淮的外祖母,对这个长女所出的外孙极为疼爱,英国公温家的那门亲事,也是由她提议的。 但这一回燕淮回京,万老夫人显然没有对自己疼爱的外孙施以援手。 这又是为何? 难道说燕淮离京几年后重归燕家,万老夫人便不再疼他了? 这般说起来,燕淮身边竟无一人可依靠。生母早逝,父亲病逝,就连昔日疼他爱他的外祖母如今也只对他袖手旁观……身边只有对他虎视眈眈的继母跟弟弟……谢姝宁头一次觉得,燕淮的处境极为凄凉。 他再厉害,终究也不过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 莫名的,谢姝宁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冬雪霏霏的日子里,在马车上幽幽醒转的自己。 如昔日的她一般,独闯龙潭虎穴,却不知有谁能够依靠,所以即便受伤也只会自己躲在暗处舔舐伤口,断不会在面上流露。 站在天光底下,她抬头望着青空,看着上头的云卷云舒,长长舒了一口气。 罢了,就当是日行一善,任他住几日吧。 她大步迈开,往前走去。 厢房里,燕淮却并没有入睡。 身上的伤已经不疼了,只剩下些木木的麻意。 他站在窗边,听着树上传来的蝉鸣声,忆起昔日在漠漠沙海上骑着骆驼的自己还有七师兄纪鋆。 直至回京,他才知道,他的七师兄,冠着皇族的姓氏。 然而一回到西越,两人未至京都,便已分离,从此天南地北,缄口不提对方。 天机营已经沉入沙海,成了永远的秘密,他们的过往也随之成了秘辛,这是必须的默契。 他伸手按在了窗棂上,在这个瞬间却忽然动了心思,想要知道七师兄过得如何。 === 粉红的加更还完了~开始还仙葩的十章加更~~晚点还有一章,明天继续三更走起~ 章节目录 第215章心思庆祝日珥升盟主+ > 他身在京都,七师兄纪鋆却身在江南,两地相距甚远,两人也因而断了联系。 离别之际,纪鋆同他说,做了多年的师兄弟,没了天机营他们亦是一辈子的兄弟。俩人虽不便同旁人提及对方,但一旦有难,不论是何,皆可立即手书一封,用信鸽传达。只要收信的那人还活着,便会立即快马加鞭赶来,助对方一臂之力。 眼下,他处在困顿之中,若求助于纪鋆,想必曾说出那话的纪鋆一定会立刻便赶来。 但燕淮思来想去,倒并不愿意求助他。 难得他们离了天机营,远离了那样的生活,如今纪鋆回了江南,能坐在临湖的酒楼上吹风摇扇,品茗谈笑,日子悠闲得很。他怎能叫自己视若手足的七师兄抛却安定而舒适的生活,转而奔赴遥远的北地同自己一道拼命? 他在回京后过的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热的。 继母不想他活着,他偏要费尽心机活下去。 若纪鋆来了,兴许一个不慎就会把命丢在这里,从此连落叶都不能归根。 他还未曾娶妻生子,还有大把岁月可以挥霍,甚至于他亦有他的难处。否则昔日他也就不会也在天机营里过那样的日子,在漫漫黄沙飞舞的天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短短一瞬,燕淮心里却像是过了足足十数年,看尽了未来的路。 茫茫的岁月长河里,他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漫长的生,子孙满堂,得享天伦;抑或是死在少年时,孤冢一座,荒草丛生。 他不能求助七师兄。 燕淮望着窗外绿油油的树,长出一口气。 他搭在窗棂上的手,肤色白皙而细腻,上头却有深深勒痕,指腹间亦有明显的茧子。 那是因为拉弓射箭而留下的痕迹。 弓弦绞在指上,一点点勒进皮肉,磨破了皮,流过血后便结成了厚厚的痂。痂还来不及脱落,便被再次勒出殷红的血来,如此反复,便成了永远消不去的瘀痕。 他还记得,自己拉开的第一把弓是从父亲成国公手中接过的。 那是一把特制的弓,精致小巧,不似武器倒像是孩童把玩的东西。他惶惶拉开,射出人生中的第一支箭,正中红心。 他亦记得,父亲笑了,笑容里含着骄傲跟欢喜。即便那笑意转瞬即逝,但他仍看见了。从此以后,他爱上了那种拉弓射箭的感觉,羽箭离弦而去,在风中呼啸着朝箭靶而去,正中的那一抹红被“噗嗤”一声戳透。 每一个瞬间都那样叫人欢喜,每一次羽箭离弦,都叫他忆起昔日父亲的笑容。 自六岁开始,鸡未鸣时他便起身,直至黄昏时分,柝声初起,他方才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弓。 离开京都时,他失去了这把弓。等到再见到它时,它却静静躺在父亲的棺木中,像代替他在陪着病逝了的父亲一般。 吉祥告诉他,父亲临终之际已病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要用这把弓陪葬,却无法表,身体又虚弱得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无,更不必说将这些话给写下来。于是他便盯着那只藏着这把弓的樟木箱子看,一直看……一直、一直地看…… 这才有人打开了箱子取出弓来。 燕淮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父亲既一直留着这把弓,甚至死了也要带进棺材去,却为何会舍得将他远远送走? 他觉得自己愚得很,不论怎么想,都还是猜不透父亲的真正心思。 窗外夏蝉在撕声力竭地鸣叫着,像在喊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他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世子,属下让人去将树上的蝉粘了去。”吉祥端着亲自去煎了的药入内,见他站在窗边紧皱眉头,便以为他是因为窗外的蝉鸣声而烦躁,遂搁下药碗,拔脚就要出门去。 燕淮没有回头,“站住。” 吉祥应停下脚步,面露疑惑。 “想法子放个我重伤的假消息出去。”燕淮微垂着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映出少年唇角细微的绒毛,眼睑处被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 “世子是想将内鬼捉出来?”吉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燕淮颔首,“不除此人,铁血盟便一日不能知道我的下落。” 这也是他留在这的原因。 谢六爷夫人的陪嫁庄子,谁能想到他会藏在这?即便是他自己想来,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燕淮想着谢姝宁差点抬脚的模样,不由失笑。 吉祥见他忽然笑了起来,眼皮一跳,觉得自己愈发不了解自家主子了。比起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燕淮的心思倒是更加难猜许多。 “属下明白。”他暗自琢磨着燕淮会在谢姝宁这留多久,“世子,那药……” 说着话,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桌上的那只药碗上。药是他煎的,他放心。但这药却是鹿孔开的,是他配的,吉祥便不敢大意。 燕淮转过身来走到桌边,端起药碗凝视了会,旋即蓦地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汁给喝尽了:“无妨。” 别说他敢确信里头没有毒,就算是有,又能如何,总归他是不怕的。 吉祥眼见着他将药喝了,便将口中剩下的话都给咽了下去,重新捧起药碗告退。 走至门口,他的身形忽然一顿。 他倒是给折腾忘了,也不知谢八小姐究竟有没有将他要杀她的事告诉世子…… 他哪里知道,谢姝宁也正在为这事苦恼。 留下燕淮也就罢了,留下吉祥,就叫她恼火了。 但她亦不敢直接去告诉燕淮,喂,你的护卫想要杀了本姑娘! 若万一那天在胡家吉祥的举动,便是燕淮授意的,那她岂不是自讨没趣,自寻死路?谢姝宁因而很惆怅,连午觉都没有睡好。月白带了祛疤的药膏来看她,一脸惶恐未消,见了她便道:“小姐,您可吓坏奴婢了!” 听到谢姝宁不见了的消息时,她正抱着儿子哄他睡觉,当下差点吓得连儿子都失手落到了地上,直到如今看到了谢姝宁,她也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谢姝宁盘腿坐在炕上,正在查阅平郊的地图,如她所记得一样,胡家那边的地图上,并没有显示她跟燕淮藏匿的那座小山。 边上那两座高些的倒是都在图上标了出来。 她担心只是这幅图上漏了,便又特地寻了旁的来,可是翻遍了各个时期的地图,她也没见到那座山所在。 实在是古怪。 她看了一阵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索性将书都往边上一堆,邀了月白坐下,问她道:“我这不好好的嘛,你不要担心。” 月白越听她这么说,却反倒是更加担心了,闻直道:“您说说您自己这些年,哪一回出门不带点伤回来?依奴婢看,您今后呐,还是莫要出门了的好!合着年纪也日渐大了,跟着夫人学学如何管家也是好的。” 谢姝宁汗颜。 月白这话倒也还真没说错,她每一次出门都得挂彩,今次已算是走了运,才划破点皮而已。 但让她跟着母亲学管家? 倒不如让母亲跟着她学得了。 谢姝宁就故意换了话头同她说:“你带了什么来?” 月白依打开了白瓷的小盖,露出里头雪白的一块脂膏,散发出淡淡的兰花香气:“奴婢前些日子新制的膏,同专门去疤用的玉容膏功效相同,效果却更好。” “哦?那你给我抹上试试。”谢姝宁便笑。 月白用指尖拈了豆大一点,在她面上轻轻推开,细致地抹遍微小的伤口:“像这样的小痕迹,用上个三五日,便能消个大概,有个七八日,便能恢复如初。” 谢姝宁不由感慨:“将你许给鹿孔实在是许对了人了。” “您年纪越大,这说话倒是越没边了!”月白为她抹完了药膏,收回手,嗔了句。 谢姝宁就笑吟吟拉了她的手,道:“怎么不带豆豆来?” 她向来喜欢孩子,因而回回月白来,她都要问一问豆豆。 月白道:“您才回来,该好好歇歇才是。那孩子闹得很,便不让他过来了。” 谢姝宁摇头:“我好着呢,用不着歇。” 她也没那个心思歇,庄上住了个大祸害,她可放心不下。 “奴婢听说,成国公世子住下了?”月白收拾了东西,轻声询问。 谢姝宁颔首。 “这可真是……为了什么……”月白见她点头,明白是真的,不由愣住了。 谢姝宁则笑:“权当他不在就是了。” 但这话说得容易,做的可就难了。 傍晚时分,谢姝宁让图兰搬了摇椅去树下纳凉,结果正盯着树梢上的花数得痛快,便看到燕淮闲步走了过来。 彼时图兰正在去帮她挑水果,玉紫亦被她给打发去了云詹先生那整理地图,只她一人静静躺在树下乘凉。 她无奈,索性闭上了眼睛,真当自己没有瞧见燕淮。 “八小姐,你真不打算睁开眼看看?” 耳中传来少年清越的声音,谢姝宁的眼睛便闭得愈发紧了。 燕淮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束手抱胸,缓缓道:“你胳膊上落了条虫子……青色的……一指粗……” 章节目录 第216章共居生活 > 谢姝宁“啊”了声从摇椅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抖动衣袖。 夏衫本就轻薄,只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谢姝宁几乎都能感觉到袖上缓缓爬动着的触角。 她不敢睁眼去看,只得紧紧闭着双目胡乱晃动袖子,想要将燕淮口中的那条大青虫给晃下去。 早知如此,她断不会让图兰将摇椅安置在树下!原只是想纳个凉,谁知道却纳到了条虫子,不用亲见只想一想也足以叫人毛骨悚然。然而用劲抖了片刻,因她闭着眼便无法得知这条虫子究竟落下去了没有,不由急声问燕淮:“世子,虫子还在不在?” 耳畔似有笑声隐隐,“还在上头,我帮你捉掉吧,若不然甩到了发上就不好了。” 谢姝宁闻身形一僵,立时垂下衣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燕淮的话成了真。 若真掉到了头发上,那可怎么是好! 于是她便老老实实站在那不动,候着要助人为乐的燕大公子上前来帮她捉虫。 下一刻,眼前一暗,即便紧紧闭着眼,谢姝宁仍感觉到身前多了一个人,因个高些,将明媚的阳光挡了个彻底。她不敢动,讷讷询问着:“捉掉了没有?” 燕淮轻笑:“好了。” 谢姝宁长松一口气,慢慢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条缝,透过眼角余光去打量自己的袖子。 甚好,左边的袖子上连跟头发也没有落下,右边的那一条亦连片花瓣也无,干净如新,并没有虫子的身影,更不必说是一指粗的大青虫。想到先前燕淮说的那虫子的模样,谢姝宁登时心头一毛,抽了抽嘴角,不忍再往下想。 “喏,虫子。” 忽然,一抹翠色映入了她的眼帘。 扭动着的柔软身躯上生着鹅黄色的小粒斑纹,高高昂起的头顶上还生着两条正在左右晃动的触角。 谢姝宁霎时白了脸,唬得连话也说不出,连连往后退去,踉跄得几乎要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果真是一指粗的虫子! 她惊慌失措地躲远,又想到自己正站在树下,不由慌了神,提着裙子就撒腿开始往另一边跑,避开了树亦避开了燕淮。 “八小姐,这虫子可不咬人。”燕淮站在远处,将指间捉着的虫子随手往另一边的草丛里一丢,笑眯眯看着她。 谢姝宁暗自在心里“呸”了声,面上仍是一片惊吓过度的惨白之色,声音颤巍巍地道:“世子好胆色……好胆色……” 旁的也就罢了,那么大条虫子哪个姑娘家不怕?图兰自是例外中的例外。 燕淮却像是没料到她竟然会害怕成这样一般,袖手站在那疑道:“八小姐连死人都不怕,还怕虫子?” 谢姝宁急急想要争辩,一着急却咬到了舌头,顿时疼出了泪花。 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一旦倒霉起来,喝水也要塞牙缝。她这时才敢肯定,燕淮此人,就是她命里的克星,但凡遇见了就没有不倒霉的时候!她忍着痛,别过脸去咬着牙道:“死人一不会爬,二不会扭,三不会钻进衣衫里去,哪有虫子可怕?” 燕淮听了,笑容满面:“八小姐是个怪人。” 谢姝宁勃然,哪有当着人面说人是怪人的? 然而她同燕淮说过几回话,每一次都只有被燕淮说得气急的份,知自己是绝说不过他的,索性反讥回去:“这话说得倒好像世子你就不是怪人了一般。” 燕淮却颔首应是:“八小姐的眼光还是相当精准的。” 一口血憋在了喉咙里,谢姝宁只觉得眼冒金星,决不能再同燕淮说下去了,急忙拔脚便要走人:“世子慢慢纳凉观景,我先走一步!” 不等燕淮出声,她已丢下那张犹自还带着她体温的摇椅扬长而去。 她是主人家,难道要走还得经过燕淮这个客人的允许不成? 念着方才那条虫,谢姝宁心头一阵发毛,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加大,脸色由白转青,难看得厉害。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燕淮却笑着走至那张摇椅前,施施然坐倒。身子往后一仰,头顶上白云蓝空,风声徐徐,惬意得很。 谢姝宁这时若回头看上一眼,想必将燕淮就此正法的心都该有了。 片刻后,图兰端着一小筐洗净了的桃子来,走到近前,却发现蒙头盖着书躺在摇椅上的是个男的,而不是谢姝宁,不禁吓了一大跳。她将竹筐往地上一放,吃惊地道:“你是谁?” 明明没多久之前,躺在这一脸惬意的人还是她家小姐。 图兰甚至还记得谢姝宁皱着眉头思索要吃什么时,一脸的愁容。 怎么等到她洗净了桃子送来,小姐活生生的一个姑娘家竟就变成了个少年郎? 听见问话,懒懒躺在摇椅上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被他盖在脸上用来遮蔽浓烈日光的书册随之“啪嗒”一声滑落于地,露出了下头那张瓷白的少年面庞,赫然便是燕淮。 图兰不喜燕淮的护卫吉祥,连带着厌屋及乌,也不喜欢燕淮,觉得他不是个好人。此刻瞧见原是他躺在了谢姝宁该在的位置上,当即四处张望起来,大声问道:“怎么是世子在这,我家小姐去了何处?” 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周遭并无人影出没。 燕淮弯腰捡起书,抬眼看向图兰,和颜悦色地道:“八小姐被条虫子给吓走了。” 图兰脸皮一僵,才要冲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想了想,俯身将装着桃子的竹筐拾了起来,仔细在里头翻来拣去,最终拿出了一颗最小的出来,一脸不舍地放到了燕淮手边的小几上。 “这些桃子都是给小姐吃的。”搁下了桃子,图兰一把将竹筐紧紧楼在了怀里,肃容解释。 能叫她拿出一颗送予燕淮,已是天大的面子。 燕淮看着手边毛绒绒的红桃,哑然失笑。 图兰便不理他,抱着一竹筐的桃子飞快大步迈开,去找谢姝宁了。 这个时候,谢姝宁却已回房换了身衣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生闷气。 她盘算着,燕淮怕是不会在田庄上留太久才是。 毕竟时间过一日便少一日,他既还想要将燕家控制在手里,就不好在她这僻壤之地白费光阴。她暗自猜测着,至多三日,燕淮便该启程离开才是。出了那样的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这时便已经在私下里着手调查了。 谢姝宁捧着脸在炕上倒下,盼着这尊瘟神早日离开。 到了晚间,厨房的管事亲自来问她,晚膳用些什么才好。 她略一想遂让管事先等等,转头吩咐了图兰去问燕淮一行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不多时图兰得了答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便又招呼了管事的来,将晚饭的食单吩咐了下去。燕淮不喜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偏偏就要厨房做什么。 等到管事的一走,她却不由觉得自己太过小孩子性儿,竟真跟燕淮较上劲。 谁知道晚饭做好了,云詹先生却提议今晚众人一道用餐,不必再单独将吃食分别送到众人房中了。 因庄子上也没外人,也只云詹先生一个长者,他发了话,谢姝宁寻常不反驳。何况今天的晚饭被她动了手脚,她也想亲眼看一看燕淮吃瘪的模样,以解今日青虫之恨。 仆妇们便在堂屋摆上了饭桌。 因燕淮身份特殊,故而今晚这顿饭也就不必叫旁人伺候,只留下了玉紫图兰在一旁随侍。 少顷,鹿孔夫妇到了,一行人便各自落座。 云詹先生跟云归鹤师徒、鹿孔,并燕淮几人一桌而食,谢姝宁则跟月白一道另僻了一张桌子。 不过庄子上没那么多规矩,所以两边并没有特地用屏风隔开。 一群人皆落座后,因燕淮亦让吉祥跟另一个护卫一道坐下了,云詹先生便提议让玉紫跟图兰也一道坐下,俩人连连推辞,拒不肯坐。玉紫更是一个劲地小声唤谢姝宁,求她出面摆平这件事,打消了云詹先生的念头。 主子坐在一块吃饭,做下人的就算再得脸,也没有上桌一道坐下用饭的说法。 吉祥几个是护卫,同她们又不一样。 谢姝宁看到了玉紫的一脸急色,明白过来云詹先生的一片好意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为难罢了,当下帮着拒了。 云詹先生便也就没有再继续多。 食不寝不语,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提箸的轻微声响。 谢姝宁看着桌上的菜,心中隐隐期盼着燕淮不能下筷的模样。 然而谁知,一顿饭吃完了,那桌竟也没个异常。 她倒是将这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 等到饭毕,众人四散而去,走至门边,她忽然听到燕淮在边上笑着说了句:“多谢八小姐款待,一桌竟都是我爱吃的菜色,委实劳烦。” 谢姝宁瞠目结舌地扭头去看他,强自镇定下来,淡漠地道:“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世子是贵客,合该如此。” 燕淮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同她擦身而过。 章节目录 第217章疑问日珥阆苑仙葩+1 > 谢姝宁干笑两声:“世子好走……” 跟在谢姝宁身后的图兰亦是目瞪口呆,待人一走便忙对谢姝宁道:“小姐,奴婢听得真真的,那些菜都是世子不喜欢不能碰的!” “不干你的事,是他扯了谎。”谢姝宁摇摇头,安抚了图兰几句,“他说的那些不爱吃不能吃的菜,才恰恰是他爱吃能吃的。” 从一开始,燕淮见到图兰的时候,怕就猜到了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所以索性将计就计,反误导了她。谢姝宁稳下心神,不由惭愧。原本做这样的事,便是十足十的孩子行径,没想到竟还被反将了一军,简直丢人丢到了天边去。 谢姝宁吐出一口浊气,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不再想那些事,领着图兰玉紫往月白那去。 月白的儿子豆豆正在炕上睡着,一副酣然模样,可爱得紧。 她在炕头坐下,问月白道:“鹿孔可有说过世子的伤势如何?” 鹿孔夫妇无话不谈,这些事,想必鹿孔也会告诉月白才是。 果然,听到谢姝宁问起,月白张口便答:“他倒是提过几句,说是世子的伤看着厉害,但恢复起来却也较之寻常人更快,因而并无大碍。” 谢姝宁“哦”了声,过了会又道:“让鹿孔给他拣了最好的药用。” 月白应是,旋即捂着嘴轻笑起来:“小姐可是想让世子早日走人?” “留着总难叫人安心。”谢姝宁有些没精打采,“我不在的那一日,云詹先生都做了什么?” 月白略回忆了一番,肯定地说道:“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让庄上的人加紧巡逻保持戒备外,便同往日里一般无二。只是图兰跟世子身边的那个护卫出门后,没一会冬至便也跟着出去了。” 谢姝宁倒不知道这桩事,诧异地道:“冬至是被云詹先生给派出去的?” 月白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确切情况。” 那时,她知道了谢姝宁失踪的事,骇得三魂六魄不见了一半,连儿子都抱不稳,哪里还能分心去顾及冬至。 “他是何时回来的?”谢姝宁揣测着,细细询问起来,“回来后,可是直接便去见了先生?” 月白颔首:“他只比您回来得早一刻钟,回来后的确立即便去见了云詹先生。” 俩人说着话的当口,睡在炕上的小童悠悠醒转,挥舞着小胳膊嘟嘟囔囔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嘟囔了几句,似乎是见无人回应,他蓦地放声大哭起来。 谢姝宁便笑了,没有继续就着方才的事问下去,只让月白去哄孩子。 等到豆豆哭声渐止,她就没有再逗留下去,同月白叮嘱了几句鹿孔用药的事,就带着玉紫跟图兰出了门。 随后,她回了厢房便悄悄吩咐图兰去把冬至带来。 自回来后,她倒还没能单独唤了冬至来问过话,所以方才若月白不提,她也就遗漏了这件事。 在她失踪不见的时候,云詹先生竟还有旁的事重要到立即便让冬至出去办,究竟为的是什么事? 她深知云詹先生的性子和为人,在那样的境况下,云詹先生便是有再紧迫的事,也会先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可事情却出现了怪异的偏差,由不得她不奇怪。 冬至来时,夜色已然黑透,檐下的灯被渐次点燃,在夜风里闪烁发亮。 她抱着书在东次间见了冬至,开门见山地问他,那一日云詹先生派他都出门去做了什么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冬至似乎根本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又似乎是云詹先生派他做了事,事后却忘了叮嘱他千万保密。 灯火通明间,他泰然自若地回答起来:“先生让我去查了燕世子的事。” 谢姝宁倒还真没料到是为了这个事,不禁神思恍惚起来。 过了会,她迟疑不决地问道:“你都查到了什么?” 冬至的本事她也清楚得很,兴许还真能被他查出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说不准,但月白说冬至比她还早一刻钟回来,那便是说也根本没有花费太多精力去调查,应当也难查出太多花头来才是。 她期待地看着冬至。 冬至则被她看得发毛,因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背上不由沁出汗来。 “燕世子七岁便离开了京都,直到今年春上才回京来,拢共没有过多久,能查到的事十分有限。”冬至正色说着,“但里头有几点十分奇怪的事。” 谢姝宁有了兴趣,示意他继续。 “其一,成国公已经去世,在身后七七过完,燕家便该为世子上书申请袭爵的事,但您也知道,时至今日,成国公的长子燕淮也依旧只是个世子;其二,他在离京后的那段日子,毫无踪迹可寻。当然,小姐是知道的,他那段日子应就在漠北,但他在漠北到底都做了什么,又是跟着谁长大的,成国公彼时又是为了什么才送他离开京都,皆无迹可追;其三,万家眼下似乎并没有要对世子伸以援手的意思,怕是有意扶持燕二公子。”冬至一点一点分析着自己探寻到的消息。 谢姝宁屏息凝神,听完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声。 第一点,她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宫里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在,肃方帝又不是过去的庆隆帝,燕淮要袭爵,只怕要颇费周折,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对虎视眈眈的继母母子。 至于第二点,成国公已经逝世,许多事便是真的再无迹可寻。他昔日的心思,也都随着他的离世,一道埋入地底同黑暗为伴,难以重见天地。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对谢姝宁而,最叫人感到古怪的,其实是冬至口中的第三点。 万家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燕淮是大万氏所出,燕霖是小万氏所出,但对万家来说,不论燕淮还是燕霖,有何区别? 不管最后是哪个袭了爵,于万家而,都没有坏处。这般一来,如果支持燕淮,才是更加的名正顺,道路通畅。可他们,却似乎没有一丝要护燕淮的迹象。 而且旁人不知,谢姝宁却是知道的。 燕淮多年后会杀了他的大舅舅万几道,毫不手软。 难道后来的那些举动,皆是因了今时的这些事…… 谢姝宁推想着,开始慢慢将眼前的这些线都联系了起来。小万氏的助力,怕就是来自燕淮的大舅万几道。所以多年后,燕淮得势,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让人杀了万几道,又几乎毁了万家。 他始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谢姝宁看着自己手中的兵书,面上露出个讪笑。 她觉得自己这回,可真是倒大霉了。 以燕淮的性子来看,今日她若帮了他,来日他不一定会报恩,但今日她若得罪了他,将来必定会被他报复…… 谢姝宁晕乎乎地想,兴许她该趁着眼下这难得的机会将这危险的苗头扼死在摇篮里才是。 “先生知道这些后,都说了什么?”她摇摇头,将那些不靠谱的念头甩出了脑海,追问道。 冬至木着脸,毫不迟疑地道:“先生并没有说什么,只在这之后吩咐了我再去调查一番燕世子的生母。” 谢姝宁睁大了眼睛,旋即慢慢抿紧了嘴唇。 云詹先生要查大万氏? 这件事归根究底,到底根源还是在个“万”字上吗? 她吸了一口气,觉得云詹先生那日同她说的水浑了的话,此刻想来却似别有深意,并不只她所想的那般简单。 “按照先生的吩咐去办吧。”谢姝宁心中忽然开始七上八下的,寻不到底,“得了消息后,先来知会我。” 冬至莫名有些局促起来:“先生那若是问起您是否知晓了他在做什么,奴才该如何说?” 谢姝宁严厉地道:“先瞒着先生。” 冬至点点头,应声退了下去。 夜风透过推开的门缝钻了进来,吹得谢姝宁一个激灵。她将手中的书合拢放在了一旁,眉头紧皱地坐在那,狐疑不决地想着,自己要不要卖燕淮一份人情,帮他查一查万家的事? 但她转念一想,就又摒弃了这个念头。 她跟燕淮是在差不多的时候一起从漠北归京的,她的的消息网也才用舅舅宋延昭教她的法子布开没多久,所以即便是冬至,在查燕淮的事上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但燕淮能活着回到京都,身边又有了吉祥这样的护卫,想必手下的能人不少,兴许是她所不能比的。 她贸贸然插手,反倒像是班门弄斧了。 漫漫长夜,她翻来覆去想了多遍,也未能下定决心。 躲得远远的,一直是她这一世行事的准则,而今骤然到了犹豫该不该插手的时候,则叫她辗转反侧。 …… 另一侧的厢房里,一身蓝布衣的少年正在听吉祥禀报铁血盟内鬼的事。 听着听着,他忽然反手一掌劈在了桌上,疾厉色地道:“将消息卖给了大舅舅?” 吉祥罕见的吞吞吐吐起来,垂眸不敢看他,“千真万确。” 燕淮闻,怒形于色,双手撑在桌沿上,青筋冒出。 他重伤的消息,没有被内鬼立即报给小万氏,却卖给了他的大舅舅万几道,如何能叫他不震惊?! 章节目录 第218章不同待遇 > 大舅万几道,自他幼时起,便似乎不大喜欢他。 但外祖母却十分疼爱他,甚至越过了舅舅家的几位表兄去。曾几何时,他还偷偷疑心过,是否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舅舅面对他的时候才总是不假颜色,语气生硬。 可同样身为他的外甥,燕霖在大舅那的待遇同燕淮则截然不同。 比起燕淮,燕霖实在太得大舅欢心。 虽是幼年的事,但燕淮仍记得。那一年冬上,落了大雪,将整个京都都覆在了绵绵的雪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之色,看不到边际。他跟燕霖穿了同色同料的狐皮小袄,被继母小万氏领着出了门,往万家去。 定国公万家亦住在南城,但同燕家之间隔着大半个南城,一路行去也要在路上花费不少光景。 可满道白雪,马蹄踏过之处皆是湿滑冰冷一片,车夫亦不敢将马车赶得太快,只缓步匀速朝着万家所在的清风巷而去。 车门牢牢关着,连一丝风雪也吹不进来,但燕霖尤为惧冷,缩进了小万氏怀中不肯出来,口中嘟囔着:“娘亲,孩儿冷。” 小万氏虚虚搂着他,嗔他小儿模样像是姑娘家。旋即她又用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的眼神望向了他,笑着道:“你瞧哥哥,怎地一点也不冷?你们穿的可是一模一样的衣裳。依我看,你合该同哥哥一道去同爹爹习武才是。” 话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忽然微微变了个调子。 燕淮那时年纪小,听出了她话音的颤动,却没往下联系。 父亲只教他一人,明明是吃苦受累叫人天天想着死了算了的事,在继母看来,却是亏了燕霖。 不论如何,燕霖才该是父亲心中最要紧的孩子才对。 那时的小万氏,一定是这般想着的。 燕淮此时回忆起往事,面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个哀戚的神情。 他英年早逝的父亲,究竟在用怎样古怪的一颗心在对待自己的长子? 若说父亲待他好,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在旁的孩子还窝在父母怀中撒娇嬉闹的年纪,他便已经被父亲冷着脸带到了一排排的兵器前,随后不及他长大,父亲更是迫不及待地将他远远送走。 等到他回来,见到的却是父亲的棺木。 金丝楠木的寿材,刷了黑漆,寂静无声地搁在灵堂里。 他记得棺木上绘的纹样,却忘了父亲的样貌…… “世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吉祥久久不见他出声,忍不住询问起来。 燕淮垂眸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少年玉似的面上露出疲惫之色,颤声道:“再观望几日。” 小万氏要害他,想要他的命,他皆能理解。为了燕霖,她要动这样的心思,也并不叫人奇怪。说到底,他的生母不是她。燕家的规矩,除了继承家业的那一人外,剩下的不论嫡庶,待得成年有了妻室,便要离燕家而居。 成国公府,从燕霖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没有一丁点是属于他的。 等到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能分到手的却只有寥寥,且小万氏身为燕家名正顺的老夫人,必然是照旧住在成国公府的。 从此小万氏便难以时时见到亲生的儿子。 这一切,已够小万氏想要为儿子谋夺成国公的位置。 要想让燕霖袭爵,要么他死,要么他成废人同死无异。 小万氏的心思,再狠毒,燕淮都能明白。但事情一旦落到了大舅舅万几道的身上,他便忍不住颓丧了。 幼时的那一场冬雪,似乎一直寒到了现在,也未消弭。 那一日,马车到了万家后一直驶到了二门外方才停下。万家的人是一早得了他们要来的消息的,因而外祖母早早让大舅母派了人在二门候着,专等他们来。 燕淮第一个下的马车。 脚还未着地,身后便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他不必回头便知,这来的是自己的大舅舅。 果然,大舅母笑着问他怎么今日这般早便回来了。他说知道燕霖来了,特地提前回来。 燕淮那声已经涌到嘴边的“大舅”便伴着这句话的尾音,又给咽了下去。他僵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觉得颇为尴尬。燕霖忽然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推了他一把,嚷着道:“哥哥莫要挡在门口呀!” 大舅舅冷厉的眼神就猛地朝他看了过来。 小时候,燕淮是极怕万家大舅的。 万几道是武将,生得高大威猛,居高临下地往那一站,一低头,燕淮便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动。 他讪讪低下头,手指揪着衣摆。 身后的燕霖越过他飞快朝着大舅跑去,口中欢快地喊着:“大舅,这回你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 他才从滇南回来,肯定给府里的诸人都带了东西,自然里头也有燕霖的那一份。 燕淮怔怔想着,身子却因为方才燕霖的那一撞,踉踉跄跄地往地上摔去。若非外祖母身边的秦妈妈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只怕他的脑袋便要在冻得极硬的台矶上磕破了。 换了燕霖,肯定立即便要吓得放声大哭。但他知,他不能哭。从他开始扎马步的那一天开始,父亲便明令禁止他再掉一滴泪,即便是痛极,也只能笑着。 他记起父亲端着脸面无表情说过的话,倚在秦妈妈怀里微微笑了起来,眼泪却忍不住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 大舅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厌憎,嘴角翕翕,说了一句话。 燕淮伸手揉向眉心,忽然有些记不得那日大舅说了什么。 夜风自窗棂缝隙钻进来,带着即将入秋的微凉。不知不觉间,夏日都已经渐渐老了旧了,又一个秋天马上就要到来。 三秋又三秋,距他离京,竟已都过了这般多个秋天,也难怪他记不清当时大舅说过的话了。 他愁眉不展,浑身乏力,吩咐了吉祥几句便将人暂时给打发了出去,自己靴也不脱便歪在了竹制的榻上,阖眼喃喃了句:“自小便不喜欢我,而今竟也想要我的命了吗……” 呢喃着,他忽然想起了胡家的大场大火。 火场里拾到的那把扭曲的长剑,那个篆体的万字。 如今想来,却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小万氏手中无人,身后却还有嫡亲的娘家兄长可用。那些人若都是大舅的,就说得过去了,为何下手会那般狠辣,不惜屠村亦要找到他除掉。 如今的定国公万几道,癸巳年七月领兵出征滇南时,曾以严酷扬名西越。 彼时,他尚且还是个世子,行事间束手束脚,而今历经岁月沉淀,想必更是冷酷万分。 同他做对手,燕淮只想一想便觉得头疼欲裂。 比才智比手段比资历比人脉,不论比什么,他都只有立即冲着对方俯首的份! 他在竹榻上翻来覆去,腰间伤口被硌得刺痛。 过了会,他忽然翻身坐起,眉头紧皱,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难道父亲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所以才会在他七岁那年便送他离京,送得远远的,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送他去天机营习武? 天机营地处漫漫黄沙之下,踪迹难寻,隐蔽万分,是藏人的好地方,亦是让人潜心习武的好地方。 他一直在揣测父亲将自己送往天机营的缘由,方才却似陡然间参悟了。 若父亲早知今日,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大舅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父亲难道会不知?他们少年时,曾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亲如手足,所以长大成人后,父亲才会娶了万家的嫡长女,成了万家的女婿。 所以,父亲才会狠心将他送走,望他归来之日能有对抗他们的能力! 燕淮坐在沁凉的翠竹小榻上,因心中猜想而忍不住浑身颤栗。 如果他想的都是真的,那这一切未免也太叫人骇然! 他跟燕霖同是万几道的外甥,他的生母又是万家最得宠的嫡长女,是年少时传闻万几道最疼爱的妹妹,小万氏昔年实不如大万氏同哥哥的关系要好。 这一切,万家上至主子下至仆妇,人尽皆知,断不会有错。 可为何生母去世后,面对他时,大舅却总是那样的一副模样?而今更是要对他拔剑相向? 燕淮满面惊诧,越想便觉得心惊肉跳。 要他命的人,为何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少年的眼中晦暗不明,神色莫测。 就在这个时候,紧闭的房门却被人给叩响了。 他一惊,没有动作,只扬声问道:“何人?” “世子,我家小姐吩咐厨房做了夜宵,特地让奴婢来问您一声,您可要一道用些?” 略带粗哑的女声,并不常见,这个声音一入耳燕淮便听了出来,来人是谢姝宁身边的大丫鬟图兰。那个比他还高些,身量几乎能同吉祥比肩的异族少女,委实叫人过目不忘。 他方要拒绝,蓦地想起吉祥这时应当守在门外的才是,为何却一点动静也无,当下心神一凛,口中说着“也好,那便劳烦八小姐了”,一边顺手拔出一支箭筒里的羽箭,悄无声息地往房门靠近。 “哦,不过小姐还说了,不知您是想要吃粥呢还是用些小菜酌酒?”门外的少女声音越来越近,“另外,小姐说,还烦请您这一回不要再扯谎了,否则她就只好往您的吃食里掺大把盐了。” 章节目录 第219章截信 > 虽说昨天深夜已在免费章节发了感谢名单,但仍有说不尽的感激。断网的几日,收到了远比我期盼的更多的粉红打赏,更多的支持和激励,只会码字的作者没有更好的感谢方式,唯有更新再更新来回报亲爱的你们~所以晚些还有一章~ === 门后紧紧握着羽箭的燕淮闻,脚步不由一顿。 僵持了一瞬,他继续抬脚悄然靠近,一边用泰然自若的语气朝门外的图兰喊话:“粥食便可。” “是,那奴婢稍后再来请您。”屋外的人似乎浑然不觉他在迅速走近,听到他的回答后,只接着话说了句便要走人。 然而就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原先紧闭着的房门被一把打开,空洞洞的厢房里探出一支箭,箭头乌黑发亮,打磨得十分精细,尖头那一点泛着白光,直晃人眼。 图兰下意识往后退去,因没有准备而显得脚步趔趄,差点往后摔去,模样狼狈。 等她皱着眉头站定,却见燕淮提着支羽箭从门后走了出来,面色冷凝。 图兰不禁疑惑,她不过是听了自家小姐的吩咐来询问燕淮是否要用宵夜的罢了,怎地他竟就对自己横箭相视?她脾性直,这会却也明白不能直白地问出去,便又顺势往后退了一步,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虽是在谢姝宁的田庄上,周围除了燕淮的几个人外,就都是他们的人,但图兰不敢掉以轻心。 正想着,燕淮的视线蓦地落到了她身上。 图兰被他看得发毛,又记起谢姝宁曾跟她嘟囔燕家的人,都不好对付,心头不禁微紧。 她满怀戒心地回望过去,俩人隔着几步之遥面对面站着,一人的人上能握着尖锐的羽箭,一人垂着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两厢警惕着,厢房前头的庭院中忽然多了个人。 “世子!” 俩人便都齐齐朝着这个声音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一时叫人看不清来者的面容,但声音燕淮分辨得出。 这会打外头急步走过来的人,正是他开门后未能瞧见的吉祥。他本想着吉祥在门外,所以图兰说话的时候,他才觉得不对劲。吉祥跟图兰水火不容,诸人皆知。谢姝宁既派了图兰来找他,若遇上了吉祥,至少一场口舌之争是免不了的。 但屋子外只有图兰说话的声音,却没有吉祥的一丝声响。 他立时警觉起来,这才抽了一支羽箭擒在指间,往房门靠近。 若方才开门之时,但凡叫他看到了一线古怪,他都会立刻将手中的箭刺向图兰。然而门一开,外头却根本没有吉祥的痕迹。空荡荡的廊下,只有图兰一个人的身影。他适时收回了手,垂箭而立。 只差一瞬,他也许就会杀了图兰。 燕淮面上的冷凝之色便显得愈发沉重。 他们面前的庭院并不大,小小的,成年男子用不了几大步便会走完。不虞的心思才在他心里打了个转,吉祥清晰的身形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出了何事?”吉祥亦看清了站在庑廊下对立的俩人,不由微惊。 燕淮垂眸,像是侍弄一朵花般把玩着手中的羽箭,面上的冷色渐渐褪去。黑白分明的眼中寒意亦随之尽祛,软化成了一汪春水,他轻笑出声,并没有侧目去看吉祥,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定定看着图兰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自己过去便可,不必劳你再跑一趟。” 忽然亲切起来的话语,反倒是叫一向大喇喇的图兰毛骨悚然。 她胡乱点着头,应了声是,大步退了下去。 她人高,步子也迈得大,很快就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不见。漆黑的夜色吞没了她的身影,也一并带走了燕淮脸上的温温笑意。 吉祥看得分明,心中一寒,当着摇曳的昏黄火光“扑通”跪了下去,低头道:“世子,属下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话音落,尖利得像是猎隼的爪子似的箭头,就稳稳落在了他眼前,抵着他的鼻尖。 轻轻的,一滴殷红的血珠就自他的鼻尖上冒了出来,像颗上好的红珊瑚打磨的圆珠。 他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头顶上传来少年天然带着几分慵懒跟漫不经心的声音,“这般说来,你方才是去取消息了?” “……是。”吉祥绷紧了背脊,连眼珠子也不敢转悠一下。 握箭的那只手似乎忽然抖了下,黑亮的箭头倏忽晃到了他的眼前,叫吉祥这下子当真是连眼也不敢眨一眨了。 他比燕淮年纪大上许多,这会跪在个子还不及自己的少年身前,却没来由觉得害怕。 燕淮说话的声音越像是漫不经心,他就愈加觉得冷厉。 吉祥战战兢兢起来,口中却没有吐露一个辩白的字。 他本是清白,何须辩白。 到了这会,他哪里还会想不到燕淮是缘由生气。 方才他见到了飞鸽,心中惊诧,却见那只鸽子并不往自己这边来,却直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那个方向,正是谢家八小姐谢姝宁所在的位置。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谢家的人,其中更是以谢姝宁首当其冲。 这时看到了飞鸽,又眼尖地发现鸽子腿上绑着塞信的小圆筒,当下想也未想便追了上去,及时截杀了这只鸽子。 然而情急之下,他便忘了禀报燕淮,自作主张消失了。 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失职,是他的错,他也没有脸为自己开脱。但燕淮是在怀疑他有鬼,他从未做过对不住主子的事,问心无愧,也就没有任何必要说些分辨解释的话。 这样想着,吉祥终于僵着身子眨了眨眼。 因长时间未曾眨眼,眼睛一闭,眼角就忍不住渗出泪来。 箭头在以极缓慢的速度远离他。 良久,他才听到燕淮道:“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问这话的时候,燕淮的声音微微发颤,全然没了方才的模样。 他才得了大舅舅万几道的消息,距今不过片刻时辰,按理不应该这么快就会有消息送来才是,但吉祥说有,那就肯定有。所以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一个他还未能知道的消息,是个极坏的消息。 羽箭垂在那,划过青砖的地面,发出金石“铮铮”的声响。 吉祥斟酌着字句,一字一顿地道:“消息并不是我们这边传回来的。” “嗯?”燕淮愣了下,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吉祥抬起头来,面露怪异之色,似有些尴尬:“属下不慎截了谢八小姐的信。” “铮——” 黑亮的箭头卡在了砖缝里。 燕淮低声重复着他的话:“谢八小姐的信?” 难不成谢姝宁,将他身在田庄的事给卖了出去?若真是如此,想必也只能是那位云詹先生所为才是。老奸巨猾的人,怂恿一个小姑娘行事,想必容易。 他幽幽想着,却听到吉祥道,“属下不敢肯定。” “为何?”燕淮挑眉,“起来说话吧。” 吉祥应声慢慢站直了身子,将一张卷起的纸条递给了燕淮。 那张纸是被打开过的,燕淮接过,打量了眼纸的材质,是很常见的纸,全无特别之处。随后,他就着檐下的灯光将纸条打开来。 蜷曲的纸张一点一点舒展开去,燕淮的脸色却随之逐渐变得铁青。 最后展露在他面前的纸上,竟连一滴墨点也无,这分明是一份无字天书!难怪吉祥说他不敢肯定! 吉祥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但这信的确是寄到庄上的,属下方才还寻到了鸽舍。” 只可惜,信上根本没有字。 燕淮晃了晃手中的纸,嗤笑了声问他:“你的消息呢?” 纸上既无字,他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吉祥却是一脸肃容:“世子暂住此地,本不安全,而今又有信鸽飞至,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怕谢八小姐已然将您的位置给出卖了。” 对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难叫人放心。 深宅内院长大的孩子,便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吉祥始终在怀疑谢姝宁。 可燕淮听了他的话,却并没有立即便应和,只是再一次望向了那张一片空白的纸,将它高高举起,对着檐下的灯,仔细看了几眼。旋即,他抛下一句“进来”,便自己拔脚率先回了屋子。 房门被重新关闭。 吉祥一头雾水,不知燕淮要做什么。 燕淮则直接朝着桌上点燃的那盏油灯而去,走到近处,亦不停顿,将抓在手中的纸张展开放在距离火焰一寸高的地方。 火舌灼灼,却触不到纸,然而炙热的温度仍旧一点点往上攀爬。 那张原本连半个字也无的白纸上,缓缓出现了一行字……两行字…… 不多时,上头便被填满了。 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写满了狭小的一张纸,字迹工整清秀,署名冬至。 燕淮记得,这个叫冬至的人是谢姝宁身边的小厮,昔日更是跟着她一路从漠北回来,应是个十分得用的人。 他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去,眼中渐渐被诧异之色给填满了。 吉祥亦发现纸张出现了字,又见他盯着上头的字观看,却久久不语,不由局促不安起来,遂问道:“世子,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我们可是立即启程?” 燕淮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因为炙烤而带上了温热的纸,摇了摇头道:“这上头的事,同我们没有干系,更不是你先前所猜的。” 信上写着的,是英国公温家的事。 章节目录 第220章交道日珥仙葩+2 > 他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英国公夫人曾私下里悄悄派人来同他打听爵位的事。 对方语殷切,似是真的一切都在为他着想,满含淳淳教诲之心。仿佛温家的人,千真万确是在担心他身处的困顿处境,担忧他的安危……可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天真小儿,又怎会被他们给哄了去。 若英国公夫人真如她自己所说那般,因了他的事夜不能寐,那温家人为何亦对他避而远之。 他幼年时,尚不知何为惆怅,便被人定下了同温家嫡次女温雪萝的亲事。 这门亲事,时至今日,仍摆在那,人尽皆知。 谁都知道温雪萝将来是要做成国公夫人的,也正是因此,英国公府的温夫人,才会这般按捺不住,甚至不惜背着丈夫偷偷地来找了他。燕淮心中明白,她这是怕了,怕他无法袭爵,怕他争不过人没有个好下场,到时候万一苟延残喘,却不肯放过温家。 毕竟就算他败了,那他亦还是燕家的儿子。只要他一天还是燕家的人,那他同温家的亲事就还得作数,温雪萝迟早还得嫁给他。 但对温家而,这就是亏大了。 他一出生就被请封了世子,所以即便当时他还是个几岁幼童,燕家有意提出这门亲事的时候,温家便一口答应。 世家女,生下来便是家族的资产,同库房里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区别。许多时候,各家的友好关系都必须用儿女亲事来稳固。当时温家应下亲事,只有好处却没有一丝坏处。谁能想得到,多年后,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一旦他这个世子不能平安袭爵,那温家就白白浪费了多年的期盼。 偏生这一群人又都是谨慎小心惯了的,断不会舍得在局面未定之前插手这件事,因而也就不会愿意出面来助他一臂之力,他们等着的,不过是现成的东西。 燕淮没有忘记,某日偶遇英国公时,对方客气又疏离的模样。 那可是他未来的岳丈…… 说来可笑,这样的亲事,他可真是一丁点兴趣也无。 温雪萝的母亲,倒比她的丈夫要显得有人情味多了,私底下看上去委实和善又恳切。但那张笑意满满的面孔后藏着的,却仍是那颗只在乎爵位的心。他们看在眼中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燕家的继承权。 燕淮无声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纸张重新卷起收好。 谢姝宁竟然在悄悄调查温家的事,实在是古怪。据他所知,谢家同温家过去虽是亲戚,但多年来,已不大走动,两家关系平平,平素也没多少交集。何况一个未及笄的闺阁姑娘,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她查的着重点,可是温家的儿子! 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似乎只能往歪处去想……燕淮敛了笑,微微蹙起眉头,脑海里浮现出谢姝宁的脸,撇了撇嘴……她不是比他还要小上几岁吗?温家的儿子,温雪萝的哥哥温庆山,还有两年可就到弱冠之龄了吧。他皱眉想着,心里莫名不大痛快。 “噼啪——” 灯芯忽然炸了下。 屋子里的静谧被倏忽打破,吉祥站在一旁,沉声道:“世子,即便这上头写的事并非属下所想,但仍不可掉以轻心啊!” 就只说一个云詹先生,便不能叫人放下心来。更不必说谢家八小姐身边还有几个稀奇古怪的人,尤其是那个图兰,力气大得像是蛮牛,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模样,叫人看着就头疼。 吉祥心里翻来覆去将图兰排揎了几句。 燕淮听了他的话,却只是道:“你不必发愁这个,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探知内鬼跟大舅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次早日剔除了内鬼,我们才能返回。” “属下已吩咐了下去。”吉祥颔首。 燕淮却并不赞同,吩咐道:“我的意思,是想要你亲自去处理这件事。” 吉祥惊讶地脱口而出:“只将您留在这,这可不妥!” “无妨。”燕淮正色说道,“比起外头,我留在这反而更加妥当。至于谢八小姐……我心中有数。” 吉祥沉默了下去,须臾后才道:“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淮想也未想,直接便道:“在我这,还有不当讲的话?” 他这般一反问,吉祥便更不敢往下说了,然而吉祥清楚,燕淮方才明确说出了想要他离开田庄亲自去处理内鬼事宜的话,那他就非走不可。所以,他在离开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先告诉燕淮。 良久,他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在胡家的那天夜里,属下在击毙了两名来犯后,偶遇了谢八小姐,于是属下便困住了她想要了她的命……” 燕淮原先还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后头不由变了脸,勃然大怒:“这样的事,你为何不先问过我?” 吉祥什么都好,唯独三番五次喜爱自作主张,叫燕淮忍无可忍。 他明白,不论哪一件事,吉祥自认所为都是为了他这个做主子的好,但于他而,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好下属。 燕淮怒极,起身来回踱步,眉宇间笼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煞气:“所以你才不时说起她会出卖你我,原是里头还有这桩事!” “属下知罪!”吉祥见他如此模样,便知谢姝宁还未提起过这件事,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得认起罪来。 燕淮怒意难消,一会想着谢姝宁是不是在怀疑那日吉祥的举动是他在背后指派,一会又暗自庆幸好在她平安无事。 他又想起那天在山上时,谢姝宁脏兮兮的睡颜,狼狈的模样,不由狐疑起来,那天夜里谢姝宁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才能在他身边安然入睡……疑惑着,心里头却又隐隐松了一口气,兴许她根本就没把吉祥要杀她的事往他身上联系过…… 他想着想着,禁不住猛地想到了几年前自己刺了谢姝宁的那一剑。 回忆着谢姝宁如今较之旁人总显得苍白些的面色,他眸光微闪,心头一软,遂冷面看向吉祥,在霎时将怒意都尽数收敛,冷静地道:“你速去整顿铁血盟。” 见他一字不再提谢姝宁的事,吉祥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但命令已下,亦拖延不得。 于是半个时辰后,吉祥就骑马闯入了茫茫的夜色里。 谢姝宁这时正亲自在厨间熬粥,听到图兰匆匆来报吉祥走了,微微一怔,并没有多,只同图兰道任他去。 至亥时三刻左右,粥终于熬好了,一掀盖子,香气四溢。 谢姝宁便伸个懒腰,嘱图兰去请燕淮来。 图兰应声而去,才走出没多远便撞见了正迎面孤身走来的燕淮。 远远的,谢姝宁听见了响动,便伏在窗边探头去看。黑漆漆的夜里,着了一身白的少年尤为显眼,似清瘦的孤鹤,在水面踏步。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白衣,却就不得不承认,他极适合这个颜色,谢姝宁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等到人走到近前,她才发觉自己似乎看得太久了些,匆匆收回视线专心致志看起桌上的粥来。 “小姐,奴婢在门外候着。”图兰将人领进了门,而后悄然退下。 燕淮略吃惊,只他们二人留在屋中,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不跟着,未免于理不合。 但这是谢姝宁的田庄,谁敢说三道四,更何况她今次要说的话,旁人听不得。她夜里才让图兰去请人,却不等到明日天明,也就是因为夜间人少,不易叫人撞见。谁知道,一向穿得颜色古怪的人,今日却穿了身比谁都干净的白。 她腹诽了几句,方才发现燕淮穿的是一身月白色。 衣裳古怪,似僧衣,也不知成国公府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都是何等的高明手艺,竟做出了这样的衣裳…… 两人面对面入了座,谢姝宁端起一碗粥搁到了燕淮面前,道:“世子慢用。” 燕淮微笑,并不动,只看着她面前的那一碗。 谢姝宁亦笑,一不发将两碗对调了个位置:“世子莫不是怕我下毒?” 她年纪小,又生得好,在灯火通明的夜里这般一笑,纯澈又明艳,几乎要晃花人眼。 燕淮默默低下头去,道了谢开始吃粥。方舀了一勺粥入口,还没等下咽,他便尝到了一股要命的咸涩。他咬着牙抬眼去看对面坐着的人,一脸笑吟吟吃着粥,见他看过来还挑眉问:“世子觉得这粥如何?” 吃一堑长一智,她早料到燕淮不会轻易上当,这才先将未曾加料的粥捧到了他面前。 燕淮僵着舌头将那口咸得要命的粥给咽了下去,牵了牵嘴角:“人间美味……” 原来图兰那话,不是告诫,而是预告…… 他这碗粥自然是难以再食,谢姝宁却慢吞吞吃了小半碗,这才准备说起正事来。 她今日原就不是真的为了请他吃劳什子夜宵的。 然而她要说的话才刚刚冒到齿边,她便看到燕淮掏出一张卷起的纸条遥遥递了过来。 他说,“八小姐养的鸽子,味道倒是不错。” 章节目录 第221章试探 > 谢姝宁手中的调羹被丢进了碗中,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然而当她抬起头朝着燕淮看过去时,眉眼间却没有一丝怒意,她只是伸出手,神态自若地将纸条从燕淮手中接了过来。反倒是燕淮,被眼前的平静的一幕,给弄得微怔。 暴风雨永远隐藏在平静之下,燕淮心中如是揣测着,却并没有从谢姝宁面上发现一丝异样。 就仿佛,他方才什么也未曾说过,而这封信亦不是经由他的手递送给谢姝宁的一般。谢姝宁此刻的表现便恍若被她握在指间的纸条,是她方从丫鬟手中接过的。至于那只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鸽子,似乎也根本就不存在。 他心中不由多了几分讶然。 “世子说笑的本事,可着实差了些火候。”谢姝宁笑语晏晏,并没有立即将纸条打开,“这是我的田庄,庄上何处开过火,我可不会错过。” 燕淮抿嘴,但笑不语。 他本就是在说笑。 谢姝宁看他两眼,低头打开了纸条,扫向上头写着的字。 是冬至送回来的信,写了温庆山的事。 前段日子,她在宫里记起了惠和公主纪桐樱前世所嫁之人,因那人是温雪萝的哥哥,故而心生不安,所以从宫里出来,她便吩咐下去让人着手详查。算算时间,到如今也该查个差不离了。 为了让云詹先生能同她方便通信,田庄上也特地备了鸽舍,想了几只信鸽。 只是信竟然会被燕淮给截了,她倒是没料到。她该发火,该生气的才是,但不知为何,她并不想在这个当口露出恼意…… “世子难道不知,偷看旁人的信件,乃是极无礼的做法?”她攥着纸条,笑吟吟发问,模样娇俏。 燕淮自知理亏,也不辩驳,直截了当地便道:“是我无礼,理应赔罪。” 他这般实在,谢姝宁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遂道:“赔罪便不必了,只请世子管好了自己手下的人。” 她说这话,亦实在得很,一半是不悦,另一半则是提醒。 然而这样的话,燕淮心中又怎么会不明白。他先前在廊下,差点便要了吉祥的命。但他亦明白,若没了吉祥,他只会更加寸步难行。若叫铁血盟的众人知道他因为这些事便动手处置吉祥,想必个个都会用莫测而警惕的眼光打量他。 他回京时,已入了春,四处柳绿花红,春江水暖,可他所处之处犹如三九寒冬,莫说地龙火盆,就连棉袄也无一件可用来加身。 铁血盟,吉祥,都是寒冬中出现的炭火。 如今夏天未逝,距他归京不过短短数月,那些人是如何看他的,他不会不知。 这些人里有一半,是亡父燕景留给他的,另一半是从继母小万氏手里夺回来挑挑拣拣剩下的。真论起来,没有一个能算是他的人。再加上他自小离京,久不居成国公府不提,连铁血盟的人都未能见过。 这群人便也只当重新归来的他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面服心不服。 雷霆手段,能制人,却也能离心。 他自认不是个擅这些的人,时常觉得举步维艰,因而愈发怀念七师兄纪鋆还在身边的日子。比起他,七师兄极会招揽人手,极会同人打交道,极会治下。 风师父曾说过,这是天赋。 先天若无此天赋的人,后天亦能习得,却是拍马难及前者。 燕淮隐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幸而吉祥再如何,总算还将他当做主子,记着昔日成国公燕景留下的遗。不论是他要杀了谢姝宁的事,还是他截下了信的事,归根究底,都还是本着为他打算的目的去做的。 只是时日太短,他想要尽快发展出自己的人马,谈何容易。 他轻抿嘴角,定定看她,却并不语。 谢姝宁亦没有再开口。 屋子里便这般静默了下去,片刻后,燕淮方才缓缓说道:“温庆山今年十七,性子沉静,喜好读书,据闻准备走科举正道。” 英国公府的世子,有祖宗荫蔽不用,非要自己科考,也不知是该说有骨气还是说傻来得好。 谢姝宁端坐着的身子往后微微一倒,眉头皱起,“世子认识他?” “连一面也不曾见过。”燕淮摇头。 他七岁之前不曾见过温庆山,中途更是不可能,如今回了京城后被眼前局势所困,自然是愈发没有那闲工夫去寻本不相熟的未来大舅子吃酒,因而他的的确确不曾见到过温庆山的面。 但想着英国公夫妇的模样,他们的儿子,至少生得不会差。 他也是这般想自己的未婚妻温雪萝的,旁的不知,但样貌总不至于忽然间出了差池,生得丑陋便是。 “虽然未曾见过,可想来生得总是好的。”世人重脸,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于是燕淮便正色说了这么一句。 谢姝宁一噎,一时不查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但论生得好,她可委实还没有见过生得比燕淮好的。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了他面上,少年冠玉似的面庞之上,眉眼清隽,还带着未经彻底雕琢的璞玉姿态。她不由恍恍惚惚地想起前世最后一次偶然见到的燕淮样貌,那样一张孤寂冷冽的面容,同此刻的截然不同。 谢姝宁蹙着的眉头未展,口中道:“英国公世子生得好不好,同我无关,我只是好奇,为何他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罢了。” 英国公世子跟成国公世子,可并称坊间两大谜案。 燕淮消失了的那几年究竟人在何处又都做了什么,无人知晓,但他好歹如今回来了,众人也如愿见到了长大后的他生得什么模样。 可英国公世子温庆山,仍是个迷雾重重的人。 燕淮并不知这些,他只以为谢姝宁一个深闺里的姑娘好端端竟去查个陌生男人的事,不论她如今年纪几何,可不就是为了那点子少女情怀?偏生他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认识的女人除了个雷师父外,便一个也没了。 真算起来,谢姝宁可还是他长大后认识的第一个姑娘家。 他思来想去,也只以为谢姝宁是对温庆山有兴趣才致她暗地里搜集温庆山的资料。 因而听到谢姝宁那般说,他也并没有当回事:“想必是生得太好,所以不便经常到众人面前露脸罢了。” 古时,曾有人因为长得太过俊美,每每上街便被围堵的事,他也是当成笑话听说过的,兴许真的就有这样的人也说不准。 谢姝宁:“……” “那就多谢八小姐款待。”燕淮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鸽子的事,谢姝宁心知肚明,吉祥既想杀她,那么拦截她的信,也一点不叫人奇怪。真正叫她觉得出人意料的是,燕淮竟自发将信交给了她。 她也已经明让燕淮约束好手下,他不回应,那她也只当自己没说过,回头叫图兰几个加强戒备便是。 至于吉祥,寻到了合适的机会,她可不会放手。 俩人皆不再谈信的事,燕淮便开始迈步往外走。 走至门边,手方触及门扉,谢姝宁猛地将他喊住:“世子,不知你外家大娘舅,待你可好?” 燕淮一震,转过身来看她。 谢姝宁却低着头盯着那碗残粥看,并不同他对视。 “我舅舅倒是待我母亲,还有我跟哥哥极好。”她低头说着,恍若自语,但话却又是明明白白在同他说的,“世子的大舅舅,待你同你母亲可好?” 燕淮是万家的外孙,他在万家有几个舅舅,谁都知道,但谢姝宁却直接便点出了大舅舅。 他不由吃了一惊:“八小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谢姝宁慢吞吞扭头来看他,面上无笑:“因为这件事,很重要。” 一字一顿,她说得极清晰。 燕淮怔怔听着,仿佛昔时在敦煌古城中遇见过的巫女所。年迈的巫女,手执龟甲,露出贫瘠的牙床上摇摇欲坠的几粒枯牙,用古怪的腔调说着的话,似也是这般没头没尾。 “缘何重要?”他靠在了门上,低声问道。 谢姝宁眼中神色莫测,语气肃然:“若好,那自然一切都好,若不好,一场腥风血雨总是难免的。” 她并未明这些话的意思,但燕淮却霎时想起了铁血盟内鬼的事,还有大舅舅万几道,数年如一日对他的不喜。 隔着薄薄的白衣,他胸腔里的那颗心剧烈乱颤起来。 他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稚龄少女,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谢姝宁亦在看他。 …… 次日傍晚,吉祥跟冬至前脚擦着后脚跟,渐次回到了田庄上。 到了酉正时分,燕淮来同云詹先生并谢姝宁辞行。 谢姝宁捧着书抬起头,望着他笑着让玉紫准备庄上的果子送行,燕淮也没推拒,但走时并没有真的带走这些东西,左右谁都知道这些只是客套。 人走后,云詹先生当着谢姝宁的面,便长叹了一声,尾音悠悠长长,叫谢姝宁觉得其音绕梁几日也还未消尽。 白驹过隙,等到那声长叹终于从谢姝宁耳畔消失的时候,她恍然惊觉,不知何时窗外的绿叶成荫已变作了黄叶漫天。 秋日,不知不觉就这样到了。 章节目录 蛋疼人生的请假条 > 昨天烧到近39度,早上去打针温度只下去了一点,所以继续挂了水,被胖胖的护士小姐生生扎了三针才扎进去,手背上青紫一片,简直了…… 下午体温倒是下来了,在37左右,结果傍晚又开始反复……莫不是因为我作死忍耐不住吃了冰西瓜……反正就是又苦逼的去扎针了,再来两次就是不敢坐凳子的节奏…… 吃药的时候,又吐了,一直矫情的跟孩子似的,怕打针吞不下胶囊,结果这次也只能继续吃冲剂,据说好的会没有胶囊快,不明觉厉。 感冒发烧大家都知道感觉,说严重不吃药不打针休息几天也会好,说不严重又好像跟快挂了似的。 作者君手脚俱全,能打字,能动弹,可是脑子大概是卡壳了,转不大动。 在椅子上垫了冬天用的厚坐垫,趴在电脑前磨磨蹭蹭写了n个小时,眼瞧着奔向12点了,也才写了一千多字,我自己都不忍心看,就跟脑子被驴踢了才能写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实在没脸发上来。 所以,即便很不好意思,还是请假吧,不敢再熬夜。 每年七夕附近都会高烧一次……然后各种呈现疲惫虚弱状态…… 大概是老天爷也欺负我没汉子…… 嗯,那么灵感君一定是欺负我最近没有粉红…… 如果明天情况好转,我会补上。 ——因为发烧流鼻涕快要擦成酒糟鼻,无脸求粉的作者敬上 章节目录 第222章沧海 > 秋雨绵绵下了多日。 这一年的秋天,几乎是在连绵不绝的细细小雨间度过的。天色总是阴沉沉的,不见日光,但枝桠上生着的树叶仍一日赛一日地黄了下去,风一吹,就纷纷扬扬从枝头上飘落。 谢姝宁收拾了东西返程回谢家去,出门后,只见一地黄叶,在马蹄“哒哒”声下烂进了泥土。 燕淮比她早大半个月离开田庄,等到谢姝宁回到位于北城石井胡同的谢家大宅时,燕淮袭爵的消息,也随着南行的燕子,一道传遍了天下。 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成国公府的局面已是沧海桑田,同往昔大不相同。 过了几日,谢姝宁去玉茗院见宋氏,想要问一问哥哥谢翊如今身在何处,何时可到京,谁知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在说成国公府的事。 世子燕淮终究还是接任了成国公的位置,一步步往谢姝宁记忆中的那个人稳稳走去。 她甚至知,自己那一日同燕淮说过的话,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不过自那日后,燕淮便不曾再来联系过他们,田庄上知情的几人,亦对燕淮曾暂住过的事缄口不,权当从来没有过那样一回事。 唯独云詹先生,在燕淮走后很是沉默了几日,直至谢姝宁即将临行之际,他面上才终于见了几丝喜色,又拉着谢姝宁下了几盘棋。 谢姝宁回回欲又止,有心想问他为何对燕淮如此在意,却又觉得这般直白地问他不好。人皆有秘密,她亦有,云詹先生既然不想告诉她,论理她便不该问。但她不放心,所以一直在让冬至将云詹先生要他调查的事,提前一步告知她。 可惜的是,直到她回了谢家,冬至那边也并没有什么可用的消息。 云詹先生先是让他查燕淮,见没有异状,消息寥寥便又让他接着查燕淮的生母大万氏,可大万氏死了十几年,能查到的事就更少了,其中能用的,几乎没有。 左不过只是个少时在家得宠的名门娇女,及笄后嫁入了门当户对的成国公府,做了国公夫人。 观其短暂的一生,不过十数年,尚不足双十年华,便撒手人寰。 她自出生以来,便是一路顺风顺水,连一丝波折也无。 听说,成国公府同万家的儿女亲事,是早就定下了的。 两家原就交好,大万氏上无婆母要立规矩,身旁亦没有姑嫂妯娌勾心斗角,下无庶出子女需要教养,前任成国公燕景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风度翩翩。这样的一门婚事,放眼西越,也再难寻出一门好的来。 但大万氏显然没有福气,生燕淮时难产,虽然保住了性命,此后却一直缠.绵病榻,久久不见痊愈,最后更是一命呜呼。 燕家的福,都叫后来的小万氏给享了。 生子一事,可算是大万氏病中唯一的一桩波折。 除此之外,她已经湮没在岁月长河中的人生,丝毫不见曲折波澜,亦不见古怪。 仅凭那些资料而,大万氏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简单到不论是谢姝宁还是云詹先生见了,都觉得未免有些过了。 可冬至甚至连大万氏几岁时摔了一跤,手腕往上三寸左右的位置留了浅色疤痕的事,都查了出来,若有遗漏,也不大可能。 谢姝宁回忆前世,对大万氏更是一点印象也无,只隐约记得很多年后,权倾朝野的燕淮从不提亡母一句,甚至连亡母的祭日也从不出面,连一炷香也从不上,倒是亡父燕景那,不论清明祭日,他一直风雨无阻。 这般想来,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云詹先生那边却没有继续再叫冬至往下查,那时,燕淮袭爵的消息,在他们看来,已是十拿九稳。到底是他的生母,万一不小心惊动了他,可就不妥了。 所以没多久,这件事就这样被掀过不提。 谢姝宁未亲自过问过云詹先生的用意,却也发现在冬至送了消息回来后,他变得很愈发消沉了。 她不由开始疑心云詹先生同燕家,又或是万家有所关联。 然而云詹先生的身份是个谜团,连头都寻不到,即便她想查,也无迹可寻,甚至连云詹这个名字,都是化名。她没有法子,只得偷偷写了信送往敦煌,仔细同舅舅打探。 毕竟最初,就是舅舅将云詹先生师徒二人给送到京都来的。 叫人无奈的是,敦煌和京都两地之间相距甚遥,也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有回信送到她手中。 ** 她站在门外,思绪飞扬。 不断有斜斜的雨丝自庑廊外飘进来,守门的丫鬟在她的示意下悄然打起了帘子。 她一个人未带,孤身进了门,循声往东次间去。 有人在毫不收敛地高声谈笑。 她越走越近,这道声音也就越来越响亮清晰。若谢姝宁没有记错,这该是三夫人蒋氏的声音。她向来同他们家关系不佳,六姑娘谢芷若又从来拿谢姝宁当颗眼中钉,蒋氏也因此见不得他们一家好。 今日怎么会来寻宋氏说笑? 想必不是来显摆的就是故意想要来讥讽一番的。 谢姝宁想得明白,慢悠悠进了里头,恭敬地冲她行了一礼。 蒋氏的说话声一顿,微微侧目朝谢姝宁看了过去。 只数月未见,蒋氏却忽然有了种,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谢姝宁的错觉。分明年纪比六姑娘还小,看着却稳重成熟许多。 她方才还眉飞色舞的神情就淡了些,嘴角倒还挂着笑,同谢姝宁颔首:“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阿蛮竟也不曾晒黑。” 谢姝宁垂眸不语。 蒋氏这人,最爱在嘴上占上风。 明明她是去田庄上避暑的,人人也都知道她跟着云詹先生,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并非日日在外头晒太阳,何来的疯玩,何来的晒黑? 说到底,蒋氏不过是想讥她似个村姑,竟能在处处简陋的田庄上一住近一月。 “可不是,好在没有晒黑,否则如六姑娘一样晒成了黑一块白一块,可就不妙了。”宋氏以扇掩嘴,眉眼含笑,朗声说道。 蒋氏听着,嘴角一垮,差点黑了脸。 六姑娘谢芷若打小就喜欢跟谢姝宁比较,如今眼瞧着就要及笄了,也还是不改小时脾性。见谢姝宁从来不用府里众多姑娘份例内的胭脂水粉、头油香膏的,甚至连外头买的也不用,她便起了疑心。 后来知道谢姝宁只用月白亲手调制的东西,不由就嫉妒了,也要自个儿使人调了用。 谁想到,竟把自己弄成了黑一块白一块,活像是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叫人耻笑,生生在屋子里躲到现在,也没见全部白回来。 这是蒋氏的痛处,觉得自家闺女只会丢人,如今被宋氏一提,差点憋不住气了。 好在她今日来,乃是因为手中有大消息,可用来嘲笑宋氏。 蒋氏将火气尽数压下,故意幽幽道:“芷姐儿,如何能同阿蛮比。阿蛮早早同成国公府的二公子定了亲,哦不,如今怕是该叫二爷了!六弟妹你瞧,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如今这满京都的,谁不羡你?我家芷姐儿,却还悬着呢。” 宋氏打着哈哈:“芷姐儿的亲事,只会比阿蛮的好,三嫂何须担心。” 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已同作罢无异,偏生蒋氏总记挂在心上,叫人不喜。 更何况当着谢姝宁的面,谈论儿女亲事,宋氏觉得颇为尴尬,便有心打发谢姝宁先回去,可看看女儿,却只坐在那吃茶,模样再泰然不过,就又说不出话了。 蒋氏倒摇了摇头,“这可保不齐。” 她说话的模样一派真挚,宋氏差点就信了她是真的在担心谢芷若的婚事,便打起精神斟酌字句准备劝解几句,谁知下一刻蒋氏便故意压低了声音同她道:“不过六弟妹,你听说了没有?这新任的成国公,同燕二爷的感情极不好,似要将人赶出成国公府呢!” “三嫂是从哪里听来的诨话!”宋氏听着这话不像样子,忍不住轻斥了一句,“国公爷再年轻不懂事,那上头也还有位母亲在,他焉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不过都是外头胡说八道的话罢了。” 蒋氏微笑:“他们母子关系不佳,六弟妹总不会不知。” 明面上再如何和善,背地里的暗潮涌动却从未停止,就算是瞎子也能察觉出来。 宋氏就道:“便是如此,这事也同我等没有干系,三嫂你说是不是?” “怎么会没有干系?阿蛮可是同……” “三嫂,阿蛮年纪还小,有些事,过几年再提也不迟。”宋氏正色说道。 蒋氏一愣,眉头紧皱:“六弟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听说小万氏有意择日来同六弟正式将这事给定下的!” 宋氏大吃一惊,“什么?” 谢姝宁亦跟着惊诧地抬起头来,望向了蒋氏。 “阿蛮先回潇湘馆去。”宋氏心乱,见谢姝宁在一旁听着,连忙赶她走。 谢姝宁踌躇几番,应声退下。 就凭蒋氏的为人而,她的话,真假参半,只能听五分。所以她说燕淮有意赶燕霖出府,谢姝宁是不信的,但她知道燕淮迟早会送燕霖离开京都,就如他自己昔日一般。至于小万氏的事,谢姝宁忽然有些不敢肯定。 莫非,小万氏真的已经开始在为燕霖做最后的谋划? 章节目录 第223章桑田 > 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那燕家的局势,可见已是极为紧迫危险。 前世,燕淮在顺利袭爵,继任成国公后,便将燕霖送往漠北,直至数年后,燕霖才被小万氏给偷偷寻回了京都。而她的这副举动,彻底惹恼了燕淮。其中因果,除他们之外,自无人知晓,前世的谢姝宁甚至连旁观者亦算不上,更是一无所知。 她现如今所知道的那些关于燕家的往事,关于燕淮的事,都是她从往日听来的传闻里,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整理出来的。 所以,谁也不知道为何燕淮软禁了小万氏几年后,却只因她偷偷找了燕霖回京一事,便要小万氏的性命。 谢姝宁走在庑廊下,望着外头细密不断的秋日雨丝,忽然不寒而栗。 小万氏虽说是因燕淮而死,可事实上却是死在了她的亲生儿子,燕家二爷燕霖的手里。 说来,燕淮丢下三尺白绫,命令燕霖吊死小万氏一事,谢姝宁还是有一回无意间从林远致嘴里听说的。林远致很瞧不上燕淮,偏生林家只是破落小侯,孤儿寡母撑起来的门第,饶是后头谢姝宁做了长平侯夫人,林家恢复了几许昔日光景,却也还是叫人轻视的。 但林远致背地里十分看不上燕淮,时常觉得燕淮除了出身好,背后又有外家可依,素日也尤为得昔年在位的庆隆帝所欢心,这才有了他如今的地位身份。 谢姝宁知道,林远致明面上不提,心里指不定日日在想,若换了他跟燕淮易地而处,兴许还能更厉害些。 可彼时谁敢说真的将燕淮的坏话挂在嘴边,旁人不敢,林远致也是不敢的。 谢姝宁能听到小万氏的死因,也还是林远致醉酒后失吐露,方才知道的。 她当时在灯下听着那话,只觉得心头寒意遍布,自此对燕淮此人骇极了。 他当时还未曾身居高位,但若想要小万氏的命,那也多的是法子,何须非得让燕霖动手? 谢姝宁那会只觉林远致的话冷意森然,万分可怖,实在该好好对燕淮这人远远避开才是。 然而时至今日,她终于忍不住推翻了自己昔日所想。 燕淮固然心思狠辣,可燕霖呢? 严酷的兄长丢下三尺白绫,要他拿着亲手吊死一心为自己殚精竭虑的生母,他竟然也真的就从了,真的就这样硬生生将至死都还在为他心疼,为他担忧的小万氏,给吊死在了横梁上。 小万氏的绣鞋,在半空悬荡,满脸惊骇,瞠目结舌…… 只怕燕霖也是瞧不见的。 毕竟,他想活,多过了不敢亲手杀害母亲。 真的比较起来,谁敢说,燕淮就一定比燕霖心狠手辣? 谢姝宁收回落在不远处那片渐萎的草木上的视线,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少年燕淮穿着穿云锦飞鱼服,佩绣春刀的模样,面色冷峻,不苟笑,眼神里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落寞。 那应该是十六七岁时的燕淮。 前世那个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同燕淮打过照面,自然也不可能见过他的样子才对。 谢姝宁暗暗掐了自己左手虎口一下,留下一弯月牙状的指甲痕迹,意识这才清醒过来。她听着庑廊外雨打落叶的声响,嘴里轻声嘟囔着:“活见鬼了不成……” 明明连见也不曾见过,也不知为何竟会想到了他身上去。 她摇摇头,招呼一直守在外头的柳黄打了伞,送自己回潇湘馆去。 走至半道,却在细雨霏霏间,偶遇了父亲谢元茂。 她在伞面下裣衽行礼:“父亲。” 谢元茂便问:“从玉茗院回来?” 谢姝宁仰脸看他经年不见岁月痕迹的面孔,回道:“是,母亲留了三伯母说话,我便先回潇湘馆去。” “哦?你三伯母在?”谢元茂听到蒋氏在同宋氏说话,愣了下。 “我去时,三伯母便已在了。” 谢元茂闻略沉默了几息,而后摆摆手放行,让谢姝宁下去,旋即抬脚大步往内书房走。 谢姝宁停在原地,看了眼他远去的背影,这才惊觉,算一算日子,原来没多久便该出三老太太的孝期了,难怪这几日他总在外走动,想必也是在为服满起复的事做准备。 如今谢家三爷在朝中如鱼得水,堪比当初的谢家二爷,甚得皇帝器重。 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在,谢元茂的位子,应当不难办。 谢姝宁便有些意兴阑珊,无意再去想这件事。 眼下最要紧的,该是她的三伯母蒋氏嘴里说的那句话。 小万氏如果果真有那样的想法,恐怕近几日就会联络谢元茂抑或是宋氏。于谢姝宁看来,她派人同父亲商量的可能性远远大过见母亲,然而出乎她意料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平郊田庄上的一林子雪桃眼瞧着便要成熟的时候,小万氏终于动了。 她并没有如蒋氏所想,直接联系了谢元茂,亦没有单独联系宋氏。 她直接便给谢家下了帖子,邀了谢家的几位小姐入府赏梅。 成国公府的梅花开得早,刚刚十月,便渐次开了。燕家的梅花,也一直都是京都里最有名气的。只是这么多年来,小万氏也没办过什么赏梅宴,更不必说给谢家的姑娘们下帖子。 府上几房人,但凡有未嫁姑娘的,都收到了帖子。 长房老太太拿着请柬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低声吩咐大太太王氏,只管让府上的姑娘们都去。 若只是小万氏的宴,如今去不去都一样,不去兴许还能少沾染些麻烦,但这一回却是万家的几位小姐,借了姑母小万氏的名头,才开的赏梅宴。所以,这背后可还有个万家,既然他们给谢家的姑娘们下了请帖,她们就没有不去的道理。 但去,却也不能全去。 老太太便又同大太太叮咛起来:“老六家的丫头,定然是不好缺席的,老四家的,不用你操心,至于长房的几个丫头,你看着办。” 大太太苦着脸笑,做惯了能干人,这时接了这样的命令,也不敢说自个儿不会挑。 可这事,的确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年纪太小的不便带出门,添麻烦!订了亲的也得讲究个规矩,不便出门去。 最后便只定下了五娘谢萱若,六娘谢芷若,并个八姑娘谢姝宁,再由长房的大少奶奶朱氏带着一道去燕家赴宴。 谢姝宁倒是很不想去,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还是得去一趟。 转眼间,便到了燕家赏梅宴的这一日。 今年的天亦冷得尤为的早,恍惚间秋日还未过去,冬天便似乎已经到了。 才十月,就冷得好似隆冬。北风呼呼刮着,清晨出门的时候,冷得像是刀子。 卓妈妈特地将暖和却瞧着也不过分厚实臃肿的狐皮袄子寻了出来,服侍谢姝宁细细穿戴妥当。玉紫便将手炉准备好,塞进了她手中。她身子骨比别个弱些,她身边的人,也就都尤为小心些。 临到出门,图兰又带上了一堆月白前几日才送来的丸药,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谢姝宁这才赶在大少奶奶朱氏催人之前,到了二门。 谢芷若横眉冷目地瞪她:“都是一道得的消息,偏生你动作拖沓!你年纪最小,却叫我们几个年长的在大风天里等着你,像话吗?” “六姐可用了晨食?”谢姝宁打发了图兰先悄悄去检查马车,自己则漫不经心地应对着谢芷若。 谢芷若听到她忽然不答反问,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怔住,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大少奶奶朱氏上了最前头的那辆马车,招呼着她们:“被迟了时辰,赶紧上车出发了。” 众人齐齐应声,各自准备上车。 谢芷若一早说定要同大少奶奶一辆,谢姝宁便跟五堂姐一辆。 谢姝宁便指了指打头的那辆马车,笑着道:“六姐还不上车?” 谢芷若一跺脚,带着人转身往前头去。 在她身后,谢姝宁抱着手炉,悠悠道:“六姐晨食怕是吃多了辣的,因而火气大得很,过会行车还是开了窗好好散散才是。”说完,她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谢芷若远远听见声音,扭头怒视她,想骂却耐不住大少奶奶没了耐心,开始催促她,只得先上了马车,等着同谢姝宁秋后算账。 一行人这才真的开始启程往南城的燕家去。 马车上,向来沉默寡的五娘同谢姝宁绞尽脑汁闲扯了几句,实在无话可说,俩人便索性不说话了,静静靠在那等着到燕家。 谢姝宁也落得个轻松,默不作声地猜测起了小万氏的用意。 眼下这样的节骨眼上,她怕是日日急得夜不能寐才是,如何还有心思开什么赏梅宴? 而且这场所谓的宴,也的确并不是小万氏开的,而是燕淮跟燕霖的几位表姐妹提出来的。真假不论,但今日肯定少不了万家的人。 马蹄声响“哒哒”响个不停,谢姝宁的心思也跟着千回百转。 ——小万氏想见她。 谢姝宁神态凛然,微微敛目。 以小万氏对燕霖的疼爱程度,她想先见一见已多年未见的谢姝宁,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对她而,好端端地去小万氏跟前转上一圈,可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章节目录 第224章燕家 > 然而即便心神不宁,马车依旧载着她,到了燕家的门前。 本以为是门庭若市的场景,可谁知到了成国公府的大门前,众人却发现,冷清得很。跟谢姝宁同乘一辆马车的五娘悄悄掀开了一角帘子,往外头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不多时,她收回了视线,奇怪地道:“怎地就只有我们家的人?” 谢姝宁掀了掀眼皮,却没接话。 前任成国公燕景才去了多久? 燕家众人此时正在孝期里,原本该是连这场所谓的赏梅宴也不能办的。重孝加身,焉能肆意享乐?所以今次小万氏所谓的赏梅宴,名义上是万家的几位外甥女的意思,她这个做姑母的只是借了处地方。 过会宴上,小万氏会不会出面也是个问题。 再者今日人来得少,早在谢姝宁的预料之中。即便只是借了燕家的地方,这件事仍做的不好,外人若要置喙,也总有说不完的话,故而能受邀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谢家人到的早,后头有没有旁的人来,暂且两说,但这会,里头怕是空荡荡的,并无客人才是。 五娘见她没吭声,便收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直到要下马车的时候,才轻声讷讷说了一句,“听说,今日的这场赏梅之宴,亦有为世子袭爵庆贺的意思,怎地根本不见人影……” 谢姝宁在后头听见了,微微摇了摇头。 到底是养在深闺里的豆蔻少女,平日里又不得四伯母容氏细心教导,竟是连传闻的真假也不知分辨。 燕景才去,燕家又怎么可能会为了燕淮袭爵的事庆贺。 就算他自己不想当个孝子,也得小心外头的口水淹死人。 “见面谢大奶奶。” 谢姝宁跟在五娘身后,俩人还未下马车,便听到外头有个沉稳的妇人声音响起。 前头马车上的六娘谢芷若,也紧随其后,下了马车站到了大少奶奶的身旁。 五娘几乎跟她同时下了车,谢姝宁则晚了一步。 那方才听见声响的妇人便微笑着渐次同她们见了礼,面上笑意轻浅,声音里倒是隐隐含着几分殷切。谢姝宁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瘦高个,容长脸的妇人身板笔直地站在那,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头发紧紧梳起,一丝不苟,眼神亦如那一头乌黑的发丝一般,带着种严苛的肃然。她穿一身茶色比甲,里头是暗青的中衣,衣着略显老气,倒愈发衬得她年轻起来。 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谢姝宁只看了一眼,便在心里下了决断。 正想着,大少奶奶便已经准备领着她们往里头走。 前来迎她们的妇人在前头带路,一边同大少奶奶轻声说着话。 谢姝宁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小万氏跟前的那位心腹妈妈,管氏。 她从未见过管妈妈,今生前世都一样。只是个婆子,论理她也不该知道才是。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身份低下的妈妈,谢姝宁前世却听过不止一回。 管妈妈极得小万氏看重,堪称是燕家的内管家。 然而,管妈妈并不是小万氏的陪房媳妇子,也并不属于小万氏的陪嫁丫鬟中的一员。若不是谢姝宁提前知晓,她也一定不会想到,管妈妈其实是大万氏的陪嫁丫鬟。 以小万氏同燕淮水火不相容的局面来看,小万氏肯定一早就将燕家内宅里的人手给换过一波才是,绝不会傻傻还继续用着故去的长姐用过的人。 可管妈妈是其中的一个例外。 她管着燕家内宅的一应琐事,上到能代小万氏直接下令,下到府上浆洗房用的皂角是何样的都需经她的手。 这样一个人,却被小万氏派了出来,亲自迎她们入府。 真是天大的面子…… 谢姝宁打量着道旁渐渐密集起来的草木,心下微冷。 管妈妈前世曾名扬京都,连东城的那些行商,都听过她的事。 昔日燕霖亲手勒死了小万氏,在燕淮身边苟且偷生。但像是刻意的嘲讽,这样凄凉死去的小万氏却仍是要风光大葬的。而她出殡的那一日,管妈妈一头撞死在了小万氏的灵柩前。 其心忠贞,无可驳。 然而没多久,便不知从哪传出来了奇怪的流。 说是,忠心耿耿的管妈妈当日咬着牙关一头撞上去的时候,口中曾高声喊着,“皆是老夫人的错!是老夫人的错呀!” 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因为主子死了,一时无法接受,得了失心疯,抑或是因为别的原因,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有人知道这句未经验证的流里,管妈妈到底是在说什么。 燕家的老夫人,早在大万氏嫁进门之前,就已经没了。 所以管妈妈的话,便不大可能是指的燕家老夫人。 众人思来想去,似乎就只能是万家老夫人。 但谁也不敢去验证一番…… 不过万家老夫人,自那一日开始,听闻便病的……此后苦苦撑着,到底没熬上几年,便去了。 前世谢姝宁当成话本子来听的事,如今故事里的主角就在她眼前晃荡。而今再回想,她便不由觉得里头疑点重重。 管妈妈既是大万氏的人,为何却能在小万氏手下,一呆就是十数年,而且在一众仆妇间,始终手掌大权。不论怎么想,都于理不合。除非,管妈妈曾做过能表明她衷心的大事,譬如对大万氏……又或者,小万氏心宽得很,又看得长远,实在是难舍管妈妈这个人才,所以才将她留下继续用着。 但这,还不是里头最叫人狐疑的事。 真正充满诡谲气息的,应是那句似是而非的遗。 ——“皆是老夫人的错。” 若这话不是流,而是真的,那么管妈妈,又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是仆,说这样的话,乃是大不韪!谁给她的胆子? 然而人之将死其也善,再加上空穴不来风,这里头定然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阴翳。 谢姝宁嗅着空气里渐渐弥漫开来的梅花香气,冷冽中混杂着甜蜜的芬芳,直叫人心醉。她微微蹙眉,想着管妈妈的事,一时竟是回不过神来,跟着人群走至花厅时,仍在出神。 直到有人扬声说了一句,“不知哪位是谢家八妹妹?” 谢家的几人皆没有料到一到地方就遇到这样的事,不由微怔。 大少奶奶清醒得快,瞧着眼前那几个陌生面孔,耳畔听着管妈妈介绍说是万家的几位小姐,便笑着轻轻推了谢姝宁一把,将她往前推了些,口中道:“八妹莫非认识万小姐?” 谢姝宁脚步微滞,眼中闪过一丝不虞。 大堂嫂朱氏素日就是个拎不清的,连她的婆婆大太太十分之一也无,这会既有管妈妈在场,管妈妈自然会同万家的几位小姐依次介绍她们,何须她这样巴巴地将人给推出去。她倒好,直接便上手了。 何况眼下还不知万家的人在打什么主意。 谢姝宁从未见过万家的几位小姐,更无法摸清她们的性子,本就打算不动声色悄悄观望的,结果被大少奶奶这么一推,倒成了众矢之的,站在那任人打量,避不开了。 眼前齐刷刷或站或坐,满当当的一群姑娘。 站在最前头着绿的那一位,就是方才出声寻她的人。 谢姝宁冷眼看过去,见她身上穿的倒是京都未嫁女子时兴的衣裳,脚下却蹬着一双胡制的马靴,并不常见。 她立时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是万几道的嫡长女,万素素。 万素素今年该是及笄了的,以酷爱骑射,堪比儿郎出名。 她想着,就收起了眼中的冷芒,换上了柔柔的春水,笑着摇头:“并不识得。” 话音落,万素素忽然一个大步上前,站到了她跟前来,口中道:“谢八妹妹不识得我不要紧,我可识得你!” 这闹的是哪一出? 谢姝宁往后退了一小步。 万素素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可是我未来的二表弟媳,我当然识得你……” 万素素的出现,难道是小万氏的新招? 谢姝宁眼皮一跳,望着万素素一脸正色,竟是无以对,她遂又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去,佯作娇羞:“万家姐姐好坏!” “……”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听闻过谢姝宁的事,知她同惠和公主是手帕交,从小要好,又知她曾随母远赴漠北,见多识广,本都以为该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谁知竟是这幅立马就要咬着手帕泪汪汪的样子,当下都懵了。 半响,管妈妈在边上打起了圆场:“亭子里的一应事物都已备好,诸位小姐随时可前往赏梅。” 一行人便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各自准备往亭子里去。 那边热茶、果点、火盆,一应俱全,直接过去便可。 谢家的几人也就要一道往园子里的去。 进了亭子,万素素忽然招呼起了她,要她同自己坐在一处。 谢姝宁对她的热情模样十分不适,总觉得这里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就在这时,她忽然眼尖地发现,原来今次,温雪萝也受邀了…… 许是察觉了她一时忘了挪开的目光,正在同身旁的姑娘小声说话的温雪萝,忽的抬起头来朝她看了过来。 章节目录 第225章天敌 > 少女莹白的面孔上带着客套而疏离的笑意,因忽然间抬头相望,一时未能收起。 那抹笑,就这样定定映入了谢姝宁的眼帘,刺得她双目生疼,犹如有人正拿着灼过的尖刀在沿着眼眶的缝隙,一点点将里头的眼珠子给剐出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即便她已经想好笑看温家覆灭,笑看温雪萝堕向深渊,可这会真见到了人,心间竟仍有难以自抑的烈火熊熊燃起。 这是她今生,第三次见温雪萝。 随着年岁渐长,温雪萝的眉眼也日渐舒展开去,终于同谢姝宁记忆里的那张面孔,相差无几。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谢姝宁看着眼前的人,嘴角微微上扬。 温雪萝怔了下,见她对自己笑,便也点了点头,随即收回视线,继续小声同身旁的人交谈。 那厢万素素却等不住了,亲自上前来拖谢姝宁,道:“好妹妹,别愣着,快上这边来!” 她笑得大声,说话的嗓门也响亮,亭子里的众人就都循声看了过来,视线火辣辣地落在俩人相握的手上。万素素浑然不觉,拽着谢姝宁就往原先她落座的地方而去,恰巧其位置便在温雪萝一行人的对面。 谢姝宁并不愿意过去同她同坐,方要推辞,身后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堆着一脸古怪的笑意冲到了她前头,自顾自往那位置走去。 “八妹妹,万家姐姐这般客气,你还不快来?”等到落了座,众人才看清楚,原来是谢家的六姑娘谢芷若。 她平素也时常跟着母亲蒋氏出门,在座的人对她并不觉陌生。 万素素也拉不下脸提醒她,那地方余下的位置拢共也只坐得下两个人,她自己同谢姝宁坐下正好,如今被人占了一块,可还怎么坐? 但这话,即便是号称不拘小节的万大小姐,也知不能当着人面明说。上门便是客,她若真这般说了,岂不是故意打谢芷若的脸面?往轻了说,这只是几个姑娘闹矛盾,往大了说,就成了万家瞧不上谢家。 人生在世,弯弯道道多着呢。 不过一看谢芷若的模样,她便知道谢芷若同谢姝宁不和,总算也不是全无用处…… 不过万素素知道自己赶不得谢芷若,又憋着话,面色就不如先前好看,拽着谢姝宁的手倒是没松,反倒是越收越紧。 她手劲不小,一不留神,捏得谢姝宁差点痛叫出声,好容易才咬住了淡红的唇,将这一声给堵在了嘴里。然而抽也无法将手抽出来,场面一时间又是冷的,在场的谢大奶奶是里头年纪最大的,却也不知打圆场,呆呆地站在那,担忧地看着谢芷若,倒像是觉得谢姝宁能被万素素看好,是极佳的一件事。 谢姝宁无力说她,索性应了万素素的邀约,要去同她坐在一处,而不同谢家的几人坐在一块。 听她道了谢,万素素因为谢芷若惹出来的恼意就也消散了些,高高兴兴、亲亲热热拉着谢姝宁往前去。 到了近处,谢芷若老神在在地坐在那,抬眼看看俩人,并不吭声。 万素素就招呼左手边的人,微微往边上挤了挤,自己这才跟谢姝宁坐下了。 谢姝宁被卡在了万素素跟谢芷若的中间,像馒头里夹着的肉饼,难受得慌。 左看不爽,右看也不爽,正视前方,更是糟糕。 因了方才那番动静,如今谁不关注她们这边。 温雪萝也不例外。 谢姝宁一抬眼就发现对方正朝着自己这看,顿时气焰萎靡,浑身不舒坦。 冤家路窄,不管过了多少年,这个理却不会变。 她倒是真的没有料到,今次温雪萝竟然也会受邀,受邀也就罢了,她竟然也真的来燕家赴宴了。谁不知道,她跟年纪轻轻的新任成国公燕淮,定有婚约。谁又能不知道,燕景死了,燕淮要为父守孝三年,不能婚配,温家自然是愿意让温雪萝等着他。 左不过到那时,温雪萝也才及笄不足两年。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明白知道温雪萝是燕淮那边的人,温家会是燕淮背后的助力,小万氏又怎会请她? 谢姝宁冷眼扫视了一圈周围,见到的人,即便是她这样鲜少出门赴宴的,也并不觉得眼生。人数也的确不多,里头最打眼的当属她跟温雪萝无误。两人,一个是燕淮的未婚妻,一个是燕霖的未婚妻。 旁人一定都是这样看待她们二人的。 谢姝宁百思不得其解,既如此,小万氏借着万家几位姑娘的名义,邀了温雪萝来,难不成只是为了场面上好看? 到了这样的时候,小万氏莫非还想同燕淮维系明面上的友善? 若真是这样,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些。 柳眉微蹙,谢姝宁低头看起了露出裙摆的鞋尖。 身旁的谢芷若忽然道:“八妹妹,你今日可是真来对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谢姝宁听得一头雾水,但知晓谢芷若素来爱同自己攀比,这会怕是见万素素只待她热切,心中不高兴罢了。况且谢芷若差不多到了年纪,没两年就该嫁入长平侯府,做林远致的正头夫人,但林家的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她今日又见了温雪萝,想必极为不快。 几厢一比较,分明是她的婚事最差,也难怪日益张狂的谢芷若觉得不忿。 凭什么…… 谢姝宁几乎都能听见边上的人低声咬牙切齿吐露的这三个字。 她没应声,权当自己连一个字也没听见。 谢芷若讨了个没趣,嘴角翕翕,别过头去。 万素素则在另一侧笑着道:“听说你同惠和公主十分要好?” “承蒙公主殿下抬爱。” 万素素便又道:“你在我跟前就不必谦虚了,我可听说,你厉害得很,什么都懂,连天底下最擅绣技的覃娘子,都对你赞不绝口。” 她一句句说着夸赞谢姝宁的话,似要将她捧到天边去。 谢姝宁只觉眼皮一跳,认定万素素古怪得很。 万素素是这话怎么听上去,像是故意的,故意要将她捧得高高的,好惹人眼红…… 偏生她右手边还坐着个谢芷若。 须知,她家这位六堂姐,可是连芝麻大的事,都能嫉恨上她,更不必提万素素这会说的话,句句都戳在了谢芷若的痛处上。覃娘子一开始便是谢家长房请来,教长房的几位姑娘女红的,二房跟三房的几位,都是得了运气,有幸能在一道学罢了。 谁也没想到,最后倒叫谢姝宁这个不起眼的拔了头筹。 谢芷若因为这事,已从幼时便开始记恨谢姝宁,直到如今也没能放下。 前些日子,她又听说了覃娘子知道谢姝宁归家了,便也要加紧时间赶回来,本就不快得很。这下子又从万素素嘴里听到了覃娘子对谢姝宁赞不绝口的事,登时气红了眼睛。 她忍不住在边上讥了句:“女红做得再好又有何用,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要自个儿做了绣品去卖钱度日不成?” 官宦人家的姑娘,平日里但凡要做点什么东西,自然都有丫鬟婆子带代劳,的确并不需她们学的多精多厉害。 万素素却像是执意要同她唱反调,笑嘻嘻地道:“谢六小姐这话可不对,覃娘子的故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女红做得好,可也是一桩妙事。若不然,坊间又怎么会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样的话?” 谢芷若沉下了脸,“我只知道文武状元,原来世上还有绣花状元不成?” 话音刚落,亭外有几个穿月白中衣墨绿比甲,束丁香色腰带的丫鬟端着东西鱼贯而入。 万素素就没接谢芷若的话,只挑衅地看了她一眼,遂站起身去吩咐这几人将东西送到这边来。 不一会,走至近前,众人才看清,原来几个丫鬟手里提着的食盒里,装着的是些热腾腾的糕点。 亭子里只备了果脯蜜饯、瓜子花生之类的小零嘴,并没有点心,原是要趁热上。 冷冰冰的天里,就着热茶吃几块香甜的热糕,倒是暖胃又暖心,众人便都觉得万素素这个办赏梅宴的人,极为体贴周到,不由夸起她来。 万素素面露喜色,忙说不敢居功,这都是她的姑母小万氏一早安排下的,她不过是出个人力罢了。 说着话,有个丫鬟端着碟子朝他们走近。 万素素便道:“送到谢六小姐边上吧。” 谢芷若边上有块凸起的石柱一样的地方,正是搁碟子用的,还空着。 那丫鬟便侧身迈开一步,要将糕点放上去。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谢芷若忽然“呀”了声,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伸手便重重推了一把边上的丫鬟。那碟子点心冒着热气,还未搁上便随着踉踉跄跄跌倒的丫鬟一块,洒了出去。 天女落花似的,倾了一半出去。 丫鬟似是想抓住瓷盘,手忙脚乱的,“啪嗒”一声,上头剩余的那一小半糕点,竟飞过了她的头顶,砸到了后头的人。 巧的很,不偏不倚,全落在了温雪萝身上。 而先前倾出去的那些,都落到了谢姝宁的衣裳上。 章节目录 第226章诡异日珥仙葩+3 > 柔软香甜的点心破了相,里头的红豆枣泥馅,一点不落黏糊糊地沾在了俩人的身上,一片狼藉。 亭子里的诸人都懵了,只见谢芷若指着摔在地上的丫鬟骂道:“没有规矩的东西,不长眼,竟敢踩我!” 那丫鬟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连磕头,一下又一下,磕得极重,听得人心惊肉跳的,“奴婢知罪了,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她这般一喊,倒叫谢芷若僵住了。 谢芷若就算再脾性不佳,目中无人,也知道自己不能当着外人的面,不顾一切发大脾气。她没个一两年就要及笄了,若在这时传出了不好的名声,可是极损闺誉的事,于她只有坏处,而没有一丝好处。 地上跪着的人,仍在磕头,额头上已见了红,破了皮。 亭子里的诸位小姐便都窃窃私语起来,闹得谢芷若瞬间有了下不来台的感觉。她不由暗悔,方才自己便不该气急败坏地说出训斥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她合该端出一副大方可亲的模样来才对。 但事已至此,晚了! 谢芷若僵直着舌头,皱眉道:“起来吧!” 但那丫鬟似是充耳未闻,只磕个不停,并不起身。 谢芷若不禁恼了,这难道是想要她亲自低声下气将人给搀起来不成?她就算不顾脸面身份愿意如此做,一个丫鬟可还没福气享呢!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之际,万素素总算是开口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将这不成器的东西拖下去!” 谢芷若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结果这口气还未松到底,她便听到万素素又道:“谢八小姐跟温二小姐的衣裳可都脏了,实是对不住。” 她神情诚挚地道着歉,姿态做了十足,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方才若不是因为谢芷若好端端地推了那丫鬟一把,这些个点心团子馅料,又怎么可能会落在谢姝宁跟温雪萝的衣裳上,叫她们生生丢了脸面。 一群人悄悄打量着谢芷若的眼神就都有些怪异起来。 谢芷若极为不忿,这事焉能怨她? 而且各个都只顾着谢姝宁跟温雪萝的衣裳,竟是无一人来过问她的脚如何了,可有被踩伤,真真是叫人憋闷。 就连平日里同她关系不错的谢大奶奶,竟也不来询问她,而是直接跑到了谢姝宁跟前,一叠声问着可烫着了。 呸! 几块热点心,难道还能烫出泡来不成? 再说身处冬日,人人穿得厚实,根本不可能会烫到。 谢芷若气得差点绝倒。 “幸好幸好,只是脏了衣裳。”谢大奶奶不知谢芷若心中所想,只站在谢姝宁身边长出了一口气。 小姐们出门,必然都会备上同身上衣料款式颜色皆相近的干净衣裳,以备此等突发情况。 谢大奶奶便让人去取了衣裳来。 那厢温家的下人,亦匆匆地要去取衣裳。 万素素瞧见了,便吩咐身边的一个婆子:“你跟上去,过会便领着那两个丫头一道往洗翠阁去。”话毕,她就又分别同谢姝宁跟温雪萝道,“洗翠阁是如今我暂住的地方,里头东西一应俱全,二位便去那儿将衣裳换了吧。” 旋即,她又让人速速先去,准备热水等谢姝宁二人过去了好擦脸净手。 谢大奶奶便要亲自送谢姝宁过去,还没动身,就听见谢芷若喊了一声:“大嫂!” 她将将准备迈出的脚步,就没能继续迈开。 临出门前,她得了大太太的特意叮嘱,要她看好了这几个小的,千万别惹出事来,谢芷若方才已惹了祸,可千万不能再来一回。谢大奶奶心头千回百转,想着这几个里头虽然谢姝宁年纪最小,可素日瞧着最是知事稳重,只是跟着人去换件衣裳,想必不会出什么事。倒是谢芷若这,她得仔细看住了。 这样一想,谢大奶奶便决意留下了。 谢姝宁也想着谢大奶奶虽无大用,但留在这对谢芷若多少还有些威慑力,跟她去换衣裳,并没有必要。 这事便定下了,谢姝宁带着图兰,跟燕家的丫鬟往万素素暂住的洗翠阁去。 温雪萝也带着贴身大丫鬟,一同前行。 一群人高高低低,缓缓走远。 看着图兰的背影,站在亭子里的万素素喃喃自语了句:“怎地这般高大,像个男人。” 其实图兰远没有到虎背熊腰的地步,只是站在这群人身边,便显得高壮极了。 *** 须臾片刻,一行人渐渐步入了洗翠阁的地界。 然而一路走来东绕西绕,谢姝宁是一丁点路也记不住,跟着人走,都差点失了方向,可见成国公府的地形复杂多变。周围又多草木山石,道路七弯八拐。 好容易,他们走到了庑廊下。 领路的丫鬟生了张圆脸,看着便天生带笑。 她一路笑眯眯地将谢姝宁跟温雪萝送进了万素素客居屋子的耳房,道:“二位小姐且等一等,衣裳想必马上就要送来了。” 按照路程,她们取了衣裳过来,不如从亭子过来路近,应会走得慢一些。 谢姝宁便寻了张椅子坐下了,专心等起衣裳来。 跟温雪萝同处一个屋檐下,实在叫人坐立难安。但她面上不便表露,便只能在坐不住的时候,四顾起来。 候了一会,人还未来,领路的圆脸丫鬟便笑着同图兰跟温雪萝的丫鬟道:“别是迷了路,两位姐姐不若出去迎一迎吧。” 图兰便轻声唤了谢姝宁一句。 谢姝宁心神不宁着,听到这话,想也没想便打发图兰去了。温雪萝的丫鬟自然也一道跟着走了,左右这里还有燕家的丫鬟先伺候着,她们亦很快便能回来。 然而人走了约几息工夫,谢姝宁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来。 去领衣裳的丫鬟,难道不会跟着燕家的下人走?既跟着人,又怎会迷路? 圆圆的笑脸犹在眼前,谢姝宁四处一看,却没有瞧见人影,不由低声脱口道:“人呢?” 这一声,惊动了温雪萝,她一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皱着两道柳眉一看,果真无人,不由跟着狐疑起来:“许是先去万大小姐那回禀消息了。” 谢姝宁断:“就算要去,也没有一声不吭直接消失的道理!” 她们虽不是燕家的主子,但到底也是主子,更不必说二人身上还担着燕家未来主子的可能。不消几年,温雪萝更会是主母,身为燕家的丫鬟,不巴结还这般行事,简直没有任何道理可。 谢姝宁亦站起身来,忽而脸色大变,拔脚就要往外走。 温雪萝一脸疑惑,吃惊地问她:“谢八小姐,这是做什么?” 谢姝宁没心思搭理她,飞快走至门边,然而手方触到门板,她便知道,这门是打不开了。 不过薄薄的一层木板,但用来困住她们,却是怎么都够了。 她方才实不该分心答应让图兰出去迎什么衣裳! “门被锁上了?”温雪萝站在距离她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见状诧异不已,急忙也上前来推门。 门扉依旧纹丝不动。 温雪萝骇然,重重叩门:“芹儿,开门芹儿!” 可名唤芹儿的丫鬟,方才是同图兰一前一后,几乎是一道走的。 这时图兰未归,芹儿当然也未能归来。 谢姝宁往后退了几步,远离了门扇。 若图兰回来了,不必她们喊,图兰就会进来寻她。可温雪萝厉声喊了几句,除了“怦怦”的敲门声回响着之外,外头寂静得像是坟冢,没有丝毫人声。 ——她们是真的被困住了。 她因为温雪萝的出现,分了心,大意了。 谢姝宁很悔青了肠子。 成国公府本是龙潭虎穴,她竟然还能大意至此,实是不成气候! 可万素素为何要将她们二人困在洗翠阁里? “怎么会这样……”温雪萝脚步蹒跚,退到了窗边,伸手想要开窗,“窗户……窗户竟然也被锁上了!” 温雪萝急得要掉泪。 谢姝宁瞅见了,很不习惯。 这时的温雪萝还未经历温家家破人亡的事,倒并不如后来那般叫人厌憎,若不然,谢姝宁前世早时同她也就不会成为挚交。 时间,能叫物是人非事事休…… 鼻间充盈着清甜的香气,混着衣裳上沾着的红豆枣泥馅香,这样紧张的时刻,谢姝宁却忽然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 另一边,负责去取衣裳的几个丫鬟,跟着燕家的婆子,正往洗翠阁赶去。 然而她们走的路,却同先前谢姝宁跟温雪萝走的路,截然不同。 谢姝宁一行人,沿着羊肠小道,穿过了一个广阔的庭院,方才见到了洗翠阁的门匾。 但捧着衣裳的几个人,此刻正在走的路,却是宽阔的。不多时,一群人穿堂而过,又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会,过了一扇月洞门,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洗翠阁几个字,悠悠映入了众人眼帘。 几人鱼贯进了洗翠阁,也往耳房去。 然而里头却是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冷清得没有丝毫烟火气息。 成国公府领路的婆子笑着:“怕是亭子那边误了事,还得稍过一会。” 何况按路程,从亭子那边过来,的确比她们更要路远些…… 章节目录 第227章癫狂 > 局中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两间洗翠阁,相距甚远,根本就不在一个地方。 万素素则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的姑母小万氏特地在赏梅之宴开始之前,便私下里央了她,让她想法子把温雪萝跟谢姝宁这二人聚在一块,离了众人的视线。她先时不明,问姑母,为何要见这二人? 她近些日子陡然间像老了十岁的小姑母,露出古怪的笑意,语速奇怪地说道:“经年未见,只是想私下里说说话罢了。” 万素素是万家大舅万几道的嫡女,因万几道疼爱燕霖,待小万氏也亲热,她平日里也同小万氏母子亲近,与表弟燕淮,却是平平。因而小万氏拜托她的事,她寻常是想也不想便该答应的,但这回却觉得里头有些不对劲。 燕家的两门亲事,她是听说过的。 谢姝宁照说身为燕霖未来的正妻,爱子心切的小万氏想私下里同谢姝宁说上几句话,她也能理解。可同温雪萝,又有何话可?温雪萝来日可是要嫁给燕淮的,是要同小万氏在内宅里争权夺势的! 她在小万氏跟前自在惯了,便直截了当地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小万氏便用双布满血丝,似多日未曾睡好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倒渐渐变得正常和缓起来:“淮儿素日与我不合,他将来的正妻,若也如此,岂不是麻烦?我这是想同温家交好呢。” 万素素听了自家姑母的这番话,点了点头将事情给答应了下来,暗地里却是不相信的。她也到了快出阁的年纪,心里头明镜似的,小万氏同燕淮水火不容,又怎么会真的想跟温家交好,想必是为了抢得先机,先敲打温雪萝一番,好叫温雪萝先怕了她。 若是因为这些事,让温雪萝不敢再嫁入燕家来,更是妙哉。 即便燕淮成了国公爷,但小万氏仍是他的母亲,他一日未成家,这婚事便仍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逃也逃不掉。 一旦没了温家的事,燕淮的婚事,就能成为小万氏拿捏他的一根针。 万素素打从心眼里觉得自己这回该帮小姑母一把。 于是,她便高高兴兴使了不入流却百试百灵的计策,将温雪萝跟谢姝宁硬生生给凑到了一块,送去了所谓的洗翠阁。 然而她以为自己全权掌控着大局,却不知道,自己至始至终都只是小万氏手里的一枚棋子,一个小卒。 真正的大局,从来都掌握在小万氏的手里。 得知了鱼儿已经咬了钩时,小万氏正抱着烧得热热的紫铜手炉,蜷在榻上。 自从燕霖摔断了腿之后,她便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一晃眼,过了许久,名医遍请,燕霖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倒是恶化了,情况愈加危急。 直至如今,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只怕不久于人世。 小万氏不信这话,死也不愿意相信! 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儿子,只不过摔伤了腿,便活不下去了?这怎么可能! 但每一个匆匆而来,又面带惶恐,黯然离去的大夫都只会哆哆嗦嗦地告诉她,便是华佗扁鹊在世,恐也是无力回天。 她恨不能使人撕烂了这些人的嘴巴,但满心装着儿子,她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只拼命想要再寻好大夫来。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燕淮要赶燕霖离开成国公府的消息,便这样不胫而走了。 小万氏气得说不出话来,立即差人将消息送去给自家兄长。 不能,决不能叫燕淮得逞! 她的儿子,才该是燕家的主人,他燕淮,算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这一回,消息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送到了万几道的手上,万几道却无暇分身,无力襄助。一个汪仁,在这个节骨眼上,便能要去他半条命。燕淮竟勾结上了大太监汪仁,实在出乎万几道的预料,一时间根本无法分心来劝解自家小妹。 小万氏只从他那收到了一句话,若燕淮真的打算将燕霖赶出成国公府,倒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至少,他还能活着,即便活在成国公府外。 小万氏看到这句话时,眼眶中泪珠涌动,再无法忍耐,扑簌簌滚了出来。 她痛哭不止,只觉自己是被兄长所背弃,又恨又痛,心碎不已。 这样的敷衍之词,她不看也罢! 燕霖根正苗红,何处比不得燕淮? 凭什么他能坐着成国公的位子,将燕霖赶出燕家? 小万氏泣不成声,断了念头,只专心守在了燕霖身侧,只要她还活着一日,燕淮就休想将她的儿子赶走。 直至那一日,燕霖连药也喝不下去了,灌进去的药汁,一点不留又尽数被他给吐了出来。 小万氏抱着儿子细声劝他,劝他便是再难受,也要将药给喝了。 就在这个时候,披着灰鼠皮大氅的少年,迎着凛冽的风声,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寒气。 她大惊,起身斥骂:“是哪个开的门!可是已全然不将我放在眼中?” 这燕家内院,在她手下汲汲营营十数年,连守门的婆子,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而今,却像是被风干了的薄纸,轻轻一碰就碎成了齑粉。管妈妈也惊,下意识挡在了燕淮身前。 屋子里一片寂静无声,丫鬟婆子们,皆低着头,沿墙而站,连大气也不敢出。 小万氏犹记得,自己喘着粗气,红着眼睛守在儿子病榻之前,对长姐所出的继子虎视眈眈的模样。 管妈妈怕她继续失态,惹出祸事,站在燕淮跟前连声道:“国公爷,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二爷的病……” 然而成了新任成国公的少年,却只是浅浅笑了起来,笑意犹如春风拂面,全无冷意。可他口中说的话,听得小万氏跟管妈妈直打寒颤。 他说,他要送燕霖离京。 消息竟是真的! 小万氏想也不想便厉声反对,她绝不答应! 可燕淮只是笑,声音冷漠地道,既都是燕家的儿子,那他走过的路,也合该叫燕霖走上一遭才是。 小万氏是知道他那几年到底被燕景送去了哪里的,闻冷汗直冒,双手握拳,一个字也说不出。 漠北风沙之地,环境苦寒恶劣,活着便已是艰难,从小娇生惯养的燕霖,如何能去? 她尖叫:“你是想要杀了他!杀了他——” 对面的少年面不改色,“母亲休要胡说。” 她胡说? 她焉有一个字是胡说的? 小万氏终于彻底失了仪态,拥上前去推搡燕淮,“你也配!你也配站在这?你便该老老实实死在外头,不要回来祸害我们母子!” 管妈妈骇然,急忙去拽她。 燕淮却只是倏忽敛了笑,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极冷,带着寒冬里的森森凉意,直达心扉。 小万氏情不自禁地颤了下。 “母亲,晚了……” 最后一个了字,音拖得长长的,虚无缥缈,叫人想抓也抓不住。 小万氏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也就如这个字音一般,荡啊荡……飘远了…… 他说晚了。 的确是晚了。 她未能在他回府之前便要了他的命,可不就是晚了吗? 她未在他幼年时对自己唯命是从,视若亲母时,便要了他的命,可不就是晚了? 从燕景瞒着她,费尽心机将燕淮送走的那一日,她便该大彻大悟的才是。 许多年前,她晚了一步,从此便再没有能赶超的机会。 晚了,便是晚了。 小万氏伏在枕上,听着窗下风吹草叶的声响,将掌中温暖的手炉,重重掷了出去。里头的银霜炭冒着热气滚落一地,嘶嘶作响。 她盯着看,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小贱种!” 起身披衣,厚厚的长毛披风,深沉的颜色,映衬得她一张脸白如霜雪。 妇人的眉眼间,有着浓重的戾气。 她笔直站在那,临窗眺望。 远远的一线白,像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晦暗,讽刺得叫人目疼。 她移步出门,厚重的棉帘子一掀,管妈妈“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脚下:“夫人,您要做什么去?” “你都跪下了,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要做什么?” 管妈妈声音哽咽:“夫人,不可,万万不可!” 小万氏俯身,亲自伸手去搀她,看着她放柔了声音道:“怕什么,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柔声说着话,似望着管妈妈,但眼神里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二爷不会死的,夫人,真的!”管妈妈语塞,急巴巴地说到燕霖身上去。 小万氏嗤笑了声:“你忘了吗,他们都说他已经没几日可活了。” 何况前头还挡着个燕淮,谁又能让燕霖生? 就算他说一百遍不会要了燕霖的命,小万氏也是不信的。 她推了管妈妈一把,眉头紧蹙,“你别跟着来!” 管妈妈当然不敢不跟,索性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夫人,奴婢不拦您,您就让奴婢跟着去吧!” 自从那日燕霖半夜高烧,烧得说了胡话,说疼,求小万氏让自己死了算了开始,小万氏便有些不一样了。 管妈妈伺候了她这么多年,最是知道她,而今却也再不敢扬说自己懂她了。 小万氏低头看她,呢喃着道:“那你说,先杀哪一个好?” 章节目录 第228章阴鸷 > 声音极轻,极低,但管妈妈分明从她短短的一句话里,听出了某种异常坚决的意味。 管妈妈心头纷乱如麻,自地上慌乱地爬起来:“夫人,温家跟谢家……” 都不是好应付的呀! 然而后半截话还未被她说完,小万氏便已经打断了她。 小万氏因为久为喝水而微微干裂的嘴唇,各自沿着左右两边微微上扬,她笑了,笑得叫管妈妈心里发毛。她缓缓说道:“你也觉得先杀温家的好?” “英国公温家,自以为是不提,还摆着一张破落户的脸竟巴巴地上门来提,扬说愿等上三年。”小万氏说着话,眼神空落落的,越过管妈妈的肩头,也不知落在了何处,“他们这是对那小贱种,看对了眼呀。” 温家的这门亲事,是在她进燕家大门之前,便已经定下的。 外头皆传,这桩亲事,是她的长姐、前任成国公夫人大万氏给定下的。 因恐后进门的继室,待前头所出的长子不好,所以才在自己离世前,便早早为儿子将未来的路都给筹谋妥当,真真可谓是殚精竭虑。 英国公温家虽然近几代在京里并不出彩,可祖上余荫,也够叫他们高高兴兴败上许久。何况,虽不出众,近几代的英国公,平平还是有的。无功无过,加上温家祖上的荫蔽,倒也叫他们多年来在京都几大老牌世家里头的地位,始终屹立不倒。 燕淮同温雪萝的亲事,不论叫谁来看,都挑不出不好来。 小万氏心里清楚,温家一群的势利眼,昔年能答应下这门亲事,最重要的一点,乃是燕淮出生后没多久,燕景便入宫为他请封了世子。 燕家未来的继承人,温家怎会瞧不上眼? 再者,燕淮的外家,又是万家。 此事一定,谁人不夸大万氏厉害。 小万氏只要一想到这些曾经耳闻过的话,就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忍不住想要斥骂。 她也配被人说厉害? 她就是个只知吃穿打扮的庸人,连管家都管不妥当,何能为自己的儿子谋这样一门亲事!旁人不知,可身为她嫡亲的妹妹,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万氏怎会不清楚? 这门亲事,分明是她们的母亲,万家老夫人,给出的主意,做的主! 小万氏每每想到自己母亲做下的一桩桩事,就不由心痛如绞。 都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却从不为自己想一想。 小万氏气了这么多年,怨恨了这么多年,往常勉强还记挂着母亲的一颗慈母之心,而今却是什么也不愿意管,只想一意孤行做自己的事。 哪怕那些事,看上去都是蠢事。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用不了多久,英国公的嫡次女,就会被八抬大轿送进燕家的正门。然后等她请封了夫人,就会慢慢来夺自己手中的权,让自己一日日真的就变成一个无用的老妇。 这群人,明面上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可暗地里,哪个不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小万氏早想通透了,她也等不到三年后看自己的惨剧。 她的儿子,甚至不一定能活到明日,她为何要去想三年后的事。 “杀了温家的姑娘,看温家人会拿哪个来补这个空缺!”小万氏咬牙切齿地说着,“哈,我倒忘了,温二小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燕家,温家人焉会继续同燕家交好,焉会继续同燕淮结亲!” 等事情一出,两家反目成仇,乃是必然之事。 小万氏拔脚便要往外走。 管妈妈在后头哑声恳求:“夫人,若真这般做了,燕家可也就被毁了呀!” “燕家?”小万氏已跨出了门,迎着已经渐渐开始变得刺骨的冬日寒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儿子都要死了,我还留着燕家做什么,索性,便让这燕家为霖儿陪葬才是!” 这偌大的老宅,这漫天的细碎梅花香气,都是属于她的儿子的。 小万氏一头冲进了冷风里。 管妈妈在后头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心头一阵惴惴,抹了抹眼角跟了上去。 几个丫鬟听见响动,都聚了过来,窃窃私语着,“该不该跟上去?” 夫人出门,身边却连一个婢女也未带,说起来可不像话。 这时候,打头的一个年纪大些,穿着墨绿的比甲的丫鬟低声道:“都没事可做了,聚在这说闲话!夫人既未说让我等跟着,自然就是不必跟的意思。” 一群人互相看看,应声四散而去。 燕淮做了成国公,燕霖也跟着从二公子变成了二爷。 小万氏如今,其实已经该是老夫人了。 府里没了主事的男人,下头小的,便升了辈分。 小万氏陡然间,似也苍老了许多。 管妈妈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她身后,生怕自己被大风迷住了眼,走错了地方。 这一回,小万氏竟连她也给一道瞒了。 两人前行之处,不见人影。 一路雕栏画栋,映入二人眼中,却只如枯黄落叶,毫无值得一观之处。 小万氏尤是,目视前方,脚下步履匆忙。迎面一股大风,她鬓边的发丝被吹散了几缕,在风中扬起又落下,垂在身后的披风,亦被大风吹得鼓鼓囊囊的,像里头还藏着一个人。 管妈妈边追边觉得心惊肉跳。 短短数日,自家夫人,竟就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 过去不论是遇到何种境遇,管妈妈也从未见她这般冲动不计后果过。即便是当年还是世子的燕淮忽然间从府里消失无踪,她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过。可见燕霖在她心中,真真是重过一切。 管妈妈还记得燕霖出生的那一日,小万氏抱着皮肤还皱巴巴的婴儿,带着骄傲又矜持的语气道,“这才是燕家的儿子,瞧瞧同景郎生得多像。” 新生的婴儿,哪里看得出像谁不像谁。 但小万氏那般说了,她自然也就附和着说了几句。 时至今日,管妈妈不由觉得,小万氏当初的那一声声景郎真是讽刺。 她爱极了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爱到了骨子里,爱到恨毒了他。 所以,即便到了后头,她依旧一声声唤他景郎,而非国公爷。 说到底,那股子执拗,至死怕都不会变。 管妈妈暗自长叹了一声,迎风而上。 不多时,两人走至了一条羊肠小道。 管妈妈吃了一惊。 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间已经半荒废了的院子,原先是大万氏住过的。 大万氏身怀六甲时,说不喜正房,嫌这嫌那。一会说窗外的那俩株树看着心烦,一会又说帷幕颜色不好。结果,百年的大树,砍了……屋子里的一应陈设器具,也都随着她的意思给换了。 但大万氏仍不高兴,后头更是干脆搬到了这里住。 也不知是不是风水缘故,自那之后,她倒是平静了,不再闹腾。 后来她搬离了这间院子, 地方便也一直空着,无人再入住。小万氏曾动过心思要修葺,燕景却不允,只日日叫人收拾着清扫着。 燕淮也是在这间院子里,出生的。 管妈妈记忆犹新,大万氏生燕淮时,胎位不正,生了许久。 产婆一盆盆让人往外端着血水,年轻的燕景,就一直站在门外,抿着薄唇,眉眼间有厉色浮现。 那时,小万氏也来了。 只是未婚女子,不可进产房,因而也只是铁青着脸候在外头。 管妈妈回忆着,悄悄觑了小万氏一眼。 当年,还是大万氏在哭天喊地闹着疼得快死了的时候,央人特地去请自家妹妹来的。 在娘家时,她们自小关系很好。 大万氏至死都像是夏日灿烂明媚的花朵,看着热烈,其实骨子里透着与生俱来的柔弱,娇怯怯的,惹人怜惜。 小万氏则稳重,大方,懂事。 真比起来,反倒是做妹妹的小万氏,更像是姐姐。 一晃眼,已仿若黄粱美梦,无影无踪。 管妈妈忽然有些害怕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三五不时还会梦到故去多年的大万氏。 梦里的大万氏还是少女时娇俏的模样,迈着血淋淋的两条腿,追着她一边跑一边问,“迎秋,二妹妹呢,二妹妹在哪里?” 管妈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将那些个阴森森的念头从脑子里摒弃出去。 “夫人,实在不行,下些药毒杀了吧。”管妈妈知道自己劝不得小万氏,只得压低了声音狠劝。 小万氏头也不回,迈上了台矶,“送个霖儿的贺礼,我还是亲自动手为好。” 谢家的那个小姑娘,她并不十分欢喜,但燕景在时,不论究竟为了什么,曾识图同谢家结亲。 到了这个节骨眼,她也乐得不必再另寻他人。 听说,前些年郊外的坟场被人刨开了许多,尸体都被挖出来洗净卖去给人结了阴亲。 她思来想去,霖儿既然活不成了,一个人在下头也委实寂寞,倒不如让他未过门的小媳妇,一道下去。 说话间,小万氏已推门而入。 管妈妈迟疑了下,也跟了上去。 旋即,她便眼睁睁看着自家夫人的身子软塌塌地在她眼前,倒了下来,“嘭”一声,摔在了她脚上。暗色的披风像是逶迤的流水,撒了一地…… 章节目录 第229章没料到粉150+ > 管妈妈大惊失色,慌忙唤着“夫人”俯下身去,要搀她起来。 然而她的一双手,还未触及小万氏的肩头,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只手,将她正喊着小万氏的嘴给严严实实捂了起来。 管妈妈大力挣扎,双手齐用,要去将捂在自己嘴上的那只手给掰开。但她用劲了气力,那只手仍是纹丝不动,甚至愈发用力了。这般大的力气!管妈妈骇然垂眸,眼见只宽厚的手掌上伤痕累累,带着经年的风霜侵蚀痕迹。 她无声地尖叫起来。 这样的手,可不是男人的手嘛! 内宅里,又怎么会有个大男人,莫不是夫人安排下的? 她又惊又怕,浑身颤栗,呜咽着求饶。一低头又见小万氏死了般躺在地上,连眼睫也不动一下,不由更慌了,再定睛一看,小万氏脖子上的那道红痕,怎地像是被人给砍了下手刀留下的痕迹?她登时面色煞白。 这人,不是夫人之前就安排妥当的! 有贼人闯进来了! 挣扎着一扭头,却见墙角处,竟还窝着两个昏过去了的婆子。这二人,想必是先前夫人留下看守谢家八小姐跟温家小姐的。 管妈妈只觉眼前发黑,腿软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被拗着手臂转了个身。 管妈妈瞪大了双眼,磨着牙想要去咬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但这只手捂得太紧,紧到她连嘴也张不开,更罔论要去咬。 惊魂未定间,她忽然被人擒着胳膊捂着嘴,推进了里头。小万氏就在她脚下躺着,堵住了路,管妈妈手忙脚乱,一不留神踉跄着踩上了小万氏的手背,顿时面若金纸,哭出泪来。 这可怎么好…… 她被推搡着跨过了小万氏横在地上的身体,走进了内室。 这间屋子她还记得,是大万氏去世之前,最喜欢的一间。大万氏曾说过,坐在窗边,便能瞧见广阔的蓝天,叫人心生欢喜。万家的大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天真烂漫,到死都没有任何变化。 也算是本事了,世上竟会有那般天真不知事的人。 眼前蓦地出现了两个昏迷中的姑娘,管妈妈骤然回过神来。 空气里还有些微香气,已经极淡,但仍有残存。 管妈妈顾忌着自己身后似乎身形高大的贼人,一时间不敢肯定谢姝宁跟温雪萝究竟是被药给迷倒的,还是同小万氏一样在不备之中被个贼人给打晕了的。 忽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道:“你们给我家小姐用了什么东西?” 声音又快又沉,但管妈妈教过多少年的丫鬟,见过多少女人,当下醒悟过来,原来擒住了自己的人并不是她以为的男人,而是个女人! 什么女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么粗的手? 便是成国公府上劈柴的婆子,手也不见得有这么粗糙! 管妈妈悚然,又不知背后这人口中说的小姐究竟是哪个,迟疑着一声也不敢发出来。 怔愣中,她倒是终于肯定了一件事。 这人既管谢姝宁跟温雪萝中的一个为小姐,那么这二人就必定不是被她给打晕的。由此可见,她们的确是被小万氏的药给迷倒的才是。她方才也的确没有嗅错气味。 “说话!” 身后的人又催促了一句,声音严厉。 管妈妈无声大哭,她嘴上还被手掌给牢牢捂着呢,她便是想说话,也得有口子能出声啊! 耳听着身后的人似要发怒了,她急急忙忙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来,示意对方自己没嘴能说话。 也不知究竟哼哼了多久,捂在她嘴上的那只手才终于松开了。 管妈妈心中一松,大口喘息着。 膝盖却忽然被人给踢了一脚,她一个前倾,差点迎面摔在了地上。镜面似的坚硬地砖,这一摔上去,还不得将鼻子给摔断了!管妈妈艰难站稳了身子,朝着晕在一块的谢姝宁,温雪萝走了过去。 这一回,身后的人倒没揍她了。 走到近处,身后擒着她手腕的手,也猛地一松。 管妈妈立即将手收到身前来,一脸惊慌失措。 她这时才看清楚了,原来自己身后的人,是谢姝宁的身边的大丫鬟图兰,那个生着异族人的面孔,高大的年轻姑娘。 个把时辰前,她们才见过面,管妈妈的忘性还没那么大,她认清楚了人,又想着小万氏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先被打晕了,谢姝宁还好好地活着,这事还没出大问题呢,她的胆色便不由大了些。 “你是哑巴?”图兰虎着脸警惕地站在她跟前。 明明方才听到了几声“夫人”。 管妈妈眼瞧着她比自己高了一个人,又见她面色冷峻,只得继续壮着胆子轻声说道:“图兰姑娘,这事,都是误会……” 图兰勃然大怒:“误会?我家小姐身体好得很,好端端地怎么会晕了过去?是不是你们给下了毒?” 这里头百分之百有着猫腻,图兰要居上风,便随口胡诌着。 谢姝宁的身子,风筝似的人,指不定何时真的晕过去了也并非全无可能。但边上的温家小姐也晕了,这总不至于巧到二人一道都是病秧子吧?图兰自认不聪明,但也没到要笨死的地步,哪里肯听管妈妈说什么误会,当即发着火又道:“你再不说清楚,我立马出门把你们家夫人给杀了!” 她手劲重,一记手刀下去,小万氏那模样,必能晕上好久。 图兰一点也不担心人跑了。 管妈妈却想着刚才看到的小万氏,直挺挺地躺在那,跟没气了似的,听见图兰说杀人,只觉耳边“轰”地一下,似炸开了个炮仗。 她连忙摇头,说起了真话:“不是毒,绝不是毒!只是迷药而已,至多晕上一个时辰!” 图兰松了一口气,随即忽然扬手,一把卡主了管妈妈的脖子,恨恨道:“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要不是她是头一次来燕家,谁也不知道她会武,想必她这时候也已经被放倒了,不知藏去了哪里。先前那燕家的圆脸丫鬟一脸笑吟吟的,瞧着就不像是个好东西,果不其然,笑里藏刀,坏得很。 图兰一想起来就恼恨不已。 她同温家小姐的丫鬟一道出了门,说是被领着去迎一迎取衣裳的几个,谁知她们被领着绕啊绕,也不知走去了何处,半响也没见着人。 她不爱说话,温家小姐的丫鬟则直接就问起了领路的人,说怎么还不见人? 旋即又说,小姐身边不能离了人照料,她转身就要回去。 图兰是早就想要回去的,闻当即也跟着一齐转了身。 谁曾想,二人还未迈开步子。 身后便有人用帕子来捂她们的口鼻。 图兰动作机敏,一下子避开去,但她边上温家小姐的丫鬟就没这么好运了,一会便被弄晕了。图兰盯着帕子,脑海里浮现出了玉紫同她说过的拍花子的事,眼睛一瞪,难道她们也是要拍晕了自己好卖钱不成? 她胡乱想着,手下的动作却未停。 燕家的几个下人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已经全部被她给放倒了。 一群娘们,连三脚猫的功夫也无,焉能打得过她! 图兰心挂谢姝宁,理也没理地上三三两两躺倒的人,拔脚就往来时的地方去。 一边心急如焚地飞奔着,她一边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着,好在不是小姐出来了,若不然,这弯弯曲曲的路,小姐怕是直接转不出去了。 结果等到她回到所谓的洗翠阁后,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不知去了哪里,显现在她眼前的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烟。 她警觉起来,悄悄靠近,发现那两个婆子守在了里头。 这些人再厉害,也不过只是手粗力气大,偏生都还比不过她,她可是能徒手跟野狼打斗的人!图兰顺利打晕了她们,回到了谢姝宁身边。 但自家小姐,却已经昏迷了。 她不顾在敦煌时跟着西越人学过的礼仪规矩,拍了拍谢姝宁的脸,却没有一点作用。 正慌乱着,小万氏跟管妈妈双双来了。 她当机立断,先打晕了小万氏。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她懂。 果然,衷仆管妈妈一动不敢动,只站在那说道:“夫人最近有些神志不清,怕是一时做出了诨事,还请图兰姑娘早些带着谢小姐离去,万不要见怪。” 图兰思量着,不论如何,早些带着谢姝宁离开是要紧事,便也没接管妈妈的话,只仔细看了看就晕在谢姝宁身边的温雪萝。 她家小姐不喜欢温小姐,图兰琢磨着,一把打横抱起了谢姝宁。 管妈妈见她似要走,忍不住有了喜色,不曾想图兰突然道:“你,也跟着一道走!” 管妈妈一僵,仍应了声“是”。 小命在人家手上,她不敢不从。 …… 与此同时,方才自外回府的燕淮,喝了一口热茶,便听到他的乳兄如意禀报说了谢姝宁跟温雪萝被万素素弄脏了衣裳的事。 他一不留神,失手摔了茶盏,也顾不得热茶溅湿了靴子,拔脚就往外头走。 章节目录 第230章扑空 > 寒风呼啸,扑在人面上,似有利刃在割。 因脚下越来越快的步子,迎面打来的冷风,便也随之更加凛冽。 如意不明白燕淮为何会突然起身离座,仓皇间紧紧追了上去,但只追了小一刻,他的步子就不由得落后了许多。他未曾习过武,脚步就算迈得再大,也渐渐沉重起来,跟不上前头的人。而逐渐远远将他落下的燕淮,脚步轻盈,须臾间便仿若燕子掠过,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假山嶙峋,如意只瞧见一角皂靴闪过,便失去了燕淮的踪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再跑下去,也无法将人给追上。 于是,如意扶着身旁的一块大石,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揣测着,燕淮这是往哪里去了。 成国公府占地不小,又是屹立了数百年的老宅子,有些地方修葺过了,有些地方多年未动。如意的娘,是燕淮的乳母,他们二人一道喝着他娘的奶水长大,自小亲厚。俩人小时候,燕淮得了空闲,就会来寻他玩。 两个小家伙,就背着府里的大人,在宅子里四处乱转。 久而久之,这偌大的宅子,就成了他们天然的游园,角角落落都被他们给摸熟了。 所以即便燕淮多年不曾在京都的成国公府呆过,这弯弯曲曲的宅子道路,在他眼里,也依旧清晰得很。 于如意而,也是这般。 他喘了一阵,回忆着方才自己同燕淮说起的话。 先前小万氏给万家大舅去了信的事,他们都知道,因一开始便清楚万家大舅如今分身乏术,不会为了小万氏将自己给折腾进去,所以他们并没有在意。不过想来,也是他们低估了小万氏的执拗。 没过几日,万几道的长女万素素,竟就上了门。 她是客,又是万家的人,燕家的大门自然不能在她面前关上。 他们仔细盘查着,结果发现万素素上门,并非是小万氏的意思,她是真的想要借用万家的地方赏梅罢了。只是小万氏提议,让她请的那些客人里,需有谢家跟温家。 这几日,燕淮又正巧都在外头,如意虽然疑心小万氏的举动,却一直没发现异常。 直到今日,温家小姐跟谢家八小姐,一齐被个丫鬟弄脏了衣裳,紧接着便被万素素做主,由人领着去她暂居的洗翠阁更换干净衣裳。 如意倚着山石站直了身子,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内宅里安插的人手,到底不够。 小万氏当了燕家十几年的主母,满燕家内院都是她的人,上上下下每一个都对她唯命是从。 他们只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将其牢不可破的铁桶捣破,已是十分不易。然而想要彻底将其捣碎,就不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做到的事了。 故而,他接到的消息,也只有那么一句话而已。 至于后头的事,他至今仍是一概不知。 所以他方才同燕淮说的,也仅仅只有这么一件事。 只这一句话,便叫燕淮面色大变,匆忙外出。 他这是想到了什么? 如意琢磨着,眼睛一亮,转身就往某个方向而去。 既然万素素能直她们是去了洗翠阁,那便说明她们真正去的地方,同洗翠阁没有一丝关系! 他能想到的地方,燕淮更是立即便想到了。 在如意未能追上的时候,他已然到了那间院子前头。 乳娘告诉过他,他就是生在这里的,但燕淮有记忆以来,却从未涉足过这里。父亲在时,这里总有人不分日夜地守着,严禁闲杂人等靠近。而他,自然也是在所谓的“闲杂人等”里头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乡情怯,踏上这块土地的刹那,燕淮心里一悸,掌心冒汗。 但这里,的确堪称是府里最隐蔽的地方。 他想着自己离开平郊的田庄时,最后一次同谢姝宁说过的话,眸光微敛,脚下步子已大步迈开。 靴子落地时,无声无息,但每一步都迈得极快。 走近了,他发现大门紧闭,里头并无声响,眉头微皱。 一点声音也无,难道都死了不成? 因为燕霖的病情,继母早就开始因为彻夜的失眠,长达数日不肯进食的状态,而显得心力交瘁,脾气暴躁,神志不清。他甚至猜想过,哪怕他好好供养着她,她恐怕也已经没有几日可活了。 解脱,舒坦,又似是怅然…… 然而谁知,她竟然摆了他一道,摆了燕家一道。 他愿不愿意娶温雪萝是一回事,温雪萝该不该死又是另一回事事,更不必说,她要死在燕家的地盘上。一旦事成了,温家跟燕家就会势如水火,世代结仇。 而温家的人,也只会将这一切算在他身上,会满心认为是因为他不愿意娶温雪萝,想要毁了这门亲事。 甚至于,因为这样一件事,还有哪门世家女子,敢嫁给他? 只死一人,其威力,却能延绵多年…… 小万氏即便是神志不清了,算计得却还是清楚得很。 燕淮轻轻一触门,恍然发觉门并未锁,只是虚虚闭着而已。他心神一凛,进了里头,却只见小万氏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讶然,急急环顾四周,看到了两个闭着眼的婆子歪七扭八地倒在墙角,并不见谢姝宁跟温雪萝。周围亦没有旁人,难怪没有声息。他俯身,探了探小万氏的口鼻,微弱的热气便喷在了他的手上。 是活着的。 小万氏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但还是活着的。 燕淮遂直起腰,迅速往内室里走去。 帘子一掀,里头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带着隐隐的寒梅香气,里头已没了先前的迷药气味。他未动,站在门口目光朝里头扫去,洞开着的窗户,簇新的桌椅跟摆设,还有蜷在地上的少女…… 背对着他,外罩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袖口处疏疏绣着几枝折枝玉兰,衬得露出袖口的那截皓腕,白玉似的。 燕淮猛地心慌意乱起来,飞扑上前,口中唤着“阿蛮”,将地上的人给抱了起来。 “主子!” 正当此时,如意也踉踉跄跄带着人赶来了,因见大门洞开,里头像横尸似地躺着几个人影,当即心生不妙,打发了人在外头守着,自己匆匆进门关上了门扉,瞠目结舌地越过小万氏冲进了里头。 他一眼便瞧见燕淮正在将个人从地上抱起来。 单看穿着,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谁,下意识便喊了一声。 燕淮没应声,看向了怀里的人。 一看之下,僵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人又给放到了地上,忽而转身面向如意,厉声吩咐道:“速速让人悄悄去寻一寻谢家八小姐在何处!” 如意微愣,指着地上的人问:“这位是温家小姐?” 燕淮颔首,又道:“再让人去看一看,亭子那边是什么情况。” 事情有些不对头,谢姝宁不见了,小万氏却连管妈妈也未带,晕在了外头。 如意点头,应声而去。 温家同燕家的亲事,在近几年来看,都是首屈一指,最重要的事。 既然此刻知道温雪萝还活着,那么燕家跟温家之间,就还是明面上最好的盟友。如意松了一口气,虽然心里对燕淮急着让他打发人去找谢姝宁下落的事,觉得疑惑,但他知道,眼下也还不是能同谢家交火的时候。 所以,谢姝宁,也得平安送回谢家去才可。 谁也不知,就在他们才发现谢姝宁不见的时候,图兰已经抱着自家主子直接一路出了燕家,不顾沿途众人异样的神色,将人送上了自家的马车。 管妈妈被图兰逼着就走在她们身侧,稍落后一步就要被图兰瞪眼威胁。 走到半道时,图兰便让管妈妈打发了人去亭子那,同谢大奶奶说一声,谢姝宁因为身体不适,先行家去。 管妈妈不敢不从,这一路遇到的丫鬟婆子,又都不是主子身边贴身的心腹,根本连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机会,管妈妈也无法指派她们去做旁的事,只得老老实实让人去寻谢大奶奶。 好在图兰也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全部弄明白,不能急在一时便告诉谢家的人,更何况,她方才可是直接将小万氏给打晕了! 这要是说了出去,就算她武功再好,也得被弄死在燕家。 图兰心里头明白,一等上了马车,匆匆将谢姝宁安置妥当,便让车夫出发。 马车并不往北城的石井胡同谢家去,而是直接便去了鹿孔跟月白的宅子。 谢姝宁还晕着,得先看大夫。 车夫被图兰一叠声催促着,将手中的马鞭挥得猎猎生风,拉车的马扯着嗓子瞎嚎,惊动了沿途各家。以至于数日后,南城的人还在互相猜忌,是哪家没有礼数的,出个门,竟也弄得这般吵闹。 …… 马车驶出南城时,消息正如雪花片似地在如意手中汇集起来。 他整顿了一番,匆匆去见了燕淮。 “亭子那边还未散,有人去寻了谢大奶奶,说是谢八小姐身子不适,提前家去了。”如意飞快说着,“奴才特地又让人去查证过,的确有不少人都见到了谢八小姐身边的婢女抱着她出门上了马车。” 章节目录 第231章心动粉165+ > 话毕,如意皱着眉头,又加了一句:“管妈妈,跟在谢八小姐身边直接将人给送到了门口。” 燕淮面露狐疑之色,“管妈妈跟着?” “您说,会不会是管妈妈,并不赞同夫人要做的事?”如意自小在成国公府里长大,比起燕淮,对府中诸人更加熟悉,对小万氏的心腹管妈妈更是一直仔细观察着。 他娘年轻时,可是曾有同管妈妈睡一间屋子的交情。 只是后头,一个哪怕前头的夫人死了,也还是老老实实只愿意跟着年幼的小主子过活;另一个后脚便跑到了新夫人身边,从此一路青云直上,成了燕家内院的第一把手。 由此可见,管妈妈是个明白人。 小万氏神志不清,管妈妈可没跟着一道疯,想必不会在这些摆明了的糊涂事上搀和,帮着小万氏做错事。 如意猜想着,觉得自己想的还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燕淮紧紧抿着嘴角,须臾后,才问道:“管妈妈如今人在哪里?” “已经派了人下去找她,想必再过一会,人便该被带过来了。”如意回答着,忽然面上凝重,“温家小姐那边,如何安置?” 谢姝宁已经安然脱身,走了,那小万氏必定就是被带着谢姝宁走的那个婢女,给打晕了的。温家的人,看来对这件事,还是一无所知。但只是换衣,拖得久了,难免叫人疑心。怕是也拖不得多久,温家那边就会打发人来寻。 燕淮此刻却只记挂着谢姝宁的事,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答反问:“带谢八小姐走的那个婢女,生得什么模样,你可仔细问过了?” “……已问过了。”如意蓦地有些讪讪起来,“据说,那丫鬟的身量比奴才还高,壮实得像个寻常汉子。我打横抱着谢八小姐而行,就像是抱着张纸片一般,走得飞快。” “一定是图兰!”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张嘴便咬着牙说了这么一句。 如意被来人悄无声息的脚步声给唬了一跳,避到边上些扭头皱眉道:“你怎知她叫图兰?” 逆光而来的青年抱着剑而行,面色冷峻,不虞地看他一眼:“谢八小姐身边,有一个会武的丫鬟,高大壮实,是个异族人,不似西越的普通姑娘。” 如意听他说得详细,不由愣了愣:“难为你竟将旁人记得这般仔细……” 吉祥面色更冷,没做声。 “是图兰,那想必不会叫人认错。”燕淮似长松了一口气。 如意更觉古怪,犹疑着询问起来:“您也认得谢八小姐身边的那个丫鬟?” 说来,上回出了意外,他们主仆二人消失了数日,回来时也是突然间便出现了。时至今日,他也还不知自家主子究竟带着吉祥,去了哪里。难不成,是藏在了谢八小姐那? 如意被自己心里头的念头给惊着了,连忙摇了摇头,将这些个眼下并没有那般重要的琐事给甩出脑海去。 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温小姐还未醒,若温家人寻来了,燕家也不好解释,要不索性将温家小姐直接寻个由头送回温家去?” 离开亭子时,还是好好的,这会忽然就晕了过去,而且还沉睡不醒,任凭是谁见了都会起疑心。 吉祥插话:“寻什么由头能不叫人疑心?“ 如意沉默。 不管怎样,这事都不是那么好解释的。 僵持间,燕淮看着此刻仍旧像是睡死了一般的温雪萝,不咸不淡地道:“一时半会,万家表姐想必会拦住温家的人,不叫他们出现才是。至于温小姐,这般昏睡着总不像样子,先弄醒了吧。” 如意眨眨眼,一脸茫然:“怎么做?” 吉祥瞥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学着!” 说完,也不等时机,他直接便上前去,抬起温雪萝一只手,也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银光闪闪的尖针来,一下子便沿着她食指指甲的指缝刺了进去。 如意只是看着,便觉得指尖生疼。 一根长长的针,竟被他一气给刺了泰半进去,血珠渗了出来,堆积在指缝里,快要溢出来。 人说十指连心,这一针下去,可是疼得厉害了。 但温雪萝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并为苏醒。 如意张了张嘴,颇有些于心不忍,更何况这可是他们未来的国公夫人,这般做,不大好吧? 他扭头去看燕淮,却见燕淮只看着窗外,一点动静也无,并没有要出声阻拦的意思。他便明白过来,阻拦什么,吉祥敢这般做,八成就是主子的意思了! 如意无奈,眼瞧着吉祥又取出一根针来,针尖上的泠泠寒光,像要刺进人的眼里去一般。 第二根针,沿着温雪萝的中指指甲缝隙,毫不留情地扎了进去。 如意心软,不敢再看,连忙冲出门去,打发人悄悄将小万氏给送回正房去,再将这两个晕的婆子给关起来。 里头拿着针的吉祥忍不住骂了他一句,“只是疼一疼罢了,你怕什么,娘们似的!” 如意生的清秀,像个小姑娘似的,可平生最恨被人喊娘们,当即怒了,又冲回来要动拳头。 吉祥一手挡住了他的拳,咧嘴一笑,道:“兄弟,我错了。” 听到这话,如意有些悻悻地垂下了手。 “嘤咛”一声,昏沉沉睡着的温雪萝终于有了苏醒的征兆。 吉祥眼明手快,倏忽间便已将长针给抽了出来,掏出一块雪白的素缎帕子,将她指甲缝隙里淤积的鲜血尽数抹去,只余下了极细微的一丝堆积在深处。 等到这一切做完,温雪萝也已经睁开了眼。 “桂圆……” 她带着哭腔唤了声,旋即看清楚了眼前的两张脸,里头并无自己的贴身丫鬟桂圆。 “啊——你们是谁——”两个男人,她跟前竟有两个陌生男人!温雪萝吓得尖叫起来,手掌撑在地上,指尖麻麻的疼。 就在这个当口,她又看见了窗边站着的燕淮。 她未来的夫婿,史上最年轻的成国公,她当然不会忘记他的音容笑貌。 温雪萝心里没来由地一松,也不去理会为何这里只有自己跟三个男人,却不见原本该同自己一道的谢八小姐,她张皇地朝着临窗而立的燕淮而去。 吉祥跟如意看傻了眼,呆呆瞧着刚刚才苏醒过来的温小姐像撞见了鬼似的避开了他们二人,扑向了自家主子。 惊慌之中,温雪萝脚步踉跄,眉目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害怕。 跑得急了,她左脚踩上了裙摆,一个踉跄往前倾去。 燕淮下意识要避……耳边却听到如意尖叫,“主子!” 他就伸手扶了温雪萝一把。 温雪萝站定,喘着气,惊魂未定。 “我、我怎么在这?”被燕淮扶了一把,她像是忽然有了气力,回忆起之前的事来,她同谢八小姐一齐来了洗翠阁等着,没多久便发现门竟然被锁上了,俩人被困在了屋子里。再后来……她便什么也不记得了……温雪萝连忙打量起了自己身上的衣衫,仍沾着脏污,还是先前那件,穿的也工整,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八小姐去了哪里?” 若有个谢八小姐在,今日这幅场景还好说些,否则,她这哪里还有脸说。 但未婚夫婿还在,他定然会护着自己的。 温雪萝微微红了脸。 燕淮后退,站在离她两步开外,笑着道:“温小姐不必害怕,谢八小姐因为身子不适,已经先行回去了。” “先……回去了?”温雪萝有些目瞪口呆,“那,我身边的丫鬟……” “温小姐莫非都不记得了?”燕淮开始胡诌。 温雪萝讶然,摇了摇头。 “我母亲知道温小姐来了,十分想要见上一面,所以私下里悄悄留了你同谢八小姐吃茶说话。”燕淮说着话,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吉祥跟如意一眼,二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温雪萝疑惑,“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 燕淮继续笑着,初冬的寒气里,他笑得像春日的暖阳,“因为那是我胡乱说的,你当然不记得。” “……”温雪萝揪着袖摆,愣住了,又见屋子里不知何时,竟然只剩下了自己同燕淮俩人,不禁连耳朵都烧了起来。 偏生眼前的少年只站着那,就像是一幅画般,叫她移不开眼。 不多时,她的脸颊,便被红云给覆上了。 她羞怯了,又想端着端庄大方的世家小姐模样,微微侧目望向窗棂,用耳语一般轻柔的声音嗔道:“怎好诓人……” 燕淮泰然自若地道:“我七岁便离京,回来后只遥遥见过你一面,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实在是忍不住,所以今次才会使计,偷偷来见你。” 一番话,听得温雪萝又惊又喜,咬着唇瓣,连话也不会说了。 燕淮再接再厉,用近乎蛊惑的语气道:“但这件事,委实于理不合,温小姐,切记保密。” 温雪萝努力保持着自己该有的端庄,矜持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 这样私下里见面的样子,虽说像是私相授受,但他们本有婚约,温雪萝只觉得喜,忘了旁的…… 章节目录 第232章撒谎日珥仙葩+4 > 温家拢共只有两个女儿,她的长姐已经出嫁,家中只余下了她一个,更是被父母放在手心里疼宠。 她幼时,未出襁褓,便已同燕淮定了亲。 但经年来,她时常听着母亲叨念这件事,因而她一早就知道,不管同她定了亲的那个人,究竟是叫燕淮还是燕猫燕狗,都并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她的未婚夫婿,是成国公府的世子。 世袭罔替的人家,能嫁给世子,未来就是国公夫人。 于她,于温家,都是一件大好事。母亲毫不避讳,总是冲她直这些事。因她将来不管怎么样都要嫁进燕家来的,她来日总是要面对燕家的人,面对小万氏的,所以母亲一早,就开始教她。 尤其,她一直都知道,母亲瞧不上小万氏。 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嫡出的妹妹上赶着去给姐夫做填房的?又不是那小门小户出来的,丁点不讲究。一个嫡出的女儿,即便容貌普通,样样平平,那也是一块值钱的宝。 故而,温雪萝对昔日母亲说过的那句话记得牢牢的,始终犹在耳。 母亲说,万家不要脸面,小万氏更不是好东西,她将来若进了燕家的大门,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小万氏。 继母再好,那也是后娘,万不能掉以轻心。 母亲一句句说给她听,但她听得漫不经心,左耳进右耳便出了。 就连母亲身边的嬷嬷也无奈叹息,到底还是年纪小。 这话,从她七八岁上下,便一直被人说到了最近。好在她终于日渐长大了,对母亲口中的话,也有了全新的理解。 但可惜的是,她仍旧无法将那些事放在心上。 她只是个才过豆蔻的姑娘,偷偷看了几册话本子,就满心幻想着未来夫婿样貌的小丫头。平日里一同玩闹的几家小姐,都还未曾说亲,每每聚在一块,便总是三五不时地说些不着调的话,谈论京都的世家子弟。 人人,都在期盼着自己还未到来的亲事。 而她,不必同她们一样胡乱期盼。 她从会走路会说话时便知道,自己是要嫁进成国公府的。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对燕淮的长相、脾性、声音,皆充满了想象。 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 她照着镜子,就会忍不住在心底里询问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直到那一日,她终于见到了燕淮本人。 皎如朗月的少年,怎能不叫人心动—— 反正,她的心,是动了。 今日,她又见到了他,听他口口声声说着对自己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的事,她虽然羞怯,但是心底里却是对这话极认同的。她认识的人里头,还未有比她更生得更美的。 温雪萝这样想着,面皮忽然一僵。 先前在亭子里赏梅时,坐在她边上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小姐,平素同她交好,她也愿意同礼部侍郎家的姑娘当友人。母亲说过,所谓挚友二字,对男人和女人来说,应是不同的。 男人的朋友,要能为他的举业前程,带来助力。 至于女人,则要同比自己貌丑但心善的姑娘相交。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就是这样一个人。 甚至于,她是个从来不会隐瞒心思,不会说假话的人。 温雪萝过去很喜欢听她说话,今天,却很不喜欢。 亭子里,温雪萝听见她悄悄附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心中便有些不快。她说,谢家那位八小姐,年纪不大,容貌却委实生得不错,哪怕是同你,也有得一比。 温雪萝当即便抬头朝着谢姝宁望去,越看越觉不快,同时又疑惑,她怎么可能生得同自己有的比? 明明……明明就没有自己生得好…… 好在这会,听到了燕淮的话,她那颗受了伤的心,就又复原了。 指尖还在疼,隐隐钻一下的那种疼,叫她眉头微蹙,她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看得忘了指尖的疼。但矜持还是必要的,到底还没成亲呢!于是她裣衽微微一福,告辞道:“她们怕是已等急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燕淮没动,笑着阻拦:“不急,你的衣裳还是脏的,送干净衣裳的人,马上就到了。” 温雪萝低头一看,果然脏兮兮的,无法见人,不由汗颜,遂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地等待起来。 既有人要来,燕淮自然不能留。 照他的话说,他们这可是瞒着众人,私下见面呢。 温雪萝揉着衣襟,心慌意乱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心里其实也想同他多呆上一会呢。 她稳了稳心神,终于要开口了。 谁知话还未能说出口,燕淮反倒是先笑着同她说了几句让她候着的话,便先离去了。 莫名的,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温雪萝心里浮现出一阵难以磨灭的怅然之情来。 还得足足,等上两年多方能成亲呢…… 没一会,干净衣裳便被人给送了来。 燕淮站在无人瞧见的僻静处,双手抱胸,倚靠在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进去。 如意走在最后头,四顾茫然,好容易才发现了他的所在之处,连忙站在外头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事情都妥了。 燕淮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自角落里走出来,往外头去。 如意留下善后。 谢家跟温家那两个取了衣裳等在真正的洗翠阁的婢女,亦被迷晕了,制服了。吉祥丢开了刀,专叫人清醒。这几个醒了,也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皆是一脸茫然。 骗温雪萝只得靠燕淮亲自出马,诓几个丫鬟,如意随口就上了。 好哄的很。 等到温雪萝换好了衣裳,她立即便领着人回了亭子那。 只是换身衣裳,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是说不通。幸好万素素什么也不知,只想着要帮自家小姑母将人给拦住了,便各种推三阻四,不让他们离开,说没有要他们亲自去寻人的道理。她便派了几个自己的丫鬟去走个过场。 谁知走至半路,如意的人,便撞上了。 临到万素素的丫鬟回到亭子后,事情就成了温雪萝突然困倦,在厢房里,小憩一会,因而耽搁了。 温家的人听了面色尴尬,哪有上旁人家做客,还要在人家里睡觉的说法,但这时让人去唤醒温雪萝,又显得温家人自作心虚。 万素素看出来了,就道:“我向来惧冷,这会子就已经在屋子里烧起了地龙,又点了火盆,屋子里暖意融融,总是叫人犯困。许就是因为如此,温家妹妹才会困倦难当,照说,都是我的错!” 她既然都这般说了,温家人自然也就无以对,只等着温雪萝早早“醒来”。 温雪萝回来后,也照着同样的借口将事情给敷衍了过去,决口不提自己见到了燕淮的事。 万素素在边上听着,打着哈哈,只心里疑惑得紧,自家小姑母究竟都跟温谢两家的小姐说了什么话。 谢八小姐早早就推说身子不适,回家去了。 温雪萝,却足足留到了这个时候。 难不成,她们说着话,中途还真睡了一觉不成。 这场梅宴一开始虽然只是因为她喜欢梅花,目的纯粹,但由于有了小万氏的恳求后,事情就变了味。眼下事情也了结了,万素素便没了继续玩下去的兴致。 好歹消磨了大半个午后,众人便各自散了。 如意便开始收拾参与了这件事的人。 他一边抓着人,一边还在忍不住腹诽:他好端端的一个大老爷们,竟要帮着收拾内宅的事,实在是叫人憋闷。 旋即又想到,若他娘还活着,这些事哪里又需要他来做,面色便不禁黯淡了下去。 “主子还是早些成亲吧……”他嘟囔着,闪身进了关押管妈妈的屋子。 小万氏还晕着,此刻正是敲打管妈妈最好的机会。 …… 另一边,图兰正在被月白红着眼睛训斥。 “小姐出门,不带玉紫几个,偏生只带了你去,你当是为何?还不是因为你武功好,能护住她?” “可你倒好,瞧瞧小姐都成什么模样了!” 图兰小声申辩:“是小姐让我出去的,她只顾看那个温小姐,根本……” 月白瞪眼:“你还说!”可话音落,她又拍着图兰的肩膀夸了起来,“我是担心小姐的身子,这才慌了神骂了你一通,但你能将小姐带过来,也算做的很好,该夸。” 图兰蹲在那,仰头看她:“月白姐,你夸真的吗?” “真真的。”月白叹了声,拽她起来,“跟我一道进屋去看看情况。” 厚厚的棉帘子掀开,俩人进了里头。 鹿孔刚收了药箱,豆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不吵也不闹,见她们进来就喊:“娘,小姐醒了!” 月白连忙冲过去看,果真见谢姝宁徐徐睁开了眼,紧接着面露懊恼之色,揉着额角道:“图兰救了我?” “小姐,是我!”图兰连忙也凑近了。 谢姝宁苦笑:“好在是带了你去。” 但凡换了旁人,这会哪里还能有好。 只因为一个温雪萝,就叫她失神乱了方针,实在不该。 图兰蹲在炕边,盯着她说道:“小姐,奴婢把万夫人给打晕了。” 章节目录 第233章赶人 > 她一开口,谢姝宁就听出来了她话里的担忧之意。 图兰这是在害怕,害怕燕家的人,到时候会来寻她们晦气,追究这件事。 谢姝宁便半撑着身上的锦衾,坐起身来。一旁正在哄儿子出隔壁的月白连忙取了只柔软的大靠枕过来,塞到了她背后,让她靠坐着,“小姐,燕家那位夫人,可是失心疯了?” 说话间,月白紧皱的没有丝毫没有舒展之意,语气也是凝重的。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月白听了图兰转述的事,心里便忍不住怀疑起了小万氏的状况。若非疯了,小万氏如何会在自己府里,对温家跟谢家的小姐下手。 温家小姐也就罢了,自家小姐好歹还是有几分可能会成为燕家的媳妇的。 月白思绪纷乱,又惊又惧,说完紧接又道:“这件事,该跟夫人说上一声。”同燕家的事,应当断得干净些才是。 谢姝宁摇头:“同娘亲说了,也不过只叫她徒增担忧罢了。” 短时间内,出了这么一遭事,小万氏想必也不会立即再有举措。但谢姝宁也并不十分赞同月白猜测的事,小万氏若真得了失心疯,怎么又还能设出这样的局,指不定立即提着刀便过来将她们给杀了才是。 这件事看似只是小万氏兴起所致,但往深里一想,便能发现事情远没有这般简单。 她跟温雪萝若一道死在了燕家,那温、谢两家同燕家针锋是必然的事。由此可见,小万氏已有了舍弃燕家之意。于她而,燕家是燕霖的,她现如今连燕家也不顾了,看来问题一定是出在燕霖那。 同样的,她跟温雪萝死在了一块,温家跟谢家一定也会矛盾重重,撕破脸皮。 所以,温家即便不在意温雪萝的死,仍要助燕淮一臂之力,谢家就能用来制衡他们。 每一步,小万氏都算清楚了。 这样的人,就算是疯了,也疯的不够透彻。 谢姝宁望着图兰,蹙眉询问:“温家小姐,如何了?” 图兰瞪圆了眼:“奴婢不知。” 她出来时,抱着谢姝宁带上了管妈妈,将那些个被她给打晕了的人都留在了原地,温雪萝也自然就在原处。至于她们离开后,管妈妈去做了什么,那边是不是又有人出现,她一概不知。 谢姝宁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你去想法子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温家人回府了没有。” 温家也住在南城,一南一北,来回一趟快马也要耗费不少时光,图兰得了吩咐,看看外头的天色,就也不敢再继续逗留下去,应声要走:“小姐,那奴婢这便启程。” “去吧,路上小心些。”不知是不是才醒的缘故,谢姝宁的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至于燕家,能不碰就先不碰。” 图兰跟吉祥之间有嫌隙,一旦碰上了,总不是好事。 图兰心里也明白,闻当即颔首,又问谢姝宁:“小姐,那您就留在这等奴婢晚些来接您?” 虽说她们已回到了北城,但经此一事,谁也不敢再掉以轻心。谢姝宁身边只有个图兰会武,,鹿孔是文弱之人,月白也并不会武功,不管是哪一个送谢姝宁回去,图兰都不能安心。 谢姝宁拍拍她扶在炕边的手,笑着道:“你从燕家出来时,不是让人去同大堂嫂说过,我身子不适提前家去吗?过会回了家,大堂嫂铁定要先去见娘亲,来慰问一番,到时候不见我的踪影,不好。你先去南城打探情况,我让鹿孔去府里送信,让卓妈妈派人来接我。” 这也是个法子,图兰想了想便起身出门,牵了马又往南城赶。 临行前,谢姝宁又叮咛了她几件事。 图兰一一应了,策马扬鞭而去。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鹿孔给谢姝宁取了提神醒脑的药丸,让月白伺候着她服用了,而后才匆匆往石井胡同赶。 得了消息,卓妈妈亲自往二门外见了鹿孔。 鹿孔只略提了几句,卓妈妈是个人精,却听出了名堂,旋即便挑了几个人,又回去吩咐了一番,亲自带着人往谢姝宁那去。 …… 谢姝宁这,因为这场突发的状况,很是人仰马翻了一回。 已经散了赏梅之宴的成国公府里,却安静得没有丝毫人声,连晚归的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也仿佛被虚空给吞噬了。 万素素不明因果,摆着主人家的模样,听着恭维的话,送走了一众宾客,旋即伸了个懒腰,就要去见小万氏邀功。若没有她,这件事哪能处理得这般漂亮利落。万素素很自得,想起先前母亲阻拦自己来燕家的事,说是父亲会生气,她不由撇了撇嘴。 谁不知道,父亲最疼小姑母,恨不得将万家都分一半出去,焉会为了这些个小事气恼。 更何况,她这个做表姐的同二表弟燕霖一向亲厚,说是亲姐弟也不为过。如今燕霖摔断了腿,受了伤,躺在病榻上许久未愈,她担心得很,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 明年,她便要出阁了。 往后也没有再能留宿燕家的机会,她今次帮了小姑母一回,也算圆自己一个心愿。 孤苦无依的小姑母,拖着病中的二表弟,日子实在太艰辛。 万素素想着,长长叹了一声,迎着随夕阳隐没渐渐冷却的天气,往小万氏那去。 谁知道,走至半路,斜刺里忽然多了一行人。 脚步一滞,她挑眉看去:“表弟这个时辰,怎么在这?” 燕淮成了国公,但在他们眼中,仍不作数,众人并不将他摆在高位看。万素素虽至像温雪萝一群人似的,日日在深闺里习字做女红,同身边的丫鬟婆子说三道四嚼人舌根,但她的见识,仍是浅薄的。 她这一声“表弟”方才出口,站在燕淮身后的吉祥便冷笑了声。 万素素脾性大,顿时被这笑声惹恼:“你笑什么?” 吉祥木着脸看她,不说话也不笑。 万素素气急败坏,又觉得自己若跟个小小护卫争执,未免有失身份,当下便也不继续出声,只抿着嘴要越过燕淮往前去。 长廊狭窄,燕淮不动,背着手立在那,忽然笑着同她说道:“表姐这急巴巴的,是要往何处去?” “我去见姑母!”万素素皱眉。 “哦。”燕淮抬眼看她,“怕是不巧,我才从母亲那来,母亲已服药睡下了。” 万素素吃了一惊:“服药?姑母又没有患病,何须服药?” 燕淮敛了笑,定定道:“表姐不知?母亲早几日就已有了神志不清的症状。” “胡说!”万素素坚决不肯承认,仍要上前去,却被人给牢牢拦住了去路。 “我有没有胡说,表姐自会知道。”燕淮轻笑,不置可否,只朝后摆了摆手,“趁着天色未黑,表姐不如家去吧,兴许还能赶得上夕食。” 万素素慌张起来,“你这是要赶我走?” 前几日她来时,正逢燕淮不在府中,算起来,时至今日,才是她第一次同燕淮见面。然而一见面,他竟然就要赶她回万家去。万素素怒火攻心,自觉受辱,张嘴便骂:“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若赶我回家,便是同万家为敌,也足以证明你心中有鬼,不敢叫我留下照料姑母!姑母必然无病,乃是你使计害她!” 燕淮一脸认真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长指微屈,指节发白。 所有人,都觉得小万氏是对的,而他,大错特错,不孝不悌,目无尊长,是燕、万两家的败类。 可是,他真的是吗? 兴许真的是吧。 燕淮嘴角笑意微苦,转瞬冷了脸,吩咐下去:“速速送表姐回万家去!” 万素素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敢这样做,不由瞠目结舌,旋即便挣扎起来,“畜生,枉费祖母日夜为你忧心,寝食难安,实在不值!你且等着,不消多久,我便会将这些事禀给父亲,叫他亲自来救姑母!” 一阵沉默。 “你怕了吧?”万素素见他不说话,倒放软了些声音,“表弟,这件事……” 然而话未说完,她便听到燕淮斩钉截铁地道:“表姐既是这般想的,那见到大舅时,还请帮我带一句话。” 万素素愣住。 燕淮淡然说道:“切勿赔了夫人又折兵。” “什么意思?”万素素追问。 燕淮不再语,扭头走人。吉祥说了声“恭送万大小姐”,一群人便飞速将万素素给拖了下去,塞进了马车里。万素素的东西也已被如意带着人打包收拾妥当,飞速送出了另一辆马车。 很快,这两辆马车就驶出了成国公府。 马车内的万素素尖叫,停车停车! 可这尖叫声只有她自个儿才能听得见。 她嘴里被堵了东西,手脚被缚,蜷在马车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回了万家。 一到万家门口,万素素并她的几个随侍丫鬟,便被丢下了马车。 燕家的马车转身便走,刹那便消失无踪。 因是丢在角门,沿途并无人看到,但万素素仍觉得万分屈辱,打定主意立即就要去见自己的父亲告状。 泪珠扑簌簌落下来,糊了她脸上的妆。 章节目录 第234章错愕粉180+ > 檐下的灯,才点上,灯光摇曳间,几个守门的小厮原本各自打着哈欠,倦意涌上了眉眼。 谁知忽的听到几声急躁的马蹄声,旋即便见有几个人从马车上丢了下来。 大惊之下,其中一人眼明,立刻瞧出来了,嚷着道:“这不是大小姐?”话才出口,就被边上的另外一人给捂住了口鼻,斥道,“小点声!”但眼前的人是谁,他们都已认出来了。 其中一人就匆匆往里头跑,去垂花门那通报这件事。 自家被老爷夫人当成眼珠子疼的大小姐,竟被人堵住了嘴捆绑了手脚丢在家门口,实在是桩了不得的大事! 在他脚步踉跄地跑去二门时,剩余的几人则飞速上前,先解开了万素素身边伺候的婆子苏妈妈手脚上的绳索,再让婆子去解万素素的。万素素啜泣着,一被人取下了堵嘴的布,就提起裙子往里头冲。 苏妈妈在后头急呼:“小姐,您慢些慢些,脚上的绳子还未全解开呢!” 也不知是如何打的绳结,好容易才解开了些,一动就又给缩回去了。万素素一跑,就重重摔在了地上,实在难看。众人便忙上前去扶她,只见她摔破了鼻子,殷红的两管鼻血淙淙流出,好不狼狈。 面上又沾了些灰尘,发丝衣裳也都乱了。 若这时叫万素素瞧见了自己的模样,只怕是自裁的心,也都有了。 她屋子里的苏妈妈日日伺候她,最知她好脸面,知道这会决计不能叫万素素发觉自己的模样,便忙瞪了在场的诸人几眼,示意他们噤声。旋即,她才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将万素素给扶了起来,忧心忡忡地问道:“小姐,可摔疼了?” 万素素闻未答,忽然一个反掌掴向了苏妈妈的脸,怒道:“废物!解个绳子也解不好!” 苏妈妈老脸紫涨,左边脸颊上通红的一个手掌印,说话间便高高肿了起来。 万素素自小跟着父亲骑马舞剑,手劲不小,这一个巴掌下去,足以叫人疼上数日。 就连嘴里的牙,都似乎松动了几颗。 但苏妈妈不敢捂脸,只拼命忍着钻心的痛意,掏出干净雪白的柔软帕子来,战战兢兢地为万素素擦去面上的脏污。一不小心碰疼了,万素素又要发火,苏妈妈将脏了的帕子胡乱一卷往自己怀中一丢,连忙俯下身去,咬着牙解起那个半开的绳结来。 在场的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都低着头候着。 饶是如此,万素素仍觉得自己在府里下人面前丢了天大的人,浑身不适,恨毒了燕淮。 她又想着小万氏也不知如何了,燕府里如今都快叫燕淮给翻了个天,她慈爱的小姑母跟听话的二表弟,只怕真的会如母亲私下里同心腹妈妈悄悄说的那般,没有一天好日子可过了…… 万素素鼻间痒痒,似有东西在往外流出。 她怕脏,又怕万一是方才哭出来的鼻涕丢人,赶忙仰起头来,将一张脏兮兮的面孔朝了天空。 天色已经与渐渐暗了下来,一轮上弦月,高高挂在那,发出淡薄的白光。 她盯着看了许久,倒也不觉得眼睛疼。 心情略静了些,她身上紧绷的肌肉也就随之松懈下来。 蹲在地上的苏妈妈,也长松了一口气。 绳子终于彻底被解开了。 万素素收拾了纷乱的情绪,大步往里头走去。 走至半道,便有一众人迎面而来,几乎是一路小跑而来。万素素一眼便看到,打头的人,是自己的生母万夫人。她喊着“娘亲”,拔脚奔了过去。本是想一头直接撞进母亲怀中去的,谁知到了近处,万夫人就着灯火看清楚了她身上的脏污,哪里还敢拥她,只连忙避开,抢了一旁丫鬟手中的大氅帮她披上,这才一把将女儿搂进怀中,连声说着:“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去了一趟燕家,怎么会是这幅模样归来的? 万夫人问了一句,见女儿只是哭,生怕她哭脏了自己的衣襟,万一鼻涕眼泪沾上了总不妙,忙又松开了万素素,只挽着她的胳膊继续道:“罢罢,还是先回房换了衣裳,再与我细说吧。” 哭的,也委实叫人心疼。 万素素性子一直要强,鲜少掉泪,今日哭成这样,必定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万夫人就在心底里恨恨想着,莫不是小万氏薄待了她的长女? 她是个妇道人家,眼瞧着近些日子丈夫绝口不提燕家的事,便以为小万氏的事,又都处置妥当了。哪怕燕淮成了国公,小万氏跟燕霖过的日子,也是无碍的。 所以,女儿去了趟姑母那,回来竟就成了这幅样子,万夫人不由气极。 她拥着女儿,陪着一道掉了几颗泪珠子,母女二人相携往里头去。 过了垂花门,走在抄手游廊上,万素素忽然抹了泪,问万夫人道:“娘亲,爹爹人在何处?” 万夫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便道:“你爹这几日都在书房,寻常连门也不出,怕是忙极,这会应当也还在那。你问这个做什么?若想见爹爹,明日一早去请安便是。” “不成,我现如今就要去见爹爹!”万素素抽泣着,嘴里说出的话却意外的坚定。 万夫人唬了一跳,嗔她道:“胡闹!你这模样,怎好去见你爹爹,快些去换了衣裳好好歇上一会才是正经事。” 万素素不依,扯着她的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娘亲,燕淮绑了我送回家来,又阻着拦着不肯让我见小姑母,小姑母如今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什么?”万夫人闻被吓白了脸,“你可莫要胡说。” 万素素跺脚:“女儿是惯会胡说八道的人吗?字字句句都是真话呀!” 万夫人煞白着脸,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燕淮的胆子,竟真有这般大? 他难道还真能害死了自己的继母不成,说到底,他们也是母子呀! 可瞧着自家闺女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燕淮的模样,她又觉得这话不是假的。 “你回房去换衣裳,晚些再来,我先去同你爹说这事。”万夫人想了想,觉得这事若是真的,就拖不得,忙松开了拥着万素素的手,扭头要往另一个方向去。 那方向,是内书房所在。 万素素又是哭又是摔的,浑身难受,但一想到自己亲爹收拾燕淮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觉得自己身轻如燕。 于是,也不顾万夫人阻拦,她大步上前,就往内书房去,“娘亲,燕淮还让我给爹爹带话,我得立刻便去!若是耽搁了,小姑母跟二表弟的性命,就多一分危险。” 万夫人拦不住,只得边走边让人速速去备了热水送去书房。不论如何,这脸上的污渍,总要先洗了才好。 等到他们行至书房时,热水也已经送上来了。 屋子里灯火通明,身材高大的万几道伏案而书,听到小厮通传夫人跟大小姐来了,不由愣了愣,旋即搁了笔,让人请她们进来。 如非要事,万夫人绝不会亲自跑到书房来寻他说话。 万几道就起身离了书案,面色冷凝地等着万夫人母女进来。 谁知眼前一花,万素素披着大氅,倒先冲了过来。发丝凌乱,面上脏兮兮一片,倒像是被贼人给掳走过一般。 “爹爹!” 万几道大惊失色,急声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万夫人连忙将屋子里的其余人都给打发了下去,里头只余下他们一家三口,并一盆还冒着热气的水。 “素素才从燕家回来。”万夫人斟酌着话语,“素素说,她是被燕淮给绑着送上了马车,给赶回家来的……” “……燕淮?”万几道一僵。 万素素便三两语,迅速将在燕家发生的事都给说了,顺便连带着那些关于小万氏跟燕霖的性命之类的揣测之,亦没有放过,尽数都塞给了万几道听,顺带着,还添油加醋了不少。 饶是万夫人先前在路上已经听过了一遍,如今再听,也觉得头晕眼花,胸闷心悸,觉得紧张不已。 可万几道听完,僵硬的神情反倒是松懈了下来。 万素素不解,顶着一张花脸追着道:“爹爹,快派人去燕家把小姑母跟二表弟给救出来吧!” 最要紧的是,还得为她报仇! 然而万几道只是淡淡地吩咐起万夫人来:“先不说这些,拧了帕子叫素素先净面吧。” 万素素错愕:“女儿不用净面!眼下焉是慢吞吞净面的时候!” 万夫人却已经瞧出了不对劲来,老老实实走至那盆已经温热了的水旁,亲自动手拧起帕子来。 “爹爹?娘亲?”万素素疑惑地唤着父母二人,心神不宁,“爹爹,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万几道瞥她一眼,重新在书案后落座,提笔蘸墨,“我知道你说的话,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你胡乱添加的。” 万素素面色一青,慌忙扑上前去,抓着书案的沿,拧着眉头道:“可是爹爹,燕家都快被燕淮给翻了天了,小姑母跟二表弟的处境,也实在是危急呀!” “那你知不知道,万家也快被燕淮那小子,给翻了天去了?”万几道面色极冷。 章节目录 第235章软禁日珥仙葩+5 > 他说话时的语气也是森然的,听得万素素惊讶不已。 书房里的灯火,也像是被惊着了,“噼啪”炸了声,摇曳起来。 万素素不由得收回了扶在桌沿上的手,拽着身上温暖的大氅,往后退了两步。恰逢万夫人拧了帕子走过来,圈住她仔仔细细地为她擦去面上脏污。母亲的动作轻柔似云,万素素微微松了一口气,但眉目间仍有讶色未去。 万夫人贴在她耳畔悄悄道:“回去吧。” 这事,已不单单是小万氏母子两个人的事,反而还牵扯上了万家,那事情就麻烦得多了。万夫人到底比娇生惯养的万素素多活了几年,听到自己丈夫口中说出的那几句话时,便知不好,又恐女儿不知深浅惹恼了丈夫,当下就劝阻起来。 万素素没吭声,也没动弹。 端坐在书案后的中年男人就抬起头来,看了母女俩一眼,沉声道:“近日都不要让她出门。” “是。”万夫人柔声应了。 万素素却登时暴跳如雷:“爹爹莫不是还觉得,这是我的错?” 若不然,因何要禁她的足,而不是直接上门去质问燕淮他如何敢这般对待她这个表姐!生气过后,万素素一脸伤心,盯着父亲问道:“爹爹,燕淮的年纪比女儿还小,他怎么可能会有本事叫万家翻天呢?” 万几道闻声只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天真无知。” 万素素自觉已长大,十分不愿意听到说自己天真的话,更何况还带着无知二字,不由垮下了脸。 万夫人趁机再劝:“瞧你这样子,快些回去歇息,不管有什么事,皆有爹娘做主。” 这话说的万素素便高兴了许多。 到底是亲娘,自己女儿被人给绑了手脚堵了嘴丢到家门口,丢了天大的人,怎么可能就此算了。她也看出来了万几道面色不虞,就不敢继续闹下去,乖巧地挤出一个笑脸来,同父母告退后,出了书房的门,往自己的院子去。 书房内,顿时只剩下了万几道夫妇。 万几道双手搁在书案上,抚着上头光洁的漆,正色同万夫人道:“近些日子,家中的几个孩子,都要看牢了,切不可让他们随意出门。” 他说得严肃,万夫人便也听得用心:“您方才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 “那小子的事?”万几道皱眉,“年纪小,手段却不小,竟攀上了东厂的督主汪仁。” 万夫人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反问:“攀上了汪仁?” 京都连日来,时局浮动,万夫人虽然身处内宅,但也曾有些许耳闻。宫里头,更是已经天翻地覆,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复杂。她听闻,年轻的李皇后,已彻底失了权,如今六宫尽数落在了皇贵妃白氏手中。 今时不同往日,肃方帝又不比仙逝了的庆隆帝心慈手软,朝野之中,个个都提着一颗心在度日。 朝堂是棋盘,后宫里的女人,就是上头的卒。 权力交替,同时也代表了朝堂上的局面。 李家,大势已去…… 万夫人再三斟酌:“汪仁近日,不是听说在着手整治李家吗?” 虽明面上还没有消息摆出来,但私底下其实都已经传遍了。 汪仁如今,可是肃方帝跟前的第一人。 万几道平素同自家夫人并不大提及外头的事,更不必说政事,今日却有些忍不住了,憋屈了多日的心门被打开来,愁闷的话便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尽数倒给了万夫人。 一顿话说完,万夫人骇白了脸,哆嗦着嘴唇去抓万几道的手,失态地低低惊呼:“他竟有这番本事?” “我也没能料到。”万几道声音愈发低沉,“汪仁脾性古怪无状,根本无法猜透,他要同我为敌,只怕会是一场恶战。” 其实,这场恶战,俨然已经开始了。 他已经被逼得焦头烂额,连顾及燕家的工夫也无。 万夫人轻声喘了几息,眉头紧紧皱成川字,“那……小妹那,我们可是便撒手不管了? 小万氏再重要,也不如他们自家人重要。 “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子等死。”万几道摇头。 万夫人沉默了下去。 她嫁进门的时候,万几道的两个妹妹都还未出阁。两个人都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大的天真活泼,爱笑爱玩,小的却沉稳可靠,端庄大方。她初进门时,还一度怀疑这姐妹俩是不是被人记错了年纪,分明小的才比较像是姐姐。 不过等到三朝回门时,她便明白了过来。 同样都是老夫人嫡出的女儿,大万氏却比小万氏要受宠的多。 在几个兄弟面前,也是如此。 她曾好奇地问过彼时还年轻的万几道,为何瞧上去,家中众人皆似乎疼爱大万氏些。 万几道还用十分疑惑地眼神看她,似根本没想到她竟会这般问。他眉眼冷些,一不说话,新婚之中的万夫人便有些骇住了,只以为自己触到了逆鳞,问了不该问的话。 谁知,万几道只是狐疑地解释着说,姐妹俩人性子不同,大的更天真无邪些,平日里也难免更骄纵些,泪珠子也掉得比别个多些,总而之,大的瞧着便更软弱些。 万家是武将门庭,几代人又多出男丁,姑娘家本就受宠些,偏生又得了这么一个讨喜爱撒娇的姑娘。 于是府里上上下下,都宠大万氏更多些。 自然,小万氏也是受宠的,但真论起来,同姐姐却是没的比较的。 万夫人年轻时总暗暗为小万氏叫屈,觉得小万氏不过是性子老成些,怎地反倒是不叫人欢喜。 所以,小万氏未出嫁之前,同她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她方才会那般问,也不过是因为忧心小万氏母子,此刻听到自家丈夫说,不能不顾他们,心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万几道盯着灯芯,搁在书案上的双手渐渐握拳,“听说霖儿的情况,很不好。” 燕霖在万家,就如同他们自己的儿子一般,而今知道他病重的消息,谁也不好受。 万夫人想着方才女儿说过的话,叹了一声:“成国公府经过素素的事后,想必已是固若金汤,我们想见上霖儿一面,也是不易。若能求了老太太出面,兴许还有些用处。” 毕竟燕霖小时,很得老太太喜欢,他也十分敬重老太太。 万几道却只是狠摇了摇头,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句话来:“老太太十几年前,就糊涂了!” 万夫人不敢接话,半响只说了一句:“燕淮那孩子,总不至于,真杀了他们母子……” “燕景生前,将他送去了塞外,一丢就是那么多年,他手上的茧子你可瞧见过?那是长年累月习武拉弓握剑,才会留下的痕迹!”万几道想起燕景,就觉得心中一滞,语气都变了调子,“那小子的眼神,我一看便知,杀过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都多!” “……” 万夫人攥紧了帕子,浑身一冷。 书房的里的光线,渐渐昏暗了下去。 …… 同处南城的燕家,此刻亦是一片昏暗。 上房里,小万氏幽幽苏醒,头疼欲裂。 她徐徐睁开眼,便见寝室里依次站着几个人,皆眼生得很。她心头一跳,来不及细想便先喊了出来:“管妈妈人呢?” 像是风吹落叶,无人应她。 她大惊,掀开被子便要下地,赤着脚方才走出一步,却就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丫鬟给制住了,又硬生生给推回了锦被上。 钳住她肩头的两只手,像有千斤重,叫她动弹不得。 胸腔里一颗心狂跳如雷,小万氏簌簌发抖,“给我去找管妈妈来!快去!” 她用尽了气力呼喊,屋子里的人却都像是聋子一般,谁也不曾听见这沙哑又尖利的声音。 良久,有个头发斑白的老妪掀帘入内,见她挣扎着在寻管妈妈,不由嗤笑了声,“夫人,管妈妈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小万氏面若金纸,终于回忆起自己晕过去之前都想做什么,如今看自己成了这幅模样,身边又没了管妈妈,怕是事情败露了。她大口喘着气,手指弯曲,在锦被上发出“嗤啦嗤啦”的尖利声响,“那就给我去叫燕淮来!去叫燕淮来!” 老妪摇头,“国公爷让您好生养病。” 小万氏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伏在枕上笑个不停。 屋子里的人,都觉得她是疯了。 老妪皱着眉头看她两眼,打发了屋子里的其余人出去,“都去外头候着,这里有我守着便可。若如意来了,便告诉他,夫人醒了。” 众人齐齐应了是,鱼贯而出。 角落里的六角宫灯静悄悄地燃着,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小万氏癫狂的笑声。 笑了一会,似是力竭。 笑声渐渐熄了。 外头的人,想着里头有如意的外祖母周嬷嬷守着,就都放下心去。 周嬷嬷今年五十余岁,但身强体健,一直在庄子上过活,这一回是被如意特地请回来镇山的。恰巧赶着时候到了。 阖府都知道,如意的娘,也就是周嬷嬷的女儿,是因为二爷燕霖死的,其实也就是死在了小万氏的手里。所以,周嬷嬷对待小万氏,定然不会有好颜色。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内室里笑声停歇后,谁也没有瞧见,周嬷嬷走近了小万氏,将人扶起,一脸怅然地对她说:“夫人,您何必呢……” 看似疯疯癫癫的小万氏,眼神清明地看着眼前的老妪,笑着唤了声“嬷嬷”。 章节目录 炎炎七月,感谢诸君相伴 > 转眼间,已经到了八月一号的凌晨,因为渐渐逼近的台风娜基莉,外边一直在下雨。 大雨瓢泼的时候,似乎总是容易感伤些,我忽然很想像个老太太一样,絮絮叨叨逮着你们挨个感谢过去,挨个么一下~ 五月上架以来,我日夜忐忑,从未想过要在粉红榜上占一席之地。 那么多的神,那么多的壕。 太难了,光看着就觉得鸭梨山大。 一个七月冲过来,凌晨到来的那一刻,我觉得像是打完了一场仗,近乎虚脱般的疲惫,连喘气都累。 我预想过最好的情况,留在20名,稳稳当当的,就已是满足。 可是亲爱的你们,给了我一个惊喜! 279张票,17名! 这样的成绩,在榜单上毫不起眼,甚至不及大神的零头,可是于我,已是最好的鼓励跟赞誉。 未进前十,拿不到一毛钱的奖金,拼命加更求票,值得吗? 值得的。 傻子一样丢开了脸面,疯子一样拼命呐喊求粉,为的是最后一刻达成的那种欣喜跟难以表的荣耀感。 评论、粉红、打赏、订阅,一点一滴汇聚成了这本书今日的成绩,感激的话一箩筐也倒不完。 我有时也会想,翻来覆去说着感谢的话,你们会不会麻木会不会厌烦,会不会在心里想着这个作者贼啰嗦贼矫情贼讨厌! 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说些什么。 我想当一个好的作者,一个活生生的作者,而不是从来不出现在书评区,每天只会发文不留一字的作者。 写连载,最骄傲的事,从来莫过于认识你们。 当然如果大家嫌我啰嗦了,记得告诉我^_^ 最后,新的征程开始了,你们还愿意陪我继续走过八月吗? 没错,我是来打劫保底粉红的老妖婆~ 章节目录 第236章乳母 > 这一声唤完,小万氏长舒了一口气,身子往后懒懒一靠。 周嬷嬷神色警惕地注意着外边的动静,静静屏息听了一会,方才迈开步子往一旁小几上温着的茶水走去,取了只倒扣着的粉彩茶盅,她满满沏了一盏送到了小万氏的嘴边:“夫人渴了吧,快些用些茶润润嗓子。 ” 小万氏也果真是渴极了,双手接了茶盅便大口喝了起来。 “咕嘟”两声,一盏茶就尽数落进她的肚子,茶盅里连一滴也不曾留下。 周嬷嬷面露诧异,小心翼翼又接了空的茶盅,搁到了一旁。 她背身站在黑漆的长条小几前,身形已有些佝偻,头上的发丝也白了泰半,穿着的衣裳也是粗布的,甚至不如府上的粗使婆子。 小万氏歪头看着,不由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来,眼睛微眯,望着周嬷嬷的背影蓦地地道:“是如意那孩子请你回来的?” 说起如意时,小万氏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周嬷嬷正巧转过身来,瞧了个正着,心头一跳,点了点头缓缓回答:“是,他娘死的早,眼下这种时候,他也只能来寻老奴。” 小万氏便笑:“他倒是聪明!嬷嬷向来能干,只一个燕家内宅,根本不在话下,整顿一番,不过是信手捏来之事。” “夫人说笑……”周嬷嬷眼角已有了重重叠叠的纹路,皱巴巴的堆积在那,愈发显出老态来,“您也知道,老奴其实并不想回来。” 成国公府于她,是块此生都不愿再涉足的伤心处。 小万氏当然也清楚得很,可是越清楚,她便越恼,“所以你今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周嬷嬷正色看向她,老眼中并无昏聩之色,她定定道:“老奴只有如意这么一个外孙,实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也随他娘一道去。” “嬷嬷怕是已经知道了吧,如意他娘的事……”小万氏忽然颓了几分气势。 如意的娘,是燕淮的乳母,从小帮着大万氏带大了燕淮,燕淮所知道的那些关于生母大万氏的事,也都源于这位乳母。 燕淮被父亲燕景送离了京都后,小万氏曾私下里悄悄拘了她来询问过多次,但始终毫无头绪,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直到几年后,燕霖日渐大了,如意的娘,就时常在下人跟前说些什么燕淮才是府里的世子,才是将来爵位的继承人一类的话,终于惹恼了她,叫她寻了个由头,生生将人给打死了。 这些个人,全是白眼狼! 小万氏如是想着,原先颓了的气势猛地又高涨起来,她望着周嬷嬷冷笑:”嬷嬷可是怪我?” 周嬷嬷沉默着没有说话。 许多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岁月长河悠悠漫漫,往事犹如秋日落叶,落下去,便没了,再寻不到踪影。 周嬷嬷并不想提及过去的事。 小万氏却将一切都记得牢牢的,因恐隔墙有耳,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同周嬷嬷一字一句地道:“幼时,她便总跑去大姐那玩,平日里大姐差她做事,她便跑得比谁都快。嬷嬷你说,那件事,她是不是也清楚得很?” 周嬷嬷悚然一惊,连忙道:“夫人休要多想!” “我多想?”小万氏凄凄一笑,“嬷嬷,她是你的女儿,是我的乳姐!她同我都吃着你的奶长大,可是在她心里,分明大姐才是她的正经主子!至于我,不过是大姐跟前的一块碍脚石……” 窗外忽然风声大作,也不知吹起了什么,砸得窗棂“哐当”一声响,唬了周嬷嬷一大跳。 周嬷嬷僵着身子,嘴角也是僵硬的,艰难分开,从里头挤出破碎的话语来:“她已丧了命,该赎罪了……” 小万氏陡然噤了声,眼角上挑,目光冷厉地朝着她看过来,“所以我才留了她儿子一条命,给了他饭吃,将他养到了这般大,好叫他帮着燕淮那小畜生一道算计我!” “他不过是被逼无奈。”周嬷嬷被她突然拔高了的音量震住,想着自己唯一的外孙子前几日坐着马车来田庄上寻自己时,笑眯眯的模样,不由心酸不已,慌忙反驳。 小万氏却被她回嘴的寥寥数字,给急红了眼。 周嬷嬷原先,是万家的下人。 小万氏出生后,万老夫人连一滴奶水也无,便是做母亲的有心想亲自喂养,也无能为力,后来便择了彼时奶水充沛的周嬷嬷来做她的乳母。 算起来,如意的娘同小万氏,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 故而后头出了那样的事后,小万氏才会有种被人背叛后的绝望之感。 众叛亲离,无人可依,连身边最看重的婢女,也颠颠地越跑越远。 她是恨的。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日夜都恨着他们。 自她嫁入燕家做继室开始,她就有心要除掉如意母子,用以泄愤。 彼时周嬷嬷也跟着她,一道来了燕家。她的心思太过昭昭可见,周嬷嬷看着她长大,很快便察觉了异状。 周嬷嬷苦苦哀求,她的心便因为乳母的哀,软化了。 她答应了周嬷嬷,会留下如意母子的命。 但次日一早,她便将周嬷嬷远远送走,命周嬷嬷留在田庄上,没有她的命令,永不能回成国公府来。 最初的那些日子,她也的确遵守着自己曾对人许下过的诺。然而诺是能让她的儿子成燕家的长子袭爵,还是能让她从此不必再在故去的长姐灵位前执妾礼? 什么承诺,都是空的! 唯有能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 “嬷嬷莫不是也觉得,那小畜生该继承燕家偌大的家业,该继承爵位?”小万氏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身上覆着的被子一角。 周嬷嬷语塞,良久方低低道:“事情已成了定局,夫人还是放宽了心,好好将身子养好了才是。” 小万氏连连摇头:“我的儿子就要死了,她的儿子凭什么却能继承家业?这不公平!太不公平!” “老天爷都看在眼里的夫人,凡事皆有因果,您再怨再恨,又有何用?”周嬷嬷看着她,想要透过那张苍白狰狞的妇人面孔看一看曾几何时,摇着纨扇,笑意轻浅的安静少女,但却怎么也无法看清楚。 一晃眼,已过了这么多年,可是谁也未能放下。 小万氏重重咳嗽起来:“你滚,你也滚吧!滚去护着你的外孙,莫要叫他落在我的手里!” 周嬷嬷腿脚僵直,站在原地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转身掀帘而出,打发了几个粗壮的婆子进来守着。 不欢而散的场景,她早已遇见了千百次,但真的发生了,仍叫她心中苦涩。 若非为了如意,她是果真再不愿涉足燕、万两家所在的南城。 这里头,除了伤心外,便什么也留不下了。 老妪的身板在茫茫夜色里,愈发佝偻了。 …… 而此刻坐落在北城的谢家大宅里,宋氏正揪着谢姝宁的耳朵痛斥:“我素日舍不得同你说一句重话,那是因为知道你自小便有分寸,做事稳当有主见,如今倒好,身子不适,你也瞒着我?悄悄让鹿孔来寻了卓妈妈,却不与我知会一声?”宋氏骂着骂着,眼眶一红,“你若真出了事,叫我如何活着?” 儿女就是她心头的肉,动一下都疼。 谢姝宁头一回见她生这般大的气,不由悄悄瞪了柳黄这实心眼的丫头一眼。 正巧宋氏瞧见了,忍不住又骂:“你瞪她做什么!要不是柳黄来告诉我,我还不知呢!”话毕,她便让桂妈妈取了赏银来,给柳黄塞了满满一手才喊了停,吓得柳黄连谢恩的话都不会说了,只呆愣愣看看谢姝宁又看看卓妈妈。 谢姝宁苦笑:“娘亲赏你的,还不快收起来!” 柳黄这才急巴巴地冲宋氏谢恩。 先前鹿孔来寻卓妈妈,避开了宋氏,动静又小,谁也没发现问题。谢大奶奶一行人又都还未回来,原本一切都安置妥当了。 谁知柳黄这丫头在潇湘馆里左等右等,不见卓妈妈带人回来,心慌意乱之下忍不住就去告诉了宋氏。 结果便有了这会的一出。 宋氏又训了她几句,耳中又听着月白一叠声地解释谢姝宁身子无恙,这才渐渐软了语气。 就在这时,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小丫鬟,大喘着气道:“太太,四少爷跟五少爷回来了!” 宋氏大惊,旋即满面喜色地道:“人可是已入了府?” 小丫鬟缓过一口气,重重摇头:“还不曾,是五少爷跟前的小厮大贵先骑了马回来报信的,约莫半个时辰,就该到府外了!” 谢姝宁也惊喜不已,连忙问:“朱大贵人在何处?” 说来,朱大贵是她屋子里大丫鬟朱砂的哥哥,当年会跟着谢翊南下,也是得了她的提拔。 “在门房上吃茶,过会还得返程去迎一迎二位少爷。”小丫鬟细细解释着。 谢姝宁闻,便熄了要先在哥哥回来之前,私下问一问朱大贵他们在书院近况的念头。 宋氏惊喜过后,也重新镇定下来,立即打发了人去检查谢琛跟谢翊的住所,又要赶谢姝宁回潇湘馆去。 章节目录 第237章兄弟粉195+ > 左右谢翊二人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才能到家,她此刻就算耗在这,也是见不着人的,倒不如真的先回潇湘馆去。 方才玉紫悄悄来同她说,图兰已经回来了。 她正好趁着这段空隙,去问一问图兰都打探到了些什么。 因而当母亲提出要她回房去,近些日子好好静养,不要出门走动,她也是一一低眉顺眼地应了,领着受了罚的卓妈妈并柳黄几个,一道出了正房,往她自己的潇湘馆而去。 柳黄接了赏钱,却像是银子烧得慌,浑身不得劲,一路上都是惴惴不安的,小声问谢姝宁:“小姐,您是不是生奴婢的气了?” 她是担忧极了,又恐卓妈妈路上出了差池所以才耽搁了时辰久久未归,想寻个人商量下,偏生当时玉紫被谢姝宁跟冬至一道打发去了田庄上,给云詹师徒送冬日的衣物,图兰也不在,她思来想去,只能是直接去见了宋氏,说了卓妈妈亲自去接谢姝宁的事。 好在没等宋氏发话派人大张旗鼓地去寻他们,谢姝宁一行人便回了谢家来。 谢姝宁幽幽叹口气,瞥她一眼:“罚你回头将这些赏银分一半出来给玉紫几个买花戴。” 柳黄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忙不迭地谢恩。 这件事便算是掀过了。 进了潇湘馆的门,图兰已在那候着了。 卓妈妈立即有眼色地将人都给打发了出去,自己去了门外守着,只留下谢姝宁跟图兰主仆二人在里头说话。 谢姝宁开门见山问起了图兰燕家的事,率先问了温雪萝的安危。 倒不是她在为温雪萝着想,担忧她的死活,她只是觉得这件事十分不对劲,小万氏也十分不对劲。故而温雪萝是死是活,很关键。 图兰抱着剑站着,用已经日渐纯熟了的西越语飞快地道:“万家大小姐的赏梅宴散了之后,赴宴的众人便都各自四散而去,温家的人并没有任何异常,有人亲眼瞧见,温家二小姐,一并上了马车,回温府去了。剩余的几家人,亦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皆好好地回去了。” 谢姝宁吃着茶,怔了一怔,抬头看她,小声问道:“你怀里的剑,是哪来的?” 图兰会武,且武功不错,可因为她是女子,图兰对外也不是她的侍卫,而是贴身伺候她的婢女,素日出入内院,不能佩剑。 因而图兰也一直都没有剑。 她疑惑地盯着图兰抱着的那柄长剑看了又看,剑鞘已经有了些微陈旧的痕迹,显然并非新得来的。 “哦,是奴婢抢来的。”图兰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几眼,一派正气凛然地告诉她,“不是偷来的,是奴婢抢来的!” “……”谢姝宁差点将口中的茶水给喷了出来,讪讪然将手中的茶盅给搁到了一旁的案上,“抢跟偷,其实差别并不大……” 图兰吃惊极了:“偷东西不对,凭实力抢来的难道也不对?” 她自小在沙漠上长大,日子清苦又艰辛,见惯了沙漠上被抢的商旅,出没于沙海来去无踪的强盗,刀口舔血的刀客……于她而,凭实力抢来的东西,并没有错。 因为付出了努力,所以得来的手段,也就显得合适了。 “抢来的也是不对的。”谢姝宁无力扶额,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给她解释这件事,只得将这件事丢给卓妈妈去做,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楚这柄剑,究竟是哪里来的才是。 她不懂武,却在云詹先生那见过兵书,甚至还有所谓江湖流传的兵器谱。 自然,真假难辨,虽不明白,却也足够叫人觉得十分厉害。 她慢慢的,也对兵器,有了几分了解。 所以图兰拔剑的那一瞬间,她不由被震住了。 精钢打造的剑,只从剑鞘里露出了一截,那道寒光便已极逼人,泛着幽蓝的光芒。 “可奴婢不舍得还人了。”图兰痴痴盯着那一截剑身看,说着依依不舍的话。 谢姝宁则不由正色起来,这样的剑,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这剑,是你从谁那得来的?” “铮——”的一声,剑重归于鞘。 图兰大大咧咧地说:“是那个叫吉祥的护卫的。” 谢姝宁面色一变,霍地站起身来:“你抢了吉祥的剑?” 图兰的武功很不错,可要想打过吉祥,还是颇有难度的才是。上回她也是胜之不武,吉祥浑身是伤,所以才不是她的对手,这一次,竟然还被她给夺了剑! 谢姝宁下意识忘了这剑是抢来的还是偷来的,只立即扑上前去上上下下摸着图兰的胳膊肩膀,心急如焚地问道:“受伤了不曾?” “没有没有!小姐你别着急!”图兰见状,连忙丢开了剑,惭愧地摸了摸头,“奴婢好着呢!” 谢姝宁闻松了一口气,这才有了精神骂人。 “好端端的你要他的剑做什么?不过一柄精钢锻造的破剑,你若想要,我给你买上十把,也是眼也不眨!”谢姝宁皱着眉头,“旁的没有,本小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那就都不是个事。 图兰傻笑:“奴婢原先也没想要剑……” 谢姝宁又气又笑,摆摆手让她赶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先给说清楚了。 图兰就气愤地道:“奴婢去打探事情的时候,不慎撞见了他,他就骂骂咧咧地说要寻奴婢报仇。您说,奴婢是偷了他的肉吃还是杀了他的骆驼,他就要找奴婢报仇?奴婢就也气了,跟他打了起来。可奴婢记挂着回来禀报,不敢真同他打下去,便撒谎喊了声世子,趁他不备一把抢了剑便跑了。” “就……就这样?”谢姝宁词穷。 图兰重重点头,旋即问道:“那这剑,要不要还?” 因谢姝宁说抢是不好的,那她就知错能改。 图兰想的简单,谢姝宁却想的复杂得多了,这个时候去还剑,指不定吉祥会下何种杀手。她想了想还是道:“既如此,就先将剑给留着吧。” 图兰听了,就真的高高兴兴将剑给留下了。 晚些时候,谢翊归了府,谢姝宁便暂且顾不得旁的,急急去上房见了许久未见的双生哥哥。 谢翊身量拔高了许多,这会已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瘦高瘦高的,因为个子高了,便显得愈发瘦。 宋氏见了唏嘘不已,忙问他学院里课业可是极为紧张? 谢翊一边性子不改,同谢姝宁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这才正正经经回起了母亲的问题。 趁着空隙,谢姝宁同谢琛攀谈起来。 四少爷谢琛是嗣子,最早是跟着陈氏的,后头陈氏成了陈姨娘,他自然就到了宋氏膝下。宋氏也将他当成亲生的骨肉对待,谢翊有的,他也都有。谢琛的性子,也一如谢姝宁前世记得的,寡人却不坏。 近几年,他跟谢翊一起在江南的崇熙书院念书,俩人处得很好,的确像是亲兄弟。 宋氏只得他们兄妹二人,谢姝宁又是女儿家,往后谢琛就能成为谢翊的助力。 一屋子其乐融融,就连谢元茂回来了,也未改变。 难得的,一家人聚在了一块,说说笑笑一道又用了些吃食。 然而这天夜里,谢姝宁却在烧得热热的炕上翻来覆去,愣是未能睡着。 她在想,温雪萝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晕过去又苏醒,她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怀疑上了燕家才是。燕、温两家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变得关系微妙? 丑时过半,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次日,谢翊早早来寻她,硬是扯着他在宅子里前前后后逛了一圈,说是久未回来,连家中各处都快不认得了。 连着几日,哈欠连天的谢姝宁都没有好好地坐下来过。 她后来才知道,谢翊这哪里是真的因为忘了路,才来寻她一道胡闹的。他分明是从宋氏那听说了她身子不佳,平日里又懒懒散散的,这才特地日日早起拖着她一道在宅子里四处活动,权当是强身健体呢。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四五日,累得谢姝宁把旁的事,都给抛在了脑后。 直到谢翊跟谢琛俩人被宋氏给唤去赶制冬衣,她才得了空,偷偷躲回了潇湘馆,窝在屋子里,再不肯出门了。 这天,是愈发的冷了。 她难得能安安生生地坐在热炕上看会闲书,却没悠闲多久,就被满头大汗冲进门来的卓妈妈给吓了一跳,连忙下了炕迎上去询问出了何时。 卓妈妈向来沉稳,何时有过这样的时候。 “小姐,月白来了!” 谢姝宁一愣,月白来了是好事,卓妈妈为何脸都发白了? 她疑惑地道:“那还不快些让她跟豆豆进来暖暖身子!” 卓妈妈急出泪来:“豆豆不见了!鹿大夫也不见了!” “什么?”谢姝宁大惊失色,“月白人呢?” 卓妈妈抹着泪,“没说几句话就哭晕过去了,熬了一夜自己使人去找,愣是没有任何消息,就跟从来没有过这人一样。” 谢姝宁也急了:“糊涂!鹿孔跟豆豆都不见了,合该第一时间来寻我才是!” 她松了扶着卓妈妈的手,赤着脚就往外头走。 章节目录 第238章失踪 > 屋子里烧了地龙,赤脚而行倒也并不觉得地凉,可仍似有一股寒意连绵不绝地自脚底板下蔓延上了她的心头。 谢姝宁掀帘出门,长发披散,衣衫微乱,好在在场的都是平素贴身伺候她的婢女婆子。此刻众人的心思,也都不在这些琐碎小事上。 她大步迈开,一眼便见到紧闭双目,瘫在椅上恍若力竭的月白。 玉紫正沏了茶来要给她灌下去,一群人的神色都是冷凝的。 “把人给我弄醒!”谢姝宁喘了几声,催促起玉紫来。 说话间,卓妈妈也抹着泪水赶了过来,一手提着料子柔软的鞋子,一手抱着件袄子,匆匆对谢姝宁道:“小姐,仔细冻坏了身子,先将袄子披上吧。” 谢姝宁没吭声,只亲自伸手去接那件袄子,胡乱往身上一批。 熏过的衣裳带着融融的暖意,却没能将她胸腔里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一道给暖和了。 室内安静得可怕。 静得能叫人听见外头不知何时落下的霏霏细雪声,打在窗棂上,扑簌簌作响。 谢姝宁眉头一皱,吐出几个字来:“何时开始下的雪?” 她方才窝在内室里,抱着厚厚的棉被散了头发懒洋洋的看书,根本不曾察觉外头的天相变幻。 卓妈妈正伺候她穿鞋,回忆一番,道:“下了怕是有小半个时辰了,一开始只是几颗雪粒子,方才月白来时,已有些大了。” 听着外头的响动,这场雪越下越大,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谢姝宁紧紧抿着嘴角,沉默了下去。 下了雪,想要凭借痕迹寻人,便会愈发困难。何况鹿孔跟孩子又是昨日就不见了的,耽搁了这许久,只怕更是艰难。良久,她方轻轻叹了声,侧目往紧闭的窗棂望去,“只盼着这场雪,不会下太久吧……” 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了些。 正想着,玉紫端着一盏热茶尽数给月白喂了下去,月白就像是冻僵了的鱼重回了温暖的洋流中,咳嗽着苏醒过来。 另一边守着的图兰,连忙将加足了银霜炭,烧得热热的紫铜小手炉,一把塞进了月白的手中。 热气上涌,月白青白的难看面色这才恢复了些红润之色,眼神也没那般呆滞了。 谢姝宁起身,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正色问道:“月白,他们是怎么不见的?” 月白像是陡然惊醒,张皇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喃喃道:“小姐,怎么办?怎么办?” “你别急,他们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谢姝宁舍不得瞧见她成了这样,不由心酸起来,“你细细将昨日发生的事,都告诉我。” 月白大口吸着气,半响才似彻底清醒过来,红肿着眼睛,惊魂未定地将她所知道的事,一一告诉了谢姝宁。 —— 昨天一整日,天色都是暗沉沉的,像是随时都会有骤雨霜雪落下。 豆豆如今会走会跑,正是最贪玩的时候,偏生年纪小,也总不大听话。月白怕他四处乱跑,摔着了磕碰着,便将他拘在了屋子里,不让他出门,哄他说,等到天光明媚的时候,再带他去玩。 豆豆年岁小,缠着她哭闹了会,便在内室里沉沉睡去。 屋子里暖融融的,他没多久便睡熟了。 彼时,月白正跟鹿孔一道,在为谢姝宁配制一丸强身健体的药,夫妇二人也总算是离了那小魔星,忙里偷闲了一会。 谁知没一会,豆豆便被热醒了,哭着嚷着要爹爹抱。 因月白平日里对他严苛些,这孩子自打会说话,便更喜欢缠着父亲一些。 这天亦是如此。 鹿孔又是恨不得将儿子捧在掌心里的人,哪里舍得看他哭,当下便丢开了手上的活计,上前去将人给抱了起来,哄个不停。豆豆得了父亲的怀抱,破涕为笑,指着桌上空空的一只小碟子嘟哝着,要吃糕糕。 这些点心,还是上回谢姝宁让图兰去拿药时,特地送了去的。 吃完便没了。 鹿家已没了点心,豆豆小孩子却不依不饶的,月白要训,鹿孔却急巴巴收拾了东西取了银子要带豆豆出门去买。 这点心并不是谢家的厨间自己做的,原就是外头有名的点心铺子买的,因而众人都知道地方。 鹿孔便抱着豆豆披着灰鼠皮的大氅匆匆出门去。 月白没有法子奈何不住这爷俩,叮咛了几句,便回房继续去配药了。 一用心,等到她再抬起头来看沙钟时,便发现不知不觉已过了近一个时辰。 因那家点心铺子在东城,距离他们所在的北城,也有些距离,一来一回路上便要耗费不少时光。她又想着鹿孔自来宠豆豆,指不定路上瞅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又给耽搁了工夫,便也没太在意。 谁知等啊等,等到天色渐黑,也依旧不见人影。 月白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开始出门去寻人。 附近兜了一圈后,她并没有发现鹿孔回来。因怕是窄巷路多,一时走岔了,所以才没能打上照面,她便又回家去,问了家中负责做杂事的老婆子,却知鹿孔跟豆豆,根本还是没有回来过。 她这时,已着实有些开始担心了。 但那时天未黑透,豆豆又是被鹿孔抱着出的门,她虽忧心父子俩久久未归,但心里一时也没想到坏事上去,仍只当他们是贪玩误了时辰,晚归了。结果,等到了晚饭热了一遭又一遭,大门外还是依旧没有人出现。 饭菜热到第三遍时,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打发了先前买宅子时,一道买下的两个人,去东城的点心铺子寻人。 可得到的消息,却叫月白心神俱裂。 鹿孔跟豆豆今日,根本便没有去过那家铺子买过点心…… 这怎么可能呢? 月白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小姐您说,他们会去了何处?” 她甚至在接到这样的消息后,沿途一路打听过去,但寻常人若是无事,焉会时时注意着路上经过的车马行人。 加上天色已黑,路上凄清一片,很快便断了线索。 谢姝宁静静听完,想骂她糊涂,不在第一时间便来寻自己,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觉得涩然。月白跟鹿孔虽然都跟着她做事,可二人都未曾同她,同谢家有任何契面上的主仆干系。 深更半夜的,月白想要叩响谢家的门,一路走过已经落了钥的二门,来见她,也绝非易事。 更何况如今,诸人皆知,虽然宋氏明面上未说,她近些日子,仍算是被禁了足的。 谢姝宁不敢露出颓唐之色,只立即站直了身子,吩咐下去:“给我梳头,我要出门。” 卓妈妈吃惊,“小姐,打发下头的人去寻就是了,您出去做什么?” 外头下着雪,天寒地冻的,过会再着了凉,可怎么好。 谢姝宁摇了摇头:“妈妈去多准备几只暖炉,再将我那身冬上新做的狐裘取出来。” 话毕,她又看向了图兰:“发信给冬至,让他立即准备妥当,派人分别去东城并鹿宅附近搜罗,他自己来二门外接我。” 外头越是风雪漫天,越是耽搁不得。 卓妈妈知道自己是阻拦不了她的决定的,一边让人去取衣裳,一边担忧地道:“可是小姐,太太那边,该怎么说?” 雪天里,宋氏保准不会答应让她出门去。 谢姝宁也清楚得很,便下意识看了柳黄一眼,笑了起来:“这一回可什么话也不能说了知道了吗?” “小姐,奴婢不说,奴婢什么也不说。”柳黄点头如捣蒜。 谢姝宁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将柳黄一指,道:“喏,妈妈将这丫头好生打扮打扮,装了我的模样躺在炕上装个样子便是。左右今日哥哥也不会得空来寻我的,便是真的来了,妈妈只管推说我睡了便是。这点子小事,妈妈应付得来。” 她一口气将事情都给分析完了,卓妈妈只得无奈地应了下来。 柳黄因了之前那件事,心怀愧疚,这回得了这样的任务,心里惶恐,却也不敢不从,老老实实壮着胆子,随卓妈妈下去了。 谢姝宁在梳妆台前坐下,让玉紫梳头。 才梳了几下,她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道:“照着你们平日里的头梳。” 玉紫一愣,旋即应了声“是”,手法娴熟地飞快将她的长发梳起。 卓妈妈也亲自取了那件狐裘出来。 “去看看玉茗院的动静,小心些。”谢姝宁知道这一回即便是鹿孔跟豆豆不见了,宋氏也只会派人出去找,却不会答应让她出门。但她心底里有个声音却一直在提醒她,这件事有鬼。所以一旦叫母亲知道了,必定会兴师动众,将事情给闹大了,打草惊蛇。 要瞒着,还得瞒严实了。 谢姝宁又换了身丫鬟的衣裳,以防万一。 旋即她捧着手炉对月白道:“路上你再同我仔细说一遍,都去哪里找过人,又问过哪些人。” 月白也终于镇定了下来,闻白着脸郑重地点了头。 事出紧急,一行人的动作飞快。 等到卓妈妈探明了玉茗院的动向,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出门,冬至也驾着马车到了二门外。 章节目录 第239章真相6K,含粉210+,225+ > 玉紫也一道出了门,前往鹿家,一则等人,二则将那边当做中心点用以汇合之用。 图兰抱着那身狐裘,掩护着谢姝宁迅速悄悄地溜出了垂花门,上了冬至驾驶着的马车。 马儿打着响鼻,头颅高高扬起,前蹄微抬。冬至一鞭子打下去,它便撒腿跑了起来,红棕色的鬃毛在薄雪里渐渐染上了霜色。 雪天路滑,但路上不见行人,因而安了铁蹄的马儿放开了跑,也不会撞到旁人,冬至便将马车又赶得更快了些。须臾,马车出了石井胡同,图兰得了谢姝宁的吩咐,推开车门,探出半个脑袋告诉冬至直接往东城的那家点心铺子而去。 冬至应了,调转马头,往另一侧而去。 马车内,月白紧紧攀着车壁,勉强维持着镇定之色道:“小姐,东城那边已是问过的,点心铺子里的伙计说,并不曾见过他们父子。” 这话她先前在潇湘馆时,便已经说过一次。谢姝宁也记得,但眼下最可能寻到线索的地方仍旧还是那家卖点心的铺子。 才从暖如仲春的屋子里出来,谢姝宁此刻仍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小声提点:“不同的问法,会有不同的答案。况且这回,该问问掌柜的才是。” 她说得轻松自如,似乎那掌柜的此时已坐在了她跟前一般,但月白却听得心头沉甸甸的,又惶惶见不到底。 一路上,依从谢姝宁的意思,月白反反复将昨日鹿孔跟豆豆出门后直至今时的事,说了三遍。 一遍比上一遍仔细,说到最后一遍的时候,就连一旁听着静静听着的图兰,都觉得眼前似有场景浮现,竟恍若亲眼所见一般。 谢姝宁也在月白每一遍说起的时候,听得极为认真,态度十分严苛,时常会揪着某一个小点,仔仔细细问上许久,问到月白绞尽脑汁,一个字也不敢说差了才算停。 “哒哒”的马蹄声一直在他们耳畔回旋。 落雪声,似乎也大了许多。 月白说完最后一遍,抱着自己的胳膊呢喃着豆豆衣裳穿得单薄,不知这会可冷得厉害。 见她如此,谢姝宁便忍不住想起了箴儿。 做过母亲的人,才会明白这种心情。 若豆豆真的出了事,想必月白也就此被毁了。 谢姝宁很明白这一点,因而对此刻一行愈发看重,势必要将鹿孔父子寻回来,势必! 同样的,她的身子一直都在靠鹿孔调理,一旦没了鹿孔,她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比鹿孔的医术更加高明的大夫,简直难如登天,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可她思来想去,竟是连一点头绪也无。 鹿孔跟豆豆会去了哪里? 月白猜不到,她更猜不到。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二人遇到了麻烦,父子齐齐遇害了。 她这般想着,心头一紧,漆黑的瞳仁猛地一缩,下意识不敢再去看月白的脸,只扭头望向了图兰。 谁知图兰这个不着调的竟在这个当口睁着圆圆的一双眼,悄悄问她:“小姐,会不会是鹿大夫自己带着豆豆跑了?” 谢姝宁瞪她一眼,这话问的,叫人如何作答! 图兰倒是不怕她瞪,抱着那柄从吉祥手里抢来的剑空出一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奴婢前些日子听潇湘馆的小丫鬟们闲聊说起的,有人便是因为不喜欢媳妇,所以愣是偷偷带着孩子一起跑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些。 谢姝宁头疼,突然间觉得自己在图兰的教育问题上,缺失太多,实该不让她出门,跟着卓妈妈好好从头到尾重新学上十天半个月的才是。 坐在另一边的月白这时,却带着泪花笑了起来,幽幽道:“若真是图兰说的这样,倒也好了。” 最起码,这能说明,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 但这,又如何可能…… 谢姝宁心里担忧着的事,月白也早就便想到了。 马车疾行着,车内的人没了声音,谁也不开口了。图兰自知说错了话,抱着剑窝到了一旁,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北城到东城,一路行去,路上只有寥寥几人打着伞,披着蓑衣快步走着。 雪天的街道上,不同以往,冷清得叫人害怕。 一个个脚印落在了地上,可是薄薄的雪一片片落下来,很快就积聚成了厚厚的一层,那些脚印,就这样被掩盖了。 所有的脏污,痕迹,都因为霜雪而消失。 这样的日子里,就算是想要杀个人,也是极容易的事。 谢姝宁微微咬住唇瓣,往下一用力,尖锐而突来的疼痛,叫她心神一凛,眼神也随之冷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前行的速度终于慢了些下来,直至停下。冬至在外头唤她:“小姐,到了。” 图兰推门掀帘,先下了马车。 月白起身,仍不忘要来扶她一把。 谢姝宁未允,先催她下去了,自己方才穿着厚厚的狐裘,戴着风帽,半掩了脸也下了马车。 前头不远处有条窄巷,巷子口便有家铺子,上书五味斋几个大字。 谢姝宁望着那几个显见才新刷过漆的字,悠悠然想起当年在于阗古城之外,驼队里伪装了身份的燕淮跟他的七哥,说起的铺子,便是这家。 他说他就住在附近,可他其实是南城成国公府的世子。 谎话…… 这一次,五味斋的伙计,又是否真的对月白说了真话? 谢姝宁并不相信伙计说过的话。 何况,她甚至未能亲耳听过,如何能信。 思及此,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袖手抱住暖洋洋的手炉,说了声“走吧”,便开始朝着五味斋迈开了步子。 冬至停了马车,亦跟了上去。 虽然图兰人高马大,但是到底都是妇道人家,许多时候,不便行事。同样,这也是谢姝宁为何将图兰带出来,而不顺道带上比图兰聪明灵光许多的玉紫的关系。图兰是异族人,有些拘束的规矩,对并非西越人而的图兰来说,根本不是规矩。 必要的时候,让她动粗,也是极有可能的。 几人悄无声息地进了五味斋的大门。 因是雪天,就连一向生意兴隆的五味斋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小伙计站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显见得快要冬眠了。 冬至率先上前,“咚咚”将柜台叩响。 头戴毡帽的小伙计猛地清醒过来,眼睛还朦朦胧胧带着睡意,便先裂开嘴笑了起来,“您几位想买点什么?” 冬至道:“昨天傍晚,看店的可是你?” 小伙计不明所以,点头应是:“是小的。” “那找的就是你。” 小伙计听到这么一句话,愣了一愣,旋即冒出一身冷汗来,急急道:“小的昨日拾到了小姐的帕子原是想立即追上去,归还小姐的,但当时店里正巧来了客人,所以这才……” 没等谢姝宁几个将找他有什么事给说了,他自己便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脑把自己做过的事都给说了一遍。 谢姝宁皱眉,这样性子的人,撒谎的时候,其实才最像是真的。 “停停!”冬至连叫了几声停,滔滔不绝的伙计才算是闭上了嘴,“我们寻你不是为了这些事!” 小伙计怔愣着:“那你们寻我是?” 谢姝宁垂眸,笑着问道:“昨日傍晚你捡到了帕子时,店里来的客人生得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还是带着个孩子的男人?” “什……什么?”小伙计眼神躲闪了下。 谢姝宁抬起头来,正视过去,嘴角笑意不变:“是什么样子的?” 小伙计支支吾吾地说道:“是南城李家的婢女,生得高高的,蛮漂亮的……” 谢姝宁点点头,忽然转了话锋:“你们家掌柜的呢?” “掌柜的只有每个月初一,才会来店里。”小伙计听到掌柜的,倒是镇静了下来。 谢姝宁缓步上前,忽然道:“扯谎,可不大好。” 突如其来的一句,叫在场的人,都不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谢姝宁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瞧见,继续盯着站在柜台后的伙计看。看上去年纪同冬至差不多大,眼神躲闪,站没站相,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然后她敛了嘴角的笑意,一字一顿地道:“五味斋的掌柜,原是这样年轻的人,我倒是真的没有料到。” 众人皆惊。 “小姐认错了,小的怎么会是掌柜的,小的不过就是五味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 谢姝宁轻笑,没做声。 五味斋里根本就没有伙计,从来都只有掌柜的一个人而已。 这个秘密,多少年来都没有被人知道过,直到许多年后,五味斋关门,才被人知道。 如今,五味斋还开得好好的,秘密当然还是秘密。 但对谢姝宁来说,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秘密。 她早就已经知晓了。 重生而来的优势,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眼神凌厉地看着对面的人,“昨日你见到的究竟是婢女,还是带着孩子的男人?” 傍晚时分,本就人烟不兴,再加上这几日天气不好,出门上街的人就更少了,昨日那个时候,来往的客人,至多不会超过三个。 装着伙计的年轻掌柜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男人跟女人,小的还是分得清的。” “冬至,好好谢谢这位掌柜的。”她无意再听下去,遂扭头出了五味斋的门,迎着风雪走了几步。图兰紧跟其后。 月白连忙追上了她,“小姐,他没有见过……” 谢姝宁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看向她,道:“他见过。” “怎会?”月白惊疑不定地问道。 方才那人明明一直说的都是未曾见过! 谢姝宁冷笑:“南城李家的婢女?放眼南城,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么一家姓李的。” 月白这才渐渐回过味来,低低惊呼:“是出了皇后的那家?” 谢姝宁面上的笑意愈发冷了,“李家如今畏首畏尾,怕是连门也不敢出,怎么可能还会派个婢女来东城买糕点吃,留着清明上坟不成?” 旁人不知道李家出了什么事,她这个间接参与了后宫之争的人,却是再清楚不过。 淑太妃的娘家容氏,仍旧在苦苦寻觅金矿,所以肃方帝只要还有耐心,一时半会并不会立即对他们下手,但李家不同。庆隆帝的皇后,肃方帝还是端王爷时的正妃,皆出自李家,甚至于,他登基后,封的皇后也还是李家的人。 这一切,都决定了肃方帝一早就对李家动了杀机。 而今李皇后出了事,又偏偏是那般丢尽了整个李家颜面的事,李家还能有几日安生日子可过。 所以方才五味斋中,她一听到李家二字,便知那是个谎。 妄图装得支支吾吾畏畏缩缩,好叫她放低了警惕心,转而聪明反被聪明误,相信那些谎其实才是真相,委实拙劣。 月白听了她的解释后,大惊失色,忙道:“既如此,那他必定是见过豆豆他们,也知发生了何事!” 说完,她扭头就要追回去,被图兰给拦住了。 谢姝宁拽着她回了马车,“擒贼不擒王,只会打草惊蛇。我已让冬至去查五味斋背后的主子了,且先等等消息。” 她历经了五味斋的关门大吉,却一直不知五味斋究竟是谁的产业。 掌柜的故意隐瞒了见过鹿孔跟豆豆的事,可见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并不是突然之间才发生的事。 可鹿孔带着豆豆来买点心,本就是突然间才了临时起意,凶手又是如何预知的? 谢姝宁细细思量着,悚然一惊,鹿家早就已经被凶手给监视着了。 她蓦地问月白:“豆豆可是一时兴起才想要吃五味斋的点心的?” 月白迟疑了:“是见着了空盘子,这才想起要吃的。” 那便是一时兴起的,果然有人时时注视着鹿孔一家。 可既是如此,为何要等到鹿孔跟豆豆出门,方才动手,而不直接将他们从鹿家掳走? 谢姝宁揉了揉眉心,琢磨不透这件事。 又是谁,会千方百计掳走鹿孔跟豆豆? 眼下亦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等着冬至那边将消息送回来,一行人就只能先回了玉紫所在的鹿家。 陪着月白心焦不已地等候了许久,消息才总算是零零碎碎地便传了回来。 五味斋,竟是十几年前就已经故去的成国公夫人大万氏的。 这家铺子,原是万家老夫人的,后来大万氏出嫁,便被老夫人添进了女儿的嫁妆单子里,只因为大万氏颇喜欢吃五味斋的点心。 大万氏的嫁妆,是要留给儿子的。 自然也就是留给燕淮的。 但燕淮彼时年岁太小,根本无力掌管产业,这些事务就都是小万氏在经手。 谢姝宁原地踱步,额上沁出薄汗来,这件事,竟跟燕家扯上了关系,实在是叫人头疼。 图兰在旁听完了吃惊地看看她:“小姐,难道是世子把鹿大夫给劫走了?” 谢姝宁没吭声。 燕家的情况,她并不十分清楚,但多少听说了些。 如今时局不同,小万氏失利,这些本属燕淮的产业,是否回归了他的手,谢姝宁并不敢肯定。 “奴婢还记着呢,在田庄上的时候,他看鹿大夫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香喷喷的肉……”图兰懊恼地说道,“保准就是他!” 月白闻泪如雨下,“是成国公?” 谢姝宁摇头:“不一定就是他。” 图兰诧异地叫了起来:“小姐,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 谢姝宁咬牙:“等这件事了结了,我非得让卓妈妈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 说完,她立即准备动身,一边解释道:“若是燕淮,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图兰唏嘘不已:“小姐,你还在向着他说话。” 谢姝宁恨不能打她一顿,急忙转换了话题吩咐下去:“不管是不是他,这件事同燕家总是脱不了干系的。图兰带上你的剑,我们去见燕淮。” 即便她想方设法,不愿意同燕家扯上干系,不愿见到燕淮的面,但这回,不论如何,她都只能亲自去见。 鹿孔跟豆豆,还不见踪影,她不能放任不管。 况且,她也是真的认定,不会是燕淮。 *** 与此同时,位处南城的燕家,也乱成了一团 大冷的天,如意却急出了一头大汗,连背后的衣衫都快湿透了。 偌大的府邸,只见一群人来来回回地搜寻着东西,个个面带惊惶之色。 如意站在小万氏跟前,急得团团转。 小万氏则靠在方胜纹的大迎枕上,端坐在雕花的软椅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群急得像是乱糟糟的蚂蚁似的下人。 ——燕霖不见了。 众目睽睽之下,已经被大夫判定为病入膏肓的燕霖却不见了。 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人严加看守着的府邸,竟叫燕霖不翼而飞了! 如意额上的汗水越积越多,渐渐汇聚成了条,沿着眉毛流了下来,一直落进眼里去,火辣辣的痛。但他连揉眼睛的心思也无,急得面色发白。 小万氏笑了两声,“乏了,我要回去歇着了。” 她当成眼珠子疼的儿子不见了,她却说乏了,要回去歇着,这种事说出去谁信? 最起码如意就是不信的! 他咬牙切齿地追问:“二爷不见了,您一点也不急?” “急?急什么?”小万氏笑得诡谲,“他都要死了,迟早会离我而去,如今这样,又有何区别?” 如意一时间,竟是无以对。 小万氏甩袖而去。 帘子晃晃悠悠,周嬷嬷迎着薄雪从外头冲进来,匆匆问如意:“可已经禀了国公爷?” 如意点头。 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如何敢不禀。 可燕霖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他也直到这一刻才惊觉,原来被自己当成铁桶一般的成国公府,其实根本不堪一击,漏洞满满。甚至于,他在半个时辰前,还特地去见过燕霖,见他脸颊凹陷,形容枯槁地躺在那,还暗自唏嘘了一番。 如今可好,简直就像是被人揪着耳朵打了两个巴掌,疼得牙都落了。 他懊恼,急得差点摔了手边案上的茶具,“如今这样,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国公爷!” 才走马上任的成国公燕淮,可是一直都将他当成兄弟般对待,所以才会放心的将府里的事都交给他处置,可结果,他却连个病人也看不好。 如意一拳头砸在了案上,将茶盅砸得哐当作响。 周嬷嬷并不宽慰他,反而呵斥起来:“那还不快去找!即便寻不到人,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国公爷问起的时候,你至少也该要答得上才可。” 话音刚落,外头便匆匆进来个,禀道:“国公爷回来了!” 如意跟周嬷嬷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开始往燕淮那赶。 到了地方一进门,如意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燕淮皱眉,拽着他的胳膊,硬是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跪着,难道就能把人给找回来?” 如意急红了眼睛,站在那一口气将经过说了。 听完了他的话,吉祥沉思着道:“他本就快病死了,此刻这般一动,会不会已经死了?” 周嬷嬷反驳:“若不为求生,又怎会使计逃生?” 不论如何,燕霖的命,这会还保着。 吉祥嗤之以鼻:“外头的大夫,宫里的御医,哪个没请回来给他看过治过?这般一溜,倒像是在责备国公爷故意不愿意为他医治了一般!” 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但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小万氏心里可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少顷,燕淮吩咐吉祥:“这件事有些不对头,派铁血盟的人出去找!” 正说着,有个小厮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来。 如意沉着脸走上前去,转身回来的时候,面上神色已经变得十分古怪跟疑惑。 燕淮问道:“什么事?” “有客上门。”如意斟酌着字眼。 吉祥插话:“这个时候,是谁来了?” 如意道:“来人自称叫图兰……作丫鬟打扮,守门的小厮说她没有名帖,要赶她走被打了一顿……”说到一半,他忽然发现吉祥已经在拔剑了,不由忙退后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240章见面 > 吉祥冷着脸握剑而行,大步要往外去:“我去见她。” “且慢!”如意赶忙出声阻拦,“来的并不止她一人,况且她求见的也并不是你。” 话音才落,他便听到燕淮道:“请她们进来。” 如意怔了怔,“主子……” 燕淮敛目,微微抿着嘴道:“去吧,请到花厅里去,我稍后便到。” 伴随着话音,吉祥迈开的脚步也收了回来,剑入剑鞘,没有立即出门去寻图兰。但他的剑尚在图兰手中,这事关脸面跟一个剑客的尊严,这几日若非忙成了一团,图兰又日日跟着谢姝宁一道躲在了宅子里,根本不外出走动,他也不会忍着不直接去将剑给夺回来。 结果对方竟有胆子亲自上门,既送到了他嘴边,他焉有不咬一口回来的道理。 可吉祥没料到,人本就是来还剑的。 燕淮前往花厅见客,他并没有能陪着一道去,而匆匆就出了门,去寻人搜寻燕霖的下落。 陪着燕淮去花厅的是如意,周围被提前清理过一遍,闲杂人等一个不准靠近,因而走到附近,只觉冷清。天上薄雪微停,掉光了叶子的枝桠上则已经白雪皑皑,微微一摇,就落下重重的一团。 零星的雪片中,渐渐也有了鹅毛般的大雪花。 眼瞧着这场雪要大了,只怕不等入夜,就成了漫天的白。 花厅里没有地龙,如意便让人又多点了几只火盆取暖。门窗亦都是紧闭的,但屋子里点着火盆,若不通风,难免熏人不好,便又留了道缝隙出来。 谢姝宁踏着雪进去的时候,只觉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摘了风帽,倒也不觉得冷。 落座后,很快便有人上了茶来。 热腾腾的,先不喝,捧着暖手也是极好的。图兰、月白并冬至几个,也都被人一一端了茶水送至跟前,叫他们几个皆怔住了。 谢姝宁便不由觉得吩咐了这事的人,未免太乖觉了些。 等她见到了如意的面,更是差点将其误认为女子,实在是天生就长了一副细致耐心的姑娘家模样。 “小姐稍候片刻,主子随后便到。”他微笑着说了句,来时,他已知道了图兰是谢姝宁身边的婢女,因而也紧接着猜出了谢姝宁的身份。 谢姝宁就也笑了笑,点头吃茶。 热的茶水流入口中,驱散了外头的寒意。 她轻啜了两口,外头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燕淮入内时,她正将茶盅搁下。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这种时候,她冒着雪,只身带着几个随从亲自上成国公府找他,不论怎么想都叫人奇怪。 莫非是为了上回小万氏想要害她跟温雪萝的事? 思忖中,燕淮听见谢姝宁已开了口,“怎么不见吉祥?” 燕淮摆摆手,如意遂退了下去,而谢姝宁这边的人,则一个未动。他也不以为忤,自寻了谢姝宁对面的位置坐了,低声道:“有事需要他去做,这会人并不在府内,谢八小姐可是要寻他?” 这倒奇了。 谢姝宁唤了一声“图兰”,图兰便大步流星地朝着谢姝宁身旁的小案走去,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剑“啪”地一声扣在了上头。 燕淮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吉祥的剑,微讶。 “完璧归赵。”谢姝宁笑着说了句,“不过今日除了还剑之外,其实还有一事,不能不问您一声。” 燕淮看着那柄剑,沉吟:“八小姐请说。” 谢姝宁也无意同他兜圈子,何况她今日来本就是桩于理不合的事,她收了笑意直截了当地道:“我手底下有个人不见了,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五味斋。” “五味斋?”燕淮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有怪异的锋芒一闪而过,他霍然长身而起,追问,“不见的可是鹿孔鹿大夫?” 图兰眼睛一瞪,面上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月白霎时急得差点冲了上来,好容易才给忍耐住了。 谢姝宁却没动。 他们如今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这件事若非实在急迫,急到没有时间能让她好好思量部署,她也绝不会直接上门来找燕淮。 谢姝宁在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声,掌心冒出些微冷汗来:“哦,看来国公爷是知道的。” 燕淮按在椅背上的那只手用了大力,白净修长的手指紧紧扣在上头,甚至能叫人看到青紫色的血管。 厅堂四角的火盆里,上等的银霜炭悄无声息地燃着。 一片静谧。 明明只是过了一瞬,众人却觉得似乎已经足足过了个把时辰。 燕淮低声道:“成国公府里,也不见了一个人。” 谢姝宁惊诧地抬起头来,原本被各种纷杂思绪给填满了的脑海,似顿时被一道白练劈开,她脱口道:“难不成是燕霖?” 燕淮猛地朝她看了过去。 糟糕! 谢姝宁掩眸,一不留神她竟直呼了燕霖的名字,实是不该。 然而眼下的情况也顾不得这些琐事了,若非燕淮说起,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燕霖身上去的。 在场的其余人,也都被震住了。 若真是燕霖,那事情便说得通了。 鹿孔性子绵软,又非京都本地人,前些年才千里迢迢从延陵来到京都定居,认识他的人,都没有几个。但不知不觉间,鹿孔的好名声,还是传了出去。譬如昔年谢家长房的老太太病入膏肓,遍请名医也无用,眼瞧着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了,但当时年不过弱冠的鹿孔初到京都,没用多久便救回了老太太的命。 而今,老太太还好好的活着,平素连咳嗽也少。 自然,这些事谢姝宁跟宋氏都不会在外说起,但长房的人就不会刻意不提。 三夫人蒋氏那,就不知流出去多少事。 有人狗急跳墙,想要让鹿孔医治,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如若只是普通人家想要寻医问诊,从谢家借个大夫,说难其实也不难,根本不必做出掳人这样的事。而今鹿孔却连同豆豆一道不见了,可见要鹿孔医治的这个人不能曝光,而且缺了豆豆,鹿孔便极有可能不会就范。 谢姝宁眉头紧皱,似有话涌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还是燕淮先开了口:“八小姐可是已然确定人就是在五味斋不见的?” “是……”谢姝宁眉头不展。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姝宁一惊。 燕淮已一掠而出,似乎只是一晃眼的工夫,她眼前便只剩下了晃动着的厚帘子。 她站直了身子,喊了声月白:“不论如何,我们眼下至少能肯定一点,他们还活着。” 月白听了连连点头。 转瞬帘子又被掀起,燕淮大步进来,面色尤为凝重,口中道:“五味斋的掌柜是万家的人。” 多年来,从大万氏开始,那家铺子就一直是由万家的人打理着的,后头换成了小万氏打理,也依旧沿用着。左不过是间小店铺,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时至今日,若非谢姝宁提及,燕淮也不会注意。 谢姝宁在听到万家时,面色便已经变了一变。 这件事里头若搀上了万几道,可就不妙了。 果然下一刻,燕淮便直接对她说道:“八小姐先回吧,若有了消息,我即刻便派人去告知。” 谢姝宁便明白,这件事已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甚至于燕淮也不敢保证说,便能顺利将鹿孔给救回来。 但当着月白的面,她面上一分也不敢显露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 离开成国公府上了马车,月白已失了气力,连话也说不出了。牵扯上了燕霖,事情就真的不是凭借他们的力量便能解决的了。谢姝宁靠在边上,打开了那扇小小的窗子,望着外头细雪纷飞,地上渐渐有如泥淖,沉思起来。 前世燕霖这个时候,已被燕淮送往漠北,不见踪影。 这一世,燕霖却病入膏肓,然而在众人都以为他快要丧命之际,却有人掳了鹿孔为他治病。 事情再一次变了。 不知是因为她提前让鹿孔出现在了京都,还是因为在田庄时她提醒了燕淮,万几道的事。 终归,这一切又失了轨迹,叫人看不到尽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姝宁耽搁不得,只能先行回府。鹿家亦不安全,她索性将月白也给带了回去。潇湘馆里卓妈妈跟柳黄等得心惊肉跳,总算是没有叫宋氏发觉。 谢姝宁换了舒适的衣裳,歪在楠木大床上眯了一会。 冬至带着人仍在外头寻找任何可用的线索,她并未下令让他们收手。 她无法预见今后会发生的事,心中始终难安。 鹿孔将豆豆当成心肝肉,若万几道拿豆豆做饵,必能叫鹿孔倾尽全力为燕霖医治。 她如今只能盼着燕霖的病重一些再重一些,好叫鹿孔治得慢一些,才好叫他们父子多活几日。若不然,依照她所知的万几道跟小万氏,一旦燕霖的病用不到鹿孔了,鹿孔父子当即就会一命呜呼。 夜半时分,她去悄悄看了月白,睁着眼哭着,蜷在那。 回来后,她亦是一夜未睡。 次日一早,天色微明,卓妈妈急巴巴走进来同她道:“小姐,冬至递消息进来了!” 章节目录 第241章反戈 > 窗外夜雾未消,此刻尚不过卯正。 谢姝宁整夜未曾阖眼,原本眼皮沉重,难得有了丝倦意,而今一听到这话,登时睡意全消,忙问:“都说了什么?” 卓妈妈小心翼翼地回道:“说是已找到鹿大夫的所在了,只是要将人给救出来,怕还得费一番周折。” “我亲自去见他。”谢姝宁眉头微微一皱,准备亲自去见鹿孔。 冬日的天总是亮得比较晚一些,天上积聚的云层也总仿佛厚实些,不易被金灿灿的日光穿透。外头的雪已停了,但化雪之日比落雪时还要冷上许多,卓妈妈不敢掉以轻心,一等谢姝宁准备起身,便立即打发人去取了极为厚实的冬衣来,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冬至眼下人在何处?”谢姝宁匆匆自盥洗室出来,喊了玉紫来梳头。 卓妈妈道:“在二门外候着。” 谢姝宁颔首,只让玉紫随意将长发一梳,便命人取了鹤氅,戴上风帽出了门。 得了消息,原本该立即去知会月白一声的才是。 但月白昨夜累极,却强撑着不肯睡去。 谢姝宁无法,恐她败了身子,只得半夜让人悄悄在她的屋子里点了安神香,这才让她沉沉睡了过去。因而这会,谢姝宁便没有唤她起来,只身带了图兰飞快往二门外的那个小亭子去。 灰蒙蒙的天,待她们走至亭子附近时,才算是亮了些。 就着这点光亮,谢姝宁看到亭子里并不止一个人,不由脚步微凝。 除了冬至还有谁? 思忖间,亭子里的人也瞧见了她们,往外走出来迎了一迎。 谢姝宁直到这时才透过正在消散中的薄薄雾气,看清楚了候在亭子里的那几人。冬至自然在,可他身边却多了个谢姝宁没有料到的吉祥。 不及她们再靠近,气氛便陡然一僵。 不知是不是因为要进谢家来的缘故,吉祥身上此刻并没有佩剑。 图兰打量了他几眼,没动,对面站着的吉祥也没动。谁也不出声,事情就变得怪异起来。谢姝宁无力扶额,无心知道这二人之间的矛盾,只拔脚往亭子里走,趁着微明的天色,上了台矶,立即问道:“鹿大夫此刻人在何处?” 冬至看了一眼吉祥,而后才道:“约莫寅时一刻时,奴才一行人同吉祥大人的人,遇上了。” “我只是个护卫,不是大人。”话音落地,吉祥淡淡解释了句,“鹿大夫在富贵巷里。” 冬至脸皮一僵,斥了声:“怎好在小姐面前说这些!” 富贵巷这样的地方,说出来未免脏了官家小姐的耳朵。 即便冬至知道谢姝宁不同,也秉着做下人的规矩,死死不敢直接在谢姝宁跟前将那地方给说出来,故而方才卓妈妈知道了具体的地方,也不敢告诉谢姝宁。他们都清楚自家小姐的性子,万一她想亲自前去富贵巷救人,可如何是好? 在吉祥这,却没这么多顾虑。 富贵巷的名声太大,满京城从老到少谁人不知,在场的人里头,真的不清楚的,也唯有一个图兰而已。 见吉祥的话说完,谢姝宁面带惊讶,一个字也不说,图兰不由急了:“小姐,我们既然已知道了地点,不如赶紧过去吧!” 谢姝宁一下在石凳上坐下,手指扶着冰冷的石桌沿角来回摩挲,思量着说道:“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 她倒是真的没有想到,人竟然会在富贵巷里…… 一条街的花楼,鹿孔父子又会被藏在了哪间里头? 犹如针入大海,汪洋之中,踟蹰难寻。 豆豆还那么小,正是爱哭爱闹不愿听话的年纪,被藏在了富贵巷中,实在不像样子。 她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看向吉祥:“富贵巷里,有万家的产业?” 那些个**龟公,个个都是老奸巨猾的东西,轻易不可能会收旁人控制,即便是位高权重之人,也艰难,但若是老板下的令,那便不同了。可万家的人,自诩清流,焉会沾染这些东西? “万家、燕家都没有任何同青.楼赌.场粘连的地方。”吉祥想也没想,断然否决,“这件事谢八小姐暂时不必碰触,主子那自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若非燕淮让他亲自来同谢姝宁解释提醒几句,他才不愿意跑一趟谢家。 毕竟既然牵扯到了富贵巷,不管谢姝宁做什么,一旦被人知道,于她的名声终归是有损的,绝不会有好事。 吉祥无奈,只能领了命令赶来,“鹿大夫父子性命无忧,还请八小姐放宽心等待。” 谢姝宁听着,忽然讥笑了声,“放宽心等待?我的人好端端被抓,如今尚且生死不明,你叫我如何放宽心?”说完,不等在场诸人回过神来,她蓦地一叠声质问起吉祥来,“燕二爷病了,快死了,与我们何干?你家主子既然已重回燕家,手掌大权,为何不好好将人看牢了?连个病入膏肓的人都看不住,他还妄图成什么大事?万家的人既无产业在富贵巷,那他们又为何会藏身富贵巷?你满嘴谎话,还叫我宽心?” 她一声又一声地诘问着,吉祥一时不查被唬了一跳,连退两步,被冷风一激,方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可眼前的少女不待他出声,又已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坐在那温声说道:“当然,国公爷既然说了,我自然也只能候着消息,但是……还请给个准话,几日几时这件事方才能了结?” 吉祥被她猛然间似换了的两张面孔折腾得心神恍惚,迟疑着道:“这件事,远比八小姐所想的要复杂许多,怕是要耗上几日。” 谢姝宁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追问起来:“这件事里,还搀上了谁?” 吉祥深深看她一眼,“即便说了,八小姐也不会明白的。” 深闺少女,再有胆色,又能知道多少。 吉祥是轻视她的,他甚至觉得自家主子让自己跑上这么一趟,都是白费功夫。 谢姝宁却在这时站起身来,站在距离他一步之外,“是谁将燕二爷从府里悄无声息地带走的?” 吉祥沉默。 “两日之内,如果鹿大夫父子未曾平安归来,这笔账,我会算在你家主子头上!”谢姝宁微笑,笑容纯真善良,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似历经沧桑。 吉祥咬牙:“八小姐这笔账也算得太糊涂了些,人又不是我家主子劫的,怎能这么算?” 谢姝宁仍笑着,“如果他看好了病榻上的兄弟,那还有鹿大夫什么事?” “您候着吧!”吉祥被她无赖的算法算得有些懊恼起来,一气之下差点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都和盘托出,好在话将将要出口之际,他恍若醍醐灌顶,明白过来谢姝宁的用意,连忙闭嘴告辞。 冬至和他一起出去。 谢姝宁这边不能连一个人也没有,唯有第一时间得到的消息,才不会变味,剩下的可就都说不好。 因而吉祥略想了想,到底还是带上了冬至一道走了。 清晨带着雾气的亭子里,顿时只剩下了谢姝宁跟图兰主仆二人。 谢姝宁扶着柱子,幽幽叹了声:“激将法总没想的那般管用……” 可这件事里,到底还有谁搀和了一脚? 小万氏若有法子将儿子在燕淮的眼皮子底下送出府,必然不会等到现在。至于万几道,这样的人,就算是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把自己当成宝贝看待的侄子藏在花街柳巷里。 他是天生的武将,为人苛刻严谨,绝不会这般做。 所以会是谁? 她猜不透。 可有人却已经知道了。 *** 因为主子惧冷,而连门窗都用胶封死了的屋子内,点着多个火盆,温香煦煦,恍若仲春。 走进里头的人,几乎能瞧见空气里氤氲的烟气,泛着淡淡的香味。 再往里,有张桌子。 桌子上搁着一只汝窑白瓷的碗,里头盛着浅浅的一汪药汁。漆黑的颜色,也不知用多少药材,熬干了多少水,方才有了这点子药汁。 有只手伸了出来,端起了碗。 手的主人,叫汪仁,是东厂的督主,内廷最位高权重的主子。 每年一到落雪的日子,他就会觉得遍体生寒,呆在再暖和的屋子里,也依旧冷得厉害。这药,也只是用来驱寒的。然而天知道,到底有没有用处。 他喝尽了药,用洁白如同初雪的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残留的药汁,而后朝着对面坐着的人歉然一笑:“这屋子里怕是太热了吧?” 少年听见了他的话,却并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四壁垂落的厚厚罗帷,颔首道:“叫人透不过气来。” 汪仁姿势优雅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动,似闲庭漫步。 他身上还穿着极厚的大氅,手却下意识互相搓着,“咱家倒是仍嫌冷。” 依旧坐在那没动的燕淮,说着透不过气来,面上的神色却是冷的,不见一丝热意。 汪仁看着他摇摇头,指了指窗:“今年这雪下得早,怕是不日还会有场更大的。” 他少时日子过得苦,被冻怕了,而今几十年过去了,也依旧惧冷惧得要命。 章节目录 第242章相杀日珥仙葩+6 > 最冷的雪,是能下到人骨子里去的,深入脊髓。 汪仁笑着问燕淮:“您不曾受过冻吧?” 只有未曾挨过冻的人,才会不惧冷,正所谓无知者无畏,若尝过了那种滋味,谁又还能忘得掉。至少,他是忘不掉了。 “……印公说错了。”忽然,端坐在铺着厚实细密软垫上的少年施施然站起身来,“这场雪虽冷,但到底也冷不过旁的去。三九寒天喝上一碗冰水的感觉,我可才刚刚尝过。” 汪仁佯作吃惊:“方才那茶是冰的?” 当然不会。沏茶的水,一直温着,用上等的炭一刻不停地在底下烧着,哪里会冷。 燕淮闻,就笑了起来。 笑声是清越的,又如早春湖上新融了的冰,犹带着淡淡的冷硬跟水意。 汪仁微怔,旋即淡淡地道:“您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的确是我派人从成国公府带走的。” 他说着,竟是一派光明正大,正气凛然,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亦不觉得背着盟友在背后捅人一刀有何不可。司礼监的汪印公,原本,就是个再随性不过的人,即便是肃方帝,也无法左右他的心思。 燕淮从一开始就知道,跟汪仁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看到了汪仁这条可走的路,又怎会舍得直接放手。 但汪仁,显然已经腻了。 他微微弯着腰,似冷得厉害,缓步往回走,重新落了座,端起桌上的另外一盏温茶来。手指摩挲着茶盅,上好的瓷,触手细腻滑润恍若羊脂,里头的茶水清澈香冽。 他轻声道:“咱家同万几道玩了几日猫捉老鼠,忽然想起若有朝一日边疆起了战事,可少不得他,若此刻便将人玩死了,难免不妙。您说是不是?” 万几道很会打仗,精通战事,于这方面来说,他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汪仁的话并没有错,可显然,这又怎么会是汪印公心里头真正的想法。 燕淮呷了一口茶水,道:“自然是。”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了万家大舅的命,让汪仁出手,为的不过是制衡二字。 汪仁微微皱起眉,转着手中茶盅,“再者,万家的东西,咱家也有些兴趣。” 那些上过战场杀过敌祭过神的刀枪,若拿来摆着看,想必是不错的。万几道是个有意思的人,他也想瞧一瞧,万几道究竟为何会想要对自己的侄子下毒手。 空穴不来风,事出必有因,这里头的因,他查了许久竟也是丁点未能查出来,实在叫人心头痒痒,难以安生。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不过一个少不更事的弟弟,母亲舅舅既都想他活下去,左右如了他们的愿又能如何?来日方长,缺了这些个人,可不得无趣至死?” 汪仁说的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像在说一场梨园里的戏,而非活生生的几个人,活生生的日子。 在他眼里,燕家也好,万家也好,这皇宫也罢,都只是他手里的几张皮影,几件道具,终了还是一场他要坐下来看的大戏。 “印公说的这些,其实都无妨,只不过……”燕淮淡然一笑,道,“抓了不该抓的人。” 汪仁反问:“抓了谁?您可别将屎盆子都往咱家这个清白人身上扣。” 燕淮哈哈一笑,“这般说来,大夫的事,富贵巷的事,都同印公无关?” “地方是咱家借的,燕二爷也的确是咱家给挪出去的,但大夫,您莫非觉得咱家是菩萨转世,心善到连大夫都帮人给请好不成?”汪仁抓着茶盏,微笑沉吟。 燕淮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了他的话,但转瞬便道:“人是不是印公帮着请的大夫,其实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如今该放人了。” 富贵巷狭长幽深,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鬼都有可能出没,要想大肆找寻,只会打草惊蛇,叫人转移,愈加难寻。若小心翼翼一间间寻摸过去,却不知要耗费上多少光景,到头来还是做了一场无用功。 所以,他索性直接来寻了汪仁。 汪仁沉吟不语,忽而眼神似刀,望向燕淮:“只不过一个大夫,缘何叫新任成国公如此看重?” 特别的东西,他可皆有兴趣。 燕淮霍然长身而起,“是个不该碰的人。” 汪仁敛目,抿了抿嘴。 这回他倒是真的没有撒谎,他的的确确只是动用东厂的人,悄悄潜入成国公府,再靠小万氏跟万几道兄妹的理应万和,做了把顺水推舟之事,将燕霖给带出了成国公府,藏到了富贵巷里。 至于大夫,他根本不曾在意过。 就算万几道他们找个天仙下来给燕霖治病,也同他没有干系。 但这会燕淮一提,他不由愣了愣。 这年头,竟还有他不该碰的人?汪仁不禁嗤嗤笑了起来,快要捧腹,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他笑着笑着,指了燕淮跟前的那只茶盅道,“这茶里融了毒,算算时辰,这便该发作了,您说咱家这回是不是也碰了不该碰的人?” 屋外的青空上,日头终于撕裂了云层探出头来,碎金似的日光斜斜照耀在窗棂上,被厚厚的罗帷隔绝,连带着外头的风声,亦尽数阻断。 外头的人,也听不到里头的动静。 汪仁鲜见的大笑声,自然也无人能有幸听见。 因为燕淮喝的那盏茶里有毒,如今在他眼里,燕淮也已是个死人。所以他笑,不论笑成什么模样,是狼狈是难看还是古怪有**份,都无所谓。 死人是看不见东西的。 然而汪仁心底里隐隐约约还有些失望,失望于能获知他的喜好,成功同自己暂时结盟的有为少年,这一刻却笨得厉害,竟敢为了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蠢大夫,只身同他在密封的屋子里吃茶说话。 他狂笑着望向了燕淮,已想着如何才能用刀子将那张清隽到叫人惊艳的少年面孔给剥下来。 要完整的,兴许还能缝面小纨扇用用。 就在这时,笑声戛然而止。 他修长白皙,保养得宜的手“啪嗒”一声重重搭在了桌子上,震得上头的茶具哐当作响。 紧接着,那张还犹带着笑意的脸狠狠一僵,口中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溅在了他华贵的大氅上。 日头升得愈发高了,并不十分厚的积雪也开始飞速消融,一水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渐渐有了湿漉漉的痕迹。 汪仁又呕出了一口血。 他似想要扶着桌子站起来,身子却晃荡着摔了下去。 燕淮依旧站在原地,面色不改,轻描淡写地微笑道:“忘了知会印公一声,火盆里的炭,在下不慎加了一味料。”他声音极轻,却字字似柄锋利无比的尖刃,正中红心。“还有一事,印公手下的人看来也是惧冷因而不中用了,竟没能将我不惧毒的事,给查出来。” 与虎谋皮,焉能自己不成虎? 这密密封住的屋子里,烟气袅袅盘旋,一丝丝朝着人鼻子里钻去,谁也逃不掉。 他走近,轻而易举地丢了东西进去,火苗骤起,骤然消失无踪。 即便是汪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头下毒。 二人呆在同一间屋子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想杀他,一定也会杀了自己。 燕淮没有说错,他手下的那群人,的确是不中用,竟一直没有将他百毒不侵这么重要的事,给查出来! 心中一阵激荡,喉间便是一阵腥甜。 又是一口血-- 汪仁眼前已有了淡淡的黑影。 “印公放心,我并没有要同你交恶的意思。”清俊如竹的少年在他跟前蹲下身来,两手托腮,竟像个十足十的天真少年郎模样看着他,徐徐道,“只是人,该放了吧?” 汪仁浑身无力,这毒发作得又凶又猛,无力之外更是腹痛如绞。 他强自撑着,也不管自己这模样都凄凉得快要死了,只翕动着嘴角,好奇地问道:“……那个大……大夫究竟是何人?”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重要! 蹲在他身前的少年摇了摇头,“那人姓鹿,名孔,印公该不会不知道才是。” 姓鹿的人十分罕见,满京城也找不到一两个,更不必说是个大夫。 汪仁当然记得! 他知道的唯一一个,可是谢姝宁的大夫! 口中咸涩混着腥甜,叫他恨不得立即用清冽的山泉水漱上一百遍口才好。但此刻是顾不上了,汪仁恼恨,既是谢姝宁的大夫,要他姓燕的这般着急做什么! 思忖着,汪仁苦笑,气虚微弱地道:“……去明月楼找春十三娘……” 话音未落,燕淮已起身,甩袖便要走。 汪仁身上沾了血,口中气味也不洁,本已叫他快要发疯,眼瞧着燕淮胆大包天竟还敢不给他解药直接就想走,当下怒气上涌,竟扶着背后靠着的椅子硬生生给站直了身子,“解药!” 沉重的大门已被打开了细溜儿一条缝,背对着他站着的少年回过头来,逆光的脸叫人看不清神情。 快要力竭,强忍疼痛的汪仁眼睁睁看着他又转过头去,往门外迈开步子,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疼上一个时辰便自愈,死不了。 汪仁瞪眼,起了杀念。 恰在这时,已走出门外的少年突然转过身来:“不过印公再疼也不要忘了吩咐下去,让你的人乖乖的不要动,莫要误事。” 话毕,大门紧紧关上。 汪仁弯腰,吐出一口血。 章节目录 第243章平息粉240+ > 知道了该去何处寻人,又该寻谁,原本一团乱麻似的事便沿着线头飞速被整理妥当。 时近黄昏时,鹿孔跟豆豆直接被人送到了谢家门外,冬至亲自带着人回来,打发人去禀了谢姝宁。 鹿家那座小宅子已不安全,再住下去也无意义,谢姝宁便打算让他们一家人暂且先住到府里,往后的事往后再另行打算,但眼下,这样最好不过。她让卓妈妈跟着月白去将他们父子迎了进来,自己则先去见了冬至询问详情。 冬至面上犹带着惶惶不安之色,同她细声解释,说是他从吉祥口中无意得知,那地方原是汪仁汪印公的地盘。 谢姝宁听了亦觉惊诧不已,她算到这件事里有旁人搅合,却没敢往汪仁身上想。 知道事情同汪仁有关后,她不由有些惊疑不定起来,狐疑地问:“打起来了?” 冬至愣了愣,摇头说道:“没有,奴才原先跟着吉祥一道候在富贵巷隔壁的那条街上,本还觉得古怪,这样等着如何能找到得到人,谁想后来也不知是谁递了消息上来,吉祥便说找到了。”顿了顿,他又道,“后头的事,奴才并不清楚,吉祥亲自带着人下去,奴才留守,约莫小半个时辰,人便被带过来了。” 行动隐蔽,又牵扯上了大太监,本就还是燕家跟万家自己的事,冬至亦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不带他,并不古怪。 谢姝宁没吭声,随即略想了一想,让冬至回去歇上一日,明日一早便想法子将鹿家的那座小宅子给处理掉,若为难,先留着也无妨,但里头的东西都要清空。 月白一家人的衣物用具,鹿孔的药,都要带过来。 冬至仔细应了,一一记下,重新驾着马车离开了谢家。 他离开之际,黄昏之意已经很浓,天边现出了一道红云,火烧火燎的,像要将天都给点燃。 地上的积压的雪,白日里已化得差不多,到处都还残留着水漉漉的痕迹,泛着湿润的青。 谢姝宁穿着厚厚的衣裳缓步走在抄手游廊上,并没有立即去见重新相聚的鹿孔一家人,而是直接领着玉紫一道,去玉茗院见了母亲。近些日子,谢元茂在家的日子锐减,宋氏也变得忙碌起来。 眼瞧着离过年便没剩多少日子了,对宋氏这个当家的主母而,要忙的事委实不少。 谢姝宁去见她时,她正拿着笔在思量该给各家送些什么年礼。 见到女儿赶来,她先摆着脸训斥了一番,“我让你禁足,你为何还在外头胡乱走动?” 冬至来府里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只不过谢姝宁素日让冬至管着平郊田庄云詹师徒的事,所以冬至见她的次数本就频繁些,宋氏也并不以为忤。但该训的还是得训,略说了几句,宋氏忽然想起刚刚才得到消息的一事来,蹙了蹙眉,问她道:“鹿大夫进府来了?” 谢姝宁点头应是。 宋氏便不由搁了笔,略带担忧地道:“可是身上有哪里不适?” 谢姝宁赖在她身边,半是撒娇地回道:“天太冷,浑身都不舒坦。” “这可怎么好?”宋氏急了。 谢姝宁赶忙笑着安抚:“娘亲莫急,只是昨日咳嗽了几声,卓妈妈几个不放心,正巧女儿也有些惦记月白,便索性让他们入府住上一阵。” 宋氏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得让鹿大夫好好给你把把脉才是。” “是。”谢姝宁颔首,又陪着她说了几句闲话,陪着她定下了几份礼单,这才起身告退。 宋氏手头一大堆的事还未忙完,眼见天要黑了,便也不留她,只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叫鹿孔把把脉,开了方子来回她。 谢姝宁也好好地应了,迎着渐起的夜风离开了玉茗院。 鹿孔跟月白这时已说了好一会话,豆豆惊吓过度又累又困,已被卓妈妈抱着带下去先哄睡了。 里头遂只剩下了鹿孔跟月白夫妇俩。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但谢姝宁入内时,仍发觉月白在瑟瑟发抖。 事情平息了,他们父子平安归来,月白反倒是更加后怕起来,浑身打颤。 鹿孔原抱着她轻声劝慰,因谢姝宁到了,忙不迭松了手,面上露出讪讪之色来。谢姝宁微觉尴尬,进退不得,只得装作什么也没瞧见,轻咳了两声,直接问起话来。 鹿孔除了左手上用白布包扎着之外,面色神情皆还算是平静,身上似乎也不像是带伤的模样。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因知道豆豆也无事,心下稍感安慰了些。 “燕霖的病,如何了?” “原先用的药也都对,但无人敢下猛药,因而药力不足,总也好不全,一拖再拖就成了恶疾。”鹿孔听到燕霖的名字,微默,随后道,“他们说,若治不好他,便要豆豆陪葬,我无法,只能咬着牙下了猛药搏一把。” 谢姝宁定定看着他,叹了声:“你一定搏对了。” 神医鹿孔,天赋异禀,可活死人肉白骨。 他如今还未到那般厉害,却也是差不离,救一个燕霖,实在不难。 鹿孔轻轻点了点头,斟酌着说道:“但他的那条腿,拖得久了,今后怕是难以再如往昔。” 下之意,燕霖恐怕要成瘸子。 月白闻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了谢姝宁,眼神绝望,“小姐,他……” 谢姝宁失笑:“我同他的亲事,早不作数了。” “果真?”月白惊魂未定。 谢姝宁捧着暖暖的手炉,细细摩挲着,漫不经心地道:“父亲再蠢,也不至于做赔本买卖。如今的燕家可非过去的燕家,燕家的主子是燕淮,燕霖同他又是水火不容,如今更是瘸了,要退亲,更待何时?这事都不必我提,父亲自己就会拿主意。” 历经两世,她对父亲的了解,已够用了。 果然,三天后,谢元茂便寻了宋氏商量起了这件事。 虽然即便是女方主动退亲,但这于女子的名声仍有损,但眼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总不好叫宝贝闺女嫁个瘸子。 因而宋氏十分乐见其成,难道的对他有了好脸色。 这件事,其实早就提起过,但谢元茂一直未能拿定主意,这事也是宋氏不喜他的原因之一。而今谢元茂主动提了,宋氏自然高兴。可谁知这高兴劲还没过多少,谢元茂便又提出谢姝宁另一桩可行的亲事来。 这一回,仍是为的他的仕途。 过完年开了春,他便要重回官场,自然要寻各种门路以谋个好差事。 宋氏没等他的话说完,便已勃然大怒,断然否决。 谢元茂也恼,“各家的姑娘多是十二三便开始议亲,如今阿蛮正是时候,这门亲事又是三哥提议的,处处皆好,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宋氏讥笑:“若真这般好,他为何不叫六姑娘去嫁?” “荒谬!六丫头自小就被定给了长平侯家的世子,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谢元茂分辩了几句,见宋氏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只得先放软了声音不提了。 宋氏没搭理他,只冷笑了声:“六爷莫要再背着妾身自个儿定下了才好。” 这样的事,他可是做过一回的。 谢元茂被戳到了痛脚,自觉理亏,闭紧了嘴不再语。 谢姝宁听闻此事时,正在给燕淮致信。 原先她的确是私心怪他未能将燕霖看好,还叫鹿孔父子被牵扯淌入了浑水,但知道这件事被汪仁那个古怪的家伙给搀了一脚后,她便觉得鹿孔父子能平安归来,她不得不亲自道谢。 但当面致谢,莫说她出行不易,便是燕淮,想必如今也忙得很,她便只打算写封信去。 玉紫将从玉茗院传出来的消息悉数告诉了她,她听着,一边写信,两不耽误。 写完了信,玉紫的话也说完了。 谢姝宁就笑着将信装了封,递给玉紫让冬至送出去,提醒她不要叫卓妈妈发觉。 她年岁渐长,给外男偷偷写信这种事,乃是私相授受……若叫卓妈妈知道了,即便是已见过了她多次不守规矩,遇见这样的事,也只会在她耳畔唠叨上许久才肯停歇。索性,便瞒住了卓妈妈。 玉紫接了信,忍不住问道:“小姐,那六爷那边……” 谢姝宁轻笑:“他一直这般,又不是近日才如此,理他作甚,权当不知道便是了。” 然而她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在想,若有法子,倒不如叫父亲外放的好,也省得在家中日日叫人担忧他起什么幺蛾子。 *** 谢元茂去燕家退亲之际,燕淮正倚在窗边就着外头白茫茫的雪光看谢姝宁的信。 信很短,不过寥寥几句,写在花笺上。 簪花小楷细细而书,只是几句感谢之,并无其他。 燕淮却来来回回看了数遍。 有了这几句话,也不枉他彻底同大舅,同万家撕破了脸皮。 他看着看着,微微勾起嘴角,唤了声“如意”,吩咐下去:“去谢六爷手上,将所谓的信物收回来,这件事本没有文约,收了信物便就此作罢,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如今,他说了便算。 章节目录 第244章元宵 > 谢、燕两家退亲的事,并没有在京都这潭冰水里激起水花,无声无息地便过去了。 天冷,人心也跟着僵了些。 进了腊月,鹅毛大雪已是纷纷下了多日。 隆冬时节,密密几阵雪过,满目所见,便皆是白茫茫一片。若盯着积雪久视,便会目盲。 但各家总有那么多的由头,寻了各色借口,来下帖子,互相邀着赏雪烹茶论诗的。谢姝宁无心同她们打交道,接连推了几次,送到潇湘馆的请柬便渐渐少了。玉紫来同她说,长房的六姑娘回回不拒。 谢姝宁便不由想起三伯母蒋氏说起六堂姐时的那句话来,交友甚广。 她失笑,摇了摇头打发玉紫取了一匣子散钱,用作打赏。 过年时,三房的仆妇皆得了比其余几房的下人更殷实的赏钱,各个都是喜气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笑容太多,惹得谢元茂想起了孤零零在庵里的九小姐谢姝敏,临近除夕的那日,他竟提出想接谢姝敏回来过个年。 宋氏答应了,谢姝宁兄妹便也没有反对。 谢元茂因而长舒了一口气,打发了人去庵里接谢姝敏,但人却未能接回来。 庵里的住持师太说,谢姝敏疯了,连人也认不清,接回去怕是家宅不宁。正是年关,沾了晦气可不妙。若是一路顺利,开春谢元茂就该重回官场,他一听到晦气二字,自然什么也不说,连连摆手熄了要接谢姝敏回来的念头。 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多抬几个美妾沾沾喜庆。 陈氏那自谢姝敏被送到庵里后,便一直沉寂着,终日了无生气,颇为安生,谢元茂也从来未去见过她。 谢姝宁对眼下这种情况很满意。 要接谢姝敏回家,说到底也得看她允不允,愿意不愿意。 谢元茂派出去接谢姝敏的人收了她的银子,自然要按照她的意思告诉谢元茂。 这种银子,花再多都值。 星星火苗还没能烧起来,就被熄灭了。 这个年,也因此过得很舒坦。 祭祖吃饭团圆,明面上看着永远都是一派和乐。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宋氏从不吝啬赏钱,府里的仆妇都爱过节,人人面上都带着红润满足,连那些个日日嚼舌根的都将话头变作了得了多少赏钱。 潇湘馆里的人,亦是如此,一群人围坐在火盆旁,谈天说地,手里缝着衣裳做着鞋,其乐融融。 谢姝宁斜倚在炕头,不禁想起了年前京都里的最后一件大事来。 燕霖到底还是被燕淮给送出了京都。 一如他幼年时被父亲给送离,藏起来消失了一般,燕霖也从众人眼中消失了。 除了燕淮外,大抵也就只有她才知道,燕霖究竟被送去了何处。 小万氏已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眼前,听闻是被燕淮给软禁在了府中。 万几道的夫人在腊月里几次三番要见小万氏,都没能成功,坊间传遍了万家不满燕淮的流。但谢姝宁知道,这些都并非流,而是真的。 还有一事,她是听图兰说的,说是在燕霖被送离京都之前,燕淮曾去了一趟万家,见了他的外祖母万老夫人,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有踏入过万家的门。 谢姝宁一开始从图兰嘴里听到这话还愣了愣,误以为自己是错将玉紫当成了图兰,若不然,图兰怎么会特地在没有她的吩咐时,去打听这些事。显而易见,这些事,也并不是打听便能打听出来的。 结果她直到这时才知道,图兰私下里竟还跟吉祥见过几面。 她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图兰去见吉祥做什么。 不曾想这丫头竟告诉她,是去切磋的。 谢姝宁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柄曾被图兰从吉祥那偷来的剑,不知何时竟又回到了图兰手里。 她只当又是图兰去抢来的夺来的,好容易摆出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想要劝诫她,便被她突如其来的话给噎了一噎。 图兰说,这一回,剑不是她抢来的也不是偷来的,而是吉祥送的。 谢姝宁听完是百思不得其解,又清楚图兰不会撒谎,不由懵了,半响才道:“你高兴就好……” 图兰就笑嘻嘻将剑给藏了起来,平日里倒也不见她拿出来用过。 谢姝宁愈发觉得这事有所古怪。 但一直也没能真找出些奇怪的蛛丝马迹。 她敛了心神,望向窗棂,有隐隐的白光自缝隙间透进来,外头的雪越积越厚,好在总算是停了。 今夜东城有灯会,中央的灯轮听闻高达二十余丈,燃灯五万盏,簇之如花树,极为奢靡。 谢翊一早就打发来告诉她,晚上出门赏灯,容不得她推脱,便自己将事情给定下了。谢姝宁没有办法,谁叫她就这么一个哥哥,只得收拾妥当了陪着他一道出门。 天色渐黑后,兄妹二人便在宋氏的叮咛下上了马车出了谢家。 今夜无雪无雨,正是赏灯的好日子,一众人被风雪堵在家中许久,如今谁也不想错过,因而街道上满是马车行人,熙熙攘攘挤了一路。 好容易到了东城,更是人山人海,喧声鼎沸,十分热闹。 一年之中,街上女子最多的日子,想必也是这一日了。 平日里,各家小姐都隐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随意抛头露面的人少之又少。 上元灯会,就成了诸人名正顺外出夜游观灯的好机会。 谢姝宁忍不住微笑,前世她最喜欢的日子,也正是这一日。 难得的好日子,叫人身心愉悦。 后头的路,马车难行,他们索性便下了马车,自去走动观赏。 谢翊凑到她耳畔嘀咕:“阿蛮,我在书院时听位同窗说,正月十五这天,那些素日不敢私相授受的人,今天夜里,倒都光明正大了呢。” 谢姝宁捶他一下,皱着眉头,又气又笑,斥他一句:“你那劳什子同窗,今后还是快莫要说话了才是!” 谢翊哈哈笑着,旋即眼睛一亮。 街道两旁有摆着小摊子卖元宵的,他就拉了拉谢姝宁的袖子,道:“我们一人买一碗尝尝?” “晚些家去,府里早就备好了,何必在外头用。”这人来人往的,谢姝宁没答应他。 谢翊讨饶:“好妹妹,外头的东西同府里的怎能是一个滋味!” 谢姝宁无奈,只得让他去买了坐在小摊子上吃,自己倒实在没有兴趣,索性道:“哥哥在这吃着吧,我先去那边逛逛,晚些我们仍在这里汇合如何?” 这小摊子正正摆在了一颗老树下,显眼得很。 谢翊便点点头应了,让她自去玩。 谢姝宁遂带着图兰往猜灯谜的地方去。 玉紫几个皆被她打发了跟卓妈妈几个一道出门,这会她便充个地陪领着图兰观灯。 数不尽的花灯悬在那,将大半个天空都照得通明,恍若白昼。 图兰看花了眼,喊着谢姝宁,“小姐,那边的也是灯吗?” 谢姝宁循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一排排的兔子灯,“是灯,你喜欢吗?喜欢我们便买一盏带着吧。” 图兰连连点头。 她就带着自己高大的婢女穿过人海,掏钱买了一盏兔子花灯塞进图兰手里,“拿着。” 图兰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二人拎着灯慢吞吞地在街上走着,一路看一路笑,难得的好日子。 浓稠如汁的夜色被灯火照得四散,角落里残留的白雪则如上好的白玉,熠熠生辉。 走会一会,湿而重的寒气仍逐渐沿着脚下的地砖上涌,谢姝宁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她唤了声“图兰”,一扭头去撞上了一个人。 对面的人站得笔直,她捂着鼻子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通明的灯火下,她抬头看了过去。 身披黑色大氅的少年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 “燕淮……”谢姝宁下意识的,讷讷喊出了他的名字。 对面的少年微怔,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她喊自己的名。 俩人站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一时相对无。 图兰终于挤了过来,一瞧见眼前站着的燕淮跟吉祥,不由大惊,“男人也看灯?” 话音落,对面的俩人黑了脸。 这满大街的,何止他们两个男的,何至于惊讶至此? 谢姝宁连忙拽了图兰一把,小心叮嘱:“记着卓妈妈的话,慎!” 图兰一头雾水,不知自己方才那话又是哪说错了,讪讪看了对面的俩人一眼。 就在这时,人群躁动起来,原是东城最大的酒楼门口有人散财,众人都去抢了。 谢姝宁一行人这么一来,就成了同人群逆行,被推搡得站立不稳。 燕淮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护住她,直接带着人横穿过人群,往河边去了。 河面上静静飘着荷花灯,倒映在水面上,恍若星光点点。 岸边的人也都跟着人群一道去了,这里一时倒空了下来。 燕淮这才松了手。 图兰喊着“小姐”,摇摇晃晃带着兔子灯要跑过来。 “你的信,我收到了。” 谢姝宁微喘了几声,耳边忽然听到有道清越的声音说道,她怔了一怔,随后微笑,“国公爷的回信,我也收到了。” 没错,这个古怪的人,竟还专门写了回信于她…… 章节目录 第245章独处 > “来而不往非礼也。”燕淮轻笑。 话音一落地,图兰也急切地近了谢姝宁的身,略带不满地看了眼燕淮,似在无声责怪他怎能直接拉了谢姝宁便走。 她牢牢抓着手里的兔子灯,问谢姝宁:“小姐,我们还去那边看灯吗?” 方才谢姝宁同她提起,要带着她一道去近前看看东城中央那株高耸,直入云霄的灯树,谁知走至半路,先是遇上了燕淮,后又被人流给冲散了方向,如今倒是越离越远了。 谢姝宁抬头遥遥看了一眼,见远处火光点点,又扭头来看图兰,提着兔子花灯的姑娘梳着粗黑的麻花辫子,睁着双比西越人深邃上许多的眼睛,像被关在兔笼里的小兔子一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满脸期待,不由心软,遂颔首道:“去,这便去。” 但街上仍有成群结队的人在逆流而行,怕还得等上一会。 若图兰自己去,倒是快得很,不消多久怕是就能挤出人群,到达灯树下。可一旦带上了谢姝宁,长街就变得尤为漫长,要走上许久。而且,人来人往,拥挤得很,指不定过会就被谁给踩了一脚,摸了一把的。 图兰出门前被卓妈妈耳提面命要好好照料谢姝宁,她一想到会为了看灯让谢姝宁受伤,便忍不住迟疑起来,“小姐,若不然还是不去了。” “为何不去?”谢姝宁怔了下,“过会等人少些,我们再去。” 图兰笑了笑,答应了,心里却明白他们并不能在外头肆意逗留上许久,到了时候便要回北城去的。 再加上还有个谢翊在等着一起家去,还得留出时间与他们会合。 她虽笑着,眼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 图兰不擅掩藏自己的情绪,登时便叫谢姝宁给看了个清楚。 谢姝宁微叹一声,刚准备哄上几句,便听到不知何时站到了燕淮身后的吉祥漫不经心地道:“熙熙攘攘的,没得挤坏了你家小姐,不识得路,我带你去罢了。” 听到这话,在场的另外三人皆下意识朝他看了过去。 吉祥别开脸,假咳了两声,微恼着说道:“走不走?” 谢姝宁一时半会未能从这突来的话里回过神来,讷讷道:“贴身护卫离了主子当真可行?” 话说完,她迷迷糊糊地醒悟过来,图兰可不也是她的贴身婢女,兼了护卫之职。既如此,图兰论理也是不能离她的。 果真,忠于职守的图兰姑娘眉头一皱,“我家小姐不能一个人留在这!” “……图兰姑娘,在下难道不是人?”原本望着河面的燕淮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道。 图兰愣住,半响才惊觉自己似乎又说错话了,慌慌张张地道歉。 吉祥在后头听得不耐烦,踹了一脚河岸边的歪脖子小树,稀疏的树叶并着残留的白雪扑簌簌落下来。 “去看灯吧,我在这等着你回来接我。”谢姝宁牵住了图兰的手,看着眼前的异域姑娘笑吟吟道,“不会花上太久的。” 图兰踌躇着,忽然冲燕淮作揖,手中还拎着兔子花灯,摇摇晃晃的几乎甩到了河里,“那就劳烦您暂时看顾我家小姐,不要让她玩雪,不要让她一个人胡乱走动,不要……” “好了好了,快去吧!”谢姝宁听着她将之前卓妈妈叮咛她的话一句句说出来,无力扶额,慌忙赶人。 图兰便跟着吉祥,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走远了。 燕淮武功很好,他们都清楚,图兰并不担心谢姝宁遇到危险无人照顾,她只是总觉得自己这么一走,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可她在塞外长大,见惯了男女说话独处,一时间根本未想到不该让燕淮跟谢姝宁两个人留着。 谢姝宁自然不会不清楚,但今夜却无妨。 何况四下无人,即便有人瞧见了,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谁又能胡乱攀扯什么。 再者,花灯再美,少年再俊,她也生不出旖旎心思来…… 吉祥跟图兰走后,河岸边就真的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气氛有些尴尬。 两个被各自的护卫跟婢女因为要去看灯而撇下的主子,相对无,竟是无话可说。 谢姝宁暗自庆幸着,之前回回遇见燕淮,总无好事,倒霉乃是家常便饭,今日不论如何,总不至于倒霉了,实乃万幸。 “鹿大夫跟孩子,可还好?”静默了片刻后,燕淮询问起来。 想起豆豆,谢姝宁笑了起来,颔首道:“托国公爷的福。” 这可不是什么客套话,若非燕淮,凭她自己,根本无法救出鹿孔父子。也因了这事,谢姝宁此刻方才敢跟燕淮呆在同一个地方,而不是立即落荒而逃。 前世她所知道的那个冷厉阴鸷的男人,似乎并非她今日所识得的人。 谢姝宁收到燕淮的那封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回信时,她望着窗外的雪,揣测了很久,是时候未到,还是那个阴鸷的男人,根本就是流? 这个问题,她无法得到答案。 “那便好。”燕淮闻微笑,“八小姐可还记得,数月前在平郊的庄子上,你问过我的那几个问题?” 谢姝宁垂眸:“自然记得。” 燕淮蓦地蹲下身子,伸长手从河里撩了一盏浮灯上来,“我大舅自小我幼时起,便不大喜欢我,时至今日也从未改变,我不知道缘由,也无人告诉我缘由。可当我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去亲自质问他的时候,他却连看也懒得看我一眼,连随意寻个由头打发我也不愿。”背对着谢姝宁,他轻笑,“外祖母更是直接求我,不要责备大舅,放过母亲跟燕霖。” 夜风徐徐,自河面上吹来。 河对面是连绵不绝的酒楼客栈,灯火喧嚣,日夜不寂。 河的这一边,却只有少年平静冷淡的声音伴随着夜风悠悠然钻进了谢姝宁的耳朵。 “我答应了。母亲要杀我,我却不会杀她;燕霖想活,我便让他活;大舅厌憎我,只管去厌憎。”他一声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 然而这些字句落在谢姝宁耳畔,却恍若惊雷。 她一直都知道,燕淮十分敬重万老夫人,却不知昔日燕淮明明已经手掌燕家,却只将燕霖放逐,软禁小万氏,正是因了万老夫人的求情。 可数年后,万老夫人尚还活着,小万氏跟燕霖便已经死了。 究竟那几年里,发生了什么事,竟逼得燕淮背弃自己在敬重的外祖母面前发下的誓? 谢姝宁有些发寒。 燕淮忽然重重将手中浮灯给抛了出去,莲花似的灯在河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在了正中,继续被水流带着向前漂流。他望着远去的灯,道:“原不该在八小姐跟前说这些话,实是失态。” 谢姝宁沉默了会,鬼使神差地接了话:“无妨,心事憋得久了,总是不好。” 在心里藏得久了,就成了毒瘤,即便连根挖除,也不一定能痊愈。 她没有主意到,自己的语气变得出奇的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 前世母亲去世后,她寄居长房,多少个难眠的日夜里,在梅花坞的庑廊下独自徘徊,满腹心事无人可,日复一日成了不会流血的脓包,一碰就疼。 元宵节的夜里,望着纷乱闪烁的万家灯火,河岸边的两个人,就此安静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熙攘的人流渐渐恢复了先前缓缓前进的速度,嘈杂喧闹的声响也低了些下去。 谢姝宁站得有些久,腿脚有些发麻,情不自禁伸出一只脚,往边上迈了些,伸手握拳在腿上轻轻捶了几下。 就在这时,背对着她的少年转过身来,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中,问了起来:“八小姐可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何时?” 谢姝宁:“……” 她第一次见到燕淮,应是在那年秋日,落叶纷飞之际。燕淮一行人自外狩猎归来,策马入城,她带着箴儿去城外进香,远远的匆匆一瞥。 但,那都是前世的事。 至于今世,谢姝宁忽然有些想不起了。 记忆里恍恍惚惚似有那么一个雨天,有人在宫里送了晕倒的她回惠和公主那。 再往前回想,模模糊糊的倒叫她想起一张小小的面孔来。 她竟是忘了,许多年前,长房的二伯母身怀六甲,因道腹中是男孩,心中欢喜连带着脾气都变得温和了许多,也有了心思在府里办花宴。那一回,二伯母邀了不少人,京都有头有脸的妇人,几乎都受邀了。 就连昔日还是端王侧妃的皇贵妃白氏,以及当年还是燕夫人的小万氏,也都应邀而来。 那一回,才应该是她第一次见到燕淮。 她这般想着,淡红的薄唇轻启,略带几分狐疑跟猜测地说道:“应是幼年时,在谢家。” 燕淮闻愣了愣:“我竟是忘了原来先前还见过……” 彼时年岁太小,也无怪乎他记不清了。 但谢姝宁不知他缘何突然问起这些来,又见他模样话语古怪,不禁微微蹙眉,正要开口,蓦地听闻燕淮道,“我倒是真的记不得幼时的事了,记得牢牢的那一日,却同今夜的场景有几分相似。” 他站在河畔,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沉沉的树影下,连带着面上神色也尽数被掩了去。 谢姝宁左思右想没能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胡乱想着难不成他们早在某一年的元宵灯会上便见过面? 思忖中,她猛然听到燕淮问道,“听说八小姐仍在追查敦煌庆典上刺了你一剑的凶手?” 说话时,少年的声音带着迟疑,几乎轻得要叫人听不见,昭示了说话的人心里有多犹豫心虚。 “敦煌庆典?”谢姝宁怔怔的念叨着这四个字,忽然眼神一凛,“该不会……是你?” 对面站着的人影正色道:“权当我欠了八小姐一剑,来日必当……” “扑通——” 话未说完,站在水边身披黑色大氅的少年已被猛地冲上前来的少女,重重一把推进了河里。 章节目录 第246章该死的实话 > 冬日厚厚的衣物霎时吸满了冰冷的河水,变得沉重不堪,直带着人往下坠。 黑色的大氅被徒手解开,跟随那些莲花模样的花灯顺着水流一道往下流而去。一时不备被骤然推进河中的少年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从水面下浮了上来,大口呼吸着。 他的面色因为浸了水而冻得发白,白到透明。 湿淋淋的双手亦是冰冷的,右手紧紧抓着谢姝宁纤细的手腕。 坠河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推他的手。 只差一点,岸上的人也就会随着他一道落入河中。 此刻,他浮在水面上,浑身湿透,脸色因为受冻而显得青白,狼狈至极。岸上的谢姝宁,却也并没有讨着什么好。她伏在地上,小半个身子挂出了河岸,一只手被燕淮拽着,另一只手艰难抓住了地上的几株杂草,指关节发白,用尽了力气。 料子昂贵的衣裳在地面上摩擦着,沾染了脏污。 他们二人此时,哪里还有一分贵族家小姐公子的模样,分明就像是两个臭乞儿在河边争执,穿着脏兮兮的衣裳,在地上打滚也不怕脏…… 谢姝宁咬牙:“撒手!” 若她手里这会有把剑,她肯定立即便拔剑出鞘,直直朝着燕淮的心窝刺去。 几年过去了,担着敦煌城主名号的舅舅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在西域三十六国调查那天夜里,趁着庆典,混进了敦煌古城,顺带着对谢姝宁下了毒手的人。 但时至今日,他们也依旧未能找到任何可用的线索。 遍布漠北的“小鸟们”,带回来的消息,并不能叫人满意。 谢姝宁还暗自猜测过,会不会昔日刺了她一剑的人根本已经命归黄泉,所以不论他们怎么找,也始终无法找到其的踪迹。 直到……燕淮说出那句话来……她方知道,他们从一开始便找错了地方! 凶手人远在京都,身在塞外的宋延昭,如何能找到的他? 谢姝宁挣扎了下,近乎恼羞成怒:“叫你撒手听不懂人话?” 浮在河里的少年睁着灿若星子的眼睛定定看着她,顶着湿漉漉的水汽,叹了一声:“这条河的深度,死不了人……”说着,他已经拽着谢姝宁开始往岸上爬,一边道,“八小姐,你还是抓牢了,若掉下去了我可……” 话音悠悠说了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谢姝宁踹了他一脚。 她挣不开他的手,索性不挣,只冷笑着爬起来,趁着燕淮就要站起的那一刹那,拿脚踹了上去。 膝盖窝一弯,对面的人脚下一滑,踩着岸边滑溜溜的青苔跟残留的霜雪,重重又滑回了河里。 但那只手,竟还紧紧抓着。 谢姝宁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叫自己跟他一齐掉进河里,做只隆冬里的水鸭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高些的地方醉醺醺走过来几个人,醉眼昏花地朝着河边靠近,一人高声喊着,“瞧瞧那些个灯,指不定里头还有哪家小姐放给情郎的呢!” 另外几人附和着,声音越来越近,几人越走越近。 谢姝宁扯了扯燕淮的手,“爬上来!” 也不知在一点未有防备之下喝了几口冰冷河水的燕淮咳嗽起来,似要往上爬,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回不踹了?” 谢姝宁顿足:“不踹!” 燕淮这才浑身带水地往上爬。 恰在他爬上岸的那一刻,已走到近处的几个醉鬼蓦地喊了声“有水鬼啊——”,便踉踉跄跄地扭头狂奔,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几回,一爬起来便跑,连个头也不敢回。 只一会,人便跑光了,只余下几声惊慌失措的“水鬼”,便不见了人影。 孤零零留在岸边的俩人面面相觑,燕淮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谢姝宁愣了愣,这时才恍然惊觉他们的手竟还抓在一块,登时勃然大怒:“好你个水鬼,是还想拖我下河做替身是不是?” 她这是在讥讽他当年偶遇之下便动手要杀她的事。 燕淮听了出来,缓缓松开了手,也不顾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朝地上滴水,只道:“是我做错了。” 此一出,谢姝宁那些已经挤到喉咙口的话,却是猛地寻不到出口来发泄。他竟然,这么容易便认错了……狡诈,阴险,骗子!谢姝宁在心里将他给骂了个遍,但渐渐的,已镇定了许多。 她往后退了一步,仪态万千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皱眉说道:“既已瞒了这般久,不如就此瞒下去,也好过说出来叫谁都不痛快。” 燕淮语塞。 他瞒不住了。 因为心里渐渐多了别的滋味,这些想起便叫人愧疚的事,便慢慢无法在心底里藏住藏严实,尤其是在面对她的时候。 那件事,也的的确确是他做错了。 他不说话,谢姝宁也闭紧了嘴。 她的性子,即便不是睚眦必报,也必定不会放过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她甚至早就想过许多回,若有朝一日她找到了当年刺了她一剑,在她胸口留下疤痕的人,她该如何做,才能报仇。 折磨他,杀了他,一点点泄愤! 她详细计划过一切,却没有料到,那人竟然会是彼时同在漠北的燕淮…… 像是被惊雷给劈了一道,又像是被狂风给吹乱了思绪,谢姝宁莫名其妙地茫然起来。 “今后你我不必再见了,想要还那一剑,国公爷今后莫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便是了。”她神色冷漠地后退着。他救了鹿孔父子,说来也救过她,可他也的确,差点杀了她。 眼下的情况,实在是叫她进退两难。 索性,不见便是。 她可不敢保证,下一回再见,她是不是还能忍得住不还他一剑。 话毕,她提着裙子就往远处奔去,身影消失在了晦暗不清的光线中。 燕淮正低头拧着滴水的衣裳下摆,闻一愣,待到抬起头来,人已跑开,他想追,迈开的脚步却又收了回来。 他低声喃喃着,“看来,有时候还是不该说实话……” 但实话已经说出了口,便如覆水,焉能收回。 谢姝宁又惊又气,偏生还得以大局为重,忍着,只得拼命疾行,往原先同谢翊约好了的地方而去。 小摊子前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人,谢翊一行人怕是出去观灯了,还未回来。 谢姝宁站在树下等人回来,百无聊赖,忍不住轻轻踢着树干,震得枝桠上挂着的残雪纷纷落下,落在脖子上,冷得厉害。 她并没有等上多久,图兰便提着那盏同她看上去并不相称的灯挤过人群,朝着她走了过来。 一见面,图兰就瞪大了眼睛问她:“小姐,成国公去游泳了?” 谢姝宁瞪眼,词穷。 “衣裳头发全湿了,瞧着一点也不像他。”图兰摇摇头,“吉祥都被吓傻了。” 谢姝宁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拿些碎银子给元宵摊子的老板,留个口信给哥哥他们,我们先回府。” 图兰也看过了灯,甚至还买了她喜欢的兔子花灯,如今见谢姝宁平安无事,更是眉开眼笑,应了声就跑去同老板说话了。 事情一处理妥当,谢姝宁就带着图兰先回了谢家。 回到潇湘馆后,她脱了衣裳鞋袜便要休息,惊得一群人都以为她是哪不舒服,忙要去请鹿孔来,唬得谢姝宁连连解释自个儿只是累了,一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她在内室里歇下,卓妈妈拣起她换下的衣裳看,瞧见上头沾了泥,吃惊地问图兰:“你们这是上田里看花灯去了?” 图兰正色:“哪能,就是在东城的大街上看的灯!” 卓妈妈皱眉,“街上看灯,上哪蹭这般多泥去?”她嘀咕了几句,知道再问图兰也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干醋不问,只打发了她去给谢姝宁值夜。 内室中,谢姝宁躺在烧得热热的炕上,盖着厚实温暖的被子,双目闭着,却并没能入睡。 她心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仿佛一个误入密林的猎人,手中握着箭,亦知道自己要猎杀的动物,却忽然间因为那只动物是自己所熟悉的,而迟疑了。以至于,静静伏在枕上的她,满怀心事,不论如何,都无法安睡。 这夜过后,她也果真,再没有见过燕淮。 但关于他的事,仍时常会不经意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图兰跟吉祥私下偶有见面,图兰也不瞒她,回回出去都带着剑,这丫头不会说谎,的确是去切磋的。 谢姝宁也就不忍心明令禁止她再去见吉祥。 *** 光阴飞逝,转眼间,时间已进了四月。 从隆冬到暮春,快得叫人来不及回首昔日。几阵乍暖还寒过后,空气里便多了夏日渐临的气息,春光眼见着便老去了。 谢元茂出了服,差事则还未定,日日急得恍若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宁。 肃方帝这些日子,也颇有些不对劲,花在朝政上的心思,愈发少了。听闻他最近迷恋女色,连多年来荣宠不衰的皇贵妃白氏,也对他的荤素不忌,不管是什么样的货色都往龙床上拉的行为,颇有置喙。 但他是皇帝,谁又能奈何他这一点小小的爱好。 这些日子以来,能叫谢姝宁开心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她去岁写给舅舅宋延昭的信终于有了回音,信里还说,她的表哥舒砚,不日便会领着商队到达京都。 章节目录 第247章出游 > 想起舅家唯一的表哥宋舒砚,谢姝宁的眉眼便忍不住弯了起来。 只可惜了,这一回舅母却是不能同行。若他们母子能一道赴京,可就再好不过。 谢姝宁提着裙子奔去玉茗院,将消息告诉了宋氏。宋氏闻乐不可支,赶忙召集众人将事情给吩咐了下去,事无巨细样样都亲力亲为,方才能放下心去。 谢元茂见了几回,心中不悦,加之近些日子他正在为起复的事奔走头疼,遂又联想起上回宋氏断然拒绝他为谢姝宁看好的亲事,不由狐疑起来,亲自到宋氏跟前去试探她的心思,问起是否有意让谢姝宁嫁去舅家,也好亲上加亲? 他故意这般问,原以为会正中宋氏的下怀,毕竟宋氏跟兄长宋延昭自小感情深厚,宋延昭一家人待谢姝宁也好,人口又简单,算起来也着实是门好亲事。 可谁知,他的话才问出口,便遭了宋氏一声轻斥,满脸疑惑地问他缘由这般想,可是又在打谢姝宁亲事的主意。 舒砚一家远在关外,即便是再好的人家,宋氏也舍不得将女儿嫁去那般远,更何况,他们谁也未往那上头想过。 宋氏可明明白白记得,自家哥哥对所谓的亲上加亲一事,十分不喜。 但他说的那些个道理,宋氏多半听不明白,不过她知道,就算她跟嫂子莎曼都有这个意思,自家哥哥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故而,若今次谢元茂不提,宋氏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件事。 谢元茂得了这样的答复,颇为吃惊,心底里又猜是不是宋氏故意在隐瞒自己,其实她心中仍有那样的打算。 儿女亲事,在京都里向来都是明码标价的,如果谢姝宁被嫁去了漠北,可就成了赔本买卖,谢元茂是一丁点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他明面上便故意同宋氏提了几句听闻宋舒砚品行俱佳,是为良配之类的话,见宋氏直两个孩子并不合适,他才不语了。 很快,到了蝉鸣声声的盛夏,那支自敦煌而来的商队,也伴随着清脆的驼铃声响,入了京。 谢翊跟谢姝宁兄妹一大清早便出了门,亲自去外头迎的人。 这一回来的仍是刀疤几个,舒砚懒洋洋地坐在打头的那只骆驼上,听见动静转头来看,见是谢姝宁,忙笑了起来,湖水一般蔚蓝的眼眸熠熠生辉,在日光下恍若蓝色的宝石。 他扬手:“阿蛮!” 路旁的人骤然听见这一声惊天巨响,皆诧异地循声望了过来。 谢姝宁无力扶额,赶忙打发人过去请舒砚过来。 这般动静,即便是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东城,也是不常见的。 偏生舒砚根本不觉得这般有何不好,见众人皆看他,他反倒是扬起脸来,好叫他们看个痛快。 高挺的鼻梁,晒成了小麦色的肌肤,蔚蓝深邃的双目,无一不叫人觉得晃眼得很。 沿路的人里,已有了看得目不转睛的。 谢翊讶然,“表哥这是生得像舅母?” 他们家的人,可轻易无法长出这样一张脸来。 谢姝宁欲哭无泪,轻轻推谢翊一把,道:“哥哥去把人带过来,直接往家去。” 谢翊摩拳擦掌,应了声下车往商队那边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就被舒砚勾肩搭背地拖了过来,顿时失了读书人的正形。 “表哥,先回去换身衣裳歇歇吧。”走至近处,谢姝宁上下打量了眼舒砚身上穿着的衣裳,只觉眼前似有蝴蝶斑斓羽翼在不停扑扇,连忙别开眼,半是哄半是劝地将人先给弄回府去。 舒砚笑呵呵答应着,一撩衣摆上了马车,大马金刀地一坐,摆摆手:“回去!” 一路上,舒砚不停同谢翊说着漫漫古道上的所见所闻,听得谢翊兴致高昂,没一会俩人便亲如手足,哪里像是才见面的表兄弟。 等到了石井胡同,俩人更是“如胶似漆”,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才是双生子。 谢姝宁又好笑又无奈,一边让人将舒砚的行李往下搬,一边同谢翊道:“表哥这回来,要呆上好长一段日子,往后多的是时间说话,哥哥还是快歇歇吧,没得口干,我可不让人给你奉茶。” 谢翊嗔她,“你还嫌我话多了?” 说话间,宋氏已带着人急急赶了过来。 舒砚连忙见礼,宋氏满面堆笑,遂一问起宋延昭跟莎曼夫妇来。 舒砚答,皆好,等今后得了机会,娘亲也是要来京都看一看的。 “这回便该一道来了才是!”宋氏感慨着,领着人到了早就安置好的厢房,让人一一将行李安置妥当,随即问起舒砚可有哪里不如意的,好立即更换。毕竟是在大漠里长大的孩子,从未来过中原,难免处处不适。 舒砚只瞧着临窗的大炕新奇不已,旁的都好。 宋氏也就抿着嘴笑,不再赘,让人打了水来,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 午后天热,蝉鸣声不绝于耳。宋氏怕吵着他,正要打发人去粘了去,却被沐浴过后的舒砚给拦了。 他就喜欢这声音。 宋氏见状,也就随他去。 舒砚便在声声蝉鸣声中睡了个美美的午觉。 等到醒来,天色沉沉,已是快落雨了。 谢元茂匆匆自外头回来,听说舒砚已经到了,不由道了句来得这般快,他本以为至少还得再过个半月左右,谁知这会便已经来了。 少顷,舒砚收拾妥当,由谢翊领着去见谢元茂。 谢元茂头一回见他,从未想过竟会生得这般好,顿时惊为天人,原本已堵到喉咙口的一席话便讪讪然不知该先拣了什么来说。 到底也只是说了寥寥几句应景关切的话,便让人先回去了。 因家中来了远客,这天夜里的晚饭被宋氏好好整顿了一番,一桌子好菜连谢姝宁都差点忍不住直呼奢靡。 谢元茂一开始还笑着,等到菜色上齐,嘴角的笑意便已垮了下来,提着筷子的手僵持住了。 他如今处处需要银子打点,但因他自己入不敷出,家中银钱皆是宋氏一手把持着,只能回回都先同宋氏商议过后,才能去账房支银子。结果宋氏倒好,不过来个客,竟就差点连龙肝凤脑都往饭桌上搬,委实叫他不痛快。 人说夫妻一体,他要花银子需经她的同意,她却从不必告知他,世道都给颠倒了。 谢元茂心中不虞,饭也没用几口,便推说不适先行离席。 没了他,饭桌上的气氛反倒是还热络了些。 饭毕,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直下到次日黎明时分,方才停歇。 地上湿漉漉的,道旁的草木更显葱郁,天气难得的凉爽。 谢翊便提议趁着天气凉快带着舒砚出门转上一圈,没得晚些又热了起来,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谁也无心出门。 俩人私底下一商量,都想着要出门去玩,当下拍板定下了。 谢翊便派人来寻谢姝宁,邀她一块去。 恰巧谢姝宁收到了宫里的信,惠和公主也邀她趁着暑气渐消一道出门去玩。 她许久不曾见过纪桐樱,想着宫里头近日的传闻,担心纪桐樱心绪不佳,便不敢推了去,收拾了一番便让人去回信,准备赴约。 谁料纪桐樱知道了她家表哥大老远从敦煌来小住,当下请众人一块出行。 舒砚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出了谢家,去临近西城的东亭湖会合。 正是炎夏,湖上多舟,常有人携了歌姬琴师上船赏玩嬉闹。湖畔的东亭,亦是人满为患。但今次公主出行,未曾受邀的人,自是不得入内,因而谢姝宁一行人到达地方的时候,湖上只有小舟三两只,显得极为冷清。 纪桐樱还未到,谢姝宁几人就先在湖畔的亭子里坐下等候。 不多时,远远来了一艘宝顶华檐,飞牙斗拱的画舫。 两岸垂柳烟波袅袅,尽数被画舫夺去了光彩。 丝竹之声渐近,谢姝宁蓦地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高喊:“阿蛮!” 她抬头望去,只见纪桐樱伏在船舷上正朝她招手,吓得身后的嬷嬷婢子战战兢兢,唯恐她落入水中。 谢姝宁悄悄觑一眼站在那折柳的表哥,莫名觉得这二人身上竟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须臾片刻,湖面上的船只逐渐多了起来。 今次纪桐樱邀的人并不止他们一行人,谢姝宁冷眼看过去,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她果真是太久未曾出门走动,连人都认不全了。玉紫就在她边上提点,那艘船上着绿的是谁,那边正冲着他们翻白眼的胖姑娘的是谁…… 谢姝宁静静听着,心中有了数。 这一回纪桐樱寻她出门,一来的确是为了散心,二来也是为了能同她说些悄悄话,所以并没有另外要他们备船,直接便让谢家一行人上了宽敞明亮的画舫。 舒砚走在最后,缓步上了船,说了句,“这船倒不错。” 众人循声而至,等看清楚那张脸,不禁都愣了愣。 舒砚摸摸脸,微微皱眉看着谢翊,“我面上有脏东西?” 谢翊慌忙摇头,痛心疾首地道:“表哥你下回出门还是学那些个闺阁女子,遮遮脸吧!” 章节目录 第248章救命 > 舒砚哈哈一笑,“这是你们西越夸人的话?” 谢翊一噎,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正僵着,那厢谢姝宁已然到了纪桐樱身边,指了舒砚几个同她细细介绍起来。 纪桐樱知道她的舅母是异族人,于是便饶有兴趣地朝着舒砚望了过去。 姿势慵懒地靠在船舷上的少年身量颇高,高鼻深目,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半截垂柳弯曲捋直。 恰在这时,舒砚转过头来,幽蓝的眸子直直望入了纪桐樱黑白分明的眼里。二人视线相触,纪桐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她长至如今,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蓝的双眸,比起上回父皇赏她的那块蓝玉,还要纯澈干净上许多。 舒砚躬身行礼,行的是分毫不差的西越礼仪,姿势流畅优雅,没有一丁点不自然的涩然,就好似他已这般行过千万次礼。 谢姝宁在一旁看着,亦有些看得愣了。 她一直都知道舅舅在表哥的管教问题上放得很松,甚至不如舅母严苛,但真论起来,俩人都在放养儿子,因而舒砚的性子跳脱,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然而她没有料到,舒砚竟然会对这些繁复的礼仪,如此熟稔。 疑惑间,她微微侧目望向湖面。 一艘画舫悠悠然自他们身侧驶过,逐渐成了两船并行的姿态。 纪桐樱这才回过神来,阔步朝着船舷走近,仔细打量了两眼,忽然吩咐下去,将两船靠近收拢,好方便来回走动。 谢姝宁这才恍然,原来那上头的人,是纪桐樱的弟弟,同样由皇贵妃白氏所出的大皇子。 肃方帝子嗣不兴,皇贵妃又得宠,大皇子又居长,唯独可惜不是生在皇后肚子里。 但他目前,仍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 这便难怪纪桐樱会如此紧张他,甚至于恨不得将人带到眼前时刻看着才好。 只片刻,两艘画舫便牢牢靠在了一块,中间架起了稳稳的梯子,可供走动。 谢翊跟舒砚俩人,便往隔壁的画舫去。 虽说这样的日子里,又有公主坐镇,所谓的男女大防并不如往常说的那般打紧,饶是他们在一块坐会,也不会被人说道,但姑娘们跟姑娘们玩,男丁同男丁一道,远比诸人混在一块要有意思的多。 若不然,拿了花样子出来叫他们绣?这还不得立即闹翻了不成? 谢姝宁乐得让他们赶紧走,她好进里头坐下偷懒喝喝茶听听小曲。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她猛地发现大皇子的那艘画舫上,有个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熟悉身影。 自打上回她将他推下河后,这算来已有半年光景未曾打过照面,但此刻只瞥见了个背影,燕淮的那张脸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她眼前,清晰恍若昨日。 谢姝宁暗自鄙夷自己,记性不该好的时候,为何仍这般好。 只要一瞧见燕淮,她就难免觉得肉疼。 即便身上的伤口早八百年前就已经好全了,而今在月白的悉心调理下,连疤都快淡化不见,但昔日留下伤口时所感受到的剧痛,仍被她牢牢记在心里。 她转着自己腕上戴着的红色镯子,眉头微蹙。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良久未曾出门,今日一离了家,竟就遇见了他。 委实是冤家路窄,怕是只有半人宽罢了。 她腹诽着,眼神灼灼落在燕淮肩头忘了收回来,对面的人一经察觉猛地扭头来看。 她一时不察,心头一慌,面上竟露出个盈盈欲哭的尴尬神情来。 对面的人显然没料到自己会撞见这样一张脸,不禁滞了滞。 谢姝宁连忙低头看湖,思忖着这水有多深,能不能淹死人。 燕淮看得分明,微微敛目,嘴角紧紧抿了抿。 谢姝宁没再瞧他,快步往纪桐樱那边靠,同她说起体己话来。 丝竹管弦之声在湖面上飘远,大皇子忽然闹了起来,要在船上垂钓。 彼时纪桐樱跟谢姝宁正在里头吃茶,竟也无人来禀了纪桐樱,直接便搬了钓具出来让大皇子玩。他年岁还小,并不懂事,心愿达成便高兴不已,连声让人打赏下去,自己则高高兴兴搬了东西坐在船头要钓鱼。 这样钓,能钓到什么。 但大皇子说要钓鱼,自然就是要钓的,而且还得必须让他钓上。 底下的人就开始各自纷纷想起了主意。 忽然,一阵喧嚣过后,有人尖叫:“不得了,殿下落水了!” 满湖皆惊,谢姝宁跟纪桐樱更是直接冲到了甲板上。 纪桐樱急声大呼:“还愣着做什么,快救人!” 这才有人像下饺子似的往湖里跳。 纪桐樱握着谢姝宁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像筛糠似的。 谢姝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护卫,竟然会叫大皇子落水,简直说不通! “扑通--扑通--”几声,湖面上的人便多了起来,但却依旧不见大皇子的踪迹。 纪桐樱心急如焚,紧紧攥着谢姝宁的手,眼神冷锐地看向对面的画舫,咬牙切齿地道:“绝对有人推了他下去!” 谢姝宁不敢接话,这种事可是死罪,谢翊跟舒砚可都还在那条船上呆着,人人都有嫌疑,一个不慎,指不定就被牵连了进去。 谢姝宁心里乱糟糟的,觉得自个儿今后可是真的该连二门也不迈了才是。 她牢牢盯着湖面看,蓦地发现不知何时舒砚跟燕淮也都已经下了水,潜得深,这会才冒头上来换气,所以她先前才没有立刻发现。 又是一个猛扎,二人再次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大皇子若在这时出了事,谁也脱不了干系,众人都只能拼命去寻。 跟着来的婢子嬷嬷内监们,齐齐在甲板上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方才大皇子闹着要钓鱼,人群一熙攘,等到再散开,大皇子已然不见。 水里连个冒泡泡的都没有。 纪桐樱的面色已冷得像是身处寒冬,咬着牙关打颤。 她低声道:“阿蛮,糟了……” 谢姝宁心头大惊,正待开口,却见湖面上一阵喧闹,有两个人一道拖着个华服男童往船边游。 这是找到了! 纪桐樱大喜,“快些将人拉上来!” 人到了甲板上,随行的御医连忙抱着药箱踉跄着扑了上去。 这时候,一群人仍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谢姝宁陪着纪桐樱,寸步不敢离,悄悄打发了图兰去告诉谢翊,小心些。 燕淮跟舒砚穿着湿漉漉的衣裳随侍在旁,不让人靠近。 纪桐樱战战兢兢地问御医:“如何了?” “公主……大殿下他……他已经……”御医浑身冒汗,活像是才从水里钻出来的一般。 纪桐樱勃然,猛地一巴掌挥了上去,怒斥:“胡扯!” 谢姝宁阻拦不及,差点被她给带倒,被一旁的燕淮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有翻身摔下船去,实在万幸。 谢姝宁沉声道了谢,站直了身子。 就在这时,纪桐樱蓦地面色大变,“颂沅,你怎么在船上?” 话音落,人群分开,里头跑出个穿着簇新夏衫的孩子,抹着眼睛哭道:“皇姐,皇姐,大哥是不是死了?” 谢姝宁听到“颂沅”二字,才恍然惊觉,二皇子竟然也在。 二皇子颂沅不过是个嫔所出,比大皇子小一岁,平日里很不起眼,但近日肃方帝于女色一事上颇为沉迷,渐渐的又对二皇子的生母青眼有加,很是临幸了几日,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刚刚封了妃。 二皇子的身份地位,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但纪桐樱的话,分明是连她也不知二皇子是何时上的船,这就有问题了! 眉眼稚嫩的男孩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抓着纪桐樱的衣摆大哭:“皇姐,是大哥偷偷带我上船的……” 纪桐樱不语,身子却在颤抖。 “皇姐,大哥是不是真的活不成了?” 稚气的童音盘旋在耳际,谢姝宁一个激灵低头去看,只见二皇子颂沅满面是泪,眼神在某个瞬间却像是要吃人。 谢姝宁定定看着他,只觉得手心微生汗意,黏黏糊糊一片。 “让开!” 耳畔猛地传来一声断喝,谢姝宁连忙去看。 只见颤巍巍跪在大皇子身侧的御医被只手重重给推开,舒砚俯下身去,双手交错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在大皇子身上按压起来,忽而又低头捏住大皇子的鼻子,凑近去。 纪桐樱骇然,连声音都变了调子,“阿蛮,他在做什么?” 谢姝宁脸色煞白,说不上话。 “咳咳--” 谢姝宁失声叫道:“公主!殿下醒了!” 仰面躺倒在甲板上的男孩大口大口吐出水来,连声咳嗽,舒砚已气喘吁吁退到了一旁。 大皇子,活了! 御医这时也不抖了,一捋胡子冲上前去,赶忙俯身去验看。 谢姝宁这才渐渐缓过气来,虎口处火辣辣的疼,原是被纪桐樱给掐破了皮。 纪桐樱亦连连喘着,一把瘫在了甲板上,唤着大皇子的名字哭了起来。强忍了半响,这会眼泪终是忍不住了。 正哭着,有只手递了帕子到她跟前,下一刻就又飞快地被收了回去。 纪桐樱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过去,只见生着双蓝色眸子的少年握着帕子干咳了两声,道:“不好意思,忘了帕子也已经湿透了。” 章节目录 第249章脾气 > 果真,那块被他捏在手中的帕子湿漉漉的,直往下渗水,滴滴答答落的落个没完。 舒砚浑身亦是湿的,同他手中的帕子一般无二,看着狼狈又尴尬。纪桐樱看着,一时连泪都忘记流了。一旁的婢子有眼力见地另取了干净的帕子过来,轻手轻脚地帮纪桐樱擦去面上泪痕,一边柔声劝慰:“公主,殿下已平安了。” 轻柔平缓的声音落在纪桐樱耳畔,她的面色却陡然一变,蓦地站起身来。 也不先去查看大皇子的情况,她只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朝着二皇子颂沅走去。 谢姝宁正俯首检查大皇子的气息,听见响动连忙扭头去看,唬了一跳,慌慌张张要去拦人。相识多年,自**好,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子,她一清二楚。 皇贵妃只得了这么两个孩子,纪桐樱又比大皇子大上好些,幼时不懂事还闹着要同弟弟争宠,待到肃方帝登基入驻皇城,她的年岁也渐渐大了,便明白偌大的皇城里,她唯独能付出真心去对待的兄弟姐妹,只有同是皇贵妃所出的弟弟一人罢了。 剩余的那些人,除了骨子里流着同她一样的血外,他们自出生起便不是“家人”。 因而今日大皇子差点命丧东亭湖,绝对是纪桐樱不能忍的事。 谢姝宁一手撑着地面,踉跄起身,着急地要去拽纪桐樱的胳膊。 外出行舟游玩,纪桐樱根本没有邀上二皇子,可二皇子却在船上出现了。 不论里头真正的缘由是何,到底二皇子是如何上的船,对此刻盛怒之下的纪桐樱而,都已不重要,她明明白白已认定这件事同二皇子颂沅脱不了干系。 皇家的孩子,落地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孩子。 休看颂沅今年年纪不大,两颊都还带着肉嘟嘟的讨喜劲,但他暗地里的性子,绝不是明面上那张孩童面孔所流露出来的天真与无邪。 纪桐樱的脚步迈得极大,近乎一路小跑。 谢姝宁在后头紧追不舍,满心忧虑,焦急无措地唤着她:“公主——” 在前头疾行的人却恍若充耳未闻,只埋头迈开步子,坚定不移地朝着一个方向去。 甲板上的人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起来,无人敢扬声阻拦纪桐樱的脚步问一问她要做什么去,但人人都猜到,她这是在找二皇子颂沅。 随行的嬷嬷也慌了,死死跟在纪桐樱身边压低了声音哀劝:“公主,眼下不是问话的时候,不论如何,且先等回了宫再提不迟。” 近日因为肃方帝的口味问题,皇贵妃除了暂代凤印掌管六宫外,还得为了肃方帝的房第之事操心,实在是叫人华发早生,心生闷气。 就连纪桐樱都听说了,宫里有要选秀的意思。 这便说明,用不了多久,后宫里就会冒出来一大群同她年岁相仿,比皇贵妃年轻一半,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出没。再用个一年两载,那些个诞下皇嗣的女人,就会忍不住开始耀武扬威,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所有的一切,都昭昭可见,似近在眼前。 可谁也避不开。 纪桐樱脚下的步子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跟在后头的谢姝宁瞧见,长长松了一口气。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已不见了踪影的二皇子颂沅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头来,远远望着另一侧甲板上躺着咳嗽的大皇子,叹了一声。 小小的孩子,却像个大人似的,长叹了一声。 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可惜大皇子还活着而叹,抑或是因为大皇子死里逃生艰难不易感慨而叹。 纪桐樱已然按捺下去的火气,“蹭”地便冒了上来,呼呼烧得旺盛。 众人不备之际,她已提着裙子奔到了二皇子颂沅跟前,猛地一把拽住颂沅的衣襟,双手齐用,将人给提了起来。 颂沅踢着脚哭了起来,嚷着:“皇姐你做什么?” 满船皆惊,护卫屏息而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跟着纪桐樱的嬷嬷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若不慎刺激到了素日里脾气就不大好的公主殿下,谁也说不准公主殿下会不会立刻就将二皇子给丢进河里去。 二皇子身侧不过两步之遥的地方,翻出去,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一旦落了水,事情就复杂了。 已有一个差点溺毙,再来一个,还是被皇姐亲手给丢下河去的,宫里头还不得闹翻了天,皇贵妃哪里还能讨得着好? 如此一来,他们这群跟随在后头的扈从,亦是树倒猢狲散,却无处可逃,只能硬生生被牵连。 嬷嬷心头慌张,小心翼翼看向谢姝宁,用眼神示意她劝一劝纪桐樱。 人人都知道她们关系好,她的话,纪桐樱十句里头至少有九句是愿意听的。 谢姝宁却没看她。 她在紧紧盯着纪桐樱的手看。 那样看似纤细柔弱的一双手,却有着这般大的力气,竟能将二皇子直接攥着衣襟从地上给拎了起来,委实不简单。 “公主,仔细手疼。”场面僵了片刻,谢姝宁站在距离纪桐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缓缓说道。 边上有人听见,皆用怪异的眼神猛地看向谢姝宁,似不敢置信,这种时候她不劝公主放人,竟说什么仔细手疼的鬼话。 然而当所有人都觉得谢姝宁这是准备成心看皇家笑话的时候,纪桐樱深吸了一口气后,竟慢慢地将二皇子颂沅给放了下来。 她揉了揉手腕,又伸出一手钳住了颂沅的肩头,另一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满脸长姐慈爱地笑道:“我虽不学无术,可宫规倒还会背。二弟年纪还小,怕是总记不全。” 话毕,她径直朝着二皇子颂沅身后不远处老老实实站着的人群里扫了一眼,正色说道,“今次随二皇子上船的人,都是谁?” 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突然之间并无人应声。 纪桐樱挑眉,按着二皇子颂沅肩头的手便用力了些。 另一侧大皇子已渐渐止住了咳嗽声,被谢姝宁留在那边的图兰匆匆来报喜,御医说是已无大碍。 谢姝宁遂悄然走近了纪桐樱,轻轻禀了这事,另提醒了句船已朝岸边驶去。 纪桐樱感激地看她一眼,扭过头去面色便冷峻起来。 经过当年淑太妃的事,未曾一路参与的纪桐樱,也长进了许多,行事并非过去那般鲁莽。 气恨归气恨,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谢姝宁也明白这一点,才会特地说了句仔细手疼,用以点醒她,有些事不消她亲自动手,而此刻也不是动二皇子颂沅的最好时机。 伺候二皇子颂沅的那些随从,则不如主子幸运。 即便迟疑,即便不战战兢兢,但公主殿下已点了名问起随二皇子上船的人,他们便躲不了太久。 能被带上船的,都是各家贴身随侍的下人,只要愿意不嫌麻烦,一个个辨别排除,也能分得清楚。何况如今船行在水中央,要想跑,唯有跳湖一条路……但那样,也无异于站出来叫人发现。 逐渐的,纪桐樱跟谢姝宁眼前,多了两个人。 纪桐樱笑得仪态万千,叫人瞧不出端倪,猜不透她准备做什么,“主子宫规记不得,你们几个想必是不会忘的。” 宫里头的人,自幼便能将宫规倒背如流,断不会有人忘掉。 纪桐樱又道:“那你们告诉我,那三十六条宫规里,哪一条教了你们挑唆主上私自出宫?又是哪一条教了你们可置主上于危险之地而不顾?”她说着,猛地话锋一转,冲自己身边随侍的嬷嬷问道,“该如何惩戒?” 嬷嬷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几罪相加,可仗毙……” 纪桐樱颔首微笑,“如今身在船上,仗毙倒是不易。来人,将这群不知护主的奴才通通丢下湖溺毙喂鱼!” “公主殿下,这……”嬷嬷吓得一激灵,慌忙要阻。 打狗还要看主人,如今二皇子颂沅,也不是轻易就能胡乱惹上的麻烦。 纪桐樱没应她,只低头看颂沅,眉峰微扬。 颂沅吓得不敢再哭。 这样的纪桐樱,即便是谢姝宁,也还是头一回见。 曾几何时,她还是个只会发脾气暗自苦恼痛哭的公主,而今,却已能这样雷厉风行地下了决断,笑看众人。 谢姝宁心头一松,又紧缩。 见到了这样的纪桐樱,她既怅然又欣慰。 船渐渐离岸近了,广阔的湖面上闷闷地响起几声呜咽,伴随着高高激荡起的水花,像是大鱼戏水,转瞬没了踪迹。 二皇子颂沅被纪桐樱派人牢牢看着,待下了船,直接送回皇城去。 大皇子醒过片刻,换了干净衣裳又在纪桐樱的看护下沉沉睡去,暂且不曾问话。 出了这样的事,众人也是当即便散了,可临行之际,却是个个提心吊胆。 虽然人人都瞧见了二皇子,也看到纪桐樱发落了他的人,但是这件事还未最终下定论,难保最后会以怎样的局面收拾妥当。 他们这群人,只要事情一日未定,就一刻不得放松。 章节目录 第250章折腾 > 谢家一行人,却是一个也没担心到自个儿身上。 谢翊在担心着大皇子的身子情况,谢姝宁担忧着纪桐樱跟皇贵妃在宫里所要面临的局面,至于舒砚——则叼着细细的一截青柳,嘟囔着,“难怪爹爹说西越的姑娘也挺有趣的……” 他娘总叨念着让他寻个西越姑娘回去当媳妇,他倒没这个意向。 毕竟自小生活的地方都不同,平日里的习惯定然也是不一样的。真娶回家做了媳妇,谁知将来会不会成日里哭哭啼啼,闹个不停。他先前没来过西越,可却没少从那些个商旅嘴里听说过。 舒砚漫不经心地想着,想起离开敦煌时,他爹宋延昭拍着他的肩头告诉他的话,遇上喜欢的,就得好好争一把,只要人还没定亲没完婚,他都还有大把胜算。 他一开始只拿自家老爹这话当笑话听,谁不知道他爹私底下跟他从没个正形,说话也总是古里古怪的。 可方才在船上,他忽然对找个西越姑娘当媳妇的事,有了些兴趣。 他想了一路,等到马车驶进了石井胡同,在谢家门前停下后,他便忍不住候着谢姝宁下马车来,悄悄凑近了问她:“那位公主,同你很熟?” 谢姝宁微怔,不明所以,回答道:“幼时便认识,关系尚可。” 舒砚点点头,心里琢磨起来。 头一回来西越,他对宋氏跟皇贵妃白氏的事是一概不知,更枉论能知道谢姝宁跟纪桐樱自**好的事。 甚至于,他连肃方帝膝下一共有几位公主皇子都不知,对自己救活了极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大皇子一事,也是毫不知情。 漠北诸国,各个皇室都是挤得满满当当的,皇子公主都并不十分值钱…… 真比较起来,身为敦煌城主独子的他,在那些个刀客盗贼眼中,可比所谓的皇子叫人眼馋的多。 ——活像块肥肉。 回回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念头来,舒砚便会不由得打个寒颤。 叫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又作呕。 他皱皱眉,继续往谢姝宁身边靠,“阿蛮,她定亲了没有?” 话刚说完,还没等他从谢姝宁嘴里听到答案,忽然有股大力硬生生将他给推开了。 一时不备,他脚下没站稳,被推了个踉跄。 他扶着腰站稳,抬起头来正要感慨自家表妹的力气何时变得这般大了,而且好端端的突然推他做什么,谁知一眼就看到图兰用护小鸡的姿态紧紧站在谢姝宁身侧,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你推的我?”舒砚诧异。 图兰面上神色极为严肃,嘴里发出的声音却轻轻的,“少城主,您不能靠小姐太近。” 舒砚奇道:“为何?” 图兰用一副就知道你出门前没认真看书的神色飞快扫了他一眼:“这里是西越,要入乡随俗啊少城主……” “……” 舒砚侧目四顾,发现边上的人果然都有些神色古怪,尴尬地咳了两声,“多谢多谢。” “哈哈哈哈哈——”谢翊在边上已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见他捧腹大笑,谢姝宁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一群人就这么笑着往里头走。 过了会,好容易将源源不断的笑意给忍了下去,谢姝宁才正色唤了舒砚道:“表哥,长公主驸马的位置,皇上心里,八成是早就已经有了定夺的。” 下之意,即便如今纪桐樱还没定亲,但人选,肃方帝心中,一定早有了。 舒砚闻,摸摸下巴,“也就是说,还未定亲呢。” 谢姝宁方才还没觉察出不对劲来,只当舒砚是好奇所以才特地来问自己,结果这会再听这话,两厢结合了一琢磨,不由微惊,忙追问起来:“表哥,不论公主殿下定亲未定亲,这事同我们可没有关系。那是天家的事,我们只有听着看着的份。” “公主难道便不是人?”舒砚挑眉。 谢姝宁语塞,“舅舅平日里都教了你什么……” 舒砚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轻易不要同人动手,若动了手就必要赢,若实在赢不了,跑了丢人也总比丢命好,英雄主义都是骗人的,这话比沙漠里的蝎子还要毒。喜欢的人就放心大胆地去喜欢……” “停,我知道了。”谢姝宁越听越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实在不敢继续往下听,只得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 舒砚却似还未说够,又补充了句:“最重要的是,我爹,你舅舅,特意提醒过我,喜欢谁都行,自家亲戚却是不能喜欢的,好比表妹你还有你们家的姑娘……” 谢姝宁擦汗,“之有理,舅舅英明……英明之至……” 舒砚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否则我今日也不知该如何救那孩子,得亏我爹先前教过几回。” 谢姝宁一早猜到他是从舅舅那学的,这会听到了也并不十分惊讶,但想起大皇子方才的险境,仍不免心有余悸。 若没有舒砚在场,大皇子也许就真的已经命丧东亭湖,皇贵妃就此没了儿子傍身,兴许还会因此在一夜之间失去肃方帝的宠爱,从此举步维艰。而惠和公主纪桐樱,亦会因为这件事自责终身,郁郁一生。 满船的人,亦会尽数受到牵累。 谢姝宁此刻想来,才真觉后怕。 实在是万幸。 这样想着,她看向舒砚的眼神里就不由多了几分钦佩跟感谢,正要再说几句话谢一谢他,却看到舒砚猛地退开了一步,略带惶恐地看着她,讷讷道:“阿蛮,你这眼神,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谢姝宁喉间一痒,似有血气上涌。 舒砚见她面色陡变,捂脸又退一步,“阿蛮万万不可啊!” “没有的事!表哥不要多心!”谢姝宁咬着牙,好容易才将已经涌到了嘴边的斥骂之又给咽了下去。不能骂人,绝不能骂人,要怪只能怪两地风土人情大不相同,舅舅更是怪人一个,才会将表哥给教成了这幅模样。 她说完,连忙拔脚走人,免得再多呆一会便因为自家表哥叫人猜不透的心思,气绝身亡。 然而她才一转身,舒砚便在后头道:“阿蛮,你不要恼羞成怒……” 谢姝宁脚下一个趔趄,扭头狠瞪他一眼,决定下回不论他再来问什么,都权当不曾听见! 舒砚哈哈大笑,“我别瞪我,我早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先前在船上,我可瞧见有个小子怕你跌倒还特地扑过去扶你了!” “表哥,待到秋高气爽便启程家去吧?”谢姝宁咬着牙微笑。 舒砚连忙摇头:“你再赶我走,我就只能厚着脸皮去寻姑姑告状了。” 说着话,赶着去解手完事又折返回来的谢翊回来了,瞧见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古怪,不由狐疑地打量起来。 谢姝宁实在无力折腾,推了谢翊去陪着舒砚闹,自己匆匆溜回了潇湘馆。 才换了身竹青色的轻薄夏衫,玉茗院那边宋氏便打发了桂妈妈来请她。 自从绿浓出了事后,桂妈妈先时很求了宋氏几回,见没用也渐渐熄了心思。宋氏宽厚,只将绿浓打发去了偏僻的庄子上,还允桂妈妈每个月能有几日假去见她,桂妈妈倒也感激。又因她回回去探望绿浓,从绿浓嘴里听到的都是咒骂,渐渐也去的少了。 今年春上,桂妈妈的大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她有了外孙子,放在绿浓身上的心就更少了。 一来二去,就连谢姝宁也已经很久未曾从她嘴里听到过绿浓二字。 可见前世,到底是因为境况使然,叫桂妈妈至死都放不下绿浓。 桂妈妈近日心宽体胖,渐渐变得臃肿起来,面貌则显得更加祥和带笑。 原先因为绿浓的关系,潇湘馆里的婆子丫鬟们,都不大喜欢她,如今见了也是个个都笑脸相迎,像换了一个人。 谢姝宁心里头也高兴。 她跟着桂妈妈去了玉茗院,一进门便从宋氏嘴里得知,原是他们一行人在东亭湖上发生的事给传开了。 照这速度,想必京都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已经听说了消息,这会皆候着宫里头的打算呢。 宋氏很担心:“大皇子的身子骨自小也单薄,这回落水,也不知会不会落下病根。” 谢姝宁坐在她身侧,亲自为她打扇,轻声安慰:“天气正热,湖水虽凉,倒并不太冷,太医院里的那几位也都是医术高明的,大皇子不会有事。再不济,咱们还有鹿大夫,实在不成,咱们悄悄给娘娘跟公主去信。” 宋氏点了点头,心里仍没底,面色勉强好看了一些。 片刻后,她又低声问起谢姝宁来:“当真是二皇子做下的恶事?” 说这话时,屋子里的人已尽数被屏退,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在场,因而宋氏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便说出了心中所思所想。 谢姝宁沉默,良久才道:“难说。” 毕竟并没有人亲眼看到是二皇子颂沅下的手,但若说不是,这件事又怎么看都同他脱不了干系。 宋氏道:“若真是,那孩子未免太歹毒了些。” 章节目录 第251章替补 > 谢姝宁闻,没有立即语。 “才多大岁数,便有如此作为,来日焉能好?”宋氏忧心忡忡地说着。 谢姝宁依旧未吱声。 宫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是棋子,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真论起来,二皇子颂沅的年纪也早就不小了,七八岁的孩子,自小在后宫长大,什么不懂。再天真讨喜,也多半是副假面。 皇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委实也算不得不知人事,但他却有个极大的毛病。 纪桐樱同谢姝宁提起这事时的语气带着三分惆怅,却并没有过分放在心上,大抵也是觉得他能保留几分孩子该有的模样,叫人瞧着欢欣安慰。可在谢姝宁看来,身在皇家,却容易心软,实乃致命之症。 这一回,便连纪桐樱都不知道二皇子是何时上的船,焉知不是大皇子悄悄瞒了她将人给带上船来的。 手足之情,天大的骗局,想必却已被个年少的二皇子玩得炉火纯青。 谢姝宁慢慢摇着雪白细绢的纨扇,略劝了宋氏几句,将这件事暂且先敷衍了过去。 宫里头的事,宫里头的人自有定夺,只要大皇子还活着,皇贵妃也不会出大问题,她们身在宫外,担心也无用,消息依旧只能等着。 好在没等几日,她才给纪桐樱去了信询问大皇子可还安康,这件事的处置,也已有了结果。 纪桐樱信中并没有细说,但字里行间隐隐透露出几分少见的厉害来,信末亦忍不住同自己最好的手帕交说了几句不满弟弟的话。 ——那小子太容易被骗! 看到这句话,谢姝宁几乎能透过眼前工整娟秀的字迹看到纪桐樱提笔落字时,懊恼地紧皱眉头的模样。 正如她所猜的那般,二皇子的确,是被大皇子自个儿悄悄藏着领上船的。 二皇子平日里极为乖巧,有段日子,甚至是被养在皇贵妃膝下的,直到生母咸鱼翻身,荣宠风光后,他才回到母亲身边,渐渐疏远了皇贵妃这边的人。 但他过去,便同大皇子关系不错。 连纪桐樱见了他,也说是后宫诸多同父异母的孩子里,瞧着最顺眼的一个。 皇贵妃虽不至待他视若己出,却也不错。 可就是这样,颂沅才会嫉恨。 谢姝宁隐隐约约有些明白那孩子的心境,却并不觉得那孩子值得可怜。 在她印象中,二皇子为人小心,即便曾养在皇贵妃膝下,也极为不起眼,若非纪桐樱早前有回同她提起,她甚至连二皇子是谁,都分不清。 宫里公主多,皇子却少,大皇子对自己这个年纪相仿的弟弟,很喜欢。 可他待对方越好,对方便越是嫉恨他。 临上了船,大皇子起了性子要钓鱼,人人拥挤,二皇子哭诉是一不小心才将人给碰下去的,并非有意。 这话,谁信? 至少,纪桐樱母女不信,谢姝宁也不信。 可二皇子说是临时起意推人下湖,她却是相信的。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非积怨已深,又恰是不易忍耐的年纪,他也不会有那胆色推人下去。 肃方帝倒也着实看重自己的长子,不顾新近的宠妃为了儿子苦苦哀求,仍将二皇子重罚了一番,且连带着宠妃也成了“冷宫之妃”。 女人嘛,没了这个,还有另一个。 因大皇子平安,二皇子自然是不可能偿命的,再者这种事原本多半就都是皇子身边伺候的人顶了罪,能直接受罚都是少之又少,谢姝宁觉得,这样的结果已是很好。 顺带还清掉了皇贵妃前行道路上一块最大的绊脚石,何乐而不为? 但纪桐樱并不满意,她没敢在信中明示,可其中隐约的意思,谢姝宁看明白了。 微叹了声,她将信收好装入匣子,上了锁后久久不语。 宋氏那也得了消息,唏嘘了一番。 这件事因里头牵扯上了皇子,因而后续并没有在坊间传开,众人虽知道,也不敢多在私下置喙,没用多久就在纷纷而至的秋风里渐渐消弭。 暑夏方去,凉秋便至。 但今年的秋天,热得叫人骇然,人即便是躲在备了冰的屋子里,一刻不停地打着扇子,也是汗流浃背,面红耳赤。 卓妈妈管这叫秋老虎。 图兰有回听见了,嘟嘟囔囔念着玩了好几日。 舒砚跟谢翊也寻常不再出门,安生地躲在屋子里避热,连动弹一下也不愿。 只要一动,这汗就跟流水似的哗哗落一身,叫人恨不得泡在水中再不起来。 阖府上下,唯有几个男人,早起要上朝,晚些要办公,再不然还得出门应酬同僚打点人情往来,事儿太多,总也忙不完,所以脚不沾地,总在外头冒着红彤彤的日头来回走动。 谢元茂也不例外。 他的差事,总算是下来了。 仍入翰林院,但担的却是份闲差。 谢元茂并不满意,可一来二去,他如今所能依靠的人,仅仅只是长房的谢三爷一人而已,能重回翰林院,也是仰仗了他。 但二人昔日兄弟之情不深厚不提,谢元茂又曾一度同故去了的谢二爷交好,谢三爷一直外放不着京,同老二的关系则平平,里头旁枝末节太多,条条都难以叫他跟谢元茂俩人在突然之间就变成顶好的兄弟。 谢元茂也知道,自家三哥,这是瞧不上他。 他被过继给了三房,但三房的产业皆被三老太太在世时,便败给了陈家,如今陈家没了,老太太也不在了,谢元茂自己往日又曾站错了队伍,跟庆隆帝走得太近,哪里还有好。 官场如商场,谢三爷在他身上看不到价值,便不会过分操心。 直到…… 肃方帝终于要提拔谢家,要提拔谢三爷的那一日到来。 谢三爷在自家六弟身上,才看到了他需要的价值,且价值不菲。 广征秀女的消息被放出来后,谢三爷便悄悄私下里寻了谢元茂说话吃酒。 各家适龄的姑娘,但凡尚未曾婚配的,就皆要上报。谢三爷的嫡次女,谢家行六的姑娘谢芷若自幼订给了长平侯世子林远致。论理,谢芷若也要上报名册,但她这样的,多半就是走个过场,没有入选的机会。 老死宫门的姑娘太多,各家有的为了不让女儿入宫,甚至在上报名册的规定期限内急急便将女儿给婚配了的,也不少见。 然而像谢三爷这样的,却是罕见得紧。 兄弟二人吃着酒,微醺之际,谢三爷笑着同谢元茂道:“老六,阿蛮同燕家的亲事黄了,今后怕是难以再寻一门比燕家门第高的,委实可惜了。” 单看门第,的确难再寻一门更好的。 谢元茂也就唉声叹气地喝口酒,摇了摇头,略显失望。 如若庆隆帝不死,燕景不死,这天下,该有多太平,他这一路该走得有多顺畅,长女的婚事又该羡煞多少人家。 他颇有些不忿,埋怨老天不公。 谢三爷抚着酒杯,忽然说道:“眼下有个极好的机会,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把握。” 谢元茂一怔,狐疑问着:“三哥这话是何意思?” “后宫空旷,妃嫔之位泰半空悬,至于后位,你我皆知李家已无几日可剩,不必多久就也会成为一块肥肉。既是肥肉,自是人人争抢,谁不想去分一杯羹?”谢三爷不急不缓,徐徐道。 谢元茂心惊,讶异地说:“三哥是想让阿蛮入宫?” 名册必然是需要上报的,但能不能入宫,是否真的需要留在宫里,都是一开始便要想好的。若准备留下,一切都要从最初开始打点妥当。宫里头一层层往上打点,一个也不能少。那些个嬷嬷内监,哪个都不是好应付的。 一处也不能有纰漏。 “非也……”谢三爷却摆摆手,摇头否定。 谢元茂见状不由一头雾水,“那三哥是想说什么?” 既不是想让谢姝宁入宫,又为何要特地同他说这样的话? 何况,他虽有心在长女的亲事上做些文章,毕竟嫁女是要高嫁的,但入宫,心中仍有些不舍,肃方帝毕竟是谢姝宁几个的父辈…… 正想着,他听到谢三爷压低了声音,肃然说道,“不是阿蛮,是芷姐儿。” 谢元茂大惊失色,手一颤,整杯酒尽数倾在了桌面上,蜿蜿蜒蜒沿着桌角往下滴答。 顾不得去擦拭,他颤声发问:“芷姐儿同长平侯林家,不是自小就订下的亲事?” 谢三爷微笑:“长平侯林家?孤儿寡母,破落户罢了。”等到他再往上爬些,封侯封爵,都不过是迟早的事,区区一个林家,算得上什么,他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不屑来,“皇上看中了芷姐儿。” 谢元茂面色都白了:“皇上怎会……” “偶然得见,只一面,皇上便看中了。”谢三爷语气有些古怪,“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谢元茂嘴角翕动,半响才道:“芷姐儿明年才及笄呢。” 谢三爷顿了顿,“这年纪在宫里头,不过开得正盛,再长几岁,反倒是就近谢了。” “那林家那边,如何解决?”谢元茂额上渐渐沁出汗来,心中不安渐浓。 谢三爷看他一眼,“阿蛮正合适。” 章节目录 第252章城府 > 话音悠闲,在他惯喝的明前茶因为热水浸泡而渐渐舒展开的香气里,盘旋于谢元茂的耳畔,挥之不去。 谢元茂看着端坐在对面,姿态惬意的三哥,不由得心中微冷,身上乏力,只得以手撑桌,方才勉强未再失了方寸。桌上洒了茶,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缓缓流淌。 手掌顿时便沾上了仍旧温热着的茶水,沿着掌心纹路直往袖口而来,转瞬间袖子也湿了一截,模样狼狈。 他语塞,不知如何应对谢三爷的提议。 谢三爷也不催促,只闲适地喝着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坐在那,连看也并不看他一眼。 谢元茂的心便愈发冷了,他这样子,分明就是吃定了自己会答应!方才说的那些个话,并不是询问,而是知会。这样想着,谢元茂的眉不禁皱了起来。 良久,他极力正色起来,勉强用强硬的态度同谢三爷说道:“三哥休要说笑,长平侯府再落魄,也是侯府。两家又是从小便将儿女亲事给订下了,这会要将芷姐儿换人,林家人难道会应下来?” 略说了几句,他也知道这件事不论怎么看,都是谢三爷比较理亏,遂紧跟着道:“饶是京城各家的唾沫星子,也够淹死人了!” 谢三爷听了却只是笑,圆胖的下巴笑得叠起,像是生了两个。 他望着谢元茂连连摇头:“唾沫星子淹死人?六弟真真是多虑!这回芷姐儿入宫,可不是我自个儿的主意,那是……皇上的意思!”话至尾声,已低不可闻,但语气却是意外的坚定跟张扬。 即便来日林家心中不满,恨不能立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他们也奈何不得他。 甚至于,林家人连将这件事闹大,怕是都没有可能。 至多,也不过就是代替谢家六姑娘嫁入长平侯府的谢姝宁,不讨婆家欢心罢了。 而这些,对他们而并不重要。林家眼下这种境况,想要死灰复燃东山再起,也得看家中唯一的男丁林远致是否有光耀门楣的本事。依谢三爷看,林远致可远没有这样的能力。 故而林家给不了他助力,也给不了谢家助力。 谢家的姑娘嫁入林家后,过的日子只要不难看到闹到坊间,就都不能叫个事。 明眼人皆瞧得出来,嫁去林家,同弃子无异。 府上年纪尚算合适的,不过一个谢姝宁再一个二房谢四爷所出的五姑娘。可五姑娘的年纪比谢芷若还长,今年春上亲事也已说定了,二房容氏是个难缠的,如果容氏在帝心也勉强还有一块位置,谢三爷思来想去,便觉得谢姝宁最合适。 何况,是谢家主动退了燕家的亲事,后嫁入了林家,真说出去,也是林家的脸面大。 谢三爷自觉十分满意。 于是他殷殷劝说起谢元茂来:“老六,这件事于咱们家来说,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元茂只吃了些茶,滴酒未沾,人还清明得很,焉能就这么傻傻地信了。见谢三爷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胡说八道,不由心头暗恼,下意识脱口而出:“三哥先前才说了句长平侯林家不过是门破落户,这会倒就成了百利而无一害?阿蛮虽然不如芷姐儿,那也是谢家大好的一个女儿,怎地就只能去配了林家的人?” “老六你先不要发脾气!”谢三爷一脸的风轻云淡,“林家虽不成气候,但到底也是侯府,家中没有兄弟,阿蛮将来也就没有妯娌,等到老太太一死,阖府尽掌在她手,正正经经的侯夫人,哪不好?” 谢元茂一字字听着,莫名觉得这些从谢三爷口中说出来话,带着几分耳熟。 似乎很久以前,他也曾在某处从某人嘴里听过差不多的话。 似乎也有人,在用这般拙劣的腔调反反复复催眠对方。 他搁在桌上的手慢慢地收到了桌下,攥紧了自己湿哒哒的袖口。 是了,他记起来了。 多年前,他得了结交燕家的机会,匆匆赶回府,面向宋氏时,说的那些话,可不正同今次谢三爷说的,一般无二? 难怪,难怪他说了那许多,也没能叫宋氏答应下来,原来这些话听起来竟是如此叫人发笑。 谢元茂掌心湿透,也不知是被袖口处沾着的茶水所浸还是沁出了汗来。 他苦笑:“林家不过尔尔,三哥想让芷姐儿入宫,索性退了林家的亲事又如何?” 谢三爷闻皱眉,恨铁不成钢地道:“糊涂,林家今日虽破,但来日方长,你怎知就没有起来的那一日?结仇一事,能不做便不做。” “难道换了人嫁过去,便不叫结仇?”谢元茂震惊,“三哥这打的是哪门子算盘!” 谢三爷“哈”地笑了声,“你几年不在官场走动,竟连这个也闹不明白了?不在明面上闹开,林家就只能吃他的哑巴亏!即便将来林家起来了,林远致那小子是个人物,也始终无用。谢家到底还是嫁了个女儿去林家,两家仍旧是姻亲,该忍的,只能继续忍着。” 他这样的人,又岂能不步步都思量妥当? 谢三爷看向自家六弟的眼神,极为耐人寻味。 他分明,是算定了谢元茂无力辩驳。 谢元茂亦仿佛陡然间清醒,愤而拂袖起身,“三哥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事我不答应!” 好好的一个闺女,凭什么拿去于人做嫁衣,嫁去林家对三房众人而,分明没有一丝好处! 然而话已至此,谢三爷却忽然冷笑起来:“荣辱与共,你可明白?” “荣是三哥的,辱是我的,哪来的共?”谢元茂咬牙切齿地道。 谢三爷嗤笑,“你姓谢,这就是共。” 谢元茂重重摇头:“三哥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休说我不答应,家中众人想必也不会答应!” “这件事,老爷子跟老太太都已经应下了。”谢三爷搬出了谢家的两位长辈来,腰杆便更直了些。 谢元茂愕然:“不可能!” 谢三爷失笑:“为何不可能?若无把握,我岂能直接来寻你说话?再者,如果不是知道芷姐儿只要进了宫,将来必不会差,我又怎么能断送了她同林家的亲事,非要送她入宫不可?老六啊……”他长叹了一声,“皇上有意提拔谢家,若成,谢家来日便能易地而居,从北城迁往南城,不过时日问题。” 皇城就在南城,南城历来是王公侯爵所居之地,北城不过是寻常官宦所居。 因而其下之意,便是谢家极有可能,会从根基上动一动了。 这么一来,阖府上下,又有谁还会舍得反对谢三爷的提议。 谢元茂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从北迁南,若这般容易,京城地界早乱了套了。”他压低了声音,“皇上又没糊涂!” 谢三爷敛目:“这话是皇上亲口应承下的,你信不信都一样,终归事情已成定局。” 等到谢芷若先入了宫,事情落实后,便要求林家换了婚书上的人,林家只能照办,否则还能闹到皇上跟前去不成? 谢三爷重重搁了茶盅,起身要走。 刚迈开两步,他猛地被谢元茂给拽住了。 谢三爷回头低斥:“老六你这是做什么?” 谢元茂铁青着脸:“宋家不会答应的。” “宋家?”谢三爷怔了怔,旋即黑了脸,“阿蛮姓的是宋还是谢?” 谢元茂极怕宋延昭,虽知隔得远,但只要想起便仍是心有余悸,因而愁眉不展恨声道:“这事不妥!” 谢三爷无心同他继续说下去,一把抽出手来:“母亲那亲近得了些进贡的大红袍,品相味道皆是上佳,念着你喜欢,叮嘱我同你说一声,回去后去梅花坞走一趟。” 老太太已数年不理这种事,但这回,也忍不住还是亲自出马了。 谢元茂有种回到了当年他初初带着宋氏母子几人回到京城时的感觉,心下冰冷一片,犯起恶心来。 兄长这是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 *** 回到了府里,果真已有人长房的人在候着,他没能回三房知会宋氏一声,便被带了过去。 长房老太太半头华发,正坐在炕上念经,见他来也没停下,直至他坐立难安恨不得直接打断了老太太的诵经声时,她才将手中佛珠往炕桌上一放,睁眼看向儿子,道:“老三都将事情说了吧?” 谢元茂擦着满头的大汗:“说了,这事不合适。” “我也知道不合适。”长房老太太咳了两声,“但是老六你忘了,翊哥儿才是三房的根本,阿蛮说到底只是个姑娘。你几位姐妹的亲事,当年哪一个不是为了谢家打算的?到了阿蛮这一辈,也是一样的。” 谢元茂一愣,突然语塞。 长房老太太继续道:“哪怕敏姐儿好好的,年岁也太小了些,何况是个庶出的,不妥。林家虽不成器,到底是要嫁过去做侯夫人的,一个嫡字少不得。阿蛮眼瞧着没两年也就及笄了,亲事左右不过如此,能做个正经侯夫人,也不算太差。” 近些年,京里也是风云突变,谢三爷的嫡长女嫁进了李家,李家出了两任皇后,本是风光无限的才是。 谁知转眼间,李家就快不行了。 章节目录 第253章不要脸粉255+ > 这门亲事,也就成了白费心机一场空。 如今谢芷若得了机会,谁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它错失。即便,肃方帝此举满是怪异,亦不大该是他原有的做派,但谢三爷舍不得不去抓住这根线。 长房老太太亦是如此。 自从谢二爷因为些不光彩的破事丢了命后,谢家在那段光景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有个谢三爷于危急之中撑起了家业。如今谢三爷的话,比往日谢二爷在世时说的,还要多些分量。 老太太便赶在谢元茂开口前又道:“林家那位侯爷年纪也不过只比阿蛮大上几岁,尚不及弱冠之龄,将来的造化还多着呢。再者,老三欠了人情,将来还能不提携林家?芷姐儿在宫中站稳了脚跟,还能不提携自家的堂妹?” 谢元茂有些听不下去了,蹙眉道:“您觉得,依芷姐儿的性子,能在宫中站稳脚跟?” 这话问的在点上,长房老太太听了也委实愣了一愣。 谢芷若身段好,样貌也算出挑尚可,能叫肃方帝瞧上,必定也有能独独叫肃方帝喜欢的地方。但她的性子,自小便不大好,如今长大了,也没见有多少长进。哪怕她幼时在老太太膝下长大,老太太也无法昧着良心夸赞。 较真起来,长房老太太敢明明白白地说,谢芷若比起谢姝宁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若非得寻个姑娘送进宫,老太太首选八姑娘谢姝宁。 但一则谢姝宁年纪小,二则肃方帝指了谢芷若。 长房老太太神色凝重,环顾四周,徐徐道:“老三怎么想我不管,但芷姐儿入宫,我这老婆子只求她不出差池,牵累了谢家便可。” 就算知道这样说,几等于打了自己方才那句待谢芷若在宫中站稳脚跟后,必会来提携谢姝宁的脸,她也只能明白地说了。 老太太也是苦恼的。 可谢三爷家的长女成了弃子,来日李家真的倒下,谢三爷这个亲家难免受些牵连,到时真真是无妄之灾。 眼下出人意料多了条路子,谢三爷怎会不去抓。 老太太因而知道,谢芷若是肯定要进宫去的。 谢元茂头疼起来:“既如此,又何苦来哉?皇上的心思,兴许过个几日,便变了。” 什么样的美人肃方帝未曾见过,焉会对个才长开的小姑娘念念不忘? 然而他没料到,话音落后,老太太竟然直截了当地道:“皇上私下亲自召见了你三哥,特地说了这件事,你当他只是一时兴起?” 肃方帝有些不对劲,这是老三回来后清清楚楚告诉过她的话。但怎么个不对劲,老三也说不明白。他们只知道,这次机会是真的,也是难得又少见的,甚至于若能摸清了肃方帝的症结所在,更大的野心,也不会成为任何问题。 谢三爷的心,远比当初的谢二爷,大得多了。 谢元茂不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可是阿蛮那孩子,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既退了燕家的亲事,就该寻个比燕霖身份地位更好的人家才是。谢元茂的心,也不小。 长房老太太听出了里头的意思,重新拣了佛珠套在手上捻动起来,忽然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心疼阿蛮那丫头,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前程自是无量。所以,这件事,我也是仔细反复思量过的。距离阿蛮及笄,还有几年,这几年里宫里头的情况,老三在朝堂上的情况,还有咱们家的根基,不可能一点不动,到那时,若林家继续走它的下坡路,我们索性弃了他们又如何?” 顿了顿,老太太暂停了手下动作,颊边笑意加深,“你也不必担心阿蛮接连退了两门亲事,将来难定人家,真到了那个时候,谢家还能缺了她的好亲事?若林家有了好前景,那退不退,咱们再两说,你觉得怎样?” 种种情况,都被老太太给分析了一番。 谢元茂听得有些发蒙,又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事情真成了,那些该给他的好处,一样也跑不了。可若是毁了,就真的亏大了。 况且,就这么答应,他也咽不下这口气——这口被老三压制得死死的,委屈的气。 他眉眼一垮,嘴里便塞满了话,可尚未说出口,就被老太太的一句话给戳破了口子,泄光了。 老太太说,“你如今的位置,我让老三给你好好动一动,自家嫡亲的兄弟,原就是他没办好事。” 谢元茂听了,心里想说的就尽数憋了回去,成了丝期盼。 谢三为官,却是商人的心。正所谓无商不奸,没有好处的事,他万不可能花费十二分的心思,因而先前谢元茂的差事,他想了法子,却没认真地想过法子。 过继给了三房后,谢三爷心里有没有拿他当亲兄弟,还得另说。 谢元茂也就没有脸面继续求他。 所以即便差事不满意,他也忍了。 谁料老太太这会一九鼎地开了口,必然就会真,他忍不住就动摇了。 长房老太太立即添柴:“林家那位,你私下里仔细去瞧瞧,也是个好的,并不十分委屈阿蛮。” 谢元茂就没明说自己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先说要去看看林远致,没继续留一会便起身离开了梅花坞。 片刻后,诵经声里,谢三爷自外进来,问老太太:“母亲,老六怎么说的?” “老六的性子,你还不知?”长房老太太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也罢,现如今正是要紧时候,哪里顾得上他们。倒是芷姐儿那,宫里头那位皇贵妃娘娘,可不是好对付的,李家的皇后,都被斗下台了。” 谢三爷也正烦着这个,只说:“再看看,宫里的事,还得等芷姐儿入宫后,方才能仔细筹备。” 老太太见状,喉间那句芷姐儿怕是不牢靠的话,就此吐不出来了。 自家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中有数。 真定下了,老三一定会仔细使人调.教闺女,也叫那丫头爱争上游的心且收一收,免得失了分寸,锋芒太露反招了祸害。 谢三爷却并没有太将女儿的心高好胜放在心上。 以他之见,肃方帝近日似对女色着迷,真真只是些肤浅的颜色身段罢了。有那工夫,不如叫女儿多多保养些脸面,好好穿穿衣裳扮扮美。 因而离开梅花坞后,他就亲自同自家夫人蒋氏略提了提这事,叮嘱了切要谨慎,不可走漏风声。 蒋氏很是吃惊,一边担心着女儿将来的处境,一边又觉得这事是绝佳的好机会。 皇帝年纪虽大,却并不是老头子,宫里最大的皇子还不足十岁,一切都好着呢! 前些日子二皇子推了大皇子入水差点将人淹死的事,她也有耳闻,彼时只当笑话听,这会却觉得里头可是门道多多,全是机会。 她匆匆去见了次女,花了大笔银钱打发人重新购置了胭脂水粉新鲜料子,要好好妆扮自家女儿。 谢芷若糊涂了,追着她问这是做什么? 早些年她为了让蒋氏买一幅同谢姝宁的帐子一般无二的,便能叫心疼银钱的蒋氏斥了一顿,如今这些个胭脂水粉,便是谢姝宁,也没尽数买得,却堆了她一桌。 谢芷若翻检着里头香气四溢细腻如雪的粉,满面喜色。 蒋氏瞧着,果真觉得女儿人比花娇,不由扬眉:“过些日子不是该入宫了吗?哪能在这些用度上心疼银子。” “入宫不过是走个过场,您倒是难得大方了一回。”谢芷若不明所以,搂了蒋氏的胳膊撒娇打趣。 蒋氏笑了笑,屏退了众人,同她小心翼翼说了实话。 谢芷若大惊,失手摔了一盒香粉:“娘亲,皇上比我老二十几岁呢!” “皇上正当壮年,哪来的老!”蒋氏瞪她一眼,“等你入了宫,三房那边指不定得眼红成何等模样。往后你归家省亲,全家人可都是要给人下跪磕头的!” 说着话,那些还未发生的画面竟似真的就摆在了她们眼前。 谢芷若面上的惊讶不忿就渐渐消去了。 那种场面,只要想起来,便叫人觉得得意。 但是,她仍觉得肃方帝太老了…… 见她撇嘴,蒋氏伸手拉住她的手,柔声劝解:“你休看皇上的年纪,你得看皇子的年纪。如今太子未定,宫里皇子亦不多,一旦你诞下了皇子,将来太子之位,帝位……都是极有可能的。” 因身处女儿闺阁之中,这样大逆不道,掏心窝子的话,蒋氏也都尽数说了。 谢芷若听得瞠目结舌。 半响,她靠在了母亲肩头,面色古怪地说了句:“那林家的亲事怎么办?” 蒋氏嗤笑:“那不还有阿蛮那丫头在嘛。” 谢芷若沉默了会,忽然道:“这倒是不错。” 蒋氏闻就高兴起来:“她哪里能同你比!” 母女二人相视而笑,倒无人继续谈论肃方帝的年纪了。 小心叮咛过后,蒋氏先行离开。 走至门口,被外头明晃晃的日头一照,蒋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几年前,她们一行人去寺里进香,谢芷若抽到了一支只有淑太妃抽到过的签—— 原来如此! 蒋氏眼睛一亮。 章节目录 第254章事发粉270+ > 转眼暮秋已至。 近冬的京都,已冷风呼呼,热意尽消。卓妈妈口中的秋老虎,就此被渐近的寒冬赶得远远的,树叶微黄,从枝头脱落。 谢芷若这一回难得没有想方设法到谢姝宁跟前来显摆,硬是将谢三爷几人的打算给瞒得严严实实,连一丁点异常都没有。换了往常,她早早就特地要让谢姝宁知道了才好。 她情绪高涨,只要一想到这事到时候被谢姝宁母女知道了却无力改变,便忍不住欢欣雀跃,满面喜气。 因而她瞒住了,咬着牙连一丝痕迹也不流露。 蒋氏对女儿难得的乖觉听话也觉得十分满意。 秋高气爽之际,趁着冬雪未至,枝头落叶犹在,别有一番滋味。 平素这个时节,各家都会想方设法寻了由头下帖子邀人赏这个赏那个,争先恐后的办宴。但今年,京里却很寂静。 众人都忙着宫里选秀的事。 纪桐樱因为这事心里不大痛快,连着几日给谢姝宁写信,诉说心中不虞。但她到底不是孩子了,信中措辞日渐沉稳,若非同谢姝宁实在相熟,想必她也不会将这些事吐露出来,让人看明自己的心事。 这一日谢姝宁正展了信瞧着,没料到谢翊领着舒砚来寻她借书,正巧叫舒砚给瞧见了,好奇问起是谁的信。 深闺少女,同外边的人,鲜少能有书信往来,并不寻常。 谢翊却是知道的,笑着同舒砚解释了起来,说是惠和公主的信。 她们自**好,俩人之间时常有信件往来,府里的人都知道。 舒砚则是头一回听说,又听到是公主,便追问起是不是上回东亭湖上那位。 过了段日子,他平日虽没提起,倒也依旧是念念不忘。谢翊性子纯良,一丁点也没想到旁的地方去,直接便道,“正是她。” 舒砚听了就揶揄地笑起来,缠着谢姝宁问起纪桐樱的事来。 谢姝宁无奈,让玉紫取了书来,要赶他们二人。 这可真是……舅舅手握漠北命脉枢纽要塞,舒砚是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来给西越的公主做驸马。便是她,也觉得这事太离谱。纪桐樱若能当她的表嫂,自是好的,但她是公主,这事就不妥。 舒砚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大抵这次也只是一时兴起。 她就想着冷冷舒砚,过几日兴许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二人被她赶走,连茶也没给喝一杯。 舒砚嚷嚷:“焉有这样的待客之道,连茶水也没一杯?” 谢姝宁权当听不见,冲谢翊眨眨眼:“哥哥带表哥出门喝去,东城满街的茶楼,大大小小数不清,让表哥随意挑!” 舒砚扬声大笑,一副要靠喝茶喝穷她的姿态,勾着谢翊的肩头飞快出了门。 晚间二人才回来,谢姝宁没见着人,却听说他们去偷偷喝了酒,醉了。 她失笑,知道宋氏担心,就亲自也陪着去了。 果然是醉得一塌糊涂。 谢翊头一回喝酒,哪里还有样子,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宋氏又是心疼又是恼火,先使人狠狠责罚了一顿跟着他们一道出门的小厮,随即让人去打了热水来,伺候二人净身换衣。 舒砚倒是还带着三分清醒,就是缠人得很,活像个几岁小娃娃。宋氏在敦煌时,便见过他偷偷喝酒烂醉如泥的模样,气得骂了几句这小子简直跟哥哥一模一样,就要让人送他回房。 结果舒砚却不干,嘟嘟囔囔地不肯回去。 恰逢谢姝宁让人送了醒酒汤上来,他醉眼朦胧地朝谢姝宁招招手,要了碗醒酒汤。 宋氏叹了声,直摇头。 谢姝宁也觉得好笑得很,让玉紫端着醒酒汤过去,站在边上笑话他:“京都的酒比敦煌的还烈?” 舒砚“咕嘟咕嘟”几大口喝完,揉着眼睛悄悄看她,忽然模糊地说了句:“我瞧见姑父了。” “在哪?”谢姝宁愣了愣。 舒砚松了手,轻声嘀咕着:“拐角的地方……好像、好像跟个年轻人在……在一块……” 年轻人? 谢姝宁微怔,想要再问,却发现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有法子,只得让人先送了他回去。 谢姝宁帮着宋氏收拾妥当,疑惑地问她:“娘亲,近些日子父亲都在忙什么?” “除了平时跟同僚出门应酬外,并没有忙什么。”宋氏犹疑了下,并没有回忆起什么异状,“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个?” 谢元茂担着闲差,空闲得很,倒是应酬不少,这些人皆是拿着俸禄吃酒谈天用的。 “只是忽然间想起多日不曾见过父亲,随口问一问罢了。”谢姝宁笑了笑,摇头说道。 回到潇湘馆后,她心中有疑,久久不得纾解,不由烦闷得紧,连夜吩咐了图兰去寻冬至,想法子查一查这些日子谢元茂都去了哪里,又见了谁。 鸡鸣时分,消息便递了进来。 要查谢元茂,并不难。 谢姝宁一条条看下来,看到他前些日子单独见了谢三爷,眉头微微蹙起。 继续往下看,她不由讶然说出声来:“见林远致做什么?” 先是谢三爷,后是林远致…… 谢姝宁回过头又细细看了几遍谢元茂近些日子的行程,抓着纸条的手渐渐用了力,将其揉成了一团。 若她没有记差,昔日也是这样的流程,随后没有多久,就有了她跟谢芷若换亲的事。但那是几年之后,谢芷若被庆隆帝的皇子瞧中有意聘她为妃时的事,而今在位的可是肃方帝,哪里还能出一样的事? 谢姝宁眉头紧皱,想到自己父亲昔年做过的事,坐立难安。 一时半会,她也想不到里头的关窍。 天色大亮后,她就让玉紫取了她新作的一条裙子出来,料子极其奢华,十分夺目。 随即梳头时,她又故意皆挑贵的亮眼的戴上,满满当当穿戴了一身。 她拖着这身行头,带着几件特地为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准备的东西,去了长房。 梅花坞里,谢芷若也在。 她一入内,便发觉谢芷若针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去。 这丫头,简直便将她当成了世上第一等的对手,连头发生得多长多浓密,都忍不住要攀比一番,她今日这般一穿戴,上上下下加起来近万两,连老太太都傻了眼,更不必说谢芷若了。 请安送礼,谢姝宁没留一会便告退,却故意在谢芷若眼前多转悠了一会。 果不其然,她人还没能走到三房,就撞见有两个丫鬟“无意间”说着话从她们跟前路过。 “听说六小姐要入宫了。” “说是皇上就喜欢咱们六小姐这样的,怕是一进宫就能做贵妃呢!” 小丫鬟交头接耳说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叫谢姝宁听见。 谢姝宁听了下意识腹诽,一进宫就是贵妃品级,怎么可能!然而下一刻她便愣住了,谢芷若要入宫?谢芷若可是同林远致有婚约的,入宫该置林家于何地? 她心下发寒,脚步迟缓,陡然明白了过来。 难怪三伯父要私下里寻父亲说话,也难怪父亲要悄悄见林远致…… 原来他们真的又开始打起了她的如意算盘! 谢姝宁连连冷笑,不回潇湘馆,直接便去了玉茗院找宋氏。 *** 长房,谢芷若正听着丫鬟回禀,听到丫鬟说谢姝宁当场就白了脸,得意洋洋地咬着唇瓣笑了起来。 殊不知,谢姝宁白了脸,不是嫉妒的,而是气的。 一进玉茗院,谢姝宁就先让玉紫一路小跑着去请宋氏来。 宋氏唬了一跳,连手上的账本都没有放下,便先赶去见了她。 母女二人相视一眼,宋氏紧张地问:“怎么了这是?一头的汗!” 谢姝宁便打发丫鬟婆子退下,随后才正色同宋氏道:“娘亲,父亲跟三伯父有意让六姐入宫,由我来顶替六姐的亲事。” 行了一路,她心里的气已经平缓了许多。 宋氏瞪大了双眼,骇道:“你上哪儿听来的话?这如何可能!” 这种荒唐事,怎么可能发生。 谢姝宁深吸一口气:“六姐的性子您不是不知,她忍耐不住,在我跟前露了陷。” 这一回若非她故意去谢芷若眼前转了一圈,想必谢芷若还真的就能忍住不提,实在是险。 宋氏信了几分,瘫坐在椅上,“你爹连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这是铁了心要瞒住她们母女呀。 宋氏愈发心寒,咬牙骂道:“狗东西,做梦!” 哪怕林家再好,换亲这种事,也是打她们的脸! 谢姝宁已彻底冷静了下来:“娘亲别气,父亲心大,想必是三伯父许了他好东西。他们既有如此打算,必定会等到六姐入了宫定下之后顺带借用皇上的名义,来压制林家,所以现如今一定还没有成事。” “你说的是,我这就让人去请你爹回来!”宋氏霍然起身,面色极难看。 谢姝宁没阻,看着宋氏吩咐了下去。 父亲这边就让母亲来闹来拦,她还有旁的事要做。 二伯父有软肋可抓,三伯父必定也有。 前世的帐不算也罢,他们今世又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简直是笑话! 她回潇湘馆换了衣裳,让人准备了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图兰问:“给公主的信?” 谢姝宁摇头:“让人送去富贵巷交给春十三娘,给汪印公。” 章节目录 第255章回敬 > 鹿孔父子平安归来后,谢姝宁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后头究竟是谁搀和了一手。 但那人,是汪仁。 寻仇不易,能安然度日,她便已觉得十分艰难,哪里敢动汪仁的念头。谁知,没过几日,汪仁竟悄悄使人私下里送了东西给她赔礼道歉。 真真是受宠若惊,叫她手足无措,心头发毛,只能发虚地将东西收下。 汪仁这怪人,回回做的事,都叫人无从探究缘由。 送礼的小太监面上含笑,留下东西后还顺道搁下了一句话。鹿孔的事,权当是汪仁欠了她一个人情,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讨要。 短短一句话,听得谢姝宁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份所谓的人情,她焉敢真的上前去讨? 她不过将其当成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汪仁派人送来的赔礼,倒都是些常见的名贵之物,被她尽数让冬至几个送去了鹿孔那。事情就此平息,此后她未提过,汪仁也没再寻过她。 能这般,再好不过。 可事到如今,事态紧迫,她不由得便想起了汪仁的话来。 她亲手写下的信很快便被送到了富贵巷,春十三娘是一早便得过吩咐的,收到了信后面不改色心不跳,笑着将东西放好。 不消两个时辰,信件已然到了汪仁手里。 与此同时,谢姝宁正在见冬至,平郊的那座金矿终于有了消息。费尽心机跟时间,果真在那座地图上未露面的山上寻到了脉金。云詹先生亲自用试金石验过里头金子的成色,极佳。 今年夏时,谢姝宁便拨了大笔银钱将那座山囫囵购下,让人足足在上头耗到今时,才算是一切都尘埃落定。 这件事瞒着众人,除了她跟云詹先生几个之外,连宋氏也不大清楚。那笔银子也并没有经过宋氏的手,宋氏毫不知情。她遂让人在山上另一侧开荒种植上了合适的果树,对外权当那处地方被人买下置办了小庄子,种了果林。 云詹先生只爱做他的闲云野鹤,金矿找到后,便对这事没了兴趣。 他的徒弟云归鹤则反之,这时倒有了大兴趣。 正巧,这地方也不能缺了人打理,云归鹤的嘴又是再严实不过的了,二人遂在私底下交易了一番,谢姝宁帮着他说服云詹先生不提他的亲事,他就帮着谢姝宁打理那地方。 冬至两边来回走动,仍负责消息传递。 今次来,正是为了告诉她,庄子已经落成,附近的人,都以为是哪家富户置了小住图个闲适的。 谢姝宁听着,问起容家是否有动静。 容家也在寻,却迟迟没有寻到,一转眼又过去了这么久,想必肃方帝的耐心也快用尽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容家铁定没有好果子吃。她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故而旁的不担心,唯独担心容家人指不定何时就会狗急跳墙。 真到了那一日,事情未免动荡。 冬至摇了摇头,说并无异常。 她微微蹙眉,并不多,吩咐了冬至几句,便将人给送走了。 玉茗院那边宋氏则在等着谢元茂回来,因事情不便在外头明说,她只隐晦地让家中小厮快些去寻谢元茂回来,只说是有急事发生。但她左等右等,谢元茂却一直未曾回来。 直到暮色四合,微醺的人影才出现在了二门外。 一直候在那的婆子见状额上冒汗,喊着“六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太太已不知打发了几拨人来问过”,一边赶紧让人去通知宋氏。 宋氏得了消息,已气得连发火的心思也无。 又开始了。 这模样活像是当年二人为了燕家那门亲事争执的时候。 她生怕谢元茂已在外头将事情悄悄给答应了下去,不由沉了脸,按捺着心中不快仍起身出门去迎了谢元茂。 谢元茂迷迷糊糊的,见到了她才隐约想起先前有小厮来寻过自己,顿时无奈,伸手一拍额头,直懊恼地道:“我竟是这时才想起来,该死该死!” 一旁的下人个个噤若寒蝉,瞧出气氛不对,谁也不敢吭声。 宋氏笑了笑,亲自搀了谢元茂,将人尽数打发下去。 谢元茂很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数年了,宋氏连靠近他都会皱眉,今次怎么会亲自来扶他?莫不是他多吃了几杯酒,真的醉糊涂了吧? 心里念头一闪而过,人已被宋氏扶着回到了玉茗院。 一进门,宋氏便松了手,将他重重一把推开。 谢元茂一时不查,脚下踉跄站立不稳,差点摔在椅旁,气喘吁吁地扶住椅背站直,他略带不虞地轻斥:“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继而联想起小厮话中的急事来,连忙正色起来,“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宋氏黑了脸,冷笑道:“倒真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谢元茂慌了些,“出了何事?”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不管出什么事,都叫人心中难安。 他喘着在椅子上坐定,自顾自沏了盏冷茶灌下,这才清醒了些。 “家中出了个混账东西,成日里不为家人打算,却只知算计女儿的亲事。一回不够,还要来第二次。这便罢了,偏生做下的事连卖女求荣亦不如,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症,竟连丁点脸面也不顾忌。”宋氏语带嘲讽,“我早就知道谢家无一好人,但直到今时方明白,何止没有好人,根本全都不是人。” 这话说的极重,谢元茂登时酒意全消,震惊不已,“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诨话!” 宋氏闻语气铮铮:“我在说什么,六爷难道听不明白?三伯打的一手好算盘,六爷也陪着一块打,真真是兄弟情深。” 气急之时,她口中的话极尽刻薄,听得谢元茂额角青筋“突突”狂跳,握紧了手。 “休要胡说,这又关三哥什么事。”谢元茂胡乱搪塞着。 宋氏淡淡笑了下,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然说道:“六爷心知肚明,也不必再装傻。让阿蛮顶替六姑娘的亲事,嫁去林家,我是一万个不答应。” 谢元茂陡然之间被戳破了苦苦隐瞒的心思,立时面红耳赤拔高了音量:“无知妇孺,听风便是雨!这是哪个碎嘴的在你跟前嚼的舌根,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到了这个时候,仍不承认。 宋氏连连摇头,“六爷如何能忍心?”忍心将他们的长女当个婢子似的,拿去顶人的婚事。 后头的话,她实在无力启齿。 谢元茂却笑了起来:“林家的亲事,哪点不好?”不等宋氏说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道,“林家的小侯爷,我亲自去瞧过了,品貌皆佳,并不比别个差。林家虽没落了,到底也是侯门。换了忠勇侯府那样的人家,阿蛮难道还能嫁进去做侯夫人不成?那是绝没有可能的事,但林家,只要她过了门,就是实打实的侯夫人,边上更是连个姑嫂妯娌也无,日子清净,哪里不好?” 他听着谢三爷说这些话时,便觉这是拙劣的谎,而今自己开了口,倒就像是天下第一的好事。 林远致他倒是真的亲自见过了,瞧着的确不错,因而他的底气就也足了几分。 宋氏却不是他,就算他将这门亲事吹到天上去,也依旧无用。 “六爷觉得好,不若自个儿嫁了去吧!” 话毕,她咬着牙拂袖出门,竟是不等谢元茂起身,霍地便反手将门给锁上了。 谢元茂在屋子里大惊失色,急步追上去,门却已打不开了,他想大喊又恐外头有下人出没,失了脸面,嘴角翕动着,话僵在嘴边。 “近些正是变天的时候,六爷感染了风寒,还是多在家中歇歇吧。” 门外,宋氏的说话声沿着缝隙透了进来,直钻入他的耳中。 “福柔!”谢元茂没料到宋氏竟然做出这般大逆不道软禁自己的事,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了,连连捶门,“快些将门打开,有什么话,我们再细细商讨!” 可宋氏早就已经走远了,外头空无一人…… 另一边汪仁收到了谢姝宁的信,边看着信中所记之事,一边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他头一回收到谢姝宁的信,瞧着新奇不已,倒莫名有种收到了闹别扭女儿的信一般的感觉。 信中的措辞极为严谨,想必落笔时,每个字眼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明明是求助的语气,倒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傲然来。 汪仁见惯了那些对他卑躬屈膝,讨好害怕的人,如谢姝宁这样的信,倒是真的头一回见。 他来回看了两遍信中所写,心下已了然,抓着信纸在桌上屈指轻叩,不由暗笑,谢家那几位,没想到也都是有趣的人。 至于肃方帝,竟瞧上了谢家的六姑娘,倒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汪仁温声说了句:“宫里头沉寂了些日子,怕是不日又要闹腾起来了。”选秀在即,新人入宫,免不得要狠闹一番,“若谢家那位能入宫来,也是妙哉。” 这时,坐在他对面低头喝茶的人抬起头来,赫然便是燕淮。 他握着茶盏,轻轻一晃,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谢家?难道是谢八姑娘?” 章节目录 第256章偷看日珥仙葩+7 > 汪仁瞥他一眼,“不是她。” 燕淮淡淡应了一声,举杯吃茶,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对自己多了几分无奈,竟问出了这样的话来。只要略微想上一想,便也知道依谢姝宁的年纪,这事便不可能说的是她才是。 “虽不是她,倒同她也有几分干系。”汪仁忽然出声说道。 燕淮眼也未抬,恍若未闻。 汪仁就笑,轻声击响桌面,也不语了。 二人静坐着,各自吃着茶,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小润子叩门来见汪仁,燕淮便不多留,起身告辞。 他今日来,本就是不是因为他愿意来,能留到这会,也算是颇不容易。 等到人影消失不见,小润子不由狐疑地问了汪仁一句:“印公,他这会来,您为何要见他?” 汪仁若不愿意见人,谁还能真的见着他不成。可见汪仁还是乐意同燕淮打交道的,关于这点,小润子十分想不明白。汪仁上回的狼狈模样,小润子可都还历历在目。 哪怕换了他,出了那样的事,也得恨毒了燕淮,抓紧报仇才是。 可汪仁反倒像是不以为忤,对燕淮,还另眼相看了几分。 小润子由此觉得自己这辈子怕也是难以爬到汪仁所在的这个位置了,二人之间的境界相差太多,根本就是云泥之别。他永远弄不清楚汪仁心中在想什么,呆在汪仁身边的时日越久就越是如此。 这会他问完,听到汪仁温柔笑着说,“锦衣卫那边故意派了他来,我就见上一见又何妨。” 东厂跟锦衣卫的关系,本是平级,谁也不能越过谁去。 可他汪仁重权在握,两边逐渐就变成了上下级的关系,早在庆隆帝还在位时便已是这般,更不必说如今。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可是要下跪磕头的,手中的权远不及他。 不过近些日子,锦衣卫那边,渐渐也有些不安分起来了。 要不然,又怎么敢只为了件并不打紧的琐事,就派燕淮来同他商议。 左右,都是因为燕淮如今虽只是个指挥佥事,但却是成国公府的主子,一来就是正四品的官衔,年纪却还这般小,人人都知道他的分量还有将来的前程罢了,料定他汪仁敢叫锦衣卫指挥使朝自己下跪,却不敢叫成国公给自己下跪,想要压一压他的气焰而已。 对此,汪仁非常嗤之以鼻。 汪仁将一直抓在手中的信递给了小润子,“拿着,去查查谢元明前些年在扬州,都做了什么好事。” 谢三爷谢元明在两淮富庶之地呆了多年,汪仁才不相信,这样的人竟真能两袖清风,何况又是谢家的人,骨子里就该流着不知餍足四个字的血才是。 小润子得了吩咐,躬身后退,出了门。 屋子里顿时只余汪仁一人,他伸手给自己又沏了一盏茶,猛然间心痒难耐,霍然长身而起,亦往外头走去。 小润子去查谢三爷的往事,他则悄悄溜去了北城石井胡同,谢家门外。 因才见了谢姝宁的信,他不由有些念起谢姝宁的生母宋氏来。 既然谢元茂是那么个蠢物,又哪里配得上宋氏,这回也不知要如何叫宋氏伤心。 汪仁心里郁郁叨念着,愈发对谢元茂其人看不上眼,恨不得立刻将他像蝼蚁似的碾死了才好。 但他转念一想,若谢元茂死了,宋氏便成了寡妇。高门大户,寡妇的生活何其艰难,何况谢姝宁未嫁,其兄未娶,世道就更是艰难万分。这般想着,他那点阴狠的念头,就慢慢熄灭了。 遇人不淑,也不知是不是天意…… 好人总是遇不上好事。 汪仁如是觉得,眉头紧皱。 广袖华服在沁凉的秋风中猎猎作响,他高高坐在棵百年古树上,身形隐在泛黄的树叶间。因藏得高,下头的人一时半会难以注意到他,他却能望得极远。 他喜净的毛病十分严重,这会瞧见褐色树干上似有脏污,慌忙又从怀中掏帕子出来。 雪白柔软的帕子来回在他掌心擦拭,几乎要擦去一层上头的皮子,直擦到肉里去。 他紧紧皱着眉,神情似孩童,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懊恼。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里蓦地多了几个人影。 他擦拭掌心的动作顿了下来,眼神专注地朝着谢家宅子里望去。 分明隔得老远,但他仍觉得眼前的人眉目清晰,连面上神色都能叫人看得明白。 --她不高兴。 汪仁握着帕子,紧皱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开来。 一定是为了谢姝宁提起的那件事,她才满脸愁郁。 汪仁极目望去,却在这个当口回忆起了当年初见的那一面。 红梅与雪,红红白白落了他一身,此刻想来便恍若一场绝世红雪。那个自雪中缓步而来的少女,直至多年后,亦眉眼生动地镂刻在他的记忆中。明明打过的照面只有那一回,后来见到的那几回,都只是他如同今日这般,悄悄地偷看到到的。 结果,就这样,叫他记到了如今。 他藏在枝桠间,这样一个连皇帝都要忌惮的人物,却在微凉的风中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 他是个宦官,是不完整的,亦是卑微的。 远处的妇人已走进了屋子,渐渐从他眼前消失不见。 他抓着帕子的手一松,那块帕子就晃悠悠地从树上飘了下去,被风吹着挂在了下首的一根枝桠上,在风里飘飘荡荡得像个冤魂。 汪仁没有动作,僵在那,恍若塑像。 为什么,总也忘不掉…… 大抵,是因为那些岁月,是他仅剩的身为完整的男人而拥有的时光吧。 少年心事,细碎而繁密,羞怯又难以忘怀。 他明明以为只要还了那份人情,他便能抛却过往,只做他潇洒肆意的恶人去,却不妨,记忆生了根。 时至今日,他又还能给她什么? 汪仁坐在树干上,身子往后仰,不顾脏污,就这样倒了下去,脑袋朝下,闭上了双目。 就在他闭目的那一瞬,有个身影翻过了谢家三房的墙,进了里头。 汪仁没有瞧见,他只是闭着眼吹着风幽幽地想着。 他将皇城里的诸人当做棋子,肆意玩弄,甚至暗地操控了帝王更迭,然而这样的他却永远没有办法取代,谢元茂的位置…… 即便那是个那样叫他厌恶不屑的人。 谁让他的权,是用永恒的残缺换来的。 汪仁长长叹了一声。 渐临的夜幕将汪仁的叹息声遮去的时候,谢姝宁见到了燕淮。 吉祥给图兰送了口信,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联系的,竟是完全避开了众人。 图兰就来悄悄附耳告诉谢姝宁,燕淮来了。 檐下的防风灯才亮起,黄乎乎的光一团团撒在庑廊下,谢姝宁正漫不经心盯着看,心中对母亲这回竟直接将父亲给锁起来的事,感到颇为不可思议。母亲这,怕也是气急了。 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连让三伯父跟父亲说话的机会都无。 她正打算过会去玉茗院亲自瞧瞧母亲,谁知就听到了图兰附耳过来说的话,顿时唬了一跳,差点从炕上摔了下来。 图兰还傻乎乎的:“小姐,谁也没瞧见,卓妈妈也不知道!” 谢姝宁苦笑:“我以为你是不懂规矩,原来你是懂的呀!” 明知道外男不可进内宅,却还放了燕淮进来,这是哪里来的规矩?她不由故意板正了脸,沉声道:“快些将人给赶出去!” 图兰连忙道:“小姐,他说是来赔礼道歉的!”若非如此,她才不愿意来做这个中间人。只是她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一时慌张竟忘了先问一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道歉的。 谢姝宁见她突然拧眉,一脸懊恼,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人在哪里?” 来都来了,还是赶紧见一面打发走了才是,万一叫府里的人瞧见,那可了不得。 图兰道:“在园子里。” 谢姝宁遂想起那地方隐蔽不提,换了武功不错的人,轻而易举便能翻进来,可见府里不大安全,明日便该好好整顿一番才是。 她换了衣裳,随意寻了个由头带着图兰出了潇湘馆。 图兰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像上回在街上一般,让燕淮跟谢姝宁独处了。 吉祥也跟了进来,谢家之外,自然还有燕淮的人在守着放风。 “何事?”谢姝宁没给他好脸色。 燕淮摸摸鼻子,轻咳一声,开始道歉。 谢姝宁脸一沉,倒没同上回那般直接将他往水里推,只站在那不出声,良久方道:“多虑了,往后不见则可。”眼不见为净。 话音落,掌心忽然一凉。 她低头一看,顿时瞪大了双眼。 燕淮轻声道:“要不然,你还我一剑便是了。” 谢姝宁看着自己掌中握着的匕首,寒光泠泠,不觉愣了一愣。 机会真到了手里,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却不是自己受伤的场景,而是元宵灯会上,蹲在岸边背对着她用怅然的语气说着外祖母的少年…… “还你一道伤,倒便宜了你!”她一把将匕首丢开,咬牙道,“欠着!” 燕淮微笑:“好。” ***** 这声好犹在耳,债却就开始还了。 没几日,林远致跟难得出门一趟的谢芷若竟就撞了个正着,英雄救美,坊间一时传为美谈。 谢三爷却恼火极了,先将蒋氏狠斥了一顿,绝不准谢芷若再出门,随后便要来找谢元茂商量,谁知谢元茂却病了不能吹风连面也没见着。 等到他一转身,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人给摆了一道。 状告他的折子在肃方帝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看都看不过来。 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简直五花八门! 章节目录 第257章奔走 > 一叠叠的折子,饶是肃方帝懒得翻阅,也不得不挑了几本仔细看了。 既看了,若不派人调查整顿,就又委实不成样子。肃方帝揉着眉心丢开奏折,身子往后一倒,脸色颇为难看。 身下金漆的座椅宽大舒适,他坐在上头,却总是坐立难安。才不过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几年工夫,他原本高大的身形竟就似有些佝偻了下去,神色萎靡,双目下覆着浓浓的青黑色,一脸耽于色.欲之相。 略微一算,他也的确许久未将力气花费在政事上。 肃方帝深吸了一口气,骤觉有心无力,方要好好思量一番眼下的局面,脑海里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往那几位美人身上去。 他甚至,还记挂起了青灯古佛常伴在身的淑太妃。 只是现如今万不是将淑太妃重新放出来的时候,他皱皱眉,美人在怀,很快就再次将淑太妃抛之脑后。 何况,南边似开始蠢蠢欲动,他的精力自然就被分散了些。 放眼西越,有胆色同他叫板,也有能力叫板的人,也就只有他的兄长靖王一人。 比之同样身为兄长的庆隆帝,只比他年长几个月的哥哥靖王爷,厉害的多。不过靖王自幼便离开了京,是带着生母一道去的南边,一呆便是几十年,从未踏足京都,历来乖觉听话,平日里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庆隆帝也好,他也罢,都不曾将靖王当回事。 谁曾想,多年过后,兄弟们一个个命归西天,活下来且活得好好的,只有靖王一人。 肃方帝想着靖王少时那张过分叫人惊艳的面庞,不由腹诽,男不男女不女。 一晃眼,指间沙般的岁月就此流逝,想必靖王也该老了颓了。 肃方帝已打发了人前往靖王那,好好敲打了一番。 此外,他的心思,依旧尽数搁在了后宫里。 玉臂红绡,绫罗脂粉,叫人沉醉。 好在他身为君王,日日早朝倒不曾忘过。 谢三爷家的姑娘,他甚是欢喜那副身段,年纪也小,娇嗔讨喜,别有一番味道,不到嘴尝一尝,总叫人难以忘怀。 因而肃方帝下令,彻查谢三爷的事刻不容缓,但如何处置,还能晾上一晾。 也是他自个儿一早瞧好,觉得谢三爷是可造之材,这才起了要提拔谢家的心思,如今这满桌的奏折,也是在打他的脸。 不出几日,奏折上弹劾谢三爷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被验证为真。 肃方帝震怒,传了谢三爷觐见,将折子一本本往他身上砸,要听个解释。 谢三爷战战兢兢,连忙跪倒磕头请罪,认了几件不打紧的小事,旁的则一概不认,直叫屈。 事已至此,若他一样不认,反倒是难以叫人相信,所以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暂且委屈自己一番。 这件事后头藏着的那只手,太深太隐蔽,他私下奔走了多日,却还是一点踪迹也没能发觉,便先被肃方帝给传唤了来。 肃方帝铁青着脸,气急败坏,要革他的职,治他的罪。 谢三爷连声分辩,叫冤。 动静不小,汪仁就守在外头,听得分明,微微勾起嘴角。 其实,那些个折子上的事,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谢家如今全凭谢三爷撑着门面,他一旦如当年的谢二爷一样倒下了,后头可就没有再能接任的人,故而谢姝宁也无意断了他的生路。 汪仁清楚她心中所想,暗暗奇怪她一个小丫头竟也深谙朝堂之事,但也皆照着她的意思处置。 结果肃方帝虽治了他的罪,却并不是什么大罪,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皇上有意保他,那些个折子也就都见风使舵,改了话。 谢三爷长松了一口气,自以为巧合如簧,连肃方帝都给敷衍了过去,哪里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略吓唬他一回罢了。 事情一了,选秀一事也上了正轨。 谢三爷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再次来三房寻谢元茂。谁知仍是闭门羹一碗,没能见着人面。谢三爷心急起来,觉得老六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办事竟是如此不牢靠,简直无能之至! 他耐着性子见了宋氏,道:“六弟与我原先约定好了的,这事也拖延不得,还请弟妹准备一番,好叫我见上六弟一面。” 宋氏嫌他,故意扯了医嘱出来敷衍他,“鹿大夫的医术,您也知道厉害。忘之的病虽不至太过严重,但却是过人的,实不便见面。” 谢三爷闻先是一愣,旋即知道这是要传染的毛病,哪里还敢见,当下微微白了脸,急急离开了三房,又叮嘱长房的人不要随意去三房走动。一来二去,这事连长房老太太也给惊动了,差了人来询问宋氏。 宋氏理直气壮,一一回禀,竟真的像是谢元茂得了怪病一般。 这般一来,阖府上下便都知道,谢六爷病了,要静养,连人也见不得。 谢三爷一咬牙,想着谢元茂原先本就同答应无异,便准备自己将事情先给办了。 没想到他还未出手,林家那边倒先找上了门来,语气十分不善。 来的只是个林家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妈妈刘妈妈,但态度却是异常的桀骜跟不耐。 蒋氏原觉得掉价,不愿意相见,谁料竟听说林家上门是来退亲的,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就堆了一脸的笑出来相迎,又亲自让人端了绣凳出来赏刘妈妈坐下。 刘妈妈是端着架子走进的谢家,见她赐座,也不推辞不道谢,直接便坐下了。 蒋氏瞧着,心里头就有些不痛快。 “谢三夫人,我家老夫人说了,两家原就交好,如今遇上了这样的事,也不便撕破脸皮,只让奴婢取了婚书回去,从此两清便是。”刘妈妈正色说道。 蒋氏面色不虞,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哪里还能叫不便撕破脸皮?根本就是将巴掌呼到她脸上了! “好端端的,既是退亲,怎么着也得给谢家一个说法才是!”蒋氏越发不高兴起来,林家只打发了个下人上门,也敢如此同她说话,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刘妈妈却抿着嘴笑了笑:“三夫人,有些事真说出来了,难看可不是林家。” 蒋氏闻,眼皮一跳,试探着道:“几句蜚语,哪里就能当真。” 自前日开始,也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话,说是谢三爷攀高踩低,瞧不上林家,又挖苦林家破落,委实配不上谢芷若。零零碎碎,传了个遍。 刘妈妈微笑:“流不流的,夫人心中清楚。不过倒不是全为了这事,宫里头有消息递出来,谢六小姐入宫的事定了,连封号都已赐下,您说,这亲若不退,像话吗?” 蒋氏心头一颤,这件事她都还不知,林家是如何知道的消息? 刘妈妈不吭声了,只笑看着她,等着她发话。 场面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 一个时辰后,被蒋氏派去寻谢三爷的小厮依旧还昏睡着,被藏在了谢家外头,根本没有见着谢三爷的人。 蒋氏无法,又不敢自己拿主意,一边拖着刘妈妈吃茶,一边又急急打发了第二批人出门。 这一回被派出去的人,却依旧没能顺利走出多远,更不必说见到谢三爷转告这件麻烦事。 而此刻,谢三爷正在苦苦追查究竟是谁在背后朝自己下黑手,结果查着查着,竟还真的叫他查到了一条线。 顺藤摸瓜追过去一看,线却指向了汪仁。 谢三爷心头飕飕冒出冷气来,反复思索自己何时何事开罪了汪仁,竟叫汪仁亲自动手来警告他。然而冥思苦想过后,他竟还是一点也想不出。平日里,他可都是卑躬屈膝讨好着这位脾气古怪的大太监的,哪里有得罪过他! 结果蒋氏在府里左等右等,愣是等不到他回来。 刘妈妈先前倒还耐着性子,久而久之就也不免挺直着腰杆质问起蒋氏来,是否果真不将林家放在眼中,若不然为何这般拖着不动。 蒋氏一慌就乱了套。 她勉强维持着端庄模样,要先打发刘妈妈回去,“这件事,毕竟不是小事,还是等来日见到了林老夫人,再从长计议。” 刘妈妈哪里肯,扬今日便要收了婚书走人,若不然便要将这件事给闹开。 这可是在谢家的地盘,她就敢这般闹,蒋氏也恼了,发话送客。话音刚落,不知怎的她身边的人便同林家的几个丫鬟婆子扭打起来,叮铃哐当连边上桌案上的景泰蓝花瓶都给碰碎了。 梅花坞那得了消息,老太太亲自来看,直看得目瞪口呆。 刘妈妈倒镇定了下来,三两语将事情同老太太说明白了,还是摊着手要婚书。 老太太气恨,疑心这都是林家在使诈,哪里肯给。 刘妈妈眼珠子一转,竟不等了,这便告退走人。 晚间谢三爷总算是回来了,听闻此事,眉头紧皱,直道不妙。 宫里的消息哪能胡乱泄露,可见是有人在暗中使坏,故意惹了林家来闹事! 果不其然,这天夜里,谢家不肯退亲瞒人欺人,甚至打了刘妈妈几个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蒋氏接连挨骂,勉强安慰谢三爷,不论如何,女儿入宫的事,总不会出什么差池。 谁知这话才说完,次日一早谢家便收到了消息,谢芷若闯祸了! 章节目录 第258章愚蠢9K,含日珥仙葩+8,+9,+10 > 消息传回时,蒋氏正赔着笑脸服侍谢三爷更衣,口中句句为自己说着推脱的话,又狠是将林家贬低了一番,说哪怕没有入宫这一遭,也决不能将自家女儿嫁于林家。 谢三爷淡淡应了声“嗯”,并不接她的话。 蒋氏无奈,深知自己行事不够妥当,被林家派来的刘妈妈弄乱了阵脚,差点坏了事,只得讪讪然帮谢三爷系着腰带,不敢再语。 她绕到谢三爷身后,正仔细为他整理着衣裳上的褶皱,忽然间惊闻宫里传了消息出来,谢芷若惹了大祸。 今日原是谢芷若一行人回家的日子,看看时辰,不必至午时,就该到门口了。蒋氏原还等着寻个时机好好给林家看一看脸色,谁曾想,竟先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登时唬了一跳,搁在谢三爷镶玉腰带上的手一紧,惹得谢三爷皱眉轻斥,这才慌慌张张松开。 “三爷,芷姐儿不会出什么大事吧?”蒋氏心中没有底气,说话间的声调也禁不住变了几变,软绵绵的不着地。 谢三爷深深看她一眼,道:“芷姐儿入宫之前,我让你叮嘱的话,你可都一一叮咛过了?” 蒋氏不悦:“三爷这是拿妾身当什么人,妾身是连这点子小事也办不妥当的人?”该叮咛的该警示的,她是一个字也没少同女儿说过,汲汲营营,可不就都是为了那点子前程,她亦是盼着好事的,哪会不用心。眼下谢三爷这般一问,倒显得像是她故意躲懒未曾好好告诫女儿,才叫女儿在宫中闯了祸一般,着实叫人不快。 何况,如今谁也还不清楚,谢芷若究竟犯了什么事,何至于立刻就来寻她的晦气? 蒋氏愈发觉得不痛快了。 谢三爷也是心烦意乱,听了她的话便不愿再往下追问,只匆匆束紧了腰带推门而出,去询问详情。 来递消息的人,是个眼生的内官。 整个内廷都在汪仁的掌控之下,汪仁又才在他身后下过黑手,虽不明所以,但谢三爷此刻对这群太监心生恐惧,不敢小视,因而立即便让人赐座不提,另上了上等的茶。 可来者不坐不喝,只恭恭敬敬地在那推辞道:“谢大人不必忙,咱家这回来,可不是为了吃茶的。” 谢三爷讪笑,因知此事同谢芷若有关,心头惴惴不安,只得耐着性子小心问道:“不知小女究竟犯了何事,要劳公公亲自跑这一趟。” 若只是小事,也就不必非得等见到他的面,才能说。 由此可见,事情并不大妙。 谢三爷一早就知道谢芷若留在宫中毫无悬念,毕竟是肃方帝亲自同皇贵妃打过招呼的,再不济,也不会被刷出来才是。 皇贵妃就算心中不喜,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挑刺。 故而自打谢芷若入宫的那一刻开始,谢三爷就没有担心过这些事。 “谢六小姐冲撞了皇贵妃娘娘。”着太监服的来人捏着嗓子缓缓说道,有意无意地看了谢三爷一眼。 谢三爷一愣,“怎会?” 内监微笑,神色阴柔:“谢大人好生糊涂,六小姐背地里同人嚼舌根,说娘娘跟公主殿下的坏话,甚至于还胆敢污蔑娘娘害了皇后,乃是罪人……”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谢三爷一听就知是假的。 他的女儿他知道,脾气再大,再不懂事,也没有胆子在宫里同不相干的人说这样的话。 他额上沁出汗珠子来,唇色有些发白:“这里头必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内监收了笑,摇摇头,“是不是误会咱家不知,但这事已在皇上跟前闹开了,娘娘大度,只赏了六小姐一顿廷杖便算了了此事。” 谢三爷不觉有些腿软,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却又不知到底蹊跷在何处。 “午后,六小姐便会归家,还望谢大人好生教导方是。” 谢三爷浑身一颤,沉下心低低问道:“公公今日来,究竟是奉了谁的旨意?” 内监抬手,以袖掩面哈哈一笑:“自然是娘娘的懿旨。” “懿旨……”谢三爷的一颗心沉得愈发厉害,“小女可是伤得厉害,所以只能等午后出宫?” 若不然,遇上了这样的事,才是该立即送出宫来才对,为何反而还要拖延一番? 谢三爷百思不得其解。 内监却不答,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只道:“主上的心思,咱家可不敢猜,也猜不透,谢大人到时候便知道了。” 话毕,他便告辞走人。 谢三爷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心中乱成了一团断麻。 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肃方帝分明也早已说过,十分欢喜谢芷若,他这才舍了林家又寻了谢元茂,想要拿了谢姝宁顶替作数,可眼下,根本无一处是对劲的! 他深吸了几口气,面上讶色渐渐消失不见,变作了冰冷一片,回房去知会蒋氏立即准备起来,不能叫谢芷若的事再在外头宣扬开去。 蒋氏听了,当下落下泪来,哽咽着连话也说不清,只喃喃问他,“芷姐儿是否不好了?” 廷杖的事,她虽未曾亲历过,却也听说过不少。 宫里头的规矩,她也多少曾有耳闻,这会见谢芷若无法准时回府,非要拖延到午后,便忍不住疑心谢芷若是不是已经丧命了…… 谢三爷禁不住斥她:“荒谬!哪怕真的不好了,也是她命该如此!哭什么!” 但他心中也是怕的,掌刑的人必是出自内廷,内廷里的人皆是汪仁的人,只要汪仁点下头,那枣木杖就能生生将人给打死。 兴许,他的次女,真的就这么死了也说不准。 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一松,无力得紧。 局面已然失控了。 蒋氏哭哭啼啼,攥着帕子方寸大乱。 谢三爷听着她的哭声,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喝问:“这件事,你是不是已经在老六媳妇跟前露陷了?” 宋氏跟皇贵妃交好,人人都知道,若宋氏知晓,气恼之下告诉了皇贵妃也并非全无可能。皇贵妃得知,为了争宠,先将肃方帝看中了的谢姝宁扼死在漫漫征途的开端,实在是极有可能! “一定是你这个愚妇露了陷,这才毁了我的大计!”谢三爷越想越觉得事情便是如此,不由气红了眼,重重一拍桌子,将上头的茶具震得哐啷作响。 蒋氏自然不会忍受这种污水,当下就抹着眼泪分辩起来:“三爷生气妾身明白,可妾身的嘴牢靠不牢靠,您还不知?既是这样的大事要事,我又如何会去告诉老六媳妇?这些个日子,我连三房的门都不曾踏进过一步,如何能露陷?” 她就差将上下两片嘴皮子用针线给缝合起来了,怎么可能会在宋氏面前嘚瑟? 但事到如今,谢三爷哪里还愿相信她,听到她辩解也不过只冷哼了一声就要拂袖而去。 蒋氏慌忙阻拦:“芷姐儿的事,是不是黄了?” 谢三爷愤愤一甩手:“活着便是万幸,能不黄嘛!” 他满心忧愁,又兼气恼之至,没说上两句,就将蒋氏推到了一旁,走了。 蒋氏在他身后用帕子捂着脸哭个不休,打不起精神来准备迎接谢芷若回来。 与此同时,三房的玉茗院里,谢姝宁正在同宋氏商量着今后的事。 谢元茂的吃喝里头被下了药,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多半是昏昏沉沉的,不清楚的便真当他是病了。因而玉茗院里十分安静,来来往往的下人皆不敢大声喧哗,生怕扰了主子休息。 谢姝宁跟宋氏就躲在内室里悄声说着话。 “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宋氏叹口气,幽幽道。 谢姝宁用手拄着下巴,一副疲懒之相,闻脱口而出:“那便将父亲送得远远的如何?” 正所谓眼不见为净,总是舒坦。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将来也无修复的可能,同住一个屋檐下,迟早要再次闹开。 但像如今这样,总锁着谢元茂,也不成样子。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弑父这等事,她再如何忤逆,也未想过。 看来,果真只有将人弄得远远的一条路,谢姝宁心里便有了打算。 宋氏很担心:“哪有说的容易。” 谢姝宁就笑,咬了咬唇,并不说话。 *** 时至午后,秋风飒飒,天气渐凉,已有了冬意。 北城石井胡同外,多了一架马车。 马车并不起眼,走得很急,不多时便到了谢家角门外。角门外一早就有蒋氏的人候着,见到马车立即便迎了上去。 赶车的人是内廷派来的小太监,眉眼生得都好,眼神却刁钻,上上下下大量一番来接人的婆子,随后将厚厚的帘子一掀,等到里头的人被抱了出来,便扬鞭赶车扭头就走,半句话也不曾搁下。 蒋氏的心腹妈妈见状,惊疑不定,愈发不敢耽搁,匆匆往白着脸睡着,人事不省的谢芷若身上盖了身大氅,便指派人赶紧往里头走。 不过须臾,门外便没了人,重归平静。 三房内院里,宋氏这会正伙同卓妈妈几个商议着过冬的事宜。 江南这时节的天,风是凉的,却远还不到冷。但京都的天,似乎除了冬便是夏,来来回回,一冷一热,分明的很。秋日虽至,转眼即逝,根本没有几日。宋氏在京里呆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十分不适,到了这会便忍不住要让人点上火盆取暖。 她提着笔在簿子上记下今年冬上需要购置的东西,一边询问卓妈妈、桂妈妈几个的意思,用以参详。 玉茗院里,也是一派风平浪静,无人知晓,谢芷若悄无声息地已经回到了家中。 潇湘馆里的躲着懒的谢姝宁却是一点不曾错漏,时刻注意着长房的动向。 她低头就着玉紫的手咬了口杏酪,赞了声好吃,却没有继续多用。 “不知道这回都有谁被留在了宫里。”玉紫搁了碗碟,小声感慨了一句。 肃方帝的反常,谢姝宁身边的玉紫跟图兰都曾有耳闻,各自心中都有些讶异,这回的选秀,便也尤为注意些。 “新鲜人,却也新鲜不了多久。”谢姝宁笑了笑,“惠和公主的信上不是才说过,这回的人,她全瞧过,模样拔尖的,不过也就那么三两个罢了。” 玉紫也跟着笑:“兴许皇上就喜欢貌丑的呢。” 这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谢姝宁就嗔了她一句,让她去把图兰找来,又嘱她取一包银锞子来,赏给先前刘妈妈来时,拦了蒋氏那两个派出去寻谢三爷的小厮的下人。 玉紫应声而去。 外头狂风渐起,吹得枝头残叶哗哗作响。 在长房揉着帕子苦苦等候的蒋氏听得心焦气躁,连忙嘱人将窗子关紧,连一丝缝隙也不留。 正关着窗,谢芷若被两个粗使婆子像抬春卷似的给抬进了屋子。 蒋氏慌忙凑上前去看,只见女儿仍昏沉沉睡着,一点响动也无,心道不好,连忙伸手试探鼻息,见有热气喷在指上,这才微松了一口气。 “将小姐抬到炕上去,仔细些手脚。”她站直了身子,匆匆吩咐。 几人便将谢芷若连同身上盖着的大氅一道放到了热炕上,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蒋氏只留了心腹蒋妈妈一人,打来热水,又将一早就准备妥当的干净衣裳也拿了来,要仔细查验谢芷若身上的伤情。 也不知那顿廷杖究竟打了几下,可曾皮干肉绽,伤得厉害。 她又是担忧又是气恼,俯身亲自去解谢芷若的衣裳。 才解到胸前,她的动作忽然一滞。 窗外有东西被风吹着打到窗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蒋妈妈正站在水盆前拧着帕子,闻声丢下帕子急步向窗边走去。走近了微微打开一道缝,便见外头狂风大作,天上乌云密布,似有骤雨即将降下。 屋子里的光线霎时黯淡了下来,人影黑魆魆的,叫人瞧不真切。 一场大雨迫在眉睫,头顶上已被厚厚的乌云笼罩。 蒋妈妈没得宋氏的吩咐,不敢唤人点灯,“夫人……” 她轻唤了一声,蒋氏却恍若未闻。 片刻间,外头便已是大雨瓢泼,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朝着窗棂打下来。 斜风骤雨,也不知何时才会停歇,屋子里却已经黑得厉害。 不过申时,便已黑得像是亥时。 蒋妈妈无法,悄悄自去取了火折子来,将桌上搁着的灯先给点上。 屋子里顿时被温暖的火光笼罩,黄晕之下,蒋氏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动作,像僵住了,一动未动。 蒋妈妈跟着蒋氏一道从蒋家来的谢家,深知蒋氏的性子,此刻见她如此,心头不由狐疑,飞快拧了帕子走上前去,唤蒋氏:“夫人,外头下大雨了。” 蒋氏仍不动,安安静静地弯腰站在那,手指依旧贴在谢芷若的衣襟上,白玉似的,冷冷的没有血色。 “夫人,怎么了?”蒋妈妈看在眼里,一颗心“怦怦”直跳,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蒋氏终于动了一动,她微微直起腰,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拿灯过来。” “……嗳。”蒋妈妈见她总算开了口,很是松了一口气,忙去提灯。 羊角宫灯外头糊的薄纱,清透得很。灯被提到近处,光线陡然明亮起来。 耳畔落雨声不歇,仍然哗哗作响。 蒋氏忽然一把将宫灯从她手中夺了过去,亲自提着,置于谢芷若头顶上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看。眼神灼灼,似要在上头看出个洞来。 这样的蒋氏,就连蒋妈妈也是头一回见,她不由慌了神,循着蒋氏的眼神望了过去。 通明的光线下,少女莹白的肌肤泛出淡淡的黄晕,反倒瞧着愈发细腻可人了。 视线沿着谢芷若的眉眼一直往下看,路过高挺的鼻梁,再划过小巧红润的樱唇,过了弧度圆润的下颌,便到了脖颈上。 这样睡着不动的谢芷若,瞧着的确是个姿容上佳的姑娘。 谢家的人,都有张好皮相,小辈里头,尤以谢姝宁跟谢芷若两个最为出众。 平素谢姝宁看着更沉稳,气质更高洁,便瞧着似也更加貌美些。 至于谢芷若,脾气大,爱发火,就显得稍逊一筹。 但此刻,她这样安宁躺着,瞧着一点也不比谢姝宁差。 蒋妈妈在心中暗暗想着,眼神飘忽了下。 忽然,瞳孔一缩,她只觉胸口发闷,差点站立不稳。 那是什么? 蒋妈妈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芷若锁骨处的那一块红斑看。 边上已有些泛出青紫之色来……可见是用了大力的…… 瞧见这样暧.昧的痕迹,蒋妈妈的脸,不禁唰的一声变得惨白。 “擦不掉的……”蒋氏提着灯,伸手按在了那抹痕迹上,擦了几下,亦煞白着脸。 她忽然将灯往炕几上一搁,旋即双手齐用,俯身脱去了谢芷若身上的衣裳。亵.衣被解开,少女莹白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红痕斑斑,也不知是吮出来的还是指痕掐出来的…… 蒋氏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在哗哗的雨声里,颓然松了手,身子往后倒去。 蒋妈妈眼疾手快,仓皇间将她给抱住了,连声唤她:“夫人!夫人!” “怎么会这样……”蒋氏嘴角翕动着,面若金纸。 蒋妈妈哪里答得上话。 好端端送进宫去的姑娘,回来却成了这幅模样,她一个做下人的,怎么可能答得上话。 蒋氏慌透了,她也慌张透了。 屋外的天黑漆漆的,雨珠不停打在窗棂上,那架势似要将窗子打碎了一般。 躺在临窗大炕上的谢芷若,却安然不动,睡意正浓。 蒋氏蜷在那,战战兢兢地打着哆嗦,蓦然开口:“三爷呢?三爷人在哪?” 先前宫中太监前来通禀谢芷若在宫中闯祸了的事,谢三爷可没说还有这么一出,只说是吃了顿廷杖。蒋氏想起谢三爷说过的话,身上终于有了些微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往谢芷若那凑近了仔细查看。 “三爷出门了。”蒋妈妈不敢拦她,只虚虚扶着。 蒋氏闻一个字也说不出,想立即打发了人去叫谢三爷回来,又被眼前这一幕给弄得晕头转向,六神无主,一时间没了主意,唯有仔细打量起谢芷若来。 可除却那通身的暧.昧痕迹外,谢芷若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廷杖过的迹象…… 蒋氏惊惧难安,手下一颤,保养得宜,留得长长的水葱似的指甲便划过了谢芷若的肌肤。 因划得重,立时便现了红,还渗出了些微血珠来。 许是疼得厉害,一直没什么动静的谢芷若终于掀了掀眼皮,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蒋氏心中骇然,见她终于醒转,立马扑上去,抓着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怎么回事?这都是怎么回事?你都在宫里做了什么?” 她问得又快又急,刚刚醒来的谢芷若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明所以,只睁着朦胧的睡眼不耐烦地道:“娘亲你弄疼我了!” 话音刚落,“啪”的重重一声响,谢芷若的脸被打得偏向了一边。 蒋氏的右手高高扬着,微微震颤。 谢芷若尖叫:“娘亲你疯了不成?” 声音尖利又刺耳,几乎要掀飞房顶,连外头的落雨声都为之顿了一顿。 蒋妈妈垂着手站在那,噤若寒蝉,恨不能立时扬长而去,不必再呆在这里担惊受怕。 “啪——” 又是一声脆响,谢芷若嘴角渗出血来。 蒋氏瞪着双目,眼眶中蓄着泪水,高高扬起的手这才渐渐放了下来。 谢芷若似骇着了,彻底清醒过来,恍恍惚惚间发觉自己衣衫不整,面上火辣辣的疼,当下便要从炕上下来,口中嘟嘟囔囔地说着:“娘亲疯了疯了……” “孽障!我怎地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泪水夺眶而出,蒋氏捂住脸泣不成声。 谢芷若的动作滞了一滞,坐在炕上,忽然伸手揉了揉眉心,疑惑地道:“这是在府里?” 蒋氏仍在哭,她这话问的是蒋妈妈。 被她盯着看,蒋妈妈避无可避,只得应声回答道:“小姐,您是在府里。” 谢芷若大惊失色,张皇地道:“我怎么回来的?皇上呢?” 听到这里,哭着的蒋氏猛然起身扑到她跟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地问道:“是皇上?” 谢芷若一时没有听明白,愣住了。 “我问你皇上是不是已经破了你的身子?”蒋氏这会也顾不得旁的,抛开了羞怯之心,直截了当地便问了出来,方才太过震惊,她一时间忘了先看看谢芷若的亵.裤上是否沾有血迹…… 话已至此,谢芷若总算听明白了,面上浮上两朵红云,怯怯地点了点头。 蒋氏颓然松了手。 谢芷若不疑有他,见状反倒伸手又去抓她的,口称:“娘亲,爹爹说过,等到事成,皇上便会抬举他入内阁,做首辅,再封他为侯,我们便能举家迁往南城,女儿都牢牢记着呢。” 蒋氏听着,泪如雨下。 这话,谢三爷说过不下一回,她当初也是这般同女儿说的。 说的真真的,绝不会有什么差池,可如今……这叫个什么事啊! 蒋氏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只知哭。 谢芷若不知她为何要哭,有些不满:“娘亲为何哭成这副模样,难道不高兴?”说完,她面上隐约露出抹笑意来,得意洋洋地道,“我差点便忘了,今日原是归家的日子,不知宣旨的内监来过了没有,入宫之期又是否定下了?” 屋子里只有蒋氏渐渐低了下去的哭声,并无人应她。 谢芷若皱起了眉头,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莫不是出了什么纰漏?” 若不然,娘亲为何一直哭? 蒋氏迟疑再三,勉强抹去了面上泪水,打发了蒋妈妈在门外守着,决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谢芷若见状疑惑极了:“娘亲,到底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我?”蒋氏咬着牙看向她,眼泪转瞬又要重重落下来。 谢芷若仍不解:“我为家中争气,难道还没脸了?” 蒋氏忍不住抹着眼睛冷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女儿:“猪油蒙了心的小蹄子,我生你一场,却没好生教你廉耻二字如何写,委实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娘亲!”听到廉耻二字,谢芷若总算是明白了过来,眉头皱得愈发紧,脸色也难看起来,“我迟早都是皇上的人,早一步晚一步又能如何?” 蒋氏瞠目结舌。 “你没能入选!”蒋氏心中堵着一口怨气,这会再也忍不住了,“你个蠢东西,白白叫人给糟蹋了!” 谢芷若顿足:“娘亲果真是疯了!” 蒋氏郁气难消,差点又要扬手打她,强忍着道:“什么宣旨的内监,你是被人悄悄从角门给送回来的你可知道?此次入选的名额里,根本便没有你的名。我可怜的女儿,你怎地这般愚呀……”话说到后头,蒋氏已浑身无力。 谢芷若仍不信,揪着自己的衣襟痴痴道:“皇贵妃娘娘亲自使人送我去见的皇上,怎么可能有假,怎么可能?” “什么?”蒋氏闻,龇目欲裂,连骂她蠢的力气也没了,只怨自己没能好好教她,竟将她教成了这般模样,当下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谢芷若尖叫,“蒋妈妈,蒋妈妈——” *** 蒋氏就此病倒,高烧不退,成日里说着胡话。 就在这个当口,李家又垮了。 她的长女嫁去了李家,如今李家彻底垮了,她的长女,便也因此受到了牵累,同嗷嗷待哺的孩子一道,死在了发配的路上。 短短几日间,西越风云陡变,连远在南边的靖王,也握着手中谍报嗤笑了声,觉得肃方帝不中用了。 京都里,局面尤其紧张。 谢三爷急得焦头烂额,蒋氏的病却愈发严重。 不得已,他只能去见了三房,借鹿孔一用。宋氏记恨着他,哪里愿意,借口谢元茂近些日子是一刻也离不了大夫,鹿孔分身乏术,要为他举荐宫中的御医。 当着谢三爷的面,宋氏说,若走皇贵妃的路子,太医院里的那些个御医也是能随意挑的。 谢三爷被噎了一噎,丢下一句“六弟妹好狠的心”,匆匆离开了三房。 恰逢谢姝宁来见宋氏,听说这事,眉头微蹙。 宋氏当着谢三爷的面态度强硬,这会见了女儿又忍不住嘟囔:“我是不是果真太心狠了些?若不然,还是请鹿大夫亲自去瞧一瞧?” 谢姝宁的心比她还狠,闻就笑:“她们差点都要将我给卖了,娘亲还想着救三伯母的命?” 这般一说,宋氏自然是十分不高兴帮蒋氏,就道:“罢了,听闻只是风寒,其实我已悄悄想法子让鹿大夫看过她的药了,说是都对症的,久久不愈怕是心病所致,这也不是我们能帮的了。” 谢姝宁好笑地往她身上一靠,黏着她嗔道:“娘亲刚还义正辞地赶走了三伯父,原来暗地里早就已经瞧过三伯母的病情了。” 说到底,母亲还是心善。 只是幸好,母亲的心虽善,却不胡乱对谁都善。 如此又过了两日,谢三爷的日子,愈发得不好过了。 蒋氏病着,谢芷若又日日缠着他问宫里的事,问宣纸的内监来过了不曾,事到如今,她仍是不相信自己被哄了。 而谢三爷,甚至不敢去肯定,当日谢芷若见着的人,究竟是不是肃方帝。 若不是,皇贵妃好毒辣的手段;若是,肃方帝怕是疯了…… 这般行径,同那些个荒淫无道的帝王,有何不同?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是连一个字也不敢说,甚至于连肃方帝的面也未曾见到过。肃方帝根本没有要召见他的意思。谢三爷因此十分恐惧,没有法子,求到了汪仁跟前,却只见到了个小润子。 小润子胡乱攀扯着,将他敷衍了过去,旁的话,则是一个字也不提。 谢三爷的一颗心愈发揪了起来。 这日他又吃了闭门羹回来,路上偶遇了林家的人。 林家人自然还是要退亲。 谢三爷态度顽固,摆着高高的姿态不肯答应,冷笑着道:“你们先前来府上闹事,满口胡说八道,如今却知都是流了吧?竟还有脸面要求退亲?这门亲事,要退也只有我谢家退的道理!” 但就谢芷若如今的模样,谢三爷是疯了才会去退亲。 林家不知内里,被说退了一回。 谢三爷松了一口气,林家站不住脚,没有理由退亲。 谁知没两日,谢芷若已非完璧的消息,就在外头流传开来。 这件事原本便只有谢三爷夫妇二人并个蒋妈妈跟谢芷若四个人知情,如今竟传了出去,众人自然立即就怀疑上了蒋妈妈。 蒋妈妈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自己从未做过那样的事。 但谢三爷不信,病中的蒋氏更是早就已经气得快要吐血,直让人拿了蒋妈妈处置掉。 蒋妈妈挨了重打,被关在柴房里。 夜里骤冷,寒冬已至。 她滴水未进不提,身上的伤亦是严重,挨了几日,竟就生生去了。 蒋氏知道后,躺在床上掉了几滴泪,别过脸去,一不发。 但人虽死了,消息却仍在外头越传越开,堵也堵不住。 谢芷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着了道,完蛋了。 坊间流漫天,但谁也不敢往肃方帝身上扯,便只传谢芷若跟府中小厮不清不楚,私相授受之类的,话到后头,已成了珠胎暗结,难听得很。 林家再次上门,这回说什么也要退亲,若不退,便要寻人仔细查验谢芷若,是否还是完璧。 此等态度,实叫人受辱,谢三爷强忍着,硬是没有答应退亲一事。 蒋氏躺在病榻上,并不清楚外头的话,谢三爷却是全听进了耳朵里,大醉一场后吐了几口血,醒来便要杀了谢芷若。 死个女儿事小,丢了他的脸面事就大了。 他直接便让人取了白绫来,说要谢芷若自缢以示清白、坚贞,好叫世人改口,也为他这个做父亲的洗白,恢复些名声。 谢芷若吓得浑身哆嗦,抓着白绫哭成了泪人。 蒋氏迷迷糊糊间知晓,从病榻上爬下来抱住了谢三爷的腿,求他放谢芷若一命。 如此一来,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长房的人尽数被惊动。 长房老太太是知道内里详情的,见状长叹了一声,亲自扶了蒋氏起来,劝慰了几句,最后发话,留谢芷若一命,送到庵堂里绞了头发做姑子以示清白便罢了。 这勉强算是折中的法子,不论如何好歹活着,蒋氏痛哭着感激不已。 谢三爷不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可拗不过老太太,只得答应了。 没两日,谢芷若就被明目张胆地送去了庵里,那间庵堂,正是谢姝敏呆着的那间。 老太太又让人在外头散布了许多关于谢芷若受不住流,寻死明志,实在可怜,又自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的话。 等到坊间的话稍变了些风向,她就又让人去林家退了亲,再三强调谢芷若小姑娘家家性子却强硬,受不得那些流污蔑,两家实在是有缘无分。 这般一来,外头的口风,便朝着谢家偏袒了些。 谢家一众未嫁姑娘的名声也就此都被挽回了。 章节目录 第259章放逐 >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谢姝宁正是知道老太太的行事手段,才敢让人在外头放出那样的话。 否则,岂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收拾了一个谢芷若,没得还将自己几个都给牵扯了进去,实在不划算。 林家跟谢家的亲事就此作罢,林家当然不满意。若是他们先退的亲,至少还能在面子上扳回一成。可惜了,长房老太太可不会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因而林远致的母亲,始终觉得是谢家亏欠了他们,索性舍了脸面索要赔偿。 谢姝宁听说后,差点笑得捧腹,这种事,也的确是林远致的母亲能做得出来的。 想必她也是正好料到了谢家不敢将这件事继续闹开,怕风声太响,再惹出麻烦来,因而才敢如此行事。长房老太太便命大太太王氏接连往林家送了多回赔礼,将场面上该做的事,皆做得圆满。 这桩亲事才算是歇了。 大太太则觉得老太太这般做,只助长了林家嚣张的气焰,不该如此。 老太太捻着佛珠瞥她一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虽然外头的流之下,林家做的那些个事难看得紧,但真到了退亲的这一日,理亏的还是谢家。坊间流传的虽说是流蜚语,但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谢家人再清楚不过,继续闹开,于谢家毫无裨益。 林家既将小家子气耍到了极致,他们便配合着让林家诸人得意一回又如何。 老太太想得开,将这些事一一处理妥当后,就特地去见了蒋氏。 自打谢芷若被送走后,蒋氏的病症反倒是开始渐好了。谢三爷没说话,老太太见了,则很高兴。 蒋氏的病,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谢芷若上。 而今谢芷若不在府中,她眼不见为净,慢慢的便开始好转。这种时候,蒋氏只是个母亲,她忧心女儿的性命,又自觉丢人,才会郁郁成病。现如今知道老太太愿意护着女儿的命,她焉还有不好起来的道理。 几帖药下去,蒋氏的身子骨便大好了。 谢三爷原本挺直的背脊反而弯了下去。 这一回,他元气大伤。 尤其是肃方帝那,早前所谓的提拔,皆成了过眼云烟,连丝踪迹也寻不到。 他汲汲至今,赔了夫人又折兵,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尽亏了。 这个时候,他便不由将满肚子的怨气,都撒在了谢元茂身上。他的好六弟,明明一早说定的事,事到临头却病得连面也不能见,结果便叫林家先咬了他一口,坏了后头的事,委实可恨。 他原先还真信了宋氏的话,以为谢元茂的确是病了。 然而如今再回想回想,便觉其中尽是蹊跷,谢元茂八成是故意装病不愿见他,谢三爷的火气就噌噌地往上冒,烧红了眼。 休沐这日,他着了身常服,面色凝重地来三房,要见告病在家的谢元茂。 宋氏自然照例推说谢元茂还病着,不宜见客。 谢三爷闻遂冷笑不止:“六弟妹,六弟究竟得了什么病,竟这般厉害,多日了也还未有痊愈迹象。” 他说完,趾高气扬地看着宋氏,模样冷厉,眼神尖酸刻薄。 宋氏微笑,慢吞吞地说道:“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忘之他,得了贪心病,忘恩负义病……一来二去,几病相加,便严重了些。” “装神弄鬼!”谢三爷斥了句,正待继续摆出兄长姿态斥责宋氏几句,却蓦地回过神来,宋氏这话,莫不是说的是林家的那门亲事,当下有些尴尬起来,“老六素来身强体健,何至于此,我今日必要见他一面。” 宋氏见状也不阻了,唤了人来,“行,那三哥便去见吧。” 谢三爷眉头一皱,跟着人下去见谢元茂。 谁知到了地方,谢元茂看到他,却黑着一张脸,叫了声“三哥”,便一个字也不吭。 谢三爷不悦,大步走近,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斥道:“面色红润中气也足,你哪病了?” 谢元茂冷笑:“三哥倒聪明,还成大夫了。” “你别同我打马虎眼,这件事全是你的错,若不是你临时不见踪影,事情哪会变成眼下这幅局面!”谢三爷越说越觉得生气,越发觉得整件事里就是因为有了谢元茂这颗老鼠屎,才坏了一锅粥。 谢元茂听了也恼,觉得谢三爷无耻,开口想骂又不知能骂什么。 他算是明白了,他如今在这府里是一丁点地位也无,什么主子,那群仆妇眼中的主子,分明是姓宋的! 他索性装死,闭上双目翻个身背对谢三爷,“好走不送!” 谢三爷气急败坏,浑身是火气,却无处发泄,气得脑壳生疼。 俩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谢元茂自认为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谢三爷走后就去找了宋氏,低声下气赔罪讨饶,发誓今后再不敢听谢三爷胡说八道,与他同流合污。 他说得极真挚,就差声泪俱下,跪地求饶了。 宋氏听着看着,心里却冷成了一块坚冰。 若说她昔日曾爱惨了谢元茂,这会便觉得自己好好一个人,怎地生了双畜生的眼睛,连对面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也看不分明。 这样的谢元茂,实在叫她恶心。 她强忍着那股要作呕的感觉,笑着送谢元茂出门,只道,“六爷好自为之吧。” 井水不犯河水,总还得一块过个几年。 谢元茂本以为自己这般作态,她一定会柔声宽慰自己,继而谅解,毕竟这一回,分明还连什么事也没做成。 谁料,他说干了嘴,也只在宋氏眼里看到几分不屑跟鄙夷。 他心头一凉。 夜渐渐深了,他在房中来回踱步,披着夜风出了门,在府里游荡,心中不甘得紧,想不明白究竟是自何时起,宋氏变成了这般模样的妇人,他又是何时失去了儿女的心。 走着走着,他走到了陈氏所在的海棠院。 算算日子,他竟是几年不曾涉足这里。 三老太太去世后,他就同陈氏彻底离了心,连面也不愿意见。 如今,竟是连陈氏生得什么模样,都快不记得了。 一阵唏嘘,谢元茂缓步踏进了海棠院。 初冬的夜风已很冷,他只着了单衣,不禁打了个喷嚏。 正歇在屋子里对镜梳头的陈氏闻声一愣,旋即蹙眉。 谢翊、谢琛几个都大了,早就都住在了外院,舒砚来做客,自然也是在外院,如今夜深,更是不可能在内宅出没。 所以内宅里夜里能走动过的男人,只有谢元茂一人。 但海棠院,已多年未被他涉足。 陈氏也早熄了心思,又知谢姝敏被送去了庵堂里,更觉自己一生不过如此,了无生趣,此刻骤闻有男人的声响,也只觉是自己听错了。 一把浓密漆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她亲自拿着梳子自上往下,细细梳理着。 镜子里的妇人,容颜还是昔日模样,眉宇间的神色却已经日渐不如过去了。 她果然还是老了。 镜中有一丝寒光一闪而过,她慌忙丢开了梳子伸手去拿,一根银丝便夹在了她指间。 陈氏叹了口气,一个用劲将其拔下。 有些疼…… 她无措起身,想着昔日住在玉茗院的时光,心潮起伏。 “瑾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久违的轻呼,她一怔,旋即飞快转身去看,便见谢元茂站在那定定看着自己。 海棠院里配给她的几个丫鬟婆子皆连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站在那。 她心头先是涌上了一阵厌烦。 都这般久了,才来见她,有何用? 但心烦气躁的同时,她面上却渐渐绽开了一个怅然的笑颜,似欢喜又似悲怆。 她已徐娘半老,娇声说话却依旧信手拈来,“六爷。” 短短两个字,自她口中唤来,竟似有风情万种。 她这辈子的努力,都仿佛掰开揉碎浸在了这一声“六爷”里,直听得谢元茂骨头都酥了。 在宋氏那,回回说话,他都似入坠冰窖,由内而外透着几丝冷意。 可在陈氏面前这一站,他就觉得自己如沐春风,似有桃红柳绿在侧,浑身舒坦。 这天夜里,他就歇在了海棠院。 消息传回玉茗院时,宋氏正在灯下做针线活,闻直发笑,摆摆手道:“由得他去。” 他的妾,想歇不歇,自是他说了算。 没有陈氏,那也还有旁的猫姨娘、狗姨娘…… 她依旧做着她的针线活,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接连几日,谢元茂都歇在了海棠院。 次日宋氏从未往海棠院送过避子汤,陈氏不由松了一口气,暗暗想着也许自个儿也还有机会,这死水般的人生,大抵也还能有所起伏。 她仍想生个儿子。 陈氏便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将谢元茂吃得死死的。 半老的徐娘,自有其别样的风情,成熟的蜜桃,焉是那些瞧着鲜嫩的小李子可比的。 谢元茂倒也食髓知味,面带红光,心情舒畅了不少。 许是运气使然,没过几日,他忽然得了消息,他的位置兴许能动一动了。 这才过了多久? 谢元茂更觉是陈氏旺自己,欢喜得紧。 结果谁知,竟是外放。 去的地方,更是惠州……这分明是明提暗贬!谢元茂傻了眼。 谢姝宁却觉得很满意,看着汪仁送来的信,笑逐颜开,“惠州荒凉孤苦,古乃流放之地,果真是最合适不过。” 章节目录 第260章隆冬 > 汪仁择的好地方,顿时便将谢元茂打发得远远的,从此天南地北,年节上见上一回便是了。 因离家甚远,又不是江南两淮那样富庶的鱼米之乡,谢元茂傻眼之余,暗恼不已,想着这般一来,倒真还不如好好呆在京里混日子罢了。他有野心,却不愿过清苦日子。 可任命已经下来,他这个做臣子的,自然也就只有受着的份。 时间稍显紧迫,他只能加紧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出发赶赴惠州。 外放的官员,可带上家眷同行,但一来谢翊几个都有课业在身,二来年纪也都渐长,留在惠州地界,全无好处,当然没有可能跟着他一道上任。惠州亦不比京都安逸舒适,谢姝宁年岁渐长,也该慢慢说亲了,留在京都才是正该的。 如此一来,宋氏也就不便跟着一块去任上。 谢元茂略提了一句,宋氏便道,寻一房美妾跟着他去就行。有个人在他身边照料着,知冷知热,也算妥帖。 惠州小地方,需要来往应酬的也不多,若真非需家眷出面不可,妾室代劳,她也乐见其成。 谢元茂闻讯,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如此贤惠大度的正室,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但究竟带了谁去,还未定下。宋氏一副放任自流的模样,只道,“六爷瞧着哪个好,便带哪个去吧。” 府里那几个,颜色都还算是新鲜,平日里也多不喜闹事,随便带了哪个去,宋氏都无所谓。 谢元茂反倒思来想去,拿不了定夺。 几个姨娘,听说了这件事,有动了心思想跟着去的,也有觉得任上日子恶劣,不愿意被挑上的。 谢元茂想了又想,仍先将这事给搁下了,先让宋氏抓紧收拾行囊。他自去长房同两位长者说起这事。长房老太太听说他要去的是惠州,神色略微担忧,捻着佛珠叹了两声。长房老爷子近些年愈发不管事了,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日日窝在书房里著书作画,知道谢元茂很快就要离京赴任,才出了书房的门,仔细询问了几句。 惠州清苦,老爷子却觉得很好。 “既是外放,自然要做出些成绩,才好早日调回京来。”老爷子捋着长须,“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容易出成绩。” 他看中的,只是为官之道。 谢元茂喏喏应了,心里却禁不住苦笑,自觉倒霉。 恰逢谢三爷冷着脸过来,立马张嘴刺了他几句:“好在不是南蛮之地,原始封闭不提,更是瘴气重重,六弟去了,怕是身子骨无法承受。” 下之意,让你故意在老子跟前装病,怎么就没把你弄到满是瘴气的南蛮去好好吃吃苦头。 谢元茂却从这句话里头听出了更多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 他就觉得奇怪了,好端端的,他的位置早不动晚不动,偏生就在这个时候动了。而且明面上是提拔,事实上却同贬谪无异,怎么看都不对劲。可若是谢三爷在里头动了手脚,事情立即就明朗了起来。 谢元茂黑了脸,不愿搭理谢三爷:“多谢三哥挂怀。” 当着父母的面,有些事不便摊开了说。 谢三爷用话刺完,就笑,越过他上前同老太太说话。 出了梅花坞,走在抄手游廊上,谢元茂猛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寒,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暗骂,必是三哥那蠢人在背后给我吃了排揎! 这般想着,他差点气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回到三房,他快步往玉茗院去,却见宋氏正在让人收拾他的东西,听到宋氏一脸淡漠地吩咐下人:“将六爷平素用惯了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到时一并带上,不必留在府里。” 谢元茂听着,心头又积了一口怨气,立马连门也不愿踏入,直接扭头便走。 其实说是时间紧迫,可哪里又是真紧迫,只是恰巧临近年关,许多事堆在了一块,才显得忙碌些。 他到底也是得等到过完了年,才能出发的。 那多多少少,也还有个把月。 谢元茂见宋氏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立刻送走的模样,就觉得心里发憷。 他转身就去了海棠院,见着了陈氏,陈氏正在小厨房里煲汤,全是他爱吃的东西。 说来宋氏手头宽绰,从不在小事上苛待下头的人,谢元茂的几房姨娘,各自有自己的院子可居不说,例行的丫鬟婆子一个不缺,院子里还能另僻小厨房,这些人,除了始终无所出外,过的日子,可比旁人家的姨太太,轻松畅快得多。 谢元茂见惯,却不觉得宋氏待人宽厚,而今见陈氏在亲手做羹汤,更是觉得陈氏比之宋氏,贴心甚多。 他便不由倚门而立,感慨着陈氏贤良淑德…… 说着话,他心里渐渐有懊悔之意涌上来。 若是当年……若当年留在玉茗院的人,是陈氏……眼下会不会就会截然不同? 时至今日,多年过去,他倒觉得宋氏能坐在正妻的位置上,全是他的功劳跟努力了。 又见宋氏总对自己爱答不理,近日更是口出恶,讥讽不断,他便觉得自己有眼无珠,抑或是岁月如刀,什么良辰美景皆被割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陈氏得了夸赞,愈发温婉柔和起来,盛了汤于他,笑着让他尝尝。 谢元茂低头吃了一口,滋味其实不过平平,但瞧着陈氏那张脸,他就忍不住道:“手艺很好,滋味绝佳。” 陈氏柔柔地笑,洗尽铅华呈素姿,大抵便是说的她如今的这幅模样。 晚间,谢元茂便去告诉宋氏,人选他定下了,就带陈氏走。 宋氏可有可无,颔首答应下来,并不作二话。 谢元茂见状发狠,夜里睡在陈氏身侧便想,实该叫陈氏生个儿子下来,也好叫宋氏动动气,难过一番。 况且他子嗣单薄,能再多几个庶子,也是好事。 念头一动,就没能再忍住。 陈氏隐约猜了出来,不免得意洋洋,强忍着,姿态依旧放得低低的,惹得谢元茂怜惜不已,将当年陈氏做过的一桩桩事都推到了故去的三老太太身上,认为一切都是三老太太的错,同陈氏根本没有一分干系。 宋氏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心思管他们。 谢姝宁却忍不住将府里的这些变化当成笑话看,实在觉得陈氏可笑又可悲。 隆冬时节,她为了装可怜,愣是连厚点的冬衣都不穿,害得谢元茂还瞪着眼来找宋氏,怪她小肚鸡肠在这些个琐事上苛待陈氏,气得宋氏转身就让人去海棠院真的将陈氏的冬衣都给抱走。 既不爱穿,不穿便是了! 谢元茂没料到宋氏这般强横,愣住了。 当天夜里,陈氏便发起了热,喊着头重,四肢发冷,连床也下不了。 待到病好,陈氏就不敢再出花招,除了继续努力巴着谢元茂外,旁的幺蛾子却是一概没了。 *** 到了腊八这日,府里熬了腊八粥,一路送到城外为乞儿施粥。 谢家近段日子出了不少事,老太太年纪越大越迷信,觉得该做些好事积德,早就将这事给吩咐了下去。 大太太却舍不得钱,接连几日,白米蜜饯干果,哪样不是银子,她就来找了宋氏。 嘴上说的好听,这是桩积阴德的大好事,心里却不过只是想要让宋氏做那冤大头,出银子罢了。 宋氏倒不迟疑,虽然明知大太太的心思,但想也没想就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左右不缺这些银子,行善积德,也是好的。 舒砚无意中得知,觉得新鲜,也要掏钱。 宋氏拦不住,只得笑着收了他的银子,一道拿去买了米面。 虽是天子脚下,但天愈冷,流落在外的人日子就过得愈发凄凉,饿死冻死,也是有的。 舒砚转头又来找了谢姝宁,怂恿她也拿银子出来。 谢姝宁惹不起他,索性提议,施粥这种事也不能日日做,里头兴许还混了些手脚俱全身体康健,却想不劳而获的人,倒不如取一笔钱建个善堂,专门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件事,是当初她知道了谢二爷的行径后,便有过的念头。 如今手中金山银山堆积着,也是时候着手去做了。 舒砚抚掌赞她,觉得这个提议甚好,二人便合伙凑钱,让冬至去办。 冬至自己也是孤儿出身,知道了他们的主意后,立即便跪下对二人磕头道谢。 图兰对这件事也十分上心,她自小不曾见过父母,也是吃过大苦头的,都觉得善堂的主意,再好不过。 一来二去,这件事便叫图兰说给了吉祥知道,吉祥又告诉了燕淮。 燕淮便巴巴地也想凑个份子。 谢姝宁不缺钱,但也高高兴兴答应了下来。 先前收拾谢三爷的事里,燕淮也是出了力的。 二人之间的关系,总算是缓和了一些。 一众人皆忙得热火朝天,宋氏这边也瞒不住了,但这样的善事,她焉会阻拦,反倒是还帮着他们一道筹谋了起来。 春节,便在忙碌间,不声不响地到了。 因谢元茂过了十五便要启程,这个年勉强算是平静地过去了。 十五后,谢元茂便带着陈氏离了京。 谢翊跟谢琛,准备今年下场一试,皆埋头发奋读书,平日里鲜少出门。 善堂那边,也基本都落实了下来,开始修缮房舍。 舒砚兴致勃勃,带了谢姝宁出门亲自去看,想着闲来无事,就又邀了宋氏一道去。 毕竟年长些,总懂得比他们多。 谢姝宁穿着狐裘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想,真算起来,她可比母亲,老得多了。 章节目录 第261章墙头黑影 > 两世为人,却一口气做了半辈子的小丫头。 谢姝宁微笑着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收回落在母亲身上的目光,透过小窗往马车外望去。 才出了正月,冬雪未消,地上总是湿哒哒的,太阳也晒不干。但远目看去,枝头上已隐隐有了新鲜的翠色,绿芽微露,虽只寥寥几星,也昭示了春日的步伐渐近。 天依旧还是很冷。 宋氏比她还要惧冷,裹得极厚实,双手更是从不离手炉。 坐在马车上,她亦忍不住道:“到了冬日便盼春日快些到,可京都的春天转眼即逝,还没舒坦上几日,天气就又灼灼烧了起来,像只大火炉。好容易凉快了些,马上这冬天就又来了。”说着话,她不禁长长叹了声,“还是延陵好。” 她生在延陵,长在延陵,根始终只能是属于延陵的。 江南的春色,炎夏的清爽,秋高时节带着蟹爪菊香气的风,冬日潮湿却鲜少落雪的天,无一不叫她思念。 谢姝宁静静听着,便不由想起前一世母亲直至最后,也未能回江南去看一眼。 “娘亲,得了空,我们便回延陵去住上几日吧?”宋家老宅就在延陵,府里虽没有主子住着,但日常有人照看,打理得干净整洁,若她们有意,随时都能回去小住。谢姝宁又想起自己也是少小离家之后,便再未能回去过,忍不住提议道。 宋氏闻却笑着摇了摇头:“一来一去,路上便要耗上许久,不方便得很。再者,舍了你父亲自去上任,我们却收拾了行囊去延陵,这像什么话?” 如果宋延昭依旧还住在延陵,也就罢了,可如今延陵宋宅里头根本没有宋氏的亲人,她回去做什么,不过是与人贴话柄。 谢姝宁一想,的确如此,讪讪作罢,心里则想着,不论如何,这一世终归是要回去看看的。 思忖间,马车已驶出老远。 舒砚的马车走在前头,在他的催促下,更是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好在冬日街头人烟稀少,谨慎些便不会冲撞到旁人。 马儿在冷风里行了奔行许久,载着他们到了善堂门口。 因才开始动手修缮,善堂此刻还看不出模样,只有个雏形而已,但气派已有了。 谢姝宁搀着宋氏一道下了马车,跟着舒砚往里头走。 管事的工匠是冬至亲自挑选的人,性子憨厚老实,知道这里将来是要做善堂的,主人家又不缺银钱,便也尽往好了做,用料工具皆挑了结实又牢靠的。 谢姝宁看了一圈,觉得不错,同她心中一开始所预想的,出入并不大。 宋氏瞧着也高兴,连连夸谢姝宁跟舒砚这一回做的好,干的是实在事,积福的。又要亲自写信去告诉宋延昭,好好夸一夸他的儿子。 这话听得舒砚难得羞怯起来,推了几句让她万不要再夸,都是谢姝宁想出来的主意,便匆匆跑开,去寻冬至询问具体事宜。 宋氏指着他跑远的背影直笑,道:“倒是个禁骂不禁夸的。” 谢姝宁也忍不住跟着笑。 母女二人谴了管事的自去忙碌,在还未开始修葺的后院里缓步前行,商议着这块能用来做什么,那块地倒不如挖个小池子,养些能吃的鱼。 说着话,宋氏忽然道:“覃娘子辞了长房的差事,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去岁冬上写来的信上可有提及?” 谢姝宁挽着她的胳膊,想也不想脱口回答道:“说是能教的都已教了,再留下去也无意思,倒不如云游四海,上回那封信上说是人在琼州,这会便不知又在何处了。” “她做人倒真是一绝,随性得很。”宋氏语带艳羡。 哪像她们,皆被世俗给束缚住了。 谢姝宁颔首,赞同的附和了几句。 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覃娘子挥别了众人,轻车简装离开了京都,从此便再没有回来过。 母女俩就着覃娘子的话题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不再提了。走了一圈,宋氏因穿的厚,有些疲惫。恰好舒砚那边使人来请谢姝宁过去商量事情,宋氏便道:“你去忙,我在这歇歇。” 谢姝宁点头,一边想着等回去了要让鹿孔好好为母亲看一看身子,好好调理调理,一边快步去了舒砚那。 她走后,宋氏自在那歇了片刻,缓过劲来,看看时辰,怕谢姝宁跟舒砚俩人忙忙碌碌的来回操劳饿了,便打发了人去马车里取带来的点心,送去给他们垫垫先。 婢子应声而去。 宋氏站在那,举目四顾,蓦地瞧见院子后头似还有一处地方,不由问道:“后头是做什么用的?” 随行的几个都是头一回跟来,哪能知道,桂妈妈亦不知,摇头道:“远远瞧着,倒像是个园子。” 里头还有几株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 宋氏笑了笑,“过去看看吧。” 善堂的事,她也很上心。 正巧如今谢元茂走了,她瞧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一行人就往那边走,到了近处一看,地方并不大,除却几棵树外,荒凉得很,又逼仄。 桂妈妈有些不喜:“这哪是个园子,拔了树倒像是菜园子。” 听了这话,宋氏大笑不已,朝着那两棵还没长出新叶的树走近,指着中间的空隙间距说道:“位置正好,让人做了秋千挂上,平日里也能叫那些孩子们多个玩闹的去处。” 她幼时,极受宠,能玩的东西皆试过,不管是市井之物还是奢侈的,一样没落,此刻见了这两棵树,脑海里便浮现出了秋千的模样。 说完了秋千的事,她又笑着看向桂妈妈,眼角眉梢皆带着笑意,“菜园子这个想法也不错,种上些时令的瓜果蔬菜,一来能叫孩子们学学如何自力更生,二来也能改善伙食。” 虽是善堂,但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 能教的总是教些的好。 宋氏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生怕自个儿给忘了,忙叫桂妈妈给记下来,稍后告诉谢姝宁。 她细细说着,忽然间一抬头,猛然间瞅见并不大高的墙上有一大团黑影,狗熊似的庞大,登时唬了一跳,差点尖叫起来。 但身子一颤,桂妈妈就站在她边上,自是没有错过,当下也循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吓得直喊:“有妖怪!” 这么一喊,宋氏倒看清楚了墙上那一大团的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黑色的大氅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做的,瞧着皮毛尤为厚实,像穿了多件一般。 能穿着大氅的,自是个人。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宋氏一愣,旋即连忙阻拦桂妈妈:“别喊!” 墙上这人,原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汪印公! 桂妈妈不明所以,吓得面色发青,还不能喊,憋得脸色青又红。 就在这时,汪仁从墙上一跃而下,活像是头熊从墙头跳了下来。 底下的一群人,都被吓得面无人色。 就算是怕冷,也不该有人穿成这样才是。 可她们哪里知道,汪仁惧冷,是惧到了骨子里的。 宋氏也怕冷,却也是头一回见人穿成这样还敢出门,此刻偏生又是在这种地方看见他,禁不住一头雾水,强自镇定着上前同他行礼。 汪仁面色苍白,像是冻得厉害,冲她笑了一笑,蓦地道:“不知在下能否同谢六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此一出,在场的人皆懵了。 宋氏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这般说,给弄糊涂了。 桂妈妈几个则是被硬生生给吓傻了。 气氛冷凝,桂妈妈一把挡在了宋氏跟前。 宋氏却道:“你们都下去候着吧。” 桂妈妈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同宋氏耳语:“太太,这哪像话!” “这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宋氏这才恍然大悟桂妈妈在担心什么,连忙也将声音压低了同她解释起来。 桂妈妈听完,长松一口气,心道原来是个太监…… 她抬头,悄悄打量汪仁一眼,暗叹这幅模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太监,可惜不已。 “青桂你领着人下去等着。”见她怔愣,宋氏又催促了一句。 桂妈妈回过神来,急急打发了一行人退下,守在远处,虽能瞧见宋氏跟汪仁,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同样的,宋氏那边也听不到他们这在说什么。 几个满心疑惑的丫鬟便不由窃窃私语起来,“六爷前脚才离了家,太太后脚竟就在这见了外男。” 又有人道:“这便难怪太太不跟着六爷一道去任上了。” 三两语,竟是忍不住攀扯起了主子的事。 恰巧桂妈妈扭头听见,气不打一处来,斥道:“再胡说八道就撕了你们的嘴皮子!什么外男不外男的,这人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公公!” “是公公?”几个丫鬟都傻了眼,一脸的不敢相信。 公公可不是男人…… 檐下的声音就此没了。 不远处的树下,宋氏疑惑地看着汪仁,不敢开口。 说来,她也是前几年见过汪仁一面,陌生得很。 迟疑间,她听见汪仁温声说道:“六太太不必紧张,我只是凑巧路过,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罢了。” 章节目录 第262章长大6K,含粉15+,30+ > 宋氏微怔,理不出头绪来。 冬寒凛冽的风呼呼吹响,在二人耳畔盘旋不去。 汪仁双手笼在袖中,轻声道:“六太太多年前,曾救过在下一命。” 风太大,这句话一出口便被风给吹散了,宋氏只听到个话头,一时间没能想起来自己二人能跟多年前扯上什么关系。毕竟,她同汪仁,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已过了许久,也算不得多年前。 她犹疑着,问汪仁:“多年前,出了何事?” 汪仁定定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却又温柔似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说:“说起来,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六太太怕是早就不记得了。” 话越说越玄乎,宋氏听得是满心疑惑,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汪仁,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延陵府的宋家大宅外,有一条小巷子,是条死胡同,平素连个鬼影也无。高墙后,是宋家的园子,墙边有一棵腊梅,每逢冬日,花开似火,枝梢探出墙来,花瓣被霜雪打落,能散一地。” “六太太彼时,在那条死胡同里,救了我一命。” 那条胡同是死的,当时的他,也已离死不远。 温润似玉的男人声音,带着些微不寻常的轻柔。 他到底不是个普通男人。 宋氏听得有些痴了,眼前似真的浮现出了宋家老宅里的腊梅开遍枝头的画面。时至隆冬,腊梅花香在空气里弥漫,哥哥一早出门,她闲来无事,便忍不住带着人悄悄往外头溜。 冬日的街头,虽不比往日人多嘈杂,但总有些平素少见的乐子可寻。 她少时,胆大得很。 想着想着,她不由警醒起来,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汪仁,蹙眉道:“印公如何会得知宋家的事?” 汪仁不动,同她对视着,亦慢慢皱起眉头来,徐徐说道:“因为你救了我……” “是吗?”宋氏并不大相信,对他的话觉得惊讶不已,“我竟救过印公?” 她努力在回忆里搜寻着能用得上的信息,可许多事,时间久远,她早就记不清了。 她不觉有些尴尬,看着汪仁的眼神却仍是警惕的,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莫不是印公记错了?” 说起来,她可一直都因为汪仁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已身处高位多年,想必是自小便在宫中长大的,谁知如今照汪仁的话一算,情况却并不是这样。 汪仁叹了声:“小时候的事了,也难怪你全然不记得,你还给了我银子。” 宋氏听到自己还给了银子,立时疑惑大减,信了几分。 救人她没什么印象,但是散财这种事,她是一贯如此,从小也不知施了多少银子出去。此刻想来,不免有些败家。好在宋家一直不缺银子,她也没尝过缺钱的滋味。 “我倒是真的,连一丁点也不记得了。”宋氏笑了笑,打着哈哈,“即便是,给些银子,也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说着,心里却在琢磨,小时候的事,这样算起来莫非是汪仁入宫之前的事,那可真真是久远,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哪里记得住。 可她早忘了,汪仁却在心里默默记了如此多年。 见宋氏眉眼间带着难以抹去的困惑,汪仁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也是他傻了,事到如今才来告诉人家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晃眼,二十几载,若非他无意间知道了宋氏的事,怕也该记不住了吧。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宋氏,可今日本是出来看看谢元茂离京后宋氏的模样罢了,结果就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就将话都给说了,连斟酌几番的时间都无,直接便说出了口。 “……忘了,便忘了吧。”他穿着过分厚实的毛皮大氅,低低说了句。 话毕,他霍然转身,一个纵身跃上墙头,倏忽间便消失不见。 宋氏悚然一惊,等回过神,站在原地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原本狭**仄的地方,蓦地空旷了起来。 她扭头去看桂妈妈几个,却见谢姝宁大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靠近便问:“人呢?” “什么人?”宋氏没反应过来。 谢姝宁表情一凝,道:“汪印公!” 宋氏这才重新镇定下来:“哦,已经走了。” “走了?”谢姝宁方才听到汪仁来了,而且还要同宋氏单独说上几句话,生怕是汪仁这个不着调的来将谢三爷跟谢元茂的事都说给了宋氏听,急急忙忙就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谁知道到了地,却只看到宋氏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问她话,也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不由得慌了,“他同您都说了什么?” 宋氏没吭声,她想到了汪仁方才离开前说最后那句“忘了”时面上的神情,那……似乎是委屈? 她怔了怔,连女儿抓住了自己的手也不知。 “娘亲?”谢姝宁见她不说话,是真的慌极了,腹诽着汪仁果真是不靠谱,早知道索性麻烦些,不寻他帮忙便是了,暗恼不已。 正当此时,她听到母亲面露狐疑地道,“他说,很多年以前,我曾救过他的命。” 听到并不是谢三爷的事,谢姝宁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能松到底,就又被提了起来。 她抓着宋氏的手不敢松,不敢置信地道:“您昔日曾救过他的命?” 救过汪仁的命,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她大惊,差点摔倒,扑到了母亲怀中,仰起脸来继续追问:“可是真的?” 十三岁的大姑娘,猛地一扑,力道委实不小,宋氏抱着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嗔道:“怎地这般慌张!” “您先说,那事是不是真的?”谢姝宁许久没听说过这么叫人吃惊的事了,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复。 前世她同汪仁没什么交集,母亲跟汪仁更根本就是陌路人。 母亲去世时,她才六岁,亦从来不曾从母亲或是桂妈妈等人嘴里听说过这样的事。何况那时,汪仁连她是谁也不知,她哪里有机会听到母亲于汪仁还有救命之恩的事。 不同于她的诧异,宋氏惊吓过后,这会则淡然了许多:“这话是他说的,我却是真的连一点印象也没了。” 一个人的记性哪里能好到连什么事都记得,再者又是那么久远的事。 谢姝宁默然,过了片刻才轻笑,“不会错的。” 既然是汪仁亲自开的口,必定是有十足的肯定,要不然,他又怎么会提。 宋氏闻摇摇头:“许是他认错了人也没准,毕竟都是那般久的事了。” 谢姝宁嗅着母亲身上清甜的香气,却想起了初见汪仁时发生的事来,在宫里,他曾明明白白说过,真像。 她那时只想避开汪仁,从未细究过汪仁的行举止为何怪异反常,这会想来,便全都有了解释。 还有后来她跟纪桐樱无意间撞见了肃方帝跟淑太妃的苟且之事,也是汪仁帮了她们。 救了鹿孔回来后,汪仁竟特地派人来赔礼道歉,似乎也说的过去了。 原来,全是为了母亲……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份救命之恩,必是十分之重,否则又怎么能叫汪仁这样的人物,直到如今还记在心中。 但转念一想,母亲竟似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就又像是举手之劳而已。 实在古怪。 “好了好了,便是真的,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难为他记这么久,可见是个重情义的。”宋氏笑着让她站直,“即便是救命之恩,难道还能叫人以身相许不成?既过去了,便过去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心情不错,宋氏语气轻快,说的也是打趣的话。 谢姝宁一颗心则沉甸甸的,想着汪仁特地来告诉母亲的用意何在。 不多时,舒砚因谢姝宁没留一句话突然便跑了,特地打发了人来寻她们。 谢姝宁便没有继续同宋氏谈论汪仁的事,一道去了前面。 桂妈妈在后头敲打那群丫鬟,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虽说来的是公公,并非什么孤男寡女共处,难叫人置喙,但来的却是位高权重的公公,说的想必也是秘辛,宣扬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底下的人,平日里闲着没事,素爱嚼舌根,却也知什么该说不该说,听到是宫里来的,怕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同方才似的胡乱攀扯,皆点头应是。 一行人没再留多久,交代了些事,便离开了修葺中的善堂。 马车行了一路,回到了谢家。 一来一回,到门口时,外头已是暮色四合,苍穹之上繁星点点。 谢姝宁抬头看了眼天,想着明日该是个好天气,移步跨过了月洞门。 饭食皆送到了各自屋子里用,谢姝宁心中有事,略用了几筷子便先搁下了。 图兰今日没跟着她一道去善堂那,见状不由疑惑:“小姐,今日有您最喜欢的菜,难道不好吃?” 谢姝宁瞧着瘦弱,可平日里吃的可一贯不少。 图兰看着小丫鬟收拾碗筷,不由疑心谢姝宁这是不是病了。 “没什么胃口。”谢姝宁解释了句。 图兰跟她也有些年头了,便知道她这是遇上事了,没敢继续问,只另去寻了玉紫。 可玉紫虽跟了去,但一来没听见汪仁跟宋氏说了什么,二来也没听见宋氏跟谢姝宁说了什么,并不知道原委。 图兰皱皱眉,只能肯定这事跟汪仁有关。 过得几日,风平浪静,她出门去见吉祥。 这事是谢姝宁亲口允了的,满潇湘馆里,也只有图兰能随意往外头跑,平日里有事要吩咐冬至,也多是派她去的。 但她跟吉祥私下里见的多了,谢姝宁也不免怀疑,悄悄问了她两回。她倒好,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反问谢姝宁,难道见不得? 这话说的,见当然是见得的,可这般私下里见面,可不就是私相授受吗?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然而图兰哪知什么叫私相授受,在她看来,她只是同吉祥不打不相识,平日里互相切磋罢了。 不过面对谢姝宁询问的时候,她也忍不住会心虚。 吉祥回回都会买些小吃带着来,她没尝过,觉得新鲜好吃,就不由多吃了点。结果一来二去,吃人嘴软,不知不觉她就说了些谢姝宁的事出去,好比善堂的事,就是这样被吉祥给诓了出去的。 故而这回见了吉祥,她义正辞地拒绝了热气腾腾的豆沙包。 虽然那香气,闻着如此诱人。 她别过脸去,暗自在心中告诫自己,万不能被豆沙包给蛊惑了! 可吉祥是何人,她说不吃,难道就能不吃吗?她要是不吃,他岂不是白买了?再怎么样,他一个大男人,是断断不会爱吃豆沙包的。 于是,他故意捧着热腾腾的豆沙包在图兰鼻子底下来回晃荡,“新鲜出锅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图兰一脸木然,眼睛却不敢看他手中的豆沙包。 那是毒药…… 她默默同自己说道。 吉祥却没耐心了,抓了一只就往她嘴里塞:“吃吧吃吧,本来就都是买给你的!” 话还没说完,图兰就吃了。 吉祥想笑又不敢笑,憋着。 图兰已经被养成了习惯,吃了东西喝了水,又玩了会剑,还是忍不住把谢姝宁心中有事胃口不佳,她十分担忧的事,给说了出去。 吉祥听了,随口道:“怕是你们府里的厨子手艺不行,八小姐吃腻了。” 这也不是没可能,图兰就琢磨起了回去让谢姝宁换个厨子的事。 背着人,吉祥则偷偷摸摸将这件事给记在了心里,等到回去见到了燕淮,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一开始,吉祥对燕淮派他去跟图兰打交道以便收集谢姝宁的事,十分不以为然,甚至于嫌弃得很,然而谁知,到了这会,哪怕是燕淮叫他今后不必去了,他也有些忍不住了。 明明是个那么惹人讨厌的糙丫头,怎么呆得久了,竟也挺有意思的。 吉祥觉得自己是上回不慎被人打了头,留下了骇人的后遗症,要不然,他是疯了不成? 不过,他一直觉得燕淮有些不大对劲,好比对谢姝宁尤为上心这件事,就叫他看不明白。 如意倒看得清楚,暗地里同他分析,想必是自家主子看上谢家八小姐了。 吉祥听了无力扶额,同如意说:“你知道咱们家主子当年刺了谢八小姐一剑,差点要了人家小命的事吗?” 这件事,如意闻所未闻,骤然知道,吓得磕磕绊绊地道:“若是这样,二人岂不是仇人?” “……一定是仇人。”吉祥点头,顺带着也不由心虚了些,他当时可也是差点就要了谢姝宁的命,想来不免后怕,图兰那丫头记得可比他还清楚。 如意从此再不敢在燕淮跟前提谢姝宁的事,他甚至一度觉得燕淮悄悄打探谢姝宁的事,是为了再次灭口。 幸好燕淮不知他的心思,要不然非被气得吐血不可。 *** 一派安宁祥和之际,京都步入了三月。 春意正浓,草木变得葱茏,迎春花也早早开了。 汪仁未再来找过宋氏,也没私下里再联系过谢姝宁。谢姝宁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觉得心痒难耐,母亲竟救过汪仁的命,不论怎么想,都叫她觉得惊讶极了。 不过就这般过她的平静日子,她也乐得自在。 宫里头,倒渐渐不太平起来。 肃方帝上早朝的日子越来越少,一个月里,先是缺几日,后头便慢慢开始缺得多了起来,到如今,已鲜少上朝。 君王不早朝,这可是要亡国的征兆。 朝野之中,人心惶惶。 后宫有妖妇的事,就此慢慢传开。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肃方帝耳朵里,彼时他正躺在新近年轻嫔妃的怀里,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他算是明白了,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原不是胡乱说说的。所以妖妇的流,传到他耳中,他听过也就忘了,立即便被抛之脑后。 温暖柔软的妇人身子,才是他所欢喜的,那些个琐事,自有人去处理。 肃方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皇贵妃害怕起来,觉得长久下去,必要出事,召了大批御医来为肃方帝调理身子。 一群人来回诊治,诊得肃方帝发了脾气,摔了砚台,又让皇贵妃休要胡闹,扬他身子好得很,身强体健何须吃药调理! 皇贵妃自是不理他,让诸位御医去开药方。 太医院里人仰马翻,个个心惊胆战。 肃方帝阳气不足,气虚血瘀,经络不畅,实不是吉兆。 这分明就是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症状! 皇贵妃知道后面色凝重,要他们立即开药诊治,务必让肃方帝康健平安。 但说的容易,做的却没这般容易,肃方帝的脾气意外的暴躁,根本不愿配合。 皇贵妃气急,亲自上阵苦劝,哭着求他吃药,肃方帝这才正色了些,收敛了许多,早朝也慢慢开始上了。 但他在女色一事上的沉迷,却是愈发沦陷得厉害,谁也没有法子。 纪桐樱马上就要及笄,婚事自是该立刻提上来,肃方帝却似一点也不关心在意,等到皇贵妃说了数遍,才漫不经心地说,看看各家子弟的花名册,挑个最好的便是。 没有人选,这也是个法子,先挑出几个名字来,到时候再让纪桐樱自己在纱帐后悄悄看一看,选个最喜欢的便是。 皇贵妃疼女儿,最后必定还是要问过公主的意思。 可纪桐樱却不想嫁,提到嫁人二字她就心里难受,缠着皇贵妃说不嫁,要一辈子陪着皇贵妃。 这偌大的皇城,却没几个正常的人,纪桐樱舍不得来日只留皇贵妃跟大皇子在里头困着。 而且,她也的确没有瞧上眼的人。 皇贵妃便笑她,说:“满朝未娶的儿郎任由你挑,这天下还有谁能同你一般?那么多人,总能挑出一个你满意的来。” 纪桐樱没有法子,儿女亲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公主也不例外,何况如今天下太平不必她和亲,就已是该偷笑了。 但她私下里仍写了信来同谢姝宁诉苦,说不愿嫁人。 谢姝宁看了信,就不由想到了自己。 她用不了两年也要及笄了,如今正是该说亲的年纪。 纪桐樱前几年其实也早就该将驸马人选给定下来才是,实是宫里的事一波接一波,肃方帝也日渐不像样子,才被耽搁到了如今。 因而谢姝宁的事,自过了年,便被人给盯上了。 趁着春光明媚,大太太王氏着了簇新的春衫来见了宋氏,左说右说,说到他有个娘家侄儿身上去。 宋氏就打起精神仔细听了。 大太太笑着,一脸慈和:“我二哥的嫡长子,叫王蓁,表字子谦,人品相貌皆不必赘,顶好的一个孩子。我念着阿蛮,这才敢同六弟妹直,我二哥拢共就这么一个嫡子,自小花了大精力教养,断不会比燕家那位差。” 她笑着,提起了燕霖来,倒真是一副同宋氏推心置腹的模样。 宋氏就笑,问道:“不知是哪年生的?” 大太太道:“瞧我,倒忘了说年岁,是庚申年五月生的。” 宋氏一算,十九了,顿时沉了脸:“十九了为何还未娶妻?” “功于学业,给耽搁了。”大太太没料到她会这般直接便问出来,不觉有些尴尬。 宋氏却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了,让人沏茶,又对大太太道:“比阿蛮大整六岁,不合适。” 大太太听她连客套话也不说,直截了当地便拒了,当下有些难堪起来,低头吃茶。 她来前便觉得宋氏不会答应,却拗不过自家嫂子来回怂恿,这才硬着头皮来了。 宋氏的家底太厚,谢姝宁的嫁妆,便也叫人心动,她娘家嫂子想要来分一杯羹,也是难免的,可也不掂量掂量自家儿子的分量,真真是叫人讪然。 大太太没脸再留,吃了半盏茶匆匆告辞。 这件事,谢姝宁全然不知,若知道了,想必又是一顿气。 年岁一到,人人都为亲事忧心。 燕淮倒是因为还没能出孝,温雪萝同他的亲事,还得再搁一搁。 不过温雪萝的兄长温庆山,赫然便在纪桐樱驸马的人选里头。 章节目录 第263章选婿 > 京都适龄的未婚儿郎虽不少,身份地位皆合适的,却并不多。 皇贵妃有意为公主好好选一选,对着花名册看了又看,才定下了五个人。 温庆山,就在这五人里头占了一席之地。 西越朝的驸马爷,难当得很。纪桐樱的脾气又大,皇贵妃便想着要为她择一个性子温和的。 纪桐樱却仍嘟囔着,不愿嫁,无意嫁。 皇贵妃斥她:“西越建国以来,可还没有出过终身不嫁的公主,你难道要开这个头不成?” 这话说得略微重了些,却是再实在不过。纪桐樱是西越的公主,肩负着的责任远重于旁人,而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需她出头担责,已是万幸,哪里还能耍性子扬不愿嫁人。 饶是肃方帝不对劲,也不会看着她在宫中过一辈子。 没有那样的道理。 皇贵妃让人捧了新制的华服长裙入内,要纪桐樱挑了选驸马时穿。 纪桐樱抿着嘴乖乖换了,对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算是答应了下来,打起了几分精神。 衣裳极美,穿在她身上也十分合适,裙摆上用银丝密密麻麻绣着的桃花,也很应景。皇贵妃瞧着满意,笑着拉着她的手原地转圈,道:“你若实在是不放心,我让阿蛮入宫来陪你可好?” 既是选婿,皇贵妃也重视,口中虽对女儿说着重话,但心里亦是担忧紧张的。 纪桐樱听了她的提议,脸一扬,终于露出笑颜来:“多谢母妃!” 让谢姝宁入宫来陪着她一道挑驸马,委实也算开了例,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事。纪桐樱因而高兴起来,皇贵妃絮叨着同她说起那几人时,她也终于认真听了一回。 反正要嫁,还是好好参详参详吧。 她正色起来,皇贵妃也略松了一口气,回去后派人给谢家递了消息,让谢姝宁择日入宫随行。 消息送到谢家,谢姝宁跟宋氏都微微吃了一惊,公主殿下凤台选婿,却叫她去陪着一道旁观,真不知是该叫殊荣还是叫倒霉。 但皇贵妃发了话,就不能不去。 谢姝宁也惦念着纪桐樱的亲事,既有机会能亲自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她同宋氏商议了几句,便让玉紫几个收拾起东西,准备入宫。 恰逢舒砚来找宋氏送敦煌来的信,见她忙碌不休,不由好奇,询问起来。 宋氏便笑着将纪桐樱的事说了。 舒砚听完愣了愣,旋即眉头一皱,问道:“若那几个都不合适,驸马又该怎么选?” 这事众人倒是都还没想过,宋氏也被问得怔住。 舒砚蓝色的眸子微黯,忽然将信搁下,同宋氏匆匆告辞去找了谢姝宁。 谢姝宁正收拾着东西,吹着和煦的春风,施施然想起了纪桐樱前世的丈夫来。她查过温庆山的事,却并没有查到什么问题,左不过只是个平日鲜少在外走动,与纨绔二字沾不上边的人罢了。 她想不明白,前世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世许多事都变了,郡主成了公主,想必郡马爷跟驸马爷,也会变一变才是。”她还不知道温庆山也在那五个人选里头,暗自嘟哝着。 话音才落,舒砚急巴巴来了,见到她便问:“今次选驸马,是走过场还是真的选?” 谢姝宁唬了一跳:“……自然是真的选。” “勉强算个好消息!”舒砚松了一口气,眉头却仍皱着。 谢姝宁见状不由暗暗吃惊,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他:“表哥,你该不会是真的,对驸马这个位子动了心思吧?” 舒砚斜睨她一眼,“有何不可?” 蔚蓝的眼眸深邃似海,又似清澈见底。 谢姝宁猛地有些不忍同他对视,轻声道:“这可不是儿戏,先不提长公主驸马的位子,根本不可能叫外域之人坐了,表哥跟公主,也才不过见过区区一面啊!” 在她眼里,性子素来跳脱的舒砚,就是在儿戏,在说笑。 可当她说完后,舒砚却板起了脸,严肃地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儿戏,若非真心,我何必在意?” 谢姝宁语塞,良久才挤出话来:“休说皇上不会答应,哪怕应了,便是舅舅,也不会愿意的。” 舅舅昔日同她说过的话,她可还牢牢记得。如今舒砚能入京来,也是因为他生了双肖母的蓝色眸子,身上流着外域人的血,并不全是宋家人。何况如今舅舅执掌敦煌古城,让儿子做西越的驸马爷,他一定不会高兴…… “他们愿意不愿意,自是他们的事,只要公主愿意,便是了。”舒砚闻,却只摆摆手,并不以为然。 谢姝宁忍不住急了,“世上哪有一见钟情这种事!” 舒砚笑了起来:“怎么没有?我爹,你舅舅,当初对我娘可就是一见钟情。若非如此,这世上也没我了。” 谢姝宁无奈,腹诽舅舅不知是如何教的孩子,竟叫她一点也说不过他。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忧心忡忡。”舒砚笑意明朗,“你既要入宫,只帮我问问公主便是,若她心中已有人选,我自不会再提这事。” 他一贯想得开,可若不试一试,却是难以甘心。 这话颇为干脆利落,谢姝宁并不反对,可让她去问一问纪桐樱,她又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问?如何问?难道见到了面便喊一声,你觉得我舅家表哥如何,可能做你的驸马? 谢姝宁不由头疼起来。 这叫个什么事! 舒砚却已经扬长而去。 *** 到了三月廿十二这日,谢姝宁一早入了宫,见到了纪桐樱,便去拜见皇贵妃。 皇贵妃一直拿她当女儿,从不避忌,笑着拉了她的手,同她道:“阿蛮也是大姑娘了,惠和虽比你年长,却素来不及你沉稳,这回你可得好好帮她看一看。你们小孩子家家,自有想法,我老了,便不搀和进去,免得惠和嫌我。” 纪桐樱在一旁听着,娇嗔了几句,一边牵住了谢姝宁的另一只手。 要选驸马了,她心里也慌,没有底气,如今谢姝宁就是她的底气。 谢姝宁笑着同她们说话,心里却明白,皇贵妃宣她入宫,只是为了让纪桐樱吃枚定心丸,并不真的指望她能帮着挑。 这日午后,一行人便往凤台去。 谢姝宁陪着纪桐樱一道坐在纱帐后头,纱帐是鲛绡所制,轻薄透明,里头的人能看清楚外头的,外头的人却无法透过纱帐看到里头的。 纪桐樱的心提了起来,侧目看谢姝宁,张张嘴,轻声道:“阿蛮,我不想嫁。” 汉白玉的台矶下,已整整齐齐地站着几个人。 谢姝宁暗叹一声,不知如何安抚她,假以时日,轮到她,想必也是这般不情不愿。可她嫁过一回,心知自己今世想要的夫君究竟是何模样,也知自己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因而她并不忧虑,等到了时候,终会挑出一个合适的人选的。 但纪桐樱不同,她的亲事,还关系着朝堂的起伏变动。 内监宣了公主到,台矶下齐刷刷下跪行礼。 纪桐樱面上神色便有些漫不经心起来,她不是不想嫁人,她只是不愿意嫁个见到自己还需下跪行礼的人。 须臾,帘外的内监递了记载着姓名、家世、功名之类的牌子进来。 纪桐樱就着宫女的手粗粗看了几眼,又让谢姝宁看。 谢姝宁伸手接过,翻开来看,一块又一块,看到第三块时,手僵住了。 ——温庆山。 这三个字工工整整写在牌子上,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抬眼,往帘外看去。牌子的顺序对照着台矶下站着的一行人,她望向了站在正中的那一个。 气质儒雅的青年穿着谨慎得体,一派云淡风轻地站在那,瞧着倒是五个人里头,最打眼的那个。 这样的人,却为何鲜少在外走动? 谢姝宁握紧了那块牌子,倏忽一松手,粗粗将后头两块牌子上写着的也看了,递给一旁伺候着的宫女。 纪桐樱问她:“如何?” 谢姝宁笑着凑近了她,亲昵地耳语道:“温家的那个我瞧着颇为不顺眼。” “咦?”纪桐樱头一回听她说起看谁不顺眼,不由诧异起来,“哪不好?” 这还只看了姓名家世,连话都还未说上一句呢。 谢姝宁依旧笑着,像妹妹缠着姐姐,嘟哝了句:“也不知为何,就是瞧着不喜欢。”顿了顿,她想起了舒砚的千叮咛万嘱咐,不由鬼使神差地厚着脸皮说道,“下头那几个,瞧着没一个能比得上我舒砚表兄的。” 纪桐樱对于她那个蓝眼睛的表哥印象十分深刻,闻不禁笑了起来。 帘外的几人,只听得纱帐后笑声银铃似的回响着,却不知是谁惹了公主发笑。 纪桐樱笑完,不免觉得谢姝宁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兴趣缺缺地问了帘外诸人几个问题,便意兴阑珊地准备回宫,偷偷同谢姝宁道:“这便是西越拔尖的几个儿郎了,真是叫人忍不住为国忧心。” 这五个人,她原本倒觉得温庆山看着不错,谈吐亦不浮躁畏惧,可谢姝宁那般一提,她便也没了什么兴致。 ——索然无味。 回宫后,皇贵妃问起,她只说了这么四个字。 皇贵妃叹息,倒不勉强她非得在这五人里头定下一个来。 章节目录 第264章告诫 > 这天夜里,谢姝宁便留宿宫中,未曾归家。 纪桐樱笑吟吟拉了她一道躺下,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二人像亲姐妹一般,共枕一处,头碰头说起悄悄话来。 静夜之中,四处无声,落针可闻,寝殿内寂静得能听得见各自的心跳声。 纪桐樱攥着身上的锦衾,近乎耳语般同她道:“母妃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副恨不得立刻便将我嫁出去一般。去岁冬上都还没这般急,等开了春,便急得厉害,叫人想不通。” 虽则她到了年纪,眼瞧着不过数月便要及笄了,但皇贵妃这突来的急切,还是颇为叫人疑心。 谢姝宁便想,大抵是因了谢芷若的那件事。 选秀填充后宫,本没什么,历代帝王皆是如此,皇贵妃又并非十分擅妒之人。可肃方帝在选秀之前,便对臣子之女动了龌龊心思,何况又是已定下了亲事的,实在不能叫好事。 皇贵妃恼火,也是该的。 得帝王如此,怕是太平盛世不能长久。 皇贵妃看得长远,想必心中已有揣测,所以才会急切想要为公主寻一门好亲事,早日离宫。 谢姝宁这般想着,却没敢将话直白地告诉纪桐樱,只轻声道:“莫说娘娘了,便是我娘,也急着想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呢,既是做母亲的,焉有不急这事的。” 纪桐樱闻笑了声,侧身躺着,睁着双明眸看她:“倒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可惜了,母妃挑出来的这几人,我一个也不中意。” 俩人自小亲厚,兼之四下无人,什么话都敢明白的说。 谢姝宁听她说不中意,反倒是长松了一口气。 她可是生怕公主会看上温庆山,重蹈当年覆辙。虽然她直到如今也还并不清楚昔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终归不会是好事,能避开总比避不开来得安宁。 于是她也笑了笑,帮着纪桐樱掖了掖被角,道:“既不中意,再慢慢相看便是了,偌大的西越,难道还寻不出一个中意的驸马爷?” 文武双全、丰神俊朗的儿郎,除却温庆山外,总还有旁的。 何况,温庆山其人,莫名叫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她甚至禁不住怀疑,白日里见到的人,究竟是不是温庆山,她细细看了几眼,只觉那人温雪萝生得并不相像,但兴许一人似母一人像父,也是有可能的,哪怕她跟哥哥一母同胞,年岁渐长后,生得也并不大相像。 只是可能是因了前世的事,她始终对温庆山没有好感。 “近些日子,我总想起幼年时的事来。”纪桐樱忽然叹了一声,“父皇跟母妃感情甚笃,如今,却也颇像陌路人了。我有时也会胡乱地想,若此生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该有多好。” 她见惯了后宫里的花开花谢,甚至于连昔日淑太妃跟肃方帝的不伦之情,亦瞧见了,心中早厌了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日子。 “不过这种念头活像个怪人吧?”她说着,眼睛扑闪着,有些不敢正视谢姝宁,“我不敢告诉母妃,我无意嫁人,也是不想嫁个同父皇一般的男人。” 谢姝宁听着,抿一抿嘴,心中微讶。 她直到这会才有些明白过来,纪桐樱这是怕了。 如她一般,见识过了林远致那般凉薄无情的人,从此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纪桐樱也是一样,她未嫁过人,却见到了肃方帝做下的那些事,只看着便有些怕了。 “公主,皇上是不同的。”良久,谢姝宁才启唇轻声说道。 坐在龙椅上的人,又岂是普通簪缨世族,官宦之家所出的子弟可能相较的。 肃方帝,亦是做了皇帝之后,才日渐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并非一开始便是如此。 敦厚纯良之人,在皇位是坐不长久的,然而,荒淫无道的人,亦难以长久。 谢姝宁的心微微揪了起来,自庆隆帝驾崩,肃方帝即位之时,她便再无法知道今后帝位的走向。也许肃方帝能平平稳稳在那张雕龙的宽椅上再坐个几十年,坐到头发花白也没准;但也许肃方帝的好日子,也就只有这几年了。 她是极怕朝堂动荡的…… 夜愈发深了,天气微凉,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有些无措起来。 帝位更迭,牵连必是甚广,谢家也不会例外。虽则如今瞧着,天下太平,几位王爷也都安生过着他们的日子,肃方帝登基之初,亦收复了不少兵权,一派平静,但谁也不知道这平静的冰面下,隐藏着哪些凶险。 肃方帝的问题,出在一个“淫”字上。 他贪恋女色,是从淑太妃跟皇后的那件事之后才渐渐开始的。 谢姝宁曾悄悄询问过云詹先生,被细鸟诱过的男子可有法子不沉溺女色。她心怀希望而去,却满怀失望而归。云詹先生说,无解。 而且症状,会越来越严重。 假以时日,此人必定被酒色掏空身子,死在温柔乡里。 与此同时,这人会变得脾气极其暴虐,难以自控。 每一桩,都听得人心惊肉跳,也愈发叫谢姝宁忍不住觉得,好在她们及时拿捏住了淑太妃,若不然,谁知将来会发生什么。淑太妃既敢那般做,心中必定对后果有数。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 同为女子,谢姝宁也不禁觉得这话用在淑太妃身上,太精准不过。 长夜漫漫,她了无睡意。 纪桐樱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寐半醒之间,谢姝宁蓦地听到她含糊地嘟哝了句,“敦煌……是什么模样……” 谢姝宁闭着双目,听到这话怔了怔,想到那漫天飞舞的黄沙,还有只开在沙漠里的花,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道,“绿洲上的富庶,同京都截然不同,但身在敦煌,总忍不住叫人觉得自由自在。” 说完,她睁开眼去看纪桐樱,却见她翻了个身,早睡着了。 谢姝宁在晦暗的光线中看着她朦胧的睡颜,心中微动,记起舒砚的话来。 然而看着看着,她还是叹息了声,别开眼,自去睡了。 **** 谢姝宁这一回在宫中呆了两天,临行之际,她去拜别皇贵妃。 皇贵妃笑得怅然,有意多留她几日,可也知道宋氏在家候着,不好抢了人家的闺女留在宫里,只得打趣了几句,又让人去取了支赤金镶碧玺石的簪子,要谢姝宁带回去交给宋氏,“我头一回瞧见这支簪子就觉得极衬你娘。” 谢姝宁笑着谢了恩,赞了簪子几句。 宫殿外,日头渐渐升高,树影疏疏。 谢姝宁正色起来,同皇贵妃道:“娘娘,有些话,阿蛮不知该说不该说。” 皇贵妃以为她是要说纪桐樱选婿的事,笑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还请娘娘屏退众人。”谢姝宁起身裣衽行礼,模样端肃。 皇贵妃看了看左右伺立着的宫人,又来看她,见她眸光清澈澄净,神色却极为肃然,不由微觉诧异,摆摆手让人皆退到外头去,亦正色起来,问谢姝宁道:“是什么要紧的话?” 谢姝宁站直了身子,将几日来反复斟酌过的话说了出来。 肃方帝今后的路,几乎一目了然,皇贵妃必须早作打算,若不然,苦头迟早是吃不尽的。 一旦哪日肃方帝彻底厌了皇贵妃,暴虐性子又日渐加重,难保皇贵妃跟大皇子还有没有活路。连自己都无法自控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谢姝宁心中十分忧虑。 这些话,原不是她该说的,但她若不说,皇贵妃怕也不会想到细鸟身上去。 自然,她一个十几岁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话不能说白了也不能说得太分明,所以她只是提醒了皇贵妃,是不是该去见一见淑太妃,敲打拷问一番,当初她在皇帝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皇贵妃认真听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惠和原是在怕这个……” 谢姝宁汗颜,她要开口便只能先寻个由头,故而只能拿了纪桐樱的话来开头,再引出后头皇帝的不对劲跟当初细鸟的事来。 “娘娘可千万莫要告诉公主,这话是从我这泄露的。”谢姝宁佯作娇怯。 皇贵妃长长叹了一声,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天光,展颜道:“休怕,绝不告诉她。” 二人相视一笑。 谁也没有再提细鸟的事。 谢姝宁是装作无心说起的,皇贵妃则是听者有意,待到谢姝宁离宫后,便打发了人去仔细搜罗信息,又亲自去见了青灯古佛相伴的淑太妃。 纪桐樱的亲事,便也因为这件事,略缓了一缓。 等到暑气渐浓,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时,淑太妃死了。 容家一夜之间锋芒尽收,但接连惹祸出事,倒了大霉,步上了李家后尘。 没几日,容家家财便尽数充入国库,更一连砍了淑太妃父亲跟两个兄长的脑袋。 区区一门商贾,四处行贿,买卖官职……乱七八糟的罪名一箩筐也数不清。 谢家二房的四太太容氏,当即便晕了过去,瘫在了病榻上。 消息传到长房时,已好转许多的三夫人蒋氏坐在那怪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她才算真的明白了。 原来那支签上写着的,分明是厄运。 章节目录 第265章红娘粉45+ > 容家的事,谢姝宁知道,必定是皇贵妃的手笔。 淑太妃在阴森森的佛堂里呆了许久,怕也是疲了,扛不住皇贵妃的拷问。肃方帝一早就也只等着容家找到金矿,再一举拿下。如今可好,金矿久寻不着,肃方帝又在政事上没了多少精力,哪里还管什么容家。 皇贵妃稍一提,肃方帝便想起了淑太妃来,心中蠢蠢欲动,谁知悄悄一见,淑太妃哪里还有一分昔日的模样。 她年纪比皇贵妃还小些,本该正是如花秾艳的年纪,可却像颗久放过后不再新鲜的果子一般,呈现出了一种灰败干瘪之色。 贪鲜的肃方帝,登时便觉意兴阑珊,拂袖走人,任凭皇贵妃去处置。 曾经心比天高,甚至不惜害了儿子的淑太妃,顿时成了命比纸薄的可怜虫。 她死在了佛像前,伏在地上,似一截枯木,佛祖却不怜她,高高在上,面带慈笑地看着地上的人,却从来一不发。 说到底,那不过是尊泥塑的像。 然而有人却不这般认为,如淑太妃一般失了自由被软禁的小万氏,日日跪在佛前,诵经不止。 人人都以为她是在为燕霖祈福,却不知她日日念叨着的,却全是咒骂大万氏的话。 她在供奉了佛像的东次间里诵经,守在外头的婆子便不由得窃窃私语,“她是不是疯了?要不然为何总骂个死人?” 人都已经死了十几年了,骂得再多再狠,鬼又哪里听得见。 众人便都觉得小万氏是疯癫得厉害,莫名其妙。 这一年,是肃方帝即位的第六个年头。 肃方帝日益懒散起来,早朝可有可无不提,平日里更是不分白天黑夜,拥着丰腴的美人嬉闹。 皇贵妃奈何不得他,众朝臣不敢语。 昔年,庆隆帝自裁而亡,给肃方帝留下了弑君篡位之名,数年过去了,众人却都还牢牢记得。 他们不敢谏。 官成了摆设,肃方帝倒乐得痛快,他也逐渐变得只爱听好话,听不得一声不同的意见。 皇贵妃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终于信了那些关于细鸟的传闻。 她连夜写了信回延陵白家,同老父商议此事。 如今后位空悬,她执掌凤印,各宫妃嫔却渐渐开始不将她放在眼里,于她们而,再没有什么能比得到肃方帝的宠幸更重要的事了。因为肃方帝的无道,后宫的局面也乱了套。 人人争奇斗艳,只为搏肃方帝一笑,平素的规矩,也尽数抛却在脑后。 皇贵妃震怒,雷厉风行地开始整顿后宫,却反倒被肃方帝给斥了一番,真真吃力不讨好,还差点惹祸上身。 这件事,慢慢地开始变得诡异了。 皇贵妃被分了心,一时间无力再继续为纪桐樱的婚事打算。 到及笄礼的那一日,场面虽隆重,来宾亦是满满当当,可诸人皆是心不在焉的。 宫里头的事,皇城外的人,多半也听到了些风声。 长公主的驸马人选,他们也都知道,最后不了了之,也都只当公主挑剔,皇上跟皇贵妃过于疼爱她,倒不知别的。于是筵席上,便有人问起了英国公府的温夫人,笑着道:“听闻温夫人的长子这一回也是入选了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温夫人却像是并不愿谈及,只微笑着点点头,一句话不接。 边上的人便觉得有些古怪,难道是因为未能选中做驸马之故? 可转念一想,众人又觉不该,温家的长子,将来可是要继承家业跟爵位的,成了驸马反倒是不妙了,温夫人这时合该偷笑才是,怎地瞧着反倒是闷闷不乐,不愿提起。 “说到温大公子,诸位可曾见过?”避开了温夫人,一群妇人聚在一块摇着团扇轻声谈论起来。 有人问了句,结果半响无人应声,众人这才惊觉,竟是谁也没有见过温庆山。 几人皆道:“温家的几位小姐倒都是熟的,偏生大公子似乎从未出现在人前!” 此一出,诸人皆怔了怔,旋即纳罕,怎会如此,却谁也得不出结论。 转眼间,时至盛夏。 草木葱茏,花香四溢,粉蝶扑扇。 京都的天蓝得像琉璃瓦,被明晃晃的日头照耀得泛出白来。 天气愈发的热,东城的街头多了些卖凉糕的摊贩身影,人烟依旧熙攘。敦煌的商队又到了一支,舒砚也忙碌起来,但他忙里偷闲好容易得了空,便来寻谢姝宁,说有没有法子约见纪桐樱。 他问得真挚,神情也坦然,谢姝宁一肚子劝说的话就此堵住,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这模样,不论怎么瞧,都像是私相授受…… 谢姝宁无奈极了,心中认定这红娘做不得,偏生另一边又似有个人在她耳边念叨,若真能成,也是件好事。 她翻来覆去掂量着,到底还是给纪桐樱写了信,约她出门。 近几日多下了几场雨,天气稍凉快了些,出门也不会太热。 信送出去后没多久,她便收到了纪桐樱的答复,相约见面,权当散心。 宫里一堆破事,纪桐樱看着也觉心烦气躁,正好谢姝宁来约她出宫,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谢姝宁看完了信,打发图兰去知会舒砚,一边暗暗叹了声。 她愈发惦记起了皇贵妃一行人在宫中的安危,她知道皇贵妃的手段,却也知道真正做主的,说话掷地有声的人,是肃方帝。 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敢肯定肃方帝会做出什么事来,同样也不敢去想皇贵妃会如何做。 皇贵妃不同她娘宋氏,为人处世皆要果决许多。也许一个不如意,皇贵妃便起了性子要先送肃方帝一程也说不好。只要有胆色,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她也清楚肃方帝在皇贵妃心中的分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她忧心忡忡地想着,那厢舒砚却高兴极了,直夸她是世上第一的好表妹。 谢姝宁听着这不伦不类的话,连气都不会生了,抿着唇弯起嘴角干笑了几声。 舒砚见状又郑重起来:“我这人心里憋不住事,早就想着要亲自见到公主问一声,如今全倚仗阿蛮你出手了,多谢。” “……自求多福。”谢姝宁素来知道他性子直接,却没想到在情事上也如此直接,直接得叫她这个土生土长的西越人都有些脸红。她愈发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大岁数,瞎做了一回红娘…… **** 到了出游的那一日,天气却忽然大热了起来,几人就让车夫赶了马车往城郊去。 谢姝宁贪凉,嫌暑气重,原打算去行舟的。 可那一回也是泛舟,大皇子落了水差点丢了命,纪桐樱记忆犹新,如今却是不敢再湖上泛舟了。所以二人一商议,纪桐樱决定上庙里去烧香。 大热的天,山里倒清净也凉快。 早些出发,等到回家之时,太阳将将落山,正也是暑热渐消之际。 谢姝宁笑着说好,心里却陡然明白过来,纪桐樱这是心中有事,想要去进香祈福了。 郊外的那座庙,还有宋氏捐的菩萨金身呢。 谢姝宁久未去过庙里,一时间连那个骗子老和尚的法号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派了冬至先行,带了银子前去庙里找老和尚,知会他有贵人到。剩下的该如何安置,跟达官贵人打惯了交道的老和尚自会知道。 马车一路疾行,一路无人。 庙里也不知是天气太热没有香客还是近些年的香火不成,略显冷清。 老和尚亲自带着小沙弥守在那等她们来,笑得满面祥和,似佛像面上笑意带着怜悯世人之意。 谢姝宁看到了这张笑脸,立马想了起来,老和尚的法号,是戒嗔。 戒嗔和尚是认识谢姝宁的,又收过她多回银子,自是热切的很。他又知规矩,一个字也不问跟谢姝宁一道来的姑娘究竟是哪家的贵人,只立即便带着她们往大殿后头走,又让小沙弥去沏茶。 舒砚跟在边上一块,戒嗔倒是没能忍住,悄悄多看了他两眼。 这般蓝的眸子,毕竟少见。 不过戒嗔拿人手短,略看两眼便先告退了,也不管他们有男有女坐在一块吃茶,不像样子。 纪桐樱念叨着过会去上香的事,扭过头瞧见舒砚坐在角落,不由笑着致起谢来。 时隔许久,纪桐樱可没忘了,他是自家兄弟的救命恩人。 舒砚受了谢,笑眯眯看向谢姝宁。 谢姝宁一滞,忍不住瞪他,臭小子,这才坐下,便想要赶她走! “公主殿下,在下有几句话想要同您单独说,不知可否?”舒砚依旧笑眯眯的,又去看纪桐樱。 谢姝宁扶额。 纪桐樱愣了愣,哈哈笑了两声,问谢姝宁:“这得问阿蛮了。” 这也是个不在意男女七岁不同席,一点不像深闺少女羞答答的主。 谢姝宁暗自磨牙,缓缓站起身来,道:“我去后山转转。” 普济寺后山空阔,只有几株古树笔直参天,地上杂草横生,间或有不知名的小鸟在葱郁的树冠间鸣叫。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谢姝宁深吸了几口气,紧绷着的弦松懈了些,大步走了几步,裙摆便染上了几抹翠色。 图兰苦恼地皱起眉头来:“这回去了,必被卓妈妈念叨。” 说着话,前头忽然闪过两个人影。 章节目录 第266章林中 > 草叶在行进间发出簌簌轻响,谢姝宁下意识往后退去。 满目葱茏中,倏忽冒出一抹绛紫色来。 这样颜色的衣裳,委实不常见,谢姝宁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张新雪似的面庞来。她侧目去看,视线沿着衣摆往上,入目的果真是那张脸。 他站在一片细密的绿意间,朝着她看了过来。 稀薄的日光透过繁密的枝桠照在他脸上,愈发衬得他眉目磊落隽秀。 她看着,忽然有些痴了。 心中微微一动,恍若暖风拂过,酥酥麻麻,又带着惑人的愉悦。 只看着这样一张脸,可真真是赏心悦目。 她有些发怔,面上神色却不由自主地带出几分疏离来,正是她一贯面向燕淮时,会露出的神情。 对面站立着的少年,显然也已见惯不惯。 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一向算不得融洽。且回回见面,都要发生些不妙的事,就连燕淮自己,亦忍不住腹诽运气太差,连老天爷也不待见他。 正想着,谢姝宁已淡然道:“国公爷也来进香?” 两世相加,她所知道的燕淮,都不像是个会特地跑来普济寺烧香求佛的人。 况且她特地让人提前同戒嗔和尚打过招呼,若寺里有旁人在,戒嗔应当提前知会才是。除非,戒嗔和尚并不知道燕淮的身份,只当个普通香客,不知他会往后山跑。 寻常香客,多在前头大殿进香,留宿的至多也就是去厢房歇息,或是去听寺里的僧人讲经,不会往后头来。 因而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眼前的燕淮,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古怪二字。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图兰的身侧,而非前头。 有个懂武,且武功还不错的丫鬟随侍在一旁,总算是能叫人安心许多。 可她哪知道,这丫头此刻心里翻江倒海,脑海里空白一片,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见谢姝宁为舒砚约见公主,听到谢姝宁嘟囔着“红娘”二字,便悄悄去问了在她看来见多识广的卓妈妈。 卓妈妈听她说“红娘”,又闻是从小姐口中听说的,微愣了愣。 待到要追问图兰详细情况,图兰却不敢明白说,支支吾吾的只问红娘是何意思,可是着红衣裳的妇人? 卓妈妈听了直笑,摇头解释说不是,随口便拣了几个话本子里的故事与她说了。 图兰似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卓妈妈瞧着有趣,打发小丫鬟也不知上哪儿去摘了两颗金铃子回来,塞进她手中,道:“小姐幼时是长在江南的,兴许她说的红娘并非我方才提的意思,怕是在说这个也有可能。这东西,叫赖荔枝,也叫红娘。” 金铃子黄色的皮凹凸不平,两头尖尖,瞧着模样古怪。 图兰从来也没见过,惊讶极了。 卓妈妈便掰开了一颗给她瞧,里头红红的籽粒,颗颗分明,又绒绒地聚在一块。颜色诱人,令人瞧着便垂涎欲滴。 卓妈妈道:“尝尝?” 金铃子已经熟得厉害,鲜红色黏稠的汁水沿着卓妈妈的手往下滴滴答答落了几滴。 图兰瞧着其样子丑陋,又奇怪,迟疑着,半响才取了一粒来吃。 味道倒是很好! 她就嘻嘻笑着,捧着剩下的去找了谢姝宁。 等到回头再见卓妈妈,卓妈妈问她:“小姐叨念着的可是这个?” 她回忆着金铃子甜蜜的味道,点点头,心里却难得跟明镜似的,自家小姐口中嘟哝着的红娘,必不是这果子,而是卓妈妈一开始说的那种。 疑惑骤解,她心里头畅快,悄悄去寻了几本话本子看,看到红娘帮崔莺莺跟张生牵线搭桥,不由啧啧称异。 结果,一时兴起,她也偷偷做了一回红娘…… 不过她可不敢叫自家小姐知道了,否则,甭看自家小姐平日里待人和善,真发起脾气来,十个太太也抵不住,更不必说她们这群婢子。 图兰迟钝地想着,这事要是叫玉紫知道了,一定得屈指在自己脑门上敲上几下爆栗,还得被指着鼻子痛骂上一顿才是。 唉,大抵是豆沙包吃得多了,吃得她神志不清,才会出卖自家小姐。 图兰不敢看谢姝宁,盯着草丛里途经的一只蝈蝈,暗暗叹了声。 这一声叹息是憋在心里默默叹的,在场的人,谁也未曾听见。 谢姝宁仍专注地看着燕淮。 燕淮轻笑,道:“顺道来见一见戒嗔大师。” 他的声音向来清越,这会站在满地绿荫里,更显如此。 林中的风略带凉意,风中夹杂着馥郁的草木清香。 他其实,只是鬼使神差地想要来见一见她罢了。 谢姝宁一时无话,情绪有些反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许是佛门清净之地,偶然相遇,不同往常,叫她有些不适。她不由攥了攥抓在手中的一片叶子,绿色的汁水沿着脉络渗透出来,沾在了她瓷白的指间。 燕淮倒模样自在,他只是想见一见她,说不说话,都无妨。只这样静静看着,心里便似满足了。 林间一阵静谧,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哗哗声响,仿佛无形间下了一场暴雨。 可几人头顶上,透过密密麻麻的枝桠,能瞧见的天仍是蔚蓝的,绵软的白云隐约可见。 跟着燕淮一道来的吉祥,悄无声息地退得远远的,靠在树干上时不时朝他们这边张望。 在场的几人里头,人人心里都疑惑着,觉得自己古怪,吉祥也不例外,他亦不明白,燕淮的心思。 他微微阖眼,靠在那摆弄着剑穗。 图兰瞧见了,想起二人上回见面打的那一架,唇齿间便似乎还残留着红豆沙的香气。 情不自禁的,她就有些想要朝着吉祥靠过去。 她眼巴巴地看了看谢姝宁。 谢姝宁就循着她的视线往吉祥那边看了一眼,登时明白过来,皱眉道:“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图兰没听明白:“小姐,奴婢听不懂。” 谢姝宁:“……” “过去瞧瞧吧。”谢姝宁摇摇头,难道是她多活了一世的缘故,怎地觉得这辈子认识的人,各个都不讲究规矩。若叫卓妈妈知道了,想必会揪着图兰的耳朵好好斥上一番,让她今后再不能同吉祥见面了才是。 图兰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到可以去找吉祥,就笑了起来,可旋即她又垮了脸,犹疑不决地看看谢姝宁,又看看燕淮。 谢姝宁瞧见,便道:“去吧,你就在那候着,但凡有什么动静你都听得见。” “……小姐,”图兰闻愈发犹豫了,凑近了同她耳语,“奴婢不是怕他对您不利,是怕您,对国公爷不利……您上回不就趁着没人,把他推进河里了吗?” 谢姝宁身子一僵,语塞了,咬牙道:“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河,难道我还能再推他一回不成?” 图兰四处一看,倒也是事实,这才点点头,迈开两步还不忘叮咛:“您要动手就喊奴婢,可千万别自个儿动手。” 谢姝宁这回,连脸也僵了。 这哪里是丫鬟,分明是祖宗! 这种话,怎好当着燕淮的面直接说出来! 可图兰说完便迈着轻快的脚步,朝吉祥靠近了。 吉祥远远瞧见,下意识从身上掏出个荷包来,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桂花糖。 谢姝宁正跟着图兰的背影望过去,一见之下不由诧异,心中原本对吉祥的几分不虞倒减淡了些。 她原本是觉得吉祥配不上图兰的,图兰是个好姑娘,吉祥却不是个好后生。 更何况,吉祥又是燕淮的人,前一世,谢姝宁对吉祥便知之甚少。他是燕淮的影子,藏得很深,却寸步不离。 她没想到,面对图兰时的吉祥,原是这般模样。 可见良配不良配,旁人观望的结果,鲜少有准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图兰跟吉祥私下里见面的事,她偶尔会提点,却不会刻意阻拦。 活得久了,在她眼里,自己身边的几个婢子,就都像是孩子一般,其中又以图兰为甚。这丫头的西越语日渐流畅,平日里却总还有那么多乌龙可出,实在叫人好笑。 谢姝宁便很想让图兰有个好归宿。 她踩在落叶上,站在原地不动。 图兰总跟吉祥见面,她既知了,又哪里还能猜不出幕后的人。 不过也正好,她从图兰口中也探知了不少关于燕淮的事。 不知不觉间,她对燕淮便有些改观了。 思忖间,脚下的草丛里忽然发出一阵沙沙声响。 不像风,倒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开草丛蜿蜒而来。 谢姝宁一惊,低头张望,便见一条二指宽的花斑蛇扬着三角的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她。 只要她一动,这条蛇便会一窜而起。 她甚至不敢开口扬声唤图兰。 隔着草丛,对面的燕淮并没有瞧见这条蛇,却察觉了她的不对劲。 谢姝宁后背霎时湿冷一片,艰难地同燕淮对视了一眼,旋即别开,望向那条蛇所在的位置。 对峙中,忽然有一道寒光破开了草丛,直直朝着毒蛇的七寸而去。 与此同时,谢姝宁只觉身子一轻,栽进了个挟带清冷气息的怀抱里。 等到回过神来,人早已坐在了身后高高的树干上。 章节目录 第267章消失日珥仙葩+1 > 风声入耳,枝叶颤动。 谢姝宁犹自低着头,眼睁睁瞧着草丛间蜿蜒出了一道波纹。蛇身压倒了杂草,软塌塌地瘫在那,上头扎着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 居高临下看过去,一目了然。 谢姝宁惊惧未定,高高坐在树上,蓦地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是如何上来的,树极高,枝叶亦繁茂,树干上还有青青的苔藓,湿滑似蛇,触手骇人。 她盯着下方,不敢抬头,亦不敢挪开视线。 就在这时,扶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 她面色大变,惊呼了声,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抓那只手,心神不宁地道:“别动!” 燕淮愣住了,将将要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谢姝宁亦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只手,轻喘了几声,目光仍旧盯着树下草丛看,根本不敢扭头。 “……八小姐。”燕淮头一回见她如此,以为她是被方才那条蛇给吓着了,“蛇已经死了。” 谢姝宁却恍若未闻,依旧不动,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树干上。树干粗糙,上头更有青苔遍布,可谢姝宁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脏,指甲里嵌入了青苔,也不肯撒手。 另一边远远听见动静要冲过来的图兰,见他们上了树,动作便顿了一度。 吉祥眼睛尖,发现了卧在草丛里的死蛇,转身告诉了图兰。图兰长出一口气,默默在心中给燕淮加了一分,能保护她家小姐的男人,才是真汉子。她想着卓妈妈说过的红娘都是何等模样的,慢慢熄了凑过去的心思。 然而经过毒蛇之事,她的视线却不敢再从谢姝宁身上挪开,只牢牢望着他们。 看了几眼,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扭头低声问吉祥:“可是我瞧错了?我家小姐,是不是抓着你家主子的手?” 吉祥闻一怔,举目望去,只见遥遥的两只手握在了一块,不由诧异不已,连话也不知如何说了。 图兰道:“未婚男女,是不是不能这般牵着手?” 西越的风土人情,她知道些,却总也弄不清楚。 “……按理,是不应该这般的。”吉祥倒弄的清楚,此刻真谈及,却有些狐疑起来。 这俩人分明素来不合,上回元宵灯会上独处不过一会,便撕破了脸皮,他家主子还落了水,大冬天里浑身湿透。这回,怎么就连手也牵上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图兰:“这事切不可宣扬出去,谁都不能说,记住了?” 图兰眨巴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我不说。” 微微一顿,她又道:“好奇怪,这般看着,我家小姐同你家主子,倒似极为般配。” 骄阳被葱茏树木遮蔽,只余些微碎金子似的日光倾泻下来,正巧落在了二人身上。一双人便瞧着似冠玉做的似的,不沾烟火气。 吉祥听着,定定看了树上的两个身影几眼,没应声。 图兰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燕家跟温家的那门婚事,眼下可还是作数的。 图兰没听见他说话,不由狐疑:“你不觉得?” “我哪里知道,般配不般配,也不是你我说了就能算的。”吉祥想到了燕、温两家的亲事,心里不由多了些许烦躁,闷闷不乐地说道。 图兰撇撇嘴,不理他,自自语起来:“不管你,我倒真觉得般配,瞧着便养眼,不像某人,看着就叫人不痛快……” 她喃喃念叨着,嘴角微微上扬,自己笑了起来。 她向来觉得自家小姐生得好,这会更是如此,连那双被草叶汁水给染上了绿色的绣鞋,也似比往日更好看了些。 然而谁知,落在图兰眼里,美不胜收的小姐这会却已是怕得半死,连脸色都白了几分,手心不断沁出冷汗来。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谢姝宁头一回爬到树上来,还是这般高的树。 她也因此才知,原来自己有这么畏高。 只是看着树下,她的腿脚便开始发软,掌心冒汗,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满脑子都是要摔下去了,要摔下去了! 除此之外,大脑一片空白,她连自己此时同谁呆在一块都快拎不清了。 紧紧抓住了燕淮的手,她才觉得稍安心了那么一丝丝。 燕淮反倒是紧张起来,二人相握的掌心里渐渐被汗水模糊,变得黏腻起来。 他的耳朵,微微泛红。 正值炎热时节,林子里却很凉快,他心知自己耳上发热,不是因为天气缘故。 这样想着,他忽然心生怯意,悄悄想要将手给抽出来,却不防他才动了动手指,便被谢姝宁恶狠狠地将手给压了回去。 她用了大力,但身单力薄,力道有限,这动作,倒像是柔云拂面。 噌的一下,燕淮便觉耳上热意传到了面上,烧得滚烫。 谢姝宁依旧浑然不觉,直到他哑着嗓子轻声唤了句,“阿蛮……”她才骤然回到神来,终于将视线从树下拔了回来,微微侧目去看他。视线触及二人交握的手,她懵了下。 而后陡然间有些心跳加速,她没来由的也跟着红了脸,但这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怕得厉害,什么男女大防,避嫌都成了浮云。 更何况,她心里自觉沧桑,看燕淮少年模样,从没有过旖旎心思,这一回,气氛却仿佛有些不对劲起来。 谢姝宁讷讷道:“我畏高。” 这便解释了她为何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敢松开。 燕淮闻,莫名有些失落,掩了眸子别过脸去轻咳了两声。 谢姝宁巴巴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说送自己下树。 这般高的树,若要叫她自个儿下,那就是找死!当然,唤了图兰来,也是一样能平安下去的,可是这会坐在树上,她两股战战,坐立难安,哪里敢大声喊人,谁知这高声一喊,会不会直接让她摔下树去。 可她等了半响,燕淮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哪知道,人是恨不得同她再在树上多呆一会的。 风忽然大了起来,碧草丝丝四处乱晃,唯有那条蛇被牢牢地扎在地上,纹丝不动,眼瞧着是死透了。 有鸟雀被风声惊起,振翅高飞,倏忽便消失在青空之上。 林子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 打头的少女穿一身粉缎折枝海棠花褙子,配一袭月白色的挑线裙,瞧着年纪约莫十四五岁,样貌明艳动人,耳上长长的两枚银丝丁香花耳坠儿,走动间,并不摇晃。 她站在那,高高仰起头来盯着一棵树看。 树上的两个背影,一紫一素,一男一女,看着年纪都不大。 她身边一个身着雪青色比甲丫鬟模样的姑娘便悄声道:“小姐,怕是有人私会,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了。” 这地方平素连寺里的和尚都不如何走动,入口处落叶积了不少,也无人清理,若有人借此地私会,也是有可能的。 瞧树上那俩人的穿着打扮,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没得走近了被发现,结果惹祸上身。 丫鬟又道:“地上的草生得这般高,别是有蛇。” 这时节,正是蛇虫出没的时候。 说着话,丫鬟的脚步已往后缩了些。 然而打头的少女扬着脸,眉头微蹙,忽然道:“你瞧那个男的,像不像一个人?” 丫鬟疑惑:“像谁?” 难道这么巧,在这地方还能遇见熟人? 少女没吭声,略过了会蓦然道:“过去悄悄瞧瞧正脸。”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怀疑已是更甚。 她拔脚往前走去。 丫鬟在后头顿足,恨自家小姐主意太正,不跟夫人一道在前头大殿好好进香,非要往后山跑,还一路避开了寺里的和尚,也真是厉害了!她张大了眼睛朝着那棵树看,隔得这般远,小狗似的大小,光看个背影就能瞧出来像谁了? 她嗤之以鼻,可没有法子,做丫鬟的还是只能跟着小姐跑。 长长的裙摆扫过草叶,发出似蛇行的簌簌声响。 图兰跟吉祥蹲在草丛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听见动静渐大,皆下意识住了嘴,四处张望起来,结果便见几个人往里头走来。 图兰揉揉眼睛,嘟哝着:“这不是……温家的那位小姐吗?” 话毕,她眼睛一瞪,怒气冲冲地道:“那老秃驴真是不得了!收了那么多银子,还四处让人瞎跑,万一撞见了公主殿下可怎么交待!” “公主也在?”吉祥吃惊。 图兰立马捂住了嘴。 这个当口,温雪萝已领着丫鬟越走越近,离燕淮二人那边,倒绕得还远了些,反倒不如先前远远瞧见的背影清晰。 图兰松了手,急声道:“得拦着她!”说完又骂吉祥,“怎么也不知在入口处派个人守着!” 吉祥冷笑:“什么叫偷偷来的你知道吗?” 再者普济寺后山又不是燕家的地盘,难道还能挡在门口不叫人进来? 图兰叹口气,就要起身冲过去拦人。 吉祥不让:“笨!她是见过你的,你这么一出去,树上的人是谁,岂不是立即不打自招了?” 图兰:“……” 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吉祥看她一眼,忽然背过身去,发出一阵阵布谷鸟的叫声。 清亮的鸟鸣声登时打破了林间寂静。 温雪萝猛地循声望了过来,却只见草叶摇曳,没有人也没有鸟,等到她再扭头去寻那棵树,却发现林间幽寂,除自己几人外,竟是毫无人烟。方才瞧见的那两个身影,恍若错觉。 章节目录 第268章喜欢,不喜欢 > 只片刻,鸟鸣声亦消失无踪。 怔愣间,也不知哪儿响起了几声扇动翅膀的扑棱声。温雪萝脚步一滞,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这片林子并不大,但平素毫无人烟,这时节又正是草木繁密之际,到处都是绿幽幽的,头顶上的天光更是被几株参天大树给遮蔽了泰半,只能透进来少许,叫人察觉不到暖意。 “水竹,方才那俩个身影你可瞧见了?”她犹豫着,转头问跟在身后的婢女。 名唤水竹的丫鬟面色微微发白,点点头又摇摇头。 先前她们似乎的确都明明白白瞧见了,可这会林间莫说人影,分明连只兔子都无,一时间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刚才到底看见了不曾。 温雪萝见她摇头又点头,没个准话,不由皱起了眉头,轻声斥道:“究竟是瞧见了还是没有瞧见?” “小姐,这地方怪阴森的……”水竹避而不谈,“夫人还在前头等着咱们呢,还是快些回去吧?” 温雪萝的眉头皱得愈加紧了些,道:“难道真是瞧差了不成?” 水竹连忙点头应和:“必是看错了!外头虽是日头高悬,但林间草叶密致,到这会还有薄薄的雾气呢。” 有雾的日子里,视线朦胧,经常会看错东西。 温雪萝淡淡应了声“嗯”,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她的眼神好得很,明明看到了,又怎么会是看错。 但林间的确一眨眼的工夫,便没了人。她不禁怀疑起来,她们先前瞧见的两个人影,这时候正躲在某处,悄悄打量着她们。 水竹在她身后劝说着:“小姐,咱们是偷偷溜出来的,过会夫人发觉,可不好。” 温雪萝看她一眼,面上带着不悦之色,口中道:“你除了这话还会说什么!” 水竹急忙告罪。 然而她心里却忍不住在咒骂温雪萝,骂她都行过了及笄礼,却还不能同燕家完婚,要等到来年。这一日不成亲,事情便仍有可能会出差池,温夫人总念叨着,想必身为未婚妻的温雪萝更是忧心,所以这才见天寻她这个做丫鬟的晦气。 水竹低着头,暗暗撇撇嘴。 “罢了,先回去吧,这地方怪冷的。”温雪萝面上不快稍褪了些,转个身往回走。 林子里没有人声,委实有些冷得不像这时节该有的样子。 说是深秋,也是差不离。 温雪萝原本是不愿在前头进香,又烦母亲一刻不停,找到机会便在自己跟前说燕家的事,连在佛门清净地也安生不下来,所以才悄悄带着丫鬟往后山来,想要找块僻静地方躲躲。 谁知地方是找见了,事情却有些不大如意,颇具诡谲。 她心中百转千回,莫名有些不敢呆下去了。 撞见了旁人的事,旁人既躲,就不该在明面上深究才是。 可回去的路上,她仍禁不住揣测起来,树上的那抹绛紫色的身影,到底是不是那人。 虽则只见过一两回,那人的眉眼身形却早就镂在了她心间,从没有忘记过。方才惊鸿一瞥过后,她心里率先浮现出的,亦是那个人。 她暗自咬了咬唇瓣,嗅着空气里逐渐浓郁起来的檀香味,摇了摇头。 怎么可以是他,怎么可以! 那可是她的未婚夫婿! 哪有同旁的姑娘一道私会的道理!况且那一日,他分明当着她的面表过心意……虽然后来,他们便再没有机会单独见过面…… 这般想着,她脚下的步伐不由微匆了起来。 水竹紧跟其后,蹙眉瞪着她的背影,心头懊悔自己当初怎么不跟着大小姐出嫁,非要跟着二小姐不可呢。 “这是上哪儿去了?” 须臾,二人到了前头的大雄宝殿,被温夫人撞了个正着。 温夫人不及她们说话,又看着温雪萝道:“还不快来进香!” “……是。”温雪萝应着声缓步上前,接过已点燃了的香,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模样虔诚地闭目祈求着。 温夫人站在边上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温雪萝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自己的样貌在京都诸多待嫁女子间,亦算是拔尖的,家世不算顶好,却也是住在南城的英国公的嫡次女。北城那一大群的官宦之家,饶是所谓品相出众,擅这擅那的姑娘,也同她不能比较。 更何况,她虽称不上惊才绝艳,却也是京都闻名的才女。 燕淮他,哪有弃了自己反倒去喜欢别人的道理。 温雪萝姿势优雅地起身上香,嘴角却微微一勾,眼里闪过一丝洋洋得意。 一定是她看走了眼,只一个背影,生得相像的人,满大街都是。 她转身看温夫人,意味深长地道:“娘,江宁时兴的那批料子可是已经送到了?我瞧着原先选的那几匹料子,裁了做嫁衣,倒是不够出挑。” 温夫人想也没想,便道:“回去再好好挑一挑就是。” 这门亲事,满京都都等着看热闹,她可不愿失了脸面。 母女俩想到了一处去,顿时便没了继续拜佛的兴致,没再留一会,便下山打道回府。 ***** 后山的林子里,一棵腰肢粗细的树后,探出一双皓腕来,扶在了树干上。 面色泛白的谢姝宁自树后走了出来,手指轻轻颤抖着。 她这回算是知道厉害了,这高处,可委实不适合她呆。 “可还好?”紧接着,树后又走出来一人,正是燕淮。 谢姝宁侧目看他,神色有些古怪,“方才那人,是温雪萝。” 燕淮神色不变,专注着看着她微微发白的面色,道:“我当然认得她,可是有什么不对?” 话音未落,树上高高的落下一抹白点来,“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靴子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姝宁僵着脖子低下头去,看着墨色料子上的那一点白,无以对。 是哪只不知死活的鸟,竟敢在成国公燕淮头顶上拉屎……幸好眼神不佳,没瞄准,落在了靴子上…… 莫名的,谢姝宁有些想要发笑,觑觑燕淮的神色,却又不敢笑,硬生生将泛白的脸色给憋红了。这种情形,便是叫她胡乱去想,也难以想的到,谁知今日竟是瞧见真的了。 她慌忙移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天,故作悠闲地道:“这天可真是蓝呀。” 说话间,图兰跟吉祥正在飞速靠近,听到这声,都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上空,却只见密密麻麻的树枝交错在一块,挡住了天光,根本看不到天,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燕淮的脸则已经黑了。 他不动声色地抬脚在草叶上蹭着,暗恼这破鸟煞风景,下回坚决不能再在这种林子里见面! 听见响动,谢姝宁悄悄看了一眼,见已经差不多了,这才重新拾起前头的话题继续道:“若我不曾记错的话,温雪萝乃是燕家未来的主母,方才那一幕,若叫她误会了,可不好。” 燕淮沉默了片刻。 他倒是差点给忘了,温家的亲事…… “我会去退亲的。”燕淮正色道。 谢姝宁闻愣了下,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何?” 燕淮没吭声,看着图兰跟吉祥站在几步之外的身影,良久方闷闷道:“这门亲事,又不是我自个儿挑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模样,像足了被人硬塞了不喜欢的饭食的孩童,闹着别扭,语气不善。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他能装出喜欢来,却不愿意装上一辈子。 娶个不喜欢的姑娘为妻,一来让自己糟心,二来也害了旁人。 因了孝期的事,他跟温雪萝的亲事一直没有被提到日程上来,他也就始终没有放在心上过,一来二去差点就真的给忘了。 他身边又没有长辈念叨这桩亲事,一切都要他自己操持,结果到如今,也没正经筹办过一件。 说来,该趁着眼下,早些将亲事退了才好。 转瞬间,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谢姝宁嘴角翕动,想说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退亲一事,对女方终归不利,尤其是温雪萝这样的处境,若在这时被燕家退了亲事,外头的流想必能淹没她。 可她却并不想帮温雪萝说话。 说什么? 说多谢她上辈子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所以这辈子要好好帮着她说话,助她嫁进燕家去? 谢姝宁在心里骂了个“呸”字。 她素来睚眦必报,焉会帮温雪萝说话。 她面上神色变幻,半响才恢复了平静,道:“颇有道理。” 不远处的图兰跟吉祥听见,不由互相轻声交谈起来。 图兰抱着树,笑得眯起了眼睛:“可不得了,我怎么越瞧小姐跟你家主子越般配,这一定就是卓妈妈她们说的夫妻相。” 吉祥望天,竟是无话可接。 片刻后,一行人出了林子,在入口处告别。 礼节不可丢,谢姝宁裣衽行礼,姿态十足,倒叫燕淮不自在起来。 匆匆分别后,谢姝宁自去找纪桐樱跟舒砚。 燕淮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踌躇着喃喃:“也不知她下回出门,得等到何时了。” 吉祥听见,觉得他简直是魔怔了,转个头,视线却一直落在图兰身上没移开过。 主仆二人,一道成了石头。 谢姝宁毫不知情,去找纪桐樱,到了地方却只看到舒砚身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是从敦煌带着来的。 小厮摸摸头,略带尴尬地用不熟练的西越语道:“表小姐,少主跟公主下山回城上街买东西去了,让您自个儿先回府。” 头顶着大太阳,谢姝宁却被自家不靠谱的表哥跟手帕交给气得透心凉…… 章节目录 第269章传讯 > 分明是他央了她约了公主出宫,欠下了人情,他倒反而将她给丢下,自个儿走了。 谢姝宁啼笑皆非,站在天光底下,深深舒了口气。 也罢,既能陪着上街买东西去,想必她这红娘也没白当。可即便如此,纪桐樱又怎好在外头闲逛,那两个人显见都是没谱的。她早前还道纪桐樱同小时不同,稳重了许多,如今看来,不过是没遇见能叫她不稳重的人罢了。 这会见到了舒砚,俩人皆是那样的性子,一触即发,哪还记得旁的。 谢姝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裙摆上沾着的深绿色的草木汁液,问道:“走了多久?” 小厮伸出手指头掰着数了数,而后回答道:“约莫一刻钟了。” 一刻钟,这也才走没一会,谢姝宁便抬起头来,吩咐下去:“让车夫准备准备,追上去。” 放任他们在外游荡,她委实难以放心。 说完,她领着图兰转身要走,却见小厮苦着脸道:“表小姐,少主早料到您会这么说,所以特地嘱咐了奴才告诉您一声,您只管回府便是。” “登徒子!”谢姝宁闻忍不住发火,骂了一句。 小厮伸手抹汗,小心翼翼地说道:“少主还说,等到了时辰,他自会送公主回宫,让您不必忧心挂怀。” 谢姝宁冷哼了声,没说话。 不愧是宋延昭的儿子,打的一手好算盘,精明得厉害,天生的商人。 然而气归气,谢姝宁想着想着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也只有她舅舅跟舅母那样性子的人,方才能教出舒砚这样的儿子来。 她丢下一句“知道了”,便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不论如何,那俩人再怎么胡闹,分寸还是有的。 舒砚既不想让她追上去,自然有法子让她追不上。谢姝宁索性抛却了要去追人的念头,自领着人去同戒嗔和尚告辞,准备下山。戒嗔和尚见了人,带着一贯慈和的笑意唱着佛号,恭送她们。 谢姝宁走开两步,忽然问道:“今日寺里可是来了英国公府的人?” 戒嗔和尚一脸的高深莫测,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眼见为实。” 下之意,你若看见了,那就是来了,没看见,你也别问我,自个儿猜去吧。 谢姝宁笑了笑,让图兰取了银子另去添了一笔香油钱。 戒嗔和尚就道:“温夫人带着温二小姐,一道来进了香,这会已是离开了。”说完,他也不忘为自己开脱,“佛门之地,没有来了香客,却拒而不入之理。” 谢姝宁闻禁不住暗自腹诽:不过是爱财,连任何一笔香油钱都舍不得不要罢了。 她应着“大师之有理”,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普济寺,沿着高高的台阶往山下去。 走至半途,她忽觉身后有些异样,停下脚步侧身一看,却只见空空的山门伫立在那,并无人影。 她微微蹙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下了山,马车已停在跟前,车夫问:“图兰姑娘,可是直接回府?” 谢姝宁由图兰扶着上了马车,图兰倚在门边朗声应是,道:“直接回府便是。” 拉车的马就“哒哒”撒开腿跑了起来,不多时便远离了普济寺,朝着回城的官道稳稳而行。 谁也不知道,燕淮跟吉祥亦在他们后头悄悄跟了一路,直至入城,方才分开。 谢家在北城,燕家在南城,进城后,方向便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 燕淮跟吉祥一道策马回府,一进入南城的地界,皇城便先映入众人的眼帘,红墙黑瓦,并不常见。 回到燕家,小厮牵了马去马厩,他们一前一后往里头走。 没走多远,便见如意撩着直缀下摆,飞奔而来,满头大汗。 一年年过去,如意的年纪也日渐大了,早过了总角之龄,继续在内宅走动已不合适,所以近些日子,他主要管着燕家外院的事。如意的外祖母去岁冬上在冰上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在病榻上躺了数月,如今虽还活着,但口不能手脚不能动弹,原是中风瘫了。 所以如今,她还要人照料,哪里还能打理燕家内宅的事。 好在燕家的人本就不多,现如今更是稀少,小万氏又早被软禁了起来,平素并无大事。 可如意一直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内宅里也是不可一日没有主母的,因而总催着燕淮早些娶妻成亲,活像个啰嗦的老太太,日日念叨。 然而一则燕淮尚未出孝,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办喜事,二来温家那位小姐,如意也见过,他也觉得不怎么样…… 这般一来,如今二门里代替了如意外祖母职责的,是个叫阿圆的中年妇人。 阿圆是如意外祖母神智还清明时,亲自定下的人选,如意亲自去问过话,觉得一时半会也委实挑不出更好的,便定了下来。 转眼到了现在,阿圆行事一直没有出过差池,如意终于放心了许多,只盼着燕淮来年早日成亲,好有个主母来管事。 谁知-- 如意匆匆跑到了燕淮面前,大口喘着粗气,磕磕绊绊地道:“阿圆、阿圆死了!” 燕淮眉头一皱,厉声道:“怎么死的?” 如意面色为难,似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过得须臾,他喘气声渐缓,才终于看着燕淮斟酌着说道:“阿圆早上去给老夫人送晨食,过了小半个时辰,人也没从里头出来。外头守着的婆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叩了半天门,里头却始终没有动静,便来禀了奴才。”他顿了顿,“奴才踢开了门进去,发现阿圆已经断气了,被割开了喉咙,血流了一地。” 如今燕家的主子是燕淮,小万氏年不过三十许,就成了燕家的老夫人,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却一直都算是安生,该吃吃该睡睡,还必要日日诵经念佛,除了平素咒骂大万氏外,并无异常。 燕淮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拿什么杀的人?” 小万氏素来弱不禁风,这辈子恶虽恶,却从来也没自个儿动过手。 “阿圆送进去的粥碗摔裂了,瓷片扎在她的喉咙上。”如意觑了眼他的面色。 话一说完,燕淮就冷笑了起来:“外头守着的人都是聋子不成?碗摔在地上,就连一点声响也不曾听见?” 如意无以对。 小万氏越来越安生,守着她的那群人也就越来越懈怠。 内宅,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到底是鞭长莫及。 府上没有当家的主母,下头的人,总有不安分懒散的。 “已经全都锁起来了,等问过话,便一一处置。”如意心中郁郁,连带着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起来,“老夫人要见您。” 燕淮眼神倏忽变得冰冷尖锐。 小万氏即便是疯了,也不会无缘无故亲自动手杀人,她杀了阿圆,是因为想见他。 自从燕霖被送走后,燕淮就再没有见过小万氏。 外祖母让他留下小万氏的命,他允了,从此只当没有小万氏这个人。 他哈地笑了声,大步往前迈去。 ***** 小万氏躲进了佛堂里,跪在蒲团上,腰杆挺得笔直。 靴音极轻,她耳朵微动,紧紧闭着的双目微微睁开来,抬头看向佛龛上供着的菩萨。 若神明真的有耳有目,真的有灵,必定能听到她心中所想所盼,必不会叫她的儿子孤苦伶仃在外艰难求生。 明明,他们母子,才该是燕家的主人。 时至今日,她亦从未更改过自己的念头。 她俯身,重重磕了个头。 燕淮走至佛堂门口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 他幼时,乳娘还好好活着,偶尔会搂着他,贴在他耳边轻声叨念,小万氏生得同大万氏不像,身形却接近,若只看背影,换了一样的衣裳,总是叫人认错。 他从没有见过生母大万氏,小时候便总凝视着继母的背影,想着生母该有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是真的几乎将小万氏当做了生母。 他立在门边,束手看着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的妇人,微微失了神。 案上燃着的香烛,青烟袅袅,蓦地“噼啪”炸了下。 小万氏身子微微一哆嗦,旋即猛地转过头来,看到燕淮,她苍白不见血色的面上竟露出个笑容来。 燕淮微怔。 小万氏则牢牢盯着逆光而立的少年,笑个不停。 一别经年,她的霖儿,想必也快有这般高了吧。 转瞬间,她泪如雨下:“你生得倒是好,眼耳口鼻皆像足了你母亲!” 燕淮蹙眉,沉默不语。 “呵,你且等着,等到霖儿回来,看你还敢不敢关着我!”小万氏抬手,重重一抹泪。 燕淮垂眸,“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这般恨我……” 话音未落,小万氏双目噙着泪水,尖刻地大笑了起来,指甲嵌进蒲团里去,咬牙切齿地道:“你问我为何这般恨你?我凭什么告诉你!凭什么!你不如去死吧,死了就能见着你那好娘亲了不是吗?等见着了她,你尽管去问便是了!你去问啊!” 说着,她又颓然伏在了地上,口中不间断地喃喃念叨:“我凭什么告诉你……小贱种,凭什么……” 章节目录 第270章谎言 > 留得长长的指甲一道道划过地面,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声响。 小万氏发髻微散,时而悄悄抬眼望向燕淮,眼中皆是毒辣之色。她哭得叫人心酸,神色间却丝毫不见可怜之状。 过得片刻,她忽然又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束手在膝上,红肿着眼睛噙着未落的泪珠,道:“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燕淮往佛堂里迈了一步,跨过门槛,朝着小万氏走近。 佛堂里的光线本就幽暗,此刻门前挡了个人,便愈加昏暗起来,加之燕淮逆光而行,小万氏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不由惊慌起来,自蒲团上站起身来,急急往后退去。她的手撑在了搁着佛龛的案上,五指用力,按得极紧。 说到底,她也是怕的。 “你终于还是想杀我了吧?”小万氏桀桀怪笑了两声,隐在迷蒙的昏暗中,隐约不似人声。 然而说着话,她按在案上的那只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朝着后头的七枝烛台伸去。 蜡烛还燃着,灯芯劈啪作响,红彤彤的蜡油,蜿蜒而下。 她像是一只虎视眈眈的兽,盯着猎物靠近。 可燕淮却在两步开外停下了脚步,束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万氏愣了下,忍不住急了,用话激他,道:“怎么,你是怕了我不成?” 话音落,见燕淮依旧站在那,不动如山,她不禁有些疑惑起来,手指轻颤,鬓边散发被风一吹,黏在了生了汗的面上。 “你娘死的时候,你尚不足两岁,许多事怕是都早就不记得了吧?”她的手,已经握住了烛台,“她至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你!还有你那个一出世就没了气的妹妹,她更是连问都不曾问起过……你怕是连自己曾有过妹妹也不知……你娘心中无你,你爹心里难道便有你?他亦从未正眼看过你!这么多年来,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育成人!你如今,竟敢将我软禁在府里,同畜生有何区别?” 说话间,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不看眼神,倒真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口中问出的话,亦是这般不平。 燕淮忽然笑了,笑得俯下身去,抱着肚子放声大笑。 小万氏唬了一跳,猛地抬起一手来伸出手指直直指着他:“你笑什么?” 燕淮不语,只笑个不停。 冷寂的佛堂里只有他的笑声,绕着横梁盘旋不去。 小万氏面色陡变,怒斥:“别笑了!别笑了!不准再笑了--”话音未落,她抓住烛台就要往燕淮身上扑。 然而二人之间相距两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妇人,焉能如愿碰到燕淮。 恍惚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站在那捧腹大笑的少年便从她眼前消失了,身形极快。 等到小万氏察觉,已是来不及,她手持烛台踉跄着朝地上扑了下去,烛台坠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上头燃着的蜡烛转瞬间摔在地上断成了几截。火苗微弱,挣扎着燃着。 小万氏发出一声痛呼。 原是烛台坠地的刹那,蜡油泼洒,滚到了她面上发上。 好在上头积蓄的蜡油并不多,只烫到了她的左边脸颊靠近下颌的那一块地方。 但蜡油极烫,倏忽便在她苍白的肤色上烫出了几粒鼓鼓的泡。 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摸,疼得厉害,无处发泄便又似溺水之人在水中挣扎起浮,扬起脖子,用仇恨的目光四处搜寻起燕淮的身影来。 一扭头,她的视线里便多出了一抹绛紫色。 刺眼得很。 她忍着疼痛,对他怒目而视,嘴角翕翕,因牵动了下颌处的烫伤,疼得不敢立即开口痛骂。 在她仇视的目光里,紫衣少年的笑声渐渐止住了。 他迈开步子走近,蹲下身子,带着悲悯之色看着她。 小万氏瞧见,迷迷糊糊忘了疼。 这是怜悯? 是怜悯?!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当即,一阵汹涌的怒意涌上她的心头,她扬手便要去扇燕淮的脸。 可手指尖尖还没探出去两寸,她的手腕便被擒住了,卡得死死的,叫她动弹不得。 她咬着牙,胡乱叫骂起来,披头散发活像个市井泼妇,“小畜生,你是不是想打我是不是?你也配站在我跟前?你娘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你也不过就是只畜生,锦衣玉食供着养大的狗东西罢了!早知如此,我合该将你养在马厩里猪圈里!” 燕淮听着,却始终神情自若,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小万氏骂了一会,有些力竭,语气情不自禁软和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直像个哑巴似的不开口不说话的燕淮,低声道:“母亲,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也有你全然不知的事呀……” 尾音拖得长长的,似长叹了一声。 小万氏不由噤声,神色匆匆变幻。 “我妹妹,活得好好的,活得比你好。” 小万氏吃惊地抬起头来,厉声断喝:“不可能!我亲耳听见接生婆说孩子一落地就没气了!” 虽已是十数年前的事,可那一日的事,她此刻想来,仍历历在目。 大万氏生燕淮时,便艰难,落下了病,身子一直断断续续不曾痊愈。 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病中怀上了另一个孩子,结果生产时难产血崩,止也止不住,死在了产床上。 她断气的时候,孩子还在腹中。 产婆当机立断,剖开了她的肚子将孩子取了出来。 可那孩子,已然浑身青紫,死在了娘胎里。 小万氏牢牢记得那一日,记得自己听到她们母女双亡时,有多欣慰。 可是十几年后,燕淮却当着她的面说,那孩子还活着,她焉能相信!可念头一转,她忽然懵了下。 昔年她乃是未嫁之身,不得入产房陪同,亦不曾亲眼见过孩子的尸体。 难道-- 真的还活着? 念头一起,小万氏立觉心潮起伏,浑身颤栗,满头大汗。 “父亲到死都瞒着你,母亲,他从一开始,便没信过你。”燕淮松了手,“你若不说,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至始至终,他都提防着你。” 小万氏面如土色,心跳如擂鼓,强自辩白:“你胡说,是你在胡说,人死不能复生,那孩子分明是死了没错……” 燕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了声:“倒不如,您去地底下亲自问问父亲,这事是真是假?” 小万氏蓦地抬头朝他看去,目光如炬,熊熊燃烧。 这是她方才送他的话,要他去地底下问大万氏,如今他生生将这话送还给了她。 小万氏心头震动。 若那孩子一直还活着,那她这一生,岂非就是个笑话? 小万氏重重咳嗽起来,一口血呕在了地上。 耳畔有脚步声远去,她吃力地循声望去,只瞧见一抹绛紫色的衣摆擦过门扉,消失不见。 她身子一僵,颓然俯首,磕在了地上,口中喃喃:“菩萨……菩萨……” 与此同时,出了佛堂阔步远去的燕淮,并没有回正房去,而是直接去了成国公府的西北角。 西北角只有一处院子,名为宁安堂,是燕娴亲自取的名。 燕霖被送离京城,小万氏被软禁,万家没了声息后,燕淮便将燕娴给接回了府。 于燕娴而,成国公府却并不是她的家。 她活了十三年,却从没有在国公府里住过一日。 她知道,她有母亲,只是母亲不在了;她也有父亲,只是一年也见不到几回;她还有兄弟,只可惜从未逢面。 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她就不是个正常孩子。 她一个人住在宁安堂里,身边依旧只留一个哑婆婆,除燕淮跟吉祥如意外,谁也不见。 燕淮派去的护卫,也只能悄悄地守在宁安堂四处,却不敢叫她瞧见。 走进宁安堂,燕淮的脚步就会不由自主放到最轻。 可饶是如此,里头的人,依旧能在第一时刻察觉到他的到来。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阴暗里缓缓驶出来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妪,头发稀疏斑白,面上神色恹恹,垂垂老矣,显见得精神不佳。 燕淮迎了上去,“身子可好?” 轮椅上坐着的老妪抬起头来,衰老的眉眼依稀还带着年轻时的秀美清丽。 她笑了笑,道:“好得很,倒是哥哥,怎么这会来了?可是没见着那位小姐?还是……”她微收了笑意,“还是去见了母亲?” 声音却犹如黄鹂鸣叫,清脆悦耳,又带着些许倦怠的慵懒。 燕淮走至她身后,将轮椅推了出来:“你若笨一些,想必身子也能好一些。” 燕娴哈哈一笑,摇头道:“慧极必伤倒是有理,只我生来便是如此,人已极丑,再不聪慧些,活着作甚?” 她爱笑,鲜少露出痛苦之色,便是偶尔身上疼极,亦总是笑着自己忍受。 轮椅推到了院子里,停在树下,绿荫遮蔽。 燕娴吃力地抬头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天气真好,若能铺了席子在地上睡一觉,必定美哉。” 燕淮站在她身旁,静静听着,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老天爷素来不长眼,这样好的姑娘,为何却不能长命百岁。 章节目录 第271章主意 > 燕娴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未老先衰,无药可治。 当年大万氏诞下了长子后,身子骨大为不佳,几乎成了个药罐子。这事,府里的人都知道。因而谁也没有想到,大万氏竟然会在病中,怀上了燕娴。 以她当时的身体状况来看,这是极为冒险的事。 可她的身子,想必也是无力再承受流掉这个孩子所带来的伤害。 生也不对,不要她,亦有危险。 时至今日,大万氏跟燕景都已经故去,当年府里的老人也都几乎消失了个精光,已无人知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最后,大万氏终归留下了腹中男女不明的孩子。 这一年,燕淮还在咿呀学语,堪堪会喊几声父亲母亲。 因为太过年幼,他对当年大万氏怀孕的事,毫无印象。长大后,也无人告诉过他。大抵是昔年燕景在府里下过封口的命令,他那素来什么都敢拣了说给他听的乳娘,也对大万氏身故一事,绝口不提。 热孝里,小万氏便进了门,美名其曰,代替长姐照料年幼的他。 他如今想来,燕娴应正是赶在小万氏嫁进燕家做填房之前,便被燕景悄无声息地送出了门的。 这一去,便是十数年。 直到燕景临终之际,叮嘱吉祥转告于他,燕淮才知,原来自己还有个同母的妹妹,活在人世。 二人从未逢面,谁也不知对方的长相。燕淮自小对生母没有印象,因而未去见她之前,一直在暗暗地想,自己的妹妹是否生得同生母大万氏相像,又是否同自己相像。 据乳娘的话说,他生得同生母颇有几分神似。 可当他真的见到了燕娴,心中震颤无以表。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老妪,又如何会是他嫡亲的妹妹? 不论是花白的头发,还是手背上隐隐出现的褐色老年斑,抑或是她面上一道道的皱纹,都叫人骇然。甚至于,她比之那些官宦人家保养得宜的老太太,也是相去甚远。 燕淮愣在当场。 燕娴却睁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甜甜唤了声“哥哥”。 说不出的怪异跟不搭调。 燕淮瞧着,反倒蓦地松了一口气。 垂垂老矣的人,眼神多半是浑浊的,眸中没有光彩。可燕娴眼神极清亮,极纯澈。 燕淮顿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的确是他那饱经波折的妹妹。 俩人一别十数年,在父母皆亡后,方才相遇。但搁在燕娴眼中,似乎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叫人怅然的。于她而,能见到他,此生便足矣。她见过了父亲,亦见过了兄长,唯独没有见过母亲,可母亲早在她还未出世之前,便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这一生,只要还活着,都是没有法子见到她的。 所以她早在刚刚懂事的年纪,便知道,自己这世能见到父兄,便是极好。 怨天尤人,不会让她少痛上些,也不会让她的病痊愈,更不会让她去世了的母亲死而复生。 艰难的短暂人生里,她在黑暗中,摒弃了泪水,学会了笑。 她的笑容总是格外明媚,笑颜绽开的这一瞬间,甚至会叫人忘了她此刻的容颜,是属于老迈二字的。 燕淮在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声,面上亦露出笑意来,“等秋风起了,景致更好,到时候我带你去西山看红叶。” 燕娴摇了摇头:“西山太远,我去不了。” 她活得太明白,明白什么是自己能做到的可以做的,亦明白什么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不怕,哥哥背着你上山去看红叶。”燕淮眼眶微红,不敢叫她瞧见,“再不济,我们乘了马车在山脚下寻个好视野遥遥地看,也别有一番滋味。” 燕娴闻,忽然抬手按在了他的手上,笑吟吟道:“哥哥莫不是想请那位小姐一道去看红叶?” 燕淮低头,看一眼她干瘦的手背,有些气闷,面上笑意渐渐难以维系。 他忽然道:“我上回同你提过的那位大夫,医术十分高明,连病入膏肓之人,亦能救回来,你的病,兴许他能有法子也说不准!要不然,还是请他来看一看吧?” 燕娴却没答应,她微笑着,口中的话却很残酷:“整整十三年,什么样的大夫我没见过,什么样的药我没吃过。哥哥一直对爹爹怀有心结,可爹爹待我,却是尽了全力的。我能活下来,就是个天大的奇迹,更不必说活到这般年岁。”说着,她声音渐弱,“我已没几日可活了哥哥,就不必再折腾了,一来我身受苦痛,二来也是扰了那位大夫。我如今可只想同今日这般吹吹风看看天,能同哥哥说说话,哪怕是死,也已经无憾了。”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极清楚极明白。 燕淮听得心都快要碎了。 鹿孔不过比他长几岁,如今还年轻得很,比起太医院里的那群御医,可谓是正当时。即便他如今一时半会对燕娴的病没有法子,假以时日,兴许就能想出法子来是有可能的。 燕淮不愿死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燕娴年迈老死。 可燕娴说的话,又像把刀子似的,狠狠扎在了他心上。 她被折腾了十几年,每一日活着都似是走在黄泉路上,早已是身心俱疲。 他想救她,可对她而,却已不愿意再这般走下去了。 他沉默了下去,燕娴则笑着攥住他的袖摆,道:“哥哥不要挂心我,倒是该多想想你自个儿的事。我可不想在还没能见着嫂子之前,便撒手人寰。若真那样,委实亏了些。” “别胡说,什么撒手人寰!”燕淮轻斥了声,眼眶愈发红了。 大概是血脉相通,天性使然,又或是燕娴这样的孩子,没有人能厌她,兄妹二人从初见开始,便是相见恨晚。 他们是对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兴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燕淮越来越不敢去想,不知何时,她便会舍弃这幅衰老的皮囊,撒手而去。 燕娴却总将自己随时可能会死的事挂在嘴边。 她知道,她每说一回,就是在自家哥哥心上多割一刀。 可是她还是要说,必须说。 只有这样反反复复地告诉他,等到她真的离开的那一日,他才会麻木,才不会那般悲痛。 人呐,谁让痛苦的,总是活下去的那一个。 她继续笑着,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哀痛:“哥哥,我可是说真的,你若真喜欢那位小姐,不若早些将她娶回家来吧?” 自小被深藏在僻静之处长大,身边来往的人不过寥寥,她虽聪慧懂事,却并不大通人情世故。 她只知,自家哥哥似有欢喜的人了,既喜欢,早日娶回来多好。 燕淮望着她,欲又止,耳朵微红,良久方道:“她似乎,不大喜欢我……” 燕娴瞪眼,奇怪极了:“哥哥这般好的儿郎,竟还有人不喜欢?论样貌论家世门第论本事,哪一样能叫人不喜欢?” 她说得过于直白,燕淮听着,耳朵尖尖愈加红了。 他讷讷道:“你除了我,也只见过父亲跟吉祥如意罢了……” “哥哥这话,倒是嫌我见识过的男人太少?”她轻咳了两声,“我梦里,可也是见过不少的。” 燕淮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嗔她道:“你这做的什么梦?” 燕娴瞪他一眼,连忙调转话头:“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哥哥还是同我说说我的未来嫂子,生得是何模样吧?哥哥这般好的人,她今日还不中意,来日也必定会心动的!” 燕淮听得无奈,正要说些别的,心中蓦地一动。 他试探着道:“你可是急着要帮我掌掌眼?” “这是自然,总要瞧过了才能放心。” 燕淮就道:“我先前提过的那位大夫,正是她身边的人。” “是吗?”燕娴微怔,“这般说来,若要为请那位大夫来望诊,势必要经过未来嫂子?” 燕淮颔首。 燕娴眼神游移,望着头顶上高高的碧空,转瞬间下定了决心:“既如此,哥哥就赶紧去请他来吧!” 话毕,她又悠哉地加了一句:“为了哥哥的终身大事,小妹定当竭尽全力。如今只盼着,未来嫂子千万不要不肯借人才好。” 她一口一个未来嫂子,叫燕淮听得窘迫不已。 八字还没一撇,若不是燕娴有次偶然问起,他亦没有想过,自己对谢姝宁,似还有这样的心思。 也不知是不是听她说得多了,他心中的那点子古怪情愫,也随之日渐膨胀,膨胀到他竟悄悄去了普济寺,只为见她一面。 青空之下,兄妹二人各怀心思。一个想借机让妹妹答应望诊一事,一个本着为兄长的终身大事努力,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结果都打起了谢姝宁的主意。 **** 北城谢家三房的潇湘馆里,谢姝宁却是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她忧心的是,舒砚跟纪桐樱的事。 也不知纪桐樱是何时抽空写了信的,这日她才得知舒砚回府的消息,纪桐樱的信也已经到了她的手上。 足足写了三张纸,都是在问舒砚的情况。 谢姝宁一目十行,看到最后已然十分肯定,纪桐樱这是心中已有驸马人选了。 章节目录 第272章来信日珥仙葩+2 > 依舒砚的性子来看,他势必已当着纪桐樱的面表明了心迹。 若不然,纪桐樱又怎么会巴巴地写了信来这般事无巨细地询问他的事。 谢姝宁知道这封信留不得,看完记在心中,便让玉紫点了灯,将信给烧了。空气里渐渐有纸灰的烟火气弥漫开来,她微微蹙着眉头吩咐图兰研墨,提笔给纪桐樱写回信。 簪花小楷在笔尖下缓缓成形,工整娟秀。 她心里却乱得很,根本不如这些字迹看上去平静。 皇贵妃极宠纪桐樱,若她同皇贵妃提起有意招舒砚为驸马,皇贵妃指不定真的会答应。安平年代,要靠公主笼络人心,也用不着纪桐樱。何况如今肃方帝的日子过得颇有些浑浑噩噩,连几位皇子都懒得看顾,更不必说纪桐樱区区一个公主的婚事。 因而这件事,几乎可算是由皇贵妃全权处置。 谢姝宁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亦是稳稳的,逐字回复着纪桐樱方才在信中所提的问题。 她不想瞒着纪桐樱,可有些事,却又不能直接坦白地告诉她,谢姝宁写着写着,手下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舒砚在纪桐樱看来,不过就是谢姝宁的表哥,是从敦煌来的,旁的,她是一概不知。 可谢姝宁却很清楚,自家舅舅如今手中紧握的权力,宋家的财富,在敦煌的地位,真论起来,也是骇人的。 她再三斟酌着,最终仍只长叹了一声,暂时搁下了笔。 怎么写,似乎都有些不大对头。 话只能说三分,可这三分,究竟是哪三分? 敦煌地处要冲,接壤诸多小国,加之绿洲丰饶,又牢牢扼守着西域的命脉。 多少年来,西越一直在觊觎敦煌这块肥肉。 正所谓树大招风,一时半会,她哪里敢将宋家的事尽数和盘托出。 同理,因为舅舅如今所掌的权力,过于特殊,她并不大赞成舒砚娶了纪桐樱为妻。婚姻大事,看似是俩人之间的事,可实际上却关系众多,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家。 身处权力漩涡之中,大部分事情都显得过分敏感。 如若舒砚成了西越的驸马,那敦煌古城,迟早会是西越的囊中物。 到那时,就不是归顺不归顺的事,而是不得不归属西越,顺理成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望着搁在砚台上,湿润的笔尖,不由失了神。 最初,她以为舒砚只是一时兴起,可后头却渐渐发觉,他并不是说笑这般随意。 一则他缠功厉害,谢姝宁颇受不住他这样的性子,只得应承下来要帮忙;二来她也是想着,纪桐樱从未在她跟前提起过舒砚,想必是只当做普通人看待,这回也好叫舒砚死心。 谁知,事情似乎朝着某个她无法掌控的方向,一溜烟跑远了。 这事突然间便变得难办极了。 谢姝宁连声叹息,一瞬间似老了十岁。 她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先知会舅舅,可舅舅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她上辈子虽然活到了二十几岁,儿子也有了,可儿子尚且年幼,从未帮旁人操心过亲事,这会不由急得焦头烂额。 没有法子,她思来想去,索性直接去寻了舒砚。 舒砚满面含笑,见着她急忙招呼落座,又要人奉茶。 谢姝宁见状不由没好气地道:“表哥,这是我家。” 她又不是客人! “你不喝我可自个儿喝了?”舒砚依旧笑嘻嘻的,“你这会来找我,可是要问公主的事?” 二人坐在庭院里说话,周围只图兰几个守着,并无外人,他说话也就不遮掩。 谢姝宁手执茶盏,轻轻抚摸着上头光洁的釉,点了点头:“谈得如何?”他问的直接,她干脆也开门见山。 舒砚微微敛了笑:“她很惊讶。” 谢姝宁无奈:“她如何能不惊讶!” 她虽是公主,可也只是西越矜持的好姑娘,何曾见过旁人这般冲着自己表明心迹过。又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面对舒砚这样的少年郎,捱不住也是该的。 倒是她,用颗老妈子的心看待舒砚,一时忘了舒砚的这幅容貌气度在春闺少女心中,该有多受欢迎。 “那她,都说了什么?”谢姝宁回忆着纪桐樱在信里说过的话,不免有些好奇起来。 舒砚摇头:“倒没说什么。我爹倒是说过,你们西越的姑娘不同西域三十六国常见的那些,为人矜持。因而我先前便想过,我便是表明了心迹,她多半也是不会接话的。” 谢姝宁闻就道:“既如此,你又为何非要见她不可?” “说过了,我至少舒坦,来日想起,亦不会觉得后悔自己错失了机会,不曾去争取过。”舒砚呷了口茶水,难道正正经经同她解释起来。 谢姝宁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说得并没有错。 舒砚又道:“我会在京都留很长一段日子,她如何想,看着便知道了。” 若驸马人选公告天下,同他没有丝毫关系,那她自是对他无意。他惋惜,却也能接受。强扭的瓜不甜,不论对方是不是公主都一样。可若她有意,以她的性子,必定也会想法子来找他。 舒砚自小同父母关系亲热,他亦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 感情二字,看似复杂,可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喜欢了便是喜欢了,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再没有第三种可能。 可从小未曾经历过大波折的他,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种叫求不得的痛苦。 谢姝宁知道,看着他的笑容,一时间却不敢告诉他。 一旦他陷得深了,又哪里是挥一挥衣袖,说放开便能放开的。 表兄妹俩人吃着茶,就着纪桐樱,又略说了几句,谢姝宁告辞转身去了玉茗院见宋氏。 她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觉得不能将这事都给四处瞒严实了。 走至庑廊下,守在门外的丫鬟眼睛尖,早早瞧见她,吃惊地道:“太太派了芳竹姐姐去潇湘馆请您,才出的门,您没碰见?” 芳竹是宋氏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早先丁香百合几个到了年岁,皆放了出去,宋氏后提拔了芳竹几个上来,用得也算称手。 “我没从潇湘馆来,怕是错开了。”谢姝宁刚从舒砚那走来,原是相反的方向,的确没法碰面。 说着话,守门的丫鬟已打起了竹帘子:“那可是巧了,太太正念着您呢。” 谢姝宁疑惑,母亲这会要见她,是为了何事? 莫不是舒砚的事,已然被她得知? 思忖中,她已进了门。 宋氏在东次间里坐着,听见动静扭头来看,讶然道:“来得这般快?” 谢姝宁就笑:“来得快还不成?” “哪里的话,我是想着这脚步也太快了些,前脚芳竹才出的门,你这后脚便来了。”宋氏也笑了起来,只面上笑意显得有些单薄涩然,不似往常。 谢姝宁瞧见,便将嘴里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狐疑地询问起来:“娘亲急着见我,可是出了什么事?”她快步走近了宋氏,在宋氏身旁坐下。 宋氏叹了声,点了点头,递给她一封已经拆封了的信。 “这是……”谢姝宁眉头微皱,看着信封上的吾妻亲启四个字,明白过来,这是谢元茂从惠州写来的信。 宋氏道:“你打开来看看吧。” 谢姝宁颔首,依将信取了出来,打开来一看,的确是谢元茂的笔迹没有错。 前世她就对谢元茂的笔迹十分熟悉,如今又多一世,绝不会认错。可见这封信的确是谢元茂亲笔写下,又从惠州快马加鞭送上京都的。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去。 本就微微皱着的眉头陡然间皱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她的面色亦变了些。 半响,她将视线从信纸上移开,抬起头来,闷声道:“父亲病了。” 宋氏再叹一声:“这是第二封了,第一封来时,只说是小小的风寒,我也并没有在意。”顿了顿,她忽然指着信上的字迹道,“你瞧上面这字,的确是他写的没错。可落笔虚浮无力,略显迟疑跟急躁,委实不像他平日写的字,怕真是病得日渐厉害了。” “还能提笔写信,想必没信中所那般严重。”谢姝宁有些恹恹的。 宋氏道:“惠州日子清苦,环境恶劣,他自幼没有在衣食住行上吃过什么大苦头,难免水土不服,信中所,便是夸张了些,也是有的。” 谢姝宁将信往炕几上一拍,道:“那便让鹿孔领着人去惠州为他诊治,让您匆匆跑一趟,若也水土不服病了可怎么好!既病了,又不喜当地的大夫,吃了许多的药也不见好,那我们就依父亲的话,为他送个大夫去便是,旁的,何苦来哉?” 她也是恼了,觉得自家父亲委实不知何谓心疼。 他自小没吃过大苦头,母亲更是娇养着长大的,真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会他病了,要她们送鹿孔去不够,竟还扬要母亲亲自带着鹿孔去惠州。 谢姝宁很生气:“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娘亲就在京都呆着,去什么惠州!” 章节目录 第273章扯淡 > 原本就是因为父亲鬼迷心窍、花样百出,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拿她的亲事作伐,委实叫人难以再继续拿他当父亲看待。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动了心思将他赶得远远的,至少图个眼不见为净。故而惠州那样的地方,本就是为了折腾他而选的,饶是做官,日子也过得清苦。 没有油水的地方,做不做清官,也无甚差别。 终归花费再大的心思,也漂不起一层油花来。 下头的人日子过得苦,官衙里头的也是那般,他去了,哪里有不吃苦的道理。 只是谢姝宁没有猜到,他才去不到一年,竟就来了两封信告病,且一封比一封口气委屈,仿佛不等来日他就要命归黄泉一般。 她也是心狠,始终觉得他这不过是耍脾气,故意夸大了病情,想要搏同情罢了。 宋氏却不敢对这两封信置之不理,若只一封,她也就自己看了写了回信收起来罢了,可第二封信里的口气都变了,似真的大病一场久久不愈,又半是央求的让她带着鹿孔去惠州,她这才没有法子当做自己没收到信。 “你父亲特地写了信来,我怎么能不去。”宋氏摇着头,耳坠儿盈盈而动,“这信原就是随中秋礼送进京来的,长房那边也有一份。他素来就不是那专报喜不报忧的人,肯定也已同老太太说了自己生病的事。” 果不其然,她这话才说出口,外头就有人来报,长房那边请她过去说话。 宋氏一猜就是为的谢元茂的事,无奈地摇摇头。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立即道:“我随您一道去!” “你不必去,若你三伯母也在那,见着了未免生气。”宋氏刚想应好,旋即想到了蒋氏,顿时不敢再让谢姝宁跟着自己一块去梅花坞了。 自打六姑娘谢芷若出了那件事后,蒋氏就对谢姝宁充满了仇恨,过去只是轻视鄙夷加些偶尔的艳羡,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仇恨。恨这人世不公,为何她的女儿后半辈子都要在庵里度过,谢姝宁却仍在家中悠哉悠哉地为她来日的及笄礼做准备,四处择婿。 凭什么? 人人心里都有一股子这样的怨气在,蒋氏的这股怨气却似乎尤为强烈。 宋氏生怕她见着谢姝宁发起疯来,叫人控制不住场面,所以怎么说也不答应谢姝宁随她一块去。 蒋氏先前也病了一场,可谢芷若一被送去庵里,她的病就渐渐好转了,如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倒是时刻巴在老太太身边不挪窝了。 她原本就是长房老太太的娘家外甥女,早先年,颇为得老太太青眼,后来出了些事,老太太慢慢冷落了她,但血脉亲情总无法磨灭。谢芷若出事后,蒋氏跑去老太太跟前那是痛哭流涕,再三说自己教女无方,让谢家蒙羞了。 难得的乖觉懂事,连老太太瞧见了都诧异,忍不住就逐渐心软了。 大太太王氏轻易不说人,这回也忍不住在背后嚼起了蒋氏的舌根,说她谄媚,又责备她不会教女儿也就罢了,如今女儿才被送出谢家,后脚就去老太太跟前卖乖,乃是真真的铁石心肠,毒蛇见了她都得绕道。 她说得一板一眼,倒不想是在背后攀扯人,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在笑着夸人。 宋氏敷衍了几句,心中则跟明镜似的。 大太太这分明就是嫉恨蒋氏再一次将老太太的目光给吸引走了而已。 妯娌间的明争暗斗,同宋氏这个住在三房的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梅花坞正房进去,临窗大炕手握黑檀木的佛珠,靠着大迎枕,坐在炕头的老太太,却同她撇不清干系。 谁让谢六爷谢元茂,虽挂名在三老太太名下,归根究底却仍旧是长房老太太的孩子。 比起三老太太,这才是她正正经经的婆母。 长房老太太的精神早就大不如从前,但气势犹在,见宋氏进来,她微掀了掀眼皮,手中佛珠转得愈加快了些。 宋氏同她行了礼,她方才笑起来,招呼宋氏入座。 近些年谢家接连出了不少事,老太太心中也有些发虚,便时常唤了儿媳们来梅花坞陪着说话。大太太几个哪敢不从,便成日里都在老太太跟前打转。此刻,亦都在座。 妯娌几人紧接着也依次问候了几句。 老太太这时忽然说道:“都散了,自去忙吧。” 下头一行人都怔了怔。 正疑惑着,又听得她说:“老六媳妇留下,陪我说会话。” 本就是她派人找宋氏来的,宋氏知道她要同自己说什么,大太太几个则全然不知,不由暗自揣测起来,但仍依退下了。 等到屋子里没了人,老太太让人给宋氏奉茶,旋即将几个丫鬟也都给打发了出去。宋氏不觉有些狐疑起来,这动静,倒像是要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秋日将至,老太太畏凉,这会便不喜开窗。 宋氏吃着温热的茶,额上不由得出了些微虚汗,热出来的。 老太太瞧见,笑了两声,搁了佛珠手串于炕几之上,望着她道:“热吧?” 宋氏捧着茶盏,摇了摇头:“是茶烫了些。” “我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身子骨健朗,吹阵风就要咳嗽。”老太太仍笑着,掖了掖自己的衣襟,“这人一旦上了年岁,这命呀,就不是自个儿的了。见天数着日子活着,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兴许就去了。” 她无端端说起这样的话来,宋氏听见无法不接话,便也劝慰道:“您身子好着呢……” 谁知她话才说半句,就被长房老太太给打断了。 老太太蓦地收了笑,眉头紧皱,白胖富态的面庞上流露出不同寻常的严肃之色来。 她定定看着宋氏,开口说道:“我老了,好不好也就这么几年光景可活。你们这群小的好了,我这老婆子才会觉得欣慰。”说着,她话锋一转,说到了正题上,“老六病了,可曾知会你?” 夫妻之间,若连对方病了也不告知,只怕早就形同陌路。 老太太如是想着,却哪里明白,宋氏跟谢元茂的关系,远非简单的陌路二字说的清楚。 共同诞育了一双儿女,二人之间的牵绊,岂是说撇清就能撇清的。 尤是谢元茂,一边发着脾气觉得宋氏不好,一边又巴巴从惠州让人快马加鞭一连送了两封信来告病诉说委屈。 几十岁的大老爷们,仍像个孩子。 他自小就被过继给了三房,老太太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因而一直都还拿他当幼子对待。 真比起来,最小的谢七爷,如今也不如他在老太太心里的分量重。 可三老太太在时,长房老太太对自己这个已经被过继给了三房的儿子,并不看顾。 只是如今府里的子孙一个比一个不成样子,她难免又想到了谢元茂。 况且三老太太已不在人世,她便又有了当母亲的意思。 所以一接到谢元茂的信,她就忍不住唤了宋氏来。 宋氏猜到她是为了这事,此刻听她问起,镇定自若地道:“提了。” 简意赅,只两字而已。 老太太有些不满意:“你就没什么想法?” 宋氏垂眸,略一沉吟,道:“病了自然要请大夫看。” “没别的了?”老太太的面色已有些难看起来,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六当年带你回府,我原就是不答应的,你出身低微暂且不提,当年老六娶你更未曾有过父母之命,于理不合。但你是个好孩子,知书达理,品行端正,又为老六生下了一双儿女,我思来想去那陈氏绝不如你,这才铁了心要扶你一把。” “你也果真不负我望。” “我这条老命,也是被你给救回来的。所以我这些年来,处处都为三房的两个孩子着想,也不敢指派你做事。” 老太太一句句说着,似要将她背着宋氏做过的事尽数撇清一般,绝口不提,只拣了好的来说:“老六外放的令状下来时,你没打算跟着一道去任上,我也就没逼着你去。可你想一想,有几家是这般的?如今老六病了,你身为他的正妻,合该在他身边照料,你说是不是?” “老二过世时,我悲痛欲绝,实在是怕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凄楚,你可明白?老六孩子脾性,哪里能照顾好他自个儿,陈氏是何品性,你也不是不知,她哪里能照顾得好老六!还是得你亲自去,我才能放心!” 昔年三老太太不过是心黑手辣,可长房老太太却是实实在在的能说会道。 宋氏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方道:“陈姨娘很好,必能将六爷照料妥当。” “胡说!”老太太猛地发起了火,一把攥起搁在炕几上的手串,“你这是不拿自己当正室了不成,丈夫病了,竟就叫个妾照料?老六在外头做着官,说出去叫外头那些人如何看他?” 家眷如何,也是男人的脸面。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这回你一定要去!大不了,等老六病好了,再回来也无妨。” 她私心里却想着,谢元茂只有一个嫡子,人丁太过单薄。 宋氏的年纪并不大,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若能再为谢元茂生下几个儿子,将来也是谢家的助力。 章节目录 第274章打算粉60+ > 年纪愈大,她的心思,也就愈加落在了“子孙满堂”这四个字上。 宋氏迟疑着,并没有立即说话。 长房老太太就斜睨她一眼,旋即闭目捻着佛珠喃喃诵起经来,就这么一不发将宋氏晾在了那。 茶凉了,气氛也僵了。 宋氏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大夫。只鹿大夫领着人前去,在路途上所耽搁的时间便会少上许多。” 老太太的诵经声似顿了一顿,但并没有间断。她恍若未闻,继续只念她的经,不接宋氏的话。 宋氏就明白过来,老太太这是只愿意听她说,好,儿媳明日便启程这样的话了。她心头微闷,索性也闭紧了嘴,一个字也不吭。俩人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太才重新睁开眼来,面沉如水。 她望向宋氏,语重心长地道:“福柔,你带着鹿大夫一道去,也是给老六长脸,给谢家长脸。何况如今翊儿在书院用心念书,阿蛮也大了,早就能帮着你一道打点家中大小事务,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一个“孝”字就能大过天,她是长辈,怎么说都无妨。 她能冲宋氏发脾气,宋氏却不能朝她发脾气。 但她脾气也发过了,强硬的姿态也已经摆出来给宋氏瞧过了,而今便摆出了这幅慈祥和蔼的模样来,淳淳劝说,甚至不惜唤了宋氏的闺名以示亲昵。 这般一来,宋氏也就只能恭敬地听着,受着。 可宋氏着实没有心思要去照料谢元茂,便仍旧推脱着:“舒砚还在府上住着,虽说是我娘家外甥,可千里迢迢而来,也是客。六爷不在家中,我若也离了,岂非说不过去?” 长房老太太闻却笑了起来,咳了两声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既是你的外甥,那便也是咱们谢家的客人。你跟老六不在府上,那不还有许多人?这事,你勿需担心。”话毕,她索性将后头宋氏可能寻到的借口也一并给堵死了,“至于阿蛮,你如果觉得她年岁尚小不会管事,那也还有老大媳妇可以相帮。也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她摸索着好好学学,不会掌家的姑娘,来日可有得苦头吃。” 这话就说得愈发语重心长了。 宋氏听着,觉得自己果真是再无借口可寻。 “老六病了,既是病,不管重不重,那都是耽误不得的。”老太太的话说得愈发顺溜,“你且先回去收拾一番,趁早出发。” 宋氏眼皮一跳,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京都此去惠州,也不知要在路上耽搁多久,指不定到了地方谢元茂的病早就已经好全了! 可孝字当头,这话她哪里敢明着说。 宋氏看着老太太的脸,艰难地将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老太太也没打算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立即便开始赶人:“罢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先下去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打起了帘子鱼贯而入。 当着丫鬟婆子的面,有些话就更不好说出口。 宋氏憋了一肚子的气,委实有些忍耐不住,这会也不顾边上多了些人,直截了当地便道:“儿媳不得空,去不了!至于鹿大夫,后日便启程!” 此一出,老太太面色陡变。 刹那间,老太太就将手里的佛珠手串给扯断了,可见是气极。 她少见的冷笑起来:“宋氏!你不要太过放肆!” “儿媳的的确确是不得空出远门,六爷想必也只是信中随口一提罢了,并不当真。”宋氏努力微笑着,撂下这句话后拂袖而去。 长房老太太在后头气得直哆嗦,口中道:“反了天了!真真是反了天了!” 饶是昔年谢二爷风头正盛,二夫人梁氏出身名门养尊处优,在她这个婆母跟前,照旧也得听着她教导。如今可好,区区一个商贾出身的宋氏,也敢在她面前尥蹶子,她焉能不气。 老太太这一气,就差点气出病来。 等到宋氏回到三房玉茗院时,长房那边已经开始兴师动众地要给老太太请大夫。 正巧鹿孔在府里,长房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当下就打发了人来请鹿孔。 谢姝宁得知消息,连忙来见宋氏:“娘亲,老太太这是?” 人人都知道长房老太太这才见过宋氏,结果宋氏前脚才走,老太太后脚就捂着心口歪在了炕上,谁能不多想。 宋氏听说老太太晕过去了,也不由后悔了几分。 到底是老人家,所谓老小老小,老人家的脾性就跟孩子似的,都得要人哄着来。 她就叹了口气,把方才的事同谢姝宁都说了。 谢姝宁听完不禁冷了脸。 老太太愈发喜欢多管闲事了。 “其实我方才已经想好,后日便同鹿大夫一道出发。”宋氏无奈地露出个苦笑,“只是老太太在我面前一句又一句的说个没完,实在听得我心里憋闷,这才忍不住故意刺了她几句。谁知,竟就这样了……” 谢姝宁不答应:“不成,就让鹿大夫自己去。” 宋氏屈指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笑道:“哪里真的能不去,他到底也还是你爹。不管心中如何想,明面上的事,还得做全了。何况如今老太太来这么一出,我怎么还可能不去?” 谢姝宁不由得怒火中烧:“伯祖母怕是根本没病!” 这不过就是个用来给宋氏试压的手段的罢了。 果然,老太太一告病,人人都怪在了宋氏身上。 近年来愈发似要羽化飞升的长房老太爷,难得出了一回书房的门,亲自见了宋氏。 连他都出了山,这事还有谁能反驳。 谢姝宁就忍不住暗自责怪父亲幺蛾子太多,本不是什么要命的疑难杂症,何必非得鹿孔赶过去。这还不够,又要母亲亲自去照料他。 可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宋氏再不答应,就是个不孝不悌的人。往重了说,指不定将来谢元茂出了事,还得有人说她今日乃是谋杀亲夫之举。 这样的罪名,任凭是谁,都担当不起。 宋氏派人通知了鹿孔,自己就开始收拾起行李来,又叮咛谢姝宁:“你父亲病了一场,哪怕是痊愈了,身子肯定也是虚了些。今年不一定能赶回来过年,老太太那边想必也早就料到了,所以才非得让我前去。府里的事,你若有不懂的,且多问问卓妈妈,至于你大伯母,不必多理她。” 谢姝宁抱着件斗篷,闻将斗篷往箱笼上一丢,正色道:“我随娘亲一道去。” “你也走了,三房岂不是就白送给了你大伯母?”宋氏笑着嗔了句。 谢家三房没有大出息,可宋家的滔天富贵,可是叫人眼馋得紧。 若将三房交到大太太王氏手里,谁知等到她们回来的那一日,见到的是不是一间空壳子,明面上却还叫人挑不出错来。 谢姝宁着实担忧她的身子,生怕她在路上出点意外生场病的,难以安心。 可她的确也走不得。 一则舒砚还在京都,她们一家人不能走得连一个也不剩;二来金矿的事,难得上了正轨,还有许多的事需要她思量;其三,那也还有个善堂的事在。 谢姝宁颓然地在椅上坐下,细细斟酌着,道:“那就让冬至跟着您一道去,图兰也得跟着,再从表哥那找几个刀客随行。” 宋氏笑她:“全是你的人,尽数跟了我去,你还用不用了?” “她们都跟着您一道出门,我才能安心。”谢姝宁往后一仰,语气惆怅。 宋氏也知她的心思,遂道:“那就让冬至一道去,刀客也可多带几个,图兰就罢了,你但凡出个门都要带着她,哪里离得开。”便是冬至,宋氏也觉得不该带走,那都是女儿手下顶重要的人。 谢姝宁迟疑着,觉得宋氏身边还得有个能贴身伺候的会武的丫鬟才妥帖。 至少,若是运气不佳,路遇匪徒之类的,还能有个人能贴身护着她。 可一时半会,上哪里找个合适的丫鬟。 谢姝宁不由忧虑起来,去同舒砚说刀客一事时,提到了这事。 她仍打算着,等到母亲出发的那一日,把图兰一块塞马车上。 当然,事先得瞒着母亲。 谁知舒砚听了一派风轻云淡,道:“你不知道,还有女的刀客?” 谢姝宁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自己曾经见过的西域刀客,个顶个的糙,怎么可能会有女的。 “不过都是粗蛮惯了的人,也不大懂西越的规矩,至于武功,定然不如你身边的图兰,但也是不错的。”舒砚说着,心里已有了人选,“最重要的一点,想必也是你在乎的,衷心一定是足够的。” 谢姝宁也的确在担心这个,闻松了一口气。 晚间,舒砚便将人带回了谢家。 谢姝宁亲自考察过一番,发觉这姑娘生得比图兰还高,五官更是粗糙寒碜些,西越语却说得还算是不错。 有舒砚做保证,谢姝宁其实很放心。 他在旁的事上不靠谱,这种事上却是再靠谱不过。 定下了人,她就带着去见了宋氏。 宋氏很惊讶,问了几句见对方话说得流利,也很满意,为其取名芳珠。 章节目录 第275章约见粉75+ > 芳珠梳洗打扮,换上西越姑娘常见的服饰,就此在宋氏身边伺候。 次日,天气微凉,宋氏一行人上了马车,往惠州去。 鹿孔挥别了月白母子,背着药箱暂别了京都。 冬至赶着载着宋氏的马车,在秋意渐浓的街道上缓缓驶远。芳珠坐不惯马车,觉得里头气闷,忍不住打开了窗子探出半个脑袋来。芳竹扯扯她的袖子,道:“不能这样!” 开了窗子透气也就罢了,哪有探出去看的道理。 芳珠摸摸头,缩回了身子。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石井胡同之外。 谢姝宁盯着空了的道路,幽幽想起,这还是她重生后,第一次同母亲分开。哪怕是前几年去敦煌,那般远的路,也是她同母亲一道走过去的。如今,她只能目送母亲远去。 众人出发约半刻钟后,她忽然提着裙子就想要追上去。 哪怕处处都考虑到了,便是他们路上真的遇到劫匪,也必能护得母亲安全,她却莫名的还是放心不下。 明明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同母亲暂别的时候,她却仍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吃得珠圆玉润、白白胖胖,恨不能长在母亲怀中永不分离。 裙袂飞扬,她迈开步伐跑出一丈远后,动作渐缓。 空荡荡的胡同里,她站在原地似僵立的石头。风轻轻地吹过她的衣裳,拂过她的面颊。动作轻柔,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母亲的手。 她望着虚空叹了一声,转过身去。 图兰追了上来,站在她身边俯首看她,见她面色微白,不由担心:“小姐,你是想跟太太一道去吗?”说完又道,“还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问完这话,她忽然顿足不已:“鹿大夫去给六爷看诊了,小姐这会若不舒服,可怎么是好!” 她说得响亮,就连站在远处抱着儿子,正在哄孩子爹爹晚间便回来的月白,都听见了。 月白就立马噤了声,牵着儿子匆匆走过来,道:“家中留了不少合用的方子,皆是特地为小姐斟酌着开的药,撑过这段日子,一定是够了的。” 图兰仍忧心忡忡,看豆豆一眼。 豆豆扒拉着眼皮做了个鬼脸,唬了图兰一跳。 “我没事,只是想到怕是数月见不到娘亲,有些舍不得罢了。”谢姝宁瞧见,就伸手捏了捏豆豆肉嘟嘟的脸蛋,勉强笑了起来,解释道。 图兰跟月白皆微松了一口气。 既然鹿孔不在,月白就索性带着儿子搬到了潇湘馆里小住。 潇湘馆里的小丫鬟们知道了,都高兴得不得了。月白平素到潇湘馆里来,都会带些自己制的香粉香膏胭脂来,众人就都十分喜欢她。 下头的人其乐融融,谢姝宁瞧着也高兴了些。 她去正房召见了各处的管事妈妈,敲打了一番,叫她们不要以为主母不在,便敢肆意妄为。 随后,她又分别一一听了她们回禀的事。 等到全部处理妥当,已是日上三竿。 待到午时,她一个人用饭,胃口大减,只略用了些便搁了筷子。因她早上雷厉风行,对着众人一通狠狠地敲打,底下的人皆不敢大意。厨房得知她午饭只用了几筷子,便都急了。管事妈妈扭着肥硕的身子亲自来见她,伏低做小,小心翼翼地询问,可是午饭的菜色不合胃口? 谢姝宁哭笑不得,敷衍了几句将人打发了下去,就听闻大太太王氏来了。 大太太是长辈,她是晚辈,没有晚辈坐在屋子里等着长辈自己进来的道理,她就又起身去迎。 礼数足了,大太太面上有光,笑容就愈发和善起来。 “若有不明白的事,尽管来问大伯母。” 她笑呵呵的,嘴上翻来覆去说着的,却不过就是这样的话。 活像只鸭子在耳边叫个不停。 谢姝宁在心里小声地腹诽着,面上却笑吟吟的,附和着她的话:“阿蛮若遇着了不懂的事,定然第一个就去请教大伯母,只求大伯母到时候不要嫌我烦人才是。” 大太太就笑着捧起茶盏:“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便同嫡亲的女儿一样,我怎会嫌你。” 谎话信口捏来,于她,根本都不算是撒谎。其实她心中颇有怨气,觉得宋氏不将三房的中馈临时交托于她,委实小心眼没见地。 “你娘临行之际,想必同你也提过这事了。”大太太轻啜一口茶水,望着茶盏中的浮叶,笑道,“不论何时何事,大伯母都会帮着你的。” 谢姝宁想着母亲临行时同自己说的那句不要多理会你大伯母,差点失笑,勉强忍住了,嘴角弧度却情不自禁地还是上扬了些许。 送走了大太太后,她方要在临窗的榻上歪一歪,小憩片刻,却被图兰给唤醒了。 图兰一脸正经地看着她,忽而绽开一笑:“小姐,奴婢收到口信,成国公想见您。” 谢姝宁原本睡意朦胧,上下眼皮打着架,神思混沌,结果听到这话,顿时清醒过来,忙道:“吉祥又偷偷来寻你了?” “哪是偷偷来的,他分明是光明正大来的。”图兰揪着她话里的“偷偷”二字分辩起来。 谢姝宁就从榻上坐起身,扶着额无奈地道:“你们俩是信鸽吗?怎么见天就知互相传信。” 图兰听到这样打趣的话,并不觉得尴尬,毫无羞赧之色,依旧笑嘻嘻地道:“奴婢若是鸟,也该是猎隼,他倒挺像是鸽子的,长得白生生的。” “扑哧——”谢姝宁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的服气了。 这么一闹,她的那点子睡意骤然全消,她打了个哈欠,又精神了些,正色问道:“成国公想见我?为了什么?” 图兰摇了摇头:“没说呢。” 谢姝宁眼中含笑:“是没说还是你跟吉祥说到了兴头上,给忘了?” “小姐!奴婢是这样的人吗?”图兰虎着脸,急急辩白。 谢姝宁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倒是吉祥,可还说了旁的?” 图兰回忆着道:“这回是匆匆来的,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他家主子想见您一面,有些事想请您帮忙。” “哦?”谢姝宁奇了,燕淮竟然还有需要她帮忙的事。 图兰道:“就是这般说的,奴婢记得牢牢的,的确是说想请您帮忙。” 谢姝宁就道:“既是帮忙,为何不直接让吉祥给你递话,岂不是更方便。”毕竟递一句话跟他们私下里见上一面,前者可方便得多了。 “奴婢瞧吉祥的意思,似乎这事是个秘密。”图兰斟酌着字眼,低声说道。 谢姝宁闻心中微动:“明日吧,在善堂相见。” 图兰笑着应了是,扭头出去通知吉祥。 屋子里没了人,谢姝宁坐在榻上,回头往半开的窗外看去。 日头泛着白,将树影拉得老长。 她盯着看了会,眼睛发酸,忙低下头去。 眼前一阵发黑,黏稠的黑暗里却似乎隐隐有明亮的光闪过,似走马观花。 她恍恍惚惚的,竟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燕淮来。 距上回普济寺一别,才过了寥寥几日,对方的音容笑貌,此时想来都还是历历在目。 谢姝宁甚至还记得自己因为畏高在树上牢牢抓住他手时的触感。 真是怪了…… 怎么会记得这般清楚。 那家伙,可是当初差点要了她命的人。 这样一想,谢姝宁就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心结就如同伤疤一般,总也消不掉,时不时就会从脑海里冒出来,提醒她当年自己能活下来是运气。即便她如今也会忍不住想,偏了的那半分剑尖,究竟是他年少时学艺不精还是他故意为之。 这种古怪的念头,也叫她对自个儿无话可说。 她重新抬起头来,摇摇头,想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尽数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可似乎,事情并不大如意—— 次日,天气骤冷,黎明时分下了一场小雨,地面还湿着。玉紫将卓妈妈一早带着她们收拾出来的秋衣拿了过来,伺候她穿上,仍唯恐不够暖和,又想着要不要披个斗篷再出门。 谢姝宁看看潇湘馆里一众还穿着夏裳的丫鬟婆子,忙不迭阻了。 谁知等到她出门之时,天上竟又淅沥沥下起了雨,吸进鼻子里的空气都是冷的。这斗篷自然就少不得要她穿上,才敢出门。 她前脚才走,大太太后脚又抽空来了三房找她,知道谢姝宁出了门,不由惊讶:“外头下着雨,她上哪儿去?” 卓妈妈笑着解释:“去善堂了,早就定好的日子,谁也没料到今日会下雨。” 大太太听到善堂二字,眼神变了变。 于她看来,这行为分明就是败家!她极不赞同,又没有法子阻拦谢姝宁,不由暗自生气。 谢姝宁则在马车上思量着燕淮究竟是因了何事想要见她,可直到到了修葺中的善堂,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外头的雨倒下得更大了些。 图兰打了伞,跟着她往里头走。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着,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瞧见燕淮一身墨色,长身而立,站在那候着她。 明明已经见过多次,可瞧清他的脸,她还是忍不住怔了怔。 年岁越长,他似乎就生得越好些…… 章节目录 第276章帮忙 > 她前世少时寄人篱下,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让自己安生活下去上。 如今想来,竟是从未有过年少不知愁的时候。 旁人聚在一块悄声谈论起京都的少年郎君时,她坐在一旁,却一次也未接过话。 世态炎凉的谢府里,她心中哪敢有什么旖旎的梦。她识时务,明白自己不会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代替六堂姐嫁去林家时,她并没有反抗,反而欣然接受了。 说到底,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她同林远致,真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委实有些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只要一想起为妻之道,就不免有些心有戚戚焉。 儿女情长,不碰,方为上策。 不碰便不会痛,不会吃苦不会流血,更不会变得伤痕累累。 她知道母亲的心,母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孤独终老而不嫁做人妇。因而她早就想好了,旁的皆不求,她所盼着的只有“相敬如宾”四个字。 然而此刻,她站在入门之处,望着不远处长身而立的如玉少年,恍惚间又动摇了。 从未试过的怦然,时隔多年,在她拥着一颗沧桑心灵的时候,却似乎微微颤动起来,叫人唏嘘不已。 她莫名有些畏惧起来,眉头下意识紧紧拧起,脚下步子往后退去。 图兰就站在她背后,她一退,就撞到了图兰身上,撞得一个踉跄。好在图兰身形极稳,纹丝不动,牢牢将她给搀住了。 一番动作,对面的少年已望了过来,唤了声“八小姐”。 谢姝宁面色有些古怪,就着图兰的手站定,抿着嘴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燕淮误以为她这是不愿瞧见自己,方要走近来的身形,微微一顿,止步停在了原地。 气氛僵了片刻,谢姝宁暗暗深吸一口气,隐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握成了一个拳,修剪整齐圆润的指甲嵌在掌心出,印出几个半月形的凹痕来。 等到她重新抬起头来,已是恢复了常态。眼神柔软明亮,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图兰在后头瞧见,不由小声地在心中腹诽:这怎么一出一出的,跟外头的天气似的。 方才她们到达时,天上仍在飘雨,结果这进门才一会工夫,雨就停了。碧空如洗,草叶颜色如新,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水汽。 图兰手里还抓着湿淋淋的伞,问过谢姝宁后,就带着伞去了外间候着。 每回燕淮跟谢姝宁私下里见面,他们这做下人的都不可能贴身在旁听着,因而这退避一事,图兰做起来是驾轻就熟。 她将伞随手往半旧的木桌上一搁,自己擦了擦凳子,一屁股坐下了,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 里头装着的葱油饼是出门前,她特地拜托厨房的大娘给烙的。 厨房的管事妈妈要巴着谢姝宁,连带着她们几个潇湘馆里的丫鬟也都长了大脸,不管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厨房那边,皆会立马满足。 可图兰每回过去,要吃的东西都是大饼包子馒头一类的东西,厨娘做了几回,到如今是一见图兰出现,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府里从不缺银子,吃喝上更是讲究,厨娘在谢家三房呆了几年,何曾做过这些吃食,好容易巴结着图兰照着她的意思发了面烙了饼,竟还得被图兰给嫌弃不够松软不够好吃。 厨娘欲哭无泪,那是有苦难。 她的一手好厨艺,皆浪费在这些东西上了。 图兰吃着饼,却是浑然不知。 她低头就着手咬了一口,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细微的脚步声。 耳朵一动,她咬着块饼抬起头来,便见吉祥也过来了。 她三两下将饼给咽了下去,问道:“你偷听了没?” 吉祥闻脸色一黑:“吃你的饼!”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图兰不习惯将心事憋着,有话直,“你家主子要请我家小姐帮忙,之前却不提是何事,不像话!” 吉祥别过脸,轻咳了两声:“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能知道。” 图兰也没指望他真的告诉自己,看了他两眼就低下头继续吃她的饼去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认真听着隔壁的动静。 她家小姐,可是她的心头宝,手里的饼再好吃,也不能叫她忘了自家小姐。 谢姝宁跟燕淮在隔壁里,则已经打开天窗说起了正事。 二人皆临窗而立,望着外头因为雨停而渐渐散去的乌云,望着后头露出来的碧空,说着话。 燕淮道:“鹿大夫的医术,八小姐自然比我更清楚。天下间能比得过他的,想必稀罕。我想同八小姐借他一用。” 竟是要借鹿孔? 谢姝宁微愣:“不知是要为谁看诊?” 难道他身上有什么旧疾,需要鹿孔诊治? 思忖中,她听见燕淮轻声道:“舍妹自小身染怪疾,遍寻名医也是无用,若是鹿大夫,兴许能有几分把握也说不准。” 他还是第一次跟人说起燕娴的事,舍妹二字,亦显得那般生涩,声音也就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 谢姝宁面色微变,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自然,八小姐不必担心,鹿大夫若是无能为力,我们也能理解。”燕淮没有察觉到她的异状,只望着窗外停在树梢上的一只小鸟继续说道。 谢姝宁的面色则变得愈发古怪,燕家上一辈里,成国公燕景只有一个兄弟,却早在稚龄之年就已经夭折,所以燕淮这一辈,根本不可能会有堂姐妹。这般一来,他话中的“舍妹”二字,指的是谁? “是万家的小姐?”谢姝宁斟酌着,试探地问道。 燕淮循声侧目来看她,道:“不,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我嫡亲的妹妹。” 见他神色坦然,语气肯定,显然不是胡说的,谢姝宁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有个嫡亲的妹妹?” 万家两姐妹,燕景的原配跟继室,一个生下了长子燕淮,一个生下了次子燕霖。 这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是怎么一回事?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未听说过燕家还有个女儿! “她身子不好,自幼不曾在外走动,的确没有人知道。”燕淮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是自己突然将燕娴的事告诉了她,她有些惊讶罢了。 谢姝宁犹自觉得难以置信,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 他既说是嫡亲的妹妹,又亲自为她寻医问药,那必然该是大万氏所生。 大万氏死了那么多年,这般算来,若这妹妹是真的,今年也该同她一般年纪了才是。 足足十三年,竟是谁也不知道燕家还有个女儿。 谢姝宁不禁语塞,电光火石之际,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难道阖府上下,全被蒙在鼓里?” 那么多张嘴,不可能全部都封住,唯一的可能,就是真的都被瞒住了。 燕淮笑了笑:“知道舍妹的人,拢共不超过五个人。” “莫非连万家老夫人也不知?”谢姝宁骇然。 燕淮笑意萧索:“大抵,也是不知的。” 就连他跟小万氏,都被瞒住了,万家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 不过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打紧的,不知道更好,反倒是能叫阿娴过些清净日子。 他如是想着,笑意重新温暖起来:“阿娴病了一辈子,见过的人亦是屈指可数,她总说自己是治不好了,我却舍不得放手。” 谢姝宁倒沉默了下去。 知道了旁人的秘密,压力着实大得厉害。 心中千回百转,片刻后,她冷静下来,正色道:“先前你救过鹿大夫父子的命,撇开因果不提,是我们欠了你一个人情。” 燕淮欲又止。 上回其实是他因为那一剑心怀愧疚,才会力保鹿孔父子,为了还她的人情。 她先前不知,后头却也该猜到了,如今却说成了是她欠了他的人情。 燕淮莫名有些惭愧起来。 “为医者,救人乃是本分,鹿大夫一定也愿意倾力而为。”谢姝宁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话语也渐渐变得为难起来,“可是……鹿大夫刚刚随我娘一道去了惠州,早就出了京都了。” 燕淮有些失望,可看着她的眼睛,却知她这话不是为了推脱而故意寻出来的借口,叹了声道:“不巧得很,那就只能等到鹿大夫回京再说了。” 谢姝宁没应声,转而问道:“燕小姐的病是何症状?平素都在吃哪些方子?眼下病情是轻还是重?前头的大夫都是如何断的?” 她问得仔细,又突然,燕淮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谢姝宁见他愣住,不由催促:“可是记不清?” “旁的记得,药方却多,的确有些记不清了。”燕淮顿时清醒过来,“眼下身子倒还好,精神也不错,只时不时会昏睡一两个时辰。” 他其实很怕,哪一日她睡过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 说话间,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哀痛。 谢姝宁没有错漏,尽数看在了眼中,立即道:“那就回去照着方子摹写一份,我一道让人快马加鞭追上去交给鹿大夫,让他心中早些有数。若他提前想出了法子,也能飞鸽传书送回来。” 燕淮听着,原本紧紧抿着的唇角,一点一点向上扬了起来。 他说,多谢。 章节目录 第277章初见粉90+ > 许是同图兰那丫头在一道厮混得久了,谢姝宁听到他道谢,虽有些心思浮动,却也老实不客气地受着了。 事不宜迟,如今鹿孔一行人应还未走出太远,若即刻便让人快马加鞭去追,耗不了太久。前世她幼年时,宋氏便是因为郁结难消久病不愈,结果芳华之年便早早离世。她知道那种看着亲人病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痛楚。 方才听到燕淮说的那句“舍不得放手”时,她的心莫名就软了下去。 人,得活着才有盼头。 况且又不是要她做什么恶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为何要拒? 谢姝宁暗自想着,反复告诉自己,之所以答应下来,甚至将一应事情都细细考虑周到,为的是不忍心叫个豆蔻年纪的少女连一日舒坦的好日子也没过过,便命归黄泉。 黄泉路那般冷,她知道自己是走过的。 走过一遭方才知道,活着有多好。 她暗暗在心里道,绝对不是因为燕淮的模样太叫人心酸,她才会忍不住立即答应下来,甚至没有亲自去验一验他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历经两世,她是真的连一丁点关于燕家姑娘的消息也没听说过。 这事太出人意料,由不得她不疑心。 正想着,她看到燕淮快步走至门边,可临出门之际,他猛然转过身来,忽然问道:“八小姐若得空,一道去如何?若可行,烦请带上鹿大夫的娘子。” 谢姝宁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月白跟鹿孔呆在一块时间久了,比他们都要了解鹿孔素日的习惯脾性,当然也知道鹿孔平时开的方子都是如何的。他们几个虽也能描述病人的情况,却远不如她来写更好。何况月白自己也跟着鹿孔看了几本医书,写过几张食疗方子。 如何写,如何写得简洁明晰,月白懂的一定比他们多。 谢姝宁略一想,点点头答应了下来:“也好,我先回府,稍后带着人来寻你。” 话毕,她忽然想起来,说了半天,燕淮也还没提燕大小姐人在何处,又要在哪里见面,遂要发问。 谁知她才刚问出一个“在”字,燕淮便已然主动说明起来。 燕娴的身子不好,腿脚无力,平素都得坐在轮椅上行动,能不出门走动最好便不出门。 燕淮就有些为难起来:“阿娴腿脚不便,轻易出不得门,只能府里见面。八小姐若不方便,只让鹿嫂子自己过府一探如何?”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会带着她一道去。”谢姝宁摇了摇头,她可不放心只让月白自己进燕家。 燕淮心里一松。 二人在善堂匆匆分别,各自回府。 路上,图兰悄悄问谢姝宁:“小姐,我们过会做什么去?” 谢姝宁倚在车壁上,闻失笑:“你又想往外头跑?你去瞧瞧,哪家的丫鬟同你似的?“ “……奴婢这样,才显得珍稀嘛。”图兰摸摸耳朵,笑了两声。 谢姝宁无以对,再一次被她的话给噎住了。 缓过劲来,她便同图兰略将等会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给提了下,也好叫图兰有个准备。图兰听了直道:“怪不得那家伙不告诉我,原来是他家主子想要将您给拐回府去!” 谢姝宁哭笑不得,想要同她解释这次可真真是错怪吉祥了,他怕是也根本不知内情,又怎么知道她要带着月白一道去燕家见燕娴。不过话到嘴边,她又给咽了下去。 正好,也叫图兰误会误会,让吉祥伤伤神。 回到府里,谢姝宁坐在马车上并没有下车入内,只打发了图兰去唤月白过来。 潇湘馆里的一众人便都不知她已经回了府,只见个图兰回来不由大吃一惊。卓妈妈更是直接抓了图兰的胳膊急急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小姐上哪儿去了?” 平日里,图兰寻常不离谢姝宁,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 卓妈妈有些慌张。 图兰倒镇定,拍了拍卓妈妈的手背,安抚了几句,解释了小姐就在外头等着,这马上要再出门的,卓妈妈才算是放心了些。 谢姝宁主意正,并不是一年到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种深闺小姐,偷偷溜出去这种事,卓妈妈也做过几回帮凶,因而这回也不多问,只立刻去叫了月白出来。 图兰见了她就问:“豆豆呢?”她很喜欢这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孩子。 “在同朱砂几个玩呢,哪顾得上找娘。”月白自嘲了句,眼里却有柔软的慈母之态。 “哦,那正好,小姐要带着你一道出趟门。”图兰紧接着道。 月白有些诧异,但仍是立刻就收拾了一番,又去拜托卓妈妈,劳烦她看着豆豆,这才匆匆跟着图兰出了潇湘馆,去见谢姝宁。 垂花门那守着的几个婆子便见图兰一会进一会出的。 等到月白跟图兰都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后,几人就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 “是小姐回来了吧?” “肯定是,你没瞧见图兰姑娘在嘛,她既然在,小姐就肯定也在。” 平时图兰偶尔溜出去见吉祥,从不走正道,所以这群人都不明真相。不过这回倒也没猜错。 “大太太那,要不要去递个消息?” “递什么消息,糊涂了你,只给一枚银锞子,就想让咱们三房的人为她跑腿,也是够抠的了!再说,小姐也没进门,我们哪里知道她到底回来了不曾?到时候哪怕大太太问起,咱们也是占理的!” 话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这时,马车才刚刚出了石井胡同。 谢姝宁在车上同月白简单说明了一番情况,而后同她道:“这件事非你莫属。” 鹿孔于歧黄之术上有过人的天赋,这样满身才气的人,在旁的事上总有些怪癖跟独特的习惯。月白跟他朝夕相处,最是了解他,描述燕娴病症的时候,她若能按照鹿孔习惯的方式来写,鹿孔理解起来,也更容易明确。 毕竟没有亲眼目睹,望闻问切,勉强能有个“问”字,旁的一概不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厉害,也不是神仙。 月白就笑了起来,这点,她再谦虚,也得认了。 图兰在一旁唧唧喳喳地问她,鹿孔都有些什么怪癖,听得谢姝宁忍俊不禁,直斥她是跟吉祥学坏了。想当初,她初来西越时,分明就是个沉默寡的异域少女,一副高手姿态,哪像如今,像只小麻雀。 不过因为有她在旁说话,路程似乎也短了些。 马车到达燕家后,直接往角门去。 门口早就有人等着,在前头带路,马车一路驶到了二门外,一行人这才下了车。 二门那只候着一个少年,眉清目秀气息温和恍若妙龄少女,黛眉红唇。若非他身着男装,众人必定错认为姑娘家。 如意的年纪,按理不能再往内宅里走动了。 但燕家因为主事的人不同,府上唯一的小姐又是病秧子从不出门偏居一隅,规矩也随之不同。 因为没有放心的人,阿圆死后,内宅里的事,也还是如意接手了。 一来二去,燕家内院里的丫鬟都没剩几个,能打发的都打发出去了,反正留着也无甚用处,一个个还不安分。 燕淮身边更是连个伺候的婢女也无…… 如意觉得这事不靠谱,自家主子小时候就是跟一群男人一块长大的,现在连个丫鬟也不用,简直奇怪了,他不由忧心忡忡起来。 所以见了谢姝宁,他十分殷勤。 一行人跟着他往里头走,沿途毫无人烟,也不知是真的没有人出没还是提前被打发下去了不让出来。 宁安堂那更是冷清,地方委实偏僻。 燕淮已在里头等着,站在树下,脚边是一辆轮椅,上头坐着个人,只因背对着,看不清楚样貌。 听见脚步声,燕淮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旋即俯身同轮椅上坐着的人说了句话。 谢姝宁便知道,这上头坐着的人,正是燕娴。 “这位是谢八小姐。”燕淮推着轮椅转了过来,面向她同燕娴介绍起来。 燕娴望向她,笑着问候,声音清脆。 谢姝宁则愣住了。 站在她身后的月白图兰,也都愣在了当场。 她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燕娴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体羸弱,病症古怪无人能解,却没想到,这病竟会古怪到如斯地步。 出现在她们眼前的人,分明是个老妪。 可燕娴,同谢姝宁一般年纪。 谢姝宁在刹那间顿悟了燕淮的心情,该是何等哀伤。 她恢复了镇定,尽量不动声色地笑着回应了燕娴,朝她走近,微微俯身同她平视,像同纪桐樱说闲话时一般,笑吟吟道:“我们该是同岁,不必如此见外,叫我阿蛮就好。” 燕娴微怔,看了眼燕淮,而后笑着拉住了谢姝宁的手,问道:“阿蛮你是几月生的?” “三月生的。”谢姝宁反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干瘦的,没有力量。 燕娴眉开眼笑:“比我大三个月呢,该叫你一声姐姐。” 谢姝宁轻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等到月白翻着燕娴吃过的药方,仔细总结之际,燕娴已经开始句句声声管谢姝宁叫阿蛮姐姐了。 一时,趁着边上无人,她就拉着燕淮的袖子轻声道:“哥哥,快些娶了她吧!” 章节目录 第278章南下 > 她虽将声音放得极轻,燕淮仍是下意识悄悄朝谢姝宁的方向望了过去。 可万不能叫她给听见了…… 他耳上红云团团,颇为窘迫。 燕娴瞧见,微微一笑,抿嘴不,知晓自己不可再继续打趣他,若不然怕是过会他连面上也得烧起来。可她心里,却的的确确就是这般想的。她见过的人可算是寥寥,但她一直知道,自己看人很准。 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她能在这荒芜又凄苦的人生里,多一分自得。 所以她第一次见到燕淮就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隐忍的面容下,藏着一颗其实十分温暖的心。 同理,他们的父亲燕景,亦是如此。 他很少笑,起码回回来见她时,都是不笑的。不过想来也是,面对着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任凭换了哪家的父亲,怕都难以笑出来。更何况,母亲的死,兴许还能归咎在她身上。 父亲没有这般想,便已是极好。 而且她一直都知道,他心里仍是将她当做女儿的。尽管她一人住在外头,身边泰半时候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但是他心里还是疼她的。 要不然,她这样的人,死了岂不是更好? 可他一直在为她寻医问药,努力地想要让她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血脉相连,她能感受得到他心底里的那抹慈父之情,也看得出他眼里深沉的阴暗之处。 燕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个好人,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母亲。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是他一直都将自己当做女儿对待。偶尔,他来探望她,会带上些她喜欢的小玩意,也会沏一盏茶,静静地同她说些琐事,谈得最多的是哥哥燕淮。 故而她第一次见到兄长时,已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却已经对他十分了解。 燕淮被送去漠北的那一日,转身不顾马车里哭喊的燕淮拂袖离去的燕景,却在这之后去见了病中的女儿。 那也是燕娴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对待哥哥的态度会这般矛盾。 他似乎很不喜欢燕淮,又处处在为他打算。 燕娴有生以来头一回发觉,其实自己笨得很。 如今父亲去世了,许多事许多话,更是无处可考。她同哥哥说起父亲的好,哥哥总是沉默,她想,她大抵也是能明白那种心情的。 可惜了…… 若父亲还活着,兴许便好了。 这样的念头时不时就会从她的脑海里冒出来,但她一次也不敢说给哥哥知晓。 这只能,是她心里的一点小秘密。 她望着素衣加身,站在那同月白一道翻看药方的谢姝宁,嘴角微笑的弧度不觉大了些。 也许有朝一日,她也能有个可以随意诉说秘密的人。 同谢姝宁对视的时候,她便能看出来,站在她眼前的同龄少女,分明有着更有故事的眼神。 这样的人,最能保守秘密。 她觉得,眼前这人,比昨日如意偷偷告诉她的温家小姐,要好得多了。 思绪纷飞间,月白已快速将药方给收拾妥当,列举出里头几味少见的药,又将燕娴近日服用的方子摹写了一遍。 谢姝宁在一旁观看着,忽然灵机一动,道:“鹿大夫那边不能亲自望诊,但若能看一看病人的画像,再附以病症描述,是否会更妥帖?” “这是自然。”月白颔首。 燕娴的病很古怪,且连外在面貌都已改了,若能让鹿孔看一看画像,肯定更加直观。 谢姝宁点了点头,唤了一声燕淮,避开他们后沉吟道:“可否给令妹画一幅像一并给鹿大夫送去。” “画像?”燕淮微怔,“这事,得先问问阿娴。” 下之意,他并不反对。 他走至燕娴身边,俯首低语,将这事给问了。 燕娴的容貌不似普通豆蔻少女,画像这种事,于她,并不是什么乐事。 不过燕娴的性子,最是明白事理不过,闻立即应承下来,还道:“那哥哥将我推到那棵树下,对对,要在正前方,这树映得我脸色好看许多呢。” 被她这么一闹,那些个惆怅之情,就立即都烟消云散了。 如意送了笔墨纸砚过来,燕淮站在桌边握住一支笔,忽然愣了愣,道:“还得寻个画师。” “不必寻画师,我来画便是。”谢姝宁已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皓腕来。她今日穿得广袖,俯身作画不大方便,得先束起方可。 燕娴听见,忙道:“阿蛮姐姐可得将我画得好看些。” 谢姝宁笑着点头。 如意就将宣纸铺开,研起墨来。 “烦请国公爷将笔递给我。”谢姝宁站定,伸出手冲燕淮向上摊开。掌心肤色白皙,似上等羊脂玉,连纹路都带着说不出的细腻温润。 燕淮抬手将笔递了过去,问了句:“你能画?” 此一出,谢姝宁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年在宫里,她在御花园堆秀山上的亭子里作画,恰好遇见了燕淮跟汪仁。 燕淮讥她画得不好,又厚着脸皮拿她反讽的话当成了夸赞的话。 明明他画得才丁点不成样子! 早年恩怨,这会又尽数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谢姝宁淡淡扫他一眼,接了笔嘲道:“再差也差不过国公爷的鬼画符。” 话音落,燕娴好奇地问了起来:“什么鬼画符?” 燕淮忙咳了两声,将话题给错了过去,让她坐好不要动,好让谢姝宁早点画完。 作画中途,燕娴探究的目光就在他们二人之间辗转流连,愈发好奇起来。 少顷,谢姝宁收了笔。 纸上之人栩栩如生,线条倒是意外的简洁明了,边上更有小注。 复又另取一纸,她重新取了另一支笔,唤了月白过来,让她在上头用鹿孔习惯的话一行行记下燕娴的病症。她站在边上,轻声同燕淮询问详情,因鹿孔无法亲见,这件事就愈发马虎不得。 又过片刻,一切妥当,月白收了笔,递了纸张于他们过目。 谢姝宁看了一遍再递给燕淮。 燕淮正看着,燕娴唤他:“哥哥,拿来我也瞧瞧。” 燕淮依送了过去,她看完,指着上头的一行字道:“这里不大对。” 她的身子她的病,这世上再没有比她自己更熟悉的人。她随后又指出了一点,月白就照着她的话,重新修改了一遍,这才将东西全部整理起来,准备一块让人送去给鹿孔。 临行之际,燕娴同谢姝宁道谢,又软软央她,今后多来看看她。 谢姝宁眼波平静,应好,说得了空便来见她。 她既答应了让鹿孔为燕娴望诊,自然会再来。 好在燕家如今做主的,是燕淮。不论如何,都是他说了算。只要他们小心行事,她出入燕家的事,也不会被人知道,并无大碍。 这一回,燕淮亲自将她送出了燕家,待到她上马车,他再次道谢,语气恳切。 谢姝宁方觉,自己又似看到了燕淮的另外一面。 马车渐行渐远,等回到谢家,已是夕阳西下,天边红云遍布,草叶上残留的雨水,也早就干了。 这天傍晚,药方、画像便被送了出去。 同时,里头还附上了月白写给鹿孔的信,还有谢姝宁匆匆写了给宋氏的信。 这几封信跟药方被送到鹿孔手里的时候,南下的队伍,并没有走出太远。因队伍中有马车,速度不如骑马来得快,谢姝宁派去的人策马扬鞭,追得极紧,只用了他们一半的时间,便赶上了队伍。 宋氏见到来人很惊讶,知是谢姝宁写了信来,不由失笑。 拆开了来看,只见里头絮絮叨叨满满都是谢姝宁嘘寒问暖的话,反复叮嘱她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宋氏似在三九寒冬瞧见了火炉,顿时觉得浑身暖意融融,同芳竹、芳珠笑道:“人人都道儿子好,可儿子哪有女儿这般贴心。” 小棉袄一称,可不是胡乱扯出来的。 她一整天都高兴得很。 知来人马上要走,她又在马车上匆匆写了一封回信让人带回去给谢姝宁。 鹿孔那边倒是握着信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病,他隐约在哪本古籍上瞧见过病症,可那上头似乎也并没有解决的法子。 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能研制出对症的药来。 迟疑良久,他斟酌着写了一封回信,转身将这些药方锁进了药箱里,埋头苦思起来。 这一思,就足足想了许多日。 一行人到达惠州时,他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依旧没有想出任何法子来。 此行原就是为了来为谢元茂治疗的,他只得先收了心思着手准备起谢元茂的病来。 到了宅子门口,冬至上前去叩门。 开门的是个脸皮皱巴巴的老头,见状嗫喏道:“哪来的这么一群人?” 冬至斥他:“瞧清楚了!是太太来了,还不快去回禀!” 老头唬了一跳:“是京里的太太跟大夫来了?”话毕,他转身就跑,动作倒灵敏。 宋氏刚下了马车,瞧见这一幕不由蹙眉,“罢了,先将东西搬下来。”她遂带着几个丫鬟往里头走。 没走两步,打前头便来了几个人。 宋氏手一紧,来人竟是谢元茂! 他的病,已经好了? 章节目录 第279章骗子 > 面前轻袍缓带,徐徐而来的男人,步履平稳,眉眼间亦不见病容。 宋氏脚下步子不由停下,凝滞不前。 谢元茂报病的信,虽是个把月之前收到的,可若果真如他在信中所说的一般,他的病,哪里能好得这般快这般透。大病一场之后方再痊愈的人,仅仅只看一张脸,也是能瞧出几分来的才是。 但他两颊红润,瞧着气色极好,竟是连半点憔悴之色也不见。 宋氏早就怀疑过他信中所乃是夸大之词,但她还是相信他真的病了的。 然而此刻一见,她蓦地有些不敢肯定起来。 惊疑不定间,谢元茂已行至近处,加快了步伐,匆匆几步走到她跟前站定,气息微乱:“怎地不先打发个人回来报信,我也好去道上接你。” “六爷的病,可是已经好全了?”宋氏用探究的眼神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连头发丝跟鞋履都不曾放过。 乌黑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断不可能是他自个儿梳的头,看来他身边有个梳头手艺很好的人。宋氏想,这人定然是先前一道跟着他来赴任的陈氏。 平底的竹青缎面鞋,鞋尖微微上翘,针线活工整漂亮,看来,也是出自陈氏之手。 宋氏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复看向谢元茂的眼睛。 人会撒谎,眼睛却不会。 果然,谢元茂望着风尘仆仆的她,眼神不由躲闪起来。 他微微别开脸,道:“多吃了几帖药,又躲在屋子里静养了几日,已是大好了,昨日才吃的最后一帖,往后却是不必再吃了。” 宋氏笑着道:“这便好,六爷的身子最要紧,大伯母也一直都惦记着你。” “原该怨我,不应在给老太太的信里提到病了的事。”谢元茂听她提起长房老太太,被戳破了心思,不由露出几分讪讪之色来。 正想着,他倏忽听到宋氏又问:“六爷昨日才吃尽了最后一副药?” 谢元茂不疑有他,当下回答道:“是呀。” 宋氏的眼神就变了变。 病了多日,时时药不离口,就连昨日都尚还在吃药,可他身上,却连一丝药味也无。 离得这般近,她鼻子未被塞住,如何会嗅不到。 若说他为了掩盖药味将身上衣物熏过香,那也该有香气才是,可偏生,他素来不喜往衣物上熏香,此刻连香气也无。 宋氏暗暗恍然,转而愤怒起来,语气不由亦变得生硬:“六爷的病既好了,那看来鹿大夫也不必在这留下。京里还有事,我们这便返程。” 谢元茂大惊失色,慌忙去掰她的肩头:“一路舟车劳顿,方才进了家门,哪有立即就走的道理?” 当初谢元茂得了令状马上就要离京前,宋氏跟谢元茂曾有过争执,这事在府里并不是秘密。 因而此刻他们二人说话的口气一不对劲,随行的众人便都悄无声息地先退了下去,抄手游廊里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俩人同个芳珠。 天光尚且明媚,宋氏却只觉得冷,委实忍无可忍,愤而发问:“六爷可是真的病了?” “自然是真的!我诓你做什么,哪怕我诓你,我还能连老太太也诓?”谢元茂连声辩驳,瞧见芳珠站在一旁神色木然,不觉尴尬,“先进屋再说,在这说话,成何体统。” 宋氏心中已然是万分怀疑,可她并没有证据证明谢元茂的确说了谎,这会见他之凿凿,只能将信将疑地迈开步子。 一路南下,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其实也是累得狠了。 天天坐在马车上,遇上坑坑洼洼的路,便要被颠个浑身酸痛。 她这会,不过是强弩之弓,硬撑着罢了。 鹿孔几个也都累了一路,这会又渴又倦,皆下去吃茶休息了。 宋氏暗叹了一声,甩开谢元茂的手,抬脚往前走去,芳珠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这间宅子并不大,同谢家在京里的宅子,自是无法相较。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往的仆妇,亦是络绎不绝。 宋氏莫名有些不悦起来。 谢元茂的俸禄,说来还不够糊口的,惠州的小宅子里竟有这许多下人,看来花的都是她的银子。 但这些尽数加起来,其实也没多少钱,宋氏自来阔绰惯了,一阵不悦过后,也就过去了。 谢元茂来惠州时也带了几房京都的人,这会听说有人来了,都猜到是太太,因而俩人沿途走来,所遇之人皆是毕恭毕敬的,口称“太太”。 谢元茂听着满意地点点头,撇开了他们,顺道给宋氏指了各处告诉她,哪里是书房所在哪里是会客之处。 略说了一阵,宋氏一直听得漫不经心的,至多休整两日,她就要启程回京去,断不会在这里多留,哪管书房在哪里会客厅在何处。 可谢元茂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进了长房坐定,他嘴里的话也没彻底停下。 四下无人之际,宋氏不由得嗤笑一声:“这般好的精神气,六爷的病可见是好全了。” “许久不曾见你,一时便多说了几句,倒叫你笑话了。”谢元茂笑着道,瞅一眼芳珠,暗道这姑娘怎生成这副模样,竟比女儿身边那个异域来的丫鬟瞧着还要高大粗糙,“先退下吧。” 芳珠没动。 谢元茂蹙眉:“这丫头瞧着倒眼生。” “阿蛮特地寻了让我带着来的,身手不错。”宋氏说起芳珠,就难免想起女儿来,不由露出个笑容。 话音落地,有丫鬟进来奉茶。 茶是上好的信阳毛尖,汤色明亮清澈,香气浓醇。宋氏撇了撇上头的浮叶,轻啜一口,果真是滋味绝佳,齿颊生香,满口回甘。 她道:“六爷过去,不是不喜毛尖吗?” 谢元茂微怔,旋即道:“许是换了地方,这口味也忍不住随之变了。”他又看了看芳珠,见宋氏似无意叫她退下,只得略过不提。 宋氏闻则未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 半盏茶过去,谁也没有开口。 又过了一会,谢元茂才道:“既来了,索性便不要走了吧。来来回回,没得累坏了身子。” “六爷唤了妾身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宋氏搁下了茶盏,漠然问道。 谢元茂左顾右盼:“不过是怕自个儿就这么一命呜呼了,所以一时未曾忍住,便提笔给你写了信。” 宋氏侧耳细听,忽而失笑,摇摇头却不说话。 这般拙劣的谎,又当着丫鬟的面,委实叫人听了发笑。 谢元茂自己似也察觉到了,忽然站起身来,道:“你怕是累坏了吧,先歇着,有什么事,咱们晚上再说。”话毕,他急急忙忙地走了。 宋氏皱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嗤笑了声,旋即让芳珠收拾了东西,服侍自己小憩一会。 她也果真是累了,累得连食欲也无。 ***** 宋氏歇着,谢元茂离了正房,大步流星地往另一间小院子去。 那里头住着的,是陈氏。 到了门口,不及几个丫鬟行礼,他已撩开帘子进了里头。 陈氏正坐在榻上做着针线活。 谢元茂瞧见,赶忙上前一把将她手中的针线给夺了下来,责备道:“让你好生歇着,怎地又动起了这些!” “六爷。”陈氏微笑着,伸手隔着秋衫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肚子,“孩子今日很乖,婢妾不过缝件小衣,无碍的。” 谢元茂就循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亦笑了起来,但手中针线仍立即就让人收了起来,又将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尽数打发了下去,随后方道:“鹿大夫到了,明日便让他来为你把脉。” 陈氏听了,不由面露喜色:“太太可是也来了?” “来了。”说到宋氏,谢元茂的口气不免有些变得古怪起来。 陈氏垂眸,盯着自己的肚子,眼角眉梢皆带上了喜气。 她的胎相不好,胎不稳,这次虽是第二次怀上孩子,不似头胎那般凶险,可她如今亦不比过去年轻,怀胎日渐不易。 这一胎,她是极想要的,更是时刻祈求盼望着能够一举夺男。 可大夫来看过,皆说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住这个孩子,兴许哪日打个喷嚏,这孩子便没了。 她被吓着了,日日心神不宁。结果因为精神不济,对腹中孩子毫无裨益,这胎倒保得更艰难了。她遂想到了鹿孔,鹿孔医术高超,兴许能有法子也说不定,她就挺着微凸的小腹,软软央了谢元茂,求他想法子将鹿孔给叫到惠州来为她保胎。 谢元茂有些迟疑。 她立即便道,有个大师已帮她算过,她腹中这胎,若无意外,多半是个男孩无误。 子嗣不兴的谢元茂闻,当下动了心,就算是个庶子,那也是他的儿子。于是他转身略一思量,就将这事给答应了下来。 然而陈氏尚不满意,她还得为自己谋个退路,顺便再借着腹中孩子为自己打压打压敌人。 原先在谢家时,她唯一的女儿先是傻的不提,后来不傻了就被送去了庵里,谢元茂更是从不踏足她的海棠院。她渐渐的就绝了心思,只拿自己当那混吃等死的,日日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也无心作怪。 但如今机会就摆在了她眼前,她若是不要,不去抓紧了,岂不是傻子? 章节目录 第280章孕事日珥仙葩+3 > 陈氏自然不是个傻子。 鹿孔的医术她向来有所耳闻,后又从谢元茂嘴里听说了不少,更觉此人厉害。最重要的一点,这人还是从宋家来的。 她一来盼着鹿孔能大展身手帮她保住腹中孩子,二来却也怕鹿孔保不住。 所以她想着,若鹿孔保不住,该怎么办? 当然,得让她拿着这可怜见的小东西,最后再用一回。 所以那一日,她拿定了主意,夜里便巴巴地在谢元茂那吹起了耳边风,说:“婢妾怀相不好,这肚子也日渐大了,往后怕是伺候不得六爷,且这府里的事,婢妾也无力再去打理。六爷您看,是不是将太太给从京里请来坐镇?” 不等谢元茂说话,她又道:“上回婢妾无意间听见县丞家的娘子说,外头都在说您前来上任,身边却没有带家眷,着实古怪呢。” 她说这话时,暗暗咬着牙,生怕叫谢元茂看出端倪来。 她是贵妾,却还是妾,虽不同那些侍妾一般能随意买卖,却也没哪个正头娘子真拿她当个人看。 “等太太一来,您看那些人还敢不敢在背后说道您。”她卖力吹着风。 谢元茂也果真听进了心里。 陈氏因而不免有些翘起了狐狸尾巴,得意起来。 谢元茂却浑然不知她心中计策,只当她是一心为自己着想,不由日渐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竟直到如今方才看出陈氏的好来。她自小就养在三老太太膝下,而他,七岁上下到了三房。二人可谓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只可惜了,他那时,对陈氏只有兄妹之情,丝毫没有动过男女之情,故而才不愿意奉三老太太的命,直接娶了陈氏为妻。 他一躲,就躲去了江南,结果便在那遇见了宋氏。 谢元茂自认为乃是宋氏良配,又觉自己多年来无一不以她为重,为谢家着想,最后却只落得个现在这样的尴尬处境,着实委屈。 他就悄悄的也在想,天高皇帝远,离了京,宋氏孤独无依,兴许慢慢的又会变成多年前以他为依靠的样子。 而他,也正如陈氏所,能在惠州的官绅圈子里,打他们的脸,正自己的名。 谢元茂思来想去,觉得陈氏的提议很好,转日就要去写信上京说明陈氏有孕的事。 结果还未来得及动笔,他就被陈氏给拦住了。 陈氏怯怯地道:“六爷,太太素日便不喜婢妾,您是知道的。这会您若写了信去同太太借鹿大夫来为婢妾安胎,恐怕太太不会答应。”说着,她就微微红了眼眶,“再者,若叫太太因了婢妾的事,不愿意来惠州襄助您,也委实不妥。” 泪珠子扑簌簌落下来。 谢元茂便心疼了,加之怜她怀有身孕,便处处容她应允她,遂问:“可瞒着她,又有何借口可用?” “您上回不是在信中略提了一句,您偶感了风寒?”陈氏捏着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泪水,“倒不如,这回就也借着您病了的事,请鹿大夫来?” 谢元茂见她要自己装病,隐约有些不悦起来,眉头微皱。 陈氏看到,立即又抽泣了几声,怯弱地道:“六爷权当婢妾是糊涂了吧,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话音袅袅未散,她已泪如雨下,“婢妾是个腌臜人,左右只能算半个主子,平日又不得太太的心,焉有资格路远迢迢请鹿大夫来为婢妾安胎?原是婢妾不自量力,胡思乱想罢了。” 她说得极可怜,身段又放得十分低,一会工夫就叫谢元茂起了怜惜之意。 他立即拍板,将事情定了下来,提笔在纸上编了自己一直未曾病愈的事出来。 待到他写完一封,陈氏暗地里眼珠子悄悄一转,揉红了眼睛又去寻他,劝道:“太太脾气刚硬,您离家之前又与您争执过,这回恐不愿听您差遣,您看,是不是该叫长房的大伯母压一压太太的脾气?自然,您比婢妾明白太太的性子,婢妾若说错了,六爷切莫气恼。” 谢元茂在心中翻来覆去想了半日,觉得她说的很对! 于是,他又另写了一封信,专程给长房老太太。 果不其然,鹿孔来了,宋氏也来了。 陈氏心中难掩得意,生怕面上露出来,半低着头,不叫谢元茂瞧见自己嘴角的弧度。 过得片刻,她镇定下来,动作轻柔地抚着隆起的肚子,一脸愧疚地对谢元茂道:“都是婢妾不好,央了六爷将太太诓来,明日太太知道了实情,必定要对您生气。” 谢元茂皱眉:“她身为嫡妻,照料后宅妾室、庶出子女,乃是本分。” “唉……”陈氏幽幽叹了一声,眼珠子却在眼眶里不安分地打着转。 谢元茂哄她:“你多多休息,明日等鹿大夫瞧过了,一定有安胎的好法子。” 陈氏温柔笑着,点了点头。 **** 然而谁知,这件事并没有能够瞒到晚上。 谢元茂跟陈氏皆以为宋氏一路车马劳顿,这会哪怕没有累极,想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才是。 没曾想,宋氏只小憩了片刻,便揉着眉心坐起身来,披衣倚在靠枕上,唤了芳竹进来,吩咐下去:“四下去打探一番,看看这段日子,惠州府里的情况。” 芳竹一一应了,正要离去,又听到宋氏道,“多带着银锞子去,也不必当钱,只当是些小玩意,多多的赏给他们。谁说的明白,就多给一荷包。” 芳竹便去取了赏钱,悄悄地溜出了门。 这时,暮色还未落下,天际还有火烧一般的红云。 宋氏靠在那,闭目养神。身形高大矫健的芳珠牢牢守着她,腰间挂着一把弯弯的犀角小刀。 先前一路走来,沿途经过的婢女皆瞧见了这把小刀,有胆小的,更是直接连腿也迈不动,低低惊呼起来。 内宅里,这些人何时见过佩戴刀剑的人四处招摇过市,因而初见芳珠,这群人都有些被吓住了。 也因为有了芳珠的这一出,等到芳竹带着赏银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众人也是情不自禁地战战兢兢起来,可见了银子,又忍不住垂涎三尺。两相一加,当下个个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一定会知无不,无不尽。 芳竹问:“六爷的病,是吃哪位大夫的药给吃好的?” 一群人便唧唧喳喳地说了起来。 “好像是位赵大夫。” “不对不对,我怎么记得是位王大夫?” “你们都错了!那大夫明明姓周!” 三三两两,说的竟然都不一样。 芳竹斥了句:“六爷昨日还吃着药呢,你们竟连开药的大夫是哪位也理不清楚,平日里可都得成了什么样子!” 此一出,下头的人就辩驳起来:“姑娘今日才到,才是真真没理清楚事呢!六爷昨日哪里还用吃药,那吃药,可都是老早之前的事了!” 芳竹闻不由大吃一惊:“六爷是什么时候病的?” 这么一问,说话的几人顿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当下都支支吾吾起来,胡乱想了些话搪塞起来。 “说吧,这府里究竟是怎么了?”芳竹见状柳眉倒竖,哗哗将几个荷包里的银锞子都倒了出来,“谁先说了,这些银子就先是谁的。”说着,她又从掏出一锭银子来,“说的好,这也照给!” 这群人皆是到了谢元茂一行人到了惠州之后寻牙婆子买的,何曾见过这般财大气粗的做派,登时全愣住了。 只一瞬,就有个婆子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匆匆抓起一把银锞子,凑近了芳竹小声道:“姑娘,您没问到点上。六爷病没病不打紧,要紧的是,咱们的陈姨娘,有身孕了!” “什么?”芳竹诧异地脱口说道。 这婆子挤眉弄眼,嘿嘿一笑:“都说已请大师给算过了,一定是位少爷。” 芳竹是个机灵人,听到这渐渐有些转过弯来,按捺着心中惊讶问道:“所以,这鹿大夫不是来给六爷治病的,倒是来给陈姨娘望诊来了?” “姑娘是个聪慧的,这事不必老婆子说。” 芳竹想着自家太太是为何来的,又是如何被逼着来侍疾的,当下气血上涌,嘴唇哆嗦,气得发抖。 “姑娘,这银子……”婆子见她不吭声,连忙追讨起她手上的那锭银子来。 芳竹看她一眼,将银子并剩下几个荷包一起抛了出去,转过身脚步匆匆地回正房去。 走到后头,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正房去,恍若只惊弓之鸟,一路颤巍巍的,一进门见到宋氏就喊:“太太不好了!” 宋氏唬了一跳,又见她面色发白,额上冒汗,不由愣了愣,忙道:“怎么了这是?” “六爷骗了您!”芳竹走近,一把瘫倒在脚踏上,“六爷头一回写信来时,是真病了,只是没多久便好了。后来那封信,六爷要请鹿大夫来,根本就不是为了给自己看病,而是来给陈姨娘望诊来了!” 宋氏一时没明白过来:“是陈姨娘病了?” 芳竹摇头:“陈姨娘有孕了!” 宋氏一怔,旋即笑了起来,一边让芳珠扶芳竹起来,一边道:“这怎么可能,陈姨娘怎么可能会有了身孕。” 章节目录 第281章先下手日珥仙葩+4 > “太太,千真万确!”芳竹咬着牙,为宋氏委屈不已。 宋氏见她如此肯定,面上笑意不由渐渐淡了,冷了…… “陈姨娘……有孕了?”宋氏念着这句话,将这几个字反复掰开揉碎在唇齿间来回咀嚼,骤然冷笑起来,“有趣!” 她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来,芳竹伺候了她几年,也还是头一回瞧见,不由有些被骇住,讷讷唤了声:“太太……” 宋氏掀开身上锦被,霍然起身,冷笑连连,似难以遏止:“果然是陈家人,好厉害,好大的胆子!” 芳竹彻底懵了,觉得自个儿是一句也听不明白太太在说什么,怔愣之下,她连自己被芳珠一把拽了起来,也没察觉。 “鹿大夫这会在何处?”宋氏忽然问道。 芳竹眼神迷茫,道:“在外院歇着。” 宋氏闻点了点头,定定看她几眼:“怕什么,她不过一个妾,哪怕生出一堆赤金的宝贝出来,也还是妾,更不必说只是个庶出的孩子。”更何况,陈氏她,焉能怀上谢元茂的孩子? 江嬷嬷的手段,她年岁越长就看得越分明,也愈加佩服。 江嬷嬷说成了,就一定是成了。 吃了那么多江嬷嬷特制的药膳,吃食,谢元茂的后嗣,根本不可能继续留下。 若他堪用,府里那些个妾,为何数年如一日,皆是一无所处? 那些人,分明连避子汤都不曾尝过一口,焉能个个都不会生?不会生的那个,从来都是谢元茂。只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岂会特地去寻大夫望诊,询问自己是否不能生育。 男人,自来就是最好面子的动物。 哪怕他真的不能生育,想必多半也会推卸给后宅里的妇人。 宋氏想着,敛了嘴角冷冷的笑,虚虚扶了芳竹一把,道:“去,去将鹿大夫请来,连夜给陈姨娘好好把一把脉。” 芳竹大惊:“太太!” “我又不是菩萨,到了这时候难道还特地请个大夫为她安胎去不成。”宋氏自嘲了一句,“你且去请人来便是。” “……是。”芳竹喘息着,略微缓过劲来,又见宋氏一直冷静得有些骇人,不觉有些毛骨悚然,背上冷汗一出,倒没先前那般慌了。 她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摆,先行告退,遵照宋氏的吩咐下去请鹿孔了。 宋氏则直接带着芳珠出了门,走在庑廊下,她随意指了个丫鬟让芳珠给拦了,道:“陈姨娘住在哪里?现在就带我过去。” 穿着水青色比甲的丫鬟似有些不敢明,迟疑了一会方应了一声:“是。” 片刻后,一行人走过游廊,穿堂而过,隐约便瞧见了几间房舍。 着水青比甲的丫鬟在前头领着路,直接将人给带到了东跨院。 宋氏眉头微皱,听得丫鬟轻声讷讷地解释:“陈姨娘喜欢住在东跨院。” “嗯。”宋氏淡淡应了一声。 以她对谢元茂的了解,这会子谢元茂说什么也都肯定就在陈氏这。 她的腰杆愈发挺直了些。 天色已经黑了,暮色下月明星稀,檐下皆点了灯,瞧着倒也还算明亮。 还未走至近处,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便瞧见了宋氏一行人,当下大惊失色,唤了声“太太”,连行礼都给忘了。 这一声喊得不轻,很快就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须臾间,谢元茂已打起帘子大步走了出来,见到宋氏就问:“出了何事?” 宋氏定定站在两步开外,木然道:“听说陈姨娘有身子了,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我已差人去请鹿大夫过来了,早些为陈姨娘把过脉,也好早日安心。” 谢元茂努力分辨着她的神色,却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只当是底下哪个没有眼色的提前去邀功了,懊恼起来。 “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再让鹿大夫过来也是一样的。”谢元茂道。 宋氏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六爷可真是,这女人生孩子乃是要命的大事,哪能明日复明日一天天拖下去。” 谢元茂见她如此,也没再说什么,让开着位子等到她走到身边再与她同行往屋子里去,就连帘子,都是他亲手撩开的。 这明显带着讨好意味的举动,却叫宋氏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六爷的身子可好?” 刚走进门内,谢元茂蓦地听到宋氏这么问了一句,他狐疑地朝着她看了过去,却见她眼神少见的真挚,似乎极为关怀。 他不由脱口道:“我没事,身体很好。” 宋氏就笑了笑,道:“身体康健是顶顶重要的事,六爷若得了空,还是请大夫多把把脉吧。” 谢元茂这回真愣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面前的宋氏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吃惊不已,等见到了陈氏,也没能回过神来。 陈氏见他神色惊疑不定,不由心中惴惴,故意甜腻腻地喊了他一声。 谢元茂这才似清醒过来,看看宋氏看看陈氏,而后道:“鹿大夫过会便来为你把脉。” “过会便来?”陈氏闻讯浮想联翩,悄悄看向了宋氏。 宋氏垂着眼,端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不说。 陈氏却觉得,她的视线似乎正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那股子灼热。 她心头一寒,转瞬却又镇定下来,心道宋氏这一定是嫉恨于她,所以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应该马上就到了。”谢元茂也在悄悄地打量宋氏。 但宋氏坐在那,泰然自若,不动如松。 似乎只一会,外头就来报,鹿孔来了。 宋氏便吩咐人捧了大迎枕过来,一面给陈氏靠着,一面让丫鬟拉着袖口,露出她的手腕来,以便鹿孔把脉。 陈氏面露紧张之色,到底还是害怕这胎不能成功保住。 谢元茂也颇为担忧。 在场的人里头,只有宋氏最为镇定。 室内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扰了鹿孔切脉。 他换了手,来回反复给陈氏把了脉,而后收回手,看了眼宋氏。 谢元茂看到,便道:“鹿大夫,情况如何?” 鹿孔若有所思:“姨娘的身子骨尚佳,如今又已过了最危险的头三个月,等施了针,再吃几帖安胎药,不出意外,便能保住。” “六爷!”陈氏眉开眼笑,热泪盈眶。 谢元茂也高兴得很,不由喜上眉梢。 就连宋氏也跟着笑,同鹿孔道:“那就全仰仗鹿大夫了。” 听到这话,谢元茂觉得她大度得体,不禁心生欢喜。 把了脉,开了方子,鹿孔先行离开,宋氏也紧跟着起身要走。谢元茂将她送至外头,看看宋氏,飘飘然起了念头,今夜要同她一道回正房去。 宋氏婉拒:“陈姨娘正是要人陪的时候,六爷怎可走。”心口却闷得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谢元茂愈发觉得她识大体,点点头目送她离开,重新回了陈氏身边。 这天夜里,陈氏躺在床上,一直在暗暗得意,得意得难以入眠。她想着先前宋氏同鹿孔说的话,想着宋氏坐在那不不语的模样,不觉吃吃笑了起来。 她觉得她已经胜了一筹,多少年来,终于扳回了一筹! 赢得漂亮! 她在心里反复这般告诉自己,愈发觉得自己铁定是要生个儿子下来的。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安生日子,只过了三天。 仅仅三天—— 宋氏跟鹿孔暂时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三日。 鹿孔每日为陈氏施针片刻,接连几日下来,陈氏自觉神清气爽。 只这样看着,惠州谢宅的日子,似乎过得平静又和乐。 直到今日,谢元茂晨起上衙,中午回来用饭时,一进门就觉得府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劲,他指了个丫鬟问话:“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丫鬟哆哆嗦嗦的,说不清楚话,半响才道:“太太把陈姨娘给捆起来了……” “什么?!”谢元茂跳脚,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脚就要跑,又想起不知她们如今人在哪里,吼道,“人在哪?” 丫鬟被他这么一吼,身子一抖:“在……在芳菲院……” 芳菲院就是陈姨娘住的院子,谢元茂立即跑了过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宋氏在质问陈姨娘:“你跟着六爷来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与人私通,置六爷于何地,置谢家为何物?你与人有了首尾不提,还妄图将这孽种栽赃到六爷头上,你好大的胆子!” 谢元茂听见这话,脚下一个踉跄,扑通摔倒,狼狈不堪。 趁着无人注意,他飞快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里头冲:“怎么回事?” “六爷——”见是他,被捆住了手的陈氏立即嘤嘤哭了起来。 谢元茂还没傻,心里正对方才宋氏说的话膈应着呢,焉会因为她的几滴泪就立即扑上前去救她。 他只看了梨花带雨的陈氏一眼,问宋氏:“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六爷,这事,你还是交给妾身吧。”宋氏看着他,叹了一声。 谢元茂立即炸了毛:“可有明证?” 宋氏一脸犹豫:“六爷,你还是莫要管了。” “拿来!”谢元茂彻底恼了,顾不得身上衣裳脏了,手掌磨破了皮,只摊开手要看证据。 宋氏又叹一声,为难地让芳竹拿了一包东西上来给他看。 谢元茂一看,眼睛霎时瞪圆,颤巍巍拿着只上头绣着旖旎图案的荷包来看,身子猛地一颤,霍然回首,反手给了陈氏一巴掌,厉声呵斥:“下作的娼.妇!” 章节目录 第282章首尾 > 恼火之下,谢元茂的这一巴掌用了大力,直将陈氏的脸打得偏了过去,连呼痛都忘了。 这么多年来,谢元茂自诩斯文,哪怕气急,也从未与人动过手脚,更不必说是对个妇人动手。可这一回,他气得连手都哆嗦了,哪里还能忍得住。扇了陈氏一巴掌后,他犹自觉得心中难以解气,顺手抄起拿包东西朝着陈氏兜头砸了下去。 陈氏伏在地上,身子蜷缩着,艰难地仰起头来看他。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右边脸颊亦高高肿起了一大块。她原本就绾得松松的坠马髻,更是散了开来,几缕发丝狼狈地粘在她面上。 “不知天高地厚、水性杨花的贱人!我素来待你不薄,你却竟敢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来!”谢元茂打了人又摔了东西,可仍旧觉得心中郁结难消,头疼欲裂。他原地踱步,步履带上了些摇晃,一低头瞧见陈氏正哭得可怜,用泪水朦胧的双目看着自己,愈发怒上心头,扬手又要打她。 只见手掌高高举起,马上就要落下,陈氏顾不得自己面上火辣辣的痛,连带着嘴角也破了皮,一翕动就是剧痛无比,尖叫起来:“六爷!您就算是要打死婢妾,也该让婢妾死个明白呀!” 她今日委实倒了大霉。 今晨起身时,便觉得身上不大舒服,懒洋洋的浑身无力。她只当自己是乏了,但到了午间仍是如此,便不觉有些惴惴难安起来,使人去请鹿孔来。这也正是叫她得意的一件事,鹿孔特地来了惠州为她保胎不提,如今更是供她随叫随到。 她自个儿私下无人时想起,总忍不住发笑。 等到丫鬟去请鹿孔,她便歪在榻上候着,间或瞧瞧自己的肚子,暗暗祈求老天爷这回一定要让她生个儿子。 可谁知,鹿孔没来,宋氏倒来了。 她心头立时便有些不悦涌上来,但谢元茂不在,她一个为妾的,见了当家太太哪有能不行礼的。无奈之下,她被人搀着从榻上扶了起来,裣衽给宋氏心了一礼,一面想着,待谢元茂回来,她可得好好告告状--宋氏这是趁着他不在府中,故意想要来折腾她呢! 先前装得那般识大体、大度,其实骨子里焉能不嫉恨。 陈氏自觉看透了宋氏,却不防她行了礼还未站直身子,便听得宋氏一声令下:“来人,将陈姨娘给我捆起来!” 她大惊失色,挣扎着喊叫起来:“太太,您这是做什么?” “你倒不如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宋氏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让人将她给拖到了一边跪着。 芳竹几个紧跟着就将陈氏屋子里给翻了个底朝天。 陈氏眼睁睁瞧着,看见一只细瓷长颈的粉彩花瓶被“哐当”一声给碰到地上摔碎了,情不自禁惊呼了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太太,六爷可马上就该回来了!” 下意识的,她出恐吓起了宋氏。 宋氏闻嗤笑了一声,忽然骂道:“你跟着六爷来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与人私通,置六爷于何地,置谢家为何物?你与人有了首尾不提,还妄图将这孽种栽赃到六爷头上,你好大的胆子!” 她顿时噤若寒蝉,嘴里剩下的话语皆被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个时候,谢元茂冲了过来。 陈氏尚来不及去想宋氏为何会猛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来不及先发制人同谢元茂求救,便被宋氏抢了先机。此时此刻,陈氏恨毒了宋氏。她委屈地流着泪:“六爷,婢妾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您还不知道吗?太太定是误会婢妾了!” “误会?你且瞧瞧地上那些东西,再来同我恬不知耻地说这话吧!”谢元茂急红了眼睛,面目狰狞。 在场的只有芳竹、芳珠几个,并无旁人瞧见。 陈氏哭声微顿,并不依往地上看,只口口声声哭诉道:“六爷,苍天在上,您可不能冤枉婢妾呀……” 谢元茂勃然:“你不敢看是不是?”说着话,他大步走到她跟前,蓦地俯身拾起那只荷包来,“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露骨的画面骤然映入了陈氏的眼帘,她微怔,旋即痛哭流涕:“六爷,婢妾焉会有这样的东西?这上头亦没有婢妾的名字,您如何就知道,这东西是婢妾的?”话毕,她扬着张梨花带雨的脸望向宋氏,眼神直勾勾的,似嘲笑又似怨毒。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荷包,宋氏随便寻一只竟就想赖在她身上,门都没有! 面上泪水淋漓,沾到了嘴角伤口上,疼得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陈氏双手被捆在背后,无法用手抹去泪水,此时更无人会拿了帕子来帮她拭泪,她只能硬生生受着。 她抽泣着道:“婢妾知道自己身份低微,素日更是小心做人……婢妾一心向您,又怎么会做出不知廉耻的事来?”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谢元茂却气急反笑:“嗤,照你的意思,这事是太太诬陷了你?” “婢妾不敢……”陈氏顶着一头散发,听见他上了钩,明白了自己的画外音,原本正要松一口气却不料谢元茂这话竟是嗤笑着说的,她不由糊涂了,局促不安起来。 “你不敢?你还有脸说不敢!”谢元茂大发雷霆,疾厉色道,“这信上的字迹是不是你的?” 伴随着话音,陈氏瞠目结舌地看着谢元茂从荷包里拽出两张折叠在一块的纸来。纸被丢到了她跟前,却没展开,陈氏哪里能看得到里头写的东西 宋氏站在后头注视着,见状不由在心里暗讽了谢元茂两句,旋即让人去将捆住陈氏手腕的绳子给解了。 重获自由的陈氏惊疑不定地探出手将纸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摊开,第一张上头字迹潦草,写的话粗俗露骨至极,简直是不堪入目。信里直呼她为瑾儿,语气极为亲昵。陈氏知道谢元茂还在盯着自己看,连忙慌慌张张地将纸给丢开去,“六爷,婢妾没见过这东西……” “还有一封信!”谢元茂铁青着一张脸,咬着牙说道。 陈氏愈发忐忑不安,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剩余的那张纸也给捡了起来。 只一眼,她便面色大变,猛然将这张纸贴近,几乎要将眼珠子都黏在上头一般,细细地看了起来。 一路看到末尾,她像是见了鬼似的将这张纸飞快丢开去。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纸张的字迹,竟然同她的一模一样!可她自己做过的事,她又怎么会记错,她分明从来也没写过这样的东西给旁人!信上那什么郎君,她更是连影子也不曾见过,又怎么可能会写出这样一封信来!她当即膝行了两步,跪在谢元茂脚边,抱着他的腿哭诉道:“六爷,这不是婢妾写的,不是呀!” 谢元茂正在气头上,连抬头看眼天色都觉得是一片绿油油,哪里还愿意听她解释。 何况那字迹,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陈氏的无误。先前陈氏曾说赞过他的字有风骨,又叹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他听了就亲自手把手教她习字。因而陈氏的字,不说写得如何好,里头却始终有那么几分似他的字。所以他一看便认定了这信就是陈氏所写。 “贱妇!那奸夫如今人在何处?”谢元茂叱喝道。 陈氏心头大乱,“六爷,婢妾腹中的孩子,是您的!是您的呀!这信是假的,这信中的男人也是假的呀--” 谢元茂听她不断申辩,只觉怒不可遏:“你说是不说?” “六爷……” 谢元茂抬脚,猛地将她踹开去,扭头问宋氏:“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 “就在陈姨娘的屋子里藏着。”宋氏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直将谢元茂的面色都看得发黑了。 谢元茂恼羞成怒,指着地上的陈氏暴跳如雷:“把这荡妇给我打杀了!”说完在原地转圈,口口声声说着,“我要将那奸夫找出来千刀万剐!” 可信中的奸夫却已不见踪影,遍寻不着。 谢元茂恼恨不已,便让人去拷打陈氏。陈氏嘴硬,咬紧了牙关只说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她向来小心谨慎,焉会留下那般明显的证据来害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宋氏的计谋,她绝不会坦白! 她想得好,只要自己不说,就一定没有人知道。 可谁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事瞒不住了。 平素陈氏出门跟车的婆子,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循着她的话,宋氏找到了一个可疑的人。 这人姓丁,名昌,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生得倒也英俊,只是家境十分贫寒,原先曾在外院做过杂役,平日里挑水劈柴做些杂事,他也是……陈氏的车夫…… 三个月前,他便已暴毙在家中。 宋氏方才知晓,为何自己先前没能找到奸夫出来同陈氏对质。 陈氏的手脚做的很干净,她先前只寻了三日,自是毫无线索。 唯一能肯定的,不过是这世上,必然有个陈氏的奸夫存在,因而她索性先发制人,让人仿了陈氏的笔迹写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情信,当着谢元茂的面,审问了陈氏。 章节目录 第283章打杀粉105+ > 只是就连宋氏也没料到,谢元茂的脾气竟变成了这般。她不由得想,大抵是因为他觉得失了脸面跟身为男人的尊严。 事发后,谢元茂便一直处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时不时便扬要将陈氏给打杀了。可过一会,他又会忍不住安静下来,让人先给陈氏送些吃喝之物去。见着宋氏,他面上总会下意识流露出几分尴尬之色来,可转瞬,他又会用怪异的眼神将宋氏上下细细打量一遍。 这事是宋氏先发现的,证据也是宋氏先使人给寻出来的。他先前怒上心头,一时只想着陈氏做了对不住自己的事,乃是个不知礼义廉耻的荡妇,宋氏说什么都信,陈氏不管如何哭诉,他都只觉得心灰意冷,不能相信。 然而几日过去,他偶尔冷静下来,便会忍不住想,陈氏是否真的做下了对不住自己的事,她腹中的孩子,又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陈氏一直牙关紧咬,什么也不应,始终叫屈。 谢元茂多听了几回,便免不了有些疑心起宋氏来。毕竟,陈氏有了身孕,又有大师曾断是男胎,宋氏身为正室嫉妒之下做出陷害她的事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来回反复想了几遍,觉得甚是有理,于是不管是陈氏也好,宋氏也罢,他都有些不敢再继续相信。 再找到奸夫给陈氏定罪之前,他也不敢真的将陈氏给打杀了。若现如今便将陈氏给杀了,结果最后却发现原是自己误会了她,该如何是好? 可惜了她腹中的孩子呀…… 这般一想,谢元茂反倒是让人暂时好好照料起了陈氏来,仍让她住在原先的屋子里,也派了个丫鬟伺候着吃喝。 宋氏冷笑,由得他去。 车夫丁昌的事一经发现,宋氏便让人去给谢元茂递了消息,让他协同自己一道去盘问陈氏,这奸夫究竟是不是那丁昌。 走在路上,谢元茂进一步退三步,颇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味。 宋氏瞧着不觉暗暗失笑,讥讽自己当年有眼无珠,竟瞧上了这么个蠢人。 “六爷进还是不进?”她束手而立,淡淡问道。 谢元茂瞪她一眼,并不说话,推开门,拔脚往里头大步流星地走去。 听见响动,脸上还印着五道红痕的陈氏唬了一跳,惶惶回头来看,见是他们,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张嘴就要哀哀地分辩自己是冤枉的。结果这回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吓得失了声。 谢元茂道:“那丁昌,可是你的奸夫?” 陈氏闻骇出一声冷汗来,腹部更是一阵抽疼,差点叫她喊出声来。她强自镇定着,拼命摇头道:“六爷,婢妾不认识什么丁昌,真的不识得——六爷何必用奸夫二字来伤婢妾的心?” 几日下来,她神情憔悴,素面朝天,加之怀着身子,这会看起来倒委实有些可怜。 “您若真不相信婢妾,那婢妾便死了算了!” 陈氏面露绝望之色,猛地起身就要往墙上撞去,谢元茂大惊,下意识扑上前去将她给拦住了。 “六爷……”陈氏埋头在他胸前,痛哭起来。 谢元茂想推开她,又怕她再做出自尽之举,一时不忍放手,长长叹了一声。 “不识得?”正当此时,屋子里响起了宋氏的声音,她徐徐说道,“可丁昌,都已坦白地交待了,陈姨娘还有什么可瞒的?你说或不说,其实都已无所谓了。” 话音刚落,陈氏霍然抬起头来,瞠目结舌地看向她,不敢置信地道:“丁昌早就死了,他如何能交待!”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少顷,陈氏只见宋氏冲自己无声地笑了笑,而后垂眸道:“陈姨娘,我同六爷进门后,可一个字也没提丁昌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氏闻如遭雷击,身子猛地一颤,方要张嘴又咬着了舌尖,钻心得疼,她回过神来,慌忙攥住谢元茂的衣袖,急道:“六爷,婢妾是猜的,是猜的——” 一股锈味霎时盈满了她的口腔,她却顾不得血沫子含在嘴里,只拼命唤他:“六爷——” 回应她的,却是谢元茂狠狠一记推开了她。 陈氏没有防备,被他一把推在了地上,撞到了肚子,立时疼得撕心裂肺。 谢元茂怒气汹汹地盯着她,霍地高高抬起腿来,一下踢了过去,重重踹在了她的心口。力道之大,疼得陈氏差点背过气去,莫说分辩的话了,此刻的她就连呼痛的呻.吟都已无力发出。 他踢了一下又一下,似乎丝毫不能解气。每落下一脚,他便阴恻恻地问上一句:“你个贱妇,为何要这般做?为何?” 陈氏无力躲避,只能一下下挨着。 她觉得自己快要疼得晕过去了,可意识却始终又清醒着。 舌头疼,肚子疼,浑身都疼。 她想求饶,很想求饶,可她疼得连拼命从牙缝挤出来的话都显得支离破碎,叫人根本听不清楚。 谢元茂的面目更加狰狞了,阴郁得厉害,仿佛炼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宋氏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蹙,不由自主喊了他一声:“六爷,赏三尺白绫也就是了。” “贱妇当由我来诛!”谢元茂扭头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神态扭曲,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斯文儒雅模样,忽然不再理会陈氏,朝她走近,拖着她的手腕将她重重推出门去,“出去!” 门扇在她眼前“哐当”合上,严严实实的。 宋氏踉跄着后退了数步,方才扶着廊下的柱子站稳了。 屋子里头谢元茂的叱问声仍不绝于耳,初冬的风拂过面颊,带着不同于京都的湿冷,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贞不洁的妇人,自没有活下去的路走行。更何况陈氏此举,是为借种,一心准备污了谢家香火,谢元茂如何能不气?因而他气,他恨,宋氏皆能明白,可他方才的行径,却着实令宋氏吓着了。 她从知道陈氏有了身子的那一刻起,心中就想得再透彻不过。 她不在乎谢元茂是不是被戴了绿帽子,也不在意陈氏是不是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但她决不会允许一个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跟她的孩子冠一样的姓,住在一个屋檐下。 所以,陈氏肚子里的孩子,留不得。 陈氏其人,更留不得。 可她却从未想过,陈氏有可能会被谢元茂给活生生的打死…… 宋氏本以为事成后,自己会长舒一口气,甚至于骄傲几分,毕竟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最杀伐果断的举措了。 然而她解决了陈氏,却仿佛同时也激发了谢元茂心底里的阴暗跟疯狂。 她心里此刻,便只剩下了惊诧。 ***** 这天夜里,陈氏便去了,一尸两命。 谢元茂一脸厌恶,让人将陈氏用席子裹一裹,丢去乱葬岗便是。 凉薄至此,宋氏都快分不清他究竟是气得狠了,还是天性如此。到最后,还是她拿了银子让人买了口薄棺将陈氏送去安葬了。 人既死了,那前程往事自就一笔勾销,从此两清。陈氏生前做过的事,当然也都随着她的死而烟消云散。 谢元茂知道她还给陈氏置了棺材,冷笑连连,斥她是猪油蒙了心,连脑子也不清楚了,竟还给陈氏这么个贱人买棺材,有这银子也合该留着给谢家! 宋氏听得这话,不由讥笑他,明明是他带了陈氏来惠州结果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捅出了篓子,她帮着收拾了,他如今竟还有脸同她发少爷脾气。 “六爷怎么不想想,虽然只是个姨娘,那也是谢家九小姐的生母,如今人没了,只一卷席子给裹了丢去乱葬岗,一旦传出去,旁人会不会疑心会不会揣测?”宋氏拂袖,“我本是为了六爷的体面着想,既六爷不在意,就让这事传遍惠州的大街小巷罢了!” 谢元茂浑身酒气,闻沉默了下来,骂骂咧咧的,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越过她走远了。 然后他就此一连醉了两日,没日没夜的喝,醉得不省人事,幸而他还知提前装病告了假,才没有惹出旁的麻烦事来。 第三日,宋氏已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惠州,谢元茂才从醉梦中恍恍惚惚地醒来,听说宋氏明日就要启程,不由傻了眼。 他匆匆沐浴更衣,剃了胡子梳了头,面貌一新地去见宋氏,问她:“怎地明日就要走?” 宋氏低头看着本册子,道:“六爷身体康健,左右留着也无事,是该回京了。” 谢元茂沉默不语。 “六爷这回本就只带了一个陈姨娘来,如今陈姨娘去了,你身边不能无人照料。”宋氏指了册子上的一个名字给他看,“喏,妾身觉得这几个都不错,六爷挑一个收房?” 谢元茂扫了一眼,有些意兴阑珊。 他慢吞吞地说道:“妾就是妾,都一样。” “那六爷不若索性将这几个都收了?”宋氏毫不在意地道。 谢元茂突然就恼了,抢过册子摔在了地上喝问:“你就一点也不在乎我纳妾的事?” 宋氏微笑:“六爷的酒怕是还没醒透。” 章节目录 第284章疑心病3K5,日珥仙葩+5 > “莫要顾左右而他,你可是当真连一丁点也不在意?”大醉过后,身子乏力,谢元茂只不过摔了件东西,喝问了几句便觉得身子有些疲惫,不由得喘了两声。 宋氏见状,一面俯身去捡起那本册子,一面同他道:“六爷还是回去再多歇歇吧,瞧你这模样,怕是还未清醒。” 她同谢元茂的情分,便是将残留的尽数拾起聚作一团,怕也不过指甲盖那么一小块。经过惠州这一遭,宋氏愈发觉得自己对谢元茂没了念想。何况她一早就想妥了,待到一双儿女皆成了家,她就同谢元茂自请下堂,再无二话。待到那时,她便收拾了行囊,自回延陵老宅去,从此种种花品品香茗,日子惬意悠闲,似天下间最美好的事。 这般一想,如今这寂寂度日,仿佛也就并不怎么难捱了。 所以,谢元茂纳再多的美妾,她都全然不在意。况且,她当年便已经做下了恶妇之事,令谢元茂从那以后便再不能同旁的妇人生儿育女。谢家子男丁不兴,正是要他们多多开枝散叶的时候,可她昔年想也未想,便央江嬷嬷动了手。 时至今日,宋氏再次回忆起往事,不由暗暗叹了一声,低头翻动册子,提笔在方才勘定的几个名字上画了个圈。 谢元茂站在那,嘴角翕动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半响过去了,他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方才那短短的片刻间,他心中翻过了几个古怪的念头。电光火石之际,他将自己将将就要说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他用醉酒之后的混沌大脑思量着,脚步虚浮地推门出去了。 他这一走,宋氏这一个白天都未曾再见过他。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他忽然又出现了。 这一回,他瞧着倒似清醒了许多,迈出去的脚步也显得有力得多了。 紧闭着的门一推开,就带进来一阵冷风,灯火明灭间,他面上带着莫测的神色,问道:“陈氏那贱妇同人有了首尾,你是如何得知的?”酒意全消后,他渐渐的便想起了许多事来。 宋氏才至惠州,知道陈氏有了身子,非但不恼,竟还特地吩咐鹿孔为陈氏把脉施针,帮她保住了腹中胎儿。 他当时便觉古怪,可一心以为是宋氏为人宽厚大度,并没有多想。可如今陈氏怀着孩子死了,他便觉得这事有些诡异。他日日跟陈氏见面,却始终未曾发现过她的异状,宋氏才来几天,竟就怀疑上了陈氏与人私通,她是从何得知的?谢元茂的面色变得异常冷峻,恍若刀刻斧斫。 宋氏瞥他一眼,泰然自若地道:“妾身不知,妾身不过只是猜疑罢了。” 谢元茂眉头一皱,追问道:“因何猜疑?” “六爷难道忘了吗?这么多年来,府里那么些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姨娘,哪一个怀上过身子?”宋氏语气平稳,徐徐说道,“如今陈氏跟着您才来惠州多久?这就有了身子,妾身自然忍不住要疑心一番。” 灯烛明亮的光线下,宋氏的声音慢慢变得轻柔起来:“事情都过去了,六爷还是早些忘了吧。” 谢元茂一把在她对面落座,眉心紧紧拧成一个川字,他沉吟:“合该将那贱妇挫骨扬灰,方能谢我心头只恨,而今,不上不下,倒叫我寝食难安。” 宋氏飞快抬眼看了他一下,只见灯下的男人,满脸的愤懑,似丰沛的河水,要决堤而出。 自那日瞧见过他踢打陈氏的景象后,宋氏如今不论怎么看他,都会情不自禁地觉得他眉宇间满是戾气,面目狰狞。哪怕他高鼻凤眼,清俊一如当年,她却再不觉得他是当初的那人。 “夜深了,六爷回去早些歇息吧,妾身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府。”宋氏“啪嗒”合上了手中的书册,下起了逐客令。 谢元茂缓缓站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走人,走至门边时,他一手撑在门扉上,忽然扭头来问她:“也不知是不是多喝了几坛酒,我今日总觉精神不济,不由得想起了江嬷嬷来,江嬷嬷当年做的那些个药膳,不仅味道绝佳,功效也是一等一的,那时我一年到尾竟是连个喷嚏也不打。谁曾想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福柔,你那可还有江嬷嬷遗留下来的药膳方子?” 江嬷嬷离开京都回了延陵后,宋氏就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江嬷嬷,这会骤然听闻,不由得蹙眉道:“哪有什么方子,若是有,想必也只有原先在阿蛮身边伺候的那个叫月白的丫头有。” “月白?”谢元茂不知是谁。 他连宋氏身边来来往往的大丫鬟都没几个是能叫得出名字的,更不必说女儿房里的。 宋氏眉头渐舒,道:“正是如今鹿大夫的娘子。” “哦,原来是她。”谢元茂仍没什么印象,想不出月白生得是何模样,“那我索性去问问鹿大夫便是了。” 宋氏闻自是乐见其成,让人送他出门:“六爷好走。” 谢元茂颔首,迈开步子之前,环顾四周,不见芳珠,又问:“你那个身量颇高的新丫鬟呢?” “六爷什么意思?”宋氏听罢,面色微变。 谢元茂讪讪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话毕,并不再问,扬长而去。 他快步走到庭院里,站在中庭抬头仰望星空,可头顶上黑漆漆的一片,莫说明月,连星子也不见几粒,只遥远的角落里似有寒光忽隐忽现。月黑风高夜…… 他静静站了一会,四顾茫然,仿佛还拿不定心中最后的主意。 然则于纷杂的思绪间,他到底还是紧紧抓住了最粗的那条线。 夜风一阵阵吹过,吹得树上叶片簌簌作响,似有人在暗夜之中悄声说着凡人听不明白的话。 谢元茂身上的衣裳亦被吹得猎猎作响。 今夜的风,真大,比他到惠州后的任何一场风,都要显得更加来势汹汹,夹杂着凛冬将至的寒意,直往人骨头缝隙里钻…… 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昂首往外院去见夜访鹿孔。 时辰已然不早,外院里没有灯火喧嚣之景,反倒是一片肃静,只有零星几盏灯影映照在窗上。 谢元茂径直朝着鹿孔住的屋子而去。 鹿孔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他还未歇下。谢元茂上前叩门,“笃笃笃”,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叩了不多不少整三下。最后一个音消失在耳边时,里头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下一刻门开了,鹿孔手中捧着一卷书,一手搁在门上,从里头探出个脑袋来,惊讶地道:“六爷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说着他忙将门拉得更开些,退开些邀谢元茂入内说话。 谢元茂就笑着迈过了门槛,走进了里头。 鹿孔是特地从京都来的大夫,自不能同冬至几个一般挤在一块住,因而他单独有间厢房安置,又因他要潜心问医,所以这间厢房周围,并无杂人,十分清净。 “六爷可是有哪里不适?”鹿孔搁下了手中书卷,问起谢元茂来。 谢元茂笑着摇了摇头,看一眼他搁下的书卷,问道:“这本医书瞧着倒像是古籍。” 鹿孔露出惭愧之色来:“这书正是原先小姐购得,赠了在下的。” “无妨无妨,原就是该的,那丫头又哪里缺了这点子银子。”谢元茂面上笑着,笑意看似宠溺,可语气里却带了些莫名其妙的酸味,“瞧鹿大夫的样子,莫非遇到了什么疑难杂症?” 鹿孔愈加惭愧,暗道自己一脸的忧心忡忡难道都已经藏不住了吗? 他点了点头:“六爷慧眼如炬。” 燕娴的病情,他眼下还没有什么好的想法,如何能不愁。 谢元茂屈指叩桌,气息微乱:“鹿大夫手里可有江嬷嬷的药膳方子?” “哦?药膳方子?”鹿孔目光迷离,想了一阵,“方子我手中倒有一些,但同江嬷嬷的,恐怕不一定相同。不知六爷问起这个,是为了何事?” 谢元茂低头,眸中寒光一闪,而后缓缓道:“可否劳烦鹿大夫取来于我一观?” 鹿孔微愣,“六爷稍候片刻。” 药箱搁在床边,他起身笔直走了过去,背对着谢元茂打开箱子找起他想看的现成药膳方子来。 谢元茂亦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提起桌上的茶壶,打开盖子。随即他又从身上取出一包桑皮纸包着的东西来,打开来一看,里头是一堆粉末。他尽数倒进了茶壶里,重新盖上盖子,左右摇晃。随后他取了倒扣的茶盅,沏了一盅。 “六爷请看。”鹿孔“啪嗒”合上了药箱,抓着几张纸快步走了过来。 谢元茂接了,另一手举起茶盅递给他:“鹿大夫吃杯茶吧。” 茶盅已递到跟前,鹿孔不敢不接,然而他伸出手正要接,谢元茂却又缩了回去,问道:“鹿大夫手里可有无色无味的迷药?我听说这外头的蒙汗药下得多了,便有股味道,会叫人嗅出来可是真的?” 这种东西,他跟月白二人在家中时,时常胡乱鼓捣,还真鼓捣出不少。 鹿孔脱口道:“自然是真的,外头的药焉能同特制的相较。” “哦?”谢元茂一脸好奇,“身边可有,可能看上一看?” 鹿孔索性去将整个药箱都搬了过来,从里头翻出一只小小的瓷瓶里,“这里头装着的便是。原本乃是为了研制夜不能寐而吃的药,谁知一个不慎倒研制出了厉害的蒙汗药。” 谢元茂连忙将手里的茶盅塞给他,反手抢过瓶子。 鹿孔觉得他有些古怪,一时却又说不上来,只得低头去吃茶,结果一嗅:“茶中有蒙汗药!” 话音未落,他只觉后腰处被样东西给顶住了。 “鹿大夫快些喝了吧,也免得刀剑无眼,伤着了你。”谢元茂声音阴森,双目泛着血丝。 鹿孔傻了眼:“……六爷?” “喝了!” 说话间,顶在他后腰处的尖刀似顶得更近了些,几乎要穿透他的衣裳。柔弱书生鹿大夫,被吓糊涂了,举杯便一饮而尽。蒙汗药下得多,没过一会他便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站在原地的谢元茂松开了手,他方才顺手从桌上抄起伪装成刀子的狼毫笔“啪”落在了鹿孔身上。 他木着脸捡起医书来,翻了几页,啐道:“我女儿的银子也是我的!你也配让她买了医书来赠?这样一本古籍得多少银子,白白都浪费了!”他似越说越气,深觉是自己的银钱被败了,“那贱妇嫁我为妻,心却不在我身上,拿着大笔银子,也不知都养了哪个臭男人!连女儿都被她给教坏了!” 章节目录 第285章阴毒 > 将书页一扯,他一连撕了几张,方才觉得心头郁气消散了些。 茶中被他倒了一大包的蒙汗药,味道冲鼻,哪怕是头牛,这会也该被药倒了,更何况鹿孔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待到他将昏迷中的鹿孔藏于床底,谢元茂三两下将桌上倾出来的茶水给抹去,又把那被自己给撕下来的几张书页给揉作了一团握着手中,吹灭了屋子里的灯,摸黑出了门,往外头去。 屋外的天似乎黑得愈加黏稠厚重,风也似乎愈发地寒了。 谢元茂束手缓步而行,这回倒是回房歇息去了。不过这一夜,他睁着眼盯着床柱上挂着的铜钩,始终未曾阖眼。当第一缕白光透过窗棂缝隙钻到屋子来时,他便坐起身来,将身上被子一掀,也不唤人,自去箱笼里翻衣裳,翻出一件象牙色素面杭绸直缀就往身上套。 穿戴妥当,他推门而出,迎着清晨稀薄的雾气大步迈开。 这时,天边不过只有些隐隐发白,时辰还早得很,府中诸人皆还未起身,谢元茂平素也从未这般早起来过。他一个人也不带,直接就往厨房去。厨房里的活计寅时就要开工,此刻已是人来人往,一片热火朝天。 厨娘正一手叉着腰,一手抓着把锅铲敲着洗菜丫鬟的头,斥道:“白吃了这般大,竟连几株菜也洗不干净,看我回头不禀了太太将你给打发出去!” 惠州的宅子小,人手也不多,厨娘又兼着采买管事的名号,因而在下人跟前,还算是颇有威望。她也渐渐喜欢上了四处找茬,逮着人就愿意训斥一顿。一大早的,她也并不觉得骂人晦气,反倒是越说嗓门越大,越是滔滔不绝。 谢元茂走到门边时,她犹自说的难以住口,骂到痛快处,她昂着下巴扭头哼了一声,蓦地瞧见谢元茂就站在厨房门口,顿时唬了一大跳,只以为是自己眼花给瞧错了,连忙放下叉腰的手,转而揉起眼睛来:“六爷?” “果真是六爷!”仔仔细细看了几眼,她才敢肯定原来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人的确就是谢元茂无误,当下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连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您有什么事,打发个人来同奴婢说便是了,哪里还需要您自个儿跑一趟!”厨娘四顾一番,惊讶地发现谢元茂是孤身一人来的。 屋外的天色依旧处在晦暗不明中,连带着谢元茂面上的神色也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楚。 他说:“我来瞧瞧。” 厨娘一下呆住,半响才回过神来,“您瞧,您随意地瞧。” 厨房里油烟遍布,哪是男人能呆的地方。但既然谢元茂都说了他是来瞧瞧的,那她自然也拦不住。 说完这话后,厨娘圆胖的面上笑意便不曾间断过,将手中锅铲往灶上一搁,安抚地拍了拍那挨骂的丫鬟,将人赶去外头继续洗菜了。然后,她殷切地朝谢元茂笑着,引他走进里头。 谢元茂打量了一眼厨房,忽然问道:“太太那边,今日的晨食都做了些什么?” 厨娘连忙指了灶上熬着的一锅粥道:“奴婢听说太太喜欢喝粥,因而昨儿个晚上便让人用文火熬着了,熬得久一些,珍珠米酥烂软糯,入口香甜,晨起吃上一碗也能暖胃。” 她说得头头是道,谢元茂却显见得是心不在焉的。 他微微颔首,拔脚就往火灶靠近,吩咐厨娘道:“掀开来我看看。” “……是。”厨娘狐疑着,依将锅盖给揭开了。热气霎时从锅中如云似雾般地涌了出来,糊了人的双目。等到厨娘将锅盖搁在一旁回过头来,只见谢元茂已不知上哪抓了一柄勺子低头舀着粥细看。 厨娘生怕他不满,笑得一张胖脸都僵了也不敢松懈一分。 谢元茂舀了一勺复一勺,终于道:“不错,正是太太喜欢的粥。” “这便好,这便好了。”厨娘长松了一口气。听说太太那边手头极为阔绰,再加上太太吃了这顿在晨食便准备离开惠州,临行之前,兴许一高兴就会打赏她一锭银子也说不准。 谢元茂看她一眼,丢卡了勺子笑道:“回头有赏。” 厨娘忙不迭开始感恩戴德。 谢元茂四处兜了一圈,将各色吃食都打开来看了几眼,方道:“不错,很是不错,回头重重有赏。” 加上重重二字,厨娘听得嘴都快笑得合不拢,一心只等着赏钱到手好回头置身新衣穿穿。正高兴着,她又听到谢元茂道:“太太今日要出门,随行之人的晨食亦马虎不得,得养足了精神方才能有力气赶路,可千万不得含糊。” 下人的人今晨要吃的东西,他也都一一瞧了。厨娘刚才还觉得古怪,如今听到这句话却不由恍然大悟,原是在担心太太的扈从们吃的不好,上路后没有精力。她立即再三保证。 谢元茂这才似满意了,出了厨房。 “六爷慢走!”厨娘在他后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惠州初冬的天气远不如京都的冷,但也已有了冬天迹象,渐渐寒意四溢,日头也升得晚一些,黑夜愈发漫长。 等到天色彻底大亮后,厨房里的一应吃食,就被人分别送了出去。 热气腾腾的晨食一一被摆在桌上,花样并不繁多,但胜在厨娘手艺好,味道很是不错,众人就都用了不少,个个吃得肚腹圆圆方才止了筷。尤其是几个随宋氏同来的刀客,更是老实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恨不能端起锅子来吃。 再过一会,他们就要出发了。此去路途慢慢不提,他们距离到达惠州也没过几日,来去之间间隔得紧,难免有些疲惫。 宋氏则是因为马上就要回京,心情愉悦,不觉就也多用了小半碗的粥。 行囊是前一日就已经收拾妥当的,过会搬到马车上安置妥当,他们就可以出发。 可时至巳正,将将就要近午时了,谢宅里却还是一片静悄悄的。 打胡同里进去,谢家正门口守门的两个小厮耷拉着脑袋靠在墙根上,身子软塌塌的,没半点精神,似是睡熟了。再往里,只见沿途之中一片寂寥,竟是无一人走动。走过垂花门,便见一边一个婆子歪在地上,其中一个痴痴的,连口涎都流到了领子上。初冬的寒风一阵阵吹过,吹得谢宅里一片萧索,除了树上叶子簌簌作响之外,竟是连一点人声也没。 厨房里,灶下的火已经熄了,灰烬已冷,呈现出一种苍白又虚浮的颜色,被火钳推到了一旁。 厨娘坐在小木桌前,趴在那,一动不动。 门外不远处,洗着油腻腻碗碟的丫鬟整个栽进了水盆里,衣衫湿了大半,可她双目紧闭,仿佛根本不知此事,维持着跌倒的动作并不挪动一分。 天空上忽然积聚起了一团团的乌云,响起了几声闷雷。 一场大雨,似乎已经迫在眉睫。 然而天色未明时便已经洗净晾上的衣裳还在风中摇曳着,无人来收。 不多时,豆大的雨珠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空气骤冷,街上行人尽数散开去,很快就只剩下了空荡荡的一条青石板路。 谢宅里亦寂静得像一座坟茔。 忽然,大雨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渐渐走得近了,自伞下露出张脸来,赫然便是谢元茂。 他打着刷了桐油的纸伞,笔直朝着庑廊而去。 瓢泼大雨间,他猛地像足了一柄刀,劈开了雨幕,锋利、直接、目的明确。 少顷,他站在一间屋子门前,将湿淋淋的雨伞丢在歪在门边紧闭双目的芳竹身上。 芳竹的手还攥着一角竹青色的帘子,软软地垂在那。 帘子一角从她掌中被抽了出来,谢元茂抬脚入内,右手处寒光一闪,他似是想起了一件事,蓦地转过身去,俯身抬手,往芳竹脖子上重重一划。鲜血立时喷薄而出,谢元茂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头一回杀人,他还是有些怕的。 他沉着脸颤巍巍地将匕首在芳竹的衣裳上拭了拭,旋即直起腰来,继续扭头往里头走去,脚步微微有些踉跄起来。 他从来不是个胆大的人,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莫名的,看着手指尖尖上沾着的那一抹血红,他胸腔里的那颗心又“怦怦”跳得犹如擂鼓。 恐惧混杂着兴奋,像头一回服用五石散时的滋味。 他垂着手,深吸一口气。 屋子里亦是静悄悄的,他并没有立即去找宋氏,而是搜罗起了那个叫芳珠的丫鬟—— 找到了! 芳珠摔在了地上,脑袋朝下,手还往前伸着,可见晕过去之前,曾经努力挣扎过一番。 谢元茂在她身旁蹲下身来,幽幽道:“可惜了,中了鹿大夫的药,挣扎也不过是白白浪费力气。”话毕,他将芳珠给翻了个身,抬手就往她心口捅了下去。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唬了一跳,慌张地伸手要去掰开,正巧瞥见芳珠瞪着眼睛望着自己,嘴角涌出些微血沫子来。他慌得六神无主,只拼命往她身上扎去。 也不知扎了几刀,那只手方才无力地松开了。 谢元茂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大汗淋漓。 章节目录 第286章失控日珥仙葩+6 > 额上冷汗更像是淙淙流水,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坠。 他重重喘着,用双掌撑着地面,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弯腰将刀子给拔了出来,提着血淋淋的刀又去寻宋氏。 临窗的榻上宋氏歪着头倒在上面,一只手垂在外侧,似柔若无骨,随着谢元茂的一拨晃荡了几下,重重磕了一记。然而饶是如此,她依旧没有丝毫要醒转的迹象。 谢元茂后退两步,在黄花梨木圆桌一旁坐下,将沾着血的刀子搁在了桌上,伸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一盏冷茶下去,他原先带着几分紊乱的呼吸声就重归了平静。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杀人跟杀鸡杀鱼,麻木之后,仿佛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彻夜未眠,泛着血丝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骇人的戾气。一如那日他知道了陈氏腹中孩子并非是自己的时,那突然腾起的暴虐之意。 他的愤怒,甚至无法用语来表述。没有人在经历过背叛之后,还能一如往常地活下去。 在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于宋氏而,他也是背叛了她的。宋氏可恨他?他想,该是恨的。这件事他分明许多年前就已经知晓,只是却一直不愿意去相信。他犹记得当年宋氏将发簪抛掷于地时满脸冰冷的模样,她说的话,他却有些记不大清。然则左不过是“至死方休”,抑或是“不死不休”,不过都是一个意思。 他直到陈氏哀哀扑在自己脚下求饶之际,方醒悟过来。 茶盏“哐当”一声被扣在了桌上,几滴残留的茶水在光洁的桌面上蜿蜒而去。 他站起身,提着茶壶,听着里头的茶水因为他在行走而发出的晃荡声响,重新回到了宋氏身旁。 厨房那么些东西里,吃食也罢,油盐酱醋也好,他皆下了从鹿孔那抢来的药。饭是人人都要吃的,只要他自己不吃便是了。鹿孔的药无色无味,药效奇佳,原本只用作安神助眠所用,委实不可思议。 不过他有话要同宋氏说,便只在她吃的粥里下了极少的一点。 他俯首定定看了两眼宋氏,蓦地将手中茶壶拎得高高的,已经冷了的茶水霎时自壶嘴里倾泻而出,兜头浇了宋氏一脸。 天气日冷,惠州又不似京城,屋子里并无地龙,因而外头暴雨如注,屋子里便也跟着冷了下来。 这茶他方才吃了一盏,只觉凉意沁人心脾,这会整壶都倒到了宋氏头上,如何能不冷。 果然,宋氏原本一动不动的身子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蜷缩起来。 谢元茂喊道:“福柔。” 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狰狞的凛冽。 蜷在榻上的妇人恍若未闻,并没有就此将紧闭的双目给睁开。谢元茂遂扬手“啪”的一声打了一巴掌下去,“该醒了!” 宋氏仍未醒来,他皱眉,又扇了一巴掌过去,榻上妇人身形一震,一下睁开了眼睛,正对着他泛着血丝的双目。 “可算是醒了。”谢元茂慢吞吞地将手放下,毫不掩饰自己方才对她做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原不该对个妇道人家动手,可妇人也是人,为何动不得手?谢元茂直觉得自己那么些年的书都将人给读坏了,书上的道理,皆是屁话! 宋氏猝然间睁开眼醒来,脑中仍是一片混沌,一时间弄不清楚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面上火辣辣的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抚,触手湿冷,不由愕然,怔怔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正了。”谢元茂若有所指地说道,“你要走,眼下怕是走不了。” 宋氏听到现下已是巳正时分,胸口一起一伏,面色微变,突然间清醒了许多。 “芳竹,芳珠呢?”她眼尖地瞧见谢元茂象牙色的直缀上沾着几抹雪中红梅似的红点,眼皮一跳。 谢元茂垂着的手一紧,霍然将右手还拎着的茶壶给掷在了地上,碎瓷满地,他眼角也没动一下,只追着宋氏问:“你那时究竟是如何肯定陈氏腹中怀着的孩子,不是我的?” 宋氏面上湿冷黏腻,浑身不舒服,这会只想唤了芳竹来为自己更衣梳洗,懒得同他说话,“六爷这话昨日才问过,难不成六爷就忘了?妾身只是猜的而已,从未肯定过。” 说完,她扬声高喊:“芳竹!” 可她一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 忽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谢元茂逼近,恨声道:“猜的?好一个猜的!你是知道我无法让她怀孕,所以才知道她有了奸夫是不是?” 宋氏面色一白,拼尽全力用力一挣,推搡着谢元茂从榻上滚到了地上。 她意识虽清醒了,身体却还有些虚弱无力。 好在谢元茂没有防备,陡然间被她推得几乎摔了个趔趄,他顿时怒不可遏:“恶妇!” 宋氏觑见他的神色,身子一僵,连忙拔高了音量拼命喊了起来:“芳珠--芳珠--”她伏在地上,一抬头,猛地瞧见远处有只手,边上全是溅开的血,口中呼喊声立时戛然而止,只觉眼前发黑。 “大夫说我今日会变成这般,多半是因为曾长久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我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只可能是江嬷嬷的药膳有问题。我素日并不曾吃过奇怪的东西,相生相克的食物那么多,府里的厨子却也多少略知一二,寻常不敢端了相克之物上来。江嬷嬷却不同,她若一早得了你的吩咐,想必给我的那些药膳,就皆是害我的东西了!”谢元茂越说越觉得一阵火燎之意直上心头,“多年来,我一直对你心怀愧疚,处处忍气吞声,你倒好,竟敢对我下如此毒手!” 宋氏的思绪还沉浸在那只沾血的手上,面露张皇,他的话仿佛风吹过耳,根本没有叫她听进心里去。 谢元茂气得跳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做!” 他只怕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正妻竟然会在暗地里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来。她不愿意再给他生儿育女,这天下多的是!凭什么,她凭什么干涉旁的女人为他诞下子嗣延续香火? “……你杀了她们?”宋氏终于转过头来,身上穿着的宝蓝色通袖袄衬得她面如霜雪。她声音放得极轻,近乎耳语,满眼的不敢置信。 谢元茂叫骂中却听见了,当下噤了声,旋即看着她恶狠狠地道:“不是我杀的!” 明明就是他做的,可当着她的面,他偏生就是不想承认。 宋氏面露惶恐,骇极而道:“你疯了……” 谢元茂怒道:“你才真真是疯了!你个心狠手辣的恶妇、贱妇、贼妇!”骂着骂着,他心底里压抑着的暴怒就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哗哗”泄了出来,“昔年你就想同我和离是不是?你那兄长千里迢迢赶来握拳便打,我念着你从不还手!可天知道你这贱妇同你哥哥不清不白,暗地里背着我都做过些什么龌龊事!你父母早亡,他一人将你带大,又娇宠至此,怎会舍得让你嫁给我?只怕是故意拿了我做幌子,借此来蒙蔽世人吧!” 龌龊又肮脏的话一句句流水一般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听他辱及父母跟兄长,她如何还能忍,一时连他杀了人也忘了,爬起来扑上去就要打他。 谢元茂见状更是讥笑起来:“怕是被我说中了这才恼羞成怒吧,你个不知廉耻的泼妇,也配做我的正妻?” 经过陈氏一事,他恍然大悟,这世上的妇人皆不可相信,母亲也罢,正妻女儿都一样! “你将手里的嫁妆铺子田地都交给我,我就不计前嫌继续让你做这谢六太太,若不然,我便将你同你哥哥的事说出去!”谢元茂擒住她的手,“如今想来只怕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冤大头,你那儿子女儿同你哥哥倒比同我还亲,莫不是都是他的种?” 宋氏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咬牙切齿地道:“你委实是疯了,竟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谢元茂嗤笑了声,忽然松了手摘下腰间一枚荷包,打开口子就朝着宋氏的眼睛撒了过去。 宋氏避无可避,被泼了个正着。 她下意识用手去摸,却不防手上之前在面上沾了茶水,如今一触,双目登时灼痛无比。 “等你瞎了眼,说不出话,走不了路时……你就只能乖乖地将东西都交出来……”谢元茂望着只残留了一点生石灰的荷包,古怪地笑了起来,“到那时,你也就只能留在我身边了……” 妇人不可信,貌美聪慧大方温柔的皆不可信。 但又瞎又哑又瘫的妇人,定然是可信的。 他眼睁睁看着宋氏因为疼痛而哀嚎着,自去桌上取匕首来。 谁知他才刚一转身,膝盖忽然一阵剧痛,“嘭”一声摔在了地上,额头正巧磕到了桌角,顿时头破血流,血糊住了眼睛,他朦朦胧胧瞧见有个浑身黑衣,蒙着面的人将宋氏从他眼前给带走了…… 他挣扎着要去阻,膝上却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抬头一看,只见一把飞刀将他的膝盖戳了个对穿。 章节目录 第287章惊魂 > 滚烫的血淙淙冒出,转瞬便将他的裤管给浸得一片通红。他惨叫了声,拼命用手去捂,可仍有一股又一股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渗透出来,淌在了地上。他骇极,又在为宋氏被人救走的事烦躁,狼狈之中竟是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他倒在地上,膝上伤口剧痛不止。 外间地上亦躺着一个人,浑身浴血的芳珠早早没了声息,眼睛却还睁着,似在望着内室里的凶手。 房门洞开着,芳竹倒在地上,身前衣衫上被血给浸得湿透。 台矶之下,则空无一人。 正房的角落里七零八落地歪着几个昏睡中的人,一副好梦正酣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方才那短短的片刻里,都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画面一直维持到暮色四合,晚风渐起时,方才变了。 最早醒来的,是厨房门前那个洗着碗碟的小丫头。厨娘不喜她,故意寻了由头说不给她饭吃,要将她给饿上一日。可她前一日其实也被饿了一整天,饿得狠了,连走路都打着飘。厨房里烧火的婆子见状有些于心不忍,悄悄偷了点吃的给她,却也不敢多拿,生怕叫厨娘给发现了。 所以这会药效渐去,她头一个就醒了过来。 她仰面倒在油腻腻的水盆中,身下碗碟筷子堆得满满的。她一动,就发出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唬了她一跳,慌慌张张地从水盆里翻出身来是,瘫坐在了一旁的地上。 深深喘了几口气,她才终于有些清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厨房方向看去。然而入目之处一片漆黑,竟是连丁点光亮也无。她愣了愣,飞快地扭头看自己身前的那盆子依旧脏着的碗筷,讷讷自自语起来:“这天,何时黑的,我怎么连一点也不知……” 夜幕下,四处寂寂,她虽在自语,声音听起来却也不小。 她再次被吓住,蓦地伸手拍了自己大腿一下,“哎哟”一声后紧张兮兮地道:“不是梦!” 可既然不是梦,为何她上午坐在这洗的碗,洗到如今天都黑了,也没能洗完?她百思不得其解,战战兢兢地将自己袖上衣摆上的水给拧去,以手撑地爬起来开始往厨房走去。 厨房无人点灯,此刻隐在黑暗中,像一头大张着嘴巴的野兽。 就着头顶上稀疏的星光,小丫鬟一路摸索着走到了厨房门口。门是开着的,里头更黑,她站在门口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天都黑了,厨房的门按理早就应该被锁上了才是,这会却依旧敞开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一阵风吹过,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倚在门边哆哆嗦嗦的不敢入内。嘴角翕动着,她猫似地轻声叫唤起来:“方妈妈?” 寥寥三个字一下子就如泥牛入海,被黑暗吞没了,全无回应。 她抖像是筛糠,一双手更是哆嗦得连门框都快扶不住了。 周围寂静得骇人,她恍恍惚惚想起自己方才醒来时,是跌在水盆里的,身上的衣裳跟头发都湿了泰半,难不成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吗?这般想着,眼泪水忽然年就从她的眼眶里扑簌簌滚落下来,她垫起脚,极目望去,却见阖府都笼在夜色之中,同跟往常灯火通明的模样截然不同,不由面带绝望之色,“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这里八成便是阴间了…… 她捂着脸哇哇大哭,嘟哝着牛头马面,千万不要出现。 就在这个时候,黑漆漆的厨房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身子一僵,拔脚就逃,慌不择路,也不知撞到了何物,摔了个四仰八叉,爬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厨房里,厨娘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左边脸颊上还沾着冷了的菜汁。发觉眼前一片漆黑,她还当是自己闭着眼睛,拼命将眼睛瞪大了去看。 “哎呀!我怎地瞧不见东西了?”看了半响,眼中也只看到些朦胧的轮廓,所见之处仍是一片的黑,厨娘慌了神,失声喊叫起来。 这一喊,厨房角落里也缓缓有人苏醒了过来。 很快,谢宅各处昏睡了一日的仆妇们,亦在夜色下三三两两地睁开了眼,各自用茫然的神色打量着这一片他们不知何时降下的夜幕。一群人聚在一块窃窃交谈着,越说越觉心惊,竟是无人知道发生了何事。 有胆小的就吓得面色发白,连路也不会走了。 胆大的倒不怕,只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古怪。 风声渐渐变得凛冽,青砖地面上犹自湿漉漉的,瞧这模样先前分明下过一阵大雨。小径两旁的秋日残菊花瓣凋零,在大雨中急坠,落了一地。 忽然,有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漫漫黑夜—— “杀人了——” 这一声喊得极为尖利可怖,听见声响的众人心中不由得顿生警觉,急急伙同诸人一块往尖叫声传来之处赶去。 众人越走越觉心惊肉跳,此行的目的地,似乎是正房? 越过小径,走过月洞门,有人忽然低声疑道:“太太是不是今晨走的?” 一群人闻皆愣了愣,半响方才有人道:“谁知道如今是不是已经翻了一夜过去。” 眼下是什么时辰,是几月初几,都无人敢扬出声肯定下来。 尖叫声不绝于耳,喊到最后那人的嗓子似乎都哑了,听起来就像是猫爪在门板上拼命挠着一般,叫人心里发毛。众人的脚步声反倒是愈加快了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冲过去一瞧,果然是正房。 夜色下,檐下没有点灯,只借着毛乎乎的月亮跟零散的星子光亮,这行人只能瞧见有间屋子前似有两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其中一个矮些,疯了似的喊叫着,另一个靠在墙上,却一动也不动。 有个婆子听得怕极,忙顿足道:“糟糟,还不快去点灯!” 此一出,才有人发现,他们这一路可谓是摸黑来的,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来,自有胆大的匆匆去各处点灯。 须臾过后,灯火喧嚣,众人才似是重新活过来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然这口气尚且未能舒到底,就又被提了起来,红的白的,尖叫着的不动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有那眼尖的自然也立即便认了出来,那浑身是血,断了气的人正是宋氏身边的芳竹,不禁诧异又害怕地喊出声来:“芳竹在这,那太太岂不是也还没走?” 芳竹是宋氏身边的大丫鬟,宋氏在哪,她就该在哪,若宋氏已经离开惠州启程上路,她又怎么还可能在这? 明亮的灯光下,响起了一阵阵的抽气声。 “六爷呢?太太呢?” 都闹成了这样,早该出来主事了才是,怎么会连半点声息也无? 一阵不详的预感齐齐涌上了众人心头,正房里霎时人仰马翻,乱作了一团。 有人去捂那吓糊涂了不停尖叫的丫鬟的嘴,先将人给带了下去,有人立即四处去寻起谢元茂跟宋氏来。 谢宅里清醒着的人,都动作了起来。 宋氏屋子的房门原就是大开着的,遂有人在门口壮着胆子喊了几声,里头却黑魆魆的,无人回应。 “是不是该先去报了官?兴许那贼人还在府里躲着呢!” 话音未落,就响起了反对之声:“咱们家老爷就是官,这报什么官!”大户人家里头处处阴私,谁知这丫鬟死在这,到底是被谁给杀了她的,没等到主子发话之前,谁好去报官? 众人就熄了心思,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地自行走进了开着房门的屋子里。 灯火照耀之处,一个身形高大身着翠绿色比甲的丫鬟大睁着双目躺在血泊里。 “啊——” 来人将灯笼一丢,吓得屁滚尿流,踉踉跄跄冲出了门去,“还有个死人!” 夜风骤然刺骨冰寒。 三两个胆大的人重新提灯入内,照见芳珠的尸体,皆吓得脑门一冷,直冷得生疼,咬着牙方才有勇气继续往里头走。 “六爷?太太?”喊着话,光明之处,蓦然现出另一个人来,“找着六爷了!六爷还活着,还有气!” 顷刻间,阖府哗然。 六爷也遇袭了! 然而真正叫众人害怕的,却是宋氏身边得力的两个丫鬟都丢了命,她自己更是失踪无影…… 谢元茂倒还有一口热气在,立即便有人去外院寻鹿孔鹿大夫来为他疗伤。可人去了一瞧,哪里还有鹿孔的人影……没有法子,又耽搁不得,谢元茂身边的几个小厮就出门请大夫去。 好在如今天虽黑了,但时辰还早,大夫还算好请,不消多久就赶了过来。 大夫背着药箱跟着小厮,匆匆入内。 谁也没有看到,宅子外不远的一处拐角暗影里,躲着两个人。 冬至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鹿孔,面色沉郁:“我今晨拢共只吃了只包子,竟也晕了那许久……” 鹿孔万分惭愧:“都是我的错!” “怪不得你,谁也没料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冬至摇了摇头,“我醒来后就立即闯入内宅去找了太太,可并没有发现太太。” 章节目录 第288章颠倒黑白日珥仙葩+7 > 他赶去正房寻人时,芳竹、芳珠都早没了气,宋氏更是不见人影。循着血迹一路走进内室,入目的只有谢元茂一人,腿上有血,人已晕了过去。 冬至只迟疑了一瞬,就将谢元茂给撇下走出了屋子,继续四处搜寻起宋氏的身影来。谢宅说小,却也不小,他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见到的人皆中了招昏睡着,各个不省人事。一时间,他只满头雾水,全然想不通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清晨时,他们将行囊都搬上了马车,只等着用过晨食,歇息片刻便启程上路,然而谁曾料到,转头就成了这幅模样。 他从内宅找到外院,始终一无所获。 ——宋氏失踪了。 他们一行人跟着宋氏南下惠州,本就是为了护她周全,如今却硬生生让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不见了,这回头可怎么同谢姝宁交待?长路漫漫行至惠州,一直平安无恙,结果却在立即就要启程离开之际出了差池。 冬至懊恼不已,强自镇定下来匆匆去寻鹿孔,要带鹿孔去救谢元茂。宋氏身边的丫鬟死了,谢元茂在她的屋子里受了伤,宋氏自己却不见了,如今有可能知道宋氏下落的人,想必也只有谢元茂。 站在月洞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朝鹿孔那急急跑去。 因阖府所见之人都已经晕了过去,他便深信鹿孔也不能避免,到了门前也不抬手叩门,直接踹了一脚上去,本以为里头上了栓,一脚怕是踢不开,谁知门只是闭着,并不曾关严实。他这一脚踹上去,差点没把自己给踹得摔在地上。 站定后,他抬头找人。 然而四顾茫然,屋子里竟然没有人! 他大惊,太太不见了,鹿孔怎么也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几声古怪的响动,似有什么东西在“呜呜”地叫唤。 他皱眉,立即循声找了过去,一路找到了床底下,低头往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飞快伸手将灰头土脸的鹿孔从床底下拉了出来。鹿孔头发散乱,手脚皆被绳子捆着,嘴里还堵了一团皱巴巴的东西。 冬至伸手去抽,拿下来一看原是只袜子。 “快去看看太太!快去!”一得了说话的机会,鹿孔气也未喘匀,便忙不迭地同他说道。 冬至闻大震,道:“太太不见了!” 鹿孔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颤声道:“糟糕,一定是六爷干的好事!” “什么?”冬至大吃一惊,“六爷自己还受了伤,已晕死过去了,怎么可能是他?” 话音落,捆着鹿孔手脚的绳子也都被解开了,重获自由的鹿孔艰难活动着已经僵硬了的手脚,急声道:“昨儿个夜里他用刀子制住我,逼我喝下添了蒙汗药的茶,迷迷糊糊时我还听见他在咒骂太太——” 冬至面色铁青:“阖府上几十口人,此时全都在呼呼大睡,皆不省人事,难道也是六爷悄悄下了蒙汗药?” 鹿孔只觉怒气填胸,不由得大骂:“疯了他这是!那下的该是从我这抢走的药!” 冬至沉默片刻,忽然道:“不妙,赶紧收拾了东西先出府再说!”依鹿孔的话来看,谢元茂八成有些不大对劲,既然芳竹、芳珠都已经死了,如果真是他动的手,那他们,肯定也是谢元茂早就看好的猎物。 若事情真是谢元茂做下的,那可就真真是要将人给逼疯了。他们一路防备,却偏偏没有周全地防范谢元茂。他们不过是做下人的,主子的事,不可搀和,因而也只是隐约知道自家太太同老爷的关系似乎不大和睦,但这么多年也一直过下来了,谁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谢元茂竟然会做出这么离奇的事情来。 他说了要立刻出府,心里却还在犹豫。 如果真是谢元茂做的,要不要索性现在就将他囚起来逼问出宋氏的下落?但他要是不知道呢? 还有他的确亲眼见到了谢元茂的伤,如果宋氏不见的事并不是他做的,而另有贼人,那他今日此举,来日怕是不能善终。何况阖府上下这么多人,谁又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谢元茂当贼人对待。 短短一瞬间,冬至心里却已经是千回百转。 得先离府,将这里发生的事禀给谢姝宁知晓,他们则要留在惠州寻找宋氏的下落。 “那太太怎么办?”鹿孔一面迅速收拾着药箱一面焦急地问道,他如今是后悔不迭,昨天夜里就不该放谢元茂进门才是。 冬至道:“府里我已经全部找遍了,没有太太。” 鹿孔背上了药箱,忽然想起一事,猜道:“你方才说六爷受伤了,会不会是太太做的?” “不可能。”俩人一前一后飞快推门而出,冬至走在后头,闻断然否决,“太太丝毫不会武,怎么可能让六爷受那样的伤。”不过这么说着,他倒是想起来了,方才他为谢元茂查看伤情时,曾瞥见他手腕上有两道深深的牙印, 如今想来,怕是宋氏咬出来的。 冬至心中不安得很,他们从京都带来的人,除了那两个已经死了的丫鬟外,其余人包括刀客跟车夫都还在沉沉昏睡中。尤其是那两个刀客,饭量大胃口好,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只怕是旁人都醒了,他们二人也不一定能醒。 幸而鹿孔手里虽没有解药,却有另外的药可提神醒脑,让他们速速醒来。 那药味道奇臭无比,也不知是拿什么制成的,被装在极小的一只瓷瓶里。鹿孔拿着瓷瓶在两个刀客的鼻子下面来回熏着,俩人蓦地打起喷嚏来,惊天动地的响亮。 四人一道离开,直接便往马车那去。 到了地方却惊讶地发现,少了一架! 鹿孔道:“会不会是太太?” 然而仔细想一想,这件事似乎又极为不妥。冬至摇头:“除非有人驾车带着太太离开。” 但京都带来的人都还在,能驾车带宋氏走的人会是谁? “你我势必要先留在惠州,私下寻找太太的消息。”不管宋氏去了哪里,这事都不能闹大了,冬至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大对劲,一时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寻了个僻静地方,冬至立即取出纸笔先给谢姝宁去了一封信,并且特地提醒她,陈姨娘死后,谢元茂颇有些不对劲。 只可惜两地相距不近,驯养过的信鸽飞不了那么远,无法飞鸽传书,只得让两个刀客中年长的那个带着信策马回京,留下叫老疤的这个,同他们一道在惠州寻人。 天日愈冷,他们一行三人一边注意着谢宅的动静,一边满惠州找寻可疑的事。 一连找了两日,没发现任何线索。 宋氏,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老疤在漠北来来往往不知走了几回,这还是他第一次栽跟头,偏生还是栽在了个连三脚猫功夫也没有的谢元茂手里,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因而当府衙出动满惠州要抓他们的时候,老疤彻底怒了,“老子这就闯进去将他给杀了!” 冬至烤着火,闻掀了掀眼皮,面上难得露出几分后悔来。 是他想多了,早知如此,合该在那日发现谢元茂时就杀了他才是。左右先将那罪名给坐实了,也好过如今憋着一口气被冤枉被追捕。 谢元茂瘸了一条腿,连床也下不来,倒是睁开眼就让人去府衙发布了追捕的命令。 照他的话,冬至这几人那可都是江洋大盗的同伙,谋财害命,还一并掳走了宋氏。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着实不错。 没有人知道,他早在动手之前,就将一切都想好了。 若没有那个突然冒出来带走宋氏的黑衣人,那一切就都成了! 惠州城里近段日子出现了几个窃贼,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神出鬼没不提,竟还被坊间传为佳话,说什么劫富济贫乃是英雄之举。 狗屁! 谢元茂自诩是个斯文人不能这般说粗话,却也快要忍不住了。 他对这些个破英雄腻歪透了,思想来去就想出了这个计策来。 一来他能借此除掉宋氏身边那几个跟屁虫似的蠢人,让宋氏这辈子也没法从自己身边逃开;二来也能趁此机会一并拿下那几个劫富济贫的“狗熊”。 恰好他受了害,却还是忍着悲痛抓住了人,将他们绳之以法,说出去,多少搏人同情称颂? 只是如今,偏了些…… 谢元茂躺在病榻上,时时不忘宋氏,盼着能早日找到她,抓住她。 然而宋氏,仿佛像个海上的泡沫,太阳一升,便不见了。 官府的人找不到她,冬至一行人也找不到她。 没有人知道,她就藏在惠州城的一个偏僻小渔村里。 她的眼睛被生石灰灼伤,目不能视,连究竟是谁救了自己也不知,问了几遍,那人却从不明说。 听声音,应该还是个年轻人,很陌生,自称小五。 养了几日,她提出要回京。 小五却说如今走不了,要再等等。 官府在追捕冬至几人的消息虽然还未传到这个偏僻的小渔村,但她却已经从这个年轻人嘴里听说了。因而她也知道,他说的并不是托辞。 小五很担心她的眼睛,时不时便要问上几句。 宋氏倒觉得活着便好,反倒笑着劝了几句,让他放宽心。 她不知道,小五听完她的话后躲在门外唉声叹息了许久…… 他不过是来跑腿的,结果却遇上了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候。 如今人虽救下了,可眼睛却成了半盲。 印公若知道了,定然震怒…… 章节目录 第289章雪中信 > 宋氏目不能视,连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也不知。嗅入鼻间的风带着咸涩的海水气息,她倚窗闻着,揣测着小五究竟是谁,又为何要救自己。 这几日来,不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地问他,小五皆不正面回应,像只锯嘴葫芦,倒不出她想知道的事。不过惠州城里的动静,小五倒一字不落,尽数都来同她说了。 官府抓人的榜文贴满了大街小巷,衣着相貌身量体型,皆写得清清楚楚。菜市口更是一连贴了数张,好叫来往行人皆能看得分明。围观的群众一日赛过一日,坊间人心惶惶,都传遍了。 原本只是窃贼,又专偷当地官绅的去救济穷人,生活在穷街陋巷里的人便都拿那贼当个人物看,赞他一声英雄。 如今可好,偷东西且不提,竟是连人也给杀上了。 再加上谢元茂就是个官,那贼人竟勾结了谢府中人,杀了府中下人,又将从京都来的谢太太给劫走了,众人一听,可不就都怕了。官眷尚且被掳走,消失无踪,他们这样的人家,又哪里挡得住这贼子? 没过两日,这劫富济贫的好汉在民众口中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大街小巷不分昼夜皆有官兵三三两两地在巡视,夜深人静之时,各家各户大门紧闭,屋子里却也不敢熄灯。 一时间,惠州城里人心惶惶。 谢元茂也怕,怕那救走了宋氏的黑衣人哪一日突然回过头来又要他的命。所以他才会不管不顾将事情闹得这般大,好叫那人不敢再到谢府来。谢家附近亦时刻有人看守着,只等“凶手”露面。 然而这般大动静之下,官兵们找了几日,却连根毛也没能找到。 不见鹿孔几人,也不见宋氏。 谢元茂躺在病床上,气得连连捶着身下床板,怒道:“一群饭桶!惠州城就这么大点地方,难道还能叫人给跑了不成?” 他废了一条腿,今后只能拄拐而行,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心内似有熊熊大火在烧。 不见宋氏,他便将自己残废了一事全权怪在了宋氏头上。 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他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谢元茂气得连药也吃不下…… 宋氏却才刚刚知道他废了一条腿。 这件事也已经在惠州城里传开了去,小五悄悄说给了她听,还特地道:“可惜了一时心慌没有瞄准,按理该瞄着脖子才是。”其实他当时是一下子没有弄明白谢家发生了什么事,又怕惹麻烦,所以没敢立即杀了谢元茂。不过事到如今,他自然是悔不当初。要早早杀了谢元茂,他们现在又怎么会被困在惠州。 宋氏闻,神色倒是淡然:“是啊……可惜了……” 小五觑她一眼,心中突然有些发寒。 他这会,可是愈发开始担心印公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了。 心中忧虑着,他只能越加悉心照料起宋氏来,比他幼时照顾病重的老娘,还要用心得多。 可宋氏难以展颜,知道芳珠跟芳竹死后,她就一直觉得歉疚万分。 曾几何时,她着迷了那么长一段岁月的男人,如今却成了恶鬼一般的可怕之人,饶是她,也从未猜到过。 她不由得十分挂心鹿孔一行人,生怕他们叫谢元茂给抓着了。 一旦被找到,他们的下场只会跟芳竹俩人一样。 她颇有些食不知味,入夜难寐,神色憔悴了下来。 睡了一夜起身,她却分不清此时到底是黑夜还是白昼,叹了一声后忍不住唤小五来,问道:“可有法子送信出去?” 小五怔了怔:“送去哪里?” “送到京都,给我女儿。”宋氏眼上蒙着干净的纱布,嘴角有些干裂起皮,“可有法子?” 小五摇了摇头,猛地想到她是瞧不见的,连忙道:“信倒是还送的出去,只是这信走驿站,送到京都,也得花上不短的一段日子。到那时,兴许您自己都已经到京都了。” 而且如今惠州城里仍在戒严,这些信,也不一定能安全。 “……”宋氏微微蹙眉。 不论是陆驿、水驿,的确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将信送至京都。 若是八百里加急,自然又另当别论。然而此等速度,焉是普通人寄信时可以享受的待遇。 她长叹了一声。 小五也没有法子,他只能继续观察形势,挑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带上宋氏一道上京。若只得他一人,倒是立即便能轻松走人,可偏偏宋氏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马车行得比骑马慢,宋氏眼上又有伤,不能视物颇为不方便,他们在路途上要耽搁的时间肯定会更长。 他想起自己离京时,印公身边的心腹小润子公公专程拍着他的肩头叮嘱他,见到了宋氏一定要当成菩萨对待,将宋氏日常所去之地所做之事,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到时候再带回来给印公便可。 谁知,他前脚才到,后脚就撞见了谢元茂的疯狂行径。 小五不得不承认,自个儿定然是七月半忘了给祖宗烧香了,这才会这般倒霉。 惠州城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小五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离开,宋氏的情绪也渐渐有些不稳。 鹿孔一行人亦是四处躲藏,犹如过街老鼠,溜得飞快,唯恐叫人看到。幸而鹿孔身边还有个冬至在,冬至自幼在陋巷之中长大,熟悉底层的习性,带着鹿孔跟老疤东躲西藏,勉强算是落了脚。但这种日子仍不好过,老疤日日磨刀霍霍,咬着牙骂谢元茂,说要去杀了他泄愤。 好在说归说,他到底并非鲁莽之人,才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投罗网。 眼下的情势,对他们很不利。 谢元茂打的好主意,叫他们有口难辩,一冒头就会被人给制住丢入大牢,不等审问就会一命呜呼。 那真正劫富济贫的英雄好汉,胆大包天,自恃甚高,又觉自己被泼了脏水愤愤不平,偏要顶风作案,结果被抓了个正着,当场击毙。 可见你武功再如何高强,也无法以一敌百,大杀四方。 如今这是死无对证,全由谢元茂一张嘴说了算,冬至几人是彻底洗不清了。 困顿之中,鹿孔倒镇定了下来,细细说着,“我们离京之前,小姐将豆豆跟他娘一块接到了府里,有小姐护着,他们就算没了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只要他们母子能安然无恙,何惧生死。”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冬至看他一眼,没有吭声。 他孤家寡人一个,在跟着谢姝宁之前,从来也不是个好人,他一直无谓生死。 角落里的火盆因为少炭,熄灭了。 老疤“呸”了一声,站起来用火钳拨弄了几下,“他娘的,往后哪个再同老子说南边的冬天不冷,老子把他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这他娘都冷到骨头里了!”骂骂咧咧说了几句,他猛地看向冬至二人,“算算日子,老金该到京都了吧?” 他们都是风里来雨里去闯惯了沙漠的人,一直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现如今只是送个信,路上应当耽搁不了多久。 冬至颔首,冷静得近乎残酷:“如果他临时跑了,那我们这回可算是真的栽了。” 老疤瞪眼:“狗屁!老金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只要没死,都能把信给送到了!” 冬至不置可否,眼睛一眨,道:“那就养足了精神,安心等着救兵吧。” 自然,他们要能熬到那个时候。 这会的情势,远比他当时在信中所写的,更加严苛险峻。 冬至几个虽藏了起来,但偶尔还是会悄悄溜出去打探消息,可宋氏,一直没有消息。 这原本并不是个好消息,可眼下,却也成了好事。 至少比被谢元茂找到了要好得多。 谢元茂日日躺在病榻上,腿脚不便,不能四处走动,他就在那翻来覆去地想,如果寻到了宋氏该如何处置。 ***** 惠州城到了冬日也不下雪,京都却已是白雪皑皑,遍地银霜。枝头上,青砖地面上,檐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外有骏马破开白雪,飞驰而至,掠过城门,直接便往北城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马腿在寒风中轻颤,马蹄踩在湿滑的地面上,也禁不住微微打滑。 然而马背上的人影风尘仆仆,面上一片络腮胡密密麻麻将嘴都给遮盖了起来,身板伏得低低的,只拼命策马前行,跑得极为匆促。 马一直跑进了石井胡同,行过谢家正门,往角门去。 到了角门前,但见马上人影一晃,跳下马来,拽着缰绳狠狠往回一扯,那马方才停了下来,重重打着响鼻。 他大步上前,重重拍门:“快开门!” 门扉在他粗大的手掌下哐哐作响,忙有人自里头将门打开来,未看明眼前的人便斥道:“何人在此喧哗,可知这是哪家的宅子?” “闪开,将我的马带下去喂饱,我要见我家主子。”一脸大胡子的老金又累又饿又渴,哪里还有说闲话的兴致,当即松了缰绳塞进开门的小厮手中,自己就要往里头走。 小厮拽着缰绳一脸茫然,等到回过神来,忙喊:“哪个是你家主子,你就往里头闯?” 老金背对着他,低声骂了句娘,高声回道:“宋公子!” 章节目录 第290章痛心粉120+ > 见是要找宋延昭,牵着马的小厮恍然大悟,原不是本地人,难道留着那样的一把胡子,浑像是个还没开化的蛮人。 他不敢再怠慢,又恐这人是在扯谎,慌慌张张将马暂且绑在了不远处的那棵树下,拔脚冲老金追了上去,拦他道:“你急什么!先等着,我去帮你通传一声!” 老金啐他:“就你那两条小短腿,来回一趟不得耗费半天光景,我有要事要见少主,等不得!” 他们这群人早年四处瞎跑,什么活都接,也不知在那片茫茫大漠上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后来被宋延昭收入麾下,日子方才不一样了些。因而老金、老疤这群人,对宋延昭唯一的儿子舒砚,也是向来忠心耿耿。 宋氏身为宋延昭的亲妹妹,又是唯一的,老金二人没能死死护住她,已是失职,这会哪里还敢耽搁,当下大步流星地朝舒砚那去。 谢家他来过几回,认得路,因而一路走得飞快。 这个时候,舒砚则正巧同谢姝宁在一块看图纸。 善堂的修缮工作已近尾声,修葺妥当的屋子里也已经收容了几个孤儿入住,银子拨了下午,冬衣炭火一应俱全。原先善堂还只是个框架,如今渐渐的,便有了血肉。 “你瞧这处是不是该再多加些东西?”舒砚指着图上某一点,问道。 谢姝宁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目光并未落在图纸上。 舒砚见状索性也不看了,将图纸三两下卷了起来,收到圆筒中,问她道:“你这是在担心什么呢?” “……太多了,多的一时三刻根本说不清楚。”她侧目瞥了他一眼,似乎欲又止。 舒砚奇道:“怎么,你有话要同我说?” 谢姝宁抱着温暖的手炉,懒懒靠在铺了貂皮的椅子上,叹口气道:“你的事,也是其中一件。” “那你憋着吧,不必说了。”舒砚抬手给自己沏了盏茶,自顾自喝了,“你今日来见我,若叫你那大伯母知道了,岂不是又要寻你说教?” 这话题换的倒是一点也不巧妙。 谢姝宁微笑:“她倒是想说,也得有力气能发的出声才是。” 上回长房的大太太王氏特地来潇湘馆摆着长辈的款,对她那是谆谆教诲,姑娘家该矜持些,虽是表哥,平素也不便相见,如何如何的,竟是说了个滔滔不绝。 她说的话倒也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挑错了人来说。 谢姝宁当面笑着附和她,连连点头,扭头让玉紫送了点心上来,说是几个丫鬟自己琢磨着做的,外头便是想买也买不到,请她尝尝味道。 大太太笑呵呵的,捡起一块又一块,真尝起了味道来。 等到她回到长房,刚说了两句话,便觉腹痛如绞,腹鸣有如擂鼓之声,当下匆匆进了净房,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噗噗”声。 这一泄,就泄了七八回,直泄得她双腿发软,站立不稳,浑身无力。 她心知必然是谢姝宁拿来请她尝的点心有问题,但东西都叫她吃了,丁点证据也无,她是有苦难,根本怪不到谢姝宁头上。 大太太恼得很,想着要好好收拾收拾谢姝宁,然而这一回跑肚足足让她去了半条命,哪里还有力气来寻谢姝宁的晦气。 谢姝宁乐得清静,特地让人送了些上回模样的点心给她,权当探病。 大太太瞧见,面上慈和笑着收下了,扭头就让人去请大夫来,瞧瞧这点心里头有没有泻药。 结果,这点心里头自然是没有泻药的,旁的药,也没有。 这件事也不知怎地就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将拐杖在地上重重敲击了数下,还是没忍住要责备大太太不像话。 大太太委屈得很,分辩了半天,老太太却没搭理她,只是道:“阿蛮那丫头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可你这事做得不成样子不提,还叫那丫头拿住了把柄,跑到我跟前来抹着泪哭了半天,说往后可不敢再给你送东西了。”顿了顿,老太太又道,“你委屈,她瞧着比你还委屈呢!” 大太太闻就知道自己输在了个小丫头手里,顿时臊得满面通红。 从此以后,她是再不敢主动去谢姝宁跟前露面了。 若去了,谁知外头会如何说她这个疑心侄女的大伯母。 她还是要脸面的,这辈子也未曾用过泻药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如今自己倒尝了一次,委实是叫人连说出去的脸都没有。 坐在恭桶上“放了一堆炮仗”,她的脸皮都生生薄了一层。 薄了皮的大太太,连三房的地界都不涉足了。 “你这话听上去倒是得意洋洋,不愧是我宋某人的表妹!”舒砚斜睨她一眼,咧嘴笑了起来。 谢姝宁瞪他一眼,倏忽坐正了身子,伸出一直搁在暖炉上的手,屈指在手旁小几上点了几下,道:“表哥自个儿数数,这是第几次了?” 舒砚怔愣:“我夸你的次数才这么点?” 谢姝宁冷眼扫他一眼:“正经点!我是在说公主殿下悄悄溜出来见你的次数!” “你算得倒仔细。”舒砚敛了面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西越的皇宫糟透了,她不喜欢呆在里头。” “那是皇宫,出一趟宫门极为不易,她有半数都是悄悄私服溜出来的,若被发现,就算是公主也得受罚,更不必说若是被人知道她是来见你的。”谢姝宁摇摇头说道,心中却对舒砚那句西越的皇宫糟透了深以为然。 后宫里,到今年冬天,已多了近三十名被肃方帝临幸过的嫔妃宫女。 有些得了封号赏赐,有些一夜过后便被他抛之脑后,继续在寂寂深宫里挣扎着往上爬。 皇贵妃近些日子,尽帮他收拾残局了。 结果一来二去,连纪桐樱的婚事都给耽搁了下来。 一来的确没有她自己看好的人选,二来肃方帝全然不管,皇贵妃一人就算看中了人,也无法拿定主意。明年她就该十六了,肃方帝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偏生她的亲事,又非得他开了口才能让钦天监去合生辰八字,挑选成亲的黄道吉日,而后各部才能忙起来。 粗粗一算,至少也还得花上大半年。 纪桐樱却觉得长松了一口气。 舒砚亦如是。 “……我知道。”他愈发正色起来。 谢姝宁遂道:“我看着你们就忍不住心惊肉跳,你给我句准话,心中究竟是如何打算的?”那是她自小一块长大的姐姐,同盖一床被子的交情,可不能轻易就随他们胡乱折腾去。 “我要带她去敦煌。”舒砚缓缓道。 谢姝宁大惊:“去敦煌?她的身份,如何可能?” 舒砚眼神镇定,语气平稳,显然不是一时兴起所:“只要她,不当这公主便是了。” “……”谢姝宁被他的话噎了一噎,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反驳他的胡思乱想。 舒砚嘴角翕动,似乎还有话未曾说完,然而未及开口,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老金回来了。 二人齐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问道:“娘亲姑姑回来了?” “没有,只有老金一个人!” 谢姝宁眉头一蹙,拔脚就往外头走,出了门便瞧见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老金站在庑廊下,一脸焦躁。 “八小姐!”见是她,老金愣了愣。 舒砚也跟了上来,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是姑姑打发了你回来的?” 老金“扑通”一声跪下,将那封冬至写的信从怀中取出来双手递上,“冬至的信,还请八小姐过目。” 谢姝宁的脸色骤然难看了起来,一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她伸手接了信,打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来。 一行又一行,冬至的字迹她亦记得,便是伪造,她也能认出来,这封信的确是冬至写的。 每看一行,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看到后头,她手一垂,酸软无力的手竟是连薄薄一张纸也握不住了,任那纸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 舒砚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舒砚大惊失色,慌忙俯身去拾那张纸,捡起来匆匆一看,亦白了脸,扭头喝问跪在那的老金:“怎么回事,什么叫人不见了?” “属下该死!”老金连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们失职了。 舒砚一拳打在了老金身后的柱子上,“你给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都说清楚了!” 话音落,趁着众人不妨之际,谢姝宁蓦地冲过去攥住了老金脏兮兮的衣襟:“是谢元茂做的好事?” “八成就是那王八蛋!”老金向来看不起打女人的汉子,因而不管瞧见没瞧见,他都已经管谢元茂叫王八蛋了。 谢姝宁听了手一松,面上犹自挂着止不住的泪,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很好,很好!” 舒砚见她笑,唬了一跳,“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谢姝宁从他手中夺回那封信,揉作了一团,“娘亲若是不在了,我势必用整个谢家为她陪葬——” 章节目录 第291章掳或救日珥仙葩+8 > 若是不在了…… 她口中厉声说着,心内却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薄薄一张纸生生被她给揉碎了,皱巴巴地蜷在她手掌中,水葱似的指甲重重嵌入掌心肌肤,有血珠倏忽渗出,染上了那团纸,污了上头的墨字。图兰瞧见,慌忙去抓她的手,硬生生将手指掰开,将信纸取了出来,看着她掌心的伤口皱起了眉。 谢姝宁任由她握着用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她只低头定定看着老金,深吸一口气道:“你惠州出发时,冬至可有说过,如何寻他?” 老金微怔:“约在城西的破庙,不过如今怕是不妥当了。” 他们离开谢家时,带上了鹿孔的药箱跟行囊,若要住客栈,自然是住得起的,但为了安全起见,谁也不敢冒险,只夜宿破庙。 而今惠州形势不明,但外头一定有人在找他们才是,想必不会时时在破庙候着。 谢姝宁闻点了点头,叹了一声。 “有何不对?”舒砚一时半会仍沉浸在宋氏失踪了的事上,未想到旁的上头去。 谢姝宁紧抿着嘴,示意老金起身,而后方道:“出了这样的事后,他又焉会让冬至几个轻易活着。他们能离开宅子,是运气,可后头的运气就不会再这般好了。惠州城本不大,想必老金一走,里头就已经乱了套。这般一来,冬至几个势必要躲。” 听到这,舒砚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故而哪怕你我即刻便去惠州,也无法寻到他们。” “正是。”谢姝宁面上犹自挂着泪水,天寒地冻,被冬日冷风一吹,落在面上颇像冰珠子,冻得厉害,“且进门说话。 隔墙有耳,这一回她可不愿意叫长房的人插手。 几人就匆匆入内,关了门,放下了厚厚的帘子。 帘子上的五福临门图案轻轻晃荡了两下,安静地垂在那不动了。通风处的角落里摆着火盆,里头的银霜炭悄无声息地燃着,将融融的暖意源源不断地送到他们身上。 老金有些犹豫,难得记挂起了谢姝宁的身份来,不该跟他们单独共处一室说话。 谢姝宁冷着脸道:“都什么时候了,这些小事何须计较,你只管将你们到惠州后发生的所有事细细说一遍便是。” “说吧。”舒砚看了眼老金,微微一颔首。 老金这才将紧绷着的肩头背脊放松下来,坐在椅子上“咕嘟咕嘟”大口喝下了一盏温茶,润了嗓子。 “太太一到惠州,发现六爷身子康健,面色红润精神也好,当下就说要走。六爷拦了太太,说没有刚到就走的道理。彼时紧赶慢赶,舟车劳顿了多日,大家都累得很,的确也是走不动了。太太就说,那歇一夜养养精神,明日再启程。结果这天夜里,大家就知道,先前跟着六爷去惠州的那个姨太太,怀孕了。”说到这,老金脸色微异,“六爷用几封信诓了众人,装病骗了鹿大夫去,原就是为了给陈姨娘安胎。” 谢姝宁点头,继续一声不吭。 老金觑着她的神色,咽了口唾沫,道:“结果被太太发现,陈姨娘是与人私通,这才有了孩子,给六爷戴了顶绿帽子。” “陈姨娘怎么死的?”谢姝宁忽然问道,鹿孔信中提了陈氏因为这件事死了,却没说她究竟是如何死的。 老金伸手抹了把沾着尘土的脸,道:“是被六爷给打死的!” 话音落,谢姝宁跟舒砚的面色都不由得微微一变。 谢元茂的性子如何且不论,但他至少历来都是个温文儒雅,士大夫模样的人,这辈子怕是连粗话也不曾说过几句,这回竟能将好好的一人活生生的打死。 谢姝宁不禁觉得荒谬至极。 前世,她不过只觉得他于母亲而,是个负心凉薄之人;于她跟哥哥而,是个无情无义的父亲。 而今她方才知道,他本性如此,薄情寡义,内里凶狠阴毒。 “陈姨娘死了后,六爷甚至连口薄棺也不愿给,想必也是恨毒了。”老金身为男人,倒颇为谢元茂感到唏嘘,但想到谢元茂连口棺材也不舍得给,又嫌他心眼小,不像个男人。 谢姝宁嗤笑了声:“陈姨娘差点栽了个孩子给他,他如何能不恨。” 老金假咳了两声,继续说了下去—— “陈姨娘的事一了,太太便吩咐下来,诸人各自收拾了行囊,第二日用过晨食就启程上路。” “六爷自陈姨娘死了后,成日里浑浑噩噩的,大醉了两日。醒来后知道太太要回京,也并没有什么异常。谁知,到了出发的那日,却出了意外。” “那天早上,用过厨房送来的饭后,大家伙就都中了招。”说到这,老金不免有些汗颜,“我跟老疤俩人胃口大,吃的也多,结果晕得也厉害些,竟还不如那些个不会武的小丫头片子。等到醒来,我跟老疤就傻了眼,急匆匆跟着冬至跟鹿大夫溜出了府。冬至写了信,我就立刻快马加鞭出城了。今日才刚进京。” 谢姝宁道了声辛苦,问道:“冬至在信中说,他腿上受了伤,很严重,可知是什么样的伤?” 老金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略微一愣,回忆着应道:“似提过,似乎是被飞刀穿透了膝……啊,这不是——” 既是飞刀,那就不可能是宋氏对谢元茂下的手,这便说明当时还有另外的人,而那人现如今极有可能正跟宋氏在一块。冬至信中写着,他们的马车少了一辆。 宋氏自己不会驾车,那必然有人驾车。 如今众人无法得知的,不过是那人究竟是敌是友,宋氏又是否安然无恙地活着。 谢姝宁同舒砚对视一眼,道:“天高皇帝远,惠州的情形,我们呆在京都怕是永远要慢上一步得到消息,不能就这么等下去。” “我去惠州找姑姑!”舒砚面色凝重,“你不会骑马,又不便出远门,没有我去方便。” 谢姝宁眼神冰冷:“毫无线索,如何找?若这般轻易就能找到,怕也轮不到让我们先找到娘亲。惠州到底是他的地盘,他比娘亲几个更熟悉更有人脉。何况,他如今还是个官,谁也拿不准他会出什么幺蛾子。” 老金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疑惑:“八小姐,这件事,会不会跟同六爷无关,而是贼人掳走了太太?” 毕竟谢元茂也是受了重伤的,老金无法不疑心,加之他离开得早,根本不知惠州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所以如今一时间仍不敢肯定就是谢元茂做的。 “娘亲才至惠州几日,且不说仇人,便是她能不能得罪人尚要看有无工夫,谁会如此大费周章来掳她?若陈姨娘还活着,还需静下心来思量一番,可她人都已经死了。伤了谢元茂,带走娘亲的人,八成是友非敌。”谢姝宁眼中阴霾密布,“然而同理可得,娘亲才到惠州,救她的人,也绝不可能是在惠州才认识的,必然是过去就相熟的人。” 舒砚吃惊:“旧识?一刀便能穿膝而过,这样的身手,也是要下一番苦工方才能成的,姑姑平素竟认得这样的人?” 宋氏不过是个深宅妇人,平素连二门也鲜少出一趟,又如何会认得这样的人! 舒砚觉得谢姝宁的话,似乎有些说不大通,正要开口却忽然瞧见谢姝宁急急站起身来,口中痴痴念叨着:“我竟把他给忘了!” “谁?”舒砚随即站起身来,“你想到了什么?” 谢姝宁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按理,娘亲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认识这样的人的,可偏偏,有一个人,娘亲的确认得。娘亲多年前曾救过东厂督主一命!” “救过厂公的命?”老金瞪大了双目,“这可了不得!” 连他都听过汪仁的事。 谢姝宁唤了声“图兰”,便准备出门。 舒砚在她身后急得团团转,觉得这事不妥当太冒险:“没有证据,就这么去,太危险了!” “汪印公……并不是个坏人……”谢姝宁想着当日在善堂,母亲话中的那个汪仁,面色稍霁,“何况这是难得的线索,不论是不是,总要循着过去看一看才好。劳烦表哥先去集结人手,不论有没有结果,事情都拖不得。” 拖得一日便危险一日,至少得有个人先去惠州,制住谢元茂! 她转身推门而出,脚步却有些微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踉跄。 舒砚在后头瞧见,担心地往前追了一步,叹口气停了下来,目送她远去。 今日原是谢姝宁同燕娴约好,去见她的日子,这会却无论如何也是无心再去的了。 她打发了人燕家寻如意,让如意转告燕娴她今日失约之事。 自己则带着图兰直接往富贵巷去找春十三娘。 白日里,各家都还未打开门做生意,富贵巷里冷清得很。 春十三娘穿着这一带鸨母惯穿的艳俗衣裳,大冬天也摇着纨扇,坐在榻上正打着打算盘,得知有人寻她,还嗤笑了声,翻个白眼道:“是哪家的公子,白日宣淫,这般猴急。” 章节目录 第292章东厂 > “……是位小姐。”来人拢了拢身上厚厚的袄子,讪讪道。 春十三娘闻哈哈大笑起来,将手中算盘拨弄得噼里啪啦作响,朗声说道:“你这是大白天见鬼了呀!快去找条亵.裤往头上套一套,免得撞了邪,误了老娘的生意!” “可不是白日见鬼了嘛,那人瞧着似乎就是上回印公特地吩咐过的那位小姐……” 话音未落,春十三娘已经丢开了赤金算珠的算盘,从榻上跳了起来,骂道:“你怎么不早说!”说着话,人已披着厚厚的大氅往门外去了。风雪天,又是青天白日的,富贵巷一带都还闭着门,鲜少有人出入。春十三娘一边走一边问:“人带到哪儿去了?” “在楼下候着呢。” 春十三娘瞪眼,拿着支烟杆重重往他头上敲去:“没点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去将人迎到楼上来!” “嗳嗳,这就去——这就去——” 伴随着话音,脚步声匆匆远去。 春十三娘站在楼梯上转个弯,往另一边去。 不多时,谢姝宁跟图兰就被人请到了楼上。一面走,领路的人一面情不自禁地悄悄打量着她。 来得急,她此时也的确颇不在意,连脸也没遮一遮,便涉足了烟花之地。这既是春十三娘的地盘,她自然有法子不叫人知道谢姝宁今日来过。谢姝宁就大大方方地上了楼,跟在她身后的图兰就更是不在意了。 窑子这种地方,好的差的姑娘的美的丑的,各处都有,西域三十六国自然也都不例外。 图兰早就见怪不怪。 楼内的姑娘们都还好梦正酣,四处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她们轻轻的脚步声渐次在楼梯上响起。上了楼梯,拐个弯往左走,再继续往前行上一段路,又过个弯,眼前景象忽然一变,她们已进了春十三娘的屋子。 春十三娘梳着高髻,面若桃李,端坐在雕花宽椅上,手中纨扇一片素白,唯有一侧角落里绣着几朵细碎的艳色小花。 见到人进来,她忽然粲然一笑,招呼道:“竟果真是八小姐来了,奴家这小楼可真真是蓬荜生辉了。” 谢姝宁对她,过去却真的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她说话浮夸无状,只得笑着说着谦词,寒暄了几句,这才在春十三娘对面的椅上落了座。 她素来只知道,春十三娘是汪仁手下的人,今年据闻已有四十余岁,近五十高龄。可她此刻看去,春十三娘面上光洁,眼角处竟是连一丝细纹都没有。莫说她有四十多,就算说她比宋氏年纪小,谢姝宁也是相信的。 只这样看上去,对面梳着高髻,摇着扇子的妇人,分明不到三十。 说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都似是说的过了。 春十三娘很得汪仁器重,也是外头能用来联络汪仁的唯一途径。 “八小姐亲自到访,不知所谓何事?”春十三娘笑意满面,手中扇子始终扇个不停,皓腕之上一抹翠色盈盈欲坠。 谢姝宁瞧着,情不自禁地悄悄在袖下摸了一把自己腕上的红镯。 她素来不喜欢在身上戴一堆首饰,长久以来,手腕上就只有这么一只镯子。 镯子是她当初在敦煌时,从个年迈的巫女手中所得,据说是用干涸的死亡之海里的石头雕琢而成,通体血红。 她一直戴着,渐渐的就成了习惯,倒不喜欢再换了别的。 “我想见印公一面,不知可行?”谢姝宁抬起头来,看向春十三娘。 春十三娘闻笑意不减,摇扇的动作却顿了一顿,悠悠道:“这……怕是不好办……毕竟印公什么都交代了,唯独不曾交代过这件事。”这次,也是谢姝宁第一次提出要主动见汪仁。 “那就帮我给印公递个口信,通禀一声。” “这倒是无妨。”春十三娘笑吟吟的站起身来,立即扭着腰出门将这事给吩咐了下去。 图兰悄悄问谢姝宁:“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谢姝宁摇了摇头:“她不敢。” 事关印公,即便是春十三娘这样的老江湖,也是绝不敢掉以轻心胡乱不听话。 果不其然,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春十三娘就收到了消息,笑着同谢姝宁说道:“劳八小姐久等,印公那已是允了,请您立即出发吧。” 图兰对春十三娘这样祖母年纪却生得花枝招展的人甚是恐惧,听到这话忍不住贴近了谢姝宁悄声道:“小姐,会不会有诈?” 谁知春十三娘耳朵好尖,隔得老远仍将她的耳语给听见了,当下就笑嗔道:“我的好姑娘,奴家可是天生的好人,焉能做坏事。” 图兰听着打了个寒颤,不敢同她对视,觉得她跟妖怪似的。 谢姝宁头一回见图兰还有怕的人,不由失笑,心中却郁结难消,嘴角笑意转瞬即逝。 去见汪仁,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 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可能,她都不愿意放过。 在春十三娘的安排下,她跟图兰上了马车。 车夫是汪仁那派来的人,车驾得极稳当,马却跑得飞快,一点也不颠,倒叫图兰诧异不已。 过得片刻,似有预感一般,谢姝宁打开了窗子往外看了一眼。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也不知是何时落下来的。 入目之处皆是一片纷白。 她手中的暖炉在出发前,被春十三娘细致地重新添了炭火,此刻还热着。抱紧了在手中,她倒也不觉得冷。 马车又行了半响,外头景色愈发陌生,又隔着雪,瞧着就更是眼生。直至马车停下,谢姝宁方才知道,她们的目的地是何处。 ——竟是东厂! 历代来,东厂通常都以司礼监秉笔太监执掌,但到了汪仁这,便都由他这个掌印太监一人全权统管了。 谢姝宁怎么也没有料到,汪仁竟然会在东厂见她。 下了马车,着皂靴,穿褐衣充当车夫的年轻人便请她往里头走。 谢姝宁看着眼前自己两世也未涉足过的提督东厂,不由自主地发了会呆,须臾过后,方才点头应好,领着图兰跟着人一起往里头走。也不知她们是从哪条路走的,绕得很,所幸没绕多久,便停下了脚步。 门口早早有人候着,见她来了,将厚重的大门推开细溜儿一道缝。 谢姝宁道谢,带着图兰准备入内,图兰却被拦住了。 “印公吩咐了,不能带人。” 图兰蹙眉,当下就要发火。谢姝宁急忙拦了,道:“无妨,你就在外头等着我,用不了一会便能出来。” 然而说这话时,她心里也一直在打退堂鼓。 汪仁的性子,委实叫人捉摸不透。 “八小姐请。”门被推得更开了些,正好能容纳一人出入。 谢姝宁生怕图兰在这闹起来会随时被人大卸八块连踪影也寻不到,一连叮咛了她好些话,方才走进门内。 进了里头,又有一人候着。 就着半明半暗的光线看了一眼,她唤了声:“小润子。” 小润子如今也是内廷里的二把手了,腰杆挺得笔直,神态也更加从容自在:“久违了八小姐。” 果真是他,谢姝宁难得见到个勉强算是熟人的人,心里头的紧张不由少了些许,镇定了几分。 “印公在下面等着您呢。”小润子微笑着,在前头领路。 谢姝宁这才发现,要沿着石阶往地下去。跟着小润子走了几步,她猛地想起来,东厂的监牢,可不就藏在地下……这般想着,脚下的石阶似乎都显得阴森冰冷了许多。 石阶一层复一层,两旁隔几步便点着一盏灯,光线其实还算是明亮。 走过一个拐角处,眼前突然出现了个人,谢姝宁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小润子尴尬地看她一眼,轻声提醒:“是印公。” 谢姝宁闻抬头看去,倚在墙根处红衣胜火的人,可不就是汪仁。 她讷讷开口:“见过印公。” 汪仁已在这等了好一会,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眼,眼尖地发现她眼睛微肿,似是哭过,不由皱起眉头来,“你娘不在家,有人欺负你了?”口气亲昵自然,像相熟的长辈。 谢姝宁站在最后几级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蓦地泪如雨下:“还请印公救救我娘——” 汪仁大惊,还当是自己听差了,忙问:“你娘不是去了惠州?” 听到这话,谢姝宁心中忽然一定。 他知道母亲去了惠州,这是否说明,他的确有暗中派人探知母亲的下落…… “正是在惠州出的事!”谢姝宁双目红肿,面上皆是泪,以手撑墙方才立住,“五日前,娘亲便不见了踪影,至今杳无音讯。” 汪仁也不知从哪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来,递了过去。他是个宦官,也不用避嫌,直接伸手就将谢姝宁扶下了石阶,口中道:“既到了我这,何须以泪搏可怜,这般要事自该擦了泪同我细说一遍。” 谢姝宁讪然,她到底还是不习惯同汪仁谈事。她接了帕子,面上本无脂粉,只用帕子胡乱一擦便是,旋即正色起来,将事件经过细致地描述了一番。 汪仁听完一张脸黑得似要往下滴墨。 “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我的确派了人去惠州,只是去的比你娘晚,算算日子五日前怕是刚入城。”所以,究竟有没有赶上,谁也不能肯定。汪仁沉着脸,凛然道,“我这就亲自去一趟惠州。” 章节目录 第293章汪的报恩 > 屋外漫天飞雪,天寒日短,冷风不止。 这天,是愈发的冷了。冬阳偶尔从厚厚的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来,没等晴上一会,便又躲了回去,天色便只能继续阴着。 成国公府里的腊梅尽数开遍时,汪仁已进了惠州城。 从吩咐小润子隐去他的行踪,将肃方帝伺候妥当休要寻他,到策马离开京都,他只花了半个时辰。自京都到惠州,快马加鞭亦要五日光景,他这一回,却硬是将路上所需的时间又给缩短了一半,生生跑死了两匹马。 上等的西域马,可日行千里。 一匹可换西越本地的马数十匹,却在这趟行程中,累得瘫倒在地,再无力奔驰。 由此可知,马背上的人,亦是倦极。 汪仁一行人入城之际,已是夜半时分,城门已闭,守门的官兵拄着长枪昏昏欲睡。 他勒马停步,算了算时辰,眉头微蹙,吩咐随行的扈从上前去叩门。 他等不到明日天明之后开了城门再入城去,今天夜里,他就必须进城。 天上月明星稀,黑沉沉的云层低低浮在头顶上方,地上却没有雪。惠州比京都天暖,终年也见不到一两场大雪,何况如今尚还不是隆冬之时。但夜里的风呼啸而来,仍冻人的很。 汪仁穿着灰鼠皮的大氅,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迎着夜风眉头忍不住蹙得更紧了些。 他远目望去,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高墙之上,有人在说话。 他攥着缰绳,依旧未动。 过得片刻,两扇厚重的门扇自内缓缓被打开来,露出中间恰好可容纳一马通行的宽度。 汪仁扬手,朝身后比了个走的走势,随即身子往下一伏,扬鞭策马,一阵风似地掠过了城门,进了惠州城。 另有两匹马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骏马扬尘而去,倏忽间便没入黑暗不见身影。 城门重新闭门,守门的官兵一边一个,心惊胆战地悄声交谈起来:“方才那个,是谁?关了的城门,竟也能叫大人说开便开?”另一人也是一头雾水,只悄悄指了指城楼上的上司,压低了声音道:“那贪财鬼兴许是收了银子也说不准,见了钱连娘老子也不认的人,开个城门又能如何。” 然而谁也不知,此刻城楼上的人,正贴着墙根战战兢兢地哆嗦着,连舌头都麻了。 ——东厂的督主,竟亲自来了惠州城! 贪财之辈,向来最是明白如何观看风向,这会,他明明白白感觉到,惠州城的天要变了。 一路策马自京都而来的东厂督主,浑身犹自带着北地的风雪,刺骨冰冷的寒意,一直将惠州城里的水流,都冻到了一块。 临近子时,多年不曾落过雪的惠州城,竟慢慢飘起了雪花。 谢宅正房里,谢元茂正在发脾气摔了茶盏,斥骂丫鬟:“没用的东西,连盏茶也不会泡,这般烫,是想烫死我不成?” 碎瓷片飞溅而起,不偏不倚扎在了丫鬟的手上,当着谢元茂的面她不敢哭强忍着讨饶告罪。 谢元茂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立即便扬声让人进来,要拉她下去责打。 大半夜的,谢宅角落里哀哀响着呜咽声,像有只野猫在凄厉地叫唤着。 丫鬟被布堵住了嘴,挨了一顿打,被丢进了柴房去。 人人都道,六爷伤着了腿,今后再不能好,知晓自己残了废了,太太又被贼人掳了去,心中郁郁难消,脾气就变得坏了。 众人就都并不觉得他太坏,反而还对他颇多了几分同情。 这事若叫远在京都的谢姝宁知道了,只怕是要气得吐血。 好在她眼下并不知。 那日汪仁离京,是她亲自送到城外的。 在东厂地牢里,汪仁告诉她,他要亲自去一趟惠州。谢姝宁并不当真,汪仁的身份,岂是说离京就可以随随便便离京的,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盼着汪仁能提供一星半点的线索,至多也不过是派几个人襄助一把。 谁曾想,汪仁竟是真的要亲自去。 谢姝宁这才有些被震住,面对着汪仁久久不知如何语。 母亲不过是昔年救了他一次,且时日久远,母亲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汪仁,竟能为母亲做到这般地步! 谢姝宁很感激,极其感激。 汪仁却只是劝慰她,不必多想,也不必随他一道出发,路上时间紧张,她是受不住的,只在家中打点准备起来,静候他们归来便可。 他说话时的语气温柔沉稳,说的话细致妥帖,谢姝宁听着,莫名就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慌乱的心沉静了下来。 曾几何时,她见了汪仁便慌,如今见了他,却觉得安心。 谢姝宁亦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跟着去惠州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故而从未动过这个心思。舒砚那倒是已收拾妥当,也准备南下惠州去。汪仁未允,人多事杂,倒不如他轻装上阵,只带两名心腹手下早去早回。 舒砚同他不熟,并不敢轻信于他,仍执拗地要一道同行。 可汪仁是何许人?他焉会看不出舒砚的心思。 他只同谢姝宁道:“你们信不信我都无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依旧还是会南下去将你娘带回京都来。可你若是信我,想必这几日心中也能好受些,不至终日惶惶担心受怕。一直以来,我可以欠旁人的,旁人却不可以去欠我的,但你娘,是个例外。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我欠你娘一条命。” 彼时天已经阴暗了,雪沫玉屑似地在空中旋舞。 披着灰鼠皮大氅的汪仁牵着马站在天光之下,面上从容。 这一瞬间,似乎万籁俱寂。 白茫茫的冬雪里,谢姝宁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块石头,打磨光滑后仍顽固地残留着一角粗棱的石头。 这块石头是黑的,可他却仿佛是这漫天冬寒里,却温暖的一抹颜色。 六道轮回,老天爷自有其安排。 谢姝宁送他上马,站在边上仰头看他,唤了一声“印公”,道:“我信您!” 她莫名地信了他,从没有哪一刻如同此刻这般,如此地信任一个人。 她真的,信他。 只因他那句——“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她便无法不信他。 汪仁闻微怔,坐在马上回首看她,忽而弯眉微笑,颔首后扬鞭远去。 这一去,便是几日。 惠州城中夜色正浓,更夫敲着梆子行走在大街小巷。 三匹骏马疾驰过长街,消失于街尾的拐角处。 更夫三步两步跑到墙根处扬着脖子看了会,拍下大腿,骇然道:“这怎么就没影了?莫不是撞见了阴兵借道?” 他怕极,声音都颤了,匆匆跑远。 最近惠州城里不大太平,人人都知晓,他这夜间做活的更夫,就更不会不知道。 天上细雪纷飞,似渐渐有变大的趋势。 人说瑞雪兆丰年,更夫却觉得,这雪下得不大妙。 你瞧,好好的天,骤然变得这般冷,哪像什么好兆头?没得今年冬上,还得冻死个把人。 到那时,这城里夜间游荡的阴魂,只怕就更多了…… 街上虽有巡视的官兵,更夫仍觉得自己方才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叫人心惊肉跳。 铁掌踏在地上,在暗夜里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哒哒”声。 马其实已经跑得累,前行的速度亦比往常慢上了很多,马背上的人也是如此。 饶是汪仁,面色依旧也不大好看。 不分昼夜,不分雨雪晴天,一路疾行,任凭谁,都会受不住。 但汪仁的眼神还是清醒的,行至十字路口,他掏出地图,就着火折子上的微亮光线,仔细看了起来。 惠州城说来并不大,但恰恰也正是如此,惠州的角角落落,皆能藏得很深。 他收了地图,直接往北而去。 小五是西厂的探子,这回接了他的命令南下来找宋氏。宋氏不在府呢,他自然也就不会在谢宅附近多加逗留。 汪仁心中倒隐隐期盼着,伤了谢元茂带走宋氏的人,正是小五。 然而眼下还没有证据…… 很快,汪仁一行人到了一处宅子近旁。 这间宅院,赫然便是谢元茂在惠州的住所。 小五出身西厂,所用联络手法,皆有规矩,若是出了意外,他一定在附近留下了堪用的线索。 汪仁打马而行,四处观望,忽然下了马,大步往一棵树而去。 到了树下,他一个纵身跃上树,伸手往枝桠间一掏,竟拔出一把寒光熠熠的飞刀来。刀柄上阴刻着一个五字。 刀尖扎着一块布,摊开来,上头没有字,却画着一条鱼。 汪仁一看这图便知,定然出自小五的手。 小五是个很特别的探子,他不写字,只画画。 因而汪仁才会特地派了他来惠州,为的是能从小五的画上看到宋氏的音容笑貌。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将从树上找到的东西搁好,上马吩咐道:“走!” 与此同时,寂寂黑夜下的小渔村里,小五正守在宋氏门外捧着一把糙米一粒粒往手边碗中丢,口中道:“来了,没来,来了,没来……” 章节目录 第294章安然日珥仙葩+9 > 米粒击打到碗壁,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轻微的脆响。 一粒又一粒,碗中的米渐渐堆砌成了个小小的山丘,小五掌中的米很快只剩下了寥寥几粒。 “没来……”小五长叹了一声,将最后一粒米高高地朝着碗掷去,然而谁知忽然吹来了一阵风,蓦地将半空中的米粒给吹得无影无踪。黑灯瞎火的,只身边点着盏昏暗的油灯,哪里还找得到一粒小小的米。 小五撇了撇嘴,自认倒霉,遂将盛着米的碗端了起来,放到一旁无风的角落里,自己倚在门上,闭目养神。 海边的天亮得早,即便是冬日,远处泛起白光的时辰,也总是更早些。 天边第一抹白线浮现出来时,小五的睡意正朦胧。忽然,他耳朵一竖,一下子睁开了眼,拧起眉头来。他耳朵尖,马蹄声虽还远着,但他隐隐约约仍听见了。 该不会是找来了? 小五面色陡变,侧身单手叩门:“快些起身,有人来了!” 黎明时分,天色半明半暗,宋氏却早已经醒了。只是她虽睁着眼,却不知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听见外头的响动,她立即坐起身来,摸索着朝门靠近。短短几日,屋子里的一应陈设方位,她便都摸熟了。若她被生石灰灼伤的眼睛这辈子也无法复明,她就只能做一辈子的瞎子,到那时,若摔了撞了受伤了,翊儿跟阿蛮瞧见,必然要伤心难过。 她不愿意瞧见孩子们伤心的模样,即便她可能,已经再瞧不见他们的样子了。 宋氏小心地走至门边,摸索着将手搁在了门栓上,打开来。 带着咸涩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宋氏低头捂鼻重重打了个喷嚏。 小五慌忙上前扶她,道:“有马蹄声,这小小渔村如何会有人骑马,事情有些不对劲。” 宋氏道:“是官差?” “不一定,但小心些总是好的。”小五扶着她往外头走,“若是官差,到了地方必然要挨家挨户地搜查,不能继续留在屋子里。” 宋氏尚算镇定,点头应了是,跟着小五的步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走了几步,她毕竟目不能视,脚下的路又不如大道平稳,就走得不由慢了些。 小五伸手抓了抓自己头顶上的发,说道:“得罪了。”话音一落,就将宋氏给背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前而去。 宋氏大吃了一惊,虽说小五听声音恐怕也就只比谢翊大上几岁,不过是个少年,但叫尚算陌生的他给背着走,宋氏还是有些尴尬起来,身子也僵住了。 她就在小五背上,身子僵硬得像块石头,小五焉会察觉不到,他脱口道:“太太别在意,我是个寺人。” 话一出口,宋氏愣了愣,寺人,可不就是阉人? 小五这孩子,怎么会是个…… 宋氏突然间失了语,不知该说什么。 小五倒是浑不在意,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而今连老家在哪父母姓甚名谁,自己过去叫什么,皆不记得了。 多少人进了净身房,却没能活着走出来。 他活下来了,剩下的就什么都不算个事了。 海风呼呼吹着,小五的脚步越来越快。马车一早就被他藏在隐蔽的地方,马也是日日准时喂的草料,就怕某日遇到这样的情况,能用来及时脱身。 他扶着宋氏上马车,叮咛道:“过会车子赶得快,怕是要颠得狠,您仔细着些,莫要磕着碰着了。” “你放心,只管赶你的车,不必担心我。”宋氏点头,一面扶住了车壁,示意他出发。 小五在这呆了几日,早就将地形地貌都给摸透了,这会驾车而行,专择了僻静小道走。 路不好,坑坑洼洼的,果然颠簸得厉害。 宋氏坐在马车里,抱着床小五早就准备好了放进来的棉被,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后来又问过小五,为何要救她,小五说他只是奉命行事,旁的却是一个字也不透露。宋氏揣测了许久,若是舒砚或是阿蛮的人,不会在救了她之后只字不提主子是谁。然而若不是他们,又是谁特地来救了她? 翻来覆去想了几日,她也未曾想出可能的人来。 就连皇贵妃娘娘跟惠和公主她都已想猜到过了,可若是她们,一定也会经过阿蛮先。 这般一来,不论怎么她怎么想,事情都显得有些不大合理。 直到方才,小五无意中说出他是个阉人的事——宋氏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人来。 上回在刚刚开始修葺的善堂里,她在那狭小的园子里见到了汪仁汪印公。他同她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说她昔年救过他……还有最后他离开时,略带委屈的神色…… 宋氏此刻想来,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她不由得暗想,难道小五,正是他的人? 思忖间,身下马车忽然猛地一停,她一时不备,身子往后倒去,差点摔在了地上,好在有床被褥在可挡一挡。 外头没有声响,她伏在棉被上,不敢出声。 这是被追上了? 宋氏一动也不敢动,黑漆漆的,若叫她撞着了东西发出声响来,可委实得不偿失。 她不知,外头的天,其实已经微亮了。 只是下了一夜的雪,而今雪停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不见日头。 她竖着耳朵屏息听着,霍地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了车前,一时未动。 她不由慌了些,等了又等仍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小五?” 厚厚的棉布帘子“唰”地一声被打开来,外头迎着风雪寒意进来一个人。 宋氏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人身上很冷,冷得像是冰。 这人不是小五! 她心知不妙,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冻住了,叫她不能动作。 眼上纱布未去,但她面上骇色,仍是难掩。 自从马车停下,她就不曾听见小五的声音,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忽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蒙在她眼睛上的纱布。 她下意识往后躲,却惶惶听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叹息着呢喃道:“他怎么敢……怎么敢这般对你……” “汪印公?”宋氏讶然。 “是我。” 宋氏心中一松,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是你救了我?” 汪仁伸手去扶她起来,不忍看她蒙在眼上的纱布,垂眸道:“我只是在还你的恩情,不必放在心上。” 宋氏身子仍有些僵硬,几乎是被他半抱着重新坐定。 脑子里似成了一团浆糊,叫她完全理不清此刻发生的一切。 她坐在那,讷讷道:“我已不记得当年的事了……” “无妨,我记得就好。”汪仁勉强牵了牵嘴角,看着她受伤的眼睛,着实笑不出来。他多年来随时随地想要戴在面上便戴上的面具,似乎就这样戴不上去了,他惯常的温柔笑意,顿时成了空。 他心里难过得连生气都忘了—— 怎么会觉得这般难过? 汪仁想不出答案来,索性不去想,他将那床棉被捡起扑打干净,盖在了宋氏膝上,将她团团裹住,“冷吧?惠州地界鲜少下雪,昨晚上倒突然下了一场大的。” 宋氏被他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手脚都是凉的。 “小五,是你的人?”宋氏抓着被子,抬头问道,“我好一会不曾听见他的声音了。”宋氏有些担心。 汪仁淡然道:“他没护好你,理应受罚。” 宋氏从女儿嘴里听过汪仁的恶名,唬了一跳,忙道:“该不会要杀了他吧?” 汪仁默然。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在他这,只有一种惩罚,那就是死。 若不是念着他好歹将宋氏救出了谢宅,又照料了她数日,他就算想死,也没这么容易。 宋氏闻,却顾不得自己该不该阻,只知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五那么一个年轻孩子去死,求情道:“他救了我,原该得赏才是,不该受罚。还请印公饶他一命。” 她说完,一颗心“怦怦”直跳,万分紧张。 她根本弄不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究竟是幅什么模样。 “好,那就不杀他。”她说什么,汪仁都应,只要她开口,活生生地坐在那,汪仁就觉得自己心里还好受些。 话毕,他唤了一声,让小五进来,瞥他一眼道:“说句话。” 小五死里逃生,大冷的天里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会忽然听到汪仁让他说句话,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张嘴便道:“吱——” 汪仁黑了脸。 宋氏倒长舒一口气,笑了起来:“是小五。” 汪仁瞪了小五一眼,赶他出去,让人赶车。 “多谢印公。”宋氏笑着道谢。 汪仁眼也不眨一下,定定看着她,忽然问道:“眼睛可疼得厉害?” 宋氏摇头:“已不疼了。”说完,她想起一事来,斟酌着问道,“印公离京前,可曾见着小女?” “她还不知道你眼睛受伤的事。”汪仁握紧了拳。 宋氏面露轻松:“这便好……” 汪仁一拳砸在车壁上,动静之大连外头的拉车的马都被惊着了,连带着马车晃动起来,他又慌忙去扶宋氏。 等到重归宁静,他看看自己的手,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要宰了那畜生!”(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章节目录 第295章榜文 > 汪仁这么多年来,鲜少发脾气,便是心中有气,他面上也只会露出笑容来。心中火气越旺盛,他面上的笑容也就越明朗。最重要的,近些年来,已极少有事能叫他动怒了。 然而此刻,行驶于冬日的乡间窄道上,坐在马车内的他,忽然间无法抑制自己的火。 怒火攻心,连让他憋都难以憋住。 多年来在宫中修炼得来的面具,似乎就这么在顷刻间融掉了。 他只要一想到谢元茂胆敢弄瞎了宋氏的眼睛,便觉心中怒气汹汹,如滚滚洪水决堤而来。照小五所,若他再晚上一步,宋氏受的伤可不就是一双眼睛这般简单的事了。 他不由得后怕起来,同时亦觉恼恨,恼自己小孩脾性,胡乱耍脾气,早该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宋氏才对,何至于过得几日方才下定决心让小五出发。 见到宋氏的这一瞬,他后悔透了。 覆水难收,他能做的不过唯有尽力弥补,但求心安。 马蹄中重重落在雪后略带泥泞的小道上,为图安稳,走得并不快。 他说完那句话后,便没有继续语,只静静坐在一侧,陪着宋氏。日头渐渐高升,外头的天开始露出几抹明快的颜色来。他小心翼翼帮宋氏掖着被子,细致地将她裹得严实,怕她冻着再病了。 宋氏嘴角紧抿,一直没有语。 双目被蒙在纱布下,眼神不论如何也是无法叫人看透的,无人知晓,她心中正在如何的翻江倒海。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她忽然开口轻声道:“印公大恩,妾身没齿难忘,更无以为报。可谢忘之,还请印公不必去理会。” 忘之是谢元茂的字,汪仁头一回听到,只当宋氏唤他唤的亲热,当下心中不是滋味起来,又听她说叫他不必去理会,哪里还能好,立即变了脸色。他都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去把谢元茂那畜生给宰了,她却叫他不必去理会,汪仁猜不透她的心思,不由得郁郁起来,微带不悦地道:“他伤你至此,事到如今,你莫非还舍不得那竖子?” 宋氏闻不禁愣住了,连忙摇头解释:“印公误会了,并非如此。妾身只是怕,给印公招惹麻烦。” 尽管她只是个深宅妇人,却也知道,以汪仁的身份,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随便在外头走动的。他此时出现在惠州,绝不可能是领了肃方帝的命令,没有皇帝应允,他又怎么能随意离宫、离京,一下子跑到惠州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印公不必在这惹了麻烦上身。”宋氏看不到他在何处,只凭借感觉面向着,缓缓说道。 话音刚落,汪仁便故作淡然地问了一句:“你是在担心我?” 这话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但是一时半会又叫人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古怪,宋氏没有多想,颔首应是。 汪仁无声地笑了起来,敛住眉眼,清清嗓子道:“你说的在理。” 不过区区一个谢元茂,杀了便杀了,麻烦再大也不会惹到他身上来。但是难得被宋氏关怀了一回,他莫名便不愿意多加解释,叫她误会着,担忧着,叫人心中莫名欢愉。 他便不再提起要杀了谢元茂的事,心中却想着,多留谢元茂几日也好,就这么宰了那蠢物,倒还便宜了他。不若多留那条狗命几日,好生折磨一番,东厂大狱,多的是位置留给谢元茂。 这般一想,汪仁骤觉神清气爽,将全副精力地放在了宋氏的双目上。 马车行驶出小渔村后,便直接往城内去,寻一家最好的客栈入驻。 宋氏到惠州后连街也不曾上过一回,也不曾同那些官眷会晤过,因而哪怕她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也根本不会有人识得她是谁。加上谢元茂不敢提他用生石灰泼了宋氏眼睛的事,并不曾对外人提过宋氏眼睛被灼伤,所以见到眼上蒙着纱布的妇人,亦无人察觉她便是官府在满惠州城寻找的谢六太太。 谢元茂更是想也未曾想过,宋氏竟然胆敢公然入住客栈,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冒出了头。 他腿伤严重,今后怕只能拄拐而行。如今天日也冷,恢复起来也似乎更慢一些。他有时夜里睡在床上,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早知如此,他该先将鹿孔给锁起来单独看管住才是,若不然,他今日不一定会瘸。 日夜不得下床,因为疼痛,连脚尖触一下地面,都叫他眼冒金星,浑身冷汗。 他越是疼,就越是将这笔账也一块算在了宋氏头上。 如果不是有人要救宋氏走,他又怎么会受伤,怎么会变成瘸子! 他心中怨气冲天,将一颗心都给熏成了黑色。 不见宋氏,久而久之,怨气日渐增长。发动了那么多人四处去寻,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出城的人亦都细细盘查询问过,到今时,都已经误抓了三个人,闹得坊间议论纷纷,人人担惊受怕、惶恐不安。 再这么下去,假以时日,不等找到宋氏,他就得被民众当街扔臭鸡蛋。 谢元茂想了又想,揣测宋氏会不会早就在他命人寻找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惠州城。 她虽伤到了眼睛,但手脚都是好的,兴许根本便没有留下治疗眼睛,当即便跑了。要不然,他私下里让人四处去药铺问过可有眼睛被生石灰灼伤的妇人来看过病时,却连丁点堪用的消息也没能得到? 他忽然间便认定宋氏极有可能已经回京去了,鹿孔几个不见踪影,想必就是他们几个护送着。 手中茶盏一摔,他靠在床头软枕上,扬声让人拿纸笔进来,打发了人研墨,自己提笔斟酌着给长房老太太去了一封信,以防宋氏真的往京都去了。 写完了信,他拎起信纸两角仔细看了看,等到晾干,方才亲自折叠完毕塞入信封。 正要叫人将这封信送出去加急送往京都时,他望着自己的瘸腿头疼不已,索性又提笔写了一本奏折。 惠州城毕竟只是个小地方,样样不如京都。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是真的瘸了,惠州城里的大夫说治不好,可偌大的京都,还寻不出一个会治腿伤的大夫?再不济,舍了脸面去求了谢三爷,寻法子请宫中御医来瞧,也好过在惠州城里等着自己变成废人。 他要告病回京,治腿,一定要。 这官做不做也都罢了,总不比他的一条腿来得重要。 一封给长房老太太的信,一份呈给肃方帝的奏折,几乎同时被送出了惠州城。 虽也说是紧急情况,可却得不到八百里加急的待遇,谢元茂唯有心焦难耐地候着消息。 搜寻了多日,惠州城里找人的动静终于小了些。 泰半的人,都已将宋氏话里话外当个死人对待了。 谁也没想到,宋氏就活生生地住在惠州城最大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 他们一行人住进客栈的当天下午,惠州城角角落落里忽然多了许多寻人的榜文。上头也没有画像,只有名字,寻的是个叫立夏的人,连是男是女也不提。众人看过了便看过了,只当是哪家的痴傻儿才会写了这样的榜文出来找人。 何况立夏这样的名字,不过是取自节气,就连那村里种地的农人大字不识一个,也能给儿子女儿取出这样的名来,亦是寻常。仅凭这样一个名字,是万万找不到人的。 人人都这么想,可这寻人的榜文却越贴越多了,各处都不曾落下,简直转个弯就能瞧见三两张。 众人便不由都好奇起来,这榜文上要找的立夏,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时间,许多人连原先官府满大街搜寻的几个“贼人”都给忘了。 短短几日,惠州城的大街小巷,破庙乞丐窝,都被这份榜文给攻陷了,异常醒目。 汪仁倚在窗边,开着半扇窗子往下看,正巧能瞧见几张贴在墙上的榜文,有寻立夏的,也有要捉鹿孔几个的。 贴榜文的法子,是谢姝宁想出来的,上头什么也不提,只写个名字,亦是她叮嘱的。 这法子看着似乎莫名其妙,可效果委实厉害。 坊间民众口口相传,迟早会传到他们想要他听到的人耳里去。 自然,这事也传到了谢元茂耳朵里。 他将信送出去后,心情愉悦许多,他知道宋氏不论如何也不会舍得一双儿女,所以只要赶在那两个孩子也背叛他之前,制住了他们,就顺带也制住了宋氏,任凭宋氏神通广大,背后有人救她,他也不怕她不屈服。 有本事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儿女,若不然,只要她出现,他就有法子拿捏住她! 所以他忍着腿疼,难得睡了个好觉。 谁知一觉睡醒,便立即听说了榜文的事,那铺天盖地寻个名叫立夏之人的榜文,都快贴到谢宅门口了! 可满惠州,竟无一人知道这榜文是哪个贴的。 谢元茂得知这些榜文都快将官府贴的榜文给盖了过去,立即发了火,赶忙让人去尽数给撕了,若发现胡乱张贴榜文的人,便抓了治罪! 很快,这些榜文就又被衙役们一张张给撕了下来。 然而有一张,却被冬至拿到了手里。 他知道,这是来寻他的。 章节目录 第296章凛冬日珥仙葩+10 > 立夏,冬至,立夏在冬至之前。 几年前,他还不是冬至,而是立夏。 攥着榜文,冬至手下不由得自己发了力,将犹自带着寒风气息的纸张揉作了一团。 是八小姐来了吧? 冬至暗暗想着,将纸塞进袖中,束手转身,回去找鹿孔。 这年冬天,终年不见雪的惠州城冷得不似寻常,冷得叫人咂舌。漫天的飞雪从白天下到深夜,又从深夜下到天亮。一日复一日,屋檐庭前,长街陋巷,花草树木,皆被雪花遮掩,入目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冬至见到汪仁的时候,天上正在落雪,雪下得极大,大得叫人误以为自己此刻仍身在北地,而不是异乡。 他们谁也不曾见过汪仁,不由得心生警惕。 然而知道冬至就是立夏的人,唯有那么几人,且能用这个法子告诉他在何处见面的人,这世上,怕只有三个人。 谢姝宁师承云詹先生,此法亦是云詹先生所授,因而除了她和云詹先生外,只有云詹先生的义子云归鹤熟知。他勉强也能算一个,这些年来,该学的能学的,他多多少少都学了一些。 可惜的是,他年岁大了,骨头都硬了,学武不成,至今也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不然,这一回他们也不至如此狼狈。 “哪个是鹿孔?”汪仁一身黑裘立在檐下,神色淡漠,并不同他们一样,心有怀疑。 榜文上并无约见的地址,仅凭立夏两个字能找到地方,来人必定就是榜上所要寻的那个。 他很肯定。 立夏二字,出自二十四节气,乃是随着斗纲所指的方位并当时的气候景观共同命名而来。 北斗七星中的魁、衡、杓三颗星不断变换着位置,斗纲便指向不同的方位。 立夏处在榴月,榴月五,是为十二地支中的午。 故而黄昏时杓指午,半夜衡指午,白天魁指午,方位不断变换,却又有迹可循。 加之“五月榴花照眼明”,五月时最显眼的景观便为榴花。 如今榴花未开,树却仍在原地。 此时的惠州并不是盛产安石榴的地方,因而那寥寥几株树便显得夺目起来。 他们一行人在远赴惠州之前,曾被谢姝宁打发去仔细搜罗了许多关于惠州的相关消息。所以当时全城封锁,大力追捕他们之时,冬至才能带着鹿孔几人,安全地找到隐蔽之处。 他根据方位跟榴花隐喻艰难推算出方位后,心中便已是肯定,这榜文定然就是谢姝宁的手笔。 然而谁知,好容易到了地方,见到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听到他出声发问,鹿孔迟迟疑疑,不敢立即回答。 冬至眼神不减警惕,反问道:“你是何人?” 汪仁闻斜睨了他一眼,“你必定就是冬至了。” “你到底是谁?”冬至敛目,悄悄看了老疤一眼。 汪仁就笑了起来,道:“到底只是个小丫头,手下的人,一看就是欠调.教的。不过你能靠那几个字找到地方,也算是不枉她托我将你们带回京都。”照他的意思,办事不利,皆杀了算了。鹿孔倒还有几分用处,杀了不免可惜,能带上便带上一道走也无妨。 虽说这一回惠州谢宅里发生的事,事出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但以他看来,明明还有一口气在却没能护好主子的,便都是该死的。 因而汪仁说完这句话后便敛了面上笑意,冷着一双眼将面前三人依次打量了一番:“先回客栈再说,你只需记得,那榜文的确是你家小姐的主意便是了。” 这东西,他就是想编也不知从何下手,若非离京之前,谢姝宁一早指了地图上的位置于他,他今日根本无法站在这候着。 天寒地冻的,京都冷得人脸上要起皮子,这里却直直冷到了骨子里。 汪仁素来畏冷,这会更是穿的活像只黑毛的大狗熊,圆滚滚的。 他忽然一伸手,不偏不倚地抓住了鹿孔的肩头,将他一把拉到了自己身边,钳住他的肩,看一眼他背上的药箱,而后道;“里头东西可都带全了?” 隔着厚厚的衣裳,鹿孔仍觉得自己肩头剧烈疼了下,下意识皱起了眉头,艰难道:“齐全了。” 汪仁这才将手放松了些,推了他一把,“走吧。” 说完便拽着鹿孔飞快往前走去,也不去理会后头俩人究竟有没有跟上来。 冬至跟老疤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也一道跟了上去。 不过走至半路时,冬至心里已隐约猜到了汪仁的身份。 年三十余,样貌出众,畏冷穿得厚实,武功不差……加之对方那一双尤为夺目的桃花眼…… 冬至暗道:该不会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吧! 思及此,他不由得微微变了脸。 他家小姐,竟请动了这样的大人物! 到达客栈后,他的脸色还未能恢复如常。直至见到宋氏,他才惊讶又欣喜地回过神来,连忙磕头谢罪。宋氏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便已是极其欣慰,哪里还会怪罪,忙让人起来。 冬至不肯,他这回犯了大错,委实没脸继续站着。 宋氏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动作迟缓,分明是瞧不见东西的模样。 他家小姐请汪印公前来惠州帮忙救太太回京,却还不忘拜托汪印公,一并带上他们,他却没能护住太太,让太太目盲了。 千刀万剐,他亦难辞其咎。 然而岂是他想跪着谢罪就能跪着谢罪的,汪仁大手一挥,喊了小五过来,道:“碍眼,拖出去好好教教!” 小五同情地看了一眼冬至,嘴里高声应着“是”,将人真的给拖了出去。 力道之大,叫冬至措手不及,像只马上就要被屠宰的小羊羔,硬生生给拉走了。 老疤见状,连忙出声问候了宋氏几句,而后匆匆告退,多半刻也不敢逗留。 鹿孔在桌前摆弄着药箱里的东西,一扭头,咦,怎么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生石灰灼伤的眼睛,可有法子复明?”汪仁将自己手中的暖炉塞进宋氏手中,一面抬头问鹿孔。 鹿孔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他在给宋氏掖膝上滑落的毯子,不由傻了眼。 这般温柔细致,颇为叫人古怪。 但他转念一想,宋氏如今眼睛瞧不见东西了,身旁照料的人必然要比往常更加妥帖细心,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何况芳香芳竹都死了,宋氏身边如今连个能照料她的丫鬟也无。 鹿孔悄悄移开视线,口中道:“太太可碰了水不曾?” 说起这个,那灼痛似乎还在眼上,宋氏手轻颤着,回答道:“面上本就沾了茶水,生石灰撒上去时,同水混在了一处。” “……苦了太太了。”鹿孔懊悔不已,若不是他不够谨慎,又如何会叫谢元茂得了他的药,又怎么会有后头的那些事,真论起来,全是他的错。 拆开了宋氏蒙在眼上的纱布,鹿孔仔细观察着伤情,斟酌着道:“拖了几日,不易治,但法子是有的。”他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汪仁,“只是,那些药十分稀缺,我手中也无,怕是需要先回京后再去采买。” 汪仁正色听着,闻立即道:“那就马上启程回京!”话毕又问:“既是十分稀缺,京都的各大药房,可一定能有?若没有,宫中的太医院,是否会有?” 鹿孔不敢点头:“着实说不好,但惠州,定然不会有。” 汪仁颔首,不再看他,轻声问宋氏:“除了眼睛,身上可还有不适之处?” “并无,多谢印公关怀。”宋氏同他相处了几日,对他的为人已有了些了解,此刻听他这般问,便明白他这是担心自己身子不好不便上路,“即刻启程回京,无碍的。” 汪仁仔细看了她几眼,微微放下心来,转头让鹿孔给宋氏好好把把脉,自己推门出去吩咐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至于谢元茂,何时想要他的命,何时都可,如今最重要的,是治好宋氏的眼睛。 汪仁从头至尾,厌恶不喜谢元茂,却从来也没拿他当回事。 谢元茂于他,不过就是只臭虫。 片刻后,鹿孔为宋氏诊完了脉,告知汪仁宋氏身子康健,汪仁这才彻底放心,准备上路。 他亲自去里头搀了宋氏出门。 鹿孔瞧见诧异不已,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直到冬至告诉他,那是宫里的汪印公,他才恍然大悟。 迎着纷飞的细雪,他们一行人驶上了回京的道路。 与此同时,谢元茂的那封信还在几百里地之外匆匆往京都送。 京里的谢姝宁,此刻刚刚收到宋氏的最新消息。 找到宋氏的次日,汪仁就打发了其中一人回程给谢姝宁报信。 信中只已找到宋氏,择日回京,并不曾谈及她眼睛受伤的事。宋氏不想让孩子担心,汪仁自然不会逆了她的意思。 因而谢姝宁此时尚且不知母亲的双目被灼伤一事,她一面心焦地等着母亲回来,一面忙着收拾整顿三房的人,率先将潇湘馆里的几个丫鬟先给安置了。 她身边的朱砂到了年纪,也该配人了,柳黄也是。今后再跟着她,也不知能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偏这俩人又是老实敦厚的,早些放出去配人才是正经事。 她站在天光底下,穿着竹青色素缎面子的狐裘袄子,让玉紫当着众人的面开了钱箱。 章节目录 第297章震荡 > 每人一百两,并些寻常首饰,算作嫁妆,已是极为丰厚。 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朱砂最不起眼,柳黄敦厚老实,也不打眼。如今年岁都到了该放出去配人的时候,可谢姝宁手头并没有看好的合适人选。近日来,事情一波接一波,总也没有个平息的时候,她的心思,便没怎么搁在这些事上。 因而她索性将这几个丫头的身契也都一一取了出来,还给了她们,又让人去官府消了籍。 这般一来,哪里还有愿意留下的人,能重获自由,又可得大笔赏钱,谁不愿意走。 潇湘馆里顿时忙得热火朝天起来,以朱砂柳黄为首,两日时间,便去了一大半的人。谢姝宁亦问了玉紫是留还是走。图兰必然是要一直都跟着她的,玉紫却还有的选。 然而玉紫闻只摇头道:“奴婢只想跟着小姐。” 她也到了年纪该嫁人了,但她一早就想好,这辈子也不嫁人。她生得貌美,酷似生母,却自幼家境贫寒,生活困顿。父亲是个赌棍,日日流连厮混于赌坊,赢钱了喝酒,输了也喝酒,喝醉了就回家来动手打她们母女。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后来,母亲被他典给了人家做妾,换了他的赌资。 她犹记得母亲声声泣血的哭喊声,记得那天深夜自己偷了家中仅剩的几个铜,穿着单薄的破絮夹袄,推开家门照着母亲的叮咛仓皇逃进冷风中时,摔的那几跤…… 她不愿意嫁人。 如若离开了谢姝宁,她一个姑娘家,就算手中带着小姐三赏赐的大笔银子,她孤身一人,也难以护住,更不必说,她无意嫁人。 故而她反复强调:“奴婢这辈子只想跟着小姐。” 这话叫卓妈妈听见了,还当她是起了旁的心思,兼之貌美,妄图将来能在小姐出阁后在姑爷家占得一席之地,当即便悄悄将她带到了下头去痛斥了一顿。谁知玉紫心里藏着的事,竟同她想的截然不同。 知道她是因为幼年时的事,落下了心病,不敢嫁也不想嫁,更不说给人做妾,她是万万不会愿意的。 卓妈妈深深叹了一口气,自责不已。 玉紫便这样留下了。 不出几日,潇湘馆里的人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动静不小,但因是谢姝宁自己院子里的事,她又是私下里行的事,长房虽有所耳闻,但也没人好意思过来插手管教。 她明年也该及笄了,长房诸人也不便借口她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将手长长地伸过来,干涉三房的事。 可等到谢姝宁开始着手收拾正房的人手时,长房的大太太王氏,可算是忍不得了。 她在谢姝宁手里吃过亏,这回便学聪明了,并不敢仗着长辈身份过来训斥谢姝宁胡闹,只立即便跑去了梅花坞见长房老太太,同老太太添油加醋地道:“六弟跟六弟妹都不在府里,阿蛮那孩子一人独大,如今尽是胡闹,好端端的,将府里的人都放出去了泰半,这成什么模样?不知情的,还当是咱们谢家不日便要垮了,竟连几个下人,也养不起了。” 长房老太太捻着佛珠没大理会她,“她一没杀人放火,二没打骂顶撞长辈,不过是打发了几个下人出去,又不是将他们给打杀了,你管她做什么。” “母亲,这到底事关谢家的颜面……”大太太绞着手中帕子。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淡淡看她一眼,道:“那你就去管管她。” 说这话时,老太太并没将大太太的话太当回事,说不了几句便将大太太给打发了下去。 大太太得不到她的助力,又见她漫不经心的,自己回房后斟酌再三,生怕再不慎中了谢姝宁那些“下三滥”的招,心里骂着,脚步却始终未曾迈开。 又过一日,三房的动静更大了。 大太太听闻谢姝宁拿着大把银子当起了散财童女,顿时大惊失色,只当是自家的银钱被人给败了,当下心疼得面色都泛起了青白,慌慌张张就穿着披风跑去了梅花坞,又将这事同长房老太太说了一回,一面痛心疾首地道:“六弟跟六弟妹回来了,瞧见家都被阿蛮那丫头给败了,可不得气病了!再大的家业,也禁不住她不拿银子当回事呀!” “她这是花了多少银子,放走了多少人,竟能叫你三番五次地来寻我说道?”长房老太太蹙起了眉头,老脸一沉。 大太太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都个揉碎了,心疼地道:“母亲不知,如今三房都快空了!您若不信,且派个人去三房瞧瞧,这就快连扫雪的婆子也没了!” 长房老太太听她说得真切,一副心都要碎了的模样,又素来知道她心疼银子,不觉就信了几分,果真立即使人去了趟三房。 没一会,被打发去三房的丫鬟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她又是艳羡又是惊讶地道:“老太太,八小姐好大的手笔,三房那领钱的人都排成了长队呢!” 老太太面露不虞:“人人有份?” “三房的人说,想要走的,都有。而且还不要赎身的银子,便舍了契书归还。” 老太太惊着了,不由得拔高了音量:“她这是想做什么?” 大太太在一旁酸溜溜地道:“怕是六弟妹将阿蛮给惯坏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哪里能管家。” “去把她给我唤来。”老太太不悦,“就算是胡闹也得有个度!” 大太太就高高兴兴地指了人让去三房传谢姝宁来。 谁知,人回来了,却没能将谢姝宁给一并带回来。 老太太怒上心头:“她这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一旁的大太太不停鼓吹:“三房没有长辈,她便张狂起来了,这样的性子,如何能成?” 老太太气得厉害,手指哆嗦着,将腕上套着的黑檀木佛珠摘下来往炕几上重重一扣。 屋外大雪纷飞,雪粒子扑簌簌击打着窗棂。 暖如仲春的屋子里,一片寂静。 老太太沉着脸,一个字也不说。 大太太一时间猜不透她的心思,又知有些话点到即止,不可翻来覆去地多说,便也噤了声不说话, 几个丫鬟,就更是噤若寒蝉,连眼睫也不敢随意颤一下。 忽然,外头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似有人冒着风雪在梅花坞正房外的庑廊下疾奔。 老太太茹素念佛,喜欢清静,平日里无人断断无人赶在这喧哗打闹,连走动间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静。这会屋外的脚步声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急雨,越近越响。 长房老太太铁青着一张脸,斥道:“还不快去瞧瞧,是哪个没分寸的在外头!” “快去快去!”大太太连忙指了个人出去。 没等走至门外,已有人声在外头响起,道:“老太太,惠州有信来了。” 长房老太太闻一怔,旋即吩咐下去:“拿进来。” 厚厚的棉帘子就伴随着话音被撩起了一角,进来个穿青绿色冬服的丫鬟,手中握着一封信。 历经数千里地,迎着一路的风霜雨雪,这封信被递到老太太手中时,还带着凛冬的寒意,但很快就被满室馥郁的暖意给消融了。 老太太看一眼大太太,道:“你先回去吧。” 大太太心生不悦,况且谢姝宁的事老太太也没个定论,她迟迟疑疑了好一会,方才告退。 老太太这才将信置于炕几上,撕开了口子,将里头的信取了出来。 信不算长,却也不短,一共三张。 老太太认得,这是谢元茂的字迹,富态的面庞上露出凝重的神情来,拾起一张纸先细细看了起来。 好端端的,怎地突然给她来了信? 老太太想不明白。 信的开头,只是些问候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太太眯起了双目,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去。 看到信上说,先前有贼人偷偷溜进谢元茂的宅子,在井水中下了药迷倒了府内众人,伤了谢元茂的腿后又掳走了宋氏时,老太太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她“哗啦”一下将最后一纸信抓在了手中,埋头细看,见信中谢元茂道,他已施以重金悬赏,惠州城内官兵日夜巡查,却依旧不见宋氏,老太太的一颗心瞬间被揪了起来。 信中还道,他忧心忡忡之际,转念想到这件事会不会根本就是宋氏一手策划下的阴谋。 因陈氏怀孕之事,他知道自己原在多年前就被宋氏悄悄下了绝育之药,终身不能再有子嗣,二人大吵一架,随后不多时,便发生了这样的事。且同宋氏一道不见的还有鹿孔冬至一行人,皆是跟着宋氏一道去惠州的人,同样至今不见踪影,不得不叫人疑心。 老太太看到这里,额角青筋已是突突直跳。 信末,谢元茂哭诉自己今后恐成废人,若事情真是他揣测的那般,宋氏便极有可能会回京都来寻女儿,恳求老太太率先制住谢姝宁跟谢翊兄妹二人,莫叫宋氏毒妇阴谋得逞。 老太太看着,只觉心惊肉跳。 章节目录 第298章攻守粉135+ > 当初,她也是收到了这样一封信,一封从惠州送来,由自己的第六子谢元茂亲笔所书的信。 因他在信中所自己病了,病得厉害,盼着身边能有宋氏照料,她才会用尽法子软硬兼施,逼迫宋氏带着鹿孔前往惠州。彼时,她心中满是小九九,还想着能叫宋氏跟谢元茂在惠州孕育子嗣,也好再为谢家添几个男丁。 她自认妥当,却不防世事难料。 长房老太太抓着几张纸,来回看了一遍又一遍,唯恐自己方才是老眼昏花给看错了。 宋氏如何敢,她不过是个父母双亡,唯一的兄长还远在关外的弱质妇人,她怎么就敢对自己的夫婿做下那样的事?她辛辛苦苦才坐在了谢六太太的位置上,不防着陈氏防着内院里那些个花枝招展的姨娘们,却来直接断了夫婿将来的子嗣…… 她怎么就敢? 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心内惶惶,抓着信纸的手哆哆嗦嗦,失了往日的沉静之态。 以她看来,若换了她同宋氏易地而处,她必然会努力拿捏住了夫婿的心才是,多为谢家生下几个儿子,她的地位自然也就更加稳妥。到那时,什么陈氏猫氏的,都算不得什么。 偏生宋氏胆大包天,竟直接扼住了事情的命脉,对谢元茂下了毒手。 老太太足足看了三遍,才舍得将这几张纸放下,她喃喃自语着:“难怪……难怪她这么多年来,除了前头的一双龙凤胎外,便始终一无所处……”原来她不仅仅绝了内院里那些女人的希望,也绝了自己另育的机会。 此等果决,委实叫人出乎意料。 老太太经当年端王府一事后,再一次对宋氏刮目相看起来。 然而站在谢家长辈的立场上,身为谢元茂的亲生母亲,这件事,她无法忍,断然无法原谅! 老太太立时便对谢元茂信中所尽数信了,但凡是个男人,不论性子好坏聪明与否,他都不会撒谎说出自己的正妻对自己悄悄下了绝育之药,让自己同只被阉了的小猫小狗似的,日日处在她掌控之中这种话来。 故而老太太相信宋氏的确做过那样的事,亦对谢元茂说的宋氏同他争执后起了歹念一事,深信不疑。 她蓦地抬起头来,扬声道:“把火盆端过来!” 话毕,便有丫鬟应了声飞快地去将火盆给端了过来,直送到她脚边才搁下。 老太太摆摆手,将人打发了下去,自己捏着几张纸同信封一道俯下身去,将东西尽数丢进火盆中。 火苗“噌”地一声腾了了起来,像几条小舌,倏忽便席卷上了纸,焦黑弥漫,烟火气息浓郁起来。 人老畏冷,屋子里只留了个小口子通风,原本火盆里烧着的是上等银霜炭,甚少会有烟雾冒出,燃烧时亦只有淡淡松香,在屋子里搁得久了,也并不叫人觉得气闷难受。可这会几张纸一烧,这烟气就霎时大了起来。 老太太背过身去,咳了几声。 候在不远处的丫鬟连忙上前将火盆挪远,又递了热茶上去。 老太太接过来轻呷了两口,方才觉得好受些,面色恢复如常。 捧着茶盏喘了几息,她忽然吩咐下去:“多带几个人,去把八小姐给我请到梅花坞里来。”顿了顿,她抿了抿嘴,道,“她若是不肯来,那就把人给我绑了送来。” 得了吩咐,就有人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去了三房。 到了三房门口,三房大门紧闭,竟是连只飞蚊也进不去。 长房老太太身边的心腹大丫鬟名叫芷兰,平素最是了解老太太,方才听着老太太的话,她便知道,老太太这怕是不知何事气得狠了,因而不敢耽搁。大门既是紧闭的,她就上前叩门。 可一下又一下,里头依旧无人应门。 芷兰觉得古怪,先前来时,三房虽乱着,却也不至于连个看门的婆子也无。 长房跟三房中间还隔着个二房,因二房唯一的主子谢四爷是个庶出的,平日里就同长房跟三房关系平平,这会芷兰也不敢闹得太大声,恐惊了二房的人。 她只是个下人,做不得主,没有法子,芷兰便先打发了个婆子回去回禀老太太,说三房无人应门,见不到八小姐。 婆子带着话回去了,老太太一听,当下冷笑了两声,富态慈祥的面庞上露出森然冷意,道:“那就把门给我拆了!” 百善孝为先,谢姝宁今日不来见她,那就是不孝。 对付个不孝不悌的孙女,她难道还骂不得捆不得? 婆子就照搬着原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芷兰。 芷兰很为难,觉得老太太这话是在气头上说的,难免到时候后悔。但老太太既然已经发了话,她个做丫鬟的又不得不从。她就指派了几个粗实的婆子上前去,将门给强行打开来。 一伙子人就各自想法子,想要进三房去。 站在五层的青石台阶上,芷兰盯着垂花门两侧对缝精致的砖墙,担忧起来。 四扇绿色的木屏门,关得严严实实,恰似一面墙。攒边门,不到日落时分就已经关上,可见是里头的人早有吩咐,不想叫人进去。 她听说过许多关于三房八小姐的事,知道她身边还有会拳脚的丫鬟,很是厉害。 这会八小姐既然不愿意搭理她们,只怕是就算她们强行闯进门去,也不能真的将八小姐捆绑起来,带去长房见老太太。 很快,芷兰的担忧成了真。 几个婆子正拿东西撬门,因得了老太太的话,胆子都大着,什么都敢往上整。却不知怎地,这门忽然开了一条缝,自里头探出一抹寒光来,飞快地又给收了回去。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那条门缝也已不见。 旋即,有个婆子扯着嗓子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她粗粗胖胖的五根手指,生生少了两根! 血拼命往外冒着,片刻间就染红了她的袖子。 芷兰瞧见,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地一声,骇没了半条魂。 谁也顾不上老太太的吩咐了,立即就将人给带回了长房去,落在地上的那两截手指头也仔仔细细地用芷兰的帕子给裹了,一并带回去。 芷兰回到梅花坞,面若金纸,见着老太太就忍不住啜泣起来,道:“老太太,三房的门,奴婢几个可是不敢再闯了——” 老太太已知道了有个婆子被切断了两根手指的事,胃里忍不住一阵翻涌,亦觉得害怕,直将手中佛珠捻得飞快,不敢停下。 良久,她道:“也罢,她不开门,她自己也休想要出来!派人去三房外头守着,且看她能躲多久!” 芷兰一边轻声哭着,一边觉得这事是一头雾水,全然想不通为何老太太突然就要抓了八小姐来长房,也想不通八小姐为何闭门不出。 往常,八小姐自个儿可也是偶尔会来长房请安的。 “你再派个人去门口候着,看看大爷,三爷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太说着,蓦地停下手中动作,低头一看,佛珠手串断了线,黑檀木的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老太太心里一紧,嘴里仍强硬地道,“不成,那小东西素来狡猾,比她娘要厉害上十倍百倍,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芷兰,你想法子让人搬了梯子去墙边,远远的看一眼,三房里头都成了什么模样。” 芷兰不敢再哭,连忙收了面上的泪,应声离去。 此刻三房潇湘馆内,图兰正剥着糖炒栗子往嘴里塞,一面朝卓妈妈得意洋洋地道:“且看看那几只臭手还敢不敢扒咱们的门!” 卓妈妈瞪她一眼:“得亏小姐宠着你,若不然,就你这样的,谁敢留在身边使唤。” “妈妈光会凶我,这可不是长房那边太过分了吗?”图兰“吧嗒”咬开一颗,取了肉丢进嘴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没人能跟她抢糖炒栗子吃,她乐得自在。 卓妈妈不理她,自去翻名册,看看府里光剩下这么些个人,还能不能运转自如。 好在各处都还有人在,她松了一口气,后去见谢姝宁,问道:“小姐,您怎么知道大老太太一定会使人来找您?” 谢姝宁望着窗外雪景,笑了起来:“先前不过是装病,他就能写了信给老太太让她给母亲施压,而今出了那样的大事,他焉会不求助老太太?我跟哥哥皆是母亲的软肋,他又怎么会舍得白白放开。” 所以在知道汪仁已经找到了母亲的那一刻,她就跟舒砚商量开了。 舒砚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去江南,接哥哥回来。 而她,就在府里等着母亲回来。 “老太太这会进不来,今后怕还要来强闯……”卓妈妈有些担忧。 玉紫正抱着身衣裳进来,闻接话道:“妈妈放心吧,小姐都安排妥当了。” 卓妈妈疑惑。 谢姝宁笑着回过头来:“表哥留下了一队护卫,印公那边亦留了几个人下来,便是我自己,也是早早准备了几个堪用的,这会都该安置好了。” 何况,她还有后招。 章节目录 第299章算盘 > 如今正值天寒地冻,道上冰雪淤积,行路不易,母亲一行人,车马并行,想必也不会日夜兼程,至少也得大半个月,方才能回来。 这段日子里,长房的幺蛾子必然不会少。 睁着一双清澈明亮,星子似的眼睛,谢姝宁正色吩咐下去:“妈妈不必担心,只做好了分内的事便可,长房那边不日就会消停。” 卓妈妈得了这样的话,心里却仍旧还是担心着的。 长房那么些个人,就算老太太心里没有主意,那也还有大太太、大老爷,三老爷一大群人呢。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粗粗一算,长房可不知能有几个“诸葛孔明”了。 也不知,她们究竟能够守住三房多久。 她惴惴不安地接过玉紫怀中抱着的衣裳,协同玉紫一道退下去收拾箱笼。 几个红木大箱子依次在地上一字排开,箱盖尽数敞开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冰片香气。卓妈妈上前,同玉紫一道将手中的衣裳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其中一只箱子中。 忙碌间,长房那边,芷兰也已打发了人照长房老太太的话,搬了梯子立于墙边,使人爬了上去眺望三房里头的动静。 天色并不大好,阴沉沉的,又夹杂着薄薄的雪粒子,迎面打在人脸上,生疼。 芷兰站在梯子下,仰着脸朝梯上的人看了几眼,被枚雪粒子正正打到眼睛,“哎哟”一声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站在梯子上远目瞭望的人,也已颤巍巍地从梯上后退着爬了下来。 芷兰揉着眼睛,不悦地问道:“可瞧清楚了?里头眼下是何情况?”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瞧差了……”一手扶着梯子,一手垂在身侧发着抖,方从梯子上爬下来的小丫鬟白着一张脸说道。 芷兰仍觉得眼睛不舒服,重重又揉了两下,斥道:“说来便是,什么瞧差了没瞧差了的!” 小丫鬟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道:“我瞧见……瞧见三房里头有好些个男人……而且,似乎都还佩戴了刀剑……” “什么?”芷兰闻大惊,也顾不得自个儿眼睛难受不难受,只拔高了音量复问道,“你果真没有瞧错?” “瞧的真真的,芷兰姐姐若是不信,不若自个儿再上去看看?”小丫鬟悄悄觑了她一眼,轻声提议。 芷兰闻就要骂她,但转念一想这也是该的,若不然她未亲眼所见便去禀了老太太,事情却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到时候这失察一罪如何担当?将来还怎么在老太太跟前做她的体面人? 这样想着,芷兰也就不骂了,只让她好好扶着梯子,自己“噌噌”几下爬了上去。 爬到顶上,她探头朝外望去。 视线越过飞檐越过亭台,直直落在了几个小小的人影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低低惊呼了一声,仓皇地从梯子上溜了下去,丢下一句“将梯子收了”,便急匆匆往梅花坞跑去。 到了门口,也不等门口的丫鬟通传,她自己就将帘子打开来,像只夏夜的飞蚊似的,“嗖——”的一声就沿着缝隙钻了进去,直飞到老太太跟前才停下。 长房老太太今日接连受了几回惊吓,这会见芷兰又是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一颗心就立即被提了起来,强自镇定地道:“做什么,这般毛躁!” 芷兰面色发白,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只凑近了巴巴道:“老太太,三房里头有好些带着刀剑的人!” “刀剑?”老太太愣了愣,“哪来的佩刀剑的人?” 芷兰摇头:“奴婢从来也没见过那些人。” 老太太面色大变:“你看清楚了?” “奴婢不敢胡说。”芷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太太这会连眼神也变了,沉默着一不发。 芷兰依旧跪着,直到门外响起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有人来禀说是大爷跟三爷到了,老太太才看了她一眼,让她先行退下。芷兰如蒙大赦,头也不敢抬,垂着个脑袋便匆匆退了下去。 她前脚下去,谢大爷跟谢三爷后脚便来了。 老太太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炕几上是断了线的佛珠手串,脸色沉郁。 两个儿子互相对视一眼,分别上前向她请安,谁也不知,老太太为何突然要见他们。 谢三爷尤是如此,自从当时出了六姑娘谢芷若的事后,他的日子,那是一落千丈,不可再同昔日相比。因而他委实没有心思来陪自家老母说话絮叨。 见老太太不吭声,也无人奉茶,他不由皱了皱眉,率先道:“母亲,不知您今日特地唤了儿子跟大哥来,所为何事?” 老太太瞥他一眼,心道若是老二还在,今时她也不必为这点小事担忧。人有优劣,老三到底不如老二稳妥,老三太过冒进,所以才会惹出了六姑娘的事,差点将整个谢家都给带到了阴沟里去。 她在心底里暗叹一声,终于开口道:“老六那出了点事,如今该是你们做兄弟的帮忙的时候了。” “老六闯祸了?”谢三爷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声音也更低沉。 谢大爷则一直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没应声。 老太太眯了眯眼睛,“老六的腿怕是要瘸了。” 谢三爷大吃了一惊,霍然站起身来:“怎么回事?” 长房老太太便三两语将宋氏跟谢元茂的恩怨给说了一遍,又将宋氏做下的事称为毒妇行径,认定宋氏不是好东西,这回多半是她的阴谋,而非贼人入府劫财顺带将她也给掳走了。她开始疑心,宋氏如今是不是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候机行事。 “当年就不该让宋氏入府!”谢三爷应和着老太太的话,心里却莫名有些庆灾乐祸起来。 老太太闻则不悦地拍了下炕几,道:“你如今这话是说,错都在我?” 当年阖府上下,她可是将宋氏留在谢六太太这个位置上的第一人。 谢三爷连忙分辩:“母亲误会了,儿子绝无这样的意思。” 可当年,若去母留子,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事。 老太太心里也明白,何况如今她是怎么瞧谢姝宁便怎么不对劲,便道:“老六家的那丫头闭门不出,也就暂且不去管她,先将她困在里头。不过一个丫头,到底不如儿子重要,宋氏兴许会先去寻她儿子。老三你这就派人去江南,先把翊哥儿给带回来。” 谢元茂这辈子都无法再有其他的子嗣,若连唯一的儿子也被宋氏拿捏住,那他身后的香火,可不就丁点不剩? 话毕,她定定看着谢三爷,又道:“我知道你同老六关系不睦,可你们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何况这事,不单单是老六的事,也关系着谢家的颜面,一个处理不当,丢的也是你们的脸。” 谢三爷闻便知,自己这回是不想应承也得应承下来,只得点头应是。 老太太露出些微笑意,转头去看谢大爷,道:“阿蛮那丫头的亲事,你且让你媳妇立即去相看起来,若有合适的,便立即来知会我。” “母亲,咱们隔着房呢,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妥当?”谢大爷有些浑浑噩噩的,似这会才清醒了些,轻声问道。 老太太蹙眉:“三房还剩下几个人?老六成了那样,宋氏又是如此,长房若不帮衬一把,三房还有什么?阿蛮那孩子眼看着便要及笄,又被她那娘教的不明事理,将来能得什么好亲事,趁着还没出大事,先将她的亲事给定下了,早早出阁,比什么都强!” 左右都要撕破脸了,老太太毫无顾忌。 谢大爷也就无话可说,讪讪地回去将这些话转述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冷笑,“老太太这是要开始卖侄孙女了,手可伸得够长。” “快住嘴吧你!”谢大爷听得不耐烦。 大太太就撇撇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乐得开了花,正在暗暗为老太太敲锣打鼓呢。 老太太心里也舒坦极了,觉得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只等宋氏自投罗网便是。 然而谁知,只过了几日,情势大变。 先是大太太好端端走着路突然摔了一跤,磕破了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哪里还能应付老太太吩咐下来的活计。 老太太恼火归恼火,勉强也就忍住了,又将这件事换了个由头,打着为谢姝宁好的话交给了谢七太太,她最小的儿媳妇。 结果又没安生两天,谢三爷就铁青着脸来告诉她,谢翊早不在书院中,就连谢琛也不在。 老太太这才慌了神,怎么事情同她想的,竟是全然不同? 就在这个当口,谢大爷愁得寝食难安,头发大把地往下掉,没几日工夫便掉得稀稀拉拉。 府里的庶务一直都是他在打理的,几十年来无功无过,度日一直无碍。 然而最近,事情忽然出了大差池。 先是几家流水最大的铺子先后出了事故,差点连招牌都被人给砸了,紧接着几个庄子上的产出也成了大问题,不是这坏了便是那糟了。 短短几日,府里的用度,就开始坐吃山空。 偏生素日最会一分钱掰成两分花的大太太吃药养病去了,二夫人梁氏早几年前就清修度日不理这些俗世,七太太张氏另有老太太交托的任务,这管家一事就落在了三夫人蒋氏身上。 蒋氏头一回掌家,花钱大手大脚,哪里知道局面困顿。 手头顿时拮据起来。 等到老太太知情时,事情已然一发不可收拾。 章节目录 第300章窘困 > 长房的人口一直较其余两房多的多,当年的荣光也早就开始日渐衰退,大不如过去,手头向来都不阔绰。 三夫人蒋氏当初因为钱财的事,没少妒忌宋氏,而今自个儿好容易得到机会掌了家,她一下子便放开了手。当初的怨气,似乎就在这一笔笔流水似花出去的银子里,逐一消散。 等到她察觉不对劲想要回头时,哪里还来得及。 这日清晨,如同往日一般,蒋氏使人捧了账簿上来,翻阅起来。 才翻两页,她面上的两道柳眉就皱了起来,将手中的账簿翻得哗哗作响。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越往下翻,她就越是觉得心惊胆战,“大嫂手头竟然一共就只这么点银子?”少的可怜不提,分明连管家也是不够的! 蒋氏才得了这份差事,瘾都还没过完,哪里舍得就此将管家一职重新交出去。 这般一来,她就不能立即去找老太太哭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苦撑下去。没几日工夫,蒋氏便不知悄悄贴补了多少自己的体己银子进去。 然而饶是她不停地咬牙往里投钱,这府里的日子,仍旧快要入不敷出。 恰好又近了年关,这会子便要开始为过年做打算,新岁要用的一应物件,那是一样也不能少,不能以次充好的。 府上管事的一众婆子接二连三地来朝她支银子买这买那,终于叫蒋氏受不住了。 再这么下去,她怕是要连自己的首饰头面,都砸进去了不可。 何况她这辈子拢共就生了两个女儿,长女嫁入李家,随李家一道没了;次女惹了大祸,好容易捡下一条命,这辈子却也怕是要在庵堂里度过。真论起来,她不过孤家寡人一个,手头如何能不攒银钱? 蒋氏这才去见了梅花坞求见老太太,哀哀地哭穷,说眼下这个家,她是无法再管了。 老太太还当她是耍性子,随口敷衍了几句,并不搭理。 蒋氏不由得急了,直接掏出账簿来给老太太看,眼见为实。 “不知长进的东西,才叫你管了几天家,便来现眼!”老太太见状有些恼火,一面伸手接了账簿来看,一面将蒋氏兜头给骂了一顿。 蒋氏垂眸,不敢辩驳,心里却早已将错都怪到了大太太身上去。 老太太不明她心中所想,见她低头,还当她是明白自己错了,已在反省,遂正色低头看起账簿来。 厚厚一本账簿,老太太却看得飞快,越看越是心惊,直至最后,面上铁青,重重一把将账簿摔了出去,怒道:“一顿饭竟要花上百两,吃的是翠羽宝珥不成?” 老太太虽多年不曾管家,却也知道平日里,一顿饭也不过只二十来两花销,这便足普通庄户人家过上一年了。 而今可好,一顿饭便要百两,旁的钱,那就更似水一般,哗哗淌了一地。 蒋氏忙道:“母亲,如今正值隆冬,家中单那些炭火,也不知要费上多少,银子本就不经用。” “事到如今,你还支吾我。年年过冬,年年买炭取暖,府里何时这般窘迫过,竟叫掌家太太亲自拿了账簿来见我?”老太太冷着脸,“你打量我不知道呢?才管了几天家,你这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样不是新鲜的?我念着你前些日子心绪不佳,如今好容易开怀了些,便也不去说你,谁知你倒好,还没底了!” “哪怕是老六媳妇那不拿银子当银子的,也从来没似你一般,这样管过家呀!”老太太看着坐在下首的蒋氏,气得浑身哆嗦,“你小时,不说你母亲如何,便是我,你但凡到我跟前来,我哪回不是好说歹说悉心教导于你?你倒好,让我一张老脸如今都无处搁了!” 训斥着,老太太骤然觉得大太太王氏太好,好的简直不像话,这么多年来,府里的事一直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蒋氏今日这般情况,大太太几十年也没出现过一回。 老太太心中歉然,又骂了蒋氏几句不觉无趣,收了怒气意兴阑珊地道:“罢了罢了,骂你也不过是于事无补,白费力气,我也懒得多说你。” 这几日雪大,道上积了四五尺深的雪,叫人寸步难行,谢三爷派出去找谢翊的人,连从何下手都不知。 老太太正在为这事苦恼不已,而今见蒋氏不成器,心内如焚,斥责过后霎时便没了精神气。 她摆摆手,打发蒋氏下去:“去问问你大哥,将铺子庄子上的银子先抽一点出来,先把年给过了。” 先前谢大爷来告诉她,外头的生意不景气,状况不佳,她也知道,可如今临近年关,哪里还有比过年更重要的事,自然都得先紧着这头。 蒋氏得了主意,心里长松一口气,依退下,自去寻谢大爷。 老太太则满面颓唐之意,靠在软枕上长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这年岁,竟是一日比一日难了。 她不知,真正难的年岁,还在后头。 这日傍晚,蒋氏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梅花坞的正房里。 这一回,她给老太太跪下了。 她喊:“母亲,媳妇知错了,媳妇不该不自量力接了这管家之务,媳妇而今,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老太太正在喝茶,闻一怔,手中茶盏一倾,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手,烫得她“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一旁伺候着的大丫鬟芷兰顿时乱了阵脚,慌慌张张地上前帮她净手擦衣,收拾地上的碎瓷,顺带还不忘瞥蒋氏一眼。 可蒋氏这没眼色的这会只呆愣愣地喊着“母亲,您没事吧母亲”,连手也不知帮着抬一下。 好在茶水虽烫,这茶也沏了一会了,老太太手上被烫红了一块,并没有破皮,擦了药便好了。 老太太的面色颇有些难看,她捂着手,将芷兰打发了下去,随后问蒋氏:“胡闹也得有个度,你这是在做什么?” 蒋氏伏在她膝上,似幼时偶尔来谢家,赖着她玩闹一般,只这回面上带着张皇:“母亲,家里的铺子都倒了!” “胡说!”老太太愕然,“你从哪里听来的诨话?” 蒋氏气闷:“大哥亲口说的,焉会有假?” 老太太不信,睁大了眼睛。 前几日老大的确告诉过她,有些周转不灵,情况不大好,可是何至于就倒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虽是官,可仅凭几个爷的俸禄,哪里够吃饭的?日常花销,可全靠的外头的铺子店子庄子。 “你先回去!”老太太闭上了眼睛,神色倦倦,“这些话切不可传出去!” 蒋氏欲又止,没有法子只得先起身离开了梅花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太太呆呆地坐在炕边,忽然扬声唤了芷兰进来,道:“去,去把大爷给我请来。” 芷兰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谢大爷给带了来。 谢大爷原已行至半路,正准备来见老太太。 因他来得太快,老太太便顿知不妙,心下惴惴不安,开门见山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谢大爷摇头,眉宇间笼着几分黑气,瞧着便是一副衰容,“儿子无用……” 老太太闻,只觉胸口发闷,快要喘不过气来,挣扎着问道:“铺子倒了便倒了,田地庄子总不至于自个儿长腿跑了,冬上没有产出,等到来年,不照旧还有收成?” 堵了一条路,自然还有旁的路可走。 何况谢大爷管着谢家的庶务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出过这样的祸事,这一回兴许只是运道太差,祛祛霉气兴许就又好了。 然而谢大爷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孙子都老大了,这会却“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母亲,儿子委实无用啊无用……铺子倒了不提,还有欠款需还,庄上田地虽在,可手里却连来年春天播种的银钱也无,如何还会有产出?” 怕是还要变卖了田庄外宅,好还债。 老太太不懂种地,却也知春耕秋收,而今春耕都无,自然也就不会再有秋收。 她睁大了眼睛,僵着一张富态的面庞:“你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还会将事情办成这样?” “定然是有人使诈!”谢大爷保养得宜的脸涨得通红,“咱们家卖什么的铺子都有,这回却不管进的什么货源,都出了纰漏,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找茬,焉会这样?”更何况,这些进货的渠道,多少年来也未变过,都是熟人,这一次却齐齐都没了货,说是被人给买光了,以至于他只能派人另寻地方。 只不慎了这么一回,就全完了…… 老太太听着,立即想到了谢姝宁,“宋家乃是富商,阿蛮那小蹄子身上也流着宋家的血,最是奸诈!这一回八成就是她跟她那表哥一道给你下了套!” 谢大爷茫然地抬起头来:“阿蛮今年也不过才十几岁,如何会这些手段?” 老太太叱喝:“就是因为你如此掉以轻心,才落得今日下场!” 梅花坞里老妪低低的斥责声久久不绝,三房潇湘馆内,图兰则正眨巴着大眼睛问谢姝宁:“小姐,为何要先断了三房的财路?” 章节目录 第301章夜袭粉150+ > 谢姝宁低着头将手边的一只红木小匣子打开来,里头静悄悄地躺着只镯子。 只有一只,不能成双,没有好寓意。 镯子通体血红,颜色夺目逼人,在暗夜里发出萤火一般的微弱光芒。 图兰凑近了去看,奇道:“咦,这是……石头?”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可曾听过?”谢姝宁“啪嗒”将匣子重新合上,“伯祖母再厉害,长房的几位伯父伯母再有手段心思玲珑,也是要吃饭喝水的凡人。没了钱,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先去忙旁的事。” 若只在内宅里想法子收拾制住长房老太太,并不是难事,但唯有从外至内发力,才能有势如破竹之气势。 内院这块战场,到底太小太狭窄,叫人施展不开。 她将匣子归拢收好,搁到了一旁。 图兰似懂非懂地听着,点着头,眼神却还是茫然的。 谢姝宁就笑出了声来,嗔道:“你只需知道,没了钱,他们穿的那些好衣裳就得一件件剥下来,吃下去的好东西也得一口一口吐出来,从此日子拮据,请不起教习,请不起大夫……” 图兰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了,他们今后就是穷人了!” “正是,也好叫我那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三伯父好好做回清官,尝一尝两袖清风的滋味。”谢姝宁眉眼弯弯,烛光掩映下笑得极动人。 图兰看傻了眼,痴痴地问:“小姐,方才那匣子里装着的,可是死亡之海里的石头?” 只有干涸了的死亡之海里,才有这样鲜艳夺目的红石,质地似玉,可雕琢成花纹繁复的镯子。她出身大漠,自然曾经见过。 谢姝宁颔首应是,道:“当年在敦煌时,偶然得到的镯子,听说很是稀少。” 图兰闻,认真地说道:“死亡之海连附近飞鸟都不敢经过,更不必说有人进去把石头撬下来再带回城,所以的确是不常见之物。更何况,这石头是有毒的……” 说着话,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谢姝宁:“小姐,您这是把一包毒药变成镯子戴了。” 谢姝宁哈哈一笑:“我知道这镯子有毒,不过只要夜里没有因为腹中饥饿生生将镯子给吃了,想必都无碍。” “……这倒也是。”图兰摸摸耳朵,咧嘴一笑。 忽然,外头响起了一阵喧闹。 谢姝宁敛了嘴边笑意,透过窗棂缝隙遥遥朝外头望去。 雪还在下,零星稀薄,似乎就快停了。 檐下的积雪已经堆积得很厚,因天色已黑,卓妈妈并没有派人现在就去打扫,只将石阶清出。 沿着这条深雪间艰难扫出的通道一路望去,谢姝宁蓦地冷笑了起来:“长房捱不住了。” 图兰一把从炕上跳了起来,讶然道:“他们还真的有胆子硬闯?” “老太太这也是狗急跳墙,没主意了。”谢姝宁亦起身穿了小羊羔皮的靴子,披上鹤氅,“吩咐下去,只要进了三房地界,通通格杀勿论。” 老太太能狗急跳墙,她这只他们眼中的小白兔,自然也能急了咬人。 图兰应了是,正要退下,猛然间想到一件事,踌躇着转身问道:“若是长房的主子也亲自来了,也杀了?” 谢姝宁微微昂首,粲然一笑:“谁说那是长房的主子?黑灯瞎火,谁瞧的见谁?不过是有贼人闯进了三房,叫三房的护卫们,给杀了罢了。既敢做贼,就得做好落马的准备。” 更何况,长房几位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这种事焉会亲自上阵。 哪怕已经近乎撕破脸皮,老太太也得算着有朝一日万一恢复如常,今时这事要如何收场。 但谢姝宁恰恰相反,惠州的事既出,不论谢家今后如何弥补,都是无用。 从她接到汪仁来信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再拿自己当谢家人。 屋外的喧闹声时高时低,间或夹杂着金石撞击的声响,听得人热血沸腾。 图兰最兴奋,她高高兴兴握着剑守在谢姝宁屋子门口,吃着似乎永远不间断的糖炒栗子。 天太冷,炒栗子也凉了,香气渐渐变淡。 图兰观望了一阵,见自己分明根本就无用武之地,不由得气恼地一口气剥了四五颗炒栗子一把塞进了嘴里。 纷飞的雪花愈发稀疏,天空上只有寥寥几粒星光忽闪忽闪的亮着,毛乎乎的月亮躲在乌黑的云层背后,只露出一角来。 图兰脚边丢了一地的栗子壳,逐渐堆积成了小山。 远处的声响随着这座小山丘慢慢低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图兰竖着耳朵听了会,拍拍手将手上的黏腻粉末掸去,转身要往里头去回禀谢姝宁。 然而这脚才迈出半步,她猛地缩了回来,提着剑转过身来,面色冷凝。 ——有脚步声从不远处纷沓而至! 府上的护卫胆子再大,也不敢不经通传直接靠近谢姝宁的闺房,即便是印公留下的那几个,也不会如此! 图兰眯起了眼睛,将手里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耳边炸开一声厉喝,高声又尖细:“有人闯进来了!” 图兰循声望去,只见三个着褐衣皂靴的人脚不沾地,飞快地掠过来。 她唬了一跳,“闯进来几个?” 这些人都是印公特地留下的,遇到紧急事态,出入谢姝宁身侧皆不用避讳,权当跟图兰一样。 “不清楚,兴许是一个也可能是两个。”其中一人身量最高的急急说道,“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拦,同先前那群人,完全不同!” 图兰警惕地四顾起来,口中骂道:“不是都快没银子穿衣裳吃好吃的了吗?怎么还有钱请高手来夜袭?死老太婆!” 话音落地,西北面的暗影中忽然冒出一管熟悉的声音来—— “这些是你们家小姐的人?” 这话问的熟稔,在场诸人不由得都愣了愣。 角落里闪身走出来两个人。 檐下挂着的防风灯照得门口一片通明,众人很快便都瞧清了对方的穿着打扮模样。 提剑的褐衣人面色大变:“飞鱼服!是锦衣卫的人!” 图兰不知锦衣卫为何,闻疑惑地皱皱眉头,只看着眼前站在不远处的人吃惊地道:“您怎么会在这?” 她上回陪着自家小姐去见燕大小姐燕娴时,燕大小姐分明说过,她哥哥接了任务出了趟远门,这段日子都不在京都,怕是要月余才能回来。可而今不过才半月光景,他就站在了潇湘馆里。 图兰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听得对面的燕淮缓缓道:“皂靴褐衫,看来是东厂的人。” 昔年,汪仁尚未得势之前,锦衣卫指挥使同东厂督主平起平坐不论,甚至于还有隐隐盖过一头的趋势。当时东厂的掌班、领班、司房四十余人,皆由锦衣卫拨给。后来,汪仁得势,东厂壮大,锦衣卫在汪仁眼中不过就是条癞皮狗,指挥使见了他下跪磕头乃是常事,这群人自然也就由不得锦衣卫说了算。 汪仁只从内廷里挑人。 所以燕淮知道,站在自己对面的这几人,皆是内侍出身,自小去了势的。 锦衣卫跟东厂可算是水火不容。 他匆匆而来,身上还穿着飞鱼服未曾换下,对方自然对他虎视眈眈。 近些日子,锦衣卫可渐渐又开始同东厂平分起了权力,东厂的人,难免不快。 图兰的视线在他跟东厂几人之间来回打量,狐疑地问东厂几人:“你们认识成国公?” 话一出口,东厂几人的脸色都不由得难看了几分。 其中一人道:“原来是锦衣卫指挥同知,燕大人。” 论理,他们这会就该行礼了,可谁也没动。 东厂无人不晓,锦衣卫所近些日子日渐猖獗,就是因为忽然间多了这么一位燕大人。 敢跟他们的督主光明正大叫板的,他还是第一个。 “散了散了,既不是长房的人,你们就先下去巡逻吧。”图兰听不明白,却也隐隐察觉气氛不对劲,索性摆摆手将人都赶了回去,“都是熟人,不必担心。” 正说着,原本紧闭的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来,谢姝宁蹙着眉头从里头走出来,看到燕淮,诧异道:“你何时回来的?” 图兰见状连忙四下赶人:“仔细些巡逻,莫叫乱七八糟的人再翻过墙来。” 须臾,檐下就只剩下了谢姝宁跟燕淮二人。 跟着燕淮一道来的吉祥,也被图兰给匆匆拉走了,躲在角落里观察着檐下的动静,却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 燕淮声音微哑:“刚进京,路过北城,顺道来看一看。” 谢姝宁就着灯光看了他几眼,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由得暗叹了一声:“娴姐儿的药,怕还得等上些时候,鹿大夫路上遇到了些麻烦。” “不是为了药的事,我是……特地来见你的。”燕淮脱口道,说完自己尴尬起来。 谢姝宁亦没料到他会突然这般说,不由得怔住了,面上隐隐发热。 燕淮连忙错开话题:“东厂的人在这,莫非同鹿大夫有关?” “托了汪印公一个大忙。”谢姝宁回过神来,立即踩着台阶下去了,“算算日子,还有几日,他们也就该到京了。” 章节目录 第302章归来 > 一阵风吹过,檐下灯光摇曳。 谢姝宁笑了笑,道:“一路劳顿,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见到娴姐儿,且记得帮我问候一声,等得了空,我便去探望她。” “不日只怕还有一场大雪,一旦大雪封了道,他们若还在城外,那就只能怕再拖上几日。”燕淮敛目,深吸了一口气,“钦天监曾预,这场雪日夜不停至少要下上三天。而今积雪本就未融,再来一场,深雪没膝,车马皆难以行进。” 谢姝宁闻,快步朝着他走近。 夜色下和煦的暖色灯光打在她脸上,明媚又温暖,带着隆冬之中难得的热意。 燕淮不由得怔了一怔。他忽然间意识到,眼前的人,不知几时,已亭亭而立。夜幕下,少女的面庞弧度柔和优美,嘴角紧抿,又稍稍带出几分冷锐之意来。 她走近,在他身前停下了脚步,蹙眉问道:“此话当真?” 燕淮颔首道:“不假,现任钦天监于观天象一事上,颇有几分本事。” 谢姝宁听罢,隐在长袖中的手微微一紧,懊恼地道:“积雪三日,待到天放晴再化雪,少说又得两三日方才能疏通道路,一来二去,岂非要耽搁上五六日。” 天上一旦开始落雪,道路上结了冰,车马就容易打滑,势必要放慢了速度,甚至于停下暂缓行程。 若母亲一行人不能在这场大雪之前赶回来,就只能在外继续逗留。 她一日不曾见到母亲的面,就一日不能彻底放下心来。 何况而今舒砚跟哥哥也都还在路上,这场雪恐怕也是避无可避。 燕淮打量着她,心中思量着,鹿孔是随宋氏一道南下的,而今鹿孔跟汪仁在一处,宋氏必定也在其中。 ——一定是惠州那边出了意外。 他蓦地道:“我带人去城外迎一迎汪印公。” 谢姝宁听见这话,下意识抬眼望过去,同他对视了一眼。 通明的光线下,她一眼就瞧见了他眼下的青影,还有面上难掩的疲倦。他脚上的靴子还沾着湿漉漉的雪水,身上的飞鱼服,亦有些脏了。 她摇了摇头:“我自己想法子。” 燕淮静静地伫立在檐下,游目四顾,语气莫名有些无力:“你肯求助汪仁,却不愿意受我的好意,是怕欠我的人情?还是,根本就不愿意同我打交道?”短短一句话说到最后,他心中顷刻间已不知翻过去多少念头。 当年那一剑,横在中间,如同无形间划开了一道千仞鸿沟,如同她身上的伤疤,无法漠视,亦无法逾越。 燕淮如是想着,眉眼间的神态霎时委顿起来。 这世上,到底没有后悔药。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谢姝宁失笑,拢了拢身上温暖的鹤氅。 “那是什么意思?”一身飞鱼服的少年心间忽生执拗,孩子气地追问起来。 谢姝宁见状,忽而有些哭笑不得,索性直白地告诉他:“身子再好也耐不住来回奔波,你才从外头回来,一身的风尘都还未洗去,帮我做什么,没得累着了自己。” 她这是,在担心他? 站在隆冬时节的夜色下,燕淮愣住了。 耳畔一片寂静,静得他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急而促,似早春湖面上发出的融冰声,一声又一声,发出叫人欢愉的脆响来。 良久,他无声地透了一口气,徐徐道:“无妨,正巧我有事需见汪印公一面,不过只是顺道。” 谢姝宁今夜,这是第二次听他说起顺道一词来,不由得微笑,明眸善睐,比仲夏时节的星空还要耀眼夺目,眼波之中,似有流光划过。 燕淮一时看得移不开眼,挣扎着别过脸去,说:“何况,你娘也救过我的命。” 谢姝宁虽没明说这件事同母亲有关,却也知道这点事是瞒不住燕淮的,因而此刻听他说起,也并不觉诧异。只是听到他说母亲救过他的命,不由得一顿,略回忆了一番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 当年他们一行人从敦煌返程回京,在胡杨林里发现了燕淮二人。按照她跟刀疤的意思,当场就杀了他们丢弃于沙漠之上,任由黄沙掩埋最是干净利落不过。可母亲心软,认为他们编的那个故事也有可能会是真的,发话愿带着他们前往于阗古城,这才叫燕淮二人活了下来。 谢姝宁想了想,这事真论起来,果真是母亲救了他们的命。 她迎着夜风眯了眯眼睛,恍然间惊觉,原来一径想要避开的人跟事,其实从来也不曾避开过。 “那就劳烦燕大人。”她微微福了一福。 燕淮有些气馁,上回燕娴当着他们的面说了句总唤“国公爷”三字未免太过生疏,谢姝宁转身就对他换了称呼,可却成了“燕大人”。 他点点头,跟吉祥一道离开了谢家。 图兰一溜小跑凑上前来,却见谢姝宁面上神色古怪,伸着手按在庑廊下的横栏上,似浑然不觉得那石块冷硬冻手。若不是她眼睛还睁着,图兰怕要当她这是打起了瞌睡。 她悄悄凑过去,想着吉祥方才说的话,犹豫再三,还是轻声附耳相告:“小姐,燕大人要同温家退亲。” 她一直跟着谢姝宁称呼燕淮,这会叫起燕大人来,也颇为顺口。 “……那是他的事。”谢姝宁瞥她一眼,将手从横栏上收了回来,转身回房。 图兰在后头犹疑问道:“既是他的事,小姐你的手方才为何颤了一下?” 谢姝宁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往内室里走去,背对着她道:“冻的!” 图兰木着脸,小声嘟囔:“我又不傻!” ***** 内室里温暖如春,彻夜燃着一盏灯。 灯芯深处似朵玲珑小花,刺目的亮,烧成了灰烬方才肯熄去。 这天夜里,谢姝宁并没能睡着。 她记得,前一世燕淮同温雪萝的婚事作罢,是她及笄的那一年。 越过这冬,等开了春,若命轮依旧沿着前世轨迹而行,那温家只怕也就没几日活头了。 她曾经洞悉了未来,因为不断变化着的现世却又不敢对任何事加以肯定。所以她不知道,温家是否还会覆灭……她亦有些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那感觉似乎正在期盼着旧事重演,好叫温雪萝再受一回那样的苦,好叫她自己知道,温雪萝这辈子都休想再动她一根汗毛。 但她心里仿佛又害怕着……也不知究竟在害怕什么…… 一夜辗转反侧,她始终未能入眠。 直到窗外天色发白,她才略合了合眼睛。 没等半个时辰,她便起身下了床,自己趿拉了鞋子迷迷糊糊地去倒水喝。 玉紫听见响动惊醒,匆匆起身,见她连身袄子也未披,慌忙又去取了衣裳来先为她披上,嗔道:“外头天冷,小姐怎地不多睡一会?” 谢姝宁喝了一盏温茶,精神好了些,哑声道:“睡不安生,索性不睡了。” “长房那边一直乱到了寅时,才渐渐没了声响。”玉紫一面为她扣着前襟上的盘扣,一面将昨儿个夜里剩余的动静禀给了她。 谢姝宁嗤笑了声:“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了钱也没了人,且等着看吧,有的他们闹腾。” 然而不止长房眼下傻了眼,痛心不已,同样出自长房老太太腹中的谢元茂,此刻也正是如此。 惠州城里被翻了个底朝天,却连根宋氏的头发丝也没能被找到。 谢元茂由此断定,宋氏八成已经跑了,当即就让人收拾起了东西,准备悄悄先溜回京去。 他一人留在惠州,一旦有人想要报复于他,他个伤患,如何能避?既要养病,不若早早回京去。 痛失爱妻又重伤在身,他告病休养,理由委实充分。 因而他深信,折子一旦送到肃方帝手中,朱笔御批允了他的请求,不过是迟早的事。 眼下只要悄悄的,不要叫人发现他溜回了京都便可。 他布置了一番后,拄着拐,收拾了行囊,轻车出发,离开了惠州。 与此同时,汪仁一行人的车马,已在距离京都慢行两日的地方。 一路舟车劳顿,宋氏在路上却反而变得珠圆玉润了些。 她瞧不见自己的模样,自然也从不照镜子,所以压根不知自己胖了。 直到这日,鹿孔为她查验眼睛伤情,小五在一旁帮着记录,无意中说了句,太太这手腕怎么好像肿了些…… 汪仁当即变了脸,冷冷一记眼刀扫了过去。 小五慌忙逃窜。 鹿孔也是噤若寒蝉,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肿了?”宋氏浑然不知,摸着自个儿的手腕,一脸疑惑。 汪仁冷静地道:“没有,他瞧错了。” 宋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笑了起来:“这小五,什么肿了,分明是我胖了。” 汪仁掏出一包点心来递到她跟前:“你多虑了,分明一阵风便能吹跑,何来的胖字一说?喏,尝尝这点心,你上回说味道不错。” 正说着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汪仁不由得蹙眉,继续把点心往宋氏手里塞。 小五马车外喊:“印公,是燕淮!” 章节目录 第303章过府 > 这话一出,汪仁已在叮嘱宋氏后掀帘出了马车,遥遥朝正前方望了过去,目光如刀锋般冷厉。 天太冷,总不见太阳,地上又满是积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这片白茫茫下头藏着的,也不过就是些枯黄腐朽的荒芜。 他极厌恶这个时节所带来的冷和寂寥。 站在马车外,他紧紧皱着眉头,手缩在袖中,连半根手指头也不愿意露出来吹风。 “没想到,竟会在这遇见燕大人。”他微笑,神色却依旧寒意四溢,“这可不像是偶遇……” 坐在马背上的黑衣少年闻亦笑了起来,在阴沉沉的天色下,似一盏清透的白瓷,他说:“印公说的没错,这回的确不是巧遇。” 汪仁的脸色就随之暗沉了下来,他面上仍笑着,声音却已然低了下去:“咱家眼下还有要事在身,燕大人眼下还是莫要挡道为好。” 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因为宋氏就坐在马车里,汪仁惯常的泰然自若,此刻不由自主便都变成了锋芒毕露。 不等燕淮说话,他不耐烦地匆匆又道:“燕大人,来日方长。” 锦衣卫那群人被他压制了多年,而今好容易有了点起色,开始蠢蠢欲动,他也乐得有趣,只当是玩闹。他在燕淮手底下也栽过两回,反倒叫他对燕淮多了几分欣赏。 入锦衣卫所不过年逾,便已将这群人酒囊饭袋带出困境,开始能跟东厂争权,委实不是无能之辈。 不过今日燕淮竟然亲自将他堵在了路上,天寒地冻,说话时口齿间冷意四溅,冻得厉害,汪仁最是畏冷,现如今却要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同他说话,哪里能不生气。 “小五,继续走!”汪仁冲小五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要回马车。 不妨才堪堪走出一步,便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燕淮的声音,道,“印公不要误会,在下今次来,并非公事。” “哦?”汪仁微微侧目,扫了他一眼,展颜一笑,“咱家可不知,同燕大人之间还有什么私事可?” 锦衣卫同东厂水火不容,兵分两家,素来没有交情。 他跟燕淮做过交易,却也算不得交情二字。 “不日就有大雪,谢八小姐担心谢六太太不能及时入京。”燕淮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手执马鞭,眉眼磊落,“我来迎一迎谢六太太。” 汪仁怔了怔,站在马车跟前神色微变,问道:“……你们,私底下很熟?” 按理,这样的话是决计问不得的。 谢姝宁早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理应事事避嫌,可汪仁向来不拿这种规矩当回事,这会听了燕淮的话,下意识便问了出来。 燕淮的脸皮便僵了一僵,过了会方道:“天色暗沉,还是早些启程回京吧。” 见他避而不谈,汪仁的眼神就又变了变,定定看了眼前的黑衣少年几眼,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话毕,他转身上了马车,吩咐小五道:“走吧,让燕大人在前头开道。” 既是送上门来接宋氏的,他自然不会浪费了不使唤。 帘子轻晃,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后头。 小五屁颠屁颠地靠近燕淮,近距离打量着这位东厂众人心里最讨厌的成国公,心道,真真是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这样一个干净漂亮得仿佛汝窑白瓷似的人,怎么有胆色敢同印公叫板? 小五想不通,索性不去想,只唤了一声道:“燕大人,可是动身了。” 燕淮这才回过神来,低低骂了句:“他也有脸说我无事献殷勤?!” “半斤八两……半斤八两……”小五在边上听着,不假思索地接上了话,还下意识重复了几遍。 燕淮的眼神立即就变了,瞥小五一眼,于心不忍地道:“倒也是难为印公了。” 小五一时间没听明白,等反应过来怒目而视时,燕淮早已翻身上马准备走人了。 他无法,只得屁颠颠地又策马跟了上去。 这回南下惠州,汪仁一共带了三个人。 其中一人已在找到宋氏时便被他打发回京去给谢姝宁报信了,因而便还剩下两个。汪仁自己又在马车内陪着宋氏,两名属下一前一后护着马车,只有小五到处跑动,望风探路陪聊买东西都是他。 汪仁虽然答应了宋氏要留小五一条命,可是一点不罚,他心中可不能自己变得舒坦。 所以小五只能咬着牙听他差遣,哪怕被使唤得团团转,也得撑下去。 等过几日汪仁玩得厌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小五庆幸还来不及,全然不觉汪仁派他寸步不离地跟着燕淮监视燕淮,是一件多么叫人骇然的事。 马车里,宋氏正在问汪仁:“出了什么事?” 汪仁低头数着桑皮纸包裹着的点心,一二三……少了两块,那就是吃了两块,算算时辰,距离上回吃东西,才过了一个时辰,吃两块垫垫也妥了,他便将点心重新包起来搁到马车角落的小柜子里,随口应道:“无事,是八小姐派了人来。” 口中说着,他心里却在小声腹诽,必定是燕淮那小子自己的主意。 “糟糕,阿蛮该不会是已经知道我眼睛受伤的事了吧?”宋氏闻,不禁担心起来。 汪仁劝慰道:“总不能瞒她一辈子,何况鹿大夫不是说了,并非不能治,只是需要药跟时间罢了。” 宋氏叹了口气,“有些药并不易得,还得看机缘。” 汪仁没说话,过得片刻蓦地道:“我想要机缘,便有机缘,不过是些药,世上既有,焉有寻不到的道理。”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一定能拿到手里。 ***** 马车又行了一日,因恐暴雪将至,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在翌日午后进了京。 此时,虽然还是白日,天色却已是大黑。 乌云滚滚而来,压在众人头顶上,一层叠一层,一派风雨欲来之势。 汪仁一行人进城后直接往北城的石井胡同而去,小五跑得最快,离队先行,要去谢家报信。正要走,燕淮拦住了他,让吉祥去。小五攥着缰绳,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被人抢了差事,怎么这滋味反倒有些古怪? 他悄悄问燕淮:“燕大人,这里头难不成有什么蹊跷?这去谢家的路,小的可也是认得的。” “你认得去谢家的路,谢八小姐可不认得你,若你就这么跑了去,等我们到时便只能给你收尸了。”燕淮骑在马上稳步朝前而去。 小五愣住了,区区一个谢家,怎么就被说成了龙潭虎穴? 他满心不信,然而等他们真到了谢家时,他霎时便信了。 这地方,还真不是谁都能胡乱去求见的…… 齐刷刷一排提剑的人立在廊下,表情严肃,竟叫他这个出身西厂的人也冷不丁心生压迫之感。 小五眼尖,倏忽瞧见里头隐隐还有几个着东厂衣饰的人,当下傻了眼,这可好,原来印公早就留了人在这,竟还叫他来不必登门求见直接翻过墙溜进去见谢八小姐报信便可。 一个不慎,他就该被隔壁家的家伙们一剑给捅死了! 这群人可不会等着他解释清楚再动手! 小五欲哭无泪,他就知道,印公明面上答应了谢六太太放过他,其实还是想整死他泄愤。 直到谢姝宁提着裙子从廊下奔了过来,小五还在郁郁地想,自己该怎么讨印公的欢心。 他站在前头,正巧挡了路。 谢姝宁连鞋也未曾穿好,趿拉着就飞奔了过来,差点撞上了小五。 千钧一发之际,有只手猛地从斜刺里伸了出来一把攥住小五的衣襟,将他重重摔在了一旁。 “嘭”的一声,在场的人皆懵了。 “仔细着莫要挡路!”图兰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跟在她身后的吉祥眼皮一跳,闭上了眼睛,不忍心再看。 图兰的力气有多大,他可清楚得很。 果然,这一摔,小五半天都没起来。 吹进廊下的寒风里已夹带上了些微雪沫子,天色更黑了,恍若黑夜提早降临。 谢姝宁跑掉了一只鞋子,飞扑进宋氏怀中,“娘亲!” 宋氏一把将她搂住:“阿蛮莫哭,娘亲这不回来了吗?” 谢姝宁重重点着头,可泪水还是情不自禁地落下来,像外头骤然密集起来的雪花一般,扑簌簌往下坠。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谢姝宁抬手轻轻碰触宋氏眼上蒙着的纱布,哭道:“娘亲的眼睛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不打紧的,敷了药,过几日便好了。”宋氏一早得了汪仁的叮咛不能哭,哭了伤眼睛,这会鼻间酸涩,也不敢真掉泪。 “当真?”谢姝宁小声抽泣着,微微侧目搜寻起了鹿孔的身影。 泪水迷糊了视线,她一时未能找到鹿孔却看到了燕淮。 风雪陡然间变大,在廊外打旋飞舞。 他弯腰,捡起了一只鞋。 谢姝宁哭声一滞。 宋氏道:“自然是真真的,娘亲怎会诓你。” 伴随着话音,燕淮不声不响地靠近了二人,在谢姝宁身侧蹲下身去,轻轻抬起她掉了鞋的那只脚,为她将鞋穿上。 霎那间,谢姝宁的脸挂着泪珠烧了起来,一片通红。 章节目录 第304章安置粉165+ > 天气太冷,脚上没了鞋子,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须臾就冻得僵直。 她满心只有娘亲,一时间根本未曾察觉到自己竟跑丢了一只鞋子,哭着发现了娘亲受伤的眼睛,更是焦虑又惶恐,只蒙在一层袜子里的脚趾头冻得青紫发白,她亦不察。 直到这一刻,她没穿鞋的脚被燕淮捧在了掌中,慢条斯理地将鞋子套上去,她方似大梦初醒,满面羞红。 虽然还隔着袜子,可未出阁的姑娘,如何能叫外男随意碰触自己的脚?即便是自己嫡亲的哥哥,也是万万碰不得的。 谢姝宁因而傻了眼,面上烧着红云,脑海里则是一片空白。 “阿蛮,怎么了?”宋氏看不见,不知眼前发生了何事,只觉谢姝宁的身子忽然僵硬起来,不由得紧张询问。 话音落,燕淮已松开手站直了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似乎方才为她弯腰穿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谢姝宁泪眼朦胧的,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她浑浑噩噩地想,事情怎么似乎有些不对头…… 哪怕前一世她嫁做人妇,新婚燕尔时同林远致也勉强算是过了一段恩爱的时光,可林远致连帮她披衣这样的事也从未做过,更不必说当着众人的面,替她弯腰穿鞋。 她活了两世,还是头一回遇见燕淮这样的人…… 谢姝宁张了张嘴,哑着嗓子轻声道:“落雪了娘亲,我们先回房暖和暖和。” 宋氏竖耳听着,听她说话时并不哽咽,心下稍定,牵着她的手道好,跟着她往前走去。 谢姝宁不知该如何反应,强自镇定下来后,一张脸便木着了,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来。 在场的其余人,也都被燕淮方才那一出给唬着了。 饶是汪仁,也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当着宋氏的面,谁也不敢出声,只抬脚缓缓往花厅去。 图兰气鼓鼓地走在一旁,咬着牙看向吉祥,双手抱胸,瞪着眼睛压低了声音道:“轻浮!孟浪!不要脸!” 她说的轻,语气最放得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吉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你新近倒是学会了好些词。” 一听见这话,图兰嘴里的舌头就不由自主打了结,词穷了不会接着往下说了。她懊恼地看着吉祥,“卓妈妈告诉我,这没穿鞋的脚,那是看也不能叫人看了去的,你家主子竟然敢摸!” 吉祥无奈,低声劝她:“谁叫你个没眼色的,连你家小姐的鞋掉了也不知,硬是叫她站在那冻了许久,主子要是不去捡了替她穿上,只怕是冻坏了你也不知,这分明是一番好意。” “……”图兰语塞,“那、那可以喊我穿呀!” 吉祥瞪她一眼:“笨!六太太听见了可不得心疼?” 图兰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喊她! 宋氏眼上蒙着纱布,根本不知谢姝宁掉了只鞋在冰冷的地上站了好一会,若知道了,岂非又要心疼一场。 “你说的对的确是好意,是我想差了……”图兰摸摸冻红了的耳朵,点头道。 吉祥在边上听着,心里却在想,他家主子离傻怕是不远了—— 不傻,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不知,就连燕淮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是失心疯了。 可是那一刻,他眼里只有哭着的谢姝宁,还有落在廊下的那只鞋子。鬼使神差的,他就上前去捡起了鞋弯腰为她亲手穿上了。 他大抵,真的有些疯了。 前往花厅的路上,谁也不敢吭声,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一路。 走至花厅门口,鹿孔忽然加快步伐跑到了最前头,原来是月白跟豆豆在门口候着。 多日不曾见面,这会甫一碰面,豆豆都觉得父亲眼生了,盯着看了好一会才重重喊出一声“爹”来,叫鹿孔欢喜的什么都忘了。 谢姝宁就发话让他们先单独呆上一会说说话,他们自进了花厅。 花厅四角通风处皆点了火盆,掀了厚厚的帘子进去,迎面扑来一阵融融暖意,温如仲春。 汪仁长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不那么冷了。 玉紫奉了热茶上来,一人一盏,吉祥小五几个也都一个不落。 众人端着茶盏,将一盏茶饮尽,顿觉活了过来。 谢姝宁也镇定了下来,谈起正事,问宋氏道:“娘亲的眼睛,怎么伤的,伤得厉害不厉害,身上可还有别的伤?路上可累着了?要不要先歇一歇?” 她一连串抛出了数个问题,宋氏失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要担心,娘亲真的没事,身上也没有伤,眼下精神也好并不觉得累。” 舟车劳顿之下,她甚至还圆润了一圈,可见一路行来,吃的好睡的也好。 谢姝宁却是怎么瞧都放不心来。 这时,帘子再次被撩起,鹿孔一家人鱼贯而入。 月白牵着豆豆给宋氏请了安,便同玉紫几个一道先行退下,只留了鹿孔下来。吉祥图兰几个也都退避一边。 谢姝宁立即问鹿孔:“眼上的伤严重不严重?” “调配好了药,静养上几日,就能痊愈。”鹿孔一早得了宋氏的吩咐不敢同谢姝宁明说那药并不易得,只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她的话。 谢姝宁也未曾多想,她一直都极相信鹿孔的本事,既然他说能治,那就一定可以。 她心中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一些。 “你哥哥那,可曾送去消息?”宋氏忽然问道。 谢姝宁明白她的心思,她受伤的事,连自己都瞒着,自然就更不愿意叫远在异地的哥哥知道,唯恐他们担心。 但算算日子,哥哥由舒砚表哥带着,早晚也是要回来的,骗她也骗不了多久,她干脆说了实话:“前些日子三伯父曾派了人南下去找哥哥,不过在这之前,表哥已经带着人出发接到了哥哥,不日便会回来。” 宋氏惊讶地道:“你三伯父派人南下去找你哥哥做什么?” 话说出口,她立即反应了过来,当下就道:“必是他递了消息回来!” 她话中的他,众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这一回,发生在宋氏跟谢元茂之间的事,可不单单只是普通的罅隙,而是要命的事。 宋氏嗤笑:“他到底是大老太太生的,出了事仍想着立刻就同亲生母亲告状,如那三岁小儿一般还要寻了兄长出面襄助。” 听到这话,一直没出声静静喝着茶的汪仁抬头看了她一眼,莫名觉得神清气爽,他就爱听她嫌弃谢元茂! 谢姝宁闻,亦觉得长松一口气。 她旁的皆不怕,至始至终只怕母亲心中郁郁,放不下父亲。 前一世,母亲不就是因为久久难以释怀,方才离她而去的吗?这一世,她变了,母亲也变的不同了。 她看着这样的母亲,欣慰中不由得带了丝心酸。 经历了风云波折,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犹如前世的母亲;熬过去的,就活了下来,成了如今这样的母亲。 她很庆幸,母亲熬了过来。 “娘亲什么都不必管,万事皆有阿蛮在。”她肃容说道。 宋氏看不见,却能听出来她语气肃然,不由得微笑:“娘亲知道。” 谢姝宁便也笑了起来,拣了几句轻松的话问了宋氏,随后亲自送了宋氏回房,伺候她更衣梳洗上床休息。 宋氏催她快去,莫叫印公一直候着,不成样子。 谢姝宁却依依不舍,迈不开脚步。 良久,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花厅去了。 一进门,她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花厅里只有汪仁跟燕淮二人,俩人坐得远远的,各自闭目养神,谁也没开口。可谢姝宁一踏入花厅,就发觉了俩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锦衣卫跟东厂之间的矛盾,她有所耳闻,知道的却不多,可眼下这般一看,她倒立时明白了。 她缓步入内,似春风拂过冰面,薄冰碎成齑粉,室内二人皆睁开眼朝她望了过来。 汪仁问:“你娘歇下了?” 谢姝宁颔首,在椅子上坐定,“长房那边怕是已经得到消息了。” “不必搭理他们。”方才她陪着宋氏回房,汪仁已唤了人来将这些日子谢家的情况打听了一遍。 谢姝宁道:“长久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我已经让人在外头布置好了宅子,过几日等哥哥回京,便搬出谢家。” 汪仁点点头:“离了这腌臜地方自然更好。”他扭头,瞥一眼燕淮,见他一直没说话,就赶他,“燕大人公务繁忙,耽搁了这许久,怕是该动身办事去了吧?” 燕淮应声站了起来,竟真的告辞要走人。 外头风雪交加,再留下去也的确怕是走不了了。 谢姝宁便让图兰去拿伞来,要送燕淮出门。 汪仁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盯着他们的背影,蹙眉喃喃,“不像话……” 余音袅袅间,他们已然走远。 庑廊下,一抹青色如花绽放,谢姝宁将伞递给了燕淮,“多谢。” 燕淮接了伞,耳垂微红,讷讷道:“先前鞋子的事……” “我谢的便是这事。”她笑语晏晏,落落大方。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伞面上,燕淮突然失了声,从来没有哪一刻,叫他觉得自己竟是个这般木讷的人。 章节目录 第305章暴雪 > 冬雪霏霏,转眼间四处便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燕淮打着伞,黑衣青伞,站在雪地里,慢慢将握着伞柄的手收紧了。他连杀人都毫不畏惧,这一刻站在谢姝宁面前,却不由得发憷了。 谢姝宁束手倚在柱旁,微微一福,道:“这雪愈发大了,燕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 竹制的伞柄上似乎还隐隐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燕淮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应了声好,转身踏雪离去。 这才一会的工夫,一水的青砖地面上已是被白雪薄薄覆了一层,眼瞧着就要厚起来。 皂靴一步步踩过落雪,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青伞在满目的洁白之中缓缓飘远,谢姝宁定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等到彻底不见那抹青色,方才转身往回走。 汪仁仍坐在花厅中,被满室的暖意熏得有些发困,半闭着眼睛正在小憩。 一路行来,他光顾着照料宋氏,素来讲究的自个儿倒全权被抛在了脑后,脏地也踩得,一日不洗手也能忍住,甚至于,宋氏每回用饭,都是他亲手喂的。 宋氏活到这般年纪,早忘了被人喂饭是个什么滋味,这会又是由他一口口喂着,极为不适,摸索着要自己用饭。 汪仁自是不肯,推说这都是他做惯了的活计。 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初进宫的小太监时,什么样的主子不曾服侍过,什么样的活不曾做过。 甚至于事到如今,那些他曾学过做过的活,皆刻入了骨髓,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还亲自为宋氏梳头,梳得比宋氏身边的任何一个丫鬟婆子手艺都要好。 年少时,他也是一路摸爬滚打,被人欺凌着走过来的。 挑剔又毒辣的主子,他也遇上过不少,明明有宫人可使唤,却偏生要唤他一个内侍来梳头更衣……他头一回上手,离熟能生巧还远得很,小主们不高兴了,使人活生生将他的手指甲一片片剥了下来。 人常说十指连心,果真不假。 彼时稚嫩单薄的他,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掰开揉碎了,那疼,实无法用语来描绘。 莫名的,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他,幽幽想起了往事来。 他睁开眼,抬起双手高高置于眼前。 屋外的落雪浑似银霜,透过窗子将屋子里也照得白了些。 如刃锋利的雪光,将他的手映成了冠玉一般的颜色,白、润、透。 十片指甲,修剪得极干净,弧度圆润整洁,像生来便该长在这双手上的一般,全然看不出过去伤痕累累的模样。 他还记得,那位小主死的时候,十根手指头全都被一寸寸拗断了。 人呐,胆敢使坏,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这阴狠手段会十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准备。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即将手放了下来,搭在椅子两侧的把手上,扭头朝着门口看去。 帘子一被撩起,冷风就见机从外头钻了进来。 谢姝宁伴着这阵风闪身入内,发上沾着的几星薄雪,顿时便因为这仲春般的暖意融化成水。 汪仁问道:“人走了?” “是,已走了。”谢姝宁颔首,大步走了过来。 汪仁点点头,不再语。 谢姝宁落座,僵直着的手脚这才似乎放松了些。 过得片刻,她轻声询问起汪仁,在惠州发生的事,还有母亲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的伤。先前她已问了母亲数遍,可母亲一直敷衍着她,说的话不是模棱两可就是避重就轻,显然有事瞒她。 她正色看着汪仁,眼神专注而坚定。 哪怕他也不肯明白地告诉她,她迟早也会想法子叫自己知晓的。 汪仁何许人也,自是一眼就看穿了谢姝宁的心思,直截了当地便道:“谢六爷好本事,拿生石灰抹了你娘的眼睛,还动上了刀子,若非小五正巧赶到,只怕就晚了。” 说这话时,他心里也是后怕的。 谢姝宁就更不必说,只觉这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利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朝她射来,将她戳得浑身都是伤口。 是她错了,她就应该抵死也不让母亲南下惠州才是。 她怎么能掉以轻心,差点叫母亲命丧异乡! 谢姝宁懊悔不已,额上因为惶恐而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来,白着一张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多谢印公救命之恩——”她忽然当着汪仁的面,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汪仁目瞪口呆,亦是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慌手慌脚地去扶她,口中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姝宁顺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着道:“若没有印公派去的人,阿蛮恐怕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曾几何时,她对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前世的九千岁大人避之不及,犹遇蛇蝎。然而时至今日,她方才发觉自己错了,汪仁是否毒辣是否阴狠是否奸猾,都同她没有干系,她只要知道,是他将差点没命的母亲带回了自己身边,这便够了。 所以她今日磕的这个头,值得! 汪仁却委实有些被吓着了。 他这辈子,给他磕过头下过跪的人数不胜数,多少人想凑到他跟前给他磕头,还寻不到机会。 然则,谢姝宁这一磕,叫他傻了眼。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笑得也有些讪讪的,虚扶了她一把将她送回座位,轻声道:“重了。” 谢姝宁摇了摇头,“印公的救命之恩,阿蛮没齿难忘。” 汪仁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样的谢姝宁,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受了她这么一跪一叩,他暗暗觉得自己似乎要夭寿了。 真计较起来,他悄悄派个人去惠州跟踪宋氏,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他半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低头吃茶。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静得能听屋外的落雪声。 汪仁没有久留,叮嘱了谢姝宁几句,让她若遇到难事可立即直奔东厂寻他后,便带着人先回去了。 小五倒被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了看谢姝宁。 因为宋氏很喜欢小五,汪仁又嫌弃他不中用,索性将他丢在了谢家不必回西厂去,只让他在边上伺候宋氏顺便负责传递消息。 小五一面庆幸着自己若能一直讨宋氏欢心兴许就不会把命丢掉,一面又对谢姝宁有些担心。 这位谢八小姐,也不是个好应付的,万一看他不顺眼,保不齐还得送他回去。 更何况…… 小五悄悄觑了一眼图兰,心有余悸。 这场雪下了多久,他便忧心忡忡了多久。 好在图兰紧紧跟着谢姝宁,也没空来揍他。 白日里有马车过府,三房跟长房就住在边上,没隔几步路,这般大动静,长房自然不会错过。 老太太是日夜难安,短短几日光景,原本半白的头发,就几乎白透了。 有人回来了,回来的却不是她的儿子,她如何能不担心? 控制不住谢姝宁,又找不到谢翊人在何处,她急得上火,嘴角生了粒硕大的疖子,不论吃喝,都疼得厉害。 她使人给谢元茂写了信,可突逢暴雪,也不知这信何时才能送到谢元茂手里。她甚至还不知道,谢元茂已经悄悄上了路。老太太只觉火烧眉毛,焦躁不已。 谢大爷也焦躁,府里没了进项,这连年也快过不得了! 他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大太太却也懒得搭理他。 那日大太太一翻账簿便觉不对,等再提了账房先生来问过话,当下就知不妙。隔了一天,她便摔了一跤磕破了头,不得已只能去养病,一股脑将这管家的差事转移给了三夫人蒋氏。 她管了几十年的家,精明着呢。 若不是她狠狠心摔了一跤,这会为如何过年想破头的人,就该是她了。 真比较起来,倒还不如自己把头给磕破了安生痛快! 她躲在屋子里养伤,悄悄掏了自己的体己银子让人去购了好药好吃的来,连谢大爷也不叫他知道。 贫贱之家百事哀。 一时间,谢家长房的日子,都快像那些个蓬门荜户靠近了。 府上人口也不少,这若不寻个新的路子挣钱度日,可如何是好。用不了几日,几位在官场上走动的爷,那可就得连素日里应酬同僚的酒水银子也得欠了。 老太太是越想越急躁,上火得厉害,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熬着,等到次日天明,大丫鬟芷兰进门唤她起身,连喊几声也不见她回应,靠近了一看老太太浑身冷汗淋漓,额头烧得滚烫,这都快说胡话了! 芷兰大惊失色,匆匆让人去请了蒋氏来。 蒋氏跺脚,“大夫请了没有?” 芷兰连连点头:“已派人去请了,可外头雪大,也不知来不来的了。” “来不了也得来,老太太没的烧糊涂了!”蒋氏说着,忽然想到老太太这一病没得又要大花银子,人老了病多,没准一身的富贵病。心念电转之际,她脑海里竟冒出一个歹念来——若老太太就此死了,倒也好…… 总归这年是肯定要过的,若老太太死在了年关上,春节也就不必大办了,左右都要花出去一大笔银子,春节换了丧仪……也不是不可…… 章节目录 第306章谋杀 > 蒋氏心中思绪万千,来来回回思量着,老太太这一病,不如就此去了反倒叫人欢喜。 她亦不觉得自己心狠,老太太活到这把年纪,什么福不曾享过,连曾孙子都已经大了早跟着先生开了蒙念书,她一老妪,再活下去才真是吃苦。等到头发稀疏,牙齿脱落,满面皱纹,身形变得臃肿蹒跚,连想吃口喜欢吃的东西也嚼不动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里有我,你且再出去瞧瞧,这大夫究竟何时才会来。”蒋氏遂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正在为老太太用湿软的帕子擦拭额头的芷兰肩头,“天寒雪大,道路难行,倘若真来不得,就使人用轿子抬也将大夫给抬过来。你只管吩咐下去,只要治好了老太太,这诊金,谢家必定双倍奉上。” 芷兰闻抬起头来看她,眼中含着热泪,抓着帕子连连点头应是:“奴婢明白,奴婢这便去。” 蒋氏同长房老太太本是亲戚,早些年她刚嫁入谢家,老太太那是极为喜欢她,几个儿媳妇里头就数蒋氏最得脸面,便是当初二夫人梁氏身份金贵至此,在老太太跟前那也是敌不过蒋氏的。 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事。 后来,蒋氏随着谢三爷一道去了扬州,一年到头在府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兴许就是因为离的远,久不相见,这乍然重逢时老太太就怎么瞧她怎么顺眼,没少私下提点贴补她,甚至于在当年蒋氏最得宠的日子里,她所出的六姑娘谢芷若,也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 这样的日子,直至六爷谢元茂回府,半年后将外头的妻子一道带回了京都,府里的情势才有了些微变化。 彼时蒋氏也正在因为谢三爷的妾有了身子的事苦恼心烦,独自回了京都撇下谢三爷孤身在扬州。 老太太就是在那个时候,对蒋氏有了看法,不如过去欢喜她了。 没多久,六姑娘谢芷若也失了老太太欢心。 后来的许多年,老太太对她们母女虽然不坏,却远不如过去要好。 芷兰几个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一直都以为蒋氏心中对老太太颇有怨愤,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蒋氏从自己手中接过帕子,满面忧心地指派自己速速去将大夫请回来为老太太看诊,不由得惭愧起来。 一直以来,原都是她们几个想差了。 三夫人蒋氏,至始至终都还是对老太太敬爱有加的。 芷兰悄悄别过脸去抹了抹眼角的湿意,同蒋氏说了一声,匆匆离开上房。 屋子里顿时一静。 蒋氏收了手,将帕子往炕上随便一丢,自己在炕边坐下,垂眸看着老太太因为发烧而显得通红的脸,耳边听着老太太沉重而浑浊的呼吸声,她沉了下脸。 歹毒的念头犹如附骨之疽,死死缠着她不肯撒手。 她犹豫着,不停地犹豫着,忽然猛地一伸手抓住了边上的一只靠枕。 素色缎面的靠枕,柔软而舒适,眼下被她抓在手里,却像一把兵器。 兵器是冷的,比外头纷纷扬扬不断飘落的雪,还要冷上许多许多…… 蒋氏保养得宜,依旧纤细光洁白皙如同少女的手指按在靠枕上,缓缓收紧,再收紧,直至手背上青筋毕露。 老太太的呼吸声愈发重了,喉间似乎还卡着浓浊的痰,呼吸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一声赛一声地重,听得蒋氏眼皮一跳,霍然将靠枕抓了起来,一把朝着老太太的脸死死压了下去。 ——“嗬嗬”声响陡然一滞。 旋即,原本静悄悄躺着,人事不省的老妪四肢颤动,胡乱挣扎起来。 蒋氏满面惊惧,手下却是纹丝不动。 不论老太太如何挣扎如何动,那双按在靠枕上的手,始终如故。 忽然,外头响起了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一声声走近,不像是梅花坞里的丫鬟婆子能发出的沉重脚步声。 有人来了! 蒋氏一慌,手臂无力,靠枕松了开去。 老太太原本已经微弱下去的呼吸声顿时又重了起来,又急有促,伴随着破锣似的咳嗽声。 外头的脚步声也已经近在咫尺,似是催命的鬼神。 蒋氏登时变得慌乱无措起来,连手脚也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那靠枕还搁在老太太面上,昭示着她方才险恶的用心跟行为。 “老太爷……” 脚步声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蒋氏竖着耳朵去听,听见老太爷几个字,立刻变了脸,连忙将靠枕抓了起来丢到一旁,又手忙脚乱地去捡那块帕子,俯身往老太太面上擦拭。 老太太的呼吸声依旧艰难而沉重,咳嗽声倒渐渐息了。 她烧得厉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无,如今呼吸重归畅通,便依旧紧闭着双目睡得昏昏沉沉,连自己方才遭遇了什么都不知。 蒋氏松了一口气,可抓着帕子的手拼命颤抖着,全然不复方才按住靠枕时的沉稳有力。 须臾,有人自外进来。 她循声望过去,连忙起身行礼:“父亲。” 大老太爷颔首,走近了沉声发问:“大夫来瞧过了不曾?” “已使人去请了,还不曾到。”蒋氏摇了摇头,垂在身侧的手依旧还在微微颤抖着。 大老太爷俯身看了看老太太,皱着眉头道:“我听说府里最近的用度锐减?” 他往前二十年,便几乎不理府里的俗事,什么庶务钱财进项,皆同他没有干系,只要账房不短了他购置古玩书画的银子就好。可时至今日,他就是不想管也不得不管。 蒋氏听了,便以为大老太爷也要责备自己,兴许还将老太太的病也怪在了自己时候身上,不由得委屈,“府里入不敷出,不得不减。”她不敢明白地说,自己的嫁妆银子,都快全填进去了,只暗示道,“都是媳妇无用,今年祭祖的用度,怕也不得不想法子精简一些。 大老太爷闻眉头遂皱得更紧,仔细打量了躺在那的老太太几眼,忽然道:“找两个人开了我的库房,取几件去当了先。” 不论如何,祭祖的东西是断断不能少了的。 大老太爷从不在身边留银子,照他的话说,银子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想花便花,因而他手头是一分体己银子也无,只有满满一库房的古玩书画。 真要去当,也是很值一笔银子的。 蒋氏心中大喜,可却觉得有些不得劲,为难地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当东西度日,委实说不过去,若叫人知道了,今后还如何在外头走动?” 大老太爷斥道:“打肿脸充胖子,难道便说的过去?”说着,他重重冷哼了一声,“左右谢家的名声,也被败的差不多了!” 他不管事,可不代表他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知道的晚上那么一些罢了。 蒋氏面上讪讪,接不上话。 这里头所谓败坏谢家门风名声的,可含了她的丈夫女儿。 蒋氏就道:“媳妇一定叮嘱下去,万万小心,不叫人知道这些个物件,是从咱们府里流出去的。” 大老太爷不置可否,只担忧地看着大老太太,摆了摆手道:“你也先下去吧,再使人去催一催,大夫怎么还不来。” “是。”蒋氏裣衽行礼,将手中帕子好好地搁了,退了出去。 走至廊下,望着外头的风雪,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等这口气松完,她攥着自己的袖口,暗自恼起了大老太爷。 若他早将那些个物件拿出来,她今日也就不至差点谋了病中的老太太! 这全是,老太爷的错! 蒋氏气呼呼地走出了梅花坞。 大夫却迟迟不来。 这场雪下得太大,大得离谱。 年年落雪的京都,也鲜少遇到过这样的暴雪之日。就连京都附近的几座城,也是这般冰雪连天。 谢元茂的马车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悄悄溜出惠州到了京都附近,却突然遇上了这场大雪。 雪下得又快又急,天也是陡然间变得大冷,飓风如龙,卷着雪片呼啸着扫过,吹在人肌肤上,似凌迟之痛。 谢元茂的马车不得已只能暂且停了下来。 拉车的马也被这场暴雪给吓住了,马蹄在地上不停地刨着,鼻间打着响鼻,躁动不安。 车夫懊恼,嘀咕着:“都说了天气不像话怕是要下雪,要寻个地方暂住几日再走,偏生不信,如今可好了!” 这话说的由轻到响,最后几乎毫不避讳,就是故意说给谢元茂听的。 谢元茂坐在马车里,闻大怒,而今连个车夫也敢来责备他的决策不够英明? 他当即大怒,一把掀了帘子探出头去,在风雪中吼道:“没瞧见这大风大雪的,不赶紧赶路,要等何时走?” 车夫也火,可见主子怒火冲天,当下歇了气,不敢争辩,只扬鞭赶车。 可这雪眼瞧着越来越大,要找到下一个落脚点,却还有好长一段路。 车夫沾着满脸冰渣子,趁着谢元茂躲回马车内,狠狠啐了一口。 然而不论他怎么抽鞭子,这马还是越跑越慢。 忽然,他重重一鞭子抽下去,马儿一惊嘶鸣着踩到了一块冰上,打着滑重重摔了下去。 车夫惊叫,来不及回头,已是连同翻了的马车一块砸在了地上。 章节目录 第307章失踪 > 瞧着绵软的雪却有着刺骨的寒意,人一摔下去,就不由觉得浑身阴寒疼痛。 马车翻到在地,摔得七歪八扭,拉车的马亦是半天不曾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腿倒在地上声声嘶鸣着。冰天雪地里,寂静得只有落雪声响。马儿喊叫得有些久了,声音渐渐微弱,连带着鼻间冒出的淙淙热气,都淡薄了些。 这场雪反倒是越下越大。 行人目视前方,所见之处皆是雪幕,连路也看不清楚。 京城上空的雪,就更大了。大雪来势汹汹,仿佛要将整座城都埋在雪下方才会停歇。 长房老太太的病看了大夫吃了药,好上了些许,但仍旧浑身冒着虚汗,畏冷咳嗽,下不来床榻。 蒋氏生怕她是记得那日自己做下了何等歹事的,因而即便老太太只字未提,似真的丁点不记得,她也不敢时时在老太太跟前露面,只借口忙着过年的事宜,不能在老太太身边侍疾。 大太太王氏自个儿也还病着,自然也无法来为老太太侍疾,一来二去,也就只剩下了七太太张氏。 不得已,这侍疾的差事,就这样落到了七太太身上。 七太太倒还暗自庆幸了几番,原先老太太让她去为谢姝宁寻摸亲事,她本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活,而今暂时免了,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屋外大雪绵绵,终日不见天光,众人的心情也随之难以开怀,各个面上都稍带着些郁色。 足足过了三天三夜,这场雪才终于小了,停了。 降雪停止后,天光渐明,外头厚厚的积雪,也露出了真实的面貌。 不论是地上屋檐上,还是枝头,角角落落都是积得厚厚的深雪。 尤其是出门踩下的第一脚,绵软的雪四散开去,立时就淹到了小腿处。鞋子袜子裤管,一股脑尽数湿了个透。 雪停了,天气反倒比之前更冷。 太阳是翌日午时左右,才慢吞吞地从云层后冒出来的。 隆冬时节,就连明晃晃的日光,也很冷。 但积雪仍旧开始消融了,成了水,在廊下、台阶上、庭院里缓缓流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丫鬟婆子们夜以继日,拿着笤帚“哗哗”地扫水。 等到雪水伴随着脏污一道被扫去时,谢家长房收到了一个消息。 这日一早,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来叩门。 小厮打量了对方几眼,只当是哪里来的花子,连忙要赶人走。 这叫花子模样的人却口口声声道,“我是给六爷赶车的!” 小厮听了几遍心中暗自鄙夷,忽闻六爷失踪了,耳边“嗡”的一声,直觉这事不论真假都得回禀上头的主子,若不然这万一是真的,他可耽搁不起! 于是,这小厮就匆匆去请了谢大爷来。 谢大爷原先正在为府里的银钱进项苦恼着,听到谢元茂的车夫上门,顿时垮下了脸。 于他看来,这事分明都是谢元茂惹下的祸。 谢大爷就满脸不悦地去外头接见了谢元茂的车夫。 大冷的天里,车夫身上的衣裳脏兮兮湿漉漉,瞧着就寒碜。 谢大爷打量了一会,皱着眉头使人去端了热茶来。 车夫正冷得哆嗦,见着热气腾腾的茶,哪里还忍得住,三两口便“咕嘟咕嘟”将茶水给喝尽了。 “你既是六爷的车夫,那六爷人呢?”谢大爷坐在椅子上,沉声发问。 车夫手里还捧着茶碗,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磕得咚咚作响,道:“奴才同六爷一道往京城来,半道上遇到了这场大雪,奴才说天气不佳不宜赶路,但六爷不肯,只说要快行。结果马摔了,车也翻了,奴才也摔得晕了过去。等到奴才醒来睁开眼,马也早跑了,再去车里找六爷,六爷却也不见踪影。” 谢大爷听了这话,霎时面色发白。 他虽未做过官,却也知道谢元茂这样的,不能自己擅自回京。 可如今倒好,他非但私下里悄悄溜了回来,半道上还失去了踪影。 “会不会是六爷骑着马先走了?”谢大爷斟酌着问道。 车夫摇了摇头:“六爷不会骑马。” 谢大爷怔了怔,他跟谢元茂虽是兄弟,却并不十分熟悉,哪里知道他到底会不会骑马,过了会道:“雪那么大,他能上哪儿去?” 车夫苦着脸,不敢接话。 “该不会已经……”谢大爷心中思绪纷乱,一时想到谢元茂可能已经死了,不由得大骇,起身就走,丢下车夫不理。 他直接便往梅花坞去,可走至门口才想起,老太太的病才刚刚好转了些,若将这消息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的病情会不会又要加重。他踌躇着,不知到底该不该去告诉老太太。 然而谢元茂是老太太心头的一块肉,先前老太太就在为谢元茂的事发愁,如若明知出了事却不告诉她,将来事发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怕也是难辞其咎。 他咬咬牙,一跺脚进了梅花坞。 老太太正斜斜靠坐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七太太张氏正在给她喂药,一勺勺吹凉了,再喂老太太喝下。 芷兰掀帘进来报说,大老爷来了,有要事要求见老太太。 老太太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冲七太太道:“你先下去吧。”又吩咐芷兰,“让大爷进来说话。” “是。”芷兰应声而去。 七太太张氏也端着药碗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去。 须臾,谢大爷白着一张脸从外头进来。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瞥他一眼,见他脚步踉跄,不由得疑惑起来,“又出了什么事?” 先前出了铺子的事,谢大爷也是这幅模样。 老太太瞧不上他这般样子,“难道又是钱的事?” “……不是。”谢大爷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是六弟的事。” 老太太闻声立刻大大睁开眼,急道:“老六怎么了?” 谢大爷哭丧着脸:“老六不见了!”不等老太太发话,他就跟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将自己方才从车夫那听来的话都说了出来。 话说完,他自觉轻松了许多,暗暗舒了一口气。 老太太的面色却是阵青阵白。 谢大爷担忧地问:“母亲,您可还好?” “好,怎么不好……”老太太气喘吁吁,说话间声音不稳,忽轻忽重,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既然那车夫都能活着回来报信,老六兴许这几日也就快到家了。” 谢大爷没语,良久过去,突然悄声问道:“母亲,您说前几日三房的那辆马车里,会不会是老六?” 谁也没亲眼瞧见那马车里下来的人,难保就不会是谢元茂。 老太太却是断然否决:“且不说那事同车夫口中的话对不上时间,即便对上了,老六回了京,不先来见我却直接进三房那龙潭虎穴去?这绝不可能!” 然而谢元茂究竟去了哪里? 又过两日,车夫身上饿瘦了的肉都快长了回来,谢元茂却依旧丁点消息也无。 谢大爷心中九成九已认定他死了。 老太太却还在隐隐期盼着。 当年不也是这般? 老六去江南游学,结果突然之间失去了联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多年后却是妻子俱全,平安归来。 可见他是个有造化有机缘的,老太太抵死不相信他已经不在了。 与此同时,舒砚却已经带着谢翊回到了京城。 他们一行人到达谢家时,长房老太太正派人悄悄去打听三房先前回来的那辆马车上,究竟是何人。 结果人没打听出来,却正巧遇见了舒砚一行人归来。 老太太听完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谢三爷派去书院的人找不着谢翊,原来他已经跟着宋家人偷偷往京城来了! 怒火攻心,老太太只觉额角青筋直跳,不知为何有种自己成了温水中的田鸡,正在被人用小火炖煮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设了妙局,却不知自己才是那局中人。 谢翊身边围着一大群面目凶恶的刀客,长房的人即便是想要靠近也根本近不得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进了三房,重新将大门闭紧。 老太太被自己的无能为力气得呕了一口血。 长房霎时乱成了一团。 三房里却是好一派其乐融融。 舒砚是藏不住话的人,一路上早已将宋氏身上发生的事全部都告诉了谢翊。 谢翊这几年年岁渐长,也明白了宋氏的良苦用心,知她将自己送进书院,全是为了他好,也渐渐开始用心念书。然而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后果,竟是连母亲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知,当下便责备起了自己。 加上多年来,他虽同父亲关系淡薄,但一直觉得母亲跟妹妹对父亲过于苛刻了,然而他今时方知,这么多年来,想错了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一进三房,他便开始疾奔。 饶是舒砚在后头追着,也觉有些追不上,不由得震惊。 连三脚猫功夫也不会的谢翊,在这一刻,却跑得极快。 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奔走,他一头栽进了正房:“娘亲--”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抬头去看,撞见的却不是自家娘家,而是个身着雪白大氅,眉眼模样皆陌生的男人。 章节目录 第308章迁怒粉180+ > 陌生的男人—— 谢翊惊慌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自家内宅里,怎么会有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然而对面束手站在廊下的人,却似乎是认得他的,见他如是问话,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唇畔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冲他点了点头。 谢翊不禁愣住了。 “见过印公。”这时,恰逢舒砚追了过来,瞧见二人僵持着,忙朝着汪仁的方向行了一礼。 话音刚落,有人掀了帘子匆匆从屋子里出来,走下台阶朝他们行来。 谢翊展颜,笑着迎过去:“阿蛮!” 谢姝宁顺势攥住了他的一角袖子,回头看一眼汪仁,飞快地同谢翊介绍起来,旁的且不多提,只说是母亲的救命恩人。 “多谢印公!”谢翊闻连忙遥遥同汪仁道起谢来。 汪仁微微一颔首,道:“外头冷,快些进去吧。” 一行人便往屋子里去。 屋子里暖意融融,在外奔走许久的几人一踏入其中,便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股暖意直朝着四肢百骸而去,浑身舒坦。 宋氏正在由鹿孔施针,听见动静不敢抬头来看,只轻声问:“可是翊儿回来了?” 早几日,谢姝宁便已经在算着日子,若非大雪耽搁,只怕会回来的更早。宋氏亦是一直在翘首以盼,时时计算着谢翊几人回来的剩余天数。 “是少爷回来了。”玉紫在边上伺候着,闻俯首在她耳边轻声回道。 宋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众人四处想法子按照鹿孔开的方子为她寻药,眼下已有了些消息,事情全都在沿着好的方向发展。 少顷,鹿孔收了针,唤玉紫扶宋氏起身。宋氏眼睛上的纱布已经撤了,但她此刻仍无法视物。 玉紫遂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外去,走至半途,谢姝宁已迎了上来换了玉紫来扶她,口中笑吟吟道:“娘亲,哥哥回来了。” 宋氏也笑,“可是又长高了许多?” 她瞧不见,只能靠问。 “长得快,又高了许多,这都快赶上表哥的身量了。”谢姝宁轻笑,“等娘亲的眼睛好了,亲自看一看,定然会吓一跳。”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外边。 谢翊高声唤着“娘亲”,扑了过去,几乎忍不住要像幼年时一般紧紧扑进宋氏怀中才好。只可惜如今年纪大了,万不可再如此,他刹住了脚步只伸手去扶宋氏,目光却在宋氏的眼睛跟谢姝宁之间流连。 谢姝宁摇了摇头,悄悄指了指外头,示意过会再同他细说。 先前舒砚去接谢翊时,他们尚不知道宋氏眼睛受伤的事,因而谢翊直到这会见到了宋氏,才惊觉不对劲。 母亲明明在看他,眼中却似蒙着一层薄薄的阴翳,灰蒙蒙的,又似根本不曾在看他。 他忍耐着,陪着母亲拣了高兴的话说了,绝口不提惠州的事。 现如今儿女都在身侧,宋氏也高兴,眼角眉梢皆是喜气,原先的郁郁之色似乎在瞬间烟消云散。 “厨下备了吃的,先去用了饭再好好歇歇。”说了一会话,宋氏心疼谢翊、舒砚几个才入的京,身上定然疲乏得很,便先不继续留他们。 谢姝宁便让人下去传话备饭,随后兄妹几个渐次出了门。 一走下台阶,谢翊便忍不住匆匆追问起宋氏的眼睛出了何事。 谢姝宁并不打算瞒他,将生石灰一事仔仔细细地同他说了。是谁下的手,为何要下手,今后眼睛是否能痊愈,她一丁点也没有隐瞒,全都告诉了双生的兄长。 多年来一直对父亲怀抱希望的谢翊,虽然此刻已知道父亲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但也从未想过,生下自己的男人,竟会狠毒疯狂至此。 他愣在了原地,迈不开脚,也说不出话。 只有风呼呼吹着,将他的衣袂吹得扬起又落下,像一片雪。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结发之妻下如此狠手? 谢翊站在风中,陡然察觉,自己竟好像从来谁也没认识过父亲一般。 寒意一阵阵地在身上盘旋,挥之不去。这股寒意并非自冷风中而来,而是沿着他的脊髓从骨头缝隙里冒出来的。 他看向谢姝宁,面色苍白:“我们真是他的孩子?我们怎么会是?” 谢姝宁答不上话来。 若能选,她也不愿意做谢元茂的孩子。 “……哥哥。”她叹息着唤了他一声。 话音未落,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一把勾住谢翊的脖子将他拉到了一旁,道:“是不是都好,老天爷定下的,你想也是无用。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好好想着,今后的日子如何过才是。” 谢姝宁循声望去,但见舒砚一脸轻松,冲自己微笑了下,拉着谢翊先行离开。 她转身去寻鹿孔,问起药的事。 鹿孔四下一看,没发现旁人,忙低声道:“印公这些日子各种奇药异草,海上仙方,不管能用不能用,每日只流水似地往小的这边送,只差两味,这治眼疾的方子上所需的药也就齐了。” 谢姝宁日日提着的心略放下了些,但转瞬又觉如此不大妥当,同鹿孔略说了几句话后她便去见了汪仁。 自打汪仁送了宋氏回京,便时常往谢家三房跑。 左右他是个宦官,出入内宅也毫不避忌。 但时间久了,谢姝宁清醒回来,便忍不住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成样子。 她去见汪仁时,汪仁正准备出府,见她来,便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妥的?” 谢姝宁闻连忙摇头,斟酌着道:“印公公务繁忙,委实不必日日过来。” 她听闻肃方帝最近是愈发的不成样子了,莫说早朝次数锐减,便是送上去的折子,也总不见他批阅,汪仁作为肃方帝手下的第一把手,理应忙得很。何况他手下还管着东西两厂。 而且……他已救了母亲,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寻药的事,她也并不曾打过他的主意,银子人脉,他们手头的虽不及汪仁,却也不差,顶多花费的时间需长一些。 但汪仁自顾自便使人送了药来,还不准推拒。 谢姝宁有些发憷,虽然汪仁一再明是为了报答宋氏昔日恩情,但这般下去,便是十条命的恩情也该报完了。 听完鹿孔的话后,她觉得事情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么下去,这欠下的人情,将来也就真的只能拿命来还了。 然而当她迟疑着说出推却的话时,汪仁的脸倏忽便黑了。 明明前一刻还是笑着的,声音也是温柔和缓的,只一瞬间,就连眉梢都挂上了冷锐。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不愿意在这见到本座?” 听到他自称“本座”,谢姝宁唬了一跳,满口的话拥到嘴边却一下子又滑落回原处。 “不愿意见便不见吧!”汪仁看她两眼,面上忽然挂上了几分落寞之色,转身就走。 谢姝宁僵着脸,微微抬了抬手,想说,印公,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可汪仁的身影快得像一阵风,转瞬便不见了。 他回回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众人都知道他是日日来的,可宋氏却不知。 结果这之后,旁的人仍旧是日日见他出没,宋氏照旧因为眼疾看不到他,谢姝宁却也再没见到过他。 即便前一刻图兰才告诉她印公正伪装成玉紫在给母亲喂药,她拔脚就追了过去,撞见的却总是端着碗一脸茫然的玉紫,永远也见不着汪仁的面。 解释的话,只能生生烂在了肚子里。 好在汪仁似乎只生了她一人的气,并不曾对旁人动怒。 谢姝宁只能将这当做幸事。 她不知,那日汪仁前脚才从她眼前离开,后脚就去锦衣卫所见了燕淮。 吓得锦衣卫的人都以为东厂这是要吞并锦衣卫,差点一齐拔刀冲了上去。 然而汪仁只是去找燕淮撒气的。 他也不说话,见到了燕淮后,只束手冷笑着站在那,上下左右来回打量着燕淮,半响才说一句:“乳臭未干。” 众人皆道不妙,这怕是要打起来了! 谁知燕淮只是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印公既知道自己老了,就该早些放权才是,免得累瘫了。” 汪仁听了这话倒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心情大好,转身就走,留下一群人只觉莫名其妙。 这件事,谢姝宁并不知情。 她在找谢元茂的下落,一连找了几日,却全无线索。 长房那边有她的人,谢元茂的消息被老太太知道后,也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暴雪过境,人便没了踪影。 她暗叹,若谢元茂就这么死了,倒也真是他上辈子积德走运了。 此后又过了几日,这天掌灯时分,她才从母亲房中出来,一转身,便见图兰三步并作两步,在庑廊下疾行,似是瞧见了她,猛地一跃而起,翻过横栏直奔她而来,到了跟前神色怪异地急声道:“小姐,六爷回来了!” “哦?”谢姝宁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图兰的神色更加怪异了,她凑近了悄悄道:“非但如此,六爷还带回来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姑娘。” 章节目录 第309章失算 > 谢姝宁惊了再惊,满目愕然,道:“人在哪里?” “奴婢来时,人已到门口了。”图兰伸指遥遥指了指正门的方向。 谢姝宁心中一动,思绪纷杂间已做出了决策,当机立断地道:“快去,叫他们万万不必阻拦,只管将他迎进来!” 图兰愣了愣,旋即应声而去。 谢姝宁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屋子,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去了前方。 天光明亮,接连几日不曾落雪落雨,空气里的湿润之意一扫而光。迎面吹来的风是干燥的,奔跑间打在脸上似有如砂砾在摩擦。然而谢姝宁跑得飞快,衣袂飘扬,似风中翻飞的蝴蝶。 狭长的回廊上,脚步声一声重过一声。 忽然间,那些已经远去了、模糊了的前世记忆,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冒了出来。 前世幼年时,母亲病重,她少不更事,除了害怕就是哭,不知如何劝慰母亲放宽了心也不知该如何笼络父亲的心。年幼天真的她,在母亲去世之前,始终都还将父亲当做救命稻草。 有一日,仿佛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北地干燥的冬日空气弥漫在四周,小小的她脱离了桂妈妈的看管,沿着谢府冗长的回廊,迈着最大的步子一点点往外跑去。 她听说父亲回来了。 她想要见见他。 那时的她,是不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为何在延陵时将她当做心头肉般来疼爱的父亲,一入了京都,就全变了样子。 她一边跑,一边啜泣着,像迷途的小鹿奔走在山林中,被脚下石块重重绊倒,发出哀戚的悲鸣来。 地砖本就冷硬,时处冬日,就更是如此。 她狠狠摔了一跤,抬起头来,就看到当年陈氏院子里的几个三等丫鬟笑吟吟看着自己。 嘴里有腥甜遍布,她哭着哭着吐出一块东西来。 那是她的牙…… 嘴唇被蹭破了皮,米粒似的门牙,也一道被磕落了。 血水在唇齿间涌动,她“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泪眼朦胧间却见那几个丫鬟捂着嘴咯咯直笑,口中说着,“瞧那小贱种,连路也走不稳……” 年幼如她,也知这话有多张狂。 然而彼时,在阖府众人眼中,她都并不大算是个正经主子。 声声讥笑盘旋于耳际挥之不去,伴随着她因为缺了一颗牙而漏风的嚎哭声,痴缠在今世的她身旁。 明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这一刻却清晰的映在她的脑海里,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她迎风冷笑,越过回廊,朝二门而去。 垂花门外,谢元茂已趾高气扬地领着人进了门。 图兰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并不曾出面,只让人摆出恭敬姿态,对谢元茂放行。 跟在谢元茂身旁的少女年不过二八,容貌姣好,身上的穿戴却不过只是荆钗布裙,瞧着同谢府的景致格格不入,甚至还不如府上的洒扫丫头身上穿的。然而她的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不论是看人还是看物,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 谢元茂却仿佛视若无睹,一面走一面同少女道:“往后这宅子里,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可以随意换了去。” 他说话时的腔调带着股极嚣张的意味,可他迈开的每一步,都是踉跄的。 当日被小五一刀洞穿了的膝盖,已再无法复原。 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并不曾携带拐杖,只将手搭在了少女肩头,拿她充当拐杖。举止轻浮,毫不避讳。 谢姝宁气喘吁吁地躲在暗处望去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跟着谢元茂一路走来的少女面目陌生,她并不曾见过,瞧着模样穿戴,也委实不像是谢元茂在惠州时的通房妾室。 这人,会是谁? 她隐在墙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谢元茂却是忽然不知,只昂首往里头走。 沿途所遇不过寥寥几人,他虽有些疑惑,却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人人见了他,都会立即止步行礼,恭恭敬敬地唤他六爷。 他照旧还是这府里唯一的爷,他怕什么? 暴雪来临之际,马摔车翻,他撞在了车壁上,两眼发黑晕了过去,只当自己这回怕是死定了。然而谁知,等到醒来睁开眼,他除了有些头晕外,依旧活得好好的。 外头风大雪大,马车里冷得像是冰窖。 他哆哆嗦嗦地喊了两声车夫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暮色四合,风声呼啸,周围的温度似乎愈发地低了。 他探手去推门去掀帘子,一阵风立时夹杂着雪打在了他面上,唬得他松了手半是滚着摔出了马车。好在身下都是厚厚的积雪,他摔了上去也并不觉得疼。他眯着眼睛挡着头脸站了起来,明明应该身处官道,此刻望去却似乎站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上一般。 拉车的马已经不见踪影,他避开风雪,嘶声又喊了几遍车夫,可车夫依旧没有回应。 兴许是骑马溜走了,又或者已经摔死了,连尸首都被大雪给掩埋了…… 谢元茂冻得瑟瑟发抖,不停打着喷嚏,觉得自己若是再在这呆下去,必定会被冻死,只得咬着牙找起了能走的路来。 他还没找到宋氏,还没平步青云入驻内阁,他怎么能被冻死在这半道上? 于是,他在夜色下摸索着在风雪中蹒跚而行。 路在晕头转向的他眼中是歪斜的,走来走去也看不到尽头。 他走错了方向,偏离了官道,也不知怎么地竟叫他寻到了沿途的一户农家。 拖着受伤的腿走了许久,走至最后,他几乎已经是拖着腿在雪地里爬行。 夜幕下,他迷迷糊糊地叩响了门扉,晕了过去。 然而恰恰正是因为这最后近乎本能的叩门之举,救了他的命。 清贫的农户之家,只有个父母早亡的孤女,姓周。 她救下了差点被冻死在雪地里的谢元茂,给了他吃喝给了他穿。 谢元茂因而感激不尽。 一来二去,自小孤苦无依的贫家少女,就同衣着华贵、风流倜傥的谢元茂互相看对了眼。 他虽然年过而立,可样貌英俊,又是富贵日子里浸淫了多年的,这般瞧着,委实不差。 若非事出有因,这周氏女,连给他做妾的机会也是无的。 况且她的样貌只是姣好罢了,离貌美绝色,皆差的远。 所以谢元茂对自己带她回京一事,颇为自得,认定这是自己心性善良所致。 再加上这一回,这般巧就叫他晕在了周氏门前,难保不是老天爷的主意,他便该好好接纳了周氏才是。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兴许周氏就是他命中的福星,合该叫他专运了也没准。 谢元茂对周氏十分另眼相待。 可带着这么一人,他便不敢先去见长房老太太,索性先带着人回三房来。 谢家外头瞧着极平静,他又一早给老太太写了信的,若宋氏回了京想必也已经被老太太给制住了。即便宋氏不曾回来,那他的那一双儿女,想必也该被软禁起来等他这做父亲的回来发落了才是。 他自以为做了万全准备方才入的府,进府之后沿途所遇之人也都全对他毕恭毕敬,他就松了一口气,认定是自己想对了,便准备将周氏安置了,再梳洗一番,便立刻去长房见老太太。 随着脚步逐渐靠近正房,他面上的笑意不由多了几分。 周氏在他身旁跟的紧紧的,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这是走了大运了! 当日她一瞧清楚谢元茂身上穿的衣裳,腰间佩戴着玉佩,便知自己该走运了。 周氏七八岁上下便没了父母,过惯了穷苦日子,今日能大摇大摆地走进这座宅子,难免叫她激动不已,连面上也忍不住带出了几分来。 她跟着谢元茂一路走,一路听着众人唤他六爷,心里就在暗暗想,是不是过得几日,这伙子人也就该管自己叫六太太了?她这辈子,竟也能与人做太太? 周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然而她的异想天开才在心中打了一个转,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挥着拳头便朝她身旁的谢元茂打了过去。 “呀——六爷!”她惊叫了一声,没等站稳就见谢元茂又挨了一拳头。 她尖叫:“来人!快来人呐!” 可明明前一刻还站在不远处手握笤帚扫地的婆子们,这会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又惊又惧,想要上前去拉人,却又唯恐这拳头打到了自己,在边上跺着脚干着急。 忽然,几个人从她身后窜了出来,一把将正拼命朝谢元茂挥舞着拳头的少年给拉住了。 周氏长松一口气,一转头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个穿着身莲青斗纹面白狐狸皮里子鹤氅的少女急步而来。 她怔了怔,原来富贵人家的姑娘都穿成这样…… 她呆愣愣地看着,看着少女越过自己走过去将喘着粗气的少年一把拽住:“哥哥仔细着手,都破了皮了!” 话音刚落,周氏便见谢元茂也自个儿从地上爬了起来,浑身哆嗦着,厉声吼道:“小畜生!我是你爹,你怎么敢冲我动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青天白日的,也不怕挨了雷劈!” 章节目录 第310章以眼还眼粉195+ > “老天爷真要劈也该是劈你!”谢翊挣扎着,咬牙吐出几个字来。 “劈我?你个畜生,白养活了你一场,也不知是同哪个腌臜货学成了这副模样——” 谢元茂一口气不间断地骂了下去,直骂得自己面红耳赤快要喘不上气来,才以手扶墙,弯着腰大声喘息着,不说话了。 他分明给老太太写了信,以他信中所写的那些话来看,老太太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可能。 喘息着,他悄悄抬眼看了一眼仍旧暴跳如雷的儿子,心中憋着一股怨气想着,若老太太不曾动手,谢翊又如何会在府里?这般一想,他心里头就畅快了些,也觉得自己的腰杆有力了点。 他直起腰,靠墙而立,冷笑道:“做儿子的竟敢动手打老子,反了天了!” 越说他便越觉得自己有理,蓦地伸手指了正钳住谢翊的人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将这孽障给我拉下去!” “这是在同我说话?”一手擒住谢翊胳膊的少年眨了眨眼,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让我将人给带下去?” 谢元茂见他说话古里古怪的,不由发火:“怎么府里尽是些蠢人,自然是在同你说话!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将人给我带走!”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穿着身褐衣的少年定定看着他,正色问道。 谢元茂闻愣了下,随即厉声呵斥起来:“愚蠢,你难道连我也不认得?”话毕,他猛地一转头看向另一侧的谢姝宁,“你哥哥疯了,你也疯了不成?还不快让人把他送回房去看好了。” 谢姝宁听见这话不由失笑,嘴角一弯,面带讥诮之色,扫了他一眼。 她不过是想先让他尝尝甜头过会再受苦,这从云端到泥淖的距离必定加倍叫他苦不堪,不曾想哥哥忍不住先冒了出来。 不过只听他这寥寥几句话,她就知道,他已经将自己摆在了云端上。 她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却偏偏不肯说话。 谢元茂恼恨,忽然又变了脸,成了原先惯常摆出来的父亲模样,轻声劝道:“阿蛮,爹爹身上还带着伤呢,你哥哥也不知怎地了,你且先将他带下去,等爹爹沐浴更衣完毕,再来同你们细说,你看如何?” 说完,他眯着眼睛狠狠看了抓着谢翊的褐衣少年一眼,示意他休要耽搁,赶紧将人给拖下去。 没想到,站在对面的少年翻了个白眼,猛然说道:“我自然认得谢六爷。” 谢元茂懵了下,旋即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道:“那还不快些。” 谁料,他这话刚一说完,便见褐衣少年瞥了瞥他受伤的那条腿,冷冰冰地说了句:“六爷这腿还是我的功劳,我怎么会不认得六爷是谁。” “轰隆隆——” 仿佛当空落下一阵晴天霹雳,谢元茂被这短短一句话震得面色惨白。 一旁正悄悄伸手来扶他的周氏闻亦吓白了脸,霎时满头大汗,一个不慎,二人一齐摔在了地上。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不是谢家的人……”上下两片嘴皮子哆哆嗦嗦的,谢元茂颤巍巍地问道。 只要提到腿,当日膝盖被飞刀射穿了的剧痛就似乎尤在心间萦绕,疼得他连开口的力气也无。 “小五,先将哥哥带下去吧。”谢姝宁担忧地看着谢翊,他情绪过于激动,这会气得面色通红,连眼中都带上了血丝,委实叫人担心,“哥哥先下去缓一缓,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谢元茂听见这话,眼中重现几分清明之色,下意识脱口问道:“你在说什么来日方长?” 他心中已然浮现出不妙二字来。 谢姝宁却没回他,只催促小五将谢翊带回去。 小五见图兰也在场,谢姝宁便不需要他看顾,就应了好,半拖半拉地先将谢翊拽了下去。 眨眼间,廊下还留着的人,就只剩下了谢姝宁图兰主仆并谢元茂跟周氏女几人罢了。 等小五的身影一从眼前消失,谢元茂便恢复了精神,脸色也好看了些。 他看看面前的长女,一年未见,她又长开了许多,渐渐的同宋氏颇有几分相似。 一想到宋氏,他的眼神就不觉变了变,霍地扭头看向周氏,急切地小声说道:“快,快扶我离开这。” 事情有些不对劲,他要趁着现在四下无人,只有女儿主仆在时,赶紧往长房去。 他虽受了伤,可好歹也是个壮年男人,再加上还有个周氏在,难道还能被两个臭丫头给拦住了不成? 谢元茂当即推了周氏一把,同她一道转身就跑。 然而还没能跑出三步,他就被只手牢牢抓住了后颈的衣领,勒着脖子提了起来,脚尖拼命胡乱点着,才能碰到些地面。喉间发出“嗬嗬”声响,面上充血,他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慌慌张张地用手去扯后颈。 周氏骇得面无人色,颓然靠在柱上,喃喃道:“老爷……老爷……” 谢元茂两眼发白,手脚无力,渐渐不挣扎了。 周氏大惊,哭喊:“老爷您可别死啊——您要是、要是……可让我怎么办啊?” 她可都已经,是他的人了! 谢元茂却连看她一眼的力气也无,只觉自己要断气了。 就在这个当口,牢牢攥着他衣领的那只手霍地一松。他“嘭”地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大口吸着气,胸前重重起伏,一副半死不活姿态。 周氏慌手慌脚地扑了上去。 图兰则拍了拍手,一不发地退到了谢姝宁身后。 当着她的面还想跑,门都没有! 谢姝宁身姿笔直的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元茂,叹了口气:“女儿今日方知,父亲的胆色委实非同一般。” “昔年舅舅于你有救命之恩,娘亲对你赏识倾心,宋家予你吃穿予你用,娘亲更为你生儿育女。敢问父亲,宋家有哪一点对你不住?” “后来你恢复记忆,想起自己原是京都谢氏,归根之际,娘亲可有阻拦?再后来,你要娘亲带着我跟哥哥入京,先是诓了娘亲一切安好后道陈氏不过只是寄居谢家的表妹,直到我们入了京到了谢家,事情败露,你亦口口声声说这正室之位只能是娘亲的,你心中只有娘亲与我们兄妹,陈氏不过为妾罢了,就连这,也是你不得已的妥协,可事实上呢?父亲忘得了,阿蛮可忘不了。” 她嗤笑:“真真是可笑至极,一而再再而三的改口,父亲难道丝毫不觉羞愧?” “父亲一定是不知羞愧二字为何的。若不然,你怎么会用病重这等谎话诓了母亲远赴惠州却是为了杀她害她?”谢姝宁想到自己得知母亲失踪时那满心的惶恐悲愤,不由得连声音都变了调,音量拔高,“相敬如宾有多难,难到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她厉声诘问着,手指轻颤。 哪怕只像一双陌生人般活下去,又有何不可? 她恨极了他,可幼年被父亲抱在怀中,坐在他肩头,背诗说话嘻笑玩闹的时光,还印刻在岁月长河里,只要一想起就忍不住痛苦万分。 “父亲今日留给母亲的苦痛,女儿来日定当悉数还您。”谢姝宁的声音低了下去,缓缓吐出一句话。 话音落,谢元茂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怒气汹汹地看向谢姝宁。 他始终觉得自己不曾做过一件错事,他才是那个委屈之至的人,此刻听到女儿的质问,只觉全是胡说八道,全是歪理。 然而喉咙疼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姝宁面向图兰,吩咐图兰道:“先锁起来。” 图兰应了声是,捋了捋袖子,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口中道:“六爷走稳当些,摔了奴婢可不扶。” 话毕,她便拖着他走了。 周氏急得大哭不止,慌乱之中猛地上前一把跪下,连连磕头:“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 谢姝宁听得头疼,“你走吧。” “啊?”哭声一滞,周氏面色惨白,“……我已经是老爷的人了。” 谢姝宁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姑娘,喃喃自语了句,“糊涂。” 周氏哭得双目红肿,声音喑哑。 谢姝宁深深叹了口气,拣了几个问题问了,点了点头,便不再语。 少顷,图兰回来,谢姝宁就让图兰取了百两银子来给了周氏,让她家去,寻个好人家嫁了。 周氏磕头道谢,动作却是僵硬的。 待人一走,谢姝宁便吩咐图兰派人跟着周氏:“跟着去,若她出了门就家去,便不用理会,如若她有意去长房报信,那便将人给我带回来。” 图兰疑惑:“她得了一百两银子,日日躺着睡懒觉也能过上好几年,为何还要去长房报信?” 谢姝宁仰头看了看冬日少见的青空,笑了笑:“如果她在进谢家之前得到了这一百两,定然不会,可如今却说不好。” 半个时辰后,图兰来见她,讪讪道:“她果真想去长房……” 谢姝宁面沉如水。 图兰絮絮叨叨嘟囔着,嫌周氏又蠢又笨又不知足。 突然,玉紫从外头冲了进来,“小姐,印公方才来了,直接便去找六爷了!” 谢姝宁见不到汪仁的面,也不知他的行踪,听到这话连忙拔脚就往谢元茂那去。 门外静悄悄的,屋子里蓦地响起一声惨叫。 她推门而入,背对着她的汪仁头也不回,只低头将扎在谢元茂眼眶里的匕首尖端用力一搅。 章节目录 第311章折磨 > “啊——” 惨叫声响彻半空,令听者遍体生寒。 谢姝宁脚下一个踉跄,手肘重重磕在了一旁的桌沿上,即便隔着厚厚的衣裳也依旧撞得生疼,里头想必已是一片青紫。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忍着汹涌而来的痛意喊道:“印公!” 汪仁恍若未闻,仍旧背对着她,也不说话,手下动作更是不停。 谢元茂的惨叫声连绵不绝,一声赛一声高昂,蓦地戛然而止。 有血滴滴答答地沿着他的眼窝流淌出来,沿着颧骨一路往下流,骇人得紧。汪仁这才抬起手来,转身看了她一眼,道:“别看。” 谢姝宁捂着手肘连连摇头,嘴角翕动着要开口,却始终未能将话说出来。进门的那一瞬间,她心头百感交集,五味杂成,只知该制止汪仁,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阻拦。 视线越过汪仁的肩头落在谢元茂身上,他已经疼得晕死过去,双目紧闭,右眼上满是鲜血,红红黑黑的,糊了一大片。 谢姝宁不由得一阵心悸,艰难地张了张嘴,同汪仁说道:“时辰不早,印公不若早些回去吧。” 图兰守在门边,听见这话脸一僵,悄悄仰头看了看天空。 雪白绵软的云朵像冬袄里新鲜的棉絮,浮在蔚蓝的天空上。日光金灿灿的,好似碎金。这分明是正午时分的天色,怎么就成了时辰不早了?她头一回觉得,自家小姐也有这般笨拙的时候。 这样的逐客令,未免太不像话了…… 果不其然,汪仁脸色阵青阵白,低头盯着谢元茂看,忽然俯身将手中匕首往谢元茂衣裳上擦去。 谢姝宁不察,站在那望过去,只觉汪仁这是要下杀手,连忙扑了过去抓他的手腕,慌乱之际什么也顾不得了。 结果以她这柔弱之势,竟也真的牢牢将汪仁的手给抓住了。 寒光熠熠的匕首贴在谢元茂的衣襟上,犹自带着血,宛如雪地里燃着的熊熊烈火。 她大口喘息着,急声道:“但请印公留他一命!” 汪仁面色骤冷:“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这混账东西?” “自然不是为了护着他!”谢姝宁喘息间见他的面色愈来愈难看,忙不迭解释起来,“他若此时去了,那娘亲这辈子都只能是谢家的孀妇,再无脱离谢字的机会。” 时人虽也赞成寡.妇再嫁,但但凡有些门第家世的人家,谁又会这般做。 只看长房的二伯母梁氏便是,那可是出身魏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正正经经被封了郡主的,可哪怕是她,在谢二爷去世后,也断不能提改嫁二字。 休说谢家不允,即便是魏国公府,也不会答应的。 谢姝宁是万万不愿意母亲变成另一个梁氏的。 “他不能死,至少,眼下还不能。”呼吸声渐稳,谢姝宁紧紧扣着汪仁的手腕,隔着厚实的衣袖,几乎快要抓不住。她正视着汪仁,语气坚决,“不论如何,他得先活着。” 谢元茂是该生还是该死,也并非由她说了算。 受苦的母亲,下决策的,自然也应当是母亲才对。 母亲尚不知道他回来了,她不能任由汪仁动手。 “娘亲会出事会受伤,皆是我的错,哪怕要为娘亲报仇,也该由我动手。”谢姝宁的语气渐渐趋于平静。 汪仁的面色却没好看几分,“若由你亲自动手,这天下人只口水也能将你淹死,弑父之名,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说着话,他被谢姝宁紧紧抓着的手腕忽然一动,将谢姝宁给震得松开了手。 手掌发麻,谢姝宁来不及回过神,便见汪仁似把玩般握着匕首朝谢元茂刺了下去。 她大惊失色,喉间干涩,连惊叫声亦发不出。 寒光一闪而逝。 “啊啊啊啊——” 原已晕死过去了的谢元茂猛地挣扎起来,瞪大了眼睛尖叫不止。像只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鸡,发出尖而凄厉的叫声。 汪仁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匕首往桌上重重一叩,面向谢姝宁温声道:“暂且让他活着。” 谢姝宁心头一松,这才发现,汪仁方才那一刀,并非杀招。 鲜血横流,谢元茂疼得死去活来,挣扎尖叫着用右手去抓自己的左手。 然而他的左手只是无力地垂在那,像被抽去了一条筋,动弹不得。 汪仁像是舒坦了,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道:“签字画押,有右手便够了。左手,我就先替他收着。” 谢姝宁怔怔地点头,无话可接。 “你可是觉得我这般做,僭越了?”蓦地,汪仁抓起桌上的匕首,问了她一句。 谢姝宁颤了下,干笑两声,依旧无以对。 她若说是,难保素来性子古怪的汪仁,会不会立即发火大开杀戒。 可她若说不是,是人都听得出这是昧着良心的假话。 她索性不开口不语。 然而谁知,见她不作声,汪仁紧紧抿了抿嘴,握着匕首就大步往门外去,颀长的身影倏忽便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谢姝宁傻了眼,不禁手足无措,她这回又怎么了? 稀薄的日光下,图兰靠在门边朝她望了过来,叹息着道:“小姐你又惹印公生气了。” “印公的脾气,我实在是摸不透。”谢姝宁茫然四顾。 图兰眨巴着眼睛,掰着手指竖起三根,朝她一比,“小姐,印公这性子呀,就跟三岁小童似的,照卓妈妈的话说,你得顺毛捋……” 话音未落,屋子里蓦地传出一声厉喝——“是谁,方才那贼人是谁?” 他方才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闯进门来的人,就被冰冷的匕首扎进了眼窝里,疼得撕心裂肺,浑身冷汗淋漓,休说辨明来人,哪怕只是叫他撑着不要昏过去,都是万分艰难的事。 钻心的痛意,叫他立时哀嚎着晕了过去。 黑暗中,痛意仍旧一波波洪水似的朝他涌来,突然,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袭上心头,他尖叫着睁开眼,一面血色弥漫红得发黑,一面只瞧见半张眼熟的脸庞。 刺瞎了他一只眼的人,又拿匕首挑断了他左手的手筋! 他嘶声呐喊:“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因为疼痛而滚滚落下的汗珠落进了眼睛里,咸涩的汗水触及伤口,发出烈火灼烧一般的猛烈疼痛。 “杀了——”模样狼狈至极的谢元茂睁着只完好的独眼,挣扎着想要朝谢姝宁靠近,然而疼痛在全身上下四处侵袭,疼得他连关节都像是要碎裂了一般,方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便重重摔了下去,紧紧蜷成一团,面上的血水被鼻涕眼泪跟汗水混在了一块。 谢姝宁攥紧了拳头,别过脸去,拂袖而出,吩咐图兰道:“去请鹿大夫来。” 图兰应声而去。 屋子里谢元茂的咒骂声呼痛声渐渐低了下去,少顷,不再发出,他再一次疼晕了过去。 谢元茂身姿笔直地站在门口,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报还一报,这都是他该受着的。 不远处,重新悄悄折了回来的汪仁,正站在树后看着她。 他伸出两指重重按在自己的眉心上,头疼似地想,他就该再忍一忍,怎好在她跟前对她爹动手,这往后再见面,该叫她怎么看待自己? 他暗暗想着,又禁不住去猜,这丫头会不会将今日这事告诉她娘,到那时,宋氏又该怎么看他? 思来想去,想了半天,汪仁不由懊恼不已,他方才动手时是否太凶恶了?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厚厚的大氅。 正叹息着,图兰已带着鹿孔急匆匆地来为谢元茂续命了。 汪仁就收了纷乱的心思,青松似的站直了身子,低低自语了句:“杀了他未免便宜,倒不如留着他闲了便去砍上几刀,到时再让鹿孔去治,来来回回定能捱上许久……” 他说着,身影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谢姝宁正从屋子里走出来,遥遥看到一角雪似的衣摆从树后消失。 她蹙了蹙眉,无奈地摇摇头,回玉茗院去见宋氏。 三房掩在这血腥气味之下的,是少有的平静。 玉紫被她留在了玉茗院专门贴身伺候母亲,她到时,玉紫正端着药碗在伺候母亲吃药。 她缓步走过去,默不作声地接过玉紫手中的碗勺。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味道,淙淙热气在屋子里弥漫。她舀起一勺,吹凉了些送到母亲嘴边。 宋氏张嘴咽了,不等她舀起第二勺,忽道:“是阿蛮?” 自从她瞧不见后,平素反倒更是敏锐。 谢姝宁便笑吟吟道:“娘亲怎知是我?” “你身上有梅花香气。”宋氏微笑,“可是见过印公了?” 这些日子,汪仁总在谢家进出,他于宋氏又有救命之恩,渐渐便熟悉了起来。汪仁身上的总带着一股梅香,极淡,但宋氏一嗅便知。 “是,方才遇上说了几句闲话。”谢姝宁端着药碗,敛了笑,正色道,“娘亲,父亲回来了。” 宋氏一怔:“可已入府?” 谢姝宁将药碗往旁边小案上轻轻一搁,柔声道:“是,几个时辰前,才刚刚进门。” 话毕,她握住了宋氏的手:“娘亲想要如何处置,阿蛮便如何处置。” 章节目录 第312章狗急跳墙 > 世上之事皆有因果。 当初母亲同父亲相遇,是为因,而今这一切,便是果。 谢姝宁握着宋氏的手微微一紧,她知晓宋氏看不见自己,便不曾忍住,面上露出一抹苦笑来。若有机会,她多想回溯到过去,让舅舅不要救他,不要让母亲嫁于他。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缘,当她睁开眼,他们便已经走在了上京的路上。 迎面而来的,是昔年梦魇,避无可避,只能迎头而上。 她轻声说道:“娘亲只管说来便是,旁的皆不必挂心。” “他回来的事,长房那边可是已经知道了?”宋氏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你三伯父几个,焉会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谢姝宁淡然道:“三伯父是聪明人,不该管的事,他断不会插手。”先前谢芷若那一出,必然在谢三爷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许多事,并非他一人就能掌控的。人算不如天算,算无遗漏的,哪里还能是人。 谢三爷撑着副凡人皮囊,没有好处没有万全把握,他为何要出面帮谢元茂? “……阿蛮。”宋氏看不清她面上神色,只紧紧抓着她的手,有些焦躁地道,“到了如今,为娘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姝宁微怔。 宋氏蹙着眉,语气急促:“娘亲若只是孤身一人,自是什么也不必怕,恨极了杀了他也就解恨了,后果如何全不必思虑。可你们兄妹怎么办?” 她对谢元茂的情意早在日以继夜的冷漠中慢慢消散了,她过去曾经有多爱他,而今便有多厌他。 甚至于,她只要一想起在惠州谢宅里度过的最后半个时辰,便忍不住浑身颤栗。 她也怕极了他。 事到如今,她跟谢元茂重新身处一地,对方犹如砧板上的鱼肉,可以任凭她宰割,这一瞬间,她却失了决策的能力。 宋氏的面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谢姝宁一点一点回过神来,缓缓靠了过去,如幼年时一般,腻在了她怀中,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忽然问道:“当年的事,阿蛮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娘亲明明有离开谢家的机会,却始终未曾离开,皆是为了我们兄妹。” “可不是,换了女儿处在娘亲这个位置上,必定也是不敢离开的。潇潇洒洒拂袖而去,从来都不是难事,可我跟哥哥,娘亲是万万无法带走的。”前世十数年,自母亲去世之后,她一直不能释怀,一直都怪着母亲,甚至不惜在睡梦中责备母亲。直到这一世,她方才明白娘亲的心思。 她忍耐着,日复一日地忍耐着,不过全是为了他们兄妹二人。 这世道对女人太严苛,容不得她们肆意。 谢姝宁徐徐道:“娘亲休怕,到了今日,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一拍两散罢了,我跟哥哥自然也是跟娘亲一道走。” “不成,你的亲事你哥哥的亲事,这都……”宋氏闻脱口道。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谢姝宁清晰打断:“不会再有比眼下更差的局面了。” 娶妻嫁人,除了往高门寻,难道便没有别的法子? 婚事,要的是琴瑟和鸣…… 宋氏沉默,良久方道:“那我们,便走吧。” 顿了顿,她已面色如常,直起腰坐直了身子,摸索着拍了拍谢姝宁的手背,吩咐道:“去,让人准备了笔墨。” 谢姝宁温顺地颔首,起身站定,帮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吩咐玉紫让人去取笔墨纸砚来。 玉紫应声而去。 谢姝宁背对着宋氏,猛地听到她问:“印公此刻可还在府中?” “嗯?”谢姝宁微愣,“应,应当已经走了。” 宋氏舒了一口气。 谢姝宁不由诧异:“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宋氏摇了摇头,苦笑了声:“印公先时曾提过,要宰了他。我听着,倒不像是玩笑话。” 谢姝宁:“……” 她都有些糊涂了,母亲当年究竟对汪印公有何等恩情,竟能叫他在时过境迁这般多年后,仍鼎力相助。 “早前只觉印公位高权重,不宜结交,后觉得他是个怪人。不曾想,他原是个这样体贴周到又嫉恶如仇的人。”宋氏叹了声,“只是这到底是家事,若牵扯了印公下水,难免是给他添麻烦。” 汪仁待她太过周到细致,怕就是宫里头早些年的那些个主子们,也没受到过这样的待遇,宋氏胆小,不觉忐忑。 谢姝宁则望着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原本还在想,该不该将汪仁对谢元茂下了狠手的事告诉母亲,而今看来,是说不得的。 何况汪仁的性子诡异至极,叫人根本无法琢磨,她可不敢在他的事上,多加置喙。 于是她只拣了几句好听的话,让宋氏放宽心,不必多想。 须臾,有人送了笔墨纸砚入内,依次摆好。 宋氏对谢姝宁道:“为娘口述,你来写。” 谢姝宁应是,铺开纸,蘸了笔。 ***** 玉茗院里写着信时,长房老太太则正在同谢三爷急声说着话。 “是不是老六回来了?”她声音很急,语气却是虚浮无力的。 谢三爷紧紧皱着眉头,“是老六。”他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闻面色大变,连话也说不出了,半响过后也只是拼命喃喃道:“这傻子,怎地也不知先来同我提前说上一声!” 谢三爷没有说话,他已经气得不愿意开口,若非老太太派人寻了他来,他是连梅花坞也不愿意涉足了。早前因为次女谢芷若的事,他同谢元茂已是同闹崩无异。 那之后,谢元茂去了惠州上任,他们之间更是全无联系,而今谢元茂闯了祸,谢三爷也委实不愿意多插手。 可当着老太太的面,只要他还不想气死老太太,这话就都只能憋着,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老太太自语了半天,猛地看向谢三爷,掌中的一串紫檀佛珠因为晃动而簌簌作响,“老六就这么偷偷回来,皇上那若知道了,岂非要掉脑袋?” 往轻了说,寻了各色由头,总也能找到个不合规矩却合情的借口来,好将这事给敷衍过去,总不至于落得个死罪。 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偌大的京都,哪家不是夹紧了尾巴做人,谢元茂在这当口上作死,谁也救不了他。 谢三爷最是清楚这一点,当下愈加没了话。 老太太吃力地吐出一句话来:“先前那位李侍郎,坊间传闻是被皇上用镇纸活生生给砸死的,可是真的?” “母亲哪里听来的话?”谢三爷吃惊地侧目望了过去,面色微变。 老太太见状便道:“这般看来,是真的了……” 谢三爷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压低了声音道:“当时在场的只有皇上,李侍郎并个内官而已,谁也不知李侍郎究竟是怎么死的,宫里传出的话,也只是说他暴毙罢了,母亲不要胡乱猜测。” 老太太闻有些不高兴了,将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就着夕阳西下的昏暗光线,低声道:“李侍郎不过不惑,正当年呢,平素亦是身强体健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暴毙便暴毙。皇上近日心性大变的风声,早就传到了宫外,你怎么可能不知。”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谢三爷也没法装作不知了:“正是如此,儿子才不敢随意置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敢去管旁人是如何死的。” 老太太白着脸:“一个不慎,下一个难保不会是你们兄弟。” 虽说丧气话不该说,但事已至此,不说又能如何…… 谢三爷就坐在窗边,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长叹:“为今之计,倒不如索性将老六信中所散播出去,虽然这么一来,于谢家名声有损,但宋氏决计讨不着好。” 老太太听着,也道:“勉强是个法子。” 然而她如今最在意的并不是宋氏,而是自己的儿子。 “我就不信三房在那臭丫头手里便成了铁桶一只,毫无缺漏!”她冷下了声音,旋即咳嗽起来。她病了几日,如今好些了,但仍是气短,说了几句便累了。 窗外斜阳如画,老太太低着头重重咳嗽着。 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声中,夜幕渐渐落了下来。 黑缎似的夜空上连半颗星子也不见,若离了光,便是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群人,像暗夜里在墙角爬行的虫鼠,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三房。 一溜的夜行衣,全是有备而来。 然而这群人穿成这样,却似乎并没有低调行事的意思。 与此同时,长房早早有人拿了谢三爷的名帖去报官求助。 凉风之下,有人突然高声叫喊起来:“有强盗啊——” 风声阵阵,这拿贼的喊叫声也一声声高亢起来,在谢家上空此起彼伏,一时间竟叫人无力辨明方向。 三房内,谢姝宁正带着图兰走在回廊里,骤然听到喊叫声脚步一滞。 图兰竖耳听了一阵,疑道:“小姐,这不像是咱们的人……” 他们的人,哪里会这般冒失地大喊大叫。 谢姝宁屏息听着,忽然笑道:“果真是不死心,换汤不换药,又来了一回。” 章节目录 第313章见招拆招 > 图兰顿足:“又是长房?” 上回长房派了人来,没等入门走出三步就被他们给收拾了个干净,长房因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元气大伤。没曾想,今日竟又有了这般举动。图兰鄙夷道:“小姐,他们好没趣!” “老太太的性子,没那么死心。”谢姝宁微微一笑。 谢元茂大摇大摆回的谢家,长房的人只要不瞎不聋,便都早该知道这事了。更何况近些日子以来,长房一直都对三房虎视眈眈,焉会错过这等要事。 谢姝宁抬脚往前继续走去,一面说道:“传话下去,不要慌乱,该如何便照旧如何。” 有人在高声呼喊进了贼,有盗匪,四处却并没有刀剑相击时发出的铮铮声响。可见这喊话的人尚未出现在三房境内,若不然,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就该咽气了。 休说内宅,便是外院里也是铁桶似的牢固,轻易根本没人能闯进来。 谢姝宁直接去了谢元茂所在的院子。 里头灯火通明,鹿孔犹在。 谢姝宁正要推门而入,忽然被图兰唤住了。 夜色下,图兰难掩惊讶地道:“小姐,表少爷让奴婢来告诉您,有官兵正往石井胡同来。” 谢姝宁闻挑了挑眉,面上这才露出几分郑重之色来。 看样子长房这回也是有备而来,果真是吃一堑长一智,比起上回老太太这次长进了不少。谢姝宁不由得揣测,既惊动了官府的人,八成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北城指挥使姓江,为人也好为官也罢,都是出了名的正值,号称铁面无私。 谢芷若的事,老太太处理的妙,人人都当她是个烈性女子,高洁得很,因而谢三爷的脸上也不觉多了几分光。 养不教父之过,这孩子养的好,自然也是父母的功劳。 所以江指挥使这样的人,定然拿谢三爷当个人物看。 长房要牵扯上官府的人,又恰在北城,当然要寻他。 电光火石之际,谢姝宁心中已有了想法。 她将那封由宋氏口述写就的和离书收好,转身下了台阶,并不继续往屋子里去。 图兰匆匆跟了上去,在后头追问:“小姐,官府的人,可是为了我们来的?” 谢姝宁笑了起来:“长房自然是这般打算的。”但长房究竟能不能如愿,可还有的折腾。 她几步下了台阶,站在了庭院中,遥遥朝着无月无星的天空看了一眼,嘴角抿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石井胡同里,各家各户都被重而响亮的脚步声跟马蹄声给惊动了。 这一带居住着的本就都是官宦人家,平日里虽然交集不多,却也都是认得的。 很快,四处灯火喧嚣,照得天空亮如白昼。 三房里也终于响起了刀剑之声,有人开始不顾一切地硬闯。 紧接着,长房各户亦深夜起身,梅花坞里老太太披衣而坐,闭目捻着佛珠喃喃有声。然而半段经文不曾诵完,有人一把闯了进来。大老太太大惊,匆匆睁开眼循声望了过去,见是大老太爷,她长长松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芷兰要去奉茶,却见大老太爷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先退下,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但仍应了是,渐次退了下去。 老太太拧着眉头睁开了眼,看着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平素这个时辰,大老太爷应该正在内书房里品茗画画,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老太太想着,愈发觉得事情奇了,索性见佛珠手串抓在掌心,坐直了身子,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老太爷蓦地冷笑了两声:“你可真乃愚妇也!” 好端端的,一个字不吭,直截了当地便骂起了她,大老太太当然受不得,当下变了脸。 大老太爷见状更为恼火,冷着脸在原地来回踱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三房的动静,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是。”老太太倒也不辩驳,“老六回来了。” 大老太爷急了:“不论如何,那都是老六的家事,你这一插手成什么样子!” 屋子里气氛骤冷,老太太气得直哆嗦:“你素来不管事,焉知老六眼下成了什么模样!他身在水火之中,若我这做母亲的也对他视若无睹、袖手旁观,岂非就要等着为他收尸了?” 大老太爷面色一颓,低低道:“夫人啊!老六二十多年前,那就是三房的儿子了!” 老太太闻忽然眼眶一红,执拗地道:“当年我如何说的?你可还记得我是如何说的?我不答应!我从头至尾都不曾答应过这事!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难道陈家那贱人,便会心疼老六了?若不是她,老六焉会变成现在这样。” 话毕,不等大老太爷开口,她骤然拔高了音量,眼神阴鸷又坚决地道:“事已至此,你不必多,待老六回来,再说旁的!” 一开始,她只是因为收到了儿子的信,心软罢了。可自从接连栽了几回,回回无力挣脱后,她这心中难免憋了一口气。再如何,不能叫老六死在了他们手里! 然而大老太爷同她所想全然不同,听她如是说了,不由气急,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颓然坐下,只连连叹息。 梅花坞里顿时鸦雀无声。 与此同时,谢家几位爷已整装待发,往三房去了。 二房的谢四爷亦被惊动了起来,从姨娘屋子里急匆匆地出来,正巧赶上了谢三爷一行人,衣衫不整地问道:“出了什么事,这般大阵仗?” 上一回长房老太太冲三房动手,单单只是为了抓住谢姝宁一人,因而只以为事情容易,不由得便轻视了,所以挑了个府中没多少人的日子,便悄无声息地扑了过去,结果全军覆没,惨败。 翌日,这事竟也无人知晓,被静悄悄地掩了过去。 老太太也正是从这件事里推测,谢姝宁一行人,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了。 何况三房里的那群护卫,各个身手不凡,人数众多,也不是什么常事,里头必有诡秘之处。 她索性将人全都用上了。 二房的谢四爷跟长房的谢七爷都是一脸的茫然,在场的人除了谢大爷跟三爷外,旁的人并不清楚这段日子长房跟三房之间的纠葛。 谢七爷谢元庭同谢元茂一胞双生,但早些年关系不错,而今也只是平平而已。加上他一直不成气候,这回谢三爷也就没打算将实情尽数告诉他。 于是当谢七爷说着“三房眼下只有阿蛮跟她表哥两个孩子罢了,这会怕是吓糊涂了”时,谢三爷立即附和道:“老六夫妻俩人不在京中,我们这几个做叔伯的,自然不能不管,我已派人去请了江指挥使来,即刻便到。” 众人闻长出一口气,拔脚就要往三房去。 谢四爷耳听走的越近动静越大,间歇还有人在高喊救命,不由得两股战战,落后了两步,而后忽然弯腰道:“哎哟,我这肚子……你们快去,我速速就来……” 话未说完,人已飞快地回去了。 谢三爷腹诽其人无用,无怪乎一辈子寂寂无声,四太太出身容氏,容氏既倒,谢四爷自然也受到了牵累,这胆子也愈发的小了。 不过此刻事态紧急,谁也没空去鄙夷谢四爷临阵脱逃的行为,只一路小跑迅速往三房去。 临近三房,忽然冲天燃起了一道火光。 谢七爷惊呼:“大哥三哥,快看,走水了!” 这可了不得,火势一没控制住,这火便会往二房来,再蔓延到长房—— 谢三爷脸色铁青,忙吩咐谢七爷道:“七弟去派人打水救火,千万不要让火势蔓延开去!”若烧到了长房,他们可没的银子修缮整顿! 谢七爷一脸焦急,应声而去。 谢三爷便跟谢大爷二人穿过月洞门,快步往外去。 “这火,是怎么一回事?”谢大爷瞧见火光,也唬了一跳。 谢三爷皱眉,摇了摇头。 片刻后,马蹄声已到了谢家门外。 谢三爷打发了谢大爷先往三房去随时注意情况,自己则去外头迎了江指挥使。 江指挥使身着官服,方脸黑面,瞧着便是个极严肃的人。见到谢三爷,他立即翻身下马,指了几个人吩咐下去,让他们从四面进三房去。 “江指挥使!”谢三爷摆出一副焦急姿态,迎了上去。 因是要事,这时自然不便寒暄,所以一等兵马司的人准备妥当,谢三爷就领着江指挥使往里头去了。 刹那间,火光遍布,映照得刀剑上的寒光更甚。 三房的大门被撞开了,兵马司的人提剑破门而入。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 ——刀光剑影,灯火摇曳间,有另外一小群人在满头大汗的谢大爷吩咐下,趁乱溜了进去,直奔后院。 地上歪歪斜斜躺着几具尸首,鲜血横流。 谢三爷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当下只觉胃中一阵翻涌,差点呕了出来。 场面一片狼藉。 他别过脸去,干呕着。 身形魁梧的江指挥使站在一旁,看着他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斜刺里冲出来一拨人,蒙面黑衣,拔刀就朝江指挥使冲了过去。 谢三爷大惊失色,正要跑,一支羽箭忽然破空而来,直透他的大腿。 章节目录 第314章败北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1 > 箭矢流星一般迎头坠来,来势汹汹。 谢三爷一个文官哪里避得开,竟是吓得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羽箭看,忘了挪步。 一旁的江指挥使见状不妙,有心相救,却奈何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羽箭扎进谢三爷的腿后,谢三爷痛叫着摔在了地上。羽箭尾端犹自颤动着,像一抹黑夜里的白光。 谢三爷满头冷汗,痛得大叫不止,声声哀嚎着,眼神却在四处看着,生怕下一刻就会有第二支箭朝着自己而来。 然而这一箭射中了他的腿后,暗夜的角落里便再没有箭矢出没。 与江指挥使几人缠斗中的黑衣蒙面人,用的也都是刀剑,而非弓箭。 谢三爷怕死怕得厉害,又恐刀剑无眼,自己身边的两个护卫随着自己一道进来,这会早已悄无声息地躺在了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强自忍着这要命的痛意,拖着流血不止的伤腿拼命往边上挪。 时间一点一滴在打斗中流逝…… 靠在门后的谢三爷只觉两眼发黑,浑身无力,不由得闭上了双目。 忽然间,同北城兵马司缠斗在一块的蒙面黑衣人一齐收了兵器,转身就跑。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他们已融入黑夜,消失不见。江指挥使立即发话,“去追!” 穷寇莫追,可这群人显然是早有准备,这会准备跑路,并非穷寇,如何能不追?若追不上,他这指挥使的脸面该往何处摆。天子脚下,官宦之家,又在他的管辖之地,竟出了这样的事,他若不抓到凶手,如何能安。 夜风冷冽,江指挥使提着剑大步流星地朝谢三爷而去,俯身扶他:“谢大人?” 谢三爷艰难地睁开眼,见是他扶着自己,不禁长长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他这模样委实不能继续在这留在这,四处危机重重,谁知何时就会挨上致命的一剑。江指挥使便道:“谢大人速速退下,暂且避开吧。”这种时候,不会武的文人,留下只能给他们添麻烦。 谢三爷闻却下意识犹豫了一下。 “有何不妥?”江指挥使皱着眉头问道。 谢三爷忍着疼咬着牙回答道:“府上只有我那侄女一人,没能见到她的面,我无……无法安心。”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跟在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身旁,竟会被羽箭射中。这支箭明明白白就是特地朝着他来的!在场的人里头,除了兵马司的人跟他们派来的人外,剩下的便只能是三房的人。 不管是宋氏也好,谢姝宁也罢,总是她们中的某一人下的命令。 他只是不明白,这支箭为何是冲着他的腿来的,而不是要害之处。她们竟不想要他的命? 他着实想不通。 “腿上的伤并非要害,尚能忍得一会,还是救人要紧!”谢三爷的牙咬得愈发紧了。 江指挥使听了很是感慨,赞赏有加。谢三爷刚才见到尸体时,干呕不已,他还在心中觉得谢三爷无用,有些瞧不上他,觉得他同自己心中所想差的远了。然而此刻他听着谢三爷胡扯的鬼话,信以为真,顿时觉得谢三爷是个极好的人,虽是文弱书生出身,却也不愧为铮铮汉子。 他立即指派了两个人来,命令他们贴身跟着谢三爷,送他出府,先去治伤,同时对谢三爷允诺:“谢大人不必担心,且去疗伤要紧。” 谢三爷哪里放心的下,有些事不能同姓江的明说,却又怕一个不备就叫谢姝宁几个给跑了。 更何况,他还不知,自家大哥那边进展如何,是否顺利。 若非老太太一味相逼,他是断断不会以身犯险,布下局来救谢元茂的。 不过到了这会,他最想立刻带到面前来的人却并不是谢元茂,而是他的好侄女谢八小姐谢姝宁。 老六这样的蠢人,竟生出了这样杀伐果断的女儿,倒不像是他的种了。 他叹息:“也罢……” 该布的局都已经布置下了,眼下也只能等着了。 忽然,就在说话间,一重重宅院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兵刃相击之声忽然消失不见。 江指挥使面色微变,摆了摆手让人带着谢三爷下去,自己拔脚就往院落深处而去。 此时此刻,谢大爷那边的人,已经浑水摸鱼,朝着目的地而去了。 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一处分叉口,这群人兵分两路,几人往玉茗院去,几人往另一处去。 老太太的意思,悄悄将谢元茂救出来,再一刀了结了宋氏,至于谢姝宁跟谢翊兄妹自有江指挥使将人“救出苦海”。 这原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真到了动手的时候,事情却似乎顺利的有些不对劲。 三房里本有许多的护卫,各个手拿兵刃,十分危险,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而来,却发现自己全都扑空了。沿途走去,竟是连半个人影也没遇上。有人便禁不住猜测,莫非全被官兵跟他们的人吸引去了前头? 老太太跟谢三爷商量了一番,花钱雇了一批人来当引蛇的肉。 既告知官府这是匪徒所为,那自然要有匪徒尸体为证才是。所以这群人自己不知,长房老太太跟谢三爷却是一早就知道的,这群人就是来三房送死的而已。 三房进了贼,随即长房出面相救,既要搏得好名声,又要趁机将谢元茂救出来,做戏自然要做足。 故而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先前闯进来的那群人,而是后头跟着谢大爷悄悄溜进来的这一行人。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玉茗院。 玉茗院里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出几句说话声,昭示着里头是有人在的。 走在最前头的人伸手比划了一下,众人便飞快地靠近四散开去。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黑暗中忽然亮起几道寒光。 几个着褐衣的人飞身而起,脚尖点地轻巧地一跃而起,动作迅疾如电,转眼间已将剑落了下来。 角落里响起几声闷哼,转瞬就没了声息。 玉茗院内,谢姝宁正在陪着宋氏说了一会话,“夜深了,娘亲吃了药早些休息。” 说着,她让人端了药上来,又亲自服侍宋氏吃药。 屋外只有阵阵风声过耳,带着深冬的寒意,呼啸着扑打在窗棂上。室内则是一片温暖,吃了药歇下的宋氏很快就在昏黄的光线上阖上了眼。 外头的血雨腥风,止步于门外。 宋氏永远不会知道,这天夜里,当女儿在她跟前撒娇说话的时候,门外都发生了什么。 谢姝宁让人熄了灯,只余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在床尾,散发着幽暗而温暖的光。 她帮母亲仔细地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地将母亲颊边散落的发丝拨开去。 夜风呼呼吹着,她俯身将耳朵贴在了母亲的胸口,屏息听着母亲的心跳声,张了张嘴,忽然哼起小调来。 白墙黑瓦,清茶淡酒,吱呀作响的旧窗,蜿蜒的流水…… 一一在这曲江南小调中流转。 守在一旁的图兰傻了眼,半张着嘴巴忘了合上。 她家主子,竟然还有这一面?! 图兰静静听着,连手指头也不敢轻易动一下。 不平静的深夜里,谢姝宁回忆着幼年时乳娘在她耳畔用软糯的江南话唱过的小调,轻声哼着。 然而隐在这轻柔曲声下的,却是又一波血雨。 长房派来寻谢元茂的那几人,也已摸到了地方。 同样的,四处不见守卫,屋子里灯火通明。过于平静的气氛,比暴风雨来袭更为骇人。 他们躲在暗处,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等了片刻,四处依旧不见人影,屋子里的灯光倒像是黯淡了些。 时间恍若指间流沙,一会工夫便随着黯淡的灯光流走了。他们无法再等下去,原本就是趁着北城兵马司的人攻进来时悄悄混进来的,若等兵马司的人搞定一切,他们就再没有机会将谢元茂带走。 领头的人沉默了会,终是下定了决心。 几人便猫似地靠近了紧闭的房门,正要开锁,却发现门上竟无锁,不由愣住。 愣怔间,站在门前的那人,已是血溅五步,被割断了喉咙倒在了地上。 剩余几个望风的打掩护的,顿时吓得方寸大乱。 也不知是哪儿蓦地响起了几声奇怪的鸟叫声,众人一惊,待回过神来,已是尽数倒地,唯有一人失了提剑的手被人捂住嘴站在原地,目眦欲裂。 头顶上忽然炸开了几声响雷,似乎马上就有一场大雨要下。 紧闭的房门倏忽打开,断手之人被一把推了进去,踉跄着差点摔在了地上。 茫然四顾之际,门外忽然又走进来几个人。 他仓皇回头,却见来人是个着狐皮鹤氅的少女,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异族姑娘。 “看仔细了,一点别落。”谢姝宁抱着手炉,启唇道。 话音落,图兰便推着他往床边凑,旋即一撩帐子。 他望着里头躺着的谢元茂,瞪大了眼睛。 谢姝宁面无表情:“好好回禀老太太,六爷哪受了伤,还活着没,全都说仔细了,好叫老太太想想明白。” 章节目录 第315章伪装 > 她既然这般想要见他,总不叫她见,难免显得不厚道,索性叫人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回去告诉她,也算是瞧过了。 谢姝宁委实笑不出来,只木着一张脸说完这话,旋即冷然问道:“你可都看清楚了?” “看……看清楚了……”他才被活生生斩断了持剑的手,如今掩在袖子下的只是截光秃秃的手臂,血肉模糊,疼得厉害,回着话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浑身哆嗦起来,额上绷出了条条青筋来。 谢姝宁别开眼,吩咐图兰:“让人把他送到长房去。” 图兰颔首应是,钳着他的胳膊将他扭送了出去。少顷归来,却见谢姝宁抱着紫铜手炉站在谢元茂床前,眉目间藏着倦怠之色。 她故意咳嗽了两声。 谢姝宁便将先前图兰撩起的帐子重新放下,转过身来,道:“时候差不多了,让他们准备准备,我们这便往前头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再站在门口,门边上已站了几个人,见谢姝宁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进去吧。”谢姝宁点了点头,打发他们进去,一面往前迈开了步子。 谁知还未来得及走下石阶,天上猛地又炸开了两记响雷,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过后,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溅起一地灰尘。深夜里的冬雨显得极其冰冷,沾衣便能冷到骨子里去。 好在图兰学聪明了,出去吩咐人做事回头担心落雨,便特地带了把油纸伞回来。 她迎着雨“哗啦”一声打开了伞,将谢姝宁整个囫囵置于伞下,道:“小姐,可以走了!” 谢姝宁眉宇间的沉郁之色顿时一扫而光,点点头跟着她的步伐一道下了台阶往雨中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将自己梳得好好的头发给抓乱了些许。 不多会,她们已抄了近路回到了潇湘馆。 馆内一应人事,卓妈妈都早就按照谢姝宁的吩咐安置了下去。 此刻的三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股东风,自然就是北城兵马司的人马。 图兰身上面上抹了血污,极像回事,并卓妈妈几人同谢姝宁一道蜷在一间屋子内,摆出防备的姿态。 谢家三房一片狼藉,潇湘馆里也不例外。 汝瓷月白的茶杯,哥窑铁胎的钱纹莲花香炉,黄地粉彩的百蝶纹赏瓶,赤金的头面,玉如意碧玺香珠…… 值钱的物件少的少,损的损,果真是一副被抢匪洗劫过后的模样。加上溅在地上的鲜血,这画面就愈发显得意味深长,叫人深信不疑。 当北城兵马司的江指挥使领着人一路冲到宅子深处时,所见狼藉之状,已是数不胜数。 随他们一道同行的,还有舒砚跟谢翊几人。 二人皆是一副狼狈之态,亦步亦趋地跟着兵马司的人,冒雨前行,脚步趔趄。 谢翊是真有些被吓着了,浑身酥软无力,因而面带惶恐,即便明白地从舒砚口中得知自家妹子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却也仍旧担心得不得了。 舒砚倒是装出来的担忧害怕,却装的比谢翊还胆小的多。 江指挥使发现他们时,舒砚正抱着只细颈的汝瓷赏瓶往下砸人,听见动静气喘吁吁地抬头朝他们看了过来,脚底下是个已经被砸破了脑壳的黑衣人。 见到身着官服的来人,他手一松,腿一软,就势在地上坐了下去。 害怕的模样,不论江指挥使怎么瞧的,都瞧不出是假的来。 既是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再加上谢翊是真担心,舒砚只得陪着他冒雨往里头去寻谢姝宁。 江指挥使要送他们先行避退,二人却执拗的不肯答应,他无法,又急着找到谢姝宁,只得允了他们跟着一块。 这种时候,谁也顾不得外男不得入内宅的规矩,一行人便直奔潇湘馆而去。 大雨之下,泰半痕迹都被雨水冲刷抹去,难以寻觅。先前那一场火,亦被雨水给浇灭了,有烟气在雨中嫋嫋娜娜地飘散着。沿途只有几具尸体歪七扭八地倒着,叫人分不清死的究竟是不是贼人。 下了雨,火把也燃不得,虽是浸了桐油的,但在这般大的雨中仍旧不大中用。 众人的衣衫在大雨降下的那一刻便霎时湿透,而今身处霏霏的夜雨间,冷得直要发抖。 然而生性沉闷,为人严苛的江指挥使站在雨中,身姿依旧挺得笔直,像雨夜下挺立在悬崖边上的青松。 他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觉得这府里陡然间安静得不像话,除了这哗哗的雨水外,竟就没有旁的动静了,主子难道都被杀了不曾?人都已经闯进了内宅,实在是难说。 念着谢三爷的话,他不禁有些急躁起来,带领着人立即在雨中四处奔走。 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潇湘馆的方向有灯光闪烁,夜雨中像是指路的灯盏,谁都不会走错。 没一会,在识路的谢翊俩人带领下,众人跑进了潇湘馆。 “啊--” 少女的尖叫声划破夜空,盖过雨水落下的哗哗声,顿时传入了江指挥使的耳中。 众人飞也似地循声冲了过去,江指挥使高声喊道:“在下乃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江嵩,里头的人可是谢八小姐?” “阿蛮!阿蛮!”谢翊亦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屋子里静默了稍许,而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 谢姝宁哭着出现在门口朝外头仔细看了又看,蓦地喊着“哥哥”冲进了雨幕中。 图兰在后头急得差点露馅要跺脚,就她家主子的身子,那就是纸做的人,哪里好这般淋雨的! 她大急,立即追了上去。 江指挥使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四周,扭头吩咐下去:“四处看看,都仔细着些。” 跟在他身后的人群便四散而去,在潇湘馆附近勘察起来。 卓妈妈几个也小心翼翼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他们立在雨中顿时惊诧不已,疾呼:“小姐!莫要受凉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往庑廊下走。 须臾,北城兵马司的人查遍四周回来回话,说四处皆没有异常。 江指挥使闻点了点头,但眉头紧皱,心中仍旧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除了死了的那几个外,剩下的人动作委实够快,竟这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只觉这事不能松懈,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众人继续冒雨搜查。 但雨势太大,老天爷不给面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雨幕横在眼前,根本连视物亦觉困难,加上黑灯瞎火的,哪里能发现什么。很快,这事就只能暂且搁下。 那厢谢姝宁兄妹好容易平安相聚,自是有一番话要说,江指挥使便候在一旁同舒砚说话,问起今夜的事。 舒砚嘴皮子利索,添油加醋瞬间便描绘出了一个绝佳的故事来。 会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之流,听在江指挥使耳中就像是个笑话。 他性子沉闷的很,是轻易不开玩笑的人,听了舒砚的话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谢姝宁同谢翊小声说着安抚的话,示意他一切安好,而后忽然捂着脸小声啜泣起来,道:“也不知这群贼人是从哪里来的,好端端地便冒了出来,就像是直接从垂花门外翻墙进来的一般……” 这话一出口,在旁的江指挥使听见,不禁愣了愣。 谢家的宅子是老宅子了,祖上传下来的,先时子嗣不兴旺,谢家也没有分家一说,又是从旁地迁移过来的人家,旁支都在外地,因而京里的谢家人都住在一块以示亲密。如今的长房、二房、三房,过去都能来回四处走动,后来到了谢家如今的大老太爷们这一辈,才分了开来,各家也重修了墙,划分了地盘。 但各家关系亲近,素日女眷们走的也亲近,因而几房的内院,都有修了小径通行。 若是这般,倒都解释得通了! 为何来的悄无声息,去的又是飞快。 然而这么一说,真正的凶手岂非就成了谢家里的人? 江指挥使想着谢三爷方才的行事做派,打从心眼里不愿意这般想,他便说起了谢三爷不慎中箭伤了腿的事。 谢姝宁忙道:“三伯可还安好?腿上的伤严重不严重?” “八小姐尽可放心,并无性命之忧。” 谢姝宁眼眶红红,双手合十,哑着嗓子道:“实在是万幸。”说完她转头看向谢翊,“哥哥,这黑灯瞎火的,又恰逢大雨,上哪儿请大夫去,我们这便带着鹿大夫去长房看看三伯如何?” 谢翊迷迷糊糊的,只点了点头。 江指挥使见状只注意到了大夫两字,便道:“如此正好。” 他便护送谢姝宁兄妹去找了鹿孔,又往长房去。 舒砚留在三房跟兵马司的人继续周旋。 等他们一出三房,一直守在三房外的谢大爷便糊涂了,怎么这人都出来了,去找老六的人却还没有动静传回来? 他想着,不由吓白了脸。 谢姝宁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担忧地道:“大伯父的面色为何这般难看,莫非是三伯父他,出事了?” “……不、不是……”谢大爷一听她开口,面色便又难看了两分。 章节目录 第316章呕血粉210+ > 谢姝宁便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怎么好,三伯父腿上的伤莫非极严重?” 谢大爷手上提着的灯一晃,连忙朝江指挥使看了一眼,问道:“贼人都已捉到了?” “死的死,逃的逃,并不曾捉到活口。”听他问起这事,江指挥使的面色不由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好在他天生黑面,一时倒也瞧不分明。外头大风大雨,天又冷的厉害,站在入口处被风吹像是要冻住似的,江指挥使遂道,“谢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方才谢三爷被人背着送回长房来,谢大爷是得到了消息的。 这会见得江指挥使要带谢姝宁兄妹去谢三爷那,他不由踟蹰起来。 虽则站在他跟前的两个人,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侄子亲侄女,可谢大爷经过先前老太太的一顿说教提点后,却是再不敢对这两个孩子掉以轻心。 他因而不敢肯定,他们是否知道今夜三房的动静,是长房动的手脚。 加上长房派去营救谢元茂的人,直到此刻也没有音训传回,他着实心中难安。 谢大爷迟疑着,再迟疑,却因为边上除了谢姝宁兄妹外,还有个江指挥使,不由得没了主意,只得应承下来领他们去见谢三爷。 鹿孔背着药箱跟在后头。 谢大爷悄悄回头看他一眼,皱了皱眉。 照老太太的说法,这回那就是撕破脸了,三房的这丫头,莫非是失心疯了,竟特地送了大夫来给老三治伤? 谢大爷一面走一面暗暗揣测着,心里头翻来覆去地思量着谢姝宁兄妹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多时,众人冒着大雨走到了一座院落前。 谢大爷指了个人,率先前去禀报,也好叫谢三爷能有个准备,不至于慌了手脚。 然而饶是如此,谢三爷在得知谢姝宁兄妹带着鹿孔前来时,这手脚仍旧还是慌了。 他已使人去请了大夫来,可这大夫并不擅治这类伤,又说这羽箭扎的位置刁钻,一个不慎怕是要划破大动脉,一旦出血不止,恐有性命之虞,故而迟迟不敢动手将羽箭拔去。 谢三爷正又怕又恼,闻听谢姝宁一行人过来,当下白了脸,额上冷汗遍布,恍若外头的夜雨,豆大的雨珠哗哗直往下落。 他一时被腿上的伤口处传来的痛意震得晕死过去,又活生生疼醒,迷迷糊糊的又不敢吃药入眠就此睡过去。 事情还未成功,他这主谋,如何敢睡去。 梅花坞那边大老太太也有些等不得了,她站在窗边聆听着夜雨声,将手中佛珠捻得似要飞起,残影成了一条模糊的线。 忽然,天上当庭落下一道白练,发出重重的一声响来。 大老太太一惊,手下一个用力,串联着佛珠的那根线霎时崩断,紫檀木的佛珠颗颗圆润,在地上四散开去。 只是眨眼间,大老太太手中便只剩下了一缕断线。 线尾垂在半空,无风自动。 她面上猛地现出颓然之色来,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大丫鬟芷兰慌忙迎了上去,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急声道:“老太太可是哪里不舒服?” 大老太太微微喘息着,答不上话来。 芷兰忙扶着她坐下,快步走到临墙的长几旁,提起上头摆着的斗彩茶具沏了一盏茶送过来,“老太太快先吃口茶。” 大老太太便就着她的手呷了一口咽了下去。 温热的茶水流淌过咽喉,大老太太觉得身上暖和了些,也有力了些,她便将茶盏从芷兰手上接了过来,一口气喝尽了里头的茶水,而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芷兰给她轻轻敲着肩,不敢提佛珠的事。 外头猛地又诈响了一道惊雷,唬得大老太太面色发白,一把抓住了芷兰的手。 她咳嗽了两声,吩咐芷兰道:“快使人去瞧瞧,六爷可曾过来了!” 芷兰应声而去。 大老太太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将搁在腿上的双手紧紧交握了起来。 先前大老太爷来寻她诘问时,她好不理直气壮,又信心满满,可眼下她却忽然底气全失,心中空荡荡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怕得慌。 她忧心不已地等着外头的消息,可雨越下越大,消息却久久不曾传回来。 夜雨瓢泼,满地泥泞,这般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场雨无异于是把双刃剑,一来能 助人巧妙的掩了行踪,二来却也让走动不易。 耳畔雷声轰鸣,屋外大雨如注。 大老太太交握着的双手因为用力而青筋隆起,现出老态来。 忽然,雨声中夹杂着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她霍然起身,转过身去便见芷兰一脸惊骇地小跑进来,语速因为过快而显得含糊起来:“太……老太太,大事不好了!” 大老太太闻,腿脚一软,“哐——”的一声将身旁的椅子撞倒,自己亦差点摔了下去。 芷兰显见得怕极,连她将要摔了也不知去扶,只惊恐万分地说道:“老太太缓一缓,快缓一缓,见着了六爷的人,正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大老太太听到“六爷”二字,勉强镇定下来,站稳了道:“去,快去将人给我传进来!” 芷兰立即转身下去。 到了东次间,大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对方正在滴血的袖子,只觉眼前发黑,忙在心中诵起了经文。 “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见六爷?”大老太太咬了咬牙,想着方才芷兰说的那句大事不好,急急问了出来。 “八小姐早有准备,小的们还未见到六爷,便都被杀光了。” 芷兰在旁听着,正准备胡乱帮他包扎一番,闻花容失色,下意识捂住口鼻惊呼了一声。 大老太太尚算镇定,追问道:“这般说来,你并不曾见到六爷?” “小的……小的见着了……” 大老太太慌忙喝道:“快说!” “八小姐故意不杀小的,正是、是为的让小的来告诉您,六爷还活着……” “但六爷的左手,怕是已经废了,右眼恐怕也已遭不测……” 大老太太先听到手,已是瞪大了眼睛,再听到眼睛恐怕也已经瞎了,不由得浑身颤栗,只觉心如刀绞。 她不信,也不愿意相信,惊惧未定间又追问了几遍。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始终未曾改变。 大老太太顿时像被抽去了一根筋,身子瘫软了下去。 芷兰连忙扶着她回房去,伺候她躺下。 可她的头才刚一触碰到枕头,大老太太便霍地坐了起来。 芷兰道:“老太太,事已至此,六爷还得靠您救命呢,您可万万不能倒下了,快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 大老太太苦笑了两声,忽然双手握拳敲着身侧锦衾,厉声道:“她只是瞎了双眼睛,老六可差点被她绝了香火!她不知自省也就罢了,而今竟还对老六下如此毒手,真真是丧尽天良!商贾出身,自幼失了怙恃,不仁不义不贤不淑,娶妻如是,乃是谢家之祸,之大祸也!” “老六好生生的一个人,被她私下下了药,命中再无子嗣。可她生下的那两个孩子,同她一般无二,倒不像是谢家人,皆是畜生罢了!” “你说……你说说……不过就是双眼睛,原也就是她的错,她怎么敢对老六下如此狠手?”大老太太蓦地看向了芷兰,沉声说道。 芷兰张了张嘴,想要附和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像是被无形的手给堵住了,硬是无法说出口来。 她望着大老太太微带狰狞的富态脸庞,只觉一阵阵寒意直上心头。 怪不得人说儿媳妇同婆婆是天生的冤家,在老太太心中,儿子做什么都是委屈的,这儿媳妇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也是错的该打杀了的…… 大老太太没听见她的应和,渐渐的声音也就轻了下去,转瞬却重重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在夜雨中却传不出太远。 过得片刻,有人冒雨前来回禀,芷兰见的人,听完后目瞪口呆,一时竟不敢去告诉大老太太。 可她焉能瞒得住老太太,只一看她面上神色,大老太太便觉不妙,重重咳了两声,问道:“可是三爷跟大爷那边有了消息?” 芷兰知道瞒不过,只得垂眸低声道:“大爷安好,只是三爷腿上中了一箭,伤到了筋,怕是今后难以恢复如常……” 大老太太听完,眼神一凝,竟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芷兰尖叫:“老太太!” 外头风雨交加,屋子里亦是立刻乱成了一团。 此刻谢三爷那,也是乱糟糟的。 谢姝宁见了他便哭,直哭得他头疼,她一面哭还不忘一面说:“三伯父您可千万别死,您若死了,阿蛮跟哥哥这辈子也难安呀……” 她口口声声死啊死的,谢三爷顿时气得快炸开了来。 又不是三岁小儿不知忌讳,她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来咒他死的! 晦气! 谢姝宁哭了一阵,谢翊就拉了鹿孔出来,送到他床前,道:“三伯父,鹿大夫医术高明,快些让他瞧瞧您腿上的伤吧,莫要耽搁了。” 鹿孔便搁了药箱,俯下身去要查看他的伤口。 谢三爷一蹦三尺高,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又摔了回去。 众人皆怔,他瞪着眼睛连声回绝:“不必不必!不必他看!” 章节目录 第317章震慑 > 江指挥使身为外人,自然不知谢家究竟都发生了何事,他眼下所知道的,不过都是从谢三爷嘴里听说的而已。 但除他之外,在场的其余人,哪个不知内里,大家皆心知肚明,就差在天下人面前撕破脸罢了。 谢姝宁兄妹巴巴带了鹿孔来给谢三爷治伤,摆出了一副担忧之状,瞧着再真挚不过,可谢三爷如何敢受用,只拼命推拒:“不必麻烦鹿大夫!” 他说的又急又重,额头上大汗淋漓,眼见得就要疼得晕了过去,却仍旧兀自强撑着,不肯叫鹿孔近身。 鹿孔探出去的手就这样尴尬地悬在了半空,收也不是,继续伸长也不是。 屋子里的气氛随着外头不停歇的夜雨声蓦地冷了下来,僵得很。 江指挥使不明所以,只觉谢三爷有些古怪,想了想遂正色道:“谢大人腿上的伤不是小事,不便拖延,既然这位鹿大夫医术高明,合该让他先将箭拔除才是。” 至少,不能什么也不做。 谢三爷使人匆匆去请来的大夫不成气候,不敢动手,众人都已经知晓,因而鹿孔上前却被谢三爷慌忙推拒,叫江指挥使颇为吃惊。 “……委实、委实不必了……”剧烈的疼痛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谢三爷疼得连连倒吸凉气,一边说着话,声音一边就弱了下去。 谢姝宁显然正盼着他死,他这腿上的伤是在三房境内中的招,这支羽箭又像是早将他当做了目标,直直而来,叫人避无可避,九成九便是谢姝宁兄妹的主意。 咸涩的汗水沿着眉骨滴滴答答地滑落,沾到了眼睛上,顿时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谢三爷极为不适,不由得便闭上了双目,紧紧皱在了一块。 他倒在病榻之上,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谢姝宁兄妹。 谢翊面带些许紧张之色,看着倒还算是寻常。视线一移,他看到了谢姝宁面上的神色。 他这年方十四的侄女,哭了一场,面上此刻梨花带雨,眼神更昭示着她如今尚且惊魂未定。 竟是——连一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谢三爷重重喘息了几声,她既让人伤了他的腿,这会又亲自带着人来要为她治伤,不论怎么看,这都是像是有预谋的,预谋借此机会害他。 惊骇间,他甚至忘了去想,若谢姝宁真有意如今便害他性命,为何准头明显极佳的这一箭,却只朝他的腿射来,而非要害。 他只知,不能叫谢姝宁兄妹如愿,更不能叫鹿孔来为自己治伤。 他当着江指挥使的面,忍着蚀心的痛意,再三推辞。 就连江指挥使听了,也不免疑心这一箭究竟是射中了他的腿,还是他的脑袋。 若不然,他为何不答应让鹿孔为他疗伤? 狐疑着,江指挥使听着轻轻的啜泣声朝谢姝宁看了过去。 通明的光线下,发丝微乱的锦衣少女拘谨地站在那,眼中因为担忧而蓄起的泪水簌簌而下,面上却慢慢升起了几丝落寞之色。 谢三爷说到底也不曾愿意让鹿孔碰触自己一下,连伤口也不愿意给鹿孔瞧上一眼。 他信不过三房的人,死也信不过,更何况如今本就是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 他宁愿让人去给先前那大夫施加压力,逼迫他为自己拔箭疗伤。 谢大爷在边上打着圆场:“也罢,终归都是大夫,皮外伤罢了,鹿大夫擅长疑难杂症,留在这难免大材小用,这回就先不劳鹿大夫了。” 屋子里的气氛却显得愈发僵硬。 谢姝宁垂眸低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谢大爷瞧见,不觉心中一动,想起先前老太太说过的话,不敢继续留他们,却又想着机会难得,于是便绞尽了脑汁,斟酌地说道:“三房那边如今只怕是一片狼藉,也不知那群贼人还会不会折返回来,着实不够安全。翊哥儿跟阿蛮今儿个便不必过去了,就留在长房吧。” 他身为长辈,这般考虑倒也周全,江指挥使也颔首肯定了他的提议。 谢姝宁没吭声,同谢翊悄悄互相对视了一眼。 须臾间,先前那不愿为谢三爷拔箭的大夫又背着药箱被人领了进来。 谢大爷忙道:“地方狭隘,人多手杂,我们倒不如先去外头说话!” 一群人哪有不应的道理,立即就同他一道先行退散,皆去了外间。 病榻上的谢三透过因为痛极而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隐隐约约看到他们都往外头走去,鹿孔也已不在,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安心了些。 然而这世上只有一个鹿孔,拥有那样精绝高超医术的大夫,也只有一个鹿孔而已。 他不敢叫鹿孔为自己治伤,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这其中的危险也就成倍增加。 但谢三爷顾不得那许多了,这箭不拔他也是个死,事到如今,只有立刻拔了一条路可走。 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战战兢兢的,却依旧不敢动手。 这万一,若是出了大事,他可担不起责任…… 谢三爷咬着牙怒斥:“生死无忧,速速动手!再胆敢磨磨蹭蹭,我先要了你的命!” 疼痛席卷上全身,几乎连脊髓都不曾放过,谢三爷疼得快要蜷缩起来,强行忍着,直忍得面上神情都狰狞了起来。 大夫唬了一跳,不敢再推,索性豁了出去。 这一豁出去,事情反倒是顺利了起来。 羽箭被抽离谢三爷腿部时,并不曾碰到他的大动脉。 然而随着箭矢露面的那一刹那,有血喷溅起来。 谢三爷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顿时连声音都喊得哑了去,半响不能动弹。 众人这才惊觉,那箭头是特制的,同以往见过的箭并不同,上头带着个小小的弯钩,像垂钓所用,倒不像箭头。弯钩之下,又生几枚倒刺。 因而这支箭刺入皮肉时,只是痛,待到拔出来这一瞬间,却是疼得如坠炼狱。 谢三爷这一回,是真真被疼得晕了过去。 他晕死过去之前喊叫的那一声太过凄厉,外头的人自然也都听见了。 谢大爷听得浑身一颤,面色发白。 正当此时,北城兵马司的人匆匆来见江指挥使,将后头的情况悉数禀上。 三房里的尸首,都已经被收拾妥当,周围安置下的人手也不曾见到逃匪,疑惑间众人只能当这群贼人已都被当场杀干净了。偌大的宅子,里里外外皆搜查了一遍,却连半个鬼影也不曾发现,如若真的是跑了,北城兵马司上上下下可都算是一.夜间把脸面给丢光了。 但江指挥使始终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却偏生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谢大爷则趁着这个机会再次提出让谢姝宁兄妹今夜留在长房歇息,又要派人去三房接了舒砚过来。 谢姝宁垂眸微笑,并不语。 “可是有哪里不妥?”谢大爷佯作关怀,一面暗自思量着为何北城兵马司的人从里到外都搜了一遍,却没发现谢元茂跟宋氏的踪影。难不成,是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他很疑惑。 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大人!” 江指挥使敛目一看,旋即大步迈开,走到了廊下。 也不知说了什么,他的背脊忽然一僵,随后转身朝他们走来,面上神色来回变幻。 谢大爷见他面色不佳,遂撇开谢姝宁暂且不理,追着问他:“莫不是追到了贼人?”其实他极想问上一句,可是发现了谢元茂跟宋氏的踪影,但到底没敢直接问出口。 “东厂的人来了。”江指挥使远目朝着雨幕望去。 谢大爷闻不由得瞠目结舌,磕磕绊绊地问:“怎会惊动东厂?” 江指挥使没有吭声,东厂远在皇城所在的南城,他们如今位处北城,一南一北,来一趟也得在路上花上一会,东厂的人是怎么被惊动的,他自然也不知。 但东厂权重,直接听命于帝王,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委实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指挥使可探知的事。 谢大爷慌了手脚,这事情一桩桩的,怎么都同他们原先预想的截然不同? 慌张之际,东厂的人已进了谢家。 江指挥使不喜阉人,尤其最厌厂督汪仁,他无心应承东厂的人,连忙告辞。 转瞬间,兵马司的人马就冒雨离开了谢家,不多时便出了石井胡同。 谢大爷回过神来,面色铁青,只知不能叫谢姝宁兄妹逃走,忙要叫人来抓。一抬头却见双生子一左一右站在那,正朝自己微微笑着。 他怔了怔,方要开口说话忽见几个人打着伞穿过雨幕走了过来。 “八小姐。”为首之人面貌清秀,肤白声细,赫然便是小润子,“印公吩咐小的来帮您收拾杂碎。” 谢大爷不识得他,却也知道这群人便是东厂的人,当下失了分寸,不知如何应对,他可从来没有同东厂的人打过交道! 他见了兵刃便腿软自是不敢阻拦,只眼睁睁看着谢姝宁兄妹跟着东厂的人往三房去,嘴角翕翕,喃喃道:“她竟然同东厂有交情?” 他彻底糊涂了,只觉手脚无力,头晕目眩。 脚下如踩浮木,他踉跄着进门去找谢三爷,将晕过去了的谢三爷生生唤醒,轰走了下人,急声道:“阿蛮那丫头!认识东厂的人!” 章节目录 第318章试探宙小眉和氏璧+ > 谢三爷神思恍惚,直到听到“东厂”二字,眼神才骤然清明过来。 他一把拽住谢大爷的衣襟,吃力地问道:“怎么会牵扯上东厂的人?”腿上的伤虽上药包扎妥当,但那股痛意,却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麻木,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那痛深入骨髓,在浑身上下四处游走,不由得一边说话一边连连倒抽冷气。 “方才……方才来了一行人,佩着刀剑直奔长房来,护着三房的那两个孩子走了!”谢大人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伸手去解救自己被扯皱了的衣襟,“我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是印公吩咐他来的,来为阿蛮那丫头收拾杂碎……” 谢三爷疼得哆嗦,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突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冷汗直冒。 良久,他方压低了声音说道:“……印公,这说的八成就是汪仁了。” 各监的掌印大太监都可称呼为印公,但眼下这时节,提起“印公”这个称呼,众人想到的第一个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东厂督主,汪仁汪印公。 谢三爷的脸垮了下来,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动着,他竟是慌了。 三房那臭丫头,怎么会同汪仁有交情? 这可说不通呀! 他胡乱揣测着,莫非是宫里头那位皇贵妃娘娘得到了消息,特地派了东厂的人出面?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似乎也说不大通。若真是宫里头那位娘娘,定然不会是这样的做派,更何况以那位娘娘跟宋氏的交情,这会早该派人将她们都接走了。 阿蛮那丫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松开了攥着谢大爷衣襟的手,口中低低道:“大哥先去老太太那回话吧,便说老六的事,咱们爱莫能助,一个不慎只恐将自己也给搭了进去委实不值当,还请母亲放宽了心,不必再想。” 谢大爷听得眉头一皱,嘴角翕翕,到底没好意思当着伤患的面说出那样的话来。 可出了谢三爷的门,他站在廊下看着外头哗哗的大雨还有漆黑的夜色,还是忍不住将心里嘀咕着的话说了出来。 好事轮不到他身上,这等事就全丢给了他。 老太太这年纪越大,就越是觉得自己当年将老六过继给三房是大错,心中愧疚,一味想要补偿老六。 先前老六安安生生的活着,三老太太也去了,这日子倒也过得。 谁知如今老六掉进了坑洞里,眼瞧着就要爬不出来了,老太太这做娘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心焦恐慌,哪里还听得进劝告。 谢大爷顿觉头疼不已,一甩袖,慢吞吞地往梅花坞去。 夜雨依旧下个不停,京都就像是一只雌伏在平静下的凶兽,被湿漉漉的雨水安抚着,洗去了血污暴躁—— 三房角角落落里的血迹,被大雨重重冲刷着,不必派人去特地处理,等到这场雨停下,想必也就都干净如洗了。 小润子亲自给谢姝宁打着伞,小心翼翼地护她回三房去。 “八小姐,临行前,印公特地吩咐了小的,要转告您一句话。” 谢姝宁微怔,道:“什么话?” 小润子眼中神色微变,似斟酌着语气,而后徐徐道:“印公让您先玩着,等到玩够了再使人去通知他一声。印公还道,虽说他觉得您不会玩崩,但是若真的玩崩了,也请您不必挂心,万事都好收拾。” 谢姝宁的面色随着他的话音来回变了几番,一时半会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 汪仁这话,她怎么听着颇有些不对味? 他这是在讥她的手段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儿科,在他看来,只是玩闹罢了? 谢姝宁干巴巴地道:“劳印公挂心了。” “对了八小姐,您今儿个晚上,可用了好些眼生的人。”小润子忽然说道。 谢姝宁神色一凛,朝小润子望了过去,并不语。 小润子似乎有些不大敢同她直视,只侧目朝走在前头的谢翊身上看去,轻声道:“您也知道印公的性子,怪着呢。您今儿个夜里没寻他帮忙,却用了燕大人的人,印公心中不高兴得很。” 谢姝宁:“……” 她不由无奈,轻轻长叹了一声。 成国公府铁血盟的人,由燕淮亲自挑了几个人,让吉祥领着硬塞到了她身边。 她自然不敢答应,可燕淮摆明了说,这是补偿他昔年不慎刺伤了她的那一剑,他不图她原谅自己,却希望她能同燕娴交好。娴姐儿从没有过闺中友人,谢姝宁勉勉强强可算是一个,若失去了,娴姐儿必定难过不已。 更何况,鹿孔还在为燕娴的病想法子,这群人亦是留下保护鹿孔的。 谢姝宁很喜欢燕娴的性子,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便也期盼着鹿孔能早日想出法子来,因而见他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得先应承下来。 结果竟又被汪仁给发现了。 果然她一开始想的才是对的,不论燕淮也好汪仁也罢,都是能避就趁早避开的人才是,同他们打交道,委实够折腾。 但她不傻,接触下来早知道了这二人的性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并不只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历经了这么多事,她早已打从心眼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 她笑道:“印公多虑了……” 小润子不等她说完,出声打断道:“印公气上了燕大人,这会只怕已是派人去围剿燕大人了。” “什么?”谢姝宁闻面色大变,“围剿燕淮?” 小润子学着自家师父惯常的模样微微一笑,温声道:“燕大人身在锦衣卫,锦衣卫同东厂自来水火不容,他早就成了印公的眼中钉,而今正巧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印公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一句句说着,说的极为详细:“明儿个一早,等天一亮,燕大人的死讯兴许就会传到您耳中了。” 谢姝宁听着,只觉太阳穴仿佛有尖针在扎,胸腔里的那颗心猛地一坠,似没有边际,怎么也找不到底。 脚下的步子渐渐蹒跚起来,她忽然清醒过来,一把夺过小润子手中撑着的伞就要跑开。 小润子呆愣愣地望着空了的手,拔脚去追。 场面一时乱了起来,谢翊在后头瞧见,大惊失色,忙喊:“阿蛮!” 话音落,小润子已是追了上去。 他急道:“燕大人不会有事的!” 谢姝宁的脚步霍然凝滞。 小润子抢过伞重新不偏不倚地罩在她头顶上,骇出一声薄汗来。 “什么意思?”疾雨打在谢姝宁面上,将她鬓边一缕发丝沾在了面上,白瓷似的脸在夜色中愈发显眼,上头神色肃然,“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润子不敢看她,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道:“八小姐莫急,那话只是印公让小的说了故意试探您的……” 谢姝宁无语,旋即爆发开来,怒道,“试探?” 小润子见她怒了,连忙解释:“印公的脾性,您知道,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的用意,小的就更不知了。” “胡闹!”谢姝宁咬牙切齿地道。 小润子干笑:“八小姐不要急……” 他说着,心中已是泪如雨下,都怪印公,好端端的竟逼他来同谢八小姐说这样的话,胡乱试探旁人的心思,能有什么好下场……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谢姝宁站在伞下,轻声喘息着。 等到呼吸重归平稳,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眉头一蹙,面上浮现出几丝尴尬之色来。 她方才……失态了! 小润子轻声道:“您把方才那话给忘了吧,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不提倒罢,一提谢姝宁的眉头就皱的更紧了,蓦地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润子顿时噤若寒蝉,周围只余下了落雨声。 石井胡同入口处,汪仁正畏畏缩缩地蜷在厚厚的大氅里,盯着同在马车里坐着的燕淮,冷笑了两声。 燕淮的手按在剑上一直未曾松开,二人对峙着,谁也不开口。 良久,还是汪仁先出了声,他幽幽道:“冷不冷?” 燕淮:“……” “不怕冷的人最叫人讨厌!”汪仁又冷笑了声。 燕淮服气了,“印公千方百计要见我,为的就是问这个?” 汪仁没搭理他,只道:“再等等。” 话音刚落一会,马车外忽然有了声响,帘后探进来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张纸。汪仁坐在角落里抱着手炉不肯动,指使燕淮道:“劳燕大人动动脚,将东西递过来。”说完,他补了一句,“放心,左右毒不死你,咱家也懒得在这纸上下毒,燕大人莫怕。” 少年的脸黑成了焦炭,起身去接了纸条。 汪仁真要杀他,根本不会拖这么久。 帘子重新落下,汪仁终于动了,摊开手看着燕淮:“拿来。” 燕淮冷着脸将纸条往他手掌心一丢,转身就要走人。 然而还未迈出两步,身后便传来汪仁不快的声音,“这么多大好儿郎,她怎么就看上了你!” 燕淮狐疑地回过头。 汪仁面带不虞地朝他看着,叹口气道:“这下可好,真的杀不得了。” 章节目录 第319章不死心 > 听得杀字,燕淮始终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下意识一紧。 但预料中的剑拔弩张却并没有到来,汪仁叹息着忽然低下头去,将掌中摊开的纸条一把揉成一团,旋即扫一眼燕淮腰间佩剑,声音已重归平静,淡然道:“燕大人,这便回去吧。” 燕淮眸光微闪,敛目道:“印公的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些。” “哈,咱家这胳膊,天生长得比普通人长上那么一截,做人就爱多管闲事,燕大人难道是今日方知?”汪仁倒也不反驳,反而还朝着他笑了一笑。 燕淮不觉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直叫他怒火上涌。 这才进了石井胡同,离谢家还有好一段距离时,他便遇上了汪仁。 汪仁嘴上说着巧遇,依他看来,却分明就是故意在这候着他的。近日东厂跟锦衣卫的关系是愈发的差了,他已忙得晕头转向,汪仁就更是不必说。因而燕淮根本不曾料到,今儿个夜里竟然会在谢家外碰到汪仁。不过他也知道,据闻汪仁是宋氏多年前的故交,出入谢家鲜少避忌,会抽空守在谢家附近也是常事。 然而刨除谢家的事外,本就站在对立面的二人虽合作过几回,却并没什么好交情,俩人见了面自然也就没什么可寒暄的。 汪仁就开门见山地拦住了他要去谢家三房的脚步。 瓢泼夜雨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汪仁抱着手炉冲他道,“多日不见,燕大人的身量似乎又长高了些。” 他闻,嘴角抽抽,委实懒得搭理汪仁。 他尚不及弱冠之龄,这个子,自然还在长,有何可提的! 偏生汪仁说完了身量说面相,嫌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竟是无一处可看的。 燕淮掐着自己的虎口方才能忍住自己心中澎湃的怒意。 他生得如何,同他汪仁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燕淮暗暗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准备走人。 汪仁在后头慢条斯理地道:“深更半夜往谢家跑,燕大人居心叵测啊。” 话音落,“叮——”地一声响,泛着寒光的剑身擦着汪仁的手炉刺到了马车壁上。 燕淮面无表情地将剑收了回来,声音平静如朔风骤歇:“印公若是闲得发慌,不若早些回宫劝皇上多批两本折子才是。” 前些日子,汪仁忙得团团转,又亲自带着人南下了一趟惠州,宫里的事被他尽数交托给了小润子,那些个奏章自然也都是顺着小润子的手送到的肃方帝面前,但肃方帝耽于女色,荒废了政业,这御书房书案上折子是越积越多,越磊越高。 汪仁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看着燕淮仿佛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混小子,蓦地开口道:“你可是欢喜她?” 燕淮刹那间失了神。 天上猛地炸响了一声惊雷。他回过神来,面上一热,哪里听不明白汪仁话中的那个她指的是何人。 汪仁追问:“是不是?” “是。”燕淮直直朝他望了过去,眼神毫不避忌,声音亦是平稳的。 汪仁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低低自语道:“这倒还像些话……” 若是个支支吾吾丝毫不干脆同个妇人一般的,他就真的该立即杀了他才是。 然而不下杀手,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不对头的方向发展而去。 汪仁忽然一跃而起,眉眼间一片冷峻:“可你配不得她!”旁的皆不论,单他姓燕,便足够被划分到不配那一行中去了。汪仁护送宋氏回京的一路上,宋氏偶尔会同他谈论起儿女来。说着说着,有时候她会不由得说到儿女的亲事上去,其中更叫她担忧的,正是谢姝宁的婚事。 经过谢元茂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拿女儿的亲事做手脚,宋氏如今什么也不想,只盼着谢姝宁的未来夫婿能是个性子敦厚为人上进的普通官宦子弟便可,婆家自然要关系融洽和睦,人口简单,这样的人家,今后才不至叫她吃亏受罪。 宋氏甚至同汪仁半是玩笑地说起过,大理寺正家的儿子瞧着不错。 不过只是个从五品的人家,汪仁是丁点也看不上眼。 可宋氏却道,坊间皆知,现任大理寺正家中祖上有训,家中男子年过四十尚且无子者,方可纳妾。 仅这一条祖训,便足够叫宋氏注意。 但不论纳妾不纳妾,如今汪仁只知,若是燕淮,宋氏定然日夜为女儿忧心不已。 可偏偏他已知晓,谢姝宁对燕淮,并非毫不在意,这可是不妙的苗头。 须臾间,汪仁已跟燕淮缠斗在了一块。 二人招招都往狠里下,谁也没打算给对方留情面。 汪仁冷笑,一泓白光擦过他的肌肤,现出一道血痕来。 他眼中起了玩味之意,燕淮则渐渐郑重了起来。过了数十招,俩人竟是不相上下。 然而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汪仁猛地擒住了燕淮,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剑就往他颈上割去。肌肤顿生寒意,显出逼人的锋利来。可就在最后一刻,汪仁收住了手,换了一记手刀重重打晕了燕淮。 黑衣少年“扑通”倒地。 汪仁将手里的剑往地上一丢,低头去找自己的暖炉。 谁知方一弯腰,后腰处便猛然刺痛起来。 他蹙眉扭头去看,去见后腰处有把小小的飞刀破开他厚厚的衣衫,扎进了肉中。马车内地上极为狭窄,二人打斗时空间更是捉襟见肘,这是何时伤到的,他竟也不知。 眼眸微动,视线朝着地上的黑衣少年而去,他嘴角翕动,“倒是小瞧了他……”能单打独斗同他一路过招的人,拢共没有几个,竟还能趁他不备之时伤了他的,更是几乎没有。 正想着,脑袋忽然有些昏沉起来。 他大惊,不好,有毒!旋即他连忙厉声吩咐下去,“立即回南城!” 夜雨中,停在角落里的马车顿时疾奔起来。 很快,石井胡同重新安静了下来,谁也不知这里方才来过谁又出了什么事。即便是眼下身处三房的小润子,也丝毫不知自家师父竟在收到了他递出去的纸条后便抓了燕淮。 他陪着谢姝宁,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他们很快便忙碌了起来,该收拾的地方都得收拾,该打发的人都得打发了。 谢姝宁气恼方才的事,使唤起小润子来倒一点也不愧疚了。 小润子不敢再惹她,只找了一直留在谢家的小五说话。 一时间,三房忙得人仰马翻,谢姝宁则带着图兰前往玉茗院,去看了看宋氏。 宋氏夜间服用的那碗药中掺了些安神之药,这会睡得正熟,眉眼舒缓,一副好梦模样。 谢姝宁松了一口气。 这天夜里,长房再没有了旁的动静。 三房也随之安静了下来,谢翊更是一夜间仿佛长大了许多,翌日便变得胆大稳重了许多,帮着舒砚整顿起来。 将至寅正时,小润子才来同她辞别。 下了一整夜的大雨也终于渐渐停了,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几星小雨。 谢姝宁留在玉茗院正房的碧纱橱里,在美人榻上歪了一个时辰便起了身。 一场雨后,冬寒更甚,廊下台阶上皆结了冰,滑得很。站在屋子里开了窗,吸上一口气立即便能冷到心底里。长房老太太一夜间也不知呕了几口血,帕子都吐湿了好几块,唬得芷兰彻夜不敢阖眼,生怕老太太忽然去了。 到底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 谢大爷应承下了谢三爷的叮咛,只得硬着头皮来告诉她,他们兄弟的打算跟无力回天。 老太太气得瞪大了眼睛,半响说不出话来。 大老太爷正巧急匆匆地赶来,撞上了这一幕,不由皱眉赞同道,“事已至此,子吉说的也没错。” 子吉是谢三爷的字。 老太太听了却哭了起来,她哪里就能死心,明知儿子危在旦夕,她如何能装作不知不在意?若直截了当便杀了,索性痛快,可宋家的那贱妇,是想要折磨她的儿子! 哭过后,连着两个时辰,大老太太都只呆愣愣地躺在床上,木胎泥塑一般,吃不进药,也似乎听不见周围诸人的说话声。 大老太爷有些慌了神,忙劝道:“好好,就再听你的一回吧!若这次还不成,便不可再提了。” 大老太太仿佛已经干涸了的眼眶里才有了些生气。 很快,坊间有了传闻—— 南下惠州的谢六太太,被劫匪掳走,却平安归来了。 这事一出,并无人为她还活着的消息欣慰,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脏水,污她定然清白不保,不知廉耻,既被人掳走就该自尽以示清白才是,哪有回来的脸面! 大老太太盼着这消息愈演愈烈,却没想到只一眨眼的工夫,另一道流便将这事给盖了过去。 前儿个夜里谢家三房遭了贼,谢六爷的一双女儿差点命丧当场。有人说,那贼人并非真贼,而是谢家长房的人。 这事越说就越有板有眼。 长房缺钱,处境窘迫,宋氏却有大笔叫人艳羡的嫁妆产业,若叫长房得了去,那可就了不得了。 街头巷尾,一时间都传遍了谢家长房意图谋财害命的消息。 章节目录 第320章断绝小小萌娃和氏璧+ > 四更时分,谢姝宁自一室温暖中缓缓醒来。外头一片漆黑,内室角落的红木长几上燃着一盏灯,灯火彻夜不息。谢姝宁轻轻翻了个身,时辰还早,她却已经没了睡意,寂寂长夜里,她幽幽低叹了一声。 图兰眠浅,听见她翻身叹气的动静,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小姐,怎么了?” 谢姝宁朝着窗棂的方向望了过去,轻声道:“没什么,你再睡一会。” 这些个日子,事情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涨涨落落的潮水,日复一日。众人虽都应付得来,到底也是累了。 图兰应了一声,复又躺倒,大被蒙头闭上了双目。 北风呜咽着在屋外盘旋,妄图钻过窗棂。风声中夹杂着细碎的说话声,在京都各处传散。 谢家长房贪图三房六太太的嫁妆银子,起了歹念借刀杀人一事,已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三房遇袭的那天夜里,谢三爷特地使人去报了官,想要借北城兵马司的人马破开三房固若金汤的大门,一来可将谢元茂悄悄救出,二来也能擒住宋氏母子三人。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招,正正砸到了自己的脚背。 不论是宋氏被掳清白被毁的事,还是谢家长房贪图宋氏的嫁妆一事,归根究底都只是坊间的流蜚语而已。 众人想要信哪个,听哪个,都不是能被控制的。 但谢家三房遇袭当夜,北城兵马司曾上门救援,带头的正是以铁面无私为人严肃公正出名的江指挥使。 谁都相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定就是真的。 他虽未曾明说,但他的确对谢家长房起了疑心。 一则那群人跑得太快,在兵马司的围堵之下,竟也能在短短片刻间便消失无踪,的确只有从谢家内部流窜逃跑,才是最有可能的事;二则谢姝宁兄妹一得知谢三爷受了伤,便连湿衣也来不及换下,连压惊的茶也不曾喝上过一口,便速速带着大夫往长房去,要为谢三爷治伤。然而谢三爷却极力拒绝,竟是连叫大夫近身也不肯。 当时谢姝宁的汪汪泪眼跟面上的落寞之色,在场诸人可都是瞧见了的。 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形中昭示了谢家长房的不对劲。 再加上这会长房的窘迫,捉襟见肘的用度,都是无法瞒人的。 坊间的流就渐渐被串联成了一条线。 长房产业亏空,入不敷出,加之多年来一直不喜谢六太太宋氏,又眼红对方嫁妆颇丰,动了贪念。于是长房想出了恶毒之策,一面污蔑宋氏,一面派人伪装成贼人闯入谢家三房,想要夺财害命。 流越传越热,紧接着从谢家三房又传出来一道消息。 三房遇袭的那天深夜,遗失了一块玉牌。 玉是好玉,却并非绝世好玉,因而真论起来,其实并不值多少银子。 但,这块玉牌乃是谢姝宁外祖母的遗物。 因而三房派人通报了京都各家典当行,一旦发现有人拿了相似的玉牌来典,便立即通知谢家三房,三房愿以百两金子来购回。 此一出,京都各家典当铺子都立即打了精神。 那可是百两金子,不是一百两的银子! 各家的掌柜的眼睛都迷成了线,但凡收到了玉做的玩意,都恨不得贴到眼珠子仔仔细细地查验。 不出两日,事情竟然就有了进展! 东城宝瓶胡同里的一家当铺,果真收到了一块玉牌。 如传中的几乎一般无二,甚至于连角落里的那抹朱砂红,都一模一样。 掌柜的当即便亲自带着这块玉牌去了谢家三房,出面见他的是舒砚跟谢翊表兄弟二人。 玉牌被装在垫了柔软红缎的匣子里,由舒砚跟谢翊俩人一一看过。 谢翊颔首,“不会错,就是这块!” 掌柜的大喜,高高兴兴果真拿到了那百两金子的报酬,回了东城。 回到当铺,伙计们奇道:“掌柜的,这块玉牌,难不成便是先前那婆子拿来当的?” 那婆子身上穿戴虽力求简朴,但他们都是靠眼力见吃饭的人,哪里能看不出她身上穿的用的质地针脚皆佳,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妇人,应是大户人家里的下人才是。 所以那婆子拿来典当的东西,自然也就只能是主人家的。 然而是主子让她拿来典当的还是自个儿偷出来典当的,便无人知晓了。 当铺收到玉牌的那一日,谢家三房高价寻物的消息尚未传到东城,他们是事后才想到的。 掌柜的瞥他们几眼,摆摆手道:“去去,休要多管闲事!” 众人闹了个无趣,只得四散了去。 也不知是哪个将话给传了出去,当玉牌的婆子,一时间争相成了众人疑心的对象。 那玉牌是三房遇贼时丢失的,按理就算有人去当玉牌,也该是贼人才是,怎么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人? 这事不论怎么看,都显得不大对劲。 于是便有人想到了谢家长房身上去,似乎只是一夜间,坊间便传满了那婆子正是谢三夫人蒋氏身边的人。 模样衣着,皆说的头头是道。 京都一片哗然。 谢家长房大门紧闭,蒋氏更是连半步二门也不敢出。 她每听得一句流,这头便更加疼上一分。 她的确派过人去当东西,可那当的是大老太爷库房里的古玩字画,何时派人去当过什么狗屁玉牌! 然而三人成虎,这流也可杀人,谎话也好流蜚语也罢,被那嘴皮子上下两片一碰说的多了,就会成真。 她忍不住气得要哭,一想自己终日过的艰难,而今长女殁了次女被关在庵堂里,丈夫竟也瘸了,只觉两眼发黑,恨不得吊死了事。 大老太太更甚,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赌咒骂宋氏是个贱妇,不愿相信自己竟收拾不了她们。 可眼下这时候,哪怕三房地上掉坨鸟粪,指不定也能被人说成是长房下的毒…… 何人敢轻举妄动。 大老太爷劝了几回,见她充耳未闻,不觉心疲,索性再不去管她。 他是好脸面的人,而今事情闹成了这样,谢家祖宗的脸都被丢光了,他在书房里躲了两日,竟也病了。 长房里一片凄风惨雨。 三房倒重归了安宁,鹿孔来告诉谢姝宁,谢元茂虽然瞎了一只眼,废了一只手,但歇了几日精神倒还不错。 谢姝宁便带着图兰跟小五往谢元茂那去。 小五说印公吩咐过,但凡她去见谢元茂,他都得贴身跟着。 谢姝宁犹自对上回小润子听从汪仁的话试探她的事耿耿于怀,听了小五这话也没什么好脸色,但仍让他跟着一块。 走至半途,图兰悄声问道:“小姐,去当了玉牌的人,真的是三夫人身边的妈妈吗?” “……”谢姝宁无力扶额,“是卓妈妈去当的。” 图兰惊道:“啊——原来是这样!” 小五跟在最后头闻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姝宁则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她连宋家祖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哪里会知道外祖母留没留下遗物,遗物中又是否有块玉牌在。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幌子。 长房胆敢往母亲身上泼一盆脏水,她便能十倍还他们,顺带着连证据也帮他们准备妥当。 大局在握,她的心静如止水。 长房几人却是原本就各自都有担心惶恐的事,再者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他们碰了两次灰,哪里还能镇定自若。结果自是阵脚大乱,只差内斗。 不多时,他们经过回廊,进了院子。 庭院里的腊梅疏疏开了三两枝。门口守着的人见他们过来,忙躬身行礼,替谢姝宁撩起了帘子。 谢姝宁信步走入,小五跟图兰也跟着进去,并不需回避。 谢元茂正在吃药,一只青花瓷碗,盛着酽酽的浓黑药汁。 听见响动,他霍地转头看了过来,见是她,突然一把将手中药碗给砸了过来,“哐当”一声,落了一地碎瓷,药汁四溅,有两滴落在了谢姝宁的鞋面上。 他声音喑哑,厉声喝道:“你娘呢?你娘那贱人在哪里?” 谢姝宁眉头一蹙,眼神如针,直直朝他看了过去。 许是不曾见过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谢元茂完好的那只眼睛一眨,瑟缩了下。 “你娘是个贱人,你也是!”他微微别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你索性杀了我算了,且看看老天爷会不会劈死你!” 谢姝宁越过地上的碎瓷,并不看他,只让图兰备纸研墨。 谢元茂咒骂不止,全无斯文人的模样。 “娘亲无意杀你。”谢姝宁低声道。 谢元茂一怔,旋即大笑,“那贱妇八成是对我旧情难了,舍不得了!” 谢姝宁听着这话,再看他的狰狞丑陋嘴脸,只觉胃中一阵翻涌。秀眉紧蹙,她断然道:“不必胡想。”她声音渐渐拔高,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里头装着的却并不是信。 等到图兰研好了墨,她便将这纸在案上摊开,指着同谢元茂道:“签了和离书,从此娘亲同谢家便再无瓜葛。” 章节目录 第321章裂帛 > “和离?”谢元茂愣了一愣,旋即张狂大笑,“和的哪门子离!她也配!” 谢姝宁看着他,但见他出无状,神色轻浮,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难以明的怅然,混杂着说不清的嫌恶,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她微微屈指,将手下的和离书重重一叩,道:“莫忘了,当年父亲原是入赘的宋家,只后来娘亲一心为你,将一切抹去再不提及,手边自然也就没了旁的证据能说明这么些年来,你其实,仍旧还是宋家的赘婿。如今只说和离,已是顾及了谢家的颜面。” 谢元茂神色愈发张狂,那只瞎了的眼睛结了痂,因为狂笑而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笑声一滞,他亦拔高了音量嚷道:“我要休了那贱妇!和离,凭什么?” “签了吧。”谢姝宁眉头紧蹙,不愿意同他多费口舌。前世她直到死,也只当他是生性凉薄,不顾她们,乃是因为三老太太跟陈氏蛊惑所致。可如今她才知道,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天生的小人。 小五跟图兰便一前一后走上前来,小五一把扶起谢元茂,几乎是将人给拖到了桌案前。 图兰提笔蘸了墨硬塞进了谢元茂手中。 谢元茂极力挣扎,但他本就是文弱书生,如今更是半个残废,哪里能从个会武功的人手里挣脱出来。他叫喊着:“滚开!” 他一心想要将宋氏困在身边,能想法子好生折磨折磨她用以泄愤,不能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将她放离自己身旁。若不然,早在他知道自己被陈氏戴了绿帽子,又知自己原来早就被绝了育时,就能休书一封将宋氏休离。 但他从一开始,打的就不是这么个主意。 他一点也不想宋氏下堂,更不必说签下这纸和离书。 他被小五钳制着,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朝被摊在案上的和离书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即便身处下风,仍是立即勃然大怒,厉声喊道:“什么?贱妇竟还妄想带走我谢家的儿女?她算什么!她不过只是个商贾人家出身,满身铜臭的无知妇人,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将谢家列祖列宗置于何地?” 和离书也就罢了,左不过只是一封放妻书。 然而此刻摆在案上的这纸和离书却有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上头明明白白地注明了,宋氏要带走一双儿女。 谢元茂深知自己这辈子都再没有机会诞下子嗣,因而流淌着他血脉的人,除了身在庵堂的谢姝敏之外,便只有谢翊跟谢姝宁兄妹。 谢姝宁暂且不提,迟早都是要出阁的,但谢翊,却是他唯一的儿子! 一旦没了谢翊,谢家三房的香火自然也就断了。 她这是故意写了用来羞辱他的! 谢元茂只觉脑中轰得一响,满腔怒气直上头顶,几乎要冒出火来。 他想也不想,扬手就要将手中蘸了墨的笔往和离书上胡乱涂抹。 小五轻轻一抬手,就钳住了他握笔的右手。 谢元茂挣扎不动,不由着了慌,口中叫骂不止:“小畜生,你反了天了!”骂着骂着,又禁不住换了和缓的语气说道,“阿蛮,你娘失心疯了,她说的话,如何能听……莫要如此……” 可众人看在眼中,像得了失心疯的那人,明明是他。 谢姝宁心中也不大痛快,别开眼不去看他,只道:“父亲还留着一只眼睛,如今你要签的这个名字,便是用来换你的眼睛的。” 听她说起眼睛,谢元茂情不自禁地噤了声。 刀尖刺破眼球的“噗嗤”声响,仿佛还在耳畔,那锥心的疼痛,亦还残留在眼窝里。 然而他一面害怕着,一面却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苦难,悲愤不已。 他抬头看向长女,却见她面色凝重,紧抿着的嘴角透露出一股强烈的坚决意味。他忽然间想通了,他心中一度以为女儿还只是那个梳着讨喜的圆圆小髻的小姑娘,却不防,她早已长大,浑身充斥着丁点不像他的冷厉气势。 他哑然,不再挣扎,道:“也罢,但你哥哥必须留下!” 眼皮一跳,谢姝宁侧目朝他看了过去,怅然道:“娘亲的嫁妆跟哥哥,只能留下一样,父亲如何选?” 谢元茂顿时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良久,他咬着牙重重甩开了小五的手,唰唰两笔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姝宁终于彻底死心。 在他心中,最打紧的是他的官途,其次为谢家的脸面,最后却也照旧还未能轮到他们,他心中仅次于这两样的要紧之物,乃是钱财…… 谢姝宁气急反笑,上前收了和离书。 谢元茂被小五拉开两步,近不得谢姝宁,他眉头紧拧,斥道:“银子呢?” 箱笼的钥匙,宅子铺子田地的契约,都该悉数交出来才是!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是谢姝宁嘴角一个寡淡的笑意。 她说:“今后怕是难以再同父亲相见,阿蛮敬父亲一杯茶,权当是父亲为女儿践行了。” 谢元茂心心念念想着黄白之物,听她这般说,便耐着性子道好,自挣脱了小五去椅上坐定,目光炯炯地等着。 妻子女儿都是靠不住的,当日那毁了他右眼跟一只手的人,他暗自揣测过多半是宋氏派来报复他的。因而他口中虽然极不情愿放宋氏离去,心中却明白,事到如今长房也不曾派人来救他,他只能靠自己了。 否则,假以时日,他必定一命呜呼。 所以他眼下,只求银子。 这世上,唯有金银钱财不会负心。 他焦急地等着谢姝宁来敬茶,用眼神无声地催促着她。 谢姝宁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走至桌边,再慢条斯理地背对着他们沏了一盏茶,转过身来。 她端着茶朝谢元茂走近,躬身行礼,将手中茶盏双手奉上,道:“父亲请用。” 谢元茂一把接过,仰头就将一盏茶尽数喝了下去,随后将空空的茶盏一倾,急道:“东西呢?” “我只是同父亲说了句玩笑话。”谢姝宁用极轻的声音,徐徐说道。 茶盏“哐当”一声坠了地。 谢元茂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火冲天。 然而一盏茶下去,不过须臾,他完好的那只眼睛中,眸光微闪,蓦地现出几丝闷浊的灰绿色,在他眼中流连辗转。 大脑似乎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空白。 谢元茂仍瞪着眼,却忘了,自己为何瞪眼…… 他眼睁睁看着谢姝宁当着自己的面慢慢地跪了下去,俯身磕头。 发间玉簪似散发着莹润的光芒,随她俯首的动作而轻轻一颤。 谢元茂的眼神渐渐变得呆滞。 谢姝宁叩了三个响头。 这一生,今日这一回,乃是她最后一次拜他跪他。 母亲同他的孽缘,终于断在了今日,她跟哥哥,自然是义无反顾要跟着母亲一道走的。 她亦恨极了他,厌极了他。 然而他生她养她一场,她身上到底还流着他的血。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终此一生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可是恨他,却没办法将这与生俱来的血脉抹去。 今日一别,形同永别。 长裙流水般逶迤,她站起身来,转身大步离去。 不知何时从厚厚的云层后冒出头来的太阳高悬于头顶上,落下白薄的日光来。 谢姝宁广袖轻曳,腕间一抹绯红夺目似血。 日光下,图兰眼尖地发现,那抹红上似乎缺了一角。 ——那只自敦煌带回来的红镯上,少了一小块。 三日后,谢家三房的大门敞开,里头空空荡荡。 长房得知讯息,却不敢贸然行动。 大老太太呕了一回血,身体虚弱了许多,但仍强自撑着,要亲自领着人去一探究竟。 谢三爷养着伤,自是不必非跟着她去不可。谢大爷便倒了霉,不得已只得陪着她战战兢兢地往三房去。 他们这才惊觉,宋氏一行人,不知什么时候,竟从三房消失不见了! 大老太太大惊失色,由人搀扶着快步往里头走,没走两步便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吵嚷着。 她立即拄着拐杖,循声而去。 声音是从正房发出来的,她催促芷兰:“快,再快些!” 芷兰便几乎是半拖着她,将她带到了正房。 然而一进前庭,众人便傻了眼。 谢元茂穿着身脏兮兮的衣裳,正在前庭里胡乱走动,一面走一边嘀咕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大老太太惊呼:“老六!” 谢元茂听见响动,回头来看,面上忽然绽开一个笑脸,手舞足蹈地指着老太太身后一处道:“有鬼!你快看,有鬼呀!”说着,忽然又扯着脸皮冲她做了个鬼脸,嚷着,“哎呀,好热,怎么这么热。”伴随着话音,他飞快地将自己身上的直缀剥去,只余身里衣在寒风中。 “啊——”大老太太惨叫了声,晕在了芷兰怀中。 ***** 这一年的隆冬,对谢家而,是真正的隆冬。 但对谢姝宁而,暖春却似乎已经近在眉睫。 宋氏的眼睛渐渐开始复明,如今已能隐隐瞧见物事轮廓。 谢姝宁在北城置了个宅子,一行人暂且先住了进去,准备着等宋氏的眼睛彻底康复那一日,众人便立即启程回延陵去。 一等宋氏的眼睛开始恢复,事情安置妥当,谢姝宁便带着鹿孔去见燕娴。 然而到了燕家,她见到如意,方才得知,燕淮竟已数日不曾露面。 章节目录 第322章去向 > 换了平日,至多隔上个一日两日的,燕淮便必定会来见燕娴,问一问她的身子状况。然而这一次,他足足不见了三日。 谢姝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问如意:“吉祥人呢?” 如意不知燕淮行踪尚且情有可原,但吉祥身为他的贴身护卫,断没有不知他去向的道理。 “昨日才见了一回。”如意闻却摇了摇头,“说是今日该有消息了,但眼下还未曾见到人。”他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谢姝宁,“您过会见着了大小姐的面,还请千万不要说漏了嘴,叫大小姐知道了这事。” 燕娴的身子不好,委实受不住任何打击。 秀眉紧蹙,谢姝宁微微一颔首,同他一道去见了燕娴。 宁安堂内,燕娴正坐在树下捧着一卷书,漫不经心地翻着,听见响动她猛地抬头看来,见是谢姝宁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来,唤她道:“阿蛮姐姐,你今日怎么得空来?” 谢家的事,她虽不明,但多少少少也有些耳闻。 谢姝宁便也不瞒她,亦笑了起来道:“鹿大夫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正巧有了些思路,我便先带着人来见见你。” “是吗?”燕娴语带欢喜,将手中书卷“啪嗒”一合,“这可太好了!” 谢姝宁将她的病放在心上,燕娴是知道的,虽然从一开始她便不对鹿孔抱有期冀,但当着谢姝宁跟燕淮的面,她从来都是信心满满,满脸高兴的。 二人说话间,鹿孔已同如意一道将随身的药箱搁下,来同燕娴行礼。 他一早见过了谢姝宁绘了给他看的画像,心中已有准备,但他此刻亲见了燕娴,仍是忍不住暗自心惊。 这样的怪症,他翻遍了书籍,所见亦不过一例,费尽心机,循着上头记载的蛛丝马迹,他苦苦搜罗,却只是徒劳。古籍上所载之人,年不过十岁,便已经老死,甚至于还不如燕娴命长。 若非她爹燕景十数年来想尽法子为她续命,按理,燕娴也是无法活到今日的。 医者父母心,鹿孔见到了燕娴的模样,不由得便动容了几分。 他年少时跟着坐堂的师父为人望诊,所见之人哪怕只是偶感风寒,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叫人看了也连带着难以高兴。 如燕娴这般身怀重病,却笑语晏晏的人,他几乎不曾见过。 见过礼,他上前为燕娴把脉。 迎枕垫在燕娴干瘦的手腕下,愈发衬得她瘦骨伶仃,叫见者心酸。 一阵风过,宁安堂内常青的这棵大树叶片碰触,哗哗作响。 树下众人皆屏住了呼吸,等着鹿孔开口。 良久,鹿孔换了燕娴的另一只手切脉。 来来回回数遍,他额上都不由冒出些许汗珠子来。 这样的脉象,他前所未闻。 燕娴瞧出来了,便道:“无碍的,这么些年来,什么样的坏消息都已经听过了,鹿大夫但说无妨。” 鹿孔轻叹了一声。 众人便知不好,不由沉默。 燕娴却风轻云淡地笑了起来,口中问道:“活了这么多年也够了,只是不知,能不能再多活个两三年?” 谢姝宁站在她身侧,听到这话不觉看了她一眼。 “若能再活个两三年,哥哥怎么着也该成亲生孩子了。”燕娴掰着手指头数着,“来年出了孝,成亲生子,兴许我还能赶上孩子的洗三、满月酒呢。” 她笑吟吟说着,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经为自己的后事一一打算妥当了。 “等到那时候,我如若得了机会见到爹爹,也好将这好消息告诉他。” 谢姝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阿娴……” 燕娴忽道:“说到哥哥,他这是上哪儿去了?论理,他昨儿个便该来督促我吃药了,怎么到了这会也还没露面,如意,哥哥人呢?” “主子他……”如意不妨她会突然扭转话头,不由愣了愣,努力气定神闲地道,“主子手头的差事还未了,只怕还得个三五日才能回来。” 燕娴的眼神便变了变:“你在撒谎。” 如意口中的话一滞。 “你说话时眼神躲闪,不敢看我。”燕娴面上笑嘻嘻的,嘴里说出的话却分明是十分的郑重严肃,“你根本也不知道哥哥在哪里。” 如意苦笑:“我的好小姐,没有的事,主子真是去办差了!” 燕娴起了怀疑之心,自然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信,她慢慢敛了面上笑意,“他是不是,出事了?” “真没有!”如意跳脚,“您别胡思乱想,主子好着呢,这事真真的!” 谢姝宁眼见他是瞒不住了,只得出劝起燕娴:“你哥哥若是个那么容易就出事的人,当年也没法活着从漠北回来了。你放心,用不了几日他便能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照常催着你吃药休息。” 燕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眉宇间浮现出几丝担忧之色。 她虽只比谢姝宁小上几个月,但分明还是个孩子心性,不曾见过母亲又失去了父亲,而今只剩下个哥哥,自然最是担心他出事。 正当此时,庭院外有人来请如意。 如意长松了一口气,歉然地同谢姝宁示意了下,匆匆告退。 谢姝宁点头,旋即同燕娴道:“这样吧,你若真担心,我让人去悄悄打探一下,你哥哥究竟领了什么差事去办,又去了哪里,何日能归,也好叫你放心。” “当真?”燕娴顿时笑了起来。 谢姝宁暗自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道:“真的,我明日若得了空就亲自来告诉你,若是不得空,我也一定差人来告诉你一声。” 再聪明再擅观人,燕娴到底也只是个只能呆在深宅里养病的羸弱少女,朝堂上的事她一概不知。燕淮能领什么差事,她自然也不会知晓。 谢姝宁笑着又同她说了几句闲话,等着鹿孔同她细细问了几句病症,才同燕娴告别。 出了宁安堂,她一眼便看到如意跟吉祥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里,轻声交谈着。 如意一脸的惶恐不安,一面同吉祥说着话,一面环顾四周。正巧叫他看到了谢姝宁,连忙噤了声。 谢姝宁皱了皱眉。 “小姐,他们在说什么?”图兰紧跟在她身后,见状奇道。 谢姝宁没长顺风耳,自然也不知他们说什么,便摇了摇头抬脚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吉祥黑着脸,闷声闷气地喊了声:“八小姐。” “你病了?”图兰蓦地问道。 吉祥心不在焉地瞥她一眼,并不语。 谢姝宁心中一凛,面向如意笑道:“烦劳先送鹿大夫回去,我再留一留。” 檐下挂着的一串风铃被风吹的叮咚作响,如意微微一愣,恭声应喏,带着鹿孔先行退下。 等人一走,谢姝宁便开门见山地问吉祥:“燕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吉祥咬了咬牙,依旧黑着脸,沉声道:“三天前的夜里,主子去了石井胡同,便再没有出现过。” 燕家在南城,跟北城的石井胡同没有一丝干系,他去北城,自是冲着谢家去的。谢姝宁登时明白过来,为何吉祥见到她时,面色黑的如同焦炭。 “……你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了?”心念电转之际,谢姝宁忽然回过神来,“难道是……印公?” 三天前那个雨夜,可不就是小润子同她说起汪仁要杀燕淮时吗? 小润子明告诉她,那话是假的,只是汪仁说了来试探她的。 天知道,他是想试探出什么来! 但汪仁喜怒无常,没准转念便改变了心意,真动了杀心! 吉祥呼吸一顿,猛地眯起了眼睛用冷厉的眼神直勾勾看向谢姝宁。 谢姝宁心道不好,竟真被她给猜中了! 眼角直跳,她断然道:“去东厂!” 吉祥原本已气得额头冒出青筋,骤然听到这话,不觉怔住。 “愣着做什么?”谢姝宁紧了紧自己隐在袖中的手,“你还能站在这同我说话,便说明你家主子尚还活着,但他若在汪印公手中,谁知还能多喘几口气,还不赶紧!” 吉祥犹豫了片刻。 图兰一拳头打了过去,重重砸在他肩头:“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家小姐跟印公合谋要害你家主子?” 吉祥被人说中了心思,脸皮一僵。 “随他去。”谢姝宁拔脚就走。 不管是为了燕娴也好,还是因为她心中那莫名的焦虑,她都不想转头便收到燕淮的死讯。 前世燕淮跟汪仁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如今走的近,还得过上好几年,二人才会真正交锋。这一世,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变了。前世燕淮射杀了汪仁,这一世兴许就该轮到他先被汪仁给整死。 东厂位处南城权力核心之处,同锦衣卫所相距甚近。 谢姝宁让马车停在了千步廊附近,并不直接往东厂去。 汪仁性子古怪,她若想要在暗地里动手脚,除了惹怒汪仁外别无用处,为今之计,只有迎头而上。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东厂的人来请她。 来人自称小六,恭敬地道:“印公只请八小姐一人前往,旁人一概不得踏入东厂地界,否则,杀无赦。” 吉祥跟图兰都沉下了脸。 “八小姐,印公让小的给您带句话,他老人家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觉得您这眼神兴许不大好,若得空了,也请鹿大夫为您煎上几帖药吃了试试,免得拿那倭瓜也当美玉看。” 谢姝宁嘴角一抽,汪仁这话里的倭瓜……指的是燕淮? 章节目录 第323章戏耍 > 小六觑着她的神色,轻咳了声,道:“八小姐,该动身了。” “小姐!奴婢得跟着您一块去!”图兰慌忙伸出手扯了扯谢姝宁的衣袖,“您一个人去,奴婢哪里能安心。” 谢姝宁失笑:“你跟着去一块给东厂做花肥吗?” 小六方才可明明白白地说了,汪仁有令,只准她一人入内,旁人概不得进,不然剩下的可不就只有做花肥一条路。没有法子,图兰跟吉祥只能暂且在外候着,只让谢姝宁跟着小六一道离开。 待人一走,图兰便恨恨地一脚踢在了车辙上,愤懑地道:“你家主子是什么金疙瘩不成,还得我家小姐去涉险。” 她原先看待燕淮,倒觉十分顺眼,如今再想一想,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仔细一回忆,这位燕大人,可不就是实实在在的扫把星?好事没遇上过,坏事全叫他给碰上了,还总有法子回回都跟她家小姐扯上关系。 这般想着,图兰不禁想起了当初她们跟云詹先生一道在平郊外遇到燕淮的事来。 那一日,可差点叫她们都丢了命。 她恼火地瞪向吉祥:“要不是你怀疑我家小姐,她何必冒险前去!印公上回就生了小姐的气,也不知如今气消了不曾,若是不曾消气,小姐这一去岂非就成了羊入虎口?” “怪我?”吉祥双手抱胸,靠在马车上,“你家小姐是因为旁人一疑心就立马要表明清白的人?” 图兰被噎了一噎,沉思一想,似乎还真不是…… 吉祥继续道:“她八成是为了大小姐。” 宁安堂里的燕大小姐,真论起来,世上只剩下了燕淮这么一个亲人。她活着本就不易,哪里还能再承受一回失去挚亲的伤痛。 图兰心思简单,听得这话,原本合该立刻就相信了才是,但这回她略一琢磨,便回过味来。她悄悄打量着吉祥,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心中小声腹诽着:难得也叫这自诩聪明的家伙笨了一回。 带着森森寒意的空气卷进肺腑,叫人精神一震。 为了帮燕大小姐,固然是她家小姐去见印公的缘由之一,却并不是唯一的。 身为谢姝宁的贴身大丫鬟,因为会武,比平日里玉紫几个跟着她的时间还要多上一倍,可谓是谢姝宁平日里睡觉要翻几个身她都清楚。她家小姐的那点异动,她又怎么会错过。 ——就连谢姝宁自己,只怕都不曾发觉。 图兰顿时骄傲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斜睨着吉祥,嘿嘿笑了两声。 吉祥皱着眉头瞥她一眼,“你可是已经准备妥当了?” “准备什么?” “万一事情不顺利,出了意外,你就没想过如何应对?”吉祥看她一脸疑惑,只觉眼皮一跳。如果谢姝宁一去不返,又或是无功而返,后头要做的事,那可都是少不了的。不论做什么事,都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东厂在汪仁的统率下,多年来愈发练就了铜墙铁壁,成了皇城边上最硬的一块骨头。但历任成国公手下的铁血盟,也不是吃素的。 真到了非撕破脸不可的地步,也只有血洗东厂一条路。 吉祥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最后的这条路,乃是最坏的一条路。 即便他们成功了,这偌大的西越朝,只怕也得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燕家,也会立即被从历史上一笔抹去。 眨眼间,吉祥心中已是千回百转。 图兰向来猜不透他的心思,见他如此,只得也正色道:“没想过……” 这事来得急,谢姝宁也急,哪里来的时间先部署一番再说。思及此,图兰面上的神色就有些恹恹起来,“若是你早些查到,如今也就不必这样急了。” 她听说,哪怕是个鬼进了东厂,也得脱层皮,更不必说是个普通的人。 保不齐,燕淮已经死了。 图兰想着抿了抿嘴,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叫吉祥听了去。 这么一来,自是再拖不得,拖得一分这事就危险一分。不过她家小姐火急火燎,失了冷静,也是桩怪事,若非她一早就隐约察觉了些不对劲,现如今是说什么也不相信小姐没疯的。 那可是东厂…… 里头等着她的可是那喜怒无常的印公大人…… 图兰叹了一声,臭着脸蹲下身去,看着角落里一溜不知哪冒出来的黑蚁,排着队匆匆爬过。 ***** 两刻钟后,谢姝宁见到了汪仁。 汪仁正坐在铺了厚厚水貂皮褥子的宽椅上,低头在看一把女子用的纨扇。 人人都知他畏冷,但此刻他看到谢姝宁入内,竟拿起扇子朝自己扇了扇,似乎故意要将这柄扇子映入她的眼帘。 白玉扇柄下垂着水青色的流苏,扇面上绣着精巧细致的花朵,密密麻麻,一重叠过一重,叫人看迷了眼。 这样瞧着,似乎就只是一柄用来障面的普通纨扇。 然而谢姝宁方一站定,便眼尖地发觉了这柄扇子的古怪。 寻常用来做扇面的,多是素净的白纨素。然而她这会望过去,不论怎么瞧,都觉得那扇上蒙着的并非寻常所见之物。 疑心间,她定睛一看,又发现了一处不对。 那扇面上的花朵,似乎红得有些过了,红得像凝滞了的血。一般仕宦人家的女子,哪有往扇面上添这般颜色的——谢姝宁眼神一变,忽然间悟了过来,这红,分明似血! 汪仁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道:“瞧见了吧,这人皮绷的扇面,才最好,这扇的风都是暖的。” 谢姝宁唬了一跳,不由得低低惊叫了声。 汪仁见状便笑了声,淡然道:“燕大人还年轻着,这身上的皮也紧绷细致,倒不比普通女子差。” 这话说的,倒像是他剥过多少姑娘的皮一般。 小六腹诽着,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谢姝宁浑身僵直,连视线都僵在了扇面上。 “你仔细瞧瞧,好生搁着,几年都不会泛黄。”汪仁笑眯眯的,拿着扇子在她眼前摇来晃去。 谢姝宁只觉耳边“嗡”的一声,似有根紧绷着的弦一寸寸断了开去,震得她心尖莫名疼了起来。 汪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道:“可要亲手试一试?” “……印公。”谢姝宁张了张嘴,喊出一声印公来,随后蓦地慢慢镇定了下来,她别开眼,不再去看那柄纨扇,只道:“剥点皮应当还死不了人,印公这可是在提醒阿蛮,他还活着?” “无趣!”汪仁闻蓦地将扇子丢到了一旁的矮几上,烦躁地皱起了眉头,“这等时候,你不该哭了吗?再不济,也该追着问我,他是如何死的才是。你怎么就想到了,他还活着上去!这天下要都是你这样的人,该是多枯燥!” 汪仁紧紧皱着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他算是看明白了,燕淮也好,这丫头也罢,都无趣极了。 谢姝宁听着,一颗原本下沉中的心却渐渐浮了上来,无奈地挤出一个笑来,一脸正经地问道:“那我给您哭一会?” “……” 身子往后一仰,汪仁大半张脸都被埋在了厚重的大氅里。 透过眼角余光,他打量着谢姝宁。 眼窝比常人更深一些,一双杏眼,水波清冽,像极了宋氏。 他看着,顿时熄了继续戏弄谢姝宁的心思,然后瓮声瓮气地道:“去吧,看一眼就回家去,省的你娘挂心你不着家。” “多谢印公。”谢姝宁松了一口气,幸好,果真还活着。 汪仁瞬间恢复了往常淡然自若的模样,一脸风轻云淡地道:“听说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年岁同你相仿,年轻有为,早早已有功名在身,堪称神童。”他又想到了燕淮的那张脸,便添了一句,“人我也见过一面,生得倒不差,丰神俊朗四个字也是当得起的。” 谢姝宁目露困惑,一时没有想明白,“您这是,在给我说媒?” “没有的事!”汪仁挑眉,“你跟着小六去地牢吧!”想了想,他站起身来,亲自上前去推开了门,“赶紧走,看完了就家去,休要逗留。” 谢姝宁不敢多,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往门外去。 小六已候在门口,见她出来,忙带着她往地牢走。 上回谢姝宁来见汪仁,便是在东厂的地牢见的。 沿着石阶一路往下,四面灯火通明,不多时到了入口处,却是黑魆魆一片。 小六咳了两声,通道里便渐次亮起了灯来。 他轻声熟路地带着谢姝宁往最角落里去。 两旁皆是生铁锻造的牢门,透过疏密有致的空隙,能清楚地看到里头的人。 谢姝宁憋着一口气,带着帷帽的头微微垂着,跟着小六脚步飞快地往里走。 好在她虽然心中急切,到底还记得该带上帷帽。 一下地牢,她就将脸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少顷,小六停下了脚步,微笑着转过身来:“八小姐,到了。小的就在边上候着,您有事说话就行。” 说着话,他已经一面掏出大把沉甸甸的钥匙来,将身前的一扇牢门打开了来。 透过黑色的纱幕,谢姝宁隐隐约约看到个蒙头垢面的人蜷在墙角。 她微微吃了一惊。 小六径直往里头走去,忽然朝着墙壁鼓捣了几下,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牢房里竟还有一扇门…… 章节目录 第324章试药宙小眉和氏璧+ > 谢姝宁站在门口,脚步迟疑了下。 她这回可算是脑子一热,深入虎穴了。 小六站定,转头看她,躬身行了一礼,道:“您请。” 谢姝宁隐在帷帽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颔首,迈开步子往前而去。 进了一扇门又一扇门,门后丝毫没有动静,她就站在门口,听着小六道:“印公说给您留一炷香的时间,该有什么要看的要说的,也都应当看完说完了,请您仔细着时辰,不要忘了。” 谢姝宁神色微变,淡然应好,目不斜视进了未知的牢狱深处。 前一世,她连东厂的大门该如何走,只怕都弄不清,而今她却站在东厂的地牢里。 她进了门,小六笑着说了声“您请便,小的就在外头候着”,便将门给轻轻合上了。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寂静得不似人间。明明只隔了一扇门,外头的声响动静却都立即被全部隔绝了。 四面都是墙壁,又处在地下,光线晦暗。 谢姝宁索性摘去了帷帽,再一抬头,便撞见了赤着上半身的燕淮。 少年白皙的肩头赫然刺着一枝腊梅,鲜艳欲滴,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几可以假乱真。 她不由得一怔,下意识脱口道:“你的衣服呢?” 燕淮恍若未闻,只呆愣愣地看着她,惊讶地道:“你怎么会在这?” “……哦,顺道。”谢姝宁别开了眼。 燕淮忽然笑了起来,冻得有些青紫的面上也带了些血色。 因他在马车里被汪仁问及冷不冷时,答了一声不冷,就此被汪仁记在了心里,将他关起来后,连半块上衣料子也不肯给他,只让他冻着。好在昔年在漠北时,天机营的几个师父也爱用这一招,他跟七师兄光着身子在酷寒时节的沙海里捉过沙狐,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练剑习武,早成了习惯。眼下虽冷,却并不是不能忍。 他只是没有料到,竟会在这见到谢姝宁。 “还好……”谢姝宁佯作不经意地朝他上上下下看了几眼,赤着的上半身上并没有血迹,也不见大的伤口,可见方才汪仁说那柄纨扇是用燕淮的皮绷的,是实实在在的大谎话。 她原先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在意,但这会见着了燕淮,却是忍不住第一时间就先打量了一遍。 不过发现扇面的事是假的之后,她不觉狐疑了起来。 在东厂困了几日,他身上休说缺胳膊断腿,分明连半点肉眼可见的伤口也没有,委实奇怪。再听他说话,中气尚足,也不像是羸弱之样。 谢姝宁疑惑。 燕淮察觉,低头一看,面色微红,想寻件衣裳穿上,却是连根线也没有,只得努力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来。 “娴姐儿逾期不曾见你,心中十分忧虑。”谢姝宁犹自疑惑着,一面掐着时间说起话来。 能不能将燕淮带出东厂她没有丝毫把握,且她也根本也没有这个打算。 她不过只是个手头有些银子有几个刀客护卫的闺阁女子,即便比旁人多活了一世,她也只是个普通人。 她完全摸不透汪仁的下一步,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燕淮有法子,她必定乐意相助。 她今日来,只不过是为了亲眼看一看,燕淮究竟是生是死。若活着,有何话要带给燕娴。 至少,如果已经死透了,她勉强也能想法子将他的尸首带回燕家。 可一想到他会死,她又有些莫名烦躁起来。 她垂着眸,在心底里胡乱地想着,一时半会连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弄不分明了。 “该先同她说一声的。”燕淮叹了口气。 谢姝宁讶然,事出突然,连吉祥也不知他的去向,他却用了个“先”字,难道他早有预料? 燕淮瞥见她错愕的神色,忙换了话头道:“你手头的事,可是都已经安置妥当了?” 她既能站在这,必定是已经将谢家的事都给安置妥当了,要不然,她这会必然是在府里守着她娘,忙着打压谢家长房。况且,听她的口气,她应当也已经见过娴姐儿了。 “已了了。”谢姝宁也不瞒他,“从今往后,谢家只是谢家,同我再无瓜葛。” 她淡然说着,可谁都知道,她骨子里流着谢家的血,除非死否则都无用,这血的羁绊,会成为永恒的牵扯。 燕淮笑了笑,忽然面色一变。 谢姝宁眼尖地发现他赤着的手臂上隆起一道道红痕来,争先恐后地朝着他肩头而去,像一群鲜红的小蛇在飞快地追逐着他肩头的那枝腊梅。 骇然失色,她何时见过这样的画面,霎时失了主意,一把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急声道:“这是什么?” 燕淮眉头紧蹙,嘴角却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摇头道:“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这东西……像是活的!”一道红痕在她指腹下微微隆起,谢姝宁厉声道。 然而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手臂上的线状红痕一一消散,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光景,一切就都恢复了原样。 谢姝宁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松开了手。 燕淮暗叹了声,手臂肌肤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可惜了……怎么立即就松手了…… 他敛神道:“进了东厂,哪有安然无恙,全身而退的人。” 若真有这样的人,汪仁早被气得睡棺材里去了。 早在他刚刚爬上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时候,他便已经为自己的身后事筹谋透了,寿材、寿衣、陪葬……他早八百年就都准备妥当了。 这人想肆无忌惮地活着,就得一早做好转瞬就死的准备。 谢姝宁跟燕淮在地牢里说着话的时候,汪仁正拣了纨扇往火盆里丢,也不知是谁的皮绷的,一丢进火盆里,便噌地冒上来一团火舌。须臾,一股焦臭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汪仁动作优雅地捂住鼻子,淡定地站起身来,旋即转身,落荒而逃…… 到了天光底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裹得厚,站在廊下倒也不觉得太冷,便暂且抛开了进门的念头。 他站在门口朝里看了一眼,一炷香燃了泰半,还得有一会,不由想起了先前让人给燕淮喂的毒药,也不知这回见效了不曾。 难得碰见个百毒不侵的人,他若不拿来试下药,心痒得简直寝食难安。 于是,他除了让燕淮冻着之外,便只拿他试药。 各种各样,从各处搜罗来的毒药,一样样试过去。 但一直都没有任何反应。 谢姝宁来时的前半个时辰,他才亲自去见了燕淮,硬塞了粒小红丸到他嘴里。 毒不成,试试蛊如何? 汪仁收回视线,面带冷笑,若还不成,就该拿那些不入流的房中秘药给他试试了。 自从肃方帝沉溺女色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找到的乐子,这回勉强算一个。 他是万万不会自己承认,自己其实已经玩的津津有味,乐在其中了的。 一阵风吹过,他眼神微凝,拢了拢身上大氅,抬头望了望天。 这没完没了的冬日,也不知何时才到头。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见到小润子从远处疾步而来,不由拧起了眉头。 小润子走近,压低了声音禀道:“皇上午时进了宁嫔的纯禧宫,不过一刻钟便黑着脸出来,随后回了御书房,连我也不准随侍在旁。直到刚才,皇上突然要召见锦衣卫所的燕大人。口谕立即就送到了锦衣卫所,但今儿个燕大人并不当值。”说到这,小润子看了看汪仁,“燕大人早在三天前,便告了假。” “哦?”汪仁的眉头拧得更加紧了。 小润子颔首,又道:“皇上不知为何,急着见他,得知消息后自是立即就又让人去找燕大人。自然,这事并没有结果。皇上指着众人的鼻子斥了几句窝囊废酒囊饭袋的,这才打发了我出来,传唤您入宫。” 先前南下惠州时,汪仁随意寻了个借口,推说自己要养病,将宫中的一应事宜都丢给了小润子,算起来,也有些日子不曾入宫。 没曾想,肃方帝如今竟还有想起他的时候来。 他问道:“皇上没提召见燕淮是为了什么?” “不曾提起。”小润子摇头。 汪仁神色微冷,“他提前在锦衣卫所告了假?” 小润子道:“是,正当三日前。” 汪仁拂袖:“走,入宫。” 肃方帝已经多日连朝政也不理会,眼瞧着日日昏庸下去,如今却忽然要见燕淮,这里头若没有文章,可就真真是怪了! 一入宫,自是直奔御书房。 肃方帝正伏在案上揉着额角,满脸的不耐烦。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见到汪仁,他便冷笑:“怎么,朕不找你,你就准备老死不出现了?” 汪仁笑着上前给他斟茶,道:“奴才罪该万死。” “燕淮那小子前些日子见朕时曾说过,寻你也是一样的。”肃方帝冷哼了声,一把将茶盏扫落,滚烫的茶水霎时泼了一地。 汪仁正弯腰去捡碎瓷的手微微一顿。 肃方帝焦躁不安,急切地道:“那位仙长,如今身在何处?” 章节目录 第325章掏空 > 仙长? 汪仁直起腰来,笑语晏晏,温声回禀:“皇上,燕大人虽曾同奴才略略提过这事,却并不曾明这仙长人在哪里,先前只说,似要云游而去。” 他顿也不顿,随口胡诌着。 肃方帝为何突然提起什么仙长来,又扯上了燕淮同他,他这个当事人却是丁点不明情况。这话不说是错,应着他的话说多了,必然也是个错。汪仁在捡起碎瓷的瞬间,便想出了云游之事来。 既是将将就要得道的道人,云游四海,自是再正常不过。 哪怕不日这道人就能出现在肃方帝眼前,他到时也可说,道人这是云游归来了。 果然,肃方帝听了这话,并不作他想,只当真来听。他眉宇间的焦躁之色愈盛,将案上堆积得高高的奏章抓在手中,在案上摔得“怦怦”作响,口中道:“云游?把人给朕找回来!立刻就找回来!” 汪仁弯腰,“喏。” “哗啦”一声,肃方帝忽然将案上的奏章尽数扫到了地上,然后一把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厉声道,“快,要快!” 说话间,他面上急色毫不遮掩,俱是展露无遗。 汪仁不由微微愕然。 眼前的肃方帝,就这般瞧着,倒是同昔年庆隆帝临近大限时,颇有几分相似。 穿着缂金蓝云青龙白狐皮龙衮的肃方帝两手撑着宽大的书案,气喘吁吁地站在后头,身上的衣裳似乎空荡荡的,有些不合身起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帝王的衣裳,如何会有不合身的? 可但凡是个明眼人就一定能看出来,此时此刻肃方帝身上的衣裳,的确大了些。 肃方帝身形高大,眉目磊落,眼神深邃,原先同庆隆帝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故去的庆隆帝在自己的这个弟弟跟前,看上去就显得虚弱无力,没有男子该有的英雄气概,也缺乏帝王应有的气。 然而这一切在肃方帝身上,都是明明白白存在的。 曾几何时,新换上龙袍的肃方帝,比历代来的任何一个纪家皇帝都更有气势,更像是位与生俱来的帝王。 就连汪仁都不得不承认,肃方帝是该当皇帝的,也委实当了一段日子的好皇帝。 只可惜了,也不知是不是纪家的风水不佳,这么多位皇帝,画像挂了满满当当一室,竟就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长命安康的。 汪仁垂眸暗自讥笑,依他看,只怕肃方帝的命也是长不了。 眼前一声声催促他快去寻那劳什子仙长的肃方帝,面容消瘦,眼下青影重重,大声说句话也要喘上半天,哪里还有一分过去的模样。 谁能想到,他先前是个英武伟岸的男子。 汪仁仔细应了他的话,微微躬着身,后退着离了肃方帝的视线。 出了御书房的门,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汪仁并没有立即出宫去帮肃方帝寻那踪影不知的道人,而是打发了几个人往宁嫔住着的纯禧宫去。 肃方帝是从宁嫔那出来后,提出的要见燕淮,但其实他想见的人,却是燕淮曾经提起过的道士。 思忖间,汪仁心中已有了数。 片刻,一个小太监匆匆回来,背着风悄声同他道:“启禀印公,当值的内侍说,皇上发了好大一场火,宁嫔娘娘吓得直哭。据闻是因了床笫之欢,不知怎地惹了皇上生气。” 皇帝召了嫔妃侍寝,边上原就该有当值的内侍伺候着。 但肃方帝不喜这规矩,硬生生将老祖宗的规矩都给废了,而今只准让人在外头伺候着,旁的是一概不准他们多嘴。 他不分昼夜地贪欢,早早没了所谓的节制。 朝堂之上,不乏忠心耿耿,一心为主的官员。 其中尤以当年拥护肃方帝即位的几人为首。于是,他们便推举了其中资历最长,最得肃方帝敬重的出面来谏。 然而谁知,这不说倒罢,一说之下肃方帝恼火至极,竟是全然不顾民心臣心,立即就发话要将这老匹夫发落了。 这可是在朝野中颇有声望的几朝元老,素日肃方帝见了他,也是恭敬有加,何时指着他的鼻子这般训斥过。 其当下便给肃方帝“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劝谏,妄图力挽狂澜,将肃方帝敲打惊醒。 不曾想,说了不过三句话,肃方帝便起身断喝,让人将他拉出去砍了! 朝野震动,天下哗然。 肃方帝砍完了人,倒又清醒了片刻,愁眉苦脸地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半日,给那老东西捏造了个大不敬之罪,又兼贪赃舞弊,好歹给这事寻了个由头,勉强敷衍了过去。 满朝文武百官,当然也都知道这些罪名,全是无稽之谈。 但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一时间谁也不敢再吭声。 一来二去,肃方帝的日子,愈发的不成样子了。 皇贵妃先前倒也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几回,肃方帝一开始也听进了耳朵里,但到底没熬住几日,反倒是憋了几日心情焦躁,浑身戾气。过得几日,当皇贵妃特地去求见他商谈公主的婚事时,他漫不经心地听了几句,便要皇贵妃就地伺候他,做那荒唐事。 皇贵妃大惊失色,如何敢答应。 肃方帝便冷笑,将皇贵妃的衣襟都拉得散开了去,肆意地抓了一把她胸前的丰腴。 面对陡然间变得粗鄙凶戾的帝王,皇贵妃失了神。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能变成这样? 自此以后,二人再不曾谈论起惠和公主的婚事。 皇贵妃也蜗居深宫,久不劝谏肃方帝,皆随他去。 然则纵.欲伤身,肃方帝强健的身子,渐渐被掏空,衰弱了下去。 他头脑清明的时候越来越少,一日大半时光都耽于酒色,精神变得极差,敏感至极,见什么都不顺心,身边伺候的宫人内侍,没几个不曾被他训斥责骂过的,掉了脑袋的人数也在日渐壮大。 就连偶尔小润子来汪仁这回话,说起这些事,也是沉着脸,心有余悸。 汪仁迎风而立,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却想着要走歪门邪道……竟也是个扶不起的……” 自打淑太妃的事了结后,汪仁对继续在肃方帝身上动手脚没了什么兴趣。 他虽然任意妄为,连帝位更迭也敢操控,连引诱肃方帝叔嫂***也拿来当乐子,但是他绝不会在眼下这个当口就让肃方帝下台。 肃方帝膝下年纪最大的皇子尚不过总角小童,若肃方帝死了,年幼的皇子即位,天下必定不稳。到那时,不论他是辅佐幼帝还是转投虎视眈眈的诸王,都是一场费力气的苦活。 他一日光花在净手上的时间就不知要几何,哪里还有空专程考虑一切重头再来一回。 不过短短几十年的人生,于权势钱财玩弄“棋子”之外,他终于也找到了旁的乐趣,可不想立即就要收敛心思投入到这些索然无味的事上去。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将一旁恭敬候着的小太监打发了下去,自回东厂去。 缓步前行着,他掩袖,重重咳嗽了两声。 余毒拔尽,却还是伤了他的身子,需要时日复原。 雨夜里,他虽拿下了燕淮,却也中了他的招。也正是如此,将人关进东厂后,他才起了兴要拿燕淮试药。仗着自己百毒不侵,尽一连让他中了两次毒,不试出那第一百零一种毒来,难泄他心头之恨! 广袖垂下,他依旧不疾不徐地沿着长廊走着。 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他才慢吞吞地回到东厂,趁着无人之时暗自揉了揉后腰的伤口,上头的痂结得很慢,时不时就要冒出来疼上一疼。 他站在地牢入口处,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被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小子当成猴耍了一把,他着实高兴不起来。 可偏生他不知燕淮究竟同肃方帝透露了多少,是否提及了那道士的身形样貌,甚至于没准已经给肃方帝看过了画像……因而他无法随意寻个道士入宫用来应付肃方帝。 汪仁皱了皱眉,转身离开了地牢,回到自己那四壁都被厚重帷幕团团遮住的屋子里。 身下的椅子他坐过千百遍,今次坐起来,却似乎尤为不舒坦。 他冷着脸唤小六去把燕淮从地牢里带过来。 小六应喏。 人正要走,汪仁忽然想起谢姝宁来,一炷香的时间早过,这会按理应当已到北城了,遂问:“谢八小姐可已回了北城?” 小六略一想,斟酌着道:“小的按照您的吩咐悄悄派了人跟了上去,八小姐却似乎早有预料。她并不曾回北城,而进了成国公府。下车之际,八小姐对着虚空说了句,不必跟着了……” 汪仁掏出块帕子来,仔仔细细从指尖到指缝擦拭着,斥了句:“一个不会武的弱质女流竟也能发现你们的身影?” “小的知罪。”小六急忙告罪,心里却在想,照您的性子,必然会派人跟着,人八小姐那分明是猜到的…… 汪仁摆摆手:“先去地牢将人带来吧。” 小六应声而去。 片刻后,小六押了人上来。 燕淮入内,站在暖如仲春的室内,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汪仁瞧见,斜睨他一眼,讥道:“这会知道冷了吧?” 章节目录 第326章放人粉240+ > 他畏冷,屋子里非烧得极暖和不愿入。 阴冷的地牢自然同这有着云泥之别,一冷一热,像冬夏两极。 “印公可是想知道清虚道长的下落?”燕淮不答反问,自去寻了把椅子坐下了,当着汪仁的面给自己沏了一盏茶。 汪仁用打量牲口的眼神看着尚且还赤着上半身的燕淮,阴阴笑了下,道:“那天在北城石井胡同里,你是故意叫咱家撞见的?” 俩人不间断地互相抛出问题,却谁也没有正面回答。 顿时,硝烟弥漫。 燕淮轻呷了一口茶水,冷热适宜的茶沿着喉咙一路往下,直叫人浑身都暖和了过来。 他握着茶杯轻笑:“印公才到今日才知?” 少年清越的声音带着坏坏的张狂之意,听得汪仁额角青筋一跳,紧紧蹙起了眉头。屋子里明明烧得十分暖和,汪仁身上散发出的冷气,却是挡也挡不住。他眼神如刀地朝燕淮看了过去,牢牢注视着少年猫似的狡黠眼神。 由冷到暖,燕淮身上有了热气,又坐在了汪仁这间生人勿进的屋子里,他身上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松了些,现出一种用慵懒模样来。 汪仁心神不悦,冷声道:“燕大人好大的胆子,你怎知自己进了东厂的大门还能全身而退?” 他是东厂的督主,东厂如今能有这般权势利益,皆是他的功劳,是由他一手拉拔起来的。真论起来,东厂就像是他的孩子。 而燕淮的做派,无异于在他的脸,告知他,东厂不过尔尔,根本就不叫其放在眼中。 睚眦必报的汪印公,如何能高兴。 “自然是不知的,一切不过都是运气罢了。”燕淮搁下了茶杯,打着哈哈。 可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一出,他筹备了多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打汪仁掌权,将锦衣卫所视作蝼蚁之后,原本由锦衣卫拨给东厂的人手尽数被驱逐,东厂内部改建。从那以后,休说旁人,便是锦衣卫的人,也从来不知东厂内里。 数年前,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因不满汪仁独权起了杀意,妄图杀了汪仁,最后却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捉进了东厂。 东厂连皇亲国戚都能先逮捕了再说,更加不必提只是个已经日薄西山的锦衣卫指挥使。 汪仁贪玩,好容易得了个大玩具,又怎会轻易就将他杀了,只留着他日夜折磨,变着花样玩。 据闻,东厂如今的二十八种酷刑里头,有至少七种,都是在那位锦衣卫指挥使身上鼓捣出来的。 等到他终于从东厂脱身,已只剩下半口气,浑身上下连块完整的地方都没有,一出东厂的门,便咽了气。 这件事却被瞒得死死的,除了锦衣卫跟东西两厂外,几乎无人知晓内情。 锦衣卫所的诸位,也由此被震慑,从此跟在东厂屁股后头打转,可有可无,还不如一条癞皮狗。 这般屈辱的日子,却差点叫锦衣卫过成了习惯。 燕淮自是不甘心。 素日即便是他去见谢姝宁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带上吉祥。 吉祥身为他的贴身护卫,没有他的吩咐,断没有擅离职守的可能。 夜雨如瀑的那天晚上,他特地不曾带上吉祥,孤身前往北城石井胡同。 一则他的确是担心着谢姝宁的处境,须得亲自看上一眼方才安心;二来,也是他知道这天夜里势必会遇见汪仁。 他一早准备好了抹了毒的匕首。 照理,以中原人的观念来看,用毒是十分下三滥的手段,多少人为了副所谓的气节,明明有可用的手段却也不用。 燕淮自幼在漠北长大,跟着的是天机营的师父,后头更是成了风师父手下的一柄剑,杀人活命吃饭,日子如此纯粹又简单。他是药人,服食剧毒长大,自身不惧毒后,用毒反倒成了最好的伪装手段。 所以他一开始便准备那这把匕首去找汪仁,一旦汪仁中招,以汪仁的性子来计算,势必会从毒上下手。 只要汪仁的兴致还在,他就死不了。 拖得几日,肃方帝那厢想必也该忍耐不住了。 就算这些都出了差池,他也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几年前他才回京都时,便能摸出汪仁的喜好,而今斗转星移,时光流转,他更是摸到了其中的关窍。 汪仁就像个性子别扭的孩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连燕淮也没有料到,汪仁会突然朝自己发难。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匕首还是用在了它该用的地方。 果不其然,汪仁拿他当成了新得的玩偶…… 燕淮在桌上屈指轻叩,道:“皇上想必还等着,印公不急?” 汪仁眸中含霜,就肃方帝眼下那性子,休说他只是个掌印太监,就算他是个王爷,只怕肃方帝也是想也不想说杀就杀的。 到了那时,他是反还是不反? 为了活命,当然是要反的。 然而他手掌东厂不假,可到了数万御林军跟前,又算什么?御林军统帅薛齐是忠君之人,等他杀了肃方帝,薛齐拥兵而上,不将他五马分尸,恐怕都不可能。 凭他一个宦官,想要在当下谋权篡位,委实没有可能。 所以多年来,他诱了庆隆帝发疯,勾了肃方帝跟淑太妃行不伦之事,却从来不曾想过,要篡位。 于是他看着燕淮的视线柔和了下来,声音亦不再那般冰冷,他说:“自然是急的,不过那位清虚道长,只怕没有燕大人亲自去请,是请不来的吧?” 一切都是个局,这所谓的清虚道士,究竟是真是假,都还没个准。 “印公见谅,清虚道长乃是得道高人,这有些习惯,自是同一般人不同。”燕淮笑眯眯地道,笑容看着极纯良。 汪仁眯着眼睛看着他,发出个趾高气扬的鼻音来,“哼。” 燕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劳印公使人送身衣裳来。” “燕大人不是不知冷嘛,穿什么衣裳。”汪仁看着他,忽然醒悟过来,方才谢姝宁去见燕淮时,自己忘了让人送身衣裳过去,可不就叫这臭小子在阿蛮跟前打着赤膊晃荡了一炷香的工夫? 他懊恼,立即扬声唤人送衣裳进来。 燕淮不知所以,笑着道了谢。 汪仁则暗自咬牙,想着这可怎么同宋氏交待。 憋闷间,他在心底里暗暗抚慰自己,好在只是叫燕淮被谢姝宁看了去,而不是叫谢姝宁给燕淮看了…… 须臾,小六送了衣物进来。 汪仁盯着那件衣裳,只想着,也不知谢姝宁归家后会不会长了针眼……未出阁的姑娘看了男人的身子,一定会长针眼吧?他忧心忡忡地想着,又道那丫头也是猪油蒙了心了,见了没穿衣裳的男人不该立即就跑?竟然生生呆够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动身离开! 不一会燕淮穿戴整齐,汪仁便道:“请燕大人带路。” 说这话时,他一贯淡然的模样荡然无存,面上带着狰狞之意,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 进了东厂几日,竟叫燕淮手脚完好,光明正大离开,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粘在了燕淮的鞋底上。 等见到那所谓的仙长,号清虚的道士后,汪仁是连说话的心思也没了,只懒洋洋看着燕淮同他寒暄。 留着山羊胡一脸猥琐的道士,哪里像得道之人? 手执拂尘的道士年约四五十,一时叫人猜不透究竟是四十许还是五十许。 生得不高不矮,微胖。 他故作高深地同燕淮说着话,汪仁在一旁听着,只觉头大,就靠这么个胖子糊弄肃方帝?难怪燕淮这小子要提前将他拉下水,原来是明知此人靠不住,要他在旁拉扯一把! 清虚见了汪仁,倒也恭敬,并不拿腔作势。 汪仁这才满意了些,好歹还有点眼力见。 事情都是一早就准备妥当的,清虚带着个小道童上了前头的马车。 汪仁瞥燕淮一眼,道:“原来燕大人还懂道家之事。”清虚说了一堆不是人听的话,他竟都能接上,也算本事。 谁知他这话才刚说完,便听到燕淮毫不掩饰地道:“哦?清虚的话?我半句没听明白。” 说完,他翻身上了马。 汪仁怔了一怔,旋即扬声唤“小六”。 小六便一掠上前,攥住了燕淮身下马匹的缰绳。 燕淮回头,挑了挑眉。 “燕大人,你好端端拉了咱家下水,却连事情的原委也不提一句,是不是有些不厚道?”汪仁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视线却落在那匹马上没有移动。 空荡荡的巷子里,被风吹来几片腊梅花瓣。 燕淮骑在马背上,意味深长地道:“清虚道长,擅长双.修之法。固气养元,强身健体,炼丹长生,亦不在话下。” 肃方帝缺什么,他就送什么,这才是好臣子。 汪仁摆摆手,示意小六松了手,上了后头的一架马车。 他怕冷,策马而行,风声震耳欲聋,他是断不会去骑的。 缩在马车角落里,他捧着手炉眉头紧皱。 年纪轻轻就知道上哪儿去找擅双.修之法的道士,委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愈发觉得有必要同宋氏提点两句,早日将谢姝宁许配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家。 章节目录 第327章生辰 > 可依他来看,放眼京都,倒的确也没几个合适的人选。 汪仁蜷在厚厚的灰鼠皮大氅间,闭目养起了神。 他既然已经同肃方帝提及清虚“云游”去了的事,当然就不能立刻把清虚送进宫去。人被留在了东厂。 这种时候,他是绝不会对清虚下丝毫毒手的。燕淮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特地将清虚这颗烫手山芋丢给他。汪仁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将清虚暂且当个菩萨似的供起来。 不过……这件事没完! 汪仁当天夜里,就去了谢姝宁母女一行新的宅子里。 三进的宅子,规模并不大,胜在高墙深院。而且他们手头的人并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用来暂居,已是绰绰有余。 明日便是腊八,家家户户都要熬制腊八粥,有那讲究的,今天夜里,就都开始将粥熬上了。汪仁进了胡同,便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甜之气。黏黏糊糊,也不知是从哪户人家门里传出来的。 他孤家寡人一个,从来也不过节,宫里头的节,那是给宫里头的主子们过的,同他并没有干系。 多年来,他游离在外,不过节也不过生辰。 若非今夜站在这座半旧的宋宅门口,他几乎都快忘了,他是腊八这日生的。 幼年时,家中贫困,休说寿日,便连腊八这般的节庆之日,也是过不起的,谁又还能记得这一天不仅仅是腊八节,也是他的生辰。 他不曾叩门,走至一旁,一掠越上了墙头。 靴尖点地,一阵风似地进了内宅。 然而谢姝宁像是通灵似的,竟在他落地的刹那不偏不倚地出现了,就站在距离他两步开外的廊下,面上带着笑意。 汪仁不禁有些窘迫,垂首轻咳了两声。 谢姝宁看着他笑,裣衽行礼,道:“印公深夜到访,可有要事?” 汪仁已经很久不曾叫谢姝宁抓到过现行,眼下正正被她抓了个正着,未免尴尬,只道:“的确有要事。” “哦?”谢姝宁笑容不减,“这要事,可是不能同我说?” 汪仁睨她一眼,“我来给你说媒。” 谢姝宁微怔,上前一步,说:“印公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哪里需要您亲自操心。” “哪里,你娘原先略略提过那么一两句,我正巧看中了几个还像些样子的人家,说给你娘听,她一定高兴。”汪仁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京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十二三便开始说亲?我若不曾记差,你明年便该及笄了吧?” 下之意,她这再不定下人家,就该成老姑娘了。 谢姝宁无力扶额,却也明白他所是真,母亲心中早就开始急了,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还想慢慢拖下去。 “罢了,暂且不论这个,你娘的眼睛可好些了?”汪仁见她默不作声,便换了话头问起宋氏受伤的双目来。 鹿孔开出的药方子上有数种稀缺之物,好在他们一不缺人手二不缺银子,到底也都拿到了手。 宋氏一面由鹿孔日日针灸,一面煎药来吃,一连吃了几帖,如今已是大好,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众人的面孔,却多少能分辩出他们今日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她恢复的很好。 鹿孔也道,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如常。 “托印公的福,已是大好了。”说起宋氏,她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起来。 汪仁察觉,暗自唏嘘,只道要去见一见宋氏。 他有时也会想,这般不用避讳可以肆意出入内宅,随意呆在宋氏身旁,大抵正是有舍有得。 谢姝宁遂陪着他一道往上房而去。 即便她不答应,他也有法子见到宋氏,索性便陪着他一起去罢了。 然而见到了宋氏,汪仁便笑着同宋氏温声道,他有几句话要单独同宋氏说。 谢姝宁当下就醒悟过来,他方才那说媒之事,不是胡扯的,原来竟是真的! 她哪里愿意走,但宋氏对汪仁心怀感激,视他为恩人,听了他的话就要赶谢姝宁走。 谢姝宁大急,侧目一看却见汪仁正难掩得意地无声笑着。 她顿时泄了气,这老狐狸,完全将她娘给笼络住了。 “阿蛮,你先下去。”宋氏透过隐隐绰绰的视线看见她还站在那,出声又催了一句。 谢姝宁没有法子,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站在门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她可都打算妥当了,要带母亲回延陵去。 可若是汪仁真提到了什么好人家,母亲定然不舍,难保不会将她嫁在京都…… 虽则隔着谢家这层叫人尴尬的关系,一定有一大批人不敢将她娶进家门,但中间有个汪仁在牵线搭桥,这事自然就大不相同。 她急得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妄图偷听。 图兰瞧见,在边上连连摇头,阴恻恻地道:“小姐,您是淑媛,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啊……” 谢姝宁站直了身子,扭头看她,皱着眉头道:“什么也听不见。” “您别急呀,玉紫姐姐不还在里头伺候着?等印公走了,您问她不就知道了?”图兰用一副你怎么傻了的表情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无以对…… 屋子里,汪仁却并没有同宋氏真的说起媒来,只是略提了几户人家。 宋氏听了却觉得都不好,她自己婚姻不顺,在女儿的婚事上便尤为谨慎起来,恨不得挑一门世上最好的亲事给女儿。但这样的亲事,焉是随手就能捡到的? 二人便没有继续这个事说下去。 汪仁心中也有他的打算,真到了看不下去的时候,他便将燕淮这棵草连株拔了就是。 他暗暗想,燕家同温家的那门亲事,还未来得及退掉,他只要找准机会不叫这门亲事被退,自然也就断了他们的可能。 他没有想到,才从东厂离开,又饿又困又累的燕淮在领着他接了清虚道士后,并没有回府休息,在天亮后还要入宫面圣的当口,他竟悄悄上了温家。 汪仁这会还在细细问着宋氏,视力恢复到了何等程度,压根没想到燕淮竟然赶在这个时候去提退婚之事。 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玉紫上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谢姝宁。 她笑吟吟问宋氏:“娘亲,咱们今年的腊八粥咸甜各熬一锅如何?”说话间,她的视线却飘到了汪仁身上。 汪仁端起茶杯,权当不曾瞧见。 “你喜欢便好。”宋氏想也不想,什么都说好,蓦地,她忽然蹙了蹙眉,扭头朝着汪仁的方向望去,“明日便是腊八,那明日岂不是也正是印公的生辰?” 汪仁端着茶杯的手一颤。 回京的路上,他陪着宋氏说闲话,只有回无意提了那么一半语,宋氏竟就记住了?! “印公若不嫌弃,明日便留下吃一碗腊八粥吧。”宋氏笑道,又想起汪仁的洁癖,忙说,“让厨房单独给熬上一小锅,印公若不得空来,只派个人来取走也可。” 汪仁白净修长的手指颤的更加厉害了,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茶杯。 他久久说不话来。 宋氏疑惑起来,不由以为是自己忽然提及这些事来冒犯了他,连忙要道歉,不妨话还未出口,汪仁的身影便从眼前消失了。 犹自冒着淙淙热气的茶盏静静地搁在小几上。 她眨眨眼,连半个模糊的身影也不曾瞧见,不由惊道:“印公?” 谢姝宁也愣住了。 良久,众人回过神来,谢姝宁轻声道:“娘亲,人已经走了。” 宋氏唉声叹气地道:“定然是生气了。” 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提什么生辰了。 谢姝宁回忆着方才汪仁的神色,说紧张还像话,生气倒委实瞧不出来。 母女俩各自揣测着,谁也不知汪仁究竟为何突然一不发就离开。 ***** 英国公温家的气氛,却是截然不同。 英国公还未回府,得知燕淮来访,温夫人只得自己去花厅见客。 好在虽是外男,但她自认长辈,并不打紧。 总不能叫次女出来亲见。 但温夫人还是悄悄使人去知会了温雪萝这事。温雪萝跟燕淮自幼定了亲,却并不熟稔。算算日子,来年燕淮就该出孝了,眼下也是该将成婚的日子择定了才是。黄道吉日本就少,万一挑中个日子紧的,也麻烦。 燕家又没有能主事的长辈,着实不方便。 温夫人就想着,等见着了燕淮,要提点几句,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她的宝贝女儿,可不能在这事上再受什么委屈。 一进花厅,她就摆着笑脸迎了上去,直唤“淮儿”。 燕淮听得头皮发麻,道:“英国公可是不在府中?” “已使人去请了,过会便该回来了。”温夫人笑着,故作亲昵地嗔道,“作甚还唤英国公,温燕两家是如此生疏的关系?至少也该唤声伯父才是!” 燕淮忍不住微微敛目,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 二人分别入座,丫鬟奉了茶上来。 温夫人热情客气,一连问他:“可是有何要事寻你温伯父?” 燕淮笑了笑,不答反问:“对了,怎地不见温大哥?” 提及温庆山,温夫人捧着茶盏吃茶的动作忽然一顿。 章节目录 第328章退亲 > 英国公既然不在府上,那么就合该由长子温庆山出来见客,可来的人却是温夫人。 温夫人看着面带笑意的燕淮,将手中茶盏搁下,勉强笑了笑,淡然道:“他感染了风寒,身子不大利索,正在静养,不便见人。” “哦?”燕淮敛了笑,视线微移,落在了角落里点着的那只火盆上,“如今天冷,一个不慎便染上了风寒,委实该当心些才是。”他微微挑眉,“既来了,知道温大哥病了,我合该前去探望一番才是。” 说话间,他已经站起了身。 温夫人手忙脚乱地要阻:“不必不必!你且坐着,这正当他将好的当口,最是容易叫旁人过了病气去,等会再过给你。” 燕淮轻笑:“不碍事。” “当真不必!”温夫人面带尴尬,将他死死拦住,“等他病好了,我再让他陪你说话吃酒去!” 燕淮就顺势重新落了座。 温夫人急声说道:“来来,不谈这事,我再使人去催催你温伯父,你且在这稍坐片刻。” 话毕,她歉然笑着,匆匆就要往外头去。然而没等她走出门,便被燕淮给唤住了。温夫人脚下步伐一滞,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轻晃着打在腕骨上,叫她疼得咧了咧嘴。 “温夫人不必着急,这件事,同您说也是一样的。” 温夫人不知他要说什么,好容易将面上神情恢复如常,这才转过身来面先他,疑惑地问道:“是吗?那你说来听听。” 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少年面带笑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方才骤然吊起的那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眉目舒展,她重新笑了起来:“只怕你温伯父还得好一会才能回来,那你就先与我提提。” 她快步走回座位,慈和笑着看向燕淮,示意他开口。 燕淮亦笑着,蓦地掏出一样东西来往手旁小几上一放,道:“小侄今日来,原是为了这个。” 温夫人循着他的动作朝红木小几上望了过去,狐疑不解地道:“那是何物?” 二人皆坐着,从她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瞧见那上头搁着的东西似一张纸,却不知到底是何。 她打发身边伺候着的丫鬟过去将东西递过来。 丫鬟应声下去,取了东西回到她身旁,将那物件交到了温夫人手中。 温夫人低头,定睛一看,不由怔住。 ——这东西竟是温雪萝的庚帖…… 十幅全柬烫手山芋似的落在温夫人手中,叫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良久,她举起庚帖来,朝着燕淮蹙眉问道:“贤侄这是什么用意?” 燕淮正视着她,道:“退亲。” 温夫人倒吸了一口气凉气,顿时拍案而起:“退亲?” 燕家跟温家的亲事是当年大万氏还在世时便定下的,两家该过的仪式都早就过了,只等着两个孩子到了年岁便择定黄道吉日完婚。只是中途恰好撞上了燕景去世的事,因了孝期缘故,不得已多拖了会。 但明年燕淮就该出孝了,这场婚事再拖也拖不到哪里去。 而且温雪萝的嫁妆,一应事宜,又都是老早便准备妥当了的。这些日子以来,谁也并不曾真的闲着。 温夫人更是早就拿燕家当了亲家,拿燕淮当成温雪萝的囊中物,只等着女儿出阁做成国公府的女主人。 谁知此时此刻,就在温家的花厅暖阁里,她从燕淮口中听到了“退亲”二字!这对温夫人而,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只当是自个儿听错了,紧紧攥着庚帖,颤巍巍地道:“贤侄这是在说笑呢。” 这么多年来,谁不知道温燕两家的亲事,而今燕家却要变卦?她才不相信! 这等不光彩的事,怎么可能会落到她女儿的身上! 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是燕淮逐渐正色起来的神情。 他说:自然,错在我,这门亲事作罢后,温夫人大可说是温家提出的退亲。” “胡说八道!”温夫人牢牢盯着他的眼睛,“焉有这样的事,你说要退亲便退亲?婚之一事,本就是合两姓之好,你家中长辈尚且不曾说话,哪有你提‘退亲’二字的道理?” 燕淮早料到她会是这幅口气,不由失笑:“那您的意思,是想让我使人寻了母亲来亲自同您商议?” 温夫人正在气头上,抢着话道:“合该如此!” 他们这样的人家,若只派个婆子来是委实不够瞧的,当然该让家中长辈亲自来提。 燕淮问:“不知温夫人想见的是哪一位?” “……”温夫人愣了下,突然不知该如何把这话给接上。若说她要见大万氏,大万氏却早就已经死了,只怕连骨头都已经烂了;若是要见小万氏,她是疯了不成。用脚趾想,她也想得到小万氏定然万分乐意毁了这门亲事。 她瞪着眼看着燕淮,久久说不出话来。 猛地,她想到了一个人,立即扬声道:“金夫人,你请了金夫人来,再提这事!” 当年真是金家的那位老夫人在其中帮着两家谈成的婚事,而今既扯上了退亲,自然不能少了她。 然则说完这话,她却忽然想起那位金夫人,前年大病一场,已过世了。 她不禁恼火,气急败坏地道:“已定下十数年的亲事,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毫无理由,毫无征兆,自己闯上门来就说要退亲,你当温家是什么地方?” 温夫人越想越觉得生气,她苦苦期盼了这么多年,难不成一场风过便都要成空? 这是万万不行的! “贤侄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了!”她叱喝,“这事休要再提,你先回去睡上一觉待醒了再仔细想想!” 即便真照着燕淮的话,对外说是温家退了燕家的这门亲事,对温雪萝而,也是有损的事。 若当初燕淮被小万氏给收拾了,这倒就罢了,左右今生没有机会再起来,又无法袭爵,这门亲事于温家就没有丝毫裨益,就算是燕淮不答应,她也会想尽法子叫自己的次女同燕家的亲事作罢。 但是如今,温雪萝嫁过去请了封那就是一品的诰命夫人,又是当家的主母,这偌大的燕家,不都是她说了算? 温夫人是不论如何也舍不得叫燕淮退亲的。 她一把将庚帖递到丫鬟手中,“还给成国公,再派两个人送他回府。” 燕淮坐着不动,神情放松,似乎极为笃定。 他欲待退亲,又怕温家不依不饶,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才敢上门。 温夫人却只沉浸在这波冲击中,并不曾察觉异常。 她只难掩愤怒地看着他。 她的女儿模样性子,哪一样不是京里出挑拔尖的?有哪一点配不上他燕淮?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在心底里暗自骂着,却全然忘了,当年燕淮初初回京水深火热之际,温家只躲在后头看戏,直到尘埃落定,见燕淮占据上风袭了爵,才又冒出头来故作关怀。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温夫人,一桩婚事换一个秘密,应当很划算。”燕淮的手散漫地搭在身旁小几上,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根根如玉。 温夫人不信,仗着长辈身份斥道:“这等时候,就不必拿什么秘密之说来支吾我了。你是嫌温家门第低微配不上燕家,还是嫌雪萝不够恭顺温婉配不上你?” 她越说越气,花费心思栽培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若非因为当年一早就同燕家订下了亲事,还不得叫媒人将温家的门槛都给磨平了? “温小姐很好。”燕淮微微屈指,挑了挑眉,可是他对她无意,怎能同她成亲。既辜负了人家,也辜负了自己。他笑了起来,“但秘密的事,的确是真的,事关温大哥,我怎敢胡说。” 话才刚一说完,方才还怒火中烧的温夫人忽然面色大变。 燕淮依旧笑得恍若春月,语气亦像是随口闲聊:“惠和公主凤台选婿之日,到场的那位温家大公子,究竟是谁,想必公主殿下一定很有兴趣知晓。” 温夫人听着,只觉手脚发凉,顿时呼吸困难,强撑着道:“你既说了温大公子,自然是你温大哥,还能是谁。” “当真?” 燕淮以手托腮,笑容里带着两分仍属于孩童的天真,“可温大哥的身量,不是只有四尺余?当日站在凤台的那位温大公子,可比小侄还要高些呢。” 十寸为一尺,四尺不过四十余寸,瞧上去分明还只是个孩子的身量! 温夫人目眦欲裂,浑身颤栗,当即扭头环顾四周,花厅内除了她跟燕淮外,就只有她的心腹大丫鬟玛瑙一人,她微微镇定了些。 “凤台之上的那人,便是你温大哥。”双手紧紧握住椅把,温夫人强自说道,“上哪里听来的诨话,这世上哪里有只四尺来高的男子?你真真是醉了,快些家去……” 燕淮收了笑,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副小像来,展开给温夫人看:“画上之人,您想必不会不认识。” 温夫人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别开脸去。 那画上之人,竟真的是她的长子,温庆山! 章节目录 第329章秘密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2 > 身量只四尺余,手脚粗短,是为侏儒,短人也。 侏儒样貌丑陋,生来如此,后天也难以长开,并不常见。 温庆山是英国公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儿子,从他落地的那一刻开始,夫妻俩人便对其视作心头肉,委实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这样的日子,却并没能持续多久。 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缺陷,渐渐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温夫人吓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眠,短短几日便瘦得眼窝凹陷,浑身无力。她再不敢也不愿意去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日夜难安。请了大夫开了安神静心的药煎了吃了,她才总算是好了些,夜里睡在床上,不用多久便能沉沉入睡。 然而睡着了,这梦里却也是无法安生。 她倏忽梦到自己的儿子日渐长成了个鄙陋可怕的怪物,在春日的暖阳下攥着自己的裤管哇哇痛哭,用尖刻的声音喊着她娘亲——娘亲—— 转个身,她又梦见了先时英国公的那房妾室挺着硕大的肚子站在她跟前,一口口往外呕血,诅咒她会遭到报应的。 她在睡梦中落荒而逃,于现世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手脚发麻,再不敢阖眼入眠。 这样的梦,她一连做了好几日,面色便变得越来越难看,难看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朝镜子里瞧上一眼,往脸上涂抹再多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她仓皇的神情。 昔日那妾室的事,她做的干干净净,甚至于连她身边最得器重的丫鬟婆子,也都丝毫不知,更不必说英国公本人。 那妾怀着身孕一尸两命之日,也正是她早产诞下温庆山之时。 她嫁入温家后,足足过了两年也不曾有孕。 彼时温家的老夫人还在世,老夫人满心想着要个孙子,忍了两年是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忍下去了,喊了她去很是敲打了一番。她唯唯诺诺地应着,回头自躲去房中哭了一场。但她肚子不争气,又有什么法子。 于是过了两日,她抹干了泪水,从自己的陪嫁丫鬟里头挑了一个给做主开了脸。 英国公倒是真心疼她喜欢她,并不愿意去那丫鬟房中过夜,只同她道,孩子总是会来的,并不急在这一时。 她听了当然也欢喜得不行。 但时隔半月,某日她去给老夫人请安时,老夫人连面上功夫也已懒得做,进门便让她跪下,拿拐杖点着她的额,冷笑道:“你面上应的好,骨子里却打量着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呢。怎么,你男人在你床上不肯挪身,你就得意了?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那勾栏里出来的东西,身上一股子狐骚味,勾着男人不肯松开,你是想断了温家的香火不成?!” 她一辈子也不曾听过比那更难听的话,当场就泪如雨下。 可温老夫人见了她哭,愈发不耐烦起来,只道,今儿个夜里便是绑也得把国公爷绑去丫鬟屋子里。 她没有个一儿半女,说话也不响亮,遇见这种事自然无力再辩驳。 这天夜里,她强笑着将英国公送出了门,自己则咬着被角彻夜彻夜无法入睡。 没多久,那丫头便有了身子,老夫人一高兴立即就让抬了妾。 她心烦意乱,虽然早就想好了等那丫头生下儿子就抱到自己身边来教养,也是一样的,可这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结果没过几日,她也被诊出有了身子。 苦尽甘来,她乐得满面春风。 这当口,老夫人却赏了那妾说,全是这妾带来的福气,叫近三年无身孕的她有了喜讯。 自然,她心中明白,老夫人给妾做脸也就罢了,不论如何她都是坐在正室位置上的人,即便她一辈子生不下儿子,老夫人也不会扶个妾做正室,脸面这东西打开了门,总是不能丢的。 然而她就是气,越想就越是生气,从此恨上了那妾。 加之自己也有了身子,月份大了之后那大夫也说多半是儿子,她一时心喜便不愿意那妾再将孩子生下来。 妾的月份比她还大一月,若生了个儿子,那就是庶长子,总叫人膈应。 于是她等到了机会设计了妾,又赶在她前头生下了嫡长子温庆山。 老夫人就此对她改了态度,好的像是亲母女。 英国公也高兴不能自已,人常说抱孙不抱子,他回回却都是要抱着儿子亲昵不够的。 温夫人那时,真当自己身在西天极乐世界一般。 可梦美,碎的似乎也就更快些。 她的确生下了个儿子,这儿子却是个怪物。 噩梦缠身后,她时常会想,这是不是报应? 于是她请了法师来超度那妾,长夜诵经。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效,她的噩梦渐渐少了,终至消失。 可她的儿子,却还是那副鬼样子! 好在英国公同她夫妻和睦,并不如老夫人一般将这事怪罪在她身上,反倒劝她不必挂心,好好将这孩子养大了便是,他们今后还会有别的孩子。 但温老夫人却气得病倒,偏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旦泄露出去整个温家都要叫人看了笑话,她便要杀了那孩子。丢在水中溺死也好,一碗药灌下去毒死也罢,终归不能叫他活着。 温夫人哪里肯。 就算是个怪物,那也是她的儿子,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艰难生下来的,又不是那小猫小狗,畜生生的! 老夫人的话太多,又都不是她爱听的,她委实无法再这么听下去。 很快,温老夫人中风了。 府里顿时清净了许多。 温庆山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在温府的角落里,像一只躲在暗处的小兽,一点点长大,终于长成了温夫人憎恶的模样。 她厌恶他,却也疼爱他。 温夫人坐在椅子上,心怀惶恐,退无可退。 那张画像上丑陋的侏儒活灵活现,一双不同于他丑陋的模样显得清明温柔的眼睛牢牢地透过纸张,看着她。 眼皮直跳,温夫人下意识伸手去按。 “这个秘密,您觉得如何?”燕淮缓缓收了画像。 温夫人咬着牙,仍是不肯承认:“你随意拿出幅小像,想说是谁便是谁,未免太容易。” 燕淮“哦”了声,笑道:“小侄也是这般觉得的,所以……特地请了温大哥出门吃茶,才敢来见您。” 他无意揭人短,但他清楚,若只说退婚,温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即便明知道他对温雪萝无意,温家也照旧会将温雪萝硬嫁给他。他们要的是成国公府的主子,从来都不是他。只要他还是燕家的主子,温家就不会愿意放手。 温夫人犹自不信,却悄悄打发了大丫鬟玛瑙快点下去看看。 她望着燕淮冷笑:“这门婚事是你娘定下的,你要退,去跟她退吧!” 这个成国公夫人,她女儿当定了! 然而她这强硬的语气在玛瑙归来的那一刻,瞬间便软下了。 温庆山不见了! 长至如今从未离开过温家的温庆山,竟然不见了! 她吃惊,她惶恐,她尖叫。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燕淮摇摇头:“对了,旁的且不论,这一个欺君之罪,只怕也得叫英国公吃不了兜着走。” 擒贼先擒王,制敌要找准死穴。 温夫人霎时噤了声。 她放软了声音,几乎哄劝着他道:“淮儿,你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了,不要胡闹。你我两家相识多年,世代交好,这亲事如何是说退便能退的?你温大哥的身子生下来便不好,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全怪我……”说着,她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他从来也没见过生人,胆子小的很,定然害怕了。” 燕淮看着她,叹了声,道:“只要换回庚帖,我立时就让人送他回来,从此便当没有这回事。” 温夫人沉默了下去。 屋外寒风凄凄,温夫人面上神色变幻。 良久,她道:“玛瑙,去将庚帖取出来。” 两相权宜,只能如此。 燕淮抬眼看她一眼,忽然道:“温夫人派个人去看一看吧,大公子应当已经回来了。” 她吃了一惊,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果然,温庆山已然归来。 她猛地又不想将庚帖交还,只是转念一想,他能将人带走一回就能有第二回,不容小觑,只能硬着头皮将庚帖交给燕淮,说:“我疼他爱他,从不曾叫他去过外头。那孩子生性胆怯,最是害怕旁人用讥他讽他,你并不曾叫外人瞧见他吧?” 燕淮站起身来,闻不禁嗤笑了声,徐徐道:“不,你并不爱他,你只是拿他钳制着英国公,日日夜夜告诉他,孩子变成这样,他也有错,这么多年来到底是他委屈了你。你瞒着世人,也并不是因为你疼爱他,怕他被世人讥诮的目光所围困,你是害怕一旦被世人知晓,你自己会变成那个遭人嘲笑远离的人。” 他转身离去,软靴踏下冰冷的石阶。 身后忽然传来一把莺歌似的婉转嗓音,然而说着的却是质问的话——“燕默石,你凭什么退我的亲?” 他头也未回,只道:“因为,我并不喜欢你。” 章节目录 第330章怪罪 > 话音被夜风吹得散去,又聚拢。 温雪萝站在廊下,绞着手中的帕子,将他的话听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想要拔脚追上去拦住他,仔仔细细地问他,她有哪一点叫他看不上眼,竟因不喜她而要退掉这门亲事。但世家女子该有的矜持跟尊严最终还是阻止了她差点追过去的脚步。 越是这样的时候,她越要摆出矜贵的模样来。 方才问的那一句,已经是十分出格的话,绝对不是她该问能问的。更何况,问完之后得到的答案无异于自取其辱。 她自认出身、容貌、才能,皆没有不如人的地方,而今却被人亲自上门退了亲,温雪萝不由得气红了眼睛,差点落下泪来。 披着大氅的少年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在廊下抬脚在柱子上狠狠踹了一脚。 石柱冷硬非常,疼得她顿时蜷起了脚趾,落泪如雨。 门里的温夫人听见动静,急急出来,见是她不由眼神黯然,似叹息般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快回房。” 先前燕淮来访,她一时激动,便特地打发了人去禀报温雪萝,但并不曾叫温雪萝前来花厅。也不知她是何时到的,是否将方才发生的事都听进了耳中。 温夫人见女儿满面泪水,心中惊疑不定,朝一旁伺候着的丫鬟摆摆手,示意她们快些将温雪萝带下去。 然而才出了这样的事,温雪萝焉能承受得住乖乖回房歇息去。 她哭着扑进宋氏怀中,哽咽着道:“娘亲,他算什么东西,他算什么……” “别哭,别哭……”温夫人连忙用手拍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亲自扶着她先行下去,“咱们放了消息出去,只说是我们退了燕家的亲,寻个好由头,这事也并不打紧。” 昔年大万氏在时两家定下婚约,送的那些彩礼,自不必退还燕家,总算也叫人觉得安慰了些。 而且不论如何,温家的家世,女儿的容貌品性,即便二选其一,也不至叫她无人求娶。 更何况如今两样俱全。 事已至此,温夫人也不再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反而立即盘算起了今后的事来。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想起几个适龄的人选来,一一说了给温雪萝听,口中道:“你瞧瞧,这几个也都是不差的!” 京都的适龄儿郎,只要他们愿意,那都得跟大白菜似的堆在街口,一个个任由他们挑选。 温夫人这般一想,勉强觉得前路光明了些,这心里也就跟着舒坦了许多。 温雪萝却哭得愈发厉害了,站直了身子咬牙切齿地道:“若叫我今后嫁个比燕默石差的,我怎么能有脸面在京都里走动?” “休要胡说!”温夫人皱了皱眉,轻声斥了句。 前任成国公燕景死的早,燕淮这爵位也袭的早。 像他这样不及弱冠便已担着国公之名,府上人口简单,又不必叫媳妇伺候婆母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寻,更不必说寻个比他还强的。 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温雪萝却真真是沉到了梦中不愿意再出来,论样貌、论家世、论年少有为……燕淮都可算是拔尖。她自诩在姑娘们里是个拔尖的,自然也要嫁个在男人堆里拔尖的丈夫。 结果燕淮一句不喜欢,接这样干脆地丢了出来,几乎将她的梦击碎成了齑粉。 她抹着泪:“娘,在你心中,女儿是否还不如哥哥重要?” 温夫人大惊失色,行走间脚下的步子都凌乱起来,瞪着眼睛看她:“你全都听见了?” 若不然,她何至于问出这样的话来。 温雪萝呜咽着,“自然是听见了……您为了他,将女儿的庚帖都还了出去!” “这都是为了咱们一家今后的脸面!”温夫人慌忙辩驳,又来安抚女儿,“娘亲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将庚帖交了出去的,并非一时冲动。” 温雪萝却不信,揪着自己的袖口,迎着夜风高高地昂起下巴,冷硬地道:“我要去见见哥哥。” 温夫人不悦:“见他做什么,知道他回来也就是了。” 温雪萝却不依不饶,一定要先去见过温庆山一面。 冰冷的夜风里,母女二人只带了个温夫人身边的心腹大丫鬟玛瑙,往温家最角落的那间小院子去。长不大的温庆山,并没有养在外院。外院那间所谓大公子的院子,不过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而已。 温庆山所住的院子极为偏僻,一道道门上皆是厚重的大锁,将那生来畸形的青年重重锁了起来。 走到近旁,温夫人想到燕淮留下的那幅小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须臾,母女俩进到了里头。 最边上的那间屋子里,有个身量颇低,行似孩童的男子循声扭过头来。 他手中抓着一支糖葫芦,正在哧溜哧溜地吮吸着,一脸高兴。 活到如今,他这还是头一回吃糖葫芦。 在这之前,他根本连糖葫芦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 今儿个夜里,他见到了大街见到了漫天的灯火见到了许许多多他从未见过的事物。 温庆山因而十分欢喜,见到来人乃是自己的娘亲跟妹妹,忙握着糖葫芦欣喜地叫了起来:“娘,你快看,这东西叫糖葫芦!” 他献宝似的,将沾着自己口水的糖葫芦往温夫人眼前送。 温夫人只觉一阵干呕,“啪”一声打在他手上,斥道:“混账东西!你是如何跑出去的?” 温庆山呆愣愣地看着那支摔在地上的糖葫芦,嘴巴一瘪,蓦地哭了起来。 他不单生得怪异,就连心智都恍若小儿,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从不顾忌什么也不在乎什么。 温夫人心中厌烦,可听见他哭,也禁不住掩面掉起泪来。 她有时也会忍不住怨恨自己,怨恨自己怎地将他带到了这世上,日日受罪,也叫自己受罪。 母子二人哭作了一团。 温雪萝却猛地扑了上去,劈头盖脸地朝温庆山扇起了巴掌。 她叱问:“你怎么不去死了?怎么不死了算了?” 一时间,她将这事的责任尽数推到了兄长身上,再不愿意认为是自己不叫燕淮动心,才落到今日的地步。 留得长长的指甲不一会便划破了温庆山本就丑陋不堪的面庞。 温夫人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拦她,道:“你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 温雪萝兀自不肯撒手,痛哭失声:“都是他的错!这事全是他的错!” 她这辈子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明明那一年她身在燕家赴宴时,他还巴巴地想了法子悄悄来同她私会。 那时,他分明是喜欢自己的! 温雪萝如是想着,愈发觉得自己被兄长牵累了,气不打一处来,泼妇似的手段皆使了出来,叫温夫人是拦也拦不住。 不得已,温夫人高声唤了玛瑙进来,二人一齐发力这才制住了温雪萝。 温夫人扬手就打了一耳光下去,直打得温雪萝别过脸去,怔了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是个聪明姑娘,何时竟也这般糊涂了,那燕默石不是个东西,你倒还舍不得了?”温夫人气得直哆嗦,“我日日娇惯你宠着你,倒叫你没了规矩,连兄长也敢责打!你给我回房呆着去,没我吩咐,不得出门!” 面上火辣辣的痛,温雪萝渐渐清醒过来,闻不满,却也不敢再扬声辩驳。 母亲的性子,她也是知道些的。 面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她时常前一刻还在笑着后一刻就扔了东西过去砸他,又或是前一刻还在斥骂他,后一刻却又温柔笑着问他身上哪里可有不舒服的。 母亲,早就不大正常了。 温雪萝紧紧抿着嘴唇,任由玛瑙将自己送了回去 这天夜里,英国公月上梢头时分,才堪堪到家。 温夫人红肿着眼睛让人送了水进来,亲自服侍他梳洗。 英国公瞧出不对来,问道:“怎么了这是?” “您怎么这回才回来?”温夫人低低叹了声,“妾身特地打发了人去请您,可左等右等都不见您回来。”她憋着一口气,将燕淮上门退亲的事说了一遍。 “您是不曾瞧见,本以为好歹是燕家的儿子,谁知他那嘴脸连市井升斗小民也不如,完全便是个地痞流氓。生得倒是人五人六,做下的行径却叫人连启齿也不愿。” 英国公呆愣愣地盯着水盆看,手中还抓着帕子,闻心神不宁地道:“他要退亲,你就答应了?” 温夫人见状不好,生怕他要恼火,忙捂脸轻声啜泣起来:“您久不回来,妾身又有什么法子……” “不怪你,只可怜了萝姐儿,叫我心中不好受。”英国公见她哭了起来,赶忙丢了手里的帕子拥上前去劝慰起来,连连叹气。 温夫人微微抬起脸来,道:“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英国公不是个强硬的人,略想了想便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况如今的局面你也不是不知,在皇上跟前,他可比我得脸。为今之计,只有早早将庆哥儿先送出府去,不叫他知晓,再在退亲的由头上面做些文章罢了。” 章节目录 第331章上当粉270+ > 从庆隆帝开始,直至如今的肃方帝,两任帝王交替,京都的局面也早就同过去大不相同。 老牌世家中,过去当属李家。 李家可接连出了两任皇后,这等殊荣,寻遍京都只怕也再难找出第二家来。但就是这样的李家,却在一夕之间遭了重创,再无翻身的机会。至于旁的,近年来,零零散散,也不知衰败了几家。 温家从祖上开始,便一直处于中庸之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打眼却也不是那些破落户可以相比较的。处在这样的位置上,荣华富贵照享,子孙后代也依旧有荫庇可受,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当那些个出挑的人家渐渐门可罗雀后,温家这样的,便慢慢显得起眼了。 虽说仍不及燕家,但燕家人丁单薄,原本就不兴旺,燕景又是个英年早逝的,只留下两个儿子,偏生二子关系不睦,瞧着也不没有个长寿相。假以时日,难保温家不会盖过燕家去。 且不论温家有没有这个打算,斗转星移,时移事去,这本就是大势所趋。 温夫人妇人见识,哪想得到那般长远的事,她只专注着眼下那点子事。 她紧张地攥着英国公的外衫,担忧地道:“他虽拿走了庚帖留下了庆哥儿的小像,可难保他手中没有第二份。”微微一顿,她长叹了口气,后才说道,“怕只怕他生性狡诈,出尔反尔,今后再用这事来诈你我。” “夫人莫要担心,他拿到了庚帖,毁了婚事,哪里还会继续在这事上折腾。”英国公怎么也比她看得更明白些,遂好声好气地劝了她几句,随后说,“况且,夫人仔细想想,你也说了他生性狡诈,不是良人,他又如何能配得上萝姐儿?这桩亲事就此作罢倒也好,总好过将来叫萝姐儿嫁入燕家,再受他欺凌,有苦说不出的好。” 温夫人悄悄觑他两眼,嘴角翕翕,欲又止。 她看中的是成国公夫人的身份,是来日温雪萝能将燕家握在掌心里的机会。 但当着英国公的面,这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在他心中,她一直都是个纯善至极的女子。 温夫人望着灯下丈夫微醺的面庞,忽然失了神,忆起方才燕淮离去之时说过的那番话,心头顿时烧起了一团火,直烧得她手足无措,莫名慌乱了起来。 英国公却并没有察觉,只道:“事已至此,多想也无裨益,你若有这心思,倒不如好好帮萝姐儿多择几个合适的人选。” 当年燕家有意同温家结亲之际,他便觉得不好。 但最后没能拗过自家夫人,权衡了一番后这才勉强应了下来。 果不其然,多年后,真的叫他给料中了,燕温两家根本不该结为亲家。尤其在燕家出了那么一箩筐的破事之后,他早就不大想送女儿出阁入主燕家了。 故而这天夜里,各怀心思的夫妻二人同床共眠后,英国公不多时便已睡了过去,温夫人却近乎彻夜未眠。 兴许是恶事做的多了,年纪越大她这胆子便越小。 长子温庆山就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生来便淬了毒。 先时,惠和公主凤台选婿,名册中正巧便有她的儿子。她当时便慌了,一来自己的儿子是个侏儒如何能见人;二来这么多年来,她虽然从不叫儿子见一见天日,但一旦在外头无法避免需要提及他之际,她总是下意识将他描述得极其优秀。 ——丰神俊朗的青年,谈吐优雅,写的一手好字,工于念书。 这是她心中的儿子,是她想要教养出来的世家子弟。 然而她真正的儿子,却像个怪物。 有时候,她看着他,便不由得去想,莫说什么丰神俊朗、才华横溢的大好青年,即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她见了也比今时欢喜万倍。 没有法子,她用谎点燃的那把火,到了再无法被纸包住的时候。 临了临了,还是她的丈夫亲自将这事给处理妥当。 一个看似完美的替身,是那般管用,是那般给她长脸。 英国公一早就告诉了她,若替身当真被公主瞧中择为驸马,他们便将那孩子收做义子,冠以庆山之名,让他去做驸马。若他不曾被公主挑中,就最好不过,照旧将他留下看好,等到时机成熟到了不得不为长子娶妻之时,仍推了他出去,做那面上功夫。 一个戏子,多的是法子拿捏住,不叫他反咬。 英国公如是安慰过她,她也信了,可如今却再不敢尽数相信。 若真那般严密,怎的就叫燕淮知晓了? 长夜漫漫,温夫人直至天明仍未阖眼。 英国公也在天色微微发白之时,便自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是个极宠孩子的人,次女温雪萝自小又是几个孩子里头最受宠的,如今遭受了这样的委屈,他这做爹的委实心疼,睡得着却睡不安生。 天色大亮后,他起身,一面让温夫人派人上燕家,在世人眼中走个过场,好叫天下人知道,是温家退了燕家的亲事,而非燕家所提。 温家派去的人自然不曾碰上燕淮,只见到了提前被燕淮叮嘱过,特地候着温家来人的如意。 如意原本还想着,怎么着温家那边也得缓个一两日才有心思上门吧,不曾想,翌日清晨便来了人。 彼时燕淮已一早往皇城去了。 到达宫门时,天色才刚刚大亮。 天际初升的太阳明晃晃地高悬在半空,将皇城高墙上的琉璃瓦映照得泛起了一阵金灿灿的波浪。 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汪仁的心情则更差了。他怕冷也怕热,这大太阳一晒身上保不齐还要出汗,真真叫人生厌……身上若布了汗,他可是连自个儿也要一道嫌弃的。他面沉如水地同燕淮一前一后进了宫门,随即打发人先去知会在肃方帝身边当差的小润子。 清虚带着道童,走在最末。手执拂尘,端着架势,瞧上去倒也煞有其事。 西越朝尚佛,庆隆帝在位时,也喜传召普济寺的主持方丈入宫讲经,但肃方帝同他的兄长不同,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些。但如今他却信了,要召清虚道士入宫,可见是病急乱投医,糊涂了。 汪仁虽对清虚这样的人嗤之以鼻,却也知道正是这样的人,才会精通那些旁门左道之物。 他淡淡看了燕淮一眼,很快将视线收了回来,并不说话。 不多时,小润子使了人来,道是肃方帝一直留在御书房内,自己不出也不叫人进。 汪仁心下明白过来,肃方帝这回怕是在宁嫔那受了大挫,不见清虚道士怕是缓不过来。 他便让人带了清虚道士身边的小道童下去歇着,自同燕淮二人领着清虚往御书房去。 小润子候在门口,见到他们远在几丈开外便迎了上来,同汪仁道:“皇上已得了消息,正眼巴巴等着您呢。”说完,他又急急同燕淮行礼,笑道,“燕大人。” 伴随着话音,厚重的大门被两个小太监缓缓推开。 一行人鱼贯而入。 肃方帝正伏案而书,听见动静霍然站起身来,谁也不理,视线先朝二人身后望去。 汪仁跟燕淮自觉地各自往边上悄悄挪了半步,好叫他看个清楚。 汪仁道:“皇上,清虚道长云游归来了。” 伴随着话音,身着道袍的清虚直直印入了肃方帝的眼帘。肃方帝露出像瞧见了天下第一美人般的神情,急急问道,“这便是清虚道长?” 清虚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跪倒行礼,声音平稳,道:“贫道见过皇上,恭祝皇上万寿无疆,长乐无极。” 肃方帝什么样的好话不曾听过,这会听到长乐无极四个字,却顿觉福至心灵,通体舒畅,忙大笑了起来:“好!好!好!” 他一口气说了三个掷地有声的好字,而后一把在椅上坐倒。 他虽然急,但这会脑子却忽然间多了几分清明,遂问道:“不知清虚道长都有什么本事?” 清虚早有准备,自袖中掏出一只细颈瓷瓶来,道:“皇上一试便知,此丸有健阳之功,服下片刻便可见效。” 肃方帝面露欣喜,却并不叫汪仁将这丹丸递上前来,只伸手指了指汪仁眉头一皱又移去指在了燕淮身上:“默石为朕试试这丹丸功效先。” “皇上,臣还未娶妻呢。”燕淮一抬头,满脸羞怯腼腆。 肃方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直拍案,高声让人去找个护卫来。 清虚在这些方面的确很有一套,丹丸入腹,不多时就真起了效。 肃方帝顿时激动起来,立即就取了一枚自己吃了,让他们先就地等着,自己前往宁嫔的纯禧宫。 借住丹丸功效,他一雪前耻,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才神清气爽地离开了纯禧宫。 一回到御书房,他便道:“赏,重赏!” 他大笔一挥,封了清虚做国师,又问燕淮有何想要的,尽管开口,金银珠宝田地宅子皆不在话下。 燕淮却道:“此事多亏了汪印公,臣不敢邀功。若皇上真要赏赐臣,便答应臣一个请求吧。臣听闻汪印公近日身子不佳,心力交瘁,”他垂眸说着,眼中闪过狐狸般的狡黠神色,“臣年轻,愿为汪印公分忧。” 章节目录 第332章吵架粉300+,双倍求粉票 > 汪仁顿时明白过来,这小子是想要光明正大从他手里夺权了。 他微笑,恭顺地对肃方帝道:“皇上,奴才的病,已经大好了。燕大人年轻有为,不该大材小用。” “哈,你看看你那病恹恹的样子,哪里像是大好了的?”肃方帝上上下下打量着汪仁,指着他身上比常人穿的几乎厚上一倍的衣裳,大笑不已,“朕方才在外头走了几步,就热的身上冒汗,你裹得如林间的熊一般,竟还能叫大好了?” 汪仁今日本就因为不慎穿厚了,心中燥得慌,眼下却被肃方帝拿来当做认定他体虚的由头,叫他登时恼了起来。 一旁的燕淮严肃而认真地添油加醋:“印公额上都冒虚汗了,实不该继续逞强。” 汪仁闻,只觉额角青筋直跳,光洁的额头上布着的细密汗珠沿着眉角缓缓滑落。 他这分明是热出来的! 然而肃方帝对燕淮的话却是深以为然,颔首道:“果真是,这里不用你,有小润子在便可,你照旧回去养病吧。” 他服了那丹丸,精神大振,思路清晰,难得的心旷神怡,极好说话。 不等汪仁应声,他便侧目望向燕淮,沉吟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么些年来,锦衣卫所力薄,这重担就都压在了东厂身上。长此以往,到底不成样子。” 汪仁幽幽说道:“皇上,奴才不怕担子重。” “嗳,你不怕担子重,朕可还怕你被压垮了呀!”肃方帝敛神,忽然用一副极郑重的表情看向汪仁,“规矩都是现成的,左右就按照当年的规矩来办。东厂的人手,哪些过去是从锦衣卫指派过来的,今后就照常用锦衣卫所的人。” 一家独大,绝非好事。 肃方帝因了清虚道士的事,对燕淮颇为另眼相待,有意将锦衣卫重新扶持起来。 于是他三两语间,便将东厂近乎三分之一的权利,交给了锦衣卫。 汪仁怒火中烧,烧了一会,反倒淡定下来。 肃方帝叮嘱他好生静养,他也就好好地谢了恩。 东厂是他的地盘,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放心的很。 唯一叫他难以放心,又恐产生变数的,就是燕淮。 当日,清虚就被肃方帝留在了宫中,汪仁跟燕淮则一道在正午时分的日头下,缓步走出宫门。 冬日也有烈阳,一瞬间热的叫人误以为自己正身处仲春时节。 汪仁额上的汗珠变得更大颗了,他取出帕子来将汗珠抹去,忽然一把将并排走在自己身侧的燕淮叫停,道:“燕大人今后日理万机,只怕不会再得空去见阿蛮了吧?” 燕淮定住脚步,侧身看着他,挑了挑眉并不说话。 直接称呼谢姝宁为阿蛮,语气太过亲昵,叫人听着不大痛快。 “倭瓜就该回菜园子里去,不要随意在人家的花园里晃荡。”汪仁一面将帕子收了起来,一面淡然道。 “倭瓜?”燕淮神色微变,旋即冷笑了声,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印公,她同你可没有半点干系,我见她与否,同你有何干?”少年冠玉似的面庞上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来,“她可不是姓汪……” 汪仁蓦地变了脸,冷冷地盯着他,也不吭声,转身就走。 他一不发地钻进马车,敲了敲车壁,扬声道:“走!” 马车刚要动身,他忽然又让人勒马停步,探出半个脑袋去寻燕淮的身影,面无表情地道:“好小子。” 短短三个字,平静无波。 可其中蕴含的怒气,几乎要破开汪仁乘坐的这辆马车,弥漫出来。 高大健硕的黑马,载着浑身冒着幽怨黑气的汪印公,飞快跑远了。 燕淮也恼,翻身上马,攥着马鞭反反复复、喃喃自语:“倭瓜?倭瓜!倭瓜……” 他倒看汪仁生得比较像倭瓜! 俩人虽然也没好聚好散过,这回却真的是不欢而散了。 汪仁气了一阵,转念一想又自觉惆怅万分,想着燕淮到底也没有说错,这心里就愈发堵得慌。 他下了东厂的地牢,亲自提了两个人犯上来,严刑拷打一番后,才总算是喘了口气,舒坦得多了。 但他仍旧迟迟不敢去见宋氏。 今日已是腊八,也是他的生辰,宋氏也亲口邀请了他,但他不敢出现。 直至夜幕降临,他依旧踟蹰再踟蹰,到底也不曾出门。 临近子时,他忽然自床上惊醒,睡意全消,只觉腹中饥肠辘辘。 他点了灯,吩咐下去,让厨房给他熬上一锅腊八粥。 这眼瞧着腊八都要过了,这会熬什么腊八粥? 但他发了话,谁有敢说不做,深夜的厨房里照旧也忙的人仰马翻。 一锅好粥,要熬上许久,方才能食。 他披着大氅等在厨房门口,等了片刻,仍不见粥滚,不由蹙眉发问:“得熬到什么时候?” “……”谁也不敢告诉他,只怕要忙活上好久。 汪仁看了一圈,看明白了,这眉头就皱得愈发紧,摆摆手道:“罢了,不用熬腊八粥了,给我煮碗面就可。” 穿着棉袄的胖厨子松了一口气,悄悄别过脸去抹了抹面上因为紧张而冒出来的汗水。 他笑话询问:“印公想吃什么面?” 腊八粥的食材不全,要吃面还是有的。 汪仁木着脸,“寿面。” “您……您是说寿……寿面?”厨子颤巍巍地重复了一遍。 汪仁点头:“是寿面。” “这……给哪位吃的?”好奇心旺盛的厨子忍不住又多嘴问了一句。 汪仁凝视着他圆滚滚的脸,一字一顿地道:“本——座——吃——的!” 厨子瞪大了眼睛,抓着菜刀在砧板上猛地剁了下,惊讶地喊了出来:“印公,您过生辰呢这是?” “少啰嗦!”汪仁低低斥了句。 厨房里顿时鸦雀无声,几人紧紧抿着嘴埋头忙活起来。 一阵人仰马翻过后,一碗热气腾腾的寿面,终于赶在二更天刚过一会时送到了汪仁的面前。 面上还搁了一枚油汪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 汪仁提着筷子不知该如何下手…… 一群人围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怒斥:“都滚远点!” 众人这才做鸟兽散。 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将一碗面给吃了个干净。他头一次知道,原来满当当的一碗里只有一根面条,原来一根面条可是做的这般长。 然而寿面也知了,他仍旧觉得不大高兴。肚子是饱了,可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忽然,门外响起几声“叩叩叩”。 他蹙眉:“进来。”八成是厨子来收碗了,这胖子人虽看着不大顺眼,面倒是煮得不错。 谁知推门而入的并不是厨子,而是此时应该跟在宋宅的小五。 小五恭恭敬敬地先给他行了个礼,旋即将手中的一捧东西递给他,道:“小姐跟太太都惦记着您,眼瞧着腊八都要过了,您也没过去吃粥,便让小的特地给您送了过来。太太还说,路远只怕要冷,味道不好,您尝一口沾沾喜庆就好。” 汪仁怔怔地听着,身体内部空落落的那个部分似乎一点点被填满了。 他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 过了腊八,就该祭灶了。 隆冬时节的京都像一锅烧开了的水,沸腾喧闹了起来。 鞭炮声,街头巷尾妇人们闲谈的说话声,孩子们打闹嬉戏的欢声笑语……都一点一滴将这冬日给融化了。 然而坊间近日最叫人津津乐道的当属燕家跟温家那门告吹了的亲事。 两个孩子自小定下的亲事,如今眼看着燕淮年后便要出孝,马上就可以完婚,婚事却在这个时候变卦了。一时间坊间的流蜚语窜得飞快,连叫人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坊间皆传,燕府里唯一的长辈小万氏手中无权,根本无暇看顾燕淮,燕淮因而肆意妄为,轻浮浪荡,不知检点,犹在孝期便时常花天酒地。 府上但凡有些姿色的丫鬟怕都清白尽毁。他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更是有了身子…… 脏水一盆盆往他身上泼,势要将他抹黑。 如意气急,叉着腰指着温家的方向咒骂了几句,犹自不解气。 温家想必想要借着这事叫他难堪,叫他倒霉,可肃方帝何许人也,他听说了这样的事,非但不曾斥责燕淮,反倒还笑哈哈提点了他几句……上回他那句臣还不曾娶妻,委实叫肃方帝印象深刻。 但如意仍旧惴惴不安。 燕淮却道他一早就猜到会这样,如此甚好,正好叫外头那些人都熄了兴致,莫要再趁着他身无婚约之际拼命来同他说媒。 果真,这样的名声,谁敢轻易给他说亲。 没几日,他周围就清净了许多。 正值年关,众人闲来无事拣了说上几句也就罢了,流过得几日渐渐便淡了。 如意却唉声叹气地觉得他今后怕是要娶不到媳妇了,他这管家的活计也不知何时才能交付出去。 这日一大清早,天色还未亮透,燕淮在前庭开弓,如意急巴巴地就跑了过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他眼前急得团团转,嚷着道:“您不在乎自个儿的名声,难道连谢小姐如何看也不在意?您说您这事给办的,图清净也不是这么个图法啊!”虽说这个法子,似乎最方便有效…… 章节目录 第333章解释 > 但即便如此,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也不能算是上佳之策。 如意愁眉苦脸,眼睛望着他的弓,口中不停地道:“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这事就算掀过去了,将来一到您说亲的时候,不照旧还得被人给翻起来说上几回,到那时,哪个还愿意同燕家结亲。”他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又道,“谢小姐那,也是一样的。”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箭靶红心,发出“笃”的一声重响。 燕淮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僵着脸扭头来看他,道:“我把这事……给忘了……” 他一面还得对付着汪仁,一时半会竟不曾深想,若谢姝宁对外头的信以为真,误会了他,那可怎么好。 如意见状恨铁不成钢地道:“只怕她八成已经信了!” “……”燕淮飞快地收了弓,扯下箭囊一股脑尽数抛进如意怀中,“拿着,我去去就回。” 檀竹的弓身上施了黑漆,像块生铁似的重重摔进如意怀里,如意抱着它们脚下一个踉跄,急问:“您上哪儿去?” 燕淮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远,远远抛下一句话:“去见个人。” 如意跳脚:“那也至少得等天明了再去呀!” 然而燕淮的身影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视线里消失不见,更衣洗漱过后,他牵了匹马就出了燕家。 骑在马背上,迎着清晨带着湿漉水汽的冷风,他忽然想起汪仁来。 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应是前日。 他领着人大摇大摆入驻东厂,将东厂翻了个底朝天,汪仁全程黑着脸。 汪仁进出宋宅比他还方便容易,保不齐他在宋氏母女跟前说了什么。 前往谢姝宁暂居的那幢小宅子的路上,燕淮的眉头不禁紧紧拧了起来。 晨雾遍布,他策马奔走在胡同里,到了宅子门口,却又踟蹰起来,牵着缰绳立在原地,不知是该去还是不该去。若去了,解释了,叫人回一句“与我何干”,那可如何是好。 杀人不难,朝堂上争权弄势,亦不叫人担忧紧张。 然而这一刻,站在谢姝宁的这间宅子跟前,他难掩担忧。 吉祥亦牵着马站在边上,见状不由道:“兴许人家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此一出,燕淮的面色就更难看了两分。 放在心上尚且叫他担心,怕她信以为真,可这若不放在心上,岂非说她根本毫不在意这事? 踌躇着再踌躇,燕淮到底忍不住,让吉祥上前去叩门。 谢姝宁身边的人,几乎都认得他跟汪仁,见他清晨到访,却也都愣了愣,行过礼后便有人去里头回禀。 吉祥在边上压低了声音疑惑地道:“偷偷进去见上一面也就是了,这般动静,不是更麻烦?” 即便她们如今已不在谢府,但这该有的规矩定然始终少不了,没准今次他们连面也见不到。 他想泼泼冷水,又想起自己也已经多日未曾见过图兰。出了谢家的事后,图兰便时时跟在谢姝宁身侧,寸步不离,再不肯偷偷出门。思及此,他便闭上了嘴,不再语。 燕淮则有些心不在焉地等着,道:“如今地方小,四角都有人片刻不停地巡视着,想偷偷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他要给宋氏留个好印象才是。 谢姝宁那倒是还容易解释,可有些事却是万万不能直接同宋氏说的。 他蹙眉候着,等来的第一个人却并不是谢姝宁。 来的是舒砚跟谢翊,表兄弟俩人一前一后往花厅里走。 舒砚打着哈欠,道:“燕大人怎么一大清早就来了?” 谢翊在后头悄悄打量着他,轻声嘀咕:“是来找阿蛮的呀。” 俩人一左一右坐在了燕淮身旁,异口同声地道:“燕大人,这不大好吧。” 不及燕淮开口,外头蓦地冲进来一个人,高高大大,穿着雪青色的冬服,正是图兰。一站定,她便同舒砚跟谢翊道:“小姐说,二位该干嘛就干嘛去,别都跟这挤着。” 舒砚闻,笑了两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又去扯谢翊,道:“走走走,你妹子脾气可是见长。” 谢翊被他拉的一个趔趄,急忙用手去抓椅背,而后定睛看着燕淮,皱眉道:“别呆太久。” 打起帘子出了门,谢姝宁就抱着手炉站在廊下,舒砚倒罢了,他自来也不在乎这些个事,方才也只是陪着谢翊一道,顺便觉得有趣而已,这会看到谢姝宁也只是笑了笑。谢翊则不同,他难得摆出兄长姿态来,语重心长地道:“你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怎么还能同小时一样胡闹。” 普通人家的姑娘到了她的年纪,决计是连大门也不迈一步,除了自家几个兄弟外,连半个外男也不识得才是。 可谢姝宁却从来都不是普通姑娘。 “哥哥放心,我有分寸。” 谢翊想再训她几句,可这么多年来,真论起来倒是他比较像弟弟,谢姝宁像姐姐,一时半会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 他叹了声,被舒砚拖着下去了。 图兰打起帘子,谢姝宁缓步入内。 燕淮看着逆光而来的她,微微失了神。 图兰跟吉祥轻手轻脚地退了一旁。角落里,图兰用手肘撞了撞他,轻声问:“没带豆沙包?” “没带……”吉祥嘴角一抽,今日来的急,本是意料之外的事,他哪里顾得上带什么豆沙包。 图兰撇撇嘴:“早知道这样就不放你们进来了。” 吉祥无奈地道:“我还不如几只豆沙包?” “那是当然!”图兰瞪眼,“豆沙包香甜软糯,能吃的,你能吃吗?” 吉祥:“……” 二人窃窃私语之际,对面而坐的燕淮跟谢姝宁之间,气氛却有些微妙。 燕淮佯作镇定地问道:“外头的流,你可曾听闻?” “传的沸沸扬扬的,便是不想听,也少不得要听上几句。”谢姝宁没料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微怔了下。 燕淮面上的镇定面具渐渐有了崩塌的迹象,他轻声道:“你可相信?” 谢姝宁看着他笑了起来,摇头道:“不信。” 她当然不信。 前世坊间说将他说的如何不堪的话都有,阴狠毒辣、六亲不认、谋权篡位、杀人如麻,连杀人吃肉这等昏话都冒出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但从头至尾,到她临终,都不曾听过有说他荒淫的话。 谁都知道,成国公燕淮,是个几乎完全不近女色的人。 外头流之中,最叫人震惊的那一条,也不过就是他在选了庆隆帝的十五皇子做傀儡皇帝后,外头疑心他同时年依旧娇若春花的十五皇子生母淑妃有染罢了…… 然而即便是这条,也从未经人验证,毫无证据。 依谢姝宁这一世对他的了解,若他扶持十五皇子坐在帝位上是因为其生母淑妃之故,那他一定不会让十五皇子做自己手中的傀儡。 他只会,将十五皇子牢牢地护在身后的阴影里,而不会将其暴露在天光底下,任由灼灼目光所伤。 然而想到那位出身容家的淑妃,不要脸的程度骇人听闻,连小叔子肃方帝都勾到了床上,她也就不觉得外头会冒出那些流来,是件奇怪的事。 她望着他,正色道:“你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上哪儿去……” 顿了顿,她笑道:“是温家散出来的话吧?” 不知情者才会说出那样叫人捧腹大笑的话来,她彼时一听到外头传燕淮身边伺候的丫鬟有了身子便不觉笑疼了肚子。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那张面孔,可是如意…… 燕淮身边伺候的哪有什么丫鬟,分明就只有个如意而已。 就连燕娴身边,也没有什么丫头婆子,更不必说燕淮身边。 如今燕家内宅也是如意帮忙打理着,府上连女子也不见几个,还个个清白尽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是温家。”燕淮憋了一肚子解释的话,却不妨她直接就说出“不信”二字来,又猜是温家所为,一下子泄了气,无措起来。 谢姝宁粲然一笑:“温夫人合该先调查一番再散布谣才是,成国公府里分明连个中人之姿的丫鬟也没有,上哪给你寻一群姿色上佳的?” 若将图兰搁在燕家,那也算得上是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姑娘。 如意那小模样,委实算得上成国公府仆妇中的“第一美女”…… 她想着忍不住又要笑,忙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缓缓。 燕淮听她头头是道的分析着,长松了一口气,道:“倒是我糊涂了。” 方才叫如意一搅局,他哪还顾得上细想,当即便换了衣裳朝这来了。 谢姝宁搁下茶盏,正色起来:“听说东厂如今已有小半落入锦衣卫手中?” 燕淮愣了下,“不多,只是些原本就该属于锦衣卫的地方被拿了回来而已。” “原来如此……”谢姝宁一手还覆在茶盏上,细白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杯身,沉默了下去。 前一世,她离这些事虽然远了些,但多少还有些耳闻跟印象。 似乎当年一开始,也是从锦衣卫跟东厂争权拉开的序幕,直至燕淮射杀了汪仁,这场大戏才算落了幕。 这一世…… 章节目录 第334章失联粉330+,求粉红 > 谁也不敢肯定,这一世是否会重蹈覆辙。 尤其在经历过了这么多事后,谢姝宁愈发的不敢对未来进行任何揣测。 但唯有一点,她心中能够肯定——她既知汪仁有可能死在燕淮手下,便不能视若无睹。 他救过母亲,助她们于危难之中,不论真正的缘由是何,他的的确确于她们有恩,她知恩必然就该图报。汪仁自然算不得好人,但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之人。 她轻声道:“大鱼吃小鱼,迟早有一方会消失于世。” 兴许是东厂,兴许是锦衣卫,胜负迟早都会到来,败北的那一群下场定然极尽凄惨。 谢姝宁心中渐渐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所覆盖,她一来不乐意瞧见汪仁死在燕淮箭下,二来更不愿意去想若死的那个是燕淮,事情会变成什么模样。归根究底,她竟是任何一个的悲惨结局都不愿意瞧见。 燕淮也好,汪仁也罢,这两个叫复生后的她一度避之不及的人,如今却叫她担忧了起来。 “强食弱肉,自来如此。”燕淮倒从不避讳同她谈论起这些事。 谢姝宁微微弯了弯唇角,颔首应是,随即说道:“可万一两败俱伤了,该如何是好?” 燕淮皱了皱眉,正色道:“若真到了那一日,自然只能责备自己不够用心不够聪明不够果决。” “燕大人一定会成功的。”谢姝宁抬眼朝他看了过去,眉眼弯弯,温声说着话,心中却在想,该想个法子将他们二人相杀的机会抹去才可。但这些事,她一个弱质女流想要插上一手,谈何容易。 角落里窝着的图兰跟吉祥竖着耳朵偷听他们交谈,吉祥略听明白了一些,图兰却是一点也没听懂,迷迷糊糊地问吉祥:“他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吉祥瞥她一眼,道:“你只需听得懂人话,也就够了,旁的强加要求于你,也只是徒惹自己气闷。” “小姐每回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一定就是我又冒傻气了。但你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你压根也没有听明白。”图兰撇撇嘴,不屑地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来。还想故意讥她,门都没有!玉紫都说了,她近日长进不少,岂能叫吉祥回回占上风。 俩人斗着嘴,气氛一时火热。 屋外却渐渐起了风,时辰还早,太阳也还没有完全露面,晨雾依旧弥漫,连风也吹不散。 过得片刻,谢翊捧着一卷书匆匆而来,故作镇定地打起帘子进来,眼睛盯着书看,嘴里却说着:“燕大人还在呢?要不要留着一块用晨食?” 留人吃饭常见,留人吃早饭的却是少之又少,这逐客令说的也着实不够委婉。 谢姝宁无力扶额,“哥哥,人已经走了。” “啊?”谢翊诧异地将视线从书卷上移开,四下里一看,可不是,哪有什么燕淮,在场的明明只有他家妹子一人而已。他疑惑发问:“何时走的?” “你来之前,刚走的。” 谢翊合上书,咳了两声,说道:“这还像话。” 说着,他看向谢姝宁,有心问一问他们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说他并非迂腐之人,但私相授受,总不像话。但看着自家妹子的眼睛,他这话就问不出口了。 他暗自叹了声,招呼谢姝宁:“走吧,去跟娘亲一道用饭吧。” 听到母亲,谢姝宁便甜甜笑了笑,神态恍若小童,急急起身随他一道去了。 宋氏眼睛大好,如今单凭目视,也能分辩出来人谁是谁。 鹿孔来看过,说恢复得极好,不必等来年开春,估计便能痊愈。众人听了都由衷的高兴,离了谢家,诸人的精神气也大好。谢家一时元气大伤,也不得空来寻他们的晦气,更何况,谢家诸人如今只怕连他们身在何处也不知。 新宅子里,外院由谢翊负责,内宅有谢姝宁打理,倒也自得。 卓妈妈一直跟在谢姝宁身边,如今自然直接晋为内管事,外头有冬至,眼瞧着大年三十就该来了,大家伙都忙的很。 腊月二十三祭了灶,甜了灶王爷的嘴,送他上天后,就该“扫年”了。 卓妈妈发了话,今年这“扫年”必须好好的扫,用心的扫,去尘秽,净门庭,要将这一年来的晦气、秽气都一扫而光,方才好迎来年的新岁安宁。 府里人手不多,但胜在都是精挑细选,几经淘汰最终留下来的,个顶个的忠心耿耿又能干。 到了洒扫门闾这一日,图兰来请示谢姝宁,要出门一趟。 谢姝宁正伏案给舅舅写信,好叫舒砚手下的商队一块带回去,闻头也未抬,先轻笑了声,道:“怎么,可是卓妈妈打发了你擦窗子?” 图兰个子高,府里几个小巧玲珑的丫鬟需搬了梯子来方才能够的着上头的灰,图兰却只需抬个手垫个脚便够了,卓妈妈因而尤其喜欢使唤她。 谁知图兰却道:“不是,窗子奴婢一早就被卓妈妈拉起来都擦完了。奴婢想吃豆沙包了……” 谢姝宁笔耕不缀,笑道:“那就让厨房里给你蒸。如今这天,出去一趟多冷。” “其实……奴婢同吉祥说定了,他今日将新岁贺礼送来于奴婢。”图兰难得扭捏起来。 谢姝宁则大惊,手下的笔一顿,转头看她:“该不是你自个儿同人家讨要的吧?” 图兰小鸡啄米似地点起了头。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谢姝宁傻了眼,良久方无力地道,“去吧,回来先不必见我,直接去找卓妈妈便是。你这该学的规矩,还多着呢。” 图兰倒还振振有词:“您看,咱们是不是年后就该启程往延陵去了,今后只怕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奴婢不先将这礼提前收了,以后哪里还有机会?” 理是这么个理,可自己先同人家要……实在是不像话! 谢姝宁又舍不得同她说重话,左右这丫头不知者不罪,她转过身去,复又伏案疾书,道:“早些回来,咱们府里忙着,成国公府地方大能做事的人却少,定是更忙。” 图兰乖乖应了,穿着身簇新的冬服雀跃地出了门。 恰逢卓妈妈入内,撞见这一幕,无奈地冲谢姝宁道:“小姐,您可不能再这么惯着她了。” 谢姝宁写下最后一行字,站起身来面向卓妈妈,笑容明媚:“妈妈自己不也总惯着她?得了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穿的,哪一样不先想着她?” 卓妈妈泰然自若地摇头道:“你记错了,那都是玉紫丫头做的事,不是奴婢。” 谢姝宁听得此话,嘴角的笑意就愈发的深了。 ***** 成国公府的上房里,燕淮正临窗坐着擦拭他的弓。 屋子里暖意融融,隔绝了外头的森然寒意,他身上只着了件薄衫,连衣襟都是半散着的,一副懒散模样,但他拭弓的动作却是那样的专心致志。 一下又一下,将这把陈年旧弓擦拭打磨得崭新发亮。 厚厚的棉帘子被悄无声息地撩开,吉祥面沉如水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在距离燕淮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摇头道:“还没有消息。” 燕淮擦弓的动作就顿了一下。 自从燕霖被他送去了漠北后,跟着燕霖的那几个人,每隔两个月送一封信回来,时间即便有误,也不会逾期半月,但这一回,却已经迟了一个月。 吉祥沉声继续道:“离的太远,消息送一趟本就不容易,这回也不知怎地被耽搁了。” “耽搁的未免也太久了些。”燕淮将手中的弓轻轻地搁好,站起身来,光脚套上软靴往屋子正中的花梨木圆桌走去。走到桌边,他提起茶壶,沏了一盏茶喝了。 吉祥环顾四周,看着空荡荡的室内,不由蹙眉道:“主子,您这日子过的也着实太寒碜了些……” 燕淮握着茶杯,四处一看,该有的都有,桌椅床榻,还需要什么? 他遂想起如意跳脚的模样,指着屋子里碎了一地的瓷器,欲哭无泪地同他说,您说您要是不喜欢这些个物件您大可以同奴才说啊,这全拿箭碎了算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燕淮语气淡然地道:“摆了旁的东西我难免手痒,索性不必摆了。” “还有,这院子里连半个近身伺候、端茶送水的丫鬟也没有,您就差自个儿洗衣裳了。”吉祥从来也没遇见过这样的主子,委实忍无可忍,说出了口。 燕淮将手中茶杯放下,笑了笑,“这衣裳,我若是想洗,也是能洗的。” 从七岁开始,他过的可就是无人伺候的日子,到了如今,若有人伺候着,反倒是不大习惯,索性就这么着,自在舒坦。 吉祥没了话,暗自算着时辰。 “万家那边,可有动静?”燕淮慢慢收了笑。 吉祥道:“万大人并无动静,倒是老夫人派人来了两回,说想见见您。” 自那一年后,每逢万老夫人的寿辰,年节,燕淮都会使人去送礼,却已经很久不曾同她见面。 燕淮半响不曾说话,过了许久方道:“也罢,等过了年再提吧。” 他幼时,外祖母是最疼他的那人,搂着他喂他吃东西,对他掏心掏肺,比谁都好。 章节目录 第335章遇袭求粉,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3 > 生母大万氏去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刚能将话说利索的幼童,连她的样貌都不记得,也因此对她并没有几分感情。 父亲燕景待他又素来冷冰冰,不苟笑,对他极为严苛。他如今大了,再回忆起往事,倒也能看明白几分父亲对待自己也是好的,只是他那样的性子,叫人着实难以亲近。 继母又终归是继母,加上小时乳娘又总对他耳提面命,继母小万氏是只笑面虎。 他那时虽然还听不大明白,却也隐约知道,这话不是什么好的。 加上中间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在,他有心同小万氏亲近,也不容易。 唯一叫幼年时的他觉得高兴的,往往只有外祖母一人。即便大舅舅那样不待见他,他也怕他怕得紧,可还是喜欢往万家去,去陪着外祖母。人的一生中,温暖的岁月总显得尤为短暂,绵长的时光多是痛苦不堪,叫人不愿回想的。被外祖母当成心头肉宠着的日子,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是他心里唯一的温暖。 然而他从漠北九死一生艰辛归来,事情却全都变了。 他同大舅舅交恶,于外祖母而,一个是手背一个是手心,本就难以选择,而他更掺了个“外”字。 因而外祖母最终选择站在舅舅那一边,他也明白。 但……有些事,并非明白便能若无其事的。 燕淮回身坐到太师椅上,照旧拣起边上的长弓置于手中。 吉祥扭头,面向窗棂,看了一会忽然道:“主子,小的需告个假。” “告假?”燕淮微怔,抬头看他。吉祥父母双亡,即便如今正值年节,他也不必去告假归家去见父母,按理应当无事需要告假才是。 吉祥佯作淡定,道:“同谢八小姐身边的图兰姑娘有约。” 燕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要不要我去求了谢小姐,让她做个主?” 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吉祥不傻,顿时便听明白了,少见的微微红了脸。燕淮见状更是笑得连弓也丢到了一旁,高兴地道:“我觉得此事甚妙!”若图兰跟吉祥凑作了一双,许多事今后就更是方便了。 他如是想着,一下收了笑,正色同吉祥说道:“你若有意,只需明一声,我立时便帮你去提。” 真算起来,吉祥也是老大不小的人,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吉祥的脸皮却意外的薄了起来,面上露出几分略带不自然的笑容:“只是应了要送她一把袖剑做新岁的贺礼,不便违约罢了。” “哦?”燕淮闻,眼神有瞬间恍惚,他踟蹰着问道,“你顺道问上一声,她家小姐都喜欢什么。” 吉祥默然,低声说道:“主子,小的送东西不叫个事,况且图兰并非西越人,不在乎那些礼仪约束,可您跟谢八小姐不同,这若是送了东西,岂非就成了私相授受,于理不合?” 燕淮想也不想,面容肃然,断然道:“你主子我也是在漠北长大的,不懂西越的繁文缛节,有何不可?” “……” 吉祥无话可说,领了命令下去,匆匆带上那把袖剑去赴图兰的约。 他到时,图兰已经吃上了热腾腾的豆沙包,一口一个,也不嫌烫,只这嘴里塞满了东西,话是决计没法说了的,看到吉祥只能以手示意,偏生那手上还抓着只豆沙包。 自打她尝过豆沙包之后,对旁的吃食,便一概没了兴趣,只喜这一种。 她那点月例银子,几乎都败在了吃豆沙包上。除了自己买,还得塞了银锞子给厨房的管事妈妈,央着她给自己现做。 吃的多了,玉紫跟卓妈妈几个再瞧见她吃,就忍不住问她,这豆沙包再好吃,也该有吃厌了的时候,怎么她就百吃不厌? 图兰一个接一个往嘴里丢,翻个白眼,含糊不清地告诉她们,那是因为她们没吃过好的。 世上最好吃的豆沙包,叫人尝上一口便会上瘾。 她吃了这么多的豆沙包,却还是对当初吉祥买来,她第一次吃的那口豆沙包念念不忘。 以后再吃,虽然也好吃,却到底再不如过去那个味道。 她蹲在角落里,吃着豆沙包,暗暗地想,这大抵就是卓妈妈告诉她的“念旧”了。 少顷,吉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她跟前,掏出袖剑递给她,“不冷?” 这地方正巧面朝风口,一股又一股冷风接连不断地迎面扑过来,将人的头发都吹乱了。 图兰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豆沙包,摇摇头:“挺暖和的。” 比这冷上一百倍的日子她也曾经过过,就这么几阵风,怎么可能会冷! 就在这个时候,吉祥打了个喷嚏。 她“哈哈”一声笑了起来,继续吃她的豆沙包,含糊地嘟囔着:“看吧,就说你娘们唧唧的,不禁打不禁冻的,还不承认。” 吉祥黑了脸,蓦地伸手从桑皮纸包里抢了一只热腾腾的豆沙包出来,“啊呜”一口全塞进了嘴里,而后闭嘴一咬,烫得舌头都麻了!” 半响,他才缓过劲来,念着正事要紧,仔仔细细地问起图兰来:“你家小姐平素都喜欢些什么?” 图兰抹去嘴角的豆沙痕迹,思量着道:“小姐喜欢的……钱?” “……”嘴角一抽,吉祥的脸又黑了几分,“没别的了?” 图兰摇摇头,“这你得问玉紫姐姐,我记不住。” 吉祥无奈,“吃吧吃吧,赶紧都吃完了好家去,没的冻坏了。” 眼见着就是大年三十了,道旁的铺子店面有些也已经关了,街头巷尾摆着的小摊子,也少了许多。原本总是热热闹闹的长街,显得较平常冷清许多。 图兰一面吃着一面颔首。 又吃了几个,她站起身来,忽然眼睛一眯,指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问吉祥道:“那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吉祥定睛一看,的确瞧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是谁。 二人对望了一眼,面上神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吉祥咬着牙,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是二公子……” 京都划分为四城,他们多在南北二城往来,极少涉足剩下的东西两城。 西城贫穷逼仄,东城却富得流油。酒楼妓馆,鳞次栉比,来往的商旅遍布四周,因而附近的商贩也尤为的多。卖豆沙包的这个小摊子,就在东城。因而吉祥跟图兰二人一个从北城来,一个从南城来,这会正巧聚在了东城。 然而另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东城的人,却出现在了这里。 吉祥面色骤冷,拔脚就追。 然而那个身影一闪而逝,已不见踪影。 他冷着脸四处观望,低声自语:“不可能是他……” 他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并个侧颜,而且不论是穿着打扮,都不对劲,但他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便下意识觉得此人乃是燕霖。 可燕霖明明还在千里之外,如何会出现在京都? 过了两年多,燕霖也该长高了变样了才是。 吉祥仔细一想,顿时又不敢肯定起来。 他面色冷凝地站在路口,半响不曾动弹。 图兰皱着眉头走到他身侧,奇怪地道:“那人是燕二公子?” 她只知燕霖的名字,却从来也没正面见过燕霖。 吉祥回过神来,沉声问道:“你既不认得他,方才为何说眼熟?” “背影的确很眼熟……”图兰抓着桑皮纸包,狐疑不解地道,“你难道不觉得?你追出去的时候,我倒是想起来了,像成国公府上那位叫如意的。” 身形都很纤细,即便衣着打扮都不同,给人的感觉却很像。 吉祥怔了下,仔细回忆一番,竟是一下子弄不明白方才看到的那一眼,究竟像谁了。 但如意今儿个正忙的厉害,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哪里还有心思出门大老远跑到东城来。 他顿时心乱如麻,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以指按住,同图兰道:“你先回去吧。” 他不放心,要先留下看看仔细将东城巡查一遍才行。 “好。”图兰极少见到他这个模样,不觉有些心里没底,便也不敢再胡扯些话来笑他,只乖乖应了,准备回北城。 她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拴马的那棵树走去。 腊月里的东城,也冷清的很,一路走去,竟是半个人影也不见。 她皱了皱眉,伸手去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嘟哝了句:“怎么这心老是怦怦直跳……” 忽然,她双目一敛,松开手一个反身拔出才从吉祥那要来的袖剑同人缠斗起来。 以一敌五,她霎时就被逼进了身后的死胡同里。 角落阴暗,四面无人,又不知来者是谁,她一时分身乏术,招架不住。 寒光熠熠的长剑直直朝着她刺了过来,左右亦是攻势强盛,图兰头一次在遇敌之际白了脸。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身影从天而降,蓦地挡在了她身前。 “豆沙包吃傻了,你打不过不知道早点跑吗?!” 刀光剑影间,图兰只看到吉祥持剑的右手上鲜血淋漓,滴滴答答不停地往地上落,长剑伴随着一只手掌“哐当”一声坠落于地。 局面紧张,他根本攻不进来,只能硬生生用手帮她挡了一剑。 图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冲着黑衣人扑了过去,手下招式凶悍无比,竟徒手就卡碎了对方腕间骨头,又卡住其脖颈用力一拧,哭喊着:“怎么办……”差点将对方的脑袋都拧了下来。 章节目录 第336章断掌双倍求粉 > 局面一时大乱,原本被逼退到角落里无法脱身的图兰这会却有如神助,招招凌厉迫人。瞬间,战局翻覆。吉祥撕下一截衣袖,将右手上的伤口紧紧地缠绕住,勉强止住血后紧紧护在图兰身侧。 这条狭窄逼仄的死胡同里,挤了五六人,只要对方一处于下风,另外一方便势如破竹。 泪水模糊了视线,伴随着高高溅起的血珠,图兰已经分不清自己面上沾着的是血还是泪,又或是骤然逼出来的淋漓大汗。她在杀人,可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惨叫声闷哼声,鲜血,她皆听不见也看不见。唯有方才吉祥身上的伤口,在她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来回变幻。 怎么办…… 她翻来覆去地在心底里问自己,怎么办。 但她得不到答案,眼下也并非获得答案的最佳时机。她一时沉浸在了血肉相搏之中,明明已经能够脱身,却仍不愿意放走最后一个。 黑衣蒙面的贼人,一个个七歪八扭的倒下,她身上也挂了彩,浑身狼狈,可她的双目流转着叫人惊骇的光芒,似弑人的凶兽。最后一个黑衣人踉跄着逃,却被吉祥拾起袖剑一把盯在了墙上。 一旦露出慌张恐惧之色,这破绽空门也就顿时全都显露无疑。 吉祥也随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图兰立时扑了上去,跪坐在地上,想要将他拉起来,一面大哭不止:“吉祥,我们回去找鹿大夫,这就回去。” 眼下鹿孔夫妇也随谢姝宁一家同住,这会都在府里忙着过年的事宜,只要立刻回去,就一定能够找到人。图兰一面哭着一面飞快动起脑筋来,她喊了吉祥两声,遂扭头去寻那种断掌,面上挂着泪珠,瘪着嘴小心翼翼地将断掌拾起安放于干净的帕子上,仔仔细细地包裹妥当,复转身来扶吉祥。 吉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打量了四周一眼,横尸遍地,到处都是飞溅起的血,实在惨不忍睹。 他记挂着清场之事,靠在图兰的肩头上小声说道:“不能就这么回去。” 图兰哭着问道:“还要做什么?” “不能就这么让尸体搁着。”他近乎呢喃地道,“若叫人瞧见了必然惊动上头的人。” 到底是天子脚下,一下子叫人在东城发现了这么多尸首,必然闹得厉害。他心中明白,眼下却无力处置。图兰仔细听着,但心中只记挂着他的手,咬牙道:“管他们惊动不惊动,左右我不管!我这就带你回去找鹿大夫!” 吉祥羸弱地摇摇头,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昏沉沉地任由图兰给半抱半搂地送到了马上。 好在附近并无人烟,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一阵风起,天色逐渐变得昏暗,乌云任由飓风扭打着在天空上翻飞,像一团团的墨,渐渐在水中泅开去,逐而将整片清水都染上了墨色。 路上的行人更少了,道旁的人家也都紧闭着大门。 谁也没有瞧见,俩人一马,正飞驰而过,恍若疾风。 细雪不知何时慢慢地落了下来,伴随着寒风打在图兰面上,不一会便因为她身上的温度而化作了水,同她的泪水混在一处,在飞驰间甩向身后,如那些鲜血一般归于尘土。 一匹普通的马,硬是叫她给抽打着跑出了西域马的速度。 到门前时,她抱着吉祥一个翻身直接滚在了地上,背上没了负重的马一个趔趄,也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摔在了一旁。 动静太大,犹如平地惊雷,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也听见了响声,便有人停下手中动作,或是丢开了笤帚或是丢开了抹布,悄悄来开了门张望。一看之下,小厮傻了眼,认出图兰来,忙喊:“这不是小姐身边的图兰姑娘吗?你这是……” 话说了半句,他蓦地发现地上有淋漓血迹,汗毛一竖,立即倒退两步一个转身飞奔而去,匆匆禀报。 卓妈妈正在同冬至说着,“少爷写的那几幅春联,到了三十早上,便都贴起来。门神也得换了新,咱们府里不同别处,有些事虽说从简,但都是有讲究的事,也不能全都一笔抹去,全不在意。‘加官进爵’、‘子孙满堂’什么的,同咱们都没有干系,但‘福禄寿喜’跟武门神总是不能少的……” 冬至点着头,一一应了。 俩人正说着话,报信的小厮也到了跟前,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道:“卓妈妈,大管事,图兰姑娘回来了!” 卓妈妈眉头一皱,“回来便回来了,怎地这般慌张?” “您不知道,她浑身是血,还带着个人!”小厮大口喘着,急切地说道。 卓妈妈听到浑身带血,已是立即惊呼了一声,忙推了冬至肩头一把,道:“快!快使人出去瞧瞧,我这就告诉小姐去!” 话毕,她转个身提着裙子拔脚就朝谢姝宁住的屋子跑去。 图兰出门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可这人好端端的出去怎么一回来就成了浑身浴血? 卓妈妈跑的飞快,她心下不安,连吃奶的劲也使了出来,一头冲进了屋子里,望向歪在炕上翻着册子的谢姝宁,急道:“小姐,图兰出事了!” “什么?”谢姝宁自册子后抬起头来,面露惊讶,“人在哪里?” 卓妈妈忙道:“奴婢让冬至领人去迎了,看门的小年糕先见着的图兰,说浑身都是血,还带了个人回来。” 谢姝宁一把将册子丢开,起身下炕趿拉了鞋子就要往外头去,一面走一面吩咐卓妈妈:“妈妈先去请鹿大夫,直接把人带到这边来。” “是。”卓妈妈应声而去。 谢姝宁则站在廊下候着冬至派人把图兰送进来,紧紧皱起了眉头。 距离图兰出门到现在,也不过才个把时辰,她又是去见吉祥要新岁贺礼的,这么点工夫,能出什么事? 她一时想不到因由,心中愈发没底,眉眼间便忍不住有焦急之色浮现。 过得须臾,前头不远处过去个手攥抹布忘了松,十一岁上下的小厮,远远瞧见谢姝宁站在廊下便呼道:“小姐,大管事请您去前头说话——” 谢姝宁双目一凝,紧紧抿着嘴点了点头,拾步前行。 冬至办事不会如此毛躁,他没有立即将图兰送过来,却打发了人来请她去前头说话,自然是事出有因。谢姝宁想着方才卓妈妈那一句图兰带了个人回来,眉间紧紧拧成了个川字。 那人,是名男子。 外男不得入内宅,所以冬至才会特地派了人来请她去前头。 可即便如此,仍旧于理不合。 可见这件事非得她亲眼去看上一看才可,哪怕叫卓妈妈代替她做主,都是万万不可的。 她脚下的步子迈得大了些,面色凝重地跟随小厮前去见冬至。 到了前头,直接就朝着厢房去。 这间宅子并不大,他们自己也刚刚只算是住的开罢了,因而人被冬至直接送到了谢翊跟舒砚那边。 东次间里,厢着炕床,通风处的角角落落里点了两只火盆,倒不大冷。 冬至候在门外,神色肃然地等着谢姝宁过来,一见着人便道:“图兰带了成国公身边的吉祥回来。” 谢姝宁已经隐约猜到,闻微微一颔首,吩咐着“让人去催一催鹿大夫,直接领着到这儿来”,一边掀帘而入,朝里头看了一眼。 炕上躺着个人,图兰就魂不守舍地坐在炕沿,连有人进来也不知。 谢姝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沉声同冬至说话:“立刻就派个人去成国公府,务必将这件事亲自告知。” 冬至点头,先行退下。 谢姝宁深吸一口气,重新走进里头,轻轻唤了图兰一声。 图兰却恍若未闻,在她唤第三声之际,方才似大梦初醒一般转过头来看她,满脸都是泪。晶莹的泪珠自眼眶中扑簌簌滚落,她哭道:“小姐……”像走失后重逢母亲的小儿,哭得伤心欲绝。 从图兰跟着她远离漠北奔赴京都时开始,图兰就从来也没露出这样的模样过。 谢姝宁缓步走近,俯身察看吉祥的伤势。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手,不由得睁大了双目,愣在原地。 图兰哭着来拉她的手,“小姐,他的手会不会好?” “鹿大夫马上就到。”谢姝宁不忍注目,安抚地拍了拍图兰的肩头。 话音落,鹿孔背着药箱三步并作两步,带着外头的寒意一头栽进东次间。 他看到吉祥的伤势,也惊了一惊,旋即面上渐渐流露出遗憾之色来。 谢姝宁便同图兰道:“鹿大夫来了,我们先去外头候着,你先同我说一说,究竟都出了什么事。” 图兰怔怔的,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躺在炕上的吉祥,好容易才跟着谢姝宁去了隔壁说话。 她心神不宁地将先前在东城发生的事同谢姝宁复述了一遍,一颗心仍旧牵挂在吉祥身上,神色萎顿。 谢姝宁劝慰了几句,将她留在屋内,独自站在天光底下长叹了一声。 细雪渐渐纷飞,她再次派了个人前往南城燕家。 这件事,兴许只是个开始。 章节目录 第337章神医二更求粉,粉360+ > 漏沙一粒粒地流着,室内寂静无声,鹿孔站在炕床边上,额上沁出细汗来。 图兰带回来的那只手,被完完整整地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创口整齐利落,可见那柄剑的锋利程度。 吉祥疼得晕了过去,室内一暖,这冻僵了的意识似乎又开始复苏躁动起来,他阖着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似乎在望着头顶上,又似乎根本什么也没有看着。朦胧又迷糊的意识,叫他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图兰身前,救了她一条命。 似是累极,他重新将双眼紧紧地闭了起来,嘴角翕动着,用耳语般的声音低低地呢喃道:“傻子,还不跑……” 一遍又一遍,他反反复复在唇齿间胡乱说着这样的话。 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 谢姝宁掀帘入内,匆匆问鹿孔:“如何?” 鹿孔微微摇了摇头,斟酌着同她解释起来:“断肢再生,古籍上曾有过记载,但几乎都是以失败告终,从来也没有成功的案例。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这五成把握,指的是将手掌接回去,还是让这只手复生?”谢姝宁听不大明白他的话,不由得追问了一句。 鹿孔指了那手道:“送回来的及时,接回去问题不大,想要这只手活过来,在下也有把握,只是这今后,这只手能不能运用如常,委实没有把握。” 谢姝宁闻,心中一松,面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道:“这便很好了。” 不枉她重活一世后,心心念念记得前世燕淮麾下的那位鹿神医。能被世人称为神医的人,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前一世的鹿孔跟这一世的鹿孔生活处境大不相同,脾性温和,名气虽有,却远不及前世分毫。 谢姝宁有时也会忍不住想,鹿孔这样一个天才,是不是叫她给耽搁了。至少,跟着她,他只能是个居家的寻常大夫,但若跟着燕淮,来日自当有大作为。 但事实上,这一世鹿孔在医术上的造诣,并不比前世来的差。 生活无忧,妻儿皆在身旁,他心情愉悦,也有更多的时间能用在潜心钻研上。 甚至于,他遇到的唯一一个无法下手的难症,也只是燕娴的怪病而已。 她忍不住夸赞了鹿孔几句,又不住声地问道:“有什么需要的,我即刻叫人去准备。” 鹿孔也不犹豫,低头提笔,唰唰写满了一张纸递给谢姝宁,道:“这上头的东西,都不能少,另外还得寻两个眼神上佳,手脚伶俐的来帮我打下手。” 说到治病救人,他的情绪便不禁高涨了几分,语速变得飞快。 谢姝宁立时醒悟过来,时间紧迫。 于是她马上接过纸来,出门将上头所需之物吩咐下去,又让人速速去找两个聪明伶俐,手脚麻利的小厮过来。 一众人烧水净手,换了干净的衣裳,方才能入内。 随后这间屋子便轻易不得入人,门口守上两个人,专门负责传递消息。 图兰想进去看看,红肿着眼睛来央谢姝宁,谢姝宁不答应,劝她道:“这都是精细活,寻常大夫连碰也不敢碰,鹿大夫也是硬着头皮上,里头多个人便叫他多分一份心,没的到时候出了差子,后悔莫及。” “那奴婢就在门口等着……”她说着又想哭,一双眼睛肿得像是成熟的桃子,通红。 她就在廊下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木呆呆地候着里头的消息。 谢姝宁没了法子,别过头去叹了一声。 少了一只手,仍可以穿衣吃饭度日如常,但到底不用。即便今日鹿孔成功地将这只断掌接了回去,来日这只手不能握筷不能拿剑,于一个习武之人而,实难接受。 然而为今之计,众人也就只能静静等着,等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等着鹿孔从里头走出来告诉他们最终的结果。 谢姝宁亦站在廊下不曾移步,她望着不远处闲置着的一口景泰蓝大缸,眼神渐渐游离起来,心神恍惚。 是谁,要对图兰下杀手? 秀眉微微蹙了起来,眉下的那双眼睛也不由得眯起。 漏壶里的沙子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在通明的室内不间断地流淌着。 清洗,止血,清理伤口…… 活计并不少。 鹿孔的眼神却愈发的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切逐渐准备妥当,他的精神头整个被调动了起来,达到了众人鲜少在他身上看到的强势状态。 边上伺候着的两个小厮,都以为自己见着了神明,而非大夫。 这世上怎么能有人将断了的手掌,重新接回手腕上去?若这样可行,难道那些被斩首了的人,也能重新将脑袋接回脖子上去不成? 两名小厮互相对望了一眼,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一层层、一点点缝合起来,最后才将外层的皮肤相缝合,像绣一件精致的花样,仔仔细细地拿着针线在人的肌肤上舞动。 转眼间,小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接到消息,燕淮亲自赶来,直接被谢姝宁叮嘱守在门口的人领着往厢房来。 他沉着脸,眉头紧锁,轻声问谢姝宁:“鹿大夫还在里头?” “是,只怕还得过上好一会才能出来。”谢姝宁摇了摇头,避开图兰,悄悄将鹿孔告诉她的话一字不改地转述给了燕淮,随后道,“接上手掌不难,难的麻烦的都是后头的事。” 燕淮“嗯”了一声,问道:“东城素来太平,事出突然,只怕不寻常。” 东城虽然是京都人群最为密集,来往行人最多的一部分,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块的治安,也堪称为京都最佳。 那是个富贵窝,有了钱,才有繁荣,才有歌舞升平可。 东城自然也就成了京都的头脸,日日休整干净漂亮,才能见人,京兆尹怎么会舍得让东城出凶杀案。 谢姝宁附和道:“专门还冲着图兰去,就动用了四五个人,分明是力求致命之举。可她只是我身旁的一个婢女而已,又非西越人,从未同人结仇,怎么会有人专门要对她下杀手?” 她伸出手,细白纤长的手指凌空比划了一下,“原因,八成出在这个上。” 燕淮愣了下:“何意?” 谢姝宁道:“这丫头什么都好,偏生有个习惯不行。她初入京都时,有许多事物皆不认得,连名字也不大叫的出,于是便养成了碰见不知、不能肯定的东西,就拿手去指着问身旁人的习惯。先前,她跟吉祥在东城,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叫她觉得眼熟的人,她下意识便拿手指了指去问吉祥了。” 燕淮微讶,挑眉道:“可知是何人?” “她觉得像你身边的如意,一时不曾想起来,所以才指了问的吉祥,但吉祥却说,那人像燕二公子。”谢姝宁意味深长地说道。 当她从图兰嘴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也愣了一愣,但转念便想了起来。 前世燕霖归京之时,倒回去算算日子,应正值深冬。 天下人皆知,燕霖归来的第二年,燕淮升了锦衣卫指挥使。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举京哗然,从此传他极得庆隆帝器重,情同父子。 她记得很清楚,燕霖是在他升锦衣卫指挥使的前一年回来的。 那就应该正是今年…… 还有数日,就该跨过一年去,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只能想到燕霖身上去。 然而她心有怀疑,却无法直白地警示燕淮,只能迂回曲折地拿吉祥的话来提醒他。 燕淮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他忽然笑了下,“如意今天一天都在我跟前打转,且他今晨扭伤了脚踝,走路还是跛着的,哪里会出现在东城……”他说着,笑意渐敛,换了平静无波的语气道,“只怕吉祥并没有看错。” “我派了人沿着图兰说的地方寻了过去,但是并没有看到尸体。”谢姝宁忽然道,“去迟了一步,已经有人赶在前头清了场,又下了会雪,痕迹也难以追寻。” 燕淮得知消息后,也立刻就派了人去东城,同样什么也不曾发现。 有人赶在他们之前,将残局悄无声息地给收拾了。 二人站在廊下一角,各自沉默了下去。 时间流水一般逝去,淙淙流动,里头的人却似乎并没有察觉时间过的这般快,外头的人则已经等的心焦难耐,坐立难安。 图兰紧紧贴在了门上,听着里头的动静,分明什么也听不见,但她却抵死也不肯先去歇着。 她身上虽没有大伤,但零零碎碎的小伤口数不胜数,可怎么劝也不听,只愿在门口候着消息。 足足又两个时辰过去,内室里的鹿孔才终收了手,抹去额上汗珠,轻声喘息着发话吩咐下去:“去回禀小姐,成了。” 小厮应声下去,掀了帘子满面欢笑地出来,告诉谢姝宁道:“禀小姐,鹿大夫说成了。” 众人就都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神医之名,这一世照旧落在了鹿孔身上。 然而缝合完成收了工的鹿大夫,却因为精神紧绷兴奋了太久,这会突然松懈下来,连走路的力气也没了…… 章节目录 第338章调解三更求粉,木槿1390和氏璧+ > 不得已,还是月白亲自来搀了他回房休息。 临行之际,鹿孔叮咛着道,“眼下不便动他,这几日,他就只能暂且先留在这养伤了。” 谢姝宁颔首,让他先下去歇息,而后同燕淮道:“既如此,那便先让吉祥留在这,待伤势恢复,再回去不迟。”左右他如今这个样子,也无法继续在燕淮身边做事。 大夫发了话,燕淮自然也不会违拗。 吉祥就在这间厢房里住了下去,图兰几乎时时守在边上不肯离开。 人人都知道她的心思,所谓的男女大防,也就没有人会在此时提起。她喜欢在吉祥身边呆上多久,谢姝宁便允了她呆上多久,只要她莫要忘了先将自己照料妥当。她身上的伤都不重,却多,她自己又浑不在意,谢姝宁只得吩咐了卓妈妈亲自去帮她上药。 拿了金创药,一点点仔细地敷了伤口,又好好用了饭,谢姝宁这才放了她随意走动。 当初吉祥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谢姝宁始终耿耿于怀。她素来是个记仇的人,但因着图兰的缘故,她表面上并不将那事放在心上,其中一直都记挂着。但今次,千钧一发之际,他救了图兰的命,谢姝宁不由得便对其没了心结。 到底他对图兰是有心的,甚至于能够以命相待。 她差人事无巨细地照料着吉祥,鹿孔也是一天三次地往吉祥那跑,事情似乎并没有一开始想的那般严重。手也接上了,这人也清醒了,图兰也终于不再担心得大哭了,但是当图兰脸上好不容易露出几分笑模样时,这刚刚冒头的喜色却又转瞬消失。 吉祥苏醒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图兰,但他只淡淡地看了她一样,便阖上眼不再看她,始终一不发。 众人只当他是精神不济,并未当回事。 谁知过得几日,他也依旧是这幅模样,见了旁人倒是也勉强会笑会说上几句话,但只要看到图兰,就一定不愿意开口,脸上也总是面无表情的。 连着几日都是这样,图兰不觉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悄悄来问谢姝宁:“小姐,他是不是在怪我?” 若不是因为救她,他的手也不会变成这样。鹿孔明明白白地说了,手还是原先的手,但想要同过去一半运用自如,拿剑打斗是断断没有任何可能的。假以时日,多加锻炼,能用这只手提笔书写,便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对一个用剑的人而,毁了这只手,便代表他这么多年的剑术全都白学了。 “他一定恼了我,所以才不愿意搭理我。”图兰神情落寞地站在墙角,向来大喇喇的人,这会看上去却像是朵枯萎了的花。 谢姝宁却并不认为一个能在那时为她舍命的人,苏醒后则翻脸无情,对她冷眼相待。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她们不知情的缘故。 她告诉图兰,“他心中一时气闷也是有的,等过几日,兴许便好了。” 图兰就又鼓足了劲,继续日日去探望他。 好在鹿孔说他的伤势恢复的很好,一则未曾恶化化脓,曾经一度脱离了身体的手掌也渐渐有了鲜活的血色,并没有如同死物一般日渐腐败;二来他偶尔也能牵动一根手指,叫它在鹿孔面前轻轻一颤。 这便是极好的情况了。 鹿孔很满意,对他的伤也就愈发用心起来。 但图兰跟吉祥的关系却依旧奇怪地处在冰点,难以消融。 他照旧对图兰一不发,不同她说话也不搭理她,甚至都不大看她。谢姝宁亲眼目睹过一回,那模样分明就是在看个陌生人。 他过去待人也冷,可如今却冷的像一块经冬的厚厚冰块,叫人似乎碰一下就会冻掉一层皮。 图兰愈发认定他是在怪罪自己,因而连话也不愿说,连看也不愿看上一眼。 但她仍旧一天几趟地去他那,结果这一日,她端了药进去刚说了一句“吃药吧”,便听到吉祥平静无波地说了一句,“你今后不必来了,药自有旁人会送。” 图兰愣了愣,搁下药碗,应了声“哦”,旋即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出了门,她脚步虚浮地走着,一路神情恍惚,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踹了鞋子上炕,扯过棉被蒙头大哭。 她又怕叫人给听见了,只呜呜地哭着,隔了床被子,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像是谁家的小狗在呜呜的叫唤。 卓妈妈途经此处,隐隐约约听见有古怪的声响,不由得心中疑惑,遂叩门唤她:“图兰,你可在里头?” 图兰正哭到伤心处,哪里听得见她的说话声,只充耳未闻,继续埋头哭着。 她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光了。 小时候,她无父无母,缺衣少食,日日跟着野狼一块玩耍,心里头反倒是总高兴的很。 下雨了也高兴,天晴了亦痛快。 偶尔吃一顿好的,那更是笑得嘴都要合不拢了。 可如今,她吃穿不愁,小姐几个又拿她当亲人对待,她却反而不知足了。 只听人说了一句“今后不必来了”,她便忍不住觉得心里一阵钝痛,叫她禁不住鼻子发酸。 眼泪浸湿了被褥,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了些。 忽然,卓妈妈闯了进来,一把就掀了她的被子,唬了一跳急声问道:“兰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哪个欺负你了?” 图兰抓着她的手抽泣着,磕磕绊绊地道:“豆沙包跑了……” “这怎么还说上胡话了?”卓妈妈有些吓着了,忙攥紧了她的手,道,“不成,我得去告诉小姐。” 说完,她扶着图兰躺下,又扯过被子帮她仔细盖好,掖了掖被角,旋即急匆匆去见谢姝宁。 今天都腊月廿十七了,除夕夜近在眼前,宋氏不能主持这顿饭,谢姝宁便只有自己出马,忙的团团转。 打赏的银锞子,也得提前都预备妥当,还有那些个一应事宜,该减的该增的,都得安排妥当了才行。卓妈妈到她面前时,她还在忙着算账。听见响动,她抬起头来,狐疑问道:“妈妈这么快便回来了?” 方才卓妈妈才从她这出去办事,这算算时辰,一来一回也不止这么点时间。 卓妈妈叹口气,道:“奴婢方才经过图兰屋子门前,发现她躲在被窝里哭呢。” “哭了?”谢姝宁吃了一惊,放下手中账簿,“可问过为什么哭了吗?” 卓妈妈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担忧地道:“奴婢问倒是问过了,但她说的话,奴婢听不明白,听着像是糊涂话。” 谢姝宁听着,已坐直了身子自弯腰捡鞋,“都怎么说的,讲给我听听。” “她说什么豆沙包跑了……”卓妈妈回忆着,胡乱猜测道,“是不是她又馋了想吃豆沙包?” 近日府里都忙,谁也没空多在吃食上花心思。 “您看,要不要让奴婢去告诉厨房里一声,让他们蒸上几个?”卓妈妈询问着。 谢姝宁却听明白了图兰的话,穿好了鞋子站直身子,思忖着道:“不必了,我出去一会,你也不必忙了,先去陪着她说说话吧。孩子脾性,哄哄她就是了。” 卓妈妈应了,主仆二人一道出了门。 她去陪图兰说话,谢姝宁则穿了鹤氅往外头去。 这座宅院地方并不大,走来走去,也花不了多少工夫。院子里种着的西府海棠都还光秃秃的,几口景泰蓝的大缸也都空置着,若到了夏天,在里头蓄满了水养上几尾金鱼,倒也不错。 只可惜了,他们在这只怕也住不到夏天。 因而搬进来这段日子,谢姝宁并没有让人多加收拾。 这院子原先是何模样,现在也差不多便是何模样。 穿过庭院,她去见了吉祥。 恰逢鹿孔也在,正在给他敷药,见了谢姝宁便顺道提了提他儿子这年还没过呢,就急着要给谢姝宁拜年的事,一问为何,却是因为他属猪,年年给谢姝宁拜年都能要到只赤金的小小金猪,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叫人爱不释手。这孩子就从年初念叨到年尾,光惦记着这么一件事。 鹿孔说到儿子时,不由得眉飞色舞。 谢姝宁听了也笑,让他回去同孩子说,今年给他准备一双。 鹿孔急忙推辞,说不能给一双,这若是给了一双,回去月白就该骂人了。 谈笑间,气氛轻松了许多,连带着吉祥都跟着笑了笑。 少顷,鹿孔先行告退离去,谢姝宁便同吉祥说起旁的来。 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图兰的事,问他可是在责怪图兰。 吉祥垂首,语气淡漠地道:“并不曾。” 谢姝宁微笑:“虽说不该我来提这事,但图兰的心思,你不会不明白,她就是个实心眼的丫头,你就算待她再冷,她今天难过够了明日照旧到你跟前来碰灰。” “八小姐若为了她好,便该拦着她才是。”吉祥道,“我如今成了这样,配不得她。” 谢姝宁望着空荡荡的庑廊,轻轻叹了一声,道:“你成了哪样?你是缺胳膊断腿了,还是傻了痴了?右手不灵便,你还有左手,左手习剑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这一点,你应当比我清楚。” 章节目录 第339章筹备求保底粉红 > 吉祥低头,望着自己手腕上一圈缝合的线迹,仍旧摇了摇头。 谢姝宁想起初识时,这人意气风发张狂的模样,不由得恨铁不成钢,斥道:“你若真这般想,那便索性亲自去同表明心迹,顺道告诉她,你为何待她冷若冰霜,好叫她趁早死了心!” 以她对图兰的了解,图兰那丫头根本不是被冷待上几日便能死心的。 她难过也好,哭了也罢,等到哭过难过完,照旧恢复如常,照旧去他跟前打转,绝对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下去,只不过永远是互相折磨罢了。 她前世也只活到二十余岁,于情爱上又是生来便似乎较之旁人更加笨拙些,因而每每见到图兰那雀跃的模样,她这心里便也忍不住跟着欢欣鼓舞。 ——这样的日子多好。 图兰心眼死,一旦认准了人,轻易改变不了。 谢姝宁委实不忍心叫他们二人这般下去,分明互相属意,却这般磨蹭。 视线移转,她看向坐在那不动的吉祥,放缓了声音说道:“不论如何,你也该问过她的意思。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而该是图兰说了算。她若觉得你配,便是配。你自个儿想的,只是你的心思,却从来都不是她的。” 她说这话时,脑海里翻来覆去冒出许多人的面孔来,一张又一张,重重叠叠,像盛开了的花朵。 人总是自以为是的,总以为自己心中所想便也是旁人心中所思,全不知这乃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唯有真的问过了对方,你才能真正知道对方的心思。 “你若连问也不问过她一声,绝不是为了她好。”谢姝宁说到后头,语气渐舒,“没有人能够代替另外一个人做任何决策,即便你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也不成。” 吉祥闻,蓦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他大抵从来也没有料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谢姝宁说教。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身影冲了进来,正是眼角还犹自挂着泪珠的图兰。 吉祥怔了怔,霍然望向谢姝宁,面上神色变幻。 谢姝宁老实不客气地点头道:“是我将她唤来的,你我说话时,她便躲在那听着。你既有事相瞒,定然不管我说上多少好话,哪怕就是将嘴皮子也磨破了,想必你也不会照我的话去做。所以我在来时的半路上,便反悔让人去把图兰直接唤了来。” “八小姐!”吉祥咬牙。 谢姝宁微笑,安抚地道:“好了,如今这里左右不必我了,你有话便同图兰说吧。” 她施施然转身离去,神态放松。 身后传来图兰一边抽泣着一边骂吉祥的声音,“你不配个屁!” 谢姝宁渐行渐远,远远听见这话,轻叹了声,低低呢喃了句:“精神头可算是好了。” 她认识的那个图兰,绝对不是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图兰只是一时,被个“情”字蒙蔽了双目,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看穿,更不必说要去看透别人的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来都是如此。 谢姝宁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片刻后,她便已经回了后头去见母亲,商议着何时动身启程回延陵去。延陵宋宅一直有人照料着,他们过去连仆从都不必重新置办,只消将京里几个用惯了的熟手带上就可。 她仔仔细细,一条条问过宋氏的意思。 需几辆马车,带哪些人走,京里的产业如何是好,皆详细询问了一番。 宋氏拣了几样先说了,忽然问她:“先不必紧张那些宅子田地,倒是你的那些私产,该如何安置?” “……”谢姝宁愣了下,讪讪道,“我还以为您并不知道呢。” 宋氏望着眼前依旧还有些重影的女儿,笑着伸手去点了下她的额,道:“我不说你是因为你素来小心谨慎,又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我也就不管着你了。”说完,微微一顿,她又道,“况且你比为娘的聪明能干,管家也好,这女红针凿、诗书礼仪,没一样比旁人差的,我就算有心拘着你,也无甚用处。” 这倒是大实话。 谢姝宁就笑着道:“那些个铺子店面,眼下一时半会想要脱手并不容易,不如就先这般留着,各家指了人过去专门照料着,每年咱们再打发个人上京专门来查账收钱便是。” 真正叫她紧张的,应该是平郊的那处金脉。 她拿下了那座金矿,但近几年,却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而今她已决意回南下延陵,远离京都,这金矿便势必要想个万全之策处置妥当了才可。 平郊的那处庄子,她也已经同宋氏商量过,照着原样留下,仍旧供云詹先生师徒居住。今年伊始,谢姝宁去云詹先生的次数便少了许多。云詹先生授课方式古怪,日渐随意,只丢了几本书于她,让她自己带回去背熟了下回再见面时,他便专拣了更深一层的东西来问。 谢姝宁头一回被问的哑口无,直到来回反复了三四回,她才渐渐掌握了其中的关窍,能应对他几句。 到上回见面时,她已能对答如流,叫师兄归鹤都忍不住用微微惊讶的眼神朝她看了几眼。 云詹先生懂的极多,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各种各样的事物,他都能信口而来,侃侃而谈。 谢姝宁跟着他学习,其实收获的是眼界。 她身为女子,能够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机会鲜少。许多姑娘,终此一生,从妙龄少女变成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也始终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连二门都不大出,更不用说外头。 她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来得幸运很多。 稚龄之年,她便协同兄长跟着母亲一道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从延陵赶来京都。再长大些,她又途经漫漫黄沙,骑在驼背上听着清脆悠长的驼铃声,一路到了敦煌。 但这两处地方,兴许便是她这辈子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了。 行千里路,方知天地究竟有多广阔。她无法背上行囊远赴天涯海角,便只能一点一滴从云詹先生话中拼凑画面。 虽然她从未踏足那些遥远的地方,却知道关于那些地方的风景、民风、传说…… 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地印在她的脑海里,轻易不会忘记。 云詹先生便道,他已没多少东西能再继续教她。 她去的次数便渐渐少了,到了后来,府上接二连三出的事,叫她分身乏术,更是极少再往平郊的庄子上去。 这次,她同母亲回延陵后,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来京都。她问过云詹先生,可有意迁居延陵,但云詹先生婉拒了。故而今次一别,日后便不一定还能有再见的机会。 谢姝宁便想着索性将云詹师徒请到府里一道过年。 她兴冲冲地同宋氏一提,宋氏听了就立即道好,忙让她着手准备起来。 虽说不是正经西席,但云詹先生的确是谢姝宁的老师,教授了她许多东西。他平素轻易不肯离开田庄,但这次也算是为宋氏一行人践行,既请了他,就没有不来的道理。 谢姝宁遂同宋氏商量起了该添些什么菜色,并一些杂七杂八的事项。 气氛和乐安详,母女俩人相偎着,亲昵地商量着琐事。 处在石井胡同里的谢宅,却连过年的气氛也不见丝毫。 三夫人蒋氏费了大力气,终究还是不能风风光光地过好这个年,叫她堵着气心口疼了好几日。 宋氏母女离开的那日,她便领着人将三房里里外外都搜刮了一遍,可莫说值钱的玩意,就连床像样的帐子也不见。间间屋子里都是空荡荡的,没有摆设没有任何物件,干净的几乎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蒋氏正缺银子,满心想着到三房搜罗点值钱玩意来应急,却连半枚铜板也没瞧见,直叫她气得揉碎了帕子也不解恨。 大老太太却还让她拨了人手去三房,用来照料谢元茂。 蒋氏对自己这位行六的小叔子充满了厌憎,却又不敢违逆老太太的意思。 府上的风向,日日都在变,唯独不变的便是,谢元茂是真傻了,不是装的。 蒋氏暗自猜测着,认定谢元茂会变成这样,是受不住宋氏同他和离之事。但大老太太却道,“老六是被人给害糊涂的!” 在她的话里,隐含着的凶手,不外乎是宋氏或者谢翊兄妹二人。 可事已至此,老太太当然也没有任何法子来证明一切,于是她将希望都寄托在了谢元茂能恢复神识的渺茫机会上。 蒋氏无奈,日复一日忙着将一分银子掰成两半花,借此维系住谢家的日子。 大太太王氏的身子早就好了很多,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大太太是不论怎么装病都装不过瘾的。 蒋氏觉得自己生生要被累倒了。 夜里,她禁不住同谢三爷轻声抱怨了几句,谢三爷就道:“你去求求大嫂,大嫂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蒋氏原本只想从他嘴里听到几句体贴的话,聊以安慰,谁知他却让她去求大太太。 她气得一夜不曾睡好,翌日醒来,精神不济,眼下一片黛色。 正梳着头,大丫鬟之一轻手轻脚地走近,将信递了过来。蒋氏掩嘴打了个哈欠,接过拆开来看,一瞧之下不由得花容失色。 章节目录 第340章恳求求保底粉,粉30+ > 这封信,是从谢六姑娘谢芷若寄身的那间庵堂里送出来的。 信是住持静师太亲笔所书,上头说,谢六姑娘谢芷若身染怪病,庵中医妇束手无策,若长此以往,只怕命不久矣,因而只得提笔写信知会谢家。这是去,还是留,皆悉听尊便。 蒋氏面色惊变,身子蓦地颤抖了下。 正在为她梳头的丫鬟一时不察,象牙小梳正卡在她乌黑的头发上,被这么一扯,立时疼得蒋氏痛叫一声,反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丫鬟攥着梳子慌忙跪倒,连声告罪。 蒋氏却理也不曾理会她,只重新将视线落在那封信上,仔仔细细地将每个字都反复看了几遍。信封一晃,里头忽然又掉出一张纸来,薄薄的一张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她裙上。 蒋氏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去将那纸拾起打开来看。 只一眼,便叫她心神不宁地又丢开了。 这纸上的字,原是谢芷若亲笔所书。 她久未见过女儿,却到底还记得女儿的笔迹,一看便慌了。然而慌张过后,她重归镇定还是照旧将那纸给捡了起来,置于眼前仔细地看了起来。 透过满页的墨字,蒋氏似是看到了女儿平素娇俏的模样。信上个别地方,墨字模糊,像是被水珠给晕开了一般,叫人难以看清上头写的究竟是什么话。蒋氏伸指摩挲着那几行字,忽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被什么水给泅开的字,这分明是被写信之人的泪珠一粒粒打湿之后,才成的模样。 蒋氏那颗孤苦无依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年岁不小了,这几年谢三爷更是几乎连她的房也不入,偶尔歇下,也推说困倦疲乏,吹灯盖被,只大睡过去,连话也鲜少说上几句。 这般一算,她竟也是旷了许久。 她也知道,自己想要再次怀孕生下另一个孩子的心愿极其渺茫,近乎不存在。 长女已故,她白发人送了一回黑发人,难道如今还要送第二回? 她长叹了一声,将谢芷若亲手所书的这封短信贴在了心口处,微微红了眼角。 饶是那般不争气的女儿,到了这等时候,也还是心心念念不忘母亲,盼望母亲今后能够长命安康,幸福美满。 她先看了静师太的信,再看谢芷若的,只当小女儿这信是写来同她求助哭诉的,可谁知打开来一瞧,却根本不是她预料的那样。谢芷若信中只字不曾提起要蒋氏来解救她的话,满满当当的一张纸,写的是她的遗。 这封信,是她留给母亲的遗书。 她只怕,是真的病的就要死了。 蒋氏看完那封信,再在心中一揣测,面上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伤心之色来,哪里还有心思讲究今儿个梳什么发式,穿什么衣裳。她意兴阑珊地将屋子里伺候着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瘫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两封信,难过不已。 当初谢三爷便扬要让谢芷若去死,好一了百了。 但她舍不得,大老太太也觉得不忍心,到底也在老太太膝下养了多年,结果就这样将其送去庵里。 这一去就到了今时,蒋氏再未见过女儿。 那庵中的日子不好过,她多少也曾耳闻过,又知女儿这辈子想必都无法再出来,便也只能安慰自己,不论如何,女儿那条小命总还是在的。 可今天,她却收到了女儿的遗书。 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无法承受如此打击。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日渐老去的容颜,跟鬓角隐隐的几丝银光,不由得黯然神伤,愈发思念起了女儿。 谢家的女儿,即便是死,也该落叶归根死在谢宅里才是。长女已经落得了那样的下场,同李家一道死在了路上,小女儿难道也要死在旁地,永身永世进不了谢家的坟? 她还没出嫁呢! 她始终都还是谢家的闺女! 蒋氏一边伤心着一边想着,咬咬牙站直了身子,抓起那信就要往梅花坞去。走了两步,她忽然注意到自己衣衫未换,头发未梳,又暗暗沉了眼,扬声将人唤了进来,再为自己梳头上妆。 大老太太这些个日子,心情也不大好。 同样的,她也是为了儿子。 谢元茂成了那副模样,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如何能痛快。 连带着她也不愿意见到谢七爷谢元庭的身影,双生子,一个为人不够谨慎,听媳妇的话,没有大出息,却身强体健吃好喝好。另一个致力于仕途,也的确有几分本身,只是缺了机遇而已,如今却毁在了个妇人手中,叫人心痛不已。 大老太太至始至终仍旧觉得这一切都是宋氏之错,她的儿子品性高洁,为人敦厚,绝不会做下错事。 他做过最错的事,就是娶了宋氏。 她忘了,宋家于谢元茂有救命之恩。 又或者,她根本没忘,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份恩情究竟有多重。泰山之恩,同举手之劳,在她眼中已没有区别。 她恨毒了宋氏,可宋氏光明正大拿了和离书,带走自己的嫁妆,走出了谢家,谁又能拿她作伐。 那和离书上,可有谢元茂的亲笔签字。 大老太太当然不甘愿,在发现谢元茂变成了这样后,她便立即要谢大爷几个集结了人手去将宋氏追回来,可一则人不知去了何处,无迹可寻,二来大老太爷明令禁止此事继续闹腾下去。 他道,“既是祸害,离了也就罢了,何苦又要将祸害往家中撵?” 大老太太有心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谢三爷瘸了一条腿,早就将缘由都怪在了谢元茂身上,如今见他成了这痴傻模样,心中舒坦的很,哪里还愿意搀和下去,就也耐着性子苦心劝了大老太太几句。 老太太满心苦闷,无人支持,愈发垂头丧气。 她现如今一天去见谢元茂一回,遥遥看着儿子大冬天站在雪地里闹着要扑蝶,一会又高喊有鬼,她这心里就跟有刀在绞一般。 但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看的多了,她渐渐也就麻木了。 蒋氏原本也以为自己麻木了,可接到女儿的遗书后,她心里就立刻掀起了惊涛骇浪,叫她坐立难安。 待到简单梳妆完毕,她就马上来梅花坞求见了老太太。 府上没半点过年的气氛,老太太屋子里也显得冷清许多。 家中缺少银钱,这多余的人也就渐渐养不起了,蒋氏放了一批人出去,就连老太太这都少了好几个人。梅花坞庭前的积雪,往年还没等积起来,便都被打扫干净了,一水的青砖地面,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 但现在,瞧着也有些疏于洒扫。 蒋氏惴惴不安地进了里头。 大老太太正在听芷兰绞尽脑汁地说着笑话,偶尔嘴角也会弯上一弯。 听见蒋氏求见,芷兰就住了嘴,在大老太太的示意下出去见蒋氏,同她道:“老太太睡下了。” 蒋氏踌躇着,道:“那我就在这候着,等老太太醒了再说。” 芷兰微讶,这是从来也没有的事,强强按捺住心中惊诧,她让人奉了茶上来,先行告退进了内室同老太太轻声回禀道:“老太太,三夫人没走,说要在外头候着您醒了起身。” “哦?”大老太太也不禁有些讶然,蒋氏平素连请安也不大愿意来,得知她睡下了,必定立刻就扭头走人才是,怎么这回却说要留下等候?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担心着是不是府里又出了什么要紧事,便只过了一会便让芷兰再次出去,宣蒋氏进来说话。 蒋氏进来未语先笑,道:“母亲睡得可好?”但眼中分明没有笑意,语气也不大高兴。 老太太靠在软枕上,闻“嗯”了一声,然而直截了当地问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定要说?” “儿媳惶恐,不知该不该说。”蒋氏垂眸低语,恭恭敬敬地在她跟前站着。 老太太就皱了皱眉,心想着事情都成了这幅模样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便浑不在意地道:“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你只管说来。” 蒋氏取出信来,双手递了过去,轻声道:“庵里的信,芷姐儿病了。” 老太太刚要去接信的手顿了一顿,到底还是将信给接了过来。 打开来看了一遍,老太太的眼神并没有大变化。 她说:“庵里的医妇医术不精,不比咱们素日里请的大夫,误诊了也是有的。” 下之意,兴许这病并没有信中所那般严重。 蒋氏却哭了起来:“正是如此,若本是小病却叫耽搁成了大病结果真的不治身亡了,儿媳这心里如何能好受。”她哭着忽然又跪了下去,道,“母亲,这孩子再不知事成材,那也是儿媳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老太太见状,不由心软了几分。 加上又有谢元茂的事在前,为娘的心思,老太太再明白不过。 何况当日之事,也是谢三爷急功近利,妄图剑走偏锋结果却叫人在事到临头之际反咬了一口,元气大伤之责。 老太太沉默着。 蒋氏哭着哀求:“不管怎样,总不能叫芷姐儿就这样留在庵堂里,这万一真出了点什么事,成什么样子?这到底也是谢家的孩子啊……” 章节目录 第341章岁逝求粉红,Alison渚和氏璧+ > “老三不会答应的。”大老太太道。 蒋氏略怔了怔,而后膝行至老太太脚边,道:“您发了话,三爷一定会听的!何况、何况芷姐儿命不久矣,也不能再叫他添了麻烦。咱们只悄悄地将人接回来,并不大肆宣扬,外头的人也就不会知道这事,谁又能说什么闲话。不论如何,也不能明知道芷姐儿出了事,我这做娘的还袖手旁观,权当什么也不知。母亲,您就当是可怜可怜儿媳……可怜可怜芷姐儿吧……” 大老太太又沉默了半响,良久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罢,左右每年还得给庵中添大笔香油钱,那些人为了叫钱财不断,指不定芷姐儿真去了,也得瞒着咱们继续要银钱。那静本就是个贪财的,今次故作心善使人送了信来知会你,为的不也就是那点子黄白之物。” 略微一顿,老太太面上闭目长叹了一声:“你悄悄地去办吧。” 蒋氏闻大喜。 老太太忽然又道:“既如此,你索性将老六家的九丫头也一道接回来吧。” “母亲!”蒋氏愕然,惊呼起来,“老六家的那丫头,邪门着呢!” 同在谢家,谢姝敏是因为什么事才被送到庵里去养的,她多多少少也曾耳闻过,虽然知道的不如大太太王氏那般清楚,但是她是知道谢姝敏“撞邪”的事的。因而眼下老太太的话一出,她不由就被唬了一跳。 大老太太却嗤笑,浑不在意地道:“什么邪?再邪门吧,她这么些年在佛门清净之地,难道斋都是白吃的,佛都是白念的?就算真有什么邪气,这么些个年头,也早就该散了。” 她心中自有她的小九九,谢元茂而今半瞎半废,又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膝下儿女本就寥寥,九小姐姝敏虽是庶出,却始终是他的女儿。父亲成了这幅模样,她做女儿的合该在跟前侍疾。 “让她回来陪陪老六,说说话也是好的。”大老太太微微掀了掀眼皮,漫然道。 蒋氏听着,不敢明说谢元茂疯都已经疯了,哪里还需要有人陪着说话。她将这话咽了回去,只抹着泪斟酌道:“母亲,九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照料自己都难,如何能照料六弟。”陪着说话始终只是个由头而已,蒋氏说完略一想就提起三房的另一个人来,“何况您不是抬了那周氏给六弟做妾?” 大老太太听得此话,忽然睁大双目瞪了她一眼,斥道:“那周氏不过是粗鄙村妇,若非见老六喜欢她,她连在老六跟前做个丫头也是不配的!” 蒋氏见她着恼,连忙低头,心中却忍不住小声腹诽着,嫌弃人家是村妇,为何又要强行留了人家做妾。 这事在蒋氏看来,委实像场闹剧。 那周氏也不知为何,被人灌了药锁在屋子里,直到疯疯癫癫的谢元茂领着人往屋子里跑,才叫人发现了她。 清醒之后,周氏拼命告饶,只说要走。 大老太太哄着她骗着她,想要从她口中套话,问来问去却也只问出她是谢元茂的救命恩人,撞见过谢元茂父子争执,她想要来长房报信却被人给抓了囚禁起来。 老太太失了耐心,却又不肯答应让周氏离去。 疯癫了的谢元茂,很喜欢周氏。 像孩子见了糖,像小狗见了肉骨头,左右见了周氏他便高兴。 大老太太突然对变得像小孩子一般的谢元茂溺爱不已,想也不想便要留周氏下来,又哄她说抬她做妾,来日若生下一儿半女,没准还能扶正。 谁知周氏鄙陋,却不蠢笨,并不曾相信她的话。 更何况谢元茂都疯了,她还是二八年华的一朵娇花,如何甘心! 周氏便想尽了法子求饶,求饶不成,便想想偷偷地逃走。自然,她未能成功出逃,叫人给抓住了。大老太太发了一顿脾气,说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呵斥了一番,让人抓着她的手生生砸断了两根手指头,又抠了她一枚眼珠子,这才算是剪子绞布帛,干净利落。 一人少只眼珠子,正巧结伴了。 周氏这模样,便是离了谢家,也再没有任何用处,休说嫁人,只怕活下去也难。 她只得死了心。 大老太太就欢天喜地地让人真抬了她做妾,什么规矩礼法全都不讲究了,只让她今后好生伺候着谢元茂。 那天夜里,周氏忍着手上伤口灼灼的痛意,想起她妄图报信不成被抓住后,再见到谢姝宁的那一刻。 那一天,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可穿着身叫她艳羡不已的狐皮袄子的八小姐,却只淡漠地同她说,“你既贪图这富贵日子,便一辈子留在这吧。” 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走了大运。 然而现实转头就又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果真留下了,只怕终此一生,都只能陪着这疯子老死。 眼泪在她干涸了的眼眶里打着转,周氏想起自家小院里养的那两只鸡,想起篱笆墙下磊着的石头,心如死灰。 叫大老太太派人挖去眼珠子的那一刹那,她始知,贪图荣华富贵不是错,但这富贵,却不是谁都有资格贪图染指的。 大老太太只拿她当个玩意,是给谢元茂闹着玩的,就跟那九连环一样,是件随意可以折损把玩的器物。 “有九丫头在老六身边陪着说说话,没准老六有一天还能恢复如常。”大老太太望着蒋氏,正色说道。 蒋氏不敢驳她,只得连声应是。 趁着除夕未至,蒋氏立刻就着手准备起来,派人去庵堂,从静师太手中将谢芷若跟谢姝敏姐妹二人接回府来。 ***** 京都的角角落落里,都已经被春节的浓重气息所充斥着。 北城僻静角落里的那座小宅子里,宋氏由谢姝宁在旁亲自伺候着,换了身崭新的海棠红镶银边的折枝莲褙子,配了月白色的挑线裙,趁得她的气色愈发见好。 过年要穿新衣,就算是他们这样一年四季新衣不断的人家,也不能免俗。 不拘穿什么,总图个新字好过新年。 谢姝宁穿着身银白素缎,冷蓝锦缎滚边的衣裳,外罩莲青鹤氅,肌肤赛雪,巧笑倩兮。 宋氏的眼睛已经大好,如今模模糊糊也能分清来人。她盯着谢姝宁上下看了眼,道:“素了些。” 正当年的姑娘,穿的这般素净,虽然瞧着清爽舒服,却没好颜色。 谢姝宁笑吟吟缠着她道,“娘亲的这身好看,女儿的眼光着实不错。” “瞧你,哪有自个儿夸自己的!”宋氏听了也笑,嗔道。 母女俩就衣裳的事,笑作一团,宋氏不觉怀念起江南的那些料子来。那些时兴的衣裳样式,也同北地的大不相同。 正说着话,玉紫从外头进来,手上抱着几个礼盒,说是印公使人送来的。 宋氏笑着回忆了一番,道:“腊八过后,似乎便不曾见过印公了。” 谢姝宁应着“嗯”,心里却在想,汪仁总在他们这来去自如,倒叫她娘都养成习惯了,几日不露面,委实还不适应。 她让玉紫将礼盒拆了,一样样看过去。 满满当当的,全是药材…… 谢姝宁嘴角一抽,耳边听得玉紫道:“来送礼的人说,这些药材并不常见,还请先让鹿大夫过过眼,才好取了来用。” 宋氏在忙听着,温婉地笑着,忽然扯了谢姝宁一把,问道:“我倒忘了问你,你先前并不曾同为娘提起送印公的年礼,可是自己已决定了送出去了?” 按理,一不是亲戚二不是同僚上司,等到了时候只送个帖子去拜年也就是了。 但汪仁于她们有恩,救命恩人的这份年礼是万万少不得的。 谢姝宁顿了顿,道:“送了。” “都送了些什么?”宋氏难得好奇起来。 谢姝宁慢吞吞地道:“送了些石头。” 宋氏:“……” “印公什么也不缺,古玩字画金银钱财他见了也不喜,听闻他喜欢收藏奇石,我便让人将咱们当初从漠北带回来的那几块清理出来,送了过去。”谢姝宁忍不住微微汗颜,想给汪仁送东西,哪那么容易。 宋氏就道:“不成,送些石头成什么样子!” 谢姝宁小心翼翼地问:“那送什么?” “不如……邀了印公一道守岁?”宋氏提议。 虽说他们并不是家人,但过了年,今后怕也难再见面,加上宋氏知晓汪仁没有家人,鬼使神差地便提了出来。 谢姝宁摇头:“旁的且不论,那日他必定要在皇上跟前伺候的。” 宋氏叹了声,“我竟把这事给忘了。” 一时间,她也想不出该给汪仁再送些什么。 过得片刻,谢姝宁留了她自个儿想,先去见了舒砚跟谢翊。 他们要走,京里的那间善堂也得先想法子给安排妥当。舒砚跟谢翊二人便都忙着往外头跑,这会刚回来,就来同谢姝宁说话。 说了几句善堂的事,舒砚吃着茶,忽然道:“给家里送去的信跟东西,只怕全都耽搁在半道了。” 谢姝宁疑惑道:“出了什么事?” “数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兰羌古镇给吞没了。”舒砚面色微沉,语带涩然。他娘莎曼的故国,当年也是这般消失的。 章节目录 第342章焦躁 > 他并不曾经历过当年的那场灾变,但仅凭母亲的描述,他就恍若亲身经历过一遍般。 飓风卷起黄沙,像一条粗壮的巨龙,从广阔的沙海一路席卷,带着铺天盖地的砂砾将昔日繁华的城镇兜头覆盖。积沙又厚又重,牛羊房舍,皆被湮在黄沙之下。 也许下一场飓风来临的时候,这片沙海会重新被狂风带走,从而重新袒露下头曾几何时也热闹过的地方。 但到那时,屋舍倒塌,白骨嶙峋,一切早就不复往昔。 每一个活着离开故乡的人,都会在庆幸之余,痛不欲生。 好比莎曼,每一年当那一日来临之际,她都会沐浴斋戒,像一个虔诚的教徒般,为沙海之下那群不得瞑目的亡魂祈祷。 舒砚自小跟着她祭拜亡灵,她内心的伤痛也经此传达给了他。 幼年时的他便已经很能明白那种面对天地,而无力反抗的绝望。 生活在距离京都万里之遥的那些人,平素最担心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暴风来袭。 兰羌古镇的运气太差,在歌舞升平的日子里,遇到了这场毫无征兆的风暴。就连城中最老练,眼光最为毒辣的当地人,也未曾察觉死神的脚步在悄悄逼近。 有人在睡梦中死去,有人在黑暗中哭泣。 舒砚说了这句话后,久久沉默。 谢姝宁去过一趟敦煌,沿着漫无边际的沙漠行进过多时,她当然也知道沙漠上风暴的可怕,故而听到兰羌古镇的噩耗,她不禁面色大变。 良久,她才迟疑着轻声问道:“可有人生还?” 遇上风暴已是时运不济,何况躲在城中仍遭到了灭顶之灾,但难保不会有人运气上佳,逃出生天。 舒砚却只是摇头,道:“听闻有一支商队逃过了一劫,但一共有几人,这群人最后又是否活着到达了下一个目的地,眼下并无人知晓。”说着,他又暗暗叹了声,“不论如何,还有人逃过了,就算是天大的幸事。” 谢姝宁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暗自计算着兰羌跟敦煌二者之间的距离。 她小声问:“可曾波及到敦煌?” 二者相距并不遥远,只是敦煌富庶,兰羌不如其来得耀眼夺目,很多人途经此处,宁愿多走上些许光景,好在敦煌歇脚也不肯就近在兰羌住下。 “只是股小风,并不打紧。”舒砚道。 谢姝宁长松一口气,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个消息,仍旧叫本不相干的他们也为之伤神了。 与此同时,同舒砚告诉谢姝宁的话几乎一般无二的消息,正飞快地被送到燕淮手中。 燕淮昔年在西域三十六国四处走动时,曾到过兰羌。 他对兰羌的记忆很深,兰羌的酒水,乃是一绝。透明纯澈近乎琥珀般的蜜酒,是燕淮这辈子第一次尝到的酒。那滋味,绝了。他犹记得,七师兄贪杯,喝得酩酊大醉。他却只握着那一杯酒,细细喝了很久。 甜味直达肺腑,后劲却十足。 谈起兰羌的酒,他能滔滔不绝说上许久。 然而今后,这世上再没有兰羌,也不会再有兰羌甜如果糖的蜜酒。 消息送至时,燕淮正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小憩。 吉祥跟图兰遇袭后,他几乎将麾下的人都派了出去,却并不曾发现异动。那群人似乎在袭击了图兰俩人后,便蛰伏了。 敌在暗,只要不动,就难有踪迹可寻。 除夕夜已近在咫尺,但成国公府中,也并没有什么过节的气氛,照旧冷冷清清的,即便有个如意在忙着四处张罗,也不大见效。本来人就少,哪里热闹的起来。 再加上,谁也没有那个兴致。 兰羌遭遇风暴的消息,更无异于雪上加霜。 燕淮抓着那张写着消息的薄纸,想起数年前他送走燕霖时,当时燕霖面上的神情,憎恨厌恶还有艳羡。 他记得当他们都还极为年幼,当他还没有被父亲远远送走之前,他跟燕霖的感情并不淡薄。虽然他们并不是同一位母亲所生,但当初燕霖的生母小万氏待他,还维持着明面上的关怀跟疼爱,他也因此跟同父异母的弟弟走的很近。 直到他被送走之前,他们兄弟俩始终都很亲近。 他甚至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燕霖管自己叫哥哥时的模样,明明他自己当时还那般年幼,可往事即便如今想来,也是历历在目。 身在天机营的那些年,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冷血无情,也足够果决狠辣。 可现实却依旧如同七师兄说他的那般,他不行。 面对明明已经反目了的兄弟,他却始终下不了杀手。 毁了燕霖一条腿,便几乎是他的极限。 若换了七师兄,只怕就算是生父,若负了他,也得立即拔剑相向,不死不休。 他们这样的人,禁不起任何迟疑跟心软。 他牢记着这些话,最终仍对燕霖动了杀心。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道理谁都明白,然而面对外祖母的祈求时,他还是答应了放燕霖一条生路。 血脉亲情这东西,有时就是如此奇妙,带着与生俱来的羁绊。 他没有杀燕霖,而将他远远同爱子如命的小万氏分开,一路送到了兰羌古城。细皮嫩肉,娇惯着长大的燕霖,如何能经历住塞外的风沙侵袭。临出发之际,燕霖哭喊,不如就地杀了他。 可求死从来也没比求生容易多少,他哭的一脸鼻涕眼泪,也照旧无用。 该走的路依旧得走,该去的地方始终要去。 燕淮将他远远打发了,便没有起过要让他回来的心思。铁血盟的人直接跟去了三个,跟着燕霖,掌握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并不在燕霖跟前露面。 娇生惯养长大的燕二公子,在兰羌过着无人伺候,拮据而艰难的日子。 除非他有一天死了,若不然他这辈子都只能这样在兰羌艰辛度日。 燕淮留了他的命,也的确仅仅只是留了一条命而已。 燕霖活了下去,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失去了踪影。 兴许,他已经死了。 三名护卫至今音讯全无,八成已经全都丧命。 燕淮手下暗暗用力,将薄薄的纸张揉得发皱。 他不担心燕霖死了,他只担心燕霖没有死。 外家疏远,没有能说得上的兄弟,他七岁上下就又离开了京都,长至十余岁回来又忙着收拾燕家的烂摊子,自然也没有工夫同人吃喝玩乐。因而他在京里有同僚有下属,却没有任何一个能交心的友人。 若非当初同七师兄分别之际,各自许下诺,他委实想要留七师兄在身旁。 比起燕霖,他跟一同长大的七师兄更像是兄弟。 燕淮将手中的纸揉作一团,面露焦躁之色,霍然长身而起,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迫切地想要有个人能陪着自己说说话,仅仅只是说说话而已。 形貌昳丽的少年眉眼间渐渐被浓重的郁色填满,薄唇被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娴姐儿一直病着,小病也总是不断,前几日吃了鹿孔开的药,才刚刚好转了些。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怕,可他明明怕得很。怕娴姐儿迟早有一日会离开人世,怕这怕那,什么都怕。 身着黑衣的高挑少年敛目不语,蓦地大步迈开,推门而出。出了成国公府的大门,他直奔谢姝宁那去。到了近旁,却又莫名心生怯意,觉得自己满肚子都是话,却似乎一句也不该说于旁人听。 他踟蹰着,再三犹豫,到底不曾去见谢姝宁,调转方向回了成国公府。 这一切,谢姝宁都并不知情。 许是除夕将至,街上行人愈加少见,几乎走上大半天也难遇见一个。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全都在为除夕夜守岁做准备。 北城的这座小宅子里,却还有另外的喜事。 腊月廿十九这一日,天色才蒙蒙亮,谢姝宁就听见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 这座宅子虽然半旧不新,但他们搬进来之前才使人彻底打扫了一番,总不至叫老鼠在她的寝室里来回跑动。 她心知那不是老鼠,又觉困倦得很,但仍旧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循声望去。 一看是图兰,她不由喃喃道:“天还没大亮,起来做什么……” 天寒地冻的,谁不想在温暖的被窝里多赖上一会,左右如今府上规矩不大,丫鬟们也能偷个小懒。 她嘟囔着,眼皮重如山峦,只得重新阖上了眼,翻了个身又要睡过去。 身上忽然一凉,她皱眉,伸手去攥被子,却怎么扯也不动。 “图兰……”她半寐半醒,意识未清,身上也乏力,扯了几下不见动静,只能慢吞吞地将眼睛睁开来去看,只见图兰抱着她的被子一角正红着脸盯着她看,“我要是没睡糊涂,我应当还是你主子吧?” 哪家的丫鬟竟敢趁着自家小姐瞌睡的时候,来扯她的被子? 谢姝宁这辈子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她抓着被角,伸直了纤细的手腕,狠狠攥了几下被子。 “小姐……别睡了,奴婢有个事要同您说……” 她睡眼惺忪地嘟哝:“说吧……” 章节目录 第343章萌动求粉红粉60+ > 图兰低头凑近她耳畔,轻声道:“奴婢觉得,奴婢该嫁人了。” “什么?!”谢姝宁双目睁大,登时睡意全消,霍地坐起身来,也不管被子不被子了,只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再说一遍?” 图兰怯生生地笑了笑,微微别过脸去,放轻了声音道:“奴婢觉得自个儿可以嫁人了……” 谢姝宁竖着耳朵听着,唬得脸色都变了,嘴里的舌头也像是打了结,磕磕绊绊半天才捋直了急声说道:“哪有姑娘家自己说这话的!” “哦?”图兰仍揪着被子不肯松开,微微一愣,眨巴着眼睛道,“说了又会怎么样?” 谢姝宁一噎。 这跟她说了当然也不会如何,但她自小受的礼仪规矩教导,哪一样也没教人该这般大胆肆意。 她松开手,一把往枕上倒了回去,黑发如瀑,在枕上铺开成扇状,映衬得她一张脸新雪似的干净白皙。眼睛望着头顶帐子上绣着的花纹,她伸长手拍了拍被子,道:“坐边上,好好同我再说一说。” 昨日还没动静呢,这会天色还没大亮,这丫头竟然就跑来扰了她清梦说自己该嫁人了,怎么突然间就急了起来。 图兰跟她素来亲近,见她让坐,便也不推辞,一屁股在床沿落座,这才怕她冻着了,又仔仔细细将被子给她盖了回去。 被子离了身,一会工夫就凉了些,谢姝宁皱了皱眉,移目看向图兰,低声喃喃了句:这怕是急糊涂了,还敢扯我的被子……” 她说的轻且快,短短一句话只是一晃眼就消失在她嘴边,图兰并没有听见。 高鼻深目的异族少女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两颊泛红,不敢直视她,轻声道:“您不是说咱们年后就要回延陵去了吗?” “是啊。”谢姝宁应道。 图兰正色道:“那奴婢就更该现在便嫁了才是。” 谢姝宁不解,疑惑道:“怎么说?” 这两桩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图兰扭头看她,认认真真地同她分析起来:“咱们这一走,今后不就不回京都来了吗?可奴婢舍不得吉祥呀……” 她说的直白又明晰,谢姝宁不由听得失笑。 图兰继续道:“可您看,若是奴婢现如今就同他成了亲,那咱们是不是就能带着他一道往延陵去?那奴婢也就不用同他分开了!” 她只以为夫妻一体,不论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都是一样的。 谢姝宁却不禁哭笑不得,翻了个身,侧身躺着仰头看她,无奈地道:“他是燕家的人,是燕默石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干将,岂是你想带着往延陵去就能去的。” 默石,是燕淮的字。忽然间,就自然而然地被她说了出来,谢姝宁眉头微微一蹙。 “成亲了也不行?”图兰惊讶道。 谢姝宁摇头:“成亲了也不行。” 图兰面上红晕未消,忽添了几分担忧,口中更是换上了焦急紧张的语气问道:“那可怎么办?” 少女情怀一览无余,春心萌动的模样叫人见了忍不住想要打趣她,但眼下并不是该打趣她的时候。谢姝宁自从知道图兰对吉祥是真的有意后,也曾细细想过这个问题。 可当时他们尚未决定回延陵定居,也不曾想的那般长远,吉祥跟图兰也没有经过那样以命相护的劫。 世事的变化,总叫人措手不及。 谢姝宁笑了笑,唇边绽开一个极美的微笑,她唤了声“图兰”,道:“不必担心,到时只要你留下就可以了。” 总没有办法叫燕淮将吉祥送到她手里,跟着她们一块去延陵。 图兰闻却大惊失色,眼神张皇,情不自禁拔高了音量,“您不要奴婢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谢姝宁连忙解释,“为今之计,你留下远比让吉祥跟着去延陵,容易的多。” 图兰连连摇头,不住地说:“这可不成,奴婢不能离开您!” 谢姝宁轻叹了声,重新坐直了腰,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世上之事,古来如此,哪有那么多两全之法。你想想柳黄朱砂几个,还有原先府里的那些人,可不都是到了年纪就要放出去配人的?成了亲自然就要以家为重。” 更何况,对方是成国公手下的得力护卫,又不是她手下那些铺子里的普通管事。 图兰却道:“月白姐姐嫁了鹿大夫,不也照样在您身边?” 谢姝宁分辩:“鹿大夫原就是咱们身边的大夫,月白如今也不是专程伺候我的,怎么能一样。”话毕,她细细道,“不过这般一来,咱们就该在离京之前先将你的亲事给办了才是,要不然,就来来不及了。至多推迟到开春,这时间也够紧张的。” 她说着,自己便急了起来。 俩世相叠加,从她身边放出去的丫鬟,多得两只手不够数,但这回不同。 月白出嫁的时候,她是极欣慰的,又知鹿孔会一直在近旁,连带着月白虽是嫁了不再在她身边贴身伺候,却也能时时看见,因此也不大难过。 但图兰跟吉祥的事一旦成了,兴许几年也不能见上一面,她就不由想要亲自为图兰操持一番。 她掀了被子兀自要起身,谁知刚趿了鞋子,正要捡了袄子披上时,却听到图兰掷地有声地道,“那奴婢不嫁了!” 刚刚被谢姝宁握在手里的袄子就轻轻的“嘭”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转身,肃然道:“不行!” 谁都知道这丫头跟吉祥是怎么一回事,明摆着两情相悦的事,既能成亲生子安度一生,为何不嫁。 图兰就道:“玉紫姐姐不也没嫁人。” 玉紫翻过年去就十八了,但她是自己打定了主意不愿意嫁人,又是另一回事。 谢姝宁弯腰捡起袄子,一面同她道:“待成了亲,你三五不时来看我一趟就行了。”说着她不觉想到了鹿孔跟月白家的儿子豆豆,若以后图兰跟吉祥有了孩子,又该是什么样子的?这样想着,她轻笑出声,说:“你这丫头行事无状,这事八成也是突然自己想到了便来寻我的。也罢,为了你我也能豁出脸去,亲自去同燕默石商议。” “小姐,奴婢不想离开您……”图兰站起身来,面上一扫先前羞涩模样,哭丧着脸,难过地说道。 谢姝宁故意板正了脸,“胡说八道,等我出阁的时候,难道我也能攥着娘亲的袖子哭喊说不想离开娘亲,所以不嫁吗?” 她拿了自己做例子,图兰就果真听了进去,沉思起来。 “你要是铁了心真不想嫁,那我立刻就让人送他出府,今后你也不必再见他了,你看如何?” 图兰嘴巴一扁,委屈道:“奴婢嫁……” 谢姝宁展颜一笑,嗔道:“瞧你那样子,不晓得还当我这恶人逼你嫁人了呢。”随后,她吩咐下去,“高高兴兴的,这是大喜的事,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不迟,你如今啊只管给我咧开了嘴笑就行!先下去吧,去把卓妈妈唤进来,我有事说。” 图兰一脸不舍地看着她,似乎下一刻就会再也见不着了般。 良久才挪着步子出了门,去找卓妈妈。 须臾,卓妈妈匆匆入内,外头的天才泛起了几丝白光。 谢姝宁就把图兰的亲事给略提了提,旋即就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细细算起了日子,“正月初一至初五上门拜年,两家虽不是亲戚,但稍微走动走动,倒也说得过去。也就是说,至多初五就能将这事给定下来。”她给卓妈妈指派着任务,“去翻翻黄历,最近的黄道吉日是哪天,咱们就定那天。” 卓妈妈惊讶间一时回不过神来,懵了好一会才醒悟,匆忙应声而去,少顷回来,道:“小姐,最近的好日子是二月初八。” 谢姝宁一算:“那还有一个多月呢,该置办的东西府里也都不缺,急是急了点,但也够了。” “若不急,三月廿十三也是顶好的日子。”卓妈妈道。 谢姝宁摇头:“就照着二月初八的章程准备着吧。” 然后,她就同卓妈妈指了一大堆的物件礼单出来,又叹息道,不知该不该摆酒。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们虽然不怕,也得小心谨慎些,不得肆意妄为,高调宣扬。 卓妈妈细数了一番谢姝宁说的话,不由额上冒汗,犹豫道:“小姐,这是不是过了些?” 谢姝宁打了个哈欠,想也不想就道:“府上差银子?” “……这自然是不差的。” “这就行了。”谢姝宁笑道,“六礼都省了四礼,直接只剩下请期跟迎亲,哪里还能说过。左右咱们不缺那点黄白之物,该花的地方一概不要从简。” 卓妈妈被她这幅财大气粗的模样给震慑住了,连连点头道是。 谢姝宁就微笑着让她先下去,自己倚窗而坐,思量着到时该如何同燕淮商议。 天色渐渐大亮。 图兰踩着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霜,去找吉祥,一见着人影便道:“我们成亲之后,你一定要留在京都?”她嘟囔着,“听说延陵风景如画,你真不想去瞧瞧?” 吉祥正在吃药,闻一口药汁喷了出来,慌忙找东西来擦拭,一面结巴着道:“成、成亲?” 图兰皱眉,“你不想娶?” “想!” 章节目录 第344章除夕unmara和氏璧+ > 一个“想”字被他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图兰皱着的眉头便立时舒展开去,笑嘻嘻道:“那就好!” 她倒是不羞,吉祥听着却觉得自己面上臊得慌,慌忙低下头去借着药碗遮了遮脸。 图兰追问:“你能不能同你家主子说一说,咱们就跟着小姐一道去延陵如何?” “……”吉祥略微一怔,旋即摇了摇头,看向自己如今还无法握物的右手,将药碗搁下叹口气道,“眼下还不是时候。”他差点失去了图兰,好不容易才用一只手换回了她的命。那群黑衣人身后真正的那个凶手,却依旧隐藏在黑暗中,讥笑着他们。 他但凡是个男人,就不能不提报仇二字。 他看向图兰,正色说道:“至少,现如今还不到能离开的时候。实在不行,等到时机成熟了,你我再南下去延陵也不迟。” 听到他说并不是非得一直留在京都,只是还不到离开的时机,图兰心头的郁躁稍微减轻了些。她抢过吉祥搁在小几上的药碗,端起来就走,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你的药都凉了。” 她端着药碗走出几步,转过头来看着吉祥叮咛道:“你等等,我端下去叫人热了,你再喝。” 如今天冷,药也冷的快。 不等吉祥说话,她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往平素给他煎药的小厨房走去。 ***** 大年三十就这样在安详宁静的气氛中到来。 这日一早,谢姝宁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觉有微微白光透过窗棂映在她眼帘上。她误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心中犹疑着,卓妈妈跟图兰怎么不曾来唤她起身,一面匆匆掀了厚厚的锦被翻身而起。 她扬声唤“图兰”,话音落下好一会,外头才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 图兰顶着头睡乱了的头发打着哈欠,提着盏灯进来搁到了墙角的长条矮几上,而后转头问她:“小姐要喝水?” 谢姝宁好气又好笑,道:“什么时辰了,你睡的比我还沉。” “……现下才寅时一刻呢。”图兰方才特地看了眼时辰,听她这般说,立刻想也不想就辩驳起来,一边伴随着连天的哈欠声。 昨儿个夜里她心中激荡,在被窝里辗转了大半夜,近子时才渐渐有了几丝艰难的睡意,方才闭上双目睡了过去。谁知这才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就又叫谢姝宁给喊了起来。 眼睛睡得有些肿了,她用力揉搓了两下,口中嘟哝着:“您睡糊涂了呢?” 谢姝宁张了张嘴,吃惊地道:“寅时一刻?那外边的天怎么都亮了?” 图兰闻,疑惑地将手垂了下来,自去窗边将其推开去,不想一眼就看到漫天飞雪,满地银白。寒气一激,她登时睡意全无,霎时就清醒了过来,嚷着道:“小姐!是下雪了!” 也不知是何时下起来的,鹅毛大雪在风中飞扬,屋檐窗下,皆是一片白茫茫。 谢姝宁忙披了身袄子凑了过去,一看外头白雪皑皑,不禁唬了一跳,何时竟就下的这般大了! 窗上新贴着的窗花更是被外头的白雪映衬得红艳至极。 她醒的早,这会见了雪,吹了冷风,就愈发没有倦意,不觉雀跃道:“左右外头天色也亮,我们这会便去贴对联迎门神如何?” 她已经做好了今后不能同图兰再一道过年守岁的准备,所以今年没准就是最后一次,难得的喜庆日子,索性将这年过个够。长至如今,两世相加,她只见过下头的人贴春联、换门神、挂年画,她自己是从来也不曾动过手的。 图兰听了也跟着高兴起来,笑着把窗子重新关好,去提了灯来,道:“要不要叫醒卓妈妈几个?” “不叫她们,过会也就都该醒了。”谢姝宁摇摇头,去翻了两身厚实的衣裳出来自己换了,便领着图兰冒着寒气往外头去。 雪光逼人,照得外头恍若白昼。 二人悄悄去取了早就准备妥当的东西,趁着曙光未至,众人仍在睡梦中的时候,便将今晨该做的事都先做好了。 一时兴起,还在门上多贴了个倒“福”。 飞雪越下越大,俩人溜出来悄无声息地玩了一通,又悄悄地回了房。 像两个捣蛋的孩子,着实顽皮。 等到卯时时分,府上各处,渐渐便有了人声。 不多时,便嘈杂喧闹起来。卓妈妈进来唤谢姝宁起身,一面心惊不已地道:“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除了外院的那些门,剩下的都已经被换了新门神上去,昨儿个夜里奴婢睡下之前,还不曾见到此景,结果一觉睡醒,起来便撞见了这等奇观。” 谢姝宁故作风轻云淡,道:“别是你忙糊涂,给记差了。” 卓妈妈道:“哪能记差了,原就准备着今天一早打发人去贴的,谁知竟就都妥当了。” 谢姝宁胡乱地说着:“兴许是娘亲那派了活计下去。我头一回主持这等大事,娘亲担心也是有的。” 卓妈妈点头道是,遂不再提这事,服侍着她换了衣裳,盥洗梳妆。 随后,祭祖拜神,一桩桩这日该做的事,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忙碌中,一个白天飞也似地就过去了。 到了夜里,京都上空被满城的灯火照耀得异常明亮,夜色浓稠如汁,大雪已经停了。湿而重的寒气盘旋在四周,渐渐被屋子里的暖意消融。连绵起伏的万家灯火在夜里中,像倒过来的天空上坠下来的无数明亮星子。 这片灯火汇成的洋流,像足了天上的星海。 子时一到,谢翊担起当家男人的职责,挑灯引路开始“接神”,燃了爆仗送年。 随后一声令下,厨房里的饺子下了锅。 香气渐渐伴随着热腾腾的蒸汽逐渐蔓延开来时,府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小五亲自来回禀的谢姝宁,说是印公来了。 自打当初小五被留下后,他便一直都不曾回两厂去,只留在这当个小厮,乐得轻松。 不过但凡有汪仁的消息,他仍是中间的那架桥梁。 谢姝宁彼时正在逗鹿孔家的大胖小子说话,听到“印公”二字,手一松,抓在掌心的一颗小金桔便掉到了地上,一路滚出老远。 小童鹿豆豆梳着两条冲天的小辫子,随着咕噜噜滚走的小金桔一路狂奔。 众人慌忙追了过去。 谢姝宁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抬头问小五:“印公他,这会过来了?” 小五点头应是。 谢姝宁狐疑地问道:“宫里头这会不该正忙着?” “近些日子,听闻宫里头的事务印公已经不大出面打理,都由润公公在处理。”微微一顿,小五猜道,“小的听说,皇上这会还在宁嫔宫里不曾出来……所以您也别担心,没准印公是嫌宫里头的饺子不对味,特地来蹭饭的。” 谢姝宁闻哭笑不得,只得吩咐下去:“快将印公请进来吧。” 小五应声而去。 她却在心中想着,肃方帝的情况只怕已经很严重了,严重到他根本连祖宗礼法都全然不在乎了。 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带着毒,会把坐上去的所有人都变成疯子。 这些人的魂魄,从沾上那毒开始,就已经堕落了。 纪家的皇帝,就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 明明每一个开始的时候,即便无才,却也从不出大错,无功无过照旧能在这龙椅上安安稳稳坐上几十年,但一到后头,就全都变了。 外因也罢,内因也好,到底是人无完人,皇帝更是如此。 思忖间,她已走至了母亲身边,搂了母亲的胳膊道:“娘亲,印公来了。” 宋氏吃了一惊,忙道:“宫里头这会便散了?” “皇上看样子根本就没露过面。”谢姝宁轻轻摇了摇头。 宋氏并不清楚肃方帝出了什么事,听到这话只长叹了声,“皇贵妃娘娘也是不易的很。”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汪仁已同小五一道过来了。 饺子正出锅,厨房那边派了人来传话。 谢姝宁便让人另添了一副碗筷,邀汪仁一道用些。这会吃饺子,吃的是个喜气,见者有份。虽说汪仁除夕夜里往这跑略有些怪异,但人都上了门,谢姝宁也没胆色赶他走。更何况,她娘本就有这么个打算要请人来一道守岁…… 汪仁眉宇间隐隐有丝疲惫,道过谢接了碗筷,夹起饺子咬了一口。 热气腾腾的饺子一入口,便是一口鲜汁,是肉的。 他一整天都滴水未进,这会一吃真饿了,便放开了继续吃。连吃了两只饺子后,他夹起了第三只,刚一咬开,便皱起了眉。 动作凝滞,众人也都停箸悄悄看着他。 卓妈妈几个候在边上,已经微微张开了嘴角等着说吉利话儿。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汪仁动作。 谢姝宁无奈,只得关切地问道:“印公尝到了什么?” 汪仁瞥她一眼,含糊道:“花生仁。” 说着他便准备将花生仁给吐了出来,他不爱吃这个。 谁知就在这当口,他听到宋氏笑着说了句“印公吃到了长生果,今后必定健康长寿”,连忙见已经堆到唇边的花生仁给囫囵吞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345章章程求粉红 > 饺子熟了,花生仁倒还是硬邦邦的。 汪仁嚼也没嚼,整个就给咽了下去,连滋味也不曾尝出来。他面上镇定自若,启唇道:“味道不错。” 一众人闻皆长松了一口气,卓妈妈几个立时就着寓意长生果的花生仁说了一箩筐吉祥话。 场面气氛祥和,在通明的灯光下现出一种现世安好的温馨之感。谢姝宁细细咬着热腾腾的饺子,心里莫名有些酸涩,又带几分欢喜。如果人这一辈子,时时都能过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安宁,和乐。 这顿饺子吃尽,距离大年初一清晨的日头升起,也就没有多久。左不过个把时辰,捱不住的就都下去歇着,熬得住的索性便不睡了,只等着天亮了好放开门爆仗,沾个喜气。汪仁吃完了饺子,仍旧还留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宋氏也没有要赶人的意思。谢姝宁倒是有心赶汪仁回去,但吃一堑长一智,汪仁的性子她经过这么多次,早就心中有数,哪里敢当着他的面下逐客令。 结果宋家几口人,谁也没敢去歇着,只陪着汪仁坐着闲话。 说是闲话,可同汪印公,又岂是能扯了家常来说笑的。他今日似是倦极,话也极少,面上也不大笑。众人便以为他近几日忙坏了,这才没了什么精神。殊不知,汪仁这会心里翻江倒海般,在拼命挣扎着问自己,是走还是继续坐下去。 前半夜,他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盯着烛火看了又看,只觉漫天的寒意朝自己扑来,冷的人直打哆嗦。他便坐不住了,索性身披厚氅推门而出,站在檐下看了几眼天空。一朵接一朵的烟火在半空炸开,火花噼里啪啦作响,像天际坠落的星子,朝着下方直直滑去,不到半途已是冷了灭了。 烟花易冷,人生苦短。 外头的热闹喧嚣,万家灯火,皆同他没有任何干系。 孤独而不自知的人,唯有在这样举世欢庆、合家团圆的日子里,方才知晓自己那几乎深入骨髓的孤独无助。 他霎时便起了心思,等到回过神来,人已到了宋氏一家的宅子外。静静伫立在暗夜中的宅院,在那一瞬间,深深镂刻进了他的心肺。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叩响了门,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桌前,提箸吃了饺子。 似乎,他也是他们的一员,也是这宅子的一位主子。 然而等到吃完了饺子静下心来,他心中就开始十分的不自在。天知道他趁夜跑到人家宅子里吃饺子,是何等行径! 好在他同宋氏一家人早就极为熟悉,今夜这般虽然古怪,但并不十分出格。 尤其众人都拿他当性子古怪、喜怒无常的人来看,旁人趁夜上门蹭吃必叫人心生疑窦,但换了汪仁汪印公,大家伙不由就觉得自如了。 漏壶里的细沙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流淌着。 熬到寅时左右,一众人就不禁哈欠连天,各自捱不住了。 谢翊跟舒砚是早早就去睡了的,宋氏也渐渐发困,上下眼皮打着架。谢姝宁倒是睡意全无,在一旁发觉了宋氏的异状,便起身吩咐玉紫几个,随她一道送宋氏回房歇息。 等到她从母亲房中归来,却发现暖阁里已经空无一人。 汪仁前一刻还面无表情地颔首应好,并无去意,转个身他就已经走的无影无踪。 谢姝宁无力扶额,让人四下找了一圈,果真不见汪仁,便就也自己回去歇息了。谁也不知道,叫她遍寻不见的汪仁,这会正在她娘的屋子里藏着。鬼魅似的人,躲过众人的视线,悄悄进了宋氏的屋子,正正经经当了一回“梁上君子”。 众人都倦了,宋氏便也将玉紫几个打发了下去,自叫她们休息去,不必在近前候着。 故而内室里很快便只剩下了宋氏一人。 汪仁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将自己这毛头小子、登徒子似的行径都归罪于了夜间吃的那两杯酒。 他心道,自己定然是不胜酒力醉了。 可才区区两杯酒,一个号称千杯不醉的人,又岂会真醉。 正月的凌晨,他是窝在房梁上度过的。逼仄的角落里,他却欢喜的几乎要睡过去。 直到鸡鸣时分,众人起身,于庭前燃放爆仗,他才在喧闹中悄悄离开。玉紫进来唤宋氏起身时,房梁中早就重新变得空旷。 巨响过后,三声开门爆竹燃放完毕,庭前铺满散碎的红纸片,好一副满地红。 卓妈妈几个老人儿自然就又立刻拣了吉利话儿来说,听得人一大早便心情愉悦。 此时的显贵绅衿之间流行“飞帖”拜年,家主并不亲自出门,只谴了仆人四处派送贺柬。原先在谢家时,这些应酬难免也是缺不得的。而今他们自己独门独户,又没准备在京里长留,一切就都变得轻松方便起来。 谢姝宁只准备着初三那日亲去燕家,见见燕娴,顺道再同燕淮商议吉祥跟图兰的亲事,以示庄重。 于她而,图兰并不只是个婢女,因而图兰的亲事,也是绝对敷衍不得,随意不得。 正月里忌讳多,众人也都努力小心谨慎着,免得犯了忌讳,倒霉一整年。卓妈妈时刻在旁提点着,恨不得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好盯着全家人看,免得叫人动了针剪,摔坏东西。好在一晃三日,在卓妈妈的严防死守下,府里连半点忌讳也没犯,卓妈妈这才略略安心了些。 去年出了一波又一波的事,忙的叫人应接不暇,差点出了大祸,卓妈妈都归咎于了去年正月里,图兰无意说的那句话。 谢家三房的厨房临近大街,也不知从哪溜进来一只野猫,叫众人一顿好找,终于才逮住了它。正巧叫图兰给撞见了,她下意识就张嘴说了句,“拎出去放生吧,千万不要打死了。” 正月里说“死”这等不吉利的字眼,乃是大忌讳。 所以卓妈妈今年的首要任务就是盯紧了图兰,惹的谢姝宁哭笑不得。 到了初三这日,谢姝宁领着人亲自去了趟燕家。 缓过年,吃了几帖鹿孔配的药,燕娴的精神略好了些。但这些药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她依旧病歪歪的,见了谢姝宁就自嘲自己是药罐子,大过年的连只肉饺子都不曾吃过。她的饮食以清淡为佳,肉馅的大饺子,是万万吃不得的。 谢姝宁知道她是故意说了这话来缓解气氛的,也就顺着她的话抱怨了几句守岁的那顿饺子不像话,差点害得她将铜钱都给吞了下去。 燕娴听着,咯咯发笑。 二人说了一会话,谢姝宁才去前头见燕淮。 燕淮的精神倒看着比妹妹的还差,神色冷凝,似一刻也不曾放松过。谢姝宁猜测着问道:“那伙子人的来历,仍旧没有线索?” 他摇了摇头。 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京都的角角落落里都安生得很,没有丝毫异动,连过街的老鼠也难寻出一只来。 除夕夜里的那场雪,更是遮掩了一切。 自然,他们心中都很清楚,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消失。那群人,眼下只是藏匿在了何处,暂且蛰伏了。上回损了几名人手,他们定然也是伤了元气。 谢姝宁暗叹一声,同燕淮提起图兰跟吉祥的亲事来。 这事是前些日子就写了信略提过几句的,因而燕淮心中也早已有数。 他面上总算有了些笑意。 这桩亲事,可算是近年来,最大的一件喜事了。 大家的心思也就都搁在了这上头,一过完年就忙碌了起来。尤其是卓妈妈,更是日日拘着图兰不让她往外头跑。图兰哪里忍得住,仍旧是时时往吉祥那去。卓妈妈管不住她,气得直要揪她的耳朵,耳提面命成亲之前,不准再去见吉祥。 婚前男女双方不得见面,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图兰却不听,一见卓妈妈说规矩就道她不是西越人,西越的规矩搁在她身上不起作用,听得卓妈妈是好气又好笑。管了几日仍是管不住,干脆就也真不去管她了。 时至初五,吉祥得了鹿孔的允,收拾行囊带着一大堆的药,回了燕家。 图兰不在意礼俗规矩,他可是在意的。 结果他这一走,图兰心中不舍,又不便日日去燕家见他,自他走后就日日唉声叹气。 不过很快,府里忙得人仰马翻,图兰也被扯着去量身做嫁衣,还被逼着用拿剑的手硬换了针线扎了朵歪七扭八的小花出来。卓妈妈笑称,按理这嫁衣是该新嫁娘自己绣的,但图兰焉会做衣裳绣花,便只绣这一朵意思意思就可。 但时间说宽裕却委实不够宽裕。 卓妈妈、玉紫几个都抓紧时间一道把心思放在了嫁衣上。 谢姝宁则忙着帮图兰准备嫁妆,心中时时倒生出一股嫁女的心情。 燕家那边虽则没有他们这边忙的热火朝天,但也是忙碌的。其中更以如意为甚,因了这事,他还要抽出空来督促燕淮早日娶妻,着实不容易。 燕淮听了几遍,叫他缠得头疼不已,索性躲了出去。 时人初一至初五拜年,过了初五,就算是“拜晚年”了。他就趁着初五这日,去了万家见外祖母。 章节目录 第346章外祖母粉90+ > 万家老夫人膝下共有一子二女,嫡长子万几道便是如今的定国公,大女儿嫁入燕家,生下了世子燕淮,次女随后嫁于成国公燕景做了继室,生下了燕二公子燕霖。万家同燕家关系应当十分深厚,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万几道过去同燕景乃是亲如手足的好友,却在两家结为亲家之后没多久,俩人的交情便渐渐淡了。 有些往事,便无人再提。燕淮幼年时,偶尔会来万家小住,万老夫人同他说着话,常常不经意地就将些湮没于岁月长河的事拣出来当乐子说给他听。他也是那时才得知,见了自己素来没什么好模样的大舅舅,原来曾经同自己父亲那般要好。 按照万老夫人的说法,这俩人是能好的同穿一条裤子的。 然而世事难料,究竟是因了什么事才叫这俩人反目成仇,除了他们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真相。燕淮也一直认为外祖母她,同样也是不知的。但多年后,长大了的他回忆起过去,却不由觉得外祖母非但知道,而且知道的十分详尽清楚。 但她守口如瓶,从不泄露半个字。 她不想说的事,谁也没办法从她嘴里撬出丁点。有时燕淮也会忍不住觉得,大舅舅的脾气像极了外祖母,执拗异常。好比大舅舅不喜他,便不论他如何讨好,始终都还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外祖母则恰恰相反,待他这个外孙子比待万家的亲孙子还要偏疼上许多,不管府里的人如何议论,几个表兄怎么抱怨,她都从不改变。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前往万家的路上,燕淮反复想了很久,心中却并无答案。 万家跟成国公府同在京都南城,相距并不远。他策马而行,踏着皑皑白雪消融后残留在地面上的水渍,走到了万家门前。 掐指一算,他已很久不曾站在这里。 记忆中的朱门,依旧整洁如新,映入他的眼帘,却似乎早就已经斑斑驳驳,带着陈年的旧渍,叫人心生怅然。 守门的小厮见着他,先是一怔,旋即便都吓得跳了起来,一路跑着朝里头禀报去。另一个则牵了他的马,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道:“老夫人吩咐过,不拘何时,只要瞧见您来了,不必通传,随时可带您去见她。” 燕淮微微挑眉。 既如此,方才那急匆匆跑远去报信的人,回禀的对象就不可能是外祖母了。 他暗自嗤笑,大舅舅倒真惦记着他,同外祖母一般无二,随时叫人留意着。 少顷,他去拜见万老夫人,但见帘子一掀,万老夫人亲自迎了出来。 年约五十余岁的老妪保养得宜,面容白皙,眼神清澈,依稀可见她年轻时的姣好美貌。她穿着身莲青色绣福寿纹的冬袄,笑着走了出来,望向站在台矶上的燕淮,说:“我正念着你,可巧就来了!” 燕淮淡淡笑了下,上前两步裣衽行礼,同万老夫人请安。 万老夫人颊边笑意愈显,回首道:“奉茶奉茶,快快让人奉茶,拿了那罐子白茶出来,表少爷喜欢。” 他并不挑剔,只那时回京后再见她时,在这吃了一盏茶,他赞了声好茶而已,难为她记挂在了心里。燕淮心里的郁色慢慢消了些,等着门口的几个丫鬟打起帘笼,亲自上前搀了万老夫人缓步入内。 正是年节上,府上的人见了他虽惊,但面上都挂着笑意,只这般看着,倒叫人不大觉得万家难呆。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搁着只药碗,碗内只余半口浓浓的药汁,气味浓郁。万老夫人由丫鬟们扶着上了炕,靠着半旧的素缎靠背引枕坐下。燕淮就在挨着炕沿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去。万老夫人便将一众人都打发了出去,只将个细挑身材,容长脸,穿着银红袄儿,白绫青缎掐牙细折裙的大丫鬟留下在旁斟茶倒水。待到奉了茶,她笑着略一沉默,又道:“春琴,你也先下去吧。” 名唤春琴的丫鬟应了声,端了炕桌上那口药碗,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万老夫人背过身去,轻咳了两声。 燕淮皱了皱眉,端起茶盏递了过去,服侍着她小口饮下止住了咳嗽声,方才问道:“是什么病?” “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无甚大碍。”万老夫人自接了茶杯,笑着摇了摇头,“这人一旦上了年纪,浑身上下皆是毛病,一有个风吹草动,就难免要吃药。” 燕淮没作声。 经过当年的事,他跟万老夫人祖孙之间隔阂未消,如今坐在了一块,俩人之间依旧还有心结横着。 他道:“外祖母该好好照料自己才是,小病不治终成大病,不可掉以轻心。” 曾几何时,眼前的老妪是他年幼孤独的人生里,最重要的那抹光亮。 “不必担心,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你还怕没人照看我不成?”万老夫人笑道,却一直绝口不提儿子万几道分毫,“你能来这一趟,外祖母心中便已经十分安慰,身上那点小病小痛,见了你也就立时都大好了。” 她说着话,一面上下仔细打量着燕淮,忽而叹口气道:“瘦了许多。” 燕淮眼神微闪。 万老夫人又接连长叹了两声,语气涩然地道:“你还知来担心我这老婆子,可成国公府上,又有哪个来担心你……”小万氏的事,他们皆心知肚明,万老夫人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起,她只问道,“听说,当年你娘为你同温家定下的那门亲事,给退了?” 这事京里早已传遍,她自然不会不知。 燕淮淡然应是。 万老夫人面色来回变幻着,紧紧盯着他问:“可是你退的亲?” “您何出此?”燕淮微讶。坊间的消息,可一直都是温家主动退的亲。 万老夫人嗤笑了声,道:“温家也就那么点下作手段。你是我的外孙子,你的性子,我素来清楚,岂能如那些流蜚语说的般不堪。自然也就只能是你上门退了亲,惹毛了温家,他们故意散播了污蔑你的流而已。” 燕淮心中微动,没料到万老夫人会这般想。 万老夫人则见他方才虽关心着自己的身子,但说话间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禁微黯。 造化弄人,全是她的错。 静默须臾,她忽然同燕淮说道:“你身边还是同那时一样,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无?” 燕淮愣了愣,点头道是,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事的缘由,便听到万老夫人郑重其事地说:“你也十七了!身边却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没有,说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你的亲事,外祖母不便插手,可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无,叫我这老婆子瞧着于心何忍?左右你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才会成家,总不能一直如此!你这身边呐,如今也该有个人了。” 随即,她便笑着问他道:“我身边那个**琴的丫头,你瞧着如何?” “她行事稳重,为人又聪慧……” “不必了。” 没等万老夫人将夸赞的话说完,燕淮便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万老夫人诧异:“可是不喜欢?” 燕淮讪讪解释:“外孙不习惯身边有婢女在,左右那些琐事,平素也都有小厮打理。” 万老夫人闻不觉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要赏了春琴给你,哪里只是为了打理琐事!” 她只当他不曾听明白,却不知燕淮听得是明明白白,因而只觉尴尬别扭不已。 他无意如此,便索性干净利落地拒绝起来:“长者赐,原本不敢辞,但这事,还是算了。” 万老夫人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不由张嘴要劝,可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她嘴角翕翕,到底将想说的话都给咽了下去,直接将这事撇过不再提起。 也是她思虑不周,万家的丫鬟,怎好塞到燕家去。 若燕淮心思过重,难保不会认定她这是故意要在他身边安插个眼线。 万老夫人靠在素缎靠枕上,眼神微变,心中暗道自己想的不够周到全面。她不敢再提这事,原本想要装作无意略问一问次女的情况,这会也不能问了。心中暗叹一声,万老夫人便只拣了年节上的几件趣闻同燕淮说笑。 祖孙俩人许久未见,虽然隔阂仍在,但俩人依旧说了好一会的话,燕淮才起身告辞。 燕淮的容貌,同生母大万氏颇有几分相似,不吭声就坐在那的时候,尤其的像。 万老夫人看着他,面露不舍,让他得了空便来小坐片刻。 他一一应了。 万老夫人满面笑意,要亲自送他出门。 哪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燕淮连忙推辞,却拗不过万老夫人。她指了两个人跟着,一路随他共行,只道是沿途逛逛,不理会他的推却。 不多时,一行人已走到了二门外。 万老夫人这才停下脚步,目送燕淮离去。 昳丽少年信步而去,须臾已不见人影。 万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响,方才长叹了一声转身回去。然而在谁也不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个身影躲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章节目录 第347章燕归来lisa450和氏璧+ > 一抹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斜斜照了下来,正巧照进了那个阴冷的角落。 身形单薄的少年穿着身万府小厮的冬服,佝偻着背站在墙根处,将头深深低了下去。日光落在了他肩头,他像是被烫伤了般跳了起来,飞快地又往阴暗的角落里藏得更深了一些。他脚上的鞋子重重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张皇地屏息听了会,没有听见外头有动静响起,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良久,他才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里缓步走了出来。一条腿先行,另一条腿拖在后头。那条腿受过伤,瘸了,再也好不了。他拼命地想要正常使用它,可不论他如何佯装如何努力,他走路的姿势仍旧是一高一低,跛着的。 正月薄白的日光下,少年的脸终于清晰地露了出来。 一道狭长的伤疤自他的眼角开始,划过颧骨,直至下颌处方止。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条疤还带是新鲜粉嫩的,可见上头结的痂也才刚刚脱落没有太久。 这疤乍然看去,像是被刀剑利器所伤,可其实却只是在口子锋利的石头上划破所致。但伤的程度,却一点也不比刀剑之伤来得轻。那种疼的滋味,他这辈子只怕都忘不掉了。 他尤记得当年摔断了腿后那锥心的痛意,可比起后来他经历的那些,那点痛又能算得上什么。 摔断了腿,还有母亲在,他可以放声呼痛可以啜泣,因为一切都有母亲替他扛着。可当他从挣扎着爬出废墟磕上了石头,硬生生在自己面上划开了一道近三寸的口子时,他连半个痛字也不敢喊。 他只能忍着,任由粗糙的砂砾碾磨过他的伤口,像是在往上头撒盐一般,疼得他差点咬断了舌头。 脚下铺着的地砖硬且冰冷,他一步步踏过去,想起的却是在兰羌古城里沿着漫漫黄沙,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的时候。 母亲曾同他说过,为他取名霖,乃是因为他是上天降下的恩泽。 这样的他,合该福泽绵长,享一世安宁。 他一度信以为真,觉得母亲的话是再真不过的了。他自小生活优渥,想要的东西只要是有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母亲也会想法子为他摘下来。可直到他跟随着形形色色的人,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这片土地时,他方才知道,什么狗屁福泽,狗屁安宁,他生来便是受罪的。 贼老天剥夺了他原本安然的生活不够,还要这般折磨他! 身着小厮冬服的燕霖咬牙切齿地走在万家园子的小径上,低声咒骂着老天。 说话间,他面上的伤疤被牵扯成一个狰狞的姿态。 他的肌肤更是呈现出一种历经风沙侵蚀的粗糙干涩,头发亦是没有丝毫光泽,枯黄得好似一把杂草。这样一个人,任凭是谁见着了,都不会认出他就是燕霖。 几年过去了,他的身量拔高了,身形却单薄伶仃得可怕。 他的眉眼间时而充满戾气时而又充满恐惧。 一阵风吹过,树上残存着叶片簌簌作响,他立时面色煞白,仓皇后退。 ——活像只惊弓之鸟。 发觉只是一阵风,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继续谨慎地朝前走去。 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到了大舅舅万几道的外书房,门口当值的两名小厮皱眉看他,语气倒还是放得极和缓,道:“阿喜,国公爷正找你呢。” 燕霖很不耐烦这个名字,但在人前却还得忍着听着,只得飞快地胡乱点了点头,越过他们往里头见万几道去。 前些时候,他好容易脱下这身小厮衣裳,跟着大舅舅出了一趟门,谁知不过悄悄溜出去走了几步,便被大舅舅狠狠斥责了一顿,说他叫人给瞧见了。他却不以为然,他都成了这幅鬼样子,就算叫他自己起来照镜子,也觉得镜中之人陌生得可怕,谁又能认出他来。 但当大舅舅派了人出去收拾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慌张了起来。 大舅舅自小拿他当亲儿子疼,见他如此倒也觉得心中不好受,耐着性子安抚了他几句,说那人只是冲他的背影指了一指,兴许根本指的就不是他。但为了保险起见,仍要将人给处理了才好。 他这才勉强镇定下来。 结果谁知,明明是被派出去处理旁人的,那几个却反倒叫旁人给处理了。 他并不曾亲见那画面,却照旧骇没了半条魂,从此再不敢出门。 他进了书房,反身将书房的门重新关上,然后才朝着里头宽大的书案走去。 万几道就坐在太师椅上,闭着双目,像是睡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走近,万几道倏忽张开眼睛,直直朝他看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又开始胡乱走动了?” 燕霖归来的事,是个秘密,就算是万家,除了家主万几道一人外,便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人多嘴杂,在谁也不值得信任的情况下,只有将事情瞒严实了,才有效。 “燕淮来了。”燕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从齿缝中挤出燕淮的名字。 万几道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他道:“只要你外祖母还活着,他迟早都会上门。” 燕霖眼中闪过一丝刻薄的狠意,差点脱口说出要外祖母早日去死的话。 从幼年时伊始,他跟几位表兄弟便知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在老夫人心中都无法比同燕淮。 他没少嫉妒过燕淮。 而今,他依旧嫉妒着他,顺带着也恨上了外祖母。 但他到底不敢当着大舅舅的面说这话,只得又将话吞了回去。 万几道则忽然坐直了身子,将双手置于书案上,虚虚交握在一块。他说:“你能活着回来,已是老天爷开恩,不如就改名换姓当做燕霖此人已经死在兰羌,你用着新身份,新的路引,带着银钱远离京都,想在哪里定居皆由你说了算。京都就是个狼窝,你一旦露面,便成了那块丢在地上的肉,白等着人上来吞食,何苦?” 这事燕霖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便说过一次,但燕霖并没有听进去。 他不肯走,又暂且不能暴露身份,只得借用万几道新收的小厮的身份,留在万家。 燕淮嗤笑,反问道:“舅舅这意思,是叫我任由燕淮作恶?” 万几道皱眉,轻声斥道:“他自进锦衣卫所便连跳几级,而今更几乎成了锦衣卫的二把手。你可还记得他今年才几岁?他要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拿什么同他斗?你娘就只有你这么一点血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你去送死的!”万几道义正辞地说着,“燕淮只是将你送去兰羌,却没有杀你,已是万幸。若他当时想要杀你,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当初燕霖被送去漠北时,他派人在半道上便截了两回,损兵折将,两败俱伤,可到底是燕淮那边稍胜一筹。 从那以后,燕霖被失去了踪影。 他也派人万里迢迢去各处寻过燕霖,但始终无功而返。 天大地大,藏在兰羌古城的燕霖,不过是沧海一粟,要想找他,比当年他们费尽心机四处搜寻燕淮的踪迹更难。 万几道是个聪明人,即便他一开始站在小万氏身旁,帮着她跟燕霖,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为了外甥毁了自己。于是在找了大半年后,他召回了所有人马,彻底放弃了燕霖。 归来后的燕霖,也因此对他没有丝毫信任。 风暴来袭之际,兰羌古城陷于狂沙之中,天地一色,众人四散,迷了方向。 他在仓皇之中藏到了一匹骆驼的肚子下,总算是勉强逃过了一劫。等到风止沙静,他重新睁开眼,被眼前的一幕幕吓软了双腿。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燕淮派了人悄悄跟着他,防止他离开兰羌,他也从来不敢离开。甚至于,到了那一刻,发现天地寂寂,四野空旷后,他仍是不敢走。 他一个人,怎么走? 怯弱如他,连骆驼也骑不好。 没有人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才踏上了京都的土地。晕倒在万家角门前时,他衣衫褴褛,头发打结,形同乞丐。 这漫长的一条路,生生将懦弱的他磨砺得面目全非。 天下人皆负了他,他娘负了他,舅舅也负了他,他如今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但他眼下,只能依靠舅舅。至少他知道,自家大舅不会同燕淮交好。仅此一条,便很是够了。 “我娘还在成国公府,我即便走,也不能一个人走。”燕霖抬头,定定看向万几道。 万几道眉头紧锁,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一旦我将你娘带出来,便送她去同你汇合。” 燕霖摇头拒绝:“如果真要走,便一起走,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娘亲。” 他能一个人从兰羌回来,就也能杀回燕家,把燕淮手里所有的东西都抢过来据为己有。 当初燕淮也是如此,单枪匹马杀回京都,从他手里抢走了一切。而今,他要去重新抢回来。 他垂眸,暗暗咬牙。 万几道瞧见,将眉头狠狠皱成了个川字。 燕淮羽翼渐丰,他并无意同他撕破脸来硬的。 “成国公府,也有我的一半,他凭什么全部拿走?我要全部拿回来!”燕霖霍然抬头。 章节目录 第348章喜事求粉红~ > 万几道失语,一时无话说他。 到底是他们当年没有将事情处置妥当,才会让今时便成这副模样。因果冤孽,从来如此。万几道望着自己说起燕淮,眼神便恍若淬了毒的第二个外甥,暗暗沉下了脸。 书房内,寂静了很久。 隔着厚厚的帘笼,书房内的声响丁点不曾被传出门外。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厮互相对望一眼,揣测起那新来的小厮阿喜,究竟是哪里得了国公爷的青眼。大冷的天里,他们就只能在外头看着文,他却能在里头伺候着笔墨。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和仿若日光明媚的春天,就算脱了外头穿着的冬袄,也不大会冷。 穿着冷风的他们,从被打发到来守书房门的那一刻开始,心里盼着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被调进书房里伺候笔墨。内书房里有婢女伺候着,万几道也轻易不叫人进他的内书房。外书房倒好些,不如内院里来的谨慎,又只能找小厮在旁斟茶倒水,研墨整理,因而通常能进外书房伺候的那名小厮,多半就是万几道的心腹了。 他手底下的人,个个都眼巴巴地盼着这个机遇,不曾想却忽然叫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给抢占了先机。 谁也没想到,这面上带疤,还有些跛脚的少年,竟会是万几道的亲外甥。 哪怕是万几道的夫人也是连一点消息也不曾听说过。 燕霖的眉眼并不曾大变,但他身上给人的感觉却完完全全都变了。像茧里的毛虫,在蜕变的过程中,出了意外,结果蝴蝶不成蝴蝶,毛虫也不像毛虫,尴尬地介于二者之间,叫人看着就觉毛骨悚然。 万夫人已亲眼见过他,却一点也没察觉他便是燕霖。 万老夫人就更是被蒙在鼓里,被瞒得严严实实,丝毫风声也不曾听到。 蛰伏在万家的这只兽,终有一日会张开他的血盆大口,飞跃而起。 这一年的正月,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在角落里用阴毒的眼神盯着自己仇恨的人,有人却正忙着筹备亲事。 吉祥的亲事是在成国公府办的,人少地方大,平素又冷清,热闹热闹也好。原本谢姝宁想着同当初月白跟鹿孔成亲时一样,让他们在外头置办一座小宅子,可后头一想,倒是没大必要。 图兰定然是吉祥走到哪,她便跟到哪的。至于吉祥,眼下手未完全康复,他必然要打起精神,小心行事,留在成国公府里养伤,远比在外头要来的安全得多。等到他彻底康复,必然也是需时刻跟在燕淮身侧的,多半还是歇在成国公府上。 谢姝宁便索性熄了要另购宅子的念头,折成了银子,塞给了图兰。 她手里不缺这点银钱,图兰到底又跟了她多年,因而出手就显得愈发阔大方。卓妈妈在旁忍不住打趣,这旁人家小姐身边的丫头出阁,主子赏些头面首饰,几十两银子的,便已算是大方,给丫头做脸了。哪里像她们,小姐还给陪嫁了宅子。 众人就都笑,逗着玉紫,催她若遇上了好人家,也早早从小姐手里抠个宅子出来才好,惹的玉紫挑着眉将众人依次训了一顿,才没人敢说话了。 她是打定主意不嫁人的,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主意。 更何况,谢姝宁一早就同她说过,她既然意不在成家,那原本就为她准备着的那一份嫁妆,待她过了双十,照旧也给她。 她推辞了许久,到底没推掉。 月白、图兰,几个寻到了归宿的,婚事则都热热闹闹地办了。 二月初八,黄道吉日。 天还未亮,图兰就被卓妈妈几个从床上拽了起来,剥了衣裳丢进浴桶里,认认真真洗了一回,洗得一贯厚脸皮的图兰都羞得满面通红,直嚷着让她们都出去。卓妈妈哪里会听她的,冷笑两声让人取了五色丝线来为她绞面。 图兰何曾见过这幅动静,唬了一大跳,站起身来就要跑,被玉紫几个死死拦住,好声好气地劝她,这是规矩。 她欲哭无泪,这都什么规矩呀! 中途谢姝宁也来凑了回热闹,见她眉头紧皱,被卓妈妈拍着肩头呵斥了两句,才不情不愿地舒展开去,不禁失笑。 时间久远,谢姝宁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年出阁时的画面。那时她满心都在担忧婚后的日子,丈夫本性如何,婆母是否和善,长平侯府的日子好不好过,都足够叫她担心的了,担心得甚至不得空悼念自己即将就要逝去的闺阁人生。 她倚在门边,笑望着图兰一群人,渐渐笑出几滴泪来。 许多事,她明明已经经历过了一番,此刻回忆起来,却似乎都不曾亲历过一般。 分明都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回想着,却仿佛自己只是个旁观的看客。该高兴的时候,她不曾高兴过;该羞怯的时候,她也不曾羞怯过;被婆母下脸,该难过的时候,她却只长松了一口气。 前一世她脚下的道路,太过坎坷不平,叫她走得磕磕碰碰,心神不宁。 多好,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叫她遍尝这人生百味,不必再同前世一般,浑浑噩噩了此一生。 她悄悄别过脸去,飞快地抹去眼角泪水。 “小姐,救救奴婢……” 耳畔传来图兰无力的呼救声。 谢姝宁循声望去,却只正好瞧见卓妈妈瞪她一眼,道:“今后就不必再称奴婢了。月白那丫头到现在也没改掉这习惯,你可不能再这样了。” 她已是自由身,早就不必再自称奴婢。 图兰挣扎着,小声说:“一时半会哪里改得掉……” “那就慢慢改!”卓妈妈轻轻打了她一下,“都是正经要出门的人了,往后可不能再如此无状。” 图兰仰起头来,望着卓妈妈,忽然换了严肃的神情,认真地问她:“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卓妈妈一怔。 “你剥了我衣裳,一大清早的又是训我打我,还拿了丝线来绞我的脸……”图兰肃容,掰着手指细数着卓妈妈的“恶行”,“好多桩呢!” 卓妈妈脸色一黑,劈头在她额上敲了颗爆栗,道:“你个蠢丫头!” 图兰瞪眼,“你瞧,你又打我了!” 霎时,哄堂大笑。 图兰披散着乌黑的一把长发,四顾茫然, “罢罢,我还真拿你没辙了。”卓妈妈哭笑不得,让人递了梳子来给她挽发,一面忍不住感慨,“都说京都的水土不养人,可瞧瞧,这把头发刚来的时候,我记得可跟把草似的,哪像现在,缎子一般。” 坐在梳妆台前的图兰轻声嘀咕,“又多一样,嫌我头发像草……” 哪有听话只听半截的人! 卓妈妈气得差点把梳子敲她脑袋上,可到底没舍得下手,只愤愤哼了一声。 忽然,正梳着发,图兰哭了起来,道:“妈妈,我以后就见不着你了……” 卓妈妈吃了一惊,忙丢开了梳子劝她,“快别哭了,咱们可没有哭嫁的习惯。” 京都本地的说法,姑娘家出门之前,那可都得笑着的,拜别父母的时候,也不能哭,哭了可是不吉利的。 图兰却伤心的厉害,一时哭的停不下。 谢姝宁快步走近,笑道:“怪不得卓妈妈叫你蠢丫头呢,怎会见不着,你三天后还得回门呢。” “回门?”图兰抽泣着。 谢姝宁颔首应道:“是啊,三天后你就能领着吉祥回来见我们了。” 啜泣声戛然而止,图兰立即破涕为笑。 卓妈妈忙让人重新打了水来为她净面,嘟囔着:“身上划开老大一个口子也不哭,如今倒是多愁善感起来了。”可说着这样的话,她自个儿眼角也有泪光微闪。 须臾,重新净了面,卓妈妈拿了粉来帮她上妆,一面涂粉一面嫌弃道,“脸盘这么大的姑娘,妈妈我也还是头一回见。” 图兰憋着不敢笑也不敢哭,等到卓妈妈移开手,她缓缓将面前的八角菱花镜高高举了起来,置于卓妈妈眼前,道:“妈妈年轻的时候,难道没见过自己的脸?” 屋子里一众人就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卓妈妈也不恼,“那也比不得你的脸盘大。” 时间就一点一滴就在她们的互相斗嘴打趣中,徐徐流逝。 爆竹燃放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时,图兰也已穿着嫁衣安安稳稳坐在那候着了。 少顷,有丫鬟跑进来报信,说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卓妈妈急了起来,让人抓紧做最后的准备。谢姝宁笑着让她不必慌,前头有舒砚表哥跟哥哥在,岂会这么快就放人进来。宋氏认了图兰做干闺女,自然也就被他们俩当成了妹子,这会妹婿来了,哪里会不为难一番。 都是年少爱闹的年纪,少不得要折腾。 果真,隔了好一会也不见动静。 图兰有些坐不住了,自掀了盖头道:“怎么还不来?” 谢姝宁笑得前仰后合:“矜持些,莫急。” 话音刚落,外头又冲进来个报信的丫鬟,直嚷着:“来了!来了——” 屋子里顿时一阵人仰马翻,忙着帮图兰重新盖上盖头,往她手心里塞如意果,好不忙碌。 赶着吉时,迎亲的队伍匆匆远去。 章节目录 第349章靖王 > 出北城时,正巧迎面来了辆马车,因是迎亲的队伍,马车只得先行退避到一旁,等着花轿走过。 暂且停下的马车内,蒋氏面露倦怠,伸指重重按压着眉心揉了几下,问道:“是哪家的小姐出阁?” 同行的大丫鬟闻,遂往马车外探头悄悄张望了两眼,回过身来摇摇头道:“瞧那阵仗,不像是石井胡同里住着的那几户人家。”北城住的多是仕宦人家,其中尤以谢家所在的石井胡同最为密集,官位低的,大多住在外头。这支迎亲的队伍,人数并不多,兴许只是户小官吏家的女儿出门。 蒋氏听到大丫鬟的猜测之,不由意兴阑珊,放下手道:“走吧,早些回去。” 大丫鬟应声而去,吩咐车夫启程加速。 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载着蒋氏的马车也飞快地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还有一辆牢牢地跟在它身后,同样朝着石井胡同去。 马车里一人昏睡着,一人将眼睛贴在窗上往外看了又看。终于离开了那该死的地方,她被禁锢了许久的身子得以舒展,同样被禁锢了多时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无人知晓,谢芷若的病,出自她的手。 就连蒋氏,也丝毫不曾察觉。 原定于年前便要接她们回府的,但谢三爷提前知道了消息,不论如何也不答应。老太太接连给他施压,也拖了一个月,才叫蒋氏亲自前去接了她们回府。蒋氏一直担心着谢芷若熬不到这个时候便已经病死了,谁知她虽然病着,但离病死还颇有一段距离。蒋氏也由此松了一口气。 那住持静师太果然是为了银子。 蒋氏权当破财消灾,带着两个孩子匆匆逃回了府。 那间庵堂鬼气森森,实在不像是活人该久留的,蒋氏接了人回来,却依旧忧心忡忡。若非谢芷若果真是重病在身,恐用不了多久就会不治身亡,谢三爷一定会立即吩咐人动手了结了她,好在到底也是亲生的女儿,小时娇宠着长大的,真要下杀手心中多少也有些苦涩,而今只盼着她自个儿死了。但蒋氏怕着,若女儿就此活了下来,今后又是否能平安活下去? 然而世事无常,她如今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依旧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来。 身着新衣的贵妇人在马车内长且重地叹了一声,“唉……”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早春来临之际,朝野间也如冬雪消融,万物复苏一般,有了许多同冬时不一样的声音。 肃方帝对清虚道士的丹丸,近乎迷恋。他封了清虚道士做大国师,这大国师却不必做别的,只需日日守在丹炉前,为他冶炼丹药,调理身体。 女色惑人,肃方帝的荒淫名声渐渐传遍朝野。 宫里头的主子们侍寝,那也都是有规矩的,要严格按照着规矩办事。可肃方帝一早开始白日宣淫,这也就罢了,而今他更是同时传唤数人一道服侍,若一有不顺心的,便不论其封号家世,是否诞育皇嗣,直接让人拉下去砍了。 一来二去,已有两位贵人,成了深宫中的一缕幽魂。 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就会变得同她们一样。肃方帝的喜好叫人捉摸不透,难以揣测。人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敷衍纵意。可即便如此,仍有人难逃厄运。 一时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但肃方帝虽则在情事上如此无道,于家国大事上到底没彻底糊涂。而今西越照旧是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他还没有变成彻头彻尾的暴君。 不过他的心思,已经并不时常放在国事上。折子他都挑着看,若是要紧的事,便多看几眼,若是不打紧的,便随意批阅了事。先时他收到惠州递上来的折子,只扫了一眼见是谢元茂恳请告病归京,他便提笔批了折子允了。 这等小事,他懒得多想多管。 惠州那缺了人,便随意再提一个上来便是。 但于修建堤坝,军资调整之类的大事上,他仍会强打着精神仔细思量一番,时不时还会传了人来亲自商议几句。但大家都怕了他,战战兢兢地去觐见肃方帝,平安无事出来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站在红墙绿瓦前,长吁一口气。 众人将清虚道士称为妖道。 可肃方帝护着他,捧着他,谁也拿他没有法子。 自然在清虚道士心中,自己简直冤大了,就算是那六月飞雪的窦娥,也比不得他来得冤枉。他只是个擅制丹丸的普通道士,一不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二不会上天入地神通广大,怎么就成了妖道? 他想要的仅仅只是大国师之位能带给他的钱财权势而已。 朝堂上有人厌他憎他,恨不得杀了他,当然也就有人巴结他恭维他,想要借着他在肃方帝跟前露脸的。 这世上为了钱财权势不怕死的人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清虚道士很满意眼下的日子。 然而千里之外,已有人盯上了他。 肃方帝这一辈的兄弟并不多,庆隆帝死了后,就更加的少了。剩下的那些而今还活着的人里头,唯有靖王一人瞧着还成些样子。自然,在京都那些人的眼中,靖王还不如肃方帝。 肃方帝好歹只是沉迷女色无法自拔,靖王可是懒散至极,到了冬日连被窝也不肯离开的人。肃方帝会挑着看奏折,换了靖王,铁定连伸出手翻一翻折子的兴趣也无。 外头皆知,靖王这年纪越大,就越加懒散。 他的几个儿子也渐渐长大了,靖王府里的事,也都有了儿子打理,他乐得轻松自在,听曲遛鸟,什么也不管。 如果他一早想要那张龙椅,就不会在年纪轻轻时便跑得远远的,到南边来躲清闲。 清虚道士的出现,勉强叫他提起了几分兴致。 幕僚陈庶一大清早就拿了信件来见求见他。 靖王听到通传,半眯着眼睛算了算时辰,好家伙,这还没到辰时呢,竟就来扰他清梦。平素里,他是不睡到日上三竿,断断不起身的人。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就连靖王妃,也不敢在这之前来打搅他。 靖王连声打着哈欠,嘟哝着陈庶可千万是有要事禀报,若不然,他非宰了他不可。 陈庶坐在外头候着,突然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里头的靖王却在慢吞吞地起身穿衣找鞋。人至中年,但靖王身材清瘦,面容白皙,五官俊美,瞧着至多不过三十左右。可他偏生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又生生老了好些岁。 他生的同庆隆帝、肃方帝皆不相像。 人常说龙生九子,的确是各有不同。 早春的天依旧寒气逼人,靖王却只披了身薄薄的单衣就走了出来。 陈庶见了便蹙眉喊了声:“王爷,而今天日还冷……” “你怎么越老话越多,快赶上我前些日子养的那只八哥了。”靖王懒洋洋地打断了他的话,“本王身强体健,不像你是个半老头子怕冷,裹得跟狗熊似的。” 陈庶吸口气,“王爷,您今年四十有一了!” 靖王依旧懒洋洋的,随意往陈庶对面的太师椅上一歪,道:“别提了,一年比一年老,估计没两年我也就该进棺材里躺着去了。” “……”陈庶无以对,只得将手中捏着的信递了过去,“京里来的消息。” 靖王面上这才微微带上了两分正经之色,抬手接了信。 伴随着簌簌声响,他打开了信,看了两眼,他不禁挑眉道:“他倒是会享受!” 陈庶道:“那妖道,八成有古怪。” “有什么古怪?”靖王不以为然,“一个精于房中术的老头罢了,再古怪也是骨肉做的凡人,禁不起一刀。” 陈庶沉吟道:“话虽如此,但长此以往,这大好江山的根基保不齐要被动摇。” 靖王倒不觉得他是杞人忧天,不过口中只说:“左右是他的天下,他要败只管败去。”说着,他忽然正色起来,冷笑了两声,“就那么一张破椅子,谁坐谁倒霉!” 陈庶闻半响没憋出话来,良久方道:“小的以为,王爷还是应当提前部署一番。” “子山……本王已有十几年不曾回过京都了……”靖王蓦地长叹了一声,“足足十几年了。” 陈庶默然。 “你先回去吧,静观其变。”靖王又笑了起来,懒懒地摆摆手。 陈庶依告退。 出得廊下,早春二月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带着寒冬残留的冷意。他咳嗽了两声。 不远处正有人朝这边走来,身量颇高。 陈庶愣了下,旋即迎了上去,恭敬行礼:“世子。” 来人正是靖王的第二子,纪鋆。 靖王妃无法生育,多年来始终一无所出。如今靖王膝下的几个子女,皆是庶出,其中以次子纪鋆最为出众,自小便由靖王妃亲自抚养,视若嫡出。 身着黑衣的青年虚扶了他一把,笑道:“陈先生这般早便来见父王?” “今晨京里来了信。”陈庶解释。 “哦?”纪鋆微微一挑眉。 纪鋆早就已经开始接手靖王手下的事,故而陈庶也不瞒他,将清虚道士的事说了一遍。 纪鋆听罢皱眉问:“可知此人是谁举荐的?” 陈庶道:“据闻是成国公燕淮。” 章节目录 第350章野心求粉红~ > “燕淮?”纪鋆微怔,问陈庶,“此人在皇上跟前可得青眼?” 陈庶颔首,沉吟道:“他年纪虽轻,却颇有本事。” 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去,纪鋆淡道:“父王仍旧对尔等的提议不做回应?” 底下的一群人,都盼着靖王有朝一日能领着他们直上京都。在靖王府的众人心中,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从来都该是靖王。然而一直以来,靖王都不曾正面回应过这些话。他曾对纪鋆提起过,若非逼不得已,他是断不会为了张破椅子上赶着去哄抢的。 “是。”陈庶低着头,轻声说,“王爷的心思旁人惯常难以捉摸,便是属下,也看不透。王爷从不对这些话着恼,但也始终不曾斥过一声。” 纪鋆就笑了笑,挥了挥手让他且去,“陈先生先下去忙吧。” 陈庶应是,退开两步,朝另一个方向而去。走至半途,他脚下的步伐微微一滞,定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着黑衣的青年静静伫立在庭前,眼神游离,不知心中在思量着何事。 将将要至弱冠之龄的纪鋆生得很像靖王,同年轻时的靖王更是如出一辙,也难怪几个儿子里,他最得靖王喜欢。靖王妃没有孩子,便也拿他当嫡亲的儿子教养。他的生母乔姨娘,本就是靖王妃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在生他时难产去世,是以他几乎是一落地就被抱到了靖王妃手上。若不知情的,单说是靖王妃亲生的,只怕也是信的。 陈庶低低叹了一声。 然则在靖王心中,一开始纪鋆也好,剩余的几个儿子也罢,那都是没有差别的。 左右都是庶出的,也就无法以嫡庶来划分谁该是世子。既然如此,也就只能以长幼尊卑来选择。论理,该是靖王的庶长子纪周来当这个世子。但纪鋆是养在靖王妃膝下的,形同嫡子,似乎又该是他。 靖王想的,却是哪个有本事便是哪个。 他发了话,要送几个孩子远赴漠北习武,但可去可不去,因为这一去,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他不会派人特地多加照拂,也绝不是说笑。 于是原本都已经准备着要问他何日出发的几位公子,全傻了眼。 靖王府里的孩子,除了二公子纪鋆由靖王妃亲自抚养外,剩下的全都养在一处,但平素里仍旧能同生母时时相处。 这么一来,几位姨太太就都慌了神,哪个也不愿意儿子去了。 身高路远,这一去,若真在外头伤着了死了,她们上哪儿哭去?那可是儿子! 正所谓母凭子贵,没了儿子,她们还有什么?就凭靖王妃婚后至今一无所出,但仍稳稳坐在正妃之位上,她们就都明白,自己只有安安分分守着儿子,才是正道。 所以到了最后,竟是一个也不敢去了。 这时,纪鋆被靖王妃领着送到了靖王跟前,道,“鋆哥儿长大了,也该出门历练历练才是。” 陈庶记得自己当年听到靖王妃这般说时,震惊的模样。 靖王妃性子绵软,为人纯善、胆小,又因多年来始终一无所出,膝下没有亲生的一儿半女自觉腰杆不硬,故而将全副身心都投到了纪鋆身上。好好的一个孩子,硬生生被她给教成了个同她一般性子的。 这可是靖王府的世子,却像个小姑娘似的,摔一跤也忍不住寻四处寻母亲。 谁也不曾料到,心软成这样的靖王妃,却舍得在这等时候亲自将纪鋆推了出来。 她虽不舍担忧,但心中却清楚得很,长此以往,这孩子难免会被自己给教得定了性,不成气候。 她算不得宠溺孩子,却委实开不了口说一句重话,也下不得手打他一下。 明明都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依旧叫她疼得很。 没有法子,她只得强行硬起心肠,将人送得远远的,叫旁人折腾去。 几位姨太太都幸灾乐祸地看着盼着,希望纪鋆一去不回,世子之位继续花落旁家。谁曾想,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靖王,竟然立刻就写了折子请封世子去了。 纪鋆的世子之名,很快就被定了下来。 众人再次傻了眼,以为靖王这是戏耍了他们一出,不由心生悔意,捶胸顿足。 几日后,纪鋆却真的被靖王给派人遥遥送走了。 陈庶记得自己知道这事后,很是吃了一惊。漠北山高路远不提,那地处偏远的天机营,又神秘得紧,如何能叫人放心将年幼的世子送进去。但天机营中三位管事教习的江湖人,名号却十分响亮,的确是个习武锻炼的好地方。 他亲口问过靖王,这事是不是该从长计议。 靖王却说,既是他的儿子,自然会平安学成归来。 陈庶长久无话。 自此,靖王妃日日茹素念佛,只盼着纪鋆早日归来。府里剩下的人,也都在静观风向。好在纪鋆最后,仍旧是回来了。 模样虽狼狈,却到底是活生生的,也不曾缺胳膊少腿,目盲耳聋。 靖王妃喜极而泣。 靖王也很高兴,留了纪鋆说话,书房里的灯一整夜都不曾熄。 世子纪鋆的性子也是大变,同他幼年时截然不同,浑似变了一个人。 陈庶收回视线,大步而去。 今年盛夏之时,靖王府第一次收到肃方帝贪恋女色的消息时,靖王是拿来当笑话看的。世子纪鋆,却看进了眼里,听进了心里。皇位对靖王而,可有可无,他并不大在意,左右还不曾到他非要不可的地步。 但纪鋆不同,他的眼中有时会流露出毫不掩饰地勃勃野心。 那张他爹没放在心上的椅子,在他心里却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一个位置。 有些人,天生对权力有着十足的渴求,仿佛骨子里流着的血脉中,就流淌着这样的一份野心。 站在庭前的纪鋆,目送着陈庶远去,而后自己也转身离开,没有依照先前的计划去求见靖王。 近一个月来,南边的天已渐渐有了春日的丝丝暖意,北地的风雪同样也小了很多。 图兰同吉祥成亲已满三日,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 一大清早,卓妈妈几个就来招呼谢姝宁起身,生怕她睡过头将这事给忘了。 结果谢姝宁昨夜睡前多喝了两杯水,加上不曾睡饱,今晨双目微肿,整张脸都是浮着的,愣是叫卓妈妈几个仔仔细细折腾了好半天才放过她。 谢姝宁换好了衣裳坐在炕上打着瞌睡,苦笑不已,这不知道的还当是她三朝回门呢。 卓妈妈听见这话就嗔她,“您眼见着就及笄了,多少人跟您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了。” 虽说京里十七八才出阁的姑娘也有,但基本到十五岁也就都嫁了。谢姝宁这连亲事都还没定,一转眼就该成了老姑娘。卓妈妈几乎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开长大的,见她如此,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谢姝宁却摇摇头道不着急。 她都嫁过一回了,这一次说什么也马虎不得,不嫁也就罢了,真要嫁,哪里能急。 卓妈妈知道她是个油盐不进的,也就不再语,只出门催人去看看,图兰夫妻俩回来了不曾。 等进三月,她们也就要开始启程南下了,到那时,想再见图兰一面便是天大的难事,趁着如今还有机会,合该好好见见,说说话才是。 过了约莫两刻钟,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来报,回来了。 卓妈妈便欢天喜地地往外头去。 厨房那边是一早就吩咐妥当了的,自家人少,但席面上该有的东西一样不能少,还得往好了添。 吉祥虽是新姑爷,可府里上上下下却都对他熟得很,没半点生疏之色。 图兰倒有些不复先前大喇喇的模样,多了几分少见的羞怯。 二人先去同宋氏请过安,又来见谢姝宁。 谢姝宁私下里问了图兰几句,见她都说好,就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 吾家有女初长成,说的大抵便是这样的感觉。 南城燕家,如意一早送走了吉祥跟图兰,就去上房找燕淮。燕淮照旧早早起身,已在练箭。他早起惯了,不论刮风下雨,从不晚起半分。如意知道他的习惯,便径直去了他平日练箭的地方找他。 早春二月的清晨,依旧冷得厉害。 一阵风过,如意缩了缩肩头,站在边上等了一会。 羽箭去势如虹,带着破云之势,伴随低沉的啸音,“夺”一声正中鹄心。 燕淮垂下弓,侧目看他,黑眸沉静如水。 如意扬声问:“您还娶不娶妻了?” 沉水似的眸光微微一闪,燕淮收回视线,开弓又是一箭,口中道:“你胡乱瞎急什么。” 如意跳脚:“隔壁广宁伯世子的长子都快会打酱油了!您别忘了,人才比您年长两岁,您这连亲事还没影呢!”他絮絮叨叨地派了一堆人,“您看看,看看,这也就您了,再这么蹉跎下去,等小世子出事,您都该老的拉不开弓了。” “……” 燕淮嘴角一抽,收了弓箭。 “您再不赶紧娶妻成亲,吉祥的儿子只怕也会打酱油了。”如意唉声叹气地道。 章节目录 第351章说媒落叶瑟瑟和氏璧+ > 成国公府的人丁一直都不大兴旺,早些开枝散叶,总是好的。 如意一句句分析着这其中的利弊,又道:“咱们府上原就没有能为您做主的人,这事事都得您自个儿拿主意,您这亲事,自己不上心,还有谁上心?” 论理,他尚不足弱冠,晚些成亲也无妨。可偏生如意眼瞧着吉祥跟图兰好事已成,连带着便想到了燕淮身上,不由得急了起来。若没有同温家退亲那件事,这个时候,两家的亲事便已经该提上日程,不日就能成了。 如意想着自己在宁安堂听得燕娴嘟哝的那几句话,便知如果自己再不到燕淮跟前来催一催,他一定能再拖上个几年。 于是如意说完这话,紧接着便说道:“府里一直也没个能主持中馈的人,总不好真叫西院那位出山吧?”更何况,燕淮的亲事是决计不可落到小万氏手中的,若叫她拿捏住了,谁知会为燕淮求娶个什么样的姑娘,“您不急,谢八小姐急不急,可就说不准了。她今年就该及笄了……”如意暗自默默计算着谢姝宁的年岁,不觉拔高了音量,“宋太太必定早就急了!” 宋氏跟谢元茂断绝了关系,众人便不好再称她为谢六太太,从此只以宋太太相称。 “您再这么拖下去,往后见了谢八小姐,只怕也就只能称其为某夫人了……”如意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忽然来了招会心一击。 燕淮瞥他一眼,猛地一把抓起身旁的箭囊,抬脚转身便走。 如意以为他是叫自己说动了,心中大喜,在后头追着问:“男未婚女未嫁,您看咱们是请哪位官媒婆来?” “请哪个都不好。”燕淮背对着他快步走远,头也不回地说道。 如意怔了一怔,旋即闷声不吭地小跑着追了上去,直将将要越过了燕淮,才急切地道:“您怕了?” 害怕宋氏不满意燕家,怕谢姝宁无意于自己,他自然是怕的。 但是—— 燕淮登时顿住脚步,侧身拽住他的胳膊,一张犹如远山清泉般娟秀的少年面孔上,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意。清晨稀薄的雾气中,他眼神灼灼地盯着如意道:“我已经让吉祥去了。” 如意愣住,面露疑惑。 今儿个是图兰回门的日子,吉祥这新姑爷当然也跟着一道去,可他们分明在说的是另一件事。 思忖间,他蓦地醒悟过来,瞪大了双目不敢置信地望向燕淮,直道:“您这、这……” 男媒女妁,不少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就是由家中信赖的仆妇牵线搭桥,说成的亲事。 吉祥又是燕淮身边十分得器重的下属,自然不比寻常。可如意心里还是不由得犯嘀咕,他悄悄道:“可吉祥不便直接见宋太太,这事,该如何提?”总不好叫人在去拜见宋氏时,便将这话拿出来提了吧。若说是叫图兰去说,就更不对了。大家都是相熟的,是个什么性子,众人皆知,图兰哪像是能给人说媒的。 如意狐疑问道:“这是不是不够庄重?” 燕淮轻笑:“自然是不够的,眼下只是让人去试探下宋太太的意思,并不打紧。”他解释起来,“让谢八小姐身边的卓妈妈在宋太太跟前透透口风先。” 按理,他的亲事,该需小万氏亲自出马才是。 但单凭他跟小万氏的关系,这事是万万没有可能的,小万氏不想法子在其中搀一脚搅黄了这事便已是万幸,哪里还能盼着她为他这个继子奔走。 恰逢图兰跟吉祥三朝回门,便经由他们二人的口,说动了卓妈妈在宋氏跟前略提一提先,若宋氏有意,一切好说。若她无意,这事也就难办了。谢姝宁极其敬重母亲,于亲事上,只怕也是如此。宋氏的意思,一定会盖过她自己的。 所以,先打探打探宋氏的口风才最要紧。 如意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若能请了万老夫人去说项,倒是好些。” 燕淮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外祖母何许人也,只怕她不赞成。” 即便是宋氏跟谢元茂不曾和离,单凭谢家的家世,万老夫人也瞧不上眼,休说如今这样的时候。然而他处心积虑退了温家的亲事,为的就是不愿用婚事做棋行局。否则,英国公温家,有哪一点不比谢家高出几个段数。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谢姝宁这个人。 只是她,仅此而已。 北城那边,卓妈妈正悄悄拽了图兰到角落里问起闺中秘事,直问得图兰这么个大喇喇的人,也不禁满面通红,火烧一般的烫。 卓妈妈笑着打趣了两句,心下却松了一口气。图兰出嫁前夕,她倒也同图兰说了好些,可也不知这丫头究竟听明白了不曾,她整整牵挂了三日,生怕图兰将事情给弄砸了。故而今日图兰才回来,她便忍不住问了几句。 好在一切圆满。 卓妈妈掩着嘴,望着她笑。 图兰假意咳嗽了两声,悄悄同她道:“妈妈快别笑了,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卓妈妈问:“什么事?” “是小姐的亲事。” “……亲事?” 图兰点头如捣蒜。 片刻后,卓妈妈皱着眉头琢磨起她的话,深觉有理,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这才嫁了人,连口才都变利索了。图兰则挺直了腰杆站在那任由她看,那些话基本都是吉祥提前想好了再一句句让她背下来,叫她复述给卓妈妈听的。她对自家男人十分有信心,因而面向着卓妈妈,也底气十足。 更别说,她一开始便觉得自家小姐跟燕淮很登对。 卓妈妈一行人,也都曾见到过燕淮,知悉长相样貌家世,心中一思量,都觉得不错。 同图兰略交代了两句,卓妈妈就匆匆往宋氏那去。 宋氏的视力基本上已恢复如初,现如今正在吃鹿孔开的最后一副新方子,据闻吃完这几帖药,往后也就不必再吃了。 卓妈妈去时,恰逢玉紫端着药碗过来,二人在庑廊下打了个照面。卓妈妈就接了药碗入内,将玉紫打发去了谢姝宁那。 日头渐渐升高,清晨的寒气慢慢消散。 宋氏觉得屋子里气闷,听见有人靠近,便道:“开半扇窗吧,怪闷的。” 卓妈妈忙将药碗搁在炕桌上,应声而去。 “玉紫去见图兰了?”瞧清楚是卓妈妈,宋氏倒也不觉得奇怪,笑着说道。 卓妈妈颔首,走近了宋氏,先服侍宋氏用了药,又取了蜜饯来与宋氏吃了。这蜜饯还是上回汪仁派人送药材来时,一道送来的,味道同旁的皆不相同,宋氏怕苦,吃完了药,总要含上一颗。正巧就都派上了用场。 卓妈妈将空了药碗放到了一旁,这才正色同宋氏道:“太太,奴婢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们已定了日子南下,谢姝宁的姻缘,只怕将来也就只能是在南边。但卓妈妈心中觉得燕家的亲事不说多少知根知底,但的确是门上好的,不仔细想想,难免可惜。 于是在宋氏笑着说了句“但说无妨”后,她便倒豆子似的将这事给说了。 “成国公今年才十七,生的一表人才,骑射六艺样样精通,又颇得皇上青眼,在京都那么多儿郎里,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自然,成国公府的事,奴婢都曾耳闻,太太就知道的更加清楚了……” 宋氏认真听着,忽然长叹一声:“燕家……” 燕淮的出身称得上显赫,燕家的那点破事,也叫人瞩目。 卓妈妈从宋氏的这一声长叹中听出了点名堂,不由道:“太太,咱们经过了这么多事,如今再为小姐择亲,也就不拘世俗流了。” 人人都知道,谢姝宁曾同燕家二公子燕霖定过亲。同样的,京都里温家跟燕家大公子的亲事,也是人尽皆知。 不论哪一桩,都能被人拿来嚼舌根,随意置喙。 宋氏摇了摇头,轻笑着辩道:“你不知,我这养着眼睛,平日里无所事事,倒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来。这燕家,同阿蛮也是孽缘。我们从敦煌回来的那一年,在路上救了两个孩子。谁能猜到,其中一人,竟就是如今的成国公燕淮。” 卓妈妈从来没听说过这件往事,闻不禁大吃了一惊。 “阿蛮这孩子,似乎并不想留在京里。” 宋氏忽道。 卓妈妈叹了声。 若真是燕淮倒也方便,左右本就是相熟的人,连派个体己人前去打听打听底细都免了。 宋氏原本倒没往他身上想过,这会卓妈妈一提,她倒想起许多平素不曾注意过的事来。 好比当初她从惠州回来时,燕淮赶在大雪封城前特地来迎他们,当时可不就是说的替阿蛮来的? 宋氏细细琢磨着,渐渐琢磨出了别样滋味来。 难不成…… 宋氏的心情骤然复杂起来。 虽说女大不中留,但这事该不会真的…… 她想着,陡然间又想到了汪仁,喃喃说道:“先前印公也曾提过要为阿蛮说媒,倒从来也不曾提过燕家半个字,难道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同卓妈妈道:“阿蛮那可有察觉过异常?” 章节目录 第352章商量的人求粉红 > 卓妈妈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奴婢并不曾发现什么异常,小姐行事说话,都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那孩子心思重,便真有什么,只怕也不会轻易叫你等看出来。”宋氏闻微叹了一声,“她的婚事,马虎不得,要仔仔细细盘算一遍先才好。”她自己经历过那样糟糕的婚姻,她是不论如何也不会叫自己心肝肉似的闺女也受这番苦的。 因而谢姝宁的亲事,第一重要的自然就是男方的品行,第二则是家中人口几何,亲戚之间的关系是否和睦简单,男方父母为人如何,这都是需要考虑的。至于剩下的,是否出身显赫,是否富贵,皆不重要。 光有显赫名声可不能叫日子过得美满,富贵二字,于宋氏而,也毫无用途。左右谢姝宁的嫁妆,也能叫她一辈子吃穿不愁,享之不尽,哪怕算上她的子女,也是轻易花不尽的。 所以钱财权势,都乃天边浮云,根本入不得宋氏的眼。 她只在乎未来女婿的人品好坏。 燕淮的品性为人,宋氏略有所知,倒也是个好的。可燕家的那些事,到底叫她想起就有些惴惴不安,再加上汪仁明明也认得燕淮,却从未提过他一半字,难免叫人心中生疑。 宋氏不大放心,谴了卓妈妈先下去,自己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沉思起来。 午间众人一道用过了饭后,她留了图兰跟吉祥说话,说了几句便旁敲侧击地同吉祥打听起,燕淮跟温家那桩告吹了的亲事来。坊间的流即便是宋氏,也多少有些耳闻。然而流蜚语,她听了过耳便散,也从来不当真话听。可真相如何,事实如何,众人皆不知晓,她此刻想起,就不由忍不住想要问上一问。 她问的含蓄,吉祥也就顺着她的话回答,只说是这门亲事原就是在两家的公子小姐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便定下了的。从头至尾都只是长辈们的意思,虽说婚姻大事实乃父母之命媒妁之,但当初立下婚约之时,俩人都还太过年幼,许多事经过这么多年,也都变的不同了。 婚姻大事,结的是两姓之好。 吉祥委婉地给宋氏透露了一个消息,这事是温家不厚道。 两家早早定下了亲事,能以亲家相称,可昔日燕淮陷入困顿处境之中时,温家却只在一旁袖手旁观毫无帮他一把之意。随后眼瞧着燕淮占据了上风,等到尘埃将将就要落定之时,温家倒冒头了。摆着未来亲家的架子,装出友善长者的模样,来同脱离了困境的燕淮拍着胸脯保证,温家断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事,这桩亲事永不会毁。 吉祥说到这,忍不住嗤笑了声,问宋氏道:“您说可有这样的道理?” 马后炮谁不会,正所谓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温家只想做那锦上贴花之人,却不愿意做雪中送炭的人,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宋氏对英国公温家的印象顿时差了许多。 虽说人都是自私的,可如此时刻计较着,一见着坏的便躲得远远的,一看到好的就癞皮狗似的粘了上去,也着实叫人生厌。 吉祥仔细注意着她的神色,见状便知有戏,忙又在说话间佯作不经意地将燕淮渲染得十分可怜。 偏生宋氏对当初在胡杨林里发现燕淮二人时的场景记得牢牢的,算算日子那时也正是燕淮准备着回家奔丧之际,心中不由恻然,冲吉祥的话附和了两句。 待到午后,薄白的日光渐渐西移,宋氏仍在倚窗静思。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怅然发觉,自己竟连个能商量事情的人也无。 既是谢姝宁的亲事,她当然不好叫了谢姝宁自己亲自来同她商议。事情成不成连八字还都没有一撇,宋氏是绝对不会立刻告诉女儿的。 宋氏心中一面觉得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叫人心生疑窦,难以释怀,一面又想着的确是门难得的好亲事,一时间不忍心就此放弃。 宋氏的几位长辈早逝,谢家如今同他们又没有干系,宋氏身边能说得上的话只有几个衷心的仆妇跟几个小辈,都不是能找来商量这等大事的人选。她倒是有心同兄嫂围坐在一块好好商量商量,可兄嫂都远在敦煌古城,她就算能千里传音,也是无用。 思来想去,宋氏蓦地坐直了身子,想到了一个能问问意见的人。 皇贵妃白氏也是看着谢姝宁长大的,虽因了那层身份的缘故,不曾认做义母,但皇贵妃一直以来都拿谢姝宁当亲生的女儿看待,这件事问问她的意思,再合适不过。 再加上皇贵妃身处高位,所见所闻比之他们大不相同,保不齐知道些燕家的奇闻秘事。 宋氏如是想着,忍不住唤了玉紫进来研墨铺纸。 她的眼睛才恢复了个大概,鹿孔特地叮嘱过这段日子仍不可直视日光,不便在光线过于明亮之处走动,亦不便长时间看书习字,所以宋氏这些日子以来,从不曾让人铺过纸研过墨,连书都没有自己看过一页,平素不是谢姝宁就是玉紫几个轮流捧着书在她身旁念给她听的。 这会她吩咐了玉紫研墨,玉紫就忍不住疑惑起来,轻声问道:“要不要奴婢去唤了小姐来?” 宋氏双目未曾复明的那段日子里,不论是写去敦煌的信还是写去延陵宋家老宅的信,抑或是写了递给皇贵妃问安的信,都是宋氏口述,谢姝宁亲笔所书。 然而这一回,宋氏却只取了一支笔握在手中,然后摇头道:“不必去请,我自己写了便可。” 她如今能看见了,只写一封信,并无大碍。 玉紫应了“是”,也就不再语,专心致志地研起她的墨来。 半月形的墨,其上雕了松鹤之图,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在砚台上渐渐泅开。 须臾片刻,墨已研得,宋氏看了一眼,吩咐玉紫先行退下,不必在旁伺候。因她如今已能正常视物,的确不必玉紫在旁寸步不离地候着,玉紫便应声退下,在外头同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做起了未完的针线活。 内室里只余了宋氏一人,她提笔蘸墨,将心中忧虑所思所想尽数都写在了纸上。 她上回给皇贵妃递信,还是皇贵妃知悉了谢家的事,特地写了信来询问情况后,她让谢姝宁尽数拣了好事写上,代笔回复的。 宫里头的情况也不大好,惠和公主的亲事至今没有着落,叫人忧心。然则驸马人选,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定下的,尤其是眼下肃方帝完全不上心的情况下。上回皇贵妃送出来的信中便隐晦感慨了两句好在如今天下太平,若不然,惠和公主只怕一早就被送去和亲了。 和亲的公主,就没有一个是能笑着出京的,多少人最终不得不嫁的丈夫,是比自己大上好几十岁堪做祖父的男人。 幸而如今西越朝风调雨顺,不需走上和亲之路。 是以皇贵妃还能对惠和公主寻不到合眼驸马一事说笑几句。 但那也是先前的事了,而今肃方帝的情况日渐不佳,后宫里的境况也就随之动荡改变。 皇贵妃收到宋氏的信时,她正在敲打新近极嚣张得意的一位贵人。 不过是叫皇上多留宿了两日,这位肃方帝其实连名字都还记不住的湘贵人就张狂起来了,身后的“狐狸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连皇贵妃都不放在眼中。 因后位空虚,同时手执孔雀印跟凤印的白皇贵妃,在这重重宫闱之中,就如同皇后之尊。 小小的一个贵人,也敢目无尊长,狂妄无礼,摆明了是在轻蔑她。 皇贵妃召见了她,面无表情地端坐在上首,只徐徐抛下一句“好自为之”便阖上眼,任其先在下头跪上大半个时辰。 肃方帝的脾气变得越加不好,可后宫不得干政,他自然也不干涉执掌凤印的后妃是如何管教六宫诸人的。 何况皇贵妃所出的皇子,才刚刚被封了太子,入驻东宫。 仅凭这一点,肃方帝就不可能为了个贵人下她的脸面。 因而只要皇贵妃愿意,便是叫其生生跪死了也无碍。 膝下砖石冷硬,跪了半响,年轻貌美的湘贵人身子便开始摇晃,有些跪不住了。 皇贵妃权当下头没有这么个人,从宫人手中接了信拆了认真端详起来。 仔细看完,她在空寂的大殿里勾唇笑了起来。 她只是暗笑宋氏忐忑不安的模样太过紧张,却叫下头跪着的湘贵人吓破了胆子,连忙哆哆嗦嗦地磕头求饶。跪了许久,她连磕头的动作都是僵硬的,这头倒是磕的结结实实,没几个便磕破了额头。 皇贵妃听得无趣,握着信站起身拂袖而去,让人拖了湘贵人回宫。 但从此以后,肃方帝再不曾宠幸过她。 年轻如湘贵人,娇花一朵,只因额上破了丝皮,叫肃方帝给忘了两日,还未彻底绽放,从此便提前枯萎了。 宫里的好颜色,层出不穷,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皇贵妃年纪日长,看得比这群年轻姑娘长远百倍,明晰千万。 章节目录 第353章吐露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4 > 因而她也看明白了,肃方帝终此一生只怕已没有再回转的余地。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肃方帝眼下的情境,亦适用于此。早些时候,当肃方帝还是端王爷,端王府中除却端王妃外,便只有一个侧妃并一两名通房而已。他在女色上从来不看重,也甚少在那几个通房那过夜歇息。等到庆隆帝驾崩,他登上皇位,后宫里的人数也始终只是寥寥。 事情大抵是从淑太妃那时起,便开始崩坏了。犹如积雪皑皑的高耸冰山,因为一场春风,冰雪消融,沿着山脊哗哗流下,汇聚成一股长流,连带着将原本不该摒弃的理智跟端肃,都一并夺去了。 如今宫里头,但凡有些姿色的宫女,不论是否该被宠幸,只要肃方帝瞧上了眼,谁也阻拦不得。一来二去,宫里头的这群女人,耐不住深宫寂寥,捱不过富贵权势高悬头顶散发出诱人滋味,只一二三前仆后继,开始拼命地想要往上攀爬。 人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的高座下,那层层台矶是由累累白骨铺就而成,可谁知,这深宫禁院里的位子,同样也是踩着同伴的尸首跟鲜血一步步走上去的。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能在这动荡时期闯出一片天地来。 皇贵妃年长她们许多,所见所闻皆不是这群初出茅庐的姑娘们可以比拟的。她们肖想着她手中的那两枚印鉴,却谁也无法成为另一个她。 人的运气,有时是上天注定了的。 年轻貌美的湘贵人,本以为自己能够在这深宫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却还没等张狂劲过去,便知在森严的等级之下,区区一个她,皇贵妃想要她的命,不过只如碾碎蝼蚁。 帝王的宠爱,不过是蜉蝣而已,朝生暮死,无法永久掌握在掌心里。 出身温家旁支的湘贵人,终究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皇贵妃离了大殿,回到寝殿之内,往美人榻上一歪,紧绷着的身子松懈下来。 她长出了一口气,闭目小憩了片刻,然后将身旁伺候着的人屏退下去,只留了个心腹在旁服侍。暮色渐至,她着人点了灯。 羊角宫灯便散发出温暖的光晕,在慢慢晦暗下来的屋子静静地点亮。 皇贵妃在灯下再次将那封信摊开来,一面看一面嘱人伺候笔墨,准备给宋氏回话。 她方才提笔写了一句话,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公主殿下求见。皇贵妃握着笔微微一怔,让人去宣了纪桐樱进来。 门外的纪桐樱此刻则是满心惴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神色恍惚。 宫人连唤了她三声,她才怔怔地回过神来,微微一颔首,抬脚迈开步子朝里头走去。 皇贵妃暂时先收了手中的笔,问她道:“怎地这会过来,可是出了何事?” 眼见天色将晚,快到用膳的时辰,总不至于是特地跑来她这蹭饭的。皇贵妃四下一看,将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也都一口气打发了出去,纪桐樱身边随侍的几个宫女也都留在了外头。房内顿时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纪桐樱望着母亲笑,摇了摇头道:“并没什么事,只是想母妃了,便过来看看您。” “当真?”皇贵妃打量着她面上神色。 纪桐樱点头:“当真。” 皇贵妃叹口气,道:“你撒谎的时候,眼角余光总忍不住往地上瞄,哪里瞒得住我。罢了,你不说母妃也不勉强你。”说着话,她复将架在笔架上的笔提了起来,低头写信。 “可是阿蛮那边来了信?”纪桐樱见状,不由发问。 普天之下,能叫皇贵妃亲笔回信的人,屈指可数,纪桐樱一猜即中。 皇贵妃就拣了那封信给她过目,轻笑着道:“是阿蛮的亲事,你宋姨母紧张得很,特地写了信来问我的意思。” 纪桐樱听得此话,不禁愣了一愣,旋即低头仔细看起信来。宋氏的忐忑不安自字里行间渐渐透了出来,纪桐樱细细端详着,发觉信中所之人乃是成国公燕淮,不由吃了一惊,抬头看向皇贵妃,惊叹:“儿臣若是不曾记错,阿蛮过去曾经同燕家的二公子订过亲?” 那事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但的确没错。 皇贵妃点了点头。 纪桐樱皱眉道:“阿蛮的意思呢?” “八字还没一撇,怎会立即知会阿蛮。”皇贵妃笑看着她,将信收了回来,“早着呢,你也切莫同阿蛮透露。” 纪桐樱道:“阿蛮一直是个主意正的,若她不喜,即便是众人都觉得好,也是无用的。依儿臣看,还是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皇贵妃笔下动作不停,一面写着信一面同她道:“若当真不妥,便问也不必问了。” 纪桐樱站在她身侧,闻忽然眼神一变。 过得片刻,她才笑着出声询问起皇贵妃:“那照您看,这门亲事如何?” “世袭罔替的爵位,门第显赫,引人注目。”皇贵妃脱口说道,“历任成国公都颇得帝王青眼,多少年来,京都的世家勋贵风云起伏,唯燕、万、梁氏几家屹立不倒,可见一斑。西越以武开朝,即便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文官的地位到底不如武将。在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也依旧如此,这是极少见的。我方才所说的那几家,皆是武将出身。老祖宗将武作为西越的根基,因而谁都动摇不得。燕家只要不出大错,这份荣华,也只会经久不衰。” “若是如此,阿蛮的身份比较起来,又是否低了些。”纪桐樱低声发问。 门当户对何其重要,虽说嫁女当高嫁,却也是因两家能够互利互助,方才考虑结合。如若只是区区一名农女,任其天仙容貌,却是想要与勋贵之家做妾也难如登天。 谢姝宁如今的身份门第,最合适的,应是寻常官宦人家。 但先有宋氏跟谢元茂和离之事在前,旁人可不会管这其中的纠纠缠缠,也不会拿和离当回事,他们只会将谢姝宁看做是出妇长女,名誉有损。 这也是宋氏所担心着的,想寻户明白事理的人家,已是极难。 皇贵妃知她所虑,又听女儿如是问道,便说:“恰恰正是因为如此,燕家的这门亲事又显得合适了。燕家如今由谁做主?成国公的亲事由谁做主?都是他自个儿!加上燕家人口简单,也只有几房远亲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婆媳姑嫂妯娌方面的问题,今后皆不必担心。” 以她看来,这桩亲事值得叫人挂怀的,也只有坊间会出现的那些闲碎语罢了。 但日子是自己过的,流蜚语是碎嘴的人说给自己听的,迟早说的疲了,也就无人理会了。 皇贵妃倒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燕淮的人品相貌身份,配谢姝宁绝不差。 甚至于,单从门第而,可算得上是谢姝宁高攀了。 这一点,即便皇贵妃拿谢姝宁当女儿看,也不得不认。 她写完了信,停了笔,侧目看纪桐樱,道:“你同阿蛮亲如姊妹,应也知,她秉性聪慧,处事有方,若只嫁于寻常仕宦人家又或商户人家,实在是可惜。” 纪桐樱忙点头附和,她是不论如何也想不出谢姝宁有朝一日会嫁入商户人家的。 皇贵妃待得信上墨字稍干,便将信折了起来。 信入封后,她忽的定定看纪桐樱几眼,语气微涩地说:“你比阿蛮还年长两岁……” 纪桐樱如今,十七了。 皇贵妃凝眉,道:“去岁金秋的那位入了翰林院的榜眼,如何?” “什么如何?”纪桐樱一愣。 皇贵妃嗔道:“自然是问你可曾中意。” 纪桐樱唬了一跳,连忙摇头。 皇贵妃从她的神色间看出了几丝不对,眉眼一沉,道:“你有何事瞒着我?” “……母妃,”纪桐樱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咬了咬唇,轻声道,“儿臣心中已有了驸马人选。” 皇贵妃一愣,旋即眉眼舒展,高兴地问道:“是哪家的公子?” 纪桐樱却迟疑着,久久不语。 皇贵妃面上的笑意渐渐僵住了,她说:“该不会……正是成国公?”暂且不论以燕淮的身份不该来尚主,便是他能,若真是他,未免尴尬。思忖间,她听到纪桐樱惊呼了声,“母妃!” “您想到何处去了,怎会是他!”纪桐樱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少女清脆的嗓音划破了沉寂的暮色,将栖在檐下的两只不知名小鸟惊得振翅而逃。 皇贵妃则在灯光下轻吁了一口气,“究竟是谁?” 早春二月的天,晨起暮合之际,凉意上涌。 纪桐樱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边的一块镇纸,心神恍惚地答道:“是阿蛮的表兄。” 她在心中暗暗念着那个名字——“舒砚”。 她心知此事不妥,故而一阻再阻,不赞同他那番求娶之。 父皇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至于母妃…… 皇贵妃惊讶地问道:“阿蛮只有一位舅舅,听闻远在关外,娶的是外邦女子,你说的这位表兄,便是他的儿子?” 章节目录 第354章不允粉120+ > “是。”纪桐樱垂眸应道。 话音刚落,皇贵妃面上的微薄笑意便伴随着烛火一闪,消失不见。她的视线越过纪桐樱的肩头,遥遥地落在后头,声音沉且低:“阿桐,你糊涂了。” 纪桐樱只觉眼皮一跳,心中微悸。 她听惯了母妃唤她惠和,却已多时不曾听她用乳名唤自己。此刻骤然闻,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此事艰难,故而暗自挣扎了许久,才敢悄悄先来同母妃透露些许。可却并不曾想到,母妃的反应竟是如此。 她嗅着母妃身上隐隐传来的蔷薇香气,咬着唇轻声道:“母妃……” 皇贵妃穿着华服的身子往后一倒,发上花胜叮咚作响。她微微阖了阖眼,深吸了一口气,蓦地斥道:“你胡闹!” 少女怀春,本无可厚非,但对方若是不该肖想之人,便是大错特错。既是宋氏的外甥,皇贵妃心中只凭这一点便能对其颇有好感,可偏生宋延昭的这个儿子,是同外邦女子所生,并非西越人。单单这一点,便足够说明这事错得离谱。 西越的长公主,下嫁外邦男子,叫世人如何看待? 她斥了一句犹自不解气,眉头紧紧蹙了起来,厉声问纪桐樱:“你父皇左不应允右不看好,你如今难道盼着他会答应下来不曾?你身在皇家,肩头所担的责任,岂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所能相较的。” 纪桐樱心中哪里会不知道这些,她又何尝愿意生在帝王之家。 她猛地在皇贵妃跟前跪了下去,重重一叩首,斩钉截铁地道:“母妃,儿臣心意已决。” 而今国泰民安,根本不需她这公主殿下去国离家以换安宁江山,她的驸马是何许人,并无太大干系。 皇贵妃闻气急,低头盯着她看,心中一片恻然。 她从来不信孽缘二字,可时至今日,老天爷竟是在逼着她相信一般。多年前,她偷偷仰慕着宋延昭,遥遥看着他,将他那个人牢牢地藏在了心底里。可她从一开始便知,白家绝对不会答应将她嫁去宋家。 宋家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人家,在白氏一族看来,只不过是满身铜臭的俗人,无法给予白家想要的权势。自然,钱财富贵,白家也想要。但若要拿她去换,却是万万不值。 她从发觉自己对宋延昭有意的那一日起,便在同一时刻将自己的未来想得再通透不过。 他们注定有缘无分,又何必自寻苦恼。 然而多年后的今天,她唯一的女儿,却跪在她跟前告诉她,她想嫁给宋延昭的儿子—— 这不是孽缘,又是什么? 皇贵妃几不可闻地苦笑了声。 此时此刻跪在她眼前的女儿,同她的性子截然不同,只怕是劝不听的。 皇贵妃面露倦怠之色,也不俯身去扶她,只幽幽长叹了一声。静悄悄的夜里,这一声长叹余音袅袅,绕梁不去。 寂了须臾,纪桐樱仍旧跪在原地,低着头一字一字地将心中决断吐露出来:“母妃,儿臣动了心,只怕此生再无法嫁于他人。” 语毕,良久无人出声。 烛火“噼啪”轻轻炸开了一朵火花,光线摇曳起来,在皇贵妃面上留下大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她伸手紧紧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着的额角,霍地将书案上的砚台掼了出去,里头半凝固的墨汁洒了一地,稀稀疏疏地溅在纪桐樱裙摆上,像一团团经年的暗色血渍。 好一句只怕此生再无法嫁于他人! 她这是在告诉她,若此事不成,当终身不嫁。 皇贵妃怒极反笑,闭目不去看她,口中无力道:“他一无功名在身,二非出身勋贵,三更是外邦之人。这样一个人,你叫母妃如何答应你?叫你父皇如何应允?公主下嫁外邦平民,西越开国至今,何曾开过此等先例?” 这先例,是绝对开不得的。 纪桐樱膝行至她脚畔,将头靠在她膝上,面色泛白。沉默良久,她终究还是问道:“母妃,这么多年来,您快活吗?” 有多久不曾见过母亲面上露出真正松快的笑意,纪桐樱已经记不得了。 皇贵妃垂首看她,神色凄凄,轻轻抚着她头顶的乌发,弯唇微笑:“快不快活,从来都不是母妃说了算的。” 她仍是个闺阁少女时,因家族之故,不得不舍弃一切远嫁京都。 端王即位称帝后,她又不得不掌握分寸为了权势攀爬,只因身后还有个白氏一族。 这人呐,有几个是真的能为自己而活的。 她不能,她的女儿,生来也无力改变。 皇贵妃手下微微用了些力,兀地从纪桐樱头顶扯了一根发丝下来。 纪桐樱下意识呼痛。 皇贵妃玉葱似的手指捏着这根乌黑的发丝,低低道:“许多事说难,却也不难,狠狠心一用力,便也就如这发丝一般,扯断了。” “依母妃看,那位榜眼,就很好。”皇贵妃将手中发丝轻轻地塞进了纪桐樱掌中,“年纪合适,家世清白,为人敦厚却不愚钝,着实不错。你性子跳脱,有个这样的驸马在旁,母妃也能放心许多。” 她说着,已转开了话题,道:“母妃知道你喜欢南珠,特地让人将袆衣下摆处的花卉华茂图案尽数换作了南珠来拼,模样倒也极好。只宫里多用春兰秋菊图,母妃却觉得石榴花更好……” 她絮絮说着,纪桐樱却只仰头看着她,恍若未闻。 嫁衣再精致华美,若不能穿着嫁给自己钟爱之人,也不过只如死灰颓败,一片枯萎。 纪桐樱眼里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 她早就知道的,在踏入母妃的宫殿时,她就知道这件事是不会有结果的。她自然也知道母妃疼惜自己,宠爱自己,但她的婚事,最后到底还得父皇开口。若她将舒砚捅到了父皇眼前,难保父皇不会动杀心。 到那时,只怕整个宋家跟阿蛮一家,都要被她给牵累。 “母妃……”她抱着皇贵妃的腰,顿时泪如雨下。 皇贵妃只当她是想明白了,叹息着搂紧了她,轻声劝慰。 这天夜里,纪桐樱便歇在了皇贵妃宫里,哭了大半夜,近寅时三刻,才昏沉沉睡去。 皇贵妃翌日倒是一早便醒了。 她烧了那封原本准备让人送出去给宋氏的信,自去收拾安置了一番,换了寻常衣物,改头换面,亲自出了一趟宫,直奔宋氏那去。 一匹黑鬃马拉着毫不起眼的篷布小车沿着朱雀大道,一路往北。 清晨的北城小宅子里,宋氏也已起了身,心内如焚地等着宫里头的回信。 至辰时一刻,玉紫忽地掀了帘子进来,急急禀报:“太太,有贵客到!” 宋氏唬了一跳,心中却疑惑:“是印公?” “是皇贵妃娘娘来了。”玉紫连忙摇头,凑近了附耳轻声禀道。 宋氏大吃了一惊,顿时慌得手足无措。 她只写了封信去,怎地还累人亲自出宫来? 一行人就匆匆往前头去,将人给迎了进来。皇贵妃忙让众人不必如此,只当是寻常亲戚来走动便可。她亲亲热热地挽了宋氏的胳膊,又仔细地看她的眼睛,细细询问:“可都大好了?” “再吃几帖药,便彻底无碍了。”宋氏也一一回应。 气氛松快了些,皇贵妃便问起谢翊兄妹来。 宋氏忙让人去唤几个孩子来见,皇贵妃笑眯眯听着,趁着人还没来,同宋氏悄悄屏退了丫鬟婆子,说起她原本准备在信上告诉宋氏的话。 二人正说的热火朝天,外头来禀,谢姝宁几个到了。 皇贵妃如同姨母,同他们都熟,又是悄悄来的,本不需多讲究规矩,便立刻发话让他们进来。 几人见了她,齐齐行礼。 谢姝宁几个生得都好,齐刷刷这么站了一排,看着十分赏心悦目,谁见了都高兴。皇贵妃一直在笑,眼神却忍不住往眼生的那个少年面上看去。 只一眼,她便认了出来。 宋延昭的儿子,身上果真有着父亲的影子。 宋氏在旁介绍:“这是我大哥的独子,舒砚。” “生得可是像母亲?”皇贵妃笑着颔首,扭头问宋氏。虽然一眼就能瞧出来是宋延昭的儿子,但他的眉眼五官,却同父亲的并不大相似。 高鼻深目,五官异常俊美,却又带着种不同于西越男子的深邃硬朗。 宋氏笑道:“是像嫂子更多一些。” 异族人的血脉,似乎尤为凸显。 皇贵妃没有再语,视线也从舒砚那双蔚蓝的眸子上掠过。她只是心有不甘,想要亲自来见一见女儿心之所向的人是何模样,又或者,还有另外的法子可以解决这件事。但当舒砚那双全然不同于西越人的眼睛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便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 她也好,惠和也罢,皆同宋家的男儿没有缘分。 她在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声。 少顷,几个孩子散去,室内照旧只留了皇贵妃跟宋氏说话。 皇贵妃见过了舒砚,心中主意已定,便不再去想这事,只同宋氏仔细说起燕家的那门亲事来。 章节目录 第355章惊骇 > 皇贵妃认为此事尚可,宋氏听了,也不免多心动了两分。 二人絮絮说了一会话,因皇贵妃不便久留,便趁着早春渐渐和煦起来的微光将其送出了门,目送着她上了马车,这才互相道了别。车轱辘轻响,篷布小车慢慢从众人视线中远去,直至不见。 昨儿个夜里皇贵妃陪着女儿一道半夜未眠,今晨又是天色还未大亮便已睁开眼,起了身。这会坐在马车内,身下垫着柔软厚实的垫子,她斜斜靠在那,只觉一阵倦意涌上心头,叫她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小憩片刻,她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马车从北城往南面的皇城去,这中途她忽醒忽睡,反反复复也不知几轮,才回了宫。 入宫后,她飞速回去换回华衣,又使人为自己重新梳妆打扮,整顿一新后,才松了一口气。她已经许久不曾出宫,这回往宫外走了一遭,倒觉累人得很。正歇着,有宫人来禀,公主殿下仍睡着,并不曾起身。 她轻轻颔首,旋即坐直了身子,略一想遂站起来便往纪桐樱昨夜留宿的偏殿去。 因纪桐樱赖在床上,尚未起身,故殿内一片寂静,悄无声息。皇贵妃便留了人在外头,自己放轻了脚步缓缓往里头靠近。守在纪桐樱床榻一侧的宫女似塑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耳朵却灵,皇贵妃的脚步已放到最轻,柔软的鞋底落在地上铺着的砖上,并没有什么声响,但她仍听见了,连忙扭头来看。 见是皇贵妃,她慌忙就要行礼。嘴才半张,便见皇贵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已经漫到嘴边的请安就又咽了下去,只衣袂轻晃,微微一福。 皇贵妃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走到床畔,轻轻将帐子掀起一角,朝里头安睡着的纪桐樱看去。 少女侧身朝里躺着,身子蜷在厚厚的锦衾中,乌发团团散在身后,呼吸声轻浅。 皇贵妃暗叹一声,俯下身去,任由帐子流水似地沿着自己的肩头往身后滑去,只低头伸手,为纪桐樱仔细地掖了掖被子,又将她散在脖颈处的发丝撩开,置于枕上。 抬头的刹那,她瞥见女儿面上未干的泪痕,手中动作不由一顿。 皇贵妃静了片刻,直起腰来将帐子放下,隔着床帐,低低地道:“这世上之事,终究是不如意的更多些……” 长痛不断短痛,为了免生事端,皇贵妃转身即走。 在她身后,隔着帐子卧在床上的纪桐樱紧紧抿着唇,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母妃说的是,这世上之事,终究是不如意居多。两全之法,谈何容易。眼眶灼热,她禁不住又要坠泪。然而除她之外,又有谁知晓,她这泪不是因为舒砚做不成驸马而流,而是为了将来要同母妃分别而流。 二者择其一,她只能舍弃一个。 那原本是最坏的打算,眼下却似乎成了最好的法子。 纪桐樱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枕上,泪水沿着眼角徐徐滑落,一直流进发中。 而皇贵妃出了偏殿后,便打发人去将那位榜眼的姓名、年岁、家世、籍贯、官衔一一记录在册,交予她手。等到一切在握,皇贵妃仔细看了一遍,觉得皆是满意,便不再过多迟疑,拿了这份记录,前去觐见肃方帝。 她先派人去问过小润子,确定了肃方帝的行程,便直奔御书房。 肃方帝倒乐意呆在御书房内,只经常并不批阅奏折,反倒是宣了妃嫔前去服侍。 虽说于理不合,但规矩是人定的,他是西越的皇帝,这规矩到他这,自然也就是他说了算。因而无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上一句不是,也没有人轻易拿他临幸自己的女人说事。 皇贵妃已数日不曾见他,这会特地趁着他孤身留在御书房内,拿了纪桐樱的婚事来请他下旨。 小润子一早得了消息,候在御书房外,见她到了,亲自扶着她下了凤辇,随即入内去禀报肃方帝。 御书房内,肃方帝打着哈欠在翻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他看得飞快,拿着蘸了朱砂的毛笔也批阅得飞快。 他只是心不在政事之上,却并不痴傻,稍一用心,也就不花多久便将书案上堆积着的折子批了个大半。小润子进来禀报之际,他正翻开一本状告国师清虚的折子。 肃方帝冷笑了两声,“啪嗒”一声将折子给合上,随后心不在焉地让小润子宣皇贵妃进来。 日积月累,也不知见了几本状告清虚道士的奏章。 他看重清虚,破例赏赐了许多本不该清虚获得的东西,朝野之中,自然有不少眼红之人。这些折子里,有忠心耿耿为帝君着想的,当然也有因一己之私特地来抹黑清虚,想要将其拉下台去的。 这等人,留着也无用! 眼红自私皆无错,可如此明目张胆的表露自己的心思,既不聪明又不听话,不过就只是这朝堂之上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而已。 肃方帝打开了折子仔细看了一眼上告之人,将此人的名字记在了心中。 朱笔方落,皇贵妃莲步轻移,已到了近前,躬身同他行礼。 肃方帝抬头看她,道:“怎地这会过来了?” 若非身在帝王之家,他们也已是老夫老妻,对各自习性都熟知得很。 皇贵妃温柔笑着,先让人将带来的酸枝雕花食盒送了上来,将人尽数打发下去后,亲自启盖端出酒菜来,道:“皇上贵人多忘事,今儿原是吃春饼的日子,臣妾亲自下厨为您收拾了几道菜。” 菜自然是御膳房做的,她连半滴汤也不曾沾过手,若换了以前,肃方帝定然一尝便知这菜究竟是不是她做的,但如今,却是一定尝不出的。 皇贵妃心中幽幽泛起一阵苦涩,面上不显分毫,仍笑着将筷子递了过去。 自己也取了一双,每道菜夹了吃了一口,才缓缓搁下。 试菜的内侍眼下并不在边上,只得她先尝过才可。 肃方帝就喜欢她这严密细致的玲珑心思,展颜笑了起来,抓着筷子尝起菜来,一面夸赞:“你这手艺更是精进了!” 皇贵妃露出些许骄傲之色,嘴上则谦虚地推却了几句。 她伺候着肃方帝用膳,气氛渐渐缓和自在起来。 食已过半后,皇贵妃状似不经意般地提起了纪桐樱的婚事。 肃方帝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闻看了她一眼,道:“朕说过,这事尚且不急。” “皇上,惠和今年也有十七了。”皇贵妃道,咬字略微加重。十七岁的姑娘,不论是普通人家还是皇家,按理都该出阁了。 肃方帝琢磨出几丝意思,遂搁了筷子,正色道:“你心中可是已有了驸马人选?” 话已至此,皇贵妃也就直接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只隐去了舒砚的事,单说是自己思量许久觉得其是最合适的人选,遂将先前准备妥当的那份记着姓名、家世、官衔等等的名牒交给了肃方帝。 肃方帝打开来扫一眼,说道:“哦?你看中了去岁秋上那位榜眼。” “正是。”皇贵妃笑着道,“年岁正当,人品相貌俱是上佳,家世清白,很合适。等您下了赐婚的圣旨,再着手吩咐钦天监那边合了生辰八字,择定日子,户部、礼部筹措婚仪,少说也得大半年,再拖一拖,惠和只怕就要翻过二九去了。” 肃方帝似听得认真,嘴上却只淡淡应了声“嗯”,随后忽地将名牒一撕,摇头道:“你的眼光,向来不错,这回一定也不会坏。只惠和的婚事,朕心中已有打算。” 皇贵妃唬了一跳,这些日子以来,她为纪桐樱的婚事苦恼万分,肃方帝却只说不急仍不急,始终都是不急二字,极其不上心,如今竟说他心中早有打算! 她吃了一惊,眼睁睁看着碎纸满地,仿若落雪霏霏,强自镇定的嗔了句:“皇上可将臣妾瞒得好苦。” 惠和公主是她生的,又是长公主,皇贵妃过问她的婚事再有理不过,于是她又道:“不知皇上属意的是哪一位?” 肃方帝瞥她一眼,身子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道:“是梁思齐。” “梁思齐?!”皇贵妃只当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定定朝肃方帝看去。 肃方帝却蹙起了眉头,似在责备她这般大惊小怪:“就是他。” 皇贵妃闻,顿时面色煞白。 魏国公梁家这一辈的家主梁青,字思齐,封镇南大将军,昔年曾同万几道一同攻打过滇南。 论起来,他同谢姝宁还沾亲带故。 梁思齐是谢家长房二夫人梁氏,嫡亲的弟弟! 他已近不惑了! 皇贵妃颤声道:“皇上说笑,梁思齐可是娶过妻的。” 肃方帝看她一眼,并不直接回她的话,只屈指轻轻叩响书案,语速飞快地道:“梁夫人五年前已经去世了,他并未续弦。” “皇上,您这是准备让惠和去与人做继室?!”皇贵妃面若金纸,几乎站立不稳。 这可是西越的长公主! 肃方帝却只笑:“这样……才更显皇恩浩荡啊……” 章节目录 第356章心怀鬼胎 > 芳冽的淡淡酒香萦绕在鼻尖,皇贵妃僵在原地,一张脸雪似的白,不见人色。“昏庸”二字盘旋在她的舌尖上,被死死紧咬着的牙关给艰难地阻拦在口中。糊涂了……他一定是糊涂了…… 暂且不论梁思齐是否有过妻室,只他的年纪,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得这个驸马才是。她护在心尖尖上的女儿,而今却要被他送去给人做继室?皇贵妃暗自咬紧了牙,隐在华服广袖之下的纤手亦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养得如水葱似的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肉,直至血珠渗出。 她不能直接指了肃方帝的鼻子告诉他,他错了,他在长女婚事上的决策大错特错,她只能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圣旨未下,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心念电转之际,她在肃方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强自镇定地道:“皇上,惠和本性天真烂漫,梁大人年长她许多,只怕不合。” 肃方帝闻,却哈哈大笑,一面起身亲自要来搀她起来。 “惠和也是朕的女儿,她是何等性子,朕焉会不知?”他似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将自己心中打算一一说了出来,“你可知,梁思齐手下掌管着几个军营,共计多少人马?” 皇贵妃一怔。 肃方帝已继续说了下去:“十万,梁思齐手下足足有十万大军!” “……皇上……”皇贵妃听到这,心中微动,一阵叫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跟紧张就此涌上心头。 肃方帝还在缓缓说着:“整十万大军,就这么放在梁思齐的手里,你说叫朕如何安心?”他说着,松开了抓着皇贵妃手腕的手,转身重新在书案后的雕花宽椅上落座,神色怪异地往后一倒,就这么靠在那将自己的心思展露在了皇贵妃面前,“他十余岁便开始建功立业,军功之重,犹在满朝武官之上。他手里的兵马,是他真刀真枪,一点点拼杀回来的。” “朕若想要一气收回,没点由头,如何行?” “满朝文武,那么多双眼睛,可都日夜盯着朕的动作呢!” “这兵符,竟像是收不得。” 他一连说了许多话,忽然拔高了音量,面带得色地道:“可若他尚了公主,这兵符那就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论辈分,他生生矮了朕一辈;论君臣,朕是君,他是臣;论规矩,他握在手中不肯放的兵符,合该交出!皇恩浩荡,赐长公主于他为妻,此等殊荣,他只能高高兴兴地给朕受着!他若不肯,那朕就连兵符带梁家,一锅给端了!” 话说的急了,肃方帝不禁轻声喘了几息。 站在宽大书案跟前的皇贵妃一颗心则听得“怦怦”直跳,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 她被惊着了。 梁家若有心要反,岂会等到今日,早在昔年庆隆帝仙逝之际,便可拥兵而起。 皇贵妃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勉力辩道:“梁家断不敢生不忠之心。” “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婪二字,生来便刻在了人骨子里,梁家面上看不出端倪,私底下指不定早已生了异心,只候时机罢了。”肃方帝冷笑了声,然后斩钉截铁地道,“梁家的骨头最硬,朕只能狠狠心将惠和送出去,你不必再说,朕心意已决。” 皇贵妃见他说的决绝,不由霎时方寸大乱,哀声求道:“皇上,皇上不可呀……” “有何不可?”肃方帝霍然起身,重重拍案,将上头层层叠叠的奏章震得东倒西歪,“她既身在皇家,自是身不由己,眼下这等时候,正是该她出面之时。” 身在皇家,身不由己。 这样的话,皇贵妃也曾同纪桐樱说过不下一回,然而此刻听起来却似乎尤为的刺耳尖刻。 她咬破了唇,只觉口中一片腥甜。 “罢了,你且下去吧。这件事朕自会择日下旨,你不必再过问。”肃方帝皱着眉头,拂袖一挥,“下去吧!” 皇贵妃焉能就此作罢,她若是就这么走了,可就真的是眼睁睁看着女儿来日下嫁个半老头子了。 嘴角翕动,她飞快地道:“皇上三思,若要夺梁思齐的兵权,并非只有让惠和下嫁一条路啊!” 办法从来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愿意,假以时日,总会有另外的法子可用。但想办法,也是耗时间的事,而且又能有几桩可以如公主下嫁一事这般光明正大,又彰显所谓的皇恩浩荡…… 肃方帝闻张嘴便斥:“后宫不得干政,休要多话!” “皇上——”皇贵妃急切地唤了他一声,正要接着分辩,迎面落下一巴掌,直将她打得偏过头去。 面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有殷红的血丝沿着她的嘴角徐徐滑落。 皇贵妃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肃方帝,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肃方帝则不耐烦地呵斥道:“你可是在质疑朕的决策?” 他大发雷霆,“妇人之仁!” 他说的一声赛一声响亮,直听得皇贵妃两耳嗡嗡作响,几乎要伸手捂耳。 不知何时被推到桌沿的白瓷酒杯“哐当”坠地,泠然如玉碎。 惊慌失措的皇贵妃蓦地清醒过来。她怎可在肃方帝面前失了分寸,失了镇定,越是眼下这样的时候,她越要镇定下来才可呀!于是她重重掐了自己一把,随后就着满地溅起的碎瓷片跪了下去。 尖锐的碎瓷扎透皮肉,剐心般的疼。 她仪态万千地俯身,叩首,声音不高不低地赔罪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糊涂了。” 一旦镇定下来,她就立刻又变回了原先的端庄沉静模样。 有血浸透她膝下的裙摆,似墨入水,逐渐晕染开去。 肃方帝喘着粗气,正好低头望见,眉眼间的戾气这才消散了些。他闭了闭眼,重新落座,长出一口气后,方才摆摆手道:“下去吧……” 皇贵妃亦决口不再提纪桐樱的婚事,起身后再三告罪,这才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凉风一激,身上、心上的重重疼痛便前仆后继地涌了上来。 肃方帝的疑心病,似乎越来越重…… 头顶上烈阳当空,皇贵妃却觉得眼前发黑。这青空艳阳,朗朗乾坤,却似黑雾弥漫,叫人看不穿前行的道路。 ***** 这片黑雾却一路从皇城蔓延开去,几乎将大半个南城都笼在了其中。 定国公万家自是不消说,难以幸免。 万几道得了空闲,便拘着燕霖说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分析利害关系,唯有远离京都,方是保命之法。然而燕霖油盐不进,听罢只回他一句:“燕淮当年能做到,我如今难道便不行?” 万几道坐在太师椅上,皱着眉头看他,心道他同燕淮本不是一路人,如何能拿来相较,但嘴上却不能这般明说,于是他略一想,问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若折中想一想,先行离开养精蓄锐,等到时机成熟再出手,如何?” “舅舅当我是三岁小儿呢。”燕霖嗤地一笑,摇了摇头,“我娘孤身在燕家困了几年,保不齐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我都还不知。” 万几道沉下了脸,斥了句:“莫要胡说,你娘一直安然无恙。” 燕霖咬牙:“如何会安然无恙?燕淮想必生吞了她的心都有!” 许多事虽然已经过去了数年,但此刻回想起来,燕霖仍旧只觉历历在目,清晰如同昨日。燕淮初回成国公府后,小万氏派了几拨人想要暗杀他,试了多少回各色毒药,燕霖都还记着。 他娘拿他当小儿,妄图以一己之力护住他,不叫他沾染这些阴毒之事,但他身在局中,怎会丁点不知。 燕霖蓦地问万几道:“这么些年来,舅舅可曾去见过我娘?” 万几道面沉如水:“不曾。” “为何?”燕霖问。 万几道沉默不语。 为何?因为他不曾算到燕淮能勾结上汪仁接连让自己栽跟头,弄得满身狼狈?还是因为母亲万老夫人苦口婆心哀求他不要再插手此事,就此作罢?又或是他心中虽不喜燕淮,但仍顾念着自己死去的妹妹? 从小到大,天性烂漫娇俏的大万氏,都要比小万氏更讨众人喜欢。 阖府上下,不论主子仆妇,皆愿意捧着她宠着她。 万几道这个做哥哥的当然也不例外,他有多厌恶燕淮,当年就有多宠大万氏。 至于小万氏,他对小妹的感情,更多的是自觉亏欠…… 所以他帮着她,想要扶燕霖继承爵位,直至他们都小看了燕淮,吃了算计。 万几道沉声道:“你若答应离开,我想法子让你娘同你一道走。” 燕霖闻,并不反对,只是忽然道:“我想立即见娘亲一面。”略微一顿,他弯了弯嘴角,阴邪一笑,“不论如何,我娘到底还是万家的女儿,舅舅大大方方上门求见,燕淮他又有什么道理阻拦?” 即便撕破脸,那也是暗地里撕的,明面上两家是亲戚,偶尔走动一番再寻常不过。 万几道想要光明正大地见小万氏,燕淮的确不便阻拦。 然而此举,万几道并不赞成。 章节目录 第357章相见 > “上回在东城时出的事,你莫非已经忘光了不成?若非一开始便寻了个同你身形相貌皆有几分相似的人,用作挡箭牌,你的行踪,如何能隐瞒到此时?”万几道低低说着,对燕霖的提议嗤之以鼻,“你娘的性命无忧,眼下不必亲自上门去见她。” 燕霖面上的伤疤随着他勾起的嘴角扭曲起来,他冷声笑了下,道:“舅舅怎知我娘性命无忧,燕淮奸诈阴毒,难道还会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不成?” 他咬字极重,似极其肯定。 万几道那些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便不得顺利吐露,他深知,眼下这个时候,不论自己说什么,燕霖都不会真的听进心中。 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像了谁,既不像故去的燕景,也不似小万氏。他太冲动,太莽撞,少年意气,将三思而行等同于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委实不是个能用道理说明白的人。 心内千回百转,万几道沉着脸说道:“好,你想见,便见吧。”微微一顿,他紧接着抬起眼来,目光如炬,定定看向燕霖,叮咛道,“一旦见过了面,今后的事,你只得悉数都听我的,你可答应?” 燕霖眸光微闪,恭顺地点头应是,算是答应了下来。 万几道的脸色这才略微好看了一些。 近几年,燕家同万家虽则仍是亲戚,离得也并不远,但来往极其罕见。万几道更是从不曾亲自前往燕家,若非燕霖突然自己冒了头,他几乎已将小万氏母子抛之脑后,到底只是妹妹跟外甥,而非他的妻儿。 万几道十分不愿同燕淮打交道,但这回却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只为见小万氏一面便要闯进去,他还没这般愚蠢。光明正大地上门求见,才是正道。 几日后,暖春午后,他带着伪装过后的燕霖往相距不远的燕家去。因两家同在南城,相隔不遥,两家的动静他们心中多少都知道些。万几道因而对上门求见小万氏一事尤为慎重。燕霖则一路沉默,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将走路的动作放得极缓,走的慢了,跛脚也就不大显眼。 低着头,面上疤痕也随之隐去。 杂草般干枯的头发叫京都的水土好好养了几日,总算是显得柔顺了稍许,被葛布头巾紧紧包裹住。 他跟在万几道身后,沉默不语地走着,只像个最不起眼的普通小厮。 至燕家正门外,他的眼神才渐渐有了变化。 万几道使人上前叩门。 三声过后,紧闭着的门被打开了细溜一条缝,门后身影晃动,过得一瞬,大门洞开,迎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如意。 燕霖认得他,又觉眼生。 “万大人,万夫人。” 怔愣间,如意已朝前迈开一步,同万几道行了个礼,燕霖忙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躲了躲。 万几道倒是一派自如,冲如意略一点头,随即悄悄给身旁随行的万夫人使了个眼色。他虽是小万氏嫡亲的兄长,但一则男女有别,他不便进燕家内院直接同她见面,二来他突然上门来,总也古怪。所以万几道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夜,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不便,自家夫人却是一万个方便。 姑嫂相会,谁也拦不得她。万夫人能一路往燕家内院里去,视察环境,见小万氏的面,甚至于,还能带着燕霖一同进内宅。 燕霖看上去年纪小,推说是总角小儿也无碍,尚是能入内院的年岁。 须臾,众人鱼贯而入。 略行片刻,万夫人笑着望向万几道,轻道:“爷们儿说话,妾身便不搀和了。今次带了些江宁的新鲜料子来,都是二姑奶奶过去喜欢的颜色,不若妾身先行一步,将料子送去二姑奶奶那?” 万几道说着“也好”,视线则落在了如意身上。 饶是他也知道,燕家府上的事,大大小小都由如意管着。 如意丝毫没有迟疑,笑着应了,吩咐人领着万夫人进垂花门去见小万氏。几个瞧着年纪十二三的小厮便七手八脚抬了装了布匹的箱子,跟在万夫人身后而去。 箱子不轻,里头装满了料子,万夫妇身边那几个娇滴滴的丫鬟是决计抬不动的,只能让小厮抬着。 两家素来气氛不佳,万夫人要带这么大一箱子进二门,难免叫人疑心。她等着如意询问详情,等了半响,如意却始终绝口不提。她不由微怔,主动笑着让人开了箱笼,将里头的东西翻拣着让如意过了目,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道:“倒忘了,我还特地让人留了几匹年轻衬人的,给默石裁了直缀穿。”说着话,她故意笑吟吟地看向如意,让人抱起其中一匹来给他看。 如意就附和道:“这匹极好,想必主子也会喜欢。” 万夫人这才让人重新收拾了箱笼,往二门去。 剩余的人,则都被万几道打发了下去,只他自己跟着如意去见燕淮,才走出不远,便见燕淮站在抄手游廊之下,气定神闲地倚柱而立,神色淡漠。 这样好好地见上一面,已是多时不曾有过的事。万几道脚下步子微微一顿,随后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去。 燕淮束着手,唤了声,“舅舅。” 万几道颔首,道:“许久不见了。” 俩人当着如意的面,寒暄了起来。 如意站在后头,一面听着二人交谈,一面在心中小声腹诽着:明明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爱听到,见了面竟都像个没事人一般…… 早在得知万几道夫妇要上门时,燕淮便吩咐了他,小心看好了小万氏。 恰逢如意的外祖母周嬷嬷病愈,身子将养了多时,而今恢复了健朗。如意便请了外祖母去看着小万氏,随行在旁,不论万夫人跟小万氏说了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跟耳朵。 如意他娘是燕淮的乳母,到死都对燕淮的生母大万氏忠心耿耿。 他娘去世的消息传入周嬷嬷耳中时,周嬷嬷一度伤心欲绝,若非还有个他在,只怕老人家早就随他娘一道奔赴黄泉了。 好在周嬷嬷是个有能耐的,挺过来后也就万事无虞,好好过她剩下的日子。 因为一早安排妥当,所以万夫人带了什么东西进内宅,为何突然想见小万氏,他只要装作毫不在意,放人入内便可。 他一路跟着燕淮,眼看着燕淮跟万几道进了花厅,各自落座。 如意咳嗽了两声,让人奉茶。 万几道看着搁在手旁小几上的茶杯,迟疑片刻,方才伸手去拿,撇了撇上头浮叶,轻啜了一口,道:“好茶。” 燕淮不畏毒,他却怕得很。 但他此刻身在燕家,若回头便暴毙身亡,任凭谁都会想到燕淮身上,一个聪明人,绝对不会落下如此明显的话柄。所以这茶中一定无毒,万几道冷静地低头,又品了两口。 这个时候,万夫人则也已经领着人到了地方。 燕家外院铁桶一般,内宅里却并没有多少人。 丫鬟婆子更是寥寥,除了些负责洒扫的外,便只有三两个端茶递水的。 万夫人原本想着,小万氏身边一定愈发无人伺候,她似乎已看到了小万氏凄苦的生活,不由暗暗叹息着侧目去看燕霖。若非那天夜里万几道同她坦白,她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燕霖竟一直都在万家的。 可怜见的,好好的一个孩子,竟成了这般。 她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两分同情怜悯之色。 燕霖正巧对上她的眼睛,不禁牙关一紧,变了脸色。 凭什么拿这样的眼神看他? 凭什么?! 他屏息而行,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将这话说出口来。 好在万夫人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便收了回去。她此刻心中担忧着的是小万氏,然而见到了小万氏,她那颗吊着的心却在半空晃荡了起来。 小万氏衣着整洁,发髻纹丝不乱,挺直着背脊跪在蒲团上,周围满是清幽的檀香气味。 佛堂门外候着两个婆子,里头还有个周嬷嬷正在佛龛前将香烛点燃。 燕家的婢女上前去回禀周嬷嬷。 周嬷嬷手下动作一顿,转身看了过来,同万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舅太太……” 万夫人闻声望过去,眉角一跳,认出了周嬷嬷。 有些人只一月未见,便能变一番模样,叫人无从辨认。而有些人,即便历经沧桑,再见时,只需一眼便能认出来。万夫人觉得,周嬷嬷大抵就是这样的人。 她点了点头,唤了一声小万氏。 敲着木鱼的妇人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来,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她,方才道:“原来是嫂子。” 她语气淡淡的,神色也是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万家的人是还是不来。 万夫人见状,不觉有些讪讪起来,勉强笑着道:“二姑奶奶,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佛前清净处,地方却狭小,万夫人可不愿意在这说话。 小万氏听了,没有反驳,只自己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将大嫂吹来了?” 说话间,她已径直往外走来。 章节目录 第358章交谈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5 > 万夫人愣了下,旋即跟了上去。 这座小院不大不小,任小万氏一人住,绰绰有余。小万氏轻车熟路地往东次间去。 东次间有炕床,因天日渐热,这会并没有烧着。小万氏兀自在炕沿坐下,又招呼万夫人坐,道:“大嫂还不曾回我,今日是缘何而来?” “只是来瞧瞧你。”万夫人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叫人无法说的怪异,支吾着道,“天气暖和了些,运河里的冰也都消光了,漕船新到,送了批江宁的新鲜料子来,我想着你最是喜欢这些,便特地挑了些送来于你。” 小万氏皱了皱眉,嘴角翕动着,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没出声,万夫人也就跟着不曾说话。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余二人轻微的呼吸声在空气里飘散着。 万夫人心神不宁地想着,怎地小万氏的日子过得同他们猜想的似乎并不大一样。瞧她衣着打扮,气色,都不算差,第一面见着她时,她更正在诵经念佛。万夫人何时见过这样的小万氏,只觉气氛古怪,叫她无端端有些心慌起来。 静了片刻,她轻咳了两声,蓦地道:“来来,先来看看料子吧?” 小万氏恹恹的,不过并不反对,道:“那就看看吧。” 话音落,装着布匹的箱子就被运进了屋子里。周嬷嬷照常在边上看着,其余人皆在外头候着。 万夫人悄悄看了周嬷嬷一眼,口中佯装无意地同小万氏道:“二姑奶奶,咱们姑嫂多时不见,嫂子有好些事忍不住要同你说呢。”小万氏未出阁之前,她们的感情其实并不亲密,反之,她跟故去的大万氏反倒是相处的更融洽些。一个不论说话做事都笑吟吟,嘴甜得你恨不得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听她说话的人,跟另一个少年老成,寡少语的人,众人更愿意同哪个交好,不而喻。 小万氏跟大万氏姊妹,是性子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不过人是会变的,若大万氏有机会活到今天,兴许也早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性格。 万夫人继续说着,这回视线却落在了正在搁下箱笼的小厮身上,“素素出阁的时候,还念叨着你。” “哦?”小万氏的眼神变了变,她朝着周嬷嬷看了过去,忽而冷笑了声,“他就这么放心大嫂带着东西进门?” 他? 万夫人在旁听着,不禁愣了下,转瞬明白过来,忙喊了声:“二姑奶奶!” 成国公府如今是燕淮的地盘,正所谓隔墙有耳,说话怎能不小心些。 然而小万氏似浑然不怕,只冷眼朝窗户的影影幢幢看去,口中喃喃说道:“他这是翅膀硬了……” 万夫人手心沁出细薄的汗珠来,略显担忧地看向周嬷嬷,却听得小万氏在自己耳畔怪异地笑了下,道:“大嫂别怕,周嬷嬷的嘴跟当年一样的严呢。” 万夫人仓皇扭头看她,只见小万氏面色如常,神态自若,不禁怔住,又去看周嬷嬷。 周嬷嬷却似不敢看她,一把低下头去。 心中一动,万夫人陡然间激动起来,蓦地上前站在了周嬷嬷跟前,压低了声音飞快地道:“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进来!” 毕,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立即将小万氏往远离窗子的角落里拽去。 与此同时,抬了箱子进门的小厮一一退了出去。 万夫人高声道:“你们两个先留下!” 于是,进门的四个小厮,出门时就变作了两个。 只留一个人下来难免引人注意,留两个正好能扰乱视线。 但里头有周嬷嬷看着,又因万夫人扬声留人的声响,守在外头的几个婆子也就并没有在意。何况进二门之前,箱子里装了什么,也都是经由如意看过的。 无人知道,有问题的不是那两大箱的布匹料子,而是抬箱子的人。 周嬷嬷到了这会,哪里还猜不出问题,只是她迟疑了。 一直以来,周嬷嬷都在摇摆不定。 她是被派来看着小万氏,叫她不得胡作非为的,却也是伺候服侍小万氏的。她就像墙头上的那株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论往哪边倒,都叫她心内惴惴不安。 就好比此刻,她应当立即拔腿就走,飞奔而去将这事禀给燕淮,但她的两条老腿迈不动。 可若她站在小万氏这边,此时又该出门去,寻了借口帮着她们望风,不叫事情败露,然而她又不愿如此。 她只是僵持在原地,权当自己什么也不知。 若外头的人起了疑心,要往里头来,她必不拦,但这事,她也不会主动透露出去。 周嬷嬷老脸因为羞愧而发红,局促不安极了。 万夫人见她不动,微有迟疑。 小万氏却道:“周嬷嬷虽则老了,却还没有老糊涂,大嫂放心便是。” “二姑奶奶你……”万夫人眉头微蹙,吃惊地看着她,既如此,她为何不想法子将她在燕家的事托周嬷嬷带出去,让他们知晓?怔仲间,万夫人已经问出了口。 小万氏听了却低声冷笑,自从那一回因她动手杀人见了燕淮一次后,她便再不曾见过燕淮,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寻万家又有何应?更何况,周嬷嬷不泄露她的事,却也从不泄露这院子之外的事让她知晓。再者她心中只记挂着自己那苦命的儿子,旁的事,一概同她没有干系。 “这周嬷嬷当真可靠?”万夫人闻,仍担心不已,蓦地朝小万氏靠了过去,耳语道,“我带了霖儿来。” 说完,她又故意扬声道:“把那匹水青色的拿出来!” 小万氏的眼睛霍然大睁,面色惊变,视线如利刃般朝周嬷嬷刺了过去。 周嬷嬷悚然一惊,眉头紧皱。 小万氏脚步极轻,走的却飞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靠近了周嬷嬷,双手按在周嬷嬷的肩头,喉间发出急促而古怪的嗬嗬声,尖利的指甲死死嵌在周嬷嬷的夹袄上,近乎呢喃般地道:“嬷嬷,如意他娘临死之前,我可是提前给你送了消息的,你说如意要是知道了,该怎么想?” 周嬷嬷掌心微粗的手猛地钳在了小万氏的手腕上,她面上神色来回变幻,终于定格成了苦涩。 当时燕家的局面一边倒,她贸然而来,除了跪地求情外又还能有什么作用?即便她磕破了同,跪断了腿,该死的终究还是要死,只不过再多搭上她一条命罢了。 所以,她明知道女儿命不久矣……却始终未曾出面…… 说到底,不过是她贪生怕死。 周嬷嬷的手慢慢地松开了,颓丧地往下一垂。 究竟是小万氏走一步算三步,还是命中注定,这件事时至今日,却成了她的要害。外孙的性子她心知肚明,她如何敢将这事透露给他知道。 小万氏往后退了一步,“嬷嬷可真是,若你当初赶来求情,兴许我还会留她一条命。这般看来,可不是嬷嬷你害死了她?” 周嬷嬷被她说的面如土色。 小万氏这才转身不再理会她,直奔万夫人而去,低低地急切问道:“在哪?人在哪里?” 万夫人听不清楚她同周嬷嬷说的话,只瞧见她兽般的眼神,不由面色微讶,愣了一会方才回过神来,指了站在箱笼边上的小厮道:“就在这呢。” 与此同时,燕霖照着万几道教过的手法,一记手刀砍在了另一名小厮后颈。即便是万家的人,也不能知道这事,等到临行之际,再叫醒他便是。 “他?”小万氏眼睁睁看着他打晕了人,却犹豫了,“怎么会……霖儿今年十五了,怎么会……” 眼前的人,分明像是个十二三的孩子,细弱伶仃,瞧着就叫人心酸。 “很是吃了一顿苦头。”万夫人低声说了一句。 小万氏眼眶骤红,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叫外头察觉,只能轻手轻脚地朝他靠了过去,哽咽着问:“当真是霖儿?” “娘。”少年抬头,面上疤痕骇人。 小万氏目眦欲裂,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燕霖却异常的镇定,他扶住了小万氏的胳膊,道:“娘,如今不是哭的时候。” 小万氏抹去泪水,连连点头。 几人便抓紧时间,窸窸窣窣地交谈起来。 这几年的日子,被燕霖三两语,轻描淡写地说了过去,却将他从万几道那听来的关于燕淮的事说得仔仔细细。 每个字,都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小万氏略微平静下来,闻再拿来同如今的燕霖对比一番,不由得恨毒了燕淮。 燕淮过得风生水起,她的儿子,却生不如死。 “他同温家的亲事为何毁了?”燕霖忽然问。 小万氏哪里知道这事,她一怔,旋即低低冷笑,“没准是想同他那不见人影的妹妹做对鸳鸯,不想成亲呢!” 她说的龌龊,万夫人听得皱眉,正要说她,却猛地察觉出不对来,忙道:“妹妹?!” 小万氏扬眉,咬牙:“那孩子没死。” 在场诸人始知,燕家这一辈竟还有个女儿! 燕霖忽道:“舅母,我要留下。” 章节目录 第359章劝说 > 先时才说定了,待到见过母亲,他便听大舅的话暂且离开京都。然而这会他却忽然道,他要留下。万夫人登时变了脸,低声斥道:“不可胡!”带他进来已是想尽了法子,怎么可能将他留下。 燕霖便不纠缠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下去,他转头看向小万氏,问起小万氏口中的那个孩子来。 早在他出世之前,大万氏便已经去世,若那孩子是燕淮的妹妹,必然就是他的姐姐了。燕霖从来不曾见过她,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会骤然听闻,眉眼间难掩焦躁之色。 小万氏慈爱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面上的那道疤痕,柔声道:“左右也是个贱种,不必理会。” 燕霖闻却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眼神异样地道:“燕淮可是十分护着她?”按照小万氏方才那句龌龊的话来推算,必然是的。燕霖略一想,又问:“她生得如何,如今人在何处?可是住在府上?” “护!当然护着她!”小万氏伸出去的手还未收回,尴尬地悬在当空,失落地放下后,咬牙说道,“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他怎么能不护着她!”然则燕淮护不护着燕娴,她根本不在意,真正叫她无法舒心的,是燕景的做法。 昔年她只当这孩子一落地便已丧命,从不曾怀疑过燕景竟是骗她的。结果她的百般信任,换来的只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燕景非但同她隐瞒了真相,甚至于到死都将那孩子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她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便似品尝切肤之痛。 她亦从未见过燕娴,此刻暗自揣测着,只反复拿大万氏的性子样貌出来比较,思量着大万氏所生的女儿,是否同她极其相似,是否同她一样的厚颜无耻…… “可身在府中?”燕霖见她气恼,却并不答自己后头的话,不由追问起来。 小万氏这才道:“旁的情况,眼下皆不知。” 燕霖面露失望,毫不遮掩。 嫉恨,失望,疑惑……各种情绪在他们心头翻涌。 小万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越看越觉伤心难过,然难过之余也免不了庆幸起来。不论如何,总还有一条命在。 燕霖对她却并不大亲热,到底经年未见,感情淡薄。况且又非小时,缠着闹着赖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不肯离去,他如今也到束发的年纪了。小万氏不禁鼻子发酸,眼眶灼热。 有太多想要说的话一股脑涌到了嘴边,堵得严严实实的,叫人一时半会又不知该先拣了什么来说才好。小万氏嘴角翕动,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万夫人给抓住了手臂。 她狐疑地扭头去看,只见万夫人紧锁着眉头对视过来。 万夫人道:“那孩子,一直养在外头?”她压低了声音,耳语般问着话。 小万氏默然,片刻后道:“是。”若养在府里,这么多年来,怎么可能瞒得住她。 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当成心头宝贝护着,不敢叫她染指一分。这般想着,小万氏的脸色变得铁青,愈发难看。万夫人抓着她手臂的手突然紧了紧,她道:“嫂子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郁结难消,可事已至此,不如就此放下吧。”她附耳过去,用只有小万氏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瞧瞧霖儿的模样,他吃了这许多的苦头,好在年纪尚轻,大好前程仍在眼前,你且劝劝他,听你大哥的话先行离开京都。” “离开京都?”小万氏吃了一惊,“他好不容易才回来,为何要离开?” 万夫人愁眉不展,急道:“淮儿如今只怕是以为霖儿已命丧关外,趁此机会平平安安地远离这是非之地,难道不好?” 小万氏眼神一凝,说:“大嫂叫他淮儿,倒叫的熟稔。” “你不要多想。”万夫人松了手,语气不悦,心中却惴惴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并不大想同燕淮交恶。甚至于今日,若非丈夫相劝,她又不忍心叫丈夫涉险,也是极不愿意亲自上门来见小万氏的。 小万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万夫人不虞,又要一边扬声说话来糊弄外头候着的人,正心烦着,见她如此,下意识道:“你当年错了一次,今时难道还要再错一回?当年你明明也有大好的似锦前程,你死也不要,只一头朝燕家栽进去,家中诸人千拦万拦也拦不住你,你除了燕景这个鳏夫谁也不要,真真是大错特错!” 开了话匣子,万夫人心中憋着的那些话便有些收不住,“死者为大,原不该说他的不是。可照我看,他燕景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阿姐糊涂,他也是个糊涂鬼,你便由得他们去就是了,偏又要搅进这潭浑水中。” “而今霖儿有轻松平坦的路可走,你不劝他,难道还要他留在这浑水里?” 小万氏的眼神渐渐变了,面色亦是阵青阵白,她心中乱得很,被万夫人一席话说的更加得乱。 明明……明明跟燕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的人,是她! 明明燕景说过要娶的人也是她! 明明连婚期都定下了…… 时至今日想起来,小万氏仍觉得自己一颗心要被掰开揉碎了,疼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苦笑了下,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道:“糊涂……最糊涂的人不就是我吗?” 万夫人在旁劝她:“你既明白,今次可再不能继续糊涂下去了。” 小万氏胡乱点着头,走到燕霖身边,悄声同他说起话来。 声音很轻,万夫人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见小万氏跟燕霖二人面上的神态,说的并不像是坏事。万夫人便当小万氏这是将自己的话听进了耳里,很是高兴。 说是挑料子,不好耽搁得太久,略候了一会,万夫人便打断了小万氏母子二人的谈话,使了个眼色,将被燕霖打晕了的小厮唤醒,给灌了一盏茶下去后,便让人进来将箱子送下去归置。 那小厮迷迷糊糊的,同燕霖一道抬着箱子出了门。 小万氏也已恢复如常,照旧冷冷淡淡的坐在那。 周嬷嬷像只老猫,蹲在角落里,似在看着人,又似睡了过去。 一切都如先前没有什么大区别。 万夫人就着料子的事,同小万氏说了几句,叹口气,掐着原本就定好的时辰起身告辞。 前头花厅里,万几道也正要起身走人。 “听闻,国师清虚,是你举荐给皇上的?”走至门口,万几道蓦地停下脚步,转头问道。 站在距离他两步之遥外的燕淮闻轻笑,挑眉看他。 万几道沉着脸,转身继续往门外大步迈开,抛下一句话:“眉眼有几分像你娘,倒可惜了没能将她的蠢笨性子一道继承。” 燕淮目送他走远,视线冷锐如冰刃。 万家的人送了两箱的料子来,说了一会话,便又走了。当真就像是寻常亲戚家平日里走动一般,没有任何异常,可这事搁在他们两家身上,就是一万个不对劲。 等人一走,如意就去寻了周嬷嬷,仔细地问起万夫人都同小万氏说了什么。 周嬷嬷只觉自己一颗心狂跳如雷,勉力控制住,撇去中途借口看料子时发生的那些事,将剩余的一一告诉了如意。 事情并无异样。 如意放下心来,又去回禀燕淮。 燕淮听了却蹙眉,让如意又四下里查探了一遍,万家那边也照旧派了人去打探。但一切如常,风平浪静。 ***** 二月尾,三月将至的一日,周嬷嬷领着人出门采买,回来后推说倦极,神情恍惚,进垂花门时竟自己被自己给绊了一跤,磕在了门槛上,将额头磕得肿起一个大包来,叫如意心疼得很。 好在这包肿得快,消得也快,抹了药油没两日,便消了下去。 燕淮眼瞧着就要出孝了,规矩不可免,府里该准备的一应事宜都还是要准备。如意就又忙碌了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脚不沾地,忙得团团转。吉祥的手恢复得很好,有图兰在旁陪着,心情也舒畅许多,开始练习左手用剑,已准备回燕淮身边当差。 图兰则两边跑,虽是嫁了,但总要在谢姝宁那赖上个把时辰才痛快。 好在都在京都,也由得她走动。 但谢姝宁也已将南下的事准备了个泰半,同宋氏商量着是要走水路还是陆路。 她倒是想走水路,可她记得母亲似乎乘船会晕眩恶心,又怕是自己当时年纪小记错了,便去见了母亲要问问仔细。谁知当她说完打算后,宋氏却道,过些日子再南下,却又不告诉她缘由。 谢姝宁素来以母亲马首是瞻,她说再等等,那就继续等。 于是趁着还未离开京都,她带着鹿孔几人,去了燕家。 燕娴的病,终究是道过不去的坎。 但鹿孔潜心钻研良久,说有了续命之法,只未曾尝试过,还得另看究竟。不过总算是聊胜于无,叫人见到了一丝希望。 她带着好消息前往南城燕家之际,燕淮却并不在府中。 其亡父燕景的坟,被人给盗了…… 章节目录 第360章凶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6 > 燕淮告了假,带着吉祥一道出的门。 如意则一如既往留在成国公府中,见谢姝宁来,大吃了一惊。平素谢姝宁若要上门拜访,定然提前使人来说一声,但这回,却是一声不吭就来了,就连图兰都不知道这事,所以巴巴地换了男装非得跟着吉祥一道走了。吉祥的手虽然恢复得很好,可到底受过伤,同过去不一样。图兰嘴上不提,可心里始终担心得很,这种时候,必然会同行。好在燕淮并不反对,吉祥也管不住图兰。 进了成国公府的门,谢姝宁身边只跟了两个人。 玉紫被她留在了母亲身边,图兰又已出嫁,她身边便缺了个能贴身伺候的婢女,因而便提了个叫青翡的上来。沉默寡,做事勤快,瞧着粗手粗脚,其实倒细致妥帖,谢姝宁对她很满意。 但卓妈妈觉得,她身边只有青翡一人,并不够用,便有心再提个上来升了一等大丫鬟。可四下一看,却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后头这事也不知道怎的正巧便叫汪仁知道了,翌日便指派了个叫小七的过来,顶了往前图兰的职。 这时节,要寻一个会武又忠心耿耿的婢女,委实不容易。 小七跟小五、小六,皆出自一个地方,拳脚武功自然不在话下,加上自幼去了势,顶图兰的差,也妥当。谢姝宁便不曾推拒,道过谢将人给留了下来。 小七跟小五几个却都不大相像,也不知是不是汪仁有意为之,小七生得清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若换了女装,叫不知道的人见了保管将他认作姑娘。因而他跟在谢姝宁身后才一进门,如意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论理,谢姝宁的身份,哪里能使唤内侍,虽则小七并非出自内廷,而是东厂的人,但其性质区别并不大,她用了便是僭越了。 不过他们胆大妄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何况小七是被汪仁送来的,谢姝宁深知,若自己推了,祸害的必定是小七。 为了这点事,害无辜的人丢掉一条命,谢姝宁着实不敢多想。 她收下了小七,用的也十分顺手,甚至比起图兰,还要更加堪用。 近三月的天,风中已有了微甜的花香。 绯色的桃花正是初绽之时,夹杂着雪似的杏花,开了一重又一重,风一吹,便在枝头轻轻颤抖起来。风中缱绻摇曳的柳条绿意正浓,尖端的那点嫩黄,早已消失不见。 薄白的天光也已渐渐有了明媚之色,透过稀疏树梢落在人的肩头上,暖意融融,叫人发困。厚重的冬服换了夹袄,春衫也快翻出来能穿了。 但燕娴此时,仍穿得厚厚的,不敢有一丝松懈。 她身子不好,不得受凉,因而即便天入了夏,也不敢穿得太过单薄,唯恐感染风寒。如今还只是早春,日光渐暖,晨起傍晚迎面吹来的风却还带着寒意,穿着夹袄有时也忍不住叫人打个哆嗦。 燕娴这辈子只怕还没穿过几身轻薄凉快的夏裳。 她穿着身家常衣服,倚在床上翻着书,看见谢姝宁进来,原本憋闷的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丢开了书笑着同谢姝宁告图兰的状。图兰跟吉祥成亲后,时不时会帮着谢姝宁送些东西进来交给燕娴,有时也会说上些话,只就连燕娴这般好性子的人都忍不住说同图兰这丫头说话,能把人给说的哭笑不得。 二人早已相熟,见面后很是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话。 因怕燕娴着凉,所以房门一直紧紧关着,只将窗子留了细溜儿一道缝,用以通风。 燕娴靠在枕上笑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怎地不见鹿大夫?” 谢姝宁每次来看她,多半都是带着鹿孔一道来的,这回应当也不会例外才是。但谢姝宁进门半响,燕娴却始终不曾见到鹿孔,不由疑惑。 “这回带了好些药材来,旁人哪里认得,只得让他自己下去归置,等安置妥当了,再来为你诊脉。”谢姝宁笑着解释。 燕娴不疑有他,亦笑了起来,道:“回回都少不得要辛苦鹿大夫。” 谢姝宁同她打趣:“那便让你哥哥多付些诊金给鹿大夫。” “好!”燕娴抿着嘴笑,笑了会突然怅然道,“听说父亲的墓,叫贼人给盗了……” 不同于燕淮跟燕景的淡薄父子情,燕娴对亡父一直心怀敬爱,知晓这事后,很是伤心。 “说来古怪,究竟是哪里来的盗墓贼,竟敢夜闯燕家陵园,做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燕娴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又不是山野田间之墓,只怕不是寻常人所为。” 听着她说话,谢姝宁不由得眸光微闪。 她一直都知道,燕娴身上有与众不同之处,兴许是因为她自幼的生活环境太过纯粹,反倒是叫她遇事之时想法总是一针见血,尤为敏锐。 谢姝宁暗叹,老天爷总是不待见过于聪慧之人。 她没有附和燕娴的话,只笑着劝慰了几句。 燕景的墓被盗,不是小事,很快便惊动了上头,燕淮身为燕景的嫡长子,爵位的继承人,自然只能立即出发前往西山的燕家陵园一探究竟。 燕娴唉声叹气地道:“墓中的东西想必都已一扫而空了,我给父亲亲手刻的那枚印章虽不是值钱之物,只怕也难以幸免于难。” 贼不走空,雁过拔毛,能带走的东西,一定都会一并抢走。 谢姝宁忙转移了话题,问起她的身子情况来,平素都吃些什么,夜里睡的可安稳,事无巨细,一点点问过去。 与此同时,出了宁安堂的如意忧心着西山的情况,暗骂哪个不长眼的连燕家的坟也敢扒,一面往前头去。才走没一会,眼前忽然迎面来了个人。他放慢脚步停下一看,来的可不正是自己的外祖母周嬷嬷,赶忙迎了上去,道:“姥姥,出了何事?” 轻易无事,周嬷嬷并不离小万氏的身,便是要寻他,多半也只寻个小丫头出来找他。 如意搀着她往一旁去,让她坐在抄手回廊下。 周嬷嬷喘了两声,伸手按着太阳穴,道:“今儿也不怎地,我这头疼得厉害,当不得差了。” “疼?”她前几日才磕过,脑袋上肿了老大一个包,这会一喊疼,如意便急了,“我这就使人请大夫去!” 周嬷嬷拉着他的胳膊,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我都这把老骨头了,又不是正经主子,三天两天请大夫叫人看笑话。” 如意见她神色恹恹的,说话间也有气无力,心中一动,遂道:“对!我差点给忘了,今儿个正巧鹿大夫在府里,请他给您瞧上一瞧,却比外头的大夫强上百倍!” “鹿大夫?”周嬷嬷霍地抬起头来,“哪位鹿大夫?府上谁病了?国公爷不是出门了吗?” 如意道:“来给小姐望诊的。” 周嬷嬷的闺女,如意的娘,那是燕淮的乳母,关系一重重论过去,谁也不拿周嬷嬷当个外人。燕娴那边虽然从来也没叫周嬷嬷见过面,但府里有位小姐住着,周嬷嬷还是知道的。因而如意也不瞒她,只是谢姝宁跟燕淮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指不定还是他家主子单相思,便不好乱说,他就隐去了谢姝宁的部分,只将鹿孔的事说了一番。 “怎地突然便上门了?”周嬷嬷闻,面色猛地白了两分。 如意担心地看着她额上冒出来的冷汗,“可是疼得很?我还是这就去请鹿大夫来看看吧。” 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鹿孔就在府里,可不比去外头请大夫方便得多。如意想着便要去寻他,却叫周嬷嬷给死死抓住了手腕,“姥姥身上乏力,这风一吹倒是犯困了,你先送姥姥回去歇着,兴许睡一觉便好了。” 如意皱了皱眉,依着她的话扶着她往外去。 另一边,成国公府角落里的宁安堂,静悄悄的,只有几片单薄的落叶飘飘荡荡地从枝头掉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有双脚,轻轻踩过落叶,飞快地往正房去。 红色的桐油沿着墙根,流水似地泄了一地,弯弯曲曲地将正房给包围起来。 须臾站定,有人躲在角落里,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打开来,轻轻一吹,明亮的火星忽闪着发了光。 只一瞬,那火光就要落入桐油之中,燃起一片烈焰海洋。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只手钳住了那只握着火折子的贼手,狠狠一个用力,火折子脱手而去,已是叫人轻而易举地夺走了。 作小厮打扮的小七将火折子一灭,随后细声细语,慢条斯理地冲眼前身着燕家婢女服饰的女子道:“动作太慢,可只有挨打的份。” 话音落,两人已缠斗在了一块。 小七可不讲究不打女人的男子气概,招招狠辣。 屋子里燕娴靠在谢姝宁肩头听她说着趣事,蓦地蹙了蹙眉,问道:“外头什么动静?” “是小七在练拳呢。”谢姝宁微笑。 燕娴屏息听着,听不明白,便不去理会,又问她:“对了,你上回不是使人来告诉我说,过几日再来看我,怎地今日突然来了?” 谢姝宁合上手中书卷,正视着她,笑说:“你哥哥央我来的。” 章节目录 第361章揭露 > 燕娴闻,面上不禁露出几丝惊讶之色。 她本以为谢姝宁是一时兴起,这才突然来的,只因心中疑惑故而才有此一问,谁知听到的回答竟这般出人意料。她迟疑着,轻声问道:“哥哥他,今日原该在府中等着的吗?” 既特地请了人来,自己却不在府里候着,似乎有些不大像话。偏生这回因为西山的墓地出了事,他不得不带人前去,恐怕已是放了人鸽子。燕娴在心中暗自为兄长叹息着,眼睛则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谢姝宁。 谁知谢姝宁却摇了摇头,依旧笑吟吟地道:“不是,我是来看你的,他在不在都一样。” 燕娴听着,愈发的疑惑起来,奇怪地问:“我这左右无事,哥哥为何特地央了你来看我?” 若说她这会发了病,只能去请鹿大夫来,那还说得过去,可她近些日子身体并无大碍,精神也尚可,他为何突然去请了人?燕娴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蹙了蹙眉。 谢姝宁却只但笑不语,将手中的书在一旁稳稳搁下,而后方才看着她道:“等他回来,你问他便知了。” 二人说话间,窗外庭院里,小七已一个反手将对方的胳膊扭在了身后,“咔擦”一声脆响,婢女模样的女子痛苦地喊了一声,被小七一把伸手捂住了嘴,呼痛声便闷闷地被堵在了喉咙里,成了一阵阵的呜咽。 燕娴耳朵尖,听见了些,紧锁着眉头探头要往窗外看去。可窗户只打开了寥寥一道缝,她行动不便,从现下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一角渐渐浓重起来的翠色庭院一角,根本看不到别的。她一面打量着,一面问谢姝宁:“阿蛮,你刚才可听见了?” “听见什么?”谢姝宁低头翻着另一卷话本子,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燕娴探头看了半响,依旧一无所获,只得将视线收了回来,扭头来看她,略带几分担忧地问:“似乎……有人在尖叫?” 谢姝宁抬起头来,眉眼弯弯,笑道:“好端端的,怎会有人尖叫,怕是你听差了。”说着,她忽然将手中的书往床沿上一叩,“呀,没准是外头跑进来的猫呢。” 正值春日,猫都躁动得慌。 燕娴听明白了,不由面上发臊。 “我倒也想在宁安堂里养只猫呢。”她靠在那,不再去管外头的动静,轻声呢喃着。 谢姝宁在旁说:“既想养,便养上一只吧,平素闲来无事,也好给你解解闷。” 燕娴从不在外头露面,亦几乎从不出门走动,身边陪着她的只有个哑婆婆,的确闷得慌。 “等哥哥回来,我便问问他的意思。”她微笑着。 须臾,门外重回寂静。 屋子里俩人讨论着那猫是不是跑远了,又是从何处溜进来的,抑或是若燕淮答应了让她养猫,又该养只什么模样的好。外头,小七则三两下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绳子,将人给严严实实绑了起来,又一面用东西堵住了嘴,这才将人给拖到角落里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正搀了周嬷嬷要送她回房歇息去的如意,走在半道上,隐隐察觉了不对劲。 周嬷嬷面色发白,额上细汗密布,身子也开始颤巍巍的哆嗦起来,像正在大病之中。如意不敢再走,只让周嬷嬷先在边上坐下歇歇再说,周嬷嬷却直摇头,连声说不必。 如意不答应,顿足道:“姥姥,我还是去宁安堂请鹿大夫过来给您瞧瞧吧!” “您坐在这歇着缓一缓,孙儿去去就回。”毕,他拔脚就要往宁安堂的方向走去。 周嬷嬷蓦地生出一把大力,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执拗地不让他去,口中道:“傻孩子,姥姥没事,真的!不必去请大夫来!”她涨红了脸,急切地说着,“你别去!” 她的视线却牢牢地朝着宁安堂的方向望着,心中担忧渐盛。 怎地都这会了,还是一点动静也无? 不能让如意过去,这万一正巧撞上了,岂非要出大事。 她忧心忡忡地想着,拉了如意就要往反方向走,一边絮叨着:“既是特地请来给小姐望诊的大夫,哪有给我这老婆子看病的道理……” 如意知她性子固执,向来说一不二,见状便知自己是没法说服她了,也就只能叹着气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老夫人那可还安分?” 将要走到地方时,周嬷嬷的面色好看了许多,额上的汗抹去后,也没有再出。如意见了微松一口气,问起小万氏的事来。 周嬷嬷微微一怔,随后说道:“安分,日日诵经念佛,同往常没有区别。” 如意闻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只是辛苦您了。不过眼瞧着主子出了孝,没准今年便能将婚事给办了,到那时府里有了主持中馈的主母,内宅里的人手也会大动一番,您也就能颐养天年,好好歇着了。” “是啊……”周嬷嬷讷讷应着。 忽然,斜刺里冒出两个人来,直接便冲着如意而来,手上寒光闪烁。 周嬷嬷大吃了一惊,大喊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意亦唬了一跳,护着周嬷嬷连连退避。可他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是年迈老妪,哪里跑得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拐角处猛地又出来两个人,同先前那持刀的二人缠斗在了一块。 手起刀落,也不知是谁的血,“嗤啦” 一声,像喷泉似的喷溅出来,落在了如意嘴角。 腥甜的血黏腻地挂在面上,处在震惊之中的如意骤然惊醒,回过神来,拖着周嬷嬷就往后跑。 周嬷嬷愣愣的,扭着头在看打斗中的人,似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如意见她不走,急得要疯,只当她是被吓着了,遂高声喊她:“姥姥,快跑!” “如意!”周嬷嬷脚下却似被定住了一般,她紧紧地抓着如意的手臂,慌张地道,“不该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呀!” 明明一开始便说好了,等到事了,便让她跟如意脱了奴籍,离府而去,怎地如今却全乱了套了? 如意到底不是愚笨之人,闻心中大悸,将周嬷嬷扶到角落处,急急问道:“姥姥你可是知道眼下是怎么一回事?” 周嬷嬷心神不宁地喊着:“如意,你别怪姥姥,姥姥都是为了你好……” “姥姥!”如意从她话中听出了不妙的意味,不由拔高了音量。然而此刻哪里是吵架的时候,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他咬了咬牙,“不论是何事,先行离开这里再议。” 周嬷嬷大口喘着气,总算稍微镇定了一些,跟着如意就要走。谁知没等她走出多远,那两个后冒头的人就追了上来。如意大骇,厉声喝问:“你们是谁?” “大管事。” 对面的人提着剑,语气却恭敬。 如意愣在了原地。 站在他身后的周嬷嬷闻,立时双腿发软,一下瘫在了地上。 大势已去…… 虽则这群人都穿着燕家护卫的衣裳,可只一听到他们称如意为“大管事”,周嬷嬷便知,事情已经败露了。更何况,这俩人身上穿的衣裳,是近卫才能穿的青衣,是她根本拿不到的衣裳…… “扑通”一声,她摔在了地上,额上豆大的汗珠落雨似地哗哗直流。 如意惊觉,忙俯身要去扶她。 对面二人收了剑,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主上有令,要我等送周嬷嬷回去。” 如意经此一遭,本就心神未定,乍然听到这话,顿时跳了起来,道:“主子何时下的命令,我为何不知?” “主上是不想让您为难。” 如意张了张嘴,蓦地想起方才周嬷嬷说的那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来,只觉眼皮一跳,大脑一片空白,良久,他喃喃道:“主子是怕提前说了,我不会相信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去,轻声问周嬷嬷:“您到底做了什么?” 周嬷嬷老泪纵横:“如意,姥姥是没有法子。” 她怕,怕极了,若叫如意知道了他娘的事,他还会不会认她这个外祖母?还会不会像如今这般信她护她?她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孙女,活到黄土埋到脖子,也只得这么一个外孙子,她实在是怕得厉害。 “姥姥什么都没做,只是换了几个丫鬟而已……”周嬷嬷摇头,“姥姥都是为了你好。” 如意霍地把自己的手从她掌中抽了出来,痛心疾首地道:“您老糊涂了!” 虽则眼下还是一头雾水,可他再傻,也知事情不对头,且这不对头还是因了自家外祖母而起。 他突然想起宁安堂来,拔腿就跑。 方才走出两步,便见谢姝宁带着她的大丫鬟青翡,小厮小七拖着个人,朝这边而来。 他有些傻了眼,怔怔喊她:“八小姐……这是……” 风在吹,嫩芽在枝头摇曳生长。 逆光而来的少女,眸子亮如星子,目光悠远。 她眺望着成国公府的重重院落,徐徐说道:“你家主子不得空,故请我来帮忙管几日家。” 章节目录 第362章请君入瓮 > 周嬷嬷行事,足够小心谨慎,可恰恰正是这份小心,让她显得有些不自如,叫人心生疑窦。阖府上下皆知,周嬷嬷的地位不同于普通仆妇,她的女儿是燕淮的乳娘,更是因燕淮而亡,她的外孙如意是燕淮的左臂右膀之一,是成国公府的管事。因而她在府中行动自由,四处可去,甚至于还拿捏着小万氏的吃穿用度。 内宅里,她是一把手。 若她出了纰漏,那成国公府外宅即便始终固若金汤,铁桶似的牢不可破,也是无用的。从外破不易,由内至外,却是十分容易。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一群大老爷们,哪里能事无巨细,连内院也打理得妥妥当当。 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分工明确,可见妇人天生就比男人更擅于处理这些内宅事务。 燕家缺个能主持中馈的主母,故而将权交予了周嬷嬷。 不但如意信任她,燕淮也向来都是信任她的。直到万几道夫妇带着那两大箱的衣料亲自来了一趟燕家,去见过小万氏之后,燕淮方才慎重了起来。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拦着万几道夫妇,不叫他们见小万氏的面,所以打从一开始得知了消息,他便没有想过“避”字。 他由得万几道夫妇上门,由得他们去见小万氏。 然后,他打发了如意去问过周嬷嬷,一点点仔仔细细地问了她当时万夫人同小万氏相处的情况,说的话,做的事。周嬷嬷也仔细地说了,没有一丁点遗漏。 如意信以为真,燕淮却就此起了疑心。 周嬷嬷年纪大了,记性渐渐变得没那么好,前些日子连月例银子发过一回的事都差点忘了,又多发了一回。这样的一个老妪,如何能将万夫人跟小万氏说的话,做的事,眉眼模样何时哭何时笑,都记得一清二楚,事无巨细? 休说周嬷嬷不行,即便换了如意候在当场,只怕也无法记得这般清楚详细。 于是,过得半日,燕淮装作无意,私下里问起周嬷嬷,那日万夫人送了哪些料子来,可有合适的,挑两匹出来让她自己做了衣裳穿。 她是极得脸的婆子,得这样的赏并不少见,因而也没有受宠若惊,只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但说起料子来,却是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燕淮又问起万夫人说的那些话,周嬷嬷面露茫然,过得片刻才将话给接上了。 谎话本就是真真假假搀在一块说的,这会重新提起,连周嬷嬷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更何况,她的记性,委实变得差了。 燕淮转身便派了个人,仔细跟着周嬷嬷。 这事瞒着如意,若是他多心了,那就不必告知如意,免得叫他心中不好受。若是真的……自然要确认到最后一步,才好叫他知道。 一开始,事情并无异常,又过几日,周嬷嬷才露出了马脚。她出了一趟门,回来时神色便有了些异样。她的确是去采买的,但半道上遇上了不想遇到的人。 那日在小万氏房中,万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劝着小万氏跟燕霖不要再继续较真,暂且先离开了京都,往后的事往后再议。小万氏便当着万夫人的面,同燕霖小声说了好一番的话,最后燕霖点了头,母子二人镇定地告诉万夫人,遵从万几道的意思行事。 然而谁也不知,小万氏同燕霖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在佛前日日诵经叩首多年,一颗心却丝毫没有被洗净的痕迹,她日益偏执,只是更加隐忍。 见到了儿子,她心里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愤,就此喷薄而出,似决堤洪水,汹涌澎拜。 母子二人假意答应下来,暗地里却鼓捣起了阴谋。 周嬷嬷本就如墙头之草,随风摇摆,因为自私怕死,故而当年能舍女儿去死,而今又因怕如意知晓此事憎恶自己,愿以一切来瞒,哪怕做不忠不义之人,陷燕家于危境。 她暗暗地想过,燕淮也好,燕霖也罢,都是燕家的主子,不论哪一个成了,都同她没有干系。她要做的,只是在内宅中替换两个婢女,准备几套衣裳,悄悄开个门罢了。到时候,小万氏能不能被人救走,燕家的主子是谁,她都不管…… 只要瞒住了如意,她就能一如既往地心安理得。 周嬷嬷打定的好主意,却忘了,蝎子蜇人可不分好歹,小万氏根本没打算叫她跟如意活下去! 小万氏母子,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谎,骗了诸人。 燕霖答应万几道要离开京都,却要求带着母亲一道走,若不然,他绝不离开。万几道思量后,允了他的话。于是,众人便开始着手往燕家救人。可燕霖自有其打算,他要杀了燕娴! 燕淮少年得志,又得皇帝青眼,叫燕霖想起来便心如刀绞,嫉恨得紧。 如若能杀了燕娴,必定叫燕淮痛苦。 这样的念头一在脑海里冒出,就开始盘旋不去,燕霖甚至不同小万氏商议,便打定了主意。 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倒是周嬷嬷,透露了宁安堂所在后,心中惴惴不安,故而趁着事情未成,匆匆四处寻起了如意,好在叫她给寻见了。然而突然多出了个鹿大夫,叫她知道,事情出差池了。 她没有想到,府里不止多个鹿大夫,原来还有别的人在。 她瘫坐在地上,懊悔不已。 被燕淮搬来照看燕娴,不叫燕娴知道这件事的救兵,泰然自若地站在廊下,领子上绣着的长枝绿鄂梅花,更显得她肤白赛雪,朱唇玉面。 若非燕景的墓直接被人给盗了,燕淮决计是不会离开的,谢姝宁也不会答应来这一趟。 连亲戚都不是两家人,这事到底是燕家的家务事,她插手,本是僭越。但燕淮这回是不走也得走,燕娴身边无人,又是心思重的人,谢姝宁哪里放心让她一人呆着,明知自己不必到场,也不会出大事,但她还是来了。 饶是她,也不曾想到他们竟然会从燕景的墓上下手。也不知是燕霖出的主意,还是万几道……又或是小万氏…… 不论是哪个,都是极歹毒的心思。 她瞥了一眼周嬷嬷,道:“送周嬷嬷下去歇着吧。” 至于如何处置,就不是她的事了。 周嬷嬷喊了两声如意,叫人给带了下去。 如意木立在原地,半响眼中才有了些神采,他问谢姝宁:“可是二爷回来了?” 漠北兰羌出事,燕霖失去踪迹,生死不明一事,他也是知道的。府里安生了这么久,这会却突然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同燕霖脱不了干系。他委顿地看着谢姝宁,“姥姥她,究竟是为何?” 谢姝宁一面让小七将那假的婢女也给带了下去,一面同如意道:“只怕你问她,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有时候,人的心思复杂得叫自己也看不透。她选择站在另一边,自然有她的道理。” 如意垮着脸,似要哭,强忍着。 谢姝宁便也不再语。 ——燕霖回来了。 偌大的京都,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万几道。 连她都知道的事,燕淮怎会不知。吉祥的伤不是白受的,京都上下,能有能力那么快便清了场的人,真要算,其实并不多。 所以燕淮去见了万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久未去过的万家。 他从前没有想过要置燕霖于死地,今时也不会改变决定。然而他等着,注意着,他们却将主意打到了燕娴的身上。 那样一个孱弱而无力的可怜姑娘,生下来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吃不了想吃的,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却心心念念着众人的好。父亲沉默寡,面容冷峻,但只要偶尔来看她,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母亲生下她便去世了,可不论她是何模样,生不如死,也是她心中最好的母亲,只因她给了自己性命;继母跟同父异母的二哥,在她心中,也有可取之处。 没有人非善即恶,人总是多面的。 她只是,更愿意往好的看。 这样一个人,竟有人要活活烧死她。 谢姝宁遥遥朝小万氏所在的方向望去,眼神冷凝。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燕淮一开始已留了小万氏跟燕霖的性命,过得几年却改了主意。 兜兜转转,许多事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但却总忍不住回到最初命定的那个位置。好比她复生后,母亲活了下来,可最后还是差点命丧惠州。燕淮这一世变了许多,许多事都已提前,最后燕霖还是活着回到了京都,还是差点杀了燕娴。 因果轮回,难道真的避不开? 谢姝宁想起前世的燕淮,心中一凉。 难道前一世,燕娴并没能活下来? 她没有参与,甚至不知燕娴的存在,并不知情,她只知道,燕淮的阴鸷狠辣真正开始叫人诟病叫人闻风丧胆,皆始于这一年。 此刻身处西山陵园的燕淮,正在同京兆尹李大人说着话。 燕景的墓被盗,可不是小事,在场诸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燕淮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想,自家大舅舅这般不知进退,只怕也是时候告老还家了。 章节目录 第363章谁对不起谁 > 陵园遭了贼,燕景的墓被人给挖了老大一个坑,绝不是什么小事。京兆尹亲自到场不提,就连肃方帝也被惊动了。幸而此事不宜闹大,故而京都之中流不密,没有闹开去。但肃方帝仍立即便发了话,要下头的人务必早日破案。 李大人急白了头,遍寻西山,却没有得到半点线索。再这么苦苦查下去,也依旧无法破案。 他一时心惊不已,生怕一个不如意就叫自己掉了脑袋。眼下肃方帝脾气大,说一不二听不得任何辩白之,他就算在肃方帝跟前说破了嘴皮,肃方帝也不会听进耳中。高高坐在皇位上的那人,只会冷眼看着跪在下首的他,告诉他,不论有没有线索,案情如何凝滞不前,只要破不了案便拿脑袋来抵。 李大人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燕景的墓不仅仅被挖开了个盗洞,四周更是一片狼藉,因夜间下了一场疾雨,处处泥泞,那些原本有可能被找到的脚印、痕迹,都被雨水给冲刷掉了,就仿佛连老天爷都在帮着贼人。 自然,燕淮并不这般看。 天气如何,夜间是否有雨,都可以从天象上推断出来。只怕,这一回也正是有人在得知夜里会有一阵雨后,才决心动的手。狐狸懂得用长尾扫去身后脚印,狡猾似狐的人,更有数不胜数的法子能掩盖踪迹。 李大人一行在西山的陵园里兜了一圈,一无所获后,只得先行回城。 这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暖春渐至,碧空如洗,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当空。 一行人在入城后便暂且分了手,李大人面色凝重地看着燕淮,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要他放心,此案必破。 燕淮听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策马往南城去。他们既敢在墓上打主意,自然就有信心不会留下叫人追踪的痕迹。偏生又赶上了那场雨,更是将一切都洗刷地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痕迹。要想从这上头做文章,寻线索,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策马回成国公府的路上,燕淮勒着牛皮制的缰绳,望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城,微微皱紧了眉头。 ——斩草到底还是需除根。 他勒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勒得身下骏马高高仰起头来,嘶鸣了一声。 吉祥跟在他身侧,见状不禁扬声喊了他一声,“主子!” 燕淮这才回过神来,眯了眯眼睛,放松了手中缰绳,回头看他们一眼,道:“我没事。” 从他们启程去西山开始,他便连眼也不曾阖过,如何会没事?但诸人皆知眼下不是劝说的时候,听他说无事,便也都不作声,只默默跟在他身后往国公府去。 铁蹄叩地声响渐渐远去,过了拐角,便能见到燕家的正门。 早早有人候在门口,寸步不离地等着他们回来。众人下了马,四散而去,只吉祥跟图兰还跟着燕淮往里头走。 方才迈过门槛,守在门口等着的护卫便恭声回禀道:“主子,府里一切如常。” 燕淮颔首,忽然问道:“谢八小姐昨日何时离开的?” “申正时分,才离的府。”护卫回道。 “如意在哪里?”燕淮一面走一面低声问道。 …… 迎着金灿灿的明媚春光,众人沿着抄手游廊走得飞快。 图兰跟吉祥落后一步,她轻轻扯了扯吉祥的衣袖,疑惑地问道:“小姐来过?主子一直在外头,又是怎么知道小姐来过的?” 吉祥微微摇了摇头,道:“眼下还不得而知。” 这件事因里头掺上了周嬷嬷,便等同于掺上了如意,燕淮只是心存怀疑,故而请了谢姝宁前来一事,除了他们二人自己知晓外,旁人皆是事后方知。图兰跟吉祥一直跟着他,知道的就更是晚上一步。 少顷,燕淮问完了话,将护卫打发了下去,直接往宁安堂去。 他衣裳未换,风尘仆仆,加上一夜未眠,此刻眼下青影微现,模样不似寻常。因而他才进宁安堂,便叫燕娴发觉了不对。她坐在轮椅上,让伺候她的哑婆婆急急推了自己出门,问道:“可是西山那边的事,很难办?” 燕淮笑了笑,摇头道:“没有,你不要担心。” 燕娴闻,抿了抿嘴,盯着他眼下的青影道:“哥哥也不必挂心我,我在府里好的很,你昨日不还特地请了阿蛮来陪我说话吗?瞧你的样子就是一夜未睡,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她敏锐地从这两天发生的事、见过的人中发觉了不对,但他们瞒着她,必然有瞒着她的道理。她的病是天生的,但多思多虑,对她的身子也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们既不提,她也就不再追问。 她劝了燕淮回去休息,又关切地问了吉祥的手伤,知悉已无大碍后转头又笑着对图兰道,“鹿大夫留了几帖药,说是服了对经络生长有大裨益,让我转交给你。” “鹿大夫也来了?”图兰脱口问了一句,随后跟着燕娴往屋子里去,从哑婆手里接了药回来。 燕淮便让他们夫妻二人先回去,他自己多留了片刻。 府里昨日发生了什么事,燕娴隐有察觉,知道的却并不清楚。 燕淮想了想,仍将燕霖归来的事瞒下了。 离开宁安堂后,他并没有回去休息,而去见了如意。如意过了一夜,恢复了些精神,眼下见他回来了,反倒长舒一口气。周嬷嬷的事,拖着总不像样子,能早日解决当然要越早解决越好。 燕淮倚窗而立,将周嬷嬷瞒着如意的事告诉了他。 他娘的死,周嬷嬷的避,而今为了瞒住他,又不惜为小万氏使唤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如意听得失了神,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了椅子上,半响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昨日谢八小姐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他呢喃着,俯下头去,说不清自己心中是难过还是失望又是震惊,抑或是羞愧。 他沉默了许久,平复下心情后,亲自去见了周嬷嬷。 门洞开着,他任由明亮的日光穿透稀疏的树梢,斜斜照进屋子里。 周嬷嬷仍念叨着那句“我都是为了你好”,拉住了如意的胳膊。 如意默不作声地听着,听着她反反复复说着这样的话,却绝口不提自己的错,不由一阵心寒。他将胳膊抽了出来,摇着头轻声道:“姥姥,你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好……” 周嬷嬷话音一顿,旋即连连否认:“不,不是这样……” “罢了,您歇着吧。”如意站起身来,转身出了门。 只她到底生了他娘一场,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意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到底还是留下了她的命。周嬷嬷只拎了只小包袱,被如意亲自送到了平郊的乡下,便算他尽了孝,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半年后,周嬷嬷去世,如意打发了两个人去为她处理后事,自己却始终连柱香也没去上过。 有时候,在你下错了决定的那一瞬,代价便已在候着了。 周嬷嬷还算是个幸运的,剩下的那群人,却远不及她走运。 小万氏没能等到人将自己救出去,反倒将自己彻底困死在了燕家。燕淮去见她时,她正瞪着眼睛扒着窗户往外开,披头散发,喊着燕霖的名字。活像个疯婆子。 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丁点,她就可以逃出去,却在最后关头叫人给拦住了去路。 她何其狡诈,为了以防不测,事情败露,甚至已换上了府上婆子的衣裳准备趁乱溜出这座院子。然而即便如此,她我此刻仍在这屋子里困着。 一见到燕淮,她便忍不住尖声笑问:“怎么?来看看我死了不曾?” 燕淮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只道:“母亲多想了,我只是特地来知会你一声,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手软了。” 小万氏脸皮一僵,声音喑哑地道:“你要杀了他……你凭什么?” “就凭你们想要娴姐儿的命。”燕淮淡然一笑,“以命换命,我觉得甚是公平,母亲以为呢?” 小万氏尖叫:“公平?你娘不知廉耻,同燕景这混账东西婚前有染,珠胎暗结,难道就是你口中的公平?” 就算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仍记得少年时的燕景穿着青衫懒洋洋歪坐在树上,俯身朝她伸出手,笑着唤她乳名时的模样。青梅竹马的人,是她们。燕景要娶的人是她,她要嫁的人从来也只有燕景。 她知道自己不如长姐貌美娇俏,不如长姐嘴甜讨喜,可一切都没有关系,她还有燕景。 然而连燕景,却也成了长姐的囊中物。 这世道,何来的公平? 小万氏又哭又笑,口中声声凄厉:“你娘庆隆八年的三月成的亲,时年十月便生下了你!” 燕淮敛目,他只七个月便落了地,是以生母才会在后头缠绵病榻,只因他是早产,生时意外连连,这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事。 他无意再听小万氏往生母头上泼污水,转身便要走。 小万氏却忽然收了声,不哭也不笑,只平静地道:“你落地时,已足月了。” 章节目录 第364章姊妹4K > 小万氏面上因为愤恨而显得狰狞的神情已隐去不见,她木着一张脸,伸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鬓边散乱的发丝,将那缕掺了一丝银白的头发别到耳后,声音变得愈发平静无波。她望着燕淮的背影,回忆着年轻时的燕景,忽然将嘴角微微一勾,道:“产婆唬了一跳,还没等把你放入襁褓,已先下跪求饶了。” “求饶自然无用。她若当场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恭喜的话,安置妥当后收了赏钱悄悄而去,也就罢了,可她没忍住,吓糊涂了。”小万氏往后退了两步,自去椅上坐下,“她死了。”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否则封口费给的再多也是没有用处的。” 她说着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里头些白森森的牙,像是兽类的齿,犹自带着血腥气。 燕淮定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道:“鬼话连篇。” 小万氏霍然站起身来,指了他的脸道:“三月成的亲,怎么可能十月便瓜熟蒂落?你娘不要脸!” 她只要一想起昔年眼睁睁看着大万氏穿了自己的嫁衣,由兄长背着出门上了花轿,朝着她心心念念的人而去,便觉心痛如绞,经年难消。母亲发的话,连父亲都给瞒住了,任由生米煮成熟饭,换下了她的亲事。 他们这样的人家,焉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姐妹易亲,说出去岂非惹人笑话?可她年幼,长姐比她年长,论理的确该是长姐在她前头出阁,故而当燕、万两家结了两姓之好后,众人也只当这事原就是该如此的。 燕景同万几道走的近,人尽皆知。万几道有两个嫡亲的妹子,燕景属意哪个,似乎都并不奇怪。没有人知道,这里头根本没有长姐的事。小万氏想了许多许多年,仍为长姐的手段折服。她分明口口声声说只拿燕景当兄长看待,可背地里,却硬生生从她手里将燕景给夺走了。 小万氏恨毒了她,恨到甚至不愿意亲自问一问她,究竟是何时同燕景有染的。 她怕听了那话,脏了自己的耳朵。 她更怪母亲,怪母亲竟在那节骨眼上抛弃了她。同是万家的女儿,她也不是小妇生的庶女,母亲何以如此偏心? 甚至于,到了后来,连对待两个外孙子的态度上也那般不同。从头至尾,母亲都只会偏袒长姐跟长姐生的孩子。她也知稚子无辜,这件事再怎么怪也怪不到燕淮身上,然而日复一日,这孩子的存在都在提醒她,被人背叛的滋味。 “你娘死了的时候,我差点笑出声来,委实太开心,开心到不能自已。”小万氏深吸了一口气,“这都是她的报应!” 燕淮眼中透着森冷的寒意,他嗤笑了声,转身即走。 小万氏在他身后大呼:“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恨你?如今知道了,是不是也觉得没脸听下去?” 燕淮的手已搭在了门上,他冷笑:“如果这便是真相,你怎会等到这时才说出来。” “是,我没有证据,毫无证据,可你娘的的确确对不起我,她死了也还是欠我的!”小万氏闻略微一怔,而后跟着连道了两声好,旋即也冷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怀疑你爹不是病死的吗?他的确不是,他只是偶感风寒而已,是我在他药里下了毒,一点一点,毒素慢慢侵蚀着他,到最后他已连动也难动。” 说起燕景,她面上划过几丝痛苦之色,“我不怪他,你娘那样的姑娘,谁不喜欢,有谁见了不会心动。可他至死都不肯承认,他一早便同你娘有了苟且。七个月落地,却是个足月的孩子,他当我是傻子不成?”说到最后一句,小万氏猛地拔高了音量,喊得声音都变了调子。 燕淮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他不信。 日光透过窗棂,在窗下洒下一片碎金之色。 他看了两眼,低声说了一句“若果真如此,母亲大可以去九泉之下亲口问一问我娘”,旋即推门而出。 小万氏猛地扑了上去,却只撞上了紧闭的门扉,她扒拉着门,指甲在上头划出一道道痕迹,发出刺耳的“嗤啦”声。她想要喊住他,却莫名觉得语塞。 证据……她没有证据…… 年少时,她自诩名门闺秀,矜持有度,即便同燕景两情相悦,亦从来不敢做出半分出格之事,私下里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便足够叫她心惊肉跳上许久。可长姐不同,全家上下都宠着她,惯着她,将她惯得没了规矩。平素里想出门便领着人出门去,想上哪儿游玩便上哪儿游玩。 因而长姐何时悄悄见了燕景,二人如何避过众人眼线,有了首尾,她皆不知。 燕景不认,长姐始终自若,甚至于在嫁入燕家后再见她时,也是一派泰然之色。 她忍无可忍,背着人痛哭失声,攥着长姐的衣袖质问她为何这般对待自己。可长姐唬了一跳,磕磕绊绊地道,根本不知燕景同她的事。 她当场傻了眼,即便是关系淡薄的姐妹,可到底也是日日见面的亲姐妹,她同燕景的事,连兄长都略有察觉,长姐她如何会一点不知?她当然不信,现在不信,当年更是不信。 长姐手足无措,花容失色,当着她的面哭了起来,问她为何不告诉母亲。 她咬着唇,哭成泪人,她如何没说,母亲如何不知。这世上,天真烂漫不知人间几何的人,从来都只有她的长姐一人。可这天真,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 她当时差点便信了,甚至认下了这事。 可怀胎未及十月,长姐便已生下了足月的儿子。 那一刻,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几乎都要崩塌了。 于是,在长姐去世后,她力排众议,嫁入燕家做了继室。母亲震怒,坚决不允,她便跪地不起,只反复问着母亲当年对她不起,而今难道还要如此待她? 昔年尚且年轻的万老夫人,当着次女的面泣不成声,到底允了这门不该答应的婚事。 小万氏披散着发,松开了手,在门后瘫坐下去,问自己,是否后悔? 她听着檐下栖着的飞鸟振翅而去的清脆声响,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不悔…… 至始至终,都是他们待她不住。 她咬着牙哭了起来。 这是她嫁入燕家的第十五个年头。春风徐徐,骄阳似火,她却仿佛身处炼狱深处,在顷刻间老了十岁,华发早生,神情颓丧。 …… 半个月后,肃方帝的书案上多了几份折子。 一本本,皆是状告定国公万几道的。 西越朝以武为尊,定国公府亦是以军功立足,每一任定国公都是实打实从军营中历练出来的。万几道在为官之道上并不通透,可却因为这些特殊的缘由,显得并不重要。他身上的那些功勋,足以叫他不必忌惮那些碎嘴的文官。 庆隆帝在位时,尤是如此。 庆隆帝性子绵软,对下头的臣子多敬重有加,并无架子。多年来,自然也有同万几道有嫌隙的人费力弹劾他,但庆隆帝对这些帮自己镇守过边疆的臣子尤为看重,始终圣眷不减。 然而肃方帝当政后,事情有了些微变故。 他一来已动了心思收拾梁家的兵权,当然也不会放过万家的。 恰逢此时,御史弹劾万几道当年征战滇南时,杀良冒功,恣意克剥军粮,纵兵掳掠,甚至于同滇南土司之女有染,藏有一私生子。 一字一句说的有鼻子有眼,竟叫人不得不信。 当年万几道攻打滇南,可是同梁思齐一道的! 肃方帝看着折子就发笑,指不定这回能连带着将梁思齐也一道给拉下马,立马便下旨让人彻查此事。然而梁家刚一得到风声,便拼命将自己给撇清了去,甚至不惜踩了万几道一脚。 识时务者为俊杰,都是聪明人,不会为了义气二字搭上自己去。 肃方帝还有二手准备,也怕一下子端掉了两家,叫人议论,便也就暂且不去理会梁家,只盯着万几道问罪。 那滇南土司之女跟私生子,也被大理寺少卿亲自审讯收押。 万几道头上的罪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叠加。 清虚道士日夜赶工为肃方帝炼制丹药,将他喂得精神抖擞,要亲自提审万几道。 消息还未发布,燕淮已先知道了。清虚让人悄悄递出来的消息,比旁的渠道快上许多。燕淮看了字条,烧了。纸烟弥漫之际,吉祥来寻他,道:“万老夫人,亲自来了。” 燕淮垂眸,“说我不在。” 吉祥应声退下,须臾换了如意来,原是谢姝宁来了。 他仍有些恹恹的,知悉谢姝宁已去了宁安堂,便也过去了。 一入内,便听谢姝宁在同燕娴说起半月后南下延陵的事。他一怔,旋即脱口问道:“回延陵?” 正在树下说话的二人一齐朝他望了过来,谢姝宁微笑,颔首道是,“去岁冬上便有的打算,不曾想拖了许久,今日是特地来告别的。娴姐儿的病,鹿大夫仍在想法子,今后每隔半年,我会谴鹿大夫赴京一趟,每个月,亦会派人送了特制的药来。” 燕淮愣愣地站在几步之遥外,道:“多谢。” 谢姝宁发觉他有些不对劲,不由蹙了蹙眉。 燕娴自然也看出来了,她推说自己有些渴了要回房吃茶,让人推了自己进屋,只留他们二人在外头。 风轻轻吹着,二人相对无。 良久,燕淮道:“可是准备定居延陵?” 谢姝宁笑着点头:“延陵本是故居。” 燕淮看着她,心如擂鼓,张了张嘴,满心的挽留跟心迹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吉祥远远地唤了他一声。他叹口气,示意吉祥说话。吉祥便说,万老夫人不愿离开。 燕淮沉着脸。 万几道已被收押。他身在锦衣卫,行事颇为方便,轻而易举找到了燕霖带回府来。 他在等,等万几道落马再收拾燕霖不迟。 他也知道,外祖母一定会来求情。 然而这样的戏码,一次有效,再用他只会觉得心冷如死灰。 谢姝宁在旁隐约听见,蓦地想起前世燕淮站在傀儡小皇帝身后,玩弄权术,冰冷无情的模样,不禁心跳如鼓,再三斟酌后,忍不住轻声道:“是为了定国公的事?” “只怕还有燕霖母子的事。”燕淮苦笑。 谢姝宁转头,遥遥望了一眼窗,果然瞧见燕娴倚在窗边正关注着外头的动静,不由叹息道:“只怕老夫人见不到你,不会走。” 燕淮袖手而立,身姿闲适,眉宇之间却没有怡然之色,他微微一颔首:“外祖母的性子执拗,不管谁劝,她都不会听的。”他动手的对象只有万几道,死死拿捏着分寸,万家会没落,根基却不会动摇,他那几个堂兄的性命亦无忧,但从此以后,万、燕两家,此生不再往来。他也无意再见外祖母。 但他深知外祖母的性子,于是略一沉思后,他让吉祥去请了人进来。 谢姝宁莫名松了一口气,想起一事,道:“燕大人若得空,我娘想请你吃顿饭。”顿了顿,她补充了句,“印公那也下了帖子,只是还不知得不得空。” 不过汪仁他,应当不会缺席。 他们一家人即将离开京都,请恩人吃顿饭,也是该的。席间还有表哥跟兄长作陪,于情于理也都是妥当的。 她正好在,便索性亲自同燕淮提了。 燕淮听完,立即应了下来,随后他暂离了宁安堂去见万老夫人,谢姝宁则进房陪着燕娴说话。燕娴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同她嘀咕:“我心里突然好慌。”没有任何理由,突然之间便觉心慌不已。谢姝宁唬了一跳,忙要叫鹿孔来看,却叫燕娴阻了。她摇摇头道:“只是心慌罢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谢姝宁怔了怔,竟也叫她给说的心乱起来。 燕家门外,却已乱成了一团。吉祥得了燕淮的吩咐才要来请人,万老夫人却忽然间晕了过去,顿时不省人事。 乱糟糟的,燕淮接到消息,立即让人去宁安堂请了鹿孔。 将人在厢房安置妥当后,鹿孔也匆匆赶了来。 仔细看过后,鹿孔走进耳房,摇着头对燕淮道:“老夫人的情况不大好。” 章节目录 第365章秘辛 > 万老夫人的身子早几年便已经大不如从前,成日里补药流水似地往嘴里送,这才好了许多。她看着尚算精神,内里却早就已经虚了。这些年来,心结横亘在她心间,像一堵坚实的墙,轻易连砸也砸不掉。重且厚地压在她心上,叫她每逢夜间便禁不住辗转难眠。 这么多年来,心中郁结便是拖也快要将她给拖垮了。 这回遇上了万几道被弹劾,她更是心乱如麻,当天闻听消息之际已是立即白了脸。过得两日知悉了燕霖的事,她愈发惶惶难安,傻了眼。 一来二去,等到她好容易打起了精神赶往燕家想见燕淮时,却被吉祥一句“主子不在府中”就要给打发了,她焉会相信。转瞬间,急火攻心,她在马车里双手扶着车壁,蓦地摔了下去。 摔倒的那一刹那,她的额重重磕在了地上,霎时红肿一片。 万老夫人只觉两眼发黑,连张嘴唤人的力气也无。好在伺候她多年的婢女牢牢跟在她身侧,一见她晕了过去,当下将人扶了起来,扬声呼喊,使人去府中禀报。 恰逢吉祥二次前来,这才匆匆忙忙将人给送到了厢房里。 鹿孔把过脉,又看了万老夫人舌苔的颜色,暗沉发白,再翻开眼皮瞧了瞧,眼白浑浊不清。 万老夫人浑身病态,已难以掩盖。 他说完情况不佳后,紧接着同燕淮道:“怕是时日无多。” 燕淮心头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震得他发懵,又觉疼得厉害。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叫他不敢相信。他定定看着鹿孔,追问道:“没有法子了吗?” “没有。”鹿孔摇头,叹了口气。 医者父母心,他鲜少会指了哪个病患说出时日无多这样的话来,但他若是说了,便证明他真的无措了。 燕淮不是第一日认识鹿孔,自然明白他的话有多少分量。 他怔怔地抿紧了嘴,僵立在了原地。 明明上一回他前去万家见外祖母时,她瞧着虽然面有隐约倦色,但脸色红润,并不像病入膏肓之人。 良久,他低声问鹿孔:“约莫还有几时?” 鹿孔思量着,正色回答道:“仔细用着药,没准还能捱到今年冬上。” 下之意,只能靠药物续命。然而续命之法却也是熬不长久的,至多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燕淮听明白了,郑重地点了点头,送了鹿孔出去开药,自己则坐在耳房里,沉默了许久。万老夫人也一直昏睡着,没有苏醒的迹象。眼下这时候,不宜挪动她,燕家便派了人前去万家,告知此事。 万几道的夫人正在府中心急如焚地候着万老夫人回来,结果等了大半日,传来的却是这么个消息,她大惊失色,慌慌张张亲自往燕家来。这种时候,即便他们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万几道被弹劾一事同燕淮脱不了干系,却也不能不来往。 万夫人赶到了燕家,一不发入府见了万老夫人,见她昏睡不醒,心中愈发焦灼,两头着火,却连一头也扑不灭,令人手足无措,寝食难安。因万老夫人此刻无法回府,只能暂且留在燕家,万夫人却不便留下。 她也不敢、不愿留下。 侍疾一事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她为万几道奔走,已知燕淮这里是行不通了,她便咬咬牙不再留意,转而想起了别的法子。何况还有个老夫人留在这,若她醒来,燕淮愿意见她,总也能说上几句话,可不比她这个本就不亲近的舅母管用? 万夫人如是想着,佯作镇定地离开了燕家。 多事之秋,也不会有人在意她这个儿媳妇做的够不够格,她自己也无心在意。她匆匆出了门,怀揣着对万几道的担忧,在暮色四合中回了定国公府。 她走后约莫一个时辰,万老夫人才徐徐睁开了眼睛。 檐下的灯都已点燃,夜色已至,四处幽静。 燕淮一直呆在耳房中候着,他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按压在雕花的椅臂上,骨节上泛出青白来。 稀薄的月色渐渐自窗棂缝隙间透了进来,将没有点灯的屋子里照得亮堂了些,也衬得少年高瘦的身形带着淡淡的萧索落寞。他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如意在外头叩响了门,推门进来回禀,“主子,老夫人醒了。” 他方才朝着门边望了过去,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之色,扶着椅臂站起身来。 鹿孔背着药箱从如意身后探出个脑袋,道:“老夫人吃了药,药力也过去了,这会精神好了许多,说话不成问题。” 白日里,谢姝宁得知万老夫人忽然晕过去的事,很是心惊了一番,她暗自算着,惶惶然发觉万老夫人前世少说还有两年可活,可如今照鹿孔的话来看,最只剩下半年左右。 兴许是因为燕淮对万家发难的时间提前了,连带着万老夫人的病情加重,性命也不由缩减。 她索性先将鹿孔留了下来。 万老夫人病倒的事,不宜张扬,若离了鹿孔,自然还得从外头去请大夫来,倒不如用自己人来得保险。 这会,万老夫人醒来,鹿孔便仔细叮咛了燕淮几句,这才先行退下,去小憩了一会。 燕淮孤身去见万老夫人。屋子里药味浓郁,带着微微的苦涩气息。万老夫人躺在床上,虚弱地闭着眼睛,然而当软靴踩过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传入她耳中时,她立即便睁开了眼,焦急地想要从床上坐起身来。边上伺候着的大丫鬟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往她身后垫了只软枕。 万老夫人大口喘息着,轻轻摆摆手,道:“你先退下。” 大丫鬟微怔,没动,轻声道:“老夫人,夫人临行前,特地叮嘱了奴婢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下去!”万老夫人霍地扭头看她,皱着眉头喝了一声。 “是。”大丫鬟唬了一跳,这才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万老夫人呵斥了一声,则只觉嗓子眼里发痒,难受得很,背过身重重咳嗽了几声方才觉得舒服了些许。 桌上的灯散发着温暖的光,万老夫人的面容在灯光下柔和了下来,她望着燕淮,自嘲道:“瞧,这人老了一身都是病。” 燕淮靠近,俯身将她身后的软枕调了调位置,淡然道:“不是大病,吃了药好好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祖孙二人,只这般瞧着,倒相处得十分怡然,同寻常人家的祖孙似乎并没有区别。然而他们到底,不是一般人。万老夫人又咳嗽了两声,忽地伸手抓住了燕淮的手腕,摇头道:“姥姥的身子,姥姥自己清楚。” 燕淮一愣。 小时候,祖孙二人较之常人更显亲厚,他倒总姥姥前姥姥后地唤万老夫人,只后来,却再不曾这样称呼过。 他努力泰然地道:“会好的。” 万老夫人失笑,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良久才松。 燕淮就在床沿边的椅子上落座,点漆似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地砖看。 他生来同父母感情淡薄,因而时常不知该如何同人交好,故而但凡有人待他好过,他便记得牢牢的不愿意遗忘。外祖母待幼年时的他,如珠如宝,委实是含在口中都怕化了,他哪里能忘。 静默了片刻,他道:“娴姐儿想见见您。” “娴姐儿?”万老夫人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啊……是如儿的女儿。”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带着病容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说:“同你娘生得可像?” 燕淮摇头:“不像。” 万老夫人面露可惜之色,随后凝视着他的眉眼,长叹一声:“你的眼睛倒生得同你娘很像。” 寂静的夜里,这一声长叹绕梁不去。 “姥姥,一切都回不去了。”燕淮抬起头来。 万老夫人又叹一声,面上浮起一个凄苦的笑容,似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终于道:“是我错了……这些都是我的罪孽……”她不提万几道,却只伸手来拉住燕淮的手,道,“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姥姥,你要怪便来怪姥姥吧!” 窗外一阵风过,吹动树叶,飒飒而响。 万老夫人紧紧抓着他的手,急声道:“我跟你娘已错了一回,你万不可再错了!” 燕淮原本只当她是在为他们开脱,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然而听到这一句,他顿时心如轮转,一刹那翻过了好几个念头,浑身僵硬地问道:“难道那些事都是真的?” 万老夫人蓦地噤了声,面露迟疑,嘴角翕动,却不发一。 燕淮心下微凉,踉跄着站起身来,“庆隆八年三月进的门,十月便生下了足月的我,可是真的?” “是真的。”万老夫人嘴角笑意愈涩。 燕淮苦笑,“所以这桩亲事原该是姨母的,也是真的?” 万老夫人忆起昔年往事,如鲠在喉,重重点头。 “您何必……”燕淮闻,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万老夫人却忽然正色起来,一字一句地道:“我若不这般做,你娘就只能死,你也只能跟着一块死。”迟疑良久,她终于还是说道,“你身上流着的,并非燕家血脉……” 轰隆—— 似一阵晴天霹雳,燕淮被震得往后连退两步,左手猛地伸向腰间,死死握住生母留下的那块玉佩,深深硌入掌心,生疼。 万老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余的那半句话,因而支离破碎。 “你娘是、是个胆大包天的糊涂鬼啊……” 章节目录 第366章花样作死 > 她犹记得,那是个春日渐老,初夏将至的日子。 风已很暖,带着和煦的气息从半开着的窗子吹进来,将一室都熏得暖洋洋的。日光恍若碎金,将窗上蒙着的烟霞红蝉翼纱照得一片绯色,深深浅浅,十分夺目。 彼时她还不是老夫人,仍只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有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封了世子的儿子,日子富裕无忧,逍遥得紧。她先得了儿子,后过了好些年,才又得了大女儿。长女生下来便不爱哭,稍一逗弄就咯咯发笑,惹得众人见了都不由跟着一块笑。兼之又生得粉雕玉琢,委实叫人疼爱。 等到怀上次女时,她已早过了盼女儿的时候,倒想着儿子大了身旁没有兄弟扶持,满心想要再生个儿子,可谁知落了地一看,原是个闺女。虽则闺女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不论如何都是她的孩子,焉有不疼爱的道理,但若说不失望,却一定是假的。 次女出生后,她仍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跟大女儿身上。次女多半是由乳娘带着的,又是个沉默寡的性子,半大的孩子便像个老古板似的,问一句答一句,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习惯了大女儿时不时地撒娇之后,再同沉静的次女相处,她便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孩子也是敏感的,也因而愈发不大喜欢亲近她。 过了这么多年再回首去看往事,万老夫人才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一切归根究底,还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偏心眼,又将长女宠怀了、惯坏了,后头的那些事,只怕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那一日,她正歪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午睡,婢女在边上轻轻摇着扇子,很是惬意。 忽然,门前新换上的湖蓝织暗花竹叶的帘子叫人给撩了起来。 须臾,脚步声渐近,有人在她身侧轻声唤道,“夫人,出事了。” 她正睡得朦胧,忽闻出事,蓦地惊醒,睁开眼坐了起来,望着来人蹙眉道:“出了什么事?”问完这话,她才认出来,来人是长女房中的管事妈妈周二家的,素来很得她的器重,堪称心腹,这才愿意打发了她去长女那伺候。 周二家的却垂着眼不敢立即接话。 她便看得分明,心中微讶,旋即摆了摆手将屋子里的其余人都给打发了出去,只留周二家的一人说话。 等到人尽数散去,门口的帘子静静垂下后,周二家的才“扑通”一声跪下,道:“大小姐的月信,迟了一月。” 长女的衣食住行,房中大小事务皆由周二家的看顾着,她的月信何时来何时去,周二家的最是清楚不过。小姑娘家家,时有不准也是可能的,但长女自来了癸水至今,最多也就是晚上个三两日,何曾迟过一月。 她慌张地斥道:“怎地这会才来报,可请大夫来瞧过了?” 女子月信准不准,可是大事。 然而周二家的听到她问起大夫,竟是连连摇头,跪在地上久久不起,压低了声音劝说:“夫人,不可请大夫!” 万老夫人年轻时脾气不小,闻不由发怒。 迟了一月,指不定是病了,这婆子竟劝她不要请大夫,心中是存了何种心思? 她当即发了火,起身就要趿了鞋子出门,却叫周二家的拦了。周二家的额上汗水遍布,一句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多遍,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夫人,小姐晨起便犯恶心,已数次了。” “放肆!”都是过来人,这样的话一听便知意思,万老夫人顿时气得手都开始哆嗦。 周二家的更是早就吓得面无人色,身为小姐房里的管事妈妈,却出了这番纰漏,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但这事瞒不得,若真如她所想,她再这般瞒下去,只怕到时,主子活剐了她的心都有。 但万老夫人当场便起了这样的心思,她指了周二家的怒喝:“你也是老人儿了,莫不是吃醉了酒,竟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诨话来!” 周二家的欲哭无泪,连连磕头谢罪,口中道:“奴婢不敢说假话……” 万老夫人闻更是怒上心头,抬脚便踹了过去,随后扭头就往长女那去。 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在踏入长女房门的那一刻,站在帘子外听到里头长女娇声同丫鬟阿蔷时说的话。 少女黄莺般婉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说,“嘴里淡得没有味道,这酸梅子倒不错,往后让她们多渍些。” 她心头一慌,打起帘子闯了进去,一眼便瞧见长女抱着个青花小罐正往里头取酸梅吃。一颗又一颗,像是不知酸。她想起周二家的话,失声喊道:“如儿!” 长女吃着梅子转过身来,笑吟吟唤她,“娘亲,您怎么来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视线越过长女的肩头落在窗外庭院里盛放的一树栀子花上,雪白雪白,一如她此刻的面色。 良久,她屏退了众人,只留了长女同周二家的,让人关上了门窗。 长女彼时年方不过二八,正是花一样的时候,俏生生往那一立,便叫人心生欢喜。她那时,却连笑也笑不出。 她端坐在太师椅上,头一回当着长女的面,肃容沉声对周二家的道:“把事情当着小姐的面说一遍!” 周二家的看她一眼,不敢违逆,低下头去将事情说了。 万老夫人颔首,将人给赶了出去看门,旋即望向长女,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长女手中的青花小罐“哐当”摔在了地上。 万老夫人也不知自己是心痛还是生气,强忍着让人去将自己身边的那位老嬷嬷请来给她号脉。 老嬷嬷为其诊过脉,立即便变了脸。 她一看便知,大事不妙。 周二家的也吓糊涂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俩人都是万老夫人的心腹,可她这会却是一个也不敢留了。出了这样的事,除了她自己外,她谁也不敢相信。这事若叫夫君知晓,等着长女的,只有死路一条…… 孩子能惯着宠着,但底线始终不可逾越。 没过几日,她便接连除掉了这二人,用银子封口,永远不如用“死”来封。都是跟了她多年的人,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也只能这么办。唯有长女,叫她心痛不已。 长女天性烂漫,似长不大的孩子,正同次女性子相反。 因独宠长女,所以她想着多留长女一两年也无妨,便不拘泥于长幼之说,先将次女的婚事给筹备起来。成国公燕家,的确是门好亲事,燕家的儿郎也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很好。因而次女先嫁,倒也无妨。 然而这才打算将长女留一留,祸事便先出了。 她惯着长女,这孩子又是个好动的,故而平素也并不将她拘在家中,想出门只要同她说上一声便可。 结果—— 私相授受、珠胎暗结,生生成了一场大祸。 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同长女发了火,恨不得打死这孽障才痛快,可哪里又下得了手。又因为拖不得,狗急跳墙,叫她将主意打到了次女身上,夺了燕家的这门亲事。他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亲事成了,燕景咬着牙也得认下…… 十七年过去了,她也成了个将死的老妪。 烛光摇曳间,她看着当初因为长女宁死也要留下的孩子,力竭般说道:“是我的错,不曾将你娘教好。万家的大小姐,却喜欢上了江湖草莽……” 一曲长生殿,几盏桃花酿,一响贪欢。 她太惯着长女,以至于长女身边的丫鬟婆子面对长女时,永远小心翼翼,只知服侍,不知劝解阻拦。真到了时候,一个也看不住人。所有人都想着,小姐素来爱玩爱闹,只是趁着看戏,偷偷孤身溜出去喝酒,只要平安归来便是,若叫夫人知道了,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一个两个,都瞒下了这事。 寂寂深夜里,燕淮后背上冷汗涔涔。 他低着头,任由冷汗浸透衣衫,声音透着浓重的无力:“是谁……那人是谁?” 万老夫人咳出一口血来,自用帕子抹去,摇头道:“只知姓赵,单名一个靖字。我私下派人找过,没有任何线索。” 既自称是江湖草莽,游侠一般的人,又岂会轻易久留。 她苦笑,“你娘看多了话本子,只当这天下满是传奇,哪顾后果。” “后果……”燕淮手一松,掌心紧紧握着的玉佩便沿着湖蓝直缀的下摆落在了地上。 仰面朝上的玉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角落里,阴刻着一个靖字。 他长至十七岁,方才知道,原来他爹不叫燕景,而是赵靖。甚至于,这个名字这个人,是真是假,他都无从考究。 柝声响过了二更,他踉跄着夺门而出。 “淮儿!” 他充耳未闻,一气跑得远远的,徘徊于长廊之下,浑身冰冷,似被浸在严冬的湖水中,刺骨生寒。 痛苦像个茧,紧紧地将他缠绕起来,叫他喘不上气。 风声忽然大作,吹得衣袖猎猎作响。 他死死咬着牙,蓦地,重重一拳打在了墙上。 一记又一记,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红着眼,却没有泪。 震惊、愤怒、羞耻、绝望,还有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为之坚持了那么久的一切,都在瞬间碎为齑粉。夜风掀起他的衣摆,冷得叫人直打颤。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 这重重院落,都同他没有分毫干系。 这里,也从不是他的家。 章节目录 第367章告别 > 微黄的灯在檐下随风轻晃,像一个渐渐醒来的梦。 他始知,自己这一生,不过只是个天大的谎,是一场叫他羞愧耻辱的梦。大梦初醒,他望着浓稠如汁的夜色,缓缓将手垂下,默然无声地沿着长廊一步步走远。 这世上,叫人唏嘘的事那么多,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一桩桩一件件不胜枚举。然而从来没有哪一件,能像他身上背负的这一件般叫人浑身钝痛,似三九寒冬里被人生生灌下了两碗冷水,连带着骨头都冻僵,再也等不到消融的那一日。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步履蹒跚,仿佛醉酒之人。 夜幕下的成国公府,恢复了宁静,只有几只不知上哪儿来的蝈蝈,在草丛间发出轻微的鸣叫声。万老夫人喊不住他,心头一阵焦躁,吐了两口血染红了帕子,只觉眼前发黑未及起身,已晕倒在了枕上。 府中一片慌乱,如意遍寻不见燕淮。 直到翌日清晨,薄雾弥漫,日头将出未出之时,他才在宁安堂外的一角找到了浑身酒气的燕淮。燕淮鲜少吃酒,却是个千杯不醉的,如意从未见过他喝醉过。但这一次,他的的确确大醉了一场。 如意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唤了声“主子”,伏在冰冷石桌上的少年便徐徐睁开了眼。 许是因为酩酊大醉了一回,又或是因为枕了一夜的石桌,他的脸色新雪似的白,没有一丝血色。如意见了心惊,想着也不知昨日他都同万老夫人说了些什么,怎地还跑到这喝了一夜的酒,只踟蹰着不知该怎么办。 怔仲间,一身酒气的少年已撑着桌子站直了身子,眼神明澈如泉,看着如意笑了起来,“愣着做什么,把酒坛子收拾了吧。” 毕,他收了手,越过如意大步而去。 如意愣愣地回不过神来,等他走出好远才仓皇转头去看,却见燕淮已身姿挺拔地走远。长长叹了口气,如意走近石桌,将上头散乱的酒坛子一只只磊了起来。 等到他收拾妥当,前去上房寻燕淮时,燕淮已沐浴更衣,穿戴妥当了。 他不禁疑惑地问道:“您这会是准备上哪儿去?” 燕淮低头翻着书案上的几封信,头也不抬地回答:“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办。”酒意似乎还未消尽,说话间,他的声音带着种不常见的慵懒,但口中说的话,却似已在心中反复思量过无数回。他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如意,语气间隐隐带着两分萧冷的意味,说:“我至多三日便归,这三日,府里的事你仔细看着。外祖母那边的药,该用什么需要什么,你只管想法子去拿来供上。” 如意微怔,颔首应是。 半个时辰后,燕淮便孤身一人出了门。 直至午后,如意见着了被燕娴打发来问万老夫人病情的图兰,方才知道燕淮出门竟未曾带上吉祥。 主子的心思,他们是一个也猜不透,只得一面哄着燕娴,一面忧心忡忡地等着燕淮回来。好在说三日便归,他果真就在第三日的傍晚时分归来了。这三天,鹿孔一直留在燕家,为万老夫人延医诊治。待到燕淮回来,万老夫人的病情也已稳定下来,只根不得治愈,终究还是寿数将尽。 万老夫人服了药睡下后,燕淮去看了她一面,只留了约莫一刻钟,他便出了门扭头而去。 无人知晓这三日他去了哪里,又都做了什么。吉祥如意各自悄悄问了两句,都叫他给敷衍过去了。 很快暮色四合,到了掌灯时分。 府里各处都开始摆饭,燕淮去了宁安堂。燕娴几日不曾见他,唯恐他跟上回一样去以身犯险了,虽口中不但早就提心吊胆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会见着了人,她才长舒了一口气,打量着他的面色,道:“哥哥这是几日不曾睡过安生觉了?” 今次的面色比之上回她见时,还要差上几分。 她说完,忙邀燕淮入座,又让哑婆去沏茶,说:“上回阿蛮来时,特地给我带的药茶,听说是鹿嫂子亲自研制的,平日里拿来当寻常茶水喝即可,却有大裨益,补气养身。” 燕淮就笑着顺着她的意思坐下,接了茶杯,低头喝了一口:“倒尝不出药味。” 燕娴闻笑意满满,略带几分得意地道:“这是自然,阿蛮念着我吃厌了药呢,哪里舍得让我连吃茶也都是一嘴的药味。” 她跟谢姝宁很合得来,二人极亲近,燕娴说起她时便也没有顾忌,该打趣打趣,又何况当着兄长的面。兄长的心思,她也是早就知道了的。略微一顿,她踌躇着道:“哥哥,阿蛮同她娘跟哥哥,没几日便要南下了……” “是啊……”燕淮将手中茶杯搁下,笑了笑,眼中并无波动。 燕娴不由奇怪起来,嗔他道:“哥哥你可真是,虽说眼下事多,可这也是桩要紧事啊,你怎么就不知上心?”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等她真走了,你就没戏可唱了!” 从此一南一北,哪里还能成事。 她是委实盼着他们俩人的事能成,将来也好趁着她去见爹娘前给她生个大胖侄子,叫她能走的了无遗憾。 可听着她的话,坐在椅子上的燕淮面上却并没有变化,只垂眸不语。 燕娴推他一把,“难不成你又瞧上别家的姑娘了?” “咦,你不出门也知这事?”燕淮喟叹,“消息倒比我还灵通。” 燕娴听了前半句正吃惊着要追问,又听得后半句,提着的心一松,忍不住骂他:“哪有你这般做兄长的,无端端吓唬我!” 燕淮摇摇头,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过两日,我有趟远差要办,只怕要费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哥哥仔细照顾自个儿。”燕娴点头,心中仍是忧虑。 燕淮又端起了那杯茶,一饮而尽后摩挲着细腻的杯身,笑着应了声,而后忽然提议道:“眼见着入夏了,泗水河里的夏荷也都快开了,我在泗水河畔买了间宅子,地方不大,但胜在清雅,周边景致也好,你要不要过去住上些日子?权当避暑了。” 泗水河离京都不过半日路程,小心些,以她的身子也无碍,燕娴便不禁心动了几分。 “你若想去,我便趁着办差前亲自送你过去,等我了了差事,再直接去那见你如何?”燕淮道。 燕娴愈发心动,忍不住微微一颔首,应了好。 燕淮就笑着吩咐下去,让哑婆帮她收拾行李,过两日趁着天日还不是太热,便动身过去。 一转眼,已是月上梢头。 燕娴叫他说得跑了题,等到燕淮出了宁安堂,方才慢半拍地想起,自己先前明明是在同他说谢姝宁的事,不禁暗恼,跟哑婆没奈何地道:“他倒从容,这都快急死我了……” 宁安堂外,下弦月弯弯一轮似半块残玦,悬在清冷的夜空上。 燕淮沐浴在清辉中,站在燕娴屋子外,凝视着窗棂上倒映着的那一抹佝偻老迈身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房,反而悄悄出了成国公府。 夜深人静之际,他沿着长街疾行,一袭黑衣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才看着宋氏睡下的谢姝宁刚出了上房,往自己的屋子而去。小七不进内室,只青翡跟着她进门,帮她铺床。谢姝宁便自取了桌上的小银烛剪,将灯芯剪亮了些,道:“时候还早,拿本书来与我瞧吧。” 因夜间贪嘴多吃了两块点心,她这会正难受着,倒是一点睡意也无。 须臾,青翡递了卷书过来,她便歪在床头,翻了起来。 好容易来了些睡意,双眼正朦胧着,她忽然听见青翡在耳畔唤道:“小姐,小七说,成国公来了。” “……”谢姝宁揉着惺忪的眼睛,只当自己听错了话,“这会?” 青翡点头。 她登时睡意全消,丢开了书卷起身。 深夜到访,只怕是有大事。 她方才推门而出,便瞧见了立在廊下的燕淮。青翡跟小七便退避到了一旁,只留他们说话。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又恐是大事,故而谁也没多顾虑旁的。 谢姝宁走近,低声问:“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鹿孔还留在那,难不成是万老夫人她…… 檐下的灯未熄,月色也明亮,谢姝宁的脸庞逐渐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清晰。 燕淮忽然有些失神,胸腔里的那颗心“怦怦”乱跳。 “没有。”良久,他摇了摇头,“只是突然想起,还未同你告别。” 谢姝宁心中微松,道:“还有一顿践行饭呢。”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昳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微笑,“只怕没有机会吃了。”谢姝宁一怔,立即又听得他道:“有趟要紧的差事要办,过两日便动身,只怕赶不及回来。” 说罢,他侧目望了望天上那轮弯月,忽然笑着道:“委实没有法子,也只能作罢了……只等你将来成亲,再下帖子请我吃酒去吧。” 他努力笑着,垂在身侧的手却情不自禁地微颤。 章节目录 第368章心迹 > 短短一句话,从酝酿到出口,仿佛已过百年。 那一年冬天,正逢一年一度的热闹庆典,他同天机营的师兄们接了任务夜入敦煌城。狭窄逼仄的巷子里,面带仓皇的小姑娘穿着色彩斑斓的衣饰,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像二月里初融的湖水,波光潋滟。那样一张脸,撞进了眼帘,似乎便也一道撞进了他心间。 当今时今日,他站在廊下,笑着想要将那个身影从心底里抹去时,只觉痛不可当。 他佯作泰然地望向站在眼前的少女,像在瞧一抹最最温柔的光,一点点将他阴暗泥泞的人生照亮。 将将要及笄的少女,因才从床上起来,发丝微散,素白的一张脸上,明眸灵动剔透。听了他的话,她似怔了怔,秀眉微蹙,竟是忘了开口说话。他亦噤了声,只规规矩矩地说些送行的话,“怦怦”乱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仿佛一尾鱼,一点点沉溺于她盈盈的双眸中。 涟漪一圈圈漾开,他慢慢转过脸去,脸上笑意虚浮,对谢姝宁道:“夜深了,我便不多叨扰了。” 谢姝宁纤细白皙的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袂,眉头蹙得紧紧的,喊了一声“燕大人”,抬眼定定朝他看了过去。 “你早些歇着吧。”他低声说着,转身而去。 满天月华如水,将他的身影拖得狭而长,伶仃萧索,让人觉得无限凄清。 谢姝宁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惆怅,她想要喊住他,却又觉语塞,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呢喃着低低唤他:“燕默石……” 只这一声,已转身背对着她走出了两步的人,蓦地顿住了脚下步子。 谢姝宁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你何时回来?既是为了道谢的席,怎好缺了人,左右也不是立刻就要动身的急事,晚上几日也无妨。” 背身而立的少年没有吭声,突然猛地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忍不住循着她低低的惊呼声低下头去。 那一声低呼,就这样在相触的唇舌间消弭不见。 他抱得那般紧,似要将她镂进自己的骨子里。 谢姝宁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竟是忘了将他推开,耳畔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盘旋萦绕不去。 初夏时节仍带凉意的夜风将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吹得高高扬起,明明是冷的,她却浑身都烧了起来。檐下灯火纷纷,昏黄的光晕映在她的眼上,叫她失了神。 柔软微凉的唇,犹自带着稀薄酒意。 直至多年后,谢姝宁回忆起这一日,仍记得清清楚楚。 “来不及了……”少年微带沙哑的声音,近乎耳语般。他叹息着,松开了她。 一袭黑衣融入夜色,趔趄着而去。 谢姝宁愣在廊下,直到那一抹夜雾般的颜色从自己眼前消失,方才霍地回过神来。 小七跟青翡躲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背脊紧紧贴着墙根,像两个纸片人,一动不动就这么贴在那。过得片刻,廊下变得寂静无声。青翡推了推小七的肩头,二人对视一眼。 小七无奈,悄悄探头去打量了一眼,只见廊下已空无一人,不由傻眼,慌忙跳了出来,跑过去一看,果真是连半个鬼影也无。他忙对青翡道:“快去里头看看小姐可在!” 青翡应声而去,急巴巴撩了帘子冲进内室,却见谢姝宁正捧着那卷书歪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她心头一松,侧过身去拍了拍心口,随后恭顺地问谢姝宁道:“小姐,奴婢给您煮碗面可好?” “……”谢姝宁从书后探出半张脸,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莫说她这会无心吃东西,便是有,又哪里吃的下。青翡这丫头,倒不怕她积食,一到没话找话说的时候,便往吃食上扯。谢姝宁翻过一页书,道:“不用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青翡点头应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出了门,小七便迎了上来问她道:“怎么样?” 青翡拍拍自己裤管上沾着的一片花瓣,低着头道:“将书拿倒了。” 她识的字不多,可这书上的字生得何样是正何样是倒,她可还是知道的。方才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谢姝宁手上的那卷书,倒了个透彻。偏生这本书还是她去取来的,自是认得。 小七听了倒长舒了一口气,说:“兴许小姐就是喜欢倒着看书。” 青翡默然:“……” 内室里歪在床头翻着书卷的谢姝宁,这会却正将手里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一页又一页,她连书拿倒了也不知,只胡乱翻动着,半个字也没看进眼里。 心烦意乱地翻了一会,她蓦地将手里的书往床尾一丢,自阖上眼往后一倒,躺下了。 良久,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了自己唇上。 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三十有多,竟还像个小丫头…… 她自嘲着,翻了个身背对着将自己埋进了锦被中。 黑发如瀑,逶迤地垂在她身后。 青翡进来吹灯时,她已然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青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绝口不提昨日个夜里自己跟小七偷看见的事,但梳头时视线却总忍不住往谢姝宁唇上瞄。 她被提上来做谢姝宁的贴身大丫鬟时,曾被图兰耳提面命地训过几回。因而青翡也知道燕淮跟她家小姐相熟的事,但昨夜看到的那一幕,若非小七当机立断伸手捂了她的嘴,她一定当场就喊出来了。 她忧心忡忡地为谢姝宁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头。 那位燕大人,太孟浪了…… 小七笑话她:“大惊小怪。” 她听了不禁疑惑,追着小七问说什么是“大怪”。 于是,在暮春夏初的这个清晨里,淳朴老实的青翡从小七嘴里听说了一大堆她闻所未闻的事,足足叫她傻了数日也没消化透。 这数日里,谢姝宁瞧着也并无异常,依旧该吃吃该喝喝,该收拾东西便收拾东西,该见人则见人。 然而掩藏在这平静之下的,是一波又一波的惊涛。 肃方帝一早有意亲自提审万几道,然而一连过了几日,宫里却依旧没有丝毫动静。直到这一日,万几道被押送大理寺受审,众人方知,肃方帝新近得了一美人,无暇分心。 清虚道士忙着炼丹,几乎日日跟在肃方帝身边,俨然心腹。 肃方帝说糊涂不糊涂,却能因女色误事,这里头自然少不得清虚道士的功劳。朝野之中,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巴结清虚。当然,也少不了那些想要将清虚弹劾下去,要他命的人。只可惜,肃方帝拿他当块宝,谁也休想动。只要他一日不厌了清虚的丹丸,清虚就能在他那挂名的国师之位上坐得稳稳当当的。 肃方帝丢开了万几道,交由大理寺审,他自己便在宫中花天酒地,美色美食美景,忙碌得很。 又过两日,风云突变,弹劾万几道的那几位御史,竟都各自接连出了事,桩桩件件都足以叫肃方帝震怒。 肃方帝离了美人的床榻,坐在他的金銮殿上发了好大一顿火,将那几本折子当着众臣的面摔在了几位御史脸上,连连冷笑:“怎么,都盼着朕早日死了是不是?当着朕的眼皮子底下便敢这般,背着朕指不定你们一个个都做了些什么!” 震怒之下,他立即吩咐下去,让人清查这群人。 结党营私,贿赂后妃干政,各种各样的罪名层出不穷。 紧接着,更是叫人在某位御史家中翻出了秘信。 听闻被抓之际,那家仆正在拼命烧信,只可惜了最后还是叫人给发现了。 秘信数封,皆是他们商议着如何如何将万几道拉下马的。 这下可好,满朝哗然。 几位御史大人大喊冤枉,其中一人连连磕头道:“皇上,臣等若有那等心思,又岂会将这些往来信件留下?这岂不与人由头?” 这话倒在理,既是说不得看不得的东西,合该立刻在看完之后丢在火盆里烧了才是。 众人听着都觉有理。 端坐在上首的肃方帝却冷着脸笑道:“是吗?可你们几个本就不合,留着这些信来日想要踩谁一脚,便可稍动一动手脚适时拿出来,烧了岂不可惜?” 他犯了疑心病,不论下头的人说什么他都能想到更合理的解释。 一时间,竟吓得在场诸人皆软了腿,站立不稳。 众人哭冤,可物证俱在,又兼先前朝中一面倒地排揎万几道,而今事情出了变故,竟叫肃方帝突然不愿意杀他了。 他本无意先拿万几道开刀,只是送上了门,便顺其自然了。 而今这般,先拿下了万几道,那梁思齐连一道征战多年的挚友也能落井下石,只怕一旦没了万家制衡,梁家就要翻了天了。 短短几日,局面陡变,几位御史下了大狱。 消息传出来时,谢姝宁正在问图兰,燕娴怎地突然去了泗水。 图兰吃着卓妈妈亲手做豆沙包,漫不经心地道:“说是避暑去的,过几日国公爷办完差事回来,便也直接往泗水去小住上几日。” 谢姝宁听她说起燕淮,微怔。 正巧小七送了消息来给她,她便起身去接了来看,只一眼,便懵了。 ——万几道被放了! 肃方帝道他无辜被冤,甚至还赏了一堆物件下去,又说他伤病在身允他在家静养。 章节目录 第369章疑心 > 局势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有任何一个人猜到,万几道还有机会能活生生地从大理寺归来,照旧当他的定国公,照旧在万府里好吃好喝地养着。谢姝宁更是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既然燕淮已经下了手,又怎么会让万几道还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如若万几道还有本事能让自己脱罪,当日也就不至于会毫无法子地入狱了。 万老夫人病重,留在燕家养病,轻易连房门也无力出。万夫人倒是在外头兢兢业业地走动,想要为丈夫寻到开脱的法子,至少也得将命给保住。然而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又有几个能愿意伸出援手,雪中送炭? 万夫人即便跑断了腿,说干了嘴,始终也只能是徒劳无功。 世态炎凉,总要到了日子艰难之际方才清晰可见。她来回周旋了多日,却根本毫无法子,日日只能以泪洗面。眼瞧着万几道就要栽了,结果却突然咸鱼翻身,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谢姝宁攥紧了那张字条,只觉事情颇为不对头。 她扭头问图兰:“国公爷可曾提过何日归来?” 图兰摇摇头,回道:“只说不日当归,约莫十天半个月,却没有说过具体日子。” 这么说来,燕淮连燕娴那也没有透露过回来的日期,是连他自己也根本不清楚,还是他打从一开始便有意瞒着?谢姝宁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今时这一出是他棋盘上早就准备好要走的一步,还是不慎被人给暗地里吃掉了棋子? 她忽然有些担忧起来,可担心着,又不禁暗自嗤了一声,笑自己多管闲事。 她回身落座,同图兰道:“娴姐儿往泗水去了,你今日是不是也该过去了?” 燕淮离开之前亲自领着吉祥一众人护送燕娴过去,只都是男子,行事不便。兼之泗水河边上地方虽然僻静,却不如成国公府来得牢不可破,因而燕娴身边只有一个哑婆照料,只怕不够。好在还有图兰在,正好能贴身照料燕娴一段日子。 “是,奴婢过会便该动身了。”图兰吃尽最后一口豆沙包,点头应道。 此地前去泗水,需半日光景,她眼下出发,正好能赶在傍晚夕阳西下之时到达,还能赶上晚饭。 谢姝宁侧目往窗外看了几眼,只见天上碧蓝如洗,云层稀薄,但日头的位置已然同早些时候不同了。她在心中算了算时辰,便跟图兰说:“那就不多留你了,早些动身也好。娴姐儿平素不大见人,可其实却是个爱说爱闹的,你无事便多陪着她说说话。不过她身子不利索,你也仔细着分寸。” 她细细叮咛着,图兰则一边听一边颔首应下。 再过几日,谢姝宁一行就要南下,图兰很是不舍,临到要起身离开,忍不住抱着卓妈妈哭了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卓妈妈便劝她:“哭什么,等得了机会,你便南下来看望我们,左右路途远也不怕,你会骑马,能快上不少呢。” 可话虽如此,但今次一别,将来何日能见,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图兰喏喏应着,从眼眶里滚落的泪水却越来越多。 等到谢姝宁亲自动身送她出门时,她那双较之中原人更深邃的眼睛也已哭得红肿,像两枚核桃。 她依依不舍地挥别了谢姝宁,翻身上了马,这才往北城外去。 谢姝宁目送她远去,直至马儿背影消失不见,她才转身回房。那张字条仍在她手中攥着,已皱巴巴成了一团,像刚从酱菜缸子里捞出来的一番,汗津津的。她同突然漫不经心地说着话,手心里却出了一层的薄汗。 万几道的事,委实有些说不通。 至申时,她已蹙着眉头翻来覆去推演了数遍,仍是一头雾水,猜不透其中关窍。 她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饮了。素白手指轻轻摩挲着杯身,她忽然唤了小七进来,让他去找冬至来。 须臾,冬至来见她。 她搁下手中的茶,沉声吩咐道:“让人去外头四处打听打听,关于定国公的冤案,都有哪些传。” 几年前,从她手里有了大笔银钱开始,她便开始着手准备着这张网。她一个常居深闺的普通女子,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获知外头的风向,必然需要自己的一群人。很久以前,她就已想过,内宅里的人手,来来去去,真要挑拣并不难,难的是外院的人。 所以她救下了冬至,再由冬至动手,为她张罗人马。 时至今日,那张消息网,已布得很开。 只可惜,她的手还伸不到宫里,也难以深入朝堂。 这些缺憾,却是难以避免的。 因而她只吩咐冬至派人去打听坊间关于万几道冤案的流,却没有想方设法往朝中打探。 她仔细提了几点需要多加注意的事项,便收了声。 冬至则一一应下,接了命令退了出去,换了小七进来。 小七恭敬地道:“小姐,印公使人送了话来。” 她心中一凛,正色望了过去,端坐在太师椅上严正以待,问道:“何话?” “印公让您不要忘了提点厨房,不要往菜里放葱姜蒜韭菜……”小七垂着眸,吧啦吧啦倒豆子似地从嘴里吐了一堆话出来。 谢姝宁听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挣扎着问道:“那年除夕夜里吃饺子,那馅料里头可也是加了葱花的,印公他不照旧吃了囫囵一大碗?” 小七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郑重地说:“切得细细的,印公还是愿意吃的。” “……”谢姝宁一噎,念着这兴许就是最后一顿饭了,况且还是她娘准备亲自操持的,既吩咐她仔细问过汪仁的意见,那自然就得如实说。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打发了小七下去,自己略坐了一会只觉坐不住,遂起身往宋氏那去。 见了母亲,她先上前去黏着她说了会话,这才说起汪仁的挑嘴大事来。 宋氏听完怔了怔,却道:“怪不得印公瞧着清瘦。” “……”谢姝宁别过脸去,委实接不上话。 宋氏便拉着她仔细将席面上所需的菜色商量了一番。 等到删删减减,最终定下那桌席,屋外的天已呈现出种昏黄之色,近了黄昏。 母女俩说着话,全然没有注意到时间已在飞速流逝。 掌灯时分,冬至派出去的人渐次回来。谢姝宁用过了晚饭,仔细将收到的消息看了一遍,上头并没有什么异常,多是说万几道不知做人,在朝中人缘不佳,叫人给污蔑了。又有人猜那几位御史背后另有黑手,只这话却不敢多说,只隐约有那么几声响动。 谢姝宁盯着这条多看了几眼,却想不到所谓的黑手若是存在,除了燕淮之外,又还能有谁。 前世她只是个小侯夫人,对朝堂上的关注也局限得很,而今更是历经了改朝换代,人事变动,就更是知道的不多了。 难道是汪仁? 念头一出,她在灯下的面色骤变。 没错! 除了他,还能是谁? 她霍然起身,将手中纸张往灯火上一凑。狭长的火舌顿时舔上了写满墨字的纸张,转瞬间便将纸烧得焦黑。烟雾缭绕间,谢姝宁的面色也难看得紧。 汪仁做事,没有章法,只凭喜恶,甚至有时只是一个兴起。 他若出手,必然不是因为被谁收买,也肯定不是为了万几道。 他素来不喜欢燕淮,能给燕淮添堵,他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因而救下万几道,改变局面,杀燕淮个措手不及,他一定很乐意。 思忖中,火舌舔上了她的指尖。 她低呼了一声,忙松开了手,将剩余的那一块纸丢在了空荡荡的长条矮几上。一眨眼,黑漆的矮几上便只剩下了几星灰烬。 这天夜里,谢姝宁翻来覆去没有睡安生。 天色未明,她便已自行起了身,打发人往泗水问话。 如若真是汪仁,那燕淮在这个当口上接了差事远行,不论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一来一往,晨起出发,午后便能回。 烈日灼灼,花木恹恹时,派去泗水的人回来了,但却没能带回谢姝宁想知道的消息。 燕娴不知,吉祥夫妻俩同样不知。 燕淮只说要办差,却一不曾提地点,二不曾提归来的具体日期,三更没有说过办的是什么差。 她皱着眉头掀帘而出,在刺眼的日光下站了片刻,刹那间动了心思派人去锦衣卫所打探一番,燕淮究竟接了什么差事。 但转念一想,她已经探出去的脚步又不禁收了回来。 兴许只是她多想了…… 唇齿间并不存在的些微酒意,却在这个当口又莫名浮现了出来。 她迟疑着,咬咬牙转身,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然而如今的锦衣卫可不是过去的锦衣卫,想要轻易就将消息打探出来,谈何容易。 她小心翼翼地部署着,却先在次日接到了另一个消息。 ——成国公燕淮,于这年初夏时节,殁了。 在她还有不到五日便要动身南下之时,那个曾深夜站在廊下冲她温柔笑着的少年,却成了一份讣告。 章节目录 第370章无措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7 > 夜色深深,烛光微曳。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而重,却骤然一滞,手中捏着的那一张薄薄的纸,便也轻飘飘地朝地上落了下去。胸腔里的那颗心则狂跳着,一声赛一声得重,一下赛一下得快,愈发地叫她喘不过气来。 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执拗,她蓦地俯身低下头去,手一伸,皓腕滑出长袖,笔直地往落在地上的那张纸探去。 昏黄的灯光下,只披了件单薄外衫在身的谢姝宁紧紧抓着这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将这张纸看穿看破看烂。然而上头短短的两行字,工工整整地写在那,半个字也没有错处。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她的手开始轻轻颤抖,手中的字条似有千斤重,叫人再也握不住。 纤长的手指哆嗦着,颤意一路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直叫她整个人都颤栗了起来。 似痛痂在身,伤痕交错,血肉淋漓。 她呢喃着:“怎么可能……” 分明前几日,她才见过他! 长廊下,月色如霜,他笑着和她说了话,还留下了那个令人措手不及的吻…… 她猛地绷紧了背脊,少女单薄的身形在衣衫下显现出种倔强又决绝的意味来。 长夜漫漫,墙边长条矮几上搁着的灯彻夜未熄。她连夜派人赶往泗水,不论如何,这个消息真假不管得先瞒住了燕娴。至天明时分,门外已有人回。图兰留在泗水,守在燕娴身侧,吉祥却协同谢姝宁派去递话的人一道赶了来。换了平常,两地来回,要花上近一日,但他们一路策马疾行,竟只花了个把时辰便归来了。 天色还未大亮,绿油油的草叶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 谢姝宁拣了身轻便的衣裳穿了,粗粗将发梳起,便带着小七去了前院见人。 她没有刻意瞒着人,因而动静并不小,谢翊起得早,最先察觉,匆匆拦了问她:“怎地起得这般早,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姝宁见了他,这才想起,他今日是打算着去见谢琛的。 谢琛是谢家三房的嗣子,性子不坏,念书也肯下苦工,前些年一直跟谢翊一道在江南的书院念书,兄弟俩虽不是亲的,感情却不错。谢翊当时是被舒砚带着人直接从书院带回来的,彼时谢琛仍留在书院,去岁年节上,倒回来了。 谢翊带着人特地去城外候的他,将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因同谢元茂并没有多少父子之情,谢琛听了也只是唏嘘,加上他并不知内情,也只来探望了宋氏一回便回谢家去了。 他敦厚却并不是没有野心。 谢翊一走,三房没了儿子,谢元茂又成了那副模样,将来少不得要靠他这个嗣子养老送终,灵前摔盆,三房的基业自然也就都是他的,名正顺。 只是书院,将来他跟谢翊只怕都不会再回去了。 想着马上就动身要走,谢翊悄悄派人去给他递了信,约着见上一面,权当告别。 但怕他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又或是谢琛短短数月里变了性子,所以今次谢翊出门,仍由舒砚作陪。 他们一行人准备南下,舒砚思来想去倒准备留下了。这般一来,他们如今身处的这座宅子,谢姝宁也就不必费心收拾了,只留了丢给舒砚住便是。 “没什么事。”谢姝宁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谢翊跟舒砚要出门的时辰跟地点,因有舒砚同行她再放心不过,便没有多,只道,“哥哥不是还赶着出门吗?我有些东西要送去给图兰,怕忘了,趁眼下记得先去吩咐几声。” 他们离谢府而居,便没有那般讲究规矩,她出二门来见人,谢翊也是见惯的,听了也就不觉奇怪,点头应道:“那你快去吧。” 兄妹俩人擦肩而过,谢姝宁脚下的步子走得极快。 只片刻,她便已经见到了冬至跟吉祥的身影。 赶了一夜的路,谁都没有睡,但一个个的面上紧张担忧之色难掩,疲惫之色反倒不显。 她一进门,吉祥便站了起来,胡乱行了一礼。 谢姝宁立即问道:“娴姐儿可知道了?” 吉祥摇头:“没敢让大小姐知道。” 谢姝宁原本还怕自己叮嘱晚了,好在那边守着的人也都是知事的,并不曾泄露给燕娴知晓。她心下微定,但只要一想起那份讣告,心里便依旧酸涩难忍。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姝宁忍了又忍,终于将压抑住了满心的躁动,无声地透了一口气,冷静地道,“不是说只是个寻常差事,锦衣卫那边甚至只派了他一人去,除了路途远些,其余都简单得很,怎么会……” 话说到后头,她的语气仍情不自禁地变了变,面上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 她已派人去打探过消息,论理根本不可能会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才是。 吉祥听着,忽然看她一眼,规规矩矩行了个不同于方才的大礼,低声道:“主上曾说过,若他有朝一日出了意外,便命我等听命于您。” “什么?”谢姝宁唬了一跳。 她哪里知道,这话是一月前,燕淮才同吉祥说起的。 一月前春寒才刚刚完全退去,京都的天蓦地便热了许多,众人才收起了薄薄的夹袄,换上了春衫。 那一日,吉祥的左手剑练到了艰涩之处,久无进展,只得去寻燕淮商议。燕淮在天机营待过多年,又是天生在武学上颇具慧根,易有造诣之人。他虽不及吉祥年长,但偶尔指点几句,却都是精到之点。 吉祥一进庭院,便见他仰面躺在树下的躺椅上,面上盖着本兵书,似睡了过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燕淮忽然出了声。 草丛里的蛐蛐伏在翠绿的叶片上,一动也不动。 他也就如同那只蛐蛐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听着主子的话。 燕淮当时的语气里有着难以喻的惆怅,他说:“铁血盟跟随历代成国公,但若有朝一日我忽然去了,世子却还年幼做不了主,尔等必听夫人之命行事……” 那个时候,他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经历过的生活,又或是想起了自己英年早逝的父亲。 历代成国公,似乎的确都不大长命。 他话中的“夫人”,吉祥自然知道指的是谁。 但他说这话时,打算的是最坏的情况,也是多年后的事。 那时,他对她,势在必得。 即便宋氏有异议不答应,他也会想尽法子叫宋氏答应。 吉祥也好,如意也罢,都已只等着府里多个他们熟悉的女主人。 可谁知,他尚未娶妻,便先殁了。 吉祥面上不多显,心中却早已慌乱无措,见到谢姝宁的这一刻,他心里却忽然镇定了许多。他不相信燕淮的事只是个意外,受伤惊马坠崖,因而丧命,叫他如何愿意相信? 他眼下,需要有个人商议。 谢姝宁最稳妥,也最合适。他家主子看中的人,不会错。 他静静地道:“主上一早备好了庚帖……” 谢姝宁闻,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薄带酒意的那个吻。 她脚下一软,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难怪……难怪她说要南下时,他的面色那般古怪…… 可她所知的燕淮,若真如吉祥所,又焉会是个因为她决意南下便暗自放弃的人?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蓦地多了两分冽然,沉声道:“尸首可已看过?” 吉祥面色微变,道:“摔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也就是说,只凭借衣饰物件,便确认了此事?”谢姝宁心中微动,“而今尸首身在何处?” 吉祥叹口气:“在东厂。”顿了顿,他紧接着解释,“东厂有最好的仵作。” 既需验尸,自然少不得好仵作。 谢姝宁明白这个道理,但听到东厂二字,仍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先是万几道的事出了纰漏,随即没过多久就传来燕淮的死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得很。吉祥不愿意相信死的人是燕淮,谢姝宁自然也不愿相信。可一旦这里头真叫汪仁插了手,那就没准了。 她心惊肉跳地想着,匆匆道:“我亲自去一趟东厂,不论如何,总要自己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是与不是,总要看过。 吉祥进不去东厂,反倒不如她。 她强自镇定着:“泗水那边,若人手足够,你便暂且先留在京都。” 吉祥右手伤过,而今多用左手,虽然不差,却也不能同往日相提并论,泗水那边多个他也只是用来管事的,真要保护燕娴还得靠别人。而且图兰在那,也能叫他们放心。 吉祥点头应是,说来时便是如此打算的。 谢姝宁微微一颔首,同他仔细盘点起燕淮离开之前发生的事来。 天色很快大亮,日头高升。 谢姝宁收敛心神,寻了个由头去同宋氏说了要出门,便匆匆带着小七往东厂去。 汪仁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来,竟还特地打发了人在门口候着。她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小七,小七连连摇头。进了门,便见汪仁搬了把椅子坐在那,模样懒散,斜睨着她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想着你没这么快知道消息赶过来,怕烂了,特地让人拿冰给镇上了。” 章节目录 第371章试探 > “这天渐渐热了,冰块也紧俏得很,你来得快,倒也能为我省下不少银子。”汪仁缓缓站起身来,一面指了边上站着的小六说,“喏,带小七下去转转,这都好些日子不曾回来了。” 小六垂眸应是。 小七却没吭声,只看向谢姝宁,见她微微一颔首,这才转身跟着小六一道下去。 汪仁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心里倒是满意。跟了哪个主子便该听哪个的话,若跟了新主还时时以旧主为先,这样的下属,不如不要。他向来对自己辨人的眼光十分得意,这回小七的做派,更显得他当初不曾挑错人。 他嘴角不禁微微一勾,露出个淡淡的笑意,正要亲自带着谢姝宁下去,却见她蹙着眉头面沉如水,不由也跟着皱眉,道:“还没烂呢,皱什么眉。” 这话一出口,他便不禁懊悔了起来。 明明心中想说的话是人死不能复生,节哀……怎么一到嘴边就成了这样。 汪仁心里不觉涌上几分尴尬,别过脸去轻咳了两声,放缓了声音同谢姝宁说道:“罢了,去看一眼也就是了。”略微一顿,他紧接着又道,“丑得很,看多了难免夜里睡不安生,噩梦连连。” 他知道这事瞒不住谢姝宁,她迟早都会知道。一开始,他便有意坏燕淮的事,而今燕淮殁了,便不必他再动手,根本就是老天爷都觉得这二人不合适。汪仁接到消息见到尸体时,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不过这会他见到了谢姝宁,这心底里不免还是有些担忧隐现。 若她当着自己的面放声大哭可如何是好? 他想要说上几句劝慰的话,可话一到他嘴边就变了味。 “噩梦”两字话音方落,谢姝宁的脸便黑了。他看得分明,暗道一声不妙,立即闭紧了嘴,噤了声,只沉默地带着谢姝宁往底下走。 天日渐热,尸首若摆在寻常屋子里,饶是边上搁了冰块,也免不了要腐败。好在东厂地底下还有一层,石牢阴冷,仵作验尸的房间便也安置在了下头。 石阶狭长,汪仁走在前头,跟在他身后的谢姝宁一直默不作声。除了一开始行了个礼唤了声印公之外,竟是连一个字也不曾说过。 汪仁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想追着问问宋氏这些日子可好,南下的事可又都准备妥当了,但见谢姝宁是这幅模样,他又觉不便发问。左右他也已做好了晚些时候南下的准备,只等将这些琐事收拾妥当便启程动身。他已经厌了宫里头的那些人,也厌了那些乐子。小润子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而今早已能独当一面,他手上的那些权,尽数丢给小润子也无妨。 过了这么多年,时至今日,他反倒只想寻座两进的小宅子住下,闲来无事晒晒太阳种种花,可不美哉? 他沿着石阶一道道往下走,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该种些什么花,养上多少条鱼才好,不妨谢姝宁忽然出声,他脚下步子一顿。 “那具尸体本就摔得厉害,即便一路快马送回京都,至今日也已一连过了多日,哪怕用冰块镇着,恐怕也已经腐败,辨别不出模样了。” 汪仁听得一怔,徐徐转头看她,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后石阶上的少女面若霜雪,语气平静得古怪。 他等着她哭呢…… “东厂的仵作,识修容之术。”他回过头,继续缓步往下走,“虽不至栩栩如生,勉强却也能辨别。” 谢姝宁的声音蓦地轻了些,幽幽地回响在地道里,“是吗?” 汪仁定住脚,反手递了片姜给她,道:“若连这点本事也无,要他作甚?东厂可不养吃白饭的人。把姜片含在舌下。” 尸体腐烂散发出的气味,即便隔着层层布料也依旧能闻到。因而先熏艾,后以姜等物祛味,必不可免。谢姝宁接过姜片的手指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抖着,昭示了她冷静的面容下藏着的惶恐跟担忧。 她见过死人,可已然开始腐败的尸体,却还是头一回见。 更何况,她马上要见到的那一具,极有可能真是燕淮。 她一把将姜片塞入口中,含在舌下,随即紧紧咬着牙关开始跟汪仁汪里头去。 汪仁站在门口,却似乎迟疑了下。 他素来爱洁,连手摸了墙都得回头洗上个十数遍,这会却要往停尸房里走…… 然而迟疑了只一瞬,他便先谢姝宁一步,踏入了门内,随后侧身来看她,道:“眼下收手,还来得及。” 又不是什么宝贝,能不看便不看。 汪仁在心里小声腹诽着,但手上动作却没停,啪嗒一声轻响,便将灯点上了。 谢姝宁屈膝行礼,沉声道:“多谢印公。” 也不知是谢他关切,还是谢他放行让她入内相看。 总归是道了谢,汪仁听着便觉受用,错开两步让她入内。 停尸房四角皆燃了明灯,照得一室亮如白昼,只静谧得骇人,落针可闻。 谢姝宁屏住呼吸,蹙眉敛目,快步走到屋子正中蒙着白布的那具尸体跟前。明亮的光线打在她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汪仁倒站得远远的,见她飞快走近,不由愣了下,随后游目四顾,将周围的人皆打发了下去。他到底还是怕谢姝宁会忍不住失声大哭,姑娘家难免面皮薄些,若叫旁人瞧见了日后想起来保不齐要窘迫。 “看一眼便走吧。”他不敢大口呼吸,因而说话的声音也放得极轻,近乎耳语。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将白布轻轻掀开了一角。 良久,她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汪仁见状,眉头一皱说道:“该走了。” 谢姝宁似乎僵住了身子这才动了动,手一松,那角白布便落了下去。她转过身来,怔怔地道:“有几分像他。” 听闻尸体的脸因为摔在岩石上,毁坏得十分厉害。东厂的仵作识得修容之术,却不是神仙,故而也只修复了些许,不叫那张脸过分可怖而已。 有些像是他,却似乎又不是他。 谢姝宁面带迷茫,呼吸急促。 汪仁摇了摇头,无奈上前,小心翼翼提着把柳叶小刀拨开白布,指了尸首肩头上的一枝桃花模样的刺青道:“燕默石肩头生来有胎记,后被这枝桃花刺青所覆,所知之人鲜少。” 当年燕淮回京,也是凭借这个印记才让小万氏认定他就是“燕淮”。 汪仁又道:“年纪身形衣饰胎记,全都对的上。”他又拨了拨尸体的手,摊开来给谢姝宁看,“他自幼练箭,手上的茧子亦对的上。”他一句句说完,蓦地将手中的柳叶小刀往边上一丢,掏出帕子来擦拭手指,一面道:“我知你不愿意相信,可世事无常,阎王要他三更死,谁又能拦得住。” 谢姝宁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嘴角紧抿,半响方道:“印公可是已肯定此人便是成国公?” 汪仁慢条斯理地道:“皇上那已得了消息,过两日丧事便也该着手办了。” “果真?”谢姝宁的表情严肃而端穆,语气却在发颤。 汪仁颔首:“自然是真。” 谢姝宁眼眶便猛地一红,却终究没有泪水落下。 她忽然道:“定国公差点获罪,临到最后一刻却咸鱼翻身之事,印公可知?” 汪仁能在宫里一路从最底层的小太监爬到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上,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话里头夹杂着什么话,他一听便知。这会谢姝宁突然问起了万几道的事来,他当即便听出了话中的意思,立马沉下了脸。 他冷笑着,束手立在那,声音倒还是温和的:“你疑心燕默石的死,同本座有关?” 谢姝宁摇头:“阿蛮不愿怀疑您。” 不愿,也就是说她已经怀疑了! “只怕你早就已经开始起疑心了。”汪仁的声音愈发温和,像耐着性子的长辈,语重心长地道,“依你看,本座像是插手了此事的模样吗?” 谢姝宁垂眸,叹口气:“像……” “……”汪仁气得头疼,冷着脸说不出话来。 然而骤然听到谢姝宁提起万几道的事来,他也的确有些心虚,底气不足。 俩人僵持着,汪仁冷漠地道:“即便本座插手了又如何?” 不等谢姝宁说话,他蓦地甩袖而去,大步走出半丈远,才扬声道:“便是插手了,后日那顿饭你也得给本座备好了!”毕,他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她,一脸不虞地说:“休忘了,葱姜韭一概不准往菜里放!” 话音未落,他又不忿地道:“衣裳沾了味道不易去,记得烧了。” 谢姝宁同他也早已熟悉,见他这般,心里那点怀疑顿时消了泰半,不由松了一口气。 汪仁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将她一人丢在了停尸房。 谢姝宁一个人,站在尸体跟前看着,站得久了不觉腿麻,索性蹲下。 见过了尸体,她反倒越发不相信燕淮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仍是一头的雾水。 她蹲在那,阖眼凝神沉思起来。 汪仁等了半日不见她上去,又忍不住折返回来躲在角落里悄悄打量,见她蹲在那像块木头,不禁暗暗长叹了一声。 章节目录 第372章猜测 > 他盯着看了一会,到底没上前去,只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后打发了小七下来接她。 万几道被弹劾一事,来得突然,却也算不得意外。汪仁跟燕淮很是打过几回交道,他一看便知那事是谁的手笔。锦衣卫从伏在他脚边的一条狗变成了占据半壁势力的强敌,他心里头可一直都不爽着。 只先前天冷懒得动弹,如今天日暖和了,恰逢又遇上了万几道的事,他当即便动了心思想要插手搅合下…… 送上门的机会,若撇过不理,岂非无趣?然而那样的念头只在他心里打了个来回,便渐渐平息了。彼时正值谢姝宁派了人来告知他,她们不日便要南下之时。他听了这样的消息,哪里还有心思去搭理万几道跟燕淮。 既要狗咬狗,咬去便是了。 他满心想着怎么挽留宋氏,思来想去良久又觉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他算是什么人,凭什么来挽留她们。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至窗棂处隐约透出第一缕白光时,他才暗自打定了主意。 肃方帝委实不如故去的庆隆帝有趣,后宫之中,出身白家的皇贵妃又同宋氏交好,情同姐妹,若不慎祸害了她,免不得要伤宋氏的心。一来二去,他便没了在宫里头找乐子的兴致。 他过去最喜欢在天晴的日子里站在高处低头往下看,风将袖子吹得猎猎作响,头顶上是烈烈的艳阳,偌大的皇城尽收眼底。 底下的人,一个个小小的,像蝼蚁般沿着长廊、台阶……一步步挪移着。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亦仿佛早就搭的戏台子。他将皇城里来来往往的人,视若棋子。 而今,他却觉得意兴阑珊起来。 权势利益,突然就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一手扶持起的东厂,也叫他起不了兴趣。小润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究竟有几分本事,他最清楚。若说这天下,最能叫他放心的,也只有小润子了。于是,他躺了一夜起身,便决意舍弃京都的一切。 人一旦上了年纪,总不免思念故土。 他的根,始终并不在京都。 他汲汲营营想要掌权,掌到了,便不禁开始觉得乏味。 人终有一死,他没有子女后代,将来他若是亡故了,难道要小润子帮他送终?倒不如他自己回故乡去,便是死了,好歹也图了个落叶归根的意图。 故而,他便也顺道没了心思去收拾燕淮。 但方才谢姝宁突然提起,他着实心虚了几分。 虽然最后不曾动手,但他的确动过心思,为了一己私仇杀掉燕淮,也的的确确像是他会干的事。 汪仁派了小七下去后,自己则沿着东厂转起了圈。一圈又一圈,走得心里发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脚步,吁了一口气,接过小六捧上的茶,呷了一口,问道:“可走了?” 小六道:“是,小七接了人才出的门。” 汪仁闻面色一冷,将手中的汝窑茶盏往小六手里一塞,嗤了声道:“她倒真就这么走了,也不知来道个歉。” 小六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小声道:“您没解释,也没辩驳……” 那话说的,倒同认下了差不多。 汪仁听着,忽地一笑,侧目望向小六,作亲切状,温声说道:“去,拿把笤帚把前庭仔细扫上二十遍。” 小六眼神一变,心中暗道不好,可听了汪仁的话,他也不敢再多,只得应了是背过身去这才敢哭丧着脸朝前头去。 前庭修得宽阔,又恰逢暮春夏初,那边植的几株数爱掉叶子,风一吹便哗哗落雨似地往地上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怪树,天天这般掉叶子,却还茂盛得吓人。绿油油的树冠浓密异常,像柄巨大的伞。小六提了笤帚战战兢兢地扫起地来。 若罚他做旁的,倒也就罢了,偏生罚他扫地…… 谁不知印公爱洁到了近乎非人的地步,这地不扫掉一层砖,只怕印公都不会满意。 小六低着头,仔仔细细地连砖缝也不放过。 前庭人来人往,走过路过的都忍不住朝小六打量两眼,等一发现汪仁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凉处看着,皆吓出一身冷汗来,飞也似地溜走。 小六的头低得愈发下了,笤帚发出“唰唰唰”的声响,像一阵疾雨。 出了东厂的谢姝宁,这会却并没有让小七启程回去,只将马车停在僻静处没动。她仔细回忆着,一点点将自己所知的事理顺,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吩咐小七走人。 一回去见了吉祥,她便问道:“泗水那边,拢共过去了多少人?” 她问得急,吉祥听了不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皱眉回答道:“几乎全都过去了。” 铁血盟的人,只跟随历代成国公,不同于燕家的普通护卫。当年燕景出事时,叫小万氏钻了空子,铁血盟几乎一分为二,后来燕淮雷厉风行地整顿了一番,最后剩下的人数,远不及燕景在时的人数。但剩下的这群人,皆是忠心耿耿之辈。燕淮既要远行办差,明面上不带护卫,暗卫总省不得。 谢姝宁亦皱了皱眉:“你家主子出门时,带了哪几个?” “……只带了一个。”吉祥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 谢姝宁追问:“姓甚名谁,生得什么模样,平素为人武功如何,可得器重?” 铁血盟众人,一直由吉祥为首,这些事,吉祥应该比谁都清楚。 果然,她才刚一问完,吉祥便飞快地道:“叫狐三,武功不差,但并不是主上的暗卫。狐字辈的皆以搜集情报为主,极少单独跟着国公爷出门。主上并不器重狐三,这回点了他随行出门,属下也吓了一跳。” 说到这,吉祥有些回过味来,又想着谢姝宁特意问他狐三生得什么模样,不禁微微一怔,迟疑着道:“狐字辈里头,狐三生得最好。” 谢姝宁点一点头,不停歇又抛了问题于他:“狐三生得同你家主子可像?” 吉祥只觉呼吸一窒,沉声道:“身形极像,眉眼只一两分相似。” “他惯用何种兵器?”谢姝宁呼吸略微急促起来,勉强镇定心神,继续问道。 吉祥音量骤然拔高,拍案道:“是箭!” 一同在场的小七也一直听着俩人的对话,听到这,亦不禁微微变了脸。 屋子里蓦地一静,随即谢姝宁霍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问吉祥道:“狐三人呢?” 他既以暗卫身份跟着燕淮出门,燕淮死了,他又焉能活?但崖下只有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周围遍寻,也不曾发现另外一具。狐三人呢?吉祥面色一白,得知燕淮出事的消息,众人的心思就立即都搁在了那具真假不明的尸体上,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暗卫,即便一时想到了他,也只会下意识当他已死。 主子都已命丧黄泉,暗卫怎可苟活? 他只派了几个人出去搜寻狐三的尸体,却从未动过狐三可能还活着,又或是死的那人才是狐三这样的念头。 吉祥愣在了原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谢姝宁一下坐了回去,屈指在手旁黄花梨木的矮几上轻轻叩响,轻声道:“那具尸体的致命伤在心口一箭。” 死的人,究竟是谁? 有些话,说到了这里,众人都已心知肚明。 她沉默了下去,须臾,启唇道:“我要见如意。” 吉祥应是,说:“已派人去找了,再过片刻,想必也就该到了。” 谢姝宁微微一颔首:“狐三那,也继续派人去找,就算只剩片手指甲,也得找回来。” 吉祥点头,先行退下去着手处理这件事。 几人候着如意过来之时,玉紫忽然在外头求见。谢姝宁亲自出去见了她,玉紫道:“小姐,太太问您,那桌席面是不是还要加几道菜?” 许是因为汪仁这不吃那不碰,宋氏对几天后的那桌席面愈发谨慎仔细起来。 谢姝宁面上浮起一个惆怅的笑容,长长叹了口气:“去回娘亲吧,这桌席暂且先不必置办了。” 玉紫一愣,小声问道:“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去吩咐下去,回延陵的日程也往后顺延,至于具体何时启程,再论。”谢姝宁摇了摇头,“娘亲那,我晚些时候再亲自过去同她解释。” 眼下这种时候,她哪里还有心思管那桌饭。 玉紫点头应了,领了话回去禀宋氏。 一阵风过,将树上枝叶吹得飒飒一片轻响。 谢姝宁微微敛目,抬头朝着红日望了过去,青空之上,流云徐徐。天光这般好,她的心却忽然一酸。 燕默石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她紧紧抿着嘴角,不论如何,她绝不相信! 初夏的暖风轻轻吹着,拂过她的面颊…… 然而她不信,有些人,却是高高兴兴地相信了。 英国公府里,温夫人笑吟吟地用着茶点,同女儿道:“你瞧瞧?你还怪娘竟答应了退亲之事!他分明是个短命鬼,若亲事未退,你如今就成孀妇了!” 这也像是当娘的人该说的话? 温雪萝心中讥了句,面上淡然地吃着茶,掀了掀眼皮看她:“孀妇也比无人提亲好。” 章节目录 第373章线索 > 温夫人闻顿时变了脸色,将手中刚刚捧起的茶杯往手旁矮几上重重一顿,黑着脸斥道:“这话也是你好说的?” “怎么,娘亲听着不高兴?”温雪萝咬了咬牙,冷笑道,“若不是您等不及父亲回来商议便轻率地将庚帖交还,女儿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她都快十七岁了! 往前同她相熟的那几位,而今哪一个还同她一般待字闺中的?成亲早些的,眼下连孩子都已经会走会说话了。偏偏只有她,如今却还只能听着她们的喜讯说着恭贺的话。英国公府的小姐,再过两年只怕就要成老姑娘了。可她娘却说,还不着急。 没了燕家的这门亲事,她娘还盼着为她寻一门比燕家门第还要高的人家,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越想越觉不忿,别过脸去不愿再看温夫人。 温夫人素来宠爱她,现如今却见她这般同自己说话,不禁一阵火大,用力一拍椅臂,拔高了音量呵斥她:“你听听你自个儿说的话,不孝不悌,哪里像话?!” 温雪萝抬眼看她一眼,“女儿有哪个字说错了?” 她说的话,分明字字句句都是再真再对不过的。 温夫人大震,伸出手指着她,气得哆嗦,连声道:“我生你养你一场,难不成我这当娘的还欠了你不成?” 说到伤心处,温夫人的眼眶泛起红来,不一会里头便蓄满了泪水,一动便扑簌簌落下来,她哭着放下手来,掏出帕子擦拭着眼角,一声声问温雪萝:“你没做过娘,当然不知道生养个孩子是多难的事!十月怀胎不提,生产时在鬼门关兜一圈,吃的那些苦头,又有哪一桩是好受的。为娘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英国公府的嫡小姐,又是她亲生的闺女,难道要随便寻个普通人家嫁了不成? 即便国公爷答应,她也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温夫人泪水涟涟,帕子很快湿了大片,竟是止也止不住。 温雪萝虽记恨着母亲,可母女俩的感情一直不错,她打小又得母亲喜欢,这会见她哭得厉害,心里也渐渐不好受起来,忙上前去揽住温夫人的肩头,叹口气道:“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你哪里不是这个意思?”温夫人见她服软,心里底气足了些,“你分明就是在怪娘亲不该同燕家退亲。” 温雪萝沉默了下,低声道:“娘亲也是为了哥哥跟咱们一家人。” 温夫人听她提起长子来,眉头下意识一蹙,旋即才慢慢舒展开来,按住女儿的手哽咽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略微一顿,她紧接着马上又说:“燕家那门亲事,在你们小时瞧着的确是好,可如今再看,你若真嫁了过去,将来可得吃多少苦?你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娘拿你当心肝疼,可不愿意见你吃苦!” 一番话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变得十分坚定有力。 温雪萝就多相信了几分,也知自己方才的话说得过火了,便不再辩驳,反而顺着她的话应和了几句,乖巧地点了点头。 温夫人这才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在想,京都上下,眼下适龄的未婚儿郎,想寻个高门第的,似乎真的没那般容易了。一股愁意渐渐涌上她的心头,但她望着女儿那张脸,又不禁想,希望仍大得很。而且燕淮死了,死的委实够解气。 这般想着,她面上勉强的笑意便慢慢多了两分真愉悦。 ***** 天色渐渐变得昏暗,头顶上原本晴朗的天在时间流逝中被累累乌云覆盖。 云层缓慢叠加,像一汪泼了的墨。 如意的马车就停在门前,马儿神情萎靡,往一旁的树旁踢着腿。 轰隆—— 天上忽然炸开了一道响雷,健硕的马立即像是急着归巢的小鸟一般,想要将身子躲进树下去,惊慌失措地打着响鼻。 此刻坐在谢姝宁跟前的如意,亦如它一般惊慌,摇着头说:“主子除了那夜酩酊大醉过一回外,其余时候瞧着都没有什么异样。哪怕是出门前,都还看不出一分不对劲来。消息传回来后,我只记得主子曾说过,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要拿那把老国公爷留给他的弓随葬。今晨,我便匆匆去了主子房中寻他留下的那把弓,谁知却在弓下发现了一封信。” 在场诸人听到这话,面色顿时便都变了变。 尤是谢姝宁,当即便急声问如意:“信呢?” 如意一惊,赶忙慌慌张张地掏出已经开了封的信递了过去。 信很短,不过薄薄一张纸。 字迹工整,毫无潦草之意,说明写信之人当时十分镇定。 谢姝宁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将信纸摊开,仔细低头看了起来。她一面看一面问:“可是他的字?” 她见过燕淮的字迹,但到底不是日日都在一块的人,对他的字迹不甚熟悉,无法辨认。如意便不同了,燕淮的心思他看不透,但燕淮的习惯、字迹之类,他必然比他们都要更加了解。 果然,一听她询问此事,如意便点头道:“肯定是主子的字,不会有假!” 谢姝宁半松了一口气,微微一颔首,继续看起信来。 屋外雨意已近在眼前,却一直到近酉时,大雨都还未落下。 门窗半开,凉风一径朝里头吹来,将谢姝宁手中的信吹得哗哗作响。 她捏着这封薄薄的信,忽然失笑,喃喃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耳尖的吉祥听见这话,忍不住悄悄拉了如意一把,皱眉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说,主子若过了十五还未回,便撤了看守老夫人跟二爷的人……”如意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信上所书的内容,一连看了三遍才敢相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吉祥愣了愣,抓着如意胳膊的手下意识用力了些:“怎么可能?” 今天便是十五! 据他们所知,明日成国公燕淮殁了的消息便会传遍大街小巷,昭告天下。 时间竟凑得这般巧…… 吉祥面上蓦地露出惊讶之色来,惶惶扭头看向谢姝宁,嘴角翕动。 谢姝宁察觉到他的视线,对视过去,道:“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吉祥的面色愈发古怪起来,良久点头说道:“万老夫人住进燕家的翌日,主子分别去见过万大人和……” “二爷母子?”谢姝宁轻声接上话。 吉祥知道她一定能想到,听她接话也没有觉得疑惑,只点头应是。 谢姝宁眸光微闪,道:“看来,你家主子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了。” 如意最是一头雾水,在旁听着,闻急忙问:“您的意思是?” “死的那个,只怕是狐三。”谢姝宁垂眸,盯着那封信上的墨字,低低道。 燕默石啊燕默石……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眉宇间自得知消息后便未曾消失过的郁色渐渐被困惑取代。 燕淮那样的人,若有心想要隐瞒,又怎会特地给如意留下这样一封信来暴露自己。他分明是故意的…… “主子没死?” 思忖间,她听到如意尖叫了声。 她笑着看了过去,若说她先前只是疑心燕淮还活着,在知道狐三的事情后,便约莫有了五分怀疑,而今这份怀疑已至九分。缺的那一分,只是因为她还未见到人。 她对如意道:“九成可能。” 哪怕是十分,她也不会将话说满了。任何事在未到最后一刻的时候,都有可能出现变数。 如意却已经高兴得分不清南北,胡乱将吉祥一把抱住,直嚷着:“万幸!万幸呀!” 吉祥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拉开,皱着眉头说:“冷静些!” 可他焉能冷静得下来,松开吉祥后便扑到谢姝宁脚边磕头道:“八小姐,请您帮主子一把!” “胡闹!”吉祥在后头踹他一脚,“八小姐怎么可能会不帮!” 谢姝宁看着像是重新活过来的两人,嘴角微微一勾,面露微笑,须臾笑意一敛,她正色道:“若这事是你家主子的主意,要想找到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意静了静,试探着问道:“那,明日还要不要将看守的人撤走?” 谢姝宁略一迟疑,道:“照信上说的办。” 燕淮不是会因为一时兴起便胡来的人,他既留了这样的吩咐给如意和吉祥,那必然就有别的用意。 毕,她望向吉祥,道:“你也看一看吧。” 吉祥谨慎地接过信,看完后不由惊讶地道,“铁血盟的人全部镇守泗水?” 谢姝宁倒笑了起来:“他素来疼爱娴姐儿,怎么会不将她的事安置妥当。由此可见,突然搬去泗水,也根本不是为了避暑小住而已。” 吉祥沉默片刻,少顷说:“主子他为何这般做?” “万老夫人只怕是知道内情的。”谢姝宁摇摇头,前世万老夫人这会根本没有病得这般重,燕淮对万几道下手也是远于他对小万氏母子下手,不像今世,几件事发生的时间都被打乱了,因而她根本不知,这一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霍地站起身来,道:“不论如何,要先将人找出来。” 章节目录 第374章为饭奋斗 > 为今之计,的确只有找到燕淮,才能知道这一出,到底是为哪般。 吉祥点头应了下来,如意随他一道回成国公府,照着燕淮留下的信中所将府中一应事宜安置妥当。 二人走至门外,如意忽然想起一事来,遂问吉祥:“八小姐她,不是马上就要南下了吗?”既要南下,自然也就无法继续留在京都了,他不禁有些担忧。 吉祥见状难得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暂且怕是不会走。” 如意闻立即展颜,想要仔细问一问,又觉不必多问,便只收了心同吉祥一道往南城去。 零星的雨丝,也终于从云层中坠了下来。 谢姝宁斜倚在窗边,朝着窗外探出一只手去。 雨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掌心处,渐渐积成了小小的一汪泉水。她看着,只觉心中五味杂陈,忽地将手一翻,掌中雨水哗哗朝地上流去。须臾,她收敛了心神,收回手,嘱人关了窗子不要让渐大的雨水打进来,随即理一理微卷的衣袖,准备往上房去。 她领着青翡出了门,走至廊下,青翡“哗啦”一声将油纸伞打开来,高高举起,将谢姝宁纳于伞下。二人这才往细密的雨丝中闯了进去,沿着青砖铺就的地面一路朝宋氏那去。 先前玉紫被宋氏打发来问话,谢姝宁让她去回宋氏,暂且不必再准备那桌席面,这会想必上房那边已经全被疑问给笼住了。 谢姝宁一面缓步走着,一面在心中斟酌该如何同母亲解释。 慢慢大了起来的雨沿着光滑的伞面扑簌簌滑落下来,重重落在地上又被溅起,打湿了她脚上穿着绣鞋。 青翡赶巧低了下头,眼睁睁瞧见了,忙说:“哎呀,合该先去取了木屐来,换上了才好走路。” 若不然,这雨过会再大点,等走到上房,指不定这双鞋子便该湿个泰半了。 青翡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鞋,谢姝宁却没半点心思多想自己的鞋子。她想着的,是怎么告诉母亲,她忽然间没那么迫切地想要回延陵去了。延陵宋府,她只住到五岁,可京都呢?两世相加,她都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 饶是母亲,也已在京都住了十来年。 一口软糯的江南话,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成了地道的京都口音。 她跟哥哥更是,几乎已忘了延陵话该如何开口。 她在伞面下摇了摇头,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跟胆怯。 须臾片刻,上房已至。 她刚露面,守在门外的丫鬟便瞧见了她,急忙墩身先行一礼,后转身去撩帘,等她走近了进去。 小五盘腿坐在门口听雨,看到她连忙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自打从惠州回来后,小五便一直跟在宋氏身边,如今已同宅子里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熟悉得很。 谢姝宁摆了摆手,示意他随意,又撇下了青翡,自己一人往东次间去。 宋氏正跟玉紫在临窗的大炕上看花样子,听见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看。 玉紫乖觉地收了炕上的东西,先行告退,留下她们母女俩说话。 屋子里一静,因下了雨,有些微凉。 宋氏招呼她过来坐,拍一拍炕沿,担忧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若无事,先前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必继续准备了,甚至于连南下的日子都延后了。 谢姝宁走近坐下,摇了摇头:“只是些小事,要拖上几日。” “是善堂的事?还是铺子的事?”宋氏将自己知道的事都拿出来问了一遍。 谢姝宁便笑了笑,随手拿起炕上剩下的那一块花样子把玩着,一边佯作随意地道:“没有,阿蛮只是在想,咱们这会南下,最热的那两月可不就都得在路上过?一个不慎,再病了。” 宋氏仔细听着,不疑有他,点头赞同:“这话倒没错,你身子骨不行,万一在路上病了好的就更慢了。既如此,那就干脆等到暮夏时,再启程如何?” 先前一径说要走,一来是因为谢姝宁想走,二来宋氏当时眼睛未痊愈,众人只要一看到她的眼睛,就忍不住想起谢家来,一想到谢家也在京都便都觉得有些呆不住。可如今日子长了,他们反倒是丁点不在意谢家了。 宋氏便拍板道:“便先这么定着吧!” 谢姝宁愧疚地笑了笑。 宋氏攥住她微凉的手,笑着说:“暮夏时启程正好,这天越走越凉快,可赶在入冬前咱们怎么着也该到地方了,也就不必怕冷,着实不错。” 谢姝宁暗暗叹口气,点了点头。 “对了,虽然先不走了,但那顿饭既已请了,这会却说不准备了,是不是有些不像话?”宋氏问道。 说起来,延陵回不回,何日回,她其实并不大在意。 她有意准备这桌席面,一来的确是为了同几位有恩于他们的人道谢,二来却也是为了趁此机会,顺道仔细看看燕淮…… 先前她没有那样的心思,自然也就不曾拿燕淮当普通小辈看过,眼下难得有了个由头,正好仔细瞧一瞧。再者汪仁也在,她素来相信汪仁的话,事后再问一问他如何看待,心中也好有个比较。 若可行,阿蛮的婚事,她今后也就不必多忧心了。 “我先前巧遇了印公,看印公的样子,只怕最近忙得很,精神瞧着也不成。”谢姝宁信口说着,“左右这顿饭迟早是要吃的,也不急在这一时,若叫印公百忙之中还得特地抽空出来光为吃两口酒菜,咱们岂非反倒办了坏事?” 宋氏被她唬得一愣一愣,听见汪仁近日似乎十分忙碌,便也应和着她道:“这倒是,那便再过些日子吧。” 席面的事宋氏管着,请客的事,却一直都是谢姝宁在负责,宋氏向来对她办事很放心,便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哪里知道,谢姝宁转身出了上房便派了小七去通知汪仁,宴席取消了,旁的一概没有…… 可汪仁哪里会不知道这事是为何。 先前他便知道,燕淮也会一道去,而今人死了,上哪里吃去。 但他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连带着他也没得吃了? 他可自打听说宋氏会亲自下厨后,便一直等着盼着,只等日子到了飞奔而去的,这会却告诉他说不吃了…… “她可真是着魔了。”手指摩挲着杯身,汪仁冷笑了声,“为了个死人,连饭也不必吃了。” 小七在旁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出。 “啪嗒——” 一声脆响,汪仁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小七的头几乎垂到了地上。 汪仁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沉着脸,将掌心的碎瓷往桌上倾,随即慢条斯理地道:“回去吧,告诉她,照常把饭备上。” 毕,他才抬眼斜睨了一眼小七,说:“她倒长本事了,还敢在本座这耍心眼。” 小七咽了口唾沫。 汪仁摆摆手,“走吧。” 小七闻,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回去后,将在汪仁这听到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落地尽数转述给了谢姝宁。 谢姝宁听得一头雾水,她怎么就在他跟前耍心眼了?汪仁汪印公是何许人,她怎么敢在他面前耍心眼……左右只有被揭穿的份,她何必多费那功夫…… 小七道:“印公似乎觉得您说要将宴席时间另定,里头还有其他用意。” 谢姝宁微怔,旋即恍然大悟,忍不住低低惊呼了声。 这哪里是她在耍心眼,分明是他汪印公浑身上下心眼长多了! 她不禁失笑,看着小七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这回,倒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此刻身在东厂的汪仁,已然开始召集人手。 他玩着桌上那一堆雪白的碎瓷片,低着头吩咐下去:“去,把西越给我翻个底朝天,也要把燕默石那竖子给找出来。” 早在那具尸体被送到东厂时,他便在怀疑,这根本不是燕淮。 能从他手里分近一半东厂的燕淮,知道怎么讨肃方帝欢心的燕淮,能将锦衣卫从死狗一条变成活龙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旁人信不信暂且不论,他反正是不信的。 只是他心不在这,懒得管。更何况这事被谢姝宁知道了,这丫头的心还能不死吗? 人都死了,她不死心又还能如何? 于是在谢姝宁找上门来时,他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把这具尸体就是燕淮的理由,一一说给她听。 可那丫头的性子,从来跟普通深闺少女迥异,他连尸体都亲自给她瞧了,她竟还不信! 燕淮不出现,他想吃的那桌饭,就休想吃上。 臭丫头,鬼迷心窍了…… 手下一个用力,大点的那块碎瓷被他一下碾得粉碎,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整整齐齐站着的一堆人,补充道:“你们几个先去找找万几道的踪迹,我要亲自见一见他。” 他在宋氏那赖着吃过饭,可从来也没吃过宋氏亲自下厨做的菜。 若就这么舍了这次机会,只怕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吃了。 桃花眼眯起,他轻笑:“至于燕默石这小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章节目录 第375章吃惊 > 然而,肃方帝那边,东厂仍将燕淮已逝之事报了上去。 且不论肃方帝心里头是什么意思,不论如何,汪仁都不能将疑心燕淮还活着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眼下这等节骨眼上,但凡出点波折便要牵动后头的一连串事,又恰逢肃方帝正在爱发脾气的时节,没准一个不慎便先真将燕淮给整死了,甚至于还得牵累他。 左右是燕淮折腾出来的事,他只需将人找出来丢到谢姝宁跟前便是,至于后续如何,同他可没有半分干系。 汪仁泰然地将命令吩咐了下去,后自去见了万几道。 几年前,万几道在他手底下吃过亏,二人的关系着实同“好”字不沾边。兼之万几道而今虽风光得了赏赐从大理寺出来,明面上瞧着似乎洗清了冤屈,而且还叫肃方帝心觉愧疚,对其加以补偿了。可事实上,万几道失势了。 放眼望去,一朝官员,有几个不是见风使舵,风吹两边倒之人? 万几道如今命是保住了,兵权也还在他手里搁着,但众人皆知,既几个御史上几本奏折弹劾一番便能叫肃方帝对他起了疑心,随即证据便一桩桩地往外冒,直将万几道送进了大理寺去受审。 故而,虽则他最后无罪释放,朝野中的气氛却早就悄悄地变了。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无形中证明了定国公万几道,根本不足为惧…… 只要手段使得得当,只要摸清楚了皇上的心思,简直便是手到擒来之事。 万几道自己,当然也深谙此理,所以一出了大理寺回到万家,他便闭门不出,连半点声音也不曾往外透露。 刚刚才吃了一顿苦头,唬出一身冷汗带着伤回来的,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蛰伏。因万老夫人病了,他身为独子又不能不尽孝,故他人还未到家时,便已先快马加鞭派了人回来知会万夫人,先行将万老夫人带回万家。 赶巧了,燕淮不在,他这才敢放心让万夫人去。 结果万老夫人接回来后,却日日咳嗽,连话也说不利索,病症竟是在短短几日间加重了许多。 万几道得知消息后,撑着受伤的身体,拄着拐去见了母亲。 站在床前,他沉声唤了两声“娘”,可阖着眼似睡去了的万老夫人始终没有反应,良久才在万夫人轻轻推了下肩头时缓缓睁开了日渐浑浊的眼睛。似乎过了好一会,她才辨认出站在自己床前的人是儿子,随后嘴角吃力地一弯,轻喘着说:“万幸……” 她每日浑浑噩噩地躺在病榻上,外头的事她一概不知,许多过去的事,她也渐渐记不清了,却牢牢还记着自己那天夜里都同燕淮说了什么话。她记得,自己求他不要一错再错…… 万老夫人侧过头去,重重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地回忆着,却忽然听到万几道在边上低低道,“娘,那孩子前几日来见过儿子。” “……他,去见了你?”咳嗽声戛然而止,万老夫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万几道将屋子里的人尽数都打发了下去,一面轻轻按了按万老夫人的肩,示意她躺着便可。他铁青着脸,口中放低了声音道:“他来问当年的事。” 说这话时,他望向老母时的眼神变得十分怪异,似恼恨似失望又似痛心。 “他问我多年来,为何一直不喜他。”万几道嗤笑了声,在床沿的椅子上坐下,“只要一瞧见他,我就忍不住想起那些龌龊事来。阖府上下,都拿如儿当心肝宠着,亏欠了小妹多少,只怕是数也数不清,她倒还长了脸连男人也抢上了!定国公府的大小姐,硬生生成了个不知廉耻的蠢物!”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而今只要一想起,万几道仍气得浑身哆嗦。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宠的妹子,她却拿他当什么?拿小妹当什么?拿万家当什么? 还有燕景,那混账东西,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连他也一并都耍了! 说到气闷处,他努力握紧了拳头,方才压制住:“您可瞧见了,他们俩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二人身上的劣根倒叫他继承了个透!” 只要一瞧见燕淮,他便忍不住生气。 疼宠多年的妹妹却是个连礼义廉耻都不顾及的人,认识多年的挚友又将他耍得团团转,他记恨多年,但凡见到燕淮,便觉迎面被人扇了两个大耳光,直震得耳朵嗡嗡作响,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偏生冷静下来又觉自己一家亏欠了小妹太多,歉疚感潮水般涌上来,愈发叫他心烦意乱。 他看一眼万老夫人,知她命不久矣,他也不敢再这个时候多气她,憋了又憋将剩下的话都给憋了回去。 万老夫人这才哑着嗓子轻声道:“不怨如儿……是我哄了她嫁的……” 万几道眼睛一瞪,“哄?怎么哄?两家可是过了庚帖的!” “她只知燕家派了人上门提亲,却不知是同哪个提的。”万老夫人的声音忽然镇定平稳了下来,苦笑了声,“我哄她,说是她。” 大万氏只爱吃喝玩乐,家中一应事宜,甚至于连她自己身上的事,她都不大清楚,又何曾多注意过自家那个总是默不作声的妹妹。即便是万老夫人,当初燕家派来的媒人说是给小的说亲,她还吓了一跳呢。次女更是头一回仔仔细细地同她诉说她跟燕景之间的缘分,直听得她发愣。 万老夫人叹了声,“如儿不愿意嫁,说要离家独居去……” 万几道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事,面色微变。 这样的话,的确像是如儿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敢胡乱开口说的。 “她腹中的孩子,并不是燕景的。”万老夫人咬了咬牙,提着一口气,“她说要么死要么离府独居一个人将孩子带大了也好,不论如何也不肯将孩子去了。”她说的渐渐急了起来,眼神涣散,“我多想一碗药给她灌下去啊……可你妹妹是个什么性子,你不会不知,若真那般做了,只怕她睁开眼便能自裁了!我也是没有法子,到了出阁之日,只能想法子将她迷晕了送出……” 一句话还未说完,万几道霍然站起身来,截然道:“娘可知道自己如今在说什么?” 万老夫人又咳嗽了起来:“人之将……将死其也善。” 万几道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愤怒至极,“难怪!难怪那日我背着她出门,她连半点声息也无,我还当是心中愧疚不敢语,您却同我说,她当时根本不清醒?”他气红了眼睛,“您疯了呀!她腹中的孩子若不是燕景的,又是谁的?即便真不是燕景的,她既想生,便生了又何妨,大不了生下来交由儿子来养,当是万家的孩子瞒也瞒过去了!” 万老夫人捶着床榻哭道:“若如此,如儿将来便只能远嫁……为娘如何舍得……” 到底还是她的心太偏,偏得什么也不顾了。 “娘的话,儿子已经没法信了!”万几道丢开了拐杖,扭头就往外头走。 他一瘸一拐,走得却飞快。 然而还没走几步,忽闻树上一阵轻响。 眉头一皱,他立即抬头循声望去,猛地发现高耸的树干上坐着个着月白衣裳的人。 “汪印公!”他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四处看了一圈。 汪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声道:“万大人这府里的戒备也委实太松懈了些,西北角几乎全空了,这可不像样子。” 万几道见他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又听他说府里守卫松懈,不知他都动了什么手脚,顿时脸色一白。 汪仁从树上一跃而下,道:“罢了,闲聊多的是机会,今日原是有要事需问一问万大人,咱家问完即走。”他可不是来斗殴的。 万几道冷笑:“何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汪仁既能悄无声息地进来,他此刻再唤人,也不过是于事无补。 汪仁见他知趣,面色好看了两分。他开门见山地问起燕淮的事来,听得万几道面色发黑,眯着眼睛看他,久久不开口。 “忘了提,本座方才光明正大听了些闲话。”汪仁束手倚树而立,悠哉悠哉地道。 万几道的脸黑了又白,“尸体就在东厂,印公知道的只怕比我清楚。” 汪仁耐心告罄,嘴角笑意渐敛。 站在树下,他心头莫名焦虑起来。 他不知,与此同时,同在找人的谢姝宁,却意外比他快了一大步。 她亲自去了一趟泗水,想见燕娴。到了地方一看,她却怔了下。燕娴所在的这座宅子,并不是她所知的那一座。前一世,燕淮在泗水也有宅子……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却记得那是座十分不起眼的小宅子,只听人说燕淮得势后,依旧很喜欢那座他少年时在泗水住过的宅子,很是整修了一番,故而外边看着不起眼内里却十分精致奢靡。 现在想来,难道那时里头住着的人,是燕娴? 当时可还有人传,是燕淮金屋藏的娇呢。 她沉思着,一转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座二进小宅子。 心头一震,她鬼使神差地想去探一探究竟。 她只带了吉祥跟小七过去,一路只觉心跳如擂鼓。 吉祥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问:“早前来时便派人四处都打探过,只是间外地行商的宅子,平素无人居住。” 他不解谢姝宁为何突然想去看一看,谢姝宁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自己陡然间想到的事。 悄无声息地到了近处,她看着准备叩门的吉祥摇了摇头,指了指墙。 吉祥愈发不解,但仍照做了。 丽日下,草长莺飞,初夏已至。 三人才到墙内,便都傻了眼。 树下穿着短打,正背对着她在磨刀霍霍的少年,身形那般眼熟…… 像是已有察觉,磨着刀的少年背脊忽然绷紧。 谢姝宁瞧着,怔怔往前,忽然踩上一片干枯的落叶,发出一阵簌簌轻响。 他蓦地转过头来,见是她,登时惊慌失措起来,手一松,刀已朝下坠去。 她大惊,“小心!” 燕淮猛地回过神来,一个俯身又将刀捞了回来,而后愣愣地问谢姝宁:“你这会,不是该在去延陵的路上了吗?” 谢姝宁看着他,好好的,能跑能跳能说能动,不禁长舒一口气,只眼眶忽然一红,鼻子莫名发起酸来。 众人遍寻不见他的时候,他却就躲在泗水! 欢喜恼怒安心……各色情绪蜂拥而至,她忽然大步走近,一把捋了腕上玉镯砸过去,怒道:“这话谁都能问,偏你不该问!” 章节目录 第376章欢喜 > 羊脂白玉的镯子,质地细腻,在日光直射下白得近乎透明。 烈日灼灼,逆光而来的镯子笔直地朝两步开外提刀呆立的少年掷去,一副去势汹汹。然而以他的身手,区区一只玉镯,又是从谢姝宁手中丢出的,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他若想避,不过易如反掌。可镯子迎面而来,他却并没有躲,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镯子重重砸上自己的额角。 这一掷,因为她五位纷杂的情绪,而显得力道十足。 燕淮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顿时便红了一块,竟是真的伤到了。 玉镯叮咚坠地,在场诸人皆是一愣。 他丢开了刀,俯身将掉落在脚边的玉镯捡起握在手中,而后伸直了腰,摊开手面向谢姝宁,轻声问:“要不要再砸一次?” 眼头不准,饶是他没躲没避,也只堪堪砸到了额角而已。若真是生气,只这么一下,如何能消。 谢姝宁不曾料及他会是这般反应,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笑不得。她抓着自己被初夏午后的暖风吹得鼓起的衣袖,摇头道:“傻子,你怎么就不知道躲呢……” 燕淮浑身一震,下意识朝她望了过来,明亮如秋水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太多情愫—— 思念、欣喜、担忧、疑惑、不忍…… 终了,一一沉淀,他漆黑的瞳仁幽深犹如古井,里头倒映着的,只有她单薄的身影。 她生得高瘦,骨骼纤细,罩在衣衫之下的腰肢似乎不盈一握,瞧着柔弱无骨,像朵清晨时分仍笼在薄薄水雾烟气里的半开芍药。可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柔弱的人。 他缓缓收紧了手中的玉镯,淡如水墨描绘的双眉微微皱起。 依稀间,倒成了今世唯有谢姝宁知悉的那个燕淮。 像隆冬的湖水,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结了冰的湖水低下藏着的却是一汪温暖的春水…… 她暗忖着,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该同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同她说些“我不想见到你”,又或是“不耽搁八小姐了,还是请早些南下吧”之类的话?然后她听了自觉脸面挂不住,心中又难过,转而扭头便走? 谢姝宁的两道秀眉也慢慢蹙了起来,她抿了抿嘴,旋即咳嗽两声,微微别过脸去,道:“燕大人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这样问着,唇齿间似乎又有浅薄的酒意慢慢浮现了上来。 耳上一热,她忙伸手覆了上去,视线却一直没从燕淮身上挪开。 好容易见着了人,她只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人就又会像是那天夜里一般,转瞬间便会从她面前消失。 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说:“我配不上你。” 谢姝宁一怔,她想了那么多种可能,却从没有想到过,他竟会这般说。 她紧紧拧起了眉头。 “阿蛮……你当得起更好的人。”他定定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谢姝宁蓦地被他激怒,冷笑起来:“你配不配的上,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微微一顿,她猛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乎贴到了燕淮身上,冷然道,“燕默石,你敢不敢说真话?” 燕淮呼吸一窒,想要往后退开一步,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 “说完再动!” 燕淮愕然地看着她,隔了一会方才道:“因为我不想娶你。” 谢姝宁原本还屏气凝神地听着,结果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当下气得头都疼了。 她垂眸,面无表情地慢慢松了手。 方才燕淮的话,吉祥也听见了。他暗自咬牙,对自家主子做的事说的话,都可算是无以对了。先是好端端的突然假死,而今意外被他们给寻见了,却对谢姝宁说出“我不想娶你这样的话来”,谁不知道,他想娶她,想得都快魔怔了! 他有些不敢再看下去,这事叫图兰知道了,倒霉的还是他…… 他跟边上的小七对视一眼,俩人面上皆有掩不住的担忧。 就在这时,谢姝宁忽然看着燕淮笑了下,语气温和地道:“燕大人可知道胡乱亲了人,却不想负责的后果?” 话音未落,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蓦地握紧了拳头,直勾勾朝着燕淮脸上打了过去。 打人不打脸,她今日偏就还要往他脸上揍了! 怎么会有这么欠揍的人? 她一拳头挥了过去,面上还笑吟吟的,“登徒子,打杀了也无妨是不是?” 她活了两辈子,也从没有遇上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的时候,而今拼尽全力打出一拳,只觉心肺间郁气随着这一拳头都一块被打了出去。 然而她到底不会武,力气也不大,打人哪里像样子。 拳头落在燕淮面上的那一瞬,她怀念极了图兰…… 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竟当着众人的面动起手来,小七跟吉祥都傻了眼,又见燕淮避也不避,拦也不拦,顿时急得焦头烂额。二人呆愣愣看着,想上前去阻一阻,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手,何况再来两个谢姝宁也根本伤不到燕淮多少…… 这么一迟疑,谢姝宁的第二记拳头也痛快地落在了燕淮脸上。 两下拳头打完,燕淮面不改色,她自己倒痛得咬紧了牙关。脚下一个踉跄,竟直接朝着燕淮倒了下去。穿着绣鞋的脚重重一下踩在了燕淮脚背上,连带着他一块被撞倒。 “呀!”站在不远处的小七低低惊呼了声,忙扭头去看吉祥。 吉祥撇撇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还是先寻个地方候着吧。” “好!”小七连连点头,转个身就上了墙头。 吉祥紧跟其后。 并不大的院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谢姝宁跟燕淮两人。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将树梢上的叶子吹得簌簌作响。 树下的二人摔作一团,狼狈不已。 谢姝宁攥着燕淮肩头的衣裳,想要爬起来,腿脚却觉无力,刚直起上半身结果又重重跌了回去。乌黑秀丽的长发散落下来,扫过燕淮的鼻尖。呼吸一顿,被压在底下的少年面上一热,身体里的血像是沸腾了一般,尖叫着将理智围成的堤坝瞬间冲垮。 她白皙的脸庞就在眼前,纤长的羽睫清晰可见,还有下头淡红的唇…… 她轻声呢喃着:“打人也不容易……” 心头一阵狂跳,燕淮霍地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她的后脑,近乎狠辣地吻了上去,撷取着那朵他心心念念的沙漠玫瑰。 唇舌摩挲纠缠,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炽热。 她一怔,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却只轻轻握着,并没有用力推开。 就在这时,候在墙后的吉祥跟小七心中各自有些不放心,遂互相打了个眼色,一道悄悄溜上墙头小心窥视着,结果谁知才上墙头,便撞见了这样一幕。而且女在上,男在下…… 小七沿着墙壁倏忽滑了下去,抱着双臂摇摇头,暗自感慨——墙头果真不是能胡乱爬的! 吉祥也随即落了下来,瞥一眼小七,心头念头万千,冒的最快的那个,却是回头要不要寻个机会跟图兰试一试……脸上一红,他背过身去,作语重心长状道:“权当不曾瞧见便是了,万不可叫主子知道。” “那是自然。”小七点点头,躲去了角落里。 墙内,却是一派旖旎之色。 滚烫的吻,像一把火,一经点燃便熊熊燃起,将燕淮心头最后的那点犹豫悉数焚烧殆尽。 近乎本能般,他蓦地沿着她雪白如瓷的脖子吻了过去,轻轻舐咬了一下。 谢姝宁浑身一哆嗦,猛然回过神来,身子往后重重一仰,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然而还未站直,不妨底下的人一伸手又将自己给拽了回去。 她羞恼,喊他:“燕默石!” 那只手却越收越紧,直至一把将她收入怀中,死死禁锢住。 他紧紧抱着她,缓缓闭上眼,低声道:“阿蛮……我想娶你,想得都快疯了。” 他不敢睁眼,不敢看她,惴惴不安得厉害。 “那就,娶了吧。” 少女清丽婉转的音色,忽然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他霍地睁开眼。 她定定看着他,眼神明亮如星,斩钉截铁地道:“既想得都快疯了,那就娶了吧。” 耳里嗡嗡作响,他呆愣愣地看着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那句“那就娶了吧”。 谢姝宁叹口气,慢吞吞费力地重新爬起来,站直后见他仍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摇摇头伸出手去,“快些起来,还有正经事没说。” 他茫然地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比这事更要紧的正经事? 玉似的皓腕在自己眼前来回晃荡,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势一骨碌起了身。 他斟酌着,道:“我身上流着的,不是燕家的血。” 谢姝宁正收回手在收拾自己散了的发,闻一怔。 “我身后的那条路,坎坷不平,一个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凝视着一脸错愕的她,“不过现在,便是你不想嫁,我也已经不想放开你了。” 意外的,眼前的少年缓缓跟谢姝宁记忆中的那个燕淮身影重叠在了一块。 她默不作声地听着,面上逐渐重归平静,垂下手,一头黑发便流水似的垂在身后。 她忽然笑了起来,眼神坚定:“便是地狱,我也陪你一道下!” 章节目录 第377章心伤 > 她已死过一回,分明早早便在九泉之下打了个来回,而今又有何惧? 骄阳似火,将站在天光底下说话的她也染上了碎金般的颜色,夺目耀眼,却又舍不得叫人移开眼。燕淮定定望着她,只听得自己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好容易才平静了些,这会却又全乱了套。 一声又一声,犹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他身上蹦出来一般。 静默着,时间飞逝,风声渐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朝谢姝宁伸出手,努力微笑,一字字道:“若真要下地狱,也只我去便好。” 谢姝宁微怔,旋即粲然一笑,并不多,只伸出手,迎着那只摊开的手掌递了过去,正色说道:“绝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绝不会! 前一世,他尚能走得那般远,高高地站在年幼的嘉明帝背后,当他的摄政王。今世,他又焉会坠入炼狱? 至少,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掉进去! 谢姝宁攥紧了他的手,放缓了声音说道:“死的那个,是狐三是不是?” 听她提起狐三,燕淮面上露出两份讶色来,须臾却又变作了隐隐的自豪之色:“我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却忘了算你……”临别之际,他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敢,生怕自己多看了两眼便忍不住推翻全盘计划,因而他一项项算计过去,却没多往谢姝宁身上想,何况他一开始便认定到了日子,她必然是要南下延陵的。 谁知,她非但没走,竟还找到了自己。 明明应该懊恼才是,他这会心里充斥着的,却满满都是对谢姝宁发觉那是狐三而突生的骄傲。 他认识、喜欢的阿蛮,合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手下微微用力,他竟是彻底舍不得松开了。 先前的那些迟疑、挣扎、退缩,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空,哪怕天崩地裂,他也再也不想放开她。 “先前周嬷嬷出事时,狐三伸过手。”他牢牢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院中那两条石凳前,等她坐下,这才用不舍地松了手,一根手指便要松上好一会,简直恨不能长在一块。 一阵烈风吹过,将谢姝宁披散着的长发吹得高高扬起。 她手忙脚乱地去抓,素白的手指在墨色发丝间翻飞,却苦于风大,半响不曾将头发握拢。 燕淮就站在她面前,见状下意识伸手往她身后一探,虚虚一抓,一把又厚又密的青丝便安安稳稳地躺在了他的掌心里。 日渐炙热的风仍在一阵阵地吹,但那把长发,却再没有胡乱扬起。 说白了心迹,他倒忽然间便连丁点尴尬羞怯之色也没了,握着她的长发,面对面看着她,轻笑:“糟,我可不会挽发。” 谢姝宁瞥他一眼,将头发从他手中接了过来,道:“你若会才是糟。” 未娶妻的男子,竟会梳女子发式,那可才真叫古怪。他不会,再正常不过。 谢姝宁四下一看,只见二人方才摔倒之处躺着几截颜色极好的断簪,不禁唏嘘,随即从身上掏出一方只在角落绣了枝辛夷花的浅青色帕子来,权当发带,将头发松松给绑了起来。 一面绑着头发,她一面指示起了燕淮:“去把那几截断簪拾起来吧,回头拿了赤金补一补,兴许还能用。” 燕淮便三两步走了过去,巴巴地捡起,搁在掌心里带过来。 他打量了两眼,道:“成色这般好的玉簪,倒不常见。” 说话间,他蓦地想起方才那只玉镯来,虽不曾细看,但似乎也是罕见的贵重之物。 “还算是寻常,只这枚是先前娘亲给的,就这么丢了未免可惜。”她摇了摇头,伸手去接了过来倒在一旁的石桌上,“万幸,瞧着像是还能接起来的。” 燕淮循着她细白的手指看过去,指下躺着几抹翠色,鲜艳欲滴。 他心尖一颤,仰头看了看天际,忽道:“你娘怕是不会高兴……” 若没有这些事,他自然不担心,可而今他的处境,极不合适。 谢姝宁仅听他方才说的那一句跟燕家有关的话,便知这事若叫母亲知道了,还得闹出好大一番波折。 她娘千盼万盼,可只盼着她能嫁户好人家,嫁个知冷知热,家世清白,家中人口简单的好儿郎。 “瞎担心什么!”谢姝宁嗔了句,问他道,“先前那件事,他们本就是冲着娴姐儿来的,照你的话看,狐三暗地里助了他们一臂之力?那就难怪你会挑上他了。” 既有异心,何况又是差点害了娴姐儿的人,那便是早晚都要收拾的,能拿来做个替身,再好不过。 想到那具尸体,她不禁蹙了蹙眉:“皇上已将狐三当做是你……”说着,她揪住了他的衣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好端端的,闹出一场假死阴谋来。而今全天下都将狐三当做是他,以为成国公燕淮年纪轻轻便已殒命,若他再顶着这个身份出现,以肃方帝如今多疑的心思,不立即发话要了他的脑袋,那九成九都是睡迷糊了。 思及此,她又急又气,攥着他的衣襟晃了两下,皱着眉头说:“往日里瞧着你也是个主意正的,这回办的事怎么瞧着一点不对!” 先是假死,又特地留了信让吉祥如意放了小万氏母子,一边安置好了燕娴的事,自己却悄悄藏于泗水。不论怎么看,都没一件对劲的。 “那天晚上,外祖母同我说了一番话。”燕淮苦笑了下。 时至此刻,他原本觉得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话,似乎也都变得不要紧了。他想要她,自然就不能瞒着她,谁叫那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他不疾不徐地将当日万老夫人告诉他的话,复述给了谢姝宁。 将上头的痂撕开,露出下头血淋淋的筋肉,还有从他出生之前便已经开始腐坏的人生。 仿佛说了,便真的就麻木了。 “我生下来便是个笑话。”说到最后,他轻轻叹了声。 谢姝宁听得懵了,心中一跳,脱口道:“只一面之词,并不一定便是真的!” 虽然,她已信了八分。 若真是如此,那前一世燕淮为何每逢燕景忌日,必风雨无阻前去上香祭拜,却从未去见过亡母大万氏一面,便说得通了。 头顶上明明还是大太阳,她却觉自己背上刹那间便已是汗涔涔一片,冰凉。 她出了会神,方道:“万老夫人焉能糊涂到那等地步……” 私自换了长女跟次女的婚事不提,甚至还让燕家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在她心中,燕家、万家的脸面,难道便真的什么也不是?还是她仗着两家都是世家,不便撕破脸,还是她认定燕景就一定会吃这个闷头亏? 谢姝宁心神不宁地想着。 燕淮道:“一面之词,自然不能全信。”微微一顿,他紧接着说起,“我花了三天时间,亲自一个个问过去,每个人的口径皆不相同。然而有一点,却始终未变。” 他凝望她片刻,徐徐道:“她入门只七个月,便生下了足月的我。” 谢姝宁脸色微变。 “不论如何,她在嫁入之前,便已有了我。”燕淮说起大万氏来,像在说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谢姝宁望着他,见他神色冷凝,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喻的哀戚。她轻声说道:“也许,他们本就两情相悦,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那样的话,于理不合,于情却勉强能够圆一些。 “你还记得平郊外的胡家吗?”燕淮忽问。 谢姝宁颔首,她怎么会不记得。 燕淮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日虽来不及多说几句话,却多少也曾提了些。她原是在我娘跟前伺候的,忆起往事,立即便能想起来的,是我娘时常念叨的一个字——靖。她怀我时,不过才及笄没多久,又自小被娇宠长大,怕疼怕累怕苦,夜里时常梦魇。回回都在梦里念叨着一个叫阿靖的人。” “胡嫂子,一直以为她说的是阿金……”燕淮喃喃地说,“阿金是我娘未出阁前身边的大丫鬟,却在她出阁前夕,死了。夜里梦魇,急呼丫鬟的名,再正常不过,人人都只当她念旧仆,谁也不曾有过疑心。” 他永远不能忘自己听到外祖母说出“赵靖”这个名字时,心头的震荡。 人之将死其也善,但他仍只想信几分,可庞大如同凶兽的事实却张牙舞爪地朝他扑了过来,由不得他不信。 “还有那块玉,小时不明为何上头有个靖字,不敢问家中长辈,便去问乳娘。乳娘说,靖字有平安之意,这是母亲在盼着我平安长大。”他嗤笑,“全是胡话!”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他看向谢姝宁:“你瞧,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谢姝宁面色微白,蓦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握,敌得过千万语。 他心头一松,道:“家业、爵位……燕家的一切,既不是我的,我便还他们。至于该是我的,我一样也不会落下,他们容不下我便罢,可连娴姐儿也想要置于死地,实在太过不堪!” 心念电转,谢姝宁忽然失笑,“铁血盟的人只跟随历代成国公,你既连爵位也舍了,为何不索性一道将铁血盟丢给燕二?” 章节目录 第378章谋划 > 燕淮轻描淡写:“是留给娴姐儿的。” 谢姝宁瞥他一眼,狐狸似的家伙,若不是早知他的性子,她这会定然也就被忽悠过去了。 她抿着嘴微笑,声如珠玉:“铁血盟只跟随历代成国公不假,但如今的铁血盟,却是你重新一手整顿起来的,如果就这样直接丢给燕二,未免不值,留得好。” 君子小人,也得分时候。若他真准备孑然一身离开,连带着将自己多年心血也一并留给燕霖,才真是糊涂透顶了。 自然,铁血盟是留给娴姐儿不假。他若不是燕家的儿子,娴姐儿身上流淌着的却仍是燕家的血,即便不同父,至少还同母。娴姐儿自出生以来便一直避世而居,长至今时今日,认识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若身边没有得用又衷心的人看顾,哪里能行。 小万氏跟燕霖,岂是会顾念亲情血脉的人,在小万氏眼中,说娴姐儿是眼中钉肉中刺,也是不为过的。 只要他们是大万氏所生,便是她的肉中毒刺,一日不拔掉,便能疼上一日。 日复一日的隐隐作痛,化了脓,散发着腐臭的气味,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当年有多少人对不起她,他们究竟欠了她多少。小万氏只要一想起故去的长姐,便忍不住握紧拳头,挑眉抿嘴。明明多年来,她左试探右询问,她那天真貌美的长姐嘴上一直说的,都是只拿燕景当兄长看待。 可临了临了,嫁了不提,甚至于后头还有了燕娴。 于小万氏而,燕娴的存在,反倒比燕淮,还要叫她心生不快。 也正是因为如此,燕娴的日子并不好过,一旦叫小万氏母子找到机会,他们一定就会如同山间猛兽一般,朝她扑过来,尖牙利爪,一点点将她撕成碎片。 所以燕淮即便准备将一切撇去,却不会连身体羸弱的妹妹一道不顾。 铁血盟尽数调出,守在泗水不提,连他自己,都藏匿于附近,只恐娴姐儿出事。 况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反倒是最安全之处。 便是谢姝宁疑心死的那个不是他,却也从未想过,他有可能就在泗水,就在娴姐儿附近。 她转过脸去,脸上带着一抹还未散去的微笑,对燕淮道:“皇上一定深觉可惜。” 燕淮因为清虚道士的事,在肃方帝跟前很得青眼,十分讨肃方帝的喜欢,若非如此,肃方帝也不会特地将尸体送往东厂,要汪仁亲自辨明身份回禀此事。 想到这,她蓦地记起汪仁来,迟疑着道:“印公只怕眼下也在寻你。” 肃方帝那边要的急,汪仁不会故意拖延,因而消息一早便递了上去,认证那人便是燕淮。而今如果叫汪仁找到了人,以他的性子,保不齐会愉快地举刀下杀手。毕竟欺君之罪,里头还含了他的…… 只有燕淮真的死了,这事才能被彻底地盖过去。 谢姝宁不禁有些担忧。 “印公生性多疑,本也没打算瞒过他,只想着他会借此机会布下死局,叫我永远消失而已。”燕淮笑了一笑,“因而,他一定不会特地仔细辨明尸体的真实身份,即便再不相像,他也一定会在回禀皇上时说一模一样。” 略微一顿,燕淮忽问:“倒是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明明没有任何漏洞,即便他们怀疑,也只能是怀疑,不该这么快便找到他才是。 更何况,找到他的人,还是谢姝宁。 若换了是万几道抑或是汪仁,倒还可能说得通。 然而哪怕是他们,也不该这么快。 他狐疑地追问:“泗水有两座宅子的事,除了我自己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为了以防万一,这一回,他连吉祥如意跟娴姐儿,都瞒得死死的。众人知道的,只有而今娴姐儿住着的那一座而已。 他是怎么也没有料到,谢姝宁会忽然带着吉祥跟小七翻墙闯进来。 点漆似的墨瞳里,满满都是疑惑跟不解,“是何处出了纰漏?” 谢姝宁支吾着:“只是凑巧罢了。” 她怎么能告诉他,她是因为到了娴姐儿住着的那座宅子门口,发觉不是他前世在泗水的那座宅子,因而起了疑心?这事没有任何根据可,只是前世许多人都知道,他经常会来泗水小住,也从不避忌旁人,连带着带动了一群想要巴结他的人,个个掏银子在泗水购宅子购地购池塘的,没多久便将泗水的宅子都给炒成了天价。 所以,前世人人都知道的事,这一世不过正巧只有她知道而已。 她继续道:“我先到了娴姐儿那,只是瞧着附近冷清连半点人烟也无,心下略有不安,这才起了心思想要打探下附近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燕淮闻,眼中疑惑之色不减。 先前吉祥早派了人四处仔细查看过,不可能不告诉她。 而且即便真是为了打探,哪里又需要不会武的她亲自出面。 这话,不必琢磨都觉得假。 谢姝宁有些讪讪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垂眸转开了话头:“你可有打算去找他?” 燕淮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他从万老夫人口中得知的生父“赵靖”。他冷笑了声:“何必找他。” 无媒苟合,是为不耻,不顾体面。 过后无踪,是为不义,玩弄人心。 甚至于,他有可能早有家室…… 他嘴角的冷然笑意含着几分苦涩,既然这么多年来,他都未曾露过面,时至今日,他又何必去寻他? 燕淮摇了摇头:“他若有心,事情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当年外祖母打发了人出去找,却遍寻不见痕迹,只怕连赵靖这个名字也是假的,至少他的姓,一定不真。偌大的京都,翻遍了也不见他,时隔多年就更难寻了。我也无意找他。” 生恩本就大于养恩,那人从未养育过他一刻,他便是见着了人,也一定喊不出父亲二字,何苦要见。 燕淮看着谢姝宁,正色下了定论,“终此一生,我都同他没有分毫干系。” 谢姝宁听着这话,恍恍惚惚想起了些久远的往事。 那大抵,是她生下箴儿的第一年。 林远致深夜归家,浑身酒气,敲桌怒斥燕淮,只因有人说了句对燕景不恭之不慎叫燕淮听了去,他一声不发拔剑便将那人的头给斩了下来。这样的脾性,怪不得人人都怕他。林远致自个儿胆小,见了那样的事是又怕又气愤,鲜少吃酒的人也愣是酩酊大醉了一场,说了一夜胡话。 她在边上伺候了一夜,听了不少平素听不到的事,因而记忆深刻,也从那时,对那个叫燕淮的阴鸷男人,充满了惧意。 然而如今想来,燕淮心中恐怕是极为感激燕景的。 小时不知,只当父亲严苛不喜自己,长大了再想便知昔年的严厉冷漠样样都有缘由。 一个男人,能将妻子同别人生的儿子用心的教养,甚至于还护着,这已是叫人想不明白的事了。 若不是燕景根本不在意这事,便是里头还有别的内情在,又或是—— 他对大万氏,其实是有心的。 所以才会一面恨着厌恶着,一面又忍不住为了她,护着她的儿子长大。 复杂的人啊…… 谢姝宁暗暗叹了一声,敛了纷乱的思绪,对燕淮微微一颔首:“也好。” 她方才知道这事,心里头也乱得很,只怕燕淮比她更乱。 她霍然站起身来,低头问他:“想不想喝酒?” 燕淮一怔,随即笑意淡淡地浮上他的脸,“想!” 谢姝宁便面不改色地扬声唤了吉祥跟小七进来,让他们去找壶酒来。 小七跟吉祥倒是不敢多看他们二人,话也不敢问,恭恭敬敬地应了“是”便飞也似地去找酒了。只片刻,小七便拎着酒飞奔而来,默默地给二人一人斟了一杯,这才低着头迅速溜走。 俩人便坐在树下,小酌起来。 谢姝宁浅尝一口,只摩挲着酒杯定定看燕淮喝。 一杯又一杯,他倒像是不会醉,反而越喝越清醒。 俩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将前几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总算是理清了头绪。 一壶喝尽,燕淮丢开了酒杯,隔着石桌看她,眸光闪烁,像只撒娇的小兽,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若眼下上门提亲,你娘一定会使人拿了棍子打我出去吧?” 谢姝宁失笑。 他皱了皱眉,苦哈哈地道:“还有你哥哥……先前有次便像是要生吃了我,如今还不直接拿把刀来?” 谢姝宁忍不住大笑,喝了酒,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然而笑着笑着,她蓦地想到,他说的倒也不是全没有道理。 母亲跟哥哥,冲着眼下这样的情况,只怕绝不会答应。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主意来,但又觉不稳妥,不由蹙眉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水。 忽然,她听得燕淮道,“不过若请汪印公保媒,十有八九能成。” 她吃惊地看他一眼,竟是想到一处去了! *****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至申时一刻。 因来时告诉了母亲晚间归家,她不便再留,只得先挥别燕淮,连燕娴也未见便先往家去。回城时,吉祥便没有跟着她一道走。 等回到家时,天色已黑,宋氏留了人在门房上候着她,见她回来了才肯去休息。 章节目录 第379章糟心 > 谢姝宁不由得长松一口气,好在赶了回来。近日来意外繁多,饶是母亲这样日日呆在家中不大理会坊间之事的,心里也多少有了几分疑虑担忧。若她们身边不曾发生过这么多近乎离奇的事,以她如今的年纪来论,母亲只怕连她私下出门一事便不会应允。 她先去见过母亲,略说了几句话便催促母亲歇下,自出了门回房去。 母亲让厨房里给她留着饭,这会见她回来了,青翡便去厨房里传话,须臾饭菜便一一端上了桌。 一天之内,心境大起大落,此刻得了机会落座好好用几口饭,谢姝宁闻着饭菜香气,倒也真觉得又饿了几分。 青翡取了筷子于她,又另取一双公筷在旁伺候着帮着夹菜。 吃了几口,青翡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轻声道:“小姐,白日里,表少爷打发人来寻过您。” 谢姝宁提着筷子夹了一粒丸子,闻漫不经心地道:“哦?可说了是什么事?” “不曾说起,只说等您回来,抽个空见上一面。”青翡微微摇了摇头,一面放下筷子在边上为她斟了一盏清茶。 谢姝宁轻轻咬了一口丸子,想着青翡的话,心头蓦地一跳,嘴里的那一小口丸子便似乎成了蜡,干巴巴的没有滋味,叫人不愿意吃。她胡乱嚼了三两下便将丸子给咽了下去,随后转过头问青翡:“可曾见着表少爷的面?” 这些天,她忙着燕淮的事,心里头乱糟糟的,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见人,连宋氏那都没能见着她几回,就更不必说谢翊跟舒砚那。 他们表兄弟两个倒也亲近,平素若无事,也就不来扰她,这回舒砚突然打发了人来问她的行踪想要见她,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担心着,听得青翡道,“奴婢在这之前倒无意中见着了表少爷一面,当时瞧着表少爷的面色便似乎不大好看,神色间也有些焦躁。” 青翡老实,说话也直白清晰,鲜少添油加醋胡乱删改。她既说舒砚面上瞧着有焦躁之色,那便必然假不了。 谢姝宁恍惚间觉得眼皮一跳,口中味如嚼蜡,前一刻还觉得饿,这会便丁点没有饥饿之意了。 她索性搁了筷子,看着青翡吩咐道:“去叫小七进来。” 青翡见她突然放下了筷子不继续用饭了,立即面露担心,飞快点头应了是后忍不住询问起来:“小姐,可是菜色不合胃口?要不要奴婢去厨房给您下碗面?” 谢姝宁原本正忧心忡忡着,听到她突然提起要不要下碗面吃,不觉失笑,忙摆了摆手,搪塞道:“不必不必,先前回来时在路上垫了些点心,这会还饱着,并不饿。” 话音刚落,一直眼巴巴看着她等她答复的青翡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放心之色来,点头道:“那奴婢去唤小七进来。” 毕,她已转身而去。 只眨眼工夫,小七便掀了帘子进来,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一礼。 谢姝宁沉吟道:“你亲自去一趟,趁现在立即便送个消息去给印公,说人已找到,请他不必再费神。至于那桌席,仍定原先那日,阿蛮到时恭候印公大驾。” 小七跟了她也有段日子,今日也是一路跟着的,自然明白她突然下这般命令的用意。 他郑重点头应了话,旋即便马不停蹄地朝汪仁那赶了过去。 等他走后,谢姝宁便也没有再继续用饭,只吃了一杯清茶便吩咐青翡让人将碗筷给收拾了。 檐下挂着的防风灯越来越亮,天色自是越来越暗。 天上不见明月,只余几颗星子在漆黑幽静的角落里忽闪着。 谢姝宁倚在窗边探头朝外头的天色仔细看了两眼,丝毫没有犹豫,立刻便派了人往外院去找舒砚。 身为宋家的男人,她这位表哥的性子,像极了她那唯一的舅舅宋延昭。 加之舅母又非西越女子,平素教养舒砚的方式,同寻常妇人十分不同,也因而养成了舒砚瞧着与众不同的模样。他小时看着少不更事,爱闹爱胡玩,可心里从来都是门儿清。鲜少能有事,非得要他来找谢姝宁商议的。 除了——惠和公主的事! 谢姝宁听了青翡说他眉宇间有着藏不住的急躁,便知这事铁定同纪桐樱脱不了干系。 算起来,她同纪桐樱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联系过。 宫里头的戒备看似越发松懈,可其实却是越来越森严。然而就算是纪桐樱的婚事被提上日程时,她若想偷偷出个宫,见一回两回谢姝宁,都不叫难事。事情真正变得艰难,反倒是她的婚事日渐趋于平静之际。 谢姝宁一直疑惑着,不知宫里头的用意。 毕竟公主殿下还比她年长些,论理即便还没有下嫁之意,驸马人选也早就该定下了才是。 然而皇贵妃明明一开始急着,到后来反倒是提也不提了。 上一回皇贵妃特地微服上门了一趟,真正的缘由,她隐约也猜到了几分,随后便去问了舒砚。 情之一字,蜜糖砒霜,有人当成蜜糖看,可落在旁人眼中,便犹如砒霜。 可便是砒霜,于深陷于其中的人而,只怕也是甜如蜜糖的。 昔年舅舅跟舅母之间的感情,她也曾有耳闻,委实像是出折子戏里才有的故事,自小看着这样父母感情长大的舒砚,又岂会同她一样,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久久都不敢动。 他甚至于在兰羌古城的那场风暴过后,便用最快的速度给敦煌送了信去。 然而,舅舅究竟是否会答应,他们心中都没有丝毫底气。 便是舒砚,也只同她说,且等一等,信他一回。 可分明,连他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 然而皇贵妃一定不会认可…… 故而那日皇贵妃一走,谢姝宁便急着给纪桐樱送了消息。 纪桐樱却递出话来,让她不必忧心。 那之后,宫里头竟也一直没有大动静。 她先是忙着准备南下的事,担心着娴姐儿的病症,后又为了燕淮的事心力交瘁,便也就没有多想,只当他们自己的确有好主意在。然而事情,似乎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那样。 少顷,她在前庭见着了舒砚。 暗夜里,青翡提着灯候在一旁,将他们脚下照亮。 舒砚紧紧皱着眉头,开门见山地道:“宫里头只怕出事了。” 甫一见面,他便来了这么一句,谢姝宁被唬了一跳,忙压低了声音问道:“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已经有段日子联系不上她了。”舒砚摇了摇头,“别说哪里得来的消息,眼下分明是连半点消息也无,安静得不像话。” 这种时候,他们都还是第一次遇上。 谢姝宁也不由跟着皱起了眉头,“难不成是皇贵妃……” 舒砚苦笑:“也可能是皇上。” “如今我们不论怎么想,都只是猜测而已,做不得数。”谢姝宁安抚了他两句,“这样吧,我想个法子从宫里打听打听,咱们再做定论。” 若只是皇贵妃,那倒还好办,若这事叫肃方帝插了手,便真是难办了。 舒砚正色看向她:“多谢了。” 谢姝宁听着便觉不对,他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过…… 她低声问:“表哥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的确有。”舒砚叹口气,“你说过的那些话,我都明白。所以,我跟公主也一早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她非下嫁旁人不可,那便静候时机死遁而走,我们一道回敦煌去。” 聘为妻奔为妾的说法,在漠北,自然是不作数的。 只要纪桐樱能离开西越,他们便能在敦煌重新活下去。 这的确,是合用的法子,也委实是最坏的法子。 这么一来,纪桐樱便必须在母亲家人跟舒砚之间做出抉择,而舒砚也会因为这残酷的选择而心怀愧疚。 世上安有两全之法…… 谢姝宁默不作声地听着,如果换了早前的她,这会定然已摆出极为不赞同的姿态了。可偏生,她今日才不计后果疯了一把。 她看了舒砚一眼,轻声却坚定地说:“一定会有更好的法子。” 舒砚仰头望向天上零星的光亮,道:“一定!” 然而未来如何,便如这天上的星子,叫他们看不穿命轮的轨迹。 与此同时,小七才刚刚见着汪仁。 夜已深,汪仁却还没有入睡,只披衣坐在书案前翻看下头呈上来的消息。 他一面看一面禁不住冷笑,“好个燕默石,倒是我小瞧你了。” 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甚至于他都不惜亲自去见了万几道,可一切都像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 他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下掐算着,那顿宋氏亲自下厨的饭究竟还有几日才能吃到口,愈发对燕淮不喜起来。 忽然,门外有人来禀,小七来了。 他便丢开了手中的信,扬声让人进来。 小七恭顺地行过礼,便将谢姝宁吩咐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汪仁听着,忽将脸一沉,道:“谁找着的,如何找着的,在哪里找着的?” 他向来心中再怒,面上也是不显的,然而此刻他眉眼的每一处,都满是戾气。 小七忙低头,“是小姐。” “……” 汪仁蓦地重重一拍书案,霍地长身而起,“滚!” 章节目录 第380章不妙 > 话音像是从齿缝间硬生生蹦出来的一般,掷地有声。 小七听得心头一颤,半个字也不敢多,赶忙便顺着汪仁的话,真“滚”了。眨眼间,屋子里便没有了小七的身影。然而他方才走至廊下,便又叫人给拦住了,半是拖着给带回了汪仁跟前。 只片刻,汪仁面上的怒意便已重新消失不见,只余下了几点零星的不虞躲在眉宇间。 他坐在书案后定定看向小七,只字不,只冷笑了声。 小七唬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腰杆伏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出。 他也是在汪仁身边呆过好些年的人,汪仁的脾性如何,他们也都清楚。这会见了汪仁这模样,小七便知,大事不妙。 ——印公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的头垂得愈发得低了,额头已触到了冷硬的地面,像磕在厚厚的冰块上,一股凉意直冲脑壳而来,冷得肌肤生疼。但心知印公此刻正坐在书案后看着自己,他便恨不得让自己的身体僵直得像是块木头,连根手指头也不敢动弹。 漏沙一点点滑落,时间在飞也似地流逝着。 小七只觉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久而久之连自己这会正在面对阴晴不定的印公大人也给遗忘了,只记得小姐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家去回话。这会夜已这般深,夜色黏稠如汁,天上不见明月只有几枚不起眼的星子,便显得天色愈发的黑了。 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去…… 他僵着,忽然叹了口气。 一不留神,竟是出了声。 头顶上立时传来又一声冷笑。小七慌慌张张地咬紧了牙关,不敢再发出声响来。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蓦地传来汪仁平静无波的问话声,“怎么找着的?” 小七闻微微一怔,斟酌着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话才好。真论起来,他跟吉祥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便说不清他家小姐究竟是怎么找到人的。若是容易的事,他们也就不会白白辛苦了这些日子,可终了,偏生他家小姐只是往那一站指示着他们带她翻墙进去,一落地便瞧见了人。 仔细想一想,倒还真像是个巧合。 他满心都是疑虑,嘴角翕动着,盘算着究竟该如何告诉汪仁。 印公骤然恼火起来,必是因为他家小姐先一步印公找到了人,觉得失了面子,有些下不来台了。可事已至此,眼下不论他怎么说,印公只怕都是消不了气的。 小七琢磨着,终于开口道:“小的不知。” 想要说谎诓了汪仁去,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事,小七自认没有此等本事,又因没有得了谢姝宁的吩咐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得索性拿“不知”二字来回汪仁的话。 因这也算是真话,他说话时的声音落在汪仁耳中时,便显得极为平稳镇定。 故而汪仁听了这话连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只屈指轻轻叩响桌案,道:“罢了,你回去吧。” 小七一顿,蓦地抬起头来,带着一脸劫后余生般的庆幸连声告退。 这一回,他一直出了东厂,也再没有人再拦他。 小七出了门不由长出一口气,飞快地沿着长街往北城去。 夜色寂寂,很快梆子敲过了三更。 汪仁的屋子里仍亮着灯,一室通明。他孤身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攥着一把的纸,上头每一张记着的都是四处搜罗来的消息。静默了片刻,手指渐渐用力,他将手里的一把纸揉得皱巴巴的,而后一下攥紧,攥成了个棱角狰狞的球,被他轻飘飘地往外一抛,这颗球便擦过燃着的油灯倏忽烧了起来。 火舌像活着的一般,贪婪地将整颗球都给紧紧裹了起来,眨眼间便将其烧成了灰烬扑簌簌落在地上。 汪仁半眯着桃花眼,似睡非睡,打了个哈欠。 他倚在那坐了片刻,忽将眼睛大睁,嘟哝了句:“也罢,总算饭还是吃得上。”至于燕淮的事,等到他吃完了那顿饭,多的是机会收拾。这般想着,他心里舒坦了些,只满心记挂起那些将由宋氏亲自下厨烹煮的酒菜来。 贪、嗔、痴、恨、爱、别离、求不得…… 这里头最毒的莫过于求不得三字。 人心一旦起了执念,若始终求而不得,必日夜寝食难安。 他想吃那顿饭,想得也已许多日不曾好好阖眼睡上过一觉。 换了衣裳睡下,他在暗夜里翻个身,突然一把惊坐了起来,皱眉自语道:“也不知要煮上几道菜,过会再累着了……” 如是想着,他不觉又想起自己也已许多日未曾见过宋氏,不知她的眼睛痊愈之后如今怎样了,也不知早前派人送去的那些补药可都吃尽了。仔细一想,汪仁发现,自己今夜只怕又要难以安睡了。 他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下,睁着眼睛望向帐子顶端,像要将帐子瞧出个洞来一般。 泗水沿河的小宅子,白墙青瓦内,也有个人同他一般,盯着帐子整夜无法入睡。 这天夜里,京都各处角落里,彻夜未眠的人,陡然多了不少。 谢姝宁倒是睡下了,且一夜无梦,只大被蒙过头,一觉便睡到了天明时分。可惜昨儿个夜里月色不见,星子也稀少,今晨这天便也阴沉沉的,不大亮。谢姝宁一早睁开眼时,还当自己才睡下一会。透过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带着灰蒙蒙的颜色,叫人见了不喜。 青翡听见动静进来,替她撩了帐子服侍她起身,一面说:“卓妈妈让厨房半夜里就给您熬上了鸡蓉粥,这会正是时候。” 谢姝宁颔首一笑,起身洗漱过后,便让人端了粥上来用了满满一碗。 用着晨食,她想着昨儿夜里小七面色发白地回来时,转述的那些话,不觉蹙了蹙眉,吃尽碗中最后一勺,她侧目看向青翡,笑吟吟道:“再盛上些。” 青翡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木愣愣地点点头,端了碗去又给她盛了小半碗。 谢姝宁将这后盛的半碗也吃光了,这才搁了碗筷,用清茶漱了口。 她如今越想便越觉得,印公的性子难以捉摸不假,但时常却像个孩子。先前她派了小七去时,便已料到他会生气,只是没想到竟还斥了小七滚。 谢姝宁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心道,那一声“滚”八成是对她说的。 可这事焉能怪她? 一开始可不就是他自个儿疑心过了,将没影的事也栽到了她头上? 但眼下,她一定要哄着他…… 谢姝宁先去见了冬至,将给宫里递消息的事吩咐了下去。 这事按理是冬至做惯了的,但如今因了宫里的消息忽然闭塞起来,便显得难得很。谢姝宁叮咛了几句小心,这才放他去办了。 她自己则回房去,吩咐青翡取了针线来。 想要哄了汪仁高兴,断断不是容易的事,要不然这天下想要走他这条路的人数不胜数,真成了事的却始终寥寥无几。她只能另辟蹊径,寻个最稳妥的法子。 时至午后,天色依旧晦暗,倒有种连夜晚都要早来两分的模样。 泗水那边派了人来见她,带来了燕淮的信。 因事有变故,他们早前打算着的那些计划便都必须做出相应的变动,因而也免不得需要同谢姝宁商议。 过了一夜,他在信中的口气便自主地熟稔起来,一声声阿蛮、阿蛮地喊着,像早就喊过千百次。谢姝宁反倒看得有些微微面上发热。昨儿个她是见着了人过于激动,结果乱了分寸,今日清醒镇定下来,倒觉自己先前是糊涂轻佻了…… 只是她虽多活了一世,可前世她从来也不曾经历过这种事,眼下真碰上了,也只能是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敛了心神,反复仔细地看着信。 另一厢,冬至想要递消息入宫一事,却只能放弃。 难……太难…… 早前纪桐樱特地留了用来同她私下通信的法子,已是用不成了。 宫里头的局面,在众人不知不觉间,便已不同往日。 自从知道了肃方帝的心思后,皇贵妃假意顺从,背地里却没少做手脚。即便真要犯下弑君之罪,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下嫁梁思齐做个继室。太子虽则还年幼,但她身后的白家,尚还坚挺,只怕将来也会继续屹立不倒。 皇上看似仍精明,但实则却已有昏庸之兆。 她深知不能再指望他,便从那一日后就开始准备起了来日帝位更迭的那一刻。 在宫里头呆得久了,连她自己也不禁觉得自己日渐腐坏。 一开始,她们都是后宫里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然而有人早早便枯萎了谢了,有人早早就被连根拔除。然而剩下的那些,枝头上的花开得越来越艳丽,却是每一株都从根上便烂了。 皇贵妃觉得,她的根,早就已经腐败不堪。 再多的浓情蜜意,也经不起岁月侵蚀。 她同父兄商量妥当,如今只匿于重重宫闱中,静候时机成熟。 肃方帝早就已经渐渐不得人心,身子也大不如从前,她的儿子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在他驾崩后即位,名正顺。 然而明明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半道上却杀出了个程咬金,因件荒唐至极的事,便将她软禁在了宫中,见不得太子也见不着公主…… 归根究底,还是皇上对她已不信任。 章节目录 第381章夜见 > 深宫内院,身为女子的她们想要安然活下去,除了一颗日渐坚硬的心脏外,不得不依靠的,还有帝王的那几星怜惜。 皇贵妃知道,肃方帝的心里已渐渐再没有她了。宫里的美人,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每一日都在更迭交替。然而后宫无主之时,手掌凤印,位比副后的她,便是活得最长久的那一只。她的女儿,是长公主,她的儿子,是东宫的太子殿下。这宫里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越过她去。 可世事难料,总有人会忍不住想要触一触逆鳞,想要试一试自己究竟有没有机会取而代之。 越是年轻貌美的,便越是沉不住气。 近日来,肃方帝专宠一位出身平平的和贵人。 和贵人今年才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一身好皮子更是莹白赛雪,便是女子瞧了也忍不住艳羡不已。肃方帝贪的便是她们的那张好皮相跟新鲜劲头,于是和贵人一入他的眼,便许久都不曾被冷落。 恰逢此时皇贵妃的心思全在来日大计上,只一个小小贵人,她根本不曾属意。何况得过肃方帝宠幸欢喜的人数不胜数,真能长久的却寥寥可数,甚至于可说是没有,因而皇贵妃便愈加没有对和贵人另眼相待。左不过只是个新近得宠的年轻贵人罢了,当不得事。 但便是这位不起眼的和贵人,硬生生叫她栽了个跟头。 和贵人一早来请安,模样瞧着倒不显轻佻,眉眼间更是难得的端庄淡然,说话也听着叫人舒坦。皇贵妃见了颇觉意外,心道皇上这回竟还突然改了喜好。二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她便推说乏了,打发了和贵人回去。 谁知和贵人走后不过两个时辰,便有人来禀,说和贵人小产了。 她彼时正准备去见太子,闻心头一跳,立即差人去探明此事。谁知还没等消息递回来,肃方帝倒亲自出马了。什么样的事,竟也要他这大忙人亲自出面?众人不得不起疑心,这位和贵人在皇上心中,同早前那些后,只怕是大不相同。 而且和贵人也是个有福气的,侍寝得宠并没多久,竟就有了喜脉,怀上龙胎。 宫里头皇子人数寥寥不提,哪怕她就是诞下位公主,也是了不得的事。 偏生这孩子还没影踪,便先成了一包血水,没了个干净。肃方帝震怒,责骂御医,斥其查明原因。御医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是食了阴寒之物的缘故。” 这话一出,诸人立觉不好,当场便有人悄悄溜出了门飞奔去报给皇贵妃知晓。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和贵人躺在床上,面色霜雪一般的白,连带着原本红润的唇也泛着一阵阵的青白,眼角更有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接一粒地往下滚。她哭着捂紧了自己的肚子,咬着唇瓣低声说,她今日因胃口不佳,并不曾用饭,只去皇贵妃那请安之际,用了一盏茶。 她腹中的孩子,原本月份便小,加之她的月事也素来不大稳,所以她有孕一事,宫里头的人,一概不知。 连带着和贵人自己,也是懊悔不迭,怪自己不小心,连有了孩子也不知,要一道陪了孩子去。她身边伺候的嬷嬷便慌忙跪倒,哭着哀劝道:“您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哪里能知道这些,原是奴婢没有照料好您……” 嬷嬷将责任揽了过去,原是怕和贵人真的在伤心之际动了蠢念要寻死,二也是为了不叫肃方帝对和贵人生气不喜,所以她才会反复强调着和贵人年纪小,尚不知事。 谁料,话音刚落,这话便叫肃方帝给听了去。 肃方帝冷笑了声,道:“的确是你们无用!”随后,他便让人将和贵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一众人都给拉了下去。 嬷嬷心知不妙,连忙求饶告罪,又悄悄望向和贵人,指着和贵人能帮自己说两句求情的话,若不然,她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和贵人紧紧闭着双目,根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对她的求饶声便像是充耳未闻。 没有人知道,和贵人当时躺在那阖着眼,心中想着的是——真好。 她年纪还小,不知事呢,可她身边伺候的人,那可都是老人儿,她们岂会也不知事? 这般一来,谁又会来怪罪她这个才失了孩子的可怜人? 同样的,又有谁会想到,这孩子是她自己舍弃了的…… 肃方帝的子嗣不兴旺,她若能生下孩子固然好,可只要皇贵妃还在一日,她的孩子又能算什么……以她如今的本事,到最后究竟能不能真的将孩子生下来也是个大问题。 她还年轻,只要处理得当,将来多的是机会再次怀上龙胎。 年轻如她,自以为下了狠心,一切便都能如愿,却忘了皇贵妃屹立不倒多年,岂是她想扳倒便能随意扳倒的。 哪怕她连自己也一块弄死了,皇贵妃该不倒还是不倒。 可人的运气来了,便是老天爷也无法。 肃方帝正忧心着皇贵妃不愿意惠和公主下嫁梁家一事,因而不愿意皇贵妃插手坏了自己的大计,正好和贵人出了闹出了这样一桩公案,他乐得用个现成,三两语便给皇贵妃定了罪。 皇贵妃焉会坐以待毙,什么东西,凭一杯茶便妄图想要定她的罪。 可当她将自己身上的污水洗去时,肃方帝立即便又责她治下不严,夺了她的凤印,令她自省。 皇贵妃这时方知,不论她清白与否,肃方帝要的,便是打压她一样而已。 她过上了形如软禁的日子,和贵人便不禁得意起来,以为这是皇上独宠自己,才会为自己再三要惩处皇贵妃。她欢欢喜喜喝着浓稠的药汁,嘴角挂着残酷又天真的笑意。可这抹笑意,并没能在她面上停留太久。 很快,一切成空。 剔透玉碗里盛着的药汁,剧毒无比。 她以为自己喝的是药,却不知流入喉中的,是毒。 毒发时,似五内俱焚,她疼得抓烂了自己的衣裳,面目狰狞地咬破了唇。毒烧毁了她的嗓子,叫她痛到极致,却只能呜咽着,说不出话来。至夜半时分,和贵人气绝而亡。小润子亲自派人去收拾了局面,待到一切归于平静,他去回禀肃方帝,“回皇上,和贵人已经去了。” 肃方帝背着手站在一幅百美图前,闻淡淡应了声“嗯”。 风轻云淡的语气,像死的那个不是曾怀过他孩子的女人,而只是一只不起眼的蝼蚁。 不过只是个女人,胆大包天,杀了他的孩子,自然也就只有死的份。 宫里头却不缺的,便是女人。 没了和贵人,还会有猫贵人、狗贵人…… 看了半响,他移开视线,同小润子道:“多派几个人,看牢了惠和公主。” 小润子颔首应是。 肃方帝静了片刻,又道:“去把太子给朕带来。” 夜色深浓,灯火摇曳,太子这会早就该睡下了。 小润子一时猜不透肃方帝的心思,带着满心疑惑恭顺地应了下来。临行前,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肃方帝的神色,却见肃方帝一脸的莫测,竟不像他过去见过的。 去请太子的路上,小润子一直在暗自揣测着肃方帝的用意,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先有了皇贵妃被软禁一事,紧接着肃方帝又要他派人看牢了惠和公主,现如今又要他半夜去领太子,一件件一桩桩委实不得不叫小润子多想。他面上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小润子是汪仁一手教出来的,见惯了宫里头的各种怪事,但肃方帝的行径尤为怪异……早前的庆隆帝是真的疯了,疯得厉害,然而他本性不坏,虽疯了却看起来还像是个好人。 但肃方帝却并没有疯…… 小润子紧紧皱着眉头,直至见着了太子才舒展开来,笑着请了安,说明了来意。 年方才十岁的太子殿下,一早便睡下了,这会睡得正熟,硬生生被人叫醒,面上还带着锦被上花纹的印记。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仰着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小润子,嘟哝道:“我可是在梦中?” 小润子失笑,摇头道:“殿下不在梦中。” 太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垂下手扭头吩咐下去:“去打盆凉水来。” 他正睡得迷糊,哪里能用这般模样去见父皇。 须臾,宫人端了水来,他仔仔细细洗了几遍脸,才觉清醒了些,这才对小润子道:“走吧。” 他小时,肃方帝倒时常陪着他,等大些,父子俩便不大能见着面了。见太傅的日子,比见父皇的日子,多得多。二人白日里也见不上一面,这样深更半夜的,更是头一回。 年幼的小太子坐在辇上,被夜风吹得浑身一颤,攀在一旁问随行的小润子:“去何处?” 这条路,可不是往御书房去。 小润子忧心忡忡地走在一旁,轻声道:“皇上在寝宫等着您。” 太子眨眨眼,攥紧了袖子,似想问,又不知如何问,终是无话。 良久,到了地方。 肃方帝早有吩咐,因而他们径直便进了寝殿。 隔着厚厚的帷幕,小润子禀道:“皇上,太子殿下到了。” 章节目录 第382章教子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8 > 里头一片寂静。 小润子皱了皱眉,太子在旁喊了声“父皇”,里头这才有了些微响动。 “进来。” 短短两个字,说得飞快,叫人听不出说话者的语气心境。才睡了一觉起来的太子莫名有些害怕起来,扯了扯小润子衣摆,无声地张了张嘴,怎么办? 小润子微微一怔,勉强冲着他笑了笑,扬手撩起了帷幕,道:“殿下进去吧。” 太子却不进反退,身下的脚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头来,肖似肃方帝的小脸上满满都是担心。他同肃方帝之间,素来不大亲近,这样的深夜相见,更是绝无仅有。加上早前皇贵妃才被肃方帝给苛责了一顿,自省去了,他同皇贵妃倒向来很亲近,这样的事发生了,对他而心中十分不好受,这会肃方帝要见他,只让他觉得担忧不已。 他迟疑着不敢进去。 小润子无法,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唤了一声“殿下”,用眼神示意着,再不进去若惹恼了肃方帝,那可就真真是不妙了。趁眼下肃方帝并没有多,赶紧进去见他,方才是上策。 但太子仍是踟蹰着,想进又不敢进。 穿着软靴的脚在地上往前一些又立马缩了回来,短短须臾像过了一整年般漫长,来回反复几次后,太子终于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朝里头走去。 孩童的脚步声轻而缓,一点点在帷幕后走远。 小润子的眉尖微微蹙着,在放下帷幕的那一刻悄悄往里头眺望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里头除了肃方帝外,还有两名眼生的美人。他犹疑着,松开了手。 沉重的帷幕缓缓落回原处,将寝宫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小润子就守在帷幕外,身姿笔挺,紧蹙着的眉头丝毫没有要舒展开的意思。 这份差,越来越不好当了…… 他在心底里暗暗感慨了一句,随即屏息注意起了里头的动静。 帷幕虽厚,他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还是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的。 按理,做奴才的在这种时候就该屏住呼吸,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才是。可小润子是汪仁一手养大的,行事作风里难免偶尔会带上几分汪仁的模样,这会他都快恨不得掀了帷幕站在正中看了,若连偷听也不听,倒不如拿水银灌进他的耳朵孔里得了。 然而帷幕后发生的事,饶是在肃方帝身边当差许久的他,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年幼的小太子,就更是不必说。 他孤零零地走进了帷幕后头,放缓了脚步,一点点往里挪。他努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的手仍昭示了他内心的惶恐跟担忧。宫里头曾有流说,他原本崇敬的父皇,已只是个昏庸无道的狠戾之辈。这样的话,自然是背着他说的,可他依旧还是听着了,可见传已到了何种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怕父皇的。 已经有近一个月不曾见过肃方帝的太子殿下,勉强挺直着脊背,僵着脸走到了肃方帝跟前。 然而一侧目,他便看到自己左手边有两个眼生的女子。 两人瞧着皆是约莫十四五的模样,生得俏丽异常,看到他望了过来,同时将头垂了下去,恭声道:“太子殿下。” 也不知是因为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还是因为肃方帝根本浑不在意,坐在上首的肃方帝丝毫没有要让她们退下的意思。 太子有些失落,半夜三更被人从睡梦中唤了起来,难得见一回父皇,却还得当着旁人的面,叫他心里颇有些不好受。他给肃方帝规规矩矩行过见驾的大礼,“儿臣见过父皇”。 问过安后,太子便噤了声,不知该说什么。 肃方帝则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半倚半坐在榻上,模样闲适,盯着太子道:“朕听说,你的马骑得不好,甚至于还从马上摔下过两回?” “那是上月的事了,近些日子儿臣的马术,已经很好。”太子不禁有些委屈。 肃方帝微微一皱眉,听已是上月的事,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只觉自己闹了个没趣。他还能记得召了几位太傅教习来问一问话,便已是难事,哪里还能将每日发生的事都牢记于心。 他摇了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个。” 太子抿了抿嘴。 肃方帝忽然指了底下两个人说:“弹首曲子来给朕听听。” 太子一怔,却听得肃方帝又说,“来,来朕身边坐。” 他身下的位置,焉是什么人都能坐的,除了他之外,按理谁也不能碰,然而这会他却朝着太子招了招手,喊他过来一道坐。太子唬了一跳,哪里真敢过去。 可他一迟疑,肃方帝便沉了脸。 太子白了小脸,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在榻沿沾了沾屁股,却不敢真囫囵坐下。 一旁的肃方帝见状嗤了声,也不顾儿子的不自在,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就往后拖,口中道:“朕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你怕什么!” 他用力不小,太子肩头被抓得生疼,却又不敢明说,只能点头如捣蒜:“儿臣不怕……不怕……” 虽则肃方帝说的话不假,等到他仙逝,这天下自然是太子的,但太子怎么听着这话都觉得不对味。他低垂着的面上露出皱巴巴的神情来,先前来时路上还隐约带着的困倦之意,这会更是消的一干二净。 蓦地,肃方帝揪了揪他头上的发髻,将他的脸都扯得仰了起来,几乎能看到自己的下巴。 琴声渐起,歌声应和。 肃方帝慢吞吞松了手,一面敲击着榻上矮几附和底下的琴声,一面对太子说道:“朕平素不大见得着你,也不知你竟成了这幅性子,还不如你皇姐甚多。” 几个孩子里,哪怕是太子也不比惠和公主纪桐樱讨他喜欢,只渐渐的,连带着一直心疼着长大的女儿,似乎也不大打紧了。 他随口一说,太子却沉默了下去。 渐渐的,太子搁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攥紧,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吃惊地看着底下的两个人。 当着他的面,底下的人弹唱的竟是淫词艳曲…… 他年纪不大,可那些字眼落到了耳中,他焉会听不明白。 “起来,把衣裳脱了。” 就在他心惊不已的时候,一旁的肃方帝已坐正了身子,笑吟吟吩咐下头的人,将衣裳脱了。 当着太子的面,底下的那两个美人似也有些羞怯,迟疑着互相对视了一眼,并没有立即便将衣裳脱了。肃方帝顿时着恼,随手抓起手旁矮几上的白瓷茶杯便重重掷了出去,将其中一人的鼻子砸破,惊呼一声倒了下去。 “哐当——” 茶杯落地,滴溜溜转了两下。 一道残茶在地上画了条笔直的线。 另一个仍好生生站着的美人,赶忙将衣襟一解,手忙脚乱地将外衣脱去。 肃方帝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继续道:“把亵.衣也脱了。” 太子在旁听得眼睛一瞪,候在外头的小润子也是听得一怔。 肃方帝神色悠哉,“快。” 话音落,美人衣衫已是尽褪。 没得肃方帝的话,她不敢遮,两只手便只抓着亵衣垂在身侧,胸前白生生鼓囊囊,尽数袒露在人前。 太子大惊失色,猛地低下头去,一动不敢动。 肃方帝则泰然自若地仔细打量了两眼,皱了皱眉:“倒是小了些。” 赤着上身站在那的美人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胸前两只玉兔紧跟着高高一窜,尖端一抹红玉,绯如春樱。 肃方帝哈哈一笑,手一抬已落在了太子肩上,亲热地拍拍太子的肩,笑道:“快抬起头来瞧瞧。” 太子哪里敢抬头,低声喊他:“父皇……” “等再过个两三年,你便知其中妙趣了!”肃方帝掰着他的下颌,硬生生将他的头给抬了起来,逼他往下看,“这好的皮子,白而透,摸上去滑腻不粗,轻轻一碰可见绯色,叫人食髓知味。”毕,他忽然扬声唤了跪在那的美人过来,又抓起太子的手,便要往那美人白生生的乳上落去。 太子尖叫一声“父皇”,霍地挣脱开去,踉踉跄跄地便往外头跑。 肃方帝一个不察,他已飞也似地朝帷幕扑了过去。 厚重的帷幕像是被罡风吹起,发出“哗啦”一声重响。 太子脚下趔趄,方出帷幕便差点摔倒在地。 小润子眼疾手快,匆匆一扶,勉强将他给扶住了。 太子眼中含泪,看了小润子一眼,手一挣便跑远了。 帷幕后,肃方帝高声唤小润子。 小润子忙打发了两个人去护送太子回宫,自己撩帘而入。 肃方帝道:“太子走了?” “是。”小润子低着头。 肃方帝不悦地拍了拍身下软榻,“没出息的东西!” 骂了几句,他蓦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他瞥一眼地上的美人,随后扭头看小润子,道:“去,把那蠢东西给朕追回来!” 小润子想着方才太子离去时眼中的泪花,垂眸同肃方帝道:“皇上,清虚道长前些日子使人送来的那几枚丹丸,如今已到能服的时候了。” 肃方帝听到丹丸,便没了继续见太子的兴致,道:“罢,你去取丹丸来吧。” 章节目录 第383章病和药 > 清虚道士的丹,从来也不断,肃方帝似乎也就从来也吃不厌。 赤红、漆黑、青碧……各色丹丸小巧玲珑,如珠似玉,在灯光下甚至隐隐泛出通透之状。小小的一粒,不过小指指甲大,搁在白瓷小罐子里,微微一晃便发出丹丸撞击罐壁的清脆声响来。 肃方帝服了丹,便也熄了再让人找太子的念头。须臾身上发热,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将其扯得敞开去,露出里头瞧着仍旧坚实的胸膛来。又过片刻,他只觉有股热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流转。 他斜斜倚靠在榻上,伸手敲了敲边上的矮几,扬声唤人,去将先前那名美人重新带进来。 逐渐变得幽暗的灯光下,肃方帝的脸上泛出一阵潮红,带着掩不住的病态。 然而他自己不知不觉,在一旁伺候的小润子便也只字不发。小润子恭顺地应了是,躬身后退着下去,打发人去将人带来。他早已料到肃方帝今夜还得召见她,因而小润子先前便没有让她回去,只让她等在偏殿中。此刻肃方帝发了话,衣衫半掩的年轻美人,便很快跟着低眉顺眼的内侍快步走了进来。 肃方帝遥遥打量着她,蓦地一笑,伸长手将其一把拖了过来,像在拽只小猫,一下就将人摔进了自己怀中。 美人嘤咛一声,声娇似水。 小润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帷幕便在他身后徐徐落下。 他默不作声地在外头候着,这一候,便是数个时辰。 肃方帝的逍遥日子,一如往常,若只冷眼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夜里太子的事,叫小润子不得不多去想,眼下依旧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神志究竟还是否清明。 他先是君,后是父,可不论从哪一面来看,他对太子殿下做出的事,都不像是一个正正经经的父亲抑或是君主能做出的事。 莫怪太子含着泪踉跄而逃,饶是换了小润子易地而处,只怕也会骇极而奔。 较之故去的庆隆帝,肃方帝的心思更加难以揣测,行事也更加叫人觉得诡谲。甚至于,比之庆隆帝,他的状况似乎也尤为的糟。 翌日悄悄得了空,小润子便特地去见了汪仁。 这件事,他不得不禀。 至东厂时,汪仁却鲜见的没有起身。 他素来不是疲懒的人,小润子跟在他身边多年,也从未见过他睡迟过一日。然而今天日头已渐渐高升,汪仁的屋子里却丁点动静也无。但他没有动静,众人也就不敢冒着惹恼他的危险上前打搅。小润子到时,小六还在廊前轻手轻脚地扫着地,见了他来也不敢高声说话,只点了点头。 汪仁喜洁近乎苛刻,又不喜太多人在自己眼前走动,故而能在他跟前负责洒扫干活的人,通常都算是颇得他器重的。 小六如今做的伙,小润子过去也都是做惯的,见了不觉轻笑,上前问:“印公一直未起?” “嗯。”小六微微一颔首,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连个声也没。” 似乎有些不寻常…… 小润子暗自琢磨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去瞧瞧。” 他本是悄悄寻了由头溜出来的,万一肃方帝心血来潮突然要找他,总是麻烦,故而并不能在这耽搁太久。 “保重!”小六掀了掀眼皮,眼神一变,握紧了手中的笤帚。 小润子温和地笑了笑,拾级而上,站到了紧闭的房门外。 他屏息竖耳听了一会里头的动静,却没能听见太多动静,咬了咬牙,只得准备伸手叩门。 然而,屈起的指骨方才在门扉上发出“笃——”一声轻响,原本寂静无声的室内便传来了汪仁的声音,“谁?” 小润子听着,却蓦地愣在了门口。 这声音,怎么有些古怪? 他稚龄时便跟在汪仁身边,汪仁的说话语气动作神情喜好,论熟识程度,他排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但这会,小润子听见门内传来的声音,只觉陌生得紧。 汪仁的嗓音素来温润,冷声说话时才显得生硬刻薄些,可刚才那一声“谁”分明虚软无力,还带着两分懒散跟沙哑,最叫小润子奇怪的,还当属那隐隐约约的鼻音。听上去闷闷的,有气无力。 怔愣间,小润子听到里头又传出一声略带不耐烦的“谁”,赶忙唤了一声“印公”。 “进来……” 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沉闷缓慢。 小润子心下疑惑,一面推门而入。 谁知才一进门,他便撞见汪仁正哆哆嗦嗦地正在给自己沏茶。 也不知为何,只提着只茶壶而已,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像拎着千斤重的东西般,颤个不休。茶水从壶嘴里倾出来,七歪八扭地往外流,半数都流在了他手上。 小润子站在门口看傻了眼,半响才回过神来背手关上了门,急步上前去。 就在他靠近的当口,站在桌边提着茶壶的汪仁手一松,“哐当”一声,茶壶便摔在桌上又滚到了地上,摔成几块。散发着微苦清香的茶水在雪白的碎瓷间小蛇般迂回爬行。 小润子大惊失色,冲上去问:“您怎么了?” “怎么了?”汪仁紧蹙着眉头看向一地狼藉,忽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闷声说,“鼻子不通气。” 小润子抢过他手里的那杯凉了的茶,一下顿在桌上,急切地问道:“您该不是病了吧?” 汪仁茫然地看他一眼,喃喃重复:“我病了?” “头可晕?” “略有些晕……” “身上可是乏力?” “乏……” “喉间可觉干涩疼痛?” 汪仁不悦地看看桌上那杯茶,“不然我倒茶做什么?” 小润子无奈地叹口气,道:“您都这样了,不是病了,还能是撞邪了不成。” “……”汪仁伸手去端茶。 小润子急忙去拦,慌慌张张地道:“凉的呢!您可不能碰!” 汪仁闻,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却似乎并不想就此收回去。 “我让人给您送热的来!”小润子转身越过他往门边去,走出半路忙又将脚收了回来,悄悄把桌上那杯茶给抓在了手中,这才急急下去吩咐。 等小润子回来,却见汪仁已经躺在了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帐子上的花纹。 小润子大步走近,随手将另一边还垂着的帐子给撩了起来挂上铜钩,同时道:“周太医马上便到。” 话音落,汪仁蓦地将眼睛给闭上了,转个身背对着小润子,闷闷咳嗽了两声讷讷道:“我已睡了。” 小润子的脸皮不觉僵了一僵:“您得吃药。” 若他方才没有撞见也就罢了,可分明都已经瞧见了,连走路都趔趄,给自己沏杯茶都能把茶壶给摔了,说话声都变了,焉能不管! 他站在床边,继续道:“小病不治拖成了大病,可就麻烦了。” 瞧样子,似乎只是风寒之症,可若是连大夫也不见,盼着它自己好透,未免儿戏。 可侧身躺着的汪仁听了他的话,却只将身子往被子下又埋得深了些,半响才抬起一只手来朝着小润子无力地挥了挥:“让周太医不必来了。” 小润子嘴角一抽,“立马就到了。” 汪仁一动不动地躺着,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皮肤似有细针在扎,一碰就疼,浑身都不舒服。可见大夫?还是罢了吧…… 听小润子还在劝,他忙哑着声音道:“你这会来,是为了什么事?” 小润子一怔,想起来意,遂说:“是为了皇上的事。” “哦?”汪仁仍背对着他,“何事?” 小润子张张嘴,却没继续说下去,只道:“周太医要到了,这事还是等您先见过周太医再说吧。” 汪仁霍地坐起身来,皱着眉头一脸不虞地道:“来了也让他滚!” 小润子连连摇头:“小的让人给您备蜜饯如何?” 也不知是气着了还是自觉羞愧,汪仁重重咳嗽起来,直咳得一张脸都变得通红。 小润子忙道:“您瞧瞧,这哪里能不吃药!” 若非受了不得不吃药调养的药,汪仁素来是半点药汁也不肯沾,好在他身子康健也极少得病,受伤的次数,也都是数的着的。不过回回,小润子都忍不住觉得劝他吃药一事让人苦恼不已。 汪仁咳着咳着,趁着间隙还要反驳:“……咳,过几日……咳咳……自就好了!” 小润子一脸的不赞同,正要说话,却听外头小六叩门道,“印公,谢八小姐来了。” 咳嗽声戛然而止。 汪仁沉着脸,吩咐小润子道:“取衣裳来。” 小润子便巴巴地去拿了衣裳来,服侍他起身。 穿戴妥当,汪仁往地上一站,只觉自己踩在云端,一步一沉。 小润子忙要搀他,却被他推开,只自己慢慢挺直了腰杆往外走,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沉声道:“扶吧。” 小润子赶忙去扶,一路将他给扶到了前头。 趁着谢姝宁还未进来,汪仁忙在椅上坐定,寻个了闲适自得的姿势。 碎金似的日光透过窗棂落进来,他半个身子沐浴在日光下,面色倒好看了些。 谢姝宁的脚步声渐起,他慢吞吞用手拄在了下巴上。 等到人一露面,他斜睨一眼,便嗤道:“怎么,又来问本座杀了你的心上人没?” 章节目录 第384章讨好 > 因鼻塞嗓子疼,汪仁说话时的声音带着沙哑,又闷闷的,听着倒让人觉得分外生硬。偏偏又忽然用上了心上人这样的字眼,饶是谢姝宁早有准备,也听得一怔,不觉带着狐疑之色看了过去。斜斜靠坐在窗下椅子上的人,面上带着两抹潮红,怪得很。 她心有不解,慢悠悠一步一步小心走近,恭恭敬敬行个礼,道:“阿蛮知错了。” 跟汪仁这样的人打交道,既发觉自己错了,便该立即知错方才是上策。 果然,她才一说了这样一句,汪仁的坐姿便略微正了正,视线落在她的肩头处,眼中闪过几丝莫测,轻哼了一声。 嗓子眼里时而干涩发痒时而微微刺痛,叫人坐立难安,不敢多开口说话,生怕一张嘴,冒出来的不是句子而是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他板着脸,紧紧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良久才盯着未得落座的谢姝宁徐徐说道:“喏,本座杀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在病中,他的语气里莫名含着两分委屈。 谢姝宁连忙摇头分辩:“先前是我一时情急,说的昏话!” 汪仁瞥她一眼,忽然赶人:“你回去吧!” “印公……”谢姝宁蓦地跪下,给他磕了个头,“阿蛮今日是特地来向您赔罪的。” 裙摆流水似的在地上逶迤开去,她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 汪仁不禁一愣,思绪纷杂,想起了去年冬上,大雪纷飞之际,他坐在谢家三房的暖阁里,也受了谢姝宁这一跪一叩首。因他出手搭救了宋氏,劫后余生的谢姝宁甫一见他,便行了那般大礼。 他同宋氏一家,似乎也正是在那之后,开始变得亲近熟悉,似挚交也似他心中的亲人。 除夕的那顿饺子,腊八的那碗甜粥……都叫他记忆犹新。因了宋氏的缘故,他生平头一回知道,原来叫人惦记着生辰惦记着冷暖,是这样一件值得叫人欣喜的事。 如是想着,汪仁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但他嘴上却仍在说:“本座怕夭寿。” 谢姝宁心中不免愧疚,仍跪在那不起。 汪仁就虎着脸低声斥道:“起来!” 如今天日虽暖,但地上砖石依旧冷硬,她一个体弱的姑娘家,焉能久跪。 他转过脸去,微微蹙着眉头,压低了声音连咳了数声,嘀咕着:“也不知像了谁……”左右他不觉得谢姝宁的性子像宋氏,母女俩生得像,可性子,却是迥异。 他想着,不禁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就在眼前,谢姝宁自然也听见了,她便顺着汪仁的话乖乖站了起来,站直了身子后小心翼翼打量着汪仁,一面让小七送了个不大的包袱上来。 汪仁噤了声,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谢姝宁泰然地对视回去,仔细看着他的眉眼脸色,又想着他方才忍耐不住的咳嗽声,不禁疑心他病了。 思忖着,她接了小七递上来的包袱,亲自恭顺地送到了汪仁跟前,正色道:“这是赔礼。” 包袱瘪瘪的,里头能装的东西并不多,瞧外头的样子,也猜不透里头装的究竟是何物。汪仁佯作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过得半响才伸手接了,搁在手旁矮几上。 他一面望向谢姝宁,一面手指灵活地在包袱皮外摩挲起来。 沿着轮廓摸了一遍,他愈发疑惑起来,索性一口气将上头的结给打开了来。 松花绿的包袱皮就像是一朵徐徐绽放的花,柔软细密的花瓣伴随着盛开的欢喜,一点点袒露出内里黄色的花蕊。 敞开了的绸子里头,包裹着的是一双鞋。 做工精致,针脚细密坚实,上头绣的那两枝青竹,也颇见绣者的本事。 鞋子只是寻常样式,颜色花样也都只是普通,但这两只新鞋静悄悄地搁在矮几上,便似乎显得尤为的精巧。 汪仁伸手取了一只,只觉入手异常柔软舒适。他眼尖,垂眸看了两眼便看出两只鞋子的不同之处来,左脚的那只比右脚的鞋子口大上一点。只是这区别很不明显,换了旁人来,只怕拿了尺子来量,没准也就略过去了。 但他却看的意外的清楚,只因他的鞋子,皆是如此。 人的一双脚,瞧着一模一样,可其实生得并不相同,只差别极小,故而着履时,也就鲜少会有像他这样在意两只鞋子口是否一样大的人。 寻常的普通鞋子,他自然也能穿,但这样特制的,穿在脚上,才真的叫人觉得舒适自在。 他抓着鞋子打量,惊讶间一时忘了放下。 一旁的谢姝宁轻声道,“阿蛮心中愧疚,您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阿蛮原不该怀疑您才是。钱财俗物,您不缺,阿蛮也只有女红学的好,故只能亲手做了双鞋来。” 鞋子衣袜此等物件,论理,岂是想送就可以胡乱送的。 汪仁拿着鞋子舍不得松手,眼神微变。 她这是,拿自己当长辈在孝敬呀! 心里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阵欢喜,身上的不适,似乎也随之散去了泰半。他嘴角微微一扬,点了点头。 谢姝宁立即瞧见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心头大石落地,暗暗长松了一口气。不枉她让青翡追着小七仔仔细细问了一遍又一遍汪仁鞋子的尺寸并特别之处,也不枉她窝在房中认认真真握着针线做了这双鞋。 也是万幸,许久不曾碰过针线活的她,倒也没生疏了去。 若覃娘子还在,瞧见了只怕还得感慨几句。 谢姝宁暗自庆幸着。 汪仁也终于松了手,将鞋子搁了回去,说:“有心了。” 这便是极满意极高兴了。 谢姝宁忙摇了摇头:“只一双鞋,当不得事。” 汪仁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像看穿了她的心思,道:“燕家的破事,你是不是已经沾上了?” 话音落,他眉头一皱,飞快低下头去重重咳嗽了起来。 谢姝宁瞧着不对,连忙喊了眼下还未回宫的小润子。 汪仁想阻,却苦于咳得厉害说不清楚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小润子给喊了进来,小润子又巴巴地把他不愿让太医号脉不愿吃药的事给说了一遍,直听得他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拿手旁的新鞋堵了小润子的嘴。 然而不等他动作,周太医已急急被喊进来了。 谢姝宁不便在场,也不便叫外人瞧见她身在东厂,便先悄然退了下去,留小润子在里头,她去边上喝茶等着。 她一面候着,一边回忆着方才汪仁说的那句话,心中揣测着他知道多少燕家的事…… 只过片刻,周太医把完了脉,跟着小润子匆匆出了门去开药。 汪仁一直黑着脸,周太医哪敢多留,开了药便跑了。小润子打发了人去煎药,一面派人来请谢姝宁过去说话。 他笑眯眯地同谢姝宁说了几句闲话,便恭谨地送她去见汪仁。 以他所知,当着谢姝宁的面,那药再苦再恶心人,印公为了面子也得一口气给干了。 他神色愉悦地将人送了进去。 里头坐在那的汪仁却是浑身郁气缠绕,眼角眉梢都写满了不快二字。 见到谢姝宁,他微微掀了掀眼皮,瞧着还是恹恹的。 因不想听到谢姝宁说起自己病了的事,他一挑眉,便抢先接着先前的话问了下去:“你打的那些主意,你娘可知?” “不知……”谢姝宁摇摇头,并不瞒他。 汪仁就皱眉,教训她:“燕默石这事做的没头没脑,倒像极了他老子的作风。眼下这般,你娘若知道了,焉能不担心?你要么瞒死了,要么便想个法子将这事给理清楚了。” “燕家没有好东西,万家也没有好东西。”汪仁眉头愈皱愈紧,“流着两家血脉的燕默石就更不像是好东西。” 他说着,想起万几道来,不由得敛目。 比起早死了的燕景,他更厌恶同万几道这样的人打交道。 表面上道貌岸然,端着一股正气像是都能成佛了,可每说一句话,都能让人想要拔了他的舌头。 早晚,他要扯了万几道的舌头挂在檐下风干。 汪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上回见了汪仁的面后腿上旧疾复发的万几道躺在病床上,却突然觉得身上一冷,无端端打了个寒颤。 万夫人守在他边上,正好瞧见了,心里一惊忙唤了声。 万几道徐徐睁开眼,额上一片绵密的汗珠子,他叹口气,问万夫人:“燕家那边,如何了?” 这段日子,老夫人病,他也病,燕家那边,就全靠万夫人看着。 累了这些个日子,贵妇人面上的富态,也渐渐消了。万夫人顶着一脸憔悴之色摇了摇头道:“都好。” 燕淮死了,小万氏跟燕霖母子却都还好好活着,来日这爵位还是燕霖的,这燕家,也都是他们母子的,名正顺得像是老天爷都在帮忙,哪里还能不好。可万夫人却时常觉得毛骨悚然…… “她还是不肯见你?”万几道问。 万夫人点头:“霖哥儿倒是见着了。” 万几道便不再语,闭上了眼睛。 成国公府中,小万氏却正在打发人收拾东西,要将燕淮的一应物件都给一把火烧了。 章节目录 第385章旧物 > 自燕景去世后,小万氏便一心想要收拾了燕淮,可一直以来节节败退,最后只落得个软禁的下场。仔细算一算,她竟已有数年不曾在府中自由走动过,往日里她能去的也就是自己的一方小院,呆在佛堂里的时光比什么都多,对着佛像虔诚诵经,在心中暗自盼着老天爷开眼早日收了燕淮去,这样的日子,她一过就是几年。 而今,期盼终于成了真。消息传入她耳中时,她素来苍白憔悴的面上霎时便有了生气,眼中亦多了几分别样的神采。心中震荡,她忍不住抓着窗棂大笑起来。郁郁不解多年的心,在这一刻,似乎陡然松懈了下来。 小万氏只觉自己神清气爽,浑身舒坦。 尤在见到独子后,她脸上的笑就更是藏不住了,直接便伸手抚上燕霖的脸,笑着说:“好了,如今可算是好了!” 她像只出笼的雀鸟,带着满心欢喜,扑棱着翅膀飞出了囚禁她多年的“笼子”。 推开沉重坚实的门扇,她放声大笑着,三两步便迈了出去。站在檐下,她仰头朝着蔚蓝的天空看去,只见晴空万年,不见流云,蓝得像是一块上好的玉石。天光明媚,她蓦地打了个冷战,嘴角的笑意却愈发地加深,像镂刻在脸上的一般,丁点不见敛去之意。 高悬在她头顶上的艳阳,散发着日渐灼热的温度,小万氏却像是觉得冷,打了个冷战后又连着哆嗦了几下,方才镇定下来。 她鲜少出门,几乎日日蜗居于内室之中,连日头都照得极少,因而这会突然整个人沐浴在了日光下,便觉十分不适。明明是滚烫的天,她身上却还带着寒气,冷热交加,自然不好受。 冷静下来后,她微微变了脸,长长吸了一口气。 初夏的阳光直直打在她脸上,将她不见血色的脸也照耀得多了几分颜色。 她缓步走下石阶,环目四顾。 前庭里一片寂静,只有夏日的暖风在她周身流转吹拂。园子疏于修葺,饶是此时正值夏天,也不见多少草木,更不必提盛开的花。风中除了从不远处那间小佛堂里吹来的檀香味道外,连半点花朵甜蜜的芬芳也不见。 寂寥而空旷。 莫名袭来的怅然顿时席卷了小万氏,叫她愣在了最后一级石阶上。 这样的滋味,过了几日,仍旧未能彻底消去。 她换了衣裳梳了自己过去喜欢的发式,钗环脂粉,一件不少,全往身上用。面上敷了粉,画了黛眉,点了唇,身上拣了颜色极好的衣裳穿了,连她向来不喜欢的耳坠子,也一一戴上。 很久以前,她便再没有这般精心地打扮过自己,燕景去世后,就愈发不曾。 然而心头大患已去,她心情愉悦非常,突然便又有了打扮自己的兴致。 煦煦温香在她的衣裳上萦绕,她轻轻吸了口气,仔细嗅了一嗅,禁不住展颜笑了起来。 即便阖府上下,于她而,已是处处眼生,但她依旧忍不住觉得痛快了许多。燕霖却显得心事重重。她几年不曾同儿子相处,更错过了儿子此生最为波折痛苦的时日。兴许也正是因为这般,小万氏同燕霖母子间的感情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疏离。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儿子,燕霖却只反问了一句,“娘不觉得府里有些古怪吗?” 小万氏还沉浸在燕淮去世的好消息里,乍然听到他这般问,不由怔了怔,过得须臾才拧眉问道:“哪里古怪?” “府里的人,似乎少了很多。”燕霖木着脸说道。 小万氏却笑了起来:“定是你多想了。” 休说燕霖离家多年,便是她,这会也弄不清成国公府里究竟有多少人,又具体是哪些。 但燕霖的话也顺道提醒了她,眼下还不是只顾高兴的时候。不论她是乐意还是不乐意,那场丧事,仍要她来操持。所以,眼下府里还有一大堆需要她着手整顿的事。她回过神来,发话道:“别担心,咱们来日方长。你是燕家的主子,若不放心府上的这些人,过些日子一口气尽数换过一批也无妨。” 燕霖闻,低着头道:“先前忙了那么久,却只有挨打的份,如今突然就成了眼下这副局面,娘亲难道当真不觉奇怪?” 燕淮一死,于他们母子而,日子不亚于天翻地覆。 自知道消息已过了几日,他仍然有些不自在。 小万氏只当他是一时不曾缓过劲来,并不在意,摇摇头笑道:“眼下府里四处都是他的东西,你见着了难免心中不痛快。” 说着话,她蓦地站直了身子,探头往窗外看了两眼,冷下了声音:“也是时候搬回上房去住了。”毕,她转身望向儿子,“一定不会有错的,这事是过了皇上的眼的,他已经死透了。” 燕霖听罢,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虽觉得疑惑,可他娘的话也没错。 只府里的戒备突然松懈了下来,叫他很不适应。 成国公府的铜墙铁壁,似乎在一夕之间全部崩塌,余下的那些护卫都只像是寻常家丁,跟过去全然无法相比。 小万氏倒觉这是因为见风使舵之人众多,识时务者为俊杰,诸人这是看明白了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小万氏重新掌管了成国公府,首要之事便是先整理名册。 然而她遍寻不见如意…… 找遍了角角落落,却依旧不见如意踪影,各色账簿名册,倒都好好的堆积在箱中,摞得高高的。 她翻着名册不由得冷笑,同燕霖说:“如意帮着他作恶多时,而今他死了,也难怪如意要逃。”熬了这么多年,她心头憋着的那股怨气,如今也该消了。 花了一日,她勉强算是在府里重塑了威风。 旧主已逝,识趣的眼下自然都敬着她。 小万氏虽然对此嗤之以鼻,背地里倒也高兴,转头便要人将燕淮的东西都理出来一把火给烧了,权当她日行一善做回好事,将东西烧给他了! 底下的人听了有面面相觑的,也有立即便恭顺地应了下来,捋了袖子拔脚便去收拾东西的。 小万氏一一记在了心里,忽然想起一事,遂撇下众人大步往一处去。 她沿着抄手游廊疾步而行,沿途遇见的丫鬟婆子,无一不立即低头请安。小万氏匆匆扫她们一眼,蓦地停下脚步指了个婆子,问道:“管着小库房的金妈妈没了后,大管事亲自收了钥匙,后将里头的东西都给挪去了何处?” 钥匙在如意手中,也同那些账簿册子一道被搁在了箱子里,而今自然在她手里。 但她先前只匆匆忙忙地看了两眼箱中堆积如山的册子,还未看到记载小库房的。 身着青灰色夏衣的婆子蓦地被她给点了出来问话,赶忙战战兢兢地说道:“奴婢记得,一并都给挪去大库房了。” 小万氏听了这话,眉头一蹙,已带了几分老相的脸就显得年纪似又大了几岁。 “一群蠢物,那些物件如何能随意搬动!”她低低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责备跟浓重的厌恶。 廊下一片寂静。 她挥了挥手让人且去,“这里不用你了,下去做事吧。” 婆子如蒙大赫,忙福了一福,快步离开。 小万氏目光迷蒙,似神游物外,孤身在廊下站了须臾才转身往大库房所在的方向去。 燕淮鲜少开库房,如意就将那些闲置之物都规整于一处,随后将门一锁,经年都难开一回。 小万氏掏出钥匙去开锁,见锁头都已生了锈,不禁瞪大了眼睛。 门一开,里头窜出一股隐隐的霉味。 她以帕掩鼻,抬脚走了进去。 里头东西零零散散堆了快一室,好在收拾得还算工整。 小万氏眯着眼睛在各色箱笼间搜罗着,那些大的,里头装着的多是大件的瓷器古玩,也就不必多添麻烦特地打开来看。 她一点点往库房深处走去,忽然在北面角落处停了下来。 最底下,搁着一只积了薄灰的百宝箱。 顾不得上头的灰,她丢开了帕子便双手碰了上去,用力将其提了起来。 轻轻一声“哐”,她已抽出了最底下的那一层,空空的,里头什么东西也无。 然而她却将百宝箱往下一放,只抓着那只小屉不松手。 蓦地,小万氏从上头取出一封信来。 原来里头还有夹层! 那封信泛着陈旧的黄,一眼瞧过去便是经年的旧物。 她重重喘了两声,将信打开来。 墨字微淡,纸张泛黄,这封信已有近二十年了! 由少年时的燕景亲笔所书,交由她的兄长万几道后,又辗转递到了她手中。 虽然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可她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彼时怦怦乱跳的心声。 然而这封信,却叫当年心如鹿撞的她,看迷糊了。 她素来极少在外头走动,更不必说不带婢女妈妈孤身一人爬到树上捉知了…… 燕景信上所之人,半点不像她,倒像足了她那位没有丝毫淑女模样的姐姐。 可不论她怎么看,上头写着的始终都是她的名。 —— 小万氏忆起往事,面露异色,低头看着看着突然讥笑了声,喃喃低语道:“都是命啊……” 活到最后的,到底还是她跟她的儿子。 她慢慢地收了信,收进了怀中。 章节目录 第386章自欺欺人 > 一如昔年,她从兄长手中接过它,面上泛起红云,下意识将它贴近自己的心口,仿佛上头还残留着写信者的温度。 冷的信,写信的那颗心却一定是火热而滚烫的。 她一直这般认定,一直将这样的念头放在心间藏了多年。日复一日,叫她只要一想起便觉心头一阵暖意融融,哪怕身处隆冬,亦不觉得冷。她靠着这份暖意,孤独寂寞地活到了现在。 燕景同万几道是少年挚友,二人彼时皆正值热血满腔的年纪,脾性相投,素来交好。加之燕景没有兄弟,便更是同万几道亲如手足一般。这样的他,小万氏自然一早便知道。 她亦偷偷看过他,躲在僻静之处,像一只偶然路过的惊鹿,得见清泉淙淙,一见之下,不舍挪动脚步,甚至不忍移开视线。即便多年后的今天,她再想起初见燕景的那一刻,也仍旧心中一震。 那大抵,便是所谓的一见倾心。 当时她虽少年老成,性子娴静,平素更是寡少语,可她的确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燕景生得一副好皮相不提,出身也好,自个儿也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以当时的她私心看来,他可比兄长还要厉害上许多。陌上少年人如玉,她见过之后,那个身影便深深地镂刻在了她的心上,时时冒出来,叫她心头酥麻,隐隐欢喜。 她一贯瞧不上长姐的性子跟行事做派,故而自己始终谨守矜持二字,虽对燕景颇有好感,也只敢憋在心里,连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婆子,也是半个字不能提起。 直到燕景胆大,托了万几道给她带了信。 她道他轻浮孟浪,可心里却雀跃不已,欢喜之情难以抑制,将她的眼角眉梢都渲染成了一片绯色。她素日只知兄长跟燕景交好,却不知他们之间竟已好到了这般地步,连这样的信,也敢帮着递送。 小万氏仍记得,那也是兄长第一次同自己用那般亲近又小心翼翼的语气说话。 家中诸人皆喜欢长姐多过她,兄长也从不例外。她撞见兄长跟姐姐说话多回,亲耳听过,亲眼见过。跟姐姐说话时,兄长的表情里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宠溺来,说话的语气也像是沾了蜜,口吻亲近异常。 但他,从未这般对她说过话。 明明都是万家的女儿,一母而生,都是他的妹妹,可他待她们是那般不同。 放眼望去,阖府上下,仆妇虽也敬重她,可没有一个在见到她时会像见到姐姐时那般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父母也疼爱她,可远远不及他们疼爱姐姐的程度。 自她懂事以来,她便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会喜欢自己那讨人喜欢的同胞姐姐。 谁让他们,喜欢她远胜过于喜欢自己…… 兴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跟姐姐的感情十分疏远,有时还不比跟各自身边的仆妇来得亲近。 七八岁上下,姐姐倒还喜欢黏着她一道,可在廊下四处疯跑,夏日里摘花冬天玩雪,这样的事,焉是她们这般身份的人能胡乱做的,便是府上的婢女也比姐姐来得更像是名门淑媛。 她那时便明白过来,她们姐妹俩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却委实是两个性子的人,合不拢便是合不拢。 想明白了,年幼的小万氏便开始有意识地避开自家姐姐,只暗地里在心内鄙夷着。 但她一面瞧不上眼自家姐姐,一面又忍不住对她觉得艳羡不已。 人人都喜欢姐姐,多过喜欢自己,她似乎就成了姐姐身后的那片影子,黑暗一至便会消失不见,然而哪怕站在灼灼烈日下,她依旧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要多不起眼便有多不起眼。 夜里偶然想起这些事,她便会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辗转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时晨起去给母亲请安,遇上心血来潮的姐姐,二人一道前行,她每每都会下意识往前多迈半步,似乎这样,她便能越过了姐姐去。又或者,走着走着,她忍不住会咬住唇瓣暗想,有朝一日若姐姐死了,众人是否就会像喜欢她那样喜欢自己。 阴鸷的念头,时不时就会涌上心头。 她的话便变得愈发的少了,生怕一开口便会将心声脱口而出。 沉默少的她,长到那般年岁时,同兄长说过的话简直屈指可数,不过寥寥。 故而兄长来寻她时,她极为诧异。 当兄长笑着将那封信取出来悄悄塞给她时,她更是惊讶得瞪大了双目。 同样的,当时兄长眼中的疑惑,她也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是该疑惑的,像她这样的姑娘,原本就是不起眼的,更何况上头还有个明月娇花似的姐姐在,谁能瞧见她。 那人偏偏还是燕景…… 兄长问她,何时见过燕景? 她思来想去却答不上话来,论理,他们并不曾见过面,只她偷看了他几回……难道是那时,不小心叫他给发觉瞧见了?这般想着,她面上立即火烧一般的红了起来,像涂了一整盒的胭脂上去。 兄长见了直笑,以为她是羞怯,便也不曾追着再问,只略说了几句话便先走了。 她一个人抓着信贴在心口处,站在窗边望着蔚蓝的天,神情从疑惑到羞涩再到洋洋得意。 终于,终于也叫她等到了这一日,终于有人越过姐姐瞧见了她! 那等欣喜激动,小万氏这辈子都再为感受过。 她记得自己匆匆取出信来看,仔仔细细连每个字落笔的方向都给瞧清楚了。可信上所,叫她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是在看旁人的信。但看看信首,这封信分明又是给她的没有错。 兄长也不是会拿错东西的人,他虽自幼习武,可性子却是个谨慎细腻的。 她拿着信,反复来回看了几遍,心头渐渐疑云密布。 她越是仔细看,便越是觉得这封信是写给自家姐姐的,而不是她。信上所,每个字都能套到姐姐头上去,却没一个字能往她身上套的。 疑云愈发得浓,蓦地,心头一念浮起,手下一个用力,她差点揉碎了手中的信纸。 会不会? 会不会这封信根本便不是写给她的? 自家姐姐的脾性,她一直都知道,喜欢胡闹胡玩,又爱耍着人玩。她们小时候,因众人都喜欢姐姐远胜过于她,她太过年幼还不知隐藏心事,结果全表露在了面上,反倒是叫姐姐瞧了个正着。 姐姐便拉着她说,要换了身份玩。 她做姐姐,姐姐变作她。 年幼如她们,以为互相改了口瞎唤姐姐妹妹,旁人也就会忍不住相信,简直可笑至极。 她没试几回,便抛开了姐姐的手,逃也似地躲回了屋子里。 但姐姐,说她的名字,却是张口便来,永远叫人瞧不出扯谎的模样。 该不会是她,假借了自个儿的名字见了燕景? 小万氏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手里的信便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可她舍不得丢开,舍不得去问一问。 她瘫坐在榻上,抓着信,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信中所之人便是自己没错,一点错也无。这样的话,她从日出说到日暮,又从深夜说到天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催眠自己。 说到后头,她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信了,信上描绘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提了笔,小心翼翼避开自己不清楚的事,给燕景写了回信。 有着兄长在里头鸿雁传书,一切都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最后,他却娶了自己的姐姐。 那时,她已沉沦在这份喜欢里,再无法自拔,亦认定了他也是倾心于自己的。 即便死,她也不想要松手。 所以在姐姐临终之际,她在姐姐病床前声泪俱下,逼她把燕景还给自己。 新婚后推说不知她跟燕景互相倾慕的姐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答应了她的要求,求了燕景尽快续弦。 谁知燕景却不答应…… 他竟然敢不答应! 小万氏忆起往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出库房,站到了天光底下。 然而回忆还是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晃动着,她想起那个在燕景跟前努力镇定着,百般强调自己身为燕淮嫡亲的姨母,必会待他视如己出,换了旁人,谁知会如何的自己,心头一阵酸涩。 她连想当个填房,竟也这般艰难。 她只能反复告诉自己,燕景这是舍不得她以继室身份嫁入燕家,他这是在心疼自己。 唯有这样想着,她才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可她亦知道,从她将燕景放进心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痴了。 清醒又糊涂,可怜又可鄙。 但是没关系,反正最后赢的人,仍是她! 燕景喝下了她亲手准备的毒,在她怀中阖上了眼,他到死都还是爱着她的,不是吗? 若不爱,他怎会毫不顾忌地服下那些慢性的毒? 小万氏朝着台阶走了下去,一步步走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还要稳当。 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 她敛目望去,瞧清楚是儿子,忙迎了过去。 燕霖站定等着她走近,随即道:“尸体运回来了。” 小万氏微怔,眼神一变,冷笑道:“是时候了,灵堂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章节目录 第387章嫌弃 > 即便他们心中不愿意操持这场丧事,但仍旧缺不得,该大办的照旧都还得大办,小万氏也就真的花了十二分力气下去。 她不只一回暗想,这般做了,也好叫燕景跟大万氏知晓,她没有亏待过他们的孽种,连棺木都选了最上等的。可心里头憋着的那口气,倒是不容易消,她便只当自己办着的不是燕淮的丧事,而是一场喜事。 燕淮死了,爵位终究还是得落在她儿子的头上,燕家的一切,终究都还是他们母子的,可不就是场喜事? 小万氏看着儿子,说:“左右下葬的日子也已择定,你不必挂心。” 她满心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这会只想将他拘在屋子里让他好好休养上一段日子,可燕霖却并不大听她的话,因而她也不敢提,只能偶尔拣了几句这样的话来劝他。 然而饶是如此,燕霖也听不进耳朵里。 他穿着簇新的夏衣,站在小万氏跟前,身量已超母亲,同她说话时总要微微低些头。他说:“我想亲眼瞧上一瞧。” 小万氏的视线凝固在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上,闻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瞧什么?” “他的尸首。”燕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入棺,我不安心。” 小万氏这才回过神来,迟疑着闷声不吭。 燕霖皱了皱眉,道:“尸体先送去的东厂,这会才被运来,谁知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小万氏仍旧迟疑不决着,良久才叹口气道:“为娘去看一眼,你便不必特地去看了。” “娘!”燕霖心中的不悦已浮在了脸上,毫不遮掩,“我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小万氏一顿,脚步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翕动,似想要辩驳却又久久说不上话来。燕霖瞧着,嘴角一撇,丢下一句“您顾好自己便是了,那些个吊唁的人,有得您忙”,转身拔脚便走,竟是丝毫没有等一等小万氏的意思。 他一脚微跛,可走起路来仍是又急又快,只须臾便已从小万氏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过得拐角,他前行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眼里却仍夹杂着一把看不清的火。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只要一同母亲说话,便忍不住怒气汹汹。也许,在他心底里,是责怪她的吧。 燕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努力迈大步子往前头去。 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燕淮时,那个浑身酒气的少年白着一张脸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怜悯还是无奈,他看不分明,但他知道,燕淮同自己永远做不成兄弟。 这是他们的命。 而今燕淮殁了,他心里却并不觉得舒畅。许久以前,当他还在兰羌古城时,他望着头顶上蓝得不像话的天,总在想若有朝一日燕淮死了,他还活着,他必然将他的尸体拖出来再鞭挞一顿。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会在睡梦中见到这样的画面。 他设想过无数种死法强加在燕淮头上,唯独这一种他未曾想到过,因为落马坠崖这样的死法,委实不够叫人痛苦。 夏风轻拂面颊,燕霖脚步微乱,缓缓靠近了棺材。 天气一日赛过一日的热,冰块才一摆上,便已有了将要消融的迹象。走得近了,寒意扑面而来,燕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像是鱼肉腐坏散发出的气味,偏生里头还混着熏艾过后的气味,各种夹杂,无形间变得刺鼻而难闻。 胃中一阵翻涌,燕霖下意识以袖掩住口鼻,这才慢慢上前。 他稍稍俯身,伸手小心翼翼掀开了一角蒙在上头的白布,随即低头往下看去。只一眼,他便瞪大了眼睛,一下松了手疾步后退。 时已入夏,饶是尸体一直用冰块镇着,到这会也早就开始烂了。 休说辨别尸体容貌,便是眼睛鼻子也都快瞧不出了。燕霖捂着嘴,趔趄着逃出门去,大吐一场。酸水不停地涌上来,胃里像是有只手在翻搅一般,难受得叫他站立不稳。眼眶里不由自主蓄满了泪水,低头的瞬间,视线被模糊,人世一片朦胧。 也不知过了多久,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他踉跄着往边上挪了几步,忽然长松了一口气,咧嘴笑了起来。 也罢,死的轻松,死后却还要受这等罪,也足以圆满。 他倚在廊柱上,狞笑着掏出帕子来擦嘴。 在他身后不远处,小万氏束手站在那,眉眼间难掩惆怅,过得好一会,她才将视线移开,落在了那具才从东厂运过来的尸首上。 尸体已经烂得很厉害,饶是他们有心辨认,也根本无能为力。 没人知道,汪仁在谢姝宁来看过尸体后,便没有继续拿冰块镇着,只让他自个儿烂去。照他的话说,左右都要烂的,没得白费他的冰,既不必再看第二回了,还当宝贝似的供着做什么。结果冻过又突然撤了冰的尸体,以惊人的速度腐坏了下去。 到汪仁派了小六几个运了他出门时,已变得软塌塌的…… 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事,他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眼前的这碗药给省了。 谢姝宁捧着药碗直直送到了他跟前,他连避也没地方避。一阵阵带着苦涩药味的热气扑到面上,熏得他舌尖泛起苦味来。他紧紧皱着眉头,黑着脸不动。谢姝宁却不动如山,照旧维持着伸出手的姿势。他无措,摆摆手扭头道:“倒了!” 话音未落,掌心里忽然一热。 他一怔,转过头来便见谢姝宁正就势将药碗塞进了自己手中,顿时泄了气。 “眼瞧着这就该请您用饭了,您这病要是拖上个几日,这饭只怕就只能继续延期了。”谢姝宁见他端住,忙收回了手,佯作漫不经心地道。 汪仁一听,不由暗恼,自己竟是忘了这茬。 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顿饭,可不能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给作罢了。念头一起,他端起药碗一口便饮尽。 再如何不想吃药,也得吃了才是,总不能病着去见宋氏,等会过了病气去。 但药味是真真叫人厌恶…… 他放下碗,眉头紧皱。 谢姝宁适时递了一小碟蜜饯上前,笑着道:“小六方才送上来的。” 汪仁的手指已搭上了碟子边缘,听到小六二字,一下将手抽离:“不吃。” 小六今日可碰过尸体,他送上来的蜜饯如何能碰! 他瞥一眼谢姝宁:“才让他运了尸体去燕家,他碰过的东西,不能吃。” 谢姝宁听得失笑,将碟子搁到了边上。 “燕默石那小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汪仁忽然发问。 谢姝宁一时不备,心里一惊,手指摸索着探上瓷碟,拣起一块蜜饯送进嘴里吃了,才笑了笑徐徐道:“不急,等您病好了见到他时,再提吧。” 她跟燕淮私下里商讨过,这件事急不得。论心眼,三个她也不敌汪仁;论手段,燕淮比起他来,也是欠缺。这般一来,有些事就只能慢慢来了,仓促应对,一定不妥。 燕淮的这一出金蝉脱壳,因为她的出现,不由得便乱了套。 最初,这份计划里可并没有她。他当时,已算好她必然南下,结果最后却叫她找到了他。 想到这,谢姝宁心里莫名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她抬头,看了一眼汪仁,却见汪仁用极嫌弃的神情盯着自己,发觉自己望了过去,才飞快移开了视线。 怔愣间,她听到汪仁说:“说了不能吃,你倒是不挑。” ——原来是因为她吃了块蜜饯。 谢姝宁嘴角一抽,挣扎着道:“味道不错。” 汪仁背过身去咳嗽两声,挥挥手:“让人给你备一份带回去吧。”毕,他立即又追加了一句,“别让小六碰!” 他正在病中,精神不济,又恐过了病气给她,便接连催她先回去:“拿了蜜饯就回去吧。” 然而等人走了,他又忍不住暗自嘀咕,她到家会不会将他病了的事告诉宋氏。 小润子正要扶他回去歇下,见他一直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无奈。 路上,小润子说了太子的事。 汪仁沉默着听完,面上并不惊讶,只道:“有清虚在侧,皇上愈发不知节制,这般对待太子都还算是轻的。” “皇贵妃被软禁了。”小润子低声道。 “哦?”汪仁眼神微变,想起谢姝宁临行之前问自己皇贵妃跟惠和公主近日如何的话来,摇摇头道,“白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失势的。” 小润子问:“您说,该不该插手?” 汪仁想起皇贵妃跟宋氏的关系,颔首道:“皇贵妃跟太子公主那都需多加留意,一有消息便先来回禀。” 小润子应是。 不过皇贵妃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宫里经营多年,一直暂代着皇后之职,肃方帝又是几乎从不搭理后宫之事的,皇贵妃的根基素来很稳,如今明面上瞧着是被软禁了,可暗地里,她仍有法子知晓各处的消息。 正如太子遭遇的事,身为太子生母的她,翌日便知。 太子今年不过十岁,仍是个孩子。 皇贵妃气红了眼睛,只觉心如刀割,心底里对肃方帝保有的那一抹留念,也终于彻底淡去。 章节目录 第388章大业 > 从延陵到京都,从白家到端王府再到深宫禁院,这一路走来,她在里头花费了多少气力多少心思,也只有皇贵妃自己方才知道。她在宫里汲汲营营,为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而今女儿要被肃方帝当成一枚棋子用来巩固他的大业,连儿子也被他往歪处教,便是她今时仍对他满心倾慕,真要在儿女同他之间做个选择,她必然连想也不想,便选了孩子。 皇贵妃在无人之处悄悄抹了抹眼角,盯着墙壁上镶嵌着的明珠看了两眼,长长叹息了一声。 虽则明面上肃方帝夺了她的权,但他一时半会却也并没有将那枚凤印交予旁人,说到底,那些权仍旧还在皇贵妃掌中。 她连夜伏案疾书,不等天色发白,便想尽法子偷偷避开了肃方帝的耳目,给身在延陵本家的父亲一连发了几道信。她终究只是个弱质女流,来日太子想要在那张龙椅上坐得稳妥坐得长久,始终需要白家在他身后支持。 故而当公主的事从肃方帝口中说出来后,她便给白家递了消息。 白家一贯小心做人,但却并不是没有野心。她的儿子能坐上那张椅子,对白家而,百利而无一害,白家何乐而不为。她爹是白家现任的家主,从多年前带领着白家走出困境开始,他做下的决策便从来也没有出过错。 皇贵妃出阁多年,儿女皆已长大,但心底里她最信任的人,仍是自己的父亲。 白老爷子虽已年过花甲,但身强体健、耳聪目明,瞧着少说也能再活上个十几二十年。白家诸人对其十分尊崇,所以皇贵妃知道,这件事只要她爹答应了,便是成了。 先前她透露了些口风后,看老爷子的意思,的确觉得可以,只是还需要静候时机。 下之意,事情还是有可能出现变故的。 皇贵妃很清楚这一点。 但眼下,他们已到了不得不动的时候。再这般拖下去,谁知皇帝还会做出怎样出格且离谱的事来。 皇贵妃差人想法子送了消息出去,一颗心便不禁惴惴不安起来。若老爷子觉得此时动手,过于冲动,时机不对,她又该当如何? 她正担忧着,肃方帝便又起了幺蛾子。 也不知他是缘何起的怪念,竟忽然扬要筑高塔。 他并不知皇贵妃的打算,见宫里头最近平静无波,倒也并没有什么异动,甚至于打起精神好好上了几日朝。直到这一日,他从夏日午后的微风中徐徐睁开眼,攥着纱帐沉思良久,蓦地坐起身来,让人寻了纸笔研墨,飞快地便在纸上画出了一座西越境内鲜见的高塔,塔尖亭台楼阁鳞次栉比,恍若仙境。 塔身极高,一眼瞧过去,似乎已直入云霄。 他说是梦中所见,提笔而书,称其为十二楼。 正所谓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这十二楼,指的乃是仙人居所。 他如此为这座高塔命名,其中用意可见一斑。 念头一起,他便立即发话,命令下头的人加紧筑塔。然而这样的命令才一吩咐下去,六部皆惊,满朝哗然。西越虽一直歌舞升平,国富民安,可国库里的银子堆得却并不十分满,何况那里头的银子岂是能不顾一切尽数用尽的? 若有朝一日边疆动荡,需要发兵镇压时,国库却早空了,那这仗还如何打?粮草兵马,哪一样能缺得了。 于是户部思来想去,还是壮着胆子就此事上了折子。这座塔,所需所耗的银子,只恐是流水一般,难免造成国库空虚。 肃方帝看了折子,却只做出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模样来,漫不经心地命令户部,只管支了钱去筑“十二楼”,旁的一概不用管。可这银子还是耗不起,国库早晚还是得空。他便说,“赋税多年未动,你们且瞧着办吧,该添几成方够。” 众人得了这样的话,惊讶之余,却也不敢再多谏。 此等劳民伤财之事,委实不像话。 可肃方帝说他的梦是预兆,是天佑西越的象征,这塔乃是为了迎神所用,众人焉敢辩驳。皇帝都说了是吉兆,他们难道还能说皇帝睡糊涂了说瞎话不成。 然而增加赋税,剥了民脂民膏用作筑高塔之用,除了肃方帝外,人人听了都觉心惊。 历代皇帝都不长命,脾性古怪的也不少,可像肃方帝今次所做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他开了个先河,一个谁也不看好的先河。 户部照着他的话,拟了命令,一层层下发,到最后,赋税已变得极其重。 肃方帝却浑然不在意,照常见他的美人们,照常盯着那张自己午后惊坐起后画的“十二楼”看个不休。 有人忍耐不住,怀揣着一颗忧民之心写了折子劝谏。 肃方帝见了折子只冷笑两声,扭头就让人传了人来,问道:“你可是觉得朕是个不知体恤民心的昏君?” 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脑袋再大也没有人敢真的去戴。一时间,四下只余磕头谢罪的声响。 肃方帝端坐在椅上,见状笑意愈冷,一字字说道:“既不敢,朕的决策,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底下跪着磕破了头的人顿时心如擂鼓,身为官,遇事谏,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怎么就成了指手画脚呀!但肃方帝已然怒了,谁又敢说真话。磕头声一下比一下来得重,肃方帝的眉宇间逐渐浮出不耐来,忽然一拍案,沉声道:“来人!” 官唬了一跳,连头也忘了继续磕。 待护卫一入内,肃方帝便道要将其拉出去斩了! 在场诸人皆变了脸,却无一人敢帮着说情。肃方帝却只像是在吩咐人晚膳记得加菜一般,悠闲地吩咐完毕,便让人动手。 额上一片通红的官急得大呼求饶,肃方帝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被抓着胳膊往外拖去,竟是真的要被斩首! 出得门去,途径小润子脚畔,他蓦地朝门内大喊起来:“昏君!你不得好死!昏君——” 小润子听见,暗暗叹息。 这回可好,临死之前,倒也勉强将这不敬之罪给坐实了。 没等感慨完,人已被捂住了嘴飞快带了下去,只片刻,便有人来回禀肃方帝事成了。 经此一役,朝野之中愈发没有人敢多。 从肃方帝想要筑塔开始,他的脾气便变得愈发的暴躁。 各方隐在平静湖面下,因为这个消息,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靖王府里,幕僚陈庶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去回禀了靖王。靖王素来瞧着懒散,这回倒也正正经经仔细将消息反复看了两遍。死个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气,一个不顺遂起了心思要杀人,谁又能指责他。真正叫靖王属意的,还是肃方帝要筑高塔的事。 那般高的塔,所需耗费的人力钱财,都是叫人吃惊的。 只怕耗时,也得多年。 靖王看着陈庶,撇撇嘴道:“他脑子进水了。” 肃方帝这般做,失去民心,不过是迟早的事,为了座塔,简直莫名其妙。 陈庶虽觉自家主子的话有些粗鄙,但心里却也不禁赞同。 过得一会,靖王忽然摇了摇头,说:“再等等吧。” 话说的极短,又没头没尾的,但陈庶一听便明白了过来,颔首应了是。 那张龙椅,坐不坐,靖王仍旧十分迟疑。可依陈庶来看,这分明是连老天爷也盼着他家主子坐上那张椅子。他一直不曾想明白,靖王为何会对帝王之位兴趣寥寥。 靖王世子纪鋆,同样也觉得自家父亲的心思疑惑难解。 兴许是昔年在漠北的经历跟吃过的苦头,让他不由自主便渴望站在高处。 那张椅子,原本就该是谁有本事谁坐上才是。 机会落到了眼前,他说什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靖王则是一直不动声色,可心里门儿清,看完了消息后便打发陈庶送去了纪鋆那。 见了面,纪鋆接了信先不看,只问陈庶:“陈先生刚从父王那来,不知父王是怎么说的?” 陈庶笑了笑,道:“老样子,只这回依我看,倒像是有些动摇了。” 纪鋆闻就也跟着笑,一面取出信来看。 信上都是关键的话,并不长,只几眼便已看完。他将信纸缓缓折起,口中道:“皇上好兴致。” “可不是……”陈庶垂眸。 纪鋆仰头看了看天色,望着天际的一抹橘色,微笑着让陈庶且去。 陈庶告退后,他便也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一路不停地回了房。 “世子。” 他方一入内,便有个着淡青色衫子的少妇笑着看了过来,轻声唤他。 纪鋆亦笑,大步走近,低头去看她怀中抱着的孩子。 靖王府的第三代,如今还只是个四个月的婴孩。 纪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了捏孩子的小手,一边笑着问道:“宫里那位皇贵妃娘娘,你知道多少?” 抱着儿子的世子妃白盈闻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娘娘出阁时,我年岁还小,又是差了辈的,并不相熟。” 同样出身延陵白家的世子妃,对自己那位多年前便嫁入京都的姑母,却是十分陌生。 章节目录 第389章白家 > 白家诗书传家,端的是讲究二字。 世子妃白盈的父亲,是如今的皇贵妃娘娘的嫡亲兄长。若论亲疏,她们必然是亲近的。但皇贵妃出阁时,她还只是个刚刚学会蹒跚走路的小丫头,话也只是堪堪能说两句罢了,平素姑母见了她顶多也就是搂着逗个趣而已。 京都距延陵甚远,皇贵妃出嫁后这么多年,也从未回来过一趟。早前肃方帝还是端王时,她是不便回来,而后成了皇贵妃,却是归不得了。姑娘家出了嫁,省亲向来便不是容易的事,对宫里头的女人来说,就更是如此。 皇贵妃多年未回白家,白盈长大后也就从未见过她的面。 她所知的那些事,皆出于家中长辈的口。里头真真假假不提,加上许多事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谁知道里头究竟变了多少,又到底能有几分对的上号。 白盈伸手给儿子掖了掖被角,一面轻声说:“世子怎地突然想起问这个?” 纪鋆垂眸微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了太子。” 皇贵妃是太子生母,延陵白家也就成了太子的外家,身为靖王府世子妃的白盈,自然也就跟着成了太子殿下的表姐。但照着皇族这边来算,肃方帝是靖王的兄长,也就是纪鋆的伯父,而太子便成了纪鋆的堂弟。 好在不管怎么排,到底也没差了辈分去。 延陵白家的姑娘,不拘嫡庶,所嫁的皆是高门大户,勋贵之家。历代来,白家的男丁不兴旺,姑娘却生得不少,且个个才貌双全,娴静能干。这样的姑娘能娶进家门来,谁不乐意? 何况她们身后,是白家。 但近些年来,白家的举动微有怪异。不过真要往回推算,却似乎该从皇贵妃的父亲继任家主时开始。在他之前,白家奉行的一直是中立二字。不随意站队,往往是最安全的做法,无可厚非。但落到现今的家主白老爷子手里后,事情便变了。 最打眼的,应当是他做主将女儿送进京都,给端王做了侧妃。 白家的嫡女,便是给王爷做正妃也是够的,只占个侧妃名号,其实倒像是打了白家的脸面。皇贵妃昔年未嫁时,在延陵也是颇有才名的姑娘,想娶她的人家能将队伍从城门口一直排到白家正门口。 那样的情况下,断没有旁人挑剔白家的份,只有白家挑别人的。 少女时期的皇贵妃,只怕说是挑花了眼也不为过,但当年的她,眼里只看得到一个宋延昭。 只可惜,那抹旖旎的少女心思,刚刚萌芽就被白老爷子一瓢冷水给浇死了。 他要将她远嫁京都,给端王做侧妃。 在此之前,毫无征兆。 白家众人自是多有置喙,好好的一个女儿,何必给人做侧妃。虽也是妃,可终究带了个侧字,上头还压着正妃,像什么样子。反对的声音里,尤以白老夫人的最为响亮,她头一个便不舍得将女儿送去京都。 天子脚下,再好的风水,也不是个平静地。 京都在她看来,那就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们吞吃殆尽的猛兽。女儿若是去了,少说也得去个一层皮才能活。 她是一万个舍不得,白老爷子却铁了心。不论她如何劝,都只认定了不肯再更改。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然而到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众人想起这件久远的往事,都忍不住赞叹一声他颇有远见。彼时庆隆帝还好端端的坐在皇位上,虽则性子软和,但却不是昏君暴君,对子民多施仁爱,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谁能料到,有朝一日竟叫端王爷得了势。 龙椅上换了个人坐,对整个西越而,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对白家而,就更是如此。 明面上瞧着,白家依旧还是过去的白家,但身在局中的人都知,白家已同过去不一样了。 尤其在出了两任皇后的李家一夕倾塌后,身为皇贵妃白氏的娘家人,延陵白家的地位,立即变得超凡起来。但白家一向与人交好,却从不轻易站队,又素来瞧着低调,众人看待白家的目光同昔日看待李家的,截然不同。 谁能说,白老爷子当年做下的决定不对? 纪鋆见过他,只一眼便知,眼前生得弥勒似胖乎乎笑眯眯的老头,绝非善辈。 他低头看着自家儿子肉肉的小脸蛋,很是满意。 世子妃则在旁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宫中可是动荡了?” 纪鋆抬起头来,淡淡应了声“嗯”,随即说道:“早晚的事。”说这话时,他的视线直直落在世子妃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 世子妃白盈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轻声嗔道:“世子瞧什么呢?”但话虽这般说,她心里却明白纪鋆为何这般看自己。 出自白家的皇贵妃生下的太子殿下,身上同样流着延陵白家的血,有一半是属于白家的。 若皇城里动荡,牵扯上他,便必然也会牵扯上白家。 这样的局面,以白老爷子的眼光跟心思,绝不会没有想到。然而他一面领着白家小心翼翼低调做人,一面却同靖王府攀上了亲事。靖王离京十多年,近二十年,在南边角落里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连门也不大出,瞧着委实不算起眼。 老一辈的人虽知靖王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的人物,但如今再看他的懒散模样,谁能想得到曾经。 靖王妃无法生育,膝下没有一儿半女,靖王府里的小主子们皆是庶出,哪怕纪鋆也不例外。 他虽从小养在靖王妃身边,又是世子,可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以白盈的人品相貌、身份门第来论,她还有更好的人家可选。 但这一回,像极了当年白老爷子要将年轻时的皇贵妃送给端王做侧妃一般,亦出乎了众人意料。 小辈的婚事,他已鲜少插手去管,白盈的婚事,却是他亲自一手促成。 这张牌,同当年一样谁也不解。 直到白盈给纪鋆生下了儿子,有了自己的骨肉后,她才隐隐猜到了些。 自家祖父的心思之复杂,令人望尘莫及。 一方望族,最要紧的不是继续攀升,而是守住今时今日的地位。 李家就是前车之鉴,出了再多的皇后又有何用,到了该亡的时候,还是一眨眼的工夫便亡了。 然而白盈也猜不透,自家祖父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至少有一点,她看明白了,祖父他对那张龙椅上坐着的人会是谁,非常在意跟看重。 因而她也明白纪鋆的这一眼代表了什么,白家既是皇贵妃的娘家,也是她的娘家。一旦靖王府起了夺位的心,那白家该站在哪一方身后,便成了个极为重要的选择。 她揣测着,祖父只怕是对扶持太子登基一事,并不十分满意。 如果再过个五六年,等到太子有个十五六岁,白家兴许还能乐意。 可而今太子才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自是不能亲政,这样一来底下的人密谋的反对的起兵的,只怕都会接踵而至。白家要护着他,必要倾全族之力而为,成便成,不成便是万劫不复。 太难,太危险! 她暗暗想着,目光落在丈夫袖口绣着的那一枝梅花上。绯色白色的花瓣重重叠叠,深深浅浅。据悉这是她公公靖王的生母赵氏最喜欢的骨里红梅,下葬之时,陪葬的便有这样一枝梅花。靖王同生母赵氏感情极好,她去世后不久,靖王便让人在衣裳上绣上了这样一枝梅花,以表思念。 后来,便成了习惯。 连带着连纪鋆的衣裳上也少不得这样一枝梅,几乎成了靖王府主子的标识。 不过靖王能用,世子纪鋆能用,旁人却是都用不得。 世子妃白盈盯着那抹绯色看了又看,心中想的却是,祖父将自己嫁入靖王府,为的是不是就是这一日? 若肃方帝安分,太子平安长大,一切便只照着原样发展下去便是。可若事情不对头,可能夺位的人里头,最合适最有机会的人,必然是靖王。 白老爷子打的两手牌,早已做好了舍弃太子的准备。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焉有心不狠的? 白盈想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脱口道:“宫里若出了事,姑母必然会同祖父商议,只怕……” 边上纪鋆忽然伸手抱起了儿子,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笑,看着她徐徐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但他心里却明白,时候差不多了。 父亲那,恐怕也已经想得差不多,才会在陈庶先生问起时,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 正想着,他怀中的儿子咿咿呀呀叫唤了起来。 纪鋆低头看一眼,眼中含着笑,莫名想起了一个人来。 一别经年,也不知如今小十一如何了。 离开京都后,他们便再没有联系过对方,如今想来,只觉连模样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从漠北归来,等着他的是母亲温柔的话语跟悉心照料。可候着十一的,却是一片荆棘之地。 十一的父亲亡故,继母则念念不忘想要杀他。 纪鋆暗叹,以十一的本事,总不至于真叫人给弄死了才是。 他忽然非常想要见一见如今的十一。 章节目录 第390章多事之秋 > 于纪鋆而,他们二人虽然不是亲兄弟,可一道共同生活了多年,见过对方最不堪的时候也见证了对方最得意的时刻。他们不是兄弟,却胜似手足。只是那段生活在天机营里的日子,有值得叫他们不舍的,自然也有叫他们不愿意回忆起来的。 因而京都一别之后,他不曾主动联系过十一,十一也从来不曾想法子联系过他。 这是他们一开始便互相说好了的,若不到必须相见的日子,最好此生永不再见面。他们在地宫里一块吃喝拉撒睡,看着大漠上空的天从白昼到黑夜,又从深浓的夜色转变成灼人的白;看着黄色砂砾间的毒蝎子簌簌爬行,一拨借一拨死去又出生;看着商旅驼队从地宫上头迟缓地走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数千天。 然而直至他们离开漠北,回到西越,他们之间的秘密仍是秘密。 多年来,他们连互相的真实姓名也不知。如今想来,似乎着实不像话。但纪鋆知道,十一肯定也明白,不像对方吐露真实姓名对他们而,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杀过的人,做过的恶事,只有这样,似乎才能随着他们的分别远去,最终有一日会湮没于时光长河中,再也无人知晓。 但他们却分明又是一道能以命相舍的“兄弟”,到了最后,仍是不曾彻底断个干净,依旧分别给对方留下了一个用以联系的办法。 只要他们愿意,此生仍然还有能够相见团聚的机会。 纪鋆手握着那个法子,多年来一直不曾动过想要见他的念头,这一回却突然有些忍不住了。 前头的路瞧着越是凶险,便越是叫他想要寻个可靠的人陪着一起前行。 他爹靖王膝下的儿子不少,可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能让纪鋆觉得安心。休说是他想要的那张远在京都皇城里的椅子,便是靖王府世子的位置,都已够叫他们虎视眈眈的了,他信谁也不会去相信这些人。 何况他少年离府,同父母都称不上亲近,与这些兄弟姐妹,就更是疏离。 本就没有感情,怎能奢求他们同他一道拼命? 大业一日未成,危险便永远不会自己消去,他急切地需要一个能跟他并肩站在一处的人。 纪鋆抱着自己身子小小,生得粉雕玉琢的长子,微微敛目——而今,该是时候同十一见上一面了。 若他得了天下,这广袤无垠的大好河山,旁人他舍得不给,如果是十一,他一定早早就为其留好封地。 微蹙的眉头舒展开去,他俯身,轻手轻脚地将儿子放下,侧目看向世子妃,道:“我有件急事需办,晚膳不必等我。” 世子妃白盈抬头看了看他,无法从他面上神情中瞧出这件急事究竟同什么有关。她收了心神,微微一笑,点头应下。若他想要让她知道是何事,他自个儿自会开口,但他不提,她当然也不好追问,没得自讨没趣。 过得须臾,世子妃起身送他出门,待人走后,她回到儿子身边,站在那沉思了片刻。 而后缓缓俯下身去,在儿子散发着奶香味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近乎耳语般说道:“为了你,也得想法子让祖父舍了姑母那一脉站到靖王府身后才是。” 她嫁进了靖王府,当然就成了靖王府的人,首先要打算的自然是自己的儿子跟丈夫。 世子妃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眼中却有着坚决而锐利的神色。 初夏的风协同不知名的飞鸟一起掠过靖王府上空,裹挟着愈发炽热的温度,直直向北而去。 然而被笼在怪异气氛下的京都,却像是一块不会消融的坚冰,哪怕日头再猛再烈,依旧没有半分要化开的迹象。烈日晒了两日,转日便被层层叠叠的乌云给遮挡在了后头,只余下几抹微弱的白光。 时至午后,天色愈暗。 谢姝宁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仔细翻看从小润子那得来的消息。 舒砚无法联系上纪桐樱,她也没有法子。事情有些不对头,肃方帝要筑“十二楼”的事也已传开,她听着便觉荒谬,可前世肃方帝别说筑什么高塔了,他便是连皇帝也不曾当过,故而谢姝宁根本不知局面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她只是想着,因了当年淑太妃跟小李皇后的事,肃方帝做下的事往后只会越来越糟。 因已种下,来日要做的,便只是收果。 这是一件不可逆转的事。 所以,不管这“十二楼”是否真的能够筑成,至少肃方帝的做法是大错特错且荒唐的。 他已开始在这样打紧的事上犯了糊涂,后宫里难免也要受到牵累。枪打出头鸟,上头没有皇后娘娘,皇贵妃往那一站就比谁都要扎眼。 谢姝宁心中焦虑,忍不住走了小润子的路子。 汪仁长居东厂,如今在肃方帝跟前贴身伺候的是小润子,若宫里真出了事,小润子当然比谁都要来得更加清楚。 她央了小润子帮忙,小润子又从汪仁那边得了明确的话要留意皇贵妃跟太子公主,自然明白这件事汪仁并没有旁观的意思,加上谢姝宁不是别个,因此他一得了谢姝宁的口信,便差人给她回了消息。 谢姝宁一刻钟前才收到,还未使人通知舒砚,只屏退了众人躲在内室里仔细看了遍。 事情远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然而最糟的是,就连小润子也不知,肃方帝究竟是缘由突然起了兴致为个小小贵人发罪了皇贵妃。 信上关于太子的部分,写的也是模棱两可,三两句带过。只怕是小润子顾忌着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许多事不便说明白了叫她知道。不过这样一来,谢姝宁反倒能肯定,肃方帝对太子做下的事,十分龌龊不堪。 皇帝,到底还是失了常态。 她盯着信上的墨字,胡乱揣测着,肃方帝既已有了动作,正值适婚之龄的惠和公主,又怎能幸免。 她紧紧皱起了眉头,忽听外头青翡急匆匆叩门唤她,登时心神一凛,清清嗓子扬声让人进来说话。 竹帘一掀,青翡大步进来,轻声喘息着道:“小姐,平郊庄上递了消息来,说是云先生病了。” 谢姝宁决意暂且留在京都不走之后,便在第一时间给云詹先生那送了信去告知他,故而这会云詹先生知道她还在京中。但云詹先生素来过着隐士一般的日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寻的他,云詹先生倒几乎从来也没主动找过她。 她仔细一想,先前有一回云詹先生跌了一跤把胳膊摔脱臼了,也是闷声不吭连半个字也没告诉她,若非她正巧打发了人去庄子上送东西,只怕根本没有旁的机会知道。 这一次庄子上却主动递了消息过来,只怕他是病得厉害! 谢姝宁连忙收了信,下炕趿拉了鞋子,一面问青翡:“传话的人现下在哪里?” 青翡道:“在门房上候着呢。” “把人叫进来,我亲自见一见问几句。”谢姝宁匆匆穿戴妥当,吩咐下去。 青翡应声而去。 少顷,谢姝宁见着了人,才知来人这回是被云归鹤给打发来报信的。 她急急问:“可请大夫瞧了?” 庄上来的小厮点点头,答:“已请过了,可大夫说是恶疾,只开了几帖止痛的药,便走了。” 恶疾? 谢姝宁琢磨着这两个字,心头惴惴,忙追问道:“什么样的恶疾?” “小的也说不明白,大夫只说云先生这病是因为积年的老毛病引起的,吃再多的药只怕也是难以根治。”小厮仔细想了想,正色回道。 谢姝宁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头,眼神微变,皱眉问:“大夫可还说了别的?” 小厮迟疑着,轻声道:“大夫说,恐怕最多也就只有半年光景了。” 谢姝宁闻,脱口斥了句:“哪来的庸医,不知如何治便说这样的话!” “云公子也是这个意思,所以特地差了小的来禀您。” 谢姝宁微微一颔首,“你先回去,告诉师兄,让他收拾了东西同师父一道入城来,请鹿大夫仔细瞧一瞧。” 庄子上虽然清净,可地方偏僻,并不是养病的好去处。只他们师徒二人住在庄子上,一个病入膏肓一个哑,她如何能放心,倒不如接到身边来,就近照料着。 最坏的打算,若云詹先生的病真的已无力回天,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也能尽一尽孝,送他最后一程。 不过这么一来,本就不大的宅子便有些不够住了。 京都不易居,她手头不缺银子倒不愁买不起宅子,只是买的远了同样不便。 好在也是运气,隔壁的住户正要卖宅子,她得知消息后连价也不曾看,便差人去买了下来。 等到云詹师徒到时,她已派人将里头尽数收拾妥当。云詹师徒的东西搬进去,略微一整顿,便能住下。 一行人见了面,还来不及叙上几句话,谢姝宁便先请鹿孔给云詹诊了脉。 她自同云归鹤去了外头说话。 二人用手语飞快交谈着,说着云詹的病情。 谁也没有发现,身着玄色罗衣的燕淮正蹲在不远处的树上,遥遥打量着同谢姝宁交谈的云归鹤。 章节目录 第391章打算 > 白衣胜雪的青年,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同谢姝宁比划着。 远远眺望着的燕淮,只能瞧见他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着,却看不明白他究竟比划的是什么。站在云归鹤对面的谢姝宁却显然是什么都看得懂的,正自如地与其用复杂的手势互相交流着。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不虞,燕淮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认得云归鹤,早前呆在平郊庄子上的时候,他们也都是见着过面的。他亦知道,云归鹤口不能。谢姝宁跟云归鹤一道师从云詹先生,许多时候,云詹先生会打发了云归鹤来同女主交代事情,又或是并不亲自出面而让自己的大弟子来教导谢姝宁。因而谢姝宁跟云归鹤十分相熟,为了便于交流,谢姝宁自然也就跟着一块学会了手语。 燕淮明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会藏在暗处看着他们私下交谈,却仍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他们相熟,云归鹤也算不得外人,于谢姝宁而乃是兄长一般的人物,但即便如此,她身边怎好连个婢女也不带?况且说话便说话罢了,何必站得这般近。 燕淮仔细盘算着谢姝宁跟云归鹤两人脚尖的距离,眉头皱得愈紧,随即遥遥四顾起来,搜寻着青翡跟小七的身影。可瞧了好一会,并不见青翡跟小七,他眼睛一眯,只觉头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 暖风拂面,吹过交错的枝桠,上头满生的青翠叶片便簌簌而响,像落了一阵疾雨。 燕淮半张脸隐在繁密的树叶后,风起时,眉眼模糊,不见喜怒。 底下的谢姝宁跟云归鹤却都不曾察觉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二人只就着云詹先生的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通。 先前那被云归鹤从庄子上打发来的小厮,说的倒也是差不离。一开始请来给云詹先生望诊的大夫,虽不至是个庸医,但也只是近旁的一个寻常大夫,再普通不过,跟鹿孔之流断然不能相较。他为云詹先生号过脉后,便再三摇头,推说此事不成,也不开药急着便要走人。云归鹤见状自是无心挽留,送走了人便立即又请了一个大夫来。 谢姝宁听到这时,忘了比划,只忍不住嗔怪道:“合该立即派人请了鹿大夫去才是!” 自家原就有良医在,何苦多费力气请外头的大夫来看,一则不定能治得好,二则也耽搁了时间,万一错过了治疗的机遇,岂非胡闹。 她一急,说话的语速便快了些。 云归鹤看得懂唇语,因此却也只看明白了一半,不过有这一半也就够了。他并不瞒谢姝宁,想也不想直接便将自家师父的怪脾气摊开来说给她听。 云詹先生日渐上了年纪,早些年又是吃过苦头东奔西走过的,身子骨自然是大不如从前,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有点小病症便会连带着将其余的伤病也一块引出来。结果这么一来,便是小病也硬生生成了大病。 跟着他长大的云归鹤焉会不知道这些,故而一发现他病了便要使人来知会谢姝宁,可云詹先生却不允。 他没有法子,这才在请了数个大夫后匆匆打发了人来告诉谢姝宁。 谢姝宁听着禁不住蹙了蹙眉,师父这脾气也够叫人头疼的。 这一回若非他病得厉害,浑身伤痛,拿不了主意,只怕也不会答应让云归鹤送了自己入城来。 从认识云詹先生的那一日起,谢姝宁便知道,他极不喜欢同太多人住在一块,也不大愿意见人。 好比最初,他们师徒二人跟着舅舅从敦煌来时,母亲曾力邀云詹先生在府里住下。谢家三房闲置的房屋一贯不少,只多住他们师徒二人,绰绰有余,可云詹先生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最后择定住在平郊的庄子上。 这一住,除了当初他们一块四处翻找地图寻觅境况踪迹时,他便从未离开过庄子半步。 当真是个顽固又执拗的老头子。 思忖着,里头有了动静,俩人急忙转身往里去。 一进门,谢姝宁便先朝着鹿孔望了过去。 鹿孔素来不大会掩藏情绪,故而只看他面上神情便可知道这次云詹先生的病情如何,是否真像前头那几位大夫说的一般严重。 谢姝宁的目光仔细沿着鹿孔的眉眼扫了过去,有担忧,却没有无措跟惋惜。 她顿时长松了一口气。 鹿孔却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忙道:“云先生的病,旨在一个‘养’字。” 他在谢姝宁手底下也已经很多年,这话一说,谢姝宁便有些琢磨出味来,斟酌着问道:“可是无法根治?” “差不离……”鹿孔轻轻一点头,“只能靠药养着,养得一日是一日,若静养调理得当,少说七八年总不成问题。” 谢姝宁正色听着,想着先前小厮来禀时说的半年光景,对比之余,心下舒坦了些。 少说能多活个七八年,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活得更长久些,若运气好,十年二十年,兴许也见得着。 她的视线越过鹿孔肩头,落在了躺在病榻上的云詹先生身上。 云詹先生也有五十余岁,照着鹿孔的法子调养,活过花甲之龄并不困难。 人终有一死,能活满一甲子,也算是不枉来人世走了这一遭。 她想得开,躺在那咳嗽的云詹先生便更是想得开,听到鹿孔说自己少说还有七八年可活,立即扭头朝着云归鹤看了过去,直道:“你可听见了?满打满算七八年,你赶紧把亲成了,我也好瞑目。” 云归鹤面色微变,往常听到这样的话,他必然当做没有听见,但这一次,他却老老实实在云詹先生跟前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 云詹先生瞧见,老脸上绽开一朵花,笑了起来。 几人说话间,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舒砚来了。 谢姝宁忙让人去请进来。 云詹先生在漠北呆过几年,同谢姝宁的舅舅宋延昭更是相熟。舒砚身为宋家唯一的儿子,小时也没少在云詹先生跟前晃荡,只怕说是云詹先生给开的蒙,也并不为过。 他来了京都后,平郊的庄子也很是去过两回。 眼下听说云詹先生入城养病,他得了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掀了珠帘一入内,舒砚便问:“可严重?” 云詹先生听见响动,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摇头说:“不要紧,原就是老毛病了。” 舒砚闻,侧目望向谢姝宁,用眼神询问着。 谢姝宁叹口气,道:“得好生养着才行。” 下之意,性命暂时无虞。 舒砚面上这才有了些微笑意,上前去同云詹先生说话。 不过云詹先生精神不济,俩人只略说了几句,云詹先生便先服药歇息去了。 云归鹤陪在一旁,舒砚便先退了出来。 方才出门,他已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谢姝宁。 这座宅子的原主人只怕是个爱花的,在廊外种了一溜的西府海棠,高及丈许,绿鬓朱颜,浓淡有致。 谢姝宁坐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恰能碰到近旁的那棵树。 舒砚走到她边上时,她正在伸手往树上探。 轻轻“夺”的一声,她手上已都了一片翠绿的叶子,摘的倒不是花。 舒砚“咦”了声,问道:“怎地光摘叶子?” 谢姝宁把玩着那片叶子,摇头答:“开得正好,摘它作甚。”只可惜,开得再好的花,也有谢的那日。她仰头看向自己的表兄,看着他湛蓝的眸子因为逆光而立泛出浓重的深蓝之色来,面露凝重之色,说:“宫里头有消息了。” 舒砚眼神一变。 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掐过叶脉,谢姝宁敛神将从小润子那得到的消息说给了舒砚听。 舒砚靠在廊柱上,郑重地问道:“皇贵妃可会就此不得翻身?” 谢姝宁摇头:“不至于如此。皇贵妃是受过金册的妃子,又是太子的生母,且出身延陵白家,即便是皇上有心要发作她,也得掂量掂量。” 但如今的肃方帝,似乎并不能以常理来论。 谢姝宁毕,面上的凝重,却丁点未消。 舒砚忽道:“等不及了,我这就要带她走。” 就凭肃方帝眼下的行径,想要让他允了这桩婚事,只怕是断断没有可能的事。 他声音放得极轻,语气却斩钉截铁。 谢姝宁也一早打消了劝阻他二人的意思,闻遂道:“纸上谈兵可不成,得先有个万全的计划。” “依你看,皇帝身下的那张椅子,他还能坐多久?”舒砚微微一颔首,转而问她。 谢姝宁直:“世事难料,但只看眼下,怕是久不了。” 二人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各自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舒砚望着廊外,一株株西府海棠开得绮丽,是敦煌难见的景象。他嗅着风中浓郁的香气,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晨收到了我爹的信。” 谢姝宁听他语气不对,疑惑地看了过去。 “敦煌自来是要塞重镇,挟制着古道上的命脉。”舒砚低低冷笑了声,“这块肥肉,西越想啃下已有多年,只是始终不曾成功这才歇了几年,而今肃方帝,却再起了讨伐的心思。” 章节目录 第392章蛛网 > 这么多年来,两方一直相安无事。 一则是因为敦煌易守难攻,二来也是因为一旦交恶,眼下歌舞升平的盛世场景便会转瞬消失。战火一起,苦的是平民百姓。故去的庆隆帝是个软弱性子的,莫说让他发兵敦煌,便是有人在他跟前透一透这样的念头,他恐怕也得变了脸色担忧起来。 彼时,肃方帝还是端王爷,这朝堂上的事,却也有一半是他说了算。在庆隆帝在位的漫长岁月里,身为幼弟、身为臣子的端王爷,却始终隐隐踩在庆隆帝的头上。 如若当年他对敦煌有意,想必也会想法子让庆隆帝应承下来发兵才是。 可那时,谁也未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肃方帝登基后,亦从来也没有提到过敦煌。 古道漫漫,遇上起风的日子,黄色的砂砾便被团团从地上吸起融入风中。于是沿着沙丘横扫过去的狂风便像是一条黄色的巨龙,嘶吼着掠过广袤沙海。不管是过路的商旅驼队,还是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当地人,谁也不敢在风暴来袭的日子里在沙漠里行走。 狡猾地藏匿在沙丘下头的流沙已是危险至极,呼啸而过的飓风,就更是骇人上百倍。 从西越发兵至敦煌,将古道上繁荣的这座城市掌控权夺下,谈何容易? 光行军一事便已极难,粮草兵马武器,一桩桩累计,早就足够叫领兵之人心惊肉跳,不敢继续前行。故而西越在尝试了数次征讨敦煌之举皆一败涂地后,终于熄了心思,只专心致志将边关守好,再不对关外的那片绿洲多动念想。 肃方帝即位后,两地之家来往的商旅,照旧络绎不绝,比之过去,甚至还多了几分昌盛之貌。 谢姝宁也多少知道些,这里头少不了舅舅宋延昭的功劳。 舅舅掌权敦煌,宋家的根,经由他扎在了那片茫茫绿洲上,扎得极深极牢。 她也因此想到,肃方帝若要发兵征讨敦煌,其实讨伐的,就是她唯一的亲娘舅宋延昭宋城主啊! 敦煌富庶繁荣,掌着最大的那条水脉,又是沿路商旅必经、必歇之地,肃方帝既想要它,当然就不会舍得毁了它。他想要的,只是掌管敦煌的权力。 这般一来,敦煌城主,便成了他的肉中刺眼中钉。 谢姝宁霍地站了起来,道:“舅舅已得了明确消息?” “九成九。”舒砚低声说着,“除非出了叫西越无暇顾及敦煌的事,若不然,这件事便几成定局。” 谢姝宁听他说的肯定,心中微惊,重重咬了咬唇,叹息般道:“麻烦上门,只能迎头而上了……” 舅舅远避敦煌,虽说里头有着他的私心贪图关外民风彪悍不似西越拘谨,可往深里论,终究还是为了避开纷争,落得个清净。可麻烦,从来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敦煌古城的大门终年不闭,日夜有人看守,容商旅歇脚。 这便也就证明,若有人想要借着商队名号混进城去,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商旅中混杂着的刀客、剑客,各路奇人密织如网,每一日都有人成群结队地进出,隐患从来都在。 但这样的手段,谢姝宁不担忧,她那与众不同的舅舅自是更不会畏惧。她担心的,还是肃方帝会谴多少兵力前往。若他发了狠,根本不顾后果只一味派军队前往,到了硬碰硬的时候,真厮杀起来,西越大军碾压而至,敦煌的城墙,必是挡不住的。 思忖间,她听到舒砚说,“先是所谓的“十二楼”,而今又要发兵敦煌,难保他下一步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话中的他们指的是宫里头那几位。 “即便往好了想,离他随意给公主指婚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太晚了。”舒砚眼中泛着幽暗的蓝,伴随着他的话音,渐渐蓝得发黑,似深潭古井,又似大漠上空那方天。 他语气平平,谢姝宁却从里头听出了决绝的意味。 她轻轻吐出一口胸中浊气,嗅着西府海棠的香气,正色说道:“既这般,表哥同我便兵分两路吧。宫里头的事,我比你清楚,这边便由我来想法子继续打探消息。至于后路如何走,便要靠表哥全权准备妥当了。” 如果战火非起不可,那这后路,一定会比他们所预测的更难走,更坎坷。 毕,她望着眼前那一排开得艳艳的花,心头忽然一颤。 ——若……没了肃方帝,由太子即位,他们如今所忧心筹谋的这些事,是不是便都顿时迎刃而解? 弑君的念头,难以遏止地从她脑海深处涌了上来。 多活了一回,她的胆色,似乎也变得惊人起来,竟连这样的心思也情不自禁地动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轻颤,仿佛也被自己心底里埋藏着的念头给唬住了。 然而明知不该这般想,她却鬼使神差地想了又想,且越想便越觉得可行。 “十二楼”也好,发兵敦煌也罢,眼下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肃方帝而起。他既是根源,将他连根拔除后,一切想必也就都会恢复原样。 思及此,谢姝宁却突然重新镇定了下来。 弑君一事,若能像她在脑海里演练的一般这般容易,帝位更迭的速度只怕会如换衣裳一般。 她摇摇头,将纷杂的念头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舒砚打量着她的神色,隐约猜测到她在想什么,却并不点破。 扶皇贵妃所出的太子殿下登基,真要做,到底还是桩天大的难事。各方势力,都得尽数考虑进去,一个不慎,休说让太子坐上龙椅,只怕到时连骨头渣子也寻不见。 他皱了皱眉。 二人在廊下就着这事仔细地又说了几句,因兹事体大,这事并非他们二人便能下决策的,故俩人只继续谈论了些敦煌那边的动静,便各自离开了庑廊。 谢姝宁脚步迟缓地走着,只觉长廊看不到尽头,脑海里思绪纷纷。 先是燕淮出了事,紧接着宫里失了联系,随后汪仁小病了一场,这会云詹先生更是重病在身…… 一件件事,像蜘蛛的丝,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干系,却渐渐形成了一张网,将众人都给网在了其中。 谢姝宁直觉目前的局势不大对头,真要说却又觉语塞,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低着头往前走,小七落后一步,跟在后头不疾不徐地走着。 忽然,前头拐角处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个人。 谢姝宁低头沉思着前行,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脚下踉跄,她连退两步方才重新站稳,抬头朝对面的人看了过去,等到看清来人的脸,她不禁无奈:“你何时来的?” 燕淮扶了她一把,道:“刚到。” 谢姝宁摇了摇头:“看来委实不能听师父的,护卫的人数,只这么几个能看得住什么。” 她这会还在购了给云詹先生的宅子里,这边才安置妥当,加上云詹先生喜清净,人便相应少了许多。 燕淮能悄无声息地进来,自然也有别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 她担心着宅子的安全与否,眉头也不禁跟着蹙了起来。 燕淮瞧见,别过脸去,低低问:“你可是不大想见我?” “……”谢姝宁愣住。 小七已退到了角落里,堵住耳朵蒙了眼。 谢姝宁咳嗽两声,另起了话头:“娴姐儿那边,你可是已经去见过了?” 事情有了变化,原该瞒着燕娴的事自然也就都没有必要瞒着了。 燕淮眼神一黯,看向她的时候,眸光微闪,终是叹口气道,“见过了,叫她劈头盖脸给骂了一通。” 听了母亲做过的那些错事,燕娴却只愣了片刻,沉默了一会。随后,她便攥着他的袖子死死不松,直一口气不间断地骂了他半响,才算是松了手。她长至今时,休说骂人,便是连个坏字也鲜少说。加上她身子不利索,气短,也极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可见这回,她是气狠了。 谢姝宁想起自己刚找到他的时候,气得脱了镯子便砸,着实明白娴姐儿该有多恼。 明明还有许多旁的法子,但他偏要走这么决绝的一条路,这性子也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硬又臭。 谢姝宁想起自己来,何尝不也是如此。 “打你也是该的!”她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他额角看去。只几日,伤口已好得快要瞧不出痕迹了,倒是个恢复起来极利索的。 她多看了两眼,燕淮不免发觉,心中立即便有隐隐约约的喜悦冒出来。 先前他无意中瞧见她跟云归鹤说了一通他看不明白的话,正心痒难耐,闷闷不乐了半响,这会看到了她的眼神,竟顿时便什么旁的心思也都没了,只剩下欢喜。 心头一阵乱跳。 他忽然道:“阿蛮,我要去隔壁。” 谢姝宁疑惑道:“去隔壁?” 隔壁自然是她的宅子,可眼下知道他好端端活着的人,岂是他四下乱跑的时候。 燕淮郑重地道:“提亲。” 谢姝宁唬了一跳,这事可还没提上日程过! “娘亲见着你,只怕会误以为是青天白日撞了鬼……”她斟酌着道。 章节目录 第393章婚事 > 消息早已传遍京都,饶是宋氏这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会也是早有耳闻。 方得知了燕淮的事,她便使玉紫来唤了谢姝宁去,一脸担忧的问过她。谢姝宁听了,也不敢明,好容易支吾了过去,想着退路,亦不敢将话给说死了。 可外头说的沸沸扬扬,丧事就在眼前,宋氏即便不问过她也已是信了的。 宋氏视汪仁为恩人,对同样在她们最艰难的时候伸手助了一臂之力的燕淮,亦心怀感激。加上早前有卓妈妈提过的那件事,她是越看燕淮越觉不错,虽则心里还有许多放心不下的,可想着若不离京,同燕家结亲,也不算坏事。 谁知,她还没考虑好,便先传来了“燕淮”殒命的事。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害了燕淮。 思及此,她立时便抓住了女儿的手腕,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事可已调查清楚了?” 谢姝宁面皮微僵,拣了些人人都知道,也不打紧的话敷衍了过去,可心知这样的话怕是瞒不过母亲,她便又将京里的局势略提了两句。 宋氏经过惠州那件事,性子变了些,比之过去更加小心谨慎,闻不由得微微紧张起来。 她亦有些隐隐后怕,好在自己先前想着能多等一等看看旁人的意思,再仔细考虑燕家这门亲事是否可行。若不然,要是她急匆匆地将这桩亲事定下,结果却成了眼下这幅局面,岂非害了女儿? 宋氏越想越觉心中不好受。 一来燕淮年纪轻轻,来日风光无限,却还未娶妻成家便去了,叫她惋惜不已;二则一个不慎,她差点叫女儿成了望门寡,委实叫人后怕。 这般一来,她对女儿的婚事便愈发慎重起来。 念头一起,宋氏便也瞒不住谢姝宁。 谢姝宁知道了她的心思,倒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也不过刚及笄,若要拖上个两三年再成婚,也并非不可。京都里的姑娘,成亲早的,十三四也有,可成亲晚的近双十年华的也不罕见。近些年,挑挑拣拣十七八才出阁的姑娘,也是越来越多。 她心里并不着急,也希望母亲不必太过着急。 因而她也一直想着,眼下算不得谈婚论嫁的好时候,况且她早早穿过一回嫁衣,于这些事上并无期冀,便愈发淡然。 不曾想,这会燕淮当着她的面一提,她这胸腔里的心登时便乱跳了起来。 分明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可看着他,听着他的话音,她仍觉面上微热。 不过转瞬,她便镇定了下来,重归了泰然模样。 燕淮却不曾察觉,他正兀自垂首思量着谢姝宁口中的话。 先前的确是他不够缜密,只想着谢姝宁会协母兄南下,从此江湖路远,他们只怕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哪里料到会有他跟谢姝宁面对面站着谈论婚事的时候。 他未曾将她一并算计进去,今时局面便有些不容易对付。 宋氏已同小万氏母子一样,相信了他已经“死”了一事。 若他这会贸贸然出现在他跟前,只怕真会叫她误以为是撞见了鬼…… 可燕淮虽是突然提起的这话,心里头却并非没有仔细考虑过。 他抬头,看着谢姝宁微微一笑,道:“那便告诉她吧。” 事已至此,免不得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何况,他想娶她,自然要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又怎么能瞒着她娘。 他要娶的人,是谢姝宁,却也是宋氏的女儿。 即便宋氏知道了真相后,不允婚事,至少他内心坦荡,才会有勇气继续走下去,直至将她带到身边来的那一刻。 他照旧微笑着,昳丽的眉眼间,满是磊落。 出身如何,非他能选,但今后的路,却只有他能走。 而他,满心期望那条路上能有谢姝宁的身影。 他心底里也仍在想,她当得起比自己更好的人。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再不想松手了。若这是自私,他便肆意自私一回—— 因为这世上,始终只有一个阿蛮。 敦煌一剑,何尝不在他心口也留下了一道痕迹。 日光斜斜照在他脸上,将下颌的线条都映照得柔和起来。他望向谢姝宁的目光里,满是温暖。 谢姝宁同他对视着,心中有如微风拂过,带着些微酥麻。 她咬了下唇瓣,轻轻一颔首,声如耳语:“好。”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等想好了再去。偶尔有时候,的确也是需要搏一把的。 更何况,世上又有几人像是他们这般,还在私下里商讨着该如何让亲事顺利办成的?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何时轮得到他们自己说话。然而那样的婚事,她前世已经历过一回,无力抗衡亦没有更好的选择。 今世,她已迈出了同往昔截然不同的一步,自然也该拼尽全力继续好好走下去。 她看着对面身着玄色罗衣的少年,笑了起来,忽问:“娴姐儿是不是就这事也对你说教了一通?” 燕淮跟燕娴兄妹感情很好,这些事,他既然已对她全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省了他们的事。依燕娴的性子来看……谢姝宁面上的笑意,隐约变得玩味了几分。 燕淮则面露窘迫,微微别过脸去:“自然省不得。” 知道真相后,娴姐儿想到的第一件事,恰恰便是这个。 身单力薄如她,竟也差点将他的衣袖都给扯碎了,直骂他是胡闹。便是没有他金蝉脱壳这一出,宋氏看不看好他还两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机会眼见着便更是渺茫。 但这事瞒着谁也不能瞒着宋氏不提,他的意思如此,娴姐儿就更是不消说,平素连谎也不曾扯过的人,一颗心再简单纯粹不过。 好事多磨,夜长梦多。 他想娶她想得都快发疯了。 “发了好大一顿火,连图兰都被唬了一跳。”燕淮想着,哭笑不得地想起图兰跟吉祥来,尤其是图兰,从吉祥那知道了上回的事后,见着他便问何日成亲…… 关外长大的图兰,从来觉得既互相倾心,便该立即在一起,何必顾忌左顾忌右的。 如今的他,深觉有理。 二人窃窃将要见宋氏的事理了一遍,谢姝宁才先行一步回去上房。 炎热夏日,坐在台矶上谈天的小丫鬟打着瞌睡,漫不经心地说着谁的绣工好,谁的耳坠子好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渐渐没了人出声。 午后多觉,这一会的工夫,便都犯了困。 谢姝宁领着小七过去时,台矶上坐着的小丫鬟穿着身水绿色的夏衫,正抱着膝打哈欠。 听见脚步声,她边上另一个正在伸懒腰的赶忙垂下手推了她一把。 打了一半的哈欠戛然而止,小丫鬟像颗青碧的豆子般摇了一摇,嘟哝道:“推我作甚?” 另一个急了,越过她迎上前来,冲着谢姝宁墩身行礼:“奴婢见过小姐。” 当着主人家的面犯困躲懒,可不像话。 青豆似的小丫头这下子可清醒了,慌慌张张站起身来见礼。 谢姝宁见状不由失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如此紧张,随即问道:“娘亲可醒着?” 两个小丫鬟异口同声地说:“醒着!” 紧接着其中一个补充道:“太太今日不曾午睡,一直在做针线。” 谢姝宁闻点点头,抬脚往里头去。 二人连忙噤了声上前,将竹帘子打了起来。 谢姝宁入内,小七便在门外止了步。他虽然因为身份特殊,可在内宅里随意走动,但主子的屋子里头,若未得特别吩咐,他寻常并不敢跟着进去,到底不是图兰青翡这样的贴身婢女。 不一会,玉紫便也退了出来。 屋子里只留了宋氏母女说话。 宋氏在绣着一方帕子,雪白的料子,用银丝在上头绣着繁复的花纹。 她想要帕子,多的是人来做,便是想买也能随意买上几大箱子,哪里要她自个儿动手。她这会绣着帕子,单纯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故而一见着谢姝宁,她便搁下了手里的针线,急切问道:“云先生如何了?” 她只知道云詹先生是病了,却不知病得如何,所以自打谢翊亲自去接了云詹先生入城,谢姝宁又在隔壁特地置办了宅子后,她便一直担心着这事。 谢姝宁也明白她担心,便立即将鹿孔的诊断转述了一遍。 宋氏听了唏嘘不已,但想着少说还有七八年,心里又舒坦了些,重新拿起被自己丢在一旁的针线。 谢姝宁便凑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抓了把纨扇,握着翠玉制成的扇柄轻轻给母亲扇起了风。 “云先生的身子现下如何?可还吃得消?”宋氏低头仔细看着针脚走向,一面问,“明日请印公来赴宴,顺道也将云先生师徒请过来用些吧。” 汪仁虽非寻常男子,但她也不便作陪。 谢翊、舒砚几个又都是小辈,若云先生能入席,总是件好事。 她问完,却没有听到谢姝宁应声,不禁疑惑地抬头看了过去,只见女儿给自己打着扇目光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蹙眉担忧地道:“可是有什么事不妥?” “娘亲,阿蛮想请您见个人。”谢姝宁回过神来,轻声说。 “哦?是谁?” “燕淮。” 章节目录 第394章坦白 > 宋氏听得一怔,手里的针“噗嗤”一声穿透了雪白的锦缎。 她狐疑地盯着谢姝宁瞧,仔仔细细沿着女儿的眼角眉梢看了又看,踟蹰着问道:“阿蛮,你可是说错了?” 随着一双儿女日渐长大,她这当娘的,也就跟着年岁渐长,眼瞧着就要老了。可她眼下还是耳聪目明之辈,按理不该听错了才是。宋氏疑心着,怕是谢姝宁一时口快,说差了。 然而她问完,回答她的却只是一句“没有错”。 宋氏闻,不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淮其人,她可是认的! 前些日子,她才因为那个消息暗自神伤惋惜了许久,这会女儿却当着她的面说想请她见一见燕淮?宋氏蓦地将手里的绣件往边上一丢,然后伸手去探谢姝宁的额,紧张地道:“这丫头,好端端怎地说起了胡话!” 但手背下传来的温度,只是寻常的暖意,甚至还因为谢姝宁体弱,略微带着些凉意。 她慢吞吞地松开手又去抓谢姝宁的手掌,也是凉的,只掌心里似有细碎的汗珠子,有些黏糊。 宋氏蹙着眉头问:“莫非还有另一个燕淮?” 要不然,她素来聪明能干的女儿怎会突然让她见个已去世了人? “娘亲不要胡猜,阿蛮说的,就是您认得的那一个。” 宋氏有些傻了眼,犹自不信,只连连问她道:“你可是癔症了?” 放眼京都谁不知道成国公燕淮年纪轻轻骤然离世的消息,这可是肃方帝金口玉,亲自证明了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燕淮已死,何况她先前问过谢姝宁几句,心里早已相信了十分。所以这会,谢姝宁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叫她惊恐万分。 不等谢姝宁开口,宋氏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仿佛只要她一松懈,女儿就会立即如那脱兔一般,飞窜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傻孩子……” “娘亲。”谢姝宁并不将手抽出来,只任由母亲牢牢握着,同样摇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怕是说不清楚,还是等您见着了人再详细同您解释吧。” 宋氏听得这话,却只觉得了不得了,她这是彻底糊涂了! 要没糊涂,怎么会将没谱的事用这般信誓旦旦的肯定语气说出来? 宋氏隐隐有些急了,好好的一个人,怎地突然就成了这幅模样?明明前些天母女俩说话时,她还清醒明白得很。 宋氏登时心乱如麻,也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明白地告诉她,燕淮已经死了。 生怕这般一说,已糊涂了的人根本就听不进耳朵里,终究只能是白费功夫而已。 迟疑着,她顺着谢姝宁的话慢慢点了点头,道:“你既执意如此,那便请人来见上一面吧。” 人都已经死了,她能请什么来? 到那时,她再仔细同女儿说一说,想必会比眼下有成效。 她蹙眉沉思着,想着自己伶俐的孩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因为燕淮的事得了癔症。 和她侧身而坐的谢姝宁,也看出来了她的狐疑跟不信,但这事,不让母亲亲眼见到燕淮,不论她说什么母亲只怕都难以相信。于是她便不再多,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跟宋氏说:“那娘亲便先等一等,阿蛮先行告退下去安排一番,过会再使人来请您。” “嗳。”宋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送着她出去。 脚步声很快远去,她听到守在外头的小丫鬟恭送谢姝宁的说话声,立即扬声唤了玉紫进来,问:“去问一问卓妈妈,小姐这几天可有什么反常之举。” 玉紫微愣,又见宋氏一脸担心,连忙应声退了下去自去寻卓妈妈问话。 然而她还未回来,谢姝宁便先派了小七来请宋氏去前头了。 宋氏叹了一声,领着人往谢姝宁安排妥当的地方去。 时近申末,日头不似前几个时辰那般猛烈,隐隐有了西移的迹象。 宋氏走在廊下,额角却有了层薄汗。 明知等着自己的不可能是死了的燕淮,可眼下她心里却突然没了底。 距离越缩越短,宋氏咬咬牙,蓦地加快了脚步,拐过弯便直朝屋子里冲去。 随即她一抬头,入目的只有谢姝宁一人。 宋氏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只绞尽脑汁想着该怎样让女儿清醒过来。 可就在这时,屏风后突然走出来了另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不禁下意识惊呼了一声:“这……这是……” 对面站定的玄衣少年朝她恭顺地行了一礼:“默石见过伯母。” “燕大人?!”宋氏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谢姝宁则大步上前扶了她落座,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是活的。” 宋氏闻,有些回过神来,侧目看她,嘴角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大活人一个站在她跟前,还同她见礼说话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是活的!良久,她从齿缝里挤出个字来,“茶……” 话音落,容貌昳丽的玄衣少年便已端着茶送到了她手边。 宋氏仔细看了两眼他的脸,倒吸了口凉气,伸手将茶接了过来。 掀了杯盖,来不及撇去浮叶,她便低头呷了两口。 茶怕是早在她进门之前就已经沏好了的,不烫不冷,正是晾得合适的时候。 惊慌之余,宋氏还有心思想着这样的事,面上神色便也跟着好看了些。 一旁注视着她的谢姝宁跟燕淮也就随之长松了一口气。 宋氏却谁也不看,一气吃了半盏清茶。 半盏茶的光景里,她心里的念头则已千回百转。 须臾,她将手中茶盏搁下,轻叹一声,道:“不论如何,燕大人性命无虞,便是天大的好事。” 这世上的事,不管大小,艰难与否,只要人还活着,一切便都好说。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她才有勇气活到今日。因而她见到燕淮时,虽震惊,可想着人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那点震惊跟疑心顿时就淡化了泰半,只剩下零星半点,等着他们自己告诉她。 她遂笑了起来,望向谢姝宁:“你这丫头,方才为娘还当你是魔怔了呢!” 谢姝宁汗颜。 “燕大人这会来,是为了何事?”斥了女儿一句后,宋氏便转头朝着燕淮看了过去,正色问道。 她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眼下大家伙都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若不是有要事,他又怎会特地来见自己。 她问完,笑看着他。 燕淮心中忐忑,悄悄睨了谢姝宁的侧颜一眼,突然一下在宋氏跟前跪倒。 宋氏大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去扶:“燕大人这是做什么?当不得当不得!” “小侄有个不情之请。”燕淮轻轻一侧身避开了去,俯身重重一叩首。 宋氏唬了一跳,又不好将他给拽起来,只能急声道:“但说无妨,万不必如此!” “小侄有心求娶阿蛮为妻。” 宋氏闻,目瞪口呆,喃喃说着:“求、求娶?”一面看向了谢姝宁,吐纳三遍,方才镇定了些,遂赶谢姝宁出去。 既是说她的婚事,焉有姑娘家自个儿听着的道理。 两家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向来是请了媒人上门提亲的,从来也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公子,自己上门求娶的…… 眼下已是失了常性,乱了套了,至少不能继续留着谢姝宁在场。 宋氏十分坚持,硬是将谢姝宁赶去了外头后才来扶燕淮:“起来说话。” 方才她还顾忌着,觉得自己不好亲自上前将人给拽起来,到这会听了他的话,她突然之间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坐在雕花的红木椅子上,端起剩下的半盏残茶,一口饮尽。 今日这惊吓是一波接着一波,跟海上的浪似的,晃得船上的人晕头转向。 她蓦地将空杯往手旁茶几上一顿,郑重问燕淮:“燕大人刚才说的可是真心话?” “此等大事,默石断不敢说笑!”燕淮审慎颔首。 宋氏点点头,沉默了片刻。 同燕家结亲一事,她本就考虑过,故而此刻听到燕淮的话,她先时虽大惊失色,镇定下来便认真思量了起来。 眼下情况不比寻常,不能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事已至此,她索性亲自问一问话罢了。 宋氏便抓着燕淮问起了“遇害”一事。 今日一来,原就是为了同她坦白,燕淮自不瞒她。 燕家的往事,他不靠谱的父母,外祖母做下的错事,他一一说给了宋氏听。 宋氏何曾猜到事情会这般复杂而诡异,当下听得眉头紧皱,面色发白。 这事,可远远比她料想得还要糟糕上百倍!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忽然问道:“阿蛮可是都知道?” 玄衣少年踌躇了下,应道:“知道。” “……”宋氏摇了摇头,一时间无以对。 她的女儿她知道,主意正着呢,远胜于她! 不像她,这会听了这些话,心里只剩一团乱麻,连怎么理都想不透。 “糊涂,上一辈的事与你何干,你何苦这般决绝。”良久,宋氏看着燕淮重重叹了一声。 爵位、身份、家业、功勋……说舍便一下子都敢舍了,也委实是个厉害的。 她说着,亦隐隐有些明白过来,燕淮跟谢姝宁私下的交情怕是早就不同寻常,心里顿时更乱了…… 章节目录 第395章选择 > 于谢姝宁的婚事上,宋氏一贯不敢掉以轻心。 她一早在谢元茂手底下吃过亏,被他瞒着将女儿许给了燕霖,后来好容易才算是撇清了事。谁知堪堪过了两年安生日子,他又同长房的谢三爷一道打起了长女婚事的主意,动了要让阿蛮代嫁长平侯林家的念头。 舍不得长房六姑娘嫁进林家,一念起却又不愿意同林家彻底撕破脸皮,硬生生将箭头瞄准了她的女儿。 饶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他们如今也跟谢家再没有瓜葛,可宋氏这会忆起往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们察觉得早,没准那事还真能叫有他们给办成了。 而今事与愿违,六姑娘谢芷若自讨苦吃,也算是报应。 谢姝宁眼下则还好端端的留在她身边,没有顶了六姑娘嫁进林家,今后也不会再叫谢家人掌控她婚事的机会。 但经过这么几回的折腾,宋氏对女儿的人生大事,愈发得看重了。 她忍不住用不同以往的眼神,仔细将燕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样貌自是不必说,端的一表人才。早前她只当是因为他是燕景的儿子,大万氏她虽然不曾见过,可据悉小万氏生得同亡姐颇像,所以燕淮继承了父母的好皮相,生得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宋氏今时今日方才知道,眼前的玄衣少年,竟然跟燕景毫无干系。 那他生得,是像谁? 她仔细辨认着,只朦朦胧胧从眼前少年的眉眼间看出了两分万家人的模样,却不再觉得他生得像燕景。 人总是这样,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总会人云亦云。 因人人都认定燕淮是燕家的儿子,是大万氏跟燕景的长子,所以大家伙看到他的时候,便总是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像父母。眼睛像娘,鼻子像爹……即便事实上根本便没那么像,透过众人的视线看过去,也觉得像了。 可一旦知悉了隐藏在深浓黑暗里的秘密,遮蔽视线的浓雾也就立即随之消散,在此之后,分明是同一双眼睛,所见到的却似乎全然不同了。 宋氏觉得,自己此刻便是这般情境。 这样望去,她竟是觉得燕淮长得不像燕景,却也并不十分像万家人。 兴许,他生得像生父? 顶着这样一张脸的江湖草莽,也难怪年少时的娇娇女大万氏一见便误了终身…… 见惯了京都寻常的世家子弟,任凭谁瞧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都会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休说大万氏,就是她,搁在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上,铁定也禁不住要悄悄多打量几眼。 如是想着,宋氏蓦地想起了自己初见谢元茂的时候来。 彼时,她正值人比花娇的年纪,自小也是被兄长娇宠着长大,家中又不缺钱财,好吃好喝好穿好玩供着,养得她不知人间疾苦。 谢元茂摔破了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更不必说记得自己家住何方,家中又有几口人。 他什么也不知道,宋家虽然有心相助,可事情谈何容易。 再加上,宋延昭救下谢元茂时,谢元茂身上穿戴的只是普通寒门士子的打扮,余下的没有任何可表明身份的东西。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是京都谢家的儿子。 谢家虽不是簪缨大族,可到底也是在京都汲汲营营盘亘几代的人家,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可比的。 但谢元茂自幼过继三房,养在三老太太身边长大,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父母疼宠故而活得小心翼翼,加上三老太太总喊着勤俭持家,他身上也因此没有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模样。 倒是宋延昭兄妹俩,日子过得堪算是奢靡。 失去记忆醒来的谢元茂,花了很久才适应了宋家的生活。 宋家的财力,素来惊人。 宋氏得宠,当年身上随意佩戴的物件,都是价值千金之物。 谢元茂再没有眼力,久而久之也是看花了眼。 他初醒时,性子内敛,话少,笑起来只嘴角微微一抿,带着对陌生生活的隐隐怯意。 不知不觉间,宋氏便发现自己陷进了那一抹微笑里。 他身上的书卷气息,经久未改,直至他想起了一切,诓了她带着儿女入京,那个曾几何时只对视一眼便能叫她欢喜的男人,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人。他身上,也只剩下了追名逐利带来的浮躁气息。 往事在她脑海里来回涌现,她心里蓦地钝钝一痛。 她选错了人,结果后患无穷,牵累了诸多人,包括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两个孩子。 宋氏突然伸出手指按压在了自己的额角,指腹下青筋突突直跳。 神色变得茫然了几分,她收回了落在燕淮身上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阿蛮的主意正得很。” 下之意,这事谁说了都没用,她得听谢姝宁自己的意思。 燕淮闻,倒长松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只要宋氏没有当场断然否决,说出绝不可能的话来,便已是极好的事。 少顷,宋氏亲自悄悄送了燕淮出门,想着态度摆得强硬一点,神态凶狠些,可临到头,她却忍不住温声叮咛道:“我虽不清楚你们私下里在筹谋何事,可眼下这样的局面,处处危机,平时可切记仔细些。” 若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她又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忧。 宋氏将人从角门送了出去,看不见人影后,站在那很是唉声叹气了一会。 可燕淮其实却还没有走,宋氏的叹气声,他全听了个正着。 为了不叫宋氏发现自己仍在,他贴着墙根蹲在角落里,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一面在心里暗暗数着,这会是宋氏第几回叹气。 自打他开始坦白,宋氏的叹气声似乎便没有停过,一声接着一声,只怕她过去叹的气还没今天一天的多。 燕淮抠着墙上沾着的一片落叶,喃喃自语道:“惨了惨了……” 指下的树叶变了形,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紧张得变了模样。 里头的宋氏却浑然不知,在长叹了几声后,便转身走了。 她并没有立即便去找谢姝宁,而是独自回了上房,遣退了众人,一个人坐在那沉思了许久。直到点灯时分,她才吩咐人进来点上了灯,又对玉紫道:“请小姐过来一道用饭。” 玉紫聪慧,隐约瞧出气氛不对,不敢多,立即便打发了人去厨房,让他们不必给小姐那边送饭,只在上房摆饭即可,一面亲自去请了谢姝宁。 她到时,谢姝宁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只这卷书,她看了许久,却连一页也未翻过。 听到母亲请自己过去一道用饭,她才回过神来,搁下书起身出门往母亲那去。 她一走,卓妈妈就拽了小七,悄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都是跟了主子多年的,府上气氛一有怪异之处,便叫他们都察觉了。 图兰出阁后,谢姝宁虽提了青翡上来伺候,可平时出门,许多时候带着的还是小七,真比较起来,小七知道的绝对比青翡多得多。 可小七一不像青翡老实敦厚,二不似图兰怕卓妈妈问话,只跟卓妈妈油滑得打起了太极,丁点打紧的事都不透露。 卓妈妈到底老道,见状反倒肯定了小七定然全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遂满意地点点头,道:“瞧你的样子也知是眼下还说不得的事,那就当是锯嘴葫芦,仔细守着吧。” 小七抿着嘴笑了笑。 卓妈妈也笑了,挥挥手道:“得了,我也不拘着你追问了,赶紧下去用饭吧。” 小七应了声,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卓妈妈唬了一跳,低声说着“鬼影似的”,一边亦下去用饭了。 到了上房的谢姝宁,则刚刚才在摆好了饭菜的桌前落座。 宋氏看她两眼,神色间并不见异样,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招呼她多吃些。 谢姝宁倒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觉味如嚼蜡。 母亲若是一力反对,该如何应对? 纸上谈兵再多回,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不论是她也好,燕淮也罢,心里其实都还是虚的。 然而一顿饭吃完,宋氏也还是一个字未提。 丫鬟婆子们上前撤了桌上的残羹剩饭,母女俩挪步去了内室里。 外头的天色已经很黑,明月清辉透过枝桠交错的缝隙照在地上,影子斑驳如画。 母女俩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月色,一室静谧。 良久,外头渐渐没了声息,应是玉紫将人都给打发下去了。 谢姝宁清了清嗓子,轻声唤道:“娘亲……” “你先别说话。”宋氏却打断了她的话,“娘问你,你心中可是已属意于他?” 她问得直白万分。 谢姝宁一时不察,呛住了,俯身咳嗽起来。 宋氏怔了下,随即哭笑不得地伸手轻拍她的背,口中道:“只咱们娘俩在这,什么话说不得,你怕什么。” 谢姝宁眼角咳出了泪花,心里小声腹诽着,正因为是母亲,所以她才没料到自己会突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呀! 她咳得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 宋氏忙去沏了一盏茶过来让她喝下,道:“瞧你这样子,娘也就不必等你开口了。若不在意,焉会这样。” 毕,她搂住了女儿的肩头:“娘手里没棒子,打不得鸳鸯啊……” 章节目录 第396章吃饭的日子一 > 宋氏揽着女儿的肩头,想起她们入京时的那个冬天,阿蛮还只是个生得白白胖胖,个子矮矮,娇纵的蛮横小丫头,一晃眼,她已生得同自己一样高。看着她的眉眼,宋氏微微有些恍神,似乎从这张脸上依稀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女儿生得像自己,眼睛鼻子嘴皆像,就连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也是如出一辙。 她甚感欣慰,却又隐隐有些鼻酸起来。 时间流水一般,竟流淌得这般快,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小小的女童扯着她的衣摆,用软糯的声音娇滴滴唤自己娘亲时的身影,分明还历历在目,清晰仿若昨日,结果昔年那个缠着要她抱着的小丫头,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真到了这个时候,宋氏才发觉自己对女儿是打从心眼里舍不得。 一旦她出阁嫁了人,那就是旁人家的媳妇了,再不只是她一个人乖巧的女儿。她也就不能如现今这般为她筹谋盘算,挡在她身前。 然而漫漫人生路上,最终能陪着她老去的人,是她的丈夫跟儿女,而不是父母。 一代代更替,沧海桑田,人生从来便是如此。 宋氏望着谢姝宁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里头蕴着些微水汽,在灯下盈盈欲坠。 她温声说道:“你年纪虽小,可看人的眼光素来比你娘我要来得精准许多,这一回,娘也愿意相信你。” 家世门第身份年岁长相,她这个当娘的挑剔得再厉害,终究也只是无用功。虽则世人皆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但是宋氏自小跟着唯一的兄长宋延昭长大,他的性子跳脱于世俗常规之外,在偶尔教导小时候的宋氏时,也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古怪的话来。 大部分时候,宋氏都是听不明白的,不过个别浅显易通的,她暗自琢磨几遍也能明白过来。 不拘泥于世俗,人才能活得自在开怀。 这句话,宋氏一直记在心里,却直到多年以后才真正付诸以现实。 所以,她也愿意相信女儿,相信她心中早已有数。 阿蛮长得像她,可性子上却没有一点跟她一样。 “只要你自个儿看明白了,肯定了,娘一定没有二话。”宋氏毕,收回手收于袖中,正色道。 为娘的心思,若不曾做过母亲,恐怕鲜少有人能够真的明白。 恰恰谢姝宁却是明白的。 咳嗽声渐渐止住,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母亲,面露迟疑,轻声唤道:“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论是燕家万家还是咱们家,又能有什么不同。”宋氏眉头微蹙,摇了摇头,“当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娘又怎么能不担忧,他如今的身份,到底是个麻烦。”麻烦到她都有些理不清头绪,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谢姝宁瞧见,上前搀了她的手臂,扶着她往太师椅上去,一面沉声说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娘亲不必担心。” 宋氏轻轻拍打了下她的手背,嗔道:“哪是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 儿女生来便是冤家,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她就得牵肠挂肚一日。 “他若是心中没数,也不敢如此。”谢姝宁在她身前站定,摇头说。 宋氏闻遂道:“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若忍一忍,又有什么忍不过去的。” 然而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也明白燕淮的做法。 知道了那样的事,若他还装得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做他成国公,继续住在成国公府里,那才真叫人想不明白。 如若是那样的燕淮,这桩亲事,她是万万不愿意答应的。 她看一眼谢姝宁,又看一眼外头幽暗的天色,略想了想后沉吟道:“娘心里还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你今夜便不必回去了,咱娘俩秉烛夜谈一回。” 虽说她心里其实已经应允了,但有些事,还是得仔仔细细问一遍才能安心。 这般想着,不擅掩饰的宋氏尽数都表露在了面上。 谢姝宁在灯下看了个正着,连忙答应下来,遂唤了玉紫进来,让她打发个人去她那告诉卓妈妈几个,早些歇了不必等她回去。 少顷,夜色渐浓,月色则像是霜雪一般,变得愈发清冷明亮。 紧闭了窗棂,婢女们渐次退了出去,玉紫吹熄了灯,也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母女俩头并头靠在一处,躺在宋氏的睡床上,说了大半宿的话。然而卯时方至,宋氏便起了身。 谢姝宁则因为心中大事卸了一半,又因有母亲在侧,睡得十分安稳香甜。 宋氏洗漱归来,撩了帐子低头看了两眼她的睡颜,嘴角微微一弯,随后伸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子。 呼吸一窒,谢姝宁蓦地惊醒,等看清了是母亲,又忍不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朦胧的睡眼。 宋氏松了她的鼻子,转而要将她给拖起来,口中道:“今日可是要紧的大日子,可不敢再睡了。” 谢姝宁耳朵听着,眼皮却沉甸甸的,根本抬不起来。 她嘟囔着:“是什么要紧的大日子?” 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叫她无法仔细回忆。 “请印公来用饭的日子!”宋氏无奈地叹口气,俯身将手穿过她的两侧腋下,用力将她拖得坐了起来,“日子还是你亲自定下的,结果可好,倒忘光了。” 说话间,已有微微的白光透过窗棂缝隙,照了进来。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过卯时,便渐渐亮堂了起来。 窗上糊着轻薄的烟霞绿蝉翼纱,变得愈发薄而清透。 谢姝宁靠坐在床头,发丝凌乱,喃喃重复着宋氏说的话,“请印公来用饭?” “请印公来用饭!” 她蓦地大睁了双目,原本惺忪的睡眼里,顿时连半丝睡意也无,清醒得里头都能冒出光来。 她急急掀了薄被要起身,乌黑的秀发如瀑般从肩头滑落,散于身后。 宋氏却拦了她一把:“急也是为娘的急,你慢慢来,只早些起身准备着便是了。” 这顿饭,来来回回折腾,到今天才算是真的要开席,宋氏很重视。加上这桌席,她们一早商量过,由宋氏亲自掌勺。只是……她的厨艺,只能说是平平,且亲自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宋氏心里委实没有底气,所以这顿明明要晚上才开席的饭,她今晨一早就要领着人下厨房亲自准备起来了。 好在打下手的人,菜色,都是一早定下的。 迎客的事,也有谢翊几个做,都用不上谢姝宁。 需要她处理的,只是些零碎之事。 但宋氏记挂着件事,便不敢叫她继续睡下去。 她摸了摸女儿因为熟睡而乱了的发,笑了笑道:“不过有件差事,你得先去办了。” 谢姝宁仍手忙脚乱地准备起身,疑惑问道:“哪件事?” “去请燕公子来吧。”宋氏收了手,郑重地说道。 谢姝宁闻不由得微微一怔。 宋氏说:“这顿饭一开始,可不就也打算了他的?” 谢姝宁踟蹰着:“可眼下事情不同了。” “正是因为不同了,所以才更该请他一并来。”宋氏昨儿个夜里已是深思熟虑过一番,语气坚决,“你到底是要出阁的,这件事总不能瞒着你哥哥,舅舅舅母那边,也是一样。”而且她私心里,也还是想要让汪仁给帮着相看相看,思及此,她放缓了语气,问道:“我知道你事发后去见过印公,印公他,可是知道那件事?” 提到汪仁的时候,她似乎变得特别敏锐。 谢姝宁想着汪仁那张臭脸,点了点头:“知道一些。” 宋氏再三确认:“知道他还活着?” “是。”谢姝宁应道,“至于旁的,想必暂且还不曾得知。” 宋氏思忖着,忽问:“印公他,同燕公子私下可是不合?” 谢姝宁一愣,慌慌张张看她:“莫非印公同您说过些什么?” “自然不曾!”宋氏闻瞪了她一眼,嗔道,“印公这样的人,又怎会在背地里胡乱排揎旁人!” 谢姝宁:“……” 这可还真真是说不准…… 她沉思了片刻:“也罢,就照娘亲的意思办吧。” 汪仁那边,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何况听她娘说话的口气,汪仁在她娘心里头,可是颇有分量的人物。若他从中作梗,那昨儿个夜里她跟她娘说的那些话,指不定就会全都白费。 她起了身,穿戴妥当后,招呼了小七来,打发他去泗水请人。 汪仁那,自然也同样派了人,特地去请了一遍。 她随后去了隔壁宅子里探望云詹先生,见他精神尚佳,便提了晚饭的事。云詹先生问了来人,听到有汪仁,面色微讶,而后便推说身上不痛快没有胃口婉拒了,倒答应让云归鹤去。 左右席上还有谢翊跟舒砚,本就相识,也不至太过尴尬。 谢姝宁想着如此也好,便只等着鹿孔来给他号过脉后,就先回去了。 谁知她这一只脚才迈进门,便听闻汪仁已经到了,不由唬了一跳。 午时还未至,晚饭还远得很—— 方才一见面,她便听汪仁笑眯眯问道:“是你娘亲自下厨?” 谢姝宁无力扶额,“是,娘亲说了,手艺不佳,还望印公不要嫌弃。” 汪仁笑得愈加欢,“不嫌弃不嫌弃……” 他心情大好,语气也不禁雀跃起来,问她:“燕默石那小子的事,可妥当了?” “您晚间便能亲自见到他。”谢姝宁试探着道。 汪仁果真敛了笑,沉默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郑重其事地道:“你切记叮嘱他上桌后少动筷子,本座的胃口比较大。” 章节目录 第397章吃饭的日子二 > “……”谢姝宁没料到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竟是这样的,不由得怔了怔。 汪仁说完,睨她一眼,随即便不再搭理,只说着“你先下去忙吧,我随便逛逛”,就抛下了身为主人家的谢姝宁,自顾自往厨房的方向而去。这宅子他来过的次数,委实不比谢姝宁几个主人少,因而他走起去厨房的路,驾轻就熟得很,根本不必人领路。 出了门子沿着小径一路向前,只须臾他的身影便彻底地从谢姝宁眼前消失不见。 步履匆匆,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要去寻宝贝…… 谢姝宁垂眸,将视线时了回来。 瞧他这样子,还有说话时中气十足的模样,那点风寒想必已是好透了。 只是,在旁人家胡乱走动,按说乃是十分无礼的事。可这胡乱走动的人是汪仁,一切就都不同了。谢姝宁心知就算是出阻拦也拦不住他,而且这般一来,万一叫他黑了脸,对晚间的事,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于是,她也就不阻他,只由得他去。 左右这宅子里的人,对汪仁也熟,途中遇见想必也不会吃惊。 她便敛了纷杂的思绪,暂且离了这先往里头去,等着燕淮那边的消息。 而汪仁,则一个人也不带,只孤身往厨房去。到了门口,他先探头往里头看了一眼,并没见着宋氏,不禁愣了一愣,旋即却想起这会还是上午,他心心念念的饭可得等到掌灯时分才能用上。离开席还有好几个时辰,这会厨房里忙碌着的,都是打下手的丫鬟婆子。 他迈出去的脚便在门口收了回来。 就在他转身要走,琢磨着宋氏这会没准还在上房时,厨房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印公?” 妇人的声音,熟悉万分。 他连忙回过头去看,一眼便瞧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宋氏。 穿着一身灰扑扑料子的宋氏,挽着袖子,露出里头一截玉也似的皓腕,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汪仁皱了皱眉,怎地穿得这般朴素不起眼,又站在不甚明亮的角落里,低头做着事,差点叫他给错过了。 “竟真是您!” 思忖间,宋氏已越过人群迎了上来。 他忙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去,又换上一副温润的笑意,颔首道:“左右今日正好闲着无事,便早些过来了。” 宋氏闻也笑,“那可正好,原还怕您事多,不得空要傍晚时分才到呢。” “闲着呢。”汪仁摇摇头,悠然说着,心中却在想,便是不得空那也得想法子挪出空来才行,什么事也不如他吃这顿饭来得重要。 “不过……”宋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因要亲自下厨房掌勺,这油啊烟的,穿了绫罗绸缎反倒是碍手碍脚,所以一早便换上了这颜色灰蒙蒙的旧衣裳。当着丫鬟婆子,挽了袖子倒也不怎么,可这会当着汪仁,就有些不像样了。她立即三两下将挽着的袖子捋了下来,这才抬头对汪仁继续说,“您怎么上这来了?” 说着话,她侧目四顾了一番,并不见旁人,方才也无人通传,可见汪仁是自己过来的。 “四处转转,恰好走到了这。”汪仁面不改色地胡说着。 宋氏也不去甄别,闻只轻轻蹙了蹙眉尖,道:“厨房里油烟重,这天又正是热的时候,您可别跟这站着说话,我使人送您去厅里吃茶。” 六月的天,蝉鸣声声,红彤彤的大太阳火炉一般,坐在风口处不动也热,何况站在厨房门口。 再加上众人皆知,汪仁这人是怕冷也怕热,最厌身上流汗,跟这站上个一刻,还不得叫他着恼? 宋氏催着他走:“过会油烟味沾上了您的衣裳。”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烟气弥漫,还有各种各样的杂乱味道,对个爱洁到苛刻的人而,势必难以忍受。 可汪仁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听了她的话只是不动,口中道:“沾便沾了,无妨。” 伴随着话音,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宋氏光洁的额头上。 细碎的汗珠子,一粒粒布满了她的额,似乎下一刻便会沿着眉骨滚落。 他心里一闷,他只念着要吃她亲手做的饭,却忘了眼下是炎夏,天气热得叫他连门也不愿意出一趟,她亲自下厨房,可不得热出一身大汗来。念头一起,他立马便张了张嘴,说道:“里头这般热,这饭,你列了单子让下头的人动手便是了。” 宋氏并不知他心中所想,闻飞快摇头道:“这怎么行,原就是图个心意的事。” 汪仁一噎,知她素来也是个有性子的,既拿定了主意,只怕也不是他三两语就能拉回来的,不觉默了默。 宋氏招呼了人来,吩咐下去:“送印公去厅里坐坐。” “不必了。”汪仁却断然否决,瞧见宋氏疑惑的目光,立马又添了一句,“去取把扇子来。” 宋氏不解,但仍看着婢女颔了首。 汪仁抬脚往厨房里头走,一面道:“我就坐在这歇歇。” 话音刚落,厨房里顿时便变得鸦雀无声。 正忙着收拾晚间酒菜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大的声响来。 宋氏亦有些懵了,眼瞧着汪仁已整个人走进了里头,这才回过神来,急得不行。 她转身便也跟了进去,追着汪仁道:“印公,里头乱得很!” 虽说里头收拾得还算整洁,一应物件归置得也算是井井有条,可这到底也还是乱糟糟的,人也多,哪里该是他呆的地方! “您还是去前头吧!” 汪仁背对着她,明明听见了这话,却还是装作充耳未闻,只道:“不乱。” 宋氏哑然,张张嘴,突然不知要说什么了。视线一转,她蓦地瞧见捧着秋油罐子的小丫鬟正悄悄打量着汪仁,不由脱口道:“把手头的活都先给搁了吧。”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各自搁了手里的活,三三两两鱼贯而出。 不一会,厨房里便只剩下了汪仁跟宋氏两人。 厨房不大,却也并不狭**仄,这会人少了,倒比方才凉快了许多。 宋氏眼瞅着东面墙边的那张桌子,心道难道要拿它待客不成…… 她一脸局促,汪仁倒是一派坦然。 正当此时,刚才被汪仁打发去取扇子的丫鬟回来了。 宋氏不知他要扇子作何用,只以为是他嫌热,便要吩咐丫鬟在旁为他打扇,谁知话还未出口,她便眼睁睁看着汪仁上前亲自接了团扇,将丫鬟打发了下去。 女子用的扇子,拿在他手里,竟也不显怪异。 宋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暗自琢磨着,该怎么让他离了厨房……她还得继续忙呢…… 焦头烂额之际,汪仁忽然握着扇子走到了她边上,动作优雅地抬起手,扇子轻摇,竟是为她扇起风来了! 宋氏唬了一跳,磕磕绊绊地唤他:“印……印公,这可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汪仁泰然反问。 宋氏口中的话一顿。 真论起来,早前她眼睛受伤时,从惠州赶路回京,他帮着端茶送水递衣裳喂药……可不都比拿把扇子给她扇风使不得? 宋氏语塞,讷讷道:“您是客人呀。” 汪仁云淡风轻地笑着:“提客字,岂不是见外?” “还是传个丫鬟进来打扇吧。”宋氏无措。 汪仁手下动作不停,语气却似有不虞:“我扇得不好?” “……” 结果,谁能拗过汪仁去? 这扇子到底还是被他给抓在了手里,一下下给宋氏扇着风。 宋氏是避也不是,受着也不是,只得间歇地瞅着空道:“您也给自个儿扇扇啊!” 汪仁眯着眼睛笑,摇扇的动作纹丝不乱,忽问:“你这做的是什么?” 宋氏正在一枚枚挑着篮里的鸡子,闻回道:“倒没什么具体名头,只将鸡子外壳敲一小洞,将里头的清、黄尽数倒出,去黄用清,加浓鸡卤煨就者拌入,再箸打片刻,使之融化后仍灌入蛋壳中,用薄纸将口子封住,上锅蒸熟,到时便如一般熟鸡子般食用即可,只味道极鲜。” 她仔仔细细说着,汪仁也屏息竖耳听着。 等到她说完,汪仁望着她的那双桃花眼里,眼神渐渐变得幽暗深邃起来。 ——一定很美味! 宋氏毕,却在暗自挣扎着,燕淮求娶谢姝宁的事,她是该趁着眼下便先问问汪仁的看法,还是等到晚间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再说。 若要说,又该怎么说? 她苦恼着,心不在焉地拿小银勺轻敲着鸡子顶端,轻声询问道:“您觉得那位燕公子如何?” 汪仁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手,闻一愣,旋即道:“燕默石?” 宋氏停下了手中动作,点点头道:“正是他。” “他来提亲了?”心中一动,汪仁脱口道。 宋氏叹口气,“是。” 汪仁嗤笑:“他倒是胆大。” “您瞧着如何?”看一个人必然要看多面,但朝堂上的事,宋氏不懂。汪仁跟燕淮,却一定是打过交道的。宋氏如是想着,索性点明了问,“这亲事若成了,阿蛮来日可会有性命之忧?” 汪仁深深看她一眼,“不会。” 有他看着,一定不会。 章节目录 第398章流露 > 汪仁惯会看人眼色,此刻在心中略微探究一番宋氏说话的口吻,便知她对燕淮求娶谢姝宁一事并不反感,只怕心底里多半还已经应了这门亲事。不过到底是自己一手从肉团子似的小丫头养大的姑娘,她这当娘的想得多些深些,也是有的。 她放心不下,惦记着女儿今后的安危,这才会特地就此事出问过他。 汪仁口中说着“不会”,眼神浮动,情不自禁地暗自揣测起来,宋氏能拿了这等要紧的事来询问他的意见,是否说明他在她心中是个十分可靠之人? 如是想着,他不由得有些雀跃起来,连面上也带出了两分,浅浅笑意挂在了嘴角上。 宋氏垂眸想着他的话,并不曾注意到。等到她抬眼望过去时,他已飞快敛了面上笑意,正色同她道:“旁的眼下说不好,但性命必定无虞,你大可安心。” 得了他的话,宋氏眉头舒展,长出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这倒是我想得多了。” 她先前听着燕淮将一切坦白,只觉里头迷雾重重,复杂得紧,唯恐阿蛮一旦被牵扯其中后便会祸及性命。 虽则她也明白燕淮说的话,并不搀假,若要他豁出命去护住阿蛮,他定然也是毫不犹豫,可这事到底是危险,何况哪怕阿蛮活着,但他如若撒手人寰,阿蛮岂不是就成了孀妇? 想到这,宋氏不觉又紧张了几分,问汪仁:“燕公子,可会有性命之虞?” 汪仁打着扇子的动作微微一滞,道:“他年纪虽不大,可也是个有本事的,想要他的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真?”宋氏犹疑着,追问了句。 汪仁闻,面色不变,握着扇柄的手指却用力了些,他摇摇头说:“当真。” 宋氏这才彻底放下了心来,打起了精神,专注起了手里的厨活。 汪仁见状,嘴角翕动,似乎想要说话,可却踟蹰着没有说出口来。 他向来以宋氏的心思为重,先前他插手阻拦燕淮,为的就是因为宋氏跟他提过,想要给谢姝宁寻一户家世清白的普通人家,简单和睦,比什么都要紧。而燕家在他看来,离宋氏想要给谢姝宁择的夫家,那可是天差地别…… 即便不说燕家,便单单只说燕淮这个人,他瞧着也不够好。 一个自幼离开父母,孤身长大,衣衫下伤痕累累的人,同“简单”、“清白”之类的字眼,决计不会搭边。 嫁给这样的人,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迟早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依他之见,阿蛮这丫头,已是差不多栽进去了…… 汪仁摇着扇子,桃花眼一眯,紧紧抿了抿嘴。 到底也是个没骨头的丫头,往日里看着还算是机灵有胆魄的,这说栽转眼就栽了,拉都拉不动。 不过,燕淮这小子,胆敢从他手里抢东西,而且成功抢到了手,也着实叫他刮目相看。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真拿京里适龄的年轻儿郎来比较一番,配得上阿蛮的,屈指可数,这里头燕淮倒勉强也算是最拔尖的那个。 更何况,他脚上还穿着那丫头亲手纳的鞋,也该顺着一回她的心思。 敛了思绪,汪仁陪着宋氏在厨房里忙活着,间歇说上几句闲话,一派和乐。 至午时,厨娘领着人在小厨房里烹了饭菜,使人提着食盒一一送到了主子们那。 这是一早宋氏便吩咐下去的,她今日自清晨时分起便要占了大厨房开始忙活,厨娘自然就不得地方准备午饭。好在宅子里还有个小厨房,府里人不多,略准备一番便也尽够对付的,今日打紧的还是晚上这顿饭。 谁曾想,汪仁这般早便到了。 宋氏只来得及让人多加了两道清淡爽口的菜,便到了开饭的点。 不敢饿着汪仁,她净手出了厨房,先让人送了汪仁过去,自己匆匆回房洗漱更衣,这才开始用饭。 几个大丫鬟已将饭菜一一在桌面上摆好,可先入了座的汪仁并不动筷,只等着宋氏露了面才伸手握住了筷子。 汪仁是宫里的内侍出身,若不拘身份,他自不必非得跟府上的男丁一桌用饭,跟宋氏坐一块,也不能叫人扯到孤男寡女上去。 于是这顿饭,便由宋氏亲自陪着他一道吃。 只厨娘的手艺虽也是极好的,到了汪仁眼里,那就是色香味全无了。 他握着筷子,却很久才动那么一下,多半时候是看着宋氏吃。 因有早前宋氏眼睛受伤时,共处了多日,俩人坐在一块用着午饭,竟是丝毫不见窘迫。 不过用了一会后,宋氏突然搁了筷子,温声问道:“菜色可是不合您的胃口?” 汪仁夹了一片藕放进碗中,一边道:“还成。” 宋氏看了眼桌上的菜,动过筷子的,几乎都进了她的肚子,汪仁吃的恐怕还不够喂鸟…… 她默不作声地低头扒拉了一口饭,想着自己的厨艺还不如府上的厨娘,岂不是连“还成”两字也够不上了? 一顿饭吃完,宋氏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换了衣裳继续往厨房去。 汪仁也抓着扇子巴巴跟了去,一副老子就爱厨房这个味的模样,叫人就算想赶他走也不知如何开口。 至午后,剩余的时间紧张了许多,厨房里该干活的人是一个也少不得。没法子,即便汪仁在,诸人也只能继续干起了活。 宋氏小声嘟哝着:“印公,您还是出去歇歇吧。” 汪仁四顾一眼,瞧个个埋头干活大气不敢出,又见自己拿着扇子在给宋氏扇风,似乎略僭越了些…… 心神一动,他又想着自己是乐糊涂了,怎好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来,没得给宋氏添闲话,遂立即收了扇子转而抓起了案板上磨得铮亮的菜刀,拎起边上褪毛去了内脏的新鲜童子鸡,挥刀而下。 咔咔几刀,动作利落,筋骨分离。 满室皆惊。 他松了刀,转头看向宋氏,笑得像刚点了炉冰片香而不是剁了只鸡,竭力保持庄重,问道:“我这鸡切得如何?” “……” 没人想得到,他竟真就一直在厨房里呆了下去。 饶是谢姝宁,也叫这个消息给唬了一大跳。 这样古怪的汪仁,愈发叫人摸不清头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申时一刻,燕淮带着人悄悄地赶来。小七接了消息立即来知会谢姝宁,二人便趁着四下无人先见了一面。 午后风大了一些,阳光也渐渐温和起来。 谢姝宁站在廊下,正暗自掐指算着汪仁今日一共在厨房里呆了几个时辰,耳畔便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忙抬头望去,只觉逆光而来的少年身上,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她不禁微怔。 离得近了,她才恍恍惚惚地发现,他的发尾还带着些微湿意,身上亦带着沐浴过后的清新气息。 她不觉失笑,颊边现出一个小小的酒涡。 “怎么?”燕淮见她笑,不由急了,“可是有哪里不对?是穿的不对还是……” 谢姝宁愈发笑靥如花,连忙打断了他的问话,道:“没有没有,哪都对!” 燕淮似有不信,犹豫着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那你为何发笑?” “我是笑你昨日瞧着倒镇定得很,今儿个紧张二字却都快要从你眼睛里溢出来了。”谢姝宁止不住笑意,搁在前世,便是打死她,她也想不到燕默石竟还有这样一面。 她兀自笑个不停,又怕他真被笑得恼了,只得努力憋着,轻轻咬住了唇瓣,齿如编贝。 燕淮听了她的话,却只略带尴尬地别过脸去,强自镇定着分辩:“昨日要见的只你娘一人,今日却还有你哥哥并许多人……” “都是一早就见过的人,你怕什么。哥哥先前听了这事,可比你瞧着镇定多了。”谢姝宁的眉眼间犹带稚气,可瞧着,却比一贯泰然镇静的他要来得淡定得多。 燕淮瞧着,也随之逐渐放松了下来。 谢姝宁这才提起汪仁来,道:“印公一早便赶了来,只怕娘亲那已是悉数告诉了他。” “你舅舅离得远,宫里头近日又不便联络,伯母身边没有能商讨的长者,恰恰又视印公为恩人,自然少不得要同他商议几句。”燕淮颔首。 谢姝宁叹口气:“依印公的性子来看,他若要发难,必定就在席上当着众人的面发难。” 若不然,无人观看,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力气。 俩人坐在廊下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日,到底猜不透,只能静观其变。 晚间开了席,众人渐次入座,分了男女两桌,中间以屏风隔开。 鹿孔夫妇也被一道请了来,月白再三推辞,到底还是在谢姝宁这桌坐了下来。 众人各自提了筷子吃菜,谢姝宁却没什么胃口,只心无旁骛地注意着屏风那侧的动静。 可奇怪的是,直到酒过三巡,也没什么异样。 酒气在空气里逐渐弥漫开来,慢慢变得浓重。 舒砚谢翊几个都在那桌,宋氏不由担心,便要打发个丫鬟过去提醒。 谁料这话还未来得及吩咐下去,屏风后便传来谢翊醉醺醺的声音,“听说你来提亲了?阿蛮脾气大,我原还怕……怕她嫁不出呢!你们成亲后,她若打你……” 这醉酒之越说越不成样子,众人忽听他又道—— “她若打你,你可万不能还手,若不然、若不然我就亲自上门帮她揍你……” 章节目录 第399章落成 > 话音未落,坐在谢翊边上的舒砚已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姝宁亦是忍俊不禁,被乐得眉眼弯弯。宋氏也笑,赶忙冲站在身后随侍的丫鬟挥了挥手,轻声吩咐道:“瞧瞧少爷可是醉得厉害,让下头早些送了醒酒汤上来。” 原是难得的日子,加上谢翊几个年纪也不小,早到了能沾酒的岁数,加上那桌还有汪仁、鹿孔几个在,故而宋氏一开始便没有约束几个小的,桌上的酒水也是一早就备上的。 她想着应吃不了太多酒才是,谁曾想,头一个吃醉了的便是自己的儿子。 宋氏吩咐妥当,突然侧目望向谢姝宁,笑着说:“你哥哥怕是喝糊涂了。” 他们兄妹两个本是一母同胞,人常双生子之间心有灵犀,谢姝宁跟兄长之间,却似乎并没有这等感觉。兴许是因为她多活了一回,前世哥哥又早早不幸夭折,以至于她今时今日看着比自个儿早半刻钟出娘胎的哥哥,总难将他视作年长者。 所以她这会闻听谢翊说起醉话,只乐不可支,见母亲扭头同自己说他喝糊涂了,更笑得厉害,好容易忍住了,压低了声音道:“您说了今儿个不拘着他,他可不得放开了肚皮喝?” 宋氏摇摇头:“我哪里又管得住你们兄妹俩。” 语气怅然若失,听得谢姝宁一怔。 她敛了笑,在桌下伸手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袖子:“娘亲……” “好了好了,娘这是高兴呢!”宋氏笑着说道,“你们俩平安康健地长大成人了,娘这心里头,高兴得很。你也不必挂心我,看你哥哥这小孩子性儿,少说还得在娘亲身旁呆个三五年才会成家,有他陪着,你再偶尔回来看看,往后的日子同过去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她已跟汪仁在厨房里谈论过谢姝宁的亲事,这会心里主意拿定,便不由得想起了今后的日子。 然而这话她虽然是笑着说的,口气也摆得极轻松自在,可母女连心,谢姝宁一听便知,她这其实是在舍不得自己。 赶巧燕家的事,又让燕淮不可能住回南城的成国公府去,而且今后的局势会呈现怎样一副走向,眼下众人都还拿不准。身为母亲的宋氏,不免就担心起了今后他们是否会离她极远。 但天下间多的是出阁之后,终此一生也未能回娘家一趟的女子。 宋氏心里矛盾着,面上却不愿表露。 她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用饭吧,好好歇一晚,明日还有许多事需要商量。” 谢姝宁闻,心神摇曳,她娘这话的意思,是要着手准备她的婚事了? 她愣愣地握着筷子。 屏风另一侧蓦地喧闹了起来,谢翊贪杯,喝得多了便觉憋得慌,扶着桌沿便要起身,谁知身子一晃便趔趄着摔到了地上。 这下可好,众人皆被惊动,各自丢开了筷子喊了人进来。 好在本已酒过三巡,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宋氏嗔了句“混小子”,一面让人先送了摔倒后便呼呼大睡的谢翊回房,一面请饭毕后的众人移步前头。 仓促间,谢姝宁跟燕淮对视了一眼。 许是因为吃了些酒,他的视线在灯下显得尤为灼人。 谢姝宁方才也浅啜了几口,这会被他一看,面上不由得微热。 忽然,斜刺里冒出个身影,不偏不倚正巧挡在二人相触的视线之间。 谢姝宁只能瞧见个挺拔颀长的背影,面向燕淮的则是汪仁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燕大人闲来无事同咱家私下唠上几句如何?” “……” “燕大人?”见站在自己跟前的少年不吭声,汪仁不由微微拔高了音量。 正巧鹿孔几个已出了门,屋子里一静,落针可闻,他这一声“燕大人”便犹如水入油锅,“嗤啦”一声溅起高高的油花,霎时将尚留在屋中的几人都给吸引了过来。 宋氏也在其中。 他一侧头就瞧见了她疑惑的目光,立即换上了一副笑颜。 他转回头来,看着燕淮,语气温和地道:“燕大人意下如何?”同方才说话的那人,十足像两个。 人常,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没准宋氏也是如此,当着她的面,他对燕淮的姿态多少得收敛些。 汪仁暗自思忖着,口吻愈发温和慈爱起来。 燕淮听着,看着反常的汪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去园子里转转,消消食罢了。”汪仁笑着说道。 燕淮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又当着宋氏的面,只得连连颔首应好。 须臾,他二人便由燕淮提着灯,一前一后往园子里走去。这座宅子地方本就不大,堪堪够住而已,附带着的那个园子就更是小,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栽了几棵树后,地方就更是小。 不过夏夜里坐在园子里赏月,倒也是凉快。 仿佛只是一眨眼,月上梢头,天色已很晚。 鹿孔跟月白挂心着儿子豆豆,自是早早拜别先行离去,宋氏亦瞅着空要去亲自探探谢翊的情况,很快,人散了个精光。 谢姝宁跟舒砚则一道跟着云归鹤去了隔壁宅子里看过云詹先生,趁着舒砚在里头陪小憩醒来的云詹先生说话,云归鹤忽然给谢姝宁打了个手势,问起了燕淮来。 几年前燕淮曾在平郊的庄子上住过几天,云詹先生跟云归鹤自然也都见过他,只是云归鹤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坐在一处用饭。 还有酒桌上,谢翊说的那几句醉话,即便再不明情况的人,这会也多少猜到了几分。 他直截了当地问了谢姝宁,谢姝宁也就直白地告诉了他。 云詹先生师徒俩一直住在平郊的庄子上,平素里不在外走动,除了谢姝宁让冬至送去的消息外,他们自个儿也从来不往外打听个一星半点,庄子里的仆妇也都不是爱嚼舌根的,因而“成国公燕淮”死了一事,他们并不知道。 若不然,他这会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该是这件事了。 从谢姝宁嘴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云归鹤略沉默了片刻。 半响,他才问起谢姝宁,婚期几何。 谢姝宁笑着摇头,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云归鹤闻,忽然用他鲜少使用的腹语术闷闷地说了句,“你可告诉师父了?” “还未来得及提。”谢姝宁微怔。 一则云詹先生还病着,精神不济,不宜扰他;二来这件事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定论,眼下谈什么都算是为时过早,她心里仍觉得不到时候一一告知众人。 云归鹤闻点了点头,恰逢舒砚打里头出来,二人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少顷,谢姝宁跟舒砚告辞趁着夜色提灯而行。 走至半途,二人说起了宫里头的事,谢姝宁便掏出小润子送出来的第二份消息递给他。 就着昏黄的灯光,舒砚仔细看过了信,长松了一口气,道:“不论如何,这件事都拖不了太久了。” 谢姝宁轻轻一颔首。 他们都知道,皇贵妃断不会坐以待毙,她心中一定已经有了主意。 只可惜,以她的性子来看,她会愿意借助小润子手里的人,却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几个内官身上,因而她在筹谋的事,即便是离她最近的小润子也知之甚少。 好在她动了,她跟惠和公主几个,眼下都平安无事。 “多事之秋啊……”舒砚幽幽感叹,“好在还算有你这桩喜事。” 谢姝宁轻笑:“哪里能算是喜事。” 燕淮的事,也不比宫里头那桩轻松。 “短中取长,就不要这么苛刻了。”舒砚摇头,又失笑,“何况若连成亲也不算喜事,那世上还有什么喜的?” 虽说宋氏还没发话,但在谢翊舒砚几个心里头,这事便已算是成了的。 俩人轻声说着话,提着灯沿小径慢慢往前走。 被他们落在身后的宅子里,却渐渐被股愁云笼罩。 云詹先生的屋子里,灯火通明,门窗紧闭。 他躺在床上,云归鹤则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云归鹤告诉他,有人提亲,求娶谢姝宁。 云詹先生闻面露喜色,问道:“可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就是燕家的那位。” “燕家的?”云詹先生的眼神微微一变,“是我们见过的那一位?”见云归鹤点了头,他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虽说头一回见面,他便起过疑心,可到底是时过境迁之事,他也无意再翻出来探明真伪,因而在那之后便不曾再关注过此人。不曾想,他竟然要同阿蛮成亲了…… 云詹先生沉默了许久……许久…… 呆在园子里说话的俩人,却滔滔不绝说了很多。 头顶清辉,二人结成了同盟。 至于燕淮为何假死一事,汪仁突然间便觉意兴阑珊,懒得知道了。 他只提高了灯笼,照亮了燕淮的脸,冷然道:“旁的皆不论,只一条,你既要娶她,便决不能负她。” 若不然,谢姝宁不开心,宋氏也就跟着不开心,那他——又怎么能开怀?! “生死不渝。”燕淮慢条斯理地伸出手,趁他不备霍地夺了灯,随即斩钉截铁地道。 章节目录 第400章隐瞒 > 汪仁对此嗤之以鼻,伸手来抢灯,一面道:“话倒是说得轻巧。” 世事难料,将来的事,眼下未曾经历着谁又能下定论。不过燕淮能不假思索地当着他的面说出“生死不渝”四个字来,勉强叫汪仁看他顺眼了两分。最要紧的,依他之见,宋氏看燕淮还是相当顺眼满意的,他自然也就只能跟着满意。 月色下,俩人站在树下,各自在心中揣摩着这桩八字终于有了一撇的亲事。 晚间这顿汪仁苦等许久的饭,中途虽叫谢翊闹了个笑,但还是吃得宾主尽欢。酒足饭饱的众人,心情都变得愉悦畅快起来。尤其是谢翊,多吃了两杯酒,这会早昏沉沉睡熟了。 倦意降临于深夜,很快,万籁俱寂。 然而这天晚上,却有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夜色深浓,白日里的灼热随着夜幕而散去,孤身躺在病榻上的云詹先生却觉燥热之意一阵阵涌上心头。他心里,似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额上冒汗,浑身不自在。 本以为已湮没于岁月长河中的往事,就伴着这把悄悄燃起的火浮现了出来。 云詹先生以手握拳抵住自己的心口,觉得里头闷得慌,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庆隆帝在位时日尚不算长久,而今的肃方帝也还只是端王爷,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也还只是白家的女儿,不曾远赴京都做她的端王侧妃。 物是人非,说的大抵便是这么个滋味。 云詹先生尤记得,庆隆帝当年跟端王爷走得近,却很不喜欢靖王。 昔年靖王年岁还轻,加之自小性子顽劣,庆隆帝十分不耐烦他,可偏生靖王又不仅仅只是个纨绔,他文能武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若想要叫他领兵出征,也是立即换了戎装就能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的。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还是个温文尔雅、讨人喜欢的大好青年,未免叫人忍不住侧目。 何况,庆隆帝这一辈里,已有了这样一个人。 端王爷同庆隆帝并不相像,同靖王倒颇有些相似。那时便连坊间也传,端王爷像另一个更优秀的靖王,而靖王则是生得更好的端王爷。 端王爷年长,年轻时性子也沉稳,手段也厉害,比起年轻些的靖王来,他更加引人瞩目。 然而只有跟随在靖王身旁的他们知道,靖王其实远胜于端王爷。 即便如今端王爷成了肃方帝,在云詹先生心中,他仍是比不得旧主的。即便,他已经离开多年,许久未曾再见过靖王爷的面。 身为昔日靖王身边最得他器重的心腹,云詹先生自认对靖王的了解为第一,那就断然没有人敢称第二。 躺在病榻上辗转反侧的老人,头一回怀念起了过去。 曾几何时,他也是风光过的。 人生的转折点,始于那一年的初夏时节。 荼蘼花一丛丛开了又开,他甚至记得那几丛荼蘼花,一共开了几日。 花开正好的时候,却也是他们一行人不得不离开京都的时候。且不提靖王跟庆隆帝兄弟感情淡薄,只看京都已有了一个端王爷,靖王也该早日为自己做打算才是。 江南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富庶闲适,最适合养老。 不过二十出头的靖王爷,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变成了一个年迈老者。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云詹先生都还记得,当初靖王同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那把破椅子谁爱坐谁坐。”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底里其实还是想坐的吧。 若真的丝毫不曾在乎,自不会特地提及,他既说出了这样的话,便证明他心中多少还有留恋。 靖王是他们那一辈活着长大的皇子中,排行最末的一个。先帝爷在世时,很是宠他,庆隆帝一嫉妒便嫉妒了一辈子。不过庆隆帝是个性子软弱的,他嫉妒着年轻的兄弟,却并没有动过要他命的念头,甚至于在靖王故意透露了离京念头后,他挑了富饶的江南于靖王,而不是哪些个贫瘠之地。 权海沉浮的皇家里,有没有真正的兄弟之情? 云詹先生下不了定论,可偶尔想起当年的事来,还是会忍不住觉得大抵是有的吧。 若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不是性子绵软的庆隆帝,想必靖王当年也不会主动提出要远离权利更迭的中心。 但就在他收拾了行囊,准备随靖王南下时,靖王悄悄唤了他去,吩咐了一件事。因为即将离京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靖王,在这样要紧的当口,吩咐他去找一个人,一个姑娘。 他出身高贵,生得又是一表人才,少年风.流,本无可厚非。 靖王身边的姬妾,一向也不少。 可这一次,云詹先生却听得傻了眼。 靖王要他找的人,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戏子。 三教九流,这唱戏的可是下九流的货色,同那勾栏里靠着恩客过日子的人相较,名声也委实好不了多少。这般出身的女子,便是留在靖王身边做个贴身婢女,也着实不够格,徒惹人笑话。 云詹先生便有心劝说靖王算了,可见靖王神色坚决,似早已想妥,又道他们马上便要离京,多带个唱戏南下,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说了让他不悦,于是便将话给咽了下去,不曾再提。 他得了令,这件事不便让下头的人去办,他便亲自往靖王说的那家戏班子跑了一趟。 伶人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梨园里水袖翻飞。 云詹先生不爱听戏,听见这声音便觉头疼,脚下步子愈发匆匆,直奔后台而去。 可他上上下下遍寻了一番,却始终不见靖王所说的那个姑娘,不由起了疑心。 他留了心眼,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叫他发现了一星蛛丝马迹。 戏班子里,至始至终都没有过靖王说的那个姑娘,是有人扯了戏子身份,诓了靖王。 云詹先生知晓这事后,很是抹了一把汗。 靖王对外自称江湖草莽,对方骗他是戏班子里专扮世家小姐的旦角……真真是半斤八两…… 云詹先生一面为主子汗颜,一面又不免猜疑那姑娘是不是别有用心,于是并没有立即回禀靖王,反而继续顺藤摸瓜,一路找了过去。对方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云詹先生不由得惋惜,这样的人若是心怀不轨只怕早死得连骨头渣子也没了。 最终,在他们离京的前几日,他找到了人,也再次傻了眼。 那哪里是什么戏子? 这分明是定国公万家的嫡女! 不是寻常小门小户,也不是普通新贵官宦人家,是定国公万家! 这是个多大的乌龙? 定国公万家的嫡长女,焉能给靖王做小? 靖王妃的身份家世,若要较真,那可还差着人家一头呢! 云詹先生当场便吓哆嗦了,匆匆拿了消息回去寻靖王,然而在遥遥看到靖王身影的那一刻,他迟疑了。不论如何,靖王一旦跟定国公府牵扯上,那江南他怕是就要去不成了……前一刻他才扯着嗓子喊要做个逍遥王爷,后一刻便同手握兵权的定国公府勾结到了一块,叫庆隆帝如何想? 他暂且还拿不准靖王的心思,若靖王得知此事后,仍有意于对方,该如何收场? 他知道靖王不是个色.欲熏心的糊涂鬼,可眼下这当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改变局势的走向,即便只有不到一成的可能,他也仍不敢冒险。 结果,身为靖王心腹的云詹先生,生平第一次对主子说了谎。 他塞了钱给班主,让戏班子即日离京,随即回头告诉了靖王,戏班已早早离京,不见其人。 靖王闻,面上竟露出了两分可惜跟怅然,看得云詹先生心惊不已。 好在他们也急着离京,多花时间人力离京去追个“唱戏的”,并不合适。 这件事因为云詹先生私下里插了一手而不了了之,却也就此成了他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得了靖王的信任,却荒废了它。 有了心结的他,再无法用幕僚的身份留在靖王身边。南下后,他并没有呆得太久。 一别多年,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了,不曾想却还是记得这般清楚。 在平郊的田庄上初见燕淮时,他便有些狐疑起来。 第一眼望过去,恍惚间他还当自己是瞧见了少年时的靖王! 当他得知燕淮的生母是万家的长女后,他心里的那点怀疑就像是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难道当年,靖王跟大万氏已然…… 他无从得知其中细节,却忍不住怀疑了又怀疑。 但始终也只是怀疑着罢了…… 今儿个夜里,他从云归鹤那突然得知谢姝宁跟燕淮的亲事怕是要成,那些已深埋于心底的事便情不自禁地全冒了出来。 若那孩子真是靖王的骨血,他当年,该是犯了何等大错?! 云詹先生仰面躺在枕头上,在暗夜里长而沉地叹了一声。 ****** 翌日,宋氏发了话,要见燕淮商议大事。 因这桩婚事不同寻常,故而筹备起来,也不能同普通人家一概而论。 汪仁借口要凑这趟惹恼,昨夜便赖在了这,歇在厢房里。 今晨一早,他便起了身,喝着茶等燕淮上门。 然而行至半途的燕淮,却在这时候收到了来自纪鋆的消息。 章节目录 第401章身份 > 燕淮跟纪鋆可算是在一块长大的,同吃同住同睡,喝过同一碗酒,暗杀过同一个人。 论理,乃是铁打的交情。 然而天机营里发生的事,都不是他们愿意回首去想去看的。人这一生里,总有些事,是不堪回首的。于是,京都一别后,他们便再没有见过对方的面。但为了以防万一,临别之际,二人仍准备了荫蔽的法子用以联络。 只这法子,多年来也不曾有人用过。 即便是觉得最孤独无依的时候,燕淮也未动过要用它的念头。 以他对七师兄的了解,若不是真到了非要联络他不可的时候,七师兄也一定不会轻易动用那个法子。 盛夏时分,烈日灼灼,树梢上的叶子被火红的日头晒得恹恹的,蜷缩着耷拉下来。知了藏在其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悲怆的嘶鸣。 燕淮握着信,只觉上头似乎犹自带着江南朦胧的水汽。北地的大太阳直直照耀下来,将其照得干燥而泛黄。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掌心里揉捏变形又舒展开来,那上头的字迹,他认得,也绝不会认错。 提笔写下这封信的人,的确是那已同他多年未见的七师兄。 信的开头,不过只是寻常问候。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自己的事,当年平安回家后接过了父亲手中的大半基业,后又娶了温柔娴淑的妻子,得了一个大胖小子。 分明是七师兄的笔迹不假,可上头说的这些事,燕淮委实没有法子将它们搁到七师兄身上去想象。 比起他来,七师兄的目光向来放得更加长远,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红心也更为有力,他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很多…… 燕淮记忆中的那个人,绝不是个只图继承家业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更何况,若他这一生只为了继承家业而活,昔年又何必入天机营?除非,七师兄家的基业,十分与众不同。 视线一行行掠过纸上句子,燕淮的眸色渐渐变得深浓。 七师兄既写信于他,那势必便是为了重逢,这般一来,凭他们二人对对方的了解程度,七师兄绝不会在信上同他扯谎。 故而,燕淮相信,信上所句句乃是真话。 可这真话里,又有多少粉饰太平的语气? 他从头往下看,只觉具非本意。 继续往下看去,七师兄絮叨完他自个儿的事后,便问起了他来。 多年前父亲的丧事,继母的手段,数年来可曾平安康健…… 关怀之意,似要从纸上满溢而出。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用来遮掩他真实的目的的。燕淮索性一眼跳到了信末,视线笔直地落在了那一行“若得十一回执,为兄当不日入京一叙”上。 七师兄要入京来?! 燕淮的眼神微微一变,将信收好,转身往谢姝宁那去。 照理,他今日决计不用翻墙了,只让如意叩门,往正门走进去便是了。但到了门外,他只撇下如意去叩门,自己则绕去了后头寻谢姝宁。 他来时走得急,这会时候尚早,故而一时半会宋氏一行人也不会生疑,谢姝宁这会也应该还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呆着,不曾往前头去。燕淮三步并作两步,鬼魅一般,在青天白日下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谢姝宁的院子里。 小七正在外头兜着圈,叫他吓了一跳。 因见燕淮行色匆匆,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问道:“您这会怎么上这儿来了?” “小姐可在里头?”燕淮轻轻摇了摇头,亦放低了声音问。 小七闻,颔首道是,又说:“小的这就去回禀小姐您来了。” 从七师兄手里寄出的信件躺在他怀中烫得像块烙铁,燕淮眉宇间笼着一层阴翳,他摆了摆手制止了转身要进里头去回禀的小七,道:“不必了。” 小七一愣,等到回过神来,燕淮的身影已至帘后。 镂着兰草纹样的竹帘被掀起了一侧,轻轻落下,悠悠地晃荡起来。 小七这才察觉,半开的窗子后闪过一个青碧色的身影,原是方才谢姝宁已瞧见了他们,难怪不需他再另行通传。见状,小七便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片刻后,青翡也抱着两身料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七跟青翡几个,却都已然拿燕淮当姑爷瞧,因而几个亲近的都没有二话,只小心谨慎地避开了他们。 屋子里,气氛却同他们猜测的并不一样。 谢姝宁只看了他一眼便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心事”二字,自从他们俩人互相交了心后,这人便连在她跟前瞒一瞒自己心思的意思也无,不论何种情绪,悉数自然而然地流露在了她眼前。 不过这样的燕淮,倒也并不多见。 她迎上前去,蹙了蹙眉问道:“出了何事?” 若没要紧事,今儿个他应当不会在这会便来见她才是。 “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那片胡杨林里,跟我一块的人?”燕淮抿了抿嘴,径直往桌边走去,给自己沏了一盏茶喝了,随即正色询问起她。 谢姝宁便也走到桌边,在他身侧坐下,屈指在桌沿轻轻叩响,沉吟着:“你唤他七哥。”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他们一行人收留了燕淮二人与驼队同行,直至到达下一座城镇时才分别,其中历经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却也委实不短。她记性又不差,平素一件小事过了数年,也都记得清楚。当年在离开敦煌的那条古道上发生过的事,她自然更加不会轻易遗忘。 何况那人跟燕淮假装成了遭遇风暴落难的兄弟,她便是不想记得,也不容易。 她看向燕淮,道:“你倒是一直不曾提及过关于他的事。” 相识这么多年来,她仔细回忆了一番,他们在京都用不同的身份重逢后至今,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他那个七哥来。 燕淮苦笑了下:“九死一生回到京都后,我们二人便分了手,至今不曾再见过面。” “这般说来,他必定不在京都。”谢姝宁肯定地道。 “师兄弟里头,他行七,我行十一,所以当初便胡乱诌了他是我七哥的话来。”燕淮颔首,而后徐徐将那封信从怀中掏了出来递给她,道:“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但时隔多年,今晨这封信却送到了我手中。” 谢姝宁微微一挑眉,伸手接了信却并不立即拆开来看,只用三指按在信上,将信搁在桌上,定定望向燕淮说:“不要紧?” 燕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不由得失笑,点头道:“这件事合该让你知情,给你看信自是不要紧。”毕,他默默补充了一句,“何况那日你我便说定了,今后不论何事,我断不会再瞒着你。” 谢姝宁闻轻笑出声,素白纤指取了信摊开来看。 她看得快,心思动得也快,眉头遂渐渐皱紧。 须臾,她抬起头来,用狐疑之色看向燕淮,道:“这位七师兄,看来并不简单呀……” 燕淮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道:“怎么说?” “你瞧这张纸。”谢姝宁将写满了墨字的信纸捋平,从中对折,而后将其高高举起。阳光直射下,缝隙间蓦地闪过一丝金光。 燕淮“咦”了一声,凑近去看。 “这纸是特制的,一刀便可换一座宅子。”谢姝宁松了手,感慨起来,“而且不是有银子便能使得上的。” 宋家不缺银子,却缺权势,许多时候空有银子却办不成自己想办的事,好比这纸,便不是寻常百姓能用的。 燕淮听了这话,眉头微皱,“可是极为稀罕?”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谢姝宁却摇了摇头,回道:“若要说稀罕,也勉强可说,北地几乎见不着它,只在江南一带流传。这纸的材质有异,北地天气干燥,若在这久留便会干裂破碎。” 说着话,二人皆朝那张纸看去。 明媚的日光下,那纸已愈发的泛起黄来,变得薄而脆。 “七师兄是个颇为谨慎的人,只怕他拣了这纸来写信,是故意为之。”燕淮叹口气。 谢姝宁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搁到了一旁的阴凉处,接着话道:“既如此,便是他想要让你提前心中有个数,不至于在知悉他的真实身份后,吓上一跳。”说完,谢姝宁却低低“呀”了声,扭头看他,“江南多世族,难不成是哪家的未来家主?” 可惜她虽生于江南,却拢共也没有在那住上过几年,略熟悉些的也只有个延陵白家。 她也跟着叹了口气,“可要派人仔细查一查?” 燕淮沉思着,忽然一笑,看着她摇头说:“不必,左右不日便会见面,见了便都一清二楚了。” 他霍地长身而起,抬脚要往外去,口中道:“而且眼下有一件顶要紧的事需要我先去办了。” 七师兄的事再重要,他也得先把她给娶进门来再说。 多事之秋,局势瞬息万变,他才不敢耽搁下去。 走出两步,他慢慢定住,转过身来望着她窘迫地道:“可一道去?” 谢姝宁见状,捂着肚子笑了半响。 最终,还是俩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谁知好端端的走至半途,汪仁蓦地从斜刺里冒了出来,指了谢姝宁就道:“回去回去,你没事绣绣嫁衣,养养身子看看书便是了,旁的都不用你操心,少出房门,没得晒黑了。” 章节目录 第402章宅子 > 日头大,又正值盛夏,雪似的皮也得晒黑了不成。 汪仁毕,别过头去轻咳了两声,随后指了燕淮道:“虽说这事本就瞧着没什么规矩可,也都不是讲究规矩的人,可你这没事就往她跟前跑,像什么话?” 按理,这男女双方成亲之前,可是连面也不大好多见的。 汪仁朝着谢姝宁摆摆手,口中说着:“快回去。” 谢姝宁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蔚蓝清澈似琉璃一般,白云薄细如丝绵,悬挂在高处的那枚大太阳红彤彤好似燃烧中的烈火,这天的确是热得厉害。但是…… 她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汪仁,语气真挚地道:“印公,咱们这会可站在廊下呢,如何能晒得着?” “再走片刻离了这处可不就能晒着了?”汪仁被她的话一噎,慢条斯理地辩驳了一句后忽道,“哪家的姑娘好事将近时,是由自个儿商量的?” 这话倒委实不假…… 不论是姑娘还是儿郎,这婚姻大事左右都是由父母长辈商议着定下的,其中细则也用不着他们这几个小的跟着一块商量。 汪仁又说:“你娘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上头,你若将这事全权交由她去处理,她反倒是高兴。你若陪着一道准备打点,她自然也不会恼,但难免少了几分为娘的给女儿操持婚事的感觉。” 他想事,总是一如既往地从宋氏身上出发,这回也没有例外。 方才说什么恐她晒黑了不好看赶她回去的话,不过只是个随口拣了来说的由头而已。 这桩婚事非比寻常,怎么着也不能同京都普通人家嫁女娶媳一般简单容易,但只在宋氏这一点上,汪仁想要让她同全天下的普通母亲一样全心全意地操办女儿的婚事。 至于谢姝宁,当然只需在房中为自己的嫁衣好好动动脑筋便是了。 他已直,谢姝宁跟燕淮听完,也都立时明白了过来他真正的用意。 二人相视一眼,燕淮轻轻一颔首。 谢姝宁便笑着说道:“也好,那阿蛮便先行告退。” 事情真定下了,她手里也有一堆需要收拾的。自然,嫁衣也是顶要紧的。 汪仁便也笑了笑,连带着看向燕淮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宋氏身边没有长辈亲人,谢姝宁的婚事她也不便跟谢翊几个小辈商讨,故而汪仁这次在里头也算是充当了谢姝宁的娘家亲戚,加上众人皆知,宋氏很拿汪仁的话当回事,汪仁当初又救过她的命,所以家中小辈们都十分敬重汪仁。 燕淮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印公先请。” 汪仁果真很满意,抬脚先行。 长廊幽深,很快他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谢姝宁目送俩人离去,这才转身一步步往回走。 她的婚事,一直也没能有个定论,加上先前因为同谢家决裂的事,一群人历经波折,她小时宋氏为她准备的那些东西大部分都已作罢。好在他们谁也不缺谢家公中的那份嫁妆,嫁衣的料子,她当初却是一并从谢家带出来了。 那料子本就是她娘在她小时便使人天南地北找来的,她焉会留给谢家。 只一匹堪堪够给她做身衣裳的,丢了未免可惜。 早前一直是玉紫收拾着的,玉紫奉命去了宋氏身边伺候后,这些箱笼物件也就都交给了后提拔上来的青翡身上。 谢姝宁回了房,说起料子的事,卓妈妈便取了钥匙,领着青翡一道下去取了来。 料子轻软似云,摸上去滑而不腻。 青翡虽管着箱笼,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匹料子,摸了下后忍不住惊呼:“这是什么料子?” 不止手感绝佳,颜色也好,红得夺目却不刺眼,鲜艳却不艳俗,也不知是拿什么染出来的。 这料子虽不是眼下时兴的,却奢贵至极。 卓妈妈笑着嗔道:“你个没见识的丫头!” 青翡也憨憨地笑了笑,摇头晃脑道:“这不是真没见识过嘛。” 卓妈妈闻笑得更厉害,悄悄背过身去,其实她也没见过呀。 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窗上糊着的轻薄窗纱照进来,正正落在了搁在炕上的那匹料子上。上头便有暗暗的纹路,似活了一般在上头轻轻摇曳。 产自异国的衣料,稀世罕见。 谢姝宁瞧着,不由得眉眼弯弯。 这匹料子还是他们当年从敦煌回来时,千辛万苦一并带回来的。是她的舅母莎曼亲自挑拣,费了好大力气才得到手的好东西,想着只她一个外甥女,不论如何也得用最好的,硬是弄到了这么一匹布。 用它裁制的衣裳,若穿在身上,炎夏日子里浑身沁凉,万分服帖舒适,一滴汗也不出;隆冬时节里穿了,则是浑身暖意融融。 裁了做嫁衣,只能穿一回,倒真是奢侈。 谢姝宁仔细打量着,想着倒不如留下另做了小衣穿,还能多做两身而且也当穿,可她转念又一想,正红的料子做了小衣穿,似乎又太过了些……她一向也只喜欢那些瞧着素净的。 何况这料子是舅舅舅母的心意,一开始便是要用来给她做嫁衣的,另作他用也不合适。 于是她便同卓妈妈道:“寻人将料子裁了吧,襟口那块的纹样我自己来绣,至于旁的且等我画了花样子,便让青翡几个手艺好些的帮着一并绣了。” 卓妈妈应是,因这料子十分稀罕,不敢掉以轻心,遂领着人打起了精神小心谨慎地做了活计。 青翡便陪着谢姝宁画花样子。 提着笔画了两幅,谢姝宁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也不知母亲那边都谈了些什么? 她正想着,却透过半开的窗子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意正匆匆地赶来。 今日燕淮上门,特地带了管事的如意,她是知道的,但如意这会来找她却是为了什么? 片刻后,小七领了如意来见她。 她问:“可是前头谈的不妥?” 如意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都谈得挺好的,是说起了宅子的事,主子特地打发了小的来问一问您,觉得安置在何处好?” “娴姐儿不还住在泗水?”谢姝宁微怔,“那边的宅子虽不大,但也尽够住的了。” 如意又摇头:“主子说,泗水到底离这有半日的路程在,离宋太太也远,不方便,该在城内置办一处。” 谢姝宁闻心中一暖,燕淮能时时记挂着她娘,她很高兴。 明白了燕淮的心意,她当然不会拒绝。 但南城是必然住不得的,且不说那是皇城边上,万家燕家都在那,便是都不在,也没有闲置的宅子能叫他们买到手。西城乱些,也不便住。东城虽人来人往,但却是藏身的最好地方,而且来往的阔绰商贾不胜枚举,即便他们花再大手笔买下大片宅子,也不会引人注意,只可惜闹腾了些。北城倒是最好,住的多是官宦人家,只有边上的一些门户,住的是像他们这样没有官身的普通民众。 他们若能住在北城,离宋氏便是再近不过了。 只要离谢家所在的石井胡同远一些,便乐得轻松自在。 而且只他们并燕娴三人住,身边也只有吉祥夫妇跟如意几个心腹一道,地方便不用太大,这样的宅子也容易找到。 但是—— 谢姝宁忽然想起了先前在燕淮那看到的那封信,那位七师兄,不日便要入京来同燕淮一叙。 她前世同燕淮鲜有交集,却也知道燕淮身边几乎没有友人。 然而看今世燕淮的模样,她却不无惊讶地发觉,燕淮同这位七师兄似乎情同手足,关系极好。 这般一来,前世他二人若不是后来决裂了,那便是这位七师兄一直隐在幕后,身份特殊。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像好事。 心念一转,她已看着如意细语道:“那便定在东城吧。”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 东城更便于行事,也更不容易引人瞩目。 住在东城,燕淮的假身份也就能就此落定,只说是外地来的富贾便是了。东城来往的商贾多如牛毛,谁也不会在意。 她说完,又叮咛如意:“要大宅子,若难寻,那便寻那些个相连的宅子。” 如意不解,疑道:“岂不是要空置许多?” “我另有打算。”谢姝宁摇了摇头,“你先这么办着,剩下的我得了机会再同默石细说。” 如意狐疑不解地应了,得了话告退。 走出门去,他站在天光底下,慢悠悠地忍不住琢磨起来,怎地谢小姐唤他家主子的字唤得这般顺口?这两人,倒不像是立马要成亲的人,反倒是像足了老夫老妻。 他想着不禁笑了起来,这也好,他家主子能娶个知根知底的,今后也不必特地认新主子,而且也能有个能降得住吉祥那暴脾气媳妇的…… 他笑眯眯地走远,屋内的谢姝宁却蹙着眉头在想,不知燕淮手下的铁血盟共计多少人,若要集结在一块,又需多大的宅子。 至于养兵的银子,委实还不够叫她放在心上多想的。 她娘宋氏,则更是个不拿银子当钱的主。 谈起该男方出的聘礼,汪仁正盯着燕淮瞧呢,她便轻轻柔柔地开了嗓道:“拣了阿蛮喜欢的物件买了送她便是,至于聘礼,搬来运去光费心力了,麻烦。” 因不便请了媒人帮着说合这些事,宋氏便索性都同燕淮提了。 “若图这些,这世上娶得起阿蛮的人,还没影呢。” 何况,等阿蛮嫁过去,眼前这小子连人带东西都是她闺女的,聘礼值什么? 章节目录 第403章正轨 > 宋家什么都缺,独独就是不缺银子。 然而诸人虽则皆知宋家富裕,但宋氏平素瞧着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会当着他们的面便说出了这般财大气粗的话来,不由引得汪仁侧目。他悄悄看了宋氏两眼,心里忍不住暗自嘀咕起来,再如何这聘礼总是少不得的。 燕淮也是这么个意思,闻急忙摇头,道:“该有的章程总不好省了。” 这桩婚事原就不能大肆操办,不比寻常人家结亲,这会若是连聘礼也给略过不提,对谢姝宁而,未免太过亏待。 他不忍这般,毕紧接着又解释起来:“家妹有在先,这些事她要亲自操持。” 宋氏跟汪仁听得这话,具是一愣。 宋氏惊讶地道:“燕家还有位姑娘?” 且不论燕淮的身世,众人知道的,燕家一直以来拢共就只有两位公子,分别由万氏姐妹所出的燕淮跟燕霖兄弟二人而已。他们从来也不曾听说过,燕家竟还有位姑娘。 汪仁亦面露诧异,定定看向了燕淮。 燕淮神色泰然,同他们说起了娴姐儿的事来,语气里不乏温暖。 在场的两位长者,都是经历过风霜的,一听他开口便知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势必不错。宋氏也就跟着多花了些心思在上头,猜测道:“先前阿蛮总领着鹿大夫出门,莫不就是去见娴姐儿的?” 因心里头已认定了这门亲事,宋氏虽还不曾见过燕娴,但说起她时的语气里并无生疏。 燕淮轻轻颔首,前儿个他冲动之下来向宋氏提亲时,说了一箩筐的事,却忘了提起娴姐儿的事来,这会便仔细地都说了。 宋氏一面听一面轻叹,燕娴的病,到底是老天爷不公,可惜得紧。 同宋氏并排而坐的汪仁,则眉头微蹙,终于隐约猜出了燕淮当日身在何处。至少,该是在燕娴的附近。 可惜了当日他未能及时得到线索,反倒是叫谢姝宁给抢了先失了在那丫头跟前得意的机会。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端起手旁矮几上的斗彩茶杯,置于唇畔呷了一口。 他一直未曾开口,直到宋氏忽然改了口风收回了不要聘礼那句话,他才忍不住将茶杯往黑漆矮几上轻轻一顿,说:“派去寻阿蛮问话的人怎么还未回来?” 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他的心思却全挂在了宋氏身上。 这可还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任这小子说上几句话,她就改了口随了他的意思…… 阿蛮还没嫁出门呢! 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他有些后悔起了昨夜同燕淮交好的行为。 眼下这般境况,于他,还有什么乐趣? 他抿着嘴,桃花眼敛起,目光如炬地朝门口的珠帘看了去。 正巧,如意从谢姝宁那赶回来禀报,叫他唬了一跳,差点没顺手将犹自抓在手中的珠帘给扯断了。 宋氏瞧见,失笑:“如意进来说话。” 汪仁便立即也笑了起来,招呼如意进来。 如意被他一笑,心中发毛,只当是自己回来迟了,连声告罪,后才将谢姝宁的意思说给了他们听。 东城,大宅子,地方得够宽敞。 宋氏听了心生疑惑,不知女儿为何这般说,汪仁跟燕淮却同时心中一动,对视了一眼。 比起宋氏来,他二人对谢姝宁的了解,反倒更细致更深刻。宋氏看她,用的只是母亲的眼光,他们看待谢姝宁却绝没有宋氏看到的这般简单。因而如意一说完,燕淮也好汪仁也罢,就都想到了“大事”上去。 她这是,想要将燕淮手下的人聚拢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了。 未雨绸缪,走一步要看三步,如此做法甚妥。 汪仁微微点一点头,转头同宋氏道:“东城好。” 听他说好,宋氏立即便变得深信不疑,道,“就照着阿蛮的意思来置办吧。” 在他们家,这拿主意的倒多像是谢姝宁,饶是今次也没有太大例外。 该筹办的事都被一一定下,婚事渐渐上了正轨。 照理,纳采、纳成、亲迎缺一不可,不管缺了哪样都不合乎规矩,但这事打从一开始便跟规矩两字不沾边了,众人也就愈发放开了手脚,浑不在意起来。 宋氏倒是想多留女儿一段时日,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等到她挑拣起了黄道吉日时,索性便择了最近的那个日子。 下个月的廿十七,正是宜嫁娶的好时日。 八月末,也快入秋了,不比现如今天热,蛮好。 何况今天也不过才初五,还有近两个月的日子,紧够用的了。 但一群人仍抓紧时间忙活了起来。如意跟冬至找了中人在东城四处探听起了合适的大宅子,因出手阔绰连价也不还,很快就找到了数间不错的。几人私下里一商量,便让图兰去请了谢姝宁悄悄地亲自去过一过眼,让她这将来的女主人亲自挑。 东城富户多如牛毛,但多是外地来的商旅,久居的不过如昔年小淑妃的娘家容家一般的皇商之流。 故而,东城的宅子换起主子来,便恍若更衣,快得很。 空置的宅子图纸先摆到了谢姝宁跟前,她仔细看过,又分析来往交通便利,距离南城北城的路程,随即便挑了其中三座去看。 走至第二座宅子观看时,一直跟在她身旁唧唧喳喳帮着选宅子的图兰突然噤了声,停下了步子。 谢姝宁狐疑地转身去看,却见图兰白着一张脸,额上冒汗。 她顿时慌了神,上前去扶住图兰的胳膊,急声询问:“怎么了这是?” “腹痛……”图兰咬了咬牙,伸手捂住了肚子。 说着话,她疼得连腰都弯了下去。 谢姝宁大惊失色,急忙让小七打横抱了图兰,匆匆忙忙折返。 图兰在她身边呆了几年,休说寻常病痛,便是她偶尔受了刀剑之伤,也鲜少吐露一个痛字,端的铁血汉子一般丝毫不怕疼。这会她却疼得脸色惨白,腰都直不起,该有多疼? 谢姝宁不敢想,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立即将图兰送了回去,又让人飞快去请了鹿孔来。 这一闹腾,阖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吉祥那边自然少不得也要先递个消息过去,众人便都先将手里的活搁了一搁。 然而消息送到吉祥手里,他扬鞭策马急匆匆敢来时,已是近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可见泗水距离京都,还是远了些。 吉祥未到门口,已翻身下马,飞奔而至,直往里头冲。 可疾奔了片刻,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他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图兰陪着谢姝宁看宅子,突然疼得厉害被送回了府来,这分明是桩坏事无误,怎地他沿途所遇之人见到他时,都面带笑意? 他脚下的步子愈发变得匆匆,似乎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人影便到了图兰所在的厢房门口。 房门半掩着,里头似乎聚了许多人。 吉祥不由得一头雾水,重重推门而入。 一进门,他便看到卓妈妈跟青翡几个丫鬟惊呼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是他,卓妈妈便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连声道:“可算是来了!” 这怎么瞧着都不像是图兰出事了…… 他大步往里走,口中急切地问道:“鹿大夫怎么说?”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图兰床前。 她盖着薄毯正睡得香甜,面色红润,并不见病色。 吉祥看着,长长舒了一口气,也不顾众人都在场,俯下身去,仔细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小姐跟鹿大夫几个都在耳房里说话。”卓妈妈笑着,走上前来道,“你且过去瞧瞧吧,这里有我看着。” 吉祥迟疑着点了点头,同卓妈妈道了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转身往鹿孔那去。甫一入内,里头正在说话的几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个个笑容满面地恭喜起来。 他糊里糊涂地往里走,“何来的喜?” 谢姝宁见状不觉又气又心疼,道:“你们夫妻二人倒可真好,这身子都近三个月了,却没一个察觉不对劲的!” 图兰照样上蹿下跳,今儿个可差点出了大事。 “往后可拘着她些。”毕,她立即叮咛了句。 吉祥却已经目瞪口呆地傻住了。 半响,他才磕磕绊绊地问:“可……可是真的?” “假的!”谢姝宁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吉祥咧着嘴傻笑起来,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踱步,旋即便抓着鹿孔询问了起来,图兰眼下身子可还好,今后又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就差连孩子该穿什么都问了。 谢姝宁瞧他那模样,只怕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常态,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先行离开。 这当口,图兰有了身孕,众人都高兴得很,只有图兰自己不高兴。 因了这回的事,谢姝宁让吉祥拘着她,差点没连床也不让下,谢姝宁的婚事,她自然也是完全不得插手的机会。 时间飞逝,等到她被允了自由走动时,这场婚事便已是迫在眉睫了。 东城的宅子已派人收拾了一番,布置得差不多,燕淮那边的人亦先从泗水搬了过去,对外便称是寻常富贾。 章节目录 第404章催妆 > 大手笔买下的宅子,修葺一番后便瞧着很是不错。燕娴喜欢清净,故她所要住的院子,必定就是这宅子里最为僻静之处。燕淮身边都是粗汉子,其中最能拿来当丫鬟婆子使唤的人,也只有个如意而已。饶是燕娴,她身边也只有一个哑婆。 偏生图兰有了身子,众人都挂心着谁也不敢叫她操劳,只准她在屋子里呆着好生养胎,新房那边的事,她也就无法插手帮忙。 这当口,再寻了牙婆买人,是万万不妥的。所以到了最后,这布置新宅子的人手,就都成了谢姝宁派去的人。 卓妈妈得了吩咐,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悄悄过去。一个两个都是手脚麻利的,花了两三日,匆匆收拾了一番,倒也差不离。燕娴也微松了一口气,她虽有心,但精力到底不济,又不舍得叫别人来着手准备兄长的婚事,便在等宅子的事告一段落后,专心致志地打点起了聘礼。 时间紧,结亲的一应流程便也走得快。 时间如同指间沙一般,在不知不觉间便尽数溜走。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燕淮那厢来催妆的日子。此时的规矩,男方催妆的日子,通常在迎亲的前三日。男方的催妆礼到后,晚些时分,女方便要派人往男方送妆去了。 故而北城这边一大早便跟着忙活了起来,处处张灯结彩。 廊下来来往往的仆妇脸上皆带着笑意,角角落落里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宋氏也高兴,亲自张罗着众人在窗上贴双喜,又在檐下一一挂起了大红的灯笼。仆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做着事,或拿了帕子高高爬上梯子仔细擦拭起了檐角,或抓着笤帚弯腰瞪眼扫去砖石缝隙间的渍垢,又有人赶往花厅,将里头一早安置好的桌椅仔仔细细都抹了一遍。 用桂圆烹煮的茶已能用得,热气循着锅沿袅袅升起,散发出一阵阵清甜的香气。 有婆子抓着小小的铜勺,一勺勺将待客用的桂圆茶往汝窑白瓷的小碗中。 伴随着阵阵甜香,远处的天际上现出了几抹橘色。 冬至领着人在胡同门口候着。这热热闹闹的气氛,便一路从宅子里蜿蜒着在整条胡同里弥漫开来。 依宋氏的意思,她始终是嫁女,总不能叫阿蛮悄无声息地便出了门。何况他们先前便都已商量好了,这纳成一事,照例而行。婚事不能大办,却不能不办,该有的还是少不得。 约莫半个时辰,胡同外渐渐有了人声。 等到人影变得清晰,冬至便转头对候在那的几个小厮使了个眼色。 随后,火花一闪,胡同口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引得各家都忍不住悄悄打发了小厮丫鬟推门探头来看热闹。 薄烟弥漫,大红的纸屑随风而起。 震天响的鞭炮声中,由东城而来的催妆队伍,抬着大红漆金的催妆盒子,朝着胡同深处而去。 汪仁也记着今日是催妆的日子,一早便带着人到了宋氏跟前,帮着忙里忙外,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样。众人见得多了惯了,竟也无一人觉得怪异,只拿汪仁的出现当日常吃饭睡觉一般的事看待。 这会,他便站在花厅门口,仔细打量着来催妆的人。 打头的两个,一个是他熟悉的吉祥,另一个却是是他不曾见过的,站在吉祥身后的那一个,亦是陌生面孔。 汪仁眯了眯眼睛,佯作不经意地将视线落在了吉祥身上。 吉祥便上前半步,先指了站在身后的年轻人方要开口,却见汪仁忽然张了张嘴,道:“可是锦衣卫的人?” 此一出,下头几人都不由得微微一怔。 “握惯了绣春刀的人,即便空了手,却还是易露痕迹。”他漫不经心地解释着。 被看穿了身份的年轻人,便也不多加辩驳,只垂眸同他见礼:“秦南见过印公。” 名唤秦南的年轻人,出自燕淮手下的铁血盟,两年前被他提拔着塞入了锦衣卫所,分管铁血盟的情报网。今日他来,一则当然是为了送催妆礼,二来却也有更为重要的任务。 汪仁并不知内里详情,可猜出他是锦衣卫的人后,神态便有些怪异起来,上下打量着秦南,却并不语。 吉祥便又看向原本站在自己身侧,穿了身真青油绿色怀素纱衣的青年为汪仁介绍起来,“这位是主子的师兄,昨日方至京都。” “见过印公。”话音一落,面貌俊美的青年便从善如流地问候了一声。 汪仁闻,眼神微变,几不可闻地呢喃了句“师兄”,而后温和地笑了起来,对站在那的青年颔首示意,打着哈哈:“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坏了吧,快请里头坐。” 顶着大日头说了几句话,众人也都热了,听了这话便朝着花厅里头鱼贯而入。 生得丰神俊朗的纪鋆,面有倦色。 吉祥的话不曾作假,他的确昨日才至京都,也才终于在时隔数年后再次见到了十一。 他也方才知道,十一马上就要成亲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他怀揣着的那些大计、野心,便都不便赶在这当口拿出来说了。 多年未见,一切都还得慢慢地来。 今日催妆,他既来了,自也要凑个热闹。 他们师兄弟二人还未来得及细说这几年的事,他也只知道十一要娶妻了,进了北城,又进了女方家所在的胡同,他便当十一要娶的姑娘,只不过出身于普通人家,谁知才进门没多久,他竟然便见到了汪仁。 内廷里的掌印大太监不止汪仁一个,可汪仁素来是个与众不同的。 然而汪仁是个宦官,这娶的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女儿。可什么样的人家,能叫汪仁来接待送催妆礼的人? 纪鋆跟着人群,一步步往里走,心里却渐渐有疑云浮现。 还有此次同行之人中的那个秦南,竟然是锦衣卫的人…… 十一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思忖间,一行人已进了花厅,渐次落座,有婢女上前来奉茶。 他们送来的催妆礼,则已被悉数抬了下去,唯有凤冠霞帔先被另行取了出来。 至黄昏时分,谢姝宁的嫁妆也出了大门。 送妆的队伍先行,卓妈妈领着自家几个得用的仆妇随后而行,赶往东城“铺房”。 新人的新房里,除了床外,剩余木器皆由女家备办,一向是规矩,这一点上宋氏很看重。 帐幔铺盖必要成双,宋氏便做主定下了八铺八盖。至于铜锡瓷器,古玩字画,妆奁衣裳,更是悉数不尽。其中箱笼衣料、首饰珠宝,数不胜数,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若非宋氏心知此事需多些谨慎,这送妆的队伍定叫她给安排成“十里红妆”。 因而古玩箱笼、金银器皿之类显眼的东西,她只备了些寻常分量,真正多的,是那些个田地房屋铺子。 她领着玉紫打了两日算盘,将自己名下的产业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儿子,一份便趁着今次给了女儿。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对宋氏而,这桩婚事里还有太多遗憾,叫她忍不住觉得亏待了自己唯一的闺女。 单说“铺房”这一条,便该请了福寿双全、家境富裕的“好命婆”来作那铺房人才是,但这回,便只能由卓妈妈亲自领了这活。虽说没那么多忌讳,可到底也没图吉利。 因了谢家的事,再加上燕淮的事,这明明是大喜事,却也不能广而告之。 连能给谢姝宁添箱的人,也没有。 宋氏便可着劲想要多在谢姝宁的嫁妆上,多加弥补。 一抬抬嫁妆施施然上了路,鞭炮声响了大半日。 北城已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青灯巷有人嫁女的事,像鸟儿口中衔着的草籽,随着翅膀的扑棱声,遍布了北城。 就连石井胡同里的人家,也有不少听到了这个消息的。 起先只是几个碎嘴的丫鬟婆子从外头看了热闹回来,聚在一块嘀嘀咕咕说着闲话,不曾想恰巧叫过路的大太太王氏给听了个正着。大太太便差了人问,是哪家嫁女? 几个丫鬟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是一头雾水,齐齐摇了摇头。 大太太见她们说的热闹,还当能拣了来听个趣,谁知却是一问三不知,不由得面露不悦。 其中一个矮胖的婆子见状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忙道:“是青灯巷里的人家,奴婢听说那嫁妆,怕是足足有一百二十抬之多呢!” 大太太闻微微一瞪眼,斥道:“胡说八道,一百二十抬,你当青灯巷里住的都是哪些人家?” “太太若不信,且使人出去打听打听,大家伙都明眼瞧见了的。”婆子讪讪然道。 大太太听了这话,面上不提,可心却痒痒,转个身就派了人出去探听。 结果回来的人说,多少抬怕是数不清,但却似在里头瞧见了卓妈妈…… 大太太吃着茶,狐疑道:“哪个卓妈妈?” “就是原先在三房八小姐潇湘馆里伺候的那一位。” “哐当——” 大太太手里的茶杯盖摔了下去,她吃惊地问:“没瞧错?” 丫鬟摇摇头:“瞧得真真的,应当不会错。” 大太太惊呼:“那这嫁的,难不成是阿蛮那丫头?!” 章节目录 第405章艳羡 > 边上站着的丫鬟闻,亦不由得面色微变,但到底不曾亲眼目睹,因而听见大太太王氏的话后,仍只站在一旁,只轻声问:“原先不是听说,八小姐跟着先前的六太太回延陵去了吗?” “那也只是听说而已,哪里做得了准。”大太太摇头,眉头紧蹙。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孔变了色,她猛地将手中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顿,旋即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可走出几步,她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又顿住,慢了下来。 大太太站在庑廊下,抬头望一望外头的天,蓝的白的,干净得纤尘不染,可她却似乎从那纯净的蓝与白之后,瞧出来了大片隐藏着的脏污,灰蒙蒙的见不得人,就好比老六家的那点子破事,没一点能摊开叫人仔细去看的。 她将手中的帕子揉来搓去,将掌心都揉得微微发红。 想起谢家六爷谢元茂来,她这心里头就忍不住有些犯嘀咕。老太太没拿她当回事,这事半遮半掩,最终也没尽数告知他们,谢元茂跟宋氏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氏又如何能将谢翊兄妹俩都给带走,老六他又为何成了眼下这幅模样。 谜团一个个,堆积如山,叫人翻也翻不过去,想要揭开了外头的那层纱巾往里头探明真相,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她知道,这事肯定是说不得,若不然老太太焉能瞒得这般严实,丁点口风不露? 二房那庶出的谢四爷当年没走运,娶了跟淑太妃出身一家的容氏,容家遭殃时,躲也躲不及,硬生生给牵扯了进去,而今仕途难行,夫妻不睦,左不过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混日子罢了。 同长房也几乎彻底断了走动,平素里大门一闭,哪个又认得哪个? 大太太想着,往廊下矮矮的栏杆上一坐,扯着手中的帕子暗暗地想,眼下这谢家,三房已废,二房形同陌路,比来算去,临到最后还是长房撑着场面。 然而长房而今也有些撑不起来这门庭了。 谢二爷进棺材的时候,大太太记得自己心底里还偷偷乐过,她不喜二夫人梁氏,这眼瞧着二爷一家颓了,可不是高兴多过担忧。 至少,没了谢二爷,那也还有谢三爷撑着脸面。 谁知去岁上,阖府大乱,谢三爷叫贼人伤了腿,又不得神医望诊,落下了顽疾。 这般一来,他只得告病归家,暂别了朝堂。 大太太没好气地暗自嘟哝着,“偏生家中还有个蠢妇!” 三夫人蒋氏,最是叫人瞧不上眼,要不是仗着是大老太太的娘家人,就凭她,能成什么事,莫说有了老太太这也没能成事。 府里这处境,本就乱糟糟的百废待兴,这蒋氏还巴巴地去求了老太太,将六姑娘谢芷若从庵堂里接了回来养病。这还不算,她顺带着把老六家那魔怔了的庶女姝敏也一道给接上了马车,带回了府来。 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她不由得面露鄙夷,嗤笑一声,起身回了房,随后打发了心腹丫鬟下去,让其将青灯巷有人嫁女的事,在府里大肆散布,定要传到老太太跟三夫人蒋氏耳朵里。 若这出阁的真是谢姝宁,可不能只叫她一个人心闷气短不痛快。 宋氏走时,可连一个铜板也没落下! 那叫人眼花缭乱的嫁妆,吃穿用度,她可还都记在心里久久难以忘怀。若不是老太太几个胡闹,眼下这些个东西,还不都得是谢家的? 她觉得气闷,和衣在榻上卧倒,让人给自己打着扇子,渐渐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晦暗了下来,消息也已巴巴地传进了蒋氏耳朵里。 蒋氏一得了消息便打发了人去青灯巷查探,不多时,被派出去的人就赶了回来,摇头道:“夫人,近不得那宅子,但奴才悄悄问了问住在边上的人家,那户人家搬进宅子的日子,倒同八小姐他们离府时,差不离。” 这便十有八九不会错了! 蒋氏皱着眉头冷笑,捏碎了指尖的新鲜果子。 人人都道宋氏去岁上便离京了,不曾想却一直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呆着。 她呆在那做什么? 看着日渐没落的谢家,她可是笑得合不拢嘴? 蒋氏阴暗地胡乱揣测着,僵着一张脸,问来人:“可知嫁的是何许人家?” “听说是东城的外地富商。” “外地富商?”蒋氏闻,目瞪口呆。 “旁的不知,但送妆铺房的人,的确都是往东城去的。” 蒋氏吃惊极了,嗫嚅着,“这便假不了了,但凡有个官身的,哪个愿意往东城去住。” 东城多的,就是各地聚集而来的富贾,一股子铜臭味。 出手再阔绰,那也只是商户。 她蓦地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冲着底下回话的奴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知道是嫁去东城的,她心情大好,转身往后罩房里去。 谢三爷厌恶女儿,可人已被接了回来,总得有个安身之处,便将六姑娘谢芷若送去了后头住。平素里,也只有蒋氏每日会去见她一面。再不好,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她让人提着灯,须臾便走至了谢芷若门前。 谢芷若的病开春时便已大好,眼下照旧生龙活虎。 她也从碎嘴的婢女口中听说了青灯巷的事,一颗心正像是被猫爪挠着似的,难耐得紧,这会见母亲来了,赶忙急匆匆迎了上去,张嘴便问:“青灯巷里的那户人家,可是阿蛮那小蹄子?” 蒋氏瞪她一眼,将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这才同她道:“八成就是了。” 话音未落,谢芷若已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抹着眼角说:“她都嫁了……听说嫁妆有足足一百二十抬呢!” 语气里满是嫉恨跟不满。 “瞎哭什么!”蒋氏斥了一句,“若不是你自个儿不知事,如今哪等的着她比你先出阁!” 白白叫肃方帝给破了身,又毁了同长平侯府的婚事,她这辈子,几乎可算是完了。 叫母亲这般说了一句,谢芷若更是泪流满面,哭着扑进她怀里。 蒋氏见状又于心不忍起来,轻拍着她的背道:“好了好了,她是嫁去东城,有什么好值得攀比的。” “东城?”谢芷若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蒋氏嗤笑:“听闻嫁的是个外地来的富商。” 谢芷若闻,顿时破涕为笑,急声验证:“当真?” “假不了。”蒋氏颔首。 谢芷若便抹去了泪,高兴起来,用嫌弃的语气道:“依她那模样出身,充其量也就只有嫁入商户的份。” 蒋氏应和着:“宋氏自以为了不起,可离了谢家,他们算什么东西。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老六的事,知道她同咱们府里有罅隙,哪个愿意娶她的女儿。” 谢家再不如从前,那也还是谢家,断不会有人捧着宋氏而得罪谢家。 母女俩皆如是想着,心头阴霾一扫而光,等到三日后,到了谢姝宁出阁的日子,蒋氏更是一早便打发了人出去,想着寻些笑话回来看也好。 然而不曾想,她听到的不是笑话,而是晴天霹雳。 这日天才蒙蒙亮,谢姝宁便被卓妈妈几个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忙着洗漱更衣、梳妆打扮。 等到宋氏过来看她时,她已换上了正红色的嫁衣,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 青翡正拣了红彤彤的如意果,用丝绢擦拭过后小心翼翼塞进她手中。 谢姝宁握着果子,心不在焉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来。 前世她出阁的时候,从北城往南城去的花轿晃晃悠悠走了很久,她又饿又渴,紧张不已,低头看看手中捧着的讨采头用的如意果,恨不能咬上一口,可那时的她焉敢下口。 进了林家的门后,也没人管她是饿还是累。 桂妈妈忙着跟林家的人打交道,这事不容易,因而桂妈妈拉了月白去,倒把绿浓给留下了。 她就坐在那,僵直着身子,听着外头的热闹,一颗心似浸在冰水中,往下一点点坠去。 时过境迁,她此刻想起来,仍觉那滋味十分不好受。 她捧着果子抬起头,想着这一回花轿上若饿了,她铁定就地把这果子给解决了才是。 正想着,视线撞上了母亲的。 她看着徐徐走近的母亲,愈发觉得前世便如梦一场。 睁开眼,梦便醒了。 她望着母亲,笑靥如花。 宋氏则忍不住热泪盈眶,笑着赞道:“你舅母选的好,这身颜色委实衬你。” 卓妈妈几个闻,便也纷纷赞叹起来。 众人说着话,外头已有了动静,唢呐齐声响,鞭炮声震天。 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已进了胡同。 打头的新郎倌,年纪不大,身材颀长,肩宽腰窄,端得一副好样子。 然而一转过头来,哎哟我的娘,那一脸麻子,跟在芝麻堆里滚过一圈似的,叫人不忍心细看,鼻子眼睛嘴巴生得何样,同这张脸一比,就都不重要了。 蒋氏派出来打听的人,看傻了眼,心里头却高兴,这要是跟夫人说了,没准还能得一大封赏。 他正兴冲冲地要往回赶,谁知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今日这出嫁的,乃是东厂督主汪仁的义女! 章节目录 第406章出阁 > 休说这平素就不起眼的青灯巷,便是放眼北城,寻常也没人能请得动他。 可这回,众人却听闻,汪印公特地领着人从南城来,亲自出面给新娘子添了嫁妆不提,等到新娘子出门时,必还得亲送。知悉这消息的人皆忍不住暗自咂舌,议论纷纷,对即将出门的新娘子百般好奇。 身为蒋氏身边最得用的下人,却自然知道今日出阁的人是怎的一副模样。 三房的八小姐,他们也都是曾经见着过面的。 可谁也没想到,她竟成了汪仁的义女。 被蒋氏一早便打发出来打探情况的小厮,紧紧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怀疑起来这里头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叫自家夫人弄错了人。 唢呐声鞭炮声不绝于耳,人群熙攘喧闹。 他深吸了一口气,暂且继续静候着,只等新娘子出了门上了花轿,再回石井胡同禀报去。若不然,这会回去,没准还得被责骂一番。而且汪仁一事,此刻也还只是听说而已,未得眼见,便不能作数。 正想着,耳边听得有人惊呼:“好生阔绰!” 谢家的小厮探出大半个身子,踮着脚循声望去,只见漫天的银锞子,落雪一般,夹杂着红纸散落在众人脚下。湛蓝的天,隐隐泛着橘色,叫这白纷纷的“细雪”给映衬得恍若仙境。 胡同里凑着热闹的人,多是各家的仆妇小童,平日里何尝见过这般场面,登时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欢声高喊起来,拥上前去抢起了银子,哪个还顾得上去瞧新郎倌好不好看。 与此同时,迎亲的队伍同弯腰捡着赏银的人群擦肩而过,倏忽间便已到了新人门前。 青灯巷尾的宅子,占地不多,宅子也就修建得并不太大,但瞧着像是修葺过的,窗门砖墙,都透着极干净的新意。 正门檐下悬挂着大红的灯笼,午后的风一吹,便晃悠起来,喜气随之弥漫,遍上众人心头。 几个男傧相渐次上前,拥堵在了紧闭的宅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嘭嘭”将门敲响。 门后早有人候着,就等着他们“羊入虎口”,见声起门晃,一把去了门栓,却不将门大开,只小小开了道缝,倚在门后透过那细溜儿一道门缝道:“新姑爷的封红不知备了多少个呀?” 外头的人伏低做小,笑着掏出大把封红朝门缝塞进去,赔着笑脸。 少顷,便有小丫鬟匆匆往谢姝宁院子里去,满面含笑地嚷着报信:“花轿进门了!” 屋子里的众人闻,便都急了起来,仔细查验着可还有什么未准备妥当的。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谢姝宁瞧着,却是最淡然的那一个。 宋氏眼角含着泪,笑着亲自为她将凤冠上的丝穗轻轻放下。 正红的穗子半遮了她的面孔,莫名带出两分怅然来。 宋氏拍一拍她的肩头,低声道:“娘的女儿,长大了。”说着,她的话音不由得一哽,眼泪扑簌簌而下,竟是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嫁女嫁女,原是这般滋味。 “娘,阿蛮嫁了人也还是您的闺女啊。”谢姝宁也禁不住被她带出两分泪意来,因怕花了面上妆容过会还得重新梳洗打扮,咬着牙生生忍住了,只轻轻靠在了母亲身上,柔声劝慰,“您若想女儿了,使人给我递个话便是。” 宋氏闻收了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嗔道:“尽会胡说,既嫁了人,哪里还有日日往娘家跑的道理。” 但她心底里仍酸酸的,叫人不好受。 母女俩拉着手,宋氏絮絮叮咛了几句。 不多时,外头动静愈大,小七从人群里挤出来,提醒众人时辰差不多了。 于是,宋氏先行一步往前头去,紧接着卓妈妈几个便也收拾了一番,扶着谢姝宁出了门去往正堂。 沿途长廊,入目之处皆张灯结彩。 正堂亦早早被仔细布置过,这会迎亲的送亲的人,都挤在了里头,但中间过道却被彻底留了出来。 谢姝宁的视线透过丝穗间隙望了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燕淮。 然而定睛一看,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搁在青翡手臂上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用了力,一张明**人的脸藏在垂落的丝穗后,眉眼俱弯。 原先他们商议着迎亲这日,他该如何将真面目掩了过去。 吉祥跟鹿孔嘀咕着,易个容吧。 可再一问,哪个会?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会。 谢姝宁便道,那就索性点了满脸麻子得了,保管能瞒过去。 众人一想,倒也有些道理,便先拖了如意来试验,的确是人见人懵,看得久了还觉头晕眼花,因而连看也不敢多看他两眼。 今日这“麻子”生到了燕淮面上,却尤为惹人发笑。 谢姝宁咬了咬唇,强行忍住了,一步步往里走。 汪仁正好抬头看了过来,见她身子微颤,又看不清楚眉眼,不由得便以为她是哭了。他转个头,就能看到宋氏微红的眼皮,显而易见方才是掉过泪的,这会又见谢姝宁这般,他便想着是母女俩抱头痛哭过一场了。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那,背脊挺得笔直,沉着脸,模样极唬人。 小五小七几个挤在人群里,见状不禁窃窃私语。 “印公是不是不待见这门亲事?” “瞧着倒不像啊!”小五把头摇成拨浪鼓,“前儿个你没瞧见?印公得了太太的邀请,背过身便笑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七点点头,“这话倒不假。” 谢姝宁成亲,父亲谢元茂却是不能到场,何况也不会有人愿意他出现。 云詹先生为师,便如父,但他重病在身,也吃不消这样的场合。 原本众人便都以为等到谢姝宁临行之前辞别父母时,能坐在正堂上,受她跪拜的人,只有为母的宋氏一人罢了。 谁知,宋氏出面邀了汪仁。 汪仁救过她的命,是为恩人,于宋氏看来,他待谢姝宁一向也好,今日与她一道坐在正堂上受谢姝宁三叩首,并不为过。 然而这事出乎了汪仁的意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没有半分准备,乍然闻,惊慌失措,只知重重点头。 她能请他上座,便证明她全然不在意他的身份。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好,东厂督主也罢,人人怕他也罢,可真论起来,朝野之中有几个没在暗地里鄙夷过他? 去了势的宦官,天生便似乎矮了人一等。 他不信邪,旁人鄙夷他,他便要叫那些人连鄙夷他的资格也无! 但每一回站在宋氏跟前,他却便自己觉得自己矮了下去,禁不住自行惭秽。 可眼下,宋氏却请他和她并排而坐,一道送谢姝宁出门! 汪仁先是怔愣,等到回过神来,那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喜,喜得他找不着北。 今晨临出门前,他特地仔仔细细沐浴了七八遍,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好容易才穿戴妥当。 小六几个却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似在嫌他最后挑定的这身衣裳太过老气古板,不像他平素惯常穿的。 他一早发觉,但心情大好,便懒得罚他们,只当没瞧见。 何况,他们懂什么? 当爹的就该是这么穿的! 于是,此时此刻,年不过三十余的汪印公穿着身样式守旧呆板的衣裳,端坐在正堂上。 他内心拘谨,面上却不敢叫人看出破绽来,因而非但不显,反倒还从眉眼间带出几分冷锐来。 身着嫁衣的谢姝宁越走越近,他却悄悄侧目去看一旁的宋氏。 侧颜温柔娴静,他看着,脑海里“铮”地一声,似崩断了根弦。 喜乐喧闹,在他耳畔萦绕不散,恍恍惚惚间,他仿佛瞧见了身着嫁衣的宋氏…… 怔仲间,谢姝宁已至他二人跟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她磕得实在,声音脆而亮。 一直仔细看着的燕淮心头一跳,担忧地望了过去,也不知磕红了不曾。 宋氏这当娘的也心疼,急忙伸手去扶她起来,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先将她面前的丝穗撩开一角仔细看过了才嗔道:“石头做的丫头,不知疼了吗这是!” 轻声嗔着,宋氏的眼眶却再次泛起红来,将女儿揽进怀中,落下泪来。 明知离得不远,可这不舍之情,却仍强烈得无法自控。 她再次落下泪来。 汪仁瞧见,蓦地彻底回过神来,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 良久,他才惴惴不安地看着母女俩,小声道:“吉时要误了……” 宋氏闻声忙松开了谢姝宁,帮她抹去眼角些微泪痕,收拾了一番。 谢翊也忙从人群里钻出来,等谢姝宁蒙了盖头后,轻手轻脚地将她背起,在漫天噼里啪啦作响的鞭炮声中,送她上了花轿。 充当轿夫的铁血盟诸人,轻松地抬了轿子,稳稳当当地往东城去。 谢姝宁身在轿中,不知时辰几何。 到了东城大宅,边上已无陌生人,她捧着如意果,被人搀着下了轿子。 蒙着盖头目不能视,脚下一个踉跄,她身子一晃,下一刻便被燕淮亲手给扶住了。 站在边上的纪鋆正好看见这一幕,不由得眼神微变。 十一他,似乎很看重这位新妇啊…… 章节目录 第407章花烛单调的宝儿_灵宠缘+9 > 时间临近傍晚,日光渐渐变得昏黄而温暖,懒洋洋地洒在众人身上,带来些怠惰的自在。 纪鋆抬起眼来,仿若不经意般往宅子正门口上方悬挂着的门匾望去,季府二字,明明白白地映入他的眼帘。自打他到了京城见到十一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注意到了这块门匾。 他记性平平,但多少还记得,当年他们兄弟二人在外走动,隐瞒身份时对外人宣称的便是季姓。 而今,这块门匾上写着的也是硕大一个“季”字。 那时,因他本姓纪,故而在思量假名时便不由自主地说了个季字。彼时尚且青稚的十一对这并不在意,不论用哪个姓都行,于是便听从他的意思定下了“季”姓,兄弟二人,一为季七郎,一为季十一郎。 纪鋆记得清楚,季是假姓,七郎跟十一郎不过是他们在天机营中的排行变化而来。 这原本就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假名字才是。可他见到了而今身量已拔得比他还略高寸余的十一,却发现,他仍是季十一郎,连宅子正门上方的门匾也是写的季府。 心念一动,狐疑渐起。 他细细思量着,单看门匾上的“季”字,要么是他当年信口胡诌一不留神竟给说中了,这原就是十一的真姓;要么就是十一依旧用着虚假的名字,浑身上下满是秘密。 来回反复想过一通,纪鋆觉得,定是后者跑不脱了。 若只是季姓也就罢了,偏生还叫着十一郎,可不是假的? 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秘密,一直多得很,真要摊开来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尽,所以重逢后他并没有立即便同燕淮说起正事,但他知道,他们仍旧是当年在广阔无垠的沙海上,互相扶持的好兄弟。 十一同他几乎可算是一道长大,既敢带着他往家中领,便肯定早就清楚他会疑心上季十一郎这个名字。 由此可见,十一身上的秘密对十一而,并不怕他知道。 至多,只是眼下时候未到,毕竟他正要迎娶美娇娘。 终身大事,自然重要。 纪鋆看着身着嫁衣的一双新人,突然忆起了家中小儿,想着那粉团似的孩子还只会哼哼唧唧,连声爹也喊不来,不由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想起孩子,男人坚硬的心也不由得软成了一滩水。 他打量着出了轿子的新娘子,暗忖:若将来十一得了个闺女,两家没准还能结门亲。 有时候,用来制衡的条件越多,同盟之间的关系也就会越稳固。 他和十一之间互相有救命之恩,他们的兄弟之情,堪比一母同胞的嫡亲手足,按理来说,他不该对十一这般不放心。 可是俩人终究已有数年未见,他变了,他相信十一也一定变了。 少年时的情谊,放到如今还有几分呢? 纪鋆不敢肯定,也不敢掉以轻心。 是以若有其余条件来互相制衡,来稳定结盟,何乐而不为? 纪鋆思忖着,新人已入了门。 拜过天地,谢姝宁便被扶着进了新房。 燕淮亦已净面,换回了他原先的模样。 随后压襟、撒帐…… 挑了盖头后,有人递了合卺酒上来,她跟燕淮一人手持一盏,先吃半盏,再交手互吃剩下那半盏。 虽说他们这亲成得省了许多规矩,但这新房里该走的流程倒是一样也没少。 酒席也是要吃的,但吃酒的人,都是燕淮手底下的人还有谢姝宁那厢来送亲的人,至于亲戚朋友,倒是几乎不曾有。 等到吃了子孙饽饽,燕淮先行离去,谢姝宁盘腿坐在炕上,去了凤冠,揉着脖子垂眸暗想,前一世她出嫁,面上端得风光,光给她添箱的人那就数不清了,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的因为她添的箱?那都是添给谢家做脸的。至于长平侯府,场面必然做足,瞧着热热闹闹的,亲戚朋友往来不迭,令人目不暇接。 可她从来也没觉得欢喜过,不似今日,即便什么都没有,她也高兴。 出门前,她娘好好地坐在正堂里受了她三个响头,长大成人的哥哥一路背着她上得花轿,月白则牵着雀跃的豆豆站在鹿孔身边观礼,舅舅舅母远在敦煌一时不能来但却有表哥舒砚在。 重要的人都在,要嫁的人也是自个儿心之所向,还有什么能值得叫她不高兴的? 早已没有了。 暮色渐渐降了下来,新房里点了灯,静悄悄的,只有灯花偶尔噼啪炸开发出一阵轻响。 外头也并不十分喧闹,她轻轻舒了口气,只觉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须臾,小腹微隆的图兰大步流星地闪身进来,身后跟着青翡,手里端着碟点心。 谢姝宁瞧见就笑,说:“就知你是个闲不住的,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四处走动,总也不听。” 图兰嘿嘿地笑了两声,倒将脚步放慢了些,又将手里端着的瓷碟塞给青翡。青翡便捧着送到了谢姝宁跟前,道:“您这一整天也没用几口东西,暂且先吃些点心垫一垫吧。” 谢姝宁倒也真有些饿了,想着左右也没个长辈在,这心神都松懈开了去,遂拣了块糕小口吃了。 一宅子都是见惯的熟人,青翡几个瞧着也都自在。 过得片刻,青翡沏了一盏茶送过来,随即仔细询问:“小姐,今儿夜里,留谁值夜?” 照平时,该是青翡值夜,但谢姝宁还带了几个丫鬟过来,而且到了新地方,少不得要再盘算一番。 谢姝宁低头呷了一口茶水,旋即笑了起来,摇头道:“不用人值夜。”毕,她慢条斯理地补充了一句,“往后也不用,你们只管歇你们的便是。” 青翡一愣。 图兰却弯着眉眼笑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满是揶揄。 谢姝宁忍不住瞪她一眼,这嫁了人有了身子,可还真是不一样了她。 她搁下茶盏,摇摇头说:“府里原也就没让人值夜的习惯。” 燕淮身边当真是连个丫鬟也无…… 她都不知是该高兴好还是该觉得诧异才好。 “这倒是真的,主子身边平素也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着。”图兰说起燕淮来,“那话怎么说的?方圆百里生人勿近!” “你就胡诌吧!”谢姝宁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圆百里……” 图兰眨眨眼,抚着肚子郑重地问:“不然该是多少里?” “……”谢姝宁无力扶额。 渐渐的,天色愈发得暗了。 正值炎夏,到了晚间也不见凉意。谢姝宁慢慢地有些犯了困,打发了图兰跟青翡出去,和衣躺下,取了绣海棠花样的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风,等着燕淮回来,谁知睡意渐渐上涌,竟是有些挡不住,半阖着眼,欲要睡去。 半寐半醒间,她听见有脚步声走近,却一时睁不开眼。 纨扇脱了手,“啪嗒”一声轻响掉落于地。 她在朦胧间探手去抓,却忽地握到了一只手,心头一跳,一下睁开了眼。 燕淮正俯身拾扇,见她醒来,笑道:“怎地也不换了衣裳再睡?” 谢姝宁有些窘然,撑着身下床榻坐起了起来,抬手揉了下犹自惺忪的眼角,正红色的喜服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玉似的手臂,她喃喃道:“原想等着你,谁知竟睡了过去。” 燕淮给她轻轻打着扇,“被七师兄拖着吃了两杯酒,一时没脱开身。” “怕是不止吃了两杯。”谢姝宁笑道。 他也笑:“约莫有小半壶。” 说着话,谢姝宁渐渐睡意消散,遂起身唤了人进来梳洗。 燕淮果真不惯旁人近身伺候,等到谢姝宁收拾妥当,便自进了耳房。 待他出来时,谢姝宁正执了小银烛剪,剪着烛芯。 描金的大红喜烛,是要燃整夜的,因而光亮较之寻常蜡烛更甚。 谢姝宁站在案前,长发松松挽着,姿态闲适慵懒。 听见动静,她转身来看他,嘴角微噙着笑意。 温暖而明晰的烛光,映在她脸上,愈发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他不由舍不得移开视线,眼瞧着谢姝宁又走近了拔步床,伸长了手去够床柱上的铜钩,想要将帐子先放下来。 燕淮只觉心中一热,先前吃的那几杯酒,似乎也才后知后觉地上了头,叫他心神恍惚。 他呆站在原地,半响不曾动作。 “怎么了?”谢姝宁放下了半边帐子,见他站在那盯着自己看,不由疑道。 燕淮闻声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声“无事”,大步朝她走近。 帐子后,绣着百子千孙图的薄被已然铺开。绣工精湛,活灵活现,像是真的一样。 俩人看着,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俱觉面上发热,强自镇定着一前一后上了床。 掀了被子一角,谢姝宁先钻了进去,动作间牵扯衣裳,露出了心口疤痕。 燕淮瞧见,不由眸光一黯。 这道疤,几经结痂又脱落,用尽了上好的药膏,却终究不见消去,至今仍顽固地留在上头。 粉褐色的疤,细细一道,却刺目异常。 他忍不住轻轻拂上它,长长叹了口气:“该有多疼……” 这道剑痕,至始至终都是他心里头的一根刺。 谢姝宁见他神色黯然,不由暗叹一声,有心安慰,索性凑近了与他咬耳朵:“你已拿你自个儿来还债了,疼也值了。” 燕淮听着,心头一震。 章节目录 第408章新婚 > 于是,一夜无眠。 桌案上儿臂粗的红烛燃了彻夜,及至天色微明时,银制的烛台上已早早蓄了一汪烛泪,盈不能盛,满溢而出,落在红木案上,凝成了一块。 谢姝宁迷迷糊糊地听见外头似有蝉鸣,想着莫不是天已经亮了,但身上酸软无力,眼皮沉甸甸的,却是连半根手指头也不愿动。 屋外日头渐渐高升,有白光透过窗棂缝隙钻了进来。 夏日的天亮得早,这会还只是卯时过半,日头却已经有些明晃晃的。 谢姝宁倦极,然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黏腻得叫人难受,乌黑的发丝更是粘在了脖子上背上,有些发痒。她闭着眼睛,手指微颤,吃力地伸手去撩,然而还未碰到,便先有一只手帮她将发丝给拨开了。 她无力地垂下手,依旧阖着眼,呢喃问:“青翡?” 话音落,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道白光,她骤然清醒过来,艰难睁开睡眼,侧过身望了过去。 “默石……”映入眼帘的人,不是燕淮又是谁,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复又将眼闭上,懒懒道,“我倒睡糊涂了……” 方才睡意朦胧间,她还当自己身在北城旧宅之中,睡在自己平素睡惯了的床榻上,一时竟忘了,昨儿个她已上了花轿,出了门了。 犹带着睡意的声音,娇娇软软,她背身躺着,埋首于枕中:“什么时辰了?” 燕淮正要答话,却听到谢姝宁喃喃说了声,“热……” 眼下这天气正是热的时候,她身上出了薄汗,他也是一身的汗。 谢姝宁困得睁不开眼,突然感觉到躺在自己身边的人窸窸窣窣地起身下了床,轻声叮咛着“再睡一会”,脚步声逐渐远去。 没一会,脚步声又由远至近,停在了床畔。 她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喃喃问:“你怎地起来了?” 燕淮听她声音软糯,不由得轻笑,说:“出了一身的汗,睡着哪里能舒服,洗个澡再睡。” 左右家中没有长辈,便不必他们去给长辈们敬茶请安,这般一来,饶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拿他们说事,倒不如洗过澡换了衣裳再睡。 浴桶里的水只是温热,不烫不凉正合适。 谢姝宁进了里头,被热水一浸,却是愈发的昏昏欲睡起来。她在恍恍惚惚间想着,哪能叫他伺候自己沐浴……可似乎倦极了,不知不觉间,她便真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睁开眼,身上已着了小衣躺在床上睡了好一会。 她迷迷糊糊的,耳边忽听得燕淮轻声问:“醒了?” 谢姝宁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顶着一头乱发红着脸点了点头。 燕淮便伸手来拖她,疑道:“怎么脸红成了这样?” 谢姝宁闻瞪他一眼,他倒还有脸问。 眸光一闪,燕淮见状不由得明白了过来,笑着掀了被子起身,问:“要不要派个人回北城去?” “不用麻烦,立马就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了。”谢姝宁知他好意,怕母亲念着自己,但规矩乱归乱,也不至于出嫁的第二日便要打发人去娘家传话的。 她也紧跟着起了身,胳膊腿儿都又酸又痛,忍不住小声嘟哝了句,“这身子都不像自个儿的了。” 燕淮耳朵尖,听见了这话,赶忙弯腰提了鞋子来给她。 谢姝宁唬了一跳,急巴巴摇头:“不成不成,我自己来。” 不叫青翡几个进来,也不用他亲自给她穿鞋呀! 可燕淮哪里听她的,轻轻扣住她的脚踝,转眼便将两只鞋都给她穿上了。 谢姝宁扶着他的肩,看向他昳丽的面孔,心头酥软,忍不住轻叹一声:“哪有你这么惯人的……” “你是我媳妇,不惯你惯谁!”他松开了她的脚,站直了身子,伸手来扶她,端的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谢姝宁闻,心头很是一震。 她扶着他的手臂亦站直了身子,沉思间想起一事来,失笑道:“你这话,倒叫我想起舅舅来。” 燕淮听她说过不少关于宋家娘舅宋延昭的事,知她素来对舅舅十分推崇敬仰,此刻见她拿自己同舅舅相较,不由笑了起来,道:“那我便当你是夸我了。” “可不就是夸你!”谢姝宁松了手,吸着气迈开了两步,觉得身上舒坦了些,笑着说道。 他便笑着来牵她的手,领着她往屏风后去,一面道:“厨下熬了汤,我让人送进来。” 谢姝宁一怔,随即笑着应好。 事事都已吩咐妥当,看来他还真是要惯着她。 好在府里亲近的人,也都几乎是一路跟着他们走来的,见了此番景象,也无人觉得意外。 俩人起的晚,收拾妥当后没说几句话,外头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闷雷阵阵,似要落雨。 青翡几个正关着门窗,天上便已“噼里啪啦”落下了豆大的雨珠。 风声大作,雨水打在檐下那几株花上,直要将花瓣都打碎了。抄手游廊水洗过一般,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大,雷声不绝于耳。 谢姝宁跟燕淮一人捧着一卷图纸,倚在临窗的大炕上看着。 雨打芭蕉的脆响就在耳边,谢姝宁盯着手里的图纸看着看着,忽然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她悄悄打量一眼低头看图纸的燕淮,松垮垮套着身袍子,连襟口都肆意敞着些,衬着他那张脸,竟透出几分闲散慵懒不食烟火的味道来…… 前一世,这人分明冷漠阴鸷得叫人不敢接近。 她恍恍惚惚回忆着,渐渐将记忆中的那个身影跟眼前的人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前世未至而立,他已手握重权,权倾朝野。 这一世,等他到那个年纪,又会是何等模样? 同她并膝而坐的人,闲适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渐渐将她记忆中的那个阴鸷男人盖了过去。 她微微弯了弯嘴角,今时不同往昔,等他到了前世她记忆中的年岁,他们的孩子应当也不小了才是,兴许他会是个讨孩子喜欢的好父亲…… 她笑着,正巧被抬起头来的燕淮看了个正着。 他问:“怎么了?” 屋外雷声轰鸣,雨水哗哗。 谢姝宁笑吟吟道:“在想头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那时的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同他在下着暴雨的夏日午后,并排而坐,笑着说话。 燕淮却不知她说的是前世,还以为她说的是他们小时候在谢家见面的事,想起她撞到自己摔了一跤的模样,不由促狭地笑了起来。 俩人便开了话头,闲扯了几句往事。 少顷,二人说起了正事来。 谢姝宁道:“听说,皇上有意下旨为燕霖封爵?” 她能提前知道的消息,燕淮自然也不会错漏。 他微微一颔首,有些漫不经心地道:“皇上是个急性子,眼下更是如此,恨不得什么事都提前办了才好,算算日子也该是到了。”他说着,面上淡然,“左右是要还他的,早些让他得了爵位,也好过叫他们母子俩牵肠挂肚地盼着。” 猫捉老鼠,也得先逗逗老鼠才得趣。 小万氏母子不该死,可长辈们的事暂且不论,那还有他们欠了娴姐儿的,该讨要的他一样也不会省。 他放下手中图纸,看着谢姝宁笑道:“他那么想要爵位,自然该让他先尝尝滋味。所谓云泥之别,没上过云端,又怎知掉入泥淖后的痛苦。” 话音未落,他忽然朝谢姝宁凑了过来,修长手指拂上她的衣裳,将领子往下拽了拽,蹙眉道:“青了。” 他叹口气,松了手起身就要下去,口中道:“我去找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谢姝宁听着窗外的阵阵雷雨声,急忙伸手去扣住他的手腕,摇摇头说:“哪这么娇贵,过两日自个儿便消了。”毕,她手下用力,将他往回拖,道:“外头那般大的雨,你出去一趟还不得又湿了衣裳,晚些等雨停了再说不迟。” 外头雷鸣电闪,豆大雨珠将檐下的花都打碎了,她可舍不得叫他这么出去。 风大得像是要将房顶掀飞,这种天气往屋外去,不管是打了伞还是穿了蓑衣,都照样得叫雨水打湿了身子。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嗔他:“还不上来!” 燕淮循着她的手望去,只见细白一截皓腕露出衣外,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拗断,端得是柔若无骨。 他便不敢用力挣脱,索性就着她的力道重新上了炕床,在她身旁坐下。 谢姝宁这才松了手笑,又捡了那方图纸塞进他手里,而后同他肩并肩头碰头靠在一块,指了上头的一角细细道:“这几年,一来没有需要用大笔银子的时候,二来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搁在上头,金矿的事虽由云师兄打理着,但真论起来也只能算是照看罢了,鲜少派了人去采矿。” 她当初抢了先机找到金矿,提前占为己有,却并没有万全打算。 彼时肃方帝还有意与此,仍等着淑太妃娘家那头的动作。 但谢姝宁先找着了,使了计牢牢瞒了,叫容家人遍寻不着。 肃方帝那会已恼了淑太妃,又被容家这慢悠悠的动静给折腾得耐心告罄,没过多久便认定这金矿的事是容家胡乱编造出来的,乃是天大的笑话,一时怒上心头,没多久便将淑太妃跟容家先后给收拾了个利索。 章节目录 第409章私产 > 这么一来,谁也不敢在金矿上动什么心思了。 容家好与不好暂且不论,到底算是兢兢业业,肃方帝半点情面不给,动起手来又是那般狠辣果断,这原本不怕的人,也只能是怕了。 什么金矿不金矿的,就是给根点石成金的手指,京里头也断断没有人敢要。 是以,在容家之后,京城里便没有了继续追寻金矿下落的人。 何况打从一开始这金脉的事,便是从容家人嘴里说出来的,谁也没亲眼见识过。容家的消息是打哪儿来的?谁也没听说过。 难保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没准,金矿的事不过就是个贪婪又愚蠢的笑话。 所以没过多久,肃方帝便也放弃了继续寻找金矿的念头。 他开始日渐沉迷于女色,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些,根本不愿意劳心去想旁的事。什么金矿,容家,淑太妃,统统都不是事儿。 但对谢姝宁而,她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这动静一大,万一传到了肃方帝耳朵里,叫他察觉了,金矿将来是谁的恐怕就要两说了。 她对招惹无妄之灾没有半点兴趣,也不愿意同朝廷的人多打交道。 于是数年来,金矿的事,一直无人知悉。 燕淮亦不知情,婚前二人说的话不少,却不曾提及过对方手中的产业。 谢姝宁倒无意瞒他,只是有些事没到时候,总不好全部摊开来明明白白地说。换了几年前,她哪里敢往燕淮身上打什么主意,见了人,躲还来不及呢。 她记忆里的那些人,哪个不怕他? 加上一传十、十传百,就是他原本没那么心狠手辣,传至最后也像是个夜叉罗刹般杀人如麻,喜怒无常了。往好的说,也就是他在众人眼里好歹还不生吃活人…… 谢姝宁想一想,不由得乐了。 这世她初见燕淮的时候,可不就是怕得厉害,恨不得今生今世同他没有半点交集。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她最后竟然嫁给了他。 而今成了亲,他们俩才得了空闲坐在一处仔细谈论这些事。 燕淮素来知道宋家富裕,谢姝宁她娘虽为外嫁女,但因为家中原就只有兄妹二人,她昔年上京时,曾带了大笔财物,庄子铺子田地琳琅满目,数不胜数。但他从来没有料到过,谢姝宁手里竟然会有一座金矿! 他望着谢姝宁白皙手指点着的那一处,微带诧异道:“宋家究竟有多少银子?” 谢姝宁低着头看着图纸,闻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即便日日吃喝玩乐,不事劳作,但养大曾孙子总是不成问题的。” 毕,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燕淮这般问她怕是将金矿的来处弄混了,误以为是宋家的产业,立即补充了句:“不过我眼下给你看的这些,倒都同宋家没有干系。” 手中图纸被她一抖,簌簌作响。 身旁坐着的人却半响没有动静,她不禁疑惑,抬头侧目去看。 燕淮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脸,像是吓了一大跳。 谢姝宁瞧着,皱皱眉,抬手置于他眼前,唤一声“默石”。 他轻轻抓住她的手,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抓起二人跟前的一本账簿来,看了两眼便放到谢姝宁边上。然后又抓起一本,周而复始,不知不觉便在谢姝宁手便叠起了厚厚一沓。 他指着那一沓,徐徐道:“胭脂铺子绸缎铺子米粮钱庄酒楼,能插手的行当,几乎便没有落空的。”说着话,他抓着她的手低头轻轻咬了下她的手指,蹙起了眉头,“竟连赌坊也没放过……再加上各地田庄里的产出……你得给账房先生涨薪饷了。” 谢姝宁听他一样样派着自己的私产,眼神也不变一下,只眨眨眼道:“你漏算了商队。” 每年来往塞外的驼队,运气不差的,走上两趟便能谋一笔暴利,可比什么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挣钱得多。若不是有银子可挣,那样艰险的路途,又有几个人愿意来回跑? 当然,她手下能有商队,也是运气。 “不过这桩生意,倒委实沾了舅舅的光,算不得是我自个儿的。”她微微摇了摇头。 燕淮听着,则倒吸了一口凉气,咬了咬牙道:“还有金矿……” 谢姝宁笑微微颔了颔首。 他忍不住捂脸背过身去,打趣道:“我这哪里是娶了媳妇,分明是娶了座金山回来……” 谢姝宁在旁听得分明,不由笑得打跌,靠在他背上揶揄道:“你媳妇我还真有座金山。” 他一直知道谢姝宁手里很有些私产,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富足如斯,便是支军队,只怕她也轻轻松松就给养了。 他支起半个身子,低头看她,双目熠熠生辉,说:“你手里的产业,原先如何安置的,往后也照旧那般打理着便是。至于我手底下的那些,赶明儿让如意去找冬至,看看该怎么动。” “好。”谢姝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他们二人相识多年,对方的脾性也都摸了个差不离,说话间从来不需拐弯抹角。这样的相处方式,不由得便叫谢姝宁陷了进去,心情愉悦。 燕淮便笑着打趣:“小金山,往后咱家的银子,可就都交给你了。” 谢姝宁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不准胡叫!” 燕淮笑着应好。 结果,到了夜里,他便反悔了。 翌日起身,谢姝宁懒懒蜷在被窝里,忍不住没好气地唤他:“小燕子,递身衣裳来……” 燕淮一听,乐不可支。 外头天气大好,雨后草绿花红,空气清新,蝉鸣鸟叫。 卓妈妈正吩咐着人将廊下昨儿个被风雨吹进来的落叶扫去,见他二人起晚了也不多,只让厨下送了备好的养身滋补的汤上来。 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众人也都见怪不怪,卓妈妈更是乐得瞧见他们小夫妻两口子感情好,高兴还来不及,要是能早早诞下孩子,那就更好了。 她暗笑了会,回头又给厨房送了几张菜单子去。 少顷,燕淮和谢姝宁二人用过了饭,便各自忙开。 燕淮去前头见吉祥几个,谢姝宁便先去找了燕娴。 娴姐儿住得地方偏,草木也茂盛,昨天大雨瓢泼,少不得要打落些枝叶,闹个一地狼藉。她昨儿已派了人去看顾着,但心里还有些挂念着,索性先不理旁的事且亲自去看一看她再说。 谢姝宁领着小七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一面走着一面数着步子,这宅子倒比她先前看时觉得的还要大上些许。 往前没有机会细看,倒是没发觉。 走了好一会,一行人终于到了燕娴门前,哑婆正端了药进屋要伺候燕娴服用。 药味很浓,晨风一吹,便往人鼻子里钻来,光是嗅着便觉得苦,喝恐怕就更是苦涩难当。但燕娴自幼便吃这样的药,一碗又一碗,不知道熬了多少年,小小年纪,什么苦她都吃过了。 谢姝宁忍不住鼻子一酸,喊住了哑婆,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将人都打发了下去,进门亲自去喂燕娴用药,一面陪她细细说话。 想起昨夜雨声嘈杂,谢姝宁见她面色似乎不大好,便问道:“昨天夜里,可是没睡安生?眼下都青了。” 她昨儿个夜里倒是真没睡好,眼下只怕也有青影,但她颜色好,瞧着并不明显,稍施脂粉,气色便好看很多。 但娴姐儿的精神气本就不佳,这会看着更是恹恹的没有力气,身上更是显出老态来,暮气沉沉。 谢姝宁说完,见一碗药将将要见底,遂舀了最后一勺喂给她,一面道:“晚些我让人去请鹿大夫来看一眼。” “不用请鹿大夫来。”燕娴闻却连忙摇了摇头,踟蹰了片刻后说,“嫂子,我身子没事,就是昨夜做了个噩梦,不曾睡好罢了。” 她的声音渐渐轻微了下去,直至几不可闻。 谢姝宁端着药碗的手一顿,叹口气将空了的药碗搁到红木茶几上,没有再说要请鹿孔过来为她诊脉的事,只是正了正脸色,温声问道:“梦见了谁?” 燕娴干瘦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摆,微微别开脸去,亦叹了口气,道:“记不清了。” 她一向不是会撒谎的人,谢姝宁一眼便看了出来:“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燕娴笑了笑,轻声道:“我梦见自己死了。” 谢姝宁一愣,旋即板起脸来轻声训斥了一句:“胡说!” “你看,我就知道说了嫂子你要难受的……”燕娴面上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口气又虚弱了两分。 “你才几岁,还有大把光阴等着你过呢!”谢姝宁握住她的手,又强自镇定下来,笑着说,“何况人常说梦是反的,梦生得死,梦死自然是得生,这梦也不一定就是个坏的。” 燕娴摇头:“人终有一死,我倒不怕这个。何况我年岁虽然不太大,但总算是活过了一场,遇见的,也大多是好人,这日子委实不能算太坏。” 她声音愈轻,长长叹了一口气,笑意终于彻底淡去:“可我私心里知道,嫂子跟哥哥定然是放心不下我的,所以若真要死,我还是怕的,我实在是不愿意见到你们伤心……” 章节目录 第410章大限 > 于她而,死并不足惧,然而只要一想到这些挂念着她的人,她便有些不舍得离开这人世了。 久病之下,她虽未成医,对自己的身子状况却一向清楚得很。她尚不记事,便已请过了一个又一个大夫,吃过了一帖又一帖苦涩浓稠的药。大夫们开的药各有不同,但下的诊断,却都殊途同归。 她生来便注定是个活不长久的,头一个大夫断,她活不过两岁,但她活下来了;后来又有大夫说她至多只能活到七八岁上下,再不能多,可她仍熬过来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离世之前最后一次来见她时,同行来望诊的大夫捋着下巴上的一把山羊胡,摇摇头无奈地告诉他们,她这身子骨能活过十六岁便是顶天了。 而今,掐指一算,已是时日无多。 彼时她闻听此,心中并不十分悲戚,左右也活过一回,已是难得,何必拘泥于活了多久? 但时至今日,她看着眉宇间难掩忧虑的谢姝宁,心间蓦地腾升起一股强烈的不舍来。她还没有同兄嫂处够,亦还未见到他们的孩子,她哪里真就舍得这般离他们而去? 她素来不会说谎,心中所想立时便都表露在了面上。 谢姝宁看得分明,心头一紧,抿了抿唇道:“莫要胡思乱想。” “老天爷待我已够厚道,嫂子不必挂心我。”燕娴努力地笑了起来,又道,“只不过,若你跟哥哥能早些有个孩子,这事便全了。” 谢姝宁轻轻一紧掌中那只干瘦无力的手,轻声叹息,而后道:“不论如何,还是请了鹿大夫来号一号脉,仔细看一看。” 鹿孔一直在钻研燕娴的病,但进展缓慢,并没有能根治的好法子。 而且,燕娴遇到他的时候,年岁已然不小,早非稚龄小儿。她这样的病症,年岁越长,面容身体便越是呈现老态龙钟的模样,离黄泉路也就愈发的近了。 时不待人,晚了便是晚了,即便付出百倍努力去追赶,也终究少了把握。 众人都明白,也都无奈,可谁也不愿意放弃。 午后,艳阳高照,青砖缝隙间残留的水迹渐渐消去。 鹿孔背着他走到哪都要随身携带的药箱来时,燕淮也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到门口时,鹿孔已进了屋子里打开了药箱取了迎枕来置于燕娴腕下,开始细细为她号脉。 谢姝宁留了他们在屋子里,暂且在外头等候,走至院中透气,秀眉微蹙。她沉思着,直到燕淮走至她身后时,方才惊了一下,转过身来嗔他:“猫似的没半点脚步声。” 他自小习武,又是在天机营里长大,走动时习惯了将脚步声放到最轻。 这样的习惯,七师兄也有。 思及七师兄,他眼神微变,转瞬却已恢复如常,望着谢姝宁轻笑一声,道:“是你想得入神了。” 谢姝宁闻叹口气:“娴姐儿说她昨儿个夜里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燕淮慢慢敛了笑,问道。 谢姝宁便将先前娴姐儿说与她听的话对燕淮复述了一遍。 燕淮听完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她瞧着总欢欢喜喜的,可自打生下来便没过过一天畅快日子,浑身病痛,又有谁真的能高兴起来。” 她只是不愿意叫自己身边的人难过,这才每日见人便未语先笑,叫人见了也忍不住为她放心两分。 燕淮黯然,立在那侧身遥遥去看那扇半开的窗子,视线落在背身而坐的燕娴身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虽然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迟早会有那样一日,可时日越久,便越是忍不住期盼她能活得长久一些,多看两眼这人世。” “一定会想出法子来的……”谢姝宁轻轻牵住了他的手,温声劝慰。 燕淮勉强一笑,同她十指相扣,深呼吸道:“一定会有。” 二人相视微笑,然而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怅然。 口中虽说着这样的话,但他们心里都明白得很,娴姐儿的病能被治愈的可能,恐怕连一成也没有。 清风拂面,吹得树上枝叶簌簌而响。 鹿孔在屋子里换了燕娴的另一只手号脉,屏息凝神。 站在庭前的俩人静候着。 “七师兄约我后日叙旧。”燕淮突然开口道。 谢姝宁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那位到京都时,恰逢燕淮这边送催妆礼的日子,一来二去便没有机会好好说上几句。送完了催妆礼,不过三日,就到了她跟燕淮成亲的日子,这期间他们自然也不曾详细多谈。 至于明日,三朝回门,燕淮要陪着她回北城去,当然也不得空。 约至后日,倒也说得通。 不过—— 谢姝宁感慨:“他此番上京,果真是有要事。” 若不然,他们成亲不过三日,他便约了燕淮见面,如果只是叙旧,吃酒谈天,何必将日子定得这般紧? 燕淮颔首:“只怕还不是小事。”毕,略微一顿,又加一句,“昔日京都一别时,曾说过若不是非见不可的要事,便不必相见。” 谢姝宁闻不由得多看他两眼,轻哼:“既是非见不可的要事,他急却也不曾急得要命,尚能等上这几日,可见他要说的事暂且还不到动作的时候,但又此时不说,越拖越容易出纰漏,所以才会约了你后日便见。” 她不喜欢那位跟燕淮同出天机营的七师兄。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么古怪,合不合眼缘,从来都是一件说不清的事。 燕淮的这位七师兄,十分不合她的眼缘。 多年未见,忽然联络,可见是有事用得上燕淮,而且这件事还值得他亲自北上来见燕淮,委实不易猜测。 她睨他一眼,说:“只盼是我小人之心吧。” 燕淮失笑,附耳过去,轻声道:“七师兄是个人物,我断不会小视他,你放心。” “我向来对你很放心。”谢姝宁闻,点点头,而后毫不吝啬地狠夸了他两句,又道,“在我眼里,唯有你才是个人物。” 是人就爱听好话,更何况是从自己媳妇儿嘴里说出来的。 燕淮听了心情大好,展颜微笑,昳丽面容愈发令人移不开眼。 突然,屋子里有了响动,鹿孔推开门出来,请他们往边上去说话。这便是要避着病人了,谢姝宁跟燕淮对视一眼,心中均有了些数。 鹿孔直:“情况并不佳。” 燕淮绷紧了背脊,沉声问:“约莫还有多久?” 照早前燕娴自己的话说,离前头那大夫说的大限,也就剩下不到一年了。 但从去岁开始,她便一直吃着鹿孔配的药,情况应当已有了变化。 果然,鹿孔道:“若无意外,也就至多还有两年左右光景。” “两年……”燕淮夫妻二人对望着,异口同声地长叹了一声。 这话出自鹿孔的口,便是十分肯定的了。 正惆怅着,俩人听到鹿孔蓦地又说:“但是,这是最坏的打算……若往好了打算,兴许还有个四五年。不过世事难料,也许过得年余,会有良药也说不准。” 四五年,也委实不算多,但他们先听了个两年大限,这会再听四五年,只觉长舒了一口气,心安不少。 鹿孔也变得狡猾世故了…… 谢姝宁看着这样的鹿孔,再悄悄看一眼正仔细询问着鹿孔的燕淮,恍恍惚惚想起前世传闻中的那群人来。阴鸷狠辣的成国公燕淮跟他身边最得用的心腹神医鹿孔,当年是否也曾如今时一般,站在一处说话? 她赶在燕淮认识鹿孔之前,便将鹿孔纳入麾下,可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他们仍站在了一处。 她不得不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思忖间,时光飞逝。 鹿孔新开了一副方子,里头药材繁多,使了人去外头配药,总是麻烦。 谢姝宁财大气粗,略一想索性便让人在宅子里专门收拾出了一间药房来,专置了燕娴所需的药材,又指派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负责看顾打理。 手头不缺银子人手,办事利落,药房很快便收拾妥当。 待到次日回门,如意已开始领着人往里头分批送药材。 燕淮小两口,则乘了马车往北城去。 晨起犯困,小七的马车又驾得稳当,谢姝宁倦极,便靠在燕淮肩头小憩了片刻。 谁知这一阖眼便睡沉了,连马车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只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耳边传来燕淮的声音,“阿蛮……” 她缓缓睁开眼,便见头顶上烈日灼灼,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刺目得紧,她下意识往抱着自己的燕淮怀中躲去,轻声喃喃:“照得眼睛疼……” “愣着做什么,还不进门。” 话音未落,她突然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 印公也在! 她这才清醒过来,糟糕!于是慌慌张张地便要自己往地上站,谁知睡久了腿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燕淮眼疾手快给扶住了。她长出一口气,这才站定微笑着朝不知为何站在门口的汪仁见礼:“义父。” 汪仁淡然颔首:“日头大,别晒着。” 毕,他转身往里走。 小两口便也跟了上去,三人屏退了小七几个,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而行。 突然,汪仁背对着俩人,慢条斯理地吐出两个字来—— “节制。” 章节目录 第411章风起 > 他声音放得虽轻,但四下无人,耳畔寂静,这短短两个字便夹杂在软靴摩擦地面的声响中,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谢姝宁跟燕淮耳中。 二人乍然闻,俱是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却是一齐微微红了脸。方才下车时,谢姝宁还睡得迷迷糊糊,燕淮便索性打横抱了她下来,正巧叫汪仁给看了个正着,而后她下来自己站定时,又因双腿发麻而踉跄了下,差点没能站稳。 不知情的,保不齐以为他们在车上做了什么…… 谢姝宁窘然,侧目朝着廊外望去,盯着不远处一丛丛盛放中的花,权当自己不曾听见。 燕淮却把汪仁的话听进心里头去了,仔细想一想这几日的确是过火了些。她的身子骨素来瞧着弱,这几年因为有鹿孔的药仔细调理着,虽然好了许多,可到底还是差些。 正想着,汪仁蓦地顿住了脚下步伐,转过头来看他们,皱了皱眉似有话要说,可微微一敛目却又将头转了回去。 罢了……罢了…… 不作声就不作声,八成是叫他说破,羞得说不上话了。 他一面继续缓步而行,一面暗暗思量着,嘴角忍不住轻轻一弯。 过得须臾,一行人到了地方。门口候着的丫鬟赶忙墩身一行礼,然后将帘子打起,请了他们入内:“太太方才还念叨着姑爷姑奶奶呢。” 这话原没错,宋氏前一刻的确是说起了燕淮跟谢姝宁今日回门的事,丫鬟不过笑着如实说了而已。可汪仁听了却忍不住将眉头蹙了一蹙,怎么也不念叨念叨他? 但转念一想,他今晨来时,宋氏还特地让人给他添了碗筷一道用饭,他这心里头就又觉畅快了些许,遂拔脚往里头走。 剩下几人便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 厅里宋氏正在让人备茶,听见响动,转身看了过来,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 谢姝宁跟燕淮便给她一齐行了个大礼,喜得宋氏急忙去扶,口中道:“东城那边可都安好?” 终究是临时新置办的宅子,住得好不好,她心里并没有底气,想了数日这下子见到了人便禁不住要仔细问上一问。 谢姝宁早知她会问起,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应对,此刻闻就挽了她的胳膊去一旁落座,一一应答。 母女俩进了里头说话,燕淮便跟后到的谢翊几个,陪着汪仁在外头吃茶。 爷们不比姑娘,没说上几句闲话,这气氛就变了变。既聚在了一起,一群人便少不得谈上几句更为要紧的事。 汪仁取出一张字条来,当着众人的面递给了舒砚:“既然事情都已说开了,也就不必拘束。” 燕淮吃着茶,视线循着那张字条看了过去,而后微微一挑眉。 “宫里头近些日子的动静,热闹着呢。”汪仁将字条给了舒砚,屈指在雕花椅把上轻叩,面上温和笑着,语气平淡。 显然这所谓的热闹于他而,还远远不够热闹。 他话中有话,燕淮跟舒砚自是一听就了悟,谢翊却没大听明白,疑惑问道:“有什么喜事?” 汪仁闻,抬眼看他一眼,见一管鼻子生得极肖宋氏的少年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疑问,不由暗忖,真论起来,还是这小子的性子比较像宋氏! 哪像阿蛮那丫头,宋氏这当娘的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他朝谢翊笑着摇摇头,温声说:“勉强也算是桩喜事。” 谢翊扬眉,侧身问舒砚:“是何事?” “皇贵妃已重掌凤印。”舒砚将视线从字条上抽离,嘴上说着喜讯,面上神色却格外凝重。 谢翊不懂:“这难道不是件大好事?怎么还不高兴了?” 舒砚苦笑了下,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翊就也皱了皱眉头,又去看燕淮,喊着“默石”,苦恼地问:“可是有何不对?” “这并不全是好事,至多也只能说是好坏参半罢了。”燕淮搁下有些凉了的茶,解释道,“后宫里的女子,翻身与否,凭的还是皇上的心思。皇贵妃今日得以重掌凤印,便证明她必然在皇上跟前重新得了脸,做出了妥协。” 至于这妥协是何,还有待确认,但至少有一点,他们这会已经知晓。 不论皇贵妃妥协了何事,那件事都一定不会是好事。 “同时,这也说明皇贵妃接下去要做的事,值得她今日委曲求全,向皇上服软。” 少年清越如泉水的声音在屋子里缓缓流淌,谢翊终于有些明白了过来,试着道:“这便是说,皇贵妃接下去要做的那件事,极为惊人?” “会是场大热闹。”话音刚落,汪仁已徐徐接了话,“她联络了白家。” 延陵白家久负盛名,诗书传家,同各家交好从未交恶。宫里头的那一位皇贵妃娘娘出身白家,是现任家主的女儿。昔年她北上京都,入驻端王府,落在汪仁眼中,可从来都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历代来,白家恪守本分,从来没有将手伸到北地来,结果这一伸手就伸到了端王爷府里。这可不是什么小动作,想要不引人注意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由此可见,白家要的,就是这份惹人注目。 他轻笑,道:“太子今年,也有十岁了。” 可惜的是,太子也仅仅只有十岁而已。 若这位殿下的年岁能再大些,许多事想必就又会变得不同。 燕淮看着他,脸上浮起一抹凝重。 ——怕是,要变天了。 舒砚亦在想纪桐樱,长公主的婚事一直未定,肃方帝心里却肯定早有主意。这桩婚事拖得越久,这主意只怕也就会越差。 他忽然看向了汪仁,碧眸渐深,低低问道:“我若想入宫一趟,需做何准备?” 汪仁担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这么多年,早前先是庆隆帝的心腹,后又是肃方帝跟前的红人,这重重宫闱里,再没有比他更熟悉弯弯道道的人。而且,而今掌着内廷的小润子,也是他一手养大的。 舒砚问他,自然没有问错人。 但汪仁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收起了面上有些散漫的笑意,正色说道:“这件事,得先问过你姑母。” 没宋氏的应允,就算舒砚能自己想法子溜进宫去,他也得将人给拦住了才行。 宋氏只这么一个侄子,若栽了,可不得伤心坏了? 他见不得这种事,也断不能叫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舒砚进宫与否,必须得先问过宋氏的意思。 他说得坚决,在座几人除谢翊外,都听得眉眼微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汪仁汪印公,说话间总将宋氏挂在嘴边的?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每一件到了他手里,都得先想一想宋氏再做决定的? 而今仔细一回忆,竟似乎是打从一开始便这般的! 燕淮不由得微微敛目。 几人商议着,宫里头却像是石坠湖心,“咚”地一声,湖面水花四溅。 皇贵妃彼时,正守在太子身边,同太子细语着劝导他不要惹了肃方帝生气,小不忍则乱大谋,生在帝王之家,需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忍。 太子的年纪还太小,再少年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更何况他在肃方帝跟前遭遇的事,换了谁都得吓上一大跳。 那天夜里,太子挣脱了肃方帝的钳制,避开眼前***画面,仓皇而逃,肃方帝虽因为小润子佯作不经意地一阻,暂未派人去将他带回来,但太子却已是熬不住了。 他长在深宫,耳中所闻眼中所见,多的是不该他这个年岁所知道的,可肃方帝带给他的震撼,仍叫这小小儿郎的一颗心啊,挤作了一团,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他从肃方帝那回了宫,蒙着被子哆哆嗦嗦了一晚上,翌日便说头疼,身上乏力,没有胃口。 不管小厨房里做了什么新鲜好吃的,他都照旧没有胃口,若硬吃两口,转个身便立时呕了出来,反倒还不如不用饭。 这般一来,只三两日,太子殿下便病了。 说着胡话,烧了一夜。 御医开了药,吃了退了烧,转日却又重新烧了起来,烧得额头滚烫,嘴上却喊着母妃,冷…… 皇贵妃避着肃方帝得了消息,登时心如刀绞。 儿在唤母,她却见他不得,怎不叫她对肃方帝心生怨愤? 但她必须忍着,死死咬着牙忍着。 她摆出温柔似水的模样,一张美人面孔仍美得摄人心魄。 肃方帝偶见之下,不由欢喜异常。 皇贵妃重讨了肃方帝欢心,欢好中柔声告诉他,她知错了…… 肃方帝见状喜之,又听她不再反对惠和公主同梁家的那门婚事,愈发舒坦。 皇贵妃很快便重掌了凤印,宫中一切恢复如常。 然而隐藏在这平静后头的,却是皇贵妃日渐冷硬的一颗心。 她一直在等白家的回执。 方才,回信终于悄无声息地送至了她手中。 玉白长指掠过信纸,她一行行往下看,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 ——弑君夺位,扶持太子登基。 白家一口答应,然而时机未至,要她继续静候。 但她如何等得住? 她看着信上所书的那句话,“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大业必成”,微弯唇角苦笑了下。 一年半载,她等得住,惠和的婚事,却焉能等得? 章节目录 第412章云涌 > 然而不等也得等,没有白家出手,便是太子坐上了那张椅子,只怕也是坐不稳的。 可太子的事需要她操心,纪桐樱的事,亦省不得她殚精竭虑去筹谋。不论如何,至少有一点,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下嫁梁家,做梁思齐那老东西的继室! 她点燃明烛,将信烧毁,只余几星灰烬,而后起身临窗而立,望着白玉栏杆外的一围花,神色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深宫寂寥,人心似海深,随意拎出来一个人,都能挖出一堆不可叫人知晓的事来。皇贵妃小心翼翼权衡着利弊,究竟该如何安置惠和公主的事。 惠和公主,仍被肃方帝软禁着,不叫皇贵妃见她,也不叫她出得宫门。饶是皇贵妃已在肃方帝跟前服了软,赞同了肃方帝属意的那门亲事,肃方帝却依旧没有允了惠和公主自由。 皇贵妃叫他舒心,他很是高兴,但一码归一码,还没到能混为一谈的时候。 他派人将惠和公主的永安宫四周,看得严严实实。身形高大且面目阴沉的内侍,团团围站,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由此可见,肃方帝对梁家的事,非常有兴趣也带着种势在必得的味道。 不过,有小润子在里头周旋,这道看似天堑一般的鸿沟,就不如瞧上去这么难以逾越了。 谢姝宁一行人仔细盘算过后,依了汪仁的意思,先行同宋氏坦白,再另行打算。宋氏虽则身为长辈,可府里的几个小的,除谢翊外,哪个也不是她真能管得住的,便是女儿身上,也有许多她至今并非彻底弄明白的秘密,作为侄子的舒砚虽同她亲近,可隔了一层总是难免的,何况又不是姑娘,就更是少了详谈说话的机会。 这一回,舒砚特地来寻她说话,宋氏还忍不住疑心了起来,以为是敦煌那边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故而一落座,她便问道:“可是你爹那来了什么消息?” 舒砚闻,摇了摇头,踟蹰着说:“姑姑放心,不是这些个事。” “那是何事?”宋氏见状,微松了一口气,但心头疑惑却是更胜先前,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舒砚端了手旁小几上的茶杯,仰头一口气喝尽了,缓口气这才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说得又直又白,宋氏更是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唬了一跳,心中一动,两道秀眉便紧紧蹙了起来,踌躇着试探问道:“难……难不成是阿蛮?” 从敦煌至京都,舒砚也呆了有段日子了,平日里就算插科打诨,也从没有说起过看中了哪家姑娘这样的事。 而今谢姝宁方嫁,他便突然说出了这番话来,宋氏立时便想差了。 她被狠吓了一跳,舒砚也没好上几分,听她问自己说的是不是阿蛮,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连摆手:“姑姑你想到哪去了!”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宋氏捂着心口,侧过身去亦端起了茶喝了两口压惊。 舒砚哭笑不得地道:“若真是阿蛮,我焉会等到这会才提?” 自小便认得的表妹,真有了意思,怎会一等数年,眼睁睁瞧着她成了别人的媳妇才来坦白,这不是胡闹嘛! 更何况,宋家没有这样的规矩,于他而,表妹是万万不能娶的…… 宋氏轻轻搁下茶盏,也想起了兄长来,舒口气道:“也是,若真有此意,早在你们小时候便定亲了。” 昔年,她也不是不曾动过这样的念头。 娘家侄子,知根知底,兄嫂又都是和善之人,再没有更好的亲事了。但在她哥哥宋延昭眼里,表兄妹是决不能结亲的,哪怕是出了五服他也不会考虑,别说是他们这样亲近的血脉。所以哪怕在谢姝宁小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有真往她跟舒砚身上打算。 她问舒砚:“是哪家的姑娘?” 舒砚气势一颓,跌坐回椅上,湛蓝眼眸色深如海,叹息道:“是纪家的姑娘。” “季家?”宋氏沉吟着,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只努力回忆着季家是哪户人家,“可是京都人?”话音刚落,她忽然低低惊呼了一声,扭头看舒砚,“你说的难道是皇姓纪?” 舒砚颔首:“是惠和公主。” 宋氏倒吸一口凉气,旋即想起一件事来,恍然道:“怪不得皇贵妃久不出宫,上回却突然微服而至,只怕是特地来看你的!” 先前不曾想到因而不察,此刻听了舒砚的话,她登时醒悟了过来。 她摇头:“那是皇家的公主啊……” 哪怕宋家富可敌国,也无法令公主下嫁,即便她不想,也是必然的。 但宋氏摇着头,却不禁想起,自家大嫂真论起来,那也是公主……只是沙漠里的小国公主,又怎能同西越皇室的长公主殿下相提并论。 “阿蛮可是早就知道?”宋氏皱了皱眉。 舒砚道:“知道。” 宋氏眉头愈加紧锁,忽然扬声吩咐玉紫,去将谢姝宁唤进来。 须臾,谢姝宁入内,还未站定,便叫宋氏给劈头盖脸给训斥了一番。 “胡闹!这般大事,为何瞒着不提?” 宋氏这回是真恼了,平素连重话也不说一字的人,这会连音量都拔高了。 声音透过珠帘,隐隐约约传进了外头汪仁几人的耳中。 汪仁嘴角一弯,竟是笑了起来。 ——果真不曾叫他算错,这件事一旦被宋氏知晓,谢姝宁这丫头保管要挨骂。而且,宋氏发火的声音,委实动听! 眼中笑意渐深,他瞥一眼燕淮,道:“皇上身边的牛鼻子清虚,你可是不打算收拾了?” 清虚道士日渐得用,肃方帝拿那没羞没臊的老头子当宝贝看待,可是他心头一大厌事。 只是先前想着留他在肃方帝身边,也是桩趣事,这才一直不曾动手。 至于牛鼻子老道这人,起初便是燕淮送到肃方帝跟前的,他不相信燕淮没有准备后招。 燕淮却只但笑不语,屏息听了一阵里头的说话声,耳听宋氏的训斥声低了下去,知道无妨,这才笑着看向汪仁:“印公有意?” 汪仁眼底一寒,嘴角高高扬起:“是啊,祸乱宫廷的老狗,焉能久留。” 短短一句,被他说得义正辞严,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晓得的人听见了,保不齐还以为是哪位正气凛然的铁骨清官说的。 “清虚的确是有几分手段,但他所炼制的丹丸,初时服用,功效惊人,长此以往,却是日渐不得用。”燕淮也笑,笑意明朗,“算算日子,也快到皇上觉得他的丹丸不受用的时候了。” 这般一来,一旦肃方帝觉得服食清虚所炼的丹药后,功效大不如从前,依肃方帝的性子,必然大发雷霆。 到那时,肃方帝势必会责令清虚道士想出解决之道来,可这问题出自根源,根本无力解决。 正如那句色弛而爱衰一般,后宫里的美人儿一旦叫肃方帝觉得不新鲜了,他自弃之,清虚的丹丸也是一样,原是娇滴滴的天仙,可用着用着就成了村头丑女,他焉能再爱? 等着清虚的,只有死路一条。 对付清虚这样的人,焉需后手? 只要一开始算盘打得溜了,后事自然无虞。 汪仁嗤笑一声:“清虚只怕还真以为你给他找了条好路子。” 燕淮端坐在太师椅上,笑容不减,反问道:“难道不是条好路子?” 凭清虚自己那点手段,想爬到今日的位置,比登天还难,借燕淮之势自然是条了不得的捷径好路。 汪仁就嫌弃地道:“一肚子坏水,那丫头怎么就看上了你?” “……”燕淮无奈,“印公说这话,不觉心虚?” 汪仁挑眉,笑若春风拂面:“本座为何心虚?”他把玩着茶几上滴溜溜转的杯盖,“本座心地纯善,焉能同你似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燕淮再忍不住,别过脸去闷声不吭地喝茶。 ***** 午后晴空万里,蝉鸣阵阵,廊下的花草都被晒得恹恹的没有精神。 宋氏将谢姝宁跟舒砚一齐训斥了一顿,答应了舒砚入宫的事。 她原只是深宅妇人,见得少懂得也少,胆子也小。可近两年发生的事,每一桩都在令她改变。她曾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活了下来;以为自己瞎了,而今依旧能够视物,可见这世上的事,不论处境多劣,总还是有值得叫人期盼的地方存在的。 好与坏,终究要试一试。 舒砚悄悄入宫一事,就此定了下来。 一行人立即着手准备,不多时便已安置妥当,小润子亲自在宫中接应,轻易不可能会出问题。 谁知暮色时分,汪仁却接到了消息,肃方帝要为惠和公主的生辰大办宫宴。 小润子隐晦地流露出一个不妙的消息来,肃方帝只怕会趁此番机会,为惠和公主指婚。 事出突然,半点征兆也无。 谢姝宁心头狂跳,眉头紧皱,猜不透肃方帝会指婚哪家。 肃方帝瞒得这般严实,始终不曾透露一点口风,只怕事有蹊跷。 安排舒砚进宫的事,便被提前了。 翌日天色还未大亮,舒砚便已动身。 章节目录 第413章愤怒 > 有小润子在宫中里应外合,舒砚入宫,并不难。 加上肃方帝才下了令要为惠和公主大办寿辰,宫里头也正是忙碌的时候,人来人往,较之寻常更为热闹,装扮成内廷里的人,寻常不会叫人注意。舒砚换上了内官服饰,跟着小润子一早安置好的人,沿着长巷,目不斜视,缓步往纪桐樱那去。 近些日子,肃方帝又挂心起了修建那座他梦中高塔十二楼的事来,倒对公主这边松懈了些。 少顷,舒砚一行到了永安宫门外,但见廊下整整齐齐的立着一排身形高大的内侍,个个面无表情,令人不由心头一紧。难怪若没有小润子相助,就连重掌了凤印的皇贵妃,也没有法子轻易同纪桐樱传递信息,更不必说亲见一面。 然而他们一路行来,宫里头的戒备却并不森严。 唯有永安宫外,方才得见这般场景。由此可见,肃方帝即将要宣告天下的那桩婚事,只怕好不了。 他防备着皇贵妃,也防备着居于永安宫内的惠和公主。 小润子先得了印公的信,知舒砚是个要紧的人物,故不敢掉以轻心,此次便特地寻了借口前来亲迎,顺道从肃方帝那领了来永安宫传话的活用以遮掩。 至廊下,他不偏不倚地同舒砚打个照眼,微微一颔首,旋即一甩拂尘,道:“都给咱家把脚步放轻些,别惊扰了公主殿下。” 毕,他使人推开了沉重的宫门,抬起脚领着身后端着东西的几人,渐次入内。 这是纪桐樱生辰前的第七天。各家各户已得了令,待到那日,众人便需入宫赴宴为惠和公主贺寿。于是,这生辰贺礼,自是少不得要精心打算一番。哪家准备送什么,都得谴了人去悄悄打探一番,这万一撞在了一块,到时未免难堪。 世上稀罕物到底是少,要不然怎能叫稀,所以消息一出,满京都都是各家派出来搜罗贺礼的人。 东城是往来商旅最多之处,酒楼茶肆,鳞次栉比。自外远道而来的商队货物,从来也都是直接在东城卸下的。新鲜的东西,转瞬便都进了东城各处的铺子里,被摆上高高的柜台,成了招揽客人的最好噱头。 肃方帝要为惠和公主大办寿辰的事一出,东城这潭本就不平静的水,更是被搅得一片混乱。 来来往往,摩肩接踵的人们,瞪着眼在周围寻找合适的东西,气氛热闹异常,堪比上元灯会。 谢姝宁站在二楼的内书房里,倚窗而望,远处的长街之上,行人如蚁,挤在一块成了黑黑的一团。 她皱了皱眉,半合了窗扇,转身回来看向坐在书案后的燕淮,轻声说:“你觉得惠和公主会被指给哪家?” 她虽有人手在外走动,帮着她搜罗信息,但她到底不曾亲自在朝堂上走动过,所知的都只是些零碎皮毛,当不得真。燕淮却不同,他是实打实在锦衣卫里扎过根的,何况而今秦南仍在锦衣卫所里。 所以,她心中暂时没有人选,可保不齐燕淮已猜到了。 她问着话,脚下已朝他走了过去,走至近旁,便往书案边上的椅子上坐下,睁着双明眸看他。 燕淮仔细思量一番,摇了摇头:“京都适龄的世家子弟,不过这些,但看此番皇上的做法,一时半会还是叫人猜不透。” “好在温庆山已娶妻了。”谢姝宁听着,愁眉不展,但想到温庆山做不成驸马了,勉强舒心了些,一不留神低语出口。 燕淮正好听见,一怔,疑惑地问她:“怎么突然说起他来?” 谢姝宁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说漏了嘴,不由微讪,胡乱道:“若他没成亲,岂不是也正是合适的人选?”说完,她补了一句,“先前,惠和公主凤台选婿,我曾在旁陪同,亲眼见过一回他,生得玉树临风,是个风.流人物,也配得上公主殿下。” 若非她当时从中捣乱,只怕那事已是成了。 只可惜,此消彼长,好事多磨,避开了温庆山,纪桐樱这一回要嫁的人,似乎也不是个好的。 她咬了咬淡红的唇瓣,将叹息声憋回了肚里。 燕淮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听得她说温庆山是个风.流人物,忍不住眼神微动。 夫妻俩这几日都腻在一块,谢姝宁对他的小动作跟神情渐渐了若指掌,见状不由追问:“可是有何不对?” 毕竟燕家跟温家,也曾订下过亲事,温庆山对她而,自不比燕淮熟悉才对。 然而燕淮同温家长子,也并不熟稔,只是他恰恰曾当着温夫人的面揭破过那张画皮,知道真相而已。 他垂眸,清清嗓子,说:“你昔日在凤台所见之人,并非是他。” 谢姝宁大惊,脱口道:“假的?” “假的。”燕淮哗哗翻着手里的书,口中解释着,“真正的温家大公子,身量不过四尺余,何来的玉树临风?” 谢姝宁霍然起身,小腿撞在了硬邦邦的雕花椅腿上,登时疼得皱紧了眉头,伸手去捂。 “啪嗒”一声,燕淮手里的书被他重重丢在了书桌上,随即他身形一跃,翻身过了书案到她跟前,身子一矮,手已按在了她的小腿上,一把将裙下轻纱裤管捋上一截,露出里头玉骨冰肌。 谢姝宁这一下撞得不轻,雪白的皮子上登时便红了一块。 燕淮一面轻轻地触上去,一面忍不住斥她:“这么大个人了,也不仔细着些。” “我是被吓着了……”谢姝宁不敢呼痛,憋着气往椅上坐了回去。 一条腿还搁在燕淮手里头,他轻按了两下,问:“疼不疼?” 谢姝宁觑着他的脸色,点一点头,连忙又道:“倒也不是很疼……” 她连剑伤都受过,这点疼,缓过气来,便也就忍得了。 谁知燕淮闻愈发没好气,沉了脸说:“这是没伤筋动骨,要不然可有得疼。”毕,他抬头看一看她,见她面色微白,眉宇间隐含后怕之意,又不由得于心不忍起来,低头往她小腿上一亲,起身道:“你坐着别动,我下去拿药。” 谢姝宁连连点头,一叠声道好,目送他出门,而后弯腰往红肿处看了两眼,瞧这样子,只怕要青上好几日,不禁无奈叹口气。 片刻后,燕淮捧着只红木小匣子进来,搁在书案上打开来,取出只青花小瓷瓶。 他蹲在她身前,细细给伤处涂上药膏,一边心疼道:“你这身上本就容易留下痕迹,这么大一片,也不知何时才能消。” 谢姝宁听见这话,禁不住面上一热。 前几日,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到这会也都还明显得很。 她咳嗽两声,轻声道:“左右没伤着筋骨,没大事。” 燕淮在她腿上动作轻柔地揉着,耳畔听着她近乎呢喃的细语,不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忙敛了敛心神。 腿上清凉,谢姝宁舒了一口气,遂想起方才未完的谈话来,便问:“你方才所,可是真的?温庆山身量当真才四尺余?” “嗯,而且他神志并不清明,只怕是生来如此。”燕淮应道。 不但矮,还傻…… 谢姝宁忆起前世,纪桐樱竟真嫁了温庆山,顿时气红了眼睛,“温家好大的胆子,公主凤台选婿,竟也敢弄了个假的去!” 这可是欺君之罪! 说着,她想起温庆山如今可也是娶妻了的,不觉咬牙。 英国公府办的好一桩龌龊事,这一世虽则已变了,他们最终却还是为温庆山娶了妻。 一旦进了狼窝,又有几个姑娘能愿意撕破脸皮昭告天下? 而且温庆山而且结的这门亲,女方门第远差于温家,自然更是为难。 她气得握拳,世人对女子素来刻薄,这事即便最后叫天下人知道了,众人不耻温家之余,却也只会看那姑娘的笑话。 同样身为女子,又知前世被诓骗的那个是纪桐樱,她心头便有一股难消的怒气来回盘旋累加。 她再想不出,肃方帝为纪桐樱择定的那门亲事,再差又怎能比温家的还差。她心里也不知是庆幸还是苦涩,百般滋味,令人难受。 燕淮为她上完了药,直起身来,正要将手中瓷瓶放回匣中,却被她忽然一把拦腰紧紧抱住。 他一愣,耳边听得她因为埋首在自己怀中而显得闷闷的声音:“你差点也进狼窝了……” 若娶了温雪萝,他就成了温家的女婿。 燕淮失笑,“英国公倒是个好的,只可惜其夫人……不大成样子……” 连带着儿子跟女儿,也都教得不大好。儿子本是叫她嫌弃的,她倒也不在乎,但女儿却是她看重的。然而温雪萝同她,却是日渐离了心。 ***** 时光飞逝,惠和公主的寿辰,很快就到了日子。 七天前的清晨,舒砚悄悄入了皇城。 同一天午后,燕淮跟纪鋆,在东城一角见了面。 连着几日,京都的天都不曾彻底晴过,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雷雨。 雨水泛滥,北城石井胡同的那口子石头水井,淙淙往外冒着水,差点淹了街。 直到今日,惠和公主的寿诞,这连着阴了好久的天,才算是真的放了晴,万里无云,湛蓝似海。 众人备好了礼,顶着明晃晃的日头,鱼贯往皇城去。 章节目录 第414章吹风 > 因是公主生辰,席间少不得要各家年轻的姑娘相伴,各家便都挑了合适的往宫里带。 至清晨开始,皇城外的朱雀大道上,便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热闹堪比东城。紧贴着皇城的东厂里,倒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没有半点动静。但今天一早,天色方蒙蒙亮,有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地到了东厂。 汪仁身边随侍的小六,一早便在门边候着,等众人一到,便迎上前来,一面抹汗道:“印公还未起身。” 时辰虽说还早,但汪仁亦不是贪睡之人,平素这会大多也都起了身的,偏生今日明知他们要上门,却依旧睡着不动。 谢姝宁扶着燕淮的手下了马车,闻失笑,冲燕淮轻声道:“印公压根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 燕淮听着,悄悄打量一眼同他们一道到的舒砚,压低了声音说:“他在宫里头折腾惯了,自不拿此番当回事。” 都不是头一天认识的汪仁,当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于他而,这世间的人只分能动跟不能动的,哪怕是端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子,也没什么动不得的,单凭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但这回,他却并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因为众人瞒了宋氏。 汪仁心生不悦,又想着日日去见宋氏,又因为有事瞒着她觉得愧疚,不好总去她眼前打转,一来二去,他就闷了下去。 偏偏这一次,他们的确也只能先瞒着宋氏,将事情办成了再提。 燕淮说着话,也想到了这事,遂问谢姝宁:“此事,当真妥当?” “来不及等敦煌那边的消息了。”谢姝宁同他低低耳语,蹙一蹙眉。 时间赶得紧,连带着他们临时也只得了这么七天的时间来部署,远不够细细参详等候各方消息的。肃方帝为表看重,今次会在席上亲自露面,继而指婚惠和公主,他们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 至少,得先叫肃方帝缓上一缓。 七天前,舒砚悄悄进宫见到了纪桐樱。 被看守得严严实实,连只蚊子也难以飞进的永安宫里,冷清得像是隆冬。 明明正值盛夏时节,可永安宫的墙是冰冷的,镜面的地砖光可鉴人,亦是又冰又硬,连带着就连纪桐樱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虽身在帝王家,可一向都只是个被父母娇惯着长大的普通姑娘。有些事,她听说过见过,却还是头一次遭遇。长至这般年岁,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软禁起来,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鸟,出不去也不敢胡乱挣扎。 她知道,若她闹腾,父皇定会毫不留情地折断她的“翅膀”。 如今的父皇,早已不再是昔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着的父皇了。从她撞破父皇跟淑太妃的那点子肮脏事时,她就应该明白了。 便是为了母妃跟太子着想,她眼下也只能是乖乖地不动。 但见到舒砚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想他了,日夜都想。 她一头扑进了舒砚怀里,抱着他,良久说不上话来。想要说的话太多太多,多到一时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才是,一箩筐的话便都拥堵在了嗓子眼,挤得密密实实,成了呜咽的哭声。 明明……明明上回经由小润子悄悄递了消息出去的时候,她还能泰然处之,这会见着了人,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委屈了。 她一贯是个脾气大的,鲜少掉泪,本以为自己是个不爱哭的,不曾想只是没遇上叫她哭得止也止不住的事罢了。 她埋首在舒砚怀中,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的,却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母妃时,母妃同她说的话。 素来娇宠她的母妃,面上露出冷凝之色,良久叹息着说,“活在这深宫里,人人都身不由己啊……” 她彼时不明,听得这话,也只当是母妃心中已有了驸马人选,告诫她既生在皇家,生来便是身不由己之人,不要胡闹。 然而如今再细细回首去想,却只觉母妃那话中饱含百般滋味,断没有她先前所想的那样简单。 哭过一场,她恢复了镇定,便同舒砚谈起此事。 早前,他们做的最坏打算,原是等到皇贵妃为她择定驸马后,趁着六部忙碌筹备婚礼的那一年半载里死遁。 鱼和熊掌不可皆得,有得便必然有舍。 纪桐樱本以为,那已是最坏的打算,但而今看来,却并不是。 因为她的婚事,已变得复杂了。 谢姝宁一行人既然已经知道了肃方帝要为纪桐樱指婚的消息,再一联想先前皇贵妃被夺去凤印一事,心中就都有了猜测。皇贵妃只怕是知道肃方帝挑的是哪一家,且她必然是觉得不可接受,这才会有后面那一出戏。 于是,能在宫中自如行动的小润子,便代表了汪仁去悄悄见了皇贵妃。 早前汪仁还喜欢在宫里头找乐子的时候,皇贵妃也是同他打过交道的,见小润子来,并不觉奇怪。 然而这一次,她并无意同汪仁合谋。 一则白家那边让她等,二来她也不够信任汪仁。 这事已是极差,不能再出风险。 小润子无功而返,谢姝宁一群人,顿觉大事不好。 踌躇间,燕淮笑了起来,安慰谢姝宁道:“事情未至绝境,还多的是机会。眼下便先让皇上在公主寿辰之日,指不了婚就是了。” 整出些宽裕时间,才能另行万全之策。 话音落,汪仁坐在上首,懒洋洋靠在软枕上,喝口茶,瞥两眼他们,慢条斯理地道:“下点药就是了。” 燕淮接话:“换了清虚的丹丸便可,费不了什么工夫。” 眼下肃方帝还得活着,他若暴毙,对天下局势断没有好处,所以这下什么药,下多少分量还是颇有讲究的。 俩人三两语拍板定下了这件事,随即便凑到了一块商议起了下什么药才好。 汪仁眼睛发亮,打起了精神,突然觉得燕淮也是个有趣人,看他的眼神便温和了些,不大胡乱找茬了。 谢姝宁难得见他们俩气氛和睦地坐在一道,也是长舒一口气,便由得他们去。 这是舒砚入宫的前一天夜里,一行人至黎明时分,方才各自四散开去,几乎无人阖眼。 这一伙子人,个比个的心狠手辣,等到汪仁跟燕淮商量妥当时,二人就差连肃方帝的丧事怎么办都给想妥了。一旦时机合适,除掉肃方帝扶持太子即位,并非不可。 因为一座眼下还没影的“十二楼”,民间赋税增长,百姓窃窃埋怨。 长此以往,肃方帝的民心,焉还能有剩余? 一位不得民心的帝王,陨了便陨了,百姓们在意的只有新帝如何。 然而,皇贵妃却准备暂听父亲所,静候白家的消息。 可等归等,总不能傻等。 纪桐樱只是个公主,并非太子,白家诸人不在意她,那也是说得通的。 但皇贵妃身为母亲,自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深渊。 皇贵妃思来想去,暗忖许久,终于决定推肃方帝一把。 白家说一年半载,她添把柴加把火,总好过坐着苦等。 她悄悄地,让人在梁思齐跟前吹了风——肃方帝有意为其指婚惠和公主。 都是聪明人,有了点苗头当然就会立即顺藤摸瓜追查下去。镇南大将军梁思齐,手掌重兵,平素就算什么也不搀和那也得小心谨慎地活着,此刻听到了这样离谱的风声,又想起早前万几道被人弹劾,差点死在大理寺的事,他怎能不多想。 昔年,他跟万几道一齐上过沙场,军功累累,那都是用命换来的。 卸磨杀驴这种事,聪明的皇帝不会急着做,但帝心多疑,乃是通病。加之肃方帝眼下戾气极重,心思诡谲,不可以常理而论。 他顿时便对指婚一事,信了五分。 等到这一日,众人奔入皇城,为惠和公主贺寿,梁家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梁思齐的两个女儿,亦在其列。 热闹却诡异的气氛,弥漫在皇城上空。 外命妇们并各家的小姐,协同肃方帝的几位妃嫔一块前往御花园赏花说话。 乍一看,事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肃方帝却是一早就觉得精神恹恹,头疼脑涨,食难下咽。 有了清虚后,他就不爱宣御医,这会觉得身上不利索,便也不让去宣御医来,反倒是去传了清虚来要丹丸吃。可清虚是个精房中术的,又不是真大夫,哪知他是怎地了,却又不敢当着肃方帝的面说自己无能为力露短,就咬咬牙取了药性猛烈的丹丸来。 肃方帝拣了那绿莹莹的小丸,仰头就吞了下去。 药丸入腹,他才松口气让人沏了茶来灌了两口润润嗓子。 然而过得片刻,他这头却似乎更疼了。 肃方帝恼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猛地一拍身下软榻,又要找清虚,怒吼:“清虚呢?” 内侍们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又去传清虚来。 谁知等清虚迈着两条胖腿飞快赶来时,肃方帝这头却不疼了! 清虚大松一口气,问:“皇上可好些了?” 肃方帝揉揉眉心,看他一眼:“赏!” 说话间,他只觉身子紧绷,心中绮念横生,不由得便要扬声唤人。 正待开口,他脑海里似有白光闪现,心头一阵乱跳,拔脚就要摆驾御花园。 什么赐婚,早已被他抛之脑后…… 章节目录 第415章无耻 > 时值盛夏,御花园里姹紫嫣红,放眼望去,一片绮丽。 风一吹,馥郁花香便四溢开去。 肃方帝乘了帝辇前往御花园,一路上,只觉鼻间香气萦绕,身上阵阵热烫,这轻薄的夏裳似也穿不住了,细密的汗珠子遍布额头,渐渐汇聚成了一道细流,沿着他的眉角,倾泻而下。 背脊上胳膊上,竟都是汗涔涔一片,差点将衣衫湿透。 他绷紧了身子坐在那,随着时辰推移,愈发觉得身上热得厉害。仿佛有一把火在他心头烧着,越烧越烈,熊熊燃烧,直烧得他意识都有些模糊起来。一路上,肃方帝迷迷糊糊地想着,近些日子,宫里头的那些女人,是愈发得没有滋味了…… 恍惚间,耳畔渐渐有了人声、笑声,夹在暖风里,越过高墙,像条小蛇似地往他耳朵里钻,钻啊钻一直钻到了心里,酥麻麻,痒得难受。 他哑着嗓子喊:“快!” 话音落,一群人便都匆匆加快了步伐,往高墙后的御花园去。 至门口,内官高声宣道:“皇上驾到——” 夹杂在风声里的说话声顿时一滞,而后地上便齐刷刷跪倒了一片人,俱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肃方帝却眯着眼睛四下里张望,耳中听着一声又一声的“万岁”只觉脑壳子生疼,遂摆手示意,“都起来吧。” 衣袂摩挲,跪倒在地上的一群人,依站了起来。肃方帝瞧着,鼻子一抽,从这混着花香的风里嗅出了另一种香气,靡靡芬芳,叫人心头怦怦直跳。也不知是衣服上的熏香还是胭脂水粉的气味,又或是女子身上生来便带着的幽幽暗香。 口中**暗生,他扬声笑了起来,四处找起了皇贵妃来。 宫里头没有皇后,这等场合自由皇贵妃坐在主位上,肃方帝却找了半响才看到了她。视线一触,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皇贵妃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下,思绪翻飞起来。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肃方帝意乱情迷时的神情,她岂会没见过。这会看他双目微带赤色,眼神轻浮,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然而她本以为肃方帝这是前来探望惠和,随即宣布赐婚一事的,可眼下他竟是这幅模样! 皇贵妃心神不宁地看着他,嘴角弯弯,面上含着笑,上前伸手虚虚搀了他一把,当着众人的面轻声喊他:“皇上。” 肃方帝低头看一眼她的手,皱皱眉,落座后烦躁地扯了扯衣襟,而后盯着皇贵妃道:“给朕挑个人。”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不曾刻意放低,幸而同底下的人隔得还有些距离,御花园又宽敞,风大,一时间没有叫旁人听了去。就坐在他手边的皇贵妃自然是听了个清楚,立时身子一僵。 肃方帝似浑然不觉自己的话不对,见她不做声,便又道:“挑个合适的!” “皇上!”皇贵妃暗自咬了咬牙,颊边笑意不减,凑近了他压低声音说,“底下可都是臣子家眷!” 肃方帝露出一脸的不耐烦来,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一个劲地道:“左边第三排那个似乎不错……” 皇贵妃见自己这分明是对牛弹琴,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毕竟肃方帝平素偶尔也是这般急色模样,可这会瞧着,可是连人都不清醒了。 她没有吭声,悄悄侧目朝小润子站着的方向看了过去。 手持了拂尘的小润子垂眸弯腰,恭恭恭敬敬地候在那,没有丝毫异常。 她狐疑地收回视线,扶了肃方帝的手臂,笑道:“皇上您忘了,上回送进太沅殿的那几个,您还只见了一个呢。” 肃方帝闲着没事就爱往后宫里塞新人,但凡有些姿色的,他便不愿错过,可久而久之,有些个早前瞧着不错扯进怀中香了几口后结果便忘了的,里头有得了封号的后妃,也有往常叫他瞧中了的普通宫女,零零散散,也集了不少。 然而真得了宠幸的,却并非全部。 皇贵妃看着肃方帝的样子,猜他许是刚服了清虚那牛鼻子的丹药,要寻人折腾,自然就往太沅殿里想去。 肃方帝脑子糊涂不清醒,她可没跟着一块糊涂! 这御花园里在座的,不是外命妇就是官宦家的小姐,里头还有定了亲的,焉能是肃方帝想拉了哪个上龙床便可的? 笑意微敛,她将肃方帝的胳膊往上抬了一寸,想着可惜了,原还以为肃方帝今日会照着预先准备的计划指婚梁思齐,不曾想却是这幅模样出现。 她给梁思齐透的口风,可不是白透的。 梁思齐先得了准备,自然也就有了应对的法子。然而肃方帝眼下不提,谁知过得一夜,事情又会生出多少变故来。 她暗忖着,准备着人送他回去。 然,就在这个时候,一直专心致志在人群里搜罗着肃方帝蓦地道:“就那个了!” 皇贵妃一怔,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一看之下又惊又怒,哭笑不得,他竟挑了梁思齐已定了亲的女儿! 简直胡闹! 然而她方要制止,忽然间却又想到,这若是叫肃方帝如了愿,惠和的婚事自然再不会成!而梁思齐,亦必然对肃方帝恨之入骨。梁思齐手握兵权,先同肃方帝反目,可乃好事一桩。 这样想着,已经冒到嘴边的话,在不知不觉间又被她给咽了下去。 底下的人,还都未曾察觉不对,只因肃方帝骤然到场,变得拘谨小心。 肃方帝霍然长身而起,甩开了皇贵妃,大步就要往下走。 什么皇家脸面,天子脸面,他都顾不上了。 脑子里烧成了一团浆糊,他只知,眼前有能叫自己消渴的宝贝,这脚步哪里还停得下来。 皇贵妃站在原处,看着他背对着自己往下迈开了步子,心中冰凉。 她惋惜地朝梁家姑娘的方向望去,然而隐在皮肉下的那颗心,却也是又冷又硬。 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大事,总需牺牲几人…… 肃方帝的步子越迈越大,呼吸灼热而急促。 在座众人皆不知他要做什么,互相对视两眼,不敢吭声。 肃方帝渐渐靠近了梁思齐的两个女儿,他笔直地朝着年长的那个而去。 正当此时,斜刺里忽然摔出来个人,竟是不偏不倚直接朝着肃方帝扑了过来。 紧跟着肃方帝的内侍慌忙上前去挡,肃方帝却已抢先一步,将那人给接住了。 四周鸦雀无声。 肃方帝低头,往怀中一看,年约十六七的少女,肌肤雪白,腰如约素,延颈秀项,明眸善睐,唇不点而朱。 他看得双目一热,神思混沌地想,自己方才怎地不曾瞧见这么个美人儿…… “皇上……” 怀中少女面染红云,又羞又惶恐,却因是他抱着自己,不敢挣扎,颇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肃方帝徐徐松了手,面露微笑,蓦地转身往回走,大步走至皇贵妃跟前,道:“瞧清楚了?” 也不问是哪家的人,也不管这般行径无耻又龌龊,令人难堪,他说的异常自然。 皇贵妃打量着方才因为踩着了自己裙摆而险些摔倒的少女,眼神变了又变。 肃方帝不知道,她却隐约还有些印象。 眼前这人,分明是温家的小女,早前曾同成国公府定过亲的。 她年岁愈长,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眼下她装作不经意地看着温雪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温家的这个女儿,好大的胆子! 皇贵妃心中冷然,面上却笑着看向了肃方帝,恭顺地将事情应下,请他先行回去。 肃方帝猴急归猴急,倒也没到要当场就扒了人衣裳就地办事的时候,挑着了自己满意的人,当下也不多留,转头便又匆匆离去。 众人皆暗暗长舒一口气,唯有温夫人,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看着身旁小女。 她咬着牙,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皇上脾气不好你又不是不知,方才便是宁愿摔在地上也不能朝着他摔过去啊!” 声音放得轻,语气却极重。 温雪萝却冷笑了声:“您别管。” 温夫人气得哆嗦:“你疯魔了不成!” “左右皇上不是没生气吗?”温雪萝瞥她一眼,“您怕什么?” 温夫人想着肃方帝刚才的样子,皱皱眉,倒无话反驳。皇上刚才那张脸,瞧着非但没有生气的意思,似乎还挺高兴的? 母女俩僵持着,身旁忽然多了个宫人,躬身行礼道:“公主殿下请温小姐一道赏花。” 温夫人愣了下,方才众人便不见惠和公主,听闻还需片刻才至,不曾想这会竟得了这么个消息。 她旋即笑开,扭头去看温雪萝,却见她已理了理鬓边散发,嫣然笑着起了身。 御花园占地颇大,很快,温雪萝跟着宫人,便不见了原先温夫人一行人所在的地方。 沿着小径曲折前行,又过一会,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不知不觉已出了御花园。 软轿相迎,接了她至一宫门前,方才停下。 宫人将厚重的门推开细溜一道缝,恭声请她入内。 这赏花,焉有赏到殿内去的? 然而温雪萝面色如常,竟似早有料及。 章节目录 第416章吃光抹净 > 殿内靡香阵阵,扑鼻而来。 也不知点的是什么香,又甜又腻,竟是叫人嗅着嗅着,身上便似乎渐渐没了力。温雪萝莲步轻移,提了裙子一角,迈过门槛,走进了里头。着青衣的内侍们,在她身后,将那扇半开的门又重新缓缓闭合。 大门一关,风声人声蝉鸣声,尽数隔绝。这幽幽殿宇,竟似另外一个时空。 她抓着裙子的手蓦地收紧,眉头微微蹙起,旋即却又舒展开去。这样的处境,周围连半个人也无,她真站在了这空荡荡的室内,心头亦忍不住有些惴惴起来。即便打从一开始,她便已经想好,想好这接下去的一步步到底应该怎么走。然而此时此刻,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后,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害怕了。 长至如今这般年岁,她也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但似乎就是因为她懂,所以她不由得愈发地紧张起来。 鼻间是细腻芬芳的香气,熏得人眉目生香,眼波潋滟,面含春色。 她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竖耳,听着殿宇深处的动静。好像有人正在走动?脚步声沉而重,一步步正沿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慢慢的,脚步声变得凌乱而匆促,温雪萝身子一僵,待到回过神来,绯色轻纱后已转过来一个人。 明黄的九龙缂金袍,直直撞入她的眼帘,叫她在这瞬间禁不住恍了恍神。 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朝她靠近,面色潮红,额上遍布细碎汗珠,嘴角带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笑意。 温雪萝瞧着,心里莫名“咯噔”了下,但与此同时,她仍躬身敛衽行礼,道:“皇上……” 她生得好,声音也动人,音色婉转,轻轻一声有如莺啼,清而脆,其间又隐隐约约夹杂着一股柔软意味。 肃方帝也果真被她这一声“皇上”给喊得骨头都快要酥了。 他三两步走至了她身旁,长臂一伸,便轻轻松松地将她揽进了怀中。温香软玉,本就叫人情难自禁,更不必说他已候了这许多时候。 “皇上……”温雪萝低低惊呼了一声,娇羞地又唤了声,急急忙忙低下头去。 肃方帝“哈哈”笑了两声,也不说话,蓦地将她打横抱起,便往轻纱之后去。 ***** 皇城里春色旖旎之际,东厂里的气氛,却显得分外凝重。 汪仁坐在上首,谢姝宁几人依次坐在下头,一时并无人出声。 他们在等,等一个消息。 好在从宫里将消息递出来,并花不了多少时间。不多时,被小润子打发出来传递消息的小太监,便匆匆忙忙进了东厂。消息是被直接从到汪仁手中的,他打开字条低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道:“跑御花园里去采花了。” 可惜,采的却不是真花。 毕,汪仁将字条下首坐着的燕淮一递,口中一面说着:“真真可惜,竟是差点挑了梁思齐的女儿。” 随着这条消息一道送出来的,还有关于肃方帝心中的驸马人选。 谁也没有猜到,肃方帝竟然会有意将惠和公主下嫁梁思齐。 偏生这娇滴滴的美人白送到梁思齐面前,只怕这大将军,也是不敢要的。 汪仁叹口气:“更可惜的是,竟瞧不见这等趣事了。” 如果真叫梁思齐娶了惠和公主,那这事必然就有趣了。肃方帝的心思,一旦惠和公主出嫁,便形如昭告天下,路人皆知。梁思齐又岂会坐以待毙?汪仁想着梁大将军那张黑脸,心里头遗憾不已。 且这一回若真叫肃方帝瞧中了梁思齐的女儿,许多事便不必费心安排,只顺其自然便可。也算是阴差阳错,肃方帝差点便指了梁家的女儿。只可恨中途突然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好事。 汪仁把字条递给了燕淮,徐徐收回手,视线却依旧落在燕淮脸上。 燕淮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直觉事情有异,连忙低头往字条上看去。 只一眼,他便瞧见了那个温字。 “有何不对?”坐在他边上的谢姝宁疑惑地凑近了低头去看,亦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汪仁弯一弯嘴角,道:“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可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他说着出人意料,语气却是实实在在的轻描淡写。 谢姝宁跟燕淮二人则沉默地互相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原只以为肃方帝会逗留于后宫,寻了后宫里的嫔妃寻欢作乐,不知山中岁月。却不想,肃方帝竟趁了这机会,亲自去御花园里挑人了。此等行径,委实叫人讶然。 然而真正叫他们觉得诧异的,却是肃方帝看中了温雪萝。 谢姝宁不敢细想,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心乱如麻,相当震惊。 这份震惊甚至于叫她难以自控,流于表面。 可在场诸人,皆只以为她是因为温雪萝曾同燕淮定过亲,而今却被肃方帝收用了一事而惊讶。没有人知道,她这般惊讶,乃是因为前一世,温雪萝跟肃方帝根本毫无交集,同那深宫,亦是没有半点干系。 哪怕她嫁于林远致,都不会比今天这消息,更叫她惊讶。 肃方帝跟温雪萝? 谢姝宁暗暗琢磨着,眉头紧紧皱起,只觉这像是个笑话,像是个老天爷开的玩笑。 温雪萝若入后宫,局面又会变成怎样?前世温家下场凄然,今世,难不成会翻个个? 她胡乱想着,面上神色变幻。 一旁的燕淮揉碎了手中字条,扭头问她:“可是在为惠和公主担忧?” “事情一日未定,自然一日不能安心。”谢姝宁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毕竟皇上既已起了这般心思,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汪仁听见,屈指将手旁茶几“笃笃”叩响,轻笑:“这事便是急也急不出什么名堂来,先不说皇贵妃愿不愿意同我们合作一把,便是她愿意,那白家呢?她跟太子身后的延陵白家,又是否会愿意?” 当然,他的名声素来不大好,皇贵妃因为他的缘故忌惮,有所疑虑,是必然的事。 但他,对这事却也并不在意。 搁了谁当皇帝都行,左右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权术上。肃方帝既已是日薄西山,不成样子,那便换个人就是。 是太子也好,是旁人也罢,他都不在意。 只这回,正巧遇上了舒砚跟惠和公主的事,他们才会选了站在太子身侧。 燕淮摇了摇头,道:“白家不会答应。” 谢姝宁叹了一声:“白家必然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于白家而,重要的只有来日要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至于惠和公主,若要舍,势必想也不想立即便舍了。 所以他们仍需先行争取皇贵妃这条路。 舒砚一直没有语,此刻方道:“还是我亲自去见一回娘娘吧。” 谢姝宁闻一怔,侧目看他,拧眉问:“娘娘并不是寻常人。” “有些话,到底还是需要我亲自同她说。”舒砚摇摇头,语气坚决。 方才众人谈论间,他便已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主意一下,便难更改。 他骨子里藏着的执拗一旦发作,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谢姝宁知道自家表哥的性子,听他这般说了,就没有立即反驳,只朝着燕淮跟汪仁看了过去。 他二人的神情竟意外的一致。 汪仁低头就着手喝了一口清茶,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燕淮则道:“也好,总好过由外人在中间联络,隔了一层总不比亲见。” 宫里头只要部署妥当了,即便皇贵妃临时起了杀心,也能及时脱身。 众人便就着这事又商议了几句,等到宫里再一次递了消息出来,说温雪萝随肃方帝入殿,已一个时辰未出时,在座几人面色各异,知道这事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片刻后,燕淮跟谢姝宁先行离开东厂,往北城去。 马蹄声哒哒回响在耳畔,谢姝宁撩了帘子一角往外头看去。 朱雀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她模模糊糊看到有辆温家的马车驶过,遂忍不住想起温雪萝来。 小润子从宫里头递出来的消息,简洁直白明了。 肃方帝是怎样先瞧中了梁家的女儿,后来又是为何换做了温雪萝的,上头短短几个字便将御花园里的那副画面给勾勒得十分清晰。 好端端的,温雪萝她早不摔晚不摔,偏生就在肃方帝走动之际,摔了。 而且不偏不倚,正巧叫肃方帝抱了个满怀。 这事如果发生在旁人身上,兴许谢姝宁还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但事情既然是发生在温雪萝身上的,那就绝不会只是单纯的巧合。 她想不明白,温雪萝为何要往宫里钻……就如同她想不明白,当年温雪萝为何要爬上林远致的床一样…… 明明,明明都还有更好的选择,为何非选差的那一条路? 路一旦走得偏了,可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幽幽长叹了一声,将手中的一角帘子松开。 一转过身,便见燕淮靠在那闭目沉思着,不由问:“在想什么?” 章节目录 第417章落空 > 燕淮阖着眼,蓦地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拖到身边来,埋首在她颈窝,叹息着道:“在想七师兄的事。” 谢姝宁微怔,随即道:“靖王世子。” 他们其实早该猜到的才是,打南边来,出身不凡,自幼去的天机营,那便是离家多年,年轻有为。放眼望去,南边的青年才俊不胜枚举,但江南一带多出士子,这位七师兄,师从于天机营,却是武胜过文。 是他们晚了一步,没有先将他的身份调查清楚。 也是可惜,不论是燕淮也好还是她的人手,都以京都为重,随后才四散于北地,但江南鞭长莫及。延陵宋家旧宅的人,也都只是些普通的老仆,无法用在这等时候。 几天前,燕淮出门赴约。她本以为七师兄这般急着约他详谈,必然是为了说明此番上京的意图。然而她这回却猜错了,他约得急,说的事却是一点也不急。 二人见了面后,七师兄开门见山地便同燕淮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毫无征兆的,他便将一切都对燕淮和盘托出。 靖王府的世子爷,怀揣着无人知晓的秘密,悄悄进了京都。这样的身份,若非信任,势必不可同人明。但谢姝宁却觉得,这里头除了信任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在。就好比,靖王世子纪鋆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道明后,为表信任和诚意,燕淮自也不能再继续瞒他。 这本就是一件互相坦白的事,但因他先开了口,便似乎在无形中显得他对燕淮的信任,更重两分。 可仔细一想,明明是他们这边的事,更需保密些。 谢姝宁思及此,忍不住回抱了燕淮一下,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只是师兄弟,这回不论怎么算,都是他们亏了。 好在燕淮倒不傻,说七分还记得留三分。 然而知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后,不论是燕淮也好,还是纪鋆,心中都少不得要惊讶一番。 对方的名字,都早已入耳过,只是那时谁也没有想到掩盖在这名字下的人,就是昔年跟自己同吃同睡同行的兄弟。于这点上,纪鋆比燕淮更为惊讶。他离开靖王府之前,还为燕淮离世的消息,唏嘘过。 能送了个妖道去肃方帝身边以讨欢心的人,岂会这般容易就命丧黄泉? 但满天下都知道,年轻的成国公燕淮,殁了。 纪鋆忍不住打量着他,看了又看,问及清虚道士的事。 听闻如今肃方帝一日不服用清虚多炼的丹药,便觉寝食难安,直拿清虚当个宝贝看待。 这样一个人,却是燕淮一手找出来送进宫去的,纪鋆当然好奇。 燕淮便说了清虚独有的那一手本事,若非如此,清虚又哪里能讨得了肃方帝的欢心。历来,帝王若痴迷炼丹修道,必是为求长生才会如此,清虚一不懂长生之法,二不会炼什么长生丹,若至那时便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他只有在肃方帝身边,才显得道法高深。 纪鋆听了忍不住发笑,说原来皇上是这么一回事。 人人都知道肃方帝性情大变,痴迷女色,却不曾想,早已是大不如从前,需靠清虚这样的旁门左道在旁助阵了。 师兄弟二人闲坐谈天,互相道明了身份后,纪鋆却也并不曾立即将他此行上京的意图表明。 那一日,俩人便真只像是叙了一场旧般,谈天喝酒,酒意醺然之际,道别自去。 燕淮搂着谢姝宁,声音闷闷的道:“他避人耳目悄悄入京,只怕同皇上有关。” 这有关,关联的范围却广泛了些…… 谢姝宁默然,揣测着,只怕是同皇位有关。 毕竟前世,燕淮摄政之后,靖王也曾发兵要争。但最后不了了之,是为了什么,她一直不曾想明白。不过至少,这说明蛰伏多年的靖王爷,对皇位并不是全无意思。他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候—— 就如同现如今这般,肃方帝日渐荒淫,脾气暴虐,不是明君之相。 然而除她之外,也没几个人知道,肃方帝到底是为何变成今日这般模样的。 她想起那一年,自己跟纪桐樱俩人在宫里头胡乱走动,撞见了肃方帝跟淑太妃的那一幕。 也许,那便是因。 他自己贪色种下的因,而今结成了累累硕果,自然也无人能救得了他。 肃方帝的状况,也的确是一日又一日的变差了。 他看中了温雪萝,让人送了她到自己身边来。 轻纱帐内,他赤红着一双眼,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除了身下的这一具白皙酮体外,亦是什么也瞧不见。 一开始,温雪萝不过欲语还休,半推半拒。然而等到肃方帝动了真格,她才慌了起来。她胆子再大,也还是未曾出阁的姑娘家。肃方帝又是被别人伺候惯了的,当下更是浑身热烫,哪里会顾及她是不是初次。 她疼得浑身僵直,有如刀割,呜咽声支离破碎。 从头疼到尾,越来越疼,浑身都疼。 她也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平素丫鬟婆子捧着,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 一时间,泪水涟涟,哭起了疼。 肃方帝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了她哭,抬手便挥了一巴掌下去,将她半张脸扇得高高肿起。 温雪萝这才怕了,咬着牙不敢再哭,心里头后悔不迭。 但事已至此,便是将肠子都悔青了,那也是晚了。 她只能想着,等到醒来,一切就都会如她先前所想,一步步朝着她想要的走去,这才忍住了疼,曲意相逢。 偏生肃方帝用了清虚特制的丹丸,一身的燥热,脾气又劣,直将她折腾得死去活来,两眼发黑,头在榻上一偏便晕死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只觉得身子似被劈成了两半,疼得连腿也并不拢,浑身都疼,一直疼到了心尖尖上,叫她想哭又不敢哭。 床榻上一片狼藉,空气里还弥漫着那股子甜腻香气,只这会这香气里又掺上了些许叫人不易辨别的古怪气味。 她惶惶地去看身旁躺着的人。 她本以为,得了肃方帝的眼后,会先被他纳入宫中,今次见她,也不过只是为了说说话之类的罢了。 她根本不曾想到,肃方帝竟然会直接……直接就…… 不过生米已成熟饭,也好,总是早晚的事。 她暗暗长舒了一口气,扯了薄薄的被子往斑斑驳驳的身上盖。 躺在她身旁的肃方帝,突然咳嗽了两声,而后揉着眉心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看了一眼她,眼神迷茫。 意识还未清醒,睡眼仍旧惺忪。 他猛地按住了自己太阳穴上突突直跳的青筋,重重揉了两下。 一刹那间,疼痛袭来,脑袋涨疼得似乎要裂开来一般。他霍然坐起身来,抱着头急促喘息。 温雪萝唬了一跳,缩在角落里,踟蹰着也不知自己是该上前去还是不该,只轻声喊了句“皇上”。肃方帝却似充耳未闻,只抱着脑袋大声喘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了下来。 温雪萝这才悄悄靠近,伸出玉葱似的手指头,轻轻搭在了肃方帝肩头上,问:“皇上,您没事吧?” 话音刚落,忽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 温雪萝丝毫没有防备,还未来得及害怕,人已被掀开,重重摔在了床角。 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会又磕红了一大块。 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可真的是疼得忍不住了。 肃方帝怒吼:“再哭朕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他头疼万分,身上却觉没有力气,心中郁郁,哪哪都不舒坦。偏生眼前的人还掉起了泪水,简直晦气!扫兴! 他随手捡起外衫往身上一裹,起身就要走。 温雪萝愣住,匆匆膝行两步,喊他:“皇上——” 肃方帝听着这声皇上,身形一滞,随后回头来看她,眯了眯眼睛。 良久,他不动,她也不动。 突然,肃方帝冷笑了起来:“朕想起来了。” 温雪萝心里一松,还记得她就好,方才还以为他忘了呢。 然而谁知,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一道晴天霹雳就迎面落了下来。 肃方帝嘴边的笑意愈发的冷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御花园中,朕路过你身旁,你忽然自个儿跑进了朕怀里。” 温雪萝垂眸,声音婉转地道:“臣女差点摔了,万幸有皇上扶了一把。” “朕扶的?”肃方帝冷冷反问,“不是你自己故意摔进朕怀中的?” 温雪萝心中一惊,慌忙摇头,辩驳道:“皇上,臣女……” 可话还未说完,肃方帝已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他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朕!” 他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攥住她的头发,厉声诘问。 温雪萝吓破了胆子,眼前这凶神恶煞般的男人,跟她过去所见的那个帝王,为何像是两个人? 肃方帝连扇了她两个巴掌,这才忿然将她一甩。 温雪萝爬起来跪倒,攥着他的衣摆哀哀哭着求饶:“皇上,臣女没有,臣女绝没有那样的心思……” 她哭得梨花带雨,脸上还带着红印,身上青青紫紫狼狈得很。 肃方帝看着看着,心情却似乎大好了一些。 章节目录 第418章惹祸 > 他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温雪萝哭得愈狠,一声声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帘,扑簌簌直往下落。她亦不敢伸手去抹,只睁着眼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服软求饶,连番辩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走到了这一步,就绝对不能轻易地再失去。肃方帝好女色,她便做出可怜又招人的模样来,缠上他的腿,像缠在树上生长的藤蔓,一点点收紧攀援,告诉他,自己从没有过旁的心思,先前的的确确只是不慎踩着了自己的裙摆,站不稳罢了。毕,她自有不住声的夸起了肃方帝,赞他英雄气概,赞他年轻英俊,赞他圣明…… 可肃方帝虽然听着,面上却没有太多变化,那张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些许,可并没有露出愉悦受用的模样来。 温雪萝暗道不妙,只怕肃方帝已是认定先前那一跌,是她有心图谋,是在算计他。 既如此,眼下不论她再如何辩驳,肃方帝也定然是不会相信的。心念电转,她蓦地松了手,伏在地上哭着磕了两个头,弱声道:“皇上,臣女有罪……” 肃方帝闻,倒觉得有趣了些,问道:“何罪?” 温雪萝哽咽着,又俯首磕了一头,磕得额上红了一片,轻声说着:“臣女不该胆大妄为,爱慕于您。” “爱慕?”肃方帝眼神微动。 温雪萝哭声不止,只渐渐轻了下去,她赤着身子跪在他跟前,青丝泻在身后,似水一汪,倒现出惑人的美艳来。 她话音坚定地道:“是,臣女初次见您,便已倾心于皇上……” 肃方帝听得一愣,旋即哈哈笑了起来,面上阴霾终于一扫而光,换做了一张笑脸。 这样的女子,他倒也还是头一回遇见。 肃方帝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的身子,终于道:“也罢,那件事便就此掀过不提吧。” 说完,他转身即走,并不多留半刻。 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温雪萝咬着牙哭了两声,终是将泪水囫囵咽了下去。 ——既已失算,那便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就这么在宫里头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许久。 宫宴已散,黄昏时分,众人便已各自出了宫门。温夫人则较众人稍晚一步,因为她还未见到自己的女儿。之前在御花园中,她明明白白听到宫人说,是惠和公主邀了温雪萝一同赏花。本以为过得片刻,二人便会回来。谁知,从这以后,她便一直再不曾见到过女儿。 甚至于到散了,她也没等到温雪萝回来。 温夫人不禁起了几分忧虑,求到了皇贵妃跟前去。 然而她并不曾见到皇贵妃的面,坐在偏殿里等了约莫一刻钟,她仍只瞧见皇贵妃身边随侍的姑姑从门外缓步走进来。见了她便说:“温夫人,娘娘方才吃了两盏酒,这会不胜酒力,一时半会怕是不便见您。” 温夫人听着,不由暗自苦恼,因天色渐晚,她也不可能再宫里长留,惠和公主那边,她更是无法打探,只得缠着眼前面目严肃的姑姑试探着问:“不知小女眼下,可还在公主殿中?” “自然是的,您且放心,娘娘已打发了人去永安宫问话,不消片刻便能请了温二小姐来见您。” 温夫人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 她吃着茶候着,过得须臾,外头果真有了动静。 她飞快地抬起头来,以为是女儿已至,然而谁知,来的却并不是温雪萝。 仍是先前那位姑姑,撩了帘子进来,躬身行了一礼,随即道:“温夫人可以先行离宫了。” 温夫人闻大吃了一惊,急急问:“姑姑此话可解?”她明明是来等女儿一道离宫的,这会却叫她可独自先行离宫了?她胡乱想着,道:“可是公主殿下,留了小女说话?” 惠和公主过去便时常留了谢家的那个姑娘留宿,兴许这一回同温雪萝聊得投趣,便也留了她。 可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在她心中多停留一刻,站在一步开外说话的中年女子,已徐徐开口给了她重重一击。 她说,“温夫人错了,是皇上留了温二小姐。” 温夫人霍地站起身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两片嘴皮子上下哆嗦着,问:“皇上?” “正是皇上。” 轰的一声,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道惊雷落在了她耳畔。 温夫人只觉自己两股战战,站立不稳,浑身无力,眼前发黑,满嘴的话却耐不住齿关紧闭,半个字也吐不出。 “天色已晚,还请温夫人早些离宫,一路小心。” 温夫人木愣愣地听着这话,两眼无神地点了点头,一步步往偏殿外头走去。 原本明媚的天光已逐渐暗沉,她站在门口,蓦地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飞也似地逃离了这重重宫闱,逃回了英国公府。 一路上,温夫人呼吸急促不稳,浑身冷汗淋漓,几乎湿透她的背衫。 马车一在垂花门外停下,她便匆匆往下走。 丫鬟来扶她却被她一把用力推开。 她一面走一面心神不宁地打发人去请英国公来说话,再三叮咛,要快,再快些! 丫鬟得了令,疾步而去。 温夫人先回了正房,忧心忡忡等着丈夫回来,额上汗珠越来越密集。她拿着块素缎的帕子,反反复复擦拭着,可这汗却没完没了地往下滴,弄得她愈发得心慌意乱。 蓦地,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猛地丢开了手里的帕子,几乎扑了过去,拽住方才进门的英国公,紧张兮兮地说:“国公爷,出大事了!” 英国公才刚刚打外头进来,见状不由得一头雾水,皱着眉头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问道:“怎么了这是?出门前不还都好好的吗?” “出门前是好好的,可这会却真的是大事不好了!”温夫人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松,面露惶恐,“萝姐儿她,她……” 她支吾着,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英国公却听出来了两分不对劲,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追问:“她怎么了?” 温夫人长叹一声,颓然松了手,将早前在御花园中,温雪萝差点不慎摔跤,结果正巧被肃方帝扶了一把的事告诉了他。 “伤着皇上了?”英国公听着,见她神色惊惧不安,眉头紧锁,急声问道。 温夫人却连连摇头,咬着牙说:“没有,皇上把她留在了宫里!” 英国公登时面色大变,重重一拍桌子,将上头的茶具震得“哐当”乱响,“胡闹!你就这么回来了?” 温夫人见他生气,抹着眼角哭道:“妾身不回来还能怎么办?” 英国公又气又惊,身子往后一倒,一脸颓丧地落了座,唉声叹气地道:“来不及了,事情只怕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近两年,肃方帝做的荒唐事,说少可真不少。 他耽于女色,诸人皆知。 这一回,既是他将女儿留在宫中,事情焉还能有好? 英国公只觉得自己心头似压了一大块石头,沉甸甸的令人喘不上气来。 他看一眼身旁的夫人,叹口气:“且等等吧。” 今日想将女儿接回来,是断断没有可能的。他们只能咽了这口气,等着宫里头下旨了。 英国公说着,面露疲色,惋惜不已:“同长平侯府的那门亲事,虽则只是平平,可到底也比进宫强呀!” “什么亲事?”温夫人并不知此事,闻不由讶然。 英国公站起身来,摇摇头:“长平侯林远致,年岁上同萝姐儿正合适,我原属意于他,正准备等你回来今晚细细商讨。也罢,事已至此,幸好我也只模糊地同其透露了两分意思,并不曾请了媒人说合。” 然而想着肃方帝的品行,皇贵妃的强势,东宫的太子,他这一颗心就忍不住高高吊了起来。 自己的女儿他自己清楚,是个不肯安分的性子。以皇贵妃的性子,必不会容她。 英国公十分担心,温夫人也没好受多少。 夫妻俩长夜无眠,第二日却并不曾等来任何消息。 无人来宣旨,甚至也无人来传话。 英国公有些急了。 又过一日,事情仍未有动静。 英国公心道再这么等下去,只怕也是无用,便让温夫人入宫求见皇贵妃去,好歹也问一问情况。 温夫人无法,时隔两日再次入宫,可这一回她也不曾见到皇贵妃的面。 皇贵妃病了,不便见人。 温夫人就这么被打发了回来,夫妻俩人一商量,情况这般糟,再不能继续瞎等了。 女儿没名没分地留在宫里,既不是陪着娘娘公主,又不是宫中的宫人女官,这么下去算是怎么一回事? 英国公只得亲自入宫面圣,本已做好了见不着面的打算,不曾想肃方帝倒真见了他。 英国公便道,温夫人病了,惦记小女,想接了小女回家侍疾。 瞧着眼下这动静,肃方帝根本无意给温雪萝封号,他索性也不去想,只盼着能将女儿活生生地带回家,已是极好。 可肃方帝听了他的话,突然冷笑了起来,问:“怎地,怕朕吃了你女儿不成?” 英国公一听这话苗头不对,连忙跪倒忙说不敢。 肃方帝冷笑连连:“不敢?你都跑到朕跟前扯谎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章节目录 第419章清醒或糊涂 > 脸一板,眉眼一沉,一股逼人的寒气顿时从肃方帝身上冒了出来,冻得英国公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眼下青影重重的男人丝毫不掩地将自己的怒火发泄了出来,“你不敢?好你个温戎,你这巴巴地进宫来见朕,端的几个意思?” 英国公将身子伏得低低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强自镇定着道:“皇上,臣方才所,句句属实,全无半点虚假。” “没有虚假?句句属实?”肃方帝嗤笑了声,猛地一拍案,“你滚吧,朕乏了!” “皇上!”肃方帝话锋一转便要将他赶走,却一句也不提他方才求的事,英国公心头一震,抬起头来望向他,急切地道:“皇上,内子思念小女,日夜寝食难安,以至于病痛加身,卧床不起。还望皇上开恩,允了小女随臣归家吧。” 话不能说白,却不能不说。 英国公手心里已出了汗,身上也是黏糊糊的,一阵一阵的发冷。 坐在上首的肃方帝却久久未曾语,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静悄悄得只剩下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跟怦怦乱跳的心跳声。也不知跪了多久,就在英国公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已经跪得发麻时,一直沉默着的肃方帝,才开了口。 穿着九龙缂金袍的男人,拧着眉,带着肃杀之意朝着跪在地上的英国公低了低头,忽而咬牙发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怎么?你这是在责备朕不知体恤下臣?还是在威胁朕?” 说着话,他渐渐站直了身子,“还是说,朕怎么做事,还得你温戎来教?” “要不然,朕赏你一个太傅之职如何?” “朕倒是从未当过太子,不如就给你个机会,好好教教朕如何?”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却越来越快。 英国公先时还只是怔愣,听到后面连眼睛都快要瞪大得裂开,两排牙上下打颤。 一时间,御书房内只剩下了他“嘭嘭”磕头的声响。 肃方帝抓起书案上的砚台,“啪”一声就摔在了英国公背上。 砚台又沉又重,被他高高举起,重重砸下,直像块巨石落在英国公的背脊上,发出“咔咔”两声清脆的碎裂声。 然而砚台未裂,英国公的骨头却似乎已一寸寸粉碎。他跪着的身子蓦地趴了下去,整个人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歪歪斜斜地趴在了地上,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肃方帝却只大力揉着自己的眉心,烦躁地将笔架一扫,尽数扫在了地上。 他厉声呵斥着:“给朕闭嘴!” 英国公叫得太惨,声音又尖又利,竟不似人声。 肃方帝这几日总觉得隐隐有些头疼,这会一听到他的声音,更是钻心得疼了起来。 他蓦地大步越过书案朝着英国公走去,一脚踹在了英国公腰上,“朕让你闭嘴!闭嘴!闭嘴——” 一脚又一脚,也不知踹了英国公几回。 他原本英俊的脸上面目狰狞,神情阴郁可怖,活像是个恶鬼。 良久,他粗喘着,退开了两步,一手撑在桌沿上大口呼吸着,紧紧闭上了眼睛。 底下趴在冰凉地砖上的英国公,早已晕死了过去,面若金纸。 他入宫时,衣衫齐整,面带忧虑但依旧将腰杆挺得笔直。等到他离宫,却是叫人抬出来的,边上跟着匆匆从太医院赶来的御医,呼吸微弱。 好容易进了家门,温夫人在门口迎着,一见丈夫成了这般模样,当场惊叫一声昏厥了过去。英国公府里顿时乱作了一团,连半个能主事的人也没。不得已,温夫人身边的心腹妈妈狠狠心,重重往她人中上一掐,掐得温夫人痛叫着睁开了眼。 温夫人哑着嗓子问:“国公爷呢?” “御医正在为国公爷诊断。” 听见御医二字,温夫人蓦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是又要昏过去。 婆子急忙扶住了她,咬着牙劝慰:“我的好夫人呀!这眼下府里哪离得了人主事?您可千万不能再倒下了!” 温夫人哭着抹泪,闻强打起了精神,忍着慌乱要往英国公那去。 然而房门洞开着,一伙子人门里门外来回跑,一盆盆热水送进去,一盆盆血水送出来,竟像是妇人生产时的场景一般。这得是多少血?温夫人瞧着,两股战战,连哭也没了力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至掌灯时分,跟着英国公一道回来的御医才净过手,出来见温夫人。 温夫人追着问:“如何了?如何了?” 御医摇摇头,叹口气:“性命无虞。” 温夫人愣了下,提着的那颗心却并没有立即放下,她张张嘴,小声问:“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国公爷今后,怕是无法下床行走了。”御医擦着汗,叹息着道。 也不知肃方帝是怎么下的手,那么沉一块砚台,落下的角度也颇为刁钻,硬生生的将英国公的骨头给砸了个粉碎。这便是大罗神仙下凡,只怕也没有办法。而且英国公腰上还有一块块乌青,淤血难消,没一处可叫人乐观的地方,眼下能保住性命便已是极幸运的事。 然而这幸运,对温夫人而,是何其不幸? 她听到英国公今后怕是再无法下床行走时,身子便已软了下去。 都是她的错,早该拦了不让他入宫要人的才是……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是晚了。 英国公的命留下了,这伤却叫他吃尽了苦头,也叫满朝哗然,人人自危。 温雪萝被留在宫里头侍寝,却无名无分的事,也渐渐不胫而走。众人明面上自然是不敢提及,私底下却忍不住互相窃窃,忧心惶恐。 其中尤以梁思齐为甚,他只要一想到那日在御花园中,据闻肃方帝先是朝着自己的女儿走去的,他心头就有一团火熊熊烧了起来。若非温家的姑娘突然冒了个头,今日这倒霉的必然就是他的闺女了。 而且只瞧肃方帝对待英国公的方式,他便不该再对这狗皇帝抱有任何念想。 当权者昏庸无道,肆意妄为,那把要命的砍刀迟早也得落到他脑袋上来。 他心中,反意渐深。 肃方帝却在歇了两日后,神志清明了些。 朝中的异样,他稍一留心,便也察觉到了。 情况远超出他的预料,若再这般下去,局势不稳,于他没有任何益处。肃方帝枯坐在灯下,忍着隐隐约约的头疼,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却想不出好的挽救的法子。那日英国公触了他的逆鳞,他一时失控,险些要了对方的命。 不过幸而英国公还有气在,否则这事就真的彻底说不明白了。 他缓过劲来,便说当日乃是英国公温戎在殿前失仪,犯下了大错,他留其一命,便已是极宽宏大量。 这样的说法,自然没人愿意相信,但有个由头总比没有要来得像样子。 肃方帝转身便又去见了温雪萝。 一来,他心心念念的十二楼还在筹措之中,本是劳民伤财之举,难免要失些民心;二来,他才派了人去西域三十六国探道,有意征讨敦煌,朝中武将的反对之声远远高于赞同。 而且,他也已腻味了温雪萝。 没必要继续为了个女人,让臣子们寒心。 他冷静了些,遂使人领了温雪萝来面见自己,说念及英国公一片淳淳爱女之心,他十分感动,愿为温雪萝择一门好亲事,以了英国公夫妇的心。 温雪萝身上疼了好些日子,精神也紧绷,这会骤然听到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冷汗立现。 然而她困于深宫,又无人给她递送消息,父亲被肃方帝打断了骨头瘫了的事,她是一丁点也不知。听到肃方帝要为自己择亲,也只当他又是来试探自己的,急忙娇声说起自己爱慕他,此生非他不可,怎可嫁于旁人之类的话。 肃方帝倒是真爱听这些,听了就哈哈的笑,搂了她入怀胡乱亲两口,不过这腻还真是有些腻了。 他道:“你自个儿挑一人,朕即刻拟旨赐婚。” 温雪萝身子一颤,张皇地去看他。 男人仍道:“你可有属意的人?” 若非英国公这会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他也懒得特地来问过温雪萝。但既来了,仔细问一问也好,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他胡乱想着,却见温雪萝久久没有声音,不禁又立马不耐烦了起来,变了脸道:“为何不出声?” 温雪萝伺候了他几日,勉强也算是摸清楚了些他的脾气,闻一哆嗦,忙低头小声怯弱地说:“但凭皇上做主。” 肃方帝揉揉额角,笑笑说:“也罢,朕给你挑!” 然而他焉会仔细挑拣? 他在脑海里搜寻着可用的人,一下子便想到了成国公府去。 才得了爵位不久的燕霖,虽比温雪萝还小上两岁,但也到该成亲的年纪了。 据悉温家跟燕家,早年也是有过婚约的,这不是正好如了英国公的意? 肃方帝翌日便将温雪萝指给了燕霖。 消息一出,众人皆惊。 汪仁拿了这事当笑话,巴巴地跑到东城,见了燕淮跟谢姝宁就说,皇上还挺知趣,竟指了这么一门婚事。 章节目录 第420章孽债 > 谢姝宁听了这消息倒是愣了许久。 原本温雪萝被肃方帝留在了宫里头,就已足够令她吃惊。不曾想,转个身肃方帝竟就改了主意,要为温雪萝赐婚。偏生这赐婚的对象,还是燕霖,怎能不叫人惊讶。 不过放眼京都,燕霖倒也是位合适的人选。一来温家跟燕家,早些年也曾差点结了亲,这会没了燕淮换作燕霖,同温家人而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毕竟温雪萝只要进了门,始终都是成国公夫人;二来温雪萝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该知道的人早就都听说了,这被赐婚的人家闷头吃亏是必然的。燕家先是没了燕景,后又没了燕淮,而今只孤儿寡母当家,早已日渐没落。故而这门亲事指给了燕霖,燕霖再恼火,也没有本事来反了肃方帝。 肃方帝瞧着这办的事一桩桩是愈发的糊涂,但他近乎本能般的手段却仍还在。 燕家的门第配温家,即便燕家不成气候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温家女高嫁了。说出去,依旧是肃方帝给指的好亲事。 然而折辱了燕家,也不会为他带来太多的麻烦。 肃方帝的算盘打得并没有众人预想的那般差劲,反倒是噼里啪啦一顿响,挺管用的。 只苦了英国公,重伤在身,虽则保住了一条命,可往后只能瘫在病榻上由人服侍着吃喝拉撒,也同去了半条命差不多。 圣旨下来时,温雪萝便也悄悄地伴随着内侍宣旨的声音,回了家。入门后,她却并没有立即去探望病中的父亲,而只匆匆抓了母亲的胳膊问:“娘,婚事怎么办?” 温夫人闻,先是一怔,随即蓦地瞪大双目,扬手便要朝着女儿那张俏脸打下去。 温雪萝的动作却远比她更快,她一把便扣住了温夫人的手腕,冷笑了两声:“您想打我?” “打的就是你!”温夫人奋力甩手,挣脱出来,厉声呵斥她,“你个孽障,这回可害苦了你爹了!”这般说着,她声音一哽,泪水便从泛红的眼眶里扑簌着滚了出来。 温雪萝见母亲哭了,眼里却没有半分愧疚之意,听她提及父亲,也只是略带不耐烦地道:“爹爹不还好端端的活着?您胡乱瞎哭什么!” “畜生!”温夫人口中断喝一声,蓦地朝她扑了过去,“啪”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扇了过去,直扇得温雪萝偏过头去,嘴角血丝殷红。 案上茶具哐啷作响,温夫人大声喘息着,力竭般扶着桌沿瘫软了下去。 掌心还灼灼发热,那一耳光连带着将她的精神气,也一并带走了。 挨了一巴掌的温雪萝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抬起头来用手抹去唇角血丝,用不忿的眼神望着温夫人,恨恨道:“您没心思为我好好谋前程,我自个儿为自己谋,难道也不成?” 温夫人哭着:“没为你谋划?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孽障!畜生!” “您也别胡乱骂了。”温雪萝咬着牙,“我要是畜生,您跟爹又是什么?” 毕,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夫人,又说:“您有这精神气骂我,倒不如仔细想一想,该如何筹备婚事。” 肃方帝指的婚,定的日子的也近,眼瞧着她就要嫁入燕家了,她可不愿意再在这当口上出什么幺蛾子。哪怕是生她养她的母亲也不行。温雪萝丢下话,转身拂袖而去。 只留下温夫人靠在雕花的桌腿上,瞪着眼睛朝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看,看得心头一片凄凉。 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号人? 早知今日,她早该胡乱寻门亲事将这孽障嫁了了事。 然而世上从无后悔药,如今不论她再怎么后悔,局面也已没了改变的余地。 肃方帝亲自下的旨,若不遵那就是祸及满门的大罪。 温家也好,燕家也罢,都得遵从旨意,飞快地筹备起了婚事。 但燕霖觉得憋屈,憋屈得让他恨不得撕了那张圣旨。小万氏来寻他时,他正皱着眉恼得在书房里团团转悠。一听见响动,他头也不抬便骂:“不是说了别进来烦我?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的?滚滚滚!” 字里行间,满是戾气。 小万氏咳嗽了两声,说:“是娘。” 燕霖这才抬起头来朝门口看了过来,看清楚面容,闷声道:“您来做什么?” “你都一整天不曾用过饭了,我还能不来?”小万氏指挥着下人提了食盒进来,摆了饭。 燕霖不悦:“没胃口,不吃了。” 小万氏没作声,将丫鬟婆子悉数打发下去,这才道:“娘知道你心里头不乐意。” “知道?”燕霖阴着脸冷笑了声,“那是他不要了的东西,而今却要我笑呵呵双手去接?” 小万氏以为他说的是肃方帝,眉头一蹙,低斥:“休得胡说!” 燕霖恼怒:“哪个字是胡说的?他燕淮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不要了的东西,非得塞给我?凭什么——” 话至后头,他已失了常态,一把将刚刚摆好的饭菜扫在了地上。瓷碎汤洒,一地狼藉。他无处发火,只得捂住了脑袋蹲下身去,呜咽着哭了起来,像个还未长大的小孩子,嘴里呢喃着:“他凭什么连死了也还是胜我一筹……” 小时候,母亲偏疼他,他素来习以为常。 可一贯严肃的父亲,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总能露个笑脸。不像在燕淮跟前,父亲的脸永远是冷的,即便笑,那笑也是冷的,叫人看了害怕。 到了年岁,燕淮开始习武,父亲唤了他一道。 劈开腿,扎马步,一站就是大半日。 他受不住,哀哀地叫爹,喊疼,喊热…… 父亲听见就会帮他揉揉腿,安慰他再站片刻就行。 他却缠着闹着不肯答应,趁着父亲一晃神就坐在了地上再不肯起来。父亲的眼神便是一沉,他一害怕,想要爬起来继续却见身旁的哥哥咬着牙撑不住摔倒了。 父亲大步走过去,背着手低头看他,平静无波地说:“还缺一炷香的工夫。” 同样年幼的兄长,就撑着手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重新摆好了姿势。 他迟疑着,不知到底是起来还是继续坐着。天这么热,太阳这么毒辣。树荫底下却是这般凉快…… 他听见父亲在呼唤自己,叫自己霖儿,让自己站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握着纨扇,领着人匆匆而来,扑过来将他扶起,抱着汗涔涔的他心疼地冲父亲道:“霖儿还这般小,你怎么忍心?” 他赖在母亲带着清甜香气的怀中,撒娇着喊娘,说疼得厉害,不喜欢练武。 母亲就去看父亲。 来回几番,再后来,他便渐渐不再跟着父亲跟哥哥一道扎马步了。 他被母亲领着回了房,喝着沁凉的酸梅汤时,哥哥却因为暑热,晕了过去。 但父亲,却依旧对哥哥没个好脸色。 倒是听说他不爱习武,父亲还特地来见过他,说既如此,也已开了蒙,就好好读书吧。 他忙不迭地点头,可这书却也没好好念过几页。 哥哥他,却日日浑身臭汗,被盛夏的日头晒得面色通红。 他就想,父亲对哥哥太严苛太坏了。 不论母亲还是父亲,到底都还是偏爱他多一些。 这样的念头,伴随了他许多年。 然而时至今日,他再回首往事,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愚蠢的人。 燕淮愈是用功刻苦,便愈是显得他无能无为。他忍不住去想,父亲到底是爱他多一些还是爱哥哥多一些? 可父亲死了,这问题再也不可能会有答案。 只有一件事,早在燕淮回来的那一天,他就清楚了。 燕淮比他强,强太多! 他样样都好,而自己文不成武不就。 他禁不住怨恨父亲,怨恨父亲当年不像教授兄长一般的亲自教授自己,却全然忘了,那时分明是他跟母亲抵死不肯答应。 他捂着脸,蹲在角落里,咬着牙哭。 日头烈阳高照,书房里却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黑雾笼罩着。 小万氏看着蹲在那呜咽着哭的儿子,听着他嘴里说的话,手握紧了又松,劝慰道:“怎么是他不要的东西,分明是温家退了他的亲事,是他没攀上。你瞧瞧,他没攀上的东西,这不直接送到了你跟前?明明,该是他输了一筹。”说着,她忽然一笑,“好了好了,他都烂在地里了,已是满盘皆输,你想他做什么。” 燕霖听着,心里稍微舒坦了些,却始终没有彻底高兴起来。 东城宅子里,燕淮却也正同谢姝宁无意间说起幼年时的事。 说他还不及桌子高的时候,就被父亲带着选起了兵器,又亮了掌心的茧子给她看。 谢姝宁便伸出细白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去,轻声感慨:“老国公爷,待你倒也是一片真心。” 若非真心,赏口饭养大了便是,又何苦督促他习武读书,殚精竭虑保他的命? 燕淮颔首,目光游离,低语着:“上一辈的事,知道了个七七八八。那么多人,唯独他,最是倒霉……” 谢姝宁闻,便想起了前世燕淮风雨无阻地去给燕景上香的事。 她靠在他肩头上,温声问:“要不要寻个日子,去给老国公爷上炷香?” 章节目录 第421章动静 > 为人子女者,若遇上了严苛的父母,少时总忍不住要埋怨,可等到年岁渐长便明白了,若换了旁人,谁愿意这般待你?省了那把子力气去做什么不好?唯有父母,才会如此。 燕景甚至并非是燕淮的生父,这件事旁人不知,小万氏几人误会连连,可燕景自己怎会不知道。 他明明知道,却仍没有撇开燕淮不理,已是万般难得。他养了燕淮一场,而今燕淮娶妻成家了,为他上炷香也是应该的。 燕淮笑着应了好,二人收拾了一番,翌日便悄悄地往陵园去,避开旁人给燕景上了香,也权当谢姝宁见过父亲了。成亲前,谢姝宁便知道,燕淮对他的生父全无好感,不论对方有何缘由,昔年突然消失,从此不见踪迹,不曾见过他一面也不曾养育过他一日,这样的人,并不是父亲。 他平素虽然不大谈及燕景,可在他心中,能被称得上为父亲的人,从来也只有个燕景而已。 离开陵园回东城的路上,天色渐渐变得昏暗,乌云团团在头顶上汇聚,闷雷响了几声,却并没有落下雨来。直到马车在二门外停下,这暮夏的雨才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青翡方要撑伞,却被燕淮顺手接了过去,打开来牵了谢姝宁的手并排往里头走。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溅到了燕淮肩头。 明明不缺这一把伞,他非得亲自动手,跟她挤在一块。谢姝宁皱皱眉,握住伞柄往他那边推了推,道:“都湿了。” 燕淮不动,揽住她的肩头往怀里带,口中道:“你往里靠一些便是了。” 青翡几个跟在后头,见状不由忍不住互相看看,都笑了笑。 笑声一个没藏住,溜进了谢姝宁耳里,她失笑:“白叫他们看笑话。” 燕淮满不在意地道:“你这是没瞧见吉祥跟图兰,他可都恨不得日日抱着图兰出门了。” 自从图兰有了身子,吉祥便拿她当宝贝似供起来了。偏生图兰是个爱动的,成日里叫她坐在屋子里,她可着实坐不住。休说有了身子针线活不应碰,便是她想握了针绣朵花做件小衣裳,那也得她会才行。 图兰只会舞刀弄枪,一闲下来,整个人都不舒坦。 尤其是头三个月,她闹出了那么一回事,谢姝宁鹿孔几个连番发了话要拘着她,她就被硬生生逼着养了许久。等到鹿孔一说,能下床能出门了,她哪里还忍得住。当天下午,她便佩了剑要往外走,被吉祥死死拦住,俩人还吵了一架。 到最后,吉祥恼了,图兰才把剑丢开,服了软。 到底是叫吉祥吃得死死的,半点没长进。 谢姝宁想到那丫头如今小腹隆起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想,她也还是想不出图兰当娘的模样。 思忖间,零星的雨丝被风吹得斜斜的打进伞下。 燕淮将伞面朝她的方向微微一倾,而后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忽然轻轻说了一句,“果真是夜里不好说鬼,白天不能说人,一说就栽。” 伴随着话音,吉祥正迎面而来。 谢姝宁忍俊不禁,“得,你手下的人一个赛一个的顺风耳。” 早前有一回也是他二人胡乱说着闲话无意间说起了如意来,说他也到了年岁,该成家了,谁知这话还没说上几句,如意便来见他了。 真真是一说一个准。 谢姝宁从他手里接了伞,道:“我先往娴姐儿那边去一趟。” “好。”燕淮点头,送了她几步,而后才同吉祥一道往书房去。 一进门,吉祥便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他:“主子,南边来的消息,一刻钟前才送到。” 燕淮眼神微变,伸手接了过来,自在书案后落座,又让吉祥也坐,随即将信从信封里取了出来。他看一眼,信上半个字也无,只是空白一片,不由抬头看向了吉祥。 吉祥点点头:“南边瞧着不显,可都是靖王府的势力,想要往深里挖,比在北边难得多。” 他们的手伸得再长,也难以在完全不被靖王府的势力察觉的情况下,伸到靖王府手底下去。这一回,能查到的消息也是有限。 “靖王已不大管事,靖王府的一应事务皆由七师兄打理着,他的手段,自然不会有太多漏洞可寻。”燕淮闻,神色如常,只扬手将书案上着的灯点上,而后把那封空白无字的信置于火焰之上,烘烤片刻。 很快,一行行棕褐色的字迹便在纸上显现了出来。 等到一张纸上遍布棕字后,燕淮才定睛往信上仔细看去。 靖王近二十年不曾回过京都,他的几个儿子,也鲜少被京都的勋贵圈子提起。正如方才吉祥所,靖王府的势力多在南边,而且泰半都藏于暗处,并不在明面上显露。靖王妃嫁给靖王多年,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只将妾室所出的纪鋆养在身边,权当嫡子。 是以,身为世子的纪鋆,同靖王府里旁的那些庶子,显得并不大一样。 因为有了靖王妃在他身后支持,再加上昔年他曾出入天机营,在靖王眼中,他亦是与众不同的。 然而远在京都的众人,寻常也不大有机会听到有关于纪鋆的消息,就连世子妃出身延陵白家这样的消息,竟也没有起过什么大动静。 白家现任的家主,可是皇贵妃的父亲。 燕淮一行行看了下去,看得拧起了眉头。 纪鋆这一回入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将信纸一角置于火焰之中,火舌立时席卷而上,将其烧成灰烬。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燕淮望着吉祥,道:“不必继续往下查了。” 吉祥一愣,面露疑惑。 燕淮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笃定:“不管他入京的目的是什么,他既联络了我,便说明他有意拉我入伙。”说着,他似笑非笑地侧目往墙上悬挂着的那把弓看去,“我想知道的那些事,他迟早都会主动说出来。南边到底是靖王府的天下,再继续往下查,能不能成功查探到先不提,惊动了人难免麻烦。” 不沾染麻烦的最好办法,便是对秘密视若无睹。 吉祥闻,颔首应下,又同燕淮回禀了铁血盟的近况,随后说起了成国公府的事。 他说:“听说婚期定在了下个月,急得很。” 燕淮屈指轻轻叩着光洁的桌面,挑起一道眉,笑说:“皇上怎么能不急。” 因为责打了英国公,甚至失了分寸将其打得瘫痪,再不能走动的事,朝野惶惶,他但凡有个清醒的时候,便不可能不急。坐上皇位容易,想要守住皇位却比坐上去要难上百倍。 肃方帝眼下糊里糊涂的,想要坐得稳,急需力挽狂澜。可他仍一门心思在旁的事上,这天迟早都得变。 而今,已是起风了…… 窗外雨水渐盛,打得檐下几株芭蕉噼啪作响。 燕淮忽然道:“印公有句话倒是没说错,皇上这么一指婚,成国公府便同毁了也没差。” 若不娶温雪萝,那便是抗旨不遵,要掉脑袋的。可若娶了,成国公府自然也就沦成了京都勋贵世家间的笑话。即便只要肃方帝还在那张椅子上坐着一天,就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讥笑,可暗地里,谁能不笑话? 这股子怨气,若燕霖忍下了,那他也算个人物。 但他们知道认识的那个燕霖,却绝不是个能忍得住气的人。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靠在太师椅上,笑了笑:“连让人动手收拾一番的兴趣也没了……” “温家的那位小姐,也是个厉害的。”吉祥想着先前汪仁拿来当笑话说的那些话,不由眯了眯眼睛,“也不知最后是她吃了二爷,还是二爷吃了她。” 燕淮将书案上的纸灰扫进了掌心里,闻低声发笑:“由得他们去,皇上下了步出人意料的棋,我们只等着看结果便是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皇贵妃的心思。 宫里头的动静,时刻影响着外头的动作。 稍有差池,棋局便是大乱,需从头布置一番,因而谁也不能掉以轻心。 好在如今肃方帝也没心思再去管惠和公主的婚事,而且梁思齐,才向人提了亲要续弦。 肃方帝怎么也不能在明知道对方已要续弦的时候,再将公主赐婚。何况正值英国公府的事未能了结之际,他要再来这么一出,事情只会对他更加不利。 他好容易清醒了些,却觉苦恼头疼不已,遂愈发忍不住要去寻清虚道士要丹药吃。 清虚经过前些日子的那件事,却有些慌了神。 若不是因为他给肃方帝服了那味丹,后头也就不会有英国公府的事。 如今满天下都拿他当个妖道看待,他是既得意又担心,心头矛盾得很。偏偏肃方帝催得紧,逼他交出好丹来,止了他的头痛。 清虚得了令,却是愁白了头发。 然而没有法子,他只能日日窝在丹房里。 一连三日,他为肃方帝送去的丹,却似乎都没了原先该有的效用。 肃方帝接连数次,不战而败,至最后见了美人便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直觉丢了天大的颜面,气得将那几位美人都打入了冷宫,又气势汹汹地亲自杀去了炼丹房找清虚。 章节目录 第422章焦头烂额 > 丹炉内火焰不熄,日夜长燃。 清虚道士也是半步不敢轻易离开,领着两名小道童守在边上,一双眼熬得通红,面色也难看了许多,不复先前仙风道骨的模样。肃方帝带着一身怒火使人推开门走进来时,他正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准备小憩片刻。 年纪大了,终究便是年纪大了,这不分昼夜地熬着,一连熬了数日,他这把老骨头已是觉得撑不住了。 可肃方帝哪里会在意他是撑得住还是撑不住,他只道自己一进门便撞见清虚在偷懒打盹,全然没有将自己的命令放在心上当回事,顿时龙颜大怒,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近,一脚便踹了上去。 然而他亦是精神不济,方踹了清虚一脚,肃方帝便觉动作吃力了。 呼吸声陡然变得沉重,他踩在清虚身上,停下了不再动弹,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一条腿上,落在了清虚身上。 清虚老道士吓白了一张脸,再浓重的睡意也是立时清醒,丁点不剩。 肃方帝踩得重,他的脸色便也越来越难看,伏在蒲团上哀哀求饶:“皇上……皇上……” “丹呢?!”肃方帝深吸了两口气,总算缓过来些,这才慢慢地将脚收了回来,“朕让你炼的丹呢?在何处?” 清虚怕得紧,哆哆嗦嗦地抬指,朝着不远处烧得红旺旺的丹炉指了指,口中颤巍巍地道:“皇上,这丹还不到出炉的时辰呀……” “还需多久?”肃方帝皱紧了眉头,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清虚闻更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跪在他脚前叩首:“至少还需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肃方帝面露不虞。 清虚觑他一眼,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这几日肃方帝的脾气大得吓人,一开口就跟这天上积了厚厚乌云,要打雷似的,吓人得紧。他清楚地知道,眼下若不说出个叫肃方帝满意的答案来,肃方帝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可丹丸何时才能出炉,那都是有讲究的,多一刻少一刻,都会有大影响,的的确确至少也还需要一个半时辰。 他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心里在短短一瞬间已是百转千回。 他咬了咬后槽牙,让自己怦怦乱跳着的一颗心平复些许,这才同肃方帝说:“皇上,这丹得足了时辰,才能有效用。” 肃方帝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两眼,良久方沉声道:“朕在外头候着。” 毕,他转身拂袖即走。 炼丹房的门“咿呀——”一声,又被重新关上。 清虚只觉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浑身瘫软,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面如土色。 皇上他,竟已急到了这般地步,连这区区一个半时辰也不愿意多等,非得候在丹房外,一等丹丸出炉即用。 清虚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抹也抹不尽,擦也擦不干。已经连着三日了,整整三日,他亲自挑了拣了装好送去服侍肃方帝用下的丹,都没了往日的效果,这一回,即将要出炉的这几枚丹,他心中已然没了底气。 若还是无用? 接下去该怎么办? 清虚惴惴不安地守在丹炉旁,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一个半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到过去,却叫清虚觉得似已过了百年之久,久到他手脚发木,呼吸艰难。 他不敢指示道童动手,只亲自上前取丹。方才取出一枚,肃方帝便已掐着时辰推门入内,冷然问他要起了丹丸。清虚急忙躬身弯腰,双手捧着小瓷瓶,递了过去,一面道:“皇上,此丹性烈,只可暂用一丸。” 肃方帝淡淡“嗯”了声,一把伸手接过,而后便将丹丸倒在了掌心里,看也不仔细看一眼,仰头便吞了下去。 随侍在旁的小润子不动声色地沏了一盏茶送到他面前,视线却落在清虚身上。 燕淮同汪仁说过清虚的丹,肃方帝初初服用会有奇效,可久而久之,这效用便会变得越来越差,而肃方帝服的丹也会越来越多,直至最后,再无半点效果,吃再多也只如嚼豆子般,甚至于,这味道还不如豆子。 小润子前些日子才知道了这事。他是近身伺候肃方帝的内侍,肃方帝每时每刻的变化,都牢牢地映入他的眼帘,即便后宫里的嫔妃,也远不如他更了解肃方帝的异常。 因而小润子知道,清虚的丹已到了快没有用处的时候。 清虚自己自然也有察觉,所以这一回才会在肃方帝下令后,铤而走险炼了这几枚烈性的。 好在总算也有了些用处,肃方帝将其服下后不过片刻,便觉先前时时觉得发冷的身子暖和了起来,仿佛有一道热流沿着他的脊椎,一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握了握拳,眼神随之微变。 这滋味,就好比他第一次服下清虚炼制的丹丸一般,叫人激动。 他哈哈笑了两声,赞了清虚句“不错”,而后便从榻上起身,大步朝着外头走去。 小润子紧跟其后,寸步不离地跟着肃方帝,一路往肃方帝的美人们去。 肃方帝心情大好,连带着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似乎只是一眨眼,一行人便已离丹房远远的,只剩下暮夏时节的风轻轻吹着。发上扎着小髻的道童长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上前来扶清虚起来:“师父,皇上没发火,这是起作用了。” “还好还好……”清虚却是心有余悸,“你师父我的看家本事,这回也都使出来了,若再没效,哪里还有活路!” 然而他尚且没有多高兴一会,一道晴天霹雳,便破空而来。 肃方帝去而折返,黑着脸要他递上剩余的两枚丹丸。 清虚诧异,小心翼翼试探着望向小润子,却见小润子只噙着一抹微笑站在那,看不出丁点异样。 他轻声道:“皇上,此丹不可多服……” “呈上来!”肃方帝冷冷瞪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清虚道士一颤,只得欲哭无泪地将丹丸呈到了肃方帝跟前。 肃方帝则想也不想,将剩下几枚都一股脑地倒进了嘴里。 清虚大惊失色,嘴角翕动,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可肃方帝这回将丹丸服下去后,却没有丝毫反应。没有清虚想的虚不能受,也没有肃方帝盼着的热流涌动浑身有力,一切就似乎跟他未曾服下这几枚丹丸一样。 方才他急匆匆去见美人,可还没走出太远,身上忽然一冷,耳畔“嗡”的一声,头疼起来。 下身两股无力,脚步虚浮,踏在泥金地砖上却恍若走在云端。 他不得已只得停下前行的步伐,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歇了须臾。这一歇,等到他觉得头不疼了,方才服下丹丸时浑身激昂的感觉竟也就随着那些异状,消失不见了。 他气得捋了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一把朝台矶下掷去。 玉碎的声响,清而脆,像他那原本顽固的梦,被明媚的日光一照,“啪嗒”便碎裂了。 他领着人折返炼丹房,不管不顾先将剩余几枚丹服下,然而谁知,竟也毫无用处。 这怎么可能呢? 肃方帝的手紧紧握起,手背上青筋毕现,指节发白。 他怒问清虚:“为何无用?” “皇上……”清虚早被眼前这一幕给惊着了,被他这么一喝问,当下就跪了下去。 肃方帝抓起手旁的东西朝清虚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朕在问你!” 清虚哪里敢躲,被砸了个头破血流,急急辩驳:“许是皇上近日服得丹多了些……” “胡扯!”肃方帝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话音森寒,霍然站起身来,朝着清虚笔直而去,蓦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拖着他往丹炉旁带,“若你已炼不出好丹,朕留你何用?” 清虚踢着脚,大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清虚啊清虚,你这老东西已是江郎才尽了是不是?”肃方帝手下力气极大,将清虚勒得渐渐喘不上气来,“你给朕说个不杀你的理由如何?你若说得上来,朕便饶你一命。” 清虚气喘如牛,两眼发白,哪里说得清楚话,脑子都混沌了。 他听着肃方帝的声音,磕磕绊绊往外挤话:“贫、贫道的丹……” “话也说不利索的蠢物!”肃方帝闻,却忽然发了大火,突然将清虚的脑袋往丹炉里塞去。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在场诸人皆急急忙忙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正慌张着,突闻“嘭”的一声。 众人抬头,却见肃方帝晕倒在了地上,而清虚已没了声响。 ***** 夏天将去,天边刮来第一缕秋风时,肃方帝病倒了。 风光一时的清虚道人,命殒炼丹房,频频出入肃方帝寝殿的人,又成了太医院的御医们,焚香煎药,时好时坏。 宫里头倒是突然间清净了下来。 这是现成的机会,皇贵妃亲自照料着肃方帝,一面连番去信催促父亲,望加快计划。 小润子的试探,她亦心知肚明,可在没有得到白家的明确回复之前,她不会拒绝汪仁的橄榄枝,也不会顺手便接下。 谢姝宁一行人当然也明白她的谨慎,可时不待人,有些事,拖得久了难免要生变。 就在局面僵持着时,肃方帝心心念念要建的高塔,才搭不过三丈余便塌了下来,两名工匠当场丧命! 章节目录 第423章回北城 > 肃方帝一心想要建造的高塔,在西越本属罕见,但眼下不过才建三丈余,离他先前所下令筑造的塔,尚且还差着许多,这却便塌了。 石块脱落,底下工匠乱作一团,逃的逃,跑的跑,却还是有人慢了一步叫头顶上的大石给砸了个正着,身子顿时委顿于地,头破血流。等到烟尘散去,官兵们四处搜寻,才终于将这已面目全非的二人从乱石下头扒了出来。 好在只死了两名寻常工匠,负责筑造高塔的官员虽惊出了一头的冷汗,等到下头的人将名册一一清点过告诉他具体伤亡人数后,他这悬着的一颗心就又放了下去。左右肃方帝也还病着,这事好好善个后,也就过去了。 他使人清点了银子给出了意外的工匠家人发了抚恤金,又找了两人将此事的责任推卸了去,便权当这事过去了。 然而高塔倒塌的动静不小,兼之又死了人,这消息便瞒不住世人,没多久就在京都传遍,闹了个人尽皆知。东城人来人往,消息最为杂乱,谢姝宁跟燕淮又都各自有专人在外头打探消息,这件事当天便传到了他们耳里。 小七将消息送上来时,她正跟燕淮在房里说着肃方帝的病。 清虚一死,肃方帝戒了那些个丹,又有太医悉心调理,可肃方帝的病症却并无起色。酒色掏空了他的身子,内里不过棉絮一团,羸弱得紧。这病来如山倒,一时间怕是难以好转。 高塔的突然倒塌,似乎也在冥冥中昭示着某种玄机。 燕淮看完手中的字条,当即便道,这件事只怕要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 天上冒出团紫气,便能被人说成是祥瑞之兆,而今肃方帝病了,他一心一意要建的塔又紧跟着塌了,必然会被人说成是不祥之兆。 谢姝宁懒洋洋歪在美人榻上,闻将手中纨扇一丢,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这可不妙。” 肃方帝近些日子糊涂事没少做,早已足够叫人诟病,这回若有人揪着此事说话,这祸及的可绝不止肃方帝一人。帝位更迭,哪一回不死人不流血?若那几位王爷动了心思,每人横插一脚,太子殿下想要顺顺利利地荣登大宝,就难了。 “白家那边,应该也快给皇贵妃拿个准信了。”燕淮颔首,挑起一道眉,“先前皇上瞧着不像样子,但至少身子康健,而今这般,皇贵妃少不得也得改一改主意。” 谢姝宁绞着扇柄上的流苏,微微敛目,沉吟道:“越是如此,娘娘那边就越是离不得白家的支持。” 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笃笃”两声。 随即,小七的声音在外响起,“主子,靖王世子邀您吃酒。” 距离上一回纪鋆同燕淮见过面后,俩人已多日不曾相见,各自忙着各自的事,鲜少联络,这回说是吃酒,必然也不仅仅只是吃酒。 谢姝宁趿了鞋子,站起身来,走到燕淮身边取了外袍给他,口中道:“你暗地里调查他,他一定也没少查你,眼下突然邀你出门,怕是查得差不多了。” 燕淮轻笑,扭头朝着外头扬声问:“可曾定了地方?” “定了。”门外小七的声音似乎稍稍迟疑了下,而后才闷声道,“定在了富贵巷。” “……”燕淮看看正在为自己系腰带的谢姝宁,摸摸鼻子,“要不我让人换个地方?” 富贵巷是什么样的地方,满京都上上下下都知道,一到夜里,香风扑面,到处花红柳绿。不过要谈事,避人耳目,富贵巷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谢姝宁并没多想,可听燕淮这般说了,她也就忍不住作弄他一番,说:“你怕自个儿把持不住?” “我怕师兄他把持不住……”燕淮嘟囔了句,蓦地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我只有见了你才这般失控……” 谢姝宁叫他说得面上微酡,连忙将手从他腰上收了回来:“好了,别叫人等急了。” 燕淮就看着她笑,笑得她无奈极了,推他出门:“走吧走吧,我也得往北城去了。” “那支参可带上了?”燕淮这才往门外去,一边开门一边问她。 谢姝宁点点头,“该带的都带上了。” 燕淮这才放心地出了门,谢姝宁便也唤了青翡进来伺候自己换衣。 云詹先生的病,虽然一直在好转,可并不明显,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只有一会是清醒的,剩余时间多半是昏沉沉地睡着。鹿孔去瞧过,药也开了,针也扎了,可起效却慢。谢姝宁问过鹿孔,云詹先生的病是否恶化了。鹿孔却说并没有,的确一直在好转。他之所以这般,乃是因为心有郁结难消。 换而之,云詹先生身体上的病,能治,这心病却没有药。 他心中藏着事,日夜不宁,自然是好不了。便是个身体康健的好人,日夜被心事困扰着,这身子也得垮了,更不必说像云詹先生这般。 他本就上了年岁,身上又有旧疾,而今还有心病,哪里还能好得起来。 然而云詹先生的嘴那就是锯嘴的葫芦,想要他对人袒露心声,谈何容易。谢姝宁同云归鹤仔细提过这事,可就算是自幼跟着云詹先生长大的他,也闹不明白,云詹先生究竟在想什么。 即便他们追着问,云詹先生也不会提。 谢姝宁没法子,只能让鹿孔用药先将他的身子调理得好一些。 昨日府里来信,母亲在信中提了云詹先生的病情,她便想着今日亲自去探一探。燕淮原也是要同她一起去的,可既然纪鋆有请,自然得先顾及那边。 她领着青翡带着东西出了门,由小七赶着马车往北城去。 谁知刚进北城没一会,就遇到了一支出殡的队伍。 马车退避到了一旁,青翡撩了一角帘子问小七:“是打从石井胡同里出来的?” “是谢家九小姐。”小七说。 青翡就放下了帘子没有再语,退回马车内,看向谢姝宁轻声道:“是谢家。” 谢姝宁闭着眼睛,淡淡“嗯”了一声,亦没有说话。 她才知道,原来是今天…… 谢元茂还活着,长房老太太也还活着,大太太和她的三叔一行人,也都还活着,可谢姝敏去死了。 他们离开谢家后并没过多久,三夫人蒋氏便将六姑娘谢芷若跟谢姝敏从庵堂里接了回来,至如今,也有一段日子了。她有心避开谢家,可谢家的动静,她还是留意着的。她得防着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哪一天突然疯魔了又要来找他们的麻烦。 好在谢家人自顾不暇,倒是一直也没有动静。 她出阁时,谢家曾打发了人来凑热闹,她是知道的,所以在这之后,她让人盯了谢家好一段时候。 故而谢姝敏出事的消息,也是第一时间便传到了她耳里。 谢姝敏回来的目的,一为离开脱身庵堂,这二一定是为了他们。 可谢姝敏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离开了谢家。 可惜了,谢姝敏满腔怨恨,就此成了空。三房已经凋零,只剩下个疯疯癫癫的谢元茂,还有个被长房老太太逼着留在谢元茂身边的小周氏。谢姝敏虽被蒋氏带回了府,可她并不是长房的孩子,自然只能回三房去。 小周氏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小周氏。 一来二去,俩人就结了怨。 小周氏在三房呆久了,似乎脑子也不大正常了,竟怂恿谢元茂拿了石头将谢姝敏活生生给砸死了。 偌大的谢家,谢元茂只听她的话。 她让他砸,他就砸,笑嘻嘻地一直砸。 三房再不能住人,长房老太太让人秘密送了谢元茂去田庄里过活,又将小周氏给打死了,这才将这件事给盖了过去。 但谢姝敏到底是没能救回来,叫老太太捏造了个失足落水溺毙的谎,给匆匆发丧了。 须臾,出殡的队伍渐渐远去。 谢姝宁睁开眼,轻吐一口气,道:“走吧。” 小七一扬马鞭,马蹄声哒哒而响,他们进了青灯巷。 青翡先下的马车,“咦”了声,转身来扶谢姝宁,一面疑惑道:“府里有客人。” 谢姝宁定睛一看,前头停着架光秃秃的马车。 她打量了几眼,笑了起来:“府里还能有什么旁的客人。”除了汪仁外,再不会有人成日里往北城跑了。 进了门一看,果不其然,就是汪仁。 她先看到的小五跟小六,凑在一块说话,便知汪仁来了怕是有一会了。她回头朝身后的小七笑着道:“你将东西先送到隔壁去,回来就也去一块歇着吧,青翡也是,下去找玉紫几个说说话,不必跟着。” 青翡应了是,随即帮她撩了帘子送她入内,这才退了下去。 里头宋氏已听见了动静,急忙迎了出来:“怎么今日便回来了?” “娘家离得近,多走动走动有什么关系。” 谢姝宁还未开口,便听见道熟悉的声音从角落里闲闲地传出来。 她一面笑着同宋氏解释:“来看看师父,想着这会师父应当还睡着,便先来看看您。”一面朝里头去,拜见了汪仁。 宋氏见了她高兴,留她用饭,说要亲自下厨。 汪仁便也笑眯眯地目送她而去,说陪着谢姝宁说会话,让她尽管去。 谁知这人一走,他便敛了笑,凉凉道:“还在新婚燕尔就成天往娘家跑,是不是他有什么毛病?” 章节目录 第424章魇 > 谢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您都想到哪去了?” “你自个儿算算,这才成亲多久,你都往北城跑了几回了?”汪仁端着一脸的泰然,“哪家的姑娘能跟你似的走得这般勤?” 谢姝宁笑得眉眼弯弯,顺着他的话掰着手指头数,“还不够一只手的呢。” 汪仁嫌弃地看她一眼,随后扭头朝方才宋氏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口中道:“你娘本就舍不得你,你回来一趟,便叫她多一分不舍,没得还累她伤心。” 谢姝宁闻一怔,她倒从未想到过这点。 她只想着,既不曾远嫁,离得近,平素得了空若能多回来看看母亲总是好的,却忘了不管她回来几次,她总是来来去去要离开的。而每一次离开,都会叫母亲更为不舍。 哥哥还未娶妻,娘亲身边总也是冷清。 她敛了纷杂的思绪,恭敬地朝汪仁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劳您费心了。” 汪仁虽已撇了泰半的事交给小润子,可他仍旧是个大忙人,能时不时往北城来一回陪着宋氏说上几句话,委实不容易。她心中明白,亦感激,故而这句话也就说得极为真挚。 谁知汪仁听了,却似乎有些尴尬,别过半张脸去,轻声咳嗽了两声,摆摆手道:“你们俩顾好自己的事便是了,你娘这有我看顾着。”毕,他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左右我闲得很。” 自打肃方帝病倒,他的确是闲了些。一来宫里的事有小润子打理着,二来近些日子也没什么大事非得他亲自出手的。想到这,他忽然忍不住跟着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遂问谢姝宁:“靖王府那边,你们可派人去探过消息了?” 谢姝宁几个拿他当长辈,他也就愿意当这个长辈,事关靖王,他不能不过问。 “南边到底缺人手,怕是探不出多少。”问着话,他自己兀自低头喃喃了句。 谢姝宁便也不瞒他,直道:“先前已派了人南下去探了,只是南边毕竟是靖王的地盘,所知有限。如今我们也只知道,世子此番悄悄入京,怕是同皇上有关。” 汪仁听着点点头,手指在雕花的椅把上轻轻摩挲着,忽地用力,指节泛白。然而他面上神色如常,眼中也似含着笑意,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靖王的儿子,比他有出息。” “靖王当年离京,同皇上可有干系?”谢姝宁在心中默默回忆着纪鋆的模样,一面蹙了蹙眉,轻声问道。 汪仁就摇了摇头,说了个“不”字,而后道:“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朝谢姝宁比了个小指,掐在了第一节上,“昔年我不过是这个,主子们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后来,他一步步爬到了高处,西越上空的风云,也早已变幻了多次。 不过他对靖王的印象倒还是十分清晰,因为靖王爷其人就不是个容易叫人遗忘的人物。 他慢慢地将手放下,笑了笑,端起了手旁矮几上的茶,轻呷了一口,道:“这些年来,靖王躲在南边丁点风头不出,京里头若不提他,只怕都没几个记得他的人了。可我所知道的靖王爷,却是个比先帝比当今圣上,都更是帝王之材的人。” 谢姝宁从未见过靖王,听他这般说,不由得立时正色起来。 若换了旁人这般说,她听听也就罢了,但这话出自汪仁的嘴,那就不同了。 她认识汪仁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夸赞别人。 由此可见,靖王是个十分不一般的人。 她抿了抿淡红的唇,轻声道:“这便难怪他要离开京都了。”而且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也不让儿子们入京一回。 汪仁笑了声,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将茶杯往矮几上一顿,面上现出两分凝重来,道:“你先让鹿孔准备着。一旦白贵妃有了决策,便可见机行事。”略微一顿,他嘴角的笑意变得愈发温柔可亲,语气却森寒起来,“若她一意孤行,那来日太子登基后,也不必肖想她会允了舒砚跟公主的事。所以,她若应了小润子,咱们就助她一臂之力;若不应,就送鹿孔进宫去,先将皇上给我治了再说。” 正如皇贵妃迟疑着不相信他一般,他也从不相信宫里头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这群在后宫里摸爬滚打踩着对方的白骨往上爬的女人,更是不能尽信。 何况皇贵妃跟宋氏一贯交好,这事便在无形中牵扯上了宋氏,他不能不防着。 谢姝宁也清楚他这番话的用意,叹口气道:“只盼着不要有那一日才好。” “妇人之仁。”汪仁沉声,带了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盼着皇上死,盼着太子登上大宝,这便是她的软肋所在,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得先拿捏住了方才有后路可走。” 谢姝宁失笑:“您也别嫌我,我是真不愿意瞧见事情走到那一步。只是若真到了那时,公主殿下同娘娘之间,只怕会是两败俱伤。” “在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门口帘子忽然一动,宋氏问着话走了进来。 汪仁便瞥了谢姝宁一眼,而后笑着对宋氏道:“在说等到来年开了春,是不是得空去一趟延陵。” 宋氏微惊:“延陵?”她亦难掩高兴地笑了起来,“落叶归根,若能回去一趟看看,总是好的。算起来阿蛮五岁便到了京都,只怕如今连延陵老宅是何模样,都已忘光了。” “那就抽个空,回去看看就是了。”汪仁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俩人就笑着谈起了少时在延陵的往事来,多数都是宋氏说,汪仁听着。 宋家富裕,宋氏小时是被娇宠着长大的,从未吃过苦头,说起往事总觉心头满是愉悦,怀念得紧。然而汪仁小时候过的日子,就没这般值得怀念了。可听着宋氏说起延陵的风土人情,他忽然也就不觉得往事不堪回首了。 静静在一旁听着的谢姝宁,思绪却不知飞向了何处。 延陵老宅的模样,她的确记得不大清楚了。 仔细算一算,她离开延陵,何止十年…… 在母亲回忆着年少时光的话音里,她暗暗长叹了一声。 晚些时候,她去见过云詹先生回来,留在北城用了饭,又陪着母亲说了会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东城。 回到府里,燕淮却还不曾回来。 她便索性先去看了看燕娴,眼瞧着她吃了药歇下,这才回了上房由青翡服侍着更衣洗漱,捧了卷书靠在床头软枕上。然而这书上的字,她却是一个也没看进心里。渐渐变得幽暗的灯光下,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一会想起谢家来,一会想起小万氏跟燕霖,一会又想到了宫里头的事来。 想着想着,她握着书卷的手慢慢松了,手里的书“啪嗒”一声落在了被子上。 脑袋微微耷拉着,青丝如墨,沿着耳畔垂落下来,掩去了她半张睡颜。 寂寂长夜里,突然“噼啪”炸了声,一朵又一朵灯花湮灭。 她往被子底下钻了些,闭着眼睛,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梦里漆黑一片,没有光没有人,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一声赛一声得重,渐渐有如擂鼓。还有她的脚步声,急匆匆的,似在疾奔。 可四下里除了黏稠的黑外,还是黑,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在梦里胡乱打着转兜着圈,疲于奔走,却始终找不到出路。 她慌了,嘴里呢喃着唤起燕淮来,眉头越皱越紧,额上冒出细汗来。 蓦地,身子一轻,她听见耳畔有人在说话,“我在阿蛮,我在……” ——是燕淮。 她心里一松,周身黑暗散去,意识清醒了些,伸手环住了燕淮,埋首在他怀里,心有余悸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你回来了。” 燕淮低头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说:“你方才魇着了。” “我做了个噩梦,周围黑漆漆的,怎么也找不着你。”谢姝宁蹙着眉,喃喃道。 好端端突然做了这么个古怪的梦,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她有些心惊,惴惴不安,也不敢再睡。 “只是个梦而已。”燕淮抱着她,温声安慰,“你瞧,我不好好在你身边吗?” 谢姝宁点点头,从他怀里钻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去看他,正要说话,忽然瞧见他身上衣衫被血浸透。 她尖叫一声,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眼前明晃晃的,有个人飞快朝着她过来,喊着“阿蛮”。 她重重喘息着扭头去看,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落下。 刚刚沐浴过后的燕淮,先是听见她尖叫,又见她突然哭了,不由慌了神,“怎么了这是?” 谢姝宁不管不顾扑进他怀里,“默石!” 燕淮轻轻拍着她的背:“做噩梦了?” 谢姝宁说不出话来,只紧紧缠着他不放开,生怕眼前仍是梦。 良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哑着声说:“我梦见你浑身都是血……” “只是梦而已,我这不好好的吗?”燕淮将她眼角的泪痕轻轻抹去,笑着摇了摇头,“别担心,我好着呢。” 谢姝宁点点头,心中却仍旧波涛起伏。 她怎么能不担心…… 章节目录 第425章目的 > 她已许久不曾梦魇缠身,初初醒来的时候,她辨不清梦境跟现实,浑浑噩噩兼之忧心母亲跟哥哥,又想着夭折了的箴儿,夜里总也睡不安生。可后来,母亲活了下来,哥哥也活了下来,她一日日变得安心,这噩梦也就鲜少再做。 甚至于,睡得熟了,一夜好眠,她只睡得香甜,什么梦也梦不到。 然而方才,她却做了个梦中梦。先是周身漆黑不见出路,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跑,好容易以为自己醒来了见着燕淮,哪知却见他浑身浴血,陡然惊醒,冷汗涔涔湿透衣衫。 她平白无故做了这么个梦,怎么能安下心来。 谢姝宁抱着他,许久都不敢松开。 又是半响过去,她只觉自己一动不动的连胳膊都似有些发麻,这才悄悄动了一动从他怀里挪出两分来。 初秋的夜里,已有些凉意。 她一动,才觉身上冰凉凉,蓦地打个寒颤。燕淮便拽着被子往她身上盖,一面将她又拥回了怀里,轻声问:“清醒了没?” “嗯……”她低低应一声,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长叹口气,“许久不曾做过这般吓人的梦,一时间倒回不过神来。” 燕淮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舒展开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她在担心他的安危,必然不会没有缘由。 燕淮低头看她,面色仍带着些许苍白,可见方才是真的吓得紧。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是在担心七师兄?” “我不知道……”谢姝宁垂眸,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一回,便是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担心纪鋆别有图谋?应当是担心的。她担心宫里头的局势难以掌控?当然也是担心的……仔细想一想,她挂念着无法放下的事,竟有这许多。 思忖中,她忽然听到燕淮说:“七师兄今夜谈及了太子殿下。” 谢姝宁一怔,旋即坐了起来,攥着被子一角,皱眉道:“太子殿下?” “正如你我先前猜测的那般,七师兄此番偷偷入京,定然别有用意。”燕淮懒懒靠在床头,面上却没有丝毫慵懒之色,语气平缓却坚决,“皇上的这场病即便是好全了,今后的局势,只怕也不会平稳。” 谢姝宁颔首,眉头不展,忽然忆起一事,不由疑惑地问道:“纪鋆入京,靖王难道不知?” 燕淮摇了摇头,答:“应当是知道的,只是知道的有几分,就难说了。”毕,他紧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七师兄是个有野心的,我跟他一起多年,即便当时年少,但他的性子素来如此,也从来不会刻意遮掩自己的野心。但今儿个夜里,他说的是太子。” “靖王府有意辅佐太子登基?!”谢姝宁听他这般说,不禁唬了一跳。 被她攥在手心里的那一角被子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像块帕子似的快要被她给揉碎。 她跟燕淮早在这之前就暗暗思量过纪鋆入京的目的,左不过是瞧中了皇上不对劲,有意皇位罢了。 向往权力,向往那张椅子,向往九五之尊的身份,都实属人之常情。所以这回若纪鋆所的是这件事,那他们并不觉奇怪。可纪鋆说到了太子殿下?燕淮的话没有说全,她也只是猜测。谢姝宁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他。 燕淮便笑了笑,只是笑容不似往常,隐隐约约带了两分苦涩。 他说:“照七师兄所,靖王府的确有意扶持太子即位。皇上昏庸,这天下合该换个君主,由太子继承大统名正顺,靖王府愿鼎力相助。” 谢姝宁听着,眸光微闪,“你不相信。” “我想信。”燕淮颊边笑意愈加微弱不显,“可我的确不相信这话。” 谢姝宁看着他,回忆起前世靖王府的消息,可记忆寥寥,她只记得那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庆隆帝仙逝后燕淮掌权,靖王不忿要夺权最后却不了了之,然而便是那件事,她也从来没有闹明白过。 而今想来,难道是因为燕淮跟纪鋆是旧识? 说来也是境况大不相同了。肃方帝昔年还是他的端王爷,庆隆帝日渐老迈之时,他的身子状况也渐渐变得不大好。但那时绝不同于今日他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只是病了,病得越来越厉害。但坊间一直都有传,昔年端王爷会变成那样,乃是因为燕淮对其暗下了杀手。 毕竟端王若在,这天下是谁的,还得两说。 所以燕淮掌权之际,端王未动,远在南边的靖王却动了。 她如今细细想来,似乎隐约间终于明白了靖王的心思。 靖王若只是一味想要那张椅子,早就可以动了,根本不必等到庆隆帝薨了,十五皇子形如傀儡被推上皇位后,他才动了身。便是如今也是一样,若他早就有意,即便当年是因为不得不退才避去南边,在庆隆帝去世端王爷顶着弑兄的名头登基时,他也早可行动。 然而他一直没动,一直一直都没半点不同的声音。 直到现在,肃方帝昏庸无道暴虐的名声渐渐传远,民心动荡,纪鋆忽然入了京。 谢姝宁不能不去想,皇位对靖王而,可有可无,可他心中自有一把标尺,让他对眼下局势进行衡量,该不该插手,要不要插手。 他也许,只是见不得肃方帝这般不成样子的皇帝。 可纪鋆呢? 谢姝宁闷声不吭地揣测着,视线落在燕淮身上,眼神却游离了起来。 燕淮也没有说话,俩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单听纪鋆的话,这一次众人的目的,竟是这般一致跟明确。 但每个人真正的目的却是不尽相同。世上不只黑与白,还有大片的灰。兴许,纪鋆的话,不全是假话,可他始终没有对燕淮说真话。 良久,燕淮道:“先睡吧,明日见了印公再议。” 西越历任的皇帝似乎运道都不大好,在位的年份,长也不会太长。 汪仁尚不过三十余,未及不惑,可他已历经三朝,见过数次帝位更迭,甚至于其中还有他推波助澜动的手脚。内廷的人手在重重宫闱内,更是根深蒂固,比禁卫军还要堪用。 纪鋆曾在北城见过汪仁,自然知道他们跟汪仁的关系非比一般,自然也就明白,既然关系上皇城里的事,就一定少不了汪仁。 这件事,也不会瞒着汪仁。 翌日清晨,谢姝宁跟燕淮便去了东厂。 汪仁才刚刚起身,穿着便服在吃茶,等到小六领着他二人进来,他只看一眼便将手中茶杯顿在了黑漆茶几上,板着脸问:“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谢姝宁汗颜,讪讪道:“梦魇着了。” “什么梦哭成这样?”汪仁皱眉,“得亏只是我瞧见了,要是换做你娘,不得心疼坏了。” 谢姝宁愈发讪讪,这人的眼睛怎么毒成这样…… 她昨儿夜里虽哭了一场,可后头窝在燕淮身边倒睡得极安生,睡了几个时辰,醒来眼睛虽还有些红肿,用粉细细遮了,根本不打眼。谁知这才进门,便叫汪仁给看出来了。 “真是魇着了?”汪仁看她两眼,又去上下打量燕淮,“不是他欺负你了?” “……” 谢姝宁忙摆摆手,“您怎么又想差了!” 汪仁挑眉,嗤一声:“瞧你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 “……”燕淮无力扶额:“您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 汪仁别过脸去,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眼也不抬一下,语气倒是分外的语重心长:“我要是真不待见你,我得先把你弄死了做花肥。”毕,屋子里忽然一冷,他掀了掀眼皮,悄悄看一眼谢姝宁,立即噤了声。 旋即话锋一转,他问:“有什么要紧事需要亲自来一趟?” 若只是寻常小事,打发个人跑腿传话也就是了,这会巴巴地亲自来了,必有要事。 谈及正事,在场诸人便都敛了心神。燕淮将纪鋆的事,拣了要紧关键的说了。 汪仁听完,忽而一笑,“你信?” “信不信都不打紧不是吗?”燕淮翘了翘嘴角,反问道。 汪仁点头:“当然不打紧。” 俩人打着哑谜,谢姝宁却听明白了。 不管他们信不信纪鋆的话,至少纪鋆这般说了,明面上便依旧是要扶持太子的,也就是说至少在肃方帝下台之前,他们要做的事是一致的。 话至此,汪仁便笑道:“皇贵妃那边也有消息了。” 皇贵妃几次三番去信催促白家,白家自然也到了该拿个章程出来的时候。 汪仁说:“皇贵妃没应。”罢,他又道,“她满心都是白家,也难怪不应。” 谢姝宁闻,不置可否,只拧眉道:“娘娘知道若是借助了这股东风,公主殿下的婚事,就由不得她了。如此看来,她是万分不愿意表哥跟公主的事。” “当娘的心思,总是想得不一样些。”汪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露怅然,“舒砚那边的事,忙得如何了?” 燕淮看一眼谢姝宁,道:“不出三日,也该回京了。” 章节目录 第426章来客 > “择日领着鹿孔入宫吧。”汪仁微微颔首,说着同样看向了谢姝宁,忍不住感慨,“敦煌的事,难不成是打算瞒你娘一辈子的?” 谢姝宁摇摇头:“毕竟是舅舅的事,他既不想娘亲知道,那自然得瞒着。” 汪仁垂下眼睑,眉头蹙了蹙。 他曾派人暗中查过宋家,查过宋氏跟谢家的事,也查过宋氏唯一的兄长宋延昭,可他得到的消息只有宋延昭人在关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而已。唯一不寻常的,大抵也就只有宋延昭娶了个外邦女子,高鼻深目,金发碧眼。 除此之外,宋家也不过只较一般人家多些银子,富裕些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他是怎么也没有料到,宋延昭……竟然手掌敦煌…… 拿捏住了敦煌,便也就拿捏住了这条商路。怪不得宋家富贵滔天,原是因为有个这般手段的当家人在。饶是汪仁,也不得不感慨,宋氏唯一的哥哥,是个人物。若非是个极有眼力极厉害极果决的人,一个西越人,又怎么能将敦煌古城拿到掌心里掌控? 汪仁禁不住想要见一见他,可又想着不愿意见他。 于他看来,宋延昭当年将宋氏嫁于谢元茂,那就是脑子进了水,糊涂了。虽说昔年谢元茂并不是如今这幅模样,甚至于谁也不知道他是谢家的人,可看人看骨,宋延昭到底是瞧错了人,没照看好唯一的妹妹。 汪仁莫名有些恼他,然而转念一想,只拿他当那个身份隐秘的敦煌城主看待,似乎就又只剩下了欣赏。 “你这性子,不像你娘,难不成是像了你舅舅?”如是想着,汪仁突然问了谢姝宁一句。 谢姝宁微怔,随即笑了起来:“也不大像,舅舅为人更为洒脱胆大。” 汪仁听着这话,方才舒展开去的眉头立即又皱了起来,佯装无意地问:“你娘的事,你舅舅是如何说的?” “先前倒是提过,若娘亲首肯,便接了娘亲去敦煌。”谢姝宁略一想。 至于旁的,她身为女儿就不便多谈了。但她那舅舅,可从来不怕这个,信中明明白白地曾问过她,她娘可有旁的意中人,毕竟她娘如今尚且年轻,总得琢磨琢磨第二春…… 许是知道她娘天性绵软,尤其是遇到自己的事时,所以这些事,他不会跟她娘谈,便只抓了她来商议。 她也真动过心思,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娘的意思,可事情依旧什么苗头也没有。经过谢家的事,她娘在这方面的心思早淡了,淡得什么也不剩。如今她也嫁了,她娘就更没心思去想自己的事。 想起这事,谢姝宁也忍不住苦恼了下。 “你娘念着你们兄妹,定然舍不得远行。”汪仁闻,则像是松了一口气,“便是要离开京都,照你娘的意思,也该是回延陵才是。”说着,他突然嫌了敦煌两句,“再说漠北风沙大,远不如延陵,你娘只怕也是住不惯。” 这话倒不假,谢姝宁便附和了几句。 几人便又将话题转回了舒砚去办的事上。 前几日,舒砚离京,乃是为了去迎敦煌来的人。 这一回来的不是驼队,也不是宋家派回来传话的人,来的是可代表宋延昭城主身份的使者。 然而只这般,自然也轮不上舒砚这个少主亲自出京去迎。 “舅母可会说西越话?”燕淮突然问了一句。 谢姝宁失笑:“会,说得极溜。” 燕淮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这一回,宋延昭虽然没有来,舒砚的母亲莎曼,却跟从敦煌出发的队伍一起往西越京都来了。临行之前,莎曼特地给宋氏写了信,说要亲自来瞧一瞧是谁娶了阿蛮。 那信上的语气,似乎等到她见了人觉得不满意便要将他们硬生生拆散一般。 燕淮知道后,不由得便紧张了起来。 宋延昭的夫人可不是一般人…… 然而他紧张,汪仁也难得跟着惴惴起来。 他耳闻宋延昭夫妇的事已有不少,可这人到底是一次也没见过,而且奇就奇在这夫妻俩从宋氏嘴里跟谢姝宁嘴里说出来的,竟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按照宋氏的说法,她哥哥脾气大没规矩宠孩子会挣钱,嫂子貌美如花贤良淑德。可按照谢姝宁的说法,她舅舅那是聪明厉害有手段,绝对的心狠手辣之辈,而且万分护短,至于她舅母,人那到底曾是一国公主气派浑然天成,绝对不是寻常讲究贤良淑德的妇人。 汪仁就忍不住想,若是莎曼来了不喜自己,那他今后还怎么随时随地往宋氏那跑? 毕竟回回听宋氏的话,他都能从里头听出宋氏对自己兄嫂的尊敬之意。 他相信,只要莎曼说一句“汪仁不好”,宋氏赶明儿就能把他拒之门外,顺带着让几个小的也别搭理他。 这样一想,汪仁心里就跟堵了块石头一样,不上不下,难受得慌。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那就等着舒砚回京,便送鹿孔进宫。还有一件事,梁思齐手里的兵权,只要还在一日,他就少不得要被众人拉拢。可皇贵妃这事不地道,你们也别搀和,且等着看梁思齐自己表态。不过一旦他动了歪念,太子身后光有白家是远远不够的,靖王府的势力,能用就先用一些。左右这话是靖王府自己放出来的,不必给他们省着。” “敦煌的事,只怕还得叫皇上吐口血。”燕淮想着纪鋆对自己说出那话时的神色,心中暗叹一声,暂且撇开去不再细想。 汪仁道:“也是该他的。” 这么多年来,敦煌这块肥肉一直都悬在历代皇帝眼前晃晃悠悠,诱人得很。 可吃不吃得下,吃下了又要费多少光景跟财力兵力,都得细细考量才可。何况两边一直泾渭分明,谁也不干涉谁,商贸往来,也是一大利事。可肃方帝在这节骨眼上起了幺蛾子,只能自认倒霉。 被他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马,无一人生还。 黄沙一掩,尸首也不见。许多人甚至还未到达敦煌,便已丧命。 好在肃方帝还没疯个彻底,只派了一支队伍出去,并不曾派兵大举进攻,要不然,即便最后占领了敦煌,西越也必然元气大伤,经年不能复原,得不偿失。 舒砚一行人回京的前一天,这支消息也传遍了京都,传到了宫里,传到了梁思齐耳朵里,也传进了纪鋆耳里。 彼时,皇贵妃正在肃方帝病榻前,悉心照料着他,在御医呈上来的药里一点点加料。 肃方帝虽醒了,可身上却总没有力气,一天里泰半时候都是昏睡在床上的。 白家给了皇贵妃一个明确的消息,可事情不是一蹴即成的,这其中必然还需要皇贵妃努力。 她端着一碗黑稠稠的药汁,舀起一勺俯下身,将调羹置于肃方帝唇边,柔声劝道:“皇上,该吃药了。” 肃方帝便乖觉地张开嘴,任由这黑苦的药汁流进喉中。 他还不想死,所以即便心中再不耐,这药他倒是一点不落地都吃了。 皇贵妃面上波澜不惊,手中动作不疾不徐,似已做过千百遍。 她知道,这药再服上个十天半个月,肃方帝的病总会有起色的。她爹白老爷子亲自给她来的信,要她万不可操之过急。人人都知道肃方帝病了,可人人也都知道,肃方帝的病虽瞧着重,可只要调理得当,总会好上一些。而且他们还未昭告天下遍请名医,这便说明,太医院里的人并非全然没有法子。 所以这一回,若肃方帝驾崩了,底下的人想要寻出由头来诋毁皇贵妃跟太子殿下,简直易如反掌。 近身伺候肃方帝的人是皇贵妃,太子是皇贵妃亲子,那些个王爷勋贵,有的是话说。一个不慎,连带着白家,也得叫人置喙,外戚坐大,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肃方帝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因为这场病而死。 皇贵妃在他药里加的东西,不会致命,只会让他的脾气变得更为暴躁,更为易怒。 既不能等着肃方帝自己死,那便想个法子,让他死得叫人无法说道。 皇贵妃憋着一口气,且等着。 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马无一生还的消息传进宫来后,她松了一口气。 内忧未解,外患还是先省了吧。 梁思齐不买她的帐,她就还得防备着梁思齐站在哪一边,若不然太子这皇位,是怎么也坐不严实的。兴许,能拿肃方帝跟梁思齐来个一箭双雕。 她一勺勺给肃方帝喂着药,神识却游离在外。 次日,舒砚一行人入了京。 莎曼的样子太打眼,故而一直坐在马车内,被舒砚严令禁止,连窗子都不准开,更不必提在外头走两步看看。 好容易马车进了北城的青灯巷,她才听到儿子在外头喊:“马上就到了,您再忍忍。” 她忍不住嘀咕:“臭小子,不说难道我就不忍了嘛。” 偏生舒砚耳朵尖,竟将这话也听见了,“您这么走在大街上就跟天上突然掉下来个人一样,您知道吗?”说完又道,“早说了等京都事了,我就领着阿蛮夫妻俩回去见见您,您怎么就不信您儿子,非得自己大老远跑来?您是当我爹不心疼您还是当我不心疼您?” 莎曼掏了掏耳朵,凑到帘子外,盯着边上骑马的儿子,“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爱念叨。” 章节目录 第427章会面 > 舒砚自马背上弯下半个身子,斜斜探手来将帘子放下,嗔怪道:“我才懒得念叨。”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莎曼不理他,再次从帘后钻出脑袋,睁着双跟舒砚几乎一般无二的眼睛看向他,“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觉得你有些古怪。” 舒砚干咳两声,在马上坐直,背对着她摇摇头道:“您别胡思乱想。” 莎曼闻眸光闪烁,嘴上倒没有再继续追问,松开了攥着帘子的手坐了回去。 又过须臾,马车终于到了地,一路清脆的马蹄哒哒声也终于静了下来。不多时,马车外便响起了舒砚唤她的声音,“娘,到了。”伴随着话音,他站在外头撩起了帘子,等着她下车。 莎曼抬起头来,视线越过儿子的肩头,正正看见宋氏提着裙子朝自己跑来,不由面露微笑,亦急急往马车外去。 至舒砚身边,她一把将他推开:“别挡路!”一面向着宋氏飞奔而去,裙袂飞扬恍若翩飞的彩蝶。姑嫂二人脸上都是藏不住的雀跃跟高兴,莎曼更是一把将宋氏拥进了怀里,口中说着:“福柔!你一点也没变!” 宋氏也就任由她抱着自己,高高兴兴地唤了一声“嫂子”。 站在不远处候着的燕淮却唬了一跳,悄声问身边的谢姝宁:“舅母原就是这么个性子?” 谢姝宁但笑不语。 莎曼还缠着宋氏没放开,打过招呼便一叠声地问起宋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您就不能等进门了再问?”宋氏好好地应着,舒砚却听不下去了,招呼起莎曼要她先进门,说完就往赶来同莎曼见礼的谢翊那边去,“带了不少东西,你陪我一道卸了去。” 罢,他便拽着谢翊绕到后头去了。 谢翊伸长了手,遥遥朝莎曼作揖,“舅母且先里头坐……” 宋氏嗔他一句:“且去吧你。”旋即便也笑着挽了莎曼的胳膊往里头走,说:“都是我高兴糊涂了,这站在大门口便说上了。” “这小子在这一直都是这幅模样?”莎曼瞪了舒砚一眼,而后笑着对宋氏道,“你哥哥倒没猜错,先前便说这小子留在京都一定没少给你添麻烦。” 宋氏连忙安抚她:“没有没有,都好着呢。” 莎曼这才略过不提此事,只四处张望起来,问:“阿蛮呢?” 宋氏便指了站在不远处的谢姝宁跟燕淮:“知道你今日会到,一早便都从东城过来了。” “那个便是姑爷?”莎曼湛蓝的眸子里闪过几丝探究,直直落在了燕淮身上,“单看容貌,倒是不差。” 宋家外甥女嫁的人,自然不能差。 莎曼这回来,最想要仔细看一看的人便也是燕淮。而且先前谢姝宁成亲的时候,她跟宋延昭都因为路途遥远,兼之一时间无法脱开身,便都不曾赶来送她出阁,所以这新姑爷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夫妻俩人都没有见着过。 问过舒砚,舒砚也说得含糊,只说是阿蛮自己挑中的人。 他们夫妻俩听了也就都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至少这新姑爷都是阿蛮自己喜欢的人,但能见一见,当然还是要亲自见上一面才好。 故而一见着燕淮,她的神色就变得严肃了几分。 燕淮跟谢姝宁上前见礼,齐齐唤了声:“舅母。” 莎曼便笑了起来,用一口流利的西越语说了几句吉祥话,又拿出一早准备好的见面礼来亲自递给燕淮。 燕淮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 莎曼面上笑意不减,佯作不经意地打量着燕淮,又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看谢姝宁。忽然,俩人对视了一眼,莎曼便朝着外甥女眨眨眼,笑盈盈地收回视线,道:“坐了许久的马车,我这腿都麻了。” 气氛便顿时松快了起来,宋氏挽着她往厢房去,一边让人准备吃的。 一路上,莎曼一行人日夜兼程奔赴京都,时至此刻,她也的确是疲乏得很。虽则好不容易见到了宋氏母子三人还有新姑爷,她心里头高兴,但这倦意一涌上心头,就止也止不住。 略用了两口吃的,她便先在厢房中歇下了。 剩下的事,自有舒砚去忙去安置。 北城的热闹渐渐平息,东城却一如既往的时刻处在喧嚣热闹之中。 东城最大的酒楼雅间里,纪鋆正在等一个人。 他临窗而坐,自半开的窗子望出去,正好能隐隐约约地瞧见燕淮跟谢姝宁的宅邸,一角琉璃碧瓦在初秋的日光下流光溢彩。他面前的桌上只摆了一壶酒,凉的,清醇绵甜。一只白瓷的酒盏,盛着满满一盏的酒,酒色清冽,倒映着他手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那是一枚颜色质地都极为常见的玉扳指,只这般看过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这枚玉扳指,却形同虎符。 穿了一身常服的梁思齐步入雅间的那一瞬间,第一眼瞧见的,也正是纪鋆手上的这枚玉扳指。 这枚玉扳指,代表纪鋆能够任意调用靖王府明面上的势力人马,也能调用靖王手下的暗棋。若较真一论,他虽还只是世子,可靖王府却的确已被靖王交由他来掌管。 这也便让梁思齐得以肯定,纪鋆是有资格同自己谈事的,他也因此愿意亲自赴会来见纪鋆一面。 雅间的门被重新闭合,严丝密缝。 梁思齐一步步往里头走,朝着临窗的酒桌靠近,笑声浑厚:“世子爷喜欢竹叶青?” 纪鋆也笑:“梁大人不喜欢?”一面亲自提起酒壶沏了一盏,用根手指轻轻推到梁思齐面前。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梁思齐哈哈笑着在纪鋆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笑意却并未深达眼底。他爱喝酒,爱的便是这一壶竹叶青,可见纪鋆已暗中查过他,将他的喜好查得一清二楚。 这才一见面,纪鋆便将他的态度摆明白了。 梁思齐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上许多岁的年轻人,眼神微微变了变。 他举起桌上的酒杯,仰头饮下,赞叹不已:“果然是好酒!” 纪鋆提起酒壶,再沏一盏,“梁大人懂酒,想必也懂人。” “世子爷,吃酒吃酒,喝干了这一壶,咱们再说旁的如何?”梁思齐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摆出豪爽姿态。 纪鋆微笑:“自然合该如此。” 俩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酒来,谁也不提正事,只拣了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来说,笑一笑,聊几句。 一壶酒本不满,很快便只剩零星,但在场的二人谁也没有让人再送酒入内的意思。 纪鋆杯中仍有残酒,他却已不再喝,只摩挲着瓷杯光滑的表面,半垂着眼睑,笑着道:“不知梁大人可曾听说了,先前皇上派去敦煌探路的人马,无一人生还。” “这事不是秘辛,朝中早已传遍,在下当然也曾有耳闻。”梁思齐淡然道。 纪鋆依旧笑着:“听说皇上有意再派一支队伍出关?” 梁思齐沉默片刻,问道:“不知世子爷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这件事,他并不知情。 纪鋆微微敛了嘴角笑意,将酒杯搁在桌上,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胡乱听来的,也不知真假,这会见着梁大人才想着该问上一问。” 胡乱听来的? 这显然是在胡诌。 梁思齐不动声色地说:“哦?可惜在下并不曾听说这事。皇上还病着,只怕也下不了这等命令。” 然而话刚出口,他便愣了愣,他忽然想起也许纪鋆口中所说的这件事并不是假的,也许是肃方帝早在派了人出关探路时便已下好的命令。此去塞外,风沙千万里,生死难料。肃方帝如今的确是不成气候了,但他并不是一脑子稻草的傻子,只怕他早就已做好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二手准备。 死了一支队伍,第二支队伍的人,立即再次出关,务必为他将完整的地图绘制出来,将敦煌城里大大小小的动静都给他调查清楚。 这等事,肃方帝的确做得出来。 梁思齐再次沉默了。 这时,他听到坐在对面的纪鋆用一种漫不经心地语调道:“皇上糊涂,胆子大了脑子却不如过去好使,梁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梁思齐早在收到纪鋆邀约的时候,便已暗自揣测过纪鋆的用意。 靖王久居南边,不说他,便是他的儿子们也从来没有在京都露过面。 如今身为世子的纪鋆却突然出现在了京都,甚至还给他下了帖子,他焉能不作他想。 然而等到这一刻他真从纪鋆嘴里听到了自己揣测过的话语,他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纪鋆在拉拢他。 刹那间,梁思齐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他举杯而饮,面沉如水:“是。” 纪鋆遥遥望着东城一隅的眼眸里,野心毕露毫不掩饰,灼灼逼人。 “梁大人再饮一壶如何?”纪鋆转过头来,淡笑着问道。 ***** 这一场会面,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京都的天,风起云涌。 乌云已团团积聚于众人头顶,似乎下一刻闷雷便起,电闪风狂,雨落如坠。 皇城里,肃方帝在病榻上躺了多日,却终于能同皇贵妃说上两句话了。 章节目录 第428章慎重 > 他自病榻上醒来,又过数日,这才能开得了口。然而吐字依旧艰难,只说上短短几个字便仿佛要力竭了一般,一天里头大多数时候都依旧只能躺在那,静静休养。 来往宫人,皆小心翼翼,不敢大声喧哗。 可即便四周已经足够静谧,肃方帝却始终觉得不够。哪怕只是檐下鸟雀扑棱翅膀的轻微声响,落在他耳里,都像是一道道惊雷一般,令他心烦意乱。皇贵妃端来的药,亦叫他心烦得紧。舌上满是苦涩,一路苦到了喉咙里,再苦到心尖上,让人几要喘不上气来。 太医说他的身子正在好转,皇贵妃也这般说,但肃方帝却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因身上乏力,先时还只自己生自己的气,闷闷不热地躺着,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旁的倒不去理会。可一等到他能开口了,他的脾气便也跟着冒了头。 这一日,宫人送了药上来。 他睁着眼望着皇贵妃一双纤纤玉手贴在了药碗上,将黑乎乎冒着热气的药汁从托盘上端了起来。调羹在里头搅拌着,带起一阵又一阵浓烈的药味。他嗅着,心头便情不自禁地涌上了一阵烦闷,霍然抬起头来打在了皇贵妃的手上,嘴里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来,“不吃……” 伴随着话音,药汁泼洒,遍地狼藉,瓷碗竟是没碎,只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打了两个转便安静了下来。 白的瓷,浓稠到发黑的褐色药汁,在镜面地砖上纠缠成了一团。 他冷眼瞥了瞥,别开脸去,一不发。 皇贵妃亦没开口,也不叫人进来收拾,只兀自弯下腰去将药碗捡了起来搁回托盘中,一面轻声道:“皇上,这药再吃上两帖也就妥了,到时便不必再服。” 素白的手指上沾染了药汁,微微发热。 她掏出帕子来轻轻拭去,动作间,眼神却是不偏不倚地落在肃方帝身上的。 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妇人,望着丈夫的眼神,温柔含情…… 肃方帝同她对视上,不由得愣了愣。这样的眼神,竟叫他觉得分外的陌生,似乎已经有许久许久都不曾瞧见过。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当年他们还住在端王府里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也不记得,皇贵妃过去是何样,自己又曾是哪般样子。 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他忽然一哽,心肺间似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令人捱不住。 他看到皇贵妃站起身,朝着外头去,隔着帷幕轻声吩咐了两句,少顷便有宫人重新端了药送进来,仍是由皇贵妃亲手接过,亲手持了调羹来喂他。肃方帝心中微动,可那股郁燥之气也依旧盘旋不去,似有个讨人厌的小人一直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没了。 即便闭上眼,堵住耳朵,埋首于被褥里,也丝毫没有用处。 肃方帝勉勉强强将心中想要施暴的念头压了回去,靠在柔软的大枕头上,就着皇贵妃的手将这碗新端上来的药给吃尽了。 不一会,药性上来,他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皇贵妃盯着他睡着后的脸仔细看了两眼,这才沉下了脸来,嘱人入内将地上狼藉收拾干净。 她坐在肃方帝床前的锦杌上,垂着眸暗暗地想,这药果然还是吃得不够……若换了往常,方才肃方帝摔了药碗后她一劝说,他就更该恼火了才是,可肃方帝这一次却将怒气忍了下去,乖觉地将药吃尽了。 皇贵妃在那一瞬间不禁有些恍神,她迷迷糊糊地想,肃方帝会不会就此变回原来的样子,变回原先那个伟岸睿智的男人? 可她心里头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的,这样的机会太过渺茫,渺茫到几乎看不见。 何况就凭借他在惠和婚事上打的主意跟他对太子做下的事,就足以叫人再不愿意站在他那边。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做人也是如此。 一个好人要变坏,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然而一个坏人要洗心革面变成好人,需要的就绝不单单只是个契机而已。 若说肃方帝身后是无间地狱,那他已进去了半个身子。 皇贵妃很清楚这一点,她同样也明白,自己也早已迈进去了一只脚。 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必须下定决心。 她在心底里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万不可自乱阵脚,坏了大计。 她已同父亲商量妥当,只等父亲亲自入京来。等到肃方帝薨了,太子即位,她再为惠和另择一门好婚事,此生便也算是圆满了泰半。但她也烦躁着,宫里头的女人,平素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能斗个你死我活,瞧着似乎个个胆大包天。而今可好,人人都战战兢兢,日夜担心着不知肃方帝说不好什么时候便驾崩了。 好在她也不嫌她们晦气,便由得她们担心去。 肃方帝也是不负众望,好好地活了下来,状况一日赛一日的佳。 事情不慌不忙,正一点点沿着皇贵妃跟白家老爷子商量妥当的进行着。 不过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背地里的暗潮涌动,亦不容小觑。 但这些事于汪仁而,那都是破事。 自打莎曼一行人从敦煌来了京都,他就只愁这么一件事了。 舒砚几个回来的那日,燕淮跟谢姝宁一早便动身去了北城候着,他都知道。 那天一早,还未至卯时,他便睡意全无从床上爬了起来,焚香沐浴,梳洗更衣,将自己捯饬得足足年轻了数岁,这才算是满意了…… 可事到临头,他却又迟疑了,在东厂大门口踟蹰着踟蹰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慢慢退了回去。 宋氏就只有一位兄长,只这么一个嫂子,如今人大老远来了京都,乃是为的见一见多年未见的宋氏,看一看谢姝宁的新婚夫婿。 他同宋氏母子三人相熟,北城更是没少去,可他终究只是个外人,即便谢姝宁尊他一声义父,他也不是她亲爹。这种日子,按理他不该出面。他心神恍惚地躲回了屋子里,拣了块自己最钟意的石头,拿把刻刀雕石头去了,到底忍住了没往北城去。 谁知第二日,小五来了东厂见他。 当初他将宋氏从惠州带回京都后,便把小五留在了宋氏身边,但凡需要跑腿的,宋氏多半都是打发了小五的,小五也只听她的。 这会小五一大清早就来了东厂,必是宋氏打发他来的。 汪仁刻了一整夜的石头,在石头上雕出一个人形来,粗粗看去分明便是宋氏。 听到小五求见,他手一抖,刻刀差点划在了自己手上,好容易才稳住,匆匆搁下便往外头去。 小五态度恭敬:“印公。” “出了什么事?”彻夜未眠,汪仁面色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哑了。 小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并不曾出事,是太太吩咐小的来问问您,今日可得空,若是得空还请您前去北城一叙。”罢,他又解释了起来,“舅太太知道您救过太太的命,便说要当面同您道个谢。” 汪仁:“……” 小五问:“您今日可是得空?” “空,自然是空!”汪仁连忙摆摆手,“你且先行回去,我稍候便至。” 小五得令,应声退了下去。 汪仁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不成,这颜色不好。如是想着,他蹙了蹙眉,忽然扬声唤人进来,吩咐道:“把前些个时候备好的礼都理出来,过会送到北城去。”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燕子般掠了出去。 两刻钟后,他便领着人出发往北城去。 进了青灯巷,他面上的那双桃花眼忍不住眯了又眯,面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这莫名的紧张,没来由的叫他慌了神,甚至于比当年第一次杀人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他惯常会装,装得惯了,这紧张也是无人能瞧出来的。众人瞧见他,也不知他在慌张,只当他比平常看着严肃了些,话也似乎更少了。 直到燕淮出来迎他,他的面色才变了一变,压低了声音问燕淮:“见过人了?” 莎曼到时,燕淮便在场,自然是已经见过人了的。汪仁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要再问上一回,为的就是看看燕淮的神色借以推断。谁知燕淮面上泰然自若,仿佛只是从他嘴里听到了今日天不错这般的话一样,回他道:“见过了。” “如何?”汪仁佯作无意地问。 燕淮微笑:“甚好。” “是吗?”汪仁轻声咳两声,忽问,“我身上这衣裳如何?” 燕淮怔了下,朝他身上穿的衣裳仔细看了眼:“不似您平日穿的……” 太正经,太死板。 汪仁闻却道:“那就行了。” 燕淮无奈,同他一道往花厅里去,一路上拣了莎曼的事同他说了两句,临近花厅方才噤声。汪仁便难得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阿蛮的眼光其实倒也没我原先想得那般差。”不过即便是夸,他也绝不会挑明了夸,非得绕个弯才肯罢休。 与此同时,花厅里,莎曼正吃着点心同宋氏说话。 她吃一块喝口茶,碧蓝色的明眸里满是好奇,问道:“那位恩公娶妻了没?” 宋氏正低头喝茶,闻差点呛着自己,这才想起还未同莎曼仔细说过汪仁的身份,只得摇摇头含糊道:“没有。” 章节目录 第429章撮合的心 > “没有?”莎曼反问了句,随即疑惑地问道,“以他的年纪,早该娶妻了吧?” 宋氏喝着茶,踌躇着不知该从何解释。 正犹豫着,莎曼忽然将盛着点心的瓷碟一把端了起来,凑近宋氏,一面挑了块糕递个宋氏,一面语气雀跃地道:“既如此,我可得仔细瞧一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嫂子,他……他是个……”宋氏嘴里被塞了点心,支吾着想要把汪仁的事说个清楚。 可莎曼已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摆明了一副要自己亲眼看一看。宋氏心里不由有些急了,若是过会见着汪仁,莎曼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可如何是好?这样一想,她心中迟疑便消了两分,拽住莎曼的胳膊悄声说道:“他是东厂的督主。” “东厂?”莎曼眨眨眼,“东厂是做什么的?” 宋氏一愣,糟,她家嫂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涉足西越,根本不知东厂为何物。虽说她的西越语一贯说得流利,连规矩也多多少少知道那么一些,可她大哥宋延昭就是个不讲究规矩的人,又哪里会教她嫂子? 塞外长大的姑娘,单看看原先阿蛮身边的那个图兰就知道,常常闹笑话。 她家嫂子虽不至于如此,可对东厂一类官署,却是截然不知。 她一时糊涂了,竟以为这般说了莎曼便该醒悟过来,谁知这话却是越说越混,眼瞧着便要说不明白了。这连印公的身份都未能说清楚,就又被抓着解释起了东厂来。然而便是宋氏自己,对东厂也是知之甚少。 若说翰林院之流,她倒还知道得多些清楚些。 可东厂、锦衣卫……她哪弄得明白,具体是做什么的。 没有法子,宋氏只得道:“东厂的督主,向来由内侍担任。” 她以为自己已说得极明白,可莎曼却只小口咬着云片糕看着她,满脸都是疑惑,“内侍又是什么?” 宋氏汗颜,听着自家嫂子的十万个为什么,嘴角翕翕,不知还能怎么说。这话再往直白了说,她也说不出口啊—— 就在这时,玉紫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太太,印公到了。” 宋氏如蒙大赫,急急站起身来,可随后面上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两分踟蹰来。事情还未能彻底说明白,谁也不知道莎曼过会见了汪仁会说什么,她就算时时在旁看着听着,那也管不住莎曼的嘴呀! 她不由怔在了原地。 仍坐在椅子上的莎曼正取了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指尖糕饼残渣,见她站在那不动,不禁催促起来:“怎么愣着了?不是说人到了?还是我听错了?” “……”宋氏攥着帕子扭头看她。 莎曼道:“真是我听错了?” 宋氏一噎,转过头去,说着“没有,是真来了”,一边朝着门口走了去。 方才走出两步,绣着五福的帘子便被撩了起来,自外头走进来一个人。随即帘子就重新落了下去,宋氏隐隐瞧见外头廊下站着几个人影,似乎正是燕淮、谢姝宁几个小的。 里头都是长辈,原也没指了小辈们进来陪着说话吃茶,故而谢姝宁几个今日本不必特地过来。 但众人心照不宣地,一齐聚到了一块,也不知是担心什么。 帘子隔开,人影不见,宋氏虽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只迎着汪仁笑了笑,道:“路上可冷?”时已入秋,气温骤降不少,汪仁素来畏冷,宋氏一眼便发觉他面色不大好看,似乎比往常少了些血色,看着憔悴了两分,不禁有此一问。 汪仁连忙摇摇头,说:“眼下还不大冷。” 俩人熟得很,站在门口便说起了话。 犹自坐在那没动过的莎曼歪歪脑袋,探出半个身子,忍不住来回打量起了二人。眼前这一幕,仿佛早已见惯。她微微蹙了蹙眉,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与之相似的场景。 突然,她“啊”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瞧着只觉汪仁跟宋氏说话的场景有着叫人说不出的熟悉,原来是因为这分明就是平素她跟宋延昭说话的模样啊! 她想着方才宋氏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禁瞪大了眼睛,难道…… 就在这时,汪仁侧身转了过来,莎曼也终于得以看清楚他的容貌。 她突然愣了愣,眼前这人同她先前自己胡乱想着的人,很是不同。眼前的男人,比她猜想得更为清俊温润,也更为特别。 他身上隐隐带着股逼人的气势,连带着他面上的那双桃花眼也丝毫不显轻浮,只觉凛然。 莎曼努力回忆着刚才宋氏说的话,眼前这人是东厂的督主。她虽弄不明白东厂是做什么的,但听起来这督主二字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许是大官? 思忖间,宋氏已同汪仁并排走了过来。 她慌忙正襟危坐,嘴角微扬,显得端庄又可亲。 汪仁瞧见这幅模样的莎曼,心底里却更是惴惴了。 不是说宋氏这嫂子是塞外女子?塞外民风素来豪放不羁,眼前这异族美**人却怎地笑得跟庙里的菩萨似的…… 宋氏心里头也正不安着,见嫂子坐得端正,笑得收敛,暗想着兴许嫂子见了生人也不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隐隐松了一口气。 她笑着请汪仁入座,让人奉茶,又亲自为二人互相介绍。 俩人当着宋氏的面见了礼,汪仁寒暄了几句,莎曼亦一一应声。 宋氏见他们二人相谈,气氛和睦,心里原松了一半的那口气就彻底地松了。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莎曼忽然道:“福柔,你方才不是说有事忘了吩咐下头的人?” “……”宋氏微怔,回忆着道,“是吗?” 莎曼目光定定,淡定地点点头:“你方才才同我说的。” 见她说得万分肯定,宋氏犹疑了,难道她方才真的说过,这会自己却忘了个一干二净?若真说过,她又是忘了何事不曾吩咐? “你说要去见一见管事的妈妈。”莎曼作回忆状,随后斩钉截铁地道,“还说是要事。” 要事? 宋氏讶然,一下站起身来,微微皱着眉头道:“许是我真的给忘了。”罢,她看向汪仁,“还请印公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不等汪仁吭声,莎曼便摆摆手,道:“快去快回。” 须臾,宋氏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门口。 汪仁面色渐凝,摩挲着掌中茶杯,轻声发问:“不知宋夫人有何指教,需支开了人再说?” “她哥哥说,福柔自小就是这么个性子,容易叫人哄了去。”莎曼摇摇头,也不笑了,“如今做了娘,阿蛮都嫁人了,她也是这么个性子,只怕今后也是改不掉的了。” 汪仁焉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他心头莫名一慌,低头猛喝了一口茶。 莎曼还在说:“可她却并不是个容易与人交心的人,但凡能被她怪在嘴边上的,那都是她上了心的。” 汪仁悄悄抬眼,瞥了她一眼。 生着同舒砚一模一样碧蓝双目的妇人,正一脸严肃地说着话。 他暗暗深吸了口气,说道:“宋夫人有什么话,还请直。” “你是不是喜欢她?” “……”汪仁先是一愣,然后便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咳得双颊酡红。 “她是不是喜欢你?” 此一出,咳嗽声戛然而止。 汪仁抬起头来,定定看她,眼神却有些虚浮无力,他忽然笑了下,笑容温柔又苦涩:“宋夫人难道不知,在下是个阉人?” 莎曼原还等着他回话,谁知却等来了这么一句。 她顿时明白过来了方才宋氏支支吾吾的那些话究竟说的是什么…… 旁的词她兴许并不十分明白,可“阉人”二字,她懂。 汪仁说得这般直白,分明就是想也不想便当着她的面将血淋淋的伤口又给撕开了,可见她方才说的话,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 莎曼后悔不迭,“对不住,我并不知……” 汪仁却在说完那句话后的瞬间恢复了往常惯有的神情姿态,闻只道:“原就是事实,也没什么不能说道的,宋夫人不必介怀。” “对不住……”莎曼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想着刚才初见汪仁的那一眼,心道可惜,太可惜。她连说了几句对不住,仍觉自己说错了话,心中十分过不去,可她心底里却并不觉自己想错了。 汪仁看宋氏的眼神,分明非同一般。 ——太可惜了! 她这回来,一则是为了儿子,顺道再见一见新姑爷,二来却也是为的宋氏。 西越是何风俗,她不管也不想知道,她跟宋延昭都只想着一件事,只要宋氏有意再嫁,他们就势必支持。若宋氏今生无意再嫁,那她此番也得帮着为宋氏筹谋好今后的生活。 故而听了汪仁千里迢迢奔赴惠州救了宋氏的事,又知他没有妻室,她就忍不住动了心思。 方才见了人,想要撮合二人的念头,也就更胜了。 谁知,一瓢冷水浇下,初秋冷成了隆冬。 可依她之见,这二人之间分明有些不一样。 沉思中,她听到汪仁忽然用一种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问道:“不过,宋夫人先前所关于福柔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 章节目录 第430章为难6K,含昨日补更 > 话音微沉,声线却似乎带着轻颤,像一根琴弦,被撩来拨去,摇摇晃晃。 莎曼突然莫名地有些不敢正视他,似乎只要自己朝他看上一眼,便再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她略微迟疑了会,方才勉勉强强用淡然的语气说道:“自然都是真的,福柔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想必你心中也是有数的。” 宋氏为人并不复杂,同她相熟的人,多半都知道她的性子如何。 莎曼方才说的那些话,也的的确确都是再真不过。若不是真的,她也不会对他们二人相处的方式上了心。正因为她知道宋氏瞧着绵软,骨子里却有着执拗的一份,这才觉得她谈及汪仁时的语气,过于熟稔自在。 她看着汪仁,暗暗叹气。 如果不是听到他亲口说的,莎曼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是个完人。既如此,他同宋氏之间,当然也就没了可能。好好的一桩事,就也只能这么歇了心思。莎曼甚觉遗憾,说完话便沉默了下去。 气氛不由得微僵,汪仁也不开口。 莎曼想着汪仁不能娶妻生子,便没有再去多想他跟宋氏的事。 汪仁也从未想过这件事,他一直以来想着的都是守在宋氏身旁,看顾着她,闲来能坐在一块说说话,偶尔还能吃上一顿宋氏亲手做的饭菜,这日子便足以叫他心满意足。可他却忘了,宋氏还很年轻,她今后没准是要再嫁的。 官宦娶妻鲜有,却并不是没有。 得了势的大太监,同寻常男人一样置办了宅子娶妻纳妾,并非罕见之事。只宦妻,却不是好当的。好人家的女子,哪个会愿意嫁于宦官为妻?之所以嫁了的,不外乎两种。家中落魄,寒门小户之女,又或是被家族所逼迫,不得不嫁。 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嫁女稍稍低嫁一些,亦觉失了脸面,更不必说同个阉人做亲。 自打他掌了印,后又得了厂督之职,想要往他跟前塞女人的倒也是一直都络绎不绝。姿容绝色的,身段娇娆的,眉眼如画的……各色各样,眼花缭乱。但他最厌这些,明知自己成不了事,何苦祸害旁人又恶心了自己? 他发了一顿火,收拾了个要送美人给他的侍郎。 这之后,那些个想要再往他床上塞人的,便大多都不敢了,只拣了他喜欢的奇石之类的玩物巴巴送过来。 故而,他若想娶妻,怎会娶不了? 莎曼于塞外长大,并不清楚西越一带的宦官,究竟能掌多少权势。 她想得容易,既不能人道,那当然也就不能娶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宦官亦能娶妻。 可汪仁,从没有往宋氏身上动过这等念头。他甚至觉得,一旦自己对她动了这样的念头,便是侮辱了她。让她做个宦妻?叫他于心何忍?故而他从未多想。谁知今日,他却突然从莎曼嘴里听到了一番他先前连想也不敢多想的话。 他喜欢她吗? 自然是喜欢的,听见她的声音一颗心便能酥了去,看到她的笑颜便能忘了一切。 她那么好,他怎么能不喜欢她? 但她喜欢自己? 汪仁没想过,也不敢想。 且不提旁的,就单说他做过的那些事,他也就是个混账,怎么能奢求她喜欢。 可莎曼说得真,她瞧着对谁都温温柔柔,却并不是个轻易就能同人交心的。他想起宋氏什么事都愿意同自己商量,询问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神荡漾。 这可怎么好? 汪仁觉得自己糊涂了,慌张了,回回遇到宋氏的事他都要乱上一阵,这会更是如此,只差手足无措。 他身板笔挺地坐在太师椅上,可内里却虚得很,虚得快要连坐也坐不稳,浑身都哆嗦了。 如果莎曼此番入京,乃是为的宋氏的终身大事,那没准再过些日子,宋氏就该成别人的媳妇了。 他自认配不上宋氏,面对她时总免不得要自行惭秽,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二嫁给别人,那还不如趁早要了他命!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宋夫人方才突然问起那些话,可是在忧心福柔的终身大事?” 虽说如今谢姝宁也出阁了,但是宋氏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平素瞧着更像是只二十余,年纪轻轻,若有合适的人当然是不该独守空闺。 莎曼的确是这般想的,便也这般应了:“她年纪还轻。” “是啊……”汪仁低声附和着,忽而一笑,“不知宋夫人心中,可有想法?” 莎曼见他竟似要同自己闲聊起来,不禁狐疑起来,此时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她思量着,摇了摇头,叹口气:“哪有什么想法,我不过才入京,连人都还认不全呢。” “哦?这般说来,宋夫人也从不曾见过谢家人?”汪仁挑起一道眉,徐徐问道。他知道,当年宋氏带着谢姝宁远赴敦煌时,是宋氏第一次见到莎曼,在此之前,宋氏一行人不曾去过敦煌,莎曼也从没有来过西越。仔细算一算,这一次也是莎曼得一回来京都,谢家人是何模样,她自然应当没有见着过。 但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莎曼颇有些回不过神来,过得一会方才疑惑地说道:“并不曾见过,何况现如今已同谢家人没有干系了,见与不见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同。” 汪仁微微一颔首,嘴角含笑,眼神却冷冽,“当然没什么不同。在下只是突然想起,该提醒宋夫人一句。” 莎曼不明所以,只觉一头雾水,问道:“提醒什么?” “吃一堑长一智,犯过的错切莫再犯第二回。”汪仁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将这句话挤了出来。 莎曼顿时恍然大悟。 昔年宋延昭救下了谢元茂,后又许了嫡亲的妹妹给他。真要归根溯源,这事从一开始便是宋延昭识人不清的错。 若没有谢元茂,宋氏吃过的那些苦头,自然也就不会存在。 莎曼郑重起来:“福柔也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定不会让那些事再犯一次。” 只是和离再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同宋氏差不多年岁的男人,若不是鳏夫要续弦的,焉会有不曾娶过亲的?只怕多的是儿女满堂,妾室成群的。否则,方才莎曼初见汪仁时,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千载难逢的好人选。 “不过这事,到底是福柔她自己的事,不论我跟她哥哥怎么想,最终都还得听她来拿主意。”莎曼深吸了一口气。 汪仁默然,低头吃茶,不再语。 少顷,叫莎曼支了出去的宋氏蹙着眉头从外头进来,一脸的狐疑看向莎曼:“嫂子,你真没记错?”她见了一圈的人,却也没想起自己忘了什么要紧事不曾吩咐下去。 莎曼毫不含糊,张嘴便道:“你真忘了?” 宋氏见她语气肯定,不由得愈发疑惑起来,可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莎曼看着自己一脸苦恼的小姑子,突然觉得斜刺里有道冷冰冰的视线正盯着自己,心神顿时一凛。 她佯装不经意地侧目望了过去,便见汪仁正端着茶杯斜睨着自己,眼里似藏着霜雪,看得人一冷,直要发抖。她还真战栗了下,艰难移开视线,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汪仁的意思,对宋氏笑着道:“不过,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宋氏闻,松了一口气,笑嗔:“我还奇怪,自己的记性怎地差成了这般。” “兴许是我记性差了……”莎曼苦笑。 她竟叫个才见面没一会的人,给唬着了。 这汪仁,跟宋氏先前说与她听的,分明是两个人! 她讪讪垂首又拣了两块云片糕吃了。 当着宋氏的面,不管是她还是汪仁,都不便再继续接上先前的话头,于是这事便就此掀过瞒住了宋氏。 几人又略说了一会话,便出了花厅。 宋氏同往常一样,留了汪仁用饭,惹得莎曼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 待到午间用完了饭,莎曼便悄悄拽了宋氏往厢房去。 汪仁正巧瞧见,心念一动便猜出莎曼要同宋氏说什么,不觉有些闷闷不乐。 他懒懒地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打起了盹。 可初秋的天,夜里凉,白日还残留着炎夏尚未彻底带走的热,阳光照在身上,没一会竟是火烧一般的烫了起来。 汪仁畏冷又畏热,一会功夫便捱不住了,心烦意乱地坐直了身子,视线落到廊下站着说话的几人身上,随手指了其中一个,道:“来陪我消消食。” “您不嫌热?”被点了名的燕淮探头往廊外看了看,碧空上一抹红,正烈烈似火。 汪仁睨他一眼,“你怕热?” “怕……” 汪仁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盯着他问:“练剑还是练拳?挑一样。” 燕淮欲哭无泪,扭头看看身后的谢姝宁,小声嘀咕:“他这又闹什么呢,才吃了饭,练什么剑。” “练剑?”汪仁却耳尖得很,“那就练剑!” 谢姝宁伸出一指,点在燕淮后腰上,推了推,轻声道:“就陪着玩一会吧。” 燕淮无奈地叹口气,抬脚走下台矶。 汪仁一面吩咐人去拿剑,一面还要催:“下个台矶你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您中午没吃饱?”燕淮忍不住了。 汪仁沉默,而后转身就走。 燕淮回头遥遥看一眼自家躲在阴凉处摇着纨扇的媳妇,到底拔脚跟了上去。 不多时,小六小七几个就将剑送了上来。 燕淮挑了一把掂了掂,勉强还算顺手,便没有要换的意思。汪仁倒是挑了又挑,看了又看,半天也没挑定。大太阳晒着,他倒真有闲心。可熟知他的众人,时至此时,哪里还能看不出他这是不高兴了。 小孩子脾性,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一群人便只哄着他,随他折腾,左右眼下也只倒霉了燕淮一个。 好容易等到汪仁挑定了剑,他忽然冲燕淮道:“这儿太晒了,换个凉快的地方。” 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燕淮没法子,只得又跟着他往外走去。仿佛只是一眨眼,人已从谢姝宁眼前消失不见。若换了他们未成亲之前,她这会铁定要飞快地跟上去瞧一瞧了,刀剑本无眼,又是这俩互看不顺眼的,没准什么时候俩人就会在对方身上捅两个血窟窿出来。可眼下,她倒不担心这事了。 她倚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过得片刻,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她转过身,便见玉紫端着茶具过来了。 “你怎么瞧着又瘦了?”谢姝宁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蹙蹙眉忧心道。 玉紫却笑着摇了摇头:“前些日子偶感风寒病了几日,这才瞧着又瘦了。” 她在谢姝宁身边呆过好些年,除图兰外,谢姝宁最相信最看重的便是她。玉紫今年也有双十了,论理这个年岁的丫头,早该放出去配人了才是,但玉紫说过无意嫁人。谢姝宁每年都会问她一遍,只要她有了嫁人的意思,什么时候都不晚。 但每一年,玉紫的口径都始终如一。 如今卓妈妈跟着谢姝宁去了东城,这府里留着的人里头,便属玉紫资历最长,她渐渐的也成了一把手。 谢姝宁很高兴,到底是她身边出来的人,而今能独当一面了,也是她的体面。 她接过了玉紫递过来的茶,笑着问道:“娘亲这些日子,睡得可好?” 从惠州回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娘夜里都睡不好,稍有一些声响便会惊醒,后来她的眼睛好了,这梦魇的毛病也跟着好了许多,但是夜里却总是浅眠,睡不香甜。 “吃了鹿大夫开的药,已好了许多。”玉紫一一作答。 谢姝宁便点点头,又说:“若瞧着好些了,便不必继续服药了。是药三分毒,吃得多了总没有好处。” 玉紫记下,忽道:“前些日子,翊少爷在书房里被太太训了一顿。” “训了一顿?”谢姝宁吃了一惊,这事竟然瞒过了她,“为何?” 玉紫踟蹰着:“奴婢也并不十分清楚,似乎是太太有意送翊少爷回书院读书去,翊少爷却不肯答应。” 谢翊只比谢姝宁早出生半刻钟,如今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宋氏想要他回去好好念书,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经过这么多事,现在谢姝宁又嫁了,再想要叫谢翊丢下宋氏一人在京里,自己跑去江南的书院念书,他当然是不愿意。 谢姝宁一听玉紫的话便想明白了里头的关窍,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她明白娘亲的心思,也明白哥哥的心思。 俩人谁也没有错,可这事也是谁也没法说服谁。难怪他们都瞒着她,这事便是告诉了她又能怎样,总有一人是需要妥协的。 “可是吵起来了?”谢姝宁想着自家哥哥的脾气,问了句。 玉紫连忙摇头:“这倒是不曾,似乎只是太太在训少爷。” 谢姝宁忍不住面露微笑,他倒是也长大了。 “到了晚上,太太又亲自给少爷做了吃的。”玉紫继续道。 谢姝宁颊边的笑意就愈发明显,笑着说:“娘亲这是担心自己骂得狠了,哥哥心里不痛快。” 玉紫颔首道是,接过她手里空了的茶杯。 廊下清风徐徐,谢姝宁不由沉思了下去,想着该如何解决这桩事。 与此同时,被汪仁远远带走的燕淮,正暗暗咬着牙在想,是不是应该故意输给汪仁叫他高兴高兴? 可他一走神,汪仁便瞧见了,一剑挑破他肩头衣裳,还一面嫌弃道:“也不知买些料子好些的衣裳穿!” “……”燕淮趁他说话的间隙,剑尖一刺,将他胸前衣襟割开一个口子。 汪仁低头一看,“哐当”一下丢开了剑,“再练下去就该饿了,不练了。” 燕淮也放下了剑,靠在树上,束手看他:“是不是因为岳母的缘故?” 汪仁身形一顿,旋即朝他冷冷看了过来。 “您也别急着否认。”燕淮见状,心头一跳,面上却还是一派淡然,“究竟是不是,我只是猜,您心里头却清楚得很。” 汪仁望着他的视线依旧冰冷,连带着身上都似乎要冒出寒气来,但却并没有否认,只低声问:“你跟阿蛮提过了?” 燕淮挑眉,叹口气:“您觉得这事能提?” “你要敢提,我宁愿叫阿蛮做寡.妇。”汪仁森然道。 燕淮倒笑了起来:“您也甭吓唬我,损人不利己的事,您怎么会做。” 杀了他,汪仁跟宋家的关系,也算是绝了,但凡还有点脑子在的,都不会这么干。 汪仁也就是心里头难受,图个嘴上痛快,他从燕淮身上收回目光,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燕淮姿势闲适地靠在树干上,伸手朝最低的那丛枝桠上扯下一片翠绿的叶子,无奈地摇摇头:“我只想问问您,左右已避开了人,可想聊一聊?” “不想!”汪仁斩钉截铁地抛下两字,拂袖就要离去。然而才走出两步,他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燕淮道,“阿蛮若知道了,会厌恶我吧?” 燕淮闻便知,他到底还是想聊的。 “不知。”燕淮摇摇头,“阿蛮是个什么性子,您也清楚,哪里是随便就能猜透的。” 但这事关系重要,他虽不敢下定论,可谢姝宁会觉得震惊会不悦,却是必然的。可他先察觉了却瞒着她,等到事发,也断断讨不了好果子吃。燕淮伸手摸摸鼻子,略有些讪讪。 汪仁虎着脸,转过身又走出一步,转瞬却又回过身来,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近:“那你怎么看?” “我只知,您若是抛不下,就不能躲。”燕淮慢慢站直了身子,正色起来,“若想躲,就躲得彻底些,莫要再叫人察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个道理,汪仁怎么会不明白? 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汪仁僵着身子,心乱如麻之际,宋氏亦是如此。 她被莎曼拽去了厢房,姑嫂俩人摊开了说话。 莎曼舍了汪仁这条路,转而便来问她,“年纪尚轻,可有再嫁之意?” 她问得直白,宋氏也听得分明。可宋氏此前并没有想过这件事,她虽觉得一女不侍二夫之,不过空谈,那么多孀居再嫁的难道都是不贞之人?可见此话必是出自哪个轻视女子的人之口。但她却并没有考虑过再嫁之事,她叫谢元茂伤得厉害,生了害怕之心,又觉男女情事不过如此,虽不至看破红尘,却到底也是看淡了。 她语气坚定地告诉莎曼,她无意再嫁。 莎曼便将她跟宋延昭的意思,告诉了宋氏。 宋氏听了心中一暖,但仍摇摇头,说:“眼下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若觉得好,那便好。”莎曼拍拍她的肩,终究还是忍不住说起了汪仁来,“那位汪印公,若不是……倒极为合适。” 宋氏愕然:“印公?” 莎曼点头:“你难道不觉得?不过始终是可惜了……” “印公……”宋氏喃喃。 莎曼不曾察觉她的异样,兀自说着:“年纪上合适,皮相也好,对你跟孩子也不错,上哪找这么合适的人?可他缺什么不好……偏偏……” 宋氏拽了她一下,无奈发笑:“嫂子你也是,怎么好端端想到印公身上去了。” “罢了罢了,不提他了。”莎曼“唉”了声,转而问起了舒砚的事来。 宋氏便也循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可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她一向视汪仁为恩人,为友人,莎曼所说的话,是她从未想到过的。但这会听进了耳朵里,有些念头便总也止不住的冒上来,像一枝柳条,在春日里渐渐抽芽,越来越长。 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一定是糊涂了。 可自这之后,她再见汪仁,便总觉得不如过去自在。 汪仁来北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明明知道他不来,自己应当自在些,可宋氏却分外的心神不宁。 到了夜里,她又开始睡不安生了。 这日醒来,她睁开眼躺在床上许久也没有睡意,便也不唤人,只摸黑点了灯走至窗边推开半扇想要透透气。 她探出头,忽见窗下有团黑影,不由唬了一跳,举灯一照,却是汪仁……闭着眼,拧着眉头睡着…… 章节目录 第431章欢喜6K > 幽暗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淡如远山。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敢细瞧。时已入秋,白日里日头瞧着虽好,亦热得人身上要冒汗,可一入了夜,暖意渐褪,却似乎格外的冷。她披着外衫举着灯站在屋子里,尚且觉得身上似有寒气萦绕。而汪仁,却抱着胳膊坐在窗台下,只着了身单薄的衣裳便睡了过去。 宋氏记得,汪仁怕冷,比她认得的任何人,都要更为怕冷。 往常这种时候,他一定早早便穿了厚实的衣裳,将自己裹得跟雪野里的熊一样,笨拙而温暖。 可如今,他却就这么枯坐在了初秋的夜里。冷风一阵阵,逐渐带了几分隆冬将至的严寒。宋氏眼尖地瞥见汪仁皱着的那两道眉似乎又皱得更紧了些,只怕是睡梦中也觉得冷了吧? 这么大个人了,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却守在了这,当真是胡闹。 可她望着他,胸腔里一下下跳动着的那颗心就突然软成了一滩水。 窗下的人,睡得像个不安生的孩子。 她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不知自己是该去喊他起来,莫要冻着了,还是应该当做自己不曾瞧见,悄悄地吹熄了灯将窗子关上回床上去躺着。前者,好歹不会叫他冻坏了身子,可汪仁的脾性宋氏多少也摸着了两分,若此刻将他叫醒,没准他会因为觉得丢了脸面悄悄地便躲远了。可后者,就这么放着他不管,由得他受冻? 这般想着,宋氏的脚就像粘在了地上生了根,分毫也移不开了。 她暗暗叹了口气,哪能就这么回去躺着,即便躺在了被窝里,她惦记着这事,又怎么能睡得着? 她踟蹰着,将灯搁在了墙边的长条矮几上,趿拉了鞋子放轻脚步往床边去,好歹……好歹寻点东西为他遮一遮风…… 幸好被子总是不缺的。这会还是初秋,虽有了凉意,但再怎么冷也不会比隆冬时节冷,所以她盖着的还是先前并不厚实的那床被子。不过玉紫却怕她夜里会冷,一早就另取了一床厚实的被褥出来,想着她何时觉得冷,便何时摊开来盖上。 宋氏便将那床轻薄一些的抱了起来,寂静的夜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睡在外间守夜的玉紫似乎翻了个身。 宋氏一惊,身子微僵,屏息候了片刻,耳边却并没有再传来旁的声响,也不见玉紫开口说话,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抱着被子重新走至床边,朝外探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蹙了蹙眉。 怎么给他盖上呢? 若要绕出去,便势必会将玉紫惊动。 好在窗台并不太高,踩在锦杌上,爬也就爬出去了。只是这模样,就不会太好看了。宋氏轻轻呼了一口气,还好是深更半夜,周围黑漆漆一片,无人瞧见。 她先将被子在一旁放好,又悄悄搬了锦杌来贴着墙根摆放妥当,探头看一眼窗外,便踩在了锦杌上。 手掌按在窗棂上时,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少时的事。 因家中没有父母长辈,哥哥又宠着她,她小时候颇有些胡闹。这避开丫鬟婆子,翻窗溜出去玩的事,也是做过好几回的。 不曾想,如今一把年纪了,竟又开始翻起了窗。 她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轻松的翻过了窗子,穿了八宝缎子平底睡鞋的脚掌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她先侧身看一看汪仁,仍闭着眼睡着,呼吸声平稳。宋氏心中稍定,转而朝着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去够先前被自己放好的那床薄被。 被子虽不够厚,可聊胜于无,先与他盖上,待到卯时左右天色将明时,她再起身悄悄收了去便是。 宋氏抓到了被子,用力将其从屋子里抱了出来,展开来。 她站在汪仁身侧,微微俯身,动作轻轻地将展开后的被子仔细盖在了他身上。 耳畔传来的呼吸声,依旧是平而稳,没有丝毫紊乱的。 宋氏掖着被角,发丝自颊边滑落,散在了汪仁肩头。 她微慌,急急忙忙将头发撩了起来,又看了眼他,这便匆匆忙忙地又翻窗溜进了屋子里。里头燃着的灯,已积了一汪清油。宋氏举灯朝外又看了看,吹了灯,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躺下,拖过另一床被子摊开盖上。 她不知道,窗外一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的那人,早在她关窗的那一刻,便睁开了眼。 汪仁,一直在装睡。 宋氏动静虽轻,可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汪仁就知道了。 他只是陡然之间手足无措,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索性便抱着胳膊闭上眼睛装作自己睡着了。 呼吸声放得平缓些,寻常人根本不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睡着。宋氏亦不会武,当然无法察觉。他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装了大半天。 长夜漫漫,四周万籁俱寂,夜空上高悬着的那轮冷月,也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汪仁睁着眼,眼神清明,里头没有丝毫睡意,但他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动弹半分。宋氏为他小心翼翼盖上的被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温暖,那是……她身上的温度…… 还有她方才滑落的那几缕发丝,似乎也依旧垂落在他肩头。 她身上轻浅的香气,也在他的鼻尖流连不去,叫他恍若身在梦中,不敢轻易动作,生怕自己一动,这梦便醒了,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始终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连半根手指头也不敢随便挪一下。 夜色下,他坐在地上,盖着条缎面的被子,勾起了唇角,笑得贼满足。 她竟然翻窗出来给他送了条被子! 她发觉他在外头,没驱他离开,也没质问他大半夜坐在人家窗外做什么,只是偷偷地出来给他盖上了被子。 汪仁想着,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意,有心想要压一压,也是无用。 那日见过莎曼后,他很是颓丧,有些事,改变不了,有些局纵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也是破不得。 他只要一想到宋氏可能会再次另嫁他人,就忍不住气得哆嗦。 外头那些人显见得还不如他,焉能配得上她? 可他又不能就这么冲去宋氏跟前同她说,你别再嫁了……这话要是真说出了口,算是怎么一回事?且不说他凭什么,便是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他又怎么能让人别嫁? 她那么好,也还那么年轻。 汪仁惆怅了许久,好容易鼓起了勇气,却见宋氏看自己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古怪,不由得暗暗心慌。 仔细一想,可不就是自从午后莎曼跟宋氏姑嫂二人在房中说过话后,变成这样的? 他忍不住揣测,是不是莎曼已将此事告知了宋氏?故而宋氏再见他时,便有些不自在? 心头惴惴难安,他往北城走动的次数,也就跟着少了下去。 若她已不愿见到自己,而今只是因为过去情分在不便明说强行撑着,可如何是好。所以他在宋氏跟前露面的时候,越来越少。 然而憋了几日不曾来见她,汪仁便有些憋不住了。 他吃着饭,想着的是她亲自下厨做过的菜;睡在床上,想着的全是她的一颦一笑;走着路,也能因为想着她的样子差点自己被自己绊倒。 他听见小六私底下在那跟小润子嘀咕,说他越来越像是具行尸走肉,没半点生气。 小润子跟着他长大,也从没见过这幅模样的他,不免有些担心,便抽了个空隙从宫里头溜出来见他,问他近日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汪仁瞒着,没搭理他,但等到晚些时候小润子回宫去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待到掌灯时分,他心里却突然之间重归了安宁。 他得再去见她一面,见她一面便将这事搁下永不再想,往后只暗中看顾着她便是了。 不曾想,明明一开始想得好好的,等到了北城瞧见了宋氏,他又迟疑了放不下了。 什么杀伐决断,都成了空,全喂了狗。 他就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失了分寸,不敢见她的面,也不敢叫她知道自己来过北城,只三更半夜地躲在她屋子外,吹着冷风胡思乱想。 可方才,宋氏发现了他,却做了件他从不敢想的事。 他伸了伸腿,换了个坐姿,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嗅着上头残留的气味,轻轻叹了一声。 夜风徐徐,这声轻叹碎在了风中。 他在想,若当年他留在延陵,不曾入京,那他如今是不是就不用如此挣扎?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他不会挣扎不会为难不会放不下,因为若是那样,他只怕连同宋氏站在一处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他入了京,成了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又兼了东缉事厂的厂督,他才能将受了伤的她从惠州带回京来,才能站在这里苦恼这些。 他突然就释然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风声渐大,积云将明月遮蔽,只余些微冷辉,夜色显得愈发得幽深黏稠。 汪仁站起身来,自外将闭着的窗子打开来,抱着被子跃了进去。软靴着地,却行履无声。屋子里没有燃灯,他就着自窗外照进来的稀薄月光,将被子搁在了一旁,而后走至床边,将帐子撩起一角,朝里头望去,但见宋氏青丝逶迤散落在枕上,睡得安稳。 分明瞧不清眉目,可他依旧舍不得将视线移开。 汪仁攥着帐子,忍不住小声腹诽,暗骂自己浑似登徒子。 可登徒子便登徒子吧,他是委实挪不开眼。 瞧了一会,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帐子,又将被自己攥得发皱的那一角仔细抚平,然后才走至窗边纵身翻了过去。 翌日清晨,宋氏醒来睁开眼,却见屋子里已是一片大亮。 她睡眼惺忪地想了一会,蓦地掀了被子起身就往窗边跑,一双手已急急先行从袖子里伸了出去要推窗。 “咿呀”一声,窗子大开,窗台下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影。 她愣了愣,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道:“太太。” 宋氏茫然地回过头去,见是玉紫,微微回过了点神。 玉紫捧着温水进来,走了几步,忽见一床胡乱堆在一块的被子,不由得“咦”了声。 听见声音,宋氏跟着看了过去,一看便彻底清醒了过来,打着哈哈道:“昨儿个夜里有些冷了,便换了另一床用,这堆在床上又占地方,便胡乱搁在那了,你过会再理吧。” “是。”玉紫闻不疑有他,上前来伺候宋氏洗漱更衣。 宋氏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睡过了头,也不知汪仁是何时醒的,又是何时将这床被子送回了屋子里。 少顷,有婆子送了吃食上来,她用了两口便让人将东西撤了下去,起身往外头去。 谁知还没走出两步,便听玉紫道,印公来了。 她一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了台矶。 眼前飞快掠过来一个人影,牢牢将她扶住,急声问:“崴着了不曾?” 宋氏连忙摇头,磕磕绊绊地说:“没……没有……” “小五哪去了?”汪仁不虞,“玉紫动作慢,这等时候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玉紫垂眸不语,罢了,左右这家里除了太太外,还有谁没被印公嫌弃过的?也不多她这一个。 “我让小五拘着翊哥儿读书去了。”宋氏站定,轻声解释。 汪仁微微一怔。 宋氏道:“我左右不出门,日日呆在家中,用不着小五时时跟着。翊哥儿身边的人,早前散的散,留在谢家的便留在那了,一直也没个得用的人。我原说要找了人牙子来挑几个,这不先让小五顶个缺用几日。” “也不必挑了,我回头选两个给你送过来就是。”汪仁明白过来,遂道,“找两个读书识字的,若翊哥儿不喜欢,便让他自己跟着我去另挑也成。” 宋氏听着下意识想要婉拒,怎能连这点小事也麻烦他。 可一看汪仁的眼色,这婉拒的话就又被她给咽了下去,没的说出来又惹他不痛快。 她只好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汪仁便笑,兴致勃勃地问她,除了读书识字外,可还有什么要挑的? 宋氏见他绝口不提昨夜的事,便也权当自己没瞧见过那个睡在窗下的人,只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气氛却在无形间似乎比过去变得更为熟稔了。 这日临行之际,汪仁又去见了谢翊。 谢翊同他也熟,因他在汪仁心目中是最像宋氏,也最纯粹,平素汪仁便多待见他几分。汪仁留他在书房里说话,问及宋氏想要让他回书院继续念书的事。谢翊便苦着脸说:“您帮着劝劝她,我留在她身边陪着她不好吗?非得让我回书院去做什么。” 罢,他又嘀咕:“再者说了,若我走得远远的,万一燕默石欺负阿蛮,阿蛮岂不是连个能帮着打架的娘家哥哥也找不着?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可不敢走。” 汪仁听得忍不住伏案大笑,道:“他要真欺负阿蛮,你难不成打得过他?” “打不打得过且不提,他若欺负了阿蛮,打不过也得打上一架才像话呀!”谢翊郑重其事地道。 汪仁笑意不减,摇头说:“可惜以你的年纪,学武也是晚了些。” 谢翊叹口气,“您记得劝劝我娘。” “劝什么?”汪仁微微敛了笑,定定看着他,“你武既不成了,难道也要落个文不成?” 谢翊:“……” 汪仁语重心长地道:“你瞧瞧你,打架是断然打不过旁人的了,可至少把嘴皮子练练利索。多念几本书,闲来无事拿出来酸酸旁人也是好的。人的舌头,也是兵器,用得好了,照样杀人不见血。” 谢翊继续:“……” “所以这回,我站在你娘那边。”汪仁下了定论。 谢翊哭丧着脸:“连您都这么说了,还有谁能劝得了她。” “不过急倒是不必急,眼下局势未明,此事过些日子再谈也可。”汪仁安抚着。 “既如此,您教我练武吧!”谢翊忽然说道,“不论如何,学些拳脚防身也好,您说是不是?” 汪仁仔细打量了两眼他的手脚,微微颔首:“三脚猫的功夫,应当多少能学一些,但这事得先问过你娘的意思。” 谢翊得令,面露喜色,又谢了几句便先告退,一溜烟小跑着去寻了宋氏。 汪仁则慢悠悠站起身,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笑了笑,而后出了北城往谢姝宁那去。 他孤身而去,也不见谢姝宁,只悄悄见了燕淮,道:“放不下,就这么着吧。” 燕淮一愣,过了会才慢慢回过神来,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俩人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一壶酒,可谁也没喝。 燕淮低声说:“您想好了?” 汪仁瞥他一眼,抿抿嘴未曾语。 想好?怎么想得好。 “问也不问上一句,我死不了心。”良久,汪仁突然伸手提起酒壶,另一手抓起一只倒扣着的酒杯,给自己沏了一盏仰头饮下。 燕淮是过来人,闻听此话感慨良多,可宋氏毕竟是长辈,他也不便多,只得闷声不吭地喝起了酒。 汪仁呢喃着:“喝完这壶酒,我就去问她。” “壮胆?”燕淮下意识脱口接了句。 汪仁嗤笑:“我又不是你,壮什么胆。” 可酒壮人胆,是真的。 又一杯酒入喉,“反正再怎么壮,这心里还是怕。”汪仁侧过脸,盯着酒楼下方嘈杂的人流看,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可这无奈里又似乎含着两分坚决,“可只要她愿意,即便要同天下人为敌我也绝不会放手。” 燕淮默然无声。 很久以后,他依然清楚记得这一刻汪仁说话时的语气。 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饮酒的大太监,骨子里却是个比许多人都更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一壶酒饮尽,汪仁也果真施施然起身而去。 他酒量极好,出了酒楼,依旧不见半分醉意。出得东城,他没有丝毫迟疑便回了北城。这一回,他没让人通传,径直便寻到了宋氏面前。宋氏正拿了把小剪子弯腰修着一盆花,微风徐徐,吹得她袖口微曳,绮丽生姿。 汪仁瞧着,酒未醉,这会却醺然了。 他站在了几步开外,淡然喊她:“福柔。” 宋氏听见是他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扬脸微笑:“怎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我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同你说。”汪仁点点头道。 宋氏疑惑:“何事?莫不是翊哥儿的事?他先前已来同我……” “不是翊哥儿的事。”汪仁佯装泰然地打断了她的话,眸中有着稍纵即逝的慌乱,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润跟平缓,“我还记得初见你时的那个冬日,延陵宋宅里的那株腊梅开得极好,开得极动人……可那天真冷,冷得人直打哆嗦。南边冬日也不大下雪,那一年的雪,却下得颇大,地上都是雪,厚厚的积在那,一躺下去就陷进去半个身子,冷得浑身发木。” “我躺下,就起不来了,脖子似乎也僵住了,只能睁着眼朝天上看。那枝腊梅正巧便横在我头顶上,一朵又一朵,红得像血。我就想,就这么死了吧,死了也就好了,不会冷不会疼也不会难过。可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 “弥留之际,我看到了你。” “那时的你才这么高。”汪仁抬手比划了下,“鞋子上还缀着南珠,线松了落在雪里,被我偷偷捡了起来。可惜后来入宫,没能保住。” 他一脸的可惜。宋氏却终于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她领着人偷偷溜出府,结果回府便发现,掉了她才让人嵌在鞋上的粉色南珠…… 原来是那一日!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汪仁道:“我想娶你。” 宋氏傻了。 风静静地吹,花木轻轻摇曳着,俩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出声。 良久,汪仁无声地透了口气,转过身去。 “我很欢喜。” 他一震,飞快回身。 宋氏立在花前,眼神温柔,仿佛带着清晨初升的淡淡雾霭。 她说:“真的,我很欢喜。” 汪仁瞪大了眼睛,傻傻地问:“我……是不是醉了……” “你没醉。”宋氏轻笑。 他蓦地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搂住,“我就知道,我才吃了一壶酒当然没醉!” 宋氏的脸却刷的一下白了。 她声音发颤:“剪……剪子……” “什么剪子?”汪仁满脑子都是她那句欢喜,旁的什么也不知了。 宋氏眼眶发红,不敢推他,又担心伤情,几要哭出声来:“剪子扎到你了。” 他来时,她正在修剪枝叶,手上拿着剪子未松,谁知他突然就扑了过去,竟是扎了个正着。 “快看看伤哪了啊!”见汪仁仍是不动,她终于忍不住哭喊了句。 汪仁这才松开她,低头朝身上看了看,血染衣衫,他倒先哄起了她:“你别哭,这么点伤死不了人。” 章节目录 第432章受伤 > 可话虽如此,这血却还在流。 宋氏伸着手颤巍巍地覆过去,眼泪扑簌而下,慌得失了神,不知如何是好。汪仁倒淡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着“当真无事”,另一只手便在同时握住了那把剪子,想也不想便拔了出来,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剪子尖尖的头上沾着殷红的血,陡然被拔出,上头的血还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了几滴。 宋氏大惊失色,慌道:“我让人去请大夫来!” 鹿孔夫妇跟着谢姝宁走,又为了能就近照料燕娴,早就在燕淮二人成亲时便一道搬去了东城。这会若去找鹿孔来,北城跟东城可还隔着好长一段路程,等到人来,这血也不知流了多少了。宋氏自是不再考虑派人去东城找鹿孔,只转身就要跑下去打发人出门就近去请个大夫来。 好在这伤虽则想着吓人,可到底是皮肉伤,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寻常大夫也可治得。 宋氏仔细回忆着离此地最近的大夫身在何处,一边提了一角裙子匆匆就要走。不曾想她脚下的步子才刚刚迈开,大半个脚掌还未曾来得及落地,她的手腕便被只微凉的手给扣住了。 脚掌落地,她头也不回,说着:“还在流血呢,你别动。”一边一脸焦急地要走,可她偏生又担心着汪仁的伤口,不敢用力挣扎,见身后的人并不松手,只得转过身去,急切地道:“怎么不松开?” 汪仁却在笑,笑得一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扬着嘴角说:“你别走。” “胡闹!”宋氏见他根本不当回事,不由得急得愈发厉害,都被剪子戳了一个洞还笑成这幅模样,难道便不知疼?她忍不住轻斥,“快些松开,我去去便回。” 汪仁却还是不肯撒手,反倒拉着她的手将她往回拖了些。 宋氏则担心他动作间会碰及伤口,也不敢违逆,只得顺着他的动作将步子给收了回来。 “府里应该备了金创药的,让人打了水来,我自己瞧一瞧就是了,不必请大夫。”汪仁笑着摇摇头。 俩人站在花架子前,近旁无人,宋氏若要下去使人请大夫就势必要走出他的视线。然而眼下这会,他哪里舍得瞧不见她,便只是一会也不成。他就是不肯松开她的手,宋氏也被弄得没了脾气,偏偏心里头又担心得要命,眉头便皱得极紧。 眼瞧着同往常不同,似是上回她知道舒砚跟惠和公主的事要发火的模样,汪仁急忙努力将面上笑意收敛了些许,依依不舍地将手指一根根慢吞吞地松开,而后才小声说:“真的没有大碍……” 宋氏用来修剪花木的剪子,虽然锋利,可却只是小巧玲珑的一把,扎也扎不了多深,伤口浅着,并不是大伤。 这疼,于汪仁而,当然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宋氏瞧着却觉肉疼,又想着这剪子是拿在自己手上戳着了他的,可不就是自己伤着了他,免不了心中愧疚,闻遂放软了声音,道:“你先下去歇着,我让人取药来。” 语气温柔,似春风拂面。 明明站在初秋的天光底下,汪仁眼前却仿佛春意满庭,暖意融融。 他飞快点了个头,应道:“好。”然而话音未落,他又急急补了句,“你快些来。” 俩人还有许多话不曾说开,全叫这把破剪子给耽搁了。如是想着,他不悦地垂眸看一眼被自己掷在花架下的剪子,蹙了蹙眉。转瞬,他又将脸面向了宋氏,抬眼微笑。 宋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着他可算是应了,便催了他一句赶紧去歇着,便扶着他往外头走。将将就要走至廊下时,汪仁突然悄悄地将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事情还未定,叫府里的人瞧见了,总对她不好。他便侧身对宋氏温声道:“你去吧。” 罢,他自己用宋氏的帕子捂着伤口向前走去。 宋氏朝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才回过神来,匆匆招呼了玉紫来,吩咐道:“去把原先鹿大夫留在府里备用的金创药都取来,再让人烧了水快些送过来。” 玉紫先瞧见的汪仁,还疑惑了下他是何时来的,但汪仁一向神出鬼没惯了,她也就没做他想。 “您伤着哪了?”但此刻听到宋氏要人去取金创药出来,玉紫不由得先吃了一惊,赶忙丢开了手里的针线活就要上前查看。 宋氏急忙摆摆手:“没有没有,你只管让人速速去办便是。” 玉紫见状虽心有疑虑,但仍快速地退了下去。 因宋氏要得急,只过片刻,玉紫便领着人捧着热水跟药箱回来。 宋氏在里头听见脚步声跟旁的响动,便扭头问汪仁:“需不需要唤了小五来?”汪仁方才来时身边并不曾带上小六几个,北城宅子里懂这些的人也就只有个小五,若要帮着上药,还是叫了小五来比较妥当。 汪仁却已撤了帕子,低头看了几眼上头的血,道:“上药这事也是我自己做惯的,不用他。” 听他这么说,宋氏也没了法子,只得依了他的话起身撩了帘子往外去,吩咐玉紫几个将东西送进里头,又叫住了玉紫轻声叮咛:“再使个人往东城去,就同阿蛮跟姑爷说是印公伤着了,且让鹿大夫过来瞧一瞧。” 玉紫诧异,“印公伤着了?” “嗯,快些去,莫要耽搁。”宋氏催促了两句,也不知怎么同人解释汪仁这伤的由来,便也不提这事,只让玉紫快去。 玉紫被她一催,还当是什么大伤,当下哪里还敢耽搁,提了裙子沿着庑廊一路小跑着出了二门,指了个平素跑腿最稳妥机敏的小厮便让人牵了马速速往东城去,立即将鹿孔给请回来疗伤。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玉紫是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大丫鬟,在出了阁的姑奶奶面前亦相当得用,她吩咐的事,又催得这般急,小厮当然也不敢耽搁,一得了话便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就驾了马车往东城赶去。 一路上,马车叫他赶得飞快。 等到东城时,这马跑得直喘气,打着响鼻立在宅子门口,累着了,赶车的小厮则连手里的马鞭也忘了搁下便上前去叩门。 守在门边上的护卫见着他,眯了眯眼睛,将人认了出来,知是北城来的,其中一人便立即往里头去知会主子。 消息一道传得比一道急,偏生谁也没说清楚汪仁到底伤成了什么模样,等谢姝宁跟燕淮听到消息时,心里头可都认定汪仁出大事了。好端端的,他怎么会突然受伤?燕淮尤其心惊,他没多久之前才同汪仁一块吃了酒,说过话。怎么才一会工夫,就受伤了? 谢姝宁却不知这事,听到汪仁受伤也是急,连忙让人去叫鹿孔拎了药箱往北城去,吩咐妥当,她又让青翡给自己取件衣裳来,一面对燕淮道:“也不知伤得如何,又是在娘亲那,我得过去看看。” “先别急,我陪你一道去。”燕淮心头惴惴,想着既是在北城,便说明先前汪仁同他说过的话并不假,可他怎么就受伤了呢?难道……是被岳母大人……可岳母性子温和,怎么也不大像是会动粗的人…… 他安慰着谢姝宁,“以印公的身手,应当也只是小伤而已。” 谢姝宁虽也这般想,可乍然听闻这般消息,心里还是如有惊涛席卷而过,难以平静。 夫妻二人略收拾了下,便同鹿孔一起出发往北城而去。 这一路,马车又是疾行。 谢姝宁被颠簸得有些头晕,靠在燕淮肩头上,轻声喃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不知印公是怎么受的伤。” 燕淮小心翼翼用只手垫在她后脑勺,以防身子摇晃不慎撞到车壁上。 他略一想,沉吟道:“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哦?”谢姝宁阖眼靠着不动,手搂在他腰上,“什么事?” 燕淮轻声说:“印公的心思,你可曾察觉过?” 谢姝宁微微睁了睁眼,狐疑地问:“什么心思?” “他……”燕淮看着她,还是禁不住迟疑了下,可这事瞒着她,总也瞒不了一辈子,拖得越久便越是难以处理,“我记得你曾同我说起过,印公跟岳母原就是故识。” 谢姝宁有些琢磨出味来,索性坐正了身子,“你是说……” “他似乎一直都念着岳母的好。” 话说到这里,已够分明,不必说得再直白了。 燕淮仔细注意着她的神色,却见谢姝宁先是眉头一皱,面上现出两分惊讶来,转瞬就镇定了下来。 她叹口气:“你瞧出来了?” 燕淮不由讶然:“难不成你原就知道?” “你都瞧出来了,我自然也隐约猜到过些……”谢姝宁低声呢喃着,想起在宫里头初见汪仁的时候,“我头一回见到印公时,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另一个人。我一开始只觉奇怪,可后来知道了那桩往事便明白了。” 燕淮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事,不觉微惊。 谢姝宁就轻轻笑了起来:“你一定在想,这么大的事,就算没有凭证,我也不该当做什么也没察觉是不是?” 燕淮颔首。 “我娘她,这辈子被伤透了。”谢姝宁眼神渐露怅然,“她在惠州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遇到了这样的事她是不是还能平安康健地活下去,是不是还能觉得快活,觉得日子仍有盼头。我一直很担心,可当娘亲从惠州回来时,我却发现,她很好,比我想得好上千百倍。” “可这里头若没有印公相助,只怕她也是撑不住,终究要变得形容枯槁……然而她回来时,瞧着却鲜活又有生气……” “多好,比起过去,我更乐意瞧见这样的娘亲。所以只要她觉得有印公在更为自在安心,我自然也就安心。” 章节目录 第433章照料 > 因为经历过母亲离世,经历过孤苦无助,委曲求全的日子,谢姝宁比谁都更希望母亲过得好,过得开心快活。 人生在世,说白了也不过只短短几十年,而且谁又能知,自己是否能活到白头的那一天。岁月荏苒,世事难料,无人能预测自己来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生抑或死。所以,能活得一日,便将这一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吧。 若非她一早想透了这些,当初她便不会去寻燕淮,不会嫁于他为妻,而今也不会同他坐在一处往娘家去。 活着已属不易,何苦再将光阴白费? 她不在意旁的,如今的她只在乎母亲心中如何想。 这些话,她藏在心里,未曾同母亲袒露过,也从不曾告诉过燕淮又或是他人。但即便嘴上不提,有些事她是一早便在心中仔细思量过的。直至今日,在前往北城的马车上,她终于将自己的心思一一告知了燕淮。 燕淮骤然听闻此事,难免惊讶,可旋即却释然了许多,长松了一口气。 他亦将汪仁同自己透露过的话,转述给了谢姝宁知晓。谢姝宁听完,似意料之中,可神色仍是稍稍变了一变。她虽然暗中揣测过,但真到了这一日,事情要摊开来说白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焦虑。 身下的马车一路疾行,她的心情便也随之变动。 待马车进了青灯巷,速度渐缓,她才紧了紧攥着的手,侧脸朝着燕淮说:“也不知他究竟同母亲说了不曾,又都说了些什么。” 汪仁的心思,终究是不易猜。 罢,她又禁不住担心汪仁的伤情,蹙了蹙眉:“也不知伤得如何。” “瞧见了没,守在门口候着的人,并不是玉紫。”燕淮先行撩了帘子往车下去,又伸手来扶她,一面同她轻声耳语道,“这便证明印公的伤,尚不打紧。” 谢姝宁定睛一看,果真不是玉紫,心神微定。 若事情极严重,这会必是玉紫亲自候在门口等着鹿孔到来。 一行人便都敛了心神脚步匆匆地往汪仁那去,鹿孔背着药箱,急得一头大汗。然而等到屋子门口时,玉紫正打从里头端着一门血水出来,差点撞了上来,好容易站定后看清楚鹿孔的一脑门子汗,唬了一大跳,“鹿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鹿孔愣了下,抹着额上的汗:“一得了消息便急着赶了过来,衣裳又穿得厚了些便出汗了。”他吸口气,问道:“印公人在何处?” 玉紫却已瞧见了燕淮跟谢姝宁,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急要墩身行礼。 “起来吧,手上还端着东西呢。”谢姝宁忙阻,又问:“印公在里头?” 燕淮则敛目往玉紫手上端着的那盆子水望去,先判断起了汪仁的伤情,等到看过他便略略放下心来,这伤应当不算厉害。 “是,鹿大夫早前在府里备了药,这回全取了出来送了进去,印公说不必请大夫自个儿便将药给上了。”玉紫点点头。 谢姝宁闻,知汪仁还能自己为自己上药,原先提着的心便落了下来,这才打发了玉紫先下去,他们自撩了帘子往里头走。脚步声渐次响起,里头的人立即察觉。 宋氏出来,瞧见他们,亦忍不住诧异:“怎么连你们也一道过来了?” “不是您打发来报信的人说印公受伤了吗?既知道了消息,又哪有不来的道理。”谢姝宁上前,先悄悄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眼皮微红带肿,似哭过,心里不禁一震。 宋氏并未察觉,听到这话只微微懊恼地道:“原是我没让人说清楚,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印公不愿请大夫来看,我这才使人去东城让鹿大夫来看看。” 从母亲嘴里听到了明确的话,谢姝宁跟燕淮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彻底放下心去。 说话间,一行人并鹿孔一块进了里头。 汪仁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只装着药粉的瓷瓶看着,身上并不见明显伤处,面色看着也不算太难看,只衣衫上,破了个小口子,周围被血染过干涸后成了硬邦邦的一块暗红。眼下没有他能换的衣裳,他洗净了伤处敷完了药,也只能继续先将这身脏破了的衣服凑合穿着。 鹿孔见状,问明敷的是何种金创药,便没有重新要上药的意思。 毕竟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曾受过伤,寻常小伤,的确不用大夫来。左右用的药也是鹿孔早前备好的,这包扎的手法也不比大夫用的差,委实没有再将绷带拆去将伤口暴露出来重新敷药的意义。 众人也就都放下心来。 倒是宋氏,听完鹿孔的话,最为安心,也最是挂心,随即便询问了起来:“饮食方面,可有忌讳?” “有伤在身,仔细些总是好的,太太问的正是。”鹿孔便跟着宋氏走至一旁,细细说明起来。 同站在屋子里的谢姝宁一字不落地听着,又见母亲听得一脸专注用心,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 燕淮则帮着收了茶几上散乱的药瓶,一面压低了声音问汪仁:“您这伤,怎么来的?” “不慎被把剪子扎了下。”汪仁轻描淡写地道,一边指使着,“把这瓶留下,不必收起来了。” 燕淮依留出了一瓶,口中狐疑地道:“剪子?” 竟有人拿剪子做兵器不成? 心念一动,燕淮倒吸了口凉气。 汪仁似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当下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她伤的。”虽说剪子的确是抓在她手里的,但却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才戳中的,哪能算是她伤的。他挑眉盯着燕淮看了两眼,忽然问道:“你同阿蛮提了?” 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燕淮想着剪子的事,微微颔首:“她原就已在猜测。” “……”汪仁一怔,面上现出两分窘迫来,可宋氏母女还有鹿孔站的地方离他二人并不十分远,有些事这会他也不便追着燕淮问,便只得憋了回去。 就在这时,宋氏在将鹿孔说的忌讳一一记下后,走了过来。 她问汪仁:“伤处可疼?”语气像在哄孩子,轻柔缓慢。 汪仁想也不想就答:“疼。” 先前只他们俩人在那,他又高兴得快连话都不会说了,哪还知道什么疼,而且当时她又急得厉害,他就算是真觉得疼也不能告诉她。可现在,她温声一问,他就忍不住了。 哪怕还当着小辈们的面。 “那……今儿个便先在厢房歇下吧,不然回去的路上马车一颠,就更是疼了。”宋氏知道他身上的伤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严重,可到底是硬生生用剪子在皮肉上扎了个口子,焉能不疼。 她说完,转身看向谢姝宁跟燕淮,道:“你们晚间便也留下用饭吧,用过了饭再回去。” 母亲留饭,谢姝宁跟燕淮当然也是满口答应。 汪仁更不必说,哪有拒绝的可能,他佯作泰然地应下后,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裹了绷带的伤口,眉头一皱,呢喃道:“这药敷上去后,怎么似乎更疼了,火辣辣烧得慌。” 鹿孔恰好听见这话,当下目瞪口呆地看了过去,他这药乃是特制的,再温和不过,怎么会有火辣刺痛之感?而且方才他也亲眼瞧过了药,绝没有敷错的道理! 惊讶之下,他便想要上前看一看,却忽觉身上一冷,抬起头来便见汪仁正肃然看着自己,当下退缩了。 汪仁满意地收回视线,作虚弱无力状,抬头看着宋氏道:“也不知要养上几日才能好全。” “只管养着便是了。”宋氏愧疚,声音愈发轻柔,“我让人去熬点粥,再备几道爽口的小菜,晚上便用得清淡些吧,对伤口有好处。” 汪仁依旧作虚弱状,轻声应好。 宋氏就低头认真想了想熬锅什么粥好,清粥太过寡淡,只怕他没有胃口,还是得好好思量下。 略想了一会,心中有了底,她便指派了燕淮送汪仁去躺着,自己喊了谢姝宁一道往厨房去。 她若想通透了,拿起主意来从来都是极果决的。 这会单单叫了女儿出来,为的可不仅仅只是要个人陪着而已。 去厨下仔细吩咐了晚上的菜单跟单独给汪仁的粥品,宋氏便拉着谢姝宁回了房说话。 谢姝宁想了大半天,心里早也有了底,方才看到汪仁跟宋氏说话的模样,她便知道汪仁一定已是同母亲说白了,要不然,他哪敢又是装伤口刺痛,又作虚弱状的?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他那点名堂也就能瞒瞒她娘了…… 须臾进了东次间,宋氏拉了她并排在炕上坐下,取出一抹绣了图的帕子来给谢姝宁看:“怎么样?” ——那是只鹤。 黑白长羽交织,红顶颜色极美,孤高清冷,美丽而优雅。 这样的花样子…… 谢姝宁突然悟了。 她伸手摩挲着这只鹤,笑着点头:“很好。” 宋氏也笑,说:“像不像印公?也不知怎的,前些日子闲着无事,竟就绣了这么一只鹤。”说着,她声音渐微:“印公他……是个好人……”明明心中已有了决断,可当着女儿的面,有些话还是一时说不出口。 谢姝宁却已听明白了,世俗礼法不论,她只在意母亲的那颗心。 她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正色道:“只要您觉得好,便不必问过我,哥哥那边您若是不放心,我去说。” 章节目录 第434章哄走了 >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我话还没说完,你便知我要说什么了?” “……女儿猜得到。”谢姝宁垂眸,嘴角噙着抹微笑。 宋氏就反手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看那双当年五指短短白白胖胖,只会抓着自己衣摆闹着撒娇的手,而今同她的手已是一般大小,手指纤长分明,肤色白皙,指甲修剪圆润。 阿蛮长大了,她也快老了。 宋氏想着自己已是这把年岁,也就没什么可值得羞怯不便告诉人的,便也直道:“前些日子你舅母曾问过我,可有意再嫁。我原先并不曾想过这些事,已是一把年纪,何苦再闹腾一回。”说着,她笑了笑,“可你舅母说,若印公是个寻常男人,倒是极好的人选,委实可惜。我吃了一惊,觉得你舅母可真真是胡闹,这等事也好拿来瞎说。” “可等到回头你娘我自己一个人呆着,却总又忍不住想起她说过的话来。” “印公他,的确是个好人。” “而且,我并不觉得可惜。”宋氏忽然微微昂起了下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弧度,带着两分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骄傲,徐徐道,“他很好,比天下大部分男人都更好。若觉可惜,便是不曾真的瞧清楚过他。如果未曾经历过那些事,他又岂会是今日这幅模样?” 漫漫人生路,荆棘遍布,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有缘由的。 如若当年他们不曾一步步走来,后来又怎会再次相遇? 那天夜里,她点燃了灯,推开窗看见他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撇去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跟东厂督主的身份,他终究只是那个时而孩子气的汪仁罢了。不喜葱姜蒜,挑剔,爱洁苛刻到几乎成了怪癖,喜怒无常……他有那么多毛病,分明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 可是他又那么好。 宋氏终于想起来了那一年冬天,延陵宋家老宅外,自己同汪仁初见的日子。 然而于她而,那不过只是举手之劳,日行一善罢了,可他却一记就是这么多年。想想他救她的次数,这笔恩情早就也该还清了,而今分明是她欠了他的。 宋氏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而又坚定。 谢姝宁的手还被紧紧握在她的掌心里,母亲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 她忍不住抬眼去打量母亲,这几年因为离了谢家那些糟心事,母亲的日子安稳且舒心,气色跟身子也就都跟着大好起来,看着愈发得年轻鲜活。母亲还年轻,如盛放中的花,开得正好。 “舅母倒是颇有眼光。”谢姝宁笑着说道。 宋氏也笑,而后敛去笑意,郑重地道:“可这事,绝不单单只是我自个儿的事。” 她有儿有女,即便不管兄嫂如何想,可两个孩子的心思,总是要顾及的。毕竟,说白了,这件事也是够惊世骇俗的。她能不在乎,只看汪仁一人,可旁人却并不一定就能。 “我先与你透个口风,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宋氏道,“你哥哥将来究竟是否下场,是否要走仕途,眼下都还未成定局,总归是要多加考虑的。” 谢姝宁听着,却已经暗自琢磨了起来。 哥哥只怕是无意仕途的…… 可这话又不能就这么同她娘说白了,当娘的总盼着儿子能走条大道,有些话让长辈来说,多少好过她来说。 于是她先将这话憋了回去,左右瞧汪仁身上的伤,许多事母亲二人只怕都还不曾仔细商议过,且就这么等着吧。 “舅母那边,您是不是也先透个口风?”谢姝宁忽然想到了莎曼,依母亲方才的话来看,只怕舅母会觉得愕然。 宋氏笑着颔首,“合该如此。” 于她而,最难开口的是儿子,其次则是女儿。而今先同女儿说明白了,又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理解,她的底气一下子便足了起来。 然而谁也没料到,不等宋氏去找她,莎曼听说了汪仁受伤的消息,自个儿先来寻了宋氏。一见面,她便大睁着双碧眼盯着宋氏问:“听说他受伤了?” 宋氏见她问起汪仁的伤,忍不住微微红了脸,索性便将汪仁是如何伤着的说了一遍。 莎曼听到汪仁同她说的话后,便已是目瞪口呆,斥了句“好大胆”。等到宋氏说是自己手上的剪子扎伤了汪仁后,莎曼更是一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唬了一大跳,连声说着:“福柔你这脾气……他虽然不对,可你也不能拿剪子扎他呀!” “……”宋氏无措,“我也是无意……” 莎曼一脸的不相信,嘀咕着:“我先前那回同你说起他时,你就一脸的古怪跟不自在,我就知道你铁定是不喜欢我那般说。所以这次他自己跑到你面前不要脸的胡说八道了,你就急了拿了剪子扎他,一定是这样。” 她兀自埋头推理着,而后猛地抬起头来,痛心疾首地道:“这可怎么好?他是不是赖着养伤了?是不是赖着要你负责了?” 罢,不待宋氏说话,她蓦地又作恍然大悟状,用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忿然道:“我知道了,不是你故意扎他的,是他故意让你扎着他的是不是?”她哭丧了脸,“上回说过他后,我回头便特地去查了查这东厂是做什么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可了不得。这点小手段,他还不是信手拈来?” 宋氏听得是瞠目结舌,半响才好不容易地插进话去:“打住,嫂子你别多想,真是不小心伤着的的!” 她不提倒罢,一说莎曼那张脸就更是泫然欲泣了。 “我就不该说那些事,一提他就上了心,来祸害你了。”莎曼一口西越语说得飞快,“你瞧瞧,这才多久,你便帮着他开脱起来了,再过几日,岂不是就叫他给骗走了?怨我,好端端的提什么不好,非得提你容易叫人哄了去……” 眼瞧着莎曼这话是停不住嘴了,宋氏无可奈何,只得扬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他了。” 话音戛然而止。 旋即,莎曼一把坐回了椅子上,捂脸喃喃道:“糟,竟是已叫他给哄去了……” “嫂子。”宋氏哭笑不得,“没有的事,他能哄我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莎曼松开两指,露出指缝间的一双湛蓝双目,“还说没有?” 宋氏失笑:“得,那就有吧。” “不行,我得把他赶走。”莎曼闻松开了手,起身就要往外头走。 宋氏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到底没敢下大力气,只虚虚按着不让她走,挡在前面说:“嫂子你先听我说。” 莎曼依不再动作,一脸期盼地问:“迷魂汤药效退了,清醒了?” “哪有迷魂汤这种东西!”宋氏一脸无奈。 “你哥哥说的有,我相信他。” 宋氏怔了怔,这到底是谁被谁给哄了去? 她敛了心神,正色道:“没有迷魂汤,他也没有哄我,全是我自个儿想明白拿的主意。” 莎曼听到她这般说,也暂且先熄了要去收拾汪仁的心思,只问:“可他是个宦官,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还……” “我不在乎。”宋氏摇了摇头,“有他在身边呆着,我很安心,从来没有过的安心。” 她说得真挚,语气虽是轻柔的,可里头蕴含着的坚决意味却也显露无疑。 莎曼愣了下,突然泄了一口气:“可他能娶妻吗?” 不论如何,总是要明媒正娶的才算行。 宋氏说:“想娶总是能娶的,谁还能管了旁人家的事。” 莎曼咬了咬唇瓣,迟疑着道:“我知道得太少,这事还是得先告诉你哥哥。”她仔细看了看宋氏的眼色,“你虽然早就是大人了,而今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在你哥哥心里头,你依旧是小时候那个缠着要他说了故事才肯睡觉的小丫头。他总说当年他若是多留点心,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 宋氏知道兄长因为谢元茂的事,一直心怀愧疚,可当年也是她先识人不清、认人不淑,怎能怪哥哥。 汪仁不是谢元茂,也绝不会变成第二个谢元茂,即便当着哥哥的面,她也敢斩钉截铁地这般告诉他。 她同莎曼又细说了几句,准备回头写了信让莎曼的人想法子快速送过去,可即便是快,也得费上好一段日子。莎曼亦暗暗在想,正好趁着这段日子叫他二人都想想明白,成与不成,到底还是看他们自个儿的。 半个时辰后,莎曼突然提出要找个画师来为汪仁画幅小像。 宋氏疑惑:“为何?” “得叫你哥哥看看样貌,你哥哥前些日子迷上了看面相,颇有心得。”莎曼一脸骄傲地道。 宋氏:“……” 不过既不能见真人,看看画像也好。 正好谢姝宁的画技虽生疏了些,却也是顶好的,便被莎曼拖着拽到了汪仁跟前,说:“好好画,画仔细些,好看不好看不打紧,重要的是清晰。” 谢姝宁点点头,却见汪仁面露怪异。 过得片刻,莎曼跟着宋氏去了厨房尝菜,屋子里便只留谢姝宁铺纸,燕淮研墨,汪仁捧着卷书心不在焉地坐在那看。 墨成,谢姝宁提起笔蘸了下去。 汪仁突然闷声道:“画好看些!” 章节目录 第435章作画lisa450和氏璧+ >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话音,谢姝宁手中原本稳稳的笔蓦地一抖,朝铺好的纸上“滴答”落下了一颗墨珠,污了上好的一张纸。她无奈,只得重新将笔搁在了笔架上,一手抓住镇纸抬起,一边招呼着燕淮重新铺开一张。 汪仁却自书卷后露出半张脸来,皱皱眉:“磨磨蹭蹭。” “您再挑一句,我可就使劲往丑画了啊。”谢姝宁丁点不惧他,闻抬起头来瞪着眼睛看了过去。 汪仁往书后一缩,又将脸缩了回去。 燕淮似笑非笑,三两下将纸重新铺就,用镇纸抚平压住,提了笔递给谢姝宁。 “您倒是把脸露出来……”谢姝宁笑着接了,又去看汪仁,见他一张脸被手里的书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角额,不由得失笑。 “不看了,不看了!动作麻利些!”汪仁把书往手旁矮几上一丢,“画吧!” 谁知这一画就是大半天,汪仁闲得发慌,又悄悄趁着他二人不注意探手去将矮几上的书给抓了回来,翻开来胡乱看了两页。是本游记,写得乱七八糟,倒也果真是没什么可看的。他看了几眼便觉有些看不下去,越看越闹心,索性将书一合,又不看了。 这一番折腾,却是不曾逃过谢姝宁跟燕淮的眼。 汪仁便盯着二人,徐徐开口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说说靖王府的动静吧。” 靖王府远在南边,消息一来一回也是相当耗费光阴,他们打发出去的人手,想要递个消息回来也得过上好一段,故而汪仁这话里问的,其实还是目前留在京都未曾离开的靖王世子,纪鋆。 “想要派人悄悄跟在七师兄身边不是易事。”燕淮坐在书案旁,随手抓着支羊毫笔在把玩,“但京都到底是咱们的地头,不是他的。” 汪仁眼睛一亮,挑眉问:“哦?发现了什么?” 燕淮笑了笑,笑容里有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他暗中见了梁思齐。” 当然,想派人跟着纪鋆便已是不容易,吉祥挑出来让悄悄跟随的人,也并不曾亲眼瞧见纪鋆跟梁思齐坐在一处,但他们自有自己的办法来明确消息。 自从上回纪鋆同燕淮明着坦白他入京的用意,乃是为了扶持太子登基,助皇贵妃一臂之力后,燕淮即便不愿意相信他心有鬼胎,对自己扯谎胡说,却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而且那天夜里,谢姝宁做了个噩梦,惊魂不定、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就算只是个噩梦,也容不得他不重视。他一来为了安谢姝宁的心,二来也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多做一手准备,所以翌日便同汪仁暗中商议了一番。 他跟汪仁各自派了一部分人出去,分别在暗中注意起了京都里几位手中有权,亦有心的人。 梁思齐当仁不让,成为名单之首。 纪鋆同梁思齐的会面十分小心谨慎,但他们早有准备,倒不曾叫纪鋆瞒过去,稍加思量,便知是悄悄见过了。至于说了什么,又交易了什么,他们猜也猜得到。 汪仁屈指轻轻敲打着身下软榻,有一搭没一搭地远远朝谢姝宁的画看去,口中慢条斯理地道:“他既见了姓梁的,想必是势在必得了。” “七师兄是个有野心的人。”燕淮并不反驳。在场诸人里,唯有他曾跟纪鋆在一处生活过数年,同吃同住同行,视对方为手足,共经生死。他当然明白,纪鋆既悄悄入了京都,便不会只是为的扶持太子殿下。 汪仁闻,从那幅眼下还看不大清楚的画上将视线收了回来,悠悠然落在他面上。 他原以为燕淮既同纪鋆有过生死之交,恰恰又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怕此番会深陷其中,叫纪鋆牵着鼻子走,当局者迷,狠不下心看不清局势。不曾想,这一次却是他料错了。 燕淮对纪鋆,看得很明白。 他很满意这事,当着谢姝宁的面也不吝啬夸他,便道:“你能想得这般明白,很好。” 燕淮听了倒笑,“世上再无天机营,可昔年几位师父教过我们的东西,却忘不掉了。七师兄自然也知道,我并不全信他。”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是比寻常人走得更为亲近的“兄弟”。 “他想拉拢你,自然也是事实。”汪仁断,“梁思齐虽不大聪明,可也不蠢。靖王府的世子爷既亲自约见了他,有意拉他入伙,他势必已答应了下来。他手中尚掌着兵权,可这兵却始终都是天家的兵,不是他梁家的。就算他有心想要自己坐上那个位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坐得稳。” 更何况,经过肃方帝想要夺走兵权一事,梁思齐再愚笨也该明白,能守住眼下便已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若不然,一旦他拒绝了靖王府的邀约,等着他的便是几面夹击,何苦来哉? “梁思齐答应了,宫里头的禁卫只怕也已被纪鋆拿下了。”汪仁冷笑了两声,禁卫首领同梁思齐是莫逆之交,这原就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得一便能得二,并不难。 说着,他突然仰起脖子,探眼朝着书案上看去,道:“你手里这笔都已停了有一会了,把画拎起来与我瞧瞧。” 这一心也委实够二用的,说着正经事,心思却还分在了画像上,可见他对这幅要寄给宋延昭的画像,万分看重。 好在谢姝宁对自己的画技虽不至得意,却也尚算满意,见他闹着要先过过目,便也依将画拿了起来,给他看了眼。 汪仁坐正了身子,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又看,踟蹰着道:“阿蛮,这眼睛是不是画得小了些?” “……”谢姝宁比划了下,“不曾画小,原就是这般……” 汪仁一脸不信,指了自己的眼睛给她看,又问燕淮:“你看看,是不是画小了?” 燕淮别过脸去,轻咳两声,“您别闹,这已是画得大了些的。不信过会您找岳母过来帮着看一看?” “扰她做什么,那就这么着吧,勉强也有两分像我。”汪仁连忙阻止,对谢姝宁说,“不过回头还是得好好练一练,画得真的不大好。” 他嫌了两句,又要打发谢姝宁出去,说要留燕淮说话。 谢姝宁也乐得如此,抛下燕淮陪他,自己笑吟吟出了门。 这一去,便直到掌灯时分才重新出现,外头已摆好了饭,只等着他们过去一道用。 仍是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 汪仁身上有伤,不能沾酒,只捧着碗粥一勺勺舀着吃,被莎曼中途笑话了两句,他也不敢吭声。等到饭毕,莎曼叫住了宋氏跟汪仁重新入座,终于在灯下谈起了正事。 信已备得,画像也已准备妥当,眼下只等明日一早让人速速送去给宋延昭便是。至于宋延昭收到信后,是何反应,众人便不得而知了。宋氏却并不担心,她知道哥哥终究会以她的选择为重,莎曼心中其实也是这般想着,但汪仁就不一样了。 他不曾见过宋延昭,却知道一个普通的西越商贾,最后却夺得了敦煌城主的大权,把控住了商路命脉,绝不会只是个一般人。 再加上宋延昭只有这么一个妹子,谁也料不到他究竟会如何。 可这信一去,来回少则也得数月,他也就只能担忧上数月了。 莎曼仔细问过话,见汪仁格外的老实,倒没原先那般苦恼了,但心里头还是认定是汪仁将宋氏给哄去了,觉得他骨子里是黑的。略谈了几句,宋氏让外头的人备些点心进来,莎曼便趁着她起身的那刹那,压低了声音同汪仁道:“是不是你故意让她扎着你的?” 汪仁正吃茶,闻大惊,被茶水呛得止不住地连声咳嗽。 宋氏听见动静,急急转身走回来,见状忙重新沏了一盏茶递过去,焦急地问:“哪不舒服?” “呛着了而已,咳一会便好了,你忙你的去。”莎曼在后头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 宋氏扭头看她,眼神清明。 莎曼略有些心虚,慢吞吞松了手:“我就问了一句话而已……” “嫂子,他身上有伤呢,你有什么想问的回头问我便是了。”宋氏摇摇头,无奈地道。 莎曼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叹口气:“你光护着他,也不护护我……” 宋氏见她这般说,也不禁有些面热。 莎曼看到她这样,又觉有趣,不忍心继续折腾汪仁,便说暂且不提,且等着敦煌那边回了话,再行商议。这原也是该的,哪怕汪仁这会便想娶了宋氏入门,也得先按捺住心思等一等,但他还是谁也没说,先悄悄地筹备起了婚事。 不过也好,眼下京都的局势,只怕也就是月余便能稳下来。待到那时,再来细细商议,总好过现下仓促而为。 汪仁虽想赖在北城不走,可到底正事人手都在南城,他留了一日还是先行回去了。 又过一日,小六带了他的口信往东城来见燕淮,说皇贵妃反悔了,望能重新结盟。 章节目录 第436章醒悟 > 这消息颇为反常。 原先皇贵妃已明确婉拒了此事,甚至于还暗中派人来悄悄探听汪仁的风向,看看自己拒了他,是否会遭致祸端,又是否需要暗下杀手。深宫禁院里的女子,胆小怕事,踟蹰不前的绝成不了大气候,能稳居上位荣宠不衰的,必有果决手段跟玲珑心思。 于究竟该不该同汪仁结盟一事上,皇贵妃已迟疑过太久,她一旦得到了白家的消息,自然无法再继续拖延下去,只能明明白白地拒了。 白家有白家的手段跟主意,容不得太多外因干涉。她想要自己的儿子顺利即位,能在那张龙椅上一坐便稳,臣民皆服,便不得不借助娘家的势力。至于来日,外戚是否会坐大,眼下便来考虑,委实早了些。就算要想让太子殿下登基后亲政,方也要等上数年,而今的太子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足够坐上那张椅子当他的皇帝,却还无法亲政。 既如此,她晋为太后,便省不得要垂帘听政一段时日。可后宫原不该干政,饶是不得已而为之,能服她服新帝的人,只怕也是寥寥无几。长此以往,朝野必然震动,局必不稳,他们母子的处境,也就随之变得艰难起来。 所以,白家在帝位更迭的过程中,以及来日帮助太子稳固帝位,都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棋。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原就是如此。 可她也是势单力薄的那一个,离不了白家。故而她先拒了小润子,后又让肃方帝好了起来。 肃方帝日渐好转一事,亦是叫燕淮、汪仁几人不解的地方,白家究竟布下了怎样的棋,一时间竟有些猜不透。然而这事,也叫他们省去了送鹿孔入宫。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几日过后,皇贵妃竟起了反悔之意。 小六说,印公听到消息后,很是不高兴。 皇贵妃如此做派,隐隐让人觉得有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味,让人心生不悦。哪怕是谢姝宁,也觉得皇贵妃这幅举动反复无常,令人不虞。可汪仁依旧派了小六来东城将消息告知他们,便知他虽不高兴,但心中也还是有旁的思量。 燕淮蹙眉略想了片刻,沉吟不语,好一会方道;“不管皇贵妃此番是缘何心生悔意,都证明了她已对白家生出了担忧。时日越近,她便越是忧虑,渐渐的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从娘娘那边来看,白家理应是站在她这边,站在太子殿下身后的。”谢姝宁捧着一盏茶,眼神游离,“但若从七师兄那厢来瞧,白家却不一定就站在娘娘那边。毕竟,靖王府里也还有个出身于白家的世子妃,而且还是为靖王诞下了长孙的世子妃。” 不知不觉间,白家对皇贵妃而,便成了一把双刃剑,利弊皆有,令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好生应对。 她出了会神,才轻声问燕淮:“依你之见,白家是否会舍太子而拥靖王?” “不必猜了,此事已是十之八九。”燕淮道。 秋风已起,凛冬将至。 白家既有野心,当然也会有更为聪明的抉择。 扶持太子即位,自是名正顺,可太子年幼,天下不稳却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肃方帝留下了一堆的烂摊子,要想一一收拾妥当光有雷霆手段也仍是不够,需要白家出面劳心劳力的事太多。 而拥立靖王,白家照旧有从龙之功,且白家早晚也能出位皇后娘娘,又不必费心去一面遏制乱局一面收拾烂摊子,何乐而不为? 唯一不妙的,大抵就是靖王会否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了。但显然,白家身为百年大族,除非满门尽诛,不然这事都不能轻易收场。可若真的出了株连九族之事,天下必会一片哗然,人人都知是靖王所为,民心尽失,且江南一带没了白家,留下的烂摊子可绝不会比肃方帝留下的容易收拾。 省不得要元气大伤一场,多年都无法复原,得不偿失,真真的损人不利己。 靖王府可不专出傻子,故而白家的地位在几十年内,都不会有大变化。 何况白家虽有野心,却最是明白分寸,知道适可而止且择优而拥。皇贵妃终究是成不了皇后,白家也终究未能出一个皇后娘娘。当然,等到太子登基,他的皇后也能从白家适龄的姑娘里挑,但太子如今还太小,谁也不知道他长大后,是不是就会乐意如此。 一旦太子不满于此,于白家而,形同灭顶之灾,多年来的汲汲营营,一夜之间便都成了空。 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孩子。 因此,倒不如择了靖王府,至少局势明朗,只要白家足够乖觉,荣华富贵,光耀门楣,不过咫尺。 但靖王,名不正不顺。 要想正名,那条荣登大宝的道路上,便不可以有太子的身影。 燕淮凝望着谢姝宁,眉头仍微微皱着,不见舒展之意。 谢姝宁只觉心头一跳,已是想透了其中关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道:“那太子殿下岂不是……” ——必然是活不成的了。 休说太子,便是皇贵妃,只怕也是活不成的,唯独惠和公主,若他们觉得尚且有用,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谢姝宁飞快思量着,皇贵妃先前必定未察,可如今却是从何而察? 窗外刮过一阵疾风,也不知吹翻了什么,哐当乱响。燕淮低声道:“只怕而今察觉,也已是晚了一步。”局得从一开始就布下,迟落了一子,有些局面就无法挽回了。他说,“但不论如何,性命总要保住。” 若非如此,皇贵妃只怕也不会反身回来寻了小润子说有意重新结盟。 这于他们而是过分之举,于她自己而,又何尝不是。 但凡还有法子,皇贵妃也不会舍了脸面低声下气来求内廷的人。 可她,是因何察觉的? 到底不是谁肚里的蛔虫,几人左想右想,始终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翌日,小润子出宫,燕淮亦避了耳目悄悄去了东厂。都是惯熟的路,吉祥驾着马车,很快就进了东厂。 小润子见了他们,先打了个千儿,而后道:“皇上的身子,眼瞧着便是大好了。” “果真大好了?”燕淮从他话里听出了点别样的意味。 小润子便也抿着嘴笑了笑,摇摇头道:“内里终究是虚了的,几日工夫,焉能好全?” 下之意,不过形如回光返照……终究有要倒下的那一日…… 汪仁听着,“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此事,只侧目问燕淮:“怎地不见阿蛮?” “舅母派人送了口信来,一早便去了北城。”燕淮落座,解释起来。 汪仁闻心里头一惊,面上倒没显,只淡然道:“北城出了什么事?” 燕淮轻笑:“有支商队入京,让阿蛮陪着去了。” 见不是因为宋氏的事抑或敦煌的事,汪仁松了一口气,便也不再过问谢姝宁去北城做什么,转而谈起正事。听完燕淮的话后,他低头呷了一口茶,有些漫然地道:“她倒是能屈能伸,知道什么时候该拉下脸面。” 除宋氏外,他待旁人,一贯有些尖刻,只分有多尖刻而已。 他对皇贵妃此举,甚不满意。 可对纪鋆,就更觉不痛快了。 他说完,问小润子:“她发现了什么?” “眼下还不清楚。”小润子摇了摇头,略带两分猜测地道,“许是因为白家的信。” 燕淮跟汪仁一齐挑眉,异口同声地道:“什么信?” 他们一直都知道皇贵妃跟其父有书信往来,但信中种种,究竟为何便不得而知。皇贵妃一直都很小心,白家亦是如此,若不然,皇贵妃也不至于时至今日才幡然醒悟,觉察出不对劲来。 当局者迷,有时自己尚且不知,却早已深深陷了进去。 小润子迟疑着道:“这便不知了。” 汪仁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查明白了再来!” 至于答应不答应皇贵妃,却不必思量了。既然他们有想要保住的东西,那自然得答应。汪仁反而还有了兴趣,觉得这事好好办,也是难得的大乐子,惹得燕淮懒得接他的话。 小润子领了命令回了宫,自去当中间人同皇贵妃交谈。 汪仁清粥小菜,继续养他的伤。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一天洗上五六遍澡,这伤口不慎沾了水,好得愈发慢了起来。 宋氏问过鹿孔,觉得早该开始好了,见状忍不住忧心起来。被她问过两次后,汪仁便不敢再胡乱折腾了,小心翼翼地养起伤来。外敷内服,一样也不敢少,忒苦的药,也是咬着牙憋着气一口干。 这会到了时辰,又该吃药了,他便不高兴留燕淮,摆着手赶人。 燕淮也不正眼看他,只扬声吩咐人说印公怕苦,赶紧送碟蜜饯进来,这才一转身走得没影了。 汪仁在后头连连冷笑,可到底是等到蜜饯送进来后才把药给喝了。 他一碗药喝尽,燕淮也出了东厂,准备往北城去,顺道接了谢姝宁。 谁知才走到马旁,吉祥便道:“纪世子那边来了消息,想请您一叙。” 章节目录 第437章心事 > 燕淮闻身形一顿,旋即淡然吩咐道:“那就直接回东城去吧。” 吉祥应是,候着他上了马车,而后驾车驶离径直往东城去。 仔细算来,纪鋆入京也有一段时日,他隐于东城,混作商旅,倒也无人觉得奇怪。京都东城,原就是人流如潮之地,每日里南来北往的人,数不胜数,其间歌馆酒楼鳞次栉比,最是容易藏人,用于隐瞒身份。 二人此番却并没有约在外头,而是回了燕淮在东城的宅子,于书房面谈。 如意使人奉了茶,又仔细地将书房的门轻手轻脚闭上,这才端着红木托盘退了下去。外书房里,寻常时候连个小厮也无,来了客人也只得如意亲自来侍奉。 府里分工明确,如意是惯常打理府里事务的,燕淮跟谢姝宁婚后,他也就依旧管着府里的大小事宜。至于多年来一直跟着谢姝宁的冬至,在外头走动的时候更多些,于是他也照旧负责打理二人名下的那些产业。 是以东城府里的人手虽则瞧着并不多,但一直都是井井有条的。 纪鋆进门后,便笑着赞了一句:“弟妹掌家有方。” 燕淮也毫不客气地应承了这句奉承话,请他进了书房入座用茶。外书房里只堆了些散乱的书籍,许多还是未曾翻看过的。纪鋆朝着书架上略略扫了一眼,神色泰然地道:“你一贯也是个不爱看书的。”口气亲昵熟稔,带着两分陷于回忆般的怅然。 他二人年少时长居一处,对双方的喜好习惯就算没有十分的了解,至少也有八分。 纪鋆说出这样的话来,燕淮也只能微笑着附和,说了些在天机营时的往事。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纪鋆才终于叹了口气,说起旁的话来。他望着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一把小剑,剑柄上红色流苏逶迤垂下,似水一般,不由得想起昔年大漠上空的落日孤烟来,有时候瞧得久了,那粗犷的风沙野漠,竟也能叫他瞧出几星江南小桥流水的味道来。 纪鋆生于京都,可他还未记事,便已随父南下了。 这一去便是近二十年,他只在图鉴上见过京都的地貌,却从来也没有机会能亲自踏上这片土地,看一看北地的天空跟南边的究竟有何不同,同大漠又有什么不同。 他呷了一口茶,忽然笑道:“入京多日,你我兄弟二人,竟还不曾像今日这般坐在一处,说些闲话。” 他们见面之时所说的,多是前些年发生的事,又或是眼下的局面……鲜少能像年少时一样,盘腿坐在砂砾上,望着夜空上的漫天星子,勾肩搭背说些不着调的胡话。 这人一旦长大了,有些东西便是注定要失去的。 “七师兄已为人父,今时自然不同往日。”燕淮打趣着,笑了笑。 纪鋆哈哈笑了两声,说起自家小子来,面上倒是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为人父的欢喜来:“刚落地的时候,就只有这么大。”他将手中茶盏往边上一搁,伸手比划了起来,“产婆高声报喜,我仔细看了两眼,却觉得跟只小猴子似的,小手小脚都只有这么点,连眼也睁不开。” “可如今再看,已是个十足的大胖小子了,成日里只知道吃跟睡,一抱就粘着人不肯撒手。” 燕淮听着,心里倒不禁有些痒痒起来。 若他跟阿蛮有了孩子,也不知像谁多一些。若是个小子,往后便能跟着他学骑射,若是个姑娘,那就什么也不让干了,只管金珠玉粒地养着就是。他一时想得入了神,差点连孩子的乳名,都想妥了。 还是纪鋆说了句“若你将来得了个闺女,倒正好能同我家小子凑一块”,这才叫他回过神来。 眼下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纪鋆却已透露了结亲的意向,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若换了过去,纪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好。可现如今听到这番话,却叫燕淮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打着哈哈将话敷衍了过去:“我倒是想要个小子,皮实。” 听他这般说,纪鋆也就顺着话接了下去,俩人又说了会纪鋆的儿子,一直也未谈及太子的事。纪鋆今日来,竟真的只像是来同他闲聊的。 由此可见,纪鋆只怕已是胸有成竹,万分放心了。 燕淮想着今日见着汪仁时,说起的那些话来,想着皇贵妃的反复无常,心中微凉。 思忖间,外头忽然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燕淮看了看纪鋆,见纪鋆点头示意,这便扬声唤了人进来。进门的是小七,燕淮一怔。他原先算着,谢姝宁应当不会这么快回来才是,没想到这会便回来了。 小七素日只跟着谢姝宁出门,这会他来,必定同谢姝宁有关。 燕淮便歉然地看了看纪鋆,起身朝小七走近,问:“何事?” “云先生同夫人一道回来了。”小七压低了声音,敛神回禀。 燕淮又是一愣,云詹先生怎么会来? 早前云詹先生因为突然病倒,平郊的庄子偏僻了些不便问医调养,便被谢姝宁想法子接到北城重新安置了一番。后来鹿孔多方努力,终于将云詹先生的病情控制住了。云詹先生卧床静养了一段日子,而今身子虽好了些,不必再每日卧床,胃口也好了许多,但他的病不能去根,身子还是虚的。他怎么会突然和谢姝宁一起回了东城? 燕淮不由疑惑,问小七:“眼下人在哪里?” “天日渐凉,先生受不得风,夫人便让人在暖阁里点了火盆,让先生歇在那了。”小七道,“云先生此番来,说是想要见一见您。” 燕淮闻,愈发疑惑不解。 他沉吟着吩咐下去:“你去回夫人,我片刻便至。” 若非是因为云詹先生要见他,想必谢姝宁也不会派了小七来外书房知会他。 他转身走进里头,还未开口,便先听得纪鋆道:“可是家中来了客?” 燕淮如今顶着旁的身份住在东城,能上门来的人,当然也都是知道他身份的,这便说明来人不是一般人。这等关窍,不必多说也能想明白想透彻,更不必说瞒着纪鋆这样的人,更何况也不必瞒。 云詹先生是谢姝宁的师长,多年来又一直都住在宋氏名下的庄子上,只要有心,打发出去几个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得清清楚楚。 纪鋆听说来的是教授过谢姝宁的长辈,又是病弱老迈之躯,不由得道:“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我于情于理也都该过去拜见一番。” 话已至此,的确是于情于理。 燕淮眸光微闪,先行一步悄悄让人递了个消息过去给谢姝宁,后同纪鋆二人相携去了云詹先生所在的暖阁。 而今还只是初秋,绿叶渐黄,白昼渐短,可天气说冷也没冷到已要点了火盆才能过日子的地步。但云詹先生因为身子羸弱,颇为怕冷,虽然他一直说着不必麻烦,谢姝宁却还是让人将火盆点上了,又使青翡取了薄毯出来覆在了云詹先生膝上,这才安心了些。 方才在北城,她临行前,一如往常去探望云詹先生。 云詹先生却忽然提出,想要见上燕淮一面,有些东西要亲自交给他。 照理,云詹先生同燕淮并不十分熟悉,俩人还只是当年燕淮暂居平郊时,多见过几面。 他说想见上燕淮一面,谢姝宁听了也奇怪,但云詹先生说话做事,向来都有他的道理,他既想见燕淮,当然也有要见的缘由。谢姝宁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异议,只是觉得云詹先生身体不好,不宜车马劳顿,便道待到明日她再同燕淮一道过来见他便是。 然而云詹先生却似乎有些莫名的急切,按捺不住。 他摇头否决,提议同谢姝宁一齐去东城。 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论不爱走动,云詹先生排第二,一定没有人敢排第一。 可这次他却说要亲自前往东城,甚至说出了太久不曾见过外头的天,权当透透气也好。他年岁渐大,身体也不好,没多少日子可盼了。一日拖得一日,谁知他明日是否还能好好地睁开眼看一看这天这云。 他不提倒罢,一说起来便全往糟了说,听得谢姝宁连忙打断,答应了下来。 于是略收拾了一番,云詹先生便撇开了云归鹤,跟着谢姝宁回了东城。 归鹤不放心,要跟着一道,却被云詹先生一句“吃饭如厕都得瞧见你,今次就别跟着了”给硬生生堵了回去。 好在谢姝宁想着鹿孔原就在东城,老头子固执些,也没有大碍,这便领着人回来了。 一进门,他就问,“姑爷人呢?” 谢姝宁无法,只得派了小七去书房知会燕淮。 云詹先生捧着热茶坐在太师椅上,一张老脸因为大病一场,变得有些皱巴巴,像朵秋菊,眉头也总拧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谢姝宁同他说话,他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视线一直落在门帘子上。 须臾,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门帘子轻晃。 云詹先生的眼睛亮了下。 章节目录 第438章相像 > 谢姝宁回头去看,帘栊被挑起,自外走进来两个人。 燕淮先瞧见了她,冲她弯了弯唇角,眼神却还是疑惑的,可见仍是未曾想明白云詹先生怎地突然想要见他。紧接着,纪鋆亦缓步走了进来,先同谢姝宁见过礼,便收回了视线。 人既已都到了暖阁,谢姝宁便也不便再继续留下去,就同云詹先生先行告退,避开了去,又让青翡几个送上了茶水,这便留了他们在里头说话。 云詹先生照旧捧着热茶,腿上覆着薄毯,努力挺直了腰背坐在太师椅上。他先见着的燕淮,嘴角翕动,似要开口,却突然瞥见走在后头的那人,顿时身形一僵,连带着皱巴巴的那张老脸也霎时被冻住,连眉角都不再动弹分毫。 怎么会这么像?! 暖阁里被谢姝宁特地吩咐人点了火盆,此刻融融暖意不时从西北角渐次涌上心头,汇入四肢百骸。他手里端着的也是温热的茶水,透过瓷杯,暖意一点一点印在他的指腹上,连带着骨头缝隙间都似乎被温暖的春意给填满了。 再加上他已喝了半盏,肚腹中亦是暖洋洋的一片。 可当他看清楚同燕淮一同入内的那个年轻人时,这些叫人浑身舒坦的暖意便如潮水退去般,眨眼间便消去了,只留下一阵又一阵的冷,冷得叫人想要哆嗦想要颤抖。 云詹先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隐在薄毯下的两条腿在轻轻地发着抖,一下下,左膝撞击右膝,咔哒轻响。 可他怎么也止不住这股子冷意,甚至于慢慢的,连他捧着茶杯的手,也开始颤了颤。若非里头只剩下半盏温茶,只怕这会已是沿着杯口洒落出来,烫红了他干瘦的手背。 “云先生,可还好?” 他听到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心神一震,沙哑的嗓音便从自己口中吐露了出来:“好好,都好……” 说着话,他勉强镇定了两分,遂朝着燕淮望去,喑哑地问道:“不知这位是?” “是我师兄,今日恰巧在场,听闻您来了,便想着该来拜见一番。”燕淮笑着解释,上前接过云詹先生手里的茶杯,重新沏了一盏。 云詹先生迷迷糊糊地点着头,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实在是太像了! 眼前的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的靖王! 眉眼五官,都是像极,连说话时微微勾起的唇角弧度,都仿佛一模一样。 他的面色渐渐的白了。 而且他早前还对燕淮的身份颇为犹疑,毕竟大万氏早已亡故多年,许多事他也都只是猜测,并无凭据。可此时此刻,当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站在一处时,他心头的那点疑虑,竟是在顷刻间尽数消失。 燕淮口中的师兄,生得同年轻时的靖王如出一辙。而燕淮,站在他身旁,却同他也生得很有几分相似。 但单看神态气息,比起年长的师兄来说,燕淮反倒像当初的靖王更多一些。 云詹先生自己也是糊涂了,说不明白究竟为何会是这样,可他只这般看着,同他们共处一室,便觉得自己没有想错。 不论是哪一个,身上都带着年轻靖王身上的影子。 这大抵,便是血脉的力量…… 他忽然有些哑然,掌心冒汗。 他垂下眸去,盯着茶杯里的暗绿浮叶,还有因为自己轻颤着的手而一圈圈荡漾开去的涟漪,在心里飞快地掐算着来人若是靖王之子,该是哪一位。昔年他还未离开靖王时,靖王膝下的子嗣尚且单薄。 瞒了大万氏的事,跟着靖王离京远赴外地,并没有过多久,他就离了靖王。 仔细算一算,那还是燕淮出生之前的事,彼时靖王膝下还只有二子。俩个孩子都是庶出的,但小的那个却是一落地便被靖王妃抱到了身边教养。后来的事,他虽不曾亲历,但稍加推算也就能看得清楚。只要王妃一日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庶子就会被王妃视若己出。世子的头衔,自然也会落在他的头上。 他看一眼纪鋆,观他穿戴,观他人貌,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便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思及此,云詹先生不禁唬了一跳。 燕淮怎地跟靖王府的世子爷搅合在了一处? 莫非,他早已知悉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又或是,靖王知道了他当年隐瞒下的事,派了人入京来? 可他若是知道了,又是何时得知? 只是一瞬间,他脑海里就被纷杂的思绪填得满满当当,又错综交杂,搅成了一团浆糊。 那些原先已涌到他嗓子眼的话,陡然之间又悉数咽了下去。 他忧心自己命不久矣,心结难消,不忍带进棺木中去,这才在反复思量过后决定告知燕淮,谁曾想见到了燕淮,却也同时见到了另一个人。他有意避开靖王府,当年才会远去塞外,后又惯于隐居。他愧对旧主,不敢见其面,闻其声,今天却在突然之间看到了一个同他记忆中的靖王如出一辙的人。 云詹先生再次犹豫了。 好在纪鋆并不曾久留,他的确只是顺道来拜见一番云詹先生,问候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燕淮送了几步,回来后自进暖阁,陪着云詹先生,这才问及云詹先生此番来东城的用意。 云詹先生勉强笑了笑,指了一旁搁着的一物道:“知你擅箭术,想着我这原有一把早年在塞外时得到的好弓,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寻出来给你,便当是你同阿蛮成亲的贺礼。” “您使人送来,又或是喊我去取都可,何必特地来一趟,累着自己。”燕淮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取出东西来一看,果真是把好弓,便郑重道了谢。 云詹先生又说了几句话,便推说犯困,要去歇着。 燕淮就让人送了他下去躺着,将弓收了。 不多时,谢姝宁得了消息来找他,问:“师父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提。”燕淮指了那把弓给她看,“只说是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把好弓在,特地送来与我。” 谢姝宁微微一愣,“只是如此?” 她疑惑,燕淮也是疑惑。 他摇了摇头,道:“云先生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若只是为了这把弓,他理应不会亲自来这一趟才是。” “何况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命我回头转交给你也就是了,为何非得亲自见上一面?”谢姝宁忍不住蹙了蹙眉头,琢磨着,“师父显然是有话想要同你说,这才想着要见你一面。” 可究竟为了说什么? 俩人却都是一头雾水,谁也想不出个由头来。 燕淮垂眸思量了一会,眉目间看不出是何神色,只突然道:“见着七师兄之前,云先生的确是有话想说的。你方才不在场,不曾瞧见,云詹先生见到七师兄的那一瞬间,面色都变了。” “哦?”谢姝宁很惊讶。 燕淮颔首,也不笑,正色说道:“瞧着,像是久别重逢,再见故人。” 谢姝宁更为诧异:“这怎么可能?”云詹先生是当年和舅舅一起入的京,在此之前,一直都居于塞外。纪鋆虽然也在塞外住过数年,可彼时他鲜少跟燕淮分开而行,若云詹先生认识纪鋆,自然也应当认识燕淮。更何况,云詹先生入京已经很多年,就算曾经见过他们,见到的也应该是还未长开的孩童面貌,而今即便见着了,也不会立即认出来才是。 “云先生昔年定居塞外之前的事,想必无人知晓。”燕淮回忆着方才云詹先生的异样,思绪渐渐飘远。 有些事,时日久远了,他们也就都未曾查过。 而今想来,却仿佛处处玄机,叫人如坠云雾之中,辨不清方向。 他们揣测着云詹先生未说出口的话,纪鋆亦是如此。 都是眼睛毒辣,观察入微的人,云詹先生的古怪,燕淮能察觉,纪鋆自然也察觉到了。 然而纪鋆并不认得云詹先生,他甚至想不出自己此生是否同那个病弱老者见过面。 可疑心既然生了,少不得就要查上一查。 云詹先生,却在服药后,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睡,便睡了漫长的一整天。至翌日天明时分,他才在曙色中缓缓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昨日看着还算清明的一双眼,今日却呈现出了种晦暗的浑浊。 他已在好转的病症,突然又加重了。 一大清早,鹿孔背着药箱急匆匆地冲进了云詹先生房中,把脉施针,忙活了大半日。 待到午时将至,他才蹑手蹑足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谢姝宁忧心如焚,见到鹿孔后,便细细询问起来。 鹿孔却说,云詹先生的病情如此反复无常,多半是因为他心中郁结难消所致。长此以往,只怕当真时日无多。 身上的病痛,可用药治,至于旁的却不是他一介大夫所能左右的。 可云詹先生清醒的时候,亦是缄口不,谁也拿他没有法子。 燕淮派出去的人,则沿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想要从往昔岁月里找出云詹先生的症结所在。 没有人知道,是否找得到;也没有人知道,云詹先生会不会哪日就去了。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渐渐说起了胡话。 章节目录 第439章洞悉 > 这胡话说得自然也都是众人听不明白的,饶是跟着他长大的云归鹤,也听不出他在迷蒙间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这一日,燕淮替下了云归鹤,陪在昏睡的云詹先生身旁,暂且看顾片刻。鹿孔中途进来过一回,在云詹先生腕下垫了迎枕,仔细把过脉象。屋子里静谧安宁,只有云詹先生的呼吸声显得稍重了些,也有些紊乱。 即便是睡梦中,云詹先生也是颇不踏实。 燕淮轻声问鹿孔,脉象如何。鹿孔却只摇了摇头,说道:“全看云先生自个儿了。”若云詹先生自己也无求生之意,大罗神仙来了只怕也是救不了他的,更何况鹿孔医术再高明,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轻轻叹了声,鹿孔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燕淮摩挲着椅把上雕着的花纹,垂眸沉思着。 他打发出去的人,暂且还未能有消息传回。云詹此名,多半只是化名,要想一层层剥开迷雾,远没有那么容易。然而云詹先生病重,他们手头要做的事,却还有太多。 皇贵妃的突然反悔,令人措手不及,原定的计划再次被推翻。汪仁亲自进了一回宫,同她悄悄见上了一面。因在肃方帝病榻跟前侍疾多时,皇贵妃自己一张脸也是熬得瘦了下去,再加上这几日心思过重,连带着面色也难看了许多。 见着汪仁后,她也并不隐瞒,直自己骤然反悔,乃是因为无意中察觉了白家的不对劲。 白家的确给她拿了个准信,可等到她要请幼弟入宫之时,父亲却说他病了。皇贵妃握着拳,甲套刺破掌心肌肤,血珠迸溅,她似浑若未觉,只是苦笑不止:“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到底也是信不得。” 她想请了幼弟入宫,自也是为了挟制父亲。 一母同胞的兄弟里,唯有老幺最像父亲,也最得父亲欢心。加上他又是老来子,就更是受宠,白家上下,哪个不爱护他捧着他。皇贵妃一贯知道,自己的小兄弟,一直都是父亲的心头肉。 她当然也是爱惜他的,小弟是母亲的最后一个孩子,生产时母亲的年纪已是不小,费尽周折去了半条命才算得了他,她心疼母亲得子不易,自然也将他视作得来不易的珍宝。 小弟乳名天赐,可见父母疼他爱他之心。 她做姐姐的,往常虽离得远,君臣有别见得甚少,可多年来小弟在白家的地位,她却很清楚。 所以,在同父亲明确了眼下的局势,来日的动作后,她笑着提议,想接了小弟入宫小住,陪陪太子。 她不是不信白家,不信自己的父亲,她只是在这吃人的地方呆得太久了一些,已习惯了多条后路,多些手段。父亲是知她的,小弟入宫,虽为筹码,却并不是真的质子,等到局势稳定,一切照旧如常。论辈分,小弟虽未年长太子太多,却是太子的长辈,该称舅舅的。舅甥二人,呆在一处,也未不可。更何况,太子不日便会荣登大统,让小弟先与太子交好,于小弟于白家于太子,都是大有裨益的事。 故而提出这件事的她一直在想,即便父亲怨她心眼多,不信任白家,权衡之下,仍会送了小弟入宫才是。 然而谁知,父亲断然否决,不肯答应。 她还当是父亲忧心过重,不舍小弟,便又派了人亲自去接。 自从她收到白家明确的消息后,父亲一行人也是早已入了京都,小弟当然也是一道的。 她明白地知道这些,这才悄悄派了一行人去了京都的白府。可饶是如此,仍未能接了小弟入宫。因先前得了令,派出去的人也都不敢放肆,便只能带着她父亲白老爷子的话,回来复她的命。 ——且多留心皇上,休要胡作乱为。没了白家,你终究什么也不是。 短短二十四个字,像一把利刃劈开了她的身体,震惊漫天袭来,叫她几要窒息。 她挣扎着屏退了众人,大口喘着气,伏在案上,抬头朝着窗外渐渐衰败的花木望去。 那些花,经过了一个盛夏的花期,随着天日渐冷,已凋零得差不多了。太子前几日来寻她时,瞧见了还说,等往后得了机会便要尽数拔了去,换了四季常青的树才好。 她想着太子稚气未减的面容,蓦地醒过神来。 她会的,懂的,擅长的,皆源自父亲。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求小弟入宫与太子作伴,父亲早该料得到才是。可等到她真的提了,他却斩钉截铁地拒了,拒了不提,甚至于还给她送了这样一句话。 即便是生她养她的父亲,也断不该在这种时候,同她说出这样僭越的话来。 这说明了什么? 她不由得慌乱起来,这说明父亲根本无意真的助太子即位! 父亲清楚地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走,她却不知道他的。皇贵妃只知,小弟不得入宫,便证明这其中藏有猫腻。一来若太子不得即位,小弟留在宫中,便有性命之虞,处境堪忧;二来若白家有鬼,那小弟便成了真正的质子一枚,成为了她挟制父亲的好棋,同样免不了要有性命之虞。 依着白家,扶持太子虽有不易,却并非不行。 如此看来,前者便是白家不曾尽力,后者则是白家一直在欺骗她。 不论是哪一种,都说明她跟父亲之间说过的那些话,拿过的那些主意,都有着随时崩塌的可能。 故而,她要重新拉拢汪仁,做好最坏的打算。 毕竟父亲已敢明目张胆同她说出那样的话来,便证明他已胸有成竹,不惧她疑。 她当着汪仁的面,心却是虚的。汪仁已位极人臣,身为宦官,也没有再高的位置能让他坐了,再高可就是龙椅了。皇贵妃借他的力,却没有同等的东西用作交换。 她自然知道舒砚跟纪桐樱的事,可就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不该这般做。 若她答应了,岂非就形同用女儿换了一条路? 所以她先前拒了,但如今局势困顿,容不得她多想,她不得不这么做,可话至最后,她还是同汪仁恳切地说,想见舒砚一趟。 汪仁一直只听不说,听到这句才终于稍稍抬了抬眼,轻笑道:“娘娘可知,您想要的那张椅子,已是保不住了。” 晚了。 从白家另起心思的那一日开始,这盘棋,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白家代表天下士子,文官一脉。 梁思齐代表兵马,武官一脉。 靖王府,更是野心勃勃,势在必得。 刨除他们,剩下的那些不过都是散沙,聚拢而来,用倒也是能用,可抵得住几分,便难说了。 这个道理,皇贵妃不会不知。可知了,又能如何?她似在看着汪仁,又似在看他身后的窗棂,眼神飘忽不定,“不到最后一刻,什么都说不好。” “哦?”汪仁笑意微敛,漫然道:“何苦来哉,不过一张椅子,守比夺更难啊……” 宫里头的女人,图的却不就是这么些东西吗? 汪仁看得多了,焉会不明白。 他拂了拂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笑着道:“咱家无用,至多也只能帮您谋条生路,至于旁的,还请您自求多福。” 凭借他跟燕淮一行人,再加上舒砚身为敦煌少主能动用的人力,想要扶持太子登基,用法得当,并非不可行。甚至于,太子即位名正顺,并不难,难的是今后怎么守?一年两年,三年五载,能守住多久?纪鋆动了心思,白家也动了心思,谁还能让太子活着? 舍得,舍得,愿舍方才有得。 皇贵妃不愿舍,他们也没有法子逼着她舍。 他还想好好活着,寻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带着宋氏一道回延陵去,晒晒太阳种种花,闲来无事损几句燕淮小两口……麻烦事,沾便沾了,沾多少却是他说了算。 他回头便使人给燕淮递了消息,要让舒砚入宫亲见皇贵妃。 谁知无意间被莎曼知悉,沉默了片刻,忽然抓了汪仁去角落里窃窃了一番。 等到汪仁从她的魔爪里挣脱出来后,便应下了要送莎曼一同进宫。 舒砚自是不许,莎曼却道:“若不说那是宫里头的公主娘娘,换做寻常人家,我就是上门提亲去的,怎地不该去?” “该去该去!”汪仁站在宋氏身后,遥遥附和。 莎曼满意地点点头,问舒砚:“可曾听见了?” 汪仁又同舒砚使眼色,轻咳一声:“同去也无妨,的确该见上一面。” 舒砚这才应了。 消息传回东城,谢姝宁听了哭笑不得,却也知道舅母不是胡闹的人,此番必是心中有了主意。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索性去了北城见舅母细说。是以这会来探云詹先生的人,只有燕淮。 他坐在床沿,沉思着,忽然听到云詹先生梦呓一般说起话来。 支离破碎的字句,叫人无法辨识。 燕淮见云詹先生眉头紧皱,额上冒汗,似十分痛苦,便要扬声唤人进来,谁知还未张嘴,先听到云詹先生闭着双目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怎么会是万家的大小姐……” 燕淮立时屏息。 “……王爷好生糊涂……”含糊地嘟哝着,云詹先生长出了一口气,呼吸渐稳,似又沉沉睡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440章吐露 > 角落里的火盆静悄悄地散发出融融暖意,四周静谧得只有云詹先生的呼吸声。 燕淮的呼吸,却在云詹先生说出“万家大小姐”几个字时便已下意识地停住了。一口气就这样憋住,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卡在那,偏生挪动不得,令人万分痛苦。他低头望着云詹先生额上皱纹横生的脸,突然间就失了神。 王爷? 云詹先生口中的王爷是谁? 他盯着云詹先生,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再收紧,几乎就要控制不住,伸手去将沉睡中的云詹先生重新推醒,追着仔仔细细盘问上一遍。可心念电转之际,他仍知道,即便自己现下真的将云詹先生唤醒,只怕也是问不出东西来的。 云詹先生心中藏有秘密,这才以至于他郁郁寡欢,难以舒心,病情也跟着难以好转。若是能说得的,只怕他也是一早便提了。正是因为说不得,所以他才藏着憋着,不叫任何人知悉。方才自他口中吐露的那几句话,还是因为他眼下处在迷蒙之中,不知自己已失了口。如若他是清醒的,他的牙关必然还是继续紧咬。 燕淮心知肚明云詹先生的秉性,想着想着,也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将握得紧紧骨节发白的拳,松开了去。 眼神一凛,他霍然站起身来,大步往外头去,只转瞬便派了小七进来亲自守着。小七乃是厂卫出身,最是知道如何从凌乱的呓语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来。这件事,交给谁都不如交给小七来得放心。 他又让人悄悄在云归鹤的茶水中略搀了些许安神的药,且让其困倦睡去,不必时刻守在云詹先生身旁。 有小七守着,云归鹤不在边上,更妥帖。 吩咐完毕,燕淮却愣在了庑廊下。头顶上的天光还是亮的,云淡风轻,带着几分秋日的舒朗之意。廊下栽着的几盆秋菊,也渐次盛开了,蟹爪菊探出鹅黄色的花瓣,掩映在绿叶中,显得愈发色彩鲜妍。 他穿着一身湖蓝,站在那,身体像是僵直的木头,一动也不动。腰间悬着的那枚玉佩,亦悄无声息地悬挂着,似要同那抹湖蓝融为一体。 那块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靖字。 当初在外祖母万老夫人口中得知了往事时,他惊讶之中失手摔落了它,最后却还是悄悄又将它给拾了回来。 上头刻着的究竟是什么字,已不打紧,他只是,不习惯突然没了它的日子。但关于那个从未露面的生父,他却并没有特地去寻过。既已近二十年不曾见过,而今再见不见又有什么干系?左右母亲也早已不在人世,养大他的男人,也不叫赵靖。 何况,那多半也只是个化名。 一个连真实姓名也不愿意留下的男人,图的不过是一响贪欢,有没有他,想必对方也不会在意。若在意,他又怎会从不出现? 燕淮知道,自己对那人,并没有父子之情。 所谓血浓于水不假,可若连名字也不知,连面也不曾见过,两个陌生人之间,又如何会有亲情可? 自然是没有的。 是以,他并不曾想过要找到那个化名为赵靖的男人。 然而方才,云詹先生迷糊间说的话,却像一道惊雷落在他耳畔,叫他瞬间乱了心神。 他神情落寞地在廊下孤站了片刻,终于动了动,缓步朝着上房而去。他进门时,谢姝宁正从北城回来,去了鞋子懒洋洋地坐在炕头,指派着青翡找东西。天气渐冷,她身上穿的便也多了些,披了水红色缎面的夹袄,微微蹙着眉头说着,“前些日子才瞧见过的,今儿怎么就找不着了?” 青翡翻箱倒柜地找着,仍没有找着,不由得抬起头无奈地朝谢姝宁看了过去。 一错眼,正正瞧见了立在那没出声的燕淮,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搁下,墩身行了一礼。 谢姝宁便也转身朝他望来,疑道:“我正准备去师父那寻你呢,怎地这会便过来了?”说话间,青翡已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谢姝宁自然地朝他招手:“傻站着做什么?我这才进门,你就知道了,可是小七报的信?” 燕淮点点头,笑了笑。 谢姝宁便发觉了不对劲,心头一紧,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在师父那,听到了一些话。”燕淮抬脚走近,动作迟缓。 临近炕沿,谢姝宁伸长手拽了他一把,略带几分担心地道:“师父醒了?” 其实瞧燕淮的模样,她想到的,却是师父已然去了。可转念一想,师父若去了,这会府里合该已乱了套,外头不会静成这副模样,遂又松了口气。 燕淮顺着她的手势坐倒,将头靠在了她肩上,像个孩子似的轻声呢喃着:“你说我若得了他的消息,是不是该派人去查一查?” 谢姝宁鲜少见着这样的他,不觉有些疑惑,又听他这般说,差点脱口便问他是谁,然而话至齿间,她突然明白了过来,急急道:“师父知道那事?”燕淮的事,他们并不曾同云詹先生仔细提过,照理,他不该知道才是。 “他方才说了些胡话。”燕淮叹口气,将云詹先生的呓语说了一遍。终究是呓语,那两句话,他亦不知真假。只是听见了,便似乎忘不掉了。 谢姝宁大吃了一惊,迟疑着揣测道:“难不成师父的心结,便同此事有关?” 否则,他又怎会连迷蒙中都记挂着这些,说出这样的话来? 二人身后的窗子,开了半扇,有风徐徐吹进来,带着些微凉意。 谢姝宁镇定了些,这等时候,燕淮只会比她心乱,若连她也跟着乱,哪里能行。 她握住燕淮的手,握得紧紧的,轻声却坚定地问:“你心中可有话要问他?” 燕淮看着她,抿了抿唇,一时没有开口。 “若有,便找。” 燕淮一怔,眼神从疑惑变作明澈,他说:“没有。”罢,他忽而一笑,换做了谢姝宁平日熟悉的模样,道:“但我的确想知道,昔年母亲倾慕过的人,是何风采。” 他原本羞于提她,怨她不够自重,怨她识人不清,怨她一直瞒着自己…… 然而有了谢姝宁后,他再回首去想昔年那桩事,似乎看到的东西便不一样了些。 母亲当年,也不过十五六,自小又是天真烂漫,敢爱敢恨的性子,也许,她只是遇见了一个想要托付终身的人。 她有错,可她到底也拼死留下了他,给了他一条命。 若不然,世上没有燕淮,他也不会遇见谢姝宁。 于黑暗之中,得见光明……若无她,他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胸腔里的那颗心会一日日变冷,变作石头,又变成灰烬。 也许,找到了那个人,他就能够释怀,对母亲释怀,对自己释怀。 他坐直了身子,轻声道:“我去见吉祥。” 谢姝宁道好,为他仔细理了理微乱的下摆,送他出的门。 若将云詹先生跟当年那件事结合起来,许多原本想不通关窍,找不到线索的事,便都迎刃而解了。 那一年,庆隆帝还在位,肃方帝也还只是端王爷,许多人,都还在京都未曾远行。 云詹先生口中的王爷,只要一一排查下去,找到人只是时间问题。封了王的,拢共也不过那么几个。吉祥得了令,应声而去。小七在云詹先生守了一日,云詹先生却一直昏睡着,偶尔喃喃几句,也只是含糊不清的话。 直至云归鹤醒来,云詹先生都未再说出类似那样的话来。 也许,这就是天意。 这天夜里,云归鹤重新陪侍在了云詹先生身旁。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并不甚明亮。云归鹤手里却还捧了一册书,胡乱翻着,倒也没看进眼里去。突然,云詹先生咳嗽了两声,悠悠醒转。云归鹤大喜,赶忙沏了一盏茶送到他嘴边。 半盏茶下去,云詹先生有了些许精神,他艰难地吐着字,低低道:“去取纸笔来。” 云归鹤诧异,比划着不许。 云詹先生虚弱地摆摆手,“只管去。” 固执的老头子,说一不二。 云归鹤没了法子,只得拿了纸笔来。 时已三更,万籁俱寂。 云詹先生要他扶了自己起来,研墨写信。云归鹤不解,说要自己代笔,先生却抵死不从,一定要亲笔书就。然而他手上无力,一支笔也重如千斤,一封并不长的信,竟是写了许久,写到最后,他蓦地老泪纵横,丢开了笔连道,“都是我自作聪明……” 云归鹤听不明白,默不作声地又顺着他的话扶了他回床躺下。云詹先生就抓住了他的手,道:“瞒了众人,悄悄地把信送出去。” 病恹恹的老人,这一刻却抓得极重。 云归鹤忙点头应下。 云詹先生再三叮咛后,阖上了眼。 翌日,他便没有再醒过来。 云詹先生天色将明时,去了。最后的命令,就成了遗命,云归鹤悲戚之中,遵循他的意思,悄悄将信送了出去。 这封信,是送给靖王的。 而在靖王尚未收到信件之前,燕淮跟纪鋆已先后收到了各自的消息。 吉祥反复查探过,最终来禀,“全能对上的,只有一人,而且其麾下,曾有一幕僚名为远詹,本姓云。” “是谁?”燕淮按在桌沿上的手,微微收了收。 吉祥道:“是十九年前,去了南边的靖王。” “靖王的母妃,出身赵氏。” “其人爱听戏。” 章节目录 第441章对峙 > 吉祥的声音,分明是熟悉的,这一刻落在燕淮耳畔,却显得分外陌生。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可那些话却仿佛离他极远,遥远得永不可及。知道了想知道的,得到的想得到的,可他心里头却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为空旷。 风从窗棂缝隙拼命地往里钻,拂过他的心口,里头没有半点回声,除了空还是空,一片虚无。 燕淮按在桌沿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彻底垂了下来,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吉祥罢,未再出声,只静候在一旁。气氛一时冷寂,吉祥悄悄看他两眼,似有意相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到底只是张了张嘴,不曾说话。 良久,燕淮终于开了口,淡淡地道:“知道了。” 短短三个字,却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吉祥应了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书房里骤然便只剩下了燕淮一人,一扇半开的窗,几张摊在书案上的纸,上头满记关于靖王的事。踟蹰着,燕淮修长的手指,仍搭在了其中一张纸上。可过得许久,他都没有将其拿起。 脑子里灌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纷纷杂杂,令他手足无措。 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秋日的天,已渐渐不如盛夏时节的明亮耀眼,随着时日渐凉,隐现萧瑟之意,连天空上的那抹蓝,也似乎晦暗了些。他忽然想起了大漠上空的天,永远蓝得不像话,像块琉璃瓦,干净得纤尘不染。 七师兄不下一次同他说过,这日子唯一叫人开怀的,大抵也就只有这天光云影了。 思及此,燕淮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弯了弯。 然而下一刻,他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他亦记得,曾有人笑他同七师兄生得颇有几分相像。彼时他们还因此高兴不已,认定这是缘分。可当初说出那些话的人,有哪一个能想到,他们兴许真的是血脉相连的手足至亲? 他们不知道,他亦不知。 可靖王知不知,七师兄又是否知情? 他蓦地再不敢肯定。 漏沙簌簌响在耳边,燕淮孤身一人在书房里枯坐了很久。 与此同时,同在东城一隅的纪鋆手中,同样拿到了些他想要知道的消息。那一日云詹先生见到他时,一闪而过的古怪神色,逃不过燕淮的眼睛,自然也逃不过他的。 故而离开后,他立即就派人暗中查起了云詹先生。 但真正叫他不得不查的,却是因为云詹先生的姓名。纪鋆同靖王身边的幕僚陈庶交情颇深,早年的事也陆陆续续从陈庶口中探听过些。云詹其人,他分明没有见过,知道名字后,却莫名觉得很有几分熟悉。思来想去,念着云詹先生的年岁,他不由得便想起了陈庶来。 若他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应当便是出自陈庶之口。于是他亲自修书一封于陈庶一探究竟,同时另打发了在京里探听起了云詹先生。顺带着,他还仔细调查了一番谢姝宁。 云詹先生素来低调不显眼,在因病住入北城之前,亦一直都居于宋氏在平郊的田庄,并没有什么异样。 纪鋆在京里得到的关于云詹先生的消息,只知他是谢姝宁的西席。 这么点事,根本不中看更不中用。他只听了须臾,便追问了句:“可还有旁的?”下属垂首说无,他便撇去此事不再听下去,只让人细细回禀谢姝宁的事。 从延陵宋家,到京都北城的谢家,再到现如今他们跟汪仁的交好,她跟燕淮的亲事,一桩不落,他全仔细听了一回。听罢就笑,道:“果真是十一会倾心的人……” 笑着说完,他摆摆手,让人退了下去。 因等着陈庶的回信,手头的事,又还有更为重要的需要他去安置,所以很快,纪鋆便没有再将心思耗费在这些事上。他依旧在京都暗中走动,原本还只有个雏形的蛛网,亦渐渐完备,成了一张巨大又缜密的网,将众人网罗在其中,由他操纵。 他十分乐在其中。 宫里头却也是风云变幻。 汪仁前脚送了莎曼跟舒砚母子俩入宫面见皇贵妃,后脚便叮咛起了小润子,固然面上端得一副漫不经心,可他说话时的语气却是沉沉的。小润子跟着他长大,敬他若父,自然也听得郑重。 秋风扫过殿前落花,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汪仁的声音,在风声中一句比一句来得深沉。 他遥遥指了太和殿的方向给小润子看,神色漫然地道:“事已至此,剩下的那些,你便只在一旁看看便成,不必再插手。左右成与不成,都没有自个儿的命重要。”说着,他嗤笑了声,“费再多的心,也轮不到你我坐上那张椅子,何必自讨苦吃。事成了,内廷依旧还是这个内廷;事败了,内廷也依旧还在掌中。闲来无事,趟趟浑水,那是乐子,如今再往浑水里栽,却是傻子。” 说到最后,他毫不留恋地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笑了笑,温声说道:“且等着吧。” 待到了时候,一切自见分晓。 当他站在殿前,同小润子说起这番话的时候,皇贵妃正在同莎曼见面。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她们都谈了些什么。就连舒砚跟惠和公主,也同样被蒙在鼓中。 然而两天后的夜里,明明身体已经瞧着大好了的肃方帝,却突然再次病倒。 消息一出,不止白家慌乱,纪鋆皱眉不展,就连汪仁也被唬了一跳。但众人收到消息时,已是翌日天亮之后的事。饶是小润子,这次的消息也送得慢了一步,更不消说别人。 至于肃方帝的病,太医院的说辞,当然仍是那一套,战战兢兢地开方子煎药治病,可见效甚微,并不顶用。 知道自己身在局中的人,当然都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但汪仁想不通,皇贵妃几日之前,还在隐忍,仍未彻底打消让太子即位的念头。她这会突然发难,岂不是自乱阵脚,不要命了? 可同汪仁打过交道的皇贵妃却也不是个愚蠢的人,明知道这般做只能乱一乱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终究不能治本,反倒会误了太子的性命,她怎会做出这般近乎胡闹的事来? 汪仁不禁想到了近日唯一同皇贵妃单独会面过的莎曼。 “难不成是她?”他狐疑着,动身直接便往北城去。 莎曼见他问,一脸无辜:“我不知情。” 汪仁焉会信她…… 莎曼便故意扯了宋氏出来,叫汪仁无法继续追着她盘问。 汪仁一贯的好耐心,也叫她给气得差点要跳脚,冷了脸半响不曾开口。还是宋氏看出不对,拉了莎曼回房,蹙着眉问过,莎曼才说了句,“她大抵,是破釜沉舟了。” 宋氏听不明白,只好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汪仁。他却是一听就懂了,准备离去,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转过身来,叮咛了宋氏几句记得天日渐冷多多加衣,见她温声细语地应下了,这才安心远去。 可京都的局势,却已在这短短几日间,出现了巨大的变故。 肃方帝再次病倒,病情来势汹汹,甚至远胜于上一回,只怕等不到纪鋆准备逼宫的那一日。 一山不容二虎,白家要在靖王府跟太子之间做出最明智的选择,也必须确保太子不会成为后顾之忧。既要扶持纪鋆,这就势必要拿皇贵妃跟太子做弃子。一来白家乃为表诚意;二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来日不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三来白家不动,难保将来纪鋆不会动手。 毕竟皇贵妃是白家养大的女儿,什么样的手段品性,白家最是清楚。为了儿子,恐怕只要她还有一线生机,就不会轻易放弃。 所以,不论如何,有些人,终归是留不得。 借了皇贵妃之手,先让肃方帝好转,又使他脾性变得更为暴躁。到那时,谣散布,人心愈加慌乱之际,他们甚至不需动用过多兵力,不需大费周折打仗。只需纪鋆先得了梁思齐的支持,后领一支精兵夜入皇城,拔剑逼宫,诛太子诸人,对外宣称此乃肃方帝所为,暴虐成性,残杀至亲骨肉便是。 纪鋆一行夜入皇城,原是收到了皇贵妃的消息,为保太子,谁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肃方帝亦在大开杀戒后,自刎于龙椅之上。 没了太子,他又未立遗诏,且因他疯癫暴虐一事,谁敢肯定,他的儿子不会继承了此等疯狂? 天下民心所向,拥护靖王登基成帝,不过必然。 然,这些计划,到了此时,却不得不出现变动。 纪鋆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皱眉良久。 这些事,其实还不足以叫他乱,真正叫他乱的,是他的父亲靖王爷。时至今日,他爹仍不曾就这事给过他一个准话,究竟是支持还是反对,是赞赏他雄心大志,抑或还是毫不在意…… 但不曾反对,大抵便是赞同了。 他何曾想过,已有一段日子不曾联络过自己的父亲,此时已身在京都。 收到云詹先生的信时,靖王的人,就已临近京都。 看完信后,他略吩咐了几句,撇下众人,换做寻常打扮,孤身先行入京。 进了京后,他径直便朝着东城而去。 至季宅门口,靖王扬手叩开了门,面对门内小厮,牵着马微笑:“我找我儿子。” 章节目录 第442章不愿 > 小厮闻,纳罕不已:“叫什么名?” 瞧眼前这人的模样跟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会让家中孩子与人为仆役的才是。小厮正疑惑着,便听到他笑晏晏地道:“哦,他是你家主子。” “……”小厮眉头一皱,想也不想便摆了摆手,要将半开的门重新合上。 靖王“嗳”了声,松了抓着缰绳的手,大步走上前去一脚卡在了门缝里,狐疑道:“没听见?” 东城宅子里的小厮,也都是会拳脚的,这会瞧见靖王先是满嘴莫名其妙的话,后又直接妄图挤进门内,不由得变了脸色,另一个小厮亦立即赶了过来。 靖王的神色却照旧自若得很,轻松格挡了两下,将其中一人背手按在了门扇上。 这般一闹,动静不小,府里隐在暗处的护卫,自然立时便将这一幕幕看在了眼中,提气飞速赶去回禀。东城人物繁杂,兴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街边小贩,也可能别有身份。是以,一名护卫前去禀报,另两名就急忙拦下了靖王。 靖王却忽然不动了,只低头去抚自己的袖口,叹口气道:“都皱了……” 气氛一时凝滞,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靖王又叹一声,仔细抚着袖口的手忽然一动,往腰间而去。 就在这时,吉祥冷着脸大步走来,见着门口的靖王,下意识一怔,怎么瞧着似有几分眼熟?他不由得微微敛目,放慢了脚步。看得越仔细,他越觉得这张脸,带着两分说不清的熟悉。 究竟是在哪见过? 心念电转之际,吉祥的身形蓦地一顿。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人,很有几分像纪鋆……若说得再仔细些,也有那么两分像燕淮,尤其是鼻子跟下巴,几乎如出一辙!念头闪过,他顿时恍然大悟,神色便也跟着急急变幻。 “靖王爷……”吉祥低声喊了一声,在距离靖王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风声将这三个字笔直地送入了靖王耳中,他霍然朝着吉祥望了过来,神色中有着方才没有的冷峻。然而一瞬过后,寒意尽褪,他笑着垂下手,道:“原来有人认得我,如此也好,我也就不必继续找名帖了。” 吉祥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面色情不自禁地变得愈加古怪。 遇上这种事,护卫只先来禀了他,尚未叫主子们知晓,燕淮此时应当还不知靖王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面皮僵硬,他没有迟疑,转身低声吩咐下去:“立即去回禀主子。”罢,他才重新看向靖王,问道:“不知王爷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靖王瞅一眼先前说过话的小厮,轻笑了声,拍拍裤管上沾着的尘土,又回头看看自己那匹打着响鼻,一身疲惫的马说:“远客到访,你家主子便是这般待客的?让风尘仆仆的客人,站在门口说话?” “您不是一般的客人。”吉祥也终于笑了下,语气郑重。但说完这句话,他仍给靖王让了个地方,请他入内了。 靖王入京,原是大事,若被肃方帝知晓,当然是吃不了兜着走。可如今肃方帝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焉有闲工夫跟精力来管靖王入京了不曾。靖王此行,乃肆无忌惮之举。 “听说你家主子娶妻了?”靖王走了两步,忽然问道。 吉祥神色凝重,并不作答。 靖王倒也不以为忤,只笑哈哈地问:“有孩子了不曾?” 云詹先生的信上,还有许多不曾提及的事。算着燕淮的年岁,若成亲得早,兴许已当爹了也说不准。 然而吉祥还是不答,只是道:“不知世子爷,可知您入京之事?” 这话问得有些僭越了。 “看来,你很得他器重。”靖王眉眼微沉,嘴角仍挂着笑意,却淡了些,漫然说道。 话毕,俩人都未再语。 不多时,长廊上迎面来了个人,说是主子有请。 靖王听了,却皱了下眉头,面上反而没了笑意。吉祥在旁瞥见,只觉十分不解。 直至靖王踏入花厅,他面上仍不见笑容,眉头则越皱越紧。帘子打起,他走进了里头,一眼便瞧见背身站在那的一个人,靖王眯了眯眼睛。背对着他站着的燕淮,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神色淡然,不见悲喜。 从他得知靖王的事,已过了几日。 这几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也足够叫他用来理清自己心中纷乱的思绪。 故而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相见的这一瞬间,燕淮的心是平静的。 靖王打量着他昳丽的面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云詹先生会在信里说,初见他的那一刻便起了疑心。明明眉眼生得不如纪鋆像他,可给人的感觉,却更像。 “你没想过要认我。”靖王哂笑着,率先开口说道。 自他上门,燕淮便知靖王已然洞悉,他只是不曾想过靖王竟会问得这般直截了当。于是,他的回答也显得同样的直接:“的确没有想过。” 靖王默然。 从方才在廊下听说燕淮要见他的那一刹那,他就明白过来了。 若燕淮想要同他相认,知道他突然上门的这一刻,便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发话愿意见他。因为只视他为靖王爷,无关其他,这才能堂堂地同他站在一处—— 靖王自顾自地坐倒,也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不失望。 说失望,似乎也谈不上,只是个从来也不曾见过的儿子,他又不是没有儿子……一二三四,凑凑也能打桌马吊,哪里就缺了这么一个。可说不失望,他嘴里却又似乎有些涩然,叫他不想再说话。 漫长的岁月里,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外头还有个孩子。 可奇怪的是,生下燕淮的那个人,那双眼,他还记得。 眼前的年轻人,生就了一双同亡母几乎一模一样的双眼。 靖王看着,微微有些失了神。 他年轻的时候,有过很多女人。逢场作戏的有,讨他欢心的也有,林林色色,早已记不全。遇见大万氏的时候,也只当做是露水情缘罢了。于男女之情上,他素来薄情,甚至寡义。起了兴,漫天胡扯,说些腻歪的情话,发誓赌咒,亦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 可是,大万氏或许有些不同。 不同在哪?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记得,自己竟在即将离京之前,特地吩咐了云詹去找她,有意带她一同走。 自然,人并没能被云詹带到他身边来。 这件事,原本也就该这么结束了才是。可南下的次年,他第二次派人四处去寻她。这一回,同样没有任何消息。 他羞于说自己竟也长情了一回。后来,就真的再不曾寻过。 谁能想到,多年后的一天,他竟会收到那样一封信。 过得片刻,靖王问:“先生人呢?”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依旧习惯于尊云詹一声先生。就是因为太过于信任他,当年才会毫不怀疑他的说辞,悉数当真。然而靖王明白,云詹先生当年的做法,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即便时至今日,真见到了燕淮,他也依旧觉得世事弄人,那个声音清脆,谎称是戏班一员的姑娘……竟会是定国公万家的小姐。 他看着燕淮,越看越觉世上怎会有这般糊涂的事,也不由得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云先生不在了。” 靖王吃惊:“先生去了?” 燕淮道:“王爷若有意,可前去云先生灵前上炷香。” 靖王闻,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拔脚就要往外去。 檀香烟气缕缕,靖王上了香,扭头问燕淮:“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便在这问吧。”当着云詹先生,将往事迷雾一一扫去。 燕淮却只道:“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吧。”知道是靖王后,他便再没有话可问了。 “我不走。”靖王转过头去,断然说道。 燕淮眉头一蹙。 “我大老远来一趟,累了。”靖王背对着他,说完这话,身子突然摇晃了两下,侧过半张脸,打着哈欠道,“我一把老骨头了,就算是陌路人,你就这么赶我走,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吧?” 话音落,他已拖着步子,蹒跚走至燕淮身旁,扶着他的胳膊大口喘气:“老二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病了很久?” “不曾。”燕淮黑着脸,装病装得这般浮夸不像样,他就算想信,也没法信。 靖王却像是浑然不觉自己装得有多差,半吊在他身上,“老二也是个混账东西……我命苦啊……” “还请王爷自重!”燕淮咬牙,将他的手指一一掰开,把人往地上一甩,“吉祥,送客!” 靖王竟也不避,就这么往地上摔。 “嘭”的一声响,摔得并不轻。听见响声,已迈过门槛的燕淮脚步微滞,迟疑了下才重新迈开,换了吉祥自外进来,道:“王爷请。” “厢房在哪?本王困了。”靖王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抬头问道。 吉祥:“……王爷的马已喂过食。” 靖王越过他,抬脚往外头去,“这天有些凉了,让人多备一床被子。也不必喊本王用饭,本王每日都要睡上六个时辰,这几日睡得少,眼下已是困极。”自顾自说完,他忽然停下,转身皱眉看向吉祥:“厢房究竟在何处?” 章节目录 第443章喜事 > 靖王身上的这股子赖皮劲,委实叫人大开眼界。吉祥被折腾得傻了眼,忍耐着打发人去回禀了燕淮,到底靖王不是寻常人,动手赶人,多少也得思量一番。谁知他派人去问过燕淮,得到的却只有两个字,送客。 这便是下了死令了。 吉祥便不再犹豫,不论靖王嘴上说的是什么话,脚下步子是往何处迈的,只横剑一挡,道:“王爷一路好走。”剑还在鞘中,并未拔出,可这般举动已是出格。依靖王先前露给他们看的性子,只怕接下去便要动火了。然而吉祥如是想着,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不防靖王爷突然袖了手,念叨着“罢了罢了,焉有这样的待客之礼”,一面转个身,即往前庭而去。 方才好说歹说,靖王却只当不曾听见,摆出一味要留下小住的模样,而今却是径直就走出了大门,翻身上马,扬鞭便走。 马蹄下尘土荡漾,只一会便消失在了拐角处。吉祥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却又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靖王此人,颇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他目送着靖王离去,又派人悄悄跟了上去,过了两条街,才撤回来。 知道靖王并非欲擒故纵,而是真的走了,吉祥这才亲自去见了燕淮,禀明后事。 燕淮问了句,“可是沿着那个方向走的?” “瞧着应当是往世子那边去的。”吉祥颔首应道,稍稍一顿,再道,“不过依属下之见,靖王爷不一定就会立即去见世子。” 燕淮笑了下,没做声,只摆摆手示意吉祥退下,自己站在窗边,远眺着东城一隅,一看就是许久。他没料到,靖王竟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自己找上门来了。那老头,难道便丝毫不知道讲究脸面? 这等事,休说名门世家,便是寒门小户,也得先觉羞愧,哪就能同他一般直接冲到门口说着要找儿子。 他姓燕,不姓纪。将来也不会姓纪。 窗外起了风,吹得四野飒飒一片轻响。 他虚虚搭在窗台上的手指有些冷得发木,轻颤了两下,被他收了回来,垂着手隐在袖中。 谢姝宁推门进来的那一刹那,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背对着自己站在窗边,有风从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吹得他的衣袖猎猎作响。她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轻轻唤了声:“默石。” 燕淮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意,长长吁了一口气,问:“不是难受着吗?怎么出来了?鹿孔怎么说的?” 晨起的时候,谢姝宁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觉得身上不自在,等到青翡领着人送了晨食进来一一摆好,递了筷子与她时,她更是突然起身冲至外间,吐了几口酸水。还未进食的胃里一阵阵翻涌,翻江倒海般难受,可干呕着,却也吐不出旁的东西来,一来二去便愈发难受得厉害。好半天,才算是舒坦了些,命人取了温水来漱口。 可这晨食,却是再也用不下去了。 她身子前些年一贯不大好,悉心调理了很久才日益康健起来,因而但凡身上有些不得劲,身边的人上上下下都得担心一回。燕淮更是,见她突然之间吐成这样,面色发白,一颗心早早便提到了嗓子眼,立即就让人去请了鹿孔来号脉。 谁知不等鹿孔到,靖王先上了门。 他瞧着谢姝宁吐过后,歇了一会面色已恢复了几分红润,精神也尚可,便叮咛她不必出来只管歇着等鹿孔来,自己出来见了靖王。然而虽则他一早便做好了准备,想好了若是有朝一日同靖王摊牌,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应对,真见到了人,心里头却仍是波动了些。 强行赶走了靖王,他心中却也并不平静。 莫名的情愫,令人有些手足无措,十分不自在。他怕自己会在谢姝宁跟前表露出来,平白叫她也跟着自己再心烦意乱,就索性先躲在了书房里,且过一会再去寻她。没想到,谢姝宁先过来了。 他一口气问出三个问题,随后反手将窗子关上。 外头的风有些略大了起来,直直吹进屋子里,吹得人头疼,身上发冷。 关好了窗子,他这才朝她大步走了过来,扶了她的手往椅子旁走,一面追着又问:“要不要紧?” “你坐下。”谢姝宁却没顺着他的意思落座,反倒要他坐下。 燕淮微愣,不解地道:“怎么了这是?”但疑惑着,他还是坐了下去。 谢姝宁便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仔细看了他两眼,忽而眉眼弯弯,低头在他唇上亲了口,呢喃着道:“默石,你要当爹了……” “……”燕淮怔怔的,“我没听清……” 谢姝宁失笑,“鹿孔听过脉了,月份还太小,生怕是错了,换着手多号了几遍,这才敢明确。” 燕淮的眼睛随着她的话,一点点瞪大,最终里头盛满了笑意。他想抱她,又怕手下没个轻重不小心伤着她,只好轻手轻脚地拉着她的手往怀里带,感慨着:“得亏先坐下了。”若不然,这么惊人的消息,他非得摔了不可。 他盯着谢姝宁如今还十分平坦的小腹,小心翼翼用手试探着搁了上去,小声说道:“回头让鹿孔当着我的面,再号一回脉吧……” 没听见恭喜二字,他委实亏大了。 谢姝宁闻笑得不行。 “当着孩子的面,别笑话我。”燕淮搁着衣裳在她小腹上轻轻摸了摸,底下如今还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不免有些遗憾。 谢姝宁看着突然孩子气起来的他,心中一片安然。 她也没想到,这孩子竟会来得这般快。算算日子,竟是在他们婚后没几日便有了的。她的小日子,一向都还算是准,但这回也还只迟了几天,按理早几日晚几日,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道,原来是肚子里多了个小家伙。 不过今天早上突然胃里翻涌,吐了一回,她隐约间还是想到了这上头。只是想着不该这般快,没有深想下去罢了。不曾想,鹿孔过来后,为她仔细把过脉,蹙了蹙眉又让她换了只手更为仔细地听了一回脉,这才面露喜色,非得让她再换一回手,再号一次脉。 她先时不明白,被他唬了一跳,还当是自己得了什么难症,心里头惴惴不安起来。 好在鹿孔后头笑了,眼角眉梢都舒展开去,带着笑意。 她才有些醒悟过来,心中顿时滋味百般,难以喻。 良久,鹿孔终于道:“恭喜夫人,是喜脉!” 孩子月份尚小,脉象不显,须得仔细号过之后,才能肯定。 鹿孔号脉下定论,从不说些他没有把握的事。他如今既同她道喜,便一定是真的了。话音一落,在场的丫鬟婆子亦都高兴地连声说起了贺喜的话,卓妈妈更是立刻就扭头吩咐了下去,屋子里该添置的东西要立刻添置起来,该收拾的也都马上收拾了。再加上天气渐冷,虽离入冬还有一段日子,卓妈妈仍是马上就要让人准备着将地龙烧起来。 谢姝宁哭笑不得,赶忙劝阻,这才没叫卓妈妈把屋子翻了个新。 卓妈妈缓过神来,还是高兴得不能自抑,连声说谢姝宁跟燕淮是有大福的人。 青翡在旁问,要不要赶紧打发个人回北城报喜去。卓妈妈这才收了话,仔细盘算起这事来,按理未满三个月,应当先瞒着才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毕竟头三个月胎尚不稳,若出了意外,没能留住,也是有的。等到那时,难免惹了众人都跟着一道伤心。再者,都说刚来的孩子胆子小,说得多了保不齐要躲,图个忌讳便该先瞒着。 但这是府里的第一件大喜事,北城那边合该也报个喜才对。 更何况,方才鹿孔也说了,胎象很好,只要调养得当,断不会有事。 谢姝宁却是不在意这些忌讳的,卓妈妈尚在犹疑,她已拿了主意,让小七亲自回北城报信去。至于燕淮那边,她就没有派人去唤他,只等到靖王离府,她亲自去书房找他。 这个消息,她只想亲口告诉他。 尤其是在眼下这样的时候。 她猜了想了很久,却从来也没想到过给大万氏留下那块玉佩的人,竟会是靖王。靖王离京太久,久到若是无事,京都里已不大有人会提及他的名号。饶是燕淮,也从未联想到几位王爷身上去。 明明说的是个江湖草莽…… 不过今日燕淮亲自见过靖王,却信了那句“江湖草莽”。 那样的人,换身打扮,装个混迹江湖的浪子,分明就是本色出演。 燕淮将头低了下去,贴在她的小腹上,嘟囔着:“什么时候才能听见动静?” 谢姝宁笑着摇摇头:“还得好几个月,别急。” 眼下还不足两个月,何来的胎动。 然而不止燕淮急…… 小七快马赶往的北城,进门时跟汪仁碰了个正着,急急喊了声“印公”。汪仁站定,皱眉问:“出了何事,这般急?” 小七就咧嘴笑道:“大喜事!” “哦?”汪仁抬头看看天色,“阴沉沉的,瞧着要下雨,有什么喜事?” 小七但笑不语,又要往里头去:“得先回了太太。” 汪仁闻眉头愈发紧锁,摆摆手赶他去,自己也立即跟了过去。结果一进门就听到小七在那同宋氏说,“今晨鹿大夫把的脉,的确是喜脉,不能有错。” 他一愣,旋即就看到宋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匆匆往外走。 汪仁扬手一拦,“踩了裙子了,别摔着!” “阿蛮有喜了!”宋氏看清楚了他,高兴地说道。 汪仁也笑,“大好事,我那还有好些有趣的东西,赶明儿都给他们送去。” 宋氏闻,摇头道:“这东西都是有忌讳的,不能胡乱送。” 罢,她提了裙子照旧要往外头冲,道:“我得去东城看看。” “都有什么讲究?不如你同我一块去挑了再去东城?”汪仁匆匆拔脚追了出去。 章节目录 第444章探望 > 宋氏笑他胡来,眼下这时候哪需他送什么有趣的东西过去,真要送就等来日瓜熟蒂落,再仔仔细细挑拣了送过去给小外孙才是。汪仁听了她的话,摸摸鼻子,心头微痒,但想着如今巴巴送过去也无人能拣了来玩,白搁着积灰罢了,没得将来还得多费工夫使人清洗一番,索性还是应了宋氏的话歇了这门心思,只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跟着她一同往东城去。 马车只得一辆,汪仁自顾自就挤了上去,将原要跟着宋氏一起出发的玉紫给撇下了不准她上来。 自然,他先上了马车,玉紫又哪有胆子再往上头窜,只好站在马车旁,轻声唤了声“太太”,面带犹疑。话音落,不等宋氏发话,汪仁先撩了帘子一角露出半张脸,斜睨她一眼,道:“不必跟着了。” 玉紫一噎,哪有这样的人…… “小五驾车,这便走吧。”汪仁罢,又去看拿着马鞭的小五,淡然吩咐下去,“眼瞧着乌云压顶不多时就要落雨,你且挑了捷径走,路上别耽搁。 小五忙不迭应是,等着马车里的人坐稳,一扬马鞭,赶着拉车的骏马便朝东城燕淮的宅子而去。 马车里,宋氏却皱着眉头看向了汪仁。 汪仁被她直勾勾地看得有些发怔,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脸,疑惑地问道:“上头沾了东西?” “……披风还在玉紫手里呢。”宋氏无奈地叹口,微微摇了摇头。方才玉紫在马车外唤她,她正要答应,却先被汪仁给挡住了身形,抢先将玉紫打发了下去。这可好,她才让玉紫特意去取来的披风,就这么落下了。 汪仁闻,不由得暗道了一声糟糕。 刚刚他就是故意挤上这辆马车非得跟宋氏同行不可的,当然不乐意让玉紫同行搅局,那么大个人就这么杵在他们俩中间,不必看只管设想一下也觉碍眼,他便故意拦着没让宋氏开口,率先把玉紫给谴了回去。 谁曾想,这里头原还有件披风的事。 秋风萧瑟,外头又似要下雨,天气正凉着,既出了门的确该加身披风才是。他仔细看了两眼宋氏身上穿着的衣裳,立即便扬声喊起了“小五”,“调头回青灯巷。”说完,他又扭头望着宋氏问,“穿得单薄了些,索性回头换一身厚实的吧?” “我不冷!”宋氏耳听着马蹄声似换了个方向,连忙阻拦,“原就是让玉紫备着给你的披风,不是我的……” 马车赶得快,又抄了小道,眼下已将将就要出北城,若回头再多走一趟可就真的要被大雨给兜头淋了个正着了。 汪仁听到她说那是给自己备的披风,顿时喜上眉梢,又屈指重重敲击了两下车壁,吩咐小五不必转头,接着往东城去就是。小五赶着马车,被折腾得晕头转向,连带着那匹马也被弄糊涂了,一会朝这走一会往那去。小五苦着脸,欲哭无泪。拉着车疾行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似在幸灾乐祸,不等小五手里的鞭子落下,它又重归了镇定,摆出矫健身姿,跑得比谁都认真。 小五赶车的手艺,也是一绝,这般闹了两回,马车却还是赶得极稳。 坐在马车里的俩人,自不知道小五在外头跟匹马置气。 汪仁即便知道了也没闲心去搭理,打从知道落下的那件披风原是宋氏准备着给自己后,他就高兴糊涂了。他一贯畏冷畏得厉害,如今还未至隆冬,他就已经开始不大欢喜外出了,但为着宋氏,冻得哆嗦他也浑不在意。偏生想着自己一早就裹得跟熊一样,显得模样蠢笨,难看得很,就也不愿意早早寻了大氅出来穿用,每日里只拣了样式新鲜的单衣穿。 然而他虽是习武之人,可怕冷怕了这么多年,一时间就算他有些想要装出风.流倜傥的模样来,也还是忍不住。 没想到,宋氏全看在了眼里。 他暗暗猜测着,那该是件什么样的披风,红的绿的蓝的还是什么色的?又是什么料子的?上头绣了什么图案,是谁绣的,是不是她亲手绣的?只一瞬间,他脑海里就全被披风的事给填满了。 眼里也只看得到宋氏,笑眯眯地道:“回头再把披风给我。” “方才不拦我,眼下已穿上身了。”宋氏没好气地道。 汪仁略有些讪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敦煌那边还没有消息?” 说到敦煌,宋氏就被带着偏了过去,沉吟着:“恐怕还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有回信。”最重要的,就连她也说不好兄长究竟会是何反应。这般想着,她的眸光不禁黯淡了两分。汪仁看了个清楚,心中又道糟糕,遂将话头扯到了谢姝宁肚子里的小东西身上。 宋氏就笑了起来,坐在那开始思量着,若是个姑娘,眼睛像爹爹鼻子像娘只怕更好看,如果是个小子,像爹多些也更好。 汪仁在旁认认真真听着,不时颔首“嗯”两声。可其实,他的心思早就已经飞到了另一件事上。 因皇贵妃的突然之举,原本僵持着的局势陡然间变得动荡而无措。这其中,利弊皆有,但不论是利还是弊,棋手们落子的速度却是各自都开始加快了。他暗自思量着,一直以来京都的局面都由纪鋆掌控着,靖王爷却始终不曾露面,这里头是否还另有隐情? 马车载着他们行驶了一路,他便也揣测了快一路。 等到了东城,他才收了心陪着宋氏一同去探望谢姝宁。 谢姝宁跟燕淮,却叫他们俩吓了一跳,原只是想着既有了喜讯便谴了人先去报个信通传一声,谁知这前脚才派了人过去,后脚他们便自己亲自赶来了。宋氏先问过卓妈妈跟青翡,后便拉了谢姝宁进了内室,说起了悄悄话。 被剩在外头的两个大老爷们便不好再巴巴跟过去听,只得相携进了书房。 汪仁对燕淮再过不久就要当爹一事,可谓是艳羡不已。没有人知道,他一向都很喜欢小孩子,吃得白胖的小娃娃,圆滚滚一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头上扎两根朝天辫,简直叫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生欢喜,想要抱进怀里揉两把。但他却一直都不大有孩子缘,一来自己是断不可能有骨肉的,二来大抵是因为他看着便不像个好人,故而小娃娃们都害怕亲近他? 回忆回忆宫里头那些小皇子小公主,见了他多半也都是避着的。 八成是那些后妃背地里叮嘱过的…… 他仔细从自己怀里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来,将燕淮书房里的椅子一一擦拭过一遍,这才施施然落了座。 燕淮见状,嘴角一抽,委实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只得提了茶壶扭头问:“既如此,这茶怕是不用沏了?” “沏,为何不沏?你连盏茶也舍不得叫我喝?”汪仁头也不抬说着话,忽然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块帕子来,依旧是雪白的,干净得令人不敢触碰。他一把抛给燕淮,“喏,壶嘴跟杯子都仔细擦上两遍。” 燕淮权当没听见,随手接了帕子往桌上一搁,兀自沏了盏茶递过去,“就这么喝吧。” 汪仁森然看他一眼,徐徐道:“本座自己擦。”话毕,他霍然起身大步朝着桌边而去,不知怎地又掏出了一块帕子来,挑了只茶杯仔仔细细擦拭起来。他带了一叠的帕子,就是这般用的。 燕淮却觉得眼前这一幕着实叫人看不下去,无奈地闭了闭眼,低声道:“靖王入京了。” “哦?”汪仁正重重擦拭着茶壶嘴,“是哪得来的消息?” 燕淮摩挲着笔架上的一支紫檀羊毫,掩眸低语:“几个时辰前,他才刚刚来过一趟。” 汪仁一怔,停下了手中动作,正色说道:“靖王,先前就在府里?” “是。”燕淮抬眼看了看他,索性也不瞒着,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通。汪仁听完,却是头一次露出了诧异的神情,随即冷笑了两声,“他倒是够不要脸的。”骂了句,他才侧目看向燕淮,语气沉沉,“这般看来,纪鋆只怕还不知真相。” 若他已知,靖王便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寻上门来。 何况靖王老谋深算与否暂且不论,他必不会是个傻子,他的举动,多半是用来试探燕淮的。 有些事,不必明说,你知我知大家皆知。 “用不了几日,自然也就知晓了。”燕淮淡淡道,他熟知纪鋆的手段,自然知道秘辛既已不是秘辛,就瞒不了多久。 汪仁嘴角扬起一抹略带玩味的笑意,给自己沏了一盏茶轻呷了口润过嗓子,这才道:“你可是早就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棋?” 燕淮挑眉轻笑:“非也。” “那便是往后三步之内,你都想妥了。”汪仁亦挑起了一道眉。 燕淮笑而不语,慢吞吞站直了身子,从暗格中取出一物来掷给汪仁。 汪仁接了低头一看,是只小小的青瓷小瓶,轻轻一晃,便发出阵玉珠滚动的清脆声响。一粒两粒三粒,拢共只有三粒。 “里头装着的是何物?” “解药。” 章节目录 第445章清算 > 入秋后,这天便一日比一日冷了下去。眼瞧着隆冬就已近在咫尺,却到底还剩下些光景在。肃方帝病倒后,便没有再起来过,那口气却吊着,死死地吊着,也不知能吊到何时。然而京都的这天,便如肃方帝的呼吸声一般,日益沉重短促。 当燕淮手中的那三枚解药,只剩下最后一粒时,肃方帝残喘的这一口气,也终于几要消亡。 这已是靖王入京后的第三日。 三天前,他孤身提前入京,先来见过燕淮,后才去见了纪鋆。他来前并不曾给纪鋆递过半分口信,纪鋆见着了人,不由得微怔,半响不知该如何应对。父子二人会面之后,只稍稍提了几句靖王何时入京,便先让靖王下去歇着了。他素来喜睡,见了床便不大肯起来,结果这一躺下,就足足躺了近两日,睡了个天昏地暗。 纪鋆私下里琢磨着,是不是京里的局面,终于叫他看不下去了,这才亲自北上来找自己,又或是这里头还有什么自己不清楚不知道的事在?纪鋆在靖王的几个儿子里,最得他器重,也最有本事,靖王府的一应事宜,早前便也都分派到了他手中,全由他自己打理着。他野心勃勃,却并不十分莽撞,不论大小事务,均处理得十分得宜。 故而这么长久以来,靖王对他都是满意的。 这一点,纪鋆自己心中更是明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娶了白家的姑娘。但他一直都不能肯定,父王心底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即便自他回府已有数年,这些年里,他呆在父王身边的日子,委实不算短暂,但是父王的心思,他这做儿子的却是永远也猜不透。 靖王并非喜怒无常之辈,可他心思诡谲多变,不能以常人之举拿来肆意揣测。暗中猜了几回,回回都错得一塌糊涂后,纪鋆索性连猜也不大猜了。毕竟就连跟了靖王大半辈子的幕僚陈庶,也从不敢胡乱猜测靖王的心思。 ——父王是个怪人。 这一点,纪鋆许多年前便已经知晓。 然而这一次,事已至此,他突然入京又是为的什么?难不成是不放心自己? 纪鋆站在厢房门口,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天地间静得只有风声,猎猎回响在耳畔,似风中有旗,罡风吹拂,战鼓将起。他阖上了眼,背靠在廊柱上,思量片刻,蓦地站直了身子袖手便往庑廊外去。 头顶上的天那样得蓝,红日白云,像一幅画。岁月静好,不过如是。但画中的人,早就该变上一变了。 靖王犹自埋头睡在锦被中,纪鋆已暗中见过白老爷子,下了一盘棋。论白家的辈分,纪鋆还得管白老爷子称上一声祖父。然他们之间却绝没有这般称呼的道理,白老爷子对纪鋆,向来青眼有加。他们都认定,这天下终有一日会是他的。至于白家,则会成为历史上最有名望的世族。 一日欲壑难填,永生便都难填…… 棋下至半途,纪鋆停了手,看向白老爷子,正色道:“就明日吧。” 白老爷子“啪嗒”落下一子,抚须颔首,应了一声好。身为执棋的手,到了要落子的时候,他从不犹豫。漫漫一生,便如棋局,必挑了于自己最有利的路走,方才能走到最后,方才能大胜一回。 白老爷子捏着棋子的那只手,富态且保养得宜。 他看着也只像是个生活富贵的寻常老翁,须发花白,面色红润,嘴角生得便微微上扬,天生含笑。但他骨子里潜藏着的东西,却同他表露给世人看的这一面截然不同。 若他一开始便不知纪鋆的心思,便也就罢了。偏生他知道了,这一知道,自然就省不得要仔细盘算一番。东宫里住着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外孙,身上也流着白家的血,他的血。可不管他怎么算,两条路摆在跟前,都应该走更为容易的那一条。 一旦他做出了选择,站在太子身侧,那就势必站在了纪鋆的对立面。 一个是年幼的太子,需借助白家来站稳脚跟;一个是正值青壮年,野心勃勃的靖王世子…… 白老爷子望着棋局,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将女儿跟外孙当成弃子,直接舍弃,他可曾犹豫? 自然是没有。 他虽是白家的人,有时候却更像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贾。 舍了艰险的道路,选了更为容易快捷的路,实乃人之常情,怨不得他。他深知,自己只是选了一条最聪明的路走。 这一点,皇贵妃却隔了太久才看明白。她一直拿他当自己敬重仰望的父亲看待,却没注意到他骨子里却是个比谁都更为利益至上的人。偌大的白家,如若没有他的这份唯利是图,又怎能变成今日这般昌盛? 可惜了,她看到的太晚,觉悟得太迟,错过的太多。 肃方帝一病不起,太子害怕,悄悄来见她,轻声唤她“母妃”,问及肃方帝的病情,问他是否还会好转。皇贵妃看着儿子的眼睛,里头清澈见底,还未被世俗险恶所污,干净得叫她自行惭秽。 但这一瞬间,她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头想着的却是惋惜。 她太后悔,后悔自己一直怜他年幼,未能狠下心来磨砺他一番,叫他时至今日还带着两分天真纯澈。她低声反问太子,“依你的心愿,可希望父皇好转?” 太子很怕肃方帝,皇贵妃知道。 她想要从太子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可太子开了口,说的却是:“儿臣希望父皇赶快好起来。” 说这话时,他眼里没有一丝犹豫跟踟蹰。 这就是他的真心,真得不能再真…… 皇贵妃戴着甲套的手指,隔着衣衫刺入了太子手臂上的肌肤。 太子惊惶呼痛:“母妃!” 皇贵妃却恍若未闻,并不松手,只咬着牙一声声道:“傻孩子,母妃能护你一日,却不能护你一世啊!” “母妃,您怎么了?”太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贵妃,登时慌得失了神,只知一叠声问着她。可皇贵妃却突然间泪流满面,抱着他哭了起来,哭得面上脂粉都糊了,她也全然不顾。 太子再不敢挣扎,只任由她抱着自己,垂下手去,紧紧抿着嘴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鸟雀四散,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下胡乱飞远。皇贵妃终于止住了哭声,慢慢地松开了太子,用帕子抹去面上泪痕,一面恢复了淡然的语气,对太子叮咛道:“回去吧,过会天该黑了。” 太子嘴角翕动,站在原地不动,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妃,您没事吗?” 皇贵妃轻笑,拍拍他的肩头,“母妃很好,真的。” 她素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天夜里,她遣了人,孤身往肃方帝寝殿中去。四角燃着的灯,明亮中带着几分幽香,有凝神静心之用,但皇贵妃嗅着这股子香气,胸腔里的那颗心休说安宁平静,反而跳得更快更乱,更无序了。 沉沉的暗夜里,肃方帝的呼吸声显得艰难而迟缓。 他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嗬嗬作响,似有浓痰卡在其中。 但他闭着眼睛的面上,神色却意外的平静。许是因为昏睡着,便不用再去执迷于那些俗事,反倒叫他内心安稳。 皇贵妃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低头俯身看他。 视线从额头到下巴,又从下巴落回到额上。这张脸,她看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然而过了今夜,她便不会再看到他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由自己前来了结了他。 他过去也是那般意气风发之人,怎地便变成了今日这般? 也许,身处权力漩涡,再好的人在里头打过滚,便也就扭曲了。 正如她自己,岂非也是如此? 为了利益,不管像他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算不得奇怪……人常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要她说,那只是不曾毒到那个份上,真到了时候,休说虎,便是人也能食子。 她看着肃方帝的病容,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昔年将担子搁在她身上,而今又视而不见,舍弃了她的那个人。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纤细白皙的手,已搁在了长条矮几上。 那上头摆着一只红木小托盘,托盘上只有一口碗。瓷的,白的,盛着黑稠的药汁。 她探出手,一手将其端了起来,另一手握住调羹。 肃方帝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某种病入膏肓的昏沉颓靡,她定定看着,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他嘴边。 突然,寂静空旷的寝殿里多了个人,来得飞快,一把便将她手中的药碗跟调羹都夺去。 来人行动之间悄无声息,皇贵妃只觉耳畔一阵风过,手里便空了。 她仓皇转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两步开外的汪仁。 他穿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衣饰,把玩着碗中的调羹,无声地笑了下,道:“娘娘好没意思,明面上说着要同我等结盟,暗地里却尽是自作主张呀……” 话音落,暗处竟又走出来个人。 皇贵妃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失声道:“怎地是你?” 燕淮侧目看看汪仁,摊个手:“您瞧,吓着娘娘了不是?” 章节目录 第446章将薨 > 汪仁颔首,低头凑近药碗嗅了嗅,挑起道眉笑道:“娘娘今儿个,倒是下了重手。” 若非肃方帝眼下昏睡在病榻上,神志不清,眼也不睁,他是决计吃不下这碗药的。然而太医院的御医日夜忙碌,最终也只是道,皇上的病只怕是回天乏术。至于这些话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便无从辨识了。但他们十分清楚,只要皇贵妃的心思一定不改,肃方帝这一次就一日没有希望好起来。 只是皇贵妃的动静,这般放肆,倒颇有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她并非莽撞之人,按道理绝不该连知会也不知会他们一声,便自己拿定主意。如此看来,她就像是丝毫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一般,成便是成,如若败了,也断不后退半步。 决绝之意,尽在这一碗药中。 汪仁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袖手斜睨着床榻上的肃方帝。他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丁点将要醒转的模样。他反反复复病了有段日子,如果这会突然醒来,大抵也不会被人当做好转之兆,只以为是回光返照了。 坐在他边上的皇贵妃空着的那只手,依旧维持着方才端着药碗的姿势,轻颤了两下,方才迟缓地垂了下来。 “看来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叫人捉摸不透的事。”她打量着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的燕淮,叹息了一声,面上震惊之色渐渐消去。她亦对汪仁跟燕淮突然之间出现在肃方帝寝殿里的举动,有半分疑惑。 远在肃方帝还是端王,她还不曾住进这重重深宫的时候,汪仁就已经在宫闱里不知打转过几回。 内廷里都是他的人,根盘蒂结,轻易无法动摇。只要他愿意,在皇宫里避开了耳目,肆意出入,绝非难事。 故而此时此刻,他们站在了她眼前,她有片刻的失神,却并没有疑虑。她只是双手搁在腿上,轻轻交握,旋即侧目望向汪仁,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白家不会等,靖王府也不会等,我自然也是等不起。” “等不起?”汪仁失笑,“娘娘可还记得,咱家上回同您说过的话?” 皇贵妃微微点了点头,头上华胜珠翠却纹丝不动,她轻道:“一旦诏书宣了,太子即位,这桩事便同尔等再无瓜葛。” 太子一天没有即位,那他就只是太子,是皇贵妃的儿子,是他们私下约定中愿保性命的孩子。可只要他成了新帝,继承了皇位,那他便是一国之君。这之后,世事如何,都已失了掌控。 他们想要再护太子,便会难上加难。 事情不见得不能成,可等到那时想要救下太子性命,再将其隐于俗世安然地活下去,得折腾上多少年? 纪鋆那样的人,必是一日不见尸首一日便不肯罢休。 他还指望着携了宋氏回延陵种花去,怎肯在这些事上大费周章,搭进去大把时光? 汪仁将话说得很直很明白,皇贵妃当然也听得直白分明。 “也正是因此,本宫才不曾扰了你。”皇贵妃松了手,又握紧,面上虽则平静如常,可她内心的焦虑还是难以自持地流露出了几分。她不觉得他们能在深夜入宫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何奇怪,可他们突然出现的理由,仍叫她有些心惊胆战。 因为她不知道,他们阻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尤其又多了个早就应当死了的燕淮…… 思忖间,她听到燕淮说了句,“娘娘既已准备放惠和公主远离这潭浑水,为何不索性也放了自己和太子殿下?” 清越的声音在寂寂深夜里听起来,似乎尤为的冷冽。 她十指相扣,交握着的手,猛地紧锁,水葱似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自己的手背。 为何? 她也不知是为何…… 兴许是因为还没有走到最后一刻,她仍不想死心罢了。 她终究是无法彻底信任汪仁,尤其在自己先前拒了这丛橄榄枝,时隔数日突然后悔方才重新去寻他了妄图结盟。多少人,入了这深宫,用不了多久便会丢掉性命。每一个从底层爬到顶端来的人,手中都必然沾满黏腻鲜血。 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当她知悉宋氏的侄子宋舒砚,竟是敦煌的少主后……她就改了主意。 敦煌易守难攻,西越鞭长莫及,这些年在敦煌城主的手下,愈发变得牢不可破。肃方帝是疯了才会动了要攻打的念头,但凡是个聪明的,都会在权衡利弊之下,搁置这等举动。 若换了往常,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到关外,她一定不会答应。 饶是如今这样的局面,若宋家只是寻常百姓,她亦不会点头应允。 因为宋家能护住她唯一的女儿,她才能狠心咬牙,送惠和远去。 更何况,莎曼答应了她,只要她在最后一刻前拿定主意,太子可随公主同行远离,隐性瞒名,在西域三十六国兜转,绝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这样的话,只有扼住了商道命脉的敦煌城主才敢说。 莎曼此番入京,带了宋延昭的叮咛。 皇贵妃很愿意再拼一把。 “只要还有一分机会,任由它错失,都非明智。”她掩眸,答道。 寝宫里一静,汪仁跟燕淮都没有出声。 良久,皇贵妃道:“药凉了。” 有些心思跟念头一旦动了,就很难再重新压制下去。 汪仁兀自坐下,低头盯着地砖缝隙看去,也不知是想要从里头瞧出点什么来。 燕淮则端起那碗已经在秋夜里变凉的药,缓步靠近了皇贵妃:“娘娘可已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皇贵妃伸手接过药碗,突然一怔,看着燕淮袖口上绣着的一枝青竹蹙眉道,“这是……阿蛮的手艺……” 谢姝宁的女红学自大师,又自成一派,惯用手法素来少见,皇贵妃见过便记住了。她朝燕淮袖口仔细看过,心中已然肯定,这必然便是出自谢姝宁之手。可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终于变了变。 “药凉透了,娘娘。”燕淮却像是不曾听见般,只收了手,退开两步。 皇贵妃怔怔回过神来,捧着药碗,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她不明白,为何他们先拦了她,如今却又放任她行动。然而这之后,谁也没有再开口。过得须臾,她才定了定心神,俯身将药喂进了肃方帝口中。 这一天的夜,似乎特别的黑。 即便启明星高升,夜去昼至,可映在皇贵妃眼里的天,却依旧还是黑的。 因为她在等,等肃方帝咽下最后一口气,等这天下局动,等最后一刻的到来。 自从夜入皇宫后,汪仁跟燕淮便也再不曾离开。这一呆,就是一个漫长深夜又一个更为漫长的白日。燕淮惦记着谢姝宁,东城的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紧紧包围起来。宋氏便也留在了东城陪着谢姝宁。 汪仁却也不想留在宫里头…… 他一会嫌值房逼仄,一会嫌宫墙太高,一会又嫌这镜砖地面不够明亮,总有嫌不完的事。嫌到后头,他便不再开口,只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淮。 燕淮却视而不见,根本不看他。 他便皱着眉头,冷笑不已。先前,他要留在东城跟宋氏一会默默商量着该给谢姝宁肚子里的孩子准备些什么东西才好,可却被燕淮拉着入了宫。而且也不知这小子是上哪学的,在宋氏跟前装了一通的可怜担忧,逼得宋氏赶鸭似地把他赶出了门,非逼着同燕淮一道。 “你留着吧,我这就回去。”他起身,拂袖就要走。 燕淮蹙眉:“阿蛮害喜厉害,成日里没个精神,有岳母陪着便是了,您回去没得又扰着她们。” 若非为了这般,他也疲于拖了汪仁入宫。 自从知道谢姝宁有喜后,汪仁便差人运了一大车的箱奁来,见天在里头扒拉东西,扒拉出一件便献宝似地巴巴送到宋氏母女跟前,拦都拦不住,偏生谁又敢拦他。 汪仁闻,挑眉森然道:“嫌我闹腾?” “哪能嫌您,等到这边的事了结了,回头我再陪着您一块挑成不成?”燕淮顺嘴哄他。 汪仁不冷不淡,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定住了脚步。 ****** 然而白日里,不管是宫里头的他们还是宫外的人,却都并没有闲着。 待到夕阳西下,夜幕就飞快地降了下来。夜很快就深了,四下里变得寂静无声,月色自窗棂缝隙透进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亥末时分,肃方帝重重喘了两声后,没了气。 各殿举烛,寂寂深宫,顿时灯火喧嚣。 与此同时,宫门大开。 然而兵戎相接的声响,过了片刻方才响起。 等动静传至众人耳中时,燕淮回首看了看铜漏,眼神泰然镇定。 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尚在几重宫阙外的纪鋆,亦觉眼前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同行的白老爷子,伸出白胖粗短的手指向东宫的方向,淡淡道:“太子这会应已从东宫出来了。” 肃方帝既薨,太子焉有继续在床榻上酣睡的道理。 纪鋆眉宇间满是势在必得,他在风中轻笑,嘴里说的却是不满之:“若不是您失态,以至于娘娘提前发难,眼下也不必赶得这般急。” 章节目录 第447章洗盘1W2 > 不过好在急归急,却并非叫他们乱了阵脚。 他苦心筹谋了这么长久,焉会没有将白家跟皇贵妃可能出现的变故算计在其中?纪鋆长在靖王妃膝下,然而却终究不是靖王妃亲子。靖王府里那么多孩子,皆是庶出,未曾诞下子嗣的靖王妃自然会在里头挑选一个最合她心意,瞧着将来最有出息的来教养。 在那样的状况下,所谓的情分,到底都单薄如纸,根本不够作为。 他虽则早早便到了靖王妃跟前,可养上几年若是个不中用的,靖王妃势必会在剩下的人里头另寻一个。他想要站稳脚跟,就只能让靖王妃明白,她手中即便只有他这一张牌,也绝对胜过旁人一手牌。 这么多年来,靖王妃待他也愈发视若亲子,他也渐渐能安下心来。 可经年的磨砺跟隐忍,早已将他变成了靖王妃想要的儿子,而不是他自己。 他想站得高站得远,就得狠下心肠。抬头望着东宫的方向,他紧了紧手,他的目的地,到了这一刻已是近在咫尺。 白老爷子的神经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瞬间紧绷,参与逆谋之事,原本便是与虎谋皮,有舍有得,单看你做出的取舍,是愚蠢至极的还是聪明无双。他自认选对了路,但对纪鋆,却还是颇为忌惮。 故而,纪鋆话毕,白老爷子清清楚楚听进了耳中,却并没有辩驳,只收回手慢慢抚起了胡须。 纪鋆就也不再语。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往东宫前进,梁思齐走在最前头,腰杆挺得笔直,面色冷凝,瞧着十分谨慎小心。纪鋆望见,轻笑一声,道了声“梁大人”,问道:“你这脸色瞧着,不大好呀。” 梁思齐素来就是个冷脸黑面的人,可这会他连眼角眉梢都挂满了寒气,委实不算常见。 听到纪鋆的话,他照旧不笑,只轻轻一颔首,道:“到底是头一回做这等事,臣心中自然不宁。” 短短一句话,却说出了纪鋆最愿意听到的字眼。纪鋆面上的笑意就不由得加深,压低了声音徐徐说:“梁大人倒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至最后,梁思齐就已先在他面前自称为臣,可见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物。上位者,不论如何,总是喜欢这样的人。纪鋆亦不例外。 行进中,丧钟的声响回荡在殿宇上空,在重重宫闱之中来回漾开,一圈圈似要将这原本平静的夜色搅起,露出下头汹涌的波涛来。纪鋆的人,尚在半途,汪仁跟燕淮却已摆出守株待兔的姿态,立于东宫,候着他们。 肃方帝已死,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年幼的太子殿下。 若照先前汪仁的意思,早在肃方帝咽气之前,他们就应当已带着太子离宫,又或是照着皇贵妃暗中同莎曼敲定的话,将人交由莎曼,从此远走天涯,再不回西越便是。然而这般做,无异于将帝位拱手相让。 汪仁也好,燕淮也罢,都未曾将皇位放在心上。 那张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有多重要?很重要。 掌一家尚且不易,掌一国,谈何容易?所以肃方帝的命,即便还长着,亦无人愿意他活下去。一个日渐昏聩的帝王,能做的只有毁了这天下这大好河山而已!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即便做不成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断断不能是个昏庸之人。 除却这些,谁拥有这天下,谁坐上那张椅子,似乎又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如若不是因为一旦纪鋆站在东宫门前,太子便会殒命,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他们亦不会候在这。 然而汪仁眸中的光芒是黯淡敷衍的。 夜风冷而大,吹得几株梧桐树上枝叶碰触,簌簌而响。汪仁就在这簌簌响声中不咸不淡地问燕淮:“阿蛮喜欢吃酸的还是吃辣的?” “……”燕淮一怔,答道,“喜欢甜的。” 汪仁哑然,皱起眉头别过脸去琢磨着,“喜欢甜的?人云酸儿辣女,喜欢甜的,能生出什么宝贝疙瘩来?” 燕淮在旁听了几句,委实听不下去了,扶额道:“您可曾还记得眼下是何境况?” “最差不过舍了太子走人便是,担心什么……”汪仁闻,淡淡道,“至于惠和公主,眼下应当已出了宫门,有舒砚接应,再如何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去,事情已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要担心也是你的事,轮不到我。”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映在汪仁面上,愈发衬得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他轻咳了声,悠悠然说道:“左右这一局,输赢已定。” 罢,不及燕淮应声,他嘴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扯回了谢姝宁身上,说了两句却又说起延陵的宋家旧宅来,笑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宋家的那座宅子模样极怪,同别处迥异。”他一面说着一面比划了起来,“那门,竟是悉数用生铁包过的,寻常人根本动不了破门而入的念头……” 昔年离开延陵之前,他曾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瞧过,看得久了就有些害怕,连靠近也不敢。 大门那般高,就连门扉上的兽头铜环,似乎也显得尤为得狰狞可怖。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站在这里,同人笑着说起它来。 这般想着,汪仁叹了一口气。 阿蛮有了喜,他想领着宋氏回延陵的事,就又只能暂缓个一两年了。 “输赢……似乎都不大值得叫人开怀……” 思忖中,他听见燕淮也在冰凉的夜风中怅然叹了声。 汪仁微愣,看向昏黄灯光下站着的劲装年轻人,他尚不及弱冠,年轻得像是一棵苍翠的树,笔直的,干净又漂亮。可摇曳不明的灯光下,他的眉眼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朦胧不清。汪仁怔怔地想,自己像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时,他入宫也已有八九个年头。 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似乎都耗在了这高墙内。 他记得自己爬得很快,前行的道路上遍布荆棘,可他手脚并用,心黑胆大,在这权力漩涡中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一旦站得高了,庞大的空虚跟无力也就立时铺天盖地朝他倾了下来,不偏不倚将他覆了个正着。 直至重逢宋氏,他才渐渐在这条遍布腥风血雨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 汪仁掩眸,沉声平缓地道:“这就是活着。” 活着,就得挣扎。 每一次做出的选择,都是千万次挣扎过后方才做出的决定。 一如他当年决绝入宫,一如燕淮决绝抛却身份,一如纪鋆苦心筹谋皇位—— 没有人,活得容易。 这个道理,燕淮从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天,就明白了。 他低头就着灯光细细看过自己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上头有茧子,厚的薄的,新的旧的,不断在增长。他甚至还记得这双手,第一次沾上血的模样。 燕淮的衣袂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像只沙漠上空的孤隼,振翅疾飞。 他敛目,握拳。 决不能再叫他的孩子,也尝这样的滋味。 忽然,有内官提着灯疾步而来,到了近旁,一躬身急急便道:“印公,来了。” “哦?”汪仁挑眉,“白老爷子,可在随行之列?” “回印公,白老爷子并不在其中。白家的人,另带了一行人往娘娘那去了。” 汪仁点点头,摆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眺望着远处,眼见着光亮渐胜,不由失笑,看向燕淮:“你该去了。” 燕淮便敛了心绪,动身迈开了步子。走出两步,他忽然回头对汪仁道:“多谢您了,义父。”毕,再不回头,不过转瞬身形便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消失于黑暗之中。 庑廊下,汪仁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拂了拂自己的袖摆,看着前庭里影影绰绰的花木,喃喃道:“阿蛮的孩子,往后若是像他,倒也不错……” 头顶上,夜色越浓,深得不见半分月色。 燕淮出了东宫,转个弯过了一条窄巷。两侧高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皆着的锦衣卫服侍,打头的自墙头一跃而下,落在燕淮跟前屈膝跪下,唤了声“主子”,正是一早被安插进锦衣卫所的秦南。 “起来吧。”燕淮看了一圈来人,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秦南道:“派去那边的人,也都已悉数入宫。” 燕淮站定,沉吟道:“好,往东宫去吧。” “是!”他身后的一群人,齐声应是,随后便归于一列,快速往东宫方向而去。只是这一回,他们要去见的人,却不是汪仁。燕淮带着人到地方时,纪鋆也才刚刚跟梁思齐走到汇合之处。 夜风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刀子,吹得人脸面生疼。 梁思齐沉默的控着马,看着燕淮走近,看着纪鋆上前招呼,喊他“十一”,嘴角微沉,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靖王入京不过几日,花在睡觉上的工夫便占了绝大多数,他入京后第一个见的人是燕淮,纪鋆眼下还并不知情。他依旧照着自己一开始打的算盘,燕淮见到他,却是百感交集。有些事,大抵是冥冥中早有定数,譬如他跟纪鋆的相遇,谁说那不是命? 骏马打着响鼻,站在青石地面上,踢踏着蹄铁,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暗夜里回旋不散。 策马入宫,乃是大不敬。 然而如今,肃方帝薨了,谁又还能来问他们的罪? 禁军统领,出身梁思齐麾下,原就是他的人。至于宫里头的内官们,纪鋆不曾见过汪仁,却知燕淮跟汪仁交情匪浅,故而有燕淮在侧,若能免去兵戎相见总是大善。更何况,这天下要换人来掌,这宫里头的人,当然也该从上到下清扫一番。于纪鋆而,汪仁是头一个,留不得的人。 纪鋆早在还未见过汪仁之前,便已做好了除去他的准备。 区区一个宦官,原不必他费心劳力大动干戈,可汪仁非比寻常,根基深厚,不能不除。 纪鋆从没打算在事后留他。 也正因如此,他在知悉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后,便无法再同燕淮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燕淮可娶了汪仁的义女……此等交情,断断不同于往。不论如何,眼下还不是叫十一洞悉他真正念头的良机。 纪鋆迎了上去,一手按住燕淮肩头,一手朝他身后的昏暗处看去,待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丧钟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众人耳畔,清晰可闻。 纪鋆道:“十一,你可还记得昔年戏?” ——若得天下,我当予你一半。 燕淮记得,可当年,他根本不知纪鋆的身份,纪鋆亦不知他的身份,那句话至始至终都只是两个孩子坐在沙丘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闲谈间说起的笑罢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叫了多年的七师兄其实是靖王府的世子爷,看穿了他的勃勃野心,可他们却依旧还被蒙在鼓里,蒙在一个又一个谎之中。 “已过得太久,我不记得了。”燕淮勾唇微笑,摇了摇头,“咱们私下里说过的戏,数不胜数,哪里都能牢牢记得。” 纪鋆亦笑,道:“我也记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却一直都记得。”他按着燕淮肩头的手渐渐用了力,语气却依旧是从容而平静的,“我家中兄弟众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这句话里,至少有五分真心。 至于剩下那五分,只怕连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听得清楚,心头却是异常得冷。 他们不是兄弟的时候,胜似兄弟。而今真成了兄弟,却反而要做不成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唇角的笑意渐凝,叹了口气,未再语。纪鋆却知他素来就对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这般说不过是刻意强调一番心意,想叫燕淮明白,即便他这会瞒了他,骗了他,内心深处却依旧拿他当手足至亲,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后他除去汪仁,也仅仅只是针对汪仁其人,绝对同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没有分毫干系。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说得利索,纪鋆却依旧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梁思齐在一旁眼瞅着,却比他更为心焦难耐。 候了须臾,梁思齐就忍不住出声催促了一句:“事不宜迟。” 再这般折腾下去,没准等到黎明时分还不能见分晓。别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光阴寸金难买,白白耗费在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齐眼里露出两分不耐来,蓦地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往边上侍卫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要往里头走。 纪鋆蹙眉。 沉重的宫门却突然在他们面前被徐徐推开去,露出背后空荡荡的黑暗。 众人皆讶,立时肃然。 里头却渐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顷刻间便已将眼前场景悉数照亮。 灯光下,面带惊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拥在正中,坐于辇上,双手紧紧交握置于腿上。而他身侧,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汪仁! 纪鋆蹙着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之际,他陡然侧目望向燕淮,眼神急变,一时间竟是掩饰不得。汪仁虽则名义上还掌着司礼监,但宫内管事的多半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润子,他已鲜少出没,更不必说留守东宫。哪怕他在,也合该留在肃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护着太子,随行在侧,从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们并不曾一同走进皇城,燕淮是否先会过汪仁? 短短一瞬间,纪鋆心头已掠过千百种可能。 梁思齐的脚步,亦停住了。 纪鋆只看着燕淮,过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十一?”夜中风冷,纪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说漏了?还是你从头至尾都不曾信过我?又或是,昔日分别便为诀别?” 原本,就是再不该相见的吗? 兴许是的。 何苦来哉,一个两个,都往浑水中淌,沾染一身污黑,今后想洗却是再也洗不净了。 燕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不过一步开外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漫漫沙海,一眼望不到边际,遥不可及。纪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纪鋆。纪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权,都乃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志向有野心总要拼一把才肯甘心。但错就错在纪鋆想要的东西里,有他们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摆在他们眼前,没有人能视而不见。 他始终坦然,没有避开纪鋆的视线,道:“从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吗?”纪鋆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扬手,道,“弓箭手!” 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齐刷刷拉开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头在灯火照映下,泛着泠泠冷光。 太子胆怯,一把将自己的衣裳下摆攥进掌心,用力攥紧。 站在他边上的汪仁却只温声劝慰道:“殿下莫怕,不过是几支箭罢了。” 听着他可以放得轻柔和缓的声音,太子攥着衣裳的手这才松开了一些。但他仍旧惴惴得厉害,丧钟敲响的时候,他还在温书,正看得入神,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沉而闷的钟声……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着书卷,突然之间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有一股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悦自心底里缓缓地涌上来,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悲怆跟无措。父皇去了,他竟觉得高兴……他竟会觉得高兴?陡然间,他便觉得自己悲哀得可怕。 眼下,他坐在辇上,被人用箭指着,心里五味杂陈,舌尖却泛着苦。 他不认得对面站着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堂兄纪鋆,靖王府的世子爷。 父皇才去,靖王府的世子就领着黑压压的人站在了东宫的地界上,这是想来要他的命了! 太子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 站在远处的纪鋆,亦觉凉意上涌。但他既忧虑着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又怎会全不部署?他拉拢梁思齐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大军在手,他方才能够安然。 纪鋆侧过半个身子,朝着梁思齐看去,喊了一声“梁大人”。 灯光通明之下,梁思齐眉宇间的沉沉郁色顿时凸显无疑。 与此同时,燕淮面向他往后退开了一步,口中泰然说道:“眼下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伴随着他的话音,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来,将纪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尽数射杀,转瞬间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发出“怦怦”几声闷响。 在场众人大惊,纪鋆脸色铁青,但却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震骇之色。 他二人自幼长在一处,深知对方的手段跟本事,绝不会轻易小觑。 他有部署,燕淮自然也有。 有血在青砖地面上蜿蜒,滴答答的响。 四周静谧得骇人,纪鋆听着,仔仔细细听着,突然皱紧了眉头。一定有什么,被他给忽略和遗漏了—— 然而究竟是什么? 时不待人,局面紧绷,他已没有多余时间可来思量。 宫内队列在汪仁一声令下,已稳步朝着外头而来,竟是已准备朝着肃方帝那厢去了。如此胸有成竹,没有半分迟疑的举动,愈发令纪鋆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长而重,像将这辈子的气都给一股脑叹光了。 “十一,你我本情同手足……” “……是啊,情同手足。”燕淮身形微顿,他该如何说,他们非但情同手足,他们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当着纪鋆的面,他说不出口。 纪鋆浑然不知,叹着气眼中却几欲喷出火来,兀地一眼扫过去,说道:“你也不必劝我收手,你向来知道我的为人,事到如今,我焉会收手?倒是你,十一你眼下停手,一切就都还不晚。你我就算不论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那也还有同门之谊,只要你回头,咱们还是兄弟!”他口中的话没有丝毫停顿,“还没有非到鱼死网破不可的时候,你且住手,不要逼我……” ——亲手杀了你! 他强忍着,到底没有说出最后几个字来。 可他不必说,在场的人也全都听得明白。 燕淮却在笑,笑着摇了摇头,而后长叹一气,道:“这局棋上,没有回头路。” 他白劝纪鋆,纪鋆也不过白白劝他。 兵戎相见,是必然之事。 “你既不悔,我自然也不悔。”纪鋆站定,霍然扬手,“夜深了,太子殿下也该好好歇着了!”歇过永夜,再不醒转。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人附到他身边,低低回禀:“遍寻不见惠和公主的踪迹!” 纪鋆闻,双目一敛,“娘娘呢?” “暂还不知。”来人垂首低语。 白老爷子领着的人径直去见了皇贵妃,然而一去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传出,暗夜里充满诡谲,变幻莫测。 纪鋆心头微惊,疑惑更甚,他究竟算漏了什么? “杀无赦!”他一把将手收回,喝道。 燕淮亦开了口:“留靖王世子的命。” 风声大作,枝叶被吹得簌簌回响,喧闹嘈杂。纪鋆却还是将燕淮的话听了个清楚,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他登时大怒,一把拔出所佩长剑,直指燕淮,厉声道:“十一!你怎么敢?!” 怎么敢才在他下了“杀无赦”的令后,要人留他一命? 他的命,焉要他燕淮来留? 这局棋,他还有大片余地,最终被杀得片甲不留的人,绝不会是他! 燕淮说出的短短七个字,像一根针,刺入了他的心肺,尽根没入,再也拔不出。 纪鋆的声音冷得犹如数九寒冬里的冰水:“你怎么敢?” 他反复质问着燕淮,却不过是在问自己。他还欠着燕淮一条命,他怎能忘恩负义?可成大业者,莫不是踩着累累白骨而行的,他又怎能例外?然而燕淮的命令,却将他衬得像个小人,卑鄙无耻,滑稽可笑! 纪鋆恼羞成怒。 燕淮却依旧平静以对:“师兄知道,我一直都敢。” 他第一次杀人,就比师兄弟们更麻利果决,除了阿蛮,没有什么值得叫他犹豫。 纪鋆见他这般自若,却愈发气得哆嗦,在夜风里将长剑“铮”一声掷于他足下,森然道:“罢了!”转瞬又道,“梁大人还待何时?” 兵戎相击的金石之声,便随着话音在他身后响起。 然而他没有听到梁思齐吭声。 纪鋆微惊。 黑暗中却有人悄无声息地疾步而来,走至燕淮身侧,并不压低声音,只回禀道:“宁寿门外二百人,已尽数诛灭。” 不及纪鋆诧异,又来一人,同样步至燕淮身旁,道:“长闲宫外,已清。” 不过转瞬之间,燕淮身边已聚了一圈的人。 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处地方,代表着纪鋆带进来的人,已悉数被诛。 燕淮手下有人,纪鋆知道,他甚至知道锦衣卫所里的人,如今名义上不在燕淮麾下,却依旧是他随时可以调控的势力。可仅仅只是这些,根本不足以同靖王府对抗,更不必说他手中还有梁思齐这张牌! 燕淮是哪里来的人? 灯光火光,刀光剑影,血光弥漫。 太子惊叫了一声,僵直地坐在辇上。 他不想看,汪仁却一定要他看。太子的性子,不像肃方帝,倒有些像是早前的庆隆帝,绵软多过于强硬,聪慧有余,却缺乏身为帝王需要的杀伐果断。汪仁制止了他想要别过头去的动作,冷静地道:“殿下应当仔细看着才是,这样的场面,只怕下一回见就得是殿下宾天的时候了。” 太子听到“宾天”二字,悚然一惊,转头直直看向汪仁。 哪有内侍,敢当着储君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汪仁非但说了,说得还这般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太子傻了眼,一瞬间连害怕都忘了。 怔仲间,距离他并不远的厮杀场景,愈发激烈。 纪鋆的脸色已难看至极,身边围着一行护卫,却并无人上前取他性命。因为燕淮有令在前,留他一命。 正当纪鋆心念纷杂,面冷如冰之际,他忽然瞧见黑暗中又来一人,只这人却并没有朝着燕淮而来,反倒笔直地朝着梁思齐去了。那是梁思齐的副将,穿着戎装,浑身浴血。 他在灯火喧嚣中,对梁思齐道:“大人,除了前往皇上寝殿的白家一行外,其余人等,已尽数掌控。” “轰——”一声,千重宫阙,似在纪鋆面前轰然倒塌。 他只觉眼前发黑,喉间腥甜。 梁思齐,事到临头竟然反戈了! 纪鋆冷冷望着梁思齐,道:“梁大人。” “世子爷,臣也是无奈。”梁思齐面色愈黑,依旧称臣。这会听上去,却像是讥讽。纪鋆蓦地烦躁起来,双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怎么会漏算梁思齐?不论如何权衡利弊,梁思齐都不该倒戈相向才是! 手中剑柄上刻着的花纹深深印进掌心,他冷笑,大笑,苦笑……而后问燕淮:“你做了什么?” 燕淮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青瓷瓶,轻轻一晃,里头发出清脆的几声叮当声响,似有玉珠滚动。 他去了塞子,将里头装着的东西倒在了自己掌心里。 只一枚小丸,果真似玉一般。 纪鋆心惊,蓦地想起来一事,扭头看向梁思齐,摇头讥笑:“梁大人竟是中毒了不成?” 梁思齐没应,却也不曾辩驳。 纪鋆的心就沉了下去。 “十一你,竟连这些手段也用上了?”纪鋆低声说道。 燕淮伸出手去,看着梁思齐笑了下,道:“兵不厌诈。” 他自小服食毒药,体质特殊,不惧旁人用毒。这件事,若非亲近之人,却是不知。梁思齐同他本不相熟,自然丝毫不明。他约见梁思齐,梁思齐见一个分明已经死了的人却约了自己,哪有不赴会的道理。 人的好奇心一旦起了,就难以就此消弭。 而梁思齐这样的人,又向来自视甚高,焉会怕他。 故而他一下帖子,梁思齐便应了。席间饮酒,他一杯接一杯,梁思齐却是一滴未沾。然而有戒心的人,有些时候却更容易中招。他亲手递了一张字条给梁思齐。 梁思齐不会假手于人,亲自展开来看。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 有毒。 梁思齐当即变了脸色,可已然中招,幡然醒悟也是来不及了。 燕淮每次派人为他送去半颗解药,延缓毒发。真正清毒,需等到局定之后。梁思齐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屈从。再严谨的人,亦有掉以轻心的时候。 梁思齐中了招,为了活命,只能反戈。 他并不看纪鋆,只大步上前,去接燕淮手中的解药。完整的一颗,服下便能解毒。他已看遍大夫,此乃西域奇毒,无法解去,只得等着燕淮的解药。他抬手去拿药,斜刺里却蓦地飞出一支箭,径直洞穿了他的心口。 梁思齐僵住了,殷红的鲜血霎时便浸透他的衣衫。 纪鋆在风声中冷冷地笑:“不忠之辈,怎能久留。” 梁思齐的副将震怒,拔剑要冲。 “虎符在我手中,尔等怎敢?!”纪鋆笑得更冷。 诸人皆讶。 然而他探入怀中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这时,燕淮却不紧不慢地从身上取出半块青铜伏虎形令牌来。 这是在肃方帝手里的那半块。 纪鋆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又从身上取出另外半块来,当着自己的面合二为一。 好一只虎! 纪鋆的手空着从怀中收了回来。 梁思齐的那半块,不知何时,也到了燕淮的手里。 “援兵将至。”他看着那半块自己错失了的虎符,咬着牙吐出四个字来。他爹靖王,还在宫外,那是最后一步棋。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还未见分晓。 然而燕淮却道:“众将士听令。” 兵戎之声骤然停顿。 燕淮举着虎符,微笑:“护太子有功者,天亮之后皆重重封赏;执迷不悟者,黎明之前皆当杀无赦。” 他说得平静,听到这话的人群却是沸腾了。 局势已是一面倒,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谁都懂。 只是眨眼工夫,厮杀中的人群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应下。 纪鋆沉默着,突然发问:“你料定我会杀了梁思齐,才当着我的面给了解药是不是?” 燕淮看着掌心里的那枚小丸,蓦地往地上一丢,一脚碾碎,而后走近纪鋆,轻描淡写道:“不,我没料到,我给的解药本就是假的。”罢,他沉声吩咐下去,“擒了靖王世子!” 纪鋆束手被擒,却当着众人的面,长吁了一口气。 他生怕燕淮将自己猜得透透的,而自己却不曾看透他。 因而燕淮说交给梁思齐的解药是假的,他突然之间便安心了。 路过燕淮身侧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问道:“十一,你也想要那张椅子了吧?”在权力中心长大的他们,焉有不动心的? 燕淮定定看着他,颔首道:“是,我很享受大权在握的感觉。” 可享受,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坐上那张椅子。 纪鋆却并没有听出他的话外音,只得了自己想听的话,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片刻后,有人来报,靖王已领着人进了宫门。 燕淮面无表情地沉吟道:“派人去指一指路。” 人到齐了,好戏也就开锣了。 太子一行人到达时,白老爷子正跟一身华服大妆的皇贵妃对峙着。 肃方帝宾天了,皇贵妃却着了华裳,环佩叮当,大妆加身。 白老爷子迷糊了,连外头的人,都已被悄无声息地除去,换成了皇贵妃的人也丝毫不知。直至太子到达,听见内官尖细的嗓音,他才惊觉,事情不对劲!然而早在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他蓦地放软了身姿,白胖圆脸上露出一个慈和的笑来,道:“囡囡,不要这样,有事咱们可以好好商量。” 皇贵妃在高座上摔下一只瓷杯来,哐当碎了一地。 她放声大笑:“父亲,您这会却又想起本宫是你的女儿了?”她霍然拂袖起身,站在台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您这回,走错了路了。” 白老爷子扑通跪倒,“娘娘,微臣知错了。” 看着这样的父亲,皇贵妃却愈发心如刀绞。为自己痛,也为他痛。 “母妃!” 皇贵妃闻声,立即抬头望去,只见太子脚步匆匆地冲自己跑了过来。 她厉声断喝:“站住!” 太子一怔,踟蹰着站住了脚步,“母妃?” 汪仁跟燕淮亦渐次鱼贯入内。 不多时,靖王也到了,独独不见纪鋆。 白老爷子跪在那回头一看,蓦地心冷如灰,愈发求起皇贵妃来。 太子是认得自己的外祖父的,见状略有些吃惊,犹豫着朝皇贵妃道:“母妃,这……” 皇贵妃听他开口,突然泪如雨下,低声喃喃:“傻孩子,你怎么心软成这幅模样……”她慢慢下了台矶,走至太子身前,道:“你且记住,永生不可再重用白家人!永生不许!” “母妃,可白家……”太子大惊失色。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皇贵妃打断。 她说:“你记住了吗?” 太子犹豫着。 皇贵妃拔高了音量:“记住了吗?” 太子仓皇点头,又见母亲面上满是泪痕,顿时悲从心来,红了眼眶,“母妃您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母妃只想着,该好好给你上一堂课了。”皇贵妃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眼角闪着泪光轻笑起来。 太子错愕:“上课?” 皇贵妃颔首,看向汪仁跟燕淮,叹了一声,并不语。 她墩身福了一福,而后蓦地松开了太子,一把冲边上的白玉石柱撞去。 太子尖叫着扑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皇贵妃倒在年幼的儿子怀里,呢喃着:“母妃活着能教你的……总、总不及这堂课……你且记得,是白、白家人逼死了母妃……” 太子放声大哭,悲怆无助。 他要当帝君了,却偏是个心软的,连区区一个白家都还要再三迟疑,怎能成大事。 她能护他一时,却不能护一世。有母亲在侧,他便有羽翼可躲,终不能飞速成长。 皇贵妃苍白的面上绽开一个笑:“切记,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尽信……” 太子连连点头,泪水扑簌簌落在她面上。 白老爷子依稀听到了这些话,心乱如麻,膝行至外孙跟前,嗫嚅着道:“殿下,娘娘太过悲伤,神志不清,您万不可胡乱听从啊。” “白家人,永不得入仕!”太子哭喊着,伏下身去。 白老爷子浑身一震,呕出一口血来。 汪仁跟燕淮对视了一眼,饶是他们,也没料到皇贵妃会突然做出这般决绝的事来。 经此一事,太子今后,只怕会性情大变。 ***** 这一天夜里,太子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 黎明时分,惠和公主重新入宫,望着东宫外凝结的斑斑血痕,望着奋力洗刷的宫人们,蓦地泪如雨下。 太子枯坐在皇贵妃的尸首旁,一动也不动。 纪桐樱轻手轻脚地靠近,唤了他一声。太子没抬头,哑着嗓子问:“皇姐,我会是个好皇帝吗?” “会,一定会!”纪桐樱止不住眼泪。 太子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抹去眼角泪痕,“该小殓了。” ***** 国不可一日无君,尚不足十一岁的太子殿下很快就继承了皇位,称泰帝,改元昌平。 帝幼无助,故由靖王爷摄政。 纪鋆困于天牢,得知消息,良久回不过神来。 他们煞费苦心阻了他,最后却叫他爹摄政? 他想不明白。 汪仁一开始也想不明白。 拟定圣旨的那一日,汪仁便问过燕淮。燕淮却答,纪鋆野心不死,唯需靖王压制。他若想自己即位,就得先行弑父。他若真狠毒如斯,弑父夺位,那张椅子他也就坐不上了。 至于靖王摄政,岂不是白白送了天下给他? 自然不是的。 虎符原该一半留于帝王之手,一半交予大帅。 但而今,虎符皆在燕淮手中。兵权在握,加之先前一役,靖王府元气大伤,根本无暇再战。 纪鋆被捞出天牢的那一日,靖王亲自前往,只同纪鋆说了一句话,“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纪鋆默然。 回过头,靖王见了燕淮。 他坐在那,狐疑发问:“若你想要皇位,如今虽名不正不顺,却是信手之事,为何不要?” 燕淮看他两眼,道:“我媳妇不喜欢管后宫。” “……”靖王微怔,而后嘟囔,“我还没见过她……” 燕淮皱眉:“不必见。” 靖王懒洋洋往后一靠,问:“你真的不认祖归宗?” “我爹,姓燕名景。”燕淮眉眼沉静,语气波澜不惊,“我姓燕,名淮。纵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可我始终却都是燕家人。” 数日前,成国公府出了一场大祸。 成国公燕霖那位由肃方帝指婚的夫人,因为口角之争害死了婆母,后被燕霖扬鞭抽打,遍体鳞伤之际用烛台刺死了燕霖。 一夕之间,巨变陡生。 从此燕家绝嗣。 燕景既养育了他一场,那他就继续当燕景的儿子,为他烧香祭拜,延续燕家血脉。 也不枉他幼时,燕景拿他当做亲子,悉心教养。养恩大于生恩,他不能忘恩负义。 靖王有些微失神,良久说不出话来。 临近暮色四合,燕淮回府,半道上遇见汪仁。 汪仁手里捧着两块模样稀奇古怪的石头,抓着他问:“像不像猴子?” “像狗……”燕淮仔细看过,肯定地道。 汪仁“呸”了声,斜睨他一眼,突然问道:“一直忘了问,那天夜里你拿给梁思齐的解药真是假的?” 燕淮夺过一块石头,道:“仔细看看,倒也挺像您的。” 汪仁素来不是个好脾性,听到这样的话哪里还有不恼的道理,当即就冷笑起来,准备拣了两句回损他,等到到家还得先跟宋氏告状,再同阿蛮说道说道!然而话未出口,他忽然听到燕淮长长吐了一口气,低低道—— “解药是真的。” 他的确,料定了纪鋆会动手。 汪仁的火气,一下子便莫名全都消了。 他轻咳两声,又将石头抢了回来,道:“这么看长得也挺好的。” 章节目录 第448章尾声(1W2) > 燕淮失笑,面对汪仁到底还是没奈何。 他手里的两块奇石,最后也落到了谢姝宁手里,叫汪仁千叮咛万嘱咐,仔仔细细用细软的绸布裹住搁在红木小匣子中,只等来日谢姝宁跟燕淮的孩子出世,再取出来于小童把玩。 谢姝宁哭笑不得,却还是吩咐青翡几个将东西都一一收拾了。 很快,秋去冬来,她原本平坦的小腹,也终于有了微微的隆起。至冬雪霏霏时,她的肚子便像是吹气般大了起来,寻常衣衫早已不能穿着。可她的精神气却是愈发得好了起来,初时害喜严重,食难下咽,下巴尖得像是能扎人,而今却变得圆润起来,愈发得明艳动人。 鹿孔每日来请一回脉,众人也就都放下心来。 腊梅开遍的时候,舒砚来见燕淮,准备启程回敦煌。此时,距离年幼的泰帝登基,已近三个月。纪桐樱跟舒砚的婚事,早在皇贵妃还未离世之前便已定下,现下更没有更改的道理,自是按照最初的约定进行。 泰帝送别纪桐樱的那一日,鹅毛大雪已接连下了两天一夜,偌大的皇城尽数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入目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穿着簇新九龙缂金衮袍的泰帝,生得瘦瘦小小,明明穿得已足够厚实,可面色却总是发白,唇色也浅淡。翻过年他便又长一岁,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一刻的眼神却是老成而坚决的。 然而饶是如此,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眶还是情不自禁地红了红。 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也不愿意落下泪来。皇贵妃触柱而亡的那天夜里,他的泪已经流得够多了。人一旦悲伤到了极致,泪水便不会流淌在面上,胸腔里的那颗心,反倒会像是一团泪做的东西,轻轻一攥就哗哗流泪,止也止不住。 他跟纪桐樱对视着,唇角上扬,唤她:“皇姐。” ——“不要想我。” 不要想……离这寂寥人生远远的,远远的…… 他还没有习惯自称为朕,但他想,终有一日他会习惯的。 年少的新帝,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薄薄的六角雪花。冰冷的雪甫一触及掌心的温热,霎时便化为流水。手掌一斜,雪水顺流而下,就像那些曾从他眼眶里流出来的泪水。 他还记得,当他问及皇姐自己是否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时候,透过窗棂洒进来的日光,碎金一般,将他眼角的泪都照得发亮。 送别了远去敦煌的队伍,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前往御书房,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需看,他没有难过不舍的时间,他一定……会做个明君…… 而白家,灰溜溜地撤出京都,偏居延陵,隶属白家的书院转眼间亦被剥离,再不许白家子弟入内求学。一来二去,白家的处境渐渐的便变得举步维艰。白老爷子那日虽则安然离宫,但他离宫归家后,没过多久却就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他便再没有起来过。 舒砚一行人,启程离京的第二天,白老爷子便病逝了。 消息传进宫里头时,泰帝正在同靖王商量着如何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虽说靖王摄政,但不管是谁的意思,泰帝如今也可算是亲政了。 内廷里,亦被汪仁重新整顿了一番,随后他便同泰帝告老离宫,将自己手里的权力转交给了小润子。这些年,小润子断断续续也从他肩上接过了不少的担子,至如今也已是驾轻就熟。 汪仁虽还远没有到告老出宫的年岁,但他提了,年少的泰帝自也不会强留,只转头赏了一大堆的物件下去,送他出宫了。 出得皇城,驾车的小六问汪仁,去何处。 汪仁裹着厚厚的大氅,自格窗探出去遥遥朝白雪皑皑下的皇城看了两眼,叹口气道:“去东城。” 泰帝即位后,靖王摄政,纪鋆便回了南边。至于纪鋆是否死心,汪仁同燕淮私下里也说过两回,但他究竟死不死心,又有何干系?至少靖王活着一日,纪鋆就还只是靖王府的世子爷,靖王府真正的大权始终都还落在靖王手里,只看他愿不愿意旁落于纪鋆之手。近几年,纪鋆都不可能东山再起。 然而几年之后,泰帝也就长大了。 到时候不管是要削弱南边的势力,还是如何,只要部署得当,都不会是难事。 皇贵妃那天夜里,那一撞,出乎他们的意料,却委实有效。只要泰帝不长成第二个肃方帝,他身下的那张椅子,就不会动摇。那孩子,过往性子绵软,却并非愚钝之人。 他需要有人制衡靖王府,需要京都的局势稳定,需要天下民心安泰,故而即便燕淮不提,他“复生”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成国公府重新修缮,燕淮亲自出面料理了小万氏几人的后事,娴姐儿的身份,也终于被昭告天下。 燕家其实还有一个女儿。 但没有人知道她生得何样,也没有人见过她,众人只知她身患难疾。 赋闲在家的万几道闻听此事,却十分震惊。他已知道大万氏跟燕景还有个女儿的事,却不知道娴姐儿生来便身患难症,无药可治。他更想不明白,燕淮竟然又回到了成国公府…… 不仅如此,新帝待他,更视若尊长。 京都里的人,议论纷纷,却也理不清个头绪。坊间也只是说,昔年被发现的那具尸体,原不是燕淮的。至于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便没有人能弄得明白了。 毕竟,比这更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清算。 新帝登基,要收拾肃方帝留下的烂摊子,自然也要除奸逆,提忠良。风水轮流转,当初在肃方帝跟前得脸的人,而今只怕都得倒大霉。是非黑白,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肃方帝后来做下的那些事,没几件是明智的,可底下的人,不敢劝谏的便也罢了,应和着鼓捣着怂恿的,却都不能不收拾。 一时间,京都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放肆。 势单力薄的人家,便动了心思联姻结盟,想要共同站稳脚跟。 当然,也少不得有人打起了燕淮的主意。 多好,家世门第高,上头没有长辈,身边已无兄弟妯娌,只有个小姑子却也是个病弱无力,眼瞧着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他又是在新帝跟前得脸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暂且不提,便是如今,手里还握着虎符呢! 于是,家中还有女儿的都动了心思。 结果谁知这心思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头打上几个转,便只得熄了。 成国公燕淮不仅已经娶妻,这娶的还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敦煌离得远,敦煌城主是何许人物,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这一回惠和公主远嫁敦煌少主,天下皆知,京都里的人对敦煌古城的关注便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故而众人听闻成国公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谁还愿意再在这上头打主意。 但凡在乎点门风脸面的人家,就都不再去想此事,没多久便只剩下几家撇了脸面不顾的,一心一意想着要往燕淮身边塞人。 谢姝宁正怀着身子,据悉燕淮身边也没个旁的房里人,眼下不往他身边塞人更待何时? 能攀上成国公府这棵树,可不比旁的,情急之下,一群人连让自家的姑娘与人做妾也不觉丢脸了,上赶着巴结。动静一大,连静心养胎中的谢姝宁都知晓了,笑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乐了大半天。 青翡着急,“都这样了,夫人您怎么还乐?” 谢姝宁顺手拣了颗蜜饯吃了,笑道:“笑他们胡闹呢。” 青翡无奈,面露忧虑,却到底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谢姝宁看了她两眼,却就看明白了,笑着打发她去给自己沏一盏白水来,嘴里甜得发腻。等到水来,她接过杯子小口喝下,而后才道:“我若对他连这点信心也无,焉会嫁他?” 夫妻之间,连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敢肯定,连半点信心也没有,还算什么夫妻? 若他真有别的心思,这些消息根本就不会传进她耳里。她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若不想叫她知道,底下的人又有哪个真敢说?便是小七几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机会违逆他的意思。 偏偏消息就传了进来,说明他是怕她闲得发慌,使人说来给她当乐子听的呢。 谢姝宁喝过水,懒洋洋打个哈欠,遣了青翡下去,躺在热炕上小憩了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间她听见屋子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有人掀了被子一角靠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过去,“咦,卓妈妈今日怎么没拦着你?” “好像又大了些……”燕淮伸手贴着她隆起的小腹讶然说了句,而后轻笑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闲适地道,“我又不做什么坏事。” 谢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个正经!” “得,我还不正经,还有比我更正经的人?”燕淮侧着身,仔细为她掖了掖被角。 天冷,屋子里烧了地龙烧得暖和,但总叫人不放心她的身子。 谢姝宁往他怀里靠了靠,懒懒道:“都有谁想往你身边塞人的?” “……”燕淮讪然,“记不清了……” 谢姝宁笑了起来:“靖王妃设宴,给我下了帖子。” 燕淮闻不由挑眉,“她倒是请的勤。” 靖王身边来来往往的女人众多,但稳坐正妃之位的却一直都只有靖王妃一个人,即便她几十年来没有诞下过一儿半女。若以七出之条来论,休她多少回,只怕都不会叫人觉得奇怪。靖王妃的娘家,虽不至没落但离昌隆二字早已极远,靖王妃是不是她,于靖王而都不算打紧。可靖王留着她,敬着她,也是叫众人艳羡不解的一件事。 所以燕淮的事,靖王自然也不瞒着靖王妃。 靖王妃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明面上从来没有过表露。 她给谢姝宁下帖子,也只是因为谢姝宁是成国公夫人,理所应当该请。 谢姝宁遂道:“一回不去,两回不去,都说得过但三回四回,可怎么说?就当走个过场,也得应一回。”毕竟就算她回回推拒,这帖子还是回回都得下的。更何况,她不赴靖王妃的宴,旁人的宴,将来是赴还是不赴? “你怀着身子呢,不去也无人敢胡乱说道。”燕淮道。 谢姝宁搂着他的腰直笑,“那就不去。” 可她如今胎象稳定,精神头也足,成日里闲着委实闲得发慌。 燕淮想了想,又让她应下了。 到了靖王妃办赏雪宴的那一日,他亲自送谢姝宁过去。 京里的人虽然都已知道燕淮的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但具体姓甚名谁,生得是何模样,众人却都还并不清楚。甚至于有人暗中揣测,怕是模样不佳,这才避着人不见。燕淮娶她,只怕是为的同敦煌联姻云云。 流蜚语,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是以这一次谢姝宁应了靖王妃的帖子应邀而来,得知了此事的人俱都兴致勃勃地想要一探究竟。 谁知马车停了,先从里头出来的却是燕淮。 众人愣了愣,旋即便看到马车帘子后探出一只手来,搭在了燕淮手上。 十指纤纤,被袖口绣着的淡红芍药一衬,愈发显得肌肤赛雪。 周围喧嚣微顿。 而后,里头出来一个人。 长发绾起,堆乌砌云,然而上头却只插着伶仃的一支玉簪,清凌凌,带着两分寡淡。 临近的那辆马车上正在下车的少妇看得最分明,心下暗中嗤笑一声。 可燕淮扶着她,像扶着珍宝,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 众人微讶。 就在这时,被燕淮扶着的人抬起头来。 眉峰淡扫,仿若春月下的悠远山脉,带着两分慵懒闲逸。 她只看着燕淮,勾唇微笑,亲昵地说了句什么,燕淮便也笑了起来。 微风拂过,带起她鬓边碎发。 不远处方才暗暗嗤笑的少妇,在这一瞬间看清楚了她的脸。 呼吸一滞,双腿一软,她几乎站立不稳,扶着身旁的婢女方才站住了脚。 怎么可能会是谢姝宁? 怎么可能? 然而她看了又看,绝不会看错,站在那的人就是谢姝宁。 日光破开厚厚的云层,照了下来,照在谢姝宁身上那件平金绣百蝶斗篷上,上头的蝴蝶似是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来回翻飞着,几乎要晃花她的眼。 自从她被送去庵堂里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姝宁。 明明上一回谢姝宁出阁的时候,母亲派去打探的人传回的消息说,她嫁给了一样貌鄙陋的商贾…… 谢芷若手下用力,指甲陷入婢女的手背,惹得婢女一个不慎惊呼出声,众人顿时循声望了过来。她慌慌张张松开了手,狠狠瞪了身边的大丫鬟一眼。 大丫鬟却并不怕她,见她瞪眼看自己似要训斥,还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且仔细着些,莫要失了脸面。”说到脸面二字时,话音陡然加重。 谢芷若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气得哆嗦。 泰帝即位后,天下洗盘。 谢家妄图重新来过,重新站稳脚跟有朝一日再次光耀门楣,于是任何值得利用的都绝不舍弃。她因了先前的事,迟迟不曾婚配,留在家中亦是无用,且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往后就更是不成了。 正巧长平侯林远致的夫人离世,这门原本早就弃了的亲事,如今又被提了起来。 谢芷若想到林远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人人都道林远致前头的夫人是病逝的,可真相如何,外人焉能知晓。 早前她跟林家退亲的时候,因祖母的法子在明面上勉强扳回了一程,以至于林远致的婚事波折重重,最后由林老夫人做主,娶了她的娘家侄女。结果入门许久,却始终没有身孕,林老夫人日日盼孙子,便抬了个大丫鬟给林远致做妾,不曾想没两月便有了喜讯。 然而不等妾的肚子大起来,便出了意外一尸两命。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但凡是在大宅子里长起来的姑娘都能猜出个一两分。 谢芷若想着成亲之日,林远致对自己说过的话,又是一哆嗦。 他要她安分守己些。 谢芷若心中忿然,抬眼望去,却见被燕淮扶着的谢姝宁小腹隆起,已有四五月的身子,当下瞪大了眼睛。 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成国公府的夫人…… 怎么会是这样? 心头憋着一口气,憋得谢芷若只觉胸闷头疼。 明明她哪都不比谢八差,为何她就只能像是货物一般,被父亲拿来四处买卖?林远致只不过是个落魄小侯,便是这样的人家,如今也是谢家结盟的对象,可算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凭什么,她就不能嫁给燕淮这样的人物? 她眼睁睁看着谢姝宁跟燕淮的身影远去,越来越远,蓦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场她盼了许久才收到帖子的冬宴,却最终没能参与其中。 谢姝宁却也只呆了片刻,便被燕淮接走了。 她走后,亭子里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说话的贵妇们皆不由自主谈论起了她来,无外乎说些成国公夫人生得有些眼熟之类的话。说着说着,有个人突然惊讶地道,“是不是像原先谢家三房的那位八小姐?” 众人一琢磨,还真的是,不禁都吃了一惊。 而后便又有人想起谢姝宁的母亲本姓宋,敦煌城主据闻也姓宋。 这般一来,就都对上了! 顿时,一片哗然。 靖王妃却只是笑笑,须臾便将话头转到了别处。 她一次次给谢姝宁下帖子,哪怕对方回回婉拒,她仍锲而不舍。因为她知道而今自家爷们虽称着摄政王,可真正叫泰帝看重的,手中有实权的人,却是燕淮。 经此一回,京中想要给燕淮塞人的,也就都死了心。 既然燕淮夫妻二人和睦恩爱,他们再不知好歹拼命往他跟前凑,没准便惹恼了他,倒不如安安生生的换了法子讨好。 谢姝宁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渐渐的大得有些骇人起来。 娴姐儿瞧过,惊讶不已,唬了一大跳,急巴巴让人去找鹿孔来。鹿孔不知情,还当是娴姐儿出了什么事,背着药箱撒腿就跑,结果到了地方气喘吁吁一看却见娴姐儿在那冲他招手,吃惊地问:“嫂子的肚子怎地这般大?” 鹿孔绷着的那根弦一松,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连连摆手:“我的好小姐,可没您这么吓唬人的……” 可不只娴姐儿吃惊,但凡看过谢姝宁的人都诧异极了。 汪仁都忍不住跟宋氏胡乱琢磨起来,会不会怀的是双生子。 谢姝宁歇了两日,却又缓过神来,只说腰酸,旁的倒没什么难受的。 宋氏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隔几日就来见她一回。 她跟燕淮住在南城的成国公府,宋氏就搬去了东城的宅子去,北城自此便鲜少涉足。 前段日子,谢姝宁肚子还没这般大,便也偶尔出门走动走动,去趟东城见她。 不曾想,她第一次回去,就发现母亲住的宅子边上翻新了。她讶然,这才知道原来汪仁搬到了隔壁。 第二次去,两座宅子相连的那堵墙已经被凿出一个大洞,修了门。 第三次去,她已只剩下无奈,汪仁不知不觉就在她娘的宅子里整了个书房,日日过去蹭饭了…… 等到她舅舅宋延昭的信从敦煌寄来时,汪仁脚上穿的鞋子,都已出自她娘的手了…… 她猜,就算她舅舅严令母亲不准胡来,只怕母亲也会权当没有听见过。但这信还是顶重要的,拢共三封,一封给她跟燕淮的,一封给母亲的,还有一封最厚,瞧着哪里像是信,分明就是一本书……这是给汪仁的。 他一个人拿了信,战战兢兢躲到角落里仔细看过,看完一声不吭就飞奔去找了鹿孔。 这一去就是两天。 月白吓白了脸,等了两天不见鹿孔回来只得来找了谢姝宁。 谢姝宁也傻了眼,急匆匆打发燕淮去找人。 燕淮却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地不去。谢姝宁疑惑,抓了人盘问,燕淮这才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舅舅在信中附了几张方子。” “什么方子?”谢姝宁狐疑问道。 燕淮继续支吾着:“特地寻来给印公用的。” 谢姝宁柳眉微蹙,正要再问突然间醒悟过来,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究竟功效如何,是否得用,就还得看鹿孔是否能治出药来。”燕淮抹汗。他一直知道宋家舅舅不是寻常人,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在汪仁俩人事上的反应是这样的。赞同不赞同不提,只在收到信后便立即派人遍寻奇方,里头有海外传进来的秘方,也有些西域才有的东西,林林总总,几乎将他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个遍。 谢姝宁红了脸,到底没好意思在背后议论这些事,讪讪然赶了燕淮去拿蜜饯来。 汪仁跟鹿孔却就着方子研究来研究去,还真叫他们给研究出来了东西。 里头有一方子,极为罕见。 小太监初入宫时,每逢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为的就是去的干净。 然而宫闱之内,黑幕重重,远不是事事都按照规矩办的。 只要得了主子高兴,一声“免了”,也就作罢了。 然而饶是这般,到底打了折扣,不能以常人而论。内官多喜牛驴不典之物,图以形补形之妙,意欲弥补缺憾。汪仁却甚为厌恶这些,于男女之事上也是兴致寥寥,从未试过。连带着那些人送到他跟前来的美人,不管好歹,他也是一个未曾收用过。 是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成,却不曾想过,竟不是全无法子的。 有了宋延昭送来的方子,更是叫人惊讶。 只可惜了,生儿育女,却除非逆天改命。 汪仁拘着鹿孔研究了数日,这才终于放了他家去。 他自己,则巴巴地去找宋氏,到了门口却又不敢进去,就裹得跟熊似的,圆滚滚一团,抄着手靠在廊柱上,踟蹰万分。细雪落在他脸上,他也不躲,就站在那不动。 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心里头发毛,试探着问:“奴婢去传话?” 汪仁扫过去一眼,不吭声。 丫鬟连忙噤了声,低下头去。 雪渐渐大了,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帘子一掀,宋氏自里头出来,瞧见汪仁站在庑廊下,怔了一怔随后嗔道:“不是怕冷?怎么傻站着?” “看到你就不冷了。”汪仁笑道。 宋氏面上一热,招呼他赶紧进来,雪粒子都被风吹进来了。 汪仁却摇了摇头,一溜烟跑了,留下宋氏跟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宋氏一头雾水,用晚饭时,汪仁也未曾出现,奇怪得很。用过饭,她略想了想,准备亲自去隔壁看看,谁知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丫鬟急急来回禀:“印公送了一车的料子来!” “料子?”宋氏吃了一惊,匆匆赶过去一看,只见满屋子的箱笼料子,大片大片的红。 汪仁就坐在那一堆堆的料子中间,抱着一匹抬头看她,笑着温声问道:“你喜欢哪一匹?” 宋氏犹豫着问:“这些料子……是做什么用?” “给你做嫁衣啊!”汪仁依旧笑得温柔。 宋氏看着,蓦地泪如泉涌。 汪仁大惊,“怎么了?怎么了?”一面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朝她走来。 宋氏边哭边笑,像个小孩子,指了他怀里的那一匹料子道:“就要这个!” ***** 来年开春后,二人成了亲。 图兰也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吉祥成日里笑眯眯的,像变了一个人。 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端的好时节。 京里的人眼瞧着宋氏二嫁给了前任东厂提督,皆唬了一跳。 尤是谢家的人,更是连眼珠子都恨不得戳瞎了才好,而今人人都知道宋氏当年同谢家六爷谢元茂和离的事,她二嫁却嫁给了个内侍出身的人,可不是实实在在打了谢家人的脸?她这意思,岂不是在说谢六爷还不如一个内官? 这些话,人人都这般想,可人人都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毕竟,且不提燕淮,便是汪仁自己,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谁敢自己上门找晦气。但嫁给林远致做了继室的谢芷若,身为谢姝宁的堂姐,便被人追着问了起来,左不过是谢姝宁早前还在谢家时是何模样,又或是谢六爷跟宋氏当年究竟为何和离之流。 谢芷若应付了几回,心头积了一堆怨气,又是在背地里就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宋氏母女的坏话,又说宋氏的儿子谢翊是个窝囊废,认了太监做父等等。 她说得畅快,当着她的面,旁人也附和得痛快。 可转个身,这些事就都被人给悉数说到了谢姝宁跟前。 摇着纨扇,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复述了谢芷若说过的话,罢还要道,“我等原都以为林夫人只是性子耿直,却不曾想,她竟是个爱在背后排揎人的。” 语间,竟是将她们自己都摘了个干净。 可谢姝宁又不是头一回同这些人打交道,焉会听不出里头的门道,她一直但笑不语,这些人也就不大敢说下去,只觑着她的神色三五不时说上两句。 良久,谢姝宁推说乏了,要告辞,众人便起身相送。 走至门口,谢姝宁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敛了笑,一字字说:“谢六爷比印公如何暂不说,但诸位夫人家中的那一位爷,只怕都是不如印公的。” 说完,她由青翡扶着,扬长而去。 被她留在身后的那群妇人,愣在原地半响不曾动弹。 这话说得张狂,又将几人的男人都骂了个遍,在场的人都臊得慌,故而谁也不敢将自己挨了谢姝宁讥讽的事透露出去。可是谁知道,瞒来瞒去,风声还是走漏了。 一时间,众人都拿这事当做笑料来说,说到最后,重点都在于为何这几位家中的爷不如汪仁了。 汪仁的消息素来灵通,也是一早知悉,晚上就领了宋氏来成国公府蹭饭,饭后特地找了谢姝宁道,下回再有人扰了她说这些破事,就让青翡一人一大耳刮子扇过去,忌惮她们作甚!不过这一回,她做的也不错。 谢姝宁听了就乐。 那些人都只以为她说那句话是为了讥讽他们,却不知她是真心实意这般说的。 他疼惜她娘,悉心教导她哥哥,待她视若己出,焉会不如那些男人? 她笑盈盈对着汪仁道:“您甩那些个人一个京畿远,他们想学您,那也是拍马难及。” 汪仁猝不及防被狠夸了一句,当下飘飘然起来,夜里躺在床上,过一会就同宋氏说一遍:“阿蛮今儿个夸我了。”说了十几遍,他才惊觉自己好像有点叨唠,赶忙住了嘴,又懊恼自己何时成了这幅蠢样。 宋氏笑得打跌,问:“不说了?” “不说了……”汪仁窘然。 但这事一直被他记了很久,直到谢姝宁生孩子时,还时常被他拿出来说。 ***** 由春入夏,快得很。 草木愈发繁茂,园子里的花开得妍丽娇艳的时候,敦煌跟西越的商道,也正式重新开辟了。途中建了驿站,又派了兵马,严防盗匪出没。 谢姝宁的那座金矿,也终于不再遮遮掩掩。 他们办了更多的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四处修路造桥,将西城的穷街陋巷,一日日变得如同东城般富庶繁华。 冬至专门负责这些。 云归鹤自云詹先生去世后,便离开了京都,四处云游去了。 盛夏里,他们收到了敦煌来的信,纪桐樱有了身子,一切都好。 谢姝宁看了信高兴得不得了,扬声唤青翡将这好消息送去东城给宋氏跟汪仁知晓。 青翡笑着应了声,正准备转身出去,却听见谢姝宁低低哎哟了一声,连忙凑近了问:“夫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谢姝宁吸口气,重新坐定,催她快去。青翡迟疑着,刚迈开一步,便听见谢姝宁又呼了一声痛,她大惊失色,“夫人您是不是要生了?” 她一贯性子沉稳,这会却慌得手足无措。 谢姝宁摇摇头:“没这么快,你差个人去东城报信,再去请产婆来。” 才刚刚发作,还得好一会,不急在这一时。 青翡却被她的镇定弄傻了,踉踉跄跄冲出门去,张嘴便喊:“夫人要生了!” 栖在檐下的鸟雀一惊,俱都扑棱着翅膀飞走,花枝震颤。 阖府上下立时忙碌起来。 不一会,一切准备就绪,燕淮便被关在了外头不准入内。 产房的门紧紧闭着,里头也没什么声。 他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抓着卓妈妈不放,连连问:“怎么没动静?” 卓妈妈啼笑皆非,劝道:“您别着急,这还早着呢,至少也得到夜里也能生下来。” “……”燕淮抬头看看天,晴空红日,眼下还只是午后。 卓妈妈打发着小丫鬟往里头送东西。 燕淮瞥见,吃惊地道:“送面进去做什么?” 卓妈妈笑道:“夫人说饿了。” “……” 等到汪仁跟宋氏赶来时,谢姝宁已吃了两碗面,洗过一回澡。 燕淮也急过头了,一脸疲惫地坐在外头候着。 汪仁还打趣,怎么生孩子的倒像是他,累成这幅模样。 到了戌时,里头已是喧嚣起来。 燕淮又开始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来回踱步绕得汪仁眼晕,强行制止,让他坐下,这才算是安生了一会。过得片刻,产房里头突然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声,震天响,一副房顶都要掀翻的架势。 汪仁正在吃茶,闻声手一抖,差点连杯子带茶都摔了出去。 他心有余悸地听着耳畔哭声,一面小心地将杯子收回来。 没料到,坐在边上的燕淮蓦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一吓,手里的杯子甩出去半丈远,碎了个彻底。 宋氏一记眼刀射过来,他哭丧着脸佯作镇定,“碎碎平安……” 话音未落,燕淮却又灰溜溜回来了。 产房里脏乱,谢姝宁抵死不让他现下进去,不说规矩不规矩,就她眼下这模样,也不想叫他瞧见。 他只得又回耳房里候着。 产婆来禀,是位千金。 虽则生的是位小姐,但产婆估摸着燕家的门第财力,这又是头一个孩子,自己能拿到的喜钱应当也颇为可观,故笑遂颜开。 然而她话刚说完,燕淮已道,就照千金赏! 产婆听了一遍疑是自己听差了,等到被人带下去领钱的时候,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大手笔,当即震惊得连话也说不利索。 耳房里,卓妈妈则已抱了洗干净的孩子来与他们瞧了。 燕淮急巴巴凑近去,低头仔细看去,皱巴巴的一张小红脸,眼睛眯眯的只有一条缝,半天睁不开,不由吃惊地脱口道:“怎生得这般丑?” 宋氏在旁看着,闻笑得厉害,道:“刚落地的孩子都生得这幅模样,等养养日后长开了便好。你瞧,这眼睛鼻子都生得像你,哪会丑。” 燕淮盯着襁褓中的闺女,左看右看,到底不知道如何夸闺女生得好,想抱又怕自己没个轻重,不敢抱。他讪讪然摸摸鼻子,扭捏道:“我还是先去看看阿蛮如何了。”说完忙不迭地跑了。 “你瞧瞧,你爹眼里只有你娘。”汪仁伸手戳戳婴儿皱巴巴的脸,“还嫌你丑,他自个儿就长得丑,还有脸嫌你。” 宋氏“啪嗒”一声拍在他手上,嗔道:“怎好用手戳脸,娇着呢!” 汪仁辩驳:“方才哭得震天响,还能多娇?”罢,他突然咳嗽了两声,轻声问宋氏,“这长开了真能好看些?” 说来说去,原来他也觉得丑。 *****五年后。 当年出生时皱巴巴红着一张脸的小丫头,早已出落得粉雕玉琢。 爹娘都生得好,她又聪明,专挑了父母最好的地方生,而今不过才五岁,便已漂亮得不像真人。 但这孩子的性子…… 照燕淮的话说,那就是闹腾。 照谢姝宁的话说,这就是一实打实的小魔星,甭说了,没治! 照宋氏的话说,就是皮实了点,挺好,不娇气。 可到了汪仁嘴里,小姑娘就是聪明伶俐活泼有趣太讨人喜欢了。 小丫头最黏汪仁,见天抱着腿姥爷姥爷地喊,谁拽都不走,汪仁也最疼她。燕淮的长子燕琮,比姐姐小两岁,今年不过三岁,性子却比她沉稳得多。平素见了汪仁,也只毕恭毕敬弯着小腰喊一声“外祖父”,连走起路来腰杆都是笔直的。 汪仁见了这孩子就摇头,说是没见过这么古板性子的小娃娃,连不高兴了哭也只是用小肉手擦着眼角,低着头默默地哭,从来不闹,哭过了还要一一问过父母,方才他胡闹了没,淘气了没…… 燕淮夫妻俩见了女儿头疼,汪仁是见了小外孙琮哥儿头疼不已。 他跟小丫头阿丑是臭味相投,小姑娘也最喜欢他,其次喜欢她姑姑娴姐儿跟外祖母。 最讨厌她娘,每日凶她。 至于她爹,领着她偷偷出门玩的时候,她就喜欢。拘着她要她习字的时候,她就讨厌。 每天要练那么多大字,练成大书法家吗? 她能认识就够了! 至于书法家,可以让琮哥儿当呀! 她就每天跟着外祖父一起吃喝玩乐好了,看看石头种种花,多好。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乳名阿丑的小丫头,愈发黏起了汪仁。 祖孙俩总腻在一块玩。汪仁寿辰,阿丑就跟着忙前忙后,翻箱倒柜找着自己自小收集的各种石头,扬要找一块最奇怪的送给汪仁当寿礼。结果石头没找到,她先察觉出了汪仁不高兴。 能收礼的日子,竟然还不高兴? 阿丑觉得外祖父别是病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追着问:“您干嘛不高兴?” 汪仁低头看她一眼,怅然感慨:“老了怎么高兴得起来?”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啃着桃子,吃得一手都是汁水,闻皱了皱眉。 一老一小并排坐在石阶上,她忽地眼睛一亮,将手中剩下的半颗桃子往汪仁嘴里塞,然后用脏兮兮满是黏腻汁水的小手拍着胸脯高声说:“您别不高兴!阿丑替您老就是了!” 汪仁听着,“扑哧”笑了出来,桃子滚落。 他直夸,“比你爹娘有出息!” 阿丑得了夸赞,将一双好看的眼睛笑得只留一道缝,满手汁水都擦在了汪仁的新衣裳上。 但阿丑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因为她叫阿丑…… 平素她自己倒未察觉,直至那一日,她娘带着她出门赴个宴,各家的孩子便都聚在了一块玩闹。 有人说起西城的那些楼,阿丑就骄傲地拍拍胸脯,我爹让人造的! 有人说起善堂,她又拍胸脯,我娘办的! 孩子堆里就冒出来个人,是苏家的少爷。 苏家是新贵,不管是苏大人还是苏夫人,却都是为人极好的。 青翡认得人,便也就没有作声。 苏家的小少爷,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蹙着眉,背着手,问阿丑:“那你都干什么了?” 阿丑傻了眼,半响摸摸自己的脸:“我姥爷说,我只管往好看了长就行。” “是挺好看的。”他凑近,仔细看了看。 阿丑被人夸好看夸惯了,也不躲,直勾勾看回去,说:“你也挺好看的!” 谁知到了问名字的时候,对方摆着小手惊讶不已:“竟然有人叫丑?” 阿丑没吭声,青翡在旁听着就知要糟。 果不其然,到家她便哭,这谁给我取的名啊? 印公见状也头大,忙躲,说问你娘去。 阿丑就去找娘,谢姝宁也躲,说问你爹去。 阿丑愤然,撒丫子跑去问燕淮:“姥爷说不知,娘也说不知,姥姥最疼我,肯定也不是她,那就只能是爹爹你了!” “你爹我就不疼你了?像话吗?”燕淮佯作镇定。 阿丑闻大哭,“你们都欺负我,我一定是卓妈妈从大门口捡回来的!” 罢,她迈着两条白胖小腿就往正房的小厨房跑。 到了门口,双手叉腰往门口一站,冲着厨娘就边哭边喊:“刘妈妈,快给我来根面条!” 刘妈妈疑惑地迎了出来:“小姐您要吃面?” 阿丑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连声说:“不!你给我挂门框上,我吊死算了!” 刘妈妈大惊失色,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祖宗……连忙打发了小丫头去请人来。 阿丑见她不动,就自己往厨房里冲,四处找面粉,让刘妈妈给她搓一根长的。刘妈妈无法,只得遵命,好容易搓了一半,终于将谢姝宁给盼来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你个笨丫头,胡闹什么呢。”谢姝宁弯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钳住了不让动,哭笑不得地道。 阿丑瘪着嘴,“你们嫌我丑不说还说我笨,我不活了。”一面说着,一面把头往她娘怀里拱。 谢姝宁又气又笑,牵了她的手就要往回走,口中道:“再胡闹晚上可就不准吃饭了。” 阿丑闻,急巴巴从她怀里钻出来,冲小厨房里大喊:“把面给我搓完了!” 刘妈妈慌了神,这祖宗怎么还没完了? 正想着,便听到她紧接着说道,“别白费了工夫,我过会还能吃呢!”说完,又匆匆忙忙补了句,“再给琮哥儿也下一碗面——”被谢姝宁一路拖着走,一路还不忘念叨,“我得改个名啊,哪能叫丑,娘您说是不是?一定是爹爹给我取的名是不是……” (正文完)</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689/ ) 章节目录 番外长相思 > 冬日里的天,亮得总较往常更迟些。时至卯时三刻,窗外还只是蒙蒙亮的一线光。汪仁翻了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人还迷迷糊糊的便先朝边上看了过去。 锦被隆起,枕头上却不见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探头朝里看了看,这才瞧见了人。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还有些昏暗,映入他眼帘的那一抹肩就显得愈发白皙起来。汪仁登时睡意全消,凑过去揽住,呢喃唤着“福柔”,将人紧紧箍进了怀里。 过了这么久,每一日睁开眼时,他都依旧觉得像是在梦里,非得把人搂进了怀里抱着,他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头就着她光洁的肩头亲了两口,汪仁这才满意地勾起了唇,餍足得像只猫。 可被他紧紧抱着的宋氏,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又困得紧,只得费力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轻声嘟囔道:“别闹……” 她在京里呆了这么多年,说话间还是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平素说话便是一贯的和声细语,这会听着更是酥软得不成样子。 汪仁不听倒罢,一听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头就该大亮了,他要是这会折腾她,回头非得被冷落上好几天不可。没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松开了,自己滚到一边角落里,将脸往枕头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见身旁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由奇怪起来,闷闷喊道:“福柔?” 话音落了,还是没有动静。 汪仁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乌鸦鸦的一把头发,长而浓密,养得好了就像是匹缎子。汪仁看着就手痒,摸过去抚了两把才将手收了回来。 窗子外簌簌作响,他屏息听了听,听出来是落雪了,便轻手轻脚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自己从床边矮几上够了件衣裳随手披了,掀开被子起了身。 成亲几载,他旁的不提,做饭的手艺却真是长进了不少。 卸去了东厂提督一职,又将手下的人手势力近乎悉数交予小润子后,他突然间就彻底闲了下来。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时辰过日子,谁知这甫一松懈后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狠闲了两天,他便再闲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风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乡菜,他便寻了个延陵籍的大厨回来,在边上看了两日就起了兴要跟着学两手,不曾想这一学还真叫他学出了瘾来。 刀剑换了锅铲,也没什么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该做些什么,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头走去。走到门口,打起帘子推开门,迎面吹来一阵寒风,里头还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赶忙退了回去,钻进里头翻箱倒柜找起了大氅来。 他原不爱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顺着他,结果此番来别院小住,他说索性不带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赶车,玉紫带着包裹箱笼一道随行。 入夜后,他就更不愿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不近午时不准出现。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笼一个个找过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给找着了。他换上后又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看了两眼宋氏的动静,见她仍旧安睡着,微松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往廊下去。 然而虽则已经将厚实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脚下穿的也是温暖的毛靴,可站在庑廊下,这凛冬的风一阵阵往身上吹,还是冻得慌。 好在这地方也不大,厨房就在几步开外,一会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脚将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边伸手将门推开了去。不大的厨房里密密实实摆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里的大缸里还养了几条鱼。 大冬天的,新鲜的瓜果蔬菜寻常难得,但手头不缺银子还怕吃不到鲜的?多的是法子。 这次来别院,汪仁特地让人备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饭规矩大,不许旁人在边上碍手碍脚,厨房里除了个烧火的,其余的一概不准入内。走到水缸边上,汪仁探头往里扫了一眼,见鱼虽然游得慢,但终归还在动弹就也没做声,只扭头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刚扒拉了两棵蕹菜,外头就响起了小五的声音:“您怎么起得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弯腰挑着菜,头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头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侧灰蒙蒙一侧才泛白尚未亮透,这分明才刚亮呢! 但当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辩,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厨房里一头扎进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将火先升起来。 青烟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将菜选定了,直起腰来打量两眼冰凉凉的水愣是没能狠下心去洗,遂扭头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这火还没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来,将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声腹诽着,明知人手不够,却偏偏不肯让人进厨房,真是作孽啊…… 然则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冻得瑟瑟发抖,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天原就冷得厉害,住在东城那么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还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却领着宋氏偷偷来了泗水边上小住。外头的一江风月倒是瞧着美不胜收,雪景怡人了,这人可是要被冻傻了。 小五苦哈哈钻回厨房里,这次不用汪仁吭声直接就往灶前扑了过去,权当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见,就轻笑了两声,又打发小五去杀鱼。 小五闻,脸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鱼的……”何况您这不是从来也不吃鱼的吗?!但后半句小五没敢说,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太太爱吃。”汪仁简意赅地丢下四个字,转身往水缸边走去,背对着小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就要那条最肥的。” 小五心里泪珠子啪嗒掉,用大义赴死的姿态捉了鱼往外去,觉得自个儿比这鱼还苦。 太太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转念一想,印公对着太太的时候,却又比对谁都和善,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众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饴,伺候宋氏穿衣吃饭享乐,是他最高兴的事。 趁着宋氏睡觉的工夫做完了早饭,汪仁也并不喊她起来,只让小五烧了水去耳房里沐浴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慢吞吞往内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将鞋子一脱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来:“再不起来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么?什么?”宋氏睡得迷迷糊糊,闻一把跳了起来,额头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齐低下头,呼起痛来。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宋氏登时睡意全消,倒也顾不得揉自己的额,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恼道:“瞧我这没轻没重的,等会青了可怎么好。” 汪仁任她贴着自己的下巴看,嘴里淡然道:“左右没外人瞧见,不损英姿。” “……”宋氏笑了起来,伸手握拳轻捶了下他肩头,“得了,也就你纵着我,过会小五跟玉紫看见了,还当我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呢。” 汪仁腆着脸道:“那也行,非打即骂我也乐意。” 宋氏素来说不过他,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推他起身去给自己取衣裳来。 听见衣裳两字,汪仁心头一热,下意识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恼,催促起来:“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去取干净衣裳来。 等到穿戴妥当洗漱过后,二人移步往外间去。玉紫早将饭菜摆好,连润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满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将人打发了出去,只自己举筷给宋氏夹菜,一面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刘大厨的手艺更好。”宋氏对他从不吝夸赞。 汪仁就眉开眼笑地得意起来,他的手艺就是跟刘大厨学的,这说明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焉能不痛快。 用过了饭,雪已渐止,只余下些许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 红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是香风阵阵。 胡榻边上摆了只红泥小暖炉,热气暖融融地往上升腾着。玉紫抱着壶女儿红过来,将酒热了,不一会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时节,呷上几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仁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带着宋氏也不放松,将人裹得只见衣裳不见人。 宋氏啼笑皆非,说大不了呆在屋子里就是了。 汪仁却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赏雪饮酒,乃是梦中一景。而今有了机会,他怎甘心呆在屋子里不动。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谢姝宁家的那丫头闹着要一块来时,他也不会黑着脸斥了一顿胡闹,不准她跟来。 离开了两日,也不知阿丑那丫头,气成什么样了。 想着外孙女鼓着脸哇哇大哭的模样,汪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氏见他笑,不由狐疑起来:“怎么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拣了扇子给红泥暖炉扇了扇风,“阿蛮家的小子琮哥儿跟翊儿家的小子都安安静静的寻常连话也不吭,偏出了个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随了哪个。”他说着话,嘴边的笑意却没淡下去过。 宋氏竖耳听着,突然汗颜起来,轻咳了两声,窘然道:“我小时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诧异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说都忘了,阿蛮三四岁的时候,也淘得很。后来进了京,突然间便像是长大了,说话行事都老成了许多,再没撒娇胡闹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腾得改了性子,阿蛮小小年岁更是一夜长大,后来便越来越沉稳。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决计没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蛮竟还有闹腾的时候,可见阿丑是随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轻声说笑着,并不提早年发生过的事。难过的怅然的悲痛的,不论昔年曾用何种心绪面对过,那些往事终究都随岁月一道湮没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拂云鬓,芙蓉面,颊边笑意温柔动人。 他只这般看着,便觉满心欢喜,情难自禁。 这时,温好了的女儿红发出“咕嘟”一声轻响,廊下不远处架子上的鹦哥被惊醒,瞪着浑圆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去,却又被脚踝上挂着的银链子给拽了回来,只得无奈地蹲回原处,扯着嗓子鸣了两声。 汪仁听见就抬眼遥遥看了看,眼睛里漫开一阵笑意。 他搂着宋氏的腰,懒洋洋靠坐在那,轻声喃喃道:“你往后可就在我边上扎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鸟,那他就得是缠在她脚上的那根链子。 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了。 浮云一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宋氏弯腰看着那壶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红,柔声应道:“好。” 这一年,汪仁三十七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 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头的温柔。她轻轻颤了下,将身子向他怀里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缩在他怀中。 从此俗世冷暖,皆不抵这一靠。 天地寂寂,却连夹着雪粒子的风都似乎是暖的。 此后每一年落雪时节,汪仁便会带着宋氏来一趟泗水别院。 不带仆役,只俩人携了包裹前来,像是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尘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复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长大了,成亲了。 汪仁送她出门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东西。众人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却都是她幼年时玩过的小物件。 有她爹亲手做的木头人,也有她娘亲手做的布偶,还有汪仁给拣的奇石…… 林林总总,不知何时就放满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入了秋,汪仁五十岁做大寿时,她领着新姑爷回来看他,非让新姑爷给他磕头。姑爷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汪仁高兴得很,回头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随她,比阿蛮强。 年岁渐长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爱发脾气了,也没过去那么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欢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却有些愁眉不展起来。但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进了腊月,汪仁照旧吩咐人收拾东西,准备往泗水别院去。 一年年下来,早成了习惯。府里的人亦都驾轻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准备了起来。 谁知临到出门的那一日,天上却落起了鹅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长街角落里,皆铺满了白雪,很快便皑皑一片。道上都是积雪,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门。 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 ****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厉害。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 身上冷,心里更冷。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 红尘六合,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语。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细纹道道,她也老了。 但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竟是美不胜收。 她这一生,遇见了他,已是万幸。儿女孝顺,各自成器,更是圆满。只可惜了,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闭上眼,呼吸声轻轻的,似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过。 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 出殡的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 ***** 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 四周极冷,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薄又破旧,蔽体不过尔尔,更不消说驱寒保暖。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他突然间便糊涂了。 他不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直。他四顾茫然,只瞧见有棵红梅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 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红梅花瓣悠悠落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汪仁仰头看着,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记得这一幕,他记得! 就在这时,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好!” 她却恍若未闻,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灵动又飞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皱皱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处张望起来:“您怎么了这是,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 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 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一点点将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 眼中泪水盈盈,好像早春时节,山间的那一汪小溪,干净明亮得不像话。</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68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