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终》 章节目录 正文第1章楔子 > 檀香浓郁。 没有开窗,这味道就一直萦绕在佛堂里。 除了捻动佛珠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 跪在佛前的老人头发花白,她的嘴一张一合,无声诵经。 从日出诵到日落。 她已经习惯了,就如习惯这檀香味一样。 青灯古佛半辈子,本该是安心,亦死心,什么念头都该死了,烧成这佛前的青灰。 可这半年,她已经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 仿若香炉里那些许久未清理的青灰,猛得落入了火星。 想要烧起来,却又有些无能为力。 缓缓抬起浑浊的双眼,望着观音手中的杨柳枝,恍惚间,只觉得那青葱柳枝似是开出了紫色的花。 呼吸之间,除了习以为常的檀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味。 是云萝花的味道。 沉重的眼皮颤了颤,胸中有石千斤重,却落不出一滴眼泪来。 “老太太,三爷来了,请您用膳。” 苍老得如同枯树一般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鼻息间的花香瞬间散去,杨柳枝依旧是杨柳枝。 微微干裂的唇角溢出一声轻叹,她已是老太太了,会唤她“云萝”的人,都不在了。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云萝慢吞吞应了一声,慢吞吞放下了佛珠,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揉一揉酸胀的双腿,慢吞吞往外走。 佛堂外,一双有力的双手搀扶住了颤颤巍巍的老人,少年笑着道:“祖母,我来陪你用饭了。” 笑容灿烂绽放,便是这冬日也染了暖色,与印象中那已半辈子未见的容颜有五分相似,云萝深深凝视了许久,不自禁地朝少年抬起手来,目光触及那指甲微黄、满是褶皱的手时,她的动作倏然停顿,缓缓垂下手,淡淡道:“走吧。”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他知道祖母又一次认错人了,这半年来,她总在他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 其实,祖母想见的人,是父亲吧…… 而父亲,却因为顾及母亲,再不肯来见一见祖母了,甚至是不让他们兄弟几个来。 年纪大了,常年茹素,吃得格外简单。 即便如此,桌上的菜也没有动几口,少年犹豫再三,试探着开了口:“祖母,您别怪父亲,他……” 云萝放下筷子,直直看着少年,用目光止住了他的话,沉沉道:“我想去看看牌坊。” 夕阳下,青石牌坊寒冷压抑,如一座大山,压在跟前。 云萝仰着头,无看了许久。 这是一座贞节牌坊。 她的一辈子就是一座贞节牌坊。 那一年阳春三月,杜家五娘云萝出嫁,成亲三月,丈夫领皇命披挂出征,从此聚少离多。 成婚五年,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她流尽了眼泪,过继族子,青灯古佛,换来这一座御赐的贞洁牌坊。 这是她一生荣耀,亦是一世桎梏。 良久,云萝叹了一句:“我知道,只是知道得太晚了,养别人的儿子,和养亲儿,总是不一样的。” 少年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他的面上全是狼狈,本能地摇了摇头,可替父亲辩解的话全部被堵在了嗓子里。 这些年,他也听了许多传。 那些人说,祖母对父亲的感情是畸形的,是违背伦常的,祖母把父亲当做了祖父的替身,什么母子之情,早已经变了味。 父亲再不敢接近祖母,即便如今祖母已是老迈之躯,即便父亲自己也已经年过半百。 母亲提起祖母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如同被人窥视了心爱之物。 只有他自己,不顾母亲反对,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看望祖母。 他至始至终都觉得,祖母眸子里的慈爱和关怀,不是那些人说得那般。 “祖母……” 云萝苦笑摇了摇头。 她记得,那是她寡居的第十年,族人把一个五岁的男孩带到了她的面前。 云萝的本意是拒绝,可看到那个孩子的眼睛时,她鬼使神差点了头。 这一养就是一生,她把心中仅存的那一点温暖全部给了养子,出天花时衣不解带,练功受伤时费心照顾,她以为她做得足够好,可只等儿媳进门,才明白,不过镜中水月。 母慈儿孝,在他们眼中成了她的心思不正,成了她的污点。 流蜚语扑面而来,云萝选择了放手,她的心,死了。 若是亲儿,又何至于背上如此骂名。 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有一间佛堂,一串佛珠,也就够了。 直到半年前,云萝才知道,丈夫之死是一场阴谋,她跪在佛前三天三夜,想了三天三夜。 她错了吗? 从前,姐妹们都说,嫁与将士就是一场豪赌,她不愿赌,与长辈大闹一场,最后被母亲以死相逼上了轿; 从前,大姑姐说,这一去他怕是再无回来之日,她哭着求着,最后他带着满腹牵挂去了边疆。 一语成真,她输得彻底,与父母决裂,接受族中安排,她如同一个偶人,一步一步走了几十年。 这半年,云萝经常梦见满院子的花,香气扑鼻,冲散了束缚住她包裹住她的檀香。 那些往事,那些压抑了半辈子的思念、爱恋、不舍、愧疚如翻山倒海一般,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她一点一点想起来,他掀起盖头的那一日,亦是满院子的花,贺喜之人念着“前程似锦”、“如花美眷”。她听见了他的爽朗笑声,一如他在她身边的那些年。 可曾想过,前程如锦的少年英年早逝,成了边疆白骨?可曾想过,如花美眷早早凋谢,成了没有心的诵经人? 云萝缓步上前,扶住了冰凉的石柱。 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她一直梦见从前,梦见他,梦见他如冬日暖阳一般的笑容。 他为她种下一院子的云萝花,每每花开之时,都会采摘一串置于窗前; 他为她戴上温润的东珠,如玉皓腕,久久不肯松手; 他为她抗住长辈的苛责和刁难,护她于身后; 他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除了,平安归来…… 黯然回首,那些曾经模糊的画面一点点清晰起来,又一点点归于模糊…… 她真的错了! 明明是那么好的儿郎啊,她为何要相信那些闲碎语?为何要被逼着才上轿?为何要让他带着牵挂上阵?为何要伤透父母的心?为何直到捧着他的牌位痛哭之时才明白一颗心已然交付? 为何!为何! 云萝觉得这牌坊可恨可恶,手指用力,划出五道血痕。 她想报仇,却已无仇可报,她的仇人,都在这牌坊后头的祠堂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牌位。 看得到,却不能砸。 夜渐渐深了,年老之人总是难以入眠。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守夜丫鬟开了门,低低几句细语,唤来一声惊呼。 “牌坊、牌坊倒了?” 云萝一下子清醒了,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四肢使不出一点力气。 她躺在床上,深深呼吸,慢慢挑起了唇角,目光凌烈。 倒了,倒也了好。 贞节牌坊,要来何用! 她已经被困住了一辈子,难道在老死之后,还要让那牌坊压得喘不过气吗? 呼吸重了,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院子里灯火通明,不似深夜,仿若白日。 “老太太,再坚持坚持,三爷、三爷很快就来看您了。” 云萝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她模糊地看到有人进来坐在了床边,眉宇清俊,与记忆中无二。 伸出手去,却是无法触及,如这五十年无数次的午夜梦回。 云萝泪流满面。 她早成了白发老人,而那个人永远在最好的年华里。 她要随他而去,随他回到那刻在记忆之中挥之不去的云萝花开的年华里…… 干裂嘴唇嗫嗫,手轻轻垂在了床沿,云萝笑了留下了最后两个字。 世子…… 哭声远了,她的眼前是倒塌的牌坊,是毁了半边墙的祠堂。 云萝的心钝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要那人早早被供进了祠堂,她只要他能陪她到老。她不要养别人的孩子,她要他们的亲儿! 若能回到从前,她决不让丈夫枉死,绝不会让仇人善终! 意识消散前,她深深望了一眼祠堂,寻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曾经的定国侯世子穆连潇。 章节目录 正文第2章回来 > 杜云萝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大亮了。 入眼是浅粉的轻纱幔帐,绣了落英缤纷,一如春日里清风拂过时的烂漫。 杜云萝一怔,她有多少年没有用过这样的色调了?自从丈夫战死后,她的床上挂着的永远都是青灰色的幔帐。 坐起身来,伸手轻抚,柔软轻纱上的手指白皙纤长,指甲染了凤仙,色彩鲜艳。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 这绝不是一双暮年老人该有的手,她的手应该是指甲微黄、满是褶皱,这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掀开了幔帐,探出头去。 床尾的架子上挂着准备好的衣衫,墙角花架上摆着好看的花瓶,绣了锦鲤戏水的插屏遮挡了通往外间的路。 这里,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杜云萝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醒了?” 许是听见了内室里的动静,一丫鬟绕过插屏走到床前,随手将幔帐挂在了莲花挂钩上。 杜云萝抬眸看她,瓜子脸、柳叶眉,晶亮的眸子似是会说话,笑起来时脸上有浅浅梨涡,这幅模样,胜过画中仕女。 “锦灵。”杜云萝喃喃唤道。 “姑娘,时候不早了,今儿个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不能迟了。奴婢伺候您净面,等锦蕊来了,让她给姑娘梳头。”锦灵一面说,一面扶着杜云萝起身。 杜云萝脑海一片空白,木然由着她动作,温热的帕子擦过脸颊时,她才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 锦灵敏锐:“姑娘,可是这水太凉了些?” 杜云萝摇头,好多话想问锦灵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随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 锦灵手脚麻利地替她匀脸,杜云萝望着镜中的容颜,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拽得紧紧的,这才抑制住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镜中人,才是豆蔻模样,肤色均匀细腻,睫毛密密,樱唇无需点胭脂便已红润。 这,不是老迈的杜云萝,这是她的从前。 待字闺中的从前。 她怔怔看了许久,将镜中模样都刻在脑海里,虽然面不改色,可只有杜云萝自己才明白此刻内心有多么激动,她的手指甚至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她,真的回来了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手背上。 锦灵不知她为何突然哭了,赶忙取了帕子来,急切又关心:“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里魇着了?哎呀姑娘,您快看外头,日头正好,天啊,暖洋洋的,一会儿出去走动走动,再不好的噩梦也都过去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泪水湿了睫毛,视线模糊了,她偏转过头顺着锦灵打开的窗子往外头瞧。 春光明媚,小丫鬟们低低说笑的声音似那黄鹂鸟。 接过帕子在脸上擦了擦,杜云萝一点点弯了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锦灵你说得对,就是一场噩梦。过去了,都过去了,我醒来了,往后,就清明通透了。” 锦灵总觉得这话中有话,可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如何问,便顺着点了点头:“是啊,梦醒了便好了。” 杜云萝握住了锦灵的手。 那噩梦里,她做错了太多事,对不起了太多人,看到锦灵时,她心中的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锦灵的容貌太招人了,府里多少人惦记着,回事处赵管事的婆娘来求了她数次,她点头应了,将锦灵配给了赵管事的侄儿。 却不想,这就是把锦灵推入了火坑,不过两年,香消玉损。 年老后回忆旧事,她每每都会想,若是锦灵还在,定会拘着她劝着她,不会让她那般与穆连潇置气耍心思,不会让她使性子害得穆连潇带着满满的愧疚和牵挂出征,不会让她叫那些虎豹豺狼吞了吃了,不会让她孤苦伶仃地走过了一辈子。 锦灵,锦灵才是真正贴心贴肺为她好的。 “锦灵儿,不用叫锦蕊了,你替我梳头吧。”杜云萝低声道。 锦灵怔了怔,姑娘只在逗趣时才会这般叫她,往日里倒是锦蕊儿锦蕊儿的多些,一来亲近,二来有趣,有妈妈们听见了,有事没事也会这般打趣她们。 姑娘还有心情逗趣,大抵是没事的吧。 可姑娘的头素来是锦蕊梳的,姑娘喜欢锦蕊的手艺,自己也就不班门弄斧,一概交由锦蕊。 今日接了这差事,也不知道锦蕊会怎么想。 只是,姑娘吩咐了,还能推脱不成? 锦灵想归想,嘴上还是应了,仔细又小心地替杜云萝梳了头,又从首饰盒里挑出几朵簪花插上。 “姑娘,您看看。” 锦灵取了铜镜,前后左右照了照,姑娘素来挑剔,梳头这种事情,她总是做不到让姑娘满意,等杜云萝不假思索地点了头,锦灵才放下心来。 她悄悄打量杜云萝的眉宇,分明是瞧惯了的容颜,她怎么就觉得,今日的姑娘似是有些不一样。 没有那般挑剔了,少了些娇气,整个人都沉稳了…… 锦蕊从外头进来时,见杜云萝已经梳洗妥当了,她微微一怔,扫了锦灵一眼,这才笑着道:“姑娘,奴婢来迟了。” 杜云萝睨了锦蕊一眼,道:“来迟了,就自己领罚,去花园里取两盆芍药来。” 锦蕊扑哧笑了:“姑娘,那可是大姑娘精心养的,昨儿个才刚开呢,今儿就搬回来,大姑娘准要和您急的。” 杜云萝闻,心中一动。 锦蕊唤大姐为大姑娘,这么说,大姐还未出阁? 杜云萝记得很清楚,大姐杜云茹是永安十八年的八月出阁的。如今芍药刚开,大抵是三月末四月初的春天。 今年,到底是十八年、十七年、还是…… 杜云萝略一思忖,道:“大姐的不就是我的,这会儿不给了我,难不成,她往后还要带去婆家不成?” “姑娘呦!哪有把什么婆家娘家挂在嘴上的,您不怕,大姑娘可是个面儿薄的。便是大姑娘再过半年就出阁了,您也别这般打趣她呀。”锦蕊急急道。 锦灵猛得抬头,目光在杜云萝身上一转,又垂下眸去。 这才对,她家姑娘就是这个脾性,她想要的就是她的。 杜云萝的注意力不在锦灵身上,她只听见了自己焦躁的心跳声。 她知道了,这是永安十八年的春天。 也就是这个时节里,定远侯府头一回遣人递了口信,试探杜家的意思。 这些长辈们之间的事情,原本不该杜云萝知道,可偏偏传了些出来,杜云萝听了姐妹们的话,不喜定远侯府那出生入死的武将身份,冲到莲福苑里大闹了一场。 虽说后来婚事还是成了,但定远侯府的老太君和穆连潇的母亲周氏对她极其不满,毕竟,在侯府眼中,他们已经是低头娶媳妇了,却还叫人嫌弃到这个份上,实在是落了脸面。 这一回,她是断断不会再听那些闲碎语了。 她的心,已经给了穆连潇,无论过去五年、五十年,还是一辈子、两辈子,既然可以再与他相见,为何还要做些扯后腿的事情? 杜云萝看着镜中人,缓缓露了笑颜。 世子爷,我站在牌坊前发过誓,我对着那桎梏了我一生的牌坊发过誓。 若能回到从前,我绝不会让你枉死,绝不会让他们善终。 现在,我回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章姐妹 > 东稍间里备了早饭,杜云萝慢条斯理用完,起身往外走。 她住的安华院位于杜府的东北角,穿过穿堂,便能到了父母住的清晖园,杜云茹快要嫁人了,现今让母亲甄氏留住在清晖园的东跨院里,千般万般不舍得。 而穿过花园,是祖母夏老太太的莲福苑。 今日要去莲福苑里请安,杜云萝没有再耽搁,顺着记忆里的路往前走。 行至半途,呼唤声从身后传来,杜云萝转身,对上了一双丹凤眼。 是她的三姐杜云瑛。 杜云瑛快步上来,亲昵地挽住了杜云萝。 杜云萝垂眸看了一眼杜云瑛的手,想甩开,却还是忍住了:“三姐姐也要去莲福苑?” 杜云瑛巧笑莞尔:“今儿个初十,哪个敢不去?反正我是不敢的。见着四妹妹了吗?” “还未曾。”杜云萝随口应道。 杜家云字辈,一共五个姑娘,杜云萝最小。 长姐杜云茹与她是一母同胞,姐妹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四爷杜云荻,具是三太太甄氏所出。 二姑娘杜云瑚是庶女,她的父亲外放做官,她便随父母姨娘与长兄杜云韬一起住在任上,也有数年未回京城了。 往下便是杜云瑛,二太太苗氏的掌上明珠,在苗氏跟前,比她兄长杜云琅还要得宠。 四姑娘杜云诺只比杜云萝大了半岁,是四太太廖氏身边的陪嫁抬举后生的,养在嫡母跟前,讨了嫡母欢心,又与嫡兄三爷杜云澜亲近,这个家中,倒也没人会小瞧了她。 从前,杜云萝便常常与年纪相仿的杜云瑛、杜云诺一道出入,只因祖父杜公甫最喜欢瞧她们姐妹和睦的样子。 杜云萝没几个闺中好友,也懒得去应酬那些人际,干脆顺着杜公甫的意思,反正,一家姐妹,她们也不会与杜云萝争锋出头。 可那都是从前。 她到底是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她不图杜云瑛、杜云诺什么,却不见得人家不眼红她的好处。 若不是不好无事生非,杜云萝当下就想走人了。 杜云瑛不知她心思,絮絮说着趣事,与她一道往莲福苑去。 穿过月亮门,两人差点与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撞作一团,两边都退了几步,这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杜云萝定睛一看,那惊魂未定的人是杜云诺。 “四妹妹,你不去祖母那儿,走这回头路做什么?”杜云瑛理了理头上的簪子,微微恼道,“你看,你差点让五妹妹摔了。” 杜云萝退开几步,摇头道:“我没什么事,倒是四姐姐,出了什么急事?” 杜云瑛一怔,若是以往,以杜云萝的性子,定会竖眉闹上两句,今日这般不追究,倒是难得。 杜云诺顺了顺气,见四下里没有其他人了,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退开些,才压着声儿道:“我刚刚从莲福苑里退出来,哎,我怎么跟你们说呢,就是,我也是听来的。” 见杜云诺有些语无伦次,杜云瑛急了:“慢慢说,我们都听不懂了,是不是,五妹妹?五妹妹?” 杜云萝愣住了,杜云瑛连连唤了她几声才回过神来。 “四姐姐,什么事?”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幕,她似曾相识。 那年,便是杜云诺偷听了祖父祖母的对话,知道定远侯府上门来了,匆匆告诉了杜云萝,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 莫非,她醒来后,便正好是这一日? 杜云萝不敢确信,她耐着心思听着。 杜云诺努了努嘴,指了指莲福苑方向:“我刚刚过去,祖母正和祖父商量,说昨儿个下午,礼部侍郎石大人的夫人来了,说是探望三伯娘来的,可她还和祖母透了个底,说是替定远侯府的来问个话的,想与员外郎家的姑娘结亲。我一听啊,就唬了一跳了,这说的不就是世子爷与五妹妹了?” 杜云瑛的眸子倏然一紧,愕然转头看了杜云萝一眼,又沉声问杜云诺:“你没听岔吧?” “怎么会!一个字都不错的。”杜云诺兴师旦旦。 “那为何就是五妹妹了?”杜云瑛急道,话一出口,就觉得味道不对,正要解释几句,却叫杜云诺接了话头过去。 “怎么不是五妹妹?”杜云诺见杜云瑛依旧质疑她,跺脚道,“人家求的是员外郎家的姑娘,咱们家里,除了三伯父这个礼部员外郎,还有哪个?大姐已经定了婚期了,当然只有五妹妹了。至于定远侯府那儿,年纪合适的,也只有世子爷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 杜云瑛一口气不顺,这么清楚的事情她是想得明白的,她质疑的并不是这个,可她心中所想并不能脱口而出,偏又不想杜云诺觉得她愚笨,思绪转得飞快,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杜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人家,父兄们只会提着笔杆子做文章,那定远侯府,是靠军功挣来的爵位,是武艺传家的,舞刀弄枪,与杜家不是一路上的,好端端的,侯府怎么就瞧中了我们五妹妹呢?”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杜云诺被糊弄过去了,歪着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五妹妹,你自己怎么想的?” 杜云萝的目光在两个姐姐面上慢悠悠扫过,已经确定了是这一日,她也就不着急了。 她知道杜云瑛那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们姐妹年纪相当,可姐姐就是姐姐,杜云茹出阁后,不说那随着父亲赴任的二姑娘杜云瑚,往下就该是杜云瑛了。 不管杜云瑛有没有属意的人,不管她是不是急着想嫁人,她都不满意做妹妹的越过她去。 这就是个顺序,有一有二,杜云瑛和杜云诺都没有说亲,凭什么让杜云萝赶到前头去! 只是这种话,难以启齿,这才以文武论事。 杜云萝没有拆穿她,只是在回忆从前自己的答案。 那时,她也叫杜云瑛带偏了,正儿八经去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朝对文武并未分上下,可边疆战事多,隐隐让武官压了文官一头,定远侯府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出生入死,以鲜血换来的荣耀远非寻常书香世家可比,而杜家,自打杜公甫这个前太子太傅因脚疾告病辞官之后,在世家圈子里,已不复当年荣光。 定远侯府和杜家,原本不该是一路人。 当时的杜云萝不懂,可现在她是明白人了。 定远侯府里那些财狼,看到的是杜云萝那骄纵的名声,他们给穆连潇选媳妇,图的就是不贤惠。 杜云萝蹙眉,佯装不解:“我也不晓得,祖母怎么说的?她答应了还是回了?” “这不是正和祖父商议嘛!”杜云诺清了清嗓子,“我可以偷偷来告诉你的,说真的,我盼着祖父不答应。那是定远侯府啊,我可不想看着你青灯古佛一辈子。” 杜云萝轻咬下唇,她可不就是青灯古佛了一辈子吗? 章节目录 正文第4章教唆 > “莫说这不吉利的话!”杜云瑛打断了杜云诺。 杜云诺撇了撇嘴:“我哪有说错?三姐姐你想,这些年,定远侯府真的是……永安九年时,我们还小,没见到那场面,四年前的事儿,你也忘了?” 四年前,永安十四年。 杜云瑛打了个寒噤。 那个元月,京城里没有笑语。 城门开时,扶灵回京的队伍伴着漫天的白纸铜钱,哭泣声压抑得让人永生难忘。 定远侯及长子、三子战死边关,算上永安九年为了救父亲而战死的四子,定远侯只剩下二子这么一个儿子了。 而穆连潇,是定远侯长子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捧着灵位入京时,他不过十二岁。 满门忠烈,留下多少寡妇! 那个家中,似乎寡居才是常态。 杜云瑛觉得害怕,杜云萝却只余愤怒和恨意。 全是阴谋! 她闭上眼,脑海里满是那让人窒息的哭声,她看到自己穿着孝服站在侯府大门外,死死盯着那越行越近的队伍。 乌黑的棺椁如磐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指尖拂过灵牌,冰冷彻骨。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忘不了那一刻。 穆连潇被送回京城的那一刻。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紧,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杜云萝回过神来:“我是记得的。” 永安二十五年,她成了一个寡妇。 杜云诺以为她说的是永安十四年的事儿,连连点头道:“嫁去定远侯府,做世子夫人,瞧着是风光无限,咱们杜家长脸了,可在里头过日子的那个是五妹妹你呀!如今边疆依旧不太平,世子何时会出征,谁也说不准的。到时候,他去了前线,你在京城里担惊受怕不说,万一,有个万一,这往后还如何啊?要我说呢,趁着祖父没有拿定主意,赶紧去求求他,以杜家的出身,王公将相的,咱们不去攀那高枝,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还是不少的。京城里那么多世家公子,总有合适的,平平安安最要紧了。” 这话,听起来句句替杜云萝着想,且句句在理,为了替妹妹考量,做姐姐的连不该挂在嘴边谈论的婚配事情都说了,可谓是掏心掏肺。 从前的杜云萝,是真的听进去了。 而现在,她终是明白,杜云诺的重点在“求求祖父”上头,她想让杜云萝去惹祸,去和祖父祖母争执,她想让杜云萝失宠。 杜云瑛反应快,又有自己的小九九,当即便领悟了,眸子一转,赶忙帮着劝道:“可不是嘛!嫁与将士,和豪赌有什么差异?这是要拿一辈子去赌了。五妹妹,三婶娘那儿,定也舍不得的。” 杜云诺一见有了帮手,又添了一把火:“我这般着急,就是怕祖父会答应。我偷偷告诉你,我那日听见我父母说话呢,父亲前阵子叫祖父训斥了一顿,祖父说他不思进取,就在太仆寺里当个寺丞,大伯父外放,岭东又不是个好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回京官,三伯父在礼部,六部那地方,削尖了脑袋都不一定能爬上去,杜家想要和祖父在任时那般荣耀,怕是难了。祖父又不甘,只能骂父亲了。五妹妹,若是杜家和定远侯府做了姻亲,可是多了一座大靠山,若世子爷不幸,杜家兴许会更上一步,我听说,穆大太太的娘家可是飞黄腾达了的。” “这和卖了五妹妹有什么区别!”杜云瑛愕然,“这、这……哎!” 杜云萝心中冷哼,周氏娘家发达,靠得可不是战死的公爹丈夫,而是周家子弟争气,文采出众、誉满京华,却有人眼红,非要搬弄口舌。 无论此刻杜云萝多么清醒,当年的她却是怒火中烧的。 她怕祖父、祖母会为了杜家的前程把她“卖”了,她怕像姐姐们说的,以后要当寡妇,她冲进了莲福苑,换来了祖父祖母的呵斥和惩罚,她哭着去向母亲求援,清晖园里,甄氏却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她怔在了原地,她以为,母亲这是为了父亲和兄长的前程而舍弃了她,明明杜云瑛说,母亲定然是舍不得她去赌的,可事实却是…… 杜云萝哭了一天一夜。 许是因着她的抗拒让定远侯府觉得失了颜面,这门亲事不了了之。 却不想,夏日里的一面之缘,一场“意外”,又把这婚事放到了台面上。 亲,到底是定下了,婚期定了三年后。 一纸诏书让穆连潇出征,更让婚期提前,捧着圣旨的杜云萝仿佛见到了灰暗的将来。 直到上轿那一刻,她还在挣扎。 是甄氏拿着剪子抵在脖颈上,逼着她上轿。 这也是为何在穆连潇死后,她决意和娘家人撕破脸的原因。 分明,分明当年就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分明她来来回回说了无数次这豪赌的风险,可杜家,没有人听她的,他们把她当做了棋子,来铺开了升官路。 直到母亲故去后,杜云萝才慢慢想通了许多。 甄氏是疼她的,父母有他们的无可奈何。 甄氏是打了她,却也瞒着所有人跪在莲福苑里,才让这最初的试探不了了之。 最后,是祖父点了头,甄氏无能为力。 圣旨到了杜家,谁有反抗的本事?若杜云萝抗旨,杜家不仅仅是丢人,而是丢命。 甄氏无路可选,只能以死相逼。 杜云萝想,她伤母亲太多,伤到杜云茹、杜云荻都恨了她。 这一回,断不该那般了。 这门亲事,她甘之如饴。 她不会让穆连潇枉死,她敢赌,她要赌! 见杜云萝没有什么反应,杜云瑛轻轻推了推她:“怕了?这会儿怕,往后要哭!你不敢与祖父、祖母说,就去找三婶娘,让她帮你求求情。” “我为何不敢?”杜云萝挑眉问她。 当年她也是这么说的,她受不得激将,一点就着,冲进了莲福苑。 杜云瑛心中一喜,嘴上道:“那就快些去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杜云萝颔首,转身往莲福苑去。 时辰已经不早了,除了要伺候病中的甄氏而耽搁了些工夫的杜云茹,正屋里站满了人。 杜云萝打头,挑了帘子进去,福身问安行礼。 夏老太太睨了三姐妹一眼:“呦,这可真巧了,明明不顺路,三个人却是一道来迟了。” 杜公甫坐在罗汉床上,抿了一口茶:“她们平素就一道进出的,这一道来了,有什么奇怪的。” 夏老太太被驳了颜面,偏过头生闷气。 杜公甫训了话,便让人都散了。 杜云萝抬步要走,杜云瑛连连与她打眼色,她都跟没瞧见一般。 杜云诺有些急,顺手拉住了杜云萝的手:“五妹妹……” 夏老太太瞧在眼中,道:“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章节目录 正文第5章花样 > 闻,杜云萝面朝祖父祖母站定,并不急着开口,而是浅浅笑了。 夏老太太锐利的目光落在杜云萝那被拉住的衣袖上,烫得杜云诺赶忙松开,急切垂下了头。 “祖父、祖母,”杜云萝笑盈盈道,“云萝听说,昨儿个石夫人来了?” 见杜云萝果真提起了石夫人,杜云诺的眼底闪过一丝喜悦和得意,她甚至不顾遮掩地看向杜云瑛,想在对方的面上也看出些端倪来,偏偏杜云瑛此刻摆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无辜模样来,似那局外人,让杜云诺不由咬了咬牙。 大家都是同路人,都是在等着看戏的,此番杜云瑛置身事外,倒显得她杜云诺心思不纯了。 这般一想,杜云诺轻轻哼了一声。 夏老太太和杜公甫交换了一个眼神。 石夫人昨日过府,谁也没有遮着掩着,毕竟,打的是探望甄氏的名号。 都是有脸有皮的人家,杜家和穆家从未深交过,哪有随随便便就请官媒上门提亲?大张旗鼓的,若是这婚事不成,不管是因何缘由,对两家都无益处。 因而,依着惯例,具是让相熟的太太奶奶们探一探口风,若是合意,再往下商量,若不合意,便当这话没提及过,彼此都不损了颜面。 当年杜公甫任了石侍郎春闱时的考官,卸了任后,石侍郎依旧以师礼相待,石夫人也多来走动,而石夫人娘家与定远侯府有些渊源,这才当了这个中间人。 求娶杜云萝这事体,石夫人只在夏老太太和甄氏跟前提了,旁人一概不知。 夏老太太端详着杜云萝,心中道:莫不是甄氏那儿透了信,让这丫头知道了? 杜公甫晓得杜云萝性子拧,这些年间,因着定远侯府那一门的寡妇,京中暗地里多少有些传,嫁女莫嫁穆家郎,杜云萝要是听过一些,待知晓了石夫人的来意,定要闹上一场的。 做长辈的,倒不怕杜云萝闹腾。 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他这个做祖父的点头亦或是摇头,哪里轮得到杜云萝置喙? 只不过,他年纪大了,不喜那吵吵嚷嚷的事体,便道:“是啊,来看望你母亲。怀礼是石大人的下属,石夫人听闻你母亲身子不适,特特来看望,作为上峰,石大人夫妇颇为尽心。” 杜云萝眨眨眼睛,这般避重就轻,的确是杜公甫的性子。 不过,她今儿个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要不是姑娘家不好太过直白,她定要直开口,让祖父应了这亲事。 杜云萝暗暗吐了一口气,道:“只石夫人来了?阿玉姐姐呢?” 阿玉指的是石夫人的掌上明珠石沁玉,与杜云茹关系甚密。 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难道杜云萝没听说? 杜云瑛也没料到杜云萝不按常理出牌,眉头微微一蹙。 杜云萝道:“前回阿玉姐姐来,说是喜欢锦蕊画的花样,我应了她,等她再来时就拿给她,结果,一直收着都没送出去。” 竟是这件事情。 夏老太太哭笑不得,招呼了杜云萝到身边,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也是个迂的,既然收缀好了,阿玉丫头不来,你使人与她送去,侍郎府还会拦着不成?” 杜云萝抿唇,她知道这一刻自己应该做什么说什么,摆出个委屈娇憨模样来,这事儿就糊弄过去了,可偏偏,她一个多时辰前,还是一个老妪,此刻要做出女儿姿态来,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暗悄悄努力着,最后也只好垂下肩又低下头,不叫人看见面上神色,稳住声音,杜云萝道:“祖母晓得我的,平素里最不爱出门,身边丫鬟婆子也不往外头走动,那侍郎府的门往哪儿开,她们都不晓得,哪里能去送东西。” “听听这话!”夏老太太笑了起来,“这是和老婆子讨跑腿的人了?行了行了,回头让许妈妈去侍郎府走一趟,将花样送去。” “那就谢过祖母了。” 夏老太太应了一声,又问:“是什么样的花样?先拿来我瞧瞧,若是好看,让锦蕊多画些。” 要瞧花样,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了。 杜云诺本想让杜云萝在长辈跟前失态,到头来反倒是让她又卖了一回乖,心中忿忿,不愿在莲福苑里留着,起身告退。 杜云瑛也一并起身,挑帘子出去时,转过头来深深望了杜云萝一眼,今天的杜云萝果真有些怪。 安华院里,花样都是现成的,锦蕊得了吩咐,整理了一番,匆匆赶到了莲福苑呈上。 杜公甫不看这些女儿家东西,坐在窗边榻子上逗弄精心饲养的画眉鸟。 夏老太太一张一张翻看,连连点头:“难怪总有人在我跟前夸赞锦蕊心灵手巧的,这花样儿真不错,这团牡丹,瞧着就贵气吉祥,还有这张,这一圈藕池深深,绣在袖口上最是合适。” 夏老太太夸赞,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自是奉承,说得这花样天上有地下无的,逗得老太太喜笑颜开。 锦蕊谦虚道:“老太太再夸下去,奴婢都不敢在这儿站着了。” 夏老太太哈哈道:“画儿精致,绣功如何?” 锦蕊笑容一顿,很快又堆了起来:“奴婢的绣功实在上不得台面,这才剑走偏锋,琢磨花样。” “倒是可惜。”夏老太太想了想,又道,“云萝,我记得锦灵那丫头,绣功似是相当了得?” 杜云萝应道:“锦灵是随了她娘。” 这么一想,夏老太太记起来了。 锦灵的娘是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绣娘,却有个药罐子儿子,为了多些家用,锦灵的娘生生熬坏了眼睛,再也绣不得东西了。 甄氏心善,让她们入府里谋生,锦灵便跟了杜云萝。 “锦灵是个懂事的,做事本分,模样出众,谁瞧了都喜欢。”夏老太太叹了一句。 锦蕊的头垂着,贝齿轻咬下唇。 夏老太太不再说丫鬟们的事情了,问道:“这些都是给阿玉丫头的?” “这些是。”杜云萝说完,挑出了几张。 并蒂莲花、戏水童子。 夏老太太沉吟,这些都是办红事时的喜庆图样,为何…… 杜云萝翻看了会儿,又道:“阿玉姐姐说了,是绣了送给大姐的。姑娘家都要出阁的,谁也拖不了。祖母,我是姐妹间最小的,等姐姐们都出阁了,我一个人,闲得慌了。” 夏老太太捶了杜云萝一下:“你也知道都要出阁呀?那还说什么一个人,云诺比你就大了半年,你想赖在家里多久?赶也把你赶出去!” 杜云萝把图样儿塞给了许妈妈:“劳妈妈替我送去。我先回去了,再不走,祖母也要赶人了。” 夏老太太笑骂着看着杜云萝出去了,等再瞧不见那人影,脸上笑容消失,偏转过头看向杜公甫,低声道:“你说云萝她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我怎么听着这话意有所指?” 章节目录 正文第6章宠爱 > 杜公甫的眼睛随着那只灵动的画眉鸟转,手中的小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笼子,一副怡然自得模样。 夏老太太只好耐着心思又问了一遍。 杜公甫这才不耐地放下手中小棍,吹着胡子道:“我说你啊,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跟孙女儿使心眼。” 夏老太太被堵了一句,烦闷地哼了一声:“你不使心眼,你刚就打马虎眼。” 杜公甫沉下了脸,招呼丫鬟过来,搀扶着他去了书房,再不与夏老太太多。 夏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看着丈夫一瘸一拐地出去,心里的火气无处发泄,端起茶盏一口饮了,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许嬷嬷见此,冲几个丫鬟抬了抬下颚,几人便鱼贯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主仆两人。 “你说,”夏老太太示意许嬷嬷在绣墩上坐下,“今儿个老头子是怎么回事,连着与我呛声,一回两回的,甩这脸给谁看?” 许嬷嬷从善如流地坐下,拿起美人捶,轻轻替夏老太太敲打:“定是为了五姑娘的婚事,老太爷心中烦闷了。” 提起这桩事来,夏老太太抿着唇,不吱声了。 昨日里石侍郎夫人说得很隐晦,夏老太太起先还当是自家理解错了,厚着脸仔细问了之后,这才确定了对方来意。 儿女成亲是大事,夏老太太一早便和杜公甫商议。 杜公甫沉默良久,却不置可否。 做了大半辈子夫妻,见他如此反应,夏老太太何尝不明白这其中意思。 这门亲事,真论起来,是杜家高攀了。 尤其是在杜家走下坡路的现在,若真能成了,倒是一个强有力的姻亲。 况且,又是定远侯府主动递了口信。 “听说,那位世子爷年纪轻轻,武艺却是不错,也读了不少书,不是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模样亦是俊朗,比那些养坏了的纨绔强多了……”夏老太太的指尖在榻子上随意点着,“虽说嫁女莫嫁穆家郎,但穆家真要娶媳妇,也不是求不到。为何会瞧上我们云萝?” 许嬷嬷垂眸,笑容尴尬,有些话,她一个做下人的,实在不好出口。 夏老太太也不为难她,自自语道:“我晓得外头是怎么说云萝的,娇气、任性、不肯吃亏、不受委屈。可那又如何?我杜家的幺女,便是宠坏了,又干他们何事?总归老头子老太婆愿意宠着。” 许嬷嬷忍俊不禁,她就知道,杜公甫和夏老太太是极其护短的,尤其是对杜云萝,更是捧在掌心里。 这般护着,把杜云萝养骄纵了,也就不奇怪了。 可外头的名声实在算不上好听,这种情势下,为何定远侯府偏偏就…… “五姑娘呀,性子是娇气些,可心地那是极好的,别人不晓得我们五姑娘,石夫人却是了解的,石夫人与定远侯府沾亲带故,许是侯府那里听了些呢?”许嬷嬷小心猜测。 夏老太太缓缓颔首:“这倒是说得通。石夫人来开口,我自然信得过。只是……” 后头的话,夏老太太没有说透,许嬷嬷心里明白。 世子爷迟早是要出征的,将来若有个万一,杜云萝怎么办? 他们一家疼着宠着的姑娘,夏老太太怎么忍心让她受那等委屈。 “也难怪老太爷为难。”许嬷嬷叹了一口气。 这一番对话,杜云萝不得而知,出了莲福苑,她径直往清晖园去。 一踏进清晖园的院门,杜云萝脚步一顿,竟是沉沉,抬不起来了。 她有多少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母亲、大姐了? 在前世最后的那半年里,她无数次梦见母亲,梦见母亲拿剪子抵在脖颈上,红着眼睛逼她上轿。 当年有多恨,后来就有多悔。 愧疚和思念涌上心头,只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些熟悉的丫鬟婆子的面容,杜云萝的眼睛就红了。 水月挑了帘子出来,见杜云萝站在那儿,赶忙笑着迎了上来:“五姑娘,快些进来,太太和大姑娘正念叨呢。”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随着水月进屋。 刚迈进去,就听得甄氏的声音从内室里传来:“云萝,好囡囡,快进来让母亲瞧瞧。” 这一声囡囡让杜云萝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她赶忙抬手抹了抹,入了内室到了床前。 甄氏的病好了许多了,只是躺得久了,精神不济,她眼尖,握住了杜云萝的手:“怎么哭鼻子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看着慈爱的母亲,杜云萝悔意更深,她暗暗深呼吸,就怕真的哭出来。 “母亲真是关心则乱,”杜云茹把药碗放在桌上,抬手点了点杜云萝的眉心,嗔道,“云萝不惹别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甄氏扑哧笑了,轻轻在杜云茹的手上打了下:“怎么说你妹妹的。” 杜云茹抿唇直笑,搂着杜云萝,捏了捏她的脸颊:“坏东西!为了几盆芍药埋汰我,就天天变着法儿来算计,我的库房早晚要被你搬空了。怕了你了,晚些让人给你把芍药送去,可不许再哭了。” 杜云茹话音未落,就感觉到捏着妹妹脸颊的拇指一烫,低头看去,那双漂亮的眼睛满是泪水,如决堤一般,止都止不住。 “说你几句,还真哭上了,”杜云茹慌了,赶紧掏出帕子来,哄道,“再哭啊,母亲都要打我了。” 甄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杜云萝哭得她心酸,杜云茹又逗得她想笑,只好佯装生气瞪了杜云茹一眼:“有你这么哄妹妹的?” 说罢,甄氏一把把杜云萝搂在怀里,指腹轻柔替她擦着脸上的泪水:“囡囡莫哭,有什么事儿,只管与母亲讲,母亲与你做主。” 甄氏的声音不重,却是格外温柔如水,似一杯清茶,缓缓暖了人心。 杜云萝抱紧了甄氏,前世痛楚如潮水,压抑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瞪大眼睛,哭得无声。 杜云茹怔住了,妹妹虽然娇气,却也不曾这般哭过,她看向甄氏,见甄氏颔首,便转身出去,唤了锦灵来,问道:“昨夜里是你守夜的?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锦灵垂首道:“姑娘说,昨夜里魇着了,早起梳洗时就落了泪。” 原来是魇着了,杜云茹松了一口气,又转身回去。 甄氏一下一下顺着杜云萝的脊背,好哄了会儿,杜云萝才止了泪水。 “夜里魇着了?”杜云茹柔声问。 杜云萝抬起模糊的泪眸看着姐姐,末了,点了点头。 甄氏这才有了笑意,宽解道:“既是噩梦,就别挂在心上,哭出来就舒服了。” 杜云萝咽呜,她有多少年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了? 青灯古佛那么多年,早就没了年幼时的气性,便是大喜大悲,也不会流露在面上,直到对着甄氏和杜云茹,听着她们说话,那些情绪终是失控,再也忍不住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7章母亲 > 锦灵端了水进来,替杜云萝净了面。 水月提着食盒,端出了四色攒盘,笑盈盈道:“绿豆糕、云片糕、芙蓉酥、水晶丸子,都是厨房里新做的,五姑娘快尝尝。” 杜云萝在闺中时最喜欢这些点心,她偏爱甜味,饶是甄氏不喜欢,也会让厨房依着杜云萝的口味做。 杜云茹亲手取了一块绿豆糕送到妹妹嘴边:“来,甜滋滋的,夜里做梦也是甜的。” 杜云萝启了樱唇,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细嚼慢咽地用了。 甄氏含笑看着姐妹俩,不舍地牵着小女儿的手:“真是个孩子。” 反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杜云萝浅浅笑了。 杜云茹挑了一片云片糕,品了一口:“听说请安时,祖母把锦蕊也唤去了?” “是,我和祖母说了阿玉姐姐喜欢锦蕊画的花样,祖母也想看看,就唤了锦蕊。我央了许妈妈把花样给阿玉姐姐送去。” 杜云茹随口接了一句:“什么花样?” “并蒂莲花、戏水童子,阿玉姐姐说了,要绣来给大姐。” 杜云萝话音一落,杜云茹的脸烧成了天边彩霞,她从绣墩上跳起来,指着妹妹半晌说不出话来,一跺脚,转身避走了,连甄氏唤她都不听。 甄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大姐脸皮薄,偏你爱逗她。” 杜云萝撒娇一般靠在母亲怀里:“大姐就要嫁人了,现在不逗她,往后也逗不到了。” 甄氏闻,满是笑意的眸子倏然一暗,流露出几分不舍来。 她一共一儿二女,都是她亲自带大的,从牙牙学语到读书认字,再到一个个谈婚论嫁,可时间怎么就过得这般快呢? 明明不久前还都是小娃娃,一眨眼之间,就要离家出阁了。 舍不得,千般万般舍不得。 甄氏揉了揉杜云萝的额发。 她这些年,最满意的便是几个孩子之间的和睦。 杜云萝最小,别说甄氏夫妻宠着,连莲福苑里都捧着护着,甄氏原本担心过,杜云茹和杜云荻会不会因此对妹妹有些不满,可事实上,那两个孩子,对妹妹更是一万个上心。 “囡囡也舍不得姐姐呀……”甄氏低声哄着,“母亲也不舍,可女儿家都是要嫁人的。” 杜云萝闷闷应了一声,从母亲怀中抬起头来,下定决心开了口:“母亲,我听说了,昨日石夫人其实是来说亲的。” 甄氏神色一凌:“哪个与你说的?” 在甄氏面前“出卖”杜云诺,杜云萝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四姐姐偷听了祖父、祖母的话,来告诉我和三姐姐的。刚刚在莲福苑里,我没敢问祖母。” 甄氏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事儿也就是刚起了头,别说她自个儿怎么想,莲福苑里都没拿定注意,若杜云萝贸贸然去开口问了,只怕老太爷和老太太会怪罪。 “石夫人是顺口提了一句。”甄氏斟酌着道,“囡囡,真论起来,定远侯府那里,我们是高攀。便是不应下,也要寻个好理由,莫要落人口实。” 杜云萝一怔。 前世她来寻甄氏时,已经在莲福苑里大吵了一架,再一哭闹,换来甄氏一个耳刮子,以至于她以为甄氏心里是认同这门亲事的。 可今日听甄氏这口气,她似乎…… 杜云萝试探着开口:“母亲的意思,是要回绝了?” “那位世子呀……若是出自寻常官宦勋贵人家,母亲便是豁出去脸皮,也要让老太太应下这门亲事来,如此才俊,别说是京城了,整个朝廷都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可那是定远侯府啊!囡囡,母亲怎么会不怕呢。”甄氏越说声音越轻,到了最后,几乎就跟自自语一般。 杜云萝抿唇,原来,这才是母亲的真实心思,在石夫人提起来时,母亲是担忧的,前世的她,没有静下心来听母亲说过这些。 不过,前世是前世,今生,她要嫁的。 杜云萝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的,在别人嘴巴里,我也不是什么良配……” “这又是什么混账话!”甄氏急了,“哪个又乱嚼舌根了?” 杜云萝扶住母亲的双手,郑重道“母亲,女儿是意思是,外头那般说我,侯府都让石夫人来递口信,可见他们不在乎那些风风语的。那我们怎么好因为别人说定远侯府的那些混账话,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这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 杜云萝清楚,侯府求娶她可不是不在乎风风语,而是那些豺狼就喜欢她这样的祸害,闹得世子的后院乌烟瘴气,那些豺狼便高兴了。 而定远侯府牵扯上的可不是风风语,而是几代人、数十年来的鲜血苦楚,京中人人都看得到。 肯在这个背景下嫁女儿的,不是傻大胆,就是想“卖”女求前程的。 就算杜公甫觉得这是一门好亲,想赌一把,都难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前世要不是定远侯府请了圣旨,杜公甫还真下不了决心。 甄氏听了这番话,想的却不是这些,她示意水月出去守了外间,握紧了女儿的手,压着声儿道“囡囡,你与母亲说实话,你是不是见过那位世子爷?” 杜云萝身子一僵,甄氏在那个“见”字上重重顿了顿,杜云萝听出来了,母亲想知道的不是她是否见过穆连潇,而是他们是否有些难以对人道的私情。 饶是杜云萝内里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闻都有些怔愣了。 前世因着是被逼上轿的,回门时杜云萝都没与甄氏好好说说话,更别提贴己话了。 这大概是她头一回没有满腹怨气,心平气和地和母亲说穆连潇了。 思及此处,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敢表露,装出一副正经模样来。 “母亲怎么会那般想,我……我一年能出府几次?怎么会见过他。” 甄氏嘴上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女儿的眉眼细瞧,见她抿着唇,眼角微垂,心里也就通透了。 自己的囡囡自己清楚,便是嘴上不认,可这面上的羞涩心思,甄氏一看就懂了。 不过,杜云萝说得也不假,她出门极少,按理也不会得了那样与外男亲近的机会。 怕是听人提及过吧…… 甄氏琢磨着,那位世子爷端的好模样好功夫好身段,叫闺阁女子说道几句也是寻常,她年轻未嫁时,姐妹们一道相处,也不是没有说过这等话题。 这么一想,便安心不少。 不过话又说回来,除了姻亲走动青梅竹马的,闺中女子哪有接触其他同龄男子的机会?多是听了父母之命蒙头嫁过去,待掀了盖头,便是彼此不喜也只能接受了。 男的不满还能三妻四妾,女的就只能死挨着,当真受苦。 甄氏是嫁女儿,自不愿意让杜云萝受苦。 见杜云萝不排斥穆连潇,隐隐还是欢喜的,甄氏就觉得这亲事不错,可转念想到定远侯府的状况,心就沉了下去。 是了,杜云萝年轻不知事,甄氏却是懂的,这亲事再好,也抵不过一个万一,到了那时…… 这转来转去,又转回最初的结症了。 甄氏抬手按了按眉心罢了,这事儿她说了也不算,等莲福苑里定下了,再来看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8章心思 > 甄氏捧着杜云萝的脸颊,笑道“母亲的囡囡也是大姑娘了,要家里操心婚嫁事体了。” 杜云萝叫甄氏直视,又是心酸,又怕叫母亲看透,垂眸道“母亲先操心大姐吧。” 甄氏点了点她的眉心,笑而不语。 杜云萝不好再就穆连潇的事情纠缠,干脆转了话题。 母女两人絮絮说了些琐事,甄氏有些困了,靠着引枕睡着了。 杜云萝替母亲掖了被角,转身在角落的榻子上躺下,接过水月递过来的书,随意翻了翻。 春风恣意,微启的窗棂透入花香,阳光撒下一地斑驳。 杜云萝叫那日头晃了眼,涩涩睁不开,不禁也睡了。 良久,水月从外间进来,见姑娘睡着,赶忙蹑手蹑脚取了薄毯来。 动作再轻,杜云萝还是猛的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双眸寻不到焦点,迷茫疏离,她的手抓紧了水月的手腕,嗫了嗫唇,吐出谁也听不清楚的两个字。 “姑娘……”水月柔声唤她。 杜云萝的身子一僵,怔怔看了水月一会儿,偏过头扫了一眼窗沿,缓缓松开了握着水月的手。 “我无事。”杜云萝的声音沙哑。 水月见此,虽不信她,却也不好再问什么。 见杜云萝留意窗沿,水月以为她是叫日光晃了眼,站起身来要关上。 “开着吧。”杜云萝阻止了。 水月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绕过插屏,到底是一肚子疑惑,悄悄转过来又看了一眼,而后她的眉头倏然一紧。 姑娘哭了,一滴泪水沿着脸庞滚落,在光线中异样晶莹闪烁。 却也只有这么一滴泪水。 杜云萝的心沉沉的,刚刚她又梦见了从前。 那一瞬她以为,窗沿上会有一簇紫色的云萝花。 杜云萝喜欢在窗边的榻子上小憩,无论春夏。 每每云萝花开的时节,只要穆连潇在府中,都会摘下一簇放着窗沿,杜云萝一睁开眼睛就能瞧见。 清新中带了些许甜味,让人忍不住就勾起唇角,那股温暖一直留着心中,即便在穆连潇故去了五十年之后,杜云萝跪在佛堂里,依旧能记起来。 便是现在,也是记得的。 暗暗叹息一声,虽然长辈们都在犹豫,但她定要让他们应下这亲事来。 到了午间,杜云萝陪着甄氏用饭。 杜云茹也来了,嗔了妹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待回了安华院,稀里糊涂翻了一会儿书,锦蕊笑着禀道“姑娘,许妈妈来了。” 杜云萝放下书,趿了鞋子迎出去“妈妈怎么来了,若有事,打发个小丫鬟来就是了。” 许妈妈行了礼,一面走一面道“老奴连侍郎府都去的,何况这几步路呢。” 许妈妈语调轻松,笑容满面,却是仔细观察着杜云萝的神色。 她和夏老太太都觉得,今日的杜云萝有些反常。 以杜云萝的性子,这种话由一个奴才来说,就算是夏老太太跟上得脸的奴才,杜云萝都会不高兴。便是嘴上不呛,面上也会露出来。 许妈妈等着看杜云萝会不会发脾气,却见杜云萝偏过头来,顿了一顿脚步,眸子淡淡看了一眼,等迈过了门槛,在东稍间里坐下了,才开了口。 “妈妈去过侍郎府了?阿玉姐姐看了花样,说了什么?”杜云萝不疾不徐道。 许妈妈一窒,若说杜云萝生气了,怎么没有呛声或是甩脸色,可要说没生气,这阴测测慢吞吞的又算是怎么回事? 许妈妈有些看不透了,她突然想起早上夏老太太问杜公甫的话来。 她和当时的夏老太太一般疑惑,似乎没有什么事,又似乎话里有话。 哎,怎么一日未见,杜云萝的心思就让人看不透了呢? 明明是最直白最好懂的豆蔻少女,却弄得和心思叵测的老太婆一般。 真是老太婆,许妈妈跟了夏老太太半辈子,主子一个眼神,她也就懂了,可杜云萝呢,许妈妈还真是摸不透了。 心思转了三转,许妈妈堆了笑容,道“老奴亲自送到了石姑娘手上,她看了花样,很是欢喜,说一定会好好绣出来,给大姑娘添妆。” “那就好,阿玉姐姐绣功了得,大姐一定喜欢。” 许妈妈还要去莲福苑里回话,不好多耽搁,说了几句也就告辞了。 锦灵送了许妈妈出去。 锦蕊在杜云萝的榻前蹲下,轻轻替她捶腿“姑娘,石姑娘什么时候夸过奴婢的花样?奴婢怎么不晓得。” 杜云萝睨了锦蕊一眼“夸了你,还非要弄明白一个东西南北来。背着你夸的,就怕你得意,结果,叫祖母给说破了。” 锦蕊笑嘻嘻的,见锦灵进来,唇角扬了扬。 锦灵不知何意,却不搭话,收拾了茶盏出去了。 杜云萝揉了揉眉心,她清楚,石夫人既然探了口风,这几日里定然会来听回复,她只能先等着。 之后的两日,杜云萝白天就在清晖园里陪伴甄氏。 甄氏能下床了,挪到了东稍间的软榻上。 杜云萝陪母亲说话解闷,又一面看姐姐做女红。 水月快步来了,道“太太,石夫人过府了,去了莲福苑,一会就过来了。” 杜云萝抿了抿唇。 杜云茹放下绣绷,道“母亲,我去迎一迎。” 甄氏笑着颔首,等杜云茹走了,握住杜云萝的手,道“囡囡,那你呢?” “我?我等下向石夫人请安。”杜云萝装傻道。 甄氏笑意更浓“你既然知道石夫人来意,这些事情要让我们当着你的面谈吗?” 杜云萝张了张嘴,垂下眸子道“那、那我去碧纱橱里头吧……” “去吧。”甄氏抿唇笑了一阵,吐出两个字来。 见杜云萝起身入了碧纱橱,甄氏的笑容里带出一丝苦涩来,女儿这般在意的模样落在她眼中,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女儿心思? 定是满意这亲事的…… 可…… 这两****与丈夫也商议过,具是一般心情。 满意穆连潇,却又怕有个万一。 嫁女儿不比娶媳妇,做爹娘的难免多考量考量。 耐心等了会儿,杜云茹便和石夫人一道来了。 不见杜云萝,杜云茹奇道“妹妹去哪儿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9章游说 > “别管那个小没良心的。”甄氏笑着啐了一口,支起身来请石夫人。 石夫人赶忙拦住她“歇着歇着!瞎讲究什么。” 待落了座,石夫人做了几句铺垫,睨了杜云茹一眼,道“前几日,许妈妈替云萝丫头送了些花样给阿玉,说的是……” 见石夫人笑得促狭,杜云茹的脸一下子烧红了。 “这孩子,怎么快上轿了,还是这般娇娇的。”石夫人笑意更浓。 杜云茹本就不是厚脸皮,到底坐不住,匆匆告了罪,又不敢失礼跑出去,只能转身避去了碧纱橱。 刚迈步进去,正好对上杜云萝,杜云茹不禁“咦”了一声。 杜云萝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云茹上前握住妹妹的手,不轻不重地在手心打了一下,压着声儿道“你躲起来做什么?怎么不给石夫人请安?”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姐姐一会儿就知道了。” 杜云茹狐疑,可碍于石夫人在外边,里头有什么动静总归不好,倒也耐下了心思,若是一会儿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等石夫人走了,她可不饶了杜云萝。 姐妹俩人竖着耳朵听。 外间,甄氏全当不知里头动静,只与石夫人道“云茹就是那个性子,叫夫人见笑了。” 石夫人含笑摇头“姑娘家大多如此,哪里跟阿玉似的,没羞没臊的,看了就想揍她。” 甄氏少不得又说了石沁玉几句好话。 “上回说的事情,你看如何?”石夫人瞄了碧纱橱里一眼,她是想避开杜云茹的,可已经如此了,也只能说了。 甄氏反问“姐姐从莲福苑里来,我们老太爷、老太太可表了态?” 石夫人叹了一口气“没咬死说应还是不应。我看得出来,家中担心的事情我也明白。我也想问问,甄妹妹有没有问过云萝丫头?” 甄氏眸色一沉。 石夫人看在眼里,不由琢磨起来。 那日许妈妈送来了花样,石沁玉是个胆儿心细的,当着许妈妈的面半句没说透,等人一走,转身就和石夫人商议了起来。 石沁玉是夸过锦蕊的花样,可从未开口讨过,也没说过要绣给杜云茹。 杜云萝特特让人送来,还是办红事时最讨喜的花样,这里头就耐人寻味了。 是杜云萝听说了些什么,又不好和家中强硬表示,要让她旁敲侧击一番吗? 石夫人琢磨来琢磨去都是这么一个道理。 这种事儿,在石夫人眼中算不上孟浪之举。姑娘家有自己的心思,又没有私相授受,只是在议亲时表个态而已。 话又说回来,杜云萝的性格是娇纵的,却不霸道蛮横,石沁玉喜欢杜家姐妹,石夫人自然爱屋及乌,断不会以恶意推测,左看右看都是好孩子。 石夫人道“不如问问云萝丫头自己。” 甄氏苦笑,女儿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她才多大?看事儿总不周全。” 甄氏透了底,石夫人便明白了。 杜云萝满意穆连潇,却没深思过将来有个万一要如何如何。 甄氏思忖着,又道“我们在这儿猜云萝的心思,却不知侯府那儿,这到底是谁的主意?是老太君还是几位太太的?世子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碧纱橱里,杜云茹的眼皮子突突跳了三下,愕然看了妹妹一眼。 她议过亲,听到了这里,哪里不懂外头在说什么? 杜云茹垂眸,避开杜云茹的目光,心中暗暗叹气。 她自己最清楚。 这婚事,老太君和穆连潇的母亲周氏是一知半解的,只晓得是官宦书香千金,并不清楚是名声不算好的杜云萝。 全是那长袖善舞、又一堆恶毒心思的穆家二房太太的主意。 至于穆连潇,更是浑不知情。 石夫人斟酌了一番,道“世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老太君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周姐姐这些年也有些使不上劲,侯府里大小事情具是二房在打理。 替世子娶亲,一来是看出身,毕竟世子往后是要承爵的,当家主母岂能是寻常的?你们老太爷从前是太子太傅,云萝丫头嫁过去,不会镇不住场面; 二来,云萝丫头不是寻常的书香人家姑娘,那些娇过了头,整日里吟诗作赋,动不动伤春悲秋的,世子那等豪爽性子,怕是处不到一块去。咱们两个当了十多年的媳妇了,岂会不知那些东西偶尔为之是情趣,日日如此,这是过哪门子日子? 云萝丫头的娇,与那些不同,世子虽然对这门亲事还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最是实诚的人,娶进门的媳妇岂有不护着的道理?再者,他的心思都在习武上头,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弯弯道道,身边也是干干净净的,云萝丫头不会遭罪吃亏。” 甄氏听到了后头,良久没有说话。 女人看亲事,和男人又不同。 最怕的就是男人身边桃花太乱,耳根子又软,架不住一些莺莺燕燕的好话,弄得后宅里乌烟瘴气的。 那样的男人,无论是侯门勋贵,还是市井小民,在一个母亲眼里,都不是良配。 “哎……”甄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姐姐,不瞒你说,若那不是定远侯府,我还在这儿拿什么乔?我们老太太、老太爷也早就点头了,实在是、实在是怕啊。况且,定远侯府里具是贞烈的,我们到时候便是有些其他心思,也没有那个脸面了。” 碧纱橱里,杜云茹倒吸了一口凉气。 定远侯府,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她一清二楚。 杜云萝没有注意到姐姐的情绪,她只是低着头,想自己的事情。 原来,当日二房那里是准备了这么多话来说服石夫人保媒的。 也是,她的那些名声,若没有这些话,谁都会起疑。 至于穆连潇,她最知道,真的是实诚又热忱,娶了就好好捧在掌心里,她闹也好,折腾也罢,他都是哄着顺着,专心无二待她好。 那时候她还为此怪罪穆连潇,觉得他面对哪个女人都可以,不一定要是杜云萝,娶了谁都是一样,使着性子撒娇闹腾。 后头回想,到底是错的。 若不是存了欢喜心思,碰上她这般不讲理的,一颗热心也凉了,相近如冰,慢慢也就是面子上的事了,哪里会像穆连潇待她,宠到了极点。 杜云萝不知不觉要紧了下唇,眼中氤氲。 她想他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章姐姐 > 她想他了。 思念泛起,并不决堤,只是心中钝钝发痛,呼吸之间,那些纷杂的记忆,只有零碎的片段,交融夹杂在一起,涌入了脑海。 一一语,有初见,有花烛,有争执,有哭泣…… 她分不清,只知道全是穆连潇。 全是云萝花的味道。 泪水模糊了双眸,滴答一声,砸在绣鞋上。 轻轻的,有人揽住了她的肩,温热手掌一点点掰开了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柔柔声音在耳畔。 “不要弄痛了自己,要哭,也等她走了再哭。” 杜云萝的身子瞬间一僵,猛然抬起头来,愕然不已。 她看见了杜云茹,姐姐温柔地抱着她,一双丹凤眼下隐隐发红,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给她。 杜云萝用力眨了眨眼睛,顾不上掌心被掐出来的月牙印,一把环住了杜云茹的腰身,压着哭腔:“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为何要说对不起,杜云茹不知道,但她却从妹妹纤弱的身形里感受到了无尽的悲伤和愧疚,她这个被宠娇了的妹妹,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杜云茹的心被刀割一般的痛,又怕外头听见她们动静,只能拿脸颊蹭了蹭杜云萝的脸,以示安慰。 杜云萝哭得几乎岔气,埋首于姐姐胸前,才忍住不发出声音来。 刚刚那一瞬,于她太过熟悉。 从前,出嫁之后,她与娘家的关系僵硬疏远,便是杜云茹,也怪她不懂事,不肯与她来往。 直到永安二十五年的夏天。 穆连潇不过返京三月,就再次接旨准备出征。 杜云萝的心跟擂鼓似的,说不出道不明,只觉得这一次怕是有去无回了。 她哭了闹了折腾了,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么? 杜云茹来看她,这也是婚后姐姐头一次登门看她。 她抱着杜云茹又哭又抱怨,怪他们当年把她逼上轿,怪他们拿她的一生去赌。 杜云茹就是这样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拳头,揉了揉她掌心的印痕,眼中含泪:“不要弄痛了自己,要哭,也等他走了再哭。”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动作。 把从前场景原原本本扔在了她的面前。 如一桶冰水浇头而下,又如溺水不能呼吸。 很多很多年后,杜云萝才知道,杜云茹之所以会上门,全是因为穆连潇的请求。 而她,却不肯听不肯忍,最后气得杜云茹甩袖离开,让穆连潇带着牵挂上阵。 她对不起的人何其多? 杜云茹也不好受,捧着妹妹的脸颊替她擦眼泪。 杜云萝看着杜云茹的容颜,姐姐正是娇俏的十六岁,比她养的那几盆芍药都好看。 吸了吸鼻子,杜云萝挤出笑容来。 一切还来得及,她不会再对不起这些一心一意待她的人,前世亏欠的,今生定要补偿。 见杜云萝收了眼泪,杜云茹暂时放下心来,又去听外头动静。 只听石夫人道:“旁的话,我也不说了。往后的事情,谁也不能拍着胸脯说如何如何。我今儿个开这个口,全是因着我喜欢云萝丫头,也满意世子的品行。我们姐妹相交,我断不会想五年后十年后,你怪我把云萝丫头说给一个纨绔,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虽然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但那毕竟是侯府,他们先透了风,我们凉一凉也就够了,拖得久了,彼此生嫌隙,反倒是对姑娘不好。” 甄氏连连点头:“这些道理我都晓得,姐姐再容我想想,也再容我们老太太、老太爷想想。” 石夫人应了,记挂着杜云茹还躲在碧纱橱里,也不多坐了,起身告辞。 等石夫人出了清晖园,甄氏才朝女儿们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 杜云萝拿手背抹了一把脸,正要出去,却叫杜云茹拉住了,她不解地看向姐姐。 “定远侯府……”杜云茹喃了一声,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抬头沉声道,“你刚才哭了,是不是不愿意?” 杜云萝一怔。 “若是不愿意,你告诉我,我去求祖父、祖母,我……”杜云茹颤声道。 杜云萝忍住了的眼泪又要落下来。 从前的她,到底是有多一叶障目,才会觉得家人是用她来换家族的前程? 分明、分明他们都是在为她着想的。 怪只怪她,叫杜云瑛和杜云诺教唆了几句,就冲去莲福苑里大吵大闹,让杜公甫和夏老太太下不了台,让甄氏失了立场。 “姐,”杜云萝笑了,“我没有不愿意,石夫人说得对,世子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我们高攀了的。” 杜云茹抿唇,细细观察杜云萝的眉眼,想看出些端倪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和我说实话。” 杜云萝弯了眼,柔和如春风:“实话就是,我想嫁过去。” “你……”杜云茹张了张嘴,后头的话转了三圈,还是咽了下去。 她相信杜云萝所说,提起世子时,妹妹眼角的温柔骗不了人,若非心之所属,断不会如此,可…… 可若真的心甘情愿,为何刚才会哭得那般悲戚? 还有,杜云萝是什么时候认识了定远侯世子,以至于对世子上了心? 杜云茹猜不透,应该说,这几****都觉得杜云萝怪怪的。 那日在母亲床前痛哭,接下来的几天又乖顺,今日又这般…… 妹妹变了,变得懂事了,也变得让人心疼了。 杜云茹白皙的手指替杜云萝理了理额发,她记得,锦灵说杜云萝做了一场噩梦,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 “出去吧,母亲等着我们呢。”杜云萝牵起姐姐的手,推开了碧纱橱的门。 甄氏闻声看了过来,见两姐妹两眼通红,赶忙叫水月打了水来。 水月伺候姐妹两人净面后,又退了出去,把里头留给主子们。 甄氏示意杜云茹在绣墩上坐下,又拉着杜云萝在榻子上贴着她坐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杜云萝还未开口,杜云茹抢先道:“母亲,真的是要把云萝嫁去定远侯府?” 甄氏握着杜云萝的手微微一紧,看着长女的眼睛:“你说呢?” 杜云茹深吸了一口气:“石夫人有一句话说的在理,往后的事儿,谁也不能拍着胸脯说如何如何。只看今时,世子是极好的。” 甄氏暗暗叹息。 石夫人走后,两姐妹在里头磨蹭了这么会儿,定然是在说这些事体。 杜云茹现在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可见这就是杜云萝的心思了。 深深看着模样出色的幺女,甄氏不住自问,杜云萝是听了别人说起穆连潇而有了些好感,又年轻得不懂去考量将来,还是在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的时候,对那个人有了一份执念?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章误导 > 甄氏陷入了沉思。 要是前一种,倒也还好,若这婚事不成,等过几年,杜云萝再长大些,那些心思也就慢慢淡了,再寻个好儿郎,闺中的一点点心动就是永远的秘密了; 要是后一种…… 没有什么比执念更伤人,比求而不得更痛苦的了。 虽然真是不知杜云萝的情因何而起,但她怕女儿受伤害。 而且,这样的心思,只能被她和杜云茹知道,再传开去,受罪的只有杜云萝。 甄氏斟酌了一番,开口道:“云萝,你是个有主意的,该如何,能如何,不要乱了分寸。” 母亲语中的警示让杜云萝后颈一凉,她品出味道来,道:“母亲,我……” “后头的事情,母亲会和你祖母商议,你且放宽心。”甄氏定了下来,这亲事是好是坏,都该由她去找夏老太太说,不该再由杜云萝夹在中间了,没的惹闲话。 杜云萝见此,只能颔首。 待回了安华院,就见锦蕊站在东厢房外头与人说话。 那人背对着,杜云萝只觉得那背影熟悉,却一时认不出身份来。 锦蕊眼尖,见杜云萝回来,赶忙过来行礼,那人也转过了身,笑盈盈福身。 杜云萝定睛一看,是杜云诺身边的浅禾。 “姑娘,四姑娘等了会儿了。”锦蕊笑着道。 杜云萝诧异,面上不露声色,只是道:“四姐姐来了,怎么你也不使人来与我说一声,倒叫四姐姐好等?四姐姐是在东稍间?可有上茶?” 锦蕊正要替自己说几句,杜云诺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了。 “你别怪锦蕊,”杜云诺笑着挽了杜云萝,“是我不让她去唤你的,我也没有等多久,倒是你这儿的好茶好点心,叫我尝了不少。三伯娘身子好些没有?” 杜云萝笑了:“那些点心,四姐姐喜欢就带些回去。母亲的身子好些了,刚刚石夫人过来,还一道说了好久的话。” 一面说,杜云萝一面睨了杜云诺一眼。 她又不是不知道杜云诺的来意,石夫人过府了,杜云诺在莲福苑里偷听不到什么,也就只能巴巴地来寻她这个当事人,到时候挑拨几句,激起她的怒火了,那就是再得意不过了。 果不其然,提起石夫人,杜云诺眨了眨眼睛,等到了东稍间里头,便屏退了丫鬟,问道:“还是为了定远侯府的事情吧?” 杜云萝绷着脸点了点头。 “那日在莲福苑,怎么就不说说这事儿,反倒是去说花样了?”杜云诺不赞同地摇头,惋惜道,“若不然,我和三姐姐在,也能帮帮腔。后来我们走了,你越发不好开口了吧?” 杜云萝取了一块豆沙糕,浅浅咬了一口,不疾不徐。 那日要是开口了,才是点了火的炮仗,全炸了,这两位的帮腔,根本与火上浇油无异,到时候,只怕莲福苑的屋顶也要一块被炸掀开了。 杜云萝不急,杜云诺的心里却跟猫抓一般,见杜云萝还要慢慢吃,眉头紧蹙:“祖母跟前不好说,可与三伯娘提了?可惜三伯娘这些日子病着,否则快刀斩乱麻,也好过我们都提心吊胆的。” 杜云萝见此,这才放下糕点,绣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蜀锦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这才浅浅笑了起来。 “笑什么?”杜云诺问道。 “在四姐姐眼里,我就是这么不会为自己打算的人?”杜云萝晶亮的眸子一扫,全是俏皮味道,“这等事情,我既然晓得了,又怎么会不和母亲说。” 杜云诺闻,眉梢一挑,凑过来,道:“我就晓得你是个有主意的,不会束手待毙。快告诉我,三伯娘是怎么说的?” “我说也说了,哭也哭了,后头的事情,母亲会与祖母去商议,要是不合心意,我再去求祖母吧。”杜云萝说得极其平静。 这番话句句都是实话,没有半句作假,只是其中的情绪,她在故意误导杜云诺。 杜云诺听了,一颗心慢慢落到了肚子里:“这便好,有三伯娘与你做主,总不会让你受苦了的。” “我其实没有什么底气……”杜云萝叹了一句,见杜云诺不解,她苦笑着道,“家中大小事,终是越不过祖父、祖母的。说的是父母之命,可往深了说,做主的还是祖父。就好像大姐,嫁去邵家,也是祖父拿的主意。上回你与我说,祖父为了伯父几人的官运很是苦恼,我……” 杜云诺捧起茶盏,抿了一口。 安华院里的茶全是依着杜云萝的偏好,口味偏甜,杜云诺往日里是不喜的,可这会儿一尝,心情舒畅的她并不觉得甜腻。 就如杜云萝所,甄氏没有办法改变杜公甫的心思,只会因为儿媳和孙女的异样心思不满,到时候,杜云萝再去莲福苑里说道,杜公甫岂会不恼? 杜云诺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能让家中的掌上明珠杜云萝吃亏,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场面了。 “五妹妹,”杜云诺努力收敛了自己想要看戏的神色,露出关切模样,“祖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雷声大雨点儿小,气头上训斥一顿,见你啪嗒啪嗒掉眼泪,心一下子就软了。要我说呢,若能脱离那苦海,叫祖父说上几句又能如何?你莫要怕,真到了那时候,我和三姐姐陪你一道去。” 杜云萝直视着杜云诺的双眸。 杜云诺到底年幼,叫杜云萝瞧得心虚,不由自主地挪开了视线。 杜云萝心中冷笑,当年的自己也真是年轻,杜云诺的表面功夫这般差劲,她都经常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想归想,杜云萝嘴上依旧道:“四姐姐说的是,叫祖父训斥两句,总好过一辈子后悔。” 见杜云萝被她说服了,杜云诺颇有些得意,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再过几日就是安冉县主的及笄礼了,我收了帖子,要去观礼的。” 杜云诺的嫡母廖氏,娘家有一个姐姐,独具风华,叫景国公府的小公爷看中,又生了一儿一女,抬作了姨娘。 明明是庶出的一双儿女,可偏偏得了老公爷的亲睐,甚至替这小孙女请了封号,便是安冉。 廖氏与她姐姐没有断了走动,因而杜云诺与安冉县主也有些交往。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角落花架上的芍药上。 她杜云萝的骄纵虽出名,却也是山外有山。 京城贵女之中,若论骄纵,谁也不如安冉县主。 脾气大,不讲理,又有老公爷纵着,离无法无天也没多远了。 杜云萝自不喜和这样的人往来,前世却也有几次交锋,原因倒也简单,这个安冉县主,一颗芳心许给了穆连潇。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章拉勾 > 杜云萝按了按晴明穴,在甄氏那儿哭得有些酸胀的眼睛始终不太舒服,她闭眼歇了歇。 脑海里浮现起了一张少女容颜。 皮肤算不上白皙,鹅蛋脸,柳叶眉弯弯,樱唇小巧,爱穿红衣,举手投足间自有贵女的傲气,只往那儿一站,就让周遭的人聚了目光。 那便是安冉县主。 她有骄傲的本钱,也有不讲理的筹码。 除了几个一样有封号,出身丝毫不逊色于景国公府的贵女,哪个也不敢当面与安冉县主争锋。 同样是骄纵,杜云萝的那些小性子在安冉县主的手段跟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杜云萝有家中长辈呵护,安冉县主更是老公爷的明珠,怎么瞧怎么好,小公爷看不过眼想训斥安冉县主几句,都要挨老公爷一顿骂。 这样的同龄女,杜云萝是不会莽撞到去触霉头的。 杜云萝不傻,杜云瑛更是精明人,杜家几个姐妹,只有杜云诺会和安冉县主来往。 而安冉县主对穆连潇的心思,在她相熟的姑娘们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前世,年老之时,杜云萝想过,既然定远侯府的二太太练氏要找一个骄纵的姑娘,为何不干脆选了安冉县主? 以安冉县主的脾气,穆连潇身边更加没个清静了。 可转念一想,倒也通透了。 安冉县主闹腾,可不会只闹长房,整个定远侯府只怕是鸡犬不宁了,偏偏她的出身摆在那儿,练氏只能干着急,等到二房事成时,练氏也拿捏不住安冉县主。 杜云萝会因为心灰意冷而让练氏摆弄,安冉县主却不会。 况且,如今外头都传,小公爷的原配卧床多年,怕是撑不住多久了,到时候,极有可能是廖姨娘扶正,毕竟,老公爷是把安冉县主和她哥哥看成了手心肉。 这位廖姨娘一旦扶正,安冉县主从庶女成了填房嫡女,如此难啃的骨头,练氏的牙口可吃不消。 不过,也只有杜云萝知道,在数年后,廖姨娘依旧是廖姨娘,老公爷再宠安冉县主,儿子的填房依旧选了名门贵女。 “安冉县主的及笄礼,我正愁着要送她什么才好呢。”杜云诺一副纠结模样。 杜云萝睨了她一眼:“那是景国公府的明珠,除了僭越的东西,其余的能缺什么?要我说呢,不过就是一份心,四姐姐与县主是表姐妹,心意到了就好了。” “表姐妹吗……”杜云诺眸色一暗,唇角带了几分讥讽,“我这等身份,算什么表姐妹!” 杜云萝坐直了身子,凑到杜云诺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怎么就不是了?四婶娘这般疼姐姐,姐姐可别妄自菲薄,这话要是叫四婶娘听见了,岂不是要伤心了吗?” 杜云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晓得刚才是失了,双手合十恳求道:“我心里清楚,母亲是真心疼我的,好妹妹,可千万……” “姐姐只管放心,”杜云萝俏皮眨了眨眼睛,“我不会告诉四婶娘,也不会和莫姨娘说的。” 提起莫姨娘,杜云诺干巴巴笑了笑。 杜云萝看得出来,就算杜云诺日日跟着廖氏,把廖氏哄得高高兴兴,在她心底里,最要紧的还是莫姨娘。 “有些话呢,你知我知,说出去了,就不好了。”杜云萝伸出手,小指勾住了杜云诺的小指,“我们说好了的。” 杜云诺由着她自说自话地拉勾,木然点了点头。 直到出了安华院,叫那带了暖意的春风一吹,杜云诺才醒过神。 偏过头见浅禾手中提着个乌木食盒,杜云诺诧异:“这是什么?” 浅禾叫她问得一怔,看了看盒子,又看了看杜云诺:“是五姑娘给姑娘的糕点呀,姑娘叫奴婢拿着的。” 杜云诺轻咬下唇,她是真的迷糊了,叫杜云萝那么一句话给说迷糊了。 有些话,你知我知。 耳边似是又听到了杜云萝那铃铛一般的声音,杜云诺缩了缩脖子,心思沉沉走了几步,透过游廊的花窗正好瞧见另一头石榴花盛开,那抹似火的红色扑面而来。 她猛得顿了脚步。 爱穿红衣的安冉县主。 若是安冉县主知道定远侯府属意杜云萝,又会如何呢? 杜云诺哧哧笑了,这些她知杜云萝知的事情,要是说出去了,到底会多不好呢? 刚刚她们拉了勾,用的就是这小手指呢。 缓缓抬起手,珍珠色的指甲盖小巧玲珑,点在樱唇上,杜云诺笑着偏过头来:“浅禾,五妹妹染了指甲呢,我瞧着挺好看的,回去后,我也染一个吧。” 浅禾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一茬来,但还是乖顺着点头:“姑娘的手啊,染了一定好看,等回去了,奴婢就去准备。” 安华院里,杜云萝饮了一盏凉茶。 做老太太的时候,日日不得安眠,每日睡得少也睡得浅,如今才回来几日,便有了闺阁姑娘们的娇柔,颇有些睡不醒。 凉茶醒神,一杯下肚,整个人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与杜云诺说的话是意有所指,她相信,就算杜云诺一时没反应过来,事后琢磨起来,也会明白的。 她就是希望杜云诺去安冉县主跟前说道。 杜家和定远侯府这暗悄悄的试探,未必能定下来,到最后弄得不了了之,绝不是杜云萝想看到的局面。 这个时候,需要的是猛药。 安冉县主一闹,老公爷必然惊动。 以老公爷那护短的脾气,是断不会让安冉县主嫁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征战的穆连潇的,他只会恨不能快刀斩乱麻,绝了安冉县主的念想。 而练氏那里,不懂老公爷的心思,怕老公爷拗不过安冉县主,定要先下手为强。 杜云萝靠着引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回忆起了前世的那封圣旨。 定远侯府的二房为了逼杜家,进宫求来了赐婚的圣旨。 既是逼婚,也是断她的后路。 等穆连潇战死之后,有圣旨在,就算杜家起了接回杜云萝的心思,就算杜云萝自己要改嫁,都是不成的,她只能留在定远侯府,由练氏摆布。 而现在,杜云萝想要那圣旨,她要用安冉县主来逼着练氏再去求圣旨。 这一次,她依旧要捧着圣旨嫁进去。 圣旨是她的尚方宝剑,这种“名正顺”能让她省去很多麻烦,更要紧的是,她要用这把当年抵在杜家、抵在她脖颈上的利剑,来让定远侯府的二房尝一尝滋味。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她有些期待。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章蝴蝶 > 夜半。 闷闷一声雷,杜云萝一惊,睁开了眼睛。 入耳的是春雨声。 守夜的锦蕊也醒了,手脚麻利地披了外衣,趿了鞋子,把微启着的窗关上了。 杜云萝从幔帐中探出头去,问道:“什么时辰了?” 锦蕊闻声,赶忙过来,笑道:“姑娘,奴婢也是听着落雨了才起来关窗,现在还迷迷糊糊的不知时辰,不过,刚刚看到西厢那儿还亮着灯,估摸着还未到四更。” ******间屋子,有一间是给锦蕊、锦灵住的。 “那也迟了,明儿个记得给锦灵说要早些休息,没得熬坏了身体。”杜云萝老过,知道养生不易,见不得底下人日夜不分。 “姑娘是仔细人,才这般体贴锦灵。”锦蕊拢了拢长发,垂眸笑道,“奴婢会与她说的。” 杜云萝颔首,就着锦蕊的手躺回去:“我知她家中困难,平日里帮着府中做些针线补贴家用,可什么也没身子要紧,她弟弟病着,她那娘眼睛又不好,连锦灵都熬坏了,日子岂不是更没倚仗?我若是明里暗里地补她银子,且不说她拧脾气不肯多拿,我也担心别人说她闲话。” 锦蕊手上动作一顿,夜色之中,倒也瞧不出她的神色,她替杜云萝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姑娘要赏谁罚谁,又有哪个会有闲话。” 杜云萝低低笑了一声。 锦蕊只觉得那笑声意味非常,心里突突多跳了两下,她与锦灵明里暗里较劲,是不是已经让姑娘瞧出来了? 锦蕊不敢问,只咬着唇转了话题:“说起来,姑娘夜里打发沈妈妈去清晖园里送东西,沈妈妈回来与奴婢说,太太那儿,水月姑娘正拢香薰衣呢,奴婢琢磨着,明日里太太怕是要出院门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自石夫人过府又过了两日了,甄氏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杜云萝也在猜测甄氏什么时候会去莲福苑。 听了锦蕊这话,看来甄氏打算明日去夏老太太跟前请安了。 杜云萝数了数日子,离安冉县主的及笄礼还有四日,必须要稳住了甄氏和夏老太太,莫要让她们做了一锤子买卖。 “母亲去莲福苑,我也不能起晚了。我歇了,你也睡吧。”杜云萝道。 锦蕊应了一声,整了幔帐,退出去了。 杜云萝翻了个身,思忖着明日要如何做,只是倦意袭来,脑子混沌一片,不知不觉间也就睡熟了。 翌日一早,锦蕊便来唤杜云萝。 杜云萝不磨蹭,净面后坐在梳妆台前,锦蕊拿着牛骨梳子细细替她理顺了长发。 “姑娘,梳个双丫髻如何?别看落了一夜的雨,眼瞅着也要放晴了,等日头出来,双丫髻凉快些。”锦蕊柔声问。 杜云萝不讲究这些,颔首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锦蕊笑弯了眼,见锦灵正好进来,道:“把水盆端出去吧。外间里早饭可摆好了?” 锦灵朝杜云萝行礼:“早饭已经送来了,姑娘梳了头就能用了。” 两个丫鬟各做各的,锦蕊手巧,很快便梳好了双丫髻,又从首饰盒子里挑出了一对蝴蝶钗子,在杜云萝的发髻上比了比,这才插好。 “锦灵,姑娘这样好看吗?”锦蕊捧着镜子,嘴上问道。 锦灵回转过头来,莞尔道:“姑娘天生丽质,又怎么会不好看。” 锦蕊咯咯直笑:“嘴儿这么甜,让姑娘赏你块糖吃。” 杜云萝看在眼里,眸子一转,多少有些明白,这是锦蕊对于昨夜里她说的话的回应。 锦蕊急于表忠心表姿态,却是忘了,越是慎重便越是刻意。 杜云萝并不点破,起身到东稍间里用了早饭。 西洋钟滴答滴答走。 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了,杜云萝便往莲福苑去,只是雨后路滑,小心翼翼地不敢走快。 等到了时,已经晚了一些了。 夏老太太跟前,凑了几个媳妇孙女说话,杜云萝笑盈盈进去,一一问安。 二太太苗氏朝她招了招手:“头上戴个蝴蝶,人也像只蝴蝶。” 杜云瑛手中一根掐丝镶珠的银签儿剔着核桃肉,闻抬头睨了她一眼,笑了:“可不就是一只花蝴蝶,收拾得最好看,来得又最迟。” 这话叫杜云瑛说得半嗔怪半打趣的,惹了众人一阵笑。 杜云萝凑到杜云瑛跟前,捏起一粒核桃肉含进嘴里:“我是蝴蝶,姐姐就是勤快的蜜蜂了。” “要死!”杜云瑛放下银签,在杜云萝手上一拍:“这都是给芽儿的。” 芽儿,就是杜公甫养的那只画眉。 杜云萝进来时没有在檐下瞧见笼子,想来是随着杜公甫去书房了。 “只有一粒,祖父才不会生气呢。”杜云萝说道。 “吃完了再剔就是了,”夏老太太笑着让杜云萝在她身边坐下,“就是些核桃嘛。” 杜云瑛笑而不语。 苗氏嘴上应了两句,心中忿忿。 同样是嫡嫡亲的孙女,夏老太太真是偏心得没边儿了。 苗氏自己都没吃过几次杜云瑛剔好的核桃仁,倒不是女儿偷懒,而是这等事情,苗氏舍不得让杜云瑛动手,底下这么多丫鬟,哪个不能做这事体? 到了莲福苑里,杜云瑛却要动手讨好杜公甫,剔了核桃仁给只鸟吃。 这也就罢了,全当是彩衣娱亲,可杜云萝一来,夏老太太嘴里却崩出这种话来,好像杜云瑛天生就是丫鬟命一样。 苗氏气归气,面子上却不能表露,只是深深望了与杜云茹说话的甄氏一眼。 杜云诺把这些都看在眼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刚刚众人都在笑,她这个表情丝毫不突兀。 还有四天,等她把定远侯府的意思透露给安冉县主,这莲福苑里的戏,定然是越发精彩的。 杜云诺微微抬起新染了豆蔻的小指,朝杜云萝摇了摇,目光却是不是瞟向甄氏。 她定不肯让甄氏说服夏老太太,若杜云萝和穆连潇的婚事吹了,她还怎么去安冉县主跟前卖好? 对于苗氏和杜云诺的打量,甄氏心里通透,却一副全然不知模样,只压着声与杜云茹说事体。 她今日是为了杜云萝的事体来的,可那毕竟是私密事,没有当着这么多人讲的道理。 再者,若是说了,还不晓得要在背后被指指点点成什么模样呢。 这些人,都是看云萝囡囡得宠,眼睛冒红光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章打发 > 夏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她一身赭色如意襟盘扣袄子,配了一条同色的马面裙,回字暗纹底的料子绣了松鹤,半黑半银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青松石抹额固定了,显得沉稳又富态。 夏老太太抬手轻轻拍了拍杜云萝的腰,袖口露出一只清透的青玉镯子来。 “我听底下人说,你前些日子魇着了?”夏老太太仔细盯着杜云萝的眼睛看,见她眼下没有明显的黑色,稍稍放心一些。 杜云萝答道:“做噩梦嘛,一年总会有这么一两次,不碍事的。” “话是这么说,”夏老太太笑得慈祥,“昨儿个夜里打雷,可歇好了?” 祖孙两人细细说着些生活上的琐事。 屋里动静不大,她们也没有特地压住声音,这一问一答都落到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杜云瑛手上动作一顿,没有抬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苗氏的心越发沉了。 不多时,杜云瑛面前的小碗里堆起了核桃肉。 夏老太太瞧见了,不疾不徐道:“云瑛,差不多了,就一只鸟儿,一口气能吃多少。就这些吧,你送到书房里去。” 杜云瑛应了一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仔细捧着小碗出去了。 夏老太太又道:“怀平媳妇,你那里事多,自顾自忙去吧,等得空了再过来。” 怀平媳妇指的就是苗氏。 怀字辈四个媳妇,大媳妇杨氏随着丈夫赴任,夏老太太就把中馈交到了苗氏手中。 这事体繁琐辛苦,但体面又有油水,苗氏甘之如饴。 甄氏身子骨偏弱又不爱出风头,苗氏不怕她争权,反倒是四太太廖氏,明里暗里地想分一杯羹。 平日里,夏老太太抛出这么一句话来,苗氏定是要和一只高傲的孔雀一般在廖氏跟前转了圈,喜滋滋地去听婆子娘子们回禀的,可今日…… 苗氏咬紧了牙根。 这是有话要与三房的人说,趁机打发她们母女吧。 苗氏没说话,偷偷睨了廖氏一眼,见后者笑得没心没肺的,不由暗戳戳骂了一句“傻子”! 夏老太太打发了二房,难道还会留着四房在这里听?等她一走,指不定又有什么理由冒出来让廖氏和杜云诺走人呢。 苗氏吸了一口气,堆了笑容:“老太太,我那儿……” 话才出了口,就叫夏老太太打断了。 “晓得你忙,让你去就去吧。你的孝心我知道,这儿伺候的人多,你不用记挂。”夏老太太陈恳道。 苗氏憋在胸口的火差点窜出来。 往日里,莲福苑里的几个婆子没少嚼舌根,说苗氏不懂伺候婆母,每日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连请安都是来报道一般,露了脸就走了。 苗氏听闻时气得几乎背过去,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却说得好似她躲懒一般。 偏偏那都是莲福苑里的下人,苗氏再不满意也轻易动不得,只能生闷气。 话又说回来,不是夏老太太动了嘴皮子,底下人敢这么说话? 苗氏藏在衣袖里的手攥得紧紧的,这个前提下,她还能冒出一句“我不忙”来? 平素里,要不是怕廖氏分权,她恨不能日日都跟夏老太太说她有多辛苦多忙碌。 苗氏脸上挤出笑容来:“老太太体贴,媳妇却不能不懂规矩。” 夏老太太哈哈笑了两声:“去吧,等得了空了,再来陪老婆子说话。” 说到了这个份上,苗氏也没法再留着了,起身告了罪,退了出去。 廖氏是个晓事的,见此,主动提了告退。 杜云诺想留,脑袋瓜子转得飞快,想要寻出个由头来。 “四姐姐,”杜云萝突然出声,见杜云诺茫然抬头,道,“前几日姐姐教我的络子,我打不好,姐姐再指点指点我吧。” 夏老太太满意颔首:“姑娘家,就该凑在一块打打络子、绣绣花,去吧,西梢间那儿光线好,不伤眼睛。” 杜云诺张了张嘴,没法拒绝,只能叫杜云萝拖着走了。 等入了西梢间里,杜云诺甩开了杜云萝的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三伯娘要和祖母说你的婚事呢,这个当口不盯着些,还避出来?” 杜云萝垂眸,低声道:“我知道呀。” “知道还……”杜云诺无奈了,“我们都在那儿,你多说几句软话,我和大姐也帮着劝劝,指不定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杜云萝嘲讽一般地扯了一下唇角。 甄氏面对夏老太太,多少是会吐露真的,而这些真,杜云萝根本不想让杜云诺知道。 她前两日特地误导了杜云诺,当然不希望甄氏几句话就泄了她的老底,干脆支开杜云诺。 况且,杜云诺煽风点火的本事不差,那几句劝一出,事情只会更加难看了。 “我晓得你为我好,但你想啊,祖母是个看重规矩脸面的,要是她本就存了拒绝的心思,我母亲说上几句倒也无碍,若祖母是想答应的,我们一个两个唱反调,祖母下不来台面,岂不是更加生气?到时候,咬死了要我嫁过去,你说,我怎么办?”杜云萝压着声,附耳与杜云诺道。 杜云诺细细一琢磨,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与她的本意不合。 她一来要看戏,二来要点火,现在左右都够不着了,实在是不甘心。 “你说,祖母会不会听了三伯娘的劝,直接拒绝了?”杜云诺急切问着。 杜云萝摇了摇头:“祖母心中自有一杆秤,无论我母亲说什么,祖母都要和祖父商议过后再回复石夫人的。” 杜云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锦灵送了打络子的彩线来,杜云萝在窗边坐下,手上灵巧做事。 杜云诺的心思都在东稍间里,可惜那边动静小,即便她竖起了耳朵也听不到一半语的,来回踱了几步,只好依着杜云萝坐下。 “母亲会尽力帮我的,心急也无用。”杜云萝柔声道。 杜云诺支吾应了,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心中道:杜云瑛送个核桃肉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若是快些回来,她们说不定还能到东稍间里去听一听呢。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眼瞅着一个鹅黄窈窕身影从院外进来,杜云诺眼睛一亮:“三姐姐回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章年轻 > 东稍间里,杜云茹垂着眸子,偷偷看了夏老太太一眼。 她知道甄氏和夏老太太要说些什么,按道理,她回避了好些,可刚刚夏老太太打发杜云萝与杜云诺出去时,直接忽略了她,让她也不好突然开口掺合进去。 夏老太太调整了坐姿,捏了捏发胀的腿,道:“云茹帮祖母敲一敲吧。” 杜云茹闻,赶忙应声,拿起美人捶在罗汉床延坐下了。 夏老太太这才与甄氏道:“你是个什么想法?” 甄氏来时就想好了说辞:“老太太,云萝是我们的心头肉,这门亲事媳妇反反复复想,都没有办法直截了当地选左亦或是选右,不过,前几日石夫人的一句话,媳妇听着觉得在理,她说,无论是应还是不应,还是要早些给个回复,一直拖着,对云萝不是好事。” “哎……”夏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别人都说,上了年纪的人优柔寡断,不比年轻人雷厉风行,今儿个一瞧,我们婆媳半斤八两。” 甄氏苦苦笑了笑,对于女儿的将来,她实在没有雷厉风行的胆色。 “不过,这事儿我和老太爷商议过,拖一拖也有好处,”夏老太太说完顿了顿,解释道,“定远侯府来叹口风,我们心急火燎地应下了,传扬出去,背后要被人骂卖女儿谋前程,要是立刻拒绝,一来损了定远侯府的颜面,二来让其他人越发当定远侯府为蛇蝎,换我是侯府老太君,都要气死了。 这拖一拖……就算我们回绝了,好歹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若定远侯府是个讲理的地方就不会怪罪,要是不讲理的,哼哼,云萝嫁过去受罪吗?撕破了脸都不能嫁。” 甄氏听了这一席话,心中不由点头,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考量得在理。 可是,夏老太太至始至终只说了三种情况,她没有把拖一拖再应承下这婚事的情况说出来,这让甄氏有些摸不透了。 关乎杜云萝,甄氏也顾不上和夏老太太拼心思,直接问了出来。 夏老太太偏转过头,满是皱纹却目光炯炯的眼睛直视着她:“话说回来,世子当真是不错的。” 甄氏的心重重一沉,她听明白了,这就是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的答案。 张了张嘴,想再争取一番,可眼前浮现起杜云萝提及穆连潇时眼底难掩的温柔,甄氏又迟疑了。 见甄氏犹豫,夏老太太冷不丁问杜云茹:“你是云萝的大姐,你看如何?” 杜云茹诧异。 “怎么想就怎么说,你也是大姑娘了。”夏老太太道。 原本这些都不该让姑娘们听的,夏老太太想着杜云茹很快要出阁了,也就不避讳了,而且,等嫁了人之后,万事都要自个儿拿主意,这些事情,早学早想早好。 杜云茹颔首,她知道杜云萝的心思,自然与妹妹一条心:“孙女想的是,不该为不可料的将来,去拒绝一个可见的好男儿。” 夏老太太愣了愣,低低喃了喃这句话,幽幽叹了一口气:“道理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就因为看着这些年定远侯府的牺牲和英烈,就固执地认为,穆连潇也会如他战死的祖父、父亲一般,夏老太太承认,在内心里,她就是惧怕的。 可谁又能说,往后一定会那般? 甄氏轻咬下唇,眼角红了。 夏老太太看在眼里,劝道:“你看,我们还没有云茹想得透彻。” “她是年轻。”甄氏道。 夏老太太笑了,额头皱纹舒展了些:“是年轻,云萝也一样年轻,她向来就是个勇敢的孩子。” “分明是鲁莽。”杜云茹撅着嘴道。 甄氏听见了,不由也笑了。 夏老太太还要说什么,中屋里传来丫鬟问安的声音,她便止了话题,抬声问道:“云瑛回来了?” 杜云瑛站在中屋里,闻声正要回答,就见西梢间的帘子掀开,杜云诺探出头来,里头杜云萝的身形叫杜云诺遮住了一大半。 杜云瑛瞬间明白过来,应道:“祖母,我回来了。” “你两个妹妹在西梢间,你去唤她们,把新打的络子拿来给我瞧瞧。” 杜云瑛冲杜云诺眨眨眼睛,杜云诺苦着一张脸,转身去看杜云萝。 杜云萝收拾好了东西,拿着一根才打了一小半的络子,拉着姐姐们进了东稍间。 “祖母,我学得慢,四姐姐仔仔细细教的,我才打了这么点儿。”杜云萝上前,娇娇道。 夏老太太接过来一看:“还不错,打络子要记得力道,使劲要匀称,一处紧一处松,就歪歪扭扭了。” 杜云萝赶忙应了,目光触及杜云茹,就见大姐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夏老太太和甄氏没有立刻要把婚事回了的意思了。 杜云诺想知道进展,可又不能问,正好瞧见甄氏眼角红红的,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甄氏难过了,可见她和夏老太太是谈崩了。 这么一来,自己就还有机会去和安冉县主说道说道。 事情说完了,夏老太太也不留众人了,随意说了几句就打发她们散了。 杜云萝与杜云茹扶着甄氏回了清晖园。 甄氏有些乏,也不要姐妹两人伺候,去歇了个回笼觉。 杜云茹拉着杜云萝去了她住的跨院。 跨院虽小,但却丝毫不拥挤,天井里沿着回廊底下摆了不少花草,有盛开的,也有含苞的。 入屋坐下,杜云茹让人去守了院子,暗悄悄与杜云萝道:“祖母那里,我可是帮你说了好话的。听今个儿的口气,这婚事黄不了。你是称心如意的,快告诉我,你何时何地与那世子相识的?” 何时何地? 杜云萝呼吸一窒,她和穆连潇之间的点点滴滴,全存在心田,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见她不答,杜云茹佯装生气:“连我都不说?小没良心的,白白帮你了。” 杜云萝叫杜云茹逗笑了,凑过去促狭道:“怎么会白白帮我呢?大姐放心,我会和四哥说,等大姐夫来迎亲时,定让他出一堆的古怪问题,让大姐夫知道,大姐不是那么好娶的,娶回去要捧在手心的。” 杜云茹的脸霎时红了,身子往后仰,拉远了和杜云萝的距离:“你浑说些什么!” “呀?”杜云萝捧着脸,笑得更开心了,“大姐这是舍不得了?这还没嫁出去呢,就帮着大姐夫了。好吧好吧,我和四哥说,让他别刁难大姐夫,大姐会心疼的。” 杜云茹的耳根子都烧红了,抓过榻子上的引枕,朝杜云萝丢了过来:“坏东西!笑话我做什么?” 杜云萝一把接住了引枕,闷着脸笑了一阵,鼻尖又有些酸酸的。 这样真好,没有争执,没有失望,没有埋怨,她还是母亲和大姐的明珠。 能一起哭,一起笑。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章刺激 > 四月过了大半,雨水越发频繁。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老过,杜云萝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潮湿得浑身都不自在。 可再不自在,她也不是曾经避居小佛堂的老太太,她是杜家的姑娘,要去长辈跟前请安问候。 撑着油伞到了莲福苑,饶是一路仔细,衣袖和鞋尖都有些湿了。 夏老太太看在眼里,赶忙吩咐道:“赶紧收拾收拾,别伤了身。” 杜云萝应了,杜云诺巧笑起身:“我帮你。” 两人去了中屋收拾。 杜云萝见杜云诺今日穿了件从未见过的水色襦裙,外头罩了件藕色的如意襟袄子,头上戴了珊瑚钗,如点睛一般让整个人都明艳了三分,不由就笑了:“四姐姐快别动手了,一会儿要去景国公府上,弄脏了新衣裳可怎么好。” 杜云诺闻,原地转了一圈,裙角微微扬起:“这身怎么样?” “好看,”杜云萝顺着她道,“不特别招眼以至于喧宾夺主,又不会过分低调,正正好。” 这话说到了杜云诺心坎里,她抬起下颚,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话说到这里,也就不往下了。 杜云萝清楚,定远侯府的事情杜云诺会一字不差甚至是添油加醋地传到安冉县主耳朵里,她只要等着后续的发展便好。 而杜云诺,也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她很想知道,等安冉县主闹起来的时候,莲福苑里的戏到底会唱成什么模样。 廖氏那儿备好了马车,使人来唤杜云诺。 杜云诺进去与夏老太太说了一声,听了几句教诲,便退出来准备出门。 杜云萝急急唤住了她:“四姐姐,还有一事……” “什么?”杜云诺一心都往景国公府去了,急切道。 “再过些日子就是三姐姐的及笄礼了,她与我说过,要让我做她的赞者,我听嬷嬷们讲了些规矩次序,可还是迷迷糊糊的,我怕到时候做不好丢了三姐姐的颜面,”杜云萝低声请求道,“四姐姐帮我仔细瞧瞧,安冉县主身边的赞者是怎么做的,回来教教我。” 杜云诺一怔。 杜云瑛的生辰,她自然是记得的,苗氏又管着中馈,这阵子也在夏老太太跟前说过这及笄礼的事体。 事关杜家姑娘的颜面,夏老太太也是上了心。 有司和赞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其中赞者多以家中姐妹来担当。 杜云诺暗暗猜测过,二房要讨好老太爷与老太太,应该会选杜云萝,她明明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一听说杜云瑛那里已经和杜云萝说过了,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不甘和苦闷。 这等事,杜云瑛连与她打个招呼都省了…… 而最重要的原因,杜云诺更是一清二楚的。 嫡庶有别。 虽然她们三个平日里一起耍玩说话,姐妹相处亦或是长辈跟前,并没有因为出身而有大不同,一样的份例一样的教养,可一旦到了这种大事上,高低立刻就出来了。 她再是在嫡母廖氏跟前得宠,再是受了父亲兄长的喜爱,她一样是庶女。 这样的认知让杜云诺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和恼意,想掩饰却还是叫杜云萝看在了眼中,她偏过头,干巴巴道:“又浑说!大姐及笄时,你不是做过赞者吗?” “我当时懵得厉害,事后还叫大姐训了几句呢,这次我是一定要做好的,不能再像前回那般。头一回还能说是没经验,第二次还笨手笨脚的,真的要叫人笑话死了。” 笑话死了才好! 杜云诺在心中道,嘴上还是说:“我学会了多少教你多少。” “那就谢过四姐姐了,父亲昨儿个回来,给我捎了些素云坊的点心,我晚些给姐姐送些去。”杜云萝笑着道。 素云坊的点心是京中出了名的,每日有定额,不管你是勋贵还是商人,按着他们家的规矩来,素云坊背后倚着皇亲,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寻事。 杜云诺贝齿轻咬下唇。 杜怀礼下衙之后再去素云坊,厨房都空了哪里能买到,定然是一清早就叫小厮去排队购买了,杜怀礼又是孝顺人,安华院里有,莲福苑里更加不会缺,也免得落口舌。 今日一早,夏老太太不把点心拿出来,看来最后还是会便宜了她的心肝宝贝杜云萝。 这么一想,杜云诺越发生气了,本想直接拒绝,转念又觉得不能叫杜云萝白白占便宜,道:“好呀,等我回来,我们吃点心说规矩。” 杜云萝乖巧点头,杜云诺不再看她,转身往外头去了。 杜云萝站在原地,看着杜云诺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脸上笑容一点点淡了。 她太知道杜云诺的脾气了。 杜云诺与安冉县主的关系并没有好到无话不说,亲密无间。 今日景国公府高朋满座,京中的贵女们能坐满一屋子,若是安冉县主身边围满了人,以杜云诺的性子,饶是心中火烧一般,也未必能强硬凑进去与安冉县主说悄悄话。 要是一直寻不到好的时机,怕是要错过了。 而杜云萝这番“刺激卖弄”,能让杜云诺怒火中烧,便是机会不妥,杜云诺为了这口气也会强出头。 杜云萝偏过头往东稍间那儿瞧了一眼,隐约听见里头杜云茹在与夏老太太说笑话。 夏老太太既然决定应承了这门亲事,等石夫人再上门时便会给出答案,两家一旦开始按部就班地议亲,那圣旨赐婚就不太可能了。 留给杜云萝的时间不多了,她只能促使杜云诺今日就事成,不可能等下一回杜云诺和安冉县主单独会面了。 杜云萝回了东稍间里。 夏老太太叫杜云茹逗得喜笑颜开,招呼她到身边坐下:“云诺走了?” 杜云萝颔首:“安冉县主及笄,景国公府的客人一定很多,四姐姐说,去晚了,连路都要堵上了,还是早些走了好。” “是这个理,去迟了未免失礼。”夏老太太不住点头,又问苗氏,“云瑛的及笄礼,你准备得如何了?” 提起女儿的大事,苗氏挺起了胸脯:“要宴请的宾客,媳妇已经拟好了名册,回头送来给老太太过目,若妥当,便发帖子出去了。” “我等你送来,”夏老太太又问,“有司和赞者呢?” “赞者是云萝,有司是媳妇娘家长房兄长的四姑娘。”苗氏答道。 夏老太太抿唇回忆了一番:“是不是唤作采儿的?” “小名便是采儿,正名是若姗,前年过年时,来给老太太拜过年。” “是有些印象,模样和规矩都拔尖,是个好孩子,”夏老太太很是满意,“要紧的是正宾。” 苗氏笑容讪讪,道:“就是正宾,还没有定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章正宾 > 夏老太太睨了苗氏一眼,心中透亮。 请的正宾的身份高低,关乎姑娘家的名声。 苗氏娘家那儿,仅存的几个高品命妇,都是一把年纪,连走动都困难了,年轻些的,又与苗氏半斤八两。 往相熟的姻亲家里去寻,苗氏可不敢越过夏老太太独自做决定。 夏老太太看向杜云茹和杜云萝。 杜云茹及笄时,请的正宾是甄氏娘家的一位姑母,嫁出去之后夫家官运亨通,自己也当了淑人。 这靠的是甄氏的脸面。 而等将来杜云萝及笄的时候…… 夏老太太心中自有盘算,若是杜云萝和定远侯世子的婚事定下,及笄礼的正宾越发不能马虎了,夏老太太抛出这张老脸,也要去请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来。 眼下,在杜云瑛这里,她需要铺路,免得到了两年后,让别人说她太过厚此薄彼。 她可不希望杜云萝听些莫名其妙的风风语。 夏老太太眯了眯眼睛,思忖道:“过年时,怀让媳妇的嫂嫂来拜年,有提过她的一个妹妹新封了宜人吧?” 苗氏闻,提着的心落了一半。 杜云茹当时是靠着甄氏的体面,苗氏虽眼红,但也不至于叫嫉妒冲了脑,也要给杜云瑛寻一个淑人来。 若是能有个宜人当正宾,也是不错的了。 毕竟,杜公甫风光的时候已经是老皇历了,杜家现今这几个走仕途的,实在是落差有些大,苗氏自个儿的丈夫,更是连进士都没谋到,********打理杜家的产业了。 “嫂嫂不在京中,这……”苗氏说了她的担忧。 杜怀让的媳妇杨氏的娘家嫂嫂姓黄,宜人是杨黄氏的娘家妹妹,这关系说不上十万八千里,但也不是什么近亲了。 杨氏若在京中,去娘家那儿探个口风,说一说好话,也就成了,可杨氏并不在。 夏老太太也明白这其中关系,道:“这事儿交给老婆子,杨家那儿,我使人去说。” 得了夏老太太这句话,苗氏吃了定心丸了,忙不迭点头:“那就有劳老太太费心了。” “都是我的亲孙女,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夏老太太哈哈笑道。 苗氏脸上笑容亲切,不住说着讨喜话,心里忍不住啐了一口,夏老太太的偏心,但凡是长眼睛的都看得到,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老脸发红。 夏老太太又问了几句宴请的事情,见一样样都有条不紊的,也就不多插手了。 杜云萝在莲福苑里陪夏老太太用了午饭,才回安华院里歇午觉。 锦灵替她掖了掖被角,杜云萝吩咐道:“使人去二门上瞧着,等四姐姐回来了,就来与我说一声。再把素云坊的点心装上,我回头给四姐姐送去。” 锦灵含笑应了。 杜云萝一觉睡醒,锦蕊伺候她梳头,锦灵进来禀了一声,原是杜云诺回来了。 待收拾妥当了,杜云萝让锦蕊提着食盒,一道往安丰院去。 安丰院是四房院落,地方宽敞。 杜怀恩和廖氏住了正屋,西跨院里住了莫姨娘,东跨院原本是杜云澜的院子,在杜云澜搬去前院后,廖氏简单整修了一番,给了杜云诺。 一进安丰院,便有小丫鬟笑着过来问安。 杜云萝先往正屋去,廖氏有些疲乏,说了两句话,便让她去东跨院了。 东跨院里得了信,杜云诺在月亮门里迎她。 杜云萝接过食盒,冲杜云诺笑了:“晓得姐姐喜欢四喜饼,我放了好几个。” 杜云诺浅浅笑了:“你也太急了,亏得是雨停了,若不然又要打湿了。” “四喜饼,新鲜的好吃,再摆下去,失了味道。”杜云萝跟着杜云诺进了屋子,在东间里坐下。 丫鬟上了茶水。 杜云萝闻了闻,是碧螺春。 “三哥哥给我的,他喜欢这个,”杜云诺含笑道,“我临走前来不及吩咐,你又来得快,还没备好红枣茶。” “偶尔换换口味,也很好呀。”杜云萝抿了一口,清香润口,整个人都清明了几分,“今日及笄礼如何?” “行礼的花厅里,满满当当的,我一眼看去,一个个全是招惹不起的,你还记得睿王府的那个惠郡主吗?最是势利眼了,今日也在呢。说起来,要不是陪母亲去,我这等身份,可入不了席。”杜云诺笑容有些低落。 杜云萝只好顺着安慰几句,心中多少有些嘀咕。 以她对杜云诺的了解,这个四姐姐素来不是一个隐藏心思的高手,在景国公府里,她事成了也好,失败了也罢,总会在面上流露出情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边哀怨自己的出身,决口不提安冉县主。 单论嫡庶,被老公爷捧在掌心的安冉县主是庶出,那位生母与宫中嫔妃沾亲带故的惠郡主也是庶出,只是因为家世不同而高人一头。 而杜云诺,说起来廖氏总归和廖姨娘是亲姐妹,安冉县主与她也算是近亲。 若不然,安冉县主那骄纵性子,又怎么会和杜云诺往来。 杜云诺不肯明说,杜云萝也不好直问,转着弯儿试探了几句,也就作罢,只提及笄礼的事情。 快到掌灯时,锦蕊提醒了一句,杜云萝才起身告辞,往清晖园去。 甄氏屋里已经摆了饭,催着杜云萝洗了手,才让姐妹两人坐下用饭。 待撤了桌,上了水果,外头的婆子抬声禀了一句,杜怀礼回府了,去莲福苑里请了安便回来了。 等了会儿,才等到了杜怀礼。 杜怀礼才过了而立之年,儒雅而俊美,穿着官服,显得身形挺拔。 他吃了酒又吹了风,脸上有些红,一双眸子愈发晶亮。 杜云萝和杜云茹问了安,甄氏瞪了杜怀礼一眼:“吃得满身酒气,也不怕熏到了囡囡们。” 杜怀礼笑容温和,也不说什么,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甄氏,自己去了净室梳洗。 杜云萝好奇,凑过去看。 甄氏一见那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眼睛就有些红了,赶忙从已经拆开的封口中取出信来,细细品读。 杜云茹也认出了字迹,问道:“四弟说什么了?” 甄氏来回看了两遍,合掌念了声佛号:“云荻说他一切都好,七月时书院会放假,他要回家来。” 杜云萝怔了怔。 七月…… 她记得的,前世也是这个七月,回家的杜云荻陪着甄氏和她一道去上香,而她,也是头一回见到了穆连潇。 当时,他们的婚事已经不了了之,而也是因为这一面,才有了后面的圣旨、婚姻、一切的一切。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章俏皮 > 京郊的婆驼山,从山腰到山脚,庵堂寺院隐在绿色之中,统共百余座。 一年四季,香火鼎盛。 那年杜云萝遇见穆连潇便是在半山腰的法音寺。 她随着母亲兄长去替要出阁的杜云茹祈福,却偶遇了穆连潇。 当时的一切,杜云萝都只当是意外,可直到暮年时才恍然,偶遇也是练氏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的谋算,这世间,原本就没有那么巧的事情。 曾经怨恨过那日相遇,怨恨过嫁入定远侯府,可时至今日回想,杜云萝甚至有些感激练氏那时的谋算,若不然,她怎么会了解,穆连潇真的是一个她值得等上一辈子,再求一辈子的人。 是个她但凡有一丝机会,都绝不愿意错过的人。 杜云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杜云茹连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回应,无奈道:“母亲,你看她,又傻了。” “浑说!”甄氏点了点长女的眉心,“定是想念云荻了。” 杜云茹眸子一转,哼道:“这个小没良心的,才不会想云荻的,只会想着云荻带什么好玩意儿给她。” 说完,伸出双手捏住了杜云萝的双颊,杜云茹笑着道:“是不是呀,五妹妹。” 杜云萝猛然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杜云茹的脸,茫然道:“姐姐说什么?” “说你在想什么呢。” 杜云萝心中一动,想穆连潇这样的话是断不能出口的,她灵机一动:“想四哥呀,四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多久?给不给我们捎东西?” 杜云茹扑哧笑出了声:“我就说吧,这最后一句才是最要紧的。” 杜云萝不知何意,见杜云茹只顾着笑,便眨眨眼看着甄氏。 甄氏忍不住笑,又连连摇头,笑够了才解释了两句。 杜云萝撅了撅嘴,细细一想,自己也笑了。 能蒙混过关,又得母亲姐姐一笑,真假,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信上说了,”甄氏把信纸摊在桌上,指给两个女儿看,“山长要回乡过中元,七月初就放假,等到二十三时再上课,中间有半个多月,云荻离家近,正好回来。” 杜云萝点头。 十五岁的杜云荻是个爱读书会读书的,小时候在族学里功课就格外出色。 因着是独子,杜怀礼没少在儿子身上下功夫,往常下衙之后就指点他。 到了八岁时,杜公甫考校功课,见杜云荻通透,格外欢喜,带在身边教了五年,又让他下场比了一比,杜云荻争气,给杜公甫添了脸面。 杜云荻的文章叫杜公甫当年的同科、告老后开办历山书院的韩山长看到了,喜欢不已,杜公甫琢磨着孩子跟在自己身边早晚要成了井底之蛙,又怕家中女眷娇宠惯坏了好苗子,便干脆送去了历山书院。 这一入学,也有小两年了。 也亏得历山书院离京城不远,逢年过节时总能回来住上几日,便是要捎带些东西也还便宜。 即便如此,自打过年后,甄氏就没见过儿子了,这么一算,也有小四个月,不由就开始眼巴巴地数日子:“还有两个月这样就回来了,也不知道过得如此。” 杜云萝笑盈盈安慰她:“哥哥又不是头一回去,早就习惯了的。母亲放心,定然是吃好穿好,还长个头呢。” 甄氏看杜云萝一边说,一边拿手比着身高,叫她逗乐了:“好好好,囡囡说得对。” 母女三人说笑了会儿,等杜怀礼梳洗完了出来,又坐在一块说了些京中趣事。 杜怀礼生的就是副亲切模样,对女儿又不似待儿子一般严厉,妻子又坐在一旁,他说话格外温和,讲得又是些女孩儿们喜欢的话题,其乐融融。 西洋钟咚咚打了点,眼瞅着时间不早了,甄氏便催着杜云茹和杜云萝回去。 杜云茹就住在跨院里,总共也就几步路,倒是不叫人担心。 甄氏唤了赵嬷嬷来,吩咐道:“你送五姑娘回去,一会儿来回个话,我们也好放心。” 杜云萝不怕走夜路,前世孤零零的岁月里,她早就习惯了黑暗,只是父母的关心她不忍拒绝。 甄氏送了出来,不住嘱咐着“小心脚下”、“多点几盏灯笼”。 杜云萝心中暖暖,抱着甄氏道:“母亲再说下去,我就舍不得走了。” 甄氏心头一软:“不回去就不回去,睡……” 睡碧纱橱里。 后头的字还未出口,就听走开了几步的杜云茹跺脚道:“母亲,我才不与云萝睡呢。这个小坏蛋,从小睡觉就不老实,一会儿抢被子一会儿踢被子的。” 甄氏笑出了声,又赶忙板着脸啐道:“才不稀罕睡你那里呢,囡囡睡娘这儿。” 杜云萝埋在甄氏的怀里直笑,探出头去冲杜云茹做了个鬼脸:“就是,才不稀罕睡你那里呢。” “你你你!”杜云茹青葱手指指着杜云萝,俏丽的模样在灯笼光中愈发柔和好看,“小坏蛋!没良心!小人得志!不理你了!” 杜云茹三分恼七分笑地转身走了,杜云萝笑了一阵,没有让甄氏去收拾碧纱橱,撒了几句娇,也就回安华院了。 锦蕊铺了床,伺候杜云萝拆了头发,又细细替她梳理顺直。 见镜中杜云萝的眼角含笑,锦蕊笑着道:“姑娘这几日开心多了。” 杜云萝挑眉,透过镜子看她。 锦蕊抿唇,斟酌着道:“之前姑娘有些沉闷,连笑容都少了许多,奴婢还担心,是不是因着那日魇着了,一直缓不过来,连老太太那儿都有问起呢。这些天眼瞅着是一日比一日高兴了,奴婢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呢。” 杜云萝了然了。 她一觉醒来,回到闺阁之中,饶是经历了一世风雨,心绪上也无法调整过来。 愧疚、兴庆,各种情绪交杂,她又是老妪心态,无法完全融入这豆蔻年华里。 过了大半月,日日起居,又和甄氏与杜云茹一道说笑,家人的呵护和宠爱让她一点点有了实感,才算是缓了过来,不知不觉间,举止语里,也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和俏皮。 这样,没什么不好。 比起沉闷的老太太,穆连潇也一定更喜欢现在这样爱笑的自己。 杜云萝释然:“是啊,这几日是挺高兴的。” 夜深人静,杜云萝在床上翻了个身,脑袋枕着手臂,暗暗盘算着。 杜云诺从景国公府里回来了,以安冉县主那雷厉风行的性格,事情成与不成,这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她只要等着便好。 章节目录 正文第19章家书 > 四月见了底,眼瞅着快要端午了,各房各院都在做着准备。 杜家很看重端午。 老祖宗方氏,在世时最喜欢吃的就是粽子,杜公甫是个孝子,从前每逢端午,都是亲手洗糯米包粽子,亲自蒸好了送到方老祖宗跟前。 杜公甫如此做,带着底下的儿子媳妇们也不敢躲懒,纷纷效仿。 方老祖宗过世后,杜公甫和夏老太太不再亲手做粽子了,可怀字辈和云字辈的依旧如此做。 莲福苑里,苗氏让人送上了一个黑漆食盒,道:“老太太,这是大伯与大嫂捎回来了。送来的人说,大嫂怕路上耽搁还特特让他早行了几日,因而也就早到了些。” 听说是长子送回来的,夏老太太喜笑颜开,让许嬷嬷接过来,打开一看,双层的食盒里共放了十只粽子,不大,用红、黑两种颜色的棉线缠了,摆得整整齐齐。 “这荷叶还有股子清香呢,”夏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可有捎信回来?” 苗氏闻,便把信封送上。 夏老太太上了年纪,怕费眼,道:“云诺,你念给祖母听。” 杜云诺以为夏老太太会唤杜云萝,听见自个儿名字,她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应了。 走上前接了信,杜云诺喜滋滋地看了杜云瑛和杜云萝一眼,见两人面色如常,心中哼了一声:装! 拆开火漆,杜云诺取出信纸来,目光落在那干净整齐的小楷字迹上。 这似乎是杨氏的字迹。 杜云诺柔声念了。 这信写得极其规矩,先遥祝了父母身体康健,对不能在身边尽孝而愧疚不已,又祝了平辈晚辈,才说起了他们在岭东的事体。 那十只粽子是杜怀让和杨氏领着儿子、女儿、儿媳一道做的,杜公甫偏爱甜口,用了大枣馅,而夏老太太喜欢鲜肉的,也包了五只,用不同颜色的棉线区分开。 “祖母,红色的是大枣,黑色的是鲜肉,大伯娘可真是细心呢。”杜云诺笑道。 夏老太太也高兴,什么金银好物,哪里比得过子孙亲手做的有心意,不管什么馅儿,吃的都有味道。 “继续念,还说什么了?”夏老太太催道。 杜云诺往下看了几行,惊喜道:“哎呀,都是喜事呢,祖母,我念给您听。” 依信上说的,杜怀让在岭东任职,也算平顺,家中也是喜事不断。 杜云韬的媳妇颜氏进门一年多了,半个月前诊出了喜脉。 而杜云瑚半年前及笄后,早两年说下的婆家已经算好了日子,五月十八过定礼,来年开春便嫁过去。 “祖母,我就要当姑母了,大嫂要给我们添小外甥了呢,”杜云诺一副欢喜模样,又道,“大姐秋天就出阁了,二姐是明年春天,可真快呢,我啊,闭眼一想,还是我们小时候一道玩闹的事体呢。” 说完,杜云诺深深看了杜云瑛一眼。 果不其然,见杜云瑛的樱唇抿了一抿,杜云诺咯咯笑了,她就知道,杜云瑛装得再淡定,也是忍不住的。 “老太婆闭眼一想,你们可都还是糯米团子一样呢!哈哈,这可都是好事体呀!”夏老太太并未察觉异样,她笑意更浓了,到了这个年纪,最喜欢的就是香火繁盛,姑娘们能谋个好亲,“云瑚的婆家,是沈编修家中吧?” 廖氏听得津津有味,杜云诺借着长房的家书让夏老太太欢欣,她也觉得有脸面。 况且,廖氏和杨氏关系不错,长房又在岭东,与她平素里没什么摩擦,见他们一家都好,她心里也还爽快。 见夏老太太问起,廖氏眯着眼儿笑着道:“老太太说的是,就是岭东当地的那个沈家。我们二姑娘是配给了沈家长房的二郎,是沈编修的亲弟弟。” 这么一提,夏老太太记清楚了,连连点头道:“所以我说啊,怀让媳妇的眼睛就是厉害,当时一听是沈家,你们都说不好,就怀让媳妇咬着牙把亲事定下了,现在呢?” 提起这桩旧事,连杜云萝都有些印象。 沈家在岭东是世家,可也是败落的世家了,这些年没少变卖土地房子,只留下几屋子都堆不下的书。 连杜怀让都说,要不是看杜家留下的几个读书人还算灵气,那个杜家早晚成了一堆书呆子。 两家议亲时,杜家这儿大部分都摇头,到最后还是杜公甫说了一句公道话。 卖田卖地不卖书的人家,可见是有些骨气的,成与不成,不要让人觉得我们势利眼。 这句话,在杨氏手中成了令箭,说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莫欺少年穷,一个人拍板定下了,更是想着法子暗悄悄接济沈家,让沈家大郎赴京赶考。 沈家大郎入京时来过杜府请安,作为晚辈,规矩不可免,况且,科举除了学问运气,还要些人脉,杜公甫在京中虽不及从前呼风唤雨,但也还是那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两家已然订了亲,夏老太太放了话,亲戚走动,不许露出些鄙夷和怠慢来。 杜云萝自然没见到沈家大郎,但杜公甫一见之下很是喜欢,又问了杜家情况,晓得杜家二郎年纪不大,学问却比做哥哥的还要好,不禁越发满意。 到了发榜那日,沈家大郎金榜题名,得了个二甲,入了翰林院当了编修,杜家这儿欢喜的有,妒忌的也有。 沈家大郎留在京城,逢年过节时从没有疏忽了礼数,廖氏有一回在夏老太太跟前提过,说着大郎已是出色,不晓得做弟弟的如何。 夏老太太笑容满面,杨氏能一挑一个准,她这个老太婆还要费什么心思? “今时不同往日了,沈家已经有一个进士,等将来新姑爷再谋了功名,咱们稍稍帮衬些,二姑娘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太太了。”廖氏顺着夏老太太道。 “与其说是沈家运数到了,不如说是我们云瑚旺夫,”甄氏开口道,“沈家败落了几十年了,刚刚和云瑚订了亲,立刻就时来运转,蹦出一个进士来。要我说啊,都是我们云瑚厉害。” 章节目录 正文第20章风言 > 甄氏的这番话夏老太太爱听,连声道:“说得不错,说得一点也不错。才定亲就如此了,等云瑚过门,二郎保不准能得头甲呢。” 夏老太太高兴,身边丫鬟婆子赶忙迎合奉承。 一人一,说那沈家大郎进京时是二十三岁,有儿有女,因着从前沈家困难,他作为长子要扛起家业,至于仕途,只能是梦里想一想了,就盼着多攒些银两,莫要耽搁了弟弟的前程。 直到和杜家定亲,眼瞅着日子变化了,杜家大郎才听了家中劝,重新捧起了书册。 也是命该如此,春闱时中了。 这些话说得老太太心花怒放,杜家的姑娘,本就该有如此好命数。 苗氏坐在一旁,脸上堆着笑,心中却忍不住啐了一口。 进士,进士是那街口的烧饼,想得就得了? 杜怀平考了多少回了,还不是次次名落孙山,到最后只能顶着个举子名头帮着家中打理生意? 官太太,苗氏做梦都想做官太太,家中妯娌们人人都是,就她头出角,什么都不是。 这要是换作在寻常人家,出些银子捐个官,偏偏杜家“老实本分脚踏实地”,不肯捐官,让苗氏只能眼馋。 她这辈子要当个诰命,大概只能指望儿子争气了。 廖氏说了不少好话,突然话锋一转,道:“老太太,云瑚定了亲事,往下就是云瑛了呀。” 苗氏抬眸看向廖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苗氏知道,杜云萝的婚事快要定下了,这等于是越过了杜云瑛和杜云诺。 杜云诺心里好不好受,苗氏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自己和杜云瑛心中是相当不舒坦的。 “是啊,是到年纪了。”夏老太太若有所思地道。 苗氏悄悄看了一眼身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杜云瑛,暗暗叹了一口气。 杜云瑛和杜云瑚只差了几个月,现在却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苗氏怕再说下去,女儿会越发不好受,赶紧转了话题:“信上说,云韬媳妇怀上了?” 见苗氏盯着她,杜云诺便应声道:“二伯娘,信上是这么写的,说大嫂半个月前诊出来的。” 廖氏弯着眼睛直笑。 苗氏背后一凉,一下子明白过来,当即想甩自己一个耳刮子,她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果不其然,夏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云琅也不小了,早些定了日子,把馨丫头娶进门吧。你怕云琅没个正行,娶了媳妇,就不一样了。” 苗氏讪讪笑了笑,想糊弄过去,见夏老太太一副较真模样,只好点头。 馨丫头指的是夏老太太娘家外甥的女儿夏安馨,今年刚刚十四,比杜云琅小了三岁。 要苗氏说,杜云荻和夏安馨的年纪合适些,再不行,杜云澜也成,却偏偏说给了杜云琅,夏老太太分明就是在安插眼线。 这些念头盘旋在脑海里,苗氏就一直以夏安馨年纪小拖着。 可眼瞅着来年夏安馨也要及笄了,她难道还能以年纪为由拖下去? 苗氏应归应,多少有些坐立难安,干脆借口打理事物,带着杜云瑛先一步离开了。 其余人见此,便也都散了。 夏老太太独独留下杜云萝,道:“一会儿蒸粽子,你打小喜欢怀让媳妇包的大枣馅。” 杜云萝笑着答应了。 祖孙两人说了会子话,就听外头院子里一阵问安声,很快,有人打帘进来了 杜云萝站起身,抬眸望去,是杜怀平。 杜怀平绷着脸狠狠剐了杜云萝一眼,这才朝夏老太太问安。 杜云萝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却还是福身唤了“二伯父”。 夏老太太看在眼中,恼道:“做什么?大中午的过来,连话都没说,先甩云萝脸色!” 杜怀平晓得夏老太太偏心,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道:“母亲,您别生气,实在是……云萝啊,姑娘家最要紧的是名声!” 杜云萝皱了皱眉头。 夏老太太的目光在杜云萝身上一顿,外头说杜云萝的无外乎骄纵任性,这家里人人知道,杜怀平这时候发什么脾气? 莫非还有别的? 夏老太太略一思忖,道:“云萝,别听你二伯父胡说八道,去西梢间里看会儿书,等会儿陪祖母吃粽子。” 吩咐完了杜云萝,夏老太太又与杜怀平道:“还有你,给我好好交待,又听了什么风风语的,跑来训斥云萝!” 被冠以胡说八道名号的杜怀平心中火烧一般,碍于夏老太太,到底不敢放肆,垂着头在八仙椅上坐下了。 杜云萝退了出来,在西梢间里来回踱了几步。 杜怀平每日一早就会去铺子里,从不躲懒,却在这个时候回来,怕是在街上听说了什么。 莫非…… 莫非是安冉县主? 从她及笄起也有几日了,若要发作,也到时候了。 这么一想,杜云萝推开了窗子,朝正与丫鬟们说话的锦蕊招了招手。 锦蕊瞧见了,赶忙过来,笑盈盈道:“姑娘。” “你仔细听着,”杜云萝隔着窗沿,探出身去,附耳与锦蕊道,“今儿个一早锦灵就出府去了,你回去看看,她要是回来了,就赶紧让她到这儿来,我有事儿问她。” 锦蕊一听杜云萝是找锦灵,笑容微微一窒,可她脑袋清楚,想起刚刚杜怀平臭着一张脸进了东稍间,多少就猜出了些什么,低声问:“姑娘,是不是今日街上发生了什么?” “你倒是机灵!”杜云萝睨了她一眼,挥手道,“有没有发生事体,要问了锦灵才晓得。” 锦蕊颔首:“好嘞,奴婢这就回去寻她。” 说完,锦蕊快步走了。 杜云萝半关了窗棂,走到帘子边,竖起耳朵听了听,却是没有声响。 毕竟隔着中屋,杜怀平只要不高声说话,这儿确实听不见。 杜云萝只好死了心,按捺住性子,在书桌边坐下,顺手取了一本书,随意翻了翻。 却是半点儿看不进去。 无奈地把书放下,杜云萝揉了揉眉心,这才醒来一个月左右,整个人就有些浮躁了,连静心都做不到。 等了一刻钟,中屋里传来脚步声。 杜云萝过去,悄悄掀开帘子一角看了一眼,只见杜怀平一脸苦闷地往外走,大步流星,全然不知周围动静。 杜云萝愕然,杜怀平这就走了? 直到透过窗户瞧见杜怀平出了莲福苑,杜云萝才算确定,他已经离开了。 这火气冲冲地来,又闷声不响地走,这唱得是哪出戏? 章节目录 正文第21章风语 > 杜云萝闹不明白了,正琢磨着,就见兰芝进来了。 兰芝是夏老太太的左膀右臂,从小丫鬟做起,一步步到了今日的大丫鬟,为人本分又踏实,在府中人缘极好。 “姑娘,”兰芝福了一福,笑了,“老太太乏了,请您先回安华院。” 夏老太太要打发她走? 杜云萝上前挽了兰芝的手,凑过去笑道:“兰芝姐姐,刚刚二伯父为什么生气呀?是不是连祖母也恼了?” 兰芝笑容不减:“姑娘放心,老太太没有恼,就是有些疲乏,姑娘只管回去。老太太还吩咐了,让奴婢去小厨房里瞧瞧,看那粽子熟了没有,熟了就给姑娘送去。” 兰芝不肯露口风,她能在莲福苑里站住脚,最要紧的是嘴巴严实,不管来问话的是老爷太太、还是丫鬟娘子,不能说的事体,她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杜云萝晓得兰芝性格,也就做了罢,只道:“姐姐再帮我多盛一碟红糖。” 兰芝扑哧笑了:“姑娘这般爱吃甜,也亏得牙口好呢。” 说笑了两句,兰芝先出去了。 杜云萝定了定神,她细细琢磨着刚刚杜怀平说的话,怎么想都应该与安冉县主有关,只是这都是她的猜测,在有消息之前,做不得准。 夏老太太既然推说乏了不肯见她,杜云萝干脆往回走,指不定半途能遇见锦蕊和锦灵呢。 许妈妈送了杜云萝出院子,转身回了东稍间。 夏老太太斜斜靠在罗汉床上,半阖着眼养神,听见动静,也没有睁眼,道:“云萝回去了?” 许嬷嬷在脚踏上坐下,主动替老太太捏着腿:“回老太太,五姑娘回去了。刚还一个劲问奴婢,老太太是真乏了还是生气了,急得都要掉眼泪喽。” 夏老太太心情不畅,听了这话,面色才好看了些:“真是孝顺孩子,没白白疼她。” 杜云萝受宠,许嬷嬷也不介意平日里随口帮着说几句好话,况且又能哄得夏老太太高兴。 “五姑娘是个好孩子……”许嬷嬷说到这里顿了顿,悄悄睨了夏老太太一眼,见她面上不现喜怒,斟酌着道,“老太太,二老爷说的事体,一来真假不定,二来,便是真的,五姑娘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哼!”想起杜怀平的话,夏老太太就冒了火气,“怀平气急败坏地回来,难道还能是空穴来风?” 许嬷嬷讪讪笑了笑,想起刚刚杜怀平说的那些事体,她也觉得难堪。 “我晓得,这和云萝无关,她自己还半懂不懂的,能惹出什么闲话来?”夏老太太摇了摇头,很是无奈,“我也不怪怀平,换作是谁,在外头听了那些话,都要生气了。” “那位县主说话做事素来如此……”许嬷嬷说到这里,也就不往下了。 安冉县主再怎么不是,她一个做奴婢的,也不能长短都挂在嘴上,即便是这里只有她和夏老太太两个人,许嬷嬷也记着谨慎两字。 夏老太太说话则直接许多,安冉县主的名声,她也是听闻过的:“我原本以为,世人编排总有夸张的时候,外头说我们云萝不也是那么几个词翻来倒去的? 我从前,还真没有拿恶意想过她。今日一听,当真是开了眼界了,哪有姑娘家那般作风的? 饶是心有所属,也没有越过长辈,直接去和世子表露心机的道理。” 许嬷嬷苦笑,如今的小姑娘们,果真的胆大到了让人下巴都掉下里的地步了,刚才杜怀平说到安冉县主拦住了穆连潇时,她都以为自个儿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 “其实,奴婢觉得,世子爷应对得也是得体,只是没料到……”许嬷嬷还是站在穆连潇的立场说了两句。 “他推说人生大事当依长辈,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他冷冰冰地拒了,回头老公爷该不高兴了。”夏老太太叹息道,“可他和云萝正议亲……哎!云萝不知道,世子大抵也是不知道的,这婚事,原本就是长辈们说定了才算。” “正是这个理。”许嬷嬷颔首。 两家议亲,穆连潇毫不知情,他如此回答是很得体的,可落在了知情的安冉县主耳朵里,就全成了拒绝和推托,当即气得不行,对着穆连潇说杜云萝是非。 动静大了,难免叫其他人听去,你一我一语的,安冉县主招惹了闲话,杜云萝也跟着遭殃。 到最后传到了杜怀平耳朵里。 偏偏杜云萝议亲的事情,苗氏压根没与杜怀平提过,杜怀平一时之间懵了,以为是杜云萝行为不端才会与穆连潇牵扯在一起,这才气势汹汹地赶回来。 可惜,夏老太太坐镇,别说是训斥杜云萝几句,他自个儿反倒是吃了一顿排头,又晓得是自个儿弄拧了,只能憋着气走了。 “我晓得怀平着急,云瑛要及笄又要议亲,要是云萝惹了闲话,对云瑛也不是好事,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会坐得稳?”夏老太太说到这里顿了顿,良久,眸子倏然一紧,哼道,“这家中,人人都为了底下这一个个有出息有前程费心费力,偏就是有人拎不清,自以为是惹出这么多风风语来!老婆子是不管事儿了,但还没瞎了眼看不到这些捣鬼的!” 许嬷嬷背后一凉,缩了缩脖子,可又怕夏老太太气坏了身子,劝道:“老太太,不一定是……” “你不用帮着开脱!”夏老太太半坐起身子来,等许嬷嬷在她背后塞好了引枕,才道,“议亲的事情,八字才有一撇呢,谁也没有往外说过,怎么就传到安冉县主耳朵里了?去了景国公府上的就怀恩媳妇和云诺。 怀恩媳妇知道轻重,便是晓得些情况,这等事体也不会与她姐姐说,只有云诺。 好一个云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听了去,又趁着去观礼的时候说三道四!我平日里只当她们姐妹和睦,她倒是好,背后闹出这么一出戏来!” 许嬷嬷暗暗叹息,她这是想劝也不知道如何劝了,毕竟,连她也认为,这事与杜云诺脱不了干系。 左右一琢磨,许嬷嬷干脆换了个角度:“老太太,奴婢思忖着,这事儿已经成这样了,外头那些风风语的,再传下去,世子与我们五姑娘都遭殃。还是要早些请石夫人过来,听一听定远侯府的意思。” 这话说到了夏老太太的心坎里:“外头传成那样,石夫人也一定会听说,我估摸着,明日就该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22章兔子 > 杜云萝刚到安华院,就见锦蕊拉着锦灵往外头走。 “屋里说话吧。”杜云萝拦住了她们俩,主仆三人入了东稍间。 锦灵不过前脚刚到,叫锦蕊催着去莲福苑,一时也没闹明白,见锦蕊忙着端茶送水,她赶紧帮了一把手。 杜云萝指了指的绣墩:“都坐下说话。” 锦灵看向锦蕊,见她坐了,才跟着坐下。 “锦灵,我有话问你。” 锦灵见杜云萝慎重,一时心突突地跳,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杜云萝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你出府去,在街上可听说了什么?” 锦灵一怔。 她是回家去看她娘段氏与弟弟的,为了方便弟弟看病,求了甄氏的恩典,段氏母子两人在外头租了一间屋子。 贫民百姓的屋子,都是几家人共用一个院落的,段氏眼睛花了,锦灵咬咬牙请了一个小丫鬟,又有邻里相帮,这日子也还能过。 今儿个回去,一是看望,二是请大夫去给弟弟看诊。 “奴婢出府后径直去了善明堂请了大夫,然后回了家,等方子妥了,送大夫回去又抓了药,再回家,等煎了药就回府了,奴婢没有在街上多走动,似乎也没听说什么。”锦灵皱着眉头道。 杜云萝思忖着,又问:“你再想想,有关安冉县主、定远侯世子,亦或是关于我的。” 一听安冉县主和世子,锦灵诧异不已,本能去看锦蕊,偏偏锦蕊也是一副愕然模样。 她们跟在杜云萝身边,杜云诺前回又在安华院里说过事体,她们两人多多少少有些察觉,事关主子的将来,她们也没有置喙的道理,就都烂在了肚子里。 那事体真的就传出去了? “是四姑娘?”锦蕊一想就透了,低低喃了一声,见杜云萝看着她,不由心就一虚,主子们的对错,她怎么能随意品评呢,她尴尬地笑了笑,“姑娘……” “我知道是她。”杜云萝慢条斯理地开口,“所以,锦灵,你再仔细想想。” 锦灵蹙眉,她生得好看,饶是皱眉这样的神态都自有一股子味道,让人想起了西施捧心。 深思许久,锦灵猛然道:“啊呀,难道狄大娘是这么个意思!狄大娘和奴婢娘住一个院子的,平日里帮衬许多,人很热情。今日奴婢煎药时,狄大娘过来与奴婢说了几句。大抵是‘好好的怎么就掺合进了风波了’、‘神仙打架,无妄之灾’,又说什么‘我不信你家姑娘是个胡乱来的,定是气极了胡乱泼脏水’奴婢当时听不懂,追问了两句,狄大娘没有细说。” 锦蕊心急,埋怨道:“你怎么就不问问明白呢!” 锦灵也后悔不已,早知道是如此要紧的事情,便是她娘催着她回府来,她也一定要问清楚的。 杜云萝听了这几句,虽然还摸不透,但多少有些数了。 只可惜,细节处不足。 要弄明白其实不难,去请杜云诺来,左弯右绕一番,也就知道答案了,可杜云萝不能那么做,不然在夏老太太跟前,她没法把自己摘干净。 杜云诺主动去安冉县主跟前说道,和杜云萝设计杜云诺去说道,可是两个意思了。 饶是可以扮无辜,亦或是去兴师问罪,在老太太眼中就成了不沉稳,又落了下乘。 话说回来,她从前骄纵,偶尔无理取闹,受不得委屈,却也不是那等会只靠几句猜测就寻衅滋事的。 杜云萝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突然听见外头声响,原是兰芝来了。 兰芝是来送粽子的。 锦蕊接过了食盒,笑道:“这等跑腿的事儿,姐姐交给小丫鬟们就好,怎劳姐姐亲自跑一趟。” 兰芝抿唇直笑:“什么跑腿呀,趁着送东西的工夫逛一逛园子看一看春景,自在着呢。五姑娘,锦蕊既不喜欢这差事,往后都别交给她,让她闷在这院子里,看她急不急。” 锦蕊连声讨饶。 杜云萝见兰芝手上还有一个食盒,便问了一声。 兰芝道:“这是给老太爷的,奴婢要送到前头去。” 杜云萝见此,便道:“姐姐再帮我捎个玩意儿给祖父,是个小铜铃,给芽儿玩。” 兰芝自是应了。 锦灵进去取了铜铃,又抓了把铜钱,一并塞给了兰芝。 兰芝笑着接了,说了两句话,正要走,就听身后一阵问安声。 杜云萝寻声望去,却是杜云诺来了。 心思一动,杜云萝不禁笑了,她没有守株,这兔子自己来了。 显然是这兔子心急,耐不住。 兰芝盈盈行礼,杜云萝眼珠子一转,上前挽了杜云诺的手,惊喜道:“四姐姐怎么来了?” “我原以为你会陪着祖母用午饭,刚浅禾说在园子里看见你回来了,我左右没事儿,过来坐坐。”杜云诺说得随意,见兰芝在,道,“姐姐好。” “莲福苑里蒸了粽子,兰芝姐姐送过来了,四姐姐随我进屋一道尝尝吧。”杜云萝请了杜云诺进去。 杜云诺的目光停在那食盒上。 大房送了粽子回来,却只有杜云萝才有份,饶是习惯了夏老太太的偏心,杜云诺还是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兰芝见两个姑娘进屋了,又和锦蕊、锦灵说了一声,便往前院去了。 屋里,锦灵取出粽子和糖碟子,锦蕊取了碗筷来,替她们分了。 杜云诺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 “四姐姐不喜欢?”杜云萝问她。 杜云诺晶亮的眸子在两个丫鬟身上转了转。 杜云萝本就知道杜云诺的来意,见她如此,也就会意了。 等丫鬟们退出去了,杜云萝才低声问她:“四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杜云诺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眼眶泛红,道:“五妹妹,姐姐我、我怕是做错事了。” “姐姐做错了什么事?”杜云萝佯装关切,“打不打紧的?可是怕长辈们怪罪?若我能帮得上,我定帮着姐姐说几句的。” “若是旁的事情,你定会帮我的,你又受长辈喜欢,有你帮腔,也不会过分怪罪我……”杜云诺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可这事儿,我怕你都怪我。” “到底是什么事儿?” “是……是你和世子爷的亲事……”杜云诺说完,见杜云萝瞪大了眼睛,她讪讪笑了笑,“前回去景国公府上,我虽是县主的表姐妹,但你知道的,她对我也就是个面子上的事体,她身边那几个密切的,也不怎么搭理我。 那日人多,我一个人有些孤零零,格外招眼,就……就想着起了话头,也好和她们看起来亲密些,免得惹了笑话。我没想那么多,就说了世子的事体。 当然,我没敢明说,就是暗示了几句,又起了话头,又能勾得她们讨论,又没有把话说死。 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可我没料到,县主对世子…… 前几****才及笄,被拘在府中出不了门,今天一早出去了,竟然寻了世子说道。我屋子里的安妈妈上午出府去,听到了风风语,我就慌了,我没想到会那样的。 后来,晓得二伯父气冲冲去了莲福苑,我就晓得坏事儿了,心惊胆颤的,就让浅禾去花园里守着,等你回来了,我就来跟你说一说。” 章节目录 正文第23章唱作 > 杜云诺一面说一面不住绞着手中帕子,眼睛红通通的:“五妹妹,这事体是姐姐做错了……” “外头说我什么了?”杜云萝张了张嘴,瞪大了眼睛。 这话一出,倒是杜云诺疑惑了:“二伯父气冲冲去了莲福苑,五妹妹你还什么都不晓得?” “二伯父的事体,我也觉得奇怪呢。”杜云萝揣着明白当糊涂,“他进来就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祖母就让我去了西梢间,留个二伯父与她说话。没多久,二伯父便走了,兰芝姐姐告诉我,说是祖母乏了,让我先回来。” “只是如此?”杜云诺眉头皱了皱。 “就是如此。”杜云萝笃定点头。 这几句话是实情,她是半点儿诓骗都没有。 杜云诺的心思转了转,杜云萝还被蒙在鼓里也好,能让她先下手为强,说上一番好话,把事情尽量推干净。 思及此处,杜云诺叹了一口气:“那我就告诉你,二伯父到底是为何生气了。” 杜云诺斟酌了一番,事情一一出口,就见杜云萝的脸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到最后沉下了面色。 “五妹妹……”杜云诺可怜兮兮唤道,伸手要去握她的手。 杜云萝一把收回了手,恼道:“旁人不知,你难道不知我心情?这婚事成不成且两说,你这般毁我名声!” “我知,我当然知你不喜定远侯府。”杜云诺急急接了一句,心中却闪过一丝喜意。 肯发火,还是有救的。 她们姐妹一道长大,她最是清楚杜云萝的脾性。 真的气极了,转身就走,饶是你舌尖绕成了莲花,都要恼你个十天半月的,根本是说什么都不理,便是好登门去,也是闭门羹。 若是发火,只要让杜云萝把怨气发出来了,再哄一哄,保准就没事了。 杜云诺最知道怎么哄杜云萝。 “五妹妹,姐姐自个儿都慌着呢,这事体出了,能瞒过祖父祖母?”杜云诺垂头丧气,咬住了下唇。 杜云萝睨了她一眼,嗤笑道:“你自己要面子,在景国公府里胡说八道,现在知道怕了,有什么用?” “我是虚荣要面子,可……”杜云诺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可五妹妹,最初时,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和安冉县主的关系就那样,她心中挂着谁念着谁,我怎么会知道?要是知道是世子,给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拿这事儿说项!” 杜云萝哼了一声,心中暗暗想着,杜云诺的戏倒是唱作俱佳,要不是经历过一世,要不是她暗示诱导杜云诺去露口风,她真的会被杜云诺糊弄过去。 安冉县主对穆连潇的感情,在与她要好的几个贵女之间并非秘密,杜云诺与县主虽说不上交好,但杜云诺素来会察观色,抓到蛛丝马迹推测一番也能有答案了。 “四姐姐这话不对吧?”杜云萝挑眉,直视着杜云诺隐约闪着泪光的眼睛,“若是世子对县主无心,这话就可以往她那儿说了?你还是没有弄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不是说闲话正好者无心听者有意,而是我的名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和世子的婚事,成了也就罢了,不成,我还有什么颜面做人?” 杜云诺的心突突跳了好几下,赶忙过去一把抱住了杜云萝:“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可别说什么做人不做人的,这真是吓死了!” 中屋里,锦蕊和锦灵搬了杌子坐着,一颗心都扑在里头。 杜云萝和杜云诺的声音有一段没一段地传出来。 锦蕊咬紧了牙关,气得浑身发抖:“果真是她!竟还在姑娘跟前这般说道!” “你轻点儿!姑娘这是在套话呢!”锦灵捂住了锦蕊的嘴。 锦蕊拍开了锦灵的手:“就你明白!那你说,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锦灵正要压着声音说话,就听里头哐当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锦灵几乎要跳起来了。 里头杜云萝尖声喊道:“我不管!你走你走你走!” 锦蕊闻声,当即坐不住了,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打了帘子往里头去,锦灵也有些慌神,跟着进去了。 定睛一看,装了粽子的瓷碗碎在了地上,被杜云诺箍着的杜云萝脸上梨花带雨。 没出什么大事儿,锦灵稍稍松了一口气,姑娘们争执,十有八九最后都是如此收场,她们也习以为常了,最要紧的,是赶紧收拾了这一地碎片,免得一不合又闹起来,最后伤了人。 锦蕊对杜云诺有气,但面上不好表露,上前安抚杜云萝。 锦灵收拾好了,劝道:“四姑娘,这儿交给奴婢们吧……” 杜云诺应了一声,把杜云萝交给锦蕊,自个儿随着锦灵出了屋子。 安华院里,静悄悄的,主屋里动静大,底下人都听见了,这会儿具是不敢弄出声音来。 杜云诺唤了浅禾,快步走了。 锦灵送她到院外,转身回来,被水嬷嬷拉住了。 水嬷嬷虽是粗使婆子,但模样长得和气,脾气也好,人缘不错,她小心翼翼问道:“锦灵姑娘,咱们姑娘怎么突然间这么大火气?这一个月来,姑娘多好说话呀,怎么……” 锦灵叹了一口气,谁都知道,这一个月来,杜云萝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像这次这般摔东西,是头一回。 “我也说不上,刚刚我和锦蕊都不在梢间里伺候,里头一开始也没什么呀,突然之间就闹起来了……”锦灵讪讪笑了笑,“我先进去看看。” 锦灵沿着回廊走到屋外,正要打帘子,猛得就顿住了脚步,转身往院门上看去,正巧与兰芝四目相对。 兰芝怎么回来了? 锦灵小跑着迎了过去:“姐姐。” 兰芝往东稍间方向瞧了一眼:“四姑娘回去了?” “刚走呢。”锦灵应道。 “姑娘给的铜铃,芽儿很喜欢,老太爷高兴,让我把这块石头给姑娘送来。我刚刚在半途瞧见四姑娘了,眼睛红红的,我就想着是不是又和五姑娘闹拧了。”兰芝解释了一句,便径直往正屋方向走。 锦灵本能想拦她,忽然灵光一闪,通透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24章算计 > 锦灵赶忙跟上了兰芝的脚步。 她就说呢,姑娘什么时候给芽儿准备过铜铃,那铜铃分明是要给清晖园里的赵嬷嬷养的那只白猫的。 甄氏爱猫,碍着身体原因,就由赵嬷嬷养着,闲时抱来逗一逗。 杜云萝见那白猫活泼有趣,很是粘人,特特寻了个铜铃来,说要系上。 今儿个说要把铜铃给芽儿,锦灵还很是不解。 现在想来,倒也明白。 把铜铃交给兰芝,就是看准了杜公甫素来喜欢礼尚往来。 但凡杜云萝送了东西去,一定会有东西送回来,杜云萝就是要让兰芝走这一趟,让她亲眼看到她们姐妹争执了。 毕竟,在杜云诺过来之前,杜云萝已经从她的嘴里晓得了外头事情的大概。 胸有有数,又怎么会与杜云诺闹成那副样子? 定是套话做戏嘞。 锦灵本就聪慧,想清楚了这些,她眼珠子一转,叹道:“刚刚姑娘打发了我和锦蕊,与四姑娘一道吃粽子呢。起先还好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闹了起来,我们进去时,连瓷碗都砸了。” 一听碎了瓷碗,兰芝唬了一跳,脚下越发飞快:“可有伤着人?” “没伤着没伤着,那瓷碗砸在地上,赶紧就收拾了。”锦灵道。 兰芝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是亲耳在夏老太太跟前听了杜怀平的话的,设身处地想,若她是杜云萝,定要气出病来。 依着杜云萝那性子,只是把瓷碗砸地上,没有朝着人面砸过去,已经是克制的了。 兰芝念了声阿弥陀佛。 到了屋外,锦灵打了帘子,高声传了一声:“姑娘,兰芝姐姐来了,姐姐在园子里遥遥瞧见四姑娘哭着走了,就过来看看您。” “她哭!我还哭呢!”杜云萝尖声叫道。 她是在算计兰芝,毕竟,今日姐妹这一场闹,还要透过兰芝的嘴传到夏老太太那儿去。 让兰芝去了杜公甫那儿再折回,确实是杜云萝的算计,但她也有控制不好的地方,比如兰芝回来的时间。 锦灵这一句话,让杜云萝清楚了兰芝掌握的消息,心中赞了一句锦灵会说话。 兰芝迈进了中屋,透过往东稍间的珠帘,她见到抱着锦蕊抽泣的杜云萝。 杜云萝模样好,便是哭了,也叫人心疼不已。 在这事体上,兰芝本就偏向杜云萝,一见她如此委屈,眉头不由蹙了蹙:“姑娘,是奴婢。”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她气性大,却也不会给兰芝没脸,抽着气道:“姐姐怎么回来了?” 兰芝见她还肯说话,松了口气,赔笑着进去,把石头放到桌上:“芽儿很是喜欢铜铃,老太爷逗着玩,高兴极了,这个石头是老太爷给姑娘的。倒是姑娘呀,怎的哭得如此伤心?这要是让老太太老太爷知道了,心都痛死了。” 杜云萝闻,松开了锦蕊,一把抓住了兰芝的手腕:“姐姐与我说实话,二伯父之前气势汹汹地要训我,是为了外头的那些风风语?因为安冉县主喜欢世子,家里又为我和世子在议亲,所以县主就连我一道恨上了?” 兰芝的眉心一阵痛,这真也好假也好,她一个丫鬟,哪里能说? “我的好姑娘呦!”兰芝捧着杜云萝的脸,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先让锦灵去打水,才又道,“好端端的,姑娘怎么说这些呀?” 杜云萝撅着嘴:“刚才四姐姐来与我道歉,说是为了脸面,把议亲的事情在县主及笄礼的时候说出去了,她说她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子。可我真的生气了啊,她的脸面要紧,那我的脸面呢?外头如今都传遍了,我怎么办?” 兰芝好哄道:“姑娘,万事有老太爷、老太太,姑娘放宽了心。” 杜云萝的本意不是与兰芝胡搅蛮缠,见差不多了,也就收手了。 兰芝帮着锦灵、锦蕊替杜云萝净了面,又说了一通好话,这才急匆匆回莲福苑去了。 杜云萝斜斜靠在美人榻上缓了缓神。 醒来之后,并非没有大哭过,但那种悲喜交加下哭出来,和此刻这哭闹是全然不同的,一个是真情流露,一个是半真半假。 唱戏,果真是累人的。 尤其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来说,真的耗神耗力。 杜云萝看了一眼白皙幼嫩的手,她是重回豆蔻,心神也开朗不少,但骨子来还是有些老妇人做派,这等撒泼哭闹砸东西,仔细算算,也有半辈子没做过了吧。 却是不得不做。 杜云萝没歇许久,便把锦蕊和锦灵唤到跟前:“锦灵随我去清晖园,锦蕊守着这儿,刚才的事儿,只怕没半个时辰就到处都知道了,到时候少不得有人过来打听,锦蕊,该怎么说有数吧?” 锦蕊弯着眼睛点头,姑娘留她下来,又是这等要紧事,她心里高兴着:“姑娘放心,奴婢清楚的。” 杜云萝很满意,锦蕊对锦灵虽是有些小心眼,却不失为一个忠心又聪明的,只要是良性竞争,她是不反对。 清晖园里,甄氏刚刚得了消息。 对于幺女,她素来关心,安华院里伺候的人,多是与甄氏身边人沾亲带故的,一丁点小事,自不会胡乱来报,但这等争执砸东西的大事,却没有谁敢瞒着。 甄氏听了水月的话,柳眉一凝:“与云诺吵起来了?怎么回事体?” “里头到底什么个状况,连锦灵也没说明白,只听得哐当一声,后来四姑娘哭着走的,兰芝姑娘替老太爷送东西来,进屋里劝了姑娘,想来老太太那儿,这会儿也知道了。”水月答道。 “去,使人去唤了锦灵或者锦蕊来,她们两个大丫鬟,总有一个能说明白的。”甄氏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催道。 水月应了一声,出去要吩咐,就见杜云萝带着锦灵来了。 让守着屋门的小丫鬟通传甄氏,水月赶忙迎了上去:“姑娘,太太正想姑娘呢。” 杜云萝沉闷应了。 不热络的态度让水月的心一沉,这定是还憋着气,不高兴呢。 甄氏晓得杜云萝过来了,听脚步声进了,抬声道:“囡囡,快来母亲这儿。” 杜云萝扑到榻子前,抱住甄氏的腰,声音沙沙:“母亲,我和世子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了,虽然两家是在议亲,可闹成这样,我还有脸吗?我嫁过去也没脸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25章拍案 > 甄氏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她只知两姐妹争执,还不清楚外头事情,如今事关女儿婚事,她赶紧扶住了杜云萝的双肩:“囡囡,千急万急,先把事情与母亲说明白了。” 别看杜云萝面上悲戚,心中却是静如湖面,她坐直了身子,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 甄氏护短,又是她捧着护着的小女儿,一颗心就跟被刀割了一般:“好好好,好一个杜云诺,前回就偷听了老太太说话来教唆你,亏得是囡囡晓事,没有着了她的道,这回,竟是在外人跟前嚼舌根,害我囡囡声誉受损!” 甄氏身子算不得好,杜云萝怕她气坏了,赶紧替她顺气:“母亲,四姐姐那些心思,随她去吧,最要紧的,是我怎么办啊?世子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就先听了我一堆坏话了。” 深呼吸了几口,甄氏略略稳下心神来。 她嘴上骂着杜云诺,可也不会特特把杜云诺当回事。 她是长辈,和一个隔房的庶侄女计较,显得她以大欺小一般不说,还狗拿耗子,杜云诺要罚要管,自有老太太和廖氏,她才不插那个手呢。 在杜府之中,甄氏能有个好人缘,最最要紧的,是她不僭越,有不爱瞎折腾。 甄氏骂了几句,心思放在了杜云萝说的话上。 前次去和夏老太太商议这事儿时,甄氏就明白了两位老人的意思了。 这门亲事,他们是要应下了。 甄氏担忧女儿,私底下也与丈夫杜怀礼沟通过,几次下来,也就认定了这门亲事。 就如杜云茹说的,未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起码,穆连潇现在是个不错的,而且,云萝自个儿喜欢。 甄氏搂着杜云萝,就是因为喜欢,在听说了之后,女儿才会如此动摇吧。 拍了拍杜云萝的小脸,甄氏道:“你怕世子觉得你不好?囡囡听母亲一句,世子是未曾见过你,但母亲想,囡囡中意的世子一定会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若他因为县主恼羞成怒后说你坏话,就低看你,这样的世子,可配囡囡中意?” 杜云萝抬眸,深深望着甄氏,甚至没有去否认那中意两字。 她自然清楚穆连潇心性,他不是那等会因为流蜚语就动摇的人,杜云萝会这么说,只是怕甄氏会对穆连潇不喜,觉得他桃花太盛。 前世在娘家婆家之间没有选好立足点,最后落到那般下场,杜云萝今生是盼着父母能真心喜欢未来的女婿的,她希望婚姻能得到祝福,而不是以死相逼,两厢埋怨。 见母亲没有丝毫去怪罪穆连潇的意思,甚至是在帮她解开心结,杜云萝有点儿为自己的小心眼难为情。 她埋首在甄氏怀里,娇娇叫了一声:“母亲……” 甄氏原本郁结的心情猛得就散开了些,只当是杜云萝羞涩了,扑哧笑出了声:“囡囡乖。” 杜云萝抱着甄氏的腰身不松手:“母亲,外头人会怎么看我和世子的婚事?会成了定远侯府为了两家名声,急忙就定亲了?” 甄氏抚着杜云萝的长发。 杜云萝的头发像她,又直又顺,摸起来很是舒服。 甄氏抿了抿唇,杜云萝的话没有说透,但她听明白了。 这婚事原本是定远侯府先来探口风,是他们瞧上了杜云萝,可叫安冉县主一闹,在外人看来,似是杜云萝与穆连潇有些不清不楚的,两家为了声誉急匆匆就定下了。 别人说杜云萝骄纵也好,性子差也罢,甄氏一概不会放在心上,可事关名节,又是另一回事体了。 况且,甄氏清楚安冉县主那脾气,指不定往后还要闹腾呢。 县主不怕丢人,没的连累了她的囡囡受罪啊! 虽说这回是杜云诺惹出来的麻烦,可归根到底,县主中意穆连潇,定远侯府也要承担一些。 为了两家都好,总要多谋算谋算。 甄氏正思忖着,杜云萝低低喃了一声:“戏文里,青天大老爷一拍案,底下就一阵‘威武’之声,谁也不敢乱说话了,母亲,要是能和戏文里一样,让父亲一拍案,就止了那些流就好了。” 甄氏忍俊不禁,小姑娘就爱胡乱琢磨些东西,杜怀礼只是个员外郎,又不是京兆府尹,怎么能拍案止了众人之口? 说句大不敬的,便是万岁爷,也不能真正堵了天下悠悠之口。 心思转到这儿,甄氏突然一怔,隐隐品出些味道来了。 圣旨,若有圣旨赐婚,安冉县主也不敢胡搅蛮缠了,更别说那些把她女儿的婚事当做谈资的百姓了。 这圣旨,杜家是求不来,但不还有定远侯府吗? 他们为了挽回脸面,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思及此处,甄氏拿定了主意,轻轻拍了拍杜云萝的肩:“好孩子,去碧纱橱里歇一会儿,母亲去寻你祖母。” 杜云萝仰头看她:“我也去。” “囡囡不闹。”甄氏劝了几句,见杜云萝不坚持,也就放下心来,让水月伺候了她更衣梳头,便往莲福苑里去了。 杜云萝目送母亲走远,转身进了碧纱橱里。 她要圣旨,但她不能自己去和夏老太太开口,饶是她再得宠,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 甄氏以母亲的立场去说,夏老太太作为长辈反而会有共鸣,远比杜云萝去哭去闹要强。 不说杜云萝安心等待着,甄氏到莲福苑里时,苗氏也在。 苗氏已经从杜怀平的嘴里晓得外头的流了,她又掌着中馈,安华院里的事体也瞒不过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窝火。 原本三房四房掐架,她乐得看热闹,可家里掐和闹得满城风雨,完全是两码子事体了。 眼瞅着杜云瑛要办及笄礼,又要说亲,却出了这等损杜家姐妹名声的事情,苗氏现今恨不能撕了杜云诺那张嘴! 尤其是,她来了有一会儿了,亲耳听了兰芝带回来的消息,越发怒不可遏。 这个杜云诺,做了错事,不知悔改,还去杜云萝跟前做戏,怎么不见她直接来莲福苑里跪下呀? 当真是把这一家老小当成傻子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26章妯娌 > 夏老太太上了年纪,气归气,多少还端着架子,坐得四平八稳。 等甄氏行了礼,夏老太太就让她坐下了:“你也晓得了?” 甄氏讪讪点点头:“云萝去我跟前哭了一场。” “哭,哪个不哭?换我,我也哭死了!”苗氏语气不善,可见是气坏了。 夏老太太斜斜看了苗氏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唇,苗氏后脖颈一凉,垂下了头。 轻哼了一声,夏老太太这才满意了些,与甄氏道:“云萝怎么说的?” 在过来的路上,想要说的话,甄氏已经打了一遍腹稿了,见老太太问起,她便道:“云萝与我交了个底,说是之前就晓得两家议亲的事体了。” 果不其然,说到了这一句,夏老太太虽不意外,但面上又难看了几分。 甄氏继续道:“她是听云诺说的,当时只觉得惊愕,有些懵了,但婚姻一事,本就是父母之命,有老太太老太爷做主,她一个姑娘家的,能插什么嘴?也就闷在心里,等着老太太拿主意。结果,我们和侯府那儿还没说妥当,外头就起火了。云萝觉得,不管之前老太太与老太爷是怎么想的,到了如今,为了名声,这婚事也只得应了。” 夏老太太眸色深深:“云萝可有说过愿不愿意?” “她一个心性未定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这事体上,甄氏是绝不会说实话的,“不过是听话两字而已,但我琢磨着,她如今有些慌。” 苗氏心中暗哼,她是从杜云瑛嘴里晓得过情况的,什么心性未定,杜云萝那分明是有自个儿主意的。 只是这些话若是说出来,平白就把杜云瑛拉下水了,苗氏才不做那等傻事。 见夏老太太面色不虞,苗氏还是大着胆子,道:“可怜呦,她慌什么呢?” 甄氏顺着苗氏的话,道:“怕叫外头瞧不起,说两家为了遮羞才匆忙定婚事,毕竟,之前可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出过的。老太太,二嫂,不是我说,这累得不仅仅是云萝呀。云茹夫家最好脸面了,云瑛又要及笄……外头人说得不好听,家里,云萝也怕姐姐们为了这事儿恼她……” 这几句话,说得苗氏心头发酸,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角:“这孩子!分明不是她的过错,却要惹来一堆麻烦,还要担惊受怕的,真是……” 说的似是杜云萝,苗氏又何尝不是在为杜云瑛叫屈。 杜云瑛才是真真正正的无妄之灾! 夏老太太也不好受,她偏爱杜云萝,见她吃个哑巴亏,也是千般万般舍不得,叹息道:“改明儿石夫人就该来了,我们先听听侯府那儿的意思。” 甄氏应了一声,又道:“老太太,媳妇有个主意,只是不晓得妥不妥当,因而来和老太太商议。” 夏老太太捧起茶盏抿了一口,示意甄氏说下去。 “外头风风语的,就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两家本来就在议亲,还以为是云萝做事出格,这事儿,光靠嘴巴是说不明白的,媳妇想,能否让侯府去请圣旨?媳妇知道圣旨不好请,可若有圣旨,谁敢说我们云萝?谁敢低看我们杜家的姑娘?”甄氏说完,朝苗氏使了个眼色。 苗氏一个激灵,心思转得飞快。 事已至此,她便是在莲福苑里闹上一回,也不见得能给杜云瑛减小损失,反而会恼了夏老太太,连之前说好的正宾人选,指不定都飞了。 可若是能像甄氏说的,让定远侯府请了圣旨来娶杜云萝,那杜云瑛岂不是也能涨些脸面? 外头都说,杜家几个姐妹亲密,杜云瑛出入又常常与杜云萝一道,丢脸时一并连累了,得了好处时,总不能拉下吧? 苗氏倒也不是想占便宜,而是觉得已然吃亏了,回多少本算多少本。 见甄氏示意她,苗氏小算盘一打,便定了主意:“老太太,我听着三弟妹的话有些道理。捧着圣旨嫁出去,我们家还没出过这么风光的姑娘呢。” 晓得夏老太太偏心,苗氏特意在风光两字上咬了音。 杜云萝是夏老太太的心尖尖,能叫她风光,夏老太太总不会阻着拦着了吧? 夏老太太好笑地看着两个儿媳:“你们倒是会开口,那是什么?那是圣旨啊!我们杜家开府到现在,也就老太爷得的圣旨供在祠堂里。” 苗氏心中不屑极了,她还记得夏老太太前回说起考进士时的口气呢,圣旨难求,进士就好考了? 心里置气,嘴上是万万不敢翻旧账的,苗氏赔笑道:“就是难请,这才费了些工夫,我们两家早就商议好了,只是定远侯府多年没办过喜事了,又是世子爷的大事,这才约定,等到端午进宫请安时求圣旨……” 苗氏一面想一面说,倒是把这事儿给说圆了。 夏老太太再是生气,见苗氏说故事一般,反倒是有些哭笑不得:“面子里子都让你说全了!” 甄氏亦浅浅笑了笑,夏老太太松了口,底下事体又方便些:“老太太,事情迟则生变,安冉县主那里……” 夏老太太眯着眼颔首:“行了,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云萝是我的孙女,我定是为她考量的。本来我们就是抬头嫁女儿,没的叫外人一番说道,就连规矩都失了。” 甄氏应了,陪着说了几句话,见无事了,便退了出来。 苗氏原还想再提一提杜云瑛的事情,怕过犹不及,便也随着出来了。 妯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莲福苑。 苗氏唤住了甄氏,道:“三弟妹,都是当娘的,我也不和你绕圈圈,云瑛的及笄礼,是我现今心头的大石。” 甄氏眉宇一挑,苗氏刚刚帮她说话,这是来讨回了。 也好,你帮我我帮你,左右不相欠。 甄氏笑着理了理披风领子,道:“云瑛及笄还有小半个月了吧?二嫂放心,老太太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今日既然出来了,没有再折回去问的道理。明后日,我会帮你提的。” 苗氏得了这句话,多少放心了些,道了一句谢,两人也就散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27章笑话 > 甄氏回来时,杜云萝正与杜云茹一道下棋。 日光透过窗棂,将坐在窗边榻子两段的姑娘笼在其中,两人本就肤白,在阳光下莹莹生辉。 杜云茹垂眸看着棋盘,眉宇间凝了几分慎重和考量,杜云萝捏着棋子,发丝落在脸上打出一片阴影,看不出情绪的眸子里只余黑白纵横。 两人聚精会神,连甄氏回来了都不晓得。 丫鬟要报,甄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中屋里站了一会儿,仔细望着一对姐妹花。 不知不觉的,甄氏露出了笑颜,温柔得仿若能滴出水来,她的这两个女儿,当真是让她爱不释手。 杜云萝落了子,杜云茹去棋娄中取字,移眸瞧见甄氏,她惊讶不已:“母亲!” 杜云萝闻声,赶忙回过头来,见甄氏站在那儿,她从榻子上跳下来,趿着鞋子跑出来:“母亲回来了,怎么还站在这儿?” “你们谁赢了?”甄氏笑盈盈地由杜云萝挽着进了东稍间。 “母亲,云萝这鬼丫头,越来越难缠了!”杜云茹也迎了过来,“吵着嚷着要悔棋呢。” “你就让让她。”甄氏笑道。 杜云茹正要说不让,抬眸见杜云萝偷偷动了几颗棋子,她急道:“母亲!您看这丫头,还偷棋子儿!” 被发现了,杜云萝也不脸红,把棋子丢回棋娄里,过来抱住了杜云茹的腰,摇道:“姐姐让让我呗。” 杜云茹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捏住了妹妹的脸颊:“臭棋!再不与你下棋了!” 杜云萝笑个不停。 她的棋艺其实不差,从前她有大把大把不知道怎么度过的时间,偶尔便用在下棋上。 只是这番技艺,在精通棋艺的杜云茹面前,根本比不过,以至于她生出了小孩儿心性,又要悔棋又要偷子儿。 反正,反正姐姐纵着她,她们就是好玩罢了。 甄氏见她们玩闹,杜云萝的神色间已然瞧不出慌乱和难过,这让她安下心来。 杜怀礼在掌灯时分回来,甄氏把两个女儿留在梢间里,随着丈夫进了内室。 说是替杜怀礼更衣,实则是为了外头的事体。 杜怀礼不好流,可他身处六部,又是杜云萝的父亲,自然会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 回府后,他已然去过莲福苑,晓得家中情况,杜怀礼握住了甄氏的手:“你说得没错,婚事要定下来,也该是风风光光的。” 甄氏见他眉宇之中少了几分平日的温和与淡然,不由问道:“老爷无事吧?” 杜怀礼徐徐舒了一口气,轻轻拥了甄氏一会儿,才道:“我无事,我只是担心云萝。” 甄氏暗暗叹息,他们都担心。 杜云萝此时心态却是不错,事事发展在她掌握之中,虽然惹了些闲话,但比起前世冷寂,风风语又算得了什么? 她与杜云茹一起帮着摆了桌,待陪着父母用饭之后,才回了安华院。 翌日,石夫人在上午便到了。 清晖园里,甄氏正翻看着新送来的夏衣,一一替女儿们比量,听了传报,晓得石夫人去了莲福苑,她心中一紧,目光坚毅得如要阵前擂鼓一般,让人收拾了东西,只等着石夫人过来。 杜云茹握着杜云萝的手,没有避出去,而是像上一回一样,躲进了碧纱橱。 杜云萝跟着她进去,好笑道:“姐姐不等着与石夫人行礼?” 杜云茹面上一红,低低啐道:“我这可是为了你。” 姐妹两人你一我一语地来回了两句,听到外头丫鬟通传,便赶忙都闭上了嘴。 甄氏迎了石夫人进来,一道落座,又让水月添了茶水点心。 石夫人含笑,见两个姑娘都不在,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不是爱绕圈子的性子,干脆开门见山:“我的来意,甄妹妹也该知道。” 甄氏颔首,道:“我与姐姐亲厚,也不说那些长短,姐姐从莲福苑里过来,应该已经晓得我们老太太的意思了。” 夏老太太的意思,那便是要求圣旨。 石夫人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握紧,心中沉沉:“圣旨岂是那般好求的呀。” “道理我都明白,”甄氏打断了石夫人的话,“可那是我的心尖尖,如今惹来如此非议,我…… 这事体不仅关乎云萝的名声,还有世子的名声呀,定远侯府便是不为云萝考虑,也要想想世子。最要紧的,是安冉县主那里,没有圣旨,天晓得她要闹到什么时候去! 要我说,她若真喜欢世子,不如她去求了圣旨嫁进去,只要莫连累了我的囡囡。” “妹妹说这话就是置气了,这时候,不管县主嫁不嫁,云萝丫头都牵扯在里头了。”石夫人说完,见甄氏眼中含泪,心里也不禁有些闷闷的。 石夫人来保媒,自然希望这是一桩金玉良缘,眼瞅着事情快说成了,却半途生变,她多少也不舒服。 起先还想过,若是杜家这儿早些应下,两家早些合了八字,哪里还会有这些风波,可转念又想,若是她是夏老太太是甄氏,也少不得拖上这些日子,一来想清楚,二来不叫男方低瞧。 徒生风波,要怪也只是怪安冉县主,怪不到杜云萝的头上。 想到那娇滴滴的杜云萝,听说她昨日里好生哭了一场,石夫人都心疼了。 “哎!”石夫人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稳住了心神,道,“我会去侯府那里提一提的,只是成与不成,我不敢打包票。” 甄氏得了这句话,刚要道谢,猛得一想,又道:“过几日就是端午了,按照规矩,王、公、候、伯府都要进宫磕头……” “是啊,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侯府里去提一提?”石夫人亦觉得这个时候不错。 甄氏却是摇头:“姐姐,到时候进宫的可不单单是定远侯府,还有景国公府。” 石夫人的眉梢一扬,心慢跳了一拍:“你的意思是……” “那可是安冉县主,是老公爷的掌上明珠,到时候国公府开口了,指不定这圣旨就落到他们府上去了,那我们云萝,岂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了?”甄氏说到这儿,整张脸煞白,倒是比前阵子卧病时气色更差了些。 石夫人一听这话,亦有些急了:“说得在理,说得在理,我这就去侯府,既然他们想娶云萝丫头,就要自个儿抓紧些。” 甄氏这才安心,嘴上催着道:“那我就不留姐姐了,云萝的事体,就交给姐姐了。” 石夫人应了,没多坐,便也走了。 姐妹两人从碧纱橱里出来,甄氏见杜云萝一不发,猜她是叫那“全天下的笑话”给吓到了,不免心疼,便将她拉入怀中:“囡囡莫怕,一切有母亲在,定不让囡囡吃亏。” 章节目录 正文第28章粽子二更 > 破千收,加更。 早上还有一更,书友们别看漏了哦~~ ----------------------------------------------------- 杜云萝依着甄氏。 她此刻并非慌乱,而是心酸。 为了她心中的念想,为了她和定远侯府那几个仇人的恩怨,她走出的这一步步,与她自己是平静的,可对家人来说,却是担忧和心疼。 为了她的婚事,上从杜公甫与夏老太太,下到杜云茹,在外头这般流蜚语的情况下,就没有一个能睡安稳的。 杜云萝咬住了下唇,环着甄氏的腰身的双手又收紧了些。 她前世就对不起家人,这一生…… 这一回已然让他们担心,往后,往后断不能再叫他们如此了。 甄氏搂着杜云萝,杜云茹搬了绣墩来坐下,转着心思说起了趣事。 杜云萝心思沉沉,可见杜云茹一本正经要逗她,到底是耐不住的,扑哧笑了。 甄氏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了便好,笑了便好。” 商议之事交给了石夫人,杜府里只能等消息,各房各院的重心放到了端午上。 初三晌午,甄氏坐在东稍间里陪着两个女儿打彩绳,五色丝线在白玉一般的指尖翻舞,只是瞧着,就挪不开眼睛。 赵嬷嬷进来道:“太太,二太太使人送来了艾虎菖蒲。” “先收着,打理顺了,初五清晨就挂上去,”甄氏是斜坐在美人榻上的,此时换了个方向,一面理着衣摆,一面道,“雄黄酒可送来了?” 赵嬷嬷上前帮忙,道:“说是傍晚时送来。” 甄氏颔首,心里默默数着,香囊已经绣好,等把香料塞进去封了口便成了,做粽子的材料也备好了,糯米泡发着,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一时便定了心,笑道:“行了,吩咐下去,依着旧例,该分下去的莫要少了迟了。” 赵嬷嬷应声,退出去了。 甄氏心善,每年这个时候,身边伺候的人家里也不会短了应景的东西。 杜云萝手上不停,嘴上道:“母亲,我们今年包什么口味的粽子?” 甄氏笑盈盈的,还未开口,杜云茹就插了进来:“包什么口味的,也不会少了你的大枣。” “姐姐莫说我,”杜云萝嗔了杜云茹一眼,“姐姐分明是有了黄糖,白粽子都能吃三个的。” 因着是各房都要孝敬长辈,粽子吃多了不克化,杜家的粽子远比外头买回来的小得多。 既有心意,又不会糟蹋东西。 可说到三个,饶是粽子小,听起来都有些夸张。 杜云茹脸颊飞霞,作势要打杜云萝。 杜云萝嘻嘻笑着躲到了甄氏身边,娇娇求救。 甄氏笑得合不拢嘴,却又要板着脸,一人各打了五十板子:“没个正行!” 第二日,恰逢杜怀礼休沐,一早去莲福苑里请安之后,便带着妻女一道包起了粽子。 杜云萝净了手,取过荷叶来,看着那糯米与各式馅料,一时有些发懵。 她上一回包粽子,都是五十多年以前的事体了…… 最后一次,包的是什么味儿? 杜云茹指尖沾了水,就拿干净的指关节碰了碰她的脸:“想什么呢?可是忘了怎么包粽子了?” 杜云萝醒过来神,见父母都望着她,赶忙道:“一年才包一回,我是忘了。” 这个理由,倒是理直气壮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了。 杜怀礼和甄氏忍俊不禁,杜云茹张嘴,良久叹气:“仔细看着,我教你。” 包粽子不难,可要包得好看,却不简单。 尤其是小粽子,一不留神,就乱了样了。 好在,杜云萝只是生疏了,而非全然不会,捣鼓了会儿,慢慢也就好了。 等包完了,水月带人端着水来给主子们净了手。 甄氏不忙歇下,吩咐了装盒,又收缀了衣物,要亲自送去莲福苑里。 杜云萝跟着去了,刚迈进去,就见浅禾站在廊下,与几个小丫鬟说着话。 心中一动,移步进去,东稍间里却没有杜云诺的身影。 夏老太太见是三房来送粽子,本有些沉闷的脸上添了几缕笑意,让兰芝接了食盒打开,又唤了杜云萝到身边:“哪一个是云萝包的?”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模样最不好的,是我包的。” 夏老太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杜云萝见夏老太太高兴,试探着问道:“祖母,我在外头瞧见浅禾了,怎么不见四姐姐?” 提起杜云诺,夏老太太的笑容里带出了几分寒意,道:“她啊,在西梢间里抄经呢。抄经要心静,你莫要去理她。” 杜云萝不禁背后一凉。 这是夏老太太在惩罚杜云诺了。 毕竟是节日里,夏老太太也不想打骂呵斥,就让杜云诺去抄经反省,也省的两姐妹见面,杜云诺又招得杜云萝哭起来。 跪祠堂还是抄经书,对夏老太太来说没什么区别,要紧的是杜云萝的心情,可不能因为杜云诺的那些小手段而坏了情绪。 夏老太太是一味偏帮,杜云萝心中清楚,正要逗夏老太太开心,就听外头一阵匆忙脚步声。 兰芝眸色一凝,见夏老太太点头,她出去瞧了瞧,待再进来时,神色之中也难掩匆忙。 “怎么回事?”夏老太太沉声问道。 兰芝面上又惊又喜:“老太太,前头老太爷传了话来,说是宫里传旨的内侍到门外了,让老太太准备准备,领着太太、姑娘们接旨。” 夏老太太看向杜云萝,见她一脸错愕,似也是吃了一惊,便拍了拍她的肩儿:“赶紧回去换一身。” 杜云萝还未动,杜怀礼清了清嗓子,甄氏便上前牵过了幼女,与夏老太太告罪一声,带着姐妹花回去了。 “云萝,应当是赐婚的圣旨,你到时候……” 甄氏脚步飞快,絮絮说着规矩,杜云萝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上一辈子,她接过数次圣旨。 从最初的赐婚,到每回穆连潇奉旨出征,到他英灵不归,无数赏赐结了他的一生,到那一座桎梏了她的贞节牌坊,到世子之位、定远侯之位落到别人头上。 每一回,都是痛彻心扉,恨不能拿剪子剪了那圣旨。 可这一回,这圣旨是她盼着算计着求来的,杜云萝却觉得有些慌有些乱了。 明知道就在这两日,但事到临头,又觉得为何如此之快?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她清楚,她的内心,是恨不能再快些,再快些见到那个如今同样在准备接旨的少年郎。 章节目录 正文第29章赐婚 > 待杜云萝收缀好了,跟着父母一道到了祠堂外,夏老太太和二房的众人已经到了。 杜云瑛看向杜云萝,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都咽了下去。 杜云萝瞧在眼里,多少能猜出她的意思。 这门亲事,原本杜云瑛是想教唆杜云萝闹的,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这个样子,但对杜云瑛来说,冲锋陷阵的是杜云诺,她自个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倒也不觉得格外遗憾。 夏老太太等了会儿,才见四房的人出现,哼道:“总算来了。” 苗氏闻声,抬头看去,见廖氏是六品安人装扮,心中不由就冒了酸气。 这里候着的女眷,抛开姑娘们不说,除了苗氏自己,人人都靠着丈夫得了品级。 接旨这等要紧时候,都要按品着装,在苗氏眼里,那就是风光体面,偏就她与众不同,苗氏越想越不高兴,不禁狠狠剐了杜怀平一眼。 杜怀平叫她看得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就见夏老太爷与那内侍一道来了。 夏老太爷卸官之后不比从前得势,但到底是做过太子太傅,如今东宫里的那一位若是来了,依着礼数,也要行礼唤一声“老师”,那内侍不敢拿乔,见他腿脚不便,依旧是请他坐了小轿。 内侍笑容满面,似是等候时与夏老太爷相谈甚欢,到了祠堂前,又与杜怀礼与杜怀恩拱手问安。 宣旨是个肥差,宣的又是赐婚的旨,杜家还是和颇受圣宠的定远侯府联姻,内侍想到此,笑意更浓了三分。 他来时将杜家的情况打听了,一眼寻出了两个与杜怀礼长得相像的姑娘来,对着其中年纪小些的杜云萝道:“五姑娘,接旨吧。” 饶是杜云萝这一路走来已经镇定了,闻声还是不由轻轻晃了晃身子。 夏老太太有些担心杜云萝的礼数,见她调整之后规矩跪下,没有半点儿慌乱,不由松了一口气。 内侍打开了圣旨,声音尖锐,语调与寻常人不同,可此刻落在杜云萝耳朵里,却是天籁一般。 杜云萝俯身,听她的名字,穆连潇的名字,听他们终于又要成为夫妻…… 近在咫尺的青石板地面落下水滴,杜云萝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她不该哭的,她该是笑着的,可心底里终究抑制不住情绪。 “钦此——”内侍念完了之后,见杜云萝没有抬头,半弯下腰道,“五姑娘。” 杜云萝醒过神来,顾不上泪水,赶忙抬起头来,接过了圣旨。 之前俯着身,泪水是直直砸下去的,杜云萝的脸颊上并没有泪痕,内侍背着光看去,一时只觉得杜云萝双眸水润,还未细看,就叫杜怀礼扶着了。 杜怀礼塞了个红封过去,内侍得了赏,哪里还在乎杜云萝的样子,与众人道了喜,就被迎去前头说话了。 杜怀平不是官场上的,与那内侍又不熟悉,就没有去前头凑热闹。 他净手点香入了祠堂,在列祖列宗跟前磕了头,把圣旨供奉了。 杜云萝目不转睛瞧着,她是舍不得那圣旨的,恨不能日日捧着看,仅仅是上头那“穆连潇”三个字,都叫她欣喜欢愉,仿若那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般。 可她知道规矩,圣旨必须在祠堂里供奉,等到她出阁时,再捧着随她去定远侯府,因而只能依依不舍地交出来了。 杜云诺这几日叫廖氏拘得有些紧,她眼尖,瞧见杜云萝刚刚跪下的位置有些水渍,心思一转,也就明白了。 杜云萝是哭了的,她分明不想嫁,却被一张圣旨逼得不得不嫁了。 虽然与安冉县主通气,让杜云诺惹了麻烦,但毕竟只是些冷冷语,没有伤经动骨,换来如此结果,杜云诺不禁弯了唇角。 夏老太太上了年纪,日头下跪了一会儿,身子有些扛不住,便让众人都散了。 按品着装有按品着装的坏处,就是太重太闷热,甄氏和廖氏此刻也是浑身不舒坦,见夏老太太那身厚重的一品诰命华服,哪里还不懂,赶忙唤了人伺候夏老太太回莲福苑。 苗氏反倒是最舒服的那一个了,她有些兴庆,可又不甘心,两个念头跟小人儿打架一样,到了最后,苗氏觉得,她宁可重死热死,也不要这等不体面的舒坦。 心里憋着火,苗氏无心与妯娌们攀谈,见杜怀平出来了,便领着儿女走了。 杜云萝回了清晖园。 甄氏稍稍梳洗了一番,杜怀礼也回来了。 幼女婚事如愿定下,甄氏心情不错,笑盈盈问杜怀礼道:“虽说这圣旨一天不到,我一天提心吊胆的,可真接到了,又有些不真实。定远侯府不愧是将门,做事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的。” 杜云萝正喝着甜汤,闻差点没噎着。 定远侯府里练氏做事的风格,杜云萝是最晓得的,当得起老谋深算四个字,凡事都走一步想三步,与雷厉风行没什么干系。 这一回,不过是被逼着了,又怕景国公府跳出来坏了好事,这才会急匆匆就去求了圣旨。 依练氏的性子,安冉县主给她惹了个大麻烦,她恨不能叫安冉县主吃个亏。 安冉县主爱慕穆连潇,明日端午进宫,便是不敢去求圣旨,说不准也要去太后、皇后跟前求懿旨了,等那个时候,内侍再带着圣旨来杜府宣旨,能真真正正打安冉县主的脸。 可练氏怕,怕就算皇上今儿个答应了,明日叫太后、皇后一说情,亦或是老公爷硬要替掌上明珠做主,还未出宫的圣旨说不定转弯就到了景国公府头上,那练氏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管安冉县主是骄纵还是软弱,练氏都不敢拿捏她,怎么看都没有千挑万选的杜云萝合适。 这次让练氏求了老太君进宫求旨,杜云萝估摸着,接旨时练氏跪在那儿心里都不好受。 仇人不好受,对杜云萝来说,就是件喜事了。 圣旨下了,杜府这儿是各个欢喜,定远侯府里,一切也都平静,只景国公府中,安冉县主得了消息之后,恨得砸了一博古架的瓷器顽石。 章节目录 正文第30章白蛇 > 得了圣旨,心事大定。 杜云萝这一夜歇得极好,醒来时神清气爽。 因着是端午正日子,门廊前已经挂上了艾草菖蒲,杜云萝抬起洁白手腕看了看那彩绳,这才往莲福苑去。 莲福苑里,喜气洋洋的。 夏老太太招了她过去,搂着道:“中午陪祖母用饭,你二伯父请了唱戏人,待歇了午觉,云萝陪我们一道看戏。” 杜公甫甚是爱戏,夏老太太也喜欢,杜怀平孝顺,逢年过节时,总会请了唱戏人。 杜府不比从前,杜公甫听戏也不铺张,不搭什么戏台也不宴客,就在宽敞的花厅里,一弹一唱过过戏瘾。 杜云萝应下,转眸见杜云瑛面有喜色,连杜云诺都有些兴奋,一时有些不解。 这两位是不爱听戏的,怎么会隐隐露出期待神色? 夏老太太见杜云萝留意两位姐姐,晓得事情早晚瞒不过,也就直说了:“今儿个外头赛龙舟,她们随着云琅、云澜去看。你莫去凑热闹,与祖母一道。” 杜云萝恍然。 杜云琅与杜云澜是男子,做事只要不出格,明日里出门走动自是没人拘着,姑娘们就不同了。 杜云诺这几日正夹着尾巴做人,哪里敢去求杜云澜? 也只有杜云瑛,想着及笄后再要出门就难了,求了苗氏和杜云琅,又拉上杜云诺作陪,去看那龙舟。 若是往日里,这等事情是少不了杜云萝的,可昨儿个才下了圣旨,她最近少不得低调本分些,免得招眼。 虽然对那热闹的龙舟动心,杜云萝还是规矩地点头:“祖母,我们听什么戏?” 杜云萝没有撒娇要跟着去,夏老太太暗暗松了一口气,见孙女儿乖巧,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欢喜:“云萝想听什么?” 祖孙两人讨论得热烈,杜云诺瞧在眼里,想到今日能出门,也就不去吃那个闲醋了。 下午时,唱戏人进了府。 有女眷听戏,花厅里摆了个屏风隔开,杜云萝陪着夏老太太坐在后头。 甄氏与杜云茹也来了,夏老太太笑意更浓,她就喜欢三房这几个,能和她处到一块去,才是讨喜的儿媳和孙女。 唱戏人呈了戏单,许嬷嬷递给夏老太太。 夏老太太心中有数,也不看那单子,只与许嬷嬷道:“今日端午,唱个应景的,你去问问老太爷,听《白蛇传》可好?” 许嬷嬷应声去了,隔了一会儿,外头丝竹响起,正是《白蛇传》。 唱戏人声音清澈如玉,婉转绕梁。 甄氏低声与夏老太太道:“不比那出了名的戏班子差。” 夏老太太含笑点头。 从西湖初会,唱到那雄黄酒露了原形,杜云茹突然拿起桌上的酒盏,拿指尖沾了沾,偏过身点在了杜云萝的唇上。 杜云萝一怔,本能舔了舔,正是雄黄酒。 杜云茹哧哧笑:“快露了原形。” 甄氏扑哧笑出了声,轻轻在杜云茹手上拍了一下:“又浑说!” 夏老太太也忍俊不禁,一把把杜云萝搂在怀里:“我们云萝又不是白娘子。” 杜云萝靠着夏老太太,想着白娘子的经历,笑容里不由就带了几分勉强。 她不是白娘子,但她懂白娘子的心。 与丈夫分离,被关在雷峰塔下十八年,不也是青灯古佛? 白娘子等到了仕林祭塔,出来后物是人非,杜云萝闭眼睁眼,重活一世。 不幸都是不幸,可幸,又是各自幸运。 要杜云萝来说,这茫茫人世间,能有一人,叫她生死难忘,便已是幸事了。 京城临水,大河之上,龙舟蓄势待发。 河边搭了棚子,杜家兄妹带了侍从丫鬟,人虽不少,但也不算拥挤。 杜云诺出府透气,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水面之上,遥遥一艘巨大又华美的龙舟引了众人目光。 杜云瑛奇道:“今日赛龙舟,比的是速度,这大舟难道也要参加?” 杜云琅眼尖,只见那大龙舟的船头立了一个明黄色身影,心中一震,唤了杜云澜一道确认之后,才道:“莫要胡说,那是圣上的龙舟,是圣上来观赛舟了。” 杜云瑛瞪大了眼睛,杜云诺也是惊愕不已,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对于那一位圣人,有一股子本能的敬重和畏惧,当即垂下了头。 杜云澜的眼神好,盯着瞧了会儿,低声与杜云琅道:“二哥,圣上身边的那一位少年,是不是世子?” “哪一位世子?”杜云琅直直问了一句,这京中勋贵数不胜数,被称作世子的,两双手都不够数。 杜云澜清了清嗓子:“咱们的五妹夫。” 声音虽清,可杜云诺和杜云瑛也听到了,当即不顾那圣上威仪,睁大眼睛想将那少年人看仔细,无奈隔得太远,只瞧见那人穿着青蓝色锦衣,不晓得是不是练武人身形如松的缘由,分明是瞧不清面相的,却也给人一种挺拔俊朗的印象。 杜云瑛垂下眸子,若有所思。 杜云诺眨了眨眼,能叫安冉县主倾心的,那容貌定是不差的,却可惜,命运多舛,娇娇柔柔的杜云萝不晓得扛不扛得起这一世福分了。 龙舟之上,穆连潇自然不知远处岸上之人的心思。 他昨日得了圣旨,今日入宫时少不得磕头谢恩,却叫有心观舟的圣上留下,一并来了这龙舟上头。 白日里无论遇见谁,对方都笑盈盈祝福一番,饶是他一时之间对婚事还未那般热衷的人,都叫旁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也见到了安冉县主,对方站在十步开外,一双凤眼里只剩恨意和不甘。 他想,他还是要避着安冉县主走的,毕竟是有了婚约的人,安冉县主又是那个脾气,天晓得又要生出些什么话语来。 他一个男子,有些流倒也罢了,莫名牵连了杜云萝…… 以前,穆连潇是听过杜云萝名字的,旁人说她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气太过骄纵。 穆连潇不喜说姑娘们长短,况且都是以讹传讹,越说越没边的,听过了也就罢了。 直到那日安冉县主拦住了他,说了一通杜云萝的坏话,他才知道两家正在议亲。 婚姻之事,原本就是长辈们拿主意,可听到满城风雨,到底心有不安,石夫人建议求圣旨时,穆连潇亦在老太君跟前出相求。 当时老太君的惊讶样子还在眼前,穆连潇深呼了一口气,他只是想,杜云萝这是无妄之灾,已经连累了她,就不要叫她往后抬不起头来了。 “阿潇,”圣上唤了一声,见身后少年郎有些出神,不禁笑了,“呦,这是在想新媳妇?” 穆连潇赶忙拱手告罪。 圣上指了指那龙舟顶层的大鼓:“罚你擂鼓助兴。” 章节目录 正文第31章擂鼓二更 > 嘴上说的是罚,可那人没有半点儿的不高兴。 穆连潇抬眸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帘,拱手应了一声“是”。 皇家龙舟,华丽非凡。 那大鼓架在了最上层。 穆连潇在大鼓前站定,把下摆挽起束在腰间,袖子撸起,接过侍卫手中的棒子,略略活动筋骨,摆好架势,在鼓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圣上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 沐浴在日光之下,少年人偏古铜的肤色与寻常年纪相仿的读书人截然不同,剑眉英气逼人,往那儿一站,就能吸引一众目光。 真真是英雄出少年。 难怪,景国公的那位小县主追着他跑…… 圣上摸了摸下颚,要不是定远侯府实在壮烈,招为驸马也是极好的,倒是便宜了杜公甫的小孙女。 “改天让杜太傅给皇太孙讲讲书,这孩子太过调皮了些,不似太子小时候,叫杜太傅教得懂事。”圣上随口吩咐了身边内侍。 这是圣上要抬举杜家,内侍心中透亮,应下之后,冲穆连潇招了招手。 穆连潇做了个深呼吸,抬手擂鼓。 鼓声从徐到急,水面上龙舟伴着鼓声如离弦之箭,岸上欢呼声一片。 圣上站在船头,见眼前水波飞溅,几艘龙舟齐头并进,一时难分高下,他的心情不由激动起来。 仿若这鼓声成了战场上助阵的鼓声,仿若这龙舟成了战场上英勇冲阵的骑兵。 他在位几十年,发起战事无数,却未从亲临战场,不曾见将士们为朝廷拼杀场面,心中颇有遗憾,此时见了赛龙舟,这种心情愈发浓烈,恨不能钦点了将士,御驾亲征。 直到那一艘艘龙舟冲过了终点,圣上都久久不能平复心情,良久才注意到穆连潇已经从顶层下来,在他面前行礼听命。 面前的少年额间带汗,衣衫也不似起先整齐,却显得更加英姿勃勃,透着无尽的生命力。 “好好好!”圣上连道了三个好字,“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圣上高兴,穆连潇却不好随意开口,正斟酌着用词,却叫圣上打断了。 “昨日才赏了你一个媳妇,今日不赏了,改明儿赏你媳妇去。” 穆连潇的脸突然就红了。 圣上朗声大笑。 湖面上,龙舟渐渐散了,岸上的人群也一并散去。 杜云诺挽着杜云瑛,笑道:“刚刚世子擂鼓可真是厉害,鼓声震天响,可见这手上力道,我看呐,二哥与三哥一道,都打不赢世子呢。” 杜云瑛扑哧笑了出来。 杜云澜听见了,转过头在杜云诺额头上敲了敲:“我和二哥为什么要与世子比力道?你的脑子里就剩下打打杀杀了不成?” 杜云诺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杜云澜还是不服气:“杜家是文人,要比自然是比笔杆子。” 一旁的杜云琅连连摇头:“三弟,且不说世子文韬武略并无长短,论文采,你未必是他对手,况且世子是我们五妹夫,作为兄长,难道不希望他人品出众,才华过人?” 听杜云琅说自个儿的文采比不过穆连潇,杜云澜起先还有些不服,可听了后半句,又觉得兄长说得极有道理,连连点头:“二哥教训得是。” 一行人赶在华灯初上前回府。 端午佳节,花厅里备了席面,杜家人口不算多,男女分开各摆了一桌,又在外头廊下备了流水席面,让体面的丫鬟婆子们用饭。 这等好日子,人人嘴上都抹了蜜一般,逗得杜公甫和夏老太太格外开怀。 杜云澜兴致勃勃说着观龙舟的事儿,连女眷这里都竖起耳朵听着。 说到圣上亲临,穆连潇擂鼓助阵时,众人都不禁往杜云萝这儿瞟了一眼。 杜云萝有些懵,她没想到今日穆连潇会在,若是如此,便是被说不合规矩,她也要央了夏老太太跟着兄长姐姐们一道去。 她想了他几十年,即便只是遥遥看一眼,也能够让她心满意足。 见杜云萝垂眸,旁人只当她是女孩家脸皮薄,也不笑话她。 杜云瑛坐在杜云萝右手边,悄悄拉住了杜云萝的手,附耳道:“你就不想问问,世子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儿的?” 杜云萝转眸看她,抿着唇没说话。 杜云瑛声音压得更低了:“世子擂鼓是真的厉害,比那龙舟还好看,只是我瞧着,他今日似是不怎么高兴,按说昨儿个才赐婚,这会儿应该是神采飞扬才是……” 杜云萝看着杜云瑛,许久嘴唇才动了动:“是么?” 本想点头,可对上杜云萝那双沉沉湛湛的眸子,杜云瑛后脖颈一凉,硬着头皮道:“我是关心你,我就怕,怕世子听了外头那些混账话,被逼着赶鸭子上架一般,反倒是怨上了你。” “谢谢三姐姐关心。”杜云萝突然莞尔一笑,堵得杜云瑛说不出话来,怏怏收回了手。 杜云萝捧着酒盏抿了口果酒,眼睛更弯了。 她想,杜云瑛还是小瞧了她的。 她今日是没有去观龙舟,可前世时,她还是去凑过几次热闹的,那江面宽广,阳光下,波光粼粼,连水边的人都不一定瞧得清楚,更何况那远处皇家龙舟上的情景? 分辨出那是圣上和穆连潇倒是不难,可要看清楚他们的神色,是断不可能的。 退一万步说,穆连潇真的不喜婚事,在赐婚的圣上跟前,他也断不敢流露出半点心思来。 杜云瑛这几句话,说的是小事,可就是小事积攒的一点点不满和怨念,也能叫不知情的她对穆连潇寒心。 亏得,她不是从前的杜云萝,她从心底里,信任穆连潇。 两人昨日才接了圣旨,穆连潇与她素未谋面,对她还未生出欢喜的心思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不喜与排斥,那是不可能的。 她的世子,对于他该捧着护着的人,是再温柔不过的了。 温柔到,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杜云萝一闭上眼睛,就全是他爽朗的笑颜。 灿烂胜过暖阳,耀眼得让她眸子发酸。 这么一想,心中悔意更浓,分明就是骄纵脾气,为何今日偏偏就乖乖留在府里了呢? 杜云萝忿忿绞着帕子。 章节目录 正文第32章满意 > 遗憾在心中徘徊,即便是喝了几杯果酒,都压不下去这股子情绪。 杜云萝闷闷的,杜云瑛瞧在眼中,只当是自己说的那番话动摇了杜云萝的心思,不禁勾了唇角。 入夜后,许是果酒的关系,杜云萝睡得很沉,等东方见白时睁开眼睛,她想,端午是错过了,等七月里去婆驼山进香时,可千万莫要再错过了。 圣旨已下,婚事是定下了,但该有的规矩都不能漏了。 隔了一日,石夫人笑容满面登门,来取杜云萝的生辰帖子。 甄氏打发了身边人,问道:“世子那里,瞧着可还满意?” 石夫人上下打量了甄氏几眼,掩唇笑了:“怎么到了这会儿,反倒是说起这个了?” 甄氏也不藏着掖着,直道:“之前是心思惴惴,想着的都是往后万一如何如何,哪里顾得上去猜度世子的想法。现在这婚事已定,我这心啊……” 这便是做母亲的心思,石夫人自然懂,拍了拍甄氏的手,道:“甄妹妹,不瞒你说,我瞧着世子是欢喜的。” “为何这么说?”甄氏眸子一亮。 “那****去侯府与老太君说了请圣旨的事体,”石夫人抿了口茶,仔细解释道,“老太君为人刚正,从不以军功自傲,也从未恃宠而骄,因此这请圣旨,她起先是不答应的。 我好劝了几句,那侯府二夫人也一道劝,磨了许久的嘴皮子,正巧世子过来请安,晓得了来龙去脉,亦开口请求老太君进宫。 老太君事后还问我,说这两孩子是不是从前就认得,世子可不似那等会开口求情的。” 听说世子帮着说了好话,甄氏放心不少,可转念一想,又补了一句:“我们囡囡与世子从前从未见过的。” 要是可以,甄氏巴不能在老太君跟前说说清楚,以免让老太君误会杜云萝与世子在之前就…… 她的囡囡,可不是安冉县主那样做事不分轻重,不懂男女规矩的姑娘。 石夫人听得懂,安抚道:“只管放心,老太君不是那个意思,她与我说,这亲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可娶回家来,到底是世子与云萝丫头一道过日子,若是彼此不满意,就是遭罪了,老太君见世子能帮着护着云萝丫头些,心底里那是一万个高兴的。” 甄氏长长松了一口气,待送走了石夫人,才兴高采烈地唤了水月来,与她商议给杜云萝裁新衣的事体。 杜云萝歇了个午觉,才刚梳好头,杜云茹就过来了。 姐妹两人在东稍间里坐下。 “我刚刚陪着母亲看了几匹料子,”杜云茹似笑非笑看着杜云萝,装出一副一本正经模样,“是要给你做新衣。” 杜云萝一怔:“前些日子不是刚裁了夏衣?怎么又要做衣裳了?” 杜云茹扑哧笑出了声:“石夫人取走了你的生辰帖,等合了八字,就等着过小定了,自然要准备新衣裳。” 合八字吗…… 见杜云萝眉宇间带上了几分忧愁,杜云茹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莫担心,定能合出好的来。” 杜云萝不由苦笑,她记得,她和穆连潇的八字是上上配的。 毕竟是圣上赐婚,难道会因为八字不合而不作数吗?胡诌瞎编都要批一个漂亮的出来。 话说回来,定远侯府娶媳妇,又有哪个不是上上配,可到了最后,多少寡妇独自终老。 不过,她是下定了决心的,八字好与坏,又有什么要紧。 杜云茹清了清嗓子,往杜云萝身边挪了挪,柔声道:“石夫人来时,我不在母亲跟前,我呢,是听水月说的。石夫人说,请圣旨还是世子帮着请求了老太君的,世子可把你放在心上了。” 求圣旨,穆连潇也出了力? 这一点,杜云萝倒是没有想到,不由就“咦”了一声,偏过头见杜云茹面露担忧,她心中一动,道:“之前三姐姐说的话,你听到了?” 杜云茹的眼神闪了闪,紧抿着唇,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半晌,还是颔首:“我是听到了,可我今日这番话并非是编出来诓你的,石夫人的的确确是这般说的。” 杜云萝笑了。 杜云茹是真真正正把她放在心上,才会特地从水月嘴里打听了,又急急忙忙来安华院里告诉她。 心中暖暖,杜云萝伸手抱住了杜云茹,道:“姐姐,我知道的,我知道世子不会不高兴的,三姐姐的话,我不在意的。” 杜云茹回抱住妹妹,刚要安慰几句,突然想起了什么,推了推她:“要死!你这脸皮,简直比那驴皮都要厚了!你怎知世子心思?真是胳膊肘儿往外拐!” “姐姐这话说的,你脸皮薄,我再不厚些可怎么是好?” 杜云茹要推,杜云萝却是不肯放手,姐妹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会儿,待甄氏使了人来请,这才整理了衣衫,一块往清晖园去。 甄氏正和赵嬷嬷说着杜云瑛的事体:“也不晓得老太太那儿定的如何了?大嫂娘家的那位宜人不晓得肯不肯应下。” 赵嬷嬷坐在杌子上,闻笑了:“太太,若是那位宜人不应,老太太怕是要往我们这儿打主意呢。” 甄氏又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 夏老太太既然应了苗氏,总归会寻个体面些的正宾,杨氏娘家那儿不来人,就会往甄氏这里想法子,况且,甄氏前几日为了请圣旨的事体,也让苗氏帮着说了几句话,于情于理,到时候都不好拒绝。 可让娘家人替杜云瑛做正宾,甄氏心底里是不愿意的。 前几日杜云瑛悄悄与杜云萝说的话,杜云茹转头就告状来了,甄氏想起那些小动作,这会儿都不舒坦呢。 “太太,此一时彼一时。”赵嬷嬷劝解道。 甄氏怔了怔,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 杨氏这些年都在任上,她娘家留在京中的人与杜府走动算不得密切,恪守着礼数和本分,却不热络。 眼下,杜云萝奉旨要嫁到定远侯府去,不管旁人私底下觉得这亲事是险还是危,可明面上,都是杜家高攀。 有定远侯府这样的姻亲,杜家便是不能像杜公甫在任时一般风光,也能比如今更好。 外人想拉拢关系不一定有路子,杨家那儿,上等的机会送上门,应当是不会拒绝的。 甄氏笑了起来:“这样也好,毕竟都是杜家姐妹,云瑛的及笄礼热闹些,往后轮到囡囡时,才不会叫人说了闲话。” 章节目录 正文第33章有司 > 如甄氏和赵嬷嬷所料,杨家那儿痛痛快快地应承了下来。 苗氏得了信,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转眼便是五月中。 杜云瑛及笄礼上要穿的衣服已经送来了,她身材窈窕,模样也秀气,换上之后很是好看,夏老太太都点头夸赞了几句。 苗氏眉开眼笑,说不出的自在愉快。 外头有人通传,水月去问了一声,转过头来笑盈盈与苗氏道:“二太太,苗家四姑娘来了。” 苗氏闻,赶忙起身来:“老太太,采儿那丫头来了,我去迎一迎。” 夏老太太心情好,揽着身侧的杜云萝,笑道:“你也是,哪有做姑母的去迎侄女儿的?” 杜云萝把红枣核儿吐出来,拿帕子擦了擦手:“祖母,我有些时日没见过采儿姐姐了。” 杜云瑛闻,睨了她一眼,道:“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也不是什么稀奇模样。” 话语这般冲,杜云萝知道她并非冲着自己来的,也就按捺下了。 没等多久,苗氏就带着人来了。 苗家长房四姑娘闺名若姗,小名采儿,今年十四岁,个头不高,肌肤雪白,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笑起来有些怯怯,似是一只活泼又有些畏生的兔子。 苗若姗上前来,盈盈福身,声音似那黄鹂婉转:“采儿给老太太请安。” 夏老太太对于好模样的姑娘素来温和,她从前对苗若姗的印象也不错,便让水月扶住了她,道:“这孩子,比年前见时又长高了些吧?五官也长开了,真是好看。” 苗若姗羞涩低头,脸颊上微微红了。 杜云瑛瞧在眼里,抿唇翻了个白眼。 杜云萝把杜云瑛的动作瞧的一清二楚,她知道杜云瑛不喜苗若姗,却不明白,分明看不上,为何要请苗若姗来当有司,苗家那儿,寻不出一个让苗氏满意的正宾,可要寻个规矩好模样出挑的有司,应当不难,苗若姗的几个姐妹都不错的。 苗氏似是不知道杜云瑛的心思,拉着苗若姗在身边坐了,道:“这几日就要辛苦我们采儿了,姑母让人把屋子都收拾好了,你且安心住几日,缺什么都来与姑母说。” 苗氏看重这次及笄礼,又怕有司和赞者到时候出差错,因而提前两日接了苗若姗来,请了嬷嬷仔细给杜云萝与苗若姗讲规矩。 苗若姗垂下眸子,浅笑应了。 夏老太太问了些苗家的事体,苗若姗答得得体,等用了午饭,这才让她们各自散了。 杜云萝带着丫鬟才出了莲福苑,就叫杜云瑛唤住了。 “五妹妹,”杜云瑛亲昵挽住了杜云萝的手,“你好些日子没去我那儿了,不如去坐坐?” 杜云萝笑而不语。 她们姐妹两人,表面上关系是极好的,可私底下,抛开前世时的天真不说,这一世,杜云萝对杜云瑛是有些疏远的。 杜云瑛心思细,定然是感觉到了这点儿疏远,只是谁也没说破,依旧和从前一般处着。 杜云瑛突然请她,一定有其目的,绝不会只是联络感情这般简单。 见杜云萝不置可否,杜云瑛微微蹙眉,转眸见近处只有锦灵与她自个儿身边的丫鬟,便道:“你就当是帮帮我,今儿个留在水芙苑里用晚饭,再把大姐姐与四妹妹请来,我让母亲添几个你爱吃的菜,好不好?” 杜云瑛说完,怕杜云萝还是不应,干脆咬咬牙:“你前回说我桌上那笔筒好看,我也给你了。” 杜云萝讶异。 那笔筒虽说不是官窑里出的,但也是有名的私窑产物,瓷器清透,描了青山绿水、一叶扁舟。 杜云萝很是喜欢这笔筒,只是这东西是杜云琅送给杜云瑛的,饶是杜云萝脸皮厚又霸道,也没有动过要收入囊中的想法。 怎么突然间,杜云瑛就提起这一茬了? 杜云萝正琢磨着,杜云瑛见她有些松动,也不管了,又是哄又是劝地将她请到了水芙苑。 水芙苑前后两进,杜怀平与苗氏住了头一进,杜云瑛住了第二进,苗氏今日把第二进的东厢房收拾出来给了苗若姗,杜云萝随着杜云瑛过去时,就见苗若姗身边的丫鬟正收缀东西。 苗若姗在东厢房中,窗棂半开,听见丫鬟行礼,她抬眸看了一眼,便匆匆从屋里出来:“瑛姐姐,萝妹妹。” 杜云萝还了一礼。 杜云瑛面无表情朝苗若姗点了点头,拉着杜云萝回了她的屋子。 杜云萝自顾自坐下,问道:“你既然不喜欢她,何必让她来当有司,平白给自己添堵。” “又不是我愿意请她的。”杜云瑛撇嘴,也不瞒,道,“母亲说,从苗家那儿请有司,我说好,哪知最后请了这一位来,等我知道时,都已经定下了,我难道还能去与外祖母说,我不要采儿,我要换一个?” “她哪儿惹了你的嫌了?”杜云萝又问。 杜云瑛眼中不屑一闪而过,气闷地吐出一句来:“我就是看不上她。” 杜云萝越发不解了。 杜云瑛好强,她的好胜心、攀比心比谁都重,因而与几个姐妹也是有矛盾的,但那些矛盾,绝不是所谓的“看不上”。 看来,杜云瑛与苗若姗的关系,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杜云瑛让人去请了杜云茹和杜云诺来,四姐妹一道打打叶子牌,时间过得也快。 苗氏见她们嘻嘻闹闹的,便依了杜云瑛的心思,使人去甄氏与廖氏那儿说了一声,留下了几个姑娘用晚饭。 四姐妹过去苗氏屋里,苗氏朝杜云瑛招了招手:“你们下午玩得高兴,怎么也不叫上采儿?” 杜云瑛转眸看了眼规矩坐在一旁的苗若姗,道:“采儿妹妹过来小住,有好些东西要收拾呢,我们也就不打搅她了。” 苗氏张口还要说什么,就听外头一阵问安声,是杜怀平与杜云琅来了。 杜怀平打了帘子进来,奇道:“今儿个倒是热闹。” “采儿来了,自然热闹的,”杜云瑛笑嘻嘻道,“二哥,三哥若是回府了,不如一道请来?” 杜云琅看向苗氏,见她颔首,便出去吩咐了一声,自有小丫鬟去寻人。 杜云茹暗悄悄拉了杜云萝的手,附耳道:“这是唱得哪一出?” 杜云萝正想摇头说自个儿也不晓得,抬眸见苗若姗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时不时往杜云琅身上打量,突然灵光一闪。 莫非,杜云瑛不喜苗若姗,是因为苗若姗对杜云琅有所企图? 章节目录 正文第34章糊涂 > 杜云萝注意到了,杜云茹也是个心思细的,不禁多看了苗若姗几眼。 苗若姗似有察觉,寻了视线转眸望来,见是杜云萝姐妹,她微微一怔,而后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腼腆又讨好的笑容来。 杜云瑛轻轻哼了一声。 苗若姗是客,又是苗氏的亲侄女,苗氏待她格外亲切,道:“厨房里备了些你爱吃的菜,只是不知道杜府的厨子做出来的,合不合你的口味。” 苗若姗红着脸道:“姑母,采儿不挑的。” 杜云瑛绕到苗氏身边,挽着母亲的手,道:“母亲,我们杜府的厨子手艺又不差,别说我们几个姑娘家了,连经常在外头酒楼里用饭的父亲哥哥们都吃得惯,想来采儿也该是吃得惯的。” 杜云瑛口气不善,苗氏只当是因她关心苗若姗,以至于女儿有些吃味,笑着道:“你这孩子!” 杜怀平更是没有深想,抿了一口茶,叹道:“云瑛,你瞧瞧你,无论是好话坏话,到了你的嘴里,就有股子酸味,哪里像是采儿,柔声细语的,跟黄鹂一样,你过两日就及笄了,该收敛些脾气。” 这些话若是放在平时,杜云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偏偏今日姐妹们都在,杜怀平当着所有人的面夸赞采儿贬低她,杜云瑛就有些忍不住了。 轻轻咬了下唇,在苗若姗要谦虚之前,杜云瑛转过头笑盈盈问杜云萝道:“采儿声音是不错,不晓得和芽儿比,孰高孰低?五妹妹,你说呢?”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她就知道那所谓的笔筒根本不好拿,这么得罪人的话,也亏杜云瑛问得出口,而她,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答。 杜云茹在杜云萝的手心按了按,让她莫要接这句话。 苗若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柔声问道:“瑛姐姐说的芽儿是谁?” 杜云瑛咯咯笑了几声,全然不顾黑了脸的杜怀平和一个劲冲她使眼色的苗氏,她扬起下颚,道:“芽儿呀,芽儿在我们府上甚是得宠,那声音绕梁三日,那可是我祖父的心尖尖,我还要挑核桃仁儿给它吃哩。” 杜云瑛说得不清不楚的,落在苗若姗耳朵里,只当芽儿是杜公甫身边哪个侍妾通房,见杜云瑛拿一个小货与她比,苗若姗不由心中一堵,眼中泛了水雾。 “真真胡闹!”杜怀平把茶盏半放半砸在桌上。 这一动作,把挑帘子进来的杜云澜唬了一跳,一时进退不是,怔在了原地。 苗氏趁机打了个圆场,让丫鬟们摆了桌,招呼着众人坐下用饭。 杜云澜站在杜云琅身边,低声问道:“刚刚怎么了?” 杜云琅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看了杜云瑛一眼:“云瑛拿采儿妹妹与芽儿比。” 扑哧。 杜云澜忍俊不禁,冲杜云瑛一阵挤眉弄眼。 杜云瑛哼了一声,趁着苗氏和杜怀平不注意,道:“我又没说错什么。” 苗若姗见此,哪里还忍得住,她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杜云诺身上,杜云诺是庶女,大抵会比其他人好说话些,拿定了主意,苗若姗低声问她:“诺妹妹,芽儿究竟是……” 杜云诺挑眉,她此间沉默,绝不是她好拿捏,她对苗若姗不喜不厌,但她拎得清家中关系,自然与杜云瑛共进退。 “芽儿呀,芽儿是我们祖父养的一只画眉鸟,声音是真的好听,祖父去哪里都带着它,最爱吃核桃仁儿了,三姐姐一挑就是一碗,全是给芽儿的。对了,前阵子呀,五妹妹还给了它一只铃铛,它玩得可高兴了。” 杜云诺说得越是仔细,苗若姗的脸色就越难看。 她本以为芽儿是个妾室偏房,到头来竟然只是一只鸟。 也是她糊涂了,若是杜公甫身边的人,杜云瑛怎么会没有规矩的一口一个“芽儿”的唤名字呢。 这般明晃晃的羞辱,让苗若姗几乎落泪,她抬眸去看杜云琅,却见杜云琅只顾着和杜云澜说话,根本没有留心她,她垂下头去,咬紧牙关忍住了泪水。 一屋子人在桌边坐下。 苗氏对苗若姗很是细心关照,杜云瑛却像是本分的食不寝不语,根本不再理会苗若姗。 等撤了桌上了果盆,苗氏怕杜云瑛又盯着苗若姗不放,便开口问杜云琅道:“今日时间还早,不如与我们说说这几日城里有什么趣事吧。” 杜云琅还未开口,杜云瑛先插了嘴进来:“二哥嘴笨,母亲让他来说,趣事都不有趣了,还不如要三哥说呢。” 杜云琅也不生气。 杜云澜挑了些事儿讲了,逗得人笑开了怀,他自个儿说得口干,伸手去取桌上的杏子,却叫杜云瑛嘻嘻哈哈地拦住了。 “三哥,这杏子是采儿妹妹的心头好,你可千万悠着点儿。” 正品着杏子的苗若姗抬起头来,对上杜云澜有些尴尬的目光,她慌忙又低了头。 眼瞅着时候不早了,苗氏打发了杜云琅和杜云澜回前院去,又吩咐了下人仔细把各房的姑娘一一送回去。 杜云萝不急着走,回到杜云瑛的屋子里,小声道:“三姐姐,你就是看不得她喜欢二哥,你也不能把她往三哥那儿推呀!” 杜云瑛愣怔,半晌道:“往三哥那儿?怎么可能!五妹妹你是糊涂了!也不看看她是谁,我杜家的男儿轮得到她挑三拣四?二哥,三哥,都轮不到她肖想。” 杜云萝只当她话里话外针对苗若姗是因着杜云琅的关系,没想到杜云瑛对苗若姗的厌恶更加厉害。 按说这事儿,杜云萝是不想惹麻烦去牵扯的,可转念又怕苗若姗生出些是非来,平白让杜家坠了名声,便劝道:“她的心思,我们个个都瞧得出来,二伯娘就没瞧出来?就算二伯娘从未往那上头想过,你提上一两句,等二伯娘明白了,这事儿不就简单了?” 杜云瑛忿忿在榻子边坐下,气恼道:“母亲把她当成个宝贝,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反正夏安馨那个小丫头,母亲打心眼里不喜欢。若是能把夏安馨换成了采儿,她头一个赞成。” “你这是当局者迷!”杜云萝叹气,别看杜云瑛平日里精明,这会儿却是糊涂起来了,“夏安馨是谁?是祖母的娘家人,她和二哥连小定都过了,这会儿还能换人?二伯娘要面子的,若是采儿姐姐与二哥不清不楚了,丢的是苗家的脸,二伯娘在祖母跟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杜云瑛眼睛一亮,细细琢磨着杜云萝的话,猛一阵点头:“你说得对。母亲若是知道采儿看上了已经定了婚约的二哥,及笄礼一过,就会把她送回苗家去,再不许她上门来了。” 苗若姗不要脸面,明知杜云琅已经定亲,还是存了异样心思,所以杜云瑛最看不上她。 既然苗若姗不可能替代夏安馨,苗氏是断不会看着她胡乱做事,若苗若姗做小,苗氏还有什么脸面管家? “五妹妹,今日多亏了你,把我心中这些疑虑都理顺了。”杜云瑛心中阴霾散开,脸上便有了笑容,“你且等等,我与你取笔筒去。” 杜云萝可不是图着笔筒来的,摆了摆手:“大姐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5章说破 > 杜云萝急急要走,杜云瑛也就没有拦她。 苗氏安排了人手送她们回去,因着前后都有二房的人,杜云茹拉着妹妹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入了清晖园,杜云茹才压着声儿道:“你去掺合那些事体做什么?采儿好坏,都是二伯娘的娘家人,二伯娘不跟三妹妹计较,回头反倒是要怪上你了。” “若是寻常事体,我也不想掺合。”杜云萝叹了一口气,“二伯娘不防备采儿,有些话我们做妹妹的又不能径直去与二哥讲,万一往后有个什么,生气的是祖母。祖母大把年纪了,不该再为了这些操心。” 提起夏老太太,杜云茹沉默了,半晌道:“祖母没有白白疼你。” 杜云萝浅浅笑了。 她有她的考量。 从前她和夏安馨不算亲近,夏安馨进门时,杜云萝已经“失宠”,见夏老太太喜欢夏安馨,心中多少有些不平。 夏安馨性子温和,饶是苗氏挑剔她长短,亦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几次下来也不想当那等胡搅蛮缠的恶婆婆,两人倒也是相安无事。 而杜云琅,与妻子举案齐眉,日子也算稳妥。 这好好的一家子,杜云萝可不希望苗若姗惹是生非,平白生出些事端来,闹得一家上下都没安生日子。 “我与三姐姐说过了,那毕竟是二伯娘娘家的侄女,只要二伯娘心里通透了,后头事体就好办了,三姐姐自会去与二伯娘讲,与我们无关。”杜云萝怕杜云茹担心,又补了一句。 姐妹两人靠着说了几句话,才去甄氏跟前请了安,各自回房歇息了。 翌日一早,待在莲福苑里请安之后,苗氏便把杜云萝请到了水芙苑。 指点及笄礼规矩的嬷嬷候在一旁,仔仔细细与三个姑娘把流程说了个明白,又让她们练习了几遍,这才算放心了。 杜云瑛看了一眼西洋钟,估摸着这会儿苗氏跟前禀事的婆子娘子们应当散了,便借口更衣出来了。 苗氏倚着榻子歇息,正要唤人去瞧瞧姑娘们练得如何了,就见杜云瑛来了。 “怎么过来了?规矩学得怎样了?”苗氏让杜云瑛在身边坐下,见她精致面庞上泌出了层薄汗,赶忙取了帕子来替她擦拭,“这几天热起来了,你要当心身体。” 杜云瑛应了一声,目光在几个丫鬟身上顿了顿。 苗氏会意,屏退了伺候的人,低声道:“这是什么了?可是因为采儿?云瑛呀,采儿毕竟是你外祖家的妹妹,性情模样都好,你为何就这般不喜她?昨日里也亏得是采儿,换作其他人,叫你那般刺上几句,闹都闹起来了。母亲左看右看,看不出采儿哪里惹了你不快……” 苗氏开口就是夸赞采儿,杜云瑛的脸色沉了下来,打断了苗氏的话:“母亲当真不知她哪里叫我看不惯了?” 苗氏一怔。 苗若姗的那些心思,杜云瑛本想婉转些说与苗氏听的,刚刚苗氏那一席话,让杜云瑛一肚子委屈翻滚,再也不肯修饰辞,直截了当道:“母亲当那采儿是个好的,她却是一肚子龌龊心思,他满心都是二哥!二哥与夏安馨早就定亲了,她心心念念挂着二哥,到底是要做什么?母亲还由她在家里住,万一她算计二哥闹出些什么事来,母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苗氏瞪大了眼睛,低声喝道:“你浑说些什么!姑娘家的名声要紧,你便是不喜欢采儿,也不该这般说她闲话,还连累你二哥。” “母亲不信我?”杜云瑛直直站了起来,一双眼儿通红,“五妹妹说,只要与母亲说清楚了,母亲定不会让采儿胡来,可看来,我是和母亲说不清楚了。” 苗氏紧紧握住了杜云瑛的手腕,急道:“云萝?这事儿怎么牵扯上云萝了?” “岂止是五妹妹!”杜云瑛嗤笑一声,“我可什么都没与五妹妹说,昨儿个她一眼就看出采儿那龌龊心思了,家中哪个姐妹没瞧出来?四妹妹也心知肚明,不然她昨日怎么会在采儿跟前那般说芽儿?人人都瞧得明白,偏偏母亲不信。等过两日祖母都瞧出来了,母亲就等着吃哑巴亏吧!” 杜云瑛说罢,才不管规矩不规矩,从苗氏手中挣脱了手,转身便出去了。 苗氏沉浸在震惊里,也没顾得上杜云瑛,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若是杜云瑛说得是实情,那…… 思及此处,苗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苗若姗若真给她惹事,夏老太太跟前,她能哭天抢地说自个儿当真不知情?只怕在夏老太太眼中,这就是她不满夏安馨的证据! 那可真是个哑巴亏。 苗氏再不喜夏安馨,也没糊涂天真到以为苗若姗能取而代之,到时候,苗若姗无论是远嫁还是做小,苗氏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再想到杜云琅那本分规矩的性子,只怕还要反过头来怪她这个当母亲的。 自家姑娘脾性自家知道,杜云瑛不至于信口开河,苗氏越想后背越凉,恨不能立刻送了苗若姗回苗家。 可杜云瑛的及笄礼耽搁不得,好在也就这两日了,苗氏唤了丫鬟泉茵进来,仔细叮嘱道:“采儿在家中小住,带来的人手不多,你点两个机灵的,好好伺候,给我盯紧了。” 泉茵刚刚就守在外间,苗氏母女的争执她多少听见一些,尤其是最后杜云瑛脾气上来了,根本没压住声音,叫她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朵里。 见苗氏吩咐下来,泉茵赶忙垂手应了:“太太放心,定不会出纰漏。” 苗氏颔首,见泉茵要退出去,开口留了留:“你怎么看?” 泉茵怔了怔,一个是姑娘,一个是表姑娘,这问题可不好答。 皱眉思忖了一番,泉茵道:“奴婢之前没往那上头想,现今顺着去想了,似乎三姑娘说的有些道理,采儿姑娘似是真的对二爷……” 泉茵一副仔细回忆模样,苗氏心中叹气,挥了挥手。 泉茵赶忙退出去,见身后帘子稳了,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出去安排人手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6章勇气二更 > 学完了规矩,杜云萝就发现,苗若姗身边多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 她与杜云瑛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心知肚明。 到了及笄礼那日,苗氏从大清早就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多一双手多一张嘴,能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杨氏的大嫂杨沈氏与那位宜人一道来了。 那宜人是杨氏的隔了房的姐姐,前些年嫁出去,日子顺风顺水的,丈夫接连升了官,自己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如今回娘家走动,都比当姑娘时体面。 杜云瑛及笄要请正宾,杨沈氏与杨宜人提了提,那边也就应下了。 “这一回,当真是辛苦宜人了。”苗氏不敢怠慢了正宾,再是忙碌,也抽身过来说了几句。 杨宜人双十年华,模样姣好,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您是六妹的二婶娘,我也随着唤一声二婶娘了,在闺中时,我就与六妹交好,能来给杜三妹妹当正宾,是我的福气哩。” 这一声二婶娘唤得苗氏心里舒畅,笑容不由又深了几分。 杨沈氏笑盈盈道:“都是自家亲戚,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是啊,”杨宜人点头,“不讲究虚礼了,我刚刚瞧了杜三妹妹,真是惹人欢喜,在那般出色的有司与赞者中间,都跟一朵花似的,三人各有千秋,彼此衬托,谁也不输谁,越发显得各个动人了。” 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苗氏更是如此。 夸赞杜云瑛的话落在她的耳朵里,比什么都动听。 及笄礼一切顺畅,有条不紊地结束了,苗氏悬着的心落了大半,笑容满面与宾客们说起了家常。 两三句话一过,也不知是哪一个起了头,就把话题带到了杜云萝身上。 “就是那位赞者姑娘吧,圣上赐婚,又是嫁给定远侯府的那位世子,当真是好福气。” 一人说了,就有不少人附和,苗氏起先还含笑听着,后来就有些不高兴了。 杜云瑛的及笄礼,宾客们却只关心杜云萝的婚事,这般本末倒置,当苗氏觉得失了颜面。 她扫了宾客们一圈,心中忿忿:这京中,有几个是真心觉得嫁去定远侯府是好福气的?这会儿胡说八道,也不怕闪了舌头! 甄氏与廖氏并排坐着,笑容也有些勉强了。 只有夏老太太,喜笑颜开,再是满意不过。 杜云瑛换了衣衫出来,规矩坐在苗氏身边,听了几句,忍不住转眸去看杜云萝。 杜云萝与杜云茹凑着头说话,浑然不管那些宾客。 苗若姗坐在角落里,与身边的杜云诺道:“毕竟是瑛姐姐的及笄礼,哎……” “谁让五妹妹的婚事风光呢。”杜云诺浅笑着道。 “风光是风光的,不过叫那安冉县主一闹,京城里人人都晓得了。” 杜云诺杏眸一转,睨了人群中的苗氏与杜云瑛一眼,压着声儿与苗若姗道:“安冉县主是我嫡母的外甥女,我与她也有些来往,平心而论,我佩服她的勇气。明知道定远侯府与我们杜家议亲,她还是勇敢地表达了自己的世子的心意。虽然得不到回应,但起码,世子知道了,往后有人说起县主时,世子也会记得,这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姑娘。” “你……”苗若姗倏然睁大了眼睛,双手掩住樱唇,抑制住噗通噗通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颤着声道,“诺妹妹,你当真是如此想的?” 杜云诺认真又慎重地点了点头:“我只是替县主惋惜,她若早些如此勇敢,世子与五妹妹议亲前就向世子吐露心思,兴许,兴许就不是这么一个结果了。” 苗若姗的眼中泛起了薄雾,她幽幽叹了一声:“这都是命,注定要错过的……” “即使错过,也不让自己心有遗憾,我是真的佩服她。你不知道,她及笄后,管束比从前重了,不像之前那般出入随意,她是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的,若是错过了,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 杜云诺的话如石锤一般重重砸在苗若姗心头,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甚至听不清杜云诺后头说了些什么。 脑海之中,只有那翻来覆去的几句话。 她懂安冉县主的心情,思慕一个人,思慕一个得不到的人,心中到底有多苦,只有品味过的人才能明白。 她羡慕安冉县主的大胆,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勇气,这一次能来杜家小住,能多看杜云琅几眼,已经叫苗若姗欣喜若狂了,更进一步的想法,她不敢冒上心头。 可杜云诺的这一席话,让她有些跃跃欲试了。 即便没有回应,她是不是也应该向杜云琅表达自己的心意? 这些年埋藏在心中的爱慕,是她最美好的情怀,想去告诉他,如杜云诺所说,往后,杜云琅在想起她时,能有一丝一毫的触动,苗若姗就满足了。 机会难寻,此刻身处杜家还不抓住,还能有什么机会去和杜云琅吐露心声? 杜云诺悄悄观察着苗若姗的神色,见她耳根发红,眸中带了几分羞涩,便补了一句:“采儿姐姐,我觉得,思慕一个人是没有过错的,这种心情,是没有错的。” 苗若姗的身子晃了晃,她掏出帕子掩面,忍住了泪水,良久道:“我、我去更衣。” 苗若姗暗悄悄出去了,杜云诺看着那湖色身影消失,不禁勾起了唇角。 染了凤仙的指甲在茶盏上轻轻拂过,杜云诺抿了一口微微凉了的茶,心情极好。 杜云萝和杜云茹说着悄悄话,余光瞥见杜云诺笑得高深莫测,她背后一凉。 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杜云萝问道:“大姐,采儿姐姐呢?” “不是和四妹妹一道……”杜云茹边说边望过去,角落里只剩下让丫鬟添茶的杜云诺,根本不见苗若姗的身影,她皱了皱眉头,“许是出去透气了?” 杜云萝不信,正巧杜云瑛唤她,她挪到了杜云瑛身边,低声道:“采儿姐姐不见了。” 杜云瑛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就怕万一……”杜云萝沉声道。 杜云瑛眸中厉色一闪。 今日她及笄,杜云琅在礼成之后才离开,这会儿怕是留在府中的。 眼瞅着明日就能把苗若姗送走了,杜云瑛不想功亏一篑,她拉着杜云萝出了花厅,唤了几个心腹丫鬟、婆子过来,吩咐道:“去寻采儿,我怕她在府里走错了路,她自个儿回来了也就罢了,若是乱走了,你们给我暗悄悄把人带回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37章落水三更 > 杜云瑛不能离开花厅太久,吩咐完了,便又转身坐回了苗氏身边。 苗氏见她神色郁郁,柔声道:“今日莫要争长短。” 杜云瑛抬眸,顺着苗氏的视线看去,正是与甄氏说着话的杜云萝,她抿了抿唇,摇头道:“母亲,这个时候,我可没空与五妹妹争长短。母亲仔细瞧瞧,我们的采儿可还有踪影。” 只听前半句,苗氏的心微微一松,等听了后半截,四处一看没见到苗若姗人影,她的脸瞬间白了白。 杜云瑛握住了苗氏的手:“我刚刚使人去寻了,她若是真要寻事,可别怪我不顾情面。” 苗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往夏老太太那儿看去,夏老太太哈哈笑着与几个相熟的宾客说话,全然没有留意到这厢情况,饶是如此,苗氏也是后背一凉。 若真出了些事体,不说杜云瑛顾不顾情面,苗氏都恨不能没有苗若姗这么一个侄女。 夏老太太跟前,她还怎么抬头做人! 苗氏提心吊胆,又不能撇下宾客亲自去寻,耐着性子与宾客们应付了几句。 这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在杜云诺眼中,她不禁抿唇轻笑。 过了一刻钟,才有婆子笑着进来,只是那笑容格外勉强,眼底全然没有笑意。 苗氏的心咯噔一下。 那婆子走到苗氏身边,弯腰附耳说了两句。 苗氏的脸霎时惨白,搁在膝上的手瞬间拽紧了,她咬着牙关道:“晓得了,莫声张。” 看苗氏如此模样,杜云瑛便知不好,杜云萝亦皱了眉头。 等把各家宾客都送出了门,苗氏才收敛了笑容,匆忙回去。 夏老太太乏了,叫众人各自散了。 杜云萝揣着心事随着甄氏与杜云茹回了清晖园,刚入了座,甄氏便唤了水月进来。 “去打听打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体。”甄氏说道。 水月应声去了。 杜云萝靠在甄氏怀里,道:“母亲瞧出来了?” 甄氏扑哧笑了,拍了拍女儿的背:“我又不傻,刚刚花厅里,差不多是人人都晓得府上出了些状况,采儿又一直不见人影,估摸着这事体是与她有关了。我让水月是打听,这一去,不说旁的,定遇见莲福苑和安丰院的人手。”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姜还是老的辣,果真是不假的。 甄氏只是不爱掺合这后宅妯娌斗争,不表示她什么都不明白。 饶是下了封口令,但这内宅里又有什么秘密可? 水月花了些工夫,也就弄明白了。 苗若姗在后花园里遇见了杜云琅,她上前说了几句,杜云琅转身便走。 苗若姗大着胆子去拉杜云琅袖子,哪知一个不好,脚下一滑摔入了池水里,杜云琅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亏得被杜云瑛打发了去寻苗若姗的人手正好寻来,赶忙把苗若姗捞了起来。 杜云琅匆忙去了前院,苗若姗被带回了水芙苑,苗氏回去之后好一通发作。 “我倒是小瞧了她!”杜云茹愕然,“失足落水?是想与二哥哥一道落水吧!也亏得她想得出来。” 甄氏一个劲儿地摇头:“姑娘家名声何其要紧,云琅又是订了亲的,她怎么如此糊涂! 杜云萝悄悄拽紧了手心。 从前她也落过水,是被人设计的。 那年的婆驼山法音寺,她替甄氏去放生池边放生,与穆连潇两人双双落水。 杜云萝不会水,放生池不深,她的个头却站不住脚,又惊又恐,身边的婆子也都是旱鸭子,她只能本能地抓住了身边的穆连潇。 穆连潇把瑟瑟发抖的杜云萝带上岸的时候,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法音寺里香客多,这么大的动静,多少人瞧在眼中。 一个是定远侯府的世子,一个是未婚的官家姑娘,为了名声,侯府匆忙入宫请旨,杜云萝捧着圣旨时仿若又落入了那放生池中,虽是酷暑,那池水还是冷得她浑身哆嗦。 很多年后,杜云萝都只当那次落水是意外,放生池边香客多,推挪落水也是可能的,直到晚年时醒悟过来,才知是练氏的手段。” 杜云茹脸皮薄,说了两句便不提了,耳边安静,她隐约觉得怪,偏转过头却见杜云萝咬着下唇垂着眸子不吭声了。 “这是什么了?”杜云茹轻轻推了杜云萝一把,“我还当你定要义愤填膺呢。” 杜云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道落水,这是最有效的法子,不是吗?” “你……”杜云茹一窒,她有点闹不明白杜云萝的话了。 杜云萝挤出笑容来:“的确是有效的法子,亏得二哥没有一道落水,采儿姐姐又是叫婆子们救上来的,不然……” 不然这后头的事情,可不好收场了。 安丰院里,东跨院里刚刚点了灯。 杜云诺坐在灯下,听丫鬟说完,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落水?我当她是只胆小的兔子,却是忘了,兔子急了是要咬人的。” 这事体的发展出乎了杜云诺的意料,她自以为知道苗若姗的性子,撩拨几句也不过就是激得苗若姗去向杜云琅表白。 杜云琅有婚约在身,苗若姗说出这等不合适的话来,苗氏落了脸面,夏老太太也会怪罪。 苗氏倒霉,廖氏面上不露,心中定是幸灾乐祸的。 主母心情好了,袁姨娘的日子才会舒坦些。 杜云诺原本就是这般考量的,却不想,苗若姗竟然胆大到要拉着杜云琅落水! 不知不觉咬住了唇,杜云诺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如此胆大的苗若姗,会不会把她给供了出来? 若是夏老太太和苗氏知道是她在背后捣鬼…… 杜云诺打了个哆嗦,真真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提心吊胆过了两日,府中却是风平浪静的。 苗若姗当天夜里就被苗氏送回了苗家,隔日请安,夏老太太拐弯抹角地刺了苗氏两句,苗氏全然接下了,不敢回半句嘴,夹着尾巴做人,根本没有寻杜云诺麻烦。 杜云诺悬着的心落了回去。 又隔了一日,杜云萝前脚刚进了夏老太太的屋子,后脚苗氏便来了。 她面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向夏老太太请了安,道:“老太太,今儿一早喜鹊登门,媳妇让人翻了翻黄历,下个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媳妇想着,不如就在那一日请人去夏府,把馨丫头过门的日子给敲定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38章低头 > 杜云萝见苗氏进来,站起身来,只等苗氏向夏老太太问安之后便要行礼,哪知苗氏开口就是这么一连串,当即让杜云萝愣在了原地。 她依稀记得,从前,苗氏是拖到了不能再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依着夏老太太的意思请了人手去夏府商议婚期的,今生,怎么就忽然之间…… 杜云萝犹自琢磨。 夏老太太似笑非笑看着苗氏:“怎么,想通了?馨丫头秋天才及笄,你打算定什么时候?” 苗氏笑得自然,答得也很自然:“明年开春吧。等秋天把云茹嫁出去,我们再准备个半年,也能风风光光娶新娘子。我想着,云澜不比云琅小多少,底下还有云荻。虽说爷们不似姑娘们一般着急,但能早点成了好姻缘,家里也多些人陪老太太说话。再能早早添了哥儿、姐儿,哎呦,这日子想想都舒心。” 饶是杜云萝镇定,听了这话都忍不住上下打量起苗氏来。 苗氏举止之间没有半点儿勉强,仿若这一番话都是真心话一般。 想到前几日的事体,杜云萝一下子了然了。 为着苗若姗,夏老太太明面上不曾说过苗氏什么,可背地里,定然也是流露出过只片语的。 苗氏本就因为苗若姗落水而心中惴惴不安,压力之下,想要讨好夏老太太也是寻常。 夏老太太不置可否,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苗氏只好垂首等着。 良久,夏老太太道:“春日里,听起来是不错。云瑚从岭东发亲,我们这儿是不操心的,不用怕时间撞在一块,忙得脚不沾地了。娶媳妇进门与嫁姑娘不同,还要腾地方。云瑛没嫁,你们水芙苑的地方就不够了,你这两日琢磨琢磨,把哪个院子修整一番,也好腾给云琅夫妻。” 苗氏的笑容僵了僵。 夏老太太这又是在给她出难题了。 挑个好院子,旁人说她假公济私,趁机占个好的,挑个一般的,又要被说是不满意夏安馨。 她既然要把夏安馨迎进门,又怎么会故意用不好的院子来埋汰人?夏安馨要住,难道她的亲儿子就不住了? 道理上苗氏站得住,但后宅里头,嘴碎的人无理都能闹三分。 一想到廖氏那半讥半讽的样子,苗氏就一肚子火气。 苗氏讪讪,说到底,夏老太太不就是借着杜云瑛未说亲在借题发挥吗?可真要论起来,杜云瑛没说人家,也不单单是她苗氏的问题呀。 可这些话,苗氏不能挂在嘴上,只好吃了哑巴亏,赔笑道:“府中的空院子是还有的,馨丫头与老太太亲近,不如就选离莲福苑近一些的?老太太您看呢。” 夏老太太颔首,道:“离我这儿近呀……那就春华院吧。好些年没住人了,一定要收拾妥当些。” 苗氏的唇角抽了抽。 撇开几处大院子不说,小院里头,安华院、春华院,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好景色。 杜云萝一个姑娘家独占了一个院子,在姐妹间那是独一份的,靠的就是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的偏爱。 杜云瑛瞧中那春华院好久了,可夏老太太不松口,她就离不开水芙苑。 现今夏老太太轻描淡写地就要给了夏安馨,苗氏的心微微有些痛,转念间只能安慰自己,那往后也是杜云琅的住处,说什么也要修缮好些。 苗氏应下,和夏老太太商议一番,最后选了苗家族中一位全福夫人去夏家请期。 绕了一圈,苗氏也顾不上杜云萝在座,道:“过几日,定远侯府那儿合过了八字,云萝就该过小定了。我想着,上头云瑛和云诺两个,也是该相看的。老太太知道我的,一到这等时候,就有些拿捏不定了,还请老太太多费心。” 夏老太太哼笑了两声:“放心,都是我杜家姑娘,自然要仔细相看的。” 苗氏得了这句话,也就不紧逼了,转身退了出去。 夏老太太调整了番引枕的位置,把杜云萝唤到身边坐下,亲切问道:“我们云萝怎么看?你二伯娘突然提起馨丫头,老婆子有些不适应哩。” 杜云萝扑哧笑了:“二伯娘是叫采儿姐姐吓坏了吧?早些让馨姐姐进门,也免得那些拎不清的再围着二哥哥转悠。我看二伯娘是悔死了,早知道采儿姐姐的心思,二伯娘宁可跪着跟祖母讨一个有司,也不敢接采儿姐姐进府。” 并非杜云萝要帮苗氏开脱,夏老太太心中早有主意,她若是落井下石,反倒会在夏老太太眼中落下一个心思重的评价,损人还半点不利己。 夏老太太哈哈一笑:“跪着?倒有这个可能。说起来也是险,亏得那****和云瑛使人去寻了,否则……” 杜云萝垂眸,没有接话。 夏老太太拍了拍杜云萝的手:“总想着你们还小,还能在我身边好些年,可一眨眼的,都长大了。 你父亲是三子,府上不要你母亲做当家太太,她性子温和柔顺,不争不闹,我是很喜欢的,你跟着她,学的看的都是这一套。 但云萝,你要记得,你往后是世子夫人,再往后,是侯夫人,是要掌家管中馈的,有些事体拿捏上,要学学你二伯娘。 你看她,能屈能伸,该向我低头的时候那是半点不含糊。喏,你也说了,该跪着求了就跪着求了。 示弱了,求完了,就该伸手讨糖吃了,让我吐出了春华院,还又替云瑛求了求,能占的好处那是半点不落下。” 杜云萝抿了抿唇,从前,这些话没有人与她说过,她伤透了夏老太太和甄氏的心,出嫁之后,又是那个脾气,与吴老太君和周氏的关系都不好,自己在侯府过得磕磕绊绊的,穆连潇战死后,被练氏又哄又骗又劝,一步一步走入了陷阱里。 若前世就做到能屈能伸,能在挨打之后求颗糖,她的日子,又怎么会那么难捱。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尖:“云萝记住了。” 夏老太太见她低落,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慢慢学,也就会了。” 杜云萝抬眸,见夏老太太眼中隐隐担忧情绪,她一个激灵,扑到夏老太太怀中,娇娇道:“祖母骗我,哪是二伯娘让您吐出来的春华院,分明是您心疼馨姐姐,要把春华院给她哩。” “你这个浑的!”夏老太太忍俊不禁,一面笑着一面在杜云萝背上拍了两下,“占了个安华院,还去眼红春华院?贪心鬼!” 章节目录 正文第39章眼红 > 杜云萝抿着唇直笑。 许嬷嬷立在一旁,见夏老太太高兴,便笑盈盈帮腔道:“老太太这是关心则乱,我们五姑娘最是机灵讨喜,家中上上下下哪个不喜欢她?哪里需要讨糖呀,往那儿一站,这糖啊就抱了个满怀。” 夏老太太搂着杜云萝哈哈大笑:“也难怪爱吃甜口,敢情是日日浸在了糖罐子里了。” 当日夜里,夏老太太舍不得杜云萝走,留了她歇在碧纱橱里。 老人家夜里浅眠,守夜的兰芝难免忙碌,杜云萝听见响动,睡得也不踏实,翌日天还未全亮,便醒了。 等各房各院的过来请安,莲福苑里热闹了起来。 苗氏昨儿吃了定心丸,今日心情就不错,整个人荣光满面,一扫前几日的颓势。 廖氏瞧在眼中,心里就有些不落位,酸溜溜地抛出了一句:“二嫂,那春华院要怎么修缮呀?” 阖府上下,本就没有什么大秘密,这等事体,饶是苗氏不嚷嚷,也瞒不过廖氏。 “春华院的屋子都是干净的,只是缺了些人气罢了。”苗氏笑着转头看向夏老太太道,“老太太,我昨儿特特去瞧了瞧,把墙面柱子重新刷一刷,就与新的一样好了。里头家具都是老祖宗在时拿梨花木请了好工匠打出来的,现今再去外头打,也没有现成的好。天井里的花草耐心伺候伺候,保管谁看了都喜欢。” 廖氏听罢,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那春华院占了好地方,前后景致好看,哪个能不喜欢? 可最让廖氏眼红的,其实还是家具。 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外头花了钱都买不到一样好的。 廖氏忍不住在心中忿忿:就知道苗氏是个贪心的,平白得了个好院子,连里头的家具都不吐出来,当初杜云萝搬进安华院时,甄氏还谦虚了几句,要把家具摆设都挪到莲福苑里来,虽然老太太最后不肯收,但好歹是句话不是!苗氏倒好,开口就全要了。 夏老太太听罢,低声与杜公甫商议了几句,颔首道:“怀平媳妇,你拿主意就好。” 苗氏喜滋滋应了。 为了这事体,廖氏一肚子酸水。 杜云萝随着甄氏回了清晖园。 甄氏见她有些困倦,柔声道:“去里头歇会儿,待午饭时候再起来。” 杜云萝是真的困,也不推托,入了碧纱橱里躺下歇息。 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见些交谈声,她翻了个身,醒了。 外间里传来的是廖氏的声音。 “三嫂,我也不与你说那些虚的,我是操心云澜的婚事,”廖氏叹了一口气,“馨丫头一过门,往下就是云澜了,这小子没个定型,我直发愁啊!之前想着是给他娶哪家姑娘,今儿个听二嫂与老太太商量,我才惊觉,这娶媳妇的事儿可真多,还要烦心院子、家具,还有聘礼。” 杜云萝听完,忍不住撇了撇嘴,说到底,就是为了那院子! 甄氏斜斜靠在引枕上,闻浅浅笑了:“四弟妹说得在理,我嫁个姑娘,就万般头痛了,等云荻要娶媳妇的时候,我怕是更慌乱了吧。亏得云荻********在念书上,我也不急着早早娶儿媳妇,总归几个兄弟里他最小,晚些就晚些了。” 这话落在廖氏耳中,就成了炫耀杜云荻功课的意思了,廖氏笑容一窒,想到自己来意,还是忍了下来:“三嫂是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清晖园地方宽敞,等云茹嫁出去了,东跨院就空出来了,往后云荻娶了媳妇,也有地方住。不似我,愁着呢!” 甄氏不喜妯娌之间的那些小心思,却并非是不懂的,况且廖氏说得如此明白,她想装傻都不成,只好道:“安丰院地方也不小呀,云诺离出阁也不远了。” “庶女不同……”廖氏苦着脸道,“我待她再好,她与我再亲,我们娘俩心知肚明,可在旁人眼中,总会是要多想的。我留她久些,人家说我心思不纯故意拖着她,我早早把她嫁了,又成了我不喜她要赶紧打发了,总归是左右为难的,因此,我也不好说,她和云澜,哪个好事在前头。若是云澜娶妻时,云诺还未嫁,我难道能让她搬出东跨院?” 廖氏虽有私心,但这番话却是句句在理。 杜云萝在里头听见了,心也跟着一沉。 不是自己亲生的,行事自然会不同,她从前养过别人的儿子,那种苦楚和委屈,此刻想起,都忍不住要落泪。 她自问待那孩子极好,可落在那些人嘴里,就成了腌臜心思,成了罪过,以至于晚年时,她连这个苦心养大的孩子的面都见不到。 外头的廖氏不知碧纱橱里有人,苦笑一声,又道:“我是心里烦,又不知道找谁说,就来寻三嫂了。我刚在想,府中院子是还有,可地方合适的不多了。好些都是许久未修缮的,要花大价钱整修,虽是公中银子,也不能胡乱花销不是。三嫂帮我一道想想,我也好早些求了老太太,把地方定下来。” 甄氏垂眸,脑海里把杜府后院的布局仔细想了想,而后灵光一闪,彻底通透了。 她就说呢,廖氏怎么会来与她商议,原来…… 后院里空余的院子,撇开年久失修的,余下的就是长房当初住的碧和园了。 虽不知道杜怀让何时回京,但碧和园就需空在那儿,谁也沾染不得。 碧和园地方是宽敞,但杜怀让身边还有两个姨娘,杨氏又素来“大方”,东西跨院直接就分了出去。 杜云瑚出阁了,按说让杜云韬和颜氏住到第二进就行了,可偏偏杨氏是个一有点儿动静就睡不好的人,颜氏生下孩子后,还让他们一个院子里住着,大抵杨氏要夜夜难眠了。 因此,碧和园边上的采梅苑,定然是要被杨氏讨去给了儿子儿媳的。 如此一算,后院里现成的好院子,就只有杜云萝的安华院了。 甄氏转眸往碧纱橱那儿瞥了一眼,她家囡囡还未嫁呢,廖氏就到她跟前来打安华院的主意,且不说她不肯松口,这事儿传到夏老太太那儿,老太太恐怕也是不答应的。 看来,春华院落到二房手中,着实叫廖氏眼红了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40章不理 > 甄氏心里明白,嘴上却是半句不提安华院,反而道:“四弟妹,我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好地方来,不知道你有没有满意的?若是可行,我也去老太太跟前帮你说一说。” 廖氏吃了个软钉子,可她脸皮有限,暗示归暗示,到底没法子直截了当与甄氏讨安华院,只能讪讪道:“这不就是没个主意,才来与你商议。” 妯娌两人转了几个圈,廖氏见甄氏不松口,只好作罢,借口要用午饭了,起身告辞。 等廖氏走了,杜云萝才从碧纱橱里出来。 甄氏招了招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柔声道:“囡囡什么时候醒的?都听见了?” “听见了,四婶娘就差把安华院三个字挂嘴上了。”杜云萝哼了一声,姑娘家要嫁出去不假,可她还未过小定呢,就心急火燎看上她的院子了,实在叫人生气。 “她一厢情愿,囡囡别放在心上。”甄氏一面说,一面帮杜云萝理着长发。 水月见此,取了梳子过来,帮着甄氏替杜云萝梳头。 杜云茹打了帘子进来,一身湖绿色褙子衬得整个人青葱一般白皙水嫩:“母亲,我听说,四婶娘开口讨安华院了?” 甄氏没答,杜云萝接了话过去:“她绕了好几圈,左右就那个意思。” 杜云茹在绣墩上坐下,捏了捏杜云萝的脸颊:“放心,不给她。什么叫我嫁出去了,东跨院就够四弟住的了?真是会打算!” 杜云茹显然是叫廖氏那些语给激到了,平日里说到自个儿婚事就羞得面红耳赤的人,此时是气得脸红了。 甄氏闻,挑眉睨了长女一眼:“哪个在你跟前嚼舌根了?还知道的这般清楚?” 杜云茹吐了吐舌头,撒娇道:“母亲!” 杜云萝嘻嘻一笑,抱着甄氏的腰,求道:“要我说呢,安华院就该给四哥,东跨院空着就空着呗,反正从前也是不住人的。” 前几年,杜云茹是住在清晖园边上的水阁里的,婚事定下后,甄氏舍不得女儿,才让她挪到了东跨院里,日夜都能瞧见。 至于那水阁,地方算不上宽敞,姑娘一人住,是小巧玲珑,要是两夫妻住,就有些拥挤了,况且那儿离清晖园很近,因而廖氏也没把主意往水阁那里打。 甄氏抬手在两个女儿额头上敲了敲:“这些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不许去外头说。安华院住不住人,给谁住,都要听老太太的意思,你们瞎拿什么主意!” 夏老太太虽不当家管事,但这些要紧事体,谁也越不过她。 安华院里如今住着杜云萝,饶是廖氏心里跟火烧一般,也只能先来寻甄氏商议,让甄氏先松了口,才好去莲福苑里说。 若是甄氏不答应,廖氏凑到夏老太太跟前,指不定要被怎么落脸呢。 可廖氏又不肯慢慢等着,等杜云萝出嫁,安华院空出来的时候,谁知道还能不能轮到四房,毕竟在廖氏心底,甄氏左手进右手出,很有可能求了夏老太太把安华院给了杜云荻。 以杜公甫对杜云荻的喜爱,夏老太太还会想到杜云澜? 因而廖氏这才急匆匆地想让甄氏给句话,偏偏甄氏不理会。 “今儿这事体,你们谁也别出去嚼舌。”甄氏嘱咐道。 杜云萝和杜云茹低头应了。 反正,就算她们姐妹不说,夏老太太那儿,早晚也会听到些风声的。 不说清晖园里,廖氏回了安丰院,一口子喝了三盏茶才压住了心中的火气。 等夜里杜怀恩回来,廖氏不由又提了几句,只说二房占了春华院,往后这安华院怎么也要给到四房。 杜怀恩不耐烦这些,叫廖氏絮絮说了一刻钟,转身去了莫姨娘住歇息,气得廖氏浑身发抖。 一连三五日,杜怀恩就跟躲着廖氏一般,不是住在前院,就是去了西跨院,愣是没在主屋里歇过一日。 廖氏整日板着脸,杜云诺更是胆战心惊,她高兴莫姨娘受宠,又怕廖氏迁怒她,日子过得小心翼翼的。 这份小心落在杜云瑛眼中,不由就弯了唇角。 杜云瑛清楚事情就是因为春华院而起,心中暗道廖氏不自量力,竟然敢打苗氏都不敢碰的安华院的主意,又隐隐觉得解气,毕竟及笄礼那日,她是瞧见苗若姗与杜云诺有过交谈的。 虽然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但杜云瑛和杜云诺做了十几年姐妹,又怎么会不清楚杜云诺的性子? 煽风点火那是最最擅长的。 杜云瑛不会同情苗若姗,也不会为此去恨杜云诺,谁叫苗若姗就是个蠢的,又没站直,活该被算计。 当时不怪,眼下杜云诺倒霉,杜云瑛还是欢喜的。 “老太太,石夫人来了。”苗氏喜气洋洋地进来,这几天她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只是这幸灾乐祸不能表露在面上,她忍得辛苦,这会儿有喜事登门,她也就不忍着,露了一个大笑脸。 石夫人登门,自然是为了杜云萝的婚事。 夏老太太亦展了笑颜,道:“赶紧去迎一迎。” 石夫人今日穿了赭色百褶裙,上头一件杭绸五蝠暗纹的褙子,乌发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又喜气洋洋。 她是来送定远侯府合出来的八字的:“老太太请看,真是上上配,往后啊,世子和云萝丫头定能和和美美的。” 夏老太太的眼神比不得年轻时候,往常长房的家书,她都是要让人念与她听的,可这合婚的结果,她却是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瞧了。 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圣上赐婚,不管如何,这八字合出来都定要是上上配,正说反说总归要说出好话来,可夏老太太看在眼里还是高兴,她最喜欢的孙女,定然是要嫁得好的。 “上上配就好!”夏老太太欢喜道,“这把年纪了,图的就是子孙们福气好。” 石夫人笑着奉承了几句,道:“侯府那儿,让我与老太太商量商量。下个月初七是个好日子,不如就把小定放了。至于婚期,虽是恨不能早些娶过门去,但也晓得云萝丫头是您的心肝尖儿,不敢强求,就等云萝丫头及笄后再定,您看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41章勾勒二更 > “下月初七?”夏老太太抚掌笑了,“不瞒你说,那日啊,家里请了人去夏府请期,要把云琅媳妇过门的日子定下来。两厢撞到一块了,可见是个好日子。既如此,凑一日就凑一日吧,双喜临门,福气呢!婚期就按侯府的意思,等云萝及笄之后吧,我可舍不得她早早嫁了。” 石夫人闻,少不得再说些讨喜话。 待消息传回了安华院时,杜云萝正站在书桌前练字。 她提笔静静愣了许久,笔尖墨水晕染了纸面都丝毫不觉。 从前,因着她起初大闹莲福苑,婚事不了了之。 直到法音寺落水,定远侯府才求来了圣旨,等放小定时,已经是深秋了。 定远侯府请的是周氏娘家的一位太太,杜云萝早先拒婚,吴老太君与周氏对她不喜,这位全福夫人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连笑容都是僵硬的,半点不掩饰情绪。 语之中,那一位对杜云萝并不满意,插簪后训导规矩时,一板一眼语气生硬。 要不是两家是结亲而非结仇,只怕那话语要更加难听了。 等她人一走,杜云萝就哭着把簪子拔下来扔在了床上,连甄氏开解她的话都抛在了脑后。 放小定后,婚期也是迟迟未定,杜云萝不想嫁,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直到及笄后定远侯府都没有提上一字半句的,甄氏才着急了,可再着急,也没有女方厚着脸皮去询问的。 甄氏并没有着急太久。 杜云萝及笄才两个月,永安二十年的元月都未过,边疆再起风波。 出征的旨意眼瞅着就要下来,吴老太君进宫见了太后,只盼着能给穆家长房留些血脉。 穆连潇的二兄穆连诚先一步去了边疆,定远侯府在阳春三月里奉旨娶了杜云萝过门,可宫中留给他们夫妻的时间不足三个月。 杜云萝闹过哭过怪过怨过,可又能如何? 到底是一步步走到了青灯古佛的结局。 而这一次…… 抛开安冉县主的事体不说,这一次说亲倒也顺利,石夫人话里话外的,都是吴老太君与周氏颇为满意,不管放小定时,是哪位夫人来与她插簪,一定会是笑容满面的吧。 婚期,定远侯府那儿说要等她及笄,大抵还是会与前世一样,叫边疆局势逼迫,在永安二十年的春日里出阁。 只是这一次,杜云萝的心中绝不会有那些排斥的情绪。 仅有三个月又如何? 对于苦守了半辈子,后悔了半辈子的她来说,就算只有三个时辰,那也是偷来的,甘之如饴。 况且,今生她绝不想重蹈覆辙,她能偷三个月,就能偷三年、三十年。 她会让穆连潇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 杜云萝舒了一口气,这般一想,恨不能转眼就过了这两年,早些及笄才好。 六月初七吗,真算起来,也没有几日了。 杜云萝不禁雀跃起来,见纸面被墨点圆润,心中一动,就着那一点,添上了两笔,成了一个水字旁,而右边的那个“萧”字,她想写,又怕叫丫鬟们收拾时瞧见,只能在心中默默勾勒。 她在心中写他的名字,也在心中勾画他的样子。 就算五十年未见,她还是能清晰地记起他的模样,那份飒爽英姿。 真的、真的很想他。 杜云萝眉眼弯弯,胸口满满都是思念。 杜云茹来时,并没有让丫鬟通传,刚步入中屋,她透过珠帘往西梢间看去,就见杜云萝眉宇柔情,唇角含笑,杜云茹一怔,轻手轻脚挑了帘子进去,目光往书桌上一瞥:“想什么呢?” 杜云萝这才回过神来,手中笔放下,绕过书桌要去挽杜云茹的手:“姐姐来了怎么也不做声?” “若是做声了,我怎么能看到你在写什么?”杜云茹掩唇直笑,指着那水字旁,“果真是一颗心都扑在上头了。” 饶是杜云萝脸皮厚,叫杜云茹这般打趣,还是有些耳根子烧得慌,嗔道:“说什么呢!” “与我装什么?这不是在想世子,难道是来写三哥的‘澜’字?”杜云茹附耳道,“怎么不写完?怕叫人瞧见呀?写完撕了烧了,我保准不说出去。” 杜云萝抬眸,见杜云茹眼底全是笑意,张嘴道:“莫非姐姐如此做过?写了邵家二哥的名字,回头又撕了烧了?“ 邵家二哥,指的就是杜云茹的未婚夫邵远州。 邵家书香传家,子弟亦走仕途路,虽不是什么高官勋贵,但家风正、规矩好,邵远州也在历山书院求学,杜公甫看过他的文章,颇为喜欢,又问了杜云荻一些邵远州平日里为人处世上的状况,这才由书院的韩山长保媒,定了这门亲事。 杜云萝晓得,杜云茹不远不近有瞧过邵远州,那位面如冠玉、文质彬彬的少年郎叫杜云茹心生好感,即便是到了成亲十多年后,杜云萝的印象里,大姐与大姐夫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杜云茹听了这打趣的话,俏脸飞霞:“你你你!好你个杜云萝!往后可不许你再往我库房里伸手讨东西,什么顽石什么花卉,一样都不给你了!” 杜云萝捧腹笑得直不起来腰。 姐妹两人闹了一通,直到清晖园里来唤她们用饭,这才嘻嘻笑笑一道去了。 为了放小定,甄氏让人连夜赶工,做了一套礼服,锦灵熬了两夜,把绣活赶出来。 石夫人使人递了口信,定远侯府那儿过来插簪的是吴老太君娘家的内侄女,夫家姓田,全福。 夏老太太听罢,转头就问许嬷嬷:“夫家姓田,娘家姓吴,是不是都察院田大人府上?” 许嬷嬷拧着眉仔细想了想:“奴婢记得,田大人的夫人是姓吴不假。老太太,那一位可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哩,吴老太君请她来,可见是喜欢我们五姑娘的。” 夏老太太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杜云萝听甄氏提起时,不由愣怔。 吴老太君的娘家是江南的百年望族,嫁入京中的也有几位,夫家各个不凡。 她从前不受吴老太君喜欢,也不爱与吴家人打交道,对那几位只有一个清浅的印象。 可这位吴夫人,杜云萝还是记得的。 吴夫人圆脸微胖,瞧模样便是好福气的,时不时也来定远侯府走动,见杜云萝性子别扭,起先也好心开解过几句。 什么宽心、大度、谦逊、克制,由全福且生活安逸平顺的吴夫人说出来,落在杜云萝耳朵里,多少有些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杜云萝不喜理她,几次之后,吴夫人也不再劝了。 时至今日,回过头去想想,吴夫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杜云萝自己进了牛角尖,反过头去怪罪人家罢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42章小定 > 六月初七,是个雨天。 杜云萝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醒来,由锦灵与锦蕊伺候着更衣用饭。 莲福苑里昨夜就传来话来,说是今日忙碌,让她不用过去请安。 杜云萝干脆收了心思,坐在西梢间那张梨花木雕刻了五蝠捧寿的书桌上,提笔练字。 说是练字,可偏偏静不下心来,稀里糊涂写了两张纸,都揉了扔进了篓子里,转身坐到北窗下的榻子上,也不翻书,推开了窗棂,静静瞧着外头。 锦蕊跟着锦灵进来,抬声要说话,就见前头的锦灵转过身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窗边。 锦蕊望去,窗外种了芭蕉,在这雨水之中显得格外清雅秀丽,而窗内榻上,穿着一身金线绣了凤穿牡丹的绯红蜀锦褙子的杜云萝,与窗外那翠绿的芭蕉对比鲜明,浓烈的色彩之下,越发衬得那张鹅蛋脸细腻白皙,俏丽可人。 杜云萝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落在了芭蕉叶上,雨水珠子滑落,她的视线也跟着落下去。 锦蕊咬了咬下唇,把锦灵往外间里带了几步,这才压着声道:“都说‘雨打芭蕉声声泣’,姑娘这幅模样,可是不高兴了?” 锦灵眸子倏然一紧,沉声道:“怎么会呢!姑娘什么心思,我们日日在身边伺候的难道还不晓得?前几日姑娘与大姑娘打趣的话可还记得?你后来不正好也瞧见了那张写了水字旁的纸吗?可不要胡思乱想。万一传扬出去,可怎么办?” 锦蕊睁大了眼睛:“你莫急呀,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姑娘盼着这一日,我又不是不知道的。” 说罢,锦蕊不理锦灵,清了清嗓子,转身又进了西梢间。 杜云萝听见了咳嗽声,这才把视线从窗外景致上转了回来,看着笑盈盈进来的锦蕊,道:“与我端盏茶。” “哎!”锦蕊应了一声,端了茶盏过来递给杜云萝,笑着道,“姑娘,奴婢刚刚从莲福苑里回来,苗九太太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话,这会儿已经往夏府去了。” 苗九太太是苗氏从族里请的全福太太。 想来是这一位今日要到莲福苑里,夏老太太才免了杜云萝的请安,省的彼此问安耽搁时间。 “囡囡。” 正说着话,杜云茹扶着甄氏来了。 甄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杜云萝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母亲先去莲福苑,估摸着时辰,吴夫人也该登门了。规矩上的事体,昨日都与你说明白了。放小定也不需要你说什么话,只管坐着等着插簪便好。” 甄氏絮絮说了几句,全是关切之情。 杜云萝笑嘻嘻挽着她的手,也不打断,认认真真又听了一遍。 锦灵送了甄氏出去,唤了个小丫鬟来:“去二门上看着,吴夫人入府了就来报。” 起初,杜云萝只是有些浮躁,静不下心来,待听到吴夫人入府后,就紧张起来,这份惴惴的心思一直持续到了吴夫人往安华院里来,直到听到院子里丫鬟婆子们问安的声音,杜云萝才猛得一个激灵,彻底心静了。 仿若之前的不安都是假的一般,此刻平静得让杜云萝自个儿都有些难以置信。 守门的丫鬟挑了帘子,苗氏和甄氏一道请了吴夫人进来。 杜云萝看着吴夫人,一时感慨万分。 吴夫人比她印象里的年轻许多,精神奕奕,笑容温柔,叫人一眼看去就心生好感。 吴夫人也瞧着杜云萝,抿唇道:“好一个俏姑娘,我们世子爷这一回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话音一摞,吴夫人便笑出了声。 她声音本就清脆,这一夸一笑,不显做作,反倒是格外自然,落在甄氏耳朵里,别说有多动听了。 定远侯府送上了戒指、镯子、耳环各一对,项圈一个,具是纯金的。 “这做功,一看就不寻常哩。”苗氏眼尖,扫了一眼,就看出来这东西不凡。 吴夫人笑着道:“是内务府里打造的,皇后娘娘赐下来的。” 苗氏闻,不由就多看了那些首饰几眼,心中滚烫,可惜这东西不是给到二房的,她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杜云萝听了这话,一时也有些错愕。 前世时,宫中只赐婚,并无赏赐,这一回,却是……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她的脸面,她得的风光越多,往后定远侯府二房的日子就会越难过。 吴夫人又让人捧上了大八件的点心,装在红漆描金的捧盒里。 还未打开,只看那捧盒模样,苗氏便晓得,这大抵也是宫中赐下来的。 也是,连首饰都赏了,难道还少这么些点心? 苗氏睨了杜云萝一眼,想起外头的那些话,心念一动。 杜云萝嫁去定远侯府,不说往后她的日子如何,对于杜家来说,都是一次再进一步的机会。 就看穆连潇的母亲周氏,娘家现今也是风光无限的。 那么杜家…… 宫里这般给杜云萝脸面,往后…… 思及此处,苗氏如吃了一颗定心丸,笑容更是真挚了几分。 吴夫人替杜云萝插了簪,又依着规矩训诫了一番。 放小定的流程并不复杂,待礼成之后,吴夫人便往莲福苑去。 杜云萝盘腿坐着,抬手摸了摸那根簪子。 想起从前她在全福夫人走后哭着把簪子扔在床上的情景,杜云萝突然有些迷茫,只觉得此刻有一丝不真实,可看着身边丫鬟们脸上的笑容,似乎又有那么一些真切。 矛盾情绪徘徊,杜云萝缓缓往后躺下去,手背覆面,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仅仅只是小定而已,若是真的见了穆连潇,她又会是什么心情? 只怕是会迷茫会犹豫,以为一切都是镜中水月一般吧? 杜云茹进来时,杜云萝还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没有让丫鬟叫杜云萝起来,杜云茹脱了鞋子,侧身在妹妹身边躺下。 杜云萝睁开眼看向她,略一思忖,道:“大姐,你放小定的时候,想了些什么?” 讶异从杜云茹眼中一闪而过,而后她浅浅笑了,叹道:“我啊,我想了很多呢。想着我是邵家的人了,想着我要离开父亲母亲了,想着我再不能与你玩闹了……我想了整整一天呢。可夜里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我就不想那些了。我还在这个家里,我还能见到父母,我还能跟你玩。我还没有上轿呢,想那些呀,真是太早了些。”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良久,弯着眼儿笑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43章模样 > 杜云茹挪了挪身子,半侧着看着杜云萝。 她是过来人,很是明白杜云萝此刻心境,杜云茹伸手覆上杜云萝的脸颊,笑道:“你也是,睡一觉就好了。离及笄,还有一年多呢,这会子瞎操心。” 杜云萝低低应了一声,往姐姐身边靠了靠。 她还有一年多,但杜云茹,离出阁只有不到三个月了。 心思盘旋在心中,到底没有吐露出来,毕竟,杜云茹定也不希望让这些情绪左右。 甄氏回到安华院时,锦灵压着声儿道:“太太,两位姑娘一道睡着了。” “睡着了?”甄氏一怔,蹑手蹑脚绕到窗外,往里头瞧了一眼,见姐妹两人彼此依偎着小憩,心头一动,不由就笑了,“真是的!两个都是说了婆家的人了,怎么还如此。” 三分嗔怪,七分宠爱,甄氏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清晖园去了。 另一厢,吴夫人出了杜府就往定远侯府去。 吴老太君坐在暖阁那张雕了福禄寿的梨花木罗汉床上,身边围着丫鬟婆子,含笑与几个媳妇说着话。 见吴夫人回来,练氏起身相迎,彼此寒暄几句,自是把话题绕回了杜云萝身上。 “真是好模样,我在京中也经常出入相熟的官家后院,见过不少名门贵女,可真论起模样来,杜五姑娘可是数一数二的。”吴夫人笑着道,“鹅蛋脸儿,一双眼睛会说话,娇俏极了。” 练氏抿唇直笑:“能叫夫人这般夸奖,可见是真的好模样了。” 吴夫人本想再夸上几句,转眸见周氏神色淡淡,而吴老太君的眉梢微微一动,她心中咯噔一下,醒过神来。 做婆母做长辈的,对媳妇的要求,可不单单是美貌,反而,过分貌美在她们心中,未必是好事。 吴夫人对杜家感觉不错,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失而让杜云萝在吴老太君与周氏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赶忙道:“不单单是模样好,性子也稳妥规矩。老太君,就是我们家乡那儿总说的‘端得住’。” “哦?”吴老太君放下手中茶盏,颇有几分好奇,“我们之前还听说,她性子活泼不沉闷。” “哎,到底才豆蔻呢,又是家中明珠,在爹娘跟前撒娇逗趣,活泼一些也是寻常。老太君看看我家那四丫头,前回摔了一跤,在您跟前装的跟没事人一样,回去就抱着我又哭又闹的,我撩起她裤腿一看,就破了点儿皮,不知道的呀,还当是崴了脚呢。”吴夫人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吴老太君颔首:“也对,我跟前啊,就是一堆皮糙肉厚的小子,气得人恨不得日日打一顿,倒是忘记了姑娘家不同,那就是个宝贝疙瘩呢,关起门来,能作死作活一个下午呢。喏,元敏小时候不就是那样的?” 穆元敏是吴老太君唯一的女儿,想起她小时的事体,吴老太君的笑容不禁温柔了许多。 吴老太君又问了些杜家的事体,晓得吴夫人这一次去,事事顺利,也就放心许多,偏过头与练氏道:“我虽没有见过这孩子,但你们都说好,那应当是不错的。” 杜云萝这个侄媳妇,是练氏亲自挑的,真实心思自不能与吴老太君说,但如今顺利定下,练氏也不由放松下来,道:“您放宽心。” 一直没有出声的周氏柔声开口:“事到如今,我这心也算放下了一半了。活泼些,总比死板又木讷的强。” 这是句大实话。 吴老太君深深看了长媳一眼,她知道周氏的意思,这些年连番打击之后,定远侯府死气沉沉,若有个爱笑爱说话的新媳妇,也能多些喜气。 练氏心思敏锐,眼骨子在吴老太君和周氏身上转了转,合掌道:“说真的,府中太久没办过喜事了。老太君,不如年内就替连诚娶玉暖过府吧。” 吴老太君的笑容僵了僵,深深看着练氏,脑海里浮现出那梨花带雨的纤弱身影,良久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做主吧。” 练氏垂眸应了。 等练氏送了吴夫人出去,周氏犹豫着道:“玉暖的事体,老太君……”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打断了周氏的话,语调低沉又疲惫:“你与元铭媳妇说一声,她总该知道的。” 周氏暗暗叹息,点头应了。 此时的杜府莲福苑里,苗家九太太也已经回来了。 夏安馨出阁的日子定在了来年五月,还有差不多一年工夫,仔细算起来,并不算赶。 夏老太太格外满意,唠叨了苗氏几句,又提起了杜云瑛的婚事。 “你也别怪我一直拖着,我也是盼着云瑛能嫁去好人家,府上的情况你是最晓得的,我们毕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若是老太爷还在朝中任职,云瑛挑人家哪会这般麻烦?”夏老太太叹息摇头,风光都是过去的,自从杜公甫去了官身,这么些年下来,杜家总归是下坡路,“现今,云萝高嫁,靠着这一层,多少好一些。” 苗氏一口气憋在胸中,笑容有些讪讪。 她是希望杜云萝高嫁后能让杜家更进一步,可夏老太太说得如此透彻,更点出杜云瑛的婚事也要靠杜云萝提携,就让她有那么点儿不舒服了。 想起杜云瑛及笄礼时,那些登门的太太奶奶们的语,苗氏垂在身侧的手不禁紧紧攥了起来。 那些人,想与定远侯府拉上干系,又不肯让自家姑娘“以身犯险”,见杜云萝高嫁,就在杜家姐妹之中打心思了。 苗氏忿忿,他们也不仔细想想,便是他们肯把姑娘送去定远侯府,定远侯府也未必会要呢。那种投机的人家,她还舍不得杜云瑛嫁进去呢。 只是这些话,不能当着夏老太太的面说,苗氏低眉顺目,做了几个深呼吸,道:“老太太为云瑛考量得多,媳妇心中是知道的。” 夏老太太哼笑一声:“行了,不说这些了,我们也没有心急火燎地要送云瑛出门,不用急着就定下来,多想想多打听打听,总错不了。” 苗氏嘴上应了,心中依旧有些着急。 章节目录 正文第44章东宫 > 入夏后一日热过一热,不过才又过了六七天,这天气就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虽也是雷雨阵阵,也依旧扫不去暑气,夏老太太熬不住,莲福苑里早早就摆了冰盆。 苗氏会打算,又熟知京城气候,六月半时就是如此炎热,这接下去的两三个月,怕是不好熬过的。 杜府里在冬日里储了不少冰,苗氏又使人匆匆去外头再置办了一些,可到底还是不敢放开了手脚,只给莲福苑里添上了,其余各处都先忍一忍。 廖氏热得够呛,背地里没少说苗氏小家子气,可当着夏老太太的面,到底是不敢抱怨的,毕竟,她心底里也晓得,不仔细打算着,真等到八月里,只怕是捧着银锭子都寻不到冰来。 莲福苑里凉快些,夏老太太便把一众姑娘们都唤了来,也免得她们受罪。 杜云萝与杜云茹坐在窗边,一边分着绣线,一边咬耳朵。 杜云瑛打了会儿络子,也凑过去说了几句。 余下杜云诺一个,她心知为了前几回的事体,姐妹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恼她,也不过去贴人家冷脸,陪着杜公甫逗芽儿。 小铃铛声声脆,芽儿那绿豆一样的眼睛盯得直转,又不住叽叽喳喳叫唤。 夏老太太闭着眸子养神,语气不耐道:“这么热的天,你还逗它做什么?越叫越烦。” 杜公甫摇了摇手中铃铛:“心静自然凉。你甭瞎操心,自然就舒坦了。” 夏老太太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这是她爱瞎糟心吗?底下这么多小子姑娘,她不操心还怎么办?也学杜公甫一样当个甩手掌柜整日里逗鸟儿玩? 夏老太太张了张嘴,当着几个姑娘的面,到底没有和杜公甫呛声,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苗氏打了帘子进来,全了礼数后,道:“老太爷、老太太,今儿一早,庄子上送来些新鲜瓜果,媳妇让人在井里镇着了,一会儿取来解暑。媳妇想着,若是七八月里还是这般热,不如老太爷与老太太去庄子上住上一阵子?城外兴业庄子年前才翻修过,媳妇再使人去收拾收拾。” 这番话说得夏老太太心动了。 兴业庄子是她的陪嫁庄子,就在城外山上,原本也不图它出产,看中的就是风景宜人,冬暖夏凉。 “说得在理,提前使人过去吧,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就算是不去,也没什么干系。”夏老太太吩咐道。 杜公甫哼了一声:“瞎折腾!” 苗氏垂着头,只当是没听到,总归夏老太太应下了就好了。 杜云萝听着他们说话,多少也想起来些前事。 从前的这个夏天,也是如此炎热。 夏老太太早早就定下了要去庄子上避暑,计划等杜云茹出阁时才回京。 杜公甫和夏老太太恼了杜云萝,便没有带二房的人,只带杜云瑛和杜云诺去了山上。 住了半个多月,杜云萝在寺中落水,两位老人才匆忙赶回京城里。 这一回…… 夏老太太定是会唤上她的。 杜云萝打心眼里不想随着去庄子上。 住在庄子里,她还怎么陪着甄氏与杜云荻去法音寺上香? 还怎么遇见穆连潇? 这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 “再不仔细些,可要打结了。”杜云茹轻轻拍了杜云萝的手。 杜云萝回过神来,低头看手中的线,果真是要劈坏了,她赶紧补救起来。 外头一阵脚步声,来人匆匆入了东稍间,杜云萝只觉得一股热潮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是回事处赵管事的婆娘,也就是前世求走了锦灵的婆子 杜云萝见了她,心中狐疑一片,赵家的怎么心急火燎地就来了? 夏老太太皱了皱眉头,许嬷嬷会意,抬眼见赵家的满头是汗,重话也就有些说不出口了,只淡淡道:“赵家的,老太太屋里的规矩,你是不晓得吗?” 赵家的赶忙掏出帕子,背转过身,在脸上胡乱抹了抹,堆着笑容回转过来:“奴婢晓得这是坏了规矩的,只是事情紧急,奴婢又一时寻不到二太太,这才赶来了莲福苑。” 许嬷嬷颔首,示意赵家的说下去。 赵家的看向杜公甫,道:“门房上来报的,说是东宫的轿子已经入府,就候在二门外头了,太子殿下请老太爷入宫。” 杜公甫的手微微一颤,手中铃铛响成一片,他直直看着赵家的:“殿下的轿子?没有弄错?” 赵家的猛点头:“老太爷,咱们门房上的再是糊涂,也不会认错了东宫的对牌。再说了,来接您的是太子身边的曹公公,哪个不认识呀。” 杜公甫还未反应,夏老太太已经坐起身来,催着丫鬟们道:“还不快伺候老太爷更衣!” 莲福苑里瞬间忙碌起来。 杜公甫卸任多年,没有官服可穿,许嬷嬷翻出了一套簇新的袍子来,又让兰芝在院子门口备下软轿。 这个当口,几个姑娘自不会凑过去添乱。 杜云瑛愕然与姐妹们道:“好端端的,殿下怎么就请祖父进宫了?祖父卸任后,除了最初的一两年,就没入过宫吧?” 杜云萝亦是一头雾水。 前世时,杜公甫直到老死,都没有再和东宫那儿有过什么往来,这次怎么就…… 可她相信,门房上是断断不会认错的。 杜公甫任太子太傅多年,虽是卸任了,但门房上绝不会不认得东宫的对牌,而曹公公又是殿下身边的红人,若是出了乌龙,回头苗氏能把门房上的都一窝端了。 杜公甫心中忐忑,脚下却不敢耽搁,拄着拐杖上了软轿,一路往二门去。 苗氏已经得了信,送到了二门上。 杜公甫和曹公公见了礼,试探着问了两句。 曹公公也不瞒他,道:“说出来不怕老大人笑话,前阵子万岁爷考校皇太孙功课,不太满意,太子解释说是太孙年幼,收不住心,万岁爷却道,在太子与皇太孙一般大时,老大人就管教得极好。万岁爷说,让老大人抽空多管一管皇太孙。” 杜公甫又是惊喜又是惶恐,连连行礼,嘴上少不得感念圣上与太子。 苗氏在莲花门里听得真切,拿帕子捂住了嘴,却掩不住眼底的笑容。 待杜公甫离开,苗氏奔着到了莲福苑里,喜笑颜开:“老太太,让咱们老太爷去东宫,那可是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还惦记着老太爷呢!” “怎么回事?快与我仔细说说。”夏老太太急切道。 苗氏把偷听来的一五一十说了,喜得夏老太太抚掌。 “备好香烛,等老太爷回来,去祠堂里禀了祖宗们,万岁爷如此抬举老太爷,便是老太爷不能再出仕为官,怀让兄弟几个,仕途也会宽一些。”夏老太太道。 苗氏笑着应了,忍不住看向杜云瑛。 只要杜公甫往后能常常出入东宫,杜云瑛的将来,她哪里还要发愁呀。 章节目录 正文第45章嫉妒 > 六月十九日,观音大士成道日。 上至宫中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几乎都是姓菩萨的,少不得上山进香。 夏老太太原也是要去的,只是这几日疲乏,又受不得庙宇里人山人海,便没有出门,只在小佛堂里敬香磕头。 杜府这几日鸿运当头,杜公甫每日用过午饭就会入东宫,到宫门落钥前才回府。 接连几日下来,众人都看出了些名堂。 庙宇厢房之中,碰面的官宦女眷们语里也少不得提一提“杜云萝”的名字。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的人。 只在商场上转悠的杜怀平,这几日都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苗氏捧了茶盏与他,道:“老太爷刚使人送了口信回来,今儿个宫里留了膳,他不回来用了。” “那不是很好?”杜怀平挑眉,“要我说,父亲才学出众,当年任太子太傅时也是勤勤恳恳,连圣上都夸赞的,要不是父亲意外伤了腿而行动不便,又怎么会早早卸任?若是还在朝为官,哼哼!指不定已经位列三公了。” 毕竟是自家内院,讲话也不用怕外人听去,苗氏便把“大不惭”四个字给咽了下去,转而道:“内里情况,我们是问心无愧的,可外头……” 外头怎么说的,杜怀平整日在外行走,自是最清楚的。 背地里翻来覆去的就是“卖女求荣”之类的几句话,酸溜溜的又极尽刻薄,只差把羡慕嫉妒恨都写在脸上了。 “我们防不住人家的口,”杜怀平挥了挥手,丝毫不放在心上,“反正是不痛不痒的,又不是当着我的面如此说我们杜家的。 与我往来的一些官宦人家的经商子弟,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从前见父亲卸任后,杜家一年不如一年,平日里没少在我跟前摆谱,现在可好了,云萝高嫁,老太爷又接连几日去了东宫,现在见了我,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那些狗嘴,背地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我不去听都知道!可又能怎样?我就是喜欢看他们心里骂我们骂得要死要活,当面却还是只能恭维我的样子。” 苗氏见丈夫得意洋洋的,也就不扫兴的。 平心而论,婚事是老太爷与老太太定下的,虽也是动过依靠定远侯府而更进一步的念头,但卖女求荣的心思是半点儿没有的。 杜云萝那可是二老的心尖尖,半点委屈都不肯教她受的。 卖了杜云萝,苗氏一万个不信,若是杜云瑛或是杜云诺,指不定就会了。 苗氏这么一想,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一把抽过丫鬟手中的蒲扇,用力扇了扇:“这天儿也太热了些,还是早点让老太爷与老太太去庄子上好,府里少了几位主子,这冰的用度也能宽裕些。” 苗氏打定了主意,翌日一早就与夏老太太提了:“兴业庄子那里,一切都收缀好了,老太太若要启程,随时可以。” 夏老太太面上一喜,转眸看了眼挂在角落上的鸟笼子,缓缓摇了摇头:“之前还好说,现今老太爷不得空了,这出京的事体还是在考虑考虑。” 苗氏一愣,心知杜公甫的事体才是最首要的,便道:“那媳妇还是再抽些银子多采买些冰吧。” 杜云萝手上针线不停,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之前还想着要以什么借口来拒绝随夏老太太上山,现在,倒是解决了。 转眼入了七月。 东宫里体虚杜公甫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夏日雨后又多暴雨,便只要求他隔三岔五的入宫一回。 杜公甫辛苦了半个多月,一时半会儿竟有些闲不下来,不能指导皇太孙了,就抓起了杜云琅与杜云澜的功课。 杜云琅和杜云澜的功课虽说不差,但也谈不上出众,杜公甫不由就思念起了杜云荻。 “云荻何时回府呀?”杜公甫笑着问杜云萝。 杜云萝笑道:“之前的信上说,是月中时回府,住上半个月,再去书院。” 杜公甫又去看苗氏。 苗氏赶忙道:“老太爷放心,前头院子里已经收缀好了,云荻何时回来都不要紧的。三弟妹又是仔细人,使了婆子去看了两回了,保准样样齐备。” 杜公甫这才满意了。 苗氏赔着笑,心里却有些恼火。 女儿比不过杜云萝,连儿子都比杜云荻低一头,虽然十几年下来她也习惯了,可到底有些意难平。 “云萝,”苗氏出声,见杜云萝抬眸望着她,才道,“过几日就是七夕了,如此要紧的日子,你可不要疏忽了。想好雕什么样儿的花瓜了吗?要什么瓜果,早些与伯娘说,伯娘才好给你准备。” 提起七夕,夏老太太才醒过神来,郑重道:“这是要事,你又是头一年,断不能马虎。” 七夕女儿节,乞巧拜月是小娘子们最盼着的事体。 而对于许了人家的姑娘,还要雕好花瓜送往婆家,以示心灵手巧。 尤其是放小定后的头一年。 前世,杜云萝是秋天才放了小定,等到第二年七夕,才算头一年。 当时因着心中脾气,她雕刻得极其随意,等到婚后听穆连潇提及,才知道甄氏气她雕的东西根本拿不出手,悄悄让人给换了。 这一次,她自是不会那般行事了。 可到底要雕什么呢…… 杜云萝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撇过墙角的花架,上头摆了一只青瓷画了锦鲤戏水的大盆,里头养了几叶水莲,青翠如箬叶,她心中一动,忽的就想起了端午。 杜云澜说过,那日湖面龙舟之上,立于最上层擂鼓的穆连潇的形象一下子浮现在脑海里,分明没有亲眼瞧见,可此刻想来,又是那般生动,仿若那股子英气俊朗都扑面而来。 便雕这个吧,比之那花卉鸟儿,更能抒发她的心思。 杜云萝拿定了主意,便笑着道:“祖母、伯娘,我已经想好了,定会雕个好的送去定远侯府。” 见杜云萝胸有成竹,夏老太太便放心不少:“你这丫头呀,雕花瓜的功夫是不错的,只是炸巧果儿,你需向云瑛讨教讨教,她炸出来的活灵活现的,你的,连个形儿都瞧不出来了,亏得啊,只需送花瓜去,若是送巧果儿,这丢脸可就丢大了。” 苗氏听夏老太太夸赞杜云瑛,一时喜上眉梢,嘴上谦虚道:“老太太,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有千秋嘛。” 章节目录 正文第46章花瓜 > 书桌上的文房四宝被挪开了些,中间铺上了一层棉布,摆上了各种大小的刻刀。 杜云萝坐在桌上,小心翼翼地下刀,饶是想好了要如何雕刻,真的下手的时候,还是会有些犹豫。 锦灵陪在一旁,也不多话,只静静看着。 杜云萝雕了两刻钟,脖子发酸,放下刀子揉了揉脖颈,听见外头传来的点滴轻笑,不由也跟着笑了:“到底是要七夕了,一个一个都耐不住。” “她们吵到姑娘了?”锦灵绕到杜云萝身后,替她放松,“锦蕊在外头看着,姑娘只管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毕竟是七夕,难道还要拘着绑着不成?你回头与锦蕊说,那几个小的想去抓喜蛛就让她们去。”杜云萝说完,听锦灵应了一声,突然冒出来一句,“锦灵儿,你怎么不与她们凑趣去?” 锦灵手上动作一顿,偏过头讪讪笑了笑:“姑娘莫打趣奴婢了,奴婢要在姑娘身边伺候。” 杜云萝皱眉,锦灵这样子似是…… 若她没记错,从前那赵家的来讨锦灵时正是中秋年后,如此一算,也不过就是一个月的工夫。 莫非赵家的早早就寻了锦灵,只是锦灵没应,赵家的才讨到了她跟前?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杜云萝的心就钝钝发痛。 前世时,她被自己的所有情绪左右了心神,连身边大丫鬟的状况都没有看清楚,到最后稀里糊涂送了锦灵出门,也把她送到了阎王殿上。 “锦灵儿……”杜云萝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你要陪在我身边伺候。往后,除非你自己寻了合心意的去处,不然我可不放你,若是有人来求,你不想去,你只管与我说,我留着你。” 锦灵水润的眸子倏然一紧,咬住了下唇,她很想问,姑娘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可到最后,她还是把问题咽了下去,胡乱应了一声。 那声音分明带着哭腔。 杜云萝敏锐,转过头去看着锦灵,还未出声,就听见外头锦蕊带头问安的声音。 是杜云诺来了。 杜云萝皱眉。 锦灵赶忙吸了吸鼻子,垂下头收敛了情绪。 锦蕊打了帘子请了杜云诺进来。 “四姐姐怎么来了?”杜云萝好奇,前两次杜云诺那暗地里的小手段把姐妹们都得罪了个遍,因而这些日子很少在各房走动,今日不晓得吹了什么风,突然就过来了。 杜云诺走到书桌前,看了一眼那雕了一半的花瓜,眼睛一亮:“这是、这是那日赛龙舟吧,五妹妹你可真厉害,分明没有去看,却像是亲眼所见一般。唉,你这法子可真有意思,只用几刀就勾勒了船身,所有的细节精力都在这鼓和世子身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 杜云诺不仅含笑,还先夸赞了她一番,虽然杜云萝心中带着防备,还是冷不下脸去。 “我就是来看看你的花瓜的,”杜云诺在榻子上坐下,笑道,“大姐姐和你都在雕花瓜,三姐姐忙着弄巧果呢,说是明日里炸几个新花样给我们瞧瞧。我刚去过她那里,面粉飞呀,她又不肯叫我先睹为快,我就只好来你这儿了。” 杜云瑛对炸巧果很是偏爱,杜云萝记得,小时候每逢七夕,她就盼着杜云瑛的新花样。 从最初的小动物,到后来杜云瑛出嫁前,连龙凤呈祥都炸出来过。 别人七夕给婆家送花瓜,杜云瑛偏偏就送巧果,用她的话说,总归就是看个心灵手巧,巧果为何就比不得花瓜。 夏老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那巧果模样确实好,而杜云瑛的花瓜又有些不上台面,这才允了。 “不叫你看也好,三姐姐是怕你看到了提前告诉了我们,她明日里拿出来就不惊人了。”杜云萝道。 “也不能这么说,”杜云诺从锦灵手里接过了放凉了的甜汤,抿了一口,“她给我们一点儿线索,我们猜上一夜,明日里才能长着脖子等着嘛。”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这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不过,我倒是想知道,我们快嫁进门的二嫂明日会送什么样儿的花瓜来,”杜云诺道,“去年似是出水芙蓉?祖母还夸过的。” 杜云萝拿起刻刀,一面雕着,一面与杜云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她虽想象过穆连潇擂鼓的模样,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就问了杜云诺几句。 那袖子有没有撸起来,裤腿有没有扎起来,杜云诺蹙着眉头回忆了一番,一一答了。 足足费了半个多时辰,那细节处才算完备。 杜云诺过来一瞧,抚掌道:“厉害厉害!五妹妹这雕花瓜的本事当真是出众的。” 杜云萝左右看了一番,见没有哪里要修改了,这才让锦灵小心翼翼捧着花瓜去装起来,又备了冰镇着,准备明日一早就送去定远侯府。 见西梢间里没有其他人了,杜云诺靠到杜云萝身边,压着声儿道:“采儿姐姐要被送去庄子上了。” 杜云萝一怔:“你从哪儿听来的?” “刚刚水芙苑里,几个婆子在嚼舌根,我正巧听见了,”杜云诺撇了撇嘴,“事儿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这个时候才送……” “许是怕送得急了,反倒是叫人起疑。”杜云萝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是疑惑不已。 苗若姗毕竟是苗家长房嫡女,出了这等不体面的事情,思过禁足是免不了的,但送去庄子上…… 尤其是苗若姗已经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这个时候送出去,就是真的耽搁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杜云诺的声音更低了,确定锦灵和锦蕊都不会进来,她才道,“听说,最起初时,苗家那儿呢,有人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人还想倒打一耙,说二伯娘没有照顾好采儿姐姐,气得二伯娘在苗家拍了桌子的。二伯娘毕竟是外嫁女,娘家的事体插不上话了,采儿姐姐的事体就耽搁下来。可最近,一看到我们杜家抬头了,祖父的马车往东宫里去了,那儿立马就变化了,为了安抚二伯娘,这才要送了采儿姐姐走。” 杜云萝诧异,倒不是诧异苗家的态度,而是诧异杜云诺的消息来源。 杜云诺看出来了,也不瞒她:“你道水芙苑里粗使婆子敢胡乱嚼舌根?是沈长根家的在说道,我正好都听见了。” 沈长根家的,说的是苗氏的陪嫁丫鬟,配给了沈长根,如今还在苗氏身边做事,颇得信任。 若是她所说,那事情八九不离十了,可这些偏偏是从杜云诺嘴里说出来的,杜云萝少不得怀疑一番。 章节目录 正文第47章执念二更 > 可转念一想,信也好,不信也好,苗若姗到底为何要去庄子上,苗氏和娘家有没有拍桌子闹了个脸红,和杜云萝没多大干系。 苗若姗喜欢杜云琅,不是她撩拨的,苗若姗去寻杜云琅告白,也不是她怂恿的。 说到底,若不是她提醒杜云瑛找人,在事情不可收拾前就把苗若姗给带回了水芙苑,苗氏这会儿指不定还在忙着收拾烂摊子呢。 想明白了,杜云萝安下心来。 杜云诺似是各种消息特别灵敏,转头又说起了另一桩:“这是我听三哥讲的,说是定远侯府使人去了蒋家,要在世子迎娶你之前,先把世子的二兄的婚事办了。蒋家的一位爷与三哥的一个朋友关系不错,正好说起来了。” 提及与定远侯府相关的事情,杜云萝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穆连潇的二兄,指的就是练氏的长子穆连诚,也就是穆连潇死后承继了世子之位,最后夺了定远侯府爵位的人。 而蒋氏,蒋玉暖…… 若说杜云萝对穆元谋、练氏这对夫妻,以及穆连诚是滔滔不绝的恨的话,对于蒋玉暖这个夺走了侯夫人之位的女人,杜云萝从最初的讨厌忿恨,在年老之时渐渐变成了唏嘘和感慨。 蒋玉暖是三房太太徐氏的表姐的女儿。 定远侯府的姑娘很少,连字辈只有练氏生过一个女儿,闺名连慧。 吴老太君心疼穆连慧没有姐妹作伴,又觉得府中少了可人的姑娘家,便让徐氏接了蒋玉暖过府。 蒋家当时已经中落,女儿能养在侯府里是件体面事体,便依送了去。 蒋玉暖的童年是在定远侯府中渡过的,她和穆连慧两人就养在吴老太君身边,和亲姐妹无二,她和徐氏所生的大爷穆连康以及穆连诚,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永安九年,穆元安为救穆老侯爷战死,遗孀陆氏遗腹子小产,四房绝嗣。 吴老太君太受打击,蒋玉暖日日在病床前伺疾,比穆连慧这个亲孙女伺候得还贴心。 练氏瞧在眼中,也很是欢喜,又因为穆连诚中意蒋玉暖,在孝期之后,就和吴老太君悄悄提了提。 两家还来不及议亲,蒋家的老太太突然去世了,蒋玉暖归家奔丧,吴老太君当时说过,等过些年再把蒋玉暖接回来,这等于是应了练氏的请求了。 只是谁也没想过,永安十四年的元月,会是那番景象。 老侯爷和三个儿子相继战死,穆元谋带着穆连潇和穆连康去迎父亲兄弟尸首回京,穆连康却失踪在半途,再也没有回来。 蒋玉暖来磕头上香,在吴老太君跟前大哭了一场。 侯府大丧,什么红事都耽搁了。 直到出了孝期,蒋家来人问徐氏,徐氏因着丈夫战死、独子失踪,根本顾不上这些事体,只让他们自个儿去问老太君。 对于蒋玉暖,吴老太君到底是舍不得的,毕竟打小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又颇受喜爱,蒋玉暖与穆家的关系京中人人晓得,就此不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吴老太君做主,还是依着原先答应过练氏的,让蒋玉暖与穆连诚订了亲。 杜云萝过门后,对于家中这位笑盈盈的二嫂,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起先她以为这是妒忌,妒忌蒋玉暖受长辈喜爱,妒忌蒋玉暖夫妻和睦、从不脸红争吵,妒忌他们携手一生,而她只能青灯古佛半辈子,到后来,这些妒忌变成了厌恶,变成了恨,那张笑脸是那般刺眼,以她的幸福在反衬杜云萝不幸的一生。 直到暮年…… 直到她明白穆连潇的死不是意外时,反过头去回忆,她才明白,蒋玉暖的笑容不是甜的,是苦的。 所以,徐氏死前说:我可以去找他了,而你,就算了吧。 所以,吴老太君临终前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丈夫、儿子都死了,我也活过来了,你也都忘了吧…… 所以,蒋玉暖经常去祠堂,看着下人清扫整理,她眼中的那份灼热甚至让杜云萝以为,若不是因着规矩所限,蒋玉暖定会日日自己动手。 她曾以为,那是蒋玉暖珍惜侯夫人的位子,想要让人看到她的责任和努力。 直到杜云萝闭眼前,才终于明白,蒋玉暖看着祠堂的目光与她其实是一样的,一样的思念、一样的痛苦。 青梅竹马,蒋玉暖心中,穆连康重过穆连诚,她喜欢的是那个没有回来的人,这一点徐氏和吴老太君心知肚明。 而且,蒋玉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跟了穆连诚一辈子,只怕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了。 一个是忘不掉的思慕之人,一个是体贴的丈夫,只靠些许蛛丝马迹,蒋玉暖又不能开口质问,大抵是在怀疑和迷茫中走过了很多年吧。 杜云萝徐徐吐出一口气,若是蒋玉暖清楚知道了穆连康失踪的真相,她会如何? 心中的种子一旦发芽,只要略施肥料,便会成为苍天大树,捧在手心里的妻子对他剑拔弩张,这是对穆连诚最好的报复了吧。 “五妹妹?”杜云诺见杜云萝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不由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可是雕花瓜累了?你还是先在榻子上躺一躺吧。” 杜云萝闻声,醒过神来,依在榻子上靠了。 杜云诺唤了锦蕊进来,笑道:“我不打搅五妹妹,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伺候着。” 锦蕊赶忙应了,见锦灵回来,便把屋里交给她,自个儿送了杜云诺出去。 “东西都收缀好了?”杜云萝柔声问她。 “拿冰镇着,保准明日里还是现在的样子,姑娘且放心。” 杜云萝颔首,闭着眼睛歇了会儿。 不晓得是不是刚刚雕了穆连潇的关系,此刻闭上眼睛,全是那人的模样。 胸口扑通扑通的,就好似那被擂动的鼓,声声作响。 耳畔,又似乎是穆连潇爽朗的笑声,虽是半辈子未闻,依旧萦绕耳畔。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念头。 心神恍惚之时,蒋玉暖也是这般念着穆连康的吧。 求而不得,终成执念。 章节目录 正文第48章夸赞 > 七月七。 锦蕊费了些心思,仔仔细细替杜云萝挽了双髻,又挑了些珊瑚头面,并耳坠项圈,将自家姑娘打扮得活泼娇俏。 夏老太太见了她,抚掌大笑:“果真是我们的娇娇,一点儿都不像许了婆家的人,还跟个小娃娃似的。” 甄氏亦是笑得合不拢嘴:“囡囡还是个小囡囡哩。” 杜云茹想伸手揉一揉妹妹的头,又怕乱了她的头发,最后还是忍住了。 杜云诺与杜云瑛前后来了,模样本就不差,又是精心打扮过的,姐妹们站在一道,更是显得各有春秋,谁也不压了谁。 屋子里笑语不断,饶是苗氏忙碌,都在夏老太太跟前凑了热闹。 兰芝从小厨房里端来了羊乳羹,迎面遇见沈长根家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八成新宝蓝色比甲的娘子,她瞅着很是眼熟,又仔细瞧了瞧。 那娘子手中捧着一只锦盒,用红布垫着,小心翼翼的。 兰芝灵光一闪,迎了上去:“是夏府里的段娘子吧,娘子可是有半年没来看过老太太了呢。” 段娘子见兰芝认出了她,赶忙回了礼:“劳姑娘惦记着,我是替我们姑娘来送花瓜的。” 兰芝抿唇笑了:“都等着呢。” 兰芝引了段娘子进屋,夏老太太见了来人,很是高兴:“我们正说着馨丫头呢,这不,就有信儿了。” 段娘子说了一番场面话,大抵就是姑娘昨日里费心雕了花瓜,手艺有限,请婆家见谅之类的,但凡是送花瓜都要挂在嘴边的说辞,毕竟,没有哪一个会拍着胸脯说我们姑娘心灵手巧雕工举世无双。 兰芝接过了锦盒,放在桌上,小心打开,又把里头的花瓜取出来。 是用一根大萝卜雕成的观音立像。 观音站在莲花座上,手持净瓶,五官清晰细腻,神态慈悲。 “老太太,馨姑娘的手艺可真了得呢,要不是奴婢捧着这观音像,摸到了这萝卜,只粗粗看一眼,还当是白玉做的呢。”兰芝忙着夸赞了一句。 夏老太太让兰芝把花瓜捧到她跟前,仔细看了看,连连点头:“真的不错,馨丫头花了心思了,怀平媳妇,你说呢?” 接受夏安馨,对苗氏来说就是矮子中间挑个高个,也正好平息夏老太太的火气,真的从心底里讲,苗氏对夏安馨是没有多少喜爱之情的。 可夏老太太把话题抛给了她,苗氏看着那精致的观音像,挑剔的话是半句也说不出口的。 毕竟,若是她挑剔夏安馨,夏老太太还不几句话就往杜云瑛身上招呼? 杜云瑛雕花瓜的水平,苗氏想起来就头痛。 那炸巧果不易,杜云瑛学得飞快,怎么雕个花瓜,就是不见长进呢? 苗氏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堆起笑容,道:“这好话都叫兰芝说完了,可要说不好,又是左右都挑不出来,老太太,媳妇嘴笨,就只剩下一个‘好’字了。”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可见这马屁拍得格外舒坦。 杜云萝的目光一直黏在那花瓜上,不得不说,夏安馨的手艺真不错,便是婆家与她没有沾亲带故的,也让人挑剔不得。 思及此处,不由就想到了自己的花瓜。 早些,许嬷嬷就亲自送去了,算算时间,应该是到了定远侯府的,也不知道吴老太君和周氏会如何瞧。 想到那龙舟上穆连潇的身形,杜云萝突然耳根子一烫,她是想借此表露心思不假,可却是只想让穆连潇瞧个真切,若吴老太君和周氏仔细看了…… 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思量不周,也是迟了。 杜云萝抿了抿唇,反正,前世与吴老太君和周氏那么紧张的关系都过来了,这回还能比前回再糟点儿,就当是破罐子破摔,不多想了吧。 “把花瓜收好,一会儿给云琅送去。”夏老太太吩咐了,又对底下的姑娘们道,“今儿七夕,你们夜里要拜月也好穿针也罢,自顾自闹去,只记得,身边带足了人手,晚上乌起码黑的,别磕着绊着,花园里有亭子有水阁,你们就别往深处去了。” 众人自是都应下,而后渐渐散了。 杜云萝没有走,许嬷嬷还未回来,她的心还吊在嗓子眼呢。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许嬷嬷才赶回来。 外头炎热,她整张脸发红,额头上的汗水擦了几回都还湿润着。 夏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心急火燎的做什么?收拾了再过来也不迟。” 许嬷嬷笑道:“奴婢是怕五姑娘等急了。” 杜云萝没想到许嬷嬷会打趣她,一时愣怔。 夏老太太忍俊不禁,收了笑,才道:“侯府里如何说的?” “我们五姑娘雕花瓜的本事,老太太您还不放心呀,”许嬷嬷拍着胸脯竖起大拇指,“自是人人夸赞的,只说那花瓜雕得巧妙,栩栩如生。” 夏老太太没有瞧过杜云萝送去的花瓜,闻问道:“云萝你雕了什么?” 杜云萝支吾了两声,见许嬷嬷一个劲儿的笑,她干脆豁出去了:“端午时,三哥哥回来不是说起世子在龙舟上擂鼓吗?我就雕了这个。” 夏老太太意外不已,可想到杜云萝平日里的古灵精怪,又觉得这个念头她还真是想的出来的,哭笑不得地拿手指对着杜云萝点了两点。 侯府之中。 吴老太君细细看着杜云萝的花瓜。 周氏已经瞧过了,那龙舟就是大刀阔斧般的雕了个形儿,心思都费在了鼓和人上,这种处理,比角角落落都要处置得精致细腻的刀工,更得周氏喜爱。 该大气时大气,该细致时细致,不似小家子气的扭捏,反而颇有些大将之风。 “这般生动,怕是连潇擂鼓时瞪大眼睛瞧了吧。”吴老太君笑着道。 将门行事,与寻常书香人家不同,杜云萝便是接了圣旨后就出门观龙舟,吴老太君也不觉得有丝毫不妥。 周氏含笑点了点头,能将她的儿子雕刻得如此神似,可见杜云萝心底里是认同这门婚事的,而且还带了几分欢喜。 这样最好,媳妇进门能把儿子放在心上,成美满夫妻,是桩好事。 若是娶个冤家进来,周氏光想想就头痛了。 练氏亦认真瞧了,蹙眉犹豫道:“这可把连潇的神态都刻画得清清楚楚的了,连我们这些亲人看着,都没有一丝一毫违和的地方,杜家姑娘是在岸上瞧的龙舟吧?隔了那么远,难为她能看得这般仔细,定然是一眨不眨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49章念头二更 > 练氏这话说得不无道理,隔得那般远,就这么瞧一瞧,哪里能将穆连潇的神态气质都瞧得清楚? 而且,丝毫不违和,便是他们做亲人的,都不一定能如此仔细。 便是杜云萝擅长观察人神色,也不该…… 莫不是他们两个,私底下见过了? 吴老太君看了周氏一眼,周氏缓缓摇了摇头,她没有听穆连潇提过,穆连潇身边的小厮也没有来回过。 这事体,回头多少还是要问一句的。 虽然周氏私心里以为,两人已经订了亲,只要不僭越了,私底下说过几句话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体。 吴老太君在意的也不是那些迂腐规矩,而是事体一是一,二是二,当长辈的希望心中有数,多余的指手画脚,她一把年纪了才不操那个心呢。 真要论规矩…… 吴老太君深深看了周氏一眼,周氏与穆元策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家定亲后也没怎么避嫌过,关系远比穆连诚与蒋玉暖亲近,要是她讲究那些,还能让周氏进门掌家? 婆媳两人心中透亮,嘴上也不盯着这事儿深究,又仔细看了看花瓜,让人收好,给穆连潇送去。 穆连潇刚刚练完功。 定远侯府是将门,老侯爷在时,就对子弟多加要求,这七月盛夏,穆连潇也没有刻意避开日头,一个多时辰练下来,身上早叫汗水浸透了,原本扎起来有些宽松的裤腿都黏在了身上。 他光着膀子,顺手抄起了院子里的水桶,走到水缸旁打了水,一连浇了几桶。 练武之人的线条轮廓很是紧实,而当他把水桶放下,喷张的肌肉又收了回去,背部线条重新变得修长且匀称。 穆连潇甩了甩头,水珠沿着棱角分明的脸滑落,他抬手随意抹了一把,听见身后脚步声,他敏锐地转过了身。 “世子爷,”来人是他的小厮,手中捧着一只锦盒,笑道,“内院里老太君让人送来的,说是杜家那儿送来的花瓜。” 花瓜? 穆连潇愣了愣,待想到今儿个是七夕,他的脸不由就是一烫,也亏得他不是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又刚叫太阳晒了许久,没有叫外人看出端倪来。 偏过头清了清嗓子,穆连潇掩饰住尴尬,道:“你放书房里吧,我先去换身衣服。” 待收拾妥当,走进书房时,穆连潇一眼就看到了那只锦盒。 七夕送花瓜是惯例,只是不知道,杜家那位五姑娘会送个什么样的花瓜来。 打开锦盒,穆连潇看着那龙舟模样,不禁怔住了,这分明…… 良久,才放下盖子,取出那龙舟,细细看那花瓜。 简单却大气的龙舟,顶层的大鼓与擂鼓的人又是那般清楚明了,穆连潇凑到眼前看了,那人扎起了袍子下摆,撸起了袖子,明晃晃的就是他自己。 莫非,端午那时,她在岸边看着他? 若不然,怎么会雕刻出这样的花瓜来? 想到杜云萝已经见过他了,而他却连对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晓得,穆连潇多少有些可惜。 要早知那****在岸上,便是他自个儿抽不出身,也要叫身边的几个小厮远远去望一眼。 长了茧子的指腹拂过那龙舟,穆连潇徐徐吐了一口气。 两家刚开始议亲时,他是不知道的,要不是安冉县主那一席话,他根本不晓得家里正在商议他的婚事了。 京中流四起,穆连潇内心里对受了无妄之灾的杜云萝多少有些愧疚,待石夫人来转述杜家的意思时,他才帮着说了几句话。 父母之命媒妁之,既然家里长辈都选了杜云萝,他又已经连累了人家,总不能真的叫人家委屈了吧。 说不上满意亦或是不满意,仅仅只是不想委屈了她。 可现在看着这只龙舟,穆连潇脑海之中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知道,这个把他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杜云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要娶的妻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花瓜不易保存,没过几日就会坏了,若是玉质木质的,定能摆上许久。 穆连潇很是可惜,但他清楚雕刻花瓜与雕玉石木头不同,以一个闺阁姑娘的手劲儿,只怕是不成的,但要请旁人依着这龙舟来雕,他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毕竟,要是亲手雕的,才是心意。 这般一想,心中倒是存了个念头,待杜云萝生辰时,他倒是可以雕些东西送她,只是不晓得她的模样,不知道什么东西衬她。 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这般心灵手巧的姑娘,笑起来一定是甜甜的。 月上柳梢。 杜云瑛炸的巧果也送到了莲福苑里。 两只拜月的玉兔活泼可爱,最叫夏老太太喜欢的是一只荷花篮,不仅那篮子是炸出来的,里头的各式花卉也是巧果。 兰芝简单数了数,笑着道:“老太太您看,这里头十一二种花,各个都不同哩,三姑娘当真是蕙质兰心。” 夏老太太爱花草,叫兰芝捧上来一个个瞧了:“这是桃花,这是芍药,这个是牡丹,还有鸢尾……” 苗氏坐在一旁抿茶,喜笑颜开。 自家姑娘长脸,可是比什么都要紧的。 夏老太太数完了,又夸赞了几句,这才让姑娘们都散了。 姐妹四人结伴往园子里去,前后都有丫鬟婆子掌灯笼,倒是不昏暗。 亭子里备下了茶酒果子,又点了香炉,几人一道对着那织女星拜了拜,这才落了座。 杜云茹说笑了几句,慢慢就有些低落下去。 杜云萝瞧在眼里,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怎么了?” “我只是想,”杜云茹的声音幽幽的,“这是我在府里的最后一个七夕了……” 此一出,连杜云瑛和杜云诺都沉默了。 离杜云茹出阁,也就一个多月了而已。 便是平日里心中总有小九九,这个时候,倒也生不出那些心思来了,纷纷安慰了杜云茹几句。 杜云茹也就是一时感慨,赶忙收敛了心神,又寻了些有趣的话题,几人说说笑笑的,直到夜深时,才各自散了。 七夕是姑娘们的七夕,对于当家太太的苗氏,每年七月最最要紧的还是中元节。 隔日里训示时,苗氏又耳提面命了一番,确定一切有条不紊后,才算了放了心。 章节目录 正文第50章慈母 > 婆子娘子们各自忙碌去了。 苗氏坐在花厅里,闭着眼睛凝神,泉茵捧了一盏热茶上来,苗氏才睁开眸子,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抿了一口。 无论是盛夏亦或是隆冬,苗氏都喜好热茶,一口咽下,只觉得心肝肺都舒畅了。 沈长根家的匆匆进来,福身道:“太太,前头来禀,四爷回来了。” 苗氏的眉头微微一蹙,放下茶盏:“云荻回来了?” “刚刚入了府。” 苗氏闻就站起了身,准备往前头去。 泉茵上前扶住了她,劝道:“太太,昨夜里您歇得就不踏实,这会儿好不容易能得了空,不如再坐一会儿。四爷院子里,万事都是准备妥当的,您不用担心。” 苗氏嗤笑一声:“这点儿疲乏算什么?云荻可是老太爷的心尖尖,少走这一趟,回头还不晓得会传出些什么话来了呢。” 沈长根家的赶紧宽慰了几句,冲泉茵摇了摇头。 泉茵垂下头,心中多少有些不平。 三房那儿,一个个都是老太爷、老太太的心尖尖,轮到他们二房的爷与姑娘,就生生落了人家一头。 想到自家太太这几日辛苦,泉茵撇了撇嘴。 三房那里是又不出力又得好处,便宜占足了,自然不会再胡乱语,偏偏就是四房那里,廖氏那张嘴呀…… 见苗氏由沈长根家的扶着去了,泉茵暗暗握紧了拳头,出了花厅,寻了个当值的小丫鬟,吩咐道:“四爷回来了,你赶紧去清晖园里报一声,三太太定是等着的。” 那小丫鬟应了,小跑着到了清晖园,可她平素里都没什么机会在主子跟前说话,对三房的主子们更是一丁点儿也不熟悉,四处张望了一番,见个和蔼婆子从倒座房里出来,便迎了上去。 那婆子听闻是杜云荻回来了,面上一喜,让水月将那小丫鬟接了进去。 东稍间里,甄氏斜斜靠坐在榻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象牙柄绘仕女团扇,杜云萝和杜云茹坐在桌边,面前摆了两个冰碗,一面吃着一面与甄氏说话。 水月打了帘子进来,笑盈盈道:“太太,四爷回府了。” 甄氏晓得杜云荻是这几日间就能回来,日夜都数着日子,一听消息,欢喜道:“当真回来了?” “回三太太话,四爷是回来了。”小丫鬟虽没有结巴,声音却是发着抖的。 甄氏全然不在意,让水月抓了把铜钱赏了。 杜云萝搁下手中冰碗,掏出帕子擦了嘴,道:“你是哪儿当差的?瞧着怪眼生的,二伯娘怎么叫你来跑腿呀。” “奴婢岁儿,是在议事花厅外头伺候的,”岁月见杜云萝亲切,手中又捧着一把赏钱,胆儿稍稍大了些,“二太太议完事,前头就来禀四爷回府了,二太太急忙去了,泉茵姐姐说,三太太这里定然惦记着,让奴婢来报一声。” “难怪眼生。”杜云萝颔首。 岁儿见里头无事了,便退了出去。 “我去前头瞧瞧。”甄氏一心都挂着儿子,坐不住了,唤了人手要去前院帮儿子收拾。 “母亲,四哥已经回来了,还能不往您这儿来?您先且等等,让四哥先去给祖父、祖母磕了头。”杜云萝抬声道。 甄氏正打着帘子要出去,听了这话,不由就顿住了脚步,偏转过头看向两个女儿。 杜云茹睨了杜云萝一眼,亦朝甄氏颔首:“母亲,妹妹说得在理,您可别耽搁了四哥去莲福苑里请安。祖父那儿……” 杜公甫那儿…… 甄氏怔了怔,心下一紧。 慈母多败儿,这是杜公甫挂在嘴边的话。 她刚刚叫欢喜冲昏了头,差点都忘了公爹最忌讳的事体了。 若是急匆匆去了前院,她少不得拖着杜云荻说几句话,就算没有耽搁很长的时间,叫杜公甫晓得了,一炷香的工夫都能看得跟半个时辰一般厉害了。 甄氏退回来两步,坐回到榻子上:“还是你们两个记得清楚。行了,我就不去了,让赵嬷嬷走一趟吧。” 杜云茹笑道:“前头有二伯娘帮衬着,母亲不用担心。” 杜云萝亦顺着说了几句,心中却是想着,若这事体由一个稳重又得力的仆妇来回,会如何开口? “三太太,四爷刚刚回府了,二太太晓得您惦记着,让奴婢来与您报个信,您且耐心等等,待四爷去给老太爷、老太太磕头之后,就来给您磕头了。” 脑海之中,浮现出的是沈长根家的的模样,若是她,定然是笑容满面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的。 而岁儿…… 让甄氏心急出错,惹了杜公甫的不满,杜云萝内心深处,不觉得这是苗氏的主意。 苗氏不是一个这么无聊的人,这等手段不会用也不屑用。 那便是泉茵? 反正成与不成,与苗氏,与泉茵都没什么坏处,无本买卖,倒是可以一试。 杜云萝心思转了三转,耳边听着甄氏与杜云茹轻柔的说话声,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也许,只是凑巧而已。 怕是她舒心日子过久了,反倒是浑身不习惯了,一丁点儿怪异的地方,都忍不住要多想多猜。 这一等,便等了一个多时辰。 赵嬷嬷先回来了,禀道:“四爷去了莲福苑里,奴婢带人把前头院子收拾了,太太放心。” 甄氏缓缓点了头。 又等了会儿,甄氏不住看着西洋钟,道:“怎么这般久?” 杜云茹劝道:“四弟半年没回来了,指不定祖父正考校他功课呢。母亲您又不是不知道,祖父如今最喜欢指点兄弟们功课了。” 杜公甫的骨子里不是官宦脾气,而是读书人。 几个孙儿里头,杜云荻寄托了他极大的希望,因而才会在发现杜云荻有天分后,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又怕他成了井底之蛙,送去了历山书院。 这一个月来,杜公甫教书育人的心思再次萌芽,正是热情高涨的时候,遇到个好学生,自然是要指点一番的。 真是也清楚这一点,又瞟了一眼西洋钟,道:“罢了,最迟晚饭前也就回来了。水月,让厨房里准备些云荻喜欢吃的,晚上多加两个菜。” 水月笑着去了。 刚出了正屋,就见一少年身影从外头进来,水月眼睛一亮,赶紧转身回了东稍间里:“太太,四爷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51章兄长 > 甄氏闻,蹭得站了起来,理了理鬓发和衣摆,一面问,一面往外头走:“水月,你看看我这一身还妥当吗?气色好不好?“ 水月替甄氏打了帘子,笑着答道:“太太,您放心,瞧着可精神了。” 杜云萝把主仆二人的话听了个清楚,不由扑哧笑了:“这哪里是哥哥回来,不晓得的,还当是父亲回来了呢。” 甄氏已经出去了,自然没听见这话。 杜云茹偏转过头,想板着脸训杜云萝说话不着边际,可想到甄氏的样子,也绷不住脸了,在妹妹背上捶了两下:“又浑说!四弟孝顺着呢,他一人在外求学,若是家中长辈身体不适,他又不在跟前,他心底里可过不去了。哪里像你,小没良心的,也不晓得体恤母亲心情,还尽说昏话。” 杜云萝抬眸,刚要反驳说自己才不是没良心的,猛得想起从前,她的眸子倏然暗了下去。 她可不就是一个没良心,不懂体恤长辈的人吗? 以至于甄氏病故后,在灵堂之上,从来都是笑容待人的杜云荻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狠狠的。 自那次之后,她就没有见过杜云荻。 一转眼,已然二十几年过去,一转眼,已然回到了闺阁之中。 “你呀!”杜云茹见自己几句话把杜云萝说得发懵了,到底是心疼幼妹,挽了她的手,半拉半拖地将她往外头带,“不是惦记着四弟给你捎了什么好东西吗?赶紧去瞧瞧。” 姐妹两人出了正屋,一眼瞧见杜云荻跪在地上,扑通扑通就是三个响头,水月和赵嬷嬷一道,都没将他扶起来。 甄氏红着眼睛受了礼,这才拥住了杜云荻,搂着道:“你这孩子!跟娘瞎讲究什么?便是真要磕头,等进了屋子垫了蒲团再磕也不迟,真是实心眼的,还嗑得这般重,让娘瞧瞧,这额头都破皮了。” 甄氏心疼坏了,又不敢下手去揉,只能吹气。 杜云荻已经十五岁了,可偏偏甄氏待他还似待小孩子一般,这般又是哄又是吹的,让他不禁涨红了脸。 余光瞥见杜云茹和杜云萝站在后头抿唇直笑,杜云荻赶忙冲她们挤眉弄眼求救。 “母亲,四哥才回来,这外头太阳大,我们快回屋里吧,屋里才凉快。”杜云萝娇娇道。 甄氏一怔,转眸间叫日头晃了眼,这才猛一阵点头:“囡囡说得对,云荻,快随娘亲进屋去。” 杜云荻站起身,顺手掸了掸衣摆,经过姐妹身边时,他突然伸手捏住杜云萝的脸颊。 杜云萝睁大眼睛瞪着他,脸颊被捏住了,说话声音都变得与平时不同了:“四哥你做什么!亏我还帮你呢!” “我就说你怎么会好心肠了,”杜云荻笑得开怀,“原来是惦记着屋里有冰盆凉快,不肯陪我在外头晒太阳。” 说罢,听甄氏在里头催了一声,杜云荻才松了手,抬步进去了。 杜云萝揉了揉脸颊,低低道:“狗咬吕洞宾。” 她是想到从前事,心中愧疚不已,见杜云荻求救,这才赶紧帮了忙,哪里知道,好心没好报。 杜云茹笑完了眼:“谁让你总爱看四弟笑话。” 闻,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继而也笑了起来。 从前的她,岂不就是那样的,仗着杜云茹和杜云荻疼她,就躲在一旁扮鬼脸看笑话,偏偏她又没有什么坏心思,叫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杜云荻今日是头一回遇见重生后的杜云萝,自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她的变化,只当她还与从前一样,才会打趣她。 可打趣她,又有什么不好的? 对杜云萝来说,只要不是像从前那样,杜云荻恨她恨到甩她耳刮子,便是好的了。 甄氏让杜云荻在桌边坐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叹道:“高了,也瘦了。” 杜云荻正处在身形拔高的时候,甄氏不过半年不见儿子,就觉得他变化颇多。 杜云茹揽着甄氏,道:“母亲,四弟不是瘦了,是结实了。” 见杜云茹冲他眨眼,杜云荻会意,伸出了胳膊:“大姐说得对,春天里,书院里新来了一个教骑射的师父,平日里也教我们强身健体,山长说,身子不好,便是满腹经纶也发挥不出来,叫我们跟着好好学。儿子听着有礼,就认真练了,您看,这不是有些成效了吗?母亲,您捏捏,当真是结实了。” 这番话落在甄氏耳朵里,心里暖暖的,她何尝不知道,杜云荻是怕她担忧在宽慰她,但见儿子说得不似作假,便也伸手轻轻捏了捏,果真不像从前软绵绵的,不由颔首:“是不错。” 说到了书院,甄氏少不得多问了几句学业和生活。 杜云荻一一答了,又道:“母亲,儿子听说,祖父这阵子经常往东宫去?” 历山书院的学生,虽是不看出身,只问学业,但亦有不少像杜云荻这样沉心念书的官宦子弟,因而消息敏锐些。 这几个月之间,他清楚地知道家中的变化。 幼妹与定远侯府世子定婚,杜公甫再入东宫,以至于在书院里,周遭人的气氛都多少有些改变。 杜云荻本想在信上问上一问为何突然之间就成了这样,可又觉得这等事情哪里是信上三两语能够说明白的,便一直按捺着,等回来了再问。 甄氏对杜云荻道:“那日来迎老太爷的内侍说过,是皇太孙的功课叫圣上不太满意,太子这才请了老太爷入宫指点指点,但你也晓得老太爷的身子骨,走动多有不便,因而这半个月去得少了些,但隔三差五的还是会有轿子来迎。” 说完,甄氏的目光从杜云萝身上轻轻滑过。 她只说了一,并没有说二。 这些日子,她和杜怀礼私底下交流过,宫里忽然之间如此行事,大抵是因为杜云萝要嫁去定远侯府了。 虽说这个媳妇的出身高低是定远侯府自己挑的,但圣上顾念着定远侯府的牺牲,边疆之事又缺不得如此将才,这才对杜家多些抬举。 “我在祖父那儿倒是听说,皇太孙的底子并不差,就是年纪小,耐不住性子,等过两年就不一样了。”杜云荻说完,看向杜云萝,“我们的五妹妹说亲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52章养儿二更 > 杜云萝缓缓点了点头。 “定远侯府的世子,也是我们高攀了。”甄氏解释道。 杜云荻俊秀的眉间闪过一丝担忧,顾及杜云萝在,斟酌了一番用词,才问道:“为何是许给了侯府?我们与他们素未来往……” 关切之意明明白白,暖得人心头一烫。 杜云茹看得真切,莞尔一笑:“四弟,你是怕侯府仗着权势强娶我们五妹妹?姐姐告诉你,这机灵鬼心里高兴着呢,也不知道是哪里起的念头,对世子啊,一万个满意了。要是祖父、祖母不答应,我看她啊,迟早有一日相思成疾。” “胡闹!”甄氏赶紧挥手打断了杜云茹的话,嗔了她一眼,“这话要是传出去,囡囡还不叫人笑话死了。” 杜云茹抿着唇不说了,瞥了杜云萝一眼,见她既不恼又不羞,反倒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呆愣之中带着几分可爱,不由又扑哧笑了。 甄氏伸手把杜云萝搂进怀里,安慰道:“囡囡乖,不听你姐姐的混账话。” 杜云萝靠着甄氏,想说其实杜云茹说得一个字都没有错,她就是高兴,就是一万个满意,就是相思成疾了,可偏偏,不能说出来,只能垂下眸子,低低应了一声。 杜云荻在视线在杜云茹和杜云萝之间转了转,紧紧抿了一下唇。 院子里响起了问安的声音,是杜怀礼回来了,甄氏这才放开了杜云萝,起身迎出去。 杜怀礼在门上就晓得杜云荻抵家了,进屋子一看,见少年精神奕奕,不由放下了心,颔首道:“回来便好,这段日子虽不在书院,但也不能疏忽了功课,有什么要问的,可以寻我,也可以去寻你祖父。” 杜云荻躬身行礼,连连应下。 甄氏嗔怪着看向杜怀礼,杜云荻没有回来时,这个做父亲的也是牵挂着冷暖的,这会儿一见面,开口便是抓功课,儿子好不容易放几日假,也不能松懈,当真是…… 只是这些话,当着儿女们的面,甄氏是不会去驳杜怀礼的。 杜云荻是男儿,不能似姑娘家娇养,杜怀礼管教得没有错。 而作为母亲,甄氏能做的,就是让儿子吃饱穿暖,把好身边伺候的人的关。 丫鬟们摆了桌,除了甄氏吩咐的多准备的饭菜,莲福苑那儿又送了些杜云荻爱吃的东西来,桌面上满满当当的,饶是杜云荻的确饿了,也实在吃不完那么多,最后余下的都赏了下去。 杜怀礼在女儿们面前,一直都是和蔼亲切的,可杜云荻一回来,就不自禁带了几分严肃。 杜云萝早知父亲脾气,背过身去抿嘴笑了。 二门上要落钥,杜云荻不能多留,甄氏便让三个孩子都散了。 杜云萝由丫鬟婆子们送回了安华院,杜云荻在清晖园外头转了一圈,转身又进来,去寻了杜云茹。 杜云茹诧异不已:“不是已经去前头了?” “大姐,这亲事当真是五妹妹满意的?我见她有些闷呢,说起定远侯府也不似姑娘家那般羞涩……”杜云荻关心杜云萝,两家定亲的事体在他心中搁了两个月了,这会儿是不弄明白就睡不踏实了。 杜云茹闻一怔,见杜云荻目光真挚,不禁勾了唇角:“我们五妹妹当真是个宝,人人都挂着念着。我刚刚在母亲那儿说得都是真的,没有诓你。定远侯府最初请了石夫人来说项,祖父、祖母都犹豫不决的时候,五妹妹就亲口跟我说过,她要嫁过去,她那点儿心思啊,我是看得明白的。至于羞涩,你还不晓得五妹妹呀,那脸皮厚得都能制阿胶了。” 杜云荻忍俊不禁,笑过了之后又松了口气,杜云茹能说出笑话来打趣,可见不是胡说的。 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杜云荻道:“那便好,她欢喜就好。” 杜云茹颔首:“你莫替她担心,我瞧她这几个月,比前几年晓事多了,虽然有时候愣愣的,可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听杜云茹这么说,杜云荻亦宽心,见时辰不早了,便匆匆离去。 翌日一早,待去莲福苑里请了安,甄氏回到清晖园后,便让人去唤了杜云荻身边的小厮书童。 这两人当初都是甄氏亲手挑的,图一个知根知底。 小厮唤作四水,老子娘都是甄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如今留在陪嫁庄子上做事,书童唤作常安,他老子从前是老太爷书房里当值的,认得些字,常安小时候跟着他老子学了些,许是这个缘故,常安比同龄的家生子沉稳又坐得住。 两人一道来了,给甄氏请了安,垂头等着问话。 甄氏也不问旁的,只问书院里的起居安排,杜云荻平日里除了同窗,可还有与外人交往,两人一一答了。 甄氏见一一寻常,正要让水月抓了赏钱来,就见四水和常安彼此怯怯交换了个眼神。 敏锐如甄氏,一下子瞧出了端倪,沉下脸道:“还有什么没说的?赶紧说说明白。” 四水苦着一张脸,拿胳膊撞了撞常安。 常安背上一阵发麻,只觉得甄氏锐利的目光要把他刺穿了,只得硬着头皮说了起来。 书院里有个学生叫施仕人,他的父亲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眼瞅着儿女都大了,还成不了举人,心思也就歇了,专心教儿子读书。 施仕人刻苦,文章比他父亲强了许多,韩山长看了喜欢,就收作了学生。 虽然家境与杜家大相径庭,可施仕人为人诚恳又努力,人缘极好,与杜云荻这一帮子官宦子弟走得也近。 甄氏听到这里还有些云里雾里的。 既然施仕人是个好学生,那她就不会迂腐到不许杜云荻与出身不同的施仕人往来,英雄不问出处,人品好才是最要紧的。 “太太,这位施公子有个妹妹,六月里时来书院里给她兄长送束脩银子,正好遇见了四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之后十天半个月就往书院里来一趟,每回都在四爷跟前转一转。”常安说到这里,见甄氏的脸色阴沉,他赶忙摆了摆手,“太太,奴才看得出来,就是那施姑娘一头热,四爷不搭理她的,碍于施公子的面子,又不好对施姑娘说重话。” 甄氏深吸了一口气:“那姑娘是怎么在云荻跟前转悠的?你们说说明白。” 章节目录 正文第53章厌恶 > 见甄氏不悦,四水和常安越发局促不安,只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绝不可能蒙混过去。 常安咽了咽口水,道:“太太,那施公子与我们爷在书院里住得很近,中间就隔了一间房,那施姑娘每回来时,只要在施公子房间前逗留,总能和爷打上照面。 起初,奴才们只当是巧合,毕竟就几步路,遇上了也是寻常的,可次数多了,奴才们也有些犯嘀咕。 再看那施姑娘的视线,就绕着四爷转了,奴才们才觉得这事儿怕是说不准的了。 后来有一两回,施姑娘刻意寻事来找四爷说话,那姿态模样,亏得是没叫其他人瞧见,若不然……” 甄氏的眸子厉光一闪:“云荻是怎么想的?” 四水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太太,四爷压根就没把那施姑娘放在心上。” “当真?”甄氏追问了一句。 四水看向常安,常安重重点头:“太太,真的。奴才们日夜跟在爷身边,爷的心思还是摸得着的,他只当施姑娘是施公子的妹妹,根本没往那些事体上想过。” 四水亦连声附和:“太太,四爷真没有那么想过。只是、只是奴才们来时就想着,虽然施姑娘还没有什么僭越的举动,可这事儿奴才们也应该早早说与太太听,好叫太太心中有个底。” 听到这儿,甄氏稍稍松了一口气。 若真如四水和常安所,那她安排这两人去杜云荻身边,总算还有些用处,晓得防范于未然,知道在这些事体上,谁才是拿主意定奖罚的那个人。 赏了四水和常安两个红封,甄氏吩咐道:“仔细给我瞧着,云荻若无防人之心,你们两个就不能马虎了,若让你们爷叫人算计了去,看我不撕了你们!往后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报上来。” 四水和常安谢了赏,又领了命,这才退下去。 甄氏坐在榻子上,拿起团扇扇了扇,也不知道是这天气太热了,还是心中烦躁,整个人都觉得不舒坦起来。 水月大着胆子上前,另取了把蒲扇替甄氏扇着,道:“太太,可要点一点四爷?” “是要与他说说,”甄氏刚说完,又否决了,“还是不提了。云荻既然不在意,根本不觉得那人有什么,我没头没脑去提一句,反倒是要让他注意到那人了。一来二去的,指不定弄巧成拙。” 杜云萝刚进来,正巧听了半截,笑盈盈凑到甄氏身边,道:“母亲要与四哥说什么?” 见了杜云萝,甄氏的面上才有了些笑容:“不是什么要紧事,倒是你,热坏了吧?先静静坐会儿,等凉下来些,再让水月端甜汤给你。” “真的没有要紧事吗?”杜云萝有些不信,她来时正巧瞧见两个小厮走远,以她对甄氏的了解,那两人定然是杜云荻身边伺候的四水和常安,进来时,甄氏和水月的神色都有些凝重,想来四水他们说了些叫甄氏闹心的话。 杜云萝想替甄氏分忧。 女儿眸中的关切和担忧叫甄氏心头一暖,也顾不上热,将杜云萝搂在了怀里:“囡囡也长大了呀。” 长大了,也晓事了,还说了亲,过两年就要嫁人了。 思及此处,甄氏心底泛起不舍,良久才垂眸叹了一口气。 “囡囡往后是要掌事的,母亲事事抗在前头,只怕不是待你好了。”甄氏语气幽幽。 前几回,夏老太太私底下就与甄氏说过,杜云茹和杜云萝都不小了,很多内宅的事情都该接触起来,要让她们自个儿拿主意。 道理甄氏都是明白的,可遇事时,总忍不住护在前头,这大抵就是当娘的本能吧。 替杜云萝将散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甄氏道:“四水和常安来禀云荻在书院里的事情,与我提到了一位同窗的妹妹。” 杜云萝倏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人,是不是……” 姓施。 最后两个字,杜云萝生生咽了下去,要是吐露出来,她不知道要怎么和甄氏解释。 可抬眸见甄氏疑惑地看着自己,杜云萝眼珠子一转,道:“是不是喜欢四哥呀?” 甄氏一怔,待反应过来杜云萝说了什么,她在女儿的掌心拍了一下:“这些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外头可不能挂在嘴边,没羞没躁的,叫人笑话。” 杜云萝自是应下了,追问道:“母亲,快与我说说。” 甄氏便把常安说的话简单讲了讲。 一听果真是施家人,杜云萝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倒是忘记了,那个后来成为了施姨娘的女人,其实早在这会儿就与杜云荻认识了。 杜家三房上下,前世今生,几十年间,杜云萝最厌恶的人非施姨娘施莲儿莫属。 应该说,杜家三房,加上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就没有哪个人是喜欢施莲儿的,就算是抬她进门的杜云荻,都不喜她。 杜云萝依稀记得,那是永安二十四年的事体。 杜云荻在永安二十二年考中了进士,杜公甫做主,为他迎娶了工部侍郎唐大人的孙女为妻。 当时杜云萝和娘家还未完全闹翻,逢年过节时总会与唐氏遇见,印象里这个嫂嫂是难得的和蔼人,饶是她冷淡,唐氏也一直笑脸相迎。 圣上在永安二十四年开了恩科,施仕人榜上有名,赐同进士出身,这对于施家那个屡战屡败的老秀才,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简直就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施仕人少年得志,自是兴高采烈地邀请了从前的同窗好友去家中庆祝,杜云荻亦去了,喝得稀里糊涂的,结果醒来时,施莲儿衣衫不整的在他身边。 杜云荻傻了,他喝得太多了,根本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可看施莲儿那样,他一口否认,似乎也说不过去。 施仕人也傻了,他昨儿个是主角,本身酒量就不济,叫同窗们左一杯右一盏的,连怎么回房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杜云荻的状况? 事已至此,施莲儿一个劲儿哭,施仕人便要讨个说法。 施家不再是从前名不转经传的穷秀才人家了,而是供出了一位进士,杜云荻又素与施仕人交好,又是自己理亏,只能应下回府与父母商议。 这等事情,杜云荻不敢也不会瞒着甄氏。 甄氏一听说,几乎背过气去,想到唐氏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她到底不敢声张,私底下与夏老太太商议后,打算先拖着施家,待唐氏生产后再做决断。 章节目录 正文第54章污点二更 > 这个处置,施仕人原本是答应的,可隔了三五日,施莲儿哭着闹上门来,说是叫她父亲施秀才扫地出门了,往后只能来杜府了。 一经闹起来,唐氏那儿怎么还会瞒得住? 唐氏温柔似水不假,可也不是什么泥脾气,见施莲儿逼上门来,气得摔了东西。 若仅仅只是摔东西,便是砸了整个博古架都无妨,可唐氏毕竟是八个月的身子,气急之下动了胎气,早产了一个姐儿。 七活八不活。 八个月早产的孩子最是凶险。 为了保住姐儿的命,一家上下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 姐儿天生羸弱,完全就是一个药罐子,杜云荻和唐氏两夫妻心疼得不行,杜云荻内心里满满都是愧疚,在之后的十几年里,金山银山投下去,可这孩子依旧在豆蔻年华夭折了。 想起那个体弱却漂亮懂事的外甥女,想到唐氏在丧女之后几乎疯魔,杜云萝的心就跟刀割一般的痛。 若不是施莲儿,杜云荻与唐氏之间怎么会有隔阂?姐儿又怎么会早产? 而施莲儿在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还是进了门。 当时的杜公甫并没有重新得到宫中的抬举,杜家也没有依靠定远侯府而平步青云,施仕人是新登科的同进士,若闹得大了,杜家真的丢不起那个人。 况且,那会儿正是杜家要紧的时候。 杜云荻虽中了进士,但一直在等缺,眼瞅着有眉目了,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些事体来,这个缺大概就飞了。 而杜怀礼的上峰礼部右侍郎谢大人告老,尚书大人与左侍郎石大人都保举了杜怀礼接替,若是儿子与新科进士的妹妹稀里糊涂的却不认账,杜怀礼就等着被参上一本吧。 杜公甫气得拿拐杖狠狠打了杜云荻一顿,又罚他在祠堂里跪了,甄氏心疼归心疼,却也不敢也不想替他求情了。 这事情,毕竟是杜云荻做错了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甄氏很清楚,他相信杜云荻是被那施莲儿设计了,可真相在此刻根本不要紧,重要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杜公甫告诉杜云荻,既然惹了祸事,就要担下后果,吃了这等大亏,往后就不会再稀里糊涂地上当了,这一回,就当是长了教训,委屈了唐氏的地方,一定要补足。 后悔萦绕心头,可就跟杜公甫说的,杜云荻只有担下后果这一条路。 施莲儿进门,唐氏一颗心扑在早产的姐儿身上,心中对杜云荻又有埋怨,夫妻两人自然不似从前一般亲密。 杜云荻不喜施莲儿,可施莲儿有的是办法寻事,一会儿送汤,一会儿唱曲,杜云荻躲去了前院,施莲儿却又去寻唐氏。 几次三番的,谁受得了施莲儿这般做作? 甄氏与杜怀礼夫妻柔情,一辈子没整治过小妾,她恨施莲儿恶毒心思,又可怜为姐儿操碎了心的唐氏,出手管教了施莲儿一番。 施莲儿果真是老实了不少,直到几年后,施仕人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得了一个肯在仕途路上替他撒银子的岳家,走得越发平顺了。 施仕人发达了,施莲儿的气焰便上来了。 当时杜云萝已然寡居,又与娘家闹翻,因而并不清楚杜家后院里全部的事体,只偶一回,陪嫁婆子说起施莲儿时的咬牙切齿,让杜云萝记忆尤新。 自家的四哥哥叫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算计去了,一想起来,杜云萝就气恼不已,施莲儿真是杜云荻此生唯一的污点。 若是可以,今生,她盼着杜云荻能和施莲儿,与施仕人一道都划清了界线,管他施仕人往后在御前有多体面,杜家可不敢与那等人家往来。 杜云萝越想越气,咬着后槽牙,吐出几个字来:“不要脸!” 可不就是不要脸嘛! 甄氏很是认同,不仅仅是对施家这姑娘,对施仕人也没了好感,毕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来,施家家风可窥一斑,那施仕人的秉性脾气,也就不再是四水和常安说的什么诚恳又好人缘了。 “母亲不如和四哥说一说,叫他不要与那施仕人往来。”杜云萝道。 甄氏蹙眉,道:“囡囡是和娘想到一块去了,我也盼着你四哥不与那人往来,可咱们都没有见过施家人,就靠四水和常安的话,对云荻去指手画脚的,怕是不妥当。” 杜云萝听罢,便知道自己是着急了。 她多活了一世,知道后来的发展,因此对施莲儿恨极了,可对于现在的甄氏来说,那人还只是对自家儿子有那么点企图的施姑娘,并非是那等丧心病狂不惜自毁名节也要得到杜云荻的女人,就好像对现在的杜云荻来说,施仕人是与他亲厚的同窗。 贸然去和杜云荻说施仕人的坏话,不仅不会有效果,反而会让杜云荻觉得甄氏和杜云萝心思深沉,又管得太宽了。 “书院说远不远,说近呢,又不是一刻钟两刻钟就能到的,真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这里就鞭长莫及了。”甄氏道。 杜云萝匀了匀气,那股子火气压下去之后,整个人平复了许多,思绪也清明了。 甄氏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虽然前世是直到几年后才出了事体,可杜云萝也不敢说,今生绝无变化。 若是像苗若姗一般,身边也多了个教唆挑事之人,那可如何是好? 杜云萝沉思,小声与甄氏道:“母亲,四哥要半个月后回书院,然后再过半个月,大姐出阁的时候,他又要请假回来,我想啊,等过了那阵子,四哥再去书院的时候,我们也去一趟如何?” “去书院?”甄氏讶异,“你怎么会想到这一茬?” “那施姑娘能去书院看施仕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瞧瞧哥哥?”杜云萝说得理直气壮,“母亲也想知道四哥在书院里吃住学习,到底是怎么样的吧?” 这么一说,甄氏有些心动了,嘴上刚要答应,可想到莲福苑里,她又犹豫了:“你祖父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杜公甫的脾气摆在那儿,杜云萝不会坑着甄氏去跟他硬碰硬,思忖了一番,道:“九月下旬,正巧是外祖母的生辰呢,母亲不如与祖父祖母说,您去拜寿时,顺便去历山书院看一眼,我想,他们不会生气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55章请求 > 杜云萝把杜公甫的脾性摸得很清楚。 甄氏的娘家在桐城,同属京畿道,离京城说远倒也不远,坐着马车去,也就是五六日的工夫。 可即便不远,甄氏也有三五年没有回过娘家了,毕竟是出嫁了的女儿,又不是同在京城,甄氏恪守规矩,平日里只书信往来。 今年正巧是甄氏的母亲侯老太太的五十大寿,做整寿意义不同,甄氏心里是很想回去的。 既能给母亲拜寿,又能顺路去历山书院里看一看,甄氏心动不已,道:“如此也好,那明日里便与老太太提一提。” 翌日,莲福苑里,夏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兰芝拿着美人捶轻轻替她捶着脚。 苗氏禀了府中要紧事情,听夏老太太吩咐了几句,便退出去了。 苗氏前脚刚走,廖氏后脚便进来了:“老太太,我半途上遇见小厨房里送羊乳羹的,便没叫她们走一趟,我给您端来了。” 夏老太太抬眸看向廖氏,见廖氏把食盒放在桌上,取出羊乳羹端过来,夏老太太颔首应了一声,接过来抿了一口。 羊奶的臊味一股脑儿冲上来,夏老太太蹙眉,蒙头一口喝下。 待漱了口,夏老太太苦笑着道:“这玩意儿我喝了七八年了,还是喝不惯。要不是补身子,我可不愿意喝。” 羊奶甘温,补精气,养心肺。 “老太太,良药苦口,您就当吃药,”廖氏说完,又笑着摇头,“也不对,是药三分毒,可这羊乳是无毒的,吃下去只有益处。” “说真的,这东西还真是好的,我喝了几年,身子骨舒坦多了,你们几个,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也该滋补滋补。” “哎呦老太太,媳妇可没有这个福分,不敢喝呢。” 廖氏一副惶恐模样,把夏老太太逗乐了,她大笑了一阵,转头与甄氏道:“喝羊乳还是亲家母与我提的,这事体要谢她。这两年,亲家母身子还爽快吗?” 提起旧事,甄氏颇有些怀念。 夏老太太在八年前大病了一场,当时极其凶险,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底子却虚了,那之后的大半年里,小病小痛不断。 婆母生病,做媳妇的就辛劳些,甄氏在信中与侯老太太提了提,侯老太太建议夏老太太喝羊乳羹,又送来了些补身子的方子。 羊乳羹头一回端上来的时候,夏老太太根本忍受不了。 可想起之前见侯老太太时,对方那精神奕奕的模样,心中就有些松动了,再叫病痛一折磨,夏老太太是存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开始用了。 渐渐的,身子舒坦了,夏老太太惊喜,又听大夫说了一通羊乳的好处,让人在后花园里辟出一处养了两只羊,日日用新鲜的。 甄氏正琢磨着要如何提出回娘家的事情,夏老太太抛了话头过来,她心中一喜,道:“老太太,前阵子接了桐城来的信,说母亲身体挺好的。只是,您也知道,这些家书,素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我又有几年没见过母亲了,有点儿惴惴。” “我晓得。”夏老太太缓缓点了点头,就像家里给远在岭东的杜怀让写信,也都是只报喜不报忧的,做父母的,哪里舍得让子女在千里之外牵肠挂肚的。 “因而媳妇有一事,想与老太太商量。”甄氏试探着开口。 夏老太太挑眉,道:“你说。” “九月里是我母亲生辰,正巧是五十整寿,媳妇想回去磕个头。” “这是应当的呀。”夏老太太当即道,“不止你,晚些问问怀礼抽不抽得出身来,叫他陪你一道去。” 甄氏闻,喜上眉梢,连声应了。 杜云萝心中也很是高兴,夏老太太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准备的那些劝说的话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廖氏在椅子上坐上,弯着唇道:“三嫂是孝顺人呢。” 廖氏皮笑肉不笑,说出来的话听着寻常,可又透着股子酸味。 甄氏也不理她,想着循序渐进,夏老太太已经答应了她回桐城,等出发之后再提去书院的事情,才不会显得她刻意为之。 廖氏暗自不爽,又觉得无趣,便起身退出去了,一面走一面琢磨着,今日夏老太太怎么就这么好说话了,甄氏一说就应下了。 夏老太太兴致勃勃,拉着杜云萝的手,道:“云萝,你说我给你外祖母添些什么贺礼?那柄玉如意如何?” 杜云萝直笑,想了想,道:“祖母,我上一回见外祖母时,才八九岁,我连外祖母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哪里能猜出她喜欢什么。这一回,我也随母亲一道去给外祖母贺寿。” 夏老太太一愣,刚想驳回去,可对上杜云萝那双晶亮的眸子,还是没有打击她。 答应甄氏,夏老太太是将心比心,若是自个儿办整寿时,分明没有隔了千山万水,就五六日的路程,婆家还不许女儿回来贺寿,她气都要气死了。 而让杜怀礼一并回去,是杜家给甄家的尊重,也是不想生出闲话,毕竟,甄氏多年未归桐城,若这次是一个人回去,倒叫人笑话了。 可杜云萝…… 九月时,杜云茹已经出阁,杜云荻要念书,甄氏若要带个孩子,也只有杜云萝了。 只是杜云萝毕竟定亲了,这往返半个月,夏老太太有点儿犹豫。 “祖母?”杜云萝没等到回复,便又唤了一声。 夏老太太醒过神来,想到杜云萝说“连外祖母的模样都模糊了”,她到底心下不忍,道:“让你去让你去,只是你要记着,这些日子都听话些。” 杜云萝喜笑颜开,莞尔道:“祖母,我何时不听话过?” “呦!说你脸皮厚啊还真是没说错!”夏老太太笑着啐了一口,在杜云萝的手背上拍了拍,“你不听话的时候多着呢。” 夏老太太高兴,一旁的丫鬟婆子忙着凑趣,其乐融融之间,就把事情都定了下来。 甄氏吃了定心丸,待伺候了夏老太太用了午饭之后,才带着杜云萝回了清晖园。 转眼便是中元。 中元祭祀,苗氏掌了多年的中馈,虽是忙碌,但也井井有条。 祠堂前,杜公甫念了祭文,磕头上香。 这一日上的都是斋饭,并糕点填些肚子。 杜云诺吃着绿豆糕,低声问杜云萝:“夜里放河灯,五妹妹你去不去?” 中元这一日,百姓们会在城外河边放灯,从日头偏西一直到二更前,连城门都会比平时晚些关上。 杜云萝是想去的,可她答应了夏老太太要听话,这才过了两三日,断断反悔不得,只能摇头:“我不去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56章中元二更 > 半垂着眼的杜云诺闻,悄悄往夏老太太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几个婆子陪着老太太说话,并没有人留意到她们,她浅浅笑着,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从前就这样,邀你出游,十次里有八九次是不去的。” 语气里带着三四分嗔怪,又透了些许遗憾,落在杜云萝的耳朵了,她不由抿了抿唇。 从前,她是不喜出门的,并非是不爱那外头景致,而是挑剔。 若是游园、赏花宴,多的是各家府上的贵女,杜云萝自个儿就不是什么好脾气,更不耐烦和那些或是阴阳怪气或是口蜜腹剑的姑娘们一道,两看两相厌,不如眼不见为净; 若是上元赏花灯、中元放河灯,城中百姓混在一块,难免会有冲撞,外头东西又不似官宦人家精致,杜云萝就不去凑那些热闹了。 不过,那都是前一世的事情了。 经过五十年的磨砺,很多东西都看淡的。 贵人还是平民,都是生死簿上的一笔,谁也逃不脱,没有任何差异,至于那些心思颇多的姑娘,她毕竟比别人多活了几十年,若是些背后的闲碎语,已经不会放在心上了。 平心而论,杜云萝是想去的,只是,答应了夏老太太的。 “四姐姐,我在家陪大姐,我们都出门了,大姐一个人多无趣呀。”杜云萝解释道。 这话倒是在理,若是兄弟姐妹们都去玩了,就剩下她一个,杜云诺想想都不舒坦。 “那你可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我给你捎回来?”杜云诺说完,转着眸子扑哧笑了,“你说,我们这一回会不会还遇见世子呀?若是遇见了,你可别后悔呀。” 杜云萝一怔,而后笑着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她是迫切想见穆连潇,但她清楚,从日落到二更前,好几个时辰,中元节放灯之人极多,人群之中遇见的可能微乎其微,她难道要站在河边东张西望不成? 况且,再过几日,甄氏应当就会安排去法音寺敬香,就和前世时一样。 要是她今日出门,上香时,夏老太太是断断不会再放她跟着去的。 五十年都等了,她不急这一两日。 与其在中元节里碰运气,不如把宝儿押在把握极大的法音寺里。 最主要的,是杜云萝晓得定远侯府的习惯。 中元祭祀,定远侯府看得极重,几乎是前后三天,都要焚香祭拜,也有僧人登门做道场,替在沙场上战死的穆家子弟与千千万将士超度。 这个当口,穆连潇大抵是不会出门的。 待底下人都安排妥当了,杜云琅三兄弟带着杜云瑛和杜云诺出门了。 外头人多,怕出意外,苗氏又点了好些人手,仔细吩咐道:“放你们去放灯,可不要玩儿野了,早些回来,莫要拖到二更天。” 杜云茹和杜云萝陪着夏老太太和杜公甫说了会子话。 眼瞅着天黑透了,夏老太太便打发她们散了。 姐妹两人手牵手走着,半途上听见外头更夫声音,正是一更时,杜云茹笑道:“走前嘴上应得都好好的,等一出了府,就都忘了,你且看着,不到二更天,才不会回来呢。” 杜云萝亦笑了:“难得出门,可不就要尽兴而归?” 七月半的满月皎洁。 待梳洗过后,躺在床上的杜云萝没有半点睡意,翻来覆去折腾了会儿,才迷迷糊糊起来。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听见外头说话声,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含糊唤道:“锦灵……” 今夜是锦灵守着,起先杜云萝折腾,她也没睡好,后来外头说话声一阵阵的,她也就醒了。 听到杜云萝叫唤,锦灵翻身起来,趿着鞋子点了灯,走到床边掀开了幔帐,柔声道:“姑娘。” 杜云萝叫那灯光刺了眼,手掌捂着眼睛,道:“外头怎么这么吵,你去看看。” “哎。”锦灵赶紧背过身挡住手中灯台,绕过插屏去了外间。 南窗启着,外头的动静越发清楚,她走过去,道:“在说些什么?都把姑娘惊醒了。” 外头院子里说话的人也注意到了灯光,见锦灵问话,两人都打了个激灵:“姑娘醒了?” 隔得有些远,外头有黑,锦灵看不清那两人,直到对方走到窗子底下,才看清是水嬷嬷和花嬷嬷。 锦灵记得,今儿个是水嬷嬷守夜,而花嬷嬷…… “嬷嬷不是回家里去了吗?这会儿二门上早落钥了,你怎么进来的?”锦灵问道。 花嬷嬷的男人是家生子,在府中一家绸缎铺子里当二掌柜,家就住在前街那儿,左邻右舍几乎都是杜家的下人。 家中要点香,花嬷嬷中午就回去了,按说该是明日一早再进府的,怎么就…… 花嬷嬷凑到锦灵跟前:“姑娘,出事体了。” 低沉的声音落在锦灵耳朵里,凉飕飕的,偏偏说的又是这种话,在中元节的夜里显得怪吓人的。 锦灵后背一凉,低声喝道:“妈妈说什么呢!什么事体,我怎么听不懂。” “我和我们家那口子争了两句,就不耐烦在家里待着,气冲冲地往府里赶。直到走到东边角门那儿,听见那打更声,才想起来早就过了时辰了。我本想回去的,却见到有马车回来,三爷跟前的四水敲的门,我看三姑娘与四姑娘也才回府,就想着这二门也一定会开,就跟着进来了。”花嬷嬷说到这里顿了顿,锦灵听了一半,正是着急时候,便催了两句,花嬷嬷才又道,“两位姑娘下车时,虽然身边丫鬟婆子们护着,但奴婢瞧见了,脸上都哭花了,四姑娘的头发短了一截。” “什么?”锦灵愕然,几乎惊叫起来。 花嬷嬷扑过来捂住了锦灵的嘴:“姑娘可小声些,五姑娘已经醒了,听见我们嚼舌根,定要生气的。” 锦灵呜呜了两声,示意花嬷嬷放手。 花嬷嬷松开手,才又道:“两位姑娘身边的,我是不敢去问的,二爷与三爷那里,更是不会向我透什么信,我就暗戳戳问了四水,四水说,放灯时,人多有些乱,也不知道是谁的灯打翻了,把四姑娘的头发给烧了,三姑娘就在边上,手忙脚乱之间,自个儿的衣袖也烧起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57章烧了 > 头发烧了! 衣袖也烧了! 锦灵差点儿又要叫出声来,她赶紧拿双手捂住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才稳住了:“妈妈,这事儿可是真的?” “咳!我就是多个胆儿多条命,我也不敢在这事体上胡说八道啊。”花嬷嬷跺脚,指了指自己的舌头,“我若是胡说,就把舌头拔了去。” 锦灵缩了缩脖子,抬眼瞧了天上的圆月,分明皎洁又明亮,可兴许是中元节的关系,这等话落在耳朵里,比伸手不见五指的朔日还要骇人。 “妈妈莫说这种话了,怪吓人的。”锦灵咬着牙,道。 花嬷嬷见自家把锦灵吓坏了,刚想说年轻姑娘家就是胆儿小,这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里有什么好怕的,可锦灵毕竟是姑娘身边得宠的,她也不好再胡乱语,免得锦灵去姑娘跟前告状,她就倒了霉了。 “是是是,不说那些了。”花嬷嬷挤出笑容,应下后,又道,“但我说的三姑娘、四姑娘的事儿,可是千真万确的。明日里,老太太那儿还不知道怎么发作呢,姑娘且与五姑娘提一句,咱们不受那无妄之灾。” 这句话说得在理,锦灵点了头,事情既然问明白了,她也要回去里头伺候,便嘱咐道:“时候不好了,花妈妈早些歇了吧,水妈妈辛苦些,守到后半夜,自有安排的人手来替。便是睡不着想再唠嗑唠嗑,也轻声些,别把一院子的人都吵起来了。” 水嬷嬷连连应声,花嬷嬷也晓得理亏,讪讪笑了笑,道:“不敢了不敢了。” 锦灵半关上窗子,转身回了内室。 花嬷嬷看着锦灵的背影,脸上笑容全收。 水嬷嬷瞧在眼中,一把将花嬷嬷拉远了些,正要压着声儿宽慰几句,花嬷嬷却扑哧笑了起来。 “怎么?怕我怨了锦灵?”花嬷嬷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却还轻快,“老姐姐你放心,我拎得清,今儿个亏得是锦灵,若是锦蕊,还不知道要吃多少排头呢。不说了,我去歇了,真把厢房里那半个主子闹醒了,我天一亮就要收拾东西走人了。” 花嬷嬷说完,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回后罩房的住处去了。 水嬷嬷琢磨着花嬷嬷的话,下意识地往西厢房最北面的一间看去,那是锦蕊的房间。 锦蕊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爽利又直接,她掌着安华院里的事体,底下人没做好,训斥起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的。 几个年纪小的粗使丫鬟都怕极了她。 粗使婆子不似小丫鬟们胆怯,背地里都叫锦蕊是半个主子,这词没有半点尊重,反而慢慢都是嘲讽味道,亏得这是姑娘院子里,若是哪位爷屋里的大丫鬟得了这么个称号,性子刚烈的只怕要不死不休了。 可要水嬷嬷说,锦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底下的丫鬟婆子先做错了事,还不许大丫鬟训上几句? 好性子如锦灵,也不会一味纵着底下人的。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院子里才太太平平的。 水嬷嬷收回思绪,又坐回到门房里,继续守着夜。 内室里,锦灵把油灯放在桌上,蹑手蹑脚走到了床边。 杜云萝还醒着:“外头怎么了?” 锦灵蹲下,低声说了花嬷嬷带回来的消息。 “烧了?”杜云萝喃了一声,待反应过来,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过身子盯着锦灵的双眼,“烧了?” 锦灵苦着脸点头:“花妈妈是从四水嘴里听来的,具体的状况,并不晓得。” 杜云萝清明不少,按了按眉心,道:“快三更了吧?这么晚了,只要她们人没事,应该不会报去莲福苑里,可这事体瞒不过的,明儿个一早,祖父、祖母就都知道了。” “就是如此的,姑娘,明日请安时,您可留心些。”锦灵提醒道。 杜云萝颔首,沉吟道:“等天一亮,你就去清晖园里报一声,也让母亲和大姐有个数。” 锦灵应了,又伺候杜云萝躺下,落了幔帐,拿着烛台去歇了。 杜云萝的瞌睡全醒了,这会儿压根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锦灵的话。 中元放灯,从前还是去过一两回的。 那河面上一盏接着一盏的荷花灯顺着缓缓的水流而下,分明不刺目耀眼的光芒,因着河灯铺面了河面,照亮了河水与两岸,别人说,这光芒会引着流连在世间的魂魄往阴川去,是他们的引路灯。 伤感中带着希望,世人亦喜爱着河灯盏盏的美景,每一年都不愿意错过。 对杜云萝来说,她记忆里的中元放灯,就是人挤人。 往年,也不是没有出过一不小心就落水的事体,别说是体弱的姑娘家,健硕的大汉也会因脚滑或拥挤而摔下水去。 可烧了衣服头发,杜云萝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回想起那拥挤的场面,河灯里的蜡烛烧到了边上的人,也是说得通的。 只是,这是对寻常百姓而的。 京郊那水面宽广,官宦人家又官宦人家放灯的地方,寻常百姓很少会越过去冲撞了贵人。 况且京中官宦勋贵世家多如牛毛,自个儿都不够地方站的,怎么还会混入其他人。 杜云瑛和杜云诺放灯,身边跟满了丫鬟婆子,外头又有一群小厮护着,真要论起来,就算有人不小心,烧到的也应该是丫鬟婆子,而非主子。 除非,当时还有旁人就在她们身边。 能近身的,肯定是哪家府上的贵女了吧。 杜云萝想了许久,直到脑子里迷糊了才闭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锦灵就依着吩咐去清晖园里报信了。 锦蕊进来伺候,见杜云萝眼中有不少红丝,道:“昨夜里太吵了些,闹得姑娘睡得不踏实,晚些奴婢会教训她们的。” 梳头净面,亏得是年轻,皮肤底子好,眼下拿粉遮了遮,青色就看不太出来了。 锦蕊松了口气,道:“要是叫老太太和太太瞧出来了,可要心疼的。姑娘,昨儿个锦灵值夜的,可是她没伺候好?说起来奴婢一早就没见到她,她去哪儿躲懒了?” “我使她去清晖园里,”杜云萝对镜照了照,道,“昨夜里锦灵已经训过了。” 锦蕊一愣,眸子闪过厉色,道:“果真是把姑娘吵醒了?真真可恶!” “吵醒了也好,我提前知道了,也免得今日去触霉头。”杜云萝说完,示意锦蕊弯下腰,凑到她耳边,道,“安丰院和水芙苑里,你可有相熟的?仔细去打听打听。” 听杜云萝把事体一说,锦蕊不禁睁大了眼睛,愣怔了半晌,才咽了口水点了头。 章节目录 正文第58章打听二更 > 莲福苑里,歇在内室床上的杜公甫还未起。 夏老太太怕热,又贪凉,这几日都是歇在西梢间的凉榻上,外头一天亮,她就睁开了眼睛。 兰芝伺候夏老太太梳洗。 夏老太太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饮了一盏温茶,道:“昨儿个,他们是什么时辰回来的?怎么也没人来报一声。” 兰芝笑着道:“几位爷与姑娘具是晓事知礼的,定是按着老太太的嘱咐,早些回来了,没有来报,一定是惦记着老太太与老太爷的身子骨,不敢打搅。” 夏老太太轻哼了一声。 兰芝请了给夏老太太梳头的郑家娘子进来,自个儿转身退了出去,快步走到门房上,压着声儿道:“去二门上问话的人回来没有?这都什么时辰了!” 守门的胡婆子赔笑着道:“姑娘,人已经是跑着去了,您再等等。” 兰芝无奈摇了摇头。 昨夜里不是她当值,因而早早就歇了,今日大早起来,才晓得昨夜苗氏那儿没有使人来报过,她不由就纳闷了。 按规矩,从前姑娘们从府外回来,定是会有人来莲福苑里报一声的,便是夜里不好惊动老太爷与老太太,门房上是肯定会有消息的。 中元放灯,回来得再晚,到府里也顶多二更过半、三更之前,守门的婆子前半夜都是不睡的,苗氏清楚规矩,怎么会忽略了。 兰芝心中犯嘀咕,可转念一想,没来报信也好,起码,肯定没出什么大事,要不然,便是四更天,也不敢瞒着夏老太太的。 只是,兰芝心底里,隐约还是觉得不妥当。 顾忌着苗氏的计较性子,她没有贸然使人去水芙苑和安丰院里打听,而是直接去了二门。 兰芝不能离开夏老太太身边太久,沉声道:“有消息了便赶紧告诉我,我先进去伺候了。” 入了正屋里,那份紧张和难以明的不安被完完全全掩饰起来,兰芝笑盈盈走到夏老太太身边,道:“娘子今日梳的这个头可真显气质,戴上那条青松石蜀锦回字纹的抹额,配上那珐琅托底嵌翡翠的领扣,当真是精神奕奕。”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你这张嘴啊,都比烟翠的手都巧了。我这都长出白头发了,你还说我精神奕奕。” 郑家娘子从前在夏老太太身边做丫鬟时,名字唤作烟翠,后来许给了郑家,因着梳头手艺好,这些年老太太也离不了她。 几人说笑了几句,兰芝心中存着事,多少有些惴惴。 夏老太太敏锐,瞧在了眼里:“怎么了?” 兰芝一怔,笑道:“奴婢是在想,不知老太爷醒了没有,这个时候,该起身了。” “他身边不缺伺候的,”夏老太太摆了摆手,道,“你扶我去东稍间吧,再过会儿,那一个个都该来了。” 兰芝应了。 扶着夏老太太出了西梢间,经过中屋时,兰芝瞥见竹帘被挑开来了些,外头一张慌乱的脸闪过,正是那胡婆子,她心中一紧,入了东稍间,服侍夏老太太坐到罗汉床上,便寻了个由头出来了。 “可问来了?”兰芝急切道。 胡婆子青着一张脸,一把拽住了兰芝的手腕:“姑娘,二门上说,昨日几位爷与姑娘们是二更时入的府。” “虽说不早,但也不至于不来报一声呀。”兰芝嘀咕道。 “哎呦那也要有胆子来报呀。”胡婆子跺脚。 兰芝的心漏跳了一下,沉下脸去:“快说说明白。” “听说、听说的,打翻了河灯,三姑娘的袖子烧了,四姑娘的头发烧……”胡婆子说了一半,突然哎呦大叫一声,低下头看着那被兰芝反扣住捏得紧紧的手腕,痛得眼泪水直冒,“姑娘,好姑娘,可轻些。” 兰芝颤抖着放开了,深呼吸了几口:“你确定?” “是、是这么说的。”胡婆子垂下头去,暗暗揉了揉手腕。 兰芝抬手在额头上用力拍了两下,既然传出这样的话来,不管真假,夏老太太跟前是不能瞒着的了。 东稍间里,夏老太太笑着与郑家娘子说着话,见兰芝绷着脸进来,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老太太,”兰芝垂首,道,“昨夜里,没有人来门房上报信,奴婢觉得奇怪,使人去二门上问了,二门上说,说……” “说什么?”夏老太太的笑容凝住了,她微微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字问道。 “河灯打翻了,三姑娘烧了袖子,四姑娘烧了头发。”兰芝颤着声道。 咚咚! 兰芝循声望去,一眼瞅见了杜公甫平日里把玩的揉手核桃滚到了桌角边,她缩了缩脖子,怯怯抬头,对上从内室里出来的杜公甫的眼睛。 夏老太太重重捶了罗汉床板,喝道:“去,都把人给我叫来!” 杜云萝进莲福苑时,正好遇见几个婆子匆匆而去,她心知定是夏老太太知道事体了。 虽说,昨日祸事与她无关,但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在气头上,还是夹着尾巴好,免得引火上身。 杜云萝没有径直进去,在院门外等了杜云茹和甄氏。 甄氏已经从锦灵那儿听说了,拉着杜云萝道:“亏得你们两个没有去,不然,真要吓死母亲了。倒是云荻,牵扯在里头,哎!” 对于杜云荻,杜云萝反而没那么担心。 再过五六日,杜云荻就要回书院去了,杜公甫骂也好罚也好,也就这几日工夫。 至于打,杜云荻不可能带伤回去,杜公甫就算要打,也不会下狠手的。 宽慰了甄氏几句,母女三人一道进去。 东稍间里,静得可怕,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阴着脸不说话。 等了两刻钟,苗氏领着杜云瑛来了。 粗粗一眼看去,杜云瑛上下都没有不妥当的,可杜云萝眼尖,杜云瑛收在袖口里的手指分明泛着红。 苗氏抿了抿唇,福身要说话,只唤了“老太爷”,就叫夏老太太冷冷一眼给打断了,只能硬着头皮站在一旁。 廖氏和杜云诺进来,夏老太太看着与平日里发型全然不同的杜云诺,厉声喝道:“跪下!” 杜云诺本就慌乱不安,闻声哪里还站得住,扑通跪在地上。 杜云瑛自知逃不过,干脆也跪倒在地。 等苗氏和廖氏一并跪了,甄氏也不好坐着,想到杜云荻,她便也跪下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59章经过 > 甄氏都跪下了,杜云茹和杜云萝也不好坐在那儿当木头,对视了一眼,规规矩矩跪在了甄氏身后。 夏老太太的视线从杜云萝头上那两朵绢花上扫过,面无表情,也没有叫起。 如此架势,一屋子的人心中越发没有底了。 苗氏偏头叹息,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心肝肝杜云萝都陪着罚跪了,她们其他人还能逃得过? 丫鬟婆子们具是通透人,噤声屏气,蹑手蹑脚地跪了。 东稍间里,除了端坐在罗汉床上的那两位,其余人都跪着。 杜云琅三兄弟得了消息,自不敢托大,一道往莲福苑里来。 里头如此气氛,打帘的小丫鬟苦着一张脸不敢报,兄弟几个不为难她,自顾自在正屋前的回廊上跪了。 这一跪便是小半个时辰,直到西洋钟打了点,杜公甫才清了清嗓子。 夏老太太会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淡淡道:“起来,把事体说说明白。兰芝,你让云琅他们进来吧。” 兰芝爬起来,赶忙出去唤人。 杜云萝起来后,与杜云茹一道扶起了甄氏,久跪下来,膝盖又酸又痛,可当着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的面,谁也不敢揉,只能咬牙忍着,依着辈分坐的坐、站的站。 苗氏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根本没有睡踏实,一来就跪了小半个时辰,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她按了按眉心,道:“老太爷、老太太,昨日是……” “昨日你跟着去了?”夏老太太直接抬声打断了苗氏的话。 苗氏低下头:“没有。” “你既没有去,你能说明白什么?”夏老太太冷哼一声,目光在杜云瑛和杜云诺面上转了转,道,“你们两个自己说。” 杜云诺咬着下唇,眼中一片晶莹,张了张嘴,没吐出一个字来。 杜云瑛看在眼中,心道杜云诺若还是这般惶恐态度,只怕夏老太太又要发脾气了,她暗暗匀了匀气,道:“祖父、祖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到河边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官家放灯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原本哥哥们是陪着我们的,可到了岸边,就遇见了好些人家的姐妹们都在,有不少都是熟人,就过去打了招呼。” 杜云瑛说到这里顿了顿,转眸看向杜云萝,杜云萝有些莫名,只听杜云瑛道:“安冉县主也在。” 安冉县主这四个字,让杜云萝下意识地蹙了眉头。 莫非,是安冉县主为难杜云瑛和杜云诺,以至于烧了河灯? 念头在脑海里划过,杜云萝自个儿就先否定了。 安冉县主好歹也是杜云诺的表姐,廖氏和廖姨娘多有走动,安冉县主再骄纵,也不至于去烧杜云诺的头发。 “她是县主,又是四婶娘的外甥女,我们便上前问了安,县主见了我们是不太高兴,后来……” 依杜云瑛的说法,安冉县主是和许多交好的贵女们一道去的,遇见了杜云诺与杜云瑛,她恼归恼,但还顾念着亲戚脸面,并没有为难她们,有两个与杜云诺熟悉的姑娘甚至邀请她们一起放河灯。 杜云诺没有拒绝,而杜云琅几兄弟又不能一直在姑娘们之间待着,便远远离开了些,只让婆子丫鬟们仔细照顾着。 而后,她们遇见了惠郡主。 惠郡主和安冉县主之间,素来是面和心不合的。 见杜云诺和安冉县主说了几句话,惠郡主掩唇直笑:“安冉姐姐真是大度,换作是我,可落不下这个脸。” 安冉县主是什么脾气,这般嘲弄的一句话落在耳朵里,气得浑身都发抖了。 对杜云诺,安冉县主要顾及廖姨娘的面子,但对惠郡主,她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当即牙尖嘴利刺了过去。 两人吵嘴,哪个敢拦?又有胆儿肥的明着劝暗着推,一发不可收拾。 惠郡主扬手要打安冉县主,两人推挪时打翻了侍女手中的河灯,点燃了杜云诺那身葱绿地妆花纱长袄的交领。 杜云诺愣在那儿还没回神,身边的人一下子就尖叫着散开了,连那两个始作俑者都呆愣地站在那儿不动了。 眼瞅着杜云诺垂在后背上的头发都烧起来了,杜云瑛慌乱地扑了过去,挥着衣袖替杜云诺灭火,连手指烫着了都不觉得痛。 杜云瑛动了,杜家的丫鬟婆子们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帮着扑火,杜云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杜云琅兄弟听见动静,过来一看也傻了眼,怕这头发再烧下去要出大事体,他从怀中掏出小刀一把就将冒着烟的头发给割断了。 惊魂未定的杜云诺被扶回了马车,他们也无心再放灯,返程回府。 杜云瑛说完,整个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垂眸看向自己还红着的手指,只觉得一股子痛楚又涌上心头。 昨夜里回来,苗氏就问过她,怎么就疯了似的冲过去灭火,她和杜云诺根本不是心连心的姐妹,又有这么多丫鬟婆子在,她何苦来哉。 杜云瑛一个字都没有答,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在见到杜云诺后颈领子烧起来的时候,她的脑海也是空白的。 根本没有想过什么,她只是本能地就扑了过去。 直到火灭了,她站在河边看着那群或惊恐或愣怔或冷漠的贵女时,她想,不管她和杜云诺暗地里关系如何,她们都姓杜,在这些人的面前,她不想叫她们看笑话。 夏老太太听杜云瑛说完,道:“云诺,是这么一回事吗?” 杜云诺垂着头,缓缓地点了两下。 廖氏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从袖口中取出一方锦帕,打开之后双手捧到夏老太太跟前:“这是昨日云琅割下来的云诺的头发,都带回来了。” 杜云萝看过去,乌黑的长发,在其中一端靠近顶部的地方,烧得又黄又干,甚至还有一股子焦味。 见了断发,杜云诺本能抬手去摸自己的后颈,摸到那短了一大截的头发,她咬着唇又要哭出来。 夏老太太示意廖氏把东西收好,道:“事情说完了,知道哪儿错了吗?” 杜云诺愕然抬头,分明,分明她和杜云瑛都是受害者,安冉县主和惠郡主动手,她们又有什么错处? 章节目录 正文第60章错处二更 > 不仅是杜云诺不明白,杜云瑛亦是一头雾水。 昨日之事,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想,都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放河灯是经过长辈允许的,由兄长和一众仆妇们陪同前往,她们并非私自出行; 在河边遇上安冉县主,只是巧合,于情于理,当时的场面下,她们都要过去问安的,几位贵女邀请她们放灯,答应下来亦是为了周全彼此面子,而兄长们此时是不适合再与她们一起的; 惠郡主和安冉县主的争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谁也没想到,这两人一不合竟然动起手来,以至于打翻了河灯。 出事之后,杜云瑛第一时间出手帮杜云诺,两人归家。 这经过再三推敲琢磨,杜云瑛都认为,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再来一次,她亦会如此行事。 真要论过错,分明是安冉县主和惠郡主错了,最后连累了她们姐妹两个。 杜云瑛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神仙打架,我们两个是受了无妄之灾,祖母为何要说是我们的过错?安冉县主是四婶娘的外甥女,又是县主,我们岂能不理会不奉承?惠郡主讽刺县主,县主因为五妹妹和世子的婚事丢了颜面,可算起来,也是县主行事偏颇,又遇上了郡主那个与她争锋相对的人。” 牵扯到廖姨娘,廖氏垂着的眼帘动了动,心头滚过一股怨气。 安冉县主那脾气,连她这个当姨母的都只能受着,因为廖姨娘入了国公府,她们姐妹见面,她生生就落了一头,可再如此,那也是她的姐姐,廖氏不耐烦听旁人说姐姐坏话,再说了,国公府愿意宠着,旁人置喙什么呀。 杜云诺没有注意到嫡母的神色,她听了杜云瑛的一番话,分外认同。 夏老太太哼了一声:“神仙打架,你们两个也晓得那是神仙打架?为何其他府上的姑娘都平安无事,就你们两个倒了霉?云诺,会烧到你的领子,可见你当时就站在县主和郡主的身边吧?” 迎着夏老太太的目光,杜云诺下意识点了头,见祖母眸色沉沉,她脑海里嗡的一声,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当时,为何就会站在县主和郡主的身边? 安冉县主待她,就是面子上的事体,县主身边围满了想要奉承示好的人,杜云诺,从来插不进去。 她记得,当时场面一片混乱,她似是被推着挤着乱了方向,最后,她似乎看到了安冉县主饱含恶意的目光…… “县主和郡主的身边,不说丫鬟婆子,其他姑娘们就能围得满满当当的,什么时候轮到过你们两个?她们动手之时,人人都晓得是神仙打架了,聪明地往后躲开避开,就你们,傻乎乎地被推到了前头,当了那个倒霉鬼!”夏老太太怒气冲冲,用力在罗汉床上捶了一拳,“现在还告诉我,不知道错在哪里,当真可笑!错就错在你们不机灵不聪明不会审时度势不会明哲保身!但凡有一丁点聪明劲儿,当时就该躲得远远的,她们两个爱怎么吵怎么打,由着她们去!” 杜云瑛和杜云诺愣住了。 杜云萝亦愕然,她没想到夏老太太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是心疼她们爱护她们的长辈才会说的话,夏老太太偏心也好,深沉也罢,毕竟是护犊子的。 甄氏悄悄扫了杜云荻一眼,悬着的心放下了,夏老太太如此说了,就不会狠狠罚了。 苗氏明白夏老太太说得在理,可一想到杜云瑛那受伤的手指就心疼的要命。 十指连心,连得不仅仅是杜云瑛的心,也是苗氏的心啊。 “老太太,”苗氏试探着问道,“那这事体就……回头景国公府与定王府……” 定王府就是惠郡主家中,惠郡主是妾室所出,但这位妾室与宫中得宠的那一位关系匪浅的,在王府里,便是王妃待她都客客气气的。 “怎么?你想兴师问罪?且不说国公府和定王府会不会使人上门,便是来了,我们也只能笑脸相迎!”夏老太太啐了一口,道,“忍不下这口气?也只有忍着!然后,让你们的丈夫、儿子、侄子一个个往上爬,等你们也成了神仙,你再把河灯泼回去,我不拦着。” 苗氏深吸了一口气。 屋子里鸦雀无声,良久,杜公甫揉着胸口重重咳了两声:“往后,杜家的荣耀,该由你们捧来给我,而不是靠着我这张老脸,在圣上、殿下跟前给你们贴金。” 杜云萝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权势、地位,一层压一层,京城就是这样的地方,整个朝廷都是这样的地方。 前世,她没有为疼爱她呵护她的杜家谋得任何东西,而为那个算计了她一辈子,夺走了穆连潇生命、封号、一切的一切,最后鸠占鹊巢的二房上下得了一座贞节牌坊。 一生荣耀、一生桎梏! 至死都是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山,每每回过头去,都恨不能亲手推倒了它! 这一次,她要为杜家做些什么。 杜公甫的一句话,似有千斤重,杜云琅三兄弟一字一字品味着,而后重重磕了头。 握紧了收在袖口中的手,杜云诺的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是她没有看错,当时安冉县主的眼中真的是饱含了恶意的,那以她对县主的了解,侍女打翻河灯恐怕不是意外,而是县主故意的。 故意要拿她杜云诺出气,因为她是杜家的女儿,是让安冉县主颜面扫地的杜云萝的姐姐。 安冉县主不敢明着动手,见杜云诺被挤到她身边,干脆顺势行事,看起来是意外,谁又能拿她怎么样! 杜云诺狠狠咬住了后槽牙,夏老太太说得对,她也要往上爬,爬到比安冉县主、惠郡主更高的位置上,然后,把河灯泼回去! 用力地泼回去! 苗氏得了吩咐,再是满肚子怨气也只能忍了。 晌午时,景国公府使人送来了些点心膏药,巧舌如莲,推说是姑娘家置气,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没有一点儿愧疚和诚意。 苗氏堆着笑容送走了人,回头就重重把东西都砸了,暗自骂道:果真都是姓廖的,这两姐妹就没一个好东西! 而定王府那儿,始终没有半点消息,仿佛昨日河边纷争与杜家姐妹受伤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华院里,杜云萝放下手中书卷,支着下巴想:惠郡主那种人,在对上官家姑娘时,怎么会晓得赔礼道歉四个字?至于安冉县主,要不是廖姨娘自掏腰包,景国公府都不会来人走这一遭。 章节目录 正文第61章忍耐 > 待用过午饭,杜云萝刚要回内室里去歇一会,锦蕊打了帘子进来了。 “姑娘,”锦蕊俯下身,轻轻道,“水芙苑里,请了医女了,似是三姑娘的状况不大好。” 杜云萝一怔,奇道:“早上见她,只是气色差一些,没瞧出哪儿不对的呀。” 锦蕊垂眸,斟酌了一番,道:“奴婢听人说过,这烫伤与一般的伤不太一样,尤其是夏日里,沾些汗水都不好了。” 具体怎么个不好法,锦蕊没有细说,她因着老子娘有几分体面,从小没做过什么粗活,进府做事后,也没有叫人为难,待到了安华院里,更是做了大丫鬟,杜云萝不折腾底下人,她也就没受过罪。 可锦蕊是见过双手被烫伤的人的,十指红肿,皮肉不全,又多有水泡黄脓,只看一眼,肚子里就翻江倒海了。 杜云瑛的手虽没有那般厉害,但那位是千金姑娘,娇贵着呢,哪里吃过这种苦头。 杜云萝回忆起杜云瑛那发红的手指,不由打了个寒噤。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杜云瑛的手…… “你去水芙苑瞧瞧,若有什么状况,就来与我说。” 锦蕊应下来,刚要转身出去,就听外头唤起了“四姑娘”,她赶紧迎了出去。 杜云诺急匆匆进来,双眼微红,一把握住了杜云萝的手:“五妹妹,我、我有些怕……” “怕什么?”杜云萝不解,早上该训的该骂的该罚的都处置了的,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可不会秋后算账,杜云诺这会儿慌什么。 杜云诺捏紧了帕子,颤着声道:“三姐姐不会有事吧?我原想着,我头发都烧了,已经很惨了,可……” 女子断发,不是小事,从昨夜到现在,杜云诺一直恍恍惚惚的,时不时要用手去摸后脖颈。 浅禾和安嬷嬷瞧见了,就赶紧上来拦她,说幸亏衣领的火灭得及时,脖颈的皮肤只微微发红,并没有大碍,涂了膏药也没有那么难受,叫杜云诺千万忍着,莫要再去摸了。 杜云诺应归应了,可不知不觉间还是会去触碰,有一回下手重了些,痛得他呲牙咧嘴的,心中不由就想到了杜云瑛。 她看过杜云瑛的手,比她的后脖颈严重多了。 十指连心,她都如此不舒服,那杜云瑛呢…… 即便杜云诺和杜云瑛姐妹之间不是什么心连心的,可一想到昨日是杜云瑛奋不顾身扑过来救她,她的良心就过不去了。 要恨,要厌恶,自是冲着安冉县主与惠郡主去的,杜云诺不敢忘恩负义,去看杜云瑛的好戏。 坐立难安了一上午,待听说水芙苑里请了医女,杜云诺再也等不住了,可又怕独自过去惹了苗氏厌烦,便赶来了安华院。 “我是真的担心她,要不是为了救我,她怎么会拿手去扑火。”杜云诺眼睛氤氲一片。 杜云萝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叹道:“那我们一道去吧,我也很担心。” 杜云诺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结伴往水芙苑去。 水芙苑里,丫鬟婆子们具是小心翼翼做事,不敢造次。 苗氏不在屋里,想来是在杜云瑛那儿了。 穿过月亮门,入了二进院子,泉茵送着医女出来,见了她们两人,一时有些错愕。 “泉茵姐姐,三姐姐还好吧?”杜云萝上前,低声问道。 泉茵浅浅笑了笑:“托两位姑娘的福,三姑娘的伤不重的,医女处理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两位姑娘且等等,奴婢去里头通报一声。” 说完,泉茵转身挑了帘子进去,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这三房、四房,真就是惹事精,平白无故就会给自家太太、姑娘添事,想到苗氏的辛苦,杜云瑛的眼泪,泉茵的心都揪了起来。 自家姑娘当真是善良啊,怎么就、怎么就扑上去救那个杜云诺了呢,这个小货生的,从前背地里没少生事,就连苗若姗的事体,都有她的份,害得苗氏与娘家闹了个大脸红。 这回的事体,说到底,与三姑娘有什么关系? 安冉县主嫉妒的是杜云萝,沾亲带故的是杜云诺,她要和惠郡主口角动手是她的事体,偏偏却连累了杜云瑛。 而杜云萝和杜云诺,一个没事人,一个不过断了头发,不痛不痒的。 泉茵心中恨得要命,不由就想,前一回岁儿去报信,三房里怎么就没有上勾呢! 帘子在面前重重落下,杜云诺是敏锐人,自是察觉到了泉茵的情绪,冲杜云萝讪讪笑了笑:“她生气是应该的,她是个忠心的。” 杜云萝不置可否,以她对杜云诺的了解,这个时候四姐姐会念着杜云瑛的好,却不会对丫鬟忍气吞声,泉茵皮笑肉不笑的,杜云诺心底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子了呢。 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竹帘上,杜云萝不由暗暗想着,泉茵今日会如此态度,那么前一回岁儿的事体,恐怕并不是她多心了。 没等多久,帘子掀开,沈长根家的请了她们进去。 穿过梢间入了内室,绕过花开富贵插屏,苗氏坐在床边,偏过头看了她们一眼:“你们来啦,那就陪云瑛说说话,省得老惦记着伤口,越发难受。” 等两人应下,苗氏弯下腰抚着杜云瑛的面庞,道:“母亲还有事儿,让云诺与云萝陪着你,你休息休息。” 杜云瑛颔首。 苗氏起身,理了理衣摆,走过杜云诺身边时,她柔声道:“你姐姐的伤,不是你的错,你别存在心上。” 杜云诺惊愕抬头看着苗氏,话语在嗓子眼打转,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她的目光追着苗氏的身影,直到苗氏出了内室,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杜云萝亦有一瞬间的惊讶,可见杜云瑛怔怔躺在床上,也就通透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苗氏再呵斥杜云诺又有什么用处? 杜云瑛勇敢地救了杜云诺,在讲究姐妹亲厚的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跟前,这是做对了的,苗氏若还揪着这件事体去怪罪杜云诺,莲福苑里,不仅不记杜云瑛的功劳,反而会挑剔苗氏心眼小又自私。 而且,苗氏不想伤杜云瑛的心,女儿选择奋不顾身扑上去,她这个做娘的当着杜云瑛的面怪罪杜云诺,杜云瑛又会怎么想? 饶是苗氏咬牙切齿,此时也只能摆出一副宽厚大度样子来。 出了房门,苗氏一把抓住了手腕上的佛珠,念了一声佛号。 就当是杜云瑛攒了功德,她忍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62章祈福 > “三姐姐,手指,疼吗?”杜云诺问得有些怯怯。 绣了落英缤纷的幔帐挂在鹤嘴铜勾上,杜云瑛半靠着引枕,伸出手来:“医女瞧过了,重新冲洗上药包扎,这些日子注意些,慢慢也就好了。” 杜云诺略松了一口气,可见那双青葱白玉手被包得臃肿难看,越发愧疚了,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圆盒来:“这是宫里用的消肿去疤的膏药,是去年景国公府里的姨母给母亲的,母亲见我脖子红了,拿给我擦的。清清凉凉,涂了舒服很多,姐姐下回试试吧。” 杜云萝闻,目光落在那圆盒上,颇有几分意外。 这位只进不出的四姑娘,竟然会主动送东西,还是宫里赐下来的,这太阳当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杜云瑛眼底闪过惊愕,笑容满面让丫鬟收下了:“还是你心细,我回头试试。” 话是如此说的,可这药膏,杜云瑛万万不敢试。 景国公府里的廖姨娘,与廖氏之间,那也是面和心不合,背地里没少攀比,廖姨娘从小公爷手里得了东西,炫耀一番,却不会舍得给廖氏,若是给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东西。 毕竟,国公府虽体面,御赐的东西也不是说有就有,说送就送的。 况且,杜云诺的心思,杜云瑛可吃不准,这个四妹妹可是条毒蛇,什么时候咬你一口都不知道,万一…… 杜云萝不耐烦掺合她们猜心思,依着苗氏的意思,另寻了个话题,岔开了杜云瑛的注意力。 三人絮絮东拉西扯了半天,一夜没睡踏实的杜云瑛犯困了,杜云萝便拉着杜云诺出来了。 杜云诺被廖氏的人请回了安丰院,杜云萝绕去清晖园,甄氏却去了莲福苑,她便也跟了过去。 夏老太太歇了午觉刚刚起身,见了杜云萝,笑着招手道:“快些过来,今日这冰碗不错,透心凉,火气都散了。”说完,便让兰芝替杜云萝去准备了一碗。 红豆煮成沙,冰块磨得细细的,配上牛乳,香甜清凉,最合杜云萝的口味。 甄氏含笑问道:“你去水芙苑了?云瑛还好吧?” 杜云萝一面吃,一面道:“医女上了药,说要慢慢养,我和四姐姐陪着三姐姐说话解闷,她困乏了,我们才散了。” “可怜孩子!”甄氏念了句佛号。 夏老太太抿唇摇了摇头,不管她白日里再怎么严厉教训,可心底里,她也是心疼的。 只盼着这几个孩子,吃一见长一智,莫要再平白无故卷入她们是非,最后连累吃苦。 许嬷嬷观察夏老太太神色,建议道:“毕竟七月里,不如做场法事,也求个太平、心安。” 世人多信佛,七月又恰逢鬼月,总觉得乌七八糟的事情会一股脑儿冒出来。 夏老太太深以为然,刚要颔首应下,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不好,昨日的事体,京里多少人家都瞧见了,我们突然请了高僧做法事,还不知道叫人传成什么样子呢!” 人可畏。 说是祈福,人人都当你驱邪。 驱自家的?旁人编排杜云瑛和杜云诺冲撞了什么,三人成虎,杜云瑛还怎么说亲? 驱别家的?那等于是指着面骂景国公府和定王府是那妖邪。 杜家,还没法和这两家撕破脸。 甄氏通透,明白夏老太太的意思,道:“不如这几日,媳妇去法音寺里拜一拜吧。原本也有这打算,云茹要嫁人了,媳妇要替她求一求。” 夏老太太思忖着点了头:“这样也好,说出去合情合理的。多添些香油灯芯,捐些功德,银子从我私账上走。再备下鲤鱼乌龟,一并放生了。” 甄氏应下。 杜云萝听着她们对话,心跳不禁扑通扑通加快起来。 她一直在等这一日,万万不能错过了。 “我和四哥陪着母亲一道去吧。”杜云萝挽着甄氏的手臂,笑道,“哪有给姐姐祈福,我和四哥躲得没影没踪的道理。” 甄氏拗不过她,转眸看向夏老太太,见夏老太太点头,她捏了捏女儿的鼻尖:“就你有理!” “那捡日不如撞日,就后日,好不好?”杜云萝更近一步,她要把上香的时间紧紧捏在手上。 夏老太太自是希望早些拜佛上香求平安,好早些心安,再得法音寺里的师父点拨几句,去一去这府中的不平事,可这会儿已经快到申初了,若要明日一早便上山,委实赶了些,便依了杜云萝的意思,定了后日。 赵嬷嬷使人去请苗氏来商议,夏老太太把杜云萝打发回安华院。 杜云萝一迈进安华院,就见锦灵站在厢房前的回廊上听一婆子说话。 那婆子有些胖,因着个头不矮,看起来倒也不臃肿,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褙子,头发油光水亮的,头上两根银簪在日头下闪烁。 锦灵瞧见杜云萝,赶忙福身行礼,那婆子见此,回过头来,赔笑着福身道:“五姑娘回来了呀。” 杜云萝定睛一看,是郑家的。 “妈妈今儿气色真不错呀。”杜云萝见郑家的脸上脂粉抹得妥帖,两颊上淡淡点了胭脂,饶是四十多岁的人,一点也不显得夸张和俗气,反而透着股子喜气,这可比今日心事重重的苗氏、廖氏一并主子们的气色好太多了。 郑家的圆滑,一听这话,就品出些不对来,赶忙垂手道:“姑娘打趣奴婢,奴婢这张老脸都没处搁了。” 杜云萝勾着唇角笑了笑。 郑家的来意,她心知肚明,定然与前世一样,是要为她的侄儿讨锦灵的。 从前杜云萝答应了,却害得锦灵红颜薄命,今生自是不肯的。 锦灵面子薄,又不是家生子,除了杜云萝这个倚仗,在府中不比得脸体面的婆子根基深,除非万不得已,锦灵是不会去得罪郑家的。 可郑家的若是一直缠着不放,到底是损了锦灵的名声。 思及此处,杜云萝便想将这恶人做了,省的郑家的一直惦记着。 “妈妈既然来了,不如屋里坐会儿?锦灵儿,你走趟清晖园,与大姐说一声,我迟些过去用饭。”杜云萝吩咐道。 锦灵一愣,虽是犹豫,还是应了。 郑家的原想推拒,可想到锦灵毕竟是杜云萝跟前得宠的,事成与不成,都要五姑娘点头,便堆着笑,道:“那就谢过五姑娘赐茶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63章算盘 > 赵家的是头一回进杜云萝的屋子。 挑起珠帘弯腰进去,只见中屋北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副画,与书房之间用梨花木博古架隔开,上头放着些瓷器、玉器、石头。 最惹人眼的是一盆珊瑚雕,赵家的回忆了一番,若她没有记错,这盆珊瑚雕,原本是老祖宗屋里的东西,后来赏了下来。 而与东次间之间,摆了一架八仙过海的六扇屏风,出入口子挂了珠帘,锦蕊一撩起来便清脆作响。 杜云萝入了东稍间,赵家的跟了进去,一眼瞅见架子上摆了一只西洋钟,墙角花架上一只青瓷花瓶,插了几枝花枝,也有一股趣味。 目光在桌椅架子榻子上转了一圈,赵家的心中暗暗道:这些不愧是老祖宗从前留下来的,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是顶好的,几十年下来,木头自有一股油亮,难怪前回夏老太太把春华院给了杜云琅与夏安馨,背地里廖氏会那般生气。 “赵妈妈,坐吧。” 听得杜云萝软糯声音,赵家的赶忙应了一声,在杌子上坐了一个角。 锦蕊上了茶,赵家的接过来抿了一口,笑道:“姑娘屋里的茶,都与旁的地方不同呢。” 杜云萝笑着点点头,也不与她说虚的,径直问道:“妈妈今日难得过来,是来寻锦灵的?可是她家里有什么事体?” “她家里没什么事体,只是奴婢……”赵家的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道,“锦灵姑娘不愧是姑娘身边调教出来的,这脾气性子真是样样好,再说那模样,娘胎里的好福气,这上上下下这么多丫鬟媳妇子,也没几个能比得过她的,叫人看着啊,真是欢喜到了心里。” 锦蕊垂手站在一旁,眉心微微一皱。 “亏得锦灵不在,妈妈这么夸她,她都要羞死了。”杜云萝轻笑。 “奴婢说得都是实在话,当着锦灵姑娘的面,奴婢也要这么说的,”赵家的赔笑,顿了顿,才道,“奴婢今日来,原本是想先问问锦灵姑娘的意思,再来与姑娘讨恩典的。这会儿见了姑娘,奴婢厚颜提一提,奴婢有一个侄儿,今年十七,做事也算勤快,模样不差的,若能讨得锦灵姑娘,那奴婢真的……” 锦蕊悄悄看了杜云萝一眼,她就说赵家的怎么会把锦灵夸得都上天入地了,原来图的是这个。 赵管事是府中的家生子,从三代往上就在杜府里做事了,如今当着回事处的肥差,在下人里头算是有头有脸的。赵管事还有个兄弟,管着府上一家成衣铺子,日子也是滋润。 要锦蕊说,若是配家生子,赵家这样的也算是不错了,出入比寻常小商户家的娘子都体面,只是…… 虽说是主子的安排,那人家看起来也不错,可若就杜云萝不问一问锦灵,直接点头应了,锦蕊心中也有些怕的。 能这般待锦灵,往后也能这般待她。 锦蕊抿紧了唇,自家姑娘是和善人,应该不会那样做的,她暗暗念了两声佛号,盼着杜云萝莫要答应了。 杜云萝没有注意到锦蕊的神色,她直直望着赵家的,淡淡道:“妈妈的侄儿?可是那个跟在赵管事身边帮忙跑腿的?” 赵家的一怔,她没料到杜云萝对他家的人事如此清楚,可听杜云萝提起那个跑腿的,她赶紧摆了摆手:“姑娘,那个跑腿的是小侄儿,奴婢自己不怕丢人说一句,那小子上不得台面,奴婢想要撮合的是大侄儿,如今随着他老子在成衣铺子里做事。” 这回轮到杜云萝惊讶了。 前世时,锦灵是嫁给了那个小侄儿的。 当时杜云萝没有细细打听,赵家的求了她几次,她也就应下了。 后来才知道,那臭小子平日里借着跑腿的名号到处窜,油嘴滑舌,又爱赌,锦灵管不住她,反倒叫她婆母一阵埋怨。 锦灵心思重,慢慢的就病倒了,体弱之时有了孩子,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鬼门关上,一尸两命。 那时杜云萝已经出嫁,锦蕊去送了锦灵一程,回来后哭了三天三夜,说是从前那么漂亮的人,竟然瘦得皮包骨头,哪里还是那个明艳俏丽的锦灵儿。 每每回忆起来,杜云萝就心如刀绞。 若不是她浑浑噩噩的,又怎么会让赵家的把锦灵给求走了。 而赵家的此刻说的大侄儿,杜云萝并不清楚,便道:“我只知道妈妈有个在回事处跑腿的侄儿,成衣铺子里的那一个,我倒真不知道。” 赵家的顿时红了脸,见杜云萝面露不屑,就晓得小侄儿的底细都叫人摸透了,不由暗暗啐了那个臭小子一口,日日不学好,丢脸丢到主子跟前了。 抬手捋了捋鬓发,赵家的讪讪笑了笑,道:“姑娘,那臭小子是个什么人,奴婢是晓得的,哪里敢为他来求姑娘呀,就他那样的,这辈子不打光棍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里敢肖想姑娘身边的体面人呀。奴婢的大侄儿,与他弟弟完全相反,做人本分又踏实,等他老子退了,他就接了这成衣铺子,锦灵姑娘嫁过去,往后也是铺子上的当家娘子了。” 心中的怒火蹭得烧了起来,杜云萝捏紧了衣角,才没直接翻脸。 这赵家的,真真是个会打算的。 她就在想呢,怎么从前的小侄儿变成了如今的大侄儿,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从前,赵家的见杜云萝失宠,又是那个拧脾气,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就算计着把锦灵求去,说给了那个娶不到媳妇的小侄儿,而现在,她还是府中最最受宠的五姑娘,是定远侯府未过门的世子夫人,身份金贵,赵家的不敢动歪脑筋,就想替拿得出手的大侄儿求了锦灵,往后依着锦灵,赵家更是风光。 这般会打小算盘,真真是好心思。 杜云萝斜斜睨了赵家的一眼,只觉得对方脸上的笑容虚伪得让人作呕,轻哼道:“妈妈,现在铺子是赵家管着,可往后谁来管,还是要听二伯父和二伯娘的意思吧?怎么就能断你那侄儿能接手了铺子?二伯父做事,你如此猜度,他怕是要不高兴的。” 赵家的笑容僵住了,她在杜云萝的眼睛里读到了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不喜,让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姑娘说得是,是奴婢说错话了。”半晌,赵家的赔了一声罪。 杜云萝淡淡道:“锦灵的事体,我还未想过,不急着定下,妈妈说呢?” 赵家的赶紧应了,心里却知道,杜云萝说的是不急,可已经完完全全地回绝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64章原因 > 这话题算是进了死胡同里。 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赵家的笑得很是勉强,正琢磨着起身告退,突然听见西洋钟沉沉打了点,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道:“呦,都这个时候了,姑娘还要去清晖园里吧?奴婢就不耽搁姑娘正事,先告退了。” “也好,”杜云萝颔首,笑容满面,似是之前的怒火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一般,越发衬着赵家的面如死灰,她吩咐锦蕊道,“你送送赵妈妈。赵妈妈,今日招待不周,也没备上什么点心,妈妈下回得了空,再来我这儿吃茶。” 赵家的站起身理了理衣角,躬身道:“姑娘客气了,奴婢下回一定再来讨茶喝。” 珠帘清脆作响,赵家的出了东稍间,顾不上再打量中屋,径直撩开帘子出了正屋。 外头夕阳西落,映红了半边天。 夏日傍晚,这一两日又没有落雨,叫人觉得格外闷热,只两三步路就要闷出一身汗来。 赵家的站在日头下,却是浑身舒坦了不少。 不知道为何,刚刚在杜云萝跟前,她说的分明是心里话,半句没有隐瞒作假,可偏偏杜云萝看着她的眼神…… 赵家的觉得阴测测的,杜云萝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在看她一般,叫她后背脖颈一片发凉。 “唉……”赵家的叹了一口气,眯着眼睛看了眼日头,边上的小丫鬟讨好似的向她问安,她绷着脸应了一声,一面往外头去,一面细细思量着,她到底是哪儿得罪了杜云萝了。 赵家的在府中多年,最是会察观色,揣摩主子心意,若不然,也不会顺风顺水这么久。她看得出来,杜云萝是不喜她的。 撇开那个混账小侄儿,自家大侄儿分明就是极好的。 模样端正,为人踏实听话,又肯上进,在铺子里做得不错,往后……往后杜怀平还能真换了他们赵家父子不成? 锦灵若嫁到了赵家,做个掌柜娘子,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和体面了。 毕竟,锦灵是个没根基的丫鬟,家里又有两个拖油瓶,一个药罐子弟弟,一个半瞎子老娘,谁娶了她,就等于是要从腰包里掏出银子去填那两个坑了。 老娘也就算了,年纪大了吃喝都不讲究,药罐子才是无底洞,将来还要出银子帮他抬媳妇。 像锦灵这样的丫鬟,有人肯要就阿弥陀佛了,偏偏杜云萝这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思,就这么拖着,五姑娘是想自己出钱养这一家子喽? 说到底,就是锦灵没福气,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赵家里头也不是非锦灵不可,已经叫杜云萝拒绝了,赵家的可不会厚着脸皮来求第二次。 看来,锦灵将来,是嫁不出去了。 赵家的腹诽道。 等赵家的回到自个儿屋里,赵管事坐在炕上等着她。 “五姑娘嘴上说的再琢磨琢磨,可我看她那样子,是不答应的。”赵家的道。 “五姑娘拒了?你是不是说错话,惹了五姑娘了?”赵管事把烟杆往桌上一扣,急道,“哎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先说服锦灵,让她去跟五姑娘提,你当你那张老脸在五姑娘跟前有几分重?” 赵家的在安华院里受了一肚子气,不敢跟主子计较,只能忍下了,哪知刚回来,茶都没喝上一口,就叫训了一顿,立马不高兴了,叉腰道:“我说错话了?我没脸?你能耐你怎么不自个儿求去!我告诉你,这事儿不怪我,你家那个该剁手剁脚的臭小子的名声,连姑娘都晓得了,我还能怎么样?真的是丢人!” 赵管事瞪圆了双眼,高声道:“浑说什么东西!姑娘能知道个……” “姑娘就知道了!”赵家的顶了回去,“往后啊,别说那臭小子,连大侄儿都要一并被连累了。还嫌弃锦灵家里两个无底洞,你家那个赌胚,难道有底不成?” 赵管事一张脸黑成了焦炭,重重抽了两口烟,道:“真知道了?你到底怎么和姑娘说的,你仔细与我讲一讲。” “为何?总归是拒绝了,就别吃那天鹅肉了。”赵家的一屁股在炕上坐下,讥讽道。 “你这婆家是蠢还是傻啊!”赵管事气急,“那是谁?那是府里的宝贝疙瘩,你别听如今各处都说五姑娘心善和气好说话,你仔细想想半年前,那可是看谁不顺眼就横竖不给脸的脾气呦。” 赵家的愣了愣,她从前和杜云萝打交道不多,可毕竟在府中走动,多少晓得这位姑娘的脾气,那还真是…… “你的意思是……”赵家的试探着开了口。 赵管事重重点了点头:“没人知道五姑娘心里想什么,要是今日你得罪了她,她在老太太跟前这么轻飘飘说上几句,就够咱们喝一壶的了。”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赵管事哼道,“那你说,她为何一口回绝,连半点面子都不给,显然是看你不顺眼了。丫鬟嫁谁不是嫁,我们家那里不好了?” “许是、许是……”赵家的支吾了几声,灵光闪过,“哎呦,不会是为了留给姑爷的吧。锦灵没根基,好坏都靠着姑娘,最好拿捏了,又是好模样。” 赵管事一听,也觉得有理,两人分析来分析去,越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既然是杜云萝预留了将来给姑爷收房的,也难怪赵家的碰了一鼻子灰。 清晖园里,杜云萝自不晓得赵管事夫妇的猜测,她正兴冲冲与甄氏说着去法音寺的事体。 甄氏揉了揉她的额头,道:“知道你许久未出门,心里耐不住,但也不用如此吧。” 杜云荻想笑话她几句,可转念想到姐妹们日日被拘在府中,对外出的期盼自然与他们男子不同,心里有多了几分怜惜:“听说法音寺里的斋膳很不错,母亲与五妹妹到时候可以一饱口福。” 杜云萝睨了杜云荻一眼,不依道:“四哥哥又乱猜度我心思,我是去给大姐姐祈福的,哪里是图那斋膳去的,你可别乱说,叫人知道了,笑话死我。” 甄氏听他们兄妹斗嘴,笑得直摇头。 杜云萝依着甄氏,娇娇道:“还是母亲最晓得我,我是真的想出门去而已。” 出门去,在这一天去法音寺,如无意外,就可以遇见她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人,这叫她如何不激动如何不期待又如何不紧张? 这些心思,她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只能揣在心中,苦的甜的,全是自己品尝。 法音寺的放生池,从前是双双落水,这一回,断不会那般了。 只是,再见到那个人时,她要与他说些什么呢? ------------------ 96昨天才发现,“作者的话”在客户端里看不到,96每次求票求收打赏感谢,客户端的读者都没有看到呀。 于是,今天的写在这里。 上架前的最后一更了,明天就上架了,请书友们支持。 感谢书友fayeer、楠木紫檀的礼物~~~ 章节目录 正文第65章笑容求月票 > 艳阳高照,繁花似锦,身边的人熙熙攘攘,杜云萝站在水边,遥遥瞧见有人往她这儿走来。 那身形有些眼熟,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来人模样,却叫日光刺了眼。 那人站在耀眼的阳光里,杜云萝分明没有看清,可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那人在笑着,俊朗眉宇舒展,比夏日繁花更绚烂。 提起裙摆,杜云萝努力迈着步子往前而去,那人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跌跌撞撞地就是无法靠近。 脚步发沉发虚,杜云萝缓缓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那人,努力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她已然明了,她是在梦中。 如之前几十年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一般。 只能遥遥看着他,却无法触碰。 清晰地知道这是一场梦,是多么的悲哀。 可就算是梦中,她也想留给他笑容,她希望每一次她留给他的都是笑容,让他安心的笑容,而不是无理取闹。 这场梦,若是永远不醒来该有多好…… 即使只能这般望着,也比痴痴望着牌位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不对! 杜云萝猛得闭上了眼睛。 没有牌位,没有死别,她已经回到了云萝花开的年华里,她已经…… 杜云萝腾得坐了起来。 北窗外,由盈转亏的皎洁明月挂于半空,清冷月光透过窗棂撒入一片斑驳,清风吹拂芭蕉叶沙沙作响,偶尔还有阵阵虫鸣。 双手攥紧了薄被,杜云萝做了几个深呼吸,整个人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险险又在梦境中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从前每一次醒来,萦绕心头的是悔恨、不舍和遗憾,而现在,一切已然不同,她分明是期待着的。 世人说,近乡情怯,那她呢? 等天一亮,便能出发去法音寺,她的心底,其实也是有些慌的呀。 再躺回去,翻来覆去的,直到天边吐了鱼肚白才入眠,待锦蕊进来唤她时,杜云萝的精神并不好。 锦蕊替杜云萝更衣梳洗,又细细匀了脸:“姑娘眼睛里有些红丝,是昨夜里没有歇好吧。好在姑娘天生丽质,脸色还是极好的,等下马车上稍稍靠一靠,等到了法音寺,就有精神了。” 杜云萝由着锦蕊摆弄,镜中人皮肤剔透,与其说是天生丽质,不如说是仗着年纪轻,她自个儿知道,青灯古佛时的自己,又哪里能寻到闺中时的模样。 收拾妥当了,杜云萝带着人去了莲福苑。 夏老太太正与苗氏说着话,见杜云萝进来,细细打量了一番。 今日杜云萝穿了一身浅藕色褙子,头上簪了一排小巧珍珠,手上一只白玉镯子,配了只卷云形状的白玉领扣,整个人清雅秀气,又不会穿金戴银显得世俗气息太重。 夏老太太微微颔首:“这身好看,去法音寺里正好。” 甄氏很快也到了,笑着向夏老太太请安。 “该准备的,怀平媳妇都准备妥当了,你们早去早回,路上当心些。”夏老太太说完,又唤过杜云萝,仔细叮嘱道,“你这丫头,时而沉稳,时而又跳脱,旁的祖母不与你说了,只一样,规规矩矩去,规规矩矩回来。前几日云瑛和云诺已经唱了一出了,你再跟她们一样,不说外头怎么说我们,老婆子这心啊,都吃不消了。” 杜云萝笑着应了。 苗氏亲自送到了二门上,拉着甄氏的手,道:“此去祈福,说句心里话,我是真想自个儿去,好好拜一拜求一求,中元那日的事体可真真是吓坏我了,我这个当娘的,心都跟刀割一样。三弟妹呀,多帮我捐些功德,让我们云瑛时来运转。” 说完,苗氏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塞到了甄氏手上。 入手便知轻重,沉甸甸的,犹如苗氏心境。 捐银子是功德,甄氏不会抢苗氏的功德,接过后让水月收好,道:“二嫂放心,我会打理好的。” 苗氏连连点头:“你知道我着急的是什么,哎!老太太那儿,千挑万选了,好不容易有些打算了,云瑛却出了这样的事体,我听说,那家的姑娘当时也在场,这经过瞧得一清二楚的,我琢磨着呀,这事儿怕是不成了。” 甄氏拍了拍苗氏的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成与不成,都是造化。” 苗氏苦笑。 水月扶着甄氏上了马车。 杜云萝眨着眼睛看她:“母亲,伯娘与你说什么呀?我听着好像与三姐姐有关?” “你这耳朵!”甄氏笑着啐了一口,见杜云萝娇娇地粘了上来,她一把拍在女儿背上,“没个正行!” 嘴上骂了两句,可还是把事体与杜云萝说了。 夏老太太帮着杜云瑛相看,门当户对的琢磨下来,最后合心意的是阮家三爷。 阮家老太爷从前与杜公甫是同僚,关系也还不错,只是阮老太爷的几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阮老太爷好面子,出了银子给儿子们捐了不大不小的官。 几个儿子读书普通,当官倒还有些本事,虽然没有高升,但乌纱帽还是稳当的。 孙子辈里,这阮三爷是最出挑的,阮老太爷****挂在嘴边,就想靠这孙儿长颜面了。 阮家那里,前些日子露了些口风,夏老太太还是那个意思,抬头嫁女儿,没有张口就答应的道理,就先缓住了。 没想到,中元节里,出了那等事体。 “你二伯娘是怕这事体会不了了之。”甄氏道。 杜云萝不解,嘀咕道:“为什么?三姐姐救四姐姐有什么不对的?放在哪家都要说是姐妹和睦,多好的事体。若是阮家就因为这个要黄了这亲事,这样是非不分的亲家,不如不结。” 甄氏闻,不由打量了女儿两眼。 其实她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毕竟是苗氏的女儿,苗氏正是愁杜云瑛婚事的时候,她直截了当这般说,未免要叫人说杜云茹和杜云萝婚事已定,她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杜云萝又嘀咕了两句,转念想起来,问道:“为何阮家探口风的事体,我都不晓得呀。” 甄氏好气又好笑地点着杜云萝的额头,道:“你为何要晓得?你这心操得也太多了吧!长辈们没拿捏好的事情,哪个****与你禀报?” 杜云萝愣了愣。 甄氏这么说一点也没错,婚姻之事,本就是长辈做主,轮不到晚辈置喙。 当时石夫人来探口风,若不是杜云诺偷听了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说话,她们姐妹一样是蒙在鼓里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66章山上求订求月票 > 一切准备妥当,马车徐徐出了杜府,往城郊去。 杜云荻骑马,随车而行,杜云萝撩开车帘子冲他挤眉弄眼:“四哥哥,咱们是要出城的,这城郊农家姑娘可不像城里的端着架着,见了你这个白面书生,可要拿香囊扔你了。” 杜云荻瞪了她一眼:“浑说!小小年纪就会胡乱语,你见过多少农家姑娘!” 此话一出,两人具是一愣。 杜云萝想着的是那不要脸算计了哥哥的施莲儿,虽无香囊,却是毒牙;杜云荻想起了让妹妹受了不少闲话的安冉县主,明明是京中叫得上名号的贵女,行事却比乡野农女更出格。 碰见那种人,当真是委屈,倒霉透顶了。 两人都为对方不平,心中暗暗道。 杜云萝怕杜云荻看出名堂来,下了帘子坐好,杜云荻见她不再盯着自己瞧,也松了一口气。 甄氏只听见他们说笑,没料到兄妹两人心思转了弯,各自想各自的去了,她笑着塞了一个引枕给杜云萝,叫她先歇会儿,又与外头的杜云荻道:“这会儿还算凉快,等日头大了,你就莫要骑马了,来车子里歇着。” 杜云荻素来听话,这等小事也不与甄氏争,应了。 马车平缓驶出城门。 杜云荻把马儿交给了四水,自己跳上了马车。 车帘打开,杜云萝往外头望去,遥遥见到那连绵的婆驼山,郁郁葱葱的深浅绿色之中,露出无数金色屋角,正是依山而建的各家寺庙庵堂。 杜云萝说不清,这婆驼山上到底有多少寺院,她只记得,法音寺在半山腰,占地极广,香火繁盛,大殿前的放生池,是她第一次遇见穆连潇的地方。 甄氏掏出帕子让杜云荻擦了擦脸,水月打开食盒,递到杜云荻跟前。 桃酥、百合糕、四喜素饼,各式糕点码得满满当当。 水月笑着道:“这些是厨房里天未亮就起来准备的,都是新鲜的,四爷尝尝。” 杜云荻取了一块百合糕,入口便不禁皱了眉头:“还是这个味道,甜!知道是五妹妹要出门,一个个都不要命地加糖。” 杜云萝抬起眼帘,笑了:“许是那做糕点的婆子没睡醒,面粉和糖拿错了呢,呜——” 话说了一半,就被杜云荻手中的桃酥给塞满了嘴。 杜云萝鼓着腮帮子嚼着,忿忿瞪着杜云荻。 “你还是多吃少说,”杜云荻见她整张脸圆鼓鼓的,不禁笑出了声,“你这话若是传回了府里,厨房里还不知道要折腾成什么样子呢。” 杜云萝只是与杜云荻斗嘴做趣,并非要为难谁,听了这话,倒是不提那些了。 吃过了块桃酥,杜云萝让水月添茶漱口,再不肯尝尝其他的。 甄氏颇有些意外,道:“可是马车坐得不舒服?” 杜云荻见妹妹气色还不错,笑道:“母亲,她不肯吃,定是要留着肚子去寺里吃斋膳呢。” 甄氏抚掌笑了:“你们两个,这嘴儿,没个停的。” “才不是呢!”杜云萝不答应了,挽着甄氏的胳膊,道,“只有哥哥才是,不是说就是吃,没个停的。” 欢声笑语中,马车在半山处停下。再往前,山路崎岖,要换了轿子才能上山。 锦灵从后一辆车上下来,手脚麻利地摆好了脚踏。 杜云荻跳下车去,甄氏亲手替杜云萝戴好了帷帽,这才扶着水月的手下去。 轿子都已经安排好了,杜云萝下车上轿,兴许是昨夜没有歇好的关系,行了一盏茶的工夫,她就被颠得头晕发胀。 强忍着,挨到了轿子停下来,杜云萝赶紧让锦灵扶她下轿,徐徐呼吸了会儿,才算是缓了过来。 抬眼去看山门,白玉雕凿,正中法音寺三字传闻是百年前先祖皇帝钦赐,笔法苍劲,杜云萝以目光代笔,仔细揣摩了一番。 路边,赵嬷嬷与甄氏道:“太太,寺里都已经打点了,咱们是先去上香,还是去厢房先歇一歇。” “既然打点了,那就先去上香,”甄氏扶住了赵嬷嬷的手,“香客多,莫要彼此耽搁。” 法音寺是婆驼山数一数二的大寺,住持师父在圣上面前也有三分薄面,若非宫中贵人亲临,即便是公侯伯府的主子们来,也没有闭门谢绝其他香客的道理,寻常官家更是如此,也只有在入殿请愿时行个方便,尽量求个清净。 因而甄氏不想耽搁,一路上来,轿外人声不断,可见香客络绎不绝,他们要是拖沓,便会耽搁了其他人。 路边有接待女客的围幔,杜云萝跟着甄氏进去净面、净手,整理头发衣衫,随后与杜云荻一道,往大殿方向去。 身边围满了丫鬟婆子,甄氏不许杜云萝胡乱张望,幸好有帷帽遮着,她才能转着眼珠子四处打量。 无奈此处依旧如印象之中的人多,杜云萝的身高在姑娘们之中只算中等,更别说寺中还有不少男香客,她很难看到远处。 大雄宝殿外头,候着两位知客僧。 甄氏行了佛礼,迈入大殿,在佛祖金身前跪下。 杜云荻与杜云萝赶忙跟上,一左一右跪了。 甄氏絮絮低声祈求着,杜云萝听见些模糊词汇,无外乎家宅平安,杜云茹婚后平顺,又求杜云荻学业长进,求她能够心想事成。 样样都求了,就是没有求甄氏自己。 杜云萝听得心疼不已,母亲便是如此,事事把他们放在心头,却总是忘了自个儿。 闭目垂首,诵经对杜云萝而太过熟悉,从前是求静心,如今,却是盼着所求所愿都能圆满,更是添了几分诚心。 拜过了佛祖,绕去后头拜了观音大士。 甄氏依着夏老太太的意思,添了香油灯草,捐了功德。 功德簿上,小和尚仔仔细细写下了杜府名号,又一一记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事毕,甄氏也不在大殿里耽搁,由知客僧引着往厢房去。 绕过回廊,杜云萝隐约瞧见一熟悉身影,她心中一动,猛得回过头去,可那头香客众多,哪里还能寻到她想见的人的模样。 甄氏瞧在眼中,入了厢房后柔声问她:“囡囡怎么心不在焉的?” 杜云萝一怔,偏过头道:“母亲,放生池在哪儿,我想先将那鲤鱼乌龟放生了,日头高了,桶里不同池中,莫要误了它们性命。” 章节目录 正文第67章初见月票10+ > 放生,是结善缘,是累功德,可若是好心办坏事,不仅不美,反而误了生灵性命,生出罪孽来。 甄氏听了这话,很是认同,道:“放生池就在大殿前头,你来时没有瞧见?” 杜云萝把帷帽放在桌上,眨了眨眼睛,俏皮道:“母亲不许我胡乱张望的。”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甄氏掩唇笑了,拉着杜云萝坐下,“你先吃些茶润润嗓子,我叫赵嬷嬷安排好,再引你一道去。云荻,你也跟着去,今日人多,有兄长陪着,也免得囡囡叫人冲撞了。” 杜云荻应了。 赵嬷嬷出了厢房,唤了两个粗使婆子去抬水桶。 锦灵端了茶水,摆上点心攒盘。 杜云萝这才有工夫来打量厢房。 法音寺占地广,又多有勋贵官宦家的客人来礼佛,因而在中轴线的西侧,搭建了不少厢房,供客人们歇脚休息。 厢房大小合适,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用具虽比不得府中精细,但独有一股禅味。 墙上挂着千手观音画像,前头摆了供桌,青铜香炉点了檀香,叫人呼吸之间宁了心神。 屋子后头种了青竹,窜得足有四五人般高,挡了不少日头,室内便清凉了不少。 如此窗明几净环境,甄氏也颇为喜欢,想起还未去过的历山书院,不由来了兴致,细细问杜云荻住的房间大小,如何摆放桌椅家具,杜云荻一一答了。 赵嬷嬷推门进来,垂首道:“太太,都准备好了,五姑娘是这会儿过去,还是再歇歇脚?” 甄氏转过头看向杜云萝,见她目光之中雀跃,便没有多加拦着:“这会儿就过去吧,早些去,早些回来,庙里用饭都有时辰,莫要耽搁了。” 杜云萝连声应了,抓过帷帽戴上,先一步往外头走。 杜家这回放生的水族共装了四个大桶,又注满了清水,很是沉重,粗使婆子们两人一组,抬起那水桶,跟在主子们后头。 除了锦灵,赵嬷嬷又另点了些人手跟着。 穿出厢房院落,绕回中轴线上,从侧边绕过大殿,眼前便是放生池。 杜云萝走得不疾不徐,一双眼睛却没有空闲,不住四处打量,想要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只是越往大殿去,人流越大,饶是她细细寻觅,都没有半点儿发现。 放生池边,更是不得空挡。 香客们见后头婆子们抬着水桶,让出一条路来。 四个水桶在池边摆开,掀开盖子时,有一条鲤鱼扑腾出水,溅起一片水花,杜云萝就站在边上,带着鱼腥气的水湿了她半个衣袖。 赵嬷嬷一瞧,立刻沉下了脸,低声喝道:“这般不小心,赃了姑娘的衣衫!” 那婆子垂着头,不敢应声。 锦灵掏出帕子来,细细替杜云萝擦拭。 杜云萝刚想说一声“不打紧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个少年身影,其中一人背对着她,蓝灰色长袍衬得身形修长挺拔。 即便只是背影,杜云萝都能一眼认出来。 那是穆连潇。 她今日一直在寻找的穆连潇。 耳边,听不见锦灵絮絮在念叨些什么,她的目光就一直黏在穆连潇身上,根本挪不开去。 恍惚之间,她想到了从前。 从前也是如此,扑腾的鲤鱼弄湿了她的袖口,赵嬷嬷咬着牙呵斥底下人,她叫鱼腥味熏得难受,把锦灵的帕子扔在一旁,不肯再让人伺候,急匆匆就要回厢房去梳洗更衣。 四周本就人多,她一个娇弱姑娘走在前头,听到后头锦灵追上来,她脚步不停,扭头要锦灵不许再跟着。 话还没说完,就与人撞了个满怀,双双摔落放生池。 她根本不会水,本能地抓住了身边人,等湿哒哒被带回岸上时,赵嬷嬷和锦灵几乎背过气去。 那时,杜云萝才知道,这个与她一块落水的人就是她曾经哭着喊着不肯嫁的穆连潇。 半辈子过后,她才明白,落水不是失足,而是练氏安排的人推了他们一把。 今生,婚约已定,练氏的人手应当不会守在附近,等着推他们落水成事。 本能一般,杜云萝架开了锦灵的手,往前头走去。 一步、两步,梦境里的感觉却翻滚着萦绕在心头,她怕这又是一场梦,一场她用尽力气追赶奔跑都无法接近穆连潇的梦。 就算是梦,就算只是一场梦,也请像梦中一般,给她一个比夏日繁花更绚烂的笑容。 杜云萝在心中默默念着,盼着穆连潇转过身来,能叫她真真切切地看一眼。 许是上苍听到了她的祈求,边上的香客突然炸开了锅一般,引得那几个少年郎望了过来。 杜云萝睁大了眼睛,痴痴望着那人容颜,与记忆中一样的眉宇唇角鼻梁,她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亦挪不开目光。 “姑娘!”侧边突然传来锦灵的惊叫声。 杜云萝怔怔回神,还未弄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只觉得胳膊被重重撞了一下,她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斜斜往放生池方向倒去。 又要落一次水? 这次是一个人?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杜云萝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没有入水的窒息感,她听到许多呼喊的声音,听到了水声,突然意识到,有人落水了,那个人并不是她。 脚踝钻心般刺痛,刚刚似是有人拽了她一把,又放开了手,使得她摔倒扭了脚。 眼前,是蓝灰色的衣摆,杜云萝的心倏然一紧,她猛得抬起头,愕然看着眼前人。 视线直直撞进了那双炯炯星眸之中,杜云萝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帷帽掉在了一旁,她眼底的情绪无所遁形。 这是她念想了无数次的俊朗少年,是她几十年来离他最近的一次了,触手可及。 “你……”叫陌生姑娘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穆连潇不禁微微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听见不远处一人急切唤着“五妹妹”,他一眼认出那人身份,吃惊之余,再低头看着杜云萝时,眼神中少了之前的防备和排斥,“你是……” 撑在地上的手微微用力,见穆连潇半蹲下来看着她,她抿唇弯了弯唇角,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杜家云萝。” 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 作者的话客户端看不到,这里让96唠叨两句。 今天很低落。周五后台就没有收到推荐短信,96一直侥幸地想,也许是后台吞消息了,直到今天换榜才确定,真是的裸奔上架,连个裤衩推都没有的裸奔上架。 五本书,善终是公众期成绩最好的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裸奔上架的,96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新书首订很重要,关系到后续的很多东西,前面已经裸了两周,上架再裸,真的…… 所以说,亲们的每一个订阅,每一张月票,每一次打赏,对我都非常非常重要,真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96继续加油。 不管今天写到几点,月票20+的更新,一定会放出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68章趣言月票20+ > 杜家云萝。 只有四个字,却是沉甸甸的。 穆连潇微怔,他忽然间想起了七夕时送到书房里的那只花瓜,大气的龙舟、精细的鼓架,以及与他八九分神似的擂鼓之人。 他好几次想过,他的未婚妻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要在河岸之上如何观察,才能将那场面刻画得栩栩如生? 而现今,她就在他眼前。 原来,雕刻出那花瓜的是这样一双青葱般白皙水嫩的手; 原来,他要娶的是这样漂亮纤巧的人儿。 比他原想的,还要好。 只是,头一次相遇,就让她哭了,刚才那一下,摔得怕是不轻。 早知是她,就…… “摔痛了?”穆连潇放轻了语调,温和又有些忐忑。 杜云萝听到他那清朗的声音,一如几十年之前一般,眼泪落得越发凶了,她赶紧拿手背抹了抹眼角,想要说什么,就叫扑过来的锦灵打断了。 锦灵刚刚就站在杜云萝身边,亲眼瞧见有一妇人冲过来撞到了杜云萝,混乱之中,若非这位公子相救,姑娘大约已经落入放生池了。 后怕不已的锦灵想护主,只是周遭乱哄哄的,人人都围到池边去看那落水妇人,她一个往外挤的小丫鬟难以脱身,等好不容易钻出来了,就见自家姑娘摔坐在地上,梨花带雨,而那位公子,丝毫不避讳地直溜溜瞧着。 “姑娘,”锦灵挡在杜云萝身前,二话不说抓起地上帷帽,掸了掸尘土,替杜云萝遮面。 杜云荻也从人群里挤出来,拱手行礼道:“见过世子。” 锦灵动作一僵,转过头去仔细一打量,恨不能挖个洞钻下去。 这公子,分明就是姑娘雕刻的花瓜上的擂鼓人,是未来的姑爷! 锦灵贴身伺候杜云萝,自家姑娘的心思看得最是明白,她这一打岔,生生打断了姑娘与姑爷说话,真是…… 穆连潇拱手回了一礼。 “多亏世子相救,若不然,五妹妹就要落水了。”杜云荻恭谨道谢。 穆连潇笑着微微摇头,垂下眼帘看向还坐在地上的杜云萝,刚要说话,就听背后有人唤了声“阿潇”。 与他同行的少年人站在不远处,其中一位锦衣少年恰恰是杜云荻的同窗,奇道:“云荻,这是你五妹妹?那岂不就是……” 说罢,漂亮的桃花眼往穆连潇那儿一瞟,引得几人都笑了。 另一位黑衣少年郎抚掌道:“猜猜阿潇在想什么?” “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锦衣少年的声音不轻不重,带着几分善意的打趣,“早知道是未过门的媳妇,刚刚才不松手呢,害得人家摔着了。这一下,摔得不轻吧?” 不得不说,锦衣少年猜对了。 穆连潇就是这般想的,他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却又反驳不得,知道这些人是越理会越热闹,干脆当作没听见,弯腰问杜云萝道:“是不是扭着脚了?” 定是扭着了吧,若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厉害。 杜云萝也将少年们的打趣听得真切,脸红之余,心中又暖暖的。 之前事发突然,穆连潇出手相助,只是碍于男女大防,不敢扶着她站稳,拉了她一把就松手了,虽是让她一屁股摔在地上,但总比落入水中强上千万倍。 心善,却又不会忘了自己已有婚约,不愿一不小心闹出些话题来,反叫在府中待嫁的未婚妻受人指点。 她的世子,从前就是这样一个人。 杜云萝噙着泪水,抿唇笑了。 赵嬷嬷带着婆子们围了上来,见此情景,暗道不好,这个状况,若是叫人添油加醋说出去,可是不妙啊。 待听杜云荻介绍了穆连潇,赵嬷嬷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戒备,恭谨行礼。 赵嬷嬷伸手要扶杜云萝,杜云萝柔声道:“妈妈,我的脚踝扭了。” 声音软糯婉转,落在耳朵里,动听极了,只是那句话让穆连潇神色一紧,他果真是害她伤着了。 紧张不已的赵嬷嬷蹲下身来,试探着握住杜云萝的脚,痛得杜云萝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嬷嬷见此,道:“姑娘,脚上的伤要快些瞧瞧,先让个有力气的抱您回厢房太太那儿去,这儿留两个人手,等池边事了了,由她们来放生吧。” 杜云萝自是点头应了,赵嬷嬷招呼了一个粗壮的婆子过来。 婆子道了声“得罪了”,一把抱起杜云萝,往厢房去。 杜云荻冲穆连潇和几位少年行礼,转身跟上去了。 穆连潇站在原地,注意到地上有什么在发光,蹲下身一瞧,是一颗小巧珍珠。 今日杜云萝的头发上簪了一排小珍珠,定是刚才帷帽落下时一块掉下来的,穆连潇捡起捏在手中,不由心思一动。 “我送她回去。”穆连潇匆忙与几位好友说了一声,不顾那一阵哄笑声,快步追着杜家兄妹去了。 杜云萝忍着脚痛,心神都还在穆连潇身上,不住越过婆子的肩膀往后看,见穆连潇蹲下又起身,她正疑惑,却见穆连潇快步赶了上来,她眉梢一挑,暗暗欢喜起来。 杜云荻听见后头脚步声,见来人是穆连潇,一时有些诧异。 “那位妈妈说,伯母也在寺中,于情于理,我都要去问个安,”穆连潇说完,往杜云萝那儿看去,只是那双眸子被挡在帷帽后头,他看不真切,“是我害她伤了脚,总要与伯母说一声的。” 当时,杜云荻虽然站在几米开外,但事情经过他看得清清楚楚,穆连潇是出手相救,杜云萝会伤了脚,并非他存心为之。 不过,穆连潇与杜云萝毕竟有婚约,在府外遇见对方家中长辈,过去请安,也是应当的。 况且…… 杜云荻记得杜云茹告诉他的,杜云萝对这门亲事满心欢喜,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这情由何而来,但五妹妹对世子的确是中意的。 若是不许穆连潇一起去书房,等道杜云萝有精神的时候,保准与他急。 婆子抱着杜云萝快步走在前头,杜云荻与穆连潇跟在后头,赵嬷嬷见此,唤了个脚程快的先回厢房报信。 章节目录 正文第69章囡囡 > 厢房那儿,甄氏与水月说了会儿闲话。 供桌上的檀香眼瞅着要燃尽了,水月赶紧续上。 甄氏看着那节节落下的香灰,道:“云荻与云萝去了有两刻钟了吧?怎么还没有回来。” 水月对着观音像拜了拜,笑道:“前头人多,又热闹,姑娘难得出府,太太就叫她多看看瞧瞧,总归就这么大的法音寺,又有这么多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甄氏就觉得心里发虚,扑通扑通直跳,直到一个婆子气喘吁吁进来,她猛然抬头:“怎么这般急匆匆的?” 婆子连气都不敢缓,道:“太太,前头有人投了放生池,撞了姑娘。” 甄氏蹭得站了起来:“云萝呢?可撞疼了?” “姑娘崴了脚,”婆子本就发慌,见甄氏急成这样,哪里还顾得上细细说经过,“四爷正带姑娘回来,马上就到了。” 甄氏皱着眉头要迎出去,水月赶忙上前扶了扶,婆子在后面说着穆连潇的事体,甄氏********扑在杜云萝身上,竟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出了厢房,甄氏一瞧,就见赵嬷嬷带着人从回廊尽头的圆洞门另一头穿过来,她的囡囡叫一个粗使婆子打横抱着。 待到了近前,甄氏盯着杜云萝一阵瞧,道:“都别堵在门口了,赶紧抱着囡囡进去。”说完,也不等丫鬟婆子们问安,转身打头入了厢房。 杜云萝被抱了进去,杜云荻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他就知道,杜云萝是甄氏的眼珠子,但凡杜云萝磕着碰着些,甄氏就顾不上任何人了,分明赵嬷嬷还使了人手来报信…… 见那报信的婆子缩着脖子候在一旁,杜云荻摇了摇头,暗暗叹气:看来,这信白报了,母亲压根就没注意到世子。 甄氏忽略了穆连潇,杜云荻却不能那么做。 两人站在厢房外头,杜云荻道:“世子,母亲忧心五妹妹,并非故意怠慢,世子稍候,我与母亲说一声。” 穆连潇颔首,他耳朵灵,听见屋里甄氏心痛地哄着问着,想起刚刚那声“囡囡”,不由轻轻笑了。 谁家半大不小的姑娘还被母亲唤作“囡囡”? 不过,听起来,却是格外可爱。 只是,他刚一露面就害得杜云萝崴了脚,甄氏护女,就算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也要怪上他了。 头一回见岳家女长辈的穆连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掌心留下了那颗圆润通透的珍珠印子。 屋里头,杜云萝坐在椅子上,伤了的脚架在甄氏膝盖上。 脱了鞋袜,露出红肿的脚踝,杜云萝自己瞧着都唬了一跳,更别说甄氏了。 “千叮咛万嘱咐的,你就不给我省心,瞧瞧,伤成这样,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筋骨。”甄氏心疼不已,又不敢动手去碰,赶忙唤了水月,道,“去问问,底下有哪个懂些跌打的,先来给囡囡看一看。” 水月应声。 杜云萝眨着眼睛往窗外瞟,心说外头候着的那个最懂跌打伤了,可对上甄氏,饶是她厚脸皮,也没胆说出这种话来。 甄氏又问赵嬷嬷:“到底怎么出事的?这七月还真是……云瑛、云诺,又到云萝了。” 说罢,甄氏不禁又念了几声佛号。 赵嬷嬷也是心虚,毕竟是她陪着小主子出去的,结果却出了意外了:“是有人冲出来跳了放生池,正好撞到姑娘,姑娘差点摔下水去,亏得世子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没想到崴着了。” “跳山跳湖的都有,跳放生池算是什么事?边上全是人,下去还没喝几口水呢,不就被拖上来了!”甄氏气得不行,真要寻死多得是法子,这人分明就是瞎闹腾,还害了她的囡囡,若不是世子……世子? 甄氏眼神一缩,看了眼杜云萝,似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转头就问赵嬷嬷:“哪个世子?” “定远侯府的世子,就是五姑娘的……”赵嬷嬷本想说,亏得就是世子爷,若是换了他人相扶,后头不晓得会不会生出事来,可见甄氏面色,这些话她都不敢说了。 甄氏睨了赵嬷嬷一眼,直接问了杜云萝:“怎么会与世子遇上的?好巧不巧就在你边上。” “是挺巧的。”杜云萝打起了马虎眼。 杜云荻怕甄氏找杜云萝算账叫穆连潇听见,赶忙插了嘴,道:“母亲,世子听闻您在,就过来给您请安,正候在外头。” 闻,甄氏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咽了回去,指尖点了点杜云萝,压着声儿道:“给你留点面子,回头与你算账!” 甄氏让赵嬷嬷和锦灵把杜云萝挪到里间去,自个儿拢了拢头发,理了衣摆,让杜云荻请了穆连潇进来。 说是请安,甄氏只是个五品宜人,面对这个未来的女婿,也不敢生生受了全礼。 甄氏趁机仔细打量起了穆连潇。 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俊朗,常年练武,使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举手投足比之寻常读书郎,更添几分豁达。 甄氏瞧着颇为满意,她听石夫人说过,穆连潇是文武全才,如今一看,文人的气质与武人的爽利俱全,石夫人真还没有骗她。 “听说是世子救了云萝?”甄氏笑盈盈问了。 穆连潇拱手道:“事发突然,我见杜姑娘被那妇人撞得要落水,便拉了一把,也是巧合,却不想害得她崴了脚。” 甄氏又问:“世子认得云萝?” 穆连潇觉得这问题有些怪,还是一五一十道:“之前不认得,若不然,定会护了周全,不会叫她摔倒了。” 甄氏是通透人,听了这话,心里多少品出了味来。 赵嬷嬷见此,附耳与甄氏说了穆连潇伸手又放手的事体,甄氏便了然了。 作为后宅女子,甄氏晓得流蜚语有时候没半点儿道理,三人成虎,别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了,作为当事人,恐怕还一头雾水呢,对于穆连潇的仗义与谨慎,她是认同的,至于杜云萝会崴了脚,的确只是意外。 毕竟,与落水相比,崴脚算是好的了。 里间的杜云萝听着外头动静,穆连潇的话语一字不漏地落在她心里,不知不觉就弯了眼儿,她悄悄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想要看清外间状况。 因着角度关系,穆连潇看不到里头的杜云萝,甄氏余光却把女儿的动作瞧得一清二楚,她暗戳戳瞪了杜云萝一眼,不许她胡来,又与穆连潇说了几句,水月便领着一个半百婆子进来了。 穆连潇晓得这是给杜云萝查看脚伤的,他们虽然定亲,但毕竟还未过大礼,不适合再留在这里,便告辞退了出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70章问话 > 杜云荻送了穆连潇。 甄氏转眸看着水月,水月赶忙道:“太太,这是潘妈妈。” 潘婆子上前行了礼,道:“奴婢是跟着厨房采买的金妈妈做事的,二太太晓得奴婢手上有些力气,今日让奴婢跟着来抬放生的桶子。奴婢男人从前做过两年游医,奴婢给他当过下手。治内里的毛病,奴婢不行,跌打损伤还是能瞧瞧的。” 在法音寺里,一时也寻不到其他医婆,甄氏见这潘婆子模样端正,讲话清楚,便点了头。 甄氏叫潘婆子随她进了内室,见杜云萝扭着头往窗户外头看,她顺着女儿的视线看去,正巧瞧见那青灰色背影,下一瞬,便叫角度一挡,看不见了。 杜云萝怏怏眨了眨眼睛。 甄氏没来由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尖在杜云萝眉心点了点,恨铁不成钢道:“人都走了,还瞧什么!一个姑娘家,这般不讲究,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 被甄氏抓了个正着,杜云萝只能娇娇道:“母亲,您小声点,不然真会传出去的。” 甄氏闻呼吸一窒,摇了摇头,拿这个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潘婆子眼观鼻鼻观心,主子们的长短,她不敢胡乱说也不敢胡乱听,只等水月唤了她,才仔细去瞧杜云萝的脚。 杜云萝伤的是左脚,小巧脚掌白皙如玉,还不及潘婆子的手掌大,脚踝处却是红红的肿起一块。 甄氏凑近些去看,与水月道:“似乎比刚才更肿了。” 水月拧眉,犹豫着点头:“似乎是的。” 潘婆子扶起杜云萝的脚,在伤处试探着按了按,杜云萝痛得厉害,可见甄氏一副忧心忡忡模样,便赶紧咬牙忍住了呼痛。 “五姑娘的脚只是扭了下,没有伤到骨头,”潘婆子确认之后,恭谨与甄氏道,“太太,先取来冰块给姑娘敷一敷,等明日里再用热水捂着,姑娘躺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大好的。” 没有伤到筋骨,甄氏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水月取了点碎银子塞给了潘婆子,便去准备冰块了。 厢房里只有甄氏、杜云萝、赵嬷嬷与锦灵四个人,甄氏便叫赵嬷嬷看着点外头,自个儿在杜云萝面前坐下,问道:“你仔细与我说说经过,世子为什么就恰恰离你这么近?世子之前不认得你,那你呢,到底认不认识世子?” 杜云萝见甄氏坐下来,就晓得后头的事情不好应付了。 她是为了穆连潇来的法音寺,又四处寻他身影,放生池边,穆连潇一行人原本离她就不算远,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就越发靠近了。 只不过,当初两家议亲时,甄氏是问过杜云萝的,当时她坚决否认认识穆连潇,这会儿自然不能改口。 杜云萝的目光在锦灵和赵嬷嬷身上一转,放生池边,多少人瞧着她,若是胡说八道,定瞒不过甄氏,她略略思忖,把事情想周全了,道:“母亲,到放生池边时,人其实挺多的。四个水桶那么大,一放下去就占了不少地方,我想快些放生,就站在桶边上,盖子打开时,一条鲤鱼窜出来溅湿了我的袖子,锦灵便忙着替我擦干净。我担心站在桶边,还会叫鱼儿溅了水,就拉着锦灵往边上走了两步,哪知道突然一阵骚动,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撞到了。” 甄氏听完,以目光询问锦灵和赵嬷嬷。 赵嬷嬷点点头,表示事情就是如此。 锦灵隐约觉得当时姑娘是架开了她的手,而非拉着她一道走,可触及杜云萝晶亮的眸子,这点儿疑惑她并没有出口:“太太,就是姑娘说的这般。那人冲出来得突然,谁都没有防备。” 锦灵的话叫杜云萝暗暗松了一口气,亏得她还算机灵,没有泄了她的底,杜云萝挽着甄氏的胳膊,道:“母亲,我没有骗您呢。我那时懵了,以为会落水,就觉得胳膊叫人往岸上一拉,我站不稳,就摔倒了。直到四哥过来,我才知道那人是世子。” 甄氏听了杜云萝的话,信了七八分,又见赵嬷嬷与锦灵都附和,心中的疑惑便消了,揉了揉杜云萝的头发,道:“你呀!老太太说得一点都不错,时而沉稳,时而又跳脱,叫你千万当心些,转头就伤着了,等回了府,你这样子,老太太是罚你还是不罚你呀?” 杜云萝自知理亏,只能笑着不说话。 “要我说,狠狠罚你!”想到之前杜云萝的样子,甄氏就来气,“好好的姑娘家,脸皮越发厚了,世子与我问安,你着急什么?一个劲儿就往外间瞧,脖子都比竹竿长了!” 杜云萝闻,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子,喃道:“不长啊。” 甄氏哭笑不得。 “其实,”杜云萝斟酌着用词,“世子也不是故意害我伤着的……” 甄氏听了这话,心中一沉,原本就知道杜云萝对这亲事千般万般满意,如今见了一回,更是上心了。 “母亲是那等不讲理的人?”甄氏故意板着脸,盯着杜云萝瞧。 杜云萝赔笑着往甄氏怀里钻,甄氏哼了声:“女生外向,你说说你,胳膊肘儿都拐到哪儿去了?” “东街啊。”杜云萝随口答道。 话音一落,甄氏和杜云萝都怔住了。 定远侯府就坐落在东街不远处的清水胡同里。 甄氏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指着杜云萝连连叹气,杜云萝伸手一把捂住了脸,她就是胡乱接了一句,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却也知道,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锦灵绷着脸,不敢笑出声来,抬眼瞧见赵嬷嬷也是一脸的隐忍,她赶忙垂下头,捏紧了手指憋着。 水月从外头进来,这才打破了屋里平衡,她手上的帕子里摆了三四块铜板大小的冰块,道:“暂且只有这些,姑娘先将就将就。” 出门在外,毕竟多有不便,甄氏接了帕子过来,亲自替杜云萝熬着。 冰块触到红肿处,杜云萝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甄氏见她痛,心里那点儿气一下子就散了,柔声安抚着:“囡囡忍一忍,头两日痛些,过几日便好了。” 杜云萝点头。 门外有人敲门,赵嬷嬷一看,是之前留在放生池边的一个婆子,出去问道:“都办好了?” “那妇人被救起来了,我们把桶子里的都放生了,张姐姐在池边守着桶子,我来叫人手去搬回来。” 放生是大事,既然办妥了,赵嬷嬷便放心了,又道:“你再去打听打听,跳放生池的到底是什么人?” 听了这话,那婆子的神色一下子复杂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71章来历月票30+ > “窦家的,你倒是说呀。” 赵嬷嬷催了两声,窦婆子的面色越发难看,实在叫催得烦了,干脆一跺脚,豁出去一般把赵嬷嬷拉到了一旁角落里,附耳过去说了一通。 赵嬷嬷听下来,一张脸青一阵紫一阵,愣怔了半天,道:“这事儿错不了?” “怎么会错?”窦婆子翻了个白眼,“张姐姐救的她,看得真真切切的,又问了几句,哭着认了。” 窦嬷嬷咽了口唾沫,道:“太太跟前我会去说,你与其他姐妹知会一声,大伙儿心里明白就好,别四处嚷嚷去。” 窦婆子讪讪笑着摆了摆手:“给我两个胆儿我也不敢嚷嚷,叫二太太知道我们在背地里说这些,还有皮做人?” 赵嬷嬷见她清醒,也不再多叮嘱,转身回了厢房里。 屋里头,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甄氏还在替杜云萝捂着脚踝,听见声响,她扭过头来问道:“外头可是有什么事体?” “守在放生池边的婆子来回话,说是四个桶子里装着的都放生了,她来唤人手过去把桶子抬回来。”赵嬷嬷笑着道。 “那便好。”甄氏说完,瞅了一眼杜云萝红肿的脚踝,“本该是你亲手放生的,却叫那妇人打了岔。” 杜云萝嘻嘻笑了。 说是亲手放生,可实际做起来,就是由她先放一两尾鲤鱼入水,剩下的,还是由婆子们连鱼带水的都倒进去。 想到那冲出来的妇人,杜云萝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 今生不比前世,练氏安排的人手自不会登场,而在前世从未遇见过的跳放生池的妇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思及此处,杜云萝开口问道:“赵妈妈,守在池边的人可有弄明白那妇人来历?她为何突然就要跳放生池?” 赵嬷嬷笑容僵住了。 见此,甄氏亦察觉有些怪异,道:“这事体是要弄明白的,否则老太太跟前也无法交代。” 赵嬷嬷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可她想到那婆子说的话,眼珠子就不住往墙上挂着的观音画像上瞟,心底连连念着“阿弥陀佛”,夏老太太要是知道了原委,怕是能气得砸东西了。 比之回程路上人多嘴杂,不如此刻厢房里清净,赵嬷嬷理了理思绪,把情况一一说了。 早些之前,杜云萝被送回了厢房,而放生池里的妇人也叫人拖了上来。 放生池虽不深,也不是一个女人能站得稳的,加上是夏日里突然落水,叫那冷冰冰的池水一激,双脚容易抽住,那妇人被拖上来时,已经喝了不少水,整个人奄奄的了。 四周围观的人多,救命的却没一个,一来碍着男女,二来是许多人不懂救治落水之人,怕好心办坏事,反倒害了人命。 杜家守在池边的窦婆子和张婆子也凑过去瞧了,这一瞧就心里直犯嘀咕,躺在地上的妇人竟有几分眼熟。 待定睛一看,张婆子先认了出来:“这、这是采儿姑娘身边的方妈妈吧?” 窦婆子一听,瞪大眼睛一瞧:“哎呦喂,还真是她。” 都是认识的人,方妈妈又是苗氏娘家的仆妇,张婆子觉得不能见死不救,挤进人群里又是按压又是催吐,让方妈妈把肚子里的水都吐出来了。 方妈妈醒来之后大哭了一场,张婆子与窦婆子琢磨着这里头大抵有些苗家里头的事体,不肯再叫一堆不相干的人看热闹,便把桶里的水族都放生了,又扶着浑身湿透的方妈妈坐到一旁去。 围观的人见没戏再看了,也就慢慢散了。 “方妹妹,有什么事情,你与我们先说说。”张婆子开解她。 窦婆子抬眼见那正殿上悬挂的大雄宝殿四个字,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忙着附和。 方妈妈起初并未认出两人,听她们叫得出自己的姓氏,便仔细认了认,待看清张婆子就是那日把苗若姗从水里捞起来的人时,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窦、张二人好一通劝,这才得了方妈妈几句实话。 一旬之前,苗家把苗若姗送去了庄子上,方妈妈伺候了苗若姗几年,本该是跟着去的,可苗大太太气恼她没照顾好女儿,以至于她在杜家丢了人,不得不躲去庄子里,便将方妈妈打发出府了。 方妈妈在苗家多年,身边还有两个张着嘴要吃饭的孩子,离了府还怎么生活? 苗大太太没有另给银子,方妈妈苦哈哈过了七八天,实在支撑不住,得知今日苗大太太会来上香,便赶了来,想求一求旧主,即便不能在苗若姗身边当差,好歹留在府中,即便是粗使婆子,也能有口饭吃。 亲自赶出府的人,苗大太太怎会答应再让方妈妈回府? 苗大太太跪在菩萨跟前全当不知,身边那几个大丫鬟又是一通冷嘲热讽,方妈妈羞愧难当,一时想不开,从大殿上奔下来,径直跳了放生池。 方妈妈说得伤心不已,两个婆子听了也万分同情。 主子犯错,下人受罚,家家都是如此,就算是要赶出府去,多少也会给些银子,免得叫人饿死,像苗大太太这样狠心的,倒是少见的。 甄氏听完,冷冷笑了笑:“不愧是一家院子出来的,采儿跳湖,她跳池。” 杜云萝闻,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甄氏,暗暗想着:母亲只是不爱与妯娌们争抢算计,真的论嘴上损人的功夫,二伯娘和四婶娘加一块,都差了母亲一大截。 甄氏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些心情,又道:“救人救到底,二嫂既然要给云瑛攒福报功德,你替我拿些银子给那方氏,叫她好生回去过日子。” 赵嬷嬷应了:“奴婢与会与她说清楚的。” 赵嬷嬷去寻方妈妈,见她身上的衣服干了一半,直愣愣坐在台阶上,掏出个荷包递过去:“我们三太太说,救人救到底,菩萨跟前,不造罪孽,这些银子就当是二太太给你的。你是苗家下人,二太太只帮你一回,没有下一回了,你莫要再做傻事,寻个差事赚个糊口的钱还是行的。你在内院里当过差,往后在外谋生存,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信你是有数的。” 方妈妈含泪接过荷包,入手沉沉,她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奴婢谢过姑太太、杜三太太,采儿姑娘的事体,是奴婢没有看住她,给姑太太丢了人。这位姐姐,请替我转告姑太太与杜三太太,就说奴婢不是泼皮,往后如何做,奴婢知道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72章可笑月票40+ > 赵嬷嬷见这方妈妈是个晓事通透人,便放下了心,又开导了几句,转身回去禀报甄氏了。 甄氏听罢,感慨了两句,本想说那苗大太太做人太刻薄,碍着杜云萝就在跟前,不想叫女儿再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也就不提了。 杜云萝微低着头,正在想那苗大太太的事情。 她记得七夕前,她正仔细刻花瓜,杜云诺来寻她说了阵子话。 在说到苗若姗要被送去庄子上的时候,杜云诺曾说,为了这个外甥女的事体,苗氏与娘家闹得极不愉快,当时苗家甚至有人想倒打苗氏一耙,把苗若姗的落水归结到苗氏和杜云琅身上。 今儿个听闻那苗大太太行事,杜云萝猜测,这一位一定是冲过来倒打一耙的人。 这人呐,当真是奇了怪了。 大热的天来法音寺里磕头参拜,可见是信菩萨的,但这位苗大太太没有半点儿菩萨心肠,自个儿跪在菩萨跟前“南无阿弥陀佛”,对求到跟前来的旧仆视而不见,不仅断了人家生路,还让身边丫鬟们对方妈妈冷嘲热讽,等方妈妈跳了放生池,也没见她有什么动静。 在菩萨跟前如此行事,还指望菩萨能保佑不成? 当真是可笑! 思及此处,杜云萝觉得甄氏有一句话说得极对,“不愧是一家院子里出来的”,苗若姗行事偏颇,也与苗大太太每日里的耳濡目染脱不开干系。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杜云荻敲了门进来了。 杜云萝眼睛一亮,直直看着他。 杜云荻哪会不知道她的意思,无奈笑了,拱手对甄氏道:“母亲,儿子送世子回了大殿那里。世子今日是和几位好友一起来的,其中一位是儿子在书院的同窗,之前顾不上说话,刚刚就去说了两句,世子与同窗也给儿子引见了其他几位公子。” 甄氏闻,满意地点点头。 杜云荻要走仕途,学问固然要紧,人际圈子亦不能疏忽,能多结交一些人脉是大有好处的。 那几位公子能与世子一道出游,出身及品行应当都不差。 反正,应当比那个施仕人靠谱多了。 想起四水和常安提过的施仕人、施莲儿兄妹,甄氏的脑壳隐隐发痛,再看向杜云萝红肿的脚踝,嗔怪道:“就你这样啊,还盼着九月里跟我去桐城呢,不好好养着,到时候别说我不肯带上你,老太太就先不放你出行了。” “母亲要回桐城?”杜云荻奇道。 “是啊,外祖母五十岁寿辰,母亲要带我回去贺寿。”杜云萝抢着答了,央着甄氏道,“说好了我陪母亲去的,可不许扔下我。” “那你就老实些,把脚养好了。”甄氏说完,把包着冰块的帕子挪开了,“行了,一直冰着也不好,等回去路上,再给你捂着。” 正值中午,赵嬷嬷领着人去领了素斋。 水月摆了桌,甄氏不敢让杜云萝乱动,让锦灵给她另支了一小桌,各式菜品都添了小半碟,端到她跟前。 这素斋果真如杜云荻所说,色香味俱全。 杜云萝今日了结了一桩心事,正是胃口大开,不由多用了些,叫杜云荻好生笑话。 出来的时候,甄氏是打算日落前回府的,只是杜云萝意外伤了脚,就不在法音寺里耽搁了,让赵嬷嬷出去备好了轿子,打道回府。 杜云萝被颠着晃着下了山,待换了马车,才慢慢缓过气来。 马车一直驶到了二门外。 苗氏叫沈长根家的来迎。 沈长根家的见杜云萝被抱着下了车,脸上不由一白,因着杜公甫在后院来去都坐软轿,沈长根家的很快便安排妥当,扶着杜云萝坐上去。 莲福苑外头,兰芝得了信候在那儿,知道杜云萝伤了脚,心噗噗直跳,清晨出门时,老太太连声叮嘱了,怎么还是出了事了? 夏老太太绷着脸,眉宇之间全是怒气,可见杜云萝白着脸儿叫婆子抱进来,她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杜云萝被安置在一旁榻子上,夏老太太问甄氏:“瞧过大夫了吗?” “寺里不好请大夫,叫一个略懂些跌打的婆子看了,说是没有伤到筋骨。”甄氏垂首答了。 夏老太太缓缓颔首,冲苗氏抬了抬下颚,苗氏会意,让人去请了医婆。 “说吧,怎么回事?”夏老太太冷声道。 事关苗家,杜云萝不好开口,只能由甄氏来说。 甄氏见屋里丫鬟婆子不少,不禁有些犹豫,待夏老太太屏退了大半,只留下两个贴身的,她才把事情一一说了,没有略过苗大太太和方妈妈,也没有略过穆连潇,这些事体由不得她在夏老太太跟前说半截藏半截。 苗氏只觉得头皮发麻,为了苗若姗的事体,她在夏老太太面前丢尽了颜面,若是世上有后悔药,她一定毫不犹豫吞下去,断断不会再接苗若姗进府来了。 婆家这儿,苗氏抬不起头,娘家那里,更是让她存了一肚子火气,事发时顾左右它甚至要倒打一耙,待见到杜公甫风光再起时,又急匆匆要把苗若姗送去庄子上,这样的处事方式,苗氏是不赞同的。 只是,她是一个出嫁多年的姑太太,娘家的事情她插不上嘴,尤其是与她有关的,便是她回去说不要让苗若姗去庄子上,不仅不会有人领情,反而会骂她假惺惺,因此,苗若姗的事体,苗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有料到,苗大太太竟然会…… “那方氏,我记得算是半个乳母了吧?”夏老太太回忆了一番,哼了声,“赶乳母出门,真是闻所未闻!” 但凡是个要脸要皮的人家,都是要替乳母养老的,就算是乳母做错了事,只要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丢尽了脸,也该给口饭吃,如苗家这般直接撵人出府的,的确少见。 苗氏羞恼不已,如此可笑之人,怎么会成了她的大嫂! 苗家由这样的女人掌着后院,不乱套才怪。 在心中狠狠骂了苗大太太一通,苗氏这才堆着笑与杜云萝道:“云萝,今日害你吃苦了,伯娘给你赔不是,可怜的孩子,伤了脚,受这么大罪过。” 杜云萝知道,这会儿不是拿乔的时候,悄悄看了夏老太太一眼,赶忙道:“二伯娘,其实也是我不够机灵,我怕再叫鱼儿弄湿了衣服,这才会离丫鬟婆子们有些远,是我思量不周,若不然,也不会摔着。” 不管如何,杜云萝先把错认下,态度诚恳些,一心盼着能逃过夏老太太的发落才好。 章节目录 正文第73章讨饶 > 杜云萝说完,抬眸对上夏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赶紧挤出个笑容:“祖母,吃一堑长一智,我学乖了。” “呸!”夏老太太啐了一口,“与老太婆耍心眼,你是越来越能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她的伎俩瞒不过夏老太太,她也没打算瞒,说到底,就是仗着得宠,撒娇耍赖,逃过了责罚,后头的事情就简单了。 夏老太太哼道:“我前回教训你两个姐姐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还长一智,你长的哪一智?讨饶的智吧?敢情上回在河边受罪的不是你,你就不记得,罚跪的时候有你,你就晓得要讨饶了?” 杜云萝垂下了脑袋,虽然是挨训,但她也要憋住气才没有咧嘴笑出声来。 提起上一回的事体,苗氏的心角越发痛了,杜云瑛的手指还包得跟粽子似的,这大热天里,受罪受苦,转眸见杜云萝的脚踝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才略略平复了心神。 夏老太太还在不住训着,谁也不敢搭腔,直到苗氏估摸着夏老太太的气出了大半了,这才充当了和事老:“老太太,这事体是媳妇娘家惹的祸事,事发突然,云萝没避让开才受了伤。就算没有伤筋动骨的,也要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就云萝这性子,拘她在床上不得动弹,可比罚跪禁足叫她难受多了。老太太看在她脚伤的份上,就当是已经领了罚了。” 夏老太太听完,绷着脸不置可否。 杜云萝嘴上娇娇唤了声“二伯娘”,心中对于苗氏的求情并不意外。 毕竟这里头牵连了苗大太太,苗氏背地里对她大嫂再是咬牙切齿,在夏老太太跟前,这事体已经被记在了苗氏头上,苗氏不赶紧示好表态,这掉在地上的脸面,还怎么捡起来。 甄氏睨了苗氏一眼,从出事到现在,她气也气了,想也想了,这会儿倒是屋里头最平静的那一个。 要她来说,前回杜云瑛受伤,是因为杜云萝与穆连潇的婚事,而这一次杜云萝崴了脚,是因为苗家的缘由,算起来,也是扯平了。 夏老太太不喜欢妯娌之间斤斤计较,甄氏也就摆正了心态,不为了苗家事体与苗氏费口舌。 屋外头一阵匆匆脚步声,杜云茹撩开帘子进来,待匆忙行了礼,便走到杜云萝身边:“伤着了?” 杜云萝见杜云茹满头是汗,晓得她定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不由心头一暖,伸手去取袖中的帕子,却是没有摸到,只好拿袖口去替杜云茹擦拭。 “帕子叫我拿来包冰块了,姐姐将就将就。”杜云萝笑嘻嘻道。 “还能笑出来,看来伤得不重,”杜云茹眼睛一红。 夏老太太招呼了杜云茹到她身边坐下,这才又问了甄氏两句,听她口气,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甄氏和苗氏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医婆便到了。 仔细查看过后,医婆说了与潘婆子一样的话。 夏老太太追问了两次,确定没有伤到筋骨后,这才放下心来。 让兰芝送了医婆出去,夏老太太瞪着杜云萝道:“医婆的话都听见了?你要不想以后跟你祖父一样瘸着腿,就好生养着,不许再兴什么幺蛾子。” 杜云萝还未应声,就听见中屋里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兰芝低垂着眼撩起了帘子,杜公甫拄着拐杖由丫鬟搀扶着进来了。 “瘸腿就是兴了幺蛾子?”杜公甫面上风轻云淡的,语调里却带了几分恼意。 这么些年来,杜公甫最不高兴的就是拿他的腿伤说话,他当年意外受伤,不仅落得终生拄拐杖度日,也赔上了整个仕途。 若非如此,以他当年圣眷荣光,相位指日可待,而杜家,也能平步青云更上一层,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几个儿子的官途都如那水上落叶,随风飘着,沉不下去,也跃不起来。 夏老太太知道自己触了杜公甫霉头,要不是晚辈们在,还不知道这老头子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呛她,干脆闭了嘴,全当没听见杜公甫的话。 杜公甫一瘸一拐走到罗汉床边坐下,道:“行了,伤了腿也别折腾了,赶紧回去歇着,病歪歪躺在这里,看着就来气。” 这话算是解了围了。 苗氏闻,安排好了人手,要把杜云萝挪回安华院。 甄氏却不肯,叫人收拾了清晖园的西跨院,让杜云萝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养伤。 杜云萝清楚甄氏心意。 杜云茹眼瞅着要出阁了,甄氏这些日子最是忙碌,可又放心不下杜云萝,到时候安华院与清晖园之间两边跑,大夏天里,实在是操心又费力,不如就在西跨院,就几步路而已。 清晖园的西跨院一直空闲着,平素都有人打扫,倒也干净,略一收缀,住人也方便。 锦蕊就候在清晖园外头,见杜云萝被人抬着回来,她背着人狠狠瞪了锦灵一眼:“怎么伺候姑娘的?” 锦灵自知理亏,也不辩解。 “要不是我正好小日子,不能去菩萨跟前,我定也是跟了去的,我若在,又怎么会叫姑娘崴了脚,你去时我叮嘱过你,千万要当心些,这七月里最是邪乎了,三姑娘、四姑娘都受罪了,你还不仔细,这回……”锦蕊嘴巴快,说了一通,听见杜云萝唤她,这才住了嘴,跟过去伺候了。 清晖园里好一通忙碌,总算安置妥当。 杜云萝崴了脚的事儿,阖府上下都知道了。 廖氏听底下丫鬟说了,带着杜云诺亲自来瞧了一回,抱着杜云萝呼了几声“心肝”,便与甄氏一道说话去了。 杜云诺凑过来,低声问杜云萝:“这次是亲眼瞧见过世子了?下回雕花瓜,不用再问我了吧?” 杜云萝扑哧就笑了。 杜云诺话锋一转:“我听说,是采儿姐姐身边的方妈妈撞了你?她叫苗大太太赶出府了?” “似乎是这样的。”杜云萝应着,抬起眼帘往廖氏那儿扫去,果不其然,廖氏也一脸神神秘秘地在向甄氏打听。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能是似乎呢?”杜云诺不满意杜云萝的说法。 杜云萝勾了勾唇角,道:“我是听底下人说的,又不是方妈妈亲口说的,自然是似乎了。” “不管是不是,这两日二伯娘少不得又要回娘家一趟了。” 杜云萝点头,苗氏这一趟回去,大抵不是拍桌子,而是要把桌面都掀翻了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74章珍珠 > 屋里头正说着话,水月挑了帘子进来,禀道:“太太,沈长根家的来了。” 甄氏请了沈长根家的进来。 廖氏看着眼前规矩行礼的妇人,一时有些惊讶。 这沈长根家的是苗氏的心腹左膀右臂,又是苗氏的陪嫁,对苗家里头的人事也颇为了解。 以廖氏之前猜测的,苗氏这会儿定然在水芙苑里发脾气,沈长根家的应当在一旁伺候着,帮着苗氏一块数落下苗家做事不妥,以消了苗氏的火气。 却不知道,这沈长根家的怎么突然来了清晖园了。 沈长根家的面上堆着笑,捧上了一只小钱袋,道:“这是我们太太叫奴婢给三太太送来的,方妈妈是苗家的下人,今儿个亏得是遇见了三太太您,是您替我们太太垫了银子,全了苗家的体面。” “哎,我知二嫂是厚道人,若她今日也在寺中,断不会看着那方妈妈穷困潦倒过不下去的,我就先做主添了银子。”甄氏说完,叫水月收下了钱袋。 这一声“厚道人”听得沈长根家的内心舒坦,为了苗家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体,苗氏被连累得有苦说不得,只能自己默默认下,谁让她是苗家女呢。 好在,甄氏是晓得苗氏厚道的,即便只是嘴上应付一句,沈长根家的都高兴。 在沈长根家的看来,甄氏是厚道人,坐在边上那位眼睛骨碌骨碌转着的廖氏,那是最不厚道的了。 沈长根家的又与甄氏说了几番客气话,关心了杜云萝几句,这才告退了。 廖氏见她出去了,抿唇淡淡一笑:“二嫂可真是仔细,不肯叫三嫂你贴银子哩。” “也是二嫂的心意。”甄氏不愿意去搅和廖氏与苗氏之间的勾心斗角,随口应了一句。 杜云诺的目光在水月手中那沉甸甸的钱袋上一顿,估摸里头的银子定不会少,道:“银子都送来了,可见事情是真的了。你也是倒霉了,受了这等无妄之灾,亏得没有落水,要不然……” 杜云萝低低应了一声。 杜云诺不在乎杜云萝反应冷淡,继续道:“这几日,我们几个都该多拜一拜呢。中元节那日的事情,我想起来都毛骨悚然。哎,五妹妹,祖母罚你了吗?” “我伤在脚上,祖母罚不罚跪,我都禁足了。”杜云萝无奈笑了。 杜云萝的脚踝上还拿冰块捂着,红肿未消,看起来有些渗人。 杜云诺来时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这会儿听杜云萝提及,不由又看了一眼,这一看,又是一阵心慌。 她下意识地抬手又去摸后脖颈,触及那短了一截的头发,她抿住了双唇。 那日,神仙打架,她和杜云瑛纯属遭殃。 遭殃也是过错,又是罚跪又是挨骂的,虽然晓得夏老太太是关心她们才会那般说,可待今日里见到杜云萝,杜云诺又一次深刻体会到,夏老太太的心就是偏着的。。 杜云萝没有被罚,听说夏老太太骂了两句就消气了,还有杜公甫护着。 委屈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杜云诺觉得,膝盖又针扎一样的痛了起来,她偏转过头,吸了吸鼻子。 罢了,她何必与杜云萝比,从小到大都比不过,自己找不痛快。 谁叫人家是心尖尖呢。 外头起了风,天色突然开始转暗,几日未下的雷雨眼瞅着就要落下来,廖氏唤了杜云诺,赶紧回去了。 雨水一落,去了不少暑气。 杜怀礼回来,见女儿受了伤,好好语安慰了一番,又说明日去买素云坊的点心来,叫杜云萝莫要再哭鼻子了。 杜云萝不是会为了点心欢欣不已的小孩子了,可这是杜怀礼的心意,她笑盈盈地应下了。 夜里,锦灵伺候杜云萝卸了头上珍珠手上玉镯,交给了锦蕊。 锦蕊熟稔地要收回梳妆盒里去,突然觉得怪异,摊开手掌仔细数了数,珍珠少了一颗。 早上是她亲手替姑娘簪上去的,一共十颗,现在回到她手上的只剩下九颗了。 锦蕊赶紧唤了锦灵过来,压着声儿道:“怎么少了一颗?” 锦灵闻一怔:“九颗,没错吧?我在寺中替姑娘梳头时,就是九颗。” “是十颗,早晨是十颗!” 锦灵一听这话便知不好,这些首饰头面都是账上有数的,多一颗少一颗都要记得明明白白,不能蒙混了,她细细回想,道:“姑娘扭伤时,帷帽掉到了地上,怕是那时候有一颗珠子掉了。” 锦蕊撅着嘴,忿忿瞪了锦灵一眼,想怪锦灵做事不仔细,可转念一想,也怪她早上没与锦灵说明白数量,若不然,在寺中锦灵就会发现珠子缺了,早些去找,也总比现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强。 这事儿不能瞒着,锦灵与锦蕊一块禀了杜云萝。 杜云萝斜斜靠在软榻上,皱着眉道:“珍珠少了?” 锦蕊颔首:“寺里香客多,怕是叫谁捡了去吧。” 捡了去? 杜云萝一怔,她记得,当时她叫婆子抱回厢房时,越过那婆子肩膀,她看到穆连潇蹲下身去又起来,莫不是,叫他捡了去? 思及此处,杜云萝不由耳根子一烫,心里暗暗骂道:既然捡了,为何不拿出来?就算不拿出来,也该知会她一声,暗悄悄藏着掖着,算什么…… 腹诽到了后头,却又觉得心中丝丝发甜,不知不觉的连脸颊都跟着烧了起来。 抿唇笑了笑,杜云萝没有细说,只是道:“怕是落在法音寺了,既寻不回来,明日一早就记到册子上吧。” 锦蕊见她如此,虽是一肚子疑惑,却还是应了 倒是锦灵,顺着放生池边的事情想了想,可她当时并未留意到穆连潇的动作,左思右想都没有线索,只能作罢。 一连几日,杜云萝都老老实实待在西跨院里。 医婆依着夏老太太的吩咐,一日来瞧她一回,又仔细教锦灵和锦蕊怎么伺候扭伤。 锦灵送了医婆出去,顺便回安华院里收拾了些换洗衣服,正要回清晖园,就叫花嬷嬷拦住了。 花嬷嬷堆着笑把锦灵请到了避阳处,道:“姑娘这几日忙碌,我都有几日没见到姑娘了。听说那日在法音寺,我们姑娘遇见世子爷了?那位世子爷,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锦灵知花嬷嬷最爱打听这些事体,若一丁点儿不说,她能缠着问上许久,便道:“个头挺高的,模样也俊,与我们姑娘正相配哩。” 花嬷嬷眼骨子一转:“姑娘瞧着好?” 锦灵怔了怔:“世子是我们以后的姑爷,又是圣上赐婚,自然是好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75章编排寧之海和氏璧+ > 花嬷嬷睨了锦灵一眼。 锦灵今日穿了身湖色比甲,头上插了两根细细银簪,小巧红唇上点了胭脂,瓜子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本就容貌姣好,若再仔细打扮,就跟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花嬷嬷尖着嗓子笑了:“不然怎么能说姑娘好福气呢?往后姑娘得了前程,莫要忘了我们才是。” 锦灵越听越糊涂,道:“妈妈这话说的,姑娘是最和气不过的,我们只要好好做事,姑娘自不会忘了的。” 花嬷嬷笑得越发厉害了,却没有再说什么。 锦灵一肚子狐疑,惦记着杜云萝还在清晖园里,便没有再耽搁,快步去了。 偏偏这一路,比往常遇见的人更多了几个,各个开口都提一句世子,锦灵更加莫名。 蹙着眉头进了清晖园,见锦蕊正从廊下过来,锦灵赶忙迎上去,低声道:“刚才好几个都管我问世子事体,这是怎么了?” 锦蕊翻了个白眼,哼道:“问的是你又不是我,你都不晓得,我能知道什么?” 说完,锦蕊径直往小书房去了。 锦灵愣在原地,半晌叹了一口气。 自打法音寺回来,她就觉得锦蕊待她越发不耐和冷漠了。 原本锦灵以为,锦蕊是怪她没伺候好杜云萝,又弄丢了珍珠,可这会儿一瞧,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心中满满都是疑惑,却又无处去问,锦灵惴惴过了一上午。 下午不当值,锦灵领了对牌回了家。 破旧的院子里,段氏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睛缝补鞋垫。 锦灵看着就心疼,与在院子里忙活的左邻右舍打了个招呼,搬了杌子在段氏身边坐下,接过鞋垫针线,道:“娘,你眼睛不好就别再做这些了,我的月俸虽然不多,但养活娘和弟弟,还是够了的。” 段氏抿着嘴没说话。 “大妮子就是懂事,”狄大娘放下手中水瓢,道,“大妮子,大娘总劝你娘,说她有个好闺女,往后就等着享福,现在总替人缝缝补补,以后说出去,添笑话不是。” 锦灵皱眉,想说这缝缝补补哪里是叫人笑话的事情?从前段氏不就是靠着一枚针拉扯大了她和弟弟吗?又不偷又不抢的,哪里丢人了? 话还未出口,锦灵就叫段氏捏住了手腕。 段氏眼睛坏了,手上劲儿不小,连拉带拽地拖着锦灵回了屋。 “娘,狄大娘的话,您别往心里去。”锦灵扶着段氏在炕上坐下。 “锦灵,你听娘说,”段氏叹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道,“娘知道,府里头做事不容易,你有今天,全靠太太与姑娘看重。你是姑娘的丫鬟,姑娘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但你要知道,就算姑娘有心抬举你,你也不能忘了自个儿身份,不能忘恩负义。你要时刻记着,你和你弟弟的命,是太太捡回来的,是姑娘赏了你一口饭。” 锦灵一头雾水,段氏的话她听明白了,而且完全认同,可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就跟上午与花嬷嬷说话时一样。 “娘,是不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觉得今日里,各个讲话都奇奇怪怪的。”锦灵道。 “娘,是大姐回来了吗?”里间传来弟弟的声音,他急急叫着,“姐、姐,你别给那什么世子做小,姑娘逼你,你也别答应。” 段氏脸色一沉,顾不上锦灵,摸索着就往里间走:“你瞎掺合什么,闭嘴!” 锦灵怔怔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就像叫雷劈了一般。 什么叫给世子做小?什么叫姑娘逼她? 花嬷嬷与狄大娘的话在耳边回响,锦灵一个激灵,通透了。 “这、这都是哪里传出来的混账话!”锦灵蹭得站了起来,双颊红得滴血,追到段氏身边,急道,“娘,谁说出来的这种话!这是要逼得我去姑娘跟前撞死了!” 段氏用力扣住锦灵手腕,气道:“你说什么?娘刚刚与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姑娘信任你,要抬举你,你却寻死觅活起来!锦灵,娘也舍不得你伺候姑爷,可你是姑娘的丫鬟呀!” “姑娘何时说过要我去、去……”锦灵不是厚脸皮,下面的话说不出来,偏过头道,“娘,你先告诉我,是谁胡乱嚼舌根的。我伺候姑娘那么多年,她的性子我知道,她不会要我和锦蕊去……” 段氏愣神,半晌道:“姑娘真没说过?” 见锦灵郑重点了头,段氏这才松了口气:“娘原本也不信的,娘想着太太身边干干净净的,姑娘性子随太太,应该也不会起心思。昨日在府里当差的三丫她娘回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狄大娘也听见了。说是但凡去姑娘跟前讨你的,都叫姑娘给回拒了,就是要留你以后伺候姑爷。” 锦灵一口气哽在嗓子口,气得浑身都哆嗦了。 府里头,只有赵家的明里暗里与她提过几句,她也没点头,那日赵家的到安华院来,叫姑娘赏了盏茶,但姑娘答应过她,除非是她自己寻好了去处,否则姑娘断不会随意定了她的将来。 姑娘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带着哭腔,锦灵相信,姑娘是认真说的,不会诓她,就算赵家的开口求了,姑娘定也是拒绝了的。 莫不是赵家的回去,就编排出这么一通天煞的话来? 锦灵越想越生气,赵家的在府里根基深,欺负她就罢了,还这么揣度姑娘心思! “娘,我先回府去,姑娘跟前,我会好好去说。” 段氏点头,催道:“赶紧回去,姑娘既没说过,你就去解释明白,免得叫姑娘误会你。” 锦灵提着小包袱往杜府赶。 清晖园西跨院里,杜云萝刚歇了午觉起来。 锦蕊伺候杜云萝更衣梳头,见姑娘心情不错,试探着道:“姑娘,这几日赵家的常常来寻赵嬷嬷,您说,她会不会……” 杜云萝抬眉,嗤笑道:“你说她贼心不死?” 锦蕊低声道:“她唤赵嬷嬷一声婶娘。” “胡乱攀来的亲!”杜云萝不喜欢赵家的,讲话自不会留情面。 攀亲是府里下人们常常做的,认个体面的干爹干娘,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 赵嬷嬷是甄氏跟前说得上话的,又和赵管事一样姓赵,赵家的就一口一个婶娘喊得亲切。 “她就算搬动了赵嬷嬷,我也不会答应的。” 锦蕊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就听锦灵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76章忠心月票50+ > 锦蕊垂下眼帘,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记得锦灵是回家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帘子撩开,锦灵迈了进来,这一路来去匆匆的,又是大太阳,她脸上晒得红红的,刚刚擦拭过的额头又往外头泌着汗。 杜云萝本想打趣两句,见锦灵神色严肃,看得出她是有话要说,便与锦蕊道:“你去厨房里替我取碗甜汤来。” 锦蕊应下,起身往外走,经过锦灵身边时,目光冷冷扫了锦灵一眼,刺得锦灵背后发凉。 “怎么了?”杜云萝一面问,一面指了指边上的杌子,示意锦灵坐下。 锦灵没有坐,反而是两三步到了杜云萝跟前,扑通就跪下了。 杜云萝叫她唬了一跳,可她伤着脚,不能去拽锦灵,只能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你家里出了事情?你只管与我说,我替你做主。” 几句话之中,关切情绪明明白白,落在锦灵耳朵里,她霎时红了眼眶。 她的姑娘待她如此厚爱,她又怎么会去做叫姑娘伤心难过的事情? 那天煞的赵家的,胡乱编排她,不禁毁了她的名声,更是要损她与姑娘的主仆感情。 锦灵心底委屈气愤,鼻子发酸,哑声道:“姑娘,七夕时,姑娘允过奴婢,让奴婢一辈子伺候姑娘。奴婢说的是真心话,奴婢只伺候姑娘,旁的念头,奴婢不敢生也不会生。 这两日,总有人问奴婢一些事,话里话外,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奴婢没闹明白。 刚刚归家去,从奴婢的娘嘴里才晓得,是有人在府里传,说姑娘出阁后要抬举奴婢,讲得有鼻子有眼的。” 杜云萝的眸子一紧:“真有人这么说?” 锦灵郑重点了点头:“说是来姑娘跟前讨奴婢的,都叫姑娘拒了,姑娘留着奴婢,定是为了将来……” 杜云萝咬牙,冷哼一声:“我待人和善了,竟都当我是好欺负的了?呵!在背地里如此编排我,真是胆儿够肥的!” 锦灵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不是要告状,只是想告诉姑娘,奴婢不是那等歪心思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先起来。”杜云萝幽幽叹了一口气。 两世为人,身边这两个丫鬟的性子,她是最最晓得的了。 锦蕊好强,事事与锦灵攀比,可忠心二字,从来不曾忘记; 锦灵内秀,做事细致,脾气又好,若是杜云萝做错事,锦灵是会开口相劝的那一个。 她们都是很直白的人,绝不会生出拐弯抹角的歪心思来。 况且,若不是那人拿这等事体胡乱编排,仅仅只说些锦灵的闲话,锦灵只怕不会把事体告诉杜云萝。 就好像从前一样。 从前锦灵在赵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只要她说出来,杜云萝一定不会不管她。 可锦灵只是忍着,一直忍着,直到红颜薄命。 想起那些往事,杜云萝痛得心肝肺都绞了起来。 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锦灵,最后却落得个皮包骨头、一尸两命的下场…… 杜云萝匀了匀呼吸,握着锦灵的手,道:“你莫多想,这事儿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中屋里,锦蕊端着甜汤,静静站了一会。 那些闲碎语,她是听说了的,因而之前才会试探着问杜云萝几句,可还没问到重点,锦灵就回来了。 杜云萝与锦灵的对话,她虽然只听到了半截,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的。 锦灵没那心思,杜云萝也没那打算,那就是皆大欢喜,谁都满意。 锦蕊也满意。 她不想做姨娘,但又怕锦灵成了之后压她一头,现在这样,正正好。 “姑娘。”锦蕊抬声唤道,待杜云萝应了,她才笑着撩了帘子进去,把甜汤端给杜云萝。 杜云萝慢条斯理地喝完,锦蕊接过空碗放在桌上,道:“姑娘,奴婢去小厨房时听人说,刚刚赵家的又来寻赵妈妈,赵妈妈不得空,她就回去了。” “她倒是跑得勤快!”杜云萝哼了声,转头看着锦灵,“她下回再来与你说她家大侄儿小侄儿的,你不用理会她。” 锦灵苦笑着摇头:“外头都是那些闲话,赵家的消息灵通,定是知道的。” “奴婢看就是她编排的!”锦蕊蹙眉,道,“前回姑娘拒了她,她就胡乱说一通。” 锦蕊和锦灵都把流归到了赵家的头上。 杜云萝的第一感觉也是如此,可细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便与锦灵道:“你去寻赵妈妈,请她空闲时过来一趟。” 锦灵应声去了。 锦蕊趁机低声问杜云萝道:“姑娘,奴婢有一事不明白。前回赵家的提起他那大侄儿时,姑娘为何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杜云萝抿唇,笑容苦涩。 因为她知道,那会害了锦灵的一辈子。 杜云萝不了解赵掌柜的大儿子,但她了解赵掌柜的婆娘,了解他的小儿子,了解赵家的。 更何况,赵家的见风使舵,前世替小侄儿说亲,今生见杜云萝得宠,就改成了大侄儿, 如此不厚道,这赵家的门,岂是能进去的? 杜云萝不会让锦灵再吃那种亏,受那种苦了。 不管那大侄儿有多好,这样的人家,杜云萝看不上。 这些原因,自然不能仔仔细细解释给锦蕊听,杜云萝就挑了些能说的,大体提了两句。 锦蕊一不发听完,心头发酸。 姑娘这是********在为锦灵考量,姑娘待她也亲厚,等将来,也会这般为她着想。 有这样的主子,是她的幸事。 没等多久,锦灵就把赵嬷嬷请来了。 赵嬷嬷笑盈盈问了安,杜云萝请了两回,她才在杌子上坐下。 “听说赵家的这几日常来寻妈妈?为的是什么事?”杜云萝开门见山,问道。 赵嬷嬷不解杜云萝怎么会问起赵家的,还是一五一十道:“姑娘,她有个大侄儿要说亲,想叫奴婢帮忙相看相看,好在太太跟前讨个恩典。” “这可真是奇怪,要讨恩典她该去找二伯娘。”杜云萝撇了撇嘴,凑过去与赵嬷嬷道,“不瞒赵嬷嬷,她前阵子来跟我讨锦灵,被我拒了,结果,现在婆子们都在传,说我留着锦灵是要将来开脸抬举的!我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锦灵清清白白一个丫鬟,竟叫人这般编排,真真是气死我了。” 赵嬷嬷脸色一白,瞪大了眼睛:“竟还有这种事!” 章节目录 正文第77章告状 > “就是有这种事!”杜云萝急切点头,“她将我当什么人?将我身边的丫鬟当什么人?” 赵嬷嬷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目光从锦蕊及锦灵面上划过。 锦蕊偏着头,神色颇为不屑,要是赵家的在跟前,只怕这丫头已经要抄起扫帚赶人了;锦灵更是通红着眼睛,后槽牙咬得紧紧的,本就是瓜子脸,如此一来,下颚弧线绷得越发尖了。 再看杜云萝,一张小脸满满都是气愤,胸口不住起伏,赵嬷嬷看出她是真的气坏了,赶紧劝道:“姑娘,和一个没眼识的婆子计较什么,白白损了自个儿身子。” 杜云萝既然把事情说穿了,才不会顾忌赵家的那点儿脸面,道:“妈妈是不知道,她自以为他们赵家体面,之前就寻了锦灵好几回了,这根本就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妈妈说她没眼识,她心眼儿多着呢。她那小侄儿,坑蒙拐骗就是个赌胚,半点不学好,那个大侄儿,赵家的开口闭口的,就把成衣铺子当成自家产业了,还什么锦灵嫁过去,往后就是掌柜娘子。这般脸大的话,她怎么不去二伯娘跟前讲?让沈长根家的打出来都是轻的。 她就是看着锦灵是我身边的,往后好处少不了,想靠锦灵去填那个赌胚洞子。 就这样的人家,还敢肖想我屋里的人!” 赵嬷嬷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与赵家的虽不亲近,但赵家的总归唤她一声“婶娘”,伸手不打笑脸人,赵管事一家又是杜府老仆,她平素里也给这“侄媳妇”几分面子。 这会儿听了杜云萝的话,知道这侄媳妇背地里竟然行事出格到将杜云萝气成这般样子,不由在心中狠狠唾骂了两句。 话说回来,赵嬷嬷是甄氏跟前得力的,该帮着谁护着谁,她半点没有糊涂。 细细想了想赵家的最近来与她说的话,赵嬷嬷一拍大腿,道:“奴婢就说呢!姑娘,赵家的这几回来,说的是叫奴婢替她侄儿相看,话里话外的,没有提及过锦灵,但却总让奴婢在主子们跟前给她美几句。 奴婢只当她是看中了清晖园里哪个小丫鬟,问她,她又说不敢肖想太太身边的姑娘们。 现在听姑娘这一席话,奴婢是明白了,她定是知道自己惹了姑娘不快,才盼着能有几句好话,莫要受了姑娘责罚。” 杜云萝嗤之以鼻:“她知道我厌恶她,就该本分些,在外头胡乱语,还指望我不罚她?” “是要罚的是要罚的,”赵嬷嬷连声道,“姑娘的名声岂是能叫她们胡乱置喙的?姑娘且放心,这事体奴婢去禀了太太。” 杜云萝瘪嘴,算是应了。 赵嬷嬷又安抚了两句,这才转身出去。 一股子疲乏感涌上来,杜云萝阖眼匀了匀呼吸。 她厌恶赵家的不假,但若不是外头那些流,她也没打算将赵家的怎么样。 就像赵嬷嬷说的,一个没眼识的婆子,只要赵家的不在她眼前转悠,她不屑费心思去打压。 可现在,这些流连住在府外的段氏都知道了,那往后,锦灵还怎么立足生存? 这一世,她盼着锦灵、锦蕊都能有个好归宿,如此流缠身,她舍不得。 只不过,管教婆子的事体,杜云萝不适合亲自为止,尤其是夏老太太让她最近安分些,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真叫夏老太太禁了她的足,她还怎么去历山书院,怎么去桐城? 赵嬷嬷办事,杜云萝是放心的,那赵家的定要摔个大跟头了。 再说赵嬷嬷,出了西跨院,唤了两个相熟的婆子来,吩咐了一番,便回倒座房里去等消息了。 也就两刻钟,那两个婆子回来,带回来的消息与杜云萝所说的基本无二。 赵嬷嬷冷笑三声,掏出银子打了赏,又叫她们闭紧嘴,她就径直往正屋里头去了。 甄氏见赵嬷嬷绷着脸进来,便打发了身边人,道:“难得见你阴沉着脸,出了什么事了?” 赵嬷嬷上前,附耳与甄氏说了一通,甄氏气得浑身发抖,道:“这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婆子当家做主了?我平素不理事,就当我们三房好欺负喽?妈妈,你往水芙苑里递个消息,二嫂不是糊涂人,自会收拾她。” 赵嬷嬷伺候了甄氏多年,甄氏一个眼神,赵嬷嬷都能看出其中意思。 她倒了盏茶,端到甄氏跟前,劝着甄氏饮了,这才低声道:“太太放心,奴婢知道要怎么做。” 晚饭前,窦婆子来将杜云萝从西跨院挪到了正屋,歇在了靠南窗的榻子上。 透过微启着的窗户,杜云萝瞧见赵嬷嬷吩咐了窦婆子几句,那窦婆子就堆着笑脸出了清晖园。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这个窦婆子,别看她腰圆体壮,做的是粗使婆子的活计,可她在沈长根家的跟前,那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看来,甄氏也不喜欢让苗氏欠着一个人情债,摊手就给了苗氏一个还债的机会。 第二日一早,锦蕊去厨房里领杜云萝的早膳,就听闻赵家的昨日叫苗氏训斥了一通。 赵家的仗着一家子体面,平素奉承她的人多,背地里翻白眼的人也不少,见她倒了霉,幸灾乐祸的就跳出来了。 锦蕊听了半截,可这些人东一句西一句,只说赵家的挨了骂,到底为了何事,也没人挂在嘴上。 厨房里各个忙碌,锦蕊不好细问,便拎着食盒出来,正巧遇见潘婆子指挥着人手搬运刚刚采买来的瓜果蔬菜,她赶忙上前唤了声“潘妈妈”。 潘婆子定睛一眼,见是锦蕊,双手在比甲上一蹭,理了理衣摆,笑道:“是姑娘呀,五姑娘的脚踝好些了吗?” “已经比之前好些了,听锦灵说,在法音寺里多亏了妈妈帮着看了伤。”锦蕊笑着拉了几句近乎,见附近没有其他人留心她们,便低声问道,“听说,赵家的……” 一听这名字,潘婆子神色一紧,拉着锦蕊往边上走了几步:“姑娘问她呀,赶巧了,昨儿夜里,沈长根家的与金嬷嬷一道吃酒,也拉着我吃了两杯。” 章节目录 正文第78章丢脸 > 锦蕊眼中一亮。 金嬷嬷是厨房上管采买的,能坐上这个油水丰厚的位子,金嬷嬷在苗氏与沈长根家的跟前,颇有几分体面。 沈长根家的是苗氏陪嫁,金嬷嬷是苗氏一手提拔的嫡系,与之相反,赵家的这种三代家仆,便是苗氏最不好拿捏的了。 若是听话,自然是好的,若不听话,苗氏抬举他们,心里不痛快,打压他们,又要顾忌着其他老仆的想法。 府中下人们之间,关系错综复杂。 别说是苗氏了,就算几个管人事的婆子娘子,都未必说得清这彼此之间的干系。 因而,没有大事体,苗氏也不耐烦去拿谁开刀,免得传到夏老太太那儿,还当她是存了什么心思呢。 只是这一回,赵家的惹的是非,说大不大,说小也足够她喝一壶的了。 昨儿个窦婆子往水芙苑去了,暗戳戳给沈长根家的塞了点碎银子。 沈长根家的在主子跟前当差,眼皮子不浅,不至于叫这么点银子就糊了心思,只看那人是窦婆子,这才耐着心思听她说话。 窦婆子腆着脸赔着笑,只问那赵掌柜管着的成衣铺子,往后是不是要由他大儿子接手? 沈长根家的听得莫名其妙,反问窦婆子哪里得来的消息。 窦婆子嘴一撇,道:“赵家的要给她大侄儿娶媳妇哩,说娶进门的往后就是掌柜娘子,再是风光体面不过。沈家姐姐你给我透个底,若这事是真的,我便让我家丫头嫁过去,以后我也能跟着享福。总归主子身边的姑娘瞧不上他们家,不如便宜了我家丫头。” 沈长根家的闻就笑了,又问了窦婆子两句,回了她一句“没有的事”,转身就走了。 有还是没有,窦婆子都无所谓,她又不是真的要嫁女儿,沈长根家的晓得了,她就算完事了。 沈长根家的是聪明人,记得那句“主子身边的姑娘”,使人去打听了。 这一打听,锦灵的事儿就落到了沈长根家的耳朵里,苗氏也就知道了。 法音寺里的事体,是她欠了甄氏一个人情,如今正好能两清了,也是便宜。 赵家的被唤到了水芙苑,当头就是一顿训,苗氏不提杜云萝与锦灵的流,只抓着铺子说话。 水芙苑里当差的人手多,各个都瞧见了,赵家的平日里哪里这般丢人过,涨红了老脸恨不能钻到地里去。 耳边全是赵管事呵斥她的话,怪她得罪了杜云萝。 赵家的暗恨得咬牙,杜云萝分明就存了抬举锦灵的心思,外头传得纷纷扬扬的,也不是她大嘴巴说出去的,却把帐算到了她头上。 可那是主子,赵家的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为了赵家的这样不好拿捏的家仆,苗氏可是苦恼过一阵的,这次逮了机会杀鸡儆猴,沈长根家的也很高兴,这才会来寻金嬷嬷吃两杯酒。 锦蕊听完,笑着谢过了潘婆子,提着食盒回了清晖园。 杜云萝一面用早饭,一面听锦蕊禀了,慢条斯理地吃完,又漱了口,这才道:“起码能安静几日了。” 府里的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 赵家的挨了一顿训,人人就瞧着赵管事和赵掌柜会不会也一并倒霉。 那些听说过锦灵的传闻的,只要转一转脑子,就晓得赵家的挨训怕是与这些脱不了干系,这会儿也不敢再挂在嘴上了。 清晖园里,甄氏不与杜云萝提这些,母女两人都当不知道那些传,与杜云茹一道,替杜云荻收拾了东西,又把四水和常安叫来耳提面命了一番,送杜云荻回了书院。 苗氏忙了几日,总算是抽出了空闲,带着人手回了一趟苗家。 清早上去的,午前就回来了,竟是在娘家连顿午饭都没有用。 水月来禀时,杜云萝正陪着甄氏用午饭,闻想着,她和杜云诺还真没猜错,苗家的桌子,定然是叫苗氏和苗大太太抬翻了。 七月二十七日夜里,杜云萝睡得正香,突然一阵闷雷响,惊得她睁开了眼睛。 守夜的锦灵也醒了,怕落水湿了窗台,披着衣服起身把窗户都关上了。 雷声响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才落了瓢泼大雨,杜云萝起身时,竟还觉得有些凉意了。 雨大风急,夏老太太免了各处请安,只叫众人好生在屋子里待着。 甄氏坐在桌边,仔仔细细与水月和赵嬷嬷对着杜云茹的嫁妆单子,就怕有所疏忽遗漏。 薄脸皮的杜云茹这小半个月来也不再避着躲着了,总归也就只剩下半个月左右,她就要嫁出去了。 杜云萝一面玩着手中叶子牌,一面笑盈盈道:“杜家嫡长女,母亲恨不能把每个箱子都塞得溢出来呢。” “你只管说只管说,”杜云茹捏了杜云萝的鼻尖,“等你收缀嫁妆的时候,我看你的箱子这院子里摆不摆得下!” 姐妹两人嘻嘻闹闹成一团。 甄氏见她们热闹,不由就笑了起来,把单子递给赵嬷嬷,道:“就照我们刚刚说的,你去和二嫂说一声。外头雨大,从回廊上慢慢绕过去就好,不用心急火燎的。” 赵嬷嬷接了单子,笑着去了。 甄氏坐到了杜云萝身边,凑过头去瞧:“打叶子牌倒是比你下棋好些。” 杜云茹嗔了一眼:“母亲,她分明还是半斤八两,一样的不讲理。” 玩了一圈,赵嬷嬷才从外头回来,雨水打湿了她的下摆衣袖,头发叫风吹得有些乱了,没有了之前的沉稳态势。 甄氏见此,晓得赵嬷嬷没有把她的话听在耳中,定是匆匆去又匆匆回,早知如此,她该叫个年轻小丫鬟走一趟,免得上了年纪的赵嬷嬷辛苦。 赵嬷嬷垂手上前,恭敬禀道:“太太,奴婢到水芙苑时,二太太正巧出门了。” 甄氏诧异:“这么大的雨,二嫂出门去了?” 出门,便是出府。 杜云萝闻抬眼看向赵嬷嬷。 赵嬷嬷颔首,道:“听几个婆子讲,是前头有人给二太太递了话,具体是什么事,她们也不清楚,二太太走得很急,只带了沈长根家的和泉茵。” 杜云萝听完,支着下巴苦思冥想。 从前的这时候,定远侯府刚刚请了圣旨,她被押着接了旨,又叫夏老太太禁足关在了安华院里,府中其他事情并不知道。 回忆了许久,她都不能确定,前回苗氏有没有在这样的雨天里出过门。 章节目录 正文第79章病倒月票60+ > 水月领着人去厨房里领午饭时,里头忙得团团转。 金嬷嬷站在廊下,与管厨房的李德顺家的扯着嗓子说话。 水月离她们不远,正好听见一些,什么雨水潮了柴火,这才耽搁了时辰,又说雨大风急,庄子上的新鲜货送不到城里,厨房里今明两日要省着些,还说城外有不少农户因着昨夜惊雷受了灾,要不是落雨,只怕要叫雷火烧起来。 水月提着食盒打着伞离开时,那两位正说到苗氏匆忙出门,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因着下雨,刚过了申时,外头就暗下来了,不似七月里,倒像是入了寒冬。 杜怀礼回来时一身狼狈,官服湿了大半,甄氏催着小厨房里备了热水。 待杜怀礼收拾妥当了,坐下来喝了碗姜汤,浑身舒坦些,道:“这雨太大了,若明日里还是如此,只怕京郊都要受灾了。” 甄氏听着,下意识念了句佛号:“水月听采买上的人说,城外还有受了雷灾的?” “听说,是有两个庄子烧起来了,得亏后来落雨了,要不然,就烧空了。城里今日也忙碌,不少地方进了水。”杜怀礼原本还想多说几句,见两个姑娘在,也就不提了。 等用过晚饭,甄氏见外头风雨依旧,也不叫杜云萝挪回西跨院了,让水月收拾了碧纱橱给杜云萝住下。 这一日,苗氏直到二更过半才回来,天刚一亮就请了医婆,小厨房里点了火煎起了药。 府里人多嘴杂。 杜云萝就在甄氏屋里待着,都晓得昨儿个苗氏回来时失魂落魄的,要不是泉茵和沈长根家的一左一右扶着,只怕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更有心的,留意到苗氏出门时戴在头上的两根金凤簪不见了。 人人都有一颗好奇心,可事关苗氏,又有赵家的那车辙子在前,哪个也不敢胡乱编排苗氏。 午后,雨水停了。 甄氏看了眼天气,叫水月替她重新拢了拢头发,便去水芙苑里探病了。 杜云茹是待嫁人,夏老太太那儿讲究,不许她去病床前,杜云萝又还不能下地,两人干脆支起棋盘,随意摆着棋子。 捏着手中黑棋,杜云萝凑过去低声道:“大姐,二伯娘到底怎么了?” “我哪里知道,”杜云茹说完,见杜云萝眼珠子转着,抬手在她眉心点了点,“你又在想什么混账事了?” 杜云萝扑哧笑了:“为何我想的就是混账事?莫非姐姐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杜云茹脸上一红,不搭理她了。 杜云萝就是瞎猜的,能叫苗氏如此失态的,不是事关杜怀平,就是事关杜云琅和杜云瑛,再就是苗家了。 杜云瑛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地待在水芙苑里,杜云琅又不是个会生事的,余下的就是杜怀平与苗家了。 再往下,杜云萝就猜不出来了。 甄氏到水芙苑外头时,廖氏正要离开。 彼此见了礼,廖氏摇着头道:“平日里这般气势的一个人,说病倒了就病倒了,哎……” 嘴上叹着气,可甄氏依旧听出了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来。 廖氏知晓甄氏为人,也就没有继续说,转身走了。 甄氏刚走到正屋外头,就听见杜云瑛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人在做,天在看,分明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她还有脸倒打一耙?要不是她伺候过曾外祖母,早该将她休出门去!” 甄氏清了清嗓子,抬声唤道:“二嫂,我来瞧瞧你。” 里头顿时没声了,隔了会儿,沈长根家的撩了帘子出来,恭谨道:“三太太,我们太太请您进屋里说话。” 甄氏颔首。 内室里,杜云瑛立在窗边,垂手问了安,苗氏躺在床上,面色惨白。 甄氏在床沿上坐下,宽慰了两句,又问了杜云瑛的手,杜云瑛支支吾吾应了。 苗氏半支起身子,靠着赭色杭绸引枕,越发显得她气色极差。 “刚刚云瑛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叫你看笑话了。”苗氏咳了两声,叹气道,“当人媳妇不容易,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做媳妇,偏生就有人头上长角,越活越回去了。” 有些话,苗氏憋得久了,平日里只能和沈长根家的抱怨两句,这会儿见了甄氏,颇有几分亲切,又觉得甄氏已经见识过自家嫂嫂的为人了,便也不瞒着,一吐为快。 “是我大嫂和采儿出事了。” 甄氏闻,眉心一跳。 “送采儿去庄子上,原本就是娘家那儿定下来的,又不是我的主意,我就算说不送,也要有人领情才好,总归都怪罪到我头上,我何必去当个傻子?”苗氏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前几日,为了方妈妈的事体,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她吵着嚷着说已经撕破了脸,何必再让采儿在城外受苦,要将采儿接回来,我懒得与她闹腾,就先回来了。只是家里不是由她一人说了算的,要不然,采儿也不会被送走,她闹了几天没闹出个结果来,庄子上就出事了。” 甄氏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猛得想起杜怀礼昨日说的话,惊道:“我听我们老爷说,有庄子烧起来了,莫非是……” 苗氏缓缓点了点头:“就是采儿养病的庄子,她受了惊,又叫烟熏了一通,晕过去了。亏得是落雨了,才没有出了大事体。庄子上的管事不敢怠慢,天一亮就进城报信了。 我那大嫂晓得了,哪里还坐得住?也不管风雨,准备了车马要赶去庄子上,哪里知道,马车还未出城门,却在街上惊了马,撞了人不算,她自个儿也在车厢里头颠得不轻,头上磕出了血。 苗家那儿来报,我想着总归是我大嫂与外甥女,不能当作不知道,就往莲福苑里报了声,回娘家去了。 我才刚进门,那个头上还包着伤口的人就跳起来,要冲过来跟我拼命,说要不是我,采儿怎么会落水,怎么会被送去庄子上,又怎么会差点丢了性命,她又怎么会伤了脑袋…… 三弟妹,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这些年来,我能帮衬娘家的全帮了,我从前待采儿多好啊,可她是怎么回报我的?要不是那日寻得及时,我这会儿早在老太太跟前跪到膝盖都碎了! 我将采儿送回去,我说不该算计云琅,我有说错吗?她们娘俩呢,一个哭一个闹,还怪上了我。 什么事儿都怪我!” 章节目录 正文第80章无赖jojo和氏璧+ > 苗氏越说心里越委屈,想到这些年对娘家的付出和回报,眼眶一红,眼泪簌簌就要落下来。 见她如此,甄氏暗暗叹息,拍着苗氏的手,柔声问:“那你娘家其他人怎么说?” “能怎么说?”苗氏哼了一声,回想起家里人的态度,心又寒了三分,“我都不晓得,到底那是她的娘家,还是我的娘家。看戏的看戏,和稀泥的和稀泥,还有几个嫂嫂弟妹乘火打劫,好一场大戏!” 苗氏说完,沈长根家的背过身去抹了抹脸,肩膀微微颤着,泉茵死命咬着下唇,杏眼里全是水雾。 和娘家闹矛盾,就和夫妻吵架一样,旁人劝也好骂也好,最后都是左右不讨好的。 甄氏不做那等糊涂事,只问苗氏情况。 沈长根家的竖着耳朵听了,就知道甄氏是个聪明人,不添是非,又叫苗氏把心中郁愤都说出来,免得压在心里,生生加重了病情。 苗氏说了会子话,心里舒坦些了,讪讪笑道:“叫你看笑话了,摊上那样的嫂嫂,哎……” “那采儿呢?可接回来了?”甄氏见苗氏点头,道,“吸多了烟,往后嗓子和心肺总会有些影响,不太好调理的。” “这就应了一句话,报应不爽!”杜云瑛突然插了进来,“当日大舅娘就在菩萨跟前让方妈妈去跳了放生池,就该知道因果报应。” 理是这么一个理,心里明白就好,一直挂在嘴边上就不太妥当了。 不过,杜云瑛是苗氏的女儿,苗氏不管教,甄氏才不费那个口舌。 两人又说到了惊马的事体。 “其实我也觉得怪,雨大不好行车是不假,但反过来,雨那般大,街上也没什么人,按说不应该惊马又撞人的……”苗氏皱着眉头,细细琢磨了,“我昨儿个出门,不觉得那路难行。被撞的那人是个无赖,伤得不重,却是狮子大开口,好一通讹诈。” 说了会子话,外头报说杜怀平回来了,甄氏不方便再多坐,起身告辞了。 待回了清晖园,杜云萝缠着甄氏问了几句。 甄氏拗不过她,又清楚杜云萝不会张着嘴巴四处去说,就把苗氏的话说了一遍。 杜云茹听得目瞪口呆,杜云萝亦是惊讶不已。 只不过这是旁人家的事体,说过了也就放下了。 苗氏一连躺了七八天。 她自打接手了中馈开始,就没歇过这么长的时间,头一两日还好,到了后几日,总会出些不大不小的状况。 加之杜云茹婚期近了,有大把要忙碌准备的事情,廖氏在一旁虎视眈眈,恨不能让夏老太太松口,叫她接了这中馈过来。 苗氏知道了,也就躺不住了,支撑着起来主持事物。 毕竟是操持杜云茹的婚事,甄氏见此,不好当个甩手掌柜,每日里帮着苗氏安排安排。 杜云萝养了二十几天,总算是获准落地了。 她慢吞吞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待适应了,这才带着人往莲福苑里去。 夏老太太听闻杜云萝来了,赶忙叫兰芝迎她进来,有阵子没见她了,心疼地搂到怀里亲了亲。 到底是心尖尖,夏老太太疼她比恼她多,这会儿也没什么气了,细细问她养伤这段时日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 正说着话,许嬷嬷进来禀了一声,说是苗九太太来了。 苗九太太就是几个月前去夏家请婚期的全福夫人。 夏老太太与她说过两回话,对这个圆脸全福的九太太很有几分好感。 “她怎么来了?倒是稀客,怀平媳妇呢,可一道来了?”夏老太太笑着问许嬷嬷。 许嬷嬷应道:“二太太一道来了的。” 话音一落,就听见门口通传声,而后苗氏便领着一个妇人进来了。 杜云萝赶忙起身,边打招呼边笑着道了声万福。 “能走动了?”苗氏没想到杜云萝也在,待给夏老太太问安后,关切地问了一句。 杜云萝笑着点头,而后悄悄打量起了苗九太太。 苗九太太穿着一身薄软清凉的浅绿水蓝杭绸褙子,头发梳得油亮整齐,戴了三支细细的金簪,夹了卷草烧蓝坠料珠金领扣,整个人精神奕奕。 苗九太太也在打量杜云萝,听甄氏问她脚伤,便晓得这就是叫自家长嫂害得崴了脚的杜家五娘,她上前几步,褪下手腕上剔透的翡翠镯子,执起杜云萝的手,轻轻套了上去,笑容满面道:“这就是云萝吧,真是好模样。你头一回见婶娘,婶娘也没备别的,这镯子就当是见面礼了。” 这股子热情劲儿叫杜云萝暗暗吃惊,以镯子做见面礼也属平常,她就笑着道了谢,收下了。 夏老太太请苗九太太坐下,又让兰芝添了茶水点心。 苗九太太夸了茶又赞了点心,这才绕回了正题上:“之前听闻我们姑太太病了,我早想着来探一探,无奈是家中事情多,一忙起来就耽搁了。哎!说起来,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体,这才害得姑太太操心生气了。” 苗家里头的那些事,夏老太太是心知肚明的,可苗家是苗家,苗氏是苗氏,夏老太太分得清楚,不会真的拿苗家的事体去为难苗氏,也不会因为苗九太太是苗家人就冷冷语。 “就前几日惊马的事体,有些事儿,我想着要与老太太说一说。”苗九太太说到这里,眼底闪过一丝尴尬。 苗氏亦是一愣,端着茶盏疑惑地看着苗九太太。 苗九太太注意到了苗氏的目光,却硬着头皮全当不知,只与夏老太太道:“我家那个大嫂,为人不肯吃亏,当日马车撞到的那人是个无赖,讹了她不少银子,大嫂越想越气,就让大伯去找那无赖。 人找到了,醉得天不知地不知的,浇了一桶冷水,又吓唬了几句,那无赖就说,说他是与人串通了的,那人朝马腿上砸石子惊了马,他趁乱到马车边上装出一副被撞倒的样子,讹了银子,一人一半。” “真是好大的胆子!”夏老太太拍了拍罗汉床,“他就不怕真叫马蹄子给踩了?” “说是雨天马车行得不快,街上又没什么人,他胳膊上本就有伤,只要麻利地往车轱辘边一躺,也没人瞧见,那车夫遇见惊马,已经是慌了的,哪里还知道到底有没有撞到人。” 夏老太太听得直皱眉头。 苗氏越听越不是个滋味,叠着眉,问道:“那这事儿为何要与我们老太太说?” 苗九太太越发尴尬了,支吾了两声,才道:“那无赖说,与他串通的人,是杜府里当差的。” 话音未落,苗氏只觉得脑壳儿轰得一声,懵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81章本性 > 串通之人是杜府里当差的? 杜云萝闻,不禁后脖颈一凉,余光瞥见夏老太太搭在几子上的指尖动了动,也只是微微动了动而已。 姜还是老的辣,比起苗氏,夏老太太镇定多了。 杜云萝比较完,猛得又想到了自己,算起来她从前阖眼时,活得比现在的夏老太太还长些。 当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摆到她跟前,她一样是连眼皮子都不会跳一跳,现在回到当姑娘的时候了,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越活越回去了”。 ****叫长辈们捧着护着,幼年时脾气就全出来了,可见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杜云萝一阵自嘲。 苗氏已然回过神来,目光不善地看着苗九太太,道:“九弟妹也说了,那人就是个无赖,一个无赖信口开河乱咬一顿,九弟妹还要来杜府里寻凶手不成?” 夏老太太抿唇,就是苗氏说的这个道理。 苗九太太放缓了语气:“满京城这么多人家,无赖为何一口就往杜家这里咬?” “为何?”苗氏嗤笑一声,她心里已经认定,这定然又是那不消停的苗大太太搞的鬼,“九弟妹该去问大嫂,她叫无赖讹了银子,就编出个故事来赖到杜家头上,怎么?要我赔她银子不成?我当你是苗家里头难得的明白人,今日怎么也这般糊涂?我在苗家当不得人了,在婆家这儿,也是面子里子都叫采儿跟她娘都丢干净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太太跟前,我还有什么话不能抹开了去说的?” 苗氏越说越气愤,也顾不得杜云萝还在这里,掩面跪到夏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叫您看笑话了。” 夏老太太伸手在苗氏后背上拍了拍,她知道苗氏夹在中间难做人,见苗家一环接着一环闹腾,不免也有些烦躁:“怀平媳妇,你先莫急,你九弟妹来了,事体说出口了,总要讲一个长短是非出来。真有这事儿,将那行恶之人抓出来,交到官府去,我们杜家不养这狼心狗肺之人;若没有这事儿,你九弟妹也会给你一个交代。”说完,夏老太太细长凤眼一挑,皮笑肉不笑,“苗家九媳妇,你说是吗?” 苗九太太讪讪笑了笑。 她就知道,杜家这位老太太不是好对付的。 这种事体,她压根是愿意来掺合的,她恨不得做一个周全人,左右开笑脸,偏偏苗家里头闹个不休,苗大太太张牙舞爪地要亲自来杜家讨公道,与苗大太太打擂台的自然不肯,两边推着挪着,这事儿就落到了她头上。 只因为她与苗氏还有几分和气,又是拜见过夏老太太的。 苗九太太坐直了身板,道:“老太太放心,事儿到底如何,总能弄明白的。” 夏老太太颔首:“那你与我说说,无赖是怎么说的。” 苗氏剐了苗九太太一眼,苗九太太只当没瞧见,道:“无赖好赌,他伤的那只手就是付不出赌资叫人打断的,他在赌桌上见过杜府当差的人,两人脸熟,却没说过话。 那日雨大,两人都在赌坊里熬了通宵,输干净了被赶了出来,一道骂骂咧咧地在路边歇着。正好瞧见大嫂马车经过,那人二话不说就抓起石子扔了马腿,推了无赖出去,说事成后一人一半。 无赖****混在街头,这种路数见得多了,也不是头一回做这事,熟门熟路就成了。” 赌徒,哪家哪院都有,大赌小赌差别罢了,管事的自个儿也赌,都睁只眼闭只眼的。 苗氏冷冰冰道:“那无赖既然认得,那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年纪多少?” “大名不晓得,只听赌坊里的人唤他叫小二当家,二十岁不到,模样还算端正。” “小二当家?当的哪个家?阖府上下,哪个竟敢如此大胆?” 苗氏讽了两句,杜云萝却是不由得浑身一震。 小二当家这个名号,苗氏这样深居内院的人不知道,但杜云萝是知道的,那就是赵家那个赌棍,从前害死了锦灵的凶手! 徐徐压住心中憎恶,杜云萝佯装惊讶,喃道:“竟是他……” 杜云萝的语调不轻不重的,屋里人人都听见了。 苗氏赶忙问她:“云萝你晓得这人?” “晓得的,”杜云萝应声,“就是赵家的那个小侄儿呀,赵家的前阵子跟我讨人,要给她大侄儿说亲,说是赵掌柜管的成衣铺子,往后就是她大侄儿的,谁嫁过去,都是掌柜娘子。我是不信她,但听我院子里一个妈妈讲,她之前去铺子里替家里小子买衣裳时,听见里头人唤什么小当家、小二当家,她只当是二伯父定了要抬举赵掌柜一家,还笑着贺了两句呢。” 苗氏一张脸铁青。 赵家的讨人的事体,苗氏一清二楚,也就没有怀疑杜云萝的说辞,又听苗九太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就认定了。 想到前几日赵家的被她押在水芙苑里呵斥了一顿,说的就是这蹬鼻子上脸敢放铺子往后如何如何。 她原只当是赵家的好脸面,在府里下人之间吹牛,不想外头竟然连小当家、小二当家都叫上了。 杜怀平怎么管的铺子,竟然让人在眼皮子底下瞎搞八搞。 苗氏在心中呸了两声。 “老太太,既然知道是谁了,就把人带回来审一顿,若真行那讹银子的事,决不能姑息了,就算没有,就赵管事一家这般做事,您看……”脸已经丢了,也捡不起来了,苗氏恨不能立刻寻了那赵家的来出顿气,只是赵管事那里,没有夏老太太的意思,她不好一并拿捏了。 夏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睨了眼观鼻鼻观心的苗九太太一眼,淡淡道:“做奴才的要有做奴才的样子,你看着来。” 苗氏应了,告了罪,转身就出去了。 杜云萝盯着苗氏的背影,暗暗想,若是赵家那混球干的,那这就不是苗大太太运气不好,而是那混球记恨苗氏那日喝斥赵家的,故意寻事了。 正想着,手腕叫夏老太太的手被扣住了,杜云萝偏转过头看去,老人和蔼笑着道:“多大点事儿,交给你二伯娘就好,云萝不用操心。” 杜云萝愣怔,垂眼应了。 看来,她透过赵嬷嬷,让苗氏打压赵家的的事体,夏老太太已经知道了。 而且,挺认同的。 得宠,就是方便,做什么都有人在背后护着。 章节目录 正文第82章折扇 > 苗氏离开后,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苗九太太有些不适应,饶是她平日里左右逢源妙舌生花,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讨趣话来。 尤其是夏老太太端着茶盏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而杜云萝又不晓得在想什么,苗九太太从她面上也看出几分夏老太太的沉着来。 越发显得她不自在。 也难怪苗氏在苗家拍着桌子说她自个儿里外不是人。 事情没有个结果,苗九太太想告辞都不成,只能耐着心思坐着。 足足坐了一刻钟。 竹帘子撩起,兰芝笑盈盈从外头进来,打破了屋内平衡。 苗九太太暗暗松了一口气。 兰芝一一问安,福身道:“大姑娘来了。” 杜云茹进来时,手上还拿着一个长条盒子,她知道莲福苑里有客,恭敬唤了声“苗九伯娘”。 “这是过两日就要上轿的大姑娘呀。”苗九太太找到了说话人,拉着夸了几句,又添了见面礼,总算是将气氛给缓和了。 杜云茹把盒子递到杜云萝跟前:“侯府里捎来的,我给你拿过来了。” 杜云萝眼睛一亮。 定远侯府捎来的东西? 各房长辈不会与她捎东西,那就只有、只有穆连潇了。 思及此处,杜云萝耳根子一烧,转过头娇娇唤了声“祖母”。 清亮如水的眸子里全是期待和好奇,夏老太太看在眼里,笑着啐道:“去去去,你们两个去里头说话,别在我跟前叽叽喳喳的。” 杜云萝拉着杜云茹就往碧纱橱里去。 苗九太太看到这一幕,心中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法音寺里,杜云萝与穆连潇是碰过面了,现今,侯府里往这儿捎东西,杜云萝甚是欢喜,可见这两人彼此满意。 杜家靠着定远侯府,杜公甫又受东宫器重,往后杜家就是安安稳稳的上坡路,苗九太太就想不明白了,自家那个大嫂为何偏偏就要和苗氏撕破了脸皮。 苗家的底子原就与杜家有差距,这往后,想要让苗氏拉扯一把都不可能了。 杜云萝关上了碧纱橱门,伸手问杜云茹要盒子。 杜云茹抿唇一笑:“你猜猜里头是什么东西?” “大姐你打开瞧过?”杜云萝一怔。 “你个没良心的,”杜云茹佯装生气,将盒子往桌上一放,嗔道,“我好心好意与你送来,你竟怀疑我是那等无脸无皮之人,你说,要怎么办吧。” 杜云萝赶紧上前挽了杜云茹,说了几句好话,便去看那盒子。 细细长长的,瞧不出个端倪来。 杜云茹支着下巴,道:“捎东西来的人说,世子惦记着你的脚伤,问你可大好了没有。” 杜云萝抿着唇就笑了,抬眸见杜云茹在偷笑,她赶忙偏过脸哼道:“我躺了快二十日,这都能落地走了,他才来问,可见是没惦记着。” 杜云茹憋不住笑,又怕叫外头苗九太太听见,趴在桌上,两个肩膀抖个不停,又睁眼看杜云萝打开了盒子,露出一柄折扇来。 扇子? 杜云茹难得有打趣杜云萝的时候,根本不肯放过,凑过去道:“我听说世子的功课极好,这扇子莫不是作画题字了?是‘关关雉鸠、在河之洲’,还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杜云茹的声音轻柔婉转,似是莺啼,落在耳朵里,添了些绻缱味道。 杜云萝忆及那张俊朗笑脸,心扑通扑通直跳。 世子他…… 待反应过来这又是叫杜云茹笑话去了,杜云萝眸子一转,反击道:“四哥说,邵二哥的功课也是极好的,莫非他们念书就念这些诗?他给姐姐题过字?四哥这次回书院,你难道没叫他帮你捎东西给邵二哥?” 论脸皮,杜云茹再磨练,也比不上杜云萝。 她怪叫一声,扑上来挠杜云萝:“你你你这是将书生们一网打尽了。” 若说书生,她们的父亲杜怀礼就是典型的书生做派,能写会画,温和,又深情。 想到杜怀礼和甄氏,杜云萝笑咧了嘴。 杜云茹听她父亲母亲一通乱叫唤,也明白过来,姐妹两人笑打作一团。 待笑够了,杜云萝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扇子。 杜云茹凑过去看,正面是高山古松,背面是池塘藕色,她咦了声,再看那落款,是个笙湘阁的红印。 “这笙湘阁,不就是岭东首府宣城最有名的扇子铺吗?”杜云茹疑惑着道。 杜家长子杜怀让外放岭东认知府,这些年也捎回来不少岭东出名的玩意儿,其中就有笙湘阁的扇子。 画工精细,用料考究,简简单单的折扇,它家的扇出来的风就是比别家同款的凉快些。 从前杜云澜好奇,求杜怀让多捎了几把,拆开来比了又比,也没发现哪里不一样,不由啧啧称奇。 因此,杜家姐妹对这家的红印也颇为熟悉。 相较杜云茹的惊讶,杜云萝捏着扇子,弯了弯唇角,不禁又笑了。 她就知道,穆连潇才不会有那些复杂的心思去画扇题字呢。 要不是因为她名叫云萝,从前穆连潇也不会送她云萝花。 他的世子是个很直白的人,他送了笙湘阁的扇子来,只是要告诉杜云萝,他这些日子去了岭东。 毕竟两人已经定亲,杜云萝又是在穆连潇跟前受伤的,于情于理,养伤的日子里,穆连潇那儿是要有些表示的。 可偏偏一直到今日之前都没有消息。 原来是去了岭东…… 杜云萝不由回忆从前。 前世的此刻,穆连潇似乎也是去了趟岭东的,只是当时她被禁足在春华院,又刻意忽略定远侯府的消息,因而并不太确定。 见杜云萝对着扇子出神,杜云茹低低唤了她一声,道:“对了,来捎东西的人还说,世子后日又要往清柳渡口去,这一来一回的,又要半个月呢。” 清柳渡口是京畿一带最大的渡口了,往来南北的船舶都会经过那儿。 杜云萝隐约觉得她疏忽了什么,拧眉思索了良久,才终于想明白了。 离开京城三年的穆连慧要回京了。 那个永远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在背地里帮着练氏出了无数坏主意的穆连慧,要回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83章可恨月票70+ > 穆连慧是练氏的掌上明珠,也是连字辈唯一的姑娘。 幼年时,吴老太君心疼她无人陪伴,将蒋玉暖接进了府,而在定远侯府遭受变故之后,穆连慧的人生也变了。 永安十三年,穆老侯爷与三个儿子相继死在战场上,去迎灵的穆连康失踪,朝廷为了安抚,封赏不断。 皇太后见豆蔻之年的穆连慧精神不妥,怕她在那只余下孤儿寡母的家中抑郁了,为她请封嘉柔乡君,又恰逢皇太妃要去普陀山礼佛祈福,就要穆连慧一道去。 吴老太君是舍不得的,练氏劝了几句,终还是送穆连慧随行。 这一走就是三年多。 在寺院里住了三年的穆连慧通晓佛理,为人谦逊,又在皇太妃跟前养了三年,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皇家贵女风范,一回京城就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这只是人前的穆连慧,杜云萝从前不晓得,常常与她来往,在穆连慧病故时还落了不少眼泪,直到一切真相扑涌而来,杜云萝才明白,谦逊和蔼的背后,到底是一副怎样的蛇蝎心肠。 只不过,再是蛇蝎心肠又有何用? 杜云萝是恨穆连慧,是想复仇,但她不会出手去对付穆连慧。 若依着前世发展,穆连慧自己就先把自己整到了绝路上,虽然她也活到了五十几岁,但后来的三十年,穆连慧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皇家无亲情,足以说尽穆连慧的一生。 那些宫闱倾轧算计,杜云萝此刻想来,都觉得唏嘘不已。 圣上是皇太后柏氏的亲儿,另有同胞弟弟瑞王李享,可较之瑞王,圣上更信任的是皇太妃所生的诚王李源。 当年先帝在时,皇子们为了皇位争权夺势,还是太子的今上就是靠着诚王的支持,一步一个脚印,终登大宝,因此在所有的亲王之中,诚王的地位甚至压过了瑞王。 圣上信任诚王,皇太后与皇太妃自然也亲厚。 皇太妃喜欢穆连慧,皇太后也就高看她一头,甚至是让穆连慧嫁给了瑞王世子李栾。 几十年后,杜云萝才知,皇太妃原是盼着穆连慧能嫁给她的亲孙儿、诚王世子李豫的,只是太后开了口,她素来顺从惯了,不想惹来嫌隙,这才闭嘴全当没有这回事了。 穆连慧是心知肚明的,李栾、李豫,与她都无所谓。 不过,圣上信任诚王,不代表太子承继大统后依旧会信任诚王一脉,诚王和世子李豫的权利太大,到时候定会引来太子猜忌,较之诚王,还是与圣上一母同胞的瑞王府更安全。 穆连慧千算万算,算了圣上与太子心思,却独独漏算了瑞王和世子李栾。 圣上还未驾崩,太子还稳坐东宫时,皇太后先宾天了。 孝期未过,瑞王大军围了京师,直逼禁宫。 所有人都以为这怕是要改天换地了,一夜之间,风云又变。 李栾弑父了。 一手是掐住京师咽喉的兵符,一手是瑞王李享的头颅,李栾跪在城外,降了。 圣上气得仰倒,可太后孝期未出,李栾又弑父以平兵变,他就是恨不得杀了李栾,又不得不悠着点。 穆连慧求了皇太妃,求了李豫,最后换来了李栾的一条命。 嫡子永居禁宫,李栾与穆连慧守皇陵。 一守三十年,直到穆连慧死在皇陵,都没有见过亲儿一面。 可悲否?可悲! 可恨否? 杜云萝恨得咬牙切齿。 穆连潇战死沙场,穆连慧也是插了一手的;周氏死在房中,亦是穆连慧的手笔;她嫁给李栾,图的是抬高二房,让穆连诚能承爵。 练氏想出来的所有坏主意,都有穆连慧的份! 穆连慧毁了杜云萝的一生,也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机关算尽,到了最后,终究是遗憾多余满足。 这一次,她依旧要看着穆连慧嫁给李栾,最后一步步走向皇陵去。 只不过,穆连慧再无法如愿害死穆连潇,害死周氏,无法再帮助穆连诚承爵。 付出了所有一切,一无所获之后,还要忍受守着皇陵的痛苦,对穆连慧来说,比什么都让她崩溃。 至于李栾…… 杜云萝从前是见过陪穆连慧回定远侯府的李栾的。 李栾一双桃花眼,即便是不笑的时候,目光也是温柔如水,他只要站在那儿,仅仅只是站着,就能让小丫鬟们忍不住偷偷观望,而李栾的视线,一直停驻在穆连慧身上。 杜云萝羡慕过,可后来她慢慢懂了,一个胆敢弑父的人,哪里会是温柔无害的? 瑞王想做皇帝,李栾一样想,父子两人谋划多年,却没料到,太后会突然宾天。 心中无兄弟之情的瑞王以己度人,没有太后在后宫里盯着,圣上岂会留他性命,瑞王不得不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时候起兵,围了京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能料到年过半百、二十年没上战场的诚王李源带着世子李豫,两人单骑突围,手握京畿大营数万兵马,又调动了其他州府官兵,要将瑞王兵势夹在中,活活耗死。 没有胜算的李栾只有弑父一条路。 这便是帝王家。 血淋淋的叫杜云萝眉心发痛。 能弑父的李栾又怎么会顾忌在禁宫中的幼子的生命,他几十年动弹不得,不过是叫朝廷压得死死的罢了。 回忆了一番往事,那一张张脸孔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杜云萝有些疲惫,低叹了一声,靠着杜云茹吐出一口气来。 杜云茹不知她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只当是为了穆连潇,笑道:“世子不过是去渡口,来回半个月,你就唉声叹气的。他便是不去,你难道就能见到他的面?” 杜云萝浅浅笑了笑。 她知道杜云茹想岔了,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干脆岔开了话题:“二伯娘去了好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提起苗氏,杜云茹奇道:“我刚就记挂着你的事体,都忘了问了,苗家九伯娘怎么突然来了?” 杜云萝撇了撇嘴,附耳与杜云茹说了一通。 杜云茹嘴角直抽,喘了好几喘,半晌吐出一句话:“简直混账!” 这是骂的赵家的与她那小侄儿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84章肆意月票80+ > 西洋钟走了一圈。 苗九太太的面上堆不起笑容了。 碧纱橱那里,起先还能听见杜云萝与杜云茹姐妹两人的笑声,虽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但也算是热闹。 苗九太太也笑盈盈与夏老太太说这姑娘家一道就是叫人欢心。 后来,里头就歇了动静。 苗九太太东拉西扯了几句,也只能静静等着苗氏了。 茶盏里的水凉了,丫鬟又换了两回,苗氏才面无表情地回来了。 夏老太太冲行礼的苗氏点了点头。 苗氏垂首道:“那什么小二当家,就是赵管事的小儿子赵田海,媳妇叫人拿了他来,也是个软骨头,还没怎么吓唬他就都认了。人已经关起来了,老太太,九弟妹,是与那无赖一道送官,还是打死算了?” 苗九太太的眉心突突直跳。 送官? 杜家、苗家,哪个肯丢这个人? 苗九太太看向夏老太太,老太太端着茶盏吹了吹,不搭理她们。 再看苗氏,苗氏摆出一副“我不管我全听你的、免得事后娘家又说我主意大”的态度来,把事情都堆到苗九太太跟前。 这就是苗氏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遇见豁出去一样的苗氏,苗九太太只能硬着头皮道:“那赵田海既是家生子,关起门来能解决的事体,又何必去官府里走一趟呢。” 夏老太太抿了口茶,这才缓缓应了一声。 “既如此,等我们老爷回来,叫他将成衣铺子理一理,寻个合适的人顶上去,回事处赵管事的活儿,也一并撤了,老太太您说呢?”苗氏又问。 “之前说了,你看着安排便好。”夏老太太顿了顿,道,“只一样,赵家是三代老仆了,除了罪大恶极的,旁的能留条性命就留条性命,别逼着人家连活命都不成,要死要活起来。” 苗九太太胸口一阵发疼,这是在打苗大太太的脸,骂她将方妈妈逼到死路上,苗大太太不在这儿,这耳刮子,苗九太太就生生受了。 苗氏恭敬应了,转眸去看苗九太太:“九弟妹,这赵田海的婶娘前几日胡乱语,叫我训斥了一通,赵田海因此恨上了我,那日见是苗家的马车,这才起了贼心。事情就是如此,你替我与大嫂说个清楚,她是受了我的连累,我心里明白,不会赖的,我让人备了些人参阿胶,都是补气血的,大嫂伤了头,补一补吧。” 这又是一个耳刮子了,苗九太太觉得另半边脸都痛了起来。 苗大太太就是那等连累了人不仅要赖,还倒打一耙的。 苗九太太张了张嘴,这夹在中间的味道她是尝够了,什么人参阿胶,她才不敢带回去呢,能生生让苗大太太砸出来,心里有千般万般话,这个当口她都说不出来了,只能胡乱应了两声,起身告辞了。 苗氏亲自送了苗九太太出去。 碧纱橱里,杜云萝一直透过缝隙往外看,见两人走了,她回头与杜云茹道:“苗家九伯娘恨不能没人送她呢,你没瞧见,脸都比锅底黑了。” “说得你瞧过锅底似的。”杜云茹扑哧笑了,“二伯娘也是,张口就胡说八道。那日那般大的雨,连近前的路都瞧不清楚,哪里能看清远处行来的马车挂着哪家标志?等看清了,马车一溜儿就从面前过去了,能溅得人一脸儿水,还怎么拿石子惊马?那赵田海分明就是瞎猫逮着了死耗子,正巧就遇见苗大太太了。二伯娘明知如此,还非要这般说,可见是豁出去了,什么娘家体面,半点也不顾了。” 杜云萝撇嘴:“她是想顾,顾不上,给气坏了。” 这事儿就算苗氏如实说了,苗九太太回去如实禀了,苗大太太一样无理取闹,要怪到苗氏头上来,不如就直接拿人参阿胶堵回去,气死了拉倒。 “也是,还不如如此呢,”杜云茹坐在桌边,支着下颚,道,“二伯娘做着当家太太,瞧着风光,平日里也没少受气,光一个四婶娘,就够她歪嘴了。婆家妯娌不敢撕破脸,娘家那儿还蹦跶来蹦跶去的,若这都还要忍着,这日子还有什么滋味?不如狠一些,活得痛快。” 杜云萝盯着杜云茹一阵猛瞧,她真是没想到,自家大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杜云茹叫她瞧得莫名其妙:“我说错了?” “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杜云萝笑弯了眼。 她觉得杜云茹说得对极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前世忍得熬得已经够多了,今生不如肆意些,否则,她重来一遭又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能护着想护的人,守着想守的人吗? 叫那些狼子野心之人一并去喂了豺狼,这才不枉她青灯古佛五十年换来的这一世。 外头夏老太太不轻不重咳了一声。 杜云茹赶忙起身,理了理衣衫,打开碧纱橱门,笑着迈了出去。 杜云萝将那装了折扇的盒子收在袖中,亦跟了出去。 对着她们两个,夏老太太有了笑容,拉着杜云萝坐下,问道:“侯府里给你捎什么了?” 杜云萝还未答,杜云茹就抿唇一阵笑,叫夏老太太越发好奇了。 “一把折扇而已,还是笙湘阁的扇子,就是告诉我一声,他前些日子往岭东去了。”杜云萝取出扇子给夏老太太瞧了。 夏老太太接过来一看,果真如杜云萝所说,也就放下心来。 杜云萝将扇子收好。 她知道夏老太太的意思,她与穆连潇虽是过了定礼的,可毕竟未行婚礼,送些寻常东西是无妨,若是有些旖旎意思的,未免显得轻佻了。 杜云萝不希望夏老太太误会穆连潇,因此才将扇子拿了出来。 院子里叽叽喳喳清脆画眉叫声,杜公甫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拄着拐杖,慢吞吞进来了。 杜云萝与杜云茹赶紧起来行礼。 杜公甫好一阵没瞧见杜云萝了,笑道:“脚伤都好了?在屋里关了这么多天,闷坏了吧?” “是闷得慌,所以刚能落地,我就往莲福苑里来了。”杜云萝笑嘻嘻道。 这话惹得杜公甫大笑,道:“既闷着,怎么不让人来接了芽儿过去?还能与你逗趣。” 杜云萝看向笼子里不停跳上跳下的画眉鸟,扑哧笑出了声:“祖父,清晖园里还有一只梨花小霸王,他对上了芽儿,能将大姐种的那一院子花儿都给糟蹋没了,大姐抓不住芽儿与小霸王,就要收拾我了。” 梨花是甄氏让赵嬷嬷养的那只花猫,杜云萝唤他小霸王。 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听得抚掌大笑,杜云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章节目录 正文第85章喜欢 > 清柳渡口。 沿岸一排柳树,若是四月里,柳絮扑面,伴着微风细雨,便是一腔离愁。 而此刻,是八月初时。 两个月前,诚王世子李豫奉皇命迎普陀山礼佛三年的皇太妃启程回京,一路行舟北上,本想赶在中秋前抵京,谁知路上皇太妃身子不适,耽搁了十来天,这便拖到了现在。 礼部奉命相迎的人手在渡口候到今日,总算是见到了那精美气派的皇家大船出现在水平线的尽头。 顶着太阳立了一上午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又立刻打起万般精神来一一安排,只有把皇太妃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送入了京城,他们才能捧着乌纱帽安稳过个中秋。 穆连潇策马赶到时,渡口已经洋洋洒洒跪了一片人了。 他在兵部挂着的是个闲职,得了圣上几分器重,平素里倒是替圣上跑腿的时候多些。 月前去了一趟岭东,才刚进宫复命,又被指到了清柳渡口。 毕竟,与皇太妃一起回京的嘉柔乡君是他的姐姐。 定远侯府里,吴老太君盼这位独孙女盼得脖子都长了。 穆连潇出发得比礼部迎接的人手晚了十来天,这一路只得快马加鞭,半点儿不敢耽搁,杜云萝估算的马车单程八九天的工夫,他策马两日便赶到了,只不过,回程时,以皇太妃的仪仗,大抵是要走上十多天的。 打头的皇家大船已经靠岸。 行李箱笼一抬接着一抬运了下来,岸边围起了围幔,只等着贵人们下船了。 穆连潇见缝插针,匆忙换了身干净衣服,快步到他的位子上跪下了。 候了一刻钟,穿着身圆领衮龙袍的李豫扶着笑容和蔼的皇太妃缓缓下船,身后不远处随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正是穆连慧。 众人俯头问安行礼。 礼部做事,历来繁琐。 皇太妃坐船有些乏了,在围幔内略坐更衣休息。 李豫告罪出来,叫官员们围着奉承了一番。 目光瞥见站在岸边柳树下的穆连潇,李豫赶忙抬声唤了一句:“阿潇!” 穆连潇闻声,转过去躬身行礼。 李豫径直往岸边走去。 官员们没有围上来,李豫如释重负,待走到树下,吐了一口气,道:“总算是没有再围着了。” 诚王骑射功夫了得,李豫随了父亲,亦是一身好本事,穆连潇与他常常切磋较量,颇为了解他的性格。 状似无意地扫过那边三三两两聚着说话的官员们,穆连潇靠着柳树,笑了:“若这么点儿眼识也没有,怎么能在礼部那狐狸窝里转悠?” 狐狸窝礼部,是兵部尚书说出来的,穆连潇也算是兵部的人,没少听那位老尚书说起。 李豫忍俊不禁,细长凤眼染了笑意,想到穆连潇如今的身份,他打趣道:“你莫要忘了,你的岳丈也是在狐狸窝里转悠的一只狐狸。” 穆连潇没料到李豫会提起这一茬,一时窘迫。 李豫笑得更开心了。 “诚小王爷与三弟在说什么?” 姑娘家婉转清丽的声音传来,穆连潇循声望去,就见穆连慧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薄软清凉的浅水绿杭绸裁了身窄袖对襟褙子,头上戴着两支剔透青翠的玉簪,穆连慧的装扮很素净,仿若佛前清莲,可只要是懂些料子首饰的,都能看出她这一身行头绝不简单。 三年不见的穆连慧长高了些,但在两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人跟前,就只够到他们胸口了。 穆连潇唤了一声“大姐”。 穆连慧笑着又问了一遍:“远远瞧着你们笑得开心,到底在笑什么呀?” 穆连潇轻咳一声,略有些尴尬。 李豫笑意更浓,道:“正好说到阿潇的岳丈。” 笑容微微一僵,愣了片刻,穆连慧才又笑了起来:“是了,阿潇已经定亲了。与大姐说说,那杜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穆连潇斟酌着起了个头,见李豫亦是饶有兴致地竖着耳朵听,他突然就不想答了。 不管他如何说,等回了京城,不仅是瑞王世子李栾,太子李恪,以及其他年级相仿的宗亲子弟,只怕连慈宁宫里都要知道了。 单单是他自己也就罢了,顶多是叫这些人笑话一通,往后多的是机会回敬,可杜云萝…… 想起那个摔坐在她跟前,一双清亮眸子瞬间涌出泪水的杜云萝,穆连潇的心不由的就是一痒,似是叫猫儿挠了一爪子一般。 前回因为安冉县主的事情,已经连累她添了不少风风语了,这一回…… 这一回若再添些,那娇俏的人儿怕是又要哭了。 他不想叫她哭。 她笑起来才好看。 见穆连潇不答,李豫眨了眨凤眼:“阿潇,你不会还未见过她吧?” 李豫离京两个多月,法音寺的事情,他还未耳闻。 穆连慧掩唇直笑:“不会的,你看他,分明是见过又不想叫我们知道。” 李豫朗声大笑。 穆连潇叫这两人笑得耳根子都烫了,亏得不是白面书生,蜜色皮肤在日头下晒久了,脸红了也不明显。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荷包。 指腹一捻,就是小巧圆润的珠子轮廓。 法音寺里捡到的珍珠,穆连潇起先想还回去,错过了机会之后,倒是舍不得还了,收在了荷包里,伸手一抚,它就在那儿。 那日遣人送去的折扇,也不晓得她是否中意。 跑腿的人竟然没见到杜云萝的面就回来了,这叫穆连潇有些不满,分明是叮嘱了亲手送到,偏偏却要由杜云茹转交。 当时那人哭丧着脸说,那杜家大姐笑得高深莫测,实在挨不住,这才问了姑娘好,送上扇子便回来了。 穆连潇彼时不能体会这高深莫测四个字,眼下对着李豫和穆连慧,他深深懂了。 也不怪那人扭头就跑了。 不过,听说杜云萝的脚已经好了,能走路了,这就让人放心多了。 法音寺摔的那一下,应当是挺疼的。 早知道,当时说什么也不松手了。 穆连潇自顾自想着,穆连慧见他出神,唇角扬了扬,笑意越发深了。 看来,他们府上这位世子,相当喜欢那位杜家五娘,比她之前以为的,要喜欢得多。 那便好。 他喜欢就好。 章节目录 正文第86章糟心 > 杜府莲福苑。 沈长根家的站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一面与许嬷嬷说着客套话,一面指挥着一众丫鬟婆子们,叫她们随着兰芝把一盆盆的菊花摆放好。 许嬷嬷笑容盈面,杜云萝的脚好了,杜云瑛的手指也没了大碍,拆了绷带一看,依旧是细细嫩嫩的,老太太高兴,在屋里头与姑娘们斗叶子牌,笑语不断,也不用她在跟前伺候,许嬷嬷便出来与沈长根家的说话打发工夫。 沈长根家的指着回廊下那盆金色满开的菊花道:“昨夜里才开的,正娇艳呢,太太早上瞧见了,就说给老太太送来。今年实在太热了,往年这个当口,都该吹些秋风了,今年倒好,还和七月里一样呢。” “可不是嘛!”许嬷嬷笑着赞了几句话,又道,“五姑娘刚刚还说,中秋就是赏菊吃螃蟹,今年没起过秋风,菊花开得少,螃蟹也不肥,生生少了趣味。” “可不就是这个理嘛!”沈长根家的哈哈笑了,眸子一转,道,“这是大姑娘在娘家的最后一个中秋了,再转个年头,二姑娘出阁、二爷迎馨姑娘进门,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许嬷嬷精明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沈长根家的是替苗氏来问杜云瑛的婚事的。 前回阮家那儿模棱两可的,这都快两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苗氏心里没底,怕阮家因为中元节时的事体就不了了之的,眼瞅着又到月圆,便叫沈长根家的来旁敲侧击一番。 许嬷嬷压着声道:“老太太也为了三姑娘的事体操心呢,阮家那一位,我前几日听老太爷与老太太说,给定了和阮老太太娘家那里沾亲带故的一位姑娘了。” 沈长根家的脑袋嗡得一响,惨了! 阮三爷已经说了亲,杜云瑛没戏了。 苗氏知道了,又要糟心了。 这还不是苗氏最糟心的事体。 杜怀恩的上峰、太仆寺少卿姜大人颇为中意杜云澜,要他做东床快婿。 上峰亲自开了口,杜怀恩回来与杜公甫、夏老太太及廖氏商议之后,基本这事儿就板上钉钉了。 若仅仅是个四品少卿家的女儿,苗氏还能勉强安慰自己,夏安馨是夏家的明珠,夏家又不是没有四品、五品的官员,她和廖氏抬个媳妇,也是平起平坐嘛。 偏偏姜大人有个好丈人,那一位是圣上还未登基前在潜府里主事的,真正的左辅右弼,如今是卸了官身,但也经常被圣上请进宫中说话,满朝文武,哪个不与他行个方便? 姜大人能谋个四品官、往后指不定更进一步,全靠着丈人的提携。 如此一比,夏安馨就比那姜家女落了一层了。 苗氏气了半日,只能以夏安馨是夏老太太的外甥孙女来开解自己了。 知根知底的,总比那不知性格喜好的姜家女要好。 至于那阮家,既然看不上杜云瑛,苗氏也自然看不上他们了。 相较于苗氏这几日的低落,廖氏如沐春风。 中秋家宴,廖氏让丫鬟备了簇新的衣裳与首饰,早早就打扮妥当了。 每每这时候,杜云诺总是格外小心翼翼的,因为莫姨娘要赴宴的。 大小家宴与其他时候不同,就算只是半个主子,也是主子,要上桌面一道动筷子的。 廖氏不喜欢莫姨娘,虽然当着老太太的面她不敢如何,但私底下,莫姨娘除了吃这顿饭,还要吃顿排头。 杜云诺从不敢替莫姨娘求情,那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能做的,就是逗了廖氏开怀,廖氏心情好,莫姨娘的麻烦才少些。 杜云诺坐在桌边,一面用着绿豆糕,一面将廖氏的新衣裳新头面都夸赞了一通。 廖氏笑弯了眼,给了杜云诺一只细金镯子:“你去趟西跨院,把镯子给你姨娘,叫她手脚麻利些,我们好早些去莲福苑里,别拖拖踏踏的。” 杜云诺捏着镯子,心扑通扑通直跳。 这是怎么了?廖氏会赏莫姨娘东西,还会叫她去瞧莫姨娘? 廖氏不是在试探她吧…… 杜云诺没动,给廖氏梳头的丫鬟秀玉冲她一阵挤眉弄眼,示意杜云诺依行事,杜云诺这才应了。 转身才走了两步,又叫廖氏拦住了。 “我记得你姨娘有身湘色的马面裙,你叫她穿那条,看起来精神。” 杜云诺道了声“是”,出了正屋后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太阳…… 这挂在天边的是太阳吧? 她怎么觉得今日就这么不对劲呢! 那条湘色的马面裙,真亏廖氏还记得。 那料子是杜怀恩给莫姨娘的,廖氏撇了半天嘴,做成了马面裙后,莫姨娘穿上身很是漂亮,连杜怀恩见了连连夸了几句。 廖氏忍不下,等第二天杜怀恩去衙门里了,她冷冷语嘲了几句,说那湘色老不老,嫩不嫩的,说老吧,莫姨娘又不是四五十岁的老妇,穿了显得土里土气的,说嫩吧,杜云诺都十几岁了,莫姨娘还要显嫩,贻笑大方。 莫姨娘关在西跨院里哭了一通,把裙子收起来压了箱底,再也不敢穿出来在廖氏跟前转悠了。 好好的裙子,其实也只穿过一回而已。 杜云诺穿过回廊,入了西跨院。 正扫地的婆子见了她,愣了半晌。 莫姨娘开着窗,一眼瞧见她,急匆匆出来,将杜云诺拉到角落里,确定不会叫正屋那里瞧见,这才道:“我的祖宗,你怎么往我这儿来了?叫太太看见,不喜你了,可如何是好?” 杜云诺伸手抱住了莫姨娘,为了讨嫡母欢心,她连姨娘都不能亲近,她心里可是委屈了。 听了莫姨娘一番话,杜云诺越发不好受,她摇了摇头,道:“是太太叫我来的,这镯子是太太给姨娘的,叫姨娘快些准备,穿那条湘色的马面裙,早些去莲福苑里。” “太太不是唬你的吧?”莫姨娘瞪大了眼睛。 杜云诺抿唇道:“看秀玉的神色,应当不是。” 虽然,疑点颇多。 尤其,杜怀恩已经在西跨院里接连歇了三日了,换作平时,廖氏早就炸了。 莫姨娘与廖氏对招多年,最初的惊讶过后,倒也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有些明白过来。 “姑娘,先放心吧。老爷与我说,三爷要定亲了,是一门好亲,而水芙苑那里,三姑娘的婚事没消息,大抵是黄了,太太心情好,这才又是赏东西又叫我打扮得体面些,她要与二太太别苗头。”莫姨娘附耳与杜云诺解释了两句,“姑娘先回正屋去,我收拾收拾就来。” 杜云诺最相信莫姨娘,闻点头应了声好,又在莫姨娘怀里蹭了蹭,这才往正屋里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87章小人月票90+ > 杜云诺随着廖氏与莫姨娘到莲福苑的时候,甄氏与杜云茹、杜云萝已经到了。 她扫了一圈,二房的人还未露面。 兰芝正给夏老太太说着外头听来的笑话,逗得老太太乐不可支。 杜云萝瞧见廖氏,起身问安,见后头跟着的莫姨娘衣着光鲜,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莫姨娘今日是吃了两个豹子胆敢在廖氏跟前出风头了? 念头一闪而过,杜云萝见廖氏笑盈盈与夏老太太问安,而莫姨娘依旧是低垂着眼规规矩矩地跟在主母身后,她就觉得自个儿想岔了。 在杜云萝的印象里,家宴时,每每最晚到场的都是四房,廖氏不想让莫姨娘出现在人前,能拖多晚就拖多晚。 今天不仅是来得早,而且还叫莫姨娘打扮了一番,呵…… 一会儿挂在天上的不是明月,而是太阳了。 真真是奇了怪了。 廖氏为何突然待莫姨娘宽容了,杜云萝只随意想了想,并没有深究,她的心思都在杜云荻身上。 “不是说要回来过中秋,再送大姐出阁的吗?”杜云萝坐在夏老太太身边,道,“眼看着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到呢?” “大抵是路上耽搁了。”夏老太太也在盼着,年纪大了,总希望逢年过节时能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长房是赶不回来的,她就盼着杜云荻能快些回来了。 屋子里人一多,话语就多了。 廖氏挑着些福气话说了,待苗氏与杜云瑛来了,她的笑容更大了几分。 苗氏与夏老太太请了安,听见一声娇柔的“二太太”,她转眸一看,瞧见了站在边上的莫姨娘。 目光停驻在那身湘色马面裙上,再看莫姨娘的容颜,擦了粉涂了胭脂,整个人清丽得似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娘子。 苗氏微怔,廖氏含笑抿了一口茶,突然与夏老太太道:“云荻这孩子最知分寸了,说了回来吃团圆饭就一定会赶上的,老太太,这般贴心的孩子,往后可要寻个更贴心的人儿才好。”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 苗氏极其了解廖氏,最初的错愕过后,她就明白莫姨娘这副装扮的缘由,廖氏是在告诉她,自个儿的心情好到开了花,全天下的烦恼都没了,见谁都高兴,见了不如意的苗氏更高兴。 偏偏,廖氏还故意借口云荻的婚事来彰显她对杜云澜亲事的满意。 苗氏的唇角抽了抽,心中重重啐了一口,暗暗骂道:小人得志! 你当老太太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太太压根懒得理你!这般寒碜的小手段,也亏得你使得出来。 你心情好,你开了花了,你怎么不上天啊! 今晚上也别看什么琼宫什么玉兔,就看你廖氏在天上挂着好了! 苗氏骂了一通,总算是痛快些了,理也不理廖氏,与夏老太太说着家宴上的安排。 这些具是有旧例可参照的,苗氏管了多年,早已经顺手了,夏老太太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正说着话,前头使人来报了一声,说是杜云荻已经回府了,等沐浴更衣之后就来莲福苑里磕头。 一听这话,众人的心也就放下了。 夏老太太道:“人也齐了,我们往花厅里去,叫云荻直接去花厅,莫要来这儿走一趟了。” 既是老太太吩咐了,也就不耽搁了。 一行人簇拥着往花厅去。 花园湖水旁的花厅是府内观景的好地方,南北两排雕花窗皆能卸下,一眼就能望见那潋滟湖水,待明月高照时,天上水中两盘圆月相对,颇有趣味。 花厅里,杜公甫并几个儿子、孙子正在说话。 莲福苑里女眷太多,杜公甫懒得听她们说些内宅事体,便早一步来了花厅,与儿子孙子们说说朝政、说说天南海北的风土人情。 两厢彼此见了礼。 杜怀恩瞧见一旁的莫姨娘,这份精心打扮后的清丽可人有数年不曾见过了,不由心中激动,碍着人多,自不好显露,反倒是对着格外宽宏的廖氏点了点头。 杜云荻收拾好了便过来了,还是老性子,也不叫丫鬟们摆个垫子,径直就跪下磕了头。 甄氏心疼,夏老太太也心疼,赶紧叫人扶他起来。 杜云萝笑着给杜云荻见了礼,拉着他道:“四哥,你可是与邵二哥一道回来的?” “怎么会,”杜云荻笑着道,“他是新郎官,十天前就告假了。” 杜云萝撇嘴:“你这个小舅子在书院里挨到了最后一刻,这才快马加鞭的赶回来?” 两人说话声音虽然是压着的,但杜云茹就站在杜云萝边上,听了个一字不漏。 杜云萝垂眸见杜云茹下意识地在绞帕子,扑哧就笑了。 杜云茹脸上飞霞,想反击,又怕这伶牙俐齿又脸皮比天厚的杜云萝再回击她,在清晖园里也就罢了,这会儿人人都在,她叫杜云萝一堵,怕是要羞得连站的缝儿都没了。 只能嗔了一眼作罢。 苗氏当着家,这会儿也不空闲,她也不想空闲,与其坐下来听廖氏东一下西一下的显摆,不如做出一副忙碌样子,叫夏老太太看看,她为了这个家,可没少操心没少出力。 花厅里已经搭了两大张圆台面,都是一家人,中间也不用摆什么屏风,显得通透。 外头走廊上是流水席面,没有回家里过节的体面丫鬟婆子都能坐下来吃上两杯酒,热热闹闹的最得夏老太太的心。 苗氏正指挥着人手。 前头一个婆子飞奔过来,笑着禀道:“太太,东宫里给咱们府上添赏来了。” 苗氏怔了怔,待回过神来,急忙转身入了花厅,之前所有的郁气全散了。 那是东宫,在中秋节里给杜府添赏! 这份体面,京中有几家能有? 就冲这份体面,她的姑娘能说不到一个好亲?她就不信了! 花厅里一听,人人都展了笑颜。 杜公甫催着众人回去梳妆更衣,还未行出几步,远远就瞧见管事婆子们引着一位内侍,后头跟着五六个青衣宫女来了。 杜公甫仔细看去,那人便是东宫的掌事内侍曹公公,太子身边的第一人。 曹公公加快了步子,到了近前,一把扶住了杜公甫:“老大人可慢着些,今日就是殿下给您添几个小菜几壶酒,不消那些规矩。” 杜公甫连连摆手,口称惶恐。 章节目录 正文第88章中秋 > 两盅菊花酿,一碟菊花鱼,两大盘螃蟹,另有两个攒盘,码着各式御膳房做的点心。 曹公公笑着拱手道:“老大人,这菊花酿是去年秋天时,皇太孙埋下的,今儿个取出来孝敬万岁爷、皇后娘娘、皇太后、太子与太子妃的,万岁爷可是高兴了,说皇太孙得了您的提点,行事越发有规矩了。敬酒不只敬长辈,恩师跟前也不能忘,太子殿下并皇太孙就让杂家给您添酒来了。” 这番话将杜公甫抬得高高的。 杜公甫激动地浑身发抖,把拐杖交给一旁的丫鬟,颤颤巍巍朝着禁宫的方向跪下去。 其他人也一并跪下,随着磕了三个头。 曹公公扶了杜公甫起来:“不打搅老大人家宴,等过几日天气再凉爽些,杂家再来迎老大人入宫,皇太孙****惦记着您给他讲书哩。” 杜公甫请曹公公留下喝杯薄酒,曹公公推了两推,还是饮了一杯,带着宫女们回去了。 杜家霎时热闹不少。 两盅菊花酿,除了夏老太太分了一盏,其余都是给了杜公甫的。 杜云萝见祖父眼角都堆起了笑纹,心中亦是开怀。 酒过三巡,窗外圆月高照,水中倒影皎洁。 杜公甫有些上头,摇头晃脑赋诗一首,又催着晚辈们作诗。 杜家都是正经读书人,就算是没有中进士的杜怀平,底子也是不差的,虽不比两个弟弟才华横溢,但也不至于拿不出手。 三个孙儿之中,杜云荻拔了头筹。 这是在苗氏意料之中的,反正,叫杜公甫夸杜云荻,总比夸杜云澜要好。 杜公甫考校完了孙儿,又要来考校姑娘们。 夏老太太见杜云萝蒙头对付一只团脐大螃蟹,与杜公甫道:“正经吃顿饭,你偏要考了这个考那个,你们爷孙我管不着,不许来祸害我们这一桌,别耽搁了姑娘们吃螃蟹吃点心。” 杜公甫吹了吹胡子,大好日子里也不与夏老太太计较,又叫杜怀平敬了两盏酒,乐呵呵地哼小曲去了。 夜里起风。 夏老太太怕他们吃了酒吹风会头痛,见都用得差不多了,便让各处都散了。 兰芝把未吃完的点心收在一个攒盘里,装入食盒,递给了锦灵:“老太太吩咐的,前回姑娘就说御膳房的点心好吃,这些都给姑娘带回去。” 杜云萝正在帮杜云茹系披风,闻一怔,歪着头想,她何时夸过御膳房的点心。 杜云茹掩唇,附耳过去笑道:“过小定时,吴夫人带来的不就是御膳房的点心?我们五妹妹当真体面,过小定的首饰、点心,具是宫里赏下来的。” 这是在报用饭前的一箭之仇。 反正二房、四房都走了,杜云萝再牙尖嘴利,杜云茹也不怕。 杜云萝对上杜云茹那晶亮晶亮满满都是笑意的眸子,眨眼一笑:“是挺好吃的。” 这般避重就轻,连双颊都不红的厚脸皮,杜云茹自叹弗如。 杜云萝闷笑一阵,挽着杜云茹道:“走了走了,回去我们吃点心看月亮。” 杜云荻与两个哥哥一道回前院去了。 杜云萝今晚上没有回去安华院,与杜怀礼和甄氏见了礼之后,就钻进了东跨院。 姐妹两人饮花酿、吃点心,嘻嘻闹闹乐到三更天里,才叫看不下去的丫鬟婆子们给止住了,喂了醒酒汤,一并挪到了床上。 杜云萝依着杜云茹,紧紧抱着她的腰不肯松手。 杜云茹嘴上喊着热,可想到再过两天就要出阁了,到底舍不得推开妹妹。 两人一觉睡到天大亮了才起来,收拾妥当了去了正屋里。 甄氏见两人都有些奄奄的,又好气又好笑:“说吧,昨夜里喝了多少?两个小酒桶,不知道收敛!” “母亲冤枉!”杜云茹把杜云萝推上前,“分明就是云萝睡相太差,闹了我一宿。” 杜云萝不依:“大热的天里,我都不要盖被子,又怎么会抢你的被子,你别冤枉我才是。” 两人笑着打作一团。 甄氏叫她们逗得乐不可支。 莲福苑里,亦是一片笑语。 夏老太太昨夜饮了酒,睡得格外踏实,一觉醒来,心情自然也好,见杜云萝来了,招手让她在自个儿身边坐下。 话题慢慢转到了杜云茹身上。 夏老太太搂着杜云茹道:“云字辈里,我要送出门的头一个,真真舍不得。” 杜云茹眼眶微红,甄氏亦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苗氏笑着宽慰道:“老太太,马上就是云茹的好日子了,您可别招这丫头哭了。” 夏老太太拍了拍杜云茹的背:“不哭不哭,又不是见不到娘家人了,邵家也在京中,逢年过节走动方便的。” 廖氏堆着笑脸道:“老太太,姑娘们嫁出去了,家里总归要冷清些,好在来年开春馨丫头就进门陪您了,等以后云澜、云荻的媳妇嫁进来,再添几个哥儿姐儿的,您跟前一样热热闹闹的。” 闻,苗氏唇角一抽,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别跟廖氏这挑梁的小丑去计较。 廖氏眉梢尖上都是得意。 杜云诺瞧在眼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廖姨娘昨日打扮得娇丽,虽是廖氏的意思,但杜云诺心里也没底,就怕在苗氏跟前显摆过后,回了安丰院,廖氏就要寻莫姨娘麻烦。 好在,杜怀恩是个脑袋清醒的,嘴上半句没夸莫姨娘,拉着廖氏就回房去了,夜里也就歇在了主屋里。 三更天时,杜云诺睡醒了想喝点热茶,正巧屋里没热水了,浅禾去小厨房里拿水时,还碰见主屋里要水呢。 廖氏舒坦,莫姨娘就舒坦,那杜云诺,就放心了。 为了这场婚事,之前忙乎了一两个月,真的到了近前,反倒是不知道要忙些什么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婚期前一日,杜家请了两个全福夫人去邵家铺床,一位是杜云茹及笄时的正宾、甄氏娘家的姑母甄淑人,一位是夏老太太的侄媳妇夏闻氏。 邵、杜两家是欢天喜地结亲家,铺床自是顺利又喜气。 甄淑人和夏闻氏回来后将邵家从上到下夸了一通,说那喜房刷得簇新,里头家具都是老底子留下来的,一看就是好东西,又说那邵家长辈和蔼,眼巴巴地等着迎媳妇,最后又好生夸了邵元洲一番,说新郎官面如冠玉、文质彬彬,与杜云茹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乐得夏老太太合不拢嘴。 杜云萝在莲福苑里听了,回到清晖园里说给杜云茹听,羞得她满面通红,又忍不住弯了唇角。 章节目录 正文第89章送嫁 > 傍晚时,杜云瑛与杜云诺一道来了清晖园。 杜云茹在娘家的最后一夜,由姐妹们陪着哭嫁。 杜云萝是动了真情,抱着杜云茹嘤嘤哭了会儿,这半年来,全靠有姐姐在,她才慢慢从前事苦楚里走出来,眼下姐姐要嫁人了,她是千般万般舍不得。 姐妹两人感情极好,杜云萝一哭,杜云茹亦忍不住,不住落泪。 赵嬷嬷过来瞧她们,见四个人都在哭,赶忙归劝道:“说是哭嫁,但姑娘们千万保重些身体,尤其是大姑娘,明儿个可不能顶着个桃子似的眼睛上轿呀。” 这么一说,也是在理。 杜云萝赶忙擦了眼泪,又去安慰杜云茹。 夜深时,杜云瑛与杜云诺各自回去了。 杜云萝在杜云茹的书房里歇了。 翌日清早,杜云茹起来梳妆,杜云萝睡得不深,听见动静亦爬了起来。 沐浴更衣,先随着杜怀礼、杜云荻去祠堂磕了头,才转回来,换了大红的喜服上身,衬得身形越发窈窕。 这亲事定得早,嫁妆绣品都是早早就开始备的,杜云茹又是稳妥性子,按部就班地绣了盖头、喜服、被褥枕头套子,并没有留到最后不得不日夜赶工。 因着是慢慢绣的,她手艺本就好,越发齐整漂亮。 杜云萝盯着那喜服上的凤穿牡丹金银绣看了许久,偏过头与锦灵道:“你们两个也是师出一门了。” 锦灵抿唇低了头:“奴婢绣得不及大姑娘。” 杜云萝闻就笑了。 杜云茹的女红是受过段氏指点的,段氏的手艺放在从前,满京城都排的上号,可惜是坏了眼睛了。 锦灵为了贴补家用,没少替府里针线房帮忙,只是她绣东西图一个快,漂亮干净快捷,才能有银子,而杜云茹不一样,这嫁衣是她用心去绣的,一针一线都是待嫁女儿心,哪里能一样。 甄淑人由甄氏陪着过来,满面笑容,喜气洋洋,仿若今日嫁得不是外甥女家的姑娘,而是她自己的姑娘一般。 “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穿了嫁衣,越发动人了,”甄淑人走到梳妆台前,搭着杜云茹的肩膀,从镜中看她模样,“等绞面梳头,点上胭脂,啧啧,比云茹养的那几株芍药都要好看了。” 甄淑人是来替杜云茹梳头的,捏着牛角梳子,她偏转过头与甄氏道:“洗三的时候我抱过,抓周的时候我瞧着,及笄的时候我是正宾,出嫁时我铺床梳头,六娘,你说说,怎么就这么快呢。” 甄氏在娘家行六,甄淑人称她为六娘。 听了这番话,甄氏双肩抖了抖,眼周红了。 杜云萝赶忙过去扶住了甄氏。 甄氏深呼吸了两口,这大好的日子里可不能掉眼泪,她挤出笑容道:“一转眼都十多年了,就是这么快,再过两年,姑母还要给我们囡囡梳头。” 甄淑人闻看向杜云萝,豆蔻少女的身板没完全长开,但也是娇艳的花骨朵,想到这小姑娘往后是要嫁去侯府的,不由是喜忧参半。 不过,婚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杜府上下又一致满意,甄淑人自不会泼冷水说些担忧的话,笑着道:“能给我们的世子夫人、以后的侯夫人梳头,我这个姑姥姥脸上贴金喽。” 杜云萝粘在甄氏怀里一阵笑,杜云茹都不由地放松下来,笑出了声。 姐妹们都到了,苗氏来露了个面,又去忙乎了,今日里事多,来观礼的相熟的宾客陆陆续续上门来,她半点怠慢不得。 廖氏爱凑热闹,也要去各家太太奶奶们面前说说话,嘴上说着要帮苗氏,转身出去了。 石夫人带着石沁玉来了。 石沁玉与杜云茹是手帕交,打趣了几句,拉着手道:“往后你开心不开心都给我递帖子,我去瞧你,或是你到我家里来。” 石夫人听见了,低声笑骂道:“尽出瞎主意,新妇是你说走动就走动的?自个儿也半大不小了,还没点规矩。” 石沁玉撅着嘴,待石夫人没注意,与杜云茹与杜云萝一阵挤眉弄眼。 来闺房里探望的都是往常走动极多的姻亲好友,甄氏忙着招待,不时走进走出。 待到了吉时,送嫁喜娘端上了凤冠,甄淑人念着梳头时的吉祥话。 待凤冠戴上了头,镜中人少了姑娘家的清秀,添了几分艳丽明媚。 众人簇拥着杜云茹到莲福苑里磕了头,夏老太太搂着长孙女仔仔细细瞧了一番,哽咽着道:“好看,真好看。” 杜云茹去了暖阁里,杜云萝陪了一会儿,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了,唤了锦蕊来:“你去打听打听,姐夫的花轿到了没有?哥哥们拦门都出了些什么题?” 杜云萝吩咐着,见杜云茹紧张地看着她,她扑哧一笑,又补了一句:“与四哥哥说一声,叫他手下留情,他和大姐夫在书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看在同窗情谊上,也别太为难大姐夫了。” 边上伺候的丫鬟婆子喜娘都笑作一团。 锦蕊笑弯了眼,转身去了。 杜云茹抹了胭脂的双颊通红,可惜穿了一身嫁衣,她不能动弹,恼得她只能狠狠瞪着杜云萝,半点反击不得。 锦蕊也是机灵,不时来回些信息。 大姑爷叫几位爷拦在门上了;大姑爷妙语连珠,几位爷都拦不住了;大姑爷的花轿已经进了大门往二门去了;迎亲的喜娘扭着腰往莲福苑来了…… 杜云茹的心随着一点点提了起来。 迎亲喜娘到了,正屋那儿欢声笑语一片。 催了三催,大红的盖头覆了如花容颜,杜云茹叫喜娘们扶着出去,在长辈跟前又拜了拜。 甄氏拉着女儿的手叮嘱了几句,才让杜云荻背着杜云茹出了院门,上了花轿。 鞭炮震耳欲聋,杜云萝跟在甄氏身边,一路走一路送。 望着那远行的花轿,她不住想,从前大姐出嫁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在怄气,哭嫁的时候都还在与杜云茹怄气,上轿时一点儿笑容都不肯给。 眼睛叫鞭炮烟雾熏得有些痛,杜云萝重重眨了眨,忍住酸涩感,暗暗道:如今这样多好,她欢欢喜喜送了杜云茹出门,以后她也欢欢喜喜出门,只要笑着开怀着,所有的不幸痛苦都会远去,剩下的就是笑容与满足了。 甄氏收紧了握住杜云萝手腕的手,待花轿再也瞧不见了,她的眼泪滴答落了下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90章打探月票100+ > 新娘送出了门,娘家这儿的热闹却才刚刚开始。 甄氏由杜云萝扶着回去净面,重新抹了香膏胭脂,又回到宾客之间。 夏老太太心情极好,又是爱笑的人,叫几个太太奶奶们逗得合不拢嘴。 杜云萝陪坐着,时不时搭上几句话。 “老太太,澜哥儿今年也有十六了吧?”坐在夏老太太下首的老夫人笑着道,“前阵子我们老三遇见他,回来与我说,澜哥儿长高了,也俊多了,看着就欢喜。” 杜云萝闻,不动声色地打量那位老夫人,她记得,这一位是夏老太太从前在闺中的好友,夫家姓李,是簪缨世家,她的丈夫在未告老之前是国子监祭酒。 夏老太太点头:“是啊,云澜也十六了,我们最小的云萝再过几个月都要十四了。你看看我们两个,老太婆了呀。” 李家老太太大笑:“老了也好,享享儿孙福,哪里像从前当媳妇子的时候,劳心劳力的。你底下几个姑娘小子年纪相仿,这两年啊,就等着娶进来嫁出去吧。哎,都定下来了没有?”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了李家老太太身边那个娇小玲珑的姑娘身上,一下子就通透了。 这些话瞧着是手帕交之间说些家长里短,可意思明明白白的,就是想要联姻。 在杜云萝的印象里,从前杜云澜娶的就是姜家女,婚后日子也算是平顺,有儿有女的,姜家女出身不低,又有个拿得出手的外祖家,廖氏都要捧着她,这日子自然舒坦。 杜云荻的婚事是杜公甫的重中之重,亲自挑选了唐家女,若不是中途杀出个施莲儿来,也该是美满和顺。 这两位议亲成婚,都没李家什么事体。 应该说,从前李家压根就没提过联姻,杜云茹出阁时,李家老太太只带了一个媳妇子来吃酒,姑娘么,根本没露过面。 今生冒出来一个姑娘,是看在了中秋时东宫赐下来的酒菜份上吧。 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和杜云萝内心里就是有些不舒服。 杜云澜已经在议亲了,万一夏老太太碍着情面,要把李家姑娘说给杜云荻,那可怎么办? 夏老太太也是心知肚明,对方问得表面,她答得也就表面:“云瑛和云诺都没定呢,我可是操心了,至于两个小子的婚事,叫我们老太爷烦心去,我不管。” 这就是打太极,一句推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家老太太也不好再缠着说什么,拍了拍自家姑娘的手以作安慰。 客人多,彼此间打听相看的也就多,虽然都说得比较隐晦,但只要有心,还是听得出来的。 杜云澜的亲事定了大半,廖氏心头大石去了,只要替杜云诺掌握着,也就不心急了; 苗氏恰恰相反,她正替杜云瑛着急,只是怕太过急切了反倒是叫人看低了女儿,说话用词颇为谨慎。 甄氏反倒是最轻松的一个。 杜云茹嫁了,杜云萝定了,余下杜云荻,正是********求学的时候,又是个哥儿,甄氏也不怕耽搁他两年,慢慢来就是了。 杜云萝不耐烦听这些,寻了个借口,避了出去。 一路随意走,待抬头时,已经到了杜云茹小时候住的水阁跟前了。 自打杜云茹搬去了清晖园,水阁这儿就空了出来,虽还是有婆子打扫,但到底比不得有人住的时候,看起来冷清多了。 童年时与杜云茹在水阁里玩闹,对杜云萝来说,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么一想,不由感慨万千。 在水阁里坐了会儿,眼瞅着接近午宴时候,才带着锦灵往莲福苑去。 穿过长长的游廊,隐约听见娇嫩声音传来。 “祖母也是糊涂,那杜云澜有什么好?根本比不得杜云荻。就这么要人打太极一样的给推了,还不如简单说透了点了杜云荻的名字,依祖母与那老太太的关系,还能再给推了不成?” 杜云萝顿了脚步,竖起耳朵又听了两句,就晓得在游廊另一边的是李家那位姑娘了。 杜云澜和杜云荻孰高孰低,在杜云萝心中自然是有偏向的,可杜云澜也是她的兄长,什么时候轮到别的姑娘家来挑三炼四了? 李姑娘瞧不上杜云澜,杜云澜还压根不会娶她哩! 不管李家老太太与夏老太太是个什么关系,只要是打了杜云荻的主意,就算过了夏老太太这一关,还有杜公甫拦在前头。 那厢并不晓得叫杜云萝听见了,依旧在絮絮说着。 “姑娘,您不见刚刚各个都不提杜四爷吗?那可是定远侯世子嫡亲的小舅子,又要谋功名的,杜家还不捏着他的将来,娶一个好出身的贵女?姑娘,那杜三爷一点也不差,也是嫡子嫡孙的,正是我们如今最好的选择。” 李姑娘撇嘴又抱怨了几句,才叫身边嬷嬷半拉半拖地走开了。 等她们走远了,杜云萝看向锦灵,锦灵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压根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杜云萝很是满意。 回到莲福苑里,夏老太太少不得埋怨杜云萝离开得久了些。 苗氏安排好了席面,请了众人入席,又听沈长根家的说前头院子里男宾们跟前也安排妥当了,这才放下心来,入席坐下。 待酒席散了,宾客们也就渐渐散了。 李家老太太吃多了两杯酒,在厢房里歇了会儿,起来时,宾客就只余下她与李姑娘了。 夏老太太兴致好,两位老太太又坐下来说话。 没有了外人,李家老太太讲话就方便些,打发了李姑娘与杜云瑛她们一道玩耍,她笑着道:“我们七丫头也不小了,我****操心着,就想嫁个同在京城知根知底的人家,我好放心。” 夏老太太端着茶盏:“当祖母的,我也一样,哪里舍得她们嫁得远远的,云瑚要留在岭东,我心里也是不舍的,就盼着沈家那小子争气些,早些入京谋个功名,往后云瑚还能回到京里来。” 又是这般把话题带开了,李家老太太有些不满,附和了几句,终是把话给说透了。 夏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答道:“不瞒你说,云澜正在议亲,说的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云澜他父母都挺喜欢的,我老太婆就不唱反调惹人嫌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真假都不重要了,李家老太太只能尴尬笑了笑。 李七姑娘听见了,双眼一红,面子已经丢了,她恨不能让李家老太太把杜云荻的名字也一并讲了。 李家老太太还有些理智,没有再提,起身告辞了。 苗氏送了人出去。 夏老太太脸色沉沉,慢条细理抿了一盏茶。 章节目录 正文第91章舒坦月票110+ > 李家人知难而退。 杜云萝笑眯眯在夏老太太身边坐下,道:“祖母,亏得您回答坚定,若不然,人家提了三哥指不定又要说四哥了。” 夏老太太斜斜睨了杜云萝一眼,指了指一旁的美人捶,等兰芝机灵地替她捶起了腿,老太太才哼了一声:“你当祖母是老糊涂了不成?” 前些年,杜云韬娶颜氏之前,夏老太太是起过与李家结亲的心思的,可她试探着开了口,那边全当没听懂。 夏老太太也就歇了那个心思,选了颜氏进门。 颜氏嫁进来之后,就随着长房在岭东,夏老太太与她打得交道很少,但杨氏在家书里还是多次夸赞了这个儿媳的,这叫夏老太太很是满意。 杜家有高嫁的杜云萝,也有低嫁的杜云瑚,最要紧的是彼此满意。 李家那里,虽是门户相当,但不如意,还是算了。 不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是反过来了。 捧高踩低是常事,若真的合适,前尘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斤斤计较,那样显得自家格外小肚鸡肠。 可杜云澜真的是在说亲,半句谎话没有,至于杜云荻,夏老太太就只有一句话,那是杜公甫要操心的事情,她绝对不去插手。 杜云萝挽着夏老太太,嘻嘻笑了:“祖母怎么会是老糊涂呢。” 夏老太太在杜云萝的手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笑过了,夏老太太一本正经与几个姑娘道:“不管如何,这事儿闷在心里就好,别说出去,倒叫人家姑娘家不好做人了。” 几人都应了。 虽然不想结亲,但也没必要结仇。 有了这一回的婉拒,往后李老太太登门来也会慎重许多,实在没必要撕破脸去。 到了夜里,相较于白日,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对着空荡荡的东跨院,甄氏站了许久,才转身回屋里去了。 翌日大清早,杜怀礼就出门了。 皇太妃抵京,礼部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他因着要嫁嫡长女,得了礼部尚书与两位侍郎的首肯,没有去清柳渡口亲迎,但抵京这日,是断断不能躲懒。 衙门里,不少官员都是熬了一整夜的。 见杜怀礼进来,彼此见了礼,道贺之余,又纷纷遗憾昨日没有登门去吃酒。 石侍郎的眼下都熬青了,摇着头道:“没吃上云茹丫头的酒,下回云萝丫头出阁的时候,我定要喝上三大坛。” “自然自然,云萝的婚事还是******保的媒。” 而清晖园里,甄氏坐在屋里,听见有人撩了珠帘进来,她扭过头去,只见到杜云萝一人,不由就叹了口气。 杜云萝知道甄氏心情,撒娇着逗了两句,甄氏绷不住展了笑颜,母女两人一道往莲福苑里去。 夏老太太昨天热闹了一整日,今日就有些疲乏,待请安后,便叫众人都散了。 杜云萝跟着甄氏回去。 甄氏摆了引枕,在榻子上靠着,半阖着眼道:“你父亲一早就出去了,听说皇太妃今日里入京,世子也一道回来。” 提起穆连潇,杜云萝有一瞬出神,半晌道:“回来了我也瞧不见。” 语气幽幽的。 甄氏指着杜云萝,见她一副可怜兮兮模样,训是训不出口了,只能摇着头叹气:“瞧到了你能怎样?你去大街上看皇太妃仪驾,挤在人群堆里就看世子从你面前骑马过去,巴巴看着人影从远到近,再从近到远,你就舒坦了?”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 她就是想看到他呀。 日想夜想,想了五十年。 没有成亲,轻易见不着,能这么从远到近,再从近到远地看一眼,她就是舒坦嘛。 这些话,杜云萝一个字都不敢跟甄氏说,她怕甄氏恼得拿引枕砸她。 可就算不说,甄氏难道还看不穿杜云萝那点儿心思? “你也就这点儿出息!”甄氏无奈了。 杜云萝赔笑着挤到甄氏身边,说了番好话,甄氏这才放过了她。 长女出阁,甄氏昨夜里翻来覆去没有睡,就想着杜云茹在邵家有没有被亏待,新婚之夜,姑爷是否和善体贴,要不是记挂着杜怀礼一早要出门,甄氏怕是到天亮都在辗转反侧。 这会儿空闲下来,困意袭来,甄氏浅浅睡着了。 榻子不小,杜云萝也脱了鞋,缩在甄氏身边,拉了条薄毯,一道睡了。 她满脑子都在想,这一个月来,穆连潇又是岭东又是渡口的,日头这么大,是不是晒黑了。 转念又想,穆连潇练武本就把自个儿晒成古铜色了,应该是到底了,黑不起来了…… 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 杜云茹说得不假,杜云萝睡觉很不老实,不过半个时辰,甄氏就叫她闹醒了。 搂着挤在她怀里杜云萝,甄氏不知不觉就弯了唇角。 她的囡囡,就算心里会惦记着一个人了,本质上,还是个粘着母亲不放的小姑娘呢。 夜里,杜云萝歇在清晖园。 自打前回养伤把西跨院收拾出来了,甄氏就一直叫人整理着,杜云萝什么时候想住下都可以。 第二日天一亮,杜云萝就睁开了眼睛。 锦蕊一面帮她梳妆,一面笑着道:“姑娘是惦记着大姑奶奶吧?奴婢刚去小厨房取热水,听说太太那儿也醒了,也正盼着姑奶奶回门呢。” 锦蕊依着杜云萝平日喜好梳头插簪。 杜云萝前后照了照镜子,颔首道:“好看。” 锦蕊笑盈盈地要收拾梳妆台,杜云萝却道:“帮我拆了。” 锦蕊一怔。 “我这么好看,会把大姐比下去的,你帮我遮盖遮盖。” 锦蕊绷不住笑弯了腰,杜云萝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欠揍的话,若是杜云茹听见了,保准又要扑上来挠她了。 笑归笑,锦蕊还是依着杜云萝的意思,替她换了头面,道:“姑娘本就长得好看,遮盖不住呀。” “尽力便好。” 锦蕊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待去了正屋,锦蕊凑趣一般把这段说给了甄氏听,甄氏笑得不行,拉着杜云萝就在她胯上拍了两下:“我替云茹教训你,尽会胡说八道。” 莲福苑里,人人都翘首盼着。 也没等很久,杜云茹便与邵元洲一块回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92章没羞 > 兰芝摆了蒲团,杜云茹与邵元洲一道给长辈们磕头,而后又与兄弟姐妹们一一认了亲。 甄氏含笑看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杜云萝亦在瞧着邵元洲。 从前,她与这位大姐夫碰面的机会不多,只记得是个温和、知礼的书生,得了功名,官运一般,但邵家世代清贵,他名声颇好,与杜云茹亦是伉俪情深。 这会儿一瞧,大姐夫比她印象里的更年轻,面如冠玉,文质彬彬,因着还在书院求学,没有步入官场,举手投足间少了官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谦逊。 杜公甫笑着问了邵元洲几句。 他从前就看过邵元洲的文章,杜云荻又对这位同窗多加赞誉,杜公甫才起了联姻的心思。 那日拦门,他听身边人提起,说是新姑爷出口成章,一人面对杜家三兄弟,没有落得半点下风。这其中自然有拦门时不能把新姑爷逼过头,要适当让步的原因,但也看得出,邵元洲是有真才实学的。 杜公甫最喜欢这样的读书人。 后院里毕竟女眷多,认了亲见了礼,邵元洲便随着岳丈叔伯兄弟们往前头去。 拱手告退时,邵元洲下意识地看向杜云茹,两人四目相对,杜云茹脸上一红,赶忙偏过头与一旁的杜云萝说话去了,邵元洲浅浅笑了,退了出去。 杜云萝眼尖,姐姐与姐夫的小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杜云茹的耳根子都红得要滴血了,她抿着唇嘿嘿笑了笑,没有再打趣她。 杜云茹自个儿心虚,叫杜云萝一笑,后脖颈都跟着烧了起来,直到夏老太太唤她,这才算解了围。 夏老太太搂着杜云茹,仔仔细细瞧了瞧。 梳起了妇人头,身上一条银红高腰襦裙,外头罩了件百蝶穿花的褙子,杜云茹身量高些,如此显得整个人越发挺拔高挑。 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戴着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玉镯。 夏老太太对杜云茹陪嫁的首饰心中有数,这玉镯不是杜家的,那便是邵家给的,见那镯子养得剔透,不似新物,夏老太太暗暗点头,这怕是邵家代代传给媳妇的东西了。 看起来,杜云茹在邵家的这两日过得还是不错的。 夏老太太稍稍安心,冲甄氏抬了抬下颚。 甄氏会意,领着杜云茹回了清晖园。 东跨院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好些东西送去了邵家,看起来有些空荡荡的。 杜云茹在桌边坐下,一时有些感慨。 姐妹们围着说话,甄氏有话要问女儿,便示意杜云萝请杜云瑛、杜云诺去对面书房里说话。 三朝回门的事儿,杜云萝心知肚明,便依做了。 内室里,甄氏拉着杜云茹说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眉目含笑,可见是放下心来了。 送走了杜云瑛与杜云诺,杜云萝转身去寻杜云茹,抱着姐姐的腰身不肯松手。 “不是说成亲了就要生小娃娃了吗?大姐你的腰怎么还这般细?”杜云萝笑嘻嘻道。 杜云茹脸上一红,想着杜云萝怕是不晓得那些事体,便厚着脸皮解释了一句:“哪有这么快的?都说怀胎十月,哪里是一日之间就能鼓起来的。” 杜云萝忍着笑:“那十个月后,我就能当姨母了?” 才刚成亲,哪里能打包票,点头自是不成的,可若是摇头,杜云萝定然要缠着问为何不行,这可怎么跟她解释怀上不怀上的事情呀。 杜云茹脸皮本就薄,又是新妇,想死那些事体,羞得头都要抬不起来了,蚊子叫一般道:“啊呀你以后就知道了。” 杜云萝还要胡搅蛮缠,杜云茹羞着撵她。 姐妹两人推推挪挪的,杜云萝绷不住了,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杜云茹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叫妹妹给耍了,恼得要找垫子砸她。 杜云萝连连讨饶。 “你这个浑的,还是不是姑娘家啊你!”杜云茹追着她跑。 杜云萝扮了个鬼脸,前世她虽没生过孩子,但也是成了亲嫁了人的,活到那把岁数,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要不是杜云茹脸皮实在薄,她更浑的都能说出口。 甄氏正巧打转回来,听见里头动静,赶忙进来:“这是怎么了?” 杜云萝一个闪身,躲到了甄氏身后:“母亲,姐姐要收拾我。” “你还恶人先告状!”杜云茹对着甄氏,实在没脸把杜云萝的话复述一遍,只能垂着头。 甄氏最晓得这两姐妹脾气,定然是杜云萝口无遮拦,她把幺女从背后拎出来,板着脸道:“好端端的,云茹能收拾你?定是你嘴巴不老实!” “我只是催着姐姐给我生个小侄儿,我要当姨母,她就恼了。”杜云萝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气得杜云茹直跺脚。 甄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搂着杜云茹哄了,心里不住叹息,这两朵姐妹花,一个羞答答的,一个又没羞没躁的,要是能匀一匀,能省多少心啊。 杜云萝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到底是舍不得杜云茹,又转身绕了回去。 杜云茹正坐着与甄氏说话,见她探头探脑的,哼道:“还不快进来。” 杜云萝这才赔笑着坐到姐姐身边。 抬手点着杜云萝的眉心,甄氏摇头道:“你呀,也不知道收敛些!就你这样脸皮厚得能熬阿胶了,世子能喜欢?” “我什么样儿,世子都喜欢。”杜云萝下意识嘀咕了一句。 前世她脾气这般骄纵,又与吴老太君与周氏关系紧张,穆连潇都没嫌弃过她,****护着宠着,今生不过是练就一张厚脸皮,穆连潇才不会介意呢。 听了这句话,别说杜云茹了,甄氏都恨不能打她两下。 眼瞅着要中午了,甄氏带着女儿们往花厅里。 热热闹闹用了回门酒,邵元洲酒量不好,多饮了几盏,歇着醒了酒后,携着杜云茹回家去了。 甄氏送到了二门上,握着女儿的手又是一番叮嘱,这才送她登了马车。 杜云萝也是依依不舍,杜云茹这一走,大抵要等冬天夏老太太生辰时才能回来一趟了吧。 送走了杜云茹,甄氏又替杜云荻准备了一番,翌日一早,杜云荻便赶回书院去了。 紧接着落了两场秋雨,这炎热的暑气才渐渐散去,屋子里撤两个冰盆也不觉得难捱了。 杜家与姜家暗底下谈妥了,杜家的保媒人出马,敲开了姜家的门。 章节目录 正文第93章老姜 > 两家心中都有底,这婚事谈起来就顺利。 批了八字,呈到莲福苑里,夏老太太一看是上上配,喜得合不拢嘴。 虽说合八字,只要不是直冲,一般批不出差池来,但好话谁不愿意听?夏老太太看着天作之合就高兴,夸赞廖氏会挑媳妇。 廖氏得意,脸上笑容堆作了花,眼角时不时瞟向苗氏。 苗氏赔笑坐着,心中早就滚起了惊涛骇浪。 廖氏会挑媳妇,她难道就不会了?只不过是夏老太太压根没给她挑选的机会,直接就定下了夏安馨。 合过八字,趁着秋高气爽,杜家与姜家就想把小定放了。 八大件的首饰、点心,具是要仔仔细细操心的,苗氏毕竟管着家,为了杜府和她自个儿的脸面,她也不会在这些事体上怠慢了,明面上准备的妥妥当当,背地在水芙苑里是怎么埋汰廖氏的,就没人晓得了。 廖氏也有烦恼。 一是去放小定的全福夫人,二是她眼红了好久的安华院。 之前是杜云澜没定亲,甄氏与她打太极,她也不好追着问,这回就不一样了。 趁着夏老太太心情好,廖氏笑盈盈道:“老太太,我这就跟做梦一样呢,前几个月还在愁着云澜功不成名不就的,往后怎么娶媳妇,结果到了现在,哎呦,我离当婆母不远了。”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那我离当太祖母也不远了,颜氏那儿,再一季就该生了吧?” “是呢是呢,端午前来信说怀上了,算算日子,腊月就该生了,”廖氏附和着,“冬日里出生,做月子没那么辛苦。” 夏老太太闻,满心期待。 苗氏见缝插针,道:“可惜是在岭东出生,洗三满月的,我们都照顾不到。不过啊,来年开春馨丫头进门,老太太再等等,转年指不定就能再抱一个了。” 这话夏老太太爱听,连连点头称是。 廖氏悄悄撇了撇嘴,夏安馨那身板比杜云萝还小巧呢,生孩子只怕艰难,不似她的儿媳妇,听说姜家那姑娘屁股不小,往后很好生养的。 “二嫂说得在理,”不论心里怎么想,廖氏嘴上还是应了两句,顺势道,“馨丫头开春进门,我也耐不住等太久,不如也就明年把云澜的婚事办了吧?下头还有一个云诺,我正好全心全意再帮她挑挑,我就这么一个姑娘,可不能怠慢了。只是安丰院的地方委实小了些……” 苗氏咳了声,清了清嗓子,直接打断了廖氏接下去的话。 杜云萝和甄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说果然开始了,廖氏还虎视眈眈盯着安华院呢。 “呦呦呦,平日里各个说我急性子,今日一瞧,这最急的在这儿呢!”夏老太太指着廖氏,笑着道,“小定还未过,就想着婚期了。说起来,全福夫人还未定吧?不如这样,怀礼媳妇,你去给云澜媳妇插头吧。” 众人具是一怔。 夏老太太又道:“云茹刚刚嫁人,云萝又是好亲事,你娘家那儿,亲家母要过五十大寿了,正是福气最好的时候。” 杜云萝转眸看着廖氏,见她张了张嘴,一副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纠结样子,顿时明白过来了。 前回廖氏讨安华院的事体,夏老太太定然是知道的,这会儿见廖氏想旧事重提,干脆围魏救赵。 廖氏正愁没有体面的全福夫人,甄氏若肯应下走这一遭,廖氏脸皮子再厚,也不好在此时再提安华院的事情。 而甄氏这儿,虽然夏老太太答应了她回桐城贺寿,但出发前的这些日子里少不得讨好婆母,再想到廖氏说不出口的安华院,甄氏自是要答应的。 杜云萝敬佩地看着夏老太太,姜真的是老的辣,这一手连消带打,谁都说不出不好来。 放小定这日,甄氏依着时辰去了。 杜云萝无事,就留在莲福苑里,与两个姐姐一道,陪夏老太太打叶子牌。 与老人家打牌,最有讲究。 要有来有回,而且出去的一定要比进来的多,打了三圈,夏老太太一家独胜,三姐妹还做得没点儿马脚可抓。 夏老太太赢了牌,将添头都给了屋里的丫鬟们,乐得她们说了一通好话,逗得老太太越发高兴了。 甄氏在姜家吃了杯小定酒后回来。 夏老太太听闻甄氏到二门上了,就从牌桌上下来,等着甄氏过来。 帘子撩开,甄氏笑着来了,福身行了礼,还未说话,廖氏也到了。 彼此问了安。 甄氏这才道:“姜家里头,老太太、太太、奶奶们瞧着就是和气人,话里话外的,都很满意云澜。那姜家四娘,一张娃娃似的圆脸,很是讨喜呢。” 和气,讨喜,这就叫廖氏暗暗点了头。 夏老太太又问了些插簪时的事体,晓得姜四娘规矩不错,亦放了心。 廖氏向甄氏道了谢,心中再急安华院,也只能忍着不提了。 九月上旬一过,二房就准备着去桐城贺寿了。 侯老太太的生辰是九月二十七,甄氏好些年没回过娘家了,早前就写了信回去,想来娘家那儿已经是伸着脖子盼着她了。 桐城离京城不远,马车一路去,也就七八日的工夫,只是甄氏要在历山书院停一停,就要多预留一两日。 出行的准备,要带回去的礼物,苗氏帮着安排了。 杜怀礼也请了假,要陪妻女一道去。 临出发前两日,甄氏便与夏老太太提起去历山书院一事。 夏老太太闻,道:“也好,前几日老太爷还说,得了块好砚台要留给云荻,不如就趁此送去。” 甄氏应了。 夏老太太又仔细叮嘱了杜云萝,叫她这一路上莫要使性子,在外祖家里也要规矩些。 杜云萝满口应下,回到安华院里时,锦灵与锦蕊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这一趟去,算上在桐城小住的几日,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一个月。 饶是如此,也够这两个丫鬟收拾出几大箱笼来。 甄氏不想摆排场,只让杜云萝带上一个大丫鬟,余下的二等、管事婆子、粗使婆子,都从清晖园里调人手,杜云萝琢磨着锦灵要照顾段氏和她弟弟,就让锦灵留下守着安华院,带上了锦蕊。 待天一亮,三人去莲福苑里请安后,便出发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94章书院月票120+ > 时辰尚早,但京城的大街小巷已经热闹起来了。 马车缓缓驶出巷口,杜云萝听到街上百姓熙熙攘攘的声音,鼻尖一动,还有包子面饼的香味。 这一趟去桐城,前后六辆马车,甄氏怕杜云萝没人盯着就胡闹,把杜怀礼留在前头车上,自个儿亲自来看着。 杜云萝见状,也不闹腾,垫了一个引枕,靠着车厢闭眼休息。 出了城上了官道,马车就比在城中快了不少。 虽是用心做过避震的,还是会有些晃悠,杜云萝本就困,这一晃就有些迷迷糊糊的。 她前一回出“远门”是什么时候? 皱着眉头思索了良久,印象里她不是被拘在安华院里待嫁就是守着寂寥的定远侯府,从等穆连潇回来,到他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那个答应了转年开春带她出城踏青的人,让她在侯府里对着同样的春景守了半辈子。 思及此处,杜云萝不由地就心头一酸,眼睛霎时红了。 甄氏正小声与锦蕊说话,抬眸见杜云萝眼眶红红的,不禁柔声道:“囡囡,怎么了?” 杜云萝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对上甄氏关切的神情,她赶忙抬手揉了揉眼睛:“困的。” 一面说,一面故意打了个哈欠。 甄氏一把搂过她,拍着她的手,道:“知道今日启程,昨夜里一宿没睡着吧?真是个孩子。” 杜云萝埋首在甄氏怀里,含糊应了两声。 当夜,一家人住进了客栈里。 许是有些认床,杜云萝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睡踏实,翌日起来,依旧没有精神。 甄氏心疼她,又怕她白日里睡过了头,晚上反倒是睡不着了,只叫她在午后歇了一个时辰,就不许她再睡了。 饶是如此,路上这几日,杜云萝都没有歇好,整个人萎靡极了。 不仅仅是甄氏,杜怀礼也担忧,路过小镇,特特寻了药铺,买了些宁神静心的香料,夜里给杜云萝点上。 这一夜,倒是睡熟了,却做了长长的梦。 睁开眼睛时,梦境里的事体半点儿想不起来,只觉得浑身疲乏。 杜云萝不敢叫甄氏和杜怀礼再忧心了,洗了把冷水脸,又仔细匀了粉,强打起了精神。 马车入了台浦镇。 台铺镇就在官道边,是往来进京的必经之路,因而很是热闹。 小镇靠水,往上游行五里路,便是历山书院。 韩山长是杜公甫的同僚,当年告老之后,没有返乡,而是在离家乡不近不远的历山脚下的台铺镇开了书院。 历山书院收学生,只看功课,不论出身,又因着韩山长学问人品具是上乘,京中不少官宦书香子弟被送来了这里求学。 学生多,书院连番扩建,讲堂、藏、校场、房舍、文庙,一概不缺。 马车停在书院外头。 甄氏踩着脚踏,扶着水月下了车,抬头看书院大门,青砖白墙琉璃沟,卷草云纹的枋梁,建于十二级台阶之上,门额上“历山书院”四个字苍劲有力,一眼看去,显得威仪大方。 杜家人丁不算兴旺,连族学都没有开,杜云萝是头一回见识书院,饶是带着帷帽,都忍不住转着眼珠子东张西望一番。 杜怀礼递了帖子,自有人引他们进去。 此时正是上课时候,遥遥听见讲堂里学生们念书的声音,少年们音色清亮,虽是拗口的百家典籍,但落在耳朵里,倒也动听。 四水得了信儿,一溜烟地跑来了,行礼之后,问道:“奴才要不要去唤四爷?” 甄氏摆了摆手:“他既在上课,就不去吵他了,左右快中午了,等下了学再说。你先引我去他屋里坐会儿。” 韩山长没有任课,杜怀礼与甄氏交代了几句,先去拜访了。 四水引着甄氏与杜云萝去房舍,一边带路,一边指给她们看,这是藏,那边通往校场…… 甄氏对杜云荻求学的地方格外有兴趣,走得不疾不徐,又问了四水几句。 房舍长长好几排,学生们都念书去了,此时留在这儿,就只有几个小厮伴当,见有女眷过来,都好奇地看过来。 四水忙道:“这是我们太太与姑娘,来看望我们爷的。” 当差的都是机灵人,纷纷见礼,唤着“杜夫人”、“杜姑娘”。 杜云荻的房间是第一排东起第四间,四水推开了门,杜云萝跟着甄氏迈了进去。 这住处的摆设陈列,前回甄氏已经细细问过杜云荻了,当时听过,此时一瞧,倒是分毫不差的。 虽然处处比不得家里宽敞精细,但杜云荻是来求学的,不是享福的,又不是受苦受难了,甄氏看在眼中,已经是很满意了。 杜云萝亦打量了一圈,没瞧见常安过来,便问了四水一句。 四水搓着手道:“常安在讲堂那儿呢,他说,先生讲课仔细,他也听得懂,反正没有旁的事,先生又不反对书童们听课,他就去听了。” “倒是个上进的。”甄氏转着眸子笑了,“多听些也好,懂得了圣人道理,云荻犯浑的时候也好拘着拦着。” 四水连声称是。 杜云萝是冲着施莲儿来的,又问:“那施仕人是哪间房?” 四水一听这话就打了个激灵,他就说呢,好端端的老爷太太姑娘怎么全来了,原是为了那施仕人呀,前回他和常安在甄氏跟前一五一十交代了,可见甄氏是上心了。 四水伸手往西边一指:“施公子就住在隔壁的隔壁,东起第六间。” 杜云萝笑眯眯看着四水:“施姑娘这几日来过吗?” 四水硬着头皮,腆着脸笑了:“赶巧了,昨日施公子还说,家中院子里的两颗枣子树结果了,施姑娘今日会送枣子来给大伙儿尝尝。” 甄氏在桌边坐下,水月添了茶水,她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那施姑娘还是经常来吗?” “是,十天半个月就来一回,趁着施公子与我们爷一道说话的时候,就过来插上几句,不过太太放心,四爷知礼又本分,都是那施姑娘一头热。”四水连连解释。 甄氏眉头微蹙,男女之事,男的一头热未必有结果,女的一头热,男的没把持住,就说不准了,虽然信任杜云荻,可就是怕这些不懂规矩礼数的女子豁出去一样的胡来,那杜云荻的名声也就毁了。 万万不能如此的。 杜云萝轻哼了一声,施莲儿今日会露面就好,也不枉他们特特来一趟。 这等害人精,一定要让她离杜云荻越远越好。 章节目录 正文第95章分枣 > 过了约莫一刻钟,就听见有人脚步轻快地过来了。 窗户就启开了一条缝,杜云萝只瞧见一个穿着浅蓝褙子的身影经过,而后,木门吱呀打开又关上,没有动静了。 四水机灵,溜出去看了看,回来道:“太太、姑娘,是那施姑娘来了,刚刚入了施公子的房间。” 甄氏颔首。 没一会儿,只听得竹竿子声响,杜云萝靠在窗边,小心翼翼往外张望。 施莲儿支了个简单的架子,转身回屋里抱出了一床被褥,熟练地甩在了架子上晒好。 此时的施莲儿与杜云萝印象里的并不相同。 她穿着打扮与寻常市井百姓无二,施家还未发达,只靠她爹一个穷秀才,哪里够银子吃喝?再说了,还有施仕人的束脩钱要凑,施莲儿没少赚钱补贴家用。 这些晾衣曝晒的活计,她做得很轻松熟练,与后来那个尖着嗓子指着下人往东往西的施姨娘判若两人。 若不是那张瓜子脸与那双精明的丹凤眼,杜云萝都怕自个儿是认错了人。 甄氏也听见了响动,晓得施莲儿是在晒被褥,她低低道:“倒是个能干活的。” 出身普通的姑娘,没有那么多讲究,别说是晒晒东西,劈柴烧火都是一把能手。 这世上,人生来就有不同,只要是本本分分过日子的,甄氏也不会瞧不起这些能干的姑娘,只不过,再能干,也不适合杜云荻。 说得刻薄些,杜家又不缺下人,要一个烧火丫头一样的奶奶,真真笑死人了。 水月弯下身,压着声问道:“今儿个日头不错,奶奶,奴婢是不是也把四爷的被褥毯子抱出去晒一晒?” 甄氏看了眼四水。 四水赶忙道:“太太,昨日里刚刚晒过。” 甄氏点头,道:“水月,这是四水的活,你抢了他的,他哪里还有饭吃。” 四水连连点头:“好姐姐,奴才就只能帮四爷收拾收拾东西,牵牵马,您揽了一半去,奴才就……” 水月见此,自不提了。 外头的施莲儿手脚麻利,晒了被子,又把屋子扫了,这才算忙完了,在回廊里来回走了走。 杜云萝不想现在就叫施莲儿发现,躲开了窗边。 甄氏坐着等着,她倒要看看,一会儿杜云荻下学回来,这施莲儿是怎么和他说话的。 来的时候,甄氏仔细想过的。 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心中有个爱慕的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体。 杜云荻出身好,功课好,模样又好,叫人惦记上了也是寻常,若没一个人喜欢她的儿子,甄氏才觉得意外呢。 少女怀春,只要不僭越了,规规矩矩的便好。 四水和常安是告了状,可单凭这两人的几句话,就在名节上质疑一个姑娘家的,在最初的激动过后,甄氏还是要稍稍掂量掂量的。 若是施莲儿没想透彻,甄氏不介意点拨点拨,秀才家的女儿,只要不是个蠢的,就该晓得知难而退。 若施莲儿是个想借机傍高枝的…… 那就走着瞧吧。 相比甄氏这儿还要再持斟酌态度,杜云萝就简单多了。 经历过一世,知道施莲儿会给杜家带来多少眼泪,杜云萝恨不能快刀斩乱麻,什么施莲儿施仕人,一并切断了和杜云荻的关系才好。 讲堂放了课,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回来。 甄氏不叫四水出去迎,四水便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墙边。 施莲儿理了理头发衣摆,转身从房间里拎出一篮子大枣,迎了上去。 晓得施莲儿的注意力不会再转到窗户这儿来,杜云萝把窗微微推开了些,好叫甄氏也瞧清楚。 杜云荻与几位同窗一道说笑着过来,其中有一人,杜云萝瞧着颇为眼熟,仔细一看,正是法音寺里与穆连潇一起出行的一位公子,另两个人,个头高些的是施仕人,余下的,杜云萝就不认得了。 见了施莲儿,施仕人笑容满面:“送枣子来了?” 施莲儿笑着点头:“今儿个早上才从树上打下来的,可甜了。” 施仕人伸手拿了一个,又叫杜云荻几人也尝一尝。 施莲儿抿唇直笑:“哪有站在院子里吃的呀,大哥,你的份我留你屋里了,这些我给几位公子分一分吧。” 从杜云萝的角度往外瞧去,正好能看清施莲儿的侧脸。 施莲儿说话时,全程眸子就黏在了杜云荻身上,一副把不能贴上去的模样。 杜云荻恍然未觉似的,客气道了声谢,吩咐常安抓了一把,便算是分过了,径直往屋子里来。 门一把推开,四水站在墙边,咧着嘴唤了声“四爷”,目光却不住往里间转。 杜云荻顺着望过来,一眼瞧见甄氏和杜云萝,他眉毛一挑,惊喜不已,正要上前问安,却听施莲儿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杜公子莫要客气,枣子还多,我给你挑一些放在桌上吧。”施莲儿一边说,一边就迈了进来。。 杜云荻没料到她会往里走,一时愣怔没拉住。 施莲儿走了两步,自己却顿住了,直直望着坐在桌边的甄氏和杜云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说之前甄氏心里还存了些观望的心思,此刻见施莲儿是个敢随意往杜云荻屋里迈步的,当即就沉下了脸。 看来,还就是如她囡囡说的,这施莲儿是个不要脸的。 不说高门大户规矩重,施家也算是读书识字的人家吧?就算是碍于生计,姑娘也要抛头露面,可也没有哪个姑娘能径直往爷们屋里冲的! 这、这简直是成何体统! 甄氏面露愠色。 杜云萝扫了施莲儿一眼,唤道:“四水,你愣着做什么?施姑娘送枣子来,你赶紧接了,再把人送出去,施姑娘还要去其他公子屋里送枣子呢,你慢手慢脚的耽搁些什么工夫?还有没有规矩了?” 屋里、规矩,四水晓得杜云萝在骂施莲儿,他不敢有半点儿不满,连连应声,到了施莲儿跟前,抓了两把枣子塞给常安,拱手朝施莲儿做了个揖:“施姑娘,不耽搁您分枣子,您请。” 施莲儿咬紧了后槽牙,直直盯着杜云萝。 这通身富贵人家打扮,这指桑骂槐的尖锐语气,施莲儿想,这定然就是杜家那位骄纵的五姑娘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96章印象 > 杜云萝若是知道施莲儿是这么想的,一定会忍不住笑到打滚。 这般岂能算得上骄纵? 她就算想不要脸不要皮地对付施莲儿,后头还有甄氏拦着。 对付施莲儿的法子多的是,甄氏才不会让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平白连累自家名声。 施莲儿站在原地,脚步半点儿没有挪。 四水心中一阵烦躁,这天底下的姑娘里,怎么会有这般厚颜之人呢?自家姑娘已经送客了,这施莲儿还站在这儿不走,他是一个小厮,难道还能把施莲儿拖出去不成? 四水硬着头皮,道:“施姑娘,我们太太与姑娘来瞧我们爷,您请吧……” 施莲儿总算是动了,却不是往外头走,而是微微侧身绕开了四水,又往屋里走了两步:“原来是杜夫人与杜姑娘来了呀,我不晓得你们在,若早些知道你们在,刚刚我就来问安了。这些枣子都是新鲜的,夫人尝一尝。” 说完,施莲儿就从篮子里捧出一把枣子,递到甄氏跟前。 甄氏的眉心跳了一跳,这般自说自话之人,真真叫她开眼界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是不喜欢,人家递了枣子过来,也断没有打出去的道理。 甄氏淡淡道:“我坐了几日的马车,这会儿吃不下东西,四水已经抓了两把了,够了。姑娘忙你的去吧。” 碰了个软钉子,施莲儿只好又去看杜云萝。 杜云萝只当没瞧见。 杜云荻往后退了两步,轻声与常安说了两句,常安猛点头,一溜烟跑出去了。 施莲儿被晾在了原地,面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她转过身去看杜云荻,盼着杜云荻能帮她打个圆场,可偏偏,杜云荻正听四水说话,压根没看着她。 “莲儿,”窗外传来施仕人的声音,他快步经过窗前,从门外进来,拱手行礼,“杜夫人、杜姑娘,在下施仕人,是云荻的同窗。家妹不懂礼数,叫两位见笑了。” 甄氏不喜施莲儿,对施仕人也就没有多少好感,闻,只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看着施仕人把施莲儿拖了出去。 四水赶忙跟出去,带上了门,和常安两人守在了外头。 常安摸了摸胸口,低声道:“亏得爷让我去找了施公子。” 四水撇撇嘴:“不然还能怎么办?我们爷又不能把施姑娘架出去。” 施莲儿叫施仕人带了回去,关上门之后,凤眼通红:“什么叫我不懂礼数?什么叫我让她们见笑?哥哥你都没有听见,那杜姑娘说话有多刻薄!” “那又如何?”施仕人压着施莲儿坐下,“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是定远侯府的世子妃,我们是什么身份?别说是刻薄你几句,便是打你一顿,你又能如何?” “这世上就没有王法了?”施莲儿扑倒在桌上,咽呜出声。 施仕人搬了椅子在一旁坐下,好劝道:“我早跟你说了,云荻脾气好不假,但杜家不是我们能高攀的,你偏偏就……” “哥哥往后难道不考功名了?”施莲儿泪眼婆娑抬起头来,“等同朝为官,我也是官家女了,怎么就是高攀?” 施仕人叫她哭得头痛,可还是耐着心思道:“考功名又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父亲考了多少年,落榜了多少回?我便是考上了,根基这般浅,又怎么与杜家平起平坐?就算有那一日,你不怕做个老姑娘等着,杜家难道会不给云荻娶妻?” “做不成妻,我能做妾!”施莲儿梗着脖子道,“凭什么她能高高在上,脾气大得跟我欠了她银子似的?她一个五品官的女儿,能高攀侯府做嫡妻,我爹是个秀才,你往后再走仕途,我就不能去杜家做妾了?” 施仕人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杜云萝的父亲是从五品不假,但她的祖父是从前的太子太傅,如今还在东宫里走动,听说中秋时太子还赐酒到了杜府,这份体面,满京城能找出几家来? 这些官场上的道理,施仕人与施莲儿是说不通的。 施莲儿絮絮道:“我知道杜家厉害,就是因为杜家厉害,才更要抓着不放。哥哥与父亲总说我不懂事,不懂官场水深,说哥哥没根基,就算能中了进士,也难平步青云。既如此,更需要我了呀。哥哥你想,我若能入杜府,杜家难道会不帮衬着你?我们与定远侯府成了亲家,往后走得路难道不宽些?” 施仕人沉默了。 他知道施莲儿这几句话说得对。 施家并不宽裕,他每年咬牙挤出这么些束脩银子来历山书院,除了念书,更重要的是累积人脉。 他有心图之,对同窗们亲切,这才有了今日的好人缘,他出身如此普通,却能和书院里一众官宦子弟走得近,不得不说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这些人,往后能在仕途上拉扯他一把,能在他进入京城权贵圈子时做个引路人,他如今的苦心才不算白费。 杜云荻为人爽朗,没有官家子弟的纨绔脾气,前两年还不显山露水的,这半年多,杜家眼瞅着是节节高了,施仕人很希望与杜云荻的关系能更好些,因此之前对于施莲儿的心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今日…… “你若真心是这么想的,杜夫人和杜姑娘来了,你就该避让些!”施仕人道。 施莲儿撅着嘴,擦了擦眼泪:“我只想让杜夫人对我有些印象。” 施仕人叹息:确实是印象深刻了。 “你那些心思,暂且收一收吧!”施仕人见施莲儿要反驳,赶忙又道,“你说做妾就做妾?杜家的门是你想进就进的?别说云荻没正眼瞧你,就算他正眼瞧了,上头还有杜夫人。” 施莲儿紧紧咬住了下唇,目光往东边瞥了一眼。 她在市井长大,女人对付男人的手段,没亲眼见过也听过不少。 只要她能拉拢了杜云荻,杜家碍于名声,难道会不认账吗? 就算杜云荻不正眼瞧她,她一样有办法。 另一边,杜云荻等四水和常安守了门,这才上前到了甄氏跟前,直挺挺又要跪下去,叫甄氏一把给拖住了。 “又不在家里,讲究这些做什么?”甄氏连连摆手。 杜云荻拗不过甄氏,在一旁坐下了。 甄氏仔细看了看儿子眉宇,再看一眼桌上的大枣,问道:“那个施姑娘,每回都往你屋里来送东西?” 章节目录 正文第97章点破月票130+ > 一听这话,杜云荻忙不迭摇了摇头:“她、她今日是头一回进来,若是晓得她是这等直接就往屋子里走的人,儿子怎么也会拦着她的。” 甄氏细细观察杜云荻神色,见他有些尴尬,有些慌乱,却不似说谎。 亏得是头一回进来,若是三番五次如此,杜云荻的名声也不好了。 只是,甄氏听杜云荻的口气,似是对施莲儿有些忌讳的模样,前回四水和常安分明说过,自家爷是个耿的,压根就没往那方向思索施莲儿的行为,莫非…… 甄氏沉下脸,低声道:“拦着她?她一个姑娘家,你怎么拦她?拉拉扯扯的更不像话。” “这不是……”杜云荻脸上一红,避开了甄氏的目光,“这不是让她哥把她带回去了吗?” 杜云萝坐在一旁,半句话没说。 只看杜云荻反应,她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便不顾甄氏拧眉,道:“哥哥莫非是中意那施姑娘?” “你别胡说!”杜云荻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话音未落,自个儿也晓得不妥当,压低了声音,“我还要脸面呢。”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扑哧就笑了。 寻常这种状况下,不是应该说“别坏了姑娘家的名声”之类的话吗? 杜云荻却直接说了他自个儿的脸面。 可见,杜云荻对那施莲儿是不喜欢的,甚至是躲着的。 他现在的反常,完全是因为他叫个姑娘撵着跑的事情叫母亲和妹妹知道了,他别扭坏了。 杜云萝越想越好笑,叫甄氏狠狠剐了两个眼刀子,还是屏不住,捧着肚子躲在里头去笑了。 杜云荻听见她的笑声,薄唇紧紧抿着,偏过头不吭声。 甄氏是通透人,哪里会看不明白,前一回斟酌着没有说,是担心这本没有的事情,叫她一说穿,反倒让杜云荻上了心,适得其反,而今杜云荻已经看透了,她也就不用担心那些了。 拍了拍儿子的手,甄氏语重心长道:“那位施姑娘对你的态度,你自个儿拎得清,母亲也就放心了。你是父母唯一的儿子,莲福苑里又对你希望颇高,你一定洁身自好,莫要惹些不好的传闻让老太爷、老太太伤心。 母亲本想着,那施姑娘若是个晓事的,只是在一些细节上不够注意男女之防,那么点拨两句也就知道了,可刚刚看来,她是存心如此。 你知道让施仕人拖她回去,可你也要明白,人家毕竟是亲兄妹,万一、万一起些不好的心思,你把宝儿押在人家哥哥身上,到时候是要吃亏的。 别说什么损了名节毁了姑娘,你闹出些动静来,不说你父亲,连老太爷都要抬不起头来,到时候呢,人家得偿所愿,你有苦都没处说,只能认栽。 越是矜贵,越要谨慎。” 虽然甄氏这般说施仕人,杜云荻并不全然认同,但甄氏是一番关切之心,他又素来孝顺,便点了点头。 里头杜云萝笑够了,甄氏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在她的耳朵里,她的心倏然沉了下去。 她知道,甄氏说得对极了,甄氏所提醒的,不就是几年后杜云荻的处境吗? 施家人就是施家人。 施莲儿算计杜云荻,施仕人岂会不知情? 施仕人答应把事情拖到唐氏生产之后,转头施莲儿就哭上门来,说她叫施秀才赶出了家门,一看就是这一家三人唱的一出戏。 施莲儿那点名声有什么要紧的,她拖死的是等缺的杜云荻,是眼瞅着要升职的杜怀礼,若是消息传出去了,杜家还怎么抬头做人?参到御书房的折子都够杜家喝一壶的了。 杜云荻真是哑巴吃黄连,抬了施莲儿进门。 随着施仕人的高升,施莲儿在后院里作威作福。 唐氏为此对杜云荻离心,姐儿又是个药罐子,金山银山砸下去,最后还是没活到成人,唐氏就这么一个心肝尖儿,整个人都要疯魔了。 想起那些往事,杜云萝怄得要命。 没有不要脸的施家人,杜云荻与唐氏和和美美,姐儿平平安安,哪里会生出这么多破事来。 杜云萝凝重的神色落到杜云荻的眼中,他微微一怔,突然间就想起法音寺里的事体了。 当时,穆连潇出手救了人,又很快松手,他不失仁义,又不会受人把柄。 若他那日救的不是杜云萝,若那****没有松手,被救之人借势拉住他抱住他胡乱嚷嚷,人人看的都是穆连潇的笑话,而非那胡搅蛮缠之人。 越是矜贵,越要谨慎。 杜云荻细细品味着甄氏这句话,末了,郑重道:“母亲,是儿子考虑不周,这次知道了,往后一定防备着。” 甄氏满意地颔首,看来,杜云荻是听进去了。 面对母亲幼妹,杜云荻尴尬之余,有些话还是吐了出来:“本来,儿子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她,可大姐出嫁之后我回到书院,我就觉得她越来越奇怪了。 起初我只当是想岔了,没凭没据的,跑去和施仕人通气,反倒显得我心思叵测,所以一直躲着她。 没想到,今天……” 杜云萝歪着头,和甄氏交换了个眼神,看来自家哥哥不是个无可救药的书呆子,好歹他看出了施莲儿的企图心。 只是,杜云荻既然知道,前世为何还是着了道? 是因为几年下来施莲儿没半点动静?还是因为当时他已经成亲,唐氏又挺着个大肚子,他觉得施莲儿不会上赶着做妾,他已经安全了? 杜云萝说不清,但甄氏都这般提点了,杜云荻再不当心,门口还有两个怕叫甄氏收拾的胆小鬼呢。 甄氏也想起了四水和常安,唤了他们进来,狠狠耳提面命了一番,得了两人豁出命去都不会让四爷受了小人算计的保证,这才作罢。 “母亲和妹妹怎么突然来了?”杜云荻寻了机会问了一句。 甄氏笑着道:“月底是你外祖母五十大寿,母亲好些年没回去了,趁此去你外祖母跟前磕个头。不单单是云萝,你父亲也一道来了,这会儿应当是与韩山长在说话呢。” 提起外祖家,杜云荻也有些向往,只是前些日子他才请过假,不好再耽误功课,便不提了。 杜云萝凑过来,道:“大姐夫回书院了吗?” 章节目录 正文第98章直直 > 杜云荻笑着摇了摇头。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想,也对,邵元洲和杜云茹成亲才一个月,无论是邵家还是杜家,此刻都不会急着叫邵元洲回书院的。 趁着这个机会,甄氏又叮嘱了杜云荻一番,不仅仅是防人之心,还要杜云荻静下心来仔细念书,莫要叫其他事情乱了心神,耽搁了前程。 杜云荻一一应下。 门口,一阵学生们向山长问安的声音。 四水敲了敲门,抬声道:“太太、爷、姑娘,山长与老爷过来了。” 书院讲究尊师重道,杜云荻赶忙起身,亲自去开了门,躬身请了韩山长与杜怀礼进来。 杜云萝亦起身,站在甄氏一旁,抬眸看向那韩山长。 她是头一回见这位山长。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韩山长精神奕奕,他早年官运并不亨通,在地方上做个小吏熬了几十年,才一步步走到京中,自此大放光芒。 韩山长毕竟不年轻了,做了几年官,老母病故,他丁忧回乡,等出了孝期,又做了半年的官,选择了告老。 许是这些年在书院里与年轻学子们为伍,韩山长笑容慈爱,少了官场上的精明,多了为人师表的沉稳与踏实,叫人心生好感。 对这位杜公甫赞誉有佳的同僚,又是杜云茹和邵元洲的保媒人,甄氏格外敬重,带着杜云萝行了礼。 韩山长看着杜云萝,笑了:“本想再吃碗媒人酒,却叫石侍郎夫人夺走了,着实遗憾。” 杜怀礼拱手道:“虽不是媒人酒,但大喜之时一定给您送帖子,请您来吃碗酒。” 甄氏亦抿唇笑了:“我们云荻还要请山长多费心教导。” 一听这话,杜云荻微微愣怔。 杜云萝瞧在眼中,知道是说起了姐妹婚事,叫杜云荻又想起那虎视眈眈的施莲儿,他浑身不自在了。 那个施莲儿,只要施仕人与杜云荻同在书院一日,她就是一个隐患。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就算杜云荻谨慎,四水和常安警醒,可往后数年间,谁能说一定不会出纰漏呢? 万一出了些差池,施莲儿依旧作威作福,杜云荻的一辈子就要受她拖累了。 杜云萝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不可能让杜云荻离开历山书院,一来因噎废食,二来,杜公甫那里是断断说不通的。 她若去提,等着她的可不仅仅是一顿排头。 那让施仕人离开,杜云萝一个闺阁姑娘,毕竟没有三头六臂,这事儿不好办。 暂且只能走一步瞧一步。 他们已经对施莲儿防范了,若还不能解开前世之局,以至于让杜云荻走入那般被动的局面,那杜云萝又如何能拍着胸脯说,她能在往后反制定远侯府二房,报前世之仇,保穆连潇之命? 她重活一次,绝不是为了再经历一次悲痛,再看一次悲剧的。 收在袖口中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杜云萝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 她的心更痛。 想起前世之苦,痛得几乎难以呼吸。 这种溺水一般的沉重和无力感是她从前经常体会的,这几个月,随着心境开阔,生活平顺,已经渐渐远离了她,不知为何,此刻会突然之间如决堤一般朝她涌来。 好在,再是不舒服,她依旧站得直直的,没有半点儿失态。 前世更苦更难,在定远侯府中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她都是直直站着的。 就算被污蔑对继子起了异常心思,就算娶进门的儿媳为了流给她难堪的时候,杜云萝都没有失态过。 此刻,只是心中有些难以明的不舒服而已,她撑得住的。 时值中午,四水和常安去领了饭菜,水月伺候着主子们用了。 杜云萝胃口不济,怕叫甄氏他们瞧出来,努力用了一大碗。 午后杜云荻还有课,杜怀礼也不想在书院耽搁太久,便向韩山长告辞。 杜云荻送了甄氏与杜云萝出去。 庑廊尽头,施莲儿转过身来,她生得白皙,便是经常在日头下面走也没有晒黑。 阳光下,浅蓝褙子衬得那张瓜子脸温润如玉,凤眼上扬,一如她的唇角。 对着甄氏与杜云萝,施莲儿盈盈行了一个福礼。 似是在恭送她们离开,又似是…… 示威。 杜云萝的脑海里闪过这么两个字。 甄氏的目光缓缓落在施莲儿身上,又缓缓移开,不喜不怒,只是偏转过头,低声与杜云萝道:“囡囡,我们走了。” 杜云萝应了,没有理会施莲儿,跟上了甄氏的脚步。 施莲儿站在原地,笑容凝在唇角,眼底隐含恨意。 今日甄氏与杜云萝如此忽略她,总有一日,她会叫她们知道,她不是她们这些权贵们脚下的蝼蚁! 马车就停在书院门口,水月摆好了脚踏,扶着杜云萝上去。 甄氏握着杜云荻的手,又唠叨了两句:“九月过半,天气渐渐凉了,你要注意身体,多写信回来,娘在家里等你回来过年。” 杜云荻连声说好。 甄氏这才放心,扶着水月上了车。 马车驶离了历山书院,绕回了台铺镇,而后往桐城方向去。 甄氏闭目养了会儿神,她不提施莲儿,杜云萝也不提。 行了几日后,入了桐城。 甄家在桐城东北角,石青胡同里,具是桐城当地的世家大族宅院,甄家在其中不算大,却也不小。 青瓦灰墙下,甄家大门外,立着两头石狮子。 台阶下,又候着四五个人,翘首盼着,直到瞧见那马车出现在胡同口,这才喜笑颜开。 甄氏掀开了一侧车帘,看清那几人模样,不由眼中含泪,掏出帕子按住了眼角。 杜云萝透过那个小口子望出去,见带头的两人与甄氏有七八分相似,便知道这是自家的大舅与二舅。 马车在府门口停下。 杜怀礼下车,与两位舅爷见礼。 甄氏哑声唤了“大哥”、“二哥”,引得两人亦红了眼眶。 待杜云萝隔着帘子请了安。 甄家大舅道:“回来了便好,快些进府吧,你两个嫂嫂在二门上等你。” 甄氏应了一声,马车又徐徐向前,从偏门入府,直到垂花门外。 马车刚刚停稳,水月还没下去摆脚踏,就有妇人围了上来,领头的妇人面容和蔼,道:“我们六娘可算是回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99章甄家 > 杜云萝由水月扶着下车时,甄氏已经靠着迎上来的妇人哭了。 这些年,甄氏在杜家的日子即便是不敢说事事顺心,但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为难,几个儿媳之中,甄氏不争不抢的,反倒是最受夏老太太欢心的。 甄氏对着娘家人哭出来,并非是因为对婆家有一丝一毫的不满,而是太过思念娘家人了。 杜云萝见甄氏哭了,心里亦是沉甸甸的。 “这是云萝吧?”穿着一身葡萄紫平袄,外头罩了一件万喜纹比甲的妇人上前拉住了杜云萝的手,“我是你二舅娘,云萝还认得出来吗?” 杜云萝闻,唤了声“二舅娘”,又对着那个搂着甄氏的妇人唤了声“大舅娘”。 前一回随着甄氏回桐城时,杜云萝才不过六七岁,孩童记人本就不清晰,况且两世加在一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长辈们的模样,杜云萝是很模糊的。 甄家里头的情况,甄氏怕杜云萝稀里糊涂的,在来的路上倒是与她说过一些。 拉着她的二舅娘王氏出身琅琊王家,那是一等一的好出身,即便是庶女,王氏女的行事做派也与寻常人家不同。 王氏嫁入甄家是低嫁,只因偶然看了篇甄家二舅甄子珉的文章,王氏一心所属,便从琅琊嫁到了桐城,婚后美满,也不枉她当年执着。 王氏一双细长眸子含笑,仔细看,眼角有些发红,似是叫甄氏的眼泪招的,她捧着杜云萝的脸庞好好瞧了瞧,叹道:“小时候还不觉得,这姑娘家长开了些,与六娘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等下老太太瞧见了,要当我们六娘这十多年都没老过了。” 甄氏扑哧,含着泪笑出了声。 大舅娘陈氏亦看向杜云萝,连声夸赞了一番。 一行人往侯老太太住的筵喜堂去。 侯老太太听见外头通传声,高声道:“六娘回来了?快些进来快些进来,叫娘好好看看。” 甄氏提着裙子就往里头去了。 杜云萝跟在后头,心中暗想,甄氏真的是侯老太太的亲女儿,在对待自己姑娘上,行都是一模一样的。 今生她醒来后头一回去清晖园,甄氏便是如此,躺在病床上都抬着声唤“囡囡”,要她快些进屋里。 忆及当时情景,杜云萝不由鼻尖发酸。 杜云萝迈了进去。 侯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身穿孔雀蓝交颈长袄,配了条织锦马面裙,头发依旧乌黑发亮,梳得整整齐齐,额上勒着南珠五蝠纹抹额,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轻上不少,甄氏坐在她的身边,垂着泪说话。 侯老太太数年不见女儿,也是满心牵挂不舍,红着眼道:“你莫要招我,莫要招我!日盼夜盼等着你回来,你个没良心的,回来就招我哭,老太婆年纪大了,再哭要惹你嫂嫂外甥女们笑话了。” 嘴上如此说着,侯老太太的手在甄氏背上重重拍了拍,叫王氏与陈氏一道劝了,母女两人收住了泪水,唤了丫鬟端水进来净面。 杜云萝一直候着,等侯老太太与甄氏定下神来,丫鬟摆了垫子,她上前跪下磕了头,唤了“外祖母”。 侯老太太瞪大眼睛,面前这乖巧的姑娘分明与她的小六娘一模一样,她赶紧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杜云萝起身上前,侯老太太一把搂住她,稀罕地在她手上捏了捏:“真像!真像!” “大嫂,我说得不错吧?”王氏抿唇笑着道,“老太太瞧见云萝啊,定会说像的。” 陈氏笑着点头。 侯老太太看在眼中,嗔道:“你们两个又在背后说我什么了?还不快快招来!” 王氏嘴巧,侯老太太心情本就好,叫她三两语,逗得越发开怀。 陈氏与王氏的三个女儿亦是活络人,一时屋里笑语一片。 杜云萝依着侯老太太坐着,笑着看着甄氏家。 这就是出嫁女回娘家呀,人人欢喜人人盼着,不似她,不似从前她回娘家时,等着她的往往都是眼泪和埋怨。 两厢一对比,杜云萝喉间发涩,垂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她想,那都是从前了,今生她若回娘家,断断不会与从前一般了。 甄氏问起了父亲甄老太爷。 王氏看了眼天色,道:“老太爷一早出门访友去了,应当快回府了。” 说了会儿话,杜怀礼就随甄家两兄弟一道来了。 侯老太太对这个女婿是一万个喜欢,受了他的礼,便请他坐下。 杜云萝起身向两位舅舅见礼,又见过了两位表兄。 杜云萝听甄氏说过,大舅甄子琒与二舅甄子珉都不是侯老太太亲生的,他们的母亲是甄老太爷的原配夫人,在两位舅爷八九岁的时候就病故了,侯老太太是填房进门。 许是做姑娘的时候尝过叫继母为难的滋味,侯老太太对继子极好,一片真心没有被辜负,换来母子之间关系融洽,侯老太太生下甄氏之后,这个幼妹也颇受兄长们喜爱。 一晃几十年,侯老太太能如今日一般身体健硕,心情舒畅,与儿子媳妇们的孝顺关心是分不开的。 甄氏此番回来小住,陈氏和王氏也是丝毫不会怠慢,收拾了一出安静院落。 离筵喜堂不远,一进的小院子,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 王氏带着甄氏与杜云萝过去看,赵嬷嬷带着人手已经在收拾了。 正屋三间,一明两暗,东西带了厢房,加上后罩房与倒座房,也是够住了的。 杜云萝只带了锦蕊一人,屋里的东西只能靠她收拾,锦蕊手脚麻利,费了些工夫,便已有模有样了。 王氏拉着甄氏的手,道:“六娘,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来与我说。” 甄氏应了。 见杜云萝进东厢房里去了,王氏低声与甄氏道:“不瞒你说,我们做媳妇的再仔细贴心,总归不比亲女儿,老太太心里最最记挂的就是六娘你了。今年过年时还说,云茹既然说了亲了,不如把云萝娶进来,就跟你在她身边一样,可到底是晚了一步。” 甄氏怔了怔,道:“那为何之前来信时从未提起过?” “老太太思前想后的,没定下的事情,就不跟你先提了,”王氏讪讪下了笑,“所以说,老太太心里,对云萝的亲事不是很喜欢,你等下还是……”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0章秋蝉月票140+ > 秋蝉声声。 甄氏的心不由有些烦躁起来。 她是真的不晓得侯老太太的心思的,若不然…… 娘家这儿只要是在定远侯府开口之前向她提起,甄氏定然会毫不犹豫去求了夏老太太同意。 甄氏是甄家女,这个生她养她的家有多可亲可爱,她是最清楚的。 别说侯老太太还健在,便是十几二十年后侯老太太驾鹤西归,两个哥哥嫂嫂也断不会委屈了杜云萝的。 还有哪儿,能像娘家这样让甄氏放心呢? 虽然不是嫁在京中,但只要杜云萝好,甄氏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只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眼下,杜云萝已经定亲了。 甄氏见过穆连潇,除了那不可知的将来叫她有些担忧外,甄氏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最要紧的,是她家囡囡喜欢。 想到杜云萝提起穆连潇时眼底的绻缱情谊,甄氏也只能认了。 囡囡喜欢最是要紧。 甄氏冲王氏浅浅一笑:“我知道二嫂的意思,既然母亲不喜欢,我一会儿不提就是了。” 王氏见甄氏通透,便不再多提。 反倒是甄氏,斟酌了会儿,试探着道:“之前母亲属意的是谁?谦哥儿还是渊哥儿?” 王氏眉心一跳,四下打量了一番,见下人都忙着做事,无人听见她们说话,便附耳过去,道:“谦哥儿。” 甄氏了然了。 甄文谦是陈氏的长子,甄家的长房长孙,而甄文渊是王氏的独子。 侯老太太在年节里起意,却迟迟未与甄氏提起,大抵是陈氏亦或是甄文谦并不肯答应吧。 甄氏看了王氏一眼,她知道王氏性子,王氏不爱在背后说妯娌长短,只是点到为止,让她晓得事情而已。 而就算王氏想让杜云萝做儿媳,侯老太太先提了甄文谦,不管陈氏应不应,王氏都不会再去出头瞎参合了。 甄氏心里对于陈氏的不应微微有些介怀,但也只是微微而已。 婚姻之事,都是缘分。 说到底,是甄文谦与自家囡囡无缘罢了。 筵喜堂的丫鬟寻了过来,福身道:“太太、姑太太,老太爷回府了。” 甄氏面上一喜,唤了杜云萝出来,与王氏一道回了筵喜堂。 甄老太爷快七十了,头发一片花白,腿脚倒还便宜,他在桐城交友众多,平日里也爱去走动。 见了女儿女婿,甄老太爷笑得开怀,待杜云萝见了礼,越发高兴了,让杜云萝靠近些叫他看看仔细。 杜云萝走上前去,鼻尖闻到淡淡的有些熟悉的味道,她转眸一想,问道:“外祖父是逗鸟儿去了吗?” 侯老太太抚掌大笑:“每次都说鸟儿没味道,你看,这不是一闻就叫云萝给闻出来了?云萝,你外祖父就爱逗鸟吃酒。” “鼻子挺灵呀!”甄老太爷点着杜云萝笑道。 杜云萝亦弯了眼,道:“祖父也爱逗鸟,养了只画眉叫芽儿,天天带着走。” “亲家公倒是我的同道中人啊!”甄老太爷越发高兴了,叫杜云萝细细与他说芽儿的事情。 侯老太太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哼了一声:“随他去随他去!” 杜云萝搬了绣墩在甄老太爷下首坐下,陈氏的女儿甄文婷亦靠了过来,笑嘻嘻道:“我也要听。” 这一说,便说到了晚饭时候。 陈氏安排好了席面,都是一家人,也就不讲究什么了,在小花厅里摆了两桌。 杜怀礼是女婿上门,叫两位舅爷劝了酒,又要陪着爱酒的甄老太爷,饮得就有些多了。 甄氏不住往那边瞧,心里着急,可又不好拦。 杜云萝见母亲关心,也往对桌看了好几回。 因着角度,她每回都会对上甄文谦的视线,次数多了,她隐约觉得那目光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干脆低头避开了。 等撤了席面,侯老太太又与甄氏说了几句话,便道:“你们一路来辛苦,早些回去歇了,怀礼吃了不少酒,我等下让人送醒酒汤过去。” 甄氏应了,招呼了人手扶了摇摇晃晃的杜怀礼。 杜云萝向长辈们告别,便随着甄氏走了。 陈氏要送侯老太太回去,王氏便送甄氏一家。 下弦月还未升起,虽有星光,却不够照路。 婆子们前后打了灯笼,这才照亮了脚下的路。 行至半途,夜风渐起,锦蕊赶忙把披风给杜云萝系上。 “咦?”锦蕊凑过来一看,“姑娘,您的耳坠子……” 杜云萝伸手一摸,左耳上空空的,看来是刚刚不小心掉了。 “奴婢回去寻。”锦蕊急切道。 杜云萝摇头:“我与你一块去吧,我屋里就你伺候,你要是寻半天不回来,我一个人傻坐着吗?” 甄氏不放心,只是杜怀礼身边也少不得人,吃了酒再吹夜风,明日里该头痛了,要快些回去才好,一番犹豫之后,想着这是娘家后院,又没有几步路,也就点了头,让赵嬷嬷跟着去。 锦蕊提了灯笼,赵嬷嬷扶着杜云萝,一路走一路寻。 穿过月洞门,一阵过堂风吹来,灯笼摇曳间灭了,好在花厅离得不远了,那边灯笼光奕奕,叫人安心。 赵嬷嬷道:“路黑不好走,姑娘在这儿等等,奴婢去花厅借了火,再来接姑娘。” 杜云萝应了,赵嬷嬷又叫锦蕊好生伺候着,便往花厅方向去了。 有星光,又能望见花厅,在这儿站会儿倒不难捱。 锦蕊扶着杜云萝,正要说话,却见一人提着灯笼从远处而来,看身形,不是甄文谦就是甄文渊。 “姑娘,奴婢去请他过来,给咱们借个光?” 杜云萝本想点头,想到用饭时甄文谦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她担心那人是甄文谦,便道:“算了,无论是哪位表兄,这个时候都是要往前院去的,我们别耽搁他,在这儿站会儿,赵嬷嬷很快就回来了。” 锦蕊听杜云萝的。 可她们不过去请,那人似乎是发现了杜云萝的身影,提着灯笼过来了。 离得近了,杜云萝认出那是甄文谦。 她不禁有些懊恼,怎么偏偏就真是他呢。 “怎么就站在这儿?也不点灯笼?”甄文谦站在几步开外,疑惑道。 锦蕊福身见了礼。 杜云萝亦行了个平辈礼,道:“我的耳坠子掉了,回来寻,灯笼叫风吹灭了,赵嬷嬷去花厅借火,我们在这儿等她。” 甄文谦闻,微微往上提了提灯笼,照亮了杜云萝的半侧脸庞。 白玉一般的耳垂上,空空的。 “既如此,我等赵嬷嬷回来再走吧。”甄文谦淡淡道。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1章下弦 > 闻,杜云萝的眉间微微一皱,很快,便又抚平了。 锦蕊站在一旁,自是看得真真切切。 虽不知道为何自家姑娘有些排斥甄文谦,但锦蕊既然瞧出来了,便不动神色地挪了挪,正好站在了杜云萝与甄文谦中间。 甄文谦斜斜扫了锦蕊一眼,那丫鬟垂着头,这个角度看过去,根本辨不清对方神色。 他又把目光落到了杜云萝身上。 相较于幼年时的糯米团子,杜云萝长大了。 她的模样身形随了甄氏,不明艳,却如这下半月才会悬于天空的下弦月,温雅恬淡,又不失妩媚。 灯笼光摇晃,映在游廊白墙上的影子亦随着摇摆,而那个影子的主人,站着直直的,清亮眸子望着花厅方向,不急不躁。 “与小时相比,表妹变了许多。” 杜云萝微怔,转眸看向突然冒出来一句话的甄文谦。 甄文谦虽然没有回避目光,但眼神坦荡,似是兄妹间极其平常的一句问候,落在杜云萝眼中,倒是比之前在花厅之中触及的目光还要磊落。 饶是心底怪异感觉还未全部褪去,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依着两人表兄妹的身份,她也不能太过忽视了。 “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毕竟是长了几岁,总会有些变化的。”杜云萝淡淡道。 声音清脆如珍珠落了玉盘里,甄文谦抿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不远处有灯笼光过来。 不只一盏。 他把话又咽了回去,静静等着来人。 是甄文婷与赵嬷嬷。 “我刚要回去,正好遇见赵嬷嬷来借火,一道出来时,瞧见这儿有灯笼光,我还在想是谁呢,过来一瞧,原来是大哥呀。”甄文婷笑盈盈地与两人见了礼,“这是表姐的耳坠子吧?落在花厅里了,我捡到的。” 杜云萝道了谢。 南珠耳坠小巧,杜云萝接过来,抬手间就挂回了耳垂上。 暖暖光线下,越发显得那半张脸温润。 甄文婷与赵嬷嬷道:“这一路回去,妈妈还认得路吗?可要我唤个人引路?” 赵嬷嬷瞧见甄文谦在给杜云萝打灯笼,赶忙福身见礼,又与甄文婷道:“二姑娘,奴婢认得的。” 甄文婷眨了眨眼睛,恍然道:“也是,赵妈妈从前就是在府里伺候的,这后院的路,妈妈闭着眼睛都认得。时候不早了,不耽搁表姐休息。” 杜云萝在赵嬷嬷回来时,就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如何,她总是不喜欢与甄文谦一道,即便对方磊落,可她心底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她想躲开些。 锦蕊接过了灯笼,赵嬷嬷扶着杜云萝往后院深处去了。 甄文婷看着那背影越行越远,偏转过头见身边的甄文谦也没有动,她扯了扯唇角,道:“大哥,再不走,前头要落钥了。” 甄文谦闭眼,缓缓又睁开,朝甄文婷点点头,转身去了。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夜色静谧,只余风声从背后吹来,他甚至听见了夹在风声中的甄文婷的冷哼声。 没有理会,甄文谦的脚步顿都没有顿,走过回廊、穿堂。 脑海中的是刚刚看到的白玉一般的南珠、白玉一般的耳垂,他徐徐呼出一口气。 那真真是下弦月呀。 只有后半夜才会出现的下弦月,若无耐心等待,迷迷糊糊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他已经是,睡过头了。 杜云萝回到小院里时,王氏已经离开,主屋里点了灯,映出甄氏忙碌的身影。 看来,杜怀礼是真的吃多了酒,甄氏不肯假以人手,亲力亲为地伺候着。 杜云萝见状,也不进去添乱了,叫赵嬷嬷去与甄氏回个话,自个儿扶着锦蕊回了房里。 下午时,屋子里收缀得差不多了。 这趟回来只是小住,杜云萝没有那么讲究。 锦蕊让小丫鬟打了水来,伺候杜云萝梳洗净面,她本想试探着问问甄文谦的事体,可见杜云萝兴致缺缺,也就不提了。 内室里摆了张梨花木拔步床,做工精细,原本不该放在这厢房里的,因是甄氏带着杜云萝回来住,陈氏特特让人挪了过来,说是表姑娘从小吃穿用度都是精贵的,怕她住得不好,没了精神。 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是簇新的,杜云萝躺下,锦蕊替她整好被角,放下挂在帐构上的纱帐,拿起桌上的灯盏出去,在外头吹灭了,摸黑在榻子上歇下了。 锦蕊还不困,她怕翻来覆去惊扰了杜云萝,只能平躺着瞪大眼睛望着天花。 前回杜云萝回来时,锦蕊还小小的不得用,这是她头一次到甄家。 一日下来,只觉得人人亲切和蔼,太太姑娘们也好说话,不似在杜家里头,苗氏和廖氏勾着心眼儿就等着谋算什么。 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甄氏这般的好性情吧。 不过,那甄家大爷…… 姑娘那般排斥,倒叫稀奇了。 锦蕊想不明白,慢慢也就不想了。 内室里,杜云萝睡得很浅。 前几日路途中那种疲乏感又席卷过来,前半夜翻来覆去,后半夜睡得沉沉,睁开眼睛时又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整颗心空荡荡的。 侯老太太见杜云萝精神不济,搂着道:“是认床吧?” 杜云萝含糊点了头。 陈氏站在一旁,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心底却有些兴庆,亏得是抬了张上好的千工床去,要不然,便是她怠慢了。 夜里,甄氏让锦蕊把安神香又点上了。 接下来的几日,杜云萝睡得不算好,但要说差,倒也不至于。 等到了二十七日,侯老太太五十大寿。 府中设宴,请的是桐城里相熟交好的人家。 侯老太太一个填房,没有亲儿,却能得两个继子与儿媳真心孝顺,这在桐城之中本就是叫人羡慕的,如今再看那嫁入京城的姑太太与姑老爷、表姑娘一道回来吃寿宴,叫侯老太太很是长脸。 宾客们知道杜云萝就是赐婚给定远侯府世子的,明的暗的都要夸赞一番好模样、好福气。 侯老太太笑着,半点儿情绪不露,可落在甄氏眼中,到底是心疼的,她看得出来,侯老太太眼中是有几分落寞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2章虔诚 > 甄氏下意识抬眸去看陈氏。 陈氏正含笑招呼着宾客,饶是长袖善舞,为了这个寿宴操劳了许久,这会儿面上也露了些疲态,却依旧打起精神与宾客们谈笑。 许是察觉到了甄氏的目光,陈氏亦望了过来,扬起唇角温柔笑了。 甄氏与两位兄长年纪相差了差不多十岁,饶是娶亲偏晚,陈氏与王氏进门时,她也不过十一二岁。 闺中的最后几年时光,她是与两位嫂嫂一道度过的,彼此感情更像姐妹。 甄氏出阁时,陈氏正怀着大姑娘甄文兰,挺着大肚子的陈氏帮着侯老太太细心替她安排打算,在她上轿前搂着她哭了一夜。 她以为她是了解陈氏的。 直到此刻,看着落寞的侯老太太,甄氏想,陈氏待她再好,有些事还是要掂量的。 苗氏不喜欢夏安馨做她的儿媳,并非是因为夏安馨不好,而是因为她姓夏,是夏老太太的娘家人。 侯老太太没有如愿迎杜云萝,陈氏与甄文谦一定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吧。 甄氏可以理解,也不会埋怨陈氏,她只是心疼侯老太太,仅此罢了。 下午时,府中搭了戏台,请了戏班子唱戏。 等日头偏西,热闹了一天的甄府才一点点趋于宁静。 待送走了最后一批女客,陈氏回到筵喜堂时,已经有些直不起来腰了。 王氏看在眼中,关切道:“大嫂,明日还要上青连山,你这样,坚持的住吗?” 陈氏的腰是生幺女甄文婷时落下的月子病,一旦操劳就会发作。 她摆了摆手:“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回头躺一躺也就过去了,不妨事。去青连山祈福是要紧事,不能耽搁了。” 听两位嫂嫂提及,甄氏也想起来了。 桐城外有一座青连山,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几十年前,山腰涌出一眼泉水。 泉水边起了寺院,便是现在的青连寺,主持是得道高僧,先皇在位时,曾入宫讲过经。 而那泉水,撇开延年益寿祛百病的传闻,口感是一等一的好。 侯老太太喜欢用这泉水冲茶汤,入口清透,回味甘甜。 泉水在雨季时丰沛,城中百姓可以随意去取,到了这秋日再入冬,水量渐少,若不是得了僧侣们首肯,是取不来水的。 王氏在上个月就递了帖子,送了亲手绣的一套佛蟠,这才定了入寺祈福取水的日子。 毕竟是侯老太太五十大寿,做媳妇的辛苦些也无妨。 甄氏打算再住六七日再回京,见嫂嫂们要去青连寺,想到杜云萝这些日子睡不好,便道:“我与云萝也一道去吧。” 去散散心,心中舒畅了,许就能安神了。 而且,春日里杜云萝魇过一回,甄氏怕她这次又不好,去佛前拜一拜总归是没错的。 王氏和陈氏自不会拒绝。 杜云萝不知那青连寺青连泉,听甄氏说了,也心生向往。 她从前念了几十年的经,起初是为了静心,谈不上信不信的,等转眼在安华院里醒来,她还有什么不相信? 既是信了菩萨了,那去拜一拜添些香火,也是应该的。 这日夜里,如甄氏所料,杜云萝睡得极差。 她陷入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境里,漆黑一片,心境荒芜。 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人,提着裙子,磕磕绊绊地往前跑,不知道身处何处,不知道要去何方,只是不敢停下脚步。 似是一脚踩空,她从空中坠落,惊呼一声,猛得坐了起来。 杜云萝大口喘着气,抬手一摸,满脸泪痕。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她难受得要命,难受得在梦里就哭了出来。 锦蕊闻声,披了外衣进来,撩起幔帐挂在帐构上,小声安慰着替杜云萝更衣净面。 等杜云萝再睡下时,已经四更天了。 锦蕊重新点了宁神香,她想,自家姑娘一定是魇着了,明日去佛前要仔细拜一拜,好好求一求。 翌日起来,睡得虽不好,除了脸色差些,眼睛倒是没有肿。 锦蕊替她匀面,涂了胭脂,若不细看,倒是瞧不出端倪来。 甄氏最疼女儿,旁人兴许不在意,她却是一眼就瞧了出来,搂着杜云萝安抚了会儿。 陈氏安排了车马,一行人往青连寺去。 这个季节的青连寺不再随意取水,一路上山的人也少了许多,到了山门外,知客僧正等在那儿。 众人行了佛礼,知客僧回礼道:“今日忽有贵人来访,几位施主礼佛,请勿要彼此冲撞。” 虽然心中好奇这所谓的贵人,但知客僧并不愿多谈,陈氏就不问了。 青连寺今日闭门,若非是上个月就递了帖子添了佛蟠,只怕这会儿他们也要被拦在外头了。 不过,清净有清净的好处,行事自在些,又知客僧引路,定不会叫他们与贵人冲撞。 青连寺供奉的是药王菩萨。 正殿里,金身药王菩萨顶戴宝冠,左手握拳,右手持药树,神态慈悲。 地上摆了三个蒲团。 王氏、陈氏与甄氏先行拜了,才轮到甄文谦、甄文婷与杜云萝。 杜云萝跪下,双手合十,静静诵经,祈求家人平安健康,而后恭敬又诚恳地磕了三个头。 甄文婷与甄文谦早已经起身,只余杜云萝一人跪在佛前。 阳光从殿外撒入,落下斜长影子,日光下的杜云萝平和又谦逊,仿若周遭一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有一颗虔诚向佛的心。 王氏瞧在眼中,下意识地看向甄氏。 甄氏低声道:“偶尔会陪她祖母念经,她平日里性子跳脱,也只有拜佛时才稳得住。” 甄文婷偏过头睨了甄文谦一眼,见甄文谦的目光就直直落在杜云萝的背影上,她轻轻哼了一声。 厢房里备了斋饭。 杜云萝昨夜歇得不好,此刻也没多少胃口。 甄氏揉了揉她的额头,道:“等下娘与你两位舅娘一起去取泉水,你在这儿睡一会儿,佛门清净地,也不用怕什么,好好睡一觉,叫锦蕊陪着你。” 杜云萝知道,甄氏怕她是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觉得佛门里定能无碍,她不愿辜负甄氏心意,点头应下了。 等甄氏出去了,杜云萝躺在榻子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这一次,她的梦境不再一片黑暗。 她看到了倒塌的牌坊,看到了毁了半边墙的祠堂,看到了那一排排灵位中穆连潇的名字。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3章醉酒月票150+ > 曾经无数次,无论春夏秋冬,站在那一座贞节牌坊下,杜云萝静静地望着那些灵位。 她清楚地记得穆连潇的灵位的位置,闭上眼,都能指出来。 那是她的世子。 是她一辈子,再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 梦境中,痛楚依旧。 泪水沿着脸庞滑落,湿了半侧枕面。 梦中亦有云萝花。 她站在院子中他亲手为她种下的云萝花下,抬头望着那一片紫色,伸手想采撷,可惜她够不到,就如同够不到那个已经离开的人一般。 杜云萝蜷缩了身子,而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泪眼婆娑,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与穆连潇有关的事情,她一样一样都记得,都珍藏在心底不肯遗忘一个片段,唯有一样,之前的几十年里她都不愿想起。 那就是穆连潇的忌日。 一晃,终是又到了这个季节。 永安二十五年的九月末,她的世子战死了。 消失传回京中时,已是十月的尽头,周氏当场晕厥,而她望着已经过了花期的云萝,一站就是一整夜。 忆起当时心境,杜云萝抬手覆面,抹去泪水。 锦蕊坐在床边,眼底满满都是担忧。 杜云萝呼了一口气,冲着锦蕊扯了个笑容:“没事的,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梦而已。我知道的,那只是梦,你还在,锦灵还在,你们都还在……” 许是杜云萝啜泣的声音太过哀伤,许是叫她的眼泪触动了心弦,锦蕊鼻尖一酸,眼睛通红,泪水不住往下砸着:“姑娘,奴婢在的,奴婢就在这儿,奴婢陪着姑娘……” 杜云萝点了点头,轻轻拥了拥锦蕊,只是心中依旧空荡荡的。 她想见穆连潇,想确定法音寺里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出现了,这些日子睡不好反反复复的梦境让她有点恍惚。 有点怕了。 这些心思,锦蕊自是猜不到的。 她抹了眼泪,道:“奴婢去取水来给姑娘净面,不然等下太太回来,会担心的。” 锦蕊起身走到外间,正要开门唤人,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声。 跟来青连寺的人手不多,都是甄家仆妇,锦蕊与她们说话不能像在安华院一样,便开了门,好声好气问道:“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锦蕊直直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她浑身一悚,那是甄文谦。 仅凭直觉,锦蕊觉得甄文谦很危险,一改平日谦谦公子形象,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几乎是下意识的,锦蕊嘭得用力把门关上,又放下了插销。 门外,婆子们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爷,表姑娘正歇息呢,您可千万不能往里头去。” “大爷,您吃了酒,奴婢扶您回去。” 锦蕊背贴着门,心跳得飞快。 她晓得酒吃多了的人行为会与平时大相径庭,可谁来告诉她,这佛门净地里,是谁给甄文谦拿的酒! 门外,甄文谦还在挣扎,他力气不小,几个婆子根本制不住他。 他满脑子都是甄文婷的嘲讽和奚落,那些话语砸得他晕头转向。 “大哥此时后悔了?当初祖母提起来时,你不是坚决不肯应吗?” “你当她如小时候一般骄纵,无法无天,结果呢,如今的杜云萝可与你印象里的天差地别了吧?” “你嫌弃人家性子不好,连外祖家都不肯要的姑娘能有什么好婆家,一转眼,人家出落得跟神仙似的,捧了圣旨要入侯府了,你倒是割舍不下了?” “你怕祖母一味宠着她,往后要压得你抬不起头来,可你怎么不想想,你若娶了她,往后还要担心二房越过我们吗?二婶娘可是琅琊王氏,即便她自个儿不争不抢,琅琊那里会让二哥庸庸碌碌过一生吗?你不娶杜云萝,等二哥飞黄腾达,你这个长房长孙,又能与他拼什么?” “你现在觉得人家是稀罕了,早干嘛去了?下弦之月?你是睡过头错过月光了吗?你是根本不想看!管那月光是皎洁是朦胧,你压根不在乎!等天一亮争了眼睛,听我们说昨夜月色迷人,这才后悔懊恼起来!她已经定亲了,你如今念念不忘是给谁看?” 甄文婷的声音在耳边翻来覆去,甄文谦心烦意乱,借着酒劲来寻杜云萝,又叫几个婆子拦着。 他气势汹汹,凭着股蛮劲要往里冲。 锦蕊听的外头动静,颤着声唤了杜云萝。 杜云萝披了外衣出来,从窗户里瞧见外头景象,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姑娘……”锦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门口还有几位妈妈,无事的。” 杜云萝刚刚哭了一场,此刻心情亦没有平复,见此情景,她拉住了锦蕊,道:“搬了椅子先拦住门,然后我们从后窗出去。” “出去?”锦蕊瞪大了眼睛。 “等在里头坐以待毙吗?”杜云萝哼了一声,“他吃多了酒,与酒鬼哪有什么道理好讲的?母亲她们去取泉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留在这儿的人手不多,又都是甄家的婆子,哪个敢使出全身力气拦他?若叫他冲进来了,他会坐下来好好与我说话?” 锦蕊咬紧了下唇,她知道杜云萝说得对,可她就是止不住害怕。 主仆两人搬了椅子拦了门,又在后窗边搭了把杌子,锦蕊扶着杜云萝翻窗出去,自个儿正要往外爬,就听得一声重响,门被撞开了。 锦蕊的眸子倏然一紧,心都要跳道嗓子眼了,她往门口看了一眼。 甄文谦两脚踢开了椅子,不顾身后婆子们拉拽,要往里头来。 锦蕊顾不上细想,道:“姑娘先走,奴婢拦着他。” 说完,后窗猛得就关上了。 杜云萝站在窗下,听得里头婆子们劝的劝,拉的拉的声音,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她知道,甄文谦要寻的是她,锦蕊留在那儿,不会吃什么大亏。 若是情况急转直下,那几个婆子又不是傻的,她们会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拦着的。 只要她避开了,等甄氏她们回来,也就好了。 杜云萝转身离开,眼前竹林深深,她一步一步往里头走。 喧嚣离她远了,日光被竹叶挡去了大半,四周静静的。 杜云萝打了个寒噤,这像极了她的梦中,只有她一个人的梦中。 几乎是本能一般,她往前跑了几步,竹叶沙沙,转过一个弯,突然见一人站在远处。 身姿挺拔,背影如松。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4章踏实 > 杜云萝脑中嗡的一声,脚下踉跄了几步,扶着一旁的竹子,堪堪稳住了身形。 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人背影。 习武之人的身形总是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的。 仅仅站在那儿,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杜云萝就能认出来,那是她的世子。 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背影。 不久前的梦境又一股脑儿地涌上来,叫她入坠冰窖。 杜云萝哽咽了。 竹叶稀稀落落,阳光洒下,一地斑驳。 穆连潇闻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触及那双含泪的眸子,他一时有些晃神。 这丫头,又哭了。 她看起来比前回摔坐在地上时更狼狈,头发披散着没有梳起,衣摆鞋尖上沾了不少竹叶,刚才的脚步声零乱又跌跌撞撞的,穆连潇想,若不是扶住了竹子,她只怕是又要摔倒了吧。 杜云萝咬紧了牙关,见穆连潇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终是噙不住泪水,顺着脸庞滴答落下。 这算什么? 在忌日里出现的幻影? 曾经的曾经,她也以为他会这样回来。 可永安二十五年的那个秋天,与此刻一般阳光灿烂的秋天,打破了她所有的期待和念想。 她没有等到这个走向她的人,她只等到了乌黑的棺椁,重如千斤的牌位。 距离越近,越是难以呼吸。 胸口沉得叫人窒息,连秋风拂过竹林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饶是如此,杜云萝依旧一眨不眨望着穆连潇,不想错过任何一刻。 “怎么在这儿?身边也没跟着个人。” 温和的声音想起,杜云萝刹那间回过神来。 是了,她叫这几日的梦魇着了,此时已非从前,那青灯古佛的五十年已是过去,她的今生已经改变。 已经全然不同了。 揪着的心落了回去。 对着近在咫尺的穆连潇,杜云萝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她想抱住他,她想告诉穆连潇她真的很想很想他。 残存的理智让她没有那么做,指尖触到穆连潇的衣袖,她轻颤着抓住,一点点攥紧。 穆连潇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垂眸去看她的手,青葱细指抖得厉害,她很用力,关节处都有些发白了。 再看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叫穆连潇不由放柔了心境。 哭得这般委屈,谁又舍得不理她、推开她? 穆连潇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杜云萝的手。 他想,她哭得这么厉害,还是要扶着些,若是再摔倒扭了脚,就不好了。 已经害她伤过一回了,这一次,不行那样了。 肩膀颤着,滚烫的眼泪落在相握的双手上。 可杜云萝觉得,那眼泪也不及穆连潇的手烫。 穆连潇的身体底子好,便是冬日里都不用汤婆子暖手暖脚,叫杜云萝好生羡慕。 直到他棺椁抵京,她自嘲似的笑过,往后再不用羡慕再不能羡慕了,那人,已经冰冷冰冷了。 现今,她再一次感受到这份温暖,心中阴霾渐渐散开,不安也好惶恐也罢,一点点抛到了脑后。 自从在安华院里醒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晰又踏实地感受到了,穆连潇是真的还在。 杜云萝抬眸:“你这次不松手了吗?” 哭后的声音喑哑,连语调咬字都含糊了,落在耳朵里,依旧很好听。 穆连潇微微偏过头,不叫杜云萝瞧出他一闪而过的尴尬:“等你站稳了再松手。” 虽然眼中依旧含泪,可听了这么一个答案,杜云萝不禁就弯了眉眼。 她要是一直磕磕绊绊走路,这人是不是就打算一路牵着不松开了? 杜云萝笑容莞尔,穆连潇耳根发烫。 谁也没有说话,两人静静站了会儿。 又一阵秋风起,穆连潇见杜云萝穿得单薄,道:“你是从厢房那里跑出来的?我送你回去吧。” 杜云萝闻,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双颊红了。 刚刚她和锦蕊行事匆忙,别说是系件披风了,她连头发都没有梳。 亏得发质柔顺,若不然,真要像一个疯婆子了…… 虽说前世做过夫妻,不提这披头散发的,更狼狈模样也叫这人见过,可那毕竟都是从前…… 饶是杜云萝脸皮厚,都有些挨不住了。 穆连潇见她眼神闪烁,也不戳穿她,只是重复了一遍:“我送你回去吧。” 杜云萝正要点头,忽然一个激灵。 厢房那里不晓得怎么样了,她躲开了,甄文谦寻不到人,应该也消停了吧? 可若穆连潇送她回去,甄文谦借酒发疯的事情只怕也瞒不过他。 杜云萝不担心穆连潇多想,她的世子才不是那等无聊的疑神疑鬼之人,她是怕甄氏觉得膈应。 一个是未来的女婿,一个是嫡亲的外甥,甄氏的脸面定是挂不住的,往后,她和穆连潇说话都会觉得别扭。 杜云萝不想变成那样子,思忖了一番,道:“我这幅模样,还是不要让人知道我见到你了。” 这么一说,穆连潇也明白过来,他们是定亲了不假,可婚前杜云萝就衣冠不整的与他一道出现,即便两人根本没什么,也有损名声。 “你身边伺候的人呢?”穆连潇有些担心,按说杜云萝出入都有人跟着,怎么会让她这幅模样跑出来,又过了这么久,还未有人来寻她。 “我随母亲来青连寺礼佛,母亲和舅娘们去取泉水,应当是快回来了。”杜云萝不愿细说甄家事体,简单提了,又问起了穆连潇,“世子怎么会在青连寺?知客僧说今日有贵客,原来是指世子呀。” “是我大姐。” 猛得听穆连潇提起穆连慧,杜云萝惊愕不已。 穆连慧才刚刚返京,这会儿不在京中,怎么到桐城来了? 只听穆连潇又道:“皇太妃在普陀山住了几年,回京后,觉得宫中的水比不得山泉水,大姐听人说青连泉水好,就来取了。” 穆连慧在讨好皇太后与皇太妃上从不遗余力,无论是严肃的皇太后,还是慈祥的皇太妃,对穆连慧都很是喜欢,甚至都要让她做自个儿的孙媳妇。 无论心中怎么不喜穆连慧,杜云萝嘴上还是道一声“乡君体贴”。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5章疯狼 > 估摸着出来的时间不短了,杜云萝往来路看了一眼。 穆连潇会意,缓缓松开了手。 杜云萝亦放开了穆连潇的衣袖,见那袖口被她拽得皱巴巴的,眉宇一舒,轻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穆连潇笑着应了声,就看着杜云萝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她的步子不大,踩在落了一地的竹叶上,沙沙作响,偏偏走得又慢,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那副依依不舍模样映在眼底,叫人不由弯了唇角。 直到再也看不到杜云萝身影,穆连潇才收回了目光。 抬手看向那皱巴巴的袖口,他随意整理了一番,这才离开。 穆连潇在药王殿前寻到了穆连慧。 穆连慧身边的两个小丫鬟跪在佛前求着什么,穆连慧反倒是背手站在大殿台阶上,抬头看着那簇新的佛蟠。 “绣功真不错,定是费了不少心思吧。”穆连慧随口喃了一句,见穆连潇过来,她浅浅笑了,“阿潇你去哪儿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遇见杜云萝的事情,穆连潇并不想提及。 即便是大姐,叫她知道杜云萝衣冠不整也不妥当,况且,若叫她知道他们私自见面,还不知道要被笑话成什么样了。 穆连潇岔开了话题:“去取泉水的人手还未回来?” “你倒是比我还心急了,”穆连慧扑哧笑了,“我们三日后才回京,自然是等到那时再取。你知道的,要不是京里等不住,我恨不能在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仅仅只是取泉水,在青连寺是一刻都不必耽搁的。 穆连慧没有明说,穆连潇也知道她的意思。 自打穆连慧回京起,各府相请的帖子就没有断过,穆连慧离开京中快三年了,与那些贵女们疏远了许多,她刚回京不想去与她们攀交情,便正好借着取泉水的由头避了出来。 “我也没盼着真能躲到明年去,能躲这半个月也就够了。”穆连慧眨眼笑了。 另一头,杜云萝回到了厢房。 如他所料,这里已然安静了下来。 几个婆子在推挪间早就狼狈不堪,不拘小节的干脆坐在了庑廊下,有点儿体面的靠着柱子喘气。 锦蕊搬了把杌子坐在了厢房外头,斜着眼不去理那些婆子。 并没有甄文谦的踪影。 杜云萝环视一圈,知道甄氏她们还没有回来,多少有些放心了。 看来,她遇见穆连潇的事情是能够蒙混过去的,这便好了。 锦蕊抬眼瞧见了杜云萝,一下子从杌子上跳了起来,快步迎上来:“姑娘,您没事儿吧?奴婢刚刚在屋后寻不到您,可吓了一跳了。” 锦蕊一动,那几个婆子也回过神来,腆着脸过来行了礼。 “我无事。”杜云萝仔细打量了锦蕊两眼,见她衣衫干净,手上脸上也没什么印子,就晓得这机灵丫头没吃亏,“你怎么在屋外坐着?甄文谦他人呢?” 闻,锦蕊撇了撇嘴。 几个婆子具是背后一凉,笑容越发尴尬,杜云萝都直唤甄文谦名字了,可见心里是气炸了的,想到这位表姑娘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脾气,她们就额头冒汗。 怎么偏偏就摊到了这样的事体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太太姑太太上山走一趟,累坏了腿,也好过操碎了心,回头还要挨一顿罚。 锦蕊指了指厢房,道:“甄家大爷好大威风,一脚踹开了门,亏得我们拦门的椅子绊了他的脚,不然就跟头狮子一样冲过来,几位妈妈哪里拦得住呀! 甄家大爷寻不到姑娘,要拿奴婢问话,可惜酒劲上来了,扑通一声就沿着墙摔了,妈妈们凑过去一看,他竟是睡过去了。 妈妈们说要将大爷挪回他自个儿厢房里,奴婢觉得不妥当,我们的厢房门也坏了,椅子也破了,要是大爷醒来说一句不记得了,姑娘哪里还说得明白呀。 奴婢本想去找姑娘的,可又怕妈妈们心善,舍不得大爷睡在地上,指不定奴婢一转身,大爷就不见了。 喏!奴婢只好搬了把杌子坐在门口,等太太、甄家舅太太们回来,这事儿就一清二楚了。” 遇见这种事情,锦蕊是一肚子火气,她原当甄家上下各个心善,今儿个一瞧,里头还混着一头疯狼,亏得自家姑娘机灵从后窗走脱了,不然…… 锦蕊想想都后怕不已。 她恼这几个婆子没有下狠劲拦甄文谦,说话自然不似之前一般客气。 那几个婆子老脸通红,可设身处地去想,她们若是锦蕊,只怕是会更加小人之心,听了这酸不溜丢的一番话,也只能赔笑着认了。 正说着话,身后一阵脚步声,而后便是高高低低的惊呼。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氏见那些婆子神态狼狈,头发都不似之前一般整齐,心下就是一惊。 甄氏挥开了许嬷嬷的手,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搂住了杜云萝:“囡囡,怎么披着头发就出来了?” 陈氏闻声,目光落在杜云萝身上,见她双眼通红,脸颊上还有泪痕,鞋子脏兮兮的,粘了些竹叶,她眼皮子直跳:“六娘,有什么话,我们进屋里说去。云萝刚起来也没系个披风,在外头会着凉的。” 这话甄氏听得进去,当即便搂着杜云萝往厢房里去。 陈氏牵着甄文婷,王氏亦跟上来,才刚到门外,前头的甄氏冷不丁就停下了,三人险些就收不住撞了上去。 屋子里头,椅子七歪八倒的,桌子也挪了地方,佛龛上的香炉砸在地上,香灰散了满地,亏得那是只铜香炉,若是只瓷的,只怕是已经碎了。 这些已经叫甄氏愕然了,而后,她的目光落在墙角,甄文谦瘫坐在那儿,满脸通红,睡得云里雾里。 甄氏的眸子倏然一紧,拉着杜云萝侧开些身子,示意陈氏与王氏往里头看:“嫂嫂,我是不是走错厢房了?” 王氏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陈氏脚下一软,险险要坐到地上去,叫甄文婷架住了。 她指着甄文谦,指尖不住发抖,胸口起伏,朝婆子们喝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这个孽障给我拖出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6章酒劲月票160+ > 陈氏气得咬牙切齿,几个婆子战战兢兢要进去,甄氏一把就将人拦下了。 “大嫂,先把事情弄明白要紧。”甄氏一字一字道。 陈氏倒吸了一口冷气,对上甄氏冷冰冰的视线,她的后槽牙都痛起来了。 从她嫁进甄家认识了还待字闺中的甄氏,到如今差不多二十年了,她们姑嫂两人素来和和气气的,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甄氏。 甄氏说的是要把事情弄明白,可这事儿还有什么能明白的? 这里是杜云萝的厢房,杜云萝本该在里头小憩养神,现在倒好了,门坏了,椅子倒了,里头跟进了山贼一样。 甄文谦还偏偏就出现在里头,这已经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是了,还需要问什么? 就算甄文谦是陈氏的儿子,她想偏着护着,可这个当口上,陈氏都不知道要怎么跟甄氏解释了。 她看了眼在里头一动不动的甄文谦,只觉得胸口一股血气往上涌,恨不能冲过去把儿子拎起来,问问他的脑袋瓜子里到底存了些什么! 王氏站在一旁,心尖儿都痛了。 这都什么事啊! 出来给老太太祈福取泉水,闹出这么一出,这是要将老太太活生生气死了。 僵在门口也不是个道理,王氏拉住了甄氏的手,劝道:“六娘,你看云萝的脸,哭得都花了,我们先进去坐下,让云萝把脸擦了,省得叫风一吹,回头又红又痛。至于谦哥儿,先把他唤起来再说。” 甄氏毕竟是心疼杜云萝,闻让锦蕊去打水,自个儿扶着杜云萝进去。 几个婆子回过神来,赶紧扶起了椅子,掏出帕子麻利地抹了抹,请了几位主子坐下。 锦蕊捧着水盆进来,甄氏亲手替杜云萝擦脸,又涂了香膏,取了梳子梳好了头。 陈氏等她冰着脸忙完了,这才把几个留守的婆子叫到跟前:“你们自己说,谁说得明白谁说。” 噗通噗通跪倒一片,左右彼此看看,也没哪个大着胆子把甄文谦的举动说上一遍。 陈氏一张脸铁青:“都哑巴了不成?伺候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养着你们当摆设的?” 锦蕊白了那几个婆子一眼。 这若是在杜家,她定然是一五一十都去说明白的。 可现在是陈氏训甄家婆子,她若气不平,贸贸然开口,反倒会叫甄氏难做。 几个婆子推挪了一阵,最后胖脸的毛妈妈硬着头皮道:“大爷是吃多了酒,这才……” “酒?这里是青连寺!哪里来的酒!”陈氏抬声喝道。 “奴婢不晓得。”毛妈妈不住往后缩着脖子,可惜她无处躲去,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不去看陈氏的脸色,“奴婢几个守在外头,大爷突然就浑身酒气地来了,一心要往表姑娘房里去,奴婢几个拦了,大爷吃多了,根本听不进劝。 锦蕊姑娘听见动静,开门一看大爷撒酒疯,就赶紧把门关上了,又拿椅子拦了门。 大爷劲儿大,奴婢们拦不住,叫他踹开了门,进去之后,屋里就锦蕊姑娘一人,大爷要拿她是问,结果后劲上来了,倒地上睡了。 奴婢们本要把大爷挪回去的,锦蕊姑娘说,挪回去了说不清,就…… 后来,表姑娘回来了,刚说了两句话,太太也就……” 陈氏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佛门里饮酒,喝醉了往杜云萝屋里冲,人没见着就这么醉死在人家屋里,这、这、这叫她说什么好! 甄文婷亦是瞪大了眼睛,她竟不知,平日里温吞水一样的大哥,吃多了酒,竟然会有这样的胆量,做出来的事情叫人瞠目结舌。 “囡囡,你不在屋里?你去哪儿了?”甄氏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 杜云萝依着甄氏,低低道:“我听见外头动静了,就让锦蕊堵门,我怕他撒酒疯冲进来,我力气比不过他要吃亏,就从后窗爬出去了。本来锦蕊要与我一道爬的,结果她还来不及出来,门就叫撞开了。锦蕊留在里头拦他,我就在屋后不远处的竹林躲着。母亲,我就是吓了一跳,别的没事的。” 饶是甄氏气极恼极,最在乎的也就是杜云萝有没有叫甄文谦冲撞了,听女儿如是说,又见锦蕊不住点头,当即就信了,连连念了佛号:“亏得你没事亏得你没事。” 如坐针毡的陈氏听说杜云萝是翻窗出去的,眼前一片白光,她家六娘的心肝肝被逼到了如此地步,回去后,老太爷老太太跟前,她撞死一了百了算了! 原还想当个和事老,先让甄氏消了火气的王氏听罢,按着眉心叹了口气,这事儿她管不了,等回去后,该如何是如何吧。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屋角却是闷哼一声,甄文谦揉着脑袋摇摇晃晃想站起来。 他的酒量不好,酒劲没有退,整个头都刀劈一样的痛,他眯着眼看屋里的人,模模糊糊的,有两个陈氏、两个王氏、两个…… 两个杜云萝! 他一个激灵,顾不上旁的,挣扎着扶着墙起来:“你哪——儿去了?我正找、找你呢。” 结结巴巴的声音就像一把刀子刺在陈氏心上,她再也忍不住了,抄起桌上的瓷碗朝甄文谦劈头盖脑地砸了过去。 哐当脆响。 瓷碗砸在墙上,碎片飞溅,擦过了甄文谦的脸,留下一道血印子。 甄文谦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陈氏双眼通红,喘着气道:“你出息了!我不收拾你,回去有你老子收拾你!” 陈氏出去安排了车马,使人来与甄氏和王氏说了一声,她自个儿倒在马车上,半晌动弹不得。 甄文婷颤着手替陈氏揉着胸口。 “婷姐儿,你跟娘说说,你哥哥是怎么一回事?谁给的酒?谁给的胆子?他这是要我的命啊!”陈氏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大口喘着气。 甄文婷噙着眼泪,话语在喉头上滚了又滚,到底还是耐不住,道:“早知今日,不如当时就应了祖母娶那杜云萝过门,哪里会生出这么多事体来!” “你这是在怪我!”陈氏尖叫一声,“事到如今,你却怪我?” 甄文婷还想分辨,可看陈氏气得不行了,到底还是闭了嘴,又是倒水又是拍胸。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7章体恤 > 厢房受损,王氏使人去赔了银子,又添了不少香油钱,主动提了再抄些经书前来供奉,这才算了了。 马车驶下青连山。 王氏靠着引枕,倚着车厢,大丫鬟递了茶,她摆了摆手,没有接:“亏得今日青连寺闭门谢客,若是香客不断,别说甄家的脸面了,拉着云萝下了水,传到京城去,定远侯府和杜家的反应,我光是想想都晕头转向。” “别说是太太您了,这么多丫鬟妈妈们,哪个能想到今日会出这等差池,若不然,定是各个在表姑娘身前伺候的,怎么会只留下这个几个人手呢。”大丫鬟见王氏不肯吃茶,挪到她身边,轻柔替她按压着太阳穴。 王氏闻叹了口气:“不是说寺里还有贵客吗?大抵是怕再闹下去要惊搅了贵客,几位师父才按过不提的。这可是青连寺,竟然能在这里胡闹……” 丫鬟暗暗撇嘴,她倒是觉得,和尚们没有继续追究是看在王氏提出要抄经书的份上。 那位住持师父在先帝在时再厉害,那也是老皇历了,青连寺可不是皇家寺院,除了一眼泉水,还剩下什么? 自家太太毕竟是琅琊王氏出身,得她一卷手抄经书供奉,也是体面事。 王氏闭眼歇息,自瞧不见那丫鬟神色,听着身下车轱辘碾动的声音,道:“幸亏今日渊哥儿和琪姐儿没有来,也不用搅和在这事体里……” 王氏后头的一辆车上,甄氏已经平静多了。 见杜云萝怔怔坐在一旁不不语的,甄氏柔声安慰道:“回去之后,你莫要怕,筵喜堂里,有母亲给你做主,他既然不要脸不要皮的,我还给他留什么体面。” 杜云萝满脑子都是穆连潇的身影,是他的笑容他的关心,是他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指腹上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不扎人,反倒是痒痒的,掌心温暖,一如记忆。 想着想着,杜云萝的唇角慢慢扬了起来,猛得听见甄氏唤她,她一个激灵,抬眸迎了过去:“母亲与我说什么?” 甄氏反倒是一怔。 她本以为杜云萝是有些慌乱的,整个人在胡思乱想,可这会儿一瞧又似是不像。 甄氏觉得怪,又猜不到缘由,只能先按下,与杜云萝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杜云萝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囡囡怕你外祖父外祖母护着他?”甄氏捧着杜云萝的脸颊,“不会的,你外祖父、外祖母最讲究规矩礼数,这事情一目了然就是他的错,不会护着他的。” 杜云萝抿唇,她想着的不是这些。 甄文谦毫无疑问是理亏的,可若是追究起来,与她自个儿的名声也没有好处。 最叫杜云萝在意的,是侯老太太和甄氏的立场。 侯老太太毕竟不是甄家兄弟的亲生母亲,没有摩擦时瞧不出矛盾来,可遇到事情了,就不一定了。 罚得轻了,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嫡嫡亲的外孙女比不过原配的长孙子;罚得重了,会让侯老太太与儿子儿媳之间有了心结,往后,她毕竟要靠着他们养老的。 甄氏心疼女儿,难道会愿意叫侯老太太陷入两难中吗? 况且,闹起来了,传回了京城,甄氏在杜府里还怎么做人? 苗氏因为娘家扯后腿弄了个里外不是人,夏老太太眼中,甄氏与桐城这个亲家那都是好相处又知礼的,叫她知道杜云萝在甄文谦手上险些吃了大亏,甄氏在杜家还怎么抬头? 水芙苑里,不会五十步笑百步,安丰院里,廖氏的牙都要笑得掉下来了。 杜云萝可不想看到那一幕。 “母亲,我们回去之后,和外祖父、外祖母把事情说说明白就好,多余的,不想了,不要叫外祖母难做呀。”杜云萝低声道。 甄氏惊讶。 她最晓得杜云萝的性子了,摊上这事体,怎么闹都不奇怪,换作任何一个姑娘家,都忍不下这口气的。 可杜云萝却说不要让侯老太太难做。 甄氏一把搂住了杜云萝,眼眶泛红,她的囡囡长大了,晓得体恤长辈了,但…… 但她心疼! 她的囡囡,受了大委屈了,却因为对方是她娘家外甥,让杜云萝连发个脾气都要掂量了。 “母亲,”杜云萝倚在甄氏怀里,低声问道,“不说甄文谦哪里来的酒,他吃醉了为何要寻我麻烦?我之前就觉得他怪怪的,哪知道今日成了个疯子。” 甄氏抚着杜云萝后背的手顿住了,细细思忖了,便如实道:“我也是这次到桐城之后才听你二舅娘说的,说是过年时,你外祖母想让谦哥儿娶你,也不晓得是你大舅娘不应还是谦哥儿不应,这事不了了之,也就一直没跟我们提。” 杜云萝愕然,从甄氏怀中抬起头来,瞪大眼睛道:“既然当时不应,今日这唱得又是哪一出?” 话一出口,突然就想起那日回廊下,提着灯笼的甄文谦说她与小时候相比变化颇大。 杜云萝撅着嘴吐出一口气来,她倒是想问问甄文谦,她是不是变得好欺负了,以至于甄文谦昏了头了。 马车没有停在甄府大门外,而是从角门进去,一直到了二门上。 陈氏从马车上下来时还觉得天旋地转的,强打着精神扫了那几个留守在厢房外的婆子一眼,道:“都跟我去筵喜堂,都去跪着。” 几个婆子一路上心惊胆颤的,知道事情轻易了结不了,垂头应了。 陈氏又指着甄文谦道:“你也别想着回去收拾了,这么难堪的事情,我说不出口,你自己跟老太爷老太太说去。” 一行人到了筵喜堂外头。 侯老太太晓得他们回来了,叫了人手出来迎。 见了这浩浩荡荡的架势,堆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回去,撩开帘子请他们进去。 侯老太太亦是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甄文婷想扶着陈氏坐下,陈氏却不肯,推开了女儿,噗通就给侯老太太跪下了。 侯老太太的脸沉了下来,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事体了。 她也不叫陈氏起来,只把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屏退了,又让人去请了甄老太爷。 甄老太爷急急来了,身后跟着甄文渊与甄文琪,王氏见了这两个眼睛直冒血,一阵猛打眼色,才叫一双儿女寻了借口退出去了。 甄老太爷在罗汉床上盘腿坐了,清了清嗓子:“行了,说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8章孽障 > 屋里落针可闻。 陈氏直直跪在那儿,她想开口,却又觉得嗓子眼被什么给堵住了一般,她说不出话来。 她没脸说出那些话来,一个字都没脸提。 甄文谦白着脸站在一旁,垂着头没吱声。 “哦,都不说,要我猜不成?”甄老太爷的声音冰冷刺骨。 甄文婷只觉得脖颈后面冷飕飕的,她看着跪在那儿的陈氏,又看向木鸡一样的甄文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抬起脚,甄文婷用力踹在甄文谦的膝盖窝上,甄文谦没防备,往前一扑,跪下了。 甄文婷哼道:“母亲都为了你跪下了,大哥竟然能无动于衷地站着!”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可以这般没有规矩!”甄子琒得了信赶来,一进屋子就瞧见这么一幕,不由拉长了脸。 甄文婷梗着脖子,道:“父亲说我没有规矩?怎么不问问,大哥到底有没有规矩?” 甄子琒窝着气,先向父母行礼。 门口院子里跪了一排,他进来时自然是瞧见了,心里也隐隐晓得不好,便道:“那你说说,谦哥儿怎么个没规矩了?” 甄文婷撇嘴,陈氏说不出口,甄文谦又是那么个死样子,她不说,难道等着王氏、等着甄氏与杜云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吗? “说就说!”甄文婷平时说话语速就快,摊上这等事体,心中又急又气,讲话就跟倒豆子一般,什么甄文谦在寺里吃酒,撒酒疯,往杜云萝的厢房里冲,不顾婆子们阻拦踹坏了厢房的门,逼得杜云萝披头散发爬窗子躲他,他还醉倒在屋里呼哧呼哧睡大觉。 侯老太太目瞪口呆,朝杜云萝招了招手:“你爬窗子了?摔着没有?到底、到底有没有事?” 杜云萝听得出来,侯老太太关心的是她有没有吃亏,她赶忙摇头,安抚侯老太太道:“外祖母,我没事的,就是吓了一跳,您看,我好好的。” 侯老太太闻,顺着她的背重重拍了两下,这孩子,受了这等委屈,竟还反过头来安慰她一个老婆子。 甄子琒脚下发软,扶着椅背才站稳了,咬牙切齿道:“谦哥儿,你真的就……” “你还问这个孽障做什么!”甄老太爷拍得几子啪啪作响,“你要没做,你媳妇能跪在这儿?他能一个字都不辩?好啊好啊,真的是出息了!真是……” 甄老太爷上了年纪,气急攻心,整个人眼前发黑就要往后倒,慌得身边人一阵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才总算把老太爷给稳住了。 饶是如此,甄老太爷还是哼哧哼哧直喘气,颤着声道:“过年的时候,都是问过你们的,是你们不同意,事到如今,又兴风起浪,这是嫌我们两公婆命太长了,催着我们早点好去死了,是不是啊!” 这话说得极重,不孝两字压下来,谁还扛得住。 甄子琒跪倒在罗汉床前,连连磕头谢罪。 甄老太爷闭着眼睛,看也不看,只问了一句:“酒从哪来的?” 甄文谦浑身一颤。 见儿子不出声,甄子琒猛得回过头来,低吼道:“哑巴吗?你祖父问你话呢!” 甄文谦的额头抵在地上,依旧不说话。 陈氏见状,扑过去在他身上用力捶了一通:“你倒是说啊!谁给你的酒!你怎么会吃醉了就去找云萝了?你不该也不可能去找她的呀。” “不该?不可能?”甄文婷叫了起来,“母亲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过年时候我就说了,叫大哥娶云萝有什么不好的,大哥却说,云萝娇贵,小时候随六姑回来小住时那叫一个难伺候,家里人人都要让着。 我就不懂了,小时候让她的是我迁就她的也是我,这么多年我都忘了,大哥你一个爷们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你们不肯娶,不娶就不娶吧,人家如今圣旨也捧了亲事也定了,大哥你再兴这等幺蛾子做什么? 从前看不上,现在见人家跟小时候不同了,就要惦记了,这算哪门子道理? 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甄文婷字字如尖刀,刺入甄文谦的胸膛。 陈氏泪眼婆娑转过头来,她知道甄文婷一张嘴是得理不饶人,可当这些话砸向她的时候,她是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甄文婷还在不停说着,陈氏闪过一个念头,她抬声打断了女儿的话:“婷姐儿!你这些话,这几日有没有跟谦哥儿说过?” “说了又如何?”甄文婷反驳,“他这些心思还怕人说?” “你……”陈氏一个气上不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指着甄文婷直摇头。 她就说呢,甄文谦怎么会突然去寻杜云萝生事,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都是压在心里的,全是叫甄文婷激出来的脾气。 可让陈氏为此去训斥甄文婷,当着甄老太爷、侯老太太的面,她又训不出口。 说到底,就是甄文谦自己发疯。 侯老太太疲惫地摆了摆手,叫他们再闹下去,老太爷的身子骨可真挨不住了。 这事情真的很清楚,可后续处理,又不是那么好下手的,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如今,只能先折中处置了,后头的事情,后头再说。 侯老太太唤了王氏上前,道:“你大嫂也没心思收拾烂摊子,你让人去问问谦哥儿身边伺候的,看是谁弄来的酒。再把今日去寺里的人都敲打敲打,不许他们胡说八道。” 王氏低头应了。 侯老太太又道:“婷姐儿,你娘累了一天了,你扶她回去歇一歇,记得,嘴巴闭紧些,没的坏了一家子名声;子琒,谦哥儿交给你。老太爷要静养,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甄文婷鼓着腮帮子,连这种事都能做出来,这一家子还有什么名声呀。 虽是腹诽不断,可到底还是依着侯老太太的意思,扶着陈氏走了。 等甄子琒与甄文谦也出去了,侯老太太让人伺候甄老太爷去内室歇息,自个儿把杜云萝拉到身边坐下,低声与甄氏道:“你回来后都没说过话,你心里怎么想的,先跟娘说说,娘听着。这事儿你要怎么处置都依你,你父亲跟前,我去说。” 甄氏红着眼睛偏过了头。 杜云萝怔怔看着侯老太太,这句话,不就是马车上甄氏与她说过的话吗? 章节目录 正文第109章孝顺月票170+ > 甄氏事事为她考量,而侯老太太亦是事事为甄氏考量。 杜云萝鼻尖发酸,搂住了侯老太太的腰。 侯老太太垂眸见杜云萝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赶紧哄道:“好孩子,不哭的不哭的,有外祖母在,不叫你吃这个亏……” 内室里,甄老太爷喘着粗气,伺候的丫鬟放心不下,白着脸出来寻侯老太太,待老太太点头,又赶紧去请大夫了。 趁着这个工夫,甄氏压下了心中情绪,握着母亲的手,道:“您觉得,这事儿怎么处置才好?” 侯老太太一脸为难。 这事体真的大张旗鼓地追究下去,甄文谦是受罚了不假,可真正受损的是杜云萝。 名声、体面,但凡有只片语传回了京城,定远侯府叫圣旨压着不敢如何,可私底下定然是会有些说道的。 而甄氏,摊上这样一个外甥,回到杜家后,她也一定会受责难。 可若是轻描淡写将事情揭过去了,侯老太太怕甄氏与杜云萝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杜云萝,气性大,事后觉得是她这个外祖母偏心,与她离心倒也罢了,侯老太太不愿意杜云萝为此怨上甄氏。 侯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总归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干脆让甄氏和杜云萝做主吧。 “这世道,对咱们女人不公啊……”侯老太太感慨万分,就因为杜云萝是姑娘,姑娘家最重名节,这事情才难办啊。 女人才知道做女人的苦,甄氏亦是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杜云萝身上。 她记得刚刚杜云萝与她说的话。 她的囡囡,懂事得叫她心疼。 杜云萝闭眼再睁眼,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也就不犹豫了。 “外祖母,这事情就如此吧,我不想闹得沸沸扬扬的,传回京里,叫母亲不好做人,您在这儿也为难。” 杜云萝的声音轻轻糯糯的,落在耳朵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 侯老太太红了眼睛,搂着她连连唤“心肝儿”,她的心肝儿这般懂事体贴,甄文谦与陈氏竟还嫌她骄纵,不肯娶她进门,真正是他们有眼无珠了。 不过,不娶也罢,不娶也罢! 甄文谦做出这种事情来,他才不配娶自家心肝儿。 亏得没有事成,若不然,等她老婆子两眼一闭双脚一蹬,天知道甄文谦会不会撒酒疯欺负她的心肝儿了。 那她在地底下是不能安生了,又怎么对得起甄氏。 杜云萝掏出帕子替侯老太太擦眼睛,即便保养得极好,侯老太太也已经年过半百,眼角有了岁月的纹路。 这叫杜云萝想起了从前老迈的自己。 她生活烦闷,****对着菩萨闻着檀香,远比侯老太太衰老的厉害。 可正是因为有过那一辈子,她才真正懂的,****对你笑顺着你心意好话不断哄着你的,不一定是对你好的,而不让你随心所欲,甚至是让你忍下一时委屈的,也不一定是对你不好的。 前世的她由着性子大闹莲福苑,又和甄氏,与杜云茹、杜云荻闹得不可开交,可磕磕绊绊过了几十年,她才知道,这些才是真的掏心掏肺为她好的。 她已经明白了,又怎么会不理解侯老太太此刻的踌躇犹豫呢。 甄氏亦强忍眼泪,哑声与侯老太太道:“这是云萝的一片心意,母亲……” 侯老太太喑哑着点了点头:“外祖母知道,外祖母知道。” 作为填房进门,原配还留下了两个半大不小的儿子,侯老太太在这个家中要站稳脚跟,要让继子们敬着她孝顺她,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断断不简单。 她费了无数的心血,她更知道,做什么事都要有个度。 拿捏好了这个度,这个家才能母慈子孝,才能和和美美。 杜云萝替别人养过儿子,受了多少闲话,最后落得那般处境,设身处地,她亦要为侯老太太的将来打算。 事关甄子琒与甄氏,一个继子,一个亲女,侯老太太便是秉公处置了,难免也要落些闲话。 关系好时倒是无妨,等再过些年,万一再起嫌隙,这些旧事翻出来,杜云萝和甄氏都在京城里,几年都不回桐城一趟,侯老太太要怎么办? 掌家的媳妇翅膀硬了,可不是一个老太婆可以钳制的。 从前,吴老太君那般强硬的一个人,最后在练氏一手遮天的时候,再是心寒再是不甘,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杜云萝不希望侯老太太也成了那样。 忍一时,对她自己,对甄氏,对侯老太太都好,那她为何要逞一时之意气呢? 话语间,大夫来了。 杜云萝避去碧纱橱里,甄氏唤了锦蕊进来伺候她净面,自个儿陪着侯老太太去看甄老太爷。 甄老太爷是年纪大了气急攻心,大夫把脉开了药方,只说是要静养,断不能再受气了。 侯老太太坐在床沿,好生宽慰了他几句。 甄老太爷强打起精神,道:“那孽障,可不能饶过他!” 甄氏仔细与甄老太爷说了杜云萝的意思。 甄老太爷听得热泪盈眶:“大把年纪了,反过头来要个孩子替我们操心。” “这是孩子孝顺。”侯老太太哑声道。 甄老太爷闭着眼睛想,孩子孝顺,他也不能伤了孩子的心。 不能大张旗鼓地收拾甄文谦,那等甄氏带着杜云萝返京之后,他这儿多的是由头教训他。 侯老太太不好出面,他这个当祖父的难道还要顾忌不成? “老太婆啊,”甄老太爷喘着气道,“寺里的事情,全瞒下也是不可能的,旁的不管,菩萨跟前醉酒就是大罪过了。” 侯老太太会意,颔首道:“我晓得,是谦哥儿不知从哪里得了酒,在菩萨跟前吃醉了,六娘跟她两个嫂嫂去取泉水,师父们寻来,只好由几个婆子去把谦哥儿拖回来。谦哥儿酒劲大,在院子里闹腾,倒把在屋里休息的婷姐儿与云萝都吓了一跳,两个人关着门不敢上去劝,亏得是六娘他们回来了,这才收拾了烂摊子。” 甄老太爷听完,半晌道:“就是这样。” 甄氏把这个说辞告诉了杜云萝。 杜云萝颔首,又问锦蕊:“记下了?” 锦蕊心里再是对甄文谦不满,也知道事情轻重,垂首道:“奴婢知道的。甄家大爷是在菩萨跟前撒酒疯的,叫妈妈们带回来,在院子里又闹了一通。当时婷姑娘与姑娘在屋里一道歇息,听见动静,叫奴婢去看了眼。一看闹得厉害,就叫奴婢与婷姑娘身边的姐姐一起守着门,总归外头又妈妈们应付。”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0章念旧 > 见锦蕊如此通透,甄氏也就不再叮嘱了,只与杜云萝道:“原本还想在桐城再住上四五日的,今日出了这样的状况,不如早些回京里去,你父亲也好早日去衙门里。” 杜云萝颔首,虽不是她理亏,但也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陈氏、甄文婷她们,不如干脆回京里去,等过上几年,这些事体也就淡了。 毕竟是甄氏的娘家,杜云萝不想甄氏与从前的她一样,与娘家闹到不能回头的地步。 甄老太爷用上了药。 甄子珉得了信赶来,半途遇见王氏,他被拉着听了来龙去脉,目瞪口呆,到了筵喜堂里,嘴上万万不敢提那青连寺里的事体,只关心甄老太爷身体。 甄氏又在娘家留了一日,毕竟老父病中,她就这么回京有些说不过去。 见甄老太爷吃着药,精神好了些,甄氏便提出了回京。 甄老太爷长吁短叹,侯老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心中不舍归不舍,还是点头应了。 临行前,杜怀礼带着妻女去给老丈人夫妇磕头。 甄老太爷把杜云萝叫到床前,道:“云萝,外祖父老了,但没有糊涂,孰是孰非,心头这一杆秤是清清楚楚。你受了大委屈,你也忍下了,这个当口,外祖父不能替你做些什么,但是云萝,这事体,迟早有一日,外祖父会给你一个交代。” 杜云萝怔怔望着甄老太爷。 甄老太爷的年纪远远长于杜公甫,杜公甫碍于脚疾,走路一拐一拐的,而甄老太爷的腰背已经直不起来了。 他爱逗鸟爱哼小曲爱与一群老头儿下棋品茶,但他的岁数摆在这儿,无论是拿筷子还是端着茶的时候,杜云萝都发现,外祖父的手会微微发抖,偶尔,连脑袋都像个拨浪鼓一样。 躺在床上的甄老太爷没有戴帽子,露出光了一大片的脑袋,看起来比前几日又苍老了几分。 杜云萝老过,越发能体谅老年人心境。 真论起来,她是外孙女,生在京中长在京中,两世加一块,在甄老太爷跟前的日子都没有一个月,与甄文谦这样的嫡长孙是天壤之别的。 亲疏有别,甄老太爷便是死死相护甄文谦,杜云萝也不会觉得意外。 因而,甄老太爷此刻的这番话才越发叫她触动。 就算只是嘴上说着好听的,落在耳朵里,那也叫人心里舒坦不少,不是吗? 杜云萝半蹲在床前,柔声道:“外祖父,您的身子骨最要紧,您养好身子,等您七十、八十大寿时,我再随母亲一起来看您。” 甄老太爷咧嘴笑了:“把你母亲嫁到杜家,是老头子这辈子做得最聪明的事情了。” 甄氏抿唇,眼眶微红。 杜怀礼上前,又说了一番会好好照顾妻儿的话,听了侯老太太几句叮嘱,一家人才退了出来。 王氏等在门口。 陈氏自打那日起就卧床不起了,大抵也是没脸再与杜家人打交道,干脆病歪歪躺着,家里事体都交给了王氏。 甄子琒忙着在甄老太爷跟前伺疾,甄文谦因着在菩萨跟前撒酒疯,叫他打发去祠堂里跪着,到了现在都没放出来。 王氏挽着甄氏,一面走,一面低声道:“底下人都吩咐妥当了,不敢胡乱说话的。我问了谦哥儿身边伺候的小厮,酒的事体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谦哥儿又是一不发……” “说不出个所以然?”甄氏顿了脚步,奇道。 王氏苦着一张脸,按说都是半步不离地伺候着的,可那小厮不仅说不出酒的来历,甄文谦撒酒疯时他连影子都没有,问起话来,翻来覆去都是失职了离了主子身边,旁的,就没有了。 王氏气得不行,想着这毕竟是甄文谦的小厮,叫人拎到了陈氏跟前,陈氏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反正她不惹麻烦。 甄氏见王氏不似诓她的,也就不追着问了,事已至此,弄得再明白又能如何?最要紧的是杜云萝没事,锦蕊也说,姑娘这几日夜里歇得比去青连寺之前好多了,不会睡不着,也不会做噩梦,这叫甄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了。 与王氏告别,杜云萝随着甄氏上了马车。 甄文渊骑着马,送他们出了城,这才策马回去。 锦蕊看了两眼,撅着嘴道:“甄家二爷不愧是琅琊王氏的外孙呢,举止行皆有风度。” 说罢,见杜云萝兴致缺缺模样,锦蕊把后半句“与甄家大爷截然不同”给咽了回去。 返京时不用绕道历山书院,一路上又很平顺,杜云萝还没觉得坐马车累得受不了,就已经到了京郊了。 青连山青连寺中。 山上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山泥滑落,虽然远不到造成危害的程度,但也污染了泉水。原本打算三日后启程的穆连潇与穆连慧不得不再多住了两日,等泉水再次清透之后,才命人取水,准备回京。 穆连慧又去药王殿前转了转,身边的小丫鬟是个虔诚的信徒,跪在菩萨前头求了良久。 穆连潇来寻她:“大姐,该启程了。” 穆连慧回过神来,笑了:“又去找空明师父了?他肯开口了吗?” “空明师父哑了多年,怎么能开口?”穆连潇失笑。 穆连慧抬头看向大殿内的药王菩萨像,喃喃道:“也许哪一日,得了药王菩萨庇佑,就能开口了呢……” 声音极低极清,穆连潇没有听见,疑惑地看着穆连慧。 穆连慧抿唇:“我是说,你既然知道他开不了口,又何必再****去他那里。他已经出家了,你拿凡尘之事叨扰他,不好。” “也不算叨扰他,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如何了。”穆连潇笑容淡了许多,望着这闭门谢客后空荡荡的寺院,心里腾起一股无奈来,“无论如何,他都是家中老仆。” 秋风吹过,穆连慧把吹到眼前的发丝挽到耳后,叹道:“就是因为是老仆,才越不过心中那道坎。阿潇也是念旧的,你肯陪我来青连寺,其实也是为了见一见空明师父而已,不是吗?”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1章老仆 > 穆连潇没有否认。 空明师父的俗家名字叫穆堂,他的父亲曾随穆老侯爷出生入死,被赐了穆姓,穆堂十五岁时,就被拨到了才五岁的穆连诚身边,教导他最基本的功夫。 穆连诚将穆堂当作兄长,穆连潇几兄弟与长兄年纪相近,在祖父、父辈们出征时,也经常围着穆堂,由穆堂带他们习武。 直到永安十三年的深秋。 穆老侯爷和三个儿子在边关战死,穆元谋带着穆连康、穆连潇去边关扶灵回京。 到达北疆时,那儿已经是一片冻土。 狂风、大雪,与京城的冬天截然不同。 返程的一个冬夜里,穆连康失踪了,随行的把附近寻了个遍,都没有穆连康的身影。 穆堂红着眼睛寻了三天三夜。 待棺椁归京,穆堂给吴老太君、给穆连康的母亲徐氏磕了头之后,本想以死谢罪,却最终叫青连寺的住持大师劝住了,皈依了佛门。 如今算来,离穆连康失踪,也有差不多五年了。 北疆遥远,连吴老太君和徐氏都已经接受了穆连康回不来了的事实,可想起长兄,穆连潇多少还是存了一份牵挂。 穆连康失踪时,穆连潇刚刚十二岁,因为祖父、父亲的死而郁郁,扶灵回京的路走得浑浑噩噩,当时的状况,事后回忆起来,也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 穆连潇问过穆元谋,二叔背着手站在窗边,良久才道:“那日是你三叔的断七前夜,路途之中没法讲究,就搭了个棚子摆了灵牌上香。那夜你困得早,就睡了,我催连康也睡一会儿,他不肯,说这是他父亲七七的最后一夜。我想也是,就没拦他。守到四更天,我也没撑住,见穆堂还是另外几个兄弟都守着棚子,我就睡了。等睁开眼睛,才知道连康不见了。穆堂打了个盹,醒来就没人了。” 依着穆元谋的话,穆连潇多多少少想起来一些,他记得途中搭过棚子,记得他给穆元铭磕了头,后来就稀里糊涂了,大抵就是困了的缘故。 穆堂为此自责不已,若不是他犯困打盹,就不会出那样的事情了。 在穆堂出家后,不仅是穆连潇,连穆元谋、穆连诚都来探望过他,可遁入空门的空明师父却说,俗尘之事,都已经过去了,他如今诵经求佛,只为了赎罪。 一年后,空明师父的心肺出了些问题,咳了几个月,嗓子彻底坏了,也就说不了话了。 穆连康的失踪是有穆堂的原因不假,可毕竟他是家中老奴,父亲跟着老侯爷征战沙场,连徐氏都说,一切都是命。 可空明师父却依旧如苦行僧一般,劳筋骨、饿体肤。 不过几年,连穆连潇都很难再在空明师父的身上寻到当时穆堂的痕迹了,他完完全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阿潇,”穆连慧唤了一声,望着药王菩萨慈悲的面容,道,“若是如此能让他心灵解脱,你就随他去吧。以后也别来了,他每见到我们一次,他就会痛苦一次,会让他想起他的罪恶。” 穆连潇静静看着穆连慧,叹道:“大姐在普陀山诵了三年的经,说出来的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人都不会变的,你去普陀山住上三年,听三年佛音佛语,你也会变的。”穆连慧闻倒是笑了起来,一扫之前的沉静感,多了几分活泼,“好了,我们该出发了,再不走,今夜就要露宿山野了。” 马车驶下了青连山,径直往京城去。 比穆连潇与穆连慧早了几日启程的杜家车队刚刚走了一半路,眼瞅着要到通往历山书院的岔口,甄氏盯着瞧了瞧,到底还是按捺住心中牵挂,没有再去看杜云荻。 一路平顺回到京城。 二门上,苗氏与杜云瑛一道候着她们。 “一路风尘仆仆的,赶紧回去梳洗一番,我使人去莲福苑里说一声,也免得叫老太爷与老太太记挂。”苗氏笑盈盈的,与甄氏道。 甄氏笑着应了。 杜云萝左右一看,没瞧见廖氏和杜云诺,心中不由奇怪。 她们回来,苗氏可来迎可不来迎,但苗氏既然来摆了姿态,按说廖氏是断不会落在后头的,怎么偏偏就不见踪影了? 廖氏自个儿没来,连杜云诺都没出现,这就叫她不解了。 “三姐姐,怎么不见四姐姐?”杜云萝轻声问杜云瑛。 杜云瑛丹凤眼一挑,似笑非笑道:“这两天四婶娘身子不太舒坦,四妹妹在床前伺候,说是怕药味冲着你跟三婶娘,她就不来了。” 廖氏病了?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 她启程之前,廖氏天天乐呵呵的,这还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 莫非是乐极生悲? 甄氏回了清晖园,杜云萝回了安华院。 锦灵候在院子门口,一瞧见她就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见了锦灵,一股子亲切感泛上,杜云萝不由也笑了。 杜云萝沐浴更衣,锦蕊带着人手把带回来的行李箱笼都收拾好了,这才回去收缀她自个儿。 想着莲福苑里定是等着她的,杜云萝没有多耽搁,领着锦灵就过去了。 一面走,杜云萝一面问锦灵:“四婶娘怎么好端端就病了?” 锦灵左右仔细瞧了瞧,这才凑近了与杜云萝道:“就前阵子,四太太去了一趟景国公府上,回来后就咳了几声,隔了两日就病倒了。” 景国公府? 莫非是廖姨娘出了什么状况? 要是廖姨娘顺风顺水的,廖氏不该病了才是。 杜云萝压着声又问:“安丰院里就没一点儿消息出来?” 锦灵摇了摇头:“跟着四太太去的都是她身边得力的,嘴巴一个比一个严实,花嬷嬷去打听过,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听说水芙苑里的人也走过一趟,一样无功而返。” 杜云萝含糊应了一声。 看来这事情廖氏还挺看重的,若不是她特特吩咐过,底下的人总有那么一两句会透出来。 不过既然跟着去的都是廖氏的亲信,那要打听可就难了。 就像这回去桐城,甄氏带去的全是她信得过的靠得住的,青连寺里的事体,一个字都不会漏。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2章帖子月票180+ > 莲福苑里,守门的小丫鬟见了杜云萝,喜上眉梢。 兰芝亲自迎了出来:“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太太****都念叨着呢。” 杜云萝笑着唤了声“姐姐好”,打了帘子进去,就见坐在罗汉床上的夏老太太一下子直起了腰,冲她不住招手。 “云萝,快到祖母身边来。”夏老太太唤道。 杜云萝走到近前,夏老太太一把搂住了她,仔仔细细瞧了:“没缺胳膊少腿的,挺齐整。” 许嬷嬷扑哧笑了:“老太太,这就去趟桐城,哪里能缺胳膊少腿呀,您可别吓唬五姑娘了。”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 杜云萝亦笑了,心中暗暗想,若是夏老太太知道了甄文谦的事体,大抵就觉得她快要缺胳膊少腿了。 让杜云萝在身边坐下,夏老太太问道:“桐城如何啊?” “祖母,桐城可没有我们京城热闹呢,马车入城时我张望了两眼,铺子不及京城大,人也不及京城多。”杜云萝笑盈盈道。 “这是自然的,咱们可是天子脚下,最是繁华了。”夏老太太又问起了甄老太爷与侯老太太的身体。 这叫杜云萝有些不好说了。 若没有出事体,两位老人家的身子骨倒是不差的,叫甄文谦这一折腾,甄老太爷就仰倒了。 杜云萝略一思忖,道:“外祖母****喝羊奶羹,连白发都没有几根,外祖父年纪大了,说是总有些力不从心的地方,不过,他跟祖父一样,爱听曲儿爱逗鸟,平日里与好友们一道,很是乐呵。” 一说到听曲逗鸟,夏老太太失笑,指着窗外庑廊,道:“喏,你祖父又遛鸟去了,自个儿腿脚都不利索,还遛鸟,是鸟溜他吧!”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抬眼见帘子撩开了,传来芽儿的叫声,她赶紧憋着气,不笑了。 杜公甫冰着一张脸进来。 夏老太太尴尬,杜公甫最不爱别人说他的腿,她刚刚就这么埋汰一句,哪知杜公甫正巧就回来了。 饶是面子上过不去,夏老太太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做泥菩萨。 杜云萝上前接过了笼子,与杜公甫见了礼,又去夸芽儿毛色又亮了,声音又脆了。 杜公甫这才有了些笑容,道:“云萝也看出来芽儿不同了?上回殿下赐了些鸟食给我,说是照西洋人的方子配的,宫里好几位娘娘们喂了鸟儿都说好,就给我也分一点。我回来给芽儿试了,瞧瞧这毛色,油亮油亮的。” 一听是东宫里赏下来的,杜云萝不禁又追问了几句。 皇太孙颇喜欢杜公甫讲课,圣上知道了自然欢喜,太子便三五不时地请杜公甫进宫讲书,这一个月左右,整个京城都看着杜公甫出入宫廷。 杜云萝给杜公甫道喜,正说着俏皮话,杜怀礼与甄氏来了。 问安之后,杜公甫唤了杜怀礼去书房,甄氏留下来陪夏老太太说话。 说到后头,自然就提起了廖氏的病情。 “媳妇等会儿还是去看看四弟妹吧。”甄氏道。 夏老太太摆了摆手:“不用去,没得过了病气。” 甄氏闻,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杜云萝眼珠子一转,依着夏老太太道:“祖母,四婶娘怎么突然就病了?” 夏老太太睨了杜云萝一眼:“十月半了呀,今年夏天热成那样,这个冬天定是很冷的。她去了一趟景国公府,叫这秋风吹得受了凉,少不得要养上一阵了。”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夏老太太这是真不知道还是打马虎眼呢? 杜云萝捏不准,但夏老太太已经这般说了,她也就不追着问了。 回到杜府之后,杜云萝的生活又规律了起来。 清晨去莲福苑里请安,用了午饭小睡会儿,练练字绣个花打发些时间,要么就是陪着夏老太太说话,打叶子牌。 东宫里的轿子又来迎杜公甫。 杜公甫换了身簇新的袍子,乐呵呵进宫去了,哪知傍晚回到府里时,他的神色有些沉重。 杜云萝瞧在眼里,柔声细语关心起来。 “没什么大事,”杜公甫按了按眉心,“祖父只是在想,这京城这么多姑娘家,还是我们云萝晓事,不似有几个呀,真真是胡闹。” 杜云萝叫杜公甫说得云里雾里。 回了安华院,刚刚坐下吃了盏茶,杜云诺就来了。 这是从桐城回来后,杜云萝头一回见杜云诺,见杜云诺已经捧着手炉了,她不由吃惊:“四姐姐,这天还没这么冷吧?” 杜云诺浅笑,把手炉塞给了浅禾,就在一旁坐下了:“我小日子,这几日歇得也不好,浑身冷冰冰的。” 体寒之人,小日子难捱,杜云萝知道,对此也就不奇怪了。 “本来你回来那日,我就要来寻你的,只是母亲病着,床前离不得人。”杜云诺叹息。 真说起来,安丰院里人手不缺,又怎么会离不得杜云诺?只不过杜云诺是庶女,这个当口,少不得在嫡母跟前孝顺一番。 若是嫡女,早就被赶得远远的,哪里舍得她****闻药味? 就像之前甄氏病着,最厉害的几日,根本不需杜云萝与杜云茹去瞧她,就怕孩子们过了病气。 廖氏口口声声心疼杜云诺,这些事体,却是没有为庶女考量得如此细致的。 杜云诺心里有数,谁叫她是莫姨娘生的呢?再说了,比起很多庶出的姑娘,廖氏待她已经是极不错的了,这些小事上,杜云诺自是都忍下的。 杜云萝也是心中透亮,听了这话,道:“那今日四婶娘是好些了吗?” 杜云诺轻笑,眼底闪过几分嘲弄:“这会儿是好些了,等会儿,就不知道了,所以我赶紧出来寻你说说话,我这一肚子话,没处说,难受呢。” 杜云诺要倒苦水,杜云萝自不会拦她,叫她说上一通也好,不管真真假假的,杜云萝都能知道不少消息。 “那日去景国公府,县主正在写帖子。”杜云诺顿了顿,往杜云萝这儿凑了过来,道,“你猜她下给谁的?” “谁的?”杜云萝顺着问了句。 杜云诺抿了抿唇:“嘉柔乡君。” 杜云萝一怔,安冉县主给穆连慧下帖子? 前回在穆连潇跟前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安冉县主竟然还能给穆连慧下帖子,这份勇气,连杜云萝都要佩服她了。 “她见我看到了帖子,脸上就不太好看,只跟我说,她这不是针对你,是冲着惠郡主去的,中元节时,她们两个都打起来了,她要跟惠郡主别风头呢。”杜云诺解释道。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3章擂台 > 安冉县主与惠郡主不和,这在京中的贵女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两人的出身摆在那儿,即便都是家中庶女,可她们在长辈跟前得宠的程度丝毫不输于家中其他嫡出姐妹,甚至还压着她们一头,因而,这两人都是各家姑娘们巴结奉承的对象。 越是相似,越是彼此看不顺眼,大事小事上都要攀比一番。 从前还好些,背地里冷嘲热讽的,明显上还是端着架子彼此留一份颜面。 安冉县主及笄时,惠郡主也是去了的。 杜云萝听杜云诺提过,惠郡主送上的及笄礼可不轻,郡主好颜面又要表姿态,定然是心里骂着脸上笑着挑了份贵重的送去的。 这大抵也是贵女们凑在一块时,两人最后一次“和睦”相处了。 安冉县主及笄礼之后,就出了她拦住穆连潇胡说一通的事体,这已经够叫人笑话了,可几日后,宫中圣旨落到了杜家。 县主如此自傲的人,自是恨得不行,翌日又是端午,公伯侯府上都要入宫磕头,睿王府的惠郡主也要进宫。 这两位在宫中一打照面,惠郡主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怪。 只是碍着是在禁宫之中,彼此逞口头之勇,并不敢闹大,你来我回两句也就过去了。 直到中元节。 河边放灯,杜云诺与杜云瑛遭殃,动手的安冉县主和惠郡主则是彻底撕了脸皮。 只拿手指头想一想,杜云萝就知道,这两位是断不可能和好的,连假惺惺的表面功夫也不会去做的。 不过,她们两个别苗头,又关穆连慧什么事? 前生穆连慧一回京就将京城贵女们都比了下去,安冉县主和惠郡主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敌手也是恨得牙痒痒的,今生,怎么倒是下帖子了? 杜云萝不解,便问杜云诺。 杜云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屑,点了四个字:“小儿吵架。” 中秋后,穆连慧回到京城,她颇受太后、皇太妃喜欢,也常常出入禁宫。 睿王得了几盆名贵菊花,惠郡主以赏菊为名,特特给穆连慧下了帖子,也往景国公府上送了。 这自然不是真心要请安冉县主赏菊,惠郡主一来要彰显睿王府气派,二来请到穆连慧这个穆家大姐来给安冉县主难堪。 安冉县主气得不行,可她是个倔脾气,气了两日后,回帖子应下了。 而定远侯府上,穆连慧却以她要去青连寺取泉水为由,给拒了。 安冉县主知道后笑得不行,赏菊时兴高采烈地去了,话里话外讥讽惠郡主明明没那个脸面,却要打肿脸充胖子。 “县主知道乡君要从青连寺回来了,就写了帖子,想邀乡君在月末时去庄子上赏桂花。我去时,她正为此在写帖子,我想,这两日应当已经给侯府送去了。”杜云诺解释了一番。 杜云萝听完,慢吞吞饮了一盏茶,她不得不说,杜云诺那四个字说得极对。 安冉县主和惠郡主你来我往的,与小儿吵架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今儿个我得了件宝贝我找你炫耀,明儿个我有了新首饰我找你显摆,穆连慧成了个香饽饽,谁拉拢了就是谁占了上风,简直就是好笑又无聊。 “要我说呢,县主既然已经赢了一手了,何必再做这等事情,万一乡君不应,岂不是反而叫惠郡主笑话吗?”杜云诺撇着嘴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杜云萝失笑,只是那两人的擂台正打得热闹,根本是不肯罢手的。 杜云诺又评说了两句,没有再在这事体上纠结,而是说到了廖氏的身体。 “廖家那位姨母,精神不大好。”杜云诺压低了声音,道,“国公府里的世子夫人,眼瞅着是强弩之末了,这些日子反倒是能坐起来说些话了,我听说,大夫们觉得这是回光返照,今年冬天,最多明年夏天,她定是撑不住了的。” 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指的就是安冉县主的嫡母,景国公府小公爷的嫡妻韩氏。 那位夫人卧床多年,多少名贵药材吊着命,这才活到了今日。 在杜云萝的记忆里,这位夫人撑到了来年夏天就闭眼了,韩氏膝下有儿有女,年纪比廖姨娘所生的两个小些,这些年因着韩氏自个儿身体不行,一直养在国公爷夫人跟前。 廖姨娘恨这两孩子恨得要命,只是手再长也伸不进国公爷夫人院子里,好在老公爷偏爱廖姨娘生的安冉县主与她的哥哥,真真是捧成了眼珠子,这才叫廖姨娘心里好受些。 廖姨娘一直在等着韩氏咽气之后扶正,盼了十年有余了。 杜云萝活过一世,知道廖姨娘的希望是落空了的,可这会儿的廖姨娘是不知道的,她忍了十年,眼瞅着最多一年半载就事成了,怎么反倒是精神不好了呢? 按说,廖姨娘此时该是春风拂面得意洋洋。 还是说,她在演戏给老公爷与小公爷看? 可要是演戏,不至于连廖氏也要病倒了吧。 杜云诺见杜云萝皱着眉头思索,又抬眸等着她继续说,这才清了清嗓子,道:“世子夫人能坐起来说话了,小公爷少不得过去多坐一坐。 姨母听说,世子夫人求了小公爷,在她过了之后,要世子续娶她娘家的妹妹做填房,说是国公爷夫人年纪渐渐大了,照顾两个孩子定是吃力的,她不敢叫夫人继续为孩子们操劳,由她娘家妹妹嫁进来照顾孩子,她很是放心。” 这等于是明晃晃地不信任廖姨娘,要逼着小公爷应下不抬举廖姨娘了。 廖姨娘知道了气得要命,这些事体她不敢与安冉县主说,不然以县主的脾气,只怕是要刺激到世子夫人的。 别到时候韩氏蹬了腿,她们母女为此惹恼了老公爷、国公爷夫人和小公爷,那真是得不偿失。 廖姨娘只能憋在心里,后来暗暗试探了小公爷几句,没得出个结果,反倒是盯着韩氏院子的人说,韩氏已经往娘家那儿递帖子了,廖姨娘一下子就懵了。 这等于是小公爷答应了韩氏,若小公爷不应,韩氏又怎么会自说自话去递帖子? 廖姨娘越想越不对,请了廖氏过府商议,杜云诺不晓得她们商量出了个什么结果,只知道,廖氏回来就病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4章禁足 > “病来如山倒,我看母亲她整个脸都瘦了一圈了,”杜云诺抿唇,叹道,“这再病歪歪地躺下去,脸颊都要凹下去了。” 杜云诺的语调又柔又慢,听不出她是喜是愁。 杜云萝抬眸望着她,只见杜云诺一双乌黑眸子里少了往日精明,反倒是多了几分惆怅,叫人有些意外之余,倒也有几分唏嘘。 对待嫡母,杜云诺虽不像待莫姨娘一般满心信赖,但毕竟十几年养在廖氏跟前,多少都是有些感情的。 廖氏为人是难伺候了点,但对杜云诺却绝无打骂欺负,吃穿用度上也算尽心了。 杜云诺不会傻乎乎地盼着廖氏病重,她没这么心黑,也不会这么愚蠢。 廖氏病中,杜怀恩定然是歇在莫姨娘屋里的,廖氏病得越久,莫姨娘与杜怀恩的关系越亲近,等廖氏哪一日病好了,莫姨娘就要倒霉了。 万一廖氏一病不起,莫姨娘是断断不可能取而代之的,一个不知道什么脾性的继室登堂,在杜云诺心中,还是廖氏更靠谱些。 起码,不单她对廖氏有些感情,廖氏对她也是一样,在跟前养了十几年,便是养只狗儿猫儿都上心了,何况是个姑娘。 杜云诺是打心眼里盼着廖氏早日好起来。 思及此处,杜云萝不由就想到杜云诺刚过来时说的那句话。 她说,廖氏现在是好些了,等会儿,就不知道了。 这叫杜云萝有些弄不明白了。 “四姐姐,”杜云萝问她,“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儿,又会叫四婶娘担忧了?” 杜云诺正咬着绿豆糕,闻一窒,又干又粉的绿豆糕噎在了嗓子眼,她捧着心口重重咳了起来。 杜云萝赶忙把茶盏递给她,杜云诺接过来喝了,又匀了匀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眼角咳出了眼泪,杜云诺拿帕子按了按,笑容讪讪:“是出了些状况,我是听安嬷嬷说的。” 安嬷嬷的男人虽不是府里的大管事,但他伺候车马,平日里出入杜府的时候多,消息也总比其他人灵通些,而安嬷嬷嘴巴闲不住,喜欢说道,不过说的都是外头的大小事体,逗主子们一乐,廖氏也就不烦她。 “就是安冉县主的那张帖子,乡君那里,不是万一拒了,而是已经拒了。”杜云诺抿唇。 杜云萝一怔。 这贵女们递帖子回帖子,都是内院里的事情,安嬷嬷的男人在外头走动,不可能连这种事情都打听的呀。 “这消息从哪里来的?”杜云萝皱眉问杜云诺。 “旁人家递帖子回帖子是私事,可五妹妹,那个可是县主,县主做事……”杜云诺顿住了,无奈地笑了笑,那位县主做事的风范,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喏,又拦人了。乡君今儿个叫皇太妃接进宫去了,出来的时候,县主就在宫门外等她。多少眼睛都瞧见了,县主就追着乡君,问乡君为何拒了,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来。” 杜云萝愕然。 这个安冉县主,前回拦了穆连潇,这回拦了穆连慧,她是盯紧了定远侯府要跟人家过不去了吗? 宫门那地方,不仅有侍卫,还有出府宫廷的贵人们的车马随从候在外头,亦有宫女内侍们出入,可以说,人多嘴杂,但凡有点儿动静,都要叫人看在眼里。 以安冉县主的脾气,叫穆连慧拒了帖子,说话不会太客气,便是穆连慧端着架子不与她计较,也足够引人注目的。 杜云萝想到这些,记起杜公甫回来时的神色,以及说的那句话,她突然之间就通透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杜云萝即便有骄纵之名,与安冉县主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她自愧弗如。 落在杜公甫眼中,她自然是晓事的,安冉县主那等行径,是真的胡闹。 “你怕县主由此受罚?”杜云萝支着腮帮子,道,“上回拦着世子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老公爷也没追究过她,中元节时她都和惠郡主动手了,还害的你和三姐姐受伤,老公爷那儿也没动静,只廖姨娘记挂着,给府里送了些膏药来,她这回就算在宫门外拦了乡君,我看啊,以老公爷对她的喜爱,不至于罚她的。” 杜云诺咬着下唇,思忖了一番,半晌摇了摇头:“不好说。乡君在皇太妃跟前最是得宠了,听说连皇太后都喜欢她,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偏偏都宫门口,这事儿还能不传到皇太后、皇太妃耳朵里?不管老公爷心里怎么想的,都要给皇太后一个姿态的。” 这一点上,杜云萝也不敢保证会如何如何。 杜云诺则是担心,安冉县主这么一闹,老公爷罚了她,廖姨娘心里不好受,廖氏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添一桩心病? 两人说了会子话,眼瞅着时间不早了,杜云诺便起身告辞。 杜云诺把压在心里的事情说了一通,此刻情绪好了些,回了安丰院,便去廖氏跟前伺候。 暗暗盼着,能如杜云萝所说的,老公爷捧着安冉县主,不会罚她。 可这一回,老公爷到底还是禁了安冉县主的足。 禁足,真算起来,也不是什么处罚,但对安冉县主来说,却不一样。 从小到大加在一块,老公爷都没有罚过她几次,有时小公爷要教训她,都叫老公爷吹胡子瞪眼地给护下来了。 今日这一个禁足的决定,让安冉县主难以接受。 廖姨娘身子也不好,勉强撑着去看安冉县主,却叫她哭得心烦意乱,说又说不通,哄又哄不好,只好唉声叹气地回去歇了。 安冉县主闹了一整夜,才算是消停了一些。 这事体传到睿王府,惠郡主可算是出了一口气。 只可惜,赏菊时,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安冉县主冷嘲热讽,叫惠郡主丢了脸面,这一次,不能当面讥讽回去,让惠郡主颇为遗憾。 这些事体,就算是杜云诺想瞒着廖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消息传到了廖氏耳朵里。 廖氏正吃着药,听闻安冉县主的状况,手上一抖,汤药撒了满被褥。 她咬牙道:“真是个糊涂东西!老公爷再宠她,她也就是个庶出的,她怎么就不懂呢!” 杜云诺正拿着帕子替廖氏擦拭,听闻这话,浑身一震,赶忙又垂下了眼帘,仔细做着手上的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5章入冬月票190+ > 如夏老太太所说的,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 刚刚入了十一月,就已经洋洋洒洒落了一场大雪,催开了一树腊梅。 安华院里的地火龙烧了起来,平日里起居,倒也不觉得冷。 锦蕊替杜云萝梳洗妥当,就见锦灵捧着几只腊梅进来了。 “刚刚在园子里剪下来的,姑娘闻闻。”锦灵笑盈盈把花枝捧到了杜云萝跟前。 清新花香醒神,杜云萝很是喜欢,让锦灵拿去插瓶,就摆在东稍间里。 锦蕊睨了锦灵一眼,笑着与杜云萝道:“姑娘喜欢这寒梅,奴婢去画些梅花花样可好?绣了帕子也好看。” 杜云萝应了,锦蕊高兴,挑了件水红狐肷雪褂子,理了理领口那一圈毛皮,待杜云萝要出发时,赶紧替她系上,又把暖烘烘的手炉塞给了杜云萝。 撩了帘子出去,只觉得寒风扑面而来,杜云萝在室内待久了,叫这冷风一吹,反倒是有些神清气爽。 一路到了莲福苑,就见二房的人都已经到了。 彼此见了礼,等了半刻,杜云诺孤身来了。 夏老太太笑着问她:“你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比昨日里好些了,孙女想,再歇上两日,就能下床了。”杜云诺答道。 夏老太太颔首:“这便好。” 苗氏闻,不由暗暗哼了一声。 这家里一个个的,都是清闲人呐。 甄氏是身子弱,生病时躺得久些,苗氏也可以理解。 那廖氏,呵,别看身形不壮,可筋骨好着呢,这回竟然也躺了小一个月。 哪里像她,叫娘家那些人折腾来折腾去的,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也只躺了几日就起来了,实在是掌着家中事,躲不得懒。 苗氏骂了廖氏几句矫情,便与夏老太太说起了正事。 长房在岭东是不会回来过年的,依往年状况,年礼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了,这几日就会往京里送,而京城这儿,也少不得备些东西送过去。 夏老太太牵挂在岭东的长子,更牵挂着颜氏肚子里将要出生的曾孙儿,便仔仔细细吩咐苗氏:“你大嫂打理后院,我是放心的,但岭东不比我们京城,他们平日里也不知道积攒了多少,你多挑些对产妇好的药材补品,一道送过去。云韬媳妇是头胎,多预备些总是没有错的。” 苗氏就知道夏老太太会这么说,便顺着道:“库房里有只老参,我已经叫人取出来了,再添些其他补气血的药材,都送过去。” 说完了年礼,就少不得提腊八。 腊八施粥,那是王府、国公府、侯府、伯府的事情,在这个勋贵遍地的京城,寻常官宦人家是不去凑那个热闹的,倒不是没有一颗普济之心,而是不愿意硬出风头,挡了各家贵人的体面。 官宦人家在腊八里,只去取粥,去婆驼山上的各大寺院里取粥。 毕竟是菩萨跟前,为了一个心诚,去的都是各府的太太奶奶姑娘们,断没有一个婆子娘子去凑数的道理。 往年,杜府里都是廖氏带着杜云诺去的,腊月事多,苗氏抽不开身,廖氏又积极主动,甄氏便不与她争了。 “四弟妹这会儿还躺着,不晓得腊八时能不能有精神呢,这病怏怏地上山去,我们也不放心呀。”苗氏试探着询问夏老太太。 夏老太太岂会不知道她的意思,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苗氏脖颈一凉,还是镇定地坐在那儿。 “怀礼媳妇,你说呢?”夏老太太偏过头来问甄氏。 甄氏答得大方:“老太太,这不是还有半个月嘛。云诺刚也说,四弟妹过两日就能走动了,且先看看吧,若她身子舒坦了,自然还是她去,若是腊八那日还是不好走动,我就带云萝去。” 这个答案圆滑,谁都不得罪。 夏老太太想了想,点了头,又转而看向坐在身边的杜云萝,道:“再过几日就是我们云萝的生辰了,不如请几个玩得好的姐妹们来府里,让你二伯娘替你安排安排?” 苗氏笑容一僵,她知道,这便是夏老太太的态度,她若是想晾着廖氏,让甄氏去取粥,就要费心思给云萝安排个生辰宴,算做补偿三房。 只是,这取粥是好事,是吉利事,要不是苗氏自个儿脱不开身,她也愿意去取粥呀。 这等好事给了甄氏,夏老太太却还要她补偿,苗氏真的弄不明白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苗氏嘴上还是道:“这敢情好,云萝想请谁来,赶紧与伯娘说。” 杜云萝微微撅着唇,一副思考模样。 夏老太太是不满苗氏添是非,这才要给她些麻烦事儿,可杜云萝就尴尬了,她两世为人,闺中要好的姑娘还真没几个。 实在是她不爱去各家走动,人家递了帖子来请杜家姐妹,她几乎都不去的,叫人家看来,这也是她高傲娇气的一方面吧。 若是平时,杜云萝定然实话实说,她一个也不想请,可明知夏老太太在为难苗氏,她却不配合,实在是要叫老太太不满意的。 杜云萝想了一圈,娇娇道:“祖母,您这是在看我笑话!知道我没几个要好的,还偏要我说出来。那,那还是就请阿玉姐姐吧。”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搂着杜云萝道:“你也知道你要好的少?那就更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了。不然等来年你及笄时,谁给你当有司,谁给你当赞者?年节里有人下帖子,你可不许再拒了,拖也要拖着你出去。”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云萝只有应了。 苗氏听见只请石沁玉一个,不禁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多准备些好吃的好玩的,这才让夏老太太缓缓点头了。 该说的事体都说完了,苗氏便去听婆子娘子们回话。 忙碌了一上午,喝了盏热茶,苗氏才算舒坦了些,正要回水芙苑,就听前头的人来报,说是石夫人来了。 苗氏赶忙使人去给夏老太太与甄氏报了一声,自个儿去二门上迎了迎。 石夫人笑容满面,与苗氏说说笑笑到了莲福苑,进去与夏老太太问了安。 苗氏陪坐着,见甄氏来了,她便推说还有些事体要处理,想退出来。 石夫人拦住了她,笑着道:“二太太别急着走,我今儿来,其实是来寻你的。” “寻我?”苗氏诧异。 石夫人颔首,见屋里都是夏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几个,便道:“不晓得云瑛丫头定下了没有?”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6章来意 > 石夫人的话让苗氏霎时愣在了原地。 夏老太太一怔,目光挪向甄氏,甄氏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夫人的意思是……”苗氏强做镇定,双脚跟长了钉子一样杵在原地,笑容里都带了几分不确定。 石夫人笑容越发亲切,道:“云瑛丫头及笄了,我就想问一问,是不是已经说了人家了,若是还没有,我这儿倒是可以打听打听了。” 苗氏的眼睛倏然瞪大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的。 这个紧张雀跃劲儿,比她年轻时说亲那会儿还要厉害。 杜云瑛的婚事的苗氏的心病,去年此时倒也没那般急,嫁姑娘嘛,多选选多挑挑,不能两眼一抹黑就定下来,往后受苦受难了,苗氏后悔也来不及。 可却没想到,杜云瑛没定下,杜云萝倒是赶到前头去了。 风风光光捧着圣旨,杜家上下长脸是不假,苗氏也乐得长脸,但…… 但杜云瑛的年纪摆在那儿,一下子就尴尬了。 春日里及笄,苗氏是求了夏老太太又托着甄氏,眼瞅着夏日里有那么一家门当户对的要成了,却叫中元一场闹剧给搅黄了,苗氏心肝肺都痛了。 单单只是中元节,孰是孰非这明眼人也都清楚,可偏偏,摊上了苗大太太那个浑的! 法音寺里的事体,哎呦,苗氏的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 杜云瑛有苗家这么一个外家,别人家听了苗大太太在菩萨跟前的混账事,论谁都要掂量掂量。 苗氏是真的急了。 让女儿低嫁,她不肯的,高嫁,又攀不上,门当户对的,她心烦了半年多了,就没有寻到合适又彼此满意的。 苗氏仔细看着石夫人,石夫人做事说话都是靠谱的,断不会拿这事体胡乱开玩笑,她既然来提了,苗氏觉得石夫人心中是有些人选的。 石夫人在官宦人家后院之中属于人缘极好的,若是她来保媒,对方的家事不可能差。 如此一想,苗氏转身坐了回去,堆着笑道:“不瞒夫人您说,云瑛还没有说人家,这些日子我是愁也愁死了。我们家这几个姑娘,年纪相差不大,云茹嫁了,云瑚是来年开春,往下云瑛要是搁住了,云诺和云萝一年后也都及笄了。云诺未说亲,云萝那里,定远侯府不就是等着她及笄嘛。” 提起杜云萝的婚事,石夫人笑意更浓,不住点头:“我前几日去侯府看周姐姐,周姐姐与我说,她看练二夫人欢欢喜喜准备明年娶儿媳妇了,她眼红坏了呢,恨不能也早早从媳妇变成了婆婆,可又不敢跟老太太您抢云萝。” 这话落在耳朵里,夏老太太浑身舒畅,哈哈大笑,笑过了,见苗氏眉宇之中急切,倒也帮着问了一句:“夫人保媒,老太婆最信得过了,云瑛丫头的事体,您看……” 提到了关键点,石夫人的声音稍稍放低了些,道:“诚意伯府的长房次子,过了年就十七岁了。” 苗氏原当石夫人提出来的哪家大员家的子孙,一听伯府名号,整个人都懵了。 夏老太太眉头一皱,奇道:“诚意伯府上的公子,怎么会……” 诚意伯是开国时封的,世袭罔替,传到了现在。 从现在的诚意伯往上数三代,就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说不上差得拿不出手,但也远远不如其他勋贵人家出色。 不过,伯府的位子稳稳当当的,又是一代传一代,便是有个好苗子,也是蒙荫谋个清闲的官位,不可能高升,但也不至于犯错。 要夏老太太来说,这就是真真正正的聪明府邸,能从开朝传到今日而不倒,这家风,这安身立命的根基,真就是一个稳字。 杜云瑛若是嫁去伯府,别的不说,这安稳的好日子应当是不愁的。 苗氏也是这么想的。 姑娘家嫁个称心如意的人不容易,杜云瑚是低嫁,往后能不能飞黄腾达就压在沈家二郎能不能功成名就上了。 苗氏自己熬了这么多年,也没等到杜怀平金榜题名,再看几个妯娌,丈夫是官身不假,可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 再说杜云萝,高攀定远侯府,瞧着是世子夫人、侯夫人,风光无限,可这是富贵险中求,要苗氏自个儿说,她没哪个胆量去赌的。 若是诚意伯府上,长房次子,爵位是别想了,但胜在安稳呀。 像甄氏这样做个小媳妇,不用为了一家子中馈操劳,只要伺候好了公婆丈夫,几个儿女膝下环绕,神仙一样的日子。 这么好的亲事,苗氏才不会傻傻往外推。 只是,她还是有些疑惑的。 诚意伯府,既然没有把心思摆在官场权势上,就不会去看杜云萝的婚事和杜公甫在东宫里的体面,那他们选媳妇怎么就会选到了杜家来? 石夫人只看夏老太太和苗氏的神色,就晓得她们的意思了。 其中条条道道的,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总归要说明白的。 石夫人冲夏老太太浅浅一笑。 夏老太太会意,让兰芝去门外守着,又让许嬷嬷守了中屋。 “事情的起因,还是在景国公府上。”石夫人道。 一听与景国公府有关,苗氏整个脑袋都要炸了,夏老太太抿了一口茶,等着石夫人继续说。 “就上个月末,安冉县主在宫门外拦着嘉柔乡君的事情,不晓得老太太、两位姐姐知道不知道?” 安冉县主拦了穆连慧,杜公甫是亲眼瞧见过的,加上廖氏那儿的关系,夏老太太也好、苗氏与甄氏也罢,都是晓得了,也清楚安冉县主被禁足了。 见她们点头,石夫人继续道:“老公爷的意思是想早些将县主的亲事定下来,等嫁了人,有婆家拘着,行事就不似现在一般了。县主如今的名声,要嫁个名当户对的,是有些难,嫁得太低了,又压不住县主的脾气。 诚意伯年纪时,曾受过老公爷的恩惠,老公爷如今没有明说,但老伯爷怕他真开了口时,伯府不好拒绝,就想提前一步,先把这次子的婚事定下来。伯夫人与我提的时候,说是只要出身官家,说话做事得体些,最好是及笄了但没说亲的,两家一谈拢,就可以商量婚期,早些迎娶。” 话说到这里,夏老太太也明白了。 京城里,寻个官家出身说话得体的不难,但要及笄了又还没说亲的,可就少了许多了,也难怪石夫人会想起杜云瑛来。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7章命门 > 夏老太太捧着青瓷茶碗,指腹在茶碗上缓缓抚着,仔细思忖着石夫人的话。 看来,诚意伯府是不愿意娶安冉县主进门,偏偏老伯爷又担心老公爷提起来时不好回绝,干脆先下手为强。 只要孩子已经说了亲事了,老公爷总不能叫诚意伯府去退亲吧? 满天下,说到万岁爷跟前去,都没有这么一个道理的。 若,杜府和景国公府上没有那点儿关系的话,夏老太太是不会犹豫的。 虽然,为了安冉县主信口说杜云萝不是,以及中元节时还得杜云瑛和杜云诺收了池鱼之殃,杜家对景国公府上是有些意见的,但,毕竟还有一个廖氏夹在中间,夏老太太多少要掂量掂量。 而苗氏,她更关心的是那位伯府里的公子的模样品行。 “我能来开口的,不会是歪瓜裂枣。”石夫人说得直接,“模样么,我亲眼瞧过,说不上貌若潘安,但也是端端正正,至于品行,从往日风评以及我几次去伯府时遇见的情况来看,很是知礼。听伯夫人说,二公子喜欢下棋看书,性子稍稍有些温吞。” 苗氏微微颔首。 温吞不怕,温吞的人多是惧内的,往后好拿捏。 苗氏展露了兴趣,夏老太太却依旧要为廖氏考量,因而并没有说死,只说要与杜公甫商议。 石夫人颔首:“这回伯府那里是真的着急,所以老太太,十天半个月的,一定要给准话了。” 夏老太太应了,目光缓缓从甄氏身上略过。 甄氏会意,笑着与苗氏道:“苗姐姐去我那儿坐会儿,云茹成亲的时候,姐姐不是说我屋里有匹料子好看吗?正好做了身裙子,姐姐帮我看看合身不合身。” 石夫人通透人,笑盈盈应了,与甄氏挽着手,高高兴兴往清晖园去。 莲福苑里,苗氏左右一琢磨,试探着与夏老太太道:“老太太,我是觉得挺好的。” 夏老太太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说了一句:“怀恩媳妇那里,你要怎么去说?” 廖氏哪里? 苗氏暗暗撇了撇嘴。 老公爷知道看中意的诚意伯府叫杜云瑛从中给拦截了,心里不高兴,难道会去寻儿子的姨娘的麻烦? 最多就是背地里骂上几句而已。 廖姨娘要发火就由她去,传到廖氏这儿来,廖氏郁闷不满,那也由她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廖氏炫耀杜云澜婚事的时候,话里话外可都没给苗氏留过脸面,没考虑过苗氏的感受。 不对,话也不能这么说,廖氏是考虑了她的感受的,苗氏怎么难受,廖氏就怎么说。 那这回,杜云瑛的大事当前,她为何要替廖氏考量?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说到底,也是安冉县主太荒唐,诚意伯府根本不肯娶她,要不然,怎么会轮到别人家的姑娘头上? 这些牢骚话,苗氏只能在心里说说,不敢当着夏老太太的面吐露。 略一沉思,苗氏道:“老太太,我们家里五个姑娘,在闺中彼此感情也好,等出嫁了,自然是要彼此帮衬着的,婆家再好,娘家这儿也要拿得出手不是? 云萝嫁去侯府,云瑛去伯府,云茹和云瑚往后在婆家也体面呀,咱们大姑爷、二姑爷都是要走仕途的,能得连襟们提携,老太爷再帮着些,路途也顺一些。 诚意伯府上是不理朝政的,但毕竟是伯府,谁不给个颜面啊。 这些公侯伯府里的日子,与我们这种官宦又不一样,没亲身体味过,我们也都是镜中水月看得稀里糊涂的。 要是云瑛日后好了,云萝也不会孤零零的,您说呢?” 苗氏这一番话,是对着夏老太太的命门去的。 杜云萝是夏老太太的心尖尖,必须是对杜云萝有利的,才能说服她老人家。 果不其然,听了这些,夏老太太沉默良久,才道:“等老太爷来了,我听听他的意思。” 有这句话,等于是成了一半了。 苗氏放心不少。 清晖园里,甄氏与石夫人进去的时候,正巧遇见杜云萝。 杜云萝见了石夫人,笑着福身问安,道:“过几****生辰,正想给阿玉姐姐递帖子呢。” 石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是了,云萝丫头要过生辰了,明年这时候就及笄了吧?刚刚在莲福苑里,我还说呢,你婆婆盼着你过门呢。” 没想到石夫人会提起这一茬,饶是杜云萝厚脸皮,也被这一声婆婆给闹了个脸红。 石夫人扑哧就笑了。 甄氏跟着甄氏与石夫人进了正屋,脑海里却是青连寺中情景,周氏盼着她进门,那穆连潇呢? 唔,那日就那样握着她的手,大抵是盼着的吧? 这么一想,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被握住过的手,小巧樱唇就勾了起来。 三人落座。 甄氏要与石夫人说杜云瑛的事体,正想打发了杜云萝,就见女儿一双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意思就是不肯走。 光看这湿漉漉的兔子一样的眼神,甄氏就无奈了,赶人的话在喉头绕了三绕,还是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回头再仔细嘱咐她别出去胡乱语吧。 这么一想,甄氏也就放下了心,低声与石夫人道:“姐姐应当知道我们老太太的意思,是怕四弟妹那里为难。” 石夫人抿了茶,又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道:“我明知道杜家和景国公府上有这层关系,我还来开这个口,我是真的觉得,以云瑛丫头的年纪,再耽搁下去,也寻不到比伯府更好的婆家了。” 杜云萝正咬着云片糕,闻瞪大了眼睛,险险才没噎着。 石夫人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来竟然是为了杜云瑛的婚事,而且还是伯府…… 杜云萝不插话,听了甄氏和石夫人几句,到底是把其中干系给弄明白了。 前世时,安冉县主没有这般闹过,老公爷也没有罚过她什么,事情的发展与现在完全不同,而杜云瑛则是嫁去了一个寻常官宦人家,一辈子平平淡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今生若是嫁去诚意伯府…… 杜云萝的眸子转了转,只要想想苗氏的心态,她就知道,这事儿黄不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8章心虚月票200+ > 杜云瑛的婚事,是要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点头不假,但苗氏这个亲娘也不是摆摆样子的。 若夏老太太拒绝了,杜云瑛的将来等于就压在了莲福苑头上了。 以后嫁得好也就罢了,嫁得不好,岂不是要叫苗氏在背后埋怨了? 杜云萝很是了解杜公甫,自家祖父最喜欢打马虎眼,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才不会做呢。 至于安丰院里,杜云萝暗暗念了声阿弥陀佛,廖氏生气,杜云诺有的头痛了。 不过,杜云萝有一样好奇。 诚意伯府与杜家结亲,景国公府上,老公爷又会做何应变?应该说,他最后会把安冉县主嫁去哪里? 前世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安冉县主,现在的日子可有些不好过了。 甄氏满腹话语,斟酌了良久,终是开口与石夫人道:“石姐姐,本来这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云瑛毕竟是我侄女,我在背后说晚辈长短,实在是没个样子。只是,姐姐保媒,我私底下还是要给你透个底的,我们云瑛性子也是别扭的,我怕,伯府那里回头不喜欢她。” 石夫人挑眉,上上下下打量了甄氏几眼。 因着石侍郎与杜公甫的师徒关系,石夫人才开始往杜府走动,自然而然的,也与石侍郎的下属杜怀礼的妻子甄氏熟悉起来。 一来二去,两人颇为投缘,加之石沁玉喜欢杜云茹与杜云萝,这关系越发亲近了。 几年交往下来,石夫人知道,甄氏不是一个会在背后嚼舌根的人。 不仅是不会胡说八道,就算是事实,甄氏也不会讲,而且还是说侄女儿的长短。 甄氏会开口…… 石夫人想到夏老太太的态度,也就了然了。 这只怕就是夏老太太的意思了,杜云瑛定是有些小脾气的,夏老太太不想瞒着石夫人,也希望能和诚意伯府上交个底,与其成亲之后挑剔,不如现在就说说明白。 石夫人浅浅笑道:“都是姑娘家,哪个没点儿小性子?不打紧的。” 点到为止。 至于杜云瑛的性子是怎么个别扭法,就不是甄氏和石夫人要议论的事体了。 石夫人把目光落在杜云萝身上,这丫头过几日及笄,等石沁玉过府时,由她们两个晚辈去说吧。 杜云瑛的事体说到这儿也就略过去了,石夫人问起了上个月甄氏去桐城的事体。 甄氏健谈,说了去历山书院看了杜云荻,又说好几年没回桐城想得厉害,再说到去青连寺祈福取泉水。 杜云萝垂下眼帘,眉心直跳,甄氏至今不晓得那日知客僧所谓的贵人是穆连慧与穆连潇,石夫人不会说出来吧…… 正惴惴着,突然就听石夫人道:“算算日子,你们去青连寺的时候,世子与乡君也在呀。” 杜云萝心里叫了声不好,赶紧摆出一副吃惊样子来。 甄氏一怔,下意识看向杜云萝,见她一双眸子瞪得圆圆的,似是相当意外,但知女莫若母,甄氏一眼就瞧出来杜云萝是心虚了的。 这死丫头,竟然知道这事体,莫非她见到穆连潇了? 甄氏想把杜云萝揪到跟前来好好问一问,但毕竟石夫人在这里,她便按捺下心中疑虑,先给杜云萝留几分面子。 “世子与乡君?”甄氏佯装恍然,“怪不得那日寺里师父说有贵人在,叫我们莫要叨扰到。” 石夫人抿唇笑着道:“听闻那青连寺地方极广,若寺里师父要让你们避开些,没有遇见也是寻常。乡君是去给皇太妃取泉水的,我听说,连皇太后都赞她有心。” 杜云萝还想着在甄氏跟前几句演戏,听了这句话,不禁就皱了眉头。 前世穆连慧嫁给了瑞王世子李栾,凭的就是皇太后的喜爱,皇太妃不与皇太后争,最后这亲事就成了。 现今,皇太后如此赞誉,只怕一切又会像前世一样了吧。 若无意外,大抵来年开春时,这赐婚的圣旨就该下了。 石夫人又坐了会儿,起身告辞。 甄氏和杜云萝一道送她到了垂花门上,苗氏得了信儿赶来,亲自送了送石夫人,连连说杜云瑛的事体就靠她了。 石夫人笑着应了,与杜云萝说着她生辰时,石沁玉一定来。 马车驶出了杜府,苗氏急切拉着甄氏问道:“石夫人如何说的?” “石夫人要说的在老太太跟前都说了,”甄氏说得很简单,“这会儿不是石姐姐如何说,而是看老太爷与老太太的意见。” 苗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点点头,也就走了。 甄氏转身拉着杜云萝的手,道:“囡囡随母亲回去,再等一等,你父亲也该下衙回府了。” 杜云萝忙不迭点头,抬眸对上甄氏似笑非笑的目光,饶是心虚,还是硬着头皮回了个笑容。 母女两人进了东稍间,甄氏打发水月出去,只留下杜云萝一人。 一看这架势,杜云萝就知甄氏是要逼供了。 “母亲,”杜云萝上前抱住了甄氏的腰,娇娇道,“您刚才说三姐姐的小性子,那等阿玉姐姐来问了我,我怎么说呀?” 甄氏忍俊不禁,这丫头倒是机灵,晓得顾左右而他,抬手在女儿额头上敲了两下:“你怎么说?你一看就是有主意的,哪里会不知道呀?” 杜云萝叫甄氏说得背后直冒冷汗,嘿嘿笑着不肯松手。 甄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事,只能板着脸,道:“你给我站直了,我要听实话,在青连寺你有没有见到世子?” 实话,实话那是一个字都不能漏的,叫甄氏知道她披头散发地和穆连潇一块说话,还拉拉扯扯的,甄氏怕是要晕过去了。 “那个……”杜云萝眨巴眼睛,“母亲,别说我不知道他在,就算知道了,在寺里就这么点儿工夫,我怎么抽出身去寻他。” 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除了杜云萝留在厢房里休息的时候,其他时间都是和甄氏在一起的。 甄氏刚要点头,再一琢磨杜云萝的话,顿时哭笑不得:“你知道了你就要去寻他了?你还是不是姑娘家?” 杜云萝撅着嘴,嘀咕道:“我说我不去寻,母亲也不信啊……” 这回轮到甄氏没话说了,因为她确实不信。 前回法音寺里,伤着脚还长着脖子往外头看,穆连潇走得都没影儿了还不巴巴望着,皇太妃回京时,要不是她出不来门,指不定也要遥遥去看上一眼。 这一颗心啊,都悬在穆连潇身上了。 叹着气,甄氏在杜云萝额头上又敲了两下:“女大不中留,说得就是你。” 章节目录 正文第119章良善 > 杜云萝只笑不。 甄氏搂着她长吁短叹了一番,末了皱着眉道:“既然是没有的事儿,你心虚什么?” 杜云萝悬在嗓子眼的心刚刚落下一些,又叫这么话给提了起来,好在甄氏也没有继续跟她计较什么。 杜云萝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没在甄氏眼皮子底下的只有在厢房里小憩的那一小段工夫,只是因为出了那些事体,甄氏才没有再继续去细想了。 甄氏唤了水月进来,吩咐了几句,转念又想到杜云瑛的婚事,便叮嘱杜云萝道:“不管最后成不成,你把这事体就烂在肚子里,若是出些状况,别说你二伯娘、三姐姐,老太太也不会护着你。” 杜云萝连连点头,会出状况的自然就是安丰院里的那位了,若是叫她知道诚意伯府心急火燎地要给二公子定亲,免得娶安冉县主过门,廖氏少不得要往景国公府里递口信了。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和杜公甫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杜云萝估摸得一点也不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万一往后说不到一门好亲,他们二老岂不是要叫杜怀平与苗氏给埋怨了? 诚意伯府有根基,老伯爷人又妥当,世子夫妇的风评也不错,那二公子,杜公甫虽没有与他打过交道,但这样的人家教育出来的孩子,应当是不差的。 夏老太太这儿商议好了,就使人与苗氏说了一声。 苗氏得了准信,回到屋里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倒叫杜云瑛疑惑不已。 苗氏附耳与杜云瑛细细说了一番。 杜云瑛的脸颊红了个透,眸中却是惊喜万分:“母亲说得可是真的?” “这等事体,我能诓你不成?”苗氏得意洋洋,拉着杜云瑛的手,“你也算是否极泰来,这左看右看了半年多,这一回是最最好也最最靠谱的了。等母亲明日去侍郎府递个口信,早些把事情定下来。” 杜云瑛含糊应了,转念一想,又拦住了苗氏:“母亲,今日石夫人才上门,我们明日就应下,会不会……” 上回杜云萝说亲时,来回可磨蹭了好些时日呢。 杜云瑛一直记得,夏老太太说过“抬头嫁女儿”,轮到她了,这般着急应了,是不是,会叫人看低了? 苗氏岂会不知杜云瑛心态,搂着她道:“此一时彼一时,诚意伯府那里比我们还着急,就怕叫景国公开口后失了先机。” 这话苗氏只说了半截,她想的是前回杜云瑛议亲时,夏老太太端着架子晾了对方几日,结果中元节事情一出,这婚事直接就黄了。 这回是不能再起波折的。 杜云瑛乖巧地点头,又道:“那母亲也别去侍郎府了,传去四婶娘那儿,万一叫她打听出来,我们就被动了。五妹妹生辰时不是请了石沁玉吗?到时候让她带个话,石夫人就明白了。” 苗氏一琢磨,觉得女儿的话有些道理,左右杜云萝的生辰也就这两三天了,她忍。 苗氏忍得住,杜怀平这只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就更忍得住了。 等到杜云萝生辰那日,淅淅沥沥下了雪子。 苗氏心急,这不会转成大雪吧?若是起了风雪,石沁玉还来不来了? 杜云萝起床后看到这阴沉沉的天,不自禁的,心情也有些发沉。 锦灵从外头进来,站在中屋里解了雪褂子,稍稍暖了暖身子,去了身上寒气,这才进了内室。 锦蕊正替杜云萝梳头,抬眸瞧了锦灵一眼:“可算是来了。” 锦灵全当没听出锦蕊话里的酸味,笑盈盈走过来,道:“今儿这头发梳得可真好看,姑娘,奴婢捧镜子给您照照。” 锦蕊麻利地替杜云萝戴上首饰,簪了绢花,锦灵捧着镜子照给杜云萝看。 杜云萝满意点头,锦蕊喜上眉梢,待锦灵稍稍客气了些。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正等着她,待她问安后,便让兰芝递了个红封。 苗氏和廖氏也含笑给了。 杜云萝跪着给甄氏磕了三个头,甄氏搂着她亲了又亲,眼眶通红。 雪子落了一个多时辰,慢慢停了,这叫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杜云瑛与杜云诺陪着杜云萝回了安华院。 三个各怀心思,随意说着话打发时间,直到石沁玉来了,杜云萝才真的欢喜起来。 杜云诺将她的笑容瞧在眼中,转眸见杜云瑛亦是一副期待模样,不由好奇,杜云萝与石沁玉交好不假,杜云瑛这个态度又是什么缘故? 杜云萝请了石沁玉坐下。 石沁玉记得石夫人的吩咐,想要问一些有关杜云瑛的事体,见杜云瑛与杜云诺都在,就只能先按下不提,笑着贺了杜云萝的生辰。 四个姑娘家凑在一块,说说笑笑打叶子牌,也算热闹。 杜云瑛一心想着要支开杜云诺,沉思了一番,突然道:“我给五妹妹的生辰礼还在水芙苑里没拿过来呢。” 杜云诺捏着手中叶子牌,随口应了句:“既如此,打发人回去取一趟吧。” “我悄悄准备的,她们都不晓得我收在哪儿。”杜云瑛一面说一面起身,拉着杜云诺道,“四妹妹陪我走一趟吧,我一个人去,怪没劲儿的。” 杜云诺叫她一拉,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儿,半拉半就地就起身了。 “五妹妹,你等我会儿。”杜云瑛冲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杜云萝知道杜云瑛的意思,正好她也有话要和石沁玉说。 见那两人没影儿了,石沁玉往杜云萝身边挪了挪道:“你这三姐姐,到底什么性子?” 杜云萝忍俊不禁,果真是石沁玉,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根本不转弯。 “三姐姐呀,小心思是不少,也会替自己打算,”杜云萝说到这里顿了顿,沉声道,“但她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一个人,她认死理,一是一、二是二,不是她的她不会窥视,该是她的落到别人手里了,她会不高兴。” 杜云萝说完,见石沁玉若有所思,她心中一动,又补了一句:“她是良善人,要不然,中元节的时候,又怎么会奋不顾身去救四姐姐。” 人无完人,为自己考量并不是错,但杜云瑛亦有果敢时候,杜云诺被烧了头发时,也只有杜云瑛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根本没有顾忌过自己的安危。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0章送礼 > 石沁玉默默点头。 当时情景,她没有亲眼所见,但事后听人提起,也不得不说,杜云瑛真的是勇敢又厉害。 换作是她,会如何做? 石沁玉心里也没有底,毕竟不到那个当口上,谁也不知道。 待杜云瑛拿着礼物过来时,杜云萝该说的都与石沁玉说了。 石沁玉冲杜云瑛莞尔一笑,夏老太太和苗氏的意思,她自会带给石夫人。 杜云诺见这三人模样,不由蹙眉。 可见,她们是有什么秘密不肯叫她知道的。 心里闷闷的,她并非单纯好奇那些秘密,而是,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明明都是姐妹,为什么单单就不告诉她呢…… 果然,还是嫡庶不同吧…… 猛然间,廖氏那日病床上说的话又窜入了脑海。 “老公爷再宠着她,她也就是个庶出的,她怎么就不懂呢!” 杜云诺不禁打了个寒噤,暗暗自嘲,果真脱胎的肚子不同,命运也不同的。 得宠如安冉县主,都会让廖氏如此感慨,又何况是她杜云诺。 廖氏待她只是喜欢,根本没有捧在掌心,莲福苑里的心尖尖,从来也都不是她。 思及这些,杜云诺的心情越发沉重,实在不愿意在这儿待着,寻了个由头,也就走了。 珠帘撩起,一阵清脆响声,杜云瑛望着杜云诺的背影,嘀咕道:“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阴阳怪气的?” 饶是杜云萝重活过一世,杜云诺的这些细腻心思她也无法体会,道:“是怕四婶娘寻她吧?” “四婶娘岂会不知道她在安华院?”杜云瑛不赞同,撇着嘴道,“母亲今日还特特吩咐了,晚上给清晖园里多上几样菜,叫我们都在三婶娘屋里用了。” 石沁玉在此,杜云瑛也就只埋怨了两句,就不提杜云诺了。 毕竟是冬日里,夜里黑得早,时辰差不多了,石沁玉便也回去了。 杜云萝和杜云瑛一道送了她,而后往清晖园去。 示意丫鬟们跟远一些,杜云瑛挽着杜云萝,附耳过去道:“五妹妹,祖母的意思,你帮我跟石姑娘说了吧?” 杜云萝睨了杜云瑛一眼:“三姐姐憋到现在才问,我当你是不要问了呢。” 杜云瑛脸上一红。 若跟前的是杜云茹,杜云萝少不得再多打趣几句,可这是杜云瑛,杜云萝也就不使那些心思,道:“放心,我都说了。” 听了这话,杜云瑛就安心了。 她毕竟不是杜云萝那个厚脸皮,问了这么一句,已经是臊得厉害,干脆就转了话题,东一句西一句的。 杜云萝不去揭穿她的故作镇定。 入了清晖园,甄氏不见杜云诺,亦是惊奇,拉着杜云萝道:“你四姐姐呢?是不是你胡乱语把人给气跑了?” 杜云萝咯咯直笑,一个劲儿摇头:“哪能呀。” 甄氏也就是随口一说,只要杜云诺别拿那些小心思来算计杜云萝,她的囡囡,才不会去气别人呢。 杜云瑛在这儿,母女两人讲话自不比寻常时方便。 甄氏看了眼天色,吩咐水月道:“使人去安丰院里请四姑娘过来,我早上听二嫂说,庄子里送了些新鲜莲藕来,熬了骨汤,这是四姑娘喜欢喝的。” 水月应了声。 一听有莲藕,杜云萝眼睛都亮了,央道:“为何不是糖藕?” “你个馋嘴熊!满脑子就是糖糖糖!”甄氏忍俊不禁,笑骂了一句,“还能少了你的糖藕?还长了一岁呢,越活越跟个三岁小孩一样。” 杜云瑛捏着帕子,也笑得停不下来。 水月弯着眼儿去了,没多久又转了回来,福身道:“侯府那儿给姑娘送生辰礼来了。” 甄氏闻,赶紧让水月去把送礼的嬷嬷请进来。 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穿得干净得体,她长得白,宝蓝色的褙子衬得她很是富态,看起来比一些小户人家的太太还贵气些。 杜云萝认得她,这是周氏的陪房苏嬷嬷,为人最是和善爱笑,在定远侯府中人缘极好,就算从前杜云萝与周氏婆媳关系并不融洽,对这位苏嬷嬷,她寻不到一句坏话。 前世周氏过了之后,长房就剩下杜云萝一人,苏嬷嬷也是费心提点了她一年多,把大小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等周氏的孝期过了,苏嬷嬷离开了侯府,临走之前含泪与杜云萝说,就算周氏去了这么久,她依旧不信周氏会自尽。 如今回想起来,苏嬷嬷说得真对,周氏并非自尽,而是叫二房害死的。 只要周氏还在,她就能拿捏长房,拿捏杜云萝这个儿媳,又怎么会叫练氏对杜云萝指手画脚,要她过继谁就过继谁。 想起前尘往事,再看面前笑得亲切和蔼的苏嬷嬷,杜云萝感慨万千。 苏嬷嬷福身行礼,道:“亲家太太,老奴姓苏,跟在大太太身边做事。” 甄氏一听她是周氏身边的,不禁更加客气了几分,待彼此都见了礼,苏嬷嬷这才说到了来意。 姑娘家在家待嫁,但两家一旦全了聘书,姑娘就已经是婆家的人了。 依着惯例,生辰时婆家那儿都会有礼物送来。 甄氏从早上开始等,一直不见侯府来人,心里还不住犯嘀咕,按说定远侯府上不会忽略了这些规矩的,可怎么左等右等都不见人,现在见了苏嬷嬷,甄氏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苏嬷嬷送上了礼单,甄氏迅速扫了一眼,对方的礼数果真周全。 首饰头面,胭脂花露,锦缎料子,并几样小玩意,一样不缺。 甄氏道了谢,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给了苏嬷嬷。 杜云萝亦起身行礼,说着感念吴老太君、周氏的话。 苏嬷嬷这次来,除了送礼,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让石夫人与田吴氏都赞不绝口的杜家五娘。 她细细打量了一番。 鹅蛋脸,大眼睛,笑起来时如弯月,皮肤白皙透亮,的确是田吴氏口中的娇俏姑娘。 个头不算高,生的小巧玲珑的,身姿挺拔,看起来就很精神。 身段没有完全长开,但该有的也有了端倪了,再过两年,就更不一样了。 周氏很遗憾自己只留下独苗,盼着儿媳能开枝散叶,苏嬷嬷想,杜云萝这身材,看起来倒是好生养的。 再看举止,一颦一笑都很得体,心中不由越发满意。 这样的好姑娘,周氏见了定也会欢喜的,苏嬷嬷暗暗点头,想着回去后与周氏仔细说道说道,也好早些迎过门,让家里热闹些。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1章速决月票200+ > 甄氏送了苏嬷嬷出去。 杜云瑛的注意力已经落到了那些礼物上,催着杜云萝打开来看。 这一看,不仅是杜云瑛怔了怔,杜云萝也愣住了。 饶是知道定远侯府送出来的东西断不会差,可一看那精致模样,杜云萝亦吃惊不已。 从前周氏待她并不热情,但在礼物赏赐上从不会亏待,样样都是顶好的,现在也是一样。 首饰头面,比不上内务府里的,但也绝不是市面上的寻常东西,不但是做工,用料也考究。 胭脂香露,也是仔细挑过的,合适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家,不会艳俗,也不会太过清雅。 再看那些布匹料子,但凡是个姑娘,就挪不开眼睛了。 杜云瑛羡慕不已,转念一想,她往后是要去诚意伯府上的,伯府不走仕途,闲散清贵,只要顶着封号,吃穿用度就是与寻常人家不同的,这些好东西,她一样会有的。 虽然,看重这些东西会被人说眼皮子浅,可好东西谁不喜欢? 这一点上,杜云瑛随了苗氏。 宁可叫那一品二品的命妇大妆给闷死重死,也不要不体面的轻松。 说别人眼皮子浅的,要么就是已经拥有了更好的、高高在上之人,要么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杜云瑛以为,不如实在些。 礼单交给了锦蕊收好,杜云萝挑出了两盒胭脂,一盒给了杜云瑛,一盒准备留给杜云诺。 杜云瑛笑着谢了,指尖沾了些胭脂,在手背上试了试,问道:“这颜色好看吗?” “就是适合三姐姐,才把这盒给你的。”杜云萝道。 这话听了就舒服,杜云瑛笑意更浓。 待杜云诺过来,接过那盒胭脂时,眼中惊讶难掩:“我也有?” “现在家里就我们三个,当然人人都有呀。”杜云萝答道。 杜云诺若有所思,缓缓点了头,收下了。 杜云萝的生辰一过,甄氏就眼巴巴盼着腊月了。 依着惯例,历山书院一入腊月就放假,也方便路远的学子回家过年。 仔细算算,在腊八之前,杜云荻就能回到京中了。 而杜云瑛与诚意伯府上二公子的婚事,在腊月前也算是定下了。 两家换了帖子,为了速战速决,合八字也是飞一样的快,等报到了宫里,更是定了在腊月前过小定。 苗氏喜得逢人就笑,虽然为了腊月元月,她忙得已经是脚不沾地了,但对这突然挤进来的事体,她没有丝毫不耐烦,事无巨细准备着。 杜云瑛叫苗氏拘在了水芙苑,除了去莲福苑里请安,别处都不让她走动了,就等着正日子到来。 苗氏笑盈盈与夏老太太道:“亏得过小定是男方麻烦些,我们女方其实事儿不多,不然,这突然之间我都有些手忙脚乱的了。” 夏老太太亦是笑容满面。 而廖氏坐在一旁,眉宇里添了几分忧色。 这桩婚事,直到合八字的结果送上门来,廖氏才后知后觉。 起先只腹诽着二房是瞎猫撞到死耗子,又想着那是二公子,并不承爵,不过是门第好听一些罢了。 待她往景国公府上又去了一次,才知道这里头门道。 回来后,廖氏整张脸白得跟涂了面粉似的,杜云诺心慌得要命,就怕她突然之间又要倒下去,又是拍背板,又是揉胸脯的。 廖氏握着杜云诺的手腕,喘着气道:“这事体,你之前就一点不晓得?” 杜云诺抿唇摇头。 “是石夫人保的媒,云萝生辰时石沁玉也来了,你在安华院里就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廖氏不信,又追问了两句。 杜云诺只好再摇头,反复说着自己并不知情。 廖氏问不出个结果,也就只能放开了她。 杜云诺悄悄揉了揉被廖氏捏痛了的手腕。 原来,那日杜云瑛支开她是为了这事情,难怪就她们三个眉开眼去的,把她一个人瞒在了鼓里。 因为这事情,告诉谁都可以,就不能告诉她杜云诺。 廖氏是杜云诺嫡母,她知道了,就必须转告,要是知情不报,廖氏算起帐来,她有的苦头吃了。 不如不知道。 她们瞒着她,也好。 免得她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廖氏不再细究杜云诺,但对苗氏的气势高傲颇为不舒坦,背地里总少不的酸上几句。 可嘴上再图一时痛快,也改变不了局势。 廖氏真正挂心的是安冉县主的将来。 诚意伯府叫杜云瑛这个程咬金给搅了,老公爷少不得再头痛几日,他下定决心要把县主嫁出去,就一定会把人选定下来。 也不知道,最后会选谁了。 十一月二十八,诚意伯府放小定的全福夫人来了。 杜云萝在莲福苑里见到了这位夫人,是伯夫人的娘家幼妹,她性子沉稳,笑容不多,但看得出来,是个面冷心热的。 彼此见了礼,杜云萝又去水芙苑里观礼。 杜云瑛今日盛装打扮,她模样本就清丽可人,仔细装扮之后越发好看。 那位夫人替她梳头插簪,又细细训诫了一番,这才随着苗氏出去吃小定酒了。 待人一走,坐得直直的杜云瑛一下子放松下来,半倒在榻子上。 抬眸见杜云萝坐在一旁看着她,杜云瑛舒了一口气:“这就算是定下了吧?不会再改了吧?我是真的提心吊胆的,就怕婚事又黄了。” 杜云萝忍俊不禁。 “那位夫人,看起来有点凶。”杜云瑛压着声儿道。 “我听说,诚意伯世子夫人放小定时,也是这位夫人去的,可见伯府上是满意三姐姐的。” 杜云瑛眼睛一亮:“这便好。” 妯娌两人由同一位夫人放小定,没有高低,她作为弟媳,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怔怔坐了会儿,杜云瑛才道:“伯府那里着急,我大概明年春夏就嫁出去了,也挺好的,大姐、二姐之后就是我,我嫁了,也不挡你们的道。” 杜云萝闻,咬着芸豆糕看了杜云瑛一眼,心想三姐姐果真还是这个性子,不肯越过别人,也不肯叫别人越过她。 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了景国公府上,只靠猜,谁能猜出个结果来? 不过,到了第二天,杜云萝就知道答案了。 老公爷选了恩荣伯府的庶子乔越,而恩荣伯府也应了,两家都禀到了御前,只等着年后下旨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2章齿寒 > 消息传到安华院里时,杜云萝正坐在桌前抄些佛经。 马上就要新年了,夏老太太信佛,每年都会往法音寺里添供奉。 年轻的时候,夏老太太是亲手抄些经文的,这些年眼睛不行了,这些事体就交给了晚辈。 杜云萝写得一手好字。 前世时,她躲懒推过几次,杜云瑛和杜云诺就接了这事体,认认真真抄些,得了夏老太太几句称赞。 而今年,杜云瑛忙着备嫁,两家虽没有定下最终日子,但想来也就半年左右,旁的东西都好说,各式绣品是如今最最着急的,水芙苑里,苗氏出恨不能把锦灵借过去帮忙了;而杜云诺,她很想帮忙抄经,却又不得不顾虑廖氏最近起伏不定的脾气,只能夹着尾巴乖乖做人。 抄经书,就落到了杜云萝头上。 她从前念了半辈子经,经文都是存在心间的,抄经打发时间,她也不抗拒。 杜云萝耐得住性子,一抄就是一个下午。 锦蕊打了帘子进来,见她********扑在经文上,话到嘴边又没有开口。 杜云萝抬眸睨了她一眼,下颚点了点一旁的砚台。 锦蕊会意,上前添了水,拿起墨块细细研磨。 墨香浓郁,添上金粉,调匀了之后,杜云萝一面试浓度,一面道:“有什么事儿就说。” 锦蕊含糊应了一声,沉吟道:“姑娘,奴婢刚刚从安丰院里回来,听了些消息。景国公府那里,老公爷把安冉县主说给了恩荣伯府。” 杜云萝愕然。 恩荣伯府与诚意伯府虽然都是伯府,但根基完全不同。 诚意伯府是开朝就封爵了的,恩荣伯府上的这位伯爷不过是第二代而已。 恩荣伯府封爵,靠的不是军功,而是出了一位四妃,如今的伯爷的姑母是先帝的宠妃,替娘家挣来了体面。 根基浅,先帝和那位妃子西归之后,恩荣伯府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名号了,而且,并非世袭罔替。 虽不降等,但也只传五代。 五代说短不短,说长也真不长。 在杜云萝的记忆里,前世时这家压根没有传到第五代,就因为一些变故撤了封号贬为平民了。 再者,恩荣伯府里的几位公子,承爵的嫡长子已经娶妻,余下的两位,都是庶子。 老公爷是要把安冉县主嫁给这两位庶子之一吗? 虽说安冉县主也是庶出,国公府的庶女嫁伯府的庶子,真要说门当户对也说得了,可要说县主吃亏也能说上一二。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老公爷为何会把捧在掌心里的安冉县主这般打发了? 安冉县主能在京城贵女之中独树一帜,靠得就是老公爷那没有原则一般的宠爱,怎么忽然之间,风云突变?仅仅是为了她拦着穆连潇和穆连慧闹了两回? 杜云萝不信。 她觉得事体没有那么简单。 杜云萝犹自出神,丝毫没有注意到笔尖的墨水凝成了水滴要往下落。 锦蕊看到了,赶忙呼了一声:“姑娘当心经文。” 杜云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挪动了手腕,那墨水落在了桌面上,晕染开去,她怔了怔,笑道:“好险没有污了经文,否则这一页都白写了。” 锦蕊掏了帕子出来,要去擦拭桌子。 杜云萝干脆放下笔走到了窗边,也免得碍手碍脚的。 她还在想刚才的问题。 前世时,安冉县主在闺中过得很是如意,直到小公爷的嫡妻过世,她为嫡母戴孝,这才淡出了贵女们的视线。 她虽不出来走动了,但人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瞧着,就等着一出孝期,老公爷会为了安冉县主与她的哥哥把廖姨娘给扶正。 就算私底下有人觉得会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但看好廖姨娘的人还是很多的,连廖氏都觉得她的姐姐能一举翻身,靠得一双儿女把国公府的后院捏在手中,却不料,真的会有程咬金。 老公爷亲自点了人选,取了门户相当的姑娘做了小公爷的填房。 兜兜转转了一圈,安冉县主依旧是庶女。 面对那位甚至比她还小两岁的继母,安冉县主不淡定了,廖姨娘气闷得不行,但她不能也不敢抱怨反抗,就由着安冉县主去老公爷、小公爷跟前哭闹。 老公爷依旧是心肝儿宝贝儿的哄着,最后替安冉县主选了个好夫君,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 这些旧事放在从前,杜云萝都觉得老公爷是极宠爱安冉县主了,可拿到今生一看,再比对安冉县主如今的待遇和廖氏从国公府得来的消息,杜云萝动摇了。 不单单是动摇,她甚至觉得背后发凉,仿若这屋子里的地火龙都无法挡住外头的东北风,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杜云萝想到的是小公爷夫人的那一儿一女,这些年养在国公爷夫人跟前,却被庶出的哥哥姐姐压得并不打眼。 原来,所谓的宠爱,都是障眼法,都是老公爷的算计谋划。 若老公爷谨慎对待这四个孩子,以小公爷夫人那缠绵病榻的身子骨,她真的能好好地把儿女养大吗? 就算是养在老公爷夫人面前,谁也能保证,他们能平安长大? 这些年,廖姨娘的不作为并非是因为她没有那个胆量那个心,是老公爷对安冉县主兄妹的态度迷惑了她,让她以为只要摆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态度来,不用铤而走险都可以翻身。 老公爷对安冉县主的喜爱,不过是因为防着廖姨娘与两个孩子而已。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与其****费心,不如让廖姨娘投鼠忌器。 而现在,小公爷夫人挺不住了,但她娘家的妹妹也要登门了,老公爷心里明镜一样,嫡出的孩子也长大了,他不用再靠安冉县主来稳着廖姨娘,对安冉县主的处置也变得简单起来。 没有根基,没落的恩荣伯府,而且还是庶子,廖姨娘想母凭女贵,是不可能了的。 想明白了这些,杜云萝不由感慨万千。 这些内宅里的门道和算计,当真是叫人齿寒的。 不管安冉县主是个什么脾性的,与她杜云萝对不对盘,她都不得不说,安冉县主对于老公爷是相当尊敬和喜爱的。 等安冉县主知道她的祖父是这般谋算她的,怕是连心都冷透了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3章委屈 > 锦蕊收拾好了桌面,轻轻唤了杜云萝一声。 杜云萝转身走回桌后,提笔时偏过头来问了一句:“你去了安丰院?听谁说的?” 锦蕊道:“奴婢是去寻浅禾说话的,正巧遇见四姑娘失魂落魄地从四太太屋里出来,浅禾跟过去伺候,就听见一句‘庶出的永远是庶出的’,浅禾唬了一跳。奴婢也听见了,琢磨着大抵是四姑娘又在四太太跟前听了什么话,心里不畅快了,就在安丰院里打听了两句,就知道是这个事体了。” 杜云萝缓缓点了点头。 锦蕊、锦灵两个在府中各房各院里人缘都不错,有心打听来的消息,基本错不了。 这会儿虽不知道国公府后院是个什么情境,但安丰院里,已经有一个伤心的了。 杜云诺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可见她也是想明白了的,想到安冉县主,越发觉得自家可怜可悲了。 这些都是景国公府上的事体,杜云萝也没有一直挂在心上,便继续抄写经文。 腊月北风急。 又接连落了两日的雪,甄氏就越发挂念起了杜云荻。 直到杜云荻回到京中,她才算放下心来,待儿子磕了头,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便又仔细问了施仕人、施莲儿兄妹的情况。 前回在书院里出了那等事,杜云荻听见母亲问起施莲儿,一张脸就有些红了,连连摆手道:“我躲着她呢。” 杜云萝闻眨巴眨巴看着杜云荻。 躲着,那就是施莲儿还一直缠着杜云荻了。 即便知道施莲儿就是如此厚颜无耻、不会轻易放弃的一个人,杜云萝还是觉得胸闷。 甄氏亦是,她本想再叮嘱几番,可见杜云荻的脸都红透了,到底也没好意思再说,暗暗道,反正要过年了,等年后杜云荻启程时再说也不迟。 腊月里的准备有条不紊。 各家铺子庄子都来奉帐,不仅苗氏忙得脚不沾地,甄氏也是一样,三房名下的产业也不少。 而等长房的年礼送达之后,已经是腊月初六了。 依着往年,明日开始,王、公、侯、伯府的棚子就要开始施粥,城门外少不得人山人海的。 莲福苑里,自然又把腊八那日谁去婆驼山取粥的事儿摆上了台面。 甄氏并不搭腔,只是平静地看着廖氏。 廖氏的身子是好了,但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整个人都很低落。 夏老太太当前,苗氏也不去做那个恶人,只喝茶不说话。 廖氏抬眸见夏老太太看着她,犹豫了一番,还是叹息道:“老太太,媳妇这些日子身子还是不爽利,这幅模样去菩萨跟前也不好,后日取粥还是让三嫂代劳吧。” 正主儿发了话,夏老太太不置可否,苗氏才笑盈盈地体贴了廖氏几句,又关照起了甄氏。 廖氏坐在摆了厚厚垫子的八仙椅上,她心里不舒服,也就觉得这屁股硌得慌,怎么坐都不舒服,苗氏说的什么“身子要紧”、“趁着冬日好好进补”、“三弟妹是牢靠人,去取粥大伙儿都放心”,这些话连番落在耳朵里,她愈发烦闷不已,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就回去了。 杜云诺赶忙跟上,乖巧随在廖氏后头。 进了安丰院,廖氏也不要杜云诺在跟前转悠,随口打发了她,自个儿回了屋子里。 杜云诺站在庑廊下,待面前的帘子不再晃动了,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西次间的窗户微微开着,杜云诺就在窗下,听见里头廖氏抱怨苗氏的声音,她缓缓往后退了两步,蹑手蹑脚去了西跨院。 莫姨娘的屋子里,自不如夏老太太与廖氏那儿暖和,但杜云诺一进去就觉得安心,不顾莫姨娘惊愕神情,径直扑在了她的怀抱里。 “姨娘……”杜云诺埋在莫姨娘胸前,哑声唤道。 莫姨娘搂着她,柔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太太为难你了?这些日子太太性子不好,叫姑娘委屈了吧?” 听着莫姨娘的安慰,杜云诺的嗓子发酸,眼睛也红了起来,咬着下唇咽呜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姨娘,我这么努力地讨好她,有用吗?” “姑娘,这往后不都在太太手里吗?除了讨好她……”莫姨娘哀哀叹气。 “安冉县主讨好她祖父,不一样是有苦说不出?”杜云诺抱紧了莫姨娘,低声道,“我就是怕,我再讨好她,也不是她亲生的,以后,她也会那样对我的。说到底,也是我不够有能耐,祖母前回就说过,不想被人欺负,不想被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就要自己厉害,可我思前想后,不知道我要怎么变得厉害,变得高人一等。” 这些事体,以莫姨娘的立场,除了安抚,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的。 一个庶女要过得比家中嫡女风光,要一步步往上爬,实在是太难了。 莫姨娘和廖氏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了,她很知道廖氏的性格,杜云诺乖巧跟在廖氏身边,往后在婚配上不至于说吃大亏,但想鲤鱼跃龙门,也是不可能的。 并非廖氏为了打压庶女不肯叫杜云诺嫁得好,而是廖氏根本没有那样的人脉关系去支撑杜云诺,杜家里头即便有,也是捏在夏老太太那儿的。 可杜云瑛说亲就大费周章了,可见夏老太太亦是爱莫能助。 杜云诺往后如何,全看一个造化。 莫姨娘苦笑地摇了摇头,她能做的也就是多烧香多拜菩萨了。 清晖园里,既然定下了要去婆驼山,甄氏少不得做一番准备。 杜云萝坐在甄氏身边,看着甄氏吩咐身边人做事,她娇娇唤了一声:“母亲,我也想去。” 甄氏睨了她一眼:“腊八节,人山人海的,你一个姑娘家去凑什么热闹。” “以前四姐姐不也是去的吗?”杜云萝不依。 “还撒娇呢?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往外跑呀?怎么现在反倒是闲不住了?”甄氏笑着刮了刮女儿的鼻尖,道,“总之你不许去,就待在家里。” 甄氏油米不进,杜云萝求了几回,甄氏都不松口,她也就作罢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4章不解 > 腊八这日是个晴天。 祭祖是要紧事,耽搁不得。 祠堂前,彼此见礼问安,直到杜公甫与夏老太太来了,才立刻安静下来。 杜公甫腿脚不好,可他到底是大家长,由杜怀平与杜怀礼扶着,一撅一拐入了祠堂。 杜云萝跪在姐妹们之间,听着杜公甫朗朗念着祭祖文,她忽然想到了定远侯府的祠堂。 穆家的祠堂,远比杜家要大上许多,祠堂前的贞节牌坊如一座大山,叫人喘不过气来。 杜云萝闭上双眼,把那格外熟悉的场景从脑海中逼了出去,前世牌坊倒了,今生,她不会让圣上再赐一座给她。 贞节之名,比起穆连潇的性命,她根本不稀罕。 仪式结束,甄氏要带着杜云荻去婆驼山,夏老太太把杜云萝唤到了身前,将她带回了莲福苑。 一碗碗腊八粥端上来,夏老太太不爱吃这些,只用了几勺就当吃过了。 杜云萝相反,她偏爱甜口,饶是这一碗碗熬煮了一夜的腊八粥都糊了,只因偏甜,她就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点上,她和杜公甫是一样的,祖孙两人还不住评说着这碗的莲子那碗的花生,夏老太太早已经习惯这两人做派,撇了撇嘴:“老不正经与小不正经。” 杜公甫听见了,斜斜睨了夏老太太一眼,也不与她争辩,只与杜云萝说:“她眼红呢,别理她。” 夏老太太气得不行,杜云萝抿唇笑了。 婆驼山上的腊八粥赶在中午前送回了府里,各房各院分着用了,这忙碌的上午才算过去。 年味愈发浓了。 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极艳,红梅白梅,夹在一块,清冷寒香。 杜云萝带着人手去折了几枝,送去莲福苑里插瓶,喜得夏老太太开怀不已。 老太太高兴,兰芝与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凑趣夸赞,一时很是热闹。 许嬷嬷打了帘子进来,杜云萝抬眸望去,见她手上捏着一张帖子。 杜云萝不由好奇,腊月里各家都忙碌,真要走亲宴客,也都等到元月里,怎么这会儿就递帖子来了。 许嬷嬷福身问安,把帖子呈了上去:“老太太,定远侯府送来的帖子。” 咔擦—— 杜云萝手上一抖,剪刀没握稳,那枝本打算去一节小叉的梅花枝生生让她剪了大半,用不上了。 夏老太太望向杜云萝,见她一副惊愕意外模样,又缓缓收回了视线:“我看不清,你念给我听。” 这个“你”,说的是许嬷嬷。 杜云萝竖起耳朵听,越听越觉得这事儿怪怪的。 帖子不单是下给杜云萝的,也请了杜云瑛、杜云诺,杜云荻三兄弟也没有被拉下,而落款不是吴老太君、周氏或者练氏,而是穆连慧。 穆连慧请他们在腊月十八去城外的望梅园赏梅。 夏老太太皱眉,思忖了一番,道:“望梅园?我记得这是皇太妃的庄子吧?” 杜云萝在心中点头。 皇太妃是先帝爱妃,封号一个“梅”字,这庄子是先帝在时敕建送给当时还是梅妃的皇太妃的。 印象里,这庄子在刚建成时皇太妃去了一次,之后的几十年就一直空着,由宫女太监们打理。 直到前些年,诚王爷接了这庄子之后,京里人听说,诚王世子李豫、瑞王世子李栾,及京中一些宗亲子弟会常常过去,连太子李恪一两个月也要去一回。 穆连慧怎么会在望梅园里做东宴客? 饶是她在皇太妃跟前得宠,皇太妃就肯把庄子借给她?还是说,皇太后也知情,由着她去了? 既然也请了杜云荻几人,穆家兄弟大抵是要露面了,毕竟穆连慧一个姑娘家不方便招呼男客。 可那日,望梅园除了杜家与穆家人,还会有其他宾客吗? 杜云萝拧眉沉思,夏老太太亦是脑子飞快,沉声吩咐许嬷嬷道:“去打听打听,乡君给几家送了帖子。” 许嬷嬷应声去了。 夏老太太阖眼靠着引枕养神,水月取了美人捶轻轻替她敲打。 杜云萝的心思也不在梅花上头了,她本就不喜欢穆连慧,又想到她锱铢必较的性格,越来越觉得这赏梅宴是个鸿门宴了。 两个主子都不说话,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吭声了,屋里除了西洋钟滴滴答答与美人捶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动静。 等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许嬷嬷才回来,神色复杂地问安:“老太太、五姑娘。” 夏老太太听见了,没有睁眼,只是指尖在罗汉床上点了点,示意许嬷嬷说下去。 许嬷嬷垂手,恭敬道:“这帖子还送去了瑞王府、诚王府、景国公府、诚意伯府、恩荣伯府、蒋府……” 见夏老太太指尖一顿,许嬷嬷赶忙解释道:“就是定远侯府还未过门的二奶奶的娘家府上。” 夏老太太颔首,许嬷嬷又道:“鸿胪寺卿段大人府上,都察院田大人府上。” 杜云萝听得整个脑袋都炸了,穆连慧这是在想什么?她怎么不连睿王府的惠郡主也一道请了,让惠郡主和安冉县主面对面厮杀一番,正好唱一台大戏? 最最叫杜云萝不解的是,那望梅园本就是诚王府在打理,她这帖子还往诚王府送? 到底谁才是主人? 杜云萝看不懂,她完全不知道穆连慧在想些什么。 夏老太太亦是一头雾水,沉思良久,道:“乡君宴客,帖子都送过来了,我们推拒掉,未免损了姻亲颜面。只是诚意伯府上也收了帖子,云瑛婚期近,贸贸然过去,未必妥当。” 杜云萝心中一动,她与穆连潇定亲有半年多,两人婚期还远,不似杜云瑛这个刚放小定又来年就要上轿的人规矩多。 若杜云瑛去了不妥当,那传得沸沸扬扬有板有眼的安冉县主与恩荣伯府上公子去赴宴,难道就妥当了? 而且,依着前世进程,皇太后应当起了让穆连慧嫁给李栾的心思,她便是出入宫廷时都会遇见李栾,大咧咧下帖子也是不好的。 退一万步,把这些都抛开,只当是要姻亲人家热闹热闹,都察院田大人的夫人是吴老太君的娘家人,倒是说得过去,那鸿胪寺卿段大人府上,又是怎么回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5章细腻 > 桌上落了几瓣梅花。 杜云萝垂眸,鲜红花瓣就在她的手边,艳过她指尖豆蔻。 她忽然就想起了十六七岁的穆连慧。 穆连慧的模样说不上倾国倾城,但许是在普陀山听了三年佛语的关系,她给人的感觉更沉静温婉,似佛前青莲,似枝头寒梅。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自有一股皇家贵女气派。 皇太妃精心照顾了三年的姑娘,别说是惠郡主、安冉县主了,便是与公主们相比,她都不逊色。 十六七岁回京时的穆连慧,正是她这一生最耀眼的时候。 与爱穿红衣的安冉县主不同,穆连慧的装扮清淡温雅,首饰多是木质玉质,只从外表看,就叫人心生亲切。 杜云萝起初也是很喜欢她的。 嫁入瑞王府之后,她的衣着打扮才一点点变得不同起来,二十几岁的穆连慧顶着瑞王世子妃的名号,再不能如闺中一般清润,金、银、点翠、珐琅,各式各样抓人眼球的东西出来在了她的身边。 杜云萝依稀之间还记得,在穆连潇死后,寡居的她换下精致衣衫,如所有孀居妇人一般装扮时,穆连慧看着她怔了好久。 后来,穆连慧说,云萝,我觉得你还是以前好看,你戴珊瑚头面,穿云萝色的衣衫时,最好看。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 杜云萝静静想了许久,才回忆起来,她说,大姑姐,我也觉得你是以前好看,温润如玉,清雅宜人。 穆连慧弯着眼睛笑了。 一朝变天后,穆连慧去了皇陵。 杜云萝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练氏哭着提起来过,说穆连慧吃穿用度大不如从前,如今别说是有人伺候了,烧饭煮水都要亲自动手,她这个女儿什么时候吃过这等苦处?又说穆连慧那些好看的衣裳首饰都叫抄走了,现在能穿的能用的,比乡野妇人好不了多少。 练氏哭得伤心,杜云萝却是想,还是这样的穆连慧最好看。 当然,这话她是断不能当着定远侯府上上下下说的。 而今,一眨眼便已隔世。 饶是恨意不绝,杜云萝也不得不说,那个最最好看的穆连慧也回来了。 这个人,不是一个好对付的。 那么这张赏梅宴的请帖…… 杜云萝轻咬下唇。 与穆连慧打了这么些年交道,杜云萝清楚穆连慧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她心里无论想着什么图着什么,面上都不会叫人抓到错处。 要不是有点真本事,穆连慧怎么能在斗争经验丰富、火眼金睛的皇太后与皇太妃跟前得宠受喜? 前生又怎么能刚回到京城就把一众贵女压下去又叫人骂不得恨不得? 若非如此,杜云萝又怎么会直到这么多年之后,才晓得穆连慧在定远侯府的夺嫡之中出了多少力? 前世,若不是瑞王起兵谋反,李栾弑父投降,穆连慧可算得上是人生赢家。 她想要的每一样东西她都抓住了。 世子妃、以后的王妃的身份,一个乖巧的嫡子,娘家的荣耀,承爵的亲哥哥,牢牢捏在手中的权利。 至于瑞王所希望的谋逆成功,李栾以后承继大统,穆连慧不会反对,但杜云萝清楚,这也不是她真心所求的。 把轻轻松松就能稳住、一人独大的瑞王府后院,变成勾心斗角,今日不知明日的后宫,穆连慧才没那个闲心思。 那般谨慎细致的穆连慧,会在赏梅宴时请出不妥当的宾客来? 杜云萝不信,绝对不信。 那么,这样宴请宾客的理由在哪里? 而且,这事体皇太后与皇太妃都知道的话,穆连慧这般安排,她又是如何说服这两位的呢? 杜云萝左思右想都没想出个结果来,干脆把疑虑都抛到脑后,起身问许嬷嬷看那封请帖。 许嬷嬷以目光询问夏老太太,夏老太太微微点头。 杜云萝接过帖子,水云蜀笺上是一手秀丽雅致的簪花小楷,杜云萝并不陌生,记忆里,穆连慧的字一直就很好,她抄些的佛经,宫里的娘娘们都喜欢。 穆连慧写得很清楚明白,她刚回京,又是冬日,知道望梅园梅花好看,特特请了杜家兄弟姐妹一道去看,又说两家是姻亲,她疏于礼数没有拜见,还请长辈莫要怪罪。 上头都是些客套话,但杜云萝却忍不住勾了唇角。 穆连慧就是这个性子,无论何时都这般细腻谨慎。 这并不一定都是好事。 杜云萝把帖子捧到夏老太太跟前,道:“祖母您看,乡君写了不少宴请我们的缘由,不知她给其他府上写的会是什么?” 夏老太太挑眉,有些浑浊的眸子倏然一紧,沉声道:“云萝的意思是……” “四婶娘大概会知道吧。”杜云萝低声道。 夏老太太一怔,复而抚掌:“去请怀恩媳妇来。” 许嬷嬷应下,退出去了。 等廖氏过来,夏老太太少不得敲打暗示一番,杜云萝不想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便要告退。 夏老太太也不拦她,笑着道:“那就去你母亲那儿,既是要去赴宴的,就趁早挑一身好头面好衣裳,咱们虽然不能和王府比,但也不能失了脸面。” 杜云萝点头。 出了莲福苑,冬日寒风吹来,她不由紧了紧斗篷,快步往清晖园去。 前一回,穆连慧在宫门外拒了安冉县主,使得县主叫老公爷又是禁足又是选夫婿的,可谓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以穆连慧的性格,绝对不会不提的。 杜云萝很想知道,在给景国公府的帖子上,穆连慧会如何写。 只可惜,除了让廖氏去景国公府上打探一番,其余府上收到的帖子,她是没有办法知道内容的了。 撇开那些世子、公子们不说,单说女客,安冉县主,蒋玉暖,再加上一个穆连慧,杜云萝觉得,这场赏梅宴就足够唱一台大戏了。 而这些人,在隔世之后,她还是头一回碰面呢。 杜云萝呼了一口气,白雾凝霜。 清晖园里,甄氏正和水月说着话,见杜云萝来了,赶紧唤她进屋。 “外头冷,可冻着了?”甄氏握住杜云萝的手,拉着她坐下。 杜云萝莞尔笑了,摇了摇头:“不冷的,只是有事儿要和母亲说,刚刚乡君递了帖子来,要请我们兄弟姐妹去赏梅。”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6章锦衣月票220+ > “乡君?哪位乡君?”甄氏闻就是一怔,上上下下打量起了杜云萝。 她家囡囡的交际圈,甄氏是一清二楚的。 除了一个因为杜云茹而热络起来的石沁玉,再要找一个出来,就难了。 连“某某大人家的姑娘”,这样的朋友都没有,哪里还会有什么郡主县主乡君的。 这个家里,能和有封号的姑娘家熟悉的也只有杜云诺了,她有个县主表姐。 只是那一位,除了逢年过节脱不开脸面时,怎么会给杜云诺下帖子?多是廖姨娘给廖氏递帖子,廖氏再带着杜云诺去的。 因而甄氏左思右想,就没想起来。 杜云萝见此,解释了一句:“定远侯府的大姑娘嘉柔乡君,刚随皇太妃回京城的。” “原来是她呀!”甄氏恍然大悟,复而神色一凝,“她怎么会给你递帖子?你说兄弟姐妹,那岂不是世子兄弟们也会在?” 杜云萝暗暗发窘,她和穆连潇又不是没见过,甄氏这是有多怕她在穆连潇跟前丢人呀。 唔…… 虽然说起来,她次次都挺丢人的。 一次扭了脚摔坐在地上傻傻看着他,一次是披头散发的对着他哭。 真要说脸面,她在世子跟前是半点儿都不剩了。 不过,这样的话,杜云萝不敢与甄氏说,真的会叫甄氏捶死的。 杜云萝不在这个细节上与甄氏拉扯,只把相请的王府、伯府并官家都说了一遍。 甄氏听得目瞪口呆:“这宴席还能这般请?我不说其他人,安冉县主一个人就能叫你们姐妹都头痛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可不就是如此吗? 安冉县主心心念念的穆连潇成了杜云萝的未婚夫,老公爷挑好的诚意伯府的二公子叫杜云瑛给截了,杜云诺这个表妹夹在中间,左右里外都不是人。 再者,男宾们那儿,一个为了躲安冉县主快刀斩乱麻定了杜云瑛的诚意伯府嫡子,一个莫名其妙就叫老公爷拦住再也逃不出的恩荣伯府庶子,这场面,杜云萝想起来就觉得眼冒金星。 这是赏梅吗? 这是坑人玩呢! 也不知道宫里那两位贵人是怎么想的,竟能由着穆连慧这般请宾客。 “这么说,四弟妹要去景国公府打听打听了?”甄氏听罢,问道。 杜云萝颔首:“也只能拜托四婶娘了,毕竟其他人家府上,我们够不着。” 甄氏微微点头。 待到了晚饭时,杜怀礼要与同僚应酬没有回来,清晖园里只有甄氏带着一双儿女用饭。 杜云荻听闻他亦在相请之列,虽有些意外可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的。 杜云萝对官场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多,想到那颇为意外的一家宾客,便询问杜云荻:“哥哥晓得鸿胪寺卿段大人吗?他家也接了帖子了。” “知道,段观清是我同窗。”杜云荻说罢,拧眉想了想,又补充道,“段观清是段大人的独子,你也见过的,在法音寺,他和世子关系很好。” 法音寺? 杜云萝诧异。 法音寺当日,她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穆连潇身上,哪里会去注意其他人姓什名谁。 只是杜云荻提起来,杜云萝隐隐有些印象。 那日穆连潇是与一众好友去的法音寺,她记得有一位着黑衣,一位锦衣,当时还笑着调侃了世子几句。 似乎…… “那个穿锦衣的?”杜云萝想起来了,那人有一双桃花眼,笑容和善。 杜云荻笑着点头。 杜云萝抿唇,能那般打趣穆连潇,可见是与他关系不错了。 如此一来,倒也能解释为何给段大人府上下帖子。 女客由穆连慧招待,男客自然是留给穆连潇的,段观清与穆连潇相熟,又与杜云荻是同窗,熟人一道,自然少了许多麻烦。 翌日一早,廖氏便往景国公府上去了。 杜云萝在莲福苑里抄经书,杜云诺没有跟着廖氏去,转身绕进来寻了杜云萝,还未开口,杜云瑛亦进来了。 这真是稀罕了。 平日里但凡打听了消息,这两位姐姐都是往安华院去寻她的,绝不会在莲福苑里就出口,今日这般,可见是有些心急了。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明白。 廖氏不会去很久,杜云诺还不是轻松时候,等廖氏回来,就不能随意出安丰院了,而杜云瑛,叫苗氏盯得紧紧的,除了到莲福苑里请安,这些日子哪里都没去过。 杜云诺看向杜云瑛,两人都是心照不宣。 杜云瑛时间不多,也懒得和杜云诺拼耐性,径直到了桌边,低声问杜云萝:“乡君真的下了帖子?要请我们都去赏梅?还、还请了安冉县主……” 扑哧。 杜云诺忍俊不禁:“三姐姐要问的哪里是县主呀。” 杜云瑛涨红了脸,似嗔似怒,瞪了杜云诺一眼,杜云诺只顾着笑,并不理会这没有半点儿威力的眼神。 放下笔,杜云萝的目光徐徐在两人身上扫过,颔首道:“真的请了我们。听说也往诚意伯府上递了帖子,那位二公子到底去不去,我就说不准了。况且,虽然没有长辈看着拦着,但我们能不能瞧见那些公子们,我也不好说。” 杜云瑛被说透了心思,连耳根子都有些烧了。 “不过,就算不到近处说话,遥遥看一眼的机会还是有的吧?若不然,乡君只请姑娘们便好了,哪里还要把各家公子们一道请了?”杜云诺压着声道。 杜云瑛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杜云萝垂下眸子来,以穆连慧的性子,还真做得出这种事体来。 虽然能见到穆连潇,杜云萝是高兴的,但,想到到场的姑娘公子之间那复杂的关系,她就觉得这事儿麻烦。 她能见穆连潇,安冉县主也可以,杜云瑛也会见到她的未婚夫,加上恩荣伯府的那位公子,这岂止是一个热闹。 不过,话又说回来,穆连慧不会给她自己挖坑,万一这赏梅宴上闹出什么事体来,她也没法跟皇太妃交代。 杜云诺见杜云瑛与杜云萝都不开口,叹息道:“我也就罢了,三姐姐,我们明白你就是想知道未婚夫长的什么模样,没有别的心思,可二伯娘真的会答应叫你去望梅园?”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7章赔礼 > 杜云瑛眸子倏然一紧。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夫人说过,他长得端端正正,可别人说的哪有亲眼瞧见的来得靠谱? 因而一听说定远侯府下了帖子,杜云瑛就有些坐不住了。 可现在杜云诺的话,又把她跃跃的心给打了回来。 苗氏那个性格,是不会让她去的。 一时之间,倒也顾不上什么羞涩不羞涩的,她低声道:“就算我不能去,你们两个总归是去的吧?到时候告诉我,也免得我提心吊胆地等上半年。” 杜云萝忍不住笑了。 那诚意伯府的二公子又不是个妖怪,至于提心吊胆吗? 偏过头瞧见杜云瑛那发红的耳根,杜云萝打趣的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就这么蒙头嫁过去,也难怪杜云瑛会觉得不安,也是情理之中的。 饶是杜云茹那个脸皮比窗户纸还薄的姑娘,不也还偷偷在屏风后头偷看过邵元洲吗? 少女怀春,说透了,杜云萝和杜云瑛其实也是半斤八两。 “你放心,有机会我会瞪大眼睛帮你瞧的。”杜云萝道。 杜云瑛听她说得一本正经,反倒比打趣时更叫人羞赧,她含糊应着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杜云诺望着她的背影,咋舌道:“她也有脸红的时候呀。” 杜云诺也有事问杜云萝,细细打听了那帖子、园子和赴宴的宾客,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杜云诺也便回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杜云萝一人。 她提起笔来,细细写着经文。 廖氏是下午才回来的。 杜云萝没有去打搅她和夏老太太说话,只瞧见廖氏笑着进去,笑着出来,倒是比前几日精神好多了。 兰芝过来请她。 杜云萝随她去了暖阁里头,夏老太太斜斜靠坐着,只看神色,瞧不出她此刻心情。 暖阁里的地火龙烧得极旺,兰芝添了一碗红枣茶给她。 杜云萝小口饮完。 夏老太太这才道:“乡君给安冉县主的帖子写了不少赔礼的话,说在宫门外拒绝时,只是她那几日身子不适,并非怠慢县主,却没想到县主为此禁足受罚,她心里过不去,特特趁着赏梅的机会,请县主同往。” 杜云萝垂眸。 穆连慧会这么写,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 安冉县主已经为了穆连慧前回的拒绝丢了颜面,又挨骂又禁足,连婚期都被定下了,县主心里定是憋着一口气的。 就县主那个倔脾气,未必会给穆连慧面子。 她的思路很简单,我请你时你不来,你再请我时,我才不去呢。 就算老公爷替她接了帖子,到了正日子里,这一位一样会把自己折腾到出不了门,难道老公爷还能把病怏怏的人送去望梅园? 要请安冉县主,就不会让她做如此打算,穆连慧先低头示好赔礼,稳住县主的心,才好让她心甘情愿地赴宴。 为了免生事端,她连惠郡主都没有请。 若说要赔礼道歉,穆连慧不也拒绝过那位郡主吗? 穆连慧是铁了心要让安冉县主到场,又请了诚意伯府和恩荣伯府,看来,皇太后与皇太妃也是赞同她这般请的了。 杜云萝的指尖不自禁地在桌上点了点。 若她是穆连慧,这样的赏梅宴,她会如何与皇太后与皇太妃说? 这般设身处地去想,倒是有些感觉了。 穆连慧会用的借口是让安冉县主与恩荣伯府的那位公子先打了照面,也好过两眼一抹黑。 若非她拒绝穆连慧,老公爷也不会突然之间就下定了决心,而且这婚事还一波三折的,她心有不安。 事情总与她有些干系,不如让她添些助力,若能成就一对美满姻缘,也是功德,若真的不能,起码她也尽心了。 这些话落在温和的皇太妃耳朵里,自然是不会拒绝了的。 皇太后一心撮合穆连慧与李栾,定也会愿意他们多一个相处的机会。 为了这赏梅宴的目的不那般突兀,这才把杜家、蒋家、田家等都拉拢在一块。 当然,这都是说服宫里两位贵人的借口,穆连慧的真实想法,杜云萝摸不透。 可摸不透,也是要赴宴的。 杜云萝依着夏老太太的意思回了帖子,其余人都去,除了杜云瑛。 眨眼就是腊月十八。 前日里落了一场雪,天亮时倒是放晴了。 杜云诺一张小脸在北风里吹得红扑扑的,笑道:“雪后红梅,别有一番滋味。” 廖氏给了她一件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嘱咐道:“别家的姑娘你都不熟悉,你照顾好云萝,跟着县主一道,别胡闹。” 许是接了帖子后,安冉县主没有再闹腾,老公爷也不罚她了,廖姨娘的状况好了些,廖氏回来之后也随着开朗了许多,杜云诺这两日的日子也不再夹着尾巴了。 廖氏絮絮交代了许多,杜云诺一一应下,这才与杜云萝一道辞别的长辈上了马车。 雪后不好行马,杜家的三兄弟亦是坐了马车,往城外山上去。 这个时节,上山的马车并不多,他们出发的也早,到了望梅园外头时,还没有几家是先到了的。 兄长们在正门外下了马车,杜云萝与杜云诺直接去了后院。 踩着脚踏下来,杜云萝抬眸,不远不近处,她看到了两个交谈正欢的人。 一身莲青色的鹤氅的穆连慧婷婷站在回廊下,她笑容温和,见杜云诺与杜云萝来了,她赶紧迎上来几步,一双漂亮的眸子笑成了月牙,在唇边留下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另一人,大红羽纱的雪褂子在这冬日里格外显眼,她身形窈窕,侧过身时,凤眼上扬,透着一股傲气,正是安冉县主。 杜云萝静静看着两人。 前世相见时,穆连慧与安冉县主都已经出阁了,梳着妇人头,与此刻闺中姑娘的装扮并不相同。 可就算如此,依旧让杜云萝觉得熟悉而感慨。 杜云诺扶着浅禾的手下了马车,她不认得穆连慧,便先笑盈盈与安冉县主见礼:“县主已经来了?今日这身雪褂子可真是好看呢。” 安冉县主的视线凝在了杜云诺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上,冷冷笑了:“表妹,你这身斗篷,我原来都没有见过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8章来客 > 安冉县主的声音较同龄女子更低沉,有些发硬,而她此刻态度冷漠又疏离,使得这句话听起来叫人背后发凉。 杜云诺缩了缩脖子,笑容未减半分,却也透出几分勉强了。 她毕竟是杜家姑娘,就算是个庶女,也不至于缺了衣服穿,除了四季新衣,廖氏得了好料子时也会给杜云诺做上两身,以廖氏的话来说,那些适合姑娘家们穿的料子,她不给杜云诺,难道自个儿穿身上惹人笑话吗? 杜云诺去景国公府的次数不多,她的衣服,安冉县主怎么可能都见过呢。 只是这会儿冒出这么一句冷冰冰的,带着几分恼意的话来…… 谁都看得出来,是因为安冉县主穿的大红羽纱,而杜云诺是大红猩猩毡,她们两个都穿了红色。 杜云诺此刻是后悔万分的。 明明晓得安冉县主爱穿红色,今日又是雪后赏梅,红色的雪褂子在雪地里要多招眼有多招眼,安冉县主定然是一身大红,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斗篷是廖氏给她系上的。 以廖氏此刻心境,恨不能安冉县主与穆连慧交好,今儿个姑娘们一道高高兴兴的,传回景国公府里,老公爷与廖姨娘也安心,莫要出什么幺蛾子,她是不可能故意给杜云诺和安冉县主寻是非的。 杜云诺明白,廖氏是一高兴就疏忽了。 就跟她自个儿一样。 只是现在人也来了,她去哪儿再变出一身其他颜色的斗篷来? 心里再是纠结,杜云诺也只是笑着回道:“这件斗篷是母亲给我的。” 抬出廖氏来,安冉县主即便不满意,也总要给几分颜面。 果不其然,安冉县主冷哼一声,就不再管杜云诺,而是死死盯着杜云萝了。 细长凤眼里满是恨意与嫉妒,若是眼中能窜出火苗子来,杜云萝都要叫她给烧着了。 这样的眼神,杜云萝并不陌生。 从前安冉县主也是这么看着她的,就算当时县主已经嫁人,有了丈夫孩子,在对上杜云萝的时候,县主的眼睛依旧冒火。 杜云萝无意惹是非,但她太清楚这位县主的脾气了,此刻若是退让,对方只会当她好欺负,后面麻烦事儿一茬接一茬,因而她微微扬起下颚,笑着迎上了安冉县主的目光。 “你……”安冉县主咬牙,她从杜云萝的眼神里读到的只有傲慢与嘲弄。 气氛变得紧张。 穆连慧突然一把握住了杜云萝的手,打破了平衡:“这位就是杜家五娘吧?我该唤你什么?三弟妹?” 声音悦耳,笑起来如银铃般清脆,说的话,却是火上添油。 安冉县主的神色越发难堪了。 杜云萝偏转过头看向穆连慧,福身行礼:“乡君还是唤我云萝吧。” 就算她和穆连潇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但毕竟没有过门,穆连慧一口一个三弟妹,对她的名声没半点好处。 穆连慧掩唇直笑:“云萝,我与你说笑呢,哪里敢那么叫你,叫府里知道了,便是老太君与我母亲不恼我,阿潇都要生气的。” 杜云萝垂下眸子,没有再应声。 果然,无论前世今生,穆连慧说话永远都带着一个接一个的坑。 杜云萝不回应,穆连慧也不在意,唤了侍女过来,道:“三位妹妹先去暖阁吧,我在这儿等着其他姐妹们。” 引路的侍女垂首听命。 安冉县主先走一步,杜云诺与杜云萝也跟上了。 暖阁在望梅园的西北角,四周围着一大片的梅林,修了石子小路,远远的,便是香气四溢。 昨夜落了雪,为了今日赏梅趣味,除了石子路上的,林子其他各处都没有清扫,连梅花枝头都有积雪,一阵北风吹过,落下来砸在地上,激起雪沫一片。 杜云诺喃喃道:“真是好看。” 安冉县主脚下一顿,哼道:“表妹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梅花林吧?这儿的梅花是不错,可与宫中相比,却是差了许多。” 杜云诺心里不以为意,嘴上却是道:“县主,我这等身份的哪有机会去宫中赏梅呀,能得了帖子来此处观赏已经是幸事了。不像县主出身国公府,见多识广了。” 这几句话似是说得安冉县主颇为满意,撇撇嘴,没有再呛声。 杜云萝浅浅弯了唇角,安冉县主为了打击杜云诺,也真是张口就说胡话了。 她是没有见过宫中的梅花,但只要仔细想一想,若宫里的梅林真的好看过此处,当年先帝为何还要建望梅园? 既然要建了送给当时的梅妃现在的皇太妃,当然要建好的,工匠花农都是机灵人,自然会比宫中的更好看了。 杜云萝悄悄看杜云诺,见她一副怡然自得模样,就晓得她也是个心中透亮的。 暖阁里搭了不少火盆,便是开着窗赏梅,也丝毫不觉得寒冷。 侍女添了点心茶水。 安冉县主在窗边坐下,杜云萝也不犹豫,直接在另一头坐了,两人之间相距甚远,一看就是杜云萝不想理会安冉县主的意思。 捏着茶盏的安冉县主恶狠狠瞪了杜云萝一眼。 杜云诺此刻两厢为难,干脆心一横,在杜云萝身边坐下了。 反正,讨好安冉县主,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而杜云萝与她是亲姐妹,她若把人冷在这儿,回头莲福苑里,她怎么向夏老太太交代? 见杜云诺坐在身边,杜云萝从攒盘中取出一块百合酥递了过去:“前回宫里赐了点心来,四姐姐不就说这百合酥好吃吗?我听说望梅园里的厨子也都是御膳房里出来的,你赶紧尝尝。” 杜云诺接过来,咬了一口:“好香呀。” 安冉县主脸色一沉。 她要打击她们两个,难道要说御膳房的百合酥不好吃? 除非她昏了头了。 杜云诺正吃点心,就听见有脚步声往暖阁来了,她循声往门边望去,却是两个陌生的姑娘。 杜云萝亦抬眸看去,见了来人,她的眸子倏然一紧,愣住了。 其中一人豆蔻年纪,一身孔雀绿羽缎鹤氅衬得她小巧活泼,而另一人,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首饰,但她的出现,足够让杜云萝愕然。 那是施莲儿。 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望梅园里的施莲儿。 章节目录 正文第129章拉拢 > 相较于杜云萝的惊讶,施莲儿反倒显得十分从容,她解下身上的雪褂子交给一旁的侍女,这才盈盈往前行了几步,站在杜云萝的不远处。 四目相对,施莲儿的眼底波光潋滟,她抹了淡淡的妆,唇上染了胭脂,透着几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少有的妩媚。 杜云萝眉头微蹙,兴许是今日特特打扮过的原因,施莲儿看起来与前回历山书院遇见时有些不同。 佛要金装,人靠衣装,这句话真是不假。 看着眼前这个施莲儿,杜云萝脑海里冒出来的是前世的施姨娘了。 只不过,再仔细一瞧,施莲儿到底还年轻些,没有前世的那份张扬与魄力。 这边火星四溅,安冉县主抬眸扫了过来。 她本看不上衣着装扮具很普通的施莲儿,但她读出了施莲儿与杜云萝之间的不对盘,不由就扬了唇角。 “两位妹妹既然来了,就赶紧过来坐吧,别站在门口了,怪冷的。”安冉县主笑着道。 杜云诺心里直打鼓,安冉县主什么时候主动招呼过人? 这也太反常了。 莫非,眼前这两人来历不同? 杜云诺好奇,细细打量着。 豆蔻年华的少女红着脸笑了,拉着施莲儿的手,与众人道:“各位姐姐,我叫段华,这位是莲儿姐姐,她这几日正在我家做客,我就请她一道来了。” 段华,看来就是鸿胪寺卿段大人府上的姑娘了。 杜云诺记得廖氏的关照,主动向她们介绍了自己与杜云萝,又说了县主。 杜云萝的笑着与段华行了平辈礼:“我听兄长说过,他与段姑娘的兄长是书院里的同窗呢。” 段华笑眯眯点头,露出尖尖两颗小虎牙,显得越发天真活泼:“是呢,兄长也同我提过,莲儿姐姐的兄长也是历山书院的。” 杜云萝与段华就是随口搭个话,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施莲儿身上。 从前世看,施仕人是考中了恩科之后翻身的,杜云萝从未听说过他和鸿胪寺卿段大人府上有什么交往,至于施莲儿和段华,更不像是会突然直接就认得了的。 好端端的,施莲儿怎么会偏巧在段家做客? 就算施公子好客,招待了施仕人,也不至于要留施莲儿在府中小住。 施莲儿笑得越发明艳,如一朵盛开的海棠:“杜姑娘,好久不见。” 短短七个字,施莲儿说得很慢,语调婉转,杜云萝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想起前世时施莲儿是很喜欢唱曲的,就算杜云荻躲着她,施莲儿也会在屋里唱个小曲,闹得唐氏糟心不已。 她现在说话的腔调,就很像在唱曲儿。 杜云萝抬眸,迎着施莲儿的目光,道:“施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令兄今日也来赴宴了吗?” 施莲儿见她语气高傲,慢慢都是不屑,不由暗暗啐了一口。 这些所谓的京城贵女,真的是让人讨厌极了。 虽然不想回答杜云萝的问题,但当着安冉县主与段华的面,她不敢胡乱摆架子,道:“家兄没有来。” 杜云萝眸色一沉。 今日赏梅宴,不管明面上如何,暗地里都是波涛汹涌的。 穆连慧安排了这样一个宴席,杜云萝觉得她不会没一点打算。 就算暂时不知道穆连慧在谋划些什么,但若是起了纷争出了岔子,施莲儿这个人,惯会见缝插针。 前世敢算计醉酒的杜云荻,今生难道会在乎那些名声? 施莲儿动起手来,那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损得还格外高兴。 施莲儿不怕,杜云萝是怕的。 杜云荻与男宾们在一道,若是施仕人在,他会猜到施莲儿大抵也来了,会小心谨慎一些,但偏偏施仕人不在,杜云荻根本不会料到施莲儿就在望梅园里。 没有防备之心,今日赴宴的又都不是寻常人,万一施莲儿动手,那可是要吃大亏的。 杜云萝不由有些担忧,她应该寻了机会知会杜云荻一声。 段华拉着施莲儿去了安冉县主那边说话。 杜云诺瞄了一眼那婷婷身影,低声问杜云萝:“你认识这个施莲儿?她是哪家的姑娘?” 杜云萝抿唇,盯着杜云诺瞧了一阵,直看得后者莫名其妙。 “五妹妹,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杜云诺下意识地要掏帕子擦脸。 杜云萝心一横,示意杜云诺跟她回到她们坐的地方,附耳过去,说得又轻又快:“四姐姐,这个施莲儿不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她爹是个穷秀才,她哥哥是四哥的同窗。我也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只是这个人,她心思不纯,她经常去书院里缠着四哥。我前回跟母亲一道去书院时,她竟不管不顾大大咧咧要往四哥的房间里闯,她是宁可自毁声誉,也要往上爬的。” 杜云诺听得小脸一阵白一阵红的:“你说真的?不会是你多心了吧?” “四水和常安都瞧出来了,在我母亲跟前告的状。不然你以为母亲回桐城拜寿时为什么要特地绕到历山书院?就是为了会一会这个施莲儿。”杜云萝继续与杜云诺咬着耳朵,“一个穷秀才的女儿,与我们门不当户不对的。她要是少女怀春,知书达理,点一点通透了,这事儿就揭过去不提了,可她偏偏是个坏心思的,你不知道,前回她的态度真是……” 杜云诺与杜云萝面对面坐着,正对着安冉县主那儿,她一抬眸就能看到施莲儿的背影。 施莲儿身材窈窕,坐直了很好看,杜云诺咋舌:“真看不出是那种人。” “四姐姐,今天既然遇上了,咱们可要盯紧一点,别让她把歪心思动到四哥身上去。”杜云萝一把握住了杜云诺的手,“她不在乎名声,我们杜家还要脸面呢。你也不希望这样的人进杜家门,或者让她成为四嫂吧?” “她?”杜云诺阴阳怪气哼了一声,“我还要脸面呢!” 事发突然,今儿个又有安冉县主与穆连慧在,要是她们出两个难题,杜云萝就有些应接不暇了。 双拳难敌四手,她必须有一个帮手。 而这个人,只能是杜云诺了。 毕竟,施莲儿恰恰是杜云诺最讨厌的那种人。 毕竟,她们都姓杜,为了自家脸面,杜云诺绝对不会让施莲儿下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0章群芳 > 两世姐妹。 杜云萝对家中这几个姐妹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的。 单说杜云诺,庶女出身的她在廖氏跟前虽然说得上一个得宠,但廖氏心情不好时,倒霉的也是她。 杜云诺的日子就是看天吃饭,廖氏艳阳高照,她灿烂如花,廖氏若阴云密布,她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因此,杜云诺是个对长幼嫡庶出身最有概念的人。 她在廖氏跟前低头奉承,她心疼莫姨娘,她更讨厌那些不择手段不要脸皮往上爬的人。 杜怀恩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人。 从前书房里有一个,红袖添香,柔声细语,得了杜怀恩不少宠爱。 得宠也就罢了,没少吹耳边风来挑拨,廖氏恨得牙痒痒的,那段时间对莫姨娘也很是挑剔。 廖氏到底是嫡妻,手段脾气摆在那儿,通房不敢与她硬碰硬,就三五不时的寻莫姨娘麻烦。 莫姨娘夹在中间,没少落眼泪。 廖氏也算是个清醒的,实在见不得那通房上房揭瓦,寻了个错处打发出去了。 杜云诺当时年纪还不大,私底下问过莫姨娘,为何廖氏容不下那通房,却留下了莫姨娘。 莫姨娘说,因为她是廖氏的人,而那通房来路不正。 彼时杜云诺不理解莫姨娘的话,后来长大了,听了些这大宅子里的阴私事情,慢慢也就懂了。 莫姨娘是廖氏选择抬举的,而那通房是自己爬床的。 这两种不同的来路,虽然都是杜怀恩的女人,但在廖氏眼中,在杜家后院,地位就截然不同。 杜云诺心疼莫姨娘,打心眼里就瞧不上那些来路不正的女人了。 她沉沉望着施莲儿的背影,低声哼道:“她能住进段家后院,就以为就往我杜家来探头探脑了?” 一个穷秀才的女儿,一个乡野出身的姑娘,妄想进杜府? 笑死人了! 真让她得逞,且不说杜云荻如何,杜云诺自己都要觉得没脸做人了。 而且,杜云诺觉得杜云萝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施莲儿是豁出去了,杜家可不想被牵扯在里头。 杜云诺把目光挪到了杜云萝身上,又耐着心思寻思杜云萝会不会骗她,可左思右想,杜云萝拿这等事体骗她做什么? 今日姑娘们多,她不会特地与施莲儿去套近乎,更不会傻到去寻她麻烦,不过是点头的交情而已。 杜云萝把这些告诉她,只是让她盯着些施莲儿,又不是让她去吵去闹,若是真的,防住了便是,若是假的,也没什么损失。 这么一想,杜云诺释然许多。 可见杜云萝脸上全是愤然,她又不由想,大抵是真的了,这些寻常人家的姑娘想越入官家,寻些歪门邪道,一点也不奇怪。 她们两姐妹自顾自咬耳朵,花厅外又有人来了。 众人都望了过去,是两位姑娘。 走在前头的十四五岁,系着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模样俏丽,神色却有些不耐,另一位青红染金舍利皮鹤氅,年纪亦相仿,圆脸,嘟着嘴,很是不高兴的样子。 杜云萝与杜云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两位的神色,莫不是来的路上,已经超过一架了? 杜云诺低声与杜云萝道:“走在后头,穿着青红染金舍利皮鹤氅的那个,我瞧着像是诚意伯府的四姑娘陆琬,有一回县主宴客时我见过她。前头这个我就不认得了。” 杜云萝颔首。 若那是诚意伯府的四姑娘陆琬,前头一个,莫非是恩荣伯府的? 彼此见了礼,杜云萝还真没有猜错,另一位正是恩荣伯府的二姑娘霍如意。 两人似是前后到的,因着景国公府老公爷对安冉县主的安排,这两家伯府的姑娘见面,只怕也是火气不断的吧。 陆琬向众人问安后,斜斜看了安冉县主一眼,然后就往杜家姐妹身边走过来,笑着道:“杜家三姑娘没有来?” “三姐姐没有来,就只有我们两个呢。”杜云诺笑着会她。 杜云萝亦笑脸相迎,不管陆琬从前与安冉县主关系如何,出了诚意伯府速速定下杜云瑛的事情后,陆琬也不会心大到去安冉县主跟前晃悠,与杜云萝与杜云诺一道,倒也说得过去。 霍如意站在两帮人中间,脸上虽笑着,眼底却没有丝毫温暖。 恩荣伯府是不愿意娶安冉县主的,可老公爷开了口,他们还能如何?除了接受,就是只能在背地里大骂诚意伯府不厚道。 霍如意对陆琬没有什么好脸色,可让她去和安冉县主一道说话,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像安冉县主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她的嫂嫂? 半年前在街上拦住穆连潇胡说八道的事情,京城里谁不知道?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要嫁入恩荣伯府,这是生生在打恩荣伯府的脸啊,这要把她兄长的体面往哪儿搁? 霍如意越想越生气,她今日本不想来的,却拗不过家里人,毕竟,婚事都已经应允了,还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劲吗? 再说了,帖子是穆连慧下的,又请了瑞王府、诚王府,恩荣伯府不敢拒。 见陆琬与杜家姐妹说说笑笑,霍如意暗自忿忿:果然是诚意伯的孙女,和她祖父一样,下手真是快! 霍如意板着脸,左右都不理会,转身走到南窗边,望梅花去了。 这两帮人,她一个也不想理。 安冉县主见此,翻了个白眼。 没一会儿,穆连慧便过来了。 她笑盈盈的,如月牙般的眼睛很是好看,她身边的两位姑娘,杜云萝都不陌生。 一个是田吴氏的女儿田婧,一双大眼睛,永远水灵灵的,似是旁人说一句重话就要落下来,前世她随着田吴氏来侯府走动过,杜云萝与她说过两回话。 当时杜云萝不喜欢田吴氏,对田婧自然也很冷淡,可如今倒过头去想想,田吴氏是个良善人,而田婧却是个我行我素的,看起来是极好说话,实际上谁说的她都不听。 另一个是蒋玉暖。 杜云萝静静望着她,她看见二十岁、三十岁、直到白发苍苍的蒋玉暖,见过那个冷冷语,做事狠绝,把她逼到无路可退的蒋玉暖。 却是忘了,待字闺中的蒋玉暖,原来是这么一副温婉模样。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1章 > 如果是穆连慧给人的感觉是青莲一朵,蒋玉暖就是红梅一片。 远远望着惊艳夺目,芳香四溢,走到近处,才知冷冽刺骨。 在穆连诚承爵后,成为定远侯府女主人的蒋玉暖行事果断,不拖泥带水,教训起晚辈下人来根本不留半分情面。 那些场面历历在目,以至于看到现在温柔含笑的蒋玉暖,杜云萝都有些不适应了。 杜云萝知道,蒋玉暖与穆连慧的感情很好。 从小一道长大,许多日夜,都是在吴老太君院子的东暖阁里渡过的,后来成了姑嫂,也没有坏了两个人的关系。 彼时杜云萝羡慕过,可一晃几十年,待她站在祠堂前,想明白蒋玉暖的心思时,她不禁扪心自问,这两人的感情,当真是好的吗? 小时候兴许是两小无猜,慢慢长大后,当穆连慧有了那么大的野心之后,她对蒋玉暖只怕是不能真情一片了吗? 豆蔻年华,芳心初动,蒋玉暖对穆连康的心情会瞒着吴老太君、徐氏、练氏,但她一定不会瞒着穆连慧。 聪明细心如穆连慧,也一定能够看出来。 穆连慧明知蒋玉暖的心境,她帮着父母算计穆连康,就等于是背弃了蒋玉暖。 等蒋玉暖嫁给穆连诚时,所有的姑嫂亲密,到底还能剩下几分真切? 至于蒋玉暖,被二房上下瞒了一辈子,骗了一辈子,干练如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之后,又会怎么想穆连慧? 其实也不用怎么想了。 那时,穆连慧都已经不在了。 杜云萝唏嘘,如此一看,蒋玉暖针对了她一辈子折腾了她一辈子,其实到了最后,她们两个也就是半斤八两的可怜人。 都是走到暮年,走到再不能拯救的时候,才知道真相。 悔无可悔。 单单就这一点,她都有些想和蒋玉暖对饮一杯了。 穆连慧一进来就察觉到了花厅里气氛不对,她左右一打量,见杜云萝、杜云诺与陆琬一道,而安冉县主身边则是段华与施莲儿,霍如意一人站在南窗边,她心下了然,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今日是穆连慧做东,她自然是比谁都要热情些,介绍了田婧与蒋玉暖,众人彼此见了礼。 田婧一直盯着杜云萝打量,半晌,淡淡道:“我听母亲提过杜家五姑娘,母亲夸你模样好性子好,我过来就是想看看,我的表嫂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一句话说得语调平缓,独独在“表嫂”二字上显得咬牙切齿。 安冉县主闻,目光冷得如冰窖一般。 杜云萝静静回望田婧。 田婧是在强调表嫂,但杜云萝从前与她打过交道,知道她对穆连潇并无执念,情窦初开时有些心动,不过是小姑娘心思,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她这会儿对不满,仅仅是因为田吴氏夸赞过杜云萝。 田婧从小被捧在手掌心长大,自己最喜欢最尊敬的母亲夸赞了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同龄姑娘家,田婧心里不舒服,这才阴阳怪气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杜云萝也不想失礼,自谦了几句,又把田吴氏好好奉承了一番,这才满足了田婧的小孩儿心性,对她没有刚才一般嫌弃了。 安冉县主上下打量杜云萝两眼,讥笑道:“不愧是要做嫂嫂的人了,姑嫂关系处得真不错。喏,今天不只有表姑娘、大姑姐,还有妯娌,趁着这个机会,总要讨好的。” 杜云萝转眸看向安冉县主。 安冉县主丝毫不示弱,冷眼瞪了回去。 杜云萝暗暗发笑,这一位是吃了多少亏都不晓得改脾气的,本以为老公爷这几日的敲打,就算不能让她彻底收敛了,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说话不顾脑…… 说到底,到底还是本性难移呀。 这酸不溜丢的口气,都盖过了外头的寒梅香了。 安冉县主抿唇,她等着杜云萝反击几句,两人本就有过节,她又挑衅下了战帖,只要是个有脾气的,都不会忍气吞声。 她记得杜云诺提过,这个杜五娘,可不是什么好性子,根本不肯吃一点儿亏的。 却不想,杜云萝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缓缓勾起唇角,笑了。 笑得人毛骨悚然。 安冉县主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掌,张嘴刚要刺上几句,就见霍如意从窗边走过来。 霍如意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看来,我家嫂嫂还不知道怎么打理姑嫂关系呢,这都要做嫂嫂的人了,这般笨拙可不行,我的好嫂嫂,你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学一学。” 安冉县主咬紧了后槽牙,她突然意识到,杜云萝为什么要笑了。 原来坑在这里。 她想在语上刺激杜云萝,却不想,人家半点事儿没有,她却招惹了一个大麻烦,偷鸡不成蚀把米。 安冉县主不怕霍如意,但让她在这里和霍如意吵起来,她如今真的就少了那点儿底气。 穆连慧站出来打了个圆场:“我们可是来赏梅的,既然人齐了,就热闹些吧,大家都是自家姐妹,又都沾亲带故的,不用拘束。前几日下雪,我攒了些雪水,等下煮茶给你们尝尝。” 毕竟是穆连慧宴客,总要给她几分颜面,安冉县主和霍如意对哼了一声,也就作罢了。 十来个姑娘,说多也不多,但穆连慧做东,总要各处都招待好了。 蒋玉暖不用时时跟着她,也不想去安冉县主跟前凑热闹,就笑着来了杜云萝这里:“我明年秋天就入府了,你的日子定了没有?” 说的是婚事,待字闺中的蒋玉暖特地压低了声音,免得叫人听去了笑话。 杜云萝看向蒋玉暖,笑道:“我明年才及笄,大概要等那之后再商议吧。” 蒋玉暖抿唇:“其实也挺快的。我跟你说,我进去后,阿慧也留不了多久的,到时候府里就我一个,怪闷的,你早些进来,我们也好作伴。” 杜云萝暗自讶异,从前蒋玉暖跟她说话,可不是这个调调的呀,多的是冷漠,连讥讽都懒的有,完全就不把她当回事。 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对,最初的时候,蒋玉暖还是会多与她说几句的。 她哭得梨花带雨,纠结不已。 说她想念去了前线的穆连诚,说她挺着大肚子每日里要胡思乱想,整个人都萎靡了。 杜云萝越听,越舍不得穆连潇走,眼瞅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也就越来越怕,没少哭闹折腾。 她是真的怕一语成谶,那蒋玉暖呢,当初的眼泪又是几分真几分假?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2章真假 > 杜云萝猜不好。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高手,哭笑怒骂,真假难辨。 如此一比,倒是嘴巴收不住的安冉县主好琢磨些,起码心思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 思及此处,杜云萝下意识的往安冉县主那儿多瞧了两眼。 安冉县主正和施莲儿说话,唇角扬着,似还有几分愉悦,留意到杜云萝的目光,她抬眸迎上来,又轻轻说了一句,使得施莲儿也一并看了过来。 视线隔空对上,施莲儿掩唇一笑,说不出的自在得意。 杜云萝暗自好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当真是一点都不错。 就因为杜云萝不喜欢施莲儿,安冉县主竟然能不顾出身与她一道欢喜说话,这份待遇,连杜云诺都没有呢。 霍如意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嗤笑道:“刚才乡君说,今日来的都是沾亲带故的姐妹,别的我都了解,段华是田婧的表外甥女吧?那施姑娘呢?又是哪家亲戚?” 田婧脸上一红,隐隐有些愠色。 田家和段家的关系,田婧一直不肯挂在嘴边。 她和段华的年纪相差不多,可辈分却差了一辈,两个人真论起来,早就出了五服了,若真是平辈,大家表姐表妹亲亲热热也没什么,可偏偏…… 她一个好好的豆蔻少女,有一个与她一般大的表外甥女,一想起这些,田婧就觉得自个儿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两家都在官场,不可能全无往来,但既然出了五服,田婧尴尬,段华也没好到哪儿去,彼此心照不宣,客气地称呼田姑娘、段姑娘的。 什么表亲关系,见鬼去吧。 却叫霍如意直接喊破了。 田婧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全是泪水,恶狠狠瞪了霍如意一眼,决定围魏救赵:“华,施姑娘是你的表亲?” 段华一听这阴阳怪气的口气,就晓得田婧动怒了。 她有些无奈,也有些委屈。 辈分这东西,又不是她惹出来的,田婧不喜欢,难道她段华就喜欢生生小上一辈? 段华咬着下唇,道:“施姑娘不是我家表亲,施姑娘的兄长也是历山书院的,这几日在我家小住。” 田婧冷笑一声。 霍如意越发诧异了:“这都腊月十八了呀?竟然还会在别人府上小住?真真意外呢。你要是不说,我还当是姻亲走动呢。” 腊月元月,各家事多规矩也多。 若不是穆连慧下帖,又是在望梅园,谁家姑娘在腊月里会来赴宴呀。 可施莲儿倒好,这个时候在段家小住。 段华看着施莲儿,笑容讪讪。 她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施仕人兄妹两人是进京城采买年货的,正巧遇上了段观清,段观清好客,就请两人回府吃盏茶。 段老爷知道是儿子的同窗,便帮他看了看文章,一看之下颇为喜欢。 段华与施莲儿一见如故,又想着要去赏梅宴,她与其他人家的姑娘都不太熟悉,又有田婧那个看她横竖不顺眼的人在,她便请施莲儿一道去。 明明想得好好的,可真到了这里,叫霍如意几句话一说,她才意识到,留人在腊月里小住是不好的,不仅让施莲儿受了指责,段家也要让人笑话。 早知道,就听母亲的,不这般做了…… 段华犹自后悔,不去接霍如意的话,霍如意一拳打在棉花上,撇撇嘴不闹了。 杜云诺附耳过来与杜云萝道:“你放心,只要看好她,还能折腾出些什么幺蛾子来?” 杜云萝缓缓点头。 穆连慧亲自取了雪水来,在花厅里支了一个炉子煮水。 龙凤茶团清香四溢,叫人不由期待起来。 穆连慧煮的一手好茶,听闻在普陀山时,皇太妃每日的茶都是穆连慧亲手煮的。 见穆连慧一副专注模样,饶是几个心中都有气,也不在逞口舌之风,反倒是你一我一语地夸赞起了穆连慧。 穆连慧不自谦,也不自夸,只说这雪水是梅林枝头采下来的,又说那茶团是宫里赐下来的,等茶汤做的,才让侍女动手,一一分给众人。 杜云萝闻了闻,真的不输给那外头的寒梅。 穆连慧净了手,取了些香膏抹了,笑盈盈与杜云萝道:“云萝,你会煮茶吗?” 杜云萝微怔,浅浅品了茶汤,口齿留香,她抬起头来,话并不说满:“不及乡君技艺精湛。” “那你可要好好练一练,”穆连慧走到杜云萝边上,声音压低了些,“阿潇最喜欢饮茶了,你练好了煮给他尝尝。” 声音是压低了,可却依旧不算轻,整个花厅里人人都听见了。 有人故作镇定,有人善意微笑,也有人冷冷哼了一声。 杜云萝捧着发烫的茶碗。 她与穆连潇做过夫妻,丈夫的喜好个性,她又怎么会不清楚。 穆连潇那个人,不喜欢饮茶。 他做事直爽,若是练功回来,拿起茶壶就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了,若是闲暇时,他吃茶也很随意,才不会去讲究用什么茶团用什么水呢。 煮雪水这样附庸风雅之事,一年里难得又一回,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两人独处时添个乐子。 不过,能添的乐子多得是,下棋弹琴,哪样都比煮茶对穆连潇的胃口。 穆连慧这是诓她呢。 心里透亮,杜云萝抬眸看着笑得亲切温柔的穆连慧。 不就是装模作样吗? 你们会,我也会。 眨了眨眼睛,几分欢喜几分羞涩,杜云萝道:“我知道了,谢谢。” 穆连慧似是很满意杜云萝的反应,在她身边坐下,轻轻靠近了些,与她咬耳朵:“你别怕羞,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你看阿暖,我二哥长什么模样,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她一清二楚的。” 杜云萝垂眸:“我没想好要问什么。” 穆连慧哧哧笑了:“听说你在法音寺里见过阿潇?我去问他,他一个字都不肯说,你告诉我吧。” 杜云萝浅笑。 法音寺的事体,便是她不说,这么多双眼睛其实也瞒不过去。 杜云萝理了理思绪,道:“就是我去放生池边,差点叫人撞下水去,是世子拉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摔了脚。” “没站稳?阿潇不是拉了你吗?”穆连慧不解。 “拉了又松手了。” 穆连慧眼眸一转:“哪能这样呀,真是练武练成块木头了,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你伤得厉害吗?” 杜云萝眼帘低垂,睫毛轻颤,说不出的羞赧,谁也没瞧见那双眸子,晶亮一片,冷光滑过:“挺痛的,我其实挺生气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3章交换 > 糯糯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倔强几分恼意,落在穆连慧的耳朵里,倒是格外顺耳了些。 白皙手指捧起桌上的茶盏,手腕上的玉镯轻轻碰到了桌面,穆连慧抿了一口热茶,水汽模糊了眸色,唇角微微扬着,半晌道:“换作是我,也是会生气的呢。” 杜云萝低垂眼睑,幽幽道:“是吗?我听说,乡君受皇太妃指点,常年诵经,性格温和如水。” “都是这般说我的吗?”穆连慧咯咯娇笑,“云萝,就算是水,扔颗石子下去,也是会起水花涟漪的,该生气的时候我一样会生气。” 杜云萝朝穆连慧眨了眨眼睛,勾着唇角笑了。 穆连慧缓缓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笑道:“都是来赏梅的,不如去林子里转转?” 此一出,几乎都拍手称好,各自取了斗篷雪褂,热热闹闹往外头去。 安冉县主依在窗沿,一动不动。 穆连慧一面系着雪褂子,一面问她:“县主不出去走走?” 安冉县主头也不回,声音淡淡的:“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穆连慧也不强求,领着其他人一道往梅林里走。 杜云诺迈过门槛,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安冉县主的背影,脸上满满都是担忧。 见杜云萝已经跟上去,杜云诺两厢为难,一跺脚,心一横,还是追上了杜云萝。 杜云诺一把握住了杜云萝的手,低声道:“留县主一人不要紧吗?” 杜云萝脚下步子不停,回道:“你怕她兴事?” “望梅园说小不小,说大一点也不大,你不怕他再去寻世子?”杜云诺说完,又扭头往花厅里看了一眼,只见安冉县主依旧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她?”杜云萝撇嘴,“她胆大,却不傻。四姐姐,你若是县主,你会去吗?” 杜云诺闻脚下一顿,惊愕看着杜云萝,见她神色如常,又细细品了品这句话,面上不由一白。 穆连潇与杜云萝的婚事已定,赐婚的诏书都奉在了两家祠堂里。 安冉县主再不甘心,她又能如何? 她去寻穆连潇说话,无论说什么,穆连潇都不会理她,反而是越发疏远不喜她,若她撕破了脸皮要如何如何…… 她能如何? 真去定远侯府做小? 以安冉县主的傲气,让杜云萝踩在她头上指手画脚立她规矩,安冉县主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苗若姗是个傻子,能叫杜云诺几句话勾得不顾前不顾后的,安冉县主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会愚到自断前程。 虽然如今的前程不怎么样,可这也让廖姨娘、安冉县主都看清楚了老公爷的心思。 庶出的永远是庶出的。 想翻身?熬死了嫡妻,一样有新人。 安冉县主吃了做庶女的亏,又怎么会昏了头去做小? 只要她今日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明日里,廖姨娘又该卧床不起了。 不仅仅如此,她断的不单是自己的路,还有她兄长以及廖姨娘的一生。 杜云诺设身处地一想,就知道安冉县主不会去做那等事体了,就算心中再不痛快,顶多是辞里与杜云萝呛几句而已。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是前头那个光脚的施莲儿会做的事情,安冉县主不会再做连累自身的事体了。 想明白了这些,杜云诺倒是放松了许多,随着杜云萝一道慢慢往前走,不远不近地随着,让施莲儿处于她们的视线之内。 梅林里,香气越发浓郁。 雪后的寒梅开得清冷又娇艳,叫人欢喜不已。 田婧笑盈盈折了一枝,摇头晃脑念着咏梅诗,段华怕了她了,拉着施莲儿避开了些。 梅林极大,石子路铺得随心所欲,走着走着,三三两两散开。 在池边或是亭子里,小憩说话。 蒋玉暖含笑说着她小时候在定远侯府生活的事情,说吴老太君,说穆连慧。 杜云萝问她:“我听说,蒋姐姐与侯府的几位爷都很熟悉。”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蒋玉暖笑弯了眼,凑到杜云萝耳边,声音不轻不重,“我与世子不熟悉,他的喜好,我没办法给你通风报信了。” 陆琬就坐在一旁,闻扑哧笑出了声,对杜云萝挤眉弄眼的。 杜云萝佯装不满地轻轻捶了蒋玉暖一下,脆生生问:“那你与谁熟悉?是三太太生的大爷吧?三太太是姐姐的姨母,姐姐也是因此才会去侯府里生活的,和大爷一定很熟悉了?” 听杜云萝提起穆连康,蒋玉暖笑容一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是卡在了嗓子眼里。 杜云萝似是全然不知蒋玉暖的紧张,自顾自摇了摇头:“不对,姐姐与二爷一定更熟悉,您都要成为二奶奶了呢。” 陆琬笑得肩膀直颤,杜云萝亦笑个不听。 蒋玉暖叠在膝上的双手用力捏紧了帕子,良久憋出一句来:“当你是个好的,却这般笑话我,我不理你了。” 说完,便偏转过头去,一副生气模样。 杜云萝没有去讨好她,蒋玉暖一直绊住她,以至于她不能好好跟着施莲儿,此时抬眸一看,原本站在前头梅花树下的施莲儿已经没了身影,杜云萝不由瞪大了眼睛。 “五妹妹,我想去净手,你陪我去吧。”杜云诺过来拉住了她的手,目光炯炯望着她。 杜云萝心下一动,颔首应了。 侍女引路。 杜云诺与杜云萝咬着耳朵:“刚刚施莲儿说要去净手,我怕跟上去叫她起疑心,便等了等再来唤你,我们走快些,她没离开多久。” 话是如此,杜云萝却觉得心噗通噗通跳得极快。 等到了净房外头,依旧没有见到施莲儿的身影,两人面色具是一白。 杜云萝转身四处望了望,远处梅林里,能瞧见一个个说笑的身影,花厅离这里不远,但碍于角度,看不到安冉县主。 目光落在杜云诺那声大红猩猩毡斗篷上,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杜云萝一把解下自己身上绛紫色的雪褂子递给杜云诺,附耳过去与她道:“把你的斗篷给我,然后你去寻县主。” 杜云诺的眸子倏然一紧,不由自主往穆连慧那里遥遥望了一眼:“你是说……” 杜云萝郑重点了点头:“必须瞒过她。”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4章桃僵 > 摆在角落的火盆里,银丝碳烧得火烫。 花厅的窗户都大开着,安冉县主站在窗边,前冷后热的,她有些不舒服,但她也没有动。 一个穿着绛紫色雪褂子的身影朝花厅来,滚了一圈雪狐边的帽子把小脸遮了大半,隔得有些远,安冉县主看不清那人模样。 只是她认得这身雪褂子,今日里来的姑娘们之中,只有杜云萝是穿了绛紫色的。 安冉县主的眉头皱了起来,杜云萝来寻她做什么? 若要不顾脸面翻旧账,安冉县主自认不会怕任何人,她轻哼一声,死死盯着来人。 直到那人走到近处,安冉县主才看清,那不是杜云萝,而是杜云诺。 “你……”安冉县主顿了顿,上下仔细打量了杜云诺一番,“怎么?你的猩猩毡斗篷呢?不敢穿了?” 杜云诺不是来跟安冉县主斗嘴的,闻只是笑了笑,道:“县主,我有些话要告诉你,请随我去林子里吧。” “这里也没人,有话你就在这里讲。”安冉县主淡淡道。 杜云诺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怕我诓你还是骗你害你?我对你下绊子,回头你告诉我母亲,我还要不要做人了?是真的有事要与你说,县主随我来吧。” 安冉县主沉默了,想到杜云诺的身份和立场,又觉得她说得没错,沉着脸取了雪褂子来,与她一道往林子里去。 杜云诺走得很偏,并没有去姑娘们之间凑趣,而是不远不近离开了些,彼此能看到身影,却瞧不清模样。 “县主,你觉得乡君请你来,真的是为了赔礼?”杜云诺低声问道。 “这是自然。”安冉县主抬着下颚,冲口便道,可话一说完,就偏过头去,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云诺只看她态度,就晓得她的真实想法:“其实你也清楚,真要赔礼,今日就不会让你和我五妹妹面对面,更不会请陆琬和霍如意。尤其是霍如意,她那张嘴,是给你添堵来的。” 安冉县主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乡君设宴,总不会是闷得慌要寻乐子,县主你自己看,那边是不是少了人了?” 杜云诺说完,安冉县主迅速回头看去。 梅林尽头,姑娘家笑语不断,或站或坐,嬉笑打闹着。 看不清模样,只从雪褂子的颜色上来判断,安冉县主数了数,道:“杜云萝去哪儿了?” “还有一个。”杜云诺点了一句。 安冉县主一怔,待想明白今日的客人,她眉头紧蹙:“施莲儿?那个施莲儿呢?” 杜云诺抬手,握住了安冉县主的手,道:“县主,若是你设宴,我不跟你说一声,径直带一个陌生客人来,而且那客人的出身与勋贵官宦根本不搭边,你会不会生气?” “你敢吗?”安冉县主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你是说,乡君早知道施莲儿会来?” “我不敢的,那段华也不敢。”杜云诺说完,浅浅笑了,“我妹妹去寻施莲儿了,可又不能让乡君瞧出来,只能请县主陪我在这里站一会儿,装装样子。” 安冉县主嗤笑出声:“行了吧杜云诺,你家五妹妹会趟这浑水?不管施莲儿是怎么回事,明哲保身的道理,你不懂,她不懂?还是你们以为我不懂?” 杜云诺叫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逼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不过,你也有说得对的地方,她今日请我根本不是为了赔罪,她让霍如意给我添堵,那我就站在这儿扮着。”安冉县主凤眼闪过一丝厉色,辞忿忿,“你五妹妹拦住了施莲儿坏了她的事儿,那是最好,拦不住,我也没什么损失。反正我就是来看梅花的。” 得了这句话,杜云诺是彻底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与安冉县主一道背对着人群站着,也不说话,各自看梅花。 亭子里,为了给姑娘们取暖,支了炭盆,又添了热茶,众人心思都在赏梅上,嬉闹之间,也不觉得冷。 穆连慧笑盈盈与段华说着话。 段华有些担心久去不回的施莲儿,可见穆连慧亲切说着趣事,也不敢打断插嘴,含笑听着。 穆连慧时不时往前头望上两眼。 杜云萝与杜云诺去净手时,她是知道的,本想使人去寻一寻,可没一会儿,见那绛紫与大红身影出现在远处梅树下说话,她也就不去打搅了。 大红的雪褂子到底是猩猩毡的,还是羽纱的,隔得远了,其实看不清楚,穆连慧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安冉县主的身影。 另一头,杜云萝裹着杜云诺的斗篷,快步在园子里穿行。 望梅园,她是头一回来,可但凡是大家建造的园子,布局虽有变化,总归是有一些共同点的。 她想快些寻到施莲儿,若是寻不着,好歹给杜云荻递了口信,让他千万谨慎些。 杜云萝脚下飞快,穿过了几处游廊,遥遥听见男人们的说笑声,她循声望去,隔着前头平静的水面,对岸有不少人影。 湖面没有平桥,她四处张望着,寻了一条路,想要绕到对岸去。 走了片刻,穿过一处石洞门,她正寻路,却听见有人唤她。 “云萝。”声音清澈,含着浅浅笑意,如随风落向水面的花瓣,荡开一片涟漪。 杜云萝僵在了原地,半晌缓缓转过头去,对上的是熟悉的笑容。 “你怎么真的到前头来了?”穆连潇清亮的眼睛全是笑意。 杜云萝抬眸,丝毫没有避讳穆连潇的目光,脑海里就只顾着想,这是重生之后,穆连潇第一次这般叫她。 “你怎么知道是我?”杜云萝问道。 “看到你了呗,你从水边走过的时候。”穆连潇往一旁的庑廊柱子上随意一靠。 杜云萝讶异:“隔了水面,你能看清我的样子?” 穆连潇笑着摇头:“怎么可能看得清。是你这身斗篷,今日的女客里,就只有你是红衣吧?” 杜云萝愕然。 今日的女客里,红衣的是杜云诺与安冉县主,她穿的分明是绛紫的。 穆连潇不可能知道女客情况,这些错误的消息应该是穆连慧使人告诉她的。 可说了又如何? 杜云诺好端端是不会跑来前面的,安冉县主也不可能,便是来了,只要见了面,是李逵还是李鬼一目了然。 那穆连慧骗穆连潇做什么? 还是她后手还有什么计划还未施展? 只不过,那些都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是杜云荻。 杜云萝走到穆连潇身前,仰头望着他,急切道:“世子,我来寻我四哥,我有要紧事要与他说。”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5章桃僵 > 摆在角落的火盆里,银丝碳烧得火烫。 花厅的窗户都大开着,安冉县主站在窗边,前冷后热的,她有些不舒服,但她也没有动。 一个穿着绛紫色雪褂子的身影朝花厅来,滚了一圈雪狐边的帽子把小脸遮了大半,隔得有些远,安冉县主看不清那人模样。 只是她认得这身雪褂子,今日里来的姑娘们之中,只有杜云萝是穿了绛紫色的。 安冉县主的眉头皱了起来,杜云萝来寻她做什么? 若要不顾脸面翻旧账,安冉县主自认不会怕任何人,她轻哼一声,死死盯着来人。 直到那人走到近处,安冉县主才看清,那不是杜云萝,而是杜云诺。 “你……”安冉县主顿了顿,上下仔细打量了杜云诺一番,“怎么?你的猩猩毡斗篷呢?不敢穿了?” 杜云诺不是来跟安冉县主斗嘴的,闻只是笑了笑,道:“县主,我有些话要告诉你,请随我去林子里吧。” “这里也没人,有话你就在这里讲。”安冉县主淡淡道。 杜云诺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怕我诓你还是骗你害你?我对你下绊子,回头你告诉我母亲,我还要不要做人了?是真的有事要与你说,县主随我来吧。” 安冉县主沉默了,想到杜云诺的身份和立场,又觉得她说得没错,沉着脸取了雪褂子来,与她一道往林子里去。 杜云诺走得很偏,并没有去姑娘们之间凑趣,而是不远不近离开了些,彼此能看到身影,却瞧不清模样。 “县主,你觉得乡君请你来,真的是为了赔礼?”杜云诺低声问道。 “这是自然。”安冉县主抬着下颚,冲口便道,可话一说完,就偏过头去,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云诺只看她态度,就晓得她的真实想法:“其实你也清楚,真要赔礼,今日就不会让你和我五妹妹面对面,更不会请陆琬和霍如意。尤其是霍如意,她那张嘴,是给你添堵来的。” 安冉县主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乡君设宴,总不会是闷得慌要寻乐子,县主你自己看,那边是不是少了人了?” 杜云诺说完,安冉县主迅速回头看去。 梅林尽头,姑娘家笑语不断,或站或坐,嬉笑打闹着。 看不清模样,只从雪褂子的颜色上来判断,安冉县主数了数,道:“杜云萝去哪儿了?” “还有一个。”杜云诺点了一句。 安冉县主一怔,待想明白今日的客人,她眉头紧蹙:“施莲儿?那个施莲儿呢?” 杜云诺抬手,握住了安冉县主的手,道:“县主,若是你设宴,我不跟你说一声,径直带一个陌生客人来,而且那客人的出身与勋贵官宦根本不搭边,你会不会生气?” “你敢吗?”安冉县主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你是说,乡君早知道施莲儿会来?” “我不敢的,那段华也不敢。”杜云诺说完,浅浅笑了,“我妹妹去寻施莲儿了,可又不能让乡君瞧出来,只能请县主陪我在这里站一会儿,装装样子。” 安冉县主嗤笑出声:“行了吧杜云诺,你家五妹妹会趟这浑水?不管施莲儿是怎么回事,明哲保身的道理,你不懂,她不懂?还是你们以为我不懂?” 杜云诺叫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逼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不过,你也有说得对的地方,她今日请我根本不是为了赔罪,她让霍如意给我添堵,那我就站在这儿扮着。”安冉县主凤眼闪过一丝厉色,辞忿忿,“你五妹妹拦住了施莲儿坏了她的事儿,那是最好,拦不住,我也没什么损失。反正我就是来看梅花的。” 得了这句话,杜云诺是彻底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与安冉县主一道背对着人群站着,也不说话,各自看梅花。 亭子里,为了给姑娘们取暖,支了炭盆,又添了热茶,众人心思都在赏梅上,嬉闹之间,也不觉得冷。 穆连慧笑盈盈与段华说着话。 段华有些担心久去不回的施莲儿,可见穆连慧亲切说着趣事,也不敢打断插嘴,含笑听着。 穆连慧时不时往前头望上两眼。 杜云萝与杜云诺去净手时,她是知道的,本想使人去寻一寻,可没一会儿,见那绛紫与大红身影出现在远处梅树下说话,她也就不去打搅了。 大红的雪褂子到底是猩猩毡的,还是羽纱的,隔得远了,其实看不清楚,穆连慧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安冉县主的身影。 另一头,杜云萝裹着杜云诺的斗篷,快步在园子里穿行。 望梅园,她是头一回来,可但凡是大家建造的园子,布局虽有变化,总归是有一些共同点的。 她想快些寻到施莲儿,若是寻不着,好歹给杜云荻递了口信,让他千万谨慎些。 杜云萝脚下飞快,穿过了几处游廊,遥遥听见男人们的说笑声,她循声望去,隔着前头平静的水面,对岸有不少人影。 湖面没有平桥,她四处张望着,寻了一条路,想要绕到对岸去。 走了片刻,穿过一处石洞门,她正寻路,却听见有人唤她。 “云萝。”声音清澈,含着浅浅笑意,如随风落向水面的花瓣,荡开一片涟漪。 杜云萝僵在了原地,半晌缓缓转过头去,对上的是熟悉的笑容。 “你怎么真的到前头来了?”穆连潇清亮的眼睛全是笑意。 杜云萝抬眸,丝毫没有避讳穆连潇的目光,脑海里就只顾着想,这是重生之后,穆连潇第一次这般叫她。 “你怎么知道是我?”杜云萝问道。 “看到你了呗,你从水边走过的时候。”穆连潇往一旁的庑廊柱子上随意一靠。 杜云萝讶异:“隔了水面,你能看清我的样子?” 穆连潇笑着摇头:“怎么可能看得清。是你这身斗篷,今日的女客里,就只有你是红衣吧?” 杜云萝愕然。 今日的女客里,红衣的是杜云诺与安冉县主,她穿的分明是绛紫的。 穆连潇不可能知道女客情况,这些错误的消息应该是穆连慧使人告诉她的。 可说了又如何? 杜云诺好端端是不会跑来前面的,安冉县主也不可能,便是来了,只要见了面,是李逵还是李鬼一目了然。 那穆连慧骗穆连潇做什么? 还是她后手还有什么计划还未施展? 只不过,那些都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是杜云荻。 杜云萝走到穆连潇身前,仰头望着他,急切道:“世子,我来寻我四哥,我有要紧事要与他说。”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6章糊涂(月票230+) > 两人的距离叫杜云萝这一步迈得近了些,比前回竹林里似乎还要近了。 杜云萝一心想着杜云荻,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距离并不妥当。 穆连潇背靠柱子,一时无处可退,可对上那双望着他的眼睛,杏眸里全是他的身影,他微微一怔,就不想退了。 杜云萝说完不见穆连潇回应,急切地又说了一遍,待听到穆连潇轻咳一声,才注意到他的耳根子有些红了。 这下子连杜云萝都反应了过来,赶紧低下头退后了一步:“我寻我四哥呢,二哥、三哥都行。” 声音软糯中带了几分娇涩,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地捏起了手指,越发显得俏丽可人。 穆连潇偏转过头,含糊应了一声,才道:“那你在这儿等等,我叫人去寻。” 杜云萝赶紧点点头。 杜云萝等在庑廊下,穆连潇绕到前头院子里去唤内侍,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才见穆连潇带着杜云澜过来。 “五妹妹,你寻我?”杜云澜在杜云萝和穆连潇身上来回看了看,虽有狐疑,却不好露出来。 穆连潇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站在了不远处。 “你怎么穿着四妹妹的斗篷跑这里来了?”杜云澜的声音不大不小。 穆连潇耳力好,目光落在杜云萝那身猩猩毡斗篷上,而后缓缓又移开了。 杜云萝拉着杜云澜,示意他弯下腰,这才附耳把事体都说了一遍:“那施莲儿心思诡异,我和四姐姐商量着跑出来的,你帮我跟四哥说,一定要注意些,莫要着了她的道。今日贵人多,出了什么岔子,人人都看见了,谁赖得掉?” 杜云澜瞪大了眼睛:“不至于吧。” 见杜云澜不信她,杜云萝一跺脚,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杜云澜沉了脸。 如杜云萝所说,今日贵人多,便是那个施莲儿有什么异样心思,以她一个没有见过权贵的普通出身的姑娘,应当是没有胆量胡乱行事的。 至于说施莲儿要算计杜云荻,杜云澜都认为是两个妹妹想太多了。 好端端的姑娘家,做什么生出那种坏心思来,平白毁了一生。 只是以杜云萝的脾气,他若与她唱反调,一时半会儿还真说服不了她。 既如此,不如就顺着来吧。 杜云澜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会告诉四弟,让他与我们几个一道,兄弟们都在,他就不会吃亏了。” 杜云萝要的就是他这句话,至于杜云澜信不信,都不是要紧事。 杜云萝催着杜云澜去传话。 “你……”杜云澜本要让她赶紧回姑娘们之间去,转头见穆连潇还站在那儿,只能无奈地瞪了杜云萝一眼,“我懒得说你。这园子里人手不多,但你也别太大意,叫人撞见了,平白惹些话。” 杜云萝憋着嘴。 她和穆连潇有婚约在身,只要不是像上回那般衣冠不整的,或者两人搂搂抱抱叫人撞个正着,一块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大关系。 杜云澜说要被人说闲话,分明是在暗示他们要有不轨举动一般。 杜云萝哼了一声:“我像糊涂人,还是世子像糊涂人?” 被这般顶了一句,杜云澜摸了摸鼻尖,哪个他都不敢得罪,还是闭嘴算了。 等杜云澜离开,穆连潇才出声问杜云萝:“这身红的是你四姐姐的?不是你的?” “我的那身是绛紫的,我来不及取,就顺手拿了四姐姐的。”杜云萝答道。 穆连潇若有所思。 杜云萝看在眼中,她不会傻乎乎凑过去说破穆连慧在误导穆连潇,那样非但不会让穆连潇防备穆连慧,反而会显得她自己心思叵测。 她不说,穆连潇反倒是会细细想一想,只不过,照这两姐弟如今的关系,穆连潇断不会恶意去揣度穆连慧。 这些,倒不急于一时。 两人静静站了会儿,穆连潇先回过神来,弯着眼睛笑道:“云萝,知道怎么回去吗?” 杜云萝叫这一声“云萝”又给怔在了原地,半晌才摇头:“走不回去了。” 声音糯糯的,娇娇的,透着些懊恼和羞涩,让穆连潇忍俊不禁。 眼前的姑娘叫这身大红斗篷裹着,低垂了头,帽子遮了半张脸,越发显得整个人小巧玲珑的。 穆连潇忽然又想起刚才她就站在他身前,晶亮杏眸里全是自己的身影,他笑意更浓,道:“我带你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为了不经过湖边叫对岸看见,穆连潇特地选了一条不会叫人注意到的小路。 脚下还有些薄薄的积雪,不难走,踩上去沙沙作响。 穆连潇想,前回竹林里也是这样,她踩着竹叶来,踩着竹叶走,脚步沙沙,她还走得极慢,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满满都是依依不舍。 回忆起当时那个披头散发哭得梨花带雨的身影,他心思一动,停下了脚步。 杜云萝就跟在他身后,一时没停住,险些撞到他背上,却叫穆连潇伸手扶住了。 穆连潇的手扶在她的肩膀上,待她站稳了,也没有松开。 杜云萝讶异地抬头看他,见他眸色沉沉湛湛,突然就想到她刚才顶杜云澜的那句话。 莫非…… 莫非穆连潇真的糊涂了? 杜云萝裹在帽子里的耳根子一下子烧了起来。 待穆连潇松开了她,杜云萝的心倏然一沉,虽然糊涂不好,但是…… 杜云萝正纠结着,穆连潇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杜云萝瞪大眼睛猛然抬头看他,穆连潇闪开了她的视线,但很快,又挪了回来,直直看着她。 “牵着你走,免得你又摔了。” 心跳漏了一拍,而后杜云萝听到了自己不住加快的心跳,仿若穆连潇的手握住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一般。 她忍不住笑弯了眼,看了一眼握住的双手,重重点了头。 梅林之中,穆连慧抬头望去,那绛紫与大红的身影还站在那棵树下。 收回目光的同时,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转身往花厅那儿看了一眼。 花厅隔得远,只能瞧见屋檐,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低声与蒋玉暖道:“县主一个人在花厅里怪无趣的,阿暖你再去请一回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7章转身 > 水面清澈,微风拂过,涟漪阵阵。 看着前头脚步轻快的姑娘们,杜云萝不由放慢了步子。 杜云诺瞧在眼里,垂下眼睑,道:“怎么,真怕她们趁乱下手?” 杜云萝含糊应了一声,看了眼自个儿身上大红的猩猩毡斗篷,道:“你知道世子怎么认出我的吗?” 杜云诺一怔,抿唇等着答案。 “他听说,我今日穿的是红色斗篷。”杜云萝说道。 杜云诺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在两人身上并没有换过来的雪褂子上来回打量了一番,才又把目光落到了前头。 走在最前面的穆连慧拉着蒋玉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人笑作一团。 勾着唇角,杜云诺冷笑道:“如此看来,我那位不讲理的县主表姐,倒是个十足的好人了。” 明刀明枪的,比这些背后的小心思小手段让人舒服多了。 被两人提及的安冉县主浑然不觉,她不愿意理陆琬和霍如意,又因为施莲儿的事情迁怒段华,只能和田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上几句。 沿着湖边走了一段,遥遥看清远处身影。 水边亭中,公子们正笑着说话。 杜云萝瞪大眼睛瞧了瞧。 她记得杜云荻今日系了件雪青色的雪褂子,甄氏还说,这颜色明不明暗不暗的,偏偏上身后显得格外精神,杜云萝搂着甄氏笑话杜云荻,说也就他这样的白面书生才能穿出去,肤色深些了根本不能穿,杜云荻狠狠剐了她两眼,背着所有人暗悄悄跟她说,五妹妹,我知道世子不是白面书生,他定然穿不了,恼得杜云萝直捶他。 现今一看,那亭子附近,根本没有雪青色身影,杜云萝心中隐隐有些慌乱,杜云澜应该是把话带到了的…… 再努力看了看,杜云萝便看出来,少的人数还不止一两人。 刚刚姑娘们一起有说起来过,今日赏梅宴上的男宾由定远侯府上的三位爷招待,也就是穆连诚、穆连潇与穆连喻,而到访的是杜家的三兄弟,瑞王世子李栾、诚王世子李豫;诚意伯府的二公子,也就是陆琬的兄长,杜云瑛的未婚夫陆桓;恩荣伯府中那位要娶安冉县主的霍子明;以及段华的兄长,杜云荻的同窗段观清。 杜云萝自不是所有人都认得明明白白,再加上还有些距离,根本分不清模样,可那亭子附近,只有六七人,剩下的几个,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穆连慧停下了脚步,笑着朝后头的杜云萝招了招手,待她稍稍走上前了两步,就指着坐在亭中的一人背影道:“看得出来吗?” 她指的正是穆连潇。 杜云萝与他分开才一会儿,又怎么会不认得,抿唇笑着不说话,牵着杜云诺一道走了两步,不着边际地拉开与穆连慧的距离,又远离了水边。 万一穆连慧真的要学练氏,她才不愿意大冬天的下水一遭呢。 杜云诺心里明白,一面仅仅拽住杜云萝的手,以防意外,一面又要去挽安冉县主。 亭中有人发现了她们,彼此知会了一声,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几个姑娘一时都怔住了,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穆连慧笑得温和,道:“说了都是自家姻亲,不用担心的。” 之前大胆的霍如意却是脸上一烧,往后退了两步,猛然一个转身,与安冉县主撞了个满怀。 安冉县主没防备,脚下一晃,险险往水边倒去,吓得她惊呼出声。 惊呼声叠起,杜云萝只觉得自己也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有落水声。 她按捺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看清了此刻局面。 安冉县主就摔在水边,若再过去一分,就要下水了,而杜云萝与安冉县主的中间,是惊魂未定坐在地上大喘气的杜云诺。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 刚刚她看到杜云诺去挽安冉县主,只是县主有些不习惯,躲了一下,杜云诺就虚虚抓着她的袖口。 安冉县主失去平衡时,杜云诺本能地拽紧了她的衣袖,拉得那身羽纱雪褂子都歪了,而杜云诺的另一手握着杜云萝,这才使得三个人都坐在了地上。 杜云萝沉沉看着发懵的安冉县主,而后抬起眼帘看向霍如意。 霍如意白着脸,支吾着不说话,也不扶人。 穆连慧反应过来,催着侍女们来帮忙,她朝杜云萝伸出手:“云萝,快些起来,地上凉。” 杜云诺撑着地迅速起身,也朝杜云萝伸手,杜云萝一手扶着一人,站起身来,一旁的安冉县主也站好了,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心知肚明。 若不是刚刚三个人正好拉在一块,杜云萝下意识地往后摔坐下去,没有这股力道带着,安冉县主是定然落水的。 安冉县主冷冷剐了霍如意一眼。 杜云萝却朝穆连慧浅浅笑了。 龙生龙、凤生凤,这话真不假呢。 练氏当初的算计,安冉县主也会,只是她想推的不是杜云萝,而是安冉县主。 杜云萝远远又往亭中看了一眼,那边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意外,正结伴过来。 原来,竟是这么个意思。 来的人走到近处,杜云萝看清了模样。 穆连潇、穆连喻、杜云琅,以及在法音寺见过的段观清,另两位的模样她有些眼熟,仔细回忆了一番,是李豫和陆桓,从前她进宫时有打过照面。 杜云琅紧着眉头走到两个妹妹跟前,道:“怎么这般不小心?摔痛了没有?” 众人跟前,杜云诺自不会胡乱告状,她赶忙摇了摇头。 杜云萝亦朝杜云琅摇头,而后下意识地去看穆连潇。 穆连潇以手做拳,摆在唇边,轻轻咳了声,偏过头去。 杜云萝一怔,盯着他的手,猛得想起他之前牵着他时说过的话,再看他眼角分明有些笑意,不由就有些恼:真是乌鸦嘴。 一个笑,一个嗔,虽不明显,但安冉县主的视线时不时跟着穆连潇转,便都看在了眼中,紧抿着唇沉下了脸。 “二哥,”杜云萝的注意力很快收了回来,她最关心的始终都是杜云荻,“三哥和四哥呢?去哪里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8章怒火 > “怎么,要让他们两个来笑话你不成?”杜云琅笑着道,见杜云萝很是紧张模样,便不逗她了,道,“刚刚云澜拉着云荻嘀嘀咕咕了一通,后来两人前后走开了。” 杜云萝闻,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能松口气了。 虽不知道杜云荻去了哪里,但若是和杜云澜一道,事情应该不至于太遭。 蒋玉暖绕到杜云萝身后,见她斗篷下摆处泥泞,不由道:“雪是天亮才停的,地上都没干呢,你们三个一摔,下摆都赃了,赶紧寻个地方收拾收拾。” 姑娘家重仪容,如此狼狈样子确实不好看。 安冉县主闻,把雪褂子的后摆往前头拉了拉,一看上头又是雪水又是泥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穆连慧见此,赶忙道:“阿潇,阿喻,你们自顾自宴客去,姑娘们整理,你们留着算什么!” 赶走了公子们,又催着侍女们去把杜府和景国公府的丫鬟请来,今日一到望梅园,这些随行的丫鬟婆子们都被请到一块去吃茶说话,有侍女服侍姑娘们,无需她们跟着。 侍女们匆忙去了。 穆连慧站在原地琢磨了一番,道:“前头不远有一处小院,去那里歇歇脚,再把雪褂子收拾干净吧。” 安冉县主点了头。 杜云诺与杜云萝相视一望,亦没有拒绝。 众人一块往小院走。 小院离得不算远,也就一炷香的工夫。 穆连慧迈进去,见穆连诚一脸尴尬地站在正房外的庑廊台阶下头,她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穆连慧问道,穆连诚没有回答,她皱了皱眉头要往屋里去,被穆连诚一把拉住了,她不得不再问了一遍,“哥,怎么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了,且不说穆连诚的神色,边上几个侍女的表情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杜云萝的心倏然一紧。 她突然就想起了前世,莫非,莫非是施莲儿得逞了? 杜云萝一下子慌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杜云诺的手,转眸间见右侧庑廊角落背光处站了两个人,她眨了眨眼睛,正是杜云澜和杜云荻。 杜云荻也看到了她,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弯着眼睛笑了。 杜云澜亦看了过来,悄悄与她摆了摆手。 悬着的心骤然落下,她脚下一软,若不是杜云诺在身边,几乎要站不稳了。 杜云荻能笑得出来,杜云澜动作随意,可见两人是没有掺合到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 只要哥哥无事,那这小院里发生什么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杜云萝都不慌了。 穆连慧也瞧见了角落的杜家兄弟,一时有些愣怔,而后她突然用力地甩开了穆连诚的手,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掀开了垂在门上绣了月下寒梅的绵帘子。 一声惊呼。 屋外所有人能听见了穆连慧颤抖的声音:“这是怎么一回事?” 穆连诚叹息着跟了进去。 其余人面面相窥,到底是蒋玉暖身份不一般些,追着穆连慧去了,而后,只听她唤道:“瑞世子!霍公子!施姑娘!” 那一声“霍公子”让霍如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哪里还管什么规矩道理,大步迈进了屋子。 安冉县主站在原地,冷冷望着那晃动的绵帘子。 杜云萝脑海里嗡的一声。 施莲儿在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 这应该是算计杜云荻的局,却不知道为什么瑞王世子李栾和霍子明会搅和在里头。 是意外,还是…… 杜云萝睨了眼安冉县主,想到刚才在湖边遇见穆连潇时,县主看她的眼中透着几分不自在和气愤,她心思一动,挪到安冉县主身边,低声道:“县主,我之前去寻我哥哥时意外遇见了世子,世子说,有人告诉他,今天穿红色雪褂子的只有我。刚刚在水边,若我和四姐姐没有拉住你,你觉得会如何?” 安冉县主脸色一白。 她不是傻瓜,很多事情一点也就通了。 如杜云萝所说,她会去找杜云荻,会和杜云诺交换雪褂子,会遇见穆连潇,其实都是意外。 能给穆连潇递消息的只有穆连慧。 若杜云萝今日没有见过穆连潇,穆连潇一直以为杜云萝穿的是红衣,那在水边时,她一个没站稳摔下去…… 那种距离下,根本分不清面容,另一个红衣人只要被有心人遮挡一下,远处走来的人未必看得见,而她一身红色羽纱雪褂子,在水里一目了然。 以穆连潇的性子,自然会跳水相救。 等他们一道从水里出来,呵…… 安冉县主想到那个场面就忍不住怒火中烧,狠狠盯着正屋方向,暗暗骂道:好你个穆连慧,你要和杜云萝作对要气死她,你尽管去,两人咬得你死我活也是你们的事情,为什么要拖我下水?我若和世子一块落水,你是逼着我去悬梁撞柱子吧! 冤有头债有主,安冉县主不会为了这事体迁怒杜云萝,她只是恨死了那帖子里好说着赔礼,实际上如此算计她的穆连慧,想到刚才屋里提到了“霍公子”,她冷冷笑了笑,拉着杜云萝就往里走。 杜云萝被她带了几步,走得摇摇晃晃的,抬眸见安冉县主的眉宇之间全是怒火,大抵知道她的心思。 安冉县主是要拉一个助阵的,手里拽着个人,她底气足些。 想明白了,杜云萝也懒得挣了,反正她也好奇屋里情况。 一迈进去,杜云萝就瞧见李栾坐在明间的八仙椅上,桃花眼无往日的温和,一张脸黑得吓人。 他的对面坐着霍子明,面色惨白,低垂着头,连安冉县主来了都不知道。 再往东间看去,霍如意背身站着,整个人气得发抖,若不是蒋玉暖拖着她,似是要爆发出来。 杜云萝跟着安冉县主进了东间,软榻上,施莲儿衣衫不整地坐着,凤眼全是泪水。 而穆连慧,就站在施莲儿的身边,红唇紧紧抿着,她看着施莲儿,眼中没有丝毫暖意。 杜云萝的手腕被安冉县主捏得有些发痛,她刚要挣一下,就听安冉县主冷声道:“谁来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霍如意身子一僵,转身望着安冉县主,半晌哼笑一声:“我以为你已经够讨厌的了,现在才知道,真的不要脸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章节目录 正文第139章倒霉心晴和氏璧+ > 霍如意的话满满都是讥讽,落在安冉县主耳朵里,简直如火浇油一般。 安冉县主知道,霍如意与惠郡主的关系稍稍亲近一些,也因此,在出了她当街拦下穆连潇的事体之后,霍如意在背后没少跟着惠郡主笑话她嘲弄她。 这回被老公爷定下嫁去恩荣伯府,安冉县主是一万个不满意的,可她无法反抗。 两家都已经禀到宫中,只等着开年后下旨了。 安冉县主闹腾归闹腾,也只是木已成舟。 婚姻是一回事,心意是另一回事,她会嫁去恩荣伯府,但她根本就不喜欢霍子明。 刚才进来的时候,她都懒得去看霍子明一眼。 不过,霍如意的话实在是有些难听,她横眉竖眼的刚要发作,瞧见在榻子上哭得梨花带雨的施莲儿,她的火气一下子又掉了头:“哦?真正不要脸的?如意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 霍如意张了张嘴。 她们可没好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地步,可转念想到眼前的糟心事情,又想着安冉县主作为以后的嫂嫂,这般唤她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处,只能按捺住不满,道:“什么样儿的?喏,你眼前那样的。这还是收拾了呢,我听说,最初的时候可就剩个肚兜了呢。” 安冉县主眸子厉光一闪。 好好一个姑娘家,赴宴时在主家的小院里脱得只剩下了一件肚兜? 简直闻所未闻! 施莲儿泪眼婆娑,抬头望着霍如意:“我、我弄脏了衣服,侍女说让我在这儿等着,她去帮我取干净衣服来,我……” 霍如意的目光在施莲儿披在身上那件沾染了不少污迹的小袄上一顿,哼道:“侍女呢?侍女来了吗?侍女还没影,你就先迫不及待地都脱了,你是想给谁看呀?” “我没有!”施莲儿急切道,泪水滑落,她不住用双手抹着,“都是意外呀。” “好一个意外!”安冉县主走到施莲儿跟前,指尖捏住她的下颚,迫使那张哭花了的脸看着自己,“这里离我们赏梅的花厅差不多有一刻钟的路,你跟我说说,去净手的你怎么就到这儿来了?你是来寻哪位公子的?瑞世子?霍子明?还是另有他人?施莲儿,这可是望梅园,不是你们家乡的镇子,由不得你乱走乱闯。” 安冉县主指尖用劲,施莲儿吃痛,她想甩开却没成,急得她伸手来掰,嘴里不住道:“您是县主,县主就是这般欺负人的吗?” “欺负你?”安冉县主似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她没有松手,也没有理会施莲儿,只是静静望着穆连慧,一字一字道,“望梅园里出了这等事体,乡君想怎么处置?” 穆连慧抿了抿唇,视线往明间一瞟,道:“牵扯了瑞世子与霍公子,县主觉得这是我能处置的吗?” “乡君的意思是,要把只剩下件肚兜的民女冲撞了瑞世子与霍公子的事情,向皇太后与皇太妃禀报了?”安冉县主徐徐吐出一口气,“你说,皇太妃知道她好心借你望梅园,就出了这事体,她会怎么想?” 穆连慧缓缓摇了摇头:“是我没有照顾好宾客,我自会向皇太后与皇太妃请罪。” 安冉县主的眼中全是郁气,她觉得再和穆连慧这般打太极下去,她会忍不住爆发出来。 看着屋里或哭或怒或劝的形形色色的人,杜云萝是越发明白了。 不管施莲儿的目标是谁,穆连慧给她开了多少方便之门,最后要吃哑巴亏的是安冉县主。 姑娘家名节重要,施莲儿是没出身没地位,但她毕竟出现在了望梅园里,她还有一个读书人哥哥和秀才爹。 这样的身份在他们这些勋贵官宦人家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施莲儿毕竟是让人瞧了身子了,这边甩手不管,回头施莲儿唱一出受辱自尽,施仕人与他爹再闹一闹,连李栾这个小王爷也要吃官司。 施家是把光脚的本事练得刚刚的,反正没有什么输不起的,自然敢闹。 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敢让他们闹。 这事儿总要有个说法。 施莲儿叫李栾与霍子明同时撞见了,李栾这等出身的,吃了这个大亏,难道还会老老实实抬施莲儿进府? 烫手山芋肯定是落在霍子明头上。 新仇旧恨加一块,也难怪安冉县主要吃人一样,她再不满意霍子明,都是要八抬大轿嫁进去的,现在就闹出了一个小货来,简直心塞到不行。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明间里的几个也都明白。 穆连诚轻咳了一声,唤了穆连慧出去,看了一眼李栾,低声道:“商量出结果了吗?” “这事情,我说了又不算。”穆连慧说完,亦看向李栾,“瑞世子,您觉得呢?” 李栾支在八仙椅扶手上的手缓缓用力,骨节分明,桃花眼里没有半点笑意,直直望着穆连慧,道:“皇祖母跟前,我会去说,那个女人,你处置就好。” 穆连慧微怔。 “她想算计的本来就不是我,”李栾冷笑,“是我和子明两个倒霉而已。” 霍子明扶额,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岂止是倒霉,简直是倒霉透顶。 在亭中饮酒时,他不小心打翻了酒盏弄脏了李栾的衣摆,李栾对望梅园熟悉,就想到可以来附近的这处小院里收拾一番。 霍子明自知给李栾惹了麻烦,惴惴不安,一路赔礼道歉地跟来,哪知一推开门就是那白花花的手臂白花花的背,晃得他差点儿仰倒。 早知如此,他宁愿不给李栾赔罪,也不搅和进这麻烦事体里来。 李栾的身份摆在这儿,这烂摊子只能他收拾,一想到这些,他头都痛了。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要算计谁,结果却…… “是倒霉,但也要收拾。”穆连慧叹息,看了眼霍子明,朝东间抬了抬下颚,道,“县主在里头了。” 一听安冉县主的名字,霍子明只觉得脑袋痛得都要炸开了。 杜云萝悄悄往外打量了一眼,正巧听到李栾和穆连慧的对话,心中隐约有个念头闪过,不由就是一惊。 霍子明若是倒霉蛋,那李栾呢? 他真的仅仅是倒霉吗? 皇太后已经在琢磨李栾和穆连慧的婚事了,出了这档子事,虽然有个替死鬼霍子明,但李栾和穆连慧的婚事,还会顺顺利利吗?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0章面子 > 杜云萝犹自思考着,突然间,听见背后一声惊呼,她本能地转过头去。 安冉县主已经松开了捏着施莲儿下颚的手指,但她很快就抓住了施莲儿的手臂,用力将她拖起来,根本不顾施莲儿的反抗,将她往明间里拖。 施莲儿大叫着挣扎,安冉县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扬起另一只手,重重给了施莲儿一巴掌。 啪—— 声音脆得让坐在明间里的霍子明都背后一凉,仿若那一巴掌也落在了他的脸上。 李栾也听见了,他连眉毛都没有动,缓缓站起身来。 视线在众人面上略过,最后看着穆连诚道:“我这就回府了,后头事情,你们看着来。” 穆连诚硬着头皮应了。 李栾的衣摆上还有被霍子明弄脏的酒渍,他毫不在意,经过穆连慧身边的时候,桃花眼中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叫人分辨不出他的心情:“乡君做事自有一套章法,皇祖母跟前,还要乡君仔细说道说道了,毕竟,今日在场的人里头,在慈宁宫里,谁也没有乡君的面子大,胆子大。” 穆连慧垂着眼睑,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掌心一排月牙印,她亦浑然不觉,半晌抬起头,直直盯着那双桃花眼,道:“瑞世子,等这里处置妥当了,我就进宫去。” 李栾勾唇,再不说什么,抬步出去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李栾的脚步声,穆连慧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栾说得一点也不错,慈宁宫里,她的面子极大。 她敢借望梅园设宴,她敢让施莲儿赴宴,她敢惹是生非,她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脸面。 不仅仅是仗着皇太妃宠爱和皇太后的看重,她真正的立身之本,是她姓穆,她是定远侯府的姑娘。 只要不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依着定远侯府几代忠烈鲜血,宫里顶多就训斥两句罚上几日,不会真的把她如何如何了。 毕竟,边疆依旧不太平,穆连诚、穆连潇,甚至是穆连喻,都要上战场的。 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 当年老侯爷与两个儿子的灵柩回京时,正好也是元月。 有这份鲜血忠义在,仅仅是在设宴时闹出了些不伤经动骨的事端,谁会下狠手收拾他? 还有半个月就是元月了,这个当口,就这事情寻定远侯府的麻烦,京城百姓可都没有忘了那日白茫茫遮天蔽日一般的纸钱呢。 所以,皇太后不会,皇上不会,那些爱叽叽喳喳上帖子告状的官更不会。 像施莲儿这等芝麻大小的事情,翻过年,贵人们就忘了,哪里会连定远侯府一块怪罪? 等战事一起,穆家的一场胜仗,就把什么都赚回来了。 两厢权衡利弊,穆连慧根本不怕。 而东间里。 施莲儿也已经回过神来,丹凤眼瞪大,捂着发痛的脸颊,尖声叫道:“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安冉县主咯咯笑起来了,似是听了一个大笑话一般:“我高兴。你记着,以后,只要我高兴我就可以打你,只要我高兴,我还可以让别人打你。” “疯子!”施莲儿啐道。 安冉县主扬手又是一巴掌:“疯子?那你是什么?婊子?” 似是没料到如安冉县主这般出身的女子的嘴里会说出这等词来,连蒋玉暖都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霍子明听得一清二楚,他烦躁地抓了抓头,施莲儿是个婊子,那他是什么?叫一个婊子算计了的傻子! 这都什么事! 霍子明低声唾骂了两句。 安冉县主拉起发愣的施莲儿,将她半拖半拉地弄到了明间里,一把扔在了地上。 施莲儿摇摇晃晃的,一个踉跄,往前一扑,正好摔在霍子明脚边。 她本就衣衫不整,叫安冉县主打了又拖了,越发狼狈不堪,小袄的盘扣开着,露出了清晰的锁骨。 霍子明低头就看到了,慌得他跳将起来,赶紧避开。 安冉县主看在眼中,轻哼了一声。 若是从前,吃了这种大亏,安冉县主定要和穆连慧死磕到底,去慈宁宫里哭也好闹也好,总归要给自己讨个说法,可如今,她知道,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了。 老公爷可不会帮她出这个头了。 她要是咬着穆连慧不放,最后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不甘,屈辱,愤怒,都缠绕在心头,尤其是知道了穆连慧原本的算盘里,还要用她来恶心杜云萝,越发怒不可遏起来。 只是,不可遏也只能忍着。 忍耐让她脸上的表情都变得狰狞恐怖起来,但她还是一字一字道:“乡君是要去宫里请罪,不过,马上要过年了,谁也不希望拿些糟心事情去皇太后、皇太妃跟前说道,咱们这等出身的也就罢了,一个穷秀才的女儿的事体,说多了,污了皇太后、皇太妃的耳朵。” 穆连慧抬眸,等着安冉县主继续说。 安冉县主却低下头,看着想要爬起来的施莲儿,在她腿上重重踢了一角,痛得施莲儿又摔了回去。 “疯婆子!”施莲儿忍着痛跳起来,似要拼命。 安冉县主斜斜看着穆连慧,穆连慧抬声唤两个侍女:“傻了吗?” 侍女们醒过神来,死死制住了施莲儿。 “我不管你到底要算计谁,你的目的不就是入高门做小吗?成全你。”安冉县主怒极反笑,“瑞王府你是不用想的,恩荣伯府,你觉得呢?” 施莲儿浑身一颤。 她真正想嫁的那个是杜云荻,可不知道为什么,杜云荻没有出现,成了现在这幅局面。 事已至此,再肖想杜云荻是不可能了,但恩荣伯府…… 到底是封爵的伯府,去了伯府之后,哥哥的前程也一定会变得不一样吧? 施莲儿下意识地看向穆连慧,穆连慧压根不理她,她又看向安冉县主,喏喏道:“伯府?二公子吗?我能……” 安冉县主怎么会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哈得大笑一声,脸上写满了嘲讽:“你能什么呀你!妾就是妾,你还想越过谁不成?” 这句话,不仅仅是骂施莲儿的,安冉县主的脑海里更是想着廖姨娘。 妾,就是妾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1章挣扎 > 施莲儿颓然坐倒在地上。 霍子明通红着一张脸,走到安冉县主边上,低声道:“安冉,这事体你一个说了怎么算?” “怎么不算?”安冉县主倔强抬头,讥讽道,“霍子明,你身边留谁不留谁,本就该我说了算。今日出了这状况,瑞世子能走,你能不认亏?既然知道要认亏,就老老实实认了,别做无谓的挣扎了。越挣扎,越难看。” 霍子明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杜云萝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事情发展。 不得不说,“越挣扎,越难看”,安冉县主的这句话是真的有道理,根本就是她和廖姨娘的人生写照了。 她们两母女挣扎了多少年,到最后,就跟在台上唱戏一样,事事被老公爷拿捏在手里,狼狈不堪,难看极了。 地上的施莲儿掩唇惊叫,指着安冉县主道:“你,是你……” “来之前没打听清楚?”安冉县主慢慢弯下身子,染了丹蔻的长指甲在施莲儿的脸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也对,你的心思本就不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你又是穷出身,京里权贵之间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其实你要是有心打听,或者仔细听一听我和霍如意在花厅里的争执,你就该知道,我是要做她嫂嫂的。 所以,我刚才就告诉你了,往后,只要我高兴,我就可以打你,我还可以让别人打你。 为了你今时今日让我丢的脸面,我呢……” 安冉县主一顿,直起身,长指甲指着霍子明,对施莲儿道,“我还可以让他打你。” 施莲儿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怎么?怕了?来不及了。你就算哭着喊着不要入伯府,你也无处可去了。”安冉县主支着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状,“还有一条路,你可以逃,天涯海角的逃,但你家的穷秀才老爹和书生哥哥,我就不知道了。” 施莲儿一把捂住了耳朵,大叫道:“你们不就是仗着出身比我好吗?你们怎么可以这般蛮不讲理?会投胎了不起啊!一个比一个骄纵!” 霍如意扑哧笑出了声。 论投胎本事,安冉县主可是要吐血的,被施莲儿这么一说,越发气急,道:“就是了不起啊!我们要是出身不比你好,你会不要脸不要皮地脱衣服?” 蒋玉暖怕她们再吵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上前几步拉住了安冉县主:“既然要如此处理,就别与她吵了。” 穆连慧亦打了个圆场:“是啊,县主要收拾她,往后多的是机会。” 收拾施莲儿的机会是多着呢,可收拾穆连慧的,安冉县主咬紧下唇,她此刻是没半点儿机会,只盼着有人能动手灭一灭她的威风。 这么一想,安冉县主不由转眸看向杜云萝。 姑嫂之争,往后的好戏她虽不能参与,但她相信,一定很精彩。 杜云萝不理会安冉县主挑衅一般的目光,只看着施莲儿。 这个施莲儿说她骄纵呢…… 原来前回在历山书院,她就是这样看自己的呀。 杜云萝勾起唇角笑了,落在安冉县主手中,施莲儿一定会知道,什么才是骄纵。 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人有心情赏梅了。 穆连慧调了人手来,一一安排着,要送各家出园子。 杜云诺没有进屋子,但站在外头庑廊下,所有的对话都听了个七七八八,见杜云萝出来,她赶紧迎了上去。 杜云萝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转头去寻杜云荻与杜云澜,兄弟两人却不在原先的位置了。 “三哥和四哥呢?”杜云萝问道。 杜云诺解释道:“陆姑娘几个都在,哥哥们先出去了。” 杜云萝颔首。 虽然心中有很多话要问杜云荻,只是望梅园里实在不是合适的地方,杜云萝耐着心思,与杜云诺一前一后离开小院。 侍女们引了她们到马车前,杜家的丫鬟婆子们已经候着了。 浅禾扶了杜云诺上车,又扶了杜云萝一把。 马车缓缓往前,浅禾给两位姑娘一人倒了盏热茶。 杜云萝小口抿完,腹中温热不少,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到了望梅园大门外,杜云荻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杜云萝掀开了车帘。 杜云荻冲她笑了笑,安慰意味明显,他柔声道:“我们这就回去了,你放宽心,很快就到家了。” 特特来说一声,这是为了安她的心。 杜云萝弯着眼睛,冲杜云荻点了点头。 正要放下帘子,余光瞥见熟悉身影,那人背影挺立,身姿修长,正是穆连潇。 她不由多望了两眼,穆连潇正和一人低声交谈,杜云萝只能看到那人的半张侧脸,她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那是诚王世子李豫。 许是留意到了此处目光,穆连潇转身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彼此都有些愣神,杜云萝手下一抖,车帘子从她掌心滑落,晃了晃,隔绝了所有目光。 饶是杜云萝脸皮厚,也不好意思再去撩一次了。 杜云诺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轻轻笑了笑。 杜云萝知道她在笑什么,清了清嗓子,岔开了话题:“好在我们都看到了陆公子,回头三姐姐跟前,总算是有交代了。” “嗯……”杜云诺低低应了一声,心里一时有些空荡荡的。 穆连潇,陆桓,她今天都看清楚了,自家姐妹要嫁的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她呢? 她的将来呢? 廖氏会给她一个怎么样的将来? 倚着车厢壁,杜云诺徐徐叹了一口气。 她也就比杜云萝大了三四个月,离她及笄,其实也没有多少时日了,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马车入城,径直回府,连姐妹们原本商议着的去悄悄买些祭灶的糖饴都忘记了。 杜云萝是喜欢吃那些的,每年府里也都会准备,可杜云萝嘴馋,悄悄去买回来的总多股儿味道,只是,这个当口,谁也不记得。 甄氏与廖氏等着她们。 见杜云萝和杜云诺的雪褂子对换了,后摆还沾了泥污,不由惊讶。 杜云萝握着甄氏的手,道:“我们直接去莲福苑吧,屋里热,不用雪褂子。” 甄氏一看姐妹两人神色凝重,可又不像是彼此吵了架的,以目光询问杜云荻,杜云荻摸了摸鼻子,也说了声莲福苑。 与廖氏说了两句,甄氏便点了头,又让人回去再取干净的斗篷来。 到莲福苑外头时,苗氏也正好到了,先一步迈了进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2章长大月票250+ >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拉了许嬷嬷几个陪她打牌。 暖阁里,地火龙烧得火热,夏老太太兴致十足,催着兰芝快些出牌,屋里格外热闹。 外头守门的丫鬟通传了一声,兰芝赶紧放下牌迎了出去,许嬷嬷也站起了身。 苗氏打头,太太、爷、姑娘们鱼贯而入,夏老太太未注意到几人神色,只是笑盈盈道:“都回来了?快坐下,云萝过来,陪祖母看牌。” 话是如此,可当着主子们的面,兰芝也没有胆子再坐回去。 杜云萝已经去了那身赃了的猩猩毡斗篷,走到夏老太太身边坐下,笑着道:“祖母,我们有话要跟您说呢。” 夏老太太睨了杜云萝一眼,见她杏眸含笑,却带着几分谨慎,又见杜云诺有些怯怯模样,而几个孙儿的神色亦不寻常,心中便有了计较。 许嬷嬷把叶子牌都收拾了。 屋里伺候的人都被打发了,只留了许嬷嬷听吩咐,兰芝搬了把杌子去中屋坐着了。 夏老太太捏了捏发胀的脚脖子,道:“说吧,出了什么事体了。” 几人面面相窥,最后还是杜云萝开口。 杜云萝只知道她经历的事情,她挑着与施莲儿有关的部分说了,至于红色雪褂子的算计,她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夏老太太说个明白。 夏老太太听完,眉头皱起,道:“施莲儿这个人,你们早知道了?” 杜云萝张嘴要答,才发现夏老太太是在问甄氏。 甄氏垂眸,答得很直白:“是知道,之前也敲打过一回,看得出她心思不纯。只是媳妇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有本事跟着段家姑娘去望梅园。” 这是句实话。 夏老太太颔首,若不是她听了杜云萝的话,她也想不到一个穷秀才的女儿能去望梅园里走一圈。 杜云萝大体说了穆连慧和安冉县主对此事的态度。 夏老太太不评说,只问杜云荻:“你在前头又是什么样一个状况?” 杜云萝和杜云诺都不由竖起耳朵听。 杜云荻面露尴尬,他一个男儿,叫一个姑娘家这般算计,虽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到底也不好听。 别扭归别扭,到底也要说个明白的。 在前头饮酒时,杜云荻的确不知道施莲儿会来,他和李栾、李豫是不熟悉,碍于身份,在礼数周到之后,也不会凑过去刻意攀谈,因而和段观清这个同窗说得多些。 期间杜云澜突然来寻他,附耳与他说了一通,便是杜云萝特地传来的施莲儿的消息。 杜云荻很是惊讶,但想着这毕竟是望梅园,只要他不单独行事,总归还算稳妥的。 过了不久,有个侍女来寻杜云荻,说是杜云萝来寻她了。 杜云萝已经递了一次口信给杜云澜了,按说不应该再寻来,可事关杜云萝,杜云荻还是有些谨慎的。 他起身跟着那侍女去了,而杜云澜在他的示意下,不远不近跟着。 侍女带杜云荻绕了一圈,到了那处小院附近,正巧见到李栾和霍子明结伴而来。 李栾的衣服有些脏了,面色不虞,而霍子明跟在一旁,嘴里不住赔礼,两人径直进了院子。 那侍女脸上一白,与杜云荻道:“杜姑娘在那屋子里等你,这不是要和瑞世子冲撞了吗?杜四爷,赶紧随奴进去看看。” 说完,那侍女急着往前追去,跑了两步,却见杜云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又急着催了一句。 李栾和霍子明一把推开了屋门,一个姑娘家的惊叫声传来,杜云荻认得那声音,是施莲儿。 侍女转身就跑了。 杜云荻退后了两步,与跟在后头的杜云澜一块远离了小院,直到看到不久后穆连诚匆匆而来,他们才慢慢悠悠地出现在了小院附近。 倒霉的是李栾和霍子明,杜云荻不会傻到去说施莲儿想算计的是他,更不会吼着要把骗人的丫鬟寻出来,那样只会惹来一堆麻烦。 杜云荻想,要不是杜云萝先知会了他,或许他真的会中招,尤其是看着李栾面含愠色地去推门时,他大概真的会冲过去。 他怕杜云萝的倔脾气会和李栾起冲突,更怕李栾的身份使得在起冲突时杜云萝吃大亏,而且,穆连潇也在望梅园,他不希望妹妹身上有什么闲话,亦或是起冲突后,穆连潇在中间左右为难。 那么他杜云荻,恐怕会在屋外拦住李栾,而施莲儿确定他出现了,会自己迎上来也说不准。 到那时,今日的替死鬼不是霍子明,而是他杜云荻了。 杜云萝听完,心中侥幸之余,又不禁想,莫非李栾和霍子明出现在小院纯属意外? 李栾的衣服是霍子明弄脏的,而最后倒霉的也是霍子明,他应该不会干这种损人害己的蠢事。 夏老太太听完,紧抿着唇沉吟许久,道:“事情我都清楚了,既然我们家没有牵扯在里头,各个心里有数就好,不要挂在嘴上兴风浪。那都是王府、伯府、侯府,不是我们杜家可以搅和的。快过年了,有什么安排处置也是宫里的事体,静观其变,管好嘴。” 众人都应下了。 夏老太太打发了众人,只留下杜云萝提她捶腿。 杜云萝握着美人捶,轻轻敲打着。 夏老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还有事儿没说,都说出来。” 杜云萝刚刚只说了她去寻杜云荻,至于和杜云诺交换雪褂子、拉拢了安冉县主的事情根本没有提,这会儿夏老太太问起,一一说了,又说了大红雪褂子的事体。 “你是说,乡君算计你?”夏老太太沉声道。 “是,”杜云萝点头,“除了她,没有人能递口信,施莲儿没有她的帮助,也做不了什么。” 要是事事成了,她和杜云荻,今天就够受的了。 这一想法,夏老太太是认同的,她压着声儿问杜云萝:“你莫非是觉得,定远侯府里头……” 杜云萝没有否认,眸子清辉微凉,透着笃定:“祖母,长房只有世子了,三房、四房也没人了,二房还有世子的二叔,还有两个兄弟。” 夏老太太一怔,良久,抚掌大笑:“云萝啊云萝,你真的长大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3章经验 > 夏老太太的笑容里满是欣慰,她轻轻拥着杜云萝,不住感慨:“我们的云萝,真的长大了。” 杜云萝却愣住了。 她笑不出来,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了起来,低垂着眼眸,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若非如此,她怕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 是的,她长大了。 她用一辈子的痛苦,一辈子的磨练换来的成长,明明过去了几十年,前尘往事却历历在目,清晰得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从前的自己。 那个倔脾气,不肯忍,不肯吃亏,事事都要计较的自己。 闺中的生活有多平顺,她占了多少便宜,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就几倍几十倍地赔出去。 在渡过了那样的一辈子之后,她又怎么会不长大? 这份经验血淋淋深可见骨。 杜云萝暗暗匀了匀呼吸,缓缓抬头看着夏老太太。 夏老太太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更多的是关心和劝诫。 老人的手抚在杜云萝的脸上,她垂下眼帘看去,长了些黄斑,指甲盖亦是发黄的,有些像一年前她看到的自己老去之后的手。 “云萝,”夏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发颤,语气却是格外笃定,“贫民百姓还有兄弟妯娌之争,帝王之家更是没有亲情可。定远侯府满门忠烈不假,但你要记得,人心不足蛇吞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世子和你可以稳稳当当握在手中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却是要靠拼要靠抢才能得到的。不抢,不意味着不想。” 杜云萝怔怔看着夏老太太。 她想,自己的这位祖母真的很厉害,比她这个当事人看得明白多了。 从前,若有夏老太太指点一二,她又怎么会叫穆元谋和练氏夫妻两人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应该说,在穆连潇死在战场上之后,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她连手都不想还了。 只是,她的妥协和放弃,依旧抵不过人心险恶。 “云萝,其实哪里都一样。”夏老太太拍了拍杜云萝的脊背。 杜云萝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未来是不可知的,就算不是定远侯府,她嫁去其他人府上,难道就不用勾心斗角了吗? 只要处在其中,就会有争端。 就好像是从前的穆连慧,算计了多少人出了多少招,到最后,她倒在了瑞王府的野心上。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清亮眸子望着夏老太太,重重点头:“祖母,我懂的,就算我不想抢别人的,别人也会来抢我的,我若不想被抢,就要把他们都压得死死的。” 就如同夏老太太告诉杜云瑛与杜云诺的那样,若不想被人欺负,若不想当那被殃及的池鱼,就往上爬,爬到那些人头上去。 “你们几个,都是好孩子。”夏老太太放开了杜云萝,含笑靠在引枕上,“我不管你们在家里捣鼓些什么,出门之后,你们都姓杜。好在,你们都记得。” 杜云瑛会奋不顾身去救杜云诺,杜云萝和杜云诺晓得联手,杜云澜和杜云荻会同进退。 对长辈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她高兴的了。 “好了,我们来说说后头的事情。”夏老太太见杜云萝有些发怔,便转了话题。 “恩荣伯府和景国公府,这个亏是吃定了,至于乡君……”夏老太太顿了顿,哼道,“胆子是挺大的,倒霉却不一定。” 杜云萝回忆了一番安冉县主和霍子明的态度,问道:“祖母是说,瑞世子不一定会找她麻烦?” “是肯定不会。”夏老太太很确定。 杜云萝咬着下唇想了想,慢慢也就想通了。 安冉县主和霍子明不会为了这事儿去慈宁宫里告状,就像县主说的,就是这么个结果了,再折腾,更丢人。 至于施莲儿,她更加不敢在这个当口去咬穆连慧一口,她的牙口可啃不动这么块硬骨头,还是耐着心思等着一顶小轿抬入恩荣伯府来得好。 水边的小动作,更是波澜不惊,除了当事人,谁知道其中有这等猫腻之事? 唯一有变数的就是李栾。 而李栾,不会向慈宁宫告穆连慧的状。 李栾去了小院,起因是霍子明的不小心,霍子明收拾了烂摊子,根本不能说他是有预谋的,这么一来,李栾又怎么能说施莲儿的出现肯定是穆连慧算计他呢? 皇太后、皇太妃知道穆连慧通过施莲儿要弄些事端,可没有证据证明,是冲着李栾来的。 皇太后一心想让李栾娶穆连慧,这个当口上,李栾说穆连慧害他,落在皇太后耳朵里,就会成了李栾不肯娶穆连慧的推脱之词了。 就算李栾真的不想娶,他也要找别的理由,断不能拿这事体去慈宁宫里说道。 皇太后与皇太妃要计较的,也就是穆连慧设宴不够小心谨慎,出了些乱子。 至于到底是怎么样的乱子,心里知道就好,台面上是断断不会提的。 腊月过半了,眼瞅着要过年,穆连慧能受什么处罚?罚了俸禄还是禁足?根本不伤筋动骨。 而朝廷还要让定远侯府上阵杀敌的,又怎么会为了穆家的一个姑娘就疏远了整个穆家? 到了最后,除了安冉县主和霍子明,其他人都是不痛不痒的。 还有一个施家,他们是真的会摔个大跟头的。 施莲儿以这种方式进了恩荣伯府,霍子明和霍如意都不待见她,伯府之中她站不稳脚,等安冉县主嫁进去了,她就知道滋味了。 施莲儿前世之所以能舒舒坦坦的,靠的是施仕人的飞黄腾达,今生施仕人还是一个书生,前途未卜。 景国公府的老公爷是打发了安冉县主不假,但他也好脸面,怎么会让施仕人平步青云?再添上一个恩荣伯府,施仕人能不能中举都不好说,何况是进士。 施莲儿还想像前世一样在后院里唱曲儿刺激嫡妻?安冉县主不把她的嘴巴缝起来才怪。 想明白了这些,杜云萝稍稍舒了一口气,她现在最关心的无外乎李栾和穆连慧的亲事了。 穆连慧前世婆家起火,把她一并烧干净了,她今生要是不嫁给李栾了,杜云萝还怎么看她自寻死路?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4章追问 >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 夜色笼罩了整个宫廷,甬道的两侧点了避风灯,却无法照亮整条路面。 小轿从深处而来,除了脚步声,没有其他声响,直到轿子转了弯,停在了角门处,随轿而行的宫女才出声道:“县主,到了。” 轿帘掀开,穆连慧下来,灯笼光下,说不好她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只是声音依旧是柔柔的,轻轻的:“我这就出宫去了,辛苦姑姑了。” 宫门已关,要出宫只能走着小小角门。 侍卫看了慈宁宫的对牌,又看清了送她来的宫女的模样,便放她出了宫。 定远侯府的马车就停在外头,穆连慧拢了拢斗篷,踩着脚踏上车,马儿轻嘶一声,嗒嗒跑了。 侍卫一面关上角门,一面和同伴嘀咕:“怎么这个时候了乡君还出宫?按往常,都是留在宫里歇了呀。” “这有什么奇怪的,都要过年了,还不许人回家?” 马车入了定远侯府,停在了二门外。 穆连慧去吴老太君那里露了个面,就回自个儿屋里了。 她前脚刚到,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吃盏茶,练氏后脚就来了。 “慧儿,连诚回来跟我说,今日望梅园里,瑞世子和霍家那个叫那谁给算计了,你进宫里去,皇太后与皇太妃是怎么说的?”练氏急切问道。 穆连慧抬眸看了练氏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丫鬟给她倒了茶,她小口抿完了,起身坐到榻子上,踢开了鞋子,懒洋洋地靠着引枕。 练氏被她这一番慢吞吞的动作闹得心烦,打发了屋里伺候的人手,三两步走过来,一屁股在她边上坐下,压着声儿道:“慧儿,你当初设宴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呀。我们当初说好的,就是让施莲儿算计杜云荻的,怎么今日反倒是把瑞世子给牵连了。” 穆连慧本不想解释的,可见练氏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样子,她只好道:“杜云荻运气好,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牵扯在里头啊!”练氏瞪大着眼睛,胸中气闷归气闷,声音压得更加低了,“慈宁宫里那两位,怎么不会知道是你在捣鬼?你怎么说的?” 穆连慧冷哼道:“皇太后和皇太妃是知道,但那又如何?我不认,她们能逼我认我?” 练氏被女儿这无所谓的态度给弄得有些发懵,半晌道:“那瑞世子呢?” “他?他和霍子明一样,撞了个正着,也看到了啊。”穆连慧随口应着,又从榻子里侧抽出一本书册来,翻开看了起来。 练氏好劝她:“慧儿,你听娘一句,也就是看了一眼嘛。那女人又没有全脱干净,就算脱干净了,往后世子身边也要添人的,你为了这个计较,有什么意思?” 穆连慧撇了撇嘴:“我不想嫁他。” 练氏愕然,这是穆连慧头一次吐露心声,之前得到消息时,练氏高兴得一夜没睡,穆连慧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这会儿却…… 是因为出了这事体,还是穆连慧原本不喜欢李栾? 练氏捏着手中帕子,脑子飞快转着:“那你想嫁谁?你跟娘说句实话,娘能帮你的难道会不顺你心意吗?是不是诚世子?也是,他是皇太妃的孙儿,当年你跟着皇太妃去普陀,他亦送了一程,在普陀留了一个多月,这次回来,也是他去接的,你跟他熟悉些。你是不是……” 练氏自顾自说着,穆连慧突然出口打断了她:“能成就成,不能成也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些。” 练氏叫穆连慧一堵,张了张嘴,又顿了良久,才皱着眉头道:“混话!你真喜欢诚世子,你该早些与娘交个底呀!你倒好,直接就闹出望梅园里的事情了,皇太妃还敢在皇太后跟前讨你?那你还怎么嫁去诚王府啊?” “没这事,皇太妃也不会开口的,皇太妃在太后跟前低眉顺目了一辈子了,皇太后要我嫁给李栾,她会去抢人?”穆连慧冷冷笑了。 “那你怎么办?这京中好人家说多也不多,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行,你要挑谁?” 穆连慧头也没有抬,嘴上说得极其随意:“找个稳当的,过日子而已,哪里这么讲究了?” 练氏是真的叫穆连慧的态度给气着了,一把抽出了她手中的书册,翻过来一看,竟然是讲鬼怪志异的,穆连慧在看的那一页,是个书生被狐狸精勾了魂了的故事,边上还有张插图,书生在房内挑灯夜读,屋里站了个******,烛光将她的娇柔身影映在了背后白墙上,正映出了她毛茸茸的尾巴。 竟然是在看这等东西! 练氏气得仰倒,想撕书,一下子没使出劲儿,只把装帧弄歪了,却没有撕开。 她一把将书扔在了地上:“不讲究?不讲究我和你父亲这些年苦心苦力是做什么?阿慧,你怎么去了一趟普陀回来,娘就有些不认识你了呢。” 穆连慧静静看着练氏,而后缓缓坐起身来,弯腰捡起了那书册,纤长手指弹了弹灰尘,皱着眉头放到了一旁:“有什么奇怪的,我也不认识我自己了。” 练氏倒吸了一口凉气,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停下来了,指着穆连慧道:“你害瑞世子吃了亏,他的性子,面上是极好的,背地里呢?你就不怕他找你事儿?” 穆连慧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和不解,道:“娘既然知道他背地里性子不好,为什么还要我嫁给他?” 练氏一窒,指着穆连慧的手指不住发抖,胸口起伏着:“你既然不想嫁,太后娘娘跟你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穆连慧闻,突然弯着眼睛笑了,唇角微扬,似是听了个笑话一般:“我敢跟太后说我不嫁?” “那你还敢阳奉阴违地算计他?”练氏气得整个人都站不稳了,扶着椅子坐下,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你晕了头了!” 穆连慧耸了耸肩,轻轻笑出了声:“我算计的是杜云荻,他的酒是霍子明倒的,关我什么事儿。”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5章绕圈月票260+ > 油灯在桌上燃着。 穆连慧躺在榻子上,半个身子隐在不明不暗的光线里,书册挡了脸庞,从练氏的角度看去,她看不到穆连慧的神色。 练氏眉头紧蹙,眼中却只剩下满满的无奈。 她知道穆连慧在敷衍她,甚至拿本书册来做挡箭牌。 榻子那里不够亮,穆连慧怎么可能看得清书上的字? 练氏想,这般磨蹭也不是个法子,她支起身子来,又挪到了榻子边,轻轻在书册上敲了两下:“慧儿啊,你真的没有算计瑞世子?” 穆连慧的声音从书册后头传来,闷闷的,很不耐:“说了没有。” 练氏的火气又噌得窜了上来:“你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我是你娘!你骗得了我?你扪心问问,啊,你没想着算计他吗?霍子明不掺合,你就没有后招了?真没霍子明收拾烂摊子,那个不要脸不要皮的女人,你要怎么办?” 练氏气得声音又抬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穆连慧把书册扔开,整个人坐了起来,直直盯着练氏的眼睛,她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她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哪里用得着我收拾?落在李栾手里,她有什么好出路?装模作样抬进府,晾上两个月,就不晓得扔去哪个庄子自生自灭了,过了一两年,谁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处置这种人,手段多得是。 刚出事的时候是风头正劲,只要避开了,等过了一两年,没有人撑腰,这种女人死上十次百次都不奇怪,也没有人敢置喙。 毕竟,静悄悄地弄死一个人,这在侯门深宅里,说难很难,说简单,却又十分简单。 练氏自己手上都沾了人命,又怎么会不懂穆连慧的话,只是,只是这个施莲儿现在还活着。 “你不怕她供出你来?”练氏问道。 穆连慧的眸子深邃:“她敢跟谁供?况且,她从头到脚只知道要算计的杜云荻,其他的根本就不知道。她去告诉霍子明吗?还是告诉安冉?呵,她人都要进恩荣伯府了,哪里会说她的心上人是杜云荻呀。她要命她就不敢说。” 练氏了然。 谁都知道施莲儿有所图,可到底是逮着谁算谁,还是冲着某一个目标去的,霍子明并不知道。 施莲儿要跟在他身边过日子,根本不敢泄了自己的底。 练氏正要点头,又琢磨了一番穆连慧的话,她的脸黑了个透:“好啊,你说她不知道,那就是你知道了?你一早就知道要算计瑞世子了是不是?” 这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穆连慧脑袋疼得厉害,往后仰躺下去,重重砸在了软榻上,她也不觉得痛,又把书册抓开覆在面上,再不肯理会练氏。 练氏又是气又是恨,指尖在书册上不住地戳,抱怨了一刻钟,都没等来穆连慧的回应,她咬牙切齿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脚步声远了。 穆连慧确定练氏走远了,这才把书册掀开,眯着眼睛发呆。 望梅园里的事情,她是筹划再三的,甚至不惜惹恼皇太后和皇太妃,也要把事情做成。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杜云萝和杜云诺交换了雪褂子,后头的发展就和预想里的不同了。 穆连慧叹息,说到底,杜家人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 要是杜云荻落了陷阱,练氏就不至于对李栾被牵扯在其中而耿耿于怀了。 可现在,一颗棋子废了,对杜家却没造成什么影响,真是赔本买卖。 穆连慧恼了一阵,等把练氏训斥她的话都抛到了脑后,她整个人才舒坦些。 算了,废了就废了吧,不成也无所谓,往后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她总有办法让杜云萝膈应的。 外头更夫打着梆子,夜色幽静,声音远远传来,她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引枕上。 杜府安丰院。 自打从莲福苑回来,廖氏就拉着杜云诺又仔细把望梅园里的事体又问了一遍,尤其是关于安冉县主的,她事无巨细,一点也不错过。 杜云诺不敢嫌烦,坐在椅子上,等说完了,才去取了一块点心。 “你是说,乡君故意误导了世子,若县主落水,世子去救,等捞上来发现了问题……”廖氏说到这里,自个儿就闭了嘴,她能想象那个状况。 若真成了那样,岂止是心塞烦闷,根本就是恨不能拔刀子的场面了。 真的太狠了! 亏得是没有得逞。 要不然,廖氏拿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自己那个当姨娘的姐姐,只怕是要一头撞死了,拉着安冉县主一道撞死,做鬼都不放过穆连慧。 “为什么?县主是拦过世子,可那都是世子定亲前的事情了,眼下县主的婚事都说成了,来闹上这么一出,乡君是存心不让世子和云萝过安生日子了?他们可是一家人。”廖氏嘴巴飞快,不知道是在问杜云诺还是在自自语。 杜云诺悄悄看了廖氏一眼,撇着嘴,低声道:“一家人怎么了,一家人也有貌合心不合的。” 就像母亲您和二伯娘…… 当然,这后半句话,杜云诺是不敢说的。 廖氏被这话一点,自己也明白过来,讪讪哼了两声,便挤出笑容来:“云诺,今日你做得对也做得好,当姐姐的就该如此,没让云萝吃亏,也没让自个儿吃亏。县主是你表姐,你们也处得很好。那身猩猩毡的斗篷,虽然是头一回穿,赃了有些可惜,但你放心,转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母亲再拿些料子,给你做两身新衣服,我还有点儿用不上的旧首饰,款式都不时兴了,回头啊,去金铺里熔了,给你打两套好看的。云诺也是大姑娘了,该存些好东西了。” 杜云诺闻,笑着道了谢。 真说起来,廖氏对她不算小气,但这般大方也是少见。 不管什么缘由,有好处不拿,杜云诺就是傻子了。 而杜云萝,这夜被甄氏留在了清晖园。 碧纱橱里,地火龙烧得极旺。 杜云萝一日下来有些疲乏,早早就上了床。 甄氏来看她,搂着她道:“你见着世子了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6章魔怔月票270+ > 杜云萝不好跟甄氏说假话,她这里骗上了,回头兄弟姐妹们准把她卖了。 见杜云萝点头,甄氏清了清嗓子,凑到女儿耳朵边上,柔声道:“囡囡,娘知道你中意世子,你们两个又定了亲,只等着你及笄后嫁过去了。” 杜云萝认真听甄氏说话,听见“中意”两个字时,她不由就是一怔。 甄氏的话语从耳边传来,伴着呼吸,跟风吹一样,让她缩了缩脖子。 甄氏感觉到杜云萝的动作,低声笑了,抬手抚着杜云萝的长发,一下一下顺着:“你啊,不是脸皮厚吗?怎么听见个中意,就扛不住了?” 杜云萝摸了摸鼻子,她脸皮是很厚的,她能自己挺胸抬头地承认喜欢穆连潇,可让甄氏来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了。 甄氏眼中笑意更浓:“囡囡,娘不说不许你见世子,偶尔见上一面,无伤大雅的。” “哎?”杜云萝吃惊,这话居然是从甄氏嘴里说出来的,让她以为天要下红雨了。 “冤家!我还没说完呢!”甄氏哭笑不得,拍了拍女儿,“但你记得啊,你是姑娘家,遇事端着些,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的。世子是个明白人,你也别糊涂,让人瞧见了,还做不做人了?” 杜云萝的眼睛眨巴眨巴的,这话,怎么跟杜云澜在望梅园里说得差不离呢? 要不是她知道杜云澜出了莲福苑就跟杜云琅一道去前院了,她都要怀疑杜云澜已经把她的老底都给透光了呢。 “娘是认真跟你说的,你别不当回事儿。”甄氏又忍不住再三叮嘱。 自己教养的这个女儿,从小就娇气,又不爱出门凑热闹,除了姻亲走动时见过的少年人,她认得的公子们两个手都能数得完。 而且,杜云萝连同龄的姑娘家都懒得应对,更别说去与公子们说话了,因此从小到大,这方面的担忧,甄氏是一丁点也没有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杜云萝长大了,心里有了人,那人还是她的未婚夫,甄氏亲眼瞧见过杜云萝对穆连潇的在意,那双圆眼睛,就跟黏在人家身上了一样,这让甄氏有些担忧。 都到了要嫁娶的年纪了,穆连潇若有些耐不住,杜云萝又拎不清…… 甄氏想想就怕,这才不顾夜深了,都要认真教育女儿一番。 光线下,杜云萝的两颊飞霞,嘟着嘴咕哝了两句:“知道了,我又不傻。” “好好好,囡囡不傻。”甄氏捏了捏她的脸颊,心说这种事情,哪里是傻不傻的问题。 又关照了几句,甄氏才吹了灯,回去歇了。 杜云萝躺在床上,想着甄氏的话,暗暗哼了一声。 她哪里像个糊涂人了? 她精明着呢! 母亲还说穆连潇是个明白人呢。 明白人,白天突然扶她的肩、牵她的手做什么? 牵得可紧了,他的身子骨本来就好,整只手滚烫滚烫的,捏得她的手都出汗了,等放开之后叫风一吹,冷得不行。 她记得他的那双乌黑眼睛,沉沉湛湛,清辉微凉,却浮着一层光,就像一面镜子,里头全是她的倒影。 杜云萝的耳根都烧烫了,好似又回到了雪地里穆连潇扶着她的肩认真看着她的时候,那时,有一瞬间,她以为穆连潇会抱住她…… 她不敢再想了,一把将被褥拉上来盖住了半张脸,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的。 她又看到了穆连潇,他就扶着他的肩,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 杜云萝就这么等着,等她抱住她,或者牵她的手,或者…… 可穆连潇没有动。 杜云萝急了,想跟他说话,刚要开口,脑海里突然划过甄氏的声音,让他们“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吓得杜云萝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夜色漆黑。 杜云萝望着承尘猛一阵喘气,想到梦境,她用力捏住了被角,恨不能咬住被子哀呼一声。 居然做了这么一个梦,她可真是魔怔了! 呜。 不晓得穆连潇会不会梦见她? 杜云萝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睡着,连杜怀礼上衙去了她都不晓得。 等睡醒了起来,杜云萝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被子都黏糊糊的。 坐起来一看,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葵水来了。 前世在年老之后摆脱了葵水的折腾,这一世醒来,年纪尚幼,根本没有那个烦恼,这头一遭来袭,她除了肚子痛之外,竟然还添了些不可思议之感。 甄氏一边照顾杜云萝,一边指挥着丫鬟们忙里忙外,脸上满是笑容。 杜云萝知道甄氏高兴,也就不说些扫兴话了,只依着甄氏哼哼肚子痛,惹得甄氏心疼哄她,不许她回安华院,让她就一直住在清晖园里。 头一回葵水,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这两日又落了一场雪,比前些日子的更大了,早上往窗外头一看,白茫茫的。 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要等出了元宵再开印,这小一个月的休假,让杜怀礼有了更多的时候陪伴父母妻儿。 转眼到了年三十,天还未黑,外头就鞭炮不断。 花厅里摆了宴,一家人凑在一块,热热闹闹的。 甄氏吃了两杯酒,想起了杜云茹,不由感慨:“去年这时候还在我跟前呢,还笑嘻嘻地喂了我两盏酒,这会儿,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苗氏听了,眼眶也是一红,看了眼杜云瑛,道:“这也是云瑛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了,舍不得啊!” 杜云瑛闻,端起的酒盏贴在唇边,低垂着眸子,耳根发红。 她还有半年就要嫁出去了。 那个陆桓,她是没亲眼瞧过,但杜云萝和杜云诺都说,陆桓身材颀长,模样很是端正。 她本要多问两句的,杜云萝却是个浑的,她说:“当时那个状况,我们哪里能死死盯着三姐夫打量呀?这不是惹笑话嘛。就匆忙瞧了一眼。三姐姐若要知道鼻子如何眼睛如何,等嫁过去了,你自个儿瞪大眼睛仔细看,准保没人笑话。” 恼得杜云瑛扬手就要挠了这张嘴,她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以前杜云茹提起杜云萝的脸皮时,就恨不能撕了她。 廖氏给杜云诺夹了块羊肉,低声道:“云诺再陪母亲和你姨娘两年,咱们再仔细挑挑。” 这种话,杜云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闷头吃饭。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7章过年 > 清晖园里灯火通明。 甄氏坐在东稍间的榻子上,笑着和杜怀礼说话。 杜云荻被杜云澜拉着放鞭炮去了,杜云萝留在甄氏身边,昏昏欲睡。 甄氏看她眼皮子直打架,道:“囡囡在母亲腿上睡会儿。” 杜云萝实在挨不住,也不强撑,一歪头倒下,搂着甄氏的腰,睡了。 甄氏一面拍她的背,一面把她的长发理到耳后,低声与杜怀礼道:“半大不小了,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粘是真粘人,嘴巴却坏,让人恨不能打她一顿。” 杜云萝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杜怀礼笑了,他似乎是挪了身子挡住了桌上的油灯,不知道附耳与甄氏说了些什么,甄氏拍着她的背的手直往杜怀礼招呼。 渐渐的,杜云萝睡沉了,直到杜云荻带着一身夜露进来,她才迷茫睁开了眼睛。 甄氏低低训了杜云荻几句,又柔声哄着杜云萝。 杜云萝一时有些分不清了,她今年到底几岁,怎么还跟五六岁时一样,她歇午觉时要是叫杜云茹和杜云荻吵着了,甄氏就一阵“心肝”“囡囡”地哄。 她分明记得,去年守夜时,只有她一个人的。 一个人,在佛堂里。 没有团圆饭,桌上的素菜倒是比平日里丰盛些,可惜她一个老太婆,胃口小,根本吃不了多少。 那时也落了一场大雪,她披着已经旧了打了不少补丁的雪褂子,一步一步走在定远侯府的内宅深处。 遥遥的,她听见了欢笑,听见了行酒令的声音,可那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缓缓走到了一处漆黑的小院外头。 她用力一推木头,指尖生痛,才意识到这里凄凉得连木门都已经有了倒刺了。 小院里空无一人,墙角冒出了青苔杂草,曾经种了无数云萝花的花架挂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在黑夜里,如绳索一般,禁锢了杜云萝的心。 她站了良久,才缓缓退出来,转身往祠堂去。 冰冷的牌坊,祠堂里幽幽的烛光,杜云萝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名字上,久久的,久久的。 后来,她又回到了佛堂里,就这么跪在佛前,诵经到天亮。 她已经跪习惯了,便是跪上一整日,腿脚都不会麻得站不起来。 也许,这就是老了吧? 老的连身子都迟钝了。 而现在,缩在甄氏怀里的杜云萝微微扭了身子,脚麻得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甄氏叫她唬了一跳,见杜云萝龇牙咧嘴,赶忙替她揉捏腿肚子。 杜云萝忍着不适,一个劲地想,是了,她现在十四岁。 她已经知道老迈的滋味了,而穆连潇从未品尝过,甚至未到中年,就已经…… 垂着眼帘,回忆起那双清透微凉的眼睛,杜云萝咬着下唇,暗暗想着,这一次,她定要让穆连潇也试一试年老的味道。 老得颤颤巍巍了,两个人都还在一起。 这么一折腾,杜云萝倒也不困了。 等到天空露了鱼肚白,这才唤了丫鬟进来梳洗更衣,收缀妥当了,去莲福苑里磕头拜年。 杜公甫心情极好,给的红包比往年都大些,夏老太太也面露喜色,对着几个孩子训诫了一番又不忘夸赞几句。 元月初三,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甄氏起了个大早,翘首盼着杜云茹。 杜云萝也心急,等前头来报了信,她捧着手炉就往垂花门那儿跑,刚到门口,还气喘吁吁的,就见马车来了,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杜云茹踩着脚踏下来,自打三朝回门后,姐妹俩就没见过了。 杜云萝拉着大姐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好像是胖了些了。” “胡说什么!”杜云茹听不得人说她胖了,笑着啐道,“你倒还是老样子,连个头都没长。” 杜云萝撅着嘴哼了一声,她只是长得不明显而已,而且,个头不长,不代表其他地方不长。 身段上,杜云萝和杜云茹都是随了甄氏的,要什么有什么。 只是这些话若嘀嘀咕咕去和杜云茹讲,只怕杜云茹会涨红了脸,恼得扭头就走的。 杜云萝不敢招惹她,嘻嘻哈哈了一阵,也就不说了。 两人结伴往莲福苑去。 杜云萝笑着问她:“姐夫呢?在前头给祖父磕头?” “恩。”杜云萝应了,转头又问起了杜云萝的事体,“我听说你赏梅去了?” 望梅园里的那些事,杜云萝不会去瞒杜云茹,拉着她压着声儿仔细都说了,听得杜云茹咬牙切齿。 “这姑嫂关系,最是烦闷。” 杜云萝闻,心中划过一个念头,道:“大姐,你小姑为难你了?姐夫怎么说?” 杜云茹撇了撇嘴:“小孩儿花样,你姐夫这些日子在府里,她不敢如何,前头那阵子才凶。不过孰是孰非,祖母、婆母都心里明白,我呢,也懒得与她计较,她那点本事,还没你能折腾呢。等过两年她嫁出去了,不就安生了吗?” 邵元洲还在历山书院求学,新婚后两个月,便回了书院念书,直等到放年假时才跟杜云荻一块回京的。 杜云萝倒不担心杜云茹会吃亏,毕竟前世里,杜云茹在邵家过得顺风顺水的,邵元洲把她捧在手心里,婆母也把她当个宝,杜云萝只是对那句“还没你能折腾”有些不满意,她这小一年来可收敛乖巧了,哪里兴风作浪了? 两人入了莲福苑,甄氏等在庑廊下,见了杜云茹,三步并两步过来,一把搂在了怀里。 等邵元洲过来了,夏老太太一块受了礼,高高兴兴分了红包。 甄氏看着大女婿,是越看越喜欢,毕竟,自家闺女满面红光,精神奕奕的,一看就知道夫妻感情好,女婿疼女儿,甄氏是再高兴不得了。 等邵元洲和杜云茹往各处都去拜了年,邵元洲被杜云荻兄弟几个拥着走了,甄氏带着两个姑娘回了清晖园。 甄氏有话要与杜云茹说,不住朝杜云萝打眼色。 杜云萝盯着杜云茹看,直到把杜云茹的面颊都给盯得红透了,这才大笑着躲出去了,羞得杜云茹在后头叫她“坏东西”。 杜云萝越想越好笑,躲在西次间里一个人发笑。 她自然知道甄氏要和杜云茹说什么,不外乎趁着邵元洲这些时日在京城,让杜云茹争气些,等怀了孩子,邵元洲去书院时,她一个人留在邵家也不会没个重心。 这些话,从前甄氏也跟她说过。 可也不晓得是穆连潇在京中的时间太少,还是她心里闹别扭,聚少离多的五年里,她一次都没怀上过。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8章传召 > 杜云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摊的肚子。 若是当年能得一儿半女,后头的人生又岂会那般辛苦? 这么一想,又觉得是她自个儿想岔了,当年她从未对练氏起疑,自然不会对二房防备。 二房要夺爵,杜云萝若有亲儿,在穆连潇死后,孩子怎么可能平安长大? 不说儿子,便是个姑娘,练氏都要担心姑娘往后飞黄腾达了,能反过头来替母亲撑腰。 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为母则刚,她对一个过继来的孩子都费尽了心血,若养的是亲儿,她的脾性断不会是从前那样随练氏揉捏的。 就好像她的婆母周氏。 周氏在穆元策死后,真正是把整个侯府抗在了肩上,若不是几年下来身子骨吃不消了,也轮不到练氏指手画脚。 杜云萝徐徐吐了一口气。 既然周氏不是自尽的,那么周氏的病呢? 穆元谋和练氏这两夫妻,果真是疯了的。 杜云萝独自发了会儿呆,才叫水月请回了东稍间。 甄氏面色如常,杜云茹的脸却比她刚才出去时更加红了,如点了两团火,烧得厉害。 杜云萝心情有些沉闷,也打不起精神来笑话杜云茹。 等杜云茹跟着邵元洲回去了,甄氏千万般舍不得,红着眼眶又叮嘱了几句,直到杜云茹不住点头才放心。 元月里,正是亲戚间走动的时候。 杜云瑚虽还没有嫁去沈家,但在京城生活的沈家大郎一家还是依着礼数登门来了。 沈家记着杜家大房对他们的支持和援助,对杜公甫和夏老太太格外敬重,沈家大奶奶带着姑娘来了莲福苑,说了一堆的喜气话,逗得夏老太太很是高兴,连带着看那六七岁的小丫头都分外喜欢。 杜云萝不喜欢出门走亲,夏老太太说了她两回,见她还是我行我素的,也就随她去了。 正月十二,岭东的家书到了。 夏老太太这一个月里****就盼着这封信,见许嬷嬷拿进来,赶紧催着杜云萝念给她听。 杜云萝扫了两眼,直接把最要紧的拎了出来:“祖母,大嫂在腊月初九生了个哥儿,母子平安。祖母,您当上曾祖母了!” 夏老太太欢喜万分。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跟着道喜,夏老太太大手一挥,让许嬷嬷捧了一大把银锞子出来,全部打了赏。 夏老太太拉着杜云萝问:“哥儿取名了没有?” 杜云萝摇头:“大伯娘在信上说了,现在还是哥儿哥儿的叫着,就等着祖父取名字呢。” 夏老太太重重颔首:“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莲福苑里笑声不断,夏老太太让人去请杜公甫。 杜公甫匆匆回来,从杜云萝手里接过了信,自己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抚掌大笑。 两位新晋升的曾祖父、曾祖母高高兴兴地商议着孩子的名字,还没说出个结果,前头就有人急急来传话了。 许嬷嬷出去问了一声,再进来时一脸古怪,福身道:“前头东宫的轿子来了,太子妃殿下来请五姑娘进宫。” 刚一听东宫两字,杜公甫就扶着拐杖要站起来进屋里更衣,待听了后半句,不由愣在了原地:“什么?太子妃请云萝?” 杜云萝亦是茫然。 因为过年,杜公甫好久没进宫了,但小年夜时东宫里也是赐了酒水的,使得外头人人都知道,杜公甫如今是东宫的大红人,但也仅仅是杜公甫而已。 杜家这半年多来,并没有因着圣上和东宫的亲睐获得更多的利益,杜怀礼兄弟几个依旧在老位子上做事,没见着要升迁,而在岭东的杜怀让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调任回京。 而现在,大过年的,太子妃突然来请杜云萝了。 “没有传错话吧?”夏老太太奇道。 许嬷嬷颔首道:“没有传错,说是怕咱们府里不认得来迎姑娘的姑姑,曹公公也一道来了。” 曹公公来了,那就错不了了。 不管太子妃为何会突然起兴,但轿子已经在门口了,杜云萝就没有推拒的道理。 夏老太太让锦蕊赶紧回去给杜云萝取一身得体的衣服来,自个儿叮嘱杜云萝道:“你头一回进宫,万事机灵些。云萝,太子妃不仅仅是太子妃,她是皇太后的孙媳妇。” 夏老太太这么一点,杜云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低声问夏老太太道:“祖母的意思是,是皇太后想问一些望梅园里的事情?” “若娘娘问起,你打算怎么回答?”夏老太太盯着杜云萝的眼睛,反问道。 杜云萝微怔。 夏老太太拍了拍杜云萝的手:“想想皇太后与皇太妃,想想皇上、瑞王和诚王。”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而后缓缓垂下眼睑,道:“祖母,我知道了。” 先帝在世时,皇太后就是中宫,后宫多少起起伏伏,她屹立不倒,把自己的儿子推上了皇位。 面对这样的女人,杜云萝有什么心机可耍的? 望梅园里的事情,皇太后心中早有决断,问她两句,不过是顺带的。 唱反调自然不成,顺着大拍马屁也是下策,她要做的就是本本分分说话。 杜云萝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外,而后换了小轿。 随行的姑姑并不与她搭话,直到小轿落地,请了杜云萝出来,才低声道:“太子妃殿下在慈宁宫,姑娘随奴来吧。” 杜云萝笑着道了谢。 她不是头一回进宫了,前世时,身为定远侯府的世子妃,逢年过节,她都要进宫给内命妇请安,她也不止一次去过慈宁宫,不远不近瞧过那位严肃的皇太后。 后宫三千院落,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能在这里面生存下来,最终成为胜利者的皇太后,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什么样的招数没用过? 穆连慧的那些算计,在她眼中,只怕是小巫罢了。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穆连慧敢谋划,可见她笃定皇太后不会收拾她,既然皇太后不想收拾,杜云萝才不会傻到去告穆连慧的状。 夏老太太说得对,看看皇上、瑞王和诚王,就知道皇太后喜欢一家人和睦,就算只是表面上的。 杜云萝作为穆连潇没过门的媳妇,怎么能在皇太后跟前,把自己跟大姑姐不合的状况摊得明明白白呢? 饶是皇太后心里清楚,这戏也是要唱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49章问话月票280+ > 杜云萝站在庑廊上,隔着窗,她听见里头有小儿笑声,不知道在玩弄些什么,他的声音活泼可爱。 领她到慈宁宫的姑姑已经进去通传了,杜云萝静静等在外头,直到那位姑姑又出来请她,她才上前几步,随着她进去。 正殿里,地火龙烧得极旺。 杜云萝解下了雪褂子交给那位姑姑,去了去身上寒气,才进去面见皇太后。 西暖阁里,皇太后端正坐在罗汉床上,下首坐了皇太妃,另一侧则是太子妃,带着半大不小的皇太孙。 皇太孙手中有一只掐丝铜球,杜云萝快速扫了一眼,看不出上头花样。 杜云萝跪下行礼。 皇太后细长的眼睛缓缓从杜云萝身上略过。 太子妃轻笑出声,与皇太后、皇太妃道:“杜家这位妹妹,声音倒是跟糖里滚了似的,好听极了。” 皇太后微微颔首,道:“头一回进宫,能有这样的规矩也是不错了。好孩子,起来吧。” 杜云萝谢恩,这才爬起身来,依在一旁落座。 皇太后在仔细打量着杜云萝的模样。 鹅蛋脸,皮肤幼嫩,柳叶眉弯弯的,一双杏眸低垂,整个人偏小巧,到底是没出阁,还未褪去姑娘家的圆润。 皇太后偏过头与皇太妃道:“这定远侯府上倒是会挑,这模样,我瞧着都欢喜。” 皇太妃笑着附和了几句。 场面说一过,皇太后话锋一转,就是望梅园里的事情了。 “那个、就是霍家那小子要纳的那个,你从前认得吗?”皇太后问道。 杜云萝宁了心神,别看皇太后叫不出施莲儿的名字,可施莲儿的底细,保准有人早早就禀到了慈宁宫了,敢在赏梅宴上生是非、甚至牵连了李栾的人,皇太后多少会了解一些。 杜云萝道:“回皇太后话,那施莲儿,臣女是认得的。施莲儿的兄长施仕人与臣女的兄长是同窗,秋天去书院看望兄长,曾和施莲儿有过一面之缘。” 皇太后又问:“那依你看,她像是会做出这等事情的人吗?” 杜云萝抿唇。 不是像,施莲儿本来就是这种人,只是这等话,她不能当着皇太后的面说。 只要她说施莲儿行事不妥,皇太后一定会让她说出实例来,而杜云萝是断断不会供出杜云荻的,好不容易没把自家兄长牵扯在里头,她昏了头才会拖自家后腿。 微微蹙眉,杜云萝斟酌了用词,道:“前回也仅仅是一面之缘,施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臣女了解得极少。那日见她出现在望梅园,臣女还有些奇怪的。” “奇怪是奇怪的……”皇太后抬手按了按眉心,半眯着眼看着杜云萝,“乡君也是,做事不够谨慎,出了那等乱子。前几日安冉进宫的时候,哀家看她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正月初一,公候伯府的都要进宫磕头,安冉县主虽是庶女,但她有封号,定然是要来的。 那日安冉县主与霍子明的对话犹在耳边,以杜云萝对安冉县主的了解,她是断不会再为了这件事体而心神恍惚的。 若是发懵,定然是为了别的事情。 只是皇太后这句话…… 谁都知道穆连慧是出了力的,她若帮穆连慧撇清,不是她把皇太后当傻子骗,而是她就是个傻子说胡话给皇太后看笑话了。 可告状呢,又不可能。 杜云萝轻咬下唇,道:“臣女从小不喜宴会,很少去赴宴,更没有自己设宴过,臣女一个外行人,说不出乡君那日的宴席准备得好还是不好。只是,臣女想,乡君做事有她的想法。” 话音一落,不仅皇太后多看了杜云萝两眼,连皇太妃都不住打量她。 太子妃掩唇一笑:“杜家妹妹说话可真有意思。” 杜云萝不语。 皇太后与皇太妃这样的精明人,不可能看不穿穆连慧是个会打算盘的人,穆连慧得宠,是因为精明人不喜欢蠢蛋。 杜云萝不能聪明过头,更不能愚蠢,话说一半刚刚好,这是夏老太太告诉她的。 “她自个儿的想法,呵……”皇太后淡淡笑了,半晌,道,“哀家还没问过你,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看书,练字,替长辈抄些经文,做些女红。” 皇太后颔首:“是了,你定亲了,也该准备嫁妆了。” 皇太妃含笑问道:“抄经文?平日里诵经吗?” “回皇太后,偶尔陪祖母念会儿经,经文里的大道理,臣女是不懂的,只觉得念诵下来,心平气静的,这才跟着祖母学的。”杜云萝道。 皇太妃没说话,皇太后却笑了起来:“小小年纪,还求个心平气和?往后少念,别念成了一个老婆子了。” 杜云萝应了。 她是知道的,皇太后与皇太妃诵经,不是因为信佛,而是求个心安,她才十四岁,说自己信佛才要叫人笑话了,况且,她从来也没信过,她诵经只为打发时间,宁心而已。 说着这些,倒是把望梅园里的事体给揭过去了。 皇太后不再问了,杜云萝放心不少。 太子妃笑着与杜云萝说话,她才二十出头,笑起来温婉动人,说的都是些轻松愉快的事体,杜云萝仔细听着,时而回应几句,两人说说笑笑的,倒也愉悦。 外头传来内侍通传声音,一声“圣上驾到”让杜云萝不由紧张起来。 从前她见过皇上,那也是隔得远远的,只能看到那明黄色的身影,像这般近距离面圣,她是头一回。 皇太后领着众人起身,恭迎圣驾。 圣上进了西暖阁,请了皇太后入座,这才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杜云萝。 皇太后指着杜云萝道:“这是杜太傅的小孙女,哀家叫进宫来说话的。” 杜云萝上前,正要行礼,却被圣上拦住了。 “是不是许给了阿潇的那个?”圣上见皇太后颔首,转头对内侍道,“去叫阿潇进来,他媳妇要磕头,让他一起,赐婚之后还没一道给朕谢恩呢。” 杜云萝愕然。 她又不是公卿之女,又没有封号,赐婚之后哪里用得着面圣谢恩?穆连潇肯定是免不了的,接了旨就要来磕头了。 要一道谢恩,应是等他们完婚之后才进宫来磕头,现在这又算是哪一出? 而且,内侍去唤穆连潇来,这一来一回的,难道她要傻乎乎地在这儿站着? 杜云萝正一肚子的疑惑,突然就听见的沉稳的,熟悉的脚步声,她惊讶地循声望去,一眼就瞧见了向她走来的穆连潇。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0章心烫 > 杜云萝怔怔看着他,有那么一瞬,她忘了自己是在慈宁宫中,是在圣上、皇太后、皇太妃的跟前,她的眼睛里只有突然出现的穆连潇。 穆连潇一身红色的圆领锦袍,腰间束着白玉带,整个人身形挺拔,英姿飒爽。 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杜云萝突然就想起从前头一回见穆连潇穿红衣时的样子。 那是他们的大婚之日,红盖头掀开时,她抬眸看着穆连潇,一身大红喜色就这么映在了她的脑海里。 清晰得她直到今时今日都记得。 她的世子,不怎么穿红衣,可每回穿,都这么俊秀。 杜云萝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直到穆连潇从她前面经过,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穆连潇在笑,他的唇角分明就是扬着的,眸子虽没有落在她身上,但杜云萝怎么会看不出来,穆连潇眼底全是笑意。 她盯着他出神,竟然叫他笑话了。 穆连潇恭谨向皇太后、皇太妃与太子妃、皇太孙行礼。 宫女取了皮垫子来,并排摆在了中央。 穆连潇走上前,杜云萝亦不敢拖后,与他一道跪下了,郑重给圣上磕头。 目光触及那明黄色的衣摆,杜云萝想,她首次面圣,是不是要该说些什么? 恭贺圣上万岁,龙体金安?还是恭贺新年?还是谢圣上赐婚? 无论哪个,这会儿开口都有些怪,反正穆连潇不说话,她也闭紧嘴巴算了。 不过,穆连潇这么快就来了,看来他原本就在宫中的。 视线悄悄往身边瞄了一眼,杜云萝瞥见穆连潇的手,习武之人的手大而有力,骨节分明,与他一比,杜云萝的手可显得小巧多了。 圣上叫了起,穆连潇站起身来,伸手扶了杜云萝一把,待她站稳后,便放开了。 这一扶一放,杜云萝诧异之余,又觉得心中暖暖的。 这番动作落在众人眼中,圣上大笑起来:“朕赐婚的小两口也不少,像这两个一样黏糊的,倒是不多见。” 皇太后勾着唇角,似笑非笑道:“若是每一对赐婚的小两口,都黏黏糊糊的,我们这些做主的,岂不是顺心又高兴?” 杜云萝的脸都烧起来了,暗暗嘀咕着,不就是扶了她一把吗?哪里黏糊了? 可听了皇太后的话,背后却是一凉,把那点儿羞涩都压了回去。 皇太后这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的,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一时又摸不透。 圣上却似不知道皇太后话中有话一般,道:“阿潇,去年端午时的赏赐还欠着吧?说了赏你媳妇的,今日一并赏了。” 去年端午? 杜云萝不知道前因后果,抬眸看向穆连潇,穆连潇已经回想起来,恭谨谢恩,耳根子却红透了。 圣上赐赏,皇太后也赏了些,自有办事的内侍送到杜府。 圣上心情极好,向皇太后告了罪,要去看望染了风寒的皇后。 内侍宫女们簇拥着恭送圣上,圣上转头对穆连潇道:“阿潇,今日不用跟朕出去了,把你媳妇送回去吧。” 一旁的太子妃扑哧笑了。 从慈宁宫里退出来时,身后依旧跟了几个宫女。 杜云萝不识路,便不紧不慢地跟着穆连潇走。 宫女们跟得不远不近,杜云萝往后瞟了一眼,轻轻唤穆连潇:“端午节时的赏赐是什么呀?” 软糯娇柔的声音近在咫尺,穆连潇脚下一顿,偏过头对上杜云萝如星辰一般的眸子,他猛得就想到那日望梅园里,她也是这般看着他…… 心头微微一烫,穆连潇的视线沿着杜云萝的精致的眉眼,小巧的下颚,最终落到了她捧着手炉的纤细小手上。 他想同前一次一样牵着她走,可一想到这是宫中,后头还有宫女,他只好按捺住心思,道:“就是去年端午擂鼓,圣上说了要赏。” “那为何一直没有赏?”杜云萝追问。 穆连潇清了清嗓子,尴尬地撇过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待听到杜云萝跟上来了,才又往前走:“说是以后赏给你。” “又不是我擂鼓的。”杜云萝弯着眼睛笑了,“都赏我了,那你呢?” 夹了笑意的声音越发悦耳,如羽毛拂过心尖,让穆连潇都忍不住心神飞扬。 当时圣上是怎么说的? 说已经赏给他一个媳妇了,就不赏他,要赏给他媳妇。 这个答案,穆连潇可说不出口,干脆顾左右而他:“当时,你不也是在岸上看着?” 杜云萝诧异,她当日是没有去看的,可…… 可要是说出来,她要怎么跟穆连潇解释,她为何能把他擂鼓的模样神情刻得栩栩如生的,分明两人之前从未见过的。 没办法解释,杜云萝含糊应了几声。 两人都有说不出的话,这个话题自然就略过不提了。 一道出了宫门,杜府的马车就候在外头。 锦灵见穆连潇随行,意外不已,赶紧福身行礼。 穆连潇骑马跟着马车走,杜云萝掀开车帘,露出小半张脸看着马上挺拔如松的穆连潇。 察觉到她的目光,穆连潇笑着控制了马速,就不疾不徐行在车厢边上,只要一垂眸,就能看清她的模样。 眼瞅着要到上元节了,街上不少铺子前都挂起了花灯,亦有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沿街贩卖。 察觉到杜云萝看了两眼花灯,穆连潇轻声问她:“你喜欢看灯?”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她在很小的时候上街看过灯的,杜怀礼抱着她,带着她猜灯谜,数花灯,她一面拍手说着这个好看那个漂亮,一面朝跟在后头的杜云荻挤眉弄眼。 杜云荻是儿子,杜怀礼早就不抱着他走了,杜云萝“小人”得志,仗着是女儿,年纪又小,霸占了父亲的怀抱。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长大后,她就没有上街看过灯了,人山人海的,她实在不适应,杜云瑛和杜云诺怎么请,她都躲在屋里不出门。 “只有小时候看过。”杜云萝笑着答他。 穆连潇剑眉一挑,只小时候看灯,是因为姑娘家出门不方便吗? 见杜云萝一副怀念模样,穆连潇心中一动,微微侧弯下腰,与杜云萝四目相对,笑了:“云萝,以后我带你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1章承诺 > “以后我带你看。”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了。 杜云萝撩着车帘的手颤了颤,车帘摇晃着要落下来,她本能地拿指尖勾出,直直望着穆连潇。 她对上的是一双沉沉湛湛的深邃眸子,那双眸子清辉浮光,霎时照亮了她的世界。 他说,以后带她看。 那个以后,便是成亲之后吧。 在她完全不设防的时候,他亲口给出的承诺。 今生,穆连潇给她的第一个承诺。 杜云萝想,在灯火阑珊时,若穆连潇向她伸出手,她一定会飞扑过去,不顾一切地。 穆连潇笑盈盈说完,却发现杜云萝呆住了。 她似乎很容易怔住,刚刚在慈宁宫里,也傻兮兮地盯着他出神,连一旁的太子妃抿唇偷笑都不知道。 可就是这样的杜云萝,让他觉得真实又可爱,想要跟她再多说一说话。 穆连潇控制着缰绳,又往车厢边靠近了些,几乎是凑到了杜云萝的面前,低声唤她:“云萝?”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望着咫尺间的俊颜,她抑制不住加速的心跳,鼻尖一酸,前尘往事席卷而来,片刻之间,眼中泛起水雾。 水光凝在眼底,杏眸猝然有了一丝笑意,而后越来越深,爬上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杜云萝点头,道:“你答应我了,不许食。” 声音喑哑却不失绵软,仿若迷路的稚子寻到了引她归家的人,再也舍不得放不开手一般。 气息呼在面上,一扫冬日严寒,让穆连潇整张脸都烫了起来,他想赶紧直起腰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可对着晶莹带水的细密睫毛,心中不舍涌动。 “不食。” 话音一落,他见到杜云萝笑意更深,如春花般灿烂。 穆连潇笑着直起腰来,丝毫不掩饰嘴角笑容。 杜云萝靠在车厢窗子边,微微仰头看他,高头大马上的穆连潇让她有一种意气风发之感,她眼眸一转,问道:“你……你为什么对我好?” 话一出口,她就想起来了,从前她也这么问过穆连潇。 穆连潇的答案,她还记在心中,他说,我有什么理由要对你不好? 杜云萝当时在与穆连潇闹脾气,抓着这句话不放,说他只是疼媳妇,无论他娶了谁都是一样的,并非对她好。 她闹了多久,穆连潇就耐心哄了多久,他一直都宠着她惯着她,由着她耍性子,连无理取闹瞎折腾在他眼中都是女人的小性子。 成亲五年,杜云萝的一切脾气,都不能成为他疏离她的理由。 在穆连潇心中,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 果不其然,杜云萝还陷在回忆之中,穆连潇已经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他说得笃定,不带一丝一毫的彷徨和犹豫。 杜云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轻咬下唇望着穆连潇,四目相对,竟是厚脸皮的她熬不住,手忙脚乱地放下了帘子,不再去看他。 那一瞬间,她觉得,若不是她躲得快,下一秒穆连潇一定会亲上来,跟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心跳快得停不下来,直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清晰传入脑海,杜云萝才意识到是她想多了。 先不说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他们两个还没成亲呢,穆连潇才不会亲她…… 呜。应该不会…… 要是真的胆大妄为,看甄氏下回还说不说穆连潇是个明白人呢。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犹自想着。 锦灵整个脑袋都要埋到膝盖里去了,她就坐在车里,自家姑娘和世子说的话又怎么会听不到? 那两人自顾自说话,她却在一旁尴尬地恨不能自动消失了。 杜云萝嗔了锦灵一眼,她眼角都染了红霞,根本没有半点威慑力。 锦灵躲了一阵,到底忍不住,双手掩唇肩膀抖动,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杜云萝在她身上轻轻捶了下:“不许去告状!一个字儿都不许说出去。” 锦灵笑得越发欢了,还不忘猛点头:“不说,奴婢肯定不说。” 车厢外,穆连潇看着那微微晃动的车帘,想到它落下前他看到的精致脸庞,比那****握住她的手时烧得还厉害。 杜云萝的手掌小小的,十指纤长,柔弱无骨,握在掌中,舒服得让他根本舍不得放开。 就好像她的人,只需瞧一眼,就根本放不下忘不掉,连梦里都是她的笑容。 他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对着他笑,就好像喜欢她这个人一样。 要真说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太小了些,离及笄都还有一年。 两人各怀心思。 直到听见穆连潇说到了,杜云萝这才掀开了车帘。 已经到了杜府外头,两人说话自不能如刚才街上一般接近。 杜云萝笑着道了谢,她脸颊已经不烫了,只是手心还有一层薄汗,抬眸望着穆连潇。 她知道的,穆连潇的耳根是最容易红的,此时望去,见他果真还有些发红,杜云萝不由欢喜,起码,不是她一个人心神不定,穆连潇也跟她一样。 杜云萝笑着道了谢。 牵着马儿站在胡同里的高树下,穆连潇看着马车从角门里进去,守门的小厮朝他行礼,而后缓缓关上了门。 穆连潇翻身上马,一阵风吹过,背后发凉,他这才发现,刚刚他连后背都出了一层汗。 原来,两个人靠得那般近,是这般的温暖。 另一厢,杜云萝在二门上下了马车。 叫北风一吹,整个人倒是静下来了,杜云萝知道夏老太太定然是在等着她,便带着锦灵径直往莲福苑去。 一迈进去,正巧兰芝撩开门帘出来,见杜云萝回来了,转身便进去通传。 杜云萝沿着庑廊走到正房外头,顿了脚步转头看着锦灵。 锦灵机灵人,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姑娘,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知道得最多的。 杜云萝娇娇捶了她两下,这才撩开帘子进屋去。 杜公甫不在,夏老太太招手让她在身边坐下,道:“可还顺利?” “我去了慈宁宫,见了皇太后、皇太妃和太子妃、皇太孙,然后皇上也没来,赏了不少东西。”杜云萝说完,想到门房上的人都看到穆连潇了,便直接说了,“世子也在,皇上让他送我回来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2章谢恩 > “世子送你回来的?”夏老太太闻,仔细打量起了杜云萝,见她面色如常,没有半点儿心虚模样,不由暗暗怪自己多心。 当真是老太婆了,什么事儿都要拐弯抹角地想三想。 那是在宫里,那么多内侍宫女跟前,能有什么破了天的事体? 一路上回来,一个坐车一个骑马,顶多说上几句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一想,夏老太太放下心来,问杜云萝道:“世子怎么也在宫中?是凑巧还是……” 话只说了一半,杜云萝却听得明白,道:“世子是跟在圣上身边的,他到慈宁宫后,皇太后没有问他望梅园里的事情,许是没打算问,又许是前几日就已经问过了。” “既如此,静观其变便好。”夏老太太颔首。 从莲福苑里出来,杜云萝先去了清晖园。 甄氏拉着她细细问了一番,晓得这一趟一切平顺,这才放心:“囡囡头一回进宫,娘总怕你不懂规矩,犯了贵人们的忌讳。” 母女两人正说着话,宫里的赏赐就送到了。 一对玉如意,一套点翠掐金丝的头面,并绫罗绸缎,数量不少。 甄氏瞠目结舌:“怎么赏了这么多?” “去年端午世子擂鼓,圣上说了要赏给我的。”杜云萝低声答了,挑了几匹料子,让人给杜云瑛和杜云诺送去。 甄氏轻笑出声,点了点杜云萝的额头,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道:“囡囡你自个儿说的,你可不是糊涂人哦。” 杜云萝怔在原地,后脖颈一下子烧了起来。 抿着唇暗暗想,她的确不糊涂,糊涂的那个,分明是穆连潇。 转眼便是上元。 杜云瑛备嫁,这等日子就不出去凑热闹了。 杜云诺来请杜云萝,说了番好话,见她还是没有半点儿松口,不由也放弃了。 反正,杜云萝这性子,杜云诺是最晓得的,往年她联合着杜云瑛一道都没成功过,今年她孤军奋战,败退了也是寻常。 杜云萝仰头望着天上圆月,她并不是排斥去看灯,只不过,既然穆连潇许诺了她,她就等到他能带她去看灯的时候。 正月十六,衙门开印。 杜云荻也收拾了行囊,启程往历山书院去。 杜府中的年味渐渐散去,日子趋于平静。 而宫中也下了旨,安冉县主和霍子明的婚事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了。 只看这桩婚事,不少人都觉得安冉县主是彻底失去了老公爷的喜爱了,若不然,怎么会配给霍子明? 且不说霍子明是庶子,恩荣伯府的根基也远非其他勋贵人家可比,这亲事,就像是打发一般,较之从前安冉县主在景国公府中的地位,这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却没有想到,慈宁宫的皇太后大手一挥,给了安冉县主厚赏。 一抬抬的赏赐抬进了景国公府,看得人目不暇接。 杜云萝坐在马车上,戴着帷帽透过车帘静静看着,她清楚,这些金银玉器,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安抚和威慑。 事情牵扯了瑞王世子李栾,为了他的名声,安冉县主只能吃哑巴亏,皇太后这一抬抬的东西摆到她跟前,就是为了堵她的嘴。 定亲的同时,霍子明还要添一房小妾,若没有些安抚,安冉县主实在没脸。 同时,皇太后也在以此暗示她对穆连慧的不满。 皇太妃这些时日亦没有传召过穆连慧,反倒是杜云萝这儿,又一次被唤进了宫里去。 这些平面上波涛不显,实则你来我往,皇太妃从来都唯皇太后马首是瞻,既然皇太后要冷一冷穆连慧,她便顺着皇太后的意思来做事。 偏偏,杜云萝和安冉县主就成了棋子,在棋盘上叫人指挥着往东往西。 杜云萝心里清楚,但皇太后的意思,她难道还能驳了不成? 就当是替杜云荻消灾解难后的一点报酬吧。 马车停在了宫门外,依旧是前回见过的茗姑姑迎杜云萝去了慈宁宫。 皇太后宫中有客人,杜云萝站在庑廊上候着。 天井里有一株榕树,树龄颇大,两人环抱都抱不住,寒冬里枝叶不密,若是酷暑时,树下想来也很凉爽。 杜云萝望着榕树出神,远远的,就见一窈窕身影莲步而来,等走得近了,她才看清,来人是安冉县主。 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有些意外。 安冉县主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又很快调整过来,冲杜云萝点了点头。 杜云萝上前见了礼:“县主是进宫谢恩的?” 安冉县主凤眼一挑,眼中淡淡自嘲:“是啊,谢恩的。” 杜云萝往正殿方向瞥了一眼,道:“你我半斤八两。” “那个施莲儿后日就抬进恩荣伯府了,往后落在我手里,呵……”安冉县主睨了杜云萝一眼,突然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动手了,我帮你们姐妹骗了穆连慧,却要吃这等亏,换作从前,我已经扬手一巴掌打在你脸上了。可惜,以后我只能收拾收拾施莲儿了。” 话说得凶狠,杜云萝却从中听出了无奈和悲凉,不由道:“我以为,县主会更愿意打乡君一巴掌,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话说回来,那日要不是四姐姐拉住了你又拉住了我,我若没有事先见过世子,县主只怕也没以后去收拾施莲儿了。” 安冉县主大笑:“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恶心恶心你?” 杜云萝不为所动,直直盯着安冉县主的眼睛,平静道:“你也说了,你已经很久没跟人动手了,你没有动手的底气,也没有恶心我的底气了。” 安冉县主偏过头,哼道:“看似互助互利,实则我吃亏了,你么……” 见安冉县主上下打量她,杜云萝勾起唇角,弯着眼道:“我难道没吃亏?赏赐与恩宠的背后是什么,县主不是最清楚吗?” 这话就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了安冉县主的胸口。 她这些年的风光,她这些年的平顺,看似得了景国公的无限宠爱,可直到最后,不过是竹篮打水。 此刻,那一抬抬送进景国公府的赏赐,也是同样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3章一环 > 安冉县主得了赏赐,背后是一大把黄莲要咽下去。 杜云萝接连进宫,定远侯府二房里,又怎么会没有在磨刀子? 不过,磨就磨吧,他们拿她当枪使,她又何尝不想血债血偿? 只是,穆连慧也好,杜云萝也好,都是定远侯府的人,皇太后对穆连慧只会略施小戒,不会伤筋动骨地去收拾她,也许都不用等到二月十九观音大士圣诞,穆连慧就会回到皇太妃身边,陪着诵经祈福。 上位者行事,不就是今日东风压西风,明日又反过来吗? 安冉县主听了杜云萝的话,她愣怔片刻,待回过神来,一扫苦闷和阴霾,笑得格外张扬:“杜云萝,你比我从前以为的,有意思多了。” “彼此彼此。”杜云萝道。 安冉县主噙着唇角,示意杜云萝跟她一道离开几步,站在慈宁宫的配殿外庑廊下,确定没有人能听到她们说话,安冉县主才把声音压得跟蚊子叫一般问杜云萝:“你觉得,瑞世子的事体,到底是意外还是穆连慧故意如此的?” 杜云萝挑眉。 这个问题就不好答了。 以从前她对穆连慧的了解来看,穆连慧对于嫁给李栾还是李豫并没有什么偏好,李栾是皇太后的亲孙子,李豫与她熟悉些,无论皇太后和皇太妃怎么选,穆连慧以及练氏都应该是乐见其成的。 只是在练氏的心中,大抵是李栾好过李豫的。她思量的是太子登基后,瑞王府的地位会比诚王府更安稳,只是没料到,皇太后薨逝后,瑞王就耐不住了。 单论结果,穆连慧若是嫁给李豫,远比嫁给李栾好,起码不用一生母子分离,守着皇陵直到老死。 可这个结果,唯有经历过一次的杜云萝明白,穆连慧若还是当时心境,应当不至于去算计李栾。 偏偏,霍子明失手洒了酒,牵连了李栾,也把自己坑在了里头。 杜云萝的目光从安冉县主的脸上滑过,她神色淡然,却是七分笃定三分疑虑,饶是没有听杜云萝的答案,她心中依旧有了偏向。 垂眸沉吟,杜云萝复又抬起头来:“在望梅园里,我是头一回见乡君,我对她的了解有限,但我始终觉得,太近了,那个小院离男宾们吃酒的亭子太近了。” 安冉县主低呼一声,这几****总觉得当日事体有些怪异之处,可她一直没有想透彻,总觉得哪里缺了一环,此刻突闻杜云萝的话,霎时茅塞顿开。 没有错,最最怪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望梅园占地不小,房舍院落很多。 穆连慧让施莲儿动手,有的是地方,不远不近的院落有好几处,总归是有人引着杜云荻去,多走几步路,并不影响什么。 在水边时,安冉县主即便没有落水,也一定会赃了雪褂子。 她们几个都是头一回到望梅园,穆连慧说哪儿近就去哪儿,至于是真的近还是绕了路,又有谁知道? 而李栾,是真正了解望梅园布局的人。 自打诚王打理园子开始,李豫、李栾,甚至是太子李恪,都经常去园子里饮酒观景。 只要李栾在那处水亭吃酒,他赃了衣物,定然会往最近的院子去,而不用考虑他处。 若没有霍子明,谁敢说穆连慧没有后手? 伺候酒水的内侍宫女随手打翻酒盏,根本不是难事,而大好的宴席上,仅仅洒了酒,李栾也不会去为难下人。 穆连慧算不了别人的行动轨迹,李栾被撒了酒后会去哪里,她能算出八九成来,算准的几率相当大了。 安冉县主有了计较,嘀咕道:“她讨厌瑞世子吗?我怎么没瞧出来?” 杜云萝抿唇,她也没看出来。 “我琢磨着,皇太后是不会再让瑞世子娶她了,皇太妃有所顾忌,起码这一年半载的,不会提出让穆连慧嫁给诚世子,不过,穆连慧的年纪不小了,她真想进诚王府,大抵也等不到皇太妃敢向皇太后开口的时候,”安冉县主说完,抬头望着远处宫墙,“瑞世子也到年纪了,如果不是穆连慧,你知道皇太后属意的是谁吗?” 杜云萝缓缓摇了摇头,这个答案她真的不知道。 安冉县主刚要说话,茗姑姑从正殿出来,一眼寻到了她们两人。 见她们心平气和在说话,茗姑姑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听说过的,这两位中间夹着一个定远侯世子,圣上赐婚之前,安冉县主可是狠狠说道了杜云萝一番的。 茗姑姑走到两人跟前,行礼道:“县主、杜姑娘,太后娘娘的客人要走了,两位等下就随奴进去吧。” 杜云萝笑着应了。 略等了片刻,正殿的帘子撩开,里头出来一个清丽佳人。 那人二八年华模样,系了一件雪狐镶边的猞猁皮鹤氅,隐约露出里头品红色的褙子,配了一条浅色的百褶襕裙,梳着双环髻,插了一对鎏金的碎花簪,胸前带着璎珞圈。 她留意到了安冉县主与杜云萝,转头忘了过来,朝她们温柔地笑了。 杜云萝微怔,她隐约觉得这个笑容有些熟悉,细细一回忆,便明白了对方身份。 那是南妍县主,是太子的同袍妹妹云华公主的伴读。 南妍县主的父亲也曾是朝廷的一员大将,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母亲殉了父亲,留下当时只有三岁的南妍。 皇太后可怜她,把她接入了宫中,云华公主很喜欢南妍,就让南妍跟着她起居生活。 若说穆连慧陪了皇太妃三年,那南妍县主就是皇太后看着长大的,除了出身与封号,她的生活与皇家公主无二。 远远见了礼,南妍县主先一步离开了。 茗姑姑请杜云萝和安冉县主入殿。 安冉县主侧身,低声且快速道:“刚才问你的问题,答案就是她。” 刚才的问题? 皇太后属意之人? 杜云萝愕然望着南妍县主离开的方向,瞪大了眼睛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前世,南妍县主的确进了瑞王府,她嫁给了瑞王李享做填房,成了李栾的继母。 而现在,安冉县主告诉她,皇太后动了让南妍嫁给李栾的心思。 虽然隔着前世今生,但杜云萝一时之间的心情真的难以喻,这关系真是复杂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4章供着月票290+ > 南妍县主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 杜云萝幽幽叹了一口气,她对这位县主的事体其实知道得不多,可就是一直记得这个人。 南妍县主作为宫中长大的女子,她的一生在寻常之余,又有许多不寻常。 从前,她的婚事就足够让人诟病的了。 南妍是云华公主的伴读,却嫁给了公主的亲叔叔做填房。 虽然皇家也有姑姪两代入宫伺候圣上的例子,但毕竟不是常态,以南妍县主在云华公主身边的地位,她可以不用做填房的。 就好像现在,皇太后心中属意她做瑞王世子妃,这可比瑞王的填房好上千倍万倍。 可偏偏,前世时,花样年华的南妍就是成了填房,她甚至比继子李栾还要小了一岁。 宫里对这门亲事讳莫如深,杜云萝却是听穆连慧提过一些。 当时穆连慧回定远侯府来,席间吃多了酒,拉着杜云萝说了一堆话,其中就提到了新进门的年轻的婆母。 从头到脚没有半句好话。 穆连慧说,是南妍在御花园里与瑞王纠缠不清,叫宫人撞见了,这才成了这婚事,为此,云华公主气得砸了一博古架的玩物,轻易不动手的皇太后都打了南妍县主一巴掌。 醉酒的穆连慧说得有板有眼的,说瑞王爷李享又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先王妃过世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娶填房,后院就由侧妃管着,自打穆连慧进了门,中馈也就一并交到了儿媳手中,也是名正顺的。 李享不缺女人,府中上了玉碟的侧妃,以及妾室通房,各式各款的美人都有,偶尔外宿春风一度,这种风流事,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李栾,不久的将来,孙儿孙女都要往外蹦了,李享做什么非要弄个填房回来? 而且那个人,还是她亲侄女的伴读,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南妍县主。 若非南妍主动勾引,李享岂会与她衣冠不整地纠缠到一处。 杜云萝当时问过穆连慧,说南妍县主亲口认下了吗? 穆连慧嗤笑一声,说南妍一口咬定是瑞王吃多了酒,醉了,这才会缠着她。 她说,云萝你看,吃醉了酒,多好的借口啊,可那时宫里,瑞王若是醉了,身边怎么会没有一个伺候的人?怎么偏偏就是她南妍出现在了瑞王身边? 杜云萝沉默了。 没有人能反驳,因为谁也不信南妍。 皇太后气过了,恨过了,最后还是看在南妍过世的父母份上,让她做了填房而非妾室,只是自此冷淡了南妍。 直到皇太后宾天,她都不肯再见南妍一面。 南妍心中清楚,逢年过节依礼该进宫磕头的日子,她总是病着,病体不能冲撞了贵人,她就留在府中,独自闭门。 从南妍嫁给李享,到李栾弑父,差不多十年光阴里,南妍县主没有为李享生过一儿半女。 穆连慧说,她生了又如何?生下来能夺走李栾的位子吗?若她老实本分,等李栾承了王位之后,他们夫妻也会供着她。 许是知道自己的将来捏在李栾和穆连慧手中,南妍很安静,从不给穆连慧添事。 而穆连慧嘴里的“供着”的意思,杜云萝之前不懂,直到她也被“供着”过日子的时候,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不过是饿不死冻不死而已。 可南妍最终还是死了,死在穆连慧之前。 李栾弑父投降,穆连慧跪在宫中求皇上与皇太妃宽恕,几乎有十年不曾出王府的南妍也露面了,她跪在公主府外,求公主能向圣上求情。 圣上饶了李栾与穆连慧的性命。 穆连慧被送去皇陵之前最后回了一次定远侯府,她说,南妍自尽了,在圣上的裁夺定下之后,她在被查抄了的王府里悬梁了。 练氏嘀咕了一句,说南妍到最后竟也学了她的母亲一般,陪着丈夫上路。 只因“悬梁”两字太过沉重,所以杜云萝一直记着她。 记到今时今日,杜云萝突然发现,南妍说不定就要嫁给李栾了,这样的差距和变化,实在让她五味陈杂。 说句实在话,杜云萝还是希望李栾娶穆连慧的,要不然,穆连慧怎么能自己把自己折腾死,落到前世一般下场? 像现在这样,等瑞王李享起兵失败之后,南妍大抵是不会悬梁了,可穆连慧也完全置身事外。 要让穆连慧血债血偿,看来要走别的路子了。 前头茗姑姑已经撩开了帘子,杜云萝赶紧收敛了心神,与安冉县主一前一后进了正殿。 皇太后在西暖阁里,罗汉床的几子上摆了一张棋盘,皇太妃正陪着下棋。 杜云萝上前行礼,视线扫过棋盘,经纬纵横之间,已经下了百余手,可见南妍县主在这儿时,皇太后与皇太妃就一直在下棋了。 安冉县主是来谢恩了,正儿八经行了大礼。 皇太后叫了起,看了安冉县主几眼,才道:“果真是要嫁人了,安冉这些时日稳重了许多,也乖巧了许多。” 安冉县主垂眸,眼中讽刺一闪而过,饶是皇太后眼尖,也没有瞧见分毫。 她稳重乖巧岂是因为要嫁人了,不过是认清了局势罢了。 皇太后训诫了几句,也就不留她了。 安冉县主退了出去,转身之时,凤眼一转,似笑非笑看了杜云萝一眼。 杜云萝亦笑了,她们两个半斤八两,还真是说对了。 安冉县主一走,皇太妃朝杜云萝招了招手,把她唤到近前,道:“丫头懂棋吗?” “只懂皮毛而已。”杜云萝恭谨答道。 皇太妃温和笑了:“懂皮毛也行,你帮我看棋,还有阿茗,我们三个臭裨将,说不定能胜过皇太后这个诸葛亮哩。” 话是如此说,只是茗姑姑棋力不济,杜云萝与皇太妃差不多,比之皇太后的步步为营,到底是差了许多,中盘告负。 棋是输了,皇太妃也不甚在意,褪下手上的一串紫檀佛珠套到了杜云萝手上:“今日时辰还早,不急着回去,还有半个多月就是二月十九了,你替我抄些经文。”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5章结盟 > 茗姑姑带着杜云萝去了偏殿书房。 文房四宝俱全。 茗姑姑指着架子上的大方广佛华严经,道:“姑娘先抄这部吧。” 杜云萝颔首,趁着茗姑姑研磨墨汁,她取下第一卷,翻开看了一眼,字迹熟悉。 “这是……”杜云萝低喃,见茗姑姑抬眸,她道,“这是乡君抄的吗?” “姑娘认得乡君的字?”茗姑姑笑了,“的确是乡君抄写的。” 杜云萝颔首,看来穆连慧这三年里没少抄经文。 等杜云萝提笔,茗姑姑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人在书房里。 墨香浓郁,杜云萝写着写着也就静下了心,直到抄完一卷,才觉得手臂有些发麻,便停下来休息片刻。 殿外庑廊上脚步声轻轻,杜云萝只当是哪个宫女经过,直到留意那脚步停在了殿门外,她才循声望去。 来人与杜云萝一般年纪,衣着华贵,神色里自有一股倨傲,正是云华公主。 杜云萝上前行礼。 云华公主点了点头,示意宫女内侍们等在外头,自己一步迈进了偏殿,径直走向了书桌。 桌上,还摊着杜云萝刚刚抄好的经文。 云华公主扫了一眼,笑了:“我觉得你的字,比嘉柔写得要好。” 嘉柔指的是嘉柔乡君穆连慧。 杜云萝不知云华公主和穆连慧的关系如何,这话就不敢贸然接,微微一顿,道:“乡君写的是簪花小楷,我和她的字体并不相同,不好一论高下。” 云华公主眼底闪过一丝怪异,复而一亮,似是明白过来:“嘉柔是你未婚夫的姐姐,难怪你不敢说她不好。” 杜云萝不置可否,转了个话题:“公主是来给皇太后请安的吗?” “不,”云华公主没有半分犹豫和掩饰,直道,“我是来找你的。” 杜云萝惊讶。 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她都没有和云华公主打过交道。 云华公主是皇后嫡出的,身份矜贵,颇受圣上喜爱,前世她嫁给了镇国公的长孙,有儿有女,一生也算平顺。 今生不少人的经历都在变化,但杜云萝想,这些都牵扯不到云华公主,她应该还会和前世一般。 因而杜云萝很不解,云华公主为什么会来找她? 云华公主走到杜云萝身边,猛然倾身过来,低声道:“皇太妃让你抄经,是不是她真的不喜欢嘉柔了?皇祖母也不喜欢了?” “我不知道。” “嘉柔真的不嫁给栾哥哥了?”云华公主的眸中透着困惑,“那你呢?你希不希望嘉柔嫁进瑞王府?” 杜云萝咬住了下唇,她不知道云华公主为何会有此问。 云华公主没有等杜云萝的答案,自顾自又道:“定远侯府只有爵位,老侯爷过世数年,活下来的唯一的儿子上不了战场,往后的荣耀都要压在三个孙儿身上,若能杀出一片天地,自然地位稳固,若不能,京城勋贵多得是,没落也就是一代两代的事体了。可若嘉柔嫁给栾哥哥,就是皇亲了,等栾哥哥承了王位,嘉柔就是王妃,定远侯府就有了另一个依靠。你是将来的定远侯府的女主人,你难道不希望如此吗?“ 这一番话,云华公主一改刚刚的困惑,声音虽不重,却是掷地有声。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 她和穆连慧之间并不和睦,穆连慧甚至在望梅园里算计她,只不过这些不上台面的事体并没有说出来过,便是皇太后跟前,穆连慧也好、安冉县主也罢,以及杜云萝,都不会提及当日安冉县主险些落水的事端。 皇太后知道的只有一个施莲儿,虽说皇太后心中自有判断和偏向,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去说穆连慧在针对李栾,也不能断施莲儿真正的目标是谁。 红衣,落水,就像是一颗石子落入了湖水,太小了,沉了也就沉了,不起半点风波。 想来,云华公主也不知道杜云萝和穆连慧的恩怨,她仅仅是从普通姑嫂的关系去分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 杜云萝想明白了这些,斟酌了用词,道:“瑞世子的婚事,自有圣上、皇太后以及瑞王爷做主,不是乡君能够置喙的,也不是我希望与不希望能够左右的。” “我问的是你的心里话。”对于杜云萝这打太极一般的说法,云华公主不急不恼,她转身走到北墙下的榻子旁,缓缓坐下,招杜云萝招了招手,等杜云萝走到她跟前,她抬着头,丹凤眼上挑,“我呢,是希望的。” 杜云萝没有想到,云华公主会坦自家心情。 “为什么?”杜云萝问了一句,她分明觉得,云华公主并不喜欢穆连慧。 云华公主勾起唇角,笑得漫不经心:“皇祖母心中,不是嘉柔,就是南妍。我不要南妍嫁给栾哥哥,我要南妍一直陪着我。” 杜云萝诧异,竟然是这么一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又似乎就在情理之中。 “那南妍县主呢?她想嫁给瑞世子吗?”思及之前南妍县主的嫣然一笑,杜云萝不由心中一动,又问了一句。 云华公主蹙眉想了会儿:“我不知道,不过,你也说了,这不是南妍可以置喙的事情,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 “公主的意思是,公主可以改变皇太后的想法?” 凤眼狡黠,笑容灿然,云华公主随意往榻子上一靠,道:“所以我来找你呀,我不想南妍嫁给栾哥哥,你希望嘉柔嫁进瑞王府,你看,我们殊途同归。” 杜云萝忍俊不禁。 说了半天,云华公主竟然是来找她结盟的。 不过,公主有一点说得不错,杜云萝是希望穆连慧嫁给李栾的,不是为了定远侯府的将来,而是因为瑞王必反,她不用出什么力气就能看着穆连慧自个儿走上末路。 这么一想,她与云华公主的确可以联手。 杜云萝沉吟一番,道:“我不及公主了解皇太后,皇太后已经不满意乡君了,那这婚事……” 云华公主大笑起来,朝杜云萝眨了眨眼睛:“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杜云萝浅笑不语。 “你只管抄经,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云萝,我叫你云萝吧。”云华公主起身,不理会有些乱了的发丝衣摆,道,“你看,你是云萝,我是云华,我们还挺像姐妹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6章慎重 > 杜云萝不敢与公主互称姐妹,虽然目标一致,但她们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般好。 在杜云萝的印象里,皇太后是一个严肃且固执的人,她一旦确定的事情,很难轻易改变,云华公主所谓的试一试,并非没有风险。 而在这场博弈之中,杜云萝会成为云华公主的一根长矛。 这可比皇太后让她做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棋子危险多了。 万一不谨慎,偷鸡不成蚀把米,云华公主是天之骄女,承担后果的就成了杜云萝了。 好似霍子明一样,做了一个倒霉蛋。 霍子明是有苦说不出,杜云萝若是真的和云华公主同仇敌忾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不管云华公主嘴上说得多简单好听,没有完全把握,杜云萝还是要慎重再慎重的。 重来一次,她扭转了许多,绝不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 穆连慧能嫁给李栾是再好不过,要是不能,杜云萝情愿想别的法子,也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可损不起。 云华公主带着宫人往正殿去了,杜云萝收敛了心神,回到书桌前,又抄些了一卷。 直到天边叫晚霞染红,杜云萝才捧着干了的经文去了正殿。 云华公主已经走了。 皇太后和皇太妃中间,依旧摆着棋盘,黑白交错。 茗姑姑把经文呈给了皇太妃。 皇太妃仔细翻看,笑着道:“姑娘家家的,这手字倒是不错。” 皇太后亦看了一眼,颔首道:“跟着你祖父练的吧?虽没有学到十成十,皮毛是有了的。” 杜公甫的一手字很是漂亮,大气磅礴,苍劲有力,圣上当初就是喜欢杜公甫的字,才会让他做了太子太傅,太子是要掌皇位的人,字体又怎么能小气吧啦的呢。 杜云萝垂眸,恭谨回道:“臣女临过祖父的字帖,只是天资有限,学不到精髓。” “你是姑娘家,这样便很好了。”皇太妃笑得很温和,眉角皱纹舒展,“华严经卷数不少,你多费些心思。” 杜云萝应下。 出宫时,她随着茗姑姑走了一路。 霞光之下,琉璃瓦格外耀眼,层层宫殿院落,勾勒了这禁宫的幽深,心情没来由地沉重起来。 之后的十多天,杜云萝一直在闭门抄写经文。 华严经卷数不少,若不多费些工夫,只怕是赶不上观音大士圣诞。 抄经讲究心诚,杜云萝虽不信佛,但这是皇太妃看重的东西,由不得她随意糊弄打发,一笔一划都要亲力亲为,不能假以他人之手。 甄氏心疼她连日写到夜深,可为皇太妃抄经是天大的恩赐和福气,她便让水月多备了些点心汤水。 直到全部抄写完成,杜云萝才又进宫去。 皇太后与皇太妃都很是满意,交由茗姑姑去装帧成册。 云华公主坐在皇太后身边,她弯着腰,笑盈盈逗弄着趴在南妍县主腿上的猫儿。 那是只雪白的波斯猫,眼睛碧蓝如海,叫声纤细,脖子上系着一只金铃铛,随着云华公主的动作叮当作响。 一面逗猫,云华公主一面道:“皇祖母,这一回敬香,您也一道去吧?” 皇太后睨了云华公主一眼,道:“你这哪里是希望哀家去,不过是你想去而已。” 云华公主也不否认,放开了猫儿,挽着皇太后的手臂,道:“皇祖母,我好久没有出宫了,您就当是满足满足我呗。” “拿开你的脏手。”皇太后在云华公主的手上轻轻一拍,略一思量,道,“也罢,哀家也该出去走走了,就去国宁寺吧。” 国宁寺亦在婆驼山上,是皇家敕造的寺庙,供奉了历代皇亲国戚的灵位,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官宦人家,若没有宫中旨意,也不得接近国宁寺。 若皇太后与皇太妃驾临国宁寺,婆驼山必然封路,亏得敕造国宁寺时另修了一条山道,到时候也不至于影响了百姓进山祈福。 听见皇太后应允了,云华公主灿然一笑,又弯腰在猫儿肚子里挠了一挠,握着猫儿的一只前爪,拿爪子指了指杜云萝:“云萝也去吧。” 杜云萝抬眸看向云华公主,只觉得她的笑容意有所指,让她不禁手心一凉。 这话说的是杜云萝,可她并没有半点决定权,去也好,不去也罢,只能听皇太后安排。 杜云萝沉默着看着小猫儿,视线上移,正好对上南妍县主的目光。 四目相对,南妍县主微微一怔,复又笑了,笑得极浅极淡,却远比云华公主的灿烂笑容让人安心。 皇太后的长长的指套在几子上点了点,道:“那就一道去吧,如此心诚的孩子,菩萨也会喜欢的。” 云华公主笑弯了眼。 杜云萝起身应下。 从慈宁宫退出来,杜云萝在庑廊上站了会儿,正要出宫去,听见一声猫叫,她回头一看,云华公主与南妍县主两人一道出来了。 猫儿抱在南妍县主的怀中,很是乖巧,喵喵叫了两声,就不闹了。 云华公主摸了摸它的脑袋,几步走到杜云萝身边,笑着道:“云萝还没有去过国宁寺吧?我在小时候去过一回,四大天王像很是凶狠,我当时看了一眼就吓哭了呢。” 杜云萝亦勾了唇角:“公主这么一说,我真的很想瞧一瞧呢。” “皇祖母出宫,仪仗非比寻常,我想,随行之人一定不少。”云华公主说到这儿顿了顿,扫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南妍县主,她附耳与杜云萝道,“嘉柔肯定是要去的。” 杜云萝抿唇,果然如此。 南妍县主含笑过来,道:“公主与杜姑娘说什么呀?” 云华公主凤眼一转,笑容张扬又得意:“我跟她说,出宫那日仪仗非比寻常,随行之人不少,她的未婚夫定然在其中。” “未婚夫?是说定远侯世子吧?”南妍县主说完,见杜云萝脸颊微红,脑海中闪过前一回望见的情形,道,“对了,前回世子与姑娘穿过御花园时,我远远瞧见了呢。” 杜云萝惊讶,那时她头一回入宫的时候吧? 当时她的心思全在穆连潇身上,根本没有留意到远处的南妍县主。 南妍县主白玉一般的手指挠着猫儿的脖子,莞尔道:“只一眼我就瞧出来了,姑娘和世子的感情很好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7章安排月票300+ > 杜云萝垂着眼帘,只唇角带了一丝浅笑,看起来娇涩之余不失稳重端庄,心里却是一个劲儿地回忆。 那日御花园里,她就跟着穆连潇走,两人虽离得不远可也靠得不近,说了几句话,并无过分姿态动作,南妍县主就远远瞧了一眼,怎么就看出来他们感情不错的? 莫非她和穆连潇在一块时,就算简单的三两句,就给人一种甜腻腻的感觉了? 这也…… 这也太夸张了吧? 真落到甄氏眼睛里,只怕是恨不能拿指头戳红了她的额头。 杜云萝暗暗想着。 这些心思,南妍县主与云华公主自不会知道。 云华公主又与杜云萝随意说了两句话,便唤了南妍县主,一并回寝宫去了。 杜云萝目送两人走远,这才沿着来路出宫。 回到杜府,夏老太太听闻杜云萝要跟着皇太后与皇太妃去国宁寺上香,不由有些惊讶。 叫苗氏与廖氏宽解了几句,亦觉得这是好事,叮嘱了一番之后,便让杜云萝早些回去歇息。 杜云萝回了安华院,蹬了鞋子躺在榻子上,半阖着眼睛想接下去的事体。 皇太后也好、云华公主也罢,国宁寺这一趟,是她前生不曾经历过的,是非曲折未卜,除了见招拆招,也没有别的法子的。 到时候若能紧紧跟在皇太后或是皇太妃身边,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虽不能照云华公主的安排行事,好歹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知那日随行的会有哪些人…… 云华公主说,穆连慧会去,穆连潇也会去…… 世子他…… 杜云萝直直从榻子上坐了起来,这些日子她********都扑在了华严经上,差点把要紧事体忘了。 过几日是穆连潇的生辰,杜府备礼是长辈的事体,她也想送他礼物。 既然穆连潇会去国宁寺,她便亲手交给他。 按计划,皇太后会在二月十八日上山,当夜歇在国宁寺,天亮前开始祈福诵经,这么一来,时间就越发紧了。 做个香囊是赶不上了,打个络子倒不占多少工夫。 隔日,宫里便定下了随行的名单。 太子妃、云华公主、瑞世子李栾、诚世子李豫、南妍县主、穆连慧、穆连潇、杜云萝,并五六位常常进宫陪皇太后说话的信佛的公侯伯府的夫人们。 转眼便是二月十八,早早的,杜云萝便入宫了。 慈宁宫里,笑声不断。 杜云萝撩了帘子进去,请安后,望着坐在皇太后下首的几位夫人。 穆连慧走到杜云萝身边,她今日穿着琵琶襟小袄,配了条湖水绿缂丝柳叶裙,外面又罩了件浅杏的折枝海棠褙子,抬起手时,露出一小截白皙皓腕和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与她那只掐丝白玉的莲花形领扣相映成趣。 “这是睿王妃,这是镇国公夫人……”穆连慧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地替杜云萝介绍。 杜云萝一一行礼。 睿王妃就是惠郡主的嫡母,惠郡主的姨娘与后宫中一位得宠的嫔妃沾亲带故的,以至惠郡主在京城贵女之中地位颇高,可在睿王妃这儿,她并不受喜。 睿王妃与皇太后关系亲切,往日递折子进宫来,从来不会带着惠郡主,皇太后让睿王妃同行国宁寺,自然也就略过了惠郡主。 杜云萝是认为惠郡主不来最好,那也是个浑身带刺一不合就惹事的主儿,同行的姑娘们之中,杜云萝如今身份最低,柿子挑软的捏,也许惠郡主脾气上来了就朝她开火了,那真是平白添是非。 而镇国公夫人,正是前世云华公主的驸马的祖母,老人瞧着比皇太后的年纪还长一些,精神虽不错,脸上却已经满是岁月的痕迹了。 “这俩姑嫂,倒是和睦。”镇国公夫人评说了一句。 慈宁宫冷落了穆连慧一阵,但其中原因,外头并不清楚,而这些日子杜云萝往宫中多走了几趟,落在别人眼中,也是定远侯府的圣宠,再说,这回去国宁寺,不是谁也没落下嘛。 皇太后拨弄着手中的紫檀佛珠,道:“前些日子皇上还说,这门亲事许得好,哀家瞧着也是,我们都是这把年纪了,还能盼着什么,就盼着晚辈们一个个娶妻生子,夫妻和睦,妯娌姑嫂亲切,太太平平过过日子,最怕的就是赐错了婚,平白绑出来两个怨气冲天的,没沾了福气,反倒是添了罪过。” 皇太后如此说,镇国公夫人和睿王妃自然是跟着附和。 云华公主睨了穆连慧一眼,似笑非笑。 穆连慧却似浑然不觉皇太后的话中有话,目光落在杜云萝的手腕上,待看清那是皇太妃常年戴在手上的佛珠时,她的眸子倏然一紧,很快便又平静下来。 等其他几位夫人都到了,皇太后看了眼时辰,便启程了。 皇后亲自送皇太后与皇太妃上车,又拉着云华公主叮咛一番。 杜云萝本是与穆连慧一辆马车的,刚要踩着脚踏上车,就听云华公主唤她。 “云萝,你与我说说话。” 杜云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云华公主。 穆连慧撩开绡纱帘窗,笑盈盈道:“既是公主唤你,你就去嘛。” 云华公主对南妍县主道:“南妍,你和嘉柔一道吧。” 这样的安排,使得茗姑姑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穆连慧与南妍县主,这两人一前一后是皇太后心中瑞王世子妃的人选,虽说没有彻底点透,这两人心中应该都彼此知道,让她们凑到一处去…… 虽不知穆连慧会如何,但南妍县主的性子一向稳当,茗姑姑这才稍稍按捺住心中忐忑,悄悄吩咐了要上车伺候的宫女千万留心些。 南妍县主含笑应了,扶着宫女的手登车。 杜云萝便也上了云华公主的车架。 公主出行坐的马车,自与寻常勋贵人家不同,更宽敞更舒适,亦更精美。 车上备了茶水点心,伺候的宫女有些面熟,杜云萝记得,前回在偏殿见公主时,这个宫女就候在外头,大抵是公主身边颇受信赖之人。 马车徐徐驶出皇宫。 云华公主咬了一口百合糕,斜斜靠着引枕倚在车厢上,道:“云萝,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要让嘉柔与南妍一道?” 杜云萝闻声,抬眸看着云华公主,见公主眼底隐隐带着几分期盼,她便顺着点头:“是啊。” “我忘了告诉你了,”云华公主把咬了一半的百合糕递给了宫女,又接过杏仁露润了润嗓子,“年节里,嘉柔进宫磕头的时候,我见过嘉柔和南妍两个人避开了宫女内侍在说话,我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但她们既然想说,这回就让她们说个够吧。” 杜云萝沉吟。 年节里? 那不就是她头一回进宫的前几日? 穆连慧和南妍两个人凑在一块,能说些什么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8章抵达 > 透过碧色的绡纱帘窗,街景都带了些朦胧色彩。 马车居中,左右各有仪仗护卫。 杜云萝静静看着窗外,突然想起那日里穆连潇隔着车窗与她说话的模样,心跳不由快了一拍。 此刻,穆连潇定然是在这仪仗的某一处吧,依旧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 出了城门,上了官道,杜云萝听着车轱辘的声音,却不觉得马车晃动厉害,即便看得出公主的车架不同,可直到此刻,才真切感受到了。 去往国宁寺的山道是另修的,饶是如此,马车也只能到半山腰,再往上,只能换了轿子。 杜云萝踩着脚踏下车,前后看了两眼,正巧瞧见南妍县主扶着宫女的手下来,一张小脸惨白,整个人晃晃悠悠的。 轿子一直到了山门处。 主持大师领着一众佛门弟子候着。 此时正巧到了整点,钟鼓声从寺院里头传来,在耳边回响不断。 皇家寺院的厢房远比杜云萝去过的寺院宽敞,虽不失佛家清净简洁,但用料做工上足见工夫。 杜云萝一人住了一间,是这条庑廊下最靠南的屋子,往北数去,是穆连慧、南妍县主和云华公主,几位夫人的住所离她们不远,皇太后与皇太妃的房间在更北边。 小宫女伺候杜云萝净面梳洗,刚匀了些香膏抹脸,云华公主那儿就有人来请了。 杜云萝没有耽搁,捧着手炉沿着庑廊过去。 穆连慧的房门半关着,里头传来宫女说笑声,南妍县主的房门紧闭,再往前,云华公主的房门外,宫女笑着迎了杜云萝进去。 云华公主轻松自在地坐着,手中茶盏热气袅袅,墙角佛龛点了檀香,比杜云萝平日里闻的清淡许多。 “坐下尝尝这老君眉,是拿国宁寺后山上的溪水泡的,滋味真不错,难怪皇太妃在普陀喝了三年山泉,回京后就用不惯京里的水了,论味道,山泉、溪水、雪水,各有千秋呢。”云华公主笑着道。 杜云萝依坐下,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果然是清香非凡,回味甘甜。 云华公主请杜云萝过来,自然不会是为了叫她品茶,只是公主不提,杜云萝也不追问,之前一路来,自那句话后,两人在车上也没什么交谈。 略等了片刻,就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宫女进来,垂着眸子在云华公主跟前跪下。 云华公主睨了她一眼,道:“南妍和嘉柔都说了些什么?” 杜云萝心中一动,瞟了那宫女一眼,正是半山腰上扶着南妍县主下车的宫女,看来,她一直在那辆马车上伺候。 宫女姿态恭谨,道:“回公主,县主与乡君没有说什么。县主怕晕车,一登车就含了口陈皮梅,歪着躺了,还未出京城门,已经难受得不得了了,强撑着才挨到了半山腰。乡君看县主脸白成那样,不敢说话吵着县主。” 云华公主闻,怔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道:“是我疏忽了,若是我的车架,她大抵还能坐稳了,别的马车没吐得昏天暗地已经不错了。她现在人呢?” “县主在屋里歇着,奴婢想,睡上一小会儿应该就缓过来了。” “你回去伺候吧,等她醒了就来禀一声,我再去瞧瞧她。”云华公主吩咐完,便挥着手让那宫女退出去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云华公主支着腮帮子,徐徐吐了一口气:“亏她爹爹还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呢,南妍从小到大,连坐马车都不适应。就为此,我的车架是一再地垫稳垫严实了,冬日里还好,那厚垫子不觉得热,一到夏天,我就算有机会出门都不乐意去了。” 杜云萝惊讶,她坐了公主的车架,自然知道这车极其稳当,原还以为是公主出行的缘由,原来这都是为了不会坐车的南妍县主特特设计的。 “在半山腰换轿子时,我瞧见县主脸色极差,连站都站不太稳,以她的状况,这一路定然是没有和乡君说过些什么的。”杜云萝道。 云华公主低低哼了一声:“枉费我给她们寻工夫说话。” 出了这样的偏差,云华公主的情绪不高,杜云萝便退了出来。 南妍县主的房门依旧紧闭,杜云萝从穆连慧的房间外头过时,正好遇见撩开帘子出来的穆连慧。 “云萝,”穆连慧笑着唤她,“我要去大殿里拜一拜,你去不去?” 声音清脆,语调温婉,笑容真切,落在杜云萝眼中,穆连慧这一番动作都是恰到好处的善意和亲近,仿若望梅园里心照不宣的算计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杜云萝抬手把鬓发别到耳后,亦是笑了:“皇太后与皇太妃在休息,我们直接去大殿不妥当吧?” “上个香拜一拜而已。”穆连慧说完,顿了顿,往北边指了指,“你从公主那儿过来?” 杜云萝点头:“是啊。” “公主与你说了些什么?”穆连慧道。 杜云萝抿唇浅笑:“公主在宫中长大,几乎没有出过宫门,她以为我这个宫外人对外头很熟悉,知道什么好吃什么好玩哪儿热闹,就要我沿路来指给她看,可我偏偏也是个待在府中极少出门的,两眼一抹黑也答不出什么来。” 穆连慧掩唇直笑,道:“公主真是的,这些东西,我们姑娘家能答出来多少?” 两人不咸不淡说了会儿话,穆连慧便要往大殿去了。 杜云萝转身要回房,才刚推开门,就听身后穆连慧又唤她。 “乡君?”杜云萝不解。 穆连慧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我刚忘了与你说了,过两日阿潇生辰,你知道的吧?” “知道。” “备了礼物吗?”穆连慧问完,见杜云萝疑惑地看着她,她清了清嗓子,附耳过去道,“若备了,下回换个别的由头给他吧。阿潇不喜欢过生辰的,他会想起大伯父的,他们父子感情极好。” 杜云萝蹙眉,垂下眼帘:“谢谢乡君提醒,我记得了。” 穆连慧说完便走了,杜云萝回了房间,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准备好的络子,拿在手上来回翻看。 前回诓她说穆连潇喜欢饮茶,这回又拿生辰来诓她,莫非在穆连慧眼中,她如此好忽悠? 章节目录 正文第159章掌心 > 指腹拂过络子的流苏,杜云萝叹了一口气,她可不就是个好忽悠的吗? 若不然,前生怎么会叫二房的人整整骗了大半辈子? 好在还有这么个机会让她做一回明白人,再不用叫穆连慧三两语就骗了去。 傍晚时,南妍县主总算缓了过来,跟着云华公主打起精神去皇太后与皇太妃跟前问安。 云华公主使人来唤了杜云萝。 皇太后毕竟到了年纪,坐了一上午的马车,饶是歇了会儿,面上也难掩疲惫,她拉着云华公主道:“都是你这丫头多事,皇祖母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云华公主抿唇,接过茗姑姑手中的美人捶,替皇太后轻轻敲打。 皇太后眯着眼睛享受了会儿,这才叹息道:“也亏得你拖着哀家出来,否则再过两年,哀家是真的有心无力了。” 云华公主笑着道:“皇祖母又说笑话了,这宫里哪个不知道皇祖母最疼爱太孙了,您还未等到太孙娶妻生子,怎么会肯服老呀。” 难得的,严肃的皇太后亦大笑起来:“到底是姑娘家,一点儿都不懂,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不肯服老也不行了呀。” 杜云萝看在眼中,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皇太后说得极对,不到暮年,谁能知道暮年的心境? 厉害果敢如皇太后,一样要服老的。 杜云萝记得很清楚,皇太后离宾天,也不过只有八年而已。 没有见到穆连慧,皇太妃便问了一句。 杜云萝答道:“乡君似乎是去大殿那儿了。” 皇太妃了然,颔首道:“罢了,她就喜欢待在大殿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去大殿好呀,”皇太后接了话过去,“在菩萨跟前,若能悟出些什么来,也是造化。” 云华公主被皇太后留下,南妍县主与杜云萝一前一后出来,此次跟随出宫的宫女们不少,便是这清净的佛寺厢房附近,都不会显得空荡荡的,时不时都能瞧见一两个宫女经过。 南妍县主侧过身,笑着道:“我想去大殿那儿转转,杜姑娘去吗?” 杜云萝本想拒绝,可想起袖中的络子,她还是点了点头,若一直在厢房附近打转,她是寻不到机会把东西给穆连潇的。 而且,在杜云萝心中总有一个感觉,与南妍县主同行,远比和云华公主和穆连慧打交道来得安全。 两人一块往前头大殿去。 国宁寺占地广,中轴线上,从南至北为山门、二山门、放生池、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法堂与藏经阁,东西两侧另有罗汉堂、佛塔、钟楼等建筑。 从厢房过去,经过舍利殿的时候,杜云萝没有遇见穆连慧。 南妍县主脚下不停,往前走到大雄宝殿前,才抬头望着高祖皇帝御赐的横匾。 杜云萝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两眼,高祖皇帝的字龙飞凤舞,给人豪气万丈之感,仿若笔下的不是宣纸,而是他君临的江山。 “我进去拜一拜,你去吗?”南妍县主问她。 杜云萝点头,两人缓步走上石阶,迈入了大殿。 殿中塑着金身释迦摩尼像。 南妍县主把手炉给了宫女,恭恭敬敬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念诵经文。 杜云萝亦把手炉交出去,转身见一人拾阶而上,她定睛一看,不由抿唇。 来人是李栾。 李栾进了大殿,南妍县主似是浑然不觉,直到宫女们行礼,她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问安。 “你们都下去,我和县主说几句话。”李栾背手而立。 宫女们鱼贯而出。 背着光,杜云萝看不清李栾的神色,她在原地顿了顿,直到李栾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略过,她恍然回过神来,冲南妍笑了笑,没有从正门出去,反而往后绕了。 杜云萝心中,不是不好奇李栾和南妍县主会说些什么,可李栾发了话了,她岂能傻乎乎站在哪儿? 饶是云华公主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去凑这热闹。 杜云萝压着脚步声从殿后出去,刚一迈出去,就见转角处穆连潇信步而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怔。 自从上元前送杜云萝回府之后,两人再没见过面,这会儿猛得一遇见,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杜云萝想到李栾和南妍县主还在里头,朝走过来的穆连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指了指殿内。 穆连潇站在杜云萝身边,偏过头透过殿门的雕花格子往里头撇了一眼,虽没有看到人影,但他耳力不错,依稀听见些说话声。 “谁?”穆连潇比了个口型。 杜云萝樱唇微启,刚要说话,又怕里头人听见,便伸手拉住了穆连潇的手,以食指作笔,在他掌心写字。 在杜云萝伸手的时候,穆连潇的身子僵了僵,而后便放松下来,仔细看着她在他手心一笔一划。 常年练武的手有些粗粝,一比之下,愈发显得杜云萝的手白皙幼嫩。 食指细长如青葱,染了丹蔻的指甲修得圆润好看,杜云萝没怎么用力,随着她的动作,指腹在掌心擦过,与尖端接触到的那一丁点儿指甲一起,酥酥麻麻留在路径上。 不仅仅是掌心,杜云萝的食指似是划过了心肺一般,让穆连潇觉得有些痒,还有些酸,但也越发有力,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冬日偏西的暖阳撒在杜云萝身上,她雪白的皮肤仿若笼着一层亮光,穆连潇一垂眸,就能看清她鼻尖上细细的绒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道弧形阴影,好看得让他挪不开眼。 直到杜云萝写完了抬头看他,穆连潇才反应过来,他根本不知道杜云萝到底写了什么。 借着掌心写字,两人的距离极近,四目相对,两人都有点儿晃不过神。 杜云萝低头,她习惯去亲近穆连潇,因而刚刚想都没想就拉住了他的手,却是忘了顾忌,两人之间如此行事,似乎还是有些过头了。 尤其这里还是国宁寺,不知道何时会冒出个宫女内侍来,况且,李栾和南妍县主就在一墙之隔的大殿内。 之前御花园里,她就跟着穆连潇走路,就让南妍县主笑话他们感情好,现在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只怕是越发觉得甜腻了。 急急放开了穆连潇,杜云萝刚往后退了一步,却叫穆连潇反手握住了手,她忍住惊呼抬头,穆连潇已经迈了步子。 杜云萝由着他牵着,绕过了大雄宝殿,直到进了天王殿,穆连潇才停下来。 人站住了,手却没有松开。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0章暖阳月票310+ > 天王殿内供奉了大肚弥勒佛,背后是韦驮尊天菩萨,两边各是两尊天王像,足足有四五人高,低着头,大眼瞪着殿内。 杜云萝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看这四天王是不是如云华公主所说的那般骇人,她的视线在手上顿了顿,缓缓上移,直勾勾地看着穆连潇。 穆连潇叫她盯得耳根子发烫,自个儿也说不清,刚刚怎么就突然把杜云萝带到这里来了。 也许是想跟她说说话,也许是舍不得她松手退开,也许是叫她在掌心一笔一划写字给乱了心神。 也许,是因为她轻抬食指压住红唇,比的那个噤声的动作太娇俏了吧。 穆连潇又拉着杜云萝往殿内走了几步,确定没有人能从殿外直接发现他们时,道:“刚才是谁在大殿里?”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她刚刚不是写了明明白白嘛。 一个栾字,一个南字,穆连潇怎么会领会不了? 穆连潇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有点痒,不知道你写了什么。” 杜云萝怔了怔,待看到穆连潇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抿着的唇不自禁地扬了起来,心中暗暗道:你骗谁呢! 她记得可清楚了,穆连潇皮糙肉厚,根本不怕痒的,她从前在他背上腰上怎么挠都没用,现在不过是掌心而已,怎么可能痒得分不清她写了什么。 “骗子!”杜云萝忍着笑意嘀咕。 声音虽轻,这天王殿里没有半点旁的动静,穆连潇耳力又好,听得一清二楚。 被杜云萝这般拆穿,穆连潇只觉得连后脖颈都烧出了一层薄汗,空着的手摸了摸鼻尖,避开的视线又挪了回来。 微微低下头,四目相对,穆连潇也不避讳了,轻笑着道:“嗯,骗你的。” 杜云萝的心倏然停顿一拍,只觉得轰的一声,心中如烟花璀璨,心跳加速得根本缓不下来。 她知道自己的双颊都已经烧红了,定是连眼角都染了霞光,偏偏叫穆连潇这般盯着看着,饶是殿内光线不足,如此近的距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杏眸里映出的全是那人身影,笑容粲然胜过冬日暖阳。 杜云萝嗔也不是,恼也不是,这人,这人怎么能这样! 这人从前现在就还是这样! 分明是个舞刀弄枪的糟汉子,却常常一句话一个笑容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从前她总与他闹脾气,对穆连潇有意的讨好视而不见,或者转身就躲,可现在呢,她不想躲了,但要怎么面对? 杜云萝一时想不明白,心跳快得她脑袋里一片空白。 穆连潇笑意更深,杜云萝羞恼的模样实在可爱,他想多看两眼,却也怕真把杜云萝惹急了,便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又问了一遍:“刚才是谁在大殿里?” 杜云萝得了个台阶,赶紧麻溜地顺着下来:“我和南妍县主去拜拜,瑞世子来了,说有话要与县主说,我就出来了。” 李栾和南妍? 穆连潇有些诧异,却也没有深究。 杜云萝手腕微微使劲,想抽手出来,穆连潇没松劲,她只好道:“你先松开。” 等穆连潇放开了,杜云萝从袖中取出络子递了过去:“给你的。” 柔若无骨的小手从掌心滑落,穆连潇正有些失落,闻怔了怔,看着杜云萝手中的络子,心一下子就被填得满满的:“给我的?” “过几日不是你生辰吗?”杜云萝此刻看起来,比刚才镇定了许多。 “你打的?”见杜云萝点头,穆连潇低头就把腰间系着的玉佩给摘了下来,递给了杜云萝。 杜云萝接过来,十指轻巧地解开了玉佩上原有的络子,把自个儿新打的络子络在了玉上,提在手中反复看了看,这才算满意了。 她前回就见穆连潇带着这块玉佩了,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络子有些旧了,因而她来不及绣香囊的时候,就想到了打个新络子。 穆连潇看着杜云萝动作,十指翻飞,虽不见得多复杂,可就是好看。 他头一回觉得,姑娘家做女红也可以这般引人注目。 若是这么一双手,这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绣花样、缝衣服,他一定会陪着看着,舍不得走开的。 “喏!”杜云萝把玉佩双手交还。 穆连潇笑着接过,挂回到腰上,道:“很好看。” 杜云萝莞尔,刚要说话,就见穆连潇眸色一沉,快速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莫非有人来了? 杜云萝竖起耳朵,她分明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而穆连潇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到了天王像的侧面。 此处并不狭小,只是叫庞大的天王像挡着,没有半点儿光照,若来人不仔细查看,定不会发现这里躲了人。 杜云萝被穆连潇挡在身后,两人挨得极近,她几乎都贴在了穆连潇背上,只是她的后面就是白墙,她想退开些都无路可退。 穆连潇仔细听着外头动静,脚步声渐近,来人拾阶而上,迈进了大殿。 如此一来,连杜云萝都听见了,她不由放轻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没有绕到前头的弥勒佛跟前,而是停在了后头的韦驮尊天菩萨前,与杜云萝和穆连潇彼此都看不见。 穆连潇稍稍有些放松下来,而后,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杜云萝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子瞬间僵了,温热的气息如藤蔓一般,沿着脖颈缠绕四肢心田,就像是他腰间的那块白玉,被杜云萝亲手打的络子给紧紧地络住了。 穆连潇想挪开些,可他不知外头人身份,怕一不小心要打草惊蛇。 他和杜云萝藏身在此被人撞见了,哪里还能说得明白? 早知如此,刚刚就不躲了,反正他们就是一处说了会儿话,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可偏偏,他听到脚步声之后下意识就是如此做了,大抵是他内心里一点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他们说话吧。 却将自己陷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杜云萝就站在穆连潇身后,穆连潇的反应她一清二楚,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穆连潇怕是整张脸都红透了。 要不是有人在外头,杜云萝定要狠狠往穆连潇脖子上吹上两口气,一报刚才堵得她说不出话的仇,可现在顾忌着殿内的人,她便稍稍转了转头,没有直直对着穆连潇的后颈了。 穆连潇不由松了一口气。 正琢磨着那人什么时候会离开,穆连潇又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音有些熟悉,应当是他熟识之人。 后来人也停在了后殿。 “你在这儿呀,我正寻你呢。”声音柔和如水。 杜云萝愕然,这是穆连慧的声音,那她所寻的人、那个先来天王殿的人又是谁?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1章偷听 > 听见穆连慧的声音,穆连潇一时也有些错愕。 杜云萝正琢磨着另一个人的身份,就听到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乡君寻我?”声音清透如泉水,正是南妍县主。 杜云萝皱起了眉头。 韦驮尊天菩萨跟前,南妍县主缓缓站起来,转过身迎着外头阳光望着笑容满面的穆连慧,她淡淡道:“乡君是寻我一道拜菩萨吗?” 穆连慧轻笑出声,抬眸看着华丽精美的佛蟠,道:“刚刚在大殿里,瑞世子与你说什么了?” 南妍县主的唇重重抿了抿,她并不想回答,可见穆连慧笑得风轻云淡,态度却格外坚决,她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叹气声在空旷的天王殿内萦绕,越发显得南妍县主无奈又无力。 她道:“乡君,之前我就说过了,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你的心愿已经达成大半,你不用再做什么,只要静静等着就好,不是吗?” 穆连慧眸色沉沉,见南妍县主的鬓发散下来几缕,她伸出手去,指尖轻柔一勾,指腹上缠绕了几圈,在南妍县主想要退让之前,又顺手把它们挽到了南妍的耳朵。 “我的心愿?”穆连慧笑了,笑声低沉,“是啊,我只要等着,就可以不嫁给瑞世子了,这样,岂不是也如你的意了吗?” 南妍县主叫她笑得背后发凉,细细一琢磨这句话,她竟有些毛骨悚然:“你……乡君你竟然是这么想的,你的心也未免太大了些。” 穆连慧嗤笑,上前一步逼到南妍县主跟前。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面对面时,视线相对。 穆连慧的眼底满满都是嘲弄,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心大?县主你又岂是个由着别人指到东扔到西的人?” “乡君,我们从小打的交道不多吧?怎么到了你的话里,竟像是了解我的秉性了一般?我想,我们远远没有那般熟悉。”南妍县主语调波澜不惊,全然没有把穆连慧的话放在心中一样。 穆连慧冷冷看着南妍,良久,她肩膀一垂,叹道:“是啊,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你,然后我发现我错了。” 南妍县主退后一步,小心避开脚后的蒲团,拉开了和穆连慧的距离,道:“我知你的心思,只是如今你我都失了主动权,拿主意的是皇太后,能说得上话的是瑞世子,你来寻我说道,也没什么用处。” 穆连慧挑眉,斜斜靠着一人都怀抱不住的红漆柱子,道:“你漏了一个人,你是公主的伴读,她会怎么与皇太后说?” 提起云华公主,南妍县主眉间郁色深深:“公主是个直白的人,她满意什么,不满意什么,都写在脸上,她今日邀杜姑娘上车的意思,不已经明明白白了吗?” “你也不怕这些话叫公主听见。”穆连慧笑出了声。 “不会的,”南妍县主浅淡一笑,“只要你不说,她不会知道。这里是天王殿,公主最不喜欢四天王像了,她不会来的。” 穆连慧沉默。 “乡君,”南妍县主抬眼望着殿外天空中飞过去的一排大雁,“做人不能太贪心,不然容易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乡君是聪明人,应该听得懂我的话。” “你!”穆连慧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南妍县主。 之前,无论她怎么寻南妍县主说话,对方都与她反复打太极,刚刚也是,你来我往说了一圈,也是虚实难辨,因而穆连慧没有想到,南妍县主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子直直扎进了她的心房。 什么是芝麻,什么是西瓜,她和南妍说了良久,她当然一清二楚了。 猛得就被将了一军,穆连慧只觉得懊恼,心口里堵着一股气,她无处宣泄,咬着牙关瞪了南妍县主一眼,重重一甩袖子,转身出去了。 南妍县主看着她走远,紧绷着的精神缓缓松懈下来。 啪—— 寂静的大殿里突然一声脆响。 南妍县主的脸上霎时血色尽失,她循声一看,声音来自于天王像后头,本就昏暗的光线被高大的塑像遮挡,若不走到近前去,她根本无法发现天王像后头有什么。 想过去看,又有些慌,南妍县主下意识地拽紧了拳头,抬声道:“谁?谁在后头?” 角落里的杜云萝已是一脸的懊恼。 她和穆连潇把南妍和穆连慧的对话听得一字不差,可碍于自身处境,一时之间杜云萝没有细细去揣摩那两人话中的意思。 听到穆连慧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杜云萝悬着的心落了一半,暗暗盼着南妍县主也赶紧离开,却不想一个不小心,她踢翻了墙角的一个烛台。 脆响之后,杜云萝一头撞在天王像上的心都有了。 此处太黑了,他们躲进来时,杜云萝根本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个烛台。 到底是谁在角落里摆了这么一个玩意,真真是要坑死她! 穆连潇蹙眉。 他虽是穆连慧的弟弟,可姑娘家弯弯绕绕的心思他还是有些难以揣度,听那两人说了良久,除了穆连慧直白说了不愿意嫁给李栾,旁的事体,他也没听懂多少。 南妍县主提到了杜云萝,穆连潇本打算等南妍县主走了之后再问问杜云萝的,哪知突然间情况突变。 事已至此,再躲下去也不行了。 穆连潇转身,示意杜云萝不要轻举妄动。 杜云萝一怔,见穆连潇打算一个人出去,她一把拉住了他,冲他摇了摇头,忽然就抬高了声音:“县主,是我。” 冲惊讶的穆连潇莞尔一笑,杜云萝与他擦身而过,从这处黑暗之中走到了天王像前,不远不近看着南妍县主。 南妍县主听出了杜云萝的声音,又见她出来,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气恼,她张了张嘴,道:“你一直在听?” 杜云萝承认:“我都听见了。” “你打算怎么和公主说?”南妍县主问道。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你知公主心思,知乡君心思,那你知道我的心思吗?” 南妍县主愣怔。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2章心思 > 杜云萝的心思? 南妍县主挑眉,清澈如有水光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杜云萝。 杜云萝其实是想离开天王殿的,只有她和南妍县主一块走了,穆连潇才可以脱身,只是杜云萝现在和南妍县主要说的话,并不适合去他处讲,而且,她刚刚才从暗处出来,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反而会让南妍县主起疑。 杜云萝没有等南妍县主回答,只往前走到了窗边,转过身背靠着窗棂:“我求一个平顺,父母长辈安好,夫妻携手赴老,有儿有女,仅此而已,所以,我对你们的那些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的,没有多少兴趣,我不想牵扯的。” 阳光透过窗棂投下一地斑驳,光阴之中,杜云萝的眉目柔和又朦胧。 南妍县主呼吸一窒,喃喃道:“携手赴老?许是奢望。”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你说什么?” 南妍县主撇过头,避开杜云萝的目光,徐徐叹了一口气:“我是说,你不想被牵扯,也会被牵扯,公主不是已经寻了你了吗?” “她是寻了我,她不想你嫁给瑞世子,”杜云萝没有选择隐瞒,她歪着头浅浅笑了,“你们一个公主,一个伴读,一个是我大姑姐,我夹在中间成了个猪八戒,里外都不是人,万一出了状况,吃亏的肯定是我。既如此,县主,你觉得我会帮公主吗?” “那你要如何?”南妍县主道。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我不犯人,岂知人不来犯我?我只想拿捏些我能拿捏的东西,足够让我能脱身的东西。这也算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 前世今生,在一些细节上,已经相差颇多。 杜云萝知道,要让一切顺着自己的心意走,要让穆连潇活得长长久久,要让定远侯府的二房付出代价,并不是被动防守就可以的。 就算不能一击得手,她也要步步为营。 不仅仅是对付练氏和穆连慧,在云华公主与南妍县主的事情上也是如此。 若不然,她还没有嫁给穆连潇,就先被这几位打架的神仙给连累了。 杜云萝脑子转得飞快,细细品味了一番刚才南妍县主与穆连慧的对话,道:“乡君不想嫁给瑞世子,那你呢?我猜你是愿意的吧?若不然,你该和公主去商议,而不是公主来寻我。” 南妍县主轻轻咬了下唇,道:“一切与我意愿无关。” “那让我猜一猜,”杜云萝从光影中走出来,缓步到了南妍县主身边,微微仰头看着她白皙精致的脸庞,道,“公主说过,她要你一直陪着她,可公主迟早也要嫁人的,到那时候,县主你呢?她要继续留着你,还是……” 杜云萝说到这里,自己也是一怔,之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一个答案瞬间出现在脑海里,惊得她不由脖颈发凉。 “所以才是镇国公府!”杜云萝惊呼出声。 南妍县主脸色大变,几乎是扑了上来,一把捂住了杜云萝的嘴:“不要胡说!” 杜云萝叫南妍县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挣扎,想到穆连潇还在殿中,若她们动静过大,他肯定会悄悄探身看一眼的。 若看到南妍县主捂她的嘴,穆连潇不会坐视不管,那他们一块偷听的事儿就瞒不过了。 杜云萝赶紧镇定下来,也不挣扎也不叫,只是静静看着南妍县主。 南妍县主只是怕杜云萝乱说话,见她如此老实,也就放下了手,低声喝道:“你莫要胡说。” 杜云萝拧着双眉,声音压低了,语气却极重:“我是不是胡说你比我清楚。京中那么多权贵宗亲,偏偏是镇国公府,国公爷的长孙是出色,可次孙呢?生下来就是个药罐子!就算国公府一直说他的身子早就养好了,可这些年,谁见过他在京中公子们之中出现?为了这个,大家私底下说的话,县主你不可能不知道。公主说要你陪着她,原来是要你当个寡妇陪她一辈子啊。” 南妍县主的眼眶霎时红了,她垂下眸子,红唇一开一闭,却是一个音都没有发出来。 良久,她抬起手背在眼角抹了抹,喑哑道:“你知道了公主的心思,那乡君的呢?” 杜云萝问南妍县主的问题,此刻又被县主抛回来问她,杜云萝一时哭笑不得,道:“你说她的心大,如你所说的,她不想嫁给瑞世子,那么现在就什么都不需要做,耐心等着你被指过去就好,可她又怕公主从中搅局,但公主再怎么搅和,皇太后已经恼了乡君了,肯定会再寻出其他合适人选,并不会再让乡君顶上去。那她这么做……” 这么做就只有一个缘由了。 杜云萝叹了一口气。 南妍县主苦笑:“是啊,她自己不想嫁,还不想我嫁,不是心大又是什么?” 杜云萝上下打量了南妍县主几眼。 她是知道穆连慧的,穆连慧做事不会没有理由。 “县主得罪过乡君?”杜云萝问道。 南妍县主摇了摇头,苦笑:“我还没来得及得罪她呢。” 杜云萝失笑:“说的好像你很想得罪她一样。” 南妍县主再一次跪在了韦驮尊天菩萨跟前,低低念诵了几句经文,道:“杜姑娘,其实我们都一样。前事难料,坐以待毙是不行的。你知我所想,就请高抬贵手吧。寡妇一词,太过沉重,不是吗?” 杜云萝的身子微微一晃。 寡妇一词,有多沉多重,她最是知道,她守了五十年,品了五十年,佛前香炉里的青灰都能倒满整整一个屋子了。 能把她住得那间屋子给埋了,连她的人她的心一并埋了! 若不是年老时终明白前尘过错,她只怕醒不过来,随着青灰入地,了却这悲苦一生。 杜云萝望着南妍县主的背影,暗暗叹息,她从前守着穆连潇是她甘愿,南妍县主就不同了,她是云华公主的附属品,若嫁去镇国公府,就是等着那个病痨子咽气,而后在公主府里渡过余生。 眼前的南妍县主与自己一样年华,杜云萝仿若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她狠狠地偏过头,不去看南妍县主,她自问狠不下心看她走上那条路,更做不到成为推她进火坑的那双手。 “我本就不想害你,公主跟前,我什么都不会说。”杜云萝哑声道。 南妍县主眉宇渐舒:“谢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3章兴庆月票320+ > 96人蠢了,标题打错了,是庆幸。 不能随意改vip章节标题,大家意会,捂脸。 ------------------------------------------------------- “那瑞世子呢?”杜云萝不由又问了一句,“你觉得瑞世子好一些?” 南妍县主低着头,就在杜云萝以为她又会拿糊弄穆连慧那套“不是我能左右的”、“拿主意的是皇太后”之类的话来搪塞她的时候,县主却微微勾了唇角:“也许吧。” 杜云萝抿唇,腮帮子微微鼓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镇国公府不是条出路,若真的拖下去,成了前世状况,说不清又要成了瑞王李享的填房。 若最终不得不和瑞王府牵扯上关系,嫁给李栾,一生守着皇陵,也比做一个年轻的继室,早早了断了性命要强。 起码杜云萝是这么想的,只是,南妍县主若得知嫁给李栾的后果,她还愿不愿意接受。 兴许还是愿意接受的吧。 两害相较取其轻。 南妍县主想离开云华公主的身边,也就只能如此了。 以她的身份和立场,是极难再寻一个能让皇太后点头的合适人选了。 南妍县主理了理衣摆,转过身遥遥望着前方的大雄宝殿,想起李栾在殿内与她说的话,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李栾说得很直接,若从穆连慧和南妍之间选一个,他毫无疑问会选择穆连慧,因为穆连慧的背后是定远侯府,而南妍身后,什么都没有了,就算南妍的父亲曾是为国捐躯的骁勇战将,十几年过去了,也是尘归尘土归土。 穆家还有几个兄弟可以指望,南妍没有母族依靠了。 这也是最初皇太后看好穆连慧的原因。 但,经过望梅园的事情,李栾不想娶穆连慧了,他不是傻子,岂会不知道那日事情有猫腻。 强扭的瓜不甜,李栾身为瑞王世子,以他的身份地位,何须娶一个无心于他的女人来两看两相厌? 李栾问了南妍两个问题,一个是南妍真心愿意还是不能违背皇太后的意思,另一个,他看得出来,穆连慧并非心中有人,那她对他避之不及的原因到底在哪里? 南妍当时愣在原地,两个问题的答案都让她难以出口。 可她不得不答。 云华公主要阻拦她,她唯一的希望就在李栾身上,只要李栾开口,她又没有什么过错和小辫子,皇太后那儿就稳当了。 南妍说:“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乡君为何避之不及,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真心愿意,无论皇太后和公主怎么想,我都愿意。” 李栾沉默良久,桃花眼中没有波光没有涟漪,平静得仿佛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背手走了。 南妍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 她没有父母,没有靠山,她所仰仗的公主在这事情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南妍真的很想告诉李栾,作为瑞世子,除了圣上太子皇太孙,他已经足够尊贵,真的已经够了。 可这种话是绝对不能出口的,一旦出口,被人曲解一分两分,便是致命的。 南妍县主侧过身来,冲着杜云萝嫣然一笑:“我有我想走的路,无论用哪种方式。” 说完,不等杜云萝反应,南妍县主拎着长裙,迈出了大殿,沿着青石台阶莲步而下。 直到视线里再也寻不到南妍县主的身影,杜云萝才转过身去。 穆连潇知道南妍县主已经离开,便从角落里出来了。 杜云萝不疾不徐走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 因着南妍县主和穆连慧这两个不速之客,杜云萝和穆连潇之间的旖旎早就散了,便是之前躲在角落里挨得太近而有些尴尬,到了现在也全化解了。 “都听见了?”杜云萝淡淡一笑,眼中几分无奈,“是不是觉得我们姑娘家特别来事儿?一点芝麻绿豆的事情都算来算去的?” 穆连潇一怔。 南妍县主与穆连慧打太极时,他领会到的内容不多,可刚才杜云萝与南妍县主的对白没有半点儿遮掩,他便是不知道来龙去脉,也都听懂了。 穆连慧与李栾的婚事,穆连潇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不过穆连慧既然不愿意,他这个做弟弟的也不会指手画脚,再说了,家里还有老太君做主,好与不好,轮不到他来指点。 至于算来算去的…… 穆连潇垂眸,笑了:“我只觉得庆幸。” 杜云萝闻,不解极了。 这事儿哪里值得庆幸了? 见杜云萝脸上写满了不解,一双杏眸直直望着他,等着他的答案,穆连潇忍俊不禁,弯下腰来,平视着杜云萝,道:“我兴庆你是个很直白的人,高兴还是不高兴,都能让我明白。” 俊秀的脸庞在眼前倏然放大,杜云萝甚至能数清穆连潇的睫毛,她脸颊一烫,也不管穆连潇说了些什么,含糊地猛点了点头。 穆连潇笑意越发深了,她真的很好懂,不用他费心思去猜。 他不擅长猜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像杜云萝这样的便刚刚好。 若像南妍县主与穆连慧那样打太极,他怕是琢磨上一两个时辰都要一头雾水了。 殿外又响起了钟声。 穆连潇看了眼日头高度,这个时辰了,要是再耽搁下去,寺中的师父们都要做晚课了,到时候这附近走动的人多了,他和杜云萝一道总归不太方便。 杜云萝也明白,指了指穆连潇腰间的玉佩络子,道:“我出来就是想把这个给你,现在也该回去了。” “好,”穆连潇笑道,“你从殿后出去,我走前殿。” 杜云萝了然,刚走了两步,穆连潇突然又唤她:“云萝。” 杜云萝顿了脚步,转身看着他。 穆连潇摸了摸鼻尖,道:“公主那儿,你应付就是了,若她要求过了你推托不了,尽管来寻我,我们一块想办法。”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落在心田间,却是暖洋洋的,这是穆连潇在担心她的安危吧,怕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拒绝不了云华县主,反倒要把自己坑了。 杜云萝不由灿然一笑:“好。” 灿烂笑容感染了他,穆连潇亦扬了唇角,他目送着杜云萝离开,这才从天王殿的正门走了出去。 外头,夕阳染红了天空,红霞下的云彩像极了杜云萝烧红的脸颊,穆连潇倚着柱子看了许久,耳边仿若又听见了杜云萝的声音。 她说,她求父母长辈安好,夫妻携手赴老。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4章不懂 > 穆连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想起那个捧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字的杜云萝,他不禁笑了。 夫妻携手赴老,是杜云萝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 夕阳下,杜云萝不疾不徐走回了厢房。 庑廊下,宫女向她福了福身,说是皇太后那儿有请,杜云萝不敢耽搁,匆匆过去了。 皇太后与皇太妃同住一处院落,此处自然无法与慈宁宫相比,但较杜云萝她们住的厢房,也是天差地别的。 屋里头笑语声阵阵。 太子妃正说着皇太孙的趣事,惹得几位夫人们笑个不停,纷纷把自家年幼的孩子的故事也搬过来讲。 云华公主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着几子上的银碗,云华县主坐在她的对面,低着头剥着瓜子,瓜子仁全堆到了银碗里,已经堆了小半碗了。 穆连慧静静陪着皇太妃坐着,脸上挂着笑,眼中却透着几分疏离了落寞,心思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杜云萝上前问安。 云华公主噘着嘴问她:“云萝你去哪儿了?快过来坐,我们一道说说话,不去听她们说什么哥儿爬树姐儿哭了的,无趣真无趣。” 杜云萝垂眸,含笑应了。 太子妃忍俊不禁,笑着嗔了云华公主一眼:“好好好,我们不说哥儿姐儿了。” 皇太后抿唇摇了摇头:“到底是个孩子,她自个儿都没长大,听不进去这些也是寻常。” 几位夫人又是一阵笑,目光虽温柔,笑声里带着几分慈爱与亲切,可落在云华公主的耳朵里,偏偏就听出了几分轻视之感,让她不由地心中就窜起了火气。 当着皇太后和皇太妃的面,饶是心中不满,云华公主也没有与太子妃呛声,而是把目光停在了穆连慧身上。 “嘉柔,你坐在那儿做什么?她们说她们的娃娃经,我们姑娘家一道,才不去凑她们的热闹了,反正,我们都听不懂。”云华公主半是埋怨半是嗔怪。 穆连慧闻声猛然抬起头来。 皇太妃拍了拍穆连慧的手,道:“去吧。” 杜云萝看着穆连慧起身,她刚刚正对着穆连慧,隐约之间,似是看到穆连慧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只有一瞬,再也寻不到痕迹。 云华公主从银碗里取了一把瓜子仁,细细嚼了嚼,道:“你也真是,听不懂直说便好,何必在那儿应撑着?反正再怎么听,我们也不懂什么孩子尿了摔了长牙了。” “是啊,听不懂呢。”穆连慧抿唇,说完之后也不顾云华公主反应,拉了杜云萝的手,道,“你去哪儿了?怎么来才呀?” 杜云萝由着穆连慧牵着她在桌边坐下,道:“我随县主一块去大雄宝殿拜了拜。” 穆连慧知道李栾在大殿里寻了南妍县主说话,自然也知道杜云萝与几个跟着的宫女一道都被李栾打发了,那她与南妍在天王殿里说话时,杜云萝又去了哪里? 如此一想,穆连慧多少有些忐忑,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也在前头呀,怎么没瞧见你?”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南妍县主睨了她一眼,抿唇不语。 她们两个都不能说,若让穆连慧知道杜云萝就躲在一旁偷听,这后头的变数就愈发意料不到了。 杜云萝迟疑着要寻个借口,却听得世子妃扑哧一笑。 见众人都望了过来,世子妃也不扭捏,道:“她能去哪儿呀。” 语气三分了然三分调侃,几位夫人都是过来人,一下子便领悟了。 镇国公夫人抬眸,笑道:“皇太后,您早上说的话,我是彻底听明白了。” 皇太后笑而不语。 她早上说过对穆连潇与杜云萝这两人的婚事很是满意,除了真心之外,更多的也是恼怒穆连慧的不识抬举,竟把李栾往外推。 那是她嫡嫡亲的孙子,论模样论品行论文武,哪一样拿不出手? 皇太后对李栾越是喜爱,对穆连慧就越是不满。 望梅园里的事情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但在皇太后心中,早就已经盖棺定论了。 杜云萝垂着眸子,一时不知该庆幸太子妃的解围,还是羞恼几位夫人们的调侃。 不过婚事大定了,连圣上前回都让穆连潇送她回府,两人一道说说话也不是什么大事体了。 许是知道姑娘家面子薄,太子妃转了话题,说起了明日上香的事体。 杜云萝略略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天未亮就要起来诵经祈福,这一日也就早早散了。 云华公主请杜云萝去她的厢房小坐。 屋里燃了檀香,与她白日里闻的有些不同。 云华公主见她若有所思,倚着榻子笑道:“你这鼻子可真是厉害,这香与寻常檀香可不一样,是国宁寺里特有的,具体掺了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我闻着喜欢,问皇祖母讨了一点来,刚点上呢,就叫你闻出来了。” 杜云萝笑了,她对别的味道不一定敏锐,但对檀香却是太过熟悉了:“我祖母念经时都点着香。” 云华公主眼睛一亮:“那下回我多寻些香料,我们来调香?” 调香不是简单的事情,京中贵女之中,敢自称熟悉香道的也只有一两人,余下的都是外行凑热闹的,只是调来耍玩而已。 杜云萝点头应了。 云华公主有些乏了,杜云萝起身告辞。 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云层压得极低,似是有风雨来袭。 分明白日里是个好天的,杜云萝紧了紧领扣,沿着庑廊往回走,经过南妍县主房间时,正巧遇见宫女捧着铜盆出来倒水。 “县主歇了?”杜云萝问了一句。 宫女福身道:“县主刚梳洗了,只是白日里歇了许久,这会儿倒还不困。” 里头的南妍县主听见声音,出来道:“从公主那儿来?” 杜云萝拧眉,没有回答,反倒是径直走进了厢房,见那宫女倒水没有回来,她压低声音与南妍县主道:“县主放心,公主没要我做什么,而且,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去公主跟前说三道四。” 南妍县主闻,神色尴尬:“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鼻息之间,隐约有股子似曾相识的味道。 原本想说的话都梗在了嗓子眼,她吸着鼻子寻了寻,走入内室里,一眼看到了挂在床柱子上的镂空花鸟银香球。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5章宁神 > 南妍县主跟着她进来,惊讶道:“怎么了?” 杜云萝微微抬了抬下颚,示意南妍县主看着银香球。 南妍县主怔了怔,凑到近前闻了,道:“可是觉得这味道新奇?阿碧说,是公主向皇太后要了香料,她厚着脸去讨了,穗雨给了她一点。” 阿碧是南妍县主跟前伺候的,早上留在穆连慧与南妍县主马车上的宫女就是她。 穗雨是云华公主身边的,白日里沏茶给杜云萝的就是穗雨。 杜云萝抿着唇摇了摇头,附耳与南妍县主道:“不要点。我在公主那里闻到的根本不是这个味道。你这里面……” 话才说了一半,阿碧已经回来了。 杜云萝赶紧闭了嘴,南妍县主捏了捏杜云萝的掌心,示意她知道了。 杜云萝回了自个儿的房间。 宫女要伺候她歇下,她却了无睡意,坐在北窗边的榻子下出神。 真要算起来,银香球里的香料味道她已经有五十年未闻了,可许是从前印象太过深刻,刚刚一闻到,熟悉感就扑面而来。 而后,很快就想到了出处。 那是极好的宁神香,点上之后,饶是心思太重睡眠再浅之人,都能睡得昏天暗地。 杜云萝从前点过,穆连潇过世后的头一两个月,她夜夜难眠,若不是有这香料,只怕精神上还未走出痛苦,身体就已经扛不住了。 香是三房太太徐氏给她的。 徐氏说,她点了十多年了,从丈夫战死、儿子失踪开始点,慢慢的,也就能睡上几个时辰,不用瞪着眼睛等天亮了。 徐氏还说,这家中点这香的人多着呢,这东西助眠,不损身子,一家子孤儿寡母的,连吴老太君那儿都点。 杜云萝靠这香料度过了最初的一两年,后来,许是心慢慢沉了死了,睡得虽浅,却也不用靠燃香了。 却没料到,今夜她竟然在南妍县主那里闻到了这宁神香。 外头一声闷雷,眨眼之间,磅礴大雨,狂风呼啸,连雷声都被掩盖了。 杜云萝吓了一跳,她知道要下大雨了,却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狂风暴雨。 见坐在桌边守着她的宫女昏昏欲睡,杜云萝便打算歇了。 宫女一个警醒睁开了眼睛,过来与她宽衣,突然响起几声轻轻的扣门声。 在风雨声中,其他声音都特别轻微,杜云萝一时只当自个儿听错了,抬眼见那宫女亦是一脸茫然地看向房门,她便道:“你去看看。” 宫女应了,举着灯台过去,走到门边时,声音清楚了一些,确实有人敲门。 打开了门,还未看清来人,门板就叫狂风吹得不住晃悠,要不是宫女手快,只怕要重重砸在墙上。 来人迈了进来,转身帮着关上了房门,而后解开了斗篷。 杜云萝定睛一瞧,惊道:“县主。” 南妍县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几步走到杜云萝跟前:“我只能来投奔你了。阿碧睡着了呢。” 杜云萝抬眸,诧异看了南妍县主一眼。 阿碧这么快就睡熟了,连南妍县主出来了都不知道,可见那银香球一直都点着,那…… 南妍县主伸出了左手,一把撸高了袖子。 青紫一片。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你……” “若不如此,我也倒下了。”南妍县主重重晃了晃脑袋。 那味道不难闻,却很霸道,她要不是防备在先,咬牙忍着,只怕也跟阿碧一样睡得打鼾了,可饶是她对自己下了狠手,也被熏得昏昏沉沉的,亏得出来时风雨吹了一脸,这才扫去了些许昏睡之感。 “县主想与我挤一夜?”杜云萝低声问她。 南妍县主浅笑,无奈道:“不然我能去找谁?我不知道是谁,可一定不是你。” 杜云萝斜斜睨了她一眼:“你就不怕我是故意引你来的?” “你不会的,”南妍县主说得很笃定,“你也许救不了我,但你不会做公主的帮手。” 四处相对,杜云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承认南妍县主说得极对,她是不会帮着云华公主把南妍推到镇国公府中的。 杜云萝受过那等苦楚,她看到跪在佛前的南妍时,她一瞬以为是看到了她自己。 今生重来,她虽不想搅和进这些神仙打架的事情里,可全然漠视,杜云萝又自问做不到那般冷血无情。 若不然,她也不会提醒南妍县主了。 “那只是宁神香,除了让人昏睡不起,没有别的用处了。”杜云萝坐回到榻子上,淡淡道,“今夜定有后手。” “所以我躲到你这儿来了,要不是风大雨大,我出来也瞒不过左右厢房的人,且静观其变。”南妍县主说完,寻了个椅子坐下,转头与一旁不知所措的宫女道,“你睡你的就好。” 杜云萝摇头:“取棋盘来,我和县主下会儿棋。” 宫女唯唯诺诺应了,取出了棋盘棋娄,给两人添茶时,低声道:“奴婢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南妍县主勾了唇角,她捏着一颗白棋,在指尖转了转,没有抬眸去看那宫女:“你年纪不小了,秋天就能出宫了吧?等半年就好了。” 没有人再说话,棋子一枚一枚落在棋盘上。 外头风雨渐止,除了远远几声雷鸣,就再也没剩下什么了。 时间过了三更,棋局下到了第二盘。 室内的光照被控制得极暗,除了相对而坐的两人和中间的棋盘,四周都隐在了黑暗里。 杜云萝捏着棋子沉思。 相较于第一盘两个人都心不在焉,随意落子,到第二盘时,她们已经静下心来,每一手都慢了许多。 “呀——” 尖叫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杜云萝的手一颤,指尖棋子啪嗒落在棋盘上。 南妍县主亦是被吓了一跳,差点失手打翻了棋娄。 叫声惊醒了沉睡的人,外头一点点亮了起来,应当是有人起来点灯了。 南妍县主亦拿了剪子,拨了拨桌上的灯芯:“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如等等。”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 南妍县主一怔,回过神来点头:“等等也好,看这到底是场什么戏。”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6章戏本jojo和氏璧+ > 杜云萝走到窗边,轻轻一推,露出一条缝来。 她们虽不出去,但外头动静也能窥得一清二楚。 外头天井里站了不少人了,提着灯笼、举着灯台,一个个脸色发沉,也不晓得是因为出了事,还是在半夜里叫人惊醒了而不满。 杜云萝在人群里见到了穗雨。 穗雨刚起来,长发披肩,系了一件斗篷,沉声喝道:“半夜里叫什么魂!公主歇得好好的,叫你惊了一身汗,不把事情说明白,仔细你的皮!” 那小宫女的身子抖成了筛子,指着南妍县主的厢房,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起夜,却见县主的房门开着,奴婢正疑惑呢,就、就有一个男人从县主房里出来,奴婢吓了一跳,叫出声来,那个、那个人就跑了。” “你混说什么东西!”穗雨恨不能上前甩那宫女一个耳刮子,“县主的名声,岂容你胡乱语!” “奴婢没有胡说!”那宫女抬高了声音,“真的有个男的,身材高大,断不会是个姑娘家。” 穗雨的脸拉得长长的,在灯光下,白得吓人。 杜云萝和南妍县主在窗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的后怕。 三人成虎,到底有没有一个男人出现过根本不重要。 只要南妍县主在自己的厢房里,饶是她一口咬定没有人进出,也会惹来一些多疑之人的猜测。 尤其是屋里还点了宁神香,县主和阿碧就算醒过来,也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难道要撞死以示清白? 隔壁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穆连慧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呵斥道:“定是你睡糊涂了。” 那宫女噗通跪下:“县主的房门到现在都是开着的,若不是有人进出,谁开的门?” 穆连慧抿唇,与穗雨道:“我先去看看县主吧。” 穗雨咬着牙点了头。 穆连慧还未走出两步,阿碧就从里头冲了出来,一把扑到那宫女身上:“蓝巧!这个妖蹄子!你怎么能这般说县主!没有的事儿,根本没有的事儿!” 蓝巧被阿碧一扑,两个人都滚在地上。 刚刚下了大雨,一地都是积水,两人都发了狠,霎时间狼狈不堪,溅起的水花逼得穗雨几个连连后退。 “拉开,还不给我拉开!”穗雨尖叫起来。 宫女们都急了,也顾不上规矩不规矩,仪态不仪态的,才把蓝巧和阿碧两人分开。 蓝巧喘着粗气,哭道:“我知道你护着县主,你不敢让乡君进去看,可出了事就是出了事啊,县主若是吃了亏,也要讨个公道不是?这才是下人该做的呀!” “不是的!”阿碧大叫,她想捂住蓝巧的嘴,可她叫两个宫女架住了,根本使不出劲儿来,“你别胡说,真的是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你知道吗?” “有没有,也等乡君和穗雨姐姐看了再说。”蓝巧道。 杜云萝看到这儿,心里已经有数了。 南妍县主冷笑一声,见杜云萝偏头看她,她垂眸道:“你觉得阿碧是不会说话呢,还是她有苦难呢?” 杜云萝沉默,南妍县主既然这么问了,可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出戏最初的安排,应当就是蓝巧尖叫把所有人都引来,阿碧假意遮掩,其余人进去看到南妍县主衣容不整。 她是睡死了也好,惊醒了也罢,只要人在那儿,就是一个哑巴亏。 就算不是她德行有亏,也是运气不好遭了贼手,损了名声。 除了忍下,南妍县主还能如何? 这还真就是安冉县主说过的那句话,越挣扎,越难堪。 而现在,蓝巧依着戏本吵闹,阿碧发现南妍县主并不在房内,她想阻止蓝巧,以免所有的布局都被发现,可偏偏蓝巧与她没有默契,只当她是在假意遮掩。 若阿碧是全心全意护着南妍县主的,她此刻的反应根本不会如此。 “出去吧。”南妍县主徐徐吐出一口气。 杜云萝颔首。 房门打开,南妍县主抬声道:“我怎么了?” 听见南妍县主的声音从南边传来,所有人具是一惊。 蓝巧瞪大了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阿碧垂下头,很快又扬了起来,哭道:“县主您去哪儿了?奴婢醒来就寻不到您,这死蹄子还胡说八道,县主!” 南妍县主举着灯台向前走了几步:“我在杜姑娘房里。” 穆连慧快步过来,关切道:“怎么回事?没吃什么亏吧?” “我能吃什么亏?”南妍县主笑了,“我和杜姑娘下了一夜的棋,要不是蓝巧惊叫,我们还在对弈呢。蓝巧,你说有个男人从我房里出来?” 蓝巧硬着头皮,道:“是,奴婢看见了,还好县主不在里头。” “阿碧,那你看见了?”南妍县主又问。 阿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县主,一个人都没有。奴婢就在屋里睡觉,哪里有什么人进出。” 南妍县主抬眸看着穗雨,道:“我不在房里,具体情况我都不知道,穗雨,不如使人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蓝巧看错了,还是有人欲行不轨。亏得我到了国宁寺后睡了会儿,夜里怎么都不困,就寻了杜姑娘下棋,若不然出了这种事情,我还怎么说明白?” 穗雨自是一番安慰,正要使人去打探,就见云华公主厢房的窗户里飞出一样东西,重重摔在庑廊上,哐当一声,碎得彻底。 云华公主的声音随之而来:“半夜三更,寻鬼啊!” 穗雨被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南妍县主自不会再回自个儿厢房,依旧去了杜云萝那里,穗雨送她进去,抬眼就见桌上摆着棋盘,上头落子黑白分明。 穗雨看向杜云萝这儿伺候的宫女,那宫女点头:“县主落雨时就来了,一直在跟杜姑娘下棋。来时系的斗篷沾了雨水,奴婢熏了一会儿,还没干呢。” “我知道了,我去回公主。” 穗雨回到公主跟前时,公主盘腿坐在床上,被褥枕头一并被扔在了地上,穗雨一不发,弯腰一一捡了起来。 “南妍运气不错啊。”云华公主冷声道。 穗雨垂头,不敢语。 云华公主也没要她回答,光着脚丫子落了地,经过桌边时,又把桌上的瓷瓶抚到了地上:“阿碧竟然敢说没有人进出?她要不是睡死了,怎么连南妍出去了都不知道!穗雨你来说,谁干的?” 穗雨背后冒了一层冷汗,仿若刚刚在天井里吹的冷风都一股脑儿地涌入了她的身体里。 公主明明有答案,却偏偏要她来说。 穗雨垂下头,硬着头皮道:“不是公主,不是县主,不是杜姑娘,只有……” 云华公主扬手推翻了椅子,声音重得把穗雨的话都盖住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7章刺激月票330+ > “她敢!她竟然敢!”云华公主连连跺脚。 穗雨心惊胆颤,就怕她一脚踩在瓷器碎片上,若划破了脚,公主是金枝玉叶,她们伺候的人都要遭殃。 穗雨赶忙上前扶住了云华公主,张口说道:“公主,奴婢刚刚去了杜姑娘屋里,桌上摆了棋盘,黑白子不像是胡乱摆的,县主与杜姑娘应当是一直在下棋。奴婢也问了伺候的人,说是县主落雨时就过去了。” “哼!”云华公主听了这几句话,注意力也就不在发泄上头,由着穗雨把她扶到床边坐下,道,“她为什么要去找云萝?让人算计了,难道不该来寻我?我难道不会护着她?” 穗雨哪里知道南妍县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她不得不顺着云华公主安慰一番:“公主,您这儿伺候的人手多,县主来敲您的门,太招眼了。您看,县主等天井里闹得差不多了才现身,可见是等着看是谁在捣鬼的。要是来了公主这里,叫人提前发现了变化,这戏还怎么唱呀。” “这话还有些道理。”云华公主后仰躺在床上,“把屋子里都收拾了吧,再过一会儿,也该起来了。” 穗雨松了一口气,应了。 杜云萝的厢房里灯火通明。 棋盘左右,两人依旧执着棋子你来我往。 “杜姑娘,你怎么看?”南妍县主低声问道。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落下一子,道:“你问哪一点?” “你想说哪一点?” 杜云萝抿唇。 今夜的事情其实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了,虽然还有些细节想不透彻,但大抵上总归是那么一回事。 穆连慧买通了阿碧和蓝巧,至于所谓的男人,应当是没有的,多一个知情人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反正这个男人不是必须存在的,那就只靠空口白话便好。 若南妍县主在自己屋里,此番着了道,定然是左看右看谁都像那个出手的人。 想让南妍陪着她一辈子的云华公主,被云华公主极力拉拢的杜云萝,在大殿里与南妍打了一场太极的穆连慧,各个都有嫌疑,南妍县主定然是谁也不全信,而公主亦会对杜云萝和穆连慧都存了猜忌之心,甚至有可能会以为这是南妍不惜自毁的困兽之斗。 而现在,南妍躲开了,事情就清明些了。 即便在不相干的人眼中,依旧会有无数种可能,但在她们这几个当事人心里,已经清楚多了。 穆连慧算计了许多,只算漏了南妍县主能趁着雨夜脱身,若非狂风暴雨掩盖了太多的声音,南妍离开厢房的动静,穆连慧一定会察觉。 只不过,心中清楚归清楚,要拿来反制穆连慧是不可能的。 男人根本不存在,银香球里的香料定然也处置了,光靠蓝巧和阿碧两张嘴是不够的,再说了,这两人肯定也不敢反咬穆连慧。 现今情况下,南妍县主没有出什么事儿,蓝巧只要说自己看花了眼,这事儿就结了。 反正不管蓝巧认也好,不认也好,该她受的罪过,她一样逃不脱的。 “我有些不明白,”杜云萝斟酌着用词,道,“你跟她说过,莫要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我虽没有看到她当时神色,但她立刻就走了,显然是有一番触动的,那为何突然之间,就又要动手了?” 南妍县主落子,指腹停在棋子上久久没有移开。 长长睫毛微微颤着,在眼下落下一道弧形剪影,南妍县主沉默良久,叹道:“许是又受了什么刺激吧。” 刺激? 杜云萝细细回想了一番。 穆连慧离开天王殿之后,应该是很快就到了皇太后和皇太妃那里,杜云萝进去的时候,里头正在说娃娃经。 云华公主不耐烦听那些,唤了穆连慧过来一道说话,当时穆连慧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是茫然了还是走神了。 来回又落了几子,眼瞅着时辰快到了,也就不专注在棋盘上。 梳洗净面更衣,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杜云萝和南妍县主走出了厢房。 云华公主也收拾妥当了,站在庑廊上,她朝南妍县主招了招手,等南妍走到她跟前,她皱着眉道:“一夜没睡?眼睛底下都是青的,连粉都没盖住呢。” 南妍县主福身问安,道:“不打紧的,做佛事要紧。” 云华公主没在说什么,手心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由穗雨扶着走在前头。 南妍县主不远不近跟着,杜云萝也走上前去,正巧穆连慧出来了。 四人一块到了皇太后院子里。 她们来得不早也不迟。 皇太后和皇太妃饮了两口参茶润了润嗓子。 昨夜动静这般大,皇太后这儿也已经听闻,但这会儿不是训话的时候,等人齐了,便浩浩荡荡往观音殿去。 寺中灯火通明。 住持领着僧人们恭迎了众人。 杜云萝看着李栾、李豫和穆连潇过来请安。 李栾不似昨日在大殿中遇见时严肃,桃花眼中隐有笑意,不由让杜云萝想起了从前那个陪着穆连慧回定远侯府来的温和的瑞世子;李豫笑容轻松,扶着皇太妃说了几句话,让有些疲乏的皇太妃都忍俊不禁。 杜云萝又去看穆连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是她厚得起脸皮,也不好盯着看,只把目光落在了穆连潇的腰间。 挂着的正是她昨日替他络了络子的玉佩。 杜云萝不由就弯了唇角。 穆连慧亦发现了这全新的络子,见杜云萝唇角含笑,她心中一动,看来昨日杜云萝离开李栾和南妍县主之后,真的是去寻了穆连潇了。 不管两人去躲去了哪里说话,只要没有在天王殿就行了。 法事按时开始,直到天大亮了,才算完成。 皇太后有些撑不住了,让宫女们扶她回去歇息,到午后才缓过来,让人唤了南妍县主过去。 这一去一回就是两刻钟。 杜云萝陪着云华公主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话。 等南妍县主回来,云华公主把手中把玩的九连环随手丢在了桌上,抬头问道:“皇祖母与你说什么了?” 南妍县主答道:“就问了昨夜的事体,我说我一直和杜姑娘在下棋,别的都不清楚。” “就这样?”云华公主追着问。 南妍县主刚要点头,穗雨快步进来,附身在公主耳边说了两句。 云华公主脸色霎时一白。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8章怀疑 > 云华公主咬紧了下唇,杜云萝眼尖,在公主的唇上发现了一颗红色血珠,而公主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 手中的青瓷茶盏被捏得紧紧的,云华公主的指关节发白,若不是手劲儿不够,只怕是要把茶盏捏碎了。 穗雨见她如此,垂着头不敢再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公主会把茶盏往谁脚边砸。 云华公主看了眼杜云萝,又看着南妍县主,眼底里惊讶、愤怒、不甘、疑惑,无数种情绪夹杂在一块,她的身子微微颤着,良久,道:“我乏了,你们先回去吧,也该收拾收拾准备回宫了。” 语调平稳,若不是云华公主皓齿上的血色,只听这话,谁都想不到公主此刻心里憋了多少火气。 杜云萝起身告退,南妍县主亦退了出来,两人刚出了厢房,就听得里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看来,云华公主到底还是把茶盏砸了,杜云萝暗暗叹了一口气。 南妍县主去了杜云萝的厢房。 两人一夜未眠,这会儿除了身子有些疲乏感之外,并无多少困倦。 杜云萝低声问道:“你知道穗雨禀了些什么吗?” 南妍县主似笑非笑:“我前脚从皇太后那儿出来,后脚就有人去请瑞世子了,大抵是皇太后与瑞世子说了些什么,才惹得公主这般生气吧。” 杜云萝挑眉睨了南妍县主一眼。 能叫云华县主发大脾气,莫非瑞世子帮南妍县主说话了? 皇太后选了南妍,若瑞世子也点了头,这事情基本就板上钉钉了,云华公主的算盘没了着落,不生气才怪。 杜云萝回忆起云华公主刚才的眼神,心中不由又是一惊。 南妍县主望着窗外,淡淡道:“公主是个心思极细的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杜云萝却听懂了,她和南妍县主想到一块去了。 昨夜之事,云华公主固然会怀疑穆连慧,但今日这些变化之下,她一样会把怀疑的目光再落回到南妍县主身上。 南妍县主没有吃半点儿亏,只要她和杜云萝在下棋,蓝巧和阿碧无论说什么,都损害不了她的利益,甚至,皇太后前后召见了南妍和李栾,若婚事就此定下,南妍县主反倒是获利的那个人。 这在公主看来,也许会以为是南妍县主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一旦怀疑的种子发芽,看什么都会觉得疑惑。 公主依旧会怀疑穆连慧,她并不知道穆连慧和南妍在天王殿里的对话,她还是会认为这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昨夜就是两人携手做戏。 她也会怀疑杜云萝,在这场戏里,杜云萝到底是被利用了还是她本就是推手之一。 所有人都变得不可信,所有人都有嫌疑,这些念头足够公主气上一阵子了。 南妍县主偏转过头来,看着杜云萝,道:“那你呢?你觉得这是我设计的吗?我是求助于你还是把你当成局中的一环?” 如此直白的问题让杜云萝一时有些错愕,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轻轻笑了。 “谁知道呢。”杜云萝莞尔,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明知前路多舛,若不在此刻奋力一搏,难道要等到被逼到绝路上再鱼死网破吗?占得先机,有谁不喜欢。县主你是被设计的、还是将计就计,亦或是主动出击,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南妍县主睁大了眼睛,她直直看了杜云萝很久,才弯了唇角笑了:“你看,我们果真是一路人,想的都是一样的。” 杜云萝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宫女进来收缀了东西,皇太后那儿已经吩咐了,过半个时辰就出发回宫。 各处都不敢耽搁,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 坐着轿子到了半山腰,马车已经候着了。 云华公主捧着手炉站在车旁,等南妍县主下了轿子,她憋着嘴道:“南妍你上车,昨儿一夜没睡,再颠簸一程,回去少不得大病一场。” 南妍县主应了,扶着宫女的手上了公主的车架。 云华公主朝杜云萝招了招手,待杜云萝走到近前,公主附耳道:“你陪南妍下棋,是故意的,还是巧合?” 杜云萝垂眸,公主果真是在疑心的。 云华公主似乎也就是随口一问,她并不想要答案,不等杜云萝反应,板着脸登车。 杜云萝自不会追着去解释,这等事情,越是挂在嘴边越是说不明白。 南妍县主坐了公主的车架,杜云萝只能和穆连慧一道。 穆连慧倚在车厢,闭着眼睛养神,杜云萝上来时,她连眼皮子都没有睁开。 如此行了半程,杜云萝有些昏昏欲睡了,突然听得穆连慧唤她。 “云萝,你也真是的,公主和县主是从小到大的交情,公主再生气,也不会不管县主,而你呢,就因为陪县主下棋,惹了公主猜忌,得不偿失。”穆连慧说道。 杜云萝抿唇,她对穆连慧说的这些没兴趣,干脆头一歪倒在引枕上,装睡了。 她太知道穆连慧的性子了,这几句话瞧着是在为她不平,实则是想让杜云萝去厌恶南妍县主。 毕竟,她帮南妍县主挡灾,却被殃及,若是从前的杜云萝,定然是会不高兴的。 可她到底不是从前的杜云萝了。 当着南妍县主的面,杜云萝没有说透,但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南妍县主没有必要做这等事情,她真正要防备的是云华公主,从指婚到完婚,她在公主身边最少也要三个月、半年的,这会儿就锋芒毕露,把自己的爪子亮出来,惹了公主脾气,这日子就要提心吊胆了。 直到昨日里,皇太后心中依旧是南妍占了上风,南妍没有必要铤而走险。 会下手的也只有穆连慧了。 毕竟等回宫之后,穆连慧要算计南妍就难多了。 买通蓝巧和阿碧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穆连慧大约是早就想趁着这次机会下手的,但昨日叫南妍县主一番话给动摇了许多,却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最后依旧依计行事。 只可惜,叫南妍县主脱身了。 穆连慧的郁气只怕不比公主小,公主还能发泄一番,穆连慧却只能憋着,半点不能露出端倪来。 心定然是在滴血的吧。 这么一想,杜云萝心里舒坦些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69章喜事 > 皇太后回了慈宁宫。 南妍县主又晕车了,整个人站都站不稳,被一顶小轿抬回了寝宫。 杜云萝只在车上半梦半醒地睡了会儿,此刻也有些晕头转向,想早些回杜府去,刚走出两步就被人唤住了。 她转身一看,是镇国公夫人。 镇国公夫人的年纪只比太后小了一两年,这一趟来回,也损了她不少精力。 她的头发花白,脸上不少褶子,声音也不如昨日未出发前精神。 杜云萝上前行礼。 镇国公夫人亲手扶住了她,顺势握住了杜云萝的手,道:“你这丫头,我昨儿个还是头回见到,也是有眼缘,看了就欢喜,只是这来去匆匆的,也没说上什么话,今日出宫就一道走吧。” 镇国公夫人表示得如此亲切,杜云萝自不能回拒,便笑着应了。 老人走路,腿脚不如年轻人请便,镇国公夫人走得不快,又时不时停下来歇歇脚。 杜云萝就在一旁陪着,镇国公夫人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不失规矩,不疏离,也不亲厚。 “难为你一个小姑娘家陪着老婆子走路,”镇国公夫人笑着道,“上了年纪就不中用了,我年轻的时候,还与皇太后在这园子里放鹞子、打雪仗,现在是两个老太婆,谁也别想胜过谁了。她老人家要我坐轿子出入,我偏不,我就走,慢吞吞地走,急死她。” 杜云萝忍俊不禁。 她对老人走路的速度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也不会觉得烦闷,真算起来,不到一年前,她走路比镇国公夫人都慢呢。 而这股子拧劲儿,几乎每个老人都有。 镇国公夫人扶着杜云萝穿过花园,道:“我记得你是许给了定远侯府吧?” 杜云萝颔首。 “定了人家就好好过,夫妻和睦,皇太后和圣上也高兴,”镇国公夫人顿了顿,笑道,“皇太后说得是,定远侯府真会挑人,一挑挑了个上上下下都满意的,也是杜家会养姑娘,养得如此讨喜。” 杜云萝谦虚了几句。 “你是家中幺女吧?姐姐们都说亲了没有?”镇国公夫人又问。 杜云萝张了张嘴,刚要说还有一个姐姐未定亲,突然想起身边这个是镇国公夫人,她立刻把话咽了下去。 之前,她和镇国公夫人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夫人却待她如此亲切,两人说了一路,仿佛像是祖母与孙女一般,可杜云萝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镇国公府上,还有一个药罐子呢。 云华公主的本意是让南妍县主嫁给那个药罐子,可若是皇太后把县主许给了李栾,镇国公府中,不得不为了病弱的孙儿再寻一个姑娘。 京中权贵之中,谁肯把姑娘嫁给药罐子? 那是真真正正在鬼门关上走的,与其嫁去镇国公府,那还不如选定远侯府这样的人家。 刀剑虽无眼,可领兵打仗又不是必死之局,药罐子才是改明儿说没了就没了的。 要是杜云萝几句随意出口的话,让镇国公夫人惦记上了杜云诺,那杜云萝可要怄死了。 她不会推南妍进火坑,更不会去害杜云诺。 “姐姐们都说亲了。”杜云萝答道。 镇国公夫人缓缓点头,没有再问。 杜云萝见此,心中大抵也有数了。 镇国公夫人是有些想法,但也就是临时起意,并没有过分执着,杜云萝随口一答,也不会让夫人过多放在心上。 出了宫门,送了镇国公夫人登车,杜云萝这才上了自家马车回了杜府。 去莲福苑里给夏老太太请了安,甄氏有不少话要与女儿说,见她神色疲惫,到底心疼她,让她在身边睡了会儿。 杜云萝一觉睡到了天黑,等醒来时,外头已经点灯了。 甄氏让锦蕊伺候杜云萝梳洗,道:“怎么像是昨儿个一夜没睡一样?” “岂不就是一夜没睡吗?”杜云萝嘀咕了一声。 甄氏听见了,疑惑不解,杜云萝只说是和南妍县主下棋,又出了宫女看走眼的事体,旁的没有再多说,甄氏是聪明人,只听这几句就知道其中必有猫腻,可贵人们的猫腻事体还是少说为妙,她也就不再多问了。 隔了几日,杜云萝正陪着甄氏说话,邵家那儿就有婆子来报喜,说是杜云茹怀上了。 甄氏喜上眉梢,拉着那婆子仔细问了,知道杜云茹诊出来小两个月,这两日有些困倦,但胃口还是极好的,她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让水月封了一个大红封给了婆子。 杜云茹有喜了,杜家上下也都喜气洋洋的。 杜云萝心中有底,她记得从前大姐的孩子也是这时候诊出来的,怀胎十月落下来,是个俏丽的姐儿。 虽不是个儿子,但也是邵元洲的第一个孩子,打一生下来就是宝贝疙瘩,比杜云茹后来生的两个哥儿都受他们父亲喜欢。 而在邵家长辈跟前,因着邵元洲的大哥已经得了一个儿子了,做为小辈里头一个姑娘,姐儿也是心尖尖。 甄氏和夏老太太商量着过几日去邵家探望杜云茹。 廖氏捏着请帖进来,递到了夏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景国公府上,县主的好日子定下了。定了三月十七。” 夏老太太挑眉:“那也没多久了。” “总要赶在那一位前面。”廖氏低声解释了一句。 杜云萝坐在一旁,一时没领会,等夏老太太摇着头叹了声气,她就通透了。 景国公府里很清楚小公爷夫人的身体,看得出来,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她是安冉县主的嫡母,若是病故,县主是要守孝的,这么一来,必定耽搁了婚期。 老公爷急着让安冉县主出阁,就要赶在小公爷夫人过世之前送出门去。 好在这婚事是从年前就商议下来的,两家不缺银子不缺人手的,准备到三月里,也不算特别赶。 “是要去吃酒的吧?”夏老太太问了一声。 廖氏点头:“请了我,云诺,还有云萝。” 杜云萝闻声抬头,诧异不已。 就她和安冉县主那种敌不敌、友不友,能让别人在背后说道一番故事的关系,安冉县主竟然请了她? 这还真是稀奇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0章明白月票340+ > 既然安冉县主下了帖子,杜云萝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见夏老太太也点头,便笑着拍了胸脯,定会把当日事体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廖氏提笔给景国公府回了帖子,使人送了过去。 杜云诺寻机来了安华院,一面吃着绿豆饼,一面问杜云萝道:“县主怎么突然想到要请你了?” 杜云萝手上针线不停,嘴上道:“她为什么不能请我?” “五妹妹,你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杜云诺拍去手上沫子,道,“我知道,你们两个私底下没有闹得不可开交,反倒是能说上几句话,真论关系呢,县主看你肯定是比看惠郡主顺眼的。可在明面上,别人都不那样看的。” 在明面上,安冉县主当街拦住穆连潇的事体才过去不到一年,便是安冉县主要嫁人了,别人在背后都要嘀咕几句她对穆连潇的“痴心”。 杜云萝不露面还好,若她去了,谁也逃脱不了被人说道一番的下场。 这一些,杜云萝心知肚明,安冉县主那儿应该也知道的,因而杜云萝也很疑惑。 可转念想了想,也就慢慢放下心来了。 杜云萝笑着道:“这里头的缘由,你该去问县主而不是问我,我怎么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过呢,县主做事哪里讲究过旁人的闲碎语了?” 杜云诺闻怔了怔,缓缓点了点头:“这倒是。” 若安冉县主是个讲究名声的,她就做不出当街拦人的事体,也不至于和惠郡主大庭广众之下推挪打架了。 她连霍子明先抬了妾室进门的流都忍了,还怕别人说道她和杜云萝的关系? “五妹妹,她会不会有旁的安排……”杜云诺转着眸子道。 放下手中绣绷,杜云萝叹道:“就为了恶心我,毁了自己的大婚?” 杜云诺认识安冉县主这么久了,自问知道对方的脾气,可就算是前些年风光无限时,杜云诺想,安冉县主也没有这样的胆子,更不用说是如今了。 她撇了撇嘴,道:“好吧,你说得对。” 姐妹两人又东拉西扯说了会儿闲话,这才散了。 隔了几日,甄氏去了一趟邵家。 杜云萝原本想跟着去,被甄氏拦了,她求了两句,甄氏不松口,也就作罢了。 甄氏高高兴兴地去,愁眉苦脸地回来。 杜云萝叫她唬了一跳:“母亲,可是大姐在邵家被怠慢了?是谁?邵元洲的妹妹?” 杜云萝有些急了,过年时杜云茹就说过这个小姑不好处,莫非是趁着邵元洲去了书院,又明里暗里给杜云茹使绊子了? “囡囡,”甄氏见杜云萝急得团团转,一副恨不能冲去邵家说理的架势,她不由扑哧笑出了声,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道,“瞎说什么!邵家那儿,把云茹当个宝贝一样,哪里会怠慢。” 杜云萝皱眉,看着甄氏道:“那母亲为何不高兴?” “云茹吐得厉害。”一提起来,甄氏就心疼。 杜云茹本就不胖,叫这肚子折腾了几日,眼瞅着又瘦了一圈。 别说吃饭了,喝水都吐,安胎的汤药一碗碗的,咽下去的还没吐出来的多。 “女人怀孩子就是这样辛苦,云茹挨过了这几个月就好了,就是我这个当娘的看着心疼。”甄氏说了几句,想到杜云萝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根本不懂孕妇的事体,便打算略过不提了,可转念一想,杜云萝离及笄也就半年多,便低声与她说起了这十月怀胎的事体。 “家里你最小,你大嫂进门就去了岭东,你也没见过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娘跟你说,怀孩子难受不难受,都是看人的。云茹是个好孩子,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可听话了,从来不折腾,云荻也收敛,哪像你这臭丫头,让我吐个不停,又整日里拳打脚踢,娘当时还以为又是个儿子呢……” 说起当初的事体,甄氏颇为怀念,声音轻柔温和,眼底全是笑容。 杜云萝静静听着。 从前,甄氏从未与她说过这些,而怀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她也难以体会。 虽然她看着蒋玉暖生了儿女,看着继子媳妇挺着大肚子说话走路,可她都是看着。 她也只能看着。 甄氏见杜云萝有些沉闷,笑了:“没事儿没事儿,这些事体啊,等你以后嫁人了就都知道了。” 杜云萝抿唇挤出了笑容来。 她从前嫁过人了,她知道刚怀上的时候会吐,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会动,知道生孩子是鬼门关。 杜云萝都知道,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转眼到了安冉县主大婚的日子。 杜云萝穿戴齐整,在莲福苑里给夏老太太请安之后,便跟着廖氏和杜云诺去了景国公府。 虽然廖氏心中并不满意这门亲事,可毕竟是到了大喜的日子,她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本以为景国公府外头会很热闹,可今日胡同里的马车比预想中的少了许多。 “云萝,”廖氏掏出镜子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妆面,见胭脂粉黛都得体,这才放心了,道,“你头一回来,就跟着云诺吧。你连慈宁宫都去过了,不用担心国公府的规矩。” 杜云萝颔首。 马车停在二门上。 廖姨娘使人候着,迎了她们进去。 等先去拜见了老公爷夫人之后,杜云诺带着杜云萝去看安冉县主。 安冉县主这里,颇有几分冷清。 她已经梳了头,穿着大红喜服坐在梳妆台前,屋里只有丫鬟喜娘和全福夫人。 杜云萝和杜云诺交换了一个眼神。 安冉县主挑着凤眼,自嘲道:“是不是在想,为什么都没有其他人?我自个儿请的没几个人,余下的都是祖父、祖母、父亲的客人,都陪着他们说话呢,不会来我这儿。” 杜云诺在绣墩上坐下,道:“今儿个大喜,干嘛不弄得热闹些?” “热闹?”安冉县主大笑,“我请她们来看我的热闹吗?不如不请。” 杜云萝一愣,失笑摇头。 安冉县主做事倒是越来越明白了,所以才会大大方方请了自己过来,杜云萝不会看安冉县主的热闹,那些爱指指点点看热闹的又被拒之门外,就算她们得了风声要笑话,安冉县主眼不见心不烦。 “你这些日子有没有进宫去?”安冉县主突然问起了杜云萝,见杜云萝摇头,她低声道,“前回与你说的事情,似是已经定下了,那一位这些日子就要出宫了,她家里都没人了,宅子一直留着没卖,这回少不得修缮一番,她要从家里发亲的。” 安冉县主没有指名道姓,但杜云萝听明白了。 这说的是南妍县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1章念想 > 杜云萝依稀记得,从前南妍县主嫁得很匆忙。 按说是瑞王娶妻,即便是填房,也该是礼数周全,风风光光的,可事实上,那场婚礼很低调。 穆连慧说过,以那等姿态进门,哪里还有什么体面风光? 皇太后是恨不能没有这样一个儿媳妇的,云华公主恼了她,南妍县主亦无娘家可依,匆忙过门。 她当时是从宫中嫁出去的,从事发到完婚,也就十来天的工夫,哪里有时间让她多做准备? 这亲事办得蹊跷,其中差了一辈的关系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只是事关瑞王府,倒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打听,杜云萝都是从穆连慧那里听来的。 这一次,南妍县主是要从宫外老宅出嫁…… 杜云萝暗暗琢磨,大抵不单单是因为这婚事让皇太后满意,最要紧的,是云华公主不满意了吧。 安冉县主挺着腰板坐在梳妆镜前,她仔细看着自己的眉眼妆容。 她长得称不上精致,但相由心生,安冉县主果敢无畏的性子还是体现在了眉宇之间,搭配她一直爱穿的红衣,整个人就跟一团火一般,烧得轰轰烈烈的。 今日盛装,这种气质越发明显,凤眼上挑,锐气逼人,又不失妩媚。 她静静看了一会,扑哧一声笑了:“南妍长得跟我一点都不一样呢。” 南妍县主窈窕温婉,笑起来如江南烟雨中撑开的纸伞,朦胧,却像一副画。 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画。 她明明不是最漂亮的,可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舒服好看。 “我以前总是想,我和南妍都是县主,她在宫中长大,受皇太后喜爱,又是公主的伴读,可她没有父母,孤零零一个人,而我呢,我有祖父祖母,有父亲有姨娘,有景国公府,京中那么多贵女,就算是惠郡主,我都不怕她……”安冉县主顿了顿,笑容几分无奈几分苦涩,“可现在一比,她的命比我好多了。瑞王府,恩荣伯府,天差地别。” 杜云诺的樱唇嗫了嗫,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种无力攀比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她深有体会,也正因为她懂,所以才什么都说不出。 杜云萝浅浅笑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安冉县主知道八年后瑞王必反,嫁给瑞世子的南妍即便不死,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一生守着皇陵,她是不是还会这么想? 可这话,杜云萝是断断不能出口的,她左思右想,最后冒出来一句话:“起码,霍子明会听你的。” 安冉县主一怔。 她想起了那日的望梅园,霍子明本还要挣扎,叫她一句话堵得没有再出声,后头的事儿都由着她拿捏了。 早就听说过,霍子明的性子有些软绵绵的,安冉县主起先很看不起,一个男人,那么绵软的性子算怎么一回事? 但叫杜云萝这么一说,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好歹,这个人会听她的,她说往东,霍子明不会往西,她要收拾施莲儿,霍子明不会阻拦,她要霍子明当帮手,大抵霍子明也会由着她指挥。 “你这算是开导我?”安冉县主抬眸问杜云萝。 杜云萝失笑:“做人总要有点念想。你眼红南妍县主嫁得好,但她绝对指挥不了瑞世子,这么一来,你岂不是比她好些?” 安冉县主咬牙。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偏偏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思前想后总是怪怪的,只好回了一句“歪理”。 歪理也好,正理也罢,安冉县主总算是舒坦多了。 杜云诺抿唇没出声,只是上下看了杜云萝两眼。 到了吉时,安冉县主去给老公爷夫妇磕了头。 按说后宅大事上,廖姨娘是插不上手的,可小公爷夫人卧病多年,老公爷夫人又上了年纪不理事了,这两年府中事体廖姨娘还是能管一管的。 廖姨娘心中清楚,等小公爷夫人闭了眼,新夫人进门,她手中的权利一并都要被收回去。 不甘也好,愤怒也罢,她这回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安冉县主的婚事怎么风光怎么来,怎么费钱怎么办。 老公爷与小公爷看在眼里,见廖姨娘也没红着眼到发狂的地步,就随她去了。 反正,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后宅讲究平顺和气,往后还要过日子的,没必要把廖姨娘逼得失了理智,最后闹得乌烟瘴气。 鞭炮声中,安冉县主被送上了花轿。 国公府后院摆了酒席。 等用了之后,宾客们陆续走了,廖氏不急着走,等廖姨娘空闲下来,便跟她暗悄悄说了一番贴己话。 杜云诺带着杜云萝,在廖姨娘住的院子旁的小花园里随意走了走,低声问道:“五妹妹,你刚才与县主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哪些?”杜云萝不解,待想起来是她的歪理的时候,她笑道,“苦中作乐?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这么想,为难的是县主自己。” 杜云诺一怔,扭头望着杜云萝的杏眸,脑海里却浮现了杜云萝接旨时的模样。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杜云萝的眼睛是红的,跪下的位置有水渍,她分明是哭了的。 “那你呢?你也是苦中作乐?”杜云诺追问。 杜云萝垂眸,她没有忘记她曾经“算计”过杜云诺,让那时的杜云诺以为她是不想嫁给穆连潇的。 她们两姐妹的关系不至于喊打喊杀,但也没好到可以让杜云诺忍下这样的算计,杜云萝可不想点火烧身,道:“我认识了世子之后,觉得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我现在不是苦中作乐,是真的挺开心的。” 杜云萝没有扯谎,这的确是事实,只是她认识穆连潇的时间远远比杜云诺知道得早。 杜云诺含糊应了一声:“岭东那里,二姐姐也嫁人了……” 杜云瑚的婚期是五日前,在岭东办的喜事,京中没有人赶去观礼,但杨氏做事讲究,想来是不会亏待了庶女,定是风风光光送出门去的。 如此算来,这日子过得也是飞快。 她醒来已经要整整一年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2章一样 > 廖氏与廖姨娘说完了话,就带着杜云诺与杜云萝回府了。 当夜落了一阵春雨,雷声极大,杜云萝被惊醒了几次,歇得极不好。 而翌日得来的消息,让杜云萝的瞌睡一下子散了。 宫里下旨了。 南妍县主指给了瑞世子,三月二十七完婚。 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不是这婚事稀奇,南妍县主即便没有娘家可依,但她自幼长在宫中,由皇太后教养,又是云华公主的伴读,出身已经较寻常勋贵官宦女子高出一头了,嫁给瑞世子做嫡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让人吃惊的是婚期。 三月十八下旨,三月二十七完婚。 这是连六礼都要能省就省了? 这也太着急了吧? 即便是宫中早就心照不宣了,也没有这么匆忙的事情呀。 况且,南妍县主还是从老宅出嫁,那老宅都十多年没住过人了,房子没塌就不错了,要修缮完工岂是十天工夫就够的? 有心思复杂些的,就猜测是不是南妍县主和瑞世子闹出了什么事体来,才不得不赶时间。 可这些都是无端猜忌,根本站不住脚。 南妍县主就在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真出了事情,皇太后会饶过她? 杜云萝也是惊讶不已。 她原以为,南妍县主即便是嫁去瑞王府,这中间也要有三个月半年的,亲王世子娶妻,可不是小事。 急切成这样,杜云萝猜测,大抵是和云华公主脱不了干系。 云华公主定是极力反对的,皇太后也怕公主瞎折腾,无论闹成什么样子,损的都是皇家颜面,所以才快刀斩乱麻,让南妍县主从宫外出嫁。 杜云萝是猜对了。 云华公主差点把寝宫都翻了过来,要不是让皇后娘娘训斥了一顿,还要没完没了。 南妍县主在殿外跪了一上午了,起先那只波斯猫还在她边上转悠,后来叫云华公主砸东西的声音给吓着了,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这一跪就跪到了天黑。 云华公主叫皇后压着,只是闭门不见南妍,倒也没有再做什么。 南妍县主在第二日清晨离宫。 老宅还不能住人,她搬入了不远处的李栾的小别院里。 娘家没有往来的亲戚了,老宅要修缮的只有她梳妆的一间院落,一番赶工之下,也算是有些模样了。 出阁前日傍晚,南妍县主回了老宅。 皇太后亲自给她挑的陪嫁,都是慈宁宫里得用的宫女,往后在王府里,慈宁宫出身的宫女做丫鬟,绝没有人敢对新世子妃不敬。 茗姑姑这几日被皇太后派来处理大小事体,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来哭嫁的都是花钱请来的,南妍县主原本想请杜云萝过来,可又怕此举让云华公主记恨杜云萝,便作罢了。 婚期虽紧,但迎亲那日也是风风光光的。 杜云萝自然没有去看,但听回家看望母亲弟弟的锦灵讲,街上都叫观礼的人挤得走不了路了,一抬抬的嫁妆送去瑞王府,装的都是宫里的东西,寻常人哪里见识过。 原本杜云萝以为她很难再见到南妍县主的面了,可第二日,太子妃请她进宫了。 杜云萝在慈宁宫外的花园里见到了南妍县主。 她是进宫来谢恩的。 南妍县主独自站在假山下,宫女们被打发得远远的,她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云萝遥遥对着她行礼,南妍县主似是出神了,压根没有看见。 直到有宫女抬声提醒了,南妍县主才回过神来,笑道:“杜姑娘来了呀,陪我说说话吧。” 杜云萝缓步走到她身边。 南妍县主穿了条红色的石榴裙,上身高领袄子做工精细,白皙如玉的脖子露出一小截来,显得整个人如出水的芙蓉一般。 杜云萝眼尖,在南妍县主的脖颈上发现了一点红印,两世为人,杜云萝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南妍县主出门时应当是拿粉遮了的,只是那位置正巧在领子上方一点点,叫领子蹭了之后,就露出来了一些踪迹。 杜云萝很快移开了视线,南妍县主谨慎,自个儿品过味来,下意识地拿手挡了挡,脸颊飞霞。 两人都沉默了。 还是南妍县主先开了口:“还好你看到了,我等下再遮一遮,叫别人发现了,更麻烦。” 杜云萝一怔,南妍县主说的是“麻烦”,那这个“别人”定是指云华公主了。 “公主她还在恼你吗?”杜云萝压低了声音,问道。 南妍县主浅笑,却是涩涩的:“她不会恼我,她是讨厌我了。” 杜云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南妍县主接着道:“我记得公主小时候,北方进贡了一套瓷娃娃,公主很喜欢,****睡觉都不肯放手,后来韶媛进宫来,也喜欢瓷娃娃,皇后娘娘就把其中一个给她了。公主当时什么都没说,等皇后娘娘走了,就把剩下的瓷娃娃都砸了。” 杜云萝愕然看着南妍县主。 韶媛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杜云萝没有见过,只是听说那是个像善财童女一般可爱讨喜的小姑娘,她身子不好,皇后娘娘一直很疼她,没想到在六岁的时候染了一场风寒,夭折了。 南妍县主突然说起这段往事,并不仅仅只是回忆而已。 杜云萝听得懂。 南妍县主离开了云华公主,对公主来说,她就是缺了一个的瓷娃娃,既然不成套了,就毁了砸了,再不喜欢了。 十几年相伴,在公主眼中,南妍县主与一套好看的瓷娃娃没有什么区别。 “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定了婚期吗?”南妍县主偏过头来看着杜云萝,“那日世子给了我一只镯子,正巧公主看见了,转头就把镯子砸了。” 这倒是和杜云萝猜得差不多,既然婚事要定下,那就速战速决,免得公主再闹起来,皇太后即便是管教了,皇家颜面也丢了。 杜云萝抬眸看了眼站在远处的宫女们,问道:“县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除了你,我不知道要跟谁说了。”南妍县主沉默良久,叹道,“杜姑娘,我前回就说过,其实,我们都一样。”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她记得南妍县主说过这句话,可这话如今品来,似乎又不是那么一个味道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3章碎花 > 三月末尾,早已扫去了冬日严寒,虽还未到百花争艳时,但空气中的清新味道沁人心脾。 微风拂过,绽开的杏花随风而落。 有一片正巧落在了南妍县主的额头乌发上,使得她那张清丽温婉的容颜添了几分妖娆,如画龙点睛的一笔。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了那片花瓣上,她突然间想起了安冉县主。 “那日安冉县主出阁,我去观礼了,”杜云萝轻轻道,“她说,你的命比她的好。” 南妍县主诧异,愣了半晌,道:“我倒觉得,她也不错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嫁去恩荣伯府,她一生无忧。” 杜云萝闻一怔,喃着“一生无忧”,她总算有些抓到心中的异样之感了。 莫非,南妍县主很清楚,她这一生,远不如安冉县主平顺? 是因为她身在权利斗争的中心,所以才看得这般明白吗? 这个猜测,杜云萝自己就先推翻了,若只是因为生活在宫中就能知道这些,圣上怎么会坐视瑞王的暗中招兵买马? 要说是顾忌皇太后,皇太后定是最不愿意看到瑞王有异心的人了。 那南妍县主…… 怎么可能? 可静心一想,又为何不可能? 她能重头再来一次,南妍县主为何不可以? 这种经历的确匪夷所思,但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唯一的那一个呢。 所以,南妍县主才说,她们两个是一样的。 杜云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在她看透南妍县主之前,人家已经彻底看透了她了。 杜云萝想问,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了片刻,想到眼下情况,便开口问道:“既然县主知道自己不会一生无忧,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要嫁给李栾呢? 正如杜云萝跟安冉县主说过的那样,李栾是不会听南妍的。 李栾天生一双桃花眼,即便是不笑的时候,目光也是温柔如水的,可杜云萝知道,李栾根本不是一个温和无害的人。 一个敢跟着父亲谋划造反篡位,又在自知无路可走时胆敢弑父的人,怎么可能温和?怎么可能无害? 李栾有他自己的心思和主意,南妍县主无力阻拦和改变。 前世,南妍县主为了瑞王府跪在公主府外求情,落得一个投缳自尽的结局,今生何苦又要去掺合瑞王府的事情? 为了瑞王府? 为了已经死在李栾手里的瑞王李享? 思及此处,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 原来…… 原来这才是理由。 原来这才是南妍县主说的“我们是一样的”。 南妍县主注意到杜云萝的神色变了,就知道她已经猜出了来龙去脉。 “汝之砒霜,吾之蜜糖。”南妍县主笑了,清风吹走了她额发上的花瓣,她的视线追着碎花,不知落到了何处。 而她的声音,却如擂鼓一般,一声声、一字字地撞进了杜云萝的心。 嗓子一涩,眼眶不由热了起来。 杜云萝吸了一口气,道:“我以为我够拼的了,与你相比,我自愧弗如。” 南妍县主抿了抿唇角,笑意若有似无,带着三分苦涩与无奈。 她喜欢李栾,情不知所起,但在她领会的那日,就发现那个人已经深深埋在了她的心中了。 因着在宫中生活,从小到大,她见过李栾很多次,也说过不少话,她甚至跟着李栾悄悄出宫过,当然不止他们两个,还有云华公主与太子李恪、诚世子李豫。 李家兄弟耐不住云华公主的脾气,被公主磨得没办法了,这才偷偷带公主出宫,而公主都会带上南妍。 最后一次溜出宫时,南妍十二岁。 那日上元,城中没有宵禁,宫中的宴席上醉的醉了,闹的闹了,到叫他们几个抓着了机会,一溜烟出了宫。 城中观灯的人极多,走着走着就冲散了,南妍县主的身边只剩下一个李栾。 南妍有些慌,公主若是有什么事儿,她要如何交代? 李栾安慰了她几句,拉着她的手到处寻人,直到半夜时五个人才在宫门口齐聚。 第二日,少不得叫皇太后、皇后训斥了一番。 南妍低着头听训,手心却一片滚烫,仿若李栾还牵着她一般。 只是这些心思,她只能埋在心中,她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她的将来,从不在自己手里。 后来,李栾娶了穆连慧,南妍哭过怨过,浑浑噩噩过了一年,而后猛然醒悟,她已经被云华公主定了前路。 嫁给一个药罐子,跟着公主度过余生? 她知道云华公主的脾气,她不想哪一日变成那套碎了的瓷娃娃,她更不想变成韶媛。 韶媛从小体弱,受寒夭折让人伤心,却也没有出人意料,只有南妍一直挂在心中、惶惶不安,可惜当时她还年幼,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可就算她记得清清楚楚又如何? 只靠一点蛛丝马迹,她根本不敢去告诉皇太后和皇后,说了也是没有用的。 随着云华公主与镇国公长孙的婚事一点点摆到台面上来商议,南妍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不想放弃自己的一生,就像她不想放弃自己的心一般。 李栾已经大婚,而只要有云华公主在,便是南妍不计较,她也做不了李栾的侧妃。 远离公主,接近李栾,南妍的选择是瑞王李享。 不顾结果,豁出去了所有,她成功了,就在她现在站着的慈宁宫后花园的假山下,她和醉酒的李享纠缠在一起。 她成了李享的继妃,也惹怒了皇太后,惹怒了云华公主,但南妍不后悔,有得到必定有牺牲。 南妍进了瑞王府,李享待她不算好,也不算坏,南妍不在乎这些,她只要能见到李栾就好了。 也仅仅只是见到而已,爱慕之情深深埋在心底,她不敢表露也不能表露。 她看着穆连慧替李栾生下嫡长子,看着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直到皇太后宾天。 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知道李栾弑父的时候,南妍没有哭,她对瑞王没有感情,而对于孤注一掷的李栾,她心疼得无以加复。 南妍很清楚,若说世上有什么人是李栾最珍视的,不是嫡妻,不是弟子,而是他的父亲李享。 亲手弑父,李栾此刻心中撼动有多剧烈,南妍一想便知,可李栾咬牙挺住了,她就不会替他落一滴眼泪。 李栾不需要眼泪。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4章如饴 > 数年没有出过瑞王府的南妍县主跪在了公主府前,她想求的是李栾的一条命。 云华公主恨了她数年,可最终还是见了她。 公主说,一命抵一命,你既离我而去,我身边也就再没有你的位置,我不喜欢被别人碰过的东西。 南妍无路可退,她也不想退,能拿命换李栾的命,她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若是当年,母亲拿命能换回父亲的命,那自刎的一刀只怕会更快更绝。 南妍回了瑞王府,等圣上下旨让李栾永守皇陵之后,她盛装悬梁。 瓷娃娃总是要碎的,她自己了断,总好过云华公主出手砸了毁了。 拥有重来一回的机会,南妍县主很清楚自己想做的是什么。 若无法改变李栾和穆连慧的婚事,她想,她还是会选择嫁给李享,只要能在近处看着李栾,旁的东西,她不在乎。 而命运终是亲睐了她,她要是还抓不住机会,那就真的是辜负了上苍了。 在别人眼中,守皇陵也许是无止尽的痛苦,是从云端被打落在地,可对南妍县主来说,在李栾身边,无论是奢华的瑞王府还是艰苦的农家院,只要李栾在,她甘之如饴。 杜云萝努力平复了心绪,道:“你有没有想过,今生没有乡君向皇太妃求情,没有你在公主跟前以命抵命,瑞世子可还有守皇陵的机会?” 南妍县主笑了,双眼弯弯,梨涡浅浅:“那我还是陪着他,陪他生,陪他死,从前那种只能以继母的身份看着他的日子我都过来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起码,我有八年时间,便是八天,我也不悔。” 杜云萝紧紧咬唇,这种情绪旁人不懂,她却是深有感悟,她不就是这样吗? 她一心要救穆连潇的命,可到底能不能成功,杜云萝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许一个不慎,依旧是青灯古佛。 可那又如何,她敢赌,她敢拼,就算粉身碎骨,偷三年五年,也是幸福。 明知前路坎坷,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这一点上,杜云萝和南妍县主真的是一个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杜云萝有翻盘的可能,但南妍县主没有,李享和李栾的谋反之路不会停下来,南妍无力改变瑞王父子的选择。 所以杜云萝才说,她自愧弗如。 南妍县主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些话压在心里很久了,这些年无人能说,能有一个人与我如此相似,也算是让我找到了说话的人了。杜姑娘,在那之后呢?你等了多久?” 杜云萝淡笑:“五十年,他死后,我一个人整整过了五十年。” 虽是笑着,声音却不喜不悲,即便如此,南妍县主也是心痛万分。 她走得决绝,没有忍受独自孤老的苦,眼睛一闭,一切痛苦都了结了,再睁开时,又有了新的希望,而杜云萝不同,她足足等了五十年。 五十年,多少前尘往事都作古了,偏偏心中的那个人却依旧不灭。 南妍县主望着杜云萝,低声道:“你看,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改了,你也可以。” 这样的鼓励倒是比什么都有说服力,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 “县主,”杜云萝斟酌了片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从前我们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彼此不知性格,你为何会知道?” 这个问题,南妍县主并不意外。 她没有隐瞒,道:“是在天王殿里,你提到了镇国公府。” 杜云萝一怔。 “镇国公府的事情,现在也只有皇太后、圣上、皇后、公主和镇国公夫人知道,因为没有定下来,就没有漏过口风,可你却知道了,我就怀疑你同我是一样的。”南妍县主道。 杜云萝抿唇:“仅仅只靠这一点?” “就如你说的,我们从前没有来往过,我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些细节了。”南妍公主顿了顿,又道,“别人也许想不到,但我是这么走过来的,就想着你会不会也是。” 杜云萝拧眉,南妍县主的话让她觉得豁然开朗,而更多的,是不安。 见杜云萝神色严肃起来,南妍县主不由也是一愣,问道:“怎么了?” 杜云萝闭上了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然后又握紧,反反复复。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如此犹豫思索了一炷香的工夫,杜云萝才睁开了眼睛。 杏眸乌黑,清辉微凉,浮着一层很浅很浅的亮光,却还是让人看不透。 杜云萝小小上前了一步,几乎附到了南妍县主的耳畔,道:“天王殿里,县主说过,你还没有来得及得罪乡君,但事实上,你在几十年前,就把她得罪透了,不是吗?” 南妍县主的眸子倏然一紧,强忍住了几乎出口的惊呼。 从前的穆连慧有多恨她,南妍县主一清二楚。 不管穆连慧爱不爱李栾,那都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的爹。 南妍的心思瞒得过天瞒得过地,连云华公主到最后都没有看明白,要不然,以公主的性格,怎么会让南妍拿命去换李栾的命? 可这些都瞒不了穆连慧。 ****在瑞王府里住着,穆连慧自然感觉的到南妍对李栾特殊的感情,可她只能忍着憋着。 告诉李享,南妍根本不在乎,李享最多冷落南妍,却不可能夺走南妍的王妃身份;告诉李栾,更是自寻苦恼,李栾和南妍就算称不上青梅竹马,也是从小就认得的,连穆连慧都不敢确定在少年懵懂时,李栾是不是对南妍动过心,万一李栾知道后生出些异样情绪来…… 碍于继子与继母身份,穆连慧肯定这两人即便彼此有情也不敢胡来,但毕竟膈应。 若是其他妾室通房,穆连慧定然毫不留情地打压,可那是南妍县主,是瑞王妃,是她名义上的婆母。 穆连慧不用提防南妍会与李栾滚到一张床上去,她甚至不用提防南妍会和李栾说一些暗示性的话,南妍和李栾相处,就像是继母与继子一样,南妍把心思掩藏得很好,除了穆连慧,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穆连慧很清楚南妍的心理,南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李栾讨厌她。 南妍要是不怕李栾恨她,当初她纠缠的就不是瑞王而是李栾了。 可南妍不出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李栾,穆连慧不能告状不能打压,除了每日看着气着,她没有别的办法。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5章希望96斤和氏璧+ > 总不能弄死南妍县主吧。 自从南妍县主进门,穆连慧就恨极了她,直到南妍为了李栾而死,她更是恨不能把南妍的尸骨都挖出来。 南妍幽幽叹息,杜云萝说得一点都不错,她早就把穆连慧得罪透了。 难怪穆连慧会说“县主你又岂是个由着别人指到东扔到西的人”,看来,穆连慧很清楚她的性子了。 她不肯给公主左右一生,就胆敢做出拉扯瑞王的事体来。 南妍县主垂眸,眼底闪过一丝苦涩,道:“杜姑娘的意思是,乡君也是同道中人?” 杜云萝不置可否。 南妍县主自顾自点了头:“也是,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杜云萝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这个答案,很多事情才能解释清楚。 杜云萝熟知穆连慧的脾气。 前世叫南妍县主膈应了这么多年,今生穆连慧就算自己不嫁给李栾,也绝不想看到南妍顺心如意。 在穆连慧心中,李栾娶谁都行,就南妍不行,而偏偏南妍最终成了瑞世子妃,这几日定远侯府里,穆连慧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了。 那日天王殿里,穆连慧说过,她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南妍,后来发现自己错了。 可见心结颇深。 杜云萝又静静回忆了一遍国宁寺里的事情。 南妍县主让穆连慧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穆连慧当时气得转身就走,但她也是动摇了的。 芝麻是南妍和李栾的婚事,西瓜…… 穆连慧眼中的西瓜自然是穆连诚的世子之位。 在国宁寺里对南妍县主下手,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偷鸡不成蚀把米,让皇太后、皇太妃彻底烦了她,那穆连慧能帮到穆连诚的地方就少多了。 原本,穆连慧是打算再忍一忍的,可云华公主的一席话,把她所有的苦恨都激了出来。 杜云萝到皇太后的厢房时,里头正在说娃娃经。 穆连慧不插嘴,却是一字不漏地听着,云华公主听不懂什么孩子哭了笑了摔了,穆连慧却是懂的。 她生过儿子,却只养到了五岁。 太子妃和夫人们说的孩子们的趣事,与穆连慧来说,仿佛昨日一般清晰,因为她对儿子的记忆停在了五岁那年,在往后的几十年来,翻来覆去回忆起来的都是那五年的时光。 娃娃经,无疑是勾起了穆连慧的记忆,而云华县主却说穆连慧根本听不懂。 穆连慧岂会舒坦? 她对南妍县主是旧恨,对云华公主是新仇,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她设计南妍县主也就不奇怪了。 那日若毁了南妍,也等于是毁了云华公主的计划。 以云华公主的性子来说,动了她手中的东西,比直接与她硬碰硬,更让她难以接受。 杜云萝想明白了很多,但也另生出了一些疑惑来:“乡君既不想你如意,为何望梅园里算计瑞世子之后,没有留后手?她本该连你的机会也一并抹去,而不是拖拖拉拉到让皇太后萌生了念头。” 南妍县主轻笑,抬头往慈宁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因为她不知道,从前,我不是皇太后的第一人选。” 杜云萝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穆连慧以经验判断,她被皇太后排除在外之后,另有其他人选排在南妍县主之前,却没想到,南妍这几年的经营,已经使得自己在皇太后心中地位大涨,打个穆连慧一个措手不及。 “她毕竟离京三年,回来之后,有些事情并没有全部弄明白。”南妍县主说道。 三年时间,多少小事积累,让皇太后对南妍县主越来越满意,穆连慧回京之后,压根没有意料道南妍已经改变,这使得她吃了亏。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南妍县主准备了很多,在机会出现的时候,她抓住了。 “杜姑娘,”南妍县主唤她,“你跟乡君……” 杜云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定远侯府里的那些事体,外人知道得并不清楚,饶是南妍县主知道杜云萝几年后的处境,依旧不敢断那些是意外还是人为。 可从前,穆连诚既然得过爵位,穆连慧又是再活一世的人,即便从前真是意外,以她的性子,也会在今生变成人为。 唾手可得的爵位,有几人能风轻云淡? 就好比李享与李栾,从不曾放弃过对皇位的争夺。 因而南妍县主很是担心,毕竟是“一样”的两个人,她自然不希望杜云萝孤苦一生。 “如你所想。”杜云萝答得很简单。 短短四个字,南妍县主懂了。 “不好对付呀,”南妍县主叹道,“不过,很多都是我们的猜测,并没有实证。” 杜云萝颔首:“就算没有实证,也不得不防她。县主,我们在这里猜她,她又是否猜过我们?” 南妍县主莞尔:“她猜了也一样没有实证。” 虚虚实实,彼此都有疑惑,彼此都是试探。 前世今生,改变颇多,谁又敢说自己一定比别人看得远,想得深? 无非尽力一搏。 花园游廊尽头,一人信步而来。 隔得有些远,杜云萝一时瞧不出来人身份,只瞧见他是一身红衣,待走近些,才看清他穿着圆领衮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 杜云萝赶紧福身:“瑞世子。” 李栾朝她点了点头,目光就落在了南妍县主身上。 南妍县主几步上前,柔声问他:“皇太后那儿……” “皇祖母舍不得你,叮嘱了我一堆,”李栾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杜姑娘过去吧,别让皇祖母久等了。” 杜云萝应下,朝南妍县主笑了笑,便告退了。 她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回过头看了一眼。 李栾和南妍县主还站在假山下,不知道李栾说了些什么,南妍县主笑盈盈的。 杜云萝不知不觉弯了唇角,还好她没有做云华公主的推手,还好她没有毁了南妍县主这一次的努力,要不然,等她明白南妍的心的时候,她大抵是很难原谅自己的。 不是宽容,不是良善,而是,南妍是她的希望。 南妍可以改变一生,那她杜云萝也可以。 就算前头还是一个穆连慧,她也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6章气性 > 杜云萝刚迈进慈宁宫就遇见了云华公主。 云华公主今日的衣着打扮与平日里完全不同,没有穿裙子,而是方便骑射的胡服。 窄袖、翻领的上衣,裤子紧窄,腰上束着郭洛带,脚上踏了一双皮靴,衣服合身又挺括,云华公主个头不高,却也有一股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之感。 杜云萝福身行礼。 云华公主踏着皮靴快步过来,脚步声蹬蹬,到了杜云萝跟前,她猛得从背后抽出一根马鞭子,在手中耍了耍:“云萝你来了呀。” 饶是杜云萝胆大,也被公主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唬了一跳。 马鞭子就在鼻前略过,没有碰到杜云萝分毫,却也够让她惊出一身冷汗了。 杜云萝暗暗吸了一口气,道:“来给皇太后请安。” “你和南妍的关系不错嘛!”云华公主咯咯笑了起来,“听说你们刚才就在园子里说话?” 杜云萝抿唇,她和南妍县主说了不少话,对于云华公主的性子自然有些了解了。 南妍县主昨日出阁,云华公主这会儿正是气头上,杜云萝不愿意火上浇油,可又不能胡说八道。 思忖了一番,杜云萝道:“本该是早些来给皇太后请安的,只是皇太后还有客,我就在园子里候着,也就跟县主说了会儿话。” “都说了些什么?”云华公主眨着眼睛问。 杜云萝垂眸:“说下棋,前回与县主切磋了两盘,还未分一个高下。” 云华公主脸色一沉,一口气哽在了胸口。 她之前有很多办法毁了南妍与李栾的婚事,只不过没有完全的把握,她不想轻易出手。 皇太后那里只是起意,离最终定下还要些时日,云华公主没有孤注一掷的打算。 谁知,她还没有准备好,就叫穆连慧坏了事。 国宁寺里那一番变故,皇太后寻了南妍不说,还亲自问了李栾,李栾一点头,后面的事情跟星火燎原一般,快得云华公主措手不及。 她不是没有狠招,但她还有顾虑,真让皇太后和皇后看出端倪来,云华公主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口气,云华公主只能忍了。 这会儿叫杜云萝一提,公主猛得想起罪魁祸首就是穆连慧,要不是穆连慧多事,让她再安排个一年半载,她不信没有办法成事。 真真是可恶之人! 云华公主手中的鞭子在地上重重抽了一鞭。 茗姑姑从正殿出来,见此状况,心中不由一紧。 公主这几日气性大,谁都看在眼里,茗姑姑怕她一个没收住,手上鞭子歪了,落在宫女内侍身上也就罢了,万一落在杜云萝身上…… 茗姑姑悄悄念了声阿弥陀佛,赶紧堆着笑容过来,请了云华公主与杜云萝进去。 杜云萝给皇太后、皇太妃与太子妃见礼。 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指着云华公主道:“你这孩子,半点闲不住。” 云华公主咯咯直笑,原地转了两圈:“皇祖母,我穿着好看吗?” “又要去马场折腾?”皇太后拉着云华公主在她身边坐下。 云华公主点头:“对呀,我好久没骑马了,过些日子,父皇不是要去围场吗?他应了我带我去的,我要好好练习一番,不能叫他小瞧了。” 皇太后了然:“是了,开春了。” 京城外有个围场,老虎豹子之类的猛兽差不多都没了,多的是些鹿、黄羊、狍子、兔子,前些年秋天时,圣上去围猎过,春天狩猎,已有五六年未行了。 皇太妃笑着问杜云萝道:“会骑马吗?” 杜云萝摇了摇头。 杜家是书香人家,男人们倒是会骑马,但也只是日常出行的程度,如今骑术最好的可能就是杜云荻了,历山书院请了骑射先生,杜云荻学得很认真。 杜家的姑娘们都不会骑马,她们对马儿的了解就是平日出行的马车了。 不过,杜云萝其实是上过马的。 从前穆连潇教过她,可惜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那上头,叫穆连潇带着骑了回马,下来时整个人都快被颠散架了,往后再不肯尝试了。 她的水平么,大概就是坐在马上,有个人在前头牵着缰绳让马儿信步了,自个儿让马儿撒蹄子跑,即便是小跑,她也不敢。 实在不能说自个儿会骑马。 “骑马多好玩呀。”云华公主笑着插了进来,“你跟着我去马场,我教你好不好?” 杜云萝微怔。 这话要是太子妃亦或是南妍县主说出来,杜云萝指不定就应了,可那是云华公主,杜云萝可不敢应下。 云华公主喜怒不定的,又是在马场,出了什么事儿都不奇怪,杜云萝是断断不会跟着她去的。 杜云萝有些为难,正斟酌着要怎么拒绝,却听太子妃笑了。 “皇妹,你的骑术太过奔放,连太子殿下都遭不住,你来教杜姑娘,岂不是要把娇滴滴的姑娘给吓坏了。”太子妃嗔笑道。 云华公主撅了嘴,皇太后亦忍不住笑出了声:“说的就是你!你哪回去骑马,不把跟着的人吓得脚软了才回来?你母后每次都提心吊胆的,这回你要跟着去,我不拦你,但绝不能再那么没分寸了。” 皇太后开口,云华公主也没有办法了,嘟着嘴与太子妃道:“嫂嫂别说我呀,你的骑术远在我之上。” “可我向来都是慢慢骑的呀。”太子妃笑道。 云华公主才不信她呢,太子妃在嫁给太子之前可半点儿没收敛过,不禁是骑术,也射猎都是好手,直到生了皇太孙之后,才不再那般奔放的骑马了。 皇太妃低低与皇太后说了几句。 皇太后颔首,道:“骑马也不难,回头让人教你。” 杜云萝心中诧异,怎么三两语之中,就已经定下了让她学习骑术了? 太子妃掩唇笑了:“定远侯府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不会骑马的,皇祖母,我曾听说过,吴老太君不仅骑射出众,还跟着老侯爷打过仗吧?”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些。”皇太后睨了她一眼,“老太君老太君的叫她,我都有些忘了,她年轻的时候可真是与众不同的呢。” 提起吴老太君,杜云萝亦是有些了解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7章抬举 > 吴老太君出身将门,她从小随着父亲去了边关,一身本事都是在辽阔的草原上练出来的。 嫁给老侯爷穆世远之后,年轻的吴老太君没有留在京中,而是跟着穆世远戍守。 战事吃紧,穆世远征战在外,有敌军夜袭边陲小镇,吴老太君没有躲避,与守城的兵士一起舞着长刀杀敌。 那一夜,她一个女人,也夺了几个敌人的性命。 虽然远远比不上戏台上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但吴老太君的这一番作为,在当世女子之中,也是叫人惊讶的故事了。 杜云萝从前听定远侯府的老仆们说过那段往事,反倒是吴老太君,从不把这些挂在嘴边,也不喜欢晚辈追着问她。 不过,就如太子妃所说的,定远侯府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会骑马的。 不管是嫁进来的儿媳,还是穆家的姑娘们,骑马都是好手,只有杜云萝是一个异类。 没有人逼她学,杜云萝也就躲懒了。 但这会儿皇太后吩咐下来了,她只能点头应下。 皇太后没有给她多少时间,下个月圣上狩猎,杜云萝也要跟着去。 杜云萝出了慈宁宫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待回了杜府到了莲福苑,夏老太太听了杜云萝的话,沉着脸良久没出声。 直到过了差不多一刻钟,西洋钟咣咣响了,夏老太太才醒过神来,吩咐许嬷嬷道:“赶紧给云萝做两身骑装。” 杜云萝从不骑马,也就没有那样的衣服,这会儿临时抱佛脚,不单单是要学骑马,连骑装都要赶工。 许嬷嬷应了。 夏老太太握着杜云萝的手,叹道:“云萝,皇太后这般抬举你,你想过原因吗?” 杜云萝垂眸。 她头一回进宫是皇太后要问望梅园里的事体,而那之后,时不时地就被唤进宫里去,替皇太妃抄经,跟着皇太后去国宁寺祈福,这等体面抬举,京中能有几个姑娘拥有?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和偏袒。 仅仅因为问了一回话,就对杜云萝这般关心,别说夏老太太不信,杜云萝自己也不信。 其中缘由,杜云萝是明白的,因为她是穆连潇的未婚妻。 前世,她也是这么一个身份,却从未被慈宁宫单独召见过,逢年过节进宫磕头时,皇太后亦没有给过她一个多余的眼神,这和从前杜云萝与吴老太君并不和睦的关系有关,却也不是唯一的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穆连慧。 皇太后看重的是定远侯府,前世抬举的是穆连慧,封为乡君,随皇太妃在普陀山诵经三年,回京之后许给了李栾,皇家对于定远侯府的“关心”就已经足够了。 而现在,穆连慧让皇太后不高兴了,皇太后不想再抬举穆连慧,却又要给定远侯府体面,这一份恩荣就落到了杜云萝头上。 “因为定远侯府。”杜云萝轻声回答道。 夏老太太的眉头一紧,杜云萝的通透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可犹豫再三,还是叹了一口气,道:“云萝,圣上只怕是又要兴兵了。” 话音未落,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抬头望着夏老太太,红唇微启。 夏老太太见她如此,只当她是猛然间不能接受,便拍了拍杜云萝的手心。 杜云萝岂会不知夏老太太是在安抚她,但她此刻并不是害怕,还是吃惊。 因为夏老太太看得太准了。 圣上在位十九年,战事频繁,应该说,从先帝甚至是高祖皇帝在位时开始,边境战事就时有发生。 直到永安十三年,也就是穆世远与两个儿子战死的那一年之后,边疆只有小打小闹,休养生息了几年,以圣上好战的脾气,是时候再兴兵事了。 打仗不能缺少统兵的将才,一旦开战,定远侯府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圣上看重定远侯府,皇太后的抬举也就不难理解了。 杜云萝很清楚,依从前的进程,来年元月一过就有战事,穆连诚奉旨去了边疆,而吴老太君进宫求来皇太后懿旨,让穆连潇在三月里娶了杜云萝进门,五月时,他也去了边疆。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道:“祖母,我知道的,世子早晚都是要去打仗的。太子妃说,定远侯府的女人没有一个不会骑马,那我也要好好学。” 夏老太太静静看了杜云萝一会儿,见她沉着,不似逞强,也没有怄气,不由心情一松,笑着点了点头。 骑装连夜赶了出来,杜云萝换上试了试。 甄氏围着她仔细一顿瞧:“囡囡,你多动一动,哪儿紧了拘了就赶紧说,一定要穿得舒舒服服的才好,不能束手束脚的。” 杜云萝叫甄氏催着又是抬手又是蹲下,还踢了踢腿,确定没有哪儿不合身的,甄氏才算满意了。 水月拿着一封信进来,笑着递给甄氏:“太太,四爷来信了。” 一听是杜云荻的家书,甄氏赶紧接过来,杜云萝亦凑过去看。 杜云荻在信里报了平安,说邵家的人来书院报喜了,知道杜云茹有了身孕,邵元洲欢喜得走路差点儿都撞到柱子上去了,叫同窗们好生笑话了一通。 邵元洲很挂念杜云茹,只是他们几个都是两年后要下场比试的,这些日子功课抓得很紧,邵元洲抽不出身回京了。 又说到了段观清和施仕人。 望梅园里,施莲儿是跟着段华去的,却闹出了那样的事体,段观清与穆连潇是好友,愈发觉得抬不起头来,自打那之后就不肯与施仕人来往了。 段观清在书院里绕着施仕人走,与他交好的世家子弟虽然闹不明白具体事端,但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对施仕人多有疏远,而段观清则和杜云荻亲切了许多。 施仕人渐渐成了独行侠,再没有之前的好人缘了。 对这变化,杜云萝并不意外。 段观清又不是傻子,叫施家兄妹坑了一回,又怎么还会再凑上去? 施莲儿进了恩荣伯府,但施仕人还是一介书生,没有功名在身,看不到锦绣前程,无法成为施莲儿的靠山,反过来,施莲儿在伯府里站不稳脚跟,与施仕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助力。 施莲儿这一回的出手太过急切,反倒是把他们兄妹的路都断了。 金榜题名,真材实料固然要紧,人脉和助力也不可缺少,施仕人不说是有人相助,不被打压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他这辈子想出头,基本不可能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8章马球(月票350+) > 杜云萝练习骑马的地方是宫中的马场。 马场位于皇宫的西南角,历代圣上都尚武,爱骑射,因而马场占地不小,也养了不少名驹宝马。 圣上喜欢马球,此处也是马球场。 杜云萝是头一回来这里,她穿着新做的骑装,头发编成了长辫挽在了脑后,没有带什么首饰头面,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爽利。 云华公主走在前头,皮靴蹬蹬作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云萝,骑马可好玩了,你千万别怕,我等下给你挑匹马儿。” 杜云萝跟在公主后头,听着公主说个不停,她却一个字也没有接。 让云华公主给她挑马,杜云萝还真没有这个胆子。 走到半途,听见前头马蹄声阵阵,隐约有叫好声。 云华公主一怔,加快了脚步,等入了马场,眼睛不由一亮:“在打马球?那不是豫哥哥吗?” 守在马场边的内侍见云华公主来了,赶紧过来请安,道:“公主,太子殿下与几位世子爷在与中军都督府的打马球。” 云华公主瞪大了眼睛。 打马球左右各五人,一队着红衣,一队着白衣,场上你来我往,马匹奔跑扬起的沙尘遮挡了些视线,但并不影响对场上之人的辨认。 云华公主看了一圈,奇道:“我怎么没瞧见太子哥哥?” 内侍赶忙又道:“太子殿下刚刚下场休息,就在对面坐着,奴才引您过去?” 云华公主点头。 杜云萝自然跟上。 刚走了两步,就见场中央一白衣人扬手轻挥,拳头大小的马球飞起,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不偏不倚传到了前头队友的马前。 队友面前空无一人,他轻轻一拨,马球便滚进了球门。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那白衣人身上,饶是背对着她,她也能一眼认出,那是穆连潇。 他今日竟然是在宫中陪着太子与诚世子打球…… 说起来,她还从没有看穆连潇打过马球呢。 沿着马场外圈绕过去,杜云萝跟着云华公主给太子李恪见礼。 李恪一副刚下场的模样,在日头下晒得久了,他的肤色发红,额上不停冒着汗水,眼睛却一直盯着场上。 刚刚进了一球,两方人员勒马停在己方球门前,马球放回了场地中央。 杜云萝仔细看了看,穿着红衣的她一个都认不出来,想来是中军都督府的人,而白衣这边,居中的是李栾,左右是李豫与穆连潇,另两人瞧着有些面熟,杜云萝琢磨着应当也是京中哪一家将门出身的少年人。 令官手中的小红旗高高扬起,十道尘烟向着场中央冲去。 李豫的马儿脚程极快,一马当先,马蹄起落之间,李豫球杆挥起,马球往对方球门飞去,却没有一击命中,在球门上一撞,弹了回来。 中军都督府的人亦是高手,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束手束脚,弹回来的马球正好落在了回防之人的马前,他一杆传向前场,队友抓住空挡,把球直直传入了球门。 这一回合,杆起球落,迅速进球结束。 场上之人还没说什么,李恪却有些急了:“我说你们呐,我一休息就泄劲儿了?进攻,狠狠地进攻,不用给他们留颜面。” 李豫转过头来,笑道:“我们哪有泄劲啊,之前我不是还进了一球吗?” “那是你的功劳吗?阿潇都把球传你马蹄子跟前了,你要是还打不进,这马蹄子回头都该踢你了。”李恪哈哈大笑,“阿潇,你别光给他们喂球,你媳妇来了,露两手给她瞧瞧。” 站在场边的杜云萝愕然。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太子如此称呼,而且还都是男子,亏得杜云萝脸皮够厚,才没有转身就跑,但也不敢直直盯着穆连潇瞧了。 穆连潇轻咳了一声,除了李栾的笑容还温和些,其他人就没那么顾忌了,他们彼此之间本就熟悉,又都是习武的少年人,没有那么弯弯绕绕的规矩,甚至有人与他挤眉弄眼。 好在是在大太阳下打了许久马球了,即便是阳春,穆连潇也出了一身汗,此刻脸上烧得慌也无人能瞧出来。 杜云萝刚刚到马场时穆连潇就看到她了,与平日里全然不同的装扮,叫他不禁眼前一亮,只是球场上分不得心,他望了两眼,就把注意力转回到了场上。 现在叫李恪喊破了,穆连潇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幸亏令官摆好了球,准备扬旗了。 双方蓄势待发,刚才还笑闹着的少年们一下子专注起来,等令官抬手,又齐齐策马。 一时之间,场上你来我往,杜云萝此刻也不用矜持什么了,瞪大眼睛瞧着。 纵横驰骋之间,杜云萝有些眼花缭乱,飞扬的尘沙差点儿让她寻不到马球的位置。 直到她看清,马球被穆连潇控在了球杆下。 中军都督府的五人立刻围了上来。 穆连潇丝毫不显慌乱,偏过头看了一眼李栾,李栾策马往前跑,而穆连潇球杆一动,精准把马球自乱踏的马蹄子当中拨了出来,直溜溜地往李栾滚去。 “快抢!”对方高喊,球杆往马球追去。 只见穆连潇翻身,只用一只脚尖勾住了马镫,身子轻巧如燕般探出,球杆挡住了对手挥到半途的球杆,顺势化解了对方的攻势,又快速翻身回到马上。 李豫堪堪挤进乱战当中,球又被往前带了带,朝着前头的李栾飞去。 他高声道:“太子说了,这种球要是打不进,马蹄子会踢你的。” 李栾转过头来,桃花眼睨了李豫一眼,最后落在飞起了马球上,手中球杆轻轻一截,不偏不倚地让球停在了身侧,他扬手一推,马球滚进了球门。 李恪连连鼓掌:“这球打得不错!” 李豫夹了马肚子,调转马头看着穆连潇,打趣道:“刚才那一手可真不错,够花俏。” 穆连潇一怔,他自己清楚,那一下并非故意为之,只是当时恰巧合适而已,只是这话说给李豫听,对方肯定是不信的,反倒会越描越黑,惹了更多笑话。 他下意识地往杜云萝那儿看去,却见她眉头微锁,仿若是有些心事。 李恪站了起来,牵着他的高头大马又走进了场内,道:“阿潇,一心不得二用啊。” 穆连潇回过神来,把球杆交给李恪,翻身下马,牵着马儿朝杜云萝走去。 章节目录 正文第179章关心月票360+ > 杜云萝惊讶地看着朝她走过来的穆连潇。 云华公主坐在椅子上,掩唇轻笑:“云萝,要说话可别在这儿说,这些马儿跑起来,一嘴尘土。” 这还真不是云华公主胡说的,她已经拿帕子掩唇了。 令官准备扬旗,场中的人也就不笑话穆连潇了,一心扑在了球上。 穆连潇把马绳交给内侍,独自走到杜云萝跟前,道:“怎么皱着眉头?” 杜云萝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阳光强烈,逆光下,穆连潇的面容并不清晰,杜云萝能看清的只剩下那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杜云萝的心猛得一紧,想起穆连潇刚才打马球的模样…… 她是外行人,亦觉得那身姿格外英俊,抓人眼球,可那样的动作,印在她脑海里,多少有些惶恐。 从前,穆连潇是坠马而死的。 冷箭射中后背,他没有控制住身形,摔落马背,乱军之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杜云萝是听人说的,她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可那一幕却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梦中的她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外千军万马,看着穆连潇中箭落马,她只能看着。 无能为力。 噩梦之中,她连惊叫声都无法发出来,连眼泪都是惊醒之后才翻滚而出的。 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回想起那一幕杜云萝就惊恐万分。 杜云萝嗫唇,强作镇定,低声道:“那样子看得有点慌。” 穆连潇微怔。 他骑术极好,马上翻身一类的动作难不倒他,场上都是习武之人,彼此知根知底的,也没有人会觉得慌乱。 只有杜云萝…… 一个不会骑马的书香出身的姑娘,不怕才是不寻常的,而且,与其说是怕,更多的是关心他吧。 思及此处,穆连潇深邃的双眸猝然有了一丝笑意,而后越来越深,到最后,唇角扬起,他柔声道:“那下回我不那样了。” 杜云萝没料到会换来他这么一句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怔怔看着穆连潇,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场地之中,比赛还在继续。 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何进了一球,引得云华公主连声叫好。 穆连潇回头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挪了回来:“这里尘土大,再走远些吧。” 马场地方大,两人前后走着,等远离了众人,穆连潇才停下脚步。 杜云萝到底还要顾忌那边的人,只不远不近地站在穆连潇身边。 穆连潇笑着问她:“今日怎么这副打扮?” 杜云萝垂眸看了自己一眼,道:“皇太后让我学骑马,说是过些日子圣上要去围场,让我跟着公主一道去。我今日是来学骑马的。” 圣上要去狩猎,穆连潇是知道的,听闻杜云萝也要跟着去,他多少有些意外。 杜云萝是外行人,在围场骑马可不是绕着这马场小跑,哪里是说学会就学会的。 “时间不多,大抵只能学个花架子。”杜云萝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无论学什么技艺,无外乎天分和努力,从前她跟着穆连潇学过,杜云知道自己在骑马上没什么天分,至于努力,她时间紧,几日之内是难有大成的。 穆连潇笑着上下打量着她:“起码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 “是说这身衣裳?我都没有骑装,这身是连夜赶出来的。”杜云萝笑盈盈的,眸子里如蕴着一汪清泉,抬手看了看,“是和平时相差好多。” 骑装修身,线条明显,翻领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腰上束着郭洛带,越发显得杜云萝的楚腰不盈一握,踩着皮靴,使得本来有些小巧的人都添了几分窈窕之感。 而且,衣服挺括,勾画了起伏,正面还瞧不出什么,穆连潇正好站在杜云萝身侧,横看成岭侧成峰,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不敢再细想什么,赶紧转过了头。 杜云萝见他神色变化,起先不解何意,待反应过来了,脸上霎时烧得通红。 这可不是光一个厚脸皮就能顶用的。 穆连潇先收敛了心神,道:“云萝,挑马儿了吗?” 杜云萝摇头:“我和公主一来就见你们在打马球。” “走吧,我替你挑。” 杜云萝赶忙应了,穆连潇替她挑的马儿,怎么看也比云华公主挑的稳妥得多。 穆连潇带杜云萝走到马厩。 杜云萝虽不是伯乐辨不出千里马,但好赖之分还是有些概念的。 送入宫中的良驹早就叫贵人们挑完了,留在这里的却也不差,杜云萝身材娇小,穆连潇便替她挑了一匹身量相对小些的马儿。 “看起来温顺,”穆连潇解释了一句,见四周无处注意他们,他稍稍弯下腰凑到杜云萝耳边,道,“公主还为难你吗?”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杜云萝心跳慢了一拍,她瞅了穆连潇一眼:“公主的心思,我猜不透。” 就算这两日云华公主待她如春风和煦一般,但杜云萝半点不敢放松警惕,云华公主的性格太过刁钻,喜怒不定,杜云萝没有把握说她定然会如何如何。 “狩猎时,瑞世子妃也是去的。”穆连潇道。 杜云萝挑眉。 南妍县主也去? 今生与从前不同,南妍县主并未惹了皇太后厌恶,自不用在瑞王府里闭门不出,可她毕竟是新嫁,云华公主的情绪未定,按说南妍县主要避一避锋芒的,就像是她从宫外发亲一般,与公主两不相见,才能平平稳稳的。 狩猎时,南妍县主称病避而不往,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而现在她却要去,是南妍县主自己的意思,还是李栾的意思,亦或是皇太后的意思? 一时之间,倒也难以分辨,但对杜云萝来说,有南妍县主相陪,总比一个人应付云华公主好些。 杜云萝浅浅一笑,道:“与县主一道挺好的。” 穆连潇抿唇,当日天王殿中,他并不觉得杜云萝与南妍县主的关系有多亲近,可现在听杜云萝的口气,两人关系似是更近了一步。 杜云萝看出穆连潇疑惑,道:“县主与公主不同。” 毕竟是在宫中,再往下说下去并不妥当。 穆连潇拉开两人距离,牵着马儿往回走。 杜云萝跟在他身边,正寻思着狩猎的事情,突然听见穆连潇唤她。 他说:“云萝,明日我挑匹马儿送去杜府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0章走神 > 挑匹马儿送去杜府? 杜云萝闻,脚下顿住,看着走在前头的穆连潇,又看了眼他牵在手中的温顺的马儿。 听到身后的杜云萝停住了,穆连潇回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穆连潇的眸子深邃不见底,他抬手在马儿的背上拍了拍,声音不轻不重:“毕竟是宫里的马。” 杜云萝通透了。 她这几日骑着这匹马儿练习,等去围场时,带上的也是它。 而宫里的马,看着稳妥,其实变数极大。 杜云萝骑术本就不精,万一云华公主做些什么,真出了事情,就后悔莫及了。 自家驯养的马匹在这方面多少能够安心一些。 杜云萝知道,穆连潇是为了她的安全在考量,他虽不懂她们姑娘家的歪歪扭扭的心思,但也不是愣头青,能受圣上器重,与众多宗亲子弟们关系亲近,又能领兵作战的人,岂会是一个没点儿想法的人。 思及此处,杜云萝不由心中有些苦涩。 从前的他没有逃脱二房的算计,并非是穆连潇不够聪明谨慎,而是他被忠孝情义蒙住了眼睛,他没有想到会被至亲捅了刀子。 杜云萝暗暗叹息,没有人愿意拿恶意去揣度自己的亲人,这是人之常情。 就像现在若有人告诉她,她的伯父伯娘兄弟姐妹们虎视眈眈盯着她要取她性命,她一定也不会愿意接受和相信的。 只是,今生她必须面对,穆连潇有一日也必须面对。 虽然痛苦,可杜云萝相信,穆连潇会知道要如何做的。 杜云萝缓缓勾了唇角,莞尔道:“那你挑一匹温顺听话的。” 两人走回马场时,场上的比试还在继续,弥漫的烟尘之中,李恪传球进球的动作潇洒利落,得意大笑。 杜云萝瞅了两眼,压着声音问穆连潇道:“太子打马球很厉害?” 嘴上这么问着,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惊叹味道,甚至是透着几分揣测和调侃。 穆连潇忍俊不禁,他听得出杜云萝的意思,想了想,低声答道:“太子打得不错的,毕竟是太子。” 杜云萝眸子一转,嘻嘻笑了。 她就说呢,太子的水平太高,也不至于能一人控制比赛,力挫对手,可他是太子,中军都督府的人再是刚正果敢,该悠着点儿的时候也是要悠着点儿的。 马场地方大,杜云萝一个新手又不用撒开马蹄子跑,就在一旁空地上。 穆连潇仔细与杜云萝说着要领。 这些东西,从前杜云萝都听穆连潇说过,彼时她并不上心,听了个七七八八,到最后记得稀里糊涂的,上马之后手忙脚乱,反倒把教她的穆连潇吓了一跳。 回忆前事,杜云萝忍不住笑弯了眼,以至于穆连潇说完了,她才醒过神来。 呜…… 完全就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 杜云萝抿着唇,抬眸看着穆连潇,乌黑晶亮的杏眸闪烁着道:“我、我没听明白。” 穆连潇早瞧出来她走神了,见她睁眼说瞎话,接着马儿挡住了马球场的方向,微微弯下腰逗她:“是没听明白,还是走神了?” 笑容在面前骤然放大,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笑意,杜云萝心头一烫,嘟哝道:“就许你走神,不许我走神?” 穆连潇哑然。 她说的是国宁寺里,她在他掌心写字,他的心思全落在她身上,酥酥麻麻的一笔一划到底写了什么,他竟一点儿都不知道。 想起当时情境,穆连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杜云萝的声音本就是娇娇的,嘟哝时更是带了些许撒娇味道,落在耳边,格外扣人心弦,穆连潇轻咳一声,拉开了两人距离,手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许,当然许。” 杜云萝觉得整个头顶的发丝都点着了一般。 她自觉脸皮够厚,别说是打趣话说不过三句就扭头要跑的杜云茹,连甄氏都要被她的没脸没臊闹得哭笑不得,都说她是驴皮脸,厚得能熬出一大锅阿胶来,可偏偏对上穆连潇时,她的厚脸皮就有些顶不住了。 前世两人做过夫妻,关起门来时,什么话没说过,什么事儿没做过?按说无论穆连潇此刻说什么做什么,杜云萝都该稳如泰山,左不过牵她的手,眼神粘着她不放而已,又不是多臊人的事体。 可偏偏,杜云萝就是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浑然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她望着穆连潇,他眸中温柔如潮水涌动,让她沉溺其中,杜云萝想,这都怪因为穆连潇。 对穆连潇而,她是在一年前才出现在他意识里的未婚妻,他慢慢觉得欢喜,慢慢想要亲近,这种少年情怀感染了杜云萝,使得她也忍不住跟着他的情绪起伏。 不得不说,这样的体会其实很好,暖得她整个人都甜蜜起来。 从前,她待穆连潇可没有这种心境,等真的明白何为浓情蜜意何为执子之手时,她已经再也握不住他的手了。 什么甜蜜,什么幸福,都成了镜花水月,成了掺了无数砒霜的红豆糕,入口有多甜,回味就有多痛苦,好像心肝肺都烧了起来。 如今重来一次,两个人这般相处,也算是杜云萝的一种新体会了。 杜云萝嗔了穆连潇一眼。 穆连潇收回了手,笑意不减,又把骑马的要领说了一遍,道:“还有哪儿不明白的,我再说一遍。” 杜云萝轻哼:“我这回又没走神。” 话虽如此,可骑马又不是写字画画,知道了要领与能学会,是两码子事情。 杜云萝扶着穆连潇的手,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时,多少有些心惊。 穆连潇看在眼中,道:“云萝,你先习惯坐在马背上吧。” 杜云萝知道自己斤两,也不逞强,就直挺挺坐着,这匹马儿也算温顺,可也少不得哼哧哼哧喘个气,拿脚蹄子在地上刨一刨尘。 每每有一番动作,杜云萝的心都少不得漏跳一拍。 穆连潇一面与杜云萝说话,一面牵着马儿随意走了走。 杜云萝渐渐放松下来,依着穆连潇的意思,在马背上感觉重心的平衡。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1章忌讳 > 云华公主坐在椅子上,凤眼看着球场。 她坐得舒适又随性,仿若这儿不是马场,而是在寝宫之中一般。 虽不是端端正正的,可仪态上也挑不出错处。 李豫刚刚进了一球,云华公主笑着鼓掌,不住叫好。 等令官扬旗,云华公主眸子一转,远远看向杜云萝和穆连潇。 杜云萝似是才适应,马儿由穆连潇牵着走,缓缓前行。 那两人不知道在说了些什么,杜云萝脸上的笑容挡都挡不住。 云华公主瞧了两眼,轻笑道:“那样哪里算骑马呀?慢吞吞的,云萝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呢?早知如此,就不该让阿潇教她。” 穗雨站在云华公主身后,垂着头没有应声。 云华公主咯咯笑了两声,猛得握紧了放在一旁的马鞭,用力挥手:“要我说呢,就该这么抽马屁股,颠上一程,就学会了。” 马鞭是折叠了的,云华公主握着一挥,并没有甩开,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叫穗雨吓了一跳,整张脸霎时白了。 云华公主偏过头来,抬眸看她:“你慌什么?我又没有让你去骑马,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要是吓坏了,谁来伺候我?” 穗雨勉强挤出笑容。 她想说,杜云萝也是细胳膊细腿的,一个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头一回上马,能坐稳了就不错了,跟从小“野”的将门女子是完全不同的。 只是,这些话穗雨只能在肚子里转悠,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冒。 云华公主这两日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敢替别人说好话。 暗暗叹了一口气,穗雨悄悄看了场上策马的李栾一眼。 她颇为怀念南妍县主,县主在宫里的时候,还能帮着劝一劝公主,她们底下人的日子才舒坦些,眼下,全靠她们自己顶着,穗雨作为大宫女,整日里惶恐极了。 尤其是…… 她盼着云华公主永远不知道。 云华公主身子突然后倾,靠在了椅背上,高高仰着头,直溜溜地看着穗雨:“我倒是忘了,阿碧呢?” 穗雨背后一凉,高悬在空中的太阳没有给她带来半点暖意,场上拼出了一身大汗的少年与她仿若身处两个季节,穗雨暗暗吞了口唾沫,道:“奴婢不知。” “不知?”云华公主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也是,一个宫女做错了事儿,自有管事的姑姑收拾她,你不知道也寻常。” 穗雨提着的心丝毫没有落下去,她在公主身边伺候了多少年了,又怎会不知道公主的脾气。 果不其然,云华公主话锋一转,又道:“你也去管事姑姑那儿走一遭,不就知道了?” 穗雨整个人一僵。 云华公主就跟没看出穗雨的紧张一样,道:“前回我和云萝说了要调香玩的,这事儿你上点心,去内务府里走一趟,缺什么就让他们补上。” 穗雨咬了咬牙,恭谨应了。 等云华公主坐直了,视线不再停留在她身上,穗雨才忍不住整个人发起抖来。 交叠在身前的手紧紧交握,穗雨的脑海里全是一个念头——公主知道了。 那日国宁寺里,云华公主问皇太后讨了檀香,回屋里就让穗雨点上了。 阿碧鼻子灵,穗雨就在香炉前站了那么一会儿,身上沾染的味道就叫阿碧闻出来了。 阿碧缠着问她讨香,说是她自个儿疏忽了,就从宫里带了一种香料来,之前南妍县主小憩时点上了,县主醒来说,味道有些腻,叫夜里换一种。 “县主是坐不惯车,身子不舒服,闻着惯常用的香料都觉得腻味,可我就带了这一种,夜里换不出别的来了,好姐姐,你分一些给我吧,只要够点一夜的就好,不然等县主回来,我怎么交代呀。” 阿碧又是求又是讨的,穗雨拗不过她,便答应她去和公主说一声。 只是当时公主在皇太后那儿,阿碧又等不及,穗雨大着胆子自个儿拿了主意,分了一小撮给阿碧。 穗雨是一番好意,却没防备阿碧是别有用心。 虽然后头的事情与她给穗雨的檀香没有什么大关系,但那日事情是公主心中的一根刺。 最要紧的,是她犯了公主的忌讳。 公主对南妍县主是很大方,平日里高兴了赏给县主的东西,足够记上厚厚一叠簿子了,仅仅那么一小撮香料,公主根本不介意。 公主介意的是她的自作主张,便是要给县主东西,公主自个儿会给,轮不到穗雨做主。 穗雨暗自叫苦,她最知道云华公主的性子,怎么当日偏偏就犯了糊涂? 阿碧那日夜里就被带走了,穗雨提心吊胆的,还当可以蒙混过关,直到现在,她总算明白了,公主其实都知道了。 穗雨看着云华公主的背影,公主既然知道了,为何没有罚她?只在语上敲打几句,实在不是公主的脾气。 不过,敲打总比处罚强些。 场上的比试结束了,胜负毫无悬念。 过程有来有回,精彩纷呈,太子参与其中,也很是尽兴,大笑着与众人说着话。 云华公主站起身来,朝牵着太子坐骑的内侍招了招手。 内侍牵着马儿过来,云华公主一把夺过,翻身上马,道:“你们散了,该轮到我了,皇兄的马儿借我。” 说罢,也不管李恪答应不答应,双腿夹着马肚子,手上鞭子一挥,飞驰出去。 杜云萝此刻正指挥着马儿小跑,说是跑,其实也比信步快不了多少。 穆连潇松开了缰绳,站在一旁看着她,杜云萝并不贪心,就慢吞吞地在这一片打转,姿势说不上好看,好歹也是坐稳了的。 听见那边动静,两人抬眸望去。 李恪的坐骑又高又壮,身材小巧的云华公主却是半点不虚,她的脚勾着马镫都有些困难,可又骑得很稳。 太子妃说过,云华公主的骑术出色,公主并没有做些花哨的动作,她只是加鞭再加鞭,马儿奔驰,扬起一片尘土。 策马跑了一圈,经过杜云萝这半边时,尘土刺得杜云萝都有些睁不开眼,身下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 杜云萝勒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与穆连潇道:“世子,我下来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2章过分 > 穆连潇颔首,走到杜云萝边上,扶她跳下了马。 杜云萝才刚刚站稳,就见云华公主策马往他们这儿来。 太子的马步程极长,云华公主的速度又快,就像是直直往两人这里冲撞过来一样。 快得几乎要撞上一般。 杜云萝愕然瞪大了眼睛。 几乎要到面前时,云华公主勒紧了缰绳,马儿硬生生扬起了前蹄,在杜云萝和穆连潇三步开外停了下来。 尘土扬得厉害,杜云萝呛着了,好一阵咳嗽。 云华公主坐在马背上喘气,尘沙迷了她的眼睛,她拿手不住挥着,半晌道:“阿潇你怎么不避开呀。” 穆连潇挑眉。 公主来势汹汹,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撞他们,紧紧是吓唬而已,他若特意避开,愈发会惹得云华公主气恼。 没有人搭话,云华公主也不在意,偏过头与杜云萝道:“云萝,你那般慢慢吞吞的哪里叫骑马呀,你这样可不行。” 杜云萝垂眸,淡淡道:“刚开始学,不敢像公主这般飞驰。” 云华公主挑眉,在穆连潇牵着的马脖子上拍了拍:“它也跑得不尽兴的。” 话音未落,手中长辫一挥,抽在马匹股上。 马儿一惊,嘶叫着撒开了蹄子,穆连潇还牵着缰绳,被马儿一带,整个人几乎失去平衡。 杜云萝低呼一声,就看到穆连潇一脚踏住马镫,调整姿势翻身上马,手上用劲,把要飞奔的马儿控制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杜云萝的心一起一伏。 云华公主咯咯直笑:“阿潇果然好身手。” 穆连潇也是后怕不已,他自己也就罢了,若杜云萝还在马上,云华公主这突然的发难定是会出事的。 杜云萝心里清楚,只是面对的是云华公主,她再急再气,也只能先忍住了。 李恪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道:“胡闹!” 云华公主哼了一声,跳下马来,一把将缰绳塞还给了李恪,道:“我先回去了。” 李恪抿着唇瞪她,待云华公主走远了,他才开口道:“阿潇,她就是这么个破脾气,你别与她计较。” 穆连潇应了一声。 闹了这么一出,也没有人有心情跑马了。 穆连潇把马儿交给了内侍,杜云萝跟着他一道往宫外走。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出了宫,杜云萝抬眼就看见了候在不远处的杜家的马车。 锦蕊朝穆连潇行了礼,正要扶杜云萝上车,却叫穆连潇打断了。 “云萝,”穆连潇开口唤她,“如果我不在,就别去学骑马。” 杜云萝怔怔看他,缓缓点了点头。 印象里,今生再见,她和穆连潇说话时极少有像现在这般气氛凝重,从前无论是哭也好笑也好,心境与此刻是大不同的。 穆连潇有此叮嘱,可见他也知云华公主心性,怕她万一又为难杜云萝。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声儿问道:“我也就罢了,公主这般为难你,传到圣上那儿……” 穆连潇抿唇,黑眸微沉,他在杜云萝的眼睛里读到了满满的担忧,就像他此时一般。 毫不掩饰的关心让穆连潇的心情放松许多,浅浅笑了:“公主不敢对我太过分,刚刚还有太子在,不会让她为所欲为的。” 杜云萝撇了撇嘴。 李恪也就训了一句“胡闹”而已。 可平心而论,李恪除了这么说一句,他也做不了什么,总不能让人把云华公主架回寝宫禁足处罚吧? 即便是太子有这个魄力,上头还有圣上、皇后、皇太后。 云华公主的行径只能说是淘气使坏,圣上顶多罚她一两回,公主这般记仇,往后越发要盯着他们不放了。 杜云萝想起了去年中元时夏老太太训斥杜云瑛和杜云诺的话,说到底,就是她自个儿不够机灵,她没有和公主叫板的实力,却偏偏叫公主盯上了。 夏老太太说,除非她和爬得比云华公主高。 这一点上,杜云萝是不奢望了,她就是杜家的幺女,定远侯世子的未婚妻,出身婆家都定了,这辈子是爬不上公主头上去了。 那她能对付公主的路子就不多了。 要么让公主早些嫁去镇国公府中,嫁人后的公主不比现在空闲,应当是没空与她计较了; 要么,就是公主寻到了一个新的目标,她有了一个更想折腾的人,就不会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穆连潇见杜云萝撇嘴,就知道她并不认同,斟酌一番,道:“前阵子圣上与我说了,等从围场回来,让我去一趟岭西,一来一回差不多也要两个多月。” 杜云萝的心思瞬间被拉了回来:“又要走?” 声音绵软,透着几分不舍,杜云萝下意识地伸手捏住了穆连潇的衣袖。 穆连潇心头一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拇指指腹在她的掌心轻轻擦过,却见杜云萝小吸了一口凉气,鼻尖都皱了起来。 “怎么?”穆连潇抬手看去。 杜云萝白皙的掌心磨破了皮。 穆连潇皱眉,他知道杜云萝的手很软很嫩,柔若无骨,细腻得跟白玉豆腐似的,刚刚骑马握了会儿缰绳,就让她磨破了。 杜云萝忍着痛,见穆连潇仔仔细细看她的掌心,不由有些心慌,想抽手回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站在不远处的锦蕊一直在留心自家姑娘和未来姑爷的状况。 刚才见杜云萝去拉穆连潇的衣袖,锦蕊的眼皮子就一阵跳,待见到此刻两人拉拉扯扯的样子,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心里纠结起来,她到底要不要过去打断他们? 去吧,杜云萝一定不会给她好脸色,不去吧,传到甄氏那儿,她也要跟着褪层皮。 锦蕊纠结万分,心一横,到底还是往前走了几步,刚想开口说话,眼尖地看到杜云萝的掌心,她忍不住惊呼。 “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就伤着了?” 杜云萝睨了锦蕊一眼。 穆连潇放开了杜云萝的手,道:“我送你回去,你先随我去取药。” 杜云萝一怔,垂头道:“家里有的。” 穆连潇弯下腰,柔声道:“听我的。”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3章姜糖 > 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杜云萝直直望着穆连潇近在咫尺的细长黑眸,清辉清透,映出了她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慌乱、亦或是带了几分喜悦的影子。 说话时,杜云萝甚至感觉到了穆连潇的呼吸,温热的,尽数喷在了她的鼻尖上。 杜云萝想,她的鼻尖应该是冒汗了,有些痒,有些烫。 她赶忙点头,动作有些大,嘭的一声,额头撞在了穆连潇的额头上。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 穆连潇愣住了,一时没有动,直到反应过来,才发现这个样子委实是靠得太近了,穆连潇赶紧退开了一步,杜云萝低了头。 虽是意外,但两人之间一扫云华公主带来的阴霾,不知不觉间,穆连潇的心跳都快了不少。 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此处毕竟是宫门外,杜家的马车、丫鬟都在,饶是穆连潇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他也不好再刚才那样再去握杜云萝的手的。 清了清嗓子,掩饰了尴尬,穆连潇道:“上车吧,先去取药。” 杜云萝抬眸看他,见他有些局促,不由忍俊不禁,弯起了唇角。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踩着脚踏上车。 锦蕊朝穆连潇行礼,亦跟了上去。 刚刚入了车厢,锦蕊就见杜云萝靠着引枕坐着,视线落在绡纱帘窗上,就这么看着窗外。 锦蕊坐到杜云萝边上,给她添了一碗杏仁饮,目光随着杜云萝的视线往外看,正好瞧见穆连潇翻身上马。 杜云萝捧着杏仁饮抿了两口。 杏仁饮不冷也不热,这个季节里喝起来正好,因着她喜好甜口,调入了些蜂蜜,入口柔滑甘甜,让杜云萝很是喜欢。 “锦蕊儿,”杜云萝依旧看着窗外,并没有回头,“你看,我的手伤了呢,哎……” 锦蕊垂眸,关切道:“姑娘,破了些皮,痛是肯定的,您忍一忍。” “其实也不痛,”杜云萝轻声笑了,“只要母亲别恼得再打我手心便好。” 锦蕊微怔,心说姑娘的手都伤了,太太怎么还会打手心,刚要张口问上一句,见杜云萝笑盈盈的,她一个激灵,不说话了。 姑娘这是在告诉她,让她莫要告诉太太吧。 锦蕊苦恼万分,说了,姑娘不饶,不说,回头太太知道了,又要怎么办? 两头为难,锦蕊犹豫万分,要知道今日跟着姑娘出来会遇到这样的状况,她情愿跟锦灵换一换,留下来守安华院。 思及此处,锦蕊眼睛一亮。 锦灵,对了,就是锦灵! 锦灵跟着姑娘出来好几回了,上次世子送姑娘回府时,身边伺候的也是锦灵。 看姑娘和世子说话模样,显然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可锦灵却从没有提起来过。 锦蕊轻咬下唇,这个死丫头,竟然瞒得死死的,这是个姑娘一个鼻孔出气呢…… 罢了罢了,锦灵睁只眼闭只眼的,她若是去太太跟前说道,往后还怎么在姑娘跟前跟锦灵别苗头? 锦蕊想明白了,笑嘻嘻道:“姑娘,太太最疼您了,见您伤了,指不定怎么掉眼泪呢。姑娘,世子给的药肯定好,您伤好得快些,太太也放心。” 杜云萝抿唇,半晌低低应了声。 锦蕊这才放下心来,又取出红漆食盒打开,让杜云萝挑选。 杜府厨房里的点心,比不得御膳房,也比不得素云坊,但依着杜云萝的口味添了糖,杜云萝吃惯了也很喜欢。 圆形的攒盘,外圈四等分,装了红豆饼、绿豆糕、百合酥、云片糕,内圈装了些姜糖。 杜云萝挑眉。 穆连潇不太用甜口的,杜云萝尝着正好的,叫穆连潇用了,都是太甜了。 唯独姜糖,许是穆连潇本就爱吃姜糖的缘故,两人的口味竟然差不多。 杜云萝挑了一颗塞进嘴里,含着允了允,辛辣味道叫蜜糖冲淡,留下生姜的香味,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撩开帘窗,杜云萝笑着唤道:“世子。” 骑在马上的穆连潇偏过头看她,见她笑容满面,不由也笑了:“怎么了?” 手指从食盒里取出一块姜糖,杜云萝把手伸出了车窗:“吃姜糖吗?” 姜糖? 穆连潇的目光落在了杜云萝的指尖。 青葱手指纤细如玉,指甲上的丹蔻染了有几日了,底部长了些,露出原本的颜色来,拇指与食指捏着一颗姜糖,而这只手的主人就抬眸看着她。 杏眸晶亮,如有星光。 像极了写了一张好字,急匆匆等着父母夸赞的孩子。 穆连潇失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上头去,可就是觉得杜云萝的眼睛好看极了,好看得让他心头一烫。 没有想太多,穆连潇轻轻拽了拽缰绳,靠近了车厢些,突然弯下腰来,张嘴含住了姜糖。 微凉的薄唇触及杜云萝的手指,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手中的姜糖被卷走了,温热的舌尖划过指尖,她怔怔看着穆连潇笑着又直起身来,拉开了距离。 她的胳膊有些僵,慢吞吞收回来,指尖触觉清晰到她不知道怎么和穆连潇说话了。 这人,这人真是! 从前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就乱人心神,这会儿他分明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竟也是如此,直白得让人…… 穆连潇自己也有些发怔,杜云萝递糖给他,是在等他拿手接过来的,可他却直接含住了。 他知道刚才的举止无疑是孟浪了,可他就是不禁欢喜,舌尖划过白皙指尖,甜过姜糖。 穆连潇望着杜云萝显然还未完全回过神来的双眸,道:“很甜。” 杜云萝心头一颤,银牙用力咬开了口中的姜糖,一把将帘窗给落下了。 锦蕊蒙头吃绿豆糕,杜云萝转着眼眸嗔了外头的穆连潇一眼,也不管他看不看的见,手悄悄握空拳,下意识地磨了磨指尖。 马车停在了东街上一家医馆的后街。 穆连潇翻身下马,转身进了医馆,过了会儿才出来。 杜云萝又撩开了帘窗,接过穆连潇递给她的一盒药膏。 “试试看。”穆连潇道。 杜云萝点头,锦蕊拿了药膏过去,打开后是一股清雅味道,取了一小块,锦蕊小心翼翼吐在杜云萝的掌心,就怕一不小心又弄痛了姑娘。 有些凉,有些麻,却并不痛。 见杜云萝神色正常,锦蕊松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4章烦心 > 杜云萝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药膏是透明的,涂在掌心薄薄一层,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这个感觉有些熟悉,她从前似乎也接触过。 从前的杜云萝极少受皮外伤,又过去了这么久,一时半会儿的,她想不出个结果来,只凭直觉,这药膏她原也是用过的。 却不知道用到何处去了。 锦蕊把药膏收好,杜云萝也就先不纠结了,对穆连潇道了一声谢。 离开医馆后巷,回到东街上,这条路杜云萝就熟悉多了。 东街热闹,便是她不喜欢出门走动,也知道街上有京中最好的珍宝行、首饰铺子、成衣铺子,杜家也有一两家铺面就在东街上,往前行一段,拐个弯就是清水胡同,是定远侯府的所在。 穆连潇一直把杜云萝送到了杜家的角门外头。 杜云萝撩开帘窗。 穆连潇笑道:“明日里会送匹马儿过来,离去围场还有十多天,你别着急,我要是不在就先别练。” 杜云萝点头应了。 就在杜府外头,该说的话之前也都说了,杜云萝没有磨蹭,朝穆连潇眨了眨眼睛,就要回府。 “云萝,”穆连潇突然开口唤她,见杜云萝看着他,道,“姜糖,还有吗?” 不提姜糖也就罢了,一提起来,杜云萝只觉得两根手指的指尖滚烫滚烫的。 锦蕊捧着食盒咬着红豆饼,闻声噎住了,捶胸咳了两声。 知道锦蕊无心,可杜云萝就是脸上直冒烟,偏偏抬眸看去,穆连潇笑意温润,并不像在暗示什么的样子。 杜云萝暗暗咬牙,这般理所当然又一本正经,真是…… 顾不上掌心伤口,杜云萝抓了一把姜糖,一并塞到穆连潇手里,嘟囔道:“没了,就这些了!” 说完,也不等穆连潇反应,放下了帘窗,催着车把式进府。 穆连潇捧着姜糖,看着马车入了角门,不由自主就笑了。 取了一颗含在口中,甜而不腻,果真好吃。 另一厢,杜云萝在垂花门上下了车,等走到莲福苑外时,已经神色如常了。 东稍间里,夏老太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听着苗氏说话。 过几天就是清明,苗氏这段日子忙个不停,可她最最上心的还是春华院的整修翻新。 春华院是常年不住人了,可日常都在打扫,说是整修,要修补的地方也不多,只是苗氏讲究,娶媳妇一定是要住新房的,这才里里外外都粉刷了一遍。 “老太太,春华院现今就跟新的一样,不止是正房,左右厢房、跨院、倒座后罩,都刷好了,”苗氏笑盈盈的,整个儿精神头也很好,“就跟前回我们说的,正房里的家具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厢房跨院里的,媳妇瞧着增补了些,正房里的摆设不多,只从库房里挑了花瓶字画,空余的地方,等馨丫头进门了之后照她喜欢的摆。这几日花房里的花开得好,我让人选了些摆在院子里了。” 夏老太太颇为满意,点头道:“听起来不错,等过两****也过去看看。娶媳妇是要紧事情,云韬媳妇在我跟前没转上几天就去了岭东,馨丫头是要****在府里的,孙媳妇里的头一份了。” 苗氏连连称是,她从前是不喜欢夏安馨,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她娘家又不争气,苗氏也不好硬着头皮和夏老太太顶着来,一来二去的也就接受了。 再者,春华院捏在手里,她做事儿也有劲,尤其是看廖氏那要喷火一样的眼神,她心里就舒坦。 廖氏坐在苗氏对面,手中捧着茶盏,唇角微微扬着,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反倒是眼睛下面发青,与春风满面的苗氏一比,差异立现。 她在操心廖姨娘的事体。 安冉县主嫁出去半个月了,廖氏听廖姨娘说了三朝回门时的状况,小夫妻两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看起来也算凑合。 可廖姨娘眼下最烦心的是她的长子,安冉县主的兄长的婚事。 十八岁的少年还没有说亲,说晚吧,京中权贵家的公子还有更晚的,可要说不心急,廖姨娘快急成心病了。 小公爷夫人是强弩之末了,听大夫的意思,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体,要不然安冉县主也不会急匆匆嫁出去。 这个长孙的婚事,老公爷从前是怎么挑怎么不满意,廖姨娘当时只以为是要挑个好的,现在想来,就是故意耽搁着了,可再耽搁下去,等小公爷夫人过了,孝期一耽搁,孩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娶妻生子? 到了小公爷的填房进门,事情变化更多。 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连媳妇都没有娶,没有子嗣,怎么在这风云变幻的景国公府中站稳脚跟? 廖姨娘说来说去,就觉得是廖氏命好,嫡子出色,说了门好亲,庶女又听话,不给她添堵,哪里像廖姨娘自己,在国公府里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到头来竟然是什么都不剩下。 廖氏劝归劝,心里也不太舒坦,她在杜府里可没廖姨娘说得那样平顺风光,就打杜云澜成亲后要住的院子来说,她就还没拿下呢。 此刻听苗氏张口闭口春华院,廖氏心中的火气蹭蹭蹭地往上窜。 杜云萝进去时,正好听见廖氏阴阳怪气的声音。 “现在就摆花了?馨丫头进门还有差不多两个月呢,二嫂,摆花还是要应景的好,五月的花可与现在的大不同哩,你也忒心急了些。” 苗氏心里轻哼一声,她全面占了上风,廖氏酸不溜丢的话落在她耳朵里,反倒是叫她舒心,她漫不经心道:“无妨,总归是要换的。” 廖氏撇着嘴还想说什么,见杜云萝来了,怏怏闭了嘴。 杜云萝上前行礼。 夏老太太把她叫到跟前,道:“这身骑装穿得还舒服吗?看起来有模有样的,能骑马了吗?” 杜云萝笑了:“哪有那么厉害的呀,我能坐稳,还不敢快跑呢。”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 杜云萝想到穆连潇明日里要送马过来,便和苗氏提了一句。 苗氏奇道:“宫里还会缺马?” 云华公主的那些事体,杜云萝不想跟苗氏细说,含糊道:“就是因为是宫里的马,才不好一直都去借。” 宫里规矩多,夏老太太和苗氏听了这话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反倒是廖氏似笑非笑道:“别人家给岳家送大雁,咱们家的姑爷却是送马。”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5章共识 > 杜云萝不声不响地睨了廖氏一眼。 她知道廖氏的心态,廖氏现在是肚子里有气没处撒,苗氏的得意让她怒火中烧了。 可在夏老太太跟前,廖氏除了阴阳怪气地刺苗氏几句,并没有别的办法。 这会儿有个机会说杜云萝,其实就是寻了口子泻点火罢了。 杜云萝才不想去理她呢。 廖氏的火不是冲着她来的,她才不逞口舌之利,把廖氏的火气往自个儿身上引,连苗氏都不乐意搭理廖氏,她才不做那个榆木疙瘩。 一句话出口,没招来杜云萝半个字,廖氏腾起了的火只能有压下来,脸色越发难看。 夏老太太看得明明白白,暗道杜云萝果真懂事不少,拍了拍她的手,道:“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洗洗,等下该用晚饭了。” 杜云萝应下。 回了安华院,锦灵赶忙指挥着粗使婆子们打水送水,伺候杜云萝梳洗。 杜云萝手上有伤,锦灵格外小心,等一切妥当了,才放下心来。 长发由锦灵仔仔细细来回擦干,杜云萝趴在榻子上小憩,锦灵轻手轻脚退出去。 见厢房的门还关着,锦灵过去敲了敲:“锦蕊,你收拾好了就赶紧去给姑娘梳头吧。” 屋里没人应声。 锦灵抬手又要敲门,就见那门从里头拉开了一个宽的缝,露出锦蕊的脸,面无表情看着她。 “时候不早了,别误了去清晖园。”锦灵催了一声。 锦蕊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了两眼,朝锦灵努了努嘴:“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锦灵不知何意,见锦蕊已经转身进去了,也只好跟上。 锦蕊坐在梳妆台前,挖了点儿香膏抹脸,嘴上道:“你前几次随姑娘出去时,见到世子了吗?” 锦灵挑眉:“怎么?你今儿个遇见了?” “你老实与我说,姑娘和世子怎么说话的?”锦蕊压着声,道,“我今儿个瞧着,似是……” 锦蕊没往下说,转着眸子看向锦灵,给了一个“你知道的”的眼神。 锦灵头皮一麻,就想起前回穆连潇送杜云萝回府时候的事情了。 当时还未到上元,说起来其实也就两个多月前的事体,那两人说话也没个顾忌,脸还靠得那么近,锦灵坐在车里,恨不能有条地缝给她钻下去。 那时她答应过杜云萝的,一个字儿都不会说出去,见锦蕊问起,锦灵只好道:“我那时瞧着还行吧,怎么?你今日觉得怪怪的?” 锦蕊白了锦灵一眼:“不说实话就算了。” 锦灵抿唇不语。 锦蕊轻哼:“你怕我去太太跟前告状呀?我像是那么没眼识的?咱们往后可是要跟着姑娘去侯府里伺候的,我去太太跟前交了底,回头姑娘和姑爷知道了,我还怎么做事?你不担心这个,你只管去说好了。” “我……”锦灵被她一番话堵了个正着,半晌道,“我也没想东想西的,总归姑娘成亲后,和世子感情好些,我们伺候的人也高兴些,不是吗?” 这话倒是实在话,有谁愿意自家主子两夫妻****夜夜吵七吵八的? 碰见廖氏那种脾气的,今儿个为了妯娌矛盾,明日里为了妻妾之争,和杜怀恩折腾了多少年了,身边伺候的都是倒霉人。 锦蕊和廖氏身边的秀玉熟悉,秀玉嘴上不说,唉声叹气就听得锦蕊心慌慌了。 两个丫鬟达成了共识,也就不在屋里耽搁工夫了。 锦蕊摇着腰肢就往正屋里头去,锦灵晚了一步,带上了房门才过去。 水嬷嬷搬了把杌子坐在庑廊里纳鞋垫,花嬷嬷从她边上的窗子里伸出头来,低声道:“这腰身,嘿!再扭下去,这半个主子还真要成了。” 水嬷嬷抄起鞋垫去捂花嬷嬷的嘴:“轻点轻点!锦蕊不是那个性子的,这话可别乱说,她性子烈。” “反正成不成,她都把自个儿当半个主子看。”花嬷嬷不以为意。 水嬷嬷不想再和花嬷嬷讨论这个话题了,祸从口出,平素里在背后“半个主子”、“半个主子”的讽一讽也就罢了,现在说锦蕊的腰身扭得厉害,这就等于在说锦蕊往后要爬床的,就锦蕊那烈性子,不抄家伙拼命才怪。 婆子们之间的话题,自然是没传到锦蕊和锦灵耳朵里。 锦蕊伺候杜云萝梳了头,又重新替她上了一次药膏,这才扶着姑娘去了清晖园。 甄氏细心,又是她的心尖尖囡囡,杜云萝手掌心的那点儿伤哪里能瞒得过她,当即眼眶发红,可嘴上还是道:“娘知道骑马不好学,囡囡不急不怕,咱们慢慢来,就算这回不能撒开蹄子跑,往后嫁过去了,一年两年的,总能学得有模有样的。” 杜云萝听得心里暖暖的。 甄氏性子柔和不爱争,但骨子里并不是一个软弱之人,杜云萝既然说了要学好,她这个当娘的就不会扯后腿。 明日穆连潇要送马过来的事体,杜云萝也没瞒着甄氏,理由还是她在莲福苑里说的那一套。 甄氏听了连连点头:“世子想得在理,他常在宫中行走,规矩进退看得比你清楚,你听他的就好。” 杜云萝有些诧异,还以为甄氏会追问穆连潇叫她骑马的细节呢,结果竟是一个字都没提,反倒是让她听穆连潇的就好。 这还是有些怪。 其实,甄氏的想法倒也简单。 杜云萝的一颗心就粘在穆连潇身上了,岂是她几句话就能拦得住的? 不过,两人是在宫里的马场,又有太子他们在赛马球,杜云萝跟着穆连潇学骑马,能有什么打眼的举动? 杜云萝脸皮子再厚,也不敢在太子、瑞世子、诚世子跟前放肆呀,穆连潇也不像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 既然不会有什么僭越的举动,甄氏也就不纠结了。 第二日上午,苗氏就使人来安华院里报,说是定远侯府里送马儿过来了。 马厩在前院里,杜云萝要添马匹,就不能避在后院里,再说这是定远侯府里送来的,苗氏就让杜云琅陪着杜云萝,又叫了四个嬷嬷一块过去。 远远的,杜云萝就看见了那匹白色的马儿,一人牵着缰绳,等看到他们来了,赶紧行礼。 杜云萝认得他,是穆连潇身边伺候的云栖,当年是他从乱军从中把重伤的穆连潇背了回来,却到底是回天乏术。 那年哭得跟个稚子一般的青年人,此时还是一个俊秀少年。 他躬身行礼,道:“姑娘,奴才是世子跟前的云栖,给您送马来了。”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6章融雪 > 杜云萝看见云栖就有股子亲切感。 走到马儿边上,杜云萝伸手在马脖子上轻轻拍了拍。 马儿极其温顺,低低嘶叫一声,却透着一股对人的亲昵。 杜云萝很是喜欢,尤其想到这匹马儿是穆连潇特特替她选的,就不禁弯了唇角。 偏过头,杜云萝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云栖垂眸,道:“这匹马儿还未取名,世子说,它以后就是姑娘的马了,名字当由姑娘来取。” 杜云萝抿唇微微点头,指腹在马脖子的白色鬃毛上来回揉了揉,笑道:“就叫雪衣吧。” 白得仿若是披了一件雪做的衣裳。 “替我谢过世子。”杜云萝说完,见云栖应了,便又问道,“世子呢?今日进宫吗?” 云栖道:“世子去德安了,大约要八九天。” 杜云萝闻一怔。 昨日她不曾听穆连潇提起,怎么突然之间就去德安了? 如此算来,连清明节时,穆连潇都在路途中,不能给先祖们敬香磕头了。 定远侯府很重视清明、中元这样的日子,穆连潇若无军令在身,都是留在府里的,而且七八日的工夫,等他回来后就是围场狩猎,等狩猎后,他又要去岭西两个月,这么算来,竟是排得满满当当的,半点空闲都没有。 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杜云萝想了想,还是道:“什么时候出发的?” “早上世子被唤去了御书房,回来后就收拾东西启程了,走之前让奴才把马儿给姑娘送来,说是这些日子没办法教姑娘骑马了。”云栖一五一十道。 杜云萝挑眉,去德安竟然是这般着急。 云栖送了马,领了赏钱走了。 杜云萝从马厩里取了些马草来,亲自喂给雪衣。 雪衣很是愉悦,鼻子哼哧哼哧的,鼻息全喷在杜云萝的手上。 杜云萝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抬眸见杜云琅神色微微有些凝重,奇道:“二哥哥,怎么了?” 杜云琅迟疑片刻,道:“之前原本有一批货是从德安运到京城来的,左等右等没到,父亲就使人去催了,去的人没几天又回来了,说是德安到京城的官道出了些状况,单骑能过,车队就不行了,想来货物是因此耽搁了。父亲就说再等等,等到昨日里,还是没有消息。” 杜云萝皱了眉头,官道出了状况是什么意思?天灾?人祸? 从前的这个春天,她在安华院里闭门不出,外头很多事情都不了解,这会儿只靠这点讯息,实在回忆不出什么来。 杜云琅既然已经开了口,就原原本本说了:“今年冬天,德安下了好几场大雪,开春了都没有化干净,前些日子山上雪化了,冲下来不少泥石堵了官道,一直在清理。” 融雪、泥石、官道? 杜云萝隐约有些想法,可一时半会儿又抓不住,只能作罢。 杜府占地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有个马场,杜云萝不能在家里练习,自然也不会进宫里,便把雪衣交给马厩的下人好生照顾,自个儿回了内院。 下午时落了一场雨,春雨缠绵,杜云萝躺在榻子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一个激灵,倒是想起来了。 前世她虽不曾离开杜府,但德安的事情其实她是有听过的。 三月中旬化雪,泥石堵得官道来往不畅,官府衙门一直在赶工清理,成效却不显著。 到了月末,德安一连下了几日暴雨,本就因雪水涨了的河道越发难以容纳这突如其来的水量,德安这座沿水而建的小城几乎是浸在了水中,脆弱不堪的山体再一次滑坡,不单是堵了官道,还埋了德安城外山脚下的几个村庄。 杜家的铺子有些货就是从德安来的,如此天灾之下,京城里的货就断了。 杜家虽是官身,在光靠那点儿俸禄银子哪里够让这一大家子吃好穿好,银钱都是靠各处铺子庄子赚回来的。 叫德安耽搁了货,不至于让杜家伤筋动骨,以杜家的家底,便是关了铺子,没了庄子,只吃余粮都能吃一年,何况还有家底在。 可杜怀平是生意人,能赚钱的路子出了问题,他就不舒坦,急得每日在府中团团转,叫夏老太太训了两次。 当时杜云萝也在,因而对这事儿有些印象。 如此看来,之前的泥石挡了官道,圣上并不是特别上心,由地方官员们处置着,哪知突然就暴雨倾城,圣上夜里知道了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让穆连潇去了。 杜云萝在榻子上翻了个身。 要她说,德安城里的情况,要工部的人过去才是,穆连潇能行兵打仗,却不是治水的人才。 偏偏圣上就爱用他,经常让他跑前头,一会儿岭东一会儿岭西的。 杜云萝撇嘴,对圣上,她即便有些抱怨,但却是半句不敢挂在嘴上的。 她更担心穆连潇。 官道被泥石挡了,之前还能单骑通过,这会儿雪上加霜,这路定是更加难行了。 德安的水势若没有退去,穆连潇行走也困难重重。 不过,总要有人去的。 官道不挖通,工部那些大老爷们怎么去德安?救援的人手都进不了德安城,更别说去顾及城外的村庄了。 思及此处,杜云萝就觉得云栖说的七八天太过乐观了,若穆连潇全程参与,半个月一个月都有可能,那就是连围猎都赶不上了。 只是,德安出了状况,圣上围猎的行程也不知道会不会改变。 杜云萝的这些记忆在莲福苑里得到了印证。 午后,太子李恪就请了杜公甫进宫,杜公甫只当是去给皇太孙讲书的,哪知直接被请到了御书房。 杜怀平依旧为了货源的事情糟心,夏老太太看不得他唉声叹气的,开口说了他两句。 杜怀礼没有回府用晚饭。 他虽是礼部员外郎,但对水利一事颇有几份心得,被工部叫去一道出主意了。 如此过了一日,连杜怀恩都早出晚归。 夏老太太逮了个机会问他,说他不懂水利,只知道太仆寺里的那些活计,怎么也闲不下来了? 杜怀恩的答案在情理之中,又有些出乎意料。 圣上去围场的计划并没有改变,太仆寺这几日都空闲不得,都在准备这次围猎。 杜云萝愕然,德安的情况还不明朗,圣上却丝毫没有改变行程?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7章清明 > 清明前一日,京城里也落了一整日的大雨。 兴许是因为德安的水情压在心头,杜云萝看着屋檐下连成一片的水幕,心情也有些沉重。 而京中百姓,多少也听到了些德安的传闻。 德安到京城的官道疏通了一些,马车还行不得,单骑或者步行倒还能过去,户部有几位官员已经出发了。 德安城里讯息不明,京中人心惶惶,眼看着大雨倾盆而下,就怕京城里也遭难。 好在,清明那一日,京城虽还是阴云密布,但并没有下雨。 天色极暗,杜云萝梳洗更衣,随着父母去了祠堂。 杜公甫板着一张脸,从软轿上下来,朝行礼的晚辈们摆了摆手。 夏老太太似是夜里歇得不好,整个人精神欠佳,兰芝紧紧扶着她。 苗氏上前问安,道:“老太太,祠堂里头地是干的,垫了垫子就好,外头这地上还是湿的,虽然咱们不是不肯吃苦的,但跪在这湿哒哒的地上,怕是要损了身体的,所以媳妇想着,都拿皮垫子垫着吧。” 夏老太太微微颔首。 她不是死讲规矩的人。 青石板的地本就磕得慌,大太阳底下也就罢了,现在这般潮湿,真跪下一刻钟两刻钟的,膝盖肯定吃不住。 她老太婆一个,平日里落雨前,脚上就又酸又痛的,回头病倒了可不划算,再说底下这几个姑娘家,一个个娇娇柔柔的,何苦受那等罪过? 苗氏松了口气,赶紧吩咐婆子们去把皮垫子取来。 依着时辰,杜公甫在祠堂里念了祭祖文书。 杜云萝跪在祠堂外,看了眼身边的位置,去年杜云茹跪的地上已经空了出来。 这一年工夫,她的大姐祭祖拜祭的地方都变了。 而她自己,若无意外,明年此时,她拜祭的就是定远侯府的列祖列宗,她跪的地方是穆家的祠堂,她闭上眼睛都能勾勒出那祠堂的模样。 三开间的单檐歇山顶,供奉了穆家数代先祖,顺天元年御赐的贞节牌坊此时当然没有建成,不似后来那般威严凝重。 只不过,想起那祠堂模样,杜云萝依然觉得不自在,她从骨子里就不喜欢那里。 祭祖有条不紊地结束了。 之后的几日,京城里依旧没有开太阳,好在,虽是落了几场雨,但并不大,多的还是阴天。 这样潮湿多雨的天气也给了杜云萝借口,省得云华公主催着她去练骑马。 杜云萝接了一封南妍县主给她的信。 这似是她头一次接到南妍县主的来信,一张薄薄的信纸,简短写了两笔,说是慈宁宫里会带上穆连慧一道去围场。 杜云萝挑眉,捏着信纸琢磨再三。 皇太后是不喜穆连慧了,而要安抚定远侯府,还有杜云萝这个未过门的世子夫人在,以皇太后的性子,断不会再加上穆连慧。 若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让穆连慧跟着去,根本不用和杜云萝提。 这里头,也不知道是谁多了几句话。 估计不是皇太妃,皇太妃生性谨慎,又唯皇太后马首是瞻,心里再偏袒穆连慧,这会儿也不会出这样的主意,若不然,这不是在抬举穆连慧,而是要让皇太后更不喜她了。 杜云萝把信纸在油灯上点了,火苗窜起,一烧而尽。 隔日里,围场射猎的诏书便下到了各府上,如南妍县主告诉杜云萝的那样,穆连慧的名字也在其中。 出发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初九。 杜云诺来寻她,笑道:“五妹妹你学会骑马了吗?” 杜云萝睨了她一眼,道:“你还不晓得我?连三脚猫都称不上,也就是装模作样摆摆样子了。” 这般直白,惹得杜云诺捧腹,道:“那你可千万悠着些,我跟你说,这次去的那几个,都比你强。” 杜云诺借着安冉县主的东风,当初与京中不少贵女打过照面,说不上亲近,好歹也有一番了解。 跟去围场狩猎的姑娘多是将门出身的,骑马不在话下。 “只我一个是初学的?”杜云萝问道。 杜云诺撅着嘴笑了会儿:“还有一个。骠骑将军黄大人的幺女黄婕,她不会骑马。” “谁?”杜云萝颇为意外,“黄将军的女儿?” 见杜云诺点头,杜云萝有些难以置信。 在她的印象里,黄将军骁勇善战,是个孔武有力的粗壮汉子,听说一把长刀舞得虎虎生风,连笑声都比常人大上三分。 黄将军一生戎马,便是年老之时,都敢请战去边疆,他的女儿,竟然不会骑马。 “你没有跟黄婕打过交道,这个人呐,真是……”杜云诺耸肩,“画虎不成反类犬。” 依杜云诺的说法,黄婕的性子与她的姐姐们截然不同。 黄将军的原配夫人早年过世,留下儿女四人,黄将军一个大汉不懂照顾孩子,就照父母的意思娶了填房。 填房太太的祖上是书香人家,家道中落,留下一肚子书生酸气,黄婕的母亲便是这位太太。 当时,黄将军还是个参将,黄婕的母亲喜欢吟诗作画,开口闭口都是前人如何圣人如何,不仅仅是她亲生的年幼的黄婕,连原配留下来的女儿,她都要求她们琴棋书画女红女德,黄将军因战功节节高升,这位将军夫人依旧不喜武人做派,讲究风花雪月。 黄婕被她母亲教养,小时候想跟着兄姐们去骑马都被带回来训斥一顿。 填房太太管不住原配的儿女,对他们慢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对黄婕这个亲生的,更加要求严格,想以此证明,书香熏陶下的姑娘才是有出息的。 “将门的姑娘们爱投壶、骑马,她一点儿都不会,可跟着书香姑娘吟诗下棋,她又不精通,左右都不沾,慢慢的,她说话就一股子酸气,”杜云诺凑到杜云萝跟前来,“我来寻你,不是为了说她是非,而是这个人吧,酸不溜丢的,几句话惹得周围人都不痛快,你到时候离她远些,免得叫她连累。” 杜云萝笑着应了。 她知道的,若是搁在从前,这些东西杜云诺才不会来告诉她,让她在别人手里吃两回亏,杜云诺就算看不到,听个热闹乐一乐也好。 可现在,杜云诺的年纪处境摆在这儿,就不能再任性了。 杜云萝若是在外头丢了人,杜云诺作为姐姐,谁还来杜家说亲?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杜云诺都恨不能杜云萝天天在府外多长脸。 同样姓杜,她们都是彼此的脸面,谁也丢不起,谁也不能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8章自保 > 已修改。 ------------------------------- 初九清晨。 杜云萝醒得很早,外间守夜的锦蕊听见动静,便进来伺候她更衣梳洗。 锦灵仔细检查了要带上的行李,确定无误之后,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宫门外,马车不少,杜云萝扶着锦灵的手下来,抬眸一看,多是生面孔。 她也不意外,这回跟着去围场的公子姑娘们,她认识的其实也没几个。 “杜姑娘。”轻柔声音从背后传来。 杜云萝扭头一看,见是南妍县主来了,她隐隐松了一口气,福身道:“县主。” 两人既然遇见了,就一道往宫里去,路上遇见了宫女内侍们,对着南妍县主都称呼一声“瑞世子妃”,倒显得杜云萝的“县主”有些不同了。 “请乡君是谁的主意?”杜云萝低声问南妍县主。 南妍县主目不斜视,走得四平八稳,闻笑了:“我的主意。” 杜云萝愕然。 南妍县主苦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 杜云萝抬眸看着南妍,细细琢磨了这句话,倒也明白了南妍的无可奈何。 南妍县主是成婚了不假,但去了围场,男人们都去狩猎了,她定是跟着其他姑娘、夫人们一道在营地附近说话逗趣的。 外人不知道南妍县主和云华公主闹了矛盾,县主少不得跟着公主进退,私底下,公主如何为难她都说不好。 为了自保,南妍县主必须寻一个更让公主咬牙切齿的人出来,那就是穆连慧。 有穆连慧在,云华公主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也就无暇顾及杜云萝和南妍县主了,就算要招呼她们两个,也是顺手带上的。 道理杜云萝都能想通,不得不说,穆连慧这个活靶子在跟前,她不用时刻担心云华公主会揪着她不放。 可公主不寻她,她对着穆连慧也不是什么开心事体。 罢了罢了,就当是矮子里头寻高个,走一步再看一步吧。 “你是怎么说服皇太后的?”杜云萝好奇地问道。 南妍县主浅笑,指了指杜云萝。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 “我跟皇祖母说,这些日子下雨,你的骑术肯定没有练好,我也不是个精通的,到时候谁陪公主骑马?那几个将门出身的姑娘在公主跟前可说不上几句话的,也只有乡君,一来与公主熟悉,二来骑术出众。”南妍县主淡淡道。 杜云萝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一眼南妍县主的背影。 不得不说,南妍县主够机灵,也会为自己打算。 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为自己打算,又要怎么逃出云华公主的手掌心呢? 两人到了慈宁宫里请安。 许是南妍县主成亲之后与李栾处得不错,皇太后看着她这个自小养在身边长大的孙媳妇更多了几分亲切,语之中也难得透些亲昵。 “你是个晓事的,等去了围场,你给哀家盯好阿栾,让他别仗着手上有功夫就胡闹,再像前回那样一个人冲进林子里找老虎老熊打,回来后哀家定不饶他!”皇太后嘱咐道。 说起前回事体,南妍县主忍俊不禁,道:“皇祖母,前回吃了次大亏,世子这回定是不会再那样了。” “哀家还不知道他们几个?阿栾前回在那只老熊身上吃了亏,这回定是要叫上阿豫跟他一道去报仇,亏得阿潇这回不在,不然……”皇太后直摇头,“你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许去,全拦住了。” 南妍县主连声应下。 云华公主快步进来,见里头说得热闹,她凤眼一挑,道:“皇祖母,不打熊不打虎的,您真让哥哥们去打兔子回来呀?” 皇太后拉着公主坐下,沉声道:“打兔子不好吗?哀家知道你闲不住,你打几只兔子就行了,别的不许去碰。” 云华公主撅着嘴,点了点头。 等各处都准备妥当了,便启程往围场去。 杜云萝和穆连慧坐了一辆马车。 这些日子不见,穆连慧精神并不好,上车后什么也不说,靠着引枕就闭了眼睛休息。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想着之前和南妍县主的一番讨论。 若穆连慧也是重活了一世,那很多事情就能解释清楚了,和同样的,也会冒出来不少新的疑问。 从前,穆连慧对李栾和李豫都没有偏好,只是皇太后开了口,她就点头了。 嫁给李栾落得守了一世皇陵,穆连慧不想重蹈覆辙并不奇怪,她若想替穆连诚谋划世子之位,嫁给李豫其实是个好选择,可偏偏,穆连慧把李豫那条路给彻底绝了。 再者,她甚至不顾皇太后和皇太妃的想法,做事委实太过大刀阔斧了,其他两全其美的法子应当是有的,可穆连慧选择了最直接的。 杜云萝有些看不懂穆连慧的心思了。 她还在想着些什么? 京城去围场,马车队要行上整整一日,等到天黑透了,才到了围场外的行宫。 几代君王都爱狩猎,便在这围场边上建造了行宫,行宫不能和京城皇宫相比,但毕竟是皇家御苑,也是气派非常。 天已经黑透了,杜云萝一眼看不透这行宫景致,只是各房各院都点了灯笼,寻着灯笼光望去,便知此处占地极广。 宫人们已经安排妥当了。 杜云萝跟着宫人到了一处宫室外头。 刚迈进去,就见里头已经有人到了。 红灯笼照亮的庑廊下站着一个与杜云萝年纪相仿的姑娘,她穿着碧色如意襟的袄子,外头罩了件藕色长比甲,裙子长长盖到脚面,露出绣了兰花的鞋尖,柳叶眉下,一双梨花带雨般沁润的眼睛,鼻尖小巧,红唇染了胭脂。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杜云萝,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宫人,起身与她说了些什么,那姑娘眼睛一亮,又一暗,慢悠悠叹了一口气,捏着帕子站在原地,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来。 杜云萝叫她这一下欢喜一下忧伤的样子弄得莫名,突然就想起了杜云诺的话,她想,这个姑娘定然是黄婕,其他将门的姑娘可不会像黄婕一般多愁善感。 依着礼数,杜云萝朝她行了个平辈礼:“我叫杜云萝。” “我知道你,”那姑娘莲步向前,在杜云萝前头五步停下,“我是黄婕。” 杜云萝抿唇,果然是她。 章节目录 正文第189章可惜 > 在杜云萝打量黄婕的时候,黄婕也在打量她。 杜云萝的个头在同龄姑娘里本就偏娇小些,而黄婕截然相反,她个子偏高,因而杜云萝只到黄婕的下颚处。 一路坐马车来,杜云萝也就没有穿骑装,而是如平日里一般,素白色的琵琶袖袄子,配了条白罗绣了春花的马面裙,外头罩了件桃红色的比甲,梳了双平髻,拿桃花状的珠钿插在髻上,耳上垂着温润的南珠耳饰,整个人看起来娴雅中透了几分活泼娇俏。 黄婕看了两眼,垂下头盯着自己露出的尖尖的鞋面,暗暗叹了一口气。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的。 这身衣服穿在杜云萝身上合适,若是她黄婕来穿,就要惹大笑话了。 个子比同龄姑娘高,这也就罢了,偏偏她的身量随了父亲黄大将军,骨架很大,就算是她每日里不敢大鱼大肉的,她看起来还是比别人粗壮。 不至于虎背熊腰,但和窈窕两字是半点不搭边的。 她的母亲很喜欢给她做新衣,两套粉色的齐胸襦裙自打拿回了府里,黄婕穿过一回后,就再也不敢尝试了。 人家穿粉色是姑娘家的俏丽,到了她身上,简直惨不忍睹,连她母亲都看不下去,可见有多凄惨了。 黄婕知道自己长得不难看,就是叫这骨架给拖累了,脸盘子看着也大,可这些比浑身是肉的胖姑娘还可悲,人家能靠不吃不喝瘦下来,而她,总不能把骨头敲碎了吧? 即便清楚这些,黄婕心里还是止不住难受。 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最爱漂亮,可她,先天如此,只能自己跟自己怄气,看着杜云萝,心底由不禁一阵羡慕。 她若有杜云萝这身段,那该多好呀。 小巧玲珑,伴着春花秋月,手中执一书卷,细细品读,光是想象一番,就跟画中仕女一样。 书香人家的姑娘就是与将门出身的她的几个姐姐不同,她自己是叫母亲压着改了改,可将军府里的氛围怎么和书香人家的底蕴相比,她完全就是个半吊子。 思及此处,黄婕睁大眼睛在杜云萝的面上多看了两眼,猛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咬住了下唇,目光幽幽的,叹道:“可惜了……” 杜云萝叫她一会儿炙热一会儿犹豫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突然又听见一句“可惜”,她完全猜不到黄婕的这一番心境变化,一时一头雾水。 黄婕没有解释,而是道:“今日舟车劳顿,时辰不早了,也该歇息了,若不然,明日睡得迟了,就要错过日出了。” “日出?”杜云萝好奇。 黄婕颔首:“我听别人说过,日出时,光芒洒在行宫各处的琉璃瓦上,光彩熠熠,很是好看的。我先回去了,杜姑娘,明天见。” 等黄婕迈着小步转身回房,杜云萝也跟着宫女回了自己屋子。 锦灵赶紧收拾东西。 这趟出来,每人都从府里带了个人手,知根知底伺候主子们起居,只是她们都不能去围场,白日里就在主子们的院子里休息着。 锦灵替杜云萝梳头,低声道:“那位黄姑娘,说话的口气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杜云萝抿唇,她多少有些理解杜云诺所说的“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不过,这就是性子上的别扭和不协调,牵扯不到人品本性,只看刚刚几句话,杜云萝倒不会讨厌黄婕。 她只是有些在意,黄婕那句“可惜”到底是在可惜什么。 这一夜杜云萝睡得很沉,直到天亮时才被锦灵叫了起来。 早膳还没有送来,杜云萝便出了屋子在天井里走了走。 天亮之后,看起来就和夜里不同了。 即便是分给杜云萝和黄婕的这小小的宫室,都透着皇家院落的大气和精致,抬头远望,能看到琉璃瓦一片连着一片延展开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行宫的范围。 黄婕倚着庑廊柱子,嘴上轻声念叨着什么,杜云萝听不清,可见黄婕一副投入模样,就没有去打断。 很快,宫女送了早膳来,杜云萝用完之后,就与黄婕一道随着宫女出发了。 围场离行宫不远,坐车两刻钟的工夫。 女眷们到的时候,已经很是热闹了。 南妍招杜云萝招了招手,笑道:“昨夜歇得如何?”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请去了云华公主的帐篷前。 穗雨请她们进去,杜云萝一眼看见了坐在帐中的穆连慧。 穆连慧的心情似是不错,笑盈盈捧着茶盏吃茶。 “磨磨蹭蹭做什么?”云华公主见两人来了,手握马鞭站了起来,“走了,骑马去。” 南妍县主笑道:“我那点本事可跟不上公主,公主与乡君一道才尽兴。” “还用你说。”云华公主挑眉,“我和嘉柔玩我们的,你们两个也别躲懒,难得出来。” 杜云萝嘴上应下,目光略过穆连慧,穆连慧缓缓抬头,似笑非笑对着她。 四人出了帐篷,宫女们把马牵了过来。 云华公主翻身上马,等穆连慧准备好了,她扬手在穆连慧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穆连慧似是早知道公主会如此一般,丝毫不见慌乱,拽紧缰绳往外跑去,云华公主冷笑一声跟了上去。 杜云萝和南妍县主早定打定主意让那两个人纠缠去,并不想去凑她们的热闹,各自从宫女手中牵过了马,在营地边上信步走了会儿。 遥遥的,能听到围场中心的号角声。 两人便走便说,迎面遇见了黄婕与惠郡主。 惠郡主一身鹅黄色的骑装,坐在马上,哼道:“我要是你,我就不来了,将军府出身的姑娘却不会骑马,笑都叫人笑死了。” 黄婕神色郁郁,并不搭腔。 惠郡主一眼瞧见了南妍与杜云萝,赶紧给南妍见了礼,又打量了杜云萝两眼,道:“看起来倒像是这么回事,你能骑马吗?” 杜云萝笑而不答,她看得出来,惠郡主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 果然,话音一落,惠郡主又扭头与黄婕道:“杜太傅家的姑娘不会骑马也就算了,你这样的,可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惠郡主说完,冷笑了两声,调转马头跑开了。 黄婕暗暗叹息,见杜云萝牵着的雪衣很是温顺模样,便试探着开了口:“马厩里的马,看起来都有些凶,杜姑娘,你的马能不能借我,我就在这里绕上两圈,也免得她们****说我上不了台面。” 章节目录 正文第190章惊马 > 杜云萝一怔,伸手揉了揉雪衣的额头,雪衣眯着眼哼哧哼哧喷了两口气。 倒不是杜云萝为人小气,雪衣是穆连潇送给她的马,她自己还未骑过,就这么借给别人,多少有些不舍得。 南妍县主一眼瞧出杜云萝的犹豫,轻轻拍了拍她的马儿,道:“黄姑娘不嫌弃的话,我借你吧。采薇是我从小养的,性子温顺,我骑术不好,它也不颠我。” 黄婕受宠若惊,南妍公主借给她,她便是心里对骑马有些发憷,也逼着自己点了头:“谢过瑞世子妃。” 南妍把马绳交给了黄婕。 黄婕不急着上马,带着采薇走了会儿,嘴里嘀嘀咕咕着,似是要与这陌生的马儿套个近乎,而后才踩着马镫上马。 南妍不远不近看着她,低声与杜云萝道:“也是难为她了。” “我听说,她真的不会骑马。”杜云萝的目光一直盯着黄婕,她略微有些担心。 “不碍事的,采薇很温和,”南妍县主说着便看向雪衣,笑道,“你这马儿是定远侯世子送的?也难怪你舍不得。” 叫人说穿了,杜云萝不否认,而是转了话题:“惠郡主笑话黄婕做什么?” 杜云萝与惠郡主没打过交道,但从杜云诺和安冉县主那里,倒是听了不少故事。 惠郡主自视甚高,又是辣性子,以前与安冉县主别苗头,那为的是京中贵女之间谁能拔得头筹的脸面,她虽是庶女,但毕竟是睿王府里的郡主,出身就与寻常姑娘不同,黄婕说到底就是将军府的姑娘,与惠郡主不是一路人。 南妍县主轻笑,附耳与杜云萝道:“本来这些事体我是不愿意在背后说道的,不过,既然是你问的,我就不瞒你。你记得惠郡主从前嫁给谁了吗?” 一时之间,杜云萝还真没想起来,从前的她为自己的事情都头痛万分,哪里有心情去打听那些不熟悉的姑娘们的婚事。 南妍县主又道:“远嫁平川,嫁给了平川王的次子。为了这婚事,睿王妃好生求了皇祖母一通。” 惠郡主的生母与宫中受宠的妃嫔沾亲带故,睿王妃却极其不喜欢这个庶女。 睿王爷原本是想让惠郡主留在京中的,睿王妃却想想尽了办法,最后让皇太后把惠郡主嫁去了平川。 这事儿做得很是漂亮,王府郡主,嫁去平川王府,门当户对,任谁也说不出一个坏字,可睿王妃让惠郡主离开了京城,此消彼长,郡主的生母就不能再靠着郡主在睿王爷跟前的体面而舒坦风光了。 “就前些日子,睿王妃已经和皇祖母提起来了,皇祖母没说应也没说不应,但我想,依着从前来看,其实也就这半年之内的事情了。睿王妃说,睿王爷那儿已经点头了。我听说,睿王妃寻的理由是郡主喜欢黄大将军的长子,黄婕的长兄黄纭。睿王爷哪里肯把郡主和黄纭凑作堆,就应了睿王妃。” 杜云萝大为意外:“当真?” “事情总归是这样的,”南妍县主四处瞧了一眼,声音很低,“但看惠郡主对黄婕这迁怒的态度,大抵是睿王妃胡扯的。”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声音锐利得让人心惊胆颤。 杜云萝循声望去,只见远处黄婕死死抱住了采薇的脖子,而采薇前后蹄子乱蹦,要将黄婕颠下来。 南妍县主脸上一白。 采薇是她的马,虽说黄婕骑术不精,可要是让黄婕摔着了,南妍县主也过意不去。 “杜姑娘,”南妍县主唤道,“你的马借我。” 南妍县主伸手来取马绳,杜云萝刚要松手,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帐篷里穆连慧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心中一惊,一把拽紧了缰绳:“不可以。” 南妍县主吃惊,杜云萝皱眉摇了摇头,远处黄婕叫得越发惨烈,引了人过来远远围着看,一时半会儿的,谁也没冲出去稳住惊马。 “让开!”清亮声音伴着马蹄声而来,一人一骑冲了进来,一把拽住采薇的缰绳,手上使着巧劲,终是让采薇停了下来。 南妍和杜云萝小跑着过去。 黄婕从马上下来,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咽呜哭出了声。 采薇焦躁地踱步,南妍县主拍了拍它,低头对黄婕道:“对不起,我没想到采薇会这样。” “是我、是我自己笨手笨脚的……”黄婕哭着道。 “那你还骑马?来的时候怎么说的?幸好我在边上,听见你声音过来看看,要不然,你要被甩出去吗?” “她自己笨,还吓着了瑞世子妃的马,真真罪过。”惠郡主的声音横插进来,带着浓浓的嘲讽味道,“倒是黄纭你,不跟着去狩猎,跑这儿来做什么?” 杜云萝闻,不由多看了那少年人几眼,原来,他就是刚刚南妍县主提起来的黄纭。 黄纭性子耿直,他能教训自己的妹妹,却对别的姑娘家的嘲弄很不适应,涨红着脸偏过了头。 黄婕忍着哭声,道:“大哥,我已经没事了,你忙你的。” 见黄婕被杜云萝和南妍扶起来了,除了吓坏了之外,并没有受伤,黄纭便不多,重重点了点头,骑着马走了。 惠郡主从头到尾都被黄纭忽略,气得心肝疼,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南妍县主本想与黄婕说采薇平时并不是这样焦躁的,可这话若出口,倒像是在埋怨黄婕一般,她也就不提了,让人扶着黄婕去休息,自己拉着杜云萝寻了个没人的地方,道:“你刚才为何说不可以?” 南妍感觉敏锐,事出突然,她知道杜云萝的“不可以”与黄婕借马时的犹豫是不同的。 杜云萝暗暗舒了一口气:“我怕出事,公主和乡君真的就把我们两个扔在脑后赛马去了?” 话说了半句,南妍却是懂了。 采薇性子有多温顺,她这个主人是最清楚的,就算黄婕是个半吊子也不至于惊马,采薇那种癫狂的样子是南妍从来没有见过的。 “不是公主,”南妍很是笃定,“她要寻事,多的是手段,她不会用这种阴柔的办法。” 杜云萝了然。 云华公主性情直接,她会扬手摔碎瓷娃娃,会对着马匹股狠狠抽上一鞭子,她的身份使得她做事大胆而直白,这样子的小手段,不是公主不屑用,而是她根本想不到。 她的思维里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章节目录 正文第191章务实 > 不是云华公主,难道是穆连慧? 南妍县主也想到了这一茬,眸子一暗,抿了抿唇。 杜云萝下意识地收紧了手中雪衣的缰绳,扭过头看着雪衣清澈的眼睛,缓缓摇头道:“乡君若要出手,她会动雪衣,而不是采薇。” 前世今生,南妍与杜云萝都和穆连慧打过交道,一个是情敌加继母,一个是弟媳加拦路虎,几十年下来,便是当初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隔了一世之后也就通透了,因而两人对穆连慧的性格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 穆连慧做事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很务实,算计也好,害人也罢,都有她的目的在其中。 便是心中有恨意,穆连慧也不做无用功。 国宁寺里,穆连慧可以为了云华公主几句话而对南妍县主下手,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南妍与李栾的婚事未定,穆连慧出手还能有些收获。 现在,李栾已经娶了南妍过门,穆连慧再朝南妍县主出手,除了出口气之外,没有其他收益。 相对的,穆连慧折腾折腾杜云萝,才算是不忘初衷。 两者选其一,穆连慧若出手,一定会在雪衣身上做文章。 采薇的异动提醒了杜云萝,因而她才不敢把雪衣借给南妍县主。 南妍县主抬声唤了个宫女过来,吩咐了几句,那宫女速速去了,没一会儿带过来一个内侍。 “仔细瞧瞧雪衣。”南妍县主道。 在宫里做事,但凡是个聪明的,就不会多嘴多舌,那内侍只管办事,仔细检查了雪衣一番。 雪衣温顺,由着内侍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它的四条腿查看。 内侍看完了,指着右后腿,道:“马掌掉了钉子,若是跑起来,容易松脱,世子妃您若要上马,奴才让人重新钉一钉马掌吧。” 南妍县主不置可否,让宫女取了些赏钱给内侍。 杜云萝伸手理了理雪衣的鬃毛,心中一片清明。 穆连潇虽是将门出身,但他绝不是粗心大意的人,雪衣是他特特挑来给杜云萝的,即便他要赶着去德安,也一定会吩咐云栖检查妥当,断不可能刚送来就松了马掌。 从京中出发来围场,所有的马匹都是集中在一起照顾的,要下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马掌的钉子掉了,不是一眼能看得出来的。 杜云萝若是骑着雪衣小跑还不打紧,可若是云华公主性子上来了,对着马屁股来一鞭子,雪衣撒蹄子一跑,马掌松脱,一时失去平衡,杜云萝这个新学骑马的一定遭殃。 到那时候,一团混乱,谁还会去注意雪衣的马掌是否有状况,外人看来,就是杜云萝学艺不精,雪衣突然加速导致她落马的。 这个法子,容易成功,且不容易引火烧身。 穆连潇不在围场,等有人想起来查看马掌,也没法顺藤摸瓜了。 这个手法,才像是杜云萝认识的从前的穆连慧所为,今生望梅园和国宁寺里的大胆、不计后果,反倒是让杜云萝吃惊些。 南妍县主松了一口气,亏得杜云萝留意到了,不然她骑着雪衣去救黄婕,人没救下来,她自个儿说不定都要搭进去。 “可要不是公主和乡君,采薇又是怎么回事?”南妍县主喃喃道。 两人还没琢磨明白,就听着一阵马蹄声过来。 杜云萝抬眸望去,是云华公主策马回来了,后头不远处跟着穆连慧。 “怎么回事?”云华公主在南妍县主身边停下,居高临下望着她们,“我听说采薇惊马了?” 南妍县主回道:“是,我把采薇借给了黄婕,采薇惊马了,亏得她兄长来得及时,不然怕是要摔伤了。” 云华公主哼了一声:“黄婕?她那蹩脚的骑术,连采薇都受不了了?” 杜云萝垂眸,公主有这个想法是极其自然的,因为黄婕骑术不精,所有人都会以为问题在黄婕身上,尤其采薇还是一匹性格极其温顺的马。 先入为主,要是杜云萝从雪衣上摔下来,众人也会认为是杜云萝自己的缘故。 思及此处,杜云萝不动声色地瞟了穆连慧一眼。 穆连慧纵马之后有些气喘,脸颊发红,视线望着远处,似是没有在留心云华公主和南妍的对话。 南妍县主摇头,道:“采薇性子极好,黄婕骑术是不好,但也没有差到不能骑着采薇慢慢踱步的地步,我总觉得采薇今天很焦躁。” 云华公主挑眉,翻身从马上跳下,叫了个内侍过来把马儿牵走,踩着皮靴快步往前走:“焦躁?使人看了没有?” “未曾看过。” 云华公主闻,停下脚步转身睨了南妍县主一眼:“你倒是心大。我这两日一直在想,你的运气真的不错。要不是有黄婕拦在前头,摔了的就是你了。” 这几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运气”两字咬牙切齿般蹦出来。 杜云萝知道,这是在说国宁寺里南妍县主在她屋里下棋逃过了算计,杜云萝瞧见公主瞪了穆连慧一眼,穆连慧却似浑然不觉。 云华公主要查,底下人自然不敢躲懒推托。 四人在帐篷里才坐了一刻钟的工夫,就有内侍捧着一小把马草过来。 “奴才鼻子灵,闻到采薇呼出的气里有淡淡的酒味,奴才就去堆马草的地方找了找,找出来这么一小把。” 云华公主让穗雨把马草接过来,穗雨闻了闻,冲公主点头:“公主,有酒味。” 杜云萝和南妍县主交换了一个眼神。 秦叔宝的坐骑忽雷驳嗜酒如命,采薇却不行,性子温顺的它只要沾染上一点就会不安焦躁,碰上个骑术厉害的自然无所谓,偏偏是黄婕这个半吊子里的半吊子,这才惊马了。 看采薇的状况,这马草应该吃得不多,可能是时间有限,下手的人没有来得及让采薇全部吃完,多下来的这一小把就混在其他马草堆上。 要不是碰见一个酒鼻子,大抵就蒙混过去了。 “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云华公主站起身来,漫不经心走了两步,突然抬起脚,皮靴用力踹在几子上,霹雳哐啷一阵响,几子上的果盆水壶茶盏全部落到了地上,“还不去查明白!” 内侍吓得结结巴巴应声,赶紧出去了。 茶盏咕噜咕噜滚了两圈,最终停在了穆连慧的脚边。 云华公主冷冷看着她,目光如箭。 章节目录 正文第192章挑衅 > 穆连慧抬头,静静与云华公主对视,眸中镇定如水,不见一丝一毫心虚忐忑。 良久,她的视线慢慢挪开,落在了脚边的茶盏上。 茶盏里原本盛满了热茶,打翻之后,湿了地面,滚到穆连慧脚边时,里头已经空了,这才没有沾湿穆连慧的鞋子。 穆连慧弯腰,微微向前探了身子,细长手指捏住了茶盏,而后站起身来,把手中的空茶盏递到了云华公主面前。 云华公主的黑眸倏然一紧。 公主不接,穆连慧也无所谓,转身递向穗雨。 穗雨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看得清清楚楚,云华公主已经火冒三丈了。 刚才一脚踹翻了几子,等下说不准就一脚踹到她腿肚子上了,穗雨两只脚直打颤,可她又不能忽略了穆连慧,只好颤颤巍巍伸出手,接过了茶盏。 穆连慧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县主这是得罪什么人了?连采薇都叫人惦记上了。” 南妍县主迎着穆连慧的目光,淡淡笑了。 杜云萝说得对,她们两个都很了解穆连慧,穆连慧此刻看起来是镇定万分,但实际上,她在挑衅。 若这事情是穆连慧做的,她会心如止水,不见丝毫动摇,她要想蒙混过关,就有能力做到被人逼问都面不改色。 就好似望梅园里的事体,饶是皇太后与皇太妃心中都认定了,穆连慧在回话时也没说错过一个字,她不想认,就断不会在辞表情上叫人抓到小辫子。 而穆连慧此刻选择了挑衅,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所以才给云华公主挖了个坑。 南妍县主与杜云萝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云萝暗暗想,刚才跟着云华公主去骑马,穆连慧肯定没少吃亏,这才想在采薇的事情上扳回一局。 公主越是怀疑她,越是生她的气,朝穆连慧撒一顿气,等到算计南妍县主的人被揪出来,公主的立场会越微妙。 就算气个半死,公主也不能再咬着穆连慧不放,免得叫人传到皇太后、皇后跟前,公主少不得惹一顿训斥。 对穆连慧来说,虽不能一劳永逸,好歹能得几天太平,起码在围场的这几日,她能舒坦些。 反正,总不至于比现在更糟些。 穆连慧朝公主福了福身,退出去了。 云华公主一口气没处出,扬手就把穗雨手中的茶盏拍落在地。 哐当一声,瓷片碎开。 穗雨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一块碎片上,痛得她呲牙咧嘴。 杜云萝瞧在眼里,问道:“伤着了?” 穗雨喏喏不敢。 云华公主大手一挥:“伤着了?那还不下去!等着我伺候你吗?” 穗雨垂着头,连连告罪,一撅一拐出去了。 云华公主坐回椅子上,气闷着不说话。 南妍从外头唤了两个宫人进来收拾一地狼藉。 杜云萝快步跟上了穗雨。 穗雨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脱了鞋子查看伤势。 “伤得厉害吗?”杜云萝走到穗雨跟前。 穗雨一怔,急忙要站起身来,却失了平衡,要不是杜云萝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就要一屁股摔到地上去了。 “查看伤势要紧。”杜云萝柔声道。 穗雨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褪了袜子一看,脚后掌一个红红的血印。 杜云萝瞅了一眼,穗雨运气不好,一脚踩在尖锐碎片上,刺破了鞋底袜子,扎在了脚上,亏得没有踩实,破了一道小口,不算深,但走路肯定会觉得痛。 “你这两日怕是不好在公主跟前做事了。”杜云萝道。 穗雨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公主身边惯用的人手,跟来围场的就这么几个,奴婢不能躲懒。” 杜云萝笑了:“你这哪里是躲懒。你是怕她们伺候不好公主吗?” 穗雨垂着头,叹道:“公主她,不好伺候……这些日子,尤其是……” 杜云萝又问:“这些日子,是说南妍县主嫁了之后吗?” 穗雨紧着眉头,半晌含糊应了一声。 做奴婢的哪里敢大咧咧说公主的不是,穗雨说的这两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真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是不可能的。 杜云萝心里透亮,也就不再追着问了,好生安慰了穗雨几句,又往公主的帐篷处去。 刚走到近前,就见南妍县主撩开帐子出来。 两人避开了人,杜云萝附耳与南妍县主道:“公主身边的人手,你比我熟悉。” 南妍县主微微颔首:“也算是意料之中。” 南妍县主一介孤女,自幼在宫中长大,落在别人眼中,也是可怜多过羡慕,换作任何人,也不愿意失去父母亲人换来一个县主名头,须知那一切都是虚的,唯有父母家族顶在身后,才是踏实的。 嫁给李栾为嫡妻,倒是叫好些人羡慕了一把,可羡慕归羡慕,哪里会妒忌到要伤人的地步? 跟来围场的内外命妇、太太奶奶姑娘们,南妍一一寻思过,并没有哪个与她有大仇大怨的。 撇开穆连慧,她还真没得罪过谁。 因而,她把怀疑的心思落在了公主身边伺候的人手上。 杜云萝与她想到一块去了,这才会去问穗雨几句,穗雨是个老实的,年纪也不小了,再熬上半年就能放出宫去,不至于行那等糊涂事。 倒是几个年纪小些的,容易冲动。 有了方向,后头的事情就要耐心查证了,想到云华公主还在帐篷里,南妍县主也不好多耽搁,与杜云萝一道往回走。 才到帐篷外头,就听见云华公主的声音。 “穗雨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冰冷不带半点温度,像刀刃在皮肤上擦过,不至于割破了,却冷得让人心慌。 南妍和杜云萝一前一后进去。 帐篷里跪了两个小宫女,垂着头不敢应声。 云华公主挑眉,指了指几子,道:“南妍,你来摆给她们看看。” 南妍一瞧几子,新端上来的茶壶茶盏、点心攒盘、新鲜瓜果一一排开,却不是云华公主会满意的摆放方式,云华公主在这些细节上很讲究,就好比点心攒盘,五六样点心若是排错了顺序,她也是要不高兴的。 南妍上前一一调整,而后浅笑着道:“青烟、绿淳,仔细记下吧。” 章节目录 正文第193章真实 > 闻声,青烟和绿淳两人怯怯应了。 杜云萝就坐在一旁,一直仔细看着两个宫女的反应。 南妍县主做整理的时候,青烟仔仔细细看着,不敢挪开视线,而绿淳的视线有些游离,一会儿看几子一会儿看南妍,更时不时往云华公主的面上瞟一眼。 云华公主看着面前合了心意的摆放方式,面色总算好看了些:“你记得倒也清楚。” 南妍垂眸不语,她与公主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又是两世叠在一块,有些东西是想忘都忘不掉的。 此时已近中午,外头号角阵阵。 云华公主眼睛一亮,吃了一半的百合酥扔在了一旁,顾不上擦手,急匆匆往外头走。 南妍县主和杜云萝只好跟上去。 绿淳揉着膝盖站起身来,见青烟还盯着几子看,嗤笑着推了她一把:“魔怔了?怎么还看呀?” “总要记下来的,下回再摆错了,公主又要恼的。”青烟柔声道。 绿淳撇了撇嘴:“这些原就不是我们做的事情。” 青烟叹息:“这不是穗雨姐姐伤了脚嘛,公主跟前总要人伺候的。” 绿淳低低哼了一声:“那你记,你赶紧记熟了。” 云华公主出了帐篷,径直往前走。 杜云萝跟着她,远远就瞧见了满载而归的贵人们。 圣上骑着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看起来意气风发,少了前回慈宁宫里遇见时的儒雅和善,添了果敢豪迈,箭囊背在身后,手中提着一只死透了的狍子。 他看到了快步而来的云华公主,朗声笑道:“云华,朕亲手猎的狍子,回头让人给你做顶新帽子。” 狍子皮不是什么稀罕货色,但这是圣上狩猎回来的,自与寻常的不同。 云华公主很是高兴,笑道:“谢谢父皇。” 这一趟收获丰盛,狍子野鹿兔子山鸡当然不在话下,太子李恪还猎了一头豹子,让圣上格外欣喜。 李恪为人爽直亲厚,不爱居功,连说李豫与李栾也有功劳,三人合围,又有侍卫们帮忙,这才成功的。 如此诚恳态度,叫圣上越发喜欢,连连喊赏。 自是人人有份。 南妍县主站在云华公主身后,目光直直落在李栾身上。 李栾似是心情不错,桃花眼含笑,与李豫交头接耳说着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趣事,李豫绷不住笑,咧嘴笑出了声。 南妍县主看在眼里,眸中闪过一丝忧伤,很快便消散了,不留一点痕迹。 杜云萝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明白南妍县主的心情,此时感情如何亲密的堂兄弟三人,除了已经生了反心的李栾,其他人谁能想到,数年后会成了那个样子。 瑞王李享起兵,太子李恪与圣上固守京师,李豫跟着诚王李源趁夜色杀出重围,调度京畿大营数万兵马,又调动其他州府兵力,逼得李栾弑父投降。 亲情,在皇家就是如此稀薄。 此刻的兄友弟恭是真的,以后的兵戎相见也是真的。 分明都是真实的,却都像镜中水月。 圣上回了大帐,云华公主兴冲冲跟了进去。 李栾卸了身上护甲,把箭囊长弓都交给了侍卫,走到南妍面前,道:“我听黄纭说,你的马受惊了?” 南妍县主笑了,道:“把黄婕吓着了,亏得救得及时,才没有让她伤着。” 李栾颔首,叮嘱了南妍“当心些”之后,就被李恪叫走了。 南妍目送李栾走远,眼中柔情缱绻,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 “痴人。”杜云萝抿唇低笑。 南妍县主脸上红红的,睨了杜云萝两眼,道:“你还有底气说我呀?”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她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了,她便转了话题:“采薇的事体你要自己处置?” “下手的就是个宫女,牵扯上他做什么。”南妍县主嘀咕。 杜云萝点头。 女人家的事情,自有女人家处置的方式,让李栾介入南妍与宫女的纷争起,且不说这是杀鸡用了牛刀,更要紧的是,这无疑会刺激到云华公主,得不偿失。 云华公主陪着圣上用午膳。 南妍县主和杜云萝轻松许多,慢条斯理用完了午膳,便结伴去看黄婕。 黄婕斜斜歪在榻子上,眼泪早就擦干了,眼眶却还是红通通的。 她被她母亲常年拘在内院里,不许跟着姐姐们出去耍玩,没叫太阳狠晒过,因而皮肤很白,今日被吓坏了之后,整张脸廖白无血色,叫人看着有些忧心。 黄婕见她们来了,撑坐起来要行礼,叫南妍县主止住了,她垂着眼帘,道:“是我没用,骑术差也就罢了,偏偏还要逞强,倒是吓坏了采薇。幸好采薇无事,要不然,我真是过意不去。” 她都听说了,早上惊马的事儿多少人瞧着,她抱着采薇的脖子又叫又哭的,还有什么形象可? 别人都笑话她没用,明明是黄将军的女儿,却连骑马都不会。 就算是躲在帐篷里,黄婕都能想象那些人的神态语气,定然是对她指指点点的,这几天,她可怎么挨过去呀。 南妍县主才是真的过意不去,黄婕是受了无妄之灾,问题出在采薇身上,可这些事体实在不是能够挂在嘴边说的,她只好安慰了黄婕一番。 黄婕是越想越难过,被南妍和杜云萝几句话说得鼻子发酸,泪水挂在眼角。 三人说了会子话,直到云华公主来寻人,这才散了。 云华公主陪圣上用了午膳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帐篷,她饮了些酒,脸上通红一片,指着青烟道:“赶紧去看看,马厩那儿还没寻出了说法来?” 青烟是穗雨受伤后才被到里头伺候的,根本不知道公主要讨什么说法,她不敢问公主,只好扭头去看绿淳。 绿淳愣怔,见青烟朝她一通挤眉弄眼,她一下子回过神来,手上一松,捧着的铜盆重重摔落在地上。 盆里的水温度正好,倒是不烫人,却溅开弄湿了公主的衣角。 云华公主大叫起来:“会不会做事!” 绿淳一个激灵,顾不上被砸痛了的脚和湿透了的鞋子,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请公主息怒。” 章节目录 第194章认人月票370+ > 杜云萝挑了帘子进去,就见里头乱糟糟的。 两个宫女跪在地上不住发抖,云华公主眼角微红,酒意明显,指着那两个宫女,喝道:“息怒?” 南妍县主抬手按了按眉心,快步走到几子前,倒了一盏热茶端给云华公主,扭头看着青烟和绿淳,道:“还不赶紧下去。” 见南妍县主解围,青烟回过神来,手脚并用爬起身把混混沌沌的绿淳拖了起来。 绿淳伸手去捡铜盆,手指刚刚碰到盆子,一盏热茶直接泼到她的手背上,吓得她惊叫一声赶紧收手。 云华公主泼了茶,随手把茶盏扔在几子上,冷冷看着南妍县主,道:“南妍,你现在是瑞王府的人了,我这儿可轮不到你做主了。” 南妍县主轻咬下唇,没有应声,她若再开口,无异于火上浇油。 云华公主哼了声,几步绕到了绿淳跟前,也不管地上湿了,她蹲下身子,五指用力捏住了绿淳的下颚,笑道:“现在,你跟我说说,为什么拿不稳铜盆?” 绿淳面色惨白,嘴唇哆哆嗦嗦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华公主的手劲不小,绿淳被逼着对她对视,公主毫无笑意、深邃不见底的眸子让绿淳心慌意乱,这些下去,她的下颚会不会叫公主捏碎了呀…… 就算捏不碎,公主会拿鞭子抽她的吧…… 绿淳一眼看到了挂在架子上的马鞭,这东西若抽到身上…… 难以抑制地,绿淳抖得厉害,眼泪涌出,结结巴巴道:“是、是朱芊。” “什么意思?”云华公主追问。 绿淳怕得厉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帐篷外头有人传话,云华公主一把甩开绿淳,转身坐回了榻子上。 一名四十多岁的内侍进来,见了里头状况,他面不改色地低下了头,规矩行礼,仿若他根本没有留意到此处的“不寻常”一般。 这是个人精,杜云萝只看他这个表现就知道了。 “今日看着马厩的是你?说吧,去哪儿躲懒了?”云华公主看也不看那内侍,闭着眼睛问道。 内侍恭谨道:“回公主话,今儿是奴才看着马厩的。原本还有两个人,马匹都被主子们牵走了,就剩下几匹,就成了奴才一个人了。奴才不敢躲懒,只是……” “只是?”云华公主轻蔑地笑了。 “公主,人有三急……”内侍放低了声音,虽是合情合理的由头,可在公主面前说这些,到底是怕冲突了贵人,内侍提了一句,赶紧略过,道,“奴才回来的时候,有瞧见一个宫女从马厩边上过去,神色匆匆,奴才看着怪异,便问了她一声,她说是耳坠子掉了正在寻,奴才想帮着一块找,那人却说找不着就算了,主子跟前离不了人,就急忙走了。奴才当时也就没放在心上,等公主使人来问话,奴才才想起来这一茬。” 云华公主听完,缓缓睁开了眼睛,道:“宫女?你认得吗?” 内侍摇头:“奴才就是个看马的,贵人身边的姑娘们,奴才不认得哩。” 云华公主揉了揉太阳穴,睨了南妍县主与杜云萝一眼。 南妍县主垂着头,没瞧见公主动作。 杜云萝见此,也就接了话过去,问道:“穿戴如何?模样如何?” “姑娘这么问,奴才也……”内侍犹豫着,“奴才这样的身份,哪里能盯着姑娘们的脸看呀,就记得是穿了粉色的褙子,说话声音有些尖……哎,对了,她说掉了耳坠子,奴才就大胆往她耳朵上看了一眼,她一只耳朵上戴着的是梅花、玉梅花。” 话音一摞,绿淳和青烟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内侍不懂首饰说不明白,她们两个一听就知道了,白玉梅花耳钉子,那是朱芊最喜欢的了。 云华公主看着两个宫女,道:“你们知道?” 青烟抿了抿唇,绿淳刚才就叫公主吓坏了,朱芊的名字也已经出口,此刻干脆老实交代:“是朱芊,朱芊有这么一对。” 云华公主吩咐道:“南妍,带着他去认人。” 南妍应下,领着内侍去了。 云华公主挥了挥手,道:“云萝,我吃了酒晕得慌,后头的事儿你看着来吧。” 说是看着来,可杜云萝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云华公主肯定不高兴,只好问绿淳道:“你刚才就说了朱芊吧?” 绿淳低伏下身子,颤声道:“是。” 应了这一声,却没有等到杜云萝半点反应,绿淳知道,这是杜云萝在等着她自己往下说,她硬着头皮,道:“上午时,奴婢在后头河边遇见过朱芊,她有些慌乱地洗手,奴婢在她身上闻到些许酒味。” “你鼻子倒是灵验。”杜云萝淡淡道。 绿淳缩了缩脖子,又道:“朱芊对县主嫁给瑞世子的事情耿耿于怀,说是县主背叛了公主对她的信任,置公主于不顾。” 绿淳一面说,一面留心看着云华公主的神色,见公主浑然不在意,她多少松了一口气。 杜云萝瞧在眼里,知道绿淳这一说法是避重就轻了,真实的理由是穗雨所说的那样,南妍出嫁后,公主变得很难伺候,底下人小心翼翼之余,也难免怪上了南妍。 帐篷里静了下来,直到南妍县主把朱芊带回来,才打破了平衡。 朱芊一双眼睛晶亮,慌乱如小鹿,她看向绿淳,绿淳却低下了头。 帘子被一把掀开,穆连慧进来,看了两眼,笑了:“呦,这是找到人了?” 朱芊上前两步,在青烟身边跪下。 南妍县主道:“公主,内侍说,他见到的就是朱芊。” 云华公主睁眼,她手边够不到什么尖锐的东西,就从攒盘里抓了一块绿豆糕,朝着朱芊的面门砸去。 朱芊不敢躲,好在是块点心,饶是公主用了劲,也不痛。 杜云萝问道:“自己说吧,哪里弄的酒,怎么动手的?” 朱芊一脸诧异,摇头道:“奴婢听不懂姑娘的意思,奴婢是去了马厩,可奴婢是丢了耳坠子去寻的,遇见了那个内侍而已,旁的事体,奴婢一概不知。” 穆连慧支着下巴轻笑:“没凭没据的事情,要你认你也不会认的。” 朱芊越发慌了,白着脸道:“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章节目录 第195章替罪月票380+ > 朱芊已经完全乱了,泪水如珠子一般落下,除了“不知道”之外,她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求助一般地东看西望。 杜云萝拧眉看着她,低声问南妍县主道:“她就这个性子?” 南妍县主微微颔首。 云华公主被朱芊哭烦了,正要开口让人把朱芊拖出去,杜云萝拦在了前头。 “我问你,你去找了耳坠子之后,为什么去了河边?”杜云萝沉声问她。 朱芊身子一晃,张了张口,支吾了会儿,到底在云华公主发怒之前,结结巴巴说了两句:“奴婢、奴婢翻了马草,手上味道臭,就去洗手了。” “遇见绿淳了?”杜云萝又问。 朱芊这回反应稍稍快了些,猛一阵点头,末了补了一句:“就在她边上洗手的。” 杜云萝看向绿淳。 绿淳低着头,道:“就在奴婢边上,所以奴婢闻到了酒味。” 话音一落,不仅是杜云萝笑出了声,穆连慧和南妍县主都笑了。 绿淳和朱芊一脸莫名,云华公主又抓起了一块绿豆糕扔了出去,这回是朝着绿淳的脸砸过去的。 绿淳唬了一跳,愕然看着云华公主。 穆连慧指着朱芊道:“嘴巴这么笨,难怪叫人挑出来做替罪羊。” 朱芊垂泪,她是嘴笨,被穆连慧这么一说,越发不敢开口了。 这一番闹腾,费了不少工夫了,云华公主没那个耐性,叫了人进来,道:“这么个不机灵的也只能扫扫院子,至于绿淳,呵……交给管教姑姑,看着处置吧。” 绿淳身子一歪,一屁股瘫坐在其上,听到“替罪羊”三个字时,她已经知道要糟了,却还咬牙顶着一口气,就像穆连慧说的,没有证据的事情,她可以不认。 哪知道云华公主这般直接,不问也不查,直接认定了她的罪。 是了,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公主要打发她,哪里需要那些东西。 让管教姑姑看着处置? 云华公主送去管教姑姑那儿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绿淳突然想起了阿碧和蓝巧。 听说,蓝巧从国宁寺回来之后就悬梁了,说的是畏罪自杀,而阿碧被送去了浣衣局,前些日子疯魔了,这里头若是没有猫腻,绿淳说什么也不信。 这两人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她大着胆子对南妍县主出手,就是因为这法子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就算有人发现了马草的问题,还有一个嘴笨的朱芊当替罪羊。 以云华公主的性子,才不会等朱芊冷静下来慢慢说话,定是快刀斩乱麻把人拖走了,可偏偏…… 偏偏叫杜云萝打断了。 刚才,分明云华公主已经要拖人了的。 绿淳越想越不甘,她用力想甩开两个婆子,嘴上大喊道:“公主,不是奴婢,奴婢是无辜的!公主,奴婢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情的,奴婢与瑞世子妃无冤无仇……” “然后呢?”云华公主嗤笑着打断了绿淳的话,“这些关我什么事儿,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是不是讨厌南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知道是你做的就好了,别的,没兴趣。” 拖人的婆子见云华公主要发怒了,哪里敢再耽搁,而绿淳被她这番话说得愣住了,没有再挣扎,直接被拖了出去。 云华公主乏了,在榻子上翻了个身,背朝着众人。 南妍县主见此,便起身告退。 众人一并退了出来。 穆连慧打量了杜云萝两眼,笑了:“还是云萝心细,要不然,朱芊可就遭殃了。” 朱芊抹了抹眼泪,一张脸狼狈不堪,嗫道:“奴婢谢过杜姑娘。” 杜云萝打发了朱芊下去,暗暗吸了一口气,笑着与穆连慧道:“其实乡君心里也明白的,只是我憋不住话,想问什么就问了。” “直爽些有什么不好的。”穆连慧弯着眼儿,道,“公主吃了酒,下午大抵是不会去骑马了,你呢?我教你骑马好不好?” 杜云萝摇头:“我还要去看看黄婕。” 穆连慧没有多勉强,转身走了。 南妍县主嘱咐了青烟两句,青烟鼓起勇气,问道:“世子妃,往后朱芊就不能进里头伺候了吗?” 南妍颔首:“这样对她反而好些。” 在主子身边伺候,不仅要机灵,嘴巴也要讨喜,而朱芊是个不会说话的,与其往后在云华公主身边惹来祸事,不如在院子里扫地打水安稳。 今日之事,朱芊分明是被陷害的,可她就是急得说不明白事情经过,若是能讲明白,这么简单的事体,早就有定论了。 就像杜云萝说的,绿淳的鼻子太灵了些。 她们都闻过剩下来的那一小把马草,酒味极淡,那朱芊手上的酒味又能有多浓? 行事之后,朱芊知道要洗手去酒味,河水蜿蜒,朱芊大可以选一个无人的地方,而不会选在绿淳的身边。 朱芊毫不避讳地走到绿淳边上,可见她根本没有那个意识,她想洗掉的只是马厩的味道,而并非酒味。 况且,就朱芊这性子脾气,连句话都说不明白,怎么有胆子去算计南妍县主? 倒是绿淳,云华公主没听她的辩白,但绿淳的心思谁都明白。 她觉得南妍背叛了云华公主,以至于公主越来越难伺候,连累着她这个当宫女的提心吊胆,一来二去的,她就恨上了南妍。 绿淳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她不仅仅是谋害瑞世子妃,更重要的是她犯了云华公主的忌讳。 不喜欢了的东西,亲手毁掉,不成套了的瓷娃娃,亲手砸掉。 云华公主做这些都是亲力亲为,她就算针对南妍,也会亲自上阵,一个小宫女敢私自出手,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这是云华公主最最不能接受的事体。 杜云萝和南妍县主一块往黄婕那里去,倒不是真的要和黄婕说些什么,不过是避一避穆连慧的风头罢了,免得真叫穆连慧叫去骑马,雪衣的马掌还没钉上呢。 思及此处,杜云萝脚下一顿,道:“刚刚那个来认人的内侍叫什么名字?” “马德海,”南妍县主道,“你问他做什么?” “他说人有三急,可急起来能花多少工夫?他没看见绿淳动手还说得过去,有人动采薇的时候,他不可能一点都没发现。”杜云萝解释道。 章节目录 第196章隐瞒 > 叫杜云萝这么一说,南妍不由睁大了眼睛,可再顺着细细想一想,也就明白其中道理了。 这个马德海,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些。 绿淳给采薇喂马草时没有遇见马德海,也没有遇见朝雪衣下手的人,要不然,以绿淳的性子,眼见着朱芊被摘出去了,为了自保,也会咬出另一个人来。 弄松雪衣的马掌可不是眨眼间就能做成的,少说也要一炷香的工夫。 马德海错过了绿淳,又错过了朝雪衣下手的人,他到底离开了多久? 就算是人有三急,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南妍小声告诉杜云萝道:“为了采薇,之前使人去查过,马厩那里管事调走人手只留下马德海一人,到内侍去把采薇、雪衣牵出来,顶多不过一刻钟。” “所以说,马德海没有说实话。”杜云萝哼了一声。 贵人们去狩猎了,马厩里没剩下几匹马儿,又不用打扫清理,也不用喂食照顾,马德海一个人清闲着呢,不至于要躲懒去。 至于马厩里的味道,对不习惯的人来说是难以忍受些,但马德海****守着马厩,早就闻惯了,鼻子没那么娇贵。 马德海很有可能是看到了对雪衣下手的人的。 他选择不说,是明哲保身,还是被买通了? 杜云萝想起马德海进云华公主帐篷时的表现。 一地狼藉,两个宫女跪在那儿发抖,他却跟没看见一样,低头问安回话。 如此看来,这个人精是明哲保身了? 思及此处,杜云萝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 马德海看着马厩,雪衣出了状况,他难辞其咎。 可…… 可要是人人都以为是杜云萝不擅骑术呢?就算事后发现马掌松了,谁又能说这马掌是在围场马厩里被弄松的? 杜云萝和南妍公主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想法。 这事儿没有半点证据,马德海一个内侍,装没看见也能理解,宫里这种吃人的地方,一腔热血正义十足可换不来长命百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生存之道。 谁也怪不了马德海什么。 说到底,杜云萝可不是云华公主,不管有证据没证据,就能把人拉出去处置了的。 两人一道去了黄婕那里。 黄婕还歪在榻子上,眼中水雾不散,道:“都怪我,搅得瑞世子妃与杜姑娘都没了骑马的兴致,难得来围场一趟,叫我搅局了。” 杜云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笑道:“我的骑术比你还不如呢,来时就打定主意了,能不上马就不上马。” “你与我是不同的……”黄婕哀哀叹息。 杜云萝被她一句话堵了。 杜家是书香人家,杜云萝不会骑马是正常的,谁要笑话她,那就像是文人笑话武人不会吟诗作赋一般,纯属无理取闹,但黄婕是将门出身,不会骑马的将军女儿,被人笑死都不奇怪。 杜云萝不再劝了,再说下去,倒显得她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了。 南妍县主也劝不得。 她是将门之后不假,但她父母早亡,没住过几天将军府,反倒是住着深宫内院了,她是公主的伴读、李栾的嫡妻,哪个敢笑话她? 惠郡主那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姑娘,从前仗着封号品级压了南妍一头,现在见了南妍,一样要低头请安。 黄婕一句话叹完,心里还是不舒服,可见到南妍县主和杜云萝对她如此关心,一日来探了她两回,也不敢再自怨自艾,怕把人赶跑了,硬打起精神来想说些趣事。 可一张口,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黄婕对杜云萝和南妍县主都不了解,不晓得人家喜欢听什么,要说自家趣事,她****叫母亲拘着,除了念书写字,哪还有什么乐子? 情绪又一点点低落下去。 杜云萝倒也不在意,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外头天色渐暗,号角声起,这才散了。 天黑透之前,一行人回了行宫。 锦灵在天井里等着,见杜云萝回来,笑盈盈迎了上去,转眸见一旁的黄婕精神萎靡,暗暗吓了一跳。 等回了房,锦灵才试探着问杜云萝道:“黄姑娘怎么了?” “惊马吓着了。”杜云萝道。 锦灵脸上一白:“还好只是吓着了,没受伤比什么都强。姑娘也千万小心些。” 杜云萝含糊应了,想起今日事体,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想探一探马德海的底。 马德海是宫里的内侍,别说是杜云萝了,南妍县主想独自摸他的老底都不方便,这事儿只能暂且先搁下。 接下去的两日,一切都顺畅。 云华公主拉着穆连慧策马,南妍县主和杜云萝是松了一口气,就在营地附近转悠消磨时间。 日头西斜,拉长了地上的影子,春日余晖晒得人暖洋洋的。 远处传来号角声,杜云萝抬眸看了眼天色,道:“今日怎么这般早?” 南妍县主抬头眺望,只瞧见圣上策马回来,后头跟着一众兵士,却没有见到李恪几兄弟。 两人稍稍往大帐方向走去。 圣上下了马,一面把护甲箭囊交给侍卫,一面往里头走,饶是杜云萝隔了些距离,都看到他眉头微凝。 “怎么了?”南妍唤过一个内侍,随口问了一句。 内侍垂头,道:“圣上知道穆世子来了,就回来了。” 杜云萝正望着远处草场出神,闻一惊,转头追问了一句:“谁来了?” 内侍恭谨又说了一遍:“穆世子来了。” 杜云萝听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穆连潇不是去德安了吗?德安那个状况,按说起码要十天半个月的工夫,他怎么就到围场了? 算一算日子,他恐怕是没有回京,从德安径直赶来的吧。 圣上急急过来,定是为了德安的消息。 杜云萝望着大帐,她看不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里头。 穆连潇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想到这一点,杜云萝就安心不少。 南妍县主怎会不知道杜云萝心境,便陪着她站在原地等着。 这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营地里已经点起了火把。 马蹄声从前方传来,一名兵士策马直冲而来,在大帐前堪堪稳住了马,顾不上通传,快步冲进了帐内。 章节目录 第197章踪影 > 杜云萝惊讶。 那是圣上的大帐,出入都有规矩,像这般匆忙顾不上通传,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体了? 大帐外的火盆烧得极旺,隔了些路,杜云萝还能听见木柴爆裂的声音。 卡擦—— 仿若是心弦断了一般。 她扭头看向南妍县主,县主的面色有些凝重,垂在身侧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杜云萝开口想问,猛然间自个儿也醒悟过来。 天已经黑透了,往日这时候,去狩猎的都回来了,可现在,除了提前赶回来的圣上,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没有号角,没有马蹄,别说是随行的武官、公子,连李恪、李栾和李豫都没有回来。 杜云萝抿唇,想安慰南妍县主几句,却见一人从大帐中快跑出来,他夺过了马绳,翻身上马冲了出去。 正是穆连潇。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杜云萝都不会认错的。 “世子……”杜云萝喃了一声。 南妍县主一愣,看着那人策马而去,问道:“那是定远侯世子?” 杜云萝缓缓点了点头,她想,围场里一定是出了些状况了,要不然,穆连潇不会如此着急。 南妍县主深吸了一口气,使了个人去打听,隔了会儿,便带回了消息。 暮色降临时,他们又发现了一只豹子。 李恪领头追了上去,太子冲在最前头,后头的人自是马不停蹄地跟上去,那只豹子矫捷,追了一刻钟,别说是追上豹子,后头的人把李恪都追丢了。 不仅是李恪,跟在李恪身边的李栾和李豫都不见踪影了。 侍卫们慌了神了,数了数人头,还有五六人是跟上了贵人们的。 可夜色里的围场又哪里是靠几个人就够了的? 况且,他们已经追到了深处,林子里植被茂密,再往里头去,不说行马不易,连路都要找不着了。 侍卫们赶紧通知了其他人一并寻找,又派人回来给圣上报信。 丢的是太子与两位王世子,无论伤了哪一个,底下人就是掉脑袋都不够。 大帐内,圣上脸色发青,穆连潇没有耽搁,直接去寻人了。 杜云萝的眼皮子直跳。 那三人不见了? 有一瞬,杜云萝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就怕李栾动手造一个意外出来。 她握住了南妍县主的手,道:“县主,从前是怎样的?” 南妍县主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从前……” 从前的这时候,她并没有来围场。 那时,李栾和穆连慧的婚事定下了,婚期是秋天,不似南妍这般匆忙。 南妍为此大病了一场,就像是身体里的所有的力量和希望都被抽干了一般,春寒料峭时她染了风寒,一直到四月过半都没有好。 云华公主为此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直叱御医水平不够,一场风寒能让南妍躺了两个多月。 公主跟着圣上出发去围场时,南妍留在了宫里。 原本热闹的公主寝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南妍不耐烦再闻那药味,让宫女推开了窗户,看着外头春花清风。 她知道的,自己的身子早该好了,她并非风寒严重,而是郁郁成结。 她不想去围场,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李栾。 想躲着,躲一刻是一刻吧。 南妍的病在五月皇太后寿诞之前总算是过去了。 去慈宁宫请安时,她遇到了几月不见的李栾。 李栾站在庑廊下,李豫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什么,李栾叫他逗笑了,桃花眼底浮着微光,涟漪阵阵。 南妍看呆了,直到桃花眼的主人注意到她,抬眸望过来给了她一个笑容,温润如春日微风。 那一刻,南妍突然意识到,她不想躲着他了,即便他要成婚了,她也想这样看着他,只是看着就好,看着就够了。 当日情绪冲上脑海,南妍县主眼角一红,心紧紧一揪,朝杜云萝摇了摇头。 明明是两个重活一世的人,却是谁也不知道围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力又无奈。 营地里忙碌起来。 圣上发了话,女眷们先回行宫去,莫要继续耽搁了。 杜云萝牵挂穆连潇,可又不得不走,营地里的女眷都有父兄丈夫在围场里寻人,要都以此为借口不走,那还像什么话。 只有南妍县主可以留下,因为李栾是不见了的那一个。 南妍县主安慰杜云萝道:“你只管回去,晚些有了消息,我一定使人给你送口信,不管什么时候,就算是三更天四更天,也去敲你的门。” 杜云萝不是不懂事的,又得了南妍县主这么几句话,也就不耽搁了,上了马车回行宫去。 黄婕与她一辆车,神色还算轻松。 见杜云萝打量她,黄婕道:“杜姑娘是想知道我为何不担心哥哥?我习惯了父亲出征,每次一走就是半年一年的。” 杜云萝嗓子猛得一酸。 习惯? 这种事情是没法习惯的。 从前,穆连潇哪一次出征她不是提心吊胆的?连睡觉都不安稳。 定远侯府里,吴老太君也好,周氏也好,谁都不是不在乎,不是习惯,而是逼着自己不去想而已。 见杜云萝眉宇间露了一份忧色,黄婕试探着道:“我听说,穆世子到围场了?这种日子,往后多着呢,我们这种人家都是这样的,不像你们书香出身,从不用挂念这些,也是委屈了你。” 杜云萝听得出黄婕是好意,轻笑:“也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回了行宫,杜云萝梳洗之后,整个人稍稍放松下来。 她也不是耐不住性子的,穆连潇去德安半月,她都没有急切过,今日不过是“事到临头”才越发紧张。 夜渐渐深了,报信的人还是没有来。 锦灵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道:“姑娘,快三更了,您还不睡吗?” 放下手中书册,杜云萝起身走到书桌前:“我写会儿字,你若困了就先睡吧。” 杜云萝写了小一个时辰的经文,心情平静许多,抬头看向锦灵,她坐在杌子上,手撑着脑袋不住打盹,杜云萝笑着唤她:“去睡吧。” 锦灵熬不住了,见杜云萝没有半点睡意,也就没催,含糊道:“那奴婢去榻子上歪会儿,姑娘要歇息时唤奴婢起来。” 锦灵微晃着去了对面梢间里,杜云萝给砚台添了水,细细研磨,刚提笔要写字,就听见北窗外头有些动静。 咚咚。 有人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两下。 章节目录 第198章夜访月票390+ > 夜深人静时,这声音显得突兀又清晰。 杜云萝不解,大半夜的,有谁会来敲窗户? 虽然南妍县主说过,三更天四更天也会给杜云萝报信,但报信的人肯定是敲门的,哪里会敲窗呀。 不过,此处毕竟是皇家行宫,应当是没有歹人有胆量来半夜行凶。 杜云萝手持油灯,走到北窗边,没有开窗,问道:“谁在外头。” 灯光一照,一个人影便映在窗上,杜云萝听见窗外的人轻轻笑了,他唤道:“云萝。” 熟悉的声音传来,杜云萝的手一抖,险些打翻了油灯。 她把灯座放到一旁,一把推开了窗户,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一个世子爷跑来敲她的窗户是个什么意思! 白日里避着人说话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夜里,叫人发现了,就算他们是未婚夫妻,也要叫人说上一通的。 杜云萝脸皮再厚,也要顾忌着些闲碎语。 传到甄氏那儿去,不拿鸡毛掸子抽她才怪,传到定远侯府里,她岂不是又要还没过门就让吴老太君和周氏不喜了? 心里百转千回,可一开窗,对着穆连潇熟悉的笑容,杜云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是真的想他,挂念着他啊…… 两个隔窗而立,油灯在杜云萝的身后侧,照亮了杜云萝半张脸庞。 灯光映得杜云萝的脸颊如玉一般温润,秋水翦瞳,长长睫毛轻颤,在眼下划了道弧形阴影,她已经梳洗完了,长发散下,简单拿了根头绳束着,露出圆圆的耳垂。 这样的杜云萝,当真是比白天时还好看。 穆连潇挪不开眼,盯着杜云萝瞧,目光灼灼。 杜云萝整张脸烧了起来,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抿唇道:“你来寻我说什么的?” 穆连潇单手架在窗口,身子微微前倾,道:“你担心了?” “我……”杜云萝启唇,想到他策马冲出去的模样,想到她和南妍、黄婕的对话,轻轻哼了一声,“是啊,担心了。” 娇娇柔柔的声音说着担心,穆连潇清楚杜云萝性子直白,却没想到她真的丝毫不掩饰关切,他心头一动,泛起几分愧疚和怜惜,他想伸手揉一揉杜云萝的额头,可刚刚抬起垂在身侧的手又很快放了下去。 杜云萝眼尖,看得清清楚楚,不由瞪大眼睛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这个时辰,宫门早关了,穆连潇敢翻墙来看她,难道还会不敢朝她伸手? 揉一揉额头而已,他又不是没揉过。 穆连潇抿唇没说话。 杜云萝越发笃定了,她探出身去抓穆连潇的右手,窗户就这么大,杜云萝一扑,上半身几乎要挂到穆连潇身上去,慌的他赶紧扶住她。 用的是左手。 杜云萝斜斜睨了眼扶着自己肩膀的手,撅着嘴道:“右手怎么了?” 事已至此,穆连潇知道瞒不过去,只好道:“受了点伤,不碍事的。” 杜云萝才不信他,刚要说话,就听见外头似有脚步声,似乎是宫人巡夜。 穆连潇耳力好,自然也听见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道:“我先回去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不说他们两个没说上几句话,她连穆连潇的伤情都没弄明白,她怎么会让他蒙混过去。 “你,进来吧。”杜云萝说完,后退了两步。 穆连潇愕然,可见杜云萝大大方方模样,他不由笑了,左手一撑窗沿,轻轻一跃。 杜云萝绕过他,把窗户关上了,学着他把白皙手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锦灵在对面梢间里睡了,别把她吓着。” 锦灵若是听见这屋里有男子声音,只怕是要尖叫起来了。 杜云萝看着穆连潇,他一身黑衣,衣摆沾了夜露,可从外表看不到右手伤情,不知他是伤了胳膊、手腕还是手掌。 杜云萝这次没敢伸手去抓他,怕一不小心碰到伤处:“到底伤哪儿了?” 穆连潇抬起右手,往上挽起了袖子,露出包了绷带的胳膊:“小伤。” “哼。”杜云萝轻哼一声。 骗谁呢,真是小伤,会把整条胳膊都缠上?都快包得跟粽子似的了。 穆连潇穿的是窄袖,只能挽到手肘下方,杜云萝想,这胳膊的上半截估计也伤着了,不然只是下半截有伤,穆连潇不至于不敢抬手。 杜云萝没有再拆穿他,总不能逼着他把上衣解开让她看伤情吧? 揣着明白装糊涂,杜云萝问道:“怎么伤的?” 穆连潇摸了摸鼻尖,道:“在围场伤的。” 这个简单的答案自然是不能奏效的,穆连潇也清楚,干脆一五一十告诉杜云萝。 德安那里的水情严重,他要向圣上禀报,就直接赶来了围场,照圣上的意思,让他在行宫歇一夜,第二日再赶回德安去。 哪知兵士来报,说找不到李恪几人了,穆连潇当即就策马去寻了。 围场广阔,天又黑了,即便兵士们点了火把,依旧看不清多少地方。 这一找就找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穆连潇听到了李恪的喊叫声,这才有了方向。 那是林子的深处,骑马还没两条腿跑得快。 穆连潇举着火把冲进去,远远就看到李恪几人与一头瞎了眼的老熊对峙,有一个侍卫受了伤,躺在地上喘气。 那头老熊站起来足有三人高,又是个独眼龙,脾气火爆,李恪几人与它周旋良久,只一名侍卫受伤,已经不容易了,想轻易脱身是不可能的。 好在穆连潇赶到后,又有几名侍卫到达,众人合力才把老熊拿下。 过程中,穆连潇伤了胳膊,李栾伤了腿,好在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 回到营地后,太医替两人包扎了伤口,南妍县主照顾李栾,又要使人来给杜云萝报信。 “然后你就跟县主说,你自己来?”杜云萝睨着穆连潇道。 穆连潇轻咳,脸颊微红:“哪能呀,只说我会使人来给你报信的。” 好在李栾受伤,南妍要忙上一阵子,否则她一定会被南妍县主笑死的。 章节目录 第199章笔迹月票400+ > 杜云萝抿唇,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道:“那头老熊,是不是前几年让瑞世子吃过亏的那头?” 穆连潇一怔,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事?” “来之前听皇太后说的,她还叮嘱县主,千万拦着瑞世子,莫要让他去找老熊寻仇。”杜云萝说罢,把皇太后的话转述了一遍,笑道,“皇太后还说亏得你不在,哪知你一到,真的就跟老熊较量去了。” 穆连潇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声音有些大,被杜云萝狠狠瞪了一眼,他赶紧忍笑,道:“老熊才是记仇的,他的眼睛是诚世子射瞎的,今日遇见仇人,那老熊不肯放过。” 前世今生加在一块,杜云萝没有见过活的老熊,只在穆连潇的书房里见过一整块熊皮。 那熊皮极大,她当时看得啧啧称奇,穆连潇却说,这熊还不算大。 他们今日遇见的老熊,有复仇的本事,肯定比那块熊皮还要大吧? 那等块头,又是猛兽…… 杜云萝想想都后怕,看着穆连潇的右手,道:“真的不打紧吗?” 杏眸带水,满满都是关心,黛眉微皱,带了几分纠结。 穆连潇的心猛得跳了一下。 他们为了压低声音说话,身形本就靠得有些近,隐隐的,穆连潇都能闻到杜云萝头发上的皂角味道,淡淡的,却很好闻,让他本能地想低下头去嗅得仔细些。 杜云萝的心思在穆连潇的伤势上,一时也没留意他的动作。 反倒是穆连潇,鼻尖触及杜云萝乌发时,他身子一僵,赶紧挪开了些。 他清楚,自己的后脖颈都冒了一层汗了。 他是想一亲芳泽,可,可他怕吓到杜云萝。 半夜三更的,杜云萝让他进屋里来是信任她,他可不能唐突了。 亲吻什么的,与牵手是不同的。 穆连潇想转移注意力,就在屋里四处看了看,瞧见桌上摊着纸墨,他轻声道:“你在写字?” 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润如水,杜云萝应道:“是啊。” 话一出口,杜云萝突然怔了怔,一想到纸上内容,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见穆连潇绕过她往桌边走去,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在穆连潇前头扑到了桌前,想一把捂住纸面。 穆连潇眼尖,走到一半就看清了纸上的字,一时之间也愣了。 那好像是他的字。 只是那内容很是陌生,他分明是没有写过的。 穆连潇见杜云萝如此心虚模样,一个念头划过心田。 杜云萝在练他的字,而且还有模有样的,起码他一眼看去,自个儿都没认出来。 微微挑眉,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穆连潇倚在桌边,弯着腰看着恨不能把证据毁尸灭迹的小丫头:“云萝?” 似笑非笑的音色让杜云萝头皮发麻,几分窘迫几分羞涩,又有几分难的伤感。 她会写穆连潇的字。 从前的她有太多无处消磨的时间,思他入骨,翻出了他数年的家书,一笔一笔跟着描画。 练得久了,她能把穆连潇的字模仿得叫人难辨真假,她曾在祠堂前与他说,若你能看得到,你能分得清吗?可你看不到了呢…… 而现在,穆连潇真的看到了,在她丝毫没有准备的时候。 之前在等他的消息,杜云萝写字时也没多想,就这么写了出来。 杜云萝暗暗叫苦,这要她如何解释? 偏偏穆连潇不放过她,又唤了她一声,就像她刚才逼问他的伤情一般。 这报应来得还真快。 杜云萝撇嘴,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遮遮掩掩了,把字摊到了穆连潇跟前:“写得像不像?” 前一刻是半点不肯让他瞧,现在却问他像不像,穆连潇叫杜云萝逗乐了:“像,你怎么练的?” “你不是给我写过信嘛,你从岭东回来的时候。”杜云萝低声道。 穆连潇诧异,那封信不长,仅仅只靠那两页纸就能练得如此之像? 见穆连潇疑惑未消,杜云萝赶紧又补了一句:“我很擅长模仿的,我还能写我祖父的字、父亲的字、母亲的字。” 穆连潇微怔,复又弯着眼笑了。 都是她亲近的人的字。 亲近的人,他也是。 这个认知让穆连潇心情愉悦,不由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写得像极了,若不是这内容他不熟悉,真的会以为是他自己写的。 “云萝,”穆连潇起了个念头,稍稍抬起右手,道,“我明日就要回德安,之后就直接去岭西,来不及回京里,我怕母亲担忧,你帮我写封信给她。” “我来写?”杜云萝惊讶。 穆连潇点头:“我手伤着,写出来的字就走形了,母亲一看就会发现。不是什么要紧伤势,不想劳她担忧。” 周氏就穆连潇这么一个儿子,虽然知道他不可能无病无痛无伤的,可知他受伤,一样会牵挂难过,做母亲的就是如此了。 杜云萝明白,便颔首应下。 取了两张崭新的浅青谢公笺,用镇纸压住,重新研了墨。 穆连潇斟酌了一番,两人一个说,一个写。 知道杜云萝能写,可真的看到自己的字迹在她的笔下出现时,穆连潇还是感觉有些奇妙。 他忽的想起了杜云萝捧着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字的样子,一笔一划仔仔细细,与眼前提笔之人重合,说不出的美妙。 杜云萝写着写着,不见穆连潇往下说,只当他是没想好下面要写什么,便抬头看去。 视线相触,对上那双沉沉湛湛映着她身影的眸子时,杜云萝一时也凝神了。 穆连潇是喜欢她的,虽不及她生死相隔念念不忘,但这份喜欢已叫杜云萝欢喜不已。 有什么能比两情相悦更好? 杜云萝莞尔笑了,心里甜得发腻,嘴上道:“怎么不往下说了?” 穆连潇这才回过神来,他都忘了自个儿说到哪里了,目光往信纸上一瞟,这才回忆起来,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等信写好风干,杜云萝把纸装进信封,拿火漆封上,递给穆连潇。 穆连潇接过来收好,等回头交给小厮送回京里去,见杜云萝要收拾纸墨,他的指尖落在了她之前写的纸上:“这张也给我吧。” 章节目录 第200章凉茶 >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纸面上,只是轻轻点着,也让人觉得手指舒展有力。 修得干净整齐的指甲边,是杜云萝仿写的穆连潇的字,清峻又大气。 杜云萝看了一眼,目光从他指尖缓缓上移,落在穆连潇的脸上,她弯着唇角,笑了。 这张字都叫他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可见穆连潇开口讨要,杜云萝不禁就生出些打趣的心思来,她笑着道:“你可以照着写一张。” 穆连潇眉梢微挑,这个答案倒是出人意料,对上杜云萝透着几分狡黠的笑容,他不由跟着笑了,凑上前去,道:“我带回去照着写一张。” 英气逼人的脸庞在眼前倏然放大,穆连潇眼中她的身影清楚可见,杜云萝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海。 这分明就是在曲解她的意思! 她让他在这儿写,他却说要带回去写,简简单单的事情,叫他这么一说,越发显得暧昧缱绻。 虽然隔着桌面,但穆连潇的面容就在眼前,如此近的距离,呼吸全喷在她的鼻尖,杜云萝想,鼻尖定然都冒汗了。 她赶忙往后退了两步,瞪了穆连潇一眼,去抽那张纸。 穆连潇指尖没用劲,叫杜云萝把纸一下抽了出来。 杜云萝微微鼓着腮帮子,把纸张叠好,一把拍给他:“喏。” 穆连潇笑意更浓,小丫头眉目含情,那一眼哪有什么威力,只显得娇俏可人,让他心驰神往。 许是夜深人静低声细语,许是烛光下红袖添香,心跳一下重过一下,却也柔软得一塌糊涂。 穆连潇暗暗匀了匀呼吸,他想他该回去了,明日一早要回德安,而杜云萝也要休息,这都要四更天了,再不走,回头天都要亮了。 可看着神色灵动的杜云萝,他又实在舍不得走。 这一走,下回再见她,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穆连潇干脆搬了把椅子在桌前坐下,清嗓子道:“有水吗?” 杜云萝颔首:“有是有,凉的。” “凉的也行。”穆连潇支着腮帮子道,心里却是想,凉的才好。 杜云萝闻,替他倒了一茶盏,抬手递给他,又给自己添了些。 这茶是夜里锦灵煮的,放到现在,早已经冷透了,杜云萝抿了一口,涩涩的,她不怎么喜欢。 反倒是穆连潇,一连喝了好几盏,这才作罢了。 示意杜云萝也坐下,穆连潇开口问她:“这两日可骑马了?” 提起这一茬,杜云萝心思一动,把采薇被绿淳喂了浸过酒的马草却害得黄婕惊马的事儿说了,又说雪衣的马掌松了。 穆连潇听着听着就皱了眉头,他知道内廷里阴私事体不少,却没想到一个宫女敢对亲王世子妃下手,但最要紧的,还是雪衣的事情。 杜云萝自不会把穆连慧说出来,拿没凭没据的事情在穆连潇跟前说他大姐的坏话,那就愚蠢至极了。 杜云萝说的是马德海,她和南妍县主身为女子,不好打探一个内侍的底细,但穆连潇就方便许多,他虽不是皇亲国戚,但深得圣上信任器重,与太子、李豫、李栾的关系都极好,又常常出入宫廷,要探马德安,定有他的渠道。 杜云萝只说疑惑,马德海若是明哲保身,她也不能以此来谴责他,宫中生存不易,马德海的选择并没有过错,可若是其中还有其他原因…… 穆连潇颇为在意,他庆幸杜云萝听话,他不在身边就没有骑马,可还是有些后怕,就杜云萝这三脚猫的骑术,雪衣再温顺,马掌松了也会有危险的。 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他定要去查一查这马德海,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要让他把动手的人供出来。 免得敌明我暗,下回再生事端。 两人隔着桌面坐着。 杜云萝想到他明日一早要走,便问道:“德安的水情很严重吗?” 穆连潇的神色凝重不少,缓缓点头:“很严重。” 官道旁的山体早塌了,他去的时候,只余单骑通过,进了德安城,百姓人心惶惶,官府忧心忡忡,他去看过被掩埋了的两个镇子,岂是一个“惨不忍睹”能概括的。 好不容易挖通了官道,工部的官员们陆续到达,城中才慢慢稳定下来。 却没想到,又是连夜暴雨,城中河堤决口了。 德安是沿水而建的,河堤决口,整个小城一片汪洋,虽不至于高涨到淹没房屋,可无疑让本就困难的救援雪上加霜,更要命的是官道又被落下的山石堵住了。 官府衙门忙得焦头烂额,不是没想过让百姓撤离德安,可百姓们都是在城中生活了几代的,又拖儿带女,轻易不会离开,只有一些孤家寡人,仗着胆儿大,又不用顾及亲人,没日没夜沿着坑坑洼洼的官道小路往外跑。 穆连潇没有留在城中,而是孤身来了围场报信,德安的情况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必须告诉圣上。 杜云萝望着穆连潇,他只给了她“很严重”三个字,却没有细说,是怕她一个闺阁女子接受不了天灾人祸。 那些离她的生活太远了,就好像他们在围场深处遇见的老熊,杜云萝的概念里都只有从前见过的那张熊皮。 水灾、塌方,对她们这些富贵出身的姑娘家来说,都是别人嘴里的故事。 而穆连潇,是亲眼所见。 杜云萝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她对战场惶惶不安,很多次问过穆连潇,可他都不肯细说,那时她总想着“你越不说我越害怕”,可现在回想起来,穆连潇不说,才是为她好吧…… 说了,她不能感同身受,只会对生死越发彷徨。 所以这一次,杜云萝不会追问“很严重”到底是多严重,她只是伸出手握住了穆连潇搭在桌上的手。 穆连潇愣怔,杜云萝的小手柔软,指尖微凉,他本能地反手握住,浅笑道:“别担心,圣上已经有了决断,对德安的救援会有条不紊地进行。” 杜云萝点了点头。 穆连潇的指腹轻轻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手背,德安的灾情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解决的,虽然担忧挂心,却也不至于焦虑到乱了心智,就如同他告诉杜云萝的,救援会有条不紊地进行。 章节目录 第201章等我 > 火花闪了闪,灯芯燃黑了,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 杜云萝看了一眼灯台,想抽出手来拨一拨灯芯,却叫穆连潇扣得紧紧的。 十指相扣,掌心相抵。 杜云萝抬眼看着穆连潇,晦暗光线下,穆连潇的轮廓有些模糊,只那双眼睛,晶亮如有星辰。 见他眸色灼灼,她的掌心不禁发烫,她想,定是出了一层汗了。 杜云萝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漆黑一片,但她清楚,离天空泛白没有多少时候了。 杜云萝抿唇看穆连潇受伤的右手,明明伤了一只手,却还敢翻墙来看她,当真胆大。 “过会儿天都要亮了。”杜云萝低声问道。 闻,穆连潇的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他是舍不得走,可真等到天亮…… 他们两人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在姑娘家屋里待到天亮才走,委实太过旖旎暧昧,穆连潇脸颊发烫,道:“不能等到天亮。” 这里可是皇家行宫,没有夜色遮掩,他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 又默默握着手坐了会儿,穆连潇才不舍地松开了。 杜云萝执着并不亮堂的油灯走到北窗边,轻手轻脚推开了窗,左右一打量,并没有什么动静。 也是,这大半夜的,除了穆连潇,还会有什么动静。 穆连潇走过来站在杜云萝身后。 杜云萝往边上挪了挪,轻声道:“小心些。” 是小心受伤的手,还是小心莫要叫人撞见,亦或是这一路去德安、西岭要多加小心,杜云萝也说不明白,也许万千情绪都有。 穆连潇颔首,低垂着眼看着近在身边的娇小身影。 夜风习习,呼吸之间,若有似无地又闻到了杜云萝身上清雅的皂角味道,穆连潇伸手在她掌心捏了捏:“好。” 明明不轻不重,却像是羽毛拂过心尖,又似是重石压住心底,连呼吸都不由一窒,杜云萝抬起了头。 杜云萝的长发本是松松束在颈后的,这会儿叫夜风一吹,有些松散的乌发稍显凌乱,发丝沿着脸颊散下,勾勒得白玉一般的脸庞越发精致小巧,也映得那张樱唇粉嫩娇柔。 穆连潇的眼睛沉沉湛湛,深过此刻夜色,他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气喷涌,激得他心神荡荡。 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落到红唇上之前,硬生生让他拐了个弯,擦过杜云萝的脸颊,挽住她散下的发丝别到了耳后。 杜云萝一动不动站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跟他做过五年夫妻,穆连潇的眼神瞒不过她,她知道他的手是冲着她的唇来的,最终却还是避开了。 她的世子,是怕吓着她吗?还是觉得以两人此刻身份,再亲近些就有些唐突了? 不管是什么理由,总是在为她考量,满满都是怜惜。 思及此处,杜云萝的心又是甜又是软,唇角微扬,不知不觉带了几分笑意。 她果然就是喜欢甜口的,怎样都不腻。 穆连潇叫杜云萝的笑容晃了眼,该说是这丫头年纪尚小不懂这些,还是说她太过信任他了? 他不想辜负她的信任,却也有些怪她太相信他了。 穆连潇别开了头,他清楚这是迁怒,分明是他自己心神乱了,根本怪不了她分毫。 再耽搁下去越发没完没了了,穆连潇深吸了一口气,示意杜云萝退开些,单手撑着窗沿翻了出去。 动作一气呵成,衣摆微扬。 杜云萝一眨不眨看着他,这人明明是身材结实的习武人,怎么这一番动作反倒有几分谪仙在世的飘逸? 穆连潇在窗外站定,朝杜云萝粲然一笑。 杜云萝俯在窗边,柔声道:“下次回来,是不是要六月里了?” “最快也要六月。”穆连潇叹道。 岭西遥远,他又有事务在身,一来一回,两个月是肯定要的,若是再耽搁一番,怕是要再迟些。 杜云萝抿唇,脸颊微鼓,刚才还好,这会儿穆连潇真要走了,依依的情绪就泛上来了。 虽然他就算在京中,两人也见不了几回…… 穆连潇看在眼中,眼中笑容满溢,压下心头不舍,凑过去道:“云萝,等我回来。” 杜云萝眸子一紧,心头发痛,就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似的,痛得她喉头发涩。 从前穆连潇出征前,她总要闹上几回,每次他都说“云萝,等我回来”,她心里委屈,嘴上从没有好好应过,可她每一次都会好好等着。 等他回来,等他下一次再走…… 一直反复,直到他被人抬回来,再也不能走了。 却也不是她想要的“回来”。 前尘往事翻滚袭来,冲得她几乎落泪,杜云萝赶忙低下头压住了情绪,再抬头时,她朝穆连潇弯着眼一笑:“我等你回来。” 杏眸盈盈有水光,晶亮如十六夜的月色,这简单的五个字落在耳畔,软糯温润。 还未成夫妻,却像夫妻一般承诺着。 望着杜云萝的笑颜,穆连潇想,以后每一次他出远门时,她都会这么答应他,美好得足以让人念念不忘。 穆连潇走了,隐没在夜色中。 右手带伤,只靠左手翻墙,到底不比双手方便,可他仗着功夫好,起落轻巧,没有发出什么动静。 遥遥天际边,已隐隐吐了鱼肚白。 穆连潇加快了脚步,脑海中依旧是杜云萝的笑容,她就这么望着他,虽有羞赧,却还是会抬头看他,毫不掩饰地展露她对他的思慕。 这样坦率又可爱的杜云萝,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让他恨不能捧在掌心。 想娶她,想早些娶她过门…… 那就能够拥抱她,亲吻她,而不用怕唐突了她。 心思缠绕,胸口发烫,夜风拂面都散不去。 另一厢,杜云萝关上了窗户,拿着快熄灭了的油灯蹑手蹑脚走回内室去。 梢间里,锦灵睡得沉沉的,杜云萝偷偷忍笑,她和穆连潇在书房里嘀咕了一个时辰,锦灵都不知道呢。 没有把她唤起来,杜云萝吹了灯,摸黑脱了外衣,落了幔帐。 闭眼躺了会儿,却是一点儿都睡不着,明明天都要亮了,一夜未眠的她反倒是精神起来了。 杜云萝翻了个身,抱着被子逼着自己快些入眠。 直到白光透过窗棂洒落,她隐隐听见了锦灵起床的动静,杜云萝懒懒躺着半点不想动,随后迷迷糊糊地睡了。 章节目录 第202章感染月票410+ >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杜云萝坐起来,揉着发痛的眼睛,抬声唤道:“什么时辰了。” 锦灵听见动静,快步进来,撩起幔帐挂在金凤嘴的铜钩上,道:“姑娘,快到巳初了。” 杜云萝惊讶:“那你怎么不唤我?黄姑娘是不是早就去围场了?” 锦灵连连摇头,道:“清晨就有姑姑来传过话了,昨夜瑞世子伤了腿,圣上定了今日就启程回京,叫我们都收拾妥当,等用过午膳之后就出发,奴婢想姑娘昨夜练字练得晚了,就没有叫姑娘起来。” 闻杜云萝松了一口气,毕竟是皇家狩猎,不比她在家中随意,若是独独她一人睡迟了,总归不好。 离用午膳还有些时候,杜云萝干脆躺下去又眯了会儿。 昨夜穆连潇说过,李栾的腿伤也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今日圣上急着回京,大抵还是为了德安的事体。 在穆连潇的消息传回来之前,圣上定是没有预料到德安的水情会这般厉害吧。 仔细算算,穆连潇离开的时候都过了四更了,回去梳洗一番就启程,等于是一夜未眠。 路上不晓得会不会困乏呢。 杜云萝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起来。 等被锦灵叫醒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初了。 行李都收拾妥当了,锦灵伺候杜云萝净面梳头,又用了午饭,便有宫人来请。 杜云萝出去时,黄婕也正好要走。 黄婕自打那日受了惊吓之后,精神一直欠妥,养了两日,总算有了点笑容。 杜云萝知道她纯属受了无妄之灾,虽然性子的确是杜云诺口中的“画虎不成反类犬”,但黄婕的人还是不错的,没有那些坏心思,与她一道,总比与云华公主、穆连慧一道舒坦些。 两人一块往外头走。 黄婕挨到杜云萝身边,低声道:“你昨夜睡得很晚?我夜里起来时,还看到你屋里亮着灯。” 杜云萝含糊应道:“恩,一直在写字,没顾上时间。” 行至半途,正巧遇见了穆连慧。 她今日也换下了一身骑装,穿了件水白的小袄,罩了件烟青色的比甲,头上戴了两根玉簪,倒是杜云萝记忆里穆连慧最喜欢的清爽装扮了。 “云萝,”穆连慧笑盈盈唤她,“昨日阿潇来了围场,你遇到他了吗?” 杜云萝点头,道:“在圣上大帐外头,正好瞧见世子出来,策马去围场了。” “是了,昨日……”穆连慧看了四周宫女内侍一眼,没有把李恪几人与老熊纠缠的事体挂到嘴边,转而道,“他今日一早又走了,这一去大抵要两个月呢。” 杜云萝当然清楚穆连潇行踪,只是不愿意与穆连慧多,干脆装作不知情:“这样呀……” 穆连慧勾着唇角,稍稍压低了声音,道:“经常如此的,圣上器重他,他整年都在外头跑,大伯娘都说,一年里难得见他几回。如今也就算了,等真的披挂上阵了,家里还不知道要多担心呢。” 顿了顿脚步,杜云萝淡淡看了穆连慧一眼。 她知道穆连慧要说什么了。 从前就是这样,三五不时几句话,让她对穆连潇忧心忡忡的。 不仅是穆连慧,蒋玉暖也经常说。 杜云萝还记得,她嫁过去的时候,穆连诚已经出征了,当时蒋玉暖挺着肚子,常常来与她说话,句句都是对丈夫的牵挂、思念和担忧。 听得多了,杜云萝也不由担心起来,穆连潇出征的日子越近,她整个人越焦虑,不时与穆连潇闹上几句,可即便如此,心底的惶恐还是如决堤江水一般,根本堵不住。 为此,她没少被周氏教训。 如今想来,这其中自然有杜云萝本身性格的原因,也有穆连慧和蒋玉暖的语作用。 人的情绪会感染的,尤其是面临相同的情境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她在蒋玉暖身上看到了自己要面对的生活,所以才越来越害怕。 知道了根源,杜云萝自然不会再被穆连慧诓了,再说了,她前世漫漫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半辈子都度过了,哪里还怕这些。 杜云萝垂眸,道:“那肯定是会担心的。” 声音轻柔,语气平缓,说的是担心,却不见多少起伏,落在穆连慧耳朵里,像那么回事,又感觉有些怪。 “你是十一月及笄吧?”穆连慧又问,见杜云萝点头,她掩唇直笑,“大伯娘一直在唠叨,说你怎么还没及笄,她迫不及待想娶儿媳妇了,你知道的,我们府上长房就剩阿潇了,所以大伯娘特别急。” 周氏的心态如何,杜云萝很是清楚,她作为穆连潇的母亲,自然希望儿子早些成家,也盼着能早日添个小孙儿。 杜云萝和周氏相处了五年,周氏是不喜欢她,不满意她的性子脾气,可也从没有因为杜云萝的肚子没有动静而为难过她。 周氏可以在杜云萝身上挑出一堆毛病来,什么娇气、任性、爱没事找事,样样都叫周氏看不过眼,唯独没有怀孕一事,周氏当面也好,背地里也罢,从不说她。 只从这一点来说,杜云萝是感激周氏的。 毕竟,当时的长房的确是需要一个孩子的。 杜云萝不想和穆连慧谈论周氏,好在这个话题她可以装羞涩,干脆就低着头不应声了。 穆连慧又絮絮说了两句,不见杜云萝回应,也就作罢了。 行宫外头,车马都备好了。 杜云萝看了一圈,没寻到南妍县主身影,猜她应当是在李栾身边照顾。 反倒是云华公主踏着皮靴登了车,脸色略显阴沉。 穆连慧努了努嘴,道:“这是在抱怨要提前回京呢,难得来一次围场,公主还没有尽兴。” 杜云萝听了就算。 车队出发,回程路走得比来时急些,路上也没有停顿休息,天黑时到了京城外,守城的官兵开了城门,迎了圣驾。 一路到了宫门外,众人才各自散了。 杜云萝回了杜府,得了信的杜家人留了角门,又开了垂花门,杜云萝本想回安华院的,可想到甄氏定会等她,便先去了清晖园。 章节目录 第203章喜事月票420+ > 清晖园里,果然还亮着灯。 甄氏见她回来,使人去莲福苑里报了信,就囡囡长囡囡短的,仔细问了围场的事情。 听说杜云萝并没有骑马,甄氏也就放下心来:“不骑也好,就你这骑术,还是不要吓唬人了。” 杜云萝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叫甄氏笑话也是寻常,但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便搂着甄氏的腰,道:“我不管,反正我以后会学会的。” 甄氏直笑。 母女两人说了会儿话,杜云萝这才想起问一问杜怀礼:“父亲呢?” “莫管他,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了。”甄氏道。 杜云萝了然,德安水情严重,杜怀礼对水利有些心得,自打被叫去工部帮忙之后,就一直忙碌着。 当夜杜云萝歇在了碧纱橱里。 而之后的五日,杜怀礼都没有回府,只叫小厮来收拾了几件衣服带去六部。 甄氏心里挂念,又让厨房里备了些杜怀礼喜欢的糕点汤水送去。 等到从德安逃出来的难民出现在京郊时,京城里的百姓又是一阵惶恐。 那些难民多是孤家寡人,衣衫破烂,泥水结块,狼狈不堪,官府赶紧在城门口搭了帐篷施粥放粮,总不能真叫这些人饿死。 如此忙到了四月底,京城去德安的官道才算是彻底疏通了。 没了雨水,艳阳高照,不懂的人当是好事,杜怀礼却告诉杜云萝,这里头另有学问。 天色热了,容易有疫病发生,太医院里院史院判们都提心吊胆的。 甄氏听他们爷俩一个问一个答,不由摇头道:“囡囡,你父亲有些日子没好好歇息了,你还缠着他问东问西的。” 杜云萝吐了吐舌头,嘻嘻笑了。 甄氏又说杜怀礼:“你也是,她一个姑娘家,懂这些做什么。” 杜怀礼对着女儿时素来都是和善亲切,不似对杜云荻一般严厉,他揉了揉杜云萝的脑袋,道:“云萝想知道,我就告诉她,虽是个姑娘家,懂得多些也没什么不好。从前云萝不关心这些,现在出去走动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了,挺好的。” 杜怀礼句句相护,甄氏还能说什么,伸手在杜云萝额头上点了点:“早些回去休息,想问什么,明日再问也不迟。” 杜云萝应了。 之后的半个月,果真如杜怀礼所,德安发生了疫病,亏得官府早就有所准备,并没有大面积传染开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的。 德安的灾情渐渐过去,难民们归家的归家,在京里讨生活的讨生活,城门口没了叫京中百姓担忧的情境,大伙儿的心慢慢也就落下了。 杜府里这几日喜气洋洋的。 杜云琅与夏安馨的婚期就在眼前了。 苗氏连着裁了几身新衣服,又打了好些首饰头面,整个人荣光满面。 廖氏背地里酸过一回,说苗氏这是娶儿媳妇还是自己要嫁人?新娘子没进门呢,当婆婆的做起了新衣裳,真真叫人笑话。 这话也只有廖氏说一说。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半句话都没有。 杜云琅娶的是她娘家的姑娘,苗氏表现得高兴些,就是在抬举夏安馨,再说了,夏老太太看过那些首饰,好些都是小娘子们喜欢的款式样式,苗氏根本戴不了,是存着等夏安馨进门后给儿媳妇的见面礼,如此一来,夏老太太哪儿还会有意见。 廖氏酸归酸,家里办喜事,她也不能沉着一张脸,当着夏老太太的面,话里话外都要夸赞夏安馨一番,又不住向夏老太太建,想在秋日里把姜四娘娶进门来。 马屁拍得到位,夏老太太和颜悦色,说起杜云澜的婚事,却没有一味点头。 她当然是希望早些办喜事的,可姜四娘是姜家的宝贝疙瘩,要等姜家肯放人了才好,她可不想一催二催的把姻亲关系催坏了。 廖氏听得明白,暗暗想着,夏老太太既然不反对,那她就使人去姜家探探口风。 娶媳妇是大喜事,苗氏现今有多得意,廖氏就有多眼红。 姜四娘的出身不输夏安馨,这婚事肯定越发体面。 五月二十一,夏家踩花堂的全福夫人来了,两家原就是姻亲,彼此都熟悉,热热闹闹了一场。 夜里,杜云荻也赶回了家中,叫杜云澜拖去寻杜云琅吃酒,说的是等夏安馨进门之后,杜云琅可就不能再跟他们兄弟胡闹了。 甄氏笑得前俯后仰,这三兄弟的本事她还不清楚?哪个是敢寻事儿的?所说的“胡闹”顶多就是一醉方休,闹不出什么事来,她也就不拦着,只劝他们悠着些,可别真把杜云琅灌醉了,误了明日大事。 翌日一早,杜府上下便热闹起来。 穿着大红喜服的杜云琅在莲福苑里给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磕了头,依着吉时去夏家迎亲。 杜云澜、杜云荻,并杜云琅的几个好友一道同去,誓要早些敲开夏家大门,把新娘子迎回来。 杜家宾客不少,来的都是相熟的人家。 这等好日子里,廖氏可不敢拖苗氏后腿,与甄氏一道,妯娌三人招呼宾客,又让三个姑娘去招待年纪相仿的姑娘奶奶们。 杜云瑛今日也没有再被拘在水芙苑里,拉着杜云萝轻声道:“可憋死我了。” 杜云萝一个劲儿笑,杜云瑛的婚期还有两个月,因着是嫁去伯府,苗氏格外看重,****让她准备嫁妆,便是得了空,也要练习琴棋书画。 暗地里,杜云瑛跟杜云萝说苗氏已经魔怔了,这话玩笑居多,杜云瑛晓得这是苗氏的心意,这几个月很是听话。 杜云萝笑完了,盯着她道:“你可抓紧些,嫁妆都绣完了吗?要不要把锦灵借你帮忙?” “要死!”杜云瑛红着脸打了杜云萝一下,“你还笑话起我来了,你自个儿呢?” 两人正说笑,听得丫鬟们报说“大姑奶奶回来了”,杜云萝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垂花门上跑。 刚到二门上,就见杜云茹扶着丫鬟的手下车。 杜云茹的肚子六个月了,比起同样月份的孕妇,她的肚子偏大,圆滚滚的,使得她走路都要小心翼翼。 杜云萝迎了上去,笑靥如花。 章节目录 第204章嘀咕 > 杜云茹一来,受到了极大多数人的关注。 杜家人自不用说,甄氏恨不能把榻子搬来给长女歇息,看着她隆得高高的肚子直说辛苦,反倒是叫杜云茹不好意思了。 而来吃酒的太太奶奶们也很是关心。 大伙儿凑在一块,说的多是谁家姑娘说亲了,谁家又得了大胖小子,如今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肚婆在跟前,越发不肯错过,又是问身子,又是看形状,说了半天,八成都认为这怀的是个儿子。 杜云萝坐在一旁掩唇直笑,她是清楚的,杜云茹这一胎是个千金。 可人人都说是公子,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不能凑这个热闹。 再说了,甄氏也盼着杜云茹早些生个儿子,她张嘴就扯后腿,甄氏可不饶她了。 日头有些大,甄氏便让杜云茹回清晖园里避一避,杜云萝趁机跟着开溜。 杜云茹出阁前住的东跨院一直空着,每日里有人打扫,除了屋里的摆设少了,与从前没什么区别。 姐妹两人就像以前一样,坐在榻子上说话。 “我瞧着二伯娘是真高兴。”杜云茹笑着道,“不得不说,能屈能伸。” 杜云萝咬着绿豆糕直笑,含糊道:“她当然高兴了,她要是有半点儿不高兴,四婶娘就高兴了。三哥要娶姜四娘的,以姜家身份,不晓得四婶娘到时候要多折腾呢,二伯娘不趁着现在风光风光,回头就要怄死了。” 这两妯娌攀比了多少年了,杜云茹心里也知道,想到那主动求嫁的姜家,便问:“婚期定了没有?” “四婶娘想在秋天把事体办了。” 杜云茹诧异,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杜云萝两眼:“那时候你肯定没嫁出去,四婶娘这是不想要安华院了?” 廖氏心心念念都是安华院,可若杜云澜要在秋天里办喜事,肯定要另选一处院子的。 依夏老太太的性子,既然选出了新房,就这么住下去算了,绝不可能答应廖氏在安华院空出来之后再让杜云澜挪过去。 廖氏此举,等于是放弃安华院了。 杜云萝支着下巴,道:“也许她是看透了,再等下去,安华院也不是她的。” 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杜云萝想,廖氏说不准真就是这么想的,就好像廖氏的姐姐廖姨娘,再等多少年,填房的位子也落不到她头上,除了看透些,还能如何? 姐妹两人难得见面,不想再说他人事情。 杜云茹问起了杜云萝:“你和世子如何?”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 围场里的事情杜云萝跟谁都没有提过,穆连潇夜里翻墙来看她,就算两人订了亲,这也不是能说出来的事情。 走漏了一点风声,足够让人指指点点的了。 杜云萝脸皮厚归厚,却也要在乎些名声,难得今生吴老太君和周氏还满意她,她可不想生生坏了好局。 那一夜就是她和穆连潇之间的秘密,藏在心中回忆便好。 而国宁寺里的状况,倒是可以说上一二。 也仅仅只是一二而已。 “那时他正好过生辰,我就打了个络子给他。”杜云萝说道。 杜云茹眯着眼看她,姐妹多年,她还看不穿杜云萝的性格? 别看她轻飘飘一句“打了个络子给他”,事情断断不会像铺子做买卖似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完事了。 杜云萝不肯细说,杜云茹也能猜出一些,她弯着眼儿直笑:“打了个络子呀?世子夸你没有?” “一个络子,有什么好夸的。”杜云萝被她笑得脖子发麻,脑海里全是她替穆连潇络玉的情景,整个人出神片刻,回过神来时,杜云茹已经笑得停不住了。 杜云萝嗔了她一眼,道:“大姐,大姐夫什么时候回京呀?我可是听四哥说了,他知道你怀上了,高兴得走路都撞柱子,叫整个书院的人都笑话了。” 杜云茹的脸霎时红了,她就知道杜云萝是个厚脸皮。 抓起身边的引枕一把扔到杜云萝脸上,杜云茹脸颊飞霞:“要死要死!又来笑话我!” 杜云萝乐不可支,她想像从前一样钻到大姐怀里挠她痒痒,可对着那六个月的大肚子根本下不了手,只能趴在几子上大笑一场。 守在外头的杜云茹的两位陪房妈妈对视了一眼。 一位叹道:“我们奶奶也只有跟五姑娘一道时,才能笑得这么高兴。” “可不是嘛,要我说啊,我们奶奶的性子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偏偏就邵家那个二姑娘,半点不消停。” “惯会唱戏哩,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可没漏过马脚,一转身对上我们奶奶,就酸不溜丢的,你说一个小姑子跟嫂嫂较什么劲?” “那哪里是小姑和嫂嫂较劲啊,分明是为了她那个春花秋月的表姐。” “那个表姑娘也真是会来事,二爷远在书院,她在府里吟诗作赋看星星看月亮的,折腾给谁看?笑都笑死人了。” 两位妈妈说得越发来劲,嘀嘀咕咕个不停,直到一双绣花鞋出现在眼前,这才茫然抬起了头。 来人是水月。 水月朝她们浅浅笑了笑:“两位妈妈在说什么呀?也说给我听听。” 水月是甄氏打发来请杜云茹和杜云萝的,时辰差不多了,新娘子该登门了,她们也要去喜堂里候着看新人行大礼的。 哪知水月一来就听见两位妈妈在说邵家事体,想到杜云茹挺着个大肚子,邵家里头还有人给她添堵,水月就不舒坦。 前回甄氏去看杜云茹的时候,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杜云茹不说,甄氏还当是自家想多了,又觉得一个年纪小又有些娇气的小姑子顶多胡乱语几句,成不了什么气候,现在才知道,是真有些糟心事。 水月追问了两句,两位妈妈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姑娘,就二姑娘和表小姐……其余人对我们奶奶可真是好的,尤其是太太,把奶奶当亲闺女一样。” 水月问明白了,便不耽误时辰,抬声问了安,请了杜云萝姐妹出来。 杜云萝扶着杜云茹往喜堂去。 刚迈进去,就听见阵阵鞭炮声传来,想来是去夏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回到府外了。 喜堂里越发热闹起来。 杜云萝站在甄氏身后,等了没多久,就见杜云琅牵着红绸绳,与蒙着盖头的夏安馨进来了。 四周一阵恭贺声音,杜云萝却有些怔住了。 章节目录 第205章姑嫂 > 杜云萝想,她上一回见人娶媳妇是什么时候? 不是嫁姑娘,而是府中娶媳妇。 她抿唇想了良久,终是想起来了。 最后一次观礼,是她的继子娶妻,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她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情境。 热热闹闹的喜堂里,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继子牵着新媳妇进门,他们一道给她磕了头,周围人欢声笑语,她当时也是笑着的,毕竟是养了十多年的孩子,他长大了,成家了,她又怎么会不高兴呢。 而渐渐的,她感觉到了疲惫。 风风语渐起,儿媳看着她的眼中满是防备和厌恶,继子也疏远了她。 侯府里的一切都离她远了,她终于明白,别人的儿子,总归是别人的儿子,养得再久,也不是亲儿。 那之后,她再没有去观过礼。 没有人来请她,她一个孀居的寡妇,除了儿子孙子娶亲,谁都不愿意她出面的。 可到了最后,孙儿一个个成家之时,她也没有受过孙媳妇的礼。 除了小三儿会来看她,整个家里,仿佛都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了。 继子娶亲那一回,是她从前最后一次感受热闹。 前事涌上心头,杜云萝不由握紧了双手。 许是察觉到她的异样,坐在她前头的杜云茹暗悄悄往后伸出了手,在她手腕上轻轻拍了拍。 杜云萝身子一僵,低头看向杜云茹,见姐姐眼中露出关切神情,她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了一个笑容。 往事终归是往事,她只是有些感慨,不至于为那些悲伤得难以自持。 今生,杜云萝有自己的想法。 她不会再像前世一般过一辈子。 她要和穆连潇携手赴老,他们会有亲儿亲女,等他们长大时,她也会坐在喜堂之上,笑着让儿子儿媳磕头,就好像苗氏那样。 新人已经拜了天地,正在拜见高堂。 杜怀平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连素来冷静的杜公甫都掩不住笑意,目光温和看着这一对新人。 礼成之后,新人被送入新房,宾客们入桌吃酒。 杜云瑛来寻杜云萝与杜云诺,三人一道往春华院去。 春华院里贴满了囍字,庑廊下站了几个眼生的丫鬟婆子,都是夏家陪嫁过来的。 杜云琅从屋里出来,见了她们三个,笑道:“来得正好,我去前头敬酒,你们陪陪她。” 杜云瑛转着眸子笑了:“哥哥不怕我们欺负她?新媳妇进门,怎么说也要给个下马威不是?” 明知道杜云瑛就是胡说八道,杜云琅还是笑着拱手行了一礼:“手下留情,过两日哥哥给你们封个大红封。” 杜云瑛忍俊不禁。 杜云萝倚着杜云诺笑个不停:“这就心疼了呀!我们可说好了的,没有这个数,不依的。” 说完,杜云萝伸出手指比了比。 杜云瑛一手捏住了她的手,一手另比了个数:“不够的不够的,起码要这么多。” 杜云琅闹不过她们,自是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姐妹这才满意了,送了杜云琅出去,说说笑笑进了婚房。 夏安馨坐在东次间里等她们。 她已经卸了凤冠,一双眼睛晶亮晶亮,脸上红通通的,轻声细语请了她们坐下。 杜云萝打量了夏安馨几眼,与记忆中的模样差不多,少了她后来生养孩子之后的稳重和成熟,现在的她,还有姑娘家的矜持和羞涩。 杜云瑛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刚刚全听见了,笑道:“听见啦?哥哥待你可真好,根本舍不得我们欺负你哩。他月例也就这么点,叫我们三个一分,这几个月都要没钱花了。” 夏安馨的脸更红了,低得几乎要埋在胸口去。 杜云萝不依不饶,补了一句:“二嫂才不会舍得让二哥哥没钱花的,是吧。” “就是。”杜云诺一本正经点头,说完自个儿也绷不住,三人笑作一团。 夏安馨整个人跟烧起来了似的,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嗔道:“还说不欺负我,再欺负我,一个红封都不给你们了。” 杜云瑛捧腹:“看吧,一个鼻孔出气的。” 夏安馨是夏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女,小时候也多来杜府走动,与杜家姐妹年纪相仿,本就熟悉,只是定了亲之后,才矜持着不肯登门来了。 这会儿叫她们一通笑话,倒是把幼年一道玩耍时候的性子激出来了,作势要来挠杜云瑛。 一时之间,笑语不断。 听得里头热闹,候在外头伺候的陪嫁来的丫鬟婆子也就放下心来。 姑娘家出阁,最怕的是婆家的婆母小姑不好处,夏安馨嫁到知根知底的杜家来,按说应该放心许多,可想到府中还有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底下人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现在听她们说笑,一团和气得跟自家姐妹似的,自然是放心了。 屋里四人笑过了之后,就凑在一块说话。 说的自然是闺阁女子的心事。 自打夏老太太使人去夏家说亲起,杜云瑛这几年就没见过夏安馨,这会儿不由开口问她:“你觉得我哥哥如何?” 夏安馨没料到她问得如此直接,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了。 想到掀开盖头时看到的那个俊秀温润的人,她心头一软,含糊道:“与从前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杜云瑛追着问。 夏安馨轻咬下唇,自然是变得叫她挪不开眼了,但这话她可没脸说出来,干脆把话题抛了回去:“那诚意伯府的二公子,又如何呀?” 杜云瑛没料到她会反击,叫夏安馨笑了一通,这才憋出一句来:“我又没有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是圆是方。你不如问五妹妹,她和世子可是情意相投。” 火烧了一圈,竟然烧回到了自己身上,杜云萝不肯叫她们笑话,反倒是拉着夏安馨说诚意伯府的二公子陆桓。杜云瑛没见过陆桓,她是见过的。 三人东拉西扯的,彼此泄底,闹得不亦乐乎。 杜云诺坐在一旁,跟着笑了会儿,可笑过了,心里到底觉得有些涩涩的。 姐妹们都说定了亲事,都知道自己的将来在哪里,都可以闭着眼睛去勾勒一个人的模样,她却是被剩下的那一个。 这种滋味,真的一点都不好。 章节目录 第206章硬气 > 夜色重了。 杜云琅的酒力不算出众,杜云澜和杜云荻也是半斤八两,只能稍稍帮着挡些酒,要做到一夫当关是不可能的。 等宾客们陆续回府了,杜云琅也站不稳了。 苗氏唤了泉茵来,让她带着两个丫鬟扶杜云琅回春华院。 泉茵正招呼人手,甄氏却插了进来,拉着苗氏耳语了几句:“按说是云澜、云荻送云琅回去最合适,但这两小子自个儿都走不稳了,二嫂你也别让丫鬟送过去,就让沈长根家的再带个手上有劲的婆子给扶回去,都到这会儿了,不消落几句口实。” 苗氏瞪大了眼睛,目光往灯火通明的莲福苑方向看了一眼。 杜云琅醉得厉害,便是他自个儿无心,丫鬟们也无意,为了扶稳当些,也会有点儿拉拉扯扯的,落在夏安馨眼里,不知会怎么想呢。 她既然接受了这个儿媳妇,又为了让夏老太太满意,没少花心思,这都到临门最后一脚了,还生出些不必要的闲话来,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 她是忙晕乎了没有想到这一点,亏得甄氏提醒了,苗氏连连点头:“还是弟妹想得周到,这话在理。” 说罢,也不叫泉茵动手了,就让沈长根家的过来,又叫了个婆子,把杜云琅送去了安华院。 泉茵站在苗氏身边,咬着下唇暗悄悄瞪了甄氏两眼。 这三太太还真会来事,这般小心计较,好似她泉茵会生出不该有的念头一般。 她是苗氏的丫鬟,真要有心,还会拖到现在? 今日是杜云琅的大喜日子,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兴风作浪的。 况且,她根本没有这种心思。 甄氏的防备,叫她又是委屈,又是不甘。 再说夏安馨那里,若是夏安馨因此怀疑她,和杜云琅离心,这种心胸狭隘之人,哪里能配得上杜云琅? 泉茵越想越生气,双手绞着手帕,用力得恨不能把帕子撕烂了。 苗氏没工夫去注意泉茵的小情绪,她另有烦心事。 她和苗家闹翻脸的事体,相熟的太太奶奶们多少都有些听说,但听归听,还真没几个真搁在心上,大家都是女人,知道娘家意味着什么,谁家都有吵吵闹闹的时候,可能有几个人真的和娘家闹到不相往来的? 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吵得再厉害,回去说两句好话,苗氏的父母都还健在,不可能狠下心不要女儿了的。 可到了今儿个席面上,大伙儿都看出来了,苗氏和娘家那儿还没和好呢。 嫡亲的外孙娶媳妇,同在京中的外祖家竟然是一个人都没有到场。 各个都是聪明人,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 嘴上不说,背地里没少指指点点,不说苗氏,只说苗家那儿拎不清。 苗家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与杜家相比,差了不是一丁半点,要是精明的,就趁着这一回杜云琅娶亲把台阶下了,毕竟,杜云瑛是要嫁去伯府的,苗家作为杜云瑛的外家,和伯府沾亲带故了,那多体面呀。 就算不可能借此平步青云,但府中公子姑娘们说亲也多个说项不是? 偏偏就苗家硬骨头,和苗氏僵到底。 这些话,没人当面跟苗氏讲,但苗氏心里通透着呢。 她不是没有和娘家讲和的念头,以前的事情气也气过了,闹也闹过了,等心平气和了,想想父母,到底是狠不下心肠来,想借送喜帖的名头探个路。 至于莲福苑里,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可是最讲面子里子的,杜云琅成亲,苗家人要来,他们肯定欢迎的。 不过,苗氏也要脸面,没亲自登门去,让沈长根家的送了帖子过去。 哪知苗大太太那个无赖,根本不理会,使人传了话,说要请做舅爷的去吃琅哥儿的酒,就让琅哥儿自己登门送帖子来,琅哥儿做新郎官忙不转,让瑛姐儿走一趟也成。 沈长根家的气得发抖,回来告诉苗氏,苗氏差点把屋子的博古架给砸了。 苗氏自己的脸皮也就算了,但让杜云琅和杜云瑛伸着脑袋去苗家给苗大太太打脸,苗氏说一万个不肯的,夏老太太那儿更不用说了,苗氏敢让杜云琅和杜云瑛去,夏老太太就敢让她在院子里跪上一整天。 苗氏当即下了决断,爱来不来。 两厢僵持住了,成了今日这样子。 苗氏只生气,不后悔,可那些闲闲语还是让她不太舒坦。 杜云琅是个哥儿,娶的是知根知底的夏安馨,与外祖家不和的风声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苗氏真正担心的是杜云瑛。 那可是诚意伯府,从开朝承继到了现在,不说子嗣有多出色,起码名声是极好的。 数代传承,但凡有一个不着调的被参上一本,也不会传到今天了。 伯府里会不会在意杜云瑛与外祖家的关系? 苗氏惴惴,娶儿媳妇的欢欣都散了大半了,拉着甄氏的手,絮絮说了自己的想法。 甄氏宽慰了几句,她和诚意伯府上没打过交道,也不敢把话说满了。 泉茵在一旁听着,瞟了甄氏几眼,心说二太太真是会说场面话,全是模棱两可的,没有一点用场。 苗氏倒了一通苦水,整个人也就舒服些了,静下心来想,离杜云瑛嫁出去还有两个月,嫁妆上她已经是尽了十成十的心了,再要让伯府高看杜云瑛,只能走别的路子。 短短两个月,让杜家飞黄腾达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再得姻亲助力…… 没说亲的就是杜云荻与杜云诺了。 杜云荻那儿,杜公甫等着他金榜题名,岂会现在就替他相看,那就只剩下杜云茹了。 在杜云茹纠结自己前路不明的时候,苗氏也替她着急了,赶紧寻一门好亲事,姐妹们彼此有个照应才好。 这么一想,苗氏忍不住在心里又骂了廖氏几句,到底不是亲生的,廖氏竟是一点也不着急,眼瞅着杜云诺九月里就及笄了,还没半点说法,真让等定远侯府来迎娶杜云萝的时候,让杜云诺这个做姐姐的还拦在前头? 苗氏连连摇头,可惜她也没什么好路子,若有个合适的,她明日一早就想去给杜云诺保媒了。 春华院里,沈长根家的帮着夏安馨把杜云琅扶进了正屋。 没见到花枝招展的小蹄子扶杜云琅回来,夏家跟来的妈妈们满意极了,夏安馨的奶娘指挥着人手,又是挑热水,又是上醒酒汤的,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杜云萝姐妹们也不在春华院里添乱了,与夏安馨行了礼,一道退了出来。 章节目录 第207章淋雨 > 杜云萝一夜好眠,翌日一早又收拾妥当去了莲福苑里。 夏老太太精神一般,心情却极好,杜云萝还没进正屋就听见老太太的笑声。 守门的小丫鬟撩开帘子请她进去。 “云萝,快来祖母身边坐。”夏老太太笑着招呼她。 杜云萝行了礼,坐在罗汉床上,弯着眼儿道:“祖母,二嫂进门了,您往后可不能只疼她不疼我。” “呦呦呦!”夏老太太捏着杜云萝的鼻尖,哈哈大笑,“这才头一天呢!你早上吃的什么?一嘴酸味!” 夏老太太高兴,屋里丫鬟婆子们纷纷凑趣,等各房各院里的人来了,越发热闹。 杜云琅和夏安馨一起来的。 夏安馨穿了条石榴花开的百褶裙,梳了整齐的妇人头,戴了一朵巴掌大的海棠花,显得俏丽又娇艳。 夏老太太怎么看怎么喜欢,等夏安馨敬了茶,递上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封。 说是认亲,可夏安馨是各个都认得的,只是要改口而已。 廖氏听她唤了一声“四婶娘”,把准备好的红封递过去,亦是沉甸甸的。 她虽然心疼银子,但要给夏老太太面子,自己又不肯被人说小气,出手就极其大方,心里不住安慰自己,等姜四娘进门的时候,这钱就回来了。 府里办喜事,下人们也得了不少赏银,人人都喜笑颜开的。 杜云萝回到安华院时,锦灵正和锦蕊商量着要拿银子回家去。 锦蕊倚着柱子问道:“你攒了不少了?” “是有一些,”锦灵低声道,“你知道的,我弟弟就是个药罐子,多留点钱给我娘,万一要急用时也不会周转不开。” 锦蕊抿唇不说话,锦灵这些日子没少跟着姑娘出门,去围场也是,不晓得存了多少赏钱了,这么一比,她是完全落了下风。 可想到锦灵家里那一大一小两个累赘,锦蕊便点头应了:“等二奶奶回门之后,府里就该空上一阵子了,你抽空回去一趟呗。” 隔日,杜云琅与夏安馨回了夏家。 三朝回门之后,这婚事才算办妥当了。 苗氏可算了松了一口气,可她也歇不了几日,就要为了七月的中元做准备,又要操心杜云瑛的大礼。 安华院里,杜云萝收到了杜云琅送来的红封,捧着笑了一阵,就都分给了丫鬟婆子们。 锦灵又添了赏钱,与之前存下的银子一道收好,与杜云萝说了一声,取了对牌出府去了。 杜云萝今日无事,便躺在书房的榻子上翻了会儿书,抬眸见锦蕊坐在桌边画花样,不禁来了兴致,凑过去看了两眼。 直到外头的天色阴沉下来了,锦蕊才醒过神来,取了火折子点了灯。 杜云萝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乌云密布,快要落雨了。 锦蕊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个时辰了,锦灵还不回来?” “许是家里有什么事体。”杜云萝淡淡道。 锦蕊撇嘴,锦灵回去就是交银子,帮着她那半瞎子的娘收拾收拾,再请大夫来看一看弟弟,把药拿回来就得了,还能有什么事体?锦灵上午出门的,这会儿都申正三刻了,怎么可能没收拾妥当? 不晓得去哪儿晃悠了。 锦蕊腹诽归腹诽,这话是不能当着杜云萝的面说的。 雷鸣闷闷从远处传来。 响了一刻钟,豆大的雨水落下来,砸得后窗外的芭蕉叶沙沙作响。 清晖园里使人来说,既然落雨了,就让杜云萝自个儿在屋里用饭,不用冒雨过去了。 锦蕊让人去厨房里取了饭菜来,伺候杜云萝用完,锦灵还是不见人影。 “叫雨水耽搁了?”杜云萝支着下巴咬了一口香瓜,心里却有些担忧了。 锦蕊把收拾好的食盒递给小丫鬟,让她送回厨房去,抬眼见有人从院外进来,借着庑廊上的灯笼光,锦蕊认出那是锦灵和花嬷嬷。 “怎么一道回来了?”锦蕊赶紧迎上前去,“你这趟去的够久的,姑娘都问了好几回了。” 花嬷嬷收了伞,她和锦灵并用一把伞,两个人都狼狈不堪,尤其是锦灵,蓑衣都湿透了,冷得她直哆嗦。 锦蕊一把拉住了锦灵湿漉漉的手:“赶紧回屋里擦个身子换套衣服,姑娘等着呢。” 锦灵没应声,叫锦蕊拉着走了两步,险些摔了。 锦蕊怪异地看了锦灵一眼,又抬眸去看花嬷嬷。 花嬷嬷连连摆手:“姑娘别瞅我,我不知道。” 锦蕊也没跟花嬷嬷计较,拉着锦灵回了西厢房。 花嬷嬷见西厢房的门关上了,这才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这脾气见长啊。” “她又没说你,你小声些,莫招惹了。”水嬷嬷从门房里出来,递了条布巾给花嬷嬷。 花嬷嬷抹了把脸:“我这不是小心着嘛,等她关门了我才说的。我跟你说,锦灵姑娘今儿个有些怪哩。我是在角门那儿碰见她的,穿了件蓑衣,伞都没打,整个人淋透了。” “就是回来的时候压着雨了,她没带伞嘛。”水嬷嬷随口道。 花嬷嬷摇头:“没带伞,又哪来的蓑衣?” 西厢房里,锦蕊一面点灯,一面催锦灵去梳洗,转头见锦灵站在门边没动,蓑衣上的雨水滴下来,脚边湿了一片。 锦蕊蹙眉,道:“你愣什么呀!哎,这蓑衣一点都不合身,你从哪儿弄来的?” 说完,锦蕊上前两步,帮锦灵解开蓑衣一看,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锦灵身上穿的是套嫩绿色的褙子,分明不是她早上出门时穿的那身湖色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看得出来料子还不错,但锦灵有什么衣服,锦蕊与她一个屋子住着,最是晓得了,这身衣服,锦蕊从未见过。 这么嫩的颜色,也不是锦灵的娘会穿的衣服。 “怎么回事?你怎么换衣服了?这哪来的?”锦蕊连连问道。 锦灵瞪大眼睛看着锦蕊,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却是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锦蕊被她吓了一跳,一把捂住锦灵的嘴:“轻点轻点,你这么一哭,被人听了去,还不知道会说什么呢!赶紧换身衣服,有什么事儿,去姑娘跟前讲。” 章节目录 第208章歹人愛看書的小老鼠和氏璧+ > 杜云萝靠在榻子上,手中是锦蕊下午画的新花样。 一朵并蒂莲,是绣品上常用的花型,可锦蕊画得与众不同,显得格外妖娆交缠。 依着前世状况,她知道自己最迟来年开春就要出阁,该准备的绣品是不能落下的,杜云萝喜欢这花样,就一个劲儿琢磨着配色。 绣在枕套上好呢,还是绣在肚兜上? 杜云萝眯着眼儿想,伸手去取桌上的茶盏,才注意到里头的茶已经凉了。 刚要抬声唤锦蕊,就听门外庑廊上一阵脚步声,锦蕊快步进来,后头跟着锦灵。 “回来了?”杜云萝笑着问她,话一出口,就着灯光看清锦灵红肿的双眼,她不由诧异,“这是怎么了?” 锦灵闻声,眼泪簌簌又要落下来。 杜云萝只好看向锦蕊。 锦蕊摇头,道:“回来时就是这么副失神落魄的样子,穿着不合身的蓑衣,里头褙子也换过了,淋了个透,奴婢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 杜云萝皱着眉,示意锦灵走到跟前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锦灵的手冰得让杜云萝诧异,就算是淋雨了,但也已经是初夏了,怎么会这般凉。 杜云萝暗暗叹息,锦灵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这定然是碰到了什么大事情了。杜云萝朝锦蕊抬了抬下颚,示意她去中屋守着,一来莫要让人听了话去,二来也是为了让锦灵放松下来。 锦蕊会意,这个当口上,她也不会计较锦灵不肯跟她说实话。 能让锦灵如此反常,肯定是不好传扬的事情,轻易说不出口也是情理之中的。 “锦灵儿?”见锦蕊出去了,杜云萝柔声唤锦灵,“有什么事体你只管跟我说,可是你弟弟的病又不好了?还是你娘……” 锦灵咬着下唇直摇头。 杜云萝见她还能点头摇头,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就怕这丫头自己跟自己拧上了,那才麻烦了。 “那是你自己,碰见了什么事情?”杜云萝放低了声音,道。 锦灵打了个激灵,垂着眼帘,睫毛带泪,她动了动唇,露出了下唇上一道伤口,看样子,是叫她自己咬破的。 杜云萝没有催她,虽是主仆,但她待锦蕊和锦灵素来不同,又因着前世锦灵的遭遇,杜云萝越发怜惜她,此时见她如此模样,更是心疼不已。 锦灵腿上没劲,微微晃着晃着就坐到了地上,身子重心有了着落,整个人也就踏实些了。 “奴婢、奴婢碰到了歹人。”锦灵声音嘶哑,与平时的她截然不同。 杜云萝心里咯噔一声,碰到歹人是什么意思? 这事儿可大可小,想到锦蕊说锦灵连衣服都换了,杜云萝就一阵头晕目眩。 暗暗念了两句佛号,只盼着锦灵不要真受了罪才好。 一句话出口,后头的话,就说得顺畅多了。 锦灵一面哭,一面把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杜云萝。 她这趟回家,本来还算顺畅的。 下午时请了大夫来看诊,跟着去取了药,回家的路上见街边在卖新鲜桃子,想到弟弟最爱这玩意儿,就掏钱买了些,又顺便买了肉,邻居狄大娘平时帮衬不少,也给狄家捎带了些,还买了点鱼。 也许是看她一个姑娘家又买肉又买鱼的,就叫两个地痞盯上了。 锦灵根本不知道,回家把东西交给了段氏和狄大娘,就匆忙要回府来,却在半途上叫两个地痞拦住问她讨要银子。 别说银子都给了段氏了,便是身上还有,锦灵都不肯给地痞的。 前头这些事体,锦灵说得还算有条理,这后头的状况,就开始颠三倒四。 锦灵的身子跟声音都在发抖,双手死死拽着杜云萝的双手。 杜云萝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总算是把锦灵的话都给弄明白了。 那两个地痞把锦灵拖到了一个废弃的院子里,上下动手要搜钱袋子,银子搜不出来,歹心上来了,就想行那不轨事。 衣服被撕开的时候,锦灵只恨不能一头撞死,万幸的是,有人出手救了她。 那人是云栖。 云栖的身手对付两个地痞是绰绰有余的。 云栖之前和锦灵擦身而过,他有要事在身,瞥见那两个地痞的时候也没细想,等一拍脑袋想起那个好像是杜云萝的丫鬟,这才越想越觉得那两人鬼鬼祟祟的,就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寻人了。 还好,总算是赶上了。 锦灵当时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身上衣服根本不能见人,她怕段氏担心就不敢回家,可这么狼狈也不能回杜府,是云栖把她带回了自个儿家里,让他妹妹帮她梳洗,又换了身衣服。 饶是知道自己安全了,可锦灵缓了好久也缓不过来,眼瞅着天要黑了,云栖就送锦灵回杜府来。 半途上突然下雨,两人被淋个透湿,还好走得还不远,云栖赶回去拿了蓑衣来,又把锦灵送到了杜府外头。 花嬷嬷正敲门,锦灵就跟她一道进来了。 杜云萝听得不住倒吸凉气,她没想到,她让锦灵逃离了赵管事家里那个赌胚,却险些遇上这等事情。 亏得、亏得是叫云栖救下了。 还好,前回云栖来送马是,她身边跟着的是锦灵,这两人彼此认识。 若云栖没有认出锦灵,那今天她就要等着去给锦灵收尸了,这丫头性子烈,真吃大亏了可就真不肯活了。 杜云萝又是后怕又是庆幸,搂着锦灵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用怕了。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云栖不说,没人知道,不会传出去的。” 姑娘家名节要紧,就算歹人没有成事,可若叫人知道锦灵遇见了这等事情,往后她还怎么做人。 就算杜云萝护着她,锦灵自己都会叫那些指指点点给逼疯了。 锦灵哆哆嗦嗦地,瞪大了肿成桃子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杜云萝。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姑娘,锦灵一点一点踏实下来,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杜云萝没拦她,哭出来比闷着好,等锦灵哭够了,她让锦蕊打了热水进来让锦灵净面 锦蕊就守在外头,里间的声音她听得并不清楚,可也有那么几个词落到耳朵里,连蒙带猜地就明白了,不由把自个儿也吓了个脸白。 若遇到这事体的是她…… 章节目录 第209章利嘴 > 锦蕊越想越怕,见锦灵跟没了魂一样,可怜兮兮的,不由轻声跟杜云萝道:“姑娘,夜里让锦灵守夜吧。” 今夜本是锦蕊守夜,可让锦灵一个人住在西厢房里,半夜里说不定就吓醒了,可若是锦蕊去照顾锦灵,杜云萝这儿就没人守夜了。 能在屋里守夜的就她们两个,突然提个人进来,反倒是招人眼。 如此一来,只能让锦灵守夜,好歹与杜云萝一个屋子,这丫头哭醒了,总归不是一个人,心里也能踏实些。 杜云萝颔首:“就如此吧。” 想到锦灵晚上没吃东西,杜云萝让锦蕊去小厨房里端了甜汤和点心来。 杜云萝让锦蕊也陪着用些,三人围着桌边坐了,心里都不舒坦,勉勉强强用了几口。 锦灵捏着勺子,眼泪簌簌又落下来。 锦蕊劝道:“姑娘担心你嘞,你再哭下去,可就对不住姑娘了。” 锦灵抬眸看了看锦蕊,又看了眼杜云萝,含糊应了声,逼着自己大口大口把甜汤都喝了,又塞了点心。 夜深了。 锦灵伺候杜云萝歇下,绕过插屏到了外间。 锦蕊收拾好了东西,低声道:“你也赶紧睡吧,我们姑娘不是总说嘛,天大的事儿都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觉睡醒了,晒晒太阳,就都过去了。” 见锦灵木讷点头,锦蕊没再多劝,转身出去了。 外头的雨小了不少,淅淅沥沥的,月末的这个时候,本就见不到月光,雨夜里更是连星星都不见踪影了,好在庑廊上的灯笼还亮着,就着这么点光线,锦蕊往西厢房去。 门房上,水嬷嬷支着下巴打盹。 花嬷嬷探头探脑的,拍了拍水嬷嬷的肩:“哎、哎!她出来了,要不要去问问?” 水嬷嬷摇着半梦半醒的脑袋,嘀咕道:“你不怕触霉头你去问,我可不想招惹她。” 花嬷嬷撇嘴:“半个主子嘛,这不是还没成主子。你不去,我可去了。” 好奇心占了上风,花嬷嬷快步走了过去,远远朝锦蕊笑道:“我们五姑娘歇了?今儿个不是姑娘守夜吗?怎么就换成锦灵姑娘了?说起来,锦灵姑娘真的有些怪呢,失魂落魄的,姑娘,她没事吧?” 花嬷嬷一连问了几句问题,换来锦蕊一个白眼。 “能有什么事儿?”锦蕊睨了花嬷嬷一眼,道,“锦灵家里的状况是什么样的,妈妈难道不晓得?好一阵坏一阵的,她孝顺她娘,心里难过罢了,怎么到了妈妈嘴里,跟天塌下来了似的。晓得妈妈心善的,知道妈妈是关心她,不晓得的,还当是妈妈在咒锦灵的娘和弟弟嘞。姑娘跟前谁守着不是守?总归不是我就是锦灵,换个班儿有什么奇怪的!这时辰也不早了,妈妈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锦蕊说完,也不顾花嬷嬷是个什么反应,推开了西厢房的门,一步迈进去,又嘭的一声把门都关上了,隔了会儿,里头的油灯才亮起来。 花嬷嬷站在门口,胸口里憋着一股气,痛得她哼哧哼哧直喘气,半晌缓过神来,瞪着那屋里映出的人影暗戳戳骂了一通,这才稍稍舒坦了些,回了门房。 水嬷嬷见花嬷嬷黑着一张脸进来,就知道她出师不利,劝道:“我就跟你说,让你别去触霉头了。” “我就气不过啊!”花嬷嬷指了指西厢,“老姐姐你是没看到,那张利嘴,那个白眼,啧啧!人家生养了四姑娘的莫姨娘都是温温柔柔的,她一个姑娘跟前的丫鬟,呵!半个主子还真没叫错!你知道她怎么说我的?说我在咒锦灵姑娘的娘和弟弟,哎呦,天地良心呦!” 水嬷嬷连连摆手:“我晓得我晓得,她这性子又不是头一天了,别招惹她就好了。” “要我说啊,她就是在姑娘跟前比不得锦灵姑娘得宠了,心里憋气!”花嬷嬷抄起桌上的蒲扇,用力扇了两扇,去去火气,“喏!今晚上本该她守夜的,换成锦灵姑娘了。这事儿姑娘没点头能成?她叫姑娘赶出来了,就往我头上撒气来了。” 水嬷嬷打了个哈哈,要她说,就算锦蕊是叫姑娘赶出来的,人家也是径直回房里睡觉去了,要不是花嬷嬷自己凑上去,锦蕊能朝她撒气? 花嬷嬷咕哝着又骂了锦蕊一番,这才回屋里睡觉去了。 这么一折腾,花嬷嬷就顾着跟锦蕊生气,把锦灵的反常给抛到脑后去了。 西厢房里,锦蕊梳洗之后就吹了灯歇息。 虽然了无睡意,但想到锦灵这几日定然是不能好好伺候姑娘的,她要比平日里更得力些,不得不逼着自己入睡。 而正屋里的锦灵躺在榻子上,刚有些睡意,一闭眼想起下午那恐怖的经历,又一下子惊醒过来,吓得浑身都发抖。 如此反复到了四更天,迷迷糊糊又做了场噩梦,一个挺身坐起来,抱着膝盖咽呜哭了起来。 夜深人静,杜云萝睡得不沉,听见动静醒过来,撩开幔帐唤道:“锦灵儿、锦灵儿?” 锦灵一震,匆忙抹了眼泪,顾不上批外衣,趿着鞋子走到内室来。 杜云萝捏住锦灵的手,道:“你上来陪我睡吧。” 锦灵愣了:“姑娘……” “太黑了,我睡不踏实。”杜云萝又道。 锦灵吸了吸鼻子,杜云萝是主子,她是丫鬟,现在却反过来让姑娘照顾她的情绪,她过意不去。 杜云萝不与她废话,催着她上来。 锦灵怕再拧下去,姑娘等下就睡不着了,便没有再坚持,依睡在了床外延。 许是有人陪在身边了,后半夜锦灵睡得还算踏实,直到天亮了才睁开眼睛,望着幔帐怔了怔,轻手轻脚爬起来。 锦蕊进来伺候杜云萝梳头的时候,多打量了锦灵两眼,见她精神还算妥当,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些。 她昨夜里翻来覆去就在想,若锦灵打不起精神以至于做事颠三倒四了,给她添麻烦也就算了,最怕是叫人看出些状况来,进而知道锦灵碰见了什么事,那可就遭殃了。 这损的可不单单是锦灵的名声,连杜云萝都要被拖累的。 好在,锦灵还不至于恍惚到让人挑错的地步。 章节目录 第210章询问 > 杜云萝一一看在眼里,这两****也不好叫锦灵跟着她去莲福苑、清晖园,夏老太太和甄氏身边的毒眼睛不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就让锦灵留在安华院里,杜云萝又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锦蕊取了一只莲花领扣给杜云萝戴上,又捧着镜子前后照了照杜云萝的发髻:“姑娘瞧着如何?” 杜云萝心思一动,满意点头。 “锦灵,”杜云萝取了昨日锦蕊画的并蒂莲花样来,一一跟锦灵说了自己的想法,“我琢磨了好久的配色,可总觉得还少了点味道,你觉得呢?” 锦灵不疑有他,捏着花样仔细看了看,说了自己的意见。 “听着有些道理,”杜云萝笑了,“那你替我把线劈了,我回来就绣,对了,绣篮里还有只香囊绣了一半,你也帮我绣了。” 锦灵绣功出色,不说杜云萝屋里的东西,其他各房各院也没少让她帮忙,听了这话当即点了头:“姑娘,交给奴婢吧。” 杜云萝又叮嘱了两句。 刺绣这活计最费心思了,只要手上捏着针线,锦灵就没工夫七想八想的,她又是特别认真的一个人,做绣活的时候从来不会一心二用。 杜云萝给夏老太太请了安,就去了清晖园。 庑廊下,赵嬷嬷板着脸站着,一院子的丫鬟婆子大气都不敢喘,低着头打扫昨夜大雨打落的树叶。 等见了杜云萝,赵嬷嬷的脸上才有了笑容:“姑娘来了呀。” 杜云萝唤了声“妈妈”,又问:“这是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惹了妈妈不痛快了?” “瞧姑娘说的,”赵嬷嬷转着眸子笑,“底下人手脚不麻利,雨都停了一个时辰了,院子里都没打扫干净,奴婢说了两句罢了。” 杜云萝只笑不。 赵嬷嬷是甄氏的陪嫁,杜云萝很是晓得她的性子,赵嬷嬷的脾气随了主子,寻常都是极其和善的,其他人只要知趣,都跟和赵嬷嬷套一番近乎,底下人便是做错了事体,赵嬷嬷也极少开口呵斥。 仅仅是丫鬟们没扫干净院子,赵嬷嬷是不至于拉长了脸的。 赵嬷嬷不说,杜云萝也不会追着问,左右定是与甄氏有关,她进去瞧瞧甄氏面色就能猜出一二来。 行至正屋外头,赵嬷嬷抬声道:“太太,姑娘来了。” “囡囡快些进来。”甄氏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杜云萝撩了帘子进去,东稍间里,甄氏靠在榻子上,拍了拍身边位子,示意杜云萝过去坐下。 待杜云萝一落座,甄氏抬眸扫了赵嬷嬷一眼。 赵嬷嬷会意,退出去守了中屋,东稍间里只余了水月一人伺候。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低声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甄氏不疾不徐,问道:“云茹刚怀上那会儿,我去邵家看她,回来后囡囡问过我,是不是云茹叫邵家给怠慢了,是不是元洲的妹妹……囡囡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杜云萝一怔,很快便想起了当时情况,她那时看甄氏脸色阴沉着回来,还当是杜云茹在邵家吃亏了,这才会心急火燎地问甄氏,哪知甄氏是看杜云茹孕吐厉害才格外担忧。 这话题也就当时一提,后头谁也没提及过,杜云萝不知甄氏为何突然就问起来了。 甄氏见女儿疑惑,解释道:“就云琅娶媳妇那天,水月听见云茹身边的两个婆子议论,说是元洲的妹妹背地里没少为难云茹,还冒出来一个表妹。水月告诉了我,我正琢磨着过几日去邵家看看。” 杜云萝听完,抬眼看着水月。 水月郑重点了头:“那两个妈妈是这么说的,她们是跟着大姑奶奶过去邵家的,是咱们杜家的妈妈,不会乱说话的。” 那日水月听说了之后,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想到自家大姑奶奶挺着大肚子,还要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小姑添堵,实在是糟心事。 水月隔日就告诉甄氏了。 杜云茹才回了娘家,甄氏就上门去旁敲侧击,邵家指不定以为是杜云茹在背后告状。 甄氏不想让人误会杜云茹,就耐心等了几日,正巧想起来杜云萝前几个月说过的话,这才有了这么一问。 杜云萝斟酌片刻,道:“我是过年的时候听大姐说的。” “那你怎么半个字都没跟我提过?”甄氏着急了。 “大姐说,邵家那儿,祖母公婆都待她好着呢,就只有一个小姑爱在背地里没事找事,”杜云萝怕甄氏急坏了,赶忙解释,“大姐说了,那就是小姑娘手段,根本上不了台面,拿出来当笑话说都嫌丢人,不成气候的,等过两年嫁出去了就没事了。我看大姐说得轻松,一点都不生气,可见是没把人放在心上,这才没跟您讲。” 甄氏听了这话,静心琢磨了一番。 她是去过邵家的,杜云茹的婆母待杜云茹那可真是没话说,连甄氏这个亲娘都要自愧弗如了,甄氏自问没有看走眼,而且那日婆子们也说过,邵家太太是极好的。 问题就出在邵元洲的妹妹身上。 甄氏搂着杜云萝道:“囡囡你不晓得,这女人啊,有没有身孕就是两个脾气,平素里再是阔达的人,等怀了孩子,也会闹性子的。娘别的不担心,就怕你姐姐大着肚子,叫那不懂事的人气坏了。” 杜云萝靠着甄氏,无以对了。 她确实不知道,她没怀过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情绪起伏,什么叫气头上来了忍都忍不了…… 她闷闷道:“我是不晓得呀……” 几分委屈几分苦闷,甄氏见她如此,忍不住笑出了声:“过两年就晓得了,不难过。” 杜云萝撅着嘴,半晌一本正经点头。 甄氏越发想笑了,这傻孩子,也不知道是耿直还是脸皮厚,这番话要是跟成亲前的杜云茹讲,早就脸上滴血躲起来了,偏偏杜云萝还深以为然地点头。 既然知道了邵家里头的事体,甄氏是一定要去看看杜云茹的。 杜云萝不担心大姐,她知道杜云茹在邵家能舒舒坦坦一辈子的,碰上一个好婆母、一个好丈夫,儿女俱全,以后的杜云茹可就是人人羡慕的全福夫人,就邵家二小姐那样的小孩子,可难不倒杜云茹。 只是这些话,杜云萝不能跟甄氏讲,见甄氏打定主意了,便也央着要跟去。 甄氏拗不过她,想着这是去亲家家里走动,便是她到时候语上敲打敲打邵家二姑娘,带着一个杜云萝,也不至于让邵家人觉得她就是去兴师问罪的。 章节目录 第211章风雅月票430+ > 虽是定了要去邵家,但甄氏还是再耐心等了几日,这才递了帖子,带着杜云萝上门去。 邵家离杜家不远,坐轿子比马车方便,杜云萝让锦灵跟着同行。 这几日下来,锦灵的状况好了不少,白日里偶尔会走神,夜里哭醒的状况倒是没有了。 毕竟是遇见了那样的事体,杜云萝怕锦灵往后出门时都会提心吊胆的,想着今天人手多,便让锦灵随着轿子在街上走走,慢慢克服了,往后就不怕了。 杜云萝和锦灵一走,留下锦蕊守着安华院。 锦蕊端了清水把正屋里头都擦拭干净了,出来见两个小丫鬟拄着扫把站在庑廊上有说有笑,她缓缓走过去,睨了一眼窗沿,一看就知道还未擦过,她冷哼了一声。 那两个小丫鬟说得热闹,直到锦蕊到了跟前才注意到,赶紧闭嘴低头。 “说什么呢?不如也说给我听听。”锦蕊面无表情,道。 “姐姐……” 锦蕊嗤笑道:“还晓得叫我姐姐呀?也不看看你们这站姿,扫把是让你们当拐杖用的?细胳膊细腿的站不稳,就让你们老子娘领回去。” 一听要被赶出安华院,小丫鬟们吓得脸都白了,连连赔礼,被锦蕊赶去擦窗户了。 花嬷嬷倚着倒座房的门看着,啧了啧嘴,低声与水嬷嬷道:“姑娘今儿个带着锦灵出门,这半个主子又四处寻气撒呢,哎,还把扫把当拐杖,这话要是传去老太爷那儿,会不会这半个主子就让她老子娘领回去了?” 水嬷嬷没搭理她,刚才状况她看在眼里,那两个小的只说话不做事,又站没站姿,一点规矩都没有了,被锦蕊揪住了训上两句也是寻常的,至于那话传去莲福苑那儿,老太爷还没晕头到会因为这么一句话跳脚呢。 另一厢,甄氏和杜云萝的轿子到了邵家外头。 邵家是书香人家,祖上出过进士举人,但官路不宽,如今也无人在朝中任职,就盼着邵元洲几兄弟将来能争气些了。 邵家的宅子自然也比不了杜家,但里头也绝非小家小户能比,书香人家讲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亭台楼阁游廊花窗,移步换景,处处生趣。 杜云萝一面走一面打量邵家后院,越看越是喜欢了。 杜云茹的长嫂、邵大奶奶来迎的甄氏与杜云萝。 邵大奶奶长得甜,嘴巴也甜,几句话就把甄氏说得笑容满面,又夸了杜云萝几句,饶是杜云萝头一回见她,都对她生出几分亲近感来。 甄氏和杜云萝先去拜见了邵家老太太。 老人家对杜云茹这个孙媳妇是一万个满意,对甄氏和杜云萝自然也极为客气。 邵大太太赶来,彼此见了礼,就陪着她们去杜云茹院子里。 行至半途,遥遥就见园子里一绿一蓝两个身影。 邵大太太吩咐了丫鬟几句,与甄氏道:“那个蓝衣的是我那二丫头,亲家前回见过,那绿衣的是我弟妹李氏娘家的八姑娘。” 闻,不仅是杜云萝仔细打量那被丫鬟请过来的两人,甄氏也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两眼。 邵二姑娘的长相随了邵大太太,称得上一句漂亮,李八娘则是瘦若无骨、楚楚可怜,瞧着好看是好看,可总觉得下一刻就要叫风吹跑了一样。 杜云萝不喜欢她们,只要是跟杜云茹过不去的,她都不喜欢。 彼此见了礼。 邵二姑娘就跟传闻里的一样,当着长辈的面,笑得乖巧可人,嘴里挂着“二嫂最是温和”、“我与二嫂可好着呢”,句句说得真情实意,没有半点儿勉强样子。 甄氏不是好糊弄的,尤其是知道了这二姑娘是个惹事的,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去,就觉得这话要多假有多假。 甄氏笑着与邵大太太道:“亲家母,听了二姑娘这几句话,我心里可真是踏实了,这哪里是两姑嫂呀,两姐妹都没这么好的。喏,就说云萝吧,云茹没出阁前,这两姐妹隔三差五就闹一闹的,可叫****碎心了。” 邵大太太大笑:“瞧您说的,这姐妹感情好才一处瞎闹腾呢,我可是听人说过的,元洲媳妇跟嫡亲的弟弟妹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这话甄氏爱听,她最满意的就是亲生的这三人感情和睦,不争不吵的。 “说句叫您见笑的话,云荻是儿子,云萝是幺女,我多纵着些,云茹这个做姐姐的,多有忍让。”甄氏说完,目光从邵二姑娘面上扫过,“所以我说,这两姑嫂能真心实意处得好,我是真踏实了。” 邵大太太是个心宽的人,一时也没品出味道来,只是问邵二姑娘道:“我去看元洲媳妇,你们两个呢?” 李八娘幽幽往来处看了一眼。 邵二姑娘摇头:“母亲,我陪表姐把情客埋了,晚些再去看嫂嫂。” 邵大太太应了,引着甄氏往前走。 杜云萝正欲跟上,邵二姑娘突然唤她:“云萝姑娘要不要与我们一道?” “一道去埋情客?”杜云萝诧异。 邵二姑娘点头:“情客是表姐种的,看着它从一颗种子抽根发芽,长得亭亭玉立了,正是花开好时候,哪知那夜淋了风雨……表姐说,已经救不活了,就埋了吧。”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李八娘突然念了一句,又哀哀叹息。 杜云萝一个激灵。 落叶归根是没错,这诗也是恰当无比,可从李八娘嘴里出来,就生生带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味道,叫人听得浑身不舒服。 杜云萝想起杜云诺跟她提起黄婕时说过的话。 杜云诺说黄婕说话做事酸不溜丢的,可叫杜云萝看,跟李八娘一比,黄婕那点儿真不够看了,再说了,黄婕就是有些别扭,心眼是顶顶好的,哪里像李八娘这般不知所谓。 杜云萝自是不肯去凑这个热闹的,跟着甄氏走了。 邵二姑娘看着杜云萝的背影,半晌蹦出来一句:“还说是太傅家的姑娘呢,这一个两个的都这般不知趣,难怪她要嫁给一个舞刀弄枪的,原来自个儿就只是这等粗俗之人。” 要是杜云萝知道邵二姑娘是这么想的,恐怕会捧着肚子笑死。 她虽然不知道,但也总算弄明白了水月听来的“吟诗作赋看星星看月亮”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八娘伤春悲秋,邵二姑娘也定然是深受李八娘的影响。 要不是认同这所谓的“风雅”,怎么能与李八娘交心? 这也难怪邵二姑娘不喜欢杜云茹了,因为杜云茹恰恰不是这种风雅人物。 可要杜云萝来说,她的姐姐若是那般“风雅”了,她定是第一个转头就逃的。 想象一下杜云茹整日无病呻吟的样子,杜云萝脚下一错,要不是死命绷住了脸,只怕要笑得打滚了。 章节目录 第212章粗俗 > 甄氏和邵大太太一路有说有笑往前走。 穿过月洞门,抬眸见杜云茹站在院门上等候,邵大太太赶忙加快了脚步,上前扶住了杜云茹的手,道:“我的儿,外头这般大太阳,你怎么就出来了呢?来的是你亲娘亲妹,还跟你计较这么点儿规矩?真是实心眼。” 杜云茹抿唇笑了,挽着邵大太太道:“我不碍事的,医婆昨日还说,这一胎稳,叫我别害怕,该走动就走动,莫要一直躺着。” 邵大太太仔细这一胎,医婆说的话自然是一字不差都听见的,她又是过来人,晓得孕妇适当走动是有必要的,便笑着道:“那也等到吃了晚饭之后,一来凉快,二来克化克化。” 杜云萝站在一旁听她们婆媳说话,心说这哪是两婆媳,真的就是亲娘对上了亲闺女。 甄氏也满意,嫁出去的女儿依旧是她的心肝,却是在别人的掌心了,婆家疼杜云茹,她很是高兴,当然,心里还是有一些吃味。 等这一大一小两姑娘都去了别人家,她一个人也没劲了,也不知道往后杜云荻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回来…… 邵大太太晓得甄氏和杜云萝是有话要和杜云茹说的,便没有进去凑热闹,借口府里还有事体,先一步走了。 杜云萝扶着杜云茹进了正屋里坐下,又快速地扫了一眼。 许是因为邵元洲去了书院的关系,这屋里的摆设布置全是照着杜云茹的心意来的,连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几乎都是杜家带来的人手。 光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放心不少了。 甄氏轻咳了一声,这几个丫鬟都通透,转身出去了。 杜云茹见此,低声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甄氏嗔了她一眼:“你这孩子,竟然是一个字都不告诉我,元洲的二妹,还有李八娘是怎么一回事?” 杜云茹一听这话,偏过头问杜云萝:“你告诉母亲的?”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甄氏都从水月那儿听来了,她不透底也不成呀。 “母亲,我不说是因为真不碍事,那两人吧……”杜云茹皱着眉头,半晌道,“我还真不晓得该怎么说了……” 甄氏以为是那两人太过分,让杜云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一时气愤不已。 杜云萝却品出味道来,凑过去道:“很莫名其妙?一难尽?” 这两词语已经是杜云萝千辛万苦想出来的了,杜云茹非常明白她的感受,猛一阵点头:“这般有体会,可见你是遇见她们了。” 杜云萝哭笑不得,她其实不爱在背后编排别人性格上的长短,可这两位给杜云茹添事,她便道:“在园子里葬花呢,那般悲春伤秋的,我算是知道那邵二姑娘为什么不喜欢你了,人家的风雅,姐姐你附庸不了,说到底啊,‘粗俗’!” 杜云茹弯着眼儿直笑。 甄氏听她们姐妹你一我一语的,似是全然不将那两人放在眼里了,开口插话道:“那李八娘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她和元洲有没有……” “母亲!”杜云茹红着脸打断了甄氏的话,“那就是李八娘一头热。” 甄氏沉声道:“她想做小?” 杜云茹静默片刻,摇了摇头,指了指杜云萝:“云萝说了,人家是风雅人,讲究的是赤诚之心,什么大什么小啊,粗俗嘞。” 甄氏听完怔了良久,到底回过味来了,脸上神情也变得“一难尽”。 杜云萝笑归笑,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就算是小孩子把戏,那两人老在你跟前转悠,你也不舒坦呀。” 杜云茹浅笑,道:“放心,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甄氏嘴上不置可否,心里还是盘算着再去提醒邵大太太。 仔细问过了杜云茹的身子,又把丫鬟婆子们叫进来耳提面命了一番,甄氏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准备带杜云萝回府。 邵大太太似是真的抽不开空,邵大奶奶将她们送到了二门上。 甄氏拉着邵大奶奶嘀咕了几句。 这大奶奶是个机灵的,刚嫁进来的时候还叫邵二姑娘堵得郁闷,甄氏旁敲侧击几句,她立刻就明白了。 等送走了甄氏母女,邵大奶奶转身去寻了邵大太太。 不说小姑如何,只说那李八娘。 “李妹妹中意二叔的事体,二弟妹娘家晓得了。”邵大奶奶开门见山。 邵大太太瞪大了眼睛。 李八娘那点小心思,瞒不过邵大奶奶,当然也瞒不过邵大太太。 邵大太太从前就没放在心上,更何况邵元洲娶亲之后,她一心认为李八娘不可能犯糊涂,她的弟妹李氏也不可能让她犯糊涂,可听了邵大奶奶的话,她有些吃不准了。 杜云茹脾气好,要真的是旧黄历,她断不会惹是生非,甄氏特地上门来,可见是李八娘还不死心? 邵大太太越想越不舒服。 一个月后中元节放假,邵元洲是要回京的,到时候万一李八娘再酸不溜丢来上几句,杜云茹孕中气坏了身子,那…… 从前是看在李氏的面子上,邵大太太才手下留情的,可事关儿子儿媳以及儿媳肚子里的乖孙,邵大太太不能忍了。 “八娘年纪不小了,该让李家带回去了,再在我们家住着,回头耽搁了岁数,倒是我们的不是了,”邵大太太下定决心,道,“这事儿要抓紧,务必在这个月里办成了。” 邵大奶奶自是应下,等李八娘走了,以邵二姑娘那小孩子性子,能翻出什么花来,等转年嫁出去,这日子就太平了。 杜云萝坐着轿子回府,才行至半途,轿子就在街边停下了。 水月过来请她,杜云萝下轿一看,正好是在一家金饰铺子跟前。 甄氏道:“云琅成亲时,我听来吃酒的太太们说这家的首饰很不错,今日正巧经过,囡囡随母亲去瞧瞧。” 杜云萝应了。 掌柜的将她们请到二楼雅间,待客的娘子取了各式首饰给甄氏过目。 锦灵站在雅间外的走廊上,一个婆子快步上来,低声禀道:“姑娘,底下有一人说是世子爷身边的,说有要事要禀五姑娘。” 锦灵微微怔了怔,穆连潇身边的人…… 她突然就想到云栖了。 章节目录 第213章收获 > 锦灵低头咬住了下唇,手指缠在帕子上,心突突不停得跳。 想到云栖,就由不得她忽略那一日的恐惧和委屈。 因着她父亲早亡,母亲独自拉扯他们姐弟,锦灵从小到大也吃过不少苦,在进杜府之前,她也叫人打过骂过,可那些与那日傍晚的经历根本不一样。 那两个地痞扭曲的笑容和淫秽语让她恨不能整个人撞死了拉倒,那实在是太可怕的经历了。 要不是云栖相救,她一定不活了。 “姑娘……”婆子见锦灵整个人怔怔的,唤了一声。 锦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问道:“他说了他叫什么吗?” 婆子摇了摇头,片刻后眼睛一亮,道:“就是前回给我们五姑娘送马来的那个哥儿,我见过他的,不会认错。” 锦灵抿唇,那就是云栖了。 云栖既然说是要事,锦灵也就没有耽搁,转身进了雅间里头,凑到杜云萝耳边,低低禀了。 杜云萝闻,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忧,好端端的,云栖寻她做什么?还是说,去了岭西的穆连潇有什么状况不成? 甄氏把女儿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她对穆连潇的印象是极好的,想来他身边的小厮也不是没事寻事之人,甄氏也算放心,道:“你父亲喜欢对面茶楼的鱼片粥。” 杜云萝颔首,应道:“那我先过去看看。” 锦灵扶着杜云萝出了金饰铺子,又到对面的茶楼要了间雅间,刚坐下,云栖就上来了。 云栖规矩请了安。 杜云萝问他:“有什么要紧事?” 云栖低着头的猛得抬起来,匆匆看了锦灵一眼,又垂了下去。 锦灵叫他看得莫名其妙的,莫非云栖要跟杜云萝说的事情是她不能听的?这怎么可能?便是穆连潇有话带给杜云萝,云栖能知道的,她自然也能知道了。 云栖见锦灵不动,杜云萝也没让锦灵出去,暗暗叹了一口气,道:“世子爷去岭西之前,吩咐奴才盯着马德海,奴才有了些收获。” 杜云萝眸子一紧。 有些“收获”,那就是说,马德海真的有问题? 那天围场里他看到了有人朝雪衣下手而没有说,并不仅仅是明哲保身? 云栖又道:“马德海今年四十有二,正好是二十年前进宫的,他是京郊燕子山村人,跟以前姑娘府上一位铺子掌柜的媳妇是青梅竹马。” 杜云萝的眉心皱了起来。 四十二岁,进宫二十年,也就是说,马德海净身的时候都已经是二十二岁了,这在内侍里头属于年纪偏长的。 “是哪个媳妇子?”杜云萝追问。 云栖摸了摸鼻尖:“以前管着成衣铺子,她男人姓赵,赵掌柜有一个哥哥是府上回事处的。” 杜云萝愕然,一旁的锦灵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的意思是……”杜云萝试探着问了一句,云栖既然把赵掌柜的媳妇都搬出来了,可见赵家事情的始末他也摸了不少底了。 “奴才去燕子山村打听过,马德海的老子娘死得早,和赵掌柜的媳妇一直不清不楚的,可他没钱,那媳妇子的爹娘不同意,后来就拉扯了些关系,把人嫁给了赵掌柜,马德海为此伤心透了,就进宫去了。清明时马德海回村里给他老子娘上坟,据说是碰见了赵掌柜的媳妇,大抵是为了这个,对姑娘存了坏心了。”云栖解释道。 叫云栖这么一说,杜云萝也就明白了。 当初赵家的想把锦灵说给她的大侄儿,事没成就传了风风语,杜云萝原本就厌恶赵家的,寻了个由头让苗氏敲打了赵家的。 前世锦灵死得太惨,可赵家的只要自知高攀不上,乖乖收敛些,杜云萝也不至于对整个赵家出手。 偏偏,赵家的的那个小侄儿惹事,爱赌不说,还联合个无赖讹银子,最后大水冲了龙王庙,讹到了苗大太太头上。 苗大太太岂是个省油的,闹腾得苗氏心肝肺都疼了,还能留着赵家这一大家子? 管你是什么几代老仆,都要收拾了。 那赌胚丢了性命,赵管事两兄弟被赶去了庄子上,其实也就是个过渡,最后肯定是都打发了,不过苗氏做事讲究体面,还给了些遣散的银子。 真论道理,是那小侄儿谋财,又险些害命,可落到了赵家那两妯娌嘴巴里…… 杜云萝不用听都知道,赵家的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至于赵掌柜家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刻薄又不要脸,前世没少折腾锦灵。 赵掌柜家的肯定是把自家的灾难和小儿子的死怪罪到了杜家和杜云萝头上,她的大儿子样样好,杜云萝竟然不让锦灵嫁过去,这就是罪过! 要是锦灵和她大儿子的婚事成了,哪里会有后头的事体? 杜云萝清楚,赵掌柜家的定然是这么想的。 马德海能因为这个女人心灰意冷到净身入宫,听了她几句话,又眼看她落魄了,为此恨上杜云萝也就不奇怪了。 如此一来,围场里他的视而不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对雪衣动手的人的身份,可从马德海嘴里挖出来了?”杜云萝问。 “奴才怕打草惊蛇,还未和马德海接触,等着世子爷回来定夺,”云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抬头匆忙看了锦灵一眼,垂眸道,“那天锦灵姑娘的事,其实也跟马德海有关。” 锦灵的身子晃了晃,要不是扶住了桌角,险险要摔倒。 杜云萝示意锦灵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转头问云栖:“怎么回事?” “奴才是从那两个地痞嘴里挖出来的,说是有人让他们朝锦灵姑娘下手的,说那人四五十岁,说话腔调怪异,一看就是个内侍,身上还有一股马粪味,出手还大方,给了他们银子让他们行事。”云栖说着说着,就见锦灵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的声音也不由得轻了下去。 这番话说得可真艰难,早知如此,刚才就算硬着头皮也该让杜姑娘把锦灵姑娘请出去。 现在好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变得可怜兮兮的,叫人怪不忍心的。 这么一想,云栖又想起那天他救下锦灵的时候…… 章节目录 第214章道谢月票440+ > 云栖记得很清楚,那时,锦灵那双大眼睛没有一点儿光芒。 她是彻底没吓坏了,蜷缩着身子躲在墙角,除了瑟瑟发抖,她不会哭,也不会叫,更不会跑了。 锦灵的衣衫不整,云栖晓得规矩,根本不敢仔细瞧她,背过身去脱了外衣背手递过去。 却没有人接。 云栖想着锦灵定是回不过神来,便耐着心思慢慢跟她说话,问她认不认识自己,说自个儿是世子爷身边当差的,说他们两个见过的,又问杜姑娘安好。 许是锦灵就这么认出云栖来了,等云栖递得手臂都发酸了,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锦灵爬起来把外衣接过去了。 待确定锦灵收拾好了,云栖才转过身去。 锦灵哆嗦着,想说什么,嘴唇嗫着,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云栖好好打量了锦灵一番。 前回在杜府里他就留意到锦灵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现在的锦灵看起来很狼狈,虽然似乎没有外伤,但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一样,没有前回的精气神。 好看还是好看,却少了些什么…… 真是可怜兮兮的。 云栖不能放着锦灵不管,这可是杜云萝身边的丫鬟,他要是怠慢了人家,等穆连潇知道了,够他喝一壶了的。 再说了,他又不是个石头心肠的。 这两日,为了马德海的事体,云栖没少奔跑,空下来的时候都会想,锦灵不晓得怎么样了,会不会还吓得说不出话来。 等知道地痞是马德海找来的,云栖气得想去揍马德海一通。 这要多狠的心,才能对个姑娘家出这种招数啊,要不是他赶上了把人救下来,好好一个姑娘不就毁了。 果真是个断子绝孙的,心思险恶。 看着坐在桌边,面色廖白的锦灵,云栖越发后悔了。 他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嘛! 真的就不该当着锦灵的面提的。 杜云萝捧了锦灵的脸,让她仔细看着自己,柔声道:“莫怕,知道了仇家在哪儿,咱们就只管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会儿收拾不了马德海,等世子回来,定是有主意的。” 锦灵咬着唇,含糊应了声。 感觉到锦灵的身子依旧在发抖,杜云萝心疼不已。 马德海会对锦灵出手,不仅仅因为她是杜家的丫鬟,是杜云萝的丫鬟,而是锦灵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锦灵没有嫁去赵掌柜家里,赵掌柜家的提起锦灵时能有什么好话? 马德海知道有这么一个丫鬟,又认得了,才会下此狠手。 真真是可恶至极。 杜云萝又安抚了锦灵几句,她今生没有让锦灵进赵家的火坑,是盼着她能一生平顺美满,可险些,又要因赵家被毁,真是让人气得咬牙。 深吸了一口气,杜云萝与云栖道:“亏得你仔细,否则敌暗我明,我们连叫谁算计了都不知道。” 云栖恭谨道:“姑娘,这是奴才分内的事。” 杜云萝问道:“这些日子有世子的消息吗?” 见话题要被转开了,云栖也松了口气,赶紧道:“有的,世子爷传了信回来,说是若无意外,月底前能到京城。” 杜云萝眼前一亮。 她前几日还在想呢,若穆连潇迟迟不回京,等下个月初七,岂不是看不到她雕的花瓜了。 虽还没有想好雕什么,却是一定要给他看的。 杜云萝满意了,掏了碎银子递过去,轻声道:“给你家里的。” 云栖一怔,见杜云萝快速瞟了垂头不语的锦灵一眼,他便明白了,上回锦灵穿了他妹妹的褙子,这是姑娘让他给妹妹做两身新衣服,又怕说透了又勾得锦灵难过,这才简单提了一句,云栖赶紧接了下来。 事情说完了,云栖便告退了。 雅间的门被带上,吱呀一声,锦灵一下子回过神来,腾的站起身,匆忙追了出去。 云栖听见身后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锦灵跟上来了,他不由怔了怔:“是杜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锦灵迅速摇了摇头,咬着唇,深吸了一口气:“上次我太怕了,没有好好道谢。谢谢你救了我,谢谢莺姑娘借我褙子,我已经洗干净了,下回我出府时给莺姑娘送去。” 云栖的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余下的是清浅笑容。 他看得出锦灵很怕,就算是今时今日,她依旧很怕。 可她却惦记着要跟他道谢,还把那件旧褙子给洗干净了要送回来…… 云栖想说杜云萝给的赏银足够妹妹再做好些衣服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若如此能让锦灵散开心结,即便只是一点点,那也是好的。 云栖重重点了点头:“认得路吗?” 锦灵睁大了眼睛,继而摇了摇头。 云栖笑了,他就说呢,锦灵当时混混沌沌的,怎么可能记得他家在哪儿,他道:“这里前头街口有家当铺,从那里往西走,进柳树胡同一路走到底,门前有口井的就是我家。” 锦灵细细记下,道:“知道了。” 锦灵回雅间里去了,云栖抬手挠了挠头,他要赶紧回去跟妹妹说一声,免得那喳喳呼呼的小丫头吓着锦灵了。 杜云萝捧着茶盏吃茶。 锦灵替她添了茶水,道:“奴婢跟云栖道谢去了,奴婢想,该有的礼数总要有的。” 杜云萝笑着朝锦灵颔首。 面对痛苦,比起就此遗忘永埋心底,杜云萝觉得,还是能慢慢把它彻底看开了更好。 虽然很难,但要是能做到,对以后的生活是一件好事。 锦灵能想着去道谢,而不是讳莫如深,这其实挺好的。 等甄氏从金饰铺子出来,杜云萝点的鱼片粥也装好了。 “你父亲总说这儿的鱼片粥好吃,家里做起来就是缺点儿味道,今日正好带回去,等他回来热一热就能吃。”甄氏笑盈盈的,略坐了会儿,母女两人便回府了。 不知不觉间,六月过半,天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已经用上了冰盆,一面抱怨着天气,一面看杜云萝姐妹和夏安馨一道打叶子牌。 苗氏快步进来,脸上没有笑容,见夏老太太疑惑地看着她,她赶紧道:“景国公府传了消息,小公爷夫人没了。” 啪—— 杜云诺手中的叶子牌尽数落在了桌上。 小公爷夫人没了,新夫人要进门了,廖姨娘还是廖姨娘,而廖氏…… 廖氏只怕又要心烦了…… 章节目录 第215章白事 > 廖氏让秀玉从箱笼里翻出了一套素色衣裳,在身前比了比,低低叹了一口气。 她和廖姨娘是亲姐妹。 就因为是亲姐妹,小时候为了在长辈跟前争宠,两人处得并不好。 面和心不合,那是一点都没说错的,平日里都没少给对方下绊子,一来二去地斗了那么多年,斗到各自嫁人,也没把怨气消了。 廖姨娘入了国公府,虽是妾室,但得宠的一双儿女给了她足够的底气,对着廖氏也没少炫耀,廖氏每次去看她,回来后都要啐上几口,说廖姨娘还没被扶正,这般趾高气扬的,哪天摔个大跟斗都不晓得。 直到廖姨娘真的要摔跟斗了,廖氏看着整个人都奄了的姐姐,心也跟着痛起来了。 她们是亲姐妹啊。 若是廖姨娘能扶正,能掌了国公府,成了真正的公夫人,那廖氏的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等廖姨娘的儿子承继世子位,杜云澜有这么一个表兄弟,出入都体面多了。 可这梦破碎了…… 廖氏恨不能甩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她怎么就这么榆木脑袋呢,她就该掏了香油钱每年每时都去寺里供奉替廖姨娘多磕几个头求菩萨保佑的,她为什么就想不开非要在背后咒廖姨娘呢。 好了,廖姨娘一辈子都是廖姨娘。 这日子过得可真糟心,看着小公爷夫人一日不如一日,新夫人眼瞅着就要嫁进来了,廖姨娘认命了,廖氏也只能跟着认命了。 眼下,国公府的消息传来了,小公爷夫人没了。 廖姨娘捶胸顿足,她当初就算不肯让廖姨娘如意,也该给小公爷夫人点长明灯呀,若小公爷夫人不死,哪里有新夫人会进门,老公爷夫人不管中馈,后宅里的事情,不还是廖姨娘一手遮天吗? 没有名分,好歹有权有势。 这回,除了这些年攒下来的老底,就真的要什么都不剩了。 景国公府搭了灵堂。 苗氏按规矩备了白事礼,廖氏要去上香悼念。 杜云诺原是不想去的。 依廖氏的说法,小公爷夫人也不算杜云诺的嫡亲长辈,小姑娘家家的,何必去沾晦气。 夏老太太却不同意,说平时去国公府时从不拉下杜云诺,一办白事就没影了,传出去叫人指指点点的。 廖氏没话说了,只能答应,又细细吩咐她:“今日客人多,我与你姨母也说不上几句话,咱们就按规矩办事。县主肯定也在,你劝她几句,莫要为了那些事体和她祖父、父亲争执,她如今不比从前了,不能那么任性。” 杜云诺轻咬上唇,想起安冉县主出阁那日她们说过的话,幽幽叹道:“母亲放心,县主不是糊涂人,都到这会儿了,审时度势还是懂的。” 这姑娘虽不是廖氏亲生的,好歹也养了这么多年,从未折磨打压过,廖氏叫她这一叹叹得心里沉甸甸的,堵得发慌,只好握紧了她的手:“好在县主是嫁了人了,不用为此耽搁几年,我听说恩荣伯府待她还不错,那就行了。” 杜云诺点点头,只从这一点说,安冉县主的日子还能过,起码能看到路在哪儿。 景国公府大丧,来上香的人极多。 不仅是姻亲和平时相熟走动多的人家,各个公候伯府的都少不得来露个脸。 杜云诺本分跟着廖氏,安冉县主一身孝衣跪在灵堂里,面上寻不到悲伤和眼泪,连装装样子哀嚎几声都没有,她就这么跪着,面无表情。 廖姨娘气闷得心肝疼,却还不得不给安冉县主使眼色,求她好歹“哎呦哎呦”两声,多少给老公爷、小公爷一个交代,偏偏安冉县主视若无睹。 杜云诺看得清楚,垂下眼帘想,亏她还以为安冉县主会审时度势,结果…… 县主能忍,却不屑抹眼泪做戏。 廖姨娘身子虚,跪了半日实在挨不住了。 老公爷没想把她逼狠了,又讲究个颜面,松了口让廖氏陪廖姨娘回屋子里去躺会儿。 廖姨娘走了,安冉县主起身要跟上去,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小公爷身边的人给拦了回来。 就像火星落入了干柴,安冉县主不依了,白着脸说自个儿跪不住了、腰要断了,揪了杜云诺过来,靠着她直喘气。 儿媳妇的灵堂,老公爷夫妻原本是不来的,等知道安冉闹起来了,老公爷夫人这才赶过来唱白脸,敲着拐杖呵斥安冉不懂事。 来上香的人家都留意了这方动静。 杜云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是跟着廖氏来的,在所有人眼里,她是廖姨娘一边的,就算她帮着老公爷夫人劝安冉县主,人家也不会领情,她要照顾的是县主,只要县主不闹得过分了,她就帮着护着。 杜云诺去握安冉县主的手,五指刚碰到,她就一个激灵,县主的手冰冷冰冷的,不像是六月天里,反倒是寒冬一般。 “县主……”杜云诺赶紧扶住了安冉。 安冉低声道:“我是真的挨不住,好难受……浑身都痛……” “说的什么话!”老公爷夫人岂会相信安冉,“你才多大?这么会儿就熬不住,像话吗?” 老公爷夫人絮絮训着。 杜云诺握着那只全是冷汗的手,急道:“县主怕是真的不舒坦了,快些请个大夫来。” 她连连唤了三声,却没有一人听她的。 安冉县主压在她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杜云诺急坏了,扭头看见县主身边的丫鬟怯怯探头探脑的,她忙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你们姑爷!快去!” 小丫鬟跌跌拌拌地去了。 老公爷夫人气得不行,指着两人道:“越发得劲了!老身还站得稳,她这个左摇右摆的样子是给谁看的?那里头躺的是她嫡母,真的是纵得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杜云诺可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身量比安冉县主小多了,又没有人搭把手,咬牙都挺不住,两人往后一仰摔在地上。 安冉县主整个人都压在杜云诺身上了,痛得她呲牙咧嘴的,好不容易把县主扶住了,两人都坐在地上,要把县主拽起来是不行了的。 好在,杜云诺看见了霍子明快步来了。 章节目录 第216章发抖 > 杜云诺大声喊他:“二公子,县主是真不好了。” 霍子明见安冉县主瘫坐在地上,脸色一白,三步并两步冲过来,蹲下身把妻子揽在了怀里:“安冉?安冉?” 纤长手指捏紧了霍子明的衣袖,安冉县主颤声道:“我不是不肯跪夫人,是实在熬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的。”霍子明连连哄她,使劲把安冉打横抱了起来,对老公爷夫人道,“老夫人,还是先请大夫给安冉看一看吧,灵堂里要跪,我去跪。” 老公爷夫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敲着拐杖道:“那怎么一样?安冉又不是七老八十,从小也没病没痛的,才跪了这么会儿就说跪不住了?这才嫁出去三个月身子骨就垮了?老身倒要问问,你们恩荣伯府是怎么折腾安冉的。” 霍子明愣在了原地,他实在没想到,老公爷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本就不是伶牙俐齿的之人,叫长辈将了一军,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而他怀里的安冉听了这话,气得整个人都发抖了。 杜云诺紧紧咬住了下唇,她有十句二十句难听话能把老公爷夫人的嘴堵上,可惜她不能说,她没有立场和身份去和老公爷夫人呛声。 猛然间,她又想到夏老太太说过的话,说她若能往上爬,爬得高高的,她把河灯砸回去,老太太定不拦着。 杜云诺攥紧了双拳,她此刻要是已经高高在上,她一定顶回去。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哼,继而是低笑。 杜云诺循声望去,在庑廊下看到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 那妇人模样妖娆,身形窈窕,比她的年纪看起来年轻许多,即便是一身素服也难掩风华。 那是荣国公夫人,她和诚意伯夫人、也就是杜云瑛未来的婆母是手帕交,关系极好,杜云诺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才会多看了荣国公夫人两眼,记住了这个人。 荣国公夫人的身份摆在这儿,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道:“瞧老夫人这话说的,我和珠玉在闺中也有些往来,印象里她也不是多灾多病的人,嫁到你们府上没几年就卧床了,一病就是十多年,这回闭眼去了,真真是红颜薄命;安冉的姨娘刚刚也挨不住回去躺了吧?一妻一妾都成了病秧子,哦,是了,老夫人您身子骨也不好,要不然府中掌中馈的怎么会是个姨娘呢。啧啧,我都想知道景国公府是怎么折腾的。” 老公爷夫人浑身直哆嗦,指着荣国公夫人“你、你、你”了三声,还未说出下头的话来,又叫荣国公夫人打断了。 “这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先让安冉躺下。” 霍子明回过神来,冲荣国公夫人行礼,他娶了安冉之后就没来过国公府几回,后院的路根本不认得,杜云诺看出来了,赶紧在前头引路,带他往安冉县主从前的闺房去。 荣国公夫人转身吩咐身边丫鬟:“去请大夫来,别磨磨蹭蹭的。” 吩咐完了,又看了眼奄奄的安冉县主,缓缓摇了摇头。 她是不喜欢安冉县主骄纵的脾气,但她更看不上景国公府的这些作为。 为了私心,捧了安冉十多年,把这孩子的脾性都给捧坏了,等用不上她了,转头就要踢走。 踢给谁不好,偏偏要踢去诚意伯府,还要以从前的恩惠压人,荣国公夫人和伯夫人亲密,知道了之后差点气坏了。 虽然婚事没成,但荣国公夫人对景国公府的印象差极了。 今日来上香,一是碍于面子,二是她和小公爷夫人有交情,哪知就遇见这一幕了。 都这个时候了,老公爷夫人还这般为难安冉,真当来悼念的人都是瞎子傻子吗? 别人碍于身份不好说话,她可不用看老公爷夫人脸色。 欺负人可以,却没这么欺负人的。 府里还是廖姨娘当家,安冉县主的闺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霍子明把安冉放到床上,自个儿在一旁坐下,皱着眉看着呼吸沉重的妻子。 杜云诺站在院子里候着,大夫还没到,得了信的廖姨娘和廖氏先来了。 廖姨娘进屋里一看,眼冒金星:“这是要逼死我呀!” 大夫是和安冉的兄长一起来的。 少年急得眼睛通红,还要耐着心思安慰廖姨娘。 大夫请了脉,道:“县主是有喜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怔住了。 霍子明先醒过神,瞪大眼睛道:“有喜了?我要有孩子了?孩子好不好?安冉好不好?” 还记得问一句安冉,可算有些良心。 大夫斟酌了一番,道:“还不到两个月,胎不稳,还是多歇息为好,可别像之前那样跪着了。” 这话一出,都晓得是什么意思了。 霍子明脸色铁青,请廖姨娘照顾安冉,转身就往前头去了。 廖姨娘知道他心思,赶紧让儿子与杜云诺跟上,这事儿不闹不行,但也不能闹过了,关键时候拉着一把就好了。 杜云诺小跑着跟上去。 老公爷夫人已经回了花厅,正气呼呼与老公爷说着安冉县主的不是,又说荣国公夫人欺人太甚。 老公爷捧着茶盏,听得烦了,道:“你也真是,安冉倒下了你就请大夫,有病没病一看就知,现在可好,大夫是别人请来的,人家出些银子胡扯一番,怎么办?” “胡扯?怎么胡扯?”霍子明走到花厅外正好听见,当即火冒三丈,他之前碍于晚辈身份多有忍让,又不是个能逞口舌之风的人,现在知道安冉有孕,哪里还忍得住。 “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老公爷夫人拍桌子道:“你倒是说说,安冉是怎么回事?说不明白,就你们两个今日这规矩,回头让你爹娘来跟我说道说道!” 霍子明梗着脖子道:“安冉跪不住是因为她有喜了,大夫说她刚刚怀上胎还不稳,跪了这么久,差点就跪出事来了。老夫人,您不想请我父母吃茶,他们也会登门来的。” 有喜了? 老公爷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安冉的性子,她竖着眉道:“怎么会正好这么巧?她算计我?” 章节目录 第217章大戏月票450+ > 标题数字标错了,我愚蠢了,是216章,内容没错,大家见谅。 --------------------------------------- 霍子明怒极反笑,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人看是人,鬼看是鬼”了,心思龌龊之人看谁都觉得别人是算计。 他冷声道:“算计您?安冉拿孩子算计您?可笑至极!” 老公爷夫人自己也算过来了。 安冉和娘家已经离了心了,早些生下孩子才能在婆家站稳了,若这胎不保,因着嫡母丧期,出嫁女守孝一年,安冉怀孕生子势必就耽搁了。 安冉不至于拿孩子做文章。 除非…… 除非安冉根本没有怀孕,拿这个理由让景国公府下不了台面,回头说孩子小产了,既不用变一个孩子出来,又能在景国公府头上再打一棒。 可那样做,委实有些麻烦,一旦走漏些风声,偷鸡不成蚀把米,且不说霍子明怎么想,恩荣伯两夫妻就能跳起来收拾安冉。 老公爷夫人越想越气,莫非真的如此巧合,让安冉在这个当口上诊出身孕来了? 老公爷夫人看向老公爷。 老公爷在心中狠狠骂了两句,这惹事的老婆娘,非要去逞威风,现在倒好,骑虎难下了,那大夫是荣国公夫人请来的,安冉肚子稳稳当当,人家也能说成不稳当,若是景国公府当即请了大夫,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 心里骂归骂,老公爷面上露出一副恍然神情:“我就说,安冉的身子骨素来极好,她跪不住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原来是有喜了啊。这个是要紧事,子明啊,等安冉缓过气来,你就先带她回去。家里办白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就要避开,免得冲撞。让安冉好好养胎,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老公爷态度一软,霍子明就不好再顶着来了。 心里火归火,也只能暂且作罢。 若是安冉一切安好自然好说,若是安冉有些状况,恩荣伯府虽比不得景国公府,但也不是软柿子。 霍子明退出了花厅,安冉的兄长与杜云诺纷纷松了一口气。 等安冉缓过来了,倚着廖姨娘半晌没吭声。 她是头一回有孕,根本没有经验可,要是早知道肚子里有了孩子,打死她都不在灵堂里跪着,她甚至不用回国公府来。 孕妇避开白事,说到哪儿去都不算过错,她只要在家里给嫡母念念经就行了,至于真念了还是假念了,谁知道呢。 廖姨娘絮絮说着孕中要注意的事体,她这个身份,又是主母孝期,便是到了安冉生产的时候,她都不可能去恩荣伯府探望女儿。 一面说着要紧事,一面廖姨娘就泪眼婆娑了,心揪起来一般痛。 等霍子明来了,安冉县主才慢慢醒过神来,手捂着肚子看他。 廖姨娘等人都在场,霍子明做不到目无旁人,只安慰了安冉两句,就打算带她回府。 安冉点头应了。 霍子明小心翼翼扶着安冉县主离开,廖姨娘一路送到了二门上,等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了,这才转过身,仰着头冷笑了一声。 杜云诺叫她吓了一跳,抬眸看去,廖姨娘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担忧和悲伤,她的眼底只余恨意。 廖氏也看得明明白白,低声道:“你莫要胡来。” “我不胡来,”廖姨娘的声音如刀子一般冰冷,“我就是从来不胡来,才叫他们逼到了今天。现在这场戏唱得差不多了,我呢,还差那么一小段,再之后,我就不是台上的角儿,自然有新的角儿来唱戏。” 廖氏握紧了廖姨娘的手。 廖姨娘见四下无外人,又道:“你也别劝我,他们这十多年是怎么唬我的?是,扶正不易,咱们这样的人家,扶正的太少了,但也不是没有,我这样的,比起从前那些扶正的,缺了什么?” 廖氏听着也心酸。 廖家也是清白的官家,当年若不入国公府,廖姨娘也会跟廖氏一样,嫁去官宦人家为妻。 入世袭罔替的景国公府为正妻,廖姨娘是够不上,但为妾,绰绰有余。 她有一双儿女,从小被老公爷捧在手掌心里,女儿甚至得了封号,这是天大的荣耀,比小公爷夫人亲生的孩子都体面,廖姨娘掌着国公府的后院,除了一个名分,除了礼制上不能僭越的部分,她与嫡妻没什么差别了。 “我不比谁差,他们让我以为我不比谁差,可到头来,呵……”廖姨娘自嘲一般笑了,“安冉这回险些吃大亏,我若不添把火,我怎么对得起她!我没看穿那些人的把戏,让他们把安冉养得混不讲理。安冉从云端摔下来才摔明白,这个教训可真够大的,我这个当娘的心疼啊。 我现在就等着新夫人进门了,她不是我们夫人的亲妹妹吗?不是贤良淑德温婉可人吗?我倒要看看,等她大了肚子,我们夫人留下来的这两个还能有什么日子。” 杜云诺听得毛骨悚然。 宅门里头的事情就是这样,此消彼长。 被扶正的若是廖姨娘,她大抵是不会去动原配留下来的孩子的,有原配娘家那里盯着,风险委实太大,容易得不偿失。 可新夫人不一样。 人都有私心,她有了亲儿,做什么还把好处都给外甥? 至于娘家那儿,死人和活人之间,傻子都知道怎么选,要是不知道,这戏就越发好看了。 等老公爷夫妇和小公爷发现了填房的野心…… 这场窝里斗,果真如廖姨娘所说,是一场大戏。 三人一块回灵堂去。 廖姨娘撑着腰、白着脸,一副精神不振模样,甩开了廖氏的手,跪在灵前,一面垂泪,一面烧纸。 自有人上来问安冉状况。 一听安冉有了身孕,周围人神色各异。 来的多是已婚妇人,想到安冉刚才那痛苦模样,都知道状况怕是不太好,心善的连连念两句佛号。 荣国公夫人还未离开,摇了摇头:“我这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廖姨娘朝荣国公夫人行礼:“多谢夫人替安冉请了大夫,要不然……” 眼泪簌簌落下,廖姨娘长得端正,举手投足有大家风范,与寻常人家的花里胡哨的妾室不同,又掌着后院,在场的夫人们几乎都与她打过交道,平心而论,也不讨厌她。 见她如此进退,又想到关于景国公府的传,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多了两眼。 章节目录 第218章茶凉 > 景国公这只老狐狸的谋划和打算,到了今时今日,大部分人都看明白了。 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这话半点不假。 老公爷防着廖姨娘一手,其实也无可厚非,只是,太过了些。 事已经做成了,该厚道的时候就厚道,像现在这般卸磨杀驴,实在有些难看。 只看老公爷夫人对安冉县主的态度,就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乎廖姨娘会不会做些极端的事情了,在他们眼中,已经有了完全一招好棋,廖姨娘除了乖乖听话没有别的路走了。 人走茶凉,走的是小公爷夫人,凉的却是廖姨娘的茶。 如此一来,众人看向跪在灵前的小公爷夫人亲生的一儿一女时,目光就有些微妙了。 廖姨娘又跪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整个人一歪,倒下了。 灵堂里一阵手忙脚乱,又是请大夫又是掐人中。 花厅里,老公爷夫人气得几乎仰倒,廖姨娘这是在寻事,不消到明日,谁都知道灵堂里跪倒了一个姨娘,又差点跪得安冉县主小产。 可这事谁能想到? 若知道安冉县主有了身孕,老公爷夫人断不会如此行事。 千金难买早知道,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只能暂且忍下。 等杜云诺和廖氏回到杜府时,两个人都累得够呛。 杜云诺不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可她心里不踏实,躺在榻子上歪到了月上柳梢,到底耐不住,带着浅禾到了安华院。 杜云萝没料到她这么晚了还会过来,请了杜云诺坐下,让锦灵上了茶后就退出去。 “四姐姐,国公府里什么个状况?”杜云萝先开口问了。 杜云诺抿了两口热茶。 六月就算是夜里也是闷热的,可热茶下肚,杜云诺不觉得热,反倒是有些踏实了。 她把今日景国公府里的事情一一说了。 杜云萝沉默听完,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前谁能想到,老公爷夫人竟是这样的脾气。”杜云诺叹息。 杜云萝道:“从前是有所顾忌,现在么,局势已定,也就不耐烦装什么好祖父好祖母了。” 从填房人选定下开始,老公爷就失去耐心了,所以他能寻了由头迅速把安冉县主的婚事定下,再不用摆出事事为安冉考虑周祥的态度了。 老公爷都变了,何况老公爷夫人。 “县主的身孕……”杜云萝顿了顿,道,“霍子明很看重?那也是好事。县主在伯府里过得好,廖姨娘好歹能喘口气。” 姐妹两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一番,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杜云诺才起身回了安丰院。 翌日一早,恩荣伯两夫妻出现在了景国公府,虽然很快就离开了,但那么多人瞧见了,自然就有消息传出来。 看来,对于安冉在国公府里受的委屈,恩荣伯两夫妻是很不满意的。 伯府里看重这个孩子,老公爷夫人就算能推说自个儿不知道安冉有孕,可她昨日的态度是绝对交代不过去的。 那哪里是一个祖母对待孙女? 都是体面人家,府中丫鬟婆子身子不适时,也没有这般苛责谩骂的。 景国公府一时处在风口浪尖,要不是正在办白事,指不定宫里都要出几句话。 等到小公爷夫人出殡入葬,这才好些。 新夫人要在百日内进门,原本景国公府想选个最近的日子,可碍着这回事体,不得不拖到临近百日满时。 这期间,杜云茹让身边的陪房妈妈回了一趟杜府。 甄氏细细问了,知道那李八娘已经叫邵大太太送回李家去了,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说到了邵二姑娘,这两日中暍了,****歪在屋里,叫邵大太太使人看住了,不许她到处走动,也就没法到杜云茹跟前转悠。 再等到七月初邵元洲回府时,有姑爷在身边,这大半个月总归是清净的。 甄氏听完,心里有了底,让水月拿了些碎银赏了。 转眼到了六月末,各院里都摆了冰盆,却还是难扫夏日暑气。 杜云萝吃了冰碗才稍稍凉快些。 锦蕊见她魂不守舍,问道:“姑娘可是担心锦灵?” 杜云萝点头。 自打上回出事之后,锦灵这是头一回独自一人出府去。 那等事情不能说出去,锦灵也就不好邀谁同行壮胆,锦蕊倒是清楚,可两个大丫鬟没有一起出门的道理,锦灵只能独自去了。 锦蕊宽慰杜云萝道:“姑娘放宽心,哪里会回回遇见歹人?” 杜云萝含糊应了一声。 马德海的事体她没有跟锦蕊提,免得锦蕊跟着提心吊胆起来,那马德海再能耐,也不可能把守伸到杜府里头来,锦蕊一个家生子,平素都不单独出府走动,根本遇不上的。 反倒是锦灵…… 这丫头还说要把褙子给云栖的妹妹送回去…… 如此等到了下午,锦灵才兴冲冲回来,她没往西厢房去,径直就来寻杜云萝了。 杜云萝见她神色正常,提着的心也就放下了,问道:“家里一切都好吧?” “托姑娘的福,都好的。”锦灵笑着说完,又往前走了两步,弯腰低声与杜云萝道,“奴婢送褙子去时听云栖的妹妹说的,云栖昨日里出京去了,说的是去迎世子,大抵明日一早世子就能抵京了。” 杜云萝闻,眸子晶亮一片。 穆连潇走了两个多月,可算是要回来了。 虽说见不着面,但同在京城,如此一想,还是让人雀跃的。 水芙苑里,苗氏忙个不停。 七月又是七夕,又是中元,她事事要打理,根本脱不开身,最叫她记在心上的就是杜云瑛的婚事。 忙归忙,盼归盼,苗氏是恨不能杜云瑛早些风光大嫁,可真的到了跟前了,心里就酸溜溜的舍不得起来。 再舍不得,姑娘都要送出门去的。 苗氏打发了来回话的媳妇子们,饮了一盏热茶,与泉茵道:“使人去问问云瑛和云萝,今年雕花瓜要用什么蔬果,也好早些准备。” 泉茵应了声,刚要走,又叫苗氏叫住了。 “云瑛雕的花瓜根本不能看,罢了,由着她炸巧果去吧,只问云萝就好。”苗氏叹气道。 泉茵让一个小丫鬟走了一趟安华院。 杜云萝听完,没有开口。 倒不是她没想好雕什么,她已经有了想法了,穆连潇策马的飒爽英姿若能在手中雕刻出来…… 章节目录 第219章气闷 > 若这花瓜是直接送到穆连潇手上的,杜云萝倒是不担心,总归她这点儿心思,穆连潇一清二楚。 可花瓜是要先呈到长辈跟前的…… 去年七夕,杜云萝根本没有细想,直到想起那龙舟擂鼓的花瓜是先叫吴老太君与周氏看的时候,花瓜都已经送出去了,断不可能追回来。 今年是低调些雕菩萨像、花草,还是依着本心就雕穆连潇? 要是再雕穆连潇,不晓得吴老太君和周氏会怎么想。 杜云萝皱着眉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颇有几分苦恼。 来传话的小丫鬟恭谨道:“五姑娘,离七夕还有几日,不如您先琢磨琢磨?” 杜云萝原想点头,转念一想,犹豫迟疑可不像她的性子了,夏日炎炎的,琢磨来琢磨去,越发乱心神。 真要笑话,吴老太君和周氏也笑话了她一年了,她再装着也没用。 思及此处,杜云萝道:“不琢磨了,你跟二伯娘说,跟去年一样就好。” 小丫鬟应了一声,告退了。 初六一早,苗氏就使人把花瓜送来了。 杜云萝捏着刻刀比划了两下,刚准备下手,外头传来通传声,是杜云诺来了。 杜云诺额头上泌了一层薄汗,进了西梢间就歪在榻子上,不住摇着团扇:“这天也忒热了。” “那四姐姐还特地来我这儿?”杜云萝睨了她一眼。 杜云诺抬眸看了眼花瓜,还未有大致轮廓,她就算想猜也猜不出来,干脆也就不问了,反正等雕完了就知道了。 “今儿个你们各个都是大忙人,只我一人无事做,还是来你这儿躲懒好。”杜云诺说完,自嘲笑了笑。 杜云瑛在炸巧果,杜云萝雕花瓜,姐妹之中,也只有她是真的无所事事。 廖氏一大早就带着杜云澜回娘家去了,廖家一个姑娘今日及笄,廖氏作为姑母,自然是要去观礼的。 杜云诺在廖氏和杜云澜跟前还得几句喜欢和体面,廖家那里却不喜她,从前她跟着廖氏去拜年时,对方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杜云诺很不自在。 廖氏也很清楚,她甚至觉得娘家如此是拂了她的颜面,杜云诺是她带回去的,是她的庶女,她自个儿都肯带着庶女出门走动,娘家如此,显然是叫她不高兴的。 再不高兴,娘家也是娘家,又不是闹得红了脸了,廖氏也不至于为了杜云诺与娘家起冲突。 杜云诺心里明明白白,后来就干脆称病不去廖家,一回两回的,廖氏倒觉得如此正好,念着杜云诺懂事,每回从廖家回来,多少都会给杜云诺添些东西。 胭脂花露、首饰头面、新做的衣裳,不一定是值钱的东西,但起码也是一种表示。 这事体杜云萝亦是知道的。 平素这个时候,杜云诺定是和她姨娘粘在一块的,怎么今日…… 杜云萝心思一动,问道:“你姨娘让你雕花瓜了?还是催你去厨房里炸巧果了?” 杜云诺白了她一眼,哼道:“知道就好,还偏偏要问出来。” 杜云萝忍俊不禁,杜云诺手艺不差,也不是不爱捣鼓这些,而是她捣鼓了也没用。 巧果胜不过杜云瑛,花瓜比不过夏安馨,今年夏安馨是不雕了,却还有杜云萝,姐妹们准备好了就往未来的婆家送去,偏杜云诺没有说亲,以至于她根本不想动手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杜云萝手下不停,没一会儿,大致形状就出来了。 再往下就是细致活,杜云萝仔细又小心,见她如此,杜云诺也不出声了,闭着眼睛小憩。 杜云萝的脑海里都是穆连潇策马时的模样。 高头大马上,手持马球杆的穆连潇英气逼人。 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日马场上飞扬的尘土,以及高高飞起直奔球门而去的马球,少年在马上笑容爽朗,汗水从额头滑落,剔透而闪亮。 杜云萝不知不觉勾起了唇角,穆连潇已经回京了,明日里看见这花瓜时,他会是什么神情? 杜云诺睁开眼睛的时候,杜云萝刚刚放下刻刀。 她趿着鞋子走到桌边,看清那花瓜,一时瞪大了眼睛,半晌喃喃道:“你真要送这个过去?” “真的。”杜云萝答道。 杜云诺撇嘴:“乡君看见了,会怎么说?” “呵……”杜云萝轻轻笑了,穆连慧能怎么说,自是在吴老太君跟前拐弯抹角地说她的不是了,可那又如何? 就算她今日雕了一尊观音像送去,穆连慧也能寻出一番说辞来。 锦灵把花瓜拿去用冰块镇着,杜云萝净了手,锦蕊挖了香膏替她抹了。 杜云诺在安华院里用了午饭,直到二门上传了消息说廖氏回府了,她才不疾不徐回了安丰院。 一迈进安丰院,杜云诺就觉得气氛不对,正好秀玉端着水盆从屋里出来,她赶紧上前去,拉着秀玉道:“姐姐,这是……” 秀玉苦着脸朝屋里努了努嘴,压着声道:“廖家老太太为了廖姨娘的事情生气,咱们太太劝了两句,反倒被训了一通,太太气得连午饭都没吃好。” 杜云诺闻,一个头两个大。 早知如此,她不如在安华院里一直躲到用晚饭,事后顶多叫廖氏说上两句,也好过这会儿进去直面廖氏的火气。 可她已经回来了,就没有转头再走的道理了。 按捺下心中不安,杜云诺让秀玉帮着通传了一声,这才撩了帘子进去。 廖氏换了身衣服,歪在北窗下的凉榻上,杜云诺坐到她身边,一下一下摇着手中团扇。 感觉到阵阵凉风,廖氏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闭上了。 一时谁也没说话。 杜云诺稍稍松了一口气,若一直这么平静,她就算把手摇酸了,也是好的。 正想着了,廖氏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吓了杜云诺一跳。 “云诺,我待你好不好?”廖氏冷不丁问了一句。 杜云诺赶忙点头:“母亲待我极好。” 这话倒也不算违心。 作为庶女,廖氏待杜云诺确实算好的了,教养不怠,衣食不愁,心情差极了的时候骂上一通是有的,打倒是从未打过,再说了,廖氏气坏了连苗氏都敢骂,杜云诺觉得自己挨的那两通也不算什么了。 章节目录 第220章拔凉 > 若说杜云诺对廖氏有什么不满,只有廖氏爱折腾莫姨娘这一点。 可折腾归折腾,过激的手段不曾有,毕竟这家里还有夏老太太坐镇,莫姨娘本分老实,廖氏再不爽快也没有由头发落莫姨娘。 廖氏听了这话,跟着又是一叹息,直叹得杜云诺心里发毛,廖氏道:“毕竟是跟前养大的,老太爷养只鸟儿都疼得跟心肝肺似的,何况是养个人!可怜啊可怜,当初用得着的时候想方设法稳着哄着,事到如今呢……” 听到这儿,杜云诺也明白了廖氏在说景国公府的事情。 秀玉说廖氏为了廖姨娘的事体在娘家闹得不愉快了,也不晓得到底是说了些什么。 廖氏没顾着杜云诺在想什么,只顾自己唉声叹气,说廖姨娘是叫小公爷哄骗了,说廖姨娘这些年给国公府做牛做马,说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让小公爷夫人把孩子生下来,说到最后就是一句话:男人都是骗子,没一个靠得住的,小公爷和杜怀恩都是一样的可恶,嘴巴里的话没有半个字能信。 这话杜云诺是半点都不敢接了,只能蒙着头摇团扇,廖氏觉得团扇风小,杜云诺赶紧换了把大蒲扇来。 等到廖氏对着回府的杜怀恩冷笑三声,杜怀恩一脸莫名其妙,杜云诺赶紧请了安又告了罪,急匆匆躲回了东跨院里,唤了浅禾来替她揉一揉发胀的手臂。 浅禾手上一使劲,杜云诺就酸痛得龇牙咧嘴,她只好去回忆廖氏的话来转移一下,免得真的痛得叫出声来。 这么一想,倒是串起不少细节来,惊得她心里拔凉拔凉的。 小公爷夫人病得不能掌事,按说该是老公爷夫人执掌中馈,而偏偏,中馈落到了彼时刚进门的廖姨娘身上。 杜云诺想起那日老公爷夫人对待安冉县主的态度,不由就兴起了一个念头——老公爷夫人不适合掌家,也没有能力掌家。 徒有出身,却没有持家的手段和能耐,老公爷夫人只怕不是因为身子骨不行,而是本事不行吧。 廖姨娘不仅是掌家了,她还在小公爷夫人之前生下了庶长子庶长女。 这意味着,整个景国公府,甚至是小公爷夫人的娘家都不认为这个病怏怏的女人能活着平安生子。 景国公府需要子嗣,拉不下脸来以“无所出”休妻,又不知道占着嫡妻位置的小公爷夫人能活到什么时候。 早死早好,新夫人进门,一切都好说,可要是一直无止尽地拖下去,景国公府耽搁不起。 所以有了官宦出身、家世清白的廖姨娘,她能掌家,能生孩子,便是小公爷夫人拖到了七老八十,廖姨娘的儿子记在嫡妻名下,往后承继家业,也不至于在生母的出身上叫人笑话。 只是谁也没想到,小公爷夫人竟然真的生下一儿一女了。 嫡孙出世,老公爷一下子改了计划,这才有了廖姨娘这十余年的等待和投鼠忌器。 现在,一切都是尽头了。 廖姨娘说,卸磨杀驴,当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而廖氏说男人都是骗子,可见小公爷从头到尾没少欺骗廖姨娘。 想到安冉县主,想到廖姨娘的眼泪,杜云诺突然就很想看到将来,看到廖姨娘说的那一场大戏。 安丰院里的事情,杜云萝不知道,要不然,她也一定会跟着叹息一声。 同为女人,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纠葛,杜云萝自是同情廖姨娘的。 前世与今生不同,小公爷的填房夫人并非是原配夫人的亲妹妹,杜云萝隐约记得,那位夫人也生了儿子,但终究比不过原配留下的嫡长子。 其中缘由,一来是原配夫人的娘家瞪大眼睛瞧着护着这嫡亲的外甥,二来老公爷对安冉兄妹依旧很好,廖姨娘这个活人吸引了新夫人的仇恨。 今生,新夫人身份不同了,廖姨娘也不会听任国公府摆布,这往后的日子,精彩纷呈。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杜云萝最上心的就是七夕。 翌日一早,沈长根家的带着杜云瑛的巧果去了诚意伯府,而杜云萝的花瓜依旧由许嬷嬷送去定远侯府。 从锦灵手中接过锦盒的时候,许嬷嬷有些七上八下的,实在是去年在吴老太君跟前打开锦盒时的印象太过深刻了,许嬷嬷怕今年杜云萝依旧来这么一手。 “锦灵,”许嬷嬷拉着锦灵低声问道,“姑娘今年雕什么了?” 锦灵红着脸道:“妈妈,姑娘雕的还是世子。” 许嬷嬷哎呦一声,险些没拿稳锦盒,她就知道! 就知道自家五姑娘不是寻常人,这…… “罢了罢了,五姑娘不怕叫侯府里笑话,我这个婆子怕什么。”许嬷嬷摇着头去了。 许嬷嬷入了定远侯府,被客客气气请到了吴老太君的屋子里。 吴老太君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下首坐了周氏,许嬷嬷前回遇见过的二太太练氏并不在,这让她安心了些,祖母、婆母,与婶娘是不同的。 许嬷嬷呈上了锦盒。 吴老太君笑着与周氏道:“这孩子心思与众不同,让我来瞧瞧,这回雕了什么。” 盒子一打开,看清里头的花瓜时,吴老太君失笑:“真叫我说中了吧!” 周氏凑过去一看,这花瓜雕刻得栩栩如生,不说那精神气十足的骏马,马上的人亦是惟妙惟肖,让周氏觉得她的儿子正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地冲她笑着。 能雕得如此相像,除了有颗观察敏锐的玲珑心之外,更多的是丝丝绵绵的缱绻心意吧。 周氏满意地点点头,她就穆连潇这么一个儿子,若能娶个********待他好的媳妇,那是再好不过了的。 吴老太君又仔细看看了,装回了锦盒里,让人送去前院。 云栖捧着锦盒小跑着到了穆连潇的院子里。 穆连潇刚练完功,坐在书桌前写着折子。 云栖知道,这是要送去御书房里的,圣上很是关心岭西的状况,穆连潇回京后的这几日,没少往宫里跑,光说还不够,要拿纸笔写好呈上去。 “爷,”云栖把锦盒递过去,“杜姑娘的花瓜送来了。” 穆连潇抬起头来,抿着唇笑了:“这里乱糟糟的,你放到对屋去,我这就过去。” 章节目录 第221章好看 > 双手触及那红色锦盒的时候,穆连潇忍不住想,杜云萝这回会雕什么样的花瓜。 云栖垂手站在一旁,伸着脖子去看,而后他看到穆连潇怔住了,但很快,他家世子就咧着嘴笑了,笑得格外开怀。 云栖的心跟猫抓一样,杜姑娘到底雕了什么,能让世子爷高兴成这样?他好奇坏了,可偏偏碍于角度,他看不到那花瓜。 见穆连潇的注意力全在花瓜上,云栖蹑手蹑脚地挪了两步,待看清花瓜时,他心里“哎呦”一声,这不就是世子爷嘛! 目光看看真人,又看看花瓜,云栖不得不说,像,像极了!世子爷打马球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杜家姑娘这手可真巧,记得可真仔细! 要不是这两****跟着穆连潇跑进跑出,几乎寸步不离,云栖都以为穆连潇悄悄去见了杜云萝,让人家对着他的脸雕的呢。 穆连潇不知道云栖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瓜。 与去年大刀阔斧的龙舟不同,今年这匹马多费了些刀工。 看起来颇像那么一回事,但穆连潇这个常年与马打交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杜云萝雕错了,马匹以这个姿势跃起时,腿部和腹部的线条并不是杜云萝的刻刀下所呈现出来的样子的。 不过,马上的人倒是一点错都没有,容貌神色身形姿态,一处处、一寸寸,和穆连潇本人一模一样。 可见杜云萝当时只顾着看他了,一双杏眸里满满都是他,哪里会去注意那马儿的线条到底是怎么样的。 错误的马匹,正确的人,这样的组合让穆连潇说不出的愉悦。 穆连潇勾着唇角,笑意越发深了,要是杜云萝在身边,他会一五一十告诉她哪里刻错了,杜云萝又羞又恼的样子一定很可爱。 可爱到让人恨不能多逗逗她。 见穆连潇心情极好,云栖凑过去,壮着胆子道:“爷,奴才有一事想求爷。” “什么事?”穆连潇随口问道。 云栖涨红了脸,道:“奴才想知道杜姑娘身边的锦灵姑娘有没有许人了,要是没许人,爷,奴才、奴才能不能……” 穆连潇正喝水,闻差点一口喷出来,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你想让我开口帮你去讨?” 云栖猛一阵点头。 “你什么时候见过锦灵?我怎么不知道?”穆连潇诧异。 云栖道:“就前回帮爷给杜姑娘送马时认识了,后来还见过两回。” 穆连潇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指着云栖道:“就见了三回,你就琢磨着要把人家娶回家了?你倒是说说,你看上人家什么了?” 云栖埋头,心里直想:爷您连杜姑娘长得是圆是方都不晓得的时候就已经定了婚了呢,后来见了一面,不就记挂上了,到现在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我这好歹还先见了三回了…… 这些话,云栖只敢腹诽,断不敢出口,说出一个字,穆连潇的脸挂不住了,不肯去跟杜云萝提了可怎么办。 云栖挠了挠头:“锦灵姑娘好看。” 穆连潇笑骂道:“你确定让我这么跟云萝去说?” 虽然他也认为这是一句大实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云栖喜欢锦灵长得漂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这话…… 云栖肖想人家丫鬟就算了,还给这种登徒子一样的理由,就算是他去开口,杜云萝都铁定是要恼的,还会顺带迁怒他。 云栖自己也知道,嘿嘿笑着赶紧摇头,厚着脸皮道:“爷,奴才打听过了,锦灵姑娘有个熬坏了眼睛的娘,有个药罐子弟弟,锦灵姑娘很孝顺,除了月俸,她给杜府里的针线房帮忙赚些零花,全给了她的娘和弟弟,她做事仔细,人缘也好,杜府上下都很喜欢她……” “你打听得够清楚的。”穆连潇道。 云栖垂头,恭谨万分:“求爷成全。” 穆连潇笑了:“你求我没用啊,那是云萝的丫鬟,别说现在,等她嫁过来了,我说话也不算。” 云栖苦着一张脸,道:“爷,奴才是真喜欢锦灵姑娘,您就帮奴才跟杜姑娘提一提,要是锦灵姑娘也肯,那、那就皆大欢喜啊。” “皆大欢喜?” 云栖咽了口唾沫,不怕死道:“奴才要是娶了锦灵姑娘,奴才就让她在姑娘耳边多说些爷的好话,准保管用。” 穆连潇从桌上的攒盘里捏了一颗小胡桃丢到云栖的额头上:“我还要靠你拐着弯在云萝跟前替我说话?” 云栖摸了摸额头,穆连潇没使劲,痛是不痛的:“奴才说错话了,爷和杜姑娘心意相通,不肖奴才多事。” 穆连潇瞪了他一眼,不过“心意相通”这四个字听得还是挺顺耳的,他把花瓜小心翼翼收起来,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下回我帮你问问。” 云栖乐开了花,原地转了两圈,复又想起来要紧事,赶紧道:“爷,您跟杜姑娘说,奴才知道锦灵姑娘家里的状况,奴才就一个妹妹,没爹没娘的,会把锦灵姑娘的娘当亲娘,也会把她弟弟当亲弟弟的,奴才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穆连潇笑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你要娶人家,还不照顾人家家里人,不说云萝,我先抽你一顿。” 云栖重重点头:“奴才省得的省得的。” 事情应下了,穆连潇这才顾得上问一句:“你后来怎么见到锦灵的?见到云萝没有?” 云栖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把马德海、赵家的那些事体原原本本告诉了穆连潇。 穆连潇面上笑容全无,沉声道:“你前几日怎么不跟我说?” 云栖垂头,道:“爷马不停蹄地回京,又****奉诏进宫,奴才这才…… 爷,奴才打听过了,那马德海这几日都没有休息,中元那日请了假,说是要回燕子山村去,奴才琢磨着在宫外动手比在宫里妥当多了。” 穆连潇抿唇。 云栖说得极有道理。 既然马德海恨上了杜家人,那要利诱他说出弄松雪衣马掌的人是不可能的,只有靠威逼。 马德海在宫里没了踪影,难免引来查访之人,若是出宫后没有回宫,收拾起来方便许多。 章节目录 第222章谨慎月票460+ > 七月初十,杜云荻回到了家中。 甄氏在清晖园里翘首盼着,直到看到儿子的身影,这才露了笑颜。 杜云荻上前两步,扑通跪下磕了头,额头发红,叫甄氏心疼不已。 “你这孩子,怎么说都不听。”甄氏说完,仔细比划了下杜云荻的身量,发现他又长高了。 杜云荻瞅了一眼门边的杜云萝,笑了:“母亲,我们还是进屋里说话吧,外头热,云萝一会儿又要哼唧哼唧地瞪我了。” 边上丫鬟婆子笑声一片,甄氏忍俊不禁,捶了杜云荻一下:“怎么说你妹妹的。” 杜云萝朝杜云荻扮了个鬼脸。 等到了东稍间里坐下,甄氏少不得问起邵元洲。 杜云荻道:“我与姐夫一道回京的,想来这会儿姐夫已经到家了,他说等明日里来给您请安。” 甄氏笑盈盈的:“请什么安呀,他好不容易回家来,多陪陪云茹才是要紧事。” 话是如此说的,翌日邵元洲登门来,甄氏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杜云茹没有来,她挺着大肚子,又是炎热夏日里,等月底杜云瑛出阁时她必须要来,这个时候能省就省,邵大太太可舍不得她出门了。 依邵大太太的话说,女婿登门拜见岳家长辈,不肖杜云茹陪着去,邵元洲难道还会寻不到杜家大门? 这话甄氏颇为认同,她满意邵元洲这个女婿,自然不会为难他,也不用女儿夹在中间周旋。 等礼数周全了,杜云荻送了邵元洲出府,杜云萝歪在甄氏歇午觉的榻子上休息,而甄氏则被苗氏请去了水芙苑,又是中元又是杜云瑛出阁,苗氏一个人实在忙不转,而夏安馨还是个新手,还需要指导一段时日才能挑大梁。 杜云萝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问安声,有人撩了帘子进来,她睁眼一看是杜云荻回来了,便继续歪着没有起身。 杜云荻拉了把椅子在榻子边坐下,叹道:“你这哪里还有姑娘家的样子。” 知道杜云荻是在打趣她,杜云萝弯着眼直笑:“戏文里的贵妃醉酒,可比我厉害多了。” 杜云荻哭笑不得,从袖中掏出个东西来遮在了杜云萝的脸上:“你也知道那是贵妃。” 杜云萝被挡住了视线,伸手把脸上的东西一抓,这才看清那是一封信,上头的字苍劲有力,正是穆连潇的笔迹。 “哥哥哪儿得来的?”杜云萝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送姐夫回去的路上遇见世子,他让我给你的。”杜云荻说完,见杜云萝捏着信封来来回回翻看,却不拆开,不由问道,“你不看?” 杜云萝转了转眼珠子,将信按在胸口,故意摆出一副唯恐杜云荻来抢的架势:“不叫你看。” 杜云荻一看就乐了:“我才不屑看嘞。” “哥哥指不定看了两眼就告诉母亲了。”杜云萝嬉笑道。 “你你你!”杜云荻连连摇头,“我好心给你带信,你却如此小人之心,你那点儿心思谁不知道?还要靠我去母亲跟前告状?” 兄妹两人正说着话,守门的丫鬟抬声道:“四爷,老太爷请您过去。” 杜云荻一听愣住了,杜公甫寻他,他不好耽搁,起身就要走。 杜云萝捧着信封笑得直不起腰,双眼月牙弯弯,还朝他挥了挥手。 “小人得志!”杜云荻伸手在杜云萝的额头上轻轻一弹,转身走了。 杜云萝笑够了,这才赶紧把信封打开,取出信来。 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一笔一划都叫人安心亦动心,杜云萝甚至能想象出他站在桌边提笔写信的样子。 穆连潇说他一切都好,说他极喜欢她七夕送去的花瓜,又说岭西那里的风土人情,絮絮说了不少。 杜云萝含笑看着,直到最后的一段出乎了她的意料。 穆连潇说,云栖想娶锦灵,这事儿原本他该当面与杜云萝说的,只是不知何时两人才能见面,只好先在信里提一提了。 信上,穆连潇替云栖说了几句好话,说他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勤快能干,待人也仔细周全。 杜云萝抿唇,她当然知道云栖是个好的,穆连潇身边那几个小厮里头,就属云栖最耿直忠心。 可这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作一谈。 她都还没嫁进定远侯府呢,穆连潇身边的小厮竟然肖想起她的丫鬟来了。 尤其是穆连潇,这是仗着她的那点儿心意,大不惭开口讨要,真真可恶。 对,就是可恶!杜云萝撅着嘴想。 她又把信上这最后一段给看了一遍,然后气鼓鼓地把信收回了信封里。 事关锦灵,杜云萝极其谨慎,前生她害得锦灵红颜薄命,今生定要好好安排她的将来,不能稀里糊涂地把她送出门去,等到最后后悔不已。 就算云栖很好…… 杜云萝不得不承认,云栖确实极好,要模样有模样,要功夫有功夫,论照顾人的本事,云栖爹娘早亡,他不仅照顾好了自己,还拉扯大了妹妹。 锦灵若是嫁给云栖,就是自个儿当家了,上头没有恶婆婆,也没有指手画脚恨不能万事都插一脚的伯娘。 只这一样,就让杜云萝放心不少,毕竟,锦灵前世在婆母跟前吃了太多亏了,她又是个受了委屈都埋在心里的人,从未跟杜云萝诉苦过。 其实,就算诉苦了,以杜云萝当时的境况,她是不会不管锦灵,但自问也很难处置妥当,赵家是老仆,那一大家子又不是捏在杜云萝手上的,通过杜怀平和苗氏去拿捏那一家子,到底是隔靴搔痒。 可要是云栖…… 云栖是穆连潇身边伺候的,单凭这一点,他就断不敢对锦灵不好,叫杜云萝发现锦灵受了委屈,云栖就甭想当差了。 杜云萝想着想着,心里那点儿火气也就散了。 她想,她应该要问问锦灵,锦灵与云栖打过交道,是好是坏,该由这丫头自个儿说了算。 她是答应过锦灵的,绝不会不顾锦灵的意愿就如何如何。 毕竟,婚姻一事,两情相悦才是最好的,她能有一桩逞心如意的婚事,锦灵也该有的,以后,锦蕊也一样。 夜里,杜云萝回了安华院后,就把锦灵叫到跟前。 章节目录 第223章出路 > 锦灵垂手站在灯下,等着杜云萝吩咐。 杜云萝抬眸看她,开门见山,道:“世子下午递了信给我,说是云栖很喜欢你,问我有没有给你定人家。” 锦灵漆黑的眸子倏然一紧,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脸的难以置信。 锦灵没有说话,杜云萝也不催她,只是认真看着她。 不得不说,锦灵的模样当真是没得挑,杜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丫鬟并在一块,都找不出几个跟锦灵这般拔尖的,而且锦灵不仅是长得好,她做事勤快,性子温和,人缘极好。 越看,杜云萝越喜欢锦灵,她忍不住低低哼了声,云栖这个机灵鬼可真会挑,一挑就挑到个好的。 锦灵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嗫声道:“姑娘,您说云栖?” 杜云萝颔首,让锦灵上前两步,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用因为云栖是世子身边的就犹犹豫豫的。” 锦灵张了张嘴,道:“奴婢不知道,奴婢想陪着姑娘。” 杜云萝轻轻笑了,梨涡浅浅:“陪着我?你怎么陪着我呀?就连沈长根家的,那也是嫁了人再进内院里当差的,可没有哪个丫鬟不嫁人伺候主子到三四十岁的。” 锦灵苦着脸,抿了抿唇。 “到底是大事,你也不用急匆匆告诉我答案,回去多想想,再跟你娘一道琢磨琢磨,”杜云萝伸出手,把锦灵散下来的额发别到了脑后,道,“你若觉得云栖好,就往下商议,你若觉得他不好,就当没提过这事,往后你随我去了侯府里,云栖敢因此为难你,我会收拾他。锦灵儿,我以前说过的,我会听你们的想法,断不会随手一指就把你们嫁了,你是如此,锦蕊儿也是如此。” 锦灵咬住了下唇。 中屋里,锦蕊捧着铜盆,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这才抬声道:“姑娘,奴婢端了水来,您是这会儿梳洗还是再等会儿?” 夜色渐浓,今夜是锦灵守夜,她伺候了杜云萝歇下,拿着灯座走回梢间里,就见锦蕊站在窗边。 “还不去睡吗?”锦灵问她。 锦蕊转过身来,在锦灵守夜的榻子上坐下,朝锦灵招了招手。 锦灵便轻手轻脚过去,把灯座放在一旁,弄暗了些,道:“怎么了?” “姑娘刚才跟你说的,我都听见了。”锦蕊低声道。 锦灵偏过头去,沉默片刻又转了回来,认真看着锦蕊:“你听见了呀?那你怎么想?” “我啊……”锦蕊往内室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那个云栖,是不是上回帮了你的那个?我觉得挺好的。” “哎?”锦灵睁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锦蕊竟然会说好。 锦蕊似是没注意到锦灵的惊讶,她微低着头,道:“你自个儿说,我们做丫鬟的,往后能有几条路? 当通房做姨娘,别说世子和姑娘不肯,我是肯定不愿意的,我知道,你也不愿意; 要嫁人,配给了家生子,姑娘是会尽心给我们挑个好的,可到底什么样的算好? 锦灵,单看人,前回赵家的的那个大侄儿是挺好的,他老子掌着铺子,他自个儿能做事又实在,还有一个伯父在回事处当管事,他们一家在咱们府上也是极体面的,可姑娘不同意,为的就是那家有个赌胚,有个不实诚的伯娘,万一他老娘还是个不好相与的,那你可怎么办呀? 你是孤家寡人,又或者家里吃穿不愁的也就罢了,可你有个娘,还有个弟弟,那可都是花销。找个家里能让你拿捏的,十有八九不是体面人,光靠你那点月俸养两家人,累死你了;找个体面有银子的,你拿捏不住,怎么拿钱贴补娘家? 也就那个云栖了,姑娘说他没有老子没有娘,就一个小了几岁的妹妹,你想,等他妹妹嫁出去了,家里不就是你说了算? 就算嫁了人之后不在姑娘屋里做事了,那还有云栖呢,他在世子爷跟前当差,月俸赏银多着呢,偏他又没有什么旁的开销,你还能多做些针线,攒下来的银子,大可拿回去给你娘,还能多攒些给你弟弟娶媳妇。 他要是不肯把银子给你,不让你养你娘和弟弟,不用姑娘收拾他,世子爷为了姑娘的体面都要抽他的。 再说得远些,云栖是世子爷身边的,往后路子也比旁人宽些,若是将来能讨个恩典…… 对了,这事儿我是正好听来的,外头谁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别说出去。 就我们四爷的伴读常安,跟着四爷一道念书,也很刻苦的,老爷看了他的文章,说他有些想法,只是还嫩了点,又说他将来要还是爱读书,又能多长进些,就给个恩典放了他的人,让他下场去试试,便是举人进士不敢想,真能得个秀才,那也是鲤鱼跃龙门了。 我是家生子,代代给府上当奴才的,若能脱身出去,就算不是我,是我弟弟、儿子、孙子,我都高兴;你家是太太新买的,你自己说,我们姑娘好是好,你愿意儿子女儿一直在府里当差,没个尽头吗?” 锦灵垂下了眼帘,心情格外沉重。 锦灵是知道的,锦蕊性子直,管教起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时都是雷厉风行的,锦蕊很少长篇大论,更不用说是跟她长篇大论了。 可锦蕊这番话说得是有道理的,句句都说到了锦灵的心坎上。 她记着太太和姑娘的大恩,伺候姑娘一辈子她是心甘情愿的,至于儿孙的事情,她没考虑过,她考虑的永远都是她的娘和弟弟。 一个坏了眼睛,一个是病秧子,她要是拿捏不住家里的银子,娘和弟弟的吃用要怎么办? 就跟锦蕊说的,遇上一个强势的婆母,知道她拿银子补贴娘家,这日子还能过得安稳? 锦灵的手指按了按眉心:“我想想看。” “是要好好想想,姑娘说得也是,你该回去问问你娘,她想事情,总比你我周全。”锦蕊说完,也没有久待,回西厢房去了。 这一夜,锦灵睡得极其不踏实,而锦蕊,一觉睡到了天明。 章节目录 第224章偏心 > 锦蕊这天不当差,收拾了包袱回去看她老子娘。 她家住在前街,左邻右舍多是杜家的下仆,花嬷嬷的家与她家一个街口、一个街尾。 有媳妇子瞧见了她,赶忙唤道:“蕊姑娘回来了呀?” “蕊姑娘这根银簪可真好看,是府里五姑娘赏的吧?就知道蕊姑娘体面嘞。” “蕊姑娘……” “这是我们家二丫,蕊姑娘您看看,能不能送进府里去主子跟前做事?” 锦蕊每走几步都有人凑上来与她说话,她心里不耐烦得要命,要不是顾忌着老子娘还在这条街上住着,她都要开口讽上两句了。 对那些笑着与她打招呼的,锦蕊回了个笑容,至于那些转着弯想在她地方谋些好处的,她压根就不理会了。 锦蕊脚步快,没一会儿就走到了街尾。 街口处,花嬷嬷一手捧着一把瓜子,一手捏着一颗往嘴里送,咔擦咬开吸了瓜子肉,翻了个白眼把瓜子皮吐得远远的,转头跟她的小闺女道:“瞧见没有?这架势,啧啧,这都像个通房、姨娘回来省亲了。” 小闺女一脸茫然,她才五六岁,哪里知道通房、姨娘是个什么样子。 花嬷嬷的男人从屋里出来,气道:“我说你这张嘴啊,这话能跟妮子讲?有你这么当娘的?” 花嬷嬷啐了一口:“你能耐了啊!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最喜欢那种妖精,走路的时候腰扭得跟蛇精似的。” “哎,我说你这张嘴能不能有点儿边啊,整天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人家好好一姑娘,你非说得那么难听。”花嬷嬷的男人连连摇头,目光落在他婆娘那堪比水桶粗的腰身上,她自个儿胖,看谁腰细都骂人家妖精,这都什么事。 话音未落,眼瞅着花嬷嬷要跳起来,她男人赶紧抱起小闺女往门外走:“我带妮子去铺子里了,你也早点回府里去。” 花嬷嬷的男人躲了出来,刚走两步,正好遇见锦蕊的爹薛四,他笑道:“薛四啊,你家蕊丫头刚回来。” 薛四连声道:“就听说她回来了,我正往家里赶。” 花嬷嬷的男人目送薛四离开,心里打了个鼓,亏得他婆娘骂锦蕊的话没传到薛四两夫妻耳朵里,不然…… 薛四这老实人可能会忍下,薛四家的可是厉害人物,保不准提着菜刀就杀到他们家来了。 锦蕊推门进去,薛四家的从一桶脏衣服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娘,我来洗吧。”锦蕊一面说,一面撸起袖子。 “哎呦我的蕊姐儿哦,”薛四家的半步不肯挪,“你这双手是伺候姑娘的,哪里敢让你洗衣服,把手洗粗了,还怎么给姑娘洗头洗面啊?” 道理似是这么个道理,可从薛四家的嘴里说出来,就带了几分讥讽味道,听得锦蕊很不舒服。 不过,她熟知薛四家的的脾气,也懒得跟她扯皮。 屋里的薛瓶儿听见说话声,笑着迎了出来:“姐回来了呀。” 锦蕊扬了扬手中包袱:“给你带了些好东西。” 薛瓶儿乐了,挽着锦蕊就往屋里走,两人刚进屋里把包袱打开,薛四家的就跟了进来。 包袱里有两盒胭脂,一瓶花露,两件半新不旧的褙子并一条石榴裙。 “回头你自个儿改改,能穿的。”锦蕊道。 薛瓶儿眯着眼睛笑。 薛四家的凑过来一看:“蕊姐儿,娘跟你说了多少回了,瓶儿一个月能出几趟门?你每回都给她胭脂,她用得过来吗?还都是这些好货色,你下回还是给我银子,我去街上货郎那儿给瓶儿买,她用用那种就够了。余下来的钱省着些,你弟弟娶媳妇的银子都没着落呢。” 锦蕊撇嘴,她要是把银子给了薛四家的,薛瓶儿一年到头就别想买任何东西,都成了她弟弟嘴里的吃食了。 薛四家的抱怨了一通,可拿到锦蕊给她的钱袋子的时候,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她家蕊姐儿虽然爱花钱买那些有的没的,但好歹也能赚不是,花些就花些吧,大头给了她就成了。 颠了颠重量,薛四家的眉头一皱,她怎么觉得轻了点…… 打开钱袋子倒出来一看,薛四家的咋舌:“怎么感觉比上回少了许多?” “娘,你也说了是上回,上回有端午,有二爷大婚,赏了不少,这一个多月有什么?就七夕的时候姑娘赏了点。”锦蕊道。 薛四家的听了在理:“那再小半个月,三姑娘出阁,又有赏钱了吧?下个月还有中秋,再往下是四姑娘及笄,能攒不少。” 锦蕊一听这些就头痛,亏得薛四回来了,这才救她于唠叨。 在家里用了午饭,锦蕊跟薛瓶儿凑在一块说了会子话,正准备回府去,却叫薛四家的唤住了。 薛四家的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道:“蕊姐儿,我老早就听人说了,说姑娘更喜欢锦灵,是不是真的?” 锦蕊睨了薛四家的一眼:“哪个又在乱嚼舌根?整日里编排东编排西的,姑娘的心思是这些人能猜度的?呵,有本事当着我的面来编排,我撕烂她的嘴!” “你只管跟我说是还是不是。” 锦蕊翻了个白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就是真的了?”薛四家的咬牙道,“你说说你,咱们老薛家也是府里的旧人了,你伺候姑娘的时间也比锦灵长,你怎么就输给了一个外来人呢?叫人看笑话呐?” “看笑话?谁敢啊!”锦蕊说着说着就心烦了,道,“姑娘跟前就我跟锦灵,姑娘的心又不是秤砣能一碗水端平,又不是偏心到没边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薛四家的不依了:“话不是这么讲的!往后姑娘那儿有什么好事都落到她头上,你还剩什么?” “行了行了,”锦蕊附耳过去,低声与薛四家的道,“我给您交个底吧,世子爷身边的小厮看上锦灵了,这事儿估摸着要成的……” 锦蕊说了一半,薛四家的就跳起来了,指着锦蕊道:“说你傻你还真的就是傻!那是谁啊,世子爷身边的人,这事儿要是成了,锦灵就压在你头上了,你还翻什么身?” 章节目录 第225章两全月票470+ > 锦蕊轻笑,凤眼在薛四家的面上一转,道:“不然呢?您要我如何?明里暗里跟锦灵掐尖攀比?” “那……”薛四家的顿了顿,张嘴道,“那你也不能让她舒舒服服压在你头上啊!” “呵……”锦蕊笑了,勾起唇角露出几分嘲弄味道,“她哪儿就压在我头上了?所以说,我是姑娘的左膀右臂,您在府里时做到头了也就是太太奶奶院子里的二等。” 薛四家的脸上一黑,扬手照着锦蕊的脸要打下去。 锦蕊不闪不避的,倒是薛四家的自个儿回过味来,没照着脸打,转而用手在锦蕊腰上臀上这种看不到的地方掐了好几下。 锦蕊自小被教训惯了,知道她越躲,她娘越来劲。 薛四家的掐了一通,也就消停了,喘着气瞪着锦蕊道:“你能耐呀!嘴皮子厉害,怎么不去姑娘跟前讨些好处来?” “我给您的银子,难道不是姑娘赏下来的?”锦蕊挥了挥手,道,“这事儿您别管了,我有我的路子。” 薛四家的不是好忽悠的,锦蕊不说清楚,她是断不会让锦蕊走的。 锦蕊跺跺脚,压着声儿道:“您怎么就不想想,锦灵嫁出去了,姑娘屋里就剩我一个了,往后调进屋里伺候的,不一样要听我指挥? 锦灵的男人在世子爷身边做事,她就不可能再做姑娘身边的掌事妈妈了,除了来跟姑娘说说话,屋里的事体她插不了手。 姑娘疼她,想她嫁个好的,那人是不错,锦灵嫁过去,她娘和她弟弟都不用愁了。 这事成了,我好、她也好,各取所需,两全其美,能高高兴兴解决的事体,我做什么要反过来去折腾她? 依您说的,我事事寻她麻烦,到时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还要不要在姑娘跟前做事了!” 薛四家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又寻不到个词来。 锦蕊又道:“您不就想让在我姑娘跟前拔尖吗?打压来打压去的,才是真叫人看了姑娘笑话。爹爹总说围魏救赵,拐个弯儿就成的事情,您非要大刀阔斧地拿着菜刀去砍砍杀杀。” 薛四家的倒吸了一口气,这话她可真不爱听了:“就你爹那个泥人性子,叫人搓圆又搓扁的,你当我愿意提菜刀啊,我不提菜刀,你爹能成什么事儿?” 嘴上说归说,薛四家的也觉得锦蕊说的解决法子很有效,凑上去道:“蕊姐儿,那事儿保管能成?你爹说的那围什么救什么的,你真的都明白?” 锦蕊冷冷笑了笑,看了眼正晒衣服的薛瓶儿,又看向薛四家的。 她能不明白吗?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有些事情是争不过的,她和薛瓶儿两个加在一块,都争不过她那个胖乎乎只知道吃吃喝喝的弟弟。 人心就是偏的,薛四家的好不容易盼了个儿子,宠成了眼珠子。 锦蕊和薛瓶儿哭过,闹过,还欺负弟弟,有用吗?一点用没有,还叫薛四家的对她们两个又揍又骂。 慢慢的,锦蕊就琢磨透了。 与其留在家里跟弟弟比,不如去府里做事。 如今锦灵的事情也是一样。 锦蕊不讨厌锦灵,她甚至隐隐羡慕锦灵与她娘和她弟弟的关系,可同为杜云萝跟前的大丫鬟,总会有所比较。 这一年多,姑娘的心是偏了,但也没偏到让锦蕊觉得委屈的地步,姑娘依旧待她很好,只是,比待锦灵差了那么一点点。 要照薛四家的的观念,这等时候就该和锦灵撕破脸皮不死不休,可锦蕊觉得那样傻透了,她要的是姑娘的喜欢,和锦灵争得两败俱伤,失了姑娘的心,本末倒置。 那云栖既然喜欢锦灵,锦灵嫁给云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锦蕊当然头一个赞成。 就跟她说的一样,两全其美,多好的事儿。 锦蕊应付了两句。 薛四家的见她要走,赶紧道:“瓶儿也不小了,你打听打听府里要不要添人,让瓶儿也进府里去。你们两姐妹哦,我可没少操心。你看看瓶儿那双手,也是又白又嫩的,我没让她干过半点粗活,就怕伤了手让主子嫌弃。” 锦蕊皱了眉头,杜云瑛嫁出去的时候,她身边的二等、三等还要另安排活计,哪里还需要从外头添人,她就含糊应了应,只说是会打听。 薛四家的满意了,抬脚要送锦蕊出门,刚走了一步,突然顿住了,扭过头来道:“你刚才说,锦灵嫁过去了,她娘和她弟弟都不用愁了?哎呦你这人呐!你咋就没这样的命啊,还要我替你弟弟犯愁。” 锦蕊一听这话,心肝肺都疼,咬牙道:“这能怪我啊?人家就喜欢锦灵长得漂亮,我从您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您没给我捏成天仙。” 薛四家的涨红了脸,看看锦蕊,再看看薛瓶儿,想想自家的脸…… 她们母女三人长得都不差,可比起锦灵,那确实比不过。 “总之啊,锦灵这事体,只要您别到处去说,就闷在心里,肯定能成。”锦灵嘱咐了,又怕这话分量不够,又补了一句,“就姑娘、锦灵和我知道,您要是说出去了,传开了,姑娘保准怪到我头上。到时候锦灵风风光光嫁出去,我却叫姑娘嫌弃了,那才是真的吃亏吃大了。” 这种亏,薛四家的是绝对不吃的,可让她乖乖应承锦蕊,她这个当娘的又有些不甘心,只好哼哼唧唧,半晌道:“那你也机灵点,找个家底厚些的,别像我,嫁给你爹这个泥人,连娶儿媳的银子都要省吃俭用的。” 锦蕊撅着嘴,道:“寻个家底厚些的?您出得起我的嫁妆银子?没有嫁妆,您想叫整个长街的看笑话呀。” 一提银子,薛四家的连忙摇头:“那算了。” 把锦蕊送到街口,薛四家的这才慢悠悠往回走,左邻右舍的媳妇子张嘴就夸锦蕊体面,薛四家的得意极了。 等到家后关上了门,透过支开的窗,她一眼看到薛瓶儿拿着锦蕊带回来的褙子在身上比划,薛四家的嘀咕:“都是冤家!” 话一出口,再盯着那褙子瞧了瞧,薛四家的一拍大腿,道:“哎呦!姑娘能少了她的嫁妆银子不成?那死丫头,竟然敢糊弄我,下次回来,看我收拾她!” 章节目录 第226章答应 > 锦蕊回到安华院。 杜云萝正在东稍间里歇午觉,锦灵不敢打搅她,坐在中屋里绣帕子。 锦蕊搬了把杌子在锦灵身边坐下,压着声儿道:“你眼睛下面都发青了,夜里没歇好?” 锦灵手上针线不停,轻轻应了一声。 “一辈子的事儿,换了我,我也睡不着,”锦蕊笑道,“不如你明日回去看看你娘吧,不然往下又是中元,又是三姑娘出阁,等府里空闲下来,都要月末了。” 锦灵抿了抿唇,良久应道:“好。” 锦蕊见此,也就不再多说了。 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句句真情实意,没有半点掺假。 她虽然是和锦灵比高下,但也是真的觉得云栖合适,要是换一个明显不适合锦灵的,她铁定跟着杜云萝一块摇头。 隔日一早,锦灵就领了对牌出府去了,直到申正一刻才回府。 杜云萝在书房里写字,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就暗了下来。 锦蕊赶紧起身,往窗外看了眼,笑道:“姑娘,起风了,估摸着一会儿要下雨了。” “下雨才好,这天气实在太热了。”杜云萝也笑了。 锦灵回西厢房略微收拾了一番,这才来寻杜云萝。 杜云萝见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让锦蕊守着中屋,莫要让旁人听见她们说话。 锦灵低着头搅着手中帕子,道:“姑娘,奴婢回家跟奴婢的娘商量过了,若云栖不是一时起意,奴婢就应了。” 杜云萝深深看了锦灵两眼。 她知道锦灵要说的定是云栖的事情,可她没料到,锦灵这么快就拿定主意了。 “锦灵,”杜云萝柔声问她,“你可考虑清楚了?婚事不是儿戏,你要想明白才好,你是怎么看云栖的?” 锦灵微怔,抬眸匆匆瞄了杜云萝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去。 从前日姑娘与她提起来,锦灵满脑子想的都是云栖为何就看上她了,这事体对她娘和弟弟是不是好,又会对姑娘产生什么影响,她从没有想到过她是不是满意云栖。 这会儿叫杜云萝问起来,锦灵答不上来了。 她只见过云栖三回。 头一回是云栖来给杜云萝送马,彼此打了一个照面,仅此而已; 第二次…… 第二次是她不愿意去想的,那日云栖救了她。 再之后就是从邵家回来的时候,云栖向杜云萝禀马德海的事体。 真论起来,她对云栖感激有之,惶恐也有之。 那人从水深火热里救了她,也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 她当时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是遇到了那种事,云栖明明都知道的,却说要娶她。 锦灵有些不懂云栖的想法了。 外头天色越发暗了,遥遥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跟打在了心上一样,让锦灵忍不住背后直冒冷汗。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色。 她换了云栖妹妹的褙子,一前一后出了胡同,云层越压越低,风雨突然袭来,将他们淋了个透湿。 云栖回去取蓑衣,她就站在路边,风雨之中,不像初夏,反倒是像极了深秋。 锦灵瑟瑟发抖,然后她看到了快跑而来的云栖,他就这么出现在街口,没有一点迟疑地朝她而来,就如同他出现在小院里救她于危难中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锦灵道:“奴婢不讨厌他,他人很好。” 杜云萝闻,浅浅笑了。 锦灵还从未对谁动过心思,突然把问题摆在台面上,她一时半会儿哪能生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感觉来,不讨厌就算是个好答案了。 “我知道了,我会跟世子说的。” 锦灵轻轻点头,见屋里越发暗了,便把油灯点了起来。 大雨足足落了半个多时辰,闷热一扫而空。 晚饭时,杜云萝自是在清晖园里用的,锦灵与锦蕊一道关起门来,在西厢房里随意用了一些。 锦灵抿着筷子出神,她满脑子里都是段氏交代她的话。 段氏说,太太和姑娘对他们一家有大恩,锦灵该事事为姑娘考量。 云栖是世子爷跟前当差的,世子爷亲自跟姑娘提了,锦灵犹犹豫豫不肯应,岂不是让姑娘为难了吗? 世子爷头一回开口,姑娘就为了她回绝了,伤了姑娘和世子爷的感情,这可怎么是好! 别说云栖有本事,人也好,不嫌弃锦灵这般带着一老一小两个拖油瓶的,就算云栖是个平庸之辈,锦灵也该为了姑娘而应下。 段氏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落在锦灵心上,她便是想寻出反驳的话来,也是一个词都想不到。 她想,段氏说的是对的,锦蕊说的也是对的,为了娘和弟弟,为了姑娘,也算是为了自己,这亲事都该应的。 那便应下吧。 总归就是过日子,她不讨厌云栖,云栖又是个出色的人,那以后处着处着也一定能处好的。 锦灵自顾自想着,闷头把饭吃完。 锦蕊收拾了桌子,低声问她:“你真的想明白了?等姑娘回了世子,就万万不能反悔了。” 锦灵支着下巴,道:“不反悔……” 锦蕊净了手,挖了块香膏抹了,一边按着手指,一边在锦灵身边坐下,道:“既然应了,你可有想过什么时候嫁过去?” 锦灵瞪大了眼睛,良久摇了摇头。 锦蕊道:“我们姑娘十一月里就及笄了,石夫人不是说侯府里挺着急的吗?那我估摸着,等来年开春或者夏天,姑娘就嫁过去了。 陪嫁丫鬟跟过去,为的就是替姑娘在婆家站稳脚跟的,要各府各院里拉拢人,又要弄明白里外关系,你若那个时候就嫁人,姑娘身边岂不是生生就少了一个得用的人手了? 要是姑娘一直留着你,这一耽搁又是半年一年的,若姑娘有了身孕,越发抽不出空来安排你的婚事,那就又要往后拖了。” 锦灵皱起了眉头,她知道锦蕊说得一点都不假。 府里府外这么多人家,她平日里听也听得多了,陪嫁丫鬟跟着主子过去,一两个月里,抬举开脸的有,嫁出去的几乎没有,若是哪家有那么一个,人人都会在背地里猜那丫鬟是不是做了什么叫主子厌恶的事情才被匆匆打发了。 锦灵自己是恨不能多伺候杜云萝两年,可…… 章节目录 第227章先锋 > 可云栖那儿呢? 云栖毕竟有个妹妹,年纪只比她小一点而已,这两年也要张罗着说婆家备嫁妆,这些事情总不能还让云栖一个男人去操持吧? 她若是把婚期一拖再拖,会不会又成了段氏说的那样,让杜云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 锦灵偏过头看向锦蕊,道:“那就是说,我早些嫁过去好一些?赶在姑娘出阁之前,那姑娘屋里还能再提一个人上来,教上三个月半年的,带过去也能得用。” “还有一点,”锦蕊附耳过去,直不讳,“望梅园里赏梅时,我们姑娘和四姑娘的雪褂子都赃了,你记得吧?虽然姑娘没在我们跟前细说过,但浅禾听四姑娘抱怨过,说乡君、就是世子的姐姐不好相与。 我就想着,侯府四房,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等姑娘嫁过去了,不就是两眼一抹黑吗? 你若在姑娘出阁前就到了侯府,即便不在内院主子跟前走动,也能认得不少人,打听不少事,再不济,你性子好,得个好人缘,也是替我们姑娘打先锋。” 锦灵眼前一亮。 锦蕊见她如此,就知道自己把锦灵说动了。 她们两人作为杜云萝的大丫鬟,往后是出入体面,还是叫人笑话,靠的可不仅仅是自个儿,最重要的是杜云萝能不能在侯府里站稳脚跟。 现今,因为世子的母亲周氏身子欠妥,侯府里的中馈是捏在二房太太手上的,待杜云萝进门,不说立刻交权,过两年,这中馈大权肯定是要收回来的。 等世子承爵了,杜云萝就是侯夫人,哪有叫婶娘打理后院事体的道理? 就好像杜府里头,事事都以苗氏为先,可若长房太太杨氏回京,杨氏就能名正顺地接过去,除非杨氏不肯管。 因着这一层,锦蕊觉得,事先弄明白侯府里头的状况是极有必要的,毕竟,穆连慧不好相与,练氏又是穆连慧的母亲,杜云萝稀里糊涂进了侯府,万一叫人糊弄了、吃得连骨头都不吐出来,她这个当丫鬟的还怎么办? 为了杜云萝,为了锦灵,也为了她自己,锦蕊觉得让锦灵早些嫁进去打探“敌情”是再靠谱没有的了。 锦灵轻轻咬了咬下唇,道:“你让我琢磨琢磨。” 锦蕊连连点头:“琢磨完了就跟姑娘交个底,我们当丫鬟的嫁人,不像主子一般讲究,但也要准备准备的,时间不多,别耽搁久了。” 锦灵应了一声。 锦蕊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提着灯笼去清晖园里,等着迎杜云萝回来。 毕竟是一生的大事,饶是锦灵知道利弊得失,也还是多想了两日。 这一回,她没有回家问段氏,因为她知道段氏的答案,只要对姑娘有利的事情,段氏一万个赞同。 慢慢的,对于锦蕊的那番话,锦灵品出些味道来了。 她嫁给云栖,不单单是她成亲,也是她在替杜云萝干活,虽然不是亲自在姑娘跟前伺候衣食起居,但也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要做好这事体,一要忠心,二要为人亲和,锦灵自问做得到,也做得好,既如此,她又为何不做呢? 锦灵总算拿定了主意,因着是中元节,府里忙着祭祖,她也就没有跟杜云萝提。 傍晚时,杜云澜拉着杜云荻去放灯。 夏安馨怕热不想去,杜云琅也就作罢了。 杜云瑛出阁在即,没有出门的机会,杜云萝又是个极其不愿意凑热闹的,杜云诺干脆歇了心思。 等过了中元,锦灵便与杜云萝提了提,她没有说是去打先锋的,只说不想姑娘因为她,平白少一个得用的陪嫁丫鬟。 杜云萝没说话,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她知道锦灵年纪不算小了,从前没有好人选的时候,再拖上几年无妨,可既然定了人了,早些完婚也是好事。 杜云萝朝锦灵点了点头。 入了书房,杜云萝提笔给穆连潇回了一封信,让杜云荻转交给穆连潇。 杜云荻捏着信封来回看了看,道:“这回不怕我偷看了啊?” 杜云萝脸不红心不跳,嘴上道:“哥哥岂是那种会偷看的人呀,我不信的。” “……” 分明上回装出一副怕他偷看的样子,这回又这般说话,如此没脸没皮,杜云荻也无奈了。 信很快就到了穆连潇手中。 云栖晓得是杜云萝的信,急得心痒痒的,可他不敢催穆连潇,只能伸着脖子站在一旁候着。 穆连潇拆开了信,取出其中信纸。 纸上笔迹娟秀,落落大方,与模仿他的笔迹时全然不同,这叫穆连潇觉得新奇不已。 以目光沿着笔锋细细勾勒了几个字,穆连潇这才耐下心思来看信。 信上就说了锦灵的事体,说只要云栖是真心实意的,她就答应这门亲事,往后云栖若敢辜负锦灵,她可不会因为云栖是穆连潇的小厮就手下留情。 想到杜云萝定提着笔,一本正经地写下这封信,穆连潇不由勾了唇角,抬头与云栖道:“要你别辜负了锦灵。” “哎?”云栖一时没领会,瞪大眼睛怔了怔,待想转过来了,整个人惊喜万分,“爷!这么说,杜姑娘是答应了?她肯把锦灵姑娘嫁给奴才了?” 云栖的喜悦是如此直白,就好像突然之间,拥有了整个天与地一般,这份喜悦感染了穆连潇,让他也不由笑出了声。 穆连潇指了指信纸,又道:“云萝的意思是早些把婚事办了,你什么时候上门去提亲?” 云栖喜出望外,他原本以为杜姑娘肯松口就是好消息了,哪知道竟然这么快就能定下来,能早些把如花似玉的锦灵娶进门,简直太叫人欢喜了。 “奴才、奴才明儿个就去请了媒婆。”云栖道。 穆连潇哭笑不得:“你好歹寻个黄道吉日。” 云栖眨了眨眼睛,猛一阵点头:“爷说得是,奴才寻个好日子,就去请媒婆。” “瞧把你得意的,”穆连潇挥了挥手,“赶紧干活去。” 云栖笑咧着嘴出去了。 穆连潇低头看着杜云萝的信,眸色渐渐深沉。 他跟杜云萝定亲一年多了,婚期都没定下,云栖倒好,一溜烟跑到他前头去了。 可恶,实在可恶! 他也要学一学圣上,下个月中秋不给云栖封赏银了,全留下来,等他媳妇进门后,都赏给他媳妇去。 章节目录 第228章打点 > 水芙苑里,苗氏最后一次清点了杜云瑛的嫁妆,确定一切无误后,这才放下心来,把嫁妆册子交到杜云瑛手里。 “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往后可千万争气些。”苗氏一面说,一面悄悄把一叠银票塞给杜云瑛,“这些不在册子上,都是我的私房钱。” 杜云瑛捏着厚厚一叠银票,眼睛通红。 苗氏搂着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道:“姑爷是占不到爵位的,就千万别起那等无望心思,最后闹得自己进退两难,要是真的受了委屈,尽管使人来告诉我,我们杜家是不能和诚意伯府比,但也不是软柿子。” 杜云瑛嘴上应着,抬眼瞟见苗氏眼角的细纹,心中疑惑顿生,可又不敢问出声来。 她若真的在伯府里遇到些为难事,娘家这儿到底会给她多少助力? 就好像苗氏。 分明苗氏的父母都在,可苗家里头苗大太太一张嘴巴顶了半边天,生生让苗氏和娘家撕破了脸。 若是往后长房不回京,家里是苗氏或者夏安馨做主,杜云瑛是不怕的,可若是掌家大权回到了长房头上…… 伯娘杨氏,大嫂颜氏,杜云瑛心里没多少底,她们接触得太少了些。 可苗氏已经把能替她做的都做了,再提这些让苗氏伤心的话,杜云瑛硬不起心肠来。 夜里歇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杜云瑛只存了一个念头——她一定要在伯府里站稳脚跟。 不是要和长嫂去争高下,而是自己的事儿要拿捏妥当。 就像苗氏这样,就算摊上那么个不靠谱的娘家,她一样在婆家稳稳当当地做当家太太。 靠人,真不如靠已。 隔日傍晚,踩花堂的全福夫人去了诚意伯府。 嫁妆一抬抬搬出去,水芙苑里一下子空旷许多。 杜云萝与杜云诺两人过来,替姐姐哭嫁。 一切都有条不紊。 大婚当日,杜云瑛装扮得漂漂亮亮的,给长辈们磕了头,被杜云琅背着上了轿。 鞭炮声阵阵,花轿越行越远。 苗氏没工夫伤感,转头招呼宾客,夏安馨这个新媳妇被她带在身边,介绍给宾客们认识。 甄氏也不得空闲,拉着杜云萝耳提面命了一番,说不需要她去姑娘奶奶们跟前招呼,只要她照看好杜云茹就行。 杜云萝乐得躲懒,与杜云茹两人嬉嬉笑笑说话,正好说到了锦灵的婚事上。 杜云茹瞪大了眼睛,道:“你未免也忒心急了些。” “也不算心急,”杜云萝压着声儿道,“锦灵和锦蕊两个年纪都不小了,要是过两年一块嫁了,我提进屋里伺候的就都是侯府里的人了。不如趁着锦灵嫁出去,先提一个年纪小些的进来,等将来锦蕊嫁了,这个娘家的丫鬟还能再多留两年。” 杜云茹睨了杜云萝一眼。 理是这个理,可这番话,杜云茹品着有些不对劲,就像是杜云萝并不信任侯府里的人手一样。 杜云茹了解杜云萝的性格,她不是那等疑心重,又喜欢有事没事带着审视目光看人的人,按说不至于还未进门就先观望上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杜云茹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杜云萝这般考量也无可厚非。 这场婚礼办得热闹又风光,却也耗费了苗氏大量的心力,等陆桓陪着杜云瑛三朝回门之后,苗氏紧绷着的精神一松,一夜之间就病倒了。 水芙苑里忙成了一片。 苗氏需要休养,中馈就压在了夏安馨身上。 夏安馨是个新手,跟着苗氏学了几个月,却没有独自掌事过,苗氏怕廖氏虎视眈眈趁虚而入,干脆把沈长根家的拨给夏安馨去做帮手。 有沈长根家的帮忙,夏安馨的心落下来一大半,就算有管事婆子欺夏安馨年轻没经验,一抬头看到沈长根家的板着脸站在一旁,也不敢生事了。 一时倒也太平。 而府外,云栖请了媒婆去段氏跟前说亲,锦灵毕竟是杜云萝的丫鬟,段氏不能直接应下,使人来安华院里递了口信。 杜云萝自然是答应了,很快,大喜的日子就敲定了,选了十一月二十八,赶在腊月前完婚。 甄氏已经听杜云茹说过了,也没有格外吃惊,倒是莲福苑里,夏老太太特地问了起来。 “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云萝的婚事顶多拖到明年春夏,最要紧的时候缺了个锦灵……”夏老太太迟疑。 甄氏见屋里就剩下兰芝伺候,也就不避讳了,低声道:“老太太,这事儿我和云茹、云萝都商议过。既然看对了眼,早些办了也没什么不好的,锦灵是个机灵的,早些过去打点打点。” 夏老太太通透人,听了要“打点”也就明白过来了,颔首道:“这倒是,二房里的那位太太掌家有些年头了吧?想来根基是极稳固的。 你看我们府里,怀平媳妇病着,馨丫头打理打理是名正顺的,可底下不还有几个刁的吗? 馨丫头可是老婆子的娘家人,又是暂时接手,这都有人兴事,云萝往后要掌家,遇到的麻烦一定更多。 能有个靠得住的提前去打点打点,倒是好事。” 甄氏和夏老太太想的一样。 主子是可以处置仆妇们,但越是世家,里头关系就越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没有摸清楚状况就贸然出手,肯定会惹来不少麻烦,可要是事事忍下,人人都当你好欺负了。 夏老太太摸着手中的玉扳指,沉吟:“既如此,缺的人手就要挑个仔细的,安华园的二等里头,可有得用的人手? 若是挑不出来,就从别处挑,府里这么多家生子,总能挑出个机灵晓事的。 早些寻了来,叫锦蕊、锦灵教上些日子,一定要派得上用场的才好。” 夏老太太絮絮吩咐着,一脸慎重:“这可是要紧事,等挑出来了,送来让我看看,对了,锦蕊性子辣,那就选个稳重些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才能压得住人。” 句句都是对杜云萝的关心,甄氏心里暖暖的,连连点头道:“老太太您放心,我晓得。” 章节目录 第229章百娘 > 甄氏出了莲福苑,就径直回了清晖园,又使人去请了水嬷嬷来。 水嬷嬷不敢耽搁,速速赶来,站在庑廊下擦拭了脸上汗水,又理了理衣角,这才随着水月进屋去。 甄氏坐在东稍间里,等水嬷嬷问安后,让水月给她看了座。 水嬷嬷推了几句,最后还是粘着边儿在杌子上坐下。 甄氏问道:“妈妈在安华院里也有五六年了,依妈妈看,那几个二等里,可有出挑的?” 水嬷嬷垂着眼,静静思考了一番。 甄氏当初让她去安华院里伺候,就等于是留了个眼线,安华院里但凡有些大小事牵扯了杜云萝,水嬷嬷都要往甄氏跟前报一声。 前些年,她跑得勤快些,自打去年春天开始,杜云萝性子柔和许多,除了去年端午前和杜云诺在屋里闹到砸了东西以外,水嬷嬷也没来通风报信过了。 这两日,锦灵的婚事在私底下传着,水嬷嬷晓得,甄氏这是要挑个人顶替锦灵了。 自个儿的一两句话,就能决定院子里那几个二等的命运,说句真心话,水嬷嬷很是紧张,也不得不更谨慎。 许久,水嬷嬷抬起头,恭谨道:“回太太话,依奴婢看,那几个二等的清扫清扫、伺候姑娘倒都还成,可要说稳重、机灵,都差了一点。” 甄氏挑眉,道:“妈妈为何说?” 话已经出口了,又是在甄氏屋里,水嬷嬷也不怕传出去叫人记恨,便道:“颇有些拎不清。锦蕊的性子,太太您是知道的,她管教丫鬟很是严厉,因而二等三等的都怕她,也不喜欢她。 锦蕊嘴巴得罪人,院子里也有婆子们不喜她,背地里说锦蕊长锦蕊短的,那几个二等三等的分不清好赖,叫人唬得团团转,明面上不敢跟锦蕊顶嘴,暗地里跟着婆子们说长论短起来。 这般不明是非,听风就是雨的,若有人要忽悠她们当枪使,保准一挑一个准。” 水嬷嬷这话说的是极其明白的了。 甄氏闻,冷冷笑了:“我倒是不知道,云萝院子里竟然有这么多长舌!今日编排大丫鬟,明日是不是就要编排主子了!” 甄氏与锦蕊打的交道不多,但能让她伺候杜云萝多年,锦蕊的脾气,甄氏早就摸得清清楚楚了。 锦蕊忠心、能干、做事麻利、从不躲懒,嘴巴厉害却不搬弄是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与锦灵那个好脾气的凑一对,就如夏老太太说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正正好。 其余的二等、三等丫鬟,虽然不是甄氏亲手挑的,但也让赵嬷嬷仔细摸过底细秉性,这一个个小时候看着还挺懂事的,怎么在安华院里待了几年,竟然越活越回去了? 要说近墨者黑,小丫鬟们叫一些婆子们给教坏了,可她们也是锦蕊、锦灵教导的,怎么偏偏就没学好! 真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 甄氏沉着脸,她现在要挑个人出来,竟然是全军覆没了。 赵嬷嬷端了冰块镇过的杏仁露来给甄氏降降火气,宽慰道:“太太,莫要心急,这事儿真论起来,也有根源。 锦蕊和锦灵两个都是出挑的,是我们姑娘的左膀右臂,又与姑娘年纪相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等姑娘嫁出去的时候,带上的一定是这两人。 院子里那几个小丫鬟,自知爬不上,越不过锦蕊和锦灵,时间一久,叫那些婆子糊弄了,也就说得过去了。” 甄氏没出声,她细细想着赵嬷嬷的话。 无论是做主子还是做丫鬟,人都要有个念想,谁不盼着自家的日子能更上一层楼?而安华院里,底下那几个,就寻不到一个念想了。 不过,世事难料,谁能想到锦灵会在杜云萝前头放出府去嫁人? 要是早知道往后能有个空缺,也许就能收敛了心思做人做事了。 甄氏目光一凌,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早知道,既然那一个个不是本分人,那就一个都不用。 甄氏偏过头问赵嬷嬷:“府里还有哪个丫鬟出挑些?” 赵嬷嬷皱着眉头沉思。 倒是水嬷嬷眼前一亮,刚要开口,可想到自己刚刚否决了一堆人,这时候再提个旁人出来,像是刻意为之一般,就赶紧低下了头。 甄氏没看漏水嬷嬷的神情,道:“有人选就提出来,不用顾忌,是好是坏,我还要打听过的,又不是你一句话就一锤子买卖了。” 水嬷嬷应声,道:“奴婢是听水芙苑里的贺妈妈说的。 三姑奶奶没嫁人前,有个二等叫百娘,今年十一岁,为人很是灵巧,是个家生子,跟着三姑奶奶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做事,都夸她伶俐。 贺妈妈看她是个能做事的,收她当了干女儿。 三姑奶奶出阁时带不上她,贺妈妈去问了沈长根家的,沈长根家的说,这一下子多出来的二等三等,一时哪有那么多的好缺,百娘年纪还小,不如再过两年,等春华院里的丫鬟放出去一批,再提进去伺候二奶奶。” 甄氏抿了一口杏仁露。 府里用人都有定制,各处都没什么缺。 杜云茹出嫁时也留下来一批二等三等,花了半年多,各处年长的丫鬟放出去了,苗氏才安置妥当。 按说杜云瑛留下来的这些,倒是可以挑挑拣拣,等杜云澜娶亲之后,调去他院子里做事,可碍于廖氏的性子,大抵是不肯用水芙苑里出来的人的,这些人要再寻个体面去处就不易了。 沈长根家的行事仔细又挑剔,她肯应下让百娘过两年去春华院里,可见她是满意百娘做事的。 甄氏想了想,与赵嬷嬷说道:“你去水芙苑里打听打听,若真是个得用的,就跟沈长根家的说一声。” 赵嬷嬷应下了,亲自走了一趟,下午时就把人领到了甄氏跟前。 百娘只知道是三太太寻她,旁的都被瞒在鼓里,有些惴惴,却也没有慌乱,规矩行了礼,等着甄氏问话。 甄氏打量了一番,百娘年纪小,五官没有长大,入眼只觉得端正。 问了几句话,百娘答话时咬字清晰,条理分明,甄氏命她走动、坐下,这丫头举手投足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这让甄氏很是满意。 甄氏带着百娘去了莲福苑,夏老太太看了一圈,这事儿就定下了。 章节目录 第230章审问 > 夜色深沉。 晦日的夜晚没有月亮,云层压低,连繁星都不见踪影。 没有点灯笼,云栖引着一身黑衣的穆连潇穿街走巷,在一处有些破败又毫不起眼的宅院外停下脚步。 云栖不疾不徐在门上敲了三下,隔了一会儿,里头才传来一串脚步声。 木门打开,露出一张比夜色还黝黑的脸,只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叫人看得真切些。 大汉见是云栖来了,侧开身引人进去,关上门后,对穆连潇恭谨行礼。 “人还关着呢?”云栖低声问大汉。 大汉连连点头:“关着,一直就关在柴房里。” 柴房里点着蜡烛,只要天一黑就点上,穆连潇透过窗户往里头看了一眼。 一人被捆住丢在角落里,整个人萎靡不振,目光涣散,正是马德海,另有一人看守,此时坐在门边的杌子上,端着一碗阳春面吃得正香,面汤似乎是拿肉骨头熬的,香气四溢,连门外都闻见了,更不用说里头的马德海了。 大汉搬了把长凳过来,拿布抹了抹,道:“爷,您将就将就。” 穆连潇颔首,在窗外坐了,外头暗里头明,他能看清马德海,马德海却看不到他。 云栖低声交代了大汉几句,大汉颔首,推开柴房的门进去了。 穆连潇看着大汉审问马德海,神色平静,眼神却很专注,他留意着马德海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马德海是个熬得住的硬汉。 二十多岁才进宫当内侍,若非有寻常人没有的意志力,净身时就死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半个月前,依照计划,云栖手下的这个黝黑大汉在燕子山村外逮到了拜祭爹娘的马德海。 马德海不知对方来路,自然不肯束手就擒,说他祭拜爹娘是人生一等一的要紧事,趁机抓他打他,根本就是不懂人心,不懂孝心。 这话把大汉一行人笑得前俯后仰,险些让马德海逃脱,亏得他们人多,又都是练家子,马德海没有功夫,这才绑了带回了京城。 大汉把这事儿当笑话告诉了云栖,他说,马德海为了个女人,断子绝孙当了太监,竟然还敢在他爹娘坟前提孝心,他爹娘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跳起来掐死这个不男不女的儿子了。 云栖来宅院里看了一回,叫大汉好生看管着,给口水给口饭,死不了就行,白日夜里不给他睡觉,让他撑上十天半个月的,再问话时就轻松了。 这是军营里对付细作的那一套,不费多少力气,又有效果,大汉也是个门清,一听就明白了,这半个月来,就这么晾着马德海。 马德海起先还会折腾,闹了几日就消停了,用大汉的话说,就是连咬舌自尽的力气使不出来了,偏偏马德海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自打被抓回来,没人问过他一个问题。 不过,现在马德海清楚了。 大汉进来问了几个月前围场里的事情。 当日,出了问题的马有两匹,瑞世子妃的采薇,杜云萝的雪衣,马德海看守马厩,不可能两个事情都没看到。 要是马德海还保持清醒,他可以一口咬定他什么都没看见,反正没有证据,至于他这条命,都落在人家手里了,他说真说假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半个月太折腾人了,日夜有人看着他,不让他睡觉,给的吃食只够活下来,马德海已经恍惚了,恍惚到看守吃的面条是不是香喷喷的,他都闻不出来了。 这样的马德海,根本没办法思考。 马德海没有回答,他答不动。 大汉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露出两只肉包子,就摆在马德海跟前,道:“说吧,说完了就能吃。” 马德海浑身发抖,叫大汉循循诱导了一番,半晌终于冒出来断断续续的几个词。 大汉努力辨了辨,弄明白了马德海的意思。 马德海说,朝雪衣下手的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他躲在一旁看不清青年模样,但那人不知道是手生还是胆怯,半途叫雪衣一脚踹中了胸口,当时就吐了一口血,后来那个寻耳坠子的宫女来了,那人就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大汉又问了些问题,这才给马德海啃了两口包子,却也没给他多吃,一来他饿得久了,多吃不是好事,二来也是怕他有了力气又要折腾。 大汉嘱咐好看守,从柴房里出来时,穆连潇和云栖已经不在窗外了。 大汉赶忙小跑着出来,在天井里寻到了那两位,他上前问道:“爷,这人还留不留?” “先留着。”穆连潇声音低沉。 大汉试探着问:“爷是想抓到了人,叫他认认?” 穆连潇冷声道:“他现在怕是连他自己都认不得了,还能认出谁来。” 大汉摸了摸鼻子,既然不能认人了,那还留着做什么?一头雾水归一头雾水,可穆连潇叫留,那就留着呗,也不缺他那点吃食。 穆连潇背手站了会儿,开口与云栖道:“你使人打听打听,在围场的时候,谁家下人叫马踢伤了。” 云栖刚要点头,突然怔住了,待回过神来,脸色难看极了。 “爷……”云栖苦着一张脸,一副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的样子。 穆连潇剑眉微蹙,道:“想到什么就说。” 云栖尴尬地瞟了大汉一眼,大汉借口肚子痛转身就跑了。 云栖心一横,道:“爷,就四月下旬,小六儿的爹方升没了,小六儿的娘提过,方升好端端地开始吐血,想给他请大夫,方升不肯花银子,说请大夫也没用。撑了七八天,人就没了。听说是这里有个黑印。” 说完,云栖指了指胸口。 穆连潇看着云栖,道:“你想说,是方升动的手?方升的爹以前是跟着四叔死在战场上的,忠义两全,这些年,府里待他们一家也不薄,他做什么要害云萝?” 这个问题,云栖也答不上来,他挠了挠头,道:“奴才就是正好想到了,爷,奴才明天再去小六儿家里打听打听。” 穆连潇颔首,又道:“皇家围场,按理方升是进不去的,你仔细打听,别错怪了方升。” 云栖自是应下。 章节目录 第231章打听 > 翌日一早,云栖去了方家。 方升的爹是个把总,是穆元安从小兵里一步步提拔上来的,十年前死在边关,留下孤儿寡母。 朝廷给了抚恤,定远侯府也添了银子,让他们在京城里安了家,十年间,方升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小六儿,方升的娘过世,穆家都帮衬了些。 云栖依着穆连潇的吩咐,隔些日子也会去方家看看。 这一次去,方家宅子已经换了主人了。 云栖只好询问左邻右舍。 邻居们认得云栖,便说方升的媳妇把房子卖了,带着小六儿回老家去了,说是要让方升落叶归根。 云栖又问了一些情况,越问,心里越不踏实。 回府后,云栖便去了穆连潇的书房。 穆连潇见云栖神色凝重,下意识抬手按了按眉心,问道:“小六儿的娘怎么说的?” 云栖道:“小六儿的娘回老家去了,奴才已经使人去方升老家寻访,隔些日子应当会有消息。” 穆连潇微微颔首,睨了云栖一眼:“既如此,你慌什么?还有什么消息,一并禀了。” 云栖深呼吸了一口,道:“奴才问了方家邻居,虽然说不上方升的伤情,但有人记得时间。 方升是初九中午从家里出去的,当天夜里没回来,小六儿的娘不知情,还问了左右邻居有没有人看见方升。 直到初十夜里,方升才回来,当时整个人就不好了,胸前染了不少血,小六儿的娘一个人拖不动他,叫人帮忙才挪回屋里。 因着这一茬,就有人记住了。” 穆连潇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了起来。 四月初九,圣上仪驾从京城出发去了围场,而马德海看到有人弄松了雪衣的马掌,正是初十那日。 时间上对得上,可为什么? 且不说方升为何能潜进围场,他和杜云萝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她? 云栖看出了穆连潇的疑惑,道:“爷,会不会是方升为了他爹的事体记恨咱们府上呀?当时大姑娘也在围场,要不是下手之人叫雪衣踹了一脚,说不定连大姑娘的马都要遭殃。” 穆连潇的眸色深深,问云栖道:“你时不时去方家,你觉得方升心里有恨吗?” 云栖一怔,良久摇了摇头:“奴才反而是觉得他很感激侯府。” “此事不宜急着下定论,等去方升老家打听的人回来再说。”穆连潇吩咐完,见云栖要退出去,又补了一句,“也别疏忽了别的可能,该打听的还是打听。” 云栖应了,他知道,穆连潇心中依旧不信方升会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其实,他也是不信的。 杜府安华院。 赵嬷嬷亲自领着百娘到了杜云萝跟前。 百娘规矩行礼:“奴婢百娘,见过五姑娘。” 杜云萝看着面前这个说不上眼生但也绝对不眼熟的丫鬟,诧异道:“三姐姐院子里的?” 见百娘点头,杜云萝又仔细瞧了两眼,总觉得这张脸似是在哪儿见过,又似是与现在有些不同…… 许是从前见过? 杜云萝苦思冥想,就是想不出个答案来,尤其是百娘这个名字,她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杜云萝身边的丫鬟都是甄氏和赵嬷嬷挑的,这一回也不例外,杜云萝不会为此纠结太久,便把人收下了。 锦蕊带着百娘去安排住处,杜云萝偏过头问赵嬷嬷:“妈妈,她若不来我这儿,会去哪儿?” 赵嬷嬷道:“暂且留在水芙苑里等缺,沈长根家的倒是说过,等过两年让她去春华院里当差。” 春华院?夏安馨跟前? 这么一说,杜云萝倒是想起来了。 她的确在春华院里见过这个丫鬟,她长高了些,五官也长开了,与现在看起来就有点儿不同了,那时她的名字叫慧珠。 那时夏安馨刚生下儿子,夏老太太和苗氏讲究规矩,让她在由耳房改的产室里做月子,慧珠跑前跑后伺候着。 有一日,突然就出了状况了。 杜云琅吃了酒在正屋里歇着,慧珠和夏安馨的陪嫁丫鬟采莲闹了起来。 采莲说慧珠想趁着杜云琅醉酒行不轨之事,叫她撞破了,慧珠却说是采莲贼喊捉贼,她回正屋里替夏安馨取东西,采莲被她撞见,反咬她一口。 这一吵,把苗氏都吵来了。 杜云琅醉酒后睡着了,根本不清楚情况,自是不会胡乱一指。 而采莲和慧珠的这一番争执,以慧珠撞柱子收场。 采莲叫那血淋淋的场面惊住了,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没几天就叫苗氏送去了庄子上。 后来有一回,锦蕊撞见过一个小丫鬟烧纸,一面烧一面哭,说她亲眼看见慧珠进正屋的,然后里头就闹起来了,显然是采莲先在屋里头的,当时她肯开口说一句,兴许慧珠就不用以死明志了,可她害怕,采莲是夏家陪嫁过来的,万一夏安馨保下了采莲,她以后还怎么在春华院里做事。 锦蕊听得一清二楚,事后还告诉了杜云萝。 杜云萝那时与娘家的关系磕磕绊绊的,那两个丫鬟一死一疯,她若还旧事重提,夏老太太和夏安馨的脸都要搁不住了,因而这事儿就埋在了心里。 如今回忆起来,杜云萝多少有点儿感慨。 百娘这丫鬟性子烈了些,但总比个泥面人要好,最要紧的是,她不会有那等乌七八糟的心思。 只这一点,就让人安心多了。 至于被诬陷时以死明志,这是走投无路时的选择,轻易不该那般,百娘的心性还需要锦灵和锦蕊多点拨点拨。 赵嬷嬷见杜云萝若有所思,道:“姑娘,这百娘可有什么不妥当的?” “也没有,”杜云萝抬头朝赵嬷嬷笑了笑,“我就是琢磨着,给她改个什么名字。” 赵嬷嬷闻也笑了。 百娘的名字被改作了锦岚,跟着两个大丫鬟学做事。 花嬷嬷一脸惊讶,道:“我们都猜是院子里哪个二等要扬眉吐气了,却是便宜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太太送了这么个人过来,不就是说院子里的丫鬟们都不得用吗?” 水嬷嬷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手中蒲扇,没有搭腔,心里道,可不就是一个个都不得用吗?整日里摩擦嘴皮子,也不见有哪个认真做事。这可是五姑娘的院子,是老太太、太太的明珠,真当是独门独院的,太太就不管了吗? 章节目录 第232章病重月票480+ > 中秋之前,苗氏的病好了大半,总算不是整日里歪在床上,能在水芙苑里走动走动了。 夏安馨为了中秋家宴的事体,向苗氏讨教了几句。 苗氏细细教了,又过问了宴席的情况。 泉茵见苗氏病中也不得安心,不禁暗暗埋怨了夏安馨一番。 廖氏没来插手中馈,她和姜家商议来商议去的,可算是把婚期给敲定了,定在了十一月初七,乐得廖氏整日里都堆着笑容,恨不能眼睛一闭一张,就到了娶媳妇的那天。 夏安馨却为此犯愁了。 杜云澜大婚与杜云萝及笄的日子实在有些近,两样都是大事体,撞在一块,上上下下都要手忙脚乱了。 好在还有苗氏顶着,有个主心骨,夏安馨还不至于没底。 中秋佳节,府里自是热闹非凡。 花厅里摆了宴席,庑廊下设了流水宴,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心情极好,席面上笑语不断。 等散了宴,杜云萝扶着甄氏,与杜怀礼一道回清晖园。 月色皎洁,撒下一地银光,园里的金桂开花了,秋风中香气四溢。 甄氏笑盈盈与杜云萝说话,突然间脚下一顿,抬手揉了揉眼睛。 “母亲?”杜云萝抬头看甄氏。 甄氏皱着眉头道:“眼皮子跳个不停,心神不宁哩。” 杜云萝安慰道:“母亲,许是叫这夜风吹的。” 甄氏点了点头,没有再提。 隔了三日,桐城那里突然快马送了信来,甄氏打开信一看,险些当即就哭出声来。 杜云萝凑过头去一看,心里也咯噔一声。 信上说,甄老太爷中秋夜里吃多了酒,不小心滑了一跤昏过去了,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怕是要不好了的,叫家里多做准备。 杜云萝怔住了。 她猛然就想起去年见到甄老太爷时的情景,外祖父是那般亲切,与她说着逗鸟的趣事,又是真心实意待她,因着甄文谦闹出来的事体,外祖父气得都病倒了。 病床前,甄老太爷说过,他知道杜云萝受委屈了,虽然现在不能如何,但他总有一日会给杜云萝一个交待。 想起那番话,就叫杜云萝忍不住要掉眼泪。 她只是外孙女,与甄老太爷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没有一个月,而甄文谦是嫡长孙,是甄老太爷看着长大的,亲疏有别,甄老太爷却还是向着她说话。 她知道甄老太爷老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可她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么快。 尤其是,前世里,甄老太爷还活了好几年的,但杜云萝不知道那时桐城里有没有来过这么一封信。 若甄老太爷的病情是今生才有的,那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甄氏捏着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蹭得站起来,脚步跌跌撞撞地往莲福苑去。 杜云萝赶紧跟上。 夏老太太正和几个婆子一道打马吊,见甄氏和杜云萝红着眼睛进来,不禁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云萝快来祖母身边坐下,有什么事儿,只管与祖父说。” 杜云萝搂着夏老太太,咽呜道:“祖母,我外祖父不好了,大夫说怕是不行了的。” 夏老太太面上一白,上了年纪的人,对生死最为感慨,也最是敬畏。 知道了情况,夏老太太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怀礼媳妇,你赶紧收拾收拾,让怀礼告个假,一道回桐城去。若是这一关能熬过去,自是皆大欢喜,若真是熬不过了,好歹最后也要去看一眼的。” 甄氏垂泪点头。 杜公甫从外头回来,一听说他那个同样喜欢逗鸟的亲家公不好了,拄着拐杖愣了良久,道:“云茹大着肚子出不了门,就带着云萝,半途去书院接云荻,赶紧回去。” 甄氏睁大了泪眼,她知道夏老太太定是会让她和杜云萝回去的,可她没想到,杜公甫会肯让她去接杜云荻。 杜公甫一瘸一拐走到罗汉床边坐下,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让他念书,可不是单单要他金榜题名,最要紧的是做人。” 甄氏垂眸,这句话是训导杜云荻的,也是训导他们每一个晚辈的。 回桐城的事儿定下了,甄氏就忙着点人手收拾行李,时间匆忙,也不用备什么礼物,倒是苗氏听说了,让沈长根家的开了库房,取了不少珍贵药材送来,说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药,但多带些,总归是有备无患。 翌日一早,马车就从杜府驶出,往桐城而去。 这一趟走得比去年时快了许多,半途上根本不敢耽搁,速度一快,马车少不得颠簸,好在杜云萝心里记挂着甄老太爷,并没有晕车。 到了历山书院,杜云荻一脸莫名,要说是去给侯老太太贺寿的,又未免太早了些。 待听说是甄老太爷不好了,杜云荻愕然不已,让四水简单收了两件衣服,就赶紧上了马车。 饶是这一路快马加鞭,甄氏心里都惴惴不安。 从前想着京城和桐城不远,坐着马车八九日就能到达,可真的出了十万火急的事情,别说是八九日,连一日都嫌长。 这么一想,甄氏倒是庆幸两个姑娘都嫁在京里,有什么事儿她一顶轿子,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赶到了。 日盼夜盼入了桐城,到了甄府。 门房上一听是姑太太、姑老爷一家回来了,赶忙进去通传。 杜云萝扶着甄氏下了马车,一路往筵喜堂去,想到门口没有挂白灯笼,多少松了一口气,不管甄老太爷能不能救回来,好歹这最后一面是赶上了的。 半途上遇见迎出来的王氏,王氏拉着甄氏的手道:“六娘是一收到信就赶回来了?” 见了娘家人,甄氏眼眶通红,急切问道:“二嫂,父亲到底如何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一面走,一面道:“三天前醒是醒了,但……” 听见醒了,甄氏面上一喜,这个“但”字又让她的喜悦瞬间消散,嘴唇嗫嗫,死死拽紧了王氏的手。 王氏道:“大夫说是偏枯,只能养着。” 甄氏脚下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亏得王氏和杜云萝一左一右扶住了。 偏枯之症,并不是醒过来了就没危险了,尤其是刚刚病发,一个不注意,随时会没命,就算拖住了,也就是养着,能不能坐起身来,能不能下地走动,都是未知的。 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一月两月也就罢了,时间久了…… 甄氏都不敢往下想。 章节目录 第233章病情 > 杜云萝跟着王氏和甄氏迈进了筵喜堂。 她记得,前回来时,筵喜堂里笑语不断,丫鬟婆子们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可这一回,人人都不见笑容,低头做着事情。 迈进正屋,梢间的罗汉床上,侯老太太神色疲惫。 甄氏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侯老太太跟前,握着老太太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侯老太太拍着甄氏的脊背,张口要说话,却成了几声咳嗽。 王氏的女儿甄文琪赶紧端了茶水过来,伺候侯老太太饮下。 杜云萝垂手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外祖母。 与去年相比,外祖母看起来苍老多了,她原本保养得极好,连夏老太太都羡慕她康健的身子骨,可这会儿一瞧,甄老太爷的病情在这半个月里给了老太太极大的打击,一下子似是老了十岁。 罗汉床里头叠了床被褥,看来内室留给了甄老太爷养病,侯老太太一直歇在梢间里。 侯老太太哑声道:“先进去看看老太爷吧。” 甄氏含泪点头,牵着杜云萝进了内室。 绕过福禄寿插屏,拔步床上的青竹幔帐被撩起挂在铜勾上,甄老太爷平平躺着,露在被子外的手瘦得皮包骨头。 甄子珉站起身来,冲她们微微颔首,走到床边俯下身子,贴着甄老太爷道:“父亲,六娘和云萝来看您了。” 甄氏上前去,一把握住甄老太爷的手,杜云萝亦跟了过去。 她看清了甄老太爷的状况,老人面色发黄且阴沉,杜云萝的心几乎沉到了底,她前世活了那么久,见过无数老迈病故的人,他们的面色都是如此,不仅是黄,而且暗,透着一股死气。 前回她离开桐城时,甄老太爷也病歪歪躺在这里,可当时他的状态远比现在好得多,谁知一年光景,竟然…… 甄老太爷半睁着眼睛,眼珠子浑浊,张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甄氏回头看向甄子珉,问道:“二哥,父亲说不出话吗?” 甄子珉声音晦涩,道:“偏枯之症,说不出来。” 甄氏抹了把眼泪,凑过去与甄老太爷又说了几句,老太爷眼中流出泪水,嘴巴一张一合,只是他的话,谁也听不懂。 见此,甄氏哭得越发凶了。 杜云萝陪着掉眼泪,又劝了甄氏几句。 外头一阵脚步声,梢间里传来杜怀礼与杜云荻的声音,很快,两人便进来了。 杜云萝把床前的位子让了出来,而后仔细打量着内室里。 后窗开着,秋风凉爽,吹散了室内的药味和病人的酸臭味道,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春秋还好,到了冬天,甄老太爷病中体弱,还开窗散味道,只怕他身体吃不住的,可若不散,屋里头的味道能有几人受得了? 伺候的丫鬟婆子,侍疾的儿子孙子,生出些厌烦心思来,那…… 可要说甄老太爷铁定没有命了,谁也不敢如此断,偏枯之症,没了命的有,养回来之后照样能走能吃的也有。 甄老太爷瞧着是凶险万分,可兴许能熬过去呢? 甄氏哭了一场,叫杜怀礼几人给劝住了,杜云萝扶着她到梢间里坐下,王氏命人打了水来给甄氏和杜云萝净面。 甄氏哭过了,说话有些一抽一抽的:“父亲他,怎么突然之间……” 侯老太太唉声摇头。 王氏道:“老太爷爱吃酒,中秋那日贪杯,看月色好,又要去园子里赏月,这才……说起来也怪我们晚辈不仔细,若多劝着老太爷一些,不贪杯,不去逛园子,也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 甄氏又问:“怎么今儿没见到大哥大嫂?” 王氏红着眼睛道:“老太爷摔了之后,桐城里的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说不好,大伯接受不了,也不甘心,说要去寻名医,这些日子把附近城镇的大夫都请了个遍,却…… 大伯不肯放弃,还要继续寻,我们怕他路上出些状况,就让谦哥儿和渊哥儿跟着,彼此有个照应。 大嫂这半个月里外操持,扛不住也病了,婷姐儿在跟前伺候。” 甄氏听得心酸不已,甄老太爷一出事,这个家里整个儿就乱套了,幸亏王氏还挺得住,这后院里的大小事体才不至于都趴下了。 侯老太太叹道:“都是孝顺孩子,就看老太爷能不能挨过去,多享几年儿孙福了。” 王氏赶忙宽慰道:“您想啊,老太爷逗鸟听曲,最是爱享乐的人了,还未享过四世同堂的福,定是舍不得走的。” 丫鬟婆子们也赶紧帮忙劝着。 知道陈氏病着,甄氏少不得过去探望。 去年甄文谦闹出来的那一出,让甄氏和陈氏之间添了尴尬,可事到如今,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加之甄文谦也不在府里,杜云萝便随着甄氏一道去了。 陈氏脸色廖白歪在床上,甄文婷下巴削尖,也没什么精神。 说起甄子琒去寻医,陈氏簌簌落泪:“你大哥是心里愧疚,那日是他陪着老太爷是逛园子的,结果他自个儿酒劲上来了,一屁股摔到地上,丫鬟婆子们都拉他去了,老太爷心急着要上前看他,一个不小心就…… 哎,这世上要有后悔药,他把整个家赔进去都要寻了来。” “这也不能怪大哥。”甄氏道。 人吃多了酒,遇事时反应就会慢很多,甄子琒的酒量如何,甄氏是晓得的,不用二两就能醉酒不起,那日多饮了两杯,后劲上来时站不稳也是常情。 丫鬟婆子们都照顾甄子琒去了,要不然,即便甄老太爷脚下打滑,也该有下人出手扶住的。 只能说,事情都正好撞在一块了。 陈氏道:“我们不怪他,可他自己怪自己哩,整日里就知道去寻大夫,有时两三天才回来,胡子邋遢的,我都不敢认他,又不能不让他去寻。” 甄氏抿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劝。 倒是一旁的甄文婷,撅着嘴哼了声:“我们这种小城里哪有什么好大夫?我早说了,真要寻就去京里寻,京城里人才济济,说不定真有人能救祖父。就算京城里人生地不熟,可不还有姑母在吗?叫姑父姑母打听一番,偏偏父亲拉不下脸去京城。哥哥那点破事是丢人,但也比祖父丢命强。” 章节目录 第234章寻医 > 陈氏重重咳嗽起来,胸口起伏,整张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稳住了气,死死拉着甄氏的手,道:“六娘,你别听那死丫头胡说八道,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当初是谦哥儿错得离谱,你大哥也不会为此跟你生嫌隙,他知道对不起你和云萝,愧对你们,可他不会因为没脸见你就不顾老太爷的命了。” 甄氏叫甄文婷的一番话给说得怔住了,半晌回过神来,瞪大眼睛道:“是了,我怎么就给忘了呢,早知道该从京里请几个大夫随行的,这下好了,再写信回去,又要耽搁半个月……” 杜云萝也是懊恼不已,信上说甄老太爷不行了,他们就各个以为老太爷药石无医,这一趟回来就是崩丧,赶得快还能瞧上一眼,慢些就只能拜灵堂了,却没想到,老太爷还拖着,只要还拖着,说不定就有戏。 再是懊恼,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甄氏与陈氏说了一声,与杜云萝一道去寻杜怀礼,想让他给京里快马加鞭去信,让杜怀平寻几个对偏枯有经验的大夫请到桐城来。 这一趟回来,王氏依旧安排了前回住过的小院给他们一家。 赵嬷嬷带着人手收拾了大半,杜怀礼从筵喜堂出来后,就在屋里歇息。 甄氏迈进去,顾不上歇口气,就把请大夫的事体与杜怀礼提了。 杜怀礼点头,催着杜云荻研墨。 刚要提笔写信,外头就是一阵匆匆脚步声,一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来的,见杜怀礼几人都在书房里,又一把撩开帘子进来。 待来人握住了杜怀礼的手臂,杜云萝才看清那人模样。 那是甄子琒。 杜云萝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陈氏说他每次回家来都胡子邋遢的,已经是嘴下留情了。 甄文谦与甄文渊两兄弟随后进来,向众人行礼。 面对杜云萝时,甄文谦唤了声表妹,就急急挪开了视线,垂着头不再语。 杜云萝对他没半点儿好感,也懒得理会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只是抬头看着甄子琒。 甄子琒双眼通红,眼下青肿一片,声音干涩,道:“妹夫,我打听到了,十年前有一位御医告老,他夫人的娘家就是青连山下的村子里的,他老人家这十年就一直住在村里。 我去求过他,可御医不肯见我,我想他是不是总给贵人们看病,我就是个秀才他看不上啊,妹夫你是官身,杜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你帮我去求求他,求他一定来给父亲治一治。 那可是御医啊,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了。” 甄子琒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了,他年纪不轻了,可甄老太爷出事,他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想,他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区别。 他在那村子里求也求了,跪也跪了,磕头也没拉下,可人家就是不肯见他。 明明一个好大夫在眼前,却求不回来,甄子琒心急如焚,直到听闻甄氏一家到桐城了,他连忙赶回来,一心想着兴许杜怀礼能请动老御医。 杜怀礼闻,自是没有推拒,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便说好先把求医的信送出去,有备无患,明日一早就去青连山请那位御医。 甄氏一夜无眠,醒来后也要一同前往,青连寺就在青连山上,那里供奉的是药王菩萨,她要好好去拜一拜,求药王菩萨保佑。 王氏很是赞同,甄老太爷床前伺候的人手足够了,与其在家里惴惴不安,不如去菩萨跟前磕头,不管显不显灵,多少也是个心安。 王氏在府里脱不开身,让丫鬟取了抄好的经书给了甄氏:“这个时节,没有提前递帖子,泉水是不用想了,但入寺拜一拜还是行的。不过,就怕跟去年一样遇见贵人访寺,不让你们进去,六娘你带着这些经书,万一能以此说动……” 甄氏赶忙让赵嬷嬷收好。 马车一路往青连山去。 甄氏靠着引枕闭目养神,杜云萝却是想着甄子琒的话。 若那位御医真的是只肯给贵人看病,不晓得杜怀礼出面能不能让他给了薄面了。 至于青连寺里,如去年一般遇见贵人访寺,要是个她认得且还能说上几句话的贵人就好了,她一定要请人家帮忙去说服御医,便是欠下人情,也总比眼睁睁看着甄老太爷受苦受难要好。 到了青连山脚,杜怀礼和甄子琒,带着甄文谦和甄文渊去拜访老御医,甄氏带着一双儿女继续往山上去。 今日的青连寺没有闭门谢客,山门处有不少香客进出,杜云萝一看,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她的希望落空了。 甄氏到了药王殿,把带来的经书给了师傅供奉,又添了不少香油钱,在药王菩萨跟前跪下,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嘴唇一张一合,低声求着。 杜云萝和杜云荻也一左一右跪下,好生求了一番。 依着甄氏的想法,时间有限,她是不打算在青连寺里多做停留的,可这些日子匆忙赶路,她身子发虚,加上昨日哭了许久,夜里又没有睡好,从菩萨跟前爬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看得杜云萝一阵心惊胆颤。 杜云萝让赵嬷嬷去安排厢房,甄氏不肯,赵嬷嬷见劝不住她,当即也不劝了,只让人安排了厢房和斋饭,便是叫甄氏埋怨死,许嬷嬷也不管了。 甄氏拗不过赵嬷嬷,更拗不过杜云萝和杜云荻,只好叹了一口气,去厢房里歇了。 杜云荻和杜云萝不敢惊扰甄氏休息,就在隔壁厢房里坐着。 想起去年曾在寺中竹林遇见过穆连潇,杜云萝思忖了一番,起了故地重游的心思,便起身往外走。 杜云荻疑惑地看着她:“莫乱走,回头母亲要担心的。” 锦蕊垂手站在一旁,一个念头不住在心中盘旋。 寺中厢房格局布置基本相同,自家姑娘是不是想起去年事体而觉得格外不自在? 不自在也是人之常情,姑娘都被逼得披头散发跳窗子了,换谁能跟没事人一样? 锦蕊至今都记得,甄文谦踹门的动静可大了,把厢房的门都给踹坏了,进来之后桌椅翻了翻倒得倒,要不是甄文谦酒劲上头睡过去了,连她都说不准要叫甄文谦打上一顿。 当时的事儿,人人都烂在了肚子里,锦蕊更是闭口不提,连锦灵那儿都没透过一个字,而在书院里的杜云荻更是浑然不知的。 锦蕊不好跟杜云荻解释清楚,又怕杜云萝在这里会胡思乱想,便道:“四爷,奴婢会看好姑娘的。” 章节目录 第235章希望月票490+ > 杜云荻往窗外看去,外头秋高气爽,日头极好。 此时此刻,他们除了在此等候之外并没有什么能够做的,与其让杜云萝在屋里胡思乱想惴惴不安,不如让她出去走走更好。 杜云荻颔首,吩咐锦蕊仔细照顾着。 锦蕊跟着杜云萝出了厢房。 杜云萝依着记忆往竹林去。 脚步沙沙,阳光透过竹叶撒下斑驳光影,这一次,她走得远比上一回深入,而后,她在林中看到了一间有些破旧的茅草屋。 屋子前头站在两个人。 一个是光头的和尚,一个是她熟悉的身影,是穆连潇。 双手捂住嘴唇,杜云萝愕然瞪大了双眼,意外之余,满满都是惊喜。 穆连潇与那和尚也听见了动静。 转过身来,看到是杜云萝,穆连潇一时愣怔,复又扬着唇笑了。 穆连潇朝杜云萝招了招手,看着心心念念的人朝他走来,他笑意越发深了,乌黑的眸子如星辰闪耀,他深深望着杜云萝,四个多月不见,她似是又长高了些。 杜云萝上前唤了声“世子”,又看了那和尚一眼。 “这是空明师父,”穆连潇介绍完,又对空明师父道,“这是杜家五娘,是我的未婚妻。” 杜云萝向空明师父行了佛礼,她注意到空明师父在看着她,但师父的目光空洞,无悲无喜,他没有说话,慢慢还了一个佛礼,而后他转身回了茅草屋。 “我打搅你们说话了?”杜云萝问道。 穆连潇笑意不减,示意杜云萝跟上她,两人远离了茅草屋后,才停下了脚步。 “空明师父是府上老仆,俗家名字叫穆堂,他的嗓子出了问题,不会说话,我只是来看看他。”穆连潇一面说,一面伸手把杜云萝的手握住了。 温暖从手心传来,杜云萝下意识地往后头看了一眼,锦蕊那丫头离得远远的,背身站着,根本不看他们这边,杜云萝抿了抿唇,没有把手抽出来。 穆连潇是特意来寻穆堂的,从前是为了穆连康失踪的事情,这一回是为了方升。 穆堂的父亲和方升的父亲都死在战场上,一个是家仆,一个是把总,身份并不相同,但穆堂和方升的年纪却相近,从前也是相识。 云栖派去方升老家打听消息的人从小六儿的娘那里得了几句话。 方升那夜吐血回来后,胸口的确多了一个黑印,至于是什么形状的,小六儿的娘说不上来,因为方升不肯叫她仔细看,而方升没了之后,她胆子小,就给男人换了衣服,不敢多看多碰。 小六儿的娘在方升老家置了宅子,除了卖了京中宅子的银钱,她说,给方升收拾遗物时,曾在家里翻出来五十两银子,她不知道方升什么时候存下了这些钱,若早知有这么多银子,她说什么也要给方升请大夫。 可惜晚了,留下来的银子,就当是她和小六儿往后的开销了,省吃俭用的,再给人做点活计,够活个十年二十年了。 穆连潇听了云栖的回复,心情极其复杂。 五十两银子,对大户人家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方家而,方升很难攒下来,这银子的来路很有问题。 若是为了这银子,方升才冒险去了围场,那又是谁给了方升银子? 最让穆连潇疑惑的是,方升真的会为了银子而对定远侯府出手吗? 穆连潇没有答案,他不是方升,云栖也不是方升,他只好来问穆堂,想知道在穆堂的心里,与他境遇相似的方升会不会反过头来咬侯府一口。 穆堂不能说话,但他能点头摇头,可事实上,无论穆连潇怎么问,穆堂都不肯给出答案,他只是捏着手中的佛珠,以此告诉穆连潇,他已经出家了,他和俗事都无关了。 也许,真的是方升吧…… 人是会变的,五十两银子对方升很重要,他才会如此。 这些念头涌上心田,可对着杜云萝,穆连潇没有提起。 这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他想要调查得更清楚一些,他想告诉杜云萝一个准确的结果,而不是各种推论。 穆连潇微微低着头,指腹摩着杜云萝的掌心,道:“云萝,你怎么来青莲寺了?” “我外祖父……”话一出口,杜云萝猛然抬起头来,杏眸盯着穆连潇,目光直接又大胆,道,“青连山下的村子里有一个告老的御医,你认不认得?” 穆连潇叫她看得心跳不已,偏过头轻咳一声,道:“你是说邢太医?” 杜云萝闻,愈发激动起来,拉着穆连潇就要走:“你知道他姓邢,你认识是不是?我外祖父得了偏枯之症,我大舅去求他,他不肯看诊,今日我父亲也去了,我怕那御医还是不肯答应,你既然认得,就帮帮我。” 杜云萝说着说着,眼睛霎时红了。 希望一旦燃起,就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轻易错过。 穆连潇随着杜云萝走了两步,加大步子迈了一步,握住了杜云萝的双肩,凑近了看着她,道:“你把事情说仔细了,别急,云萝,我听着的。” 杜云萝怔怔看着穆连潇,他的目光深沉,却浮着一层亮光,让她有些慌乱的心神不知不觉慢慢平和了些,就好像是给了她主心骨一般。 深吸了一口气,杜云萝一瞬不瞬望着穆连潇的眼睛,从接到信赶往桐城,到今日来青连寺祈福,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世子,那一位御医是不是真的只肯给贵人们看诊?”杜云萝问道。 若是真的如此,以穆连潇的身份,应该可以说动御医了吧?他不给杜府脸面,总该给定远侯府面子吧? 穆连潇望着那双满是期冀的眼睛,道:“邢太医曾给我祖父看过诊,我有见过他一回,他脾气古怪,我尽力试一试。” 饶是如此,杜云萝也欢喜不已,连声道谢。 穆连潇揉了揉她的额发,凑到她眼前,压着声道:“谢什么?那是你外祖父,不也是我的外祖父?” 俊朗五官在眼前突然放大,说的还是这样的话,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耳根子烧红了,可她并没有躲开,而是弯着眼笑了。 笑容灿然,映入了穆连潇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也不愿挥去。 章节目录 第236章转机月票10+ > 定亲、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两家人的事情。 杜云萝往后会进入定远侯府生活,除了那些心思叵测之人,侯府里还是有值得她尊敬和孝顺的人的,如吴老太君,如周氏。 同样的,杜云萝也希望穆连潇能够与她的娘家人相处融洽,不单是京城里的杜府,还有桐城甄家,外祖家的长辈待她这么好,他们也是她嫡嫡亲的人。 前世,杜云萝在这一点上做得不是不好,而是极差。 别说外祖家了,她和娘家的关系都乱七八糟,以至于穆连潇这个女婿对岳家也不亲近。 今生,杜云萝绝不想那样。 因而,穆连潇的这句话让她格外高兴和舒坦,心中暖暖的,就像被穆连潇握住的手,全是他的温度。 穆连潇亦笑了,近在咫尺的娇俏笑颜勾人心魄,使得他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他深深望着杜云萝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尖,红润的樱唇,而后…… 而后猛得拉开两人距离,深吸了一口气。 清了清嗓子,穆连潇道:“走吧,去厢房那儿,等用了斋饭就下山。” 杜云萝笑着应了。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走出竹林。 锦蕊垂头跟在后头,不去看前头主子们交握的双手,心里却是止不住的犯愁,这两人背着人如此就算了,她身为杜云萝的大丫鬟,早就下定了全当看不到的决心,可要是到了厢房外头还不放开,叫人看见了传到甄氏跟前去,那可怎么办? 眼瞅着离厢房越来越近,锦蕊心急如焚,暗忖这两人还不收敛,她一定要开口阻拦。 拐过月洞门就到厢房了,锦蕊正要开口,见穆连潇松开了杜云萝的手,而自家姑娘理了理衣袖,跟个没事人一样转过头来看着她,锦蕊忙跑了两步,上前扶住了杜云萝。 厢房里,甄氏才眯了没多久就醒过来了。 赵嬷嬷见甄氏下意识地活动着脖子,就替她按压了一番。 甄氏闭着眼,道:“说好了,就歇一会儿,等用过了午膳就下山去。也不知道老爷能不能劝动那御医,要是劝不动,我们也帮着去说项说项。” 赵嬷嬷顺着甄氏说话:“太太,您好好歇会儿,您就是没睡好,奴婢看您这眼睛,都是红丝。老爷好歹是官身,杜府在京里不拔尖,但在这桐城,咱们老太爷的风光可不是谁家能比的。” 甄氏含糊应了两声,心里还是没有底。 那位可是御医,在京城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是给皇亲国戚看诊的,杜老太爷的名头在御医眼里,未必就是响亮的。 不管这位御医心里怎么想,甄家也一定要求他出山相救。 就像甄子琒说的,这可是御医,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了,杜怀礼送信去京里请大夫,没个十天半个月,人也到不了,这御医就是他们的眼下的救命稻草。 刘备请诸葛孔明时,三顾茅庐,甄家只要能请到这位御医,别说三顾,十三顾都行,这半个月里天天住在村里算了。 “哎……”甄氏长长叹了一口气。 门外传进来几声问安声。 赵嬷嬷见甄氏疑惑,便起身出去瞧了一眼,待见到是穆连潇来了,她诧异之余,赶忙也行了礼。 杜云萝挽住了赵嬷嬷的手,道:“母亲是不是还歇着?我正好遇见世子了,他知道山下村里的御医,应了跟我们一道去请。” 赵嬷嬷瞪大了眼睛,见穆连潇颔首,她哎呦一声,转身快步入了厢房,把这好消息告诉了甄氏。 甄氏亦是喜出望外,定远侯府的体面远非杜家可比,穆连潇又认得那御医,兴许能请得动,甄氏双手合十连连念了几声佛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这趟青连寺来对了。” 情况出了转机,甄氏不肯再耽搁工夫,催着赵嬷嬷早些去取了素斋。 此刻刚过了午初,寺里用膳早,小丫鬟很快就取了斋饭回来。 甄氏和杜云萝一道用了,让杜云荻在隔壁厢房里招呼穆连潇。 杜云萝眨着眼睛看甄氏。 甄氏的手指在她额头点了点:“一处说说话,没人跟你计较,可坐一桌用饭是绝对不行的。” 杜云萝也清楚规矩,娇娇笑了笑就蒙头吃饭。 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素斋上,用得极快,等收拾妥当了,便启程下山。 云栖牵了马来,穆连潇翻身上马,不远不近走在马车边上。 到了村口,甄氏透过帘窗往外头望了一眼,没有瞧见甄府的小厮,她的心沉了下去。 上山前她和甄子琒商量好了,若是请到了御医,就在村口留个人给她们带信。 此时,没有人,那就是说御医还没有点头。 甄氏放下帘窗,余光瞥见骑马跟在车旁的穆连潇,低落的心情又平复了些,好歹,还有一个希望。 村里山路歪歪扭扭的,行了一小段,马车就走不了了。 甄氏让杜云萝戴上帷帽,下车后握住了女儿的手,低声嘱咐道:“这是在村里,村民有村民的规矩,不可以仗着身份胡来,囡囡跟好我,要不然,就留你在车上等着。” 杜云萝自是不肯等着,她都下车了,哪里还会再爬上去,她连连保证自己会听话,抬眸瞥见正在和杜云荻说话的穆连潇,穆连潇似也听见了甄氏的话,趁着没人注意,好笑地睨了她一眼。 杜云萝知道穆连潇在笑话她,想朝他挥拳抗议,亦或是扮鬼脸,又怕叫甄氏看出端倪,只能哼着忍住了。 他们都是头一回进村子,没人认得老御医的家,云栖赶紧去打听了,引着主子们进去。 村子依山而建,路上并不好走,亏得这几日都是晴天,尘土虽多,却不似泥泞时难行。 老御医的家在村子深处,远远的,杜云萝就看见杜怀礼他们站在御医家的门外。 甄氏走过去,问道:“如何了?” “不肯见我们,只有一个小童出来传了句话,就再也没动静了。”杜怀礼摇了摇头,话音一落,正好瞧见穆连潇,他微微怔了怔,拱手一拜,唤了声“世子”。 穆连潇赶忙回了一礼。 甄子琒早就注意到了穆连潇与云栖,他从未见过这两人,但看衣着打扮,就晓得这是一主一仆,而且主人身份非富即贵。 待听到杜怀礼唤那人世子,他的眉心突突挑了两下,拉着杜怀礼问道:“妹夫,这位是哪家的世子?” 杜怀礼道:“定远侯府,云萝的未婚夫。” 甄子琒咽了口唾沫,他看了眼穆连潇,又看向紧闭着的御医的院门,心中一阵狂喜。 京城里侯府的世子爷,这回,院子里的老大人总该给个脸面了吧! 章节目录 第237章翻墙 > 甄子琒毕竟是读书人,心中激动归激动,礼数上的事体并不会疏忽。 穆连潇看出这位就是杜云萝的大舅父,还了一礼。 他与杜云萝还未成亲,不能以杜云萝的辈分去称呼,就像对杜怀礼,穆连潇是唤他为“杜大人”的。 因而面对甄子琒,穆连潇称为“甄大老爷”。 杜怀礼又向穆连潇简单介绍了甄文谦和甄文渊,三人彼此见了礼,甄子琒就退开了几步,紧张地看着那紧闭的木门。 穆连潇走到门前,不疾不徐敲了敲,而后高声道:“邢大人,定远侯府穆连潇前来拜访,请您开门一见。” 话音落下,里头并无任何动静,不知道那位老御医是否听见。 隔了会儿,也没有杜怀礼口中的小童出来传话。 杜云萝的心又提了上来。 这位邢御医的脾气当真如此古怪? 若穆连潇相请都请不动他,那他到底肯看谁的面子?王府、还是宫里? 且不说请王府出面说项的难度,真有人肯开这个口,京城太医院里的在职的御医们也一样请动了。 穆连潇又高喊了一声,他耳力好,听见里头院子里有人,只是对方不肯开门罢了。 “云栖,”穆连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唤了声,等云栖上前,他道,“翻墙进去。” 云栖见穆连潇不似说笑,便站在原地活动活动筋骨,比划了一下墙高,往后退开了两步。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翻墙进去,这哪里是请大夫?这要成了强抢大夫了吧? 若是邢御医为此心中不满,不肯好好替甄老太爷看诊,这可如何是好? 目光灼灼,穆连潇知道杜云萝在看着他,他侧过身来,低声道:“真是邢大人的话,无妨的。” 杜云萝微怔,她的心思,他一清二楚,而且还特意安慰她,杜云萝心中一暖,抿着唇笑了。 她不认得这位邢御医,可穆连潇认得,他说无妨,那一定就是无妨的。 她相信他。 云栖冲向围墙,双脚用力在墙面上一蹬,身子跃起,如燕子一般轻盈转身,落在了墙内,院子里传来妇人的一声惊叫。 甄子琒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位世子爷不愧是将门出身,行事如此果断决绝,他自己背地里也动过砸开门强硬带走御医的心思,只要能让他给甄老太爷看病,回头叫他去府衙里蹲上几个月,他也是肯的。 可心思归心思,他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胆量。 木门吱呀一声,叫云栖从里头打开了。 穆连潇大步迈了进去,看了一眼举着柴火棍的凶猛妇人,她背后的庑廊上,站着个一脸惶恐不知所措的幼童。 穆连潇还未开口,连吃了几回闭门羹的甄子琒就冲了进来,嘴上道:“老大人、老大人,您在哪个屋里?赶紧救救我父亲吧。” 妇人咬牙切齿,尖声大道:“都滚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话音未落,传来哐当一声脆响。 穆连潇循声望去,看向西边一间破旧不堪的小屋。 云栖轻巧绕开妇人,一把推开了小屋的门,甄子琒紧随其后,往屋里探了个头,待看清里头样子,不由惊呼出声。 “爷,您来看看。”云栖唤道。 穆连潇走到云栖身边,只看了一眼,他的唇就紧紧绷成了一条线。 屋里乱得一塌糊涂,没有窗户,光亮来自于东一条缝西一条缝的屋顶,墙角的木板床上,躺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老人颤颤巍巍看着他们,眼中满满都是泪水。 “是、是定远侯府上的?”老人声音嘶哑,他似是用劲了全身的力气在说话,“我是老邢,救我,你救我。” 虽然从前见邢御医时,穆连潇还年幼,可他还是能认出这位变化极大的老人正是邢太医,他走到近前,这才发现老人的双脚发黑,已然坏死。 云栖也跟了进来,一看这状况,二话不说抱起了邢御医,走出了破屋子。 外头的人见了,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甄氏才低呼道:“这、这人是邢御医?他竟然……” 妇人的脸色异常难看:“你们要把我公爹带去哪里?官家就是这么不讲理的?” “公爹?”穆连潇淡淡扫了妇人一眼,妇人和幼童身上的衣服干净,而邢大人蓬头垢面,“这般伺候公爹,你可知道孝字?邢大人是我定远侯府带走的,你大可去府衙告。” 民告官,妇人根本没有那个胆子,而且,她深知是她理亏。 妇人没敢动弹,直到邢大人颤抖着说出要带宁哥儿走,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扑过去要把孩子护在怀里。 甄家的几个小厮有眼色,自家老太爷就靠这半死不活的邢御医了,自然是唯御医马首是瞻,别说带上个孩子,就是把整个院子拆了搬回去,他们都二话不说撸袖子开干。 妇人一人哪里比得过小厮们,宁哥儿又没有半点儿挣扎,叫个小厮一把抱起,走出了院子。 妇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若是这宅子就在村子里,左右邻居还能帮着她拦一拦,可偏偏是在村子角落,她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几个人能听见。 眼看着这一行人都要走,她又爬起来要追上去。 甄氏和杜云萝是女眷,脚步比不上乡野村妇,穆连潇赶忙在两人跟前挡了,看着想扑上来的妇人,道:“想跟就跟上来,到了桐城,就送你去府衙。” 妇人面色灰败,脚下跟灌了铅一样,再不敢动了。 她怎么能去府衙,去了府衙,她连命都要丢了。 回到村口,甄子琒把一辆马车让给了邢御医,其余人能挤的就挤一挤,真坐不下的小厮们就拿了些银子走回城。 杜云萝紧紧依着甄氏坐着。 甄子琒也跟他们挤在一辆车上,与杜怀礼道:“妹夫,你说这邢御医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都半死不活的,能救父亲吗?” 杜怀礼皱着眉头,道:“我看邢御医是伤了脚,又体虚,并非病重,他儿媳没有照顾好他才会如此。大夫救人靠本事,不靠腿,一定可以的。” 后头这句话说得在理,甄子琒不住点头:“我们是错怪他了,他不是看不起我们,是他自己也身处困境。 另一辆车上,云栖照顾着邢御医,穆连潇坐在一旁,抱着怯生生的宁哥儿。 ----------- app看不到作者的话,96就在这里说一下。 订阅超过1000币,就可以免费获得一张评价票,目前的章节数,高v全订就够了,请有票的书友们帮忙投一下,请给我满分,打滚求分~~ 以及,qq书友群号546、281、175,欢迎书友们来~ 章节目录 第238章好奇 > 邢御医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道:“这下我死不了了,先让我喝两口水。” 云栖看向穆连潇,见穆连潇点头,他便倒了一盏茶,伺候邢御医饮下。 邢御医匀了匀气,道:“我是大夫,能吃什么能喝什么,我自己清楚。我就是坏了腿,又吃喝不足,等下喝点粥,养上十天半个月,还能再活好几年。” 云栖晓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不跟上了年纪的人争长短,只顺着道:“您说得是,等到了城里,奴才就给您弄些白粥。” 穆连潇本想问一问邢御医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可见他体弱,还是按捺住了。 反倒是刑御医,指挥着云栖添茶倒水,又发现车上有几块米糕,让云栖拿水泡软了,一口一口吃下去。 到桐城外头时,邢御医开口了:“家门不幸,摊上这么个儿媳,要不是我咬死不说出银子藏在哪儿,我半个月前就死了。 我听到他们在门口求医,偏偏我半点动弹不得,你说他们怎么就不撞门呢? 还是你机灵,知道硬闯。” 穆连潇叫邢御医说得哭笑不得。 甄子琒他们是想求御医救人的,又不知道邢御医的脾气,不敢撞门才是寻常,而他认得邢御医,从前邢御医和老侯爷穆世远即便不是好友,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他登门来,邢御医不至于闭门不见。 院子里有人,却没有半点回应,穆连潇这才起了疑心,让云栖翻墙。 穆连潇道:“我知道邢大人您轻易不看诊,不过那位甄老太爷是我未婚妻的外祖父,还请您千万出手相救。” “我就说你怎么会来,原来是这样……”邢御医嘀咕完,颇为感慨,叹道,“十年前我离开京城时,你还跟着你那两个哥哥爬树掏鸟窝,差点叫老侯爷揍一通,现在都要成亲了。” 云栖扑哧笑出了声,见穆连潇一眼睨了过来,赶紧憋着笑低下了头。 穆连潇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沉沉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爬树了,当时府中与现在完全不同。 他们三兄弟淘气,老侯爷从校场回来气得扬手要打,吴老太君想护都护不住,他的四婶娘陆氏刚刚有孕,原本就宠他们兄弟的四叔穆元安越发疼孩子,这才从老侯爷手里把他们都保了下来。 一月后,穆元安跟着老侯爷出征了,为了救老侯爷,他死在了边关,陆氏承受不了打击,没有护住遗腹子。 几年后,又是一场血战,定远侯府里几乎都是孤儿寡母了。 定远侯府的事情,告老之后的邢御医也都听说了,当即知道刚才的话不妥当,他便转了个弯,又道:“没有甄家求医,我也活不了,能治我肯定治。”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大夫不是神仙,若是命中注定了的,再多药石也是徒劳。 这些道理,穆连潇懂,甄家人也懂。 马车驶入了甄府。 听说把御医请回来了,等在二门上的王氏喜笑颜开,握着甄氏的手,道:“六娘,老太爷这回可算有救了。” 甄氏也连连点头,但也把邢御医的状况和王氏说了:“亏得世子果断,不然我们便是跪上三天三夜也请不来御医。” 王氏听得心惊胆颤的,她出身琅琊王氏,家中规矩重,但做事也体面,不说庶子庶女们,姨娘和嫡母之间的关系也算融洽,做主子的亦不会随意为难下人,至于晚辈对长辈的孝顺,更是不用提,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人敢忘。 王氏也听说过一些子孙不孝的故事,可那都是故事,不像邢御医这般鲜明,她念了声佛号,与甄氏和杜云萝一起去了筵喜堂。 侯老太太翘首盼着,朝她们连连点头。 甄子珉从内室里出来,道:“那位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甄文渊撩了帘子进来,拱手道:“祖母与父亲稍待,那位御医正梳洗更衣,很快就过来。” 甄子珉不解了,这大夫可真奇怪,三请四请才肯来,来了还要沐浴更衣…… 罢了罢了,只要是个有真本事的,脾气怪就怪吧。 甄文渊替邢御医解释了一番。 听闻那御医家门不幸,半个月不曾好好吃饭喝水,差点叫儿媳饿死,侯老太太目瞪口呆,连连摇头。 甄子珉也是愕然不已:“既如此,就让大夫先歇一歇,父亲的病,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侯老太太也是如此想的,大夫自己身体欠妥,看诊上也会有所影响,人已经请到府上了,不如让他多歇息会儿,看诊时也能准确些。 甄文渊又说到了穆连潇。 杜云萝还没有过门,定远侯府与甄家本身并无关系,穆连潇原本不方便上门,可他是陪着邢御医来的,倒也是一个托词。 既然来了,穆连潇就该来给侯老太太见个礼。 侯老太太很想知道要娶杜云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即不肯再病歪歪地靠着,催着丫鬟们给她更衣梳头,便是病中,也不能丢了甄氏与杜云萝的脸。 众人都知道拗不过侯老太太,只好让丫鬟们动手。 等侯老太太准备好了,穆连潇在甄子琒、杜怀礼、杜云荻的陪同下,到了筵喜堂。 穆连潇一迈进来,就注意到了四周丫鬟婆子们暗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他晓得她们没有恶意,只是对他这个要娶甄家表姑娘的人好奇而已。 进了梢间,穆连潇看到了直着背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太太,赭色回字纹交领上衣,头发梳得整齐,戴了青松石的抹额,第一眼看过去很精神,可再细细一看,病中神色骗不了人。 甄子琒一一介绍。 穆连潇拱手行礼,规矩到位。 侯老太太眨了眨眼睛,在穆连潇直起身来后,她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身形颀长,五官俊朗,笑容粲然,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剑眉入鬓,英姿勃勃,真真是好模样! 品行不是三两语就能看出来的,但侯老太太以为,能有这样炯炯有神的眼睛的人,心性定是不差的。 侯老太太点头,暗暗夸赞甄氏会挑,给杜云萝挑了一个好的。 穆连潇又向甄子珉夫妇与甄文琪见礼,至于病中的甄老太爷,他没有进去打搅。 礼数周全之后,穆连潇就退了出来,也免得侯老太太为了颜面强撑着身子骨。 章节目录 第239章诊断月票20+ > 陈氏的院子里,有婆子进来传了消息,说是御医请回来了。 提着的心落下,陈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若老太爷好起来,自是人人高兴,若御医也说老太爷没有机会了,想来甄子琒也能接受,而不会再天天外出访医了吧。 甄文婷抿着茶抬起头来,道:“姑父出马,那御医就请回来了?御医真的是个眼高于天的人?” 婆子连连摆手,道:“不是姑老爷请动的,是定远侯世子,就是我们表姑娘的未婚夫请的,那位御医并不是看碟下菜,而是自己也遭了苦难。” 甄文婷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氏。 陈氏皱着眉道:“当真?” “奴婢可不敢乱说,那御医两条腿都废了,叫人背进府里的,多少人都看见了,”婆子说到一半,反应过来陈氏问的不是这个,赶忙又道,“世子刚刚去筵喜堂里给老太太见礼了。” 人都到了筵喜堂了,那肯定假不了。 陈氏又问:“世子还在筵喜堂吗?” 婆子摇了摇头:“回前院去了,姑老爷与二爷、表少爷陪着说话。” “谦哥儿呢?”一听甄文渊在座,陈氏紧张起来,“谦哥儿没有一块陪着?你去寻谦哥儿,让他也去。” 婆子嘴上应着,转身要出去。 甄文婷站起身来,追了两步,道:“妈妈可别去寻哥哥,老老实实太太平平的吧。” 这婆子去年也是去了青连寺的,只不过她当时跟着主子们去取泉水了,回到厢房时见了那副情景完全懵得说不出话来。 叫甄文婷这“老老实实太太平平”八个字砸下来,婆子还有什么听不懂,猛一阵点头,小跑着走了。 陈氏白着脸看着女儿:“你胡说什么呢!” “您说我胡说?”甄文婷转过身来,细长食指点着自个儿的鼻尖,一脸的难以置信,“您不就是怕二哥与那世子熟悉了,又有琅琊王家做靠山,往后把长房压得抬不起头吗?您不肯让二哥独占鳌头,可您让哥哥去,您是让他去作陪还是去添乱的呀?” 陈氏眸中厉光一闪。 甄文婷又道:“世子那可是从京里来的,为人肯定精明,哥哥要是三两语叫人看出端倪,再把去年的事儿翻出来,您不怕我们府里丢人? 再说了,要是云萝和世子为此生了嫌隙,事体传回京城去,害得姑母在婆家抬不起头来,祖父祖母还不恨死您了呀! 杜家也好,侯府也罢,这回可不是您想不想攀、攀不攀得上,而是我们长房根本没脸儿去攀。 要我说啊,您就消停些吧,养病要紧,整日躺着,就别说二婶娘收了掌家大权不给您了。” 甄文婷语速快,说什么都跟倒豆子一样,陈氏几次想打断都没插上嘴,气得咳嗽不止。 接了甄文婷递给她的水,陈氏饮了两口,这才喘着道:“我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讨债的!” 筵喜堂里,总算是等来了邢御医。 他知道两条腿是救不回来了,便坐上了轮椅。 杜云萝见甄子琒推着邢御医的轮椅进来,多少有些唏嘘。 时人不爱轮椅,坐上轮椅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废人了,像杜老太爷,宁可拄着拐杖一撅一拐的,走远些时坐软轿,也坚决不肯坐轮椅。 邢御医此时的精神比在村子里时好多了,但依旧消瘦,眼眶下凹,看起来有些吓人。 甄子琒和甄子珉陪着进了内室,其余人都在外头等消息。 等待最是焦心,没有人说话,只以目光相互安慰着。 拔步床边,邢御医仔细检查,他尽力而为了,可毕竟身子太虚,请脉时他的手都有点发抖。 甄老太爷醒着,听说这是请回来的御医,他半张着嘴“啊啊”叫唤,眼睛湿润。 邢御医又在甄老太爷的手上、腿上按压,一番检查下来,他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轮椅上。 甄子琒和甄子珉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急于知道邢御医的诊断,可又怕说出来的状况不好,甄老太爷听了会扛不住。 甄子琒握住了轮椅椅背:“我送您出去。” 邢御医当了一辈子大夫,什么样的家属没见过,当即就笑了,对甄老太爷道:“老哥,你放心,你死不了,我这样的还能活几年,你不会比我差。” 甄老太爷浑浊的眼中满满都是泪水,他不会死,他还能活! 甄子琒亦是喜极而泣,甄子珉噙着眼泪,弯腰替甄老太爷抹脸。 甄子琒把邢御医推回了梢间里。 见他眼睛通红,脸上还有泪水,众人心里都七上八下了,甄氏不自禁捏紧了杜云萝的手,杜云萝吃痛,却没有挣。 邢御医道:“虽是偏枯之症,但还未到绝路,照我看,老哥的脑子还是清楚的,跟他说话他都听得懂。 保命不难,但能不能再说话、坐立行走、自己吃喝拉撒,我只能尽力而为,余下的都是造化。 偏枯的人照料起来很辛苦,不是一月两月,而是好几年,我晓得甄家有底子有下人,不缺人手不缺药材,但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要想好。” 甄子琒急急开口:“想好的想好的,只要父亲能活着。” 甄子珉从内室出来,也接了话:“我们都想明白的。” “儿子是儿子。”邢御医嘀咕了一句。 声音极清,王氏离他近,还是听见了,想到这邢御医的遭遇,王氏赶忙表态:“您放心,我们都会孝顺伺候公爹一辈子。” 邢御医睨了王氏一眼,见她神色坦荡,心里哀哀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人家的媳妇啊! 哪像他家那个催命鬼,恨不能要了他的命! 邢御医为了省力气,口述了药方,又让甄子琒去寻个懂针灸的大夫回来。 甄子琒不太理解。 邢御医苦笑,道:“我现在这身子,连诊脉时手都抖,还怎么拿针?你只管去请,只要会认穴位、下手准的就好,我会教他怎么扎针。” 甄子琒赶忙应下。 前院里,穆连潇几人听闻邢御医的诊断,都放下心来。 邢御医和宁哥儿在甄府里住下,穆连潇不方便留宿,依旧去了驿馆。 这一夜,甄府众人总算睡了一个安稳觉。 除了甄文谦。 章节目录 第240章贬低月票30+ > 甄文谦睡得不好。 梦里,他看到了杜云萝,她亭亭玉立站在庑廊下,一颦一笑都勾人心神,她温和与身边的丫鬟说着话,无论是模样还是性子,都和小时候的糯米团子截然不同了。 他赶紧走上前去,他唤她“表妹”,但杜云萝对他冷淡又疏离,丫鬟都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不叫他靠近分毫。 而后,他看见杜云萝笑了。 杏眸弯弯,波光粼粼,似是一汪动人湖水,又像一块清透宝石。 这样的笑容让甄文谦激动万分,他伸手想去够她,却发现她的笑容不是给他的。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穆连潇的身影…… 甄文谦惊醒过来,撑坐起身,瞪着眼睛直喘气。 没有月光没有繁星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远远的,他听见打更的声音,此时正是三更。 他颓然倒下身去,这个梦境实在糟心透了! 从前甄文婷说他嫌弃杜云萝性子不好,说杜云萝出落得跟神仙似的,捧着圣旨要入侯府,他彼时烦躁归烦躁,却与今日不同。 今日,他见到了那位定远侯府的世子。 穆连潇就这么出现在了邢御医的家门口,让所有人都意外不已。 甄文谦暗暗观察了他,也留意到了他和杜云萝的动静,看到穆连潇安抚杜云萝,看到杜云萝对穆连潇露出笑容。 即便隔着帷帽,他也看清了那个灿然笑容。 和他梦里的笑容一样。 不用甄文谦自惭形秽,人人都看得出来,穆连潇比他出色。 以前还有些介怀的侯老太太在见到穆连潇后,那份满意和喜悦就写在了脸上,他的父亲亦是如此,穆连潇把邢御医给带回来了,甄子琒就觉得这人是千般好万般好了。 甄文谦听甄文渊说,二房里对这位未来的表姑爷也很喜欢,都认为云萝是寻了个好丈夫、好婆家。 连府中下人们都在谈论这位出身不凡又没有半点架子的世子。 这些话语落在甄文谦耳朵里,让他格外尴尬,别人夸赞穆连潇,就等于是在贬低他甄文谦,他不是一个好丈夫,甄家也不算一个好婆家了。 甄文谦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庆幸今日甄文婷没有见到穆连潇,若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说他呢…… 他又想起了去年的事情。 怎么就因为甄文婷的几句话,因为几口酒,他就做出了那等事情来? 身上有那么一个污点,他根本抬不起头,不管杜云萝往后日子好坏,不管他甄文谦往后又如何如何,这个污点会一直跟着他,压在他的背上。 这种感觉,真的糟透了。 前院里,邢御医费劲地转着轮椅到了院子里。 夜幕中,一人从廊下缓步出来,对他施了一礼,正是云栖。 邢御医道:“你倒是准时。” 云栖笑了:“您老人家定的时间,奴才哪里敢耽搁。” 邢御医轻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世子是好意,不过我大把年纪,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看这甄家是厚道人家,我治好他家老太爷,他们不会亏待了我和宁哥儿。 我寻你来,是有事体请你们世子帮忙,我攒了一辈子的银子,不想便宜了那个贼婆娘,我告诉你地方,你去取。” 云栖自是应下,末了道:“您的腿……” “彻底废了,不用折腾了,”邢御医苦笑,“一双腿和一条命,芝麻丢了就丢了,我好歹抱住了西瓜。” 云栖问起邢御医经过,本以为他不会说,没想到邢御医还是说了。 邢御医的儿子前两年没了,宁哥儿的娘没提改嫁,邢御医还是挺满意的。 可慢慢的,他就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儿媳偷人了。 半个月前,叫邢御医撞破,那奸夫落荒而逃,邢御医追赶时摔断了腿。 本来好好养,也不至于如此,可宁哥儿的娘见事情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邢御医关在破屋子里,只给一点吃食,逼问他家中银子的下落。 邢御医知道,宁哥儿的娘舍不得宁哥儿,她要带着儿子改嫁,少不得要多收拢些银子,免得宁哥儿往后受大罪。 邢御医不说,宁哥儿的娘把家里都翻了个底朝天了,还是没翻出来,还要让宁哥儿伺候这老不死的,她气都要气昏过去了。 而邢御医,受伤之后又遭此罪过,身体没有彻底垮掉是因为他忽悠着宁哥儿给他偷拿了些吃食。 原本以为撑一天算一天,谁知柳暗花明,他竟然脱离险境了。 “这般品行不端,我不会把宁哥儿教给她抚养。”邢御医忿忿,偷人还可以说是一时鬼迷心窍,可要害死他,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心肠了。 云栖听完,暗暗想,难怪那妇人一听说要送她到衙门就傻了,只偷人这一条,就能要了她的命。 “您老人家放心,只要银子还在,奴才就给您一文不少地拿回来。”云栖道。 邢御医低声道了谢。 云栖回驿馆禀了穆连潇,等天亮开了城门,他就策马去了青连寺下的村子里。 邢御医和宁哥儿被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带走了,村里无处人都看见了,尤其是邢御医的那副模样叫人心惊胆颤,村民你一我一语的,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宁哥儿的娘只能躲在家里,等到天黑时,才提着包袱开溜了。 她心里知道,银子也好,宁哥儿也罢,她都捞不到了,不如早早离开,免得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 云栖到了那空荡荡的院子里,照邢御医的话寻到了一个小荷包,打开一看,正是一叠银票,他赶忙收好,回了桐城。 甄府门房上的都认得云栖,晓得他来寻邢御医,就放他进来了。 邢御医拿到了银子,分外激动,贴身收起来,道:“我一辈子就攒下这些。” 云栖笑了:“您不点一点?” “点什么?”邢御医哼道,“穆世子身边的小厮,能眼馋我的银子?” 云栖憨憨笑了。 邢御医道:“告诉世子,白日里已经给甄老太爷施了一回针了,与我料想的差不多,最多半个月,他能开口说话。” 云栖欢喜不已,连连作揖:“您老人家真是华佗在世,这么一来杜姑娘可就放心了,我们爷也放心了。” 章节目录 第241章好转月票40+ > 筵喜堂里,侯老太太的气色好多了。 邢御医来了有四天了,老太爷的起色不大,可众人都看得出,老太爷不会一夜之间就叫阎王爷收走了,家里上下都做好了长期照料甄老太爷的准备,没有人心急,反倒是都踏实下来了。 侯老太太身体底子好,之前叫突然的变故给打击了,现在一切安稳,她又吃了邢御医几帖药,整个人精神多了。 侯老太太握着甄氏的手,笑容满面:“这一回亏得你们赶回来,若不然……” 见甄氏微微皱眉,侯老太太忙道:“不说那些丧气话,六娘啊,你父亲好得慢,但性命无忧了,你大可放心,过两日就回京城去,怀礼要去衙门,云荻也要念书,不要耽搁了。” 这些事情甄氏心里也清楚,过阵子杜云诺就要及笄了,他们是要回京里去。 可一想到甄老太爷还躺在床上,只能“啊啊”的跟她说话,甄氏又有些舍不得走。 “母亲,我晓得的,您放心。”甄氏垂着头,算了算日子,要赶在杜云诺及笄前回京,他们顶多再在桐城留两日。 甄氏咬牙到了最后一日,这才让赵嬷嬷和锦蕊领人收拾了行李,准备打道回府。 一家人去向侯老太太辞行。 侯老太太千般万般舍不得,可女儿毕竟是嫁到了别人家里,她不能占着霸着,母女两人又说了一番话。 杜云萝进去看甄老太爷。 老太爷醒着,他的面色依旧发黄,但那股阴沉之色散了许多,不再是死气沉沉的。 杜云萝在床边坐下,低声道:“外祖父,我们今日就要回京里去了。” 甄老太爷半张着无神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几个很难听懂的音节来。 杜云萝睁大了眸子,虽然听不懂,但比昨日只会“啊啊”要好多了。 “母亲,母亲!”杜云萝连忙抬声唤甄氏。 “怎么了?”甄氏快步进来,低头看着甄老太爷,“父亲?” 甄老太爷干燥的嘴唇颤着,半晌冒出来模糊不清的音,像极了“六娘”,声音的最后是一口浊气。 甄氏的眼泪倏然落下,她激动地握住了甄老太爷的手:“六娘在,六娘在这儿。” 甄氏一哭,杜云萝也跟着眼眶一红。 外间里侯老太太不知里头状况,心急不已,有丫鬟赶紧出去仔细说了,老太太颤声道:“快,快去请邢御医来。” 甄子珉正好过来,险些与急着去请御医的丫鬟撞到一块。 侯老太太笑着朝他招手,把事体一说,甄子珉哪里还忍得住,赶紧进了内室。 甄老太爷看着儿子,眼中含泪,嗫着唇,断断续续说了一番。 甄子珉极有耐心,这些时日都是他伺候老太爷,老太爷的一些举动他多少能领会,仔仔细细听了,半蒙半猜,道:“父亲,您是说,让六娘他们回家去,不用担心您,您会好起来的,是吗?” 甄老太爷费劲地动了动脖子,他在点头,虽然幅度极小,但几人都看得出他在点头。 甄氏哭得越发凶了:“您要好起来的,我们说好了,您千万要好起来。” 甄老太爷又说了几句。 甄子珉看向杜云萝,道:“父亲说他知道世子来过,可惜他病着,没亲眼看看世子是个什么样的。” 杜云萝捂着嘴,拼命忍着眼泪。 甄老太爷病得如此厉害,却还关心穆连潇,她知道,外祖父关心的其实是她,想看看她的未婚夫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能不能待她好,能不能照顾好她。 杜云萝咽呜着道:“外祖父,您养好身子,下回我跟他一块来,您仔仔细细看看他,有哪儿不满意的,您只管说他……” 说到一半,杜云萝到底忍不住,扑在甄氏怀里哭出声来。 甄文谦推着邢御医的轮椅进来,后头跟着甄文婷,几人都把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 甄文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紧抿着唇把邢御医推到了床前,道:“二叔父、姑母,御医来了。” 甄氏赶忙拉着杜云萝起身,把位子腾了出来。 回到梢间里,侯老太太便让人打水给甄氏与杜云萝净面。 甄文婷取了香膏来,递给杜云萝,道:“你还真敢说,什么叫祖父看着那儿不满意就只管说他,那可是世子爷,岂是能随便说的?” 杜云萝垂着眼,世子爷又如何,不也是甄老太爷的外孙女婿吗?有什么说不得的? 穆连潇才不是那种不懂长幼尊卑、以权贵身份论话语的人。 她的世子,可好了呢。 这话只在心里哼哼,杜云萝没有去反驳甄文婷,她见识过甄文婷的那张嘴,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闹三分,杜云萝不想与她争个上下,声音传到里头去,反倒是让甄老太爷担忧。 甄文婷见杜云萝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禁微微蹙眉。 去年她就知道杜云萝变了,和小时候不同了,可这回一看,这变化还真的太大了,小时候根本半点亏都不肯吃,说她一句,她绝不会隐忍不发,现在……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也难怪陈氏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后悔当时没答应侯老太太的提议,若是把这样的杜云萝娶回来,有侯老太太在,杜云萝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哪里还用担心长房会叫二房压一头? 世上没有后悔药,要是有,不晓得陈氏是想自己吃呢,还是想塞进甄文谦嘴里,把青连寺里的荒唐事给揭过去。 甄文婷犹自想着,杜云萝则不时留意着内室里的动静。 两刻钟后,邢御医才被推了出来。 他这几日精神头也不错,起码手不抖了,可以亲自给甄老太爷施针了。 邢御医道:“再过些日子,老太爷说话会更清楚些,至于什么时候能自己动动胳膊动动腿,我还说不好。” 便是如此,也足够叫人欢喜的了。 侯老太太连连谢了邢御医,她晓得偏枯之症凶险,对她来说,老太爷能清楚张嘴说话,能喊冷喊热,就是一桩大幸事了,要不然,伺候的人弄不明白老太爷哪里不舒服,有些无从下手。 甄氏闻亦感激万分,一家人进去再次与甄老太爷辞别,这才启程出发。 章节目录 第242章别扭 > 马车驶离了桐城。 回程不似来时一般恨不能日夜兼程,但也不好过分耽搁。 绕道台铺镇,到了书院外头,甄氏拉着杜云荻仔细关照了一番。 杜云荻笑着道:“母亲,等十一月三哥成亲,妹妹及笄,我会回京里来的,您莫要担心。” 甄氏抿唇笑了。 哪有当娘的不担心孩子的,虽然她已经适应了杜云荻在书院求学,但心里还是格外牵挂的。 马车又行了两日,杜云萝突然来了葵水。 除了头两个月痛得起不来之外,之后的数月间她的小日子还算好过,哪知这回出门在外,竟然是来势汹汹。 马车颠簸,杜云萝躺得极不舒服,又是秋日里,出门没有带上手炉,一时也没个东西给她暖一暖。 甄氏心疼不已,拿手替她捂着,可也收效甚微。 此处离最近的客栈还需行上好几个时辰,甄氏与杜怀礼商议了,经过一处茶摊时就停了下来。 身下的马车不再摇摇晃晃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杜云萝稍稍舒坦了些,靠在甄氏怀里小睡。 杜怀礼下了车,在茶摊里坐下,招呼随行的下人们一道吃些茶点。 杜云萝睡得浅,额上时不时泌出一层薄汗。 甄氏捏着帕子轻轻替她擦拭,抬眸见一旁的锦蕊也惨白着脸,她不由浅浅笑了:“吓着了?” 锦蕊垂着眼帘,缓缓点了点头。 她的小日子从来没有像杜云萝这般可怕,除了有些不自在,一样能走能说能做事,锦灵也是如此。 锦蕊是听说过有些姑娘家小日子里不舒坦的,可她没亲眼见过,薛瓶儿比她年幼,其他各房各院的姐姐们若是身子不好在屋里躺着,她更不会凑过去打搅人家休息。 “奴婢以为,只有头一两回会厉害些……”锦蕊低声道。 甄氏放柔了声音,单手轻轻在杜云萝背上拍着,好像在哄个小娃儿似的:“等嫁了人生了孩子就好了,每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锦蕊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杜云萝睡了两刻钟,隐约听见外头有些说话声,悠悠睁开了眼睛。 虽听不清外面在说什么,可那声音清朗,语调熟悉…… 是穆连潇?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仰头看着甄氏。 甄氏见她醒了,又是这么一副表情,哪里还不明白,嗔道:“你这真是驴脸皮、狗耳朵!” 杜云萝咧嘴想笑,肚子却突然抽了一下,痛得她的笑容格外滑稽,喘了两口气,道:“母亲,我长得端端正正的,您怎么那样说我。” 甄氏哭笑不得,捏了捏杜云萝的鼻尖,道:“世子也回京呢,骑马就是快,半途看见我们的马车就停下来问个安。” 杜云萝应了一声,眨着眼睛往甄氏怀里挤:“母亲,我肚子痛,我们会不会耽搁很久?” “现在只能让你先缓缓,一会儿还要上路的,等夜里到客栈之后囡囡好好睡一觉,要明日里还痛得不行,我们就在客栈里住两日,”甄氏温柔道。 “四姐姐的及笄礼怎么办?”杜云萝问。 “能怎么办?等你不怎么痛了,我们日夜兼程赶路。”甄氏笑着说完,把杜云萝从怀里拖了出来,“娘去净手,你自个儿歇会儿,叫锦蕊陪着,不许胡闹。” 杜云萝眸子一亮。 赵嬷嬷撩开车帘,扶着甄氏下去了。 杜云萝倚在车厢上,抓了甄氏的引枕抱在怀里,抿着唇等着。 很快,车把式的位子上坐上来一人,车帘微微撩开了个角。 杜云萝直直看过去,对上了穆连潇沉沉湛湛的双眸。 锦蕊低呼一声,一脸为难地看向杜云萝。 杜云萝睨了她一眼:“慌什么,没母亲的允许,他能过来?” 甄氏好端端说要去净手,不就是叫穆连潇来跟她说两句话吗? 两人一道说说话,就不会不停想着肚子痛了,再说了,前后都是杜家的人,杜怀礼和甄氏就在茶摊上,锦蕊和她在车厢里,穆连潇坐在车厢外,甄氏不用担心出什么事体。 锦蕊听完,垂眸暗暗想,原来太太叫她陪着,不许姑娘胡闹,是这个意思呀…… 穆连潇笑着看着杜云萝,她的面色并不好,他问道:“我听说你不太舒服?” 杜云萝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前世是夫妻不假,可这会儿她还没嫁呢,她怎么能大咧咧地跟穆连潇解释她的状况,只好含糊应了两声,心里念叨着穆连潇不要刨根问底。 穆连潇确实没有刨根问底,他的耳根子突然就红了。 车厢里有一股血腥气,习武之人对这个味道最是敏锐,穆连潇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记得,从前云栖为这事烦恼过。 他一个少年人,根本不懂这些,他妹妹葵水初至时,兄妹两人都被吓坏了,云栖急匆匆去向隔壁大娘求救,就怕妹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把大娘乐得直不起腰来。 穆连潇正巧去寻云栖,就见那大娘笑个不停。 那之后,他就明白女人每个月都会如此。 猜出了杜云萝的状况,穆连潇别扭地摸了摸鼻尖,尴尬道:“好好休息。” 杜云萝的脸霎时烧了起来,被看透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她低低哼了两声,转开了话题:“你急着回京里?” 穆连潇亦松了一口气,道:“是啊,过几****二哥大婚。” 叫穆连潇一提,杜云萝也想起来了,穆连潇和蒋玉暖的婚期就是这个九月里。 杜云萝微微挪了挪身子,试探着道:“我听蒋姑娘说过,她是和乡君、大公子、二公子一道长大的,我听她的语气,她似乎与大公子更熟悉些。” 这些话,当然不是蒋玉暖与她说的。 蒋玉暖和穆连康之间的关系,几乎都是杜云萝前世的猜测和推断,她自认为她的设想是合理的,可毕竟不是实证,她想从穆连潇的嘴里打听一二。 敢如此胡说,也是杜云萝知道穆连潇断不会去向蒋玉暖求证。 穆连潇的眉头一拧,神色有些复杂,沉默良久,他道:“她是三婶娘的娘家人,与大哥熟悉些也无可厚非。 你知道的,我大哥失踪很久了,青连寺里你遇见过的空明师父就是为此出家的。”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 章节目录 第243章长兄 > 穆连潇简单说了穆连康失踪的经过。 杜云萝静静听完,向前探了身子,右手按在了穆连潇撑在车帘旁的手上:“所以你才会去见空明大师?我去年在竹林里遇见你的时候,也是如此?” 话音一落,坐在角落努力让自己不打眼的锦蕊猛得抬起了头,愕然看向杜云萝。 去年?青连寺?竹林? 那不就是自家姑娘被甄文谦逼得跳窗子的那一回? 姑娘躲出去,竟然遇见世子了? 而她守在厢房门口,等姑娘回来后,竟是一点都没有怀疑。 锦蕊连连咽了几口唾沫,幸好甄氏不知道,不然她要怎么交代才好! 姑娘当时可是披头散发! 只要有一人撞见,就…… 锦蕊悄悄念着佛号,还好谁都不知道。 而穆连潇则低头看着杜云萝的那只手。 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白皙,五指纤长,这回没有染丹蔻,修得圆润的指甲粉嫩粉嫩。 好看是极好看的,可就是有些凉。 穆连潇皱眉,反手握住,轻轻揉了揉:“怎么这么凉。” 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掌心,酥酥麻麻的,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多跳了两下,道:“我问你话呢。” 穆连潇深深望着她,笑了。 含笑的眸子如有水光,清润温和,映出眼前的娇俏容颜。 许久,穆连潇才缓缓道:“是啊,大哥失踪时的事情,我的印象很模糊,穆堂当时就守在帐篷外头,我想再多了解一些,可他却说,俗尘之事与他无关了。” 杜云萝抿唇沉思。 她知道穆连康的失踪是二房所为,但穆连潇并不清楚,没有一些蛛丝马迹,他断不会去怀疑自己的家人。 没凭没据的,杜云萝亦无法直接说出结果,说了也没有用。 就像是有人突然来告诉她,她的祖父祖母伯父伯娘在千方百计地算计她,想要了她的命,她一样不会相信。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喜不喜欢、信不信任的问题,这种指证,不能空口无凭。 前世,杜云萝不知道穆堂这么一个人,况且,她知道真相时已经太晚了,所有参与过旧事的人早就死光了,她想再去整理些细节出来,都无从下手。 而今生,比起靠细小的点滴让穆连潇对二房设防、怀疑,把已经发生的祸事查清楚更有效果。 老侯爷与穆元策兄弟死在战场上,想要调查并不容易,但穆连康的失踪还有可以下手的口子。 穆堂也好,当时其他随行的护卫也罢,只要能挖出来,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了。 见杜云萝皱眉沉思,穆连潇低声问她:“怎么了?” 杜云萝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道:“已经隔了五年了,世子至今还在向空明大师打听,是因为你不信大公子会失踪,是吗?” 穆连潇身子一僵,怔住了。 “大公子当年是十三四岁吧,断七的香烛是要点到天亮的,大公子怎么会深夜离开?” 穆连潇的胸口重重起伏,他转头看向晴朗天空,神色戚戚,良久才又把目光落在杜云萝身上,露出一个涩涩的苦笑:“也许吧。” 虽然年纪相仿,但穆连康一直都很有长兄风范。 去边疆迎灵时,穆连康开导了他许多,在他为了祖父、父亲、叔父们的死痛哭的时候,穆连康总是会鼓励他,告诉他作为长房嫡长孙,他要坚强要努力,要扛起定远侯府的荣光,哥哥们会帮他护他。 在谈及穆元铭的死时,穆连康说,父亲没了,往后母亲就要靠我了。 那么积极勇敢的穆连康却在那一日失去了踪影。 穆连潇有时候会想,也许是穆连康扛不住了吧,紧绷的弦断了,他弃他们而去,可每每看到三叔母徐氏时,他又觉得那不是穆连康会做的事。 “我也不知道,营地里那么多人,他却突然不见了。”穆连潇哑声道。 杜云萝还想再往下说两句,可又怕一不小心说过了头,也就按捺住了。 她心中有了一个念头,等锦灵嫁给云栖之后,可以让她打听些穆堂的事情,也许会有什么触动他,让他肯说一说那年的事体。 因着提了旧事,气氛有些闷闷的。 穆连潇见杜云萝的眉心都皱了,他回头往茶摊那儿看去,见无人注意这边,他飞快地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别皱眉。”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直直望着穆连潇,点在眉心的手指就像是一团火,烧得她发痛,烧得她视线模糊。 从前,她性子大,没少跟穆连潇闹。 每一回她皱起眉头时,穆连潇都会伸手点她的眉心,笑着安抚她,要她别皱眉,说她笑起来最好看…… 大抵是顾忌外头的人,穆连潇很快把手收了回去,叫杜云萝好端端的红了眼角,他有些慌神:“怎么了?” 杜云萝嘴唇嗫嗫,嗓子跟被堵上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是肚子又痛了?”穆连潇下意识问道,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杜云萝正好不知道怎么解释,见有了个台阶,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侧过脸含糊应了两声。 茶摊那儿,杜怀礼似是漫不经心地往马车方向瞟了一眼。 穆连潇敏锐,知道再说下去,杜怀礼和甄氏可能会不高兴,便柔声与杜云萝道:“云萝,我先走了,你自己当心身体。等回到京里,你若有事寻我,就让云栖给我带话。” 杜云萝颔首,松开了穆连潇的手。 穆连潇见她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眼中满满都是不舍,心中一动,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云萝,还有两个月,你就及笄了。” 说完,没等杜云萝反应,穆连潇笑着跳下了车。 落下的车帘在眼前晃动,耳畔全是穆连潇的那句话。 还有两个月,她就及笄了,等及笄后,就该定婚期了。 不仅仅是她心心念念盼着,他也等急了。 杜云萝把脸埋在引枕里,勾着唇笑了。 很快,锦蕊听见了外头赵嬷嬷的声音,她赶紧拉了拉杜云萝的衣袖。 杜云萝从引枕里抬起头来,身子往车厢里头一缩,靠到锦蕊边上,她刚调整好姿势,甄氏就扶着赵嬷嬷的手上来了。 章节目录 第244章交代月票50+ > 甄氏坐下,理了理衣摆,睨了杜云萝一眼。 杜云萝是有些心虚,但一想到她那些心思都叫甄氏看透了,遮遮掩掩的反倒叫甄氏疑心,她便挨了过去,搂着甄氏道:“母亲,肚子还是痛。” 声音娇娇柔柔的,竟有些像赵嬷嬷养的那只猫儿,甄氏不禁笑了起来:“忍一忍啊,你是这个月太累了才会如此,等回去之后好好补补身子,往后就不会了。到了客栈,我让赵嬷嬷给你熬汤喝。” 甄氏不提穆连潇了,杜云萝见好就收,连声应了,又歪在甄氏怀里休息。 搂紧了杜云萝,甄氏目光温柔,她家囡囡越来越粘她了,比小时候还粘。 想到囡囡离及笄成亲不远了,甄氏就寂寞不已,要是没人粘着她撒娇,她怪不习惯的。 杜云萝在客栈躺了一日一夜,葵水未结束,但肚子总算舒坦多了。 马车又再次启程,加快速度往京城里赶。 回到京城的日子与甄氏估摸得差不多。 莲福苑里,杜公甫和夏老太太正用晚饭,听外头报杜怀礼他们回府了,夏老太太赶忙道:“去请过来,再让厨房做几个菜送来,这个时候才到,怕是没吃饭。” 兰芝应了,正要出去,又让夏老太太唤住了。 “仔细看看神色装扮。”夏老太太吩咐道。 兰芝通透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夏老太太放下筷子,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外头瞧上一眼。 庑廊下,芽儿在笼子里上串下跳,闹得夏老太太心烦意乱,道:“真不消停。” 杜公甫夹了块软烂的羊肉搁到夏老太太碗里:“怀礼他们走了小一个月,之前怎么不见你寝食难安啊,反倒是人回来了,你就半点工夫都等不及了?还跟一只鸟儿较劲!吃你的吧!” 夏老太太一口气梗在胸口,说她跟只鸟儿较劲?分明是杜公甫为了只鸟儿跟她较劲! 气归气,夏老太太熟知杜公甫脾气,哼了两声,就不说话了。 等了一刻钟,杜怀礼几人到了莲福苑。 “老太爷、老太太,三老爷、三太太和五姑娘回来了。” 兰芝通传,声音轻松又欢愉,带着笑意,这叫夏老太太悬着的心落下了,看来,他们带回来的不是坏消息。 杜云萝跟着父母进屋行了礼,依挨着夏老太太坐下了。 夏老太太问甄氏道:“亲家公如何了?” 甄氏道:“之前甚是凶险,好在父亲醒了,只是得了偏枯之症,大夫们都不看好,后来寻访到了一位告老的御医,命是保住了,我回来的时候,能模模糊糊说几句话,御医说,往后如何,要看造化。” 夏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佛号。 杜老太爷亦松了口气,年轻时他和亲家公还走动过,后来伤了脚,就不来往了,印象里甄老太爷为人正派又热情,听说上了年纪之后,也同样爱上了听曲逗鸟,身为同道中人,杜老太爷盼着甄老太爷能够长命百岁。 丫鬟们送了饭菜来。 夏老太太让杜云萝净了手,道:“先吃饭,等下给祖母说说你外祖父是怎么好起来的。” 路途之中,饮食没那么讲究,而莲福苑里又特特做了杜云萝爱吃的菜,这一顿饭她用得极其恰意。 饭后,杜云萝把事体详详细细说了。 “亏得世子果敢,不然那邢御医性命难保,亲家公也没有名医相助。”夏老太太感慨。 杜老太爷剥着花生,道:“邢御医?老相识啊,没想到他竟到如此田地。” 夏老太太点头,暗暗想,娶妻娶贤,说得一点都不错,摊上个不贤惠的,这日子真没法过。如今家里这几个儿媳孙媳,不能说是十全十美之人,但晓事知礼,能让她省心不少。 正说着话,院子里一阵问安声。 苗氏和夏安馨撩开帘子进来了。 苗氏打听了情况,脸上堆着笑,与甄氏道:“老太爷能有起色实在是太好了。” 甄氏道了谢。 苗氏便说了来意:“云茹的月份差不多了。之前我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就先做了准备,云琅媳妇明日里去送催生包,东西一会儿你看看还有没有要添补的。” 孕妇生孩子前一个月左右,娘家嫂嫂要送催生包。 杜府里,颜氏在岭东,自然由夏安馨出面。 甄氏应了,跟着去看了催生包,又夸了苗氏细心周到,说得苗氏笑声不断。 等甄氏走了,苗氏与夏安馨道:“还是你三婶娘会做人,嘴巴甜,哪像安丰院里那位,费心费力了,她还没半句好话。” 夏安馨挽了苗氏的手,道:“母亲做事如何,人人心里都清楚,祖母也不把夸您的话挂在嘴边,可她心里啊,可满意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苗氏受用极了,又仔细交代了送催生包的事体,这才回去休息了。 杜云萝回了安华院。 锦灵已经备好了热水,一面伺候杜云萝梳洗,一面与她说着这些日子府里的大小事体,又提到了锦岚,说这丫鬟机灵,学什么都快,院子里有婆子丫鬟为难她,她也是连消带打,半点不怕。 杜云萝笑着问她:“你别光说别人,你怎样了?” 锦灵手上一顿,笑道:“奴婢还能怎样呀,奴婢一样的。” 杜云萝笑意越发深了:“嫁妆备得如何了?” 锦灵垂着眼帘,道:“正在绣呢。” “我啊,这回在桐城遇见世子和云栖了,”杜云萝眨了眨眼睛,“云栖身手可真不错,那么高的围墙,他一蹬脚就上去了。” 透过铜镜,杜云萝看到身后的一脸羞赧的锦灵,她拍了拍锦灵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道:“之前说让你先去打点,可现在有一事我要交给你。” 杜云萝仔细说了穆堂的情况,道:“你帮我打听打听,他在出家前,家里还有什么人?与谁交好?性情如何?” 锦灵原本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才答应早早嫁过去的,当即点头:“姑娘放心,奴婢一定用心去查。” 杜云萝浅浅笑道:“不是用心,是小心,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查什么,尤其是二房,切莫打草惊蛇你,最要紧的是要保护好自己。” 锦灵想到了锦蕊与她说的那番话。 看来,姑娘果真和乡君有些争端,这才会要她防着二房。 章节目录 第245章宣诏 > 夏安馨去邵家送催生包时,遇上了定远侯府去蒋家迎亲的队伍。 街上满是围观的百姓,迎亲队伍散了不少铜板,引得人人去捡,热闹非凡。 夏安馨撩开轿帘看了两眼,等队伍过去了,这才吩咐轿夫起轿。 杜府清晖园里,甄氏歪在榻子上养神。 这一趟去桐城,她也折腾得够呛,一夜之间还养不过来。 杜云萝来给她请安,亦是昏昏沉沉的。 甄氏看着心疼,道:“赶紧回去再歇一歇。” “不嘛!”杜云萝蹬了鞋子往甄氏怀里挤,缩着身子躺在甄氏旁边,“我跟母亲一道睡。” 甄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杜云萝的背上拍了两拍。 水月没有惊动她们,搬了把杌子在明间里打络子,直到外头通传夏安馨来了,她才起身迎了出去。 夏安馨笑着道:“三婶娘在屋里吗?” “我们太太与姑娘在歇午觉,二奶奶稍等,奴婢去唤她们。”水月道。 夏安馨刚想阻止,水月已经进屋去了。 杜云萝揉着眼睛坐起来,水月帮甄氏理了理衣衫,替两人简单梳洗之后,请了夏安馨进来。 客套了两句,夏安馨便说了去邵家的事体。 “大姑姐瞧着气色不错,我看不懂肚子,听大姑姐身边的妈妈们说,大姑姐的肚子偏大,一定是个结实的孩子。”夏安馨道。 “结实好呀,身子壮的孩子好养,能省不少心呢。”甄氏笑着说完,突又皱眉,“肚子偏大,云茹怕是要吃苦头了。” 杜云萝看向甄氏,她知道,当母亲的都这样,比起外孙外孙女,自家女儿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杜云萝握住甄氏的手,安慰道,“我听妈妈们说,大姐一看就是好生养的,一定会没事的。” 甄氏眨巴眨巴眼睛,叫这句话给惊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屋里坐着三人,一个生养了三个孩子的太太,一个已经嫁人的奶奶,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是这个姑娘说出什么“好生养”“不好生养”的话来。 甄氏哭笑不得,点着杜云萝的额头,啐道:“你浑说些什么!还要不要脸了!” 一旁的夏安馨脸上红得滴血,垂头不语。 杜云萝暗暗想着,她说得也没错呀,要不是顾忌到夏安馨,她就直接说是“屁股大、好生养了”,毕竟,夏安馨娇小玲珑又纤细,跟屁股大没半点关系,杜云萝怕说出来打击人。 甄氏连连摇头,赶忙转了话题:“云琅媳妇,云茹说什么了没有?邵家那儿,奶娘和稳婆选好了吗?” 夏安馨道:“奶娘挑了三个,大姑姐说让我也帮着相看相看,就把那三人都唤来了。我哪看得懂呀,只觉得三人都是模样端正,说话得体的,想来带孩子也是不错的。大姑姐说,等孩子生下来,愿意吃哪个的奶,就留下哪个。 稳婆也请好了,前几日登门过一回,说大姑姐离生产起码还有半个多月,让她莫急莫慌。” 甄氏越听越放心,那邵大太太果真是个好婆母,事事都替杜云茹考量周全了。 夏安馨又道:“对了,大姑姐让我跟婶娘说,她的小姑子,就是邵二姑娘,家里给她相看了一番,已经定好人家了,来年就嫁出去。” 甄氏和杜云萝交换了个眼神。 邵二姑娘嫁出去了,杜云茹的日子会舒心不少。 甄氏谢过了夏安馨,又让水月去取了个累丝金领扣来,道:“婶娘知道你有一条牙白色的对襟褙子,配这个领扣正好。” 夏安馨推了推,还是笑着收下了。 待出了清晖园,她捏了捏手中领扣。 苗氏说得不错,甄氏是个会做人的,所以才有这份好人缘。 两日后,是杜云诺的及笄礼。 杜云诺笑盈盈的,可等宾客们一散,她的笑容就垮下来了。 杜云萝是她的赞者,因而还留在屋里,见她如此,不由道:“可是这规矩太繁复了?” 杜云诺抿唇摇了摇头,转眸见桌子上放着一只锦盒,她道:“那是三姐姐给的?” 盒子里是一扇掌上屏风,画的是一副花间游戏图,几个年轻姑娘家穿梭在花丛之中,笑语晏晏。 杜云诺看着看着,忍俊不禁笑出来了:“这画的不就是我们几个吗?” 杜云萝凑过去一看,也笑了:“三姐姐的画功越发精进了。” “可见她婚后无所事事,除了画画还是画画。”杜云诺撅着嘴道,话一说完,眉宇里又透出几分落寞来,“无所事事也让人羡慕。” 杜云萝一下子通透了,杜云诺是前途未卜才会如此焦虑。 “四姐姐,姻缘也是机缘,哪天机缘到了就成了,你看三姐姐及笄时,二伯娘急得眼睛都红了,折腾了大半年没什么进展,结果说定下立刻就定下了。”杜云萝道。 杜云诺没有应声。 这事儿杜云萝无能为力,只能看杜云诺自个儿怎么想了。 九月末时,宫里传了话来,说是过几天有高僧进宫讲经,皇太后和皇太妃要杜云萝一道去听一听。 慈宁宫的宣诏,杜云萝自是应下。 高僧在慈宁宫偏殿的小佛堂里讲经,除了受诏而来的几位外命妇,后宫嫔妃亦有几人露面。 杜云萝与南妍县主并席而坐,低声道:“怎么没瞧见公主?” “公主这几日身子不适,”南妍县主说完,见四周无人能留意她们,她附耳过去,压着声道,“为了镇国公府的事体。” 杜云萝以目光询问南妍。 “公主说,没有妯娌作陪,她一个人不嫁。”南妍道。 杜云萝愕然。 这事儿也只有公主做得出来,寻常姑娘家,哪里还能对妯娌挑三拣四的。 杜云萝抬眸,望着坐在前头不远处的镇国公夫人,不由想,她可寻到满意的孙媳人选? 京中有哪家肯把姑娘嫁给镇国公府中的药罐子? 而云华公主在确定那个妯娌人选之前,并不想这么简简单单嫁出去。 高僧讲经后,嫔妃们都告退了。 皇太后留了镇国公夫人说话,也留下了安冉县主与杜云萝。 揉了揉发胀了额头,皇太后叹气道:“帮哀家劝劝云华,哪里有像她这么任性的,她往后是住在公主府的,妯娌是谁,什么时候进国公府,跟她有什么关系。” 镇国公夫人噙着唇角笑着,眼中却只剩下无奈和悲伤。 章节目录 第246章欺软 > 慈宁宫里,一时静谧,香炉里升腾出淡淡的檀香味道,呼吸之间,愈发宁人心神。 南妍县主应归应了,可她也没有底。 在云华公主心中,南妍是背叛者。 镇国公夫人的目光在南妍县主身上略过,似是无意,又似是有意,她是知道云华公主的心思的。 若不是南妍嫁给了李栾,镇国公府的这两桩喜事都早已有结果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吊着,不上不下。 可她不能怨南妍,婚事是皇太后做主的,皇太后中意的孙媳妇,她能抢来做自己的孙媳?而且那个孙子还是一个病秧子…… 镇国公夫人越想越难过,便是个病秧子,也是她的乖孙儿,不管还能活几年,好歹留个后,给她个念想。 “太后娘娘,”镇国公夫人声音苍老而疲惫,“不是臣妾府上不肯早日定下,而是京中门当户对的姑娘家……哎,娘娘,哪家还有及笄了的未说亲的姑娘?臣妾再去探探口风。” 皇太后睨了镇国公夫人一眼,要她说,就那个病秧子,还想什么门当户对啊,差不多就成了。 真不行,就找个肯“卖”女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也能说成是八字相合娶来冲喜的,总归就是想留个后,还讲究这个讲究那个。 这些话,皇太后不是没跟镇国公夫人说过,无奈后者听不进去,那她也懒得再废话了。 皇家下嫁个公主,已经是给了镇国公府天大的体面了,还要帮着再解决一个,说出去,人家只当是云华公主愁嫁,慈宁宫里才会如此行事哩。 皇太后不满,面上却不露分毫,捧着茶盏饮茶。 镇国公夫人丝毫不觉,看向杜云萝,道:“你家里四姐姐前两日刚及笄吧?说了亲没有呀?” 杜云萝身子一僵,背后发麻。 这个问题,从国宁寺回来时,镇国公夫人问过她。 杜云萝防着她一手,说是姐姐们都定亲了,没想到一转半年多,镇国公夫人旧事重提,看来她已经知道杜云诺未说亲了。 当着皇太后和皇太妃的面,杜云萝不能再说谎话,可真话一出,要是镇国公夫人顺着台阶,径直开口要让皇太后定下来,这可如何是好? 杜云萝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缓缓道:“是啊,四姐姐刚及笄。” 后头半句,她先按压住了。 镇国公夫人刚要开口再问,却叫皇太后打断了。 “及笄的,是不是和安冉沾亲带故的那个?”皇太后一副深思模样。 杜云萝颔首道:“太后娘娘,四姐姐的嫡母和安冉县主的姨娘是亲姐妹。” “哦,原来是她呀,”皇太后恍然大悟,她瞟了镇国公夫人一眼,“哀家听说过,前回荣国公夫人来请安,与哀家提过,说是聪慧又有胆识,看着还挺招人喜欢的。” 镇国公夫人到了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 皇太后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她别打杜家女的主意,镇国公府上想迎杜四娘,慈宁宫里绝对不答应。 其中缘由,镇国公夫人也明白。 即便杜四娘是杜家庶女,但杜云萝嫁给了穆连潇,圣上要给定远侯府和杜家体面,怎么肯让杜四娘嫁给药罐子! 镇国公夫人叹息:“荣国公夫人都夸她呀,可见是个好姑娘。” 杜云萝亦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荣国公夫人是不是真的提过,只要绝了镇国公夫人的心思就好。 “京中及笄又未说亲的姑娘?” 清脆声音从外头传来,伴着一阵问安声,云华公主踩着皮靴进来了。 她似是刚从马场回来,双颊泛红,一身骑装显得格外精神。 哪里像是身体欠妥的样子。 镇国公夫人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一样,公主是在不满,若是二孙儿的婚事定不下来,公主兴许也不肯嫁了。 向皇太后与皇太妃见了礼,云华公主转头看向镇国公夫人:“那样的姑娘还是有几个的,阿惠、嘉柔,不都是吗?” 一时之间,人人神色都有些怪异。 阿惠是指惠郡主,她和穆连慧一样,都是及笄且未说亲的。 杜云萝心里明白,镇国公夫人提都不提这两人,而是盯着杜云诺,摆明了就是欺软怕硬,以前盯着南妍,也是因着有云华公主撑腰而已。 镇国公夫人为难极了。 皇太后拉着云华公主坐下:“又胡乱语了!每日乱点鸳鸯谱!” 云华公主笑了:“什么乱点鸳鸯谱?我只听见夫人在问及笄未说亲的,难道是皇祖母您要指婚不成?” 皇太后抿唇,知道云华肯定是听全了在装傻,她也没有戳穿,道:“听哀家的话,公主府该修建了,你母后都在唠叨,就你偏偏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公主府是修给你跟驸马住的,妯娌是谁,有什么关系!” 云华公主撅着嘴,撒娇道:“当然有关系了,以前还有南妍陪着我,南妍嫁了之后,就剩我一人了,皇祖母,我这日子没劲极了,等去了公主府,一定比现在还没意思呢,不寻个人陪着我,还怎么度日啊。” 皇太后没有说话。 倒是一直没出声的皇太妃打了个圆场:“那你说,你喜欢谁陪着?” 云华公主眸子一转:“阿惠?嘉柔?” 镇国公夫人的心沉到了谷地,她晓得公主是胡搅蛮缠,越发精神疲惫起来,强撑着告退了。 云华公主是为了镇国公夫人来的,见她走了,顿时也不想留下来与南妍县主面对面,借口累了,转身离开。 皇太后目光凌然盯着云华公主的背影,而后转眸问南妍县主,语气平静且温和:“栾儿这几日如何?” 皇太后从衣食起居问起,南妍县主仔细答了。 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南妍能事无巨细答出来,可见对李栾的照顾是用了心的,这让她放心不已,她瞟了眼南妍的肚子,若南妍能早些有孕生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杜云萝陪着皇太妃说话。 皇太妃眼神差了许多,叫杜云萝帮她抄些经文,字要些得大些,否则她认不得,杜云萝自是应下。 杜云萝出了慈宁宫,坐着小轿到了角门处。 锦蕊过来迎她,抿嘴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树下。 杜云萝顺着望去,穆连潇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眨了眨眼睛,笑意满溢。 章节目录 第247章笑颜jojo和氏璧+ > 马车徐徐压过青石板路。 杜云萝坐在车内,透过轻纱帘窗一眨不眨望着外头的穆连潇。 刚刚是在宫门口,不能耽搁太久,免得惹来注目,两人便干脆离开。 马车没有径直回杜府去,东绕西拐的,在一处安静的胡同口停下,杜云萝撩开帘窗,笑盈盈看着穆连潇。 笑容暖暖如阳光一般,溢出眼底的笑意似流水,拂过穆连潇的心田,勾得他也不禁弯了唇角。 他真的很喜欢杜云萝的笑颜,杏眸之中繁星点点,脸颊上两个浅浅梨涡,整个人就像在发光一样,照亮了身边人,引得他们也难掩笑容。 穆连潇想,不单单是他,吴老太君见了,也一定会笑的。 前些日子,穆连诚和蒋玉暖完婚了。 侯府里分明是办了一场喜事,可穆连潇觉得,除了二房上下是真的高兴之外,其余人的笑容都有些勉强。 三婶娘徐氏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拜天地时请她,徐氏说她是寡居之人,不凑热闹;认亲时再请她,徐氏又说蒋玉暖自幼在侯府长大,哪个人不认得,哪条路又不认得? 吴老太君的脸上亦是笑容缺缺。 娶孙媳这等欢喜事,竟然也无法让吴老太君开怀。 穆连潇知道,并非是吴老太君不喜欢蒋玉暖,她只是想起了穆连康。 府中已经没有人会把穆连康挂在嘴上了,不是遗忘,而是说起来伤心伤肺,那是众人心里的一根刺。 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穆连潇深深望着杜云萝。 他听吴老太君身边的妈妈们说过,老太君对杜云萝很有好感,两次看她送来的七夕花瓜都笑个不停。 等杜云萝进门后,有她相伴,对着杜云萝的笑容,吴老太君一定会高兴的,他的母亲周氏也一定高兴。 当然,他亦高兴。 “云萝,”穆连潇在马上弯下腰来,凑到窗前,低声道,“早些嫁过来,好不好?” 杜云萝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而后噗通噗通的,一下快过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使得彼此呼吸可闻,穆连潇的气息喷在她的鼻尖上,有些烫,有些痒,杜云萝轻轻咬住了下唇,心思叫那双清辉眸子吸引,脑海一片空白。 许久没有等到杜云萝的答案,穆连潇忍不住又问:“好不好?” 杜云萝只觉得胸口要炸开了,白皙手指捏着车窗,指关节泛白,她低低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娇娇柔柔的声音让穆连潇噙在嘴角的笑容倏然放大,紧紧绷着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的额头抵在了杜云萝的额头上。 杜云萝没有躲开,她想,要不是他们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穆连潇现在怕是会抱住她。 嗯……也说不准。 他不敢抱她的。 眨了眨眼睛,杜云萝睫毛擦过穆连潇的眼睑,她留意到他的眸子骤然一紧。 杜云萝忍不住笑弯了眼。 练武之人心思坚毅,相当坚毅。 额头相抵,距离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穆连潇觉得整个额头都滚烫滚烫的,像是架在了火上,分开还是不分开,叫他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 视线所及,是吹弹可破的莹白肌肤,是小巧可爱的鼻尖。 穆连潇到底还是收了力道,与杜云萝稍稍拉开距离,只是稍稍:“恩,我知道的。” 清朗如春风的声音从耳边滑过,杜云萝呼吸一窒,她觉得手指下的车窗滑腻腻的,全是她掌心的汗。 杜云萝睨了他一眼,放下了帘窗,哼道:“那你还问?” 似撒娇,似嗔怪,穆连潇笑了,笑得舒心又满足。 笑声传进了马车里,杜云萝听得清清楚楚,她转过头问锦蕊:“车里有吃的吗?” 锦蕊低头坐在角落里,闻愕然抬起头来。 姑娘和世子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寻起吃的来了? 锦蕊莫名其妙,摇了摇头:“今日没有准备点心,姑娘可是饿了?” 杜云萝嘟着嘴,道:“不是饿了,是他总笑话我,拿点心堵上他的嘴!” 锦蕊无以对,想笑又不敢笑。 到底是时间宝贵,杜云萝又与穆连潇说了几句话,这才让马车驶回了杜府。 直到在二门处下来,杜云萝的心情都极好。 原是想回安华院去的,刚走了一段路,想起今日宫里的事体,杜云萝又掉转头去了莲福苑。 夏老太太正和许嬷嬷说话,见她来了,赶紧招手让杜云萝在身边坐下:“高僧讲经讲得如何?云萝也给祖母讲讲。” 杜云萝笑道:“我来是有事儿要与祖母说。” 夏老太太颔首。 杜云萝道:“镇国公夫人也在宫里,前回从国宁寺里回来时她就问过四姐姐,我给挡了,今日又旧事重提,想让四姐姐嫁给那个药罐子,皇太后直接打断了,意思就是不答应。 我想着这事儿还是要跟祖母您通个气的,您与四婶娘也交个底,万一那镇国公夫人寻不到一个满意的,回过头来又打四姐姐主意,可如何是好?” 夏老太太绷紧了唇,若是皇太后拒了,镇国公夫人一意孤行的可能性不大,可到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尤其是杜云诺的年纪不小了,每一个月都极其要紧,要是被牵扯进镇国公府的事体里,不管事情如何,对她都有影响。 “祖母晓得,这事儿你做得对。”夏老太太拍了拍杜云萝的手背,刚要说什么,就听外头兰芝唤了“四姑娘”。 杜云萝抬头往珠帘处望去,兰芝是从外头回来的,那杜云诺在珠帘后头站了多久了? 杜云诺提着一个食盒进来,神色如常:“祖母,哥哥刚从府外回来,说是东街上那家酒楼新出了两样菜,是咱们府里从未尝过的,他给买了回来,我送来给祖母尝尝。”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云澜那个滑头,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惦记新菜色,既然买来了,我就尝尝。” 杜云诺打开食盒,许嬷嬷取了碗筷伺候夏老太太尝了。 夏老太太细嚼慢咽,点头道:“这羊肉不错,鲜嫩,也不膻,那碗茄子也不错,云萝也试试。” 杜云萝各来了一小口,连声说好吃。 夏老太太道:“许嬷嬷,先收起来,夜里热一热,也给老太爷尝尝。” 许嬷嬷应了。 杜云诺先走一步,杜云萝又坐了一刻钟,才起身往清晖园去。 刚出了莲福苑,穿过花园游廊,远远的,就见杜云诺倚着柱子站着。 杜云诺转过头来,等杜云萝走到近前,她道:“你和祖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章节目录 第248章彷徨 > 杜云萝瞥了锦蕊一眼。 锦蕊会意,往前走了一段,绕过了月洞门才停下来,她守在这儿,免得有人经过听见了姑娘们说话。 杜云萝学着杜云诺往柱子上一靠,道:“我猜到了。” “国公府不好吗?”杜云诺微微蹙眉,三姐姐去了伯府,五妹妹要去侯府,她若能入国公府,不也是一桩好事吗? 杜云萝苦笑:“镇国公府的二公子是个什么状况,四姐姐你知道吗?” 杜云诺的眸子倏然一紧。 她是知道的,整个京城里勋贵官宦人家,都知道那就是个药罐子,就算镇国公府上一直说二公子身子好多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见她如此反应,杜云萝抬眸直直望着她:“去年春天,石夫人替侯府来莲福苑里探口风时,四姐姐你说过的话,犹在我耳边。 你说,你不想看着我青灯古佛一辈子; 你说,我若去了侯府,看起来风光无限,杜家长脸了,可在里头过日子的是我,若有个万一,我要如何? 你说,以我们杜家的出身,不攀高枝,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还是不少的,平平安安最要紧。” 杜云诺的面色发白,杜云萝每说一句,她的脸就白上一层。 当时那些话,都是场面话,为的是说动杜云萝,让她闹一场引得杜公甫和夏老太太不满,但,其实也是真心话。 姐妹一场,她又不是狼心狗肺之人,怎么会兴匆匆地把妹妹推进个火坑里。 杜云萝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不愿你青灯古佛,我也不想看你毁一辈子。 便是你豁出去了什么都不怕,你也该考虑杜家,把你嫁给一个药罐子,我们杜家才是真的卖女儿,要叫整个京城官宦人家看不起的。 到时候,四叔父怎么办?三哥哥怎么办?毁了四叔父和三哥哥的前程,莫姨娘的一生就折在你自己手上了。” 杜云诺的身子微微发颤,亏得是靠着柱子,才没有摇摇晃晃的。 “四姐姐,我知道你想高嫁,可也要看那人家是不是我们该攀的,镇国公府上,往后是云华公主一手遮天,你能讨到什么好处?无所依,无所凭,不是哪里都像我们家这么干净的。”杜云萝道。 杜云诺咬住了下唇,她知道杜云萝是对的,可就是因为这样,她的心情才格外沉重。 她可以图一时风光,可等那病秧子蹬腿闭眼,国公府里,谁会全心全意待她?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一头撞死也要看人家肯不肯放她去死。 就像廖姨娘,辛苦操持了十几年中馈,如今却要替丈夫操办婚礼,若她是主母抬妾室也就罢了,可她是妾室迎主母,真真是要怄死过去。 与那些腌臜人家相比,杜家后院真是干净。 “我不会鬼迷心窍,我分得清好赖,我只是……”杜云诺垂下头去,眼中氤氲,她眨了眨眼,才没有让泪水落下来,“我只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迷茫,彷徨。 前两年还好,这一年多来,这些情绪三五不时地萦绕在她心头。 有时候,她会自暴自弃地想,像苗若姗那样也挺好的,豁出去了,什么都不管了,爱咋咋的,可静下心来时又觉得自己可笑可怜,别说她不敢,她便是敢,也不知道朝谁豁出去。 及笄之前,莫姨娘就三五不时地提醒她,要她为自己着想,为自己争取,这两日越发如此,杜云诺叫她说得烦了,才往莲福苑里避。 杜云萝见她如此,心里沉甸甸的。 前世时,杜云诺嫁得门当户对,丈夫是官宦人家的庶子,可他们夫妻真的是凑合着过日子而已。 杜云诺与那人没有感情,彼此都听不进对方的话,起初还会争吵,后来连吵架都剩下了,各过各的。 可杜云诺毕竟是女人,夫妻失和,各过各的,真的受苦的是女人。 今生,杜云萝知道那么一家人的存在,可她断不会告诉夏老太太、告诉廖氏,杜云诺已经吃了一辈子的亏了,何苦再叫她守一世活寡,受一世委屈。 “还记得安冉县主出阁的时候吗?”杜云萝轻声道,“高攀亦或是低嫁,这都不要紧,能像县主那样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杜云诺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像安冉那些,能拿捏住霍子明,让霍子明听她的顺她的,哪天不高兴了要和人大闹一场,也有霍子明在后头撑腰。 杜云诺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含泪,却是笑了:“是挺好的。” 杜云萝清楚杜云诺是通透的,她只是苦于现状一时纠结而已,并不会做什么傻事,这让杜云萝放心许多。 这个话题就此略过,谁也不再提镇国公夫人的事体。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请了廖氏,大致与她透了个底。 廖氏气得仰倒,要不是碍着夏老太太,她都要大骂镇国公夫人厚颜无耻、蛇蝎心肠,她的病孙子是宝贝,别人家里的姑娘就是野草了吗? 要廖氏来说,那二公子已经病成那样了,镇国公府娶什么孙媳妇呀,赶紧积点德才是,祸害一个妙龄姑娘这样丧阴节的缺德事体,他们都做得出来,是怕这二公子死得不够快吧! 杜云诺虽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但好歹也养了十多年了,廖氏若把她推进火坑,那和她最厌恶愤恨的景国公老公爷有什么区别,外头又会怎么看他们杜家! “我们家还没穷到要卖姑娘呢!”廖氏气得磨牙,“老太太,这事儿我晓得,他们要是敢打云诺主意,我抡起扫帚都给打出去!我就不信了,这京里我千挑万挑,一条能跃龙门的鲤鱼不好挑,一个身子骨结实、能活到了四代同堂的男人我还挑不着了。” 夏老太太颔首,廖氏这人有一说一,嘴上应承下来的大事情,断不会反悔的:“就是把事情跟你交个底,话又说回来,慈宁宫里表态了,镇国公府应当不敢一意孤行。” 夏老太太猜得没有错,镇国公夫人的确不敢,她只能把杜云诺抛到脑后,就像她根本不敢妄想惠郡主和穆连慧一样。 十天后,宫里定下了惠郡主的婚事。 惠郡主远赴平川,嫁给平川王府的二公子。 这和半年前南妍县主透露给杜云萝的消息是一样的。 睿王妃为了能打发这个庶女,可算是费心费力,除了说动睿王爷,还要让皇太后做主,磨了半年多,慈宁宫里总算点了头。 章节目录 第249章福气 > 惠郡主的事情,杜云萝是听杜云诺说的。 这两****都在书房里抄写经文,皇太妃想要字大些的,她写得不太顺手,进度有些慢。 杜云诺从杜云澜那儿听了来,不肯留在安丰院里叫莫姨娘唠叨,就来安华院里避着。 杜云萝静静听完,一时没有说话。 她记得南妍提过,前世惠郡主也是远嫁平川的,看着是门当户对,等惠郡主一出京城,她的姨娘顿失靠山,再也不能以惠郡主当先锋在睿王爷那儿谋宠谋好处了,睿王妃不费力气就把这个风光了十多年的妾室给打压了。 杜云萝和南妍都是两世为人。 今生有许多人和事被改变,可还有许多事情,是跟从前一样,按部就班发展着。 谁也说不好,彼此之间会有什么影响,会有什么后果。 杜云诺见杜云萝沉默,睨了她一眼:“怎么了?” 杜云萝浅浅笑了笑:“感慨而已,睿王妃是个厉害人。” 点到为止,杜云诺不笨,自然晓得杜云萝的意思。 同样是庶女,虽然她讨厌惠郡主,可在这件事体上,到底还是唏嘘的。 几日后,景国公府小公爷迎娶新夫人进门。 热孝之中,又是娶填房,依着老公爷的意思一切从简。 廖姨娘拿着鸡毛当令箭,说了从简就是从简,从规制上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可要说婚礼讲究又体面,那是半点不沾的。 新夫人的心情如何,廖姨娘不关心,她恭恭敬敬磕了头敬了茶,把府中大权一交,闭门休养去了。 至于安冉县主,更是借口安胎,没有露面过。 安丰院里,廖氏板着脸过了两日。 新夫人掌家,廖氏就不能像从前一般经常去国公府探望廖姨娘了,往后要过去,便是递了帖子,还要看人家脸色。 这也就罢了,廖氏带着丫鬟婆子回娘家走亲,送上杜云澜大婚的帖子,娘家人又提到了廖姨娘,冷嘲热讽一番,气得廖氏回来之后就心肝疼得厉害。 廖氏歇在床上,与杜云诺道:“我晓得人心势利,可那都是嫡嫡亲的娘家人啊,她当初风光的时候,逢年过节的,一个个凑上去巴结,现在看她失势,别说是没半句暖心话了,还在背后说她长短。 这人呐就是如此,云诺啊,只有自己好了,才不会叫人看不起。” 杜云诺端着茶盏伺候廖氏饮下,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廖氏最终也没躺几日。 苗氏要与她商议杜云澜婚礼上的大小事情,廖氏对此颇为积极,根本躺不住,里外转悠着,满心都是娶个好媳妇回来扬眉吐气。 苗氏随着她折腾,万事都叫廖氏拿主意,免得自个儿一手操办了,回头还要叫廖氏挑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苗氏才不做。 清晖园里,甄氏在数日子。 四五天前,邵元洲已经从历山书院回来了,来杜府请安时,说杜云茹的肚子差不多了,稳婆看过,就是这几天了。 甄氏自己生养了三个孩子,本以为对生产早就不怕了,可轮到杜云茹时,她这个当娘的,却慌得手脚冒汗,这几日都睡不安生。 杜云萝见甄氏这般,便道:“母亲使人去邵家问问?” 甄氏摇头,道:“要是云茹生了,邵家准会来报信的,没有人来,就是还没生,我这会儿使人去问,云茹说不定更慌神了。” 杜云萝抿唇直笑:“明明是母亲慌神,大姐说不准能吃能喝能睡的。” “小没良心!”甄氏点了点杜云萝的额头,“这可是鬼门关,云茹从小胆子就不大……” 杜云萝连声宽慰甄氏,赵嬷嬷也帮着劝了一番。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脚步声。 水月引了一个婆子进来,两人具是笑容满面。 那婆子是杜云茹的陪房妈妈,甄氏一见了她,赶紧问道:“可是云茹生了?” 婆子福身道:“给您道喜,奶奶刚生了一个姐儿,母女平安。” 甄氏一怔。 是个姐儿? 那肚子瞧着分明是个哥儿呀…… 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叫那“平安”两字拉回神来,合上双掌念了几声佛号。 哥儿也好,姐儿也罢,只要是平平安安的,就比什么都要紧。 甄氏让赵嬷嬷抓了一把赏钱来,问道:“你帮我跟云茹说,等洗三的时候我去看她,女人做月子是要紧事,你有经验,让她一定要听话,不许由着性子来。” 婆子连连点头。 甄氏顿了顿,斟酌了一番,又问:“邵家上下怎么说?” 杜云萝偏过头看向甄氏,甄氏的眼中满满都是关切。 “母亲,”杜云萝唤她,“邵家已经有个哥儿了,再添个姐儿,邵家一定高兴,再说我那姐夫,头一回当爹,跟吃人参果一样,还喜滋滋的没品过味儿来呢,等姐儿一哭一笑,准乐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甄氏忍俊不禁。 婆子笑道:“五姑娘说得是,太太您放心吧,邵家上下都高兴的,我们那个姑爷,听到姐儿哭声,自个儿都跟着哭了出来,欢喜极了。” 甄氏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便好这便好。” 没多久,杜云茹生了个姐儿的消息就传遍了杜府。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也很高兴,苗氏与她商议着洗三礼的事体,一面说,一面瞄着夏安馨,满心都是夏安馨什么时候也能有动静,哥儿姐儿无妨,让她也尝尝做祖母的滋味。 琢磨完了夏安馨,苗氏又琢磨起了杜云瑛,她是不是该寻个日子去寺里拜一拜,给这两孩子都求一求。 洗三那日,连腿脚不便的杜公甫都一道去了邵家。 他嘴上说着是想见一见曾外孙女,可杜云萝知道,祖父是怕邵家不喜欢姐儿,怠慢了杜云茹和姐儿,他要去给她们撑腰。 这一趟过去,甄氏亲眼看见邵家待姐儿的态度,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杜云萝挽着甄氏的手,道:“您看,我就跟您说了,大姐福气好着呢,姐夫知道她怀孕的时候乐得走路都撞柱子了,您还怕他不喜欢姐儿呀。” 甄氏心情愉悦,道:“好福气就好,囡囡,娘盼着你们各个好福气哩。” 杜云萝一愣,猛得想起那日穆连潇与她说的话,他想要她早些嫁过去。 章节目录 第250章道谢月票60+ > 少年俊朗模样在心中挥之不去,星辰闪烁的黑眸就这么映在了脑海里。 杜云萝不知不觉间就勾了唇角。 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头,就好像那****抵着她的额头一般。 甄氏瞟了眼杜云萝,见她笑意溢出眼角,不由问她:“囡囡笑什么呢?” 杜云萝回过神来,冲着甄氏眨了眨眼睛,俏皮道:“我在想着母亲的话呢,不用您说,我们当然各个都是有福气的。” 甄氏闻,笑容越发温柔,她站住了,转过来替杜云萝理了理额发,捧着她白皙的小脸,道:“好好好,囡囡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各个有福气,娘也有福气。” 杜云萝抿着唇笑,心底却冒出了些许悲伤之感。 从前的她,年轻守寡,与娘家决裂,被人捏在掌心里操控了一辈子,实在算不上一个有福气的人。 因着她的不懂事,甄氏与杜怀礼伤透了心。 以时人规矩来说,甄氏是个全福夫人,可就是因为她,甄氏郁郁寡欢,哪里有半点福气。 甄氏死时,杜云萝挨了杜云荻一巴掌。 这会儿想想,杜云荻真的没有打错,别说是一巴掌,打她十个巴掌也是应该的。 眼前的甄氏是那般温和,杜云萝鼻尖发酸。 她想,她定要像杜云茹一般有福气,一家和睦,儿女双全。 只有她们各个都过得舒心满足,甄氏才会真正高兴。 杜云萝伸手抱住了甄氏的腰,整张脸埋在母亲怀里。 “你这孩子!”甄氏赶紧想把杜云萝拖出来,“这是邵家,不是清晖园,你这个样子想笑死人呐。” 杜云萝撅了嘴,转念想到刚才姐儿也是如她一般往杜云茹怀里拱的,她自个儿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杜家一行人回了杜府。 杜云萝扶着夏老太太到了莲福苑,才刚坐下歇了口气,前头就递了张帖子进来。 兰芝呈到了夏老太太跟前:“听说是老太太出门时送来的,晓得咱们府里的主子们都不在,就让门房上的先接了帖子。” 夏老太太不看这些,示意杜云萝接过去。 杜云萝打开,看了眼落款,中军都督府佥事应大人的夫人应金氏,而帖子上说,前些日子她在街上遇到些麻烦,亏得一位夫人出手帮忙,此后她多番打听,才知那是廖氏,因而想要上门亲自道谢。 夏老太太笑了,让兰芝把帖子给廖氏送去,应金氏想谢的人是她,事情经过,廖氏总该知道。 兰芝应声去了。 两刻钟后,兰芝一脸古怪地回来,手中还捏着那张帖子。 “老太太,”兰芝垂首,道,“四太太说她不记得有帮过哪位夫人哩。” 杜云萝扑哧笑了:“四婶娘前些日子忙着去相熟的人家送喜帖,许是她帮了人,自个儿都忘了。” 夏老太太大笑着点头:“云萝说得是,二品大员的夫人,我们可别怠慢人家,怀恩媳妇这会儿记不得,等见了人大概就有印象了,就算真是金夫人认错了人,见了面,说清楚了,人家也好去寻真恩人。” 夏老太太说完,便让杜云萝给应金氏回了帖子。 两日后,应金氏就上门来了。 她三十过半模样,有些发胖,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杜云萝悄悄打量了她两眼,心想这应金氏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胚子,便是如今胖了,还能看出当时轮廓。 廖氏自是在座的,她与应金氏见了礼,两人面对面,她都没有想起何时出手帮过应金氏,只好讪讪笑了笑:“瞧我这记性,实在是想不起夫人来,还请莫要见怪。” 应金氏捧着茶盏抿了一口,并没有提道谢的话,而是和夏老太太与廖氏聊起了家常。 廖氏觉得怪异,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应金氏没有恶意,廖氏也只好顺着她的话东拉西扯。 应金氏笑盈盈看向杜云萝,道:“五姑娘,是不是许给了定远侯的那个?长得可真水灵。我听说,府上的姑娘们各个出色,好生叫人羡慕呢。”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嘴上谦虚了几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轻轻拍了杜云萝的手,夏老太太与她道:“小厨房里煨了碗羊奶,你去替我取来。” 杜云萝应了,起身退到了中屋里,却没有再走出去。 夏老太太只在早晨起来后才喝羊奶羹,这个时候,小厨房里是不会有羊奶的,这只是要打发她而已。 而要避开她谈论的事情…… 杜云萝心中多少有数,暗悄悄站在帘子后头,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里头果真讲到了正题。 应金氏是为了杜云诺来的,她的小儿子应稽,现今在中军都督府里做事,是个都事,一直未说亲。 应金氏与荣国公夫人认得,听她提起过杜云诺,晓得杜云诺也还未婚配,这才厚着脸皮来了。 “我晓得四姑娘刚刚及笄,是说亲的要紧时候,因而我便自个儿来了。若事成了,我满心欢喜,若事不成,出了这个门,二位就当我今日是道谢来的。”应金氏说得格外诚恳。 这话落在夏老太太耳朵里,让她觉得对方是个实诚人。 杜云诺此时耽搁不起。 要是应金氏请了别人来探口风,最后没有成,传些风风语出去,杜云诺是肯定要吃亏的,就算名声无碍,时间要被耽搁了。 廖氏闻有些心动,二品大员的嫡子,应稽自身还有官职在身,娶个庶女,杜云诺多少是占了些便宜的。 廖氏看向夏老太太,这事儿还要老太太做主。 夏老太太有自己的考量,笑着说要和杜公甫和杜怀恩商议,过几日就给应金氏回复。 嫁娶是大事体,没有一锤子敲定的道理。 应金氏也清楚,又说了番客套话,起身告辞。 杜云萝赶紧躲到了对面书房里。 廖氏送了应金氏出去。 等脚步声远了,杜云萝才回到梢间里,在夏老太太身边坐下。 夏老太太按了按眉心,叹道:“中军都督府的佥事,从前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云萝啊,去请你祖父回来,我要与他说一说。” 章节目录 第251章打架 > 杜公甫拄着拐杖进了东稍间。 这回杜云萝没有再站在帘子后头,缓缓步出了莲福苑。 穿过花园时,正巧遇见了廖氏。 廖氏刚刚送走了应金氏,正琢磨着要再与夏老太太商议商议,抬眸瞧见杜云萝,她赶忙招了招手,道:“云萝啊,老太太用了羊奶了吗?” 杜云萝笑着答道:“祖母让我请了祖父回来。” 廖氏握着杜云萝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这是要紧事体,你先埋在心里,别告诉你四姐姐,免得她胡思乱想的。” 杜云萝颔首。 刚走到安华院外头,就听得里头闹哄哄的,似是出了什么事体。 杜云萝皱起了眉头,跟在身后的锦蕊紧紧抿住了唇。 这般乱哄哄的,可不是内院里做事的规矩。 锦蕊跟着杜云萝一步迈了进去,看着院子里凑在一起说话的丫鬟婆子,沉声道:“怎么回事?有没有规矩了!” 那几个丫鬟婆子转过头来,干巴巴笑着看了看锦蕊,见杜云萝亦面含怒意,纷纷垂下了头。 杜云萝看到了锦岚。 今日锦灵出府去了,锦蕊又贴身跟着她,安华院里只留下锦岚。 锦岚察觉到杜云萝的目光,上前几步,低声道:“姑娘,刚才前头传了话来,说花嬷嬷伤着了,叫锦蕊姐姐的娘给打了……” 锦蕊目瞪口呆:“什么?我娘她、她打花嬷嬷?” 锦岚点头:“是这么说的,水嬷嬷已经去禀太太了。” 锦蕊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她知道薛四家的脾气大,说话尖利,一不合闹起来也是有的,但这两年,薛四家的很少会闹出事端来了。 左邻右舍都是杜家的下人,锦蕊在府里当了杜云萝身边的大丫鬟,薛四家的走路都生风,邻居们就算在背后骂她们一家,当面还是奉承巴结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薛四家的也就没跟人起争端。 这一次,怎么突然就…… 而且那人还是花嬷嬷。 锦蕊心急如焚。 杜云萝侧过头,与锦蕊道:“你先回家去看看,只要不理亏,只管与我来说。” 锦蕊眼睛一红,重重点了点头,心里念叨着薛四家的可一定要占理呀,花嬷嬷也是府里伺候的,要是薛四家的不占理,杜云萝便是有心相护,锦蕊也不敢“仗势欺人”。 杜云萝又问锦岚:“水嬷嬷去清晖园了?” 锦岚颔首。 目光冷冷在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的脸上略过,杜云萝哼道:“歇歇嘴吧。” 说完,杜云萝唤上锦岚,转身去了清晖园。 清晖园里,水嬷嬷挨着杌子一角坐了。 甄氏缓缓抬眸,道:“前回妈妈说的那不喜锦蕊、又在背后嚼舌根的婆子是花嬷嬷吧?” 水嬷嬷硬着头皮点头:“太太,这事儿奴婢有错,奴婢想着姑娘再过半年一年的就出阁了,到那时候,安华院里嘴上多事的婆子也就散了。花嬷嬷胆子不大,只敢在背后嘀咕,不敢正面与锦蕊姑娘起冲突……” “可在府外头,薛四家的却和花嬷嬷闹起来了。”甄氏哼了一声,“算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闹起来的。” 水嬷嬷低头不语,暗暗想着,这能怎么闹起来呀,定是花嬷嬷胡乱语惹祸了呗,要不然,花家和薛家一个住巷口,一个住巷尾的,能有什么矛盾。 水嬷嬷猜中了。 锦蕊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前街的。 刚进了巷口,锦蕊瞟了一眼花家,花家大门紧闭,看不出其中端倪,她只好继续往家里去。 左右邻居见了她,不似往日一般热情,锦蕊也不在意,冲到薛家门口,重重拍着门板:“娘,瓶儿,给我开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薛瓶儿一把将她拉了进去,又嘭得一声关上了门。 锦蕊问道:“爹和娘呢?” 薛瓶儿刚要开口,屋里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 “大姐回来了?大姐,我跟你说,那臭婆娘真真可恶,你来了就好,我跟你一块再去她家揍她一顿!”胖乎乎的薛宝一面说,一面蹬蹬跑了出来。 锦蕊随口应付了他,撩开帘子进了屋子里。 薛四家的歪在炕上,脸颊上好几处擦伤,虽然涂了药了,看起来也有些吓人。 薛四坐在炕尾:“蕊姐儿,劝劝你娘。” 薛四家的大叫一声,嘴角有伤,痛得她龇牙咧嘴:“劝你个头!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窝囊的,我们都叫人欺到头上了,你还让我忍?忍你个大头鬼! 我身上也被她打了好几下,都青了,你有能耐来拉扯我,你怎么不踹她两脚! 还有你,蕊姐儿啊,你让娘说你什么?啊! 那个臭婆子编排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竟然由着她在你背后泼粪?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吗?敢情你就只跟我横,出去了也跟你爹一样窝囊?” 锦蕊劈头盖脑被骂了一通,心里委屈归委屈,但也听出来了事情经过,花嬷嬷编排她叫薛四家的听见了,薛四家的撸着袖子就冲过去干架。 想到薛四家的是为了她才跟花嬷嬷打起来的,锦蕊就不忍心顶嘴了,道:“娘,她说我什么了?我真的不知道。” 薛四家的一愣,见锦蕊不似诓她的,她气不打一处来,伸着手指在锦蕊脑门上一阵戳:“有你这么缺心眼的没有?那臭婆子天天在你跟前晃荡,她骂你的话,你竟然不知道!真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薛四张嘴要劝,薛四家的横了他一眼:“你给我闭嘴!这事儿没完!她告到府里去我也不怕她,她嘴巴贱,抽死了活该!” 锦蕊连忙给薛四家的顺气,薛瓶儿端了水过来,伺候薛四家的饮了。 凉水碰到唇角伤口,又是一阵痛,薛四家的倒吸了两口冷气。 薛宝一屁股在杌子上坐下:“姐,那臭婆子说你在主子跟前没有锦灵姑娘得宠,你就只会在我们街上装威风,说你走路像妖精,说你是‘半个主子’。” 前半截,锦蕊听了还没什么反应,等听到那‘半个主子’,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她这么说我的?” “半句不差!”薛宝才不管薛四给他打眼色,依旧实话实说,“她就在她家门口跟那些婶子们胡乱说,我和娘从外头回来,正好听见了,娘冲上去就跟她打起来了,我也揍了她两拳。可惜手上没东西,揍起来不得劲,要不然,非打得她跪地求饶!” 章节目录 第252章告状 > 锦蕊听罢,双眼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心疼的,低头与薛四家的道:“娘,你身上哪儿伤着了?” 薛四家的瞪着她道:“你瞧瞧你,自己不争气,要我和阿宝两个去给你出头,我身上挨两下就算了,阿宝要是吃了亏,你说说,啊!” “兄弟本来就要给姐妹出头的……”薛四嘀咕了一声。 薛四家的几乎跳起来:“你咋不说男人就该给女人出头!你给我出过一次头没有!去去去,一边去,我教训蕊姐儿,你别凑热闹。” 薛四性子软,本就说不过薛四家的,叫她骂了两句,只能往边上缩了缩,还不住给锦蕊打眼色,让锦蕊千万别瞎掺合。 锦蕊不管薛四,薛四家的为了她冲出去跟人干架,又是占理的那方,她若拦着,那成什么了? “娘,我之前是不知道,我如今知道了,断不会让她随意欺负。”锦蕊咬牙道,“说我是‘半个主子’,那我就让她晓得厉害!” “大姐说得对!”薛宝鼓着腮帮子,道,“姐,我陪你一块去,这回带上木棍,非把那臭婆子揍得稀巴烂。” 锦蕊哪敢再让薛宝动手,赶紧寻了个理由:“阿宝,他们花家人也不少的,我们一股脑儿冲进去,万一吃亏了怎么办?你留在家里,有什么事儿你好去喊人来。瓶儿跑得没你快。” 这话薛宝听得进去,猛一阵点头:“那我就留着。” 薛四家的哼哼了两声,心说锦蕊还算有良心,晓得要保护好薛宝,也不枉自个儿给她撑腰。 想起花嬷嬷说的那些混话,薛四家的心肝肺都疼了,锦蕊叫她坏了名声,以后薛瓶儿怎么办?薛宝又怎么办? 这可是她的闺女,好坏有她这个当娘的教训,轮到的一个臭婆子泼脏水吗? 薛四家的掀开被子,不顾身上酸痛,跳下床:“蕊姐儿跟我去花家,瓶儿看好阿宝,阿宝啊,你乖乖的,等娘和你大姐收拾了那臭婆娘,娘给你买烧鸡吃。” 一听说烧鸡,薛宝咧着嘴直点头,跑到柴房里找出两根手臂粗的柴火棍来:“娘,大姐,狠狠揍她!” 薛四家的一把接过,看都不看薛四,往外走去:“蕊姐儿你愣着做什么?” 锦蕊看了眼薛宝塞给她的柴火棍,棍子就棍子吧,起码比让薛四家的拎着菜刀杀过去靠谱。 锦蕊赶上薛四家的,道:“娘,真把那花嬷嬷打伤了,府里追究起来,您怎么办?” 薛四家的啐了一口:“我会怕她?她自己嘴贱,难道要怪我?” “娘,”锦蕊低声道,“娘,给她个教训就好,这事儿府里姑娘和太太都知道了,我让姑娘收拾她。” 薛四家的瞪着眼睛,道:“我就知道,你就是个窝里横!我说你跟瓶儿怎么就随了你爹呢?也就阿宝乖,像我。” 这些话锦蕊早就听习惯了,也不会跟薛四家的争辩,只是道:“我跟您现在冲过去打她,能打尽兴了?还没揍上几棍子呢,她家里人就冲过来了,我们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还要吃亏。 娘,您想想啊,府里教训这些嘴巴碎的都是有法子的,打嘴,打板子,她只能受着,还不能骂呢。” 薛四家的眼珠子直转,她也是在府里当过差的,杜家极少教训下人,但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要犯事,被按在木凳上一通好打。 那么粗的板子打在屁股上,没有十天半个月绝对下不了床。 主子让打板子,花嬷嬷不敢回嘴;她们娘俩去花家闹,还要听那臭婆子胡乱语。 虽然叫主子发落她,比不上自己动手得劲,可如此一来,前街上都知道花嬷嬷因为锦蕊的事儿挨打了,以后谁敢还编排锦蕊,编排薛家? 锦蕊在主子跟前得不得宠,明眼人都知道真假了。 这么一想,薛四家的还是点了头:“姑娘会护着你的吧?” “会的。”锦蕊赶忙应了,来的时候姑娘与她说好了的,只要他们家占理,就只管去说,她在姑娘跟前是比不上锦灵,但姑娘待她也是极好的,就像…… 就像薛四家的待薛宝跟她一样。 薛宝是薛四家的的眼珠子,谁碰一根头发丝都不行,薛四家的把所有好的都给了薛宝。 若要说个高低,薛宝在薛四家的的心里占了九成,余下的一成才是锦蕊和薛瓶儿。 但她不会不管锦蕊和薛瓶儿。 要真的不管她,薛四家的就不会撸着袖子跟花嬷嬷干架了。 邻居们都看着薛四家的和锦蕊提着木棍子往花家去,或是劝或者帮的来凑热闹。 薛四家的高高抬着头,站在花家紧闭的大门外,扬手把木棍子丢进了花家围墙里,高声道:“花婆子我告诉你,这事儿绝对没完!我这就进府里见太太、姑娘去,走着瞧!” 说罢,薛四家的一把抽出锦蕊手中的柴火棍,又扬手丢了进去。 锦蕊和薛四家的一道往杜府里去,花家大门依旧紧闭,留下围过来看戏的。 “就这事儿还找太太和姑娘?” “太太可没空理会这些事体,你们且看着,那薛四家的保准灰头土脸地回来。” “蕊姑娘是五姑娘身边的大红人,五姑娘肯定帮她。” “什么蕊姑娘呀,你没听花婆子说,她在五姑娘跟前根本不得宠!我就说呢,咱们街上有好几个托她把闺女送进府里做事,都没成过,原来她根本说不上话!” “花婆子那张嘴你也信啊!你是给蕊姑娘添了银钱还是添了米盐啊,就你家那歪嘴的丫头,还送进府里去,美得你!蕊姑娘答应过你吗?” 围观的女人们三两语的,自个儿先闹起来了,周围人起哄的起哄的,帮嘴的帮嘴,闹得不可开交。 锦蕊和薛四家的到了清晖园外头。 甄氏晓得她们来了,便让两人进来。 薛四家的当过差,规矩还是懂的,行了礼,垂首站在一旁。 甄氏和杜云萝都看到了薛四家的脸上的伤口。 甄氏看向锦蕊,道:“你娘嘴上有伤,你自个儿说吧。” 锦蕊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道:“太太、姑娘,奴婢知道打人不对,可奴婢的娘也是心疼奴婢,叫花嬷嬷那些话给气着了,这才会忍不住冲过去。 太太,奴婢伺候姑娘这些年,自问做事本分,那花嬷嬷那样说奴婢,奴婢实在…… 什么‘半个主子’,还好奴婢是在姑娘跟前做事,要是在哪位爷的院子里做事,奴婢、奴婢撞死算了……” 章节目录 第253章儆猴96斤和氏璧+ > 锦蕊倔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哭出来,只是那双大眼睛通红通红的。 这话不是危耸听,也不是以死相逼,任何一个“本分”的丫鬟,叫人冠上这种称呼都是忍不了的。 尤其是锦蕊这样的性格,真不管不顾起来,她会掏出刀子去跟花嬷嬷拼命。 杜云萝望着她,不知不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她觉得心钝钝的痛。 前世今生,两世为人,她都不知道,那些长舌妇在背后是这么编排锦蕊的。 从前,她自顾不暇,害了锦灵性命,也耽搁了锦蕊。 锦蕊从来没有抱怨过。 把锦蕊嫁出侯府的时候,杜云萝贴补了她不少银子。 锦蕊哭着不肯要,只说不肯出府。 杜云萝没有依她,锦蕊不是锦灵,锦蕊泼辣,手上捏着银子,嫁到哪儿都不会吃亏,杜云萝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婚后的锦蕊过得不错,与寡居的杜云萝相比,一个天一个地。 杜云萝一直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今生她补偿锦灵,她觉得锦蕊最终还是会和从前一样。 可现在,杜云萝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就因为锦蕊性子辣,就因为她离了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就以为锦蕊不会遇见各种糟心事了吗…… 作为主子,她定了锦蕊的一生,可其实锦蕊心底最希望的是留在她身边,她却把锦蕊送走了…… “半个主子”,真亏花嬷嬷想得出来!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 甄氏偏过头就看见杜云萝心思沉沉,她叹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甄氏不认为薛四家的有错,都是当娘的人,若是她听见有人编排自己的几个孩子,甄氏也会冲出去的。 这是本性。 什么礼法什么规矩,处得越高,就越瞻前顾后,可讲到底,儿女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儿女受了无妄之灾,叫人污蔑叫人欺负,当娘的还要为了礼法规矩忍着,这日子就实在太苦了。 薛四家的与花嬷嬷都是杜府的下仆,身份没有什么高低,又不仰仗花嬷嬷过日子,凭什么要忍。 至于锦蕊。 甄氏晓得她性子,就算往后跟着杜云萝去了侯府,她也不屑做“半个主子”。 “这事儿我晓得了,”甄氏慢条斯理开口,“花嬷嬷伤得如何?” 这个问题,锦蕊就答不上来了,只能去看薛四家的。 薛四家的斟酌着道:“比奴婢伤得厉害些,不过奴婢听她能喊能叫,中气十足,应当没什么大事。” “既然没事,就让她进府里来,我不听一家之,让她来我跟前说说。”甄氏道。 水月颔首,使人去花家寻花嬷嬷。 过了半个多时辰,花嬷嬷才哎呦哎呦地来了。 当着甄氏的面,花嬷嬷不敢放肆,只暗戳戳甩了锦蕊两个眼刀子。 “说说吧。”赵嬷嬷道。 “说什么?”花嬷嬷嘀咕了一声,见赵嬷嬷神色严肃凶巴巴的,她暗暗啐了一口,又哎呦了一声,“说奴婢这伤啊,太太、姑娘,可要为奴婢做主啊!奴婢今日不当值,就回家去了,正和相熟的姐妹们说话,薛四家的就冲过来对着奴婢一顿好打。 这婆娘好斗是整条街上都知道的,奴婢哪里是她的对手啊,何况她还带着薛宝那个死胖子,拳头都有馒头大。 太太您看,奴婢这胳膊上好几处都青了,腰上背上也伤着了,走路都疼。” 薛四家的一听花嬷嬷说薛宝是死胖子,气得抬脚又要踹她,想到这是甄氏跟前,这才死死忍住了。 花嬷嬷说了半天,不见甄氏有半点反应,不由吞了口唾沫。 赵嬷嬷冷冷道:“你说什么了,能让薛四家的冲过来就打你?” “也没什么……”花嬷嬷哼哼道。 来时她就想好的,无论薛四家的说什么,她不认就行了。 她和薛四家的是在府外打起来的,甄氏顶多训斥几句,也不会把她怎么样,更不会把所有人都叫来一一询问,主子哪有这工夫呀。 只是花嬷嬷没想到,水嬷嬷已经把她卖了。 赵嬷嬷冷笑道:“半个主子?什么叫半个主子呀?” 花嬷嬷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来,妄图蒙混过关。 杜云萝越看越不喜,道:“赵妈妈,事情清清楚楚的,还听她东拉西扯的做什么?把她送去二伯娘那儿,让沈长根家的告诉她,在府外议论府里长短是个什么下场。” 花嬷嬷后脖颈一凉:“姑娘,奴婢冤枉啊!” 甄氏拍了拍杜云萝的手,道:“多大的事儿,还去烦你二伯娘。” 花嬷嬷闻喜上眉梢,甄氏的下句话却把她打回了谷底。 “赵妈妈,交给你了,我头有些晕,听不得喊叫,她既然是安华院的,就去安华院里处置。”甄氏说完,就挥了挥手。 花嬷嬷脸色刷白。 赵嬷嬷知道甄氏是要杀鸡儆猴,让两个粗壮婆子把花嬷嬷架住了。 花嬷嬷张嘴大叫,被赵嬷嬷拿帕子堵了嘴,只能呜呜呜叫唤。 杜云萝被甄氏留在了清晖园,不叫她去看那场面。 锦蕊和薛四家的跟着赵嬷嬷到了安华院。 长凳搬了出来,花嬷嬷被按在了上头,安华院里的丫鬟婆子都被叫了过来,看着赵嬷嬷发落花嬷嬷。 “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是我提进安华院里做事的,当初看着都还老实踏实,今日想想,还是我看走了眼了,”赵嬷嬷声音冰冷,“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做事的,不是嚼舌的,在府里胡说八道还不够,还去外头编排府里事体,规矩都白学了!” 赵嬷嬷朝手持板子的婆子点了点头。 那婆子会意,先抽出了花嬷嬷嘴里的帕子,在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抬起板子就重重砸了下去。 花嬷嬷嗷得叫了起来。 惨叫声,板子打到腰下的声音,吓得所有人都白了脸。 血迹从褙子上透了出来,血腥气渗人,有胆子小的丫鬟更是双腿发抖,几乎要瘫倒在地。 花嬷嬷叫不动了,她几乎要昏过去了。 锦蕊面无表情看着她,她不同情花嬷嬷,若不是她行得正站得直,若不是她伺候的是姑娘,现在没有活路的就是她。 薛四家的死死盯着花嬷嬷,闷在胸口的气总算消了大半,暗暗想,要是能让她亲手打花嬷嬷的板子就好了,那才是真解气。 章节目录 第254章扬眉 > 一通板子下去,花嬷嬷瘫在长凳上一动也不动了。 打板子的婆子都是手上有活的,下手轻重很讲究,主子们只吩咐打,没说要打死,那这受罚的人就绝对死不了。 一下不少地打完,赵嬷嬷面无表情地吩咐道:“把她弄回家去,安华院里没人伺候她。” 围观的丫鬟婆子们缩了缩脖子。 她们平素与花嬷嬷凑作堆说长论短的,可要说交心,还真没有。 本就畏惧赵嬷嬷,又叫这一通噼里啪啦的板子打得胆战心惊,哪里还敢耽搁,当即有两人把花嬷嬷从长凳上拖了下来,架着她出去了,又有人提了水过来,把落在地上的些许血迹给冲洗了。 薛四家的低声与锦蕊道:“我有话跟你说。” 锦蕊颔首,领着薛四家的进了厢房。 薛四家的关上了门,她眼睛尖,早瞧见那一个两个都不住往锦蕊这儿打量,或是排斥或是害怕。 “你今日当值,就老老实实留在姑娘跟前做事,不用送我回去,”薛四家的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碗水,咕噜咕噜喝了,“我看院子里这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蕊姐儿,你当心些,别叫她们算计着拉下了马。” “不是好东西,有贼心但又没贼胆,叫这通板子唬着了,能太平上十天半个月的,您放心吧,她们能拉我下马早就拉了,还会等到今天?”锦蕊从床边盒子里取了两只细巧的银镯子塞给薛四家的,“前几日姑娘赏的,您给瓶儿带去。” 薛四家的眯着眼看了看镯子,心说五姑娘待几个丫鬟是真大方,时不时就赏些首饰胭脂。 “你就天天向着瓶儿了,她如今换上衣服、戴上首饰,跟我一道去街上转一圈,铺子里的掌柜都当她是行商人家的女儿,我是她身边的老妈子哩。”薛四家的努了努嘴。 锦蕊咯咯笑了起来:“我这不是在姑娘跟前当差吗?这样式款式都是姑娘们喜欢的。我要是在老太太、太太屋里,不就是帮您也备全了吗?” “我本来就是老妈子,有什么打紧的,”薛四家的哼道,“你要能帮阿宝攒些东西……” 薛宝能用的,那都是爷们的东西。 锦蕊的笑容一下子垮了下来。 薛四家的也知道自个儿说错话了,若锦蕊能帮薛宝攒东西,就要去哥儿们跟前当差,那花嬷嬷的几句话砸下来,今儿个可不是一顿板子,势必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那啥,蕊姐儿,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薛四家的把镯子揣好,转身一溜烟就走。 锦蕊把她送出了杜府。 那两个镯子,锦蕊不担心,她知道薛四家的不敢打这些首饰的心思。 东西是主子们赏的,既然赏了,要怎么处理就是领赏的人的事儿了。 薛四家的曾经想过把首饰熔了,给薛宝打金锁金项圈,刚开口就叫锦蕊劝住了。 锦蕊说,万一哪天主子问起来了,一听东西没了,保准不高兴,往后不赏了怎么办?再说了,外头街上的金铺加工费贵得要命,打一块金锁,要掏好些银子,而且做工还不咋样。 薛四家的不想杀鸡取卵,又怕打来的东西做工差,薛宝带出去叫人笑话,就不再有那些心思了。 薛四家的哼着小曲走了,先去街上买了只烤鸡,又买了条鱼,回了前街。 经过花家外头时,她眼珠子一转,重重啐了一口,这才往家里走。 “这就回来了?我就说,府里主子们才不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呦,没见薛四家的那一手鸡一手鱼的呀,要是在府里吃了亏,她会买乐呵呵地买东西?” “她不买,薛宝那个胖子吃什么?薛四家的是个什么人?花嬷嬷要是受罚了,她早站在花家大门口冷嘲热讽了。” 一时争执着,谁也说服不了谁,突然就见巷口推来了一辆平板车。 推车的是个粗壮婆子,长得一脸凶相,平板车上趴着个一动不动的人。 几人面面相窥,围过去一看。 这、这不是花嬷嬷吗? 屁股开了花,半死不活的,就这么趴在平板车上。 凶婆子拍开了花家大门。 花嬷嬷的男人开了门,一看这架势,赶忙回头把要跟出来的妮子关进了屋里,再出来把花嬷嬷架了进去。 “犯了府里的忌讳就要按规矩办事,主子们心善,这银子你拿去请大夫吧。”凶婆子说完,推着平板车又走了。 花嬷嬷的男人顾不上那些好事的邻居,嘭的关上了门,站在屋子前连连叹气:“早跟你说了,管着点嘴管着点嘴,你偏偏不听,这回好了吧,薛四家的没打死你,府里主子打了你一顿!出了这种事,往后你还怎么去府里当差啊!” 花嬷嬷趴在炕上,她还昏着,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说不了。 花家外头,一时热闹。 “蕊姑娘得宠不得宠,这回看明白了吧?‘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替蕊姑娘做主的。这闺女不能进府,只能怪她是个歪嘴,不能怪蕊姑娘了。” 巷口的纷争和热闹没多久就传到了巷尾的薛家,整条前街就这么长,没有秘密可。 薛四家的扬眉吐气,高高兴兴在厨房里收拾那条大鱼。 薛宝啃着鸡腿,腮帮子鼓鼓的:“还是娘和大姐厉害,让那臭婆子吃了大亏。娘,我听说她是被平板车推回来的,就跟府里厨房采买似的,一只死猪趴在车上,就这么咕噜咕噜地给推着走。” 薛四家的哈哈大笑。 薛瓶儿手上套着两个银镯子,喜滋滋的,趁着薛四家的不注意,从盘里拿了一小块鸡胸肉塞进了嘴里,恩,香喷喷的,真好吃。 薛宝朝她挤眉弄眼,薛瓶儿抿着嘴笑,反正只要不朝鸡腿鸡翅下手,薛宝是不会告状的。 而送走了薛四家的的锦蕊,遇上了从家里回来的锦灵。 锦灵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锦蕊把下午的事情一一说了。 锦灵听得气愤不已:“真真是不知所谓!”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到了安华院时,杜云萝还在清晖园没有回来,而院子里的人手是老实多了。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也听说了动板子的事体,借口送菜,使人到清晖园里问了一声,待听说了事体,就只说了一句“没打死就行”。 章节目录 第255章小气 > 杜怀礼要与同僚应酬,今晚没有回府用饭。 杜云萝笑着给甄氏夹了块鱼肉,笑道:“母亲极少处罚下人,突然一出手,把祖母都唬了一跳。” 甄氏苦笑:“该赏的时候要赏,该罚的时候要罚,赏罚分明,才不会乱套。” 杜云萝微微垂眸:“我知道了。” 用了饭,杜云萝与甄氏说起了应金氏登门的事体:“中军都督府的佥事,我看四婶娘的样子,很是心动。” “能不心动吗?云诺嫁得体面些,一来她赚名声,二来对府里、对你四叔父、云澜都好。”甄氏笑着道,“就是不知道那家人到底如何,老太爷和老太太少不得多打听一番。” 杜云萝应了两声,见夜色渐浓,便起身回了安华院。 行至半途,秋风拂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杜云萝眯起了眼睛避开了风头,脑海里突然想起春日里马蹄扬起的黄沙…… 那日在马场,与太子、穆连潇几人一起踢马球的不就是中军都督府的人吗? 应佥事的儿子应稽也是在中军都督府做事的,不晓得穆连潇认不认得那人。 杜云萝回到房里,就把锦灵叫了进来:“我有事体要问世子,回头你帮我把信交给云栖。” 锦灵红着脸为难极了:“姑娘……” 杜云萝一时没领会,半晌才琢磨过来,自己先拍了拍脑门。 她真是糊涂了,以前还好说,如今锦灵与云栖的婚期定下了,还有不到一个多月的时间,哪有准新妇动不动就往新郎官家里去的,传出去真要笑死人了。 杜云荻不在京中,翌日里,杜云萝只好拜托杜云澜。 杜云澜哭笑不得:“你寻我来就为了这事儿?信里没写什么古古怪怪的东西吧?我替你传信,万一你惹事,祖父祖母跟前,三哥我的膝盖就不保了。我快娶媳妇了,断了腿可不行。” 杜云萝狠狠瞪了他两眼,才扑哧笑了,压着声儿道:“我是那等糊涂之人?这可是要紧事情,我若是告诉四婶娘,她转头就押着你去,你信不信?” “信信信!”杜云澜连连道。 他敢不信吗?不就是传个话嘛,这小丫头还真记仇,这都半年多了,还记得他在望梅园里提醒她别做“糊涂”事。 小气小气真小气。 信交由杜云澜送去,杜云萝也就放下心来,********替皇太妃抄写经文。 安华院里,花嬷嬷的空缺由洪金宝家的填补了 洪金宝家的在嫁人前,是夏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做事细致,很得老太太喜爱,后来嫁给了家生子洪金宝,她就不在内院里做事了。 这一回,夏老太太和甄氏商量后把洪金宝家的调到了安华院里,是做好了让他们一家给杜云萝当陪房的准备的。 苗氏从莲福苑里知晓了这事儿,她并不意外。 杜云萝的性子很“直”,这一年多是收敛了不少,但底子里还是个爽直人,夏老太太放心不下,怕她在婆家吃亏,这一点很容易想通。 要不是离不了许嬷嬷,兰芝的年纪又偏大了,夏老太太说不准把这两人都给杜云萝送去了。 听管人事的婆子嘀咕议论,苗氏道:“老太太定下来的事体,你们琢磨个什么劲儿,有这工夫,赶紧去安丰院里,把回头伺候云澜和他媳妇的人手都排顺了。” 当家太太发话,也没哪个敢不从。 杜云澜的婚期就在眼前了,伺候的人手是要全定下来,可廖氏挑剔,只是院子里做事的,她选了好几拨了,都没最终定下来。 好在,廖氏也晓得时间紧,人手挑出来还要调教,又选了两拨,这才都定下,交给安丰院里的老嬷嬷和如今伺候杜云澜的大丫鬟们教训。 十一月初一,杜云萝一早去莲福苑里请了安,就收拾妥当往宫里去了。 皇太妃要的经文,她都已经抄写妥当了。 慈宁宫里,皇太后身子欠妥,已经摆上了炭盆。 皇太妃陪着皇太后说话,让宫女接了经文,打开看了一眼。 “这个大小正好,我看得舒坦多了。”皇太妃点了点头,又把经文递给了皇太后。 皇太后扫了一眼,亦颔首。 皇太妃笑着道:“过年时送去寺里供奉的经文,原本也是想让你抄的,但你这个月就及笄了吧?及笄之后,事情不少,不耽搁你。” 事情,指的是定婚期,备嫁妆。 依着前世状况,杜云萝晓得她三月里就该嫁了,如此一看,时间还真的不多了。 听皇太妃如此说,杜云萝就笑着微微低下了头。 出宫之后,杜云萝没有径直回府,马车停在了一处静谧胡同里,等了两刻钟,就听见有一人在车外停下了脚步。 “姑娘,”云栖的声音传了进来,“爷还有些事儿,怕您等急了,就让奴才先来跟您说一声,请您再等会儿。” 杜云萝略有些失望,她还当穆连潇来了呢,嘴上道:“我知道了。” 云栖又道:“爷让奴才给姑娘捎了碗粥,姑娘填填肚子。” 待杜云萝颔首,锦蕊撩开帘子,从云栖手中接过了食盒。 盒子打开,里头装了粟米粥,点缀了些红枣花生,热腾腾的,在深秋里格外让人欢喜。 锦蕊替她盛了一碗,杜云萝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粥熬得软糯,花生却还是脆脆的,放了不少糖,甜滋滋的,最合杜云萝的口味。 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舒坦。 又等了半个时辰,穆连潇才到了。 锦蕊看了眼准备上车的穆连潇,又看向杜云萝,最后心一横,跳下车。 穆连潇见那车帘子晃了晃,隔绝了里外,里头只剩下他和杜云萝两人时,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暗暗想,云萝身边的丫鬟还都挺有眼识的。 杜云萝盛了碗粟米粥递给穆连潇。 马车里暖和,粥没有凉透,穆连潇火气好,这才十一月,他也不觉得外头冷,这碗微凉的粥,吃起来刚刚好。 穆连潇三口两口喝完,道:“有些甜。” 杜云萝笑了:“我觉得正好。” “恩,”穆连潇放下碗,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我知道你吃的甜,让人多放了糖。” 杜云萝微怔,睨着穆连潇,他怎么知道的?就上次那颗姜糖就让他知道了? 章节目录 第256章模样容寡和氏璧+ > 穆连潇没有解释,只是好笑地看着杜云萝:“你想知道应佥事的事体?” 提起正事,杜云萝赶忙应了一声。 云栖和锦灵现今不方便多走动,她和穆连潇之间传递消息就不像之前那么方便了。 好在,杜云萝早已定下十一月初一进宫,便在信里与穆连潇说了一声,约他在这胡同口碰面。 穆连潇接到信时,眼中全是笑意。 偶遇和相约是完全不同的,前一种是惊喜,后一种是期待。 这几日里,他一直都是满心期待着的。 “应佥事没什么背景,靠武举入仕,最初从兵部会同馆的副使做起,后来调任到中军都督府经历司任经历,前些年做了佥事,为人算得上精明,听说做事手段也不错……” 穆连潇仔细向杜云萝介绍着,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杜云萝早已经习惯了,车里也没有其他人,她便挣也不挣,由着他牵着,穆连潇又道:“他儿子应稽,也在中军都督府里,年纪与我差不多,很实在的一个人。” 杜云萝微微抿唇,抬眸问道:“那应稽长得如何?品行呢?会不会跟应佥事一样官路亨通?” 杜云萝并没有向穆连潇透露过打听应佥事父子的缘由,穆连潇也没有问过,只是照常理回答。 这会儿听她问起应稽的模样品行前程,穆连潇不由就是一怔,而后笑了起来,抬起两人相握的手,轻轻晃了晃:“云萝,你这么问合适吗?” 杜云萝叫他一堵住了。 她知道穆连潇是逗她玩的,他才不是那等小气吧啦的人。 果不其然,杜云萝抬起杏眸望去,就见穆连潇眼中笑盈盈的,温和地望着她。 杜云萝挑眉,一本正经道:“哪有什么不合适的?我问的是正事儿。” 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穆连潇笑出了声,故意板着脸说话的杜云萝着实可爱,叫他心情愉悦。 笑了一阵,穆连潇道:“我不看好应稽的官路,他为人太过耿直,五军都督府里头,多的是蒙阴的勋贵子弟,中军都督府尤盛。 应稽要是灵巧些,在应佥事未退之前,爬上经历一职,应当不算太难,可偏偏他太耿了,前途难料。不过,就是因为耿直,所以他为人正派,品行端正。 至于长得如何,方脸、大眼、浓眉。” 前半截听着还挺清楚的,最后那六个字把杜云萝逗乐了,空余的手捂着嘴笑个不停。 方脸、大眼、浓眉,这算什么形容? 杜云萝睨着穆连潇,他不也是挺复合这六个字的嘛,这脸型五官合在一块还俊朗极了。可杜云萝也见过别的方脸大眼浓眉,合在一块连平庸都说不上,简直惨不忍睹。 那个应稽,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了? 穆连潇见杜云萝瞅着他直笑,笑声清脆如铃,那双杏眼弯如月牙,他的心一点一点烫了起来。 “我跟你说,”杜云萝一面笑着喘气,一面道,“是应佥事的夫人前阵子来我们家,看上了我的四姐姐,这事儿祖父祖母还在琢磨着,我们家跟应佥事府上根本不熟悉,不晓得人家好坏,也不知道那应稽到底如何,我就想着来问问你。” 穆连潇伸手在杜云萝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替她顺气:“所以要问应稽的模样?怕他是个丑八怪?” 杜云萝连连点头:“是呀,我四姐姐跟朵花似的,当然要弄明白的。” “就是望梅园的那个?” 杜云萝应了声。 杜云萝的四个姐姐里,穆连潇也只见过杜云诺,当时那状况,他连杜云萝都不能盯着放肆大胆地看,更别说是其他人的,因此他对杜云诺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不过,杜云萝夸她是朵花,那就是吧,反正,杜云萝一定是朵花,是夏日里满开的云萝花。 心中一动,穆连潇往前倾了身子,凑过去问道:“我们议亲的时候,你也打听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她才没打听呢,她闭上眼睛都能想起来穆连潇的样子,哪里还要别人来说。 可这话不能告诉穆连潇,杜云萝只能低低哼了声,转着眸子道:“我母亲跟石夫人打听了,石夫人夸了你一通,我在碧纱橱里全听见了。” 穆连潇微怔,复又笑了起来,拇指抚着被他握住的手,摇头道:“你呀……” 杜云萝目光狡黠,道:“石夫人肯定也在侯府里说了我的模样了。” “我不在碧纱橱里,我一个字都没听见。”穆连潇笑声清朗。 杜云萝知道这是真话,两家议亲时,穆连潇是被瞒在鼓里的,吴老太君和周氏压根没跟他提。 可穆连潇的这个说法让杜云萝有些想动手捶他,实在是可恶,可恶得她连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穆连潇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望着杜云萝的双眸温柔缱绻,他伸手捏了捏杜云萝的腮帮子,指尖触及那白玉般剔透莹润的肌肤,他眸子一紧,下意识地整个手掌覆了上去。 杜云萝睁大了双眸,笑容凝在唇角,她听见了重重的心跳声,不仅是她的,也是穆连潇的,那么快,那么响。 杜云萝的脸很小,穆连潇一只手就捧住了她的半侧脸颊,拇指只需轻轻一滑,就能擦过她红润的樱唇,那一直勾着他,叫他想要采撷的樱唇。 只是,穆连潇没有动,他知道杜云萝怔住了,在他跟前直白坦荡、从来不掩饰对他的欢喜感情的杜云萝怔住了。 “云萝,”穆连潇哑声唤她,“吓着你了?” 杜云萝闻声回过神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当然不是被吓着了,她只是突然间不晓得要如何是好。 穆连潇见她如此,暗暗匀了匀气,轻声道:“是我不好,你别怕,我不吓你了,恩?” 说完,他缓缓收回了覆在她脸颊上的手,身子也往后坐直了些。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杜云萝眼眶泛红,她能清晰捕捉到穆连潇的情绪,他想触碰她,不仅仅是牵着她的手,他还想抱她吻她,可他一直在隐忍。 他怕吓着她,更怕唐突了她。 贴心、细心到叫她心痛。 章节目录 第257章木桃 > 阳光透过轻纱帘窗撒入车厢。 深秋的阳光没有多少暖意,可杜云萝还是觉得后脖颈烧得慌。 她有些无措。 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是好? 若他们已经成亲,她自然可以靠过去依过去,甚至是主动去亲吻拥抱,可以用行动告诉穆连潇,她没有被他吓着,她真的一点也不怕。 可他们两个毕竟没有成亲。 亲吻什么的,和避着人说话牵手是不同的,所以穆连潇才一直克制着,忍耐着…… 杜云萝轻咬着下唇,抬起眼帘,微微晃了晃被穆连潇握住的手,道:“那你觉得应佥事一家如何?” 穆连潇暗暗长松了一口气。 把话题又拽了回来,好过惴惴不安。 穆连潇略一思忖,斟酌着道:“应佥事是靠着他自己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他的夫人也不是出自名门望族,以应佥事的出身,再晋一级难度颇大。 我刚说了,应稽性子太耿,在都督府那群蒙阴的子弟当中,多少会吃些亏,应佥事为了应稽的前程着想,就不得不替他娶个好媳妇了。” 说到这里,杜云萝亦想转过来了。 要说对应稽前程有利,那出身普通官宦人家的姑娘就不够瞧了。 可往世家选,京中勋贵家的本家姑娘有几个能看得上底子还不够厚实、等应佥事一退就不知来日如何的应家? 若选旁支,在家中说不上话,又能帮衬婆家多少? “所以四姐姐正好?”杜云萝眨着眼道。 杜家底子不错,又得了定远侯府、诚意伯府这样的勋贵姻亲,还有邵家那般家世清贵的书香世家,太仆寺少卿姜大人府上、翰林院编修沈大人府上,亦与杜家是姻亲,而杜云诺是庶女,庶女谋亲,杜家不至于眼睛长在头顶上。 应佥事知道杜公甫的喜好,杜公甫并不是一个咬死了门当户对的“迂腐”老人,杜家庶出的二姑娘许给沈家时,沈家败落得厉害,也就是定了亲之后,才有了沈编修。 穆连潇颔首:“大抵是这个缘故。” 猜测了其中缘由,杜云萝的心里反倒是踏实多了。 世人联姻说亲,无外乎这么些理由,想靠着姻亲关系给自家添些底气的也不单单就应佥事一人,这是极其寻常的事体。 既然抱着这种目的,而杜家就只剩下杜云诺没有说亲了,应家选择一个庶女,也就不足为奇了。 或者说,就因为是庶女,这门亲事最后敲定的可能性才更大些,杜家上哪儿去找个门第更好的女婿回来? 只要应家和应稽肯待杜云诺好,杜公甫应当是会点头的。 了解了应佥事和应稽,今日的目的算是达到了,杜云萝舒了一口气:“可惜还是不晓得他长得什么样。” 穆连潇忍俊不禁:“那我现在去中军都督府,把应稽叫出来,你在车上悄悄看一看?” 杜云萝一怔,复而咯咯笑了:“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下回四姐姐要是想看看,就这么做。” 笑声清脆,两只梨涡浅浅,在并不刺眼的阳光中,杜云萝显得娇俏又可爱。 穆连潇看在眼中,心思浮动,可想到之前的举动吓到了杜云萝,他便按捺住心神,稍稍偏转开了视线。 杜云萝察觉到了,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翻来滚去,搅得她左右为难。 穆连潇先镇定了下来,他靠着车厢壁,笑得随意且自然:“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杜云萝抬眸望着他。 穆连潇捏了捏杜云萝的手,而后缓缓松开。 看着穆连潇要去撩车帘,杜云萝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穆连潇的胳膊。 穆连潇转过身来,低声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想问?”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抛在脑后,心一横,迅速地拉进了两人距离,在穆连潇的唇角轻轻一点。 穆连潇黑漆如墨的眸子倏然一紧,僵着身子怔怔看着突然贴上来又突然离开的杜云萝。 仅仅只是一瞬,他却觉得如一世之绵长,他闻到了杜云萝身上的胭脂香,比任何一次都清晰甜腻,美好得让他浑身都烫了起来,恨不能沉浸其中。 心跳声如擂鼓一般,他看到杜云萝脸颊飞霞,在他唇角蜻蜓点水而过的樱唇一启一闭。 “我没有被吓着,我才没有怕……”杜云萝声音轻柔,撒娇一般,她懂穆连潇对她的呵护和用心,因而才更想让穆连潇知道她的心思。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不止是今生,从前穆连潇待她所有的好,杜云萝都想一并回报,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错愕、惊喜、亦或是旁的情绪,涌满了穆连潇的胸腔,待反应过来杜云萝说了什么之后,他只觉得“嘭”的一声,欢喜之情炸开了。 也有些炸懵了。 想伸手去抱她,把她箍在怀中,把那个落在唇角的吻给压正了,可穆连潇却没有动。 车厢就那么高,半弯着腰,有些状况是可以隐瞒的,若是挨得近了,真就无所遁形了。 穆连潇只觉得浑身都跟火烤似的,对上那双晶亮的杏眸,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杜云萝的额头:“我知道了。” 说完,穆连潇没有再停顿,转身撩开车帘跳下车去。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莫非反过头来,是她的大胆把穆连潇吓着了? 想起刚刚穆连潇的话,声音喑哑…… 杜云萝一下子悟了,脸颊烧得通红,却是忍不住笑意,抱着引枕笑出了声。 锦蕊踩着脚蹬跳上来车。 她之前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此地安静,虽然不知道马车里杜云萝和穆连潇说了些什么,但也能听见一些笑声,锦蕊知道他们相谈甚欢。 而后,穆连潇从车上下来,脚下不停,快步走了。 锦蕊还当两人出了什么状况,哪知上车一看,杜云萝笑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姑娘,是世子与您说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体?”锦蕊伺候了茶水。 杜云萝眯着眼直笑:“呜……是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到穆连潇落荒而逃,恩,真是笑死她了。 章节目录 第258章狼狈 > 穆连潇走得极快。 这条胡同静谧,没有多少人进出。 也亏得如此,他狼狈的样子才不至于叫人看见。 深秋的风吹在身上,散不去多少热意,他只好靠着一株老树站了,深深匀了匀气。 眼前,依旧是杜云萝浅笑莞尔的模样,声音软软糯糯,如同她的樱唇,拨乱了他所有的神智。 云栖小跑着跟了上来。 他一直在跟车把式套近乎,免得这车把式回了府里就把杜云萝和穆连潇相约的事情给透露了。 那车把式年纪轻,对习武格外有兴趣,听云栖讲练功摔跤、军营里的各种事体,向往极了。 两人正说得得劲,穆连潇却突然下了车,而后连声招呼都不打,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栖只好匆忙和车把式告辞,加快脚步追着穆连潇走,心里不住嘀咕:莫非世子爷与杜姑娘起争执了? 念头浮上脑海,云栖自个儿就先不信了。 且不说杜姑娘的性子,就自家这位爷,把人家搁在心尖尖上了,怎么可能去与她争?哄都来不得呢。 云栖猜不到缘由,直到他走到穆连潇边上。 云栖敏锐地发现了真相,“噗嗤”笑出了声。 穆连潇的俊脸涨得通红:“笑什么笑!” 云栖本想拼命忍着,闻哪里还忍得住,怕穆连潇踹他,捧着肚子躲到一边笑去了。 穆连潇牙痒痒的,没去理欠揍的云栖,良久才算冷静下来。 他瞪了远处探头探脑的云栖一眼,云栖咧着大白牙笑个不停。 穆连潇理了理衣摆,云栖笑就笑吧,只要杜云萝不知道便好,她一个姑娘家,应该也不会知道什么。 穆连潇犹自想着。 而什么都知道的杜云萝直到回到府里才算是止住了笑容。 夏老太太让人在二门上等她,杜云萝便去了莲福苑。 苗氏、廖氏和夏安馨都在夏老太太屋里,杜云澜的婚事近在眼前了,少不得仔细再仔细。 杜云萝一一问了安。 廖氏正说着花卉事体。 杜云澜和姜四娘的婚房最终选了离安丰院不远的一处小院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修整了一番,填补了家具摆设字画,倒也是有模有样的。 地方小有地方小的好处,等将来姜四娘开枝散叶,小院里住不下了,廖氏再问夏老太太开口讨个大院子,底气也足些。 因此这地方,廖氏是满意的。 只是十一月里不比春夏,家里虽有暖房,可花卉种类上还是有些少,廖氏想摆得花团锦簇,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可这事能怪谁?谁让她挑了十一月呢,这个季节就是如此,没法跟春夏争高低。 夏老太太也觉得寒碜了些,姜家这门亲事她很满意,也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委屈谁,就做主在院子里添上两盆名贵秋菊,又在屋里添了两株半尺高的东海红珊瑚盆栽当摆设。 廖氏笑着谢了赏。 杜云萝伺候夏老太太饮了些温热的杏仁露,道:“祖母,三哥哥娶亲,我们请上回那位应佥事夫人吗?” 廖氏闻看向杜云萝。 苗氏和夏安馨也知道那日事体,应金氏的来意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杜公甫和夏老太太不拿主意,苗氏婆媳也不插手安丰院的事情了。 夏老太太掏出帕子按了按唇角,笑道:“怎么?云萝想请那位夫人来?” 杜云萝斟酌了用词,把应家和应稽的底细都说了一遍,至于消息的来路,她推到了南妍县主的头上,说是今日在宫里遇见便问了几句,绝口不提穆连潇。 夏老太太听完,没有立刻回答,拍了拍杜云萝的手,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少不得还要再琢磨琢磨。” 苗氏暗悄悄睨了夏老太太一眼,要她来说,这还琢磨什么呀,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应家底子薄,可应佥事不也一步步爬上来了吗?应稽前程未定,是因为他做人太过耿直,这样的人,不说他是否适合为官,但招为姑爷是极好的,不会有那些歪歪扭扭的心思,到头来亏待了自家姑娘。 再说了,得了杜家这个姻亲,添了连襟,官路说不定就越走越宽了,即便不能像应佥事一样当个二品大员,但能在中军都督府里站稳脚跟,也是不错的。 中军都督府的佥事,若这婚事成了,姐妹们彼此之间也算有个照应。 苗氏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这事体轮不到她做主,只能闭嘴,时不时打量廖氏反应。 廖氏张嘴想说什么,夏老太太淡淡横了她一眼,她只好又闭了嘴。 夏老太太要歇午觉,众人便纷纷散了。 杜云萝回了安华院,见锦灵正坐在明间里做女红,便凑过去看了一眼。 锦灵笑着起身迎她:“这块帕子也快绣得了。” 大红的双喜喜帕,锦灵是一针一线自个儿绣的,她的婚期也不远了,亏得是手巧,短短时间里才能把要亲手准备的嫁妆备了个七七八八。 杜云萝把锦灵唤进了东稍间,让她在杌子上坐下做女红,自个儿也把绣篮拿来,专心致志绣起了香囊。 锦蕊点了香,味道清雅又提神,在桌边埋头画花样。 她的绣功上不了台面,就不丢人现眼了,也不能帮杜云萝绣大婚时要用的东西,她若是动手,就是帮倒忙了。 三人各忙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问安声音。 锦岚撩开帘子进来,笑道:“姑娘,四姑娘来了。” 锦蕊忙收拾了桌面,锦灵端了茶水点心,把屋里留给了她们姐妹两人。 杜云诺的胳膊支着小几子,扫了眼香囊:“好看。” “那就好。”杜云萝笑着道。 杜云诺抿了抿唇,低声问她:“我听说了,应家的事情。” 杜云萝挑眉,奇道:“谁告诉你的?” 话一出口,自己就想转过来了。 应金氏的真实来意,阖府上下就这么几个人知道,会去给杜云诺透底的也就只有廖氏了。 那日廖氏叮嘱她,不许她去说,今日里却…… 这也难怪,当时廖氏不知应家的打算,今儿个闹明白了,自然盼着这事儿能成,可偏偏夏老太太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廖氏想旁敲侧击一番都没寻到开口的机会,她就只能告诉杜云诺了。 章节目录 第259章上路月票70+ > 杜云萝睨了杜云诺一眼,直接道:“四婶娘不好跟祖母开口,就让你自个儿去说?” 杜云诺苦笑:“我哪有胆子去说,只是想来问问你,那应家、应稽,到底如何。” “我也就打听了这么点儿,”杜云萝又把大致情况都说了一遍,“应当是八九不离十的,可那都是外人对应家的看法,里头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 这还真是一句大实话。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家,这京城里不晓得能数出多少家来。 远的不说,只看景国公府,就够杜云诺心惊胆颤的了。 外人看得总不及里头的人明白,等外人也看明白了,在里头的人已经无路可走了。 可要说真的知根知底的人家…… 若真有那般合适的人家,她又何必愁到今日? 话又说回来,姑娘家出嫁,十个里头有八个是嫁去不熟悉的人家的,像夏安馨那样好运气的是少数。 人人都可以蒙着眼睛去陌生地方,她杜云诺又为何不行。 她也是不怕的,只要那户人家不是乌七八糟的便好。 “你说那个应稽,性子太过耿直?应佥事退了之后,他的前途不好预料?”杜云诺捏着帕子问道。 杜云萝颔首,见杜云诺一脸纠结,不由思忖着与她说道:“四姐姐,我晓得你想嫁得好些,没人不想嫁好,我觉得应稽最突出的地方不是他有一个二品大员的爹,而是他自己就是官身。” 杜云诺身子一怔,她猛得又想起那日在游廊里,她们姐妹的那一番谈话了。 高嫁,若是她拿捏不住丈夫,什么都是虚的。 京中勋贵多官宦多,可那些人家的公子多是顶着祖辈父兄的名头,自己像模像样谋个锦绣前程的并不多。 公候伯府里头,子弟可以靠蒙阴过日子,寻常官宦人家呢? 她们姐妹的父亲叔伯,在杜公甫辞官之后,杜怀礼几兄弟,不一样要靠自己的能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到底能爬到哪里,全看各人造化,也有像杜怀平这样爬不上去的。 如此看来,应稽好歹已经上路了。 “你且看看二姐姐吧。”杜云萝点了杜云诺一句。 嫁入沈家的杜云瑚生活恰意,杜家对沈家多有提携,若没有杜家出手相助,沈家大郎如何进京赶考,又如何金榜题名入了翰林院? 杜云瑚的丈夫沈家二郎,现今也在勤奋念书,听说他的学识在他哥哥之上,往后来京城赶考,若能得了功名…… 那杜云瑚也是官太太了。 同样是庶女,杜云瑚只要押对了宝,往后生活不会比京中官宦人家嫡出的姑娘差。 “莫欺少年穷……”杜云诺低低喃道。 这是当初大房替杜云瑚选丈夫时,杜公甫说的一句话,如今看来,当真是慧眼识珠。 退一万步讲,即便沈家二郎一辈子中不了进士,他有个翰林哥哥,就不输许多京中公子了,反正,靠父亲和靠哥哥,半斤八两。 杜云诺咬了咬下唇。 廖氏与她说得很明白,若不是应稽,莲福苑里想再选一个更好的出来,怕是不容易。 杜云诺深以为然,她的出身,她再是不甘心地想一步登天,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也不知道祖父和祖母会如何定夺……”杜云诺有些惴惴,之前是看不到前路,如今是好不容易能窥得一角了,却不晓得能不能迈出去。 杜云萝笑着道:“明后日,若有机会,我再探探口风,若不好开口,你莫着急。” 杜云诺忙点了点头,一张小脸微微泛红。 杜云萝凑过去看她,问道:“你就不关心那应稽长什么样儿?” “也不是……”杜云诺嘀咕了一声,见杜云萝笑盈盈的,她撇了撇嘴,啐道,“我还没到可以挑三拣四的地步,那应稽模样不好,难道我就摇头吗?总归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能在中军都督府里做差事,总不会是歪瓜裂枣、鼠目獐头的。” 杜云萝扑哧笑了,支着腮帮子想了想。 公子哥儿们分辨美丑,与姑娘家的眼光肯定是有所分别的,可再有区别,也不至于太过夸张。 若那应稽不堪入目,穆连潇一定会说的,而不是像今日那样给了她六个字。 看来,应稽即便不是相貌堂堂,好歹也是中规中矩的。 翌日上午,杜云萝去莲福苑里请安。 陪着杜公甫与夏老太太用了早点,杜公甫便入宫给皇太孙讲书去了。 杜云萝琢磨着与夏老太太开口,沈长根家的就过来了。 兰芝请了她进来。 沈长根家的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的。 夏老太太亦笑了:“你怎么来了?怀平媳妇呢?” “奴婢来给老太太道喜的,”沈长根家的福了一福,“二奶奶有喜了。” 夏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当真?” 沈长根家的忙不迭点头:“昨儿个半夜里二奶奶有些不舒服,等天一亮,禀了太太,太太就请医婆来了,这一看呀,哎呦!喜脉!老太太,可把我们太太和二爷乐坏了!” 夏老太太喜上眉梢,站起身来,道:“云萝,我们去看看馨丫头,这半年来我日也盼夜也盼,总算叫老婆子盼着了。” 杜云萝抿唇直笑,嘴里全是贺喜的话,说得夏老太太心花怒放。 浩浩荡荡到了春华院,里头丫鬟婆子人人喜气洋洋的。 夏老太太入了正房,夏安馨起身相迎,就被夏老太太阻了:“好孩子,且歇着,啧啧,真是争气!” 夏安馨面子薄,整张脸都烧得通红,引得一旁的苗氏都笑开了怀。 杜云琅给夏老太太见了礼,他已经听了苗氏一通叮嘱,夏老太太又少不得多说两句,亏得杜云萝拉着夏安馨说话去了,并没有听夏老太太的嘱咐,要不然,他这个当哥哥的脸面还真有些挂不住。 采莲给杜云萝端了茶水和点心。 杜云萝抿着茶,睨了采莲一眼。 前世,没有出过苗若姗的事体,苗氏把杜云琅和夏安馨的婚事往后拖了一两年,等拖不下去了才办了喜事,因此,夏安馨头一次怀孕也比现在晚。 夏安馨跟前伺候的除了娘家带来的采莲,还有沈长根家的拨过来的改名慧珠的百娘,也就是现在的锦岚。 章节目录 第260章当局 > 采莲的模样并不出挑,不说整个杜府,只看春华院里,院子里洒扫的两个小丫鬟都比她好看。 杜云萝留意的却是采莲的那双手。 采莲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一看就是使得上劲儿的。 看来,在做夏安馨的大丫鬟之前,采莲是干过不少力气活的。 杜云萝笑了笑,压着声儿问夏安馨:“嫂嫂,采莲多大了呀?” 夏安馨不知她意图,随口答道:“刚十五。” “那与锦蕊差不多大呀,”杜云萝抿唇,“过两年也就要放出去了。” 夏安馨笑了:“你以为各个都跟你似的,心急火燎地要把丫鬟嫁出去?” “早晚要嫁的,留来留去留成仇,”杜云萝撇了撇嘴,“这话是祖母从前说的。” 夏安馨一怔,抬眸看了一眼垂手立在墙边的采莲。 夏老太太叮嘱了杜云琅,又把夏安馨唤了过去,握着她的手好生嘱咐了一番,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去夏家报喜了吗?”夏老太太问苗氏。 苗氏颔首道:“已经去了,老太太放心。” 夏老太太轻轻在夏安馨的手背上拍了拍,这才让杜云萝扶了她,回莲福苑去了。 苗氏和沈长根家的跟着送了出来。 中午时,夏安馨的母亲就登门来了,与苗氏一道在夏老太太跟前说话。 杜云萝退了出来,见沈长根家的站在庑廊下与几个婆子说话,她便走上前去,笑着唤道:“沈妈妈。” 几个婆子都是通透人,各自寻了个由头散了。 沈长根家的垂首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二嫂身边的那个采莲,”杜云萝附耳过去,低声道,“我今儿个瞧着,她看二哥哥的样子有些怪……” 沈长根家的眸子一紧:“姑娘是指……” “许是我多心,可……” 沈长根家的微微颔首:“姑娘,奴婢晓得的。” 杜云萝见此,也就不再多了。 采莲毕竟是春华院里的丫鬟,还是夏安馨从娘家带来的。 前世采莲和慧珠的争执并没有发生,就算杜云萝知道采莲心思不正,可也不能拿还未发生的事情去为难采莲。 杜云萝只是小姑,对兄嫂院子里的事体指指点点的,就显得她手太长了些。 她能做的,只有拐弯抹角地提醒夏安馨和沈长根家的,至于防不防得住,委实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了。 若采莲如前世一般,到夏安馨生产之后再下手,那时,杜云萝已经出阁,哪有办法盯着春华院里的动静。 傍晚时,苗氏送走了亲家母,扶着泉茵的手回了水芙苑。 沈长根家的替苗氏按压着肩膀,又示意泉茵去外头守着。 苗氏浅笑着问她:“什么事体?竟如此谨慎了。” 沈长根家的低声道:“五姑娘说的,二奶奶身边那个采莲,似是对二爷有些心思。” 苗氏扑哧笑出了声,连连摇头:“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哪儿知道什么心思不心思的,我们那么多双眼睛都没看出来,偏偏就她知道了?” “太太,话不能这么说,”沈长根家的又道,“五姑娘这个月就及笄了,又是订了亲的,再是懵懵懂懂的,也该开窍了。 话又说回来,这些事体,原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采莲是二奶奶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二奶奶信任她,不曾往那方面想过,这并不稀奇。 太太没瞧出来,也是那采莲在太太跟前摆样子,太太喜欢二奶奶,又怎么会去琢磨二奶奶的丫鬟是不是有异心呢。 也就五姑娘,采莲不屑与她装,到叫她一眼瞧出来了。” 苗氏人逢喜事,心情格外愉悦,听了这些糟心话,也没有恼怒,反倒是皱着眉头琢磨了一番:“听着有些道理。” 沈长根家的见此,又补了两句:“奴婢思忖着,五姑娘与二奶奶这对姑嫂,不敢说是情同姐妹,但平日里关系也挺好的,采莲不碍着五姑娘什么,好端端的,五姑娘说她长短做什么?” 苗氏抿了一口热茶,指腹轻轻磨着茶盏,许久没有说话。 当局者迷。 她想起了苗若姗。 当时她不就是个当局者,因为信任这个娘家外甥女,根本没有起过半点疑心吗? 可事实却甩了她一个大耳光,杜云瑛姐妹几人谁都比她看得明白。 亏得是阻拦得及时,不然她这会儿怎么可能坐在这儿舒舒坦坦吃热茶等着抱乖孙,夏老太太非把她折腾惨了。 想起前事,苗氏也是一阵后怕,那时不仅是她被糊住了眼睛,沈长根家的、泉茵,一个个都没品出味道来,不是她们眼神不好,是压根不会以恶意去揣度苗若姗。 就跟现在苗氏没有细细琢磨过采莲一样。 杜云萝再过半年一年的,肯定就嫁出去了,她没有必要莫名给采莲泼脏水。 会冒出这么几句话来,可见…… “毕竟是云琅媳妇娘家的陪嫁,你使人盯紧些,莫要给她可趁之机。”苗氏吩咐道。 沈长根家的颔首应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苗氏抬手按了按眉心。 沈长根家的垂下眼帘,她懂苗氏的投鼠忌器。 这要是杜云琅的丫鬟,随便寻个理由就打发了,偏偏那是夏安馨的陪嫁,苗氏轻不得重不得,免得犯了夏老太太忌讳。 可这事儿又不能不管,万一出了状况,岂止是春华院里糟心,苗氏都要烦死了。 “太太,奴婢寻个靠得住的、晓得怎么伺候大肚婆的婆子,明日就送去春华院,一来照顾二奶奶,给她吹吹风,二来盯着那采莲……”沈长根家的絮絮道。 安华院里,锦岚忙个不停。 杜云萝看着她的身形,缓缓闭上眼歇息。 她相信沈长根家的会和苗氏商量妥当的,因为沈长根家的背不起黑锅。 春华院里万事太平最好,若有朝一日出了状况,杜云萝在夏老太太跟前说出今日事体,沈长根家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夏老太太会指责苗氏,苗氏不知情,沈长根家的就成了出气筒。 为了自身利益,沈长根家的势必会告诉苗氏。 同样的,苗氏一旦知道了,为了往后不被夏老太太责怪,她一定会出手防备。 杜云萝徐徐吐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261章及笄 > 她算尽心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挖个陷阱让采莲往里跳吧? 来个真凭实据,采莲是收拾了,杜云琅和夏安馨之间要怎么办? 自己的陪嫁丫鬟起了二心,连婆母小姑都看明白了,偏偏自己蒙在鼓里,直到撞破时,夏安馨往后如何面对杜云琅、面对夏老太太和苗氏? 有些事情,原本就不是一句对错可以了结的,心里如有结症,多锋利的刀子都割不开。 就像前世的杜云荻和唐氏。 杜云荻被施莲儿算计,彼此心中的坎儿过不去,杜云荻和唐氏只能渐行渐远。 而从前采莲和慧珠一疯一死,一样是杜云琅和夏安馨内心里的一根刺。 杜云萝绝不希望今生亦那般发展。 那样,还会伤了夏老太太的心。 只能让苗氏和沈长根家的死死盯住春华院了。 因着夏安馨有喜,阖府上下都欢喜了起来。 夏老太太心情舒畅,次日一早,杜云萝还未试探应家的事体,夏老太太便主动让廖氏去备帖子,请应金氏在杜云澜大婚时过府来吃酒。 廖氏喜笑颜开,这等于是莲福苑里已经应承了这门婚事,她写了帖子送去了应佥事府中,又把杜云诺唤到跟前,叮嘱她一定要打扮得漂亮又得体。 初五那日,杜云荻从书院归家。 待初六姜家来人踩了花堂,初七一早,杜云澜就去姜家迎亲了。 鞭炮阵阵,守着吉时,新娘下轿,到了花厅里行了大礼。 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身喜服的杜云澜是越看越俊朗,而大红盖头下窥不到模样的姜四娘也叫他们充满了期待。 新人被送入了新房。 按着规矩,杜云诺和杜云萝要去陪新嫂嫂说话,可今日应金氏登门来,杜云诺少不得去问个安。 婚事没有最终敲定,对外还是说廖氏帮助过应金氏。 应金氏扶着杜云诺仔细看了看,心中亦是欢喜不已:“荣国公夫人说的一点不差,四姑娘这样貌,当真叫人喜欢。” 应家既然想依靠姻亲,只要杜云诺不是混账人爱做混账事,应金氏都可以接受,如今一看,杜云诺模样俏生生的,更是满意了几分。 等杜云诺与杜云萝去看新嫂嫂了,应金氏才与廖氏交谈了两句,知道四姑娘琴棋书画样样不差,越发觉得自家要捡个宝了。 杜云萝姐妹到了新房外头。 窗上贴满了囍字。 杜云澜已经被请出去吃酒了,屋里只余姜四娘。 杜云萝和杜云诺在梢间里坐下,姜四娘换下了喜服,含笑看着她们。 圆脸大眼的姜四娘长得很是喜气,她爱说爱笑,虽是新妇,却没多少忐忑和羞涩,寻了个话题,就与两人聊了起来。 直到外头酒席散了,杜云澜被杜云琅和杜云荻架着回来,姜四娘才急忙迎了出去,嘴上还不住道:“今日不能招待两位妹妹了,下回你们再来寻我一道玩。” 杜云诺笑盈盈应了,转头悄悄与杜云萝道:“三嫂这性子,母亲会喜欢的。” “那不是很好?”杜云萝笑着回她。 杜云诺微怔,复而点了点头:“是啊,很好的。” 廖氏开心些,莫姨娘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三朝回门之后,这喜事便算圆满了。 夏老太太和廖氏也空出了心思来商议杜云诺的婚事。 应家和杜家都是诚心结亲,两家有商有量的,交换了八字,一切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杜云萝的心思则回到了及笄礼上。 因着婚事已经大定,依着习俗,正宾请的是给杜云萝放小定的全福夫人田吴氏,有司着实让杜云萝烦恼了一阵。 与她关系好的,还未出阁的姑娘实在有些少。 杜云萝和夏老太太商议了之后,赞者定了杜云诺,有司则请了石沁玉。 石沁玉在春天里就定了婆家了,原本是年内就要出阁的,只是婆家那儿有长辈新丧,就不得不往后拖了。 及笄的前一日,桐城送了及笄礼来。 侯老太太出手阔绰,王氏帮着准备了不少,而陈氏因着甄文谦的事体,自觉愧对杜云萝和甄氏,哪里还敢心疼银子,一股脑儿地添东西。 随着及笄礼送来的还有一封王氏的亲笔信。 上头说,杜云萝及笄这样的好日子,原本作为亲舅父亲舅母是要来观礼的,只是甄老太爷还在病中,儿子媳妇不好远行。 不过,甄老太爷的身子已经好多了,邢御医调理有方,甄老太爷说出来的话,身边丫鬟婆子们都听得明白,不用连蒙带猜了,而他的半边身子有些感觉,慢慢调养下去,等到过年时,兴许可以坐起身来了。 侯老太太悬着的心落下了,身体也养回来了,府中一切都顺畅。 甄氏接连看了两遍,这才松了一口气。 把信纸供在菩萨跟前,好生磕了头拜了又拜。 翌日一早,杜云萝就被锦蕊唤了起来,梳洗更衣,样样都要仔细周到。 甄氏抽空来看了一回,见安华院里一切顺当,便又忙去了。 除了在岭东的杜云瑚,三位姐姐及笄时,杜云萝都做过赞者,对及笄礼很是熟悉。 一切都按着规矩办事,倒也不会出错。 甄氏陪着田吴氏来了。 田吴氏逢人三分笑,拉着杜云萝的手,道:“这日子可太快了,放小定,到及笄,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甄氏闻亦笑了:“可不是嘛!囡囡刚会说话,到现在,也就一眨眼。” 田吴氏笑得开怀,扭头与甄氏道:“你我觉得是一眨眼,侯府里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我那姑母老太君,盼孙媳妇盼得脖子都长了。” 屋子里笑声一片,杜云萝垂着眼帘,抿唇,笑了。 外头有丫鬟传话,说是杜云茹回来了。 甄氏当即就坐不住了,与田吴氏告了罪,匆匆去迎杜云茹。 杜云萝亦是欢喜不已。 杜云茹刚刚出月子,她没有赶上杜云澜大婚,这一回能出门了,便早早就过来了。 甄氏走到半途就遇见了杜云茹,身后的奶娘抱着大红的襁褓,甄氏赶忙接过来,襁褓中的姐儿睁大了眼睛,没有牙齿的小嘴流着哈喇子冲她笑。 章节目录 第262章保护月票80+ > 姐儿刚出生时有些皱巴巴的皮肤都长开了,又白又嫩,一双眼睛随了杜云茹,很是灵动。 甄氏乐坏了,又是心肝又是乖乖的,抱着姐儿到了安华院。 杜云萝听见了,撅着嘴道:“心肝、乖乖,难道不是我吗?” 杜云茹笑得直不起腰。 甄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杜云萝道:“你这脸皮呦!都是当姨母的人了,还跟外甥女酸上了。我的好囡囡,你今儿个是及笄,可不是满月!” 杜云萝笑个不停。 田吴氏笑着凑过去,见姐儿白白胖胖可爱极了,不由夸赞了一通,又褪下手腕上的镯子给姐儿当见面礼:“叫什么名字呀?” 杜云茹谢了礼,道:“意姐儿,邵行意。” 田吴氏又与甄氏道:“邵家二公子我也认得,果真是爹娘模样好,生的娃儿就俊俏。云萝也是个俏姐儿,世子亦是英姿飒爽,往后得了孩子,可羡煞人了!” 好话谁都要听,甄氏心花怒放,只觉得一群俏生生的哥儿姐儿围着她“祖母”、“外祖母”叫个不停,直到苗氏使人来请她,这才往前头忙去了。 杜云茹见妹妹低着头,凑过去与她道:“怎么?驴脸皮都知道怕羞了?” 杜云萝睨了她一眼:“大姐这身段,比从前更迷人了,还有一股子奶香味……” 杜云茹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霎时红了起来,捶了杜云萝一下:“不许你浑说!” 石沁玉与杜云诺一道过来,围着意姐儿逗了一阵,等吉时到了,陪着杜云萝去了花厅里。 田吴氏很熟悉及笄礼的流程,可中间还是被打断了一回。 慈宁宫里的赏赐到了。 皇太后和皇太妃添了及笄礼,杜云萝磕头谢了赏,杜家得了大体面,各个都欢喜。 宾客们被请去吃酒,石沁玉与杜云诺陪着杜云萝。 话题很快就落到了婚期上。 石沁玉轻声道:“我是听母亲说的,她前几日去定远侯府,吴老太君的意思是来年开春就办大礼。” 杜云萝对此并不意外。 前世,她也是在春天里出阁的,不管有没有边疆战事,侯府那里早就做好了春日里迎亲的准备。 要不是腊月正月夹在中间,她也不会在及笄后的第四个月才出嫁。 石沁玉给的消息一点不错。 及笄第二日,田吴氏又带着帖子登门了,她是来请期的。 夏老太太眼神不好,就叫甄氏翻了历书,一个一个与田吴氏确定日子,最后选了五个,让定远侯府送去再仔细算一算。 几天后,两家敲定了婚期,定在了三月十二。 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对于早就开始准备的定远侯府和杜府都不算匆忙。 杜云萝是高嫁侯府为世子妃,她的嫁妆远比杜云茹和杜云瑛要丰厚,苗氏有些眼红,只是这都在情理之中,也没有什么好不满的。 安华院里,锦灵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是从家中嫁出去,该回去准备了。 杜云萝给锦灵添了不少陪嫁东西。 锦灵原本不肯要,杜云萝一本正经与她道:“你不带上这些,怎么好向云栖开口要聘礼?云栖的家底就算不厚,世子爷肯定会贴补不少的,你一并收下。” 锦灵叫她说得一怔一怔的,还是锦蕊忍不住,一面笑得喘气,一面把东西一股脑儿给锦灵塞进了包袱里:“你怕拎不动呀?我让锦岚帮你拎回去。” 杜云萝支着下巴连连点头:“等正日子的时候,我让锦蕊和锦岚去吃酒。” 锦灵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一双眼睛涨得通红,两三步跪在杜云萝跟前,咽呜哭出了声。 杜云萝叫她的眼泪一招,鼻子一酸,亦滚了眼泪下来。 主仆两人抱着大哭了一场。 锦蕊端了水进来,哑声道:“这又不是见不着了,姑娘开春就出阁了。” 锦灵抹着眼泪道:“奴婢在侯府里等着姑娘,姑娘放心,您交代给奴婢的事儿,奴婢一定办好。” 杜云萝捧着锦灵的脸,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你听着,我再与你说一遍,能打听多少就打听多少,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来。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安危更重要。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不要让人起疑。” 锦灵沾着泪水的睫毛颤了颤。 杜云萝有抬头看向锦蕊,道:“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我这辈子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让你们去做,我保证十年二十年你们都做不完,所以,不要想着一步登天,想着一根绳子拉出一堆蚂蚱。比起没有线索,我更怕你们跌进去。” 锦蕊本就是忍着眼泪的,听了这番话,再也忍不住了,把水盆放在桌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锦灵簌簌掉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必须保护好自己,只有她们好好的,才能保护姑娘。 哭过了之后,锦灵伺候杜云萝净面抹香膏,这才依依不舍,由锦岚陪着归家去了。 锦岚回来时说,锦灵家里都准备妥当了,段氏虽然眼睛看不清,但左右邻居都是热心的,家里还有一个小丫鬟,这婚事办起来准保顺利。 杜云萝闻安心许多。 正日子里,杜云萝给锦蕊和锦岚都放了假。 锦蕊怕杜云萝身边没人伺候,不肯过去。 杜云萝笑着劝她:“一辈子就办这么一次喜酒,锦灵从府外出嫁,原本就不及在府里热闹,你再不去与她撑场面,别人还当咱们府里不喜欢她哩。” 这话锦蕊听得进去,加之这日杜云萝在清晖园里,她便和锦岚一块去了。 丫鬟嫁人,没那么多规矩讲究,图的就是个热闹。 院子小摆不下席面,就在胡同里支起了桌子,请邻居们吃酒。 段氏泪汪汪送了锦灵上轿,与扶着她的锦蕊道:“我眼睛花,连我姑娘最好看的时候都看不清楚。” 一句话,把边上相熟的大娘婶子们都给说红了眼。 锦蕊亦是背过身抹眼泪,段氏待锦灵,可比薛四家的待她和薛瓶儿好太多了,起码,外头这么多张酒席,薛四家的可舍不得在嫁女儿的时候置办。 心酸归心酸,今日到底是大好的日子。 众人说了讨喜话,又是一阵劝,都收起了眼泪,去用席面了。 章节目录 第263章小年月票90+ > 傍晚时,锦蕊和锦岚一道回了府里。 杜云荻回书院了,杜怀礼又要与同僚应酬,清晖园里只剩下杜云萝陪着甄氏用晚饭。 锦蕊讲了胡同里的热闹。 甄氏搂着杜云萝听完,叹息道:“都是命里造化,囡囡啊,等明年三月你嫁出去了,这种时候就只剩我一人用饭了。” 杜云萝知道,离杜云荻成亲还有一两年,这期间,若是杜怀礼不回府用饭,甄氏的确是孤零零的。 “母亲,”杜云萝柔声唤她,“再等两年,等哥哥高中,娶个漂亮媳妇回来,给您添一个漂亮的姐儿,再添漂亮的哥儿……” 甄氏扑哧笑出了声:“为什么是先添姐儿再添哥儿?云茹先生了个姐儿,你就觉得你哥哥往后也是先得姐儿?” 杜云萝憨憨笑了笑。 不是她觉得,而是她知道。 杜云荻和唐氏的长女是个乖巧懂事、比善财童女还好看的姐儿,可惜先天不足,金山银山养不活,夭折在豆蔻年华里。 今生,没有施莲儿的横插一脚,杜云荻和唐氏之间定然会好好的,姐儿也能足月出生,平安长大。 “因为啊,母亲就是先生了大姐,再生了哥哥,然后再得了我。”杜云萝另编了个理由给甄氏。 甄氏笑个不停,赵嬷嬷和水月亦是笑得合不拢嘴,说了不少凑趣话。 转眼便是腊月。 应家把合好的八字送回来,上上配的结果自然是两家都满意。 杜云萝的婚期已定,杜云诺怎么也不可能赶在妹妹之前出阁,应家和廖氏也就不心急火燎的了,定了来年三月放小定,秋日行大礼。 杜云诺变得忙碌起来。 廖氏心事大定,与夏老太太和苗氏商议着去婆驼山取腊八粥的事体:“去年因着我身子不适,请三嫂代劳了,今年还是我去吧,正好也去菩萨跟前拜一拜,让云澜媳妇陪我去,我替她和云诺都求一求。” 这话说得在理,夏老太太便点了头,又吩咐许嬷嬷同行,替夏安馨祈福。 腊八清晨。 杜公甫开了祠堂,除了祭祀,还要把新媳妇给添到族谱上,又把嫁出去的姑娘的夫家给记上。 杜云萝看着杜公甫提笔在族谱上书写,心里想着,等明年这时候,她的名字后头也会被记下一句,她不仅是杜家的姑娘,还是定远侯府的媳妇了。 廖氏和姜四娘去了婆驼山,赶在正午前回来,各房各院分了腊八粥。 府里到了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 各家庄子铺子的掌柜来府中奉帐。 甄氏手中有不少陪嫁的庄子铺子,她一面理着账册,一面与赵嬷嬷商议着,挑出些合适的,到时候给杜云萝添上。 岭东那里的年礼送到了京城。 比起那各式各样的礼物,夏老太太最关心的是家书的内容。 家书是杨氏亲手写的。 里头提了几样事体,都叫夏老太太欢喜不已。 杜怀让在岭东的政绩不错,这几年都评了优,今年应当也不意外,开了年很可能会升迁,不一定能回京,但若是调任他处,去处想来也不错。 杜公甫卸任多年,这两年出入东宫,眼看着又风光些,但他没有为儿子们谋过恩典。 夏老太太对此颇有微词,可也知道官职任命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完事儿了的,她只盼着这一回即便长子一家不能回京,也离京城近些。 岭东实在是太远了。 又说起了出嫁的杜云瑚。 沈家二郎打算明年春年和杜云瑚进京,这事儿也知会了他的大哥沈编修。 科举考的不单单是文章,沈家二郎早些熟悉京城,又得沈编修指点,对他的科考有好处。 杨氏也是考量颇多。 若杜怀让明年调任,留杜云瑚在岭东,万一有了身孕或是什么事儿,杨氏牵肠挂肚地不放心,不如让他们小夫妻到京里来,除了有沈编修夫妇,杜家也能帮着照看一二。 夏老太太自是高兴的,庶出的孙女也是孙女,跟着杜怀让在任上多年,夏老太太也想得紧,而且她还没见过沈家二郎这个孙女婿,只在信上听杨氏夸赞过相貌堂堂、书生儒雅。 夏老太太倒是见过沈编修夫妇,逢年过节的,他们都会过府来走动,沈编修气质的确不错,他和沈家二郎是亲兄弟,想来做弟弟的不会相差太多。 夏老太太高兴,莲福苑的丫鬟婆子们也高兴,这个夸杜怀让,那个夸杜云瑚,说得夏老太太心花怒放,扬手又打赏了不少。 “你们这一张张嘴啊,都是从老婆子手里讨银子的厉害货色!”夏老太太哈哈大笑,“年纪大喽,什么都不想了,就盼着子子孙孙围在身边,怀让一家离京多年,我时时盼着,我现在可是聪明了,几个孙女儿都嫁在京中,等云瑚回来,就齐全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小年夜里,花厅里摆了席面。 外头从前日起就飘了雪,时断时续的,没积起来多少,却冷了许多。 地火龙和炭盆一道,室内还算舒服,外头北风阵阵,吹得杜云萝不想出去走动。 可她还是****去莲福苑里请安,去清晖园里陪甄氏,她知道,在娘家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席面上,杜云萝给夏老太太添了酒。 夏老太太兴致好,笑盈盈看着隔壁桌儿子孙子们行酒令,见酒壶添了一回又一回,才笑着开口劝道:“你们都悠着点儿,尤其是那几个酒量差的,别逞能了,自家人还不知道自家人?一会儿醉得起不来了,可没人管你们。” 笑声一片。 等散席时,如夏老太太所,的确有酒量不好的起不了身了。 杜怀恩的酒量是兄弟之中最糟糕的,当着夏老太太的面,廖氏不敢埋怨,等出了花厅,嘴上就不停了,一面数落着,一面催着婆子们加快脚步,免得天寒地冻吹冷风。 杜云琅也吃了不少。 夏安馨孕中不敢扶他,采莲上前要搀扶。 沈长根家的瞅了被安排到春华院里的关嬷嬷一眼。 关嬷嬷会意,笑着上前道:“外头路滑,姑娘扶好奶奶,二爷就交给我们这几个婆子,二爷醉得厉害,走路不稳当,姑娘怕是扶不住,我们手上有劲,奶奶和姑娘只管放心。” 章节目录 第264章除夕 > 关嬷嬷的声音不轻不重,花厅就这么大,不少人都听见了。 采莲轻咬下唇,退回来站到夏安馨身边。 夏安馨正与杜云萝说话,见杜云萝的目光淡漠地从采莲身上滑过,她的眉心莫名就是一跳。 说不出的感觉萦绕心尖,夏安馨突然有些烦躁了。 心里像是憋着什么,一下子烧得慌。 她分明没有饮一口酒。 夏安馨抬眸看着采莲,示意采莲扶她一把。 “二爷吃醉了,我就先回去了。”夏安馨与杜云萝招呼了一声,又去向夏老太太告辞。 夏老太太在向甄氏交代事体,见夏安馨过来,赶忙挥了挥手:“好孩子,快些回春华院去吧,夜里路不好走,千万仔细些。” 夏安馨应了,转身时瞥见乖巧立在甄氏身后的水月,她的呼吸又是一紧。 她猛得就明白自个儿在烦什么了。 采莲要去扶杜云琅的举动说不上错,可采莲是她的丫鬟,她虽没有显怀,但也是孕妇呀…… 就算不是孕妇…… 水月跟着甄氏,刚才离开的四房,秀玉紧紧跟着廖氏,醉酒的杜怀恩有婆子们搀扶,连莫姨娘,没有廖氏的许可,她都没有上前去搭把手…… 夏安馨斜睨采莲,采莲神色如常。 大约采莲根本没有细想吧…… 这丫鬟做事素来积极,从不躲懒,所以才…… 夏安馨一时分不明白,出了花厅,冷风袭面而来,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中焦虑和烦闷愈发高涨。 她想,这就是母亲说过的“怀了孕的女人脾气古怪”、“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拢了拢雪褂子,夏安馨沉声道:“快些走吧,风大雪大的,别冻着二爷。” 杜怀平与杜怀礼酒量好些,亲自送了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回莲福苑,这才各自回去。 杜云萝与甄氏到了清晖园,地火龙烧得滚烫,叫吹了一阵寒风的身子舒坦极了。 甄氏不肯让杜云萝再走夜路,跨院的屋子又没有提前摆炭盆烧火龙,就安排杜云萝住了碧纱橱。 小年一过,衙门里封印,杜怀礼和杜怀恩空闲许多,陪着杜公甫下棋说话。 夏老太太跟前亦是热闹。 廖氏没压着杜云诺在年节里赶女红,只让她在莲福苑里陪着老太太玩叶子牌、打马吊。 廖氏说得也实在,这是云字辈的姑娘在娘家过得最后一个大年了,明年杜云萝和杜云诺一嫁,就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了,要她们好好陪伴夏老太太,女红什么的,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 夏老太太听了高兴,廖氏亦得意许多。 苗氏脸上堆着笑,背地里嘀咕了廖氏一通,廖氏这分明是与她抬竹杠,当初杜云瑛备嫁时,苗氏可是把杜云瑛拘在水芙苑里,哪儿都不许乱走的。 这一年没有年三十,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 申时又落起了雪,天空昏昏暗暗的,各房各院里早早就点上了灯。 定远侯府里,穆连潇在明间里去了身上寒气,这才撩开帘子进了暖阁。 吴老太君端坐在罗汉床上,笑盈盈拉着蒋玉暖的手。 下首处,几位儿媳面色各异。 周氏笑容温和,认真听着四太太陆氏说话,练氏荣光满面,而徐氏面上无喜无悲,似是周遭一切与她无关。 吴老太君朝穆连潇招了招手:“连诚和连喻呢?没一道回来?” 穆连潇笑道:“祖母,刚在大门外,正巧遇见山上庄子的管事,说是早上抓了只山猪,这就给送来了。二哥去处置山猪了,四弟去请姑母,怕您等急了,我就先过来了。” 周氏笑了:“连喻这个机灵鬼,元婧就爱烤山猪,他头一个报喜去了。” 吴老太君笑着道:“就一只山猪,乐得她!哪回家里用饭,她不是磨磨蹭蹭到开席了才来?我看她这回什么时候来!让她也长着脖子等一回!” 练氏掩唇直笑:“老太君您也乐呵呀,今儿个可是双喜临门。” 吴老太君弯着眼颔首。 正说话间,穆连喻与穆元婧一道来了。 穆元婧是吴老太君的独女,远嫁蜀中刘家,丈夫病故之后,她适应不了蜀中的生活,趁着回京给老侯爷与兄长们奔丧,在京中住了下来。 刘家不及定远侯府显赫,早两年因为政见不同与定远侯府疏远许多,此次恰逢老侯爷战死,只要穆元婧守着,在京中还是蜀中寡居,刘家没有硬求,反倒是觉得穆元婧离开蜀中,姻亲关系名存实亡,对刘家的发展反而更好。 吴老太君倒是动过把穆元婧送回蜀中的心思,家中三个守寡的儿媳,有哪个哭哭啼啼地要回娘家了? 可吴老太君到底是失了丈夫又失了儿子,架不住老来女穆元婧的眼泪,见她闭门独居,没有狠下心送她走。 穆元婧穿得朴素。 孀居妇人的打扮大多如此,她也不例外。 “母亲,我是叫烤山猪给招来的。”穆元婧直不讳。 吴老太君叫她逗乐了:“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穆元婧在吴老太君身边坐下,目光从蒋玉暖那身鹅黄色的褙子上扫过,与穆连慧道:“你该学学你嫂嫂,好好一个姑娘家,尽跟我们这些人学,全身上下没一处鲜艳的。你母亲怕我们不舒坦,平日里素净些,我们领她的情。你这情,姑母不领的,赶紧回去换一身,我看着都不舒服。” 穆连慧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我倒觉得挺好的,姑母,我在普陀山念了三年经,我习惯了。” 练氏无奈地看了穆连慧一眼,与穆元婧道:“我劝不动她,给她做了多少鲜艳衣裳,就是不肯穿。罢了,我是怕了这个小祖宗了。等明年连潇媳妇嫁进来,这家里也多一些亮色。” 穆连潇正抿茶,闻抬起头,想到杜云萝俏生生的样子,不禁勾了唇角。 而穆元婧却冷冷哼了一声。 穆连诚和穆元谋前后到了,还未说那只大山猪,练氏就欢喜地笑了一阵。 吴老太君亦含笑:“这孩子有喜了,咱们府里,可算是要添人了。”说罢,吴老太君拍了拍蒋玉暖的手。 穆连诚怔住了,叫穆连喻挤眉弄眼一番,这才回过神来。 长辈在座,穆连诚压住了心中激动,眉宇之中的骄傲和得意让他的情绪彰显无遗。 ----- 这里有一处要跟书友们交代一下,很早之前写过,吴老太君的女儿叫穆元敏,做人设的时候96自己迷糊,没有想到元敏和元铭发音的问题,so,只好改名啦,她叫穆元婧。 章节目录 第265章很想 > 府中人少,团圆饭就摆在老太君屋里。 吴老太君带头出了暖阁。 周氏落在了最后头,穆连潇过去扶住了她,低声道:“母亲,姑母她……” 周氏摇头打断了穆连潇的话:“我知道她怨我,她也只能怨我,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 穆连潇垂眸,道:“可那不是您的错。” 穆元婧远嫁蜀中是周氏一手操办的,刘家也是周氏选的,虽然是穆世远和吴老太君拍板定下,可周氏在其中起的作用,就像是为穆连潇选择了杜云萝的练氏一样。 离开家人远嫁蜀中,不适应当地的生活,与丈夫关系磕磕绊绊,又因为刘家和定远侯府政见相左,穆元婧在婆家的生活一年不如一年,这一切,她都算到了周氏头上。 丈夫病故,穆元婧最终回到京城,她的心里依旧怨着周氏。 若周氏当初让她嫁在京中,若周氏为她挑的不是一个短命鬼,她又怎么会守寡? 可说到底,当年的周氏又怎知刘家公子会英年早逝呢。 “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周氏说完,不肯再提穆元婧,而是交代起了穆连潇,“晓得你能喝,一会儿也少喝点,大半夜的没人伺候,我不放心。” 穆连潇自是应下。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席面早早就散了。 天一亮要进宫请安,未免精神不足,吴老太君是不守岁的,也不叫穆连潇守,让他回前院歇息。 前头院子里亮着灯。 云栖在书房里等着穆连潇,见他回来,从袖中取出一截极细的竹节:“下午时信鸽刚送到的。” 穆连潇接过来,取出其中的纸卷打开看完,便在火上烧了。 云栖嬉皮笑脸凑上来,道:“爷,奴才能回去了吗?您看,天都黑透了。” 穆连潇睨了云栖一眼。 云栖腆着脸道:“这不是除夕夜嘛,媳妇儿还一个人在家等着呢。” “胡说八道!”穆连潇笑骂,什么叫“媳妇儿一个人”,不还有他妹妹莺儿吗?真的是娶了媳妇,连妹妹都不记得了。 云栖摸了摸鼻子:“大冷的天,哪能让她一直等着呀,哎,爷,奴才回去晚了,她不给奴才开门咋办呀……” “爬墙不会吗?出息!”穆连潇叫云栖逗乐了,连连挥手,“赶紧麻溜地滚回去,我让厨房给你留了一吊山猪肉,别忘了去拿。” “谢谢爷,奴才这就去拿。”云栖笑着一溜烟跑了。 听到那脚步声越行越远,穆连潇笑着摇了摇头。 踢了鞋子往榻子上随意一躺,穆连潇心里却忍不住羡慕起来。 天寒地冻的,一吊山猪肉,一壶酒,还有一个媳妇,听起来可真不错。 拇指擦过唇角,忆起那日杜云萝轻点在唇角的亲吻…… 肚子里的酒似乎都翻滚了起来,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也想媳妇了,很想。 杜府里,酒席刚散。 外头隐约传来鞭炮声。 杜云萝陪着甄氏和杜怀礼坐了会儿,渐渐就有些犯困了。 甄氏搂着她,哼着小曲哄她,剥着花生的杜云荻抿唇直笑,叫甄氏狠狠瞪了一眼。 迷迷糊糊到了天亮。 杜云萝坐在梳妆台前,甄氏指挥着锦蕊替她装扮好,待一切都满意了,这才牵着杜云萝的手,与丈夫儿子一道去莲福苑里磕头。 走出屋子,外头寒风挂着雪花袭来,杜云萝呼吸了一口冷风,看着雪白一片的屋顶,暗暗想着,永安二十年终是到了。 这个年过得极其忙碌。 正月初三,杜云茹和杜云瑛回娘家来。 夏老太太抱着意姐儿舍不得松手,又是璎珞圈又是长命锁,并一大把金银锞子,全部给了意姐儿。 夏安馨是头回有孕,拉着杜云茹细细问孕中事体,虽然已经听嬷嬷们说了不少,可夏安馨更想听年纪相仿的杜云茹说。 两人声音不轻不重的,姜四娘坐在边上,多少也能听见些。 杜云萝朝她努了努嘴,低声道:“三嫂想听就凑过去听嘛。” 姜四娘的脸霎时红了,啐道:“哪有你这样的。” 廖氏也回了趟娘家,而后给景国公府递了帖子。 许是大过年的走亲寻常,廖氏轻而易举地见到了廖姨娘。 廖姨娘的气色比想象中的好,这叫廖氏安心不邵。 用廖姨娘的话说,这三个月里,她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相反,她很高兴,唯一挂心的就是没有回娘家来走亲的安冉。 不过,安冉不回来也好,廖姨娘打听过了,恩荣伯府里很看重这一胎,把安冉当菩萨一样供着,安冉没必要挺着个大肚子回来受一顿气。 至于那位新夫人,这些日子是焦头烂额的。 新夫人掌了中馈,自是不信任这些叫廖姨娘敲打了十多年的管事婆子娘子们,老侯爷夫人给她推荐了不少府中老仆,新夫人一样信不过,可她初来乍到,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有这么多心腹,能把整个府里的人手都折腾一遍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没一些动静也说不过去,新夫人换了几个人,有人欢喜有人愁,那些从前跟着廖姨娘谋了些好处的老人自然不乐意了,暗地里没少使绊子,总归这差事保不住了,不如出一口气。 这期间,又恰逢腊月奉帐。 府里还未理顺,又要接手国公府这么多庄子铺子的账册,新夫人便是三头六臂也难免理不过来了。 用廖姨娘的话说,新夫人是有些掌家本事的,若不急着改换人手,平稳个一两年,几乎不可能出岔子,可偏偏,有本事的人是不甘叫人束手束脚的,她会迫切想要“改朝换代”。 因而府里不大不小乱了一阵。 老侯爷夫人怪罪新夫人,新夫人面上应着,背地里看不上老侯爷夫人的“外行人指点内行人”,这出戏实在叫廖姨娘看得拍腿大笑。 廖姨娘高兴,廖氏也就放心了,总归这日子就这样了,苦中作乐,有个乐子比什么都强。 出了景国公府,廖氏坐轿子回杜府。 街上百姓热闹,有不少铺子外头已经悬挂了花灯,有手艺人坐在街边,麻利地糊着花灯。 马蹄声从远及近,吓得行人纷纷避让。 廖氏的轿子也靠了边,看着那一骑快马绝尘往宫门方向去,她皱了皱眉:大过年的,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章节目录 第266章提前月票100+ > 马蹄子飞快,扬起一片尘土。 路边行人没有叫马儿冲撞,但吃了一嘴灰,还是各个沉了脸。 毕竟是正月里,嘴上胡乱抱怨几句也就过去了。 秀玉吩咐轿夫起轿,廖氏闭目坐在轿中,回了杜府。 上元佳节,外头花灯盏盏。 杜云萝在清晖园里,赵嬷嬷领了锦灵来给她磕头。 锦灵今日穿了簇新的湘色褙子,梳了妇人头,戴了两根细细的银簪,比之做姑娘的时候,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成熟和娇媚。 杜云萝睁大了眼睛看她,见锦灵笑盈盈的,整个人也精神,杜云萝打心眼里高兴。 赵嬷嬷笑着道:“姑娘可是不敢认锦灵儿了?这才一个多月呢,都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可见这婚后的日子,啧啧,是掉进糖罐子里了。” 锦灵闹了一个大脸红。 甄氏抚掌大笑。 等锦灵磕了头,甄氏让水月添了赏,就叫杜云萝和锦灵去书房里说话。 杜云萝拉着锦灵过去,坐下道:“看你样样好,我就放心了。” 锦灵张了张嘴,可她脸皮子薄,到底说不出“云栖待奴婢挺好的”这样的话来,只是道:“奴婢在柳树胡同挺好的。” 杜云萝笑着道:“今儿都十五了,我还当你不来了呢。” 锦灵垂眸,解释道:“原本不该拖到今日才来的,刚过年的时候,奴婢知道府中忙碌,就没来给姑娘添事,想着十一、十二再过来,结果就前两天……” 锦灵顿了顿,又道:“前两天,云栖突然忙碌起来了。” 云栖忙起来,就是穆连潇忙起来了。 回忆前世,杜云萝心中有一番猜测,嘴上问道:“忙什么?” “他没跟奴婢仔细讲,只说是这两日世子爷都往宫里跑。”锦灵道。 杜云萝徐徐做了个深呼吸,她知道自己猜的是对的。 边疆要起战事了,很快,圣上便会调兵遣将。 这一次,穆连诚和穆连潇都要上战场。 杜云萝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了点,依从前看,穆连诚是二月里出发的,而吴老太君入宫求见了皇太后,求她让穆家长房留下香火,宫中下旨让穆连潇与杜云萝在三月里完婚。 今生,她与穆连潇的婚期已定,杜云萝吃不准吴老太君会不会走这一趟,又或是他们的婚期会不会提前。 毕竟,此刻两家为大礼已经准备了时日,就算提前也不会手忙脚乱,不似从前。 杜云萝低声与锦灵道:“这事儿我知道了。” 锦灵颔首,又附耳与杜云萝说了一通:“奴婢如今身份不好在侯府内院里走动,就常与柳树胡同里的婶子们说话。” 柳树胡同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左邻右舍多是侯府下仆,对于云栖新娶进门的漂亮媳妇很是好奇,锦灵嘴巴甜、模样俏,很快就与她们熟稔起来。 “腊月里的一日,奴婢正巧从两位婶子那儿听来的,她们说到了大公子。 说那天应当就是大公子不见的日子,大公子在的时候待底下人极好,那两位婶子的儿子都受过大公子恩惠。 现今一眨眼半轮过去了,府里不认大公子已经没了,她们想给大公子烧些纸都不敢。 又说整条街上想给大公子烧纸的也不止她们两个,可都怕犯了府里忌讳。 奴婢就装不晓得大公子事体的样子,去问了两位婶子,她们就把大公子失踪的事儿说了,还提起了穆堂。” 杜云萝的眉心突突跳了跳。 “穆堂的爹死在战场上,他娘身子骨不好,一直卧床吃药,可还是没撑几年就没了,那之后不久,老侯爷和几位老爷的噩耗就传回来了。 穆堂跟着大公子他们去迎灵,路上却出了状况,后来的事儿,跟姑娘您说得一样,穆堂回京给老太君和三太太磕了头,原是要自尽的,叫青连寺的住持师父劝住了,跟着住持师父出家为僧。” 杜云萝轻轻咬住了下唇。 父母双亡,无亲无故,这样的人若不想开口,是很难撬开他的嘴的。 穆连潇说过,穆堂修行是苦行僧的那一套,想来他的内心和体肤在这六年里都磨练得极为坚强。 若无触及内心的东西,穆堂不会吐露一一语。 不过,短短时间内,杜云萝也没想把旧事一股脑儿都理清楚,越是陈年往事,越是不易见光,杜云萝可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一步登天。 杜云萝又关照了锦灵几句,才让她离开。 下午时,杜怀平请的唱戏人进府了。 杜云澜求了夏老太太,要带姜四娘出府去看灯。 夏老太太见姜四娘眼目含羞却又期盼不已的样子,还是点了头。 杜云澜欢喜,老老实实坐在花厅里,陪夏老太太和杜公甫听了一场戏。 杜云萝也被夏老太太唤去,那当当敲打的鼓声叫她想到了战鼓,一下一下就像是捶在了她的心上,叫她心不在焉。 上元一过,衙门开印,边疆起战事的消息瞒不过六部官员,杜怀礼很快就听说了。 而这一日,吴老太君如前世一般入了慈宁宫。 穆连潇和杜云萝的婚期被提到了二月十六。 圣旨送到了杜府,一并送来的还有诸多赏赐,这是宫里给杜云萝添妆。 夏老太太按品着装,饶是大冬天的,那一身衣服还是压得她有些气喘。 姜四娘和兰芝一左一右扶着夏老太太。 夏老太太摇头叹息道:“老了,真的老了。” 杜云萝捏着圣旨回过头看向夏老太太,眼眶倏然红了,她知道夏老太太并非是老了,还是舍不得了。 杜公甫问杜云萝拿了圣旨,拄着拐杖一撅一拐入了祠堂,把它与赐婚的圣旨一并供奉。 众人回到了莲福苑。 夏老太太换了身衣服,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也不说话,就把杜云萝的手拽在手心里。 苗氏几次想开口,见夏老太太如此,到底还是把话都咽了回去。 磨蹭到最后,还是甄氏出声:“老太太,婚期提前了,我们也要多准备准备了。” 夏老太太抿唇道:“老婆子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甄氏暗暗叹息,所有人都知道,穆连潇迟早是要上战场的,只是谁也没想到,竟然在完婚后不久就要出发。 甄氏为杜云萝担心,她看向女儿,却突然觉得,杜云萝很平静。 从内侍来传旨到现在,杜云萝一直很平静。 章节目录 第267章满足 > 当着夏老太太的面,甄氏没有问出口,待回到清晖园里,她拉着杜云萝坐下,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看着。 杜云萝的五官随了她,却比她更精致细腻,甄氏在女儿的眉宇之中依旧没有寻到一丝一毫的不安与彷徨,反倒是读到了些许惊讶。 对她突然如此举动的惊讶。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糯糯道:“母亲可是舍不得我了?” 甄氏垂下眼帘,额头贴着杜云萝的额头,叹道:“是啊,舍不得囡囡了。” 杜云萝闻,伸手抱住了甄氏。 甄氏感慨了一番,到底还是开口问她:“好端端提前了一个月,囡囡不担心吗?娘是说,世子他……” 杜云萝轻咬下唇。 这一切她早有心理准备,她自是不会害怕,可她不能实话与甄氏说,便拧眉寻了个借口出来。 “去年时,其实就有些想到了……”杜云萝浅浅笑了起来,额头在甄氏的额头上蹭了蹭,“去围场之前,祖母就与我提过些……” 甄氏睁大了眼睛。 “慈宁宫里要我跟着去围场,祖母当时就猜测过,许是圣上又要用兵,当时只是猜测,也没料到就是现在。”杜云萝徐徐道,这话不是她诓甄氏的,甄氏便是去莲福苑里问,也不打紧。 甄氏搂紧了杜云萝,叹道:“老太太看得明白。” 杜云萝应了一声:“从一开始,我们不就知道定远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了吗?世子迟早要上战场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我不怕的。” 甄氏闻,浑身一震,倏然收紧的眸子里闪过震惊和心疼,而后渐渐平复下来,她拍着杜云萝的背,道:“是啊,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就因为知道,当初莲福苑里也好,她和杜怀礼夫妻两人也罢,都是纠结万分的,可甄氏心软,晓得杜云萝的心思之后,到底还是有了些偏向。 最后是杜云茹的一句话说服了她们。 “不该为不可料的将来,去拒绝一个可见的好男儿。” 这话说得是一点都不错的。 甄氏打心眼里认为,穆连潇是个极不错的人,抛开出身、本事不说,光是待她的囡囡好,甄氏就满意。 就前回从桐城回来的路上,穆连潇坐在马车前头与车厢里的杜云萝说话的温和神色,甄氏就坐得不远,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甄氏也是过来人,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甄氏就瞧明白了。 穆连潇是真真正正把杜云萝放在心里了。 甄氏逼着自己挂上笑容。 不就是奉旨出征吗?打完了仗不就回来了! 就穆连潇那身手,肯定能回来的,她的囡囡在京里等着呢,他哪里会不回来。 甄氏暗暗点了点头,不住告诉自己,事情就是这样的,若她这个当娘的提心吊胆起来,囡囡岂不是更可怜了? “囡囡啊,”甄氏清了清嗓子,“幸好咱们备嫁备得早,提前一个月也不至于心急火燎的,你什么都别操心,母亲保准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世子留在京里的时间不多,你好好跟他处,可别使性子,得了空多给他做几双鞋袜、几身贴身衣服带上,这东西不嫌多。” 杜云萝抿着唇,弯着眼儿笑起来了:“瞧母亲说的,好像我不是下个月嫁,是明天就嫁了。” 甄氏忍俊不禁,心里的那些情绪都散了,捶了杜云萝一拳:“小没良心!” 宫里下了旨,慈宁宫又添了赏,翌日一早,杜云萝便进宫谢恩。 慈宁宫里,皇后娘娘似是有事与皇太后商议,宫女引了杜云萝去偏殿。 偏殿里,炭盆烧得火热。 杜云萝倒也不冷,捧着手炉站在门外的庑廊下,静静看着这一室宫殿。 她突然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也是刚过了上元,也是站在这个地方。 她被皇太妃唤进宫里来,而她的身边,站着进宫谢赏的安冉县主。 看似风光,可赏赐和恩宠的背后到底藏了什么,就是智者见智了。 杜云萝犹自想着,突然听见宫女的问安声,她循声望去,就见南妍县主从外头进来了。 四目相对,南妍微怔,复又温柔笑了起来,快步走到杜云萝身边:“是了,你是来谢恩的。” 杜云萝亦笑了起来。 两人并肩站在庑廊下。 南妍低声问道:“你之前在想什么?” “我在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杜云萝偏过头看向南妍县主,道,“我和安冉县主站在这里,你从正殿里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提起当时,南妍县主颇为感慨,她久久没有说话,待杜云萝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说了的时候,南妍才轻声道:“云萝,过去的这一年,是我整整两辈子过得最满足的一年。我想,之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如此满足。我求仁得仁,我希望你也一样。” 杜云萝的呼吸一窒,她觉得她的心被狠狠地拽了一把,眼眶霎时就红了起来。 没有经历过求而不得的人不会懂南妍县主的执着,同样的,没有死而复生、重新再来一次的人,也不会懂南妍的飞蛾扑火。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南妍不在乎守一辈子皇陵,只要是陪着李栾,生死无悔。 而杜云萝亦是如此。 所以她告诉甄氏,她不担心,不害怕,不彷徨。 抿了抿唇,杜云萝莞尔,眼睛弯弯如明月:“我呀,一定也会求仁得仁。” 皇后娘娘离开了慈宁宫,南妍县主和杜云萝隔着院子行了礼,而后随着宫女入了正殿。 皇太后的面上透着几分疲惫。 杜云萝跪下谢了赏赐。 皇太后叮嘱了几句后,就与南妍县主道:“皇后来跟哀家说敕造公主府的事体,云华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些日子别招惹她。” 南妍县主垂眸应了。 杜云萝垂手立在一旁,皇太后不打发她,她也不能走,就听皇太后与南妍家长里短的说着事体。 敕造公主府,杜云萝并不觉得意外。 云华公主年纪不小了,和镇国公的长孙的婚事也是板上钉钉的,她再闹腾,也拗不过皇太后和皇后。 只看前世,在南妍与醉酒的瑞王荒唐之后,云华公主没有再寻到一位配给病秧子的姑娘,就孤身出嫁了。 再是贵女,一样越不过皇权。 章节目录 第268章心酸 > 到了元月下旬,边疆又要打仗了的消息在京城百姓之中传开了。 百姓虽不爱打仗,但京城与边疆毕竟千里迢迢,京中百姓没有吃过战乱的苦,对战争感触就没有那么深。 与战事有关的,他们能记住的是哪一年,隔壁家的哪个小子去打仗,却再也没有回来,亦或是谁家的小子在军营里一步步爬上来,如今也有些小出息了。 印象最深刻的,无异于六年前的元月,定远侯与他的两个儿子英灵回京,满城白纸飘飘,压抑得整个新年里都喘不过气来。 而今年,定远侯府的二公子也出征了,世子爷在娶亲之后也要出征了。 一时之间,京城里谈论的都是穆连潇与杜云萝的婚事。 外头的消息,传不到杜云萝耳朵里。 锦蕊倒是知道一些,她回前街时,左右邻居没少嘀咕,就连她娘薛四家的都念叨了两句。 念叨归念叨,薛四家的可不敢说些不吉利的话。 花嬷嬷编排锦蕊就被一通板子打得嗷嗷叫,一个多月下不了床,要是有不长眼的胡乱语编排世子爷,哎呦,那可不是屁股开花的事情了。 薛四家的亲眼见过打板子,她的嘴闭得牢牢的。 前街上的风风语,锦蕊一句都不会跟杜云萝提。 杜云萝这几日也忙碌,除了去莲福苑里请安,就在清晖园里陪着甄氏,母女两人说说话,做些女红。 二月初三,定远侯府柏节堂,穆连诚陪吴老太君用了晚饭。 席间无话,直到撤了桌,吴老太君才缓缓道:“老婆子已经习惯了,总归就是送你们一个个去,再抬头盼着你们一个个回来,你媳妇还不习惯,你早些回去陪陪她,她大着肚子,也不知道生孩子的时候你回来了没有。” 穆连诚颔首应了,退了出去。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缓缓起身,扶着单嬷嬷的手,绕到了位于二进院子的小佛堂里。 单嬷嬷点了香,吴老太君接过来,对着坐莲观音像拜了三拜,又让单嬷嬷把香插到了铜香炉里。 在蒲团上跪下,捻着手中佛珠,吴老太君低声诵经。 单嬷嬷安静地守在一旁,眉宇之中透了几分郁色。 习惯…… 这种事情怎么会习惯? 单嬷嬷亲眼见证了吴老太君多少次送丈夫儿子出征,每见证一次,心就痛一次,尤其是送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吴老太君的悲伤和疲惫,她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作为定远侯府的老太君,便是悲痛成疾,病倒在床,吴老太君也要强撑着,起码在精神上不能倒下去,这一大家子都看着她,指望着她。 也就单嬷嬷这样跟了吴老太君几十年的老仆人,才懂夜深人静时,吴老太君那难的心酸。 就像此刻。 吴老太君只能在菩萨跟前求个心安了。 翌日一早,穆连诚就随军出发了。 而定远侯府上下,没有被离别笼罩,********准备穆连潇的大婚。 杜府莲福苑里,甄氏笑着与夏老太太说着安排:“已经与我姑母说好了,囡囡出阁的时候她来梳头。” 甄氏的姑母是一位淑人,是杜云茹及笄时的正宾,夏老太太对那位夫人的印象极好,便连连点了头。 又说到了踩花堂的人选。 踩花堂倒不用追求诰命品级,最要紧的是全福。 夏老太太从夏家请了两位全福夫人,杜云萝听夏安馨说过,那两位太太嘴巴甜,为人周全,做事是信得过的。 大婚的日子近了,杜云荻提前了五日回到了京城。 中午时,莲福苑里设了家宴。 并不是过年过节的,仅仅就是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舍不得杜云萝而已。 女眷们不饮酒,早早就散席了,苗氏妯娌忙碌,各自散了,姑娘和奶奶们留下来陪夏老太太说话打马吊。 杜云荻兄弟几个还在花厅里吃酒行酒令,杜云澜揽着杜云荻的肩,商量着拦门时要如何给穆连潇一个下马威,好叫他知道,杜家的掌上明珠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娶过门的。 杜云澜喝得有些多,杜云荻听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圈,几乎都是他娶姜四娘时叫姜家兄弟为难的事体,不由哭笑不得。 “行了三哥,我扶你回去歇会儿,你这样子叫三嫂看见了,准跟你急。”杜云荻与杜云琅说了一声,招呼了个婆子过来,拉起杜云澜,一道走了。 杜云琅靠着椅背,仰头望着屋梁,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他听见了轻柔的脚步声,一人在他身后站住了。 杜云琅睁开了眼睛,见那人是采莲,他便问:“你们奶奶呢?” 采莲半弯下腰,稍稍拉进了些许距离:“奶奶在陪老太太打马吊,爷可是寻奶奶?” 杜云琅含糊道:“不用唤她。” 采莲抿了抿唇,柔声道:“爷吃多了酒,奴婢扶您回春华院吧,一会儿喝碗醒酒汤,要不然,头会痛的。” 杜云琅的脑袋沉得厉害,却没有动。 采莲伸手去扶他,她手上劲儿大,杜云琅叫她拉了起来,可偏偏她脚劲差些,一个人架不动杜云琅,憋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后头正屋里,夏老太太胡了牌,哈哈大笑起来。 夏安馨偏过头问兰芝:“二爷他们还没吃完呐?” 夏老太太指节敲了敲桌面:“怎么?想搬救兵呀?没用的没用的!”嘴上如此说,夏老太太到底还是吩咐兰芝,“你去瞧瞧,送些醒酒汤去,别叫他们吃醉了。” 兰芝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杜云萝和杜云诺拼成了一家,闻转了转眸子,道:“四姐姐你来摸牌吧,我歇会儿。” “什么歇会儿,分明是输了银子要跑哩!”杜云诺笑着揶揄她,“我不管,反正我们两个是一家的,你便是跑了,今个儿输了的银子,你也要出一半。” 这话说得屋里笑成了一片。 杜云萝朝她扮了个鬼脸,转身出了正屋。 倒座房外,锦蕊与浅禾凑在一处说话,见杜云萝出来,锦蕊赶紧迎了上来,替杜云萝紧了紧雪褂子。 杜云萝拉着锦蕊走了两步,低声问道:“瞧见采莲了吗?” 锦蕊眨了眨眼睛,皱着眉道:“刚还在呢,这会儿倒是不见人了。” 杜云萝的眸色一沉。 章节目录 第269章两种 > 杜云萝快步往花厅去。 花厅离莲福苑不远,过了穿堂,绕过月洞门,便是花厅。 二月料峭,主子们又各自寻了乐子,花厅里留下的丫鬟婆子早就寻了避风的后罩房说话去了。 杜云萝一眼望去,只瞧见了站在花厅门口的兰芝的身影。 因着角度,杜云萝看不到兰芝的神色,她往前行了几步,才听见了兰芝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兰芝声音平静,无风无浪。 杜云萝脚下一顿,兰芝如此平和,莫非是她自个儿想岔了?是她太过小人之心? 直到她看清了兰芝的面容。 兰芝一脸淡漠,眉宇之间存了几分疏离和戒备。 “二爷在这儿吃酒,我们奶奶让我来看看。”是采莲的声音。 “二奶奶要你来的?”兰芝又问。 采莲应道:“是啊。” 兰芝没有急着进去,反倒是转过身来看向杜云萝,唤了一声“五姑娘”。 杜云萝朝她点了点头,不疾不徐走到花厅外,一脚迈了进去。 花厅里,杜云琅吃醉了,靠在八仙椅上一动不动,采莲站在一旁,垂头捏着手指。 杜云萝暗暗冷笑,看这样子,竟是叫她料中了,若不是兰芝过来,让采莲在这儿待上两刻钟三刻钟的,后头的事情可真说不明白了。 “我来寻四哥的,他人呢?”杜云萝随口问了一句。 兰芝刚到,不晓得状况,采莲只好硬着头皮道:“三爷吃多了酒,四爷扶他回去了。” “那你呢?”杜云萝转眸看着采莲,似笑非笑,“你不在莲福苑里,跑这儿来做什么?” 采莲下意识捏了捏手指:“是二奶奶……” “我和二嫂打牌,可没听她吩咐过你什么,”杜云萝直接打断了采莲的话,沉声道,“二哥吃醉了,你不去取毯子来,又不唤人来搭把手,就这么站着是什么道理?” 采莲咽了口唾沫,垂下头不再说话。 兰芝是通透人,刚才就觉得采莲行事怪异,这会儿一看,哪里还猜不明白,她上来与杜云萝道:“姑娘,既然是春华院里的丫鬟,这事儿让二奶奶自个儿拿主意吧。” 杜云萝颔首,吩咐锦蕊道:“去请二嫂来,谨慎些。” 所谓的谨慎,就是不要传扬得人尽皆知,锦蕊明白杜云萝的意思,鄙夷地看了采莲一眼,转身走了。 人各有志。 锦蕊不屑为妾,但她也不会看不起做小的人,像莫姨娘那般本分和善的人,锦蕊还是有些好感的。 还有杜云瑚的姨娘,她原是大太太杨氏的陪嫁,听杨氏安排开脸当了姨娘,主仆同心同力,别人也不会说一句不好。 但像采莲这样,背着自己主子想要兴风作浪的,锦蕊打心眼里看不起。 背主,是最大的罪。 采莲浑身微微发颤,她鼓起勇气道:“五姑娘教训得是,是奴婢不会伺候人,就只会傻站着。” 杜云萝勾着唇笑了。 这般避重就轻,想以此蒙混过关? 转念一想,采莲这般反应倒也是情理之中的。 毕竟没有被抓现行,兰芝到的时候没有瞧见一锤定音的场面,采莲想脱身自救也是寻常。 知道前世事体,杜云萝自然不会信她。 采莲想要取信的也不是她,只要夏安馨信任采莲,采莲就还有活路。 夏安馨很快就来了,也不知道锦蕊拿什么理由诓的她,她身边只跟了关嬷嬷,不似平时走动时那般前呼后拥,就怕一个闪失动了胎气。 关嬷嬷和锦蕊一左一右扶着夏安馨进来。 关嬷嬷叫沈长根家的耳提面命过,一看采莲和醉酒的杜云琅就有数了,心里连声唾骂了采莲几句,见杜云琅衣衫整齐,多少松了一口气。 若是已经出了大状况了,她还怎么跟沈长根家的交代! 夏安馨走到杜云琅身边,柔柔唤了两声,见丈夫睡过去了,她的眉头紧了起来:“大冬天的,便是点了炭盆,也会着凉的,采莲,怎么不给二爷披条毯子?” 采莲一个激灵,道:“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回去取。” “不用取了,”夏安馨止住了她,“去后头唤两个妈妈来,扶二爷回春华院去。” 采莲含糊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经过杜云萝和兰芝身边时,她的头垂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谁。 等采莲走远了,夏安馨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过来握住了杜云萝的手:“亏得有你和兰芝,要不然,这背后的一刀子可要捅得我吐血三升了。 我这会儿不会收拾她,回头自有她的‘好处’。” 有夏安馨这几句话,杜云萝也就不多事了,采莲本就是夏安馨的陪嫁丫鬟,如何处置自当由夏安馨做主,杜云萝可不想叫人说一句“手太长”。 采莲很快就唤了两个婆子进来。 夏安馨与兰芝道:“二爷醉着,该早些回去躺下,我双身子走不快,烦请姐姐帮忙,替我送二爷回春华院。” 这分明就是不信任采莲的意思。 采莲的脸霎时一白。 兰芝福身道:“二奶奶客气,您路上慢慢走,不用担心二爷。” 兰芝指挥着婆子扶起了杜云琅,采莲暗悄悄瞅了夏安馨两眼,站在原地没有动。 夏安馨催她:“你跟着去吧,兰芝姐姐不熟悉春华院,你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采莲只好跟了上去。 待那几人走远了,夏安馨面上透出几分疲惫来,转身寻了把椅子坐下,缓了缓气,道:“我出阁前,母亲曾与我说过一句话,‘让一个人死有两种法子,要么杀了她,要么逼死她,若杀不了她,就逼死她’,我当时不懂,这会儿倒是有些感悟了。” 夏安馨自嘲一般笑了起来。 杜云萝细细品了品这话,到底有些明白夏安馨的意思了。 采莲是她的陪嫁丫鬟,却背着她欲行不轨,是非黑白一清二楚,可若传开了,别人会唾弃采莲,也会笑话夏安馨,笑话夏老太太和夏家。 御下无方,有眼无珠,这对一个要掌家的奶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章节目录 第270章徐徐 > 夏安馨今日若大张旗鼓地处置了采莲,瞧着是直截了当快意恩仇,但她的名声也一并损了。 受损的还有夏安馨与杜云琅之间的关系。 夏安馨不会怪杜云琅,一来事情没有发生,二来杜云琅醉酒后浑然不知此事,可要是他知道采莲心生歪念,他与夏安馨之间指不定会有些隔阂和不自在。 夫妻越行越远的开始,往往就是那么点儿“不自在”。 夏安馨情愿杜云琅永远不知道。 因而夏安馨不会在此刻以这种理由处置采莲,她不会舞刀弄枪地“杀了”采莲,她会在不久的将来“逼死”她。 夏安馨抬眸看着杜云萝,笑了起来:“你上回与我说的一点都不错,留来留去留成仇,早晚是要放出府去的,不如早些把她嫁了。” 杜云萝颔首,一旁的关嬷嬷亦是一脸赞同。 嫁出去好,嫁好嫁坏,全由主子做主,只看夏安馨此刻的态度,想来会让采莲嫁得挑不出任何差池来,轻描淡写地就把事情解决了,还能赚个好名声,至于往后,那就是“逼死”了。 反正,采莲生出了这等心思来,就是当场打死也是寻常的,现今“徐徐图之”,就当是给肚子里的孩子积德。 夏安馨如此通透细致,想来苗氏那儿,也会很满意的。 关嬷嬷浅浅勾了唇角,在聪明的主子身边做事,才是又省心又省力,只要她好好伺候夏安馨,往后能留在春华院里,那是再好不过了。 杜云萝让锦蕊帮着关嬷嬷一道送夏安馨回去,自个儿慢慢悠悠回了莲福苑。 夏老太太屋里的牌局还在继续。 许嬷嬷顶了夏安馨的位子,一脸肉痛地把筹码递给了夏老太太:“老太太的手气,当真是羡煞人了,奴婢要把二奶奶的这些家当都给输完了。”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 杜云萝在杜云诺边上坐下。 姜四娘问起了夏安馨:“怎么不见二嫂回来?” 杜云萝笑道:“二哥吃醉了,二嫂陪二哥回去了。” 姜四娘闻皱了皱眉:“二伯吃醉了?那我们爷估摸着也醉了,我还是回去看看他,五姑替我吧,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杜云萝睨了她一眼,嘻嘻笑了:“怕我输不起银子呀?” 姜四娘笑着拍了杜云萝的背:“哪是你输不起,是我要拍你的马屁,想着法子给你塞银子,这总行了吧,我的姑奶奶呦!” 屋里笑成一片,姜四娘向夏老太太告了罪,起身出去了。 夏老太太兴致高,玩到天色渐暗时才收了牌。 莲福苑里多上了两个菜,夏老太太留了杜云萝,夜里也不放她回去,叫她在碧纱橱里歇了。 婚期越近,夏老太太越舍不得这心尖尖。 再舍不得,也止不住这眨眼就过去的时间。 二月十五,要去夏家踩花堂的两位全福夫人过府来了。 都是自家姻亲,虽然杜云萝不去夏府走动,但这两位逢年过节都会来给夏老太太请安,杜云萝瞧着还是眼熟的。 两位夫人将杜云萝好生夸赞了一通,等到了吉时,便欢欢喜喜往定远侯府去了。 杜云萝坐在安华院的梢间里。 熟悉的屋子里已经有些不一样了,博古架上的玩意儿,墙上的字画,但凡要搬去侯府的都已经收拾了起来,屋里有些空荡荡的。 杜云诺陪着她哭嫁,抿唇叹道:“就剩下我陪着你了,等我嫁出去的时候,怕是要去夏家、廖家请两个妹妹来替我哭一哭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杜云萝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到夏家,”杜云诺压低了声音,附耳与杜云萝道,“我来的路上听说的,夏家那位五婶娘开口讨了采莲,说是配给她身边的丫鬟的哥哥,二嫂应了。我觉得这事儿有些怪。” 杜云萝一听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夏家五婶娘讨人,分明是夏安馨寻个由头把采莲打发了,采莲回到夏家那儿,要揉扁搓圆,不都是夏安馨一句话的事儿嘛。 “有什么怪的,二嫂能一口应下,许是从前夏家五婶娘就开口讨过,同是夏家的丫鬟和小厮,大抵之前就定下了,只是二嫂一时没舍得。”杜云萝道。 杜云诺听了也觉得在理,她不会特别专注采莲这个丫鬟,也就略过了。 杜云萝的脑海里,不由又想起那日花厅里的状况。 她有些庆幸当时去了花厅的是兰芝。 兰芝是夏老太太身边的得利丫鬟,空口白牙的,采莲不敢倒咬她一口,咬了也没人信的,若去的是像从前的慧珠一样的小丫鬟,叫采莲颠倒黑白起来,天晓得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便是杜云萝就在不远处,她会指证采莲,但事情就会闹得沸沸扬扬,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四平八稳的就解决了。 四平八稳,无波无澜,夏安馨把损失降到了最小。 “你在想什么呢?”杜云诺推了推她,“还没到正日子呢,魂儿都飞了呀。” 杜云萝回过神来,浅浅笑了。 甄氏撩开帘子进来,杜云诺便起身告辞。 甄氏亲手端了碗甜汤来:“晓得你喜欢喝,我让赵嬷嬷熬了一下午。” 杜云萝接过来,一碗红豆沙汤,勺子轻轻搅了搅,细腻的豆沙浮起,汤水变得浑浊,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一口一口抿完了甜汤,杜云萝把瓷碗放到一旁。 甄氏抬手理了理杜云萝的额发,目光温柔如水:“我的囡囡终于要嫁人了。” 话音一落,甄氏自个儿先哽咽住了。 杜云萝抬眸看她,睫毛上沾了晶莹泪水,糯糯喊了一声“娘”,杜云萝扑到了甄氏怀里。 她知道甄氏的来意,甄氏要交代她洞房花烛夜的事体。 前世,甄氏也交代过。 杜云萝扭着脾气,甄氏无论说什么,她都不肯好好听,甄氏劝了哄了,最后无可奈何地警告她——不嫁也要嫁。 可她还是不听话,大婚当日,不肯乖乖梳妆,不肯乖乖上轿。 她是被甄氏以死相逼才老实了的。 回忆起当时甄氏的痛苦和眼泪,杜云萝心如刀绞,她实在太不懂事了…… 甄氏眼睛通红,紧紧搂着杜云萝,哑声道:“囡囡是好孩子,嫁过去之后,要孝敬长辈,伺候老太君和你婆母,不要和世子闹脾气……” 章节目录 第271章教导月票110+ > 这些关照的话,近几日甄氏没有少说。 到底说了多少回,杜云萝已经数不清了。 可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回应,她知道,这句句都是甄氏的关心和不舍,前世她没有好好听,今生,无论是第几遍,她都不想错过。 甄氏又仔细与杜云萝说着陪嫁过去的人手问题。 跟着杜云萝进定远侯府的,除了锦蕊和锦岚,还有前回顶替花嬷嬷到安华院里来伺候的洪金宝家的,以及夏老太太新拨过来的古福来家的。 洪金宝和古福来两家人都作为杜云萝的陪房,一并过去伺候。 除此之外,陪嫁的庄子铺子里的人手也都归了杜云萝,都是夏老太太与甄氏细心挑选出来的,不仅讲究出产收入,更看重管事们的能力和品行,即便杜云萝一时半会儿没工夫打理产业,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杜云萝此时只看过那些名册,还没有机会把铺子庄子的事体都了然于心,更别说与管事们打交道了。 甄氏前两日与她介绍了不少,杜云萝耐心记了记。 桌上的油灯暗了暗,甄氏没有唤人手进来,自个儿起身拿了剪子拨了灯芯。 灯光照亮了半侧梢间,一帘相隔的内室里昏暗一片。 甄氏提着油灯往里头走,示意杜云萝跟上来。 撩开了珠帘,绕过锦鲤戏水的插屏,甄氏的目光落在床尾的架子上。 上头挂了大红的嫁衣。 凤穿牡丹,艳丽却也端庄。 一针一线都是杜云萝亲手绣的,这一件嫁衣足足费了杜云萝一个月的工夫,亏得杜云萝从婚事定下之后就开始准备这些东西,要不然遇上婚期提前,还真的会手忙脚乱。 甄氏把灯座放在桌上,并不敢把它拿近嫁衣前。 手指拂过盛开的牡丹,甄氏眼睑颤颤,半晌道:“这嫁衣穿在囡囡身上漂亮极了,谁看了不夸赞?” 甄氏的肩膀微微发抖,良久转过身来,牵着杜云萝的手在床沿坐下:“穿上嫁衣,让你姑婆给梳妆打扮好,待世子掀开盖头,准叫他惊艳。” 杜云萝垂眸,笑了:“他要是敢说我不好看,我就不理他了。” 甄氏的柳叶眉一挑,叫杜云萝逗笑了,心中盘旋着的要教导的话,一下子也没那么难开口了。 想她在杜云茹出阁前,告诉女儿花烛夜要如何过,可真是为难死她了。 杜云茹脸皮薄,才听了一两句就臊得抬不起头来,使得甄氏也不晓得如何继续,磕磕碰碰才算把事体讲明白。 这会儿对上厚脸皮的杜云萝,甄氏觉得,这回教起来不会那么难了。 “世子是你丈夫,哪能不理他。”甄氏轻轻点了点杜云萝的额头,“就你这点儿出息,你舍得不理他?” 杜云萝呼吸一滞,这话她反驳不了,她肯定不舍得呀。 甄氏看杜云萝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笑得直摇头:“他肯定理你,你也肯定要理他,依着规矩,明日喜娘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见过云琅、云澜娶媳妇的,待吃了交杯酒,新郎官是要出了新房去前头敬酒的,到时候乡君应当会陪着你说话,等世子回来之后……” 说的到底是夫妻间的私密事,饶是甄氏放松许多,到了要紧关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好在杜云萝除了脸颊红了之外,并不似杜云茹一般反应,这叫甄氏舒坦许多,到底是教导完了。 “都听明白了没有?”甄氏低声问她,“世子碰你,你可不许推他啊。”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 她并没有听明白,很多地方甄氏笼统带过,因为甄氏说不出口。 但床笫之事,她其实很明白,毕竟她和穆连潇做过一世夫妻。 杜云萝自然不会让甄氏再说一遍,道:“听明白了,我不推他就是了。” 甄氏松了一口气。 姑娘家嘛,不用全部弄得一清二楚的,有了大致的概念,别被吓到了就好,等过了明夜,就什么都懂了。 就像杜云茹,甄氏认为她听进去的根本没有杜云萝多,现在不也是一个孩子的娘了嘛。 甄氏搂着杜云萝又安抚了一番,这才把锦蕊唤进来,叫她伺候杜云萝歇息。 杜云萝睡下了。 可她根本睡不着。 心心念念了这么久,事到临头时,她有些手足无措了。 之前有杜云诺和甄氏陪着说话,倒不觉得如此,这会儿静下来了,整个人就有些懵了。 翻来覆去的,杜云萝久久无法入眠,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穆连潇。 是他的爽朗笑容,是他温暖的手掌,是他一瞬不瞬的目光。 前世今生,来回交错,到最后汇聚成一身红色喜服的他。 他掀开了盖头,给了她笑容。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烧得热热的,差点就要炸开来了一般。 她几分懊恼几分纠结地捶了捶床板,这会儿就已经这样了,明日对上穆连潇,她岂不是真的要把自己给炸懵过去? 不行,可不能那样! 杜云萝一把拉高了锦被,逼着自己入睡。 没一会儿,又露出了半个脑袋,弯着眼儿笑了起来。 呜…… 也不知道穆连潇睡着了没有,会不会也在想她…… 折腾到了半夜里,杜云萝才睡着了。 天未亮时,又叫锦蕊给唤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梳洗了一番,起身往祠堂去。 杜公甫与杜怀礼在等着她。 冬日的清晨,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一般。 杜公甫拄着拐杖站得笔直,丝毫不像一个瘸了腿的人,而像是一棵松。 杜云萝给祖宗牌位磕了头。 杜公甫点了香,让杜怀礼取了赐婚和定期的圣旨出来。 “该交代的,你祖母和母亲都交代了,云萝啊,不要让祖父失望。”杜公甫一字一句道。 杜云萝鼻子一酸,认真地点了点头。 回了安华院,没过多久,替她梳头的甄淑人就来了。 按着辈分,甄淑人是杜云萝的姑婆,可论年纪,甄淑人比甄老太爷年轻许多。 甄淑人笑盈盈看着杜云萝,道:“云萝瞧着比去年及笄时更漂亮了,当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才三个月,就越发水灵了。” 杜云萝换上了大红的嫁衣,直直坐在梳妆台前,一头乌发散下。 甄淑人的手轻柔拂过绸缎一般的长发,从锦岚手中接过了梳子,只听她道:“一梳梳到头……” 章节目录 第272章迎亲 > 天蒙蒙亮的时候,穆连潇便起来了。 屋里点了炭盆,烧得他浑身燥热,趿了鞋子一把推开了窗,外头冰冷的北风灌了进来,穆连潇却觉得舒服多了。 练功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无关冬夏寒暑,这是老侯爷在时就定下的规矩,常年如此,穆连潇早已习惯了。 云栖小跑着到院子里,一眼就见穆连潇在练拳。 明明是大冷的冬天,穆连潇却练出了一身大汗。 云栖咧嘴唤了一声“爷”,转头跟另一个小厮九溪一道去厨房里取水。 九溪搓着手,呼出一口白气:“你说哪有我们爷这样的,除夕在练功,正月在练功,连今儿个娶媳妇了,都在练功。” 云栖扑哧笑出了声。 九溪莫名看着他:“怎么?我说得不对?” “嘿嘿……”云栖暗暗笑了一通,“哪天等你娶媳妇了,你就明白了。” 九溪脚下一错,刚满十二岁的少年还未褪去青涩,闻脸就红了:“都把我当小孩,你娶了媳妇你最懂,行了吧。” 云栖笑得揉肚子,他当然懂,自家世子爷分明是一身精力无处宣泄,只能蒙头打拳,可这话他怎么跟九溪解释? 就算云栖厚着脸皮不怕吓到九溪,但他怕被穆连潇知道呀。 前回在胡同里好好笑话了穆连潇一通,害得他提醒吊胆了好一阵,就怕被穆连潇秋后算账。 热水送到了房里。 穆连潇梳洗之后,从云栖手中接过了喜袍换上,这才往后院里去。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已经起来了。 老年人睡眠浅,又是个好日子,早早就睁开了眼睛。 周氏伺候她饮了盏茶。 吴老太君笑着道:“连潇可算是要娶媳妇了,这两年,但凡是见过连潇媳妇的,各个都在我跟前夸她,模样好、规矩好、活泼大方,夸得我心痒痒的,长着脖子想知道我这孙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今日可算要晓得了。” 周氏亦笑了起来:“不止是老太君您,我也盼着呢。 我挺早之前问连潇,叫他说说他那媳妇,结果这臭小子,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媳妇中意他,看花瓜我们就看出来了,他不说,我还当他对他媳妇不太满意,我把云栖叫来一问。 老太君,您猜云栖怎么说的?” 吴老太君被勾起了兴致,追问道:“云栖怎么说的?” “云栖啊,”周氏笑了一阵,“云栖叫我问得一愣一愣的,说‘爷待杜姑娘好着呢’,我还没品出这个‘好’字来,云栖就挑了匹马儿送到杜府去了。” 吴老太君抚掌大笑:“是了是了,那匹马儿原本是连喻想要的,连潇不知道,一眼就挑走了,连喻后知后觉,偏偏连潇又去了德安,他理都没处说。” 外头通传了一声,穆连潇撩开帘子进来了。 吴老太君看着恭谨行礼的穆连潇,笑容慈爱,与周氏道:“我早说连潇穿红色好看吧,偏他不爱穿,今日是躲不掉了,瞧瞧这一身。” 周氏上前替穆连潇理了理领子袖口:“一会儿先去给祖宗们磕头。” 依着时辰,穆连潇拜祭了先祖。 田吴氏是侯府去杜府迎亲的全福夫人,她今日装扮得格外喜气,与吴老太君道:“您放心,我这就去把新娘子给您迎回来。” 傧相们陆续到府,打头的便是段观清。 “阿潇,昨夜睡着了没有?莫不是睁着眼睛盼到了天亮?” 段观清话音一落,少年们一阵哄笑。 穆连潇面上微红,没有理会那群人的挤眉弄眼,翻身上马。 穆连喻摩拳擦掌:“三哥,杜家几兄弟都是读书人,他们拦门,我们答不上来怎么办?能翻墙吗?” 穆连潇一怔,一旁牵着马绳的云栖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去,要不是知道除夕那夜穆连喻被留在后院二房守夜,云栖还当那天穆连潇和他说的话叫人给听了去呢。 穆连潇回过神来,笑得直摇头:“浑说什么,这是去娶媳妇的,又不是抢。你答不上来,不还有观清吗?” 犹自大笑的段观清一下子哑了声,摸了摸鼻子:“你让我去对付云荻?你看我像是能辩得过他的吗?” “那要你何用?”穆连潇大笑,在一阵鞭炮声中,夹了夹马肚子,出发。 “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啊,”段观清一面上马一面喊着,也不管鞭炮声中有没有人听见,“真不行就翻墙吧,翻墙他们肯定拦不住,娶媳妇还是抢媳妇,不还都是你媳妇嘛!” 定远侯府世子迎亲,阵势浩大,引了无数百姓围看。 高头大马系着红绸,喜气洋洋,伴着吹锣打鼓声,马上的穆连潇英气逼人,叫路边的小娘子们只一眼就红了脸。 他扭头看向跟在身后的花轿。 那里头还没有人,等一会儿,他的新娘就会上轿,跟他回家。 穆连潇抿唇笑了。 他的确一夜没有睡好,半梦半醒间全是杜云萝的身影,她的嗔她的笑,她柔若无骨的手,她轻轻点在他唇角的吻,还有萦绕心头无法消散忘怀的淡淡的胭脂香。 他一直在想,换上嫁衣的杜云萝会是什么样儿的,想了一整夜。 而现在,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队伍穿街走巷,到了杜府大门外。 门口的两只石狮系了红球,门上挂着大红的灯笼,拦门的杜家人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杜云荻几兄弟站在最前头。 段观清三两步上前,笑道:“云荻,你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回去背你妹妹上轿要紧。” 迎亲拦门,最要紧的不是比试,而是你来我往的热闹。 你方唱罢我登场,逗得观礼的人各个高兴。 门外的热闹叫人绘声绘色传到了莲福苑里,夏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也有人来传给杜云萝听。 甄淑人替她梳好了头,又绞了面,本就白皙的脸蛋越发清透如玉,细细抹上胭脂,镜中人娇俏可人,叫替她梳妆的甄淑人都有些出神。 杜云茹抱着意姐儿来看她,张嘴想笑话她几句,话还未出口,眼眶先红了。 “囡囡好不容易才装扮好,可不许招她,招成了大花脸,叫人笑死了。”甄氏轻轻拍了拍杜云茹,顿了顿,偏过头去抹了抹眼角,“也别来招我。” 杜云萝目光柔柔望着甄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催着往莲福苑去。 章节目录 第273章大礼 >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身边热闹极了。 过府来吃喜酒的姻亲家的太太奶奶们围着夏老太太,说了一通吉祥话。 一身盛装的杜云萝到了夏老太太跟前。 夏老太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着:“我们云萝是真要出阁了,这身喜服漂亮极了,跟个仙女似的。” 杜云萝浅浅笑了。 西洋钟一圈一圈地走,不时有丫鬟来报,说前头几位爷又出了什么题,世子爷又是如何答的。 夏老太太连连道:“去跟云琅他们说一声,差不多就行了,别误了吉时。” “这姑娘还没嫁出去,老太太就心疼姑爷了。” 一句话引得众人一阵笑。 前头府外,杜云琅几个也是有分寸的,眼瞅着时辰不早了,便叫迎亲的众人进了大门。 田吴氏带着迎亲喜娘欢欢喜喜往后院花厅去。 一进花厅,就见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端坐正中,下首是杜怀礼与甄氏,又依着顺序坐了杜云萝的叔伯婶娘。 田吴氏跨过门槛,笑盈盈催杜云萝上轿。 催嫁催三回。 杜云萝跪在皮垫子上,郑重给长辈们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时,眼睛晶莹一片。 她没顾上擦拭,大红的盖头就落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红色。 杜云荻蹲在门边,待杜云萝在他背上趴好,他一把将她背了起来。 舅爷背着新娘,后头跟着观礼的人,笑声不绝于耳。 “云萝。” 在笑声之外,杜云萝听见了杜云荻的声音。 许是因为背着她走路的缘故,杜云荻的声音有些发沉,却一字一句都很清晰:“云萝,往后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回来跟哥哥说,哥哥帮你揍他。” 杜云萝眼睫颤颤,吸了吸鼻子,心中五味杂陈。 换作平日里,她一定会笑话杜云荻,说“就哥哥从书院里学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揍得了他”,可这会儿,她半句都说不出来。 她努力让眼泪不落下来,慢慢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好”。 轿帘掀开,杜云萝被喜娘扶着上了轿。 鞭炮声在耳边炸开,噼里啪啦不停歇。 轿夫抬起了花轿,微微一晃,杜云萝本能地捏住了手中的帕子。 呼吸之间,炮仗的味道浓烈,杜云萝并不讨厌这个味道,她坐直了身子,平静看着前方——虽然除了喜帕的红色,她什么也看不到。 可她知道,在不远的前方,穆连潇就在那儿,他骑着高头大马,迎她过门。 花轿越行越远,甄氏忍不住,眼泪簌簌。 杜云茹把意姐儿交给了奶娘,亲自扶着甄氏,红着眼睛安慰母亲。 杜府里开宴,苗氏不肯让夏安馨忙碌,把她拘在夏老太太身边,自个儿忙得脚不沾地,都没顾上和回来吃酒的杜云瑛说几句话。 而花轿里的杜云萝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得队伍在京城里绕了两圈,才到了清水胡同。 鞭炮声又炸了起来,比在杜府门外更盛。 花轿四平八稳落地。 手中被塞了红绸,杜云萝被扶出了花轿,边上的喜娘低声与她说话,引导她跨过了火盆,跨过了门槛,一步一步走入了定远侯府。 喜堂里,亦是热热闹闹的。 田吴氏道:“老太君,侄媳妇不负所托,把新娘子给迎回来了。” 吴老太君大笑,抬眼望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一对新人。 盖着喜帕,吴老太君不知杜云萝模样,她的目光落在了凤穿牡丹的喜服上。 饶是眼力不及年轻时,吴老太君也看出这喜服绣功了得,又想到这两年送来的栩栩如生的花瓜,她就知道这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了。 新人拜了天地。 夫妻交拜时,杜云萝瞥见了穆连潇的作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红绸,她浅浅勾起了唇角,仿若被握住的是她的手一般。 新人被引入了新房。 窗户上贴了囍字,烛台上大红的双喜蜡烛燃着,杜云萝在床边坐下,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红绸被收走了,手中一下子空荡荡的。 穆连潇站在杜云萝跟前,半垂着眼看她,他知道杜云萝很紧张,就像他一样。 喜娘欢欢喜喜催着新郎官掀盖头。 杜云萝抿了抿唇,眼前却突然一亮,她下意识地抬起眼帘,视线直直撞入了穆连潇的眼睛的。 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光,倒映出了一身喜服的她。 满满都是她。 杜云萝杏眸一弯,笑了。 穆连潇怔了怔,脑海里空白一片,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 原来,她穿嫁衣是这个样子的,比他想得还要好看得多,好看到他根本舍不得挪开目光。 喜娘把酒盏交到了两人手中。 纤细的手指捏着酒盏,淡淡的酒香萦绕鼻尖…… 酒不醉人人自醉。 饮下交杯酒时,穆连潇只想起了这么一句话。 杜云萝就在他身旁,交杯时他们挨得极近,比以往的每一次都靠近,胭脂香气袭来,激得他心中滚烫一片。 床上撒满了桂圆莲子花生,半生不熟的饺子被端了上来,杜云萝就着喜娘的手咬了一口,听她问“生不生”,她低声应了句“生”。 大婚规矩多,到了末尾时,便是杜云萝这个一心一意盼着成亲的人,都有些吃力了。 好在,一样样礼数都周全了。 喜娘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内室里只留下了杜云萝和穆连潇。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杜云萝正琢磨着说些什么,刚转过头去看穆连潇,突然就惊呼了一声“痛”。 她抬手按住了后脖颈,这身行头实在是太重了,一整日下来,她的脖子就吃不消了。 穆连潇听她唤痛,赶忙伸手托住了她的脖子:“先揉揉,等下让丫鬟进来替你摘了。” 并不是穆连潇不想帮她摘了凤冠,而是他不会。 之前听云栖说过,千万别小看了新娘子身上的装扮,看着是好看,重也是真重,娇滴滴的小娘子根本撑不住,可若想摘下来,绝不是简单的事情,云栖曾想替锦灵摘,结果毛手毛脚的反倒是把锦灵的头发弄断了几根。 有前车之鉴,穆连潇不敢随意动手。 杜云萝这一头乌黑秀发,他可舍不得弄断了。 章节目录 第274章误导月票120+ > 一手托着凤冠,一手覆着杜云萝的脖颈,穆连潇手指轻轻用力,替她按压。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后脖颈上擦过,杜云萝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身子也有些僵住了。 而穆连潇的感觉却截然相反,手指触碰到的肌肤细腻柔滑,如羊脂白玉一般,他按压得极缓,指尖渐渐不敢用力了,他怕他的力道会弄痛杜云萝。 杜云萝半依着穆连潇,不去想那只在脖子上流连的手,道:“不出去敬酒吗?” 穆连潇动作微微一顿,含糊应了一声,这才慢慢收回了手:“我让人给你拿些吃的来。” 杜云萝点头,抬眸望向穆连潇,两人本就挨得近,如此一来,呼吸可闻。 她看到穆连潇的眸子暗了暗。 在杜云萝以为穆连潇会顺势抱她亦或是吻她的时候,距离霎时被拉开,穆连潇起身往外走。 杜云萝一时没明白过来,直到看见锦蕊进来,她一下子就懂了。 浅尝辄止之后,怕是越发舍不得走,可继续在新房里待下去,真要叫人笑话死了。 杜云萝让锦蕊替她摘了凤冠,重新梳了头,换下了喜服,又打水净面,卸了脸上胭脂,露出一张白皙清透的脸庞。 锦岚进来,福了福身,道:“姑娘,乡君来了。” 锦蕊不赞同地看着锦岚,纠正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锦岚连连点头。 杜云萝徐徐吐了一口气,她知道的,嫁到定远侯府之后,不仅仅是与穆连潇“再续前缘”,她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为了她和穆连潇的将来,她必须把二房那些人压得死死的。 穆连慧在东次间里等她。 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出去,珠帘晃动,清脆声音使得穆连慧抬起头来。 “可算是嫁过来了。”穆连慧抿唇,莞尔笑了。 杜云萝的目光在东次间里扫了一圈。 在内室里时她就留意到了,屋里的摆设布置与从前她新婚时住的韶熙园是一样的,她曾在韶熙园里住了五年,直到穆连潇战死之后,她受不了睹物思人,主动搬离了。 而如今,她依旧回到了这里。 东次间里的布局一如记忆中一般。 一排博古架将东次间与明间隔开,架子上摆了顽石玉器,还有一架西洋钟,墙边是一张雕了百子图的罗汉床,正中摆了小几,从前她常常和穆连潇一左一右坐着下棋,她身后的东稍间便作了内室,用一架六扇雕刻了八仙过海的大屏风隔开,只在供出入的过道口挂起了珠帘。 这韶熙园的正房是五开间,对面的西梢间做了书房,次间里摆了榻子绣架,杜云萝多在那儿打发时间,明间是平日里会客的。 而显然,穆连慧这样的近亲并不是什么“客人”。 杜云萝在穆连慧对面坐下,笑道:“我初来,什么都不晓得,亏得还有乡君陪我说说话。” 穆连慧端起了几子上的茶盏,眯着眼抿了一口,道:“急什么,慢慢的也就知道了。” 杜云萝浅笑不语。 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丫鬟提着食盒进来,笑道:“奴婢玉竹见过夫人,世子让奴婢给夫人送些吃食。” 杜云萝颔首,心里想着,这熟悉的韶熙园里也算是有了些她不熟悉的地方,比如这玉竹,从前她并未在这儿当过差,而且模样陌生,杜云萝甚至想不起来前世她是否见过这么一个丫鬟。 玉竹送上来的都是各式点心。 杜云萝饿了一日了,比起那些大鱼大肉,还是这些小点心更得她的心。 取了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细腻,却不怎么甜,这里毕竟不是杜府,点心又是大厨房里做的,都没有摸准杜云萝的口味,偏淡了些也不奇怪,好在填肚子是够了的。 “乡君也用一点?”杜云萝转眸问穆连慧。 穆连慧颔首,打发了玉竹下去,慢慢吃完了一块百合酥,她擦了擦手,道:“刚那个玉竹,是阿潇挑出来的。” 杜云萝静静看着穆连慧。 穆连慧道:“原本拨到屋里做事的不是她,那日阿潇在园子里瞧见了,说要留她在屋里伺候。” 杜云萝垂眸,她算是明白穆连慧的意思了。 此刻,杜云萝对玉竹并无好恶,况且,以她对穆连潇的了解,便是他亲自点了一人出来,也断不会有那等意思。 虽不知穆连潇为何如此,但杜云萝是信他的,穆连慧是在故意误导她,想要让她在花烛夜里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去和穆连潇闹一闹。 若是从前爱使小性子的杜云萝大约真的会那么做的,可现在…… 杜云萝才不会那么糊涂。 “这样啊……”杜云萝接了一句。 语气平淡,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反倒叫穆连慧眉心一紧。 但穆连慧很快就又笑了起来,道:“还有一个叫连翘的,是从祖母身边拨过来的。” “想来是个得力的。”杜云萝道。 杜云萝对连翘倒是真的很熟悉,从前也是连翘伺候的她。 因着杜云萝与吴老太君关系不好,她对连翘并不信任,只觉得这就是柏节堂摆在她身边的眼线,可如今回想起来,连翘做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最要紧的,她对吴老太君忠心耿耿,光这一点,这丫鬟就是个能用的。 起码,比那些唯练氏马首是瞻的丫鬟们好多了。 穆连慧与杜云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她隐隐感觉今天的杜云萝很不好说话,话里话外都有些敷衍的味道。 “可是累了?”穆连慧问她。 杜云萝低低应了声:“是很累。” 这话题又到了死胡同里了,可偏偏,也没哪儿不对的。 大婚,原本就极累人。 外头传来问安声。 无精打采的杜云萝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帘子撩开,一身红衣的穆连潇就这么闯入了她的眼帘。 “阿潇回来了呀,”穆连慧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杜云萝求之不得,依着礼数把穆连慧送出去,又吩咐立在门边的玉竹:“去备了热水与醒酒汤。” 说完,杜云萝转身往回走。 东次间里没有人,杜云萝又往内室里去。 刚迈进去,只听穆连潇道:“云萝,先别进来,我一身酒气,当心熏着你。” 杜云萝倚着屏风,弯着眼笑了。 被酒气熏着? 她才没有那么娇贵哩。 章节目录 第275章尴尬 > 热水很快就送了进来。 穆连潇去了净室洗漱,温热的醒酒汤放在了桌上。 锦蕊手脚麻利地替杜云萝散了长发,拿梳子顺了顺,道:“夫人,奴婢在外间守夜,有事儿您唤奴婢。” 杜云萝坐在梳妆台前,转眸看了一眼梨花木的千工拔步床。 床上铺着大红锦被,被套上的繁花似锦是她亲手绣的,床头的两只枕头套子,绣的是鸳鸯戏水。 锦蕊见杜云萝出神,低声道:“夫人,都已经收拾过了,您放心。” 杜云萝一怔,待反应过来锦蕊说的是床上那些桂圆花生莲子时,她忍不住勾了唇角。 她记得从前是没收拾干净的,彼时她叫他招得浑身都不自在,腰侧还压到了一颗桂圆,桂圆的壳碎了,刺得她又痛又麻,偏偏双手被箍住了,根本没办法把桂圆弄开,气得杜云萝抬脚就蹬穆连潇。 那次穆连潇没生气,杜云萝眯着眼睛想,她待会儿要是无缘无故蹬他一脚,穆连潇会不会恼她…… 应该是不会的。 反正,她只答应了甄氏不推穆连潇,可没说她不蹬他。 再说了,她只是轻轻地蹬。 就算她用上七八分力气,在穆连潇那儿也跟挠痒痒似的,他皮糙肉厚的,才不怕哩。 杜云萝想着想着,自个儿就笑出了声。 锦蕊见她如此,不由心事大定。 昨日甄氏背着杜云萝好生吩咐了锦蕊一通,说大婚夜,姑娘家难免害怕紧张,若杜云萝慌了,让她千万开导些。 她也听锦灵说过,说刚嫁过去,眼见天黑了,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跳快得不得了。 锦蕊原本还想过,若杜云萝慌了,过来人的锦灵肯定比自己有用,可这会儿锦灵根本不在,哪知杜云萝是真的半点不紧张,这叫锦蕊亦放下心来。 锦蕊退了出去。 净室里有水声,杜云萝抬声问道:“一身酒气是吃了多少酒?” 声音从外头传进来,穆连潇一时微怔。 其实喝得不算多,他酒量好,那些酒不在话下,只是身上酒味大了些。 可听杜云萝问起来,那软软糯糯的音调就像在耳边一样,让已经散了差不多的酒劲一下子又窜了起来。 好像,确实有些喝多了。 从那杯交杯酒开始,他就醉了。 穆连潇伸手想推开北面的小窗。 手指触及窗棂,想到外头北风灌进来,这热气腾腾的净室变冷了,晚些杜云萝用水时怕是要冻着,穆连潇还是收回了手。 杜云萝没听见穆连潇的回答,刚想抬声再问一次,就见那人从净室里出来了。 喜袍换下了,就挂在她的喜服边上,红映着红,与那对龙凤烛相照。 穆连潇穿了件簇新的中衣,长发散下,不疾不徐走过来,直直看着杜云萝。 他之前也见过杜云萝散了乌发的模样,可她这会儿的样子又与那年闯进青连寺竹林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杜云萝朝他灿然一笑,起身端了桌上的醒酒汤:“还没凉。” 穆连潇接过来,入口有点烫,他想,还不如凉了的喝得舒坦。 东次间里传来西洋钟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杜云萝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从缓到急,似乎是事到临头了,她才开始乱了。 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她与他做过五年夫妻,便是聚少离多,床笫之事,总归是习惯了的。 她只是忘了,从前两人是怎么开始的…… 应当不是面面相窥吧…… 杜云萝下意识地蹙眉,好像是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梳妆台前不理他,穆连潇哄了劝了,她依旧不冷不热的,叫他一个打横就给抱到了床上…… 后面就顺理成章了。 可现在,她要如何? 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总不能真闭着嘴一直不理人吧。 杜云萝的苦恼,穆连潇并不知道,他也在苦恼他的事体。 从前是怕唐突了她,千般万般忍着,这会儿行了大礼过了明路,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抱她吻她了,他却有些不晓得该如何出手了。 明明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面前,明明之前他可以很简单自然地去牵她的手,让她知道他的心意,可到了大婚之夜,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时之间,与其说是暧昧,不如说是尴尬。 杜云萝斜睨穆连潇,见他耳根子发红,她心一横,低头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内室里一下子暗了许多,只有那一对龙凤烛燃着,照亮了一角。 白皙小巧的脸庞有一半隐在了黑暗里,漆黑的眸子越发明亮,叫人心思一动。 脑海中的杂念霎时散了,穆连潇本能地抬起手,轻轻落在了杜云萝的额头上,而后顺着缓缓下移,捧住了她的脸颊。 四目相对,一如数月前在马车之中。 穆连潇突然又想起了那时她说的话,以及蜻蜓点水一般在他唇角滑过的吻。 指腹擦过水润樱唇,胭脂已经洗去,可穆连潇就是觉得,杜云萝的唇比染了胭脂还鲜艳。 喉结滚动,他弯下腰靠近她:“真的不怕?” 呼吸喷到了鼻尖,杜云萝莞尔,手指捏住了他的袖口,柔声道:“不怕。” 吻,轻轻柔柔落在了眉心,一点而过,而后,又落在了眼角。 穆连潇的动作很缓很柔,仿若他捧着的是昨日踩花堂时送来的那瓷娃娃。 杜云萝有些痒,伸手想挠,手掌却被穆连潇抢先一步握紧了,她咯咯笑了起来,想说一句“痒”,刚一张嘴,就叫他趁虚而入了。 清浅的试探渐渐变得温柔如水。 杜云萝的呼吸之间全是穆连潇身上淡淡的皂角香,熟悉的味道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只本能一般地踮起脚,想靠近一些,更近一些。 她不知道自己被拽住的手是什么时候被松开的,一如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叫穆连潇抱到了床边压在了身下。 穆连潇的吻越发深了,唇齿依旧温柔,却铺天盖地一般,叫杜云萝根本喘不过气来。 在窒息之前,穆连潇松开了她。 杜云萝大口缓气,胸口起伏如波浪,她由着穆连潇脱了她的锦鞋,把她整个人又往床里侧挪了挪,而那人亦是蹬了鞋子,落了床幔,翻身靠了过来。 章节目录 第276章红烛 > 额头贴着额头,穆连潇一瞬不瞬望着杜云萝。 床幔隔绝了外头的烛光,穆连潇的眼睛在黑暗里依旧看得很清楚。 他轻轻啄了啄杜云萝的鼻尖,用眼神细细勾勒着她的五官,她的模样。 杜云萝红唇微启,随着她的呼吸,胭脂香气萦绕他的鼻息之间,很甜,却不腻。 穆连潇低头去寻她的唇,细细密密的吻,缠绵得叫他片刻不舍离开。 杜云萝半垂着眼帘,双手搭着穆连潇的双肩,饶是身子使不出什么劲儿来,但她就是觉得踏实。 语无法形容的踏实。 他就在她的身边,只这一点,就让杜云萝无所畏惧。 使坏一般的,贝齿轻咬穆连潇的下唇。 穆连潇吃痛,惊讶地抬头看她,却见杜云萝笑了,眉眼弯弯,笑得娇俏可人。 心中的火,轰然炸开了。 从前便是想,穆连潇也不能抱她亲她,此刻一尝夙愿,本以为胸中的无名火会消散一些,杜云萝的这番举动却似火上浇油。 那团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吞没。 手掌下滑,沿着身侧来回,最终落到那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 刚刚相拥亲吻,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穆连潇就感受到了此间波澜,如今手掌轻覆,越发觉得旖旎万千,也觉得那层中衣分外碍手碍脚。 中衣可比凤冠好处理多了。 穆连潇解开杜云萝的腰带,动作麻利,两人的中衣被扔到了的床尾,他一把拉过锦被,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的。 被子下的杜云萝又要喘不过气来了。 堵住她呼吸的双唇已经放开了,正在她胸口流连,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起伏的山峰,揉捏挑拨,引得杜云萝忍不住扭着腰想要躲闪。 却根本躲不开。 几不可闻的咔擦一声,杜云萝的身子僵了僵,她又压到桂圆了。 她就该知道! 从前也是锦蕊收拾的床,就这么留给她一颗桂圆,这会儿也是如此,不偏不倚就在她腰侧附近,她若不动也就罢了,偏偏她扭腰躲闪,正好就压住了。 杜云萝撅了嘴,双手被穆连潇箍着,她莫非真要蹬他一脚? 之前想得好好的,事到临头了,杜云萝才发现她蹬不了,不是舍不得下不了脚,而是双腿都叫他压着,她使不出劲儿来。 “世子……”杜云萝喘着气唤他,“我压到东西了……” 穆连潇动作一顿,恋恋不舍抬头:“压到什么了?” 压在身上的力道减轻许多,杜云萝半撑起身子,用手摸了摸腰侧,把压碎的桂圆拿给穆连潇看。 穆连潇忍俊不禁,大手抹了抹床面,确定没有碎屑留下:“压痛了没有?转过去我看看。” 喑哑的声音似蛊惑,杜云萝听话地翻过了身,把细腻光滑的后背展露在了穆连潇面前。 白皙如玉,美不胜收。 穆连潇一时有些痴,直到他看到了杜云萝的腰侧。 大约是压到了桂圆壳,腰侧有一道浅浅细细的红印。 “这里?”穆连潇的指腹在印子上擦了擦。 杜云萝的身子一僵,她的腰是最怕痒的。 刚想躲,下一瞬,她的瞳孔倏然一紧,一声轻叫溢出唇齿——穆连潇吻住了那处红印。 纤纤楚腰被穆连潇握住了,她觉得他双手的热度要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而他在她腰间背上辗转不去的细吻亲咬几乎要逼疯了她。 杜云萝想翻身,穆连潇不让,挣扎之间,本就叫穆连潇弄得松松垮垮的肚\\兜彻底没了踪影,亵\\裤也一并脱去,可杜云萝又不觉得冷,她浑身烫得厉害。 穆连潇比她更烫。 他想将杜云萝紧紧地、紧紧地箍在怀中,想听她抑制不住时的轻声低呼,就像刚才那样,那突如其来的轻叫简直叫他发狂。 但他还在克制,不敢太过放肆,他的云萝细皮嫩肉的,一颗桂圆也会在她身上留下印子,他可不想手上不知轻重地弄痛了她。 虽然,这个轻重好难把握,他大概快失控了。 杜云萝也有些缓不过劲来,当她与穆连潇面对面时,她本能地抬手缠住了他的脖颈,半仰起身子去够他的唇。 穆连潇低头压住了她的唇齿,这一次的吻,远比开始时更热烈而绵长。 即便杜云萝全情投入,可她只有十五岁,长得又较同龄姑娘小巧,她还是痛得要哭出来。 穆连潇亦是满头大汗,抱着杜云萝柔声哄着顺着,一声一声唤她的名字。 小脸埋在穆连潇的脖颈间,杜云萝知道他不比她好受,可穆连潇依旧疼她宠她…… 吸了吸鼻子,头一回都这样,她分明说了她不怕的。 那就不要怕。 抱着她拥有她的,是她想了念了几十年的人,是她想要为他生儿育女、一生一世的人,这些痛楚,甘之如饴。 杜云萝抬眸,在穆连潇唇上点了点,笑了。 穆连潇温柔的动作渐渐变得狂野,他的云萝热情得让他难以抗拒。 虽然痛得整个人都要缩起来,但杜云萝死死抱紧了他,主动亲吻他,即便是情绪起起伏伏,她都缠着他。 穆连潇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些时日燃烧在胸中的炽火慢慢散了,整个人说不出的舒坦。 而杜云萝已经迷迷糊糊了的,她的脑海里只余了一个念头,不管多青涩的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天生就能无师自通,叫人招架不住。 简直可恶! 穆连潇稍稍缓了缓,没有叫丫鬟进来,抱着杜云萝去了净室。 净室里也有地火龙,亏得穆连潇之前没有开窗,木桶里的水还有些温,他简单帮杜云萝擦拭了一番,又把她抱回到床上。 穆连潇躺下拉好了被子,累得半梦半醒的杜云萝就贴了上来,整个身子往他怀里钻。 穆连潇笑了,一手抱住了杜云萝,一手将她散落的长发挽到了耳后。 指腹不经意地擦过杜云萝的眼角,触及一片潮湿,穆连潇愣怔,她为什么哭了?是不是他抱得她不舒服了? 很快,穆连潇听见了杜云萝的声音。 埋在他胸口,她的声音哑哑的,她说:“世子,我真的好想你……” 龙凤烛燃了一半,蜡油似泪一般,顺着红烛往下滑,凝结在了烛台上。 章节目录 第277章印子 > 天蒙蒙亮的时候,穆连潇就醒了。 身边是浅浅的呼吸声,他有那么一瞬回不过神来,而后手背覆着双眼,唇角一点点勾了起来。 昨日是他和杜云萝的花烛夜,他终于是把她娶回来了。 杜云萝在睡梦中说想他,他有何尝不是朝思暮想。 穆连潇垂眸看去,怀中的杜云萝睡得很沉,锦被下,她的手脚都缠在他身上,像是怕他会不见似的,整个人都扒着他,只一张白净的小脸露在锦被外头,眉目舒展,红唇微启。 穆连潇轻轻地想要挪开杜云萝的手,哪知他一动,杜云萝的眉头倏然就皱了起来,嘴里哼哼唧唧的。 穆连潇仔细听了听,却听不懂杜云萝在喃些什么。 看来是睡糊涂了。 穆连潇笑着在杜云萝的眉心啄了一口,又去挪她。 睡梦中的杜云萝依旧不肯,细腻软滑的身子又贴了上来。 穆连潇只觉得浑身气血都往身下涌去,之前那种无处宣泄的热焰又席卷而来。 偏偏那个始作俑者全然不知,只顾着呼哧呼哧睡觉。 穆连潇颓然吐了一口气,他知道时辰尚早,可今日要进宫谢恩,又要认亲见人,他舍不得杜云萝累着,尤其是,她昨夜痛得并不好受。 “云萝……”穆连潇低声哄她,“我起来练功,你再睡会儿,听话。” 杜云萝嘀咕了声,许是真听见了,穆连潇再想抽身的时候,她没有继续缠着。 穆连潇披了衣服起来,仔细替杜云萝压严了被角,虽然烧着地火龙,可毕竟是二月里,她又没穿中衣,容易着凉。 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东次间里,守夜的锦蕊已经醒了,见穆连潇出来,便福身问安。 穆连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声道:“云萝还睡着,别吵她。” 锦蕊点了点头。 穆连潇在院子里练拳。 韶熙园的丫鬟婆子陆续都起来了,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体。 锦岚从厢房里出来,见锦蕊站在门前庑廊下,诧异道:“姐姐不伺候夫人洗漱吗?” 锦蕊摇头:“夫人还未起呢。” 锦岚扭头看了眼拳脚功夫虎虎生风的穆连潇,心下愈发疑惑了。 不是说,做妻子的都要伺候丈夫的吗? 从前在水芙苑里做事的时候,她虽不在苗氏跟前当值,但从未见过杜怀平出来了,而苗氏还未起身的状况。 为何世子起来了,她们的夫人还在蒙头睡觉? 锦蕊一眼瞧出了锦岚的疑惑,抿唇笑了:“世子说了不许吵夫人的,他想叫夫人多歇会儿,你操哪门子心。” 锦岚一听有理,自个儿就捂着嘴笑了,又看了穆连潇一眼,道:“不愧是武艺传家,这个时候都不荒废练武,我看侯府里的丫鬟婆子半点不吃惊,可见世子是****练功的。” 锦蕊颔首,估摸着平日里杜云萝起身的时间,让锦岚去取水,自个儿转身进了屋子。 内室里,红烛还剩最后一小截。 杜云萝睁开了眼睛,随意翻了个身,刚翻了一半就龇牙咧嘴地停了下来。 她浑身痛得要命! 骨头都跟散架了似的。 可想到昨夜,想到她这一身酸痛的由来,杜云萝又不禁弯着眼儿笑了。 小脸埋在枕套上的那对鸳鸯里,笑得跟捧着个糖罐子一般。 锦蕊听见里头动静,试探着问了一声:“夫人醒了?” 杜云萝徐徐深呼吸,慢吞吞坐了起来。 身上并不粘腻,看来她睡过去之后,穆连潇有帮她擦拭过,只是怕吵醒她,没有拖着她把中衣穿上。 杜云萝在大床上扫了一眼。 床尾的中衣皱巴巴的,至于肚兜,昨夜就不晓得去哪儿了,这时候哪里找得着。 干净的衣服就放在床边几子上,杜云萝撩开幔帐看了眼,她根本够不着。 “起来了。”杜云萝只能唤了锦蕊进来。 锦蕊垂着眼伺候杜云萝更衣。 杜云萝原本还没意识到,待低头看到脖颈胸口上深深浅浅的红印时,她的脸猛得就烧红了。 当她是白面馒头吗?啃这么多印子! 锦岚端着水进来,杜云萝漱洗之后,坐在梳妆台前叫锦蕊梳头。 锦蕊是头一回给杜云萝梳妇人头,她的手巧,又跟着给夏老太太梳头的郑家娘子学了一个月,梳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画眉点唇,胭脂娇艳了容颜。 杜云萝刚收缀好,穆连潇就进来了。 她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晃神。 杜云萝先回过神来,想到那些红印,她斜斜瞪着穆连潇。 穆连潇莫名,走过来问她:“怎么了?” 杜云萝不由气结,当着锦岚锦蕊的面,她要怎么跟他控诉那些印子? 抿着唇嗔了他一眼,可惜眼眸含情,没有丝毫威力,杜云萝哼道:“一身汗味,熏死了。” 穆连潇低声笑了。 等穆连潇从净室出来,玉竹将簇新的红色锦袍呈到杜云萝面前。 杜云萝接了过去,伺候穆连潇更衣。 偏她个子小巧,要垫着脚才好替他整理衣襟,穆连潇赶忙稍稍弯下腰来,免得她吃劲。 趁着丫鬟们都不注意,穆连潇在杜云萝的唇角蹭了蹭。 杜云萝杏眸圆睁,想恼,对上他沉沉湛湛的目光,那里头映得全是她的身影,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唇上胭脂都花了!” 桌上摆着玉佩,杜云萝取来替穆连潇挂在腰间。 穆连潇低头看着她摆弄,笑道:“有些旧了。” 杜云萝睨他。 这络子是去年她给他的生辰礼物,是她亲手络上的,一年光景,说新是不新,可说旧也不旧。 这人不过是仗着生辰要到了,开口向她讨礼物罢了。 都娶了媳妇了,还跟个孩子一样眼馋礼物! 杜云萝一面腹诽,一面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早想好了,今年才不给他打络子呢,她要给他纳鞋垫做中衣,就跟甄氏说的,这些东西才不嫌多呢。 杜云萝笑起来露出浅浅两个梨涡,眼睛弯弯如月牙,灿然可人。 穆连潇心中一动,见无人注意,低头又想吻她,还未贴上,又听外头有人唤了声“单嬷嬷”。 他只好站直了身子,杜云萝亦扭头看去。 连翘撩开帘子进来,福身道:“世子、夫人,单嬷嬷来了。” 章节目录 第278章谢恩 > 杜云萝对单嬷嬷很熟悉。 单嬷嬷是吴老太君身边的老嬷嬷了,很得老太君信任,而单嬷嬷也当得起这份信任。 从前,杜云萝不受吴老太君喜欢,单嬷嬷待她依旧恭敬,却也疏离。 这会儿杜云萝抬眸看去,单嬷嬷的笑容亲切多了。 单嬷嬷一身簇新的藏青棉褙子,回字纹的滚边,头发梳得整齐油亮,看起来很是精神。 她笑盈盈向两人行礼。 杜云萝跟着穆连潇给单嬷嬷回了礼。 单嬷嬷收起了元帕,笑着道:“老太君吩咐了,进宫谢恩是要紧事,不能耽误了时辰,还请世子与夫人先进宫去,晚些再去柏节堂里。” 穆连潇应了。 因着要进宫,早点便送到了韶熙园。 杜云萝昨日就没吃什么,夜里也只拿点心垫了肚子,这会儿早就饿了。 清粥馒头小菜,还有一碗鸡汤。 连翘道:“这是给夫人补身子的,厨房里细细熬煮了,应当不会油腻,也不知道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杜云萝对定远侯的口味自是习惯的,她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鸡汤上的那层油脂都撇去了,只留下清汤,加了青菜红枣,入口温和,的确不会油腻。 吴老太君讲究养生,行房第二日,都会上一碗鸡汤,晨时赶不及,中午也会端上来。 杜云萝彼时还觉得麻烦多事,夫妻屋里的事体就因为这一碗汤,闹得厨房里都知道了,可后来见到蒋玉暖那里也是如此的,这才慢慢习惯了。 她小口小口喝完,热汤暖胃,一碗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 等用完了早饭,马车已经备好,穆连潇与杜云萝一道往宫里去。 踩着脚踏上了车,杜云萝见穆连潇也跟了上来,不由奇道:“世子不骑马?” 穆连潇应了声,在杜云萝身边坐下,自然而然牵住了她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捏了捏。 锦蕊跳上车来,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车帘边上。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锦蕊替杜云萝整理了衣摆,又回到了车上。 今日是九溪随行,他笑着问锦蕊:“姐姐,今早上爷练功了吗?” 九溪年纪不比薛宝大多少,性子活泼,锦蕊挺喜欢他的,点头道:“练了呀,天还没大亮的时候,世子就起来练功了。” 九溪嘴上道了谢,心里忍不住嘀咕。 昨儿个娶媳妇,世子练功,今儿媳妇娶回来了,世子还在练功。 云栖说的“等娶了媳妇就明白了”,看来也是诓他的。 九溪暗暗哼了一声,就会骗人,下回告诉他媳妇去,看云栖还敢不敢胡说。 宫城之中,圣上还未下朝。 两人在御书房外等了两刻钟,圣上才回来。 见了穆连潇,神色严肃的圣上添了笑容,道:“郎才女貌,朕不赏些什么都说不过去了。” 内侍们亦赶忙顺着圣上说了一通好话。 两人谢了恩,又往慈宁宫去。 皇太后拉着杜云萝的手,道:“哀家知道你们感情好,早些替定远侯府开枝散叶,也是了了吴老太君的心愿。” 杜云萝垂眸应下。 皇太妃把手中的一串玉佛珠戴到了杜云萝的手腕上:“等得空时,进宫来陪我们两个老人家说说话,我与太后都大把年纪了,说得上话的孩子都没几个。” 杜云萝颔首。 她想,穆连慧也算是那个在皇太妃跟前说得上话的孩子了吧,可如今,皇太妃不召穆连慧进宫了。 抬举定远侯府,有杜云萝就够了。 慈宁宫里留人说话,与其说留的是“能说上话”的,不如说是“有用”的。 待出宫回到定远侯府,两人先回了韶熙园。 杜云萝换了身衣服,进宫谢恩的华服实在有些沉。 她暗暗想,世子夫人的装束就如此繁复了,等穆连潇承了爵位,她成了侯夫人,那按品着装时,大概是要累坏她了。 可就是累坏了,她也想穿,也要穿。 前世她从未穿过侯夫人的冠服,她只看蒋玉暖穿过,头上的翟冠好看极了。 她此刻多少能明白些苗氏的心情了,但她和苗氏又不相同,杜怀平没有官位,而她…… 杜云萝打量了穆连潇一眼,侯夫人的位子,原本就该是她的。 这一回,决不再叫二房的谋了去。 察觉到杜云萝的目光,穆连潇偏过头来看她,笑着道:“怎么了?” 杜云萝抿唇,走到穆连潇身边,稍稍踮起脚,在他耳边低低道:“我在想,要是他们都不喜欢我,要怎么办……” 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息呼在了耳朵上,穆连潇的耳根子烧了起来。 他垂眸看她,她的声音实在好听,他又想起昨夜她的轻叫低叹声,挠得他心驰神往。 清了清嗓子,压下心中旖旎心思,穆连潇握住了杜云萝的手,道:“怎么会?” 他的云萝这般好,谁会不喜欢呢。 便是真的不喜欢…… 穆连潇抿唇笑了,反正他喜欢,他喜欢就好。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往柏节堂去,一面走,一面与杜云萝说着这侯府后院的布局。 这里的一切,杜云萝都极其熟悉,虽然年老后她很少离开自己的住处,可毕竟生活了这么久,闭着眼睛她都能寻到路。 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着。 穆连潇迁就她的脚步,走得不疾不徐,杜云萝紧紧跟着,时不时问上两句。 柏节堂在侯府后院的正中,是个两进的院子。 倒座房是仆妇们住的,第一进的正屋打通做了个小花厅,吴老太君如今极少走动,逢年过节家中摆宴,多是设在这花厅里,第二进的正屋是老太君的住处,三明两暗五开间,日常起居都在此处,再往后的倒座房改成了佛堂。 此时,吴老太君便在小花厅里等他们两夫妻。 杜云萝随着穆连潇迈进去。 问安声一片,庑廊下规规矩矩立着不少丫鬟婆子。 许是多年未见,许是印象里这些婆子已经过世,丫鬟早已老去,一时之间,杜云萝有些对不上人。 穿过天井,一步步迈上台阶,杜云萝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花厅正中的吴老太君,除了定远侯府的主子们,亦有穆氏族中有头有脸的亲戚们。 章节目录 第279章认亲月票130+ > 杜云萝脚步一顿。 穆连潇注意到了杜云萝的紧张,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掌,示意她莫要害怕,而后放开,先一步迈了进去。 杜云萝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掌心处温热,她望着穆连潇的背影,缓缓弯了唇角。 袖口下的手攥了起来,她跟着穆连潇的脚步入了花厅。 “可算是来了,”练氏转眸望过来,笑着上下打量了杜云萝一眼,又与老太君道,“您看,我说得没错吧,这模样可真是俏,看着就讨喜。” 老太君笑着颔首,与周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早就听闻杜云萝模样可人,但作为长辈,对于嫡长房嫡长媳的要求里,并不含美艳这一点。 她们更看重的是品行,是否稳重,是否得体,能不能打理好家事。 这些只看一眼是看不出来的,只能在往后慢慢了解了。 花厅正中摆了两个皮垫子。 穆连潇与杜云萝一左一右跪下,丫鬟端了茶来,两人磕了头,杜云萝奉了茶。 杜云萝对吴老太君并无恶感,相反,如今的她对这位老人很是尊重。 毕竟,这个家中会一心一意待穆连潇好的,也只有吴老太君与周氏了。 吴老太君添了红封,毕竟是长房嫡长媳,她的出手极其阔绰,眼尖的一看就晓得,这比之前给蒋玉暖的红封厚多了。 敬了吴老太君,杜云萝又敬周氏。 周氏今年还未足四十岁,只是她操劳过度,前两年又缠绵病榻,使得她看起来老了许多,鬓角添了银丝。 可只看周氏的轮廓,杜云萝就知道,周氏年轻时亦是个端庄美人。 她曾经听穆连潇说过,周氏弹得一手好琴,在他幼年时常听周氏抚琴,而在穆元策战死之后,周氏再也没有拨过弦了。 周氏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掌家管事亦是一把好手,而且周氏一族世家底蕴,姑娘们的学识和眼界甚至强过不少勋贵家的公子。 若叫周氏指点江山,她也能说出一二来。 有如此珠玉在前,也难怪吴老太君前世看杜云萝,是怎么看都不喜欢了。 周氏笑容温婉,她对儿媳的要求说简单也是极简单的,掌家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体,眼下只要杜云萝一心一意待穆连潇好,那就比什么都强。 给周氏磕了头,再往下便是二房的长辈了。 对穆元谋与练氏,杜云萝不必跪拜,这叫她舒坦许多,她没有办法对害了他们夫妻一生的仇人磕头。 只是行礼,倒是应当的。 穆元谋笑着夸了杜云萝两句,练氏拉着杜云萝的手,道:“虽说是侯府,但咱们府上就只会舞刀弄枪,不比书香人家仔细,韶熙园里,你要是觉得哪儿不习惯,只管提出来。” 杜云萝垂眸,她是娇贵,可也不会笨到在这儿挑三拣四。 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杜云萝淡淡道:“谢二婶娘关心,我没有哪里不习惯的。” 练氏还想说什么,杜云萝便偏过身看向了徐氏:“这是三婶娘吧?” 徐氏抬起眼帘看她,缓缓点头。 杜云萝记得,从前的徐氏活得很久,她深入简出、极少与人往来,就在她的小院里消磨了漫漫时光,最后含泪而终。 就如从前的杜云萝一般。 到了最后,连自己的尽头是什么,到底在盼着些什么,都已经不知道了,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仅仅只是活着。 杜云萝向她施了一礼,徐氏接过茶,缓缓的、小口小口地抿完,而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剔透的玉镯。 “这是我嫁进来的时候,老太君给我的,”徐氏的声音沙沙的,她说得很慢,语调没有一丝一毫起伏,“原本,这该留给我的儿媳妇,可我这辈子是看不到我儿大婚了,就给你吧。” 杜云萝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看向穆连潇,穆连潇微微颔首,她才应声接了过来。 握着玉镯,杜云萝的余光撇到了坐在苗氏身边的蒋玉暖。 许是因为冬日里衣服厚实,蒋玉暖的肚子月份也小,看不出她已经有孕在身,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玉镯上,眼中纠结、痛苦、悲伤掺杂在一块,一闪而过。 快到杜云萝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往后,是四太太陆氏。 陆氏是庶子媳妇,穆元安是为了救老侯爷而战死的,她又失了遗腹子,吴老太君可怜她,待她很是宽厚。 杜云萝从前与陆氏往来不多,只记得周氏与陆氏常常一块说话,妯娌之间还算亲近。 最后是穆元婧。 穆元婧绷着脸,嘴唇在杯沿碰了碰,也不看杜云萝,道:“三嫂,这是长房的媳妇,我们大嫂那儿什么没有呀?传给媳妇的宝贝也是不缺的,您凑什么热闹?长房长媳,与其他媳妇那是不一样的,您说呢?” 这话是对徐氏说的,可话里话外都在讽刺周氏。 周氏面不改色,徐氏也不搭腔,两人都跟没听见一样,穆元婧撇了撇嘴,把茶盏按在了几子上。 穆连潇心中懊恼,他该早些与杜云萝交个底,穆元婧是对周氏不满,连带着对他们长房都挑起刺来,杜云萝是周氏的儿媳,自然不会在穆元婧那里听到什么好话。 他该告诉她的,让她莫要把穆元婧的态度放在心上。 这会儿提醒不得,穆连潇转头去看杜云萝,见她低眉顺目,也是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他不由稍稍安心下来。 吴老太君清了清嗓子,目光从穆元婧身上滑过。 穆元婧没动,身后的丫鬟赶紧递上了红封。 见过了长辈,便是平辈。 穆连慧、蒋玉暖,以及穆连喻。 比之穆连慧的亲切,蒋玉暖略显疏离。 杜云萝知道,是因为徐氏给了她的那只玉镯的缘故。 认完了侯府众人,便是穆氏族中的姻亲。 坐在吴老太君身边坐着一对老人,老太爷严肃,老太太慈祥,杜云萝认得他们,是族长夫妻。 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媳妇子,杜云萝进来之后,她的笑容就没有停过,那是族长的儿媳桂氏。 杜云萝打心眼里不喜桂氏。 从前,过继族子的大礼是族长两夫妻主持的,她牵着继子的手,把孩子领回了定远侯府。 整整十年,她以为她做得够好,可流蜚语之中,她看见的是桂氏的脸。 句句钻心钻肺,如凌迟一般。 便是知道一切都是练氏在背后指点,杜云萝依旧恨极了桂氏。 当年那一字一句都刺得她太痛了。 章节目录 第280章族亲 > 杜云萝的目光静如水,没有人知道,她收在袖中的手掌心已经留下了一排月牙印。 她看了眼练氏,又把视线落回到了桂氏身上。 练氏以为杜云萝不认得桂氏,帮着介绍了一句:“连潇媳妇,这是族长的儿媳,你就唤她浒三婶娘。” 桂氏笑意越发深了,她亲切地说了两句,却没有得到杜云萝半点笑容,桂氏迟疑,与吴老太君道:“您看,这孩子还有些认生。” 吴老太君不以为意:“新媳妇认亲头一回,这一屋子的人,你说能记得几个?幸亏族里的人没来全,要不然,别说是她,老太婆我都要认不过来了。” 桂氏赶忙赔笑道:“老太君说得在理,我都想起我认亲的时候了,哎呦,真是记不全,亏得我婆母与您一样体谅。” 杜云萝微微抿唇。 桂氏这话既是想讨好她,讨好吴老太君,也在讨好族长老夫人。 杜云萝看得清楚,桂氏一面说,一面不住偷瞄族长老夫人,可老夫人面不改色,也不晓得这马屁有没有拍到位。 在杜云萝的印象里,桂氏是最会见风使舵之人。 她的丈夫是族长的长子,在族长那一支里头行三,单名一个“浒”字,族中都唤浒三老爷,因而练氏让杜云萝唤练氏为“浒三婶娘”。 虽是族长一脉,但穆氏一门的昌盛和荣耀都在定远侯府这一支上,是老侯爷穆世远和他的父亲的军功,最终换来了定远侯府。 几代下来,侯府对族中的扶持不少,真论起来,族长两夫妻都要仰仗侯府。 这一点,在多年以后,浒三老爷接了族长之位,更是明显。 眼下,侯府里有吴老太君坐镇,长房有穆连潇这位世子,桂氏还是向着长房的,可杜云萝清楚,等长房失了倚仗,侯府里由练氏一手遮天的时候,桂氏彻底倒向了练氏。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句对错能分出黑白的事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 再者,族中依附侯府,桂氏唯练氏马首是瞻,也不难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杜云萝恨桂氏,如果语能杀人,前世的她早死了。 不对,她的确是早就死了,她的心死了。 那之后的几十年岁月,不过是日复一日地睁眼闭眼,就像后来的徐氏一样。 但杜云萝庆幸有那几十年,让她能够活到最后,活着知道前尘往事的真相,能够跪在佛前一遍遍自省,一遍遍审视过去,一遍遍认清自己的心。 也许就是那半年,才让她重新回到了闺中时光,给了她一个从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好好爱穆连潇一次,好好活一次。 几十年,于人弹指一挥,于人度日如年,杜云萝没有忘记曾经的苦痛,她没有忘,也不敢忘。 杜云萝抬起眼帘,福身唤了声“浒三婶娘”。 她想,这一回,她不会给桂氏倒向练氏的机会,她也不会让桂氏再像前世一般,有侯府作为靠山,在族中指手画脚作威作福。 今日族中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认了亲之后,练氏在花厅里摆宴。 杜云萝坐在周氏下首。 席间热闹,周氏做了新婆母,少不得叫人劝着多饮了两盏酒。 周氏虽是女人,但她酒量极好,妯娌们都不是她的对手,因而众人敬了几杯,也就停了。 杜云萝用得不多,穆连慧笑着问她:“可是吃不惯?我前几回都忘了问你喜欢吃什么了,要不然,今日也能上几道你喜欢的菜。” 杜云萝浅浅一笑,这时候若解释她什么都吃,不忌口、无偏好,反倒显得假得慌。 目光略过桌上的糖藕,杜云萝道:“我娘家祖母吃得辣,我母亲爱清淡,我平日里陪着她们用饭,便什么都能吃了。要说喜欢的,我是偏甜口,这糖藕就正正好,还有……“ 杜云萝的眸子一转,笑盈盈看向吴老太君:“老太君之前夹了两颗醉枣吧,我闻到甜味了。” 吴老太君微怔,复又笑了起来:“倒是个爱吃枣的!我这醉枣不仅醉,还极甜,他们各个不喜欢,我醉了一坛子,每日里夹两颗,也不上桌。你既喜欢,阿单,给她夹两颗尝尝。” 单嬷嬷笑着应了,抱了个小坛子来,给杜云萝夹了两颗。 杜云萝细细品了,莞尔道:“果真如老太君所,甜极了。” 吴老太君抚掌,吩咐单嬷嬷:“给她盛半坛子送去韶熙园。” 周氏摆了摆手,道:“老太君,您还是留在柏节堂里,就让他们小两口****到您屋里用晚饭。” 吴老太君笑骂道:“你们看看这两婆媳,小的问我讨枣子,大的,连我的晚饭都眼馋上了。” 话音一落,桌上人自是赔笑附和。 练氏笑归笑,暗戳戳睨了杜云萝一眼,又去看穆连慧。 穆连慧似是浑然不觉,低着头抿了一口汤。 练氏的心肝肺猛得就烧了起来,不为杜云萝,而是为了穆连慧,她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女儿了,想操心都无从下手。 穆元婧冷哼一声,声音不轻不重,除了吴老太君斜睨她,并无他人理会。 练氏咬着后槽牙,忿忿不已,她也想哼一声宣泄下心中苦闷,可她却只能端着架子陪着笑脸。 等散了席,族中众人准备离开。 桂氏寻杜云萝说话:“新媳妇头几个忙碌,等你空些,我再过府来,族中也有几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媳妇子,也不晓得你们能不能谈得拢。” 杜云萝淡淡,不置可否。 穆连潇正与穆连喻说话,目光往杜云萝这儿一瞟,正好瞧见这一幕。 还来不及细想,就听族长唤他,穆连潇便专心去听族长的交代。 族中人走后,穆元婧转身就回去了,徐氏、陆氏与吴老太君告罪了声,也退出去了。 周氏与杜云萝道:“先回韶熙园理一理,再让连潇陪你在府里走动熟悉一番,晚些再过来。” 杜云萝点头应下,等穆连潇过来,她朝他灿然一笑。 穆连潇亦是笑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柏节堂。 章节目录 第281章实诚 > 行了两步,穆连潇突然顿了步子。 杜云萝就跟在他身后,险些撞到他身上,却叫穆连潇眼疾手快扶住了。 “怎么停下来了?”杜云萝抬眸望他。 穆连潇松开了杜云萝的双肩,握住了她的手:“还认得回去的路吗?” 杜云萝微怔。 她想起了那年的望梅园。 他亦是这样问过她,而后牵住了她的手。 那是今生他第一次牵她,彼时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如今成了理所应当的自然。 杜云萝扬了唇角,回握穆连潇的手,十指相扣:“不认得了。” 这是骗他的,她岂会不认识,定远侯府的后院,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杜云萝能都找到想要去的地方。 可此刻,她就想如此说,让他牵着她,引着她。 杜云萝见穆连潇笑了,笑得暖过冬日阳光。 而柏节堂里,吴老太君缓缓踱回了正屋里。 西暖阁的地火龙烧得滚烫,她盘腿在罗汉床上,示意与她一道进来的周氏在下首坐下。 “老婆子瞧着是个实诚孩子。”吴老太君不疾不徐开了口。 周氏闻,斟酌片刻,道:“是实诚,可我怕她太实诚。” 吴老太君眉心一皱,朝屋里伺候的大丫鬟芭蕉抬了抬下颚。 芭蕉福身退了出去,里头只留了单嬷嬷一人伺候。 吴老太君靠着引枕,叹道:“我晓得你意思,嫡长房嫡长媳不好挑,太实诚的掌家管事是要吃亏的,好在我们两个还有些劲儿,若她是个能挑担子的,就一点一点教吧。” 周氏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掌家的,我当年也是您手把手教的。” 提起当年事,吴老太君笑了笑,而后又叹息一声:“她要有你一半聪慧,教起来也省事。” 周氏垂眸,聪慧一词,见仁见智。 若聪慧的代价是丈夫的早逝,她情愿做一个傻子,就像现在,只要穆连潇和杜云萝能恩爱携手赴老,周氏不介意有个傻媳妇。 暗暗感慨,周氏挤出笑容,道:“老太君,总归是连潇喜欢。” “这倒是句实话。”吴老太君笑意更深了,“阿单早上去韶熙园,回来跟我说,连潇跟他媳妇好着呢。” 周氏偏过头去看单嬷嬷:“是吗?” 单嬷嬷垂手,笑道:“老奴去时,夫人正替世子更衣,小脸红通通的,那蜜里调油的样子,老奴都要不敢看了。” 周氏抿唇直笑,她早知那两人感情好,可也只是知道,听了单嬷嬷这番话,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吴老太君有些乏了,眯着眼睛道:“日久见人心。” 周氏应了声,起身告退。 单嬷嬷眼皮子一跳,替吴老太君盖了锦被。 老太君满是褶皱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单嬷嬷的手:“阿单,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对连谋媳妇有些不客气了?” “嫡长就是嫡长,”单嬷嬷语气平静,“前些年是大太太身子骨不妥,您才让二太太掌家的,如今世子夫人入府,把中馈交还给长房是合情合理的事体。” “话虽如此……” 单嬷嬷道:“老奴知道老太君的担忧,二太太掌家多年,叫她都交出来,一时之间是难以接受的。” “嘴里的肥肉,谁肯吐出来。”吴老太君苦笑,“就像景国公府上,从一个姨娘手里收中馈,都闹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 “那是妻妾、新旧之争,新夫人又太过急切,与我们府里是不一样的。”单嬷嬷劝道。 “是啊,要慢慢来,这两年,该得的好处,连谋媳妇得了也不少了。”吴老太君放开了手。 单嬷嬷掖了掖被角:“老太君您说过,水至清则无鱼。” 吴老太君阖眼,没有再说话。 中馈之争,各家都有,她早年还听说过做婆婆的不肯放权给儿媳,闹得后宅不宁的,这说到底,争的就是一个话语权。 而在吴老太君眼中,除非是嫡长房嫡长媳不堪重任,否则就该是长房来挑担子。 脑海中,是杜云萝浅笑嫣然的模样。 她想,她真不能操之过急,先看看杜云萝有没有那个才干,要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她就不折腾了,免得刚交回给长房,又要再让练氏接手,一来一去的,徒生怨气。 杜云萝和穆连潇回到了韶熙园。 韶熙园只有一进,但东西带了大跨院,配了小厨房,也不算是个小院子了。 两人在明间里坐下了。 连翘通透,唤了院子里伺候的人来给杜云萝磕头。 杜云萝一眼望去,多是前生的熟面孔。 连翘自不必说,让她在屋里当差,杜云萝是放心的,至于玉竹…… 她看了穆连潇一眼,等下回机会合适时,她要问问穆连潇为何会把玉竹调进来。 院子里另有四个二等,八个三等,又有两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厨娘。 分批磕了头,杜云萝让锦蕊分了赏银。 等让锦蕊、锦岚并两个陪房妈妈给穆连潇磕了头,规矩就算全了。 因着一直有人进出,帘子起起落落,吹进来不少寒风,明间里远没有东稍间暖和。 杜云萝和穆连潇一前一后进去。 “我身边那几个,云栖和九溪你是认得的,还有鸣柳和疏影,过两日让他们来见礼。”穆连潇道。 杜云萝低低应了一声“好”。 穆连潇睨她,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了,抬手按了杜云萝的太阳穴:“认了这么多人,累了?”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杜云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姑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是针对母亲,不是针对你。”想起认亲时的状况,穆连潇便解释了一句。 穆元婧与周氏之间的是是非非,杜云萝一清二楚,并非她偏向周氏,而是穆元婧实在无理取闹了些。 “我没有放在心上。”杜云萝道。 杜云萝的声音不似平时般绵软,透着些许小情绪,但也着实可爱。 穆连潇听出来了,搂着她的腰将她带到怀中,笑道:“云萝,你之前问我,长辈不喜欢你怎么办,可我怎么觉得是你不喜欢他们。” 认亲的时候穆连潇就看出来了,杜云萝待吴老太君和周氏态度恭谨,但对有些长辈分外疏离。 族中的浒三太太的刻意讨好,杜云萝也一直回避着。 杜云萝身子一僵,抬眸望着穆连潇近在咫尺的容颜。 穆连潇的眼底满满都是关切,他照顾她迁就她,从不责备她,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杜云萝又是感激又是心酸,五味杂陈,她伸手回抱住穆连潇,小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道:“世子,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只要是待你好的,我就会待他们好。” 章节目录 第282章眼中 > 一室静谧。 没有谁说话,怀中人的心跳声清晰入耳。 穆连潇的薄唇压在杜云萝的长发上,缓缓收紧了箍着她的腰肢的手。 耳边是杜云萝刚刚说过的话。 穆连潇不觉得有哪里措辞不妥,可就是因为妥当,杜云萝语调里透出来的哀伤才让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如平静水面上落下了一片孤叶,不似落石激起千层浪,却随风起伏荡开圈圈涟漪。 孤身无依…… 穆连潇的呼吸一窒。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杜云萝,从前的她无论是笑是恼是哭,都是那般生动。 突然之间如此脆弱,是因为不安吧…… “云萝……”穆连潇低声唤她。 杜云萝没有抬头,闷闷应了一声。 细细密密的呼吸喷在他的胸口,即便隔着衣料,依旧清晰。 胸口生出几分燥热。 穆连潇眸色一沉,初解男女之事,身子特别敏锐,早晨偷香未得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几乎是刹那间,便是气血上涌。 但穆连潇没有动,他压下了所有旖旎念头,只是安安静静搂着杜云萝。 比起床笫之事,他的云萝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新妇不易做,一夜之间进入到完全陌生的府邸,要去接受这么多重未见过的人,并不是易事。 杜云萝和蒋玉暖是不同的。 蒋玉暖在定远侯府生活了数年,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了解清楚,而杜云萝,她不一样。 穆连潇记得很清楚,他第一回遇见杜云萝的时候,她伤了脚,甄氏“囡囡长囡囡短”地围着她转,明明不是个幼童,她依旧是甄氏的掌上明珠。 在桐城时,穆连潇见过甄家人,无论是侯老太太还是舅父舅母,他们对杜云萝的喜爱溢于表。 听说,杜云萝在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跟前所受的宠爱,对比甄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个娇宠着长大的姑娘,离开熟悉的娘家,融入陌生的婆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体。 她会不安,也很正常。 穆连潇如此以为。 两人静静拥了许久,杜云萝才总算从那些糟心的情绪里调整过来,抬眸看向穆连潇。 四目相对,乌黑眸子里映着彼此,杜云萝心思一动,仰头啄穆连潇的下颚,莞尔道:“母亲说,让你带我在后院里转转。” 穆连潇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依你。” 屋外不比室内,二月料峭的寒风吹在身上依旧冷得厉害。 杜云萝抱着个手炉,跟着穆连潇到处走了走。 似是走得漫无目的,杜云萝却有自己的想法,缓缓绕到了她年迈时住的院子里。 位于定远侯府后院的偏僻角落的小院。 与几十年后杜云萝住在此处时不同,当时她身边还有几个丫鬟婆子,给小院带来些人气,而这会儿,院门半闭,里头只剩下个扫地的老婆子。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解释道:“前几年,乔姨娘住在这儿,她不肯跟祖母一道住,说两人面对面,徒添眼泪。” 杜云萝缓缓点头。 乔姨娘是穆元安的姨娘,她待吴老太君素来恭谨和睦,原也是住在柏节堂里的。 穆元安战死,乔姨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在柏节堂里养着病,谁知老侯爷也马革裹尸。 乔姨娘性情温婉,不愿****当着老太君的面垂泪,便自请搬来了此处。 两年前的深秋,她没熬住,过了。 这些都是从前杜云萝听人说的,语之中,唏嘘一片。 “留在里头的妈妈是……”杜云萝开口询问。 穆连潇道:“是以前伺候乔姨娘的,还有玉竹,她原也是乔姨娘屋里做事的。” 杜云萝一怔,她本还想着挑个时机问一问玉竹来历,哪知阴差阳错的,这会儿就知道了。 如此说来倒也合理,若玉竹没有贴身伺候过主子的经验,她是不可能一举成为韶熙园里的大丫鬟的。 离开小院,又往祠堂去。 杜云萝站在祠堂前,看着里头那层层牌位,心情复杂。 与她前世所见的自然是不同的。 她从前活了七十岁,眼看着这府中的人一个个成了祠堂里的名字,穆连潇的牌位亦在其中,她一眼就能寻到。 而现在,她寻不到,她也根本不想寻到。 今生,她不会让他早早被供在祠堂里,就像她不会让祠堂前立起一座贞节牌坊一样。 “云萝,”穆连潇偏过头看她,“转了一下午了,你能记住多少地方?” 杜云萝转着眸子笑了:“我要在这儿走上一辈子的,迟早会记住,你与我说说老侯爷,说说父亲吧。” 那句“一辈子”滑过舌尖,落入穆连潇的心底,他的心霎时柔软一片。 清辉的眼眸闪亮,他说起了往事。 杜云萝听得很仔细。 从前的她对这门婚事不满,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去了解老侯爷,了解穆元策兄弟。 等到她明白一颗心都给了穆连潇的时候,她已经无法听穆连潇亲口讲述他记忆里的祖父、父亲、叔父们。 待到了她知道真相,想回过头去理一理陈年旧事时,杜云萝才发现,她似乎不能问谁了。 那些见过老侯爷、见过穆元策兄弟的仆妇们都叫练氏与蒋玉暖在几十年间放出府去,陆陆续续去世了。 而现在,她可以亲耳听穆连潇说。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到了柏节堂时,吴老太君刚刚歇午觉起身。 芭蕉引了两人进去。 吴老太君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笑道:“来得倒是巧。” 穆连潇在椅子上坐下,道:“我带云萝在府里转了转,跟她说些祖父的事体。” “是吗?”吴老太君望向杜云萝,“怎么问起老侯爷来了?” 杜云萝抿唇笑道:“我听说,世子小时候是跟着老侯爷习武认字的。” 吴老太君一听就明白了,笑道:“你是想知道,是怎么样一个老头子教出了连潇?老侯爷啊,直爽、认真、果敢,为了疆土和百姓,他从不畏惧。” 杜云萝嗓子一涩,垂下眼帘,不敢让吴老太君看出她的情绪来。 那是吴老太君眼中的老侯爷,亦是她眼中的穆连潇。 血脉相承,穆连潇不愧是在老侯爷跟前长大的。 杜云萝亦听出了吴老太君语里的自豪。 她羡慕极了。 她想,若五六十年后,她的孙儿、曾孙儿来问她穆连潇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她也可以这般回答。 她的亲孙儿,亲曾孙儿。 章节目录 第283章安生 > 练氏忙碌了一日,好不容易歇下来,她歪在榻子上,让丫鬟替她揉压太阳穴。 闭着眼睛,想起白日里认亲时的场面,练氏心里的火又一阵烧了起来。 “慧儿在做什么?”她问道。 身后的丫鬟珠姗答道:“乡君似是在歇午觉。” 练氏倒吸了一口气,她在这儿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穆连慧竟跟个没事人一样歇午觉? 她躺不住了,挥了挥手,让珠姗扶了她起来,披了斗篷就去寻穆连慧。 练氏住的风毓院地方宽敞,东跨院给了穆连慧,起居都有个照应。 穆连慧已经醒了,却没有起来,抱着锦被歪在罗汉床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册,慢悠悠地翻看着。 练氏撩了帘子进去,一见这状况,强压住的火气又蹭蹭往上冒:“哪家姑娘跟你似的!还像个大家闺秀吗?” 穆连慧打了个哈欠,道:“那些大家闺秀的姑娘家,可没有封号,我学她们做什么?” 练氏瞪大了眼睛。 歪理!这真是歪理! 穆连慧却像不知道练氏生气一般,又补了一句:“您是没看到云华公主的起居。” “可人家是公主!”练氏低声喝道,话音落下,见穆连慧要开口,练氏怕她又说出什么叫人生气的话来,便赶紧止住了,“慧儿,你之前与那杜云萝打过交道,你觉得她如何?” 穆连慧随手把书册一丢,道:“这事儿您问过我好几回了,我也答了好几回了。她能怎样?就是个叫家里养得娇滴滴的姑娘。” “可她跟传里的不一样,”练氏道,“她应该是个更娇气、更爱折腾的,可她跟连潇却……” “却如胶似漆了?”穆连慧笑得讥讽,“阿潇模样好,性子好,又肯顺着她,两人看对眼了有什么奇怪的。” “但如此下去……” 练氏说了一般,穆连慧打断了她:“如此下去能如何?她********都扑在了阿潇身上,能看懂别的?您别杞人忧天了,老太君都没看明白,您怕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练氏抿唇,岂止是老太君,这府中上上下下,哪个瞧出来端倪了? 穆连慧哼道:“和传里的杜云萝比,她确实不一样了,也许她的脾气真的改变了很多,但无关大局不是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穆连慧的笃定给练氏吃了颗定心丸,她把杜云萝的事情先放到了一遍,拉着穆连慧的手,道:“慧儿,你往后是如何打算的?好歹跟娘交个底,你年纪不小了,过年的时候还有人问起来,我都不晓得要怎么说了。” “您要在京中找门当户对的,那您就慢慢找吧。”穆连慧极不喜欢这个话题,她把手抽了回来,“明日云萝回门,您都准备好了?不打算给她添些麻烦?” 练氏手中一空,心里的火窜得老高,咬牙道:“给她添麻烦?在老太君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我还想过安生日子? 你以为我是你啊,做事顾头不顾脚,望梅园的帐可还没算明白呢! 你自己说说,自打那之后,皇太妃还单独召过你吗?所有的好处都落到杜云萝头上去了!” 穆连慧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嗤笑道:“安生日子?从您和父亲选了这条路,可就跟安生日子没什么关系了。” 练氏语塞,蹭地站起来,来回踱了两圈:“行了行了,你张嘴闭嘴跟我倔有什么用场?你要歪就歪着吧,有本事天天歪着别起来!” 说完,练氏转身出去了。 穆连慧望着晃动的帘子,垂眸打了个哈欠,也不去管书册,抱着锦被又闭上了眼睛。 安生日子?那是什么? 她从来不知道。 至于做事,她还真不觉得自己顾头不顾脚,虽然失了慈宁宫里的恩宠,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总归,千金难买她乐意。 二月的天暗得依旧很早。 柏节堂里亮了灯。 吴老太君问了不少杜家的事情,杜云萝一一答了。 杜云萝答得得体又大方,说的都是些趣事,叫老太君很是开怀。 吴老太君一面听,一面颔首,她有些了解为何杜云萝在娘家得宠了,该撒娇时绝不扭捏,该闭嘴时一个字不多。 这个度可不好掌握。 吴老太君活了大半辈子,见多了各种幺蛾子,哪家后院没点儿故事? 可在杜云萝的口中,她听不出对娘家人一丝一毫的喜恶偏向,这不是“心宽”,而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个聪明孩子。 吴老太君又问起了桐城甄家:“我听连潇说,前回在桐城遇见了?” 杜云萝含笑说了外祖家事体:“若非世子相助,外祖父也不能请到御医。” 听说那是邢御医,吴老太君感慨万千,她想起了老侯爷,可当着穆连潇和杜云萝的面,老太君没有提及旧事,反倒是怪罪起了穆连潇:“空手登门实在失礼,下回好好准备一番,带你媳妇回桐城去磕了头。” 目光从杜云萝的笑颜略过,落到笑盈盈的吴老太君面上,穆连潇心情愉悦,点头应了。 周氏挑了帘子进来,见暖阁里其乐融融的,不由也弯了唇角。 杜云萝起身向周氏行礼:“母亲。” 周氏是来陪吴老太君用晚饭的,见屋里还未摆桌,她笑着道:“我今日已是来迟了,哪知您这里更迟了。” 吴老太君朗声笑了:“只顾着和他们两口子说话,都忘了时辰了。” 周氏转眸去看芭蕉。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别怪她们,中午用得多,我也没觉得饿。既然人齐了,就摆桌吧。” 芭蕉赶忙去了,没一会儿,便提着食盒回来。 吴老太君和周氏都不茹素,又有两个晚辈在,桌上菜色丰富。 兴许是心情好,吴老太君比平日多用了三分之一碗,还想再添时,叫周氏给拦了。 上了年纪,用多了到底不克化,吴老太君自己也清楚,不用周氏劝,也就止了。 待撤了桌,吴老太君便催着穆连潇和杜云萝回韶熙园,让芭蕉送了两人出去,这才与周氏道:“也难怪连潇喜欢,是个贴心懂事的,我瞧着都喜欢。” 周氏取了美人捶,亲自替吴老太君敲打。 “贴心懂事”这四个字,很久以前吴老太君也夸过蒋玉暖。 时至今日,吴老太君依然喜欢蒋玉暖,可这喜欢与从前早已不同了。 章节目录 第284章点心 > 韶熙园里,灯火通明。 锦蕊趴在桌上,隐隐有些困顿。 昨日是她守夜,总惦记着半夜里主子们会有吩咐,她强撑着不敢睡,可到底是忙了一日撑不住,连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都不知道。 天一亮送杜云萝进宫,白日里又没怎么歇息,到了晚上,眼皮子越发打架了。 可杜云萝和穆连潇还没有回来,她还不能睡。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外头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锦蕊姐姐,是我,苍术。” 锦蕊晃了晃脑袋,打起精神开了门。 苍术是院子里的二等,眉心一颗红砂,如画龙点睛一般,让原本平淡无奇的一张脸多了些灵动和妩媚。 锦蕊打听过,这苍术是家生子,老子在前院做事,想法子让她到了吴老太君院子里当了个粗使丫鬟,这回韶熙园里要添人,就给拨了过来。 苍术手中有块帕子,道:“刚才玉竹姐姐分点心,我就想给姐姐送些来。” 锦蕊莞尔一笑,道:“谢谢。” “谢什么,我也是借花献佛。”苍术轻声笑了起来。 锦蕊给她添了盏茶,邀她一道用点心,见苍术笑得天真,锦蕊眼底冰冷一片。 这样的小手段,在杜府里她见了多了。 能在人人眼红的安华院里当差,还是杜云萝的大丫鬟,锦蕊什么戏码没见过。 “借花献佛”,说得倒是不错。 一来让锦蕊意识到,玉竹分点心独独忽略了她,让她对玉竹生出些不满心思来,二来给锦蕊卖个好,拉进两人的关系。 锦蕊斜睨苍术,若仅仅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可一旦她和玉竹心生隔阂…… 无论她是小心眼地去和杜云萝说玉竹的不是,还是明里暗里和玉竹别苗头,无论结果高低,损得都是杜云萝。 这跟她和锦灵的攀比是不一样的。 她和玉竹,一个是杜云萝的娘家陪嫁,一个是婆家的下人,无论杜云萝多不偏不倚,也难免受些闲话。 锦蕊抿着茶想,这个苍术,到底是简单的只想拉近跟她的关系,还是想更进一步起些风浪? 她一时不好分辨。 可惜,无论是哪一样,锦蕊都不会顺了苍术的心意。 她不愿意跟苍术深交,更不会初来乍到就给杜云萝惹麻烦。 苍术一面吃,一面问道:“姐姐是一直在夫人身边当差的吧?夫人好伺候吗?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锦蕊浅笑,还未说话,外头就一阵问安声,她赶忙站起来,道:“世子与夫人回来了,我该过去伺候了。” 苍术一怔,见锦蕊看着她,她忙不迭点头,出了锦蕊的房间。 正屋里一下子忙碌起来。 锦蕊伺候杜云萝梳洗净面,又替她理顺了长发,而后退了出来。 今夜是连翘守夜,排班都是连翘在管,她白日里私底下与锦蕊说过,锦岚年纪还小,不合适夜里伺候世子和夫人。 锦蕊当时微怔,可一想到早上伺候杜云萝更衣时看到的身上深深浅浅的红印子,她也实在不敢让锦岚去伺候了。 出了正屋,锦蕊就瞧见了玉竹。 玉竹站在庑廊下,吩咐了门房上的婆子几句,刚要回房去,抬眸就和锦蕊四目相对。 锦蕊笑着走过去,道:“之前分的那些点心是大厨房里做的吗?我尝了那个百合酥,和杜家厨房里做的味道差不多,想来夫人会喜欢的。” 惊讶从玉竹面上一闪而过,而后便是懊恼:“你看我这记性!我以为你跟锦岚都跟着夫人去柏节堂了,就没让人去唤你。那个百合酥合夫人口味?我屋里给你和锦岚留了豆沙糕、水塔糕、红豆饼,你试试口味,哪个合夫人心意的,你就告诉我,我叫厨房去记下。” 锦蕊点头道:“那敢情好,我们夫人爱甜口的。” 锦蕊从玉竹屋里提了个小食盒,玉竹低声问她:“哪个机灵鬼给你送百合酥了?” “苍术呀。”锦蕊道。 玉竹长长睫毛颤了颤,没有再说话。 锦蕊回了屋里,锦岚刚梳洗完,捏了块豆沙糕皱着眉头好一通纠结,最后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我等下再漱回口吧。” 锦蕊忍俊不禁,在锦岚边上坐下,压着声与她说了苍术的事儿:“她回头指不定就来巴结你了。” 锦岚柳眉紧皱,道:“巴结我做什么?玉竹姐姐是个好欺负的?” 锦蕊捂着嘴笑了起来,锦岚这丫头有些意思,这几个月没白教。 “两害相较取其轻,玉竹怎么说也比连翘好说话吧。”锦蕊取了块水塔糕来,“这个不错,不粘牙,我们夫人最讨厌粘牙的点心了。” 锦岚亦跟着尝了一块,心里暗暗想,这苍术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无论她因何目的向锦蕊示好,都不该顺便踩玉竹一脚。 玉竹吃了个暗亏,岂会一笑而过。 这院子里可没有一个是泥面人。 丫鬟们之间的你来我往,杜云萝是不知道的。 她靠在穆连潇怀里,想着明日回门的事体。 从前,她回门时,与娘家闹得并不愉快,她记着甄氏以死相逼,根本不肯与甄氏好好说话,最后不欢而散。 因着在杜家闹了一场,回到定远侯府时,她的脸上也没半点笑容。 韶熙园里,有丫鬟打破了花盆,她借此大发了一通脾气,自此之后,人人都晓得这位新嫁进来的世子夫人不好相处了。 而明日里,她自不会和之前一样了。 一觉睡到天明。 杜云萝睁开眼睛时,内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清楚穆连潇是去练功的,从前也是如此,无论两人夜里多折腾,穆连潇从不疏忽了练功。 杜云萝唤了连翘进来,更衣梳头后,抱了个手炉就出了屋子。 院子之中,穆连潇背对着正屋,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待听到丫鬟婆子们给杜云萝请安,他才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了。 穆连潇几步走到跟前,柔声道:“外头冷,你去屋里。” 杏眸晶亮,唇角微扬,杜云萝道:“不要,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练。” 章节目录 第285章陪伴 > 声音软软糯糯,如撒娇一般,那双眸子却格外认真,透出几分执拗来。 不知不觉间,穆连潇扬起了唇角,轻轻刮了一下杜云萝的鼻尖:“练拳又不好看。” 杜云萝转眸一转:“那舞枪好看吗?” 笑声清朗,穆连潇道:“在院子里舞枪,可不好施展。” 韶熙园的院子不算小,可四周摆了不少花卉,长枪凌厉,舞起来飒飒,在这儿的确不容易施展开。 杜云萝笑弯了眼:“下回去校场练枪时,我要跟着去看。” 穆连潇知道杜云萝的性子直白,成亲之后,她说话比原先越发大胆了些。 想看就是想看,想去便是想去,不会扭捏试探着问他“行不行”、“好不好”。 他想,他就是喜欢这份直白,让他清清楚楚知道她的心思。 就如同知道她的感情一般。 杜云萝的眼中从不掩饰对他的爱慕和依赖。 “都依你。”穆连潇笑意更浓了,这般可爱的杜云萝,他只想事事依着她顺着她。 锦蕊搬了把椅子来,杜云萝就坐在房门口看穆连潇练拳。 穆连潇从小习武,基本功扎实,即便不是与人对练,杜云萝都觉得,那一拳一掌凭空打出去都带着力量。 与她这种被称之为“花拳绣腿”的小拳头完全不一样。 从前,她没少拿小拳头招呼穆连潇,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是皮糙肉厚,杜云萝的手劲给穆连潇挠痒痒都不够意思,但穆连潇总让着她。 穆连潇越是让,她越是得寸进尺,当时只当是心中抑郁的发泄,等后来回转过头去看,何尝不是变着法子想让穆连潇来哄来宠? 从前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从前的她,也没有认真看过穆连潇练功。 她不会跟着去校场,亦不会早起,穆连潇练功的时候,她还迷迷糊糊会周公。 现在,杜云萝想好好看看。 杜云萝看得仔细,外行看热闹,她看不懂拳法套路,只知道一招一式都好看。 穆连潇自顾自练拳,偶有几次四目相对,杜云萝的目不转睛叫他有些意外。 待练完了,杜云萝从椅子上站起来,掏出块干净帕子给他擦汗。 穆连潇半弯了腰,把脸凑过去,免得杜云萝踮着脚尖,他笑着问:“有这么好看?” 杜云萝手上不停,嘴里道:“好看呀。” 笑语晏晏,清脆如铃。 穆连潇眸子一沉,念着院子里丫鬟婆子们多,才忍住了一亲芳泽的心思。 帕子上有杜云萝常用的香露的味道,穆连潇眯着眼看去,帕子角落上绣的一串云萝花绽放在眼前。 他猛然间就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国宁寺天王殿中,他看着杜云萝仔细替他络玉佩,十指翻飞,说不出的好看。 那是他第一次察觉到,姑娘家做女红也可以这般引人注目。 当时心中曾划过一个念头——若是这么一双手、这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绣花样、缝衣服,他一定会陪着看着,舍不得走开。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觉得她做针线好看,而她就觉得他练功好看。 就是这样一个人,叫心底生出了陪伴的心思,根本不舍得移开视线。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往屋里走。 净室里已经备了热水,等穆连潇梳洗更衣,两人用了早饭,便往柏节堂去。 吴老太君也不多留人,道:“车马都备好了,赶紧回家去吧,杜家那儿定是盼着呢。” 马车徐徐出了定远侯府,没多时,便到了杜府外头。 大门外,杜云荻三兄弟都等着他们。 穆连潇松开了杜云萝的手,撩开帘子跳下了马车,而杜云萝一直到垂花门外才踩着脚踏下来。 甄氏长着脖子等她,先把人搂在怀里抱了会儿,这才松开了,仔细端详起来。 杜云萝今日穿了条石榴裙,半长的褙子外头披了件猩猩绒的雪褂子,头发盘起,戴了套东海珊瑚头面,整个人显得娇俏活泼。 苗氏抿唇直笑:“这哪里像是新嫁娘,还跟在家当姑娘时一样,可见侯府里也宠着哩。” 甄氏扑哧笑了,嗔了杜云萝一眼:“听见没有,该有当媳妇的样子了,别整日都跟个孩子似的,我都替你脸红。” 杜云萝抱着甄氏的腰撒娇。 甄氏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牵着她的手往莲福苑去:“老太爷与老太太都等着你呢。” 一行人迈进了莲福苑。 兰芝在正房外头张望,一见了来人,赶忙抬声道:“老太爷、老太太,咱们的世子夫人回来了。” 莲福苑里问安声夹着笑声,一时热闹极了。 兰芝打了帘子请杜云萝进去。 夏老太太的声音从暖阁里传出来:“云萝快来给祖母看看。” 杜云萝快步进去,给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见礼。 “别急着行礼了,等世子来了再一道磕头。”夏老太太拉着杜云萝在身边坐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似的,都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了,该长大些了。” 这下,苗氏和甄氏亦笑作一团。 “我没说错吧,我说你你还不依,连老太太都这么说,你可要长点心了。”甄氏笑着道。 夏老太太抬眸看过来:“怀礼媳妇说什么了?” 苗氏笑盈盈把垂花门上的事体说了,逗得夏老太太抚掌大笑,杜公甫亦是难掩笑意。 没多时,穆连潇也就过来了。 地上摆了皮垫子,穆连潇与杜云萝一道给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磕了头,又给杜怀礼与甄氏磕头。 甄氏看着眼前这郎才女貌的小俩口,眼眶霎时红了,背过身去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因着回门这日要在黄昏前回到婆家,中午的归宁宴也比平日用午饭早些。 待杜云茹、杜云瑛夫妇都到了之后,花厅里便开了席。 杜云萝坐在甄氏和杜云茹中间,目光时不时往对面那一桌瞟。 杜云茹给她夹了块糖藕,附耳与她道:“怎么?怕世子双拳难敌四手?” 归宁宴上,新姑爷定是要被岳家人灌酒的,但岳家行事也有规矩,不至于喝坏了姑爷身子,也就是图个热闹。 杜云萝记得,当时邵元洲吃完酒,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过神来。 “双拳难敌四手?”杜云萝捂着嘴笑,“你确定?” 不是她说,以穆连潇的酒量,这两桌人都趴下了,他都不会吃醉。 章节目录 第286章回门 > 杜云诺听见她们对话,忍不住笑,双肩颤个不停。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手指在桌下指了指杜云诺,道:“大姐,大概,只有四姐夫能和世子不醉不归了。” 杜云茹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杜云诺愕然抬头,笑容凝在眼角,双颊通红。 长辈们都在坐,她们的声音压得低,又跟悄悄话似的,她便是羞了恼了也不能拿杜云萝如何。 纠结了半晌,杜云诺才咬牙道:“你怎知他酒量好坏?尽胡说八道笑话人!” 杜云萝依着杜云茹笑,杜云诺此刻的样子,便是瞪着她也没半点威力。 女眷这儿先散了席,杜云萝便跟着甄氏回了清晖园。 她并不担心另一桌的状况,哥哥们晓得喝不过穆连潇,定会聪明的收手的。 赵嬷嬷给几人上了茶。 杜云茹抱着意姐儿逗弄,意姐儿咯咯直笑,乐得杜云萝捏着意姐儿的手不肯放。 甄氏示意赵嬷嬷守了外间,低声问杜云萝:“囡囡,这两日在侯府里还顺心吗?” 杜云萝心里咯噔,她知道甄氏想问什么,便抬眸睨着杜云茹。 杜云茹在回门时也是叫甄氏“盘问”过的,想起当时情景,她双颊飞霞,自不肯听妹妹妹夫的事体,便站起身来,道:“我抱着姐儿去园子里看梅花。”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我又不怕你听。” 杜云茹脚下一错,只觉得后脖颈都烧起来了:“你脸皮厚,我可不敢叫意姐儿听。” 说完,杜云茹便匆匆出去了。 杜云萝笑得捧腹,就那还没断奶的意姐儿能听懂什么? 甄氏亦是哭笑不得,那些话她也不想当着杜云茹的面来问杜云萝,杜云茹会意出去了最好,可偏偏叫杜云萝这张厚得没边的脸皮给说成了这样子…… “要不是她抱着姐儿,准扑上来挠你!”甄氏在杜云萝的胯上轻轻打了一下。 杜云萝笑够了,搂着甄氏道:“我才不怕她挠。” “娘跟你说正经事儿呢。”甄氏在杜云萝的眉心点了点,“在侯府里如何?” 杜云萝止了笑,一本正经道:“侯府里,老太君和婆母都待我挺好的,那两位寡居的婶娘,听说是不爱热闹,往后应当不会凑在一处,就二房那里……” 甄氏见她欲又止,细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定远侯府如今是二房掌了中馈,日后杜云萝要接过来,这便是矛盾。 不说规矩不说习惯不说长幼,中馈捏在手中,肯大大方方交出来的能有几人? 便是杜府后院,若哪日长房回来了,夏老太太要让苗氏把掌家大权交还给杨氏,苗氏心里也是不落位的。 中馈不仅仅是权利和地位,更多的是油水。 银子谁嫌多呀。 甄氏握着杜云萝的手,低声嘱咐道:“若是为了中馈的事体,那就别急于一时。 我听石夫人说过,老太君是个有能耐有见识的,她一定会循序渐进地安排,你别心急火燎的,等老太君开口。 一旦老太君提起来了,你也不要怕,就依着意思接过来,一旦推拒过一次,往后再想拿,可就不容易了。 你没认真学过中馈,但洪金宝家的从前是老太太身边的,老太太掌事时,她就在边上,大体的事体她都懂的,你可以问她。” 杜云萝点头:“我晓得。” 其实,她跟二房的矛盾不仅仅是中馈,只是那些牵扯太多,杜云萝就没有跟甄氏提。 一来没证据的事体说不清,二来她不想让甄氏提醒吊胆的。 至于掌家一事,她很是认同甄氏的话,是决不能操之过急的。 练氏掌家几年间,关键位置上的人手全是她的心腹,杜云萝若是冒进,就会跟景国公府的新夫人一样。 换人吧,不晓得换谁合适;不换人吧,那些人的心全向着练氏。 进退两难。 有那么一个车辙子在眼前,杜云萝才不会傻乎乎地去步后尘。 她需要做的是等吴老太君把中馈交给长房,老太君要支持她,人手的问题慢慢也就能解决了。 在那之前,她要掌管的只有长房事体。 长房人口少,这两年周氏身子虽差,倒也还能顾得过来,从前因着杜云萝不懂事,周氏捏着不放权,可今生,杜云萝认为,周氏是肯放了的。 掌长房事体,杜云萝还是有底气的。 前世周氏过世后,长房的内务便是杜云萝接管了的,直到她交给了她的儿媳。 那个由练氏亲手挑出来的儿媳妇,最终与杜云萝势如水火,长房的东西在练氏的虎视眈眈之下,一点一点都吐了出去。 练氏不能从杜云萝这个遗孀手里谋东西,却不用顾忌那底子薄又听她话的侄媳妇,曾经家底最为厚实的长房慢慢被蚕食干净,落到了后来名正顺的定远侯穆连诚手中。 想起往事,杜云萝的心钝钝的痛。 若是绝嗣,长房的家底多多少少要分一些给族中,二房不想给,族长两夫妻其实也拿二房没什么办法,可二房还要攒个名声。 让长房添个继子,就等于是过了明路。 练氏那儿也没做绝,起码三房和四房,她就没生出这些念头。 也许是觉得那两房的家底不值得她大费周章吧。 可对杜云萝来说,那些家底也就罢了,她被伤透的是一颗心。 十年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在流蜚语中,与她越行越远。 若是亲儿,何至如此!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 甄氏见她神色郁郁,不由揪心起来:“囡囡,侯府里头没有为难你吧?” 杜云萝抬眸对上甄氏关切的目光,她一个激灵,赶忙笑了:“是有一人,就是那个寡居的姑母,不过世子说了,姑母是和婆母有心结,这才迁怒我的,叫我别理会。” 与其拍胸脯保证她人见人爱,不如说些真话,使得甄氏相信她。 甄氏微微皱眉,很快也就散开了。 寡居的小姑子与长嫂之间有矛盾,这事儿太正常了,一点不稀罕。 对杜云萝来说,两人都是长辈,她插手不得,孝顺婆母也就够了。 甄氏安慰杜云萝道:“既如此,你平日里就别去参合,至于你婆母与姑母孰是孰非,老太君那里自有定夺。” 章节目录 第287章问题 > “我才没有这么笨呢。”杜云萝挽着甄氏的手臂,娇娇道,“就算母亲不叮嘱我,我也不会去掺合的。” 这话落在耳朵里,甄氏安心不少,也没有再问侯府里其余人是否好处,她道:“你和世子还和睦吧?” 杜云萝抿着唇就笑了。 甄氏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她这是关心则乱,竟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自家姑娘自家晓得,杜云萝还未见过穆连潇时,就已经中意极了,待见了面之后,那更是一个心都黏在人家身上,要叫她这个当娘的大呼“女大不中留”。 再说穆连潇,只看从桐城回来路上,他坐在马车前头与杜云萝说话的样子,甄氏过来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这两人分明是两情相悦。 杜云茹和邵元洲婚前没有接触过,甄氏会担心他们婚后处起来,一开始会不适应,但小女儿和小女婿,是不会有那样的问题的。 再说了,之前穆连潇来莲福苑里磕头,这小两口暗悄悄的眉来眼去,又哪能逃过甄氏的眼睛。 这个问题,还真是她问错了。 甄氏清了清嗓子,道:“娘是说,你们屋里还亲近吗?你才刚及笄,真要娘来说,等再过一两年生孩子好些,可你也知道,老太君那边是盼着的。再者,过几个月世子出征,你若怀上一个,这日子也不难捱。就跟云茹似的,在家安胎、养孩子,元洲在书院里,她一个人也不至于无所事事。” 杜云萝没说话,半晌道:“怀不怀,什么时候怀,也不是我能说得准的。” 要杜云萝说,此刻真不是怀孕生子的好时候。 她在定远侯府没有站稳脚跟,真大了肚子,二房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的,便是全心全意防备,能防得了十月怀胎,难道还能再防到孩子平安长大? 不是杜云萝要长他人志气,而是实在太难了。 也许,二房会在出手时留下马脚,但更有可能是半点痕迹没有。 杜云萝赌不起,她在鬼门关前转一圈生下来的孩子,她怎么舍得拿去赌? 她还需要时间,等她把定远侯府里的状况拿捏住一些,起码要让二房投鼠忌器时,她才能放心地生一个孩子。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想法罢了。 孩子什么时候来,本就不是她能掌握的。 前生,夫妻两人聚少离多,但五年之间加在一块,也有不少时日的,偏偏她的肚子全无动静。 在知道真相的时候,杜云萝怀疑过,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 到底是她身子本身出了状况,还是叫人动了手脚,都不好说。 若是动手脚…… 杜云萝有把握,二房不敢对她下猛药。 今生,吴老太君和周氏对她满意,娘家这儿也疼她,她怀不上,肯定会请大夫医婆替她检查。 要是药物太猛,绝了她当母亲的路,是绝对会被医婆诊出来的。 二房有能耐控制出入定远侯府的医婆,却控制不了杜家这儿的大夫。 因而,就算二房已经对她动手脚了,也只是临时性的,不至于损坏身子的。 杜云萝柔声与甄氏道:“母亲,世子待我是好的,可就这一两个月嘛,谁也说不准,要是等他走时我没怀上,不如请医婆调养调养身子?” 甄氏听了有理,连连点头:“是要调养,你一旦累着了,小日子里肚子都痛,到时候就请医婆好好与你调一调,等世子回来之后,也就结实了。” 甄氏说完,思量着又补了一句:“屋里当真是好的吧?” 杜云萝咬着下唇点头,道:“母亲问过了,就使人去找大姐回来吧,园子里怪冷的,可别吹坏了意姐儿。” 甄氏哭笑不得,唤了水月进来吩咐了一声。 水月去寻杜云茹,走到半路听见些咽呜哭声,她循声望去,就见假山石后头露出碧绿色的衣袖。 杜府待下人算是亲切的,但也有受了委屈的小丫鬟躲起来哭,水月刚当差时也哭过,对此有些见怪不怪了,哭出来总比憋着好。 水月寻到了杜云茹,特地走了另一条路,没有从假山石那里过。 杜云茹抱着意姐儿进了东稍间里。 杜云萝眨眼睛笑她:“这回不说意姐儿听不得的事情了。” “我家意姐儿是小姑娘,不学你这厚脸皮!”杜云茹啐了一口,“你睡觉还抢被子还踢人没有?别是从娘家一路踢到了婆家。” 杜云萝一怔,捧着脸怪叫一声:“这事体意姐儿就能听了?” 甄氏笑得直不起腰:“都少说一句,每回就互相掀老底,真真没羞!还是我们意姐儿乖,来,意姐儿给外祖母抱一抱。” 意姐儿是人来疯,有人逗她玩,她就乐呵,叫甄氏抱过去,流着哈喇子依依呀呀瞎叫唤,甄氏越看她越喜欢,又是哄又是亲的。 直到时辰差不多了,几人才回了莲福苑。 夏老太太中午吃了酒,歇到现在也精神了,拉着杜云萝的手交代了一番,等穆连潇来了,便道:“不能耽搁了,该回去了。” 杜云萝颔首,向杜公甫与夏老太太告别。 甄氏送他们到了二门上。 穆连潇扶着杜云萝上车,而后跟了上去。 杜云萝撩开帘窗与甄氏说了几句话,马车便缓缓驶出了杜府。 杜云萝转眸看向穆连潇,道:“刚才莲福苑里都没瞧见二嫂和三嫂,你是不是把我两个哥哥喝趴下了,嫂嫂们只能去照顾了?” 穆连潇闻笑了起来,细长黑眸如有水光,脑袋一歪就靠在了杜云萝的肩上:“他们本就不是我对手,早早就不与我喝了。” 杜云萝斜睨他,嘴上哼了一声,而后弯着眼睛笑了。 不与穆连潇喝,不也喝多了吗? 喝趴下是不至于的,但午后小憩会儿定是要的了。 “那你呢?”杜云萝问他,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是杜公甫前头书房里用的香料的味道,静心提神,“去了祖父的书房?” “是啊,”穆连潇道,“陪祖父与岳丈大人下了会儿棋。” 杜云萝忍住笑意,故意问他:“下棋?赢了还是输了?” 章节目录 第288章黄连jojo和氏璧+ > “输了。”穆连潇答得坦率。 他的棋艺虽不差,可较之那两位还是太过稚嫩了些。 和杜怀礼对弈时,穆连潇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兵部尚书说礼部是狐狸窝,当真是一点都不错。 而对上杜公甫时…… 姜还是老的辣,狐狸也是分道行的。 杜云萝岂会不知道杜公甫和杜怀礼的棋风,实在忍不住笑意,咯咯笑了起来。 穆连潇的脑袋就歪在她肩膀上,杜云萝一笑,她胸前起伏明显,让穆连潇呼吸一窒。 分明是这么小巧的一个人,个头也只到他的胸口,偏那身材玲珑有致,曲线迷人,叫他爱不释手。 车厢里还坐着个锦蕊,无论穆连潇有什么心思都要压回去。 马车入了定远侯府。 两人回韶熙园里换了身衣服,突然就听见院子里哐当一声。 锦蕊看了杜云萝一眼,转身出去查看,很快就又转回来,道:“一个小丫鬟毛手毛脚打碎了花盆,连翘在处置了,夫人不用挂心。” 杜云萝颔首,前世也有这回事,她因着与娘家闹得不愉快,借题发挥撒了一顿脾气。 这一次,既然连翘处置了,自不用她过问。 锦蕊重新替杜云萝梳了头,低声道:“奴婢在清晖园里听说的,说是二爷午歇时,二奶奶没让采莲在屋里伺候,叫她去准备嫁妆,过些日子就回夏家去。 春华院里都说,二奶奶待采莲好,到时候二奶奶添的妆定不比夫人给锦灵的少,哪知采莲扭头就跑了,叫人笑话她脸皮薄。 结果,水月去寻大姑奶奶时,听见有人在假山石后头哭,不过没瞧见模样,只看到是碧绿的衣袖。” 杜云萝会意了,今日采莲的衣袖的确是碧绿的。 当日花厅里的事体,就这么几个人知道。 夏安馨低调处置采莲,把她送回夏家去,也是情理之中的。 采莲的心思打算都破灭了,偏偏夏安馨根本没指责过她的过错,事发之时的辞连轻描淡写都算不上,压根就没描也没写。 采莲是哑巴吃黄连一般,说不得闹不得,除了躲起来哭,还能如何? 可杜云萝不会同情她。 若当日去花厅的不是兰芝,结果全然不同。 慧珠不也是哑巴吃黄连,说不清楚了,只能以死明志? 若那事体摆到了明面上,夏安馨一样是哑巴吃黄连,再苦再难也要自己咽下去。 采莲背主,本身就是大罪过。 杜云萝的睫毛颤了颤,以夏安馨的性子,在杜云萝下次回杜家之前,采莲肯定是被送走了的。 杜云萝和穆连潇去了周氏住的敬水堂。 正屋三明两暗。 杜云萝从前来得少,但大致格局和布置她还有些印象。 这里依旧充满了穆元策生活的气息。 明间和西次间之间的博古架上,摆了不少顽石,其中有一块,听说是穆元策从前亲手雕琢的。 西次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弓,是穆元策生前用过的。 书房里摆了一书架的兵书,其中不少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是穆元策的手笔。 在穆元策死后,这六年多的时间里,周氏一直守着这屋子,一如丈夫还在时。 从这一点上来说,周氏远比杜云萝坚强勇敢,当时杜云萝搬出了韶熙园,她害怕睹物思人,可周氏却从未逃避。 就是因为周氏是这样的性子,所以当时她死在房里,苏嬷嬷根本不肯相信周氏是自尽的。 在苏嬷嬷的眼中,周氏绝不是一个会用死来逃避的人。 杜云萝暗暗深呼吸,跟着穆连潇进了东次间。 周氏坐在罗汉床上,几子上摆着棋盘,黑白两色的棋娄都在周氏面前,她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坐吧。”周氏示意苏嬷嬷添茶,而后仔细问了回门的状况,晓得一切顺利,便放下心来。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周氏去了柏节堂,穆连潇和杜云萝回了韶熙园。 从前老侯爷在时,除了过年过节初一十五,各房各院都是自己用饭的。 到了现在,吴老太君也没动过改规矩的心思,只叫周氏一人过去伺候,陪着她这个老人家用些饭菜,而徐氏和陆氏茹素,吴老太君就不勉强她们来对着一桌子的荤腥了。 连翘手脚麻利摆了桌。 对两人来说,桌上菜色不少,但穆连潇饭量大,最后也吃了个七七八八的。 夜里风大,两人便没有出去走动消食。 杜云萝取了针线来,认真纳鞋垫。 穆连潇凑过来看,鞋垫尺寸明显,他笑着道:“给我的?” “恩,”杜云萝睨了他一眼,“母亲说的,中衣、鞋垫,这些东西都不嫌多,要我多给你备一些。” 穆连潇的目光落在她纤长手指上。 妻子给丈夫准备衣衫,这是天经地义的,穆连潇在营中操练时,也听见过娶了媳妇的兵士们比针线比做工,以此来纾解对家的思念。 彼时他也想过,往后杜云萝一针一线替他准备,那是极其美好的。 可此刻,他却心疼和愧疚了。 因着他很快就要去边疆,杜云萝才会急着替他准备。 别人婚后蜜里调油一般的生活,留给他们的却很短。 穆连潇轻轻拥住了杜云萝的肩膀,偏过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杜云萝微怔,而后便笑了起来,捏着手中的针,道:“当心些,扎到身上可疼了。” 穆连潇亦笑了,他从书房里取了本书来,在杜云萝身边坐着,一面翻书,一面看她做针线。 油灯下,认真的杜云萝眉宇如画。 穆连潇勾了唇角,清晨时他想得一点都不错,这样的杜云萝叫他根本挪不开眼。 灯芯烧黑了,光线暗了许多,杜云萝揉了揉眼睛,把针扎在鞋垫上,拿剪子拨了拨。 穆连潇一把握住她的手,把鞋垫抽出来放到绣篮里,道:“明日再做吧。” 杜云萝嘴里的话还未出口,就成了一声低呼。 穆连潇吹灭了油灯,把她打横抱起,便回了内室。 内室里没有点灯,只屋外淡淡月光撒入,朦胧得只能看清彼此轮廓。 杜云萝抬眸,问道:“针放哪儿了?可别扎到人了。” 穆连潇替她脱了鞋子,道:“不是扎在鞋垫上了吗?” 叫他一提,杜云萝也想起来了,不由哼了一声:“你倒是看得仔细。” 章节目录 第289章受得 > 浅淡月光之中,杜云萝只能看清穆连潇的眼睛。 他的睫毛很密很长,显得眼睛格外深邃。 听了杜云萝的轻哼,穆连潇的眼底猝然有了一丝笑意,清辉微凉的眸子似是染了一层水光。 笑意越来越浓,连唇角都勾起了笑容。 穆连潇神情自若,低声道:“因为我一直在看你。” 他一直在看着杜云萝,看她一针一线替她纳鞋垫,青葱一样的十指在眼前翻来覆去,动作简单,却好看极了。 定远侯府这样的人家,岂会缺鞋垫缺中衣? 只要吩咐下去,明日里就能做出一整个包袱的鞋垫来。 可杜云萝要亲手给他做,这全是她的心意。 就好像穆连潇小时候见过的,周氏坐在桌边替穆元策纳鞋垫一样。 穆元策说,周氏做的中衣鞋垫,自己用得踏实。 穆连潇想,他也能试试饱含了妻子心意的踏实的感觉。 心思都扑在看杜云萝上,又不敢目光灼灼叫她发现而影响她做事,穆连潇捧着书册偷看得小心翼翼。 到最后,书册上的内容一个字都没记住,脑海中只剩下杜云萝的剪影。 挥之不去,想要拥之入怀。 而他也就这么做的。 穆连潇直白的话让杜云萝的心扑腾直跳,他的身子就这么靠着她,杜云萝能闻到他身上皂角香味。 熟悉且安心。 杜云萝笑了,灿然如夏花。 幔帐落下,穆连潇搂着杜云萝的腰便往里滚。 杜云萝怕痒,咯咯笑出了声,却被趁虚而入堵住了嘴,霎时间没了声响。 一响贪欢。 杜云萝睡醒时,内室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抬手覆住有些刺痛的眼睛,外头已经大亮,再不起来,大抵是要迟了。 她翻身想坐起来,身上却一阵酸痛。 杜云萝哀哀叹息,昨夜前半段的记忆清晰,后半截却是模糊一片,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了。 外间的锦蕊听见动静,进来伺候她梳洗净面。 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穆连潇练完功回来,她抬眸嗔了他一眼。 早饭时依旧上了一碗鸡汤。 杜云萝慢条斯理用完,又用了碗稀粥,这才与穆连潇一道去敬水堂。 周氏等穆连潇请了安,便道:“你只管忙你的去,让你媳妇陪我说说话。” 边关战事起,穆连潇虽是接了圣旨晚一步奔赴战场,可京中依旧有他要做的事情。 杜云萝送他出了敬水堂,见他神色关切,她不由就笑了:“怎么啦?担心母亲为难我?” 穆连潇失笑:“母亲慈爱,好端端的为难你做什么?” “我知道母亲很好的,你不用担心。”杜云萝道。 她是真的知道,周氏其实很容易处。 前生若不是她不懂事,周氏亦不会疏远她不喜她。 杜云萝还记得她和周氏之间第一次冲突。 刚嫁进来的时候,周氏对杜云萝就很冷淡,但对韶熙园里,杜云萝一味耍脾气的事体,周氏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周氏不与她计较,也懒得插手儿子儿媳的房里事体,她不是那种万事都要拿捏的手长的婆母。 如此相敬如“冰”,杜云萝和周氏在面子上到还能过得去。 直到穆连潇出征前夜。 杜云萝在韶熙园里大哭了一场,她怕穆连潇的离开,她怕叫杜云瑛、杜云诺一语中的,她怕他回不来。 穆连潇哄她,她也不听。 她其实是知道的,无论如何,穆连潇都是必须走的,这是军令,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可除了哭除了闹,杜云萝不知道如何宣解心中的不安和彷徨。 她扛不住那样的压力。 那一晚,从不踏足韶熙园的周氏突然来了。 周氏只与她道:“这家里人人都受得,就你受不得?” 一句话,就怕杜云萝的嘴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如周氏所,这家中有谁没有品尝过送亲人出征的滋味? 就连练氏,穆元谋是不上战场的,可她一样送走了穆连诚,****为长子惦记。 其实,谁都是怕的,只不过,杜云萝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她让穆连潇满腹牵挂。 这在周氏眼中,是大错特错。 时至今日,杜云萝当然不再是从前那个使性子哭闹的人了,就像周氏说的,她也受得。 即便不舍,也不该让穆连潇带着牵挂出征。 她要做的,是替他扫清这府中障碍,而不是给他添麻烦。 杜云萝转身回到周氏屋里。 周氏笑着让她坐下,又让丫鬟捧了几本账册过来,道:“都是我们长房的账目,我如今的身子只能粗粗打理,全靠底下人用心,你既然嫁过来了,往后就学着管账管事,不用担心做不好,我让苏嬷嬷教你。” 苏嬷嬷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褙子,头发整齐油亮,她年纪不算轻了,眼角皱纹明显,笑起来时越发深了。 杜云萝起身向苏嬷嬷见礼。 从前,这长房的内务,便是苏嬷嬷手把手教导她的,在周氏死后的一年多里,全靠这苏嬷嬷的提点,杜云萝才把长房的内务给理顺了。 有那一年多的相处,杜云萝很清楚苏嬷嬷的性子。 周氏笑道:“连潇媳妇,你别怪我心急,我盼着有儿媳妇来接手盼得脖子都长了。” “母亲让苏嬷嬷教我,我定好好学。”杜云萝道。 周氏让杜云萝就在对面书房里看账册。 杜云萝看得仔细。 周氏手下管账的是高嬷嬷,周氏极其信任她,十多年都没换过人手。 虽说做账的规则都是死的,但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自己的习惯。 有前世经验,杜云萝对高嬷嬷记账的习惯很了解。 杜云萝看得懂这些,苏嬷嬷也觉得轻松。 “夫人先看了这些,还有些铺子庄子的账目,以及一些老账,等老奴整理了,再给夫人送去。”苏嬷嬷笑容满面。 杜云萝自是应下,又听苏嬷嬷说了些长房名下铺子的状况,她本就熟悉,自然记得快。 苏嬷嬷从书房退出来,去次间里给周氏添了茶。 周氏低头看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苏嬷嬷笑盈盈道:“太太,世子夫人一点就透了。” 周氏浅浅笑了:“那便好,她是个通透的就好。” 章节目录 第290章老气 > 西洋钟打鸣。 周氏抬头看了一眼,让苏嬷嬷把杜云萝唤了过来。 “连潇中午不回来,你就随我去柏节堂吧。”周氏一面说一面起身往外走,“今儿个二月十九,老太君应是念了一上午的经文了。” 如周氏所,整个上午,吴老太君都在后罩房的小佛堂里诵经。 芭蕉引了她们过去。 杜云萝在院子里打量了一眼,正好瞧见安娘子的身影。 安娘子是穆元婧身边伺候的,当丫鬟时,她的名字叫秋柔。 当年穆元婧远嫁蜀地刘家,秋柔是陪嫁丫鬟,一直跟着穆元婧。 听闻秋柔在蜀地是嫁了人的,但丈夫没了,婆家也没什么人,在穆元婧回京时就把她带了回来。 这些年都是主仆一道,添了几分姐妹情谊。 杜云萝问道:“芭蕉姐姐,姑母也在吗?” 芭蕉含笑道:“姑太太在暖阁里休息,乡君陪着她说话呢。” 杜云萝瞄了正屋一眼,原来不止穆元婧,连穆连慧也在。 周氏和杜云萝没有进正屋,而是直直去了小佛堂。 佛堂里檀香浓郁。 吴老太君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嘴唇一启一合,诵着经文。 周氏和杜云萝一左一右在吴老太君身边跪下,双手合十。 苏嬷嬷垂手恭谨立于一旁,见佛前的香火燃得差不多了,又取出三根续上。 正屋西暖阁里,穆元婧斜斜歪在罗汉床上,穆连慧坐在她对面,手中捧着一盏热茶,吹了又吹。 穆元婧嗤笑:“吹了多久了?底下便是点了火,也叫你吹凉了。” 穆连慧浅浅笑了:“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母亲都诵了一上午了……” 穆连慧继续吹了两口:“祖母心诚,今日是二月十九,自然如此。” 世人多信佛,侯府中亦是如此,唯独穆元婧,她是不信的。 不仅仅是佛道,她也不信三清,鬼神之说她嗤之以鼻,穆元婧什么都不信。 穆元婧打了个哈欠:“之前是大嫂和连潇媳妇来了吧?我似是瞧见她们去佛堂了。算起来也有一刻钟了,怎么还没有出来?” 西暖阁的窗户微启,正好能看见院中动静。 周氏和杜云萝的到来,穆连慧也是瞧见了的。 “是大伯娘和云萝,应当是陪着祖母一道诵经了。” 穆元婧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大嫂也就算了,连潇媳妇才多大年纪,就老气横秋的拜菩萨,这要是没人去唤一声,说不定要念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了。 嘴上说着菩萨心肠,谁知道挖开肚子里头是红是黑。 要我说呢,小小年纪听什么佛音佛语,弄得好好一个人都阴阳怪气,心思叵测。” 穆连慧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压在了几子上:“姑母这话说得不对吧?” 不管她心中是否敬畏菩萨神明,穆连慧也是习惯了诵经的人。 她跟着皇太妃在普陀山住了三年,****听的就是佛音佛语。 穆元婧这些话,就跟在说穆连慧一样。 穆元婧眉头猝然皱了起来。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本就是在埋汰周氏和杜云萝,根本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哪知叫穆连慧不舒坦了。 软硬不吃的穆元婧见穆连慧面色不虞,心中不由就烦躁起来:“我原不是说你,你自个儿听岔了要凑过来,难道是我的过错?如此一看,我的话也没说错,阴阳怪气这四个字,说你还真是合适。也难怪这把年纪都还在家里待着。” 穆连慧眸子倏然一紧,勾起唇角,笑容讥讽:“我未嫁,你归家,都是吃的娘家饭,祖母不曾怪罪过,姑母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你!”穆元婧蹭得站了起来,扬手要往穆连慧脸上招呼。 穆连慧不躲不闪,嘲弄一般看着穆元婧。 穆元婧的手悬在空中,最终没有落到穆连慧脸上,她咬牙切齿道:“看在二嫂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 说完,穆元婧转身就走。 穆连慧托着腮帮子咯咯笑了起来。 的确是看在了练氏的面子上呢。 府里如今是二房当家,穆元婧又和长房交恶,要舒舒坦坦在娘家过日子,她就不好对穆连慧动手。 这一巴掌若是打下来,穆元婧半点不占理,吴老太君都会怪罪她。 穆元婧气冲冲往外走,安娘子赶忙跟了上来。 “说我吃娘家饭,这是我愿意的吗?”穆元婧一边走一边道,“蜀地那破地方,刘家那短命鬼,要我怎么待下去?这难道怪我吗?” 安娘子半句话都不敢应。 回到了满荷园,撩开帘子进了正屋,穆元婧一把解开了雪褂子往地上一扔。 安娘子弯腰把雪褂子捡起来,轻轻拍打干净,挂在了架子上。 往里进到内室,穆元婧趴在拔步床上,肩膀抖动,咽呜哭着。 安娘子打了一盆水进来,拧了帕子,走到床边:“姑太太,掉眼泪伤身,奴婢替您擦擦吧。” 穆元婧坐起身来,一把抱住了安娘子,哭着道:“秋柔,我也不想住在娘家啊,若有个长命的男人,我何必回娘家来,我一个人也很苦闷的啊……秋柔……” 安娘子暗暗叹了一口气,抬手环住了穆元婧,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顺着:“姑太太,莫哭了。” 柏节堂里。 吴老太君放下了手中木鱼,周氏和杜云萝将他扶了起来。 久跪之后,双腿不适,杜云萝老过,自然有经验,蹲下身子替吴老太君揉了揉腿和膝盖。 吴老太君含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晓事,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比你们年轻人,跪了会儿这几处就使不上劲儿了。” 杜云萝一面揉,一面道:“我在娘家时也陪祖母念经。” “难怪,也是你有心。”吴老太君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咱们回屋里去,等会儿捶一捶就好了。” 杜云萝应下,扶着吴老太君往前头走。 刚走出小佛堂,就见芭蕉候在外头。 芭蕉把穆连慧与穆元婧的争执禀了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紧着眉摇了摇头:“元婧……哎!她平时与嫂嫂们置气也就罢了,如今把火往晚辈身上撒,哪里还有点当姑母的样子。” 章节目录 第291章敬畏 > 吴老太君脚步缓缓。 空中突然飘了几片雪花,云层压下来,似是要起大雪了。 芭蕉抬眸看了一眼,急切地想去取伞来。 吴老太君唤住了她:“算了,这才几步路,又是沿着庑廊走,不碍事的。” 芭蕉垂手应了。 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走,到了正房外头,守门的丫鬟撩起了帘子。 吴老太君却没有进去,转过头看着在风中起舞的稀疏雪花,良久道:“我记得,元婧小时候最喜欢下雪天了,爱玩雪,我怎么说她都不听,还老在雪地里打滚,哪里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偏偏老侯爷还纵着她,陪她打雪仗,她几个哥哥都让着她。” 想起了往事,吴老太君声音喑哑,她站了会儿,这才转过身迈过了门槛,长叹一声:“她是叫我们宠坏了。” 杜云萝呼吸一窒,似是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 从前她也是被家中宠坏的那一个,她并没有立场去指责穆元婧什么,虽然她还是不喜欢这位姑母。 吴老太君进了西暖阁,穆连慧站起身来迎她。 “我刚就在说,元婧是叫我宠坏了,”吴老太君拍了拍穆连慧的肩膀,“到底是你姑母,她又年轻守寡,别跟她起口头纷争。我年纪是大了,可孰是孰非,还是分得清的。” 穆连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冲口而出,而是淡淡看向周氏。 周氏眼观鼻鼻观心,穆元婧的是非,她不插手,也不插嘴。 以周氏与穆元婧的关系,说好说坏都不合适,不如闭嘴,反正吴老太君心中清楚。 穆连慧唇角微扬,笑得几分了然几分嘲弄,她知道的,周氏不会蹚浑水。 “祖母,道理我都懂,”穆连慧转眸看着吴老太君,“可话说回来,这家中年轻守寡的又岂止姑母一人?别人能忍受,偏她要向晚辈撒气?” “年轻守寡”四个字落在耳朵里,说不出的糟心。 吴老太君抿唇,在罗汉床上坐下,叹道:“你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别去你两个婶娘跟前讲,都是苦命人。” 穆连慧垂眸,看了眼取了美人捶给吴老太君敲打的杜云萝,她淡淡道:“我知道。” 吴老太君接过周氏递来的茶盏,润了润嗓子:“你今日拜了观音菩萨吗?” 穆连慧在绣墩上坐下:“没有拜,我原本也就是陪着皇太妃礼佛罢了。” 吴老太君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穆连慧一番:“你母亲说得对,你自打从普陀山回来之后,这性子就变了。小时候还跟着我念佛,现在别说初一十五了,连观音菩萨的生辰都不肯拜一拜了。” 穆连慧轻咬下唇,睨着杜云萝,道:“不过是****念佛,念得多了,就乏了。” 吴老太君失笑:“你当是摆桌用饭呐?什么菜用多了就腻了?” 穆连慧没有再回答。 手中美人捶轻轻敲打着,杜云萝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看不清身后穆连慧的神情。 她不知道去普陀之前的穆连慧是什么样的,但她记得,前世的穆连慧一直都有礼佛。 在穆连慧嫁给李栾之后,这位瑞王世子妃依旧会陪着练氏去婆驼山进香,听说在瑞王府里也设有佛堂。 是因为今生被慈宁宫疏远,无需再为了讨好皇太妃而礼佛的缘故吗? 亦或是…… 杜云萝想起了她和南妍县主的推断。 若穆连慧亦是重活了一次的人,她的性情改变倒也能说得通了。 可依旧怪异,怪就怪在她不再信佛礼佛上。 重活一世之人,又岂会不信神佛,不信鬼魂只说? 就算无法虔诚,依旧对菩萨抱有敬畏之心。 杜云萝在穆连慧的身上寻不到半点敬畏。 杜云萝突然想起了国宁寺中事情。 穆连慧曾邀她去拜一拜,她没有跟着去,当时穆连慧到底拜了还是没有拜,杜云萝无从知晓。 可她记得皇太妃说过的话。 皇太妃说,穆连慧喜欢待在大殿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当时杜云萝不觉得这话不对,如今想来,皇太妃说的是“站”,而并非“跪”。 穆连慧只是站在大殿里,看着佛像,闻着檀香,她到底会想些什么? 比起敬畏,更多的似乎是彷徨和犹豫? 杜云萝说不好,她还猜不到。 柏节堂里摆桌,因着是二月十九,上的都是素斋。 穆连慧不想用,就没有陪着吴老太君用饭,先一步回去了。 吴老太君也没有留她,反倒是与周氏和杜云萝道:“元婧和连慧,这两个孩子啊,真是越大,我就越不懂了。” 等吴老太君歇午觉时,周氏和杜云萝才从柏节堂里退了出来。 外头的雪已经大了起来。 苏嬷嬷给周氏打了伞,周氏道:“你也先回去吧,下雪天不好走。” 杜云萝应了。 回到韶熙园,杜云萝问了连翘:“今儿个,前头世子院子里是谁当差?” 连翘道:“应当是九溪。” “使人问问九溪,谁跟着世子出门去了,外头落雪了,可带了蓑衣?”杜云萝道。 连翘应声去了。 杜云萝也无其他事体,让锦蕊捧了绣篮过来,继续纳昨日才纳了一半的鞋垫。 两刻钟后,连翘来回话,说是云栖跟着穆连潇出去的,早上没想到中午会落雪,没有带蓑衣,刚开始飘雪花时就让鸣柳给送去了。 杜云萝放心了。 因着下雪,天暗得比平日早些,韶熙园里早早点了灯。 穆连潇回来时正好是风雪最大的时候。 杜云萝听见外头问安声出去迎他,撩开帘子就感受到了雪花被风裹着迎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穆连潇站在庑廊下,蓑衣上覆了一层雪,他脱下来交给玉竹,与杜云萝道:“出来做什么?外头冷,赶紧进屋。” 两人站在明间的炭盆前烤火。 杜云萝出去时没披雪褂子,虽然只站了一会儿,也有些凉意。 她抬眸看向穆连潇,他的肩膀上有水渍,看来蓑衣都没挡住大雪。 穆连潇的双手在炭盆上暖了暖,这才试探着拿手背去碰杜云萝的手背,确定自己的手不冰之后,才握住了她的手:“下回别出来了,当心着凉。” 杜云萝笑着弯了唇角,却不置可否。 穆连潇牵着她往东次间走,锦蕊端了姜汤来,他一饮而尽,道:“云栖跟我说,等雪停了之后,他媳妇进府来给你请安。” 杜云萝眸子一亮:“锦灵儿要来?” 她正犹自欢喜,却听穆连潇吩咐锦蕊再端碗姜汤,杜云萝诧异:“怎么?一碗不够暖身子?你肩上都湿了,赶紧梳洗一番才是。” 穆连潇抬手刮了下杜云萝的鼻尖,笑了起来:“那碗是给你的。” 章节目录 第292章金镯 > 这场大雪落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起来时,地上积了一层,空中还飘着雪花,可比之昨日里,已经小多了。 侯府里,丫鬟婆子们清扫着积雪。 杜云萝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估摸着今日锦灵是不会来了。 直到第三日,雪才完全停了。 雪后越发阴冷,全然不似二月末端。 柳树胡同里,锦灵换了身过年时新裁的绵褙子,坐在镜前细细描眉。 云栖凑过去看她,道:“好看。” 锦灵俏脸一红,抬手拍了云栖一把:“又不是给你看的,你让开些,别挡了光。” 云栖咧嘴笑了,才不管锦灵说什么,贴过去在她脸颊上偷了香,在锦灵反应过来之前,便出屋去了。 锦灵脸上红得滴血,一双晶亮眸子又是嗔又是恼,见那门帘子微微晃动,樱唇一抿,又全作了笑。 莺儿来瞧她,手中拿着一根细巧银簪:“嫂嫂,前两日忘了还给你了。” 锦灵笑道:“你收下吧。” 莺儿不肯,在锦灵身边坐下,道:“嫂嫂给我添了不少首饰了。” 锦灵听她这么说,也没有再坚持,把银簪接过来,在头上比了比,直接就簪上了。 她进门之后,给莺儿添了不少衣服首饰。 就算云栖疼妹妹,手头也宽裕,但他不懂姑娘家的装扮,市井上卖的都是寻常东西,金银楼里卖的又太贵,云栖在穆连潇跟前当差,便是收主子们的打赏,也断断不会收到首饰。 锦灵是有很多,杜云萝出手大方,赏下来的又都是好东西。 莺儿起先不肯收,锦灵便挑了些簪花绢花,全是闺中姑娘们用的,她这个嫁了人的小娘子不再适合,莺儿听她说得有理,这才收下了。 姑嫂和睦,偶尔莺儿也会来借其他首饰,用完了就给锦灵送回来,绝不会私贪了。 莺儿看着镜中的锦灵,道:“嫂嫂,前两日李家二姐儿戴了只金镯子,细倒是很细,但我看上头花纹,做工不比嫂嫂的那只镯子差。” 锦灵笑了,莺儿还是小姑娘,最喜欢打量这些,她只是爱看,却不眼红,更不会样样掐尖要强。 “许是府里赏的,李家大姐儿不是在府里当差吗?”锦灵道。 莺儿连连摇头:“不像。李家大姐儿是在前院里做事的,就跟哥哥一样,前院里都是爷们,谁会赏个金镯子呀。”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一阵拍门声,在院子里的云栖开了门,外头的人进来,抬声道:“云栖呀,你媳妇在吗?” 锦灵看向莺儿,莺儿掩唇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不是李家大娘的声音吗?” 锦灵收拾好了,起身出去:“大娘寻我呀。” “呦,今日打扮得这么漂亮,跟个天仙似的,要跟你男人出门去呀?”李家大娘亲昵地挽住了锦灵的手,“耽误你一会儿工夫,大娘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锦灵自是应下。 回到屋里坐下,莺儿添了茶,就先避出去了。 李家大娘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打开之后,露出里头的金镯子来。 “这是……”锦灵不知其意。 李家大娘讪讪笑了:“昨日下午雪小了些,鲁家的来寻我,说她家姑娘瞧见我们二姐儿戴了个金镯子,又细巧又好看,吵着也要,鲁家的没办法,正好手中有几颗府里赏的金锞子,就想熔了给姑娘打一个好的,以后当嫁妆,问我是从哪家铺子打来的。 我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就去问我家二姐儿,二姐儿说是从大姐儿的枕头底下翻出来的,大姐儿跟她过,这镯子是外头小金楼里买的。 我就这么回了鲁家的,哪知鲁家的就生气了,说这镯子做工这么好,哪里像是小金楼里买回来的,定是我不肯说,怕她家抢了风头。 我这可真冤枉啊。 我家大姐儿就府里这么些月俸,赏银也不算多,要说她攒了好久银子才从小金楼里买的,我是信的,可说是去大金楼里打的,她哪有那银子啊。 大娘眼拙,分不清好坏。 云栖媳妇,你是主子身边伺候过的,你认得好东西,你帮大娘瞧瞧这镯子。” 锦灵接了过来,细细打量着。 和莺儿说得一样,镯子虽然细,但做工出色,上头忍冬、荷花、牡丹、兰草交织的唐草纹细腻清晰。 京中能打出这种镯子的金楼,规格肯定不会小。 “是个好东西,”锦灵把镯子交还给李家大娘,“大娘,大姐儿在府里当差,许是过年时得了些金锞子,让大金楼给打了。” 李家大娘皱了皱眉头,叹道:“她就是府里四爷院子里管洒扫的,别说金锞子了,能得两颗银锞子都阿弥陀佛了。等她下回回来,我再仔细问问她。” 锦灵送了李家大娘离开,心里也一阵嘀咕。 大金楼收的加工费极高,自己出金子,这加工费都够在小金楼里买样简单的首饰了,寻常人家断不会如此奢侈,更不用说,自己还没金子去打。 而这只金镯子,以锦灵的眼光来看,更像是府中主子们赏下来的东西。 可李家大姐儿是在前院当差的,又是穆连喻身边,怎么会被赏金镯子? 锦灵一时也闹不明白,眼瞅着时间不早了,就随云栖一道出了门。 到了定远侯府,自有婆子领锦灵去韶熙园。 锦灵是云栖的媳妇,又伺候过杜云萝,府中仆妇们待她都很客气,锦灵性子好模样好,人缘也挺不错。 韶熙园外,锦岚正等着她,遥遥见她来了,笑道:“姐姐可算来了,夫人刚还问起来呢。” 锦灵笑盈盈入了东次间,见杜云萝端坐着,她赶忙上前行礼。 “行了,不需这些规矩,”杜云萝让锦岚扶了锦灵起来,又让她坐下,“可算是记得来看我了。” 锦灵浅浅笑了:“夫人回门之后就是二月十九,奴婢知您忙碌,不敢打搅,本想第二日就来,哪知下雪了。” 客套话自不用多说,锦蕊守了中屋,锦岚站在门外与守门的小丫鬟说话,东次间里只留了锦灵。 “原就是想来给夫人请安的,也没有旁的事情,早上却叫人耽搁了会儿。”锦灵把李家大娘的事儿说了。 “金镯子?”杜云萝拧眉,“李家大姐儿是四叔院子里的,叫什么名儿?” 锦灵道:“奴婢记得她叫紫竹。” 章节目录 第293章情绪月票140+ > 杜云萝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这让她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无论是练氏还是周氏,对前头公子们的院子里都管得极严。 就像穆连潇那儿,他成亲之前,屋里只有小厮伺候,院子里有两个洒扫丫鬟,年纪小,不允许进屋里。 穆连诚与穆连喻那里也是一样的。 这些洒扫丫鬟只要没有犯大错,在公子们成亲之后,是会被调到内院里当差的。 韶熙园里,二等的红芙,三等的烟儿,就是从前院调进来的。 这也算是府中的老规矩了。 前生,穆连喻娶妻之后,院子里似乎没有哪个丫鬟叫紫竹。 可毕竟是小叔弟媳院子里的二等、三等,又过了几十年了,杜云萝也说不好她是不是会记差了。 但,总归是一个疑点。 “锦灵儿,你留心一下,李家除了那金镯子,是不是还有别的贵重首饰。”杜云萝低声吩咐道。 锦灵颔首:“奴婢知道了。” 两人又絮絮说了会子话,锦灵才告辞。 锦蕊和锦岚送了锦灵出去,站在院门外又彼此交代了几句。 院子里,苍术和红芙站在庑廊下,抬眼偷瞧锦灵的背影。 “她长得可真好看。”红芙叹道。 苍术撇了撇嘴:“好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让夫人早早就打发了?我听说,她伺候了夫人五六年了,按说是该随着夫人嫁进来的,却匆匆忙忙就嫁给云栖了,夫人提拔了那个锦岚。” 红芙皱着眉头道:“不是说,是云栖喜欢锦灵,这才……” “谁知道呢……”苍术嗤笑,“许是顺水推舟,这模样留在身边可是祸害。” 红芙面上一白:“你别胡说,我们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在前头院子里伺候过,就觉得世子一定如何如何?”苍术凝着红芙,道,“且不说世子,反正夫人善妒,是明摆着了的。” 红芙抿了抿唇,低声道:“夫人就算善妒,待身边人也是不错的,你看锦灵那通身气派,夫人没少给她贴补陪嫁。” “那算哪门子气派?”苍术咯咯笑了起来,“你不如去问问玉竹,乔姨娘从前有多气派。啊,我说错了,乔姨娘气派的时候,玉竹还不在她院子里伺候呢。” “说得你好像亲眼看见过一样,乔姨娘还住在柏节堂时,你才多大?都没进府里吧?”红芙道。 苍术眉头一竖,还想说些什么,偏过头瞧见玉竹站在拐角处,她似乎是从小厨房里过来,也不晓得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苍术咽了口唾沫。 玉竹不疾不徐走过来,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似是没有看到紧张万分的红芙与苍术,径直从她们面前经过,也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们。 玉竹回了自个儿屋子。 待那扇门关上了,红芙才喘过气来:“吓死我了,她听了多少?” “我哪里知道!”苍术啐了一口,“阴阳怪气的,就会听墙角,她是世子挑进来的,你且看着,夫人肯定收拾她。” 送走了锦灵,锦蕊又回到屋里。 杜云萝这几日一直在做针线,眼睛有些疲乏,便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锦蕊替她按了按眉心。 一时静谧,杜云萝犯困,半梦半醒间,外头一声通传,蒋玉暖来了。 杜云萝坐起身来,拢了拢乌发。 蒋玉暖挑了帘子进来,杜云萝起身迎她:“二嫂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使人来寻我就好,你是双身子,可要仔细些。” 蒋玉暖摆了摆手,笑道:“哪里就金贵到连几步路都走不得了。” 一左一右落座,锦蕊添了茶水。 蒋玉暖捧着茶盏,道:“云栖媳妇刚走?我听说了,那可是个美人儿,我还没见过她,这回来迟了。” 杜云萝轻声笑了:“等她下回进府来,我让她去给二嫂请安。” “那敢情好。”蒋玉暖说完,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叹道,“我怎么瞧着大多像是三叔的东西呀?你的呢?自个儿屋子,可要好好装扮装扮。” 杜云萝垂眸,笑道:“世子的东西,我瞧着也挺顺眼的。” “看久了,怪苦的……”蒋玉暖叹息一声,柳眉微蹙,一脸伤感,“我那屋里啊,我还摆了不少我的东西呢,可我还是一刻都待不住。不能空下来,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我们爷,不晓得他在边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有受伤,战事如何,我没日没夜地想,我都怕自己魔怔了。” 蒋玉暖说完,苦笑着握住了杜云萝的手。 杜云萝没有抽出来,她知道蒋玉暖的确是魔怔了。 前生便是如此,蒋玉暖一直在诉说她有多想念穆连诚,多舍不得穆连诚,说她做噩梦,说她从梦中惊醒,说她夜半一个人在床上哭,咬着被子咽呜,连丫鬟都不敢惊动,就怕叫别人知道。 杜云萝被她说得慌了怕了,仿佛看到了穆连潇走后自己的处境,才会越发的不能接受穆连潇的离开。 从前世的这个时候,蒋玉暖就已经魔怔了。 杜云萝没有接话。 蒋玉暖低头看了眼只微微隆起一点点的肚子:“我就盼着他早些长大,等我十月怀胎满时,我们爷总该回来了吧……” “会回来的。”杜云萝顺着蒋玉暖。 此时此刻,杜云萝不会去反驳蒋玉暖什么,蒋玉暖毕竟挺着个肚子,万一情绪起伏出了什么意外,倒霉的是杜云萝。 她不会傻到引火烧身,她只要不被蒋玉暖的情绪影响便好。 杜云萝柔声道:“二伯和世子,到时候都会回来的。” “弟妹,我在我们爷出征之前不是这样的,我以为我能挺住的,祖母、伯娘、叔母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也可以的,”蒋玉暖的声音颤了起来,眼眶发红,“我真的是那样想的,可直到我们爷走了,我才……一日比一日难熬,这哪里是过一天啊,跟过一年似的。这滋味,我等亲身品味了才明白。” 杜云萝低叹,神色中带了几许戚戚:“等我品味到的时候,大概就明白二嫂的话了……” 蒋玉暖一怔,抬眸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哎,你瞧我,我来你这儿,就是想寻个人说说话,我一个人闷怕了,就出来了,哪知又说到那上头去了。都说肚子大了情绪不定,看来就是这样了。” 章节目录 第294章香囊月票150+ > 杜云萝心中冷冷一笑。 前世,蒋玉暖也是这么告诉她的,杜云萝安慰了蒋玉暖许久,而在那三个月里,蒋玉暖无数次与她大倒苦水。 “对了,”蒋玉暖调整了情绪,挤出笑容,道,“明日是三叔的生辰,你可准备了什么?” 杜云萝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准备什么好,我烦恼了好久,就怕他不喜欢。二嫂,你给二伯送东西时,也会如此吗?” 蒋玉暖怔了怔,笑容凝在唇角。 她出神了。 杜云萝看得很清楚,蒋玉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目光落在她搭在几子上的手指上,良久没有移开。 “二嫂?”过了会儿,杜云萝轻声唤她。 蒋玉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弟妹你别想太多,只要是你送的,三叔定然是喜欢的。” “二嫂这是经验之谈?”杜云萝笑着凑过去,“是不是二嫂送什么,二伯都喜欢?” 蒋玉暖尴尬极了,含糊应道:“算是吧。” “那二嫂就不能体会我的心情了,”杜云萝支着腮帮子,视线从蒋玉暖面上滑过,她语调一沉,“一面烦恼,一面欢喜,这种又喜又愁的心情。” 蒋玉暖的手指僵住了,而后是微微发抖。 杜云萝感觉的到,握着她的手的蒋玉暖的那只手,在发抖。 之后的交谈,蒋玉暖一直心不在焉,也没有坐很久,便起身回去了。 杜云萝一路送她出去,站在韶熙园外,看着蒋玉暖慢慢走远。 她知道,刚刚的几句对白让蒋玉暖想起穆连康了。 一面烦恼一面欢喜的心态,蒋玉暖也曾有过,那全是她的少女心事,她的心中存的是穆连康。 对穆连诚,她不会有如此忐忑的心态。 穆连诚是一味对她好,而穆连康,才是她当年暖心暖意想要去付出的。 杜云萝转身往屋里走。 从前,蒋玉暖那般拨弄杜云萝的情绪,今生,她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杜云萝相信,前世的最后几年,蒋玉暖是发现了一些有关穆连康失踪真相的蛛丝马迹的,可当时她也是垂垂老矣的老妇,她不敢也不能去问穆连诚。 一个是携手一生的丈夫,一个是闺中念念不忘之人。 蒋玉暖彼时痛苦,杜云萝可想而知。 可蒋玉暖带给杜云萝的痛苦,又岂是可以抵消的? 今生,若早早知道真相,蒋玉暖会如何? 为了穆连潇,为了长房的安宁,杜云萝必须对二房出手,只有二房自己乱了,才会无暇顾及其他,才会自己露出端倪马脚来。 蒋玉暖和穆连诚的关系,兴许会是导火索。 就算蒋玉暖不知道真相,光是让她陷入对穆连康的回忆里,就够让穆连诚糟心了的。 杜云萝从绣篮底下取出了一只香囊。 这是年前就做好了的,绣了双鱼戏水,打算给穆连潇当生辰礼物的。 杜云萝仔细看了看,拿进内室里收在了枕头底下。 穆连潇回来得有些迟。 杜云萝让连翘把小厨房里热着的饭菜端上来,夫妻两人一道用了饭。 穆连潇一面给她夹菜,一面道:“下回你先吃,不用等我。” 杜云萝笑着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杜云萝倚在穆连潇怀里,说着些趣事。 穆连潇心不在焉,低头在她眉眼处亲吻。 半夜时,杜云萝迷迷糊糊醒了,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双眼。 在睡过去之前,她一直在惦记着,决不能睡过了头,明日好歹要比穆连潇醒得早,哪知道心里惦记上了,竟是半夜里就醒了。 杜云萝无奈,想翻身,却叫环在腰侧的手给箍得紧紧的。 想挪开穆连潇的手,才刚一动作,穆连潇也醒了。 “云萝……”他喑哑唤她,“怎么了?” 杜云萝低声道:“吵着你了?没事儿,睡吧。” 这一觉睡下去,又睡到了大天亮。 看着身边空无一人的拔步床,杜云萝哀叹一声,小脸埋在枕头里,又是气又是恼。 昨夜里想得好好的,竟然又如此! 杜云萝自暴自弃一般,赖在床上不肯起,直到穆连潇练功回来。 幔帐撩开,穆连潇坐在床边,弯腰看着趴在枕头上的杜云萝:“起不来也别闷着自己。” 杜云萝撅着嘴偏转过头来,许是闷得久了,双颊嫣红,煞是招人,偏又睨了他一眼,半嗔半恼。 穆连潇的喉结滚了滚,身子压得越发低了些,在她耳畔低声道:“累着了?” 杜云萝微怔,复又反应过来,羞得想拿枕头砸他。 手指触及枕头下的香囊,她哼了声,取出来塞到了穆连潇怀里:“喏,生辰礼。” 这下轮到穆连潇发愣了。 他看着那只精致的香囊,指腹抚着那两尾锦鲤,眼中露出一丝温暖笑意:“我以为鞋垫是我的生辰礼。” 闻,杜云萝伸手去抓那香囊,嘴上道:“没错,那个才是,这个是我自己的。” 可她的动作哪里有穆连潇快。 等她伸手过去,香囊早就叫穆连潇藏到了身后,另一只手扣住了杜云萝的手,抬到唇角亲亲一吻。 “云萝,我很高兴。”穆连潇笑着道。 杏眸一转,满满都是情意,杜云萝莞尔:“喜欢就好。” 虽然起得晚了些,但两人也没耽搁了去敬水堂的时间。 周氏目光慈爱,道:“一会儿给你父亲去磕个头。” 穆连潇颔首应了。 这一日,柏节堂的里摆了家宴。 杜云萝见到了穆元婧,她本以为穆元婧会寻些借口不来的。 穆元婧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练氏说话。 杜云萝坐在周氏身边,学周氏态度,眼观鼻鼻观心,不管穆元婧在说些什么,都当没听见。 “会不会伺候!” 猛然间,穆元婧大叫起来。 杜云萝抬眸看去,一旁添酒的小丫鬟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姑太太息怒,是奴婢笨手笨脚的。”小丫鬟的声音带了哭腔。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道:“行了,她就是一时失手。今儿个连潇生辰,元婧,袖子赃了就回去换。” 穆元婧的眼睛红了,伸出叫酒水沾湿的衣袖:“母亲,这料子是您从前给我的,我就裁了这么一身衣服,沾了酒,往后还怎么穿啊?您一句失手……” 吴老太君摇头:“我那里的料子,你再挑一匹,行了吧?” 穆元婧自是不高兴的,自暴自弃一般把袖口往上撸了一截,露出小半截胳膊。 她的手上,戴着两只细巧的金镯子。 杜云萝仔细一看,是唐草纹。 章节目录 第295章滑稽 > 杜云萝没有亲眼见过李家的那只金镯子,可依锦灵的描述,似是很像穆元婧手中戴的。 若真的是这么细的镯子…… 那她和锦灵都忽略了一点。 这种细镯子,原本就不会只戴一只,而是三只、五只成套,一并戴在手腕上的。 就像穆元婧这样,她戴的是两只。 要是能叫锦灵看一眼就好了。 杜云萝暗暗寻思着,目光一转,穆连慧也在盯着穆元婧的手腕看。 杜云萝笑了,低声问她:“乡君也觉得姑母的镯子好看?” 穆连慧皱了皱眉头,摇头道:“这镯子……我记得是有三只的,怎么就戴了两只?我们这位姑母行事是越发没有章法了。” 练氏就坐在穆连慧另一边,闻轻轻拍了穆连慧的手:“那是你姑母,怎么说话的?你行事又哪里像有章法的?” 穆连慧撇了撇嘴,没有在席面上与练氏争辩。 杜云萝眯着眼盯着穆元婧的手腕。 从前,她和穆元婧的关系就不亲近,除了逢年过节的家宴上,杜云萝也见不到穆元婧的身影。 便是遇见了,穆元婧不给长房半点好颜色,杜云萝也不乐意凑上去寻不自在,向来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因而,对于穆元婧的性格,杜云萝并不算了解。 若是云华公主,成套的镯子要么一并赏出去,要么就不动,把三个拆成两个,公主是绝不会那样做的。 可穆元婧会不会,杜云萝说不准。 假设李家那只镯子真的是穆元婧的,那穆元婧怎么好端端地会赏给前院里穆连喻的洒扫丫鬟? 李家那个紫竹,连穆元婧的面都是瞧不见的。 话又说回来,若真是赏的,紫竹为何要骗家里说是金楼里打的? 要说是偷拿,紫竹又是如何到了穆元婧屋里的? 这其中怪异之处太多,真真是雾里看花。 最要紧的是,李家的镯子究竟是不是穆元婧的,要等亲眼看过才知道。 穆元婧皱着眉头说了会儿,见吴老太君一味开导她,她也就没劲了。 陆氏给她夹了些菜,又哄了两句。 穆元婧寻到了台阶,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扭头与陆氏说些闲话。 穆元谋、穆连潇与穆连喻,三人酒量都极好,吴老太君却不要他们多饮,差不多了就让丫鬟们收了酒。 陆氏和徐氏起身告退了。 吴老太君与穆连喻道:“你也早些回前头去,一会儿就要落钥了。” 穆连喻笑着道:“孙儿这就去了。” 待伺候了吴老太君回房,杜云萝和穆连潇才陪着周氏出了柏节堂。 之后的几日,猛得落了两场雷雨,春天突然而至,与前几日的大雪大相近庭。 苏嬷嬷整理了不少账册送到了韶熙园,又叫做账的高嬷嬷过来,方便杜云萝问询。 周氏的真心实意想教会杜云萝,再把长房事务都交到儿媳妇手中,因而高嬷嬷、苏嬷嬷都极其配合。 两位嬷嬷如此,底下的管事娘子们便越发恭敬谨慎。 杜云萝觉得,这一次接手,众人齐心,她又有底子,远比从前容易多了。 三月初时,接连几个大晴天,一扫冬日寒冷。 地火龙停了,原本杜云萝想连火盆也一并撤了,穆连潇却不同意,说白日里暖和,夜里冷下来容易着凉。 杜云萝彼时正吃着点心,闻差点哽住了。 穆连潇赶忙给她倒水。 杜云萝接过来一饮而尽,顺便瞪了穆连潇一眼。 夜里容易着凉,还不都是穆连潇的错! 偏偏这个罪魁祸首还这般理所当然。 连翘进来时,杜云萝正坐在明间里和高嬷嬷说话。 帘子撩开,外头阳光刹那间撒了进来,落在青石地砖上,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里都暖了起来。 连翘福身问了安,笑着道:“奴婢刚从太太那儿过来,敬水堂里今日开了库房,夫人,我们这儿是不是也晒一晒?” 杜云萝抬眸看她。 连翘垂首而立,姿态得体,一副等着主子吩咐的模样。 杜云萝是晓得连翘的意思的。 韶熙园的库房是连翘在管,隔了一个冬日了,也该晒一晒了,更该点一点了。 即便杜云萝不问连翘收钥匙收账册,连翘也希望能把库房点清楚。 杜云萝颔首,道:“母亲那儿开库房了?那我们这儿也开了吧,多带两个有力气的。” 连翘应声去了。 从屋里取了钥匙册子,又唤了锦蕊一道,带着婆子丫鬟们,一面曝晒一面清点。 库房里东西多,一通忙碌下来,别说几个小丫鬟了,连那两个粗使婆子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坐在倒座房门口一个劲喘气。 见连翘和锦蕊忙着清点,无人注意她们,那两婆子便絮絮说起话来。 沈婆子朝正屋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从前外头都说,我们夫人脾气不好,可这半个月下来,我倒觉得挺好相处的。” 马婆子眯着眼睛笑了:“可不是?我家不也住在柳树胡同吗?云栖媳妇那人,模样好性子好,整条胡同里谁也挑不出一个不好来,能有这样脾气的大丫鬟,主子的性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提起锦灵,沈婆子来了兴致:“前回她进府里来请安,这一眼我就给看呆了,真真好模样哩。换身衣服,换个打扮,说是哪家人家的奶奶,我都是信的。” 马婆子连连点头:“待她小姑可好了,莺儿那丫头长得原就白净,叫云栖媳妇一打扮,真的跟朵花似的,不晓得的还当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哩。 前两****回家去,连我家那丫头都说,莺儿现在戴的穿的,真真是羡慕死人了,就没有一样不精致的。 哦,对了,说到这个,还有样滑稽事体。” 沈婆子眼睛一亮:“什么滑稽事体?老姐姐你别吊我胃口,快些说与我听听。” “鲁家姐儿看上了李家二姐儿的镯子,鲁家的也想打一个,就去李家问了,结果李家的非说镯子是小铺子里打来的,一回两回都是这么个说法,气得鲁家的当街就跟李家的吵起来了。”马婆子撇了撇嘴,“鲁家的那脾气,嗓门跟放炮仗一样,嚷嚷的整个胡同都知道了,说李家的不肯说实话,定是这镯子来路不明,指不定是李家大姐儿从府里偷拿了主子的东西。” 沈婆子瞪大了眼睛:“这鲁家的,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讲。李家大姐儿是那个紫竹吧,在前院里当差的,她能偷拿主子镯子?四爷屋里哪里会有镯子。真真好笑!” 章节目录 第296章唐草 > “好笑对吧?”马婆子咧嘴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是滑稽事体。” 两个婆子犹自说着,不知不觉间笑声大了许多。 连翘循声望过来,道:“妈妈帮把我库房里那只樟木箱子抬出来吧。” 马婆子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双手在衣摆上蹭了蹭,讪讪笑道:“这就去。” 沈婆子跟着她一道去了。 倒座房的窗户突然被推开,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眉心一颗红痣,正是苍术。 苍术去寻了红芙,她记着前头叫玉竹听了墙角的事体,这回格外小心,道:“你在前头当差时,与四爷那里的紫竹熟悉吗?” 红芙不知其意,但还是颔首道:“认的是认的,但要说熟悉,也不太熟。” “她那人怎么样?”苍术追问道。 红芙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不好处,总归我不喜欢她。” 苍术又左右张望了一番,附耳过去道:“我听说她得了个镯子,许是四爷赏的。” 红芙一张脸霎时惨白,紧紧拽着苍术的衣角,道:“这话可胡说不得的,四爷怎么会好端端赏她镯子?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她怕是要连命都没有了。” 苍术叫红芙的态度唬了一跳,赶紧道:“我这不是来问你了嘛,我又没到处去说。” 红芙沉声道:“不管如何,这话还是别说了。” 两人算是不欢而散。 翌日锦蕊不当值,收拾了些东西准备回去看她老子娘。 杜云萝唤了她进来,低声嘱咐道:“你回来时去柳树胡同里寻锦灵,问问她那镯子的事体,是不是这般细的。” 一面说,杜云萝伸手一面比划了一番。 锦蕊应下了。 等锦蕊走后,杜云萝便去了敬水堂。 每逢初十、二十和三十,周氏都会把管事娘子们唤来,询问一番长房上下事体。 杜云萝便随着一道听。 周氏管家有一套,底下人又是忠心耿耿的,即便这几年她因着身子缘故管得不似从前一般细致,但长房的事务依旧是井井有条。 这些管事娘子,几乎都是从前交到她手中时的人手,杜云萝了解她们,处起来也顺畅。 傍晚时,周氏要去柏节堂里伺候吴老太君,便叫杜云萝先回韶熙园。 杜云萝惦记着锦蕊,行礼后退了出来。 前脚刚进韶熙园,后脚锦蕊也回来了。 锦蕊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奴婢在锦灵那儿,照她说的画下来的。” 杜云萝接了过来。 锦蕊擅长画花样,画镯子的纹理还难不倒她。 “锦灵说,她只那日早上看了一回,许是有记得不清楚的地方,但大致花纹就是这样,那镯子的粗细也和夫人说得差不多。”锦蕊恭谨道。 杜云萝的目光落在了纸上。 锦蕊画得很清楚,忍冬、荷花、牡丹、兰草,交缠着延续着,因着是刻在那么细的金镯子上的,花样并不算复杂,但胜在细巧精致。 杜云萝一眼就认出来,与那日穆元婧手腕上的镯子的唐草纹是一样的。 李家的那个镯子,莫非真是穆元婧的东西? 紫竹是如何拿到的? 锦蕊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与杜云萝道:“夫人,柳树胡同里有人传,说紫竹的镯子是四爷赏的,那意思就是她跟四爷有些不清不楚的。 奴婢问了锦灵,锦灵说紫竹极少回家来,她接触得不多,紫竹会不会做那等事体,她也说不准。” 杜云萝抿唇,抬手把锦蕊画的纸在灯火上烧了。 穆连喻和紫竹是不是有瓜葛,杜云萝也吃不准,可退一万步讲,即便真有了些什么,穆连喻手头又不缺银子,赏紫竹什么不成,非要赏穆元婧的镯子? 这说不通。 只是,若这事儿是真的,那前世紫竹没有进内院里当差也就说得通了。 定然是叫练氏知道,不声不响地给处理掉了。 杜云萝弯了弯唇角。 这可是打击二房的好由头,这回可不能无风无浪的过去。 只是,前院里的事体,杜云萝到底有些鞭长莫及。 柏节堂里,周氏陪着吴老太君用了晚饭。 待撤了桌,吴老太君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问道:“今日让连潇媳妇一道听底下人回话了?” “是,”周氏在另一边坐下,笑着道,“之前就把长房的一些账册拿给她看了,苏妈妈说,连潇媳妇是个通透的,什么事儿说一遍也就懂了,教起来一点都不费心。 我听着心就安了,慢慢又教了些别的东西给她,如今不止苏妈妈,连高妈妈和几个管事娘子都夸她。” “你都说好了,底下那几个怎么会唱反调?各个都是人精哩。”嘴上这么说着,吴老太君还是欣慰地笑了,“心安了就好,既如此,等连潇启程之后,我就跟元谋媳妇提一提。” 周氏垂眸,道:“如此也好,叫他们夫妻两人多处处,免得她刚一接手,忙得什么心思都没了。” 吴老太君也是这个意思,拍了拍周氏的手,道:“我听连翘说,他们两个处得好,我如今就想着,在连潇启程之前,她媳妇若能怀上就好了,跟连诚媳妇一样。” 周氏自然也是盼着的,闻重重点了点头。 韶熙园里,杜云萝让玉竹摆了桌。 九溪下午时来报过,说是穆连潇有事,不回来用饭了,叫杜云萝莫等他。 杜云萝一个人用了一碗,正准备撤了,就听外头一阵问安声。 她微微一怔,起身迎了出去,见是穆连潇,不由埋怨道:“不是说不回来吗?” 早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就等他一道用了。 一个人用饭,真的没什么意思。 “装个盘子送过来。”穆连潇把手中的油纸包交给了玉竹,牵着杜云萝的手往屋里走,“原本是诚世子烤了鹿肉邀我们吃酒,不成想,诚王爷进宫去了,又使人来寻世子,世子只好把鹿肉分了。我带回来一些,烤得很香,你尝尝。” 杜云萝抿唇直笑。 待玉竹送上来,杜云萝便尝了一口。 肉香浓郁。 杜云萝眯着眼睛笑了:“好吃的,可惜还是比不上围场里的。” 围场里都是厨子们烤好就呈上来的,肉还是热的,滋滋冒油,自然是比冷的好吃。 穆连潇亦是笑了,弯腰贴近了些,目光温柔如水:“那你可练好骑术,下回围猎,我们一道去。” 章节目录 第297章依赖月票160+ > 呼吸喷在脸颊上。 杜云萝的手微微一颤,筷子上夹的鹿肉险些掉到桌上。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在屋子里一转,那几个丫鬟具是鬼灵精,能避出去的都避出去了,只留锦蕊在里头伺候。 锦蕊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副浑然不觉模样。 杜云萝偏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容颜,嗔道:“骑不好我就和南妍县主一道在帐篷里待着。” 穆连潇的眼底弥漫了一层笑意:“怎么会骑不好,等我空了就教你。” “原就该你教我,”杜云萝凝着穆连潇,几分埋怨几分不舍,“前回就说教的,就教了那么一回,你就去德安了……这回说了,还不知道几时得空呢。” 穆连潇怔了怔,刚要解释几句,就见杜云萝垂了眼睑。 “我知道,君命不可违,去德安是要紧事,去边关更是军令。”杜云萝顿了顿,抬起眼帘,笑道,“我只是在跟你说,你要早些回来。” 不是抱怨,不是不解,只是不舍和牵挂。 杜云萝的声音软糯,带着鼻音,偏偏又要挤出笑容来,这幅模样落在穆连潇眼中,让他都不由心酸起来。 “云萝……”他低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轻轻揉着她的掌心,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 良久,穆连潇直直望着杜云萝的眼睛,郑重道:“我记住了,我会早些回来,等空闲时就教你骑马,一定教会。” 杜云萝笑容莞尔,瞄了一眼桌上的鹿肉,道:“你松开手,我还没吃完呢。” 就着鹿肉,杜云萝不由多用了些,待吃完时,肚子都有些发胀了。 穆连潇苦笑,他并不知道在他回来前,杜云萝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没有拦着她。 “去走走消食,”穆连潇拉着她起来,“今夜也暖和,我们去园子里。” 杜云萝自是应下。 两人也没带丫鬟,就提着一盏灯笼,手牵着手一道走。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转过一个弯角,突然一阵过堂风,灯笼一阵摇晃,噗得一声灭了。 “我身上没有火折子,”穆连潇扭头问道,“是往回走还是你在这儿等我?” 杜云萝拽紧了穆连潇的手,十指相扣,柔声道:“继续往前走,总归你看得见。” 这话说得简单,却满满都是信任。 被妻子信任依赖的感觉叫穆连潇舒坦极了,他俯下身去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啄,笑着应了。 他夜视好,走夜路不在话下,至于杜云萝,他只要牵好她,就能护住她。 杜云萝依着穆连潇走。 她虽看不清,可她对于侯府后院异常熟悉,就算伸手不见五指,适应了黑暗之后她也能寻到路,更何况今日还有星光。 她只是喜欢这种依赖着穆连潇的感觉。 两人走得很慢,偶尔瞧见不远处经过的丫鬟婆子,他们也没有开口唤住借灯笼火。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远处一人提着灯笼而过,看身形是个男子。 “那是二叔父还是四叔?”杜云萝抬了抬下颚,示意穆连潇去看。 穆连潇看了一眼,道:“是四弟。” “这个时辰了,他怎么还在内院里?”杜云萝不解。 穆连潇指了指西面。 杜云萝望去,远处有院落灯火,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前头是穆元婧住的满荷园,满荷园西南不远有一处角门,出了角门是长长的穿堂甬道,连接了前院。 穆连喻在二房里用了饭,从这处角门回前院去,比从二门上绕过去要近得多。 “回去吧。”穆连潇道。 杜云萝颔首,前头就是穆元婧的住处了,她可不想与那位打交道。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 韶熙园里,灯火通明。 玉竹站在庑廊下,冷眼看着红芙与苍术。 红芙一张脸惨白,低着头靠在墙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就怕引得玉竹大发雷霆。 苍术看红芙这幅样子,心里就一阵烦恼:“红芙,你怕什么?我们又没坏规矩。” 红芙暗暗叫苦不迭,她们是没坏规矩,可苍术却说了些对玉竹不敬的话,正巧又叫玉竹听见了。 她本以为玉竹会像前回一样,高傲得连个余光都不给她们,哪知玉竹却停下来了,就这么冷眼看着她们。 玉竹声音淡淡的:“你刚才说我什么?” 苍术梗着脖子道:“我说你是姨娘身边伺候的,这话没说错啊。” “说错了,”玉竹冷声道,“我从前是在乔姨娘身边伺候,如今我是夫人屋里做事的,你说得如此模棱两可,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夫人?” 如此一顶大帽子砸下来,红芙倒吸了一口凉气。 苍术咬着下唇,哼道:“既然玉竹姑娘是夫人屋里做事的,那就该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种洒扫丫鬟计较。” “我原也不想跟你计较,”玉竹走上前,抬手捏住了苍术的下颚,“你想做什么是你的事,你要讨好谁,要拉拢谁,我是没兴趣的,但请你嘴巴干净些,有本事就靠自己的手脚往上爬,我是不会给你当垫脚石的。” 苍术眸子倏然一紧,嘴唇嗫嗫,下颚叫玉竹捏得发痛。 她立马就明白过来。 夫人刚进门时,她拿玉竹分下来的点心去锦蕊跟前示好挑拨的事儿,玉竹已经知道了。 玉竹说完,松开手拍了拍,冷笑着走了。 苍术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玉竹回了自个儿屋子。 连翘倒了盏热茶推到她跟前:“你跟她们计较什么?” 玉竹小口抿了茶,道:“谁让她想踩着我往上爬呢。” 连翘进府多年,从前又是在柏节堂里当差的,见多了底下丫鬟婆子的勾心斗角,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是点了一句:“你自个儿有分寸便好。” 穆连潇与杜云萝回到韶熙园时,这场对峙已经收场。 当夜是连翘守夜,她匆匆赶到正屋里,伺候杜云萝梳洗,又替她打理了长发,这才退到外间。 锦岚出去倒了洗脸水,回到屋里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锦蕊道:“还真叫姐姐说中了呢,我刚听马妈妈说的,夫人回来前,玉竹把红芙和苍术堵在庑廊上,隔得远,听不见声音,但看到玉竹朝苍术动手了。” 章节目录 第298章蜜煎 > “动手了啊……”锦蕊困顿,初听这话还未醒过神来,嘀咕了两句,待反应过来,她的瞌睡顿时散了一大半,“可瞧清楚了?怎么动手的?” 锦岚低声道:“不晓得她们说了些什么,不过,说是动手吧,应当也没过分,马妈妈后来瞧见苍术了,脸上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叫玉竹打了。” 锦蕊翻了个身,笑了:“玉竹又不是个愣头青,就算打人也不会打脸。脸上留下些印子,回头夫人看到了问起来,玉竹自己都不好脱身,总不能跟夫人说‘她背后算计我我就动手了’这样的实诚话吧?” “那这事儿,我们要告诉夫人吗?”锦岚有些犹豫。 “我会跟夫人提一句的,”锦蕊琢磨着了一番,“不过,先不用管她们,玉竹做事有分寸的。” 锦蕊这儿拿定了主意,隔日里就悄悄禀了杜云萝。 杜云萝靠着引枕,眯着眼道:“为了那日点心的事体?” 锦蕊点头,复又摇了摇头:“奴婢只知道那一桩,但苍术既然能在奴婢跟前踩玉竹一脚,奴婢想,她可能也在别的时候搬弄过是非,不过,这都是奴婢的猜测了。” 杜云萝微微颔首,指尖在榻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半晌道:“爱生事儿的可是闲不住的,我看玉竹也是个明白人,随她去。” 依杜云萝的本心,像苍术这种背后生事搬是非的人,她是不喜欢的。 可她才嫁进来一个多月,苍术犯的也不是叫人一刻也容不得的大错,杜云萝这时候就换人手,多少显得有点没事找事。 杜云萝不想给吴老太君和周氏留下这样的印象。 便是要把苍术换了,好歹也再等上些时间。 锦岚从外头进来,身后跟着个柏节堂里的张婆子。 “妈妈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打发个小丫鬟过来就好。”杜云萝笑了。 “夫人可折煞奴婢了,奴婢可不是什么金贵人,能跑个腿在夫人跟前露个脸,是奴婢的福气。”张婆子道。 一句话说得几人都笑了。 “前些日子,老太君腌了一坛子蜜煎,今日得了,晓得夫人爱吃甜口的,就让奴婢请您过去尝尝。” 杜云萝笑盈盈道:“一说我就馋了,妈妈回去禀祖母,我这就过去了。” 张婆子领了赏钱回去复命,杜云萝略收缀了一番,也就往柏节堂去。 柏节堂里,丫鬟婆子们忙着问安,张婆子迎上来,道:“夫人,二太太在屋里跟老太君说话,您……” 杜云萝会意了,练氏和吴老太君在谈的内容并不适合她听,她虽好奇,但也不会蠢到去听墙角,便道:“我来时瞧见园子里的杏树开花了,我去折两支来给祖母插瓶。” “还是夫人有心,”张婆子腆着脸道,“夫人稍待,奴婢去取剪子篮子来。” 锦蕊接过了篮子。 杜云萝往回走到园子里的杏树下。 说是折枝,但杏树的枝叶岂是杜云萝更剪得到的,她只管选,自有司花的婆子拿着剪子上去剪。 锦蕊和连翘帮着一块挑选枝条。 杜云萝淡淡睨了连翘一眼。 连翘是从柏节堂里出来的,若要打听吴老太君和练氏说了些什么,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连翘对吴老太君格外忠心,杜云萝一时吃不准她会不会帮忙去打听。 连翘是个明白人,只这一眼就明白了杜云萝的意思,她低声道:“奴婢一会儿问一问芭蕉吧。” 杜云萝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说了一声“好”。 再回到柏节堂里时,练氏已经走了。 杜云萝提着篮子进去,笑着对吴老太君道:“我瞧园子里的花开得好,就借花献佛来了。” 吴老太君哈哈笑了,看着她插瓶,夸赞了几句,让单嬷嬷取了蜜煎来。 杜云萝一看,吴老太君做的是糖佛手。 “我就好这一口,偏偏那一个两个的都不喜欢,这些年都是我一人尝,”吴老太君笑着道,“如今添了一个你,我也就不私藏了。” 吴老太君爱好蜜煎,每年都会依着时令备上各种。 “等入夏去南方采买些杨梅,糖渍杨梅也是美味。”吴老太君眯着眼道。 杜云萝笑了:“跟着您,我是有口福了。” 既然是下午时来了柏节堂,吴老太君便吩咐夜里加两道菜,又让人去门房传一声,让穆连潇回府后就直接过来。 饭桌上,周氏见吴老太君心情好,不由道:“多几个人就热闹,往后让连潇两口子也来陪您吧。” 吴老太君摇头,笑道:“老婆子上年纪了,夜里吃多了不克化,他们一来,我就管不住嘴了,你看,我今儿个又多用了半碗,还是算了。” 周氏忍俊不禁,倒是没有再劝。 吴老太君看向穆连潇,问道:“圣上的意思,是让你五月走,对吗?” 穆连潇恭谨答道:“大约是五月初五,最迟也就到五月半。” 吴老太君思索了一番,道:“既如此,等过了清明,要是还得空,你陪你媳妇去桐城,前回怪失礼的。” 杜云萝闻一怔,上次吴老太君提及,她只当老太君就是随口一说,哪知竟是放在心上了。 穆连潇自是没有意见,应下了。 吴老太君吩咐周氏:“连诚媳妇的外祖家离得太远了,没有走动过,这一回就别从公中出银子了,长房自己备礼,轻重都好掌握。” 周氏眉梢微微一动,垂眸应下。 等回到韶熙园,趁着穆连潇在净室梳洗的时候,连翘来禀了话。 “老太君和二太太在说乡君和四爷的事体。”连翘附耳低声道。 穆连喻已经十四了,练氏就琢磨着该给他相看起来,若有合适的人家,就此定下来,也好多做准备。 吴老太君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可一旦说到婚事,就绕不开穆连慧。 穆连慧的年纪不小了,又是姑娘家,吴老太君一说起来就摇头。 练氏也拿穆连慧没办法,自家姑娘如今的心思,她是半点儿弄不明白,母女之间也不似几年前一般亲近。 在普陀山待了三年,穆连慧似乎连母女感情都给磨得淡了。 “老太君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不管乡君怎么想的,二太太这个当娘的总要拿出个主意来,而且这主意也只有二太太来拿,老太君把关,不再经过旁人的手了,免得再闹得跟姑太太和大太太似的。”连翘压着声儿道。 章节目录 第299章遗憾 > 这倒是句实在话。 女人嫁人,就跟投胎似的,好坏全看命。 若是如意的,自然样样好,若是不如意,当真是一辈子都受罪了。 再者,这夫妻相处,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处得好不好,外人哪里看得明白。 穆元婧嫁人时,也是千挑万选了的。 周氏提议了蜀地刘家,老侯爷与老太君把关,最后成了事。 可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穆元婧恨不了吴老太君,只能把气往周氏身上撒。 吴老太君经历过一回了,轮到穆连慧时,便有了这么一个说法。 不管将来好坏,穆连慧要么恨祖母,要么恨母亲,两人都是她的至亲,心里不落位,嘴上脸上也会顾忌些。 总归是别再殃及旁人了。 “可有提出人选来?”杜云萝轻声问连翘。 连翘摇了摇头:“若有人选,二太太也不至于唉声叹气了。” 杜云萝了然地点了点头。 定远侯府连字辈唯一的姑娘,又有乡君封号,在普陀山陪了皇太后三年,穆连慧这样的条件,嫁得低了,练氏不满意,可嫁得高些或是门当户对,如今还剩下几个合适的? 话说回来,练氏想靠穆连慧的婆家给穆连诚添些底子,自然是要选王侯将相。 可李栾是生生叫穆连慧自个儿推出去的,得罪了皇太后,李豫那里的路也就绝了。 再往下数,年纪匹配的,到底少了些。 杜云萝琢磨着练氏要烦上一段时日了,反倒是穆连喻的婚事还好处理些。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夏天,穆连喻的岳家就定下来了,门第算不上多高,与练氏娘家那儿勉强算得上沾亲带故,等于是练氏的“自己人”。 杜云萝正思忖着,见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她便把那些心思暂且抛到了脑后。 穆连潇的头发湿漉漉的,一面拿着帕子擦拭,一面问道:“云萝,皱着眉头想什么呢?” 杜云萝抿唇抬眸看他。 连翘暗悄悄退了出去。 杜云萝见那帘子晃动,她不由勾了唇角,起身拉着穆连潇坐下,接过他手中帕子,仔细替他擦干。 穆连潇的头发随了周氏,发丝又细又直,不用怎么打理,就能梳理开。 不似杜云萝的长发,软虽软,却总缠在一起,女人家梳头样式多,一日下来,总要费些工夫才能打理好。 杜云萝羡慕穆连潇的头发,听穆连潇又问了她一回,她便道:“在想清明后,世子到底有没有空陪我回桐城。” 穆连潇挑眉,他是应了吴老太君,可四月里到底得不得空,他其实也说不准。 他毕竟是吃着朝廷的俸禄,皇命为先。 穆连潇微微往后倚,背靠着杜云萝,抬头看她:“你想回去?” 杜云萝沉默,半晌还是实话实说:“想的。前回从桐城回来时,祖父刚刚能开口模模糊糊说几句话,他说,他知道你到过甄家,可惜他病着,没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我答应他了,往后跟你一道去看他。” 杜云萝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没忍住,透了几分哭腔。 偏转过头,吸了吸鼻子,杜云萝扯出个笑容来:“还是要你得空才好……” 穆连潇抬手,轻柔包裹住杜云萝的手,带到唇边啄了一口。 他知道她懂事,所以愈发心疼她。 而杜云萝对甄老太爷的思念,叫他不禁想起了老侯爷。 穆连潇是由老侯爷教导的,教他习武,教他认字,他记得第一次被祖父抱着策马驰骋,他也记得祖父握着他的笔杆一笔一划教他横竖撇捺。 他总想着要替祖父做些什么,他也在力所能及地做,可他终究没有全部做完。 有些事可以等,有些不行。 子欲养而亲不待,他的祖父、父亲,都不在了,他们没有看到他建功立业,看到他迎娶娇妻。 这样的遗憾,他想越少越好。 桐城那里,甄老太爷的身子虽有邢御医照顾,可毕竟得过偏枯之症,往后的事情说不准。 若今年不去,等上一年两年的,兴许…… 他不希望让杜云萝哭着后悔。 “我尽量。”穆连潇道。 杜云萝笑着点了点头。 这三个字简单,但杜云萝很快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穆连潇越发的早出晚归,他很忙碌,除了夜里相拥而眠时说上几句话,其余时间,两人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了。 杜云萝清楚穆连潇的难处,自不会抱怨,从周氏手中慢慢接管了长房上下事务,空闲时便纳鞋垫做中衣,日子踏实极了。 这日去柏节堂里请安,便陪着吴老太君用午饭。 芭蕉摆了桌,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坐下。 老太君执筷,刚想下筷,转头又看芭蕉:“今儿个是元安媳妇生辰吧?” 芭蕉思索着道:“是四太太生辰。” “使人去厨房里问问,长生面可有送过去了?别稀里糊涂地给忘了。”吴老太君吩咐道。 芭蕉应下。 待用完了饭,回话便来了,说是已经送过去了,叫老太君放心。 吴老太君点头,叹息着想与杜云萝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一字未吐。 等杜云萝回去了,吴老太君便让单嬷嬷随她去了小佛堂。 单嬷嬷点了香,吴老太君在佛前跪下,叹道:“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可我想起来,还跟昨天一样。 我自己生了四个,对生孩子早就不怕了,却是叫元安媳妇吓得魂都飞了。 成了形的男孩啊,就这么没了,要不是菩萨保佑,险些就一尸两命。” 单嬷嬷垂手,睨了吴老太君一眼,她明白为何老太君刚才不与杜云萝说了。 陆氏是因为穆元安战死而失了遗腹子的。 这种话题,无论是如今挺着大肚子的蒋玉暖,还是为了香火在努力的杜云萝,还是不听为妙。 单嬷嬷垂眸道:“还好四太太是挺过来了。” 吴老太君无声诵经。 过了两刻钟,芭蕉来寻,说是陆氏来了。 陆氏入了小佛堂。 单嬷嬷问了安,看了一眼陆氏的装扮。 虽是生辰,可陆氏依旧穿得素净。 穆元安去世十多年了,这十几年间,陆氏的身形也有了不少变化,这几年的新衣具是素服,从前的艳丽衣裳,已经不合身了。 逢年过节,府中办喜事时,陆氏也只是添些首饰,让自己稍稍显得喜庆一些。 章节目录 第300章清明月票170+ > 婆媳两人在观音像前拜了拜,陆氏扶着吴老太君起身:“老太君还特特记着我的生辰,那碗长生面,我都吃完了。老太君中午用得好吗?” 吴老太君目光慈爱,道:“中午连潇媳妇陪着我一道用的。” 陆氏笑容温和,道:“我与她来往得少,倒是听底下人说过,说她常常来看您,如此孝顺的孩子,难怪老太君喜欢。” 吴老太君笑了,眼角皱纹深深:“是个晓事聪明的,你知道的,我最喜欢聪明人了,一点拨就明白了。” “如此看来,从前石夫人夸她可真是没夸错,老太君这圣旨求得值得。” “可不是,”吴老太君拍了拍陆氏的手,“你大嫂也夸她。” 陆氏颔首:“大嫂这几年过得辛苦,添了个好儿媳,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吴老太君看了她一眼,见她语之中没有半点勉强,反倒是真心为周氏高兴,老太君的心又是一痛。 周氏这辈子还有盼头,能盼着抱孙子、抱曾孙子,陆氏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陆氏的日子和乔姨娘一样,没有什么念想了。 如此想来,倒还是徐氏好些。 穆连康失踪多年,虽然吴老太君自己都认为穆连康凶多吉少,可只要一日没有归灵,就能自欺欺人一日。 可徐氏并不是自欺欺人的性子,她在侥幸和死心之间来回纠结,数年如此,反倒是比什么都没有的陆氏还老得快些。 吴老太君想到这几个儿媳,又忍不住唉声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是清明了。”吴老太君道。 陆氏垂眸,长睫颤颤:“我听二嫂说,做道场的师父们都已经请好了。” “这是要紧事。”吴老太君叹息。 定远侯府中,每年清明、中元都会设道场,替逝去的亲人、战死的将士们超度。 杜云萝也是晓得的。 做法事的几日,府中人人着素衣,佛音不断,井然有序。 休息时,徐氏没有回自个儿屋里,而是就近去了韶熙园。 杜云萝在认亲时收了徐氏那般贵重的见面礼,前世今生与徐氏也没有大矛盾,自是欢迎她来的。 徐氏疲乏,合衣在西梢间的榻子上躺下,张了张嘴,犹豫再三,终是道:“连潇媳妇,把那只镯子拿给我再瞧瞧。” 杜云萝应了,亲自回内室里取了来,交到徐氏手中。 徐氏握着玉镯,来回不停地看,眼眶渐渐泛红,良久长叹一声:“每年祭祀时,我都稀里糊涂的。我不知道我的连康在哪里,该不该摆灵牌,该不该给他烧纸,我都不知道。” 徐氏说着说着,眼泪簌簌落下,玉镯被她双手握着,紧紧按在胸口:“若是他没有不见,我这镯子已经给了我的儿媳了吧?” 杜云萝的嗓子哽咽,她吸了吸鼻子,才没让自己跟着哭出来。 她不知道要如何劝徐氏,而徐氏此刻也不需要谁的劝慰,兴许大哭一场,会对徐氏更好。 徐氏无声哭了许久,直到眼角干得再也落不下眼泪来,她才把玉镯交还给杜云萝,声音沙哑道:“收起来吧,既然给了你,你就收好吧。” 杜云萝颔首,吩咐连翘去打水进来。 徐氏净了面,躺回到榻子上,闭目养神。 杜云萝起身想退出去。 “连潇媳妇,早些给府里添个男丁,一代传一代,也有人给连康上柱香。” 徐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杜云萝撩起帘子的手顿在空中,她缓缓转过头去,却只瞧见徐氏的背影。 杜云萝紧紧咬了咬下唇。 徐氏是怨蒋玉暖的,她甚至不想几十年后,蒋玉暖的子孙后代给穆连康磕头。 徐徐吐了一口气,杜云萝道:“婶娘,我知道了。” 徐氏没有回应。 杜云萝走出房门,站在庑廊下,抬头望着天空。 清明时节雨纷纷,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绵不断。 锦蕊回了趟前街,薛家也在祭祖宗,她回去磕了一个头。 锦岚亦是如此,韶熙园里当差的丫鬟婆子们都抽空回了家,匆匆走,匆匆回,不敢耽搁。 只有连翘,她无家可回,在园子里朝天拜了拜,也就算周全了。 掌灯时分,连翘左右寻了一圈,却不见苍术身影。 锦蕊道:“许是家里耽搁了?” “许是歪在家里躲懒了。”连翘摇了摇头。 连翘原当苍术在落钥前会回来,哪知主子屋里都要吹灯了,苍术依旧不见踪影。 “你说她会去哪儿?”连翘低声与玉竹抱怨。 玉竹撇了撇嘴:“谁晓得她。明日一早就使人去她家里寻她吧。夫人那儿,定是瞒不住的,你也别想着帮她隐瞒。” 连翘眉头紧锁:“我岂会帮她瞒着。” 天蒙蒙亮时,连翘便起身了,见马婆子在庑廊下活动手脚,她走上前去,低声道:“苍术一夜没回来,妈妈辛苦一趟,去她家看看。” 马婆子愕然:“我昨儿个歇得早,不晓得这事儿,苍术竟然敢一夜不归?真真是要翻了天了哦。姑娘,我这就去她家寻寻,这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按规矩办事。”连翘淡淡道。 见马婆子迈着脚去了,连翘便忙碌起来。 没一会儿,正屋里有了动静,穆连潇撩开帘子走出来,连翘福身问了安。 还未有一刻钟,马婆子喘着粗气回来了。 连翘一怔,上下打量她道:“妈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哎呦可不好了!”马婆子胖乎乎的身子随着喘息起起伏伏,她双手一拍大腿,“苍术没了!” “没了?”连翘惊呼一声,瞪大了眼睛,“没了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吧? 马婆子念了声佛号,道:“就是死了!” 这一句没压住,声音有些大,边上的丫鬟婆子都听见了,白着脸围了上来。 穆连潇也听见了,抬声问道:“刚说谁没了?” 马婆子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世子,就是咱们院子里的苍术没了。 她昨夜一夜没回来,天一亮,连翘姑娘就让奴婢去她家问问。 奴婢还没出二门呢,就见小花园的水井边凑了不少人,一个个都慌慌张张的。 奴婢过去问了声,才知道井里淹了个人,奴婢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那衣裳是苍术昨儿穿的。” 章节目录 第301章询问 > 连翘觉得脖颈后头冰冷一片。 她愕然看着马婆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苍术竟然死了? 昨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还是死在了水井里,是失足还是…… 连翘打了个寒颤,她看了周围一眼,玉竹她们的脸色也都难看极了。 穆连潇神色凝重,又问:“人捞起来了吗?” 马婆子支吾道:“奴婢一看那场面,吓得脚都站不稳了,没敢再待着,就回来报信了。奴婢听她们说了,刚发现的时候就使人去请二太太了,想来这会儿二太太应该到花园里了,在捞人了。” 出了这种事,马婆子慌乱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穆连潇微微颔首,道:“再过去一趟,把事情弄弄明白。” 马婆子含糊应了,硬着头皮要去,还没走出韶熙园,就有两个婆子迎面而来。 正屋里,杜云萝刚刚起身,外头动静她听得并不清楚,一时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锦岚跑了进来。 “怎么了?”锦蕊皱着眉问她。 锦岚道:“夫人,马妈妈说,苍术死在小花园的水井里了。” 锦蕊正替杜云萝梳头,闻一惊,手上力道没有控制住,痛得杜云萝倒吸了一口冷气。 “奴婢……” “不要紧,”杜云萝打住了锦蕊,盯着锦岚道,“你说什么?苍术死了?” 杜云萝一时难以接受。 从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体的。 今生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杜云萝也知道,一定还有别的意料外的变化会出现,可她没有想到,突然之间让她大吃一惊的是一个丫鬟的死讯。 而且还是死在了水井里。 “夫人,”连翘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二太太身边的董妈妈和朱妈妈来了。” 杜云萝让锦蕊梳好头,起身到了明间里。 她扫了一眼恭谨问安的两位嬷嬷。 这两人都是练氏身边得力的心腹嬷嬷。 请了两人坐下,杜云萝便道:“我听说了,井里捞起来的是苍术吗?” 朱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杜云萝开门见山,也省了她们不少事,她道:“夫人,是苍术没错。我们太太说了,府里后院里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不管是失足还是……总要弄明白的,若是没个说法,后院里人心惶惶的。 这等大事,老太君那儿是瞒不得的,等下还请夫人过去柏节堂,我们太太去唤苍术的老子娘了。” 杜云萝半垂着眸子,沉沉应了一声:“毕竟是我院子里的,这事儿是要弄个明白。妈妈们回去跟二婶娘说一声,我这儿收拾好了就去柏节堂。” 朱嬷嬷和董嬷嬷告退了。 等那两人走远了,杜云萝才冷冷哼了一声。 府里后院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 这话也只有练氏说得出来。 人都叫二房害得死在外头了,当然没后院里什么事体了。 穆连潇撩了帘子进来,见杜云萝面色不虞,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按住了她的掌心:“吓着了?” 杜云萝摇头:“我只是觉得很突然。” 穆连潇手上用力,把杜云萝一把抱在了怀中,顺着她的脊背抚着:“先用饭,等下我陪你去柏节堂。” 杜云萝浅浅弯了唇角。 他们到柏节堂时,吴老太君由周氏扶着到了花厅里。 穆连潇还有公务在身,给吴老太君和周氏、练氏请了安之后便先走了。 苍术的老子娘被带了进来。 “可怜啊……”苍术的娘扑通就跪到了吴老太君跟前,她想说什么的,可张了口,一个字又都说不出来,只有泪水簌簌落下,整个人蜷在地上痛哭起来。 苍术的爹抹了一把脸,重重磕了三个头:“老太君,请您做主。” 吴老太君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是过来人,知道突然之间失去了骨肉是什么滋味。 那是生生从身上剐了一大块肉啊!痛得整个人都要厥过去了。 周氏偏过头擦了擦通红的眼睛。 练氏见那两夫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便道:“老太君,昨天个清明,苍术回家去上香,门房上记了,是拿着对牌出去的,申初一刻回的府里,是还没回到韶熙园就落水了,还是回了韶熙园之后又去了园子里,这就不晓得了。” 吴老太君转头问杜云萝:“昨儿个下午,有瞧见苍术回来吗?” 杜云萝斟酌了一番,道:“祖母,我昨日下午倒是没留心,但连翘说一直没瞧见苍术的人影,晓得她一夜未归,今天天刚亮就让马妈妈去她家问问,结果在园子里……” 练氏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连翘没瞧见,其他人有看到吗?” 杜云萝淡淡看了眼练氏。 苍术虽是韶熙园里的丫鬟,但这事儿其实牵连不到杜云萝,她从没有挑剔过苍术,为难过苍术,更别提打骂了,苍术绝不会是因被主子不喜而心神恍惚出了差池的。 除非是把这事儿往韶熙园的丫鬟内斗上引,倒是可以问杜云萝一个治下有失。 杜云萝答道:“我记得昨日送三婶娘走的时候,差不多是申初二刻,若苍术是一刻入府的,那时差不多也该到韶熙园了,可我和婶娘在院门上说了会子话,都没有见过她。 那之后,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要是苍术回来过,总不至于一个人都没瞧见吧。” 把徐氏搬出来了,自然是最好的解释。 吴老太君微微颔首,让人去唤了连翘来。 连翘的说辞无二,韶熙园里二十来个人,没道理会看漏了的。 周氏低声与吴老太君道:“看来,应当是一回府就出事了。” “好端端的,怎么跑去水井边上了?”吴老太君看向练氏,“是二门边上小花园角落里的那口井吧?” “是那口井,”练氏赶忙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那里除了白日里打水时,谁也不会去的,她跑那儿做什么去了……” 吴老太君又问连翘道:“苍术平日里与谁有争执吗?” 连翘犹豫了,她低着头没有应声。 练氏见此,忙道:“人命关天的事体,连翘,可别想着维护。” 杜云萝抬手按了按跳得厉害的眉心,她想起了锦蕊说的话,玉竹和苍术不和。 连翘沉默良久,终是吐了两个字:“玉竹。” 章节目录 第302章诛心 > 吴老太君的眸子倏然一紧,她偏过头看向杜云萝,沉吟道:“玉竹?是不是从前乔姨娘身边的?” 杜云萝颔首,余光瞥见了练氏。 练氏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若不留意,根本察觉不了。 那是欣喜之意。 杜云萝抿唇,若不是她知道练氏不怀好意,练氏眼底的这点变化只怕她也是抓不住的。 玉竹很快便来了。 哭得几乎断气的苍术的娘扑过去就要打,叫苍术的爹死死抱住了。 玉竹面无表情地给主子们问了安。 练氏打量了玉竹一番。 当时韶熙园里添人手时,练氏是准备了一个大丫鬟的,可偏偏杀出来了这个程咬金,与吴老太君指的连翘一起,占了两个名额。 练氏没想过收买连翘,只要有半点风声传到吴老太君耳中,这些年的辛苦都要付诸流水。 至于玉竹,练氏摸不透她,也不敢试探了。 如今韶熙园里四个大丫鬟,全是练氏管不着的,这叫她又是无力又是苦恼。 要是能趁此机会除了玉竹,那就能在杜云萝的屋里添个堪用的人手了。 “你和苍术起过争执?”练氏开口问道。 玉竹面不改色,她垂着手,态度恭谨,不见丝毫慌乱:“回太太话,奴婢没有和苍术起过争执,只有一回,她做事不太妥当,奴婢说了她两句,仅此而已。” 苍术是二等,玉竹是一等,她指出苍术的不当之处是她的职责,而非过错。 “不可能的!”苍术的娘大喊起来,她早就把规矩不规矩的都抛到脑后去了,哑声道,“苍术她、她知道要去世子跟夫人跟前当差,她高兴坏了,说一定会好好做事,她会做好的,她、她怎么会不妥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 玉竹垂眸看向苍术的娘。 那张脸已经花了,头发也散了,可毕竟是两母女,玉竹在她的面上寻到了苍术的轮廓。 玉竹心中冷冷笑了,苍术是在好好做事,做她想做的事,甚至是想踩着自个儿往上爬,这份“用心”,说她不妥当也没错。 比起好好做事得到夫人和大丫鬟的信任和赏识,苍术走得更像是“歪门邪道”。 玉竹想把那些一并说出来,可看到苍术的娘哭得那般惨,她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去指责了。 “老太君,”玉竹缓缓道,“事情就是如此,奴婢昨日没有回过家,在后花园里朝天拜了拜,就一直在韶熙园里做事。 我们夫人送三太太走的时候,奴婢就在院子里,后来也没有出去过,这事儿只要仔细问一问就清楚了的。” 吴老太君不置可否,她只是仔仔细细看着玉竹。 从私心里,她相信玉竹,因为她相信乔姨娘。 乔姨娘那般温婉平和心善之人,临终前的几年,贴身伺候的丫鬟只留了玉竹一人。 能入得了乔姨娘的眼,这个玉竹,绝不是心狠的人。 杜云萝亦看着玉竹,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她对玉竹颇有好感,这是个做事细致有条理的丫鬟,这样的人,就算想出手害人,也不该是推人落井。 练氏目光锐利,似是想把玉竹看穿一般:“若不是你,那又是谁?你的嫌疑是最大的。” 玉竹唇角一弯,讥讽的笑容闪过,又趋于平静:“二太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奴婢不图苍术什么,也没有什么把柄拿捏在她手上,没有半点好处,奴婢为何要做‘杀人’这种诛心的事情呢?” “诛心”两字,如一把尖刀,扎在了练氏胸口,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杜云萝瞧在眼里,几乎想要替玉竹的这番话鼓掌了。 二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不就是“人为财死”吗? 为了爵位,为了家产,沾染了多少人命! 练氏死死咬紧了后槽牙,这才稳住了面上神色,免得叫其他人瞧出些名堂来。 她端起茶盏小口小口慢慢抿完,这才按捺住了狂跳不止的心:“老太君,您看呢?” “我倒觉得这人实在。”吴老太君一句话已经透露了她的态度了。 练氏见此,也只好暂时作罢,默默在心中念着“欲速则不达”、“小不忍则乱大谋”,而后,看着杜云萝,道:“连潇媳妇,人都是你院子里的,你说怎么处置?” 杜云萝思忖,道:“毕竟是一条人命,不能草草了事,还是要仔细查一查的。 不过,之前二婶娘那儿的朱妈妈跟我说,为了这事儿,底下人都人心惶惶的,我琢磨着如此下去也不是个事。 不如,就先说苍术是失足的,稳了人心,暗地里该查的还是继续查。 至于玉竹,就在韶熙园里做事,平日里连翘与她一道,一来看管着,二来不叫其他人起疑,又传些风风语。 祖母、母亲、二婶娘,你们看,这样行吗?” 吴老太君捻着手中的佛珠,念了声佛号:“那就这样吧。人命关天,不管觉得谁是凶手,都要有实证,既然查,就要查得仔细、严谨,给她老子娘一个交代。” 练氏见此,也就应下了,命人给苍术的老子娘备了些银子,杜云萝也添了些。 周氏先扶着吴老太君回去休息了。 练氏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扶着,道:“连潇媳妇,韶熙园里的人,你是自个儿查还是……” 杜云萝浅浅笑了。 如今后院万事由练氏做主,韶熙园的丫鬟婆子里,肯定有练氏的人,无论她让不让练氏插手,韶熙园里的状况,多多少少也会传到练氏那里去。 只是,背地里是一回事,明面上又是一回事,她若大大方方让练氏来查她的韶熙园,侯府上下怕是要以为她好欺负了。 “二婶娘手上事情多,我那儿还是我自个儿来吧。”杜云萝道。 练氏笑容关切,语气温和:“你这孩子,跟婶娘客气什么。你过几日还要去桐城吧?也好,自个儿院子出了这等事情,总归晦气的,出去散散心,说不定等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解决了。” 章节目录 第303章如常月票180+ > 练氏说完,起身往外走,刚要抬脚迈出去,却听到有人唤了声“二太太”。 停下脚步转过了身,练氏对上了玉竹的眼睛。 玉竹依旧没什么表情,态度却很是恭谨,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玉竹福了福身,道:“二太太,昨日因着是清明,二门上出入的人很多,一个不留意,有人趁乱进出也是有可能的,还请太太仔细查一查,也好早些还奴婢一个彻彻底底的清白。” 练氏的笑容僵在了面上,用力攥了下手心,道:“老太君说了,要仔细、严谨,你放心,若不是你,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说完,练氏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 待到了无人之处,练氏的脸垮了下来,眉目之中闪过一丝狠毒之色。 她暗暗啐了一口:那个玉竹,竟然还敢将她一军!那句话分明就是在指责她没有管好后院,以至于出现了浑水摸鱼的状况。 真真是气死她了! 气归气,练氏的思绪还是清晰的。 她不信苍术是失足,那一定是叫人推下去的。 到底会是谁,为了何种目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若凶手不是韶熙园里的人…… 那她这个掌家人也要惹了一身骚。 尤其是,吴老太君那边已经隐隐透了些要让她把中馈交还给长房的意思了。 苍术的死就是一把双刃剑,若是韶熙园里的内斗,杜云萝势必伤元气,若不是,倒霉的便是练氏。 “左右都不吃亏……”练氏低低喃了一声,转身问朱嬷嬷,“三弟妹?亦或是四弟妹?” 朱嬷嬷思忖一番,摇了摇头:“不像。” 练氏自个儿也品过味来。 陆氏与周氏亲近,但与她的关系也不差,谁掌家对陆氏都一样,陆氏不是会做这等无利之事的人。 至于徐氏,徐氏当然是偏心长房的,眼瞅着长房能平平顺顺接了中馈,徐氏何必节外生枝。 “兴许真的就是底下人勾心斗角,那苍术不晓得得罪了谁,叫人给……”朱嬷嬷做了一个推人的动作,没有继续往下说。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让我知道是谁兴风作浪,不撕了她的皮!” 柏节堂里,杜云萝去看了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歪在罗汉床上歇息,见杜云萝来了,朝她招了招手:“坐吧。” 杜云萝依坐下。 芭蕉给她添了茶,杜云萝饮了一口,不由皱眉,而后仔细看了看茶汤。 这茶与平日里柏节堂里用的不是同一种。 吴老太君笑了:“压压惊。” 杜云萝笑了:“谢祖母关心,我没事的。” 吴老太君面露疲惫之色,她揉了揉眉心,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么点儿事体,我竟觉得疲乏,你们先回去吧,我睡一会儿。” 周氏和杜云萝应声退了出来。 待出了柏节堂,周氏低声吩咐杜云萝:“毕竟是你院子里的事体,千万仔细些。” 韶熙园里,见玉竹被唤去了柏节堂,一时之间也添了不少说法。 烟儿拉着红芙,小心翼翼问道:“那日玉竹真的跟苍术动手了?” 红芙惨白着脸,声音都有些哆嗦:“就捏了苍术的下巴而已,也算不上动手。” “我远远看着,似是剑拔弩张。”马嬷嬷凑过来道。 “我就在边上,我看得最清楚,”红芙连连摆手,“我们还是别乱猜了,我觉得玉竹不像那等人的。” 有人信有人不信,待杜云萝带着连翘和玉竹回来,众人诧异之余,悬着的心也落了大半。 玉竹还能回来,那就是与她无关了。 马嬷嬷连连念着佛号,如此就好,谁愿意跟个杀人凶手一道做事啊,她早上是亲眼看到苍术了,虽然浮在井里,只看到个衣服身影,可那场面,也够叫她胆战心惊的了。 杜云萝回了屋里。 连翘站在庑廊下,抬声道:“老太君、太太、二太太都问了话了,苍术怕是失足落入井中的,咱们也别瞎猜了,往后出入走动仔细脚下。” 待连翘一走,马嬷嬷附耳与沈嬷嬷嘀咕:“失足?失足能失到那井边去?” 沈嬷嬷轻轻拍了马嬷嬷一下:“主子们说失足,那还有假?真有凶手,早就抓起来了,还要顾忌谁的体面不成?要么这样,你且看着,过几日哪房哪院有人莫名就被调走了,大抵会跟她有关。” 马嬷嬷听了在理,过了三四日,后院里风平浪静的,一切如常。 她不由嘀咕,兴许真的是失足了。 杜云萝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两位陪房妈妈也帮着在韶熙园里观察,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是悄悄查,比起询问,还是观察为妙。 锦蕊和锦岚在收拾行李,穆连潇得了假,便依着之前定的,陪杜云萝回一趟桐城。 洪金宝家的特特回了趟杜府,与甄氏报了信,甄氏备了些东西,让杜云萝一并给甄家捎去。 锦蕊检查了一番,确定都带齐了,这才放下心来。 见杜云萝闭着眼歇着,锦蕊上前替她按压太阳穴:“夫人,凶手还未查出来,咱们就去桐城,不要紧吧?” 杜云萝抿唇。 她看明白了,苍术的死并非练氏的手笔。 若是练氏所为,那日断不会如此轻易就揭过去了,练氏定然会准备好让韶熙园无法置身事外的证据。 然而,并没有。 如今这事体跟搁置了一样,哪里都寻不到线索和证据。 就连苍术,也由她老子娘领回去入葬了。 明明死了一个人,却跟一颗石子入水似的,扑通一声,溅起水花,而后归于平静,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世子好不容易得了假,这时候说不去,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心意?”杜云萝说完,不由就勾了唇角。 这些日子穆连潇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她的世子是为了她才如此拼搏,这让她又是心疼又是心暖。 至于府里的事体…… 练氏若在她离京时动手脚,就自然会露出尾巴来。 杜云萝不怕练氏出招,练氏敢在吴老太君眼皮子底下出招,可比杜云萝费心费力查旧事来扳倒她轻松多了。 二房顾忌精明的吴老太君,因而这些年都是在外头行事,而非府中。 杜云萝冷冷笑了笑。 做的越多,错的也就越多,就看练氏会不会出昏招了。 章节目录 第304章滋味月票190+ > 翌日清晨,杜云萝便与穆连潇一道去柏节堂里辞行。 吴老太君刚刚才起,由单嬷嬷扶着出来,笑道:“旁的我就不交代了,路上小心些。” 杜云萝应下。 周氏送他们到了垂花门。 练氏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原本该备得周全些的,可偏又说人多了路上耽搁,就带这么几个人手,我们真是不放心,是吧,大嫂?” 周氏点头,握着杜云萝的手,道:“女人家身子骨娇贵,路上虽赶,但也别累着自己,别跟连潇比底子,他皮糙肉厚的不晓得累。” 杜云萝闻,忍俊不禁。 从前周氏可没有这么好说话的,如今婆媳相处融洽,周氏才事事为她考量。 练氏笑意更浓:“瞧大嫂说的,连潇疼媳妇,这家里哪个不知道,你还怕他不仔细他媳妇啊。” 周氏抿唇笑了。 这一趟去桐城,备了一辆马车,杜云萝只带了锦蕊,把韶熙园里交给了锦岚和两位陪房妈妈,又有连翘和玉竹在,应当是稳妥的。 穆连潇带了云栖和九溪。 周氏实在不放心,杜云萝便把锦灵招了来,才算是堪堪让周氏满意了。 云栖和九溪驾车,穆连潇骑马,杜云萝与锦蕊和锦灵坐车里,如此轻便出门,以图早去早回。 练氏看着车马走远了,与周氏唠嗑了两句,转身回了风毓院。 穆连慧背着手,沿着庑廊慢吞吞地来回走动。 自打开春后,她就没有闷在房里,****这般走。 练氏一开始没觉得不妥,这一个多月看下来,简直要呼一声“脑袋都给绕晕了”! “慧儿。”练氏抬声唤她。 穆连慧却跟没听见一样,继续慢吞吞地走。 练氏无奈叹气,上前一把拉住了穆连慧的手,半拖着把她带回了房里。 珠姗守在了明间里。 穆连慧在榻子上坐下,转头看着窗外。 练氏扬手就把窗户给关上了。 穆连慧转过头来,一脸不解:“您这又是怎么了?” 这个“又”字,让练氏的心一阵阵烦闷起来,她****为家人操劳,怎么在穆连慧嘴里,她却像是个没事找事的人了? 练氏深呼吸,道:“连潇和他媳妇去桐城了。” “我知道啊,不是早就定了要去吗?”穆连慧随口应着。 “我这不是在琢磨苍术的事儿吗?”练氏倒了盏茶,一口气饮了,又道,“至今不知道是谁下手的,不过,就那玉竹嫌疑最大,你说,要不要趁着他们两个不在,先把玉竹处置了?” 穆连慧上下打量了练氏几眼,奇道:“母亲,那苍术的死,真的跟您没关系?不是您下手的?” “怎么说话的?”练氏啧了一声,指了指自个儿,“我傻吗?这个时候给她来这么一手,还弄得不上不下的。” 穆连慧睨着练氏,扑哧就笑了:“您既然不傻,那您现在纠结什么?” 练氏语塞。 她知道穆连慧说得在理,徐徐图之,这些年稳中求进,她不会傻到在杜云萝刚进门时就送“大礼”,语暗示不算事儿,闹出人命可就不一样了。 她不是听不得女儿意见的人,可偏偏这些话从穆连慧嘴里说出来,那滋味…… 五味杂陈! 练氏皱着眉头转了话题:“前阵子老太君又问起你的婚事了,慧儿,你不给娘一个准信,娘就照自己的心思去挑了,等挑好了,你再说什么嫁啊不嫁的,娘可不管了。” 一提婚事,穆连慧脸上全是不耐烦,蹭得站起来就往外头走,道:“您挑吧。” 练氏没有拦她,拦住了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只能苦苦摇了摇头。 穆连慧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徐徐吐出胸中的闷气。 照练氏的心思去挑,挑上三年五载的,都挑不出个花样来。 真真是烦闷。 马车驶出了京城,一路往桐城方向去。 杜云萝坐在车里,虽然垫了不少皮垫子,可马车的颠簸依旧很明显,只从这一点,杜云萝就知道,这次的速度远比前两回要快。 甚至快过了甄老太爷病重,他们急切赶回去的时候。 几乎是日夜兼程。 杜云萝晓得穆连潇的难处,自不会抱怨,而她也没有纤弱到如此就倒下的地步。 依着计划入了桐城,马车停在了甄府。 王氏和陈氏急忙来迎他们。 王氏搂着杜云萝,道:“舅母还以为你们要过两日才到呢。” 一行人往筵喜堂去。 王氏仔细与杜云萝交代:“老太爷如今能坐起来了,不过坐不久,一日里顶多一个时辰。” 杜云萝眼睛一亮:“那也好的呀,往后会更好。” “可不是嘛!”陈氏亦笑了,“这半年多,亲眼看着老太爷似是不行了,又从鬼门关拉回来,如今能坐起来了,我们也安心多了。听邢御医的意思,到下半年,说不定还能下床走上两步。” “全靠舅舅舅母细心照顾。”杜云萝笑容莞尔。 若不是家里人不放弃,兴许甄老太爷早就熬不过了。 筵喜堂里,侯老太太长着脖子等着,听见外头动静,她高声道:“我的云萝来了,快些进来快些进来。” 杜云萝赶忙挑了帘子进去,见侯老太太一扫之前的病态,精神奕奕,她心中一喜,扑了上去:“外祖母。” 侯老太太把杜云萝搂在了怀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都梳起妇人头了,云萝成了小娘子了。” 陈氏的笑容微微一僵。 王氏看得清楚,刚在二门上,她也想夸杜云萝几句的,只是碍着陈氏,这才没有开口。 侯老太太是不会有那些顾忌的,张口就说了。 侯老太太看完了外孙女,又去看穆连潇,前回她就满意,如今再看,越发觉得与她的云萝是天造地设一般。 虽是头一回以外孙女婿的身份正式登门来,可穆连潇的身份金贵,侯老太太事先就吩咐了不许丫鬟上垫子,不叫他们夫妻行大礼了。 可穆连潇见丫鬟迟迟没有动作,倒也不在乎那垫子不垫子的,在罗汉床前直挺挺跪下。 “不肖那些规矩不肖那些规矩。”侯老太太示意穆连潇起来,她怀里的杜云萝却溜了下去,与丈夫一道跪了。 两人给侯老太太连磕了三个头。 侯老太太的眼睛霎时红了:“好孩子,赶紧起来。” 穆连潇先站了起来,伸手去扶杜云萝,余光瞥见内室里出来个人,他抬眸望去,忆起那是杜云萝的大表兄。 甄文谦的视线在穆连潇和杜云萝的身上滑过,而后垂下了眼帘,道:“祖父正好起来了。” 章节目录 第305章回报 > “表兄。”杜云萝施了一礼,规矩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却也透露出了疏离。 侯老太太看在眼里,笑着打了个圆场:“赶紧去看看你外祖父吧,他知道你们要来,这几日都盼着呢。” 杜云萝含笑应了,转眸看向穆连潇。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擦肩而过时,杜云萝连余光都没有再给甄文谦。 陈氏紧紧抿着唇,见甄文谦面露彷徨之色,她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王氏亦看在眼中,她看得出来,陈氏只是有些难过和后悔,换作是谁,错过了一门好亲事都会如此的。 可陈氏也是明白人,婚事毕竟是她亲手推出去的,错过了也就是错过了。 除了见到杜云萝时会勾起那么一丝后悔来,旁的念头是不可能再有了的。 陈氏作为当家媳妇,断不会为这桩事体再去惹恼甄老太爷和侯老太太,她笑盈盈迎了表姑娘与表姑爷,再笑盈盈地把人送走,谁也说不得她一句不好,如此太太平平,比什么都强。 陈氏更担心甄文谦会莫名其妙地再惹事端。 青连寺里的事体,甄文谦半句都没有解释过,这就像根鱼刺一样哽在陈氏嗓子眼里,就怕哪一天又要痛起来。 万一叫穆连潇看出些端倪来,损了他们夫妻的关系…… 陈氏可没脸面对侯老太太了。 内室里开着窗,几乎闻不到药味。 甄老太爷特特换了被褥,又换上一件赭色云纹底的锦袍,银发梳得整齐,半倚半坐在厚厚的缎子引枕上,双手交叠胸前,拇指上还戴上了一只青玉扳指。 杜云萝呼吸一窒,为了见一见外孙女婿,为了不叫人看低了,甄老太爷用尽了心思。 虽然都是些极小之处,可如今的甄老太爷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杜云萝快步到了床前,握住了甄老太爷的手:“外祖父,云萝来看您了。” 甄老太爷笑了,因着得过偏枯,他的笑容很是古怪,甚至有些渗人,脸色不至于蜡黄,但瘦得厉害,颧骨高起,与他手上突出的关节一般。 可关节即便突出了,皮包骨头的手也撑不住曾经大小合适的扳指。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哭意:“前回您说没见到世子,这回我把他带来了。” 甄老太爷嘴唇动动,声音不重,口齿也算不得清晰,但好歹听的人都能明白:“我们云萝说话算话。” 穆连潇上前,依旧在床前跪下,口呼“外祖父”,给甄老太爷磕了三个头。 如此一来,甄老太爷不用抬头就能看清穆连潇了,他努力瞪大了眼睛。 模样端正,英气逼人,眼睛炯炯有神,一片清明正气。 是个有抱负有担当的。 甄老太爷满意极了,他的外孙女就该嫁给这样的少年人。 自家长孙原本瞧着还不错,可出了青连寺的事体之后,甄老太爷心中就对他不满意了。 亏得当年侯老太太的心思没成,否则这两人就要错过了。 心里有千般万般的想法,却无法全部转换成语。 这半年来,甄老太爷总觉得有心无力,成了个废人,可看到邢御医轮椅来轮椅去,两个残老头一对比,甄老太爷又觉得自个儿的命算是不错的了,起码,他儿女孝顺,家产殷实。 甄老太爷半晌,短短说了几个字:“好,郎才女貌。” 杜云萝勾了唇角。 甄老太爷一日并一块也只能坐一个时辰。 没多少工夫,他就累了,穆连潇和杜云萝退了出来。 王氏引他们去了暂住的小院。 “还是前两回你住的院子,那院子如今就空出来了,只等你们回来住。正屋还是给你爹娘留着,云萝你们夫妻住东厢房吧。”王氏笑着道。 杜云萝挽着王氏的手,笑了:“还是舅母考虑得周到,东厢房的那架千工床,我可喜欢了。” “你这嘴跟抹了蜜一样的,舅母也可喜欢了。”王氏掩唇笑道。 穆连潇不疾不徐走在一旁,目光温柔落在杜云萝身上。 她笑颜如花,眸中氲着一汪水,笑意满溢。 只是看着她,就能体会她此刻的愉悦心情,让穆连潇也跟着展露笑容。 杜云萝待甄家人极其亲近,亲昵得就像是回到了杜家一样,独独对甄文谦…… 印象里,前回杜云萝与甄文渊说话时,并不似这般。 看杜云萝对甄文谦的态度,让穆连潇想起了认亲时杜云萝对二房、对族中人的态度。 守着规矩,却很疏离。 穆连潇垂眸,他的云萝偶尔有些稚子心性,却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她若不喜,定然有她的原因。 因着只住两日,来时也没带多少行李,锦蕊和锦灵很快就收拾好了。 王氏叹道:“太匆忙了,真想留你十天半个月的。” 杜云萝笑着道:“世子忙碌,又快要离京了,能有两日能住在外祖家,我已经是高兴坏了。” 边疆之事,桐城里也有消息。 王氏了然地点了点头,道:“还是你贴心,好不容易得了空,就匆匆赶来看我们,往后你那琪表妹嫁出去,有你半份心,我就满足了。” 杜云萝自是帮着甄文琪说了几句好话。 待送走了王氏,杜云萝回转身看向穆连潇。 穆连潇背手站在院子里,目光打量着这小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中有一株一人都环不住的大树,枝叶繁密,若是炎炎夏日,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此时春光明媚,庑廊下摆了好些花卉,都是精心伺候过的,穆连潇估摸着这些都是今天早晨才搬过来的。 甄家对这个外孙女的喜爱,由此可窥一斑,也难怪杜云萝这般惦记着外祖家。 穆连潇想起了杜云萝曾说过的话。 “只要是待你好的,我就会待他们好。” 同样的,只要是待她好的,杜云萝就会待他们好,一心一意地回报。 他的云萝,就是这么的实诚和坦荡,让他想以笑容、以真心相待,因为他知道,她回报与他的,一样会是笑容和真心。 穆连潇朝杜云萝招了招手,待她走到身前,他伸出手一把将她箍在了怀中。 杜云萝微微一怔,很快就放松下来,反手回抱住了他。 踮起脚尖,呼吸擦过耳畔,杜云萝轻轻笑出了声:“其实舅母说得不全对,往后看的不是琪表妹的心,而是表妹夫的心。” 漆黑深邃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穆连潇的唇角亦忍不住勾了起来。 她这话是在夸他,他听懂了。 而且,很受用。 章节目录 第306章诊脉 > 晚上在花厅里设了宴。 甄子琒对穆连潇极为满意,自从前回穆连潇把邢御医带回了甄家,他就觉得这个外甥女婿是千般好万般好的。 他特特让人去取了好酒来,笑道:“藏了十多年了。” 陈氏一看到酒就眉心直跳,抬声劝道:“老爷,您酒量不济,还是……” 甄子琒被当众落了面子,沉着脸想说什么,余光瞥见身边的甄文谦,他到了嘴边的话又都咽了下去。 醉酒误事啊! 偏偏他们两父子都是酒量极浅的人。 若不然,前回也不会出那样的事体了。 想起前事,甄子琒心虚地看向穆连潇,见他神色自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穆连潇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那些事体,杜云萝怎么会叫穆连潇知道,平白节外生枝。 穆连潇性情爽朗,即便席面上甄文谦低调阴郁,甄子琒又小心谨慎,可有甄子珉与甄文渊相陪,又请了客居的邢御医来,也算是热闹。 杜云萝坐在侯老太太身边,陈氏知道她的口味,做了不少她喜欢的菜色。 接风宴用得舒心。 甄子琒酒量浅,早早就醉了,陈氏让人扶他回去歇了。 侯老太太念着杜云萝夫妻这一路辛苦,也没多留他们,见晚饭用得差不多了,也就让他们各自散了。 穆连潇和邢御医低声说话。 甄文婷和甄文琪一左一右扶着侯老太太回筵喜堂去。 经过杜云萝身边时,甄文婷睨着她道:“前回世子来时我没遇上,今日一见,果真是比我那哥哥强上许多。” 侯老太太重重一咳嗽。 虽然府里上下人人心中都有一番比较,但也只存在心里。 孰高孰低,原本便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就算得了结论,也断断不会出口。 甄文婷却是张嘴就说了出来。 侯老太太不赞同地看向甄文婷:“少说几句吧,席面上的菜还不够堵了你的嘴的?” 甄文婷撇嘴,倒是没有再顶撞侯老太太。 杜云萝目送她们离开,转身走向穆连潇与邢御医。 邢御医已经习惯了在轮椅上生活,自己就能操纵,也不需要旁人推着走了。 甄府上下看重他,见邢御医喜欢亲力亲为,打理他起居的小厮丫鬟也再不碰那轮椅,又在他平日里经常出入的各处门槛上架了木板。 “瞧着气色还不错。”邢御医打量了杜云萝一眼。 杜云萝笑着道:“望闻问切,不如邢御医明日替我诊个脉吧。” “老夫从前只替娘娘们诊平安脉,”邢御医啧了声,顿了顿,复又大笑起来,“如今吃着甄家的用着甄家的,你说了算。”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 待回到小院,梳洗过后,杜云萝便歇下了。 这一路日夜兼程,着实累人,她好几日都没睡过安稳觉了。 穆连潇吹灯落账,伸手揽了杜云萝入怀,在她柔软长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如此简单的亲昵让杜云萝的瞌睡跑了大半,她睁开了眼睛。 穆连潇垂眸看她:“怎么想到让邢大人诊平安脉?” 杜云萝搭在穆连潇胸口的手微微一僵,但她很快又放松了下来,道:“来都来了,怎么能错过让御医诊脉的机会?之前我母亲说我身子有些寒,要多调理。” 这当然不是真话。 她要让邢御医诊脉的真实原因,她还不能跟穆连潇开口。 虽然杜云萝清楚练氏不敢给她下猛药,但那药效到底如何,她还是要听一听御医的意见的。 穆连潇是不懂女子病症,但到底娶了媳妇了,也不是从前的“愣头青”,听她一说,猛得就想起前回杜云萝肚子痛的事体来。 当时,她痛得脸色煞白,小小的脸蛋都纠结起来了,看得人怪心疼的。 “是该让邢大人给你开个方子。”穆连潇柔声道。 杜云萝听他略显喑哑的声音,就晓得他想到什么了,她也不解释,含糊应了一声。 可应完了,又觉得这样的误会怪怪的。 她轻声哼了一声,抓了穆连潇的手腕,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反正这人皮糙肉厚的。 “云萝,”穆连潇的声音愈发低沉,甚至带了几分不自在,“别闹。” “哪里闹了……”杜云萝嘀咕道。 穆连潇收紧了箍在她纤细腰身上的手:“一会儿去哪要水?” 杜云萝一时愣怔,待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把穆连潇的话给想明白了,她的脸颊烧得滚烫。 穆连潇晓得她脾性,最不耐烦浑身粘腻了。这院子里虽有小厨房,却没有多备热水,穆连潇习惯冷水,她是吃不消的。 若是纵情一场,总不能让锦蕊去大厨房里要水吧? 明日里笑都要叫人笑死了。 她脸皮再厚,也没厚到那般地步。 杜云萝甩开了穆连潇的手,翻身往床里侧滚:“那你赶紧一边去。” 手背覆着双眸,穆连潇笑了,他的云萝怎么能这般可爱…… 这一夜,杜云萝睡得很是安稳,不知不觉间,又本能地往穆连潇怀里钻去,贴着他睡得沉沉。 翌日一早,待去筵喜堂里给甄老太爷与侯老太太请了安,杜云萝才请邢御医到了小院里。 无论诊出什么结果来,杜云萝都不希望叫侯老太太听见,免得她老人家跟着提心吊胆的,就怕她在侯府里受尽了算计和委屈。 穆连潇带着云栖去青连寺了,不管空明师父会不会透露一丁半点的消息,他都要尝试。 杜云萝为此松了一口气,她就怕诊脉时穆连潇在旁。 邢御医替杜云萝诊了脉,起先他神色随意,而后眉头一皱,变得仔细又谨慎起来。 “可是有什么状况?”待邢御医收回了手,杜云萝问道。 邢御医含糊应了两声。 杜云萝抬眸,声音不轻不重,却透着笃定:“是不是与子嗣有关?” 邢御医的眸子倏然一紧,他深深望着杜云萝,见她神情自若,显然并不意外时,他叹了一口气。 “你倒是个门清,所以才要我给你诊脉吧?”邢御医道。 杜云萝苦笑:“您给我个准话,对我身子的影响大吗?” 邢御医搓了搓手,透了几分不耐:“所以说,我最讨厌这些女人家的把戏了,京里这种事体我见得多也听得多了。 说起来也都是别人家的事体。 幸亏你是来问我,京里那些大夫嘛…… 诊不出的对你没半点用,诊的出的,谁愿意惹是非? 呵,要不是世子救过我的命,穆家如今又供奉我吃喝,我也懒得蹚浑水!” 章节目录 第307章耐心月票200+ > 闻,杜云萝心中又添了几分庆幸。 正如邢御医所,很多大夫是不愿意蹚这样的内宅浑水的。 尤其事关公候伯府,大夫们处事愈发谨慎。 若不是有救命大恩,邢御医未必肯吐露真话。 “还请您明示。”杜云萝起身施了一礼。 邢御医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从脉象上看,你的确用过一些对子嗣有碍的东西,只是剂量极小,又不是每日服用,因此很不明显,我也险些就错过了。 这也就意味着,那些东西都是暂时性的,不会损害到你身子的底子。 只要停用了,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再要受孕是不难的。 看来,对方并不想绝了你的路,不对,应该说是不敢绝了你的路,若是下猛药,真碰到一个胆子肥的敢说真话的,那下手之人可就要暴露了。 不过,是药三分毒,你成亲两月,它没有对你造成大影响,但我不敢断,你若用上三年五年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它会使得你子嗣艰难,怀上了也不容易保住。” 杜云萝神色平静,她没有被这些话吓着,反而是静下了心。 邢御医说的和她自己猜测的基本相符。 对杜云萝来说,只要不损了身子的根本,她并不怕。 这东西她不是****服用的,从京城到桐城这一路都没有再用,可见是在府里才接触到的。 如此看来,大抵是熏香、饮食之类的。 练氏让人对她下手,也需要顾忌自身,想来等穆连潇离京之后,这东西是没必要给杜云萝用了的。 在穆连潇归家之前,杜云萝不用怕再沾染上。 至于子嗣…… 杜云萝垂眸,她当然想要孩子,属于她和穆连潇的孩子。 可这会儿真的不是怀孕生子的好时候。 二房虎视眈眈,若她此刻怀上了,她很难说往后会有什么变化在等着她,毕竟,孕妇会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防不胜防。 杜云萝可不会疯狂到以自身为饵,来引二房出手。 因为穆元谋和练氏都不是急功近利的人。 这一场爵位之争,他们能够谋划几十年,低调又不招人眼,甚至瞒过了吴老太君,凭的就是他们的隐忍和耐心。 漫漫几十年,人生有几个几十年? 若他们夫妻是那等短视之人,又岂会成功? 这可不是过家家酒,若想今日埋下种子,明日就收获满仓,穆元谋早就自己把自己给算计死了。 没有九成九的把握,穆元谋和练氏可不会露出狐狸尾巴来,他们是做好了长年“奋斗”的准备了的。 如今的侯府后宅,还握在练氏手中,要是杜云萝此刻怀孕,她接管中馈的日子必将后移。 那在过鬼门关时,谁能说她一定能平平安安走过来? 赔上性命,她的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即便活下来了,也有可能抓不到二房把柄,到时候,什么芝麻,什么西瓜,都丢了。 杜云萝缓缓吐了一口闷气。 看来,想安安稳稳怀孕生子,她首先要尽快给二房添些麻烦了。 让练氏焦头烂额的麻烦。 一口吃不成胖子,既然二房是放长线钓大鱼,她一样可以徐徐图之,把高楼一点一点起起来。 杜云萝给邢御医道了谢。 邢御医道:“侯府里头的事体,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也没胆子去帮,老头子我已经没了腿了,还想留着这条命把宁哥儿养大。 等你想调养身子时,我倒是可以给你开开方子,也就仅此而已。” 杜云萝笑了,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可比拐弯抹角强多了。 她斟酌着道:“您放心,这事体我暂且不会与任何人提,也请您替我保密。 只是,往后我可能会请您帮我看一个人。” “看人?”邢御医惊讶,“什么人?得了什么病?” “一个哑巴。”杜云萝道。 邢御医摆手:“哑巴?哑了就是哑了,我可治不好。” “不用治,您就帮我看看,他是真哑了还是装哑巴,若真哑了,又是怎么哑的。”杜云萝一字一字道。 邢御医苦着一张脸:“我就知道准没好事!算了算了,看在我这条老命的份上,以后帮你看。” 杜云萝送走了邢御医,转而望着锦蕊和锦灵。 邢御医诊脉时,杜云萝并没有让她们回避,那一字一句都是清清楚楚落到了她们两人的耳朵里的。 震惊、害怕、不解,各种情绪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憋到了现在,都有些忍不住了。 “夫人……”锦蕊扶了杜云萝坐下,“是谁……” 话一出口,锦蕊自己先醒悟过来,这两个月间,杜云萝对二房的态度是最疏远的,与穆连慧之间的不愉快和小心思又是早已有之。 “所以您才让奴婢早早嫁给云栖吗?”锦灵蹲在杜云萝身前,握住了她的手。 杜云萝挤出笑容来,低声道:“不是哪里都跟杜府、甄府一样的,不想叫他们得逞,就事事仔细谨慎。” 锦蕊问道:“您真的不告诉世子吗?” “告诉他做什么?”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没有证据,如何去揭穿别人?便是世子信我,短时间之内,一样对二房无可奈何,只会让他带着牵挂出征,我的将来如何,全看世子如何。” 这也是杜云萝不立刻让邢御医给穆堂诊断的原因。 要是穆堂真的知道些什么,他不开口必然有他的理由,无论他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他都不会说的。 穆堂不怕死,威逼利诱都是无用的。 而定远侯府上下,为了名声,也不能要了他的命。 当年穆堂想自尽又被青连寺住持师父劝下时逼不得,如今成了空明师父越发逼不得。 若穆堂是顾忌二房,那唯有穆连潇建功立业,长房上下真正接管了定远侯府,二房不再像此刻一般一手遮天,他大概就肯说了。 如此一来,杜云萝能做的其实就很简单了。 让二房先乱起来。 要是二房不乱,一切按部就班,千里之外的边疆,杜云萝根本鞭长莫及。 锦蕊和锦灵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坚定。 唯有主子好,她们才能好好的,往后,一定要替杜云萝尽心尽力,早日摆脱困境。 章节目录 第308章开导月票210+ > 傍晚时,穆连潇从青连寺回来。 杜云萝替他解了披风,略整理了一番交给了锦蕊,问道:“空明师父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穆连潇颔首。 这几年来,皆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低落。 只是心中依旧抱有期望,也许哪一日,空明师父会把他记得的哪怕是一丁点细枝末节的东西说出来。 穆连潇端起茶盏一口饮尽,转眸问她:“邢大人来诊了平安脉了吗?他怎么说的?” 杜云萝轻轻应了一声:“给我开了方子,说是慢慢调养就好。” 穆连潇的视线在锦蕊和锦灵身上略过,那两人会意,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杜云萝犹自想着什么,直到叫穆连潇拉着坐在他的腿上时,才回过神来。 “云萝,”穆连潇搂着她,叹道,“是不是祖母和母亲给你压力了?” 杜云萝闻一怔,她迎着穆连潇的目光,两人几乎是脸挨着脸。 四目相望,杜云萝在穆连潇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那双漆黑又温柔的眼中,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把脑袋倚在穆连潇的肩膀上,杜云萝道:“没有,祖母和母亲没与我说提过。” 穆连潇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沿着杜云萝的脊柱抚着。 即便吴老太君和周氏没有提过,可他想,杜云萝依然会感受到压力。 吴老太君进宫时,给慈宁宫里的说法是希望能让长房留下香火,这意思已经明明白白的了。 “云萝,子嗣不是说有就有的,也不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穆连潇的声音很低,透着几分不自在。 杜云萝听出来了,不由就埋在他的脖颈里弯儿眼儿。 分明这般不自在了,还想着开导她…… 叫她暖心极了。 虽然穆连潇是误会了她的心思了。 杜云萝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世子,道理我都知道的,我想着呢,祖母和母亲要让我掌了中馈,我就接过来,也不用怕有了身孕会力不从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一步一步来便好。等内里调养好了,孩子自然就有了。” 杜云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几分小心几分娇涩。 穆连潇的心猛得一跳,眸色加深,他抬起杜云萝的小巧的下颚,低头寻她的樱唇。 杜云萝没有躲开,反倒是把身子愈发挨近他,红唇微启,由着他攻城略地。 其实也算不得攻城略地,穆连潇吻得温柔又小心,就像是怕伤着她似的,舌尖轻柔交缠,说不出的缱绻情深。 杜云萝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呼吸渐渐急促,她简直喘不过气来。 “呜……”杜云萝刚吸了一口气,又叫他堵得严严实实。 更要命的是,他温热的手掌沿着她的曲线轻抚,隔着衣料都叫她忍不住战栗。 在彻底点燃之前,穆连潇结束了这个吻。 杜云萝软倒在穆连潇怀中,急促喘着气。 穆连潇靠着椅背,眼角亦染了绯红,闭着眼调整呼吸。 到底是在甄家小住,此刻天又未黑,白日宣淫可比半夜去大厨房里要水更让杜云萝难堪,而且,他也舍不得叫人在背后说杜云萝半句不是。 只能轻尝浅酌一解相思了。 两人歇了会儿才算平静下来,杜云萝起身到了梳妆台前,镜中人的发髻稍稍松开了,不见之前的齐整。 杜云萝睨了穆连潇一眼,唤了锦蕊进来重新梳头。 待收拾妥当了,两人又一道往筵喜堂去,陪着侯老太太用了晚饭。 饭后,杜云萝去看甄老太爷。 “外祖父,我和世子明日就要回去了,”杜云萝握着老人的手,道,“您好好养身子,等边疆战事了了,我们再来看您。我说话算话的。” 甄老太爷咧嘴笑了。 穆连潇在杜云萝边上坐下,他没有伺候过病中的老人,祖父和外祖父都是突然过世的,他连在床前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内心深处,自是遗憾万分的。 而现在,眼前的这个老人亦是他的外祖父。 穆连潇开口道:“外祖父,我听云萝说,您喜欢逗鸟?京中定国公的伯父也爱逗鸟,我之前去定国公府上……” 穆连潇细细说着逗鸟的趣事,说八哥,说画眉。 甄老太爷听得很认真,他躺了半年多了,儿孙们再细心,却也没跟他讲过鸟儿,叫他怪寂寞的。 他年老后就这么几个爱好,饮酒、听戏、逗鸟,现在是一样都捞不着了,这会儿听穆连潇说一说过过干瘾也是极好的。 杜云萝亦听着,穆连潇把她的亲人看作他自己的亲人,耐着心思给甄老太爷解闷,她不由鼻尖泛酸。 勾住了穆连潇的尾指,杜云萝转眸看他,道:“我听说边疆那里有一种大鸟,飞得又高又快。” “那是鹰,牧民们养它看守牧羊、打猎。”穆连潇解释道。 “有多大?”杜云萝比划着伸展了手臂,“有这么大吗?” “它要是也张开翅膀,可不会输给你。”穆连潇打趣。 夫妻两人絮絮,你一我一语的,逗得甄老太爷欢欣不已。 夜色渐渐深了,两人起身告辞。 甄老太爷颤颤巍巍握着杜云萝的手,道:“你们好好的,我就高兴。” 杜云萝轻咬下唇,忍住眼中晶莹,重重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穆连潇和杜云萝别过了甄家众人,启程回京。 这一路又是日夜兼程,总算是依着计划回到了京中。 杜云萝不方便回杜家,便让锦灵回去报个信,再把甄老太爷的状况告诉甄氏。 锦灵心里透亮,低声道:“夫人只管放心,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奴婢有分寸的。” 回到定远侯府,韶熙园里备了热水,两人梳洗更衣。 洪金宝家的被请了进来,杜云萝简单问了两句,晓得这段日子府中一切如常,韶熙园里也没出什么状况,她放心不少。 “苍术的事儿呢?”杜云萝压着声儿问。 洪金宝家的摇了摇头:“没发现哪个心虚了的,倒是那几个小丫鬟都被吓着了,平日里做事走动都是二人三人一道,不敢独自一人了。” 到底是人命,又是一个院子里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好端端的说没了就没了,丫鬟们年纪都小,害怕也是自然。 杜云萝又问:“二婶娘可有查到什么?” 洪金宝家的道:“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章节目录 第309章答应 > 杜云萝缓缓点了点头。 没有动静,这才像是练氏的性格。 谨慎小心,几十年如一日,不敢引起吴老太君半点侧目的练氏,最懂得韬光养晦了。 况且,苍术的死是一把双刃剑。 练氏心中恨不能凶手是韶熙园里的人,可杜云萝明确说过院子里的事体无需借练氏之手,练氏再插手进来,落在吴老太君眼中,未免显得手长且急功近利一般。 若是府里其他人所为,甚至背后还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练氏把这些都翻出来,丢人的就是她自己。 如此一来,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事体慢慢揭过去。 虽然无法打击长房,但也避免了自损。 练氏的算盘打得是很精明的。 不过,杜云萝的立场与练氏是不同的。 韶熙园里她自个儿说了算,只要她能确定不是自己“后院起火”,那就可以以此做文章了。 当然,杜云萝会向练氏学习“稳扎稳打”。 吴老太君已经准备把中馈交到她手中了,除非苍术的死对练氏、对二房能有严重的打击,否则,杜云萝还是等把中馈的事体理顺了再把事情摊在台面上为好。 太过冒进,只会重蹈景国公府的新夫人的覆辙。 杜云萝轻声吩咐洪金宝家的:“继续盯着院子里的,尤其是和苍术走得近的,也许她们会知道些什么。” 洪金宝家的抿唇,恭谨问道:“夫人,您是指红芙和烟儿?” “我对她们的事体,了解得还没有你们清楚。”杜云萝笑了。 洪金宝家的了然点头,解释道:“苍术和红芙都是二等,又住一屋里,平日里总瞧到她们一处说话,红芙是从前头的世子院子里调进来的,原本和烟儿一道负责世子那里的洒扫,两人很是熟悉,因着这层关系,苍术与烟儿的关系也不差。” “既如此,还请妈妈多费些心。”杜云萝道。 洪金宝家的连称不敢,而后退了出去。 穆连潇收拾好了之后,两人一道往柏节堂去。 芭蕉正在摆桌,笑盈盈行了礼。 吴老太君睨了两人一眼:“赶着吃饭的时候过来。” 原是想绷着脸打趣的,可话一出口,吴老太君自己就忍不住了,哈哈笑了。 待用了饭,吴老太君问起了桐城之行,晓得甄老太爷的身子骨好了许多,她念了声佛号:“邢大人妙手回春,也是你祖父命中有此机缘,熬过了此次大难,后福可期。” 穆连潇出府做事去了,杜云萝和周氏伺候了吴老太君歇午觉,这才从柏节堂里退了出来。 周氏回了敬水堂,而杜云萝在园子里遇见了练氏。 练氏笑着迎了上来:“晓得你们两个回来了,这一路上还顺畅吗?” 杜云萝问了安,淡淡道:“日夜兼程,累是累了些,但能见到我祖父,一切也都值当,叫二婶娘挂心了。” 练氏东拉西扯了几句,又道:“瞧我!你这会儿一定很累吧,我只顾着跟你说话,倒是忘了。赶紧回去歇歇,等缓过劲儿来了,来风毓院坐坐,也跟慧儿说说话。” 杜云萝嘴上应了,看着练氏离开的背影,目光沉沉。 果真与她料想的一样,练氏决口不提苍术的事情,是想揭过去了。 夜里,穆连潇没有回府用饭,杜云萝等到了二更天,他才回到韶熙园。 杜云萝抬眸看他,大抵是因为年轻又练武,穆连潇的面上没有露出疲惫之色,但也称不上精神奕奕。 走到他的椅子后头,杜云萝抬手替他按压肩膀。 穆连潇身子结实,杜云萝不得不用上十分力气,这按压才不算挠痒痒。 良久,穆连潇往后一仰,抬起头看着她:“再过三日,我就要走了。”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 从穆连潇的角度看去,只看到她微颤的睫毛。 肩膀上又有力道传来,穆连潇听到杜云萝的声音,有些喑哑,她说“好”。 只有一个字,却是无限的不舍和牵挂。 穆连潇忍不住叹息,他又何尝舍得留下娇妻? 抬手握住了覆在肩膀上的手背,把那柔若无骨的手包在手心里,穆连潇把杜云萝带到身前,直视她如水般清澈的杏眸,道:“云萝,你跟我说过你懂,旁的都不多说,我会回来,你等我回来。” 杜云萝的嗓子突然跟着火一般灼痛起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避开了穆连潇的视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哭意。 她当然等他。 从前,他就一直这么说,她也一直这么等,即便他违背了承诺,她还是在这府中对着他的牌位等了五十年,等到她闭眼时,他能来接她。 “我知道的,我没有去过边疆,可我知道打战残酷,”杜云萝努力挤出笑容来,她早就下过决心了,不会用眼泪让穆连潇带着牵挂出征,“打仗嘛,受伤跟吃饭一样,但你答应我,千万别受重伤,别、别死,一定要回来……” 穆连潇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捧着杜云萝的脸颊,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不让你担心,不会让自己受重伤,不会死,一定会回来。” 杜云萝狠狠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依旧簌簌落下。 她越是想着不要哭,就越是止不住泪水,她赶忙用手擦拭,擦得眼周通红一片。 穆连潇拥着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是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宽慰她安抚她。 良久,杜云萝总算不再落泪了,她抬起头来,带着鼻音,糯糯道:“我没事的,真的,下次就不会哭了。” 哭过之后,脸上难免不适,穆连潇帮她唤了锦蕊进来。 锦蕊端了水盆进来,穆连潇亲手绞了帕子,仔细又轻柔地替她擦脸。 杜云萝没拒绝,见一旁的锦蕊恨不能把头埋到地里去,她弯着眼儿笑了。 穆连潇又走到梳妆台前,看着上头的胭脂香露香膏,一时分不清楚,眉宇微皱。 杜云萝笑意更深了,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那个白色的小瓷盒子。” 穆连潇打开了盖子,膏体香味扑鼻而来,淡淡的,是他每次在杜云萝脸颊脖颈间闻到的味道,他很喜欢。 杜云萝走过去,挖了一小块,匀开后抹在脸上,抬眼睨他:“看来是真没给姑娘家送过胭脂香膏。” 语气几分酸,几分甜,可爱极了。 穆连潇凑过去偷香,在她耳畔轻声道:“下回送你。” 章节目录 第310章鸡汤 > 第二日,杜云萝起晚了。 一路辛苦,日夜兼程,待回到韶熙园里,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夜里又折腾了一番,她连什么时候睡着了都记不清楚了。 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大亮了。 杜云萝撩开幔帐,换了锦蕊:“什么时辰了,世子在练功?” 锦蕊垂眸道:“刚过辰初,世子出门去了,吩咐奴婢们不扰了夫人休息。” 杜云萝不由心虚,她知道晚了,却没想到是这么晚了。 起来更衣梳头,到东次间里时,连翘正在摆桌。 “夫人,”连翘笑着问了安,道,“奴婢刚才去厨房,见熬了百合黑米甜粥,晓得您喜欢,就给端来了。” 杜云萝扑哧笑了:“还是你机灵。” 杜云萝在桌前坐下,看着桌上一碟碟叫她胃口大开的小菜,从连翘手中接过了鸡汤。 厨房里熬鸡汤有一套,无论是汤色还是味道,都不会让人觉得油腻,反而因为上头飘着的青菜红枣显得爽口。 汤还是温的。 杜云萝小口小口喝完,这才用了甜粥。 连翘撤了桌,锦蕊陪着杜云萝去敬水堂。 “兴许就是鸡汤了。”杜云萝低低喃了一声。 锦蕊一怔,很快便明白了杜云萝的意思,她见园子里四下无人,压着声问杜云萝:“夫人既怀疑那鸡汤,为何……” “我若不喝,不就是告诉他们,我已经知道了吗?”杜云萝轻哼,“邢御医说过,少量服用,不会损了我的身子,世子再过两日就走了,她就不会再让我用了。” 锦蕊闻,不由心痛,她家夫人在娘家时那可是千娇万宠,被捧在手掌上的心尖尖,可到了侯府里,竟然要这般防备旁人算计。 亏得世子一心一意待夫人好,亏得老太君与大太太喜欢夫人,要不然…… “您担心世子吗?”锦蕊问道。 杜云萝脚下一顿,而后浅浅笑了:“担心。” 虽然担心,但也没有怕到寝食难安。 前世,二房是五年后下手的,今生,即便有些变化,二房也不会如此心急。 穆元谋可是老狐狸,在穆连诚和穆连喻两兄弟在军中彻底站稳脚跟之前,他不会冒进的。 若依从前的状况,穆连潇此次去边疆,在冬天时就会和穆连诚一起返京,来年二月里再赴战场。 其实,也就半年工夫,比起她曾经挨过的五十年,不过是沧海一粟。 若是能在这半年里,抓到些二房的把柄,让她能以此告知穆连潇,即便是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就算是不错了的。 二房的罪证要是这么简单就能入手,早就叫吴老太君看出端倪了。 杜云萝重活过一次,她知道二房的所作所为,怎样排斥厌恶都是寻常。 可对吴老太君、对穆连潇来说,那些都是至亲,没有真凭实据,又如何接受? 仅靠鸡汤? 侯府内斗这样的丑事,吴老太君会光明正大地请御医验证?又有哪个御医来蹚浑水? 仅凭邢御医的几句话,是不能一锤定音的。 就算吴老太君对二房有了戒心,练氏手中多的是替罪羔羊,二房弃车保帅,杜云萝却打草惊蛇。 这买卖,当真不划算。 如今要做的,就是跟在桐城计划好的一样,掌握住中馈,再给二房添些麻烦,叫练氏不得不出手化解。 再周密的人,只要做得多了,自然会有犯错的时候。 到了敬水堂,杜云萝与周氏一道听了管事娘子们的回话。 这些都是得力人,就算杜云萝离开了些时日,一切都有条不紊。 待处理了事体,杜云萝扶着周氏在东次间里坐下。 周氏拍了拍他的手:“早上连潇跟我提了,这几****帮他收拾行李吧。” 杜云萝长睫一颤,早晨穆连潇来过敬水堂,那她睡迟了的事体周氏定然是知道了的。 睡迟的缘由…… 周氏也一定是知道了的。 杜云萝略微有些尴尬,亏得脸皮厚,才不至于羞得说不出话来,她颔首道:“母亲,我晓得了。” “恩……”周氏淡淡应了一声。 杜云萝起身要退出去,刚走到帘子旁,周氏出声唤住了她。 “连潇媳妇,”周氏看着她,目光深沉,“家里上上下下都是这么过来的,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抚着珠帘的手一抖,杜云萝猛然想起了从前。 周氏与她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可语气和态度是截然相反的。 “这家里人人都受得,就你受不得?” 这是周氏曾与她说过的话。 杜云萝抿唇,扯出个温和笑容来,对周氏点了点头:“母亲,我不会叫世子为难的。” 周氏柳眉微抬,见杜云萝神色坚定,她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 有如此韧性,真是再好不过了。 杜云萝回韶熙园里收拾,才忙乎了一小会儿,蒋玉暖就来了。 蒋玉暖已经显怀,肚子隆起,显得她的胳膊腿又细了几分。 就算偏瘦,杜云萝记得,蒋玉暖的这一胎也生得极其顺利,是个漂亮的姐儿。 吴老太君听到消息时略略有些遗憾,但见到了粉雕玉琢的姐儿时又欢喜得不得了。 如今回过头去猜想,穆元谋在五年后才对穆连潇下手,跟穆连诚的子嗣也有些关系。 在蒋玉暖生下活蹦乱跳的哥儿之前,穆元谋还要再观望一番的。 杜云萝请了蒋玉暖坐下,不用蒋玉暖开口,只看她的神色,杜云萝就知道她的来意。 “我听说世子再过两日也启程了?”蒋玉暖的笑容里透了几分阴郁。 杜云萝颔首:“是啊。” “不晓得我们爷在那儿怎么样了……”蒋玉暖叹道,“我备了些东西,想请世子带给我们爷。你知道的,边疆遥远,又在打仗,谁也不往那里去,若错过了这一回,往后再想递些东西过去可就难了。” 杜云萝轻笑。 这话里有话,意思便是穆连潇这一走,杜云萝想给他捎东西都找不到人。 “举手之劳。”杜云萝答应了。 蒋玉暖抬眸,见杜云萝神色自若,道:“三弟妹当真是比我勇敢多了,我记得我们爷要走的时候,我根本静不下来。” “我刚从敬水堂回来,母亲跟我说的,熬一熬就过去了。”杜云萝道。 蒋玉暖的笑容僵在了唇边,半晌含糊应道:“是啊,我这熬着熬着也就几个月了,肚子都凸起来了呢。” 话题就此转开,蒋玉暖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 到傍晚时,她身边的丫鬟把东西送来,当着杜云萝的面打开:“夫人,就是捎这两套新衣。” 连翘收下了。 章节目录 第311章后悔月票220+ > 两日后,穆连潇启程了,带了鸣柳和疏影。 云栖常年跟着他,对京中各处关系都熟悉,就留在京城里跑腿,九溪留守府中,他年纪尚小,还需多磨练几年。 杜云萝仔细替穆连潇收拾好了,鞋垫中衣,都是她亲手做的。 一针一线都是心意。 送走了穆连潇,杜云萝转过身望着定远侯府的后院景致,心底的孤独感猛得就泛了上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锦蕊在园子里来回走了走,才满满稳住了心神。 风毓院里,练氏板着脸站在东跨院的窗前,眼中透着无力和疲惫。 窗户微启,里头沿窗摆了张榻子,穆连慧搂着被子睡得云里雾里的,根本不知外头状况。 哪有姑娘家这般睡觉的? 而且这都快辰正了,哪有还歪在床上的道理? 练氏紧紧咬着后槽牙,深吸了两口气,转身绕进了屋子里:“慧儿!” 穆连慧眉头锁了起来,拉高了被子盖住了脑袋,一个翻身又继续睡。 练氏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被子:“祖宗!” 穆连慧含糊嘀咕了两句,拿手盖在眼上避光。 “连潇启程了。”练氏压着火气,道。 穆连慧低哼:“走了就走了呗。” 练氏在她身边坐下:“连潇媳妇没哭也没闹……” “她不肯哭闹,难道要拿着刀子逼她哭闹不成?”穆连慧撑坐起来,手指理了理凌乱的长发,“二哥走的时候,二嫂不也没哭没闹吗?您觉得不成?那我去把她叫来,给您嚎两嗓子?” 闻,练氏气得浑身直发抖:“你你你!你说得这是什么混话!晦气!呸呸呸!” 穆连慧翻了个白眼。 “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她对连潇并不上心?”练氏猜测道。 “她怎么想的?您连我是怎么想的都弄不明白,还想去弄明白她?”穆连慧嗤笑。 她的头发长,发尾有些打结,她理了两下没理开,探身从旁边几子的绣篮里摸了剪子,对着打结的发尾就卡擦一下。 练氏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疯了你!头发是能随便剪的?” “总归是理不开了,留着做什么?不如剪了,”穆连慧把剪子丢了回去,“您说她对阿潇不上心?这话您在府里传一句都会被人笑死,谁信呐?” 练氏叹了闷气。 她也知道没人信。 杜云萝与穆连潇亲近着呢,男女之间的心意,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既然那般喜欢,为何就不哭不闹送了穆连潇走呢?这样的杜云萝,与最初练氏想象中的杜云萝,完全不同。 杜云萝刚嫁进来的时候,练氏就隐隐有这样的感觉了,如今越发明显。 练氏为此心烦后悔不已,分明是她亲自替长房挑的儿媳妇,谁知尽然挑了个贤内助出来。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练氏出了屋子去透气,她前脚刚迈出去,后脚穆连慧抱着被子又躺倒在了榻子上。 练氏隔着窗户唤她,穆连慧故技重施,拿被子盖了脑袋,全当了耳边风。 “哎……”练氏摇了摇头。 儿女都是债,这话一点都不错,为了这三个孩子,她这个当娘的真是操碎了心。 穆连潇一走,杜云萝的生活变得简单起来。 陪吴老太君念佛,打理长房事物,每日里规律极了。 过了十几日,吴老太君和周氏商议之后,与杜云萝道:“府里的状况你是知道的,原本该由长房当家,但你母亲身子欠妥,前些年便由你二婶娘接管了。 如今你嫁进来了,你母亲也夸你是个掌家的好苗子,我想,这中馈还是该你接过去。 这几年府里规矩顺当,你平平稳稳接过来就好,底下人都是熟手,你有什么不懂的就只管问,管上一两个月,心里也就明白了。” 杜云萝恭谨应了。 掌事大权,她是绝不会推出去的,甄氏说得对,一旦推过一回,以后就难了。 吴老太君愿意交给她,但也把话说得很明白,她要“平平稳稳”地接,别起那等一朝一夕改朝换代的念头。 把定远侯府弄得跟景国公府后院一样,传出去了,上上下下都要被人笑话死。 就算杜云萝要安排自己的人手,也等上几个月,把府中事体弄明白了再说。 “祖母,我是新手,自该多倚仗底下的管事妈妈们,就跟长房里一样,全靠苏妈妈、高妈妈和娘子们得力,母亲又一直指点我,我才没有闹出笑话来。”杜云萝笑盈盈道。 吴老太君见她听明白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聪明人就是好,一说就明白了,叫人省心不少。 吴老太君不是拖沓之人,事体定下了,就让人去请了练氏。 练氏很快便过来了,见杜云萝乖巧地给她问安,练氏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吴老太君开门见山。 练氏内心煎熬,可她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也就没有慌乱,笑着道:“既如此,连潇媳妇,明日起你白日就到前头花厅来,先熟悉起来。” 杜云萝笑着应下,她就知道,在吴老太君跟前,练氏是不会推诿的,至于到了花厅里…… “祖母,”杜云萝转眸看向吴老太君,“您知道的,我就是个生手,二婶娘肯教我,我心中也跟擂鼓似的。 我想向母亲借了苏妈妈,她是内行人,又知晓府中情况,可以提点我一些,也免得我事事叨扰二婶娘,耽误了二婶娘做事。 苏妈妈是母亲身边的要紧人,万一她不肯,您可要帮我说说好话。” “鬼机灵!”吴老太君闻哈哈笑了,“你母亲是那等小气人?她若不肯,我把阿单借你。” 杜云萝面露喜色,连声向吴老太君道了谢,又起身给单嬷嬷行了半礼。 只要身边跟着苏嬷嬷或是单嬷嬷,练氏在打理庶务时就不好给她使绊子了。 练氏手下那些管事的婆子娘子们,也少不得掂量掂量。 练氏听了这话,晓得吴老太君是铁了心要扶杜云萝一把,多余的心思也就只能按捺下了。 第二日,单嬷嬷便随着杜云萝去了花厅。 练氏不好暗示底下人,又有单嬷嬷压阵,自是没有哪个敢当出头鸟。 杜云萝接触中馈的第一日,很是平顺。 章节目录 第312章偷听月票230+ > 杜云萝用心在学,又有单嬷嬷提点,慢慢也就有些体会了。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问了情况。 单嬷嬷笑着道:“夫人年纪虽小,却是个聪慧的,仔细又踏实,奴婢瞧着啊,等练上一年半载的,管家也会是一把好手。” 吴老太君笑了:“连你都这么说,那我可就放心了。” 芭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禀着练氏来了。 单嬷嬷替练氏撩了帘子。 婆媳两人说了会子话,话题渐渐就转到了杜云萝身上。 吴老太君眯着眼道:“说起来,连潇这媳妇还是你给挑的,如今看来,这挑得可真不错,人稳当又聪明。” “不瞒您说,我可是后悔了的。”练氏嗔道。 “哦?”吴老太君好奇,“这是为何?” 练氏抿唇笑着道:“我晓得她好,可早知是这般好,我就舍不得让给大嫂了,我底下还有个光头小子呢。” 吴老太君指着练氏哭笑不得:“这话我们关起门来说说就好了,传出去,你大嫂准跟你急。” “还是老太君心疼我。”练氏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 她是真后悔。 早知道杜云萝是这般性子的,练氏才不会凑弄这门亲事。 如今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偏偏吴老太君还为此夸赞她,她真的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待练氏走了,吴老太君脸上的笑容倏然间消失。 单嬷嬷看在眼中,大着胆子劝了一句:“老太君,二太太也是无心之。” 吴老太君阖眼,透着几分疲惫:“我知道,可正是因为无心,我才心痛。” “都是过去的事体了……” 吴老太君叹气:“对元铭媳妇来讲,那可不是过去的事。” 提起徐氏,单嬷嬷亦是一脸感慨,垂着眸子没有再说话。 此时的韶熙园里,气氛有些沉闷。 今日是苍术的断七夜,年长的马婆子与沈婆子不在乎,几个小丫鬟多少有些不安。 杜云萝看在眼中,又与洪金宝家的吩咐了几句。 穆连潇不在京中,杜云萝夜里早早就吹灯了。 见主屋里黑了下来,倒座房最西边的门被悄悄打开,一个小巧身影弯着腰跑了出来,趁着守门的马婆子去如厕,她快步跑了出去。 那人一路跑到了后院的小花园里,从怀中掏出两根白蜡烛,用火折子点上。 迎着火光,是一张白净的脸庞。 跟在她身后,躲在了暗处的洪金宝家的探头一看,那人是红芙。 红芙对着白蜡烛拜了三拜,身子微微发着抖,低声念道:“苍术,我胆儿小,你今夜就算是要回来,也千万别吓我。 我们姐妹一场,一直都挺好的,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错了,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出了事,我没敢说出来。 你去找过紫竹对不对?你之前问我跟她熟不熟悉,又让我引你们认识。 可除了我引你的那一回,你后来也去寻过紫竹,是为了那只金镯是吗? 沈妈妈说得对,紫竹是四爷院子里的,四爷哪有金镯子赏她? 若是四爷真给了她镯子…… 你别怪我不说,我想说的,可我能说给谁听?真和四爷有关,这府里是二太太当家,我怎么敢把四爷拖下水? 你要是有怨气,你去找紫竹好不好? 今夜是在府里,我只能点蜡烛,等我回家的时候,我一定给你烧纸钱,烧好多纸钱,你千万别吓我……” 红芙越说,声音就抖得越厉害。 她本就心虚,仅仅只靠两根蜡烛照了周围近处,远些的地方全部笼在黑暗之中。 不晓得是树影还是什么,在暗处就像是狰狞的鬼怪,叫她整个人都怕得不行。 她蜷缩着身子蹲在蜡烛边,直到蜡烛燃了大半截,才吹灭了。 四周归于黑暗,红芙埋头就往韶熙园方向跑,到了门口,也顾不上会不会叫马婆子发现,猫着腰就跑回了自个儿屋子。 洪金宝家的不疾不徐回来了。 马婆子从门房探出头来,指了指西侧,压着声儿道:“进去了。” 洪金宝家的点了点头,回身把院门关上了。 马婆子问她:“她跑出去做什么了?” 洪金宝家的入了门房,道:“给苍术点蜡烛去了,我听那意思,她跟苍术一个屋的,怕苍术夜里回来寻她。我见她抖得厉害,就没叫她,省得把她吓出个好歹来。” “老姐姐心善,”马婆子笑了,“您之前让我留门,我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呢,原来是为了这胆小的丫头。” 洪金宝家的没有再细说。 红芙是心神不宁,若不然,她早该想转过来,夜里这个时候,主子都歇下了,院门早就该关上,哪里能让她随便进出。 翌日一早,洪金宝家的就把昨天听到的状况都禀了杜云萝。 杜云萝皱了皱眉,道:“那照红芙的意思,苍术是叫紫竹推下井的?镯子的事儿,苍术是怎么知道的?沈妈妈又说了什么?” 洪金宝家的已经把这些弄明白了,道:“似是鲁家的在胡同里说紫竹偷拿四爷院子里的镯子,沈妈妈把这事儿当笑话跟马妈妈说了,当时就在倒座房的庑廊下讲的,大抵是那时叫苍术给听见了。“ 杜云萝颔首,心里琢磨着,到底苍术和紫竹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让红芙怀疑是紫竹下手了。 况且,紫竹是前院里的,她是如何在后院花园里推了苍术下井的? 杜云萝抬眸,从开着的窗户里,她看到了外头经过的玉竹,脑海之中猛得就想起玉竹对练氏说过的话。 是了,清明那日,垂花门上出入的人极多,说不定就会有纰漏。 那口井又离垂花门不远,紫竹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后院里,再回到前院,是行得通的。 杜云萝吩咐洪金宝家的,道:“去打听打听,紫竹这几日如何,再使人去柳树胡同递了信,让锦灵来见我。” 洪金宝家的应下后去了。 等杜云萝从花厅里回来,洪金宝家的就来回话。 “夫人,前阵子紫竹的娘进府来讨恩典,说是紫竹前几年就说了亲了,如今人家催得急了,让紫竹早些嫁过去,二太太允了,如今人已经不在府里了。” 杜云萝一怔:“什么时候的事情?” 洪金宝家的道:“就月初,世子爷出发前两天的事体。” 章节目录 第313章追问 > 靠着引枕,杜云萝半阖了眸子。 紫竹竟然出府了。 当真是婆家催亲的巧合,还是其中另有内情? 若真的是紫竹推了苍术,那她寻了这么个机会出府去,倒也说得通。 事情的矛盾点还是出在那镯子上,穆元婧的金镯子怎么会落到了紫竹手中? 要说是穆元婧赏的…… 杜云萝可不认为穆元婧是个那样“大方”的人,虽然她金银首饰都不缺,但也不至于把成套的镯子拆出一个去打赏给八竿子打不着的紫竹。 既然穆元婧没有赏出去,镯子少了一只,她怎么会不嚷嚷?又怎么会戴不成套了的镯子? 疑惑一个接着一个。 紫竹会因为镯子推苍术入井,看来,这镯子背后的故事耐人寻味了。 杜云萝正琢磨着,锦灵便到了。 锦灵熟门熟路,入了西次间,给杜云萝问了安。 洪金宝家的见状,转身告退了。 杜云萝让锦灵在杌子上坐下,低声问她:“紫竹、就是李家那大姐儿,是不是叫李家的给领回去了?说是要嫁人了?” 锦灵颔首:“月初时领回来的,回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忙着备嫁妆,奴婢听李家大娘说,好日子定了这个月底,婆家是四太太的陪嫁铺子里的小管事的儿子。” 杜云萝缓缓点头。 婆家是侯府的下人,那这亲事自然是要快些办的,否则紫竹归家的理由就假了。 杜云萝附耳吩咐锦灵:“苍术的死只怕是跟紫竹有关,红芙说苍术是找过紫竹的,为了那只金镯子。 你探探口风,苍术到底和紫竹说了什么,逼得紫竹不得不下狠手。” 锦灵轻咬下唇:“夫人不怕紫竹给二太太报信?” “她不敢,”杜云萝笑了,“她怕二婶娘,她不敢说一个字的,说出去了,她的命也没了。” 金镯来历不明,紫竹若要通风报信,她要怎么解释杜云萝怀疑她的缘由和镯子的问题? 偷拿的?那就是她手脚不干净,而且,穆连喻院子里当差的她,去哪里偷拿镯子! 练氏只会想到一个理由,那就是穆连喻给的。 紫竹是个洒扫丫鬟,却收了穆连喻的镯子,练氏只怕是要剥了紫竹的皮。 锦灵也品过味来,道:“要真的是紫竹推了苍术,这事儿,夫人您想如何处置……” 杜云萝深呼吸了几口,下定了决心:“那就要看镯子了,姑母的镯子为何会在紫竹手里,这是最要紧的。” 锦灵回了柳树胡同。 李家离她家也就几步路,锦灵回家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双绣鞋,与莺儿交代了一声,揣在怀里就往李家去了。。 大门开着,她迈进去,甜甜唤了声:“大娘。” 李家大娘正在天井里搓衣服,闻声抬头,一见是她,赶忙站起身来,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拍了拍:“云栖媳妇,今日怎么过来了?” “前两天您不是跟我说,紫竹出阁时的绣鞋不晓得绣什么花样吗?”锦灵掏出怀中的鞋子来,“我正好翻出来了,就拿来给她看看。” 李家大娘欢喜极了,连连道谢:“整条胡同里谁不知道云栖媳妇你是绣活的一把好手,你肯指点我们大姐儿,是她的福气哩,来来来,我引你进去,她在屋里做绣活呢。” 锦灵跟着李家大娘入了西屋里。 “大姐儿啊,云栖媳妇来跟你说绣鞋的事体,你好好学着啊。”李家大娘说完,又对锦灵道,“我衣服还没搓完,你随便坐。” 李家大娘出去了,锦灵转眸浅笑看着紫竹。 紫竹捏着绣花针的手微微颤着,极不自然。 “你见了我心虚?”锦灵搬了杌子在紫竹边上坐下。 紫竹的针险些扎到了手指上,她愕然抬起头来:“我为什么要心虚……” 锦灵笑了:“因为我和苍术一样,是夫人的人。” 一听苍术的名字,紫竹的针终是扎到了手上,痛得她一声惊呼,赶紧低头含住了泌出血珠子的指尖。 锦灵冷哼道:“既然胆子那么小,怎么还敢做那等事体?府里知道了,打死你都是应当的。” “我没有!”紫竹惨白着脸,迎着锦灵平静的目光,她听见了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锦灵直直盯着她,“你没有拿四爷的东西?还是没有推过苍术?” 紫竹说不出话来,她蜷着身子发抖。 锦灵又道:“紫竹,此刻是我来问你,而不是府里的妈妈们来抓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紫竹怔怔。 “那只金镯子,大娘给我看过,我认得的,那是姑太太的东西。”锦灵压着声道,“世子与二爷不在府中,二太太和夫人正在交接中馈,这个当口上,谁也不想把丑事放到台面上来,夫人也不想让二太太难堪。苍术死了快两个月了,能揭过去的也就揭过去了,只要你说句实话。” 紫竹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看着锦灵,她摇了摇头:“揭过去?人命的事儿,是能揭过去的?” “不然呢?”锦灵笑了起来,“哪家后院没出过人命?夫人真要你给苍术偿命,光那只金镯子就够你受得了,你别忘了,胡同里好些人都是见过的。” 紫竹打了个寒颤,刚刚明明怕得要命,可这会儿她却突然平静了下来,连脑袋都变得清晰了。 她知道锦灵说得一点都不错。 苍术到底是这么死的根本就不重要,夫人真要处置她,那只金镯子就够了。 胡同里,不仅锦灵见过,好些姑娘家都瞧见过,她是赖不掉的。 “夫人是想放过我?”紫竹抬眸,喃喃道。 锦灵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真把丑事抖出来,谁都不好看。” 紫竹咬住了下唇:“许是夫人想拿我去对付二太太?” 锦灵眸子厉色一闪而过,扑哧笑出了声:“夫人对付二太太?为何?老太君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紫竹,你会这么说,是因为镯子的来历足够打击二太太了?” “我……” 锦灵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紫竹:“你记得,夫人给了你机会的,你既然不肯说实话,就等着府里的妈妈们来抓你吧。 苍术再有不是,也是韶熙园的丫鬟,就这么死了,总要给她老子娘一个交代的。” “你刚刚明明说能揭过去的!”紫竹抬声急急道。 “是能揭过去,只看你怎么做了。”锦灵冷声道。 章节目录 第314章真话 > “我听大娘说过,”锦灵放柔了声音,抬手把散落下来的鬓发别到了耳后,露出漂亮精致的脸庞,“你从小就想当新娘子,说是大红喜服穿起来最好看,你****夜夜盼着,可算是要盼到上轿了,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被带回府里去吧?一旦带回去了,婚事就吹了。” 紫竹眼眶通红:“我这样还能好好嫁人吗?我做过的事情叫他知道了,我的日子还有盼头吗?” 锦灵道:“你做了什么?夫人自然想揭过去,是不会往外说的。你自己想想明白,是要风风光光嫁人,还是……” 紫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咬出了一条鲜红的印子来。 她看着锦灵,脑海里是去年深秋时锦灵坐着花轿到了柳树胡同的情景。 震天的锣鼓唢呐鞭炮,叫她只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开目光的喜服盖头绣鞋,她当时就想,她嫁人时,也要这般漂亮,一辈子也就漂亮这么一回了。 她是真的想嫁人的。 紫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可张了张嘴,才发现要说出来是那么得难。 可不说又如何? 不说,她死路一条;说了,兴许还有机会。 也许杜云萝真的会放过她,也许杜云萝会拿她来对付练氏,那她好歹能活到那个时候,也许,她说完就会被灭口。 但,会有那么一丢丢的机会。 人就是如此,没有希望时,心如死灰,一旦见到些光明,即便晓得那光明是海市蜃楼,是旁人诓骗她的,也会想要博一把。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紫竹眼睑颤动,嗫嗫道:“是我推了苍术,是我害了她的性命,是我做的……” 锦灵见她开口了,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了。 没有出声催促,锦灵只是静静地等着紫竹一五一十说出来。 “我也是被她逼的,我不想那样的,但她……”紫竹哽咽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双手害了一条人命,她掩面哭了起来。 “她听说我有个镯子,以为是四爷给我的,她、她说我勾引四爷,说让我多问四爷讨些赏银,她要讹我银子…… 我、我定过亲的,我怎么可能去勾引四爷…… 我没有银子给她,她说要去二太太跟前告我,我、我没办法啊! 真传到二太太那里,我死定了!镯子的事体说出来,我死定了! 是我蠢,我就不该把镯子藏在枕头底下,我没想到二姐儿会翻出来还戴了出去,叫那么多人看见了…… 嫂子,你知不知道,二姐儿说,就因为她看到了莺儿有那么多好东西,她不想叫莺儿比下去,这才戴我的镯子去显摆的。 嫂子、嫂子你让夫人留我一条命吧,我不是存心想害人的。” 紫竹扑过去拽住了锦灵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锦灵心中暗暗一叹,道:“慢慢说,镯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紫竹的手猛得用上了劲,锦灵吃痛,吓得紫竹赶忙收了手。 她垂着头,道:“镯子是安娘子的。 有一回夜里突然落雷雨,杉奇怕四爷没带伞,我就走穿堂去寻四爷。 四爷平日里在后院里用了饭,都是从满荷园边上的角门出来,穿过穿堂回前院的。 结果那天我就发现四爷和安娘子在暗处做、做那种事…… 我当时吓坏了就跑了,四爷和安娘子谁都没有瞧见我。 后来有一天,杉奇没空整理四爷换下的衣物,就让我帮忙,我收拾的时候发现了镯子,应该是四爷和安娘子私会时不小心卷在四爷衣裳里的。 我、我就鬼迷心窍,把镯子偷了。 嫂子,这么大的事儿我都告诉你了,我一个字都没胡说,我是偷拿了镯子,我有错,可我…… 可我也怕啊,苍术来逼我的时候,我怎么敢将四爷和安娘子的事情说出去? 除了推她,除了推她,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啊…… 我这些日子也很怕,我怕她回来找我,我到底是害了人了,我闭上眼睛都做噩梦……” 埋藏在心中的秘密全部说了出来,紫竹趴在桌上哭得喘过气来。 她害怕,她彷徨,可她不敢跟任何一个人说,连跟爹娘妹妹都不敢说。 如今说出来了,如释重负,但依旧过不了心中的坎儿。 锦灵站在她身后,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脑袋。 她记得,那个杉奇是穆连喻的小厮,紫竹说的应当是真话了, 对与错,是与非,世间哪有这么两极分明的事情? 若她是紫竹,她也不知道,在被苍术威胁讹诈的时候,到底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紫竹出手推苍术的行为,其实也没那么难以理解。 真要说因果,紫竹不该拿那只镯子,没有那只镯子,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至于练氏那里,紫竹不去告发才是聪明人。 穆连喻和个寡妇有染,而且那寡妇还是他姑母身边的人,目睹了如此丑事的紫竹是不可能活下来的,练氏不会允许,吴老太君也不会允许。 “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会如实禀告夫人,你放心,只要你嘴巴紧,夫人不会为难你的。”锦灵叹道,“一会儿大娘问起来,就说是要嫁人了舍不得爹娘才哭了。” 紫竹咽呜着,含糊应了。 锦灵去外头问李家大娘要水。 李家大娘奇了:“怎么了?” 锦灵笑道:“问了我一些大礼上的事体,然后就哭了,说是舍不得你们。” 李家大娘一怔,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这孩子!叫你见笑了。” 锦灵回到家中,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画册,翻开看了两眼。 画册里都是锦蕊前几年画的花样,锦灵瞧着好,就拓了一份装订起来。 她拿着画册往外头走。 到了韶熙园,沈婆子坐在倒座房门口缝衣服,见了锦灵,奇道:“云栖媳妇,这不是才刚走吗?怎么又来了?” 锦灵扬了扬手中画册:“夫人想绣这花开富贵,却找不到图样了,晓得我那儿有,就叫我给她拿来。” 沈婆子赔笑道:“胡同里人人都说你绣活好,花样也好看,这图册回头能不能借我拓两张?” 锦灵掩唇直笑:“妈妈这是舍近求远了,我的花样都是锦蕊画的,她才是高手哩。 光这花开富贵,她就画了不下二三十幅,每幅都有些不同,夫人问起她来,她都迷糊得分不清哪幅是哪幅。 我因着绣过这幅,夫人说起来时我有些印象,这才去取了。” “那敢情好,”沈婆子笑着道,“我去求锦蕊姑娘给我画几幅,我给我家丫头绣个香囊。” 锦灵笑着颔首,走到正屋前,理了理衣角,禀了一声后撩开帘子迈进去了。 章节目录 第315章薄情月票240+ > 东次间里,杜云萝歪在罗汉床上小憩。 见锦灵来了,杜云萝示意她在边上坐下。 锦灵沾着床沿坐了,习惯性地伸手替杜云萝按压额头。 “问清楚了?”杜云萝舒服地叹息一声,道。 锦灵压着声音,道:“问清楚了。” 锦灵把金镯的来历、苍术威逼反被紫竹推入井中的事一一讲了一遍。 杜云萝的眉头不知不觉就锁了起来。 那金镯竟然是安娘子的,而安娘子与穆连喻有染…… 这个消息,是真的出乎了杜云萝的意料。 安娘子作为穆元婧的贴身娘子,平日里起居都在一处,穆元婧拿镯子赏她到也说得通。 可穆元婧会把成套的镯子拆开来打赏,然后自个儿还戴上了剩余的镯子吗? 杜云萝说不好,也许,穆元婧就是那样的人。 至于赏出去的东西,底下人是不是经常戴,当主子的可不会太关心。 就像杜云萝,没少赏锦蕊和锦灵首饰,若是不翻册子,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到底赏过些什么,更不用说去问东西的下落了。 安娘子在偷情时丢了镯子,也不会大肆寻找,以至于紫竹偷拿了金镯,府里都没有人知道。 依锦灵说的,要不是李家二娘眼红莺儿有好东西,把金镯子翻出来戴上显摆,只怕这事体根本就不会见光。 “夫人,要让紫竹到老太君跟前认罪吗?”锦灵低声问道。 杜云萝抿唇摇了摇头:“这个当口上,祖母可不会愿意出这种事体。” 事情立刻捅出来,二房遭殃不假,但苍术利欲熏心,韶熙园也不能置身事外。 若能借此让二房大伤元气,杜云萝不介意背一个治下不严的罪过,但还不行。 杜云萝押着紫竹去柏节堂,是伤不了二房的根本的。 如此丑事,吴老太君岂会张扬开去? 安娘子性命不保,穆连喻最多跪一跪祠堂,而且还不是以与寡妇通奸的罪名。 练氏只要痛心疾首地在吴老太君跟前大哭一场,称病养上半个月,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反倒是杜云萝违背了吴老太君吩咐过了“平平稳稳”把中馈接过来的事体。 杜云萝轻咬下唇。 这般好的机会,这般严重的事情,她怎么能让它无风无浪地就过去了呢?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势必要借此事折腾二房一番。 这事情一定要捅出来,却不能由她自己动手,即便只是让穆连喻跪祠堂,也不要把长房牵扯进去。 借刀杀人,一直都是二房最喜欢做的事情,那就让他们也尝一尝这个滋味。 杜云萝徐徐吐出胸中闷气,努力回想着前世与满荷园那屈指可数的来往。 若她没记错,安娘子活不长了,应当就是死在这个八月里,失足落入了满荷园后头的小池塘,当时荷花谢了大半了。 穆元婧当时似乎没有哭,很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陪了她十多年的安娘子的死。 当时锦蕊私底下说过一句“姑太太薄情”,因而杜云萝才会记得。 而自打安娘子死后,穆元婧变得越发不爱出院子走动了,逢年过节的家宴,多也是称病不来的。 吴老太君去看过她一两回,见她精神一般,就让大夫给她开方子。 谁知穆元婧的身体在一年后一落千丈,突然就病故了。 吴老太君伤心不已,病了三个月才落地。 杜云萝此刻回想起来,隐隐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穆元婧害死了安娘子。 若不然,以穆元婧的性子,定是要闹一场,安娘子就算是真的失足,在她嘴里也会变成别人的阴谋诡计,甚至往她素来不喜的长房身上泼脏水。 而穆元婧偏偏那般平静。 是穆元婧知道了安娘子和穆连喻的丑事了吗? 她那般信任的安娘子与她的侄儿纠缠不清,穆元婧一定无法接受。 杜云萝抬眸看着锦灵,道:“不用让紫竹去祖母跟前认罪,这事体该由其他人捅出来。” 到了八月里,府中事情杜云萝也能说上些话了,穆元婧推安娘子就不能以一口棺材送出去了结了。 毕竟,府里四月里才刚出过一桩人命呢。 苍术死在井里,安娘子死在池塘里,太像了。 杜云萝缓缓坐了起来,都说抓奸要在床,想让事情再厉害些,就该抓个现行。 只是,太不不容易了。 又不可能使人****夜夜盯着穆连喻和安娘子……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杜云萝与锦灵道。 她想好了,要是不能抓现行让事情提前爆发了,就耐心等到八月里。 穆元婧推人落水,柏节堂里,杜云萝也好对吴老太君交代,毕竟,不是她特意寻二房麻烦、惹是生非。 锦灵把绣花花样的说辞和杜云萝、锦蕊对了一遍,这才回柳树胡同去了。 杜云萝坐在西次间里,又把事情来来回回理了理,按了按有些发胀的眉心。 洪金宝家的来寻她,道:“红芙往后如何处置?” 杜云萝沉吟:“留着她,起码她也没跟了别的主子,这会儿换了人,谁知道会安排个什么样的进来。空出来的二等位子也不用添人,祖母问起来,我会去解释。总归如今就我一人在,哪里用的了那么多人手,等世子回来了再添也不迟。” 洪金宝家的是通透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杜云萝的意思了:“夫人放心,奴婢知道了。” 杜云萝看着洪金宝家的,甄氏关照过她,洪金宝家的曾是夏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手,对后宅的事体很有一套。 略一犹豫,杜云萝把锦灵带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洪金宝家的。 洪金宝家的瞪大了眼睛,愕然不已:“还有这等事体?这事儿要是坐实了,安娘子定是没命的。” 杜云萝颔首:“只有安娘子会死,祖母不会把四叔怎样的。” “搁哪儿都一样,侯府里现在就四爷在京中,磕着了摔着了都有人看见,老太君哪里会下狠手罚?反倒是安娘子……”洪金宝家的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见杜云萝望着她,她斟酌着道,“奴婢只是觉得,安娘子不似那种人。” 章节目录 第316章知人月票250+ > 闻,杜云萝有点儿惊讶:“妈妈和安娘子有来往?知道她的性子为人?” 洪金宝家的摇头,道:“奴婢与安娘子并无来往,只是二月十九时,奴婢听柏节堂里的妈妈说过几句。 姑太太不信佛,从不拜菩萨,也不喜欢身边人拜。 可安娘子似乎是信的,背着姑太太悄悄在给菩萨磕头,很是虔诚。 奴婢想着,这般诚心向佛的人,真的会做出那等丑事来? 那可是四爷,是姑太太的亲侄儿,她就算想寻个男人,也不至于非要找四爷的。” 杜云萝不由沉思。 洪金宝家的见杜云萝神色纠结,又道:“夫人,话又说回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是有不少人嘴里心里信菩萨,做出来的事体却龌龊极了,安娘子只能在后院里走动,而后院里又没什么男人。” 杜云萝微微点了点头,指尖在几子上敲着。 道理是这个道理。 安娘子会背着穆元婧拜菩萨,自然也可以背着穆元婧去跟穆连喻私通。 抬眸看着洪金宝家的,杜云萝低声道:“妈妈小心打听打听,看安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抓奸在床,抓不到,又有什么用?” 洪金宝家的通透,颔首应了:“夫人放心,奴婢会小心行事,断不会打草惊蛇。” 这事情要打探起来,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结果的。 杜云萝倒也不急,前世今生,经历的岁月多了,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若能闹得大些,由别人闹开来,自然最好,若没有机会,左不过是等到八月里。 这点时间,她是等得起的。 五月末时,杜府里送杜云萝递了帖子。 许嬷嬷亲自来的,笑盈盈与杜云萝道:“二月末时,二姑奶奶与二姑爷就从岭东出发了,昨日里刚刚入京,说是后日入府拜见老太爷与老太太,府里摆接风宴,请姑奶奶回去吃酒。” 杜云萝好些日子没回杜家了,有此机会,自然不想错过,便去柏节堂里禀了一声。 “这是好事,”吴老太君笑呵呵道,“我从未听你提过你二姐呢,你二姐夫是……” 杜云萝笑着道:“二姐前些年就跟着我大伯父去了岭东,在岭东说亲成家的,二姐夫姓沈,是翰林院沈编修的胞弟。 二姐夫与二姐这次进京来,也是想在仕途上搏一搏。” 吴老太君了然,抚掌道:“说到科举,前阵子我听你婆母说,她娘家那儿来的消息,说是圣上明年会开恩科,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你二姐夫入京了,正好下场比一比。” 杜云萝微怔,明年、也就是永安二十一年开恩科? 她分明记得,永安二十二年大考,杜云荻金榜题名,永安二十三年开了恩科,施仕人中榜,施莲儿算计了杜云荻。 为何今生在永安二十一年就开恩科了? 还是说,前世也是连续考了三年,只是因为与她无关,永安二十一年的恩科就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时隔半辈子,杜云萝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便按捺住了,道:“当真要开恩科?那我二姐夫来得可真是及时。说起来,我大姐夫也等着下场比试呢。” 吴老太君大笑:“那敢情好,连襟两人一起考,来个双喜临门。” “承您吉。”杜云萝笑道。 隔日,杜云萝起来后装扮了一番,便回杜家去了。 甄氏在垂花门上迎她,扶杜云萝下了车,甄氏上下打量了一番:“瞧着气色不错。” 杜云萝抿唇笑了:“我在侯府里好吃好喝的,自然不错了。” “听说老太君让你掌中馈了?”甄氏问道。 杜云萝点头,道:“让我先跟着二婶娘学,慢慢接过来。” 甄氏明白人,一听这“慢慢”两字就懂了,拍了拍杜云萝的肩:“那你就听老太君的。” “我晓得分寸。”杜云萝回了甄氏一个笑容,“我才不会跟景国公府里那位一样傻兮兮的。” 闻,甄氏笑也不是骂也不是,无奈摇了摇头。 莲福苑里,热热闹闹的。 杜云萝进去请了安,夏老太太搂着她好一通“心肝”、“宝贝”,叫一旁的夏安馨和姜四娘笑得合不拢嘴。 杜云萝眸子一转,看着夏安馨高高隆起的肚皮,道:“二嫂莫要再笑话我了,我还能得宠多久呀?等你肚子里的这个落了地,祖母跟前的‘心肝’、‘宝贝’立马就换人了。” 夏安馨红了脸。 夏老太太笑骂道:“一回来就一嘴酸话!” 杜云萝嘻嘻笑了,见杜云诺朝她打眼色,她便起身坐了过去。 杜云诺压着声儿道:“安冉县主的儿子满百日了,我跟着母亲去探了一回,白白胖胖的。” 杜云萝抿唇:“挺好的,她生了儿子,在恩荣伯府里的日子会越发轻松,如此一来,景国公府中,廖姨娘就踏实了,四婶娘也跟着踏实了。” 杜云诺笑容一顿,复又自嘲一笑:“总归我也就这么点盼头。” “人之常情。”杜云萝道。 莫姨娘是杜云诺的姨娘,她当然盼着莫姨娘好。 杜云诺垂眸,又道:“廖姨娘现在可不是踏实,而是兴奋。 小公爷的新夫人怀上了。 那也是个能折腾的,按说该好好养身子的,可她好不容易把中馈理顺了大半,半点权都不肯放,每日里都把自己累惨了。 倒是廖姨娘,乐得自在,就盼着新夫人生个儿子,往后有热闹可看了。” 两人正说着,杜云茹就带着意姐儿回来了。 前脚刚进门,后脚前头便传了话来,沈家二郎与杜云瑚到府外了。 杜云茹把意姐儿交给甄氏,与两个妹妹一道去垂花门上迎杜云瑚。 马车停在了二门外,车帘子撩开,跳下来一个俏生生的丫鬟,她摆了脚踏,扶着杜云瑚下车。 杜云萝抬眸仔细看她,嘀咕道:“我都不记得二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儿了。” 杜云瑚笑容莞尔:“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的样子呢。” 回到莲福堂,杜云瑚红着眼睛拜见了夏老太太。 夏老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哽咽着道:“走的时候还没我这罗汉床高,这会儿回来了,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一句话说得人心酸不已。 苗氏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时辰不早了,怎么杜云瑛还没到,前日去递帖子时,明明是应下了的。 正惦记着,兰芝引了一个婆子进来,福身道:“老太太、太太,诚意伯府的张妈妈来了。” 章节目录 第317章欢喜 > 张妈妈是杜云瑛的陪嫁。 苗氏正惦记着杜云瑛,见张妈妈来了,她的心猛得就是一紧,自个儿都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张妈妈一身赭红的褙子,头发梳得油亮,她年过四十了,脸上有不少褶子,一笑起来,眼周的细纹很是明显。 如此喜气洋洋,苗氏不等张妈妈开口,蹭得就站了起来,急道:“可是云瑛有好消息了?” 张妈妈福身,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太太一猜就准,老太太、太太,我们奶奶有喜了。” 喜事临门,自然是人人高兴。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连声让许嬷嬷看赏。 苗氏合掌诵了佛号,笑容止都止不住:“这都一年了,我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是有消息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苗氏又仔仔细细问了杜云瑛的状况。 张妈妈道:“原本奶奶是要回府来吃酒了,早上起来饮了一盏蜜糖水润嗓子,却全吐了出来,二爷使人请了医婆。 医婆一看,哎呦,是喜脉,可把二爷高兴坏了。 伯爷与伯夫人那里得了信,极为欢喜,伯夫人说,奶奶害喜厉害,胎也没坐稳,就不让她来回了,又说太太定然惦记着,请太太得空时去看看奶奶。” “要去的要去的,你跟云瑛说,我明日里就去看她。”苗氏喜笑颜开,送走了张妈妈,她转头与杜云瑚道,“今日云瑛缺席了,你莫介意,等以后我叫她给你赔酒。” “三妹妹安胎要紧,我如今回了京,我们姐妹还怕见不着吗?”杜云瑚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二婶娘,今日是三妹妹的好日子,一会儿席面上,您可要多饮几杯了。” 屋里笑声一片。 杜云萝听杜云瑚说话,就知道她在岭东时极其受嫡母宠爱。 杨氏待杜云瑚的喜欢,与廖氏待杜云诺的是不同的。 也正因此,使得杜云瑚性情开朗,会与多年未见的其他长辈打趣说笑,不怯场不自卑。 夏老太太高高兴兴赏银子,谁也没有落下,连杜云萝都有。 杜云萝捏着手中的金锞子,指腹慢慢摩挲着。 杜云茹低声问她:“你什么时候也能让陪房妈妈回来报喜呀?” 杜云萝抿唇,拿着金锞子逗意姐儿,转眸睨她,道:“大姐竟是比母亲还急,母亲也只有在大姐夫回京的时候才催过你,你竟是从现在就开始催我了,世子不还没回来嘛。” 杜云茹的脸霎时烧了个通红。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成亲后的第一个正月,甄氏想叮嘱她让她趁着邵元洲在京里时早早怀个孩子,就一个劲地给杜云萝使眼色,让杜云萝避出去。 偏偏杜云萝是个机灵鬼,一早就看透了甄氏的心思,仗着厚脸皮,盯着她好一阵,最后大笑着出去的。 真真是个坏东西! 杜云茹嗔了杜云萝一眼,自个儿是为了她好,这坏东西反过来埋汰她。 到底是当了娘的人,杜云茹的脸皮比起当初是厚实多了,她道:“你呀,好好调养身子,等世子回来了,别错过了机会。”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她现在需要的可不是调养身子,而是给二房添些麻烦。 这话只能在心里转转。 杜云萝低声道:“我晓得,我也想让陪房妈妈回来报喜呀……” 糯糯的声音里带了些许低落的小情绪,杜云茹听出来了,笑容温和地安慰她:“别担心,你跟世子的日子还浅,等以后多处处,自然会有的。” 杜云萝有些诧异,这还是她脸皮比窗户纸还薄的大姐吗? 当初那个提起邵家二哥就要避去碧纱橱里的杜云茹,和眼前的简直判若两人了。 杜云萝有点儿遗憾,一逗就羞恼的杜云茹有意思多了。 她抿了抿唇,眼珠子一转,凑到杜云茹耳边,道:“我们世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杜云茹睁大了眼睛,差点就要惊呼一声,这个杜云萝,哪里还能寻到低落的痕迹? “就晓得胡说八道!”杜云茹瞪她,“世子怎么说的,你自个儿揣着就好,还拿出来说!” 杜云萝咯咯笑了。 姐妹两人说笑,沈家二郎由杜云琅和杜云澜陪着来了。 杜云萝抬眸打量起了沈家二郎。 面如冠玉,举止温雅,透着书卷气,是个翩翩少年郎。 沈二郎娶杜云瑚一年多了,却是头一回拜见杜家在京中的亲眷,他由杜云瑚引着,先给夏老太太磕了头,又见过了几位婶娘,而后是杜云瑚的嫂嫂与姐妹们。 夏老太太很是满意,与几个媳妇道:“看看这模样这举止,难怪当年怀让媳妇说什么也要让他给我们家当姑爷。” 老太太高兴,底下自是一片附和之声。 不仅夸赞沈二郎,余下的姑爷也一并夸赞了,连那位还没行了大礼的四姑爷应稽都夸上了,只把这五个连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又有机灵人,夸完了姑爷夸媳妇,从远在岭东的颜氏,夸到了夏安馨,又夸姜四娘,末了道:“真想知道我们四爷会娶哪家闺秀呢。” 夏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问甄氏道:“怀礼媳妇,你说给云荻挑哪家的?” 甄氏起身,笑盈盈行了一大礼:“求老太太做主。” 夏老太太抬手指着窗外的鸟笼子,撇嘴道:“我哪里能做主哦,你该去求芽儿它祖父。” 话一出口,夏老太太自己也开怀笑了。 笑声一片,和乐融融。 中午的接风宴摆在了花厅里,杜怀礼和杜怀恩今日休沐,席间也是热闹。 夏老太太多吃了两杯酒,饭后就在榻子上歇了。 杜云萝从莲福苑回了清晖园。 梢间里,杜怀礼抱着意姐儿逗趣,杜云茹和甄氏低声说着话。 杜云萝刚一进去,就叫甄氏搂着坐了。 “母亲在和姐姐说什么?”杜云萝笑着问。 “说你二姐夫,”甄氏答道,“看起来是个会念书的样子,你父亲刚也说,老太爷都夸他文章好。” “祖父说好,那定是不会错的,”杜云萝想起吴老太君的话,便问杜怀礼,“父亲,我听说明年圣上要开恩科?” 杜怀礼疑惑:“这消息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婆母的娘家周家那儿的消息。”杜云萝一五一十道。 “是有这事,”杜怀礼斟酌着道,“父亲上月进宫给皇太孙讲书,圣上曾跟父亲提起来过,还没最后敲定,但八九不离十了。” 说完,杜怀礼嘱咐杜云茹道:“远洲的底子扎实,这回可以一试,你回去给他透个底。” 杜云茹应了,又问道:“那四弟下场比试吗?” 杜怀礼俊眉微微一蹙:“随他自己,他要想试就去,想再学一年,就等后年春闱。” 章节目录 第318章掂量 > 六月中旬,在两场雷雨过后,猛得就热了起来。 各房各院里都摆了冰盆,尤其是柏节堂里,吴老太君上了年纪就耐不得热了。 厨房里备了些凉饮冰碗,大部分就叫穆连慧和穆元婧使人领走了。 蒋玉暖挺着肚子,哀哀与杜云萝叹气:“我也想吃的,可偏偏碰不得,大着肚子就这点烦,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用的,我屋里连冰盆都不敢多放。” 杜云萝笑着没说话。 今日是六月十九,杜云萝来陪吴老太君诵经,蒋玉暖也来了,只是她跪不久,对着菩萨拜了拜就算尽了心了。 吴老太君歪在凉榻上,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那你还来我这儿?我屋里凉,叫你母亲知道了,反过来要怪我哩。” “祖母,您就让我凉快会儿嘛,”蒋玉暖柔声求道,“我夜里不能翻身,醒来背后都是湿哒哒的。” 吴老太君的视线落在那高耸的圆肚皮上,目光慈爱:“那就再坐一会儿。” 说完了蒋玉暖,吴老太君问起了杜云萝:“不说你母亲婶娘几个,你怎么也没领冰碗用呀?” 杜云萝笑道:“前回回娘家,诚意伯府上来报喜,说是我三姐怀上了,我母亲一听就有些急,请了医婆给我把脉,医婆说我身子有些寒,叫我少吃寒凉的东西。” 蒋玉暖闻,睨了杜云萝一眼。 “那是要少吃,”吴老太君连连颔首,“可开了药方子?” 杜云萝摇头,道:“医婆说,还没到要用药的地步,叫我平日里多活动,多拿热水泡泡脚,三伏天里也要喝热水。” 吴老太君神色渐舒:“还好不严重,身子寒影响孩子,你听祖母的话,自个儿注意身子骨。” 见杜云萝应了,吴老太君挥了挥手中蒲扇:“行了,趁着外头现在太阳不大,你们两个都回去吧,一个挺着大肚子,一个身子寒,我这里就不留你们了。” 蒋玉暖和杜云萝一道退了出来。 沿着庑廊走,蒋玉暖柔声问道:“真的不要紧吗?还是请大夫看看,开了方子的好。” “都说三伏天是最驱寒的,我就听医婆的,多活动多喝热水,至于方子……”杜云萝抿了抿唇,低垂了眼帘,“等世子回来后再说吧。其实也是我不仔细,否则前回去桐城时,就该请邢御医替我诊脉的。” “邢御医?”蒋玉暖奇道。 “他告老前是太医院里的御医,还给老侯爷看过病的,如今在我外祖家供奉。”杜云萝解释道。 蒋玉暖浅笑:“御医呀,若有御医坐镇,你的寒症又浅,一定能调养好的。” 妯娌两人在柏节堂门口分开,杜云萝回了韶熙园。 锦蕊扶着她走,低声问杜云萝:“夫人是想让她们投鼠忌器?” 杜云萝轻哼:“真真假假的,总要让她们多掂量掂量。” 照从前来看,入冬前穆连潇会回京,到二月末再赴边疆,这中间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要是杜云萝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吴老太君记得她体寒的事体,一定会请大夫来诊脉的。 请来的大夫未必能看出端倪,看出端倪了也不一定会蹚浑水,但二房要防邢御医一手。 邢御医有本事,又受甄家供奉,就算不明目张胆地指出问题,私底下也会让杜云萝注意的。 练氏自不希望杜云萝起疑,可她又不得不对杜云萝动手脚,行事之时,难免要多顾虑前后。 在一击必中之前,时不时给二房的柴火上浇点儿油,积少成多,等烧起来的时候,才会足够的旺,旺到将他们燃尽。 回了韶熙园,杜云萝在东次间里小憩了半个时辰。 刚刚幽幽转醒过来,洪金宝家的就来了。 杜云萝请了她坐下。 洪金宝家的低声道:“奴婢打听到一些状况,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杜云萝眉毛一挑,示意洪金宝家的说下去。 “满荷园里,婆子丫鬟的数量有些少。”洪金宝家的道。 这一点杜云萝是知道的,她看过府中各院的花名册,满荷园的人手相较于其他地方的确偏少。 同样是只有一个主子了,满荷园里的丫鬟婆子比起低调的徐氏、陆氏还少了些。 杜云萝没想着去招惹穆元婧,自不会对她那里的人手指指点点,这会儿想来,她道:“姑母不喜人多?” “与其说是不喜人多,不如说她只喜欢安娘子贴身伺候,余下的人,粗使婆子有力气打水,小丫鬟能洒扫院子就行了,满荷园里的花晴,挂着是大丫鬟的名,领着大丫鬟的月俸,却从不进屋里伺候,只做院子里的事情。”洪金宝家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越发低了,“安娘子等于是在姑太太的眼皮子底下的。” 杜云萝的心里咯噔一声,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惊得她险些低呼一声。 她看向洪金宝家的,见对方一脸慎重,她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妈妈的意思是,姑母是知情的?” 洪金宝家的垂下眼睑,微微颔首。 杜云萝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抬手按了按眉心。 洪金宝家的会如此想,也是情理之中的。 穆元婧屋里只有安娘子一人伺候,平日里端茶倒水,片刻离不了人。 安娘子和穆连喻有染,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穆元婧总会察觉到的。 所以,八月里,穆元婧发觉了这丑事,推了安娘子入池塘? 这逻辑看起来没有错,却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锦灵头一回见到金镯是二月末时,那紫竹发现穆连喻和安娘子的“好事”的时间只会更早。 这中间算起来,最少也有半年多。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体,说简单也很简单,穆连喻都和安娘子好上了,半年里两人办事的次数一定不少。 以穆元婧对安娘子的依赖程度,怎么可能直到半年后才发现端倪? 穆元婧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 她既然早就知道了,就是默许了,那八月里为何发作? 八月时,满荷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思索着,守着中屋的锦蕊抬声通传,古福来家的来了。 章节目录 第319章罪孽月票260+ > 古福来家的才从外头回来,虽然擦了把脸,额上依旧细细密密泌着汗水,两颊亦晒得通红。 “妈妈这是去哪儿了?”杜云萝家的笑着问她。 古福来家的沾着杌子边坐下了,道:“夫人记得从前乔姨娘住的院子吗?” 杜云萝闻微怔,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她自然是记得的。 在侯府后院的偏僻角落,那是她从前住过的地方,一砖一瓦都格外熟悉。 “今儿个六月十九,奴婢想看看安娘子是不是真的信佛,就一直悄悄在满荷园附近转悠。”古福来家的轻声道。 满荷园在后院的最西边,平日里极少有人会往那头去,古福来家的站在远处,也不会有人发现。 穆元婧的确不信佛,这样的日子里,她中午还是吃肉饮酒,隔了那么远,古福来家的都听见她撒酒疯的声音。 “后来,姑太太就安静了,奴婢猜她是睡着了,没一会儿,安娘子匆匆忙忙出来。奴婢跟了她一程,才知道她去的是乔姨娘的院子。”古福来家的道,“那个院子如今早没人了,除了隔上十天半个月的有婆子去清扫一回,平日里都是大门紧闭的。不过里头有个小佛堂。” 杜云萝颔首,院子里的确有佛堂,是乔姨娘留下来的,她搬进去之后,收缀了一番,挂上了新的佛蟠,而后一直在那里诵经。 “安娘子在那里拜菩萨?”杜云萝问道。 古福来家的面色古怪地点了点头:“安娘子是在里头念经,念着念着还哭了起来,说她罪孽深重,下辈子都赎不清罪过。” 杜云萝抬起眼帘:“罪孽深重?” “是这么说的,可到底是什么罪孽,半个字都没提,就顾着哭了,”古福来家的一脸遗憾,“奴婢本想再听一听的,但又怕叫安娘子发现,就先回来了。” 杜云萝朝古福来家的点了点头:“自当谨慎些,万一叫她发现了,可就不妙了。” 洪金宝家的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夫人,莫非安娘子是被逼的?” 杜云萝抿住了下唇。 穆连喻有胆子去逼安娘子吗? 安娘子不敢反抗穆连喻,穆元婧还怕和二房撕破脸皮? 以穆元婧那炮仗性子,只要穆连喻用了强,她断不会推安娘子落水了事,她会和练氏闹到底。 什么脸面,什么家丑,穆元婧才不会在乎。 推了安娘子,再和穆连喻秋后算账?如此卧薪尝胆老谋深算,那是穆元谋的性情,穆元婧跟那两个词半点边都沾不上。 前世杜云萝再是远离侯府的权利中心,再是不受吴老太君和周氏喜欢,但只要穆元婧闹过,杜云萝不至于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过。 而且,前世吴老太君待穆连喻也是亲厚的,若她知道穆连喻和姑母屋里的的寡妇娘子有染,她还会那般和蔼亲切待他? 穆元婧没有闹,是因为她不知道安娘子是被逼的? 不,穆元婧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在她发现了事情后,她会本能地把错处归到穆连喻身上,她会觉得安娘子是无辜的。 就算安娘子一味哭泣一心求死不肯吐露什么,甚至是往自己身上揽罪过,穆元婧也会固执地认为,是穆连喻害了安娘子。 从前,这事体就随着安娘子的死销声匿迹,没有半点波澜水花。 那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了。 逼迫安娘子的是穆元婧。 穆元婧从头到尾都知道穆连喻和安娘子的事情,安娘子不愿意,却拗不过穆元婧。 八月时,兴许是安娘子再也扛不住了,她想去吴老太君跟前吐露一切,这才叫穆元婧推下去,亦或是安娘子不敢背主,也不愿再承受,自己投了池塘。 只有这样,穆元婧才会安安静静地闭嘴,一口棺材葬了安娘子,没有哭没有闹。 思及此处,杜云萝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背上窜了出来。 若事情真的如她所猜想的一样,那真是…… 可穆元婧为何要逼着穆连喻与安娘子私通?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她又不是疯了…… 疯了?疯了! 杜云萝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非,穆元婧和穆连喻之间…… 她狠狠摇了摇头,这太匪夷所思了,这也太…… 姑姑和侄儿,穆元婧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体?穆连喻又怎么敢? 杜云萝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可又觉得这就是事实,虽然难以接受,但这却是剩下来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毕竟,穆元婧连“男人”都跟安娘子分享,把成套的金镯子拆出一个赏给安娘子也就不奇怪了。 主仆,也是“姐妹”。 杜云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穆元婧这人不守规矩,行事出格,可这府里上上下下,谁能想到她会那样出格? 要是练氏知道穆元婧主仆两人都和穆连喻有染,如此违背伦常之事,练氏怕是要昏过去! 杜云萝眸子一紧,昏过去才好。 穆连喻与寡妇娘子有染,和与姑母有染,那是两个概念的。 吴老太君知道后,再是想捂着丑事不传出去,与穆连喻的祖孙情谊也到头了,也会在情感上疏离二房。 前世穆连诚承爵,穆连喻这个当弟弟的没少出力气。 这桩丑事,足够让穆连喻,让二房在吴老太君跟前抬不起头来。 流蜚语,总会传开的,杜云萝会让它传开。 族中,族长老夫妇都是人精,这会儿还未站到二房身后,而府中,仆妇们背地里嚼舌根,二房威信一落千丈。 就跟从前的杜云萝一样。 那些无中生有的流,压得杜云萝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也该让二房尝尝滋味。 捉奸在床,要如何抓到穆连喻与穆元婧的丑事? 她原本以为只有安娘子牵扯其中,那她可以等到八月里出事的时候,但现在不一样了,穆元婧也有份的话,就必须捏到实证。 若不然,穆连喻只承认安娘子的事情,杜云萝的买卖可就亏本了。 杜云萝抿了一口热茶,她想,她需要好好谋划谋划,让这事情爆发出来了。 章节目录 第320章邪乎月票270+ > 一入七月,天气越发炎热。 七月七,吴老太君难得地,当着穆连慧的面,唠叨起了她的婚事。 穆连慧垂着头,一不发,吴老太君说了良久,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不由觉得心烦,不满地看向练氏。 练氏心里叫苦连连,嘴上道:“老太君,我思前想后的,京中合适的公子就没几个了。” 吴老太君哼笑:“没几个?那就是还有几个喽?” “谈不拢……”练氏苦着脸道。 她为了穆连慧的婚事操碎了心,也试着去打听过,可结果都不好。 不是练氏瞧不上人家,就是人家推诿一番。 其中缘由,练氏其实也明白,京中公候伯府就这么几家,各个都有自己的门路,穆连慧已失去慈宁宫里的欢心,这事儿谁都看在眼里。 除非是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姑娘了,否则,都要掂量掂量。 吴老太君也清楚,叹了口气,道:“那就不嫁在京里。惠郡主不就是远嫁平川王府了吗?” 练氏笑容僵在脸上。 穆连慧与惠郡主能一样? 惠郡主那是庶女,睿王妃为了打压庶女和妾室,这才求着皇太后把惠郡主远嫁,瞧着是门当户对,实则是赶出京城。 可穆连慧是她嫡嫡亲的女儿啊。 练氏当然希望她留在京中,就留在自个儿的身边。 若是跟穆元婧似的嫁得远远的,平日里冷了热了都不晓得…… 儿子在战场上厮杀已经够让练氏提心吊胆的了,再添个女儿,练氏可不愿意。 练氏抬眸悄悄瞟吴老太君,见老太君神色认真,不似信口一提,她只好把求情的话都先咽下去,应下了。 “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吴老太君皱紧了眉头,“你想先应下,回头再在京里细细挑?” “老太君……” “随你,你慢慢挑着,”吴老太君板着脸,道,“无论是京里的还是京外的,由着你挑,但你总要给我挑出个结果来。喏,正好七月里,给你半年工夫,等明年正月里还没个说法,我进宫去跟皇太后讲,让她在京城外指一家。” 练氏赶忙恭谨应下。 等抬起头来,看向穆连慧时,练氏的心又绞了起来。 她跟吴老太君你来我往的,穆连慧却完全置身事外,不晓得神游到哪里去了。 练氏瞪穆连慧。 穆连慧全然不觉,良久站起身来,说了声“我回去了”就真的直直出去了。 吴老太君没拦她,端着茶盏抿了抿,又问:“我听阿单说,中馈的事儿都教得差不多了?” 这又是一桩苦心事体! 练氏硬着头皮,挤出笑容道:“府里的事体都教了,连潇媳妇机灵,学得快,如今管得也算是有模有样的,外头铺子庄子里的周转她也学得不错,我想,再过一两个月,就能都交给她了。” 杜云萝跟着学管家,每日里不是单嬷嬷压阵就是苏嬷嬷陪着,练氏只能什么心思都歇了,仔仔细细教导,免得叫吴老太君挑出错处来。 吴老太君满意了,脸上有了笑容:“过几日就是中元了,府里做法事,连潇媳妇没操持过,你指点指点。” 练氏应下。 韶熙园里,小丫鬟们都兴冲冲的。 苍术的事体过去了三个月了,当时心中的害怕和恐惧,现在都散得差不多了。 杜云萝从窗户里看出去,就瞧见她们凑在一块笑着说晚上要去拜月,又说要抓喜蛛来验巧。 烟儿兴冲冲道:“我听锦蕊姐姐说过,以前云栖媳妇抓了喜蛛来,到天亮一打开,能结密密的一层网呢。” “那是她手巧,你去问问沈妈妈,柳树胡同里,哪个不夸她手巧。” 小丫鬟们你一我一句的。 杜云萝托着腮帮子,低声问锦蕊道:“都安排好了?” 锦蕊垂眸:“夫人放心。” 杜云萝勾起唇角笑了:“让她们去厨房里领些水果五子,算我的。” 锦蕊应声去了。 杜云萝看着锦蕊同小丫鬟们一说,乐得她们都欢呼起来,朝着她遥遥福身谢恩。 七夕夜,杜云萝睡得很早,一夜好眠。 第二日起来,锦蕊伺候她梳洗,道:“夫人,红芙昨夜里崴了脚。” 杜云萝浅浅点了点头。 用过了早饭,杜云萝便往花厅去。 花厅里叽叽喳喳的,管事婆子娘子们不住说着什么,杜云萝站在庑廊下就能听见她们声音。 “连潇媳妇,这是什么了?” 杜云萝闻声回头,见练氏来了,她问了安,道:“二婶娘,我也刚来,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两人一道进去,练氏面无表情扫了众人一眼,花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都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也说与我听听。”练氏在椅子上坐下,似笑非笑道。 婆子娘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推着,在练氏发作之前,管采买的贾婆子干笑了两声,道:“二太太、夫人,是这么一回事。 昨儿个七夕,不少丫鬟都在园子里拜月抓喜蛛。 本来都是好端端的,也不知道哪个先看到个影子,吓得叫了起来。 这一下就乱了套了,有吓哭的,有摔倒的……” “什么影子?”练氏啐了一口,“七月里莫要说胡话。” 贾婆子缩了缩脖子,嘀咕道:“这不就是七月里才邪乎嘛!” 练氏脸上一白。 杜云萝蹙眉,道:“早上听说,我院子里那个红芙崴了脚,我还以为是她不小心,原来是昨夜乱套了。” “夜里黑,指不定把树影看岔了,一个叫起来了就各个吓坏了,三人成虎。”练氏道。 婆子娘子们面面相窥。 杜云萝缓缓道:“二婶娘说得在理,我晓得你们有的信有的不信,总归就是一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二婶娘,您说呢?” 眸中闪过厉色,很快便消失不见,练氏笑容如常,颔首道:“就是这句话。” “府中过几日就要做法事了,便是有什么,也都干净了,都别自己吓自己,妈妈们的胆子总比小丫鬟们大些吧。”杜云萝笑着道。 做法事成了所有人的定心丸,这事儿暂且就放下了。 翌日一早,却更加人心惶惶了,昨夜园子里巡视的两个婆子也瞧见了一闪而过的影子,差点当场就晕过去了。 章节目录 第321章旧例 > “太太、夫人,”贾婆子又被推了出来,讪讪道,“这么下去,人心不定呀。” 练氏的下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锐利,一不发,却叫底下人惶恐。 杜云萝低哼了一声,这贾婆子真是个会说话的,知道练氏忌讳,不提发生了什么,只说结果。 见主子们不开口,贾婆子苦着一张脸,硬着头皮道:“太太,您昨儿个也说了,三人成虎。” 杜云萝睨了贾婆子一眼,侧过头与练氏道:“二婶娘,这种无稽之事,你不信我也不信,可总有人会信,这你一我一语的,谁知道编排出些什么样的故事来,胆小的一听,越发吓坏了。” 杜云萝的这几句话,练氏听得进去,她叹息道:“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夜深人静的,原本看岔些什么都不奇怪,我还有好几次分不清树影人影呢。 如今又是七月里,自己吓自己,一个叫起来了,之后的每一个都惦记上了,越说也就越像那么一回事了。” “我院子里那个红芙不是崴了脚了吗?”杜云萝抿了口茶,道,“我昨儿问她了,说是前天夜里,跟相熟的丫鬟们一道拜月,有人先叫了一声,说角落那里有影子闪过。 起先是谁也不信的,还说七月里莫要吓人,可后来又有人说瞧见了,结果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 有胆子大了想过去看,叫一众人拦了,推挪之间,红芙崴了脚。” 练氏听完,一脸的“果然如此”,她哼道:“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偏偏一个个要吓人,不管信的不信的,眼花了都成真的了。” 杜云萝垂眸:“做法事的师父们是十二那日进府吧?” “就剩三天,等法事做了,总不会疑神疑鬼了吧?”练氏瞪了底下的丫鬟婆子们一眼。 底下人皱着眉头,心中叫苦不迭。 什么叫就剩三天,分明是还有三天。 那些院子里伺候的自然是可以关起门来不出去走动,可那几个巡夜的守门的,都是大半夜了还要睁大眼睛瞧着的。 谁受得了这种事体? 杜云萝看在眼中,低声问练氏:“二婶娘,侯府这么多年,有出过这等事体吗?” “这事体?”练氏嗤笑一声,“从前老侯爷坐镇,一身战场上带下来的凛然正气,府里会有什么状况?敢提什么、嗯哼,不干不净的,老侯爷可是要发怒的。” “如今老侯爷不在了,父亲和两位叔父也不在了,后院里就剩下二叔父,这才使得下面人不安了吧?”杜云萝嘴上道。 时人讲究正气,习武的男人的阳刚之气能压得住邪,若手上沾过血,更是能让妖魔鬼怪都避得远远的。 而女子,则是与之相对的阴柔。 杜云萝瞟练氏,二房做了那么多阴私事体,练氏心中不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不过是强撑着,若是她自个儿都不坚定,早就已经吓坏了。 练氏细细琢磨着杜云萝的话,半晌道:“你这么想也对,之前连潇和连诚还在家里,现在两人一走,就剩下我们老爷跟连喻了…… 正巧到了七月里,只要一句玩笑话,都能吓破胆子。” “毕竟清明时才刚死了个丫鬟。”杜云萝提起苍术的事。 练氏讪讪笑了笑。 坐在杜云萝下首的单嬷嬷拧眉,一脸深沉。 杜云萝开口问她:“妈妈可是想到了什么?” 单嬷嬷斟酌着道:“夫人问起从前,奴婢才想起来。 差不多也有三十多年了吧,也有巡夜的婆子被吓到了。 老侯爷当然是不信的,说是杯弓蛇影,老太君就加派了巡夜的人手,一连巡了半个月,这事儿就平息了。” 练氏吸了一口气,三十年前她还是练家的小姑娘,当然不知道侯府里的事体,对于单嬷嬷的话,她沉思起来。 杜云萝颔首,道:“如此倒是一个好办法,人多些,彼此壮胆,巡上十天半个月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谣也就不攻自破了。” “既然有旧例,那就照旧例办吧。”练氏抬眸,与杜云萝道,“左不过多费些银子。” “妈妈们夜里巡夜辛苦,多补贴些银子也是应当的。”杜云萝道。 练氏勾了唇角,缓缓扫了花厅里的婆子娘子们一眼:“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人手确定之后,别来跟我说什么怕不怕的,传出去惹笑话。要是有人想多赚点银子,自个儿主动些。” 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再说了,一群人一道壮胆,能出什么岔子? 当即就有身材粗壮的婆子跃跃欲试。 杜云萝道:“二婶娘,眼瞅着中元了,人手紧,我让我院子里的婆子也出份力。” 练氏轻笑,杜云萝会抓机会,她也不想错过向吴老太君表示好的机会,道:“既如此,我让风毓院里的也来吧,人多些,胆子就大了。” 这事体就这么敲定了下来,人手的安排,练氏交给了杜云萝。 中午时,杜云萝回了韶熙园。 锦蕊端了盏热茶给她:“果真如夫人所。” 杜云萝小口小口抿了茶,浅浅笑了。 她毕竟在这里生活过那么多年,练氏此刻还不知道的事情,重生回来的杜云萝是知道的。 深宅大院里,总少不了些稀奇古怪的传,都是吓人的无稽之谈。 很多时候,不过是小范围里传来传去,全当夏日里的消遣,而有些时候,会闹得人心惶惶。 三十几年前的事体,是杜云萝从前从苏嬷嬷那儿听来的。 周氏过世后的一年半,苏嬷嬷教导杜云萝,也跟她说了很多往事。 当时周氏也就四五岁,她和穆元策是青梅竹马,从小没少在侯府里出入。 苏嬷嬷那时是周氏身边的大丫鬟,周氏有一回在侯府里小住,就出了那种鬼怪流。 穆元策淘气,吓唬拿着网子扑萤火虫的周氏,周氏恼得拿网子打穆元策。 这事儿自然瞒不过老侯爷与老太君,老侯爷罚了穆元策,吴老太君加了夜里巡逻的人手,半个月,流就都过去了。 今日,杜云萝只要问到府中有没有出过类似的事,伺候吴老太君多年的单嬷嬷一定会想起来。 单嬷嬷一提,杜云萝再扇扇风,练氏自然会以旧例来处置。 提出来的不是她,拿主意的也不是她,往后练氏回想起来,也没办法把罪过怪到杜云萝头上来。 章节目录 第322章信仰 > 夜里巡视的人手确定下来。 七月初九的这个夜里,很是平静。 人多势众,几位婆子又都吃了两口酒壮胆,巡了一整夜,直到天边吐了鱼肚白,一个个悬着的人才算落下了。 朱嬷嬷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道:“行了,都没什么事儿了,赶紧回去睡一觉。” 有婆子腆着脸,道:“二太太的这个主意好。” 朱嬷嬷睨了她一眼,笑了:“这是老太君的主意,我们太太、夫人都是依着旧例,老马,你说呢?” 马嬷嬷眼珠子一转,乐了:“可不是,几位老姐姐是知道我的,我最好酒了,昨夜里饮了两杯,今日领了赏钱,又能买壶好酒切点儿下酒菜,要不是连夜熬着吃不消,我可是一夜都不想错过的。” 这话一出,众人都乐了。 朱嬷嬷咯咯笑着道:“难怪夫人说要出人手,原来根源在你这儿,夫人是想着法子给你送银子哩。” 众人各自散了。 等杜云萝到了花厅里,一眼就见到了神色愉悦的练氏。 “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练氏笑得舒坦,“都是以讹传讹,胡乱吓唬人。” 杜云萝颔首:“可不就是这样嘛,夜巡的人手还是继续安排着,我们也巡上十天半个月的,就都太平了。” 练氏重重颔首,赏出去的那点银子都是公中出的,数量也不多,谁也不心疼。 初十夜里亦是一切如常。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十一夜里,巡夜的婆子们瞧见了一闪而过的影子。 “是不是看走眼了?”大清早,得了信的练氏沉下了脸。 董嬷嬷连连摇头:“太太,昨儿个巡夜,奴婢也在其中,确实是看见了。” “那你给我说说,看见的是个什么样儿的?”练氏抬高了声音,一下子镇住了花厅里的婆子娘子们。 董嬷嬷咽了口唾沫:“一闪而过的,奴婢没看清楚是什么样……” 练氏咬牙,指着董嬷嬷就要发作。 “二婶娘,”杜云萝拦了练氏,道,“等一会儿做法事的师父们就来了,等诵起经来,什么脏东西都不见了,您消消气吧。” 练氏胸口起伏,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才没有和董嬷嬷计较。 她也没空一直跟董嬷嬷计较,师父们入府,练氏要带着杜云萝把事事都安排好。 师父们被安置在前院的厢房里,这几间厢房离校场近,校场地方宽阔,做法事方便些。 等准备妥当了,杜云萝才随着练氏一道回内院。 “夫人。” 走至半途,突然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清脆的声音唤她。 杜云萝转过身去,就见九溪小跑着过来。 九溪笑容清爽,半大不小的,他还没开始窜个头,这会儿只与杜云萝一般高。 九溪给练氏和杜云萝问了安,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道:“太太、夫人,世子和二爷送回来的家书,奴才刚刚才从驿馆取回来的。” 练氏眼睛倏然亮了起来:“我这一直盼着呢,连诚那臭小子,都不知道我这个当娘的还有他那个媳妇的心思,都不记得寄信回来。喏!一会拆开看看,要不是连潇要写信,连诚定是想不起来的。” 杜云萝抿唇笑了,从九溪手中接过家书,又添了赏银:“就晓得你机灵。” 九溪捏着碎银子咧嘴笑了。 练氏心急,可又不能在半途上就拆了,拉着杜云萝快步去了柏节堂。 芭蕉打了帘子,练氏笑着迈进去,抬声道:“老太君,连诚和连潇送家书回来了。” 吴老太君的声音传了出来:“赶紧拿进来我瞧瞧。” 杜云萝把信交到了吴老太君手中。 吴老太君的眼神还很好,拆了火漆,抽出厚厚的一叠来。 三张纸,并几个小一号的信封。 吴老太君眯着眼看了看:“这两封是连潇给他娘和媳妇的,这两封是连诚给你和他媳妇的。” 练氏堆着笑把信接了过来。 杜云萝没有急着拿,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抿唇笑了。 吴老太君摊开了那三张纸,一字一字来回看了两遍:“说是一切都好,吃穿不能和府里比,但戍守边疆嘛,自然比不得京里讲究。” 练氏接过信细细看了,这才轮到杜云萝。 杜云萝快速看了一遍。 信上说,除了三五不时的小打小闹,穆连潇到边疆之后,也和鞑子大战了一回。 邵老将军坐镇中帐,穆连潇和穆连诚虽是侯门将后,但别说是领军作战的经验,自个儿都没上过战场,因此,正跟随邵老将军与其余骁勇善战的老将们学习,每日里除了操练,也要遵照邵老将军的命令各处巡视。 穆连诚到边疆之后自请为先锋,穆连潇亦不落人后,此番与鞑子大战,兄弟两人都是一马当先。 杜云萝看得入神。 周氏快步进来,道:“老太君,我听说他们兄弟两个送家书回来了?” 周氏来得匆忙,外头又热,她的汗水沾湿了额发,不见平日里的端庄稳重。 吴老太君知他心情,指了指杜云萝:“喏,在你媳妇手上。” 杜云萝赶紧把信交给了周氏。 周氏捏着信纸,双手微颤,待看完了,紧抿着的唇才松开些,往上弯了个浅浅的弧度:“都是好样的,这份英勇果敢,对得起老侯爷,对得起他们父亲叔伯。” 吴老太君眸色深深:“定远侯府的荣耀,都是马背上打出来的,自当一马当先。” 杜云萝的心重重一跳。 她记得穆连潇战死后吴老太君和周氏的悲恸,亦见过徐氏和陆氏的眼泪。 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伤心和痛苦,可她的记忆里,她从未见过她们眼中流露出过后悔和惧怕。 支撑她们的是心中的骄傲和信仰。 杜云萝突然想起从来吴老太君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老太君说:“作为将门的女人,就要有父亲、丈夫、儿子一去不回的觉悟。” 定远侯府不需要懦夫,也不需要懦“妇”,世袭罔替的爵位,必须要用胆略去换,即便是付出生命马革裹尸,也是荣光。 战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给定远侯府几代忠烈抹黑。 吴老太君一直都是这么教导子弟们的。 杜云萝垂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坚强的吴老太君,在知道老侯爷和儿孙的死的真相的时候,会是如何心境? 章节目录 第323章家书月票280+ > 练氏拿着穆连诚给他们夫妻和蒋玉暖的信回去了。 家书让她心情舒畅,连之前耿耿于怀的巡夜事体都抛到了脑后。 周氏打开了穆连潇给她的信。 杜云萝自不会凑过去看,她只是观察着周氏的神情。 周氏的嘴唇含笑,眸中几分担忧几分心疼几分自豪,那是母亲看到儿子成长时才有的神态。 就像杜云萝曾经见过的,甄氏看杜云荻家书时的模样。 杜云萝伸手取了属于她的家书来,以目光描摹着信封上的字。 从前,穆连潇出征在外,也会经常寄家书回来,杜云萝心中闹脾气,拆开看过了就扔在一旁。 好在,锦蕊细心,一一都帮她收了起来。 在穆连潇死后的岁月里,杜云萝就是靠着这些家书寄托哀思,对着信上的字体一笔一划地写、一笔一划地练。 她有大把大把无处消磨的时光,她能把穆连潇的字模仿得谁都分不出真假,可穆连潇不在了。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 杜云萝拆开了信,还未看内容,只是想到了穆连潇,她就觉得,那信中的墨香味都变得缱绻起来。 抬眸悄悄看了吴老太君和周氏一眼,见她们没有盯着她,杜云萝才低着头看信。 因着是给她一人看的,这封信的内容和刚才的大不相同。 说了边疆那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风光,说了巡视时偶然抓到的野兔,说了被城中奔放的姑娘追着跑的鸣柳…… 也说了他穿着她亲手做的中衣,亲手纳的鞋垫,合身又舒服。 还说了他想她了,很想她。 仅仅只是信上的几个字,就叫杜云萝的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唇角笑意掩都掩不住。 她拿信纸挡着脸,心虚地探头又去看吴老太君和周氏,对上吴老太君的目光,杜云萝赶紧垂了眼帘。 “这孩子!”吴老太君哈哈笑了,“连潇给你写什么了?叫你慌成这样。” 周氏亦望了过来,目光温柔,笑道:“小夫妻两个腻腻歪歪的,我们当长辈的才不看哩。” 这下,杜云萝连后背都烫了。 她脸皮厚归厚,可也没厚到在吴老太君和周氏跟前,还能镇定自若的“腻腻歪歪”。 吴老太君挥了挥手:“行了,不笑话你了,回去躲起来慢慢看。” 杜云萝起身告退,在吴老太君和周氏的笑容里,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落荒而逃”。 待回到了韶熙园,那如坐针毡的感觉才散了。 没留人在跟前伺候,杜云萝掏出怀中的信封,从中取出被她收回去的信,歪在榻子上又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不知道边疆的风光到底有哪里不一样,没有亲眼所见,只看三两语的描述,没法切身体会那壮阔之感; 那只野兔定是叫穆连潇烤了吃了,他走前,他们两个还在说烤肉,火上刚烤好的滋滋冒着油光的肉最香最鲜,穆连潇答应过烤给她吃的,她连香味都没闻见,穆连潇就先吃上了,哼; 还有追着鸣柳跑的姑娘,鸣柳长得就跟个姑娘家似的,细皮嫩肉秀气极了,换身姑娘家的衣裳,谁都瞧不出真假来,什么样的姑娘没有自惭形秽,敢追着他跑? 还有那些中衣、鞋垫,也不知道够不够穿了,若是破了,穆连潇就不说了,鸣柳和疏影不知道会不会补。 杜云萝心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甜蜜之中又带着担忧,以至于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尤其是穆连潇说的想她了,让她整颗心都跳快了许多。 她也想他了,很想很想。 原来,收到心爱之人的家书是这样的心境,她从前都没有体味过。 直到看得能把上头内容背下来了,杜云萝才把信收回到信封里,又把信封收到了首饰盒底下。 待用过了午饭,略歇息了会儿,法事就开始了。 校场上的诵经声木鱼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杜云萝陪着吴老太君念经祈福,而佛音佛语让这几日吓坏了的人松了一口气。 法事从十二日要做到十八日。 夜里的巡视没有停下,除了正好中元那日,有婆子说看到了之外,其他日子倒也太平。 七月十七日,练氏冷冷看着花厅里的婆子娘子们。 “明日师父们就要回去了。”贾婆子习惯了当枪,面无表情说道。 “那有如何?”练氏抬声,哼笑道,“要我看,哪有什么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定是有人寻事!你们自个儿想想,前天夜里是通宵诵经的,竟然也叫人看到了?那是哪儿来的神仙?那么高的道行!” “正好中元呀……”有人嘀咕了一声。 练氏冷眼一瞪:“巡夜时给我看仔细了,抓到那装神弄鬼之人,必有重赏!” 底下人只好诺诺应了。 重赏之下,也没立竿见影。 师父们一走,人心自然浮动。 当夜又轮到了马婆子,洪金宝家的对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夜巡了这么多日子了,总不能一直只刮风不下雨的,二太太说是人,那就只能是人了,你瞪大眼睛瞧着,若抓到了那兴风作浪的人,记了头功,夫人自是重重有赏的, 对了,这些铜板你收好,其他人若胆子小,多叫她们吃两杯酒,酒劲上来了,胆儿也就有了。” 马婆子眯眼看着手中的铜板,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胆子大,一定看仔细,只要发现那作乱之人,定会擒下!” 洪金宝家的眼睛一转,附耳道:“不晓得那人是什么来历,若是不好对付的……你记得寻朱妈妈,有二太太的令箭,有谁拿不下?” 马婆子点头:“我晓得分寸,不会给夫人惹祸的。” 夜色降临时,突然下了雷雨。 雨势极大,半点不见转小,巡夜的婆子们吃了酒,硬着头皮干活了。 古福来家的趁着大雨出去了,熟门熟路绕到了满荷园附近。 等了大半个时辰,她才看到一个影子从满荷园的墙上一跃而过。 古福来家的转身离开了。 马婆子带着几个婆子沿着庑廊走,嘴上抱怨着大雨,又必须四处张望。 突然间,一个婆子叫了起来:“哎呦!有人!” 所有人都唬了一跳,瞪大眼睛看去,只看大雨中一个人影飞奔而来…… 章节目录 第324章夜闯月票290+ > 是朝着她们来的。 马婆子上前一步:“谁?” “妈妈们、妈妈们!” 来人一面叫一面跑,待到了近前,几人才认出来,是园子里司花的小丫鬟福满。 “大半夜的,你跑什么?”马婆子沉声喝道。 福满一张脸煞白,叫雨水淋得冰冷的手拽紧了马婆子,道:“我、我瞧见了!” “瞧见什么了?”马婆子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就应了一句,话一出口,自个儿先反应了过来,“瞧见啦?在哪儿?” “满荷园,翻墙进了满荷园了!”福满急急道,“我刚躺下,想起来园子里还有几盆花没挪,怕叫雨水弄死了,赶紧就去搬,结果就……” 婆子们面面相窥:“姑太太的院子?” 马婆子一拍大腿:“这可怎么是好?不管是人是鬼,伤了姑太太,我们都要遭殃,赶紧赶紧,我们赶紧过去。” 一行人刚走了两步,马婆子猛得就顿住了。 穆元婧最烦长房的人了,她还没进满荷园,就会被穆元婧的人轰出来。 什么鬼影子什么作乱之人,穆元婧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只会觉得她们是没事找事,特特寻满荷园的麻烦。 要把朱嬷嬷叫来,有练氏身边的得利嬷嬷坐镇,穆元婧总不至于死盯着长房了吧。 “赶紧去叫朱妈妈,”马婆子与福满道,“朱妈妈在花厅里,你让她多带些人手来,满荷园里才几个人?那人能翻墙进满荷园,手上定是有功夫的,光我们几个和满荷园里的人,哪里拦得住?” 另一个婆子附和道:“没错!万一那人要伤姑太太,万一又要翻墙跑,我们能有什么用?好歹要把院子围起来。你赶紧去,我们先去满荷园外头守着,免得那人跑了。” 福满连连应声,撒腿就跑。 马婆子领头,婆子们快步往满荷园去。 雨势越发大了,视线也差,几人在满荷园不远处的庑廊下站住了脚,没有过去打草惊蛇。 朱嬷嬷把腰间的酒囊接下来,分给众人:“热热身子。” 朱嬷嬷很快就领着人来了。 练氏这几日发了好几通脾气,朱嬷嬷也窝着一肚子气,要把作恶之人抓出来,一出恶气。 朱嬷嬷大手一挥,十几个粗壮结实的婆子把满荷园四面都围了。 马婆子正要拍门,朱嬷嬷止住了她,示意一个身材纤长的小丫鬟上前。 那小丫鬟手脚极快,踩在一婆子的肩膀上,燕子一般翻进了墙里,而后把院门打开了。 马婆子嘴角抽了抽。 不愧是朱嬷嬷,竟然敢翻穆元婧的院子,换作是她,把酒囊里的酒喝干了,都不一定有这个胆子。 马婆子带着人快步进去了,朱嬷嬷赶紧跟上。 满荷园里一片漆黑。 这是个一进带东西跨院的院子。 穆元婧只让安娘子贴身伺候,余下的那几个丫鬟婆子,没有住南罩房或是倒座房,而是叫穆元婧安排到了跨院里去了。 朱嬷嬷使人看处了左右跨院的月洞门,她首先要保证的是穆元婧,至于跨院里…… 若那不人不鬼的东西真的在跨院里,顶多是伤了丫鬟婆子,反正门口院外都守了人了,叫那东西插翅难逃。 留人守了正屋的大门,朱嬷嬷绕到北窗下,敲了敲窗户:“姑太太,奴婢是二太太身边的老朱,奴婢有要事禀姑太太,还请姑太太开门。” 马婆子跟在朱嬷嬷后面,话音未落,漆黑的屋里哐当一声,不晓得是什么砸落在了地上。 马婆子吞了口唾沫,嘀咕道:“姑太太既然没睡觉,怎么吹了灯了。” “姑太太?安娘子?”朱嬷嬷急急唤道,“姑太太您没事儿吧?” “鬼叫什么!”穆元婧的声音尖锐,满满都是怒气,“大半夜的闯到我的院子里来,活腻了吗?” 朱嬷嬷早知道这一回会叫穆元婧骂个狗血淋头,可一想到折腾了小半个月的事体可以了结,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夜里辛苦,不用让练氏撒脾气了,她肚子里的酒劲就翻滚了起来。 “姑太太,这些日子后院里的动静,想来您也是听说了的,刚刚园子里有人看到,有一人影翻墙入了姑太太的院子,奴婢这才赶来了……” “你要说是我在捣鬼?”穆元婧大叫着打断了朱嬷嬷的话。 “奴婢们担心姑太太的安慰,还请姑太太和安娘子避一避,奴婢们把满荷园里外寻一寻,也免得叫歹人伤了姑太太。”朱嬷嬷语气坚持。 “不需要!你们赶紧给我滚!”穆元婧高声道,“夜闯我这儿胡说八道!洗干净你们的脖子,明日母亲跟前,二嫂也别想脱身!” 朱嬷嬷的火气蹭蹭蹭就冒上来了,今儿个要是就这么回去了,往后她在府里说话还有人听?二太太的威信、脸面也要荡然无存了! 来的婆子们都是吃了酒的,这十几天里,她们又是辛苦又是害怕,折腾得人都要疯魔了,眼看着事情能水落石出,大把赏银能到手,一个个胆子都大了起来。 法不责众,反正是朱嬷嬷和马婆子打头,要重罚也罚不到她们头上。 几个人凑过来怂恿道:“朱妈妈,撞门吧!姑太太的安危要紧。” “安娘子,安娘子!”朱嬷嬷喊着,“要是姑太太坚持不开门,奴婢只能让人撞门了!” “你敢!”穆元婧猛得撕声尖叫起来,“秋柔!” 房门被拉开了,衣衫不整的安娘子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噗通摔坐在庑廊下,神色木然,死一般的木然。 朱嬷嬷顾不上安娘子,快步入了正屋。 内室里,有股腥味。 朱嬷嬷一闻,脸色惨白,她伺候过练氏和穆元谋,这是男女****后的味道。 她连连倒退了两步,撞到了插屏上,脑海一片混沌。 是那歹人逼迫了穆元婧,还是那歹人原本就是穆元婧的奸夫…… 马婆子提着油灯进去,内室里一下子亮堂了。 穆元婧披着外衣坐在床上,脸色潮红,眼睛若能吃人,怕是早就把她们给吃了。 朱嬷嬷进退不是,马婆子也懵了。 “滚出去!”穆元婧扬手把引枕砸了过来。 引枕落在了朱嬷嬷的鞋前。 章节目录 第325章歹人 > 明明只是一个塞着棉花的引枕,可朱嬷嬷还是下意识地挪了挪脚,仿若那砸下来的是千斤重石。 马婆子接连咽了几口唾沫,口舌发干,吞咽让她的嗓子发痛。 火辣辣的痛。 就跟叫腰间酒囊里的酒烧着了一般。 马婆子没敢去看穆元婧,她只悄悄睨了朱嬷嬷一眼,朱嬷嬷神色纠结。 马婆子是知道的,朱嬷嬷今夜吃了不少酒,夜巡了十多天,她们一个个从最初的害怕变成了烦躁和愤怒,一旦出了状况,主子跟前都没法交代,要不是看在赏银的份上,哪个不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叫练氏呵斥之后,朱嬷嬷也不敢再提鬼神,一心认准了是有人滋事。 今夜落雨,原本以为那寻事之人必定不会冒雨而来,朱嬷嬷就留在了花厅里,马婆子买回来的酒,大半都进了朱嬷嬷的肚子里。 要不是心里憋气,要不是饮酒壮胆,朱嬷嬷未必敢让人翻墙开了满荷园的院门,还硬逼穆元婧开房门。 这下好了,她们从最初的抓鬼,变成了抓\\奸了。 马婆子叫苦不迭,她宁可去抓鬼也不想来抓\\奸啊,主子们的丑事那都是要捂得严严实实的,叫她们撞破了,这…… 她有些佩服洪金宝家的的先见之明了。 要不是拖上了朱嬷嬷,以长房和穆元婧的关系,她一个人可承受不了穆元婧的怒火。 怎么办?可是要退出去? 马婆子自个儿就先摇了头,外头那么多婆子娘子的,一个个淋着雨要抓到这折腾了半个月的恶人,她们两个就这么退出去,还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这事儿能完? 就算退出去了,她们两个撞破了丑事,还能活命? 活不了,一定活不了! 朱嬷嬷也想明白了,若就这么退出去,编些理由蒙混了,最后死的只有她跟马婆子两个人。 练氏不会也不敢保她,杜云萝亦不会保马婆子,死人才不会泄密,吴老太君动动嘴皮子,她们两个就没了。 事关自家性命,朱嬷嬷的胆子就大了起来,肚子里的酒气翻滚。 “姑太太,那歹人呢?这个天煞的!折腾了我们半个月不说,今日竟然还出手伤了姑太太!姑太太,都怪奴婢们来迟了……”朱嬷嬷双手一拍大腿,哇得哀哭起来。 马婆子一个激灵。 是了,不管是奸\\夫私会,还是歹人夜袭,把事体往穆元婧受害上讲。 一会儿把那装神弄鬼的家伙抓了,定了罪过,穆元婧受辱,名节虽损,但她毕竟是寡妇而非姑娘家,有老太君在,闭门修佛或是送走,怎么看也比通\\奸强。 穆元婧又不傻,事已至此,自然是选对她有利的路。 至于她们两个,法不责众,外头的婆子们都知道了,府里难道能把她们都埋了? 马婆子心底连夸朱嬷嬷机智,她跟着嚎了起来:“姑太太,您受委屈了!待奴婢们把那淫贼抓出来,老太君定会给您做主!” “闭嘴!”穆元婧披头散发从床上冲了下来,扬手就往马婆子脸上招呼,“还不都闭嘴!” 这会儿闭嘴,早就来不及了。 朱嬷嬷和马婆子两个中气十足,即便是雨夜,守在房外的人也能听见。 听了两人哀嚎,又看了眼衣衫不整失魂落魄的安娘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穆元婧气得胸口起伏,抱起花架子上的瓷瓶就往朱嬷嬷脑袋上砸。 朱嬷嬷手脚并用爬到了桌底,瓷瓶碎在她身边,溅开的碎片划破了她的脸。 马婆子吃了穆元婧一个耳刮子,脸上火辣辣的痛,又见朱嬷嬷差点叫穆元婧砸死,她扯开嗓门大喊:“哎呀杀人啦!杀人啦!” 屋外的那几个正纠结着,不想进去撞破丑事,可一听到“杀人啦”,就没法再置身事外了。 万一那歹人红着眼睛杀了朱嬷嬷和马婆子,再杀了穆元婧…… 那可是姑太太! 穆元婧叫歹人打死了,她们这几个近在咫尺却不施救的,各个都赔命。 “看好院墙,看好前后,千万别叫人跑了,你们两个跟着我进去。”一个婆子把蓑衣扔在庑廊上,撸起湿哒哒的袖子带头冲了进去。 一进到内室里,几人都愣住了。 歹人的影子没瞧见,只看到了红着眼要和马婆子与朱嬷嬷拼命的穆元婧。 后进来的这几个哪知道马婆子她们之前的纠结和心思,见闹成了这幅场面,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劝说。 “姑太太,您当心脚下。” “哎呦姑太太,您光着脚呢,别踩到碎片。” “姑太太,您这个样子,叫老太君看到了,心都痛死了。” 几人你一我一语的,明着是劝,实则是把穆元婧围在中间,让穆元婧不能动手伤人,也不会叫人伤了。 朱嬷嬷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和马婆子一起要搜床底柜子。 穆元婧急切,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婆子,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屋里霎时暗了下来。 黑暗里,一个影子闪过,一把推开北窗,飞身要跃出去。 马婆子就站在窗边,本能地伸手一拽。 马婆子壮实,手上又有力道,那人叫她一拖,没翻出窗去,趴在了窗沿上。 守着屋后的婆子们听到动静,凑上来一看。 正好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天际。 “四爷!”有人大叫一声。 朱嬷嬷拿着火折子要把油灯点上,听了这两个字,手上一颤,险些失手打翻油灯。 待有婆子点上了灯,朱嬷嬷看到穆连喻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她脚下一错。 为什么四爷会在这里! 朱嬷嬷几乎要尖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可能的!她不信! 穆元婧面如死灰,眼角红得滴血。 她想,她早该吹了油灯,在后头这几个婆子进来之前吹了灯,只要穆连喻没有被拖住,他就能翻窗出去逃之夭夭。 就算屋后守着人,就算院外守着人,只要没有当场抓住,就还有机会。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马婆子的手还拉着穆连喻的腰带,她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脑子里一片混沌。 而朱嬷嬷,她只恨刚才没叫穆元婧把她砸晕过去,这样的场面,她如何面对? 眼珠子一翻,朱嬷嬷直直仰倒在地上。 章节目录 第326章有心 > 韶熙园的大门被拍得噼里啪啦响。 古福来家的一直在门房里等着,闻就赶紧趿了鞋子出来,一把拉开了大门。 “呦,马妈妈,”古福来家的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在巡夜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马婆子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越过古福来家的往正屋方向走:“出事了!夫人在屋里?” “夫人早歇下了,”古福来家的跟上去,“出事了?要不要紧?” 马婆子脸上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古福来家的见此也就不问了,帮她一块敲了房门。 “锦蕊姑娘,锦蕊姑娘!”马婆子叫到。 屋里的灯很快亮了起来,锦蕊来开了门,待听马婆子说有要紧事体,她赶忙回身去里头唤杜云萝。 马婆子被请进了屋里。 洪金宝家的披着衣服从后罩房里过来,低声与古福来家的道:“看来,是抓住了呢。” “侄儿和姑母房里的寡妇娘子有染,姑母还是知情的,呵!”古福来家的撇了撇嘴,“这事儿热闹了。” 洪金宝家的颔首:“还真叫我们夫人算准了,临来侯府前,老太太、太太总让我们多点拨夫人,依我看,我们夫人也是个厉害的。” “可不是。” 马婆子立在东次间里,顾不上身上湿漉漉地落下来的水滴,一颗心跟着了火一般。 杜云萝披着外衣出来,在罗汉床上坐下,道:“马妈妈,大半夜寻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体?” 马婆子张嘴,见锦蕊站在一旁,话又要咽下去,可转念一想,那丑事十几号人都知道了,还需再瞒着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夫人,”马婆子颤着声道,“抓到人了。可那人是、是四爷……还是在姑太太屋里抓到的,姑太太和安娘子和四爷……” 后面的话,马婆子说不出去了,干巴巴对杜云萝挤出一个笑容,意思就是“夫人您懂的”。 杜云萝自然是懂的,她就是猜到了那三人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才会设局把事情翻出来。 穆连喻与寡居的姑母以及姑母身边的寡妇娘子淫\\乱,这样的丑事,就算没办法把二房彻底扳倒,也够他们乱上一阵了。 锦蕊立在一旁,闻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马婆子。 她一直都以为是穆连喻和安娘子交缠了,穆元婧仅仅是知情而已,但锦蕊没有想到,穆元婧自己都披挂上阵了。 天呐!这都什么事儿! “说具体点!”杜云萝蹭得站了起来,“怎么会是四叔?怎么就抓到姑母房里去了?” 杜云萝的惊讶神情骗过了马婆子,马婆子本就混乱着,来不及细细斟酌,就把事体一并说了一遍。 “朱妈妈也在场?还晕过去了?二婶娘那儿有人去报了没有?祖母那儿呢?母亲那儿呢?”杜云萝接连发问。 马婆子连连点头:“已经去柏节堂、敬水堂和风毓院报信了,三太太、四太太和二奶奶那儿,不敢打搅。” 杜云萝颔首:“我梳洗一下,这就过去了。” 马婆子退到屋外庑廊下,听着磅礴的雨声,拿手做拳,重重敲了敲脑门子。 洪金宝家的早就没了踪影,只古福来家的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她出了什么事体。 马婆子长叹一口气:“老姐姐呦,我情愿什么都不知道。” 内室里,锦蕊手脚麻利地替杜云萝梳了头发。 杜云萝看锦蕊神色郁郁,问道:“怎么了?吓着你了?” 锦蕊摇了摇头:“奴婢只是没想到,四爷和姑太太,也……” “人间龌龊之事,只有不敢想的,没有不可能的。”杜云萝声音喑哑,带着几分悲痛。 她见识过的龌龊之事,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也不少。 锦蕊长睫颤颤,沉思片刻,道:“奴婢受教了。” 杜云萝拍了拍锦蕊的手。 锦蕊深呼吸,道:“不过,都叫夫人算准了呢,真的就让马妈妈她们把人逮住了,马妈妈还叫夫人蒙在鼓里。” “马妈妈耿直,做事努力,换一个心眼儿多的,未必就有胆子跟姑母对着干了。”杜云萝解释了一句。 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杜云萝做了很多准备,布了半个月的局,才算有了收获。 至于今夜,她心中隐约觉得事情能成,但也不敢说定是一击必中。 能有收获,总归运气是不错的。 七夕之夜开始鬼怪之说,丫鬟们人心惶惶,一来二去的,巡夜一事就定下来了。 十多天的工夫,来来回回,有时有,有时没有,婆子们不仅是熬夜辛苦,心里也会疲惫烦躁,偏偏没有半点进展,练氏都发火了。 哪个都是憋着一肚子气,想要把那不人不鬼的东西抓出来打上一顿。 再添上饮酒壮胆,有朱嬷嬷和马婆子领头,就都敢往满荷园里冲了。 而穆连喻和穆元婧会中招,并非是他们不知道院子里加了人手,也不是叫色心冲昏了头,而是杜云萝死死算计了他们一回。 巡夜固定的不仅是人手,还有时间和路线,每夜大抵何时会巡到哪里,都是能够安排好的。 后院中原先巡夜的婆子们就有固定的路线,添进去的人手自然跟着老人走,一夜两夜的,就都习惯了。 满荷园在后院的西侧。 一更开始巡夜后,很快就会经过满荷园,而下一回绕到那边附近时,差不多是子正,最后在寅末卯初再从满荷园那里巡一趟,天就亮了。 只要知道时辰,穆连喻出入满荷园是不会撞见巡夜的婆子的,他可以神不知地来,鬼不觉地走。 杜云萝会把宝押在今夜,让古福来家的守在满荷园附近,是因为从下午起就有了落雨的态势。 巡夜开始前,雷雨越下越大,雨声阵阵。 雨夜是穆连喻到满荷园最好的时机。 雨水会让西南角门的守门婆子躲在门房里不出来,雨声也会掩盖掉穆连喻翻墙的声音。 满荷园里的活不多,穆元婧又不喜欢看到她们,以至于丫鬟婆子们都爱躲懒,雨夜里更是在跨院里睡大觉,哪里会晓得主屋里的动静? 而且,雨夜里,巡夜的婆子们几乎都是应付了事,所以当初紫竹才会在雷雨夜发现穆连喻和安娘子有染,仗着雨势,穆连喻甚至敢在满荷园外与安娘子行事。 最最要紧的一点,是穆连喻和穆元婧都不会想到,朱嬷嬷敢翻院墙开门,敢往屋里闯。 杜云萝勾了勾唇角,这就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吧。 站起身来,杜云萝唤了锦蕊跟上:“走吧,去祖母那儿。” 章节目录 第327章巴掌月票300+ > 柏节堂里,灯火一片。 守在门外的丫鬟连问安都不敢了,只垂着头撩开了珠帘。 杜云萝迈了进去。 吴老太君斜斜歪倒在罗汉床上,屋里的冰盆撤了一大半,只余下了两个,老太君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面色苍白。 周氏正在端茶倒水。 穆元婧坐在椅子上,穆连喻跪着,而安娘子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来了?”吴老太君拍了拍身侧床沿,道,“坐吧。” 杜云萝乖巧坐下。 西洋钟摆着,油灯的光亮跳了跳,周氏拿剪子拨了灯芯,从头到尾,连个余光都没有给那三个人。 等了一刻钟,雨声之中,冒出了匆匆脚步声。 穆元谋冲了进来,额发上沾了雨水,身上也湿了大半,他顾不上给吴老太君请安,抬脚就往穆连喻身上踹。 穆连喻没防备,被踹得撞到了桌脚上,咚的一声,额头上留下清晰的红印子。 练氏跟着进来,见此情景,急急呼道:“老爷!” 啪! 穆元谋反手就给个练氏一个耳刮子:“慈母多败儿!我让你别宠他别宠他,你就是不听!看看都长成什么样了!” 练氏双手捂着脸颊,双眸湿润,却不敢落下眼泪来。 “你,你!”穆元谋又指了指穆元婧,胸口重重起伏,对上穆元婧挑衅的眼神,他恨恨道,“母亲在上,我不教训你,你好自为之。” 杜云萝静静看着这两口子,心中冷冷哼笑。 从满荷园到韶熙园与风毓院报信的路程差不多,从这两处到柏节堂的距离也差不多。 杜云萝已经在韶熙园里磨蹭了一会儿了,穆元谋和练氏比她来得还迟了一刻钟。 看来,两人关着门在风毓院里已经商量过应对了。 穆元谋进来就踹人打人骂人,都是依着戏本摆姿态罢了。 毕竟,事情已经出了,还是这等没有可能圆过去的丑事,穆元谋和练氏也只能尽量减少损失。 吴老太君抬起眼皮子,声音干涩:“行了,都坐下。来报信的人说得不清不楚的,你们谁跟我讲讲,今夜到底是怎么撞破的!” 练氏揉了揉脸颊。 穆元谋是下了大力气的,她嘴里都有一股子血腥味了,练氏硬着头皮,道:“老太君,给儿媳报信的也没说明白,朱嬷嬷好像还歪在满荷园里呢……” 挨了一巴掌,练氏说话声音都与平日里不同了。 吴老太君挥了挥手:“你捂着吧。” 杜云萝缓缓开口道:“祖母,我院子里的马妈妈今夜巡夜,最早是她跟着朱妈妈进了姑母屋里的。我把她带来了,人就在外头。” 吴老太君闭着眼点了点头。 芭蕉请了马婆子进来。 马婆子是头一回当着这么多主子的面说话,心里虚得不行,尤其是穆元婧还瞪她,那目光跟刀子一样的,一刀刀往她身上劈,马婆子缩了缩脖子。 杜云萝让她仔仔细细从头到脚说一遍。 事情的经过,在韶熙园里已经说过了,第二次叙述,马婆子顺畅了很多,但也故意略过了一些细节。 饮酒壮胆,虽然每夜都会饮,今夜饮得特别多,但这话是决计不可能当着吴老太君的面说的。 “福满说她看到有人进了满荷园……朱妈妈怕叫人跑了,让人翻墙开了院门……安娘子衣衫不整冲出来,奴婢跟朱妈妈进去,内室里就那个味道,奴婢们以为是歹人害了姑太太,哪知姑太太拿花瓶砸朱妈妈……奴婢抓住了想跳窗逃跑的,一看竟然是四爷……”马婆子心慌,语速越说越快,跟爆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吴老太君的脸色沉沉。 练氏更是一肚子火气无处宣泄。 围了满荷园,撞破了丑事,让穆连喻无处可逃的竟然是朱嬷嬷! 是她的左膀右臂,她最最倚重的朱嬷嬷! 这太讽刺了! 练氏一面恨朱嬷嬷恨得不行,一面又对穆元婧咬牙切齿。 “连喻才多大?还不到十五!连亲都没说呢!你、你怎么能这样!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祸害我儿子!”练氏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扑倒在桌上,咽呜痛哭。 穆元婧嗤笑一声:“二嫂的意思是,大嫂对不起我,我应该去祸害连潇,是吗?” 练氏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向穆元婧:“胡说八道!” 杜云萝闻也是诧异,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周氏,见周氏亦在看她,她抿唇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在意穆元婧的胡乱语。 穆元婧支着腮帮子对穆连喻眨了眨眼睛:“二嫂,一个巴掌拍不响,是我祸害连喻,还是连喻祸害我,你说得明白吗?” 练氏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拉住了脚边跪着的穆连喻:“你说,你给我说明白!你失心疯吗?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你给我说!” 吴老太君被穆元婧气得够呛,本想骂上几句,见练氏逼问穆连喻,她也就不开口了。 穆连喻在男女之事上出格,胆子也大,但对上父母依旧是又敬又怕的,叫练氏一吼,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背对了吴老太君的罗汉床,练氏死死瞪了安娘子一眼。 为了二房,为今之计只有忍耐,若不然,她非出手教训这个贱婢! 安娘子目光呆滞,根本没有注意到练氏。 穆连喻迟迟没有开口,穆元谋抬手要打,被吴老太君唤住了。 “秋柔,你来说。”吴老太君还是习惯唤安娘子为“秋柔”。 安娘子的肩膀微微一颤,而后缓缓抬起头来,未施粉黛又叫雨水打湿的脸很是狼狈,她却弯着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老太君……”安娘子的声音很轻,“奴婢……” “你闭嘴!”穆元婧呵斥安娘子。 安娘子的身形晃了晃。 吴老太君重重拍着床板,抬声道:“你才给我闭嘴!你想把我气死一了百了是不是!” 话音一落,吴老太君重重咳嗽起来。 杜云萝赶忙替她抚背,接过周氏递过来的茶,伺候吴老太君饮了。 安娘子没有管穆元婧,手脚并用爬到了罗汉床前。 夜里打开门的时候她就做好死的准备了,从那日开始她就豁出去了。 章节目录 第328章出卖月票310+ > “奴婢、奴婢不是寡妇……”安娘子低泣着道,“奴婢没有嫁过人……” 杜云萝一怔。 谁也没有想到,安娘子开口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吴老太君的眉头一皱。 是姑娘还是妇人,有经验的老人是能看出来的,当年穆元婧带着安娘子回京时,吴老太君对安娘子的寡妇身份没有起过疑心,因为安娘子的确不是个姑娘了。 而现在,安娘子说,她不是寡妇,也没有嫁过人。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吴老太君的目光从穆连喻身上略过,而后死死盯着穆元婧。 穆元婧面无表情。 “是姑太太让奴婢伺候了姑老爷,不是妾不是通房,除了姑太太和姑老爷,没人知道。”说起往事,安娘子的声音颤抖着。 吴老太君叹了一口气。 果然如此…… 穆元婧能让安娘子跟她一起和穆连喻荒唐,以前也一定有过类似的情况。 陪嫁丫鬟伺候主子的丈夫,这原本也正常,可穆元婧却是没有给过名分,就让安娘子不清不楚的。 这就少见了。 “奴婢是不愿意的……”安娘子吸了吸鼻子,“姑太太帮着姑老爷逼奴婢的,奴婢没办法,再说了,那是姑老爷……” 没有见光的关系维持了数年,直到穆元婧的丈夫去世。 安娘子以为这就是解脱了,可她错了,穆元婧没有放过她。 没有了男人,穆元婧拖着安娘子行事。 安娘子一开始排斥过,后来也就认命了,她是穆元婧的丫鬟,她无路可走,除了顺从,还能如何? “回京之后也一直如此,直到……”安娘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咬出了血印子,嗫声道,“直到四爷也……” 那是去年的事了。 安娘子刚发现穆元婧和穆连喻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她晕了过去。 姑侄丑事,和从前的事体是全然不同的。 安娘子无法接受,她劝过穆元婧,可穆元婧不仅不听她的,反倒让穆连喻连她也一并占有了。 屈辱、愤怒、不甘、恶心,各种各样的情绪包裹住了安娘子,远比从前更甚。 她迷茫极了,不知路在何方,唯有对着菩萨忏悔,一遍遍忏悔。 只是,诵经也无法平静她的内心。 直到有一日,安娘子听说练氏要给穆连喻说亲了,她感受到了惧怕。 一旦穆连喻成亲后,被四奶奶看管着,再也不能到满荷园来了,那穆元婧要如何?她会不会越发变本加厉?会不会再找到第三个男人来? 安娘子越想越怕,越怕也就越恨。 她的一生,就因为摊上了这么一个主子,变得乌七八糟的,变得她连活下去的念头都要没了。 “奴婢想死的,这些日子,奴婢一直想死的……”安娘子笑了,笑得凄惨,泪水滑过唇角。 吴老太君垂眸看她。 安娘子是她亲自挑出来拨给了穆元婧的,她亲眼看着安娘子从豆蔻年华的娇俏一点点长大。 去了蜀地的二八少女,等回到京城里时,她少寡语了。 吴老太君只当是安娘子年轻守寡的缘故,却不曾想,是叫穆元婧给逼到了这般地步。 “作孽啊……”吴老太君感叹道。 这是穆元婧做的孽,也是她做的孽。 半晌没开口的穆元婧睨着安娘子,道:“你既然想死,为何还活着?活着出卖我吗?” 安娘子的身形僵住了。 许久,她慢慢地直起了背,转过头去对穆元婧嫣然一笑,笑容灿然如稚子:“是啊,奴婢一直在等,奴婢等到了,姑太太,您的葵水迟了,您没注意到,对吗?” 穆元婧的眸子倏然一紧,蹭得站了起来:“你!” 吴老太君倒吸了一口凉气,扬手把茶盏砸到了地上。 穆连喻猛得抬起头来,看着穆元婧,喃喃道:“不是、不是有吃药吗?” 练氏的目光落在穆元婧的肚子上,眼前白光一片,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吴老太君喘着粗气,让穆元谋把练氏挪到了一旁的榻子上,使劲掐了人中。 练氏幽幽转醒,紧紧咬着牙关,眼中喷火一般瞪着穆元婧。 杜云萝一字一字问:“什么药?” 安娘子咯咯笑着:“在蜀地时意外得到的方子,用了可以让人不孕,都是常用的药材,府里领几味,四爷从外头带几味,也就够了。” 练氏和穆元谋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了,若是穆连喻意外发现了他们在用的方子,这会儿捅出来,事体可就大了。 杜云萝心中闪过失望。 “姑太太,我煎药的时候调整了药方,您喝的跟奴婢喝的,是不一样的。”安娘子站起身来,她笑着,笑容里满满都是解脱,“迟了十几天了呢,一定是有了。奴婢活着的时候,您不放过奴婢,如今奴婢要去死了,奴婢也不放过您。” 穆元婧搬起绣墩就要往安娘子身上砸过去。 穆元谋冲过去一把夺了下来。 “你帮她?”穆元婧尖叫。 穆元谋冷声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安娘子对吴老太君道:“老太君,奴婢不弄脏您的地方。” 吴老太君的眼皮子动了动,缓缓颔首:“去吧,阿单,送她去。” 单嬷嬷恭谨应了。 单嬷嬷跟着安娘子回到了满荷园,大雨再一次打湿了安娘子的衣衫。 安娘子平静地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梳了头,从箱子里翻出了一根腰带,甩过了屋梁…… 单嬷嬷合掌诵了一声佛号,出了屋子关上了门。 除了几个去报信的,今日夜巡的婆子们都留在了满荷园里。 法不责众,她们人多,不可能一并收拾了,但若是胡乱跑出去胡乱说嘴,那就是真的不要命了。 单嬷嬷沉声吩咐道:“你们暂且等着,老太君自有安排。”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揉了揉眉心,叹道:“元婧,你怎么说?” “母亲要我如何?”穆元婧反问。 吴老太君冷笑:“我要你如何,你就如何吗?” “您要我嫁去蜀地,我不也嫁了吗?”穆元婧扬眉,哼道,“我就是听您的话,才……” “是啊,是我的错……”吴老太君打断了穆元婧的话,她的声音疲惫极了,“是我把你宠坏了,才让你不分是非,罔顾人伦!这回我亲自发落你,你也不用怪这个怨那个的,要恨就全恨我吧!” 章节目录 第329章敲打 > “发落我?”穆元婧笑了,她偏过头看了眼穆连喻,而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是了,您也只能发落我,谁让我是个女儿,谁让我不是个儿子呢……” 吴老太君叹息,她示意杜云萝扶她起来,趿了鞋子走到穆元婧跟前。 手掌轻颤,抚上了穆元婧的脸庞,看着独女,吴老太君的声音发抖:“既然知道这世间对女子不公,知道身上满是枷锁,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穆元婧的抿住了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吴老太君,眼角微微泛红。 这是今夜,杜云萝头一回在穆元婧脸上寻到这样的神情。 无论是穆元谋的呵斥还是安娘子的控诉,换来的都是穆元婧的怒气和讥讽。 此刻,穆元婧才动摇了,即便只有一点点。 “你毁了秋柔,毁了连喻,”吴老太君伸手把穆元婧搂在了怀中,伸手在她背后一下一下抚着,“你连自己都毁了,你既然如此恨我,恨到底吧。” 穆元婧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直到吴老太君放开了她,她都没有松开。 吴老太君转身走到穆连喻跟前:“你该庆幸你是个男儿。” 穆元谋和练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之前说要给他说亲?”吴老太君看向练氏,“我看就免了吧。” 练氏一怔。 穆元谋低声问道:“母亲的意思是……” “送到边疆去,让他两个哥哥看着他,再兴什么幺蛾子,这辈子都别回来了!”吴老太君瞪了穆连喻一眼。 穆元谋应下。 杜云萝淡淡撇了穆连喻。 这个处置是在杜云萝的意料之中的。 家丑不外扬,定远侯府丢不起这个脸,为了侯府的名誉,穆元婧和穆连喻的事体也只能紧紧捂着藏着。 这世间对女子就是如此不公。 穆连喻去了边疆打鞑子,等上几年,即便没有丰功伟业,他也能回京来,娶妻生子。 丑事被封存起来,没有人再敢提,仿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回若不是把穆元婧一并拉下水,处置只怕还要轻些。 至于穆元婧,肚子里的孩子是断断留不得的,吴老太君也不会掩人耳目一般把她送去庄子上,在府中严密看管几年,慢慢的,这府里也就没有姑太太了。 思及此处,杜云萝灵光一闪,之前没有想明白的事情,突然间就通透了。 前世八月里,穆元婧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所以她推了背叛她的安娘子下水,对于安娘子的死,才会无动于衷。 安娘子死后,穆元婧越发不爱出满荷园,其实是在养小月子。 一年后穆元婧的身子急转而下,突然病故…… 是练氏吧。 穆元婧和穆连喻的事情到底没有瞒过练氏。 至于吴老太君,杜云萝想,她前世是不知情的,若不然,在往后的那几年里,吴老太君待穆连喻不会那般亲切慈爱。 练氏悄悄地处置了穆元婧,把所有丑事都瞒住了。 杜云萝勾了唇角,也亏得练氏瞒住了,若练氏跟穆连慧提过,今生就不会如此收场了。 穆连慧说什么也不会看着这等丑事发生而不提醒练氏的。 不过,这也不怪练氏,穆连慧当时已经出阁,家中如此腌臜事情,练氏又怎么能跟女儿开口? 吴老太君坐回到罗汉床上。 等了两刻钟,单嬷嬷才匆匆回来了,她垂手恭谨道:“老太君,人已经送走了。” 吴老太君低声念了句佛号,叹道:“那些巡夜的婆子还在满荷园里?” “在的。” 吴老太君瞟了练氏一眼,见她面色廖白,老太君道:“元策媳妇,元谋媳妇这个样子,怕是连路都不稳了。 你跟连潇媳妇走一趟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让她们拎拎清楚。 阿单,柏节堂里的人就交给你了,不许她们乱嚼舌根。” 一直一不发的周氏站起身来,点头应下了。 杜云萝扶着周氏出了柏节堂。 外头雨势不减,风夹着雨连蓑衣都挡不住。 远远的,就看到了满荷园的灯火。 周氏拍了拍杜云萝的手,柔声道:“等下别吓着。” 杜云萝怔了怔。 周氏没有多解释,两人进了满荷园,里头婆子们长着脖子等着,见她们两人来了,在地上依次跪好。 周氏静静扫了一眼,问杜云萝道:“人齐了吗?” 杜云萝数了数,道:“算上之前去四处报信的四人,还少一人。” 周氏清了清嗓子。 有婆子赶忙道:“还有一个是朱妈妈,之前晕过去了,这会儿还没醒,在隔壁歪着。” 周氏颔首,目光倏然锐利,声音也比平时沉了几分:“朱妈妈是通透人,不会说糊涂话做糊涂事,歪着就歪着吧,等天亮了也就起来了。你们这些呢,一整夜没睡了,脑袋还清楚吗?不清楚了,随时都去歪着,别起来了。” 杜云萝的心扑腾扑腾直跳,下意识转头看着周氏。 这是她第一回见到周氏如此尖锐,前世即便是训斥她的时候,周氏也没有如此。 底下跪着的婆子们都是府中老人了,有几个甚至是想起了几年前周氏掌家时的状况。 周氏温和归温和,手段该雷霆时,那是半点不含糊。 婆子们赶忙纷纷磕头,道:“奴婢们都清楚的,清楚的。” 周氏又道:“既然清楚,就去隔壁把安娘子放下来,叫歹人冲撞了,可怜见的。” 几个婆子去了,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太太,那歹人……” 周氏冷笑:“不是叫你们追得失足落水淹死了吗?人都捞起来扔出去了,留在后院里,等着种花吗?” “是是是……就落在后头那池塘里,这么大的雨,又乌起码黑的,好不容易才捞上来的。”婆子们连声道。 周氏和杜云萝又去了隔壁,安娘子被放在了地上,身子已经慢慢发僵了。 朱嬷嬷刚醒来,见周氏和杜云萝来了,便赶忙过来,待看到安娘子的模样,她被唬了一跳。 周氏唤她:“朱妈妈,事已至此,劝一劝二弟妹。” 朱嬷嬷打了个寒颤。 这事儿要怎么劝?她撞破了穆连喻和穆元婧的丑事,还把穆连喻堵得无处可逃,这会儿去劝练氏,她怕是要搭半条老命进去。 朱嬷嬷硬着头皮,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章节目录 第330章处置 > 满荷园里里外外被清了个干净。 周氏知晓吴老太君的想法,穆元婧会被关在满荷园里,一年两年后,自然而然就没了。 看管穆元婧的人会换成吴老太君的心腹,确保不出一点差池。 亲自动手“杀”了女儿,吴老太君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周氏暗暗叹了一口气。 杜云萝亦觉得沉重万分,穆元婧的丑事已经叫吴老太君大受打击,若她知道了二房这些年造的孽,上了年纪的老太君可还扛得住? 可就算扛不住,那些罪恶都是要被翻出来的,杜云萝会把往事翻出来。 为了她和穆连潇能够携手赴老,能够活下去。 回到柏节堂时,单嬷嬷已经把底下的丫鬟婆子们都敲打了一遍。 见周氏和杜云萝回来,吴老太君哑声道:“阿单,你带着人手送元婧回去,元婧就交给你照顾了,药材明日一早就有人送过去。” 单嬷嬷恭谨又慎重地应了。 杜云萝看着单嬷嬷,吴老太君让单嬷嬷去“照顾”穆元婧,是彻底下了决心了吧。 “连喻也下去吧,你们两夫妻给我盯好他。”吴老太君狠狠盯着穆元谋和练氏。 穆元谋拎着穆连喻的领子,哼道:“回去再收拾你!” 练氏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样子,三人别了吴老太君,回风毓院去了。 屋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强撑着的吴老太君颓然仰倒在罗汉床上,阖着眼喘气。 周氏和杜云萝赶紧帮着顺气。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我无事,我还不能有事。” 周氏看了眼西洋钟,劝道:“离天亮还要一会儿,老太君,您睡一会儿吧,后头的事儿,我和连潇媳妇会斟酌着办的。” 吴老太君浅浅笑了笑,握住了杜云萝的手,道:“你二婶娘那个样子,怕是没有心神管家了,好在该学的你都学得差不多了,多费些心思。” 杜云萝垂眸应下。 风毓院里,朱嬷嬷立在正屋的庑廊下,见主子们回来了,她赶紧行礼。 练氏白了她一眼,推开了房门。 穆元谋抬脚对着穆连喻的屁股重重踹了一脚。 穆连喻一个踉跄,叫门槛一绊,险些滚着摔进了屋里。 练氏伸手想扶儿子,叫穆元谋突着眼睛一瞪,也只能讪讪收手。 珠姗守在门外,练氏低声问董嬷嬷:“连慧呢?” 董嬷嬷睡了一半被拖起来,知道出了大事,瞌睡早就吓醒了:“乡君在跨院里,奴婢一直瞅着,跨院的灯没亮过,大抵是还不知道这事情。” 练氏颔首,正要向朱嬷嬷发问,那厢穆元谋让穆连喻跪下了。 “你看看你干得好事!”穆元谋压着声,咬牙切齿。 穆连喻抬头看练氏。 练氏心里一软,可她顾忌穆元谋,又叫穆连喻气得够呛,道:“看我做什么?指望我保你?这时候想到我了?你惹事的事情想过我跟你的父亲没有?想过你哥哥和姐姐没有?” “母亲,我……”穆连喻涨红了脸。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练氏瞪着穆连喻,转眸又看向朱嬷嬷,“到底怎么回事?” 朱嬷嬷扯了扯唇角,她觉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她了,可当时情况只有她最清楚,朱嬷嬷只能硬着头皮把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 穆元谋和练氏仔仔细细听了,与马婆子说得并无出入。 朱嬷嬷苦着脸道:“奴婢当时就想着一定要把那装神弄鬼的人抓出来,这才壮着胆子闯了满荷园,奴婢也不知道是四爷在里头,若不然,若不然奴婢也就……” “若不然,就给他遮丑?”穆元谋吹胡子瞪眼,“等元婧肚子大起来了,我才知道我又要添个孙子了?” 练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稳住了心神,问道:“你做出这种事,你还装神弄鬼!这十几天,你搞得后院人心惶惶的,要不然,至于加了那么多人手?” “没有,”穆连喻急呼,“我哪里敢装神弄鬼啊,我躲着人还来不及,怎么会把后院闹得一团乱。” “你是说,她们之前看到的影子不是你?”练氏追问。 穆连喻连连点头:“我只在满荷园出入。” 练氏心中咯噔一声,之前底下报上来的看到了影子的地方,有几处离满荷园有些距离。 穆元谋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老爷,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练氏试探着问道。 “故意算计连喻?”穆元谋冷笑,“那你说,是谁添了夜巡的人手?是谁算准了连喻今夜会在满荷园?又是谁让老朱翻墙逼着元婧开门?” 练氏睁大了眼睛:“添夜巡的人手是单妈妈提出来的,我和连潇媳妇应下了。” 朱嬷嬷的头几乎埋到了胸口:“没人逼奴婢翻墙,奴婢太想抓到人了……” 穆元谋沉声问练氏:“连潇媳妇像是个能算计的吗?” 练氏微怔,半晌摇了摇头:“她的性子与我一开始想的的确有些不同,但要说她能算计…… 她才嫁进来半年,我瞧着不像是个心思多的,况且,连喻的事体她又是从何得知的? 她平素与我们往来得少,除了在柏节堂里,她也没遇见过连喻,跟元婧那更是处不来。 连我们两个都叫这臭小子瞒了一年,她……” 练氏撇了撇嘴。 穆元谋攥着拳头,道:“那就只有安娘子了。” 安娘子一早就不想活了,所以才会豁出去,先把穆元婧的药换了,今夜又开了房门。 练氏粗粗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 穆元谋来回又思索了一番,道:“不管如何,这些日子总归要低调一些,莫再惹出事端来。 你病上一阵吧,一来看紧这臭小子,二来看看连潇媳妇管家的本事。 单妈妈去了满荷园,连潇媳妇身边除了她的两个陪房,也就苏妈妈能倚仗。” 练氏应下,沉吟道:“老爷的意思,我明白了,连潇媳妇到底是不是个能算计的,正好趁此机会仔细看看。” 穆元谋入内室休息去了,他不让穆连喻起来,练氏也不敢让他起。 母子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就这么等到了天亮。 章节目录 第331章恶心 > 大雨直到天亮时才止。 穆连慧一夜未眠,她叫雨声吵得无法入眠。 主院那里的动静她多多少少听见一些,可她不想去问也不想去管。 府中这两年平顺,能出什么大乱子。 雨止后,穆连慧才浅浅睡了过去。 外头大亮了,丫鬟临珂蹑手蹑脚来看了几回了,她不敢叫穆连慧起来,只能又退出去。 等穆连慧睡醒了,临珂才禀道:“乡君,太太病了。” 穆连慧掩唇打了个哈欠:“昨儿个不还是好好的吗?” 临珂答道:“半夜里,老爷和太太出去了,四更天里跟四爷一道回来的,太太屋里的灯直到天亮才灭,应是一夜未眠。 今儿个一早就请了医婆了,似乎是昨夜里淋了些雨,受了寒气了。” 穆连慧的眉头慢慢锁了起来:“四更天里回来,还带着阿喻?阿喻不是该在前院吗?” 临珂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晓得了。” 练氏病中,穆连慧梳洗过后便去主屋探望。 内室里全是药味。 练氏惨白着脸躺在床上,穆连喻垂头坐在桌边。 穆连慧一屁股在床沿边坐下,道:“听闻您半夜里淋了雨了?” 练氏轻轻咳嗽了两声。 穆连慧又转眸看着穆连喻:“你又是怎么回事?四更天里不在前院里,你翻墙进来了?” 这话就是随口一说,可偏偏一语中的。 穆连喻尴尬极了。 “还真是翻墙?”穆连慧瞪大了眼睛,“看不出来啊,我们二房真是人才济济,那么大的雨,你不睡觉还折腾?” 练氏拍了拍穆连慧的手:“你少说两句。” 穆连慧翻了个白眼:“不说就不说,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练氏一口气哽在了胸口,细细一想,这事体既然已经闹出来了,就不可能瞒过穆连慧。 虽是丢人事体,但如今二房上下少不得齐心协力。 思及此处,练氏示意穆连慧附耳过去,压低了声音,把穆连喻与满荷园那主仆两人的事体说了。 穆连慧的眸子倏然睁大。 她听到了什么?她的弟弟和她的姑母还有姑母身边的寡妇娘子…… 穆连慧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看着穆连喻,眼中满满都是排斥:“恶心!你竟如此恶心!” 穆连喻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他现在是个罪人,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我不想见到你。”穆连慧站起身来,丝毫不顾练氏和穆连喻的反应,快步回了东跨院。 另一厢,杜云萝不疾不徐往花厅去。 花厅里的婆子娘子们凑在一块交头接耳。 昨夜里的事情,巡夜的婆子们讲得简单,但管事们都是人精,晓得里头定然有猫腻,主子们不许说,她们也只能暗暗地猜,可再是猜来猜去,也没有人把事体往腌臜的方向说。 就算是心里有些想法,嘴上也是不敢吐露的。 杜云萝迈进了花厅,里头顿时安静下来。 “人齐了,就开始吧。”杜云萝淡淡道。 贾婆子一怔,开口道:“夫人,二太太今日……” “二婶娘病了,要静养一段日子,”杜云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缓缓从底下人的面上略过,道,“这些日子二婶娘教了我很多,我对妈妈们也算熟悉,而府中事体,妈妈们是老手了,想来二婶娘不在,妈妈们也不会出岔子的,是吧?” 婆子娘子们面面相窥,都听出了杜云萝的意思。 练氏这一歇怕是要歇上一两个月了,府中的中馈就趁此全部回到了长房手中。 吴老太君早就想着要交权了,练氏亦拗不过老太君,那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该看清形势才好。 听杜云萝的话,暂时是没有换人的打算的,只要她们本本分分地做事,就还能继续坐在管事的位子上。 若是一味向练氏表忠心,得罪了杜云萝,这把椅子就坐不住了。 贾婆子是聪明人,采买管事的位子油水多,府中多少人盯着瞧着,就为了抓她的错处,好把她拉下马。 她能坐稳,靠得就是眼色,以及做事谨慎,即便是拿油水,也断不敢狮子大开口。 细水长流,才是她的行事准则。 贾婆子堆着笑容,恭谨道:“夫人说得是,奴婢们这些人都在自个儿的位子上做了几年了的,这几年间,二太太提点了奴婢们许多,蒙二太太看重,奴婢们手熟了,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夫人放心,奴婢们自会用心做事,辅佐夫人。” 这番话,既夸了练氏,又向杜云萝示好,算得上是左右不得罪。 一时不少附和声。 杜云萝抿唇笑了:“既如此,就请各位妈妈们多多费心了。” 待安排妥当了,杜云萝起身往柏节堂去。 吴老太君醒着,出了这样的事体,饶是身体疲惫,她也睡不着。 唤了杜云萝坐下,吴老太君哑声道:“药材使人送去了没有?” 杜云萝颔首:“刚刚依着方子准备好了药,奴婢让洪金宝家的送过去了,您放心,单妈妈会伺候好的。” 吴老太君苦笑:“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伺候得好还是伺候得不好,总归也就这么一两年了。 真的伺候得不好,叫她吃吃苦头,她这辈子,老侯爷跟我都没让她吃过苦头,才会不知天高地厚。” 杜云萝没有应声,作为晚辈,有些话她是说不得的。 “老侯爷是武人,待儿子严厉,不管冬夏不管雨雪,该练功时决不许偷懒。 前头四个光头小子,好不容易得了个姑娘,就不说我了,老侯爷,还有元婧她四个哥哥,各个把她当成了眼珠子。 她四个哥哥,哪个没叫老侯爷罚过打过?就连元谋那身子骨都不能幸免,可老侯爷没对元婧说过半句重话。 早知她今日如此荒唐,我当时就该狠狠管教。” 吴老太君说着说着,眼睛湿润,她抬手抹了一把,叹了一口气,道:“不说她了,那洪金宝家的,我记得原本是你祖母身边的吧?听说是个得力的,从前帮着你祖母管家,是个有经验的。” “是我祖母身边的,”杜云萝应道,“祖母,府中各处的管事妈妈们都很得力,如此平顺,也挺好的。” 章节目录 第332章疑心 > 吴老太君睨了杜云萝一眼,不置可否。 杜云萝浅浅一笑,也不多做解释。 她记得吴老太君说过的话,要平平顺顺把中馈接过来,莫要兴事。 此时杜云萝才是刚刚独掌大权,就心急火燎地要换了旧人安插自己的人手,落在吴老太君眼中,可不算什么聪明人所为。 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看看景国公府,新夫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廖姨娘留下来的管事们知道位子保不住了,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杜云萝不会重蹈覆辙,府中的婆子们只要有眼识,晓得该如何做事,她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 若是有人跳出来惹事,倒是可以干净利索地换了人,若一切太平,等上三月五月的,慢慢也就换过来了。 况且,杜云萝还要防着二房一些。 穆元谋生性多疑,昨夜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他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当做巧合来看。 参与其中的杜云萝一定会受到穆元谋的怀疑,若杜云萝此刻大刀阔斧地换人,无意会加深穆元谋的猜忌。 他会认为是杜云萝不晓得从哪儿得到了穆连喻丑事的消息,而后布了这个局。 人看像人,鬼看似鬼, 穆元谋城府深,自然看谁都像不怀好意了。 尤其是杜云萝这样的得益者。 杜云萝还没有和二房立刻撕破脸皮的打算,她此番能算计穆连喻,不过是出其不意罢了。 穆元谋和练氏对她提防越多,往后行事越发不易。 出了这等事,杜云萝不能完全让穆元谋对她消了疑心,就是这半信半疑的状况,才能让二房做事多掂量掂量了。 吴老太君见杜云萝的神色不似作伪,道:“管家的是你,你自己拿捏着。” 杜云萝应了。 吴老太君歇了三日,便进宫面见皇太后去了。 很快,穆连喻去边疆的事体就定了下来。 穆元谋盯着他耳提面命了一番:“不许再兴事,不许再丢人!” 穆连喻老实地点了点头。 七月到了尽头,眼瞅着还有半个月便是中秋了,杜云萝和底下的妈妈们商议着。 花厅的管事婆子娘子里,出现了两张新面孔。 她们的前一任没认清局势,叫杜云萝寻到错处给换掉了。 接手的是从前周氏掌家时,做过管事的两个婆子。 杀鸡儆猴。 如今这些管事们可是真太平了,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敢故意出错捣乱。 毕竟,后面有这么多人虎视眈眈着,而她们只要本本分分做事,就不用担心被撤。 处置好了事体,杜云萝回屋里小憩了会儿,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直到锦蕊来唤她,她才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杜云萝揉了揉眉心。 锦蕊抿唇直笑:“夫人,府里来报喜来了,二奶奶生了个小子,许嬷嬷送了一篮子的红鸡蛋来。” 杜云萝赶忙起身,略梳理了一番,到了中屋见许嬷嬷。 许嬷嬷笑得嘴都合不拢:“姑奶奶,二奶奶生了个哥儿,别看二奶奶身形小,这生下来的哥儿白白胖胖的,别提多喜人了。” 杜云萝心里也高兴,转着眸子道:“妈妈替我跟祖母讲,洗三添盆,我定给她的新‘心肝’多添一些。” 许嬷嬷朗声笑了。 锦蕊送走了许嬷嬷,杜云萝取了只红鸡蛋来回摩挲,染料染红了她的手,她都丝毫不在意。 红鸡蛋啊…… 什么时候,她也能给娘家人送红鸡蛋呢。 洗三那日,杜云萝打扮得喜气洋洋地回了杜家。 路上,她关照了锦蕊和洪金宝家的,侯府里的事体不许与杜家人讲。 倒不是怕家丑外扬,而是杜云萝不想叫夏老太太和甄氏替她担忧。 杜云萝已经嫁出去了,娘家长辈管不到婆家事体,说了也只会让她们提心吊胆罢了。 马车入了杜府。 杜云萝来得有些迟,莲福苑里已是热闹极了,夏老太太的笑声在院子里就能听见了。 待春华院里准备妥当了,众人便一道过去。 稳婆一面说着吉祥话,一面替哥儿洗身子,随后添盆的金银锞子差点把盆里的水都给溢出来了。 杜云茹抿唇直笑:“曾长孙在岭东,祖父和祖母都没瞧见,这回的哥儿就添在眼皮子底下,这是真宝贝了。” “可不是。”杜云萝应道。 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好不容易盼来了四世同堂,又是个男丁,自是欢喜不已的。 杜云茹哄着意姐儿,道:“我家那个春花秋月的小姑娘定了日子了,九月初十。”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恭喜。” 既是恭喜邵家办喜事,又是恭喜杜云茹彻底脱离了苦海。 没有邵家二娘时不时添些是非,杜云茹的日子可就舒心多了。 说到了婚期,杜云萝不由关心起了杜云诺。 杜云诺的小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正在算日子,我估摸着是十月里。” 十月,说远也不远了。 而之后的十一月里,穆连潇就能回来了。 如此一想,杜云萝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间还是很快的,当然,她希望再快一些,更快一些。 柳树胡同里,已经嫁出去两个多月的紫竹提着包袱回娘家来。 巷口的娘子见了她,笑盈盈地招呼道:“紫竹,来看你爹娘呀?” 紫竹拍了拍手中包袱:“快到中秋了,给我爹娘缝了两件新衣。” “哎呦这可真是孝顺,嫁人了还惦记着爹娘。” 话音未落,边上的鲁家的轻哼了一声。 为了金镯子的事体,李家和鲁家是交恶了。 金镯是紫竹的心病,她不愿意理会鲁家的,蒙头就往家里走。 鲁家的哪里肯放过她,抬声道:“新衣呀?紫竹你自个儿缝的,还是去哪家成衣铺子里裁的?若是有好师傅可要介绍给我们大伙儿的。” 紫竹的脸色一白,她刚要开口,鲁家的就重重一拍大腿。 “哎呦瞧我这记性,你如今也不在府里当差了,哪里还能存下银子去寻成衣铺子?看来是自个儿缝的了,”鲁家的尖声笑了起来,“不过你就算还在府里也没用,四爷去边疆了,你留在府中也只能看着个空院子了。” 紫竹怔住了,待反应过来,她飞一样地跑回了家,不管鲁家的在背后说什么,她都没有回头。 章节目录 第333章沉重 > 李家大门开着,紫竹迈进去,转身就把门关上了。 李家大娘听见动静,手提着锅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回来了?赶紧歇歇,等下就吃午饭了。” 紫竹快步过去:“娘,四爷打仗去了?” “走了有半个月了吧,你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呀,”李家大娘刚要回厨房里去,目光从紫竹的面上略过,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大姐儿,这几日没歇好?怎么脸色这么差。我瞅着你好像都瘦了。” 紫竹讪讪笑了笑:“这不是天气太热了嘛。” 李家大娘听着有理,也就没继续问。 紫竹跟着李家大娘进了厨房,试探着问道:“娘,府里最近一切都好吧?” “最近?好像都说挺好的呀,你这么问是……”李家大娘一面翻着锅,嘴上一面道,“哦,中元时的事体你也听说了是吧。哎,闹得不得安宁,添了好些巡夜的婆子,喏,隔壁的赵家的好些日子没回来,听说赏银不少。” “中元?”紫竹喃喃。 李家大娘嘴快,噼里啪啦全说了。 紫竹愣在了原地,听到安娘子没了,她双手一抖,手中的包袱落在了地上,扬起一层灰。 李家大娘赶忙把紫竹往外头赶:“你当心些,怎么失魂落魄的,赶紧进屋里去,别在这儿添乱了。” 包袱被塞到了怀里,紫竹木然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眼刺目的太阳。 明明才是八月初,明明阳光炎热不输夏日里,可紫竹还是觉得浑身冰冷。 她下意识地瞟了眼院子里的水井。 穆连喻去了边疆,安娘子说没就没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定是他们之间的龌龊事体露了馅。 七夕夜开始出现的影子,飘忽不定最后把所有人都引到了满荷园…… 与其说是她向锦灵告密后的结果,不如说是苍术的鬼魂在作祟。 “一定是这样的……”紫竹打了个寒颤,“一定是她来报仇了……” 紫竹死死抱紧了怀中的包袱,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把金镯的秘密告诉了锦灵,如今四爷离京了,安娘子没了,事体应该是过去了的。 就如同锦灵答应她的那样,夫人不会秋后算账。 她安全了。 可她没有一丁半点的放松和舒心! 紫竹颓然蹲在地上,咽呜哭了起来。 她怕啊,她是真的怕,毕竟,那是一条人命。 是她亲手把苍术推入了井中。 苍术是淹死的,没有出血,但紫竹呼吸之间一直会闻到一股子血腥味,浓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每日里吃不下,睡不好,闭上眼睛都是那口水井。 紫竹甚至不敢靠近井边了,她怕一探头看下去,里头就浮着苍术的身影。 咚咚—— 不轻不重,有人扣了大门。 李家大娘扯着嗓子喊她,紫竹摇摇晃晃站起来,过去拉开了一条门缝。 门外来的是锦灵。 见紫竹满脸泪痕来开门,锦灵有些诧异,而后抿唇笑了起来:“大娘在家吗?街口韩家婶子请大娘下午去打马吊,我顺路过来,就帮着带句话。” “娘在烧菜。”紫竹的声音闷闷的,把门又开得大了些。 锦灵进了李家,与李家大娘说了声,转身要走,衣袖就被紫竹拉住了。 垂眸看向紫竹,锦灵叹道:“怎么这般憔悴?还哭成这样。” 紫竹嗫了嗫唇,想挤出笑容却根本笑不出来:“嫂子,原来人命是这么沉重的东西……” 锦灵愣怔,良久,她叹息道:“是啊,就是这般沉重。就算府中不追究你,你也要为苍术的死付出代价的。” 紫竹的肩膀颤抖,她缓缓松开了锦灵的衣袖,蹲下身掩面痛哭。 锦灵本打算离开,见紫竹如此模样,她又蹲下身来:“记住,你有两条路,一是偿命,二是活着反思赎罪。 你若不想被府里抓回去偿命,就忍住眼泪。 你此刻的痛苦和害怕都是你在给苍术赎罪,直到你偿还干净。” 紫竹的哭声顿住了,抬起头来,泪眼婆娑:“我知道了。” 中秋前,蒋家来送催生包。 杜云萝带着人在垂花门上迎了。 蒋玉暖的大嫂蒋邓氏笑着给杜云萝问了安。 一行人往柏节堂去。 蒋邓氏赔笑着与杜云萝套近乎,杜云萝神色淡淡,随口应上两声,一副不肯深交的样子。 “待看过了玉暖,我再去给姨母请个安。”蒋邓氏道。 杜云萝斜斜睨她。 徐氏跟蒋家已经疏远了,对这位蒋邓氏…… 杜云萝记得,从前的徐氏就极其厌烦她。 当时是练氏掌家,蒋邓氏想见徐氏也就无人拦着,直到有一回,杜云萝听说徐氏扬手泼了蒋邓氏一脸盆水,她才知徐氏对蒋家有多不喜。 徐氏性格不偏激,她表达对蒋玉暖的不满的方式,也仅仅是不理人而已,能逼得她动手,可见蒋邓氏的那张嘴没说什么好话。 杜云萝不想让蒋邓氏去给徐氏添堵,可转念想到练氏,她浅浅笑了:“等见了二嫂就去吧。” 芭蕉请了蒋邓氏和杜云萝进去。 之前的事体狠狠打击了吴老太君,但老太君毕竟是大风大浪都过来的人了,养了小一个月,精神倒也不差。 等拜见了吴老太君,杜云萝又领着蒋邓氏去看蒋玉暖。 彼此见了礼,蒋邓氏拉着蒋玉暖进去梢间里说话,杜云萝坐在明间里,慢条斯理饮茶。 “如今是你那弟妹掌家?”蒋邓氏压着声音道。 蒋玉暖抚着肚子,道:“这是祖母的意思,我婆母又病着,她是嫡长房的媳妇,掌家也是顺理成章的。” 蒋邓氏啧了一声,摆摆手,道:“那是,人家是嫡长,是世子夫人,即便叫你一声嫂子,你也越不过她去。 只不过啊,府中人人都盼着你能在侯府里说得上话。 之前是你婆母掌家,我们都以为,你能跟着你婆母后头把中馈捏在手里呢。” 蒋玉暖脸上一白:“这种话,嫂嫂下回还是莫要讲了,传出去,徒生是非。” “行,我不讲,反正你是个明白人。”蒋邓氏拍了拍蒋玉暖的手,“说说你这肚子,稳婆请了没有?奶娘寻好了没有?” 蒋玉暖一一答了。 章节目录 第334章姨母 > 顾忌着杜云萝等在明间里,两人没有说很久。 蒋玉暖送了蒋邓氏出来,目送蒋邓氏与杜云萝离开,她倚在门上,许久未动。 “明白人?”良久,蒋玉暖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最后化作了一声轻叹。 杜云萝引着蒋邓氏往徐氏那儿去。 蒋邓氏堆着笑,道:“刚才我与玉暖说生孩子的事体,夫人还未怀上,我就不当着你的面说那吓人的话了。” 杜云萝挑眉,淡淡道:“生孩子是鬼门关,也难怪蒋家嫂子如此上心。嫂子说得很吓人吗?会不会吓着我二嫂?” 蒋邓氏笑容一僵,干巴巴道:“为母则刚,她脑子里只有平平顺顺把孩子生下来,顾不上怕了的。” “说的也是。”杜云萝应道。 徐氏并不在屋里,底下人说她到陆氏那儿吃茶去了。 蒋邓氏面上闪过一丝遗憾:“既如此,那我也就不打搅姨母了。” 这厢杜云萝送走了蒋邓氏,那厢风毓院里的练氏就得了信。 “连诚媳妇的娘家大嫂来过了?去了柏节堂,又去了尚欣院,最后去见三弟妹没见着,就这么回去了?”练氏瞪着眼睛问董嬷嬷。 董嬷嬷缓缓点了点头。 练氏靠着引枕,用力摇了摇手中蒲扇:“她知不知道我病着?” “知道。”董嬷嬷硬着头皮答道。 练氏把蒲扇重重拍在了罗汉床上:“是我病中晦气,还是她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这个正经婆母跟前没来露面,到想着去见三弟妹。” 董嬷嬷吞了口唾沫,犹豫了一番,到底没把“毕竟是姨母”的话给说出来。 中秋佳节,依着规矩,吴老太君、杜云萝以及穆连慧是要进宫请安的。 穆连慧从前一夜开始就卧床不起,不能拖着病体进宫,便在家中养病。 杜云萝陪着吴老太君进宫。 来磕头的外命妇依着身份品级,给皇太后、皇后磕了头。 在人群之中,杜云萝头一次见到了景国公府的新夫人,她不过二八年华,挺着肚子,脸色红润,跟在老公爷夫人身边,笑容亲切又和蔼,语速不急不躁,很是稳当。 仅仅只看模样,不像是个进府后就急着改朝换代却把中馈弄得乱七八糟的愚笨之人。 老公爷夫人待新夫人和气,婆媳之间看起来融洽极了。 杜云萝观察了会儿,突然就有些悟了。 原来是她们错看这位新夫人了,愚笨的人不是新夫人,应当是老公爷夫人。 老公爷夫人卸磨杀驴,把廖姨娘踢到了一边,自是不肯再让廖姨娘的人占着管事的位子。 新夫人顺着老公爷夫人的意,胡乱折腾了一番,而后费了半年多才算理顺了中馈之事。 如此不算“聪慧”也不“愚笨”的新夫人成了老公爷夫妇与小公爷的新宠,等她生个儿子出来…… 就跟廖姨娘想得一样,这景国公府的内斗会非常热闹。 外命妇之中不乏上了年纪之人,受不得劳累,陆陆续续就回府了。 吴老太君也打算回去,慈宁宫的姑姑却来请了。 慈宁宫里,皇太后和皇太妃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中间几子上摆了一碟月饼,南妍县主坐在下首处。 吴老太君和杜云萝请了安。 皇太后心情不错,指了指南妍县主:“这孩子似是有了,刚咬了一口月饼就吐了,哀家使人请太医去了。” 吴老太君赶忙道着恭喜。 杜云萝看着笑容中含着羞涩的南妍县主,不由也弯着眼笑了。 从前,南妍县主没有生过一儿半女,她也不愿意给瑞王李享生孩子。 重来一次,她得偿所愿嫁给了李栾,对于孩子的到来一定是盼望的。 只是…… 若瑞王依旧一意孤行,李栾弑父,南妍固然会陪着丈夫永守皇陵,只是孩子…… 骨肉分离之苦,南妍是否真的狠得下心? 杜云萝犹自想着,外头通传了一声,太医进来行了礼。 太医给南妍县主请脉,而后起身道喜。 皇太后喜笑颜开,合掌连连念了佛号,又是赏赐又是夸赞的,把南妍县主都闹了个脸红。 吴老太君漫不经心瞥了杜云萝一眼,她记得杜云萝前阵子说过自个儿身子寒。 杜家请的医婆说还未到要用药的地步,吴老太君也就没有再请大夫。 今日正好有这个机会,吴老太君笑着道:“皇太后如此高兴,实在叫人眼红,我这府上的嫡长房什么时候也能续上香火?” 皇太后哈哈大笑:“云萝,你祖母是在说你哩。” 这种时候,这种话题,杜云萝只能垂头不语。 “皇太后,可否请太医也替连潇媳妇请个脉?给她个方子调养调养身子骨,等连潇回来,我也好长着脖子等着。”吴老太君道。 皇太后自是准了。 杜云萝略有些惊讶,见吴老太君冲她颔首,她还是伸出了手腕。 太医请脉时,杜云萝心中不由哀叹,穆连潇出征后她就再没有服用过鸡汤了,若不然,正好看看这位太医会说些什么,要是个胆大的,就能把问题指出来了。 “老太君,”太医道,“世子夫人的身子没什么问题,是药三分毒,夫人无需用药调养,只要平日里活动活动筋骨,注意劳逸,就会有好消息的。” 吴老太君闻,又问:“身子骨也没有偏寒?” 太医笑道:“没有,老太君若是想增强夫人的底子,不如让夫人用些乌鸡汤、红枣之类补气血的东西。” 吴老太君道了谢。 杜云萝亦起身行了礼,垂眸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的身子无碍,按说是能顺利怀上的,若之后一直不见动静,吴老太君定会有疑惑的。 只要起了疑心,后头的事体才能顺理成章。 皇太后与吴老太君有事要说,杜云萝陪着南妍去了慈宁宫后的花园里散步。 南妍县主抚了抚平坦的肚子,道:“其实,我还有些不敢信。” “两世为人,第一次当母亲的缘故?”杜云萝笑着问她,“你成亲都一年半了,我还以为你会早早就生儿育女。” 南妍县主顿了脚步,看了杜云萝一眼,又抬眸望着天空:“我犹豫了,犹豫了一年。” 章节目录 第335章良心 > 南妍县主浅浅笑了起来:“明明嫁给他的决心那么坚定,无论富贵贫苦,王府皇陵,我都不怕,可在子嗣一事上,我犹豫了。 这是我跟他的孩子,我岂会不爱? 可前路已明,我不敢确定我能接受母子分离之苦。 我想了一年,然后想明白了。” 杜云萝莞尔:“自个儿想明白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在小花园里静静待了会儿,直到慈宁宫的宫女来请,才不疾不徐地回去。 前脚刚进去,后脚李栾便来了。 当着皇太后的面,李栾虽面露欣喜之色,却依旧沉稳非常,只那双桃花眼,温和地望着南妍县主。 吴老太君起身要告退,却叫李栾唤住了。 “老太君,世子夫人,”李栾含笑道,“我刚从御书房里过来,北疆有军情快报递到,前些日子又是一场大捷,阿潇长弓一箭射了鞑子的先锋,使兵士们士气大振,圣上夸赞连连。” 吴老太君喜上眉梢,杜云萝亦是欢喜。 因着这次捷报,中秋家宴上的气氛总算没有那么沉闷。 穆元婧自是无法出席的。 自从一个月前穆元婧告病、安娘子身死,穆连喻突然去了战场,徐氏和陆氏多多少少品出些味道来。 怕吴老太君伤心难过,两人决口不提穆元婧。 中秋之后,落了两场秋雨。 锦蕊正整理着秋衣,沈婆子乐呵呵来寻她。 “姑娘,”沈婆子敲了敲门,“奴婢刚从家里过来,云栖让奴婢给夫人报个喜,云栖媳妇怀上了。” 锦蕊愣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许久道:“谁?锦灵?” 沈婆子猛一阵点头。 锦蕊摸了摸鼻子,快步往正屋里去,直到听闻喜事的杜云萝笑了,她才后知后觉一般地笑了出来。 杜云萝好笑地看着锦蕊的反应:“你这是怎么了?竟有些傻了。” 锦蕊笑着摇头:“奴婢是太意外了。虽然锦灵嫁了半年多了,有身孕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一想到半年前她跟奴婢一样,还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这会儿她都要当娘了,有那么点儿不可思议。” 杜云萝忍俊不禁,支着腮帮子,道:“不可思议呀?那你就去趟柳树胡同呗。” 锦蕊领了对牌,去看了锦灵一趟。 回来之后,锦蕊告诉杜云萝说,锦灵如今比她还傻了三分。 叫那个初闻喜讯、乐得稀里糊涂的云栖给弄傻了。 “傻人有傻福。”杜云萝喃喃道。 从前,锦灵孕中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赵家那几个没少折腾她,明明怀孕的女人会发胖,锦灵却瘦得皮包骨头。 那样虚弱的身体,如何抗得过生产,最后一尸两命,红颜薄命。 如今,有云栖疼着护着,锦灵养好了精神,这一胎定是能平顺的。 八月末时,稳婆住进了杜府,奶娘也挑了几个,只等着蒋玉暖临盆了。 人都是练氏挑的,杜云萝也不想插手,借口她未经怀孕生子不懂挑奶娘,一股脑儿全丢给了练氏。 毕竟,挑好了是应该的,挑出些岔子来,反倒是自找麻烦。 况且,由杜云萝挑的人选,二房里只怕不会信任。 蒋玉暖是天亮时发作的。 杜云萝陪着吴老太君在柏节堂里等消息。 吴老太君略诵了一会儿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杜云萝说话。 直到傍晚时,尚欣院里才来报喜,说是蒋玉暖生了个姐儿。 “姐儿?”吴老太君的面上闪过一丝失望。 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去了尚欣院。 练氏抱着姐儿给吴老太君看。 姐儿生得讨喜,吴老太君抱在怀里,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失望便成了欢喜。 吴老太君问道:“奶娘定下了吗?” 练氏把奶娘唤了进来:“老太君,定了刘孟海家的,她前两年生了个姑娘,养得白净可人,规矩也好,这回刚生了个儿子。 我看她奶水足,姐儿吃得香,就定了她了。” 吴老太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刘孟海家的,又问了一些问题,见她答得不亢不卑,进退有度,自是满意的。 杜云萝坐在一旁,暗悄悄看着刘孟海家的,心中感慨万分。 果真,前世今生,练氏都挑了刘孟海家的。 前世,在养子成人,风风语四起之前,杜云萝和蒋玉暖妯娌关系不错。 蒋玉暖常常带着姐儿来韶熙园里,杜云萝对刘孟海家的倒也熟悉。 印象里的刘孟海家的是个做事十分仔细认真的人,待孩子也极好,她的长女刘玉兰在嫁给了家生子之后,当了蒋玉暖的长孙的奶娘。 顺天二十九年的秋日,刘玉兰迈进了那个偏僻的小院,给杜云萝磕了头。 刘玉兰说,刘孟海家的过世了,直到死前,她都一直念叨着,要让刘玉兰把很多往事告诉杜云萝。 刘孟海家的在尚欣院里养育姐儿的时候,偶然听见过穆连诚和蒋玉暖的对话。 虽然只是模糊不清的只片语,但次数多了,又经历了府中种种变迁,慢慢也就能猜出来了。 刘孟海家的陪着姐儿嫁出去了,可她每次回侯府来,知道杜云萝过得辛苦,她的心中都不好受。 每每想跟杜云萝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说出来还有什么用。 直到生死之时,刘孟海家的终是忍不住了,她不想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她让刘玉兰替她转告杜云萝。 刘玉兰听得目瞪口呆,可又不觉得意外,她是穆连诚长孙的奶娘,偶然之间,也听闻过那么一句两句,当时没有细想,直到听了刘孟海家的一席话,这才明白其中辛密。 “奴婢的娘说,就算背主,她也不想昧着良心去死。” 刘玉兰是哭着说完的,杜云萝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落,她滴下的全是血。 杜云萝怨过刘孟海家的,怨刘孟海家的没有早早告诉她,可冷静下来之后,她也想明白了。 早告诉她又怎么样? 侯府已经落在了二房手中,仅仅靠她一个人,她夺不回来,就算夺回来,这世袭罔替的爵位又要给谁?给她那个避她如蛇蝎的养子吗? 但是此刻,杜云萝看着年轻的刘孟海家的,她心中满满只有感恩。 若不是刘孟海家的托刘玉兰说出真相,杜云萝至死都不会知道,她错得有多离谱。 章节目录 第336章血亲 > 吴老太君给刘孟海家的看了赏。 杜云萝的视线在刘孟海家的和练氏身上转了转。 练氏一定想不到,自己挑出来的奶娘,骨子里是个执拗之人。 前世,刘孟海家的情愿背主也要说出真相,今生,若是机会得当,兴许能让她提早开口。 练氏笑盈盈与吴老太君说着洗三的事体。 杜云萝陪坐着,心里翻来覆去的,全是一个念头:活得久比什么都强。 从前,她活到了最后,五十年的青灯古佛,她活得比穆连慧、蒋玉暖都要长久。 久到她大彻大悟。 抱过了孩子,杜云萝跟着吴老太君和练氏去看蒋玉暖。 耳房布置的产室里已经收缀干净了,只是呼吸之间,还有血腥味。 蒋玉暖累了一日,这会儿却是醒着,侧头看了孩子一会儿,嗫唇道:“二爷离京之前,我说会生个儿子,他说许是个姑娘,还是叫他说中了。” 吴老太君笑了:“姑娘家有姑娘家的好。” 蒋玉暖垂眸应了一声。 姐儿是令字辈,吴老太君取了娢字。 没多久,周氏过来看了一回,陆氏使人送了两只金脚环来,唯独徐氏那里,没有半点动静。 杜云萝使人去蒋家报了信,又开始准备洗三礼。 洗三那日,府里也是热闹。 满荷园处于后院西侧,听不到远处动静。 穆元婧刚出了小月子,开着窗户透气,正巧听见底下婆子们说起娢姐儿,她偏转头问单嬷嬷:“连诚媳妇生了个姐儿?” 单嬷嬷颔首:“是个姐儿,奴婢昨日傍晚去瞧过,睁开的眼睛像二爷。” 穆元婧嗤笑一声,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的肚子:“我们府中也是笑话似的,想怀的各个艰难,不想怀的就这么有了。” 单嬷嬷正在收拾衣衫,闻手上动作一顿,偏过头看着穆元婧。 穆元婧浑然不觉,道:“别人都是一举夺男,偏她头一胎落了个姑娘。” 单嬷嬷低声道:“姑娘也挺好的。” “哪儿好?”穆元婧哈得大笑起来,“是我好?还是连慧好?如今各个等着我死了干净,又各个恨不得连慧嫁出去,这府中哪里还有我们‘姑娘’的立足之处?” 穆元婧的想法偏执,这一月间,单嬷嬷劝了许久,都没有什么进展。 如今听了穆元婧这一番话,单嬷嬷也是习以为常,把叠整齐的衣服收到了箱笼里,她倒了一盏热茶:“姑太太润润嗓子吧。” 穆元婧接过去一口饮完,道:“单妈妈,你说连潇媳妇和连诚媳妇,谁会先一步生个儿子出来?” 单嬷嬷淡淡道:“谁先谁后,嫡长依旧是嫡长。” “要是连潇死了呢?”穆元婧问道。 如此语不惊人死不休,饶是单嬷嬷也叫她吓了一跳,皱着眉头道:“姑太太莫要胡说。” “胡说?”穆元婧笑弯了眼,“我这一个月就全是这个念头了。那日二嫂怎么说我的?她跟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祸害连喻? 呵,我和大嫂是有仇,我跟她二房就当真无仇了吗? 当年,我求她跟二哥帮我说几句好话,她事不关己,她不是信菩萨么?这是不是就是因果轮回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说我祸害连喻,连喻又是什么好东西? 她跟我二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妈妈,我越恨他们,我就越敢往坏处想。 若是长房断后,最开心的岂不就是二房?也许,风毓院里,天天盼着连潇死呢。” 单嬷嬷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冷声道:“姑太太,有些事体是不能乱猜的,到底是血亲?” 穆元婧眼中全是讽刺,大笑着道:“血亲?我和连喻也是血亲,我要是把孩子生下来,他该叫二哥什么?舅父?祖父?” 捧腹笑了很久,穆元婧才静了下来,一不语看着窗外。 看着安静的穆元婧,单嬷嬷有一瞬以为,刚才那些诛心的话是她听错了一般。 替穆元婧理了理被角,单嬷嬷坐在一旁杌子上打络子,偏偏脑海中混沌一片。 单嬷嬷知道的,穆元婧的性格就是如此。 就像穆元婧自己说的,她如今就是等死了,可她不甘心,她就满脑子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念头,想要搬弄是非,想让长房和二房彼此猜忌。 只是那些话…… 就跟魔怔了一样,落在了单嬷嬷的心中,等她回过神来之后,手中的线纠缠在了一起。 尚欣院里,娢姐儿的洗三盆里添了不少金银锞子。 毕竟是令字辈里的第一个孩子,吴老太君欢欣,穆元谋和练氏亦是一副欢喜模样。 “可惜不是个哥儿。”蒋邓氏嘀咕了一声。 练氏正巧听见了,脸色便是一沉。 她也希望是个哥儿,可落下来是个姐儿,又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吴老太君觉得好,他们谁也不敢抚了老太君的面子,当面从不说姐儿哥儿的,偏偏,叫蒋邓氏给说出了口。 练氏清了清嗓子,斜斜看了蒋邓氏一眼。 蒋邓氏微怔,堆着笑过来,福身道:“太太的身子骨好些了吗?” 练氏淡淡道:“若没有大好,我怎么敢来抱姐儿,娢姐儿娇贵着呢,大人都怕过了病气,何况是个小娃儿。” 练氏这话意有所指,蒋邓氏却没有听出来。 蒋邓氏当日没有去给练氏问安,并非是存了怕过了病气的念头,仅仅是她不擅长应对练氏而已。 之前逢年过节往来,还有蒋玉暖从中穿插,那日蒋玉暖挺着大肚子,自是不去练氏跟前的,蒋邓氏便也躲了,她不愿意独自去面对练氏。 那日不愿意,今日也不愿意。 蒋邓氏赶忙朝自己的婆母、蒋玉暖的母亲蒋方氏打眼色求救。 蒋方氏笑道:“怎么没瞧见我那表姐?” 练氏转眸,道:“三弟妹呀?昨儿个就病了。” 蒋方氏的眉宇缓缓蹙了起来。 蒋邓氏疑惑不已:“怎么突然就病了呢……连我们娢姐儿的洗三都没有来,母亲,一会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练氏的眸子滑过一丝阴郁,一闪而过。 蒋邓氏说的是徐氏装病,故意不来给娢姐儿洗三,可落在练氏的耳朵里,分明成了另一个意思。 仿若她前一回装病,叫人看穿了一般。 章节目录 第337章小事月票320+ > 前一次练氏就是装病。 那夜在柏节堂,她是叫穆元婧和穆连喻气得厥了过去,但也只是一时气急攻心,远没有到要病倒的地步。 只是为了避些风风语,又要让吴老太君消气,这才****在风毓院里不出门,也借此机会看一看,一下子独掌中馈的杜云萝会有什么反应。 知道丑事的人,自然晓得练氏“病倒”的原因,但对于不知道的那些人,装病的理由实在难以启齿。 家丑不外扬,练氏连徐氏和陆氏那里都想死命瞒着,更别说外头了。 此刻蒋邓氏这么一说,倒像是她知道练氏是装病的,那她是否知道练氏装病的理由? 练氏抿着唇扫了蒋邓氏两眼。 儿子和小姑有染,整个二房的脸都丢尽了! 这要是叫亲家府上知道…… 练氏只觉得整个后脖颈都叫人浇了油点了火一般,烧得噼里啪啦直响。 那些事,到底是谁告诉了蒋邓氏? 练氏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猜测起来。 不可能是徐氏,不管徐氏有没有看破,她根本不愿意与蒋家的人来往,前回蒋邓氏过去,连徐氏的面都没见着就出府去了; 吴老太君是一个字都不可能说的,那会不会是杜云萝? 练氏的目光寻了一圈,落在了不远处的杜云萝身上。 杜云萝正与吴老太君说笑,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与练氏四目相对,她面色如常地又转了回去。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应当不是杜云萝。 如此要命的话,一旦传出去了,吴老太君发起火来,谁能受得了? 杜云萝和蒋邓氏并不熟悉,不会傻乎乎地跟蒋邓氏说那些有的没的。 这等丑事,即便是嘴巴不严实想找个人说,也是说与自己信得过的人听的,比如,娘家人。 娘家人? 练氏眸色一暗,往正屋看了一眼。 莫不是蒋玉暖告诉蒋邓氏的?这两人可是姑嫂,关系极近的姑嫂! 练氏的心钝钝痛了起来,按说蒋玉暖是不知道那夜事体的,可万一…… 倒吸了一口凉气,练氏挤出笑容与蒋邓氏与蒋方氏道:“三弟妹病中,你们不怕过了病气,一会儿我使人带你们过去。” 蒋方氏笑容浅浅,她觉得练氏话中有话,因而没有很快接腔。 蒋邓氏没品出味来,就这么点了头:“自家姨母,哪有什么过病气不病气的。” 练氏笑着应了。 等让人带着蒋家婆媳过去,背着人,练氏咬牙。 杜云萝听闻那两婆媳去见徐氏了,不由就笑着与吴老太君道:“毕竟是亲上加亲,难得过府来一趟,各处的礼节都要周全。” 吴老太君是不想让徐氏和蒋家人直接面对面了,彼此生了嫌隙,坐下来说话也是徒生烦恼。 可杜云萝说得在理,人家要周全的是礼数,吴老太君也就不能拦着阻着。 练氏亦听见了。 礼数?前回那蒋邓氏怎么没到风毓院里周全礼数? 心里想归想,练氏还不至于在吴老太君跟前露出端倪来。 洗三之后,来观礼的宾客们陆续散了,蒋邓氏与蒋方氏两人在徐氏那里吃了闭门羹,回到尚欣院里与蒋玉暖抱怨了一通,这才回去了。 练氏回了风毓院,原还想与穆连慧唠叨几句,哪知穆连慧头也不回地往东跨院去了,她唤了两声都没有唤住。 一口气闷在胸口,练氏回了屋里就歪在榻子上了。 穆元谋回屋里时,练氏还歪着。 “怎么?病了?”穆元谋开口问她。 练氏此时最听不得一个“病”字,闻胸口火气蹭蹭蹭地窜上来。 再是生气,练氏也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咬牙切齿地把事体与穆元谋说了一遍。 “会不会是连诚媳妇说给她娘家人听了?”练氏气道,“她大嫂这会儿记得礼数了,前回怎么不来风毓院里看看我?就因为我不掌中馈了,她们的眼睛就都歪着长了?” 穆元谋细长的眼睛平静如水,他慢吞吞看了练氏一眼,进内室更衣。 练氏跟了进去。 穆元谋换了身家里穿的长袍,换下来的袍子转身就丢进了净室里的水盆之中:“怎么突然就注意起了这些小事了? 连诚媳妇又不傻,怎么会跟她娘家人讲? 你别自己疑神疑鬼的,多大点事,值得大惊小怪的。 你真要琢磨,就琢磨琢磨连潇媳妇,这一个月,她倒是把府里事情捏得四平八稳的,你底下的那些婆子娘子,如今也都听了她的。” 练氏哑口无。 她底下的婆子娘子?那些分明是墙头草,最会看碟下菜了。 她当初是照着穆元谋的意思,选了这些人精一样的管事。 这些人在二房徐徐图之的时候,是不会胡乱行事给练氏添麻烦的,也不会有什么流传去柏节堂里,可一旦二房得势,这些墙头草会一股脑儿地倒过来。 而现在,她们由着风一吹,倒向了长房。 练氏想说那些不是她底下的人,可见穆元谋对此并不关心,她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在心中忿忿。 小事?疑神疑鬼?大惊小怪? 在小事上整日里纠结的不正是穆元谋吗? 早上才换上的衣服,还没到中午就要换身新的,说是沾了灰,赃了。 练氏让人拿去外头拍打拍打,去了去灰,穆元谋还不乐意,非要下水洗过晒过才行。 在这种“小事”上的执拗,别说练氏这个妇人了,穆连慧一个姑娘家都没有那么难伺候。 至于穆连诚与穆连喻两兄弟,从小光膀子练功,淋过雨,也在泥地里打过滚,去校场上跑一圈马,哪个不是汗淋淋又一身泥的? 可他们两个的衣服加起来都没有穆元谋多。 穆元谋换了干净衣服就往前院去了,练氏睨了眼净室盆中的衣服,唤了珠姗进来,让她端出去给婆子们洗了。 珠姗把半湿的衣服交给了浆洗的婆子,又把上午才晒好的衣服取了回来。 练氏本想亲手叠,刚叠了一件,想起刚刚穆元谋的话,她就把衣服甩到了一遍。 “放着吧,反正我们谁叠的都没他自个儿叠的整齐。”练氏啐道。 珠姗讪讪笑了笑,练氏能这么说,她却不敢那么做,不管叠好的衣服会不会被穆元谋抱怨不整齐,她还是仔仔细细叠了收好。 章节目录 第338章备酒月票330+ > 九月下旬,来年春天开恩科的事体正是定下了,快马加鞭往各个州县送文书。 杜家那里,也把杜云诺出阁的帖子送来,大喜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十二。 作为姐妹之中最后一个出阁的,夏老太太不得不去夏家接了两个小姑娘来给杜云诺哭嫁。 杜云萝早早地收拾妥当,回去观礼。 杜云诺坐在梳妆台前,身上大红的喜服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白净。 “四姐姐,可知道应稽长得什么样儿了?”杜云萝凑过去笑话她。 杜云诺的脸颊发红,嗔了杜云萝一眼,转着眸子道:“原是不想说的,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 我是没见过,哥哥倒是见过他两回,说是人高马大的,虽是个武人,但不是粗人。” 杜云萝抿唇直笑。 杜云诺轻轻拍了她一下:“笑什么?” 杜云萝指了指杜云诺的肚子,腰身前后被贴身的嫁衣修饰,显得盈盈不足一握:“从昨夜开始就没吃东西了吧?要一直饿到礼成呢!我好心告诉你哦,等下四姐姐只要满脑子想着四姐夫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想迷糊了,就不会觉得饿了。” 杜云诺的耳根子都烧了起来:“你以为我跟你似的?” 两人正说笑着,杜云茹和杜云瑚相携而来,待知道了两人的话题,不由你一我一语的,回忆起了当初成亲时的样子来。 杜云瑛依旧没有来。 她这一胎怀得不稳,有几次都见了红,吓得苗氏赶去诚意伯府上看她。 伯爷两夫妻亦是极其谨慎,连陆桓都跟着小心翼翼,就怕一个不好出些状况。 “我前两日去看她,她精神倒还不错。”杜云茹道。 做为姐妹间唯一一个生养了孩子的,杜云茹有经验,杜云瑛听得进去大姐的话,杜云茹便去看了几回。 杜云瑛的状况,杜云萝是说不上来的。 前世杜云瑛没有嫁去诚意伯府,她和陆桓的孩子到底会如何,杜云萝不得而知。 杜云茹问起了杜云瑚的身子。 杜云瑚含笑道:“他想明年考恩科,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等明年春后再做打算。” 不止是沈家二郎,邵元洲也打算明年下场比上一比,而杜云荻希望再等一年,再多做些准备。 吉时一到,杜云诺先在安丰院里别过了莫姨娘,而后给祖父祖母、父母磕了头,由杜云澜背上了花轿。 敲锣打鼓声中,廖氏送走了杜云诺。 眼看着花轿越行越远,鞭炮的白烟弥漫了视线,廖氏眼眶一红,险些哭出来。 姜四娘低声劝着她。 “到底是我养大的,送出去了,舍不得。”廖氏泪眼朦胧道。 来观礼的宾客晓得这事,少不得要夸一句这嫡母与庶女真心实意,而宾客们都晓得廖氏与景国公府里的关系,心中对廖姨娘的性情也有了些计较,越发觉得老公爷一家的过河拆桥不地道了。 杜云萝用了喜宴之后便回府了,等三朝回门时,又少不得到娘家来凑个热闹。 杜云诺神清气爽地回来,眉宇之中瞧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愉快,这叫众人都放了心。 应稽由杜云琅兄弟们陪着到莲福苑里认亲。 杜云萝是头一回见他,不禁就想起之前问过穆连潇的问题。 那时她问他,应稽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穆连潇说,方脸、大眼、浓眉。 如今看来,倒是答得一字不差。 不过,在杜云萝心中,同样是方脸、大眼、浓眉,还是穆连潇更英俊。 回门酒摆在了花厅里。 杜云澜悄悄与杜云萝叹气:“中军都督府出来的,一看就是海量,五妹夫不在,我们几个定是要败于下风了。”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既然知道酒量不好,还非要与四姐夫分出高下来?” “这叫下马威!”杜云澜睨她,“哥哥们的一片苦心,你竟然都不知道,实在太伤人了。” 杜云萝乐不可支,连杜云茹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杜云澜还想解释什么,姜四娘过来道:“别自个儿起不来了就好,想灌醉四妹夫,等五妹夫回来,还怕他们两个分不出高下?” 杜云澜抚掌,问道:“五妹妹,世子何时回京?” 提起穆连潇,杜云萝笑意更浓,她弯着眼儿道:“大抵年前吧。” “那我备好了酒等着。”杜云澜道。 席间热闹,莫姨娘亦列席,一双眼睛黏在杜云诺身上,不住打量着,眼底满满都是关切。 待散了席,杜云诺回了安丰院,杜云萝、杜云茹与杜云瑚一道,陪着夏老太太打了会儿叶子牌。 姜四娘是个厉害的,一面帮夏老太太看牌,一面与姐妹几人眉来眼去,几人就暗悄悄给夏老太太送牌,打了两刻钟,就叫夏老太太赢了个锅满钵满。 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姐妹们纷纷告辞,各自回了婆家。 秋风吹了一地落叶。 北疆寄回来的家书也到了府中。 信上说,穆连喻已经到了边疆了,如今叫两个哥哥看管着,每日操练戍守,不许他躲懒更不许他寻事。 吴老太君对此倒也满意,不管如何,送去军营里几年,即便不能建功立业,也比在京中荒唐要强。 至于穆连喻的那些罪过,家中倒也没有跟穆连潇和穆连诚说明白,那等阴私事体,即便要讲,也要面对面说才好。 杜云萝的心思全在穆连潇给她的信上。 熟悉的字体叫她心中暖暖的,半倚着罗汉床,她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信上说的还是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可就是不大不小,才叫人格外亲切。 也说了他受了些伤。 伤口在手臂上,不深,止了血扎了绷带,养了一些时日,已经大好了。 杜云萝倒是喜欢穆连潇告诉她,万事报喜不报忧,才会叫她惴惴不安,虽然知道手臂受伤的事绝不会像信上写得这么简单轻松,但,毕竟是大好了的。 不知道是伤在了右手臂还是左手臂。 去年在围场时,穆连潇的右手臂叫老熊抓伤过,皮外伤好养,又用了些膏药,可只要仔细看,还是能看到手臂上的疤痕。 杜云萝幽幽叹了口气,这一趟回来,不知道他身上要添几处伤口了…… 章节目录 第339章人选月票340+ > 前世,穆连潇身上也有不少伤口。 刀伤、箭伤,以及杜云萝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造成的伤。 每次回到京城,伤口大抵都养得七七八八了,只是身上依旧会留下可怖的痕迹,指腹触及,就叫人心慌不已。 再是皮糙肉厚的人,也抵挡不了伤情。 被穆连潇拥在怀中时,掌心拂过那些伤口,杜云萝就忍不住要皱眉。 实在可怕。 已经好了的伤口尚且如此,刚刚受伤时的样子简直让她不敢想象。 杜云萝恼他这一身伤口,晓得它们只是看着唬人,实际上并不痛之后,她没少拧那些伤口。 拧着拧着就簌簌落泪,仿若看到了有鲜红血液从中涌出一般。 害怕,从内心深处感到害怕。 刀剑无眼,一个伤口就能带走一条命。 杜云萝哭,穆连潇哄。 她说“偏一寸就刺到胸口了”,他答“定不会伤重不治,定不会留你一人”。 到了最后,到底还是一语成谶。 长箭射中了穆连潇,云栖把他从战场上带回来,却也救不回他的性命。 终是留下她一个人…… 回忆起前事,杜云萝五味杂陈,不知不觉间,眼前模糊一片,她伸手拂过眼角,指尖湿润。 徐徐吐了一口气,杜云萝把眼泪忍了回去,又认认真真把穆连潇的信看了一遍,收回到信封里,与之前的家书一块收在了梳妆盒下头。 看着铜镜中不过二八年华的自己,杜云萝弯了弯唇角。 穆连潇还有月余就能返京,这一次,她要再好好叮嘱他一回,可不许他再食了。 她也不会让他食。 深秋之时,慈宁宫里来人请吴老太君,杜云萝陪着吴老太君进宫去。 待向皇太后与皇太妃行了礼之后,杜云萝原是想退出去的,却叫吴老太君止住了。 “深秋可不比春时,外头起风了,你就在这儿坐会儿吧。”吴老太君道。 杜云萝顿住了脚步,见皇太后与皇太妃都不反对,便依又坐下了。 “前回你与哀家说的事体,哀家来回琢磨着,倒是想了几个人选,”皇太后抿了口茶,道,“一是昌平伯的儿子,今年二十,原是说过亲的,过了小定之后,姑娘家突然病故,一来二去地就拖到了现在;一是邵老将军的嫡长孙,与嘉柔一般大,因着母孝耽搁了;一是平阳侯的幺孙,也是守了几年母孝;再有……” 吴老太君听得很是仔细。 杜云萝也明白过来,这是吴老太君请皇太后给穆连慧指个婚事了。 穆连慧失了慈宁宫的欢心,她设计、不肯嫁给李栾,也等于是把嫁去诚王府的路也给堵上了。 练氏挑来挑去没挑出个名堂来,又出了穆元婧的事情,吴老太君干脆大包大揽过来,靠着这张老脸来慈宁宫里求恩典了。 皇太后到底还是没有驳了吴老太君的面子,帮着列了几个人选。 “哀家只给你出主意,谈得拢谈不拢还要你们自己去谈,”皇太后一一介绍完之后,又表了态度,“你也知道,哀家开口,那就是指婚的意思了,不管愿不愿意,都不得不点头。 这要是指得好,哀家高兴,这要是指得不好,把两个不合适的孩子硬生生捆在一块,哀家就是造孽了。 再说句不好听的,真到了那时候,男人有男人的乐子,吃亏的就是嘉柔一人。 所以说啊,哀家还是喜欢你们自个儿谈拢了,到时候再来请旨,就跟阿潇和云萝一样。 小夫妻两人和睦,哀家看着都高兴。” 皇太后看了她一眼,杜云萝赶紧垂眸,面露淡淡羞涩。 如此态度,颇受皇太后喜爱,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老太君心中也有数,穆连慧如今是比不上从前,皇太后肯指点几个人选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断不会直接赐婚的。 谁让穆连慧心气高,为了不嫁给李栾而耍了心机。 李栾是皇太后的嫡亲的孙儿,皇太后岂会咽的下这口气。 慈宁宫里留了膳。 即便是素斋,御膳房的手艺还是叫人赞不绝口的。 等出宫后登了马车,吴老太君揉了揉额头,略感疲惫:“皇太后说的那几个,连潇媳妇,你怎么看?” 杜云萝抿了抿唇。 皇太后说的那些少年郎,杜云萝还是有些印象的。 昌平伯在承爵前是跟着瑞王李享做事的,等承了爵位之后便去了封地,暗暗养了不少私兵,是李享谋反时的左膀右臂。 李栾弑父之后,叛军霎时瓦解,昌平伯府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一夕之间倾覆。 邵老将军与老侯爷多年并肩作战,如今以六十多岁的高龄依旧戍守北疆,穆连潇几兄弟亦是在他的指点之下熟悉如何从一个士兵成为一个将领。 邵老将军曾与老侯爷有政见不合之时,但他为人刚正不阿,是个汉子,若穆连慧嫁去邵家,邵老将军知道穆元谋父子的所作所为之后,绝不会成为他们的后援,为虎作伥。 而平阳侯的幺孙…… 若杜云萝没有记错,前世的他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就失足从寺院的台阶上滚落,再也没有活过来。 杜云萝暗暗吸了一口气,与吴老太君道:“这几位公子,我都是只闻其名,说不上知晓为人品行,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吴老太君对杜云萝的回答并不意外。 知便是知,不知便是不知,不胡乱插嘴,也不胡乱指点,这样的杜云萝让吴老太君很是满意。 马车回到了定远侯府。 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回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略休息了一会儿,让芭蕉去请练氏过来。 这是为了商议穆连慧的婚事,杜云萝想了想,起身告退。 这一回,吴老太君没有拦她,让她先一步回了韶熙园。 练氏匆匆而来,吴老太君转述了皇太后的话,练氏脸上的神色白一阵红一阵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哽在了喉咙里。 吴老太君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答应过你让你自个儿挑到年后,可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也没什么心思去琢磨连慧的婚事了吧。” 章节目录 第340章理由 > 回到风毓院,练氏在榻子上一动不动坐了一刻钟,浑浑噩噩的脑子才一点点清明起来。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吴老太君的话,一字一句都在她心中,那不是一根刺,而是无数根刺,把她的心扎成了筛子。 如吴老太君所,练氏此刻的确没有什么心力去管穆连慧的婚事。 穆连喻的状况,彻底打乱了她的心神。 即便是快速解决,也把损失压到了最少,但练氏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 每天夜里,她都难以熟睡,就怕听见拍门声。 就跟那个雨夜似的,房门被敲开,来报信的人带来的消息,让她和穆元谋面面相窥。 练氏原以为,她就算比不得穆元谋的沉稳,但也不是一个一惊一乍的人,可事到临头她才有一些体会。 在面对儿女的事情的时候,她只是个很普通的母亲。 无论是穆连喻还是穆连慧,练氏气极恼极,却还是想事事替他们多考量,多担待,即便这份责任变成了压力,她也想挺着。 刚才,吴老太君把话说得很明白。 这事儿已经请了皇太后帮忙指点,就不可能又稀里糊涂地算了。 这些人家里头,穆家总要选出一个两个去探探口风,真的谈不拢也就算了,若是穆家挑三拣四的,慈宁宫里会越发不高兴的。 皇太后提出的几个人选,看起来都是门当户对的,练氏一时也分不得高下。 吴老太君的意思是让穆连慧自己拿主意。 “连慧心气高,这两年脾气又叫人看不懂,不如就让她自己挑,也免得往后不如意了要怨天怨地又怨人,府里已经有一个元婧了。” 吴老太君是这么说的。 这几句话跟刀子一样戳了练氏的心窝。 拿穆元婧来比穆连慧,这算什么? 穆连慧再阴阳怪气,也不至于像穆元婧那般荒唐! 练氏重重喘了两口气,这才慢慢稳住了心神,让珠姗去请了穆连慧过来。 穆连慧刚刚歇了午觉起身,见珠姗来请,她一点也不着急,让临珂给她更衣梳头。 临珂惦记着练氏在等着,手脚麻利地把穆连慧的长发一绾,刚要上钗,就被穆连慧打断了。 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穆连慧挑剔,等好不容易满意了,临珂一看时间,竟是比平日里梳头还多费了些工夫。 穆连慧去了练氏屋里。 练氏等得也不心焦,她已经习惯穆连慧的性子了。 那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就算练氏叫人三催四催地去请,穆连慧依然按部就班,绝不会快起来。 “母亲寻我?”穆连慧在练氏身边坐下。 练氏颔首:“我刚从柏节堂里来,今日上午,慈宁宫请了老太君进宫去,说了你的事体。” “我的事体?”穆连慧挑眉。 “似是中秋时,老太君请了皇太后替你挑几个人选。”练氏答道。 穆连慧的眼中闪过不耐烦,但到底没有甩袖子就走,听着练氏把那几个人选一一列了,道:“你自己觉得呢?” “我?”穆连慧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她的手白皙纤长,指甲修得整齐,没有染丹蔻,素净的与其他闺中姑娘完全不同。 穆连慧讥讽一般地笑了起来:“只知祖父、父亲,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您就让我挑?我这是挑丈夫,还是在挑公爹?” 练氏握住了穆连慧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掌心:“是在挑婆家。” 穆连慧一怔,复又嗤笑。 挑婆家,这可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重要的不是那个人是谁,而是他是哪家公子。 练氏听穆连慧嗤笑,心中就跟擂鼓一般,每次穆连慧面露讥讽之色时,说出来的话都能气得她仰倒。 “你想说什么?”练氏问她。 穆连慧抿了抿唇,出乎练氏意料,这回她竟是老老实实地思考了起来,半晌道:“那就平阳侯的幺孙吧。” “慧儿?”练氏惊讶,她原以为要费些口舌,谁知穆连慧直接选好了。 练氏心思惴惴,打量了女儿两眼,试探着问道:“为何选了他?” 穆连慧睨了练氏一眼,道:“昌平伯的封地在岭东,邵老将军的孙儿在北疆,只有平阳侯一家住在京中。” 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 练氏一时语塞。 穆连慧的眉宇之间不见喜怒,练氏有一种感觉,她们母女两个在谈论的不是婚姻大事,而是今晚上吃什么水果。 荔枝运到京城早已失了鲜味,沙拐枣从北边快马送来不易,只有那梨头,园子里就有,摘了洗了就能吃了,简单方便。 她们两母女竟是在说这样的事情吗? 练氏的胸口又闷了起来:“慧儿,娘是认真跟你说的。” “我也是认真答的,”穆连慧不疾不徐道,“还是说,母亲认为我留在京中不好?” “怎么会!”练氏连连摆手。 穆连慧此刻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道:“我应该选邵老将军的孙儿的,老将军在北疆呢,您就是使人去探口风,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月,到时候连年都过完了,我再说昌平伯,您再使人去岭东,来回又是几个月……” 练氏的脑门嗡嗡作响,她赶紧打断了穆连慧:“平阳侯挺好的,就在京里,娘过两日去探探口风。” 穆连慧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既然定下了,那我就回去了。” “还有一事。”练氏赶忙出声。 穆连慧淡淡看着练氏。 练氏清了清嗓子,示意穆连慧坐下,她附耳过去,道:“前回连诚在家书里说,他们会回来过年,那韶熙园里…… 我听连诚媳妇说过,连潇媳妇的外祖家供奉了告老的邢御医邢大人。 若连潇媳妇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穆连慧眉头微蹙,偏过头道:“您让我拿主意?” 练氏笑了:“不过是帮着参谋参谋。” “母亲还是请父亲参谋为好,”穆连慧沉声道,“云萝现在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我哪儿弄得明白。” “慧儿,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管了?”练氏眸子一紧,“望梅园里,你分明是对她动过手的,只是没有成罢了。” 穆连慧抬眸,平静地看着练氏,半晌,道:“那又如何?就因为我动过一次,就要动第二次?” 章节目录 第341章置气 > 练氏怔住了,她皱眉问道:“难道就这么看着?” 穆连慧背手站在窗边,目光遥遥,不知落在何处:“成了,我是嘉柔乡君,不成,我还是嘉柔乡君。我又不是儿子,好处到不了我头上,不是吗?” 练氏打了个寒颤,她突然想到了穆元婧那夜说过的话。 这世间对女人不公,因为穆元婧是女人,所以她必须死;因为穆连喻是男儿,所以他能活下去。 这就是区别。 而到了穆连慧这里,她是个女人,迟早是要嫁出去的,与她来说,到底是长房得势还是二房掌权,对她来说差异不大。 练氏蹭得站起来,一把扳住了穆连慧的肩,让她面向自己:“慧儿,你怎么能这么说?父亲、母亲、兄弟们,你都不顾吗?” 穆连慧眯了眯眸子,冷冷笑了:“路是你们选的,又不是我选的。” 练氏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扶着穆连慧,她几乎要一屁股摔坐到榻子上去。 半晌,练氏吐出胸中闷气,道:“慧儿,不成功便成仁,若二房倒了,你能独善其身吗?” 穆连慧紧紧抿了抿唇,再也不肯开口了。 练氏颓然放开了穆连慧:“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穆连慧斜斜睨练氏,而后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 临珂垂着头跟着穆连慧回到东跨院里,小心翼翼地道:“乡君,您又和太太置气了?” 穆连慧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了一本书来,胡乱翻开一页,道:“置气?我为何要置气?” 临珂眨了眨眼睛。 她答不上来,很多时候她不知道穆连慧在生什么气,在生谁的气,不止是临珂不懂,练氏也不懂。 可要说穆连慧没有生气…… 临珂也是不信的。 穆连慧蒙头看书,临珂只好闭嘴退了出来。 时而快,时而慢,穆连慧翻着书册,没一会儿就反手把书册甩在了榻子上。 不成功便成仁? 这句话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跟她说过。 可惜,最后还是败了。 穆连慧讥讽一般弯了唇角。 就算成功了,与她有什么好处? 二房就算能徐徐图之,最后把爵位捏在手中,那跟她也没半点关系。 可若是败了…… 穆连慧后仰倒在榻子上,用力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练氏在正屋里缓了两刻钟,这才去柏节堂里回话。 吴老太君闻,略有些惊讶:“她竟是这么快就定下了?” 练氏讪讪笑道:“她说,不想去岭东,也不想去北疆,就平阳侯在京中……” 吴老太君了然颔首:“这也是个说法。” 练氏苦笑:“那这事儿……” “我过几日亲自去吧。”吴老太君道。 练氏垂手应下。 吴老太君给平阳侯夫人递了帖子,消息传到了韶熙园,杜云萝诧异极了。 昌平伯跟着瑞王谋反,穆连慧定会躲得远远的;邵老将军不会做二房的助力,这样的婆家对穆连慧没有用处;而平阳侯的幺孙…… 那一位可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英年早逝的,当时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穆连慧不可能不记得那事儿。 可她还是选了平阳侯府,因为那是可控的风险和意外吗? 只要不让那一位摔下来,就不会早早过世? 似乎这个理由最在理,但杜云萝又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抿了一盏茶,阖着眼静静思索。 穆连慧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同样是重来一次,穆连慧前世今生最想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良久,杜云萝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吃不准,穆连慧如今的性子与从前相差太大,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吴老太君去了趟平阳侯府,回来后神色并不轻松。 杜云萝给吴老太君递了茶盏。 吴老太君抿了一口,叹道:“平阳侯夫人可不好对付,话倒是没说死,大概是要琢磨些时日。” “毕竟是婚姻大事,琢磨琢磨也是寻常。”杜云萝宽慰道。 吴老太君颔首,抬眼望着外头随风飘落的叶子,她笑了起来:“每年到这个时候,北疆就已经下雪了。 那里的雪跟咱们这儿的都不一样,可以没天没夜地下好几天。 一到下雪后,鞑子们都退回去了,也就不打仗了。” 杜云萝闻,亦跟着笑了。 边关在冬天时都会休战,北疆恶劣的天气使得两军很难在冬日里展开攻防。 除了留下戍守的将士,边疆的冬天很是空闲。 穆连潇他们会在冬日里回京,开春前再赶回去。 杜云萝顺着吴老太君的目光往外头看。 湛蓝天空,万里无云,呼吸之中还有淡淡的金桂花香。 京城未见雪花,边疆大抵是已经落雪了。 穆连潇也在准备回京了吧。 十一月过半,府中上下都在为腊月做准备。 杜云萝头一回主持腊月事务,幸亏有苏嬷嬷帮手,又得吴老太君和周氏指点,算是有条不紊。 半夜时京城落了初雪,早上起来,外头就积了薄薄一层。 吴老太君起得很早,梳洗之后,便带着杜云萝去了平阳侯府。 平阳侯夫人设宴,请了相熟的夫人们赏菊。 借着这个由头,平阳侯夫人松了口,与吴老太君定了日子,到时候请保媒的夫人登门来取穆连慧的八字。 吴老太君了却一桩大事,心满意足地回府。 练氏得了消息,合掌念了声佛号:“总算是能把慧儿给嫁出去了,再耽搁下去,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吴老太君笑了:“平阳侯夫人精着呢,定是打听到了慈宁宫里的事体,这才……” 虽不是皇太后保媒赐婚,但人选毕竟是皇太后挑出来的,平阳侯夫人可不敢直截了当驳了慈宁宫的脸面,即便不喜这门亲事,也要合一合八字,最后以八字相冲来拒绝。 吴老太君心知肚明,可她想得也明白。 若八字合出来一般,平阳侯府又推诿,这婚事黄了也就黄了。 穆连慧虽然婚事不顺,但吴老太君是舍不得糟蹋她,让她嫁去看不上她的婆家的。 若八字是上上配,平阳侯府总不会一味拒绝了吧?门当户对结姻亲,大家都欢喜。 章节目录 第342章探望月票350+ > 伺候了吴老太君歇午觉,杜云萝带着锦蕊出了府。 小轿入了柳树胡同,一路往深处去。 鲁家的瞪大了眼睛,道:“咱们这胡同里还过轿子了呀?是府里哪位主子来了?” 一旁的婆子凑过来,啧啧道:“你没瞧见那随轿的姑娘?那是锦蕊姑娘,前回来探过云栖媳妇的。” 鲁家的吞了口唾沫:“那轿子里,岂不就是……” 轿子停在了云栖家门口,锦蕊上前敲了门,见里头露出莺儿的脸,她笑着道:“夫人来看锦灵。” “夫人?”莺儿一时无措,在原地转了匆匆转了两圈,扭头跑进屋里唤人去了。 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下了轿,就往院子里走。 这是她头一次来柳树胡同,天井小院收拾得整整齐齐,屋墙似是去年云栖和锦灵大婚时重新粉刷过的,这会儿看起来也算干净。 杜云萝还来不及细看,云栖便从屋里出来,给她行了个礼。 锦灵跟了出来,笑盈盈道:“夫人怎么来了?” “就想来看看你。”杜云萝笑道。 在屋里坐下,杜云萝仔仔细细打量锦灵。 虽然锦蕊早先来看过两回,云栖又待锦灵极好,可杜云萝还是想亲眼来看看。 这念头盘旋了有些日子了,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今日里得空,干脆就过来了。 锦灵比夏日里见时丰腴了些,四个月的肚子微微隆起,脸颊长了肉,原本尖尖的下巴的弧度变得圆润了些。 见杜云萝盯着她瞧,锦灵捧着脸清了清嗓子:“奴婢是不是胖了?早上起来照镜子都有些不敢认。” 锦蕊扑哧没忍住笑。 杜云萝亦笑出了声:“孕中自是要胖的,你想想二嫂。” 锦灵抿唇摇了摇头。 锦蕊笑着提醒道:“夫人,二奶奶刚怀上没多久,锦灵就嫁出来了,二奶奶胖起来的样子,她可没见过。” 闻,杜云萝连连笑着摇头:“瞧我,这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 主仆三人絮絮说了会子话,锦灵提起了她弟弟和段氏。 云栖家中没有长辈,锦灵现在月份还小,等再过几个月,肚子大起来了,各种事体就不好应付了。 锦灵是头一胎,莺儿还未嫁人,云栖一个男人,总不能事事都靠左邻右舍。 云栖想把岳母和小舅子接过来,家里还有空房,也住得开。 段氏眼神是不好,但提点照顾一下孕中的锦灵还是可以的,锦灵的弟弟是个药罐子,也正因此,他并不难照顾。 锦灵原就给段氏母子请了个小丫鬟,云栖想一并请过来,除了伺候段氏母子,也能给锦灵搭把手。 这个念头,云栖早就有了,只是锦灵没答应,说是哪有刚过门就把母亲弟弟都带上的道理。 云栖拗不过她,也就暂时搁了,这次锦灵怀上了,他就想趁着腊月元月,把人接过来。 “他既有心,你就别拦他了,”锦蕊道,“你点头嫁给他之前,他不就说了要照顾大娘和你弟弟吗?” 杜云萝拍了拍锦灵的手:“云栖没有父母长辈,你一味推诿,反倒像是把他当外人了似的。你没带过孩子,有你娘帮手,也能学得快些。” 锦灵垂头琢磨了一阵,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 坐了半个多时辰,锦灵送了杜云萝与锦蕊出来。 云栖担心她,只让她送到门口,自个儿随着轿子一路送出去。 隔着轿子,云栖笑嘻嘻与杜云萝道:“奴才谢过夫人,奴才磨了好久的嘴皮子,锦灵都不松口,今日叫夫人劝服了,奴才可算是放心了。” 杜云萝笑着道:“往后就是在丈母娘和小舅子的眼皮子底下了,你若待锦灵不好,他们准保收拾你。” “奴才不敢。”云栖笑了一阵,眸子一转,道,“夫人可别再稀里糊涂过日子了,爷很快就回来了。” 提起穆连潇,杜云萝的心砰砰直跳:“你可有收到消息?什么时候能抵京?” 云栖摸了摸鼻子:“要入了腊月,能不能赶在腊八前,奴才也说不准。” 杜云萝眉头微蹙。 这比她印象里的还要晚几日了。 初雪积得很薄,很快就化干净了,一连晴朗了七八天,才又落了大雪。 各房各院里,地火龙和炭盆都已经摆上了,吴老太君怕冷,夜里也歇在西暖阁里。 杜云萝揣着手炉到了柏节堂,解下雪褂子,站在中屋里去了去寒气,这才入了西暖阁。 吴老太君笑着道:“你看看我,就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夏天怕热冬天怕冷的。” 杜云萝笑了。 吴老太君问她:“过两日就腊八了,去婆驼山取腊八粥的事儿可安排妥了?” “都安排妥了,往年就是母亲去的,这回我随母亲一道去,”杜云萝答道,“城门外施粥的人手也安排了,米和八宝材料都依着旧例。” 吴老太君见她事事心中都有数,便放下心来,道:“这都腊月里了,也不知道连潇他们哪天抵京。再小半个月,就是娢姐儿的百日,在那之前,总能赶上的吧?” 杜云萝点头:“总归就是这十来天了。” 腊月初六,各家王公侯伯府在城外支起了棚子,从初七到初九施粥三日,初六夜里,大厨房里就开始熬粥,天一亮就送出城去。 腊八这一日,府中祭祖。 杜云萝起得极早,梳洗妥当之后,与周氏一道往祠堂去。 侯府只穆元谋一个男丁在家,女眷们都是跪在外头的,显得祠堂内冷冷清清的。 嫁进来的这小一年,除非必要,杜云萝不爱来祠堂附近,即便此刻此处没有贞节牌坊,没有那些后来几十年间添上去的牌位。 作为嫡长房嫡长媳,她跪在吴老太君和周氏后头,三位婶娘都不能越过她,更别说是蒋玉暖和穆连慧了。 若是穆连潇在家,主持祭祀的就是他,而不是穆元谋。 待平平顺顺祭了祖,吴老太君就回柏节堂去了。 杜云萝和周氏上了婆驼山。 法音寺里香火鼎盛,为了避免意外和冲撞,官宦人家取粥之处与寻常百姓的地方并不相同。 杜云萝随着周氏过去,列队取粥,前前后后的,倒也遇见了不少熟面孔,彼此问安行礼。 从山上下来,入城之时,周氏使人去自家的施粥的棚子前头转了转。 没过多久,那婆子就喜笑颜开地回来,急切道:“太太、夫人,棚子里的妈妈们说,差不多一个时辰前,世子爷与二爷进城了。” 章节目录 第343章邀功 > 周氏愣住了,她嗫了嗫唇,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婆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咱们世子爷和二爷回来了。” 周氏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满满都是喜悦,她赶忙催促车把式:“快,快,我们这就回府去。” 杜云萝亦听得真切,叠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不觉间绞了帕子。 从前,穆连潇每次回府,杜云萝都不会去迎他,她就歪在韶熙园里,鼓着腮帮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一回,她原本是想得好好的,要亲自去二门上迎他,让穆连潇知道,她在京中也是心心念念盼着他回来的。 却是没料到,杜云萝和周氏去了婆驼山,穆连潇就回来了。 一个时辰前就入城了,等她们婆媳两人回到府里,只怕是连沐浴更衣都好了。 如此一想,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杜云萝稍稍掀开了帘窗,叫烟青色的帘窗遮得暗沉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晴朗极了。 那点儿阴霾瞬间散去,杜云萝笑容满溢。 错过了便错过了,等会儿见了面,她再好好告诉他,把自己的思念和期盼都仔仔细细地告诉他。 周氏含笑看着杜云萝。 夫妻之间的感情如何,用听的不如用看的,周氏只要看一眼杜云萝的神情,就知道她的欢喜和愉悦。 周氏暗暗点头,儿子儿媳感情好,不用长辈操心,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因着是腊八,出入城门取粥的百姓也多,马车行得不快,好不容易入了清水胡同,婆媳两人的心又都提了上来。 这也算是“近乡情怯”? 马车停在了二门外,苏嬷嬷摆了脚踏,扶了周氏和杜云萝下车。 杜云萝让洪金宝家的把取来的腊八粥送去大厨房,再往各房各院分下去,自个儿去门房上问了:“世子回来了?” 门房上的婆子赶忙摇头:“没瞧见世子回来,夫人,许是世子从角门走了。” 杜云萝抿唇,从前头到韶熙园,走垂花门最近,穆连潇没道理从西南或者东南的角门处绕行。 周氏柔声与杜云萝道:“我有些乏了,先回敬水堂去。等连潇收拾好了,你让他先去拜见了老太君,再到我那儿来。” 杜云萝应下。 送走了周氏,杜云萝没有回韶熙园,出了垂花门,去了穆连潇在前头的院子。 九溪正在院子里忙碌,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过来,咧着嘴笑了:“夫人怎么来了?” “我听说世子回来了,二门上的妈妈又说没见到他。”杜云萝一面走,一面问,“你瞧见世子了吗?” 九溪猛一阵点头:“世子早上回来的,晓得夫人和太太去婆驼山了,就没往后头去,在这儿梳洗之后就进宫去了,听说是圣上等着他回话呢。” 杜云萝了然,又问:“世子看起来如何?” 九溪想了想,道:“好像,又黑了点?” 杜云萝怔了怔。 锦蕊忍俊不禁,捂着嘴背过身去笑了一通。 “真的,奴才没瞎说。”九溪尴尬地摸鼻子,“对了,世子右手臂上添了个伤疤,大概从这里到这里,伤已经大好了,就是看着有些可怖,夫人别被吓到了……” 九溪一面说一面比划着。 杜云萝皱眉,这应当就是穆连潇在信中跟她说过的伤情了。 从位置看,与当时在围场叫老熊抓的伤口有些交叉,伤上加上,定是极痛的。 “没有别的了?”杜云萝道。 九溪又仔细想了想,刚要摇头,眼睛一亮,又道:“有的有的,世子问了夫人的事。” 杜云萝挑眉,心中不由暖洋洋的:“我的事儿?我平时又不往前头来,我的事儿你能答出来多少?” 九溪得意极了,道:“奴才是这么答的,夫人如今掌了中馈,平日里都很忙碌,除了回娘家走动,也就前回陪老太君进宫请安、及去了平阳侯府上赏菊。 夫人的娘家这些日子喜事不断,夫人的二嫂生了个哥儿,夫人的二姐与二姐夫回了京城,三姐有喜了,四姐秋天时嫁出去了。 云栖前两日还遇见了夫人的四姐夫,应都事说了,过年时要请连襟一道吃酒,不醉不归。 夫人前几日还去了柳树胡同,云栖媳妇怀上了,夫人特特去看她。” 杜云萝听完,笑道:“你到是记得多。” 九溪从袖中掏出一柄小刀,外形朴素,不似京中勋贵们把玩的东西,他乐呵呵道:“爷夸奴才说得好,就把这刀子赏奴才了,说是北疆那里的人都用这样的,看起来不花里胡哨,其实锋利着呢。” 杜云萝和锦蕊叫九溪的得意劲儿给逗乐了,又笑了一通,道:“这些原本是我要自个儿跟世子讲的,却全被你拿去邀功了,记着,往后世子有什么事儿,你也这般与我来讲,这才算扯平了。” 九溪一怔,反问道:“那奴才全说了,世子说什么?” 杜云萝笑弯了眼:“这你就别管了,叫世子自己琢磨去。” 九溪懵懵点了点头。 杜云萝回到韶熙园,先使人去柏节堂和敬水堂里报了一声,这才在桌前坐下。 桌上摆了好些腊八粥,连翘道:“夫人,这是老太君送来的,这是二太太……” 杜云萝虽爱甜口,但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碗,也提不起来兴致,最主要的,还是她心不在焉。 让连翘各个碗里盛了一勺,混在了一起,杜云萝胡乱用了,又唤了锦蕊,问道:“从前世子给我的药膏,收哪儿了?” “夫人问的是去年春天,夫人骑马伤了手心时用的药膏吗?”锦蕊道。 杜云萝颔首:“说是用了不留疤。” 锦蕊应了,转身去内室里,从梳妆台上的镜屉之中寻了出来。 杜云萝打开盖子闻了闻,清雅的香气扑鼻,叫人舒服极了。 她看了眼西洋钟,这都过了巳正了,不晓得午时之前穆连潇能不能回府,今日可是腊八,午时之前定是要用两口腊八粥的。 杜云萝心中急切,只好坐回到桌子前,捏着筷子从各个碗里挑花生莲子打发时间。 刚挑了小半碗,门房上的马婆子飞一般跑到了屋外,抬声道:“夫人,世子回府了。” 杜云萝扔下筷子,顾不上什么手炉雪褂子,蹭蹭蹭就往外跑。 刚跑到韶熙园外头,就见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离她越来越近。 章节目录 第344章第三百四十三思念 > 穆连潇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娇俏的身影。 她从院门里出来,脚步急切,耳坠子前后左右晃得厉害,就像是她的心情。 也像是他的心情。 穆连潇快步走到杜云萝近前,低头看着她。 杜云萝的杏眸灿然,比塞外的星辰还要璀璨,眼底里的喜悦之情丝毫不加掩饰,直白又真切。 “你呀……”穆连潇牵了杜云萝的手,“怎么穿得这般单薄?外头冷,你在屋里等着就好。” 杜云萝抿着唇笑了起来,这话可真耳熟,前回穆连潇也这么说过她。 不过,她就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 好不容易等到穆连潇回来,她怎么能耐得住,还慢吞吞地系雪褂子? 杜云萝站得不久,手心还是温温的,可比起穆连潇来,就有些凉了。 穆连潇牵着她回到屋里,不轻不重替她揉了揉双手。 杜云萝抬眸看他,心也跟着双手一并热起来,她弯着唇角,柔柔道:“好像真的黑了点儿。” “什么?”穆连潇没听明白。 杜云萝把九溪说的话都告诉了穆连潇。 穆连潇笑骂:“竟如此编排我,明日里就把那小刀收回来。” 杜云萝咯咯一阵笑。 穆连潇垂眸看她:“真的晒黑了?” 杜云萝笑得更开心了。 东次间的桌上还摆着腊八粥,穆连潇一眼就看到了那小半碗被挑出来的花生莲子,面露疑惑。 杜云萝走过去,捧着瓷碗,道:“我喜欢吃,就挑出来了。” 穆连潇忍俊不禁,却没拆穿她,眼看着午时将至,也就顾不上这粥是凉的还是温的,拿起勺子匆匆用了。 杜云萝侧着头看他,片刻不肯挪开目光。 半年未见,穆连潇的确晒黑了一些,显得脸庞下颚的线条愈发硬朗,眉宇之间的少年稚气少了许多,添了沉稳。 这一路赶回京城,又要入宫复命,穆连潇白日里几乎没吃东西,匆忙喝了几碗粥,他擦了擦嘴,转眼看向杜云萝。 四目相望,他在她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杜云萝亦是如此,她眨了眨眼睛,指尖轻轻刮着碗沿,娇娇道:“刚才骗你的,我等得不耐烦了,就拿这些打发时间。” 闻,穆连潇的眼中闪过惊讶,而后是了然,他微微俯身,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挨得极近,彼此呼吸可闻。 连翘和锦蕊顾不上收拾桌子,蹑手蹑脚出去了。 杜云萝的长睫颤了颤,穆连潇的呼吸喷在她的鼻尖,痒痒的,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手却被他握住。 穆连潇手臂用劲,让杜云萝坐在他腿上,紧紧抱住。 杜云萝的后脖颈猛得就烫了起来,她倚在穆连潇怀中,隔着衣料,她听到了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 很重,可还没有她的心跳声重。 她的心跳跟擂鼓一样。 “云萝。” 穆连潇的声音让杜云萝抬起了头,刚想说什么,就被一股脑儿地堵了回去。 胸腔之中,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倏然间炸开,如烟花一般。 穆连潇紧紧箍着杜云萝,唇齿相交,柔软的触觉让他气血翻涌。 分明这半年间,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思念狠狠地压在了心底,他以为他能控制得住自己,可真的触及这心心念念之人时,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崩塌。 穆连潇恨不能就这么把杜云萝一并点燃,彼此交融。 最初的惊讶和慌乱过后,杜云萝注意到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她慢慢放松下来,双手攀上穆连潇的肩膀,主动追寻回吻。 穆连潇的力气有些大,却是小心翼翼地不想弄痛她。 杜云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悄悄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容颜,她淘气地用牙齿轻轻一咬。 穆连潇没防备,舌尖吃痛,抬眸看她,见她笑得狡黠又得意,他无奈地在她眼角眉梢细细吻了吻,手指缓缓爬上她的前胸,轻柔地解开了盘扣。 在杜云萝反应过来之前,穆连潇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身去,吸住了她白皙光滑的脖子。 杜云萝几乎尖叫起来,双手用力捂住了嘴才忍下了。 穆连潇的唇齿在脖颈间来回,热烈又执着。 杜云萝的呼吸急促起来,伸手想推他,却是半点劲儿都用不上。 “世子……”杜云萝开口唤他,声音颤得厉害,她几乎都不敢听了。 西洋钟咚咚响了起来。 意识迷离的杜云萝一下子回过神来,哑着声道:“祖母和母亲还等着呢。” 穆连潇的动作只顿了顿,又继续下去。 杜云萝急了:“世子!” 穆连潇毕竟没有失了理智,见杜云萝真的要恼了,他也只能见好就收,搂着她哄着顺着,待体内的燥热一点点平息之后,才松开了她。 杜云萝站起身来,低着头想把盘扣扣上,这才看到,她的袄子几乎全叫他解开了,唇上的胭脂叫他沾染开了,印到了胸口,里头的海棠肚兜上还有他亲吻后的痕迹。 她叫他拨弄得云里雾里的,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杜云萝还以为,他只想亲吻一会儿纾解心中思念呢,哪知道…… 是不是她不喊停,他就要一直继续下去了? 这可是大中午!他今日才回京,还没有去给吴老太君和周氏请安,叫人知道他们闭着门在屋里荒唐,再厚的脸皮也扛不住。 这人,这人真是! 杜云萝嗔了他一眼,眼角红润,转身就往内室里去了。 穆连潇跟了进去,倒是没再招她,再招下去,就真的不好收拾了。 杜云萝拿帕子沾了些水壶里的水,对着镜子擦去脖颈上的胭脂,扣好领口。 唇上的胭脂也一并擦去,重新仔仔细细描妆。 旁的也就算了,偏偏她眼角染了情欲,红艳得连粉都盖不住,杜云萝只好放弃。 杜云萝把沾了水的帕子丢给穆连潇。 穆连潇擦了唇上沾染的胭脂,那胭脂甜甜腻腻的,就跟杜云萝似的。 两人收拾好了,杜云萝才唤锦蕊进来。 锦蕊眼观鼻鼻观心,重新替杜云萝梳了头。 夫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锦蕊捧了雪褂子来,穆连潇亲自替杜云萝系上,又把手炉塞到她怀中,牵着她的手,一道往柏节堂去。 章节目录 第345章勇敢月票360+ > 柏节堂里,芭蕉刚刚摆好桌。 周氏扶着吴老太君在桌边坐下。 吴老太君笑着道:“上午时,连诚过来请安,我仔细一打量,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也精干了许多。 连潇是进宫去了吧?都中午了,也该回来了。 我们再等等,许是他们两个过来用饭。” 周氏点头,还未开口,外头就是一阵问安声。 她抿唇笑了起来:“您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吴老太君哈哈大笑。 杜云萝跟着穆连潇进了正屋,解了雪褂子,站在炭盆前去了去身上寒气,这才往西暖阁里去。 芭蕉撩了帘子,甜甜问了安。 穆连潇上前,在吴老太君和周氏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吴老太君眼角微红,连连点头,周氏噙着眼泪,让杜云萝把穆连潇扶起来。 这几年,穆连潇常常离京,帮着圣上东奔西跑的,吴老太君和练氏也习惯了他几个月不在府中,只是内心里,去办事和去打仗总归是不一样的。 吴老太君握着穆连潇的手,道:“看起来精神不错。” 穆连潇笑着道:“祖母,您放心,我们在北疆都没有偷懒耍滑。” 吴老太君睨了穆连潇一眼,她知道穆连潇和穆连诚都不会偷懒,只是穆连喻…… 穆连喻没有回京来,吴老太君也不会让他回来,就叫他戍守边关,什么时候脑子清楚通透了,什么时候再提回京的事。 她想问一问穆连喻的状况,可又怕穆连潇问起穆连喻突然去边疆的原因,吴老太君琢磨着还是先按捺住了。 “饭菜要凉了,赶紧坐下吃饭。”吴老太君道。 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她是要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因着不知道穆连潇和杜云萝会到柏节堂里用饭,桌上的菜色并不丰富,好在他们两个刚刚用过腊八粥,倒也不饿。 待用了午饭,吴老太君问道:“圣上让你进宫去,说了些什么?” 穆连潇收敛了笑容,恭谨答道:“说了北疆的军情,这一仗打下去,只怕要几年光景了。” 杜云萝心中暗暗点头。 她的印象里,这场仗连年打,八九年后才算消停些。 穆连潇英年早逝,穆连诚与穆连喻兄弟却是军功赫赫,永安三十年,穆连诚成了定远侯。 这将近十年的战事,改变了她的命运。 吴老太君苦笑:“这就是个轮回。 从前也是如此,打上几年,鞑子挨不住了,就退回草原、沙漠去,不再来犯境。 我军对草原、沙漠深处不了解,寻不到鞑子的踪迹,贸然出征,又怕战线拖长,粮草不及,到时候别说斩草除根,指不定连自个儿都赔进去。 等鞑子休养生息几年,看着我边境城镇繁盛,又要来骚扰打劫。 这般来来回回的,苦得还是边关的百姓。” 吴老太君跟着老侯爷镇守过北疆,知道鞑子的能耐,也亲历过鞑子袭击城镇,对那些事体也算了解。 “若是能釜底抽薪,不敢说保一世太平,好歹也能平静个十年二十年。”穆连潇道。 周氏笑得温柔,眸中闪过一丝悲伤,更多的是欣慰。 吴老太君转头看周氏,叹道:“到底是两父子。” “是啊,”周氏颔首,柔声道,“你父亲也常常把釜底抽薪挂在嘴上,他想奇袭古梅里城。” 古梅里城是鞑子的老窝,从西北关塞出城,面对的不是草原而是荒漠。 沙漠变化无常,若能穿过它,打下古梅里城,鞑子犯境之苦就能化解。 只可惜,关塞到古梅里城的路,实在太难掌握。 “若有个好向导,元策定是会率骑兵奇袭的。”吴老太君道。 回忆起长子,老太君感慨颇多。 定远侯府在北疆战事上付出了太多了,若能得一场大捷,能叫鞑子后院失火,保边疆太平,想来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会为子孙后代骄傲。 深吸了一口子,吴老太君道:“釜底抽薪并不容易……” 穆连潇郑重道:“孙儿知道。” 杜云萝绞着手中锦帕,目光落在穆连潇身上。 她深知穆连潇的性格,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去北疆从军,不是要混日子,而是为了保家卫国,他断不会污了定远侯府的威名。 若有机会,让鞑子消停十年二十年,穆连潇一定会做。 祖孙四人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吴老太君乏了,便歇了午觉。 穆连潇和杜云萝送周氏回了敬水堂之后,又不疾不徐回韶熙园。 呼吸之间,是花园里盛开的腊梅香气,冷冽中,带着几分清雅悠长。 杜云萝还想着之前的话题,有些心不在焉。 穆连潇看在眼中,捏了捏她的掌心。 回到韶熙园里,穆连潇示意伺候的丫鬟们退出去,轻声问道:“担心了?” 杜云萝转眸看他,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的心猛得一跳。 斟酌了一番,杜云萝才缓缓开了口:“担心是担心的,只是,这就是打仗啊。 无论是奇袭还是守城,都一样会有伤亡。 只是,要照顾好自己,就算冲在最前面,也要打胜仗,也要回来。” 世袭罔替的爵位,若无军功,如何让它不没落? 穆连潇果敢英勇,一往无前,杜云萝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穆连潇。 若拦着他,不叫他冲锋陷阵,不让他建功立业,那她和前世的杜云萝又有什么区别? 杜云萝弯着眼睛,笑盈盈道:“我喜欢的世子,一直都是勇敢之人。”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穆连潇怔在了原地。 那声“喜欢”拂过心弦,让他整颗心都烫了起来。 眼中笑意满溢,穆连潇打横抱起杜云萝,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压在了床榻上。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额头耳边,杜云萝推他,嗔道:“这才中午。” 穆连潇坐起身,弯腰握住了杜云萝的玉足,替她把鞋子脱了:“正好歇午觉。” 哪里能歇好午觉? 杜云萝才不信他,轻轻哼了一声:“分明是白日宣淫。” 穆连潇的耳根子泛红,他抬手下了幔帐,搂着杜云萝往床里头一滚:“你说的,这是‘勇敢’。” 章节目录 第346章温柔96斤和氏璧+ > 杜云萝语塞了。 这般厚颜无耻,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话,也亏得他说得出口。 去边疆之前,夫妻两人一道时,穆连潇虽也大胆,但却没有像这般的。 定然是叫军营里那些张嘴丝毫不避讳的兵士们给带坏了。 听说,那些人,无论什么样的混话都能出口的。 耳濡目染,再正经的人都能练就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前世,因着她的坏脾气,穆连潇多少会顾忌着她的性子,如今,两人真心相待,这般招人的话,也就冒出来了。 也不对,前世穆连潇也有过分的时候,紧紧逼她迫她,让她无路可逃,又不接受她的哀声投降,定要赶尽杀绝…… 真真可恶! 那些往事尘封多年,现在一股脑儿地翻涌起来。 杜云萝甚至都说不清,她为何还能记得那些事。 脑海中闪过的片段让杜云萝整个人都跟被点着了一般,她抓住了穆连潇的手,不轻不重咬住了他的手腕。 反正他皮糙肉厚,从来都不怕她咬他。 穆连潇由着她咬,杜云萝收着劲道,会让他微微发痛,却不会咬破皮。 垂眸看着杜云萝,漂亮的杏眸蕴着一层水雾,显得楚楚可怜。 眼角染了嫣红,似是抹了淡淡的胭脂,娇俏之余,更添妩媚。 穆连潇从杜云萝的眼中读到了情动。 之前夜里寻欢,他夜视好,便是没有月光星辰,也能大致看清杜云萝的神情姿态,一颦一笑都勾人极了。 可那些毕竟朦胧,比不得白日里真切。 对他的喜欢,对他的依赖,对他的渴望,每一个眼神都如此清晰,如此醉人。 穆连潇笑了,把手腕挪开,低头寻她的樱唇。 杜云萝环住了他的脖颈,由着他解开她的盘扣。 手掌抚过凝脂肌肤,顺着她窈窕的曲线起伏,胸前大开,只余薄薄的肚兜,杜云萝丝毫不觉得冷,她浑身都在发烫。 唇齿代替手指,缓缓地、缓缓地攀爬高峰,隔着丝绸肚兜,杜云萝都知道他是如何肆意逗弄她的。 她的呼吸,她的心神,随着他的唇齿而起伏跌宕,若即若离的亲吻比一味索取更要人命。 杜云萝的脑袋渐渐迷乱,低叹嘤咛溢出唇角,她本能地扭动腰身,不知不觉间,衣衫尽退。 战场移到了身下,指腹的拨弄让她忍不住想要大叫,却被穆连潇以唇堵住。 狂风骤雨一般的亲吻,化作耳畔的低喃情话,喑哑的声音里全是对她的思念和渴求。 兴许是压抑得久了,兴许是被前事扰乱了情丝,杜云萝浑身瘫软,颤巍巍地走了趟天上人间,眩晕得如同梦境…… 势如破竹的力道拉回了杜云萝的思绪,却也只有一瞬,而后她就只能缠着拥着穆连潇,让浪潮一般的情欲一波又一波地冲击她,逼出她唇间的呢喃低叫。 排山倒海般的情潮狂卷而过,杜云萝几乎哭出声来,她想逃离,想求饶,可她战栗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让他不断求索,不断进取。 再一次从云端坠落,浑身湿透的穆连潇搂着杜云萝翻了个身,又把被子扯过来盖上。 他紧紧箍着她,一下一下抚着她,渐渐平息急促的呼吸。 “云萝……”穆连潇唤她。 杜云萝还未清醒,含糊地应了一声。 穆连潇笑了,抬手将她湿漉漉的长发别到了耳后,又在她纤细的腰身上轻轻揉着,免得她清醒过来之后又拿腰酸背痛说事。 足足歇了一刻钟,杜云萝才算醒过了神。 她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眉宇之间风情未退,水汪汪的杏眸里满满都是依赖和深情。 穆连潇在她额上温柔亲吻,杜云萝的目光却落到了他的右手臂上。 手臂上有深色的疤痕,叠在旧伤之上,狰狞得让杜云萝的呼吸倏然一窒。 穆连潇注意到了她的情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柔声道:“已经好了,不碍事了的。” 杜云萝伸手,指尖轻轻抚过长长的伤口,心中酸涩。 抱怨的不满的怪罪的话,全部堵在了嗓子眼,杜云萝吸了吸鼻子,示意穆连潇松开她。 穆连潇看着杜云萝披了衣服,撩开了幔帐下床,白皙小巧的玉足连鞋子都没有穿,直接踩在了地面上。 刚要开口唤她穿鞋,穆连潇就见杜云萝几步跑到梳妆台前,又迅速地跑了回来,跳上了床,掀开被子钻到了他怀中。 穆连潇拿长腿给她烘脚:“地上冷。” 杜云萝咯咯笑了起来。 屋里烧着地火龙,地上怎么会冷?再说了,也就几步路而已。 可穆连潇的关心和细致让她舒坦极了,杜云萝撒娇一般地把脚丫子往穆连潇的腿上蹭,又把手中的东西拿出来献宝。 “以前你给我的药膏。”杜云萝道。 穆连潇笑了:“云萝,你要帮我涂药?” 杜云萝点头,嗔道:“伤疤太难看了,我不喜欢。” 穆连潇笑意更浓,在她唇角轻轻一啄,道:“涂膏药之间,不是先该打水清洗吗?浑身黏糊糊的,你不难受?” 不说也就罢了,一说杜云萝就浑身不舒服了,她想抬声叫水,刚撩开幔帐探出去半个脑袋,一下子就悟了。 这不是夜里,这才下午…… 她扭过头狠狠瞪了穆连潇一眼,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闷闷道:“我不叫。” 穆连潇忍俊不禁,笑话道:“云萝,你的脸皮不是挺厚的吗?” 杜云萝哼哼:“没你厚。” 穆连潇伸手去拽她的被子,杜云萝不肯放,他干脆也钻进了里头,覆在她耳畔哑声道:“我也不叫。” 杜云萝微怔。 穆连潇含住了她的耳垂:“我们再来……” 杜云萝转头看他,他的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吻住了她的双唇。 …… 午觉一直歇到快天黑了才起来。 穆连潇叫了水,抱着连眼睑都懒得抬的杜云萝入净室里清洗了一番。 杜云萝由着他动作,她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待收拾干净,换上了衣衫,锦蕊进来简单地替杜云萝绾了长发。 透过铜镜,杜云萝看见锦蕊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她捏着手中的玉簪,恨不能往那始作俑者身上扔去。 章节目录 第347章解释 > 相较杜云萝的疲惫,穆连潇则是神清气爽。 虽然杜云萝早就清楚男女差异,而她的身体也确实比不得习武的穆连潇,可她还是咬牙切齿。 东次间里,连翘摆了桌。 穆连潇握着杜云萝的手出去,两人在桌边坐下,直到连翘把鸡汤端到杜云萝跟前,穆连潇才松了手。 杜云萝只觉得眉心突突的跳。 这鸡汤是什么时候熬的? 从他们叫水到现在才多少时间,怎么能熬出一碗浓浓的鸡汤来? 还是说,两人刚关上门,连翘就吩咐大厨房去准备了? 杜云萝堆起来的厚脸皮瞬间就要裂开了。 连翘看出了杜云萝的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垂着头,道:“奴婢去大厨房里时,正好在熬鸡汤,奴婢就盛了一碗过来。” 穆连潇执筷的手顿了顿。 杜云萝干巴巴笑了笑,示意连翘附耳过来:“今晚上都喝鸡汤?” 鸡汤补气血,除了行房之后会被端上来,一个月里也有几天厨房里会熬煮。 连翘抿唇,支支吾吾地摇了摇头。 杜云萝一下子就悟了。 这是给尚欣院里准备的,一只老母鸡能炖一锅子汤,连翘去得巧,也就一并取了。 既然是蒋玉暖要用的,杜云萝自然不担心里头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慢条斯理地饮了。 下午费了大力气,穆连潇胃口格外好。 桌上的菜色具是两人爱吃的,穆连潇吃饭不像挑三拣四的公子哥们讲究,他吃得快,却不粗鲁,反而会让旁人觉得饭菜可口。 这大概也算是“秀色可餐”? 杜云萝胡乱想着,比平日里多用了半碗。 怕夜里不克化,趁着外头夜风不大,夫妻两人慢悠悠地在园子里散步消食。 “四叔的事体,世子知道了吗?”杜云萝小声问道。 穆连潇答道:“四弟突然来了边关,身上就带了祖母的信,信上说他犯事,祖母让他在边关反思。 到底犯了什么事,信上没有提及。 我和二哥都问过他,那小子不肯说,问多了就跟我们急。 云萝,四弟到底做什么了?” 杜云萝讪讪,道:“丑事,祖母怕在信上说不清,这才没提吧。 我瞧着今天在柏节堂里,祖母原是想说的,可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种事,还是我私底下给你讲,才好说些。” 穆连潇的眉头紧紧皱了皱。 丑事,让吴老太君都说不出口的丑事,穆连喻竟然能捅出那么大的乱子来! 穆连潇顿住脚步,低头看着杜云萝,他没有催促,等着杜云萝开口。 杜云萝斟酌着用词,把后院从七夕开始闹鬼,到加派了人手巡夜,再到满荷园里主仆三人被撞破,安娘子背主自尽,穆元婧饮药堕胎给穆连潇讲了一遍。 穆连潇脸上黑一阵白一阵的,胸中气血翻涌。 要是穆连喻在他跟前,他定要出手狠狠教训这荒唐的弟弟一通。 穆连喻怎么能做出那种违背伦常的事体来? 真真是枉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当着杜云萝的面,穆连潇还是按捺住了情绪,他怕吓着杜云萝,只咬牙骂了声“混账东西”。 “姑母和四叔那样,祖母根本开不了口,”杜云萝道,“二伯那里,应当也是二嫂硬着头皮去说。” 穆连潇抿唇。 这种事情,除了夫妻暗悄悄说说明白,其余人谁能给他和穆连诚解释? 谁都说不出口的。 即便是杜云萝,穆连潇亦觉得她的声音干涩尴尬,正是“硬着头皮”。 “云萝,”穆连潇上前一步,轻轻把杜云萝揽在怀中,柔声问她,“撞破了那事,没人为难你吧?” 杜云萝怔住了。 出了那样事体,穆连潇骂穆连喻、甚至不顾尊卑说穆元婧的不是,亦或是担心吴老太君,杜云萝都不意外。 可穆连潇最关心的是她,这让杜云萝整颗心都暖了起来。 她的脸埋在穆连潇的胸口,伸手回抱住他,弯着唇角,道:“祖母和母亲是非分明,怎么会为难我呢…… 也没有为难底下人,她们原本就是奉命行事,要把那装神弄鬼的人找出来。 一开始都是冲着那影子去的,谁知道会…… 二婶娘病了一场,比起为难我,她更想和姑母不死不休。 不过,也亏得是发现得早,祖母才能把事情都收拾了,真等到姑母的肚子大起来,那才麻烦了。” 这桩事体说完了也就略过去了,知道了来龙去脉便好,继续说下去徒增尴尬。 穆连潇轻笑问道:“还没仔细问问你,这半年过得如何?” 杜云萝抬眸,睨了他一眼:“世子不是已经听九溪说过了吗?” 穆连潇低笑,在她额上蹭了蹭:“我想听你说。” 杜云萝忍不住笑了,心中几分欢喜几分雀跃,两人往回走,一道絮絮说着。 “我四姐姐说的,她见过安冉县主的儿子了,很是精神可爱,”杜云萝笑着道,“中秋入宫时遇见南妍县主,她也有喜了,算起来,现在差不多五个月的身孕了,等过年时进宫请安,她说不定要胖上不少。” 穆连潇含笑听着,待回到屋里,他搂着杜云萝的细腰,道:“全是这个有了,那个生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扑哧笑了。 谁让她熟悉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们。 “正好都是嫁人生子的时候嘛。”杜云萝鼓着腮帮子道。 穆连潇笑意更深,低头抵着杜云萝的额头:“那你呢?” 呼吸喷在鼻尖,杜云萝的长睫颤了颤,许多话堵在嗓子眼里,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四目相对,极近的距离让杜云萝看清了穆连潇的眼睛,里头清晰映着她的身影,染了薄光的眸子深不见底。 在杜云萝回答之后,穆连潇捧着她的脸庞,叹道:“云萝,我想要孩子。” 杜云萝鼻子一酸,视线霎时模糊。 她也想,想要她和穆连潇的孩子,可就算是把大厨房捏在手中,杜云萝也不确定,她能在府中安安稳稳地生产。 轻轻咬了下唇,杜云萝闪过一个念头,道:“你要我像二嫂那样吗?一个人怀孕一个人生产一个月坐月子,胖了瘦了你都不知道……” 章节目录 第348章年关 > 杜云萝垂下眸子,娇娇道:“二嫂这半年多,心里真的委屈极了。 她不敢跟二婶娘说,更不敢让祖母知道,就只能来寻我。 二嫂说,我跟她是妯娌,丈夫又都去了边疆,也就只有我能明白她。 她一直背着人哭,担心二伯,又担心自己的肚子。 尤其是夏天热的时候,孕妇屋里不能多摆冰盆,她只能忍着,夜里根本睡不好,经常做噩梦。 你不知道,二嫂瘦了好多呢。 我听她说那些,心里也不好受,偶尔也会做噩梦。 孕妇多愁善感,二嫂吃了好多苦的,就二嫂的性子,就算二伯回来了,她也不会倒苦水。 啊,对了,世子,你别去告诉二伯,不然以后二嫂肯定连我都不说了。 到了那时候,她连个倒苦水的人都没了,就太可怜了。” 杜云萝的声音糯糯的,忐忑又委屈。 穆连潇哑声道:“二嫂跟你说了很多?她吓着你了?” “恩……”杜云萝低低应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抬头看向穆连潇,道,“我知道的,军情要紧,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体。你一年之中还有几个月能回京来,已经不容易了,好些兵士,数年都不曾返家……” 穆连潇搂紧了杜云萝。 家国天下,儿女情长,想要兼顾谈何容易? 他知道杜云萝委屈又担心,他也想陪着她,亲眼看着孩子出生,而不是在边关,仅仅靠家书知道妻子胖了瘦了,孩子又如何如何了。 只是这边疆百姓,万里河山,总要有人守护。 今日上午在御书房里,圣上对着地图沉思良久。 这会是场持久战,和从前一样,来来回回打上几年,再消停几年,反复轮回。 如此战事,劳民伤财,国库数年的累积都会被消磨,可又不能不打,不能让鞑子肆无忌惮地犯境。 若能一举重创鞑子,兴许可以换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太平。 穆连潇赞同圣上的意见,也听了圣上的一些设想。 “云萝,”穆连潇松开杜云萝,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道,“边关的情况就同祖母说的一样,圣上想要一些改变,只是暂时还没有好的法子,这几****都会往宫里去,若能寻到办法,早日结束战事就好了。” 圣上的设想还只是一个轮廓,穆连潇不能说给杜云萝听,即便说了,杜云萝大抵也是云里雾里的。 杜云萝与穆连潇十指相扣。 她不知道圣上想做什么,在她的记忆里,这场战事直到八九年后才结束,前世时,是设想没有成功,还是它终究花费了太久的时间? 对上穆连潇温柔绻缱的目光,杜云萝没有说丧气话,而是弯着眼睛笑了:“是啊,早日结束就好了。” 一夜好眠。 杜云萝睡得很踏实,身边暖烘烘的,穆连潇身上的温度比地火龙、汤婆子舒服多了。 她几乎是手脚都缠在了穆连潇身上。 穆连潇好不容易哄着她躺好,没过多久,杜云萝又缠了上来。 几次之后,杜云萝的变本加厉让穆连潇彻底没了脾气。 翌日天蒙蒙亮时,杜云萝睁开了眼睛。 幔帐垂着,遮挡了外头光线,她跟往常一样要开口唤人,抬起手时,余光瞥见上臂处红色的印子,她一时怔住了。 是了,穆连潇昨日回来了,她不是一个人了。 杜云萝抱着被子笑了起来,待笑够了,赶忙叫锦蕊来伺候她梳洗,又抱着手炉去看穆连潇练功。 饶是大冬天,穆连潇也练出了一头汗。 杜云萝是外行看热闹,只觉得穆连潇的拳法比半年前愈发有劲了,也越发好看了。 她看得极认真,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目光随着穆连潇而动。 穆连潇练完了拳,便快步朝杜云萝走过来,弯下腰看着她。 突然凑近的五官俊朗英气,杜云萝的心重重一跳:“怎么了?” “鼻子冻红了。”穆连潇的长指在杜云萝的鼻尖点了点,凉凉的,“赶紧进屋去。” 杜云萝笑着跟了进去。 每每到冬天,北风之中,她护不住的也只有鼻子了。 耳朵叫雪褂子遮了,双手又抱着手炉,唯独鼻子露在外头。 总不能拿帷帽把脸都挡上…… 何况帷帽只能挡视线,可挡不住风。 杜云萝揉了揉鼻尖,等穆连潇梳洗更衣后,又一道用了早饭。 待去了柏节堂里请安,穆连潇就进宫去了,杜云萝则去花厅里处置庶务。 今年,朝廷定了腊月二十二日封印,那阵子前后,穆连潇的应酬也多,忙得脚不沾地的。 杜云萝其实也不空闲。 这是她掌管中馈的第一个冬天,除了腊月里的各种安排,还要准备过年,底下的庄子铺子来奉帐,她还要给其他姻亲及公候伯府准备年礼,回各家的邀请帖子。 杜云萝的白天几乎都是在敬水堂里度过的。 周氏和苏嬷嬷事无巨细地教,杜云萝认真学。 穆连潇偶尔得空,也是到敬水堂里来,陪着周氏和杜云萝。 待各处奉帐的掌柜们回去,又忙碌了几日,便到小年夜了。 这日穆连潇回来得早,在韶熙园里没见到杜云萝,他就往敬水堂里去了。 难得过节,周氏今日多攒了两支金簪,亦抹了些胭脂,看起来很是精神。 穆连潇嘴巴甜,和杜云萝两人你一我一语,说得周氏笑声不断。 周氏握着儿子的手,仔细打量,道:“连潇,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穆连潇挑眉,见杜云萝亦是一眼好奇地看着他,他咧嘴笑了。 杜云萝挽着周氏的手臂,转着眸子道:“世子,我们一个是你的母亲,一个是你的妻子,你还想瞒过我们不成?快快从实招来。” 周氏跟着点头:“没错,从实招来。” 穆连潇深吸了一口气,斟酌了用词,道:“前阵子,圣上一直在琢磨边关的战事,也和兵部的大人、几位将军在商议,今日大致定下来了,来年开春,除了现有的在北疆的兵力,还要抽调一部分驻守岭东。” 岭东? 杜云萝拧眉,那不是她娘家大伯任职的地方吗? 周氏亦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丝郁色。 章节目录 第349章脚步月票370+ > 穆连潇正对着周氏,将她眼中的郁色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 穆连潇刚开口,就叫周氏打断了。 周氏摇了摇头,目光挪到墙上挂着的大弓上,深深地凝望着。 那是穆元策曾用过的长弓。 周氏淡淡笑了:“以前,你父亲说过,整个西北边关,岭东的山峪关离古梅里城不是最近的,却是最有可能到达的。” 穆连潇的眸子倏然一紧,杜云萝的心亦是跟着噗通噗通直跳。 “什么都瞒不过您。”穆连潇压低了声音,道。 周氏苦笑:“所谓的最有可能,也不过是矮子里头拔高个。 沙漠天险,沿途又无绿洲,连鞑子们都宁愿绕道草原进犯北疆,也不肯来扰山峪关。” 穆连潇垂眸:“驻军总是免不了的,鞑子比我们熟悉沙漠,在北疆讨不到好处,许是就往山峪关来了。” 周氏看着穆连潇,抬手理着儿子的额发,道:“你想去山峪关?” 穆连潇紧抿嘴唇,下颚弧度硬朗,目光灼灼:“圣上有这个想法,让我年前考虑清楚。” “那你自己考虑,我跟你媳妇只能听你说,军情大事上,不能替你拿主意,”周氏笑得温和,“这事儿也就我们娘三人知道。” 穆连潇颔首。 待时间差不多了,三人一道往花厅去。 小年夜里,热热闹闹的。 娢姐儿睁着眼睛东看西瞧的,没一会儿就困了,叫刘孟海家的抱了下去。 穆元婧自是没有来,家里人人都晓得情况,谁也不会提起来。 只练氏心中挂念穆连喻,这顿饭吃得没半点味道。 杜云萝被吴老太君催着饮了几杯酒,席间倒不觉得什么,带出了花厅叫冷风一吹,就有些晕乎乎的了。 穆连潇见她连走路都晃着了,半搂半抱将杜云萝带回了韶熙园。 锦蕊和锦岚一道伺候了杜云萝梳洗更衣。 杜云萝被屋里地火龙的热气一激,黏在枕头上时就迷糊了。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床上的杜云萝已经睡得云里雾里了,他吹灯落账,刚躺下来,杜云萝又整个人贴了上来。 浅浅鼻息喷在脖颈上,烫得穆连潇浑身一震。 温香暖玉在怀,窈窕身子紧紧粘着他,穆连潇睡意全无,气血全往一处去。 他低头看杜云萝,见她睡得沉沉,眉宇舒展,似是梦境甜美,穆连潇舍不得闹她,只能逼自己睡觉。 半梦半醒到了下半夜,杜云萝哼哼唧唧要水喝。 穆连潇本就睡得浅,叫杜云萝一吵就醒了,没有唤守夜的丫鬟进来,他哄着杜云萝松开他,下床给她倒了杯水。 杜云萝闭着眼睛喝了,微凉的茶水让她缓缓清醒过来,杏眸温润如水。 穆连潇捏了捏她的鼻尖:“喝多了?” “没喝多少呀……”杜云萝嘀咕道,“席间不觉得难受。” “这酒后劲大。”穆连潇拥着她躺下,仔细掖了掖被角。 杜云萝睡了一觉了,这会儿一点不困:“世子两年多以前去过岭东吧?” 那时两人刚见面不久,穆连潇就奉命去了趟岭东,回来时还给她捎了把岭东首府宣城的笙湘阁的折扇。 这折扇是今生穆连潇送她的第一样东西,杜云萝收在了妆奁里,时不时拿出来翻看。 穆连潇应了一声:“匆匆去匆匆回的,路上快马加鞭,在宣城也只待了两三日就回来了。” “我大伯父一家在宣城,他是岭东知府,这两年时不时传闻会调任,却还是一直在岭东任职。”杜云萝笑着道。 穆连潇把杜云萝散下的乌发挽到了耳后,握住了她柔嫩的手掌:“我若去岭东,就会待在山峪关,很少到宣城。” 杜云萝品味着穆连潇的话,又把吴老太君和周氏的话在脑海中串了一遍,问道:“圣上为何想让世子去岭东?” 这是杜云萝疑惑的地方。 穆元策曾有过釜底抽薪奇袭古梅里城的念头,从下午在敬水堂里说的话来看,山峪关的情况,穆连潇也是一清二楚的。 以穆连潇的性格,他会想追随父亲的脚步,把父亲没有完成的心愿亲手实现。 若前世圣上提出来过,穆连潇不会拒绝,他会去岭东而非北疆。 可事实上,前世的那几年里,穆连潇都在北疆。 今生,到底是什么原因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穆连潇沉吟道:“祖父及父亲叔父们战死之后,北疆就一直由邵老将军镇守。 邵老将军为人耿直,他的儿子、孙子们也都能独当一面。 圣上恐是觉得,我和二哥、四弟一道在北疆,往后与邵家之间会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杜云萝蹙眉。 从前这三兄弟也是一起在北疆的,只不过穆连喻去得晚些,那时穆连潇和穆连诚都大大小小立了不少战功,极受邵老将军器重。 许是因此,圣上才没有把他们其中一人调离北疆。 而今生,穆连喻去得太早了,圣上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加之岭东正好需要人手,就落到了穆连潇的头上。 杜云萝勾了勾唇角,她倒是愿意穆连潇去岭东。 二房布置的手笔都在北疆,穆连潇去了和穆连诚、穆连喻截然不同的地方,那两人想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杜云萝半支起身子,笑道:“世子是想去岭东的吧?” 穆连潇轻笑出声:“岭东可不是个积攒军功的好地方。” 山峪关外便是沙漠,鞑子不来进犯,守军也越不过沙漠,守备极其枯燥。 岭东本就不是个富裕的地方,首府宣城还算繁华,其余小城镇子就不够看了,山峪关下生活远比北疆疾苦。 杜云萝抿唇,道:“可它也是个必须要守住的地方,对吗?” 穆连潇笑了,黑眸熠熠:“是,它是个必须守住的地方,北疆边关要守,岭东一样要守。” 不管疾苦,不管能否斩获战功,每一寸土地都需要守护。 而且,山峪关也许会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 穆元策曾经想做的事情,即便只有一丝可能,穆连潇都想做好十成十的准备。 机会,稍纵即逝,唯有准备得当,才不会追悔莫及。 若能穿过沙漠,打下古梅里城,鞑子内乱,再无犯境的能力,那他就能回到京城,独独守着杜云萝了。 章节目录 第350章念头月票380+ > 杜云萝柔声跟穆连潇说话。 她之前睡觉不老实,中衣早就松松垮垮了,这会儿半支着身子,胸前便叫人一览无遗了。 穆连潇的眸子幽深。 清雅朦胧的下弦月光撒入一地斑驳。 幔帐之中,亦有浅淡月光,映得杜云萝的白皙肌肤如玉一般温润。 穆连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杜云萝起先浑然不觉,待反应过来,她指尖捏住领口,翻身躲开了穆连潇的视线。 穆连潇轻笑,揽着她的腰身贴了上来,长腿缠住了她的脚:“云萝,你刚才就是这么睡的。” 杜云萝哼道:“胡说!” 她知道穆连潇胡说八道。 她的睡相,她自己最清楚了。 杜云茹说她爱闹腾、抢被子,那是一点都不假的。 她钻在穆连潇怀里熟睡的时候,只会比他现在缠得粘得更过分。 才不会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呢…… 可是,这么有自知之明的话,杜云萝说不出口。 “你分明都吃醉了。”穆连潇笑意更浓,把她翻过来对着他,低头寻她樱唇。 杜云萝干脆什么话都不说了,仔细回应他的亲吻。 呼吸被夺走,意识渐渐模糊,消散了的酒劲又一股脑儿地涌了回来,杜云萝眸光潋滟,动人心魄。 穆连潇将她抱了起来,哄着顺着,得偿所愿。 翌日一早,又是一碗鸡汤。 杜云萝眯着眼睛没有动。 如今府中掌中馈的是她,大厨房的人都挺老实的,杜云萝也没换人。 她原是打算迟迟怀不上孩子,让吴老太君起疑的。 可近日里,杜云萝有些吃不准,这鸡汤里是不是还添了东西。 大厨房的管事席家的是练氏的心腹不假,但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人,其他人亦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席家的做事不得不更加小心。 最重要的是,练氏也需要掂量掂量,万一这事儿走漏了风声,吴老太君跟前,她是断断交代不过去的。 以穆元谋和练氏的城府,他们未必铤而走险。 毕竟,妇人十月怀胎,鬼门关上走一遭,发生什么意外都不奇怪。 比起“怀不上”,杜云萝现在更要担心的是“生不下”。 慢条斯理饮了鸡汤,杜云萝看了眼替她夹菜的穆连潇,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穆连潇进宫去了。 杜云萝把他的决定转告了周氏。 周氏走到那张长弓跟前,指腹轻轻抚过弓身,叹道:“到底是两父子。” 静静在长弓前站了许久,周氏背过身去,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杜云萝瞧得真切,周氏的眼角通红。 只要回忆起穆元策,周氏都很难平静下来。 杜云萝攥紧了袖口中的手,她看着周氏,仿若看见了那半年间的自己。 刘孟海家的让刘玉兰带给她的话,实在太过冲击,她****夜夜陷入梦境之中,梦中全是盛开的云萝花,全是穆连潇的身影。 她回忆起了很多年轻时的往事,如一把把尖刀剥开了她尘封了五十年的心。 只要想起了穆连潇,当时的杜云萝就会伤心不已。 一如现在的周氏。 这是心病,无药可医,旁人也劝解不开。 杜云萝也不会去劝周氏。 心中存着思极想极之人有什么不对?念念不忘,又有什么不好? 穆连潇去岭东的事体,圣上已经准了,等开了年再正式下文。 韶熙园里,杜云萝娇声与他商量:“我能跟你去岭东吗?” 穆连潇放下手中书册,抬头诧异地看着杜云萝。 “以前,祖母不也跟着祖父去过北疆吗……”杜云萝绞着手中帕子,道,“世子,你要觉得我到山峪关不安全,那我就留在宣城,平日里若有什么状况,有我伯父伯母在,你也不用担心我。山峪关离宣城比离京城近多了,你得空了也能过来……” 穆连潇握住了杜云萝的手,没让她继续糟蹋帕子,捏了捏她的指尖,道:“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了。” 杜云萝长睫颤颤。 这念头也算不上是突然冒出来的。 二房再有本事,短时间内也管不了岭东的事,山峪关基本无战事,他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夺穆连潇性命再嫁祸给鞑子是难上加难。 杜云萝想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在岭东远比在京中安全,即便这两个月里没有怀上,她到了宣城,与穆连潇相处的机会总比在京城里多。 太医说她身子好着呢,没道理夫妻在一道,她还总怀不上。 穆连潇性命无忧,而她又能生下儿子,就够让二房头痛的了。 至于离京之后府中的中馈,吴老太君是个精明的,她会让周氏辛苦坚持,也不会再交给练氏。 一来是出了穆连喻的事情; 二来,练氏从前接中馈是暂管几年,吴老太君收回来是应当的,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练氏暂管,吴老太君拉不下这个脸,也会觉得对二房太狠了些。 周氏身边能人不少,府中事体也算平顺,周氏不用费很多心神就能打理好。 抬眸望着穆连潇,杜云萝糯糯道:“想陪着你。 北疆战事多,我又是人生地不熟的,不敢去给你添乱,但岭东不一样呀,我在宣城里还是能生活的。” 穆连潇不置可否,杜云萝声音轻柔软糯,态度却坚决:“我也想有孩子,能让你看到我一****胖了,肚子一****鼓了……” 这番话语比任何情话都让人动容,何况是疼着宠着杜云萝的穆连潇,他伸手把她箍在怀里,细吻落在她的额上眉间:“云萝,让我想想。” 山峪关到宣城,快马只要两日,在换防时,他是可以赶回宣城的。 杜怀让一家在宣城,有他们护着,杜云萝的安全是有保证的。 不过,宣城远不及京城繁华,杜云萝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是桐城,穆连潇舍不得叫她吃苦头。 杜云萝贴在穆连潇的胸膛上,哑声道:“世子,是怕祖母、母亲不答应吗?” “我怕你吃苦。”穆连潇叹道。 杜云萝莞尔,抬起头在穆连潇的下颚上啄了啄:“我也怕吃苦,二嫂说的那些苦头,我不想尝。” 她又把蒋玉暖搬了出来,这么好用的理由,不用的才是傻子。 穆连潇的目光沉沉湛湛。 像蒋玉暖一样,一个人在京中担心受怕,一个人十月怀胎,一个人经历生产…… 那样的苦头,穆连潇想,他也是舍不得的。 章节目录 第351章心软 > 杜云萝打量穆连潇,看他的神情,她知道穆连潇有些松动了。 打铁要趁热,杜云萝从穆连潇怀中退出来,端起桌上灯台往外走。 穆连潇含笑跟着她。 穿过明间,杜云萝挑帘入了西次间,再往里去,就是改作了穆连潇书房的西梢间了。 珠帘叮当脆响,灯光下,佳人莲步娉婷。 杜云萝把灯台放在梨花木的翘头大案上,转身从后头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册,翻到其中一页,摊开置于桌上。 穆连潇走到案边,低头看向书册。 只一眼,他的眸子就是一沉。 那是岭东的地图。 杜云萝翻开的是一册讲解岭东风情的山水地方志。 “这是宣城,这是山峪关,”杜云萝圆润可爱的指尖点着地图,抬头看着穆连潇,眼神中几分期许几分得意,“世子,你看,其实一点也不远呢,和京城到桐城差不多的,我坐马车也能到。” 穆连潇一怔,心中猛得划过一个念头。 杜云萝杏眸晶亮,蕴着的水光潋滟:“世子,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去看你。” 穆连潇的心重重一跳。 杜云萝的话如焰火一般霎时间炸开,美得叫人痴迷沉醉。 穆连潇猜到杜云萝想去看他,可听她这般说出来,就是觉得浑身都舒坦。 她会想他,想到要翻山越岭去见他。 穆连潇的心软极了,他伸手,指腹点在杜云萝染了丹蔻的指尖上,缓缓上移,不疾不徐握住了她的手:“什么时候来看的地图?” 杜云萝笑容莞尔,轻笑着道:“听你说起岭东之后,我不是心血来潮,我这几日一直在琢磨。” 深邃的眸子里满满都是笑意,连唇角都忍不住上扬,穆连潇隔着大案靠过去,柔声道:“宣城到山峪关,和京城到桐城,看起来距离差不多,实则完全不同,岭东的官道比不得京畿,很是颠簸,坐马车可不轻松。” 能与她讨论宣城到山峪关的官道状况,可见穆连潇心底里已经要答应了。 杜云萝按捺住心中激动,喃道:“再是颠簸,总归能见到你呀。” 穆连潇在她眉心浅浅落了一吻。 他想起了北疆。 邵老将军家中亦有几位女眷在北疆边关附近的小镇上。 穆连潇碰见过几回,到了换防或是休沐时,她们会到边关守地来探望自己的丈夫。 邵家几位叔伯匆匆赶回家去的样子,此刻历历在目。 曾有参将亲兵们起哄,说要一窥三太太真容,叫邵家三伯笑骂着赶了回来。 被赶回来的嘻嘻哈哈说着邵家三伯小气,穆连潇却暗暗道,换作是他,也不肯叫那些浑人见到娇妻的。 天知道他们会没脸没皮地说什么,污了杜云萝的耳朵。 思及此处,穆连潇抿唇,也许,让杜云萝跟着他去岭东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可以抽出工夫,快马加鞭去看她,至于让杜云萝到山峪关,那还是算了,委实太辛苦了。 “过两日,我跟祖母、母亲提。”穆连潇道。 杜云萝睁大了眼睛,心中雀跃不已,她连连点头,笑容溢出眼底,璀璨极了。 “也要去你娘家说一声,”穆连潇揉着她的手,“我把你带去这么远的地方,你娘家长辈该不高兴了。” 杜云萝哼道:“我大伯不也把我大伯母带到这么远的岭东去了?还有我大嫂呢。不晓得我大伯母和大嫂娘家会不会不高兴……” 穆连潇忍俊不禁,绕到案后,在雕了五福临门的大椅上坐下,抬头看着杜云萝:“这就编排上他们了?” 杜云萝咯咯直笑。 她才不会编排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呢,她会软磨硬泡地撒娇,随丈夫赴任,这一点也不稀罕。 只要定远侯府中答应了,杜家那里是不会唱反调的。 杜云萝清楚,最要紧的是吴老太君和周氏的想法。 除夕夜,花厅里摆了团圆宴。 外头时不时传来鞭炮声,满满都是年味。 待散了席,吴老太君没有留儿孙们守夜,叫他们各自都散了。 周氏送吴老太君回了屋里,婆媳两人略说了一会儿话,穆连潇和杜云萝便来了。 周氏笑着道:“不是让你们先去敬水堂里吗?” 穆连潇搬了椅子,与杜云萝一道坐下:“我和云萝来陪陪祖母。” 吴老太君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腿上盖了锦被,闻她理了理被角,往引枕上一靠,笑道:“是有求于我吧?我还不知道你,说吧。” 穆连潇叫吴老太君一戳穿,边上的周氏亦掩唇笑了。 能让吴老太君和周氏高兴,别说是打趣几句,便是折腾他一通,穆连潇都是愿意的。 他笑着道:“祖母,圣上要增加在山峪关的驻军,年后就下文,把我从北疆调到岭东去。” “谁任大将军?”一听是正事,吴老太君严肃起来。 穆连潇颔首,道:“骠骑将军黄大人掌大将军令,我为副将,点了黄大人的长子黄纭为先锋。”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骠骑将军黄大人,这不是黄婕的父亲吗? 前回在围场里,黄婕惊马时,杜云萝还见过黄纭。 “圣上这是为了驻守,还是想……”吴老太君顿了顿,沉吟道,“有备无患。” 无论是防备鞑子,还是出其不意,总归是要先做布局的。 “圣上也是这个意思。”穆连潇道。 吴老太君颔首,嘱咐道:“既然圣上定下了,自当遵君命。” 穆连潇笑着与杜云萝交换了个眼神,这才与吴老太君和周氏商议:“祖母、母亲,我想带云萝去宣城。” 话音未落,吴老太君和周氏具是一怔。 穆连潇郑重道:“云萝的大伯是岭东知府,她的大伯娘、兄嫂都在宣城,有长辈们在旁,云萝的生活无忧。 我每年都只回京两三个月,而宣城离山峪关还算近,为了子嗣考量,云萝在岭东比在京中好。” 吴老太君没有立刻反对。 子嗣一事,是她最最看重的事情,尤其是嫡长房的嫡长孙。 当年老侯爷过世,穆连潇年纪尚小,就只立了世子。 如今穆连潇已经娶妻,等有了一儿半女,吴老太君也好请皇太后出,让穆连潇承爵。 定远侯府,还是要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才算完整。 吴老太君的视线停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 章节目录 第352章考虑 > 太医说过,杜云萝身体没有问题,可妇人怀孩子,哪里是一个“有问题没问题”就能解决的? 老太君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见过成亲后两三年没消息,等怀上了就三年抱俩的例子。 若这次穆连潇启程之前,杜云萝没有怀孕,难道就再等一年吗? 说心里话,吴老太君等不住,周氏也等不住。 让杜云萝去宣城,夫妻两人隔月还能见上面。 吴老太君沉思一番,道:“道理是这个道理……” 若穆连潇此次是回北疆去,吴老太君根本不会考虑他们的意见。 她在北疆生活过,直面过冲进城镇的鞑子骑兵,边关生活不是简单的辛苦可以说明白的,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危险。 而岭东与北疆又有不同。 虽然都是边境,但山峪关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没有绿洲,山峪关又贫苦,连马贼都不愿意冒着风险穿沙漠而来,何况是鞑子们。 山峪关这几十年间,太平得不似边境。 岭东的首府宣城,和战事半点不沾边,知府是杜云萝嫡亲的大伯,这叫吴老太君又放心不少。 吴老太君没有马上拿主意,道:“让我考虑考虑,这是大事体。” 穆连潇自是应下。 吴老太君上了年纪,守不到天亮,二更过半就有些困乏了。 周氏与穆连潇夫妻回了敬水堂。 吴老太君眯着眼歇了会儿,张口唤道:“阿单。” 芭蕉闻声抬起头来,道:“老太君,单妈妈不在呢。” 吴老太君醒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是有什么大小事,就想跟单嬷嬷商议,却忘了,单嬷嬷如今在满荷园里伺候穆元婧。 “芭蕉,”吴老太君阖着眼道,“元婧不会守夜,肯定睡下了,阿单应当还醒着,你让人请她过来。” 芭蕉应声去了。 等了两刻钟,单嬷嬷急匆匆来了,依在杌子上坐下。 吴老太君说了穆连潇的事体,问道:“你觉得如何?” 单嬷嬷垂眸,略思忖了一番,道:“奴婢觉得,听起来不错,岭东比北疆安稳多了,老太君犹豫,定是有旁的理由吧?” “还是你懂我心思,”吴老太君笑了,“我原想着,连潇媳妇在岭东,真怀上了,她是头一胎,没有长辈照顾会手忙脚乱,但她娘家伯娘嫂子在宣城,这一点倒是可以放心些。 我琢磨的是府里的事。 连潇媳妇才接了中馈半年,她去了宣城,这府里的事情交给谁? 再让元谋媳妇代管几年,老婆子我都没这么厚的脸皮开口。” 单嬷嬷的眉头微微一皱。 吴老太君把中馈交到长房手中,虽是天经地义,但老太君偶尔也会跟单嬷嬷嘀咕,说是这般雷厉风行的,她对练氏太过决绝了些。 当初是周氏身子扛不住,这才让练氏接手的,现在,又因为杜云萝要离京,再让练氏操劳,等几年后再收回来…… 如此折腾,别说吴老太君心里过不去,二房也要不高兴的。 再者…… 单嬷嬷的脑海中猛得闪过了穆元婧说过的话。 穆元婧现在是看谁都不顺眼,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敢想敢说,单嬷嬷没少听她的惊人之语。 起先还不觉得,听得多了,心中难免也有些想法。 人心经不起试探,也经不起折腾。 再让练氏掺合到中馈之中来,往后二房说不定就要跟长房离心了。 单嬷嬷抿了抿唇,道:“奴婢瞧着,大太太的身子骨比前些年是好多了,府中中馈一切有条不紊的,大太太身边又有得力的婆子娘子们,便是全接过去,也不会叫大太太费太多心神。 若是老太君您担心过节、祭祀时大太太忙不过来…… 您忘了呀,还有四太太呢。 四太太也是管家的好手,您当初还夸过的。 让四太太帮大太太打打下手,忙碌时也就能应付了。” 吴老太君的眼睛一亮,对陆氏这个庶子媳妇,她一直都很喜欢。 陆氏是个聪明、稳当的了,吴老太君怜她年轻丧夫,又失了遗腹子,这些年很是照顾她。 陆氏也慢慢从阴霾中走出,整日里诵佛茹素,生活倒也简单。 要吴老太君说,这种日子,对年轻的陆氏来说,委实太无趣了些,若能借着帮周氏做事,让陆氏哪怕是活跃那么一点儿,也是好事。 “这倒是个法子。”吴老太君颔首。 单嬷嬷犹豫了会儿,半晌又道:“长房的子嗣是要紧事,老侯爷去了好几年了,世子也该承爵了。” “是啊,连潇也长大了。” 单嬷嬷与吴老太君说完话,就回满荷园里去了。 敬水堂里,正屋灯火通明。 周氏饮了盏热茶,挥走了倦意,淡淡与杜云萝道:“我不反对你去宣城。 你是连潇的妻子,只要你们处得好,你能照顾连潇的生活起居,我这个当婆母的就不会指手画脚。 当年,我也想跟着去北疆的,北疆战事多,老太君不肯答应。 我又要照顾连潇,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杜云萝晓得周氏的性子,周氏对她的要求真的很少,只是前世她不懂事,才会惹了周氏的厌烦。 “母亲,”杜云萝抬眸,目光坚定,“您放心,我若能去,会尽我可能照顾世子。” 周氏叮嘱了两人一番,便催着他们回去歇会儿。 杜云萝也没硬撑着,明日一早,她要随吴老太君和穆连潇进宫磕头的,不能出差池。 回韶熙园里小睡了会儿,杜云萝便被锦蕊催着起来梳洗,沉甸甸的世子夫人冠服压得她脖颈生痛,却也只能忍着。 待向皇太后、皇太妃及皇后行了大礼,外命妇们便彼此行礼请安。 吴老太君去慈宁宫里坐了会儿。 杜云萝便与南妍县主站在庑廊下说话。 南妍县主的肚子隆起,从前窈窕的身子变得丰腴,她低声问杜云萝:“我听说,乡君在和平阳侯的幺孙议亲?若我没有记错……” 清了清嗓子,南妍没有继续往下说。 杜云萝懂她的意思,颔首道:“她自己选的,也许是矮子里头拔高个。” 南妍县主苦笑。 杜云萝偏过头,道:“我今日怎么没瞧见景国公府的小公爷夫人?” 南妍县主撇了撇嘴,指了指肚子,道:“今早上刚生了,是个儿子。” 杜云萝挑眉。 新夫人一举夺男,景国公府可真的热闹。 章节目录 第353章吐露月票390+ > 回府的途中,吴老太君握着杜云萝的手,道:“昨儿个说的事体,就照你跟连潇想的做吧。” 杜云萝喜出望外。 待回到韶熙园里,来不及换下一身冠服,杜云萝便兴冲冲与穆连潇道:“祖母答应了。” 杏眸清亮,似有繁星,杜云萝抬着下颚看他,繁复的珠冠衬得她的脸愈发小巧。 穆连潇赶紧托着了她的后脖颈,笑着道:“你不是一直喊重吗?还仰头,当心脖子。” 杜云萝笑出了声,坐到梳妆台前,唤了锦蕊进来帮她梳头。 换上了常服,杜云萝轻松不少。 等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她支着下巴,道:“我还以为要磨上好几日了,没想到祖母这就答应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穆连潇笑话她。 两人收拾好了便往柏节堂去,待向各房长辈们问了安,杜云萝抓了几颗金锞子给娢姐儿。 周全了礼数,又在花厅里用了饭,便各自散了。 大年初三,杜云萝与穆连潇回了杜家。 莲福苑里,姐妹们一道很是热闹。 杜云萝抱着意姐儿又是亲又是吻的,而夏安馨的幼子润哥儿被杜云茹抱在怀中。 杜云瑚转着眼珠子问杜云茹:“觉得哥儿好?” 杜云茹不疑有他,点头应了。 一旁的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哎呀,这话怎么能当着意姐儿说,意姐儿要不高兴了。” 杜云瑚捂嘴直笑。 杜云茹这才知道她是叫两个妹妹笑话了,哼道:“我们意姐儿可乖了。” 说笑间,杜云诺回来了,人也就齐了。 杜云瑛回不来,她这胎怀得忐忑,提心吊胆了半年多,好不容易才稳住。 下个月就临盆了,诚意伯两夫妻不叫她马车颠簸,只让陆桓过府来给长辈们请安。 花厅里摆了席面。 杜云澜搬了不少酒来,定要让穆连潇和应稽分出个高下。 杜云诺劝不住杜云澜,只能无奈地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撇了撇嘴,道:“四姐姐,你怎么看?” “那点儿酒,”杜云诺摇了摇头,“不够我们爷喝的。” 连一个应稽都不够喝,何况再添个穆连潇。 杜云萝捧腹大笑:“那就别管他们了。” 等妇人们撤了桌,爷们的酒还未吃完。 杜云萝陪着甄氏回了清晖园。 甄氏低声问她:“世子是二月里又要走了?你自己上点儿心,别稀里糊涂的。” 杜云萝听得懂,这是催着她早日开枝散叶。 她抿了抿唇,道:“世子不回北疆,圣上要他调任岭东去山峪关,母亲,我婆家那儿已经说好了,我随世子去岭东,留在宣城。” 甄氏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甄氏猛得就抓住了杜云萝的手,胸口重重起伏:“世子驻守山峪关,你去凑什么热闹?” 杜云茹亦愣愣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我只到宣城,”杜云萝赶忙安抚甄氏,“岭东虽是边疆,但根本打不起仗来,大伯父在宣城多年,我们家是最知道岭东情况的。 我等下去和祖母说一声,我在宣城,就在大伯父和大伯娘的眼皮子底下,母亲,您只管放心。” “我……”甄氏想说什么,可又无从反驳。 岭东如何,宣城如何,府中上下人人知道,甄氏若说宣城是个危险的地方,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定是会不高兴的。 可要让女儿长途跋涉去宣城,甄氏就舍不得了。 搂着杜云萝,甄氏唉声道:“我把你嫁在京中,你又要往外头跑,娘的心啊……” “你为了怀孩子跟着世子去岭东,等你怀上了呢?真让大伯娘伺候你?”杜云茹不赞同,“还是说,再长途跋涉地回京来?” 杜云萝轻咬下唇,抬眸看向水月。 水月会意,抱着意姐儿去了中屋,里头只留下她们母女三人,由赵嬷嬷伺候。 见她如此慎重,甄氏和杜云茹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前回我去桐城时,邢御医给我诊脉时说过,我似是碰过些不好的东西,对子嗣有碍……” 才说了一半,甄氏的脸都煞白一片,她咬牙道:“你为何早不说!” “邢御医也吃不准,说分量小,我又没有一直都沾,他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从桐城回来之后世子就离京了,”杜云萝赶忙解释,“中秋时我随祖母进宫,慈宁宫里又有太医给我诊脉,说我身子一切安好。” 甄氏是通透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囡囡的意思是,只有世子在的时候,你才会沾染上?” 杜云萝颔首。 杜云茹目光沉沉:“你想离京,是你已经知道是谁下手的了?” “我知道,但没有证据,”杜云萝叹了一口气,“是侯府二房。” 甄氏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杜云萝垂眸,道:“没有证据,我如何跟老太君说,跟婆母说?虽然中馈都在我手上了,可我不想给二房机会,妇人怀孕生产,什么事儿都有可能。与其提心吊胆提防这个那个的,不如去岭东。” 甄氏心痛不已,她的囡囡就该在她身边撒娇逗趣,如今却要面对这些。 不是每家后院都干干净净的,谁家都有难念的经,可甄氏还是盼着杜云萝能过得平顺。 杜云茹拍了拍她的额头,苦笑道:“比起侯府里的虎狼,我家那只风花雪月的小白兔可好对付多了,况且已经嫁出去了,我一年也不用见她几回,你却要跟他们缠斗下去。” 杜云萝挤出笑容来,她是不想和练氏夫妇缠斗的。 只要穆连潇顺利承爵,长房后继有人,二房从前做的恶毒事体都能翻出来,那二房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提对长房出手了。 既然眼前扳不倒二房,杜云萝就无需在京城里跟他们死磕。 甄氏攥着拳头,良久才平复下来:“囡囡,莲福苑里娘去说,老太太定会赞同的。 你只管放心去,等你怀孕生子时,娘去宣城照顾你。” 听了这话,杜云萝心暖得一塌糊涂,搂着甄氏的腰,她按捺住泪水,故作俏皮道:“母亲去看我了,父亲怎么办?” 甄氏哭笑不得。 章节目录 第354章差距月票400+ > 莲福苑里,夏老太太歪在罗汉床上小憩。 甄氏撩开帘子,带了两个女儿进去。 闻声,夏老太太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触及眉宇紧皱的甄氏时,老太太心中被惊搅的火气散了些。 甄氏素来懂规矩,今日匆匆来,甚至打搅她歇午觉,定是有原因的。 夏老太太示意三人坐下,打发了兰芝去外间守着。 “说吧。”夏老太太道。 甄氏压着声儿,把穆连潇的调任和杜云萝的怀疑仔细说了。 夏老太太的脸色沉了下来。 掌家之人,难免心大,夏老太太原就猜过,侯府二房会给杜云萝一个下马威,可却没有料到,那边的胆子如此之大。 “云萝,还记得祖母以前跟你说的话吗?”夏老太太沉声道。 杜云萝抬起头来,直直看着祖母。 夏老太太冷笑:“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不抢,不意味着不想。” 杜云萝心思一动,缓缓点了点头。 从望梅园回来后,她把穆连慧算计她的事情告诉了夏老太太,老太太当时就是这么说给她听的。 “我回头就给怀让写信,你去了宣城,有什么事儿只管去寻你大伯父大伯娘。”夏老太太思忖了一番,又让许嬷嬷去请了杜云瑚,“给你妹妹说一说宣城。” 杜云萝下定了决心,可对于全然未知的宣城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夏老太太心思敏锐,这才会让杜云瑚来给她介绍,也好叫她安心。 “五妹妹要去宣城了?”杜云瑚撅着嘴,道,“我才回来,你就要过去,若是早两年,我们还能串门呢。” 一下午的工夫,杜云萝就听杜云瑚说宣城。 哪家寺庙灵验,哪家裁衣好看,哪家的菜肴好吃,说得绘声绘色。 夏老太太也听得兴起,笑道:“一听就知道,怀让媳妇没少带她到处走。” 杜云萝转眸,问道:“祖母,为何不是二姐夫带二姐姐出门?” “你二姐夫蒙头读书都来不急。”夏老太太哈哈大笑。 等时候差不多了,杜云萝和穆连潇一道回府。 穆连潇中午饮得有点儿多,虽是喝了醒酒汤,但也不敢骑马吹风,与杜云萝一块坐马车。 杜云萝凑过去问他:“世子,是你醉了,还是四姐夫醉了?” 穆连潇睨他,微凉的眸子里浮着一层清光,带着浅浅笑意:“都没醉。” “那哥哥们呢?”杜云萝又问。 穆连潇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尖:“酒量不好,早就不喝了,大姐夫和二姐夫在说开恩科的事儿,三姐夫惦记着三姨,早早就回去了。” 杜云萝得意起来:“我就知道,那些酒肯定不够你跟四姐夫喝的。” 穆连潇没有喝醉,但到底饮了不少,回到韶熙园里便躺在床上小憩。 这也就罢了,偏偏哄着杜云萝陪他。 杜云萝拗不过他,两人睡到天擦黑时才醒来。 依在穆连潇怀中,杜云萝柔声道:“我跟祖母与母亲都说好了,祖母说她会写信给大伯父。” 穆连潇一手箍着她的纤腰,一手把玩她的长发,眯着眼应了声。 “我想着轻装简行便好,就我一人住,哪用得上这么多人手。” 杜云萝只想带信得过的人,若是不够使唤了,在宣城里再添便好,韶熙园里的二等三等,她是一个也不敢带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自己看着来。”穆连潇笑道。 两人窝在床上,细细说着去岭东的计划,直到肚子饿了,才起来摆桌吃饭。 年节里,每日都不得空闲。 今日周氏娘家的弟子们来请安,明日相熟的勋贵府中设宴。 杜云萝陪着吴老太君赴了几场宴席,倒也听说了不少事体。 景国公府中新添的小公子模样俊俏,颇受老公爷夫妇喜欢。 洗三礼时,有人说了句“这小公子往后定比他两位哥哥出色”,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遭了老公爷夫人好几个白眼。 小公子再好,那也不能和原配留下来的嫡子相提并论。 老公爷夫人的意思明明白白。 杜云萝不知道廖姨娘生的庶长子是什么想法,反正新夫人的心情定是差极了的,而廖姨娘,关着门偷乐了吧。 正月初九,穆连诚难得来了趟韶熙园。 杜云萝没有外出,陪着穆连潇下棋,听闻穆连诚来了,她疑惑不已。 穆连潇请穆连诚在明间里坐了。 杜云萝站在东次间里,透过博古架留意着那头的动静。 穆连诚道:“我想早些启程,一过了上元就走,你与我一道走,还是再留几日?” 穆连潇答道:“圣上让我调任岭东,驻守山峪关,等过完年下了文书,我差不多就启程了。” 穆连诚怔住了,放下手中茶盏,拧眉道:“调任岭东?怎么没听你说起?” “才定下的事儿,还要等文书,我就没急着跟你说,”穆连潇笑了起来,“好不容易习惯了北疆的天气,突然就去岭东,还有些舍不得。” 穆连诚缓缓道:“总算我们都没经历北疆的寒冬。” 兄弟两人说了些岭东的事情,穆连诚便起身告辞,穆连潇送他出了韶熙园,这才回来继续与杜云萝纵横厮杀。 杜云萝心思不在棋盘上了,捏着手中棋子,问道:“世子,为何不跟二伯提及我也要去岭东的事儿?” 穆连潇稳健落下一子,尴尬地咳嗽一声:“不想打击他。” 杜云萝愣怔,复又明白过来,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穆连诚留下蒋玉暖和娢姐儿去北疆,而穆连潇却能带着杜云萝去宣城。 两厢一对比,差距实在太大。 也难怪穆连潇不好意思跟穆连诚坦了。 杜云萝笑了一阵,支着腮帮子胡乱下子。 相比从前二房对她的打击,如今的这一些回馈根本连利钱都算不上。 她要跟穆连潇好好过,一日过得比一日好,才能把二房曾经带给她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让他们品尝。 另一边,穆连诚没有回尚欣院,而是去了风毓院。 穆元谋换了身衣服,刚从内室里出来,穆连诚便撩开帘子进来了。 “连潇怎么说?”练氏招呼儿子坐下。 穆连诚道:“圣上要让他调任岭东山峪关,过完年就下文。” “什么?”练氏瞪大了眼睛,茫然看向穆元谋,穆元谋眼神郁郁。 歪在榻子上的穆连慧从鬼怪志异中探出头来,一脸的莫名其妙。 章节目录 第355章商量 > “怎么好端端的,就调任岭东了?”练氏捏紧了手中茶盏。 穆元谋在桌边坐下,道:“军情调度是大事,御书房里只怕是商量了有些日子了,连潇竟然一直瞒着,今日要不是你去问,大抵等下文书了,我们都还不知情。” 穆连诚沉着脸。 练氏偏过头问穆元谋道:“老爷的意思是,连潇是故意瞒着的?” “也许是下旨之前不能张扬,也许是故意为之。”穆元谋目光阴郁,冷声道。 练氏哼了声:“我看是连潇媳妇在背后捣鬼,她在防着我们。” 穆元谋不置可否。 穆连慧把书册翻过一页,一面看书,一面道:“母亲做了什么事情,让云萝看出来了,以至于要防你们一手?” 练氏猛然转过头去,咬牙道:“防‘我们’,你就不再其中了? 我做的事体,连潇媳妇看没看出来,我说不好,你做的那些,她看得一清二楚的。 慧儿,你露了馅,难道就是我们坏事了?” “您说我呀?”穆连慧撇了撇嘴,“我那点小打小闹,还不至于让云萝这般严防死守。 反倒是母亲,中馈落到云萝手中,大厨房的管事席家的不会走漏风声了吧?” 练氏青着脸要说话,被穆元谋打断了。 他淡淡地看了穆连慧一眼:“别胡说了,要是席家的走漏了风声,柏节堂里多少都有些状况的。” 练氏亦是这个想法,赶忙点了点头。 “也许云萝什么都知道,”穆连慧嗤笑,她翻了个身,背朝着父母兄长,继续看她的鬼怪志异,“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 这般态度让练氏的心肝肺都搅了起来。 穆元谋低声训斥练氏:“你不该让她看什么鬼怪志异,看得整个人都阴阳怪气了。 她现在哪有议亲的姑娘家的样子? 街上算命的瞎子说出来的话,都比她像话。” 练氏不敢顶撞穆元谋,只能耐着脾气去劝穆连慧。 穆连慧正看得津津有味,见练氏不许她看了,她板着脸从榻子上下来,趿了鞋子,道:“我不愿过来,您说什么都要我来,我来了您又嫌我说话不中听,那我还是回去吧,你们自个儿商量。” 穆连慧说完,捧着她的书册就往外头走。 练氏伸手要拉她,叫穆元谋横了一眼,也只能讪讪把手收了回来。 穆元谋没有再理会穆连慧,而是低声与穆连诚道:“山峪关,圣上调兵,总不会是为了死守。” 山峪关外便是沙漠,连鞑子都不来进犯,根本无需重兵把守。 圣上如此做,定是有其他打算。 行军打仗的事儿,练氏听不懂,便给穆元谋和穆连诚父子两人添了茶,静静坐在一旁听着。 穆连诚沉思,许久道:“莫非想另辟蹊径? 鞑子常年骚扰北疆,却又常年占不到便宜,若是杀红了眼,兴许会往山峪关进犯。 万一山峪关失守,鞑子的起兵一路向东,轻易便可夺下整个岭东。” 穆元谋蹙眉,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山峪关地形复杂,又有沙漠天险,鞑子会冒险吗?也许还未到山峪关外,就在沙漠里损兵折将了。” 穆连诚慎重斟酌了一番:“风险虽大,收获也大。” 如此孤注一掷一般,大胆果决的行事风格,与穆元谋的性子大相近庭,他冷冷一笑。 笑过之后,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他的唇紧紧抿了起来:“风险大、收获大,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从山峪关强攻古梅里……” 穆连诚愕然,瞪大了眼睛,道:“穿过沙漠?且不说阿潇有没有这个胆子,他哪里去找一个能带兵穿过沙漠的人?” 穆元谋站起身,指尖轻轻掸了掸衣摆:“谁知道呢?” 穆连诚和练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穆连诚回到尚欣院时,蒋玉暖正在清点行李。 穆连诚从刘孟海家的手中报过了娢姐儿,眉宇之中添了几分温和笑容,捏着女儿的小手,哼着曲子逗她。 娢姐儿依依呀呀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蒋玉暖把剩下的事体交给丫鬟,过来与穆连诚道:“真的要过了上元就走?” 穆连诚笑着点头:“早些回去也好,阿喻一个人在北疆,我也不放心。” 蒋玉暖垂眸。 穆连喻那个混账东西,若没有人看着他,再惹出事体来,可就不像是在府中一般,关起门来就能收拾了的。 “三叔跟你一块去吗?”蒋玉暖问道。 提起穆连潇,穆连诚的笑容微微一僵:“圣上让他调任岭东。” 蒋玉暖怔了怔。 “阿暖,他是他,我是我,不管阿潇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该冲锋陷阵打鞑子累军功。”穆连诚道。 蒋玉暖弯了弯唇角:“行李我收拾了些,你回来看看还缺什么。” 翌日一早,柏节堂里,穆连诚便和吴老太君说起了早些回去的想法。 吴老太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好,你只管去,你媳妇和娢姐儿,家里会看顾的。” “阿潇说他要调任岭东。”穆连诚说完,小心观察吴老太君的神色。 吴老太君没有一点儿意外。 穆连诚暗暗咬牙,看来,穆连潇已经知会过吴老太君了。 莫非,他是真的瞒着二房上下? 这些年的准备和安排,都在一夜之间付诸流水,穆连诚不由气闷。 可想到穆元谋的话,穆连诚徐徐深呼吸。 既然付诸流水了,就不要再心心念念,没有成事,不意味着失败,他们还有机会,可以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从一开始,这条路就不好走,此刻不过是多翻山越岭罢了。 上元节渐近,街边铺子外挂起了各式花灯。 穆连潇从宫中回府,看着街上热闹景象,心情亦轻松不少。 河边柳树下,一个手艺人正在糊灯面,他的脚边摆着七八盏花灯。 穆连潇多看了两眼。 云栖笑着问道:“爷,要不要带几盏花灯回去?您就挂在韶熙园里,夫人一定喜欢。” 穆连潇挑眉,睨了他一眼:“不用。” 云栖以为穆连潇肯定会答应,正低头掏着钱袋子,闻惊讶抬起头来。 穆连潇笑着道:“你去东街口的茶楼要一间雅间。” 章节目录 第356章记得 > 去茶楼要一间雅间? 云栖一时愣怔,第一个念头是穆连潇要请友人吃茶,下一个念头又成了穆连潇要请别人观灯,而这个别人…… 他吞了口唾沫,可见他家世子一脸坦荡又满是期待,云栖就悟了。 世子这是要带夫人出府观灯呢。 他就说,像世子这般疼媳妇的男人,怎么会有那些七七八八的念头。 这么一想,云栖暗暗舒了一口气,亏得他没有瞎问,要不然,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云栖摸了摸鼻子,笑道:“爷,夫人喜欢东街中间的那家茶楼,说是粥熬得入味绵软,点心也可口,不如奴才去那家要雅间?” 穆连潇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就前年,爷让奴才盯着马德海,奴才在街上遇见夫人,就在那家茶楼里跟夫人说了马德海的状况。”云栖道。 闻,穆连潇也有些印象。 之前云栖说要娶锦灵时,穆连潇曾问他见过锦灵几回,云栖有提起过那一回。 穆连潇颔首:“还是你机灵,记得挑个沿街临窗的。” 云栖笑着应下了,转头又去看花灯。 穆连潇知道他心思,大笑着催道:“你要买,就赶紧去。” 云栖乐呵呵去了。 他也想带锦灵上街观灯。 去年上元节,他们夫妻两人就和莺儿一道去看灯的。 因着杜云萝不喜出门,锦灵也从未看过灯会,头一次见到火树银花的景致,欢喜得像个孩子似的。 锦灵高兴,云栖就高兴,他暗自下了决心,以后每一年都要陪锦灵看灯,直到他们两个都走不动了为止。 可今年,锦灵挺着七个月的肚子,云栖可不敢让她在人山人海里走动了。 不能出门,又要赏灯,就只能把花灯都搬回家里去。 家里院子不大不小的,装扮装扮凑个趣,也像那么回事。 云栖自个儿想到了,自然不忘了帮自家世子讨好夫人,建议穆连潇也买灯回去,哪知道穆连潇想带杜云萝出门。 待把穆连潇交代的事体办完了,云栖回了柳树胡同。 自打年前接了丈母娘和小舅子回来,小小的院子里热闹了不少。 云栖唤了莺儿,小声与她商量:“明日下午送灯过来,你提前请你嫂子去左邻右舍转转……” 莺儿一听就明白了,捂着嘴直笑:“哥哥是要给嫂子一个惊喜吧?” 云栖刚要答,就见锦灵撩了帘子出来,他赶忙迎上去。 锦灵笑着道:“我听着像是你回来了,跟莺儿说什么呢?” 云栖咧嘴笑道:“明儿个上元,爷要带夫人上街观灯,让我去茶楼要了个雅间。 我挑了东街上那家,你说过的,夫人喜欢那家的点心和粥。 爷夸我会办事,你看,这全是你的功劳。” 锦灵忍俊不禁,水润眸子一转:“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老爷最喜欢那家茶楼的鱼片粥,等春天开恩科时,老爷定然忙得顾不上用饭,若送些鱼片粥和点心过去……” “那世子这个女婿可就又长脸又孝顺,羡慕坏了礼部那些大人们。”云栖扶着锦灵往屋里走,待避开了莺儿的目光,他偏过头在锦灵脸颊上偷香,“锦灵儿是变着法子给我攒功劳。” 韶熙园里,杜云萝歪在罗汉床上小憩。 穆连潇从外头进来,锦岚正要问安,叫他止住了。 锦岚自觉退了出去,穆连潇轻手轻脚走到罗汉床边坐下。 杜云萝睡得沉沉的,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滑出一道弧线,鼻尖小巧如玉,眉心却皱了起来。 是做噩梦了? 穆连潇的指腹按在她的眉心上,轻轻抚着。 杜云萝低吟一声,却没有醒。 见她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穆连潇弯腰,在她耳边轻声唤她:“云萝,云萝……” 杜云萝身子一僵,而后眼角泌出泪水,霎时湿润一片,嘴上呼着“世子”。 这下穆连潇有些慌了,抬声把杜云萝唤醒。 杜云萝木然睁开眼睛,泪水黏在眼睫上,她抬手揉了揉。 “魇着了?”穆连潇柔声问她。 杜云萝轻咬下唇,她梦到了从前,梦到了穆连潇离开后的从前,慌得怕得难以抑制,在梦中就哭了出来。 伸手抱住穆连潇,杜云萝埋在他脖颈处,闷声应着。 穆连潇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柱抚着,道:“云萝,明日上元,我带你赏灯去。”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心中的那一点阴霾顿时消散了。 前年上元前,那个隔着马车的轻纱帘窗与她说话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她的丈夫。 “云萝,以后我带你看。” “不食。” 当时少年清朗的声音如今犹在耳畔。 杜云萝记得清清楚楚,穆连潇沉沉湛湛的深邃眸子清辉浮光,刹那间就照亮了她的世界。 这是今生穆连潇给她的第一个承诺。 穆连潇果真如他当时所说,在成亲后带她去看灯,他一直记得,没有忘记没有食。 他一直把她放在心上。 杜云萝忍不住笑了,微红的眼角染了明媚笑意,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好。” 欢喜之情溢于表,杜云萝的笑容让穆连潇亦心花怒放。 穆连潇低头含住了她的樱唇,温柔允着。 他想,记得每一件答应她的事,真好,能让她一扫噩梦的惶恐,一下子就笑出来,真好。 真心能有她真情相待,真好。 正月十五上元节。 府中后院里也挂了几盏灯。 穆连诚明日一早就走,今晚上便与蒋玉暖、娢姐儿一道去柏节堂里陪吴老太君用饭。 蒋玉暖抱着娢姐儿,抬眸瞧见连翘站在庑廊下,她低声问穆连诚:“三弟妹也在?” 穆连诚亦是意外。 正说着,正屋的门帘被撩开了,穆连潇和杜云萝一前一后出来。 两厢打了个照面,彼此见了礼。 蒋玉暖笑着道:“人多热闹些,不如三叔和三弟妹也一块陪祖母用饭吧,饭后我们在园子里走动走动,一来看灯,二来消食。” 杜云萝抿唇嗔了穆连潇一眼。 穆连潇道:“二嫂,我和云萝正要出府观灯去。” 蒋玉暖的笑容凝住了,她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又很快抬起头来,道:“这样呀,那就赶紧去吧。” 穆连诚入了正屋,蒋玉暖看着杜云萝和穆连潇携手离去,直到那两人拐出了院子,她才收回了目光,进了吴老太君屋里。 章节目录 第357章不变月票410+ > 蒋玉暖心不在焉。 吴老太君瞧出来了,待蒋玉暖去次间里摆桌时,她低声与穆连诚道:“等下用完饭就早些回去吧,多陪陪你媳妇。” 穆连诚沉默着点头。 他当然想多陪陪蒋玉暖,陪陪娢姐儿,也想跟穆连潇一样,带着妻子出府去观灯,可他明日一早就要出行,今夜就不方便出去了。 刚才杜云萝眉宇间的欢喜,与蒋玉暖的神态截然不同。 若非如此,蒋玉暖也不会突然之间就如此失落了。 穆连诚转眸看了眼次间里的小巧身影,心中暗暗道,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 一旦事成,蒋玉暖的生活会比杜云萝好上千倍万倍。 他会让蒋玉暖好上千倍万倍。 因着是出府观灯,又有穆连潇相陪,便没有准备马车,杜云萝只戴了一顶帷帽。 杜云萝带着锦蕊,穆连潇又让九溪和鸣柳跟着,倒也不用担心安危。 街上很是热闹。 杜云萝向来是不喜欢人山人海的,可叫穆连潇牵着手,随着他的步伐穿过大街,杜云萝就觉得有趣极了。 街边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亦有百姓围着猜起了灯谜。 沿着东街一路往前行,眼看着观灯的人越来越多了,穆连潇拉着杜云萝上了茶楼。 “我让云栖要了个雅间,”跟着小二上楼,穆连潇回头与杜云萝道,“他说你喜欢这里的点心。” 杜云萝莞尔。 云栖是个机灵通透的,定的是一个大雅间,中间的雕花屏风拉开,便能隔成两个房间。 锦蕊、九溪和鸣柳一间,杜云萝和穆连潇一间,隔开后就不会打搅到主子说话,若要人伺候,唤一声便是。 雅间布置雅致,推开临街的窗户,便是灯火阑珊景致。 杜云萝摘下了帷帽,倚在窗边看楼下灯景,比让她穿梭其中舒坦多了。 置身其中,看到的是各式花灯的模样,而在此处,看到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温暖的光。 目光所及之处,烛光温润,抬起头来,空中悬着清朗皎洁的圆月。 杏眸里映着月光,笑容满溢。 只看杜云萝的眼睛,穆连潇就能明白她此刻心情。 被杜云萝的笑容感染,穆连潇都忍不住弯了唇角,支着下颚看着她。 她看灯,他看她,两人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直到杜云萝转头来唤他,对上穆连潇的视线,她才看清那其中涌动的缱绻情意。 杜云萝的心怦然跳动,她鼓着腮帮子道:“世子,你待我真好。” 穆连潇扬眉,在杜云萝的眉心轻轻一点:“我会一直这么待你。” 情话腻人,却是人人都爱听。 杜云萝心里跟裹了蜜似的,笑容里添了几分淘气和狭促:“我不会一直这么待你。” 穆连潇怔了怔。 下一刻,杜云萝笑盈盈地附在他的耳畔,道:“我会一天比一天、一年比一年待你更好。 我喜欢你,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都不会变。 前世、今生、来世,都不会变。” 她已经爱了他五十几年了,再过五十年,也绝对不会改变。 穆连潇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杜云萝的告白让他感动,他知道她绝不是说说而已,她的笑容她的眼神之中,从不吝啬表达她的感情。 可穆连潇又有些心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份心痛从何而来,却堵得他嗓子发涩。 穆连潇把杜云萝拥在怀中,直到小二敲了门,这才松开了她。 一样样可口的点心和喷香的粥端了上来。 杜云萝咬了一口红豆饼,甜极了。 穆连潇见她吃得满意,道:“云萝,好吃吗?” 杜云萝连连点头。 伸手扣住了杜云萝的手腕,穆连潇就着她的手尝了。 饼皮层层酥脆,红豆馅细腻绵软香甜,果真好吃。 穆连潇取了块百合酥,自个儿尝了一口,又递到了杜云萝嘴边。 杜云萝睨他,而后低头咬了一口,百合酥上留下贝齿印。 两人也不说话了,你喂我,我喂你,闹得不亦乐乎。 隔开两间雅间的屏风镂空雕刻了八仙过海图。 九溪眼尖,透过小孔多少窥到些杜云萝和穆连潇的身影,不由目瞪口呆。 他转过头,小声问锦蕊:“姐姐,爷和夫人平日里也这样?” “怎样?”锦蕊没偷瞧,并不晓得。 九溪憨憨笑了笑:“互相喂着吃。” 鸣柳正在咬绿豆糕,闻就噎着了。 锦蕊苦着一张脸,这让她怎么说呢…… 鸣柳喝空了茶壶,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开门唤小二添水。 小二正在给客人引路:“公子,您看,今夜真的满客了,您若不介意,就在楼下厅中坐一会儿吧。” 鸣柳提着空茶壶,正好与那位客人打了个照面。 看清那人模样,鸣柳赶忙行礼:“叶大公子。” “是你,”叶大公子很是意外,往雅间里瞥了一眼,“穆世子在里头?” “我们爷与夫人在。” 里头的穆连潇耳朵尖,听见鸣柳说话,抬声问了一声。 鸣柳转身进去,推开屏风进了隔壁,恭谨道:“爷,是景国公府的叶大公子。” 杜云萝诧异,景国公府的叶大公子,不正是安冉县主的兄长叶毓之吗。 她曾在安冉县主出嫁时见过叶毓之一回。 印象里,叶毓之的模样随了廖姨娘,俊秀,却不带丝毫女气,说话行事自然磊落。 叶毓之在世家子弟之中的人缘,比以前的安冉好太多了。 杜云萝听杜云诺提过,廖姨娘对这个儿子的教养很是费了一番心血的。 若廖姨娘被扶正,叶毓之就是嫡长子。 廖姨娘把往后的一生都压在了儿子身上,盼着他能承继景国公府,因而文武之道上从不落下。 却不想,景国公府添了新夫人,叶毓之一辈子都是庶子了。 既然遇见了,就少不得见礼。 穆连潇与鸣柳道:“你问下毓之,若他无事,就请他进来吃盏茶。” 鸣柳退出去了,笑着与叶毓之道:“大公子,我们爷和夫人想请您吃茶,不知您……” 叶毓之抿唇。 他本欲拒绝,可转念想起一桩事,便颔首应了。 章节目录 第358章出路月票420+ > 叶毓之跟着鸣柳进了雅间。 穆连潇和杜云萝起身相迎,互相拜了年。 算起来,穆连潇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叶毓之了。 从前,叶毓之和穆家的几兄弟们也算熟悉,可自从出了安冉拦穆连潇的事体之后,叶毓之为了避嫌,也就不与穆家兄弟往来了。 毕竟,穆连潇定亲了,叶毓之若还经常与穆家兄弟一起,叫些长舌无聊之人一通编排,谁知道会说成什么样子。 等杜云萝和安冉的关系起了转折,景国公府里已经是那样的局面了。 叶毓之和安冉从云端跌落。 安冉嫁给了霍子明,而身为儿子的叶毓之,地位愈发尴尬。 从前,廖姨娘想等叶毓之成了嫡子之后再给他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因此就一直耽搁着。 希望破灭之后,叶毓之的婚事更加难办了,谁家愿意把姑娘嫁进景国公府里蹚浑水? 出身国公府的叶毓之不能参加科举,老公爷和小公爷更不会替他寻出路,他想蒙荫入仕,甚至是背着长辈们悄悄行些路数,可没有哪个衙门敢得罪景国公府。 就算是去五军都督府里当个断事官,都被拦了路。 似乎除了浑浑噩噩度日,叶毓之没有别的出路了。 可他不甘心。 不说景国公府中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叶毓之不想荒度一生,他要替廖姨娘、替安冉撑起一片天。 父亲薄情,姨娘的将来,就全靠他了。 只可惜,他没有门路,他能想到的地方,都被景国公府给拦住了。 正月初一,新夫人生了儿子,往后府中争端定不会少,这半个月来,叶毓之每一日都感受到了压力。 “世子,”叶毓之坐下,恭谨道,“景国公府中的情况,世子可能也有所耳闻,我想在京中谋一份差事,却……我想向世子打听北疆的情况。” 杜云萝抬头,愕然看了叶毓之一眼。 穆连潇蹙眉,低声道:“你想从军?” “是,”叶毓之苦笑,“想来想去,我似乎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我听闻邵老将军为人耿直,我想,他兴许不会介意我的出身,也不会理会祖父和父亲的意见。我不想让姨娘失望。” 穆连潇有些动容。 景国公府并非将门,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勋贵出身的公子有几人愿意奔赴边关。 他看得出来,叶毓之是下定了决心的。 斟酌了一番,穆连潇道:“毓之,恕我直,你虽练武,但多为强身健体,而不是上阵杀敌。 以你如今的身手,让你上战场是害你性命。 北疆战事多,也没有机会让你从平日的操练里一点点成长。” 叶毓之的眼中闪过失望,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谢谢你的直相告。” 穆连潇给叶毓之添了茶:“你还有一个去处。” 叶毓之抬眸。 穆连潇沉声道:“岭东山峪关。等明日开朝,圣上就会下调兵的文书,骠骑将军黄大人掌将军令,我为副将,黄纭为先锋。 黄大人从不管出身来历,也不会向勋贵低头,景国公府就算阻拦,只要你到了岭东,黄大人就不会赶你回去。 山峪关主在驻守,重操练,有很长的时间让你练武,习惯军营。 等你能上阵杀敌了,以后的选择就多了。” 叶毓之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间攥成了拳,双眸随着穆连潇的讲述,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不管是北疆还是岭东,只要有地方能让他拼搏一场,他就愿意尝试。 而穆连潇给他展现的,是最适合他的路子。 骠骑将军黄大人的名号,叶毓之听过。 黄将军投军,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步步爬到骠骑将军。 有簪缨世家背地里笑话黄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不起黄将军的出身,可谁也不敢当面嘲弄黄将军,那赫赫战功是货真价实的。 若能在黄将军麾下,黄将军定不会为了景国公府里那些乌七八糟的内斗而拒绝他。 况且,穆连潇亦在山峪关,他可以向穆连潇请教、学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靠一己之力给廖姨娘、安冉遮风挡雨,也绝非一日可得。 叶毓之闭上眼睛,徐徐出了一口气,而后睁眼笑了起来:“我听你的,我去岭东。” “记得瞒着国公爷。”穆连潇笑道。 叶毓之颔首,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先一步离开了。 杜云萝坐在窗边,看着叶毓之走出茶楼,他的脚步很是轻快。 “世子,”杜云萝转过头来,眨眼道,“要是让老公爷和小公爷知道了,啧啧……” 穆连潇笑着摇头,刮了刮杜云萝的鼻尖:“他们除了在京中跳脚骂我几句,还能如何?再说了,即便我不帮毓之出主意,他们也把我们跟毓之当一伙的。” 杜云萝闻,细细一想,扑哧笑出了声。 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廖姨娘是廖氏的姐姐,杜云萝又和安冉摒弃前嫌,穆连潇作为杜家的乘龙快婿,自然和廖姨娘、叶毓之是一伙的了。 杜云萝弯着眼,道:“世子,叶大公子能成功吗?” 穆连潇抿唇:“我只是给他指了个方向,至于他往后如何,全看他自己。” 时辰渐晚,街上观灯的人比早前少了许多。 穆连潇和杜云萝便起身回府。 灯火阑珊,笑语晏晏。 杜云萝与穆连潇十指相扣,踮着脚尖与他道:“世子,来年再来观灯吧。” 穆连潇笑了,额头轻轻抵了杜云萝的额头:“好。” 这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穆连诚启程赴边疆,蒋玉暖抱着娢姐儿送他离开,才回了尚欣院。 圣上下旨,穆连潇定了十日后启程,韶熙园里忙碌起来。 杜云萝带上锦蕊、锦岚和洪金宝家的,把韶熙园里的事体交给连翘和玉竹,又有古福来家的盯着,应当不会出岔子。 连杜云萝都在准备行囊的事体传到了风毓院。 练氏听了朱嬷嬷的话,诧异极了:“什么?你是说,连潇媳妇要跟着去岭东?” 朱嬷嬷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韶熙园里是这么说的。” “老太君那儿也应了?”练氏追问。 朱嬷嬷继续点头,这要是没应下,世子夫人怎么敢自作主张。 练氏倒吸了一口凉气,揉了揉胸口:“去,去请老爷来。” 章节目录 第359章气闷 > 朱嬷嬷出去吩咐了小丫鬟,等再回到屋里时,练氏歪倒在榻子上,脸色发白。 “太太,”朱嬷嬷赶紧过去,伸手探了探练氏的额头,“太太,可要请大夫?” 练氏摇头:“连诚刚走,我就请大夫,传到柏节堂里,老祖宗还以为我没事找事。” 朱嬷嬷帮着练氏垫了引枕,又端茶倒水,眉宇之中全是担忧。 这一年来,练氏的身子就不太好,从前没病没痛的,如今时不时就胸闷气短。 全是叫穆连慧和穆连喻给气的! 穆连慧把李栾推远,婚事耽搁了,偏偏嘴上没遮拦,尽说些惹练氏生气的话; 穆连喻更是不靠谱,竟然与穆元婧有染! 这事体让练氏在吴老太君跟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要不是子女添了这么多烦心事,练氏心情舒畅,又怎么会身子不适? 转念想到穆连喻的丑事是叫她撞破的,朱嬷嬷就后悔不已。 当时真是叫酒劲冲晕头了。 可谁又能想到,穆连喻会做出那等事情来,吓得朱嬷嬷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练氏歇了会儿,心跳才慢慢稳定了下来。 外头传来问安声,穆元谋撩开帘子进来。 “夫人寻我有事?”穆元谋问,见练氏精神不好,他又道,“该请大夫就请吧。” 练氏挤出笑容来,刚要说自个儿没事,穆元谋已经转身进了内室里。 里头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穆元谋在更衣。 练氏的笑容僵在脸上。 朱嬷嬷看在眼中,附耳安慰练氏道:“太太,老爷是关心您的。” 练氏苦笑,穆元谋对她的关心,比不上对衣服的关心。 穆元谋从内室里出来,朱嬷嬷去明间里守着,把次间留给他们夫妻说话。 练氏支撑着坐起来,道:“老爷,连潇媳妇要跟着连潇去赴任。” 穆元谋眉心微皱:“她跟去做什么?” “她跟着去了,我们还怎么……”练氏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肚子。 这两个月,中馈落在长房手中,练氏和穆元谋商量着,没有再在鸡汤里下料。 总归一个多月的工夫,杜云萝怀不上最好,要是怀上了,等穆连潇一走,这一年里,总能抓到机会下手的。 可现在,杜云萝要去岭东了,他们还怎么管得住? 此刻,练氏恨不能杜云萝立刻就怀上,杜云萝有了身孕,吴老太君自然不会放她长途跋涉了。 思及此处,练氏就胸口发闷。 从前是想着法子不让杜云萝怀孕,现在却反过来了,真真可笑。 穆元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阴郁,他许久没有说话,直到练氏催促了一声,他才道:“她带几个人走?” 练氏的眼骨子一转:“老爷的意思是……” “你去跟母亲商量商量,人手不足,谁都不放心。”穆元谋道。 练氏晓得穆元谋的意思,定要在杜云萝身边安插上自己人,如此才好行事。 可练氏还是觉得不妥当,她道:“老爷,就不能让她不走吗?” “不走?”穆元谋看向练氏,“你倒是说说,怎么让她不走?” 练氏压着声儿道:“病了?伤了?” 穆元谋冷笑:“怎么病?怎么伤? 连潇媳妇嫁进来一年,没病没痛的,要启程去岭东了,突然就病倒了,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府中动手不易,趁她出门时伤她…… 这可是天子脚下! 到时候事情没办妥,惹了一身骚。” 练氏紧紧咬住了下唇。 她知道穆元谋说得对,他们已经布置安排了数年,不该一着不慎露出马脚,最后落得全盘皆输的下场。 可事情超出了她的设想,练氏心里没有底啊。 穆元谋在练氏身边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夫人,不要操之过急。 连潇媳妇的事情,你和母亲去商议,旁的,就照前回说的那样。” 练氏咬着后槽牙,缓缓点了点头。 韶熙园里,锦蕊和锦岚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箱笼。 要带上杜云萝一道出发,马车不比快马加鞭,因而穆连潇把启程的日子定得比较早。 杜云萝也不想叫沉重的行李拖累行程,只让锦蕊收拾些日常少不得又用惯了的东西,余下的,等到了岭东再采买也不迟。 正忙碌着,连翘打了帘子进来,道:“夫人,老太君请您去柏节堂。” 吴老太君寻她,杜云萝不敢耽搁,快步过去了。 守在屋外的小丫鬟脆生生问安,又低声道:“夫人,大太太和二太太在里头。” 杜云萝心思一动。 快到柏节堂里用晚饭的时候了,周氏在里头并不稀奇,为何练氏也来了? 是因为她的行动超出了练氏的意料了吗? 杜云萝暗暗冷笑,入了西暖阁。 吴老太君笑着招手,让杜云萝在身边坐下,道:“开始收拾行李了?” “正收拾呢。”杜云萝答道。 吴老太君问道:“打算带多少人手过去?” 杜云萝道:“锦岚和锦蕊,还有洪金宝一家。” 吴老太君皱眉,目中露出几分担忧:“这些人手够用吗?京城到宣城路途遥远,多带些人,我们在家里也安心些。” 杜云萝心中透亮。 这定是练氏的主意。 杜云萝怕练氏插手,自然是人越少越好,练氏为了安插人手,就让吴老太君出面。 事关安危,吴老太君听得进去。 杜云萝垂眸,笑道:“祖母,世子是去山峪关驻守的,我怕我大张旗鼓地跟着去,有人在背后胡乱语,反倒损了世子名誉。 我想,还是轻装简行好些,行李和人手都少些,免得太过打眼。 这回云栖留在京中,九溪、鸣柳和疏影都一道出发,路上应当不会出岔子的。” 吴老太君和周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得不说,杜云萝的考量是有道理的,家中女眷跟着赴任的情况,文官多而武将少。 即便有跟着去的,都是低调离京,毕竟是去戍守,又不是享福。 杜云萝若太过张扬,箱笼一车接着一车,人手一个跟着一个,传出去了,白白惹一通闲话。 练氏闻,只好道:“连潇媳妇,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到了宣城,身边伺候的人少了,这行吗?” 章节目录 第360章不信 > 杜云萝神色淡淡:“就我一人,哪里用得到那么多人手,再说了,真的不够了,再添就是了。” 练氏皱眉,关切道:“新买的都不得用,还要调\\教两年,哪里像家里的,都是懂规矩会做事的。” 杜云萝笑了:“您放心,我大伯娘最疼人了,若我人手不够用,她会把身边教好的都拨给我的。” 练氏胸闷,放心?她怎么放心! 锦蕊、锦岚,与那洪金宝一家,都是杜云萝从杜家带来的人。 练氏连收买的心思都懒得动,那些都是杜家家生子,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杜家吃饭的,怎么会傻乎乎地背主。 安插不进人手,就这么让杜云萝去了岭东…… 练氏已经可以想象到,不过半年一年的,杜云萝就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来。 若是其他地方也就罢了,杜云萝人生地不熟,练氏从现在开始准备,还能在当地安排好“合适”的稳婆、奶娘、大夫,可那是宣城! 杜云萝的大伯父在宣城为官多年,是真真正正的地头蛇。 有杜家人把关,练氏又隔了千山万水,便是有心,也折腾不出花样来。 思及此处,练氏越发心烦意乱。 当着吴老太君几人的面,练氏又只能装出一副亲昵关切模样,真真是心都要滴血了。 周氏笑容温和,语调柔软:“出嫁之后还要靠娘家照顾,说起来,实在是我们过意不去,不过,出门在外,有亲人依靠总归是好事。” 杜云萝弯着眼笑了:“母亲,我大伯父和大伯娘很疼我们的,我娘家那儿,还想让我直接搬过去跟他们一道住。” 这话也就说说罢了,毕竟是已经嫁了人了,哪有随丈夫赴任,反倒是住在伯父府中的事儿。 又不是有什么状况,如此行事,会叫人笑话的。 杜云萝打算在府衙附近寻一处院子住下,便是有什么事儿,也有个关照。 她这么说,全是说给练氏听的罢了。 果不其然,练氏眼中闪过一丝郁色,若杜云萝住进了府衙,那可就真的鞭长莫及了。 吴老太君微微颔首。 杜云萝是杜家的宝贝疙瘩,此次去岭东,杜家一定会准备齐全,这叫吴老太君放心许多。 老太君笑着道:“既然都想了,那就如此安排吧,过几日就要启程,这些日子就好好歇息。” 杜云萝应下。 练氏见木已成舟,便干脆闭上了嘴。 吴老太君拿定了主意,她再揪着不放,反倒不像话了。 她安慰自己,徐徐图之。 西洋钟咚咚作响,吴老太君让芭蕉摆桌。 练氏回风毓院去了。 穆连潇不回府用饭,杜云萝便留下来陪吴老太君和周氏。 桌上摆了一小碟醉枣,吴老太君知道杜云萝喜欢,便道:“回头我让人包上一坛子,你带去岭东。” 杜云萝笑盈盈应了。 待用过晚饭,杜云萝和周氏一道离开了柏节堂。 周氏走路不疾不徐,道:“两个丫鬟,一家陪房,委实太少了些。” 杜云萝抬眸偷瞧周氏。 周氏目不斜视,只看着前头的路:“看着是有男仆有婆子有丫鬟,只是…… 锦蕊、锦岚就不提了,洪金宝家的也不像是个能干粗活的人,洒扫倒也罢了,你让谁烧水煮饭去?” 杜云萝心中咯噔,如周氏所,她没有带粗使人手,尤其是厨娘。 韶熙园小厨房里的厨娘,杜云萝并不信任,因此她故意略过了。 此刻叫周氏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杜云萝总不能说是自个儿算漏了人手,要再把厨娘带上。 周氏顿了顿脚步,压低了声音:“连潇媳妇,你并不信任韶熙园里的人手,尤其不信那厨娘。” 一针见血。 杜云萝反驳不得,也不想反驳。 她垂着眼帘,扶着周氏的手腕,道:“母亲,外头风大寒冷,我先送您回敬水堂吧。” 周氏睨她,点了点头。 婆媳两人到了敬水堂里,在西次间里坐下,周氏把一盏热茶推到了杜云萝跟前:“先暖暖身子。” 杜云萝捧着茶盏小口饮了,热茶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 周氏吩咐丫鬟素辛道:“去二门上说一声,让连潇回来后来接他媳妇,外头都黑了,就不让他媳妇摸黑走了。” 素辛应声去了。 屋里只留下了苏嬷嬷。 杜云萝摩挲着茶盏,道:“母亲,我是信不过韶熙园里的厨娘。” 周氏挑眉,等着杜云萝开口。 “去年回桐城时,邢御医替我诊脉,说我似是沾染过一些对子嗣有碍的东西,只是分量极少,又不是无时无刻的,他也有些捏不准。”杜云萝低声开口。 周氏的眸子倏然一紧。 “中秋时,宫中的御医说我一切都好……”杜云萝顿了顿,抬眸看着周氏,“母亲,邢御医不会信口开河,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世子不在,我身子就无碍,世子在京中,我就会沾染到东西。” 周氏紧紧盯着杜云萝,见她虽皱着眉头,目光却极为坦荡,不似胡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那这些日子请过脉了吗?” 杜云萝摇了摇头。 她心中隐隐有感觉,二房管不上大厨房了,想来也没胆子冒险,她现在应该是健康的。 只是,这话不能这么与周氏讲,杜云萝斟酌了一番,道:“没有请过大夫,邢御医说,那东西不好辨认,很多大夫未必察觉得到,有人瞧出来了,也会因为不想蹚浑水而闭口不提的。若不是世子救过他的命,他现在又受甄家供奉,他也不会说的。” 周氏是明白人,一听也就明白了。 会在妇人子嗣上动手脚的,必定牵扯到家族内斗,公候伯府后院的腌臜事情,没有几个傻大胆敢开口的。 周氏沉默不。 杜云萝暗暗叹气,前世她听苏嬷嬷说了很多周氏的事情,深知周氏的性格。 穆元策跟着老侯爷、与两个弟弟一道出征前,把侯府后院托付给了周氏。 周氏一直守着对穆元策的承诺,孝顺吴老太君,养育穆连潇,对穆元谋、三个弟妹及侄女侄儿们关心、照顾。 要不是前些年操劳过度病倒在床,周氏定会管好中馈,做好一个嫡长媳该做的事情。 让一心为了这个家的周氏接受那些肮脏,无异于在她胸口捅刀子。 可周氏不得不接受。 此刻还只是有人妨碍长房子嗣,往后,周氏要面对的是穆元策战死的真相。 会很难,会很苦,但杜云萝知道,周氏性格坚韧,她能挺过来。 章节目录 第361章小心月票430+ > 周氏亲手添了茶。 青瓷茶盏釉色晶莹,周氏缓缓端起,热气氤氲。 杜云萝看不清周氏的眼神,只留意到,周氏的指尖微微颤着。 良久,周氏才道:“这事体,连潇知道吗?” 杜云萝答道:“我没有跟世子讲,我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不知道是在什么东西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手。 母亲,无凭无据,我原是不想说的。 我想着,不管那人有何目的,我和世子离开了京城,身边只用我娘家带来的人,那定是不会有差池了。 只是,我琢磨着还是要跟您交个底。 您留在府中,事事要小心些。” 周氏深深凝着杜云萝,刚想说什么,穆连潇就来了。 婆媳两人止住了话题。 穆连潇向周氏请安,周氏笑着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这几日事情多,要当心身子。” 苏嬷嬷送了穆连潇和杜云萝出去,转身回到西次间时,就见周氏站在那把长弓前出神。 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苏嬷嬷垂手静静站在一旁,没有打搅周氏。 “妈妈,”周氏抬手抚着弓身,道,“连潇媳妇说的事,你怎么看?” 苏嬷嬷上前两步,低声道:“太太,若夫人是在老太君和您答应她去岭东之前说出这话来,奴婢认为该掂量掂量。 可现在,她都在收拾行李了,夫人不想带那厨房,多得是理由借口,何必说出这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夫人说了,应当是八九不离十的。” 周氏徐徐吐了一口气:“她嘴上说着不知道是谁下手的,不知道是怎么下手的,可我总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 苏嬷嬷捏紧了手中帕子,深吸了一口气,道:“太太的意思是,夫人没有证据,所以才……” 周氏不置可否。 苏嬷嬷脑子转得飞快,一个念头划过,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您是说,夫人在怀疑二太太? 也是,若世子无后,能得到好处的就是二房了。 从前中馈都捏在二太太手中,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夫人下手。 而且,您也好,老太君也好,都不会怀疑她。” 周氏的心扑腾扑腾一阵乱跳:“即便连潇媳妇生不出儿子来,连潇他……” 话说到一半,啪的一声,屋里猛得一亮,又猛得暗了下去。 周氏的脸色在灯光下晦暗不明。 苏嬷嬷亦是紧张起来,她赶忙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 屋里重新亮了,苏嬷嬷转眸看向周氏,犹豫再三,到底心一横,道:“太太,若世子不在了呢……” 周氏的身子前后一晃,叫苏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 “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周氏低声呵斥。 苏嬷嬷连连认错。 周氏在罗汉床上坐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苏嬷嬷和杜云萝的话,在耳边翻来覆去,周氏不由想着,要是穆连潇真的不在了,那…… 那唯一得利的就是二房了。 苏嬷嬷替周氏揉压太阳穴,低声道:“太太,奴婢知道您不想怀疑,也不忍心怀疑。 可夫人有一句说得对,等世子和夫人离京之后,您要事事小心。 世子在山峪关,夫人有她娘家人照顾,您大可放心。 只有您,要千万留心身子骨。 不管如何,只要世子和夫人好,您好,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周氏阖着眼,含糊应了一声。 夜深人静,韶熙园里也吹了灯。 杜云萝钻在穆连潇怀里,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穆连潇箍着她的腰,指尖穿过杜云萝乌黑的长发,一下一下梳着。 杜云萝在想周氏的话。 她没有带厨娘,周氏能瞧出来,吴老太君和练氏应当也是知道的。 练氏是不敢提,总归是安插人手,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的,其实并不重要。 吴老太君没有问,又是什么原因? 杜云萝犯困了,思路难免混沌,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杜云萝处置完中馈之后,回了韶熙园。 刚在东次间里坐下,蒋玉暖便来了。 杜云萝请了她坐下,道:“娢姐儿呢?” “昨夜里哭闹,哄了一夜,现在正呼呼大睡呢,”蒋玉暖苦笑,她指了指眼下连粉都盖不住的青色,“这两年是最难伺候的,我和刘孟海家的一块,都叫她折腾得吃不消。” 杜云萝浅笑道:“是二嫂放心不下姐儿,这才事事亲力亲为。” “毕竟是我的女儿,”蒋玉暖叹息,“我们爷不在京中,我只有把心思都放在娢姐儿身上,才不会每日里都慌得厉害。” 杜云萝抿茶,并不接腔。 蒋玉暖的目光在屋中一转,道:“我听说你要跟着世子去岭东了?” 杜云萝颔首道:“是啊,我跟他央了好久,这才答应了的。 二嫂,我去年等了半年多,虽然一直跟自己说,要习惯世子不在京中的日子,可事实上,我真的很不习惯。 你还有娢姐儿,我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再要我孤身一人在府里等上一年,我受不了呢。 丈夫不在身边,一个人提心吊胆的,我…… 二嫂,你明白我这种心情吧?你一定能理解的吧? 我晓得的,二伯才刚走,你现在是最低落的时候,原本我们妯娌一道,还能彼此鼓励安慰,现在我也要走了,你一定很失落。 我能跟着去,你只能留在京里,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我……” 蒋玉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杜云萝的话就像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割开了她的心,蒋玉暖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现在岂止是不好受,简直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本以为,杜云萝与她是一样的,都要在京中日复一日地等,可突然之间,一切就都变了。 要等的人只有她了。 就如同上元的花灯,穆连潇会带着杜云萝去看灯,而她却只能低着头替穆连诚收拾行囊。 “二嫂,你的脸色很差呢。”杜云萝道。 蒋玉暖赶忙点头:“昨夜睡得少,我还是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杜云萝没有留她,送了蒋玉暖出去。 见她一步步走远,杜云萝的唇角浮了一层冷笑。 因果轮回,蒋玉暖此刻品尝到的滋味,正是杜云萝前生的痛。 章节目录 第362章笑话月票440+ > 蒋玉暖回到尚欣院时,娢姐儿还沉沉睡着。 在娢姐儿床前坐下,蒋玉暖怔怔看了她很久,烦乱的心才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娢姐儿蹬了一下脚,小脚丫子从被子里露了出来。 蒋玉暖赶紧替她盖好被子。 丫鬟进来,蒋玉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往外走。 “奶奶,太太寻您。” 蒋玉暖缓缓点了点头。 风毓院里,练氏歪在罗汉床上,听见响动,她睁开了眼睛,上下一打量,道:“脸色怎么这么差?” 蒋玉暖挤出笑容来:“昨夜里娢姐儿闹腾,就没睡好。” 练氏睨了她一眼,道:“你去过韶熙园了?连潇媳妇说什么了?” 蒋玉暖收在袖中的手攥了起来,道:“她忙着收拾东西,说她不能陪我一道,让我一个人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娢姐儿。” 练氏皱眉,这话听起来似有哪里怪怪的,可她又说不上来,只好道:“是该照顾好你自己,昨夜里没睡好,等下就好好睡一觉。” 蒋玉暖垂眸应下。 从练氏屋里出来时,蒋玉暖和穆连慧打了个照面。 “三弟妹要随着三弟去岭东了。”蒋玉暖淡淡道。 “云萝要跟着去?”穆连慧捧着手炉,诧异极了,见蒋玉暖颔首,她嘀咕道,“看样子她是知道了的。” 穆连慧的声音很轻,蒋玉暖没有听明白,不由上前一步,道:“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穆连慧勾起唇角,笑容阴冷,“她去就去吧,与我有什么干系。” 话音一落,穆连慧转身便走。 蒋玉暖愣在原地,北风呼啸,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两日后,平阳侯府送了合八字的结果来。 穆连慧与平阳侯幺孙的八字,是上配。 练氏仔仔细细看过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大半,穆连慧能顺顺利利嫁个门当户对的,练氏也就安心了。 侯府议亲,穆连慧又有封号在身,两家要择日进宫禀报,等宫里点了头,婚事才能继续操办。 送走了平阳侯府的人,吴老太君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沉着脸道:“真是一只老狐狸,要不是连潇调任山峪关任副将,谁知道这是上配还是下配。” 单嬷嬷不在,这话无人敢接,连周氏都闭着嘴,更别说是杜云萝了。 捧高踩低,本就是常态。 穆连慧的婚事不好办,吴老太君也就只能“将就将就”,牢骚过后,就与杜云萝道:“给慈宁宫递帖子,我后日进宫去。” 杜云萝应下,心思一动,倒有些明白吴老太君的想法了。 穆连慧选了平阳侯府,吴老太君对平阳侯夫人颇有微词,却也随她去了。 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吴老太君过分挑剔干涉,兴许又会变成穆元婧成亲时的状况了。 至于杜云萝不带厨娘,吴老太君也是一样,随她去。 缺一个厨娘,路上也饿不死,等杜云萝吃不惯了,到宣城后自会添上。 吴老太君关心了一番韶熙园里的准备,便让杜云萝回去了。 入夜,杜云萝依着穆连潇,困得不停地揉眼睛。 穆连潇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唤她:“云萝,都揉红了。” 杜云萝轻轻哼了一声:“胡说,乌起码黑的,哪里能看出来?” 穆连潇失笑,她困顿时柔柔糯糯的声音格外招人,他一个翻身压住了她。 杜云萝惊呼一声,忽然之间就清醒过来了,在穆连潇低头吻她的时候,她一把捂住了嘴,道:“我困了……” 穆连潇挑眉,额头抵着额头,直直望着杜云萝的眼睛:“真困了?” 杜云萝忙点头。 穆连潇无奈极了。 自从大年初一吴老太君答应让杜云萝去宣城开始,这半个多月,他就没要过她一回。 有五六天是杜云萝来了葵水,其他时候,杜云萝各种累了乏了困了,穆连潇又舍不得勉强她,见她不肯,也就忍了。 他晓得杜云萝的心思,就怕启程之前怀上了,吴老太君和周氏就不让她走了。 这些小心思,穆连潇一直都晓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啊……”穆连潇捏了捏杜云萝的鼻尖,“你葵水才过几日,就算现在同房,出发前也诊不出来的。” 杜云萝眨巴眨巴眼睛,脸颊霎时间就红了。 她的心思叫他明明白白说出来,这真是…… 杜云萝的手掌不再只捂着嘴,连脸也一块捂上了。 穆连潇忍俊不禁,舌尖轻吻她的手背。 杜云萝羞愧极了。 前世今生,她是活了几十年不假,但她从来没怀过孩子,哪里知道这些细节上的东西。 甄氏没有教得那么细,杜云萝也不会寻人去问,这才会闹笑话了。 这也不能怪她,是吧? 杜云萝正暗暗给自己开脱,猛然就醒悟过来。 她分开了五指,从指间露出晶亮的眸子,道:“世子,这些女人家的事情,你是什么知道的?” 穆连潇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尴尬地避开了杜云萝的目光。 这下轮到杜云萝乐不可支了,杏眸弯弯,梨涡浅浅,扳回了一成的她笑着追问:“说嘛,你怎么知道的?” 穆连潇不肯答,干脆背过身去:“困了就睡吧。” 杜云萝哪里肯放过他,捧腹笑了一阵,转眸见穆连潇还背着身子,她瞪大了眼睛,心中有些惴惴。 是不是她笑得太过分了? “世子。”杜云萝糯糯唤他。 穆连潇没有动。 杜云萝整个身子粘了过去,伸手环住穆连潇的腰:“你先笑我的,我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柔软起伏的曲线就贴在后背上,穆连潇的身子一下子烧了起来,只是身子里的热度远远比不过脸上,他的脸烫得惊人,便是深夜里,他都怕转身过去叫杜云萝看出来。 杜云萝轻咬下唇,无论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穆连潇从不会不理她。 前生也是,无论她多无理取闹,穆连潇也会耐心地哄她顺她。 就这么不理她了,杜云萝一点也不习惯。 “好嘛,算我错了嘛,别不理我嘛。”她支起身子来,凑到穆连潇耳边,道,“世子,爷,连潇,阿潇,潇哥哥……” 杜云萝娇娇的声音落在耳畔,婉转绵长,如猫爪一般,挠得穆连潇再也耐不住了,一把将她拉到怀中:“你叫我什么?” 章节目录 第363章心跳 > 杜云萝一时没防备,下巴磕在了穆连潇的胸口。 她抬眸看着穆连潇,两人挨着极近,即便是黑夜之中,杜云萝也看得清穆连潇的眼睛。 深邃的眸子浮光,将她的模样映得清楚。 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抿着唇没应声。 穆连潇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从头顶处缓缓往下,指腹停在杜云萝的后脖颈上,轻轻揉压。 他眯着眼睛,又问了一遍:“云萝,你刚才叫我什么?” 声音喑哑,呼吸喷在了杜云萝的额头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世子?” 穆连潇指尖一顿,看着杜云萝,不说话了。 杜云萝撅起了嘴,撒娇道:“不是理我了吗?不是不生气了吗?” 穆连潇见她一副委屈模样,实在不忍心欺负她,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别东拉西扯的。” 杜云萝嗤嗤笑了起来:“阿潇?潇哥哥?” 穆连潇收紧了箍在她腰上的手。 她此刻乖巧极了,软糯的声音甜甜的,杏眸弯弯,盈盈若水。 穆连潇喉结滚动,整颗心都烫得跟点了火一般,手指一扯,杜云萝身上中衣的腰带就松开了。 这回杜云萝没再拦他。 她知道自己弄错了,这会儿哪里敢再提,叫穆连潇一个翻身拘在身下。 穆连潇忍了半个多月,又被她叫得骨头发酥,自不肯轻易放过杜云萝。 在床笫之事上,杜云萝从不是穆连潇的对手,还未真刀真枪,就已溃不成军。 轻叫溢出唇齿,杜云萝半抬着眼帘看他,眼中蕴着一汪清水,显得可怜兮兮的。 她都这般可怜了,他竟然还作弄她! 就因为她之前笑话他,这人怎么可以这么坏心眼这么斤斤计较! 杜云萝忍不住露出牙尖咬住了穆连潇的肩膀。 穆连潇微微蹙眉,这回杜云萝没收力道,肯定是让她咬破皮了。 看来是真的恼了。 连恼起来的样子都这么勾人魂魄。 穆连潇眸色幽深,俯身吻住樱唇,一点一点将杜云萝揉入了身子里。 杜云萝几乎是瞬间就哭了出来,咽呜着,随着穆连潇的动作起起伏伏…… 睁开眼睛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 身边的穆连潇还在,可见还未到他平日练功的时辰。 杜云萝微微动了动,浑身酸痛,她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平日里全靠穆连潇手下留情,今日他兴致上来了,不管杜云萝如何求饶都不放过,以至于她后半截的记忆几乎空白。 隐约只能想起天上人间几度跋涉,穆连潇一遍又一遍哄她顺她,在她断断续续的“潇哥哥”之中越战越勇。 回忆起那叫人脸红心跳的片段,杜云萝恨不能在穆连潇的腰上狠狠掐一掐。 小手刚放到他的腰间,穆连潇突然醒了。 将柔软的手包裹在手中,穆连潇勾着唇笑了:“醒了?” 杜云萝的心跳漏跳了一拍,想要翻身装睡,刚一动作,双腿的发软无力感传遍了全身。 穆连潇忍俊不禁。 轻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是如此清晰,杜云萝浑身战栗。 餍足的男人神清气爽,偏她连瞪他一眼都没有威力可。 杜云萝的小性子上来了,干脆整个人腻在穆连潇怀里翻旧账:“你还没说呢,女人家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穆连潇不肯答,顾左右而它。 杜云萝不依,风水轮流转,刚才是穆连潇逼她迫她,现在她才不肯轻易放过他。 穆连潇只好尴尬着道:“在军营里,听人提起来过。” 杜云萝怀疑地看着穆连潇。 她知道兵营里的那些男人口无遮拦,什么混话都敢说。 可他们真的会这么无聊? 杜云萝不信归不信,见穆连潇的眸色暗暗,她就不敢在闹腾了,嘀咕着“困了累了”闭上了眼睛。 穆连潇暗暗松了一口气,仔细掖了掖被角。 他不是在兵营里听说的,他是听云栖说的。 正月十六那日云栖当值,整个人乐呵呵的,只差没把幸福满足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九溪张口就问他,云栖嘻嘻笑着说,他挂了一院子的花灯,锦灵惊喜得都哭了。 九溪年纪小,不懂男女感情,歪着头去琢磨“为什么媳妇哭了云栖反倒是乐了”。 云栖当然高兴,锦灵性子温和柔软,待他好归好,却从不把感情挂在嘴边,昨夜里哭着全说出来了,说“喜欢他”、“嫁给他真好”,听得云栖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云栖没有只顾着自己高兴,屁颠屁颠来问穆连潇,昨日的花灯和雅间,杜云萝满意不满意。 穆连潇赏了他几颗银锞子。 打赏了,显然是满意的,云栖刚要把银锞子收起来,转头见穆连潇脸上没什么笑容,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云栖暗戳戳观察了穆连潇大半天,然后悟了。 自家爷此时的神情,像极了几个月前锦灵刚怀上时的他。 莫非夫人怀上了? 夫人要是真有了,府里早就热闹起来了。 云栖琢磨来琢磨去,明白了过来,壮着胆子噼里啪啦跟穆连潇解释完,也不管自家爷什么反应,扭头就跑了。 穆连潇愣在原地,见云栖一溜烟就没影了,气不得笑不得。 这么丢人的状况,穆连潇才不会说给杜云萝听。 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启程的日子近了,所有的准备都有条不紊,杜云萝反倒是空闲了下来。 吴老太君递了帖子进宫,定远侯府和平阳侯府联姻的事体,大致就定了下来,两家商议着选个好日子放小定。 出发的前一日,杜云萝回了一趟杜家。 夏老太太和甄氏都舍不得她,搂着她叮嘱了一番,晓得她是轻车简行,就没有让杜云萝给长房带东西,只交给她两封家书。 杜云萝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一封是莲福苑里写的,一封是杜云瑚写的。 她把信交给锦蕊收好。 辞别了娘家人,杜云萝登车准备回去。 廖氏匆匆来了,隔着帘窗递给她一个小巧的锦盒:“云萝,跟他说,让他别担心家里。” 杜云萝微怔,打开锦盒一看,里头是一块青玉玦,她一下子就了然了。 “四婶娘,这锦盒会交给他的。”杜云萝说道。 廖氏抿着唇重重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364章老路 > 杜云萝把锦盒交给了穆连潇:“四婶娘给我的,说是转交给叶大公子。” 穆连潇接过来看了一眼。 青玉玦剔透,入手清凉,质地极好,却是块新玉,没有叫人蕴养过。 穆连潇把锦盒收好,含笑道:“听说毓之已经启程了。” 杜云萝惊讶,她原本以为,她和穆连潇已经算是走得急了的,哪知道叶毓之才是说走就走的那一个。 穆连潇倒是丝毫不觉得惊讶。 迟则生变,叶毓之要走,就要赶在老公爷和小公爷反应过来之前,真被拘在了京中,他所有的抱负都要付诸流水了。 “我今日听说,景国公府中正打听毓之的下落。”穆连潇道。 杜云萝撇了撇嘴,她对过河拆桥的景国公府没有半点儿好感。 景国公府之中,廖姨娘躺在榻子上,脸色发白,额头箍着抹额。 安冉县主快步进来,道:“姨娘可是犯了头疾?” 廖姨娘闻声睁开了眼:“你怎么回来了?” 安冉县主在榻子边坐下,握住了廖姨娘的手:“听说姨娘病倒了。” 若不是廖姨娘在,安冉县主连逢年过节都不想回国公府来,可今日府中去恩荣伯府里传话,说是廖姨娘病了,她放心不下,这才赶了回来。 廖姨娘浅浅笑了笑:“我没事的。” 安冉县主抿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俯下身附耳与廖姨娘道:“我怎么听人说,哥哥不见了。” 廖姨娘却弯着唇角,笑意更浓,她安抚似的拍了拍安冉县主的手背:“只管放心。” 叶毓之离京是和廖姨娘通过气的。 听他说要去从军,廖姨娘吓得不轻,可听叶毓之细细分析,知道镇守山峪关的是黄大将军,又有穆连潇提携,廖姨娘的心才慢慢安定了下来。 真要廖姨娘来说,她是舍不得叶毓之去军营的,她已经看开了,无论是丈夫的感情还是地位的扶正,廖姨娘都不在乎了。 她如今就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翘着腿坐在八仙椅上,磕着瓜子看一场好戏。 可看到叶毓之眉宇之中的坚定,廖姨娘想,她不该绝了儿子的出路。 安冉是女儿,且已经嫁人了,她有封号在身,又生了个儿子,往后生活有依,不用廖姨娘操心。 叶毓之不一样,即便是庶子,那也是儿子,是长子。 老公爷夫妇、小公爷以及新夫人,是不可能给叶毓之说一门好亲的,他们巴不得叶毓之拿着那点儿月例,浑浑噩噩过日子。 可叶毓之不是那样的人,廖姨娘辛苦养了他十几年,无论功课武学品行习惯,一样样打磨,她深知叶毓之的性格。 儿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有担当。 她的一生,已经被国公府搅得乱七八糟,难道要让叶毓之也成为彻彻底底的牺牲品吗? 廖姨娘不甘心,她替叶毓之不甘心,她以国公府承继人的要求养大的儿子,怎么能够庸庸碌碌。 那真是白瞎了叶毓之这十几年的刻苦。 廖姨娘把私房钱都给了叶毓之当盘缠,嘱咐他出发时莫要收拾行李,就照往常一般出门,等离开了京城,需要什么拿银子买便是。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等国公府里反应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了。 再想寻人,便是打听到了叶毓之从哪个城门离开的,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 “你哥哥不见了,他们自然来问我,”廖姨娘冷笑,“我反过来跟他们闹,我儿子不见了,我还要问他们要人呢,我这是担心不见了的毓之,这才病了。” 安冉县主听懂了,她没有追问叶毓之的去处。 廖姨娘不说,她就不问,只要哥哥好好的,姨娘是好好的,她也就放心了。 “前几日,你杜家姨母来看我,我跟她说了两句。”廖姨娘笑道,“她热心着呢,毕竟是两姐妹,我若过得好些,她脸上也有光。”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两年,安冉县主最有体会的便是这句话了。 廖氏能帮到廖姨娘的地方很少,可只要有这份心,安冉县主就记这份情。 见廖姨娘身子骨并无大碍,安冉县主坐了会儿就要回去。 穿过园子时,安冉县主与她的嫡妹叶瑾之打了个照面。 她们年纪有差,叶瑾之又从小养在老公爷夫人跟前,两人原本就不亲近,如今更是两看两相厌。 叶瑾之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无外乎叶毓之的荒唐和廖姨娘的尖酸。 安冉县主理都不理,转头就走。 叶瑾之跟在后头嘀嘀咕咕,见安冉真的当她不存在,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不跟了。 身边的丫鬟替安冉生气。 安冉却觉得好笑。 叶瑾之从小到大就一直恨她,羡慕成恨。 庶出的姐姐受宠,在府中横行霸道,叶瑾之这个嫡出的反倒是低人一头。 等姐姐有了封号,变成了安冉县主,叶瑾之就真的低她一头了。 叶瑾之几乎是追着安冉的脚步长大的。 安冉有的好东西,她想要,安冉有封号,她也想有,她迫切地想要比安冉更好,可却得不到。 直到安冉从云端跌落,叶瑾之猛然觉得自个儿翻身了,她狂妄她大笑。 可在安冉眼中,叶瑾之还是在走她的老路。 等新夫人真真正正掌握了国公府,原配留下来的儿女,一样要从云端跌下来。 安冉还能嫁给疼她护她听她的霍子明,叶瑾之的婚事可就不好说了。 等到叶瑾之嫁人的时候,也许就是她们姐妹走上一条不同的路的时候了吧。 对于这样的叶瑾之,安冉才懒得跟她争吵计较。 傍晚时,杜云萝和穆连潇正准备过去柏节堂里用饭,玉竹挑了帘子进来,笑着道:“夫人,诚意伯府来人了。” 杜云萝的心猛得一跳。 进来的嬷嬷穿得喜气洋洋,笑容把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夫人,我们奶奶刚刚生了个哥儿。” 杜云萝更关心的是杜云瑛的身子。 杜云瑛十月怀胎,几乎是十个月都躺在床上,她这一胎怀得是真艰难。 听嬷嬷说母子平安,杜云萝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杜云萝让锦蕊封了赏银,又吩咐她把前几日准备的长命锁、璎珞圈和一包金银锞子交给了嬷嬷。 她明日里就要启程了,不能参加外甥的洗三,只能让嬷嬷把贺礼带回去。 嬷嬷笑盈盈谢了赏。 章节目录 第365章长枪月票450+ > 翌日一早,马车从定远侯府中驶出,往城门去。 即便是轻装简行,前后也有四辆马车。 九溪没有骑马,坐在车把式边上,一双眼睛四处张望。 他是头一回去那么远的地方,虽然还没有出城,但整个人已经雀跃了。 骑马而行的鸣柳在一旁笑话他,九溪也不理会。 眼看着离城门近了,九溪却在城墙下看到了云栖。 他赶忙回过头,隔着帘子与穆连潇禀了一声。 穆连潇撩开帘窗,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便让马车往云栖那儿靠过去。 云栖在车外问了安,他身边的轿子里钻出来一人,正是挺着大肚子的锦灵。 “她晓得夫人今日启程,说什么都要来送一送,怎么都劝不住。”云栖苦恼着道。 杜云萝戴上帷帽跳下车去。 锦灵握着杜云萝的手,眼眶倏然就红了:“夫人……” 她舍不得杜云萝。 虽是已经嫁人,不在主子身边伺候了,可一想到杜云萝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锦灵就觉得心慌慌的。 锦灵低头看自己隆得高高的肚子。 府中规矩严,云栖在穆连潇跟前当差,她就没有再进内院的道理了。 可离京之后,杜云萝独门独户过日子,就没有那么讲究,锦灵完全可以做个媳妇子去伺候的。 偏偏她大着肚子,根本不可能远行。 杜云萝笑盈盈道:“还有两三个月就生了吧? 昨日三姐姐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你呢,就别想那么多,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养好身子,先平平顺顺把孩子生下来。 云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找古福来家的说去,叫她替你出头。” 云栖在一旁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瞧夫人说的,儿子和女儿都是一样好的,奴才不挑的不挑的。 您放心,奴才绝不会欺负锦灵的,不然,都不用古家妈妈动手,奴才的丈母娘和小舅子先抽奴才了。” 这一一语的,把锦灵给逗笑了,眼中还有泪,嘴角却扬了起来。 杜云萝看着放心不少,柔声与锦灵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不想我回来,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婆母伯娘……还有那么多人,催着我回来哩。” 锦灵笑出了声:“奴婢等着夫人回来,您放心,您交代奴婢的事体,奴婢都记在心里。” 杜云萝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就是喜欢锦灵的通透。 与锦灵告别之后,马车缓缓驶出了京城。 一月末端,天气依旧寒冷。 马车里还算暖和,可官道旁还有未消融的积雪,因此行得并不快。 穆连潇没有刻意赶路,夜里多是宿于驿馆客栈,杜云萝才没有像之前赶路去桐城时那般劳累。 只是,去宣城的路比去桐城远多了。 如此行了半个月,杜云萝也有些吃不消,好在沿途景致与她从前所见的风景截然不同,她时不时看一会儿,这旅途才不算无趣。 春寒料峭,突然就飘起了雪花。 穆连潇和杜云萝被大雪堵在驿馆里,歇了三日,杜云萝总算缓过来一口气。 这一日天一亮,杜云萝便睁开了眼睛。 身边空空的,穆连潇已经起来练功了。 杜云萝唤了锦蕊来梳洗更衣,道:“外头还下雪吗?” “比前两日小一些了。”锦蕊手脚麻利,一面梳头,一面答道。 杜云萝披了雪褂子,抱着手炉,走出了屋子。 驿馆里没有旁的客人,只他们一家住着,这两日生活也算方便。 穆连潇在院子里练拳,明明是下雪天,他依旧练出了一身汗。 杜云萝瞪大眼睛看他,穆连潇练功时的飒爽英姿,她怎么看都看不厌。 穆连潇注意到了杜云萝,他顿了顿,朝站在庑廊下活动筋骨的九溪招了招手。 等九溪乐颠颠地跑过来,穆连潇轻声吩咐了他两句,九溪便小跑着去了。 杜云萝好奇看着。 没一会儿,九溪就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长枪,竖起来时,比他的身量还高出许多。 他把长枪抛给了穆连潇。 穆连潇扬手接住了。 杜云萝眼前一亮。 韶熙园的院子不算小,但舞枪时还是施展不开,穆连潇曾应过杜云萝,往后去校场练枪法时定带上她,可惜这一年都没有机会。 驿馆院子宽敞,没有那么多花卉盆景,也没有做事的丫鬟婆子,穆连潇便要舞枪了。 杜云萝莞尔,他是真的记得的呀。 她知道穆连潇不会忘,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杜云萝欢喜极了。 细长的银枪比身材高大的穆连潇还要高出一个头,他握着长枪挥了两下,枪身一挑。 穆连潇的马步结实,每一个动作都极有力度,虎虎生风。 一开始,杜云萝的眼睛还能跟上,等穆连潇越舞越快,她就完全目不暇接了,只觉得那枪身的银光在她眼前闪亮。 浮光掠影一般的枪法似白蛇吐信,又似蛟龙出水。 那长枪上下翻飞,若舞梨花,随着穆连潇的动作,周身飘舞的雪花全叫他扫开,天地之间仿若生成了一个结界。 杜云萝看不懂好坏,却叫那枪法完全吸引住了,一眨不眨看着,就怕错过。 穆连潇练得很认真,上阵杀敌,赤手空拳的时候极少,多是手握兵器的,而他就偏爱长枪。 他的枪法是老侯爷在世时手把手教的。 当时他年纪还小,舞不动长枪,老侯爷从柴房里寻了根木棍给他。 随着个头增高,手中的木棍也越来越长,等到穆连潇能舞动真枪的时候,老侯爷已经不在了。 这柄枪是穆元策用过的,战死时还握在手中,被亲兵搬了回来,现在就陪着穆连潇。 以后,也一定会和穆家的枪法一块,传给他的儿子。 穆连潇一套舞完,匀了匀气,见杜云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走上前去,笑着问她:“好看吗?” 杜云萝的眸子如宝石般明亮:“好看。” 穆连潇笑意更浓,弯腰贴近她,在杜云萝的耳畔低声道:“是枪法好看,还是舞枪的人好看?” 呼吸呵在耳垂上,如低喃细语,杜云萝耳根子发烫,仿若被火灼了一般。 她轻哼一声:“好看,你最好看。” 杜云萝说完,转身就躲回屋里去了,留下穆连潇一人,抱着银枪,笑容灿然,连这寒冷的冬日都染了暖意。 章节目录 第366章东珠月票460+ > 杜云萝进了屋里。 驿馆的房间不比家中周全,但较之风餐露宿,已经是奢侈多了。 梳妆台上摆着只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里头装的都是杜云萝常用的首饰头面。 她轻轻打开,从最底下一层取出了一根白玉簪,捏在指尖来回看。 穆连潇从外头进来。 听见脚步声,杜云萝慌忙把白玉簪又收了回去。 穆连潇眼睛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杜云萝小心翼翼的,他便没有拆穿,进了净室梳洗。 杜云萝暗暗松了一口气。 后日是二月十六,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杜云萝一直记着,怕路途中没有机会准备,离京前便已备好了礼物。 这簪子是要在正日子时给穆连潇的,可不能提前叫他发现了。 穆连潇梳洗之后换了身常服,便吩咐锦蕊摆饭了。 驿站里的吃食的口味与京中不同,杜云萝起先有些用不惯,经过这两三日,慢慢的倒也品出些滋味来。 “今日启程吗?”杜云萝抬眸问道。 穆连潇笑着道:“别看这会儿雪小了,看这天色,下午又要下大雪的。 我们在驿馆里还好些,这会儿官道上,怕是积了一层雪了。 再等两日吧。” 杜云萝颔首,既然不急着出发,她便慢条斯理地用了早饭。 白日里空闲,夫妻两人下棋说话打发时间,若穆连潇看书,杜云萝便做女红。 两人处得自在愉快,杜云萝不时都想,这日子比在侯府之中还逍遥多了。 别人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们两人却是偷了好几日。 待到了二月十六日,雪总算是停了,露出了些许阳光。 化雪时最冷,杜云萝躲在屋里不肯出去。 穆连潇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有寒意,伸手想去牵她,吓得杜云萝摇着头跑开了。 杜云萝躲到了内室里,从帘子间探出一对水汪汪的杏眸,像只怯怯的兔子。 穆连潇叫她逗乐了,三步并两步往里走。 杜云萝转身又躲。 屋里总共就这么点地方,杜云萝身手又不及穆连潇,很快就被他堵在了角落里。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可怜兮兮道:“我怕冷。” 穆连潇的眼底满满都是笑意,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抱一会儿就不冷了。” 杜云萝睨他,穆连潇的衣摆袖口分明有些湿润,一看就是沾到雪水了,怎么可能不冷。 她眸子一转,瞥见桌上妆奁,道:“我拿样东西。” 穆连潇顺着杜云萝的目光看去,猜她是要取前日慌慌张张收起来的东西,便笑着放了她过去。 杜云萝从最底下取出了那根白玉簪,献宝似的捧给了穆连潇。 那日只看到个大致轮廓,穆连潇这回才看清那簪子模样。 温润的羊脂白玉,色泽通透,与他腰间的玉佩相似。 簪子打磨精细,没有雕琢装饰,简单干净。 “给我的?”穆连潇接了过来。 杜云萝颔首,甜甜笑着。 穆连潇坐到了梳妆台前,朝杜云萝招了招手。 杜云萝会意,走到他身后,缓缓把穆连潇发髻上的簪子拔了出来,又把白玉簪戴了上去。 穆连潇从镜中窥她,见她这般仔细,不由心中一暖。 他握住了杜云萝的手,轻轻将她带到了他腿上坐下。 杜云萝嗔了他一眼,刚要喊冷,被握住的手上凉凉的,有什么顺着她的手滑到了手腕上。 她低头去看,是一串东珠。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呼吸几乎停滞。 从前,他也送过她一串东珠。 穆连潇亲手替她戴上,捧着她的手久久不放,半晌说出一句“不及你的手好看”。 重活一次,一模一样的珠子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叫杜云萝整个心都颤了起来。 穆连潇扣着她的五指,白玉皓腕,柔嫩细腻,即便是温润的东珠都难掩其风华。 他低头,薄唇在她手腕上细细摩挲,说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话。 杜云萝的眼中湿润一片,偎在穆连潇怀中,吸了吸鼻尖,勉强忍住了哭意。 穆连潇浅浅笑了:“不是说冷吗?” 杜云萝咕哝着:“抱一会儿就不冷了。” 穆连潇哑然失笑,拥着她哄了会儿,才放开了杜云萝,起身换了套干净衣衫。 杜云萝抚着手中东珠,心中那点情绪慢慢散开,唇角微扬。 他们两人,谁也没提今天是什么日子,却都备下了礼物。 这么一想,杜云萝心里甜着腻着,舒坦极了。 雪化了一日,虽还未全化,但勉强可以出行了。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从驿馆出发,继续往岭东去。 杜云萝在驿馆歇了几日,再坐马车也没有那么难耐了。 三月初,入目的却依旧是寒冬景致。 往年的这个时节,大部分时候,京中已经有了春意,可这一路行来,杜云萝却寻不到一丁点新芽。 穆连潇给杜云萝解释:“北边的冬天长,岭东那里,到清明前后才会稍稍暖和一些。” 杜云萝了然。 这些事体,她在岭东的风情志上读到过一些。 只是书中所写与亲眼所见,感触就是如此不同。 虽无春色,却也没有再下雪,只是冬日的积雪化水,使得官道湿滑难行,好在车把式们都有本事,一路也算平顺。 三月过半,马车入了岭东地界。 夜宿小镇,杜云萝看着两侧街景,与京中截然不同,她觉得新奇。 穆连潇看在眼中,附耳与她道:“等到了宣城,我再陪你几日,带你去街上走走。” 杜云萝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弯成了月牙,脸颊上的梨涡可爱逗人,叫人心痒痒的。 又过五日,总算是到了宣城。 杜云萝看着城门,长长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到了,再坐马车,她的腰和腿就真要吃不消了。 穆连潇来过宣城,对城中情况大致有些印象。 马车径直往府衙的后门去。 门关着,九溪跳下了车,拿着帖子敲了门。 门房上的小厮看了看马车,经过了长途跋涉,马车不似出发时干净,但制式规格不会变,小厮看在眼中,又赶紧去看帖子。 待看清了上头的落款,他赶忙抬声道:“赶紧使人去请老爷与夫人,姑奶奶和姑爷到了。” 章节目录 第367章随你 > 车把式摆了脚踏。 杜云萝拿过帷帽,捏在手中,悄悄看了穆连潇一眼。 入城时她透过青纱帘窗看过街上景致。 宣城是岭东首府,即便不比京畿地区的城镇繁华,但也不是萧败的旧城。 主街两侧,客栈、茶楼、金铺、票号、成衣铺、胭脂铺,各式各样的,一眼看去似乎都周全,且生意都不错。 杜云萝注意到,不单单是梳着妇人头的小娘子们,连二八年华的姑娘们都极少有戴帷帽的。 她看着心痒痒的。 穆连潇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道:“随你。” 杜云萝眸子一转,挥了挥手中的帷帽:“真的?” 穆连潇忍俊不禁,见锦蕊跳下了车,他轻拧她的鼻尖:“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杜云萝抿唇,笑容莞尔。 马车就在府衙后门外,离进门也就几步路,杜云萝戴与不戴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可她心里知道,穆连潇说的“随你”,指的是她往后在宣城之中,若不想戴帷帽,也是可以不戴的。 穆连潇撩开车帘下去,转过身,朝杜云萝伸出了手,扶她下来。 杜云萝正要左右打量,府衙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位妇人匆匆而来。 走在前头的妇人年纪长些,四十过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簪了几根金簪,穿了件乌色锦缎褙子,套了条赭色马面裙,整个人精神极了。 跟在后头的只二十岁出头模样,姿容端正,银红的比甲映得人比花娇。 虽是多年未见,但杜云萝还是能认出来,这两人是她的大伯娘杨氏和大嫂颜氏。 杜云萝上前,刚要福身行礼,就被杨氏一把托住了。 “我的儿,可算是到了,快让伯娘仔细瞧瞧,这眉眼这唇角,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杨氏拉着杜云萝,亲昵极了。 颜氏笑着挽住了杨氏:“母亲,五姑与妹夫远道而来,我们赶紧进去,才好坐下说话。” 杨氏闻,连连点头:“你看我,欢喜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杨氏领着杜云萝夫妇两人往后院里去。 杜云萝一面走一面打量。 后院收拾得干净整齐,摆了松柏,却没看到其余花卉。 呼吸之中,似乎有淡淡的杏花香,杜云萝的目光所及之处,倒是不曾瞧见。 几人入了花厅。 穆连潇和杜云萝正式向杨氏与颜氏请安。 杨氏虽是长辈,却不及穆连潇身份矜贵,不敢受全礼。 待落了座,杜云韬快步进来。 杨氏笑着问他:“你父亲还在前头?” 杜云韬道:“今日开审袁家庄的案子,我刚刚去看了两眼,大抵是要审到中午了。” 杨氏颔首,偏过头与杜云萝道:“自打接了老太太的信,就心心念念盼着你们到。 昨儿个你大伯父还说,兴许是路上叫雪给耽搁了,这才迟迟未到。 今日入城了,我的心就放下了。 云萝,往后就在伯娘身边住下,就跟在家里一样的。” 杜云萝笑了起来。 她跟长房上下并不熟悉,长房离京时,她还很小,不说幼子记不得什么,两世加在一块,她也有几十年未曾与杨氏见过了。 可杜云萝依旧喜欢杨氏。 杨氏性子好,又极会做人,连杜公甫和夏老太太都赞不绝口。 若非如此,夏老太太也不会一封信就把心尖尖给托付于长房。 杜云萝留在宣城,能得这般和善的娘家人照顾,心中很是踏实。 穆连潇知道她们女人家有话要说,便向杜云韬问起了案子,两人说了两句,起身去前头了。 杨氏目送着那两人出去,握着杜云萝的手,道:“看着是个好丈夫。” 杜云萝笑弯了眼,夸穆连潇就跟夸她似的,让她心花怒放。 她娇娇道:“要是不好,我才不跟他来呢。” 杨氏没料到她会说得如此直接,一时愣怔。 边上的颜氏扑哧笑出了声,杨氏才醒过神来,笑着叹道:“你这孩子!” 杨氏问了路上状况,又问了几句京中长辈身体,便把话题拉了回来:“老太太在信里只说要我照顾好你,周身一切都要妥当,我琢磨着这是话里有话……” 杜云萝笑容凝在唇角,抬声让锦蕊把从京中带来的信送上来。 前回夏老太太给长房送信,走的是驿馆的路子,怕路上万一有状况,信里并没有明说。 这回是杜云萝贴身带来的,夏老太太就没了顾忌。 杨氏接过了两封家书,把杜云瑚的信摆在一旁,先看起了夏老太太的信。 她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待看完了,她把信交给了颜氏。 “侯门深似海,”杨氏叹息道,“亏得有机缘,得了御医几句指点,又有机会随着世子来岭东,若不然,这一辈子都要损了。”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也是我的造化,世子调任岭东,而大伯父又在宣城为官,这才叫婆家放心让我来。” 杨氏远居宣城,但每年都有家书来往,她深知杜云萝在杜家之中的地位。 自家老太爷、老太太护着捧着的心肝宝贝,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事体,两位老人家定是操心坏了。 杨氏搂着杜云萝,道:“我的儿,伯娘旁的不敢说,你在这儿的生活是不用担心的。 府衙后院说大不大,我们自家人住一住还是够的。 我让人收拾了你二姐姐从前的屋子,你就住那儿。” 杜云萝摇了摇头:“伯娘,我到底是嫁了人的,哪里能一直在娘家住着,传回京里去,怕损了婆家脸面。 我来时就琢磨着,在府衙附近寻个简单的院子就好。” 杨氏不放心。 穆连潇在山峪关戍守,一个月里也没几日会在宣城,让杜云萝一个人住,这才不安全嘞。 可杜云萝说的又有些道理,杨氏只好让人去附近打听,务必找到个好宅子。 中午时,杜怀让回来了,杨氏让人在花厅里摆了桌,给穆连潇和杜云萝接风。 奶娘抱了杜云韬和颜氏的儿子来,虎头虎脑的端哥儿很是招人喜欢。 见了端哥儿,就少不得提起润哥儿,又说到了杜云茹家的意姐儿,和他们离京前,杜云瑛刚刚生下的儿子。 颜氏坐在杜云萝边上,悄悄握了她的手,道:“来了宣城,养一养身子,一定很快就会怀上的。”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 颜氏是怕她心伤才安慰她的,这叫杜云萝心中暖暖,她含笑着点头:“一定会的。” 章节目录 第368章新家 > 杜怀让是岭东知府,这府衙附近有几处空院落,很快便打听了出来。 杨氏身边的人做事麻利又妥当,分头去各处看了一遍,选了三处院子报了过来。 杜云萝知道穆连潇在宣城停不了几日,便想趁早把住处定下来。 杨氏亲自带着穆连潇和杜云萝去看院子。 因着离府衙近,杨氏就安排了轿子。 杜云萝对住处不挑剔,反倒是杨氏仔仔细细的,最后选了个二进的小院。 小院在桂树胡同里,地方清幽,以丫鬟们的脚程,走到府衙也不用一刻钟,算得上极近了。 这院子去年起就不曾住人了,但养护得极好,一点不显陈旧。 后头带了个小花园,眼下开春了,有人打理一番,定能有明媚春景。 穆连潇看着也满意。 杨氏从府里调了人手过来,与洪金宝家的一道把院子收拾了。 京中带来的箱笼卸下,锦蕊和锦岚忙到了夜里,也算是能住人了。 翌日一早,杨氏又拨了伺候的人手过来。 厨娘,司花,粗使的丫鬟婆子,全是调\\教好的。 有杨氏全力支撑着,杜云萝的新家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杨氏和颜氏过府来,越看这小院子越是满意。 颜氏低声问杜云萝:“世子还在宣城留几日?” 杜云萝笑道:“大抵也就三五日,四月前要赶到山峪关的。” 杨氏听见了,目光从杜云萝的肚子上略过,她晓得杜云萝心中有数,也就没有厚颜多提,只问起了杜云瑚:“云瑚信中说她一切都好,可我吧,没瞧见她人,总觉得惴惴。” 杜云萝轻笑,这就是当母亲的心思。 杨氏自个儿也笑了:“恩科就是这两日了,也不晓得温彧比得如此。” 温彧是沈家二郎的名字。 这一趟下场比试的除了沈温彧,还有邵元洲。 在杜云萝的记忆之中,邵元洲和沈温彧最后都是进士出身,只是今生开恩科的时间与前世不同,杜云萝也说不好姐夫们何时能金榜题名。 颜氏笑盈盈与杨氏道:“母亲莫急,过些日子,金榜的文书就会送来,二妹夫文采出众,您尽管放心。” 杨氏却摇了摇头:“科举一路,比拼的又不仅仅是文采,温彧有老太爷和他大哥引路,但毕竟是初到京城,我怕他初次下场,准备不足,若是……” 颜氏咯咯笑了起来,见杨氏看过来,她道:“母亲,您是怕他初次许会失手,可您也说了,二妹夫有文采有引路人,我想啊,就算今年不中,明年春闱时一定没问题的。” 杨氏抿唇点头。 她对沈温彧是很有信心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一意孤行,拿着鸡毛当令箭,硬要把杜云瑚嫁到家业败落的沈家去。 现在看来,沈家大郎一鸣惊人入了翰林,沈温彧书生气质温润,待杜云瑚极好,而他自己也有本事,往后一飞冲天,那杨氏这个宝就是押中了的。 她盼着能押中了。 夜色降临,穆连潇和杜云萝在这小院里用了第一顿晚饭。 厨娘是宣城本地人,在府衙的厨房里做了六年多了,一直跟着杨氏从京中带来的厨子,学了一手地道的京城菜肴。 杜云萝尝了一筷子羊肉,炖得软烂,没有膻味,颇得她欢心。 穆连潇不挑食,他这些年天南地北到处跑,自是各处口味都能吃,可在宣城尝到如此地道的京城口味,还是叫他胃口大开。 “云萝,”穆连潇给杜云萝夹菜,笑道,“宣城里就能吃到这些好菜,我在山峪关要****夜夜盼着了。” 杜云萝嗤嗤笑他:“那得了空就回来呗。” 穆连潇笑容和暄,清辉的眸子映着杜云萝的模样。 他自是会****夜夜盼着,他的娇妻就在这里,他得了空时,定是快马加鞭赶来看她。 杜云萝叫他看得心扑扑地跳,抿着筷子,含糊道:“明日上街去吗?” 应过杜云萝的事情,穆连潇不会忘记,颔首答应了。 第二日,杜云萝却是睡到了日上三竿都起不来。 前夜时,院子没有清扫好,两人歇在了府衙里,杜云萝头一回住在杨氏跟前,不好意思赖床,虽然疲惫,也早早起来了。 昨日歇在这新院子里,叫穆连潇哄着逗着一响贪欢,放纵的后果在早上一并迸发了。 这两个月舟车劳顿的疲乏席卷而来,杜云萝浑身酸痛得连翻身都不舒服。 杜云萝不想动弹,去街上四处走动也诱惑不了她。 穆连潇看她可怜兮兮的,不由心软,小心翼翼替她按压。 杜云萝睁大眼睛瞪他,蕴着水雾的眸子没有半点儿威力,反倒是格外勾人。 穆连潇心思一动,低下头去轻吻她眼角眉梢。 杜云萝还是在用午饭的时候起来了,下午又跟着穆连潇出了门。 她的衣衫首饰,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与宣城百姓有极大的不同,杜云萝不想过分招摇,选了身最简单的,簪了两根银簪。 夫妻两人随意在街上走了走。 杜云萝柔声问穆连潇:“笙湘阁在哪儿?” 穆连潇引着她过去。 笙湘阁就在城中最热闹的中街上,铺面开间不大,却很是精致。 铺内挂着各式折扇、流苏、扇套,一眼看去,颇有几分趣味。 杜云萝很快就在里头找到了穆连潇曾经送过她的那款折扇,一面高山古松,一面荷塘藕色。 她不由弯着眼笑了。 穆连潇为人直白,送她折扇只是要让她知道他的行踪,没有起过题词作画的心思。 杜云萝这次挑了把空白的折扇。 “想画什么?”穆连潇问她。 杜云萝笑容狡黠,眼睛晶亮:“等我画好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在夜色来临前回到了桂树胡同。 鸣柳和疏影来寻穆连潇,杜云萝便独自在屋里作画。 正反两面,都是云萝花,一面含苞,一面绽放,一如她的心境。 穆连潇出发时,杜云萝把折扇并行李一道交给他。 一起离开的还有九溪,穆连潇让他认一认山峪关与宣城来回的路,往后就跟在杜云萝身边,要是城中有什么事儿,他也能快马报到山峪关里。 杜云萝送穆连潇出了门,直到那策马的英姿再也瞧不见了,她才让人关上了院门。 章节目录 第369章银甲jojo和氏璧+ > 穆连潇离开后,杜云萝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简单极了。 她给京中写信报了平安,隔几日去府衙里陪杨氏和颜氏说话,无事时纳鞋垫,做中衣。 军营里辛苦,鞋袜中衣的损耗很大。 去年穆连潇带去北疆的那些,在那大半年里,是不够用的。 如今在岭东,不说穆连潇一两个月便会过来一趟,叫九溪骑马送去也就是几日的事体,杜云萝便想给穆连潇多备一些。 转眼便是清明。 杜云萝在小院里摆了祭桌,给定远侯府的先祖们上了香。 清明刚过,洪金宝家的便欢喜地来报信,说是九溪回来了。 宣城院子里就这么些人手,杜云萝一人当家做主,也少了许多讲究。 九溪收拾了之后来回话,还带了穆连潇的信回来。 杜云萝捏着信,没急着看,只问九溪:“山峪关那里怎么样?世子如何?” 九溪是个能说的,把所见所闻都一一叙述。 他是头一次来宣城,这一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风光已经叫九溪大开眼界,这回去山峪关,越发觉得长了见识。 杜云萝听他说着那雄伟的城墙,关外的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仿若眼前也展开了那宽阔的画卷。 “夫人,您只管放心,爷在驻地有自己的屋子,里外是鸣柳和疏影看着,”九溪嘻嘻笑着道,“爷就是在屋里给夫人写的信,奴才回来的时候,爷操练去了。 好多士兵呢,就规规矩矩地跟着爷操练,爷让往东就往东,爷让往西就往西,夫人,爷往那一站,风光极了。 对了,夫人,爷穿着铠甲呢,银色的,阳光底下闪得奴才眼睛都花了,可俊了呢。 下回等爷回来,夫人让爷穿给您看,实在是太好看了。” 杜云萝被他说得捧着肚子直笑,边上的锦蕊和锦岚也忍俊不禁,背过身去笑得肩膀发抖。 “奴才没诓夫人,句句都是真话。” 杜云萝拿手边的核桃丢他,一面笑一面道:“世子回来的时候,哪里会带着铠甲,你跟我说了,我就惦记上了,可惜又看不到,不拿核桃丢你,丢谁呀。” 九溪挠了挠脑袋,皱眉想了想,讨好道:“那等爷回来时,奴才去迎他,把铠甲给夫人背回来?” 杜云萝笑得几乎打滚:“就这么说定了,我要看不到,我唯你是问,下回你再见到你们爷,也要看仔细了,回来告诉我。” 九溪咧着嘴应了。 等九溪退出去,锦蕊和锦岚也端不住了,扶着椅背好好笑了一通。 杜云萝勾着唇,心中暗暗想,穆连潇穿铠甲时到底是什么样的,能把眼睛都闪花了的银色铠甲,一定好看极了。 她迫不及待想看看呢。 打发了两个丫鬟出去,杜云萝拆了穆连潇的信。 墨香浓郁,字如其人。 上头写了他在山峪关里的生活。 黄大将军与黄纭已经到了山峪关,也见到了早早抵达的叶毓之。 黄大将军对京中宗亲勋贵们的事体并不关心,但景国公府的状况,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他极为不喜家族倾轧。 叶毓之模样俊秀端正,谈举止规矩又不失大气,这使得黄大将军与黄纭对他颇有好感。 而叶毓之从小习武,虽是为了强身健体,但毕竟一直练着,不似一般勋贵子弟娇生惯养吃不了苦,黄大将军就答应让他留在军中试一试。 叶毓之刻苦努力,不端架子,人缘不错。 黄大将军观察了两日,私底下夸过叶毓之几句,说就凭着他这份心性,只要不叫景国公府的腌臜手段拖了后腿,往后便一定能蛟龙出水。 杜云萝看完了信,多少放下心来,想着下一次往京中去信时,要把这情况告诉廖氏,也别的她和廖姨娘提心吊胆。 到了夜里,杜云萝的葵水来了。 她这些日子一直记挂着,等察觉到下身的粘腻,杜云萝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肚子。 白日里,洪金宝家的来看她,见杜云萝奄奄的,她斟酌着劝道:“夫人莫急,定是这一路舟车劳顿太累了。” 杜云萝抿着唇没说话。 她说不清自己是着急还是失望。 洪金宝家的低声劝她:“夫人,女人的肚子很奇怪的。 奴婢以前在老太太跟前当差,听许嬷嬷提过,老太太刚嫁进杜家的时候,两三年都没动静,当时心里发慌,就怕老祖宗给屋里添人。 后来,老祖宗劝解了老太太几句,老太太心里没那么害怕了,就怀上了。 这一生就生了四个儿子,各个康健。” 杜云萝晓得洪金宝家的是在开导她,低低应了一声。 她低落了两日,自己也就想转过来了。 左右现在是在岭东,不像在京里时,一旦错过了就是一年,她趁着这一两个月多活动活动身子,总会怀上的。 四月中旬,恩科的金榜文书送到了宣城。 府衙里是最先收到消息的。 杜云萝过去时,杨氏神色轻松愉悦,端哥儿坐在她腿上,往嘴里塞着绿豆糕。 杨氏见她过来,笑着问她:“云茹的丈夫是叫邵元洲,对吗?” 杜云萝点头。 杨氏笑容更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高中了,二甲第八,年纪轻轻就能一举中的,当真是好文采好运势。 我早上偷偷去看那文书,就觉得这名字眼熟,可又怕记错了,这才使人去寻你。” 一听邵元洲中了,杜云萝也欢喜起来,她替杜云茹高兴。 虽不知道邵元洲能谋到一个什么样的差事,但好歹这么多年苦读有了结果。 杜云萝问起了沈温彧。 杨氏眼中一丝失落一闪而过,笑着道:“没有中。你不用来安慰我,云韬媳妇说得对,温彧有实力,今年不中,往后一定会中的。 到底是考功名,一击即中是需要些运势的,我看好温彧,他有了这回的经验,明年春闱定能发挥好。” 听杨氏这般说,杜云萝也就不劝了,只笑着点头,道:“祖母说过二姐是个有福气的,旺夫,大伯娘您只管安心等着便好。” 两人正说着话,颜氏从外头进来,手中拿着一张帖子。 杨氏抬头看她:“哪家递来的?” 颜氏恭谨道:“昌平伯夫人请母亲赏春花。”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 章节目录 第370章粽子濪滟和氏璧+ > 昌平伯曾是瑞王李享的左膀右臂,承爵之后,一直在暗暗蓄养私兵,是李享谋反的助力。 前世,昌平伯随李享起兵的时候,杜怀让已经调任江南数年,这才没有因不查之罪被拖下水,要不然,别说是乌纱帽了,整个杜家都要一并遭殃。 昌平伯府在宣城之中,杜怀让是岭东知府,两人相识并有来往,这是情理之中的。 但昌平伯在背地里做的事情,杜怀让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杜云萝一时吃不准,她笑着问杨氏:“伯娘与昌平伯夫人很熟悉吗?” 杨氏抿唇笑了:“都是京城出身,来这岭东多年,逢年过节时,伯夫人时时与我递帖子。 毕竟是这样的身份,伯夫人设宴,没有错过我的道理。 老爷在宣城任职,我们也少不得与昌平伯府有些来往。 可要说有多熟悉……” 杨氏顿了顿,清了清嗓子,讪讪笑道:“人家是世袭罔替的权贵,我们只是官家出身,不一样的。” 杜云萝暗暗松了一口气。 杨氏的态度就是杜怀让的态度。 只要杜怀让与昌平伯不是一条道上的就好。 且不说李享谋反是必败之局,便是成功了,对杜府也是大灾难。 杜公甫曾是太子太傅,如今又常常进宫教导皇太孙,整个杜家在别人眼中都是太子一派的人物。 若李享登基,杜家首当其冲要倒大霉。 自家大伯应当不会那么糊涂的,他只是没有发现昌平伯的那些事体罢了。 杨氏让人准备笔墨回帖,她是不得不去赏春花的,可她不建议杜云萝去。 杜云萝是不想去,她不耐烦与那些人打交道,也不愿和昌平伯府深交。 从府衙回来,杜云萝坐在长案前给穆连潇写信。 这信是由驿馆送去的,杜云萝也就无需纠结到底要不要提昌平伯府的事体,她只说了家中状况,说了邵元洲金榜题名。 九溪把信送去了驿馆。 隔了两日,府衙里来请杜云萝。 杨氏准备好了糯米馅料,闻到清新粽叶香味时,杜云萝才恍然,已经到了要包粽子送回京城的时候了。 岭东离京城远,就算是生粽子也不易保存。 杨氏这些年都是算着日子,新鲜做得了,就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京里去。 依着家中规矩,杜云萝亲手给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包了粽子。 趁着杨氏装盒的时候,取了纸笔写了家书,让人一并送回京城里。 四月下旬滴滴答答落了几场雨。 许是离沙漠戈壁不远了,宣城一年之中落雨的时候极少,就算是下雨了,瞧着雨点挺大,实际上落了没多少就停了。 虽无细雨,天气还是一日比一日温暖了起来。 园子里的花木抽了新芽,添了几分春意,司花的婆子说,今年搬进来时晚了些,等明年开春时,这园子的景致就与现在大不同了。 九溪从驿馆里取了信来。 杜云萝接过来一看,这字几分眼熟,又有些眼生,反过来看了后头的落款,她才恍然大悟。 这是云栖寄来的。 信里絮絮说了不少事。 锦灵生了个大胖小子,亏得锦灵这十个月养了不少力气,才没叫这小胖子给折腾坏了。 又说南妍县主生了个女儿,听闻随李栾长了一双桃花眼,连慈宁宫里都夸模样好。 定远侯府和平阳侯府已经定了日子,要在五月十八放小定。 在北疆的穆连诚和穆连喻刚刚送了家书返京…… 杜云萝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这絮絮叨叨的,一看就晓得是锦灵口述,让云栖写下来的。 偏偏云栖也有自己的想法,又在其中添了不少东西,使得整封信的行文变得有趣极了。 杜云萝连着看了两遍,依旧觉得好笑。 至于信中提到的事情…… 锦灵能平安生下麟儿,就叫杜云萝欢喜不已了。 因着要离京,杜云萝早就备下了锦灵这一胎的洗三礼,想来古福来家的已经交到了锦灵手中。 而南妍生了个女儿。 与前世穆连慧的一举夺男不同,南妍生的是姑娘。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杜云萝说不上来。 至于穆连慧,杜云萝才是真的有点儿糊涂了。 穆连慧真的会乖乖嫁给一个短命鬼吗? 还是穆连慧以为,她能让那短命鬼不摔下楼梯,能活下来? 不过,若穆连慧就这么老老实实出嫁,不再插手娘家的事体,对杜云萝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穆连慧亦是从头再来,万一把她逼急了,闹了个两败俱伤,实在不划算。 可杜云萝心中隐隐又有个念头,穆连慧未必会对二房坐视不管。 不管如何,杜云萝不得不按部就班做好每一步准备。 一入五月,杜云萝让厨房采买了糯米粽叶鲜肉。 锦蕊问她:“夫人在府衙里不是已经包了粽子了吗?” “我就不能包一些给自己吃?”杜云萝转眸反问她。 锦蕊扑哧笑出了声,眉眼弯弯,道:“夫人爱吃的明明是大枣馅的,这些……” 话音未落,锦岚都跟着笑了起来。 杜云萝睨她,哼道:“晓得我爱吃大枣的,赶紧去包一些给我。” “还未到端午呢,等到了正日子,奴婢给夫人包,吃最新鲜的。”锦蕊答道。 杜云萝鼓着腮帮子瞪她,没一会儿,自个儿也笑了。 这些鲜肉粽子都是给穆连潇的。 杜云萝认真包好,让九溪快马加鞭送去山峪关。 算算日子,九溪到的时候,正好就是端午,穆连潇吃几只粽子,也算是应景了。 到了五月初五,院子里挂了菖蒲艾叶,撒了雄黄。 主仆几人包了各种口味的粽子,杜云萝和杜怀让一家一起,热热闹闹过了节。 席间饮了些酒,待回到桂树胡同之后,早早就歇下了。 翌日,酒劲未退,杜云萝起得迟,刚坐起身来就听见了敲门声。 她唤了锦蕊进来:“是谁敲门?” 桂树胡同清幽,这院子也不大,有人敲了连接两进的月洞门,屋里多少能听见一些。 锦蕊伺候她更衣梳洗,道:“也许是九溪回来了。” 杜云萝挑眉,她有些期待九溪这回会如何说,她的那些粽子,不晓得穆连潇喜欢不喜欢。 她正犹自想着,突然间就听见一声“云萝”,清朗的声音让杜云萝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杜云萝赶忙探头往门边看。 穆连潇撩开帘子进来。 四目相对,他的笑容,粲然似明丽春晖。 章节目录 第371章缠绕 > 杜云萝惊喜地看着穆连潇。 他没有提过端午前后会回来,杜云萝压根就没有想到。 她只是让九溪去送粽子,穆连潇怎么就回来了呢。 这般意外,意外到让她的心一阵狂跳。 顾不上还未梳好的头发,杜云萝三两步上前,抬头问他:“怎么回来了?” 穆连潇笑意更浓。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下颚处冒了青色,衣摆鞋子亦有尘土。 杜云萝的欢喜慢慢变成了心疼。 这是日夜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吧,大抵夜里都没有休息,赶在开城门时进了城。 杜云萝吩咐锦蕊去备些热水,伸手想去拉穆连潇,却叫他躲开了。 “我身上脏,你别动手。”穆连潇含笑道。 热水送了进来,穆连潇去净室清洗。 杜云萝转头问锦蕊:“今早都备了些什么?” 锦蕊刚刚去了厨房一趟,心中都有数:“熬了皮蛋碧梗粥,蒸了大枣糕和鸡蛋羹,切了鸡丝,前些日子做的酱瓜片儿能用了,等下夫人尝尝味道。” 杜云萝心中有数了。 端午时,少不了皮蛋,昨日里用了之后还有几个剩下,杜云萝想喝皮蛋粥,睡前就吩咐了厨房。 厨房里不晓得穆连潇今日回来,这些早点,杜云萝一人用倒是够了,却不够穆连潇填肚子的。 他胃口本就好,又是赶路回来的,肯定饿了。 粽子昨日都分完了,这时候再和面蒸点心,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杜云萝吩咐道:“让人去中街口那儿多买几个花卷儿,就齐大娘他们家的,世子前回尝过,说味道不错的。” 锦蕊应声去了。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等着,净室里传来清晰的水声,一想到穆连潇回来了,杜云萝就忍不住弯了唇角。 她欢喜极了。 这种欢喜与去年穆连潇回京时她的欢喜是不一样的。 去年冬天,杜云萝晓得穆连潇要回来,每一日就翘首盼着期待着,可这一回,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的。 叫她又是惊又是喜。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时,杜云萝脸上还挂着笑。 杏眸亮如星辰,脸颊上浅浅的梨涡,衬着那张白净小脸格外招人喜欢。 无论什么时候看她,都是这么的好看。 穆连潇扬眉,唇角含笑,带着一身薄薄的水气走了过来。 杜云萝一把将他按在了椅子上,手中帕子仔细替穆连潇擦拭长发。 穆连潇的身上是淡淡的清心皂角味道。 杜云萝深深吸了吸,一面擦拭,一面道:“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日夜赶路了?累不累?” 穆连潇躺在椅背上,往后仰着头,抬眸就是杜云萝精致娇丽的眉眼鼻尖,他笑着道:“九溪说粽子是你亲手包的?” 杜云萝应了一声:“吃了吗?” “吃了。” 杜云萝手上一顿,直直看着他,几分期待几分紧张。 穆连潇看得明白,轻笑出声:“味道不错。”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亮了起来,如宝石一般。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给他做东西吃,他喜欢就好。 杜云萝的小心思全部写在了脸上,直白又坦率,穆连潇心情大好,连夜赶路的疲乏都消散不少。 穆连潇也没有想到,杜云萝会给他送粽子来。 那日早上换防,穆连潇刚回到院子里就遇见了黄纭。 黄纭手上拿着几束菖蒲,山峪关草木不盛,也不知道黄纭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分了一束给穆连潇。 两人正说着话,九溪就到了,还带着粽子。 穆连潇分了几只给黄纭,让他带去给黄大将军尝尝,应应景。 九溪一张嘴把这粽子说得天花乱坠,就像是他亲眼瞧着杜云萝包的似的。 黄纭斜斜睨了穆连潇好几眼,临走说了句“有媳妇的就是不一样”。 穆连潇让鸣柳蒸了粽子。 糯米软烂,浸了肉汁,粽叶清香。 穆连潇不由就想起了杜云萝,想到她那双白皙嫩滑的手卷起了碧绿的粽叶,添了糯米鲜肉,仔细包起来,指尖的细线缠着绕着打了结。 这结不单在粽子上,更在穆连潇的心上。 他的心,早叫杜云萝给缠了绕了,再也解不开了。 穆连潇也不想解开,就这么教她缠绕一辈子,他心甘情愿。 思念翻涌,几只粽子让他再也耐不住了,之后几****不当值,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此刻,笑语嫣然的娇妻在侧,那双叫他心心念念的小手在他的长发上来回梳理擦拭,穆连潇长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恰意。 杜云萝替穆连潇束了长发:“饿了吗?我让人去齐大娘那里买花卷儿了,你前回说好吃的。” 穆连潇伸手把杜云萝拉到面前,让她在他的腿上坐下。 他确实是饿了。 搂着杜云萝的纤腰,穆连潇埋首在她的脖颈旁,深深吸气,熟悉的胭脂香气让他整个人都烫了起来。 手上加了力道,穆连潇的吻落在了杜云萝的脖子上,叹道:“好吃。” 杜云萝一怔,脖子仿若被火点着了一般,热气一眨眼间传遍了全身,她连头皮都灼得厉害。 穆连潇没有太过分,轻咬了会儿就放开了杜云萝,抬声让外头摆桌。 杜云萝嗔了他一眼,凑到镜子前整理领口。 皮蛋碧梗粥是杜云萝昨日起就想用的,这会儿心不在焉地含在嘴里,又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连那新做得的酱瓜片儿,她都说不上来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穆连潇却是胃口大开,他赶路匆忙,没有好好吃过饭,早上又是饿着肚子进城的,这一顿热粥热点心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 “还是家里吃得好。”穆连潇擦了擦嘴,笑了。 杜云萝放下筷子,抬眸问他:“军营里早上吃什么?” 穆连潇见她用得少,又替她盛了半碗粥:“差不多,粥、馒头、花卷儿,有时候是大肉包子。” 将领的伙食比普通兵士们的好些,但无论是用料还是手艺,军营里的伙食哪里能比得过家中。 穆连潇不挑,他这几年在外早就习惯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倒也不差,毕竟是当兵,又不是在京中享乐。 “家里吃的不也是这些吗?”杜云萝看了一眼桌面。 穆连潇侧着头看她,眼中满满笑意:“那怎么一样?” 杜云萝一下子就悟了,不敢直视穆连潇的目光,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喝粥。 喝着喝着,杜云萝亦忍不住笑弯了眼。 不就是夸她秀色可餐嘛! 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穆连潇在的时候,她可是能多吃半碗饭的呢。 章节目录 第372章嫉妒 > 杜云萝吃饱了。 锦蕊和锦岚一道收拾了桌子。 杜云萝吩咐道:“等会儿让洪金宝家的去跟大伯娘说一声,我今儿个就不过去了。” 锦蕊应了。 两个丫鬟都是机灵人,退出去时带上了门,也不进来打搅他们夫妻说话。 穆连潇笑着问她:“云萝,你每日都去府衙里?” “隔两三日过去,”杜云萝抿着唇笑,“大伯娘和大嫂都不爱出门应酬,就在家里打打马吊,时不时让我过去凑一桌。昨儿个使人来传话,今日请了同知夫人。” 穆连潇笑她:“你不去了,她们岂不是少人了?” 杜云萝咯咯直笑:“总有凑桌的人的。” 别说是打马吊了,便是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在等着杜云萝,她都是不去的。 穆连潇辛苦赶回来,她可舍不得错过和心上人相处的时间。 杜云萝柔声道:“能待几日?” “后日一早走。”穆连潇答道。 杜云萝的心尖一颤,她知道穆连潇时间紧,可这般来去匆匆的,除了叫她舍不得之外,更多是怕累着他。 指尖按住了穆连潇的眉心,杜云萝轻轻揉了揉:“昨夜没睡吧?要不要歇会儿?” 穆连潇握住了她的手,往下带到唇角,温柔吻了:“陪我睡会儿。” 杜云萝垂眸,指尖轻颤,在他唇上磨了磨,算是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内室。 钿镙填漆床上的幔帐被放下,杜云萝依着穆连潇,笑盈盈看他。 穆连潇的手箍着她,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没过多久,杜云萝就听到了他绵长的呼吸声。 杜云萝轻手轻脚地支起了身子,指腹轻抚他的眉梢眼角,心中酸酸的。 这一路赶来,他是真的累坏了吧,这才会沾了枕头就睡着了。 杜云萝听九溪说过,山峪关地势险峻崎岖,所谓的官道,与京畿附近完全不能相比,白日里骑马都不好走,更别提是夜路了。 穆连潇为了见她,为了能多一日两日与她相处,日夜兼程地赶。 他是真的把她放在了心上的。 这一点杜云萝知道,前世时她就知道,可每每从穆连潇的语举止中察觉到这份喜爱时,杜云萝的心就止不住地软着甜着腻着,恨不能整个人都化作他腰间的玉佩荷包,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她为何就不能跟着他呢? 杜云萝嫉妒起了疏影和鸣柳,就算是迁怒是无理取闹,她现在都嫉妒坏了。 穆连潇睡得沉沉,杜云萝枕着他的手臂,手环住了他的腰,闭上眼睛小憩。 身边熟悉的体温和皂角味道让杜云萝慢慢放松下来,倦意在不知不觉间席来,她也睡着了。 杜云萝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真的化作了一块玉佩,就挂在穆连潇的腰间,随着他去了山峪关。 她看到了雄伟的城墙,看到了飘扬的军旗,看到了操练的士兵。 口号齐整,动作划一。 穆连潇握着长枪,铠甲银光闪烁,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瞪大了眼睛,看到的也不过是穆连潇的胸口,再往上,就看不到了。 杜云萝急切起来,她想看一看叫九溪赞得跟高长恭再世一般英姿飒爽的穆连潇,可她够不着,急得她不住懊恼,怎么以前络玉的时候,没有把络子打得长一些呢。 要是长些,她晃起来的时候,也能看得高一些。 现在再重新打条络子还来得及吗? 呜…… 她不做玉佩了,不做荷包了,她要站着看他,一直看着他…… 梦里情景变化多,渐渐就支离破碎了,杜云萝都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阳光透过幔帐撒入,虽不刺目,却也让杜云萝一时半会儿间看不真切。 脖颈处发痒,似是浑身血液都往那跳动的脉搏涌去,被人吸走了一般。 杜云萝嘤咛一声,那力道从颈窝挪到了锁骨,烫得她忍不住浑身一颤。 穆连潇知道杜云萝醒了,从她胸前抬起头来,含住了圆润的耳垂,呼出的热气涌入耳孔,伴着他低哑的声音,似私语似呢喃。 单手滑入了中衣里,微微用劲托起了她的身子,带着薄茧的手掌擦过她凝脂一般的背,勾住了肚兜带子,指尖稍一用力,就扯开了。 杜云萝浑身发麻,连足尖都甭紧了,她轻咬下唇,抬手攀住了穆连潇结实的脊背。 两人分开了一个多月,身体几乎是一点就着。 穆连潇的每一个动作都引得杜云萝战栗不已,柔软的身子已经化作了水。 杜云萝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偏偏穆连潇还招她惹她,引她出声说话。 哆哆嗦嗦张了嘴,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声音软糯得一塌糊涂。 温软语哄着,再是温情不过,一旦势如破竹,到底是想得念得久了,一时没收住,力道都大了几分。 杜云萝紧紧抱着穆连潇,差点叫他颠得失神,情\\欲排山倒海而来,逼得她哭了出来。 直到情\\潮褪去,穆连潇搂着瘫软如泥的杜云萝匀气。 杜云萝看着近在眼前的宽厚胸膛,想到他刚才逼她迫她的样子,咬着牙翻了个身,躲到里侧拿背对着他。 穆连潇失笑,跟了上去,在她耳边揶揄她:“刚才半点不肯松开我,现在躲什么?” 杜云萝勾着脚尖踹他。 她劲道小,又是反着,跟挠痒痒似的。 穆连潇笑意愈发浓了。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半露的圆润肩头,白皙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 怕她着凉,穆连潇将她的身子扳正了,又把被子拉了上来。 杜云萝抬起眼帘看他,餍足之后的女人眉宇之间自有风情万种,凌乱的青丝遮住了半张脸,眼中水气氤氲,娇娇瑟瑟的。 穆连潇扣住了她的腰身,顺着她的曲线轻轻柔柔抚着。 杜云萝的身子还绵软得厉害,让穆连潇这么一招,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干脆就往他怀里钻。 两人紧紧贴着。 胸前的柔软波澜让穆连潇的身体无法平息,血脉喷张着叫嚣起来。 又是一场纵情,杜云萝云里雾里的,结束之后,彻彻底底地瘫在穆连潇身上,半点动弹不得了。 章节目录 第373章试探月票470+ > 杜云萝再醒来的时候,幔帐里有些昏暗。 她一时分不清时辰,这应当还是白日里,怎么就突然暗下来了。 莫不是他们两个闹久了睡久了,外头都天黑了? 杜云萝支起身子来,她一动,穆连潇也醒了。 隔着穆连潇,杜云萝够不到幔帐,她轻声道:“什么时辰了?” 穆连潇抬手把她散下的额发挽到耳后,露出白皙脸庞,他抚着他的脸颊,道:“刚过未正。” 杜云萝愕然瞪大了眼睛。 这都未正了,他们这是闹了多久! 竟是连午饭都略过去了。 杜云萝脸上一烫,倒回床上,拉高了被子,只露出了一双晶亮眼睛。 事已至此,似乎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他们夫妻恩爱,这家里就是她当家做主,也不用管旁人想法。 杜云萝不住安慰自己。 穆连潇伸手揉了揉她的肚子,笑着问她:“要不要吃午饭?” 杜云萝刚要点头,转眸对上穆连潇的笑容,她脑袋里嗡的一声。 这个时候还用午饭? 再等一会儿,连晚饭都要上桌了。 杜云萝哼了一声。 两人又闹了会儿,杜云萝催着皮糙肉厚、脸皮尤其厚的穆连潇要了水。 梳洗更衣之后,杜云萝瞥了眼西洋钟,暗暗啐了一口。 还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因着穆连潇回来,洪金宝家的特地去街上多采买了些菜,让厨房做了一桌他们夫妻爱吃的。 杜云萝累着了,又没有吃午饭,不由胃口大开。 穆连潇怕她不克化,拖着她到园子里消食。 一个月的工夫,这小园子也变了模样,趁着天还未黑透,杜云萝指着各处给穆连潇看。 两人边走边说话。 杜云萝琢磨着说起了昌平伯府。 “前阵子,昌平伯夫人请大伯娘去赏春花,我没去,大伯娘也没跟伯夫人说我来了宣城。”杜云萝柔声道。 穆连潇问她:“你不想去?” 杜云萝低低应道:“不想去,我看大伯娘那意思,她是不得不去应酬的,我则是能省便省。” 为官不易,为官夫人一样不易。 杜怀礼是岭东的父母官,岭东又是昌平伯的封地。 虽然对朝廷来说,这封地就是说得好听的,昌平伯府只有俸禄,掌不了岭东的事体,可对杜怀礼来说,与昌平伯府的关系那是近不得远不得。 疏远了,昌平伯毕竟是伯爷,同在宣城,背地里闹出些事端来,叫杜怀礼焦头烂额,坏了他的政绩,还能让他有苦难;离得近了,消息传到了京中,圣上对此不满,杜怀礼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穆连潇清楚其中关系,道:“既如此,你听你伯娘的就好。” 杜云萝斟酌着道:“去年,祖母请慈宁宫里帮着替乡君挑几个人选,当时太后娘娘有提过昌平伯的儿子。” 穆连潇一怔。 他回京时,定远侯府已经在与平阳侯府商议了,他只知道是穆连慧从几位公子里选了平阳侯府,另几位公子的身份,穆连潇并不知情。 此刻听杜云萝提起来,才知道还有这一位。 “是大姐不肯出京吧。”穆连潇笑着道。 杜云萝应了一声:“我也觉得留在京中好些,毕竟是在长辈的眼皮子底下,无论好坏,很快就晓得消息了。 岭东太远了,有什么状况,京里都不晓得。 就像我大伯父大伯娘,逢年过节写信回去,怎么也比不上在府中方便。 那昌平伯府,世子,我听说他从前与瑞王熟识?如今天南地北的,不晓得还有没有少年情谊呢。” 穆连潇脚步一顿,手上不自觉用了些力道。 杜云萝与他手牵着手,不由吃痛,低低呼了声。 穆连潇回过神来,赶紧松了劲,轻轻替杜云萝揉手:“痛不痛?” 杜云萝摇头,试探着问他:“世子,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不是,”穆连潇徐徐舒了一口气,把杜云萝拉入了怀中,附耳问她,“云萝,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是听大伯父提的?” 杜云萝的长睫颤了颤:“你指什么?” 穆连潇清了清嗓子,确定四周再无他人之后,他低声道:“三年前我奉命来岭东。” “为了昌平伯?”杜云萝的心跳快了一拍。 “有传他蓄养私兵,”穆连潇抚着杜云萝的背以示安慰,“我当时是暗访,什么都没有查到,大伯父也浑然不知情,回禀到京中,圣上也只能先按下了。 这次调任岭东,除了戍守山峪关,圣上让我盯一盯昌平伯。 那是一只老狐狸,轻易抓不到他的把柄。” 无论这私兵是作何用途,蓄养私兵就是大罪。 何况杜云萝清楚,这些私兵是昌平伯养来给瑞王谋反用的。 昌平伯府在岭东经营多年,当时穆连潇查不到蛛丝马迹也不奇怪,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定会有踪迹。 杜云萝沉吟,道:“那世子还要继续查他?” “是大伯父在盯着他。”穆连潇道。 杜云萝挑眉,一个念头划过心田。 前世杜怀让没有被昌平伯府的谋反所牵连,到底是因为当时他已经调任江南,还是因为杜怀让早就把情况一一禀给了圣上? 杜云萝猜不到。 不过,圣上已经对昌平伯起疑,他是否也怀疑了瑞王父子? 杜云萝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穆连潇皱紧了眉头,半晌沉声道:“瑞王和昌平伯是少年时的关系,这几十年已经疏远了,未必……” “圣上也是如此想的?”杜云萝追问。 “圣上和瑞王是一母同胞。” “皇家无亲情。”杜云萝悄悄攥紧了收在袖中的手,“一母同胞,也有反目成仇的,毕竟是大宝之位。端看圣上和瑞王如何想了。” 这个话题到底便结束了。 杜云萝不想往深了说,亲情就是如此古怪的东西,就像她可以跟周氏暗示二房在她的肚子上做文章,却不能说二房会损穆连潇的性命,至于周氏会不会深思下去,那不是由杜云萝来掌握的。 以后,杜云萝也可以跟穆连潇说子嗣的问题,但二房谋害了老侯爷、谋害了穆元策兄弟,又要害穆连潇,除非有证据,否则极难开口。 杜云萝跟着穆连潇来了岭东,在京中的二房不可能毫无动作。 多做多错,只要能抓到把柄,很多事情就能一并揭开来了。 章节目录 第374章都要月票480+ > 夜风渐起。 岭东这地方,即便是入了五月,夜里还是有些凉飕飕的。 穆连潇怕杜云萝冷,催着她回房里去。 下午睡得久,这会儿是半点也不困,杜云萝抱着引枕坐在罗汉床上与穆连潇说话。 邵元洲的金榜题名和沈温彧的落榜,杜云萝在信上都和穆连潇提过,但写信与说话不同,两人凑在一块,说得热闹。 杜云萝问起了九溪:“他随世子一道回来了吗?” 穆连潇颔首:“与我一道进城的。” 杜云萝眨了眨眼:“看来是诓我了?” 见穆连潇不解,杜云萝把前回九溪说的话告诉了穆连潇:“他自个儿说的,要把铠甲给背回来。” 穆连潇忍俊不禁,伸手刮了刮杜云萝小巧的鼻尖,挨近了看她:“他口无遮拦的,你倒还惦记上了。” “我当然惦记。”杜云萝轻哼。 被九溪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是她的丈夫,她不惦记谁惦记? 穆连潇被她逗乐了。 没有银甲儿郎可看,说不遗憾是骗人的,可只要穆连潇能好好地站在她跟前,杜云萝就已经很满足了。 杜云萝转了话题:“云栖说他儿子胖极了,洗三时,差点连盆都不够大了。 不仅长得胖,胃口也大,锦灵都喂不饱他,哭起来扯着大嗓门,半夜里整条柳树胡同都听得见。 明明云栖和锦灵都不胖的,定是怀胎时云栖一股脑儿催着锦灵多吃些,这才养出来一个胖儿子。 还有南妍县主的女儿,听说长得可俊了,一双桃花眼随了瑞世子,慈宁宫里喜欢得不得了。” 穆连潇剥着花生,捻了红衣,趁着杜云萝张嘴时塞给她。 杜云萝一面说一面吃,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得活泼极了。 穆连潇又给杜云萝塞了两颗,道:“那我也多喂你吃,才好生个大胖小子。” 杜云萝脸上一烧,捂住了嘴,摇头道:“我若怀个姑娘呢?一个大胖姑娘,往后可要哭的。” 穆连潇的手一抖,花生咕噜滚下了几子,他哭笑不得:“为何要哭?” “胖姑娘没人要。”杜云萝嘀咕道。 穆连潇朗声大笑:“谁说的?” 杜云萝嗔他,吐了吐舌头:“你看黄婕,那脸蛋楚楚可怜,招人喜欢,偏偏身量随了黄大将军,整个人看起来都粗了三圈,总有人在背地里笑话她。” 穆连潇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他见过黄婕,一时之间就反驳不出来了。 其实黄婕最被人诟病的是她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性格,只是穆连潇不知那些传闻,从未听说过。 杜云萝笑了一阵,问道:“世子,哥儿好还是姐儿好?” 穆连潇勾住了她的一束发尾,在指尖卷了卷:“都好,都要。” 杜云萝身子往后一仰,抬脚踢向穆连潇的腿肚子:“说得倒轻巧,我可累的呢。” 穆连潇一把握住了杜云萝的脚踝,手掌包裹玉足,挠了挠她的足心,引得杜云萝怪叫着要躲。 他不肯让她躲,起身把杜云萝打横抱起就往内室里走。 将杜云萝放在锦被上,穆连潇俯身看她:“我也挺累的。” 杜云萝的脊背霎时间滚烫,仿若这床下着火了一般。 吹灯落帐,穆连潇眸子沉沉湛湛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被他看得心发慌,整个人裹在了被子里,道:“不是挺累了吗……” 穆连潇连人带被子一块抱住了,隔着锦被,杜云萝都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 杜云萝撅了嘴。 她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偏偏还这么笑话她。 再笑,再笑她,她就真要恼了! 穆连潇在杜云萝羞恼之前止了笑,缠着她又狠狠要了一回。 翌日天亮时,杜云萝瘫在床上根本起不来,穆连潇却神清气爽地去练功。 杜云萝咬着被子忿忿,到底是谁累,脚趾头都知道的,哼! 明日一早穆连潇就要回去,杜云萝亲手替他准备好了行李。 天蒙蒙亮的时候,杜云萝就醒了,穆连潇还未起,她紧紧偎在他怀里。 穆连潇安抚一般在杜云萝的额头落下一吻:“我换防得空时再来看你。”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那我能不能去看你?我想去看你。” 软糯的声音几分祈求几分不舍,穆连潇心软了,喃道:“离山峪关走路一个时辰左右的地方有个小镇,我回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屋子,等方便的时候,我让疏影来接你。” 杜云萝的眼睛倏然亮了。 就算是小住,就算只能待上一日两日,她也欢欣雀跃。 她能见到九溪说过的城墙、荒漠,就算马车颠簸,她也是想去的。 稍稍说了会子话,穆连潇便起身了。 杜云萝坐在庑廊下看穆连潇练功,眼睛一眨不眨的。 等用过了早饭,又多包了几个花卷儿,杜云萝送了穆连潇出门。 五月一日一日到了末尾。 杜云萝一直记挂着小日子,直到月末时葵水还未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盼着能怀上,可又怕空欢喜一场。 杜云萝请了洪金宝家的过来,红着脸问她:“妈妈,这会儿请医婆诊脉,能诊出来了吗?” 洪金宝家的抿唇直笑:“经验老道的医婆能看出来,但也有看不准的,夫人莫急,再过一旬,若葵水还是未至,再请医婆不迟。” 杜云萝在怀孕生子上没有丝毫经验,就全听洪金宝家的。 耐着心思等了十天,身下依旧干净,不仅是杜云萝,连锦蕊和锦岚都欢喜了起来。 洪金宝家的赶紧去寻了医婆。 医婆登门来,诊脉之后,连声贺喜。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这****盼着,真的盼来了,又觉得不真切极了。 洪金宝家的包了红封,送走了医婆,再回到屋里时,杜云萝依旧在发呆。 “夫人,”洪金宝家的笑着唤她,“夫人可是不放心?” 杜云萝摇头。 洪金宝家的掩唇笑着道:“夫人,不如请大太太安排个医婆再给您诊一诊,而后仔仔细细开一帖方子?” 杜云萝垂眸,应了。 这等要紧事,还是要请杨氏信得过的医婆来开安胎的方子。 洪金宝家的欢欢喜喜去府衙报信。 杜云萝歪在罗汉床上歇了会儿,没多时,锦蕊进来禀,杨氏和颜氏一道来了。 章节目录 第375章甜蜜 > 杜云萝坐起身来,趿着鞋子要迎出去。 杨氏撩了帘子进来,一见她动作,赶忙摆手:“我的儿,你且歇着。” 杜云萝低头看了眼平坦的肚子,冲杨氏笑了。 杨氏在罗汉床边坐下,握着杜云萝的手,仔细问她状况。 杜云萝笑着道:“四月里来的葵水,我当时还遗憾,然后上个月一直没有来,我就琢磨着是不是怀上了。 洪金宝家的跟我讲,让我莫急,日子浅的时候看不准。 这就等到了今日里,请了医婆过来,说是真有了。” 杨氏听得喜笑颜开,如此听来,应当是准了的,她赶忙道:“洪金宝家的来报信,我让人去请冯医婆了,我自个儿是半刻也坐不住,催着你嫂嫂一道来。” 颜氏抿唇直笑:“五姑,母亲可高兴坏了,比我怀上的时候还高兴,我啊,都眼红了。” “酸不溜丢的!”杨氏笑着啐了她一口,“你怀端哥儿的时候,我问你情况,你红着脸说不出口,你看看你妹妹,说得多明白。” 颜氏笑着垂下了眼。 杨氏又与杜云萝道:“都要当娘的人了,可不能再想着什么脸皮不脸皮的。 你是头一胎,没有经验,每日里到底是个什么感觉,都要大大方方说出来。 伯娘到底养过孩子,也照顾过大肚婆,无论好坏都可以告诉你,总比你稀里糊涂得强。 是了,你该告诉洪金宝家的,她就在你身边伺候,与她说最快了。 千万记着,不能自己乱想。” 杨氏仔仔细细吩咐着。 怀孕的妇人心情起伏古怪,特别是头一胎,自己弄不清好坏,还总会胡思乱想。 杨氏是过来人,特特嘱咐杜云萝。 杜云萝莞尔,娇声道:“伯娘,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是脸皮厚。我母亲和大姐总说,我的脸皮都能熬阿胶了。您放心吧。” 颜氏忍俊不禁,杨氏哭笑不得。 正说着话,冯医婆来了。 杜云萝抬眸打量她。 冯医婆四十岁出头模样,穿着半新不旧的褙子,一条回字暗纹的石青色马面裙,头发梳得整齐,插了一根乌木簪子,通身上下再无其他首饰,提着一只药箱。 冯医婆福身行礼:“夫人、奶奶、娘子。” 杜云萝抬眸看杨氏。 杨氏介绍道:“冯医婆的医术不错,平日里我们有个头痛起热的,都请她来看看。” 杜云萝颔首,晓得了杨氏的意思。 杨氏没有跟冯医婆透露过杜云萝的夫家身份,只说是娘家侄女,因此冯医婆称她为“娘子”。 这大抵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医婆从药箱里取出了大迎枕给杜云萝垫手。 诊脉时,杜云萝从冯医婆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冯医婆诊了,又问了杜云萝几句,起身道:“恭喜娘子,月份虽浅,但的确是怀上了。 从脉象看,算是平顺康健的,只是毕竟没有坐稳,娘子这些日子要多歇息注意。 我给娘子开个方子,娘子先吃起来。” 杜云萝颔首,锦蕊带着冯医婆去写方子。 杨氏低声与杜云萝道:“我知你不爱应酬,就没有说透。” 杜云萝轻咬下唇。 以她的身份,若是说透了,昌平伯府下帖子都不会略过她。 宣城之中的官夫人们,只要是能搭上一条线的,就算没有溜须拍马的打算,逢年过节也要来露个面。 杜云萝不喜欢那些。 更重要的…… 杜云萝眸子一转,杨氏不会主动让昌平伯府知道她的身份。 杜怀让盯着昌平伯,这也是穆连潇奉旨要做的事情。 若昌平伯是个老实的,就在岭东地界做个闲散勋贵,他就不会把目光落到调任山峪关的将士们身上,也不会去留意穆连潇,更不会注意杜云萝的到来。 可杜云萝知道,昌平伯是要反的。 杜怀让和穆连潇暗地里观察他,昌平伯也在暗地里提防着,昌平伯府对杜云萝的情况多少也有些掌握。 知道却不说破,两厢观望着。 杜云萝不怕昌平伯府观望,与他相比,还是穆元谋和练氏夫妇更让她记挂。 冯医婆写好了方子,锦岚跟着去抓药。 杨氏柔声与杜云萝道:“我琢磨着,等坐稳了之后,再给京中去信。” 杜云萝抿住了唇,半晌缓缓道:“您是怕……” “你刚刚两个月,到三个月的时候去信,等京中收到,再琢磨琢磨,这十月怀胎都过了一半了,无论那边动什么主意,等京里的人手到了岭东,你也离临盆不远了。”杨氏细细分析给她听。 杜云萝心中一暖,朝杨氏笑了。 杨氏这是把责任都揽在了肩膀上,杜云萝感激杨氏的这份心。 不急着往京中报信,但杜云萝迫切想让穆连潇知道。 待送走了杨氏和颜氏,杜云萝寻了九溪来。 九溪已经听说了,进来之后就咧着嘴给杜云萝行了个大礼道喜。 杜云萝咯咯直笑:“去山峪关跟世子报一声。” 九溪连连点头:“夫人放心,奴才马上就出发,爷知道了,肯定乐坏了。” 杜云萝莞尔。 她怀孕了,就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穆连潇高兴,而二房那里肯定是不高兴的。 不高兴也拿她没办法,练氏的手一时半会儿还伸不到岭东来。 九溪正要退出去,杜云萝心思一动,吩咐他道:“若世子要往京里报信,就跟他说,我已经报了,让他只管放心。” 九溪前脚刚走,后脚锦蕊就端了汤药过来。 “您放心,锦岚又跑了两家药行,确定了药方是安胎药。”锦蕊道。 杜云萝仰头饮了,又含了一口蜜煎。 嘴里苦味散去,留下甜甜味道,杜云萝不由勾起了唇,笑了。 “尝着不够甜。”杜云萝嘀咕着。 她的心情,可比这蜜煎甜多了。 两世为人,终于怀上了属于她和穆连潇的孩子。 即便月份还浅,还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但杜云萝的心中已经欢喜极了甜蜜极了。 她靠着秋香色绣金钱蟒的引枕,眯着眼睛想,穆连潇知道的时候,会有多高兴呢。 会不会像邵元洲一样,乐得走路都撞柱子? 她舍不得他撞柱子呢。 章节目录 第376章遗憾 > 山峪关的夜色与京城不同。 夜风极大,站在城墙上,铠甲头盔挡住了不少风,可吹在脸上依旧阵阵生痛。 眼前的戈壁黄沙在月夜之中依旧看不真切,唯一叫人喜欢的只有这星空,在月色之下依旧不掩璀璨的漫天星辰。 与北疆草原的星空很像,又有些许不同。 穆连潇记得他在信中给杜云萝说过那星空,杜云萝很是向往。 想起娇妻那比星星还灿然的杏眸,穆连潇不知不觉露了笑容。 鸣柳已经在镇子上寻好了院子,比不得宣城的小院,更比不得京中,但已经是这边境之地难得的好房子了。 等准备齐全家具,就接杜云萝过来住上几日,满足她想看城墙、荒漠、星空的心思。 穆连潇在城墙上走了个来回。 守夜的士兵们站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 黄大将军御下严格,即便是三五年都遇不到鞑子的山峪关,兵士们也没有偷懒。 穆连潇见到了叶毓之。 来山峪关几月,叶毓之身上的那股京城勋贵公子的温润气质散了不少,整个人叫这大漠的狂风吹黑了些,也精壮了些。 除了偶尔被黄纭和穆连潇拖着吃顿好的,平日里,叶毓之与一般士兵同住同吃,一道操练戍守。 叶毓之坦然处之,反倒是兵士们在最初时候很不适应,躲着叶毓之不与他来往。 直到有人请叶毓之写了家书。 兵士们几乎都是穷苦出身,没有念过书,能写自己名字的就已经算不错的了。 军营里能写能念的多是将领,兵士们不敢去劳烦,便有人想到了叶毓之。 叶毓之为人爽朗,又有心与他们处好,便帮着写了。 有了一人就有两人,慢慢的,叶毓之算是融入了现在的生活。 穆连潇倚着城墙,低声问他:“手上的伤好了吗?” 叶毓之抬起手来挥了挥:“好了。” 夜色渐渐散去,天边吐了鱼肚白。 换防的兵士们上了城墙,穆连潇不疾不徐步下城楼,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鸣柳打了水给穆连潇梳洗,嘴中说着家具的事体。 “听起来差不多了,”穆连潇把帕子丢回水中,活动活动筋骨,“让疏影接着办吧,你去宣城接夫人过来。” 鸣柳应下,从屋里退出来,刚要把水倒了,就见九溪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院门。 “你怎么来了?”鸣柳问他,“夫人又让你给爷捎好吃的了?” 九溪瞪了他一眼,自己憋不住,咧嘴就笑了:“等着领赏钱吧。” 鸣柳一脸莫名,摸着脑袋要进去禀穆连潇,九溪已经一溜烟地跑到了门外,抬声叫了声“爷”。 穆连潇脱了鞋要歇一会儿,听见九溪声音,他又从炕上坐了起来。 九溪笑嘻嘻行了礼:“爷,奴才是来报喜的。” 穆连潇的心咯噔一跳。 报喜? 宣城那儿有什么喜事是能让九溪日夜兼程赶来山峪关的? 他的心中划过一个念头,只觉得那扑通扑通跳跃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了。 应当是杜云萝怀上了吧? 算算日子,若要诊出来,大抵就是现在了。 他真的要当父亲了?他的云萝,要给他生孩子了? 穆连潇不由攥紧了拳头,压着激动情绪:“是不是夫人有喜了?” 面上虽平静,可声音的起伏出卖了穆连潇,他既紧张又欢喜。 鸣柳跟着九溪进来,见自家世子这般反应,他吞了口唾沫,暗暗想,要是九溪敢说不是,大概会叫世子一脚踢在屁股上。 九溪猛一阵点头:“爷料事如神,就是夫人有喜了,请了两位医婆诊脉,都说有了。” 穆连潇的沉沉的眸子蓦然有了笑意,而后越来越浓,满上了唇角。 他几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杜云萝真的有了,他离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远了。 穆连潇笑容满溢。 九溪和鸣柳纷纷贺喜。 穆连潇问了些杜云萝的事情,可妇人家的状况,九溪哪里知道,他就只能挑他知道的说。 说夫人难以置信,说夫人高兴坏了,说夫人巴不得立刻让爷知道,想让爷也高兴高兴。 穆连潇认认真真听着,听到后来,心中的欢喜悄悄散了,余下的是心疼和愧疚。 这个时候,他该陪在她身边,与她一块分享这喜悦心情。 他要让她知道,他的兴奋、他的期盼、他的满足,把她拥在怀里,一遍一遍告诉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在宣城,一个在山峪关,他连亲口诉衷肠的机会都没有。 可这回,穆连潇不能离开山峪关,最少还要半个月,他才能抽出时间去看杜云萝。 九溪和鸣柳从屋里退了出来。 九溪压着声儿问鸣柳:“爷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鸣柳白了他一眼:“这还用问?肯定高兴。你媳妇要是有了,你难道不高兴?” 九溪撇了撇嘴,他还没媳妇呢。 “你今天要是不来,我就去宣城了,”鸣柳道,“爷让接夫人到镇子上住几日,连屋子都准备好了。” 九溪瞪大了眼睛:“那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鸣柳抬手在九溪的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你是赶路赶糊涂了吧?夫人有了身孕,还怎么到山峪关来?” 九溪揉了揉脑门,眼前一亮。 他知道了,自家爷定是为了这事儿不高兴呢。 屋里的穆连潇坐在床沿,脑海中全是杜云萝的模样。 这等要紧事,原是该由杜云萝亲口告诉他的,现在也只能让九溪来传话。 他很想听一听杜云萝软糯的声音,她说起这喜事时,一定比往日里说话更甜蜜。 胸中满是遗憾,但渐渐的,到底是欢喜占了上风。 他忍不住又笑了。 穆连潇蹬了鞋子,整个人往后一仰。 咚! 穆连潇低呼一声,回头看了一眼。 这里的炕不比家里的床,宽度不深,他直挺挺躺下去,脑袋就撞在了墙壁上。 一面揉着脑袋,穆连潇一面就笑出了声。 他真是乐坏了,才会撞到。 九溪和鸣柳就站在窗外,这一声“咚”太过清晰清脆,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 “爷撞脑袋了?”九溪迟疑着问。 鸣柳闷声笑了一阵:“听起来很痛。” 章节目录 第377章心急月票490+ > 宣城的天气一点点热了起来。 洪金宝家的跟杜云萝说着买冰的事体。 他们来到岭东时,已经过了买冰的好时候,但夏日里少不得冰,就算价格稍稍高了些,洪金宝家的也采买了不少存在了冰窖里。 “原还想着,若夏日里不够用就再去采买,如今看来,当是够用了。”洪金宝家的笑着道。 杜云萝怀孕了,吃不得冰碗,屋里也不能多摆冰盆,用量一下子就减少了。 “这个夏天可辛苦了。”杜云萝苦笑。 洪金宝家的摇头,开解道:“夫人,亏得您夏日里月份还小,挨一挨就过去了,等肚子大起来了,天气就慢慢凉快了。 您是明年二月里生产,正好是冬天,坐月子的时候会舒坦许多。” 杜云萝听着有理。 她想起了蒋玉暖。 蒋玉暖是八月末生产的,整个夏天里,她都隆着高高的肚子。 月份大了,夜里睡觉连翻身都不行,一整夜下来,背上的中衣都湿透了。 蒋玉暖当时与杜云萝抱怨了许多,虽然是为了动摇杜云萝的心神,但孕中状况应当不是诓人的。 杜云萝没有经历过,但也听杜云茹和夏安馨说过两句。 如此一想,杜云萝就满意她这一胎了。 等到她翻不了身的时候,已经是冬日里了。 杜云萝没有写信给定远侯府报信,只让杨氏在家书里给杜家报个喜。 夏老太太和甄氏都是明白人,她们心里有数了,自会替杜云萝多考量着的。 低头摸了摸肚子,杜云萝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她还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要不是葵水未至,医婆又确诊了,杜云萝都不敢相信自己怀上了。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有感觉?”杜云萝柔声问道。 洪金宝家的笑了起来:“夫人心急了呀?莫要心急,再过两三个月,小主子会动了,就有感觉了。” 杜云萝撅了嘴。 她当然心急了,两世为人,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真恨不能眼睛一眨就十个月过去了,眼睛再一眨,那孩子就呱呱坠地了。 怎么还要这么久呢…… 正说着话,外头锦岚来禀,说是九溪回来了。 杜云萝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催着道:“让他收拾好了就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她是还不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但她很快就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个什么反应了。 杜云萝的眉梢眼角全是笑容,她的世子,一定高兴极了。 九溪换了身干净衣服就来了,笑嘻嘻给杜云萝请安。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问他:“世子怎么说?” “夫人,世子他……”九溪说了一半,憋不住笑,捧腹笑了一通,又见杜云萝等着,他颤着声,道,“爷乐坏了,一个不小心撞到脑袋了。”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真撞上了?” 九溪连连点头:“奴才和鸣柳就在屋外窗下,听得‘咚’的一声。 夫人,爷那屋子里的炕不深的,爷稀里糊涂就撞墙上了。” 杜云萝想笑,又觉得心疼,可一想到那画面,到底还是好笑,咯咯笑了起来。 身边的锦蕊也捂着嘴,背过身去笑了。 穆连潇和邵元洲不愧是两连襟,听说妻子怀孕后,一个撞了墙,一个撞了柱子,也真是巧了。 杜云萝笑了一阵,又问:“世子身子如何?” “夫人您放心,世子一切都好,还让夫人好好养身子,说他得了空就回来。”九溪忙道。 杜云萝心中闪过遗憾。 得了空,就是现在还没有空。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与其自艾自怜,不如好好养胎。 九溪本想提镇子上的院子的事情,怕杜云萝失望,到底还是闭了嘴,没有再说。 杜云萝吃了一旬的方子。 冯医婆又来瞧了一回,说是杜云萝的身子底子不错,这些日子可以稍稍走动走动。 杜云萝应了,却没有成行。 她突然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 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她趴在罗汉床上干呕起来,几乎是把胸腔里的心肝肺都要呕出来似的,难受得难以喻。 除了孕吐,杜云萝吃东西也变得艰难了,厨娘变着法子做吃的,可昨日里还能入口的菜色,今日里却连闻都闻不得。 杜云萝只能逼着自己吃下去。 就算是没有一点滋味的白面馒头,她也要塞下去。 她是双身子,必须吃饱才行。 如此折腾了大半月,原本该慢慢胖起来的杜云萝反倒是消瘦了些,整个下巴尖尖的。 杨氏和颜氏隔日里就来看她,两人都心疼极了,可孕吐症状因人而异,能寻的法子也不过就是稍稍减轻些痛苦。 杨氏只好不断开解杜云萝,说是再过一个多月,这些反应就都过去了,到时候就舒坦了。 杜云萝虽不舒服,但不觉得难熬,反倒是激动之情充斥了她。 她会孕吐,就证明了真的有一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 只要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她此时痛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真真是甘之如饴。 穆连潇在七月初匆忙赶回了宣城。 入了院子里,他一眼看到了守在门外的锦岚。 穆连潇快步上前:“夫人呢?” 锦岚惊喜极了,福身请了安,指了指屋里:“夫人在歇午觉,锦蕊姐姐伺候着。” 穆连潇轻手轻脚走到窗边,透过半启着的窗子,他看到杜云萝睡在罗汉床上,锦蕊坐在杌子上,一下一下替杜云萝扇风。 见杜云萝睡得正香,穆连潇不想吵她,让人打水到前头九溪屋子里,将就着梳洗了一番。 穆连潇收拾好,才进了正屋。 锦蕊瞧见了他,赶忙站起身来。 穆连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锦蕊手中接过了蒲扇。 锦蕊会意,退出去,带上了门。 穆连潇坐了下来,仔仔细细看着杜云萝的睡颜。 杜云萝的肚子还看不出端倪,人却瘦了,穆连潇心疼得不行,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指腹在她的掌心摩挲着。 低低喃了一声,杜云萝小小蹬了蹬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这一觉睡到了天半暗时。 杜云萝缓缓睁开了杏眸,她刚刚醒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直到她对上了穆连潇的眼睛。 章节目录 第378章来信月票500+ > 四目相对,杜云萝长睫颤颤,咕哝了声“世子”,闭上了眼,似乎又要睡过去。 可下一瞬,她猛得瞪大了眼睛,支撑着要坐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我?” 穆连潇放下扇子,伸手撑住了她的身子,让杜云萝靠在了他的身上。 理了理她凌乱的额发,穆连潇笑容和煦:“才回来一会儿。” 杜云萝抿着唇,弯着眼儿笑了。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跟穆连潇讲,可突然之间,她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她只好用笑容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穆连潇捏着她的下巴,眉头微蹙:“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杜云萝张嘴,刚说了一个字,整个腹部就搅了起来,她喉头一滚,双手捂住了唇,侧过身趴在罗汉床沿干呕了起来。 穆连潇叫她吓了一跳,一面顺着她的脊柱,一面唤了锦蕊。 锦蕊就守在门口,听见声音赶忙跑了进来。 杜云萝呕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 锦蕊倒了盏茶,杜云萝就着穆连潇的手,含着水漱了口。 “每日里都吐?”穆连潇箍着她的腰,柔声问她。 杜云萝抬眸看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中满满都是担忧和心疼,她低声道:“大伯娘说,刚怀上的时候就是如此的。 每个人症状都不相同,有厉害的也有不厉害的,我这还算好的,再厉害些的也有。 我大姐怀意姐儿的时候,也是一个劲地吐。 照常来说,再过一个月这样,就没事了。” 穆连潇知道杜云萝是在安慰她。 明明是那么爱撒娇的性子,就因为他不能日夜陪着她,怕他担心,还反过来宽慰他。 穆连潇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让杜云萝躺在他的腿上,半垂着眼帘与她说话:“每天吃些什么?” 杜云萝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晶亮眸子直直望着近在咫尺的穆连潇,双手捏着穆连潇的手掌把玩。 “变着花样吃,最近不想吃甜的了,就让厨娘做了些咸口的点心。 隔壁胡同里有个大娘自个儿磨豆腐卖,我尝过一回,又滑又香,没有半点豆腥味,她卖的豆浆也好喝,我这几天早上都喝。 昨儿个下午,大伯娘送了条鱼过来,烤着吃了……” 杜云萝细细说着,穆连潇就在身边,她的心思便一点一点定了下来。 思绪一转开,也不觉得肚子里难受了。 锦蕊垂手站在帘子边听着,鼻子发酸,她狠狠吸了一口气,把眼泪忍了回去。 她贴身伺候杜云萝,最是晓得主子的状况。 别看杜云萝说得轻巧,实际上哪有这么轻便? 厨房里变着花样来,并非是为了不重样,而是杜云萝的胃口变得快。 洪金宝家的说了,孕中的妇人就是这般麻烦,并不是妇人爱折腾人,而是肚子里的小主子折腾。 若非如此,杜云萝怎么能短短的时间里就瘦下去了呢。 这该死的孕吐,早早过去了才好。 穆连潇认真听着,又与杜云萝说了些山峪关的趣事。 西洋钟打了点,杜云萝便要锦蕊摆桌。 桌上各式各样菜肴,什么口味的都有。 许是杜云萝心情不错的缘故,这顿饭吃得挺舒心的,也是这些日子来她吃得最饱的一顿了。 饭后,两人稍稍在后院里走动消食,随后便靠在床上说话。 油灯未吹,穆连潇的手从杜云萝的中衣里探了进去,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肚子,来回抚了抚。 杜云萝轻声笑了:“还没圆起来呢。” 穆连潇在她的唇上啄了啄:“不着急。” “今年腊月里,大抵是不能回京了。”杜云萝算给穆连潇听,“明年二月里临盆,大伯娘说,还是不要来回折腾为好,等生下来出了月子,差不多就是三月里了。” 穆连潇应了一声,这个状况他心中也有数。 杜云萝的肚子要紧,没办法回京过年,想来吴老太君和周氏都能体谅。 待来年生下孩子,幼童哪里受得了这路上车马颠簸,路途短些也就罢了,要回京城,还是养个半年一年的再做打算。 “我若敢让你大着肚子回京,祖母和母亲能让我去跪祠堂。”穆连潇笑着与杜云萝道,“嫡长房嫡长孙,可半点不能马虎。” 杜云萝勾着穆连潇的脖子笑了。 她暂且不想回去,大着肚子,亦或是抱着稚子回京,无疑是给了二房下手的机会。 虽然能逼得他们露出狐狸尾巴,但杜云萝不想拿自己、拿孩子去算计二房。 穆连潇在宣城待了两日,又匆匆忙忙赶回山峪关去了。 杜云萝好吃好喝了两日,穆连潇走后,她虽还会孕吐,但却不似之前那般厉害,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锦蕊画了不少花样。 鲤鱼戏水、虎虎生风、善财童子,都是小孩儿们常用的。 洪金宝家的连连夸赞,杜云萝便选了一幅绣来打发时间。 转眼入了八月。 桂树胡同因多种桂树而得名,秋风一起,呼吸之间全是桂花香气。 杨氏过府来看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 杜云萝接过来一看,是甄氏写给她的。 信上全是甄氏对她的思念,晓得杜云萝怀上了,甄氏欢喜不已,絮絮写了些孕中要注意的事情,一一语都是关切。 上头还提到了邵元洲和杜云茹。 邵元洲金榜题名,他运气好,等到了缺,到岭东下属的临谷任知县。 正七品的官职算不上高,但就在杜怀让的眼皮子底下,只要好好做事,考绩是不用担心了的。 邵元洲在七月末启程,邵家那儿让杜云茹带着意姐儿一道赴任。 甄氏为此感慨不已。 两个嫁在京中的女儿,前后都往岭东去了,她是千般万般舍不得。 可转念想想,她们姐妹离得近些,彼此也好照应。 杜云萝捏着信来回看了两遍。 到临谷是要经过宣城的,杜云茹能来看她,杜云萝很是期待。 不过,邵元洲到了岭东,就意味着杜怀让的岭东知府的位置是坐不长了的,顶多也就三年,就会调离现在的职位。 这么算来,倒是和前世杜怀让调任江南的时间差不多。 章节目录 第379章报喜 > 杜云萝满心欢喜。 杨氏亦是笑盈盈的:“我记得意姐儿还不到两岁吧?这一路来,可是要辛苦了。” 杜云萝点头。 车马颠簸,连大人都觉得吃力,更别说是小孩子了。 怕是要一路哭闹着才能到岭东。 杜云萝算了算时间,邵元洲夫妻在七月末启程,这个时节比冬日里方便,他们到宣城时大抵是九月中旬。 看着是还远,可日子过起来也算快。 杜云萝已经期待起了杜云茹的到来。 杨氏又关心起了杜云萝的身体。 冯医婆来看过,杜云萝这一胎算是坐稳了。 小东西在最初的闹腾过后,再没有给杜云萝添事。 杜云萝不孕吐了,吃东西也比之前顺畅,前个月瘦下去的脸颊上有慢慢长了些肉。 杨氏看在眼中,心也就放下了:“是该如此,孕中的女人稍稍胖一些才好。” 杜云萝弯着眼睛笑,她记得锦灵和夏安馨怀孕时都胖了些,她自个儿一个劲儿地瘦下去,心中免不了惴惴,如今慢慢养回来了,她也就放心了。 “洪金宝家的跟我说,我身量小,也不能长得过胖,怕生的时候吃不消。”杜云萝低头看着刚刚开始有些隆起的肚子,眉宇之中满满都是喜悦。 杨氏的目光却落在了杜云萝的臀上。 别看杜云萝个子小巧,却胜在身形起伏,该有的都有,是个好生养的。 杨氏拍了拍杜云萝的手,道:“只要别太胖就好了,云萝,怀孩子最要紧的是放宽心,心情舒畅比什么都重要。” 杜云萝笑着应了。 送走了杨氏,杜云萝便让锦蕊准备了纸墨。 她该给定远侯府报信了。 待写好吹干,装起来封了火漆,就使九溪送去了驿馆。 九溪这些日子也没闲着,隔上半个月就往山峪关去一回,给穆连潇报个平安。 每次回来,杜云萝都会问一问穆连潇的状况。 九溪嘴巴甜,无论说起什么来都叫人忍俊不禁。 中秋佳节,月圆人难圆。 杜云萝准备了些月饼,让九溪给穆连潇送去,自个儿坐着轿子到了府衙,与杜怀让一家一道用饭。 端哥儿坐在杨氏怀里,手中捧着月饼,一个人啃得起劲。 杜云萝原就喜欢孩子,自打自个儿怀上了,更加想逗幼子。 “端哥儿,”杜云萝凑过去唤他,“月饼吃饱了,等下就吃不下了。” 端哥儿油乎乎的小手挥了挥:“火腿的好吃。” 杜云萝一看,那月饼是火腿馅的。 见杜云萝来打量他的月饼,端哥儿以为她也要,捧着月饼塞过来:“姑母,吃月饼。” 杜云萝笑着想要咬一口,端哥儿又把手收了回去,皱着眉头道:“姑母胖了,不能吃了。” 话音一落,屋里笑成一片。 杜云萝也笑个不停。 端哥儿是无肉不欢,还不到三岁的孩子长得胖乎乎的。 虽说幼子是胖些可爱,但胖孩子光长肉不长个头,颜氏和杨氏就不许他胡吃海吃了。 几个月下来,现在的端哥儿身量刚刚好。 今日又是中秋,杨氏才给他吃一大块月饼。 端哥儿记住了这一点,见杜云萝比之前胖了,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杨氏搂着端哥儿,一面笑,一面亲了一口:“端哥儿,你姑母不是胖了,是有要给你添个小表弟了。” 端哥儿眼睛一亮:“有妹妹,还有弟弟。” 杨氏笑着与杜云萝道:“这孩子,跟他说了云茹要带意姐儿来,他知道要有个妹妹了,整天就乐着。” 杜云萝揉了揉端哥儿的脑袋。 中秋一过,岭东就渐渐凉快了。 杜云萝听杨氏说过,这里的冬天没有北疆那么早,但也比京城的冬季长。 十一月里就要烧地火龙了,偶尔有两年,十月末时就下起了雪。 干燥的岭东一年难得下雨,却多雪。 八月末时,定远侯府收到了杜云萝的信。 周氏拿着信往柏节堂去,从庑廊下经过,她就听见了练氏的声音。 芭蕉打了帘子请周氏进去。 吴老太君听见脚步声,抬眸望了过来:“今儿个来得倒是早,要不是西洋钟刚刚打过点,我还以为要用晚饭了呢。” 周氏闻笑了起来:“连潇媳妇送了信回来,我晓得老太君惦记着,这就赶紧给您拿过来了。” “哦?”吴老太君坐直了身子,“让我瞧瞧她说了些什么?” 吴老太君接了信,取出来厚厚的信纸,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练氏脸上挂着笑,心思全都在那封信上头。 也不知道杜云萝会在信上说些什么,万一是来报喜的…… 练氏的心肝肺霎时都痛了起来,恨不能一眼从背后看穿信纸,可她只能忍着,只能端着,就这么笑眯眯地等着吴老太君说话。 吴老太君的眉头舒展,眼中猝然有了笑意。 练氏下意识地挪了挪脚,幅度很小,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却是完完整整落在了周氏的眼睛里。 周氏在吴老太君身边坐下,温柔笑了:“老太君,您这么高兴,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吴老太君捏紧了信纸,长长吐了一口气,笑容之中,眼角的皱纹都深了许多。 “喏,你自己看。”吴老太君笑着把信又给了周氏。 周氏认真看了起来。 吴老太君含笑没有说话。 练氏暗暗咬牙,她想追问,但到底还是忍住了,直到她在周氏眼中看到了喜悦,这让练氏的呼吸一下子窒息了。 吴老太君大笑:“如何?是好消息吧?” 周氏笑了,眼中却慢慢蕴了水雾,湿润了眼角长睫,她哑声道:“当真是好消息,我这日盼夜盼的,总算等来了。老太君,我待会儿去给老侯爷和老爷报个信,他们在底下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吴老太君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听她们两人如此对白,练氏已经有了答案,可她还是堆着笑问了声:“老太君,是连潇媳妇怀上了?” 吴老太君笑道:“是啊,到今儿个有四个月了吧,真好,这趟去岭东,总算没白去。” 明明有了心理准备,真的听到吴老太君如此说的时候,练氏的心里还是跟刀割了两下似的。 章节目录 第380章为谁 > 当着吴老太君和周氏的面,练氏按捺住所有情绪,勾着唇角笑了起来:“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 吴老太君偏过头看着周氏,道:“虽说有她娘家人照顾着,可到底是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岭东那地方,与我们京城,吃用都不一样,也不知道连潇媳妇是不是习惯。 这孩子生下来,还要考虑奶水。” 练氏眉梢一动,张嘴想说送奶娘过去的事体,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而道:“老太君这是关心则乱。 连潇媳妇的大伯父一家在岭东都多少年了,肯定会事事都替连潇媳妇安排妥当的。 说到奶水,若是在京里,自当寻我们穆家的家生子,既然在宣城,杜家的家生子肯定也是好的。” 周氏睨了练氏一眼。 给孩子挑奶娘很是要紧。 杜云萝要明年二月里临盆,这会儿找奶娘,也该找比她的肚子稍大几个月的。 定远侯府中就算有这样的家生子,也不可能让人挺着大肚子去宣城。 到时候能用的,自然是杜家的家生子了。 这事体显而易见,练氏便是一心想送人,也不能开这个口。 周氏对练氏存了疑惑,自是慢慢品味练氏的话。 吴老太君听了练氏的话,笑了:“说得也是。 元策媳妇,晚些你从库房里取些料子、药材,让人送到宣城去。 他们当时走得匆忙,根本没带这些,宣城那地方,旁的好说,好料子是难得,多送些去,也好给孩子做几件小衣裳。” 周氏笑着应了。 吴老太君兴致高,絮絮说着对长房嫡长孙的期待。 练氏心里火烧似的,又怕寻借口离开惹了吴老太君不满,只能耐着性子坐着,笑着附和着吴老太君的话。 等柏节堂里摆桌用晚饭,练氏才退了出去。 她脚步匆忙地回到风毓院,一屁股坐在榻子上,抓起蒲扇连连扇风。 朱嬷嬷看在眼里,却也只能看着,不敢劝。 练氏把蒲扇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的心还是静不下来。 杜云萝跟着去了宣城,迟早是要怀孕的,她和穆元谋也做好了长房要添子嗣的心理准备,可真的到了这一天…… 就算不知道是个哥儿还是姐儿,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成气候有造化,练氏都无法淡然。 她心中恨得要命,偏偏又只能笑盈盈地恭喜吴老太君,这叫她怄得快晕过去了。 练氏自顾自生气,穆连慧撩开帘子进来。 穆连慧怪异地看了练氏一眼,转头问朱嬷嬷:“今儿个怎么还不摆饭?” 朱嬷嬷暗悄悄睨练氏。 练氏重重摔了蒲扇:“吃吃吃,你就记得吃!” “您不吃?”穆连慧挑眉,“您若没胃口,那就别勉强了,朱妈妈,等下把饭菜送我屋里去,我是饿了的。” 穆连慧说完转身要走,朱嬷嬷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整个头皮都麻了起来。 练氏蹭的站了起来,指着穆连慧,指尖不住发抖,胸口起伏,半晌还是放下了手臂,抬声吩咐珠姗摆饭。 朱嬷嬷端了水来给练氏与穆连慧净手。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咬牙与穆连慧道:“刚刚连潇媳妇送信回来,她怀上了。” 穆连慧浸在手盆里的手一动不动,朱嬷嬷捧着帕子站在一旁,不敢催她。 良久,穆连慧才提起手来,在帕子上随意抹了抹:“是吗?” “你就这么个反应?”练氏盯着她道。 穆连慧面无表情。 练氏压着心中火气,拉着穆连慧坐下,道:“你仔细算算,她明年二月里生,这个冬天肯定是不回来了的,连潇也没有把快临盆的媳妇一个人扔在岭东的道理。 等她明年出了月子,孩子小,定不会回来,两人都在岭东,要是再怀上一个,又是一年了。 三年抱俩,真生了儿子,可有的头痛了。” 穆连慧不动声色地挥开了练氏的手:“这不是还没生儿子嘛。” “等生了……” “等生了又如何?”穆连慧打断了练氏的话,“您和父亲想对付的是阿潇,他便是有儿子,也不过是襁褓稚子。” 练氏抿唇,皱眉道:“话虽如此……” “母亲,”穆连慧上下打量练氏,“你跟父亲选了这条路,难道以为会事事顺心一帆风顺?我原以为您沉得住气,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您顺风得意逆风心急,那还是别凑合了,歇了吧。” 练氏叫她说得脸色廖白,嘴唇嗫嗫抖动,气得整个心肝肺都痛了。 “慧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练氏颤声,一把捏住了穆连慧的双肩,她手上用了大力气,痛得穆连慧皱紧了眉头。 练氏浑然不觉,道:“我是心急,我看重这事情,我盼着能一步步前行,我才会这么急。 你不急,是你根本没把这事体搁心里吧? 你父亲如何,你哥哥如何,你根本不在乎,是吗? 可你想过没有,我和你父亲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 一直面色平静的穆连慧突然跳了起来,她甩开了练氏,瞪大了眼睛,哈得大笑一声:“为了谁?难道是为了我?您为了的是您的丈夫、儿子、孙儿,却从不是为了我。” 穆连慧长睫颤颤,眼角通红一片,她用力抓住了领口,深深喘了几口气,也不管练氏是个什么反应,转身就往外走。 穆元谋正从外头进来,刚撩起帘子,就和冲出来的穆连慧装了个满怀。 穆连慧踉跄了两步,连眼皮子都没有抬,更别提请安了,快步跑了出去。 穆元谋唤了穆连慧,却没唤住,他只好去看练氏。 练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子上,眼神涣散。 朱嬷嬷向穆元谋行礼,又柔声去安慰练氏。 练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穆元谋深深看了练氏一眼,便往内室去了。 等他从内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了。 练氏坐在榻子上,抬眸淡淡唤了声“老爷”。 穆元谋在桌前坐下,执了筷子,道:“先吃饭吧,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练氏应了,想吩咐朱嬷嬷把几样菜品都夹几筷子给穆连慧送去,可对上穆元谋的视线,她只好改口。 穆元谋是不喜欢还未动过的菜色就夹进夹出的。 练氏低声道:“让厨房里再给慧儿弄几样她爱吃的送去。” 朱嬷嬷应声,退出去了。 章节目录 第381章心疼月票510+ > 这顿饭,练氏食不知味。 她几次都想开口,可穆元谋一副不愿在用饭时多提的样子,她只好把话又咽了下去。 穆元谋慢条斯理用完了饭,珠姗添了茶,他漱了口又擦了嘴,这才抬眸看向练氏:“又和慧儿争什么了?” 练氏抿唇,道:“刚刚连潇媳妇送信回来,她怀上了。” 穆元谋的眉心一跳,眼中闪过一丝郁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是意料之中的。” 没有药物作祟,那两夫妻身体不错,感情又好,怀不上才叫人不可思议。 练氏心里也明白,可她就是难以平静。 她把和穆连慧的争执缓缓说了一遍。 说得很慢,声音颤抖,穆连慧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了她的心口,不仅扎了,还用力地转了几圈,一把拔了出来,鲜血四溅。 “在慧儿的心中,我和老爷都没有为她考量过。”练氏苦笑。 穆元谋平静地道:“慧儿说得也没错。” 练氏的心突突直跳,她猛得抬起了眼帘,诧异地看着丈夫。 “她说你说得没错,”穆元谋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摆,“事情与我们设想的一样,你不该如此慌乱,夫人,你太沉不住气了。” 练氏呼吸一窒。 她被穆连慧说了一通,本就憋着一肚子气,虽然没指望穆元谋能安慰她,可他在旧伤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这让练氏难以接受。 这父女两个都这般说她。 他们有没有想过她的难处? 平日里,最常面对吴老太君和周氏的是她,那两人哪里是好糊弄的,只不过是没往坏处想他们二房罢了。 练氏要藏着瞒着,她不敢露半点马脚,万一叫吴老太君和周氏看出来了,那…… 之前一帆风顺时,练氏很少担心,可事情急转直下之后,她就不得不更加谨慎小心,更加盼着能有些进展。 可她的这份小心,这份谨慎,这份期盼,在穆元谋和穆连慧的心中,却成了她沉不住气。 练氏揉了揉胸口,眼泪几乎就要涌了出来,她哀哀叹了一口气。 穆元谋看在眼中,清了清嗓子,示意珠姗退出去。 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穆元谋在练氏身边坐下,顺着她的背,道:“夫人,欲速则不达,你是聪明人,莫要犯糊涂。 慧儿说话难听,道理是对的。 我知道,你是看连潇媳妇怀上了,而连诚媳妇膝下只有娢姐儿。” 这话说到练氏心坎里去了,她幽幽叹气。 穆连诚去了北疆,蒋玉暖留在府中,这怎么能生的出孩子来? 这一等又要一年,哪里像穆连潇和杜云萝,山峪关和宣城又不远,三年抱俩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他们二房,根本不可能学长房,把蒋玉暖送去北疆。 若穆连诚迟迟没有儿子…… 穆元谋看穿她的心思,道:“连诚总归是会回来的,你别提他们夫妻担心。 我们的目标是连潇,只要连潇倒了,她媳妇就算有儿子傍身,又如何?” 穆元谋放软了态度,练氏又不是真要和穆元谋大吵一架,顺着台阶下来,胸口的气总算舒坦些了。 点了点头,练氏道:“老爷说得是,只要我们按部就班,就不愁事不成。” 两人低声说了会儿话。 朱嬷嬷从穆连慧那里过来,刚要进屋就被珠姗拦住了。 “老爷在劝太太。”珠姗低声道。 朱嬷嬷会意,她没想进去打搅,里头的练氏却听见了动静,抬声唤她,朱嬷嬷只能进去。 “慧儿吃了饭吗?”练氏问道。 朱嬷嬷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摇了摇头。 练氏的心又揪了起来:“她这是跟我闹什么!年纪不小了,又过了小定,她还能在我身边待多久?就剩这半年多,偏偏还要跟我闹!” 穆元谋低低哼了一声,道:“她不想吃就饿着吧。都是惯出来的脾气。” 朱嬷嬷只能应了。 东跨院里,穆连慧歪在榻子上,靠着引枕,半阖着眼睛。 临珂轻声劝她:“乡君,您再是和太太闹别扭,也别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 穆连慧睨了她一眼。 临珂见穆连慧还肯理人,赶紧趁热打铁:“那些菜色您要是不喜欢,您吩咐奴婢,奴婢让小厨房里再给您弄一些。” 穆连慧撇了撇嘴:“盒子里还有几块桃酥。” 临珂闻大喜,赶忙取了点心盒子来。 穆连慧一连用了三块,她是真的饿了,生气也填不饱肚子,她不肯用饭,不表示她就什么都不吃了。 身子是她自己的,好坏都是自己的,她不替自己心疼,还指望谁来心疼她? 谁都不会心疼她…… 嘴上说着心疼,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穆连慧冷笑。 宣城的秋天风沙大,除了出太阳的时候,锦蕊都不敢开窗子。 杜云萝歇了午觉起来,笑着问锦蕊:“前回,世子是说今儿个回来吗?” 锦蕊见她醒了,添了茶水让杜云萝润了润嗓子,笑盈盈道:“九溪是这么说的,要是说岔了,夫人晚些收拾他。” 杜云萝咯咯笑了起来。 穆连潇在天半黑时回到了桂树胡同。 杜云萝久等他不来,刚吩咐摆桌用饭,就听见了前院有动静。 锦岚匆忙去看了一眼,小跑着回来,脸上全是笑容:“夫人,世子回来了。” 杜云萝顾不上用饭,起身就往外头迎了出去。 九月半的月光皎洁,悬在空中,目光所及之处,笼了一层玉一般的温润朦胧。 穆连潇一眼就瞧见了杜云萝,他加快步子过来,在几步外站定:“赶紧进去,别招了风。” 热水送了进来,穆连潇一身尘土,就不许杜云萝上前,催着她先用饭,自己去了净室。 杜云萝自不肯听他的,支着腮帮子等着,转眸与锦蕊道:“九溪没胡说,明日里记得赏她。” 锦蕊笑着点头。 穆连潇收拾妥当出来,杜云萝才让锦岚摆桌。 知道她心境,穆连潇舍不得说她,在杜云萝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道:“瞧着比前回胖些了。” 杜云萝把穆连潇的手掌按到了她的肚子上:“这里也比前回大了。” 章节目录 第382章大雨月票520+ > 这两个月,穆连潇很是忙碌,抽不出身来回宣城。 夫妻两人之间若有什么事儿,全靠九溪来回传话。 隔着衣服,杜云萝的肚子并不算明显,但穆连潇熟知妻子的身体,便能明白这些变化。 这叫他欣喜,亦叫他满足。 怕杜云萝饿坏了,两人先用了晚饭。 杜云萝现在的胃口极好,吃什么都香,穆连潇看在眼中,不停地给她夹菜。 他是被前回杜云萝的孕吐给惊着了,只要她能吃得好,那就什么都是好的。 饭后,稍稍走动消食,两人便回了屋里。 杜云萝坐在床上,杏眸晶亮如宝石:“这次能待几日?我估摸着,大姐和大姐夫快到宣城了。” 穆连潇在她额头上啄了啄:“五六日。” 杜云萝睁大了眼睛,惊喜极了。 穆连潇前两次回来,不过待上一两日便要走。 杜云萝知他辛苦,从不抱怨,可心中依旧会生出些小心思,想让穆连潇多陪陪她,哪怕是多一日两日都好。 如今徒然间多出来了三四日,就跟天上掉了馅饼一样,叫杜云萝忍不住惊呼一声。 满满的喜悦。 杜云萝的反应取悦了穆连潇,他不禁笑了起来,浮光的眸子里全是杜云萝的身影。 穆连潇解了杜云萝的中衣,隔着绣了并蒂莲的嫣红肚兜抚着她隆起的肚子:“孩子淘气吗?” 杜云萝有些痒,咯咯直笑,不由自主地想躲开:“还没到淘气的时候呢,只早上起来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在滚来滚去。” 两人都是初为父母,孕中孩子的每一点变化都叫人欣喜和期待。 杜云萝是****感受着孩子的成长,穆连潇落下许多,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次相处。 他轻轻地将脑袋覆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 长发散下,垂在她嫣红的肚兜上,杜云萝半支起身子来,望着穆连潇。 她看到穆连潇慎重又仔细地倾听,深邃的眸子猝然间笑意满溢,连唇角都高高扬起。 “听见什么了?”杜云萝好奇地问他。 穆连潇笑道:“我耳朵尖,他在跟我挥手。”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她都没有感觉到孩子的动静,穆连潇到底是怎么听出来的? 再说了,孩子挥手能有声音? 可是,对上穆连潇欢喜的眸子,杜云萝莞尔:“以后他还会踢你。” 手掌沿着肚子和腰身来回摩挲,穆连潇柔声道:“我等着他来踢我。” 杜云萝的身子僵了僵,挺着肚子,感觉亦敏锐不少,她本就怕痒,叫穆连潇一招,越发想躲。 两人笑闹了一阵,这才吹灯落帐。 杜云萝睡得很踏实,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沉沉入眠。 翌日上午,穆连潇陪着杜云萝去府衙。 杜云萝寻杨氏和颜氏说话,穆连潇去了杜怀让的书房。 彼此都心中有数,穆连潇和杜怀让说的定与昌平伯府有关,但杜云萝和杨氏都没有说破,只提杜云茹的事体。 “我让云韬媳妇都安排好了,就等着云茹来,”杨氏笑着道,“你们两姐妹都随了三弟妹,一等一的好模样,不晓得我们的意姐儿像谁,若是随了云茹,又是个美人胚子。” 杜云萝抿唇直笑:“大伯娘,大姐夫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差的,我大姐眼睛长在头顶上,要是大姐夫不好看,她才不喜欢哩。” 杨氏被她逗得前俯后仰,愈发期待起了杜云茹一家的到来。 屋里正说着话,外头突然起了大风,卷得落叶漫天飞。 丫鬟们赶忙关上了窗户。 眨眼间,天色暗了下来,杜云萝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端哥儿吓着了,咧着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颜氏赶紧把他抱起来,柔声哄着。 风刮了差不多有一炷香的工夫,待风变小了,天色却未亮,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雨势极大,杨氏看着都心慌,道:“来宣城这么多年来,这般大的秋雨,也只遇见过一两回。” 杜云萝听着雨声,心跳不由加快。 杨氏原是要留杜云萝和穆连潇用饭的,怕雨势久久不止,城里不好行走,便在积水之前,就让他们两人回去。 宣城里尘土多,被雨水一冲刷,地上泥泞不好走。 杨氏安排了软轿抬杜云萝回去。 即便如此,回到桂树胡同时,两人身上也都有些湿了。 穆连潇赶紧拿了帕子给杜云萝擦一擦。 杜云萝咕哝着道:“这么大的雨,京中都少见。” 穆连潇的心咯噔一声响。 这么大的雨,他是经历过的。 那年的德安大水,雨势就不比今日这雨小。 回忆起在德安见过的景象,穆连潇的眉宇一点点锁了起来。 宣城不似德安,不用担心决口,但附近官道山道两侧树木不盛,在狂风暴雨之中,很有可能会有泥石冲落。 邵元洲他们还在路上,也不晓得会不会受到影响。 雨势到第二天下午都没有停。 这下子连杜云萝的心都提了上来。 城中不少地方积水,也有叫大雨冲垮的屋子,府衙官兵们变得忙碌起来,早上出去采买时,都不似平日方便。 杜怀让在早上就请穆连潇过去,让他帮忙出出主意。 衙门里正忙碌着,一骑快马从城门口冲入,直奔了府衙大门。 那人来不及等通传,浑身湿透到了杜怀让和穆连潇跟前,这般急切模样,让杜怀让都暗暗道了声“不好” 怕官道会有泥石冲落,杜怀让吩咐底下衙役快马沿着官道查看,他急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那衙役抹了一把脸,喘着粗气,道:“大人,世子,往良县去的官道冲了泥石下来,整个都堵上了,有过路的百姓正想法子在挖开,说是里头压进人了。” 杜怀让的脸色霎时青紫一片,杜云茹他们过来,走的就是良县,算算日子,应当已经过了良县了,这两日就能抵达宣城。 穆连潇的面色也沉了下来,道:“伯父,我带人去看看吧。” 杜怀让攥紧了拳头:“塌了多长的路?” 衙役摇了摇头:“都挡上了,我一眼也看不出来。” 杜怀让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止住了穆连潇,道:“我让官兵们先过去,你莫急。” 章节目录 第383章雨夜 > 穆连潇回到桂树胡同时,蓑衣下的袍子都已经湿透了。 杜云萝见他浑身湿漉漉的,赶忙使人送了热水进来。 净室里传来水声,杜云萝歪在榻子上,心想这雨势委实太大了。 府衙到家里距离极近,以小丫鬟们的脚程,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工夫。 即便是雨中不好走,但穆连潇脚步大,仅仅这么些路就能让他从外到里都淋湿了,磅礴雨势远比她在屋里看到的要吓人得多。 厨房里已经熬了姜汤。 到底已经入秋了,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 穆连潇梳洗了一番,浑身上下才舒服了一些。 他一面擦拭头发一面往外走,接过了杜云萝手中的姜汤,一口气喝完。 “我听底下人说,城里状况不太好?”杜云萝问道。 穆连潇颔首应了一声:“冲倒了几间屋子,官兵们忙了一日。” 见杜云萝微微蹙眉,穆连潇道:“莫担心,我们这院子可冲不倒,桂树胡同地势也高,不会积水的。” 杜云萝浅浅笑了。 锦岚摆了桌,桌上菜品不少,但品类不及平日里齐备。 杜云萝孕中胃口好,厨房里备了不少肉类果蔬,今日虽采买不易,但也没有大影响。 只不过,不知这大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就不得不稍稍省着些,免得过两日接续不上。 夫妻两人一道用了饭。 待放下了筷子,杜云萝听着窗外的雨声,问道:“世子,这雨势与当年德安相比,哪个更厉害些?” 穆连潇清了清嗓子。 那年德安情景,不是三两语能说得明白的,他也不想说给杜云萝听。 灾情之下,百姓受苦,德安城外被泥石掩埋的村庄,城内决堤的河流…… 不像战场那么血腥,但也是一条条人命。 这不是内宅女眷们该接触的场面。 穆连潇不想吓到杜云萝,他说得很笼统:“那年的雨下了很久,岭东这里,不会下那么多天的,等过几日就天晴了。” 杜云萝的眉宇之中闪过一丝担忧:“我挂念大姐和大姐夫,按说他们该到了的。” 提起邵元洲和杜云茹,穆连潇紧紧抿了抿唇。 良县到宣城的官道已经塌了,穆连潇想去探查,却叫杜怀让拦了回来。 一则情况不明,没有邵元洲夫妇的消息,穆连潇又匆忙出城,杜怀让怕杜云萝会胡思乱想。 二来,穆连潇是山峪关的守将,趁着换防在宣城之中,万一在巡查官道时出了什么状况,谁都无法交代。 穆连潇听了杜怀让的,先回来等消息。 若有需要,再往官道上去寻。 “云萝,”穆连潇握着杜云萝的手,“从京中过来,路上行几日,哪里这么容易算明白?我们当时不就因为落雪被耽搁了几日吗?大姨他们大抵也耽搁了。” 杜云萝听着有理,也就不再多说了。 夜深人静,屋里吹灯落帐。 杜云萝沉沉入睡,穆连潇睡得极浅。 咚咚咚—— 深夜之中,饶是雨声遮挡了不少声音,捶门声依旧清晰。 门房披了衣服起身,隔着门问了一声,待听说是府衙里来寻穆连潇的,他赶紧打开了门。 两人又往二进来,敲开了月洞门。 洪金宝家的让两人在外头等着,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挡风,走到正屋外头唤人。 穆连潇睡得浅,闻声就醒了,外间悉悉索索的,门吱呀一声,似是守夜的锦蕊去问了情况。 轻轻挪开了杜云萝搭在他腰上的手,穆连潇坐起身来,撩开了幔帐。 锦蕊正犹豫着要如何唤主子起来,听见了动静,她便进来了。 穆连潇赶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待走到外间,他问道:“可是府衙来人了?” 锦蕊点头。 穆连潇转眸看了眼内室,吩咐锦蕊道:“我去一趟,夫人睡着,别吵她。” 锦蕊应下了。 穆连潇出去了,锦蕊蹑手蹑脚带上了门,躺回到榻子上时,她了无睡意。 是不是出事了? 锦蕊的心七上八下的,默默念了几声佛号。 屋里,睡梦中的杜云萝挪了挪身子,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室内漆黑一片。 身边空空的,她按了按发胀的眉心,抬声唤锦蕊。 锦蕊一个激灵醒过来,赶忙披着衣服进去:“夫人,是要喝水吗?” “世子练功去了?”杜云萝的声音哑哑的,“雨势这么大,我都不晓得天亮了没有。” 锦蕊垂手,恭谨道:“天未亮,才四更天。两刻钟前,府衙里使人来寻世子,世子出去了。” 杜云萝怔住了。 四更天了,穆连潇这时候出去,定是府衙里有要紧事情。 只是,穆连潇并非官府官员,杜怀让是个做事有分寸的,白日里请他过去帮忙并不奇怪,但这大半夜里的,还把穆连潇从被窝里叫出去,可见是出了大事体了。 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大雨会造成什么? 河道决堤?附近的村子受灾?泥石冲落? 杜云萝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这些,她眉头紧蹙,道:“世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既然是去了府衙,吃喝都不要担心他。 你再去睡会儿吧,等天亮后,让人去街上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消息。” 锦蕊扶了杜云萝躺下,替她理了被角,放下幔帐,这才退出去了。 杜云萝阖着眼睛,可她睡不着。 宣城水流不兴,就算下三天三夜的大雨,也不会有决堤的烦恼,顶多是河水漫上了岸边而已。 泥石冲落,是毁了村子,还是毁了官道? 思及此处,杜云萝就紧张了起来。 也不知道邵元洲和杜云茹如何了…… 如此惴惴到了天亮,锦蕊催了人手出去打听情况。 没多久工夫,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是往良县去的官道塌了,泥石埋了旅人。 锦蕊和洪金宝家的面面相窥,这个消息,她们怎么敢去杜云萝跟前说。 杜云萝催着问了,洪金宝家的只能硬着头皮答了。 闻,杜云萝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惨白。 洪金宝家的赶忙宽慰她:“夫人,就是传而已,未必能作准的。” “空穴不来风。”杜云萝捏紧了手中帕子,“若不是官道塌了,大伯父怎么会半夜里把世子叫了去。” “大老爷为官多年,做事妥当,官道若塌了,定是已经使人去疏通了。”洪金宝家的道。 杜云萝咬着下唇,站起身来:“我去寻大伯娘。” 章节目录 第384章胆小 > 洪金宝家的和锦蕊劝不住她,又怕她留在家中反而胡思乱想,便安排好了轿子,把杜云萝送到了府衙里。 杨氏牵着杜云萝的手进去:“你这孩子,这么大的雨,怎么就过来了? 一双手冻得冰冰的,我让人给你煮些姜茶。” 杜云萝落了座,道:“大伯父半夜来寻世子,早上我又听人说,是良县那里的官道塌了,我担心大姐……” 杨氏皱了眉头,她夜里得到信的时候,也担心得不得了,辗转反侧到了天亮。 看了眼杜云萝的肚子,杨氏安慰她道:“这些男人们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弄不懂。 早上我让人给前头送了早饭,送饭的回来跟我讲,里头有条不紊的,我就琢磨着,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体。” 杜云萝苦笑,叹道:“大伯娘,不怕您笑话,我是一个人呆着心烦意乱的,总是怕大姐出了状况,这才来寻您……” 两人正说着话,穆连潇便过来了。 杨氏拍了拍杜云萝的手:“厢房收拾了,你先过去歇一会,我安排安排就过去看你。” 杜云萝知道,这是杨氏给他们夫妻两个腾说话的地方,便颔首跟着穆连潇去了厢房。 进了客房,两人在桌边坐下。 穆连潇扣着杜云萝的手,柔声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 杜云萝抬起眼帘看他,目光沉沉:“良县那儿的官道塌了,是吗?有大姐的消息吗?” 穆连潇斟酌着,道:“的确是塌了,天一亮就有一批官兵赶着去疏通了,具体如何,还在等消息。”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 “云萝,”穆连潇轻轻将她搂在怀中,一面吻着她的鬓角脸颊,一面安抚道,“你睡会儿,我答应你,一有消息就来告诉你。” 心跳得跟擂鼓一般,可事到如今,除了等消息,也没有旁的法子。 杜云萝缓缓颔首。 穆连潇照顾杜云萝歇下,坐在床边陪了她一会儿。 等杜云萝浅浅入眠后,穆连潇才轻手轻脚离开。 杜云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恍惚之间,似是听到了外头一阵杂乱脚步声,她猛得睁开了眼睛。 屋里没有其他人,穆连潇不在,锦蕊也不在。 杜云萝披了外衣出了客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庑廊下的穆连潇。 他一脸阴沉,眉宇紧皱,见杜云萝望了过来,穆连潇马上挪开了目光。 杜云萝不禁脚下一个踉跄。 穆连潇急急过来扶住了她,杜云萝反手死死抓住穆连潇的手臂:“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了?” 话一出口,她听到的是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穆连潇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他一不发,只是把杜云萝扶回了厢房里。 院子里,脚步声匆忙,有人在急切地奔进奔出。 杜云萝抬眸,直直望着穆连潇,嘴唇嗫嗫。 穆连潇一把将杜云萝箍在了怀中,哑声道:“云萝,大姨他们……他们……”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没有回答。 杜云萝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她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来减缓窒息感,可没有什么用处。 眼泪涌出,视线模糊一片,她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杜云萝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她的重生,改变了太多的轨迹,也改变了杜云茹的生活。 前世,邵元洲是在两年后才金榜题名,他的外放之地也不是岭东。 杜云茹跟着丈夫去了任上,夫妻恩爱,又添了两个哥儿。 她的大姐和姐夫,一生都是那般美满。 可现在,因为她的重生,一切都变了,那么好的大姐,那么好的大姐夫…… 杜云萝浑身发颤,心痛到极致,她猛然间睁大了眼睛。 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模糊一片,杜云萝重重喘息着,朦胧地看着这静谧的厢房。 刚才的,是梦? 杜云萝撑坐起来,她顾不上擦拭眼泪,由着它顺着脸庞滑落。 屋里没有其他人。 杜云萝张口要唤人,突然想起梦中情景,她的声音堵在了嗓子眼里。 她不敢叫人,也不敢出去。 梦中的场面充斥了她的脑海,她怕一出去就见到站在庑廊下的穆连潇。 杜云萝不出去,门却叫人推开了。 穆连潇端着一碗热粥进来,一眼看到呆呆坐在床上,满脸泪痕的杜云萝,他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把热粥放在桌上,穆连潇在床边坐下,一手揽过杜云萝的肩,一手替她擦眼泪:“怎么哭了?” 杜云萝怔怔看着穆连潇,擦过她脸颊的手温热有力,她本能地抬起手覆了上去,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魇着了?”穆连潇低下头,抵在了杜云萝的额头上。 “我……”杜云萝颤着声开口,“我梦见大姐没了,大姐没了……” 话一出口,梦境中的慌乱也好,恐惧也罢,都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似汹涌的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杜云萝。 直到此刻,她终是明白,她其实是个胆小的人。 重活一世,她有太多太多想改变的、想做的事情,她努力着,一直在努力着。 只是,变化越多,她心中的彷徨和迷茫也越多,平日里没有显露出来,到了要紧时刻,就让她害怕了。 杜云萝重活一世,前世她活了那么久,她见证了无数人的结局,不管好坏。 可随着今生的变化,未来之事,又变得未知起来。 事到如今,在有些事情上,她已经不能依靠重生来判断结果了。 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看着结局从好变坏。 前世那么幸福的杜云茹,若因为杜云萝的改变,而变得不幸,这是她绝对无法接受的。 她的心很大。 重活一世,除了想和穆连潇携手赴老,她还想让她重视的人都平平安安。 穆连潇把杜云萝抱在了他的膝盖上,手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和平时安抚她时一样:“云萝,那只是做梦,你只是做了噩梦。” “我担心她,我好担心她,”杜云萝紧紧抱住穆连潇的脖子,哭着道,“若大姐出了事,我该怎么办?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章节目录 第385章一人月票530+ > 哭声低哑,颤着抖着。 穆连潇紧紧抱着杜云萝,感受着她的悲伤和痛苦。 那年法音寺中,穆连潇第一次见到杜云萝时,她就哭了,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杏眸里满满都是眼泪。 之后的几年间,他也见过杜云萝的眼泪。 她一直都是这般直接,笑起来灿然如夏花,哭起来又让人恨不能掏心掏肺把什么都给她。 可这是头一回,穆连潇在她的眼泪里感受到了孤独和绝望。 仿若是在骨子里生根发芽,藤蔓一般盘旋着依附着,把整个人整颗心都包裹住纠缠住,让他都无法呼吸了。 仅仅只是一个梦境,竟会让杜云萝怕到这个地步。 穆连潇心疼极了,细细密密地吻落在杜云萝的唇角,沉沉深深地望着她:“云萝,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着你,我就在这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低语如低喃,穆连潇一遍遍在杜云萝的耳边重复着。 杜云萝怔住了,她没有再哭出声来,只是眼泪簌簌落下,如外面那不知何时才会止住的雨水一般。 “不会孤零零的,云萝,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他会在早上时滚来滚去,会对你挥手,你感觉得到他,不是吗……” 穆连潇的声音钻入耳孔,如此真切,如此情深。 杜云萝长睫颤颤,她抬起头去寻穆连潇的唇,用力地吻他允他。 只有如此,她才能感觉到穆连潇是真的在她的身边。 唇齿相交,她的嘴唇冰冷,而穆连潇的唇滚烫。 两个人都尝到了泪水的咸涩味道。 穆连潇扶着杜云萝的脖颈,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掠过贝齿,彼此纠缠,杜云萝的身子微微发抖,直到喘不过气来时,她都舍不得推开穆连潇。 穆连潇先放开了她的唇,柔声道:“你看,我在的,别怕,不要怕。” 白皙手指攥紧了穆连潇的袖口,力气大得骨节发白,杜云萝噙着眼泪,逼着自己扯出了一个笑容。 她垂下了眼帘,埋首于穆连潇的颈窝里,用极低极低,近乎呢喃的声音道:“我一个人,没有我们的孩子,没有你…… 你可知,你曾让我诵佛半生,整整,五十年……” 穆连潇皱眉,他知道杜云萝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实在太清了,带着哭腔的语调含糊不清,即便他耳力好,也听不懂。 “云萝,”穆连潇一面哄她,一面道,“你刚才说什么?”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都印在了穆连潇的领口:“我说,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再不要让我一个人了。” 穆连潇搂紧了杜云萝,沉声应了。 杜云萝缓了很久,总算才缓过劲来。 穆连潇让锦蕊打了水来,亲手绞了帕子,替杜云萝擦脸。 桌上的粥有点儿凉了,锦蕊送去厨房里热了热,又端了进来。 穆连潇小口小口喂杜云萝用了粥,又请了冯医婆。 杜云萝自己也知道,情绪起伏对孩子无益,可她刚才根本控制不住,这会儿平静下来,不免就有些担心了。 冯医婆仔细替杜云萝诊脉,道:“娘子,孩子状况不错,你平日里照顾得很好,往后这几个月,也要像之前那般,切莫再大哭了。” 杜云萝吸着鼻子点头。 穆连潇送了冯医婆出去。 冯医婆前回就见过穆连潇了,她不知对方身份,只晓得是在山峪关里当兵的,一两个月也难得回宣城一趟。 “公子,”冯医婆压着声,道,“娘子有身孕时,脾气难免起伏古怪,你千万别跟她计较,她说什么,只管应下就好,别再招她哭了。” 见冯医婆误会他惹了杜云萝伤心,穆连潇面色微酡,却也没解释,只是道:“我知道了,不会再让她哭了。” 冯医婆走后,穆连潇转身回了房里。 锦蕊退了出去,把里头留给他们两夫妻。 杜云萝的眼睛还有些红,直直望着穆连潇,像只无助又可怜的兔子。 穆连潇在她身边坐下,替她理了理散落下的额发,道:“云萝,这么怕一个人?那我留你在宣城……” 杜云萝赶忙摇了摇头,嗫道:“比一个人留在京城里好。” “没说要把你送回去,”穆连潇忍俊不禁,杜云萝的反应太过可爱,沉重的心情猝然散了大半,“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让你回去。” 杜云萝紧紧抿着唇,眨了眨眼睛。 “马上就十月了,山峪关那里,腊月前我就能回来,等过了上元再去,”穆连潇耐心数给杜云萝听,“你元月底二月初临盆,等孩子生下来了,就不是一个人了。所以,再忍耐几个月,恩? 不要担心大姨他们,我等下去大伯父那里问一问,有消息了就来跟你说。” 杜云萝重重颔首。 她是叫那个梦境给吓着了,内心深处的恐惧才会一股脑儿地翻涌出来。 现在平静后,倒是安稳了许多。 几十年风雨,从前的那辈子不是白活的,她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也知道自己的长短处。 她是胆小,是怯弱,但她并不悲观。 既然认定了目标,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杜云萝就会咬着牙走下去。 低头抚了抚肚子,孕妇情绪不稳,还真不是说说的呢。 厢房外头,杨氏快步而来。 之前她就来过一回,晓得穆连潇在里头和杜云萝说话,杨氏就先回去了。 这会儿得了些消息,又匆匆过来。 锦蕊报了一声,穆连潇来给杨氏开了门。 杨氏笑盈盈走到床边,指了指杜云萝的眼睛:“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说哭就哭了?” 杜云萝讪讪笑了,杨氏记忆中的她的小时候,杜云萝自己是半点儿想不起来了。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杨氏话一出口,就见杜云萝整个人都僵了僵,紧张地看着她,杨氏浅笑,“刚刚进城的一对老夫妻说,云茹他们应当还在良县。” 杜云萝杏眸圆睁,道:“当真?” 杨氏颔首:“那老夫妻是来宣城探亲的,刚入岭东地界的时候就跟云茹他们结伴而行,老夫妻没有打听云茹他们的身份,只晓得这一家子也是到宣城来的,小娃儿就叫意姐儿。 原本该是一道入宣城的,可到良县时,意姐儿水土不服,哭闹得厉害,他们就想在良县多住两日,那老夫妻就先行了。” 杜云萝听完,长长出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386章抵达月票540+ > 外头雨声不止,屋里的气氛却一点点明朗起来。 杨氏笑容温和,关切道:“我晓得你们姐妹感情好,但你也该顾忌自己的身子。 双身子的人了,别再跟小孩儿似的,咧着嘴就哭,把世子都给吓了一跳。 还好冯医婆说你一切都好,你记得,便是为了我们,也要保重身子,若是云茹知道你为她哭成这样,她会难过的。” 杜云萝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笑了。 杨氏又关照了杜云萝几句,转身出去了。 穆连潇坐回到床前,刮了刮杜云萝的鼻尖:“这下子放心了吗?” 杜云萝眼眸一转,嗔道:“没见到大姐之前,还有些担心。” 两人说了会儿话,杜云萝有些犯困,便又睡下了。 这场雨下到了第二天早上。 雨停了之后,官道疏通的工作也顺利了许多。 杜云萝一直盼着杜云茹一家的到来,可直到穆连潇要回山峪关去了,官道也没有全部疏通。 又等了五日,城中恢复了往日景象,而杜云茹和邵元洲总算入了宣城。 府衙里来传信时,杜云萝刚刚歇了午觉起身,闻片刻不想耽搁,催着锦蕊给她梳头更衣,坐着小轿到了府衙。 入了后院,绕到杨氏屋前时,杜云萝就听到了里头的说话声。 杜云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一如记忆之中。 杜云萝一下子雀跃起来,快步走了进去:“大姐。” “你可慢些!”杜云茹叫她唬了一跳,赶紧过来扶她,“怎么还是咋咋呼呼的?” 杜云萝抱着杜云茹不肯松手。 杜云茹面色通红,又不敢推她,叫她嘻嘻闹闹了一通,姐妹两人这才落了座。 杜云萝看到了被杨氏抱在怀里的意姐儿。 半年多未见,意姐儿长大了不少,一双大眼睛晶亮亮的,张着嘴直乐呵,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牙齿。 杜云萝叫她逗乐了,伸手抱了过来,狠狠亲了一口。 “听说路上水土不服了?”杜云萝问道。 杜云茹点头:“别看她现在精神,前些日子,整日里又哭又闹的,也亏得她哭闹,我们才没叫雨水堵在半途。” 颜氏带了刚睡醒的端哥儿过来。 端哥儿盯着意姐儿直看。 颜氏柔声与他道:“端哥儿,这是妹妹。” 端哥儿咯咯笑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意姐儿跟前,摊开了小手,露出手心里的一颗饴糖:“好吃的。”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 大人们说话,小孩子嘻嘻哈哈热闹,谁也没闹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就见两个孩子流着哈喇子自顾自乐。 杜云茹掩唇直笑,目光落在杜云萝的肚子上:“还有四个月?” 杜云萝点头。 杜云茹和邵元洲打算在宣城住上五六日,再去赴任。 邵元洲读书在行,当父母官就是头一回了,他又是外来人,对临谷、对岭东完全不了解,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杜怀让打听打听。 杜云茹则空闲许多,翌日一早,就带着意姐儿来了桂树胡同。 院子虽小,但收拾得整齐精细,杜云茹前后看了看,便放下心来,道:“家里最担心的就是你在岭东住不惯吃不惯。” “哪里这么娇贵了?”杜云萝撇嘴。 “你什么时候不娇贵了?从小就娇滴滴的。”杜云茹点了点妹妹的眉心,“就是仗着我们宠你,在家里有祖父祖母,在这儿有世子和大伯娘。” 说穆连潇宠她,这话杜云萝爱听,忙不迭点头。 杜云茹拿她的厚脸皮一点办法都没有,干脆与她说了旁的事体。 “侯府里知道你怀上了吧?二房既然算计着你,就算他们的手伸不到岭东来,你自己也要注意着些。”杜云茹郑重道,“你那乡君大姑姐,我离京的时候,她已经定了婚期了,来年开春嫁去平阳侯府。” 杜云萝皱了皱眉头。 穆连慧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她们都知道会早早殒命的人,杜云萝看不透,可就像杜云茹说的,不管如何,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 而练氏和穆元谋,杜云萝不信那两人会对岭东无动于衷。 真的让穆连潇在此地建功立业,让她生下儿子来,穆元谋多年的谋划都要付之东流。 可他们要如何插手到岭东来? 在北疆时,还有穆连诚和穆连喻可以对穆连潇下手,在山峪关,要倚靠谁? “你注意归注意,别搞得自个儿苦大仇深的,孕中还是开朗些好。”杜云茹指了指她的肚子。 杜云萝莞尔。 杜云茹挑了些高兴事说与杜云萝听。 甄老太爷的身体好了许多,开春时就能站起来了,只是躺得时间久了,脚上使不上劲,还没有办法走动。 甄家上下的意思,是让老太爷量力而行,毕竟年纪不小了,又是从偏枯之症当中救回来了,就算是不能走路,能坐着和儿孙们说说话,就已经很好了。 偏偏甄老太爷不肯认输,他还想遛鸟唱曲儿,坚持着练习走路。 “我启程前正好收到桐城来的信,外祖父已经能从内室里走到明间了。”杜云茹笑着道。 杜云萝眼中满满都是喜悦。 杜云茹又提了景国公府。 廖氏去国公府看望廖姨娘时,吃了老公爷夫人一顿排头。 叶毓之不见踪影,国公府苦寻不着,直到收到了家书,叶毓之说自己在黄大将军麾下。 老公爷气得不行,只是人都在岭东了,哪里还能抓回去。 叶毓之是为朝廷效力戍守边关,景国公府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把他带回京城,都能被官参上一本,在圣上跟前交代不过去。 气极恼极,却又没有办法,国公府就把这笔账算在了廖氏和穆连潇身上。 廖氏懒得理老公爷夫人,不过就是吃些嘴巴亏,不痛不痒的,只要叶毓之能混出个名堂来,还怕往后没有回敬老公爷夫人的时候? “真真是没事找事,”杜云茹摇了摇头,“三妹妹听她婆母提过,说是慈宁宫里也烦景国公府。”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笑了。 皇太后怎么可能不烦景国公府,她简直是烦透了了。 章节目录 第387章嘴甜 > 皇太后的脾气,杜云萝多少还是知道的。 当初老公爷为了捧杀,给安冉求了封号,等于是利用了皇太后。 皇太后看明白了,岂会不生气? 若景国公府能粉饰太平也就算了,偏偏不依不饶,皇太后丢了脸面,干脆在安冉县主出阁前添妆,也算是表明了自身态度。 原本,这事体在安冉县主出嫁之后就算过去了,谁知老公爷夫人差点害得安冉小产。 恩荣伯的姑母是先帝的四妃,颇为受宠,与皇太后、皇太妃也算亲厚,当年殉了先帝,凭着这层关系,恩荣伯夫人也能在慈宁宫里说两句话。 恩荣伯夫人去掉几滴眼泪,事关子嗣,安冉与恩荣伯府也没什么过错,全是景国公老夫人惹出来的事体。 当日在国公府亲眼目睹的人不少,多多少少传扬开了,慈宁宫里愈发烦景国公府了。 这次叶毓之“失踪”,圣上肯定知道了原委,若非宫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大将军做事也为难。 皇太后自诩公平公允,她与皇太妃姐妹和睦,待先帝的其他子女亦宽厚仁义,诚王李源父子在慈宁宫、在御前的地位不输瑞王父子。 皇太后尚且如此,老公爷夫妇对庶出的叶毓之和安冉的打压与慈宁宫背道而驰,皇太后不烦他们才奇怪。 说到了慈宁宫,杜云茹又提起了一桩事,皇太后想让李豫娶她的娘家的外孙女。 杜云萝抿唇,她记得,前世也是如此的。 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李豫的出身摆在那儿,京中与之相配的贵女说多也不多,皇太后往自己娘家挑人,不算过分。 一来以示宠爱和器重,二来,不松不紧地把诚王府捏着手中,只要诚王父子忠君,彼此都满意。 挑出来的那位姑娘性格开朗,模样出挑,很受李豫喜欢。 印象里,来年夏日里,李豫就会完婚了。 絮絮说了些京中事体,姐妹两人也就散了。 杜云茹夫妇在宣城停留了几日,依着计划去了临谷。 临行之前,杜云茹又仔仔细细叮嘱杜云萝“身子是最要紧的,一定要保重,后几个月难熬,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我和你姐夫今年过年不回京城,等府衙封印了,我再来宣城看你。 记着,乖一点。” 杜云萝咯咯直笑“姐姐不愧是当了母亲的人,这般婆婆妈妈的。” 杜云茹啐了一口“你再过几个月,也要变成婆婆妈妈了。小没良心的。” 送走了杜云茹夫妇,杜云萝的生活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唯一的盼头就是快些到腊月,那样,穆连潇就能回来了。 山裕关的深秋萧瑟,站住城墙之上,黄沙一望无际。 十月过半,突然就降了一场大雪。 穆连潇换防回来,疏影与他说话时张口就是一团白雾。 “爷,这里比北疆还冷。”疏影一面说,一面伸手接过了穆连潇的铠甲。 疏影又要接长枪,穆连潇握在手中,道“我来吧。” 搬了把杌子,穆连潇在院子里坐下,手中一块帕子,认真擦拭枪身。 这把长枪陪伴过穆元策,长年使用,没有让它变得陈旧,反而更加锐利。 饮过血的枪头银光奕奕。 穆连潇擦得很仔细,待擦拭干净,他站起身来随意舞了舞。 他想起了杜云萝。 在来岭东的路上,因着大雪被困在驿馆里,穆连潇舞枪给她看,杜云萝欢喜的样子,穆连潇一直都记得。 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杜云萝的身影。 她就娉娉婷婷地站在庑廊下,杏眸里全是他,喜欢、爱慕、迷恋,那些情绪直白地展露在他的面前,让他的心也跟着她雀跃不已。 穆连潇徐徐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都无法抑制住他滚烫的心思。 他真的很想她。 穆连潇解下了腰间的荷包。 宝蓝色的缎子绣了金钱蟒,一针一线都是杜云萝的手艺,他翻来覆去瞧了瞧,才从里头取出了一颗圆润的珠子。 这颗珍珠是杜云萝的,当年穆连潇在法音寺捡到之后就一直留在身边。 他的指腹细细摩挲着温润的珍珠,不知不觉间,缓缓勾起唇角,笑了。 自从当日拾起,就再也舍不得放开,就想将她护在身边,疼她宠她。 也不知道他的珍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了…… 宣城之中的杜云萝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 洪金宝家的问道“夫人可是着凉了?这几日突然转冷了,可要当心身子。” 杜云萝笑着摇头“没有着凉。” 一旁的锦蕊扑哧笑了“那就是世子在想夫人了。” 这个说法让杜云萝很是满意,她笑盈盈地颔首,夸道“锦蕊儿的嘴真甜,我爱听。” 屋里笑作一团。 正说笑着,外头有人禀了一声,说是府衙里来人了。 锦蕊把人请了进来,杜云萝一看,是杨氏身边的潘妈妈。 潘妈妈请了安,喜气洋洋地道“奴婢来给姑奶奶报喜的,我们大奶奶有喜了。” 杜云萝眼前一亮,喜道“大嫂怀上了?” 潘妈妈一个劲地点头“都说孩子都是成群结伴的,我们奶奶的这一胎啊,定是跟着姑奶奶的肚子来的。” 杜云萝哈哈笑了起来“今儿个是抹了蜜了吗?一个说话比一个甜。” 杜云萝又问了些颜氏状况,潘妈妈一一答了。 准备了轿子,杜云萝过府去看颜氏。 歪在榻子上的颜氏眼睛通红,笑容满面,似是喜极而泣了一场。 自打生了端哥儿,颜氏的肚子就一直没有动静,虽然已经有了儿子,但颜氏心里还是焦急的。 这份焦急,她无法向杨氏开口,也不能对杜云韬说,就一直闷在心里。 杜云萝隐约有些感觉,颜氏看她的肚子的目光格外热烈。 许是担心她的情绪会影响到杜云萝,颜氏才半个字都没有吐露过。 如今得偿所愿,颜氏当真是高兴坏了,胸中郁闷哭了出来,整个人都荣光焕发。 杨氏亦是高兴,琢磨着给京中去信“正好与年礼一并送回去。” 杜云萝听杨氏提及,才恍然想起已经到了要准备年礼的时候了。 章节目录 第388章木雕 > 杜云萝对岭东的特产不算熟悉,就干脆跟着杨氏采买。 杨氏在宣城多年,无论是种类还是品质,她心中都有一本账。 杜云萝笑着与杨氏道:“有大伯娘领路,我可算是躲懒了。” 杨氏搂着她笑个不停。 等准备好了年礼,杜云萝便使人往京中送去。 今年岭东下雪早,往京城去的路已经有些难行的,好在时间还算充裕,慢慢运回去,应当能赶在腊月里送到。 杜云萝的年礼刚刚送出,定远侯府给她送来的东西就到了。 来的是葛嬷嬷的男人钟德兴。 钟德兴年纪不小了,这一路辛苦,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杜云萝接过了单子,简单看了眼,以料子药材为主,还有不少亦保存的食材,也一并送了来。 其中有一整条火腿,是宫里赐下来的贡品,周氏知道穆连潇喜欢,就干脆送来了。 杜云萝问了些京中情况,晓得吴老太君和周氏一切都好,她的心就放下了。 钟德兴还带来了周氏的信。 周氏的字很是端正漂亮,与寻常妇人不同,她的落笔很是大气。 信上说了些府中事体,让杜云萝好好养胎生产,莫要担心京里。 杜云萝看了信,心中便有数了。 钟德兴送了东西,便启程回京去。 杜云萝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起来。 “前头几个月长得那么慢,叫我好生心急,现在,”杜云萝睨了眼肚子,“我恨不能长得慢些,沉甸甸的。” 来请脉的冯医婆笑了起来。 洪金宝家的道:“再过些日子,会越发大的,好在要入冬了,您在屋里多歇歇。” 冯医婆调整了安胎的方子,道:“娘子,虽说肚子重,但您每日还是要走上几步。” 杜云萝弯着眼儿,笑着应了。 再累再沉,那也是她和穆连潇的亲儿。 只要能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现在吃些苦头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苦处,比起前世痛苦,不过九牛一毛。 杜云萝肚子发沉,颜氏吐得昏天暗地,有一回差点吓着端哥儿。 杜云萝也见识了两回,比她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颜氏喘着气道:“这小子能折腾,我生端哥儿的时候,能吃能睡,根本不吐,他倒是好了,这才刚来就折腾我。” 杨氏看着瘦下去的儿媳妇,委实心疼,仔细与她调养。 好在颜氏是二胎,自己心中也有数,咬咬牙坚持过这头几个月,后头就能舒坦了。 十一月里,小院里就烧起了地火龙。 外头隔三差五落一场雪,地上积得不多,出行却不像春夏时方便了。 杜云萝犹豫着要不要让九溪去山峪关。 城中行走已经不便,去山峪关的路定是愈发难行,九溪年纪小,虽然这一年往来宣城和山峪关多次,杜云萝还是会有些担忧。 九溪不曾去,疏影却来了。 杜云萝听了洪金宝家的来禀,不由瞪大了眼睛:“他怎么来了?” “是世子让他来的,说是有东西带给夫人。”洪金宝家的笑着道。 杜云萝让疏影进来。 疏影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个用帕子包裹的东西,交给了锦蕊。 锦蕊接了过来,层层打开。 杜云萝好奇看着,直到里头的东西露出端倪。 是一尊木头雕刻的人像,杜云萝只看了一眼,耳根子就不禁烫了起来。 这、这不是她吗? 她赶紧取了过来,双手捧在胸前,不叫旁人看仔细,又问疏影:“这是世子雕的?” 疏影颔首:“夫人,这是爷亲手雕的。” 杜云萝的眼角微扬,笑意盈盈:“世子身子如何?什么时候能回来?” “世子一切安好,说是让夫人莫要担忧,若无意外,应当是在月末回府。”疏影答道。 月末? 杜云萝转了转眸子,那岂不是还有半个月就能回来了? 既然只剩半个月了,怎么还让疏影跑一趟,这人像等他回来时,亲手交给她不好吗? 杜云萝抿着唇想,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 原来…… 原来是记着她的生辰呀。 连她自个儿都忘了,看来,明日里有长生面吃了。 杜云萝心里甜滋滋的,让锦蕊去准备了纸墨。 坐在大案前,闻着浓郁墨香,杜云萝仔细端详起了那尊人像。 梳着姑娘家的发型,垂手站着,身姿窈窕,面容娇俏,尤其是那双眼睛,分明是尊木雕,杜云萝都觉得那眼睛水汪汪的。 跟她像极了。 她想起了那曾经刻过的两只花瓜。 一个是端午龙舟上穆连潇擂鼓的身影,一个是穆连潇英姿飒爽驭马而行。 下刀之时步步小心,才能雕刻出她心中的穆连潇。 此刻她的心情,与当时穆连潇看那两只花瓜时的心情是一样吧。 就如同,穆连潇雕刻时的心境,也与那时的她相同。 想着念着,眼前全是那个人的笑容,才能雕得如此真切。 杜云萝忍不住弯了唇角,原来,她在穆连潇的眼中是这个样子的呀。 可真招人喜欢,她自己都忍不住喜欢上了。 杜云萝把人像放在了案边,提起笔,沾了沾墨。 她想下笔,可心中满满的,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她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想说的实在太多了。 她的身子,她的肚子,从每日只有清晨才会滚来滚去,到现在猛然间就会小小闹一番动静; 说京城里周氏送了料子来,她和底下人一道,给孩子做了不少小衣; 说那一条大火腿,她已经尝过一点儿了,熬汤时撒上两片,鲜得舌头都想吞进去; 明明有太多的话要说,落笔时却又觉得不是滋味。 写了撕,撕了写,最后只留下一句话。 杜云萝吹干了,装进了信封,交给疏影带回去。 疏影没有停留,急匆匆赶回去了。 穆连潇练完功,就见疏影从外头回来,他赶忙问起了宣城里的状况。 疏影把信交给了穆连潇。 穆连潇捏在手中,很薄,似乎里头就只有一张纸,这和以前杜云萝与他写信的习惯相去甚远。 打开了信,取出来一看,穆连潇失笑,果真就只有一张纸。 而信上短短的两句话,让他的笑容倏然温柔,含情脉脉。 她说:我好想你,早些回来。 章节目录 第389章口味月票550+ > 杜云萝是叫肚子里的小东西给踢醒的。 这几个月以来,这是他踢得最用力的一次,力气大到杜云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没有急着起来,而是躺在床上缓气。 外头已经大亮了,白光透过了幔帐,连床内都亮了起来。 杜云萝伸手探了探内侧,摸到了那尊人像。 她太过喜欢了,昨夜里连睡觉时都想摆在身边。 指腹擦过木雕,它被打磨得光亮,一点也不觉得刺手,杜云萝捧在眼前细细看,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直到双手酸了,她才把人像放下,双手一撑,慢吞吞坐起身来。 锦蕊听见动静,笑着把幔帐挂在了床头的铜勾上:“夫人醒了?” 杜云萝眯了眯眼睛,没有幔帐挡着,外头实在太亮了。 锦蕊留意到了杜云萝的动作,道:“昨夜里落了大雪,现在都积起来了,刚刚开了太阳,这才刺眼了。 杜云萝趿了鞋子下床,没顾上梳洗,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 银装素裹。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清扫成堆,屋檐上还是雪白一片,寒风扑面而来,冲散了一室热气。 一时之间,杜云萝倒也不觉得冷,反而是神清气爽。 锦蕊怕她冻着,催着她梳洗更衣。 今日是杜云萝的生辰,早上除了米糕之外,还有一碗长生面。 杜云萝喝了一口甜汤,整个人都舒坦了:“我自个儿不记得,还当你们也忘了。” 锦岚捂着嘴直笑:“世子记得,奴婢们哪里敢忘。” 杜云萝笑意深深,穆连潇把她存在心中,就比打翻了糖罐子都甜了。 许是肚子大了的原因,杜云萝的胃口极好,一碗长生面下肚,又吃了几块清甜的米糕,剥了一只鸡蛋。 锦蕊担心她腻味,夹了两筷酱菜片儿给杜云萝压一压。 白日里,府衙里也送来了不少东西贺她的生辰,又使了轿子接她过去。 杨氏亲自来迎她,牵着她的手,道:“这样的好日子,可没有让你一个人过的道理。” 杜云萝依着杨氏,笑道:“就晓得您疼我。” 两人一道去看颜氏。 颜氏刚刚止了吐,整个人精神并不好。 嘴里含着颗酸梅,颜氏柔柔道:“五姑要不要尝一颗?” 杜云萝赶忙摆手:“我尝不得酸。” 颜氏便作罢了,道:“你说,为什么女人怀了孕,嘴巴就这么挑剔了? 我前阵子喜欢甜口,这几日爱了酸,等下个月只怕是要吃辣了。 这折腾来折腾去的,倒是把厨娘们累得够呛。” 杜云萝忍俊不禁,歪着头想了想:“可不就是如此,我也闹不明白,怎么生个孩子,我十多年的口味都变了。” 杨氏捏了捏杜云萝的脸颊,笑话道:“你哪儿变了?还不是一样糖糖糖,给你一个糖罐子就乐呵呵的。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哭闹起来不肯吃饭,扯着嗓子就嚎。 老太太叫你哭怕了,拿筷子沾了些糖喂你,立刻就老实了。” 颜氏扑哧笑出了声。 杜云萝虽然不记得那些事体,叫杨氏一说,也忍不住笑,撒娇似的往杨氏怀里钻。 杨氏搂着她,叹道:“看着你,我就想起了云瑚。 你这二姐姐,说是要等温彧考中了再生孩子。 我倒不怕温彧不中,我是怕他中了之后就外放,云瑚跟着她去任上,这大着肚子谁来照顾? 她在京中,还有娘家这么多人看着,也有她大嫂顶着,真的去了任上,她头一胎,我想想都愁。 我信里没少让老太太劝她,偏她实心眼,不听我的。” 杨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叹气。 杜云萝看得出来,杨氏待庶女是真的掏心掏肺的。 颜氏和杜云萝一道宽慰了杨氏几句。 杨氏按了按眼角泪花,摆手道:“今儿个是云萝的生辰,我们不说那个小没良心的。” 中午时,杨氏备了一桌好菜。 家中两个孕妇,忌口的东西多,备的都是她们能吃又爱吃的东西。 只是苦了杜怀让和杜云韬,一桌子又酸又甜的,实在不合大老爷们的口味。 不过,家里添人丁是好事,他们心情愉悦,吃东西又不似女人挑剔,这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杜云萝在傍晚时回了桂树胡同。 巷口挤了几辆马车,等他们挪了挪,她的轿子才堪堪过去。 杜云萝隔着轿子问洪金宝家的:“怎么回事呀?” 洪金宝家的道:“听说是新搬来的,家里底子厚,所有的家具都一并带了来,刚刚搬家具呢,这才堵上了。” 杜云萝咋舌。 见过长途跋涉还讲究的,但讲究到这个份上的,也实属少见了。 夜里入眠,杜云萝渐渐翻不动身了,早上醒来时,不说腰背,连双腿都发沉。 锦蕊每日里都替她按压,杜云萝这才稍稍舒服些。 冯医婆叫她时不时走一走,可杜云萝只在园子里走上一圈,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饶是如此,杜云萝也听从冯医婆和杨氏的说法,不躲懒歪在榻子上不动作。 杨氏来与杜云萝商议奶娘的事体。 大房虽在岭东多年,但家生子的数量远不及京中。 这会儿刚生产的和马上要临门的妇人不多,杜云萝也不用怕挑花了眼。 能让杨氏挑出来的都是忠心耿耿的人,图的就是一个信得过。 两人商议着定了三个,就等杜云萝生产之后,看看孩子愿意喝谁的奶水。 到了月末,杨氏忙碌了许多。 腊八时府衙要在城门口施粥,往年有颜氏给杨氏打下手,今年杨氏独自操持。 腊月里要准备的事体多,铺子庄子又要奉帐,杜云萝便留在桂树胡同里,也不去府衙给杨氏添事了。 洪金宝家的与杜云萝商议着腊月里的安排。 远在岭东,祭祀不及京中讲究,但也马虎不得。 好在底下人都得力,杜云萝也不费什么力气。 眼看着月底越来越近,杜云萝就有点儿坐立难安了。 疏影说过,穆连潇会在月末回宣城,她****盼着,怎么还不见人影呢。 心里记挂着,这日子就过得慢了起来。 直到腊月初二,穆连潇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中。 章节目录 第390章讲究 > 杜云萝歇了午觉起来,一面用点心一面与锦蕊说话。 十一月末时每日里都急着盼着,等真的入了腊月里,杜云萝整个人又都踏实了下来。 左不过就这么几日了。 锦蕊笑盈盈道:“刚才大太太使人送了些庄子里新鲜送来的蛋子和果蔬。 大太太这些时日里忙碌,也就顾不上打马吊了。 底下人都说笑呢,夫人和大奶奶都挺着大肚子,等过年时,大太太可寻不到人凑桌了。” 杜云萝擦了擦手,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 她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如今行动不便,不能一有什么动静就迎出去,杜云萝只能慢慢站起身来。 帘子撩起,露出穆连潇的身影,杜云萝的笑容愈发深了。 锦蕊催着厨房里备热水姜汤,杜云萝上下仔细打量穆连潇。 两人隔着半间屋子站着。 杜云萝没有上前,穆连潇风尘仆仆的,她便是要帮忙,他也不肯叫她脏了手。 穆连潇的目光落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 这些日子未见,那肚子隆得越发高了,原本娇俏小巧的人,叫这肚子一衬,显得有些臃肿。 穆连潇冲杜云萝笑了笑:“别站着了,怪沉的。” 杜云萝扑哧,低头抚了抚肚子,是挺沉的。 穆连潇梳洗了一番,整个人精神多了。 在榻子边坐下,伸手把杜云萝搂在怀中,穆连潇俯首在她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胭脂香气让他踏实了下来。 杜云萝不舍得推开他,反手抱住了穆连潇的腰身,低声唤他:“世子?” 穆连潇应了一声,许久才松开,手上用力,让杜云萝坐在了他的腿上。 如此一来,杜云萝的重量就越发明显了。 她比之前重了许多。 穆连潇并不觉得沉,他还抱得动她,在杜云萝的耳垂上轻轻啄了一口,他道:“云萝,想你了。” 杜云萝笑了,她又何尝不想他? “我原以为,你前两日就能回来了。”杜云萝柔声道。 “原是该回来了,”穆连潇刚一开口,覆在杜云萝肚子上的手就感受到一股劲道,他的心思一下子全转了过去,眉梢眼中全是惊喜,“云萝!” 杜云萝知道,是肚子里的小东西不甘寂寞,刚才不轻不重踢了他的父亲一脚。 力道不算重,杜云萝也不觉得痛,可这对于穆连潇来说,是第一次这般清晰地感觉到了孩子,他的声音都不由的微微发颤。 “你回来了,他高兴呗。”杜云萝莞尔。 穆连潇挑眉,几分得意几分喜悦:“是个聪明的。” 说起了孩子,两人都忘了之前的话题。 杜云萝絮絮说着这阵子身体的变化,说这孩子力气不小,有几次猛得一踢,让她直不起腰来,又说小东西贪吃,她现在下午和睡前都要加一顿点心,还是觉得饿得慌。 穆连潇听得格外仔细,杜云萝软软糯糯的声音甜极了,落在心头,像抹了蜜似的。 说完了自己的肚子,又说起了颜氏,说到了临谷的杜云茹给她寄来的信。 杜云茹夫妇已经定了要来宣城过年,临谷离宣城不远,即便是大冬天马车走得慢,也就四五日工夫。 他们在府衙封印之后出发,能在除夕之前入城,在宣城里住上十来日,再回临谷去。 “大伯娘高兴,说是好久没热热闹闹过年了。”提起杨氏,杜云萝拍了拍脑袋,唤了锦蕊,让她使人去府衙里报个信,也免得家里惦记着。 杜云萝靠在穆连潇的怀中,半抬着头看他。 樱唇嗫嗫,穆连潇的眸子沉沉,低下头去吻她。 唇齿相交,杜云萝的气息叫他全席卷了去,一时有些透不过来,刚要伸手推他,就听见外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是鞭炮声。 突如其来,吓了杜云萝一跳。 穆连潇箍着她,一面顺着她的脊背一下下安抚,一面吩咐外间伺候的人出去瞧瞧。 没一会儿,锦蕊便进来回话。 “就前头胡同口那一家子,今日里搬进来,就放了鞭炮。”锦蕊道。 穆连潇挑眉。 杜云萝解释与他听:“就咱们胡同的第一家,我生辰那日搬的家具。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头,桌椅大案,连拔步床都是整个搬来了,我瞧了一眼,做工精细极了,是有钱人家。 这都半个多月,我当他们已经住进来了,原来是今日才搬呀。 果真讲究。” 这种先搬了家具,隔上半月一月住进来的,多是看重风水的人家。 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事都算得明明白白。 不似杜云萝和穆连潇,匆匆到了岭东,匆匆定了院子,匆匆就入住了。 鞭炮响了许久才歇,又隔了半个时辰,那家使了个婆子过来。 洪金宝家的去瞧了。 那婆子模样端正,举止大方,是南方口音。 她送来了一套绣功出众的掌上屏风。 “夫人,那婆子说,主家是江南的商贾,因着是腊月里搬家,也就不宴请左右邻居了,等过年时再下帖子,周全礼数。”洪金宝家的道。 杜云萝颔首,让洪金宝家的把礼物收到了库房里。 腊八一早,院子里摆了香案烛台,简单祭了祖,也算是全了规矩。 厨房里熬了一整夜的腊八粥,杜云萝让人送去了府衙。 坐在桌前用了些粥,穆连潇晓得杜云萝喜欢桂圆花生,就全挑出来拨到她碗中。 杜云萝咯咯笑他:“都给了我,你吃的哪里还算是腊八粥?” 穆连潇笑了。 “世子,”杜云萝支着下巴看他,“我是头一年不在京中过腊月呢。” 穆连潇放下勺子,叹道:“我是第二回。” 杜云萝的心思一颤。 头一回,就是永安十三年,穆连潇从北疆迎灵回京。 她就是随口一说,不想却触动到了穆连潇,杜云萝抿了抿唇,一时惴惴。 倒是穆连潇笑了,道:“无妨。我就是在想,京中今日开祠堂祭祖,二哥也应该回到京城了。” 杜云萝缓缓颔首。 穆连诚会回京,穆连喻应当还是在北疆过年。 二房做事细致,岭东情况未明,他们不会在吴老太君的眼皮子底下胡乱生事。 定远侯府的这个年,不管底下是怎样的暗涌,明面上,还是太平的。 章节目录 第391章连心 >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的眼前摆了几碗腊八粥。 芭蕉替她各舀了一勺,混了混。 吴老太君慢条斯理地用了。 “老太君,等二太太从法音寺回来,您在用小半碗。”芭蕉笑着道。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道:“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吃这些都觉得没味道。” 芭蕉道:“老太君是挂念着世子和夫人吧。您心中存了事,吃东西就不香了。” 吴老太君苦苦一笑。 芭蕉说得对,她就是心中存了事。 “去请四太太。”吴老太君吩咐芭蕉。 陆氏很快就来了,吴老太君扶着她站起身来,淡淡道:“随我去趟满荷园。” 陆氏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很快便平静下来,低声应了。 芭蕉拎了食盒,跟着吴老太君和陆氏过去。 单嬷嬷给她们开了门,这一年多,满荷园里萧瑟了许多,平日里除了领吃食和日用的小丫鬟,再无旁人出入。 穆元婧歪在罗汉床上,原本还算丰腴的她瘦了许多,两颊深深凹陷了下去。 她平静地看着吴老太君,眼中寻不到往日那般的张扬和跋扈。 曾经娇艳如花的女儿成了这幅模样,吴老太君的眸子透了几分心疼几分无奈。 穆元婧瞧出来了,抬手摸了摸尖尖的脸颊,道:“您不用心疼,等到了地底下,多一两肉少一两肉,也没什么差别。” 吴老太君抿了抿唇,让单嬷嬷盛了一碗腊八粥给穆元婧。 穆元婧接了过去,一不发地用完了,才道:“您今日来看我,就是在告诉我,我的时日不多了,是吧?” 吴老太君低低叹了一口气。 “您不用如此,”穆元婧坐直了身子,“我这般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早死早投胎。” 穆元婧说话时的弯弯绕绕,吴老太君最是清楚,她没有接话,只是多看了她几眼。 “谁陪您来的?”穆元婧问道。 吴老太君道:“是元安媳妇。” 穆元婧冷冷一笑。 她知道吴老太君的意思,她们娘俩要“好好”说话,周氏和练氏是不能来的。 穆元婧对着周氏就是一顿刺,什么难听挑什么说,跟练氏更是水火不相容,且不说穆元婧会不会去刺练氏,练氏是恨不能手撕了穆元婧的。 吴老太君顾忌着这些姑嫂关系,这才让陆氏陪着她来。 “让我来猜猜您的想法,”穆元婧歪着头,笑容灿烂,语调冰冷,“连慧要嫁人了吧? 您最多留我到明年夏天,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府里给我办个白事,就没有红事可以压一压了。 连潇媳妇是一月末二月初生产,连慧是春天里嫁人,我赶在她们前头,府里还能热闹热闹,去去晦气。 可您到底舍不得我,这才多留了我几个月。 我就算现在马上蹬腿,连慧要守孝,婚期也不得不往后延。 这一点,您跟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却不能摊在台面上跟二嫂讲。 您为了我这条命,拖累了连慧嫁人,二嫂指不定就把我的灵堂掀翻了。” 毕竟是母女两人,很多事情都是彼此清楚。 吴老太君叫穆元婧说了个透,按了按眉心,道:“总想着再让你喝一碗腊八粥,你小时候最喜欢了,天还没转冷就闹着要喝,老侯爷什么都顺着你,你开口,他就让厨房里给你熬。” 提起老侯爷,穆元婧的眼眶霎时红了,她苦笑着道:“也罢,我早日下去,早日去陪父亲。至于二嫂想不想生吞活剥了我,我管不着了。” 吴老太君皱着眉头看她:“怎么总是提你二嫂?你那桩事,换个谁,不想跟你拼命?” 闻,穆元婧反而咯咯笑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声音沉沉:“母亲,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连康会失踪?为什么只有连康,是绝对绝对不能活着回到京城的。” 穆元婧的话,一字一字,如一块块沉重的落石,砸在了吴老太君心头。 一旁的单嬷嬷睨了穆元婧一眼。 自打她来照顾穆元婧开始,穆元婧没少说这样的话题。 穆元婧对长房和二房充满了恶意,巴不得他们能撕咬起来,叫她这个将死之人看一通热闹。 府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穆元婧都往坏处上,在她的心中,周氏也好,练氏也罢,都是蛇蝎心肠。 “从结果看,连潇成了世子,长房受了益处,可话说回来,他本就是嫡长房嫡长孙,就算连康回京,您也不会把世子之位交给三房,大嫂胜券在握,以她那深沉性子,不会画蛇添足; 也只有二房,连康若回京,蒋玉暖到底嫁给谁?您会让蒋玉暖嫁给谁? 连康活着一日,就算连潇死了,这偌大的家业,又是谁的?” 单嬷嬷的心一阵狂跳。 她伺候了吴老太君这么多年,老太君想什么做什么,单嬷嬷一清二楚。 穆元婧这是生生在往吴老太君的心里捅刀子,就算她要赴死,也要让侯府里不得安宁。 她的每一句话都掐着吴老太君的软肋,是要让吴老太君对儿孙们起疑,让长房、二房甚至三房之间势如水火。 吴老太君亦看穿了穆元婧的把戏。 就是因为看穿了,才分外痛心。 母女连心,穆元婧仗着是她的女儿,仗着对她的了解,来算计她。 吴老太君只觉得眼前一片白闪闪的,头晕目眩地要厥过去。 单嬷嬷赶紧扶住了吴老太君,外头的陆氏也急急进来,又是拍胸脯又是掐人中,才让吴老太君缓了过来。 穆元婧面无表情地看着,平静到残忍。 陆氏瞥了她一眼,暗暗摇了摇头。 穆元婧敏锐,扑哧笑了:“四嫂,难道你不觉得我猜得对吗?” 陆氏没有回答。 穆元婧笑容讥讽,道:“我觉得我想得挺对的,我理了好久才理明白的。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呢。 连潇媳妇若是生了嫡长子,我这里一闭眼,这个冬天,连诚媳妇是不可能再怀孩子了,如此一来,又是一年光景。 我阻了连诚的子嗣,连慧的婚事,又让连喻乱了伦常。 哈!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二嫂的反应了。” 章节目录 第392章血口月票30+ > 吴老太君歪在了八仙椅上,胸口起伏,许久都没有平静下来。 穆元婧看着吴老太君的样子,缩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能把这滩浑水搅得污浊不堪,她本该是满意的,高兴的,可看到吴老太君如此,穆元婧的心底又有那么一点儿低落。 咬住了后槽牙,穆元婧把目光挪向了窗外。 她是信口开河。 没有证据又如何?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反正她根本不觉得穆元谋有胆子害穆连康和穆连潇,练氏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能越过穆元谋胡作非为。 穆元婧记得,穆元谋从小就和其他兄弟不同。 穆元谋身子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老侯爷和吴老太君没少想法子,但毕竟是亏了根本,长大成人不难,上阵杀敌是不行的。 穆元谋也练过功夫,简单的马步、挥拳,图的是强身健体。 穆元策他们去了校场,穆元谋就留在书房里。 穆元婧常常去找他,让他抓知了抓蜻蜓,穆元谋从来都是让底下人动手。 她问过为什么,穆元谋的答案,穆元婧一直都记着,她的二哥不敢爬树。 连爬树的胆子都没有,又怎么会有胆子朝侄儿们下手? 穆元婧撇嘴。 可穆元谋敢不敢,做没做,这都不要紧,她只是想胡说八道一番。 只要这胡说八道能让长房、二房、三房彼此猜忌,那就是她穆元婧的胜利了。 穆元婧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辉没有逃过吴老太君的眼睛。 吴老太君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中只剩下疲惫。 仅凭一己私欲就血口喷人,穆元婧的性格委实太偏激了。 可偏偏,穆元婧胡乱语的一番话就这么割开了吴老太君的心。 母女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静静坐了两刻钟,吴老太君才站起身来,最后又深深看了穆元婧一眼:“元婧,来生你若还是我女儿,我断不会再宠着你,不会把你教成现在这个样子。” 穆元婧的眸子倏然一紧。 陆氏和单嬷嬷扶着吴老太君出去。 穆元婧孤身留在屋里,望着吴老太君略显佝偻的背影,她的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掩着面,无声痛哭。 吴老太君脚步蹒跚,她比来时走得更慢了。 单嬷嬷低声宽慰她:“老太君,您知道姑太太的性子,您哪儿难受,她就往哪儿说。” “我晓得,”吴老太君哀哀叹气,“我就是晓得,我才心痛。元婧的性子太偏了。” 私通这种事,寻常人谁会做? 这家里苦着守着的女人,又岂止是穆元婧一人? 可穆元婧做了,寻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儿,如此违背伦常,简直匪夷所思。 现在又无凭无据地胡乱说话,她不好过,就让一整家子人都跟着不好过。 吴老太君的眼角隐隐有了泪水。 单嬷嬷看在眼中,胸口也一阵发闷:“您既然知道她没有凭据,就是为了让您伤心,让长房二房彼此猜忌,您就……” “可她说得对。”吴老太君的声音抖得厉害,“若连康还在,玉暖到底嫁给谁?我会让玉暖嫁给谁?” 陆氏偏过了头,不忍心看向吴老太君。 最熟悉的人,最能一把将刀子捅进心窝里。 吴老太君了解穆元婧,穆元婧一样了解吴老太君,她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剥开吴老太君的心,就能让老太君痛苦难。 陆氏垂眸,到了最后,穆元婧逼得不是长房,不是二房,而是吴老太君。 扶着吴老太君回到柏节堂,陆氏没有马上离开。 吴老太君歪在了罗汉床上,就着芭蕉的手,饮了一盏热茶。 “元安媳妇,”吴老太君唤了一声,示意陆氏在身边坐下,“元婧说的那些话……” 陆氏垂着眼睑,道:“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老太君咳了咳,“我只是在想,若一早就敲定了玉暖的婚事……” 陆氏止住了吴老太君,哑声道:“老太君,您这是在怀疑二房吗?” 吴老太君浑身一震,呼吸急促。 陆氏赶紧给吴老太君顺气。 如她所想,被穆元婧逼得喘不过气来的,唯有吴老太君。 良久,吴老太君总算平静下来,她摆了摆手,道:“都说女儿贴心,我的女儿就是这般贴我的心的,我哪里痛,哪里苦,她都知道。” 陆氏无以对,见吴老太君想要休息,她从屋里退了出来。 云层压低了,眼看着就要落雪,陆氏徐徐吐出胸中闷气。 她无法评断穆元婧的话,仅靠恶意和私心就挑拨,她若细心去分析,无意就是上了穆元婧的当。 可真的什么都不想,陆氏又觉得难以释怀。 尤其是她想起徐氏的时候,那个因为穆连康的失踪而勉强度日的徐氏,让陆氏的心沉甸甸的。 她想,吴老太君的心境与她也是一样的吧。 不忍心想,不忍心不想。 陆氏在柏节堂外头遇见了周氏,周氏是过来伺候吴老太君用午饭的。 “大嫂,”陆氏拦住了周氏,低声道,“老太君乏了,今日大抵是吃不进午饭了。” 周氏疑惑。 陆氏道:“我刚陪着老太君去了一趟满荷园。” 周氏恍然大悟,思及穆元婧那张嘴,吴老太君吃不下东西也是情理之中的。 周氏没有进去打搅吴老太君歇息,陆氏与她一道缓缓往敬水堂走。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了杜云萝的肚子。 “还有小两个月了,也不知道连潇媳妇身子如何。”陆氏叹道。 周氏浅浅笑了,道:“有她娘家人看着,我多少能放心些,我琢磨着,岭东的年礼这些日子也该到了,等人来了,我再仔细问问。” 周氏请了陆氏进屋里坐下,打发了屋里人出去,道:“元婧到底和老太君说了什么?” 陆氏为难地看了周氏一眼。 穆元婧的话,句句都在挑拨,那些话叫周氏听了,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况且,她也应了吴老太君,不会把那些话胡乱说出去。 只是,陆氏与周氏平素亲厚,她斟酌了一番,道:“说连康的事,说长房和二房的事。” 周氏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章节目录 第393章吞金 > 屋子里落针可闻。 周氏紧紧抿着唇,一未发。 陆氏说得很笼统模糊,周氏没有追问,她晓得,陆氏能透出这么些信息来,已属不易。 再往深处说,就是被穆元婧牵着鼻子走了,传到吴老太君耳朵里,平添是非。 周氏只能靠自己猜。 与穆连康相关的,只有他莫名失踪的事,而长房和二房之间…… 莫非穆元婧知道了练氏对杜云萝动过手脚? 不,穆元婧不知道。 若穆元婧有证据,以她的性子,早就嚷嚷出来了,怎么可能闭上嘴。 她想看热闹,看长房和二房厮杀的热闹,唯有把证据摊在了台面上,这台大戏才能敲锣打鼓地开场。 周氏暗暗叹息,穆元婧是血口喷人,却把吴老太君气得够呛。 至于杜云萝,如今在岭东,总算是不用为了家里这些虚虚实实的事情操心。 等肚子里的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陆氏见周氏若有所思,心中亦有些惴惴,低声道:“全是没凭没据的话,大嫂听过就算了吧,三嫂那儿……” 话说了一半,陆氏自顾自摇头。 周氏晓得陆氏的担忧,穆连康是徐氏的心病,若是有证据,提了也就提了,全靠恶意猜测,去勾起徐氏的伤心事,委实太过残忍。 妯娌两人略过了这一话题,谁也不提了。 傍晚时,周氏去柏节堂里伺候吴老太君用饭。 周氏决口不提陆氏,全当不知。 吴老太君刚端起了碗,还没动筷子,外头一阵匆忙脚步声。 芭蕉诧异,撩了帘子往外头走,刚到明间里就跟冲进来的婆子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摔坐在了地上。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怔怔站着,显然是没有挡住那婆子。 “姑娘……”婆子声音发颤,顾不上站起来,手脚并用就要往次间里爬。 芭蕉要拦她,那婆子含糊说了一句,芭蕉就懵在了原地,一脸的难以置信。 婆子爬进了次间里,抬头看着吴老太君和周氏,结结巴巴道:“姑太太没了。” 哐当一声。 吴老太君手中的瓷碗落在了桌上,又滚着掉到了地上,碎开了。 周氏蹭的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姑太太她……”婆子抖成了筛子,涨红了脸,“老太君、太太、姑太太她、她吞金没了!” 话音一落,吴老太君一口气没提上来,后仰着倒了下去。 周氏眼疾手快扶住了,唤了芭蕉一道,把吴老太君抬到了榻子上。 柏节堂里忙成了一片。 周氏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个儿镇定下来,盯着那婆子问道:“说明白些!” 那婆子本就被吓得够呛,见吴老太君厥过去了,越发慌乱,颠来倒去地说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话。 周氏干脆不问了,她要过去满荷园,但柏节堂里少不了人伺候,周氏便叫人去请练氏。 在等练氏的当口,周氏猛得就想到了白日里陆氏说的话,心思一动,与芭蕉道:“去把三太太、四太太也请来。” 家中妯娌四人,不管如何,没有独独把徐氏挡在外头的道理。 没有等多久,众人都来了。 穆元谋和练氏快步进来,后头跟着穆连诚夫妇。 “大嫂,”穆元谋急切道,“母亲这是怎么了?传话的人说得不清不楚的。” 周氏摆了摆手,还未开口,陆氏和徐氏结伴而来。 “元婧没了。”周氏叹息着道。 这话就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炸得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半晌,陆氏意味深长地和周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现在过去满荷园,老太君这儿已经请了大夫了,三弟妹、四弟妹,你们且照看一番吧。”周氏道。 陆氏颔首。 穆元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他淡淡瞥了练氏一眼。 练氏会意,道:“大嫂,我跟你过去吧。” 满荷园里,虽有单嬷嬷坐镇,底下那几个还是慌乱不已。 单嬷嬷请了周氏和练氏进去,低声道:“上午老太君走后,姑太太不肯用午饭,说是想睡一会儿。 奴婢见她睡熟了,就回屋子里用了两口饭,再进来时,姑太太就睡在床上。 直到要用晚饭了,奴婢想她一整日不吃东西不成,就想把姑太太唤起来。 谁知道…… 已经没气了。 奴婢查看了,少了几颗金锞子,应当是吞进去了。” 周氏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穆元婧静静躺着,似是吞金痛苦,她的神情扭曲,有些骇人。 可她终于是平静了下来,不再咄咄逼人。 周氏把幔帐挂在床头的铜勾上,吩咐单嬷嬷道:“人已经没了,旁的也都不说了,给元婧换身衣服梳个头,让她漂漂亮亮地走。” 单嬷嬷垂手应下。 练氏站在一旁,一双眸子死死盯着穆元婧,手中的帕子捏得几乎变形。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妈妈说,上午老太君来看过元婧?” 单嬷嬷恭谨道:“是,今日腊八,姑太太最喜欢腊八粥,老太君特地送来,与姑太太说了几句话。” 练氏颔首,等着单嬷嬷继续往下说,那厢单嬷嬷就已经闭嘴了。 练氏只觉得胸口猛得就痛了起来。 她想知道,吴老太君和穆元婧到底讲了些什么,能让穆元婧转头就吞金去了。 穆元婧有自我了断的觉悟,她早就去死了,怎么还会等到今日? 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穆元婧没了,穆连诚夫妇和穆连慧都要守孝,那她的乖孙儿从哪里来?穆连慧的婚期都要被拖住了。 练氏红着眼睛,她很想把穆元婧从床上拉起来,摇着她的肩膀好好问一问。 他们二房到底亏欠了穆元婧什么,让穆元婧一次两次地坏他们的事! 这到底是为什么! 穆元婧恨的不是长房吗?为什么她不去祸害长房? 二房跟她什么仇什么怨! 练氏心里的火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灼烧了,可那个罪魁祸首穆元婧,却躺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办法给她答案。 单嬷嬷就站在一旁,她细细留心着练氏,脑海里全是穆元婧说过的话。 练氏的反应,穆元婧没有看到,但单嬷嬷是看到了。 单嬷嬷在练氏的眼中看到了忿恨。 也对,换了谁,都想把穆元婧给生吞活剥了。 章节目录 第394章血缘 > 府里的姑太太没了,就算是归家之女,规矩上没那般讲究,但该准备的该布置的还是一样都不能少。 单嬷嬷唤了个胆大的婆子进来,给穆元婧更衣梳妆。 看着穆元婧最后的模样,单嬷嬷不由想,若人真的有魂魄,死后真的有感知,这个时候的穆元婧又在做什么? 也许,穆元婧正站在这屋子里,看着愤怒却难的练氏哈哈大笑吧。 满荷园里搭起了灵堂,挂上了白绸。 周氏和练氏回到柏节堂里时,吴老太君刚刚醒过来。 老人歪在床上,精神萎靡,眼睛通红,见周氏回来,她以目光询问。 周氏上前禀道:“让单妈妈替元婧梳妆了,老太君,您保重身子骨。” 吴老太君张口想说话,却只有咳嗽一片。 缓了好久,总算缓过气来,吴老太君道:“让阿单来见我。” 单嬷嬷很快就来了,垂泪道:“老太君,是奴婢没有伺候好姑太太。”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道:“你们都散了吧,阿单陪着就行了,府里办白事,这个年就少出去走动了。” 众人都应了。 练氏一回到风毓院,脸上再也绷不住了,冷哼道:“少出去走动?这么晦气,还有哪里能去走动?” 家里有白事,断七之前,是不得去他人府邸拜访的。 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别说是腊月了,连大年都过完了。 穆元谋紧绷着一张脸在桌边坐下,沉声道:“好端端的,元婧怎么突然就……” “老太君和四弟妹今日去了满荷园,不晓得她们说了些什么。”练氏答道。 穆元谋眸子阴沉。 穆元婧死了开不了口,老太君和单嬷嬷那儿打听不得,陆氏看着温吞,实则是个机敏的,贸贸然去套话,反倒会让陆氏上心。 尤其是他们谁都不晓得穆元婧有没有胡说八道。 “连诚和慧儿都要被耽搁。”练氏揉着胸口,道。 穆元谋倒了一盏热茶,半晌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慧儿不差这几个月,至于连诚,你就当他媳妇没怀上吧。” 练氏想说些什么,余光瞥见院子里穆连慧的身影。 穆连慧披了一件湘色的雪褂子。 练氏的脑袋嗡嗡发痛,道:“她倒是厉害,平日里穿得跟姑子似的,怎么素净怎么来,今日穿个湘色的,想扎人眼睛还是怎么的!” 站在庑廊下的朱嬷嬷看在了眼里,上前与穆连慧道:“乡君,姑太太过了,您这一身怕是不妥当?” 穆连慧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半晌啧了一声:“她倒是会挑日子。” 说完,也不管朱嬷嬷是个什么反应,穆连慧转身回东跨院去了。 练氏见状,堆在胸口的气无处发泄,又无法消散,一时上不去下不来,转头见穆元谋慢条斯理地饮茶,她到底憋不住,道:“老爷,你就一点也不心急?” “心急就能让元婧活过来?”穆元谋瞥了练氏一眼。 “可连诚……”练氏皱眉道。 穆元谋却笑了,眼神晦暗,显得阴测测的:“这么多年都等了,不过是再等一年罢了。” 练氏无以对,转身去了内室。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就着单嬷嬷的手,小口饮了汤药。 漱了口后,单嬷嬷要去取蜜煎,吴老太君止住了:“没那么苦。” 单嬷嬷暗暗叹息,这汤药怎么会不苦呢,是老太君心里太苦,嘴上才尝不出味道来。 “阿单,”吴老太君的声音很沉,似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我走后,元婧说了些什么?” 单嬷嬷在杌子上坐下,道:“姑太太只说累了,旁的都没说过。” “这一年多,元婧一直都说那样的话吗?” 单嬷嬷抿唇,恭谨道:“是,姑太太每日里说的都是那样的话,她以恶意揣测几位太太们,所以……” 吴老太君苦笑:“那你呢,阿单,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让单嬷嬷为难了。 她是仆妇,可深得吴老太君的信任,有些话大着胆子说了也就说了,可这回的事情却不一样。 单嬷嬷的为难与吴老太君的为难是一样的。 一边是行事出格,看谁都不顺眼的女儿,一边是本分老实,唯一活下来的儿子。 不敢信,不能信,没理由去信,可心里又空了一大块,被穆元婧狠狠地挖掉了一大块。 “老太君,”单嬷嬷斟酌着道,“事已至此,且等岭东那儿的好消息吧。世子夫人若能得麟儿,二奶奶膝下又只要一个姐儿,等过两年世子承爵,就都尘埃落定了。” 吴老太君阖眼,没有应声。 定远侯府治丧,穆元婧的死讯也要把蜀地刘家和岭东报信。 这等要紧事,都是快马加鞭,宣城里收到消息时,还未到除夕。 杜云萝看着周氏的信,一时怔怔,半晌缓不过神来。 她原本以为,穆元婧能活到明年夏天,直到吴老太君亲自让人动手为止,可谁知道,穆元婧竟然自己吞金了。 周氏在信中提了一句,穆元婧死前提过穆连康,提过长房和二房的利益,想引得府中勾心斗角。 杜云萝多少能猜到穆元婧说了些什么,她甚至有些感激穆元婧的血口喷人。 她是媳妇,又是要掌家的嫡长房嫡长媳,没有证据的话是不能说的。 可穆元婧不一样,她不在乎名声,不在乎结果,只求一个嘴巴上的痛快。 由穆元婧说出来,吴老太君会左右为难一番,因为穆元婧姓穆,她是吴老太君亲生的。 血缘至亲就是如此,杜云萝能仅把邢太医搬出来,就让夏老太太、甄氏和杜家全部站在她身后,也就是因为她姓杜。 这事体上,前世今生,杜云萝都不会去怪吴老太君,怪周氏。 她们没有做错什么。 若不是有前生记忆,连杜云萝都不知道二房在背后下了多少黑手,她又怎么能要求吴老太君、周氏、徐氏、陆氏和家中的上上下下,把二房彻彻底底的看透呢? 这并非她们大意,亦或是糊涂,这是对家族、对亲人的信任。 只有穆元婧这样不顾伦常的人,才能以己度人。 而吴老太君为人磊落光明,正直刚毅,不懂小人之心,又算是什么罪过? 章节目录 第395章隐忍月票60+ > 杜云萝捏着信,一时之间想了许多,甚至没有注意到穆连潇回来了。 直到帘子挑起,穆连潇迈了进来,杜云萝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穆连潇笑容温和,问道:“我听九溪说,京城里送了信来?” 杜云萝颔首,一不发,把信推到了穆连潇面前。 见她反常,穆连潇的笑容微微一凝,在一旁在下,认真看信。 待看到穆元婧吞金,穆连潇的眉头皱了皱。 穆元婧与穆连喻私通,她是必死无疑的,唯一的变数是什么时候死。 穆连潇没有料到的是,穆元婧会自我了断,她若真不想活了,当时就自尽了,又岂会等到现在? 可穆元婧肯定是自尽的,吴老太君想要她性命,不会选在腊八这一日。 “是知道时日无多了吧。”杜云萝看出了穆连潇的心思,叹道。 这个说法倒也符合穆元婧的性子。 自家这位姑母,从来都喜欢自己做主,总归是死,与其让吴老太君来逼她,不如赶在前头,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才像是她所为。 再是不齿穆元婧做的事情,可毕竟也是嫡嫡亲的姑母,人死万事消,好坏都不提了。 穆连潇的目光落在了信纸上。 周氏提及了穆元婧挑拨的话,尤其是出现了穆连康的名字,穆连潇的眸色沉沉。 “云萝,姑母到底说了些什么?”穆连潇沉声问道。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收在袖子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很多话在喉头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大半。 她既然隐忍了这么久,就一定要寻到一个好机会再出口,而此刻,并不算。 仅仅靠周氏这笼统的只片语,就咬定二房要害死穆连潇,杜云萝可不会这么糊涂。 杜云萝缓缓摇头:“我不了解姑母,不晓得她性子,实在猜不到,下回还是问问母亲吧。” 正说着穆元婧的事体,府衙里有人来传话,说是杜云茹和邵元洲到了。 虽说岭东这里不摆灵牌,但毕竟是孝期之中,杜云萝让人给杨氏带了话,这个年就不往府衙里去了。 除夕夜,家里吃用都简单了很多。 外头鞭炮噼里啪啦得响,杜云萝歪在榻子上,昏昏欲睡。 她最近的精神算不上好,肚子里的小东西格外折腾,时不时就挥拳踢腿,劲儿十足,叫杜云萝屡屡直不起腰来。 正月初九,胡同口新搬来的一家摆酒宴请左右邻居,关着大门都能听见外头的热闹。 洪金宝家的出门采买,与那家的仆妇说了几句话,回来禀道:“夫人,那家主人姓刘,江南出身,从前一直做关外生意,攒了不少银子,两年前边关不太平了,就不敢再出关了。” 杜云萝听说过,江南的瓷器、布匹,送去关外能卖上好价钱,虽然路途遥远,风险也大,但也阻拦不了商人们的脚步。 他们往往雇佣镖局,结伴而行,太平的时候,不用过于担心鞑子,只要注意马贼。 一年走一个来回,只要能平安回来,赚的银子让人瞠目结舌。 “那怎么会离开江南到岭东来了?”杜云萝好奇。 洪金宝家的讪讪笑了:“奴婢嘴快,也问了这个问题,人家把话题转开了,奴婢估摸着,大概是家中出了什么状况,不得不远走他乡。” 杜云萝会意。 家家都有纷争,有人争皇位,有人争爵位,也就会有人争银子,不外乎就是这么些事体。 杜云萝不出门,颜氏和杜云茹一道来看她。 颜氏已经过了最痛苦的那一阵了,如今面上有了红光,她笑着道:“我是来送催生包的。” 杜云萝让锦蕊收下了。 杜云茹仔细交代道:“生孩子就是这么一回事,听稳婆的话,让你吸气就吸气,让你用力就用力。 我晓得你爱哭,到时候可千万省的点力气,哭得没劲了,还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我后日就回临谷去了,不能看着你生,我真是不放心。” 杜云萝扑哧笑了,娇娇道:“姐姐不是说,就那么一回事嘛,那你不放心什么?” “不识好人心!”杜云茹嗔她,“趁着这一回,生个大胖小子,那侯府里……” 杜云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杜云萝颔首,她能一举夺男,蒋玉暖却因为守孝不得不又耽搁一年,以穆元谋的性格,脚步就会放得更慢些。 过了上元,杨氏带着稳婆来看杜云萝。 那稳婆姓裘,半百模样,圆脸富态,叫人心生好感。 裘婆子是宣城里出了名的,手上接下来的哥儿姐儿足有百人,听杨氏介绍,端哥儿也是她接生的。 “娘子这一胎看起来差不多了,”裘婆子笑着道,“就这十天半个月了,您莫怕,我瞧着是一切都好。” 杜云萝点头。 洪金宝家的收拾了间厢房,裘婆子应了五日后就搬进来,以防杜云萝提前发作。 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杜云萝问了穆连潇:“不用回山峪关吗?” 穆连潇抚着杜云萝的肚子,笑着摇头:“还能再等半个月,也不晓得他能不能赶在我出发前出来。” 杜云萝莞尔:“那你催催他。” 京城定远侯府中,穆连诚却是不得不启程了。 娢姐儿哭闹了一阵,叫刘孟海家的哄着抱回去睡了。 蒋玉暖替穆连诚收拾了行李,担忧地看着他。 穆连诚一把将蒋玉暖搂在了怀里,蒋玉暖颤着手回抱住他,手掌划过了穆连诚的脊背。 穆连诚的背上有一条很深很长的刀伤,隔着衣料,蒋玉暖仿佛都摸到了那凹凸起伏的旧伤口,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怕,阿暖你别怕,没事的。”怀中的蒋玉暖微微发抖,穆连诚柔声哄她。 蒋玉暖垂下眼帘,她怎会不怕,她如何不怕? 她记得这次穆连诚回来的时候,她头一次在他背上看到那条伤口时,她骇得几乎浑身瘫软,眼泪跟决堤似的涌出,根本忍不住。 在那之后,她也不敢看,不敢碰,就算是偎在穆连诚的怀中,蒋玉暖都会下意识地避开那条伤口。 可现在,避无可避。 北疆凶险,此番再去,穆连诚回来时,身上还要再添多少伤? 她抬起头来,目光氤氲,眼角通红。 章节目录 第396章回来月票90+ > 穆连诚被她看得心头发紧,哑声道:“阿暖,我必须去打鞑子。” “是鞑子?还是爵位?”蒋玉暖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郁,“是不是侯夫人,我不在乎。” “我在乎。”穆连诚打断了蒋玉暖的话,捧着她的脸颊,道,“我在乎,我想给你最好的。 阿暖,想承爵必须要有付出。 像父亲那样,兄弟们都战死了又能如何?世子之位一样是阿潇的,父亲什么都没有。 我唯有上阵杀敌,才有可能搏到爵位。” 蒋玉暖抬手握住了穆连诚的手腕,颤着声,道:“那三叔呢? 北疆危险,时刻都有战事,三叔有可能会出意外,但他去了岭东。 我不懂打仗,但我也知道,岭东一年四季都打不起来,他在那儿别说是受伤了,连摔个跟头都难。 等三弟妹生个儿子,再过几年,爵位名正顺就是他的。 而你,你身上的伤口已经够多的了,若有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办?让娢姐儿怎么办?” 蒋玉暖说着说着,眼中泪水再也含不住了,簌簌落了下来,她咽呜着哭出了声。 她害怕,她彷徨,她不想一个人。 带着薄茧的手抚过双颊,穆连诚一字一字道:“若山峪关真的没有凶险,圣上又怎么会调兵? 黄大将军可不是去那里养老的。 战场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只要我能活着回来,这爵位迟早是我的。” “若回不来呢?”蒋玉暖冲口而出,话音未落,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她明明是盼着穆连诚回来的,可她真的怕他回不来。 这个定远侯府中,回不来的人还少吗? 那人,不也是没有回来吗? 尸骨难寻,了无音讯,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知道。 蒋玉暖眸中的动摇和痛楚刺到了穆连诚,他重重把蒋玉暖箍在了怀中,力气大到她几乎要喊痛。 “若我回不来,那就是我没有那个命!” 穆连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雷一般震得蒋玉暖说不出话来。 直到穆连诚放开她,蒋玉暖依旧怔在原地,泪水花了她的脸,她全然不知。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送了穆连诚离开,回到尚欣院里的蒋玉暖呆呆坐了一上午,才慢慢醒过神来,躲在内室里痛哭了一场。 如此动静被传到了柏节堂里,吴老太君跪在小佛堂里诵经,抬眸看了眼观音像,什么话都没有说。 徐氏陪着吴老太君,老太君在穆元婧死后并了一场,虽然很快就好起来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底子较之前是亏了些。 为了让吴老太君舒心些,徐氏和陆氏没少过来陪伴。 听闻了蒋玉暖的消息,徐氏的唇角微微一抿。 吴老太君敏锐,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徐氏犹豫着,半晌,道:“我只是羡慕她,想哭就哭,想诉苦就诉苦。连潇媳妇刚嫁进来的时候,她没少诉苦。” “哦?”吴老太君不置可否。 “您知道的,我平素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就绣些佛蟠佛像,连潇媳妇身边那个锦蕊,画的花样很是出色,我就隔一两月就让人去问她要一幅,”徐氏淡淡道,“有一回去了很久才回来,我就问了一声,才知道她过去时正好碰到连诚媳妇在韶熙园,锦蕊在屋里头伺候着走不开,后来屋里还打水了,连诚媳妇出来的时候眼睛通红,哭过了。” 吴老太君捻着佛珠,低低应了一声。 蒋玉暖去韶熙园里哭的事体,吴老太君没有听杜云萝提过。 这也难怪,换作是吴老太君,妯娌哭诉的事体,也不会四处去宣扬。 至于眼泪,哪个没流过?都是闭着门躲在被子里哭一场,连身边的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叫她们看出端倪来,更别说是其他人。 “连潇媳妇快生了吧?”徐氏浅浅笑了,“要是个哥儿就好了。” 吴老太君叹道:“是啊,要是个哥儿,那真是太好了。” 桂树胡同里,洪金宝家的去耳室里看了看。 这里已经改作了产房。 怕杜云萝随时会发作,耳室里的地火龙也是日夜烧着。 杨氏隔一日便过来一趟,杜云萝虽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她夜里总是睡不好,隔一两个时辰就要醒过来,不得不在白日里多睡一会儿。 天刚亮时,杜云萝又醒了。 身边空空的,穆连潇已经起床练功了。 杜云萝想唤锦蕊进来,还未开口,肚子突然就痛了起来。 她躺在床上徐徐匀气,这几日一直如此,时不时会阵痛,一日比一日厉害些,裘婆子说,这是离生产不远了。 原本以为这次会同之前一样,痛一阵就过去了,哪知杜云萝梳洗更衣之后,又痛得她脸色发白。 穆连潇练完功回来,见杜云萝歪在榻子上喘气,赶忙过来安抚她。 杜云萝挤出笑容:“还好,我还能受得住。” 穆连潇低头在她眉间啄了啄:“要不要去请稳婆来?” “不用,哎?”话说到一半,杜云萝猛得就瞪大了眼睛,下身湿漉漉一片,惊喜盖过了慌乱,她紧紧攥住了穆连潇的衣袖,“好像要生了。” 穆连潇愣了愣,抬声唤了洪金宝家的。 洪金宝家的快步进来,手往杜云萝身下一探,底下的那条金心绿闪缎的大坐褥已经湿了。 “夫人这是破水了,世子,奴婢把夫人挪产房里去。”洪金宝家的道。 穆连潇担心洪金宝家的抱不动杜云萝,不顾她劝,打横把妻子抱到了产房里。 整个小院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烧水的烧水,报信的报信,锦蕊和洪金宝家的帮杜云萝换了身中衣,穆连潇叫裘婆子赶到了院子里,不许他在产房里待着。 杜云萝痛过了,这会儿还算舒坦。 裘婆子笑着道:“娘子莫担心,水破了,离生下来还要几个时辰的,您趁着这会儿,赶紧用些东西填填肚子,等下好使劲。” 正好是用早饭的时候,厨房里蒸着红枣糕,锦岚提着食盒回来,走到半途却叫穆连潇接了过去。 穆连潇大大方方往产房里走。 裘婆子急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穆连潇咧嘴一笑,道:“妈妈,这不是还没生吗?我陪她吃个早饭。” 俊朗少年笑容粲然,裘婆子叫他晃了眼,一时愣怔,等穆连潇迈进了耳室,她才回过神来,拍着大腿追了上去。 章节目录 第397章皮糙 > 耳室里,地火龙烧得滚烫。 杜云萝只穿了单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倒也不冷。 洪金宝家的低声与杜云萝说话,听见外头脚步声,她转过头,待看到穆连潇从插屏后头绕了进来,她赶忙站起身来。 穆连潇径直走到床边,俯下身跟杜云萝道:“你爱吃的红枣糕,热腾腾的。” “哎呦使不得。”裘婆子追了进来,连连摆手。 她伺候了百余个妇人生产了,不顾产房污秽硬要进来的丈夫并非没有,但那都是到了紧要关头,妇人脱力得连叫都叫不动的时候,心急火燎又慌又怕的丈夫才会冲进来。 像眼前这位这般,跟个没事人似的,大大咧咧进来陪妇人吃饭的,裘婆子还是头一回碰见。 裘婆子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什么出身,但总归是知府大人的侄女婿,她不敢硬往外赶人,只能一个劲给洪金宝家的打眼色。 洪金宝家的硬着头皮,劝道:“爷,男人进产房不吉利,您还是……” 穆连潇抬眸,笑了:“这不是还没生吗?”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 洪金宝家的瘪嘴,无奈看向裘婆子。 裘婆子心里嚎了一声,这个理由,这位公子当真是用得融会贯通,挡了她,又挡洪金宝家的。 “一会儿等娘子发作了,说什么也要把公子架出去。”裘婆子拉着洪金宝家的的衣袖,道。 洪金宝家的硬着头皮苦笑,他家世子要是不肯出去,这上上下下的谁架得动他? 至于理由,洪金宝家的都帮穆连潇想好了。 穆连潇纵横沙场,杀了多少鞑子,见的血还少吗? 妇人生孩子流血污秽,会伤了男人的阳气,可他家世子手上斩过无数宵小,一身浩然气,岂会怕这些。 洪金宝家的越想,心里越慌。 若穆连潇当真搬出这一套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要是在京城,穆连潇还会顾及吴老太君和周氏,这在宣城…… 只能盼着杨氏能劝住他了。 穆连潇丝毫不知洪金宝家的和裘婆子的纠结,打开了食盒,取了一块红枣糕喂到杜云萝嘴边。 杜云萝张口咬了,细细咀嚼。 穆连潇笑着与她道:“厨房里还有八宝饭、鸡丝粥,刚在蒸包子,你还想吃什么,我让人去拿。” 杜云萝莞尔,她刚才只是有那么点饿,又想着生孩子要花力气,想多吃点东西填肚子。 哪知叫穆连潇逗乐了,破水后的那点紧张情绪全部散开了,一下子就有了胃口。 “我吃八宝饭。”杜云萝笑道。 穆连潇转头看锦蕊,锦蕊机灵,一溜烟去了。 软糯的八宝饭香喷喷的,杜云萝捧着吃了大半碗,正想再让人去拿包子,肚子突然开始阵痛。 穆连潇眼疾手快接住了瓷碗,交给了锦蕊,又伸手扣住了杜云萝的五指,柔声哄她:“痛就抓我,皮糙肉厚的不怕你掐。” 饶是痛得岔气,杜云萝都忍不住想笑。 平日里她总拿皮糙肉厚说他,竟是叫他在这个时候回敬了回来。 等阵痛过去,杜云萝在穆连潇的虎口掐了一下:“我吃得差不多了,让裘妈妈替我看看,你先出去吧。” 一旁的裘婆子眼中惊喜一片,连连想,亏得这屋里还有一个明白人。 穆连潇弯腰,覆在杜云萝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杜云萝的脸霎时烧了起来,她自认为脸皮够厚了,跟这人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当年他一一语就红了耳根的样子犹在眼前,如今竟是这般混账! 杜云萝咬牙切齿地瞪他,哼道:“出去出去,再不走,我让人轰你了。” 穆连潇朗声笑了,挡着其他人的目光,在杜云萝的唇角重重一吻:“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就大声喊,我立刻就过来。” 杜云萝嗔了他一眼,抿唇点了点头。 穆连潇起身出去了,杜云萝勾着唇角,徐徐吸了一口气,才没有笑出声来。 洪金宝家的看在眼中,也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家世子是怕夫人太过紧张,这才陪着她用饭说话,就这么闹一阵,夫人整个人都放松了。 世子的这份心,当真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穆连潇刚走出耳室,就遇见了匆匆赶来的杨氏。 杨氏还带了三四个婆子娘子。 杜云萝生孩子,锦蕊锦岚这样未经人事的丫鬟根本用不上,必须要妇人来伺候,杨氏怕人手不够用,特特从家中调了人过来。 “云萝怎么样了?”杨氏急切问道。 穆连潇含笑答道:“这会儿还好,吃了早饭了,人也精神。” 杨氏颔首,想再具体问一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人家分娩,她问一个男人能问出什么结果来?杨氏拍了拍额头,她这也是急坏了,才乱了分寸。 杨氏在耳室门口站了站,深呼吸了几口气,挂上笑容,这才往里头去。 “我的儿,”杨氏堆着笑,在床边坐下,替杜云萝理了理额发,“伯娘在这儿,你只管放心。” 杜云萝浅笑点头。 杨氏见她精神气果真不错,悬着的心落了一半,转头问裘婆子。 裘婆子道:“早上起来后破水的,我给瞧了,口子还未开大,娘子是头一胎,大抵要到下午才好生下来。” 从破水到分娩,时间有长有短,每个人都不同。 杨氏心里也有数,宽慰杜云萝道:“到下午也不算迟,你嫂嫂是下午破水,第二天中午才把端哥儿生下来,除了等了久一点,也没受什么罪过,你且耐心等等。” 杨氏自己生过,又经历过几个弟妹、底下儿媳的生产,经验也算丰富。 她笑着给杜云萝说着些趣事。 “我记得呀,你母亲生云茹的时候,那叫一个爽快。 我正陪着老太太用早饭,清晖园里来禀,说是你母亲破水了。 老太太跟我说,这家里已经两个小子了,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就晓得能不能添个漂亮的姐儿。 哪知道连午饭都没用完,云茹就落下来了,哎呦,头发长长软软的,可真是好看。 后来生云荻的时候,也没遭罪,痛痛快快的。 就只有你,你这个折腾鬼,闹了你母亲一天一夜,又是个爱哭鬼,人家孩子睡得多醒得少,就你,整日扯着嗓子哭。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全家上下最宝贝的就是你了。” 杨氏说完,笑着点了点杜云萝的鼻尖。 杜云萝自个儿也笑,低头看着肚子,目光温柔:“你可别折腾我。” 章节目录 第398章平安 > 许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听见了,杜云萝的肚子猛得痛了起来。 她一时没忍住叫出了声。 这一回,痛得比之前更长也更厉害。 好不容易缓和过来,杜云萝歪在床头大口喘气,眼睛通红一片。 杨氏心疼归心疼,可女人家生孩子就是这样,且还没到最痛的时候,她稳着声音,一面替杜云萝顺气,一面安慰她。 从府衙带过来的几个婆子娘子进了耳室,把锦蕊和锦岚请了出去。 锦岚年纪小,第一次经历主子临盆,小脸煞白,跟在锦蕊后头,木然听着锦蕊吩咐。 锦蕊也没比锦岚好到哪里去,但虚长几岁,胆子也大。 想到刚才穆连潇只顾着让杜云萝用早饭,锦蕊让锦岚再取些粥点给穆连潇送去,自个儿站在院子中间,搓了搓微微发凉的手,想着自个儿还能做些什么。 穆连潇背手站在窗边,他耳朵尖,又一心牵挂杜云萝,那边一叫唤,他就听得清清楚楚了。 是不是出来得早了些? 要到下午才生,早知道再多陪她一会儿了。 等下趁着用午饭的时候,再进去看她吧…… 穆连潇自顾自想着,直到锦岚摆了桌,他才坐下来匆匆用了几口。 他其实不饿,只是想借着吃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整个上午,穆连潇就在杜云萝时不时的叫唤声中度过。 好不容易挨到了用午饭的时候,穆连潇赶忙出了屋子,想故技重施去拦送饭的锦岚,耳室里的杜云萝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穆连潇脚下一转,在思绪反应过来之前,脚步已经往耳室去了。 他在耳室外头被杨氏拦了下来。 杨氏刚好从里头出来,见穆连潇想往里冲,赶紧拦在他跟前:“不许进去。” “云萝她怎么样了?”穆连潇急切问道,“她要不要用点午饭?” 杨氏早就听洪金宝家的说了用早饭时的事体了,见穆连潇长着脖子往里头探,她哭笑不得:“现在她可吃不进去,好孩子,你媳妇没事儿,你回去等着就好。” 对着杨氏,就不能像对裘婆子一般了,穆连潇进不去,又不想退。 里头杜云萝又高声叫了起来,穆连潇的心狠狠一紧。 察觉到穆连潇的心境,杨氏抬手拦了拦,沉声道:“过来,伯娘与你说几句话。” 杨氏说完,快步走到正屋外头。 穆连潇抿唇。 因着他出身勋贵,杨氏从不受他全礼,也不端长辈架子,这是第一次把长辈的态度摆出来,穆连潇见她慎重,便跟了过去。 杨氏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比她的儿子还小几岁的少年。 回忆起颜氏生端哥儿时,杜云韬的坐立难安,杨氏不由放柔了目光。 “不是我非要拦着你,我是云萝的娘家伯娘,你待她好,我欢喜还来不及,”杨氏温和道,“可产房里讲究多,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那都是一套一套的。 往后若是大好,自不会有人把你待在产房里的事体当一回事,可万一有些状况,亲家老太君和太太知道了,会怎么想? 到了那时候,受委屈的就是你媳妇了。 再是舍不得,也就是这几个时辰。” 穆连潇垂眸。 杨氏说得句句有理,饶是他不在乎,吴老太君和周氏也不在乎,但人多嘴杂,谁知道会添什么是非。 穆元婧是不在了,可族中不乏嘴巴刁钻之人,即便定远侯府不靠族里过日子,穆连潇也不希望有任何中伤杜云萝的话出现。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重颔首,恭谨道:“谢伯娘提点。” 杨氏见他晓事,放心地点了点头。 耳室里的杜云萝叫得厉害,穆连潇心里不好受,和杨氏说了一声,绕到了耳室的北窗外头,隔着窗户与杜云萝说话。 产妇不能受风,窗户紧紧闭着,穆连潇看不见里头,离得近了,杜云萝的声音又格外明显。 “云萝,”穆连潇抬声唤她,“我在外头等着你。” 屋里的杜云萝听得真切,含糊应了一声。 过了未时,产房里忙碌了起来。 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又一盆盆送出来。 看着那泛着红光的水,呼吸之间的血腥气让锦岚差点端不住铜盆。 穆连潇站在庑廊下,双手紧紧攥着。 他一直都是不怕血的。 从小练功,摔伤出血是家常便饭,等上了战场,杀敌之时,敌军喷涌而出的鲜血扑面而来时,穆连潇都没有皱过眉头。 他早已经习惯了血腥气,习惯了收兵回帐后擦拭染血的长枪,习惯了梳洗时清水被血污染红。 可这一刻,听着杜云萝嘶哑的声音,看着那一盆盆血水,穆连潇竟有些双腿发软。 他的云萝是那般娇小,又怕痛,又爱哭,怎么能吃得消这般苦楚? 颓然靠在柱子上,穆连潇揉了揉发胀的脑袋。 要是云栖在就好了,他就能问一问,锦灵生孩子的时候云栖想了些什么。 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心疼得要命,又半点忙也帮不上。 从小,老侯爷训导的坚毅、沉稳、不动如山,这些本该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现在都碎了个七七八八。 穆连潇缓缓出手,一遍一遍练习拳法,借以分散心思。 动作由徐到急,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练了多久,身上的汗水湿透了衣服,他都没有停下来。 天色渐晚,血腥气越发浓郁。 突然间,啼哭声传来,如撕裂了空气的羽箭,震得穆连潇顿在了原地。 是等了太久听岔了,还是真的生了? 穆连潇僵着脖子转过身去,他看到杨氏急匆匆地进了耳室,而后清亮的哭声再一次响起。 三步并作两步,穆连潇到了耳室外头,拉住了从里头出来的洪金宝家的:“妈妈,云萝她……” 洪金宝家的眼中含着泪花,喜极而泣:“奴婢给您道喜了,夫人生了个哥儿,母子都平安。” 穆连潇怔了怔,脑袋一片空白。 半晌,哥儿的哭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哭得响亮的是他的儿子,是云萝给他生的大胖小子。 穆连潇的眸子猝然滑过一丝笑意,而后越来越浓,唇角也勾出个笑来,灿然炫目,胜过这冬日暖阳。 章节目录 第399章平静月票120+ > 产房里,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杜云萝能一举夺男,杨氏连连念了几声佛号,几位婆子娘子亦是欢喜。 裘婆子帮哥儿擦了个身,裹上准备好的襁褓,交到了杨氏手中。 杨氏抱在怀里细细一瞧,小东西的皮肤皱皱,头发乌黑,撅起来的小巧的嘴唇,和杜云萝一模一样。 她笑呵呵抱着孩子出来。 穆连潇赶紧迎了上去,直直看着那闭着眼睛的小东西。 他看起来随时会哭出来。 杨氏轻轻拍着孩子,笑着与他道:“当爹爹了。” 穆连潇笑了,抬头往内室里张望:“云萝呢?” 没有得了儿子就忘了媳妇,杨氏很是满意,道:“累得睡着了,里头血气重,你先别进去。” 穆连潇颔首。 痛了一整日,叫了一整日,怎么会不累呢? 他舍不得吵醒杜云萝,又把目光落到了儿子身上,伸着手想要接过来抱一抱,可又无从下手。 杨氏忍俊不禁,把哥儿交给穆连潇,又仔细地教他怎么抱孩子。 穆连潇学得认真,小小软软的小东西在他的手腕里,叫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别人都说,刚出生的孩子没长开,丑极了。 可要穆连潇来说,他的儿子怎么看都俊。 哥儿撇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穆连潇一时惊讶,愕然看着杨氏。 杨氏把孩子抱过去,道:“这是想吃奶了,之前挑的奶娘都在前头候着,我抱哥儿去屋里。” 挑奶娘喂奶,穆连潇就不能跟着去了,依依不舍地看着儿子离开,又见不着妻子的面,他按了按眉心,转身去了书房。 他要给京里写信,告诉吴老太君、告诉周氏,他得了一个儿子,长房有嫡长孙了。 杜云萝醒来时,天已经暗透了。 兴许是累过了头,她睡得并不久,身上痛得厉害,她连蹬个腿的劲儿都没有。 垂眸看了眼肚子,圆球没了,压在身上的沉重感也消失了。 她张嘴唤了一声。 声音嘶哑,连杜云萝自己都吓了一跳。 锦蕊赶忙过来,挽起了幔帐,笑着问杜云萝:“夫人醒了?可要喝水润一润?” 杜云萝点头。 锦蕊伺候杜云萝喝了些红糖水,想到她嗓子不适,锦蕊忙道:“夫人放心,哥儿一切都好。 您睡着的时候,大太太让三位妈妈都试了奶,最后挑了彭娘子,哥儿吃饱就睡了,这会儿还没醒。 世子给京里写了信了,锦岚刚伺候他用了晚饭。 奴婢这就去唤洪家妈妈来,您且等等。” 洪金宝家的很快就来了,她仔细问了杜云萝的状况,晓得她除了有些疲乏之外,并无其他不适,便放心了。 “冬天坐月子,不算难捱,”洪金宝家的笑着道,“哥儿现在睡着,等醒了,再抱来给夫人瞧瞧。” 想到只匆忙看了一眼的儿子,杜云萝不由笑了起来。 外头一阵脚步声,锦蕊出去看了一眼,转身进来道:“妈妈,世子让把夫人挪回屋里去。” 洪金宝家的眉心直跳,杨氏已经回府衙里去了,这还有谁能劝得了穆连潇。 她只能转过头,为难地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问道:“世子怎么说的?” 锦蕊垂手,恭谨道:“世子说,哥儿过了洗三礼,他就出发了,等他一走,主屋里空着,没必要让夫人挤在这耳室里坐月子。总归是养身子,主屋比这里舒坦多了。” 理是这个理,但穆连潇不是还没出发吗? 洪金宝家的无奈地摇了摇头。 杜云萝看在眼中,笑着道:“请世子进来,我与他说。” 洪金宝家的舒了一口气,与锦蕊一道出去了。 穆连潇快步进来,在床头坐下,捧着杜云萝的双颊,俯身道:“是不是很痛?我听你叫得撕心裂肺的。” 杜云萝抿唇:“痛,痛得恨不能掐你,等见了哥儿,就都不痛了。” 喑哑的声音不复平日里的软糯,穆连潇心疼极了,在她眉间啄了一口:“我在这儿了,想掐就用力掐。” 杜云萝轻哼,她这会儿浑身没力气,才不想掐他呢。 “我抱你回屋里去。” 穆连潇说完,把杜云萝的被子按压严实,连人带被子就要抱起来。 杜云萝赶忙拦他:“我挪回去了,你睡哪儿?你三天后要走,那就等你走的时候再挪。” “我想陪着你。”穆连潇的眸色沉了下来,几分犹豫几分不舍,“想你陪着我。” 心中似是被点燃了一团火,杜云萝抬手环住了穆连潇的背,她仰头寻他的唇,轻轻蹭了蹭。 杜云萝的樱唇咬破了皮,不似往日柔软,穆连潇含住,以舌尖细细润着允着。 生产之后体虚,杜云萝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涨红着脸,胸口起伏。 穆连潇松开了她的唇,在她的眉间眼角流连忘返。 “世子,我饿了。”杜云萝柔声道。 想到她中午和晚上就没吃过东西,穆连潇松开她,让洪金宝家的去取吃食。 厨房里依着月子里的食谱,早就准备好了吃食。 杜云萝用了些糯米粥,又喝了半碗猪肝汤,隐约间听见孩子哭声,她抬眸询问锦蕊。 锦蕊匆忙去了。 等了会儿,彭娘子抱着哥儿来了。 给杜云萝和穆连潇行了礼,彭娘子笑着把孩子放在杜云萝身边,道:“哥儿刚睡醒,喂了奶就不哭了。” 杜云萝侧过头看着哥儿,伸手在他的嘴上轻轻一点。 哥儿撅了噘嘴,却没有睁开眼睛。 杜云萝越看越觉得孩子可爱,不由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穆连潇望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眉目渐渐舒展,心中是平静,是满足。 娇妻,稚子,他们就在他身边,让他想要捧着护着宠着。 穆连潇徐徐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 杜云萝轻柔抚着儿子的发丝,道:“就只有嘴巴像我,别的都像你。” 穆连潇哑然失笑,握着杜云萝的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掌心。 儿子像他,那再生个姑娘,像她一般娇俏可人的姑娘,她总该满意了吧。 可想到她生产时的痛苦,穆连潇又有些舍不得。 下一胎,还是再过两年吧。 章节目录 第400章嫡长月票150+ > 穆连潇到底还是没有把杜云萝挪回到主屋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以后叫人说闲话。 不过,穆连潇这几日除了睡觉练功,都在耳室里陪着妻儿,即便是什么话都不说,就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张俏脸,他就觉得日子舒坦极了。 杜云萝不能下床来,便让穆连潇替他给杜云茹写信,送往京城杜府的家书,穆连潇当日便已经送出了。 夫妻两人远在宣城,洗三时也不用宴请宾客,只有杜怀让一家亲眷。 饶是如此,洗三也热闹。 裘稳婆在宣城伺候了这么多产妇,其中不少是官宦家的娘子。 洗三盆中的银锞子她见得多了,可出手就是金锞子的,在这小地方,当真是极稀罕的。 裘稳婆眼睛都直了。 前回府衙里的大奶奶生端哥儿时,也有金锞子。 这回亦添金,不愧是知府大人的内侄女,也是富贵人哩。 待洗完了,杨氏抱着哥儿进了耳室,笑着与杜云萝道:“这孩子有趣,睁着圆鼓鼓的眼睛,不哭也不闹的。” 杜云萝靠着引枕半坐着,闻笑出了声:“只有饿了尿了才哭。” “好养,不操心。”颜氏已经显怀,牵着端哥儿进来。 她的手一放开,端哥儿就摇晃着跑到了哥儿跟前,对着弟弟咯咯直笑。 过了洗三,穆连潇便要回山峪关。 启程之前,他把杜云萝挪回了正屋里,又抱了抱儿子,这才走了。 杜云萝月子里百无聊赖,等收到了杜云茹的信,她眸子一转,让锦蕊替她回信。 锦蕊依着杜云萝的意思写,直到听到最后一句,锦蕊红着脸抬起头来:“夫人……” 杜云萝笑个不停,连连摆手:“就这么写。” 锦蕊只好硬着头皮,把杜云萝催着杜云茹再生一个的话给写了。 她都能猜得到,杜云茹收到这信时,会羞着恼着想撕了拉倒。 杨氏来看了杜云萝几次,见她月子里调养得不错,很是放心。 “算算日子,今年春闱也该下场了。”杨氏含笑道。 杜家有杜云荻和女婿沈温彧要下场比试,不仅是京中,宣城这里也牵挂着。 若依前世,这回春闱,杜云荻金榜题名,而沈温彧会在来年的恩科中榜。 只是今生与前世不同,开在去年的恩科,沈温彧并没有中,不晓得今年会如何。 而杜云荻高中之后,会照杜公甫的意思迎娶唐氏进门。 唐氏温和知礼,没有了搅局的施莲儿,她和杜云荻琴瑟和鸣,而甄氏也能有个儿媳妇说话解闷。 等出了月子,杜云萝总算能抱着哥儿在屋里走动了。 孩子的名字要等吴老太君取,就只能哥儿哥儿的叫着。 哥儿长开了,小脸又白又嫩,一双大眼睛黑亮,瞪着杜云萝看。 哭起来时声音清亮,抓着杜云萝的手指头就不肯放。 有了儿子,杜云萝对看书写字一下子都失去了兴趣,从睁眼到闭眼,全围着哥儿转。 每日看到哥儿的变化,杜云萝都不由感慨,穆连潇错过了这些变化,实在可惜。 这么一想,倒是又生出了写字的心思来。 杜云萝把每一天孩子的变化都记下来,一本留在书房里,一本隔上半月就让九溪送去山峪关。 这日,杜云萝刚写到一半,锦蕊便来禀,说是九溪回来了。 九溪换了身衣服过来,给杜云萝行了礼,就不住打量哥儿。 杜云萝问道:“世子还好吗?” 九溪的注意力都在哥儿身上,闻才醒过神来,连忙点头:“夫人,爷身子挺好的,就是总想您和哥儿。” “这你都知道了?”杜云萝笑着瞪了他一眼。 “不仅奴才知道,疏影和鸣柳也知道,”九溪笑嘻嘻道,“爷捧着您送去的册子来来回回地看,根本舍不得放手,一直问奴才,哥儿抓手是怎么抓的,哥儿瞪人是怎么瞪的。奴才哪里说得上来啊,被爷问倒了,这不就赶紧回来仔细瞧瞧哥儿,下回才好答上来,多拿些赏钱。” 一席话说得屋里众人都笑出了声。 杜云萝捧腹:“这是在世子跟前没拿到赏银,就讨到我跟前来了,这般投机取巧,我才不赏呢。” 九溪摸着鼻子,又道:“奴才还有话要禀,爷说了,这个月二十六,他回宣城来。”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亮了起来。 这个月二十六,那就还有十来天。 锦蕊看着杜云萝的神色,掩唇笑道:“夫人,这回是不得不赏了。” 杜云萝笑着捶了锦蕊。 京中定远侯府。 周氏把收到的家书送到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抬眸望来,看到周氏手中信封,她的心猛得跳了一下。 “连潇的家书?”吴老太君撑坐起来,急急问道。 周氏上前,在吴老太君的腰后塞了个绛红金钱蟒引枕,笑道:“是连潇送来的。” 吴老太君把信接了过去,算算日子,这家书一定是来报喜的,也不知道杜云萝生的到底是个哥儿还是姐儿。 若是姐儿,吴老太君也不是不喜欢,可她更希望是个哥儿,嫡长房嫡长孙,香火有续,这是最要紧的。 强压着心中的忐忑,吴老太君拆开了信。 周氏也紧张,尤其是留意到吴老太君的手微微颤着,她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直到周氏看到吴老太君笑了。 去年腊八穆元婧自尽之后,这是吴老太君头一回露出笑容来。 周氏如释重负,暗暗念了一声佛号。 看来杜云萝是一举夺男了,他们长房有后了…… “老太君,”周氏笑了,“是个哥儿吗?” “是个哥儿是个哥儿!”吴老太君的手在被褥上重重拍了拍,眉宇之间尽是得意和兴奋,“元月二十六日生的,母子平安。” 周氏接了信,仔细看了,眼中不禁氤氲一片:“我正就去给祖宗上香。” 吴老太君颔首:“你快去,我要好好想想,这是令字辈的第一个哥儿,又是嫡长房嫡长孙,我要想个好名字。” 周氏没有打搅吴老太君,从西次间里退了出来。 迈出正屋,周氏一眼瞧见了站在庑廊下的练氏和蒋玉暖。 练氏刚刚过来,经过窗边时,把屋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抬头看着周氏,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掌心掐出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而练氏的脸上又不得不挂着笑容:“大嫂,连潇媳妇生了?” 章节目录 第401章新芽 > 京城的三月,树梢已然冒了新芽。 远远望去,翠绿的小点透着生机,落在树上的阳光也与冬日不同,舒心且温暖。 周氏望着新芽,眼中笑意浓浓。 这沉闷的侯府深院,在白雪散后,迎着凌冽的春寒到来的新生命,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周氏的心。 她的目光灼灼,笑着道:“听到了?连潇的家书刚刚送来,元月二十六生的。” 练氏抿唇:“是个哥儿?” “是啊,”周氏笑弯了眼,“母子平安。” 练氏没有说话。 只是保持笑容就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提起孙儿,周氏容光焕发,仿若年轻了十岁,而她,与之相反,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令字辈的头一个,分明是她们二房先娶了媳妇,却叫穆连潇赶在了前头。 原本,该是他们二房的,蒋玉暖却偏偏先得了个姐儿。 并不是姐儿不好,练氏自己也疼姑娘,可…… 可他们定远侯府的姑娘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 穆元婧就是个疯子,勾着穆连喻做出了那等事体,二房不欠她什么,她却是连寻死都要寻得让二房不痛快! 至于穆连慧…… 练氏想起来就肝痛,那张嘴一张开就能刺她心肺,好不容易给她说好了亲事,却又因为孝期耽搁。 若是娢姐儿也成了个讨债鬼…… 练氏打了个寒颤。 周氏笑着又道:“令字辈第一个哥儿,我们这一支可算是有后了。二弟妹和连诚媳妇是来看老太君的吧?我去给祖宗大人们上香,就先过去了。” 练氏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郁,她知道周氏指的是定远侯府这一支,可她心里梗得慌,仿若周氏讲的是长房一脉,把他们二房彻彻底底地挥开了。 练氏透过半启着的窗子,看了一眼里头的吴老太君,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穆连潇有后了,只要再累些功勋,就等着承爵了。 再过几年,吴老太君过世后便会分家,待到了那时候,他们和长房的关系会慢慢地越走越远,直到变得和族中那几支一样。 练氏断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眼眸一转,指甲掐得更深了,练氏笑着道:“那真是恭喜大嫂了,可惜不是生养在京里,我们想抱抱哥儿,还要再等些时日。” “等就等吧,”周氏道,“我一直盼着连潇能承继香火,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些时日,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之后,周氏穿过院子往外头去。 练氏沉沉盯着周氏的背影,只觉得周氏的脚步都比平日里轻快了许多。 她在庑廊上站了会儿,吐出了胸中闷气,才带着蒋玉暖进了屋子。 “老太君这般高兴,我们瞧着也欢喜。”练氏堆着笑,撩开帘子进了次间。 吴老太君眼角的笑纹深深,道:“我就盼着这家书,得偿所愿,岂能不高兴呀。” 练氏赔着笑:“得偿所愿,人生幸事。” 可惜得偿所愿的不是她,要不然,练氏连做梦都能笑醒了。 吴老太君颔首,眼神慈爱:“连潇这孩子,哥儿一生下来,他就急切地写信回来了。 你看他信上写的,从早上生到了傍晚,落下来个大胖小子。 旁的模样还看不出来,就那张嘴,像他媳妇。 当爹了就是不一样,以前写信哪里有这么细致的。” 老太君哈哈大笑。 练氏心中滴血,嘴上道:“当爹了,当然不一样了,春风得意,心急火燎地给您写信呢。” 蒋玉暖静静坐在一旁,唇角扬着,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 吴老太君的喜悦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老太君摊在被褥上舍不得收起来的信纸,信中扑面而来的喜悦狠狠地扎痛了她。 分明是阳春三月了,老太君屋里的炭盆都撤了,可蒋玉暖觉得冷,指尖不住发颤。 她想到了她生娢姐儿的时候。 蒋玉暖也是天亮时发作的,一直痛到了傍晚,整个人都掏空了,才生了个姐儿。 比起有穆连潇陪伴的杜云萝,她却是一个人。 一个人痛,一个人哭,一个把孩子生下来。 别说是洗三了,就连娢姐儿满月时,都没有她父亲的身影。 等穆连诚回到京城,娢姐儿都要满百日了。 蒋玉暖的眸子里渐渐起了水雾。 跟长房这个人人都盼着等着的哥儿相比,她的娢姐儿太可怜了。 什么前程,什么爵位,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把妻儿留在京中,叫她们提心吊胆,也要去拼死相争吗? 蒋玉暖强压着眼泪,她不敢让吴老太后和练氏看出来,双手死死绞紧了帕子,浑身却止不住的颤抖。 早知道今日这么冷,就不该把手炉收起来的。 吴老太君与练氏说了会儿话,偏过头问道:“连诚媳妇,娢姐儿呢?” 蒋玉暖身子一僵,涩涩道:“娢姐儿在歇午觉。” 吴老太君瞥了一眼西洋钟:“这个点了,娢姐儿快醒了吧?你先回去照顾娢姐儿要紧。” 蒋玉暖暗悄悄看向练氏,练氏冲她微微颔首。 应了一声,蒋玉暖福身退了出来。 室外阳光灿烂,蒋玉暖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回到了尚欣院。 娢姐儿刚醒来,揉着眼睛坐在榻子上,刘孟海家的轻柔替她梳头。 蒋玉暖快步进来,从刘孟海家的手中接过了梳子,颤声道:“我给姐儿梳吧。” 刘孟海家的看着蒋玉暖发白的脸,没有问什么,只是一肚子狐疑地退了出去。 蒋玉暖在娢姐儿身侧坐下,细细给女儿梳头。 梳着梳着,眼前模糊一片,蒋玉暖再也压抑不住,一把将梳子丢来,抱着娢姐儿哭了出来。 娢姐儿怔了怔,不晓得是吓到了,还是叫蒋玉暖的眼泪招的,咧着嘴哇得哭了。 外间的刘孟海家的听得真切,她小心翼翼地往内室里探头,隔着插屏,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姐儿的哭声惨兮兮的,叫她的心狠狠地抽痛起来。 娢姐儿哭得撕心裂肺,蒋玉暖回过神来,再顾不上自己,抬声唤了刘孟海家的进来,两人一块,又是哄又是逗的,好不容易才让姐儿止了哭。 刘孟海家的抱着姐儿,一面走,一面拍着她的背。 娢姐儿一抽一抽的,撅着小嘴,可怜极了。 刘孟海家的张嘴想劝蒋玉暖几句,见她低着头出神,又把话都咽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402章异样 >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靠着金钱蟒引枕,就着芭蕉的手饮了一碗茶。 热茶下肚,胃里暖烘烘的,舒坦极了,她徐徐吐了一口气,只觉得体内的浑浊闷气一下子都散了。 练氏陪坐在一旁,吴老太君的神色她怎么看怎么刺目,可练氏还是堆着笑。 在吴老太君面前,除了笑容,练氏不能露出其他表情来。 窗外生机盎然,吴老太君看了两眼,就瞧见陆氏和徐氏相携来了。 “呵,”吴老太君朝窗外努了努嘴,“你那两个弟妹也是顺风耳,这定是得了信来贺喜了。” 练氏应声笑了,背着吴老太君,狠狠咬了牙关。 芭蕉打了帘子,迎了陆氏和徐氏进来。 徐氏神色淡淡,但熟悉她的人都看得出来,徐氏的心情不错。 陆氏脸上全是笑容,柔声道:“老太君,听说连潇媳妇得了个哥儿?” 吴老太君哈哈笑了:“是得了个哥儿。” 两人道了喜,这才给练氏见礼。 徐氏在吴老太君身边坐下,道:“老太君,哥儿取名了吗?” “我正在想呢,嫡长房嫡长孙,一定要想个有福气的名字。”吴老太君眯了眯眼。 徐氏垂眸,从袖中掏出一块金锁片来:“您知道的,我把连潇媳妇当成我自己的儿媳妇,这块金锁片是我母亲在世时给我的,说是往后给外孙子。如今这外孙降生了,您给岭东送信时,把金锁也捎了去吧。” 徐氏的声音里难掩哀伤,却格外诚恳。 吴老太君晓得她是一片关爱之心,拍了拍她的手,道:“等下你大嫂过来,你亲手交给她。” 徐氏应了。 练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全当没听见。 陆氏离几人都不远不近的,听了徐氏这一番话,猛得就想起了穆元婧死前说过的话。 为何独独穆连康是绝对不能回来的,若穆连康还在,吴老太君到底会把蒋玉暖嫁给谁? 是按照最初答应练氏的那样,还是会有变化? 陆氏的背后冒了一层冷汗,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吴老太君却想到了那日佛堂里徐氏与她说过的话,她与练氏道:“哥儿好,姐儿也一样是宝贝。 元谋媳妇,我看刚才连诚媳妇的面色有点差,你得空了宽慰宽慰她。 她年纪还轻,往后总会得个儿子的,她可别为此有了心结,疏远了娢姐儿。 别总是哭,养好身子才要紧。” 练氏愕然抬头,对上吴老太君沉沉湛湛的目光,练氏呼吸一窒,道:“连诚媳妇心思细,我晚些给她说说。” 话是这么讲,练氏心中却是排山倒海一般。 杜云萝生了个儿子,练氏自己都憋得慌,她不仅要在吴老太君和妯娌们跟前摆笑脸,等背着人了,都没处宣泄去。 再和穆元谋为了这事体费口舌,岂不是又成了沉不住气的人了吗? 她都只能忍着熬着,却要反过来去安慰蒋玉暖,这算哪门子道理? 话又说回来,这有什么好安慰的! 蒋玉暖生了个姐儿,她有说过半句不满意的话吗?她一个字都没说过! 该给姐儿的好东西,她一样样往尚欣院里搬。 就这样,蒋玉暖还哭什么哭? 练氏吸了一口气,她才想哭呢。 再在吴老太君跟前待着,练氏怕自个儿会熬不住,便借口去尚欣院看蒋玉暖和娢姐儿,起身避了出来。 单嬷嬷正好从外头回来,远远看到练氏快步离去,她走到正屋外头,问守门的小丫鬟:“二太太怎么走得这么急?” 小丫鬟摇了摇头:“奴婢不晓得,不过,今儿个有好事哩,世子传信回来,说夫人得了个儿子,老太君可高兴了,三太太和四太太这会儿在里头。” 单嬷嬷闻,喜上眉梢。 她这一日都在满荷园里准备穆元婧的百日祭,一眨眼,那位任性妄为的姑太太走了也快百日了,单嬷嬷总担心吴老太君会闷闷不乐,连累了身子骨,如今得了这般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她想,老太君一定会振作起来。 单嬷嬷撩开帘子进屋,福身贺喜。 吴老太君笑容和煦,把家书给了单嬷嬷:“阿单,你也看看。” 单嬷嬷自是顺着吴老太君,接了过来:“那奴婢也来沾一沾喜气。” 信中的欢喜之情让单嬷嬷不禁也由衷笑了,可转念想到练氏匆匆而去的背影,她的心又是一沉。 在伺候穆元婧的那一年多的光景里,那些颠三倒四、骇人听闻的恶意揣测,单嬷嬷听得最多,远比腊八那日吴老太君和陆氏听到的要多得多。 在为长房香火有续而高兴之余,单嬷嬷又有些担忧。 穆元婧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边,她抬起头匆匆瞄了陆氏一眼。 半空中,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彼此都是一阵心惊。 趁着吴老太君和徐氏说话的当口,单嬷嬷和陆氏一前一后悄悄退出了次间。 站在明间里,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陆氏苦笑:“也不是我要怀疑他们。” 单嬷嬷明白,她也不愿意去怀疑谁,若真的叫穆元婧说中了,那简直太残忍了。 对吴老太君太残忍了。 “有了儿子,总是不一样的。”陆氏道。 单嬷嬷摇了摇头,把穆元婧曾说过的话告诉了陆氏:“姑太太问过奴婢,若世子不在了,会如何?” 陆氏的眼皮子跳了跳。 “好端端的,怎么会……”话一出口,陆氏自己就止住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功夫再是高强之人,也不敢说能次次全身而退。 这就是打仗,是拿命去搏,她的丈夫穆元安不也是如此吗? “要是之前,长房就算断了,现在,添了个哥儿。”陆氏斟酌着道,脑子动得飞快。 长房是添了个哥儿,但实在太小了。 说句不好听的,从出生到成人,十几年间,出现什么情况都可能。 有周氏和杜云萝亲身教养,陆氏倒不怕孩子养歪了,可…… 可穆家是以武艺传家,不是书香门第。 哥儿若无父亲教授武艺,就是由穆连诚这个伯父来教导了。 不仅如此,就算哥儿成了世子,等他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委实太久了。 人心,会在时间之中满满膨胀。 章节目录 第403章取名月票180+ > 思及此处,陆氏不禁咬了咬下唇。 单嬷嬷也想明白了,道:“四太太,说到底,都是我们的胡思乱想,叫老太君知道了,心都要碎掉了。” 陆氏叹息:“我也恨不能是自己想错了,只是元婧的那些话实在让我想忘也忘不掉,我猜,老太君也是如此的。” 单嬷嬷颔首:“毕竟是亲儿,太太与奴婢都不敢信,何况老太君。 如此说来,让世子在山峪关多待两年也好,山峪关战事不兴。” 陆氏透过帘子往次间里瞟了一眼,见吴老太君和徐氏交谈甚欢,她抿了抿唇。 穆连潇不会在山峪关待上十几年,那地方真的战事不兴,圣上又怎么会让他去那里。 再说了,真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和府中内耗,是截然不同的。 陆氏在八仙椅上坐下,幽幽叹了一口气:“元婧可真是厉害,就算是死了,也不叫我们好过,她想要的,不就是我们妯娌间彼此猜忌怀疑吗?” 单嬷嬷亦皱紧了眉头。 穆元婧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她们明明都知道,都看穿了,却还是会被穆元婧牵着鼻子走。 人心便是如此吧。 陆氏稍稍坐了会儿,又进了次间里。 吴老太君和徐氏正说着府里隔了十几年,总算添了男丁,见陆氏进来,就把话题转开了。 陆氏遗腹子滑胎时,是个成形的男孩儿,吴老太君和徐氏都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 好在,今日不缺让人振奋的话题。 几人说说笑笑,周氏就回来了。 “老侯爷与老爷在地底下,一定也高兴坏了。”周氏温和道。 吴老太君让周氏坐下,笑道:“我正跟你两个弟妹在说给哥儿起名的事,我琢磨着,不如取个‘延’字。” 摊着手,吴老太君在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这个字。 周氏眼睛霎时湿润。 延,取绵延之意,吴老太君是盼着府中香火兴旺,一代延一代。 扬子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中写过,“施于年者谓之延,施于众长谓之永”。 老侯爷未知天命,穆元策和穆元铭仅过而立之年,而穆元安更年轻。 吴老太君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盼着的,也就是子孙能健康长寿。 嫡长房嫡长孙,寄托了老人所有的希望。 周氏含着泪,颔首道:“延哥儿,这名字好听,能得老太君赐名,我们延哥儿定然是个有福气的。” 名字就此定下,芭蕉伺候了笔墨,周氏给岭东写了信。 徐氏把金锁片交到了周氏手中。 周氏明白她心意,握着徐氏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风毓院里,练氏回来后就歪在榻子上缓了大半个时辰,而后唤了朱嬷嬷,让她去尚欣院里看看。 朱嬷嬷走了一趟,听说下午蒋玉暖和娢姐儿大哭了一场,她不由惴惴起来。 尚欣院里伺候的人手几乎都是练氏安排的,朱嬷嬷不敢瞒着,硬着头皮道:“姐儿歇午觉,醒来就哭得伤心,二奶奶心疼坏了,一边哄一边哭,好不容易哄住了。” 练氏扬手把几子上的茶盏抚到了地上,碎开了。 她胸口起伏,气道:“老朱你莫要替她隐瞒,定是她把姐儿招哭了!我都没哭,她哭个什么劲儿!” 朱嬷嬷赶忙给练氏顺气,又唤人进来把碎茶盏清扫了。 练氏摆了摆手:“我没事,算了,不跟她计较。你去跟老爷和慧儿都说一声。” 朱嬷嬷犹豫。 “就说事,别的一句都别提了,他们想怎么打算盘都由着他们,也免得又来说我沉不住气。”练氏忿忿道。 朱嬷嬷应声。 东跨院里,穆连慧躺在榻子上看书,临珂坐在一旁,认真替穆连慧绣嫁妆。 婚事定下之后,穆连慧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每日里我行我素,什么盖头什么嫁衣,跟她没半点关系。 练氏气过恼过,穆连慧不肯动手,逼也逼不出来,也只好让临珂代劳。 朱嬷嬷说了杜云萝生子的事情。 穆连慧捏着书册,半晌没说话,良久道:“知道了。” 如此反应,也在意料之中,朱嬷嬷转身退了出来,又去前头寻穆元谋。 穆元谋的反应和穆连慧如出一辙。 朱嬷嬷暗暗摇头,这要是叫练氏亲眼看到,又要气闷了。 杜府之中,也是刚刚得了信。 比起定远侯府里的人心各异,杜府里头却是人人欢喜。 杜云萝添了儿子,往后能坐稳侯夫人的位子,这对娘家上下也是助力,苗氏和廖氏是真心实意地给甄氏道喜。 莲福苑里喜气洋洋的,定远侯府就送红鸡蛋来了。 夏安馨看着润哥儿玩鸡蛋,笑着与夏老太太道:“都说好事成双,五姑喜获麟儿,过些日子等金榜贴出来了,四叔与二妹夫一定榜上有名。” 这话夏老太太爱听,乐呵呵地给底下人都分了赏银。 甄氏笑着问来报喜的婆子:“哥儿取名了吗?” 婆子道:“老太君取了,叫延哥儿。” 意思一目了然,甄氏连连点头。 宣城之中,三月下旬,总算是稍稍有了些暖意了。 杜云萝抱着儿子在院子里走了走,哥儿瞪着眼睛,偶尔转一转脑袋,嘴里冒出来的“啊”、“噢”逗得锦蕊锦岚都跟着她一块叫。 洪金宝家的乐得前俯后仰:“等过两天世子回来了,看到哥儿这么精神有趣,定然爱不释手。” 穆连潇在约定的时间赶回了桂树胡同。 杜云萝起身迎他,穆连潇四处一张望,问道:“云萝,哥儿呢?” “哥儿在他自个儿屋里歇午觉呢,”杜云萝笑着让锦蕊去打水,“赶紧梳洗去,衣服上都是泥,才不让你抱哥儿呢。” 穆连潇摸着鼻子笑了。 除了抱哥儿,他还想抱一抱杜云萝,只是他身上实在有些脏,就只能先忍下了。 等穆连潇梳洗干净,擦着长发出来,杜云萝上前替接了手。 “不急,”穆连潇扣住了杜云萝的手腕,一把将她箍在了怀里,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先让我抱一会儿。” 章节目录 第404章双份月票210+ > 离家的这小两个月,穆连潇想儿子,也想妻子。 头一回当父亲,穆连潇空闲时就在想,小东西是不是还皱巴巴的,他长大些了没有,胃口好不好。 云栖家的小子,哭起来响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他家的宝贝儿子呢? 头三天声音挺清亮的,现在长劲儿了,哭声应当更响亮了吧。 还想他的云萝。 都说女人坐月子要紧,往后身子好坏,就看月子坐得如何。 刚生下哥儿的时候,杜云萝就抱怨过月子餐吃起来腻味,这整整一个月,不晓得她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那般小巧玲珑的人,生产时出了那么多血,要养回来可不容易。 穆连潇揪着心,直到九溪到了山峪关。 九溪还带来了杜云萝手书的册子,里头记录了哥儿每一天的变化。 穆连潇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全是那一大一小两张笑脸,他又是满足又是可惜。 他想亲眼看着儿子长大,可他亦有肩上的责任。 这会儿回到家中,哥儿还在歇午觉,他的心思就全落到了妻子身上。 杜云萝推不开他,叫穆连潇在她唇齿间狠狠掠夺,呼吸之间,全是他的气息,杜云萝几乎攀附在了穆连潇身上,才能将将站稳。 穆连潇舍不得松开她。 杜云萝身上有股浓浓的奶香味,颈窝里更是明显。 穆连潇埋首在她脖颈间,手掌沿着她还的腰肢缓缓往上,攀上了高峰。 生了哥儿之后,杜云萝原本就波涛汹涌的身材越发傲人。 穆连潇解开了她领口的盘扣,手就往里头探去。 杜云萝彻底站不住了,软着身子往下滑,穆连潇干脆抱着人坐到了椅子上,让杜云萝面朝着他。 领口大开,露出水色肚兜,穆连潇眸色发沉,贴上去轻咬细吻。 湿润的长发擦过肌肤,带着些许凉意,杜云萝缩着身子想躲,却又无处可逃。 身上跟着火了似的,胸口涨得厉害,怕哥儿醒来要寻她,杜云萝低声求饶,又叫穆连潇哄着印了两颗红印,这才脱身出来。 杜云萝站起身来整理领口。 穆连潇意犹未尽地看着她,指尖上留了从她胸上沾到的液体,他凑到唇边允了。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脑海中嘭得一声炸开了,她扬手把穆连潇擦头发的帕子丢给他,从箱笼里取了套干净衣裳,转身进了净室。 她身上的衣裳,全叫他那湿漉漉的头发打湿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 脸皮越来越厚了! 若是她的脸皮能熬阿胶,那穆连潇的脸皮更是不在话下,熬了阿胶不算,还是双份的。 杜云萝收拾妥当了出来,见穆连潇含笑看她,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穆连潇一面擦拭长发,一面低声与她道:“下回再甩我帕子,求饶都不放过你了。” 杜云萝咬牙,经过穆连潇身边时,在他脚面上不轻不重踩了一脚。 她知他胡说八道。 孝期未过,如此已经是张扬了,他还能怎么不放过她? 穆连潇把长发束起,显得神清气爽。 杜云萝唤了锦蕊,道:“去看看哥儿醒了没有?” 锦蕊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彭娘子就抱着哥儿进来了。 杜云萝笑着把哥儿接了过来,在罗汉床上坐下,问道:“哥儿刚醒吗?” 彭娘子恭谨道:“醒了有一刻钟了,喂了奶了。” 听到喂奶两字,杜云萝的脸颊又烧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哥儿就留我这儿。” 等彭娘子退出去了,锦蕊也赶紧寻了个由头避了。 穆连潇在他们母子身边坐下,一手搂着妻子的腰身,一手去逗儿子:“云萝,脸红什么?” 杜云萝一怔,要不是怕摔着哥儿,她恨不能踹穆连潇一脚。 她的这些小脾气小性子全落在了穆连潇眼中,可爱娇俏,叫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怕杜云萝当真恼了,穆连潇把儿子抱了过去,手指伸在小小的手掌旁,道:“他会抓手指,是吗?” 穆连潇还在问,下一瞬,哥儿的手突然就握住了他的手指头,晶亮眼睛眨巴眨巴,很快又松开了。 软绵绵的触觉新鲜极了,穆连潇激动又欣喜,伸着手指头逗儿子,玩得不亦乐乎。 哥儿得劲了,嘴里咦啊呀啊,时不时冒个音出来,乐得穆连潇重重亲了他两口。 杜云萝笑着说:“你让他趴下。” 穆连潇依做了。 哥儿自己微微抬起了头,脖子一转,大眼睛瞪着穆连潇。 穆连潇哈哈大笑。 父子两人闹得起劲,杜云萝坐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间视线就模糊了起来。 这是她一直盼望着的,她前世今生一直念想着的。 她有了属于她和穆连潇的孩子,这个孩子拥有他们全部的宠爱。 她可以一心一意待儿子好,不会再有任何的风风语,这便是她的亲儿。 而她的丈夫,能陪着她长长久久,携手赴老,一起体会孩子的成长,从父母再成为祖父母。 眼泪沾湿了睫毛,眼睑颤颤,簌簌落下。 穆连潇注意到了她的情绪,搂着她,道:“怎么哭了?” 杜云萝抬起手,胡乱擦着眼泪,只是泪水止也止不住,她干脆不擦了,抱着穆连潇的脖子低低抽泣。 “你呀,”穆连潇轻柔抚着杜云萝的背,“这么爱哭,比哥儿还能哭。” 眼泪未止,杜云萝却扑哧笑出了声,娇娇道:“胡说!你不知道他现在嚎起来多厉害。” 穆连潇在杜云萝的耳畔,低声道:“我知道你哭起来有多勾人。” 喑哑的声音说着意有所指的话,杜云萝顿时就不想再哭了,轻轻捶了他一下,松开了他,把哥儿抱了起来。 哥儿咧着嘴笑。 杜云萝心中的那些情绪在儿子的笑容里全散开了。 “你看,哥儿都不哭。”穆连潇揉了揉哥儿的头发。 杜云萝噘嘴,让锦蕊打水进来净面,刚挖了块香膏匀开擦在脸上,身后的哥儿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她赶忙回过头去,穆连潇无措地看向她:“他尿了。” 杜云萝怔了怔,待回过神,她笑了起来。 这小东西,在他爹回来的第一天,就给了一个厉害的下马威。 “喏,这不就哭了吗?”杜云萝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章节目录 第405章谨慎 > 哥儿哭声响亮。 杜云萝把儿子抱了起来,睨了眼穆连潇狼狈不堪的下摆,笑意更深。 穆连潇苦笑,他听当了父亲的兵士们提过,说家里那臭小子动不动就尿了一身。 嘴上骂归骂,可他们说起来时目光炯炯,分明带着几分满足和得意。 现在,穆连潇多少能体会这种滋味了。 穆连潇去净室里清洗更衣。 彭娘子打了水进来,与杜云萝一道替哥儿换了尿布和裤子。 待穆连潇出来时,哥儿刚刚收拾干净,浑身舒坦的他踢了踢脚丫子,瞪大着乌黑的眼睛咧着嘴笑。 肉呼呼的脸蛋白皙嫩滑,嘴巴随了杜云萝,眼睛、鼻子都与穆连潇相像。 哥儿没有牙齿,嘴里空空的,笑起来有些傻气。 可就是这份傻气,让穆连潇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他的儿子,是尿他一身的混天魔王,也是笑得傻兮兮的小团子。 穆连潇在哥儿身边坐下,又忍不住去逗他。 等用过了晚饭,哥儿就犯困了。 杜云萝让彭娘子抱他回房里歇息,与穆连潇两人随意在园子里走动消食。 “京中按说已经收到信了,”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笑道,“祖母和母亲一定很高兴。” 杜云萝莞尔。 她能想象到吴老太君和周氏的笑容,她们盼着这个哥儿盼了好久。 同样的,杜云萝也能猜到练氏的心境,定然是一肚子的闷气吧。 气就气吧,气倒了才好。 前世她们让她受的气还少吗? 杜云萝转眸,道:“不晓得祖母会给哥儿取个什么名字。” 穆连潇停下脚步,偏过头在杜云萝额头印了一吻:“放心,定是个好名字。” 翌日,穆连潇和杜云萝带着哥儿去了府衙。 端哥儿瞧见弟弟,乐得手舞足蹈的。 哥儿还是个只会瞪眼睛,转转脖子的小娃儿,端哥儿却跟他玩得格外热闹,两个小东西自顾自乐呵,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乐什么。 不知道也不打紧,仅仅看着那两张笑脸,就叫人从心底里喜悦不已了。 “端哥儿是个好哥哥。”杜云萝一面说,一面看着颜氏的肚子。 颜氏眉宇之中全是喜气。 在府衙里用了晚饭,一家人才回桂树胡同。 刚进了胡同口,就听到了轻快的调子。 与平日里戏班子唱戏不同,也不是江南的丝竹之音,入耳曲调轻快,节奏分明,哥儿也听见了,眼睛不停转。 穆连潇隔着轿子与杜云萝道:“你们先回去。” 杜云萝颔首。 回到家中,她等了足够大半个时辰。 虽然这调子极难得听见,但特征明显,听过一次就不容易记错。 那是胡乐,是关外人喜欢的调子。 前世边关战事了结后,京城也盛行过一段时间的胡乐。 杜云萝彼时已然寡居,自与那些热闹无缘,只是养子跟着二房的几个小子一块去听过几回,回来后细细说与她听。 那年,她亲自抚养长大的穆令冉不过九岁,还没有那些风风语,他还是与养母关系融洽的贴心孩子。 光靠语无法传达那胡乐的与众不同,穆令冉攒了银子让人买回来了把胡琴,蹩手蹩脚地给杜云萝演示。 外行人奏乐器,逗得杜云萝笑出了声。 穆令冉管这叫彩衣娱亲。 当时心暖,在几年后渐渐变得心寒。 回忆起前事,杜云萝闷声叹了一口气,她捧着热茶小口小口饮了,心情才稍稍舒畅一些。 那些往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她,有亲儿在怀,就足够了。 只是,胡同口的江南客商的家中为何会有胡乐? 此时的胡乐不比十几年后盛行,而且朝廷和鞑子在边关打得厉害,即便是爱好胡乐的人家,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把这个搬出来。 宣城之中有人夜奏胡乐,要是传到了上头,杜怀让都要上折子请罪。 穆连潇让他们先回来,也是因着这一条吧。 杜云萝胡乱想着,直到穆连潇进来,她才起身迎了上去。 “那是胡乐。”穆连潇低声跟她道。 杜云萝颔首:“我知道。” 穆连潇闻,又道:“我打听了一下。 那刘老爷做了多年的关外生意,对胡乐很是喜欢,今日家中的客人同样喜欢,这才演奏起来。 不仅是胡乐,还做了好些胡饼,硬要送给我几张,我只好带回来放在厨房里了。” 杜云萝忍俊不禁:“那你是如何跟他们说的?” “我说了是邻居,对曲调好奇,”穆连潇在罗汉床上坐下,斟酌着道,“他家的客人看得出武艺不错,说是镖局镖头出身,叫贾德,从前护过刘老爷的镖,常年行走关外,这两年打仗了,才止了这条路线。” 杜云萝闻,心里咯噔,皱着眉头看向穆连潇:“世子的意思是……” “我听他们说话,对关外十分熟悉,也到过古梅里。”穆连潇说罢,见杜云萝神色凝重,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脸颊,“向导极为重要,我会谨慎再谨慎。” 杜云萝点了点头。 向导难寻,镖头贾德突然出来在了他们的视线里,这叫杜云萝一时之间难以放心。 世上是有凑巧之事,但杜云萝更怕这是穆元谋给他们设的一个圈套。 若是寻一个假向导,在茫茫大漠之中,不说穆连潇会如何,朝廷的兵士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杜云萝知道,穆连潇是没有把这事体往二房设计上想,但他作为副将,必须为朝廷考量,不能轻易就如何如何。 只要穆连潇慎重,杜云萝就能多放心一些。 一夜好眠。 杜云萝醒来时,穆连潇不在身边。 梳洗更衣之后,院子里不见穆连潇练功的身影,杜云萝问了锦蕊。 锦蕊抿着唇直笑,手往后一指:“在园子里。” 杜云萝一怔,快步往后头的小园子里去。 园中搭起了支架,泥土清新,穆连潇插下了花枝。 杜云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穆连潇。 穆连潇的衣摆裤脚沾了泥土,额上一层薄汗,他转头看向她,温柔眸子猝然染了笑意。 视线霎时氤氲,杜云萝长睫颤颤。 那是云萝花枝。 前世今生,在京城,在岭东,穆连潇都要为她种下大片大片的云萝花。 呼吸之间,仿若已经闻到了盛开的云萝花香,杜云萝几步上前,紧紧抱住了穆连潇。 章节目录 第406章镖师 > 隔着衣料,杜云萝听见了穆连潇的心跳声。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饱含笑意。 “云萝,喜欢吗?” 杜云萝扬起唇角,娇娇道:“很喜欢。” “再喜欢也先松手,”穆连潇的笑声轻快极了,“我身上全是泥,你别弄脏了。” 杜云萝撇嘴,这么点泥土,她才不管呢。 怀中的杜云萝娇气小巧粘人,穆连潇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抱着,低声道:“都说云萝花要二月、三月扦插才好养活,去年到宣城时已经过了时间,今年无论如何都想给你种上。 头一年,不一定能开成片,明年到了花季就好看了。” 杜云萝咯咯直笑,心里甜着腻着。 直到哥儿醒了,杜云萝才不舍地松开了穆连潇,转身往屋子里去了。 穆连潇把花枝再整理了一番,这才回屋里梳洗。 下午时,穆连潇启程回山峪关。 杜云萝抱着哥儿送他,道:“我让九溪半个月给你送次册子。” 穆连潇笑着应了,翻身上马后,又想到什么俯下身来道:“不是会画画吗?在册子里也画上。” 杜云萝颔首。 这一趟返程,穆连潇快马加鞭,到了山峪关后,便去寻了黄大将军。 黄大将军身材魁梧,他坐在大案前,案上摆着信封。 见穆连潇来了,他指了指信:“圣上手谕。” 穆连潇忍俊不禁。 若是寻常信笺,黄大将军扬手把它飞过来了,也只有圣上手谕,他不敢那般做。 穆连潇取出信来仔细看了,道:“圣上让我回京一趟。” 黄大将军了然:“你过年时没回京,圣上这是惦记着呢。” 穆连潇没有细说。 圣上惦记的自然是昌平伯府的事体,穆连潇虽有密信传回宫中,但到底不是亲口表述。 前几日在宣城,穆连潇与杜怀让也沟通了许多。 比起在山峪关的穆连潇,杜怀让对昌平伯府的观察更加仔细。 正好手头上掌握了一些消息,穆连潇想,趁此回京禀明圣上也好。 穆连潇转身往外走,走到门边时又停驻了脚步,在黄大将军疑惑的目光之中,他走回到大案前,道:“将军听说过一个叫贾德的镖头吗?以前是京城扬威镖局的。” 黄大将军吸了一口气,仔细回想:“倒是有这么点印象。” 回忆了半晌,黄大将军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扬威镖局在京中很是红火,不仅是关内生意做得大,还做关外生意。 我当时刚到京城,镖局为了招镖师设了擂台,我凑热闹去看了,有几位江湖人身手真是不凡。 后来,北疆战事起,扬威镖局在关外折了两回,损失惨重,连关内生意都不好做了。 撑到了永安十五年,北疆太平了之后,才又憋着一股气想要东山再起,可鞑子的心不死,前两年不是又兴战事了吗?镖局就撑不住了。 有几个镖师到我军中投军,说起过贾德。 说他为人忠义,镖局最苦的那两年,贾德都咬牙坚持了,北疆战事一停,别的镖局还不敢走关外时,就带着人接了生意。 前后走了两趟,后来那几个镖师也没见过他了,听说是回来的时候受了内伤,回乡养伤去了。” 穆连潇听完,沉吟道:“将军见过贾德吗?” “没见过,”黄大将军摇头,“你今天怎么会问起这么个人来?” 穆连潇斟酌着把胡同里江南客商宴请贾德的事体说了。 黄大将军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背手道:“要真的是贾德,那他对关外可比我们熟悉多了,别说是古梅里了,我听闻,再往西边,他们都去过。贾德认路,底下镖师全靠他领路。” 圣上驻军山峪关,最想要做的就是奇袭古梅里,釜底抽薪,以绝后患。 可要是没有一个好向导,别说是找到古梅里了,他们连这关口都不能出。 黄大将军在这里操练了一年多,早就手痒到不行了。 若能得一好向导……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黄大将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你和那贾德打了照面没有?他会在宣城待多久?哎对了!投军的镖师也在营中,我让人找他来。” 黄大将军唤了亲兵进来,吩咐了一通。 没等多久,一个身形健硕的兵士进来了。 穆连潇对这个兵士有印象,名叫李高,为人老实。 黄大将军问他:“你们镖局里的那个贾德,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李高憨憨笑了笑,道:“将军,我是永安十五年进的扬威镖局,进去的时候,贾镖头已经去关外走镖了。 他的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只有一回,他回京来,别人跟我说那是贾镖头,我瞪大眼睛使劲瞧,就是隔得有些远,看得不大仔细。 就记得个头吧,比将军矮半个头,长脸,长得不出奇。 这里有道疤,听说是打劫匪的时候伤的。” 李高在右额头上比划了一番,他只记得这么多,再往下就说不出来了。 黄大将军让李高退了出去,忐忑问道:“怎么样?跟你看到的贾德像吗?” 穆连潇抿唇,点了点头:“我看到的那人,额头上是有一道疤。” “那就错不了了,真是天助我也!”黄大将军抚掌大笑。 穆连潇刚要颔首,脑海中浮起杜云萝皱着眉头的样子,他的心重重一跳。 慎重再慎重,这是他答应杜云萝的,也是不得不做到的。 “我刚好要启程回京,先去宣城确定贾德的行踪,再到京中打听一番,也把这事情禀明圣上。”穆连潇道。 黄大将军亦非鲁莽之人,闻沉思着应了。 宣城之中,杜云萝抱着哥儿透过北窗看着云萝花。 才几日光景,扦插的云萝花枝活了过来,稍稍长了那么一丁点。 锦蕊笑话道:“也只有夫人这样****瞧着的人才看得出这花儿长了。” 杜云萝嗔她。 锦岚飞一般地进来,道:“夫人,世子回来了。” 杜云萝怔在了原地,这才几天,怎么就突然回来了? 她抱着哥儿迎了出去。 章节目录 第407章急召月票240+ > 杜云萝在穆连潇的面容里看到了疲惫。 算算日子,他似乎是刚抵达山峪关,又出发回到了宣城。 把哥儿交给了彭娘家,杜云萝随着穆连潇往内室里走,问道:“这是怎么了?” 穆连潇举着茶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道:“圣上让我回京一趟。” 杜云萝呼吸一窒。 回京…… 她突然一阵心慌,等净室里传来水声,杜云萝的情绪才一点点安稳下来。 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她太过草木皆兵了。 穆连潇往返京中,是受了君令,若沿途出了状况,圣上震怒,是定要严查的。 官道上的事故,可不像是战场,能够轻易掩盖过去。 万一彻查起来,谁知道会查到些什么东西。 以穆元谋的谨慎,不会做这种风险太大的事体的。 穆连潇梳洗之后,整个人精神了一些,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八仙椅上朝杜云萝招了招手。 杜云萝吃过几次亏,抿唇看着他。 “云萝,”穆连潇哭笑不得,道,“过来让我抱一会儿,就抱会儿。” 杜云萝挪到了穆连潇跟前,一把被他拉住,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穆连潇抬手紧紧箍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埋首在她的颈窝里,就跟他说的一样,抱着她。 这是,累极了吧? 杜云萝反手回抱住穆连潇,心疼不已。 两人静静抱着,谁也没有说话,留下一室静谧。 穆连潇的呼吸逐渐平缓绵长,杜云萝暗暗叹气,他竟是抱着她睡着了。 这几天都在赶路,只怕没有好好歇息过吧。 只是,穆连潇睡了归睡了,箍着杜云萝的手却半点没有放松力气,杜云萝不敢动,怕吵醒了他。 穆连潇没有睡多久,他一个激灵警醒过来,微微摇了摇脑袋。 杜云萝赶忙替他按压额头:“今日要走,还是能等到明天?若不急着走,现在先睡一会儿?” 穆连潇闭着眼睛,额头上的手不轻不重,按得他舒服极了,他不由一声轻叹:“明日走,等下还有事情,到夜里再睡吧。云萝,你身上好香,我闻着闻着就睡着了。” 手上力道一顿,杜云萝轻哼,他都累成这样了,张嘴闭嘴的还来撩她。 西洋钟打了点,穆连潇睁开了眼睛:“哥儿呢?” 杜云萝含笑起身,让彭娘子把哥儿抱了来。 穆连潇抱着哥儿亲了两口,又逗了会儿,见儿子笑得高兴,只觉得浑身疲惫都散了大半。 “我去趟刘家。”把儿子交还给杜云萝,穆连潇起身理了理衣摆。 杜云萝抿唇应了一声。 穆连潇没有细说,杜云萝也知道,他去刘家是为了贾德之事。 自从那日听说了这位镖师,杜云萝就去府衙里查过刘家的底,杜怀让手下的师爷查了户籍册子,这刘家的确是从江南搬来的,并无可疑之处。 岭东与江南相去万里,再要仔细调查刘家的底细,就不是一月两月可以就结果的事情了。 穆连潇到用过了晚饭才回来,他吃了些酒,面色微酡。 杜云萝让人煮了醒酒汤,柔声问他:“那刘老爷比你还能喝?” “哪能呐!”穆连潇的眼角染了笑意,眸子清亮如有星光,“酒量不济,才能脱身。”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笑过后,认真与他道:“那贾德真的是个合适的向导?” “他还要在宣城住上三四个月,我这趟回京再打听打听。”穆连潇握着杜云萝的手,十指相扣,“你放心。我的马快,往返一趟也就二十几天。” 杜云萝浅浅笑了,她对距离再没有概念,也知道京城和宣城委实太远,虽说开春后官道易行,但只行二十几天,这一路上定是快马加鞭了。 见杜云萝神色关切,穆连潇笑了起来。 “我比你早知道哥儿的名字,也许等我回来的时候,京中的信还未抵达。” 杜云萝嗔他,柔柔道:“那我等着你回来叫哥儿名字。” 穆连潇疲惫,待用过了醒酒汤,两人也就吹灯歇了。 翌日一早,穆连潇启程返京,杜云萝写了家书让他顺道捎回去。 清明时节,穆连潇行至半途,就淅淅沥沥落了两场春雨,好在这一路并不泥泞,也没有叫雨水拖累了脚步。 回到定远侯府中,穆连潇使人往内院里报了一声,自个儿在外院梳洗之后,就进宫去了。 周氏正靠坐在榻子上翻着账册,听底下人来禀,她又惊又喜:“世子回来了?” “前头云栖递了信进来,太太,准错不了,听说是圣上急召,这才赶回京城的。” 周氏的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放下册子,又让苏嬷嬷替她更衣梳头,对着镜子照了照,周氏道:“再抹些胭脂,看起来气色好些。” 苏嬷嬷嗓子一酸。 世子和夫人都在岭东,太太这是不想叫他们担心,才一定要露出好面色来。 周氏收拾妥当了,快步去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也收到了信,翘首盼着:“这都有一年多没见到连潇了,怪想的。” 芭蕉手中的美人捶轻轻敲打着吴老太君的双腿,笑着道:“老太君更想延哥儿吧。” “就你机灵!”吴老太君笑了起来。 婆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等着,直等到日头偏西,前头才来报,说是穆连潇回府了。 待穆连潇撩了帘子进来,周氏见到许久不见的儿子,眼睛霎时有些湿润,但她很快就掩了过去。 穆连潇规矩地给吴老太君和周氏磕了头,而后在罗汉床边坐下了。 “让祖母瞧瞧,”吴老太君握着穆连潇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抿唇道,“这一路累得够呛吧?” 穆连潇笑了:“圣上急召,就赶了赶。” “为了山峪关的事体?”吴老太君问道。 昌平伯府的动静是不能提及的,穆连潇便顺着吴老太君应了声,又把话题转开了:“哥儿取了什么名字?刚才在宫里圣上问起,我都答不出来。皇太后也问了,和皇太妃、瑞世子妃一道给哥儿添赏。” 能得宫里赏赐,可见宫中对穆连潇的看重。 吴老太君欢欣极了,摊着手写给穆连潇看:“延哥儿,穆令延。” 章节目录 第408章打听月票270+ > 穆令延。 穆连潇的心重重一跳,他知这个“延”字寄托了吴老太君多少期盼。 “延哥儿,这名字好。”穆连潇道。 话题到了延哥儿身上,吴老太君和周氏你一我一语地问,问延哥儿长得如何,胃口如何,杜云萝产后身子调养得怎么样,奶娘是何许人,穆连潇一一答了。 吴老太君高兴,在花厅里摆了家宴,让底下人去各房各院把人请来。 陆氏和徐氏笑容满面,穆连潇也不嫌烦,又把延哥儿的事体说了遍。 吴老太君听得津津有味,那是她的曾孙子,怎么听都不会厌。 蒋玉暖坐在练氏边上,她做不到像练氏那般笑容得体,只能搂着娢姐儿不说话。 穆连潇的声音不轻不重,花厅里听得清楚无比。 蒋玉暖听他说杜云萝临盆,延哥儿洗三,说他回家时哥儿给他的下马威,屋里人人都笑着,她的心却是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羡慕杜云萝,羡慕她有丈夫陪伴。 吴老太君身边的人笑得越热闹,蒋玉暖的心里就越涩。 娢姐儿敏锐,察觉到了蒋玉暖的情绪,她蹬了蹬腿,扭动着身子。 蒋玉暖浑然不觉。 娢姐儿哇得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尖锐,吓了蒋玉暖一跳。 见吴老太君和练氏都看了过来,蒋玉暖赶紧抱着娢姐儿站起来,垂头道:“姐儿下午没睡好,有些闹,我先带她回去吧。” 练氏瞥了她一眼。 吴老太君叹息,摆手道:“小孩子就这样,没睡醒就闹脾气,连诚媳妇,先回去吧。” 蒋玉暖抱紧了娢姐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月春风温暖,拂面而过,蒋玉暖却觉得冷。 她的眼睛已然模糊,顾不上后头丫鬟婆子,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她的双手越来越紧…… “哇——”才止了哭一抽一抽流鼻涕的娢姐儿被她箍痛了,又开始放声大哭。 蒋玉暖脚下一软,贴着墙壁站了才没有摔倒,她也忍不住了,低声抽泣。 花厅里,蒋玉暖的离开并没有什么影响。 练氏面上堆着笑,藏在桌下的手几乎把帕子给绞烂了。 余光瞟见了坐在角落里的穆连慧,练氏诧异地发现,今天的穆连慧的面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不是一副周遭事体与她无关的样子,她低垂着头,看起来有些落寞。 练氏的眸子一紧,想再看得仔细些,可穆连慧的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来过。 直到摆桌用饭,练氏才看清穆连慧的眼睛,只是其中已经寻不到任何情绪了。 练氏暗暗咬牙,蒋玉暖也好,穆连慧也罢,这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 用了晚饭,吴老太君留了穆连潇说话,让其他人各自散了。 穆连潇和周氏扶着吴老太君回了西次间。 “连潇,在京中停留几日?”吴老太君盘腿在罗汉床上坐下,道。 穆连潇把薄被给吴老太君的腿盖上:“还要住了三四日,有些事情要打听,明日里去趟杜家报个平安。” “应该的。”吴老太君颔首。 翌日上午,穆连潇就去了杜家。 夏老太太和甄氏亦关切问了杜云萝和延哥儿,晓得一切都好,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 离开之前,廖氏匆匆来寻他,问了些叶毓之的事体。 打听扬威镖局和贾德,穆连潇交给了云栖。 云栖在京中吃得开,穆连潇吩咐下来了,隔了一日,就打听出些消息来。 贾德这人在押镖这一行里口碑极好,武艺出色,为人诚恳,在江湖上有几分薄面,他押的镖在关内极少有绿林会动手,多少都给他些面子。 贾德常在关外行走,带回来些胡人玩意,分给相熟的镖师,人缘也极好。 依云栖的说法,虽说过了好些年了,但京中问起贾德,就没人说他一句不好的,唯一有人抱怨的,也就是贾德当年受伤之后返乡疗养,这些年也没给京中的弟兄们来封信。 “贾德的老家在哪里?”穆连潇问道。 云栖答道:“江南绍陵城下的一个小村子,要去那里打听,爷,就算走水路,来回差不多也要一个月。” 事情要紧,必须谨慎。 穆连潇已经禀明了圣上,便让疏影去一趟绍陵,必须要打听清楚。 京中事情一毕,穆连潇准备启程返回岭东。 临行前一日,殿试放了榜。 云栖特特去看了金榜,乐呵呵来给穆连潇报信:“杜家四爷得了二甲第三,二姑爷二甲第九,都高中哩。” 如此好消息让穆连潇心情愉悦,他要把哥儿的名字和杜云荻、沈温彧高中的消息一并给杜云萝带回去。 他可以想象到,杜云萝知道了之后,会是何等的雀跃。 她的笑容,定会比那夏日繁花还要绚烂。 他有些迫不及待。 穆连潇出了城,风毓院里练氏抬眼偷瞧穆元谋。 穆元谋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早饭,漱口擦嘴,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老爷,圣上召连潇回来,是为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从穆连潇返家开始,练氏就一直想问,可她怕又叫穆元谋三两语堵回来,这才忍着,忍到了今日,心里到底不痛快,干脆问出了口。 穆元谋哼笑:“能有什么事,我估摸着,是催着山峪关行动。” 练氏眉梢一跳:“老爷的意思是……” “我早就与你说过,圣上调连潇和黄将军父子去山峪关,不是让他们无所事事的。”穆元谋抿唇,似笑非笑,“你不用担心连潇累了军功承继爵位,延哥儿还小呢。再说了,山峪关的军功不好累,是要拿命换的。” 练氏的心扑扑直跳,见穆元谋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她也就不再问了。 穆元谋的安排一直有条不紊,若山峪关真的有动静了,后头的发展也会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这么一想,练氏胸中的闷气舒坦了些。 四月过了大半。 杜云萝盼着穆连潇早日回来,可又心疼他快马加鞭身体操劳。 眼看着离穆连潇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杜云萝多少有点儿坐立难安。 锦蕊抿唇笑她:“夫人,到底是世子先回来,还是家书先到?” 杜云萝搂着哥儿,自己就笑了。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入了院子,杜云萝笑容莞尔。 果真,还是穆连潇先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409章完整 >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的时候,他的哥儿正撅着嘴吐泡泡。 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杜云萝,胖乎乎的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穆连潇乐呵呵在儿子身边坐下,观察他吐泡泡的样子。 “哥儿叫什么名字?”杜云萝抬眸看着穆连潇,眼底笑意盈盈。 “穆令延。”穆连潇握住了杜云萝的手上,一笔一划写给她看。 指腹划过掌心,微微发痒,杜云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待看清哥儿的名字时,她的心不由一暖。 吴老太君的心愿,亦是她的心愿。 杜云萝俯下身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延哥儿,你有名字了。” 穆连潇含笑看着,又说起了京中的喜事。 杜云荻的高中是在杜云萝的意料之中的,沈温彧的金榜题名更叫她欢喜几分。 唤了洪金宝家的进来,杜云萝吩咐道:“赶紧去府衙里报个喜,四哥和二姐夫都中了二甲。” 洪金宝家的喜笑颜开,连连道喜,转身便去了。 说完了欢喜事,杜云萝就提起了贾德,此人来历是她最最关心的。 “贾德自回乡之后,就与京中的亲友都断了往来,他如今还与刘老爷来往,大抵是因为两人同在江南的缘故,”穆连潇细细解释给杜云萝听,“我已经叫疏影去江南打听了,兹事体大,不仅是我和黄大将军,圣上也很慎重。” 杜云萝颔首。 奇袭古梅里,胜了是釜底抽薪,若败了…… 圣上雄心大志,要绝鞑子之祸几十年,山峪关这里奉君命,必定是用心至极。 穆连潇在宣城住了两日,就又往山峪关去了。 四月末时,杜云萝收到了京中寄来的家书。 上头说的事体,杜云萝已经从穆连潇那儿都听说了,见到周氏那端正大方的笔迹,那股关切扑面而来。 随信送来的还有徐氏给延哥儿的金锁片。 小小的金锁,杜云萝攥在手中,却觉得沉甸甸的。 她今生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可对于徐氏,杜云萝无能为力。 徐氏待杜云萝极好,就算这份“好”里头,有大半来自徐氏对蒋玉暖的心结,杜云萝依旧感念。 杜云萝去过徐氏的院子。 徐氏的屋子里没有什么摆设,素净又简单,与其说是府中的太太,不如说是在家修行的尼姑。 她吃得素,穿得素,逢年过节时才会戴两支金簪添些喜气。 徐氏生活中的亮色,是她绣佛蟠的金银绣线和明黄色的锦缎,以及穆元铭和穆连康还在家时,留下来的两身鲜亮衣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徐氏每日里靠刺绣打发时间,时间长了,眼睛虽然不像锦灵的娘那样损得厉害,但远不及其他妯娌了。 思及此处,杜云萝长长叹了一口气。 失踪的穆连康生死不明,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就算是死了,能寻到些佐证,对徐氏来说,也是一个彻底的解脱。 “夫人,”锦蕊进来,福身道,“刘家送了些点心来。” 杜云萝看着锦蕊手中的食盒。 锦蕊打开,里头装了玉带糕、油酥饺、百果蜜糕,小巧又精致,看着就觉得香甜。 自从那日穆连潇收了刘家的胡饼之后,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刘家都会给杜云萝送些点心来。 江南厨娘做的点心,口味比京中的更甜,种类也大不相同。 洪金宝家的去胡同里的其他人家打听了,刘家自打搬进来,只要家中做了好吃的,就爱与邻居们分享。 可杜云萝吃过鸡汤的亏,同样是鸡汤,蒋玉暖喝的是补汤,到她跟前的是毒药。 在对刘家彻底放心之前,杜云萝说不好送给她的东西是否和给其他邻居的一样无害。 即便是冯医婆试过两回,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点心,杜云萝一直都是只过过干瘾。 江南的甜腻腻的精致小点,对爱吃甜食的杜云萝来说,委实太过可口了。 只看两眼,杜云萝就让锦蕊收了。 这些点心,主子们不吃,底下的丫鬟婆子们就不讲究了。 连锦蕊和锦岚都曾吃了两块,两人知道那味道合杜云萝的口,就绝口不在杜云萝跟前提滋味。 锦蕊把食盒送了出去,转身进来替杜云萝揉了揉肩膀,道:“夫人真喜欢,等回了京里,再寻个江南的厨子来。” 杜云萝叫她逗笑了。 江南的厨子呀…… 等再过几年,杜怀让调任江南,她真嘴馋起来,还是能吃到正宗的江南美食的。 五月过了大半,疏影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宣城。 这一路他赶得急切,实在累得够呛,在九溪的屋子里蒙头睡了一觉。 杜云萝让人知会了九溪,等疏影醒了,就让他过来。 疏影一觉睡到了天半黑,才来给杜云萝请安。 杜云萝问道:“江南那里打听出了些什么?” 疏影恭谨道:“那刘老爷的确是江南出身,他是绍陵人,刘家在绍陵算得上富甲一方。 前些年,刘家老太爷过世后,几个儿子为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刘老爷为此背井离乡,这在绍陵城里也算是人尽皆知。 奴才问了不少认得刘老爷的人,他们描述的刘老爷,和胡同口的那一家子十分相像。 贾德的家乡是绍陵城外的一个小村子,江南富饶,村子里的人都去绍陵亦或是其他城镇谋生了,村子里没剩下几户人家。 奴才问了贾德的事体,他是永安十六年回到村里的,当时爹娘都没了,他也没娶过亲,就由他叔婶照看了两年。 等伤养好了之后,留给他叔婶不少银子,又往外头行走去了。 他叔婶说,贾德就是天涯无归人,这一趟出去,他们也没指望他能落叶归根了,到时候死在外面,也不晓得有没有一块草席。 当年要不是受伤,贾德也不会回乡养伤。” 杜云萝认真听完,一时很难下判断。 刘老爷一家的来历,和贾德这个人的经历,都十分完整,不是胡乱编造的。 不仅如此,这些人的喜好、模样亦很真切,叫人寻不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若贾德真和传里的一样,他会是一个好向导。 这就像是一个天赐良机一般,摆在了他们面前。 也许世间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老天爷开眼,给他们一个机遇。 可杜云萝依旧惴惴,说不出来由。 章节目录 第410章敌人 > 杜云萝把要带给穆连潇的东西收拾好,交给疏影带去山峪关。 夜里城门已关,疏影要第二日天亮再出城。 杜云萝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极不踏实。 刘家和贾德就像是一根刺,横在了她的心中,叫她烦躁又不安。 贾德成了向导,给黄大将军和穆连潇引路,沙漠之中,茫茫无涯,万一这个贾德有歹心,他能让兵士们迷失在沙漠里。 这叫杜云萝极其不安。 黑暗之中,她叹了一口气。 许是前世经历作祟,她今生相信家人,相信与自己有共同利益的人,她却很难去相信出现在身边的陌生人。 小心谨慎是好事,但偶尔,杜云萝觉得,有些压力过大。 却又不得不承受这份压力。 杜云萝干脆坐起身来,抱着锦被思索。 要是这贾德心存歹意,他的出现另有目的,那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是穆元谋和练氏吗? 穆元谋为了爵位,在北疆做了很多准备,可他是怎么注意到了数年前就不在京中行走的贾德,又靠着什么让刘老爷一家来到宣城,又把贾德推到了穆连潇的面前? 直觉告诉杜云萝,这未必是二房的把戏。 可若不是二房,那会是……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锦蕊、锦蕊!”杜云萝抬声唤着。 锦蕊惊醒过来,披着衣裳下了榻,拿火折子点了灯,又举着灯台进来。 油灯放在床边几子上,锦蕊撩开幔帐,道:“夫人怎么了?是口渴了吗?” 杜云萝摇头,翻身下了床:“去书房准备笔墨,我有急信要写给世子。” 锦蕊见她如此急切,也顾不上问什么,伺候杜云萝披了外衣。 书房里亮起了灯。 锦蕊研了墨,浓郁墨香在黑夜里散开,她的那点儿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杜云萝提笔,斟酌了一番用词,把自己的意思在信中写好,又拿火漆封上。 “在疏影启程前交给他,让他一定要亲手交给世子。”杜云萝仔细吩咐了。 杜云萝慎重,锦蕊自不敢大意,颔首道:“夫人放心,奴婢晓得了。” 后半夜,杜云萝睡得极浅,直到天快亮时才撑不住迷迷糊糊睡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外头已经大亮了。 锦岚伺候她梳洗更衣,她催了锦蕊进来。 锦蕊道:“夫人,已经交给疏影了。” 闻,杜云萝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果真是关心则乱,她的脑海里一直都是二房二房,是穆元谋,是练氏,是穆连诚,却是忘了,在岭东这地方,他们还有一个敌人。 依前世来算,杜怀让是永安二十四年,也是两年后调任江南。 在杜怀让离开宣城之前,他已经把昌平伯豢养私兵之事禀明了圣上。 今生,杜云萝从穆连潇和杨氏的话语里得知,杜怀让这些年一直在盯着昌平伯府。 圣上此番急召穆连潇进京,除了山峪关驻军一事,更多的是为了昌平伯府。 穆连潇和杜怀让的手里,恐怕已然有了蛛丝马迹。 昌平伯不会坐以待毙,等着杜怀让和穆连潇摸清他的老底。 可比起杜怀让这个文官,昌平伯更担心穆连潇会坏了他的大事。 穆连潇在永安十八年突然来过一次岭东,如今又被派到山峪关驻守,昌平伯的脑子多转几个弯,就能猜到穆连潇许是冲着他来的。 兴许,也就是可能,豢养私兵是死罪,昌平伯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万一被揪出来了,损得不单单是他昌平伯府满门,还有瑞王的谋反大业。 昌平伯不能和穆连潇撕破脸,要不动声色、干净利索地对付穆连潇,那贾德这个人是再好不过的了。 把山峪关驻兵带进沙漠里,甚至动用私兵埋杀,以绝后患。 在那片荒漠之中,谁能寻到是他昌平伯下手的证据? 昌平伯在承爵前,跟着瑞王李享在京中行走,那正是扬威镖局最兴旺的时候。 而以昌平伯的能耐,这宣城里要出现一个刘老爷和贾德,就简单多了。 这些,都是杜云萝的推断。 杜云萝不信贾德,在无法把贾德与二房联系起来的情况下,让穆连潇往昌平伯府再查一查,也是有备无患。 两日后,疏影赶到了山峪关。 穆连潇听闻他回来,赶紧问起了江南之事。 疏影一一答了,见穆连潇沉思,他取出了信笺,道:“这是夫人给爷的,锦蕊姑娘千叮万嘱,说是一定要亲手交给爷,这信很是重要。” 穆连潇微怔,而后抬手接了信封。 火漆封得很严实,穆连潇眸子一紧,抿了抿唇。 杜云萝如此谨慎,看来这信中内容非比寻常。 取出信笺,穆连潇仔细一看,神色不由凝重。 这封信,杜云萝写得并不流畅,只看她落笔字迹便知。 杜云萝平日与他写信,说得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体,语调轻快,笔迹亦飞扬,而这封信上的字,虽无涂改,但落笔沉沉,一如她当时心情。 信上所,穆连潇不认为那是危耸听。 昌平伯在岭东耕耘多年,他有他的耳目,穆连潇和杜怀让在盯着他,昌平伯有所察觉也不无可能。 若他注意到了,就会想方设法阻止穆连潇。 处置穆连潇,又把昌平伯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最好就是把他交到鞑子手中。 只要行军消失在了沙漠里,谁能说明白这些兵士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圣上也只会以为是奇袭失败。 穆连潇思忖着,转身去了黄大将军住处。 黄大将军和黄纭在说着兵士操练之事,见穆连潇神色凝重,他皱起了眉头。 “前回说过的贾德……”穆连潇压着声,把疏影从江南打听来的消息,以及有可能涉及昌平伯府一事转述给了黄家父子。 昌平伯豢养私兵,黄大将军与黄纭是头一次听闻,不由瞪大了眼睛。 穆连潇从袖中取出了圣上的密令,交给了两人。 这是此番离京时,圣上交给穆连潇的,若有必要,让黄家父子参与到对昌平伯府的调查中来。 黄大将军认得圣上笔记,上头又有圣上的御印,他们父子看完,点了火折子,把密令烧了。 “如此看来,要好好商议,看看能不能钓上大鱼了。”黄纭摩拳道。 章节目录 第411章品味月票300+ > 五月末的宣城渐渐热了起来。 杜云萝搂着哥儿一道歇午觉。 延哥儿向来都睡在里侧,如今他已经会翻身,杜云萝跟不敢让他在外侧了,免得他一个不小心掉下罗汉床。 这几日,延哥儿很是粘人,见了杜云萝就要抱抱,连睡觉时都不肯松手,几乎是粘在了杜云萝怀里。 杜云萝叫他粘出了一身汗,迷迷糊糊喊热。 锦蕊取了蒲扇来,坐在床前给杜云萝和延哥儿扇风。 穆连潇走到门外,听锦岚说屋里两人睡着,便没有进去打搅,让九溪在前院里伺候了水,梳洗了一番。 再回到屋里时,杜云萝和延哥儿还未醒。 锦蕊闻声,轻手轻脚给穆连潇行礼。 穆连潇接过了她手中的蒲扇,冲她摆了摆手。 待锦蕊出去了,穆连潇在床边坐下,不疾不徐地摇扇子。 清风习习,杜云萝咕哝了一声,略调整了睡姿。 边上的延哥儿半睁开眼睛,往杜云萝的怀里钻了钻,又闭着眼睡着了。 穆连潇的眼中满是笑意,唇角上扬,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声。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延哥儿这睡相跟杜云萝一模一样,杜云萝也是这么扒着他不松手的。 如此一想,穆连潇心情愈发舒畅。 长发掩面,杜云萝有些痒,伸手挠了挠眼角。 穆连潇笑着帮她把乌发挽到了耳后,露出白皙脸庞。 她的肌肤白皙如雪,与延哥儿相比也不落下风,穆连潇忍不住拿指腹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一大一小睡得很香,直到西洋钟打了点,杜云萝才醒转过来。 睁眼看到了目光温柔的穆连潇,杜云萝一时愣怔,躺在罗汉床上没有动。 延哥儿重重一蹬腿,踢到了杜云萝的腰,她才回过神来。 “回来了又不唤我起来。”杜云萝嗔他。 穆连潇弯腰在她唇角啄了啄:“舍不得吵你们。” 杜云萝莞尔。 延哥儿的大眼睛瞧着穆连潇,嘴里“咿咿”的叫唤。 穆连潇一把将他抱起来,在延哥儿脸上亲了两口,就见延哥儿眯着眼睛冲他笑了。 小娃儿笑起来可爱极了,穆连潇心花怒放,抱着儿子又亲了好几口。 延哥儿玩闹了会儿,就哭着表示肚子饿了。 彭娘子把延哥儿抱下去喂奶,杜云萝偎着穆连潇说话。 “疏影把信给你了?” 穆连潇的手指沿着杜云萝的长发梳理着,道:“看了,也和黄大将军父子商量了。我回宣城来,就是请他去山峪关做向导。” 杜云萝身子一僵,直直望着穆连潇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心思一动:“你们是要请君入瓮?” 穆连潇颔首。 杜云萝蹙眉,担忧道:“既然布了这么详备的局,连江南那里都没打听出来情况,这贾德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要让他露出马脚来,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会不会太危险了些? 世子,若贾德真的是昌平伯的人,他的目标就是你,我担心……” 穆连潇的手指点住了杜云萝的唇,目光沉沉湛湛,有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就是因为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才更要如此行事。 请他入瓮,能松了他的戒心。 云萝,我想要的不是化解贾德这个人,而是能彻底抓住昌平伯豢养私兵的实证。 釜底抽薪,原本就不是安逸之事。” 杜云萝的呼吸一窒,她细细品味着穆连潇的话。 釜底抽薪,风险与机遇并存,就算今日是得了一个十成十可靠的好向导,穆连潇领兵冲进沙漠,奇袭古梅里,也不敢说必定能够全身而退。 这就是战事,她要与穆连潇携手赴老,要防备的不仅仅是二房,还有战场上的各种真正的意外状况。 贾德一事亦是如此,他的背后真是昌平伯府的话,能连根拔起来,也算是绝了后患。 无论杜云萝是害怕还是紧张,所有的一切终究会变成男人们的战争,战场之上,她一介女流,如何插手? 思及此处,杜云萝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能在府中借由穆连喻的丑事打击二房,能反过头去让蒋玉暖动摇,能让练氏有苦难,能生下延哥儿打乱二房的计划,但她无法真正保护穆连潇。 这一点,杜云萝一直很清楚,只是每体会一次,就越发感觉到沉重。 对付二房,她总有一日也要如此。 等她手上的兔子足够多了,她才能抛出去等穆元谋撒鹰。 要不然,一个不备,兔子被叼走了,鹰没有抓住,那就底牌全无,再想扳倒二房,就难上加难了。 穆连潇见她低落,箍着她的身子,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道:“云萝,别怕,我答应你,定会多加小心,况且,黄大将军和黄纭也盯着那贾德,你只管安心。” 杜云萝深吸了几口气,逼着自己慢慢定下来。 她抬眸望着穆连潇,杏眸弯弯,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应你,我不胡思乱想,只是你也一定要应我,要平平安安。” 穆连潇吻住了杜云萝。 唇齿相交,比语更叫人安心。 夜里,穆连潇又去了刘老爷府中,等回来时,已是二更天了。 延哥儿早就由彭娘子带下去睡了,杜云萝坐在床头等他。 穆连潇梳洗之后,一面宽衣,一面道:“明日我们去府衙一趟,后日我就跟贾德回山峪关。 你放心,不出关,他不敢露出底细来。 我若在路上出了意外,就是给了官府衙门和驻军将领大肆调查的借口,贾德不会这么蠢。” 杜云萝点头。 任何事体,都是雁过留痕,只要大肆查证,总会有结果的,尤其是有了调查的方向。 之前穆连潇和杜怀让只能暗地里调查,进展缓慢,一旦摊到了台面上,昌平伯也不能面面俱到。 毕竟,岭东知府是杜怀让,山峪关驻军大将是黄大将军,这两位都不会给昌平伯和稀泥的机会。 穆连潇吹灯落账,杜云萝靠了过去。 “云萝,”穆连潇轻笑出声,“下午延哥儿就是这么贴着你睡的。” 杜云萝一怔:“就跟你似的?” 穆连潇闷声笑得厉害,捏着杜云萝的鼻尖:“是跟你似的。” 章节目录 第412章可心月票330+ > 寂静的黑夜里,笑声格外清晰。 穆连潇笑得愉悦,与杜云萝相处的这些私密的时间里,只要三两语,所有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东西都能暂时消散。 这种感觉,是语难以表达的轻松自在。 娶妻就要娶个这样的可心人。 穆连潇有一回与黄大将军饮酒,酒过半巡,黄大将军的话多了起来。 大将军提起了他的填房夫人。 为人贤惠,掌家极有水平,黄大将军常年在外驻守征战,从不用担心将军府内务,夫人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按说如此就是贤妻了,可黄大将军对上夫人时还是有些紧张。 一个是只知道行军打仗的粗人,读过的书就是兵书史册;一个是书香文雅的娇贵人,张口闭口是风花雪月。 黄大将军惧内,两人坐下来说话,到最后便是秀才遇到兵。 不能轻松自在,这是黄大将军对黄夫人的评价。 黄纭担心穆连潇听了他们的家务事后会尴尬,特地拉着他说了一通,叫他莫要理黄大将军的酒后胡,大将军抱怨归抱怨,回家之后对夫人依旧是捧在手心里。 穆连潇朗声笑了。 各家夫妻有不同的相处之道,不能比较孰高孰低。 同样是武人娶了书香家的娇娇女,穆连潇是很满意他与杜云萝的关系的。 他与杜云萝相处,一直很轻松踏实。 杜云萝思索了一番,这才明白过来穆连潇的意思。 乌起码黑的,她瞪穆连潇一眼也没有什么效果,只好轻哼着在他的腿肚子上踹了一脚。 穆连潇按住了杜云萝的腰身,哑声道:“喏,他下午踹你腰了吧?真是一模一样。” 杜云萝被堵了个正着,想想下午延哥儿的样子,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两人闹了会儿,便搂着睡了。 入睡之前,杜云萝脑海里闪着一个念头。 若那贾德不是昌平伯府的人,而是二房的人,就能趁着这次机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就太好了。 第二日起来,用过了早饭,一家人去了府衙。 穆连潇和杜怀让、杜云韬去了书房说话。 杜云萝抱着延哥儿,跟着杨氏去看颜氏。 颜氏的肚子隆得高高的,她还有一个月左右就要临盆了,因着是二胎,她一点也不紧张。 “我就不抱延哥儿了。”颜氏笑着捏了捏哥儿的小手,她怕腰上受不住力,这些日子连端哥儿都不抱了。 端哥儿为此不满过,颜氏与他讲了一通道理。 对弟弟妹妹的期盼最终占了上风,端哥儿每日里都盼着母亲能快些生产。 今日见了延哥儿,端哥儿可高兴了。 两人在小榻子上玩得不亦乐乎,延哥儿依依呀呀地叫,端哥儿学着长辈们亲他的样子,搂着弟弟吧唧吧唧亲,沾了延哥儿一脸颊的口水。 屋里的人都叫这两个小东西逗乐了。 杨氏让人取了京中的家书来,道:“昨儿个刚送来的,我还没使人给你送去,你就先来了。” 杜云萝接了过来,甄氏的字迹让她的心暖烘烘的。 甄氏说了叮嘱杜云萝注意身子,又说夏日里炎热,这是延哥儿的第一个夏天,叫杜云萝千万注意。 京城府中一切顺利。 杜云荻和沈温彧双双中榜,也已经定下入翰林院任编修,沈温彧的兄长沈家大郎要升职为翰林院侍讲。 杜云萝又是惊又是喜。 前世,杜云荻虽金榜题名,但却一直在等缺,足足候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些消息的时候,出了施莲儿的事体。 施仕人是新科进士,杜云荻为了不损前程,咬牙接了施莲儿进府。 而今生,许是杜公甫一直在东宫行走,杜云荻的路子也变得容易了些,中榜之后就能入翰林。 沈温彧亦有真才实学,他有个好岳家,又有个好兄长,往后前程不可限量。 杨氏笑容可掬,道:“温彧能留在京城,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我就怕温彧外放,云瑚跟去任上,到时候怀孕了无人照顾。 如今留在京里,有娘家人看顾,又有她大嫂在身边,我再催她早些生一个,就有底气了。” 杜云萝抿唇直笑。 甄氏也提起了唐家女。 杜公甫去年就替杜云荻相看了,只等孙儿高中,两家便议亲。 杜云荻岁数不算小,那唐氏女与他同岁,也算是闺中耽搁久了,这婚事便不打算再拖,两家想快些把大礼成了。 杨氏问杜云萝:“你在京中听过这唐氏女吗?为人可端正聪慧?” 忆起四嫂前世模样,杜云萝心里酸涩极了,她眨了眨眼睛,挤出笑容,道:“大伯娘您放心,她模样出挑,性情温婉,说话做事都有分寸,祖父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会错的。” 杨氏离京多年,早就不知京中贵女们的事体了。 听杜云萝这一席话,杨氏便点头道:“老太爷亲自挑的,你也说好,那我就安心了。” 前头书房里,穆连潇与杜怀让父子说了贾德的事体。 山峪关里给贾德设局,一旦昌平伯知道贾德露出马脚,而伯府也无法置身事外时,昌平伯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兴许会殊死一搏。 宣城离山峪关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穆连潇在山峪关时,宣城里,必须靠杜怀让父子盯着昌平伯府。 三人商议了一通,等杨氏使人来报午饭摆桌了,才一道回了后院。 明日一早,穆连潇便要启程。 杜云萝替他收拾了行李。 夜里吹灯之后,穆连潇拥着杜云萝,低声道:“我白日里跟大伯父商量了,等大嫂生产,你寻个由头搬去府衙里住上一阵。” 杜云萝眉心一跳,半支起身子看着穆连潇,抿着唇没说话。 穆连潇浅笑,手指勾着她的长发卷起:“不过是防着刘家一手。 贾德兴事之前,刘家和昌平伯府不会妄动,免得叫我们起疑。 同样的,你若突然搬离,他们也会深思。 不如就趁着大嫂坐月子时搬过去,也算是合情合理。” 穆连潇在山峪关与贾德斗智斗勇,杜云萝不想拖他后腿,更不想让他每日牵挂他们母子而分心。 前世她让他挂心不已,今生唯有此事是她能做也一心想做好的。 杜云萝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等大嫂临盆时,我就带着延哥儿住过去。” 章节目录 第413章顺水 > 六月的艳阳下,宣城成了个火炉。 去年杜云萝大着肚子,屋里不敢多摆冰盆,今年要顾及延哥儿,也只在屋角里摆了两个稍稍去去暑气。 杜云萝用了小半碗冰碗,浑身都舒畅了不少,等听见外头延哥儿依依呀呀的声音,她看向锦蕊。 锦蕊忍着笑把冰碗收了。 延哥儿还小,好多东西都吃不了。 这几日除了喂奶,厨房里给他添了鸡蛋黄泥和熬得软烂的米粥。 延哥儿什么都喜欢吃,见了小碗就乐呵呵的。 可要是杜云萝吃东西却不分给他,小东西就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你。 杜云萝心软,看不得哥儿那湿漉漉的眼神,干脆吃东西时都避着延哥儿。 锦蕊才把冰碗装进了食盒,彭娘子就抱着延哥儿进来了。 延哥儿刚刚歇完午觉,正是最活泼的时候。 母子两人闹了一会儿,府衙里便有人来传信,说是颜氏的肚子发作了。 杜云萝一时诧异,颜氏的肚子足月归足月了,但裘稳婆看了,说是起码还有十来天,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来报信的婆子满头大汗,道:“叫端哥儿撞了个满怀,就……” 杜云萝的心提了起来。 想到穆连潇交代过她的事体,就让锦蕊和彭娘子给她与哥儿都收拾了些东西,坐着轿子去了府衙。 杨氏早些日子就收拾好了厢房,把延哥儿交给彭娘子,杜云萝去看颜氏。 府衙后院就那么点地方,杜云萝才走了两步,就听见了颜氏的喊叫声。 她加快了脚步。 产房外头,丫鬟婆子们绷着脸忙碌不已。 杜云萝没有看见杨氏,大抵是进了产房了。 她在庑廊下看见了端哥儿。 杜云萝柔声唤他:“端哥儿怎么在这里?” 端哥儿转过身来,红肿着眼睛,待看清是杜云萝,他哇的一声哭了。 杜云萝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姑母在这儿,端哥儿,有什么事体与姑母说。“ 端哥儿哭得直喘气,结结巴巴道:“母亲流血了,是我不好,母亲她……” “别怕,”杜云萝哄着道,“端哥儿不是想要弟弟妹妹吗?你母亲是在生弟弟妹妹了。 端哥儿是哥哥,在弟弟妹妹跟前不能哭,恩? 姑母现在去看你母亲,你替姑母去照顾延哥儿,好吗? 延哥儿最喜欢端哥儿了,有端哥儿陪着弟弟,姑母最放心了。” 柔声细语哄了一阵,端哥儿才慢慢止了眼泪。 端哥儿的奶娘从产房里出来,亦是一头大汗。 杜云萝在她身上闻到了血腥味。 奶娘道:“大奶奶突然发作,裘婆子不在府里,奴婢从前给她打过下手,就进去伺候奶奶了。” “那也不该留哥儿一人在这里。”杜云萝沉声道,“你身上味道大,别冲着哥儿,我让锦蕊把端哥儿抱去厢房里找延哥儿,你赶紧换身衣服过去伺候。” 奶娘连声应了。 锦蕊抱着端哥儿去了,杜云萝进了产房。 裘婆子已经到了,正在给颜氏鼓劲。 杨氏神色凝重,却不见焦虑,这叫杜云萝稍稍放心了些。 “大伯娘,”杜云萝唤她,“大嫂状况如何?” 杨氏转头看她,抿唇扯出个笑容来:“来了呀?你大嫂就是让端哥儿撞了一下。 起先还不觉得,才一炷香的工夫就破水了,匆匆忙忙送到产房里。 亏得是二胎,裘婆子说了,估摸着在两三个时辰就能生下来了。” 杜云萝颔首。 杨氏握着杜云萝的手,走出了产房,低声道:“我琢磨着就顺水推舟吧。” 杨氏深沉的目光落在杜云萝身上,杜云萝通透,笑道:“我来时收拾了些衣服。” 谁都没有说透,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杜云萝本是打算在颜氏的第二胎洗三时搬来的,如今颜氏突然生产,倒是给了她们一个好借口。 不管颜氏今日里生得顺利不顺利,对外都要说得严重些。 这才能叫杜云萝的小住显得情理之中,极其自然。 “大哥呢?”杜云萝问道。 杨氏抿唇:“不在府里,使人去寻他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杜云萝的心里咯噔,隐约觉得沉沉的。 里头颜氏的哭喊声时长时短,渐渐的,声音低了下去。 杜云萝听得心惊胆颤,这是她头一回听别的妇人临盆。 她生延哥儿时,自己稀里糊涂的,根本不记得到底喊了多久,这会儿听了颜氏声音,反倒是后怕了起来。 产房里的人是痛在身子上,外头候着的人是急在了心神上。 她当时喊叫的时候,穆连潇一定急坏了吧…… 颜氏这里,杜云萝帮不上忙,与杨氏说了一声,回厢房里照顾两个孩子去了。 端哥儿已经净了面,只眼睛还发红着,坐在罗汉床上,与延哥儿玩闹。 见杜云萝回来,端哥儿转眸看着她。 “你母亲没事的,再过几个时辰就好了。”杜云萝揉了揉端哥儿的脑袋。 端哥儿咧嘴笑了。 掌灯时分,杜云韬匆忙回到府中,在产房外头站了会儿,被杨氏催着回屋里等了。 一更过半,颜氏生下了个姐儿。 府里众人这才有心情用饭。 待撤了桌,杜云萝寻了杜怀让说话。 穆连潇那里的状况,杜云萝知道得不多,她的消息要靠九溪快马加鞭地传递,而府衙这里,另有渠道。 杜怀让坐在书房的梨花木大案后头,道:“到目前为止,一切顺畅。 云萝,你只管在府衙里住着,放心吧。” 官场上的你来我往,杜怀让是不会与杜云萝细说的,杜云萝要的也就是一句“平安”、“顺畅”,闻就退出来了。 府衙里给姐儿洗三。 与杨氏相熟的官家夫人来了不少,昌平伯府里也使了个婆子来添盆。 除了一两位在打马吊时遇见过的夫人,其余人对杜云萝来说,都是生面孔。 杨氏面上没什么笑容,与旁人介绍着杜云萝:“这是我侄女。 儿媳提前发作,生姐儿伤了元气,少不得要多养几个月了。 我一个人带不动两个孩子,就让侄女儿来给我帮帮忙。 说起来也是巧,原本给姐儿准备的两个奶娘,一个突然奶水不足了,一个姐儿不肯吃。 还好侄女家的哥儿在吃奶,就让她家奶娘喂了姐儿。 要不然,这手忙脚乱的,我一时之间哪里去寻合适的奶娘。” 章节目录 第414章推舟 > 众人关心了颜氏几句,又打量了杜云萝两眼。 对府衙里的大小事体上心,想在杨氏跟前替自己的丈夫美几句的夫人们,这一年多早已摸清了杜云萝的夫家; 不关心这些夫人经的,此刻也不会追问杜云萝的身份,彼此见礼之后,也就作罢了。 昌平伯府的婆子添了几颗银锞子,福身道:“伯夫人晓得您这些日子定是脱不开身了,大奶奶养身子骨要紧,等入秋之后,府上一切平顺了,伯夫人想请您一道赏菊。” 杨氏堆着笑,道:“到了那时候,我就厚着脸皮去打搅伯夫人了。说起来,去年府中的菊花宴,味道真叫人难忘。” 颜氏生产时虽不凶险,但也伤了血气,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坐月子养一养。 府里有三个小娃儿,每日里都热闹极了。 端哥儿已经过了让人一招就哭的年纪了,又记着杜云萝的话,作为哥哥的他不能随意掉眼泪。 可延哥儿和姐儿还小,往往是一个一咧嘴,另一个也跟着哭起来。 半个月后,府衙里收到了临谷来的信。 杜云茹怀上了。 杨氏欣喜,与杜云萝好生说道了一番。 杜云萝也替大姐高兴,依着前世经历,杜云茹往下的两胎应当都是儿子。 九溪照例去山峪关里送家书。 夏日炎炎,他赶到山峪关后,就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壶水。 穆连潇换防回来,亦是浑身湿透。 九溪把信笺递上,恭谨道:“爷,夫人已经搬去府衙里了,杜大奶奶添了个姐儿。” 穆连潇颔首,还未来得及看信,黄大将军那里又来请他。 他只好把信放下,匆匆过去。 黄大将军和黄纭站在地图前,低声说着些什么。 穆连潇拱手行礼。 黄大将军压着声道:“那个贾德还真沉得住气。” 来到山峪关以后,贾德并没有催着问奇袭之事,以他的说法,这个季节,白日里太过炎热,若是急行,对兵士的体力消耗太大,说不定还没到古梅里,就有一大半要损在路上。 黄大将军激他,说这里的守军也是骁勇善战之众,岂会如此不堪。 贾德却道,即便兵士们能挺住,战马又能受得了吗? 这就把黄大将军给堵回来了。 奇袭讲究一个快字,战马撒开蹄子跑,在如此气温下,很难坚持到古梅里。 就算跑到了,又哪里有精力与鞑子厮杀? 贾德如此为守军着想,黄大将军自不催他,由着他观察山峪关的守备情况,只让信赖之人盯着他。 外头的亲兵禀了一声,李高快步进来,对三人行礼。 “你这些日子与贾德接触,李高,你以为如何?”黄大将军问道。 李高皱了皱眉头,道:“将军,我当年跟贾镖头没有打过交道,只远远看了他一眼。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只看样貌,他真的跟我印象里的贾镖头很相像。 我依着您的吩咐,跟他提及我也是扬威镖局出来的,他热情极了,只要我不当值,他就邀我吃酒。 我跟他说了很多镖局的事情,他都说得明白。 他进镖局远比我早,还说了很多我道听途说的旧事,大致上跟我听来的差不多。 有几处不同,但他说得头头是道,大抵是我记岔了,或是听岔了吧。 我以为,他是贾镖头。” 黄大将军颔首。 李高又道:“他跟您说得一样,也问了些守备的事体,我照您教我的说了。” 等李高出去后,穆连潇和黄家父子交换了眼神。 如此看来,不管这贾德是真是假,他背后是肯定有人的。 要不然,他不会对守备情况如此上心。 “他很快就要沉不住气了。”穆连潇勾起唇角。 贾德很快就会发现,他对山峪关守备的关心引起了黄大将军的些许疑惑,未免夜长梦多,最终无功而返,贾德就要搏上一把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三日,贾德就来寻了穆连潇。 “不瞒世子说,我其实有些忐忑,”贾德搓着手,苦笑道,“我有七八年没有进过大漠了。 当年行走关外,多是从北疆出关,穿过草原,再绕行沙漠,那条路线我比较熟悉。 从山峪关直直往古梅里去,我只走过两回。 此番奇袭,把众多将士性命压在我身上,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没有底。” “我听闻,沙漠里的情况可谓是每一天都有变化,”穆连潇说完,见贾德颔首,他又继续道,“七八年过去了,贾镖头有此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不如探一探路?也不用行远,一日左右的路程如何?以星辰定位,贾镖头又精通此道,相信返程并不难。” 贾德吸了一口气,沉吟道:“大漠变化多端,但也有一些特征是常年都不变的,我可以寻一寻,借此回忆起通往古梅里的路。 就算没有寻到,只一日左右路程,我有信心回到山峪关。” 穆连潇朗声笑了:“既如此,我与黄大将军说项,也让兵士们同往,熟悉熟悉在沙漠里行军。” 贾德皱眉:“黄大将军能答应吗?山峪关这里,世子是副将,毕竟是他说了算。” “这个你只管放心。”穆连潇道。 送走了贾德,穆连潇便往黄大将军住处去。 一面走,一面想着,这贾德果真是有心思之人,如此情况下,都不忘挑拨他和黄大将军的关系。 黄大将军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冷笑道:“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我亲自领兵,若他的背后是昌平伯府,他们的目标是我。”穆连潇沉声道。 黄大将军颔首,死死盯着地图,道:“我让黄纭带人接应你。” “那这山峪关……”穆连潇走在黄大将军身边,伸手点在了地图上关口的位置。 黄大将军的眸子一紧,目光锐利:“他要是敢调虎离山,就要有本事血洗山峪关!” 只凭眼下情况,昌平伯想的还是堵住穆连潇的嘴,让他消失在荒漠里,嫁祸给马贼亦或是鞑子。 贾德的任务没有失败,昌平伯就不会冲击山峪关。 要不然,不管能不能占领山峪关,昌平伯等于是把反旗高高扬起了。 而昌平伯府,还没有做好造反的完全准备。 只有贾德败了,昌平伯才会殊死一搏。 与其瞄准山峪关,昌平伯应当会以宣城为目标。 毕竟,山峪关有黄大将军戍守,又易守难攻。 章节目录 第415章火光月票360+ > 出关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 出阵之时,穆连潇在兵士之中看到了叶毓之。 一年多的军营生活,叶毓之老练了许多,虽无上阵杀敌的经验,但比试身手时,在军中已属上流。 他从小强身,底子不差,现在穿上铠甲,也能在马上将长枪舞动自如。 黄大将军私底下与穆连潇说过,以叶毓之的出身,再给他累军功的机会,往后绝不会庸庸碌碌。 景国公府的公子,即便是庶出的,叶毓之的脚步也会比普通兵士迈得更大。 毕竟,那景国公府是闲散勋贵,老公爷两夫妻如今又失了圣上与慈宁宫的心,只要叶毓之是个将才苗子,圣上不会错失人才。 至于那两个嫡出的弟弟,除非也学他上阵厮杀,若仅靠蒙荫谋个闲职,是胜不过叶毓之的。 以景国公老公爷夫妇的性子,又怎么会让嫡孙冲锋陷阵? 只要叶毓之能一步步往上爬,这个受圣宠、掌实权武勋的庶子,会比闲散的嫡子更风光。 一切准备妥当,关门大开,穆连潇领兵由贾德引路入了大漠。 宣城之中,厢房里摆了两个冰盆。 即便如此,依旧是热得人冒汗。 尤其是延哥儿和姐儿一道大哭之时,心中烦躁与这炎热的天气累在一块,愈发让人静不下心来。 杨氏最怕吵闹,可府衙后院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躲也无处躲去。 再说了,家里添了人丁,岂有不吵的? 杨氏撑了半个月,歇得不好,胃口也差了许多。 与杜云萝商议了两句,干脆卧病在床,把后院里的大小事都交到了杜云萝手中。 如此一来,在杨氏和颜氏能掌家之前,杜云萝就能名正顺地在府衙里住着了。 夏夜里蝉鸣阵阵。 杜云萝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看到穆连潇回来了。 想坐起身来唤他,身子半点动弹不得,杜云萝才明白过来,这是她的梦境。 做梦就做梦吧,梦里能瞧见穆连潇倒也不错。 如此一想,意识愈发模糊,直到婴儿啼哭声划过深夜宁静,杜云萝才猛然惊醒过来。 是延哥儿哭了,没一会儿,姐儿也跟着哭起来。 杜云萝披着衣服起身,去对面屋里看延哥儿。 彭娘子正抱着哥儿哄,抬头与杜云萝道:“哥儿可能是饿了。” 延哥儿却半点不肯吃奶,撅着嘴吐出来,杜云萝从彭娘子手里把哥儿接过来,柔声哄了一通,延哥儿才慢慢止了哭声。 “抱我床上去睡吧。”杜云萝替延哥儿擦了脸,抱他回去睡了。 正说着话,猛得瞥见窗外亮了起来。 如火一般艳红。 杜云萝的心扑通直跳,快步走出了屋子,抬头看着北边天空。 火光把天空染得通红,迎着风,呼吸里都是焦味。 很快,院外传来阵阵狗吠,似是把整个宣城的狗儿猫儿都惊着了,叫声此起彼伏,睡梦中的人都被惊醒了。 延哥儿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杜云萝死死盯着北边亮得刺目的天,空气里的烟味熏得她眼睛发痛。 正屋的门开了,杨氏趿着鞋子,披着头发从屋里出来,揽住了杜云萝的肩,沉声道:“云萝,到大伯娘这儿来。” 杜云萝随着杨氏进屋。 杨氏把延哥儿抱过去,低声哄着。 杜云萝打量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屋子,这才发现,杜怀让不在屋里。 很快,端哥儿和姐儿也被抱了来,坐着月子不该下床走动的颜氏被一个粗壮的婆子挪了过来,安置在了榻子上。 杜云萝垂眸,徐徐做了两个深呼吸。 原来,不仅仅是杜怀让不在,杜云韬也不在。 这府中,只留下女眷和孩子们。 杜云萝抿唇,她刚才若没有看错,烧起来的是昌平伯府的方向,以及,离伯府不远的北城门。 杨氏一面哄着哥儿,一面跟颜氏与杜云萝道:“现在被围的不是府衙,就表示世子与黄大将军占了上风,你们各自躺一躺,等天亮了就好了。” 杜云萝浅笑。 她知道的,事情远不像杨氏说得这么简单。 外头依旧嘈杂,延哥儿和姐儿哭个不停,端哥儿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靠在颜氏身边。 杜云萝哄了会儿姐儿。 这两个小东西哭够了,渐渐安静下来。 杜云萝的思绪转得飞快。 她知道昌平伯豢养私兵,也知道贾德来历不明,更清楚穆连潇让她搬到府衙里的理由。 那今夜之变,就意味着贾德想借势害穆连潇的计划失败了,而穆连潇也掌握了昌平伯豢养私兵的实证。 昌平伯唯有拼死一搏。 提前收到穆连潇传信的杜怀让父子围了昌平伯府。 昌平伯不肯束手就擒,纷乱之中起了火势。 不仅仅如此,昌平伯手上剩下的私兵会拼死入城,与守城官兵在北城门争斗,因而火势也蔓延到了北城门? 如此一想,倒是与原本计划之中的相差不多。 杜云萝拧着眉头,贾德是失败了不假,那穆连潇呢?他可有受伤? 自从离开北疆到了岭东,穆连潇身上也就没添过什么伤口,这回会不会又受伤了? 脑海之中,念头杂乱,睡意全无。 三个孩子累着,各自睡去,余下的大人们大眼瞪小眼,一直坐到了天亮。 天色大亮时,杜云萝出屋子看了一眼。 北边天空之中依旧红得厉害,火情似是比昨夜还要骇人。 杜云萝想,没有留在桂树胡同里当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刘老爷一家是昌平伯的人,一旦到了绝境,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桂树胡同离府衙虽近,但千钧一发之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再说了,官兵忙着围昌平伯府,又要控制住城内骚乱,若还要分出心神来照顾她与延哥儿,她就是给杜怀让添乱了。 在府衙里,与杨氏和颜氏一道,起码三个人心里都能多一点底气,免得各个牵肠挂肚。 火势直到下午时才渐渐小了,而焦味愈发浓烈。 杨氏与她们道:“都会过去的,外头留了不少护院和衙役,不用担心。” 颜氏抿唇笑了笑,她想说,让护院去北城那儿稍稍看一眼,可对上杨氏的眼睛,颜氏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章节目录 第416章本能月票390+ > 在看到杜怀让与杜云韬平安归来之前,颜氏的心依旧是悬着的。 杜云萝亦是,在穆连潇好好地站在她面前之前,她每时每刻都牵挂着。 前两年,穆连潇去北疆之时,杜云萝都没有这么挂念。 而此刻,离她如此近的大火,让她意识到战事就发生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她听不到喊杀声,除了那大火和不绝于耳的狗吠,她都意识不到这城里在经历着战事。 明知道有,却压根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即将要发生这样,这种感觉让人觉得煎熬。 可她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从山峪关通往宣城的官道上,马蹄阵阵,卷起漫天尘烟。 穆连潇一马当先,伏低身子,使劲挥着马鞭子。 他的银甲上染了血,脸上也有血痕,在艳阳下晒得久了,那些血迹都已经干涸。 他身后纵马的将士们也有血污。 在关外大漠之中,贾德尝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滋味。 出关的兵士远非他一开始传递给昌平伯府的数量,在私兵装扮的马贼冒出来的时候,黄纭带着的人马也赶到了。 战局霎时扭转,黄大将军麾下的精兵胜过私兵,人数上又不吃亏,一番厮杀过后,胜负已然明了。 贾德被生擒下,没有给他自尽的机会。 那些马贼装扮的私兵,死的死,伤的伤,却也有趁乱逃脱了的。 沙漠里追人不易,黄纭和穆连潇没有贸然追击,也留给这几人回去报信的机会,以便把昌平伯彻底揪出来。 为此,穆连潇带着未受伤的兵士们快马赶往宣城,而黄纭则收拾战局,把受伤的兵士运回山峪关。 杀敌时的鲜血留在了铠甲上,穆连潇的心已经飞向了宣城。 即便知道杜云萝在府衙之中,可若是杜怀让父子没有压制住昌平伯府,等穆连潇赶到的时候,宣城就已经落在了昌平伯手中。 妻儿亲眷在宣城,即便杜怀让父子有八九成的把握控制去宣城,可战局瞬息万变,谁也不能笃定如何如何。 穆连潇只能快些,更快些。 远远的,他看到了远端空中的火光,灼红了整个天际,亦灼伤了他的心。 直到宣城出现在视线之中,看到那想要突破城门的攻势,以及城门之上顽强防守的官兵,穆连潇策马冲了过去。 里外夹击,久攻不下人心涣散的私兵终是露了败像。 天色转暗之时,战事偃旗息鼓。 让兵士们驻在城外,穆连潇入了城。 杜怀让和杜云韬具是一脸疲态,他们是书香出身,从未接触过战火,亏得是守城和围堵昌平伯府,若是上阵厮杀,他们是断断不成的。 昌平伯府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昌平伯自刎,府中妇孺子弟皆无活口。 杜怀让摇了摇头,道:“都烧干净了,寻不到证据。” 穆连潇颔首。 昌平伯豢养私兵,到底是他自己想造反,在岭东当一个土皇帝,还是另有目的,在这里已经寻不到证据了。 穆连潇和杜怀让说话之时,城中又冒起了火光。 众人扭头看去,面色纷纷巨变。 那是府衙的方向。 穆连潇翻身上马就往府衙冲去。 天色只余半点晚霞之光。 杜云萝看到北边天空再无火光时,长长吐了一口气。 杨氏拍着她的手,道:“好了,都会过去的。” 话虽如此,空气中的焦味还没有散尽,杜云萝和杨氏便进了屋子里,陪着颜氏说话。 颜氏重重咳嗽了两声:“我怎么觉得,这烟味比之前还重了。” 杜云萝亦吸了吸鼻子,这一夜又一日,一直闻着烟味焦味,她的嗅觉都不敏锐了,叫颜氏一提,她仔细嗅了嗅。 走到北窗边,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 窗外头的火霎时间窜了起来,似是被浇了油。 嘭的一声,窗户被人从外头砸开,那人面目狰狞,眼睛通红如血,提着一把匕首,不顾燃烧的衣摆,飞身就要扑进来。 近在咫尺的火焰灼痛了杜云萝的眼睛,她脑袋一片空白,本能地抄起墙边花架上的双耳瓷瓶对着那人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瓷瓶应声而碎,瓷片飞溅,从杜云萝的脸颊上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杜云萝浑然不觉,她捏着手中余下的碎片,呆呆看着那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能看到的只有那个人。 衣摆上的火光蔓延开,很快吞噬了那昏厥之人。 杨氏冲过来一把拽住了杜云萝,将她拖离了火源。 北窗外的火势越来越大,屋里也被那人身上的火点燃,杨氏扭头冲众人大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都出去,逃出去!” 延哥儿和姐儿尖声大哭,跟端哥儿一起被奶娘抱了出去。 杨氏死死拽着杜云萝,踉踉跄跄地把她拖出了屋子,颜氏也顾不上月子里不能起身下床的规矩,由两个婆子架着到了院子里。 护院和衙役们注意到了火情,飞奔着进来救火。 杜云萝一动不动站在树下。 那歹人被她砸晕了,可他被火光吞噬时,整个人抽搐扭曲,焦味充斥了杜云萝的呼吸,那副场景亦留在脑海之中无法散去。 杨氏按着杜云萝的双肩,连声唤她。 刚才局面,杨氏后怕不已。 若不是杜云萝把那人砸翻在地,手握匕首的歹徒冲到众人跟前,以她们这群妇孺的身手,是要吃大亏的。 别说是被对方身上的火烧着,那匕首能要了她们的命。 杜云萝的反应是本能,但她也仅仅是个小娘子,手上从未沾过血。 杨氏唤了几声,杜云萝都没有丝毫反应。 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杨氏谨慎地循声望去,待看清是穆连潇冲了进来,她的心落下了。 杨氏脚下一软,亏得叫一个婆子扶住了,才没有摔坐到地上。 “我们都没事,云萝砸晕了歹人,自己却吓着了。”杨氏赶忙告诉穆连潇。 穆连潇上前,沉沉望着失魂落魄的杜云萝,而后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一下又一下沿着她的脊背顺着,如从前安慰她时一般,穆连潇在她耳边道:“云萝,我回来了,已经没事了,莫怕,莫怕……” 穆连潇一遍又一遍地唤她名字,良久,杜云萝的身子微微挣了挣。 身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杜云萝茫然抬起头看着穆连潇。 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杜云萝缓缓抬起手,擦过穆连潇脸上的血迹:“世子,你的脸赃了。” 章节目录 第417章灭火 > 三明两暗的正屋一旦烧起来,就是冲天火光。 岭东的夏日雨水不多,气候也干燥,那歹人浇了油,一时之间,仅仅靠院子里那两大缸水,无法把火势压下去。 夜风渐起,由着火势发展,不说是后头的罩房,左右厢房,连府衙左右的屋舍都要被牵连。 杜怀让和杜云韬赶了回来,身后跟着的官兵们也忙着灭火。 只是水量有限,便是四周百姓也从家中提着水来,也是够呛。 确认了家人都平安,杜怀让长长松了一口气,让穆连潇和杜云韬先安置妇孺们,杜怀让背手站在院中,指挥人手灭火。 后衙起火,前头衙门里虽没有着起来,但热浪滚滚而来,并不舒服。 只是天色已暗,城内秩序又没有恢复,只好先将就将就。 刚刚直面了凶徒大火,匕首刺目的银光还在眼前,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没有哪个会抱怨这个那个的。 三个孩子都由奶娘带着,不哭也不闹了。 颜氏被挪到了榻子上,杨氏问了几句,她挤出笑容摇头:“母亲,我无事,五姑她……” 两人都转眸看向杜云萝。 杜云萝似是回过些神了,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穆连潇蹲在她身前,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明明是夏日里,明明热浪席卷,可杜云萝的手冰冷冰冷,仿若冬季之中。 这是吓坏了才会如此,穆连潇心疼极了,他柔声道:“云萝,莫再想了,你看,我们都好好的。” 杜云萝的眸子转了转,冲穆连潇笑了笑。她在笑着,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幽深而黑暗,看不到底。 穆连潇的手掌覆着杜云萝的脸颊,指腹从瓷片划开的伤口旁轻轻擦过。 微微的刺痛让杜云萝的身子一颤,她垂眸看着穆连潇:“世子,去帮大伯父吧,我没事了。” 穆连潇抿唇。 屋里人多,便是他想好生安慰杜云萝一番,也要顾忌他人。 再者,颜氏卧床,穆连潇一直在屋里也不方便。 “延哥儿睡着了,你歇会儿,我去大伯父那里,等下再过来。” 穆连潇放开杜云萝站起身来,走过去跟杨氏道:“大伯娘,云萝交给您照顾了。” 杨氏颔首。 穆连潇前脚出了屋子,杜云韬也很快跟了出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当口,都不是儿女情长之时。 正是因为担心妻儿、担心家人,才更要快些收拾局面,断不能拖沓。 后院的火势被压制了,一时半会儿还灭不了,但总算不往其他地方蔓延了。 与杜怀让说了两句,杜云韬和穆连潇领着官兵出府,收拾宣城局势。 穆连潇去了桂树胡同,刘老爷的院子里已经没人了,当日大张旗鼓搬来的上等的家具留了下来,人却不知所踪。 自打昨日下午关闭城门起,除了穆连潇入城,整个宣城没有开过城门。 刘老爷一家出不了城,大抵是躲在了哪个角落了里。 胡同深处的穆家小院一切如常。 知道杜云萝母子不在院中,也没人对穆家的这群下人动手。 洪金宝一家见穆连潇回来,晓得主子们都平安,这才松了一口气。 洪金宝家的道:“总算没辜负夫人的托付,家里一切如常。” 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府衙里的大火才算是扑灭了。 正屋烧得只剩下焦炭一般的黑色屋梁柱,西厢房也受了灾,靠近正屋的北间烧掉了大半。 灭火时大桶大桶浇下去的水,让余下的屋子都狼狈不堪。 杜怀让摇了摇头,在修缮之前,后院是不能住人了。 二更天时,杜云韬和穆连潇相继回来,见此场面,亦是摇了摇头。 “我们男人也就算了,就怕他们女人孩子扛不住。”杜云韬抬手抹了一把脸。 杜怀让也清楚。 他问过杨氏了,昨儿半夜起,她们几人就没有睡过了。 今日受了惊吓,若再在前头那小屋子里挤一晚上,身子骨许是吃不消的。 穆连潇沉吟道:“不如去桂树胡同吧,好歹有水有热饭,让她们收拾收拾早些睡下。” 未免今夜城中再生变故,官兵和衙役们要通宵巡视。 府衙里又不得断了人手,几人商议了一番,杜怀让留守上半夜,等下半夜时,杜云韬与他来交替。 穆连潇对宣城内状况不及两人熟悉,也就不添乱了,留在桂树胡同里,也能护着女眷们一些。 杜云萝静静坐在角落,杨氏柔声与她说话,她不时点头或摇头。 杨氏暗暗叹气,杜云萝看起来平和,但实则是把恐惧压在了心中,这可不是好事。 穆连潇几人进来。 杜怀让道:“都挪桂树胡同去吧,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杨氏闻颔首。 穆连潇走到杜云萝面前,揉了揉她的额头:“云萝,我们归家去。” 杜云萝抬眉,浅浅笑了笑。 穆家的小院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端哥儿和姐儿跟着延哥儿住东厢,杨氏和颜氏婆媳两人住西厢,底下婆子娘子们在后罩房等处睡大通铺。 前一进院子除了让杜云韬父子歇息外,还挤了九溪等人。 厨房里烧起了火,又是煮水又是热饭。 众人胃口都不算好,颜氏简单用了点,擦了把脸就歇了,杨氏看着三个孩子们休息后,才放心地回了西厢。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回到屋里,见她的手还是冰冷冰冷的,他让锦蕊打了水来。 “泡会儿热水,我去前头一趟,等下回来。” 杜云萝应了。 全身浸在热水里时,暖意才慢慢地、慢慢地回来了。 她泡了许久,十根手指都皱了,还在让锦蕊加热水。 杜云萝觉得全身无力,刚才明明还能走动,可蜷缩在水中,她的腿肚子就止不住打颤,像是要抽筋了一般。 锦蕊担忧地看着她:“夫人,还加水吗?” 狠狠捏了把腿肚子,杜云萝摇了摇头:“不洗了,扶我起来。” 换上干净衣裳,理顺了长发,杜云萝把所有不好的画面都抛在了脑后,道:“哥儿歇了?世子呢?” “延哥儿他们都睡了,大太太之前去瞧过了,延哥儿和姐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哭完了就能吃能睡了,就端哥儿吓着了,回来路上,大爷一直哄着,这会儿也静下来了。”锦蕊低声细语道,“世子还在前头,似是和大爷在商量事体。” 杜云萝应了一声,见锦岚提着食盒进来,便道:“都去收拾收拾,过来陪我吃饭。” 章节目录 第418章噩梦 > 食盒里是简单的清粥小菜。 这个时候,比起大鱼大肉,还是这些东西让人有胃口。 杜云萝用了两碗,便让收了。 锦蕊劝道:“夫人,不如睡一会儿吧?” 杜云萝抿唇笑了笑,起身走到罗汉床边,道:“我等世子回来。” 锦蕊伺候杜云萝多年,最晓得她的脾气,自家夫人是温和好说话,但她拿定的主意,旁人是劝不动拉不回的。 扶着杜云萝半躺下,锦蕊在她脖颈处垫了引枕。 说是要等着,可杜云萝之前喝了碗安神汤,人一躺下来,眼皮子就直打架,很快便睡过去了。 锦蕊把油灯拨暗了些,静静守着。 过了两刻钟,穆连潇回来,见杜云萝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去了净室里。 这几日,他马不停蹄,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脸上身上的血污,说不清是大漠里还是围城时留下来的,又叫两场大火一熏,沾了些黑灰。 梳洗干净后,穆连潇回到次间里,杜云萝依旧睡着。 他朝锦蕊指了指,锦蕊会意,跟着穆连潇走到明间。 “到底怎么回事?”穆连潇压着声问锦蕊。 今日屋里的事体,穆连潇只知道是杜云萝砸晕了歹人,具体的经过,还来不及细问。 锦蕊是一直跟着杜云萝的,提起傍晚的事体,她的脸色霎时一白,深吸了一口气,道:“刚好是北面火止的时候,大奶奶闻着烟味冲,夫人就在屋里寻了寻。 刚走到北窗那儿,外头就突然窜起了大火,窗户也被砸开了,就看到歹人衣袖烧着,拿着匕首翻身要进来。 奴婢们当时都吓懵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夫人抄起瓷瓶砸昏了那人,结果自己骇着了,叫大太太一路拖出了屋子。” 穆连潇听得心惊肉跳。 身上带火,还拿着匕首的歹人,他的云萝就站在窗边,要不是发了狠一下子把歹人砸倒了,首当其冲要受伤的不就是云萝? 屋里全是妇人稚子,就算有两个粗壮的婆子,哪里胜得过要同归于尽的恶徒! 等外头的衙役护院闻声冲进来,那屋里头只怕已经叫那恶人…… 穆连潇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杜云萝是逢凶化吉了,其余人也都平安脱险,可穆连潇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之前忙碌时没有细想,这会儿晓得了经过,他恨不能把那歹人挫骨扬灰! 忽然间,穆连潇听见了低低的嘤咛,他赶忙撩开帘子进了次间。 杜云萝的呼吸重了起来。 她粘着引枕就睡着了,起先倒还踏实,渐渐的,身子越来越沉,她想动,身上却像被压了千斤重石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连手指尖都动不得。 她时而清醒,又时而混沌,那红着眼提着匕首的歹人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浑身是火,热浪扑面而来,杜云萝听见了阴沉嘶哑的笑声,和肉体燃烧的声音交缠在一起,冲入了她的耳朵。 她甚至闻到了肉被烧焦的味道。 歹人一步步上前,杜云萝的脚下跟生了钉子一般,挪不动一步。 她瞪大了眼睛,墙角却没有花架瓷瓶,目光所及之内,根本没有能护身的东西。 而歹人在继续靠近,他身上的火焰几乎烧到了她。 越是害怕,越是挣扎,越是动不了。 杜云萝想要尖声大叫,想要痛哭一场,却什么也做不了。 突然间,有人推了她一把,她就像是从半空中摔落一般,身子猛得一颤,骤然睁开了眼睛,大口喘息起来。 油灯照亮了屋子,她看到穆连潇紧张又担忧地坐在她的身边,锦蕊绞了帕子递给穆连潇,温热的帕子就盖在了杜云萝的额头上。 “魇着了?”穆连潇压下对那歹人的怒火,柔声与杜云萝道。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长睫颤动。 帕子擦干了她脸上的冷汗,穆连潇一把将杜云萝抱了起来,搂着道:“云萝,你听我说。 昌平伯的私兵在沙漠里被我们灭了大半,贾德也被生擒了,余下的那些,在城门口被我们里外夹击。 昌平伯走投无路,他已经败了。 都结束了,不用再怕了。” 杜云萝张了张嘴,她想说话,可她的唇哆嗦着,牙齿也不住打架。 梦里的场面清晰又完整,可那不仅仅是梦,也是她亲眼所见的场面。 她用力捏住了穆连潇的手,狠狠一咬下唇:“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扑进来的时候,我就拿瓷瓶砸他。 然后他就倒在地上了,起先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我怕极了,我、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觉得哥儿肯定哭了,可我就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大伯娘过来拖我的时候,我的脚根本没有感觉,我不知道要怎么走路。 他没死,他那个时候没有死…… 火把他全身都烧着了,我看着他在火里,他会动,他在抽搐,在打滚。 我站在院子里,我就一直在想,他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打滚…… 大伯娘跟我说话,我只看到她的嘴在动,但我听不见。 明明火那么大,可我很冷很冷。 后来,后来你就来了,你不停叫我,我听见了…… 我跟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我没有做错,我不杀他,他会杀了我,杀了延哥儿,杀了大伯娘、大嫂、端哥儿和姐儿…… 我不能让他伤害我们,再来一次,我也会杀他,狠狠地拿瓷瓶砸他。 可…… 可我刚才又看到他了,他浑身是火站在我前面,他就那么瞪着我,想跟我同归于尽。 我想跑,可我动不了……” 杜云萝的声音颤抖着,比她的身子抖得还要厉害,原本软糯甜腻的音色里全是恐惧,仿佛都扎根在了她的心底。 锦蕊听得眼泪簌簌,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她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当时她懵了,要不是杨氏叫她,她都不知道要拖着杜云萝离开那团火。 她若是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她家主子也不会遭这份罪。 穆连潇没有打断杜云萝,她应该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才会痛快,要是憋在心里,这噩梦就无穷无尽了。 他的手被杜云萝捏着,很用力,皮糙肉厚也抵不住她惶恐时的力道。 穆连潇却觉得舒服、踏实,会痛,说明他的云萝是活生生的,他也是活生生的。 章节目录 第419章恐惧月票420+ > 杜云萝结结巴巴说着,后半截不断重复着,说着她没有做错。 穆连潇的心痛极了,就好像那捏在他手上的力道也捏在了他的心上一般。 他是将士,他打过仗,染过血,杀过人,那就是战场,不杀敌就会被敌杀。 从小在将门长大,穆连潇没有对此恐惧过,即便是他第一次将敌人挑翻坠马,他也没有怕过。 顾不上怕,也来不及怕,一个接一个的敌军从四周冲过来,在意识清明之前,手上的长枪已经本能地挥了出去。 收拾战局之时,满目疮痍的战场带给他的只有悲凉,而非恐惧。 这些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但对杜云萝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 杜云萝生在书香世家,从小就是娇娇女,爱哭也爱笑,在娘家时被娘家人宠着,嫁过来后,又叫穆连潇捧在手心里。 战争,杀人,对杜云萝来说,都只是听一听罢了。 唯一离她最近的,就是那莫名死在了井里的丫鬟。 他的云萝,何曾直面过凶险,何曾直面过死亡? 这不是她应该经历的事情,却偏偏…… 而且,杜云萝不是站在屋里瑟瑟发抖的那几人,她亲手砸了歹人,这是她头一次动手伤人,看着那人在她的眼前痛苦抽搐。 烧死,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鲜血更骇人,是真真正正能看到生命在流逝。 瓷瓶砸在人身上的打击感,也不是轻描淡写就能体会的,唯有动手之人,才能明白那种感觉。 穆连潇把杜云萝的额头按在了他的胸前。 他们都知道,她没有做错,她就该如此做,可杀人的惊恐与对错无关。 呼吸之间,穆连潇身上的皂角香气渐渐取代了那人肉燃烧时的味道。 杜云萝狠狠地呼吸着,她低声唤道:“世子?” “我在。”穆连潇应道。 杜云萝抿唇,又唤:“世子?” “我在。” “世子?” “我在。”…… 一遍又一遍,如此反复着,杜云萝的心慢慢静了下来,眼中氤氲,泪水溢出,沿着脸颊滑落。 一旦哭出来了,便如同决堤一般,根本止不住。 穆连潇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抚着,由着她低声哭泣。 能哭出来,就是好事。 杜云萝哭了许久,胸口起伏着,一抽一抽的。 穆连潇在她眼角印了一吻,与锦蕊道:“给夫人准备套干净中衣来。” 杜云萝的身上早就叫汗水浸湿了,锦蕊连连点头,备好后就退出去了。 穆连潇打横抱着杜云萝去了净室,亲手替杜云萝擦了脸,换了中衣,又将她抱回到床上。 从梳妆台上寻了香膏,他挖了一块,匀开了给杜云萝抹脸,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脸颊上的伤口。 待收拾妥当了,穆连潇试探着碰了碰伤口:“痛吗?” 杜云萝吸了口凉气。 穆连潇轻声笑了,他的云萝就是个娇娇,这么小的伤口都会痛,何况是面对那样的场面? 心疼又心软,穆连潇吹灯落帐,把杜云萝搂在怀中,道:“夜深了,睡吧,我陪着你,睡吧……” 杜云萝下意识往穆连潇那边靠,也不管这是大夏天,手脚都往穆连潇身上招呼。 抱着穆连潇的腰,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杜云萝踏实下来,哑声道:“睡不着了,跟我说话好不好?就说山峪关的事情。” 穆连潇将她箍得更紧了些,依着她的心思,说贾德到了山峪关之后的行事,说他们给贾德设的圈套…… 才讲了一小会儿,杜云萝的呼吸绵长,已然睡着了。 穆连潇轻柔理了理杜云萝的长发,却不敢随意乱动,怕把她惊醒了。 不管如何,今夜要让杜云萝睡了好觉,等明日里,她必须要去面对。 冲进屋里的歹人已经烧焦了,无法从面容身形判断身份,只有与他面对面的杜云萝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穆连潇想问杜云萝,却又实在硬不下心肠,便干脆等到天亮吧。 这几日,穆连潇也是不眠不休的,此刻静下来了,倦意袭来,不禁也沉沉睡去。 穆连潇再醒来时,天色蒙蒙亮。 怀里的杜云萝依旧扒着他,也不管两人都热出了一身汗。 想到现在院子里住了那么多人,穆连潇到底没起身出去练功,怕惊搅了他们。 他低着头看着杜云萝,她眉宇舒展,看来并没有做噩梦。 脸上那一道小口子如同羊脂白玉上突显的裂痕一般,看得穆连潇不舒坦,想起当时杜云萝要替他涂手臂上伤口的样子,他又不禁扬了唇角。 那膏药应该也带来了,回头给她抹上,他的云萝是娇女,不该有这样的伤痕。 不多时,杜云萝亦转醒过来,对上穆连潇沉沉湛湛的眸子,她挤出笑容道:“你在就好。” 闻声,穆连潇的心忍不住一颤,翻身将杜云萝压在身下,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唇齿相交,直到杜云萝气喘吁吁,穆连潇才放开了她。 杜云萝匀气,她知道,穆连潇是用这种方式在告诉她,他就在这里,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外头传来婴儿哭声,姐儿醒了,她一哭,延哥儿也哭了。 杜云萝和穆连潇起身梳洗,又过去看孩子。 两个小东西肚子饿,吃过了奶,就止了眼泪,又睡着了,只有端哥儿奄奄的,靠着奶娘。 见了穆连潇,端哥儿怯怯道:“姑父,父亲呢?” 杜云韬守后半夜,这会儿应该还在府衙里。 穆连潇抱起端哥儿,道:“端哥儿的父亲在府衙,祖父在前院里歇息,等他起来去了府衙,哥儿的父亲就回来了。 哥儿现在跟着姑父、姑母去用早饭,好不好?” 杜云韬不在,端哥儿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锦蕊在西次间里摆桌,见端哥儿也来了,赶紧让锦岚再添了副碗筷。 给三人都盛了粥,锦蕊道:“大太太和大奶奶那里也送了早饭了,奴婢使人去禀了端哥儿在夫人屋里。” 端哥儿年幼,吃饭却不用人操心地哄着劝着。 待用完了饭,杜云萝给端哥儿擦了嘴,让奶娘送他去杨氏和颜氏那里。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道:“云萝,我知道你怕,但你必须想一想,那个歹人,你认得吗?” 章节目录 第420章不见月票450+ > 杜云萝的脸色白了白。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穆连潇知道,杜云萝信他,依赖他,所以她闭上眼睛是为了回忆,而不是逃避。 指腹微微用力,按压她的掌心,以作安慰。 良久,杜云萝才缓缓睁开眼睛,纠结地摇了摇头:“面目狰狞,我想我不曾见过他。” 穆连潇顺着她的脊背抚着,道:“我知道了。云萝,大军驻在城外,我等下要出城一趟,你跟大伯娘、大嫂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我会早些回来。” “今日不走对吗?”杜云萝抬眸望着他,“不回山峪关对吗?” 穆连潇颔首:“不回去,昌平伯府还有很多收尾要做。” 杜云萝徐徐松了一口气。 延哥儿和姐儿也醒了,穆连潇抱了抱儿子,又把他交给杜云萝,转身出去了。 杜云萝到了西厢。 颜氏躺在床上,端哥儿坐在内侧,她握着儿子的小手与杨氏说话。 见杜云萝带着孩子们来了,颜氏笑着道:“把延哥儿和姐儿也抱来床上吧,他们三个凑趣,也热闹些。” 奶娘们应声做了。 杨氏拉着杜云萝坐下,关切道:“昨夜里歇得好吗?我瞅着今日气色还不错。” 杜云萝浅浅笑了笑:“我睡得挺好的。大伯娘和大嫂呢?家里就这么点地方,有些住不开。” “挤一挤才好,”杨氏温柔地望着杜云萝,“一家人都在一块,这才安心。” 说了会儿话,洪金宝家的来禀,说是前头杜怀让收拾好了,要往府衙去,使她来请杨氏。 杨氏点头,与杜云萝和颜氏道:“后院烧了,我过去让人清理清理,后院里的事体,老爷是弄不明白的。你们莫担心,家里周围留了人手了。” 杨氏一走,就留下姑嫂两人并奶娘丫鬟们照顾孩子们。 好在这一日比起昨日是太平多了。 杜云韬没有回府来,在府衙里将就着睡了一觉,到日落时,才陪着杨氏回来。 端哥儿见了父亲,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伸出了双手。 杜云韬把他抱了起来。 端哥儿的脑袋在杜云韬脖颈处蹭了蹭,道:“来迟了。” 杜云萝笑了,把早上穆连潇跟端哥儿说的话告诉了杜云韬。 杜云韬失笑,好生安抚了儿子一番。 夜里,等穆连潇回来了,杜云萝问起了昌平伯府的事体。 昌平伯府烧了精光,寻不到证据,杜云萝一时也说不上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有真凭实据证明昌平伯府的私兵是为了瑞王造反准备的,瑞王府将立刻面临灾难。 只是皇太后尚在,也许能保下瑞王府几条性命,也许,依旧只能看着圣上亲手灭了瑞王,李栾没有弑父来表“忠心”,能不能活命也难说。 如今真相被大火燃尽,瑞王起兵不可能单靠昌平伯,但少了昌平伯,也无疑是少了左膀右臂,能拖了他的脚步,对南妍兴许是件好事,但兴许,会让瑞王更疯狂地招兵买马。 “昌平伯和贾德的事情,我已经快马加鞭报回宫里去了,等这里都收拾好了,会安排人手押贾德进京。”穆连潇叹息,道,“不过,贾德不能做我军向导,奇袭一事又要拖延。 云萝,府衙那状况,想重建完成少说也要几个月,我琢磨着,与其让大伯父一家在外头再找院子暂住,不如就继续住在家里。 你之前说过想去山峪关看看,镇子上的院子早就备好了,因着你怀延哥儿才耽搁了。 你跟延哥儿跟我去山峪关,把正房也腾给大伯父与大伯娘,他们就够住了。” 杜云萝怔怔看着穆连潇。 能为她的娘家亲人考虑到这一步,杜云萝心里暖暖的。 穆连潇想接她过去,也是怕她在昨日的阴影里走不出来,不放心留在一人在宣城。 思及此处,杜云萝自然不想拂了穆连潇的好意,道:“我和延哥儿过去一住几个月,真的不会打搅你吗?虽然我真的挺想去的。” 穆连潇笑了起来,搂着杜云萝的腰身,道:“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翌日上午,杜云萝便把这事体与杨氏讲了。 杨氏一脸担忧,道:“大伯娘怎么好意思让你腾地方……” 杜云萝宽慰她道:“其实,也是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白日里也就罢了,夜里闭上眼睛,总有些怕。”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杨氏也就不好拦她了,干脆把担忧的话都咽了下去,只嘱咐她要照顾好自个儿和延哥儿,莫要给穆连潇添乱。 宣城外,大军已经由参将带领返回山峪关。 穆连潇忙着处置余下的事体,杜云萝让底下人收拾了行李。 两日后,杜云萝抱着延哥儿上了马车,跟着穆连潇往山峪关去。 马车不比单骑,也不好日夜赶路,穆连潇估摸着他们要十日左右才能抵达。 离宣城越远,路就越难行,杜云萝时不时撩开帘窗看一眼外头景致,绿色一日比一日少。 锦蕊张望着,与杜云萝道:“以前还当是九溪夸大其词诓奴婢们的,今日亲眼一见,果真大开眼界。” 杜云萝亦不住点头。 她看过岭东风物志,也听穆连潇和九溪说过这一路风景,但只有亲眼瞧见了,她才明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真谛。 路途过半,前头遥遥马蹄声传来,速度极快。 穆连潇看向九溪,九溪会意,双脚一夹马肚子,扬鞭上前探查。 来人进入视线时,九溪微微一怔,高喊道:“鸣柳?” “你怎么在路上?爷呢?”鸣柳诧异极了,待行到不远处,拉住了缰绳。 九溪指了指身后:“爷和夫人在后头呢。” 鸣柳颔首,两人一道回到了马车前。 见鸣柳赶得满头大汗,穆连潇皱眉,道:“是不是山峪关出了什么状况?” 鸣柳禀道:“山峪关守备一切如常,只是,只是叶大公子不见了。” 叶毓之不见了? 穆连潇的眸子倏然一紧,杜云萝亦撩开了帘窗,愕然看着鸣柳。 “黄家大爷从关外退回来,叶大公子就不在军中,点人的时候都当他随着爷去宣城了。 等宣城的兵士回到山峪关,里头没有叶大公子,使人到处问了,没人瞧见他跟着去了宣城。 可关外回来时也没有他……” 鸣柳的话让穆连潇的面色渐渐阴沉。 若叶毓之没有回关,而是留在了大漠里,这么些天过去,他可还有性命? -------------- 果机和其他渠道看不到作者的话,所以在正文里加一段。 vip书友qq群546-281-175,全订的书友欢迎进群,月底会有免费番外作为福利,只限正版读者。 章节目录 第421章踪影 > 出关时定下的是一日左右路程的探寻,因而每个兵士身上带的也不过就是两日的口粮和水。 叶毓之也不例外。 大漠之中,食物和水源难寻,这一带又极少绿洲,叶毓之若是迷失在了大漠里,只怕凶多吉少。 何况,这么多天过去了,守军有守军的规矩,不可能因为一个兵士的失踪就带人进大漠搜寻。 那毕竟是大漠。 别说是找人了,去寻找的兵士们兴许都会折损。 就算黄大将军愿意私下去寻人,可大漠茫茫,也许近在眼前,也会因黄沙掩埋而寻不到踪迹。 穆连潇的心情沉重极了。 从军就是如此,没有人敢说定然性命无忧,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叶毓之选择从军,心中也会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 可以穆连潇来说,他建议叶毓之来山峪关,并非想要看到这种局面。 就算不能活着回京,也该是浴血奋战死在战场上,而不该是失踪。 黄纭当时清理过战场,若叶毓之战死,黄纭不会错过他的尸骨。 杜云萝拧眉望着穆连潇,她从他的眸子里读到了沉重。 若叶毓之失去了踪迹,再也回不来了,廖姨娘和安冉县主要如何接受? 前世,杜云萝品尝过至亲殒命边关的痛,她感受过,所以她懂,那种滋味,剐心剐肺。 而尸首不还,就如同失去踪迹的穆连康一般,想到徐氏的模样,杜云萝忍不住就想叹息。 穆连潇俯身靠近帘窗,沉声道:“这里离山峪关不远了,毓之失踪,虽然生机渺茫,但我想快些赶回去。 马车行得慢,这路也不平稳,再行快些,你和延哥儿只怕要吃不消。 云萝,我先走,让九溪和鸣柳送你到山峪关。” 轻重缓急,杜云萝分得清,她颔首道:“世子,你只管去吧,不用担心我和延哥儿,也就再两三日,我们就到了。” 穆连潇抿唇浅笑,直起身仔细叮嘱了九溪和鸣柳后,鞭子一扬,策马冲了出去。 马蹄声渐远,杜云萝放下了帘窗。 之后几日的路程,杜云萝的心思不在山道左右的景致上,一心想着快些赶路。 傍晚时,他们抵达了小镇。 鸣柳引路,马车停在了一座小院外头。 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下车,扫了一眼四周环境。 这个镇子不大,百姓也少,比起宣城的小院,这里的建筑截然不同,也瞧不见绿树,一眼全是黄土。 天边云彩被晚霞染红,映得小镇透了几分荒凉。 鸣柳恭谨道:“夫人将就将就。” 杜云萝从彭娘子手中接过了延哥儿,跟着鸣柳往院子里头走。 只有一进院落,亦是正屋、左右厢房,却没有倒座和后罩房,也没有庑廊穿堂连接。 入门没有影壁,一眼就能望见挂着蓝色棉布帘子的正屋大门。 虽然简单,但杜云萝觉得新鲜,两世为人,她还是头一回住这样的屋子呢。 尤其是内室里搭着的是炕,而不是床,她看了眼炕口,笑着道:“可惜还是夏天,不然倒是可以试试烧炕的感觉。” 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 丫鬟婆子们自不敢挑剔,各自心中担心的也就是娇贵的杜云萝会住不惯,这会儿看她还挺满意的,都松了一口气。 洪金宝家的和锦蕊、锦岚一道把行李收拾了。 鸣柳与杜云萝行了礼,往山峪关报信去了。 杜云萝站在院子里,问九溪道:“这里离世子在的关口还有多远?我听说是一两个时辰?” 九溪摸了摸鼻子,道:“若是使了劲马不停蹄地跑,不要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等爷换防休息时,若夫人想过去,马车也是方便的。” 杜云萝颔首。 晚霞暗去,屋里点起了灯。 杜云萝坐了数日马车,浑身不自在,梳洗了一番,道:“今夜晚了,早些歇了吧。” 锦蕊问她:“夫人不等世子吗?” 杜云萝略算了算,鸣柳回到山峪关时,天已经暗了,穆连潇应当不会连夜赶来,她道:“不等了,睡吧。” 锦蕊扶她上了炕,便吹了灯。 头一回睡大炕,新奇也挡不住疲倦,杜云萝很快入睡。 夜深人静时,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一个激灵醒了,翻身坐了起来。 “吵醒你了?” 黑暗里传来穆连潇的声音,杜云萝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半夜回来,穆连潇简单梳洗之后就爬上了炕。 杜云萝压着声问他:“还当你不回来了。” “怕你住不惯。”穆连潇搂着杜云萝道。 杜云萝略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叶大公子有消息吗?” 穆连潇低低叹了口气:“黄纭发现他不见了之后,就带了几个亲兵出关寻过一次。 别说是毓之的踪迹,连之前和昌平伯府的私兵厮杀的地方都寻不着了。 也不晓得是寻错了地方,还是叫黄沙掩埋了。 只能无功而返。 我昨日也试着寻过,一样没结果。 说实话,黄大将军也好,我也罢,都不可能为了毓之一个人就调大量守军去搜寻,就算是我失踪在荒漠里,黄大将军也不能不顾守军安危来找我。” 杜云萝拧眉,轻轻蹬了穆连潇一脚,嗔道:“道理我都懂,你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穆连潇失笑,揉了揉杜云萝的头发:“睡吧,明日再说。” 没有床幔,天色刚一亮,透过窗户撒进来,杜云萝就睁开了眼睛。 穆连潇正要出去练功,一面撸着袖子,一面道:“你再睡会儿吧,平日里也极少起得这么早。” “不睡了,”杜云萝披了衣服起来,“你待会儿就要回山峪关吧?我等你走了再睡回笼觉。” 这是舍不得错过与他相处的时光,恨不能粘着他,多一刻也好。 穆连潇忍俊不禁,唤了锦蕊进来伺候杜云萝,自个儿先出去了。 看穆连潇练完功,九溪去买了些早点回来。 昨日他们到得晚,小镇商事不兴,只大白天才有东西采买。 这一路来,也没有客栈驿馆,几乎都吃的干粮。 今日一早,九溪就想给杜云萝换换口味。 用过了早饭,穆连潇正打算出发,鸣柳就冲进了院子。 章节目录 第422章眼睛 > 鸣柳长得清秀,云栖有时候拿“像小娘子似的”打趣他,说是若穆连潇有事体必须要由女人出面办,让鸣柳梳个头换身衣服就能蒙混过去。 这些年跟着穆连潇在边关,鸣柳也没晒黑,依旧白皙得跟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似的。 他急匆匆进来,两眼晶亮,有一层薄薄的光影。 脸颊涨红,激动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穆连潇一怔,上前问道:“寻到毓之了?还活着?” 鸣柳猛一阵点头。 穆连潇闻,刚要长舒一口气,就见鸣柳又连连摇头。 九溪在一旁急得不行:“你慌什么嘛!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赶紧说嘛。” 鸣柳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了心跳,道:“是大爷,叶大公子和大爷都回来了。” 杜云萝蹭得站了起来,她只觉得胸腔之中嘭的一声炸开了,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能被鸣柳称呼为大爷的,能让他快马加鞭大半个时辰之后,依旧激动得说不上话来的,唯有穆连康。 那个八年半以前,在北疆回京城的路上消失了踪影的穆连康。 尸骨无踪,没有人知道穆连康到底是死是活,这八年多,吴老太君和徐氏再不心甘,也只能当穆连康已死。 而现在,这个人回来了,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穆连潇站在原地,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 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听岔了,可见九溪亦是呆若木鸡一般,他又觉得这是事实。 “真的是大哥?”穆连潇的声音发抖。 鸣柳重重地点头。 他跟了穆连潇多年,深知自家世子对穆连康的执着。 明明是一起去边疆迎灵的兄弟,却只有穆连康没有回来。 这些年,穆连潇时不时去青连寺寻穆堂,为的也是穆连康。 今日,活生生的穆连康就站在了鸣柳的面前,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身形面容和当年都不同了,可鸣柳知道,那就是穆连康。 穆连潇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才稳住了发颤的身子,他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眼眶通红。 他的大哥,到底是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若京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吴老太君和徐氏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想起家中这些年对穆连康的牵挂,穆连潇抬手抹了一把脸。 杜云萝渐渐回过神来,看着穆连潇,她是第一次在穆连潇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他笑过,怒过,脸红过,纠结过,沉闷过,无奈过,却不曾哭过,现在的穆连潇,几乎喜极而泣。 杜云萝握住了穆连潇依旧紧紧攥着的那只手,道:“赶紧去吧,大伯还等着你。” 穆连潇颔首,拥了杜云萝一下,跟鸣柳一块走了。 很快,院外马蹄声遥遥而去。 两骑快马扬起尘烟,穆连潇没有仔细向鸣柳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怕耽搁了路程。 鸣柳的马刚刚才全速跑了一趟,没多久,就跟不上穆连潇的马速了。 到了山峪关,穆连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里头空无一人。 他又急匆匆跑出来,问了一个士兵,才知叶毓之他们在黄大将军那里。 穆连潇冲到了黄大将军的屋里。 黄大将军坐在正中,下首坐了黄纭,另一侧是叶毓之,以及一个陌生的身影。 穆连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相信鸣柳不会看错,可又有些忐忑,怕万一不是穆连康,他会失望至极。 穆连潇迟疑着上前,那人转过头来,缓缓站起了身。 那人身材魁梧,个头比穆连潇还高些,他的衣着打扮与他们都不相同,穆连潇仔细一看,似乎是大漠里出没的马贼的装扮。 他的面色黝黑,下颚处围了一圈胡子,连脸型轮廓都模糊了。 只那双眼睛,穆连潇死死盯着那双眼睛。 浓眉大眼,目光炯炯,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单看这双眼睛,和穆连康的父亲穆元铭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眼睛,穆连潇就敢说,这就是他的大哥。 穆连潇嗓子一涩,唤道:“大哥!” 那人亦望着穆连潇,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犹豫着道:“阿潇?” 穆连潇深深点头。 “呵……”那人苦笑,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大哥,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唯一有印象的是我有个骑术出众的爹,有一个弟弟叫阿潇。” 穆连潇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酸涩,心里沉甸甸的。 他并不意外,应该说这才合理,若穆连康还记得往事,记得他出身定远侯府,他只要活着,那八年多来,他定会回家的。 唯有他什么都忘了,才会音讯全无。 话说回来,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大哥还活着,就算什么都忘了,也是他穆连潇的大哥。 “对,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三叔父,骑术出众,小时候是他带着我们去马场的。”穆连潇咧嘴笑了,“你右边的肩胛骨下面是不是有一道旧伤?那是以前阿喻淘气爬树摔下来,你为了接住他摔倒在地上,叫石头划伤的。” 那人一怔,下意识抬手往右肩胛骨下摸去,抿唇道:“有。” 听闻这个字,穆连潇绷紧的身子一下子松了下来,笑容更深了三分:“大哥,这八年多,你是怎么过的?” 相较于穆连潇的轻松,穆连康却是五味杂陈。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无数次想去追寻,都以头痛欲裂告终,就如他说的,他能记得的只有会骑马的父亲和叫阿潇的弟弟。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弟弟,对方能确认他的身份,他却开始难以置信。 叶毓之见穆连康拧眉,拍了拍他的肩,与穆连潇道:“那****与敌兵相杀,一不小心双双滚下沙丘,缠斗之余,离你们越来越远,等我总算杀了他,想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寻不到路了。 我撑了几天,原本以为要死在沙漠里了,结果被一群马贼救了。 他们说,要么入伙要么死,我在那群人中间,发现了穆大爷。 这么多年没见,乍一眼我还以为认错了,我佯装答应,一直跟着他确认他的身份。 他说他有个弟弟叫阿潇,我就确定是了,费了几天,说服他带我回山峪关来。” 章节目录 第423章兄弟月票480+ > 穆连潇听完,郑重道了一声谢。 他想,让叶毓之随他来山峪关,这是他过去一两年里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 同样出身勋贵,安冉县主因着私心,总求着叶毓之与穆家兄弟们来往,叶毓之因此对穆连康很熟悉。 即便八年多未见,即便长大之后的穆连康的模样变了许多,叶毓之还是认了出来。 黄大将军搓了搓手,道:“都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了,那个贾德,阴差阳错,还能了这么一桩事。” “贾德?”穆连康皱眉,他多年都生活在关外,身边听的都是胡人的名字,对偶然听过的汉人名字就会印象深刻。 穆连潇解释道:“以前是京中扬威镖局的镖头,经常护镖出关,前些年受伤后金盆洗手,这次他以向导身份入山峪关,行不轨事。” “镖头?他的额头上是不是有一道疤?”穆连康问道,见穆连潇颔首,他摇头道,“不可能,贾德是死在我眼前的,我亲手埋的他。” 几人闻具是一怔。 穆连康解释道:“差不多是六年前,那个贾德和我们的头领有些交情,头领不劫他的镖。 可他们被别的马贼帮盯上了,最后镖是保住了,但贾德受了重伤。 镖局的副镖头押镖回了关内,贾德留在我们这里养伤。 同样是汉人,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他的家乡,说走南闯北押镖。 他本来能养好的,一个不小心伤口又裂开了,最后没救过来,我把他埋了。” 穆连潇和黄大将军交换了一个眼神,贾德死在了关外,那他们抓到的这个贾德就是个假的,冒名之人。 当时扬威镖局的生意刚刚有了些起色,若让人知道他们在关外险些被劫镖,恐怕生意又要一落千丈。 为此,扬威镖局上下只说贾德是意外受了内伤回乡养伤,而贾德的京中好友,就再也不可能收到他的消息了。 贾德这个人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他的过去才那么完整无缺。 那个假贾德,应该也是镖局出身,因而对贾德和镖局的事情很了解,昌平伯布这个局,应当是给了绍陵城外的贾德的叔婶不少银子。 那个村子几乎无人了,年轻力壮的都去了城市里,留下来的都是穷苦老人,说个谎就有银子拿,这种好事谁会错过。 从黄大将军屋子里出来,穆连康与穆连潇一道走,他沉吟着道:“我是叫穆连康吗?” “是,我们是连字辈,你是三房嫡子,是我们的大哥,‘上下和洽,海内康平’,祖父取的名字。” 穆连康低声念诵了一遍,道:“再跟我说说家里的事情吧。” 穆连潇点头应了,从祖父穆世远说起,说吴老太君,说穆元策几兄弟,说永安十三年的变故,说穆连康的失踪…… “大哥,你还记得你为什么离开了灵棚吗?”穆连潇问道,这个问题堆在他心中八年多了,他一直想寻到答案。 穆连康苦笑,茫然之中带了几分落寞:“不记得了,你说的祖父祖母的事情,我都记不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关外了,首领说,是他救了我,看我练过武,会骑马,就让我跟着他们。 这些年,我就是一个马贼,截过商队,伤过人。 前两年边关打起来了,商队几乎失了踪迹,我们就无所事事了,碰见叶毓之也是运气。” 穆连潇笑了起来。 若穆连康没有失踪,他是定远侯府的大公子,会跟他们兄弟一样上阵杀敌,会侯府再添功勋。 可他成了一个马贼…… 要穆连潇来说,马贼也好,农夫也罢,只要穆连康活着,都不重要。 “大哥,去我那里先换身衣服,梳洗一番,你已经找到了家,就别再回关外了,过阵子我们回京。”穆连潇道。 穆连康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又摸了摸络腮胡,朗声笑了:“我还是这么穿,我习惯了,还有,我还要再回关外。” “为什么?”穆连潇问,装束不换就不换,反正在这山峪关里,也没人会追着穆连康砍,可关外…… “我成亲了,还有一儿一女。”提起妻儿,穆连康的神色温柔极了,“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穆连潇摸了摸鼻子,还真是他糊涂了,他们都不是小时候了,有妻有子才是寻常的。 “是胡人吗?”穆连潇试探着问道,“她会愿意跟你回京城吗?” 好不容易寻到了穆连康,他因为妻儿而留在关外,吴老太君和徐氏那里,只怕不好受。 穆连康笑道:“她是绿洲上最美的明珠,她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胡人。 就因为这个,她在绿洲上属于异类,跟我一样,所以她嫁给了我。 她会说汉话,我要跟她好好说一说,不管如何,阿潇,我都会回一趟京城,去看看祖母和母亲。” 说到了妻儿,穆连康问道:“你呢,成亲了吗?” “两年前成亲的,今年元月里生了个儿子,现在才这么大,”穆连潇比划了一番,笑容粲然,“她跟着我来了岭东,之前住在宣城,昨日刚刚到前头小镇上。” “哪天先去看看他们吧,看看我的侄儿。” 说的是哪天,实则也没耽搁多久,山峪关到镇子上方便,在天黑时,穆连潇和穆连康到了小镇上。 杜云萝抱着延哥儿迎出来,见到一身马贼装束的穆连康时,她忍不住惊呼一声。 “我吓着她了?”穆连康低声问穆连潇。 穆连潇忍俊不禁:“乍一看吓着了,等一会儿说不定就不停问你关外和马贼的事情了。” 杜云萝让锦蕊上了酒,又添了几样菜,这才落桌吃饭。 在外头不似京中规矩多,又是自家兄弟,不用避讳什么。 穆连康抱着延哥儿逗了会儿,朗声道:“看着他,我就想起我儿子了。” 穆连潇把叶毓之寻到穆连康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提了他在关外已经成亲的事情。 杜云萝转眸看他:“你和大伯是担心府里不接受大嫂?” 穆连康听她连“大嫂”都唤出口了,不由笑了。 “其他人怎么想,我说不好,但祖母和三婶娘,是不会质疑的,”杜云萝沉声道,“比起大伯生死不明,****饱受思念之苦,只要大伯能回家,祖母和三婶娘不会挑剔大嫂的。” 章节目录 第424章沉思月票510+ > 出身书香还是将门,是否门当户对,是否贤良淑德,这些在议亲时要一一考量的东西,在穆连康的平安跟前,又算得了什么? 胡人与汉人结合的女儿,起码也有汉人血统了。 再说了,虽然习俗和生活习惯不同,但那也是本本分分的姑娘,不是见不得人的出身。 府中子嗣不兴,令字辈只有娢姐儿和延哥儿,一下子再添两个孩子,吴老太君会高兴的。 想起徐氏痛苦模样,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压住了心中起伏,道:“世子记得吗?认亲的时候三婶娘给过我一个玉镯。 三婶娘说,这原本是她要给儿媳的,可惜大伯下落不明,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儿媳了,所以才给了我。 还有延哥儿脖子上挂着的金锁片,是三婶娘的母亲留给外孙的。 这两样东西,如今可以物归原主了,三婶娘又怎么会不愿意?” 说完,杜云萝把延哥儿抱了过来,从他的领口里把金锁片勾出来:“就是这个,该给大伯家的儿子。” 穆连康目光沉沉。 他是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也不记得母亲的性子,可世人谁不思念母亲? 尤其是他这种数年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人,更是迫切想要知道父母的事情。 此刻只听杜云萝几句话,他的心就揪了起来。 因着他的失踪而痛苦度日的母亲,把玉镯和金锁片给了侄媳妇与侄孙时,她的心一定是在滴血的。 叹息一声,穆连康喃喃道:“是我不孝啊。” 穆连潇在酒盏里添了酒,执起碰了碰穆连康的酒盏,道:“父亲不在了,我们的祖母、母亲还在,现在尽孝还来得及。” 穆连康眸色深沉,举杯共饮。 杜云萝不饮酒,吃过了饭,陪着坐了会儿,便把席面留给他们两兄弟说话。 久别重逢,千万语化作酒。 杜云萝坐在里间,听到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心事起起伏伏。 穆连康不记得他失踪的经过,他无法指证穆元谋在这事体上动了手脚。 可只要穆连康出现了,对二房就是沉重的打击。 记忆是很玄妙的东西,穆连康现在不记得,谁敢说他一年后、十年后不会想起来? 怕他记起来,又不知道他何时会记起来,这种惴惴不安的煎熬,能够让意志不坚的人崩溃。 一旦穆连康记起来,徐氏只怕要拿着刀子去跟二房拼命。 穆连康活着,对二房就是最好的牵制了。 退一万步讲,二房害了穆连潇,穆连康因为妻子出身的原因不能承爵,但还有延哥儿,延哥儿习武会跟着穆连康而不是穆连诚,二房想要爵位,就要把穆连康这座高山再挪开。 如此一来,穆元谋的所有计划都将被打乱。 况且,还有穆堂。 穆连康还活着,杜云萝不信穆堂不知道当年情况。 无论是因何原因不开口,等穆连康活生生站在穆堂跟前,他还能紧紧咬住牙关吗? 今生走到今天,二房还没害了穆连潇性命,杜云萝被下药又不是铁证,唯有穆连康一事是板上钉钉的。 要做的就是逼穆堂开口,唯有穆堂说出所有事情,真相大白,才算是釜底抽薪。 穆连潇兄弟喝了一整坛酒,两人都是海量,这些酒不在话下,各自用了一碗醒酒汤,穆连康便去了临时挪出来的客房。 杜云萝让锦蕊打了水,伺候穆连潇梳洗。 穆连潇面色微酡,双眸微凉,如月光一般清辉,眼底笑意满溢。 他擦了脸,把帕子丢回了水盆了,一把抱住了杜云萝,喜悦道:“云萝,能找到大哥,我真的很高兴。” “我知道,”杜云萝回抱住穆连潇,抬眸看着他,“给京里写信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城?” 穆连潇在她额头上啄了一口:“我就顾着和大哥说话了,还没写信,这么晚也送不走了,明日一早就写。我暂时回不了京城,又不好叫大哥一个人回去。” 杜云萝抿唇,斟酌着道:“世子,当年大伯失踪是意外吗?若是人为,那大伯出现了,要回京了,那人会坐以待毙吗?就算大伯什么都不记得了,下手之人也会怕他再想起来。” 穆连潇没有说话,目光沉沉湛湛,深深凝望着杜云萝:“云萝,你想说什么?” 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瞬间,杜云萝想把她知道的所有的所有都说出来,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现在不是说那些的好时机。 杜云萝嗫嗫,道:“我只是想起了母亲的家书。 姑母过世的时候,母亲在信上说过,姑母死前提过大伯,提过长房和二房的利益。 当时我们都想不透姑母到底说了什么,可我现在想的是,为何母亲会写? 若姑母是信口开河,说得全无道理,以母亲的性子,定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跟别说是写在信里了。 母亲写了,就是说她多少认同姑母的说法。 那么姑母到底说了什么? 她提起大伯,难道会说大伯的失踪是意外吗?” 穆连潇的喉头滚了滚。 穆元婧说话做事颠三倒四,穆连潇这个晚辈都听不过耳,周氏也是不理会的。 穆连潇熟知周氏性格,杜云萝说得一点也没错,若周氏不认同穆元婧的话,她绝不会在家书里提起。 这一回却提了…… 抛开长房和二房的利益这一条,只说穆连康,穆元婧要是说的是小时候的往事,穆连康下落不明,讲句不好听的,人死万事消,无论穆元婧说好说坏,周氏都不会记下。 唯一能让周氏挂怀的,就是穆连康的失踪,也唯有这失踪是人为而非意外,才值得周氏在信里提及。 穆连潇垂着眼睑深吸了一口气:“母亲的信有带来吗?” 杜云萝摇头:“收在桂树胡同里。” 穆连潇松开了杜云萝,坐在炕边脱了鞋子。 杜云萝也爬上了炕,等穆连潇吹灯时躺了下去。 一室静谧。 谁都睡不着。 良久,穆连潇低声道:“云萝,当时从北疆扶灵回京,大哥失踪时的事情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问过二叔父几次,他说他歇得也早,只有穆堂守在灵棚外。 穆堂有什么理由要害大哥?他跟我们是主仆,但更像兄弟。 穆堂到我们身边时,姑母去了蜀地,她怕是连穆堂是谁都不知道,她能说的,她唯一能说的,不是我,就是二叔。 我没有害过大哥,母亲也不会信我做过,就只剩下……” ------------ 昨天提了番外,看到台湾站书友的留,这里解释一下,番外是给全订读者的免费福利,正文还会继续,不会很快完结哒~~ 章节目录 第425章浮木 > 夜色浓得化不开。 月色被厚重的云层挡住,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里,穆连潇的声音沉沉,他说得极缓,却像是踏在厚厚的雪地里的脚印,每一步都是那么扎实,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沉甸甸的。 杜云萝侧过头看向穆连潇。 夜色实在太重,饶是她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她也看不清穆连潇的神情。 只那双眼睛,墨一般浓郁,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了。 杜云萝的心亦跟着沉了下去,如溺水一般,只不过,她的眼前还有浮木,让她能够探出头来浮在水上大口喘息的浮木。 她一直在等,在暗示,在引导,对二房的怀疑,必须由穆连潇自己提出来。 这几年,二房给杜云萝的机会太少,她每次在穆连潇跟前提及,都像只蜗牛一般,挪一挪又停下。 没有人能轻而易举地接受别人对他的家人的指控,即便这个别人是他信任的妻子。 就算她有太多的证据一点一点摆在穆连潇面前,让他能评断是非,让他亲君子远小人,可这些证据也会变成心结拦在他们夫妻中间。 这就是人心,与感情深浅,信赖多寡无关。 就像是忠逆耳,正直地指出他人的错误,和那个人自己意识到做错了,心中的感觉是不同的。 杜云萝了解穆连潇,知道穆连潇不是那等听不进旁人建的心胸狭隘之人,但他也不是大大咧咧到任何事都不过耳、不过脑的人。 穆连潇为人磊落,行事大方,但他的思绪细密。 他不懂姑娘家的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可对于权谋之争,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后头的东西就无所遁形了。 与其把结论给他,让他将信将疑,不如像现在这样,让穆连潇自己说出来。 他下了判断,就不会再迟疑。 杜云萝想过,若迟迟没有实证,她会在适当的时候拼一把,将二房的很多事情告诉穆连潇。 若成了心结,她可以用十年二十年去解,只要夫妻两人在一处,总有说开的一天。 而现在,穆连康的出现成了她的浮木,穆连潇自己把对二房的疑惑搬了出来。 种子就此萌芽,前尘往事重新梳理,从前未曾放在心上的细节,穆连潇也会一点点记起来。 一如当年望梅园中穆连慧的误导,一如围场上马掌松开的雪衣。 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不是激动,而是想哭。 “只有二叔父了,是吗?”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穆连潇轻笑,笑声苦涩:“可是,为什么呢?” 杜云萝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长房、二房的利益之争,母亲信上写的,大概就是原因吧。” 黑暗里,穆连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杜云萝的身子箍在了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五味杂陈,杜云萝说不出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嗓子酸得厉害,她伸出手环住了穆连潇的腰,用劲抱住,脸颊埋在他的胸前,泪水簌簌。 大夏天的,这偏远小镇一时之间也买不到冰,屋里摆不了冰盆。 穆连潇底子好,浑身热乎乎的,夜里都是光着膀子睡的。 胸前湿润一片,他很快就感觉到了,那是杜云萝的眼泪。 穆连潇一下一下顺着杜云萝的脊背安抚她,可怀里的人哭得越发厉害,虽然无声,身子却一直在发抖。 她是在害怕吧…… 若事情真如他们猜想的那样,长房和二房的利益无外乎爵位,二房真正想抹去的就是穆连潇的存在。 只有他穆连潇死了,只有延哥儿不能长大,不能建功立业,这爵位才会落到二房手中。 丈夫和儿子身处险境,也难怪杜云萝会哭了。 穆连潇突然想起了国宁寺的天王殿,阳光透过窗棂和殿门撒入,堪堪照亮了佛前。 杜云萝背靠窗棂,一地斑驳的光阴之中,她的眉目柔和又朦胧。 她与瑞世子妃说过,她只求一个平顺,父母长辈安好,夫妻携手赴老,有儿有女,仅此而已。 要是他成了二房争权夺利的牺牲品,那他的云萝要怎么办? 她的心愿是如此简单,难道也不能替她实现吗? 思及此处,穆连潇的心一阵一阵钝钝的痛,他哑声唤她:“云萝,我应你,我平平安安的,除了延哥儿,你再给我生几个孩子,要有漂亮的姐儿,跟你一样漂亮,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老了,我也老了……” 杜云萝的身子一僵,复又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老过,前世她活到了七老八十,老得佝偻了身子,老得颤颤巍巍。 可穆连潇一直都是现在的样子。 弥留时,她曾模糊地看到有人坐在她的床边,眉宇清俊,与记忆中无二。 她触不到他,可他就在那里。 她白发皑皑,容颜不再,而他永远永远在这最好的年华里。 而现在,穆连潇说,他会陪她到老。 她说什么要也让他陪她到老。 敢再把她扔下,她就恨他,永生永世恨他…… 哭声再也压不住,咽呜着,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 穆连潇将杜云萝从怀中拉出来,掰着她的肩膀,稳住了她的樱唇。 唇齿之间,呼吸被掠夺,杜云萝的思绪变得空白,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止住了,她本能地回应着穆连潇的吻。 直到气喘吁吁,几乎要断气时,穆连潇才松开她,等她大口喘息后,又一次封住了她的唇。 良久,两人才拉开了距离。 穆连潇揉了揉杜云萝的后脑勺,坐起身,下了炕。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看他,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铜盆里的水还没倒掉,穆连潇拧了帕子给杜云萝擦脸:“擦干净些,不然明日要肿得睁不开了。” 杜云萝仔细擦了,又替穆连潇擦了胸口,那上头除了薄汗,还有她的眼泪。 穆连潇把帕子甩回了桌上,翻身上炕,搂着杜云萝,闭上了眼睛。 杜云萝哭过了,没多久就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呼吸渐渐绵长。 穆连潇却睡不着,温香暖玉在怀,却因为孝期碰不得,别的时候也就罢了,今日他很想好好抱抱她。 想把杜云萝揉进他的身体里,让她清晰地感觉到他,让她不要再担心害怕。 章节目录 第426章两日 > 穆连潇抬手覆住了双眼,徐徐吐了一口气。 祖父、父亲战死之后,穆连潇只有穆元谋这么一个叔父。 他像待父亲一般敬重叔父,而穆元谋亦如同一个慈父一般。 让他去怀疑穆元谋,穆连潇的心里堵得厉害。 原本该觉得喘不过气来,却叫杜云萝的眼泪给打乱了情绪,等哄完了妻子,才发现之前压在心中的石头轻了许多。 这会儿倒过头去再看穆元谋,也与刚才的心境不同了。 不是不难过,更多的是不理解。 他们是嫡嫡亲的叔侄,为何穆元谋要…… 一夜无眠。 穆连潇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身去院子里练功。 杜云萝醒转过来,眼睛痛得睁不开。 她使劲揉了揉,就算是睡前擦拭了,痛哭一场的痕迹还是消不掉。 坐在镜子前,双眼红肿,杜云萝低声问锦蕊:“拿粉盖得掉吗?” 锦蕊摇了摇头,她知道杜云萝昨夜里哭了,可穆连潇在里屋,锦蕊就只能当没听见,不可能起身点灯还没眼色地去问东问西。 早上起来偷瞧穆连潇和杜云萝的样子,并不像是吵架了,锦蕊便放心了。 “不好盖呢,这里也没什么冰,夫人拿帕子敷一会儿吧。”锦蕊建议道。 杜云萝只要依做了。 要不然,她这个样子叫穆连康看见了,可真是成大笑话了。 正敷着,就听见外头拳脚声音。 锦蕊透过窗子看了一眼,道:“夫人,世子与大爷在比划功夫。” 杜云萝闻来了兴趣,走到窗边,一只眼睛敷着,一只眼睛看。 穆连潇和穆连康都是练家子,学的都是能杀敌的本事,与只求好看的花拳绣腿不同,比划起来拳脚有力,虎虎生风。 延哥儿也醒了,彭娘子抱着他从屋里出来。 他一双大眼睛随着那两人转,依依呀呀地叫唤。 杜云萝叫他逗乐了。 那厢两人停了下来,穆连潇回过身去看儿子,他浑身上下都是汗,也就不去抱延哥儿了,转眸见杜云萝站在窗边,他冲她温柔一笑。 穆连潇回屋里梳洗。 杜云萝把延哥儿抱过来,柔声道:“哥儿看得懂你父亲和大伯父在练功吗?看什么都津津有味,还依依呀呀的。” 穆连潇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接了延哥儿过来,在他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快些长大,爹爹教你打拳。” 延哥儿“呀呀”地叫。 杜云萝笑地嗔了穆连潇一眼,捏了捏儿子的鼻尖:“延哥儿,你爹爹连教娘亲骑马,都还没教会呢。” “你呀,”穆连潇含笑道,“下回我换防空闲时,带你骑马去。” 杜云萝莞尔。 待用了早饭,杜云萝让彭娘子带了哥儿回屋子里,单独与穆连潇道:“家书要怎么写?大伯的事情要怎么说?” 垂眸深深吸了一口气,穆连潇知道,有些事是必须面对的。 “我今日想一想,夜里我要是没回来,也会让疏影给你带话。”穆连潇沉声道。 杜云萝颔首应了,送了穆连潇和穆连康返回山峪关。 山峪关里,一切如常。 穆连潇上了城墙,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漠,起风时,黄沙飞舞,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叶毓之已经归队,今日守在城墙上,见不远处的穆连潇眉头微皱,他犹豫着开了口:“世子可是有为难之事?是否与叶大爷有关?” 穆连潇抿唇:“在想我大哥当年失踪之事。” “呵……”叶毓之笑了,他亦把目光投注在辽阔的沙漠之中,语气平静之中带着笃定,“世子会去想,就意味着叶大爷失踪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穆连潇的身子一怔,神色复杂地看了叶毓之一眼。 当年之事,叶毓之也有耳闻,也知道去迎灵的穆家人的身份,略一琢磨,道:“是世子的二叔?” “仅仅是怀疑,到底是我二叔。”穆连潇绷紧了下颚,道,“你这是旁观者清,而我当局者迷吗?” 叶毓之苦笑,摇头道:“不是。 很多事情,信赖时是看不到的,一旦掀开一个角,后头就连着出来了。 世子是觉得嫡亲的叔父不会下狠手吗? 你看我和安冉,人心就是如此,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祖父母、父亲都尚且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叔父做什么,似乎就不奇怪了。 穆连潇亦笑了起来,亦是苦涩难。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背手站在城墙上。 许久,穆连潇吐出胸中闷气,让人去请了穆连康。 穆连康来了,站在穆连潇身边,眼前的黄沙尘土对他来说,早已经成了身体里的一部分。 “大哥,”穆连潇问他,“大嫂他们所在的绿洲,离这里远吗?” 穆连康笑着道:“快马加鞭,三日足矣,只是沙漠不像山路,正午时策马快行,马儿都吃不消。” “你到过古梅里吗?从山峪关到古梅里,最快要几天?”穆连潇又问。 穆连康闻,眸子倏然一紧,偏转过头看着穆连潇:“日夜不停,两日。” 两日? 穆连潇难以置信地看向穆连康。 “从戈壁穿行,有一条近路可以直达古梅里城外,”穆连康伸出手指,道,“只要两日。” 穆连潇的心跳不由快了起来,若只要两日,只要备足了干粮和水,马匹应当可以穿过荒漠,抵达古梅里。 “大哥……”穆连潇斟酌着道,“你在关外的亲人,与古梅里……” 穆连康的笑容阴沉下来,攥着拳头道:“首领是被赶出古梅里的,他与兀纳里是不共戴天之仇。 我的命是首领救回来的,我在回京之前,能打败兀纳里,也算是报恩了。” 穆连潇重重颔首,与穆连康一道去寻黄大将军。 黄大将军闻,亦是又惊又喜,摩拳擦掌道:“有一个信得过的向导,我们定能替圣上打下古梅里。” 穆连康走到地图前,指腹在上面划过:“从这条路走,两天足矣。” 黄纭愕然:“原来,竟然还有近路可走……” “荒漠里,一般只走自己熟悉的路,不会轻易改变路线,所以这条路知道的人极少,”穆连康解释道,“谁让我是马贼呢,来无影去无踪的马贼,当然会知道一些近路。” 章节目录 第427章大嫂月票540+ > “那何时出发恰当?”黄大将军问道。 他们几人对沙漠的了解远不如穆连康,既然由他领路,也该让他来定时机。 “九月或者十月,风沙会相对小一些,而他们的大军那时会在北疆做最后一搏,我们能在大军撤回前拿下古梅里。首领为了向兀纳里复仇,每年都会趁着大军疲惫撤回时骚扰一番,因而很清楚他们的行动。”穆连康道。 穆连潇沉思,算起来还有两三个月,也足够山峪关做好准备。 杜云萝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 火烧云一般的晚霞,怎么看都不会腻。 洪金宝家的过来问她:“夫人,今日何时用晚饭?” “再等等吧,”杜云萝笑着道,“疏影没来传话,许是世子今夜回来的。” 听她如此说,洪金宝家的也笑了。 一直等到天色暗了下来,穆连潇才回到家中。 杜云萝只看到他一人,问道:“大伯呢?” 穆连潇擦了把脸:“大哥下午就出关了,说是去寻大嫂,不管大嫂肯不肯跟他回关内来,大哥也该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大嫂,也免得大嫂牵肠挂肚的。” 锦蕊摆了桌。 用饭时,杜云萝也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体,夫妻两人一道用了,又抱着延哥儿喂了点鸡蛋黄泥。 延哥儿已经会坐了,张着两条胖乎乎的小腿,一个人都能闹得兴高采烈的。 坐一会儿撑不住了,趴在炕上留着口水对着人笑,没一会儿自己一个翻身,又躺好了。 穆连潇逗了儿子一会儿,到了延哥儿该睡觉的时候,才交给彭娘子带下去,又牵着杜云萝的手到了大案前。 杜云萝会意,亲手研墨。 墨香扑鼻而来,神色清明许多。 她抬眸看着穆连潇。 穆连潇抿唇,道:“今天毓之跟我说的,没有什么不可能。” 杜云萝的心颤了颤。 唯有经历过人才懂这句话的意思,杜云萝是重活一世,而叶毓之是在这几年间看清楚了一切。 “祖母那里,我怕她一时扛不住。”穆连潇叹气。 杜云萝没有应声。 穆连潇现在接受的只有穆元谋造成了穆连康的失踪,甚至在背后算计他,可他还不知道,整个二房都脱不了干系,他的二哥和四弟,他唯一的姐姐,一样牵涉其中。 他们谋的不仅仅是穆连康和穆连潇,当年老侯爷和穆元策兄弟的死,也是见不得光的。 杜云萝知道急不得,穆连潇对穆元谋起疑,能对他有所提防,这就够了,那些腌臜往事,太过危耸听,不该由她在此刻挑明。 毕竟,穆连潇既然有了疑惑,当年之事,总会浮上水面。 摊开信纸,穆连潇提笔沾墨,写下了家书。 杜云萝在他身边看着,看他写昌平伯府的覆灭,写山峪关的战事,写穆连康的出现,亦写了穆连康失忆之事。 杜云萝觉得这样正好。 穆元谋为人谨慎,城府极深,若穆连康记得所有事,二房所谋已然曝露,说不定就会狗急跳墙,而穆连康失忆,穆元谋会左右掂量,投鼠忌器。 越是谨慎之人,越会左右摇摆,怕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也许,穆元谋会去找穆堂质问,但他绝不会灭口。 这里穆连康一出现,青连寺里的穆堂就死了,谁都会知道当年穆连康的失踪不简单了。 穆堂一个仆从,与穆连康无冤无仇,唯有背后有人教唆才会参与其中。 就算吴老太君因着母子之情不去怀疑穆元谋,也会对当年的事上心。 而徐氏那里,她与穆元谋不是血亲,她会怀疑到二房,说不定会嚷嚷起来。 穆元谋是断不会想看到前方事未成,而后面烧起一片大火的局面的。 穆连潇把信装好,又给周氏写了一封信,上面提到了自己的疑惑。 “明日让鸣柳送回京城去,这封要亲手交到母亲手里。”穆连潇道。 杜云萝点头,道:“大嫂跟着大伯回来,那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大哥会给我们当向导,大抵九月十月出发,等打下古梅里,今年冬天回京。”穆连潇道。 杜云萝怔了怔。 她本以为,在未来几年间,她都不会回去京城。 可若是奇袭古梅里成功,釜底抽薪打击了鞑子,边疆能够平定,圣上不会让穆连潇一直驻守山峪关,那她自然要跟着丈夫回京城。 回去直面二房上下。 杜云萝深深看了穆连潇一眼,只要穆连潇和周氏有心防备了,穆连康又带着家人返京,二房的日子会比她从前设想得更难过。 这几封家书,鸣柳在翌日一早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穆连潇去了山峪关,他要忙上几日,不能夜夜回来了。 杜云萝笑着送他出门,宣城比京中方便,而这小镇又比宣城离穆连潇更近,她已经很满足了,又怎么会计较? 夜空中的月亮一日比一日圆,中元节渐渐近了,府里准备着祭祀之事。 七月十四,穆连康带着妻儿回到了关中。 穆连潇看着眼前碧眼的女子,愣怔了许久,才唤了一声“大嫂”。 穆连康的女儿四岁模样,眼睛随了她的母亲,是浅浅的碧色,而儿子不到两岁,模样随了父亲。 穆连潇笑着给了见面礼,道:“令字辈的长子长女,要让给这两个人。” “长女?”穆连康微怔,复又点头,“是了,你说过二弟生了个女儿,我还未曾见过呢,就只记得你儿子。” 穆连潇让疏影备了马车。 一行人回到镇子上时,晚霞漫天。 杜云萝看着来人,一时之间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到了岭东之后,尤其是来到这镇子上,她也见过几个有胡人血统的女子,可没有哪一个,像她的大嫂一样,有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 她的衣着打扮还是胡人装束,但她的模样,除了眼睛之外,与关内汉人女子的差异不大。 若换上汉人衣服,照汉人来打扮,不看那双眼睛,也挺合适的。 杜云萝暗暗松了一口气,往后要在京城里生活,越像个汉人,她会越轻松些。 “大嫂。”杜云萝笑着唤她。 那女子弯着月牙一样的眼睛笑了起来,她的汉话说得不错:“我叫庄珂,我的父亲是汉人,他给我取的名字。” 章节目录 第428章送抵月票570+ > 妯娌两人见了礼。 杜云萝给两个孩子添了见面礼。 这两人年纪还小,以前也不知道穆连康姓甚名谁,不曾取过汉名,如今接了回来,依穆连康的意思,还是要让吴老太君和徐氏来取。 姐姐会说几句胡语,弟弟正在学说话,还没有说利索。 庄珂道:“看来,他们该改学汉话了。” 夜里,穆连康兄弟两人吃酒,杜云萝和庄珂哄了孩子们睡下,便坐在一块说话。 “我父母都过世了,在关外没有其他亲人,他说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庄珂含笑往穆连康那里看了一眼,“他以前都没有家人,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还是很介意的,谁会不想要家人呢?这下好了,能找到家里人。” 杜云萝浅笑,斟酌着问道:“大伯有提过吗?我们不是普通的人家。” 庄珂抿唇,碧蓝的眼睛清澈:“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我还是他的妻子,对吗?” 杜云萝点头。 徐氏只要儿子平安回来,儿媳妇到底是胡人汉人,她不会在乎,吴老太君也不会做那等恶人,族里依着定远侯府,又有哪个敢胡乱语?就算二房想寻事,也要看他们还能不能掀起风浪了。 庄珂气质温和,举止也是落落大方的,她只是没有接受过世家女子的规矩教育,若她有心学,端起架子来,只怕不会输给官家女子。 杜云萝唯一拿不准的,就是适应了关外自由的庄珂,能不能适应侯府的沉闷和规矩。 她能学好,不等于她能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不过,这是穆连康夫妇之间自己去商议协调的事情,杜云萝只能略微操操心,不能大包大揽。 “明日我们就在镇上找个院子住下,不能一直挤在你这里。”庄珂笑着,看了一眼屋里摆设,“与关外不同,挺新鲜的。” 杜云萝忍俊不禁,扑哧笑了:“我来的时候说的是,与京里不同,很新鲜。” 庄珂乐不可支。 翌日便是中元,穆连康和穆连潇一起在小院里祭祖。 穆连康数年不曾替先祖上香,不由多磕了几个头。 疏影在镇子上找好了院子,离杜云萝这里不远,要来串门子也极其方便。 穆连康和穆连潇去了山峪关,庄珂喜欢寻人说话,就时不时来找杜云萝聊天。 她从小听她父亲说了许多关内事体,只是从未亲眼见过,心中满满都是好奇。 杜云萝问她:“你父亲有说过他是哪里人吗?” 庄珂摇了摇头:“父亲不喜欢说他家里的事情,除了他姓庄,别的都不知道。 你跟我说说家里吧,那天他跟我讲了一遍,他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我也没记住。” 杜云萝笑了,说定远侯府的荣光,说老侯爷,说吴老太君,又仔细说了徐氏。 听闻徐氏这些年的痛苦,庄珂不禁眼泪连连,道:“婆母太苦了,我以后会好好待她,她太苦了。” 在京中最炎热的时候,鸣柳入了城。 他没有直接回侯府,而是先去寻了云栖。 云栖正抱着儿子玩闹,见鸣柳来敲门,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回来了?爷也回京了?” “就我回来了,来送信。”鸣柳答道。 云栖看他一脸慎重,把儿子交给锦灵抱进屋里去,就搬了两把杌子来,坐下和鸣柳说话。 听闻穆连康回来了,云栖没坐稳,一屁股摔在地上,换来鸣柳一个白眼。 “我就不信你瞧见大爷的时候,没惊得脚哆嗦。”云栖咬牙道。 鸣柳清了清嗓子,自然不会把当时他惊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的状况告诉云栖。 鸣柳掏出两封信交给云栖:“这一封是送去柏节堂的,里头是给老太君的信,还装了给太太的信,这里还有另一封给太太的。” 云栖接了过去,来回看了看,灵光一闪,道:“这封给太太的信不能叫人知道?所以你才来寻我,你连回京的事体都不想让人知道吧?哎,那你在胡同里没碰见人吧?我说你还不如换身姑娘的衣服,也不怕叫人看见,我媳妇认得你,不会拿扫帚赶你的。” 鸣柳抬脚去踢云栖杌子,黑着脸道:“这柳树胡同谁不知道你怕媳妇?突然来一个姑娘家敲你家门,人人都来看热闹了。没人看见我,你就别瞎扯了,回头把信给府里送去。” “怕媳妇咋了?我们爷还怕夫人呢!”云栖嘀咕了两句。 等到了傍晚,云栖去了侯府里,让人寻了苏嬷嬷,这才见到了周氏。 “爷让鸣柳送了信回来,爷千叮万嘱,这封信是独独给太太的,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一封是送去老太君那里的。”云栖把两封信呈了上去。 周氏拧眉:“鸣柳还说什么了?” “大爷回来了,这封信大概与大爷有关。”云栖道。 周氏拆信的手一颤:“谁?大爷?连康?” 云栖重重点头。 周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赶紧把信打开来看。 信上说,穆连康被救到了关外,如今已经娶妻生子,失去了记忆。 穆连潇问了穆元婧死前说了些什么,穆连康的失踪若不是意外,是否就是穆元谋所谓。 周氏的呼吸一下子重了起来,她想起了陆氏转述给她的那些话。 穆元婧临死前和吴老太君说的最后的那一番话。 可她来不及细想,也没有时间细想,周氏拿着另一封信,匆匆赶去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在逗弄娢姐儿,蒋玉暖和练氏陪坐在一旁,说着穆连诚兄弟寄回来的家书。 周氏笑着进去,道:“老太君,连潇的信送来了。” 吴老太君抬眼看来,喜道:“这怎么跟算好了似的,他们兄弟的信就都到了。” 把娢姐儿交给蒋玉暖,吴老太君接了信过去,打开只看了一眼,她的眸子倏然一紧,双手颤抖,眼底徒然有了泪水,簌簌落下。 周氏心中有底,佯装出吃惊模样,道:“老太君,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练氏亦愣怔,吴老太君的眼泪止都止不住,这让练氏心里有了不少猜测。 是不是长房出了什么变故?莫非是杜云萝出事了?还是延哥儿? 若是那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往前迈上一大步? 练氏窃喜,她迫切想要知道信上内容,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章节目录 第429章悲喜 > 吴老太君的眼泪越流越凶。 周氏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惴惴。 她知道信里会写些什么,因而更怕吴老太君会激动之余身子扛不住。 当年老侯爷和穆元策兄弟几个战死,留下一家孤儿寡母,吴老太君咬着牙挺住了,可穆连康的失踪对老人的身子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一晃八年多,吴老太君都不奢望能有长孙的消息了,却偏偏,穆连康有音讯了。 这音讯还不是道听途说来的,是穆连潇亲眼瞧见的,这两兄弟还坐下来一道吃了酒。 穆连康要回来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体,也难怪吴老太君老泪纵横。 周氏怕吴老太君乐极生悲,赶紧上前扶住了她:“老太君,信上说什么了?您且缓缓,先缓缓。” 单嬷嬷亦是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这几年间,吴老太君何时如此失态过?就连穆元婧闹出来的破事,老太君都不至于如此。 单嬷嬷强压着心中忐忑,道:“老太君,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相较于周氏和单嬷嬷的关切,练氏的紧张又有另一层味道。 她如坐针毡,连连吞了几口唾沫。 吴老太君的眼泪无外乎两种,是悲的或是喜的。 杜云萝的儿子都半岁多了,山峪关那破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事? 要说是伤心事…… 练氏睨了眼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蒋玉暖一眼,柔声与吴老太君道:“老太君,连潇在信里说了什么?让您如此悲伤。” 吴老太君连连摆手摇头,她张了张嘴,嗓子跟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氏和单嬷嬷一道,又是替老太君揉胸口又是拍脊背,吴老太君才慢慢缓过气来。 她泪眼婆娑地又去看信纸。 视线模糊,她却觉得清楚极了,那上头每一个字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快、快去把元铭媳妇叫来,”吴老太君颤着声吩咐道,“快些去,快些去!就跟她说,连康找着了,连康还活着!” 悲喜交加,吴老太君喑哑的声音听得人心痛不已。 周氏没忍住,眼泪滴滴往下落。 单嬷嬷呼吸一窒,看着愣在原地一动也不会动的芭蕉,她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 见吴老太君还在催促,单嬷嬷急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给三太太报信!” 芭蕉傻不愣登地点头,转身往外跑,一个不留神叫门槛绊了脚,险些摔出去,她踉踉跄跄稳住身形,也顾不上打发底下的丫鬟婆子去寻徐氏,自个儿撒开腿跑了。 屋里的练氏和蒋玉暖面无表情,有那么一瞬,她们觉得是听错了。 练氏哪里还记得刚才心中划过的对长房蒙难的窃喜,她只觉得脑袋里空空一片,木然问了一句:“老太君说什么?我怎么像是听到了连康?” 周氏偏过头,不动声色地瞟了练氏一眼。 单嬷嬷欢喜,道:“二太太,没错,是说到大爷了,老太太说,咱们大爷要回来了!” 话音未落,练氏只觉得轰隆一声,惊雷在她头顶上炸开了,她整个人僵在了椅子上,凸着眼睛,呼吸都急了起来。 她听错了,她一定是听错了! 整整八年多,已经八年多了啊! 八年,能有多少事儿? 当年她嫁进定远侯府,到生下穆连诚、穆连慧和穆连喻三个孩子,都没用上八年! 在练氏眼中,八年和大半辈子也没什么区别了,都是老皇历,是尘埃落定! 可现在好了,那个早应该死了的老皇历成了新历书,突然之间摆在了她的面前,这日子一日一日过,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去撕这皇历了,她一页都撕不过去。 练氏听见自己跳到了嗓子眼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堵在了喉咙里,连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她迫切地想要去问一问穆元谋,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为何会有这样的事情,为何那棺材里的人会爬出来? 是了,那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是厉鬼,要来跟他们二房拼命的厉鬼! 练氏眼前一花,她似乎已经看到了穆连康站在她的面前。 她以为她忘记了穆连康的模样,可这一刻,她眼前的穆连康是那么清晰,一如当年他出发去北疆时一样。 练氏紧紧闭上了眼睛,死死咬住了牙关,双手手掌掐出了红色的月牙印。 疼痛总算让练氏回过了神来,她压住了胸口发闷造成的不适,通红的眼睛盯着吴老太君手中的信纸,想一眼看穿那信纸上到底是怎么写的。 可她没有那种能力,练氏的胸腔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她努力笑出来,就算这声音比哭还难听。 “老太君,真的是连康的消息?那可太好了,这孩子,让家里****这么多年的心,总算要回来了。以后啊,三弟妹就算有福了,有儿子养老了。”练氏的声音颤着,似是激动,似是喜悦,可练氏自己最清楚,她一点也不高兴,她恨得慌得简直想要蹬腿厥过去算了! 相较于练氏的强作镇定,蒋玉暖是真的怔住了。 从吴老太君说出那一番话开始,她就彻底怔住了。 她嫁进来差不多三年了,这个家里,会提起穆连康的人少之又少。 除了在杜云萝认亲那日,徐氏提起来过,蒋玉暖没有再听任何人说过。 那个名字,就像那个人一样,消失了。 他明明应该在的,却不见了。 直到吴老太君的口中再一次念出了“连康”两字。 那两个字瞬间封闭了她所有的听觉,蒋玉暖听不到单嬷嬷和练氏说话,她什么都听不到。 穆连康还活着,他要回来了,可她却…… 哇的一声,怀中的娢姐儿大哭起来。 蒋玉暖这才回过神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把娢姐儿箍痛了。 娢姐儿一哭,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尤其是吴老太君和练氏的目光,蒋玉暖觉得那两道视线像是能直直穿过她的身子,看到她的心底一样。 她猛得就低下了头,把娢姐儿抱在怀里,低声哄着。 她不敢去回应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即便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她混乱极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章节目录 第430章活着 > 屋里角落摆了几只冰盆。 吴老太君怕热,每到夏日里,这次间里都挺凉快的。 蒋玉暖原本也觉得舒爽,可现在,她就像是站在了中午的大太阳底下一般,额上脖子上背上,全是汗水。 八年多了,她以为她早就放下了,除了偶尔会想起来一些穆连康的事情,那也是怀念多过于思念。 从前的那些心情,如记忆里最美丽的花,她藏在了心底。 也许午夜梦回想起穆连康时,她也会掉些眼泪,但她真的把过去都埋了。 如今,她已经嫁人了。 嫁给了穆连诚,有一个乖巧的女儿,穆连康的事情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可直到这一刻,蒋玉暖突然明了,也许都是她的自欺欺人吧。 穆连康回来了,他会怎么看她?会对身为弟媳妇的她说什么?而她又要跟他说些什么? 蒋玉暖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脑袋里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唯有垂下眼帘,把娢姐儿挡在所有人面前,蒋玉暖才能硬撑着在这里坐下去。 外头,徐氏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后头跟着想拉她却拉不住的陆氏。 徐氏的脸上已经花了,不晓得是泪水还是汗水,她几乎是扑倒在了吴老太君的罗汉床前,跪在地上。 红唇嗫嗫,徐氏想亲口问,想亲耳听,可她的身子抖得厉害。 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吴老太君。 几分期冀,几分紧张,几分急切。 吴老太君颤巍巍伸出了手,落在徐氏的脸颊上,轻轻抚了抚:“连康还活着,他还好好的,连潇说了,说他大哥已经成亲了,生了一双儿女,元铭媳妇啊,你的儿媳妇,你的亲孙子,这下子都有了,都有了。” 泪水霎时落下,徐氏趴在吴老太君的床边,握着老太君的手,放声哭了起来。 撕心裂肺一般的痛,和终于苦尽甘来的甜,徐氏的哭声悲戚极了,听得屋里人都要跟着落眼泪。 吴老太君的眼泪本就没有收,叫徐氏一哭,坐起来身搂着她,一面哭,一面道:“傻孩子,傻孩子!这是好事啊,你莫招我了,莫招我了!” 陆氏也陪着掉眼泪。 她为徐氏高兴,她们妯娌两人,这几年是真正的孤身之人,没有丈夫没有子嗣,只能彼此做个伴。 陆氏知道徐氏对穆连康的牵挂,饶是徐氏很少提及,但她的眼睛骗不了人。 徐氏能够迎回儿子来,这是天大的喜事了。 高兴归高兴,内心深处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 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的丈夫死得最早,她的儿子没等到临盆就小产了,她才是没有盼头的一个人。 周氏细致,低声安慰了陆氏几句。 陆氏微微摇头,她只是一时之间有些难过而已。 比起她,这个家里更难过的…… 思及此处,陆氏猛得就想起了穆元婧说过的话,她下意识地瞥了练氏一眼。 练氏眼睛通红,面色惨白,与周遭情绪格格不入。 蒋玉暖更是僵硬着身子,木然哄着娢姐儿。 “连康一直没回来,是他当年被人救起之后就把什么事儿都忘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没办法回京来找我们,”吴老太君解释道,“连潇说他现在还是不记得……” 徐氏咽呜着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只要命留着,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有这条命在,就够了。” 吴老太君亦是这么想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蒋玉暖的身子微微一晃。 穆连康成亲的消息已经在她心中炸出了一个窟窿来,而且,他已经有儿有女了。 蒋玉暖无法想象,穆连康带着妻儿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要如何去面对他的妻子。 而吴老太君后头说的话,又让她整个人都懵了。 不记得了? 穆连康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以后,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前事,一个人尴尬一个人不知所措? 这算什么? 下意识的,蒋玉暖想在娢姐儿的腿上掐一下,只有娢姐儿哭出来了,她才能像前一回那样脱身离开。 转眸瞟见练氏,蒋玉暖的手停下了。 她不敢,前回她因为杜云萝生儿子而哭着离开,练氏不会把她怎么样,可要是她因为穆连康的事体乱了心神,练氏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在这里煎熬着,她没有别的路子。 蒋玉暖煎熬,练氏也没好到哪里去。 穆连康的失忆让她悬着的心徒然落下,练氏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不记得就好,不记得才好,若穆连康什么都记得,那他们二房就倒大霉了。 吴老太君和徐氏大哭了一场,芭蕉端了水进来,伺候两人净了面。 吴老太君这才把信纸交给徐氏,道:“你自己看,连潇在上面都写了。” 徐氏接过来,对着窗外光线比了比,认认真真去信。 她看得很仔细,一个字都不肯错过,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眼泪又忍不住泛了上来,把信压在心口上,又哭了一回。 周氏也看了信,上头写的不及穆连潇给她的密信里的详细,但大体事情说讲了的。 她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连康这是大难不死,否极泰来,我一会儿去给祖宗大人们上香。” “要的要的!”吴老太君连连点头,“全靠祖宗大人们保佑。” 周氏去了祠堂,陆氏轻声安慰了徐氏几句。 练氏堆着笑,五味杂陈的情绪全部被她压了下去,道:“连康能有好消息,真是要恭喜三弟妹了。” 徐氏看了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从头至尾,徐氏没有给过蒋玉暖一个眼神。 练氏估摸了一下时辰,道:“老太君,老爷该回府了,我先回去告诉他,也叫他高兴高兴。” 吴老太君颔首应了。 练氏起身告退,蒋玉暖亦抱着娢姐儿跟着退了出来。 离开了柏节堂,练氏的脚步越行越快,一边走,一边揉着胸口。 她不舒服得厉害,一口闷气憋着,她甚至没有心情去和蒋玉暖说道说道,只是吩咐蒋玉暖回尚欣院带好娢姐儿。 练氏脚步匆匆进了风毓院,撩开帘子进了次间里,冰盆的凉意迎面而来,她依旧觉得沉闷。 抄起桌上的蒲扇用力摇了摇,练氏在榻子上坐下,问朱嬷嬷道:“老爷回来了没有?” 朱嬷嬷不知出了何事,只摇头道:“老爷还未曾回府。” 练氏一把将蒲扇摔了出去,揉着灼烧一样的心口,歪在榻子上,大口喘气。 章节目录 第431章你们 > 朱嬷嬷一看这状况,不由就七上八下了。 她赶忙过去给练氏顺气:“太太,您歇一歇,奴婢这就使人去门上传个口信,让他们看见老爷了就请老爷回来。” 练氏眉头紧蹙,胸口一阵接着一阵发痛,摆手道:“去把慧儿叫来。” 闻,朱嬷嬷的脸黑沉沉的,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只要硬着头皮应下,转身去寻了董嬷嬷。 “老董啊,太太这是怎么了?闷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还说要请乡君过来,就乡君那张嘴,这不是堵上添堵嘛!”朱嬷嬷低声嘀咕。 董嬷嬷白着脸摇头:“这话可不能叫主子们听见了,哎,让你去你就去吧。 我跟你说,是世子递了家书回来,说是寻到大爷了,大爷还活着! 八年多了呀,柏节堂里又哭又笑的,咱们夫人就……” 朱嬷嬷脚下一软,扶着董嬷嬷才堪堪站稳了,颤声道:“真的啊?竟然还活着?不可能吧?” “要是假的,咱们太太能那样?”董嬷嬷冲正屋方向抬了抬下颚,“要我说,都是命!大爷命不该绝,我们老爷太太就……” “哎呦喂!”朱嬷嬷跳起来捂住了董嬷嬷的嘴,急道,“老董你这人,还说我的话不能叫主子们听见,你这话难道就能啦?哎,都是主子们的事儿,我们底下人就照着办,也别多嘴了,我找乡君去了。” 东跨院里,穆连慧贪凉快,冰碗没有直接用,而是捧在手中去暑,小口小口喝着化开的冰水。 朱嬷嬷撩开帘子进去,屋里冰盆的凉气比练氏那儿还要爽快。 “乡君,太太请您过去。”朱嬷嬷恭谨道。 穆连慧连头都没有抬,眼睛盯着碗里的冰水,左右轻轻摇晃着,嘴里道:“晓得了,等我喝完了过去。” 朱嬷嬷睨了那冰碗一眼,还有大半碗呢,等化开喝完,少说也要一两刻钟。 “乡君,太太有急事寻您。”朱嬷嬷催道。 “急事?”穆连慧一怔,复又了然点了点头,“也对,无事不登三宝殿,若不是急事,母亲才懒得让我过去呢。” 朱嬷嬷干巴巴笑了笑。 这母亲两人小时候亲着呢,练氏如今不让穆连慧过去,还不是叫穆连慧的这张嘴给气的。 心里嘀咕归嘀咕,朱嬷嬷嘴上不敢说,只等着穆连慧起身。 哪知穆连慧说完那句话,根本没动弹,屁股连挪都没挪一下。 朱嬷嬷见此,心肝肺也不禁发痛,心一横,道:“乡君,今日世子送了信回来,说是大爷寻回来了,还活着。” 穆连慧身子一僵。 一旁赶着绣活的临珂猛然抬头:“大爷?妈妈说得是谁?” “还能是谁呀!”朱嬷嬷一拍腿,“咱们家的大爷,不就是康大爷嘛!” 临珂手一抖,绣花针险些扎紧了手中,她赶紧把绣棚放下来,愕然看着朱嬷嬷。 一直没有拿正眼看人的穆连慧缓缓抬起头来,冰碗无声放在桌上,她站起身,不疾不徐从朱嬷嬷身边擦肩而过。 留给朱嬷嬷的是珠帘清脆的声音。 朱嬷嬷醒过神来,赶紧跟了上去。 穆连慧径直入了次间,练氏歪在榻子上,脸色灰白。 “来了?”练氏喘着气,道,“连康寻回来了。” “阿潇在信上怎么说的?”穆连慧问道。 “我没亲眼看到信,老祖宗说了,连康有妻有子,就是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练氏道。 “不记得了?”穆连慧挑眉,转念一想,颔首道,“也对,要不是都不记得了,怎么会八年多了无音讯。” 穆连慧的语气平静无起伏,练氏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半支起身子来,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什么样的是有事人?什么样的又是没事人?”穆连慧反问。 练氏一下子叫她堵了回来,一口气憋着,重重咳了两声才好些:“你说,他要是想起来了怎么办?” 穆连慧弯腰拾起地上的蒲扇,随手摇了摇:“这不是还没想起来嘛!” “等想起来了还来得及?”练氏叫穆连慧的态度闹得肚子里的火蹭蹭蹭地往上冒,干脆翻身下了榻子,也顾不上趿鞋子,冲过来夺下穆连慧手中的扇子,拍在了桌子上,“等他想起来了,我们谁都好不了!” “恩,你们谁都好不了。”穆连慧淡淡道。 练氏瞪大了眼睛,她听到了什么,穆连慧说“你们”,这,这是把自个儿摘在外头了? “慧儿?”练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紧紧掰住了穆连慧的肩膀,“你这是要跟爹娘划清界限了?你不把自个儿当我们的女儿了?慧儿,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要伤透娘的心吗?” 穆连慧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看着练氏,一不发。 练氏手上加大了劲道,将穆连慧搂紧了怀里,捶着她的背,道:“慧儿,爹娘要是不好了,你就能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一条船上的,爹娘做那么多,不也是为了你们几个孩子吗?” 练氏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本就叫穆连康的消息搅乱了心神,穆连慧的一句话更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这是她嫡嫡亲的女儿,是她十月怀胎,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 穆连慧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练氏搂得很紧,她几乎是咽呜着哭出了声,把穆连慧的脑袋按在了她的头旁,因而她没有看见穆连慧的神情。 穆连慧的面上冷漠得可怕,她的眼中没有半点起伏,练氏的眼泪触不到她的心。 她仰着头,唇角扬起,笑容讥讽。 她没有推开练氏,也没有给练氏拥抱,穆连慧只是站在那里,由着练氏哭。 穆元谋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他的妻子没穿鞋,足衣踏在地上,抱着他的女儿痛哭,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穆连慧听见了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道:“母亲还要哭一会儿呢,父亲不如先去换身衣服?” 练氏的身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松开穆连慧,泪眼婆娑看着穆元谋。 穆元谋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成何体统!老朱,还不打水给太太净面。” 站在明间里的朱嬷嬷听见了,打了个寒噤,珠姗端着水盆子进来,朱嬷嬷没敢接,那是穆元谋要用的水,她不能半路给拦了。 朝珠姗努了努嘴,示意她千万别再触了主子们的霉头,朱嬷嬷又去打了一盆水,端进来伺候练氏梳洗。 章节目录 第432章肚皮 > 练氏整个人都奄奄的,木然让朱嬷嬷替她净面。 朱嬷嬷一面绞着帕子,一面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的穆连慧,又听着内室里穆元谋梳洗的声音,她不禁心疼起了练氏。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练氏哭成这样了,丈夫女儿就这么个反应。 朱嬷嬷仔细替练氏擦脸,低声道:“太太,有什么话,等下和老爷、乡君慢慢商量,您一哭,话还怎么说明白呀。” 练氏没吭声。 穆连康的事体,她原本也不至于哭出来,她是叫穆连慧的话给伤的。 都是女儿最贴心,结果呢? 穆家的姑娘都是祖宗! 穆元婧气得吴老太君大病了一场,穆连慧也是厉害,她这个当娘的迟早也要被气昏过去,至于娢姐儿…… 娢姐儿还小,千万别学她姑母、姑祖母,不然,这家里还有什么太平日子! 练氏哼哧哼哧喘气,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穆元谋从里头出来了。 “慧儿,你又惹你母亲生气了?”穆元谋在桌边坐下,不赞同地看着穆连慧。 穆连慧静静瞥穆元谋,冷笑一声。 穆元谋心里也明白,准是穆连慧这张嘴把练氏气着了。 就算练氏有时候沉不住气,但穆元谋也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就当着女儿和仆妇的面去指责练氏,这点颜面,他还是要给练氏的。 见穆连慧不肯说,穆元谋便放柔了声音问起了练氏:“夫人,出了什么事?” 丈夫态度和缓,练氏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些,把柏节堂里的消息禀了:“连康寻到了,就是失忆了,但他还活着。” 穆元谋的眸子倏然一紧,下颚绷成了一条线:“什么?” “连潇在信上就是这么说的,”练氏说完,见穆元谋面色阴沉,她试探着道,“老爷,你说,连康是真的出现了?这消息是真是假?不会是连潇诓我们的吧?” 穆元谋还未出声,穆连慧就扑哧笑出了声。 见父母都面色不虞地看着她,穆连慧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假的?要真是假的,就是有什么事儿透了底,叫阿潇和云萝看出来了,才这般来算计。 话又说回来,算计这个做什么?柏节堂里人人都晓得了,这最后要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三婶娘大喜大悲的,只怕要一蹬腿就去了。 祖母指不定都扛不住,母亲,在您眼里,阿潇像是个做事前后不顾的?” 练氏揉了揉胸口,就算穆连潇不是那等人,穆连慧说话就不能温和些?非要说成这幅样子,落在谁的耳朵里能舒坦? 穆元谋抿唇,道:“失忆了?” 练氏颔首。 穆元谋的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半以前。 北疆的冬天寒冷,穆元铭断七前夜,支起了灵棚。 穆元谋上了香,到了二更时就歇下了,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穆连康还跪在灵棚里,一身孝服,给穆元铭烧纸。 第二日起来,穆连康就不见了,在北疆的大雪之中失去了踪迹。 穆元谋清楚,穆连康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他也不可能让穆连康回来。 尸骨不存就尸骨不存吧,要是尸首还在,指不定就要露馅了。 那么大的雪,那么冷的天,穆元谋不信穆连康能够活下来,他一定已经死绝了。 穆元谋亲口问过穆堂,是否做干净了,穆堂点头。 而现在,那个当年被做干净了的人,竟然活过来了,出现了! 穆元谋死死咬住了后槽牙,他倒是想要问问穆堂,什么叫做干净了,穆堂到底懂还是不懂! 是穆连康的生还出乎了穆堂的意料,还是他穆元谋叫穆堂骗了八年? “那个死和尚!”穆元谋咬牙切齿,深吸了一口气,问穆连慧道,“你去青连寺时,有没有见过穆堂?” “我去见他做什么?”穆连慧撇嘴,“阿潇倒是去见过他,穆堂这个哑巴不肯开口,阿潇也拿他没办法。” 练氏忿忿道:“他当然不开口了,开了口,他还有活路?” “这话就不对了,”穆连慧把散下来的额发挽到了耳后,轻飘飘瞟了练氏一眼,“穆堂当年是要自尽的人,他早就不怕死了,还会怕跟阿潇说真话?” 练氏皱眉,追问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穆连慧嗤笑,声音阴沉一片,“人心隔肚皮,我是您女儿,您是我母亲,您都没闹明白我在想些什么,我跟穆堂非亲非故的,我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 练氏呼吸一窒,穆连慧的这句话沉重如石,一下子砸进了她的心湖,激起冲天高的水花。 她们是母女俩,穆连慧竟然说“人心隔肚皮”? 练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指着穆连慧,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来:“你、你是不把我气死,就不舒坦了是不是?” “把您气死了,我有什么好处?”穆连慧淡淡道,“再给您守三年孝?那我还嫁不嫁了?” “你!”练氏蹭得站了起来,身子晃晃悠悠的,打是舍不得打,哭又哭不出来了,只能睁大着眼睛瞪着穆连慧,良久,才在穆元谋不赞同的目光里泄了气,歪倒在榻子上,“你嫁出去了,就跟我们不搭边了,我们都好不了,跟你也没关系。慧儿,你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吧?” 穆连慧的长睫颤了颤,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绞着帕子。 穆元谋自持冷静,沉声问穆连慧:“你到底跟你母亲说了什么?” 穆连慧没开口,练氏到底忍不住,把刚才的话噼里啪啦都说了一遍,涩涩道:“这是不把我们当爹娘看了。” “母亲,二房好坏,跟我有关系吗?”穆连慧苦笑,“爵位是阿潇的,还是二哥的,跟我有关系吗?” 四目相对,练氏在穆连慧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而再往深处去,是黑漆漆的无法看穿的眼底。 她的心猝然凉了个透。 “没有关系,我是嘉柔乡君,我嫁去了平阳侯府,里里外外的,依旧称呼我为乡君。”穆连慧站起身来,学着穆元谋的样子理了理衣摆,“二房好坏,与我无关;而我的好坏……我若真有一天不好了,无论爵位是长房的还是二房的,你们又能帮得了我什么?” 章节目录 第433章选择月票600+ > “站住!”见穆连慧要往外走,练氏开口唤住了她,“你也是对连潇媳妇用过些伎俩的,她难道会看不出来?你如今想置身事外,哪里能脱身干净?” 穆连慧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扔下一句话:“看出来了,她又会把我怎么样?” 说完之后,也不管后头穆元谋和练氏是什么反应,穆连慧径直回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很凉快,穆连慧迈进去之后,心中的压抑和纠结就散了大半,她端起桌上的冰碗,把里头已经化了的冰水一饮而尽。 临珂怯怯看着她,递了帕子给她擦手。 穆连慧没接,踢了鞋子歪在了榻子上,道:“我睡一会儿,晚饭不用叫我。” 临珂垂下了手,低低应了一声,收拾了冰碗退出去了。 西洋钟滴滴答答走着,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了出来。 她是找过杜云萝的麻烦,还不止一次,杜云萝早知道了,她也晓得杜云萝知道。 很多事情,当初还没理顺,这会儿回过头去看,穆连慧觉得自个儿清明了不少。 现在的杜云萝,不是从前她认得的那个杜云萝了。 虽然同样会笑,又爱哭,但底子里是不同的了。 穆连慧醒来时是在普陀山普济寺的大殿之中,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观音大士手持净瓶眉宇慈悲,菩萨似乎在看着她一般,眼中满满都是怜悯。 怜悯她在皇陵中苦守的三十几年,怜悯她母子分离的三十几年,怜悯她夫妻相对无、沉默度日的三十几年…… 穆连慧从蒲团上爬起身来,仰着头看那观音像,一时之间,心绪万千,却不知道该是喜,亦或是悲。 随着皇太妃回京的时候,穆连慧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不嫁给李栾,她就可以摆脱那痛苦的三十几年,她是嘉柔乡君,嫁给谁,都可以太太平平过一辈子,为何要和李栾去纠缠着? 年少出嫁时对李栾的那些倾慕和好感,在三十几年的痛苦之中,消磨殆尽了。 无爱也无恨。 至于这定远侯府的爵位,若是顺手之劳,她不介意帮穆连诚一把。 几次相处之间,穆连慧就发现杜云萝变了,杜云萝不再是从前那个好糊弄的姑娘,她对穆连潇的喜欢超过了穆连慧的想象。 望梅园之中,隐隐就有了一丝感觉,只是当时,穆连慧忙着摆脱和李栾的婚事,无暇对杜云萝层层剖析。 国宁寺时,穆连慧想破坏的是南妍的路。 前世痛苦绵长,可真正让穆连慧咬牙的是南妍的存在。 那个永远站在不远不近之处看着李栾的南妍,爱慕李栾却成了瑞王继妃的南妍。 李栾从不知道南妍的心思,可穆连慧知道,女人的直觉敏锐,她很早就知道了。 知道却又无能为力,南妍的心事一直压抑着,没有行错一步路,穆连慧难道能把南妍杀了,再把她的心剖出来给李栾看吗? 她疯了才会让李栾知道! 可李栾到底还是知道了。 穆连慧隐约有这么一种感觉,弥留之际,她最后问过李栾。 李栾说,早已经作古的人,莫要再提了。 那一刻,穆连慧终于能断定了,李栾已经知道,在南妍求了云华公主、悬梁自尽后,李栾就知道了。 穆连慧觉得,她这三十几年就是一场笑话,还不如学南妍,一根白绫了断,没气了,就清净了。 这一辈子,穆连慧想阻拦南妍,可到底没有拦住。 她恍然大悟,南妍和她是一样的,与南妍交好的杜云萝,跟她也是一样的。 围场之时,是穆连慧最后一次对杜云萝下手,她想弄明白杜云萝到底知道多少。 前世那般收场,今生她能替父母兄弟做的,也不过就是一个“举手之劳”。 当一切都不再是举手之劳,而要费心费力到把自己牵扯其中越缠越紧,穆连慧不愿意。 若杜云萝还是前世那个浑浑噩噩,轻易被她们拿捏的杜云萝,穆连慧不介意帮着父母再图谋一把,可杜云萝不是了,再折腾下去,穆连慧的这一辈子也会被醒过来的杜云萝毁掉。 杜云萝不仅仅是醒悟了,还看透了,看透了二房的所有阴谋诡计。 活得久就是这点好,穆连慧不清楚前世的杜云萝活了多长,但总归比她久,久到杜云萝把陈年旧账都翻出来了。 在意识到杜云萝什么都知道的时候,穆连慧收手了。 同样是重活一世的人,同样知道如何选择最好。 穆连慧会出嫁,等嫁去了婆家,就算二房要倒,杜云萝也不会把穆连慧逼到绝路上。 她们都清楚对方的过去,都知道对方的软肋,把已经放下武器、再不打算兴风作浪的对手逼得再拿起刀子来跟自己鱼死网破,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垂死挣扎四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杜云萝从前犯过傻,今生却不会那么糊涂。 再者,穆连慧也不想看到她被杜云萝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如今之势,二房想再夺爵位,实非易事,她帮着二房上下谋划,等诡计败露的那一天,她要如何护住自身? 穆连慧闭上了眼睛,脑海之中,是穿着侯夫人冠服的杜云萝。 “你本可以全身而退,却非要来掺合一脚,那就血债血偿,把两世恩怨都算算明白!” 这句话,是这一年多的梦境之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 梦里的穆连慧瘫坐在地上,杜云萝捏紧了她的下颚,长长的指套划破了她的脸颊,声音如冰窖之中一般冷酷。 若不收手,这也许就是她的结局? 穆连慧猛得睁开眼睛,胸口起伏。 她才不会给杜云萝说那种话的机会! 才不会给杜云萝把她踩在脚底下的机会! 若今生注定败局,她也不做杜云萝的垫脚石。 什么定远侯的亲妹妹,什么亲王世子妃,这些看起来无上荣耀的名号,前世她都拥有过。 可那又有什么用? 能换来她一生平顺吗?能换来她儿女双全吗?能换来她含饴弄孙、寿满天年吗? 不能,都不能! 既如此,那些名号,她要来何用?她不稀罕,她统统不稀罕! 所有的生养之恩,上辈子都已经还清了。 穆连诚承爵,二房上下鸡犬升天的时候,痛苦的只有她,就算她是穆连诚的亲妹妹,整个定远侯府又能给她添什么助力? 三十几年的痛苦足够回报一切了。 章节目录 第434章吾儿凤仪韶华和氏璧+ >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眼角泪意。 今生若还有什么想去付出的,就是对孩子的愧疚了,那个被留在宫中禁锢了一辈子的孩子…… 那是她的亲儿,她唯一的孩子,却只能母子分离。 多少次午夜梦回,孩子呱呱坠地的样子,第一次笑,第一次叫人,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奔跑…… 所有的所有都在她的眼前翻来覆去,痛得穆连慧喘不过起来。 待夜色散去,看着李栾那双桃花眼时,穆连慧的心中只有她的孩子,他也有一双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再世为人,穆连慧的身体上再寻不到生养过孩子的痕迹。 可她知道,那个孩子存在过,如今依旧时时刻刻在她的心底里。 穆连慧不想再嫁给李栾,却想再要个孩子。 虽然不再是前世的孩子,但还是她亲生的,她会待他好,把愧对了从前孩子的一切,都付诸在这一次上。 至于孩子的父亲,管他是谁,只要别歪瓜裂枣连累了孩子就行。 她早该嫁出去了,要不是练氏挑三拣四,也不会一直拖着,好不容易说了亲,却叫穆元婧坑了一把,将婚事都往后拖了。 好在,这日子快要到头了。 秋天时,她就能出嫁了。 丈夫是个早死鬼又怎么样?她又没打算跟谁谁谁好好地过一辈子,那种夫妻感情,穆连慧不需要。 只要丈夫死前留给她一个孩子就够了。 穆连慧把薄毯拉上来,覆了整个脑袋。 正屋里,练氏紧咬着牙关,忍着眼泪。 穆元谋见她如此,也不忍心说什么重话,让朱嬷嬷去外头守着,自个儿坐在练氏身边,道:“夫人,慧儿不懂事,随她去吧。” 练氏的身子颤了颤:“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在去普陀山之前不是这样的…… 是了,她是封了乡君才这样的。 她有了封号,就不再把我们父母放在心上了。 我是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怎么能如此待我?” 穆元谋拍了拍练氏的背,道:“夫人,现在与其为慧儿伤心,不如说说别的。” 练氏闻一怔,她叫穆连慧打了岔,却是忘了,如今悬在二房脑袋上的剑,是穆连康! 她抓紧了穆元谋的衣袖,抬眼想说什么,见穆元谋的眸子阴沉下去,练氏赶紧松开了手。 一面给穆元谋理着衣袖,练氏一面问道:“连康为什么没死?” 穆元谋冷哼:“这个答案,只有穆堂知道。他若不肯说,无论是连潇去问,还是我去问,他都不会开口。” “可现在连康要回来了,他还不说吗?”练氏追问。 “我的一面之词,他会信吗?”穆元谋阴测测道,“等哪天连康站在他面前了,他才会信。” 练氏的心沉了下去,狠狠抿唇。 “连康要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最好不过,只是有他拦在前头,后头的事情就难做了。” 穆元谋一字一字咬牙道。 本以为,除去了穆连潇,就算长房有一个延哥儿,也不过是襁褓稚子,想要成气候,没个二十年是不可能的。 延哥儿以后要习武,就要跟着穆连诚和穆连喻,他们二房想把孩子教成什么样都可以。 这爵位迟早落到二房头上。 穆元谋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又岂会在意再等上十几年? 可现在好了,穆连潇还活蹦乱跳的,又杀出来一个穆连康,而且他还是有妻有子…… 穆元谋吸了一口气,眼中一亮。 “现在要弄明白的是连康媳妇的出身。”穆元谋道。 练氏醒悟过来,重重点了点头。 这八年多,穆连康在外头生死不明,他不再是定远侯府的大公子,一个布衣白丁,哪里能娶到上台面的妻子? 等妻儿返京,吴老太君和徐氏看不上这女人,要给穆连康另娶,那三房自个儿就乱起来了;要是长辈不插手,就让那女人掌三房,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能撑得起来?往后穆连康蒙荫做个小吏也就罢了,想跟二房争爵位,这低人一等的妻子就足够让人笑掉大牙了。 等穆连潇没了,延哥儿跟着穆连康学马步学骑射,可穆家代代相传的枪法,失去记忆的穆连康难道还记得? 到时候,还不是要落到二房手中? 这么一想,练氏心里总算是舒坦多了,倚着穆元谋,柔声道:“还是老爷看得明白,我一个妇道人家,想事体总不够周祥。” 练氏的示软让穆元谋没有再说她的失态,而是淡淡道:“你只要记得沉住气就醒了,时候不早了,摆饭吧。” 风毓院里摆了桌,穆连慧不肯露面,穆元谋也不叫练氏去唤她,两夫妻安安静静用了饭。 尚欣院里,蒋玉暖半点胃口也没有。 她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歪在了榻子上,直到天黑透了,才回过神来,勉勉强强用了饭,也免得院子里有人去练氏跟前说道。 相较于二房的忐忑和纠结,柏节堂里已经化作了笑声。 眼泪都擦去了,徐氏的眸子里燃起了希望,絮絮与吴老太君说话:“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连康长多高多壮了,还有两个孩子,我也不晓得他们几岁,要不然,也能赶两身新衣裳出来。” 吴老太君含笑听着徐氏说话,见徐氏声音里满满都是雀跃和期盼,吴老太君也跟着笑了起来:“小孩子长得快,你现在做得了,回头等他们回来,说不定又穿不上了。” 徐氏失笑,叹道:“瞧我,都高兴得忘了。” 周氏从书房里过来,手中拿着刚写好的信:“老太君您看看,还要添补些什么?” 吴老太君认真看了,上头写了家里状况,说了一家人的欢喜,还要穆连潇一定要照顾好穆连康的妻儿,把他们平平安安地送回京里来。 徐氏起身,道:“大嫂等一等,我也去给连康写封信。” 话是如此说,可提起笔来,千万语的,徐氏又不知道从何写起。 在今日之前,徐氏都没想过还能给穆连康寄信。 犹豫了许久,也只化作了四个字。 “吾儿,盼归。” 章节目录 第435章疑惑 > 周氏回到敬水堂时,手中拿着要给穆连潇送去的家书。 之前在吴老太君那儿,左等右等不见徐氏从书房出来,周氏悄悄去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徐氏又落泪了。 徐氏交到她手中的信很轻很薄,周氏虽然不晓得徐氏写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千万语堵在心里,真正能落笔写下来的,也就只片语了。 苏嬷嬷伺候了笔墨,周氏斟酌着又给穆连潇写了一封信。 上头仔细写了穆元婧死前留下来的那一番话。 写到一半,周氏心中惴惴,停下笔来,低声问苏嬷嬷:“连潇特特写了密信,让鸣柳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来,他心里是否也在怀疑?” 苏嬷嬷垂眸,沉吟道:“太太的心里,不也有疑虑吗?从夫人跟您说了她生养上的事体开始,到后来四太太跟您说了姑太太留下来的话,您若全然未信过……” 苏嬷嬷说了一半,就叫周氏的一声长叹打断了。 周氏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按了按眉心。 苏嬷嬷走到她身后,手指不轻不重地替周氏按压着:“太太,奴婢晓得您的意思。 这府里男丁不足,这么多年下来,二房的心越来越大,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您能理解也能体会。 人心不足蛇吞象,放在哪家都不是稀罕事体,不过是所争所求的大小不同罢了。 二房为此阻碍世子与夫人的子嗣,琢磨起来也不难想通。 可康大爷的事体,您虽有所感悟,但更多的把它当做是姑太太的血口喷人,说句奴婢不该说的话,毕竟是那位姑太太,无论什么事什么话,到了她的嘴里,全是坏事。 在您的心中,对康大爷的事是想信又不敢信,若康大爷的失踪不是意外,而是二房特意为之,那他们的心思就不是这八年多里慢慢养大的,而是从八年前就虎视眈眈了。 八年啊,提起来就心惊胆颤的了。 是当年赴北疆迎灵时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在等这个机会了? 太太是这么想的吧?” 周氏阖着眼,涩涩苦笑,她哀声道:“还是你最懂我。 阻碍子嗣,这不见血不见肉的,后宅里头常有的手段,这京中我也听得多了。 可连康…… 那是嫡嫡亲的侄儿啊,亲眼看着他生下来,看着他会跑会跳,这都下得去手,你让我一时之间怎么信? 我不敢信,又不得不去细细琢磨这事体,越琢磨越心寒。 这会儿不仅仅是我,四弟妹大抵也在琢磨着呢,元婧那几句话,是当着她跟老太君的面讲的,老太君只怕也嘀咕着。 我和四弟妹也就罢了,到底是做媳妇的,老太君就不一样了,心不就跟刀剐似的? 对了,还有一事我正琢磨着。 连潇媳妇是二弟妹亲自挑的,若二房早有野心,怎么会挑这么一个姑娘出来? 那孩子看着老实娇气,却不是一个好糊弄的,管起事来像模像样的,又晓得讨老太君的欢心,二弟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吗?” 苏嬷嬷闻一愣。 二房不想让长房顺顺当当的,当然要挑一个管不了家的媳妇,性子要么爱闹腾,要么就是软柿子,怎么搓扁揉圆都乖乖听话。 正如周氏所说的,不该挑个像杜云萝这样的姑娘。 杜云萝会讨长辈欢心,进门后有老太君和几位太太指点,但凡有什么事,把她捧在掌心里的娘家也不是烂泥一堆,撑腰的人是不缺的。 最要紧的是穆连潇喜欢,夫妻两人的感情蜜里调油一样。 能照顾好丈夫,又能管好家事,再挑剔的婆婆都说不出闲话来,何况吴老太君和周氏一点也不难伺候。 苏嬷嬷拧眉想了想,一拍脑袋,道:“太太一提,奴婢有些印象了。 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底下有几个婆子碎嘴,说是传果真信不得,外头以前都说夫人是娇贵脾气,又任性,不肯吃亏,不受委屈,骄纵得厉害,如今见了真人,哪里有那些毛病。 奴婢听着也疑惑,就问了两句,她们说,前几年京中贵女们之间,都这么说的,议亲时,她们还想着娶这么一个祖宗进来,家里还怎么过太平日子。 奴婢当时就想啊,这就是人可畏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叫人说成那样,也亏得保媒的石夫人与夫人的母亲关系极好,了解夫人的为人,不然,咱们府里不也要偏听偏信了吗? 现今太太一提,奴婢就猜,是不是二太太当时是信了那些坏话,以为夫人不是个好姑娘,才去求了的? 石夫人不知二太太心思,还以为是真心求娶夫人,这才欢天喜地保媒? 毕竟,以石夫人和杜家的关系,是不会说夫人的坏话的,真的把那些坏话说到了柏节堂里,您和老太君哪里能点头呀。” 周氏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寡居多年,连自己娘家的外甥女们都说不上亲近,更不会去打听别人家的姑娘了。 杜云萝的那些传,她一个字都没听过。 说起来,当年若知道了,这婚事她是不赞同的。 这要是练氏的有心为之,那真是阴差阳错了,给周氏捡到了一个好媳妇。 “倒是说得通。”周氏淡淡道,“做人啊,稀里糊涂的有稀里糊涂的福气,什么事体都弄明白了,心里反倒不痛快了。 可事关连潇,事关这定远侯府,我要是稀里糊涂的,让人算计了我儿子,我到地下去也没脸见老爷。 老爷当年出京前,把家中上上下下都交给了我,我不想辜负他,可到底,还是辜负了。” 轻叹一声,胸中闷闷。 苏嬷嬷听着难受,她伺候周氏多年,最懂周氏为人,也最懂周氏与穆元策的感情。 丈夫为朝廷征战,把一家老小都交托给她,她能替丈夫做的只有打理好家事,照顾好妯娌孩子们。 谁知到了最后,她用心付出换来的是一房白眼狼。 “太太,您尽心了,老爷都知道的,”苏嬷嬷宽慰周氏道,“再说了,都是咱们的推断,不一定就是……” “妈妈不用劝我,”周氏睁开了眼睛,眸子沉沉,几分苦涩几分坚毅,“我若苦,老太君更苦。” 章节目录 第436章等着 > 此一出,苏嬷嬷便不再劝周氏了。 周氏性情温和,骨子里却很坚韧,苏嬷嬷知道,她只是一时迷茫,等过两天想转过来了,周氏的脚步会更加坚定。 “太太,夜深了,把给世子的信写了,早些安歇吧。” 周氏颔首,提笔把后头的关照一一交代了,装进了信封。 吹灯落账,周氏转辗反侧了两刻钟,终是沉沉睡去。 而徐氏睡不着,她几乎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就怕一觉睡过去,梦醒了,儿子又没了。 惶惶等到了天亮,徐氏迫不及待地去寻了陆氏。 “三嫂这会儿过来,还没用早饭吧?”陆氏笑着与她道,又让底下人添了碗筷,看着徐氏眼下的青色,道,“没睡好呀?” 徐氏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怕你笑话,我不敢睡。” “这哪成呐?”陆氏替她夹了一筷子酱瓜片儿,道,“我晓得你心里欢喜,可离连康、连潇他们回来,少说也要等过年了,差不多还有半年呢,你要是****睡不踏实,连康回来,会不安心的。” 徐氏含糊着点了点头,匆匆用了饭,犹豫了良久,才道:“四弟妹,我琢磨着去一趟岭东,八年多了,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我这是等一日都嫌长。” 陆氏微怔,见徐氏目光殷切,不似胡,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虽然没当过母亲,但这种心情依旧能够体会。 若她是徐氏,此刻也恨不能化身成一只鸟儿,拍着翅膀就往山峪关去。 徐氏来寻她,是想让她帮着在吴老太君跟前说几句好话吧? 陆氏心里明白,只是她爱莫能助。 不是不肯帮,而是不能帮。 陆氏低声与徐氏道:“咱们府里的男丁,除了二伯在京中,余下的不是在北疆就是在岭东,三嫂你要去山峪关,谁给你领路呀。” 徐氏嗫唇,道:“不是还有小厮家丁……” “不是我说,”陆氏摇了摇头,“前院那些仆从,在京中给你赶车是不成问题的,千里迢迢去岭东?别说我了,老太君一定不放心。” 徐氏幽幽叹了一口气,她也晓得就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心中依旧不甘。 可要让穆元谋送她去岭东,家中男丁走得一个不剩,府外庶务也没个主子打理了,如此厚脸皮的话,徐氏是不敢开口的。 “真要我等……”徐氏纠结万分。 陆氏拍了拍徐氏的手,安慰道:“岭东太远了,咱们妇人又不像他们爷们,策马就飞奔去了。 三嫂,八年多了无音讯的日子都挨过来了,难道还会挨不过这半年? 等过些日子,不如我们去婆驼山上香拜佛,求个平安,这日子啊,一转眼也就过去了。” 徐氏皱着眉头,最后又问了一句:“若我去问问我娘家那儿呢?让我娘家人陪我走一趟……” 陆氏听闻这话,晓得徐氏是不撞南山不回头的,她看了一眼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 丫鬟婆子们鱼贯出去,徐氏看在眼中,心不由重重一跳:“怎么了这是?” 陆氏压着声,道:“元婧吞金前,我和老太君去看过她,她当时说了一番话。 你是晓得她的,嘴巴里的话,十句有七句是气人的,还有两句惹是生非,最后才有那么一句实话。 因而她当时没凭没据,血口喷人的话,我就在心里转了转,也没拿到你跟前讲。 如今连康有消息了,你又心急,我就给你交个底,你心里有数就好。” 徐氏听得云里雾里的,却是不禁急切起来:“元婧到底说了些什么?” “元婧说,当年去岭东,为什么只有连康没回来,为什么唯有连康是不能回来的。” 陆氏的话如雷击一般打到了徐氏头上,她怔怔坐在那儿,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 “连康失踪,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吗?”徐氏喃喃道。 陆氏怕她一时之间气不顺,一面给她拍背,一面道:“元婧就是什么事体都往乱七八糟的地方想,她说得混账话不止一句两句,单妈妈听得多了,心里也有些嘀咕。 可到底是太过危耸听,谁敢真就把那事体当真了? 连康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万一你去了,他想起来了,那人为了自保,胡乱生事,那可怎么办? 不如就等在京里,连康回来了,想不起来,也算太平,想起来了,当着老太君的面,府里就这么方寸大的地方,谁敢兴风作浪?” 徐氏紧紧咬住了下唇,不知不觉间,竟是咬出了血滴子。 陆氏唤她,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徐氏通红着眼睛,胸口起伏,喘了两口大气,咬着后槽牙,道:“他们要争是他们的事体,为何要把我的儿子牵扯进去? 我们母子两人碍着他们什么了?要夺我连康性命,害我们母子八年分离! 嫌我们碍事?那好,等连康回来,我就碍事给他们看看! 就是二房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是不是? 以为没了连康,再想法子扳到了长房,这个家就落到了他们手中了? 我呸! 苍天有眼,我儿命不该绝,我儿还能给我养老送终,我倒要看看,他们那丧尽天良的两口子,往后有没有儿子送终!” 徐氏浑身都在发抖,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往外蹦。 这里头牵扯了爵位之争,而穆连潇是嫡长子嫡长孙,穆连康能不能回来,穆连潇的位子都是稳的。 徐氏与周氏也算交好,周氏的性子摆在那儿,这些东西本就是长房的,长房不可能自己再给自己找些麻烦出来。 再者,若真是长房作恶,穆连潇此次根本不用把穆连康的消息传回京里,背地里收拾了,这府里谁又会晓得呢? 唯有二房上下,会怕穆连康挡路。 若不是还存了一份理智,徐氏现在就想提着刀子砍得二房上下血流成河。 不过,她不能那样做。 她才不便宜了那些狗东西! 若她的孩子回不来了,她知道了真相,她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 但现在,她要等她的儿子回来,等着孙儿孙女回来,她还要抱一抱宝贝孩子的,怎么能让他们在她的手上闻到血腥味? “恶人自有恶人磨!”徐氏死死拽着陆氏的手,“我就等着看!” 章节目录 第437章小气月票630+ > 陆氏连连宽慰了徐氏几句,道:“这些话,三嫂存在心里便好,莫要去老太君跟前说道。” 徐氏也不是浑人,一听这话就明白过来,颔首道:“我心里明白,我也不是元婧。” 没凭没据的,只靠想象,就去吴老太君跟前胡乱语,那是穆元婧才能做的事情。 一来,她说话做事本就不着调,二来,她是吴老太君的亲女儿。 吴老太君待媳妇们再好,媳妇和女儿还是不同的。 有些话,做媳妇的是绝对不能说的。 哪怕有一天,吴老太君主动向陆氏问起这事体来,陆氏又颇受老太君器重,她也不能一拍脑袋就说自个儿赞同穆元婧的看法,这里头肯定肯定如何如何,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唯有稍稍说几句心里话,又替吴老太君考量几句,再模棱两可一番,剩下的留给吴老太君自个儿琢磨去。 吴老太君是个精明人,慢慢的就品出个味道来了。 况且,还有单嬷嬷。 从单嬷嬷嘴里说出来,也比从媳妇们嘴里说出来要好。 徐氏转了转眸子,低声问道:“大嫂那儿如何说?” 陆氏抿唇,道:“我多多少少跟大嫂提过,她自己能想转过来。” 徐氏颔首,目光一厉,道:“他们要兴风作浪,我就不信,我们几房合在一块,还能叫他全部拿捏了! 你说得对,我不能去岭东找连康,只有等他们回到京里,在老太君眼皮子底下,我看他们有什么胆子下毒手!” 陆氏见徐氏虽然气愤,但总算没有失去理智,心里安稳不少,道:“三嫂,那这些日子,你可千万要吃好些睡好些,等着连康他们回来才是。” 徐氏和陆氏两人嘀咕了很久,柏节堂里,吴老太君用了早饭。 周氏不动声色瞧着,吴老太君的气色说不上好,不晓得是昨日掉了那么多眼泪,还是心里存了事,没有歇好。 等退出来的时候,周氏拉着单嬷嬷问了几句。 单嬷嬷苦笑,几句话在喉咙里转了转,终是道:“老太君上了年纪了,夜里睡不好,就跟奴婢说了会子话。 说的都是大爷小时候的事情,到后来,老太君就掉眼泪,说好好的孩子,当年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是让她操碎了心。 原本这辈子就不指望了,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北疆冬夜里没了踪影,定是叫狼给叼跑了,没了活路了。 现在,总算是大难不死,能回来了。” 周氏颔首,她已经明白吴老太君的意思了。 吴老太君昨夜定是和单嬷嬷说起了穆元婧,很多事情,以前是没有契机去想,也不会去想,更没有谁捅破那层窗户纸。 而穆元婧不怕说些伤害吴老太君的话,侯府里越热闹,她在地底下看得越高兴,所以她敢说。 有穆元婧的话在前,又并上穆连康的消息,吴老太君想不多猜测都难。 这真是苦了老祖宗了。 不敢信,不想信,不愿意去思索,可那些东西还是一股脑儿往脑袋里钻,逼着去来回琢磨。 周氏去了议事的花厅,等把府里中馈都安排妥当了,这才唤了云栖来,把书信都交给他。 云栖仔细,也晓得这些信中内容非比寻常,没让鸣柳再到柳树胡同里,约了个僻静之处交接了。 鸣柳急着要赶回岭东去,收下书信后,就要翻身上马。 云栖赶紧拉住他:“这些日子,夫人在岭东还好吧?你跟我说两样夫人的事体,我媳妇急着问呢。” “她要问,怎么不自个儿来问?”鸣柳瞥了云栖一眼。 云栖笑道:“这不是在家带孩子嘛,哎呦你是不知道,那个浑天大魔王,寻不到娘就哭,哭起来整条胡同都跟炸雷一样。” 鸣柳捧腹大笑:“得了吧,不就是看今天太阳大,舍不得让你媳妇出门来嘛!还扯东扯西的。” 被鸣柳说穿了,云栖也不恼,疼媳妇嘛,又不是丢人的事情。 “咱们爷不是把昌平伯给拿下了吗?”鸣柳说道,“当时,爷领兵冲回宣城,夫人娘家的大伯围了伯府,等里外合围,收拾了那群私兵,却不想,有歹人进了府衙,浇油放火烧了夫人和府衙里女眷孩子们在的屋子,还拿着刀子要伤人。 夫人当场就把那歹人砸晕了,那歹人烧死在夫人跟前,吓得夫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等我们爷到了,才算哄回来了。” 刚开始,云栖听着还挺热闹的,越到后头越骇人了,他的脸也不禁白了白。 夫人和杜家太太奶奶并哥儿姐儿们差点叫歹人给伤到了,夫人亲眼见到歹人烧死还吓懵了,这话他能跟锦灵讲? 他前脚说完,后脚锦灵就闹着要去岭东伺候夫人了。 就算不叫她去,夜里也会做噩梦。 云栖瞥了鸣柳一眼:“你就让我跟她说这个?” “这不是挺好的嘛,夫人又没事。”鸣柳说完,也不管云栖,一夹马肚子就跑了。 云栖双腿追不过四蹄子,只能忿忿。 定是他昨天叫鸣柳穿女装,鸣柳故意作弄他。 “小气鬼!”云栖嘀咕了一声,摸了摸脑袋,就回柳树胡同去了。 山峪关的七月末,白日里还热得人一身大汗,夜里慢慢就冷下来了。 穆连潇这些日子忙碌,和穆连康两兄弟一直在军中生活,小镇子上,只余杜云萝和庄珂两妯娌带着孩子。 庄珂没学过女红,绿洲上也不兴这些,但她看到杜云萝给穆连潇绣荷包,给延哥儿打络子,不禁也来了兴趣。 杜云萝教她做绣活打络子,庄珂则说起了关外的生活。 唱歌跳舞,喝着马奶酒,骑着骆驼在沙漠里穿行,与关内截然不同的生活,听得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都一怔一怔的。 “我们那里,自由是自由,但生活并不富足,全靠首领截些商队,把货品送去城中换些粮食回来,”庄珂道,“古梅里城,我从未去过,只听说那里的人待我们这些在绿洲上生活的人很是疏远。我小时候问过父亲,父亲说,争权夺利,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杜云萝抿唇,会说出这样的话,庄珂的父亲,应当不是寻常小户人家出身,是厌倦了争夺的生活而浪迹天涯,还是在争夺中败北不得不远走他乡? 章节目录 第438章印象齊亞和氏璧+ > 杜云萝试探着问过庄珂。 可对于父亲的过去,庄珂根本说不上来。 庄珂印象里的父亲,温文尔雅,笑容亲切,绿洲上若是有人要学汉话,父亲就会仔细教导,不厌其烦。 杜云萝疑惑,问道:“你的父亲从到了绿洲开始,就会讲胡语?” 庄珂摇头:“我从来没想过问父亲这个问题呢,等我学说话的时候,父亲的汉话和胡语都说得极好。” 妯娌两人正说着话,院外一阵马蹄声。 两人具是站起身来,往外头看去。 穆连潇和穆连康一道进来。 庄珂喜笑颜开,抱着哥儿,又牵着姐儿迎了上去,与穆连康一道先归家梳洗去了。 穆连潇进了屋里,见延哥儿坐在炕上,张着嘴留着哈喇子冲他直笑,他的心情一下子就晴朗起来。 待梳洗更衣,穆连潇随意抹了抹长发,就迫不及待地抱起了儿子。 延哥儿刚刚冒出了两颗牙,白白的小小的,他长个了,也比之前重了一些。 穆连潇连连亲了几口,再依依不舍地把儿子放回了炕上,与杜云萝道:“我听九溪说,哥儿会爬了?” 杜云萝扑哧就笑出了声,道:“会爬,就是不爱爬,整日哼唧哼唧的,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穆连潇逗了一刻钟,延哥儿总算给面子地往前一扑,手脚并用爬了几步,乐得穆连潇这个当爹的合不拢嘴。 延哥儿爱笑,见他爹爹笑了,自个儿也跟着笑,依依呀呀的。 等到用晚饭时,穆连康夫妇带着孩子们过来,一起热热闹闹用了饭,也就散了。 延哥儿被彭娘子抱回去睡了,杜云萝和穆连潇干脆吹了灯说话。 外头的月亮已经慢慢圆了起来,离中秋不远了。 杜云萝说起了杨氏给她寄来的信。 颜氏已经出了月子,虽说当时受了不少惊吓,但颜氏调整得好,也没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姐儿也养得不错,就等着京里头给她赐名字了。 又说府衙后院的修缮有条不紊的,估摸着十月前就能修整完。 穆连潇搂着杜云萝的腰身,道:“倒也不着急,等我们从古梅里回来,再一道回宣城也不迟。 估摸着在宣城也住不了几日,就该回京里了,府中在等着大哥归家。” 杜云萝抿唇应了一声。 攻下古梅里,战事结束,山峪关这里用不着穆连潇驻守,他们夫妻回到京中,她想再到宣城来就不是易事了。 旁的都不提,只说宣城小院里的云萝花。 今年春天才栽下的,她都没有见到花开…… 穆连潇见杜云萝心不在焉,柔声问她:“怎么了?” 杜云萝刚想说话,穆连潇的手已经探入了中衣里头,手掌擦过她的肌肤,不轻不重。 “云萝花,来年看不到了。”杜云萝嘀咕了一声,缩着脖子躲了躲。 穆连潇哪里肯让她躲,手中探索不止,嘴唇轻抵在她耳畔,道:“在韶熙园里再给你种。” 酥酥麻麻的感觉钻入了耳蜗,引来杜云萝一阵战栗。 穆连潇太熟悉她的身子,轻易就让她勾起了白玉一般的脚趾尖。 杜云萝想推他,就着月光,看到他染了情欲的眼睛,心头一颤,到底是舍不得推开。 算起来,两人确实有很久没有过了。 前一回还是她挺着大肚子的时候,穆连潇不敢太过分,等她生了延哥儿,养好了身子,又有穆元婧的孝期隔着。 眼下,孝期过了,忍了这么久的穆连潇,肯定不好应付…… 等欢纵之后,浑身脱力地瘫在穆连潇怀里的时候,杜云萝才知道自己想简单了。 岂止是不好应付,是她根本应付不来! 在拔步床上,动静大了那床架子吱呀吱呀的,穆连潇多少还会顾忌着些,在炕上完全没有那样的担心,穆连潇几乎是把这一年的渴望都一股脑儿地倾倒了出来,哄着顺着引着,带着杜云萝天上人间走了一遍又一遍。 翌日,穆连潇神清气爽去练功,杜云萝咬着牙才勉强爬起来。 穆连潇回屋里时,杜云萝正坐在梳妆台前发怔。 他走过去,从后头环住她的腰身,低低唤她名字。 杜云萝身子还是软绵绵,叫他一招,整个人都要跳起来,扬手把手中帕子塞到他怀里:“赶紧去洗洗,一身汗味。” 穆连潇朗声笑着去了,留下杜云萝一个人又是恨又是恼又是羞。 白日里,鸣柳赶回了镇子上,把书信交给了穆连潇。 穆连潇取出周氏写给他的那封密信,拆开一看,脸上笑容一点点阴沉了下去。 杜云萝走到大案旁,穆连潇把信纸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暗暗叹息一声。 穆元婧说的那些正如她所猜想的,怎样恶毒,怎样能让侯府里矛盾重重,穆元婧就怎么说。 血口喷人,这回是喷到了死穴上,上头的一字一句,都是杜云萝经历过的曾经。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底波涛,柔声问穆连潇:“姑母说的,你信多少?” 穆连潇苦笑:“大概,真的是二叔父把大哥扔在了北疆。” 杜云萝又问:“这事情要与大伯说吗?” “云萝,从事情的来龙去脉上,这一切说得通,很多事情,也不由我不信,”穆连潇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背手看着窗外,“可那到底是我二叔父,怪罪也好,责问也罢,不能光靠推论。” 杜云萝颔首,道理他们都明白。 她缺少一个实证,而穆连潇也好,京中的吴老太君也罢,饶是心中已经有了偏向,但在见到实证之前,总会存着那么一丁点最后的念想,盼着事情是自己想错了,他们的亲人不是豺狼。 这也是人之常情。 换作杜云萝,也是一样的。 人看是人,鬼看是鬼,越是看重亲情的人,越是没有办法从情感上接受亲人的背叛。 “等回京的时候,先去一趟青连寺,见到大哥之后,兴许穆堂会开口,亦或是让邢大人替大哥诊断一番,看他能不能想起一些什么来,在那之前,还是莫要跟大哥提了。”穆连潇沉声道。 现在不提,是避免穆连康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到时候回忆起往事来,记忆会被印象所左右。 章节目录 第439章潆洄 > 密信被收了起来,穆连潇拿着吴老太君让周氏写的家书以及徐氏的信去了穆连康家中。 两家离得极近,杜云萝也抱着延哥儿跟着去了。 庄珂住的院子与杜云萝的差不多,也是进门就能望见正屋,没有任何遮拦。 她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习惯了,并没觉得有特别不方便的地方。 杜云萝与她商议了过后,才让洪金宝家的过去给她搭把手,也免得她转不过来。 姐儿在努力学汉话,她如今也算是学说话最好的年纪了,跟着庄珂和洪金宝家的,这一个月的工夫,能说不少词句了。 至于说不明白的时候,唯有干着急了,毕竟才这么大,无论让她说汉话还是胡语,都不够她表达的。 哥儿年纪小,刚刚学了几个词,正是兴致勃勃的时候,每日里和姐姐一道,两个人叽里咕噜都说半天。 杜云萝听过他们两个交谈,琢磨着大抵是谁也不知道谁在说些什么,叫大人们听着忍不住笑。 穆连潇和杜云萝进去的时候,这两姐弟正坐在炕上说话。 庄珂笑盈盈冲杜云萝点头:“今日来得倒是早。” 穆连潇把信交给了穆连康:“早上刚刚送到的,一封是祖母的,一封是三婶娘,也就是大哥的母亲的。” 穆连康眸子一紧,看着那两封信,半晌抬起头来,见穆连潇颔首,他才伸出手接了过去。 指尖微颤,眼中潮湿。 这小两个月,他从一个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知道名姓,不知道父母亲人在哪儿的人,一下子就改变了。 他被找到了,年少时的友人,血脉相连的弟弟,他们告诉了他所有他想知道也应该知道的事情。 从名字到出身到亲眷…… 可除了站在面前的弟弟弟媳一家之外,其他的亲人,都是一个名字,一个称呼,就连母亲徐氏,他都记不起她的模样。 现在,他收到了她们送来的信,穆连康踏踏实实地感受到了家人的存在。 拆开火漆封住的信,穆连康看着吴老太君的家书。 吴老太君的信很长,字里行间,皆是对他们的思念和牵挂,句句都是掏心掏肺地盼着他们能早日回京,一家人能早日团圆。 信中提及了穆连康的一双子女,吴老太君赐了名字。 姐儿取“潆”,哥儿取“洄”。 穆连康低声念着,心情沉沉。 潆洄二字,意味水流回旋,他曾经顺水而去,如今又回到了他应该在的地方。 老太君是用这两个字在盼着他带着妻儿返家,回到家人身边。 穆连康喉头滚滚,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给庄珂说了孩子们的名字。 穆令潆,穆令洄。 庄珂的眼睛霎时晶莹一片,从小到大,她捧在手中念的书不多,但父亲教导了她很多。 这两个字的意思,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庄珂父母早逝,丈夫又无亲人,如今寻到了根,又得家中如此期盼,庄珂为穆连康高兴。 穆连康看完了吴老太君的信,又拆开了徐氏的信。 徐氏的信很薄很轻,穆连康捏在手里就知道了。 把信纸取出来,打开一看,上头的四个字映入眼帘。 徐氏的字娟秀,但这四个字分明是颤着写的,笔迹并不干净。 “吾儿,盼归。”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千斤重石一般压在了穆连康的身上,他的呼吸一窒,指腹捏得信纸的角落几乎皱了起来。 他不记得徐氏的容颜,可徐氏是一直惦记着她的。 想到这八年多的光阴里,徐氏想他念他,又不知他生死,不敢死心,又不得不死心,如此反复着痛苦着,穆连康的眼睛就湿润了。 他是何等的不孝啊! 偏偏他连为何会失去记忆,为何会与亲人分离多年,他都想不起来。 穆连康长长叹了一口气,忍下了眼泪。 这些日子,他也一直在想京中家人模样。 心中无限念想,却也有些忐忑。 离家多年的人,他还未近乡,就已经情怯了。 他不知道回家之后,要跟祖母、母亲说些什么,记忆空白,长辈又不似兄弟,相处之道他拿捏不好。 只是今日这两封家书,穆连康一下子明白,他想太多了。 血缘亲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他什么都忘了,他也是他们重要的家人。 他若说不出,就用心去听,听祖母、母亲的思念和牵挂,听她们哭,听她们笑。 而他能够回报给家人的东西,其实也很简单。 做好向导,攻下古梅里,和穆连潇一起带着军功回京,让定远侯府的荣光在他们连字辈继续传承下去,也不算辜负了这八年多的骨肉分离。 庄珂看到了那四个字,一时难耐,眼泪簌簌落下来,转身回了内室里。 杜云萝进去安慰她。 庄珂拉着杜云萝的手,道:“父亲说,字如其人,婆母一定是个心底良善之人,她一定不难相处。” 杜云萝笑了,握着庄珂的手腕,道:“三婶娘以前给过我一个镯子,说是原本想留给儿媳妇的,只是怕这一辈子都没有儿媳妇了,就给了我,还有一个金锁片,是三婶娘的娘家母亲留给外孙儿的,后来也给了延哥儿。 那两样东西,如今我都收着,我不能转交给你,等回京之后,我把它们交还给三婶娘,让她亲手给你,也给洄哥儿戴上。” 洄哥儿的称呼让庄珂一时有些愣怔,待明白过来,她含着眼泪笑了:“等我们回京,都在盼着我们回京呢。” 庄珂哭过了,打了水擦了脸。 中秋将至,小镇不比大城,平日里吃用的采买都不方便,更别说是月饼了。 杜云萝让洪金宝准备了材料,自家做了,等圆月初升时供奉祭拜,又分着都用了。 过了中秋,山峪关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夜里甚至有些发冷。 杜云萝算着日子。 京里这时候,杜云荻应当是大婚了。 她记得前世杜云荻娶亲时就很热闹,杜家虽然不及今生荣耀,但杜公甫毕竟曾任过太子太傅,杜怀礼又在礼部任职,杜云荻是新科进士,唐家也是官宦,两家结亲,自然没有马虎。 今生,杜家即便比不得杜公甫最巅峰的时候,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这婚事只怕比从前更闹腾了。 错过了杜云荻大婚,杜云萝有些遗憾,好在贺礼是送回去了,也算是她的一份心意了。 章节目录 第440章团圆 > 八月十五,人月两团圆。 虽然几个孙儿都不在京中,吴老太君的心情也比前几年中秋时好了一些。 能寻回穆连康,已经是一大幸事了。 陆氏、徐氏陪着吴老太君说话。 陆氏的衣着依旧素净,只是头发上手腕上多添了些首饰,看起来有了点喜气。 吴老太君笑着与她道:“我晓得你素净惯了,又是替元铭守着,不穿那些鲜艳衣裳。 可素净里也有亮色些的,就跟元策媳妇一样,上身之后也很精神。 你不如也做上几套,等连康他们回来,看着也欢喜些。” 徐氏原本要拒绝的,吴老太君提起了穆连康,陆氏又鼓励地冲她颔首,她犹豫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依您说的,我回头去跟大嫂提一声。” 正说着话,练氏和蒋玉暖带着娢姐儿来了。 讲句心里话,练氏这段日子心里闷得慌,若是可以,她平日里都不想往柏节堂里凑,这中秋家宴,也想拖到最后一刻。 只是往日往时,练氏素来积极惯了,今年若反常了,谁知道吴老太君会怎么想呢。 她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至于穆连慧,练氏请不动,等那讨债鬼踩着饭点来吧。 徐氏待蒋玉暖一直都是无视到底的。 冤有头债有主,徐氏晓得蒋玉暖性子,她做不出害穆连康的事体来,况且,当年蒋玉暖在蒋家守孝,根本不在侯府里。 徐氏只是不想理她,全当没她这个人,但对于练氏,她恨得咬牙切齿。 陆氏握住了徐氏的手,徐氏深吸了一口气,以目光示意陆氏安心。 徐氏不冷不淡唤了一声“二嫂”,算是尽了礼数了。 她现在不会对练氏出手,她还需要等着,等到能一巴掌掀翻二房的时候,让他们尝尝滋味。 吴老太君抱了娢姐儿过去,逗弄了会儿,才问练氏道:“元谋呢?” “老爷在前院看书,说是我们女人说话,他插不上嘴,等时候差不多了,再过来。”练氏解释道。 吴老太君眸色沉了沉:“什么叫女人说话,老太婆也是女人,他还不跟我说话了?” 练氏硬着头皮,尴尬笑了笑。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不提了。 前院书房里,穆元谋拆开了一封信。 信是从山峪关送回来的,写信之人说,他亲眼瞧见了从关外回来的人,虽然模样变化不少,但确实是穆连康不假。 穆连康已经把妻儿接回了关内,他的妻子有胡人血统,眼睛是蓝色的,女儿四岁左右,儿子一岁半的样子。 穆连潇和穆连康两兄弟计划在九月十月出关,奇袭古梅里城,穆连康当了八年多的马贼,很熟悉沙漠戈壁的情况。 他在围剿昌平伯的私兵时英勇,混了个伍长,等奇袭之时,一定会跟着穆连潇和穆连康出关,到时候会趁机行事。 穆元谋抿唇,点亮了油灯,把信纸挪到了火上,一烧而尽。 屋里腾起了一股子焦味,烧白了的灰烬落在桌边上,穆元谋皱了皱眉头,唤了小厮进来打扫,自个儿往外头走。 院子里,有金桂花开的味道。 穆元谋呼吸一口,背手站在庑廊下,眼睛眯了眯。 胡人血统的妻子?还是个蓝眼睛的。 这样的女人回到京城里,岂不是要惹人笑话了? 到时候,就算吴老太君和徐氏能容得下她,她自己都会自惭形秽,与这京中生活格格不入。 有这么一个妻子,穆连康一辈子都不用想染指爵位。 停妻另娶,惹人闲话,与名声有碍,而妻子死后续弦,外头风风语一阵,谁知道这妻子是如何死的? 话又说回来,穆连康若不想与妻子分开,家里有人插手,一样闹得后院不得安宁。 如此一来,只要穆连潇回不来,这爵位,迟早是他们二房的。 关外古梅里城,发生了什么,又要去哪里寻根据呢。 穆元谋舒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院走。 风毓院里,朱嬷嬷恭谨禀道:“老爷,太太已经过去柏节堂了。” 穆元谋颔首,径直入了内室,等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新衣裳了。 朱嬷嬷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 穆元谋问道:“慧儿呢?” “乡君还在东跨院里。”朱嬷嬷道。 穆元谋的眉头微微一皱。 朱嬷嬷正想试探着问一句是否要去请穆连慧过来,穆元谋就已经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穆元谋没有去东跨院,而是出了风毓院。 朱嬷嬷看了眼西洋钟,抿唇摇了摇头,也难怪练氏要说穆连慧是讨债鬼了,委实太不像话了些。 好在,这讨债的日子不长了,再过一个多月,穆连慧就嫁出去了。 等嫁去了婆家,要讨债也跟她婆家讨去,再莫要跟练氏讨了。 练氏这些日子叫穆连慧气得胸口直发痛,朱嬷嬷替她揉了好几回都没什么效果。 想劝着练氏寻医婆来诊一诊,练氏又不肯,朱嬷嬷只能干着急。 穆连慧和穆连喻两个,但凡有一个省心些,练氏都不至于如此。 朱嬷嬷哀哀叹了口气。 家宴摆在了花厅里,直到要摆桌前,穆连慧才姗姗来迟。 吴老太君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也懒得去说她。 席面上,少不得提起穆连康。 练氏藏在桌下的手攥紧了拳头,笑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三弟妹的气色一日瞧着比一日好了,老太君,今年除夕夜,家里总算是能吃上真正的团圆饭了。” 其余人还没有什么反应,穆连慧嗤笑出声。 练氏被拆了台,心里扑通扑通一阵狂跳,转眸看着穆连慧,就怕她胡乱语些不能说的东西。 穆连慧仿佛全然不知练氏的忐忑,她抿了一口桂花酒,道:“真正的团圆饭?这话不对吧?” 练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穆元谋目光冰冷扫过穆连慧:“好好吃你的饭。” 穆连慧撇嘴,道:“难道母亲以为,阿喻能回京来?祖母能让阿喻回来?” 原来是说穆连喻。 练氏松了一口气,瞪了穆连慧一眼,讪讪冲吴老太君道:“老太君,我……” 才说话一半,只听穆连慧又道:“哦,还有,姑娘家不是真正的家里人,今年除夕,我不在侯府里了,对母亲来说,就是真正的团圆饭了吧?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泼完了,连盆都砸了。” 练氏面色一白,倒吸了一口冷气。 章节目录 第441章要脸月票660+ > 穆连慧的话说得练氏的心时高时低的,这一番下来,练氏又觉得胸口发闷起来。 席面上霎时静了下来。 穆连慧说话带刺,人人都知道,可亲耳听她这一席话,又实在太糟心。 吴老太君连连摇头,道:“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你母亲待你够掏心掏肺的了,这么大的人了,讲话还就只图一个嘴巴痛快。” “祖母,”穆连慧长睫颤颤,梗着脖子道,“我不仅图嘴巴痛快,我做事还图心里痛快。” 这是在说当日望梅园里算计李栾的事情了。 望梅园改变了穆连慧的路,她失了慈宁宫的欢心,一连拖了几年,才把婚事定下来。 当时对错,吴老太君不想和穆连慧细究,听她如此说,叹息着没有再提。 桌上气氛沉闷不少,陆氏寻了个话题,才慢慢又热闹起来。 等散了席,周氏扶着吴老太君回了正屋里。 吴老太君脱了鞋坐在罗汉床上:“各人各心思,我年纪大了,看不懂了。” 周氏垂眸,道:“老太君心里还跟明镜一样。” 吴老太君苦笑:“也是蒙了灰的明镜。 说起来,当时我让皇太后帮着替连慧提几个人选时,皇太后提过昌平伯府。 这才多少日子,昌平伯府就倒了,还好连慧没选他们家,不然又要被拖累了。 我琢磨着啊,等年底连潇他们回来,我进宫去和皇太后提一提,这爵位该给连潇了。” 周氏浅笑:“那等承爵了,您还是老太君,我就要成了老夫人了,一下子就感觉自个儿老了,哎,我都想去上柱香与老爷说道说道了。” 吴老太君露了笑容:“你也是当了祖母的人了,可不再年轻了。” “说起当祖母,我还未见过延哥儿,****想得慌,这快七个月了吧,不晓得养得如何了。” 婆媳两人说了一番儿女经,周氏才回到敬水堂。 月光皎洁,透过窗棂撒入,落下一地银光。 周氏站在挂了长弓的墙旁,指腹缓缓拂过弓身,幽幽叹息。 席面上,她饮了几盏桂花酒,如今肚子里烧得慌,火辣辣的感觉甚至窜到了嗓子眼。 穆元策爱酒,他在的时候,周氏的酒量也是极好的。 记得刚成亲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圆月,趁着底下人都睡了,穆元策把她抱上屋顶,苏嬷嬷劝不住他们,只能眼不见为净,由着他们坐在屋顶上饮了两坛子酒。 当时根本不觉得醉,也不会烧喉咙,如今只几盏酒就让她难受极了。 果真是老了呀…… 不得不服了。 想起年轻时的事情,周氏心中闷得慌,转眸看着圆月,眼睛一眨也不眨。 吴老太君说的那些话,周氏听得懂。 昌平伯府行错一步,说倾覆就倾覆,定远侯府不能重蹈覆辙,做事要愈发小心。 即便心中对有些事情存了疑虑,也不能大张旗鼓地闹开去,要不然,损的是定远侯府,是要交到穆连潇手中的定远侯府。 府里头有什么事,关起门来解决,闹得沸沸扬扬的,不是上策。 周氏心里也认同吴老太君的意思,穆连康失踪的缘由到底是什么,别说现在没有实证,就算有了实证,这腌臜事情还能往外头说? 定远侯府以鲜血换来的圣宠,穆连潇这些年颇受圣上器重,这一切,京中眼红的人多着呢。 哪里能平白叫那些人看笑话? 二房行事不端,可人家说起来,又岂会落下被算计的穆连康和穆连潇? 别人笑话景国公府的老公爷夫人时,又何尝不会提起叶毓之和安冉县主的名字来? 就为此,恩荣伯府的伯夫人气得够呛,偏偏又堵不住别人的嘴。 把定远侯府变成像景国公府那样的笑话,周氏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穆元策,去见穆家列祖列宗? 关起门来,一切好说。 毕竟,有人不要脸,他们长房、三房、四房还是要脸的! 所有的事,等年底那两兄弟带着妻儿返京之后,等穆连潇承爵之后,再做商议。 算起来,差不多还要四个月吧。 过了五日,蒋家那里来人看望蒋玉暖和娢姐儿。 蒋玉暖的母亲蒋方氏和嫂嫂蒋邓氏一道来的。 抱了抱娢姐儿,蒋方氏把一串红珊瑚的手链给了蒋玉暖,道:“过几天就是娢姐儿生辰了,我晓得侯府里不大办,也不摆桌,就提前送过来。” 蒋玉暖颔首接下,让刘孟海家的抱了姐儿出去。 蒋方氏见屋里就剩下她们娘三人了,道:“再是姐儿,也是令字辈的长女,怎么能这般怠慢! 到底不是你婆母掌家了,连给姐儿摆个席面,请姻亲们过来吃顿饭都不成了。” “谁知道是不是长女。”蒋玉暖嘀咕了一声。 “什么?”蒋方氏一怔,和蒋邓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傻眼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世子在外头有人,还是姑爷背着你在外头……” 蒋玉暖连忙摇头:“不是的,是,是大伯…… 大伯找到了,如今和世子在一块,说是有儿有女了。” 称呼穆连康为“大伯”,蒋玉暖觉得别扭,可她只能这么称呼,她已经嫁人了,“大表哥”这样的叫法,不合适了。 蒋方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蒋邓氏狠狠掐了自个儿一把:“你说谁?姨母的那个儿子?他、他竟然还活着?那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蒋玉暖瞪大了眼睛,眼周通红,“我能怎么办?除了唤一声大伯,我能怎么办?” 蒋方氏的眸子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听你这口气,是要怪我们了? 你也不想想,你是我亲女儿,我能害你? 当年你心底存了他,可他知道吗?他又拿男女感情看你吗? 但凡他对你有心,早跟你姨母开口了,还会叫你现在的婆母赶在前头去老太君跟前? 你当时心里不落位,我厚着脸皮跟老太君交底,老太君才说缓一缓,由着她考量考量。 结果呢,老太君还没考量出个结果来,他就不见了。 那我让你嫁给姑爷,有什么错? 就你那样,一拍脑袋要守着守着,我还由着你呀? 我当时要是由着你,他一辈子不回来,你一辈子守活寡,他回来了,有妻有儿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了? 我看你和姑爷处得挺好的,还当你开窍了,到最后,还是一个傻货!” 章节目录 第442章怯懦月票690+ > 蒋方氏越说越生气,手指不住点着蒋玉暖的额头,戳得她整个人都坐不稳了:“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傻东西来! 好坏都不分,真真气死我了,我跟你讲,你别又发疯,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别兴出些乌七八糟的事体来,到时候丢了人,看你怎么办!” 蒋邓氏看得心慌,赶忙当起了和事老:“婆母莫急,玉暖不是那等糊涂人,她的性子,您还不晓得呀,就是心里转几圈,没胆子兴幺蛾子的,您只管放心。 哎呦玉暖呀,你也说句话,叫婆母安心。 嫂嫂说句公道话啊,当年的事儿,最后也是你点头应了的,我们可没绑着你上花轿。 再说了,姑爷待你这么好,婆母让你嫁给姑爷,那有什么错? 你是个明白人,会踏实过日子的,是吧。” 蒋玉暖咬着唇没说话。 蒋方氏气得浑身哆嗦,胸口起伏,她揉着心口,道:“真的是好坏不分!” 蒋玉暖缩了缩脖子,见蒋方氏呼吸急促,她赶忙起身倒了水,送到蒋方氏手中:“母亲,消消气。” 蒋方氏扬手想把杯子挥开,一想到这是侯府里头,由不得她砸东西,只能咬牙接了过去,却是一口不饮,把茶水都泼到了蒋玉暖的衣摆上:“消气!看着你,我就来气。” 蒋玉暖垂下眸子。 “我且问你,当初你是靠着谁的门路进的侯府?”蒋方氏道。 蒋玉暖低声道:“靠着三婶娘,不是,靠着母亲的表姐进的侯府。” “侯府待你亲厚,看的是谁的脸面?” “是母亲的脸面。” “你在侯府这么多年,京中人人瞧着,你不嫁侯府,你还能说到别的亲?” “说不到了。” “康大爷失踪,我让你嫁给姑爷,是不是为你考量?” “是……” “当初你自个儿是不是也点头了?” 蒋玉暖的身子一颤,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簌簌落下。 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穆连康刚刚失踪的时候。 她争取过,她努力过,但她说不过蒋方氏,她从小就怕蒋方氏,就算她不在蒋方氏跟前长大,她还是怕。 简单的一个“不”字,对上蒋方氏的眼睛,她能说一遍,两遍,三遍,再往下,她就不敢说了。 她怯懦,她屈服了,她点头了。 当年就是这样,正月里最冷的时候,蒋方氏让她跪在祠堂前的雪地上,一遍一遍问她。 和现在一模一样的问题。 她曾经答过,只要一个答案不合蒋方氏心意,就从头再来一遍,直到她说出蒋方氏想听的话。 天有多冷,心就有多冷,冷到她麻木了,就好了。 蒋方氏居高临下看着蒋玉暖:“我再问你,姑爷现在待你好不好,你有没有真心实意跟姑爷过日子?” 蒋玉暖的长睫晶莹一片:“二爷待我很好,我也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我既然嫁给了他,他是我丈夫,我就会付出真心待他。” 她懂得去回报。 不管当初是否是蒋方氏逼的,但她既然点头了,就是真的想做一个好妻子,夫妻携手同行。 穆连诚待她那么好,她怎么忍心辜负他的一片情谊? 她曾求而不得过,知道那种滋味,穆连诚既然是她的丈夫,她又怎么会那般待他。 她是认真在和穆连诚过日子的,做一辈子夫妻,给他生儿育女。 “如果当初我让你守着,今日康大爷回来,你的立场、地位,是不是就难堪了?我要那么做了,是不是就害你了?” 蒋玉暖的身子微微发抖,双手撑在地上,稳住身形,道:“是,我会很难堪,您要是那么做了,就是害我了。” 蒋方氏冷笑一声:“道理你都懂,那你跟我发什么脾气,你怪我做什么?” “我没有怪您。”蒋玉暖垂泪。 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她太怕蒋方氏了,也太怯懦了。 蒋邓氏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她知道蒋方氏这强硬的性子,当女儿的都被蒋方氏逼着,何况她这个当媳妇的。 平日里那叫一个苦哦! 可现在不是叫苦的时候,蒋邓氏赶紧堆了笑容,扶着蒋方氏坐下,道:“母亲您看,玉暖心里都明白的,您是为她好,她怎么会怪您呢。 姑爷和玉暖回家来时,您也是瞧在眼里的,姑爷待玉暖好,咱们玉暖也是真心待姑爷的。 不过是失踪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有了消息,玉暖感慨一番罢了,不是糊涂了。” 蒋方氏哼道:“我谅她也没胆子糊涂!” 蒋玉暖不由自主攥紧了手掌,掐出了一排月牙印:“女儿不敢糊涂。” 蒋方氏这才把手边的茶盏递给蒋邓氏,让蒋邓氏替她倒了茶。 慢条斯理饮了茶,等胸中的气总算顺了,蒋方氏才淡淡道:“行了,起来吧。” 蒋玉暖颤颤巍巍想要站起来,脚上使不上劲,险些绊倒,全靠蒋邓氏扶了她一把,才在罗汉床上坐下了。 “你是幺女,我当着你嫂嫂的面说一句,几个兄弟姐妹里头,我最疼的就是你了,我是掏心掏肺为你着想的,从小到大,你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蒋方氏苦口婆心道,“你能有今天,****了多少心! 我也不求你能回报我多少,原本还以为你能跟着你婆母学点管家的本事,谁知道,你弟媳妇在府里的时候她管着,她不在府里了,你也没捞到。 既然你没那能耐,我也只求你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了。 康大爷回来是他的事体,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只要等着姑爷回来,早些开枝散叶就好了。 只一个娢姐儿,有什么用场! 你要是生不出儿子来,你婆母要往你屋里添人,我还能厚着脸皮再给你出头啊? 自个儿拎拎清,别整日有的没的瞎折腾! 行了,我和你嫂嫂看看你姨母去,等会儿就回府了,不来看你了。 哎!看见你,我这心啊,跟针扎一样!” 蒋方氏起身,绕过地上的水渍往外走,蒋邓氏赶忙上去扶住了她,悄悄扭过头来看了蒋玉暖一眼。 蒋玉暖衣摆湿透,脸上又全是泪水,根本不敢送她们出去,等她们出了尚欣院,才转身扑倒在罗汉床上,咽呜痛哭起来。 章节目录 第443章旧疾 > 蒋玉暖哭得伤心,膝盖隐隐发痛。 她跪的时间并不长,刚刚那点儿工夫,与从前每一次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也许是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排斥和不适,也许是蒋方氏带给她的压力,她觉得膝盖阴冷发寒,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痛。 这是她的旧疾了。 那年正月,在祠堂外的雪地上跪了太久太久,寒气入骨,每到阴冷天气,她的膝盖和小腿就痛得厉害。 蒋玉暖跟蒋方氏提过。 蒋方氏请了医婆来,医婆说,这就是落下病根了,往后靠艾草熏,靠一年四季汤婆子捂着,都没办法除根。 只有靠蒋玉暖自个儿注意些,莫要再受冷,也莫要再伤着膝盖了。 蒋方氏愁容满面,送走了医婆,回来又是劈头盖脑一通骂。 骂蒋玉暖不开窍,不机灵,要是乖乖听话,蒋方氏又怎么会让蒋玉暖跪雪地里? 这下落下了病根,完全就是蒋玉暖作出来的。 蒋方氏让人好生替她调养了两年,并不是担忧她受了罪,而是体内一旦积了寒气,往后生孩子不易。 为了蒋玉暖能生出孩子来,蒋方氏费心费力了一番。 可到底没有除根。 时至今日,即便蒋玉暖有了娢姐儿,她的腿依旧不好。 平时,蒋玉暖也注意着保养膝盖,只是对上蒋方氏的时候,该跪一样要跪,不让起就一直跪下去。 刚刚叫蒋方氏一通教训,蒋玉暖心里发苦,当年雪地之中刺骨的寒意似是又回来了一般。 她坐起了身子来,低着头,咬着牙,双手一下一下地揉着膝盖。 王嬷嬷端着水盆子进来,见蒋玉暖在揉腿,她赶紧把盆放在桌上,跪在罗汉床旁,替蒋玉暖仔细揉压起来。 “奶奶,您当心身子,太太说的话,您……”王嬷嬷叹了一口气。 蒋玉暖苦笑,眨了眨满是眼泪的双眸:“母亲是为了我好,是为了我好……” 她的声音又低又沉,一遍接着一遍,不知道是想解释给王嬷嬷听还是要说服她自己。 王嬷嬷听得心口发酸,她伺候蒋玉暖很多年了,见多了蒋方氏教育蒋玉暖的手段和方式,每一回都以蒋玉暖的眼泪、妥协和蒋方氏的大获全胜收场。 她刚才站在中屋里都听见了。 理是那么个理,可蒋方氏说得太重了,重得压在了蒋玉暖的心上,如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蒋方氏口口声声是为了蒋玉暖好,王嬷嬷根本不信。 什么家里兄弟姐妹之中,最疼的是蒋玉暖? 王嬷嬷自己生养过一儿一女,晓得当母亲的心思,蒋方氏那点儿心思,王嬷嬷看得清清楚楚。 蒋方氏怀蒋玉暖的时候,一心想要再添个儿子,人人哄她高兴,说这一胎定是个带把的无疑。 哪知道落下来一个姑娘,蒋方氏连看一眼都嫌烦。 好在蒋家老太太还给了蒋玉暖几分关照。 直到蒋方氏的表妹徐氏说起了定远侯府,府中只一个姑娘,吴老太君怕姑娘没有伴儿,就想接一个姑娘进侯府里,好一道吃一道住,一道念书,当个伴读。 蒋方氏这才想起了被她忽略了多年的蒋玉暖。 无他,仅仅是蒋玉暖年纪合适而已,她上头的姐姐,比蒋玉暖大了四岁。 蒋方氏送蒋玉暖到定远侯府,王嬷嬷把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以伴读为名,想让蒋玉暖以后一直都留在了侯府里。 蒋家已经中落了,不依靠一个长脸面的姻亲,家中子弟往后要如何重振家业? 练氏先向吴老太君开了口。 侯府里递了口风,蒋家上下都高兴坏了,可惜还未议亲,蒋家老太太没了。 家中治丧,蒋玉暖奔丧归家,因着白事,议亲也就耽搁了。 为此,私底下,蒋方氏没少抱怨蒋家老太太死的不是时候。 王嬷嬷晓得蒋玉暖思慕穆连康,鼓励她向蒋方氏开了口。 蒋方氏倒是无所谓,只要是定远侯府,爱嫁谁嫁谁,反正嫁不成世子,穆连康和穆连诚也没什么区别。 话又说回来,穆连康是徐氏亲儿子,有这层关系在,蒋玉暖以后对娘家多关照些,徐氏大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蒋家老太太过世一年多之后,蒋方氏与吴老太君交了底,换来老太君一句“考量考量”。 人算不如天算,竟是出了那种事情。 老侯爷与两个儿子战死边关,穆连康迎灵失踪。 想起当时蒋玉暖的眼泪,王嬷嬷心中跟刀割一样。 早知道,她就不该鼓励蒋玉暖。 蒋玉暖的爱慕一直深埋心底,等出了事后,她也不会向蒋方氏开口的,她沉默惯了,不争惯了。 那就能太太平平嫁给穆连诚,不会冲口出要替穆连康守着,不会被逼着跪在雪地里,不会落下病根,不会被徐氏厌弃。 王嬷嬷心疼蒋玉暖,可口口声声说着掏心掏肺的蒋方氏,王嬷嬷看不出她有多少心疼。 蒋方氏的初衷,绝不是为了蒋玉暖好。 只是,这句话,让王嬷嬷直白了当地告诉蒋玉暖,她又实在狠不下这个心。 蒋玉暖已经很苦闷了,再她把努力包裹的伤口撕开来,让她去直面,就真的太狠了。 这做人啊,难得糊涂。 糊涂些,好歹舒坦些。 王嬷嬷起身,绞了帕子,轻手轻脚替蒋玉暖擦脸。 蒋玉暖握住了王嬷嬷的手,道:“妈妈,我没有怪她,我怪她做什么?我只是难过罢了。 他活着,我跟三婶娘一样高兴,我不会盼着他去死的呀。 高兴之余,还有些心酸,一转八年多了,物是人非。 我从前还能在心里默默地喜欢他,能背着人悄悄地打量他,而现在,我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想让二爷伤心,不想让他失望。 我真的是好好在过日子,他希望我做好的,我都会去做好……” 王嬷嬷一把将蒋玉暖搂在了怀里:“奶奶,奴婢都晓得的,都晓得的,您就是一时感慨。 就算是寻常友人,八年多突然有了音讯,都会免不了想起一些往事来。 想过了,就再忘了吧。” 蒋玉暖依着王嬷嬷,缓缓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444章表亲 > 蒋方氏和蒋邓氏往徐氏院子里去。 中秋刚过,正是菊花最好看的时候,前几日,宫里还赏了几盆名贵的下来,就摆在后花园里,与其他菊花一道,远远就瞧见了。 伴着清雅菊花香的,还有金桂花香。 蒋方氏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胸口闷气,瞥了一眼前头带路的小丫鬟,沉声与蒋邓氏道:“当真是不识好歹! 你瞧瞧这后花园,多漂亮,她住的那院子,又多气派! 全京城里,也就是皇宫里头,王府国公府比这儿好了。 但那些皇亲国戚,是我们这种人家高攀得上的?要进去了也是当妾,跟景国公府里的那个姨娘一样,有什么好? 她嫁进定远侯府,吃香的喝辣的,正儿八经的嫡房奶奶,这靠得是谁啊? 不就是我吗? 要不是我有个进了侯府的表姐,玉暖她能有今天? 竟然还跟我哭哭啼啼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家里几个姐妹,就数她嫁得最好了!” 蒋邓氏赔着笑,连声应和,总算是稳住了蒋方氏的脾气。 徐氏在屋里绣着佛蟠,她感念菩萨救苦救难,让穆连康活了下来,她也与陆氏约好了,过些日子就去婆驼山上香,这佛蟠是要供出去的。 徐氏眼睛不比从前,手上活计也慢了许多,听闻蒋方氏婆媳两人来了,她不由皱了眉头。 她是真不爱搭理这表姐了。 只是屋子启着窗,外头进来就瞧见了她的身影,徐氏也推托不掉,让人请了蒋方氏婆媳进来。 “表妹呀,姐姐跟你说声恭喜了,我听玉暖说了,康大爷寻到了是吧?哎呦,阿弥陀佛,这都八年多了,总算苍天开眼,你这八年多没白等。”蒋方氏堆着笑,道。 徐氏手上动作不停,淡淡道:“是啊,苍天有眼,我儿子要回来了,还有媳妇和孙儿孙女,往后啊,我是有人送终了,不劳别人费心。” 蒋方氏笑容一顿。 当年,为了蒋玉暖和穆连诚的事体,蒋方氏来寻徐氏说过。 她说,若一大一小苦等着,往后徐氏没了,都没有儿子孙子捧灵牌,要靠其他几房的男丁来撑场面了。 但蒋玉暖嫁进来,对徐氏来说,总算是自己人,等吴老太君过了,徐氏老了,不管穆连潇的媳妇是什么性子,蒋玉暖总不会不管徐氏的。 当初徐氏没驳她一句,今天却在这儿等着她。 蒋方氏的笑容挂不住了,清了清嗓子,道:“瞧表妹这话说的。” 徐氏眼皮子都懒得抬,道:“你们刚从尚欣院里过来吧?这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哦,对了,跟连诚媳妇说一声,往后就别提连康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要脸要皮的,我怕我媳妇听了不高兴。” 蒋方氏眸子一紧,咬着牙关道:“这话不对了吧,哪有当婆婆的怕媳妇不高兴的。” 徐氏冷笑:“我就一个儿子,我还指望着儿媳妇给我送终呢,怎么能惹她不高兴? 不像你,几个儿子,媳妇们都要别苗头,想法子讨你欢心。 是伐?大郎媳妇?” 蒋邓氏心惊肉跳的,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最后干巴巴道:“姨母,做媳妇的孝顺婆婆是应该的。” 徐氏端茶送客,蒋方氏气得胸口发闷,也不想和徐氏再说废话,起身出来了。 等出了定远侯府,坐在马车上,蒋方氏气呼呼与蒋邓氏道:“真是年纪越大,越难伺候了! 你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嫁进了侯府,就看不上我这个当表姐的了,哼,说到底,还不是蒋家不争气? 但凡蒋家争气些,我出门哪里还要看别人脸色! 现在好了,连玉暖也是,攀上高枝了,都敢顶撞起我来了! 白眼狼!我白白对她好! 还以为她能有点本事呢,现在倒好,别说管家了,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有个什么用场! 我跟你说,我是不想去瞧她了,看着就来气,你下回过去的时候,记得跟她说说明白,等姑爷回来了,赶紧生个儿子出来,再生不出来,就赶在她婆母塞人之前,自个儿机灵些把我拨给她的两个丫鬟开脸了,那两个是家生子,好拿捏,不怕她们翻了天去。” 蒋邓氏暗暗叫苦,蒋方氏能骂蒋玉暖,她可不敢说小姑的不是,回头蒋方氏发起火来,倒霉的就是她了。 可蒋方氏吩咐的事体,蒋邓氏也觉得未免太过急切,又莫名其妙。 且不说穆连诚待蒋玉暖如何,穆元谋夫妻两个都没多话呢,娘家这里心急火燎的算个什么事儿? 心里嘀咕归嘀咕,蒋邓氏嘴上还是道:“媳妇记下了,下回过去时,会和玉暖提的。” 蒋方氏哼了一声,板着脸没有再说话。 尚欣院里的状况,练氏多少知道些。 晓得蒋方氏婆媳从尚欣院出来就去了徐氏那里,从头到尾都没到风毓院里来露过脸,练氏气得够呛。 朱嬷嬷连连给她揉胸口。 “这不是头一回了吧?”练氏咬牙道,“给连诚媳妇送催生包的时候,她大嫂不来,我勉强当她是怕染了病气。 那这一回呢?又是什么道理?这是眼里没我了是吗? 刚才连诚媳妇又哭了是吧? 哎,我这就不懂了,这是我儿媳妇,我都没说她重话,她上去就又是罚跪又是骂的,这般爱教训,她训她媳妇好嘞,管到我头上来了! 连诚媳妇生娢姐儿的时候,医婆有提过吧,她底子有些凉,膝盖又有旧疾。 她这个当娘的是真狠心啊,这要是再给糟蹋病了,身子养不回来,我的孙儿呢?我去哪儿抱孙儿?” 朱嬷嬷皱着眉头,劝道:“太太,亲家太太是急性子,她训了二奶奶,又去三太太那儿,奴婢琢磨着是吃了一顿排头了。 她们表姐妹这几年不睦,您也是知道的。 亲家太太大概是气头上,怕来您跟前说话,失了分寸,定不是故意不来的。 您担心二奶奶身子,不如让医婆去看看,二奶奶是孝顺人,晓得您待她好,她往后更会加倍回报您。” “我也不求她回报,”练氏摆了摆手,“她们各个都有孙子了,就我没有,赶紧给我添个乖孙儿就行了,哎!” 朱嬷嬷哄了练氏,又打发了人去请医婆,说是给娢姐儿请了平安脉。 尚欣院里,医婆给娢姐儿诊了,又给蒋玉暖看了膝盖,仔细叮嘱几句,又开了些补气血的药。 王嬷嬷送了医婆出去,站在庑廊下,摇了摇头。 果然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动静,都叫练氏看在了眼中。 章节目录 第445章铠甲月票720+ > 九月的山峪关,凉爽极了。 杜云萝把延哥儿交给庄珂照顾,坐着马车去了山峪关。 这是穆连潇应了她的,趁着这几日还算空闲,带她看一看关口城墙,远远眺一眼大漠黄沙。 疏影架着马车将她送到了穆连潇的住处外头。 鸣柳迎上来,替她开了房门。 穆连潇此时并不在,杜云萝进去一看,这屋子比他们在小镇的家还小。 倚着墙筑起的大炕,深度不过她的个头的一半。 杜云萝抿唇笑了起来,这么浅,也难怪当时穆连潇听说她怀孕了,会喜得撞到了脑袋。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大案上摆了笔墨纸砚,墙上挂着一副地图。 杜云萝凭着前回穆连潇给她指点过的印象,寻到了宣城、山峪关与古梅里。 山峪关到古梅里,说远也不是远在天边,偏偏隔了沙漠天险,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成了天上的月亮。 如今,有穆连康引路,定能穿过这茫茫大漠,成为从天而降的奇兵,让古梅里措手不及。 院外传来脚步声,杜云萝快步过去,一把推开了窗户,探出头去。 穆连潇一身银甲,手持长枪,正和疏影说话。 阳光下,银光熠熠,穆连潇的身形越发颀长,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飞舞,俊脸英气勃勃。 杜云萝一时有些愣怔。 突然就想起当时九溪与她说过的,穆连潇着银甲的样子。 唔,真的很好看,九溪说得一点都不假,她都不想挪开眼睛了。 穆连潇听见响动,循声忘了过来,对上杜云萝的目光,他弯着唇角笑了起来。 杜云萝莞尔。 穆连潇几步进来,刚要脱去身上铠甲,就叫杜云萝阻了。 “让我看看。”杜云萝道。 穆连潇只当她要看个模样,就站在原地,一处处给她解释。 这是明光铠,这是披膊,这是袍肚…… 杜云萝认真听着,绕到了穆连潇的身后,手掌覆于他的后背,按住了他前世被一箭射中的位置。 虽有银甲护身,但这铠甲也不是浑然天成的一块板,由无数甲片构成,甲裙和胴体的连接处,是有缝隙的。 一箭命中,即便不能当即要了穆连潇的命,但会失去重心坠马…… 前世便是如此。 杜云萝看着这银甲,脑海里不停想着,再是这连接处不如甲片密集处严实,可要一箭射透,除了臂力大之外,还要在近处。 隔得远了,不容易命中,力道也泄了,会穿不过。 况且,穆连潇在战马上杀敌,一直在挥舞长枪,随着他的动作,这连接处也在晃动。 唯有近处,才能有如此效果。 杜云萝垂眸,不由自主地叹息出声。 穆连潇听见了,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深吸了一口气,杜云萝捏紧了拳头,尽量放平稳了声音:“我在想大伯的事,大伯的失踪真是二叔父做的话,大伯如今回来了,二叔父现在在想些什么?” 穆连潇拧眉,眸色深深,他伸手把杜云萝箍在怀中,沉声道:“你是怕我出事?” 杜云萝咬唇,幽幽道:“我原是想着,这银甲在身,定是刀枪箭弩都不怕的,能挡得住的。 前回你着银甲时,我因为那歹人心神慌乱,根本没有顾得上仔细瞧。 现在一看,原来,它也没我想象得那么结实呀。” 穆连潇忍俊不禁,朗声笑了:“瞧你说的,要真能刀枪不入,岂不是所向披靡,那只要兵士们都着了铠甲,就不会伤亡了。 这东西只能护着人少受些伤害,你忘了我手臂上的伤了?这一刀砍过来,该伤的时候还是会伤的。” 话音一落,见杜云萝的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穆连潇晓得她是有些吓着了,赶忙宽慰道:“云萝,别怕,等打下了古梅里,伤了鞑子元气,边关就能太平上十几年几十年,到时候,再也不用穿着铠甲上阵杀敌了。” 杜云萝含糊应了一声,琢磨了一番,道:“打仗的时候,会误伤吗?” “会。”穆连潇松开了杜云萝,一面解银甲,一面道,“两军冲阵,搅在一块,前后左右都是人,一个看花眼就容易误伤,几千几万人,总有意外的。” 杜云萝在大案后头坐下,支着腮帮子看他:“我晓得的,你前回在北疆时,和二伯都当了先锋,冲在最前头,那背后怎么办?” 穆连潇笑了起来。 他原是不想与杜云萝说战场上的事情的。 那种血腥场面不该是杜云萝这样的娇娇女了解的,她只要知道他平安便够了。 那些骇人的话,他不想吓着她。 不过,杜云萝问的都是些边枝末节的事体,说起来也不血腥可怖,穆连潇斟酌着还是答了:“背后呀,不能老想着背后,我冲在前头,还一个劲回头看身后,前头敌人的刀剑可不会误伤。 云萝,打仗呢,就是要勇往直前,不能缩在后面。” 杜云萝撇嘴,哼道:“我也没说让你缩在后面。” 战场,对杜云萝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可几千几万人的以命相搏,光是想一想,就够叫人胆颤的了。 她不想让穆连潇瞻前顾后,拼命的时候,哪有时机给你瞻前顾后? 从前,她就是太任性了,让他带了一肚子的牵挂,她不想再如此了。 没有人知道冷箭会从何处来,若说出冷箭,能让穆连潇再不会受冷箭的暗算,她心一横也就说了,可这是不可能的。 这些分神的话,就没有出口的必要了。 换了一身常服,穆连潇宠溺地捏了捏杜云萝的鼻尖:“别想那些了,我回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杜云萝轻轻拍开了穆连潇的手,睨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地图前:“我在看这个。世子以前教过我,这里是山峪关,这里是古梅里。” 白皙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穆连潇的目光追着她的手指。 “世子,因着贾德,奇袭一事,如今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那古梅里会不会有所提防?”杜云萝偏过头问道。 从身后,穆连潇一手环住杜云萝的腰,一手握住了杜云萝的手,道:“那个兀纳里,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从我们驻军山峪关开始,他就知道我们的目的。” 章节目录 第446章疲惫月票750+ > 杜云萝微怔。 穆连潇又道:“他应当是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沙漠天险,根本越不过去。 这都一年半了,汉人还未到古梅里城外,兀纳里只怕是在看我们的笑话。 九月末十月初,是鞑子在北疆的军队撤军退回古梅里的时候,古梅里城中最为松懈。” 这些行军打仗上的事体,杜云萝是一知半解的,只是认真听着穆连潇说。 两人说了会儿,眼看着太阳微微偏西,穆连潇便带着杜云萝出了屋子。 驻地与城墙并不远,遥遥的,杜云萝就看到了那高大厚实的城墙,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壮观。 鸣柳牵了穆连潇的马来。 穆连潇把杜云萝抱上了马,自个儿也翻身上来,紧紧箍着她,夹了夹马肚子。 马速不快,可杜云萝还是觉得屁股颠簸,好在她身后的怀抱是她极其熟悉的,倒也不觉得慌。 城门半开着,在外头不远处操练的兵士们整齐地回到关内,而穆连潇则带着她出了关。 沙漠近在眼前。 黄沙一眼望不到尽头,与天际相连。 杜云萝睁大了眼睛,两世为人,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沙漠。 与这茫茫大漠相比,她的存在又何其微小,如一颗沙粒一般。 她有心想看一看庄珂说过的戈壁滩、绿洲,可就算有穆连潇相陪,他们也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穆连潇看出她的心思,道:“沙漠深处凶险,我只怕还没有这马儿识路,上个月,大哥的马伤了屁股,他就骑着我的马在沙漠里探路,大哥谨慎,说是即便他认得路,那条路线也有几个月不曾走过了,还是再瞧瞧好。” 杜云萝扑哧笑了。 老马识途嘛。 在城门关闭之前,穆连潇带着杜云萝回了关内。 夜里,杜云萝睡得倒也踏实,那大炕不深,但她睡觉素来是粘着穆连潇的,并不嫌挤,也是一觉睡到了天蒙蒙亮时。 外头兵士们操练的声音震天地一般,杜云萝一下子就醒了,揉着眼睛起来了。 因着没有带丫鬟过来,穆连潇替杜云萝打了水,梳洗之后,她自个儿随手把长发给绾起,弄了个简单的样式。 待穆连潇安排妥当了,两人坐着马车回了小镇。 延哥儿一日没见杜云萝,眼睛晶亮,伸手要抱。 杜云萝赶紧把儿子接了过来,狠狠亲了两口,逗得延哥儿咯咯直笑。 “大嫂,他没吵着你吧?”杜云萝笑着问庄珂。 庄珂一面给洄哥儿换尿布,一面道:“不吵,延哥儿夜里睡得可真香,洄哥儿跟他一样大的时候,夜里是真能闹腾。” 说起育儿经,两人就有说不完的话。 穆连潇是插不进她们女人说话的,干脆抱了儿子在小院里来回走,与穆连康说着军营里的事体。 九月渐渐过去了。 此地夜里寒冷,虽不至于要把大炕烧起来,但也要加些衣服被子。 时间一日比一日近,穆连潇这些日子格外忙碌,几乎有小半个月都没露过脸了。 杜云萝打发九溪去山峪关瞧了他几回。 九溪回来道:“夫人,奴才这回到的时候,爷正好在用晚饭,夫人让奴才捎去的肉干和酱菜片儿,爷可喜欢了。” 杜云萝笑了,军中不易,吃穿用度别说与京中相比了,与在宣城时都是天差地别的。 小镇有些贫瘠,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只能捎些肉干和酱菜片儿,解解口馋。 “爷还说,让夫人只管放心,他一切都好。”九溪又道。 锦蕊抿唇,笑着问:“当真都好?” 九溪摸了摸脑袋,嘿嘿笑了笑:“差不多吧,就是瞧着爷有点儿疲惫,估摸着夜里都没好好歇。” 杜云萝颔首,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穆连潇大抵是夜里都忙到很晚,要不然,他早抽空回小镇来了。 庄珂来寻她说话,笑道:“你这心呀,还真是急。” 杜云萝莞尔。 前世半生磨难,她以为她是极有耐心的,可真的离出兵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就有些着急了。 关心则乱,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庄珂替洄哥儿擦了哈喇子,让他们姐弟三人一道玩闹去,自个儿与杜云萝说起了穆连康做马贼时的事体。 “说走就走的,问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晓得,有时候啊,刚说着话呢,我一转身,人就已经走了。”庄珂笑盈盈的,“起先我也不适应,后来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也就习惯了。” 两人絮絮说着话,穆连康和穆连潇就回来了。 庄珂惊喜地站了起来。 杜云萝扑哧笑了:“喏,习惯了?” 庄珂脸上微红,轻轻捶了杜云萝一下。 待庄珂带着潆姐儿、洄哥儿回去,杜云萝让人替穆连潇备了热水。 穆连潇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杜云萝心疼起来,他素来精力过人,何时有这般疲态? 热水送了进来,穆连潇全身浸在水中,才觉得浑身血液一点点顺畅起来。 他眯着眼歇了会儿。 没多久,就听见轻轻脚步声,穆连潇回头看了一眼,见杜云萝撸起了袖子过来,他笑了起来:“怎么了?” 杜云萝走到浴桶旁,双手按住了穆连潇的双肩,指间用力:“我给你揉揉?” 柔弱细腻的手掌落在发僵的肩颈上,穆连潇舒服地叹了一声。 杜云萝的手劲不大,她却是很努力地在按压,从双肩到脖颈。 穆连潇放松了身子。 杜云萝的手微微有些凉,又沾了些热水,落在皮肤上,难以形容的舒畅。 她低着头,双眼紧紧盯着他的背后,手上有条不紊的:“是不是还要再重些?” 穆连潇仰起头看她:“你的手劲就这么大,还能再怎么重?” 杜云萝哼了声,踮起脚尖又落下,想以此来增添力道。 随着她的动作,胸前波澜起伏,穆连潇看在眼中,目光沉沉湛湛,深不见底。 “云萝,”穆连潇哑声唤她,“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再按下去,我就想直接把你也拖进水里来了。” 杜云萝愕然,视线从水中略过,她的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推开几步,取了帕子擦了手,一把甩到了穆连潇肩上:“不是累得慌吗?” 章节目录 第447章爹爹 > 杜云萝落荒而逃。 穆连潇从肩上取下帕子,捏在手中,弯着眼睛笑了。 梳洗之后出来,穆连潇坐在椅子上擦拭长发。 杜云萝心软,到底还是过去,接过帕子,替穆连潇擦干,打理整齐,束好。 穆连潇由着她动作,杜云萝的手劲小,温和极了,放松下来的心神慢慢被倦意所笼罩。 等杜云萝发现的时候,穆连潇已经睡着了。 杜云萝想让他去床上躺着,可又怕吵醒了他,等下就不肯好好歇着,便没有叫他,只是取了一条毯子过来,替穆连潇盖好。 掖了掖被角,杜云萝在穆连潇跟前蹲下身子,仰着头看他的睡颜。 她其实很少看到的。 夫妻一道时,总是她睡得早,起得晚,只有几次,她观察过他静静入睡的样子。 眉宇会舒展开,唇角有浅浅笑容,呼吸匀称。 而现在,穆连潇睡得并不算踏实,眼下青影明显。 杜云萝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在屋里点上了宁神香。 不晓得是穆连潇实在太困了,还是那宁神香的效果,他睡到了晚饭前才起身。 一觉睡醒,穆连潇精神了许多,活动了一下筋骨。 杜云萝柔声问他:“在椅子上睡,背不酸吗?” “那你替我揉一揉?”穆连潇凑过来,笑着道。 杜云萝轻哼一声,也没拒绝,转身绕到他身后,双手替他揉压起来。 穆连潇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忙碌,连睡觉的工夫都少,他又是习武之人,根本没有那么金贵,别说是椅子了,靠着墙睡一觉都能舒坦许多。 可他喜欢杜云萝替他按压的样子,又不想叫苦惹她担忧,乐得让她按上几下。 晚饭丰盛,当然是相对军营而。 穆连潇胃口好,吃完后又抱着延哥儿逗了会儿。 延哥儿最近对说话很感兴趣,杜云萝教他喊“爹爹”、“娘”,他能跟着叫,虽然发音有些怪,但总归有那么点意思了。 延哥儿和穆连潇闹得起劲,突然就蹦出了一声“爹爹”。 穆连潇一时怔住了,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看延哥儿,又看着杜云萝,喜道:“云萝,听见没有,他会叫我了。” 杜云萝扑哧就笑了。 穆连潇乐坏了,哄着延哥儿再叫一声。 延哥儿张嘴又来,比前一回叫得还清晰些,喜得穆连潇把他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两口。 杜云萝在他们父子身边坐下,伸手捏了捏儿子的小手心,道:“你别高兴了,他就会这么一两个词,这几天喜欢叫‘爹爹’,见了谁都这么叫,连我、锦蕊、洪金宝家的都是‘爹爹’。” 穆连潇的笑容一顿,低头看了延哥儿一眼。 原来,不是延哥儿懂了,只是喜欢这么叫而已。 心中失落一闪而过,穆连潇咧着嘴,一面逗延哥儿笑,一面道:“他懂不懂有什么关系,会叫我了就行。来,乖儿子,再叫声听听。” 延哥儿叫“爹爹”,穆连潇怎么都听不厌。 杜云萝被那两父子乐得直不起腰来。 等到了延哥儿睡觉的时辰,杜云萝唤了彭娘子进来,让她带着哥儿下去休息。 穆连潇睡了一下午,这会儿还精神奕奕,坐在炕上与杜云萝说话:“山峪关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再十来天就出发。” 说起军情来,杜云萝的笑容微微发苦,可她还是掩盖了过去,道:“大伯说过,从山峪关穿行到古梅里,差不多是两日工夫,对吗?” “是。”穆连潇颔首。 “去两日,回来两日,四五天就能回到山峪关了?”杜云萝又问。 “会再费些工夫,攻下古梅里,是要把它捏在手中,以逸待劳等从北疆回来的鞑子大军,估摸了一下他们的路程,我们最多半月就回来了。”穆连潇解释道。 再往细的问,杜云萝也不懂了,干脆转了话题。 “我娘家那儿送了信来,说是四哥与四嫂已经完婚了,四嫂性子好,我母亲很喜欢她。 桐城那儿,我外祖父已经能拄着拐杖在后花园里走上一刻钟了,亏得有邢御医,要不然…… 当时我们赶去桐城的时候,真的以为是大不好了,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都不晓得,能从鬼门关拖回来,又把身子骨养好了,实在是幸事。” 说起当年时,穆连潇亦是感慨万分。 也许这就是命运安排,他恰好在青连寺,她又恰好来祈福,这才救出了邢御医,也救了甄老太爷。 “云萝,”穆连潇搂着杜云萝道,“等回京的时候,我们先去一趟桐城,去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让他们也见一见延哥儿。 邢大人医术高明,也让他给大哥瞧一瞧,若能让大哥想起前事,就再好不好了。 我还想去青连寺,穆堂见到大哥,许是会开口的,也或许,大哥见了他,会有些记忆。” 这倒是和杜云萝想到一块去了。 穆连康能想起来,亦或是穆堂能说句实话,就等于是实证了。 杜云萝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子,道:“穆堂是真哑了,还是假哑了?不如也叫邢御医看看?” 穆连潇浅笑:“他能写字,他若肯说,真哑了也能写,若是不肯说,假哑巴也撬不开嘴。” 这倒是实话。 夜色渐浓,杜云萝唤了锦蕊进来,梳洗净面之后,与穆连潇吹灯歇息。 上弦月朦胧,透过窗棂撒入,杜云萝模模糊糊能看到穆连潇的模样。 她略一琢磨,半支起身子问他:“明日里就回去吗?这次回去,出发前还过来吗?” 随着杜云萝的动作,被子下滑到她背上,穆连潇怕她着凉,伸手替她整理了被子:“明日就走,出发前就不回来了。” 杜云萝抿唇,微微鼓了腮帮子。 穆连潇夜视好,把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那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笑了起来:“我出发前,让疏影或者鸣柳给你递口信,这样总行了吧?” 杜云萝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穆连潇笑意越发浓了,手指沿着她的脸颊下滑,略显粗粝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杜云萝的脖颈,停在了她的锁骨上。 章节目录 第448章热情 > 杜云萝轻咬下唇,握住了穆连潇的手指。 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她能看到穆连潇的样子,虽然不是很清楚。 他的目光灼灼,一如他指尖的温度。 杜云萝暗暗吸了一口气。 离奇袭只有十来日,再回来又要半个月,这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月了吧。 今生到底能不能携手赴老,也全看这一个月了。 杜云萝不确定二房有没有布下手脚,那些手脚会不会奏效,但战争本就是残酷的,有伤亡,有意外。 一如当年杜云瑛和杜云诺说过的那样,嫁给将士就是一场豪赌。 前世,她赌输了,输在了二房的算计上,今生她依旧选择赌,豁出去自己的一切去赌。 菩萨让她睁开眼睛回到未嫁前,总不会是为了让她再苦守半生吧? 她不信那就是她的命运! 可杜云萝心里还是没有底,她一次又一次想让自己心平气和,只是不行,她会慌,会怕,就算她在穆连潇面前掩饰着,不想让他担忧,但内心深处的恐惧依旧没有办法消散。 杜云萝想,也许只有等边关战事结束,等二房的腌臜事情揭露出来,等他们再也没有办法对穆连潇伸出毒手,她被掩埋在心中的恐惧才会彻底散开。 被她握在手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擦过她的掌心,酥酥麻麻的。 穆连潇轻笑着唤她:“云萝?” 杜云萝转了转眸子,心一横,在穆连潇的另一只手勾住她的纤腰的时候,一个翻身,跨坐在了穆连潇身上。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被子滑落,杜云萝的身上披着的是她乌黑柔软的长发。 杜云萝身材小巧,压在穆连潇身上的重量也不重,只是这个角度的视觉让他太过惊讶,身子一瞬间燥热起来。 穆连潇没有动,沉沉湛湛望着杜云萝,他很想知道,他的娇妻到底想做什么。 杜云萝的双手撑在穆连潇的胸口,她一眨不眨盯着穆连潇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的,打仗很危险,伤亡在所难免。 不过,你是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不会让我担心,不会受重伤,不会死,你一定会回来。 答应过的事情,你绝对绝对不许食。” 朦胧月色中,杜云萝的杏眸晶莹一片,几分委屈,几分倔强。 穆连潇心软得一塌糊涂,叹道:“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不会食。” 话音刚落,穆连潇就感觉到,压在他胸口上的那双柔若无骨的细腻小手,一点点卷了起来,蜷成了拳头。 杜云萝咬住了后槽牙,道:“你听着,我不许你死的,绝对不许,你爬也要给我爬回来。 你要是不守信用,敢负我,敢留我一个人,我就改嫁,我做别人的女人去! 你要是不想让我成了别人的女人,你就回来,说什么都要回来!” 杜云萝的声音颤得厉害,她几乎是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把这番话说明白了。 视线氤氲,她还想再说什么,后脑勺已经被穆连潇的手压住,用力地将她的身子拉了下来,狠狠吻住了她的樱唇。 跌在穆连潇的身上,杜云萝也没叫痛,她的牙齿猛一用力。 穆连潇倒吸了一口冷气,唇上血腥味明显。 温软的舌尖在伤口上轻轻舔了舔,杜云萝的皓齿上染了一丝鲜红,她道:“你的血,只有我能尝。” 心弦嘭的,断了。 如烟火霎时炸开,穆连潇的眸子猛然沉了下来,深邃不见底。 杜云萝身上的胭脂香气混了淡淡的血腥味,比平日里更让他着迷,也更让他痴狂。 身体里的血流瞬间奔腾起来,烧热了他的皮肤,血液贲张着朝着身下涌去,眼角通红。 穆连潇箍紧了杜云萝的身子,猛一翻身,将她死死压在他的身下,低头夺走了她的呼吸。 厚实的手掌也没有闲着,拉扯着解开了杜云萝的中衣,将嫣红的肚兜推上。 杜云萝回抱住了他,她没有闭上眼睛,反而是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个在她身上攻城略地的男人。 穆连潇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比起往日,他的云萝更加大胆,也更加热情,她不但回应他的吻,也回应他的探索。 唇齿间细细密密的嘤咛低叫,听得穆连潇头皮都发麻了,就这么将她彻彻底底地揉进他的身体里,合二为一。 杜云萝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咽呜着,抽泣着,却不肯放开穆连潇分毫。 穆连潇忽然就想起了他们的新婚之夜,杜云萝明明痛得要命,却死死缠着他,热情得让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他低头去吻她,唇上的伤口又出血了,血腥味随着深吻充斥口腔,刺激了他的神经。 穆连潇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与温柔无关,他只想狠狠地要她,一遍又一遍。 杜云萝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只有白光一片,天上人间走了几遭,早到了她的极限。 若是平时,她这会儿便是不求饶,也要失去清明了,可这一回,她却很清醒。 血腥味让她清醒。 情\\潮如大浪席卷,再一次双双攀爬上巅峰,又跌落下来,杜云萝才失神过去。 穆连潇也疲得厉害,顾不上整理,将被子拉上盖住两人身体,平躺着匀气。 杜云萝的脑袋就枕在他的臂弯里,青丝垂在他的手臂上,映得那张小脸粉扑扑的,娇艳如夏花。 他轻叹一声,抚着她的容颜,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他刚才要得她这么凶,就她的小身板,明日怕是起不来了吧…… 杜云萝歇了一刻钟,才缓缓回过神来。 浑身上下痛得厉害,就跟被拆开了捶打了一番,又拼装在了一起似的。 可她没有叫痛,她甚至喜欢这样的痛楚。 这让她清晰地感受到,穆连潇就在她的身边,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顾不上痛,杜云萝往穆连潇的怀里又钻了钻,细滑手臂环上他的腰,用力抱紧:“舍不得我,就一定要回来。” 穆连潇沉声道:“我一定会回来。” 杜云萝重重颔首,耳朵贴在穆连潇的心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沉沉睡去。 章节目录 第449章回去 > 穆连潇醒来时,杜云萝还睡得云里雾里的。 杜云萝的睡相算不上好,每回都是手脚并用地扒在穆连潇身上,就算是夏日里也极少松开。 穆连潇笑话过她,说杜云萝这个样子,他可不敢让延哥儿跟着她睡。 不过,穆连潇倒是喜欢她这样。 只要他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缩在他怀中的杜云萝,呼吸轻缓,樱唇微启,可爱极了。 穆连潇浅浅笑了,哄着杜云萝放开他,才轻手轻脚地起来,穿戴好了之后去院子里练拳。 天阴沉沉的,云层厚重,压得极低。 若是在京中,穆连潇会认为有狂风暴雨在等着,可在这山峪关,除非落雪,平时没什么雨水。 这几日虽冷,却还不到下雪的时候。 穆连潇练出了一身汗,转头见锦蕊和锦岚站在正屋外头说话,他走过去问道:“夫人还未醒?” 昨夜是锦蕊值夜。 那大炕不会像拔步床似的吱呀吱呀地晃,但有些动静锦蕊还是听见了的。 她知道杜云萝肯定会起不来,里头没有吩咐,锦蕊也就没有进去。 见穆连潇问起,她垂着眸子道:“夫人未醒。” 穆连潇抬步往里头走,脸上笑容温和又宠溺,撩开帘子入了东间,就见杜云萝还抱着被子睡着。 昨夜里累着她了,怕是要睡到中午去了…… 穆连潇凑过去,轻轻把杜云萝的长发挽到她的耳后,露出精致的五官,脖子上有几颗红印子,再往下,印子更多。 他把被子替杜云萝掖好,才蹑手蹑脚去了屏风后头梳洗。 等出来时,穆连潇瞟了一眼西洋钟,见时辰已经不早了,便打算出门起来。 大炕上的人翻了个身,被子又往下滑落下去。 穆连潇失笑,帮杜云萝整理之后,略一琢磨,还是轻声唤了她。 他这趟走,要等奇袭成功之后才回来。 他懂杜云萝的牵挂,若是不告而别,她会惴惴的。 “云萝……”穆连潇坐在炕上,俯下身子唤道。 连唤了几声,杜云萝的唇齿间才溢出了一声嘤咛,眉心紧紧锁了起来,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慢慢地在穆连潇的呼唤中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杜云萝抬手揉了揉杏眸。 穆连潇一把包住了她的手,道:“云萝,我要回去了。” 杜云萝脑袋混沌一片,半晌失神,待通透过来,她猛得就坐了起来。 “嘶……”杜云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上下酸痛的厉害。 穆连潇扶住了她。 杜云萝撅着嘴,撒娇一般地哼道:“浑身都痛。” 穆连潇忍俊不禁,轻轻弹了弹杜云萝的脑袋,在她耳边柔声道:“怪我?” “怪你!”杜云萝嘀咕,见穆连潇眸子里全是笑意,她嗔道,“怪我,行了吧。” 穆连潇笑出了声,搂着杜云萝在她唇上啄了啄:“我先走,你再睡会儿,不急着起来。” 思及昨夜疯狂,杜云萝啐了一口,眼角绯红:“赶紧走吧!早点去,也早点回来。” 再这么黏黏糊糊下去,她是真的舍不得让他走了。 穆连潇心情好极了,出了屋子,又在院子里抱了会儿延哥儿,听他“爹爹”、“爹爹”地叫了一通,心满意足地出门了。 杜云萝趴在炕上,尖尖的下颚抵在枕头上,心里缓缓积聚起了些难舍情绪来。 一把将被子拉上,彻底盖住了脑袋,在黑乎乎的被窝里闭着眼睛趴了会儿,直到闷得喘不上气了,才掀开了一个角透气。 锦蕊悄悄进来,见她蒙着头,赶忙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杜云萝闻声,缩在被子里的身子一怔。 她说不出自个儿这点小情绪,干脆道:“冷了。” 锦蕊应了一声,从箱笼里又取了一床前日才晒过的被子来给杜云萝盖上,心底暗戳戳发笑。 杜云萝以前总说穆连潇是暖炉,这会儿定是因着暖炉走了,才觉得冷了。 要不然,分明是半夜里最冷,昨夜怎么没见杜云萝喊着要加被子呢。 一床锦被压下来,就算是软柔的棉花,杜云萝也觉得沉闷了,她只好把脑袋挪出来。 身上累得慌,可这会儿也睡不着了,杜云萝干脆梳洗起身,等用了早饭,就带着延哥儿在屋里逗趣。 延哥儿嘴里还是“爹爹”叫个不停。 庄珂带着潆姐儿和洄哥儿过来,收到的也是三声“爹爹”。 潆姐儿微愣,坐在炕上,一本正经跟延哥儿道:“我是姐姐,不是爹爹,弟弟的爹爹出门去了,我的爹爹也出门去了。” 延哥儿可听不懂,他只知道潆姐儿也在说“爹爹”,便拍着小手一直叫。 连洄哥儿都开始凑热闹。 杜云萝和庄珂笑得直不起腰来。 “大嫂,我跟你说,昨儿个晚上……”杜云萝一面笑一面跟庄珂说着延哥儿叫穆连潇“爹爹”的经过。 庄珂听得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不亏是自家兄弟,我家那个呢,当时潆姐儿刚会叫‘爹爹’的时候也乐得不行。 他刚从外头回来,潆姐儿就这么叫他,他喜得什么都忘了,也不听我说,抱着潆姐儿就出去跟人炫耀。 然后呢,你就能想象了,潆姐儿见谁都这么叫,我跟在后头,差点笑得摔到地上去。” 杜云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揉着肚子一通笑。 家中有孩子,生活总是不缺笑声。 从最初几天忐忑不安之后,杜云萝渐渐就静下心来了。 九溪隔日里就往山峪关跑一趟,给穆连潇捎些东西,带几句话,又把穆连潇的情况带回来给杜云萝。 八日之后,九溪回来禀她,道:“夫人,爷说夜里就出关了,奴才今儿个正好跑着这一趟,他就不叫疏影和鸣柳过来了。” “夜里走?”杜云萝一怔。 九溪颔首,道:“大爷算的路程,他们这一趟要日夜不停地疾驰两个日夜,到古梅里时正好能借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 杜云萝听着似是也有些道理。 九溪下去了,杜云萝抱着延哥儿玩,看着延哥儿与他父亲相似的五官,她的心不禁有些七上八下的。 章节目录 第450章黄沙 > 心中惴惴。 杜云萝想把那些情绪一并赶出去,可她越是不愿意去想,那些念头就越是往她脑海里冲。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倒在炕上。 延哥儿也学着她的样子,麻溜地倒下,又觉得如此好玩,咯咯笑个不停。 杜云萝努力把精神集中在儿子身上。 如此到了用午饭时,依旧难以静心。 她干脆不抵抗了,让锦蕊去唤了九溪。 “送我去一趟山峪关。”杜云萝吩咐道。 九溪瞪大了眼睛:“夫人这会儿过去?这个时辰了,您到的时候,爷许是都已经走了。” “那就赶一赶。” 见杜云萝坚持,九溪颔首应了,下去准备车马。 杜云萝让彭娘子带着延哥儿去庄珂那里,便和锦蕊一道上了马车。 一路颠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远的,九溪看到了山峪关里的灯火,整个军营都亮着,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穆连潇应当还未出发。 到了穆连潇的屋子外头,疏影诧异地看了眼九溪,奇道:“你不是上午才来过吗?哎呦马车?夫人来了?” 九溪猛点头,摆好脚踏子。 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下了车,脚下刚站定,就见穆连潇和鸣柳前后从屋里出来。 四目相对,杜云萝莞尔笑了。 穆连潇已经换上了铠甲,手中提着长枪,见了杜云萝,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杜云萝上前两步,站近了,抬着头看穆连潇,道:“我来看一眼就回去。” 营地的火把照亮了杜云萝的脸颊,她的眼中映着熠熠火光,里头就都是穆连潇的身影。 穆连潇突然想起了在北疆的时候,每回空闲下来,他都会忍不住想,杜云萝在做些什么。 现在,他突然有答案了。 在他挂念着杜云萝的时候,杜云萝亦在挂念着他,只是当时相隔千里万里,这才彼此不知罢了。 一旦在能触及的范围里,杜云萝的牵挂是这么直白,这么显而易见。 穆连潇的心软了,几个亲随已经知趣地背转过身,他抬手把杜云萝搂在怀中,附耳道:“云萝,我一定会回来!” 银甲护身,可对杜云萝来说,实在是硌得慌,只是她全不在意,脸颊抵在冰冷的明光铠上,应道:“好。” 时间不多,鸣柳牵了马儿来,穆连潇放开杜云萝,翻身上马。 等穆连康来了,穆连潇夹了夹马肚子,回头看了杜云萝一眼,往校场去了。 夜风之中,头盔上的红缨迎风飞着。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一直望着,直到穆连潇、穆连康和鸣柳没了身影,才默默收回了目光。 夜色重了。 杜云萝回到车厢里,锦蕊爬了上来,给她垫好了引枕。 疏影送他们离开了山峪关,九溪才驾着马车往小镇里赶。 回到镇子上时,天已经亮了起来。 杜云萝去庄珂那里接了延哥儿。 庄珂笑着问她:“见着了?” 杜云萝点头:“见着了,还见到了大伯。” 庄珂的眸子里滑过一丝担忧,但很快就又笑了起来:“他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沙漠、戈壁、绿洲,所以我不担心。”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笑了。 和庄珂说话,不知不觉间就会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前一刻还忐忑的心情,下一刻就舒畅了许多。 杜云萝喜欢这种感觉:“是啊,有大伯在,一定可以顺利到达古梅里的。” 回到家中歇了一上午,才扫去了一整夜颠簸的疲惫。 夜里时,突然下起了雪,裹着北风呼啸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雪就停了。 院子里积了一层,延哥儿热闹了,伸手就去抓,也不觉得冷,玩得不亦乐乎。 杜云萝陪他闹了会儿,到底怕他着凉,把他抱回了屋里。 延哥儿撅着嘴,不高兴急了,尖着嗓子与杜云萝闹。 杜云萝可不怕他撒脾气,寻了延哥儿喜欢的鎏金镂空的香球来。 那香球大小正好合适延哥儿耍玩,便干脆不点香了,清洗干净后让哥儿滚着玩。 延哥儿一看到心头物,立刻把玩雪抛在了脑后,喜滋滋地抱住了香球。 到了夜里,吹灯歇息,杜云萝躺在炕上想着,穆连潇他们是不是已经抵达古梅里了…… 传闻中自大且傲慢的兀纳里是否对他们的奇袭惊慌失措,大军能不能拿下古梅里城,而后以逸待劳,等待鞑子从北疆返回?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 杜云萝迷糊地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又看到了大漠。 这一次,不是与穆连潇共乘一骑在关外行走,而是站在了城墙之上。 眼前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漠,连天空都是昏黄色的,与沙漠融为了一体。 远处,似乎有马队飞驰而过,扬起尘沙,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听见了划破天际的号角声,她的心重重地跳着,目光却模糊了。 脑海之中清晰映出了她无数次看过的地图。 京城、北疆、山峪关、古梅里…… 梦中的黄沙远去,杜云萝猛得睁开了眼睛。 冷冷月光照亮了屋子一角,余下的全在黑暗里,杜云萝匀了匀气。 梦境里的是她想象中的战场,不知道穆连潇眼中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的,而上位者、圣上的眼中,这江山城池,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各种奇怪的念头挤在脑海里,杜云萝很快又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做梦。 又隔了五六日,杜云萝让九溪去了趟山峪关。 奇袭若是成了,定会有兵士回来禀报驻守山峪关的黄大将军,疏影就在营中,一定会有消息。 九溪策马去了,刚刚入了驻地,远远就见疏影一个翻身上了马,手中鞭子扬起,重重一抽。 疏影向他疾驰而来,九溪愣住了,来不及出声与疏影说话,疏影就已经与他擦身而过,留给他一阵尘土。 九溪双手挥了挥,吐出了嘴里的沙尘,回头望着疏影那越来越小的身影。 疏影是往关口方向去的。 九溪看到了,疏影的眼眶是通红通红,红得几乎滴血。 章节目录 第451章半截月票780+ > 九溪下意识地拽紧了手中缰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疏影。 穆连潇的四个亲随之中,九溪的年纪最小,云栖几个平时都把他当弟弟看。 总是笑眯眯跟他说话,吩咐他做事情时也不会恶恶语的,反过头来还会拿他打趣。 疏影和云栖、鸣柳不同,他的话不多,可一样是很好相处的人,做事仔细端正,嘴巴牢靠。 而现在,疏影竟然是通红着眼睛冲出去了,他甚至没有发现九溪的到来。 九溪不禁七上八下起来。 他没有再往穆连潇屋里去,转身去寻了黄大将军。 黄大将军的屋里,灯火通明,亲兵通传了一声就让九溪进去。 九溪推门入内,记着规矩,先行问安,而后才问:“大将军,刚刚疏影急冲冲策马出去了,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黄大将军眉宇紧锁:“疏影出去了?” “是,往关口去的。”九溪答道。 黄大将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把刚刚传令兵送回来的信息告诉了九溪。 九溪愕然瞪大了眼睛,连番确认之后,半点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头跑,翻身上马,扬鞭往镇子上赶。 黄大将军的话就跟晴天霹雳一般,炸得九溪回不过神来。 他只知道扬鞭再扬鞭。 直到快要到镇子上时,九溪死劲拉住了缰绳。 马儿一下子被勒住,高高扬起前蹄,差点把九溪颠到地上去。 九溪喘着气,一面拍着马脖子以作安抚,一面苦恼不已。 他打听到了战事的状况,也知道了疏影为何会冲向关口,可这些话,他要怎么跟杜云萝说? 离小镇越近,九溪就越迷茫,他甚至让马儿在原地转了两圈。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他可以只说一半。 到了院外,九溪揉了揉脸颊,挤出了笑容来,进去寻了杜云萝。 杜云萝和庄珂都在,两人的面上都有一丝紧张。 九溪堆着笑,道:“夫人、大奶奶,奴才去见了黄大将军,大将军说,传令兵刚刚带了消息回来。 那兀纳里根本没有想到咱们能天降奇兵,突破了沙漠天险。 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古梅里城里头自个儿就乱套了,现在已经拿下了古梅里,就等着北疆的鞑子了。” 杜云萝和庄珂都松了一口气,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笑了。 庄珂笑道:“我就说吧。” 杜云萝亦点头。 九溪见这妯娌笑得如此轻松,压在心中的沉重情绪不由就染红了他的眼角。 杜云萝眼尖,凝眉看着他:“怎么了?” 九溪把头要成了拨浪鼓,最后一拍大腿,道:“奴才、奴才就是有些难以置信,世子和大爷真的就打下古梅里了。 咱们府上跟鞑子斗了多少年,老侯爷、大老爷、三老爷和四老爷都…… 这下好了,灭了鞑子,老侯爷和老爷们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庄珂对往事的感触没有杜云萝深切,闻,杜云萝的眼眶也有些红了。 曾经穆元策想做却没有做到的奇袭古梅里,终于在穆连潇的手中成了,等回禀了周氏,也多少能让周氏感到安慰吧。 九溪退出去了,躲在屋里匀气。 好在他不用在杜云萝跟前伺候,也就不用怕被瞧出端倪来。 正屋里,人人都笑盈盈的。 杜云萝问庄珂,那北疆的鞑子何时会回到古梅里。 庄珂想了想,道:“每年有迟有早,我一直在绿洲上生活,不知北疆那边状况,寻常来说,他们会在第一场冬雪之前就离开北疆。” 杜云萝抿唇,她记得,前世的这一年,穆连潇是在十一月中旬回到京城的。 据他说,是北疆早早落了雪,鞑子退兵了,他也就回来了。 如此算来,差不多十月初,鞑子就离开北疆了,他们几乎都是骑兵,速度快,到古梅里的时间,应该和这回穆连康预计得差不多。 一切都和事先计划的一样,应当是能顺顺利利的。 杜云萝合掌念了声佛号。 庄珂没有念。 杜云萝问道:“大嫂,绿洲上的人是不是另有信仰。” “胡人的真神信仰的确与汉人不同,”庄珂浅浅笑着道,“但我呢,信奉的也不是胡人的真神,我信三清。” 杜云萝很是诧异。 在京城时,她接触过的人里头,除了像穆元婧这种什么都不信的,大部分都是信仰菩萨的。 不过,信三清的人也是有的,婆驼山上还有十几处道观,不乏香火鼎盛的,佛道两家互不相扰。 只是,信三清的毕竟是少数。 庄珂说道:“我的父亲信三清,跟我讲了很多道教的历史和故事,对了,父亲曾说一次,说是我的祖母信道,这也是我唯一听父亲提过的关于我的本宗里的事了。” 信道教的祖母。 杜云萝的脑海里不由自古地勾画出一个银发老太太,她少思寡欲,清静无为,讲求自身修养清净,却不会去强求别人。 这样的老太太,应该会是一个和善好相处的老人。 庄珂见杜云萝有兴趣,不由多说了些道教的事情,尤其是道教里的故事,这是她小时候最爱听的,因此也记得最清楚。 妯娌两人说到了天黑,一道用了晚饭,这才散了。 自从知道古梅里城已经顺利拿下,杜云萝就等着大军返回山峪关的日子。 她倒是没催着九溪再去,若穆连潇回来了,肯定会让疏影或者鸣柳来报信的。 可这一等,等了差不多一旬,比之前算过的日子还要迟了,杜云萝便叫来九溪。 九溪垂着头等了吩咐,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头,转身去了,他不敢在杜云萝跟前多待,他怕被看出来。 匆忙到了山峪关,只看驻地里的忙碌景象,他就知道大军已经回来了。 九溪又去寻了黄大将军,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 他只好硬着头皮返程。 到了院外,九溪的心里跟压了千斤重石一般,前回他还能说半截话,这回呢…… 难道能一直不说吗? 九溪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往里头走。 章节目录 第452章勇气月票810+ > 锦岚通传了一声,才让九溪进去。 杜云萝笑着从东间出来,问道:“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世子还好吗?他说了什么时候过来?” 九溪的身子一僵,梗着脖子才勉强抬起头来。 杜云萝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九溪看起来很低落,他的眼角发红,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杜云萝脚下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扶住了桌子才稳住身形。 记忆深处,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从模糊到清晰,刺得她浑身发痛。 前世的永安二十五年的秋天,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榻子上,透过窗子,看着庑廊下的几盆菊花。 一个婆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韶熙园,杜云萝看在眼中,不满意地皱了眉头。 好生没有规矩! 那婆子甚至没有等通传,就已经冲进了西次间里。 杜云萝抿着唇不说话,冷眼看着她。 “夫人、夫人!”婆子的声音打颤,扑在榻子前,“世子战死沙场,世子没了……” 杜云萝的心骤然停了半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婆子,扬手就把引枕砸了过去:“呸!说的什么混账话,胡乱语,还不滚出去!” 婆子大哭起来:“夫人,是真的,是真的!” 不管那婆子说什么,杜云萝都不信,她拒绝去相信。 她扭着那婆子去了柏节堂,这家中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婆子胡说八道地诅咒主子了,可她看到的是吴老太君和周氏的眼泪。 藏在心中的惶恐不安一下子涌了出来,击溃了她的所有侥幸和强硬,杜云萝霎时间泪流满面,几乎哭晕在了柏节堂里。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周氏待她稍稍亲切了一些,不是疾厉色,也没有爱理不理。 只是,婆媳关系的转变对杜云萝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了。 穆连潇的棺椁抵京时,抱着牌位痛哭的杜云萝再一次晕厥了过去。 醒来时,周氏坐在她的床边。 杜云萝从周氏的眼中读到了怜悯。 周氏说:“看到你这样,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同样是丧夫之痛,她们都品尝过。 杜云萝哑声答她:“可您比我坚强。” 周氏长长叹了一口气,握着杜云萝的手,拍了拍:“我跟你不同,那年,我有儿子,有他要让我扛起来的家业,他走之前,把这个家都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说什么也不能倒。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次,是她们婆媳五年之中交谈最久的一次,杜云萝本以为往后的几十年要跟周氏相依为命地过,可穆连潇下葬那日,周氏在敬水堂里自尽了。 人人都说周氏是饮鸩自尽的,杜云萝想着的也是她那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苏嬷嬷不信。 到晚年之时,从刘玉兰嘴里得到了真相,杜云萝才懂,苏嬷嬷说的是对的。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那今生呢,那现在呢? 九溪想跟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杜云萝的手抓着桌沿,关节发白,她盯着九溪,道:“告诉我,世子什么时候回来?” 九溪的嗓子哽咽了,他捂了捂眼睛,想把眼泪都逼回去,道:“大军回来了,爷没有,爷找不着了。” 杜云萝呆住了。 锦蕊和锦岚也愣住了。 “攻下古梅里的第二天,里头还没安稳,那些北疆的鞑子就回来了,两军交战时,世子就不见了……”九溪抽泣道。 好不容易拿下了古梅里,即便穆连潇失踪了,黄纭也不得不驻守城池,做善后工作。 穆连潇没了踪影,前方的指挥大将就成了他,黄纭脱不开身,也不能让兵士们大规模进入陌生的荒漠里找寻。 鸣柳和穆连康带着一小队人去寻,可直到黄纭清理完,依旧没有穆连潇的踪影。 黄纭与一部分精兵留守古梅里,穆连康把其余兵士们带回了山峪关,又回到大漠里去找寻。 “消息刚传回来的时候,疏影就出关去找了,只是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杜云萝死死咬了咬下唇,血腥味从舌尖传来,道:“你这算什么回话呀!你要像平常一样,让你像平时一样告诉我呀。再说一遍!好好地再说一遍!” 杜云萝的声音抬高了,满满都是惶恐。 九溪眼泪直流。 像平时一样?他平时都是怎么说的? 对了,说世子夸了夫人捎去的东西好吃,说世子看着延哥儿的画册哈哈大笑,说世子一身银甲英姿飒爽,说…… 他想说的,可是他说不出来。 看着九溪,杜云萝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她眼睑颤着,泪水一点点积蓄,到再也不能容纳,倏然落下。 心一点点空洞起来,这一次,是二房的算计,还是意外? 还是她命中注定要两世品尝着度日如年的滋味? 有那么一瞬,杜云萝有些明白徐氏的心情了,不见了,不见了就是一把钝刀在心上来来回回地割,让你痛,让你苦,让你绝望。 庄珂快步冲了进来,她是被洪金宝家的唤来的,见杜云萝簌簌落泪,丫鬟们也已经哭了,她上前抱住了杜云萝。 “大嫂……”杜云萝回抱住她,“大嫂,世子不见了,不见了……” 庄珂见不得人哭,一下被招红了眼泪,她深吸一口气,扭头问九溪:“我们爷呢,我们爷回来没有?” 九溪摇头:“大爷和疏影、鸣柳都没回来。” “那就是还在找!”庄珂大声道,仿若只有声音大些,才能传到杜云萝的心里,“我知道你怕,可你要往好处想,我们爷还在找呢,他最知晓这戈壁大漠了,你千万别现在就放弃了。 你想想,我们爷失踪了八年,人人都当他死了,府里还不是把他寻回来了? 还有那个叶毓之,当日也是在大漠里失去踪迹的,不一样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云萝,你别怕,你现在先别怕。” 杜云萝的身子微微发抖,庄珂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在了她的心田里。 她紧紧箍着庄珂的腰,把内心的恐惧和不安都哭了出来。 庄珂说得对,连失踪八年多的穆连康都能寻回来,她凭什么等不到穆连潇? 待哭完了,她就要鼓起勇气来等着,和延哥儿一起等着。 章节目录 第453章等待jojo和氏璧+ > 杜云萝大哭了一场。 锦蕊红着眼睛打了水进来,伺候杜云萝净面。 杜云萝按了按红肿的双眼,与九溪道:“你去备车,我去山峪关等他。” 九溪应声去了。 庄珂拍着她的背,道:“你只管去,延哥儿交给我带着。” 杜云萝道了谢,重新梳头更衣,带着锦蕊登车。 饶是想积极起来,心中毕竟抑郁,杜云萝撩开帘窗,北风卷着吹来,她察觉不到冷意,反倒是觉得心情稍稍平缓了一些。 坐了一个时辰,杜云萝倚着引枕,半阖着眼睛休息。 脑海里,前世记忆如藤蔓萦绕心头。 她搬离了韶熙园,住在偏僻的小院里,一年又一年,穆连诚承爵,侯府之中二房为尊,她过继了穆令冉,她教他养他,却落到个流缠身的地步。 穆令冉的媳妇看她如看虎狼,她一****老去,一****活在对前半生的反思之中,直到刘玉兰告诉了她所有的真相。 她知道她错得太离谱了,最后的那半年,她想的东西比她之前的五十年还要多。 等她在安华院里睁开眼睛,得到了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要抓住这次机会。 今生,已经被她改变了这么多,杜云萝绝不接受重蹈覆辙的结局。 半梦半醒间,杜云萝的眼角湿润一片。 穆连潇说过不会让她担心,他说过不会受重伤,他说过不会死,他说过一定会回来。 他说了那么多,怎么能一个都不做到呢? 前世今生,他总要做到一两个吧? 担心就担心,受伤就受伤,没关系,她扛得住,只要他不死,只要他回来,只要做到这两个就好…… 锦蕊静静望着杜云萝,强忍着眼泪。 她跟了杜云萝这么多年,她知道杜云萝对穆连潇的感情有多深。 穆连潇若没了,那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守寡,是连整颗心整个人的魂都要没了。 要是世子真的寻不到了,那夫人往后…… 锦蕊用劲掐了一下手背,她不能这么想。 大奶奶说得对,大爷都能寻回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前回,他们担心叶家大爷担心坏了,不也好好回来了? 世子一定会回来的,世子待夫人和哥儿这么好,怎么舍得丢下他们? 不能慌,要是连她都慌了,就没人来支撑着夫人了。 马车入了驻地,锦蕊跳下车,扶着杜云萝下来。 穆连潇的屋子里黑漆漆的,杜云萝咬了咬牙,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去见了黄大将军。 这是她头一次见黄大将军,分明心中空荡荡的,可杜云萝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黄婕的脸。 这两人果然是亲父女呀。 杜云萝吸气,这个当口上,她还能想起这种事情来,可见她还没有失去理智,还没有被恐惧所支配,不是吗? 彼此见了礼。 黄大将军叹道:“至今还没有消息。” 杜云萝挤出笑容来,道:“我知道我大伯他们还在寻找,我信他能回来,我过来就是想跟大将军说一声,这几日让我待在世子的屋子里吧,我不会给大将军添乱的,我就想等着他。” 话说到了这一步,黄大将军也不忍心回绝,颔首应了,又让九溪千万照顾好自家夫人。 杜云萝回到穆连潇的屋子里,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室内。 走到地图前,杜云萝的手指拂过古梅里城的位置,又在古梅里和山峪关之间滑了一条线。 地图上不过是方寸之地,可实际上却是那么那么远。 夜深了,锦蕊伺候杜云萝歇下。 杜云萝合衣躺下。 锦蕊问道:“夫人可是觉得冷?” 杜云萝笑着摇了摇头:“世子随时可能回来,我这样子迎出去方便些。” 锦蕊硬生生挤出笑容来:“夫人说得对,奴婢也合衣歇着,等世子回来了,奴婢给他开门。” 杜云萝睡得并不踏实,几乎是辗转反侧,各种梦境涌向她,醒来时只觉得疲惫,倒是什么都忘记了。 天亮之后,九溪给杜云萝准备了吃食,自个儿要过去关口那里,却被叶毓之拦住了。 “你想上城墙去观望?”叶毓之道,“我等下当值,我会仔细看的,你照顾好你们夫人吧。” 叶毓之说完就走了,九溪都来不及唤住他。 他对着叶毓之的背影行了礼,他听说了,这些日子里,叶毓之就算不当值,也会求了长官去城墙上观望。 一整日的工夫,杜云萝倒不觉得难捱,时间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不知不觉过去了。 前世五十年都迈过去了,这区区一日真的不算什么。 驻地里的火把又亮了起来。 九溪转了一整日,寻那些从古梅里回来的兵士们说话,想知道穆连潇为何会失去踪迹,只是所有人都摇头,说是当时场面大乱,全都在奋力杀敌,顾不上东张西望,等战事结束时,才发现穆连潇不见了。 回到院子里,从窗内的倒影,他看到杜云萝坐在炕上,九溪挠了挠脑袋,轻轻唤了锦蕊。 锦蕊从里头出来,九溪正要说什么,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从后头冲了过来。 九溪猛得回过头去,瞪大眼睛一看,来人是叶毓之。 叶毓之喘着气,指着关口方向,眼睛发红:“回来了,都回来了,一个不少!” 九溪张大了嘴,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得锦蕊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往屋里冲去。 很快,杜云萝跑了出来,颤着声,道:“真的回来了?” 叶毓之重重点头:“都回来了!” 眼泪霎时溢出眼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一般,杜云萝几乎站不住了。 锦蕊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杜云萝推开了锦蕊,顾不上什么姿态、规矩,蒙头往关口方向跑。 远远的,她看见了有一行人往这里来,她努力分辨着他们的身形。 她看到了穆连康,看到了疏影和鸣柳,那穆连潇呢? 又往前跑了几步,杜云萝才发现了穆连潇——他趴在马背上。 “世子!”杜云萝上前。 穆连潇伤得不轻,杜云萝都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伸手去碰他。 听见了她的声音,半昏半醒的穆连潇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渐渐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回来了。”穆连潇艰涩道。 杜云萝噙着眼泪冲他点头。 穆连潇笑了,很浅,却是发自内心的,他想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可他使不出力气来。 他只好把所有的劲都用在了说话上:“我说了我会回来,我怎么能把你让给别人……” 章节目录 第454章治伤 > 穆连潇被挪到了炕上,杜云萝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军医赶来了,屋里点了油灯,未免不够亮,黄大将军把他那儿的灯座都拿了过来。 穆连康拦在了杜云萝前头。 他面容疲惫,身上衣服又赃又皱,下颚处全是胡渣,声音沙哑:“弟妹,你去对面屋里坐会儿,这里交给军医。” 杜云萝抿唇,看了穆连康一眼,又偏着身子往里头看。 “弟妹,阿潇最重要的伤在背上,刀伤深可见骨,身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穆连康直白道。 杜云萝眸子一紧,双手捂住了嘴唇才没有惊呼出声。 “都是他刚刚失去踪迹时的伤,也有一旬了,如今看起来只会更加可怖。”穆连康硬着心肠道,“你在这里看着,肯定受不住,会影响军医疗伤的。” 穆连康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杜云萝自己都知道。 这跟她胆子大还是小没什么关系,只是关心则乱。 她本就爱哭,见到溃烂的伤口只怕会忍不住哭泣,穆连潇又要挺着治伤,又要顾及她,太过辛苦了。 而军医给穆连潇处理、包扎,她不该让军医分心。 道理她都明白,可杜云萝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双手,道:“我听大伯的,我就在对面屋里等着,还请大伯帮着照看世子。” 穆连康见她懂事,不由松了一口气,点头道:“你放心吧,阿潇既然寻回来了,这条命就能保住,他身体底子好,伤得这么重都没有起热,等养好了伤,一样生龙活虎的。” 杜云萝颔首,人都回来了,一定能好起来的。 锦蕊扶着杜云萝坐在了大案后头。 杜云萝道:“把桌上的油灯也给挪过去吧,我这里不用,窗外头烧着火把呢,能看清的。” 锦蕊晓得劝不动她,干脆应下,执着油灯送过去了。 疏影和鸣柳身上也有伤,九溪小心翼翼替他们清理伤口。 锦蕊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杜云萝坐在椅子里,双手握紧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如此反复,心中澎湃情绪才一点点稳定了下来。 刚刚见到穆连潇时,她的脑袋就有些懵了。 那般虚弱的穆连潇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就伏在马背上,身上包着布条,不晓得是谁的衣服撕开来暂且止血的。 不过,杜云萝还是闻到了血腥味,大抵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那味道,冲到她脑壳发痛。 她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又不敢碰他,只能跟在后头,踉踉跄跄地走,一直回到屋里。 这会儿静下来了,整个人倒是慢慢清明了起来。 她又闻到了血腥味,很浓。 跟她当初生延哥儿时似的。 那时穆连潇在外头等她,现在她在这里等穆连潇,这算不算扯平了? 一明两暗的屋子就这么点地方,杜云萝听见了穆连潇的闷哼,听见他痛苦的低吼。 从来不叫苦叫痛的穆连潇都忍不住了,可见伤得有多厉害。 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不知不觉间,眼泪又簌簌落下来,她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锦蕊陪着她,悬着的心虽没有全部落下,但也坦然了许多。 “夫人,”锦蕊在杜云萝身边低声道:“您莫急,刚才世子身上不是简单包扎过了吗?一定是大爷和鸣柳他们包的。 咱们女人家不懂处置刀伤,但鸣柳他们是跟着世子在北疆打过仗的,大爷又当过马贼,晓得怎么照顾受伤的人。 这一路上肯定没少帮世子处理伤口,这会儿又有军医,没问题的。” 杜云萝噙着眼泪点头。 九溪在外头禀了一声,杜云萝让他进来。 “鸣柳和疏影呢?”杜云萝问道。 九溪恭谨道:“夫人,他们两个说,这些日子没收拾了,不好来夫人跟前回话。” 杜云萝摇头:“这个时候还讲究那些规矩做什么?” “奴才简单问了一些,”九溪整理了一下思路,把那两人告诉他的说了出来,“当日大爷失去踪迹,大爷和鸣柳就去寻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后来消息传回来,疏影也去了。 大爷把大军送回了山峪关后,又出关去找,结果只遇见了疏影。 两人结伴寻着,直到前天,遇上了爷和鸣柳。 鸣柳说,他找到爷时,爷就已经是趴在马背上的状况了,当时爷就只剩一口气了,全是那马儿自己在走。 他想带爷回来,可也寻不到路了,就只能跟着爷的马走。” 九溪顿了顿。 鸣柳说当时两人没水没粮,在大漠里已经撑不下去了,他只能杀了自己的坐骑,以血当水喂给穆连潇,又拿马肉充饥。 穆连潇伤重,本就受不得颠簸,他双腿跟着走,也没影响速度。 只可惜了那坐骑。 鸣柳说得眼睛通红,九溪却是心惊胆颤。 不为了那匹马,而是他看到了鸣柳双臂上一条又一条的伤口。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马肉可以烤熟了带上,但马血不行。 鸣柳和穆连潇走了好几天,到后来肯定是鸣柳拿自己的血喂穆连潇,他手上的伤口都是这么来的。 鸣柳不说,九溪就当不懂,咬牙替他处理伤口。 这些太过血腥,九溪不敢说出来,杜云萝这几日情绪原就起伏,再听这些,怕是要扛不住。 “好在爷的马认路,慢慢就摸回来了,遇见了大爷和疏影,这才回来了。”九溪道。 杜云萝仔细听完,一不发,她知道其中情况远比九溪说得还要艰辛,鸣柳和疏影告诉九溪的也不是全部。 那些辛苦和坚持,不一定都要挂在嘴边。 老马识途,也亏得有这匹认路的马,才能让穆连潇有命回来。 东间里又传来穆连潇的闷哼,落在杜云萝耳朵里,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指尖都是麻的。 “你照顾好鸣柳和疏影,”杜云萝吩咐道,“今夜太迟了,等明日一早,你再回小镇里给大嫂带个信,也免得她提心吊胆的。” 九溪应下,退出去了。 杜云萝靠坐着,听着东间里的动静,直到天蒙蒙亮起来时,那边才算处置好了。 章节目录 第455章苦药 > 杜云萝过去,看着趴在炕上的穆连潇。 他背上、手上、腿上,杜云萝觉得能包扎的地方,竟是全包上了。 连多余的一处都没有了。 穆连潇闭着眼睛。 军医一面收拾药箱,一面与杜云萝道:“夫人放心,世子是睡着了。” 杜云萝松了一口气。 “其余伤处还好,就是背上的一刀很厉害,又不是立刻清理包扎的,只怕要养上一些日子,夫人平日照顾时要千万注意。”军医叮嘱了杜云萝一番,这才下去开了方子。 黄大将军此刻也轻松不少,随军医一道出去了。 锦蕊给穆连康倒了一杯水,他一饮而尽,道:“阿潇大概要夜里才会醒,你抽空歇一会,等他醒了,有你忙的了。” 杜云萝福身道了谢。 等屋里只剩下杜云萝和穆连潇时,她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了。 说是睡着了,但伤成这样,睡和昏迷也没什么区别。 杜云萝轻轻握着穆连潇的手,他的掌心不似往日温热,甚至比起杜云萝来,都有些发凉,可只要不是冷的,杜云萝就安心了。 她知道自己该小睡一会儿,毕竟也是一夜未眠,可杜云萝根本睡不着。 她就这么坐着陪着他,看着他,听着他浅浅的呼吸。 直到下午时,杜云萝才把引枕摆在地上,坐在引枕上,靠着大炕眯了会儿。 锦蕊过来,见里头两个都未醒,又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天色大暗,驻地里的火把又点了起来。 穆连潇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疲乏得厉害,身上的伤又重,以至于他根本感觉不到痛。 他看到了杜云萝,小小的脑袋趴在他身边。 她的眉头紧锁,睡得并不踏实。 而他的手被她的手掌包裹着,他想抽出来揉一揉杜云萝的眉心,将那苦仇揉开,只是穆连潇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能这么看着她,能再回到她身边来,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茫茫大漠里,伤重不醒时,有好几次,穆连潇都觉得会死在这里,可他还是咬着牙回来了。 他若不归,尸骨不存,那不就成了八年多前的穆连康了吗? 失踪比战死还要让家人痛苦。 吴老太君要怎么办,周氏要怎么办? 他的云萝和延哥儿又要怎么办? 神智不清时,眼前全是杜云萝的身影,如海市蜃楼一般,引着他一步一步撑下去。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活着回来,那就不能食。 他不想看她守寡,更不会让她当别人的女人去。 那就只能撑着。 穆连潇撑下来了。 现在能看到她,就是对他最好的奖赏了。 杜云萝似是做了噩梦,身子一震,猛得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杜云萝一时怔了怔,待反应过来是穆连潇醒了,她急忙唤他:“世子!” 喑哑的声音还未落下,眼中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杜云萝顾不上擦,问道:“身上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氤氲的双眸里满满都是关心和紧张,穆连潇缓缓扯出一个笑容来,道:“不痛的。” 杜云萝不信,她连被绣花针扎一下都觉得痛,穆连潇都这样了,怎么还会不痛。 见她垂着唇角全然不信模样,穆连潇轻笑,出口却成了咳嗽。 他是真的没骗她,身体已经麻木了,又哪里还会知道痛不痛的。 杜云萝听他咳嗽,赶紧放开穆连潇的手,想给他拍背。 手半抬起,目光触及那一圈又一圈的布条,她又只能讪讪放下。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起身去倒了水。 穆连潇趴着不方便喝,杜云萝想了想,仰头含在自己嘴里,又低下头去,口对口喂给穆连潇。 锦蕊听见动静,过来看了一眼,垂眸道:“夫人,熬的粥要端过来吗?” 杜云萝看了穆连潇一眼,见他用眼神示意,便与锦蕊道:“端来吧。” 很快,锦蕊端来了粥。 穆连潇伤着,军医只让他先喝粥,等填了肚子,才好吃药。 杜云萝一口又一口喂了。 饭后用药还要再等一等,锦蕊伺候杜云萝先用了晚饭,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取了药碗。 杜云萝拿手背试了试温度。 药味浓郁,只闻着就知道肯定很苦。 穆连潇动了动嘴,想说让杜云萝拿勺子喂他就好,话还未出口,就见杜云萝皱着眉头含了一口,弯着腰凑了过来。 药汁入口,苦涩难,穆连潇都觉得苦,更别说杜云萝了。 她几乎都要把舌头吐出来了。 杜云萝没有退缩,皱着眉头继续喂,不过是苦药罢了,比她吃过的苦头好多了。 如此喂完了药,又端来水让穆连潇漱了口,杜云萝这才顾得上她自己。 穆连潇是清楚杜云萝的,平日里吃药,蜜煎是少不了的,只是这山峪关里哪里有那种东西,她只能忍着。 “拿勺子就好。”穆连潇心疼地叹道。 杜云萝撇嘴。 说的倒轻巧,那勺子又不小,穆连潇趴着,拿勺子喂他,就需要他张大嘴巴含住勺子,或者靠吸的,否则喂进去的还没有洒出来的多。 穆连潇连说句话都辛苦,更别说是吸允和张大嘴巴这种需要用力的动作了。 “世子,”杜云萝不管嘴里的苦味,莞尔道,“心疼我呀?那下回我要是病了,你就亲自来照顾我呗。” 杜云萝说得很轻松,眉眼弯弯,带着几分笑容。 穆连潇不由自主地想回应她的笑容:“好。” 夜深了,按说是该睡下的时候,可杜云萝没有动。 这炕实在太小了,她睡相又不好,若一并躺着,没一会儿就往穆连潇怀里钻,会弄痛他的伤口的。 只是,让杜云萝再一夜不眠地陪着,或是趴在炕上睡,穆连潇是不肯的。 杜云萝不想为这事情与穆连潇争,一来不该叫他担心,二来也怕自个儿歇不好,反而没精神照顾穆连潇。 一番商议过后,杜云萝和锦蕊去了对面屋里,穆连潇跟前让九溪先来伺候着。 西间里只有一把小榻子。 锦蕊白日里小憩了一会儿,现在说什么也不跟主子挤了,让杜云萝睡下,她在椅子上将就了一夜。 章节目录 第456章经过月票840+ > 杜云萝半梦半醒的,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睡着了没有。 等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蒙蒙亮了,她赶紧起身,趿了鞋子往东间去。 撩开帘子进去,趴在桌子上的九溪警醒地抬起头来,见是杜云萝,他咧嘴笑了,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杜云萝往炕上一看,穆连潇还沉沉睡着,她不由放心了些。 等穆连潇醒来,杜云萝让九溪去请了军医。 军医过来问了穆连潇几个问题,穆连潇微微颔首或是摇头算作回答,只是精神气不足,很快又睡着了。 等到了夜里,穆连潇又醒了一回,杜云萝依旧喂了粥和汤药。 “延哥儿由大嫂带着,九溪已经去禀过了,晓得你回来了,大嫂也放心了,”杜云萝柔声与他说话,“大伯去古梅里送信了,也免得黄大公子又使人去找你。 你身上都是刀伤?如何受的?我现在问你,你也没力气细细与我说吧? ……” 杜云萝絮絮说了许多,到最后几乎是自自语一般,她声音轻柔,直到穆连潇睡着了,才停下来。 她惦记着穆连潇的伤势,可直到穆连潇换药时,杜云萝才第一次看清了伤口的情况。 伤口可怖极了,大大小小的,很多伤口还隐隐渗血,不像是已经伤了小半个月的。 军医们忙碌,杜云萝插不上嘴,只好问九溪。 九溪苦笑,他实在不敢说,怕吓着杜云萝,可见杜云萝关心,到底还是心一横,道:“之前军医处理伤口时,全部又掰开了一遍。 爷是在沙漠里伤的,鸣柳找到爷的时候,已经处理了一遍了,可沙漠里全是沙子,根本弄不干净,只能将就。 前两天军医再处理的时候,就要把沙子都清出来,所以夫人这会儿看上去,伤口还很新。” 杜云萝听得连连倒吸凉气。 把已经慢慢合起来的伤口再弄开来,也难怪那夜穆连潇会痛得发出声音来了。 光是想象那副情景,杜云萝就觉得双腿发软。 怪不得穆连康不许她进去看呢。 军医重新替穆连潇包扎好,与杜云萝道:“夫人,世子的伤口愈合得还不错,出血的地方不多,每两天换一次药,等半个多月,就能好了。” 这个好,仅仅是说伤口,穆连潇想恢复精力,可能还需要调理一些时日。 如此一来,他们是无法在年前抵达京城了。 杜云萝道了谢。 穆连潇睡到晚饭前醒来,他底子好,养了几日,不至于再昏迷似的睡了。 除了清粥,还能吃些其他东西了。 他能抬手摸了摸杜云萝的脸,可杜云萝依旧不许他乱动,吃饭用药都亲自喂他。 穆连康回到山峪关,来看了穆连潇一回,见他比前几日好多了,不由也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把你找回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京里去。”穆连康叹道。 找到了失踪八年的他,却要把穆连潇丢了,家中长辈还怎么吃得消。 穆连潇笑了:“全靠大哥。” 要不是之前穆连康的马受伤,他借了穆连潇的马在大漠里穿行探路,那马儿又怎么会识得回山峪关的路? 那就算鸣柳找到了穆连潇,他们两个也只能迷失在大漠深处了。 穆连康也笑了,道:“是我们兄弟两个都命不该绝。” 之前穆连潇伤重,穆连康没有问过他失踪的事儿,这会儿见他精神还不错,便开口询问。 杜云萝抬眸,不由也竖起了耳朵。 穆连潇缓缓说了经过。 当日古梅里城外迎击北疆归来的鞑子,双方战事激烈。 那些鞑子在发现古梅里城陷落之后,军心动摇,没有坚持多久就纷纷溃散。 穆连潇自然不能给他们退出战场、另寻绿洲、重整旗鼓的机会,便领兵追了上去。 到这里的一段与穆连康的记忆相同,当时鞑子四散,黄纭、穆连潇以及几个副将、先锋各自领人追击。 穆连康是跟着穆连潇的,可追着追着,前头逃跑的鞑子越来越少,穆连潇的身影也不见了。 他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周身的将士很多,一眼没有瞧见也不奇怪。 直到收整军势要退回古梅里时,才发现穆连潇不见了。 鸣柳当即就要去寻,被穆连康拖回了古梅里,待确定穆连潇真的不见了之后,才问黄纭要了一小队人马,带着干粮和水,进了沙漠寻找。 穆连潇说了他的状况。 在追击时,他的背后中了一刀,力气极大,直接砍穿了身上的银甲。 他拿银枪回身挑去,将身后之人刺于马下,却有一鞑子翻身上了他的马。 那鞑子似乎是坠下马的,伤势不重,就是失了坐骑。 原本是想夺穆连潇的马,只是认出了穆连潇的身份,就要以他为质,替鞑子谋些好处。 毕竟,以定远侯府的声望和穆连潇的世子身份,他又为大军将领,就算成了一具尸体,朝廷也要把尸体赎回去。 即便换不回古梅里,换些过冬的粮食还是够的。 因此那鞑子没有把穆连潇扔下马。 穆连潇失血过重,神智不明,等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已经不知道身处在大漠的何处了。 这鞑子还没有找到他逃出来的伙伴,点了一堆火取暖。 穆连潇继续装出未醒的样子,直到鞑子打盹,才睁开了眼睛。 他原是想翻身上马直接离开,只是长枪在那鞑子手中,穆连潇不想把父亲留下的长枪遗落,忍着背上的伤情靠过去,先下手为强。 若是没有受伤,偷袭这鞑子定能全身而退,可他实在虚弱,与那鞑子战了一场才杀了对方,自己身上又添了不少伤口。 拿走了鞑子所有的水和粮食,穆连潇咬着牙翻身爬上了马背。 起初几天还清明,后来就越来越迷糊,只靠一口气顶着。 直到遇见了鸣柳。 穆连潇说说停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说完。 后头的事情,穆连康和杜云萝都知道了,是鸣柳照顾着穆连康,两个人依靠马儿寻路,最后遇上了穆连康和疏影。 至于疏影身上的伤,似乎是他在戈壁上遇见了几个逃出来的鞑子。 疏影想追问穆连潇的下落,与鞑子打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457章歪理淸渃溪和氏璧+ > 穆连康皱眉,目光沉沉,斟酌着开了口:“阿潇,你是说,那刀是从你背后砍来的,你往后回枪将他挑落马下?” 穆连潇点头。 杜云萝紧紧捏住了椅子的护手,关节紧得发白。 穆连康皱眉,追击战,一般不会从背后受伤,即便越过了几个鞑子,他们满脑子都是逃命,不会出手攻击。 “阿潇,你挑落的人是鞑子吗?”穆连康问道。 穆连潇垂眸,沉默良久,道:“不是,我虽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但他不是鞑子。” 他们和鞑子的铠甲是截然不同的,若是混战时,许是有误伤的状况,但追击时,基本不可能出现。 穆连潇很清楚,那人想要的就是他的性命。 可惜,他虽杀了那奸人,但鞑子翻上了他的马,以至于穆连潇根本没有看清那奸人的脸。 “是内奸?还是……”穆连康犹豫着开口。 穆连康还不清楚,当年他的失踪不是意外,因而不知道侯府里的权利争夺,并没有往那处想。 可杜云萝知道,她咬紧了后槽牙,这人定是二房派来的,潜伏在军中,与普通兵士无异,他跟着穆连潇出兵,在战场上偷袭穆连潇。 和前世的手法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用箭,一个是用刀。 在战场上出事,根本无处可查。 而这奸人能在事成之后全身而退,他若不死,甚至可以躲进沙漠,亦或是留在古梅里,化身成一个城中的汉人商客。 穆连潇抬眸看了杜云萝一眼。 只看杜云萝的神色,他就明白杜云萝在怀疑谁。 穆连潇也是怀疑的,在大漠里最艰难的那几天,他一直在想,真是他二叔父下手的话,他不能活着回京,那杜云萝和延哥儿以后要怎么办? 为了爵位,穆元谋能害穆连康,能害他,难道会放过他的妻儿吗? 一想到这一点,穆连潇就不能泄气,他坚持又坚持,就像杜云萝说的,他爬也要爬回来。 “我不确定。”穆连潇道。 他还不能跟穆连康解释,只有等他见过穆堂之后,两兄弟才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穆连康抿唇,这次奇袭古梅里大败鞑子,但他们这边的损伤也不小,只从战死的人当中去寻找,怕是很难找到答案。 再说了,也不是每一个战死的人,都会被记住名字。 这个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结果来,穆连康宽慰了穆连潇几句,道:“我明日回小镇一趟。” 穆连潇点头。 等穆连康离开,穆连潇轻声唤杜云萝,道:“你觉得是二叔父?” 杜云萝苦笑,道:“我只能想到他,若不是他,还会是谁?” 想要穆连潇死在战场上的人,除了鞑子,就是二房了。 穆连潇战死,带给定远侯府的是鲜血换来的荣耀,能让侯府在京中屹立不倒,而二房也挪开了他们夺爵之路上的一座大山。 “我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穆连潇道。 杜云萝摇了摇头,握着穆连潇的手,沉声道:“没有看清就没有看清吧,只要你活着回来了,别的都不重要。” 杏眸温柔,如有水光,穆连潇在她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叹道:“我说过的,一定会回来。” 杜云萝眸子一转,轻轻哼了一声:“你也说过的,不会受重伤……” 穆连潇微怔,这是秋后算账了? 杜云萝却侧过了身子,额头抵住了他的头:“只要回来了就好。” 穆连潇含笑。 两人静静抵了一会儿,杜云萝才缓缓拉开了距离。 穆连潇斟酌着与她道:“我要坐上马车,少说也还要一旬,路上行得慢,等回到京城,大概都已经过了上元了。 京中等着我们回去,迟迟不归,祖母和母亲会担心的。 不过,我这个伤情,也不能与她们说实话,要不然,这个年都要过得不踏实了。 云萝,你替我写封信回去,就说奇袭之后,山峪关还有些事情要处置,我们出发迟了,要晚些才到京里。” 杜云萝看了眼穆连潇的手,他如今根本握不住笔。 “我仿写你的笔迹?”杜云萝问他。 穆连潇点头。 若不是他的笔迹来写这封信,周氏一定会疑惑的。 杜云萝应了,让锦蕊伺候了笔墨,以穆连潇的笔迹写了家书。 上头也不说其他事体,就说奇袭成了,一切安好,待过些日子就返京。 杜云萝把信交给了九溪。 穆连潇又养了几日,能够自己站起来活动活动了,唯一的状况就是他的背有些弯,不似从前一般挺拔。 杜云萝很是担忧,穆连潇宽慰她:“伤口还没有完全好,我不敢使劲,等好了就直了。” 十一月的山峪关落了大雪。 等军医确认之后,穆连潇拆掉了身上最后的一些布条。 他背上留下了长长的刀伤痕迹,与这处相比,其他那些骇人的伤痕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杜云萝的手掌盖在穆连潇的伤痕上,揪心道:“还痛吗?” “不痛。”穆连潇转过身把她柔软的小手包进了手心里,见她双眼红通通的,他在她眼角落下一吻,“不喜欢看见伤口?” 杜云萝鼓着腮帮子,谁会喜欢看见呀。 穆连潇搂着她的腰,道:“云萝,我不会拿背对着你,你看不到它的。”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歪理!就算听起来是真情实意的告白,但歪理就是歪理! 总不能因为她看不见,就当这伤疤不存在吧? 再说了,她是看不到,但她能摸到呀。 “我不管,晚些我给你涂药膏,能淡下去多少算多少。”杜云萝娇娇道。 穆连潇笑容宠溺,他不想让她担忧伤心,这般撒娇的样子,才是最可爱的。 经过休养,穆连潇的身体已经可以坐马车了,一行人便启程返回小镇。 杜云萝好些日子没见到延哥儿了,心里也牵挂着,等到了镇子上,见到了彭娘子抱在怀里的延哥儿。 延哥儿咯咯笑着朝杜云萝伸出了手,杜云萝三步并两步过去,把延哥儿抱了过来,重重亲了两口。 章节目录 第458章背伤 > 屋子里的大炕烧得热滚滚的。 穆连潇歪在榻上,背部抵着炕床,舒服地叹了一声。 虽然走动都不成问题了,但他的背还是没有办法挺得笔直。 军医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还不对,穆连潇有些心急,好几次都试过硬生生想把背挺直,却痛得直喘气,仿若与后背相对的胸腔都痛得要岔气了。 杜云萝心疼,不许他硬来了,柔声细语劝他,等到了桐城,让邢御医好好瞧一瞧,许是就能知道结症了。 穆连潇应了她,这一趟坐车,也是先把车内铺平了,能让他弯着腿仰躺着或是趴着,这才从山峪关启程的。 真要一路坐着回京城去,穆连潇是可以凭意志坚持下来,可兴许会对身体有碍。 弯着腿,毕竟没有四平八稳地躺开了舒坦,尤其是背部靠着热乎乎的炕床,火热的气息从身下蒸腾上来,叫穆连潇的筋骨都舒展了。 也许是受过重伤,又失了血的关系,即便吃了不少补血气的东西,穆连潇的火气也不像之前那么好。 现在又是大冬天的,一冷起来,肩下的骨头都痛。 杜云萝看得出他的状况,即便穆连潇什么都不说。 替他拉过被子盖上,杜云萝把延哥儿抱来,坐在了炕上。 延哥儿岔开腿坐着,一双圆溜溜地眼睛在杜云萝和穆连潇之间转来转去,没多久,身子往前一扑,压在穆连潇的怀里,挥着小手咯咯笑。 杜云萝怕他压着穆连潇,想将延哥儿抱起来。 穆连潇一把搂住了儿子,咧嘴笑了:“他才多重?比你轻多了。” 杜云萝一惊,忍不住就想啐他。 这怎么能放到一块比?他受伤之后,她什么时候压在他身上了? 杜云萝撅着嘴的样子委实可爱,穆连潇笑意更深,一手搂着延哥儿,一手握着杜云萝的手,拇指在她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蹭。 “我已经让人去收拾东西了,”杜云萝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我们和大嫂的东西都不多,收拾收拾,明日里就能出发了。” 此刻回京已经是迟了,因而几人都不想再耽搁下去,能早一日便早一日。 穆连潇颔首。 路上时间他大致有数,先回宣城,再到桐城,最后入京。 这个时候的岭东已经落雪了,走得不够快,许是半途还要被大雪耽搁,明年元月里能到京城里,就算不错了。 翌日一早,收拾好了东西,前后三辆马车,便出发往宣城去。 宣城的桂花胡同里,杜怀让一家已经搬回了府衙后院,只余下杜云萝留在宣城的人手看守着院子。 府衙后门上,杨氏和颜氏翘首盼着。 待见了杜云萝从马车上下来,杨氏喜笑颜开:“我的儿,可算是回来了,伯娘听说了,边关大捷,京里一定乐坏了。” 杜云萝莞尔。 穆连潇给杨氏与颜氏见了礼。 杨氏眼尖,一眼就看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她印象里的穆连潇身形颀长,站在那儿跟一棵松树一样,而现在,虽不明显,但的确不直。 杨氏担忧地看了杜云萝一眼,并没有直接问破。 颜氏抱了延哥儿过去,手上拿着拨浪鼓逗他。 延哥儿呀呀乐了,颜氏正想与杜云萝说话,又听见小孩儿声音,她赶忙循声望去。 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带着一儿一女,在她跟哥儿说话的时候,姐儿被一个男人抱起。 那人的模样与穆连潇有几分相似。 杜云萝赶忙解释道:“这是我大伯与大嫂,潆姐儿、洄哥儿。” 颜氏愕然,瞪大眼睛道:“大伯?” 杨氏清了清嗓子,道:“外头冷,咱们进屋里说去。” 穆连潇与穆连康去了前头衙门里寻杜怀让,女眷孩子们回了后院。 这后院照着烧毁前的样子重新修建了,如今寻不到一点起火过的痕迹,连被黑烟波及的东西厢房都重新粉刷。 进了屋里坐下,杨氏这才仔细打量起了庄珂。 她刚才没仔细看,只觉得这女子模样好看,站在前头跟一株花似的,柔和,又不失这个年纪该有的娇艳。 待她认真看了,杨氏才发现庄珂的眼睛是蓝色的。 杨氏一怔,又去看潆姐儿,那眼睛亦是碧色。 竟然不是汉人女子? 刚刚杜云萝唤她“大嫂”? 杨氏心里转了几个弯,一下子通透了:“莫非,刚刚那位公子是定远侯府当年……” “是,”杜云萝笑着道,“是侯府当年失踪的大爷,这回机缘巧合,在关外寻到了他。 大伯在绿洲上生活了数年,对沙漠熟悉,这回也全靠他引路,大军才能打下古梅里。 虽然不记得旧事了,但大伯这趟要跟我们一起回京,也把妻儿带回去。” 杨氏合掌诵了声佛号:“这便是大机缘,命中自有定数。” 颜氏笑着与庄珂搭话,庄珂善,两人又都是一子一女,很快便说到一块去了,颜氏催着人去把孩子抱来。 端哥儿是跑着来的,奶娘在后面跟着,就怕他摔了。 姐儿由奶娘抱着,颜氏说,京里已经娶了名字,叫“沁姐儿”。 孩子们一道耍玩,杨氏偷偷问起了杜云萝:“世子身上是不是有伤?” 杜云萝抿唇,既然杨氏看出来了,她也不想瞒着,道:“这次奇袭,世子受了重伤,险些就回不来了。如今养得差不多了,就是背总是挺不直。” 杜云萝说得简单,杨氏却知道其中定是出了一番大风险的。 既然过去了,杨氏也不想问得太细致,便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世子才养了多久?就算急着回京去,也要顾忌身体,能躺就让他躺着。” 杜云萝道:“马车都改了,就是为了让他躺着,我们打算先去桐城,邢御医在我外祖家,让他给仔细看看。” 杨氏见她心中都有数,也就不多劝了,让人去库房里搬了些伤后养身体气血的药材来,叫他们带上。 “这趟回去,你大抵是不会再来岭东了,侯府里那样的状况,你千万要多用些心。”杨氏叮嘱。 杨氏又说起了杜云茹的情况。 杜云茹挺着大肚子,今年是不来宣城过年了。 她临盆的日子大约是来年春天,到时候杨氏要过去临谷瞧她。 有杨氏关照着杜云茹,杜云萝放心许多,又取了纸笔给杜云茹写了一封信,请杨氏回头送出去。 章节目录 第459章失控 > 马车才出岭东地界,就已经要入了腊月了。 京城里絮絮下了第一场雪,把整个定远侯府都银装素裹起来。 柏节堂里,周氏和吴老太君商量着腊八节的事体。 “三弟妹想自个儿去婆驼山烧香取粥,约了四弟妹一道。”周氏笑着道。 离穆连康和穆连潇一家回京的日子渐渐近了,吴老太君的笑容也多了起来,道:“那就让她们去吧,元铭媳妇这是高兴的。” “是该高兴。”周氏刚说完,芭蕉从外头进来,手中捏着一封信,周氏忙问,“是谁送来的?” 芭蕉答道:“是云栖交给了苏妈妈,妈妈刚给了奴婢。” “那就是连潇送来的了,”周氏挑眉,嗔道,“这孩子,人都快到了,怎么还先送封信来。” 吴老太君哈哈大笑,接过了信,打开看了。 周氏见吴老太君的笑容顿了顿,一时心中打鼓,等老太君放下了信,她才问道:“连潇信上说什么?” 吴老太君把信递给周氏,道:“赶不上回京里过年了。” 周氏把信看了一遍,叹道:“老太君,我不知道该伤心还是该欢喜了。” 她心心念念盼着回来的儿子、儿媳和孙儿不能如期抵达,这让她颇为遗憾。 可奇袭古梅里竟然真的成了,穆元策当年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情,在穆连潇手中已经实现了,这让她忍不住想落泪。 激动得落泪。 周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吴老太君看在眼中,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不过,老太君毕竟是老太君,人活到了这把岁数,对丈夫和几个儿子的战死已经能平静面对了。 她拍了拍周氏的手,宽慰道:“他们赶不上,那腊八祭祖的时候,我们就好好跟老侯爷,跟元策说一说,还有元铭和元安,府中孩子都争气,已经打下鞑子老窝了。” 周氏含泪应了。 “说起来,连潇的信都送到了,那宫里应该早知道了。”吴老太君皱了皱眉头,“赏赐未至,应当是要等连潇回来之后让他亲自领赏了,这样也好,我趁着这回正月里,进宫去和皇太后提一提。” 不仅仅是赏赐,也把爵位承继下来。 承爵现在是府中最要紧的事情了,周氏心里也明白,点了点头。 徐氏听闻穆连康不能按时抵达,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算上这半年,她就等了整整九年了,如今回过头去想,徐氏也说不好这些年她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每日都很长,可每一年又都很短。 徐氏悄悄与陆氏商量道:“好端端的,突然就迟了,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陆氏不想往坏处猜想,道:“信上不是说,山峪关里有事体耽搁了回程的时间吗?他们人多,又带了三个小的,路上慢一些也寻常。” 如此听着倒也有理。 风毓院里,穆元谋和练氏一道用了午饭。 自打穆连慧嫁出去之后,练氏总算不会时不时被气得胸口疼了,只是看着空空的东跨院,心里就牵挂。 这就是讨债鬼,在眼前时她气得厉害,见不到了又放不下。 练氏只好把心思摆在了等穆连诚回来上。 眼瞅着入了腊月了,总归就是这几天。 董嬷嬷打了帘子进来,练氏抬头问她:“老董,是不是连诚回来了?” “老爷、太太,”董嬷嬷垂手道,“是世子送了信回来,说是启程时耽搁了,要年后抵京。” 穆元谋放下手中茶盏,抿唇道:“是连潇写的?” 董嬷嬷缩了缩脖子:“奴婢是听柏节堂里的人说的,老太君和大太太看了信,应当是世子的手书。” 穆元谋的眼神一沉,挥了挥手,让董嬷嬷退出去。 屋里的珠姗和朱嬷嬷也机灵,跟着退了,里头只剩下穆元谋与练氏。 练氏只知道穆元谋在山峪关有安排,可具体是什么安排,要何时动手,如何行事,穆元谋没有跟她解释仔细。 这会儿听了董嬷嬷这几句话,也不晓得事情是成了还是没有成。 张嘴想问一句,但见穆元谋紧绷着脸,练氏咽了口唾沫,没有问出口。 反正,穆元谋想说了就会说,不想说,她追着问,岂不是又成了沉不住气的人了? 那还不如先忍着。 练氏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穆连潇的事体扔到脑后去,只想着穆连诚,一时半会儿倒也没有那么急切了。 穆元谋的指腹沿着茶盏口子划着。 他没有收到棋子的消息。 那一封信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 穆元谋没有急切,频繁的书信来往才容易叫人抓住把柄,只要能按计划奇袭,棋子偷袭了穆连潇,那计划就成了。 在事成之后,棋子到底是生是死,去了哪里,穆元谋并不关心。 或者说,死了最好,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棋子没有送信回来,也许是死在了大漠里,让穆元谋再无后顾之忧。 而现在,柏节堂里收到了穆连潇的信。 奇袭成了?他还活着?他甚至还能动手写信? 穆元谋捏紧了茶盏,若非手劲不足,他几乎要把那茶盏捏碎了。 那个没用的东西! 什么混成了伍长,什么成竹在胸,连偷袭都不会,让穆连潇活着回来了! 也不知道他露了底没有? 要是让穆连潇抓到了把柄,那他们定然会层层抽丝剥茧,看穿当年穆连康的失踪不是意外了。 穆元谋重重把茶盏放在了桌上,动静之大,吓了练氏一跳。 练氏白着脸看他,见他面色不善,犹豫着问了声:“老爷这是什么了?” 穆元谋上下打量了练氏一眼。 失去了棋子的讯息,他等于是断了一臂,暂时失了岭东、失了穆连潇和穆连康的信息。 想要运筹帷幄,最要紧的就是消息的掌握,而现在…… 穆元谋觉得不舒服,这种未知的感觉很不舒服。 只是这一切他并不想告诉练氏,就以练氏的城府,让她知道他对前头的讯息失控了,说不定就自己吓自己,在吴老太君跟前露馅了。 穆元谋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以前瞧着还好,一旦遇事,他就对练氏不满起来。 若练氏能更机敏些,更稳重些…… 章节目录 第460章母子月票870+ > “没什么,他们年后回来也一样。”穆元谋沉声丢下这句话,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背手往外头走。 练氏被他丢在里头,留下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这叫她瞪大了眼睛。 他们夫妻多年,练氏知道穆元谋的脾性,他刚才的脸色,绝不是“没什么”。 明明有事,而且是与长房、与爵位争夺有关的事情,穆元谋竟然敷衍她,不与她说实话! 思及此处,练氏的心猛得就是一痛。 穆元谋走得快,并没有察觉到练氏的状况。 守在外头的朱嬷嬷见穆元谋出去了,便打了帘子进来伺候练氏。 刚撩开一个角,朱嬷嬷就瞧见练氏捧着心口在大喘气,吓得她白了脸,赶紧上前替练氏又是揉心口又是拍背。 “太太,这是什么了?要不要请大夫?”朱嬷嬷嘴上问着,心里不由七上八下的。 自打穆连慧嫁人之后,这府里就没什么能让练氏又恨又气又无处宣泄的事体了。 这些日子,练氏喘不过气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怎么突然之间…… 定是为了穆元谋,定是为了长房寄回来的信。 练氏紧紧抓着朱嬷嬷的手腕,喘了好一会儿,才脱力地歪在了榻子上,就着朱嬷嬷的手喝了点水。 这一番大喘气,让练氏嘴唇发紫,眼角通红,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道:“老朱,老爷为什么不与我说道说道?” 朱嬷嬷哪里弄得懂穆元谋在想什么,皱着眉头,挑了句好话:“老爷定是为了不叫太太担心,太太这两年,别的都挺好的,就是总喘不上气来,老爷也是看在眼里的,老爷是顾忌着您的身体。” 练氏哼了一声:“你别为他说好话了,这是顾忌我?真要顾忌我,我都喘成这样了,他都能拍拍衣摆就走了?” “许是老爷没有注意到。”朱嬷嬷硬着头皮,赔笑道。 练氏咬着后槽牙:“他当然注意不到,在他眼里,我还比不上他衣摆上的一粒灰尘!他就是故意不跟我说道,我不值得他商量了是不是?” 练氏说着说着,胸口的闷气又泛了上来,心角跟针扎一样的,说不上痛,就是不舒服。 偏偏那是在胸腔里头,在外头揉着,跟隔靴搔痒似的,没什么大用处。 练氏喘了良久,才又慢慢稳下来:“我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慧儿嫁出去,轮到他甩我脸色了。我真是欠了他们这几个的,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朱嬷嬷讪讪笑了笑:“您别这么说,二爷回来听见了,多伤心呀。” “连诚?”提起长子,练氏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也就他好一些,他媳妇性子软,不会给我气受,不过蒋家那里,哼!” 练氏说的是蒋方氏和蒋邓氏。 练氏总怪蒋家人上门时不来风毓院,可叫朱嬷嬷说,就蒋方氏那个虎狼一样的性子,过来了也是个大麻烦。 侯府出了孝期后,蒋方氏为了定下穆连诚和蒋玉暖的婚事,看着是风平浪静的,其实底下破涛汹涌着呢。 蒋方氏说话难听,惹恼了徐氏,反过头来,练氏这张嘴也没对蒋方氏客气。 在风毓院里吃了亏,蒋方氏那种性子的人,能避开练氏就避开,哪里还愿意来找不痛快。 什么礼数规矩,反正定远侯府不会把蒋玉暖休回家去,蒋方氏才不会伸着脸来给练氏打呢。 “太太,您不喜欢亲家太太,还见她做什么?”朱嬷嬷开解道,“到底是没落的人家,早就不晓得规矩了,亏得二奶奶是在我们府中养大的,您和老太君没少提点她,把她教养得好好的。” 这话练氏听得还算顺耳,她对蒋玉暖基本还算满意的。 不为别的,起码性子柔和好拿捏,也不会给穆连诚吹耳边风。 儿媳不贤,使得儿子与母亲离心的事体,练氏听得多了,她可不想娶个惹祸精回来,把好好的儿子给带歪了。 等以后上了年纪,儿子不孝,儿媳不贤,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没办法,还指望着他们给我养老呢。”练氏哼笑,“这回连诚回来,我也没别的念想,赶紧给我添个孙儿要紧。那边一个延哥儿,一个洄哥儿,听起来就闹心。” 朱嬷嬷又劝了几句,珠姗进来,笑盈盈道:“太太,前头刚刚传了话来,说是二爷回府了。” 练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也不疼了,气也不喘了,道:“老朱啊,给我重新梳个头,别这么乱糟糟的,让连诚看出我身子不好来,他好不容易才回来,我可不能叫他担心了。” 朱嬷嬷见练氏来了精神,赶紧应声:“太太,奴婢扶您去内室里。” 练氏梳了头,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抹了些胭脂掩盖苍白的脸色,这才算满意了,坐在次间里等着。 西洋钟挪了一刻又一刻,等了半个多时辰,穆连诚也没有来。 练氏与珠姗道:“去问问,连诚是不是先回尚欣院了?” 珠姗去问了,回来禀道:“太太,爷没有回后院来,还在前头,似乎是在老爷书房里说话。” 练氏木然眨了眨眼睛。 又等了半个时辰,穆连诚才过来,他身上整齐干净,看来是梳洗过来。 练氏明白,穆连诚定是在前头梳洗的,不然,风尘仆仆的,他可进不了穆元谋的书房,走不到他老子跟前。 “瘦了。”练氏仔细看了看儿子,心疼起来。 穆连诚皱眉道:“母亲看起来精神不佳?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练氏听了这话,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丈夫、女儿,都不及长子贴心,竟然一眼就瞧出来她身体不好。 “没有的事儿,母亲一切如常。”练氏笑了起来,“连诚啊,你在前头和你父亲说了些什么?” 穆连诚眸色一沉,穆元谋吩咐过他,有些事情不用跟练氏讲,免得女人家心思重,叫人看出来。 “说了些北疆的事情。”穆连诚道。 练氏冲口道:“他就没跟你说连潇和连康的事?” 穆连诚一时沉默。 练氏才舒服了一小会儿的心口又猛得一阵痛。 她还当长子是个好的,原来到头来,一样会瞒着她,一样不肯跟她说实话。 章节目录 第461章定数月票900+ > 失望从眸中一闪而过,练氏脸上依旧挂着笑,道:“听说了吗?” 穆连诚斟酌着答道:“听说他们回程耽搁了。” 只有这么一句,再往深的就没有了。 练氏再也难以掩饰失望之情,长长叹了一口气:“行了,你先去给老太君请安吧,我有些乏,歇一会儿。” 穆连诚以为练氏是身体不舒服,又怕她再追问,便顺着练氏的意思,关心了练氏几句,退出去了。 等人一走,练氏歪倒在榻子上,心里沉甸甸的。 既然他们父子都瞒着她,那就瞒着吧,回头出了什么差池,也不用怪她。 朱嬷嬷看在眼中,晓得这状况劝不得,只好闭着嘴。 腊月过半,各家都忙着准备过年,穆连潇和穆连诚两家人还在官道上赶路。 虽然没有叫大雪挡了行程,但道路湿滑,行得并不快。 除夕夜时,宿在了沿途一座小城的驿馆里。 外头鞭炮热闹,庄珂笑着与杜云萝道:“原来关内过年是这个样子的呀。” 杜云萝亦笑了:“上元前的每一天,都很热闹,上元那日更是,街上全是各式各样的花灯,好看极了,可惜我们不能在上元前抵京,若不然,大嫂还能看一看花灯。” 庄珂见她说得兴致勃勃,凑过来低声问她:“三叔带你去看过灯?” 杜云萝眸子一转,倒也没否认,反而是把前年上元的事情仔仔细细讲了。 他们观灯遇见了叶毓之,叶毓之听从穆连潇的建议远赴山峪关,最终也是叶毓之在沙漠里遇见了穆连康。 “我大伯娘说,命中自有定数,便是这个意思吧。”杜云萝道。 都说过年穿新衣,他们在路途中就没那么讲究了,而延哥儿和洄哥儿还不到对压岁钱欢喜的年纪,被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吓得大哭。 为此,两家人便不在城中多修整几日了,继续往桐城赶。 马车驶入桐城时,已经是正月二十二了。 因着有穆连康一家在,便没有去甄家打搅,只寻了驿馆住下。 安顿好了,杜云萝才往甄家递了帖子。 陈氏和王氏在二门上迎他们。 筵喜堂里,侯老太太翘首盼着,见杜云萝抱着延哥儿进来,赶忙道:“好孩子,快到外祖母这里来。” 杜云萝上前几步,先把延哥儿放下,跪下给侯老太太磕了头。 侯老太太热泪盈眶:“晓得你跟着去了岭东,我这心就一直担着,如今好了,总算是回来了。你母亲也是,你都回来了,也不知道提前来跟我说一声。” 杜云萝摇着头笑了:“我们从岭东过来,还未到京城呢。” 王氏扑哧笑了:“老太太,您看,云萝这是惦记着您,先来看您了。” 侯老太太哈哈大笑,又道:“云萝,你外祖父听曲儿去了,等他回来,一定高兴。” 杜云萝惊喜道:“外祖父能出门听曲了?” “是啊,”陈氏堆着笑,道,“能坐着轿子出门了,就能去听曲了,老爷陪着去的,就在前街的戏楼里包了个雅间,搭个软榻,老太爷要是累了,就能躺着听。” 杜云萝由衷欢喜。 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大病之后,最怕没有念想,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了,那人生就不长了。 像甄老太爷这样,还记得听曲儿,想着遛鸟儿,那肯定是一日比一日好的。 “外祖母,”杜云萝见王氏抱着延哥儿逗趣去了,便与侯老太太说了要紧事,“我婆家的大伯,之前不是失踪了九年了吗?这一回寻到了,跟着我们从岭东回京。只是以前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想让邢御医给他瞧瞧。” 在杜云萝要嫁给穆连潇时,侯老太太就打听了定远侯府的事体了,惊讶道:“寻回来了?这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让邢御医好好给他诊断诊断,你还跟外祖母客气什么。” 现今邢御医是甄家供奉着不假,但甄家是杜云萝的外祖家,与自家是一样的,再说了,这邢御医是穆连潇救回来的。 “世子的身子也要让他看看,”杜云萝晓得等下穆连潇来请安时,背上的伤一定会被侯老太太看出来,干脆也不隐瞒,直接说了,“在岭东受了伤,没有全好。” 正说着话,甄文谦和甄文渊陪着穆连潇过来。 穆连潇给侯老太太行了礼,说了不少北疆和岭东的风土人情给侯老太太添乐子。 甄老太爷回来,见里头热闹,问了一句,颔首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多风土人情,你们都读过,可说出来就不及世子说得生动,只怕比云萝都不如,这是因为你们不出去走一走。” 甄文谦和甄文渊垂头应了一声“是”。 甄子琒想替孩子们说两句,被甄老太爷一眼瞪了回去:“我知道你要说‘父母在,不远游’,你和子珉要服侍我和你们母亲,这是孝心,可别拘着这两个小的,你们还年轻,需要这小的来伺候你们了?” 甄子琒连连认错。 “都说祖父疼表姑娘,孙媳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表姑娘一出马呀,谁都要往边上靠了。” 清脆的笑声从外头传来,帘子撩开,进来一个年轻妇人。 杜云萝从未见过她,只听这“孙媳”自称,大抵是甄文谦的妻子了。 语调轻松,笑声愉悦,可这话听着却是十足的酸溜溜的。 杜云萝睨了她一眼,问侯老太太道:“外祖母,这是……” 侯老太太也听出了对方语气不善,可见杜云萝浑然不在意,反倒是陈氏与甄文谦尴尬极了。 陈氏赶忙道:“云萝,这是谦哥儿的媳妇梅氏。” 杜云萝笑着唤了声“表嫂”,便再不拿正眼瞧那梅氏,把延哥儿抱到甄老太爷跟前,道:“外祖父,这是我们延哥儿。” 甄老太爷丢开了拐杖,伸手想接延哥儿过去,又怕自己手上突然劲头不够。 杜云萝看在眼中,让延哥儿坐在甄老太爷腿上,自个儿手又扶着些。 还没当上曾祖父,先成了曾外祖父,延哥儿不怕生,见谁都是咧着嘴大笑,甄老太爷乐坏了。 章节目录 第462章不甘 > 甄老太爷和侯老太太的注意力都在延哥儿身上。 梅氏那酸溜溜的一句话,就跟落入了湖面的小石子一样,噗通入水,一下子沉底,没有人理会。 王氏见此,笑着夸了延哥儿一通,和稀泥似的把事体掩过去了。 杜云萝浅浅朝王氏笑了笑。 毕竟是外祖家,那梅氏又是甄老太爷和侯老太太的孙媳,杜云萝是来看望老人的,不是来给这家中添乱的。 对杜云萝来说,只要梅氏是个孝顺长辈的孙媳妇,与她这个表姑娘关系如何,又有什么打紧的。 梅氏不善,她若为了顾及外祖父母而和颜悦色,丢的是定远侯府和杜家的脸; 可要是冷冷语,与梅氏拧着来,伤的是老人们的心。 虽说是表亲,但杜云萝和梅氏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梅氏张口要招她一句,杜云萝不理就好了。 王氏看得懂这些人情规矩,这才帮忙把事情揭过去。 梅氏见无人理会她的话,面上不喜却也不恼,只在陈氏投给她一个不赞同的目光时,她局促地捏紧了手中帕子。 把延哥儿留在筵喜堂里,杜云萝跟着王氏去看甄文琪。 甄文琪过年时染了风寒,如今虽是大好了,但王氏怕她有反复,干脆让她多躺几日。 邀杜云萝过去,也就是个托词,王氏晓得杜云萝有话想问,碍于筵喜堂里人多,干脆唤了她出来。 “二舅母,表嫂平日里也这么说话?”杜云萝低声问道。 王氏摇了摇头:“原不该在背后说他们夫妻相处,毕竟还是侄儿屋里。 谦哥儿性子素来清冷些,他媳妇热情,两人要处好,总要费些工夫。 不过,谦哥儿媳妇待老太爷和老太太是没的说的,她若不是个孝顺孩子,大嫂也不会让谦哥儿娶她回来。” 杜云萝对甄文谦夫妇的相处之道没兴趣,道:“只要是孝顺的,那就够了。” 王氏弯着眼睛笑,她就喜欢杜云萝这样的实在人,要是事事都往死里扣,非要这也好那也好,日子过起来就辛苦了。 甄文琪笑着与杜云萝说了会子话,也知道了甄文婷半年前就嫁人了。 王氏被管事的媳妇请去了,杜云萝跟甄文琪告辞,回筵喜堂的路上,遇见了梅氏。 两人在游廊下擦肩而过,梅氏顿了顿脚步,唤住了杜云萝。 杜云萝转身看她。 梅氏打发了身边的丫鬟们,走到杜云萝跟前,声音不高不低:“表姑娘的儿子真是可爱。” 杜云萝闹不清梅氏的意思,但人家开口夸延哥儿,她没有驳了面子的道理,便笑着道了声谢。 “表姑娘早已经嫁人生子,当年旧事也没给你添什么事端,为什么要揪着不放?”梅氏问她。 杜云萝挑眉,她越发不懂梅氏了。 梅氏见她面露无辜模样,咬了咬牙:“当年青连寺中的事情,我们爷都跟我说明白了,他是叫人陷害了的,这才会撒酒疯。 分明是表姑娘你们杜家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他当日不说,也是给杜家留个体面。 大张旗鼓地查下去,传到你婆家去,多丢人呐。 原本就不是我们爷对你如何如何,他背了黑锅,你心里知道就好,这么多年了,还揪着做什么? 让我们爷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抬不起头来,对表姑娘又有什么好处?” 杜云萝上下打量着梅氏,只见她憋红了脸,一双眼睛水润水润的,透着几分不甘。 单看梅氏的模样,杜云萝心中就明白了。 就跟王氏说的一样,甄文谦性格清冷些,梅氏又外向热情,两人处起来不在一个温度上,梅氏有些落差。 青连寺里的经过,甄文谦当年没有吐露过一个字,时隔多年,这么丢人的事情也不会跟梅氏去说。 这府中的主子们谁都不会提。 就连口无遮拦的甄文婷,都不会在全然不知情的梅氏跟前搬弄唇舌。 梅氏大概是从府中的仆妇们嘴里听了些只片语来。 她知道的只有甄文谦和杜云萝的婚事没有成,以及甄文谦醉酒闹过杜云萝,因此想当然的,把甄文谦对她不冷不热的事儿怪到杜云萝身上来了。 可梅氏不知道的是,当日青连寺中,除了甄家人,就只有穆连潇和穆连慧,也就是杜云萝的婆家人。 杜家得罪谁,也不至于得罪青连寺的僧人。 梅氏以为当日寺中香客众多,查起来就是大张旗鼓,其实全然相反。 这也印证了甄文谦什么都没有跟梅氏说过。 以杜云萝的推断,甄文谦那时候根本没有饮过什么烈酒,极可能是寺院里的素酒。 素酒是和尚尼姑们可以用的酒,也拿来供奉神佛,或是给香客们饮用。 甄子琒的酒量就极差,甄文谦也好不到哪里去,心情不好,误饮了素酒,亦或是高估了自身对素酒的抵抗,这才出了后头的事情。 甄文谦自己不占理,又极其丢人,错了就是错了,哪里有脸皮跟甄老太爷和侯老太太解释来龙去脉? 杜云萝抿唇看着梅氏,想明白了这些,她多少能理解梅氏的心理了。 不过是与丈夫关系进展不顺,又以为甄文谦记挂着杜云萝,这才酸溜溜起来了。 “当日,表兄醉酒闯我厢房,逼得我跳窗逃走,照表嫂这一番话,是表兄叫人陷害了?为了不叫我们杜家难堪,才一个人扛了?我是不是要去感谢表兄一番?”杜云萝歪着头问她。 梅氏瞪大了眼睛,她没料到杜云萝竟然是这般轻飘飘地回她,一时愣怔,半晌道:“道谢就不必了。” 杜云萝浅笑,转身也就走了。 外祖家的表嫂,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说是亲戚,但两人身份截然不同,杜云萝听过就抛了脑后,不与她多计较。 毕竟,人无完人,梅氏只要做好甄家的媳妇,旁的事情也没什么关系。 梅氏被一人留在了游廊里,气呼呼看着走远的杜云萝,咬着牙回去了。 杜云萝走到一半,正好遇见了穆连潇。 “怎么在这里?”杜云萝笑了起来。 穆连潇的手中有几枝腊梅:“外祖母说是闻见了腊梅香,我替她来折,也正好寻你。” 章节目录 第463章疑心 > 杜云萝接了腊梅过来,深深吸了一口,花香浓郁。 她闭着眼睛嗅花香,整个人陶醉极了。 穆连潇背手站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生动的样子。 柳眉青黛,小巧的鼻尖,红润樱唇,捧花而嗅,透着满足和欣喜。 他的目光柔柔,不动声色地扭头往杜云萝来处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沉重。 穆连潇刚才在园里折腊梅,就在游廊的另一侧,梅氏和杜云萝的交谈,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他很清楚她们提起的当年旧事是哪一年。 杜云萝被逼得跳窗逃跑,就是他第一次在青连寺里遇见她的时候了。 她惊慌失措而来,捏着他的袖子眼泪簌簌,披头散发,可怜兮兮的。 那时候,穆连潇问过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杜云萝却不肯说,想来,被自己的表兄逼到这一步,换作是谁都说不出口的。 何况是当着未婚夫的面。 今日得知经过,穆连潇有怜惜,也有气愤。 与其说是气甄文谦,不如说是气梅氏口中的想害杜家的人。 不过,当时青连寺中除了僧侣,不是甄家的人,就是定远侯府的人。 莫非是…… 思及长房和二房的争夺,穆连潇有一瞬间,脑海中出现了穆连慧的身影。 没有丝毫证据,穆连潇不能断就是穆连慧所为,但这事情成了,对二房的确是有好处的。 杜家无论是追究还是不追究,杜云萝的名誉都会受损,穆连潇这里也就罢了,但从未见过杜云萝的吴老太君和周氏只怕心中会生出些想法来。 穆连潇绷紧了下颚。 青连寺中事情说不准,但他想起了望梅园里的事情。 那日杜云萝穿的分明是绛紫色的雪褂子,穆连慧给他的消息里,说的却是红色。 而穿红色的只有安冉县主和杜云诺。 姑娘们从湖边过时,杜云萝、杜云诺和安冉县主摔作一团,若不是几人正好拉着,离湖边最近的安冉县主极有可能落水。 要是事前没有在园子里遇见杜云萝,要是他看见一身火红落水了,他会如何? 此刻回想起来,饶是大冬天的,穆连潇都觉得背后潮湿一片。 彼时他未曾对二房起疑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没有深究,现在回过头去看,竟也满布小心机。 让他心惊,让他心冷的小心机。 穆连潇又想起了方升。 他曾经疑惑过,五十两银子,值得方升背叛侯府去对杜云萝的马动手脚吗? 原来,并不是背叛,而是效忠,方升效忠的是二房。 那么穆堂呢? 穆连潇吐出胸中浊气,他明日里就和穆连康一道上青连寺去见一见穆堂。 把腊梅送到了筵喜堂,杜云萝陪着穆连潇去寻邢御医。 邢御医在教宁哥儿认字。 在甄家生活舒心,宁哥儿圆润了许多,看起来憨憨的,很是招人喜欢。 见穆连潇来寻他,邢御医把宁哥儿打发去了院子里耍玩。 看了一眼穆连潇,邢御医皱着眉道:“你的背怎么弯了?刚当了爹,就要跟老头子比着当祖父了?” 穆连潇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来寻邢大人,就是想让大人看看我的背伤。 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又迷失在大漠里,耽误了治疗,后来让军医包扎调养了,身上其余伤处没有什么不适,唯有背,我总挺不直。” 邢御医见屋里也算暖和,就让穆连潇脱了上衣。 穆连潇的背后一道斜长的伤痕,虽然已经愈合了,但邢御医看得出,当时这伤口很深,足可见骨。 “当时耽误了医治?”邢御医的眉头皱紧了。 穆连潇颔首。 杜云萝想了想,补充道:“在大漠里寻到世子的亲随简单替他包扎过,只是大漠里全是黄沙,不少沙土染了伤口,后来回到关内,又掰开伤口重新清洗。” 这几句话,光从嘴里说出来,杜云萝就心惊胆颤,两条腿发酸了。 邢御医又具体问了受伤的经过和细节,道:“你们心太急了!” 杜云萝和穆连潇交换了个眼神。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们把这当成是做大夫的忽悠你们的吗?”邢御医哼道,“受伤后,还跟鞑子打了一架拼了个你死我活,又被马驮着走了几天,没把你颠散架了就不错了。 第二次处置伤口,你只等到这皮肉愈合就迫不及待地返京,可里头的筋骨还伤着呢。 好在没稀里糊涂地想硬把背挺起来,不然一辈子都别想站直了。 哎,我知道世子你们这些当将士的,边关战事急,没有时间给伤患慢慢休养。 治伤也是,死不了人就行,人手跟不上的时候,还有放弃不救的。 ……” 说起边关军医们的生活,邢御医侃侃而谈,颇有一番见识,说到了最后,就是一句话,战事已了,穆连潇为何非要心急火燎地回京来,多养些日子也不至于如此。 穆连潇苦笑,提到了穆连康:“还要请邢大人替我大哥看诊,他能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大哥?”邢御医瞪大了眼睛,待反应过来那是失踪了九年的穆连康,他啧了一声,睨了杜云萝一眼,“深宅大院就是是非多。” 杜云萝明白邢御医指的是她曾被下过药的事情,苦笑不语。 穆连潇看在眼中,按捺着没有追着问。 依邢御医的意思,穆连潇在背上的筋骨完全愈合之前,还是应当以休养为主,能躺着就千万别站着。 “我再教你一些舒展筋骨的法子,记得,一定要等背上不痛了,再来练。”邢御医仔细叮嘱着,“要不然,成了个罗锅,再想直起来就难了。” 有这句话在,杜云萝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下了。 邢御医从不说大话,他说能休养好,就一定能养回来。 在甄家用过了晚饭,穆连潇和杜云萝才带着延哥儿回了驿馆。 翌日一早,穆连潇和穆连康要上青连寺,邢御医照着昨日说好的,一早就来驿馆里了。 邢御医对使用轮椅非常熟练,遇见门槛时,只要有人搭好了木板,他无需其他人借力,可以在宅子里来去自如。 穆连康和邢御医见了礼。 邢御医仔细回想了一番,叹道:“看起来和小时候还挺像的。” 穆连康笑了。 章节目录 第464章开口月票930+ > 庄珂听闻御医来了,把孩子们交给了洪金宝家的,自个儿过来看状况。 邢御医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去,见那年轻妇人推门进来,背着光,他隐隐约约看清了庄珂的样子,一时愣住了。 穆连康把邢御医的反应看在眼中,道:“大人,这是内子。” 庄珂给邢御医见礼。 等迎着光,邢御医看清楚了庄珂的眼睛,碧色如湖水,他恍然道:“这是有胡人血统?” 庄珂颔首,解释道:“我的母亲是胡人,父亲是汉人。” 邢御医缓缓点头:“看着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只是有一点眼熟,具体像谁,又是在哪里见过,邢御医已经想不起来了,即便知道庄珂姓庄,他也没有半点印象了。 唯一知道的,是庄珂的五官与邢御医曾经见过的一人有些相似。 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邢御医苦思冥想也没有结果。 庄珂自个儿并不在意,比起她父亲的身份,她更想知道,穆连康的记忆能不能寻回来。 邢御医让穆连康散了发髻,双手插入他的长发之中,一点一点按压着脑勺。 他查得仔细,没有放过一寸一毫。 等查完了,邢御医道:“就算以前脑袋受过伤,现在也已经好了。 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就在脑子里,但是想不起来的时候,你拿脑门子撞墙,也想不起来。 就像这位娘子,我分明是见过与她容貌相近之人,但我回忆不起来。 大公子能不能想起,很难说。 也许一辈子不能,也许明日里就突然明白了。 强求不得。” 庄珂颇为遗憾,穆连康反过头去安慰她:“记不起来也无妨,比起从前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好歹现在的我,有家可归。” 穆连潇向邢御医道谢,让九溪送邢御医回甄家。 晓得他们兄弟要上青连寺,邢御医睨了杜云萝一眼,见杜云萝冲他颔首,邢御医唤住了穆连潇。 “那位空明大师,他不是哑巴,他没有哑。”邢御医道。 穆连潇愣怔。 他还未拜托邢御医给穆堂诊断,为何邢御医已经知道了? 穆连潇看向杜云萝,杜云萝浅浅笑了笑。 因着穆连潇的背伤,他们兄弟上山不是骑马,而是坐马车。 抵达青连寺时,穆连潇带着穆连康去了后山竹林。 林子深处,空明大师苦行的屋子比前回来时更加破烂,这些年,穆堂似乎无心修缮,由着这屋子越来越破。 苦行僧,他是一个真正的苦行僧了,劳筋骨、饿体肤。 空明大师站在屋前,双手合十,他背对着穆连康和穆连潇,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神色。 “穆堂。”穆连潇唤他。 空明大师没有动。 穆连康看了穆连潇一眼,唤道:“穆堂。” 声音如一把尖刀,一下子撕裂了空明大师的神经,他的身子一怔,僵硬着转过身来。 已经九年,就算穆连康的声音与九年前有了不少变化,但穆堂还是听出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穆连康。 “我想知道来龙去脉。”穆连康问道。 穆连潇静静盯着穆堂的反应,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在穆堂眼中读到的不是惶恐,而是庆幸,仿佛穆连康活着站在穆堂的前面,对穆堂来说,是一件盼了又盼的事情。 穆堂只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穆连康,却没有说一个字。 穆连潇沉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哑,这几年间,我问过你许多次,你都不肯开口,现在大哥已经回来了,你也不说吗?” 穆堂嘴唇嗫嗫,眼角的纹路被泪水浸湿,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在怕什么?”穆连潇问道。 穆堂这一次出声了,给他们的是一句“阿弥陀佛”,他常年不曾开口,突然说话,语调奇怪,咬字模糊,若不是这句佛号简单,穆连康和穆连潇都听不懂穆堂在说什么。 穆连潇暗暗松了一口气,能有一句佛号,已经是往前迈了一大步了。 之前在穆堂“哑”后,这几年里,他就没听过穆堂说一个字。 他看得出来,穆堂有所动摇,起码在看到穆连康的那一刻,穆堂动摇了。 “我们从岭东回来……”穆连潇仔仔细细说起了他和穆连康重逢的经过,说山峪关,说鞑子,说古梅里。 穆堂的眼中泪水越积越多,最后重重砸下,无声痛哭。 他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哆哆嗦嗦道:“鞑子大败了吗?” 穆堂说了三遍,穆连潇才听懂,颔首道:“大败了。” “爵位是谁的?”穆堂又问。 穆连潇道:“我有妻有儿,也有战功,足以承爵。” “世子,你能胜过他吗?” 他? 穆堂没有点名,但穆连潇已经明白,他指的是穆元谋。 穆堂会这么说,当年穆连康失踪的元凶已然浮出水面,但穆连潇想知道得更多,他想听穆堂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穆连潇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道:“二叔父吗?我必须胜过。” 穆连康微怔。 穆堂垂着头一不发。 良久,他道:“世子,其实你已经懂了,不是吗?” 话说到了这里,穆堂没有继续隐瞒,他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当年,穆元谋让穆堂在从北疆回京的路上杀了穆连康。 穆堂并不愿意,他父母双亡,又无妻儿,了无牵挂,原本是可以誓死不从的,可看着迎灵回京的随从们,穆堂明白了。 穆元谋说什么都不会让穆连康进入京城的,不是他穆堂动手,也会有其他人。 穆堂没有带着穆连康和穆连潇单独回到京城的信心,也无法那样做。 一旦那样行事,后果可以预见。 穆元铭断七之夜,穆堂敲晕了穆连康,把他远远带离了营地,扔在了雪地里,潜意识里,他还是盼着穆连康能够活下来的,活下来,躲开穆元谋的毒手。 事情他做了,内心煎熬却无法躲过,回京的这一路,穆堂饱受折磨,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给吴老太君和徐氏最后磕一个头,然后以死谢罪。 京城漫天白纸,多少人都知道去迎灵的穆连康失踪了。 穆堂在自尽时被青连寺住持大师劝下,住持说,赎罪不是只有自杀一条路。 章节目录 第465章残忍月票960+ > 醍醐灌顶。 穆堂跟着住持大师回了青连寺,出家为僧,法号空明。 “我一直在等,等到可以说的那一天,”穆堂的声音颤得厉害,一字一字都像是用劲了全身的力气,“我想过,也许一辈子都等不到,世子,若你一事无成,我老死在青连寺,都不会说出真相。” 穆连潇抿住了双唇,他突然意识到,穆堂想告诉他的,远比他以为的会更多,也更让他吃惊。 在说了穆连康失踪的真相之后,穆堂还能再说些什么? 穆连潇倒吸了一口凉气。 穆堂上前几步,目光在穆连康和穆连潇的脸上来回扫过,最后死死盯着穆连潇的眼睛:“老侯爷、大老爷、三老爷是战死,也不是战死。” 晴空霹雳一样的话,在穆连康和穆连潇的脑海里炸开了。 太过猛烈,太过突然,炸得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望着穆堂。 是战死,也不是战死。 这句话,若是以前,穆连潇未必能够一下子领悟,可想到这一次他在古梅里城外的经历,他就懂了。 若他当时被那奸人从背后砍落马下,若他死在战场上,若他失踪在也回不来,那他就是“战死、却也不是战死了”,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穆连潇的身形晃了晃,倚着粗壮的竹子才站住了。 头皮发麻,穆堂的话反复在耳边响起,他用力掐了手掌,道:“你是说,祖父、父亲和三叔父,他们都是…… 他们都是死在二叔父手上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爵位,这个答案让人如坠冰窖。 “当年四老爷为救老侯爷而死,这给二老爷提了醒,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战死沙场,也不会让人起疑。”穆堂絮絮说着陈年旧事。 永安十三年,北疆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动的手,穆堂不知道,但他确定,是穆元谋的手笔。 在老侯爷和穆元策、穆元铭死后,拦在二房路上的只有穆连康和穆连潇。 穆元谋选择先动穆连康。 穆连康年长,在没有嫡长房嫡长孙的情况下,穆连康是可以压在穆连诚头上的。 而若穆连康死了,穆连潇成了世子,他比穆连诚还小些,建功立业不会赶在穆连诚前头。 最要紧的是,安全、稳妥。 比起穆连康失踪,穆连潇下落不明,会叫外人起疑。 穆堂知道穆元谋的这一切计划,但他无能为力。 他赌了一把,没有要了穆连康的命,现在看来,他赌赢了,穆连康活下来了。 永安十四年抵京,圣上甚至亲自到了定远侯府封赏悼念。 穆堂什么都不能说。 若圣上知道他给与了无限荣耀的定远侯府,他赏赐无数的穆家,这鲜血换来的功勋背后,是穆家的内斗,整个侯府都完了。 内斗原本就见不得光,何况还是在战场上伺机谋害穆世远父子。 这是不把朝廷与鞑子的战争放在眼里,这是拿边关无数将领兵士、百姓的性命在争权夺利,这是赤裸裸的藐视皇权。 别说是整个侯府砍头了,以那几年朝廷和鞑子战争的牺牲,穆家诛九族都不为过。 到时候,定远侯府何在?穆连潇的命何在? 穆家没有翻身的路,穆家连一丝血脉都留不下。 说出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哪怕是偷偷告诉了吴老太君,在定远侯府被二房捏在手中的时候,根本瞒不过穆元谋。 一旦晓得事迹败漏,穆元谋就不会再小心翼翼徐徐图之,他会雷霆处置掉穆连潇。 定远侯府只余下二房这唯一血脉,吴老太君除了被动接受所有,她不会昭告天下,她不能让侯府亡在她的手上。 穆堂唯有等穆连潇长大,等他建功立业,承继爵位,等他立下赫赫战功,等他有能力关起门来把侯府的内斗理顺,他才能说出来。 “这是绝对绝对不能让外头听到一点点风声的事情,”穆堂盘腿坐下,他有些累了,“世子,即便如今你有战功,当年真相被呈到圣上面前,定远侯府一样不存,也许,看在奇袭古梅里的份上,圣上留你一条性命,可流放三千里,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穆连潇脸色廖白。 穆堂的话带给他巨大的冲击。 在知道穆元谋是害穆连康失踪的凶手,知道二房在谋划爵位,在穆连潇的心中,对二叔父的感情已经有了变化,不再是从前那般的信任和尊重,可穆连潇没有想到,连祖父、父亲和三叔父的死都是阴谋。 他的二叔父,别说是侄儿了,他是个连父兄都能下手的狠毒之人。 情感上,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甚至想怀疑,穆堂的每一句话都是骗他的,可理智告诉他,穆堂说的可能真的是事实。 斜斜靠在粗壮的竹子上,穆连潇的背又痛了起来,他干脆沿着竹子滑下,坐在地上。 穆连潇死死咬紧了牙关,他的眼睛灼烧起来,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他仰起头来,以手覆眼。 脑海里,是小时候的一幕又一幕。 祖父和父亲教他习字,教他舞枪,教他骑射。 他的一身本事全是祖父和父亲一手教出来的,而他们,却死在至亲的手上。 何等残忍! 偏偏,为了定远侯府的荣光,为了传承,他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大喊着报仇雪恨。 为了复仇,而赔上整个侯府,赔上穆家上下,这绝不是老侯爷希望看到的。 就像穆堂说的,关起门来。 他心痛,为了吴老太君,为了周氏、徐氏,为了被留下来的人心痛。 穆连康的神情也是痛苦万分,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可就算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真相也足够伤人,何况,他并不是旁观者。 被害死的是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被迫失去记忆,而他的母亲,为了父亲的死和他的失踪,痛苦了九年。 心如刀绞,真正是心如刀绞。 “穆堂,”穆连康咬紧了后槽牙,他说得很慢,也说得很沉:“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你留下了我一条命。若你当时执意救我,不只我,也许阿潇都已经死了。我回来了,你的罪赎完了。” 盘腿而坐的穆堂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水,双手合十,一动也不动了。 穆连康蹲在他身前,试了试他的鼻息,伸手把他的眼睑阖上,沉声道:“阿潇,空明师父坐化了。” 章节目录 第466章沉重 >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撒落一地斑驳。 地上影影绰绰,穆连潇靠着竹子,抬起头往上看,四季常青的竹叶在冬日里依旧碧绿。 若不是吹在身上的冷风,以及这丝毫没有多少温度的阳光,竹林里的季节能让穆连潇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想起了这些年间,他每一次来竹林里的情景。 时而是春季,时而是秋季。 穆堂总是静静站在破屋前,无论穆连潇问什么,都不肯吐露一个字。 事到如今,穆连潇终于从穆堂嘴里听到了他所求的答案,却没有料到这答案太过沉重。 近十年间,穆堂背负着这样的秘密苦行,圆寂对他来说,兴许是一种解脱。 即便不能登西方极乐,起码不用再受筋骨体肤之苦。 不用再受这心灵负罪之苦。 穆连康见穆连潇没有动,他走过来,在同一棵竹子的另一侧坐下,学着穆连潇的样子仰望天空。 “阿潇,在你眼中,二伯父是那样的人吗?”穆连康沉声问道。 穆连潇微微一怔,复又苦笑:“大哥,有一些事情,我之前一直瞒着你。” 为了不让穆连康被穆元婧那些没有证据的血口喷人所左右,穆连潇本就打算在让穆连康见过穆堂之后,再把自己的猜测一一说出。 可穆连潇并没有想到,穆元谋不仅是当年害穆连康的人,连祖父和父亲、叔父的战死,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仅凭穆堂的这一席话,你以为能信多少?”穆连康又问。 穆连潇垂下眼帘,平静看着已经圆寂的穆堂,道:“我不愿意信,但又不能不信了。” 穆连康沉默。 对于家人,他一直很期待,但他的感觉又很模糊。 除了穆连潇和杜云萝夫妇,也只有吴老太君和徐氏让他念念不忘,想要见一见她们。 至于穆元谋,穆连康原本就谈不上亲近疏离,因而他对穆元谋的所作所为,愤怒心痛远胜质疑。 可穆连潇不一样。 他与穆元谋相处多年,亲人的刀子比鞑子的千军万马兵临城下都更让人动摇。 就算内心明白何为真何为假,要做到坦然面对,并不是易事。 穆连康很清楚这一点,他没有催促穆连潇,而是给了他一些时间去梳理穆堂死前的这一番话。 两人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土印子,不疾不徐出了竹林。 穆堂的后事交由青连寺来置办。 听闻后山的空明师父坐化,知客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眼眸之中满是怜悯。 离开青连山,回到桐城之中的驿馆里,杜云萝和庄珂便前后迎了上来。 庄珂很是关切,赶忙问道:“那位大师可有说什么?” 话音一落,见穆连康和穆连潇具是神色凝重,庄珂下意识地看向杜云萝。 杜云萝与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扑通扑通直跳。 穆堂这些年一个字都不说,穆连潇已经习惯穆堂的沉默了,若这一次穆堂依旧咬紧牙关,穆连潇遗憾之余,更多的应当是坦然。 而现在,杜云萝在穆连潇的眼底读到了沉重。 穆连康拉着庄珂先走了,杜云萝扶着穆连潇进了屋子,让他在榻子上躺下。 锦蕊去了外头守着,屋里留下他们夫妻两人。 杜云萝坐在榻子边,斟酌着道:“空明大师说了些什么?” 穆连潇抿唇,他握住了杜云萝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杜云萝转眸看着穆连潇。 即便穆连潇半阖着眼帘,杜云萝无法再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什么,可穆连潇的情绪依旧透过指腹的动作传达出来。 疲乏,内心里透出来的疲惫不堪。 “穆堂坐化了。”良久,穆连潇沉沉道。 杜云萝怔住了,她难以置信,身子都不由发僵,颤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穆连潇他们抵达前,还是在那之后? 死前穆堂有没有吐露真? 前尘往事证据难寻,若没有穆堂这个当事人,难道要把希望压在穆连康的恢复上吗? 穆连潇嗓音涩涩,道:“在我和大哥的面前,了断了心愿。 云萝,他说了很多,有一些是我们之前猜到过的,有一些,我全然不知。 原来,在背地里,为了爵位,我的二叔父竟然那般丧心病狂!” 杜云萝的心重重地,如擂鼓一般,跳动了一下,而后猛得一阵加快,快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听见了什么? 穆堂说了很多穆连潇不知道的事情,而那些事情被穆连潇称之为丧心病狂。 莫非,穆堂还清楚老侯爷和穆元策兄弟的死? 倒吸了一口凉气,压住了心中的急切,她没有催促穆连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穆连潇说得极慢,时不时停顿。 那些旧事亲耳听一遍,和现在复述一遍,感觉截然不同。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穆连潇的胸口发闷,沉甸甸的。 杜云萝认真听着,穆连潇这一趟的收获远比她想象得要多。 不仅仅是穆连康失踪的真相,还有她一直想要让穆连潇知道,却没有证据无法开口的老侯爷父子战死的真相。 事情一下子就跟脱缰了的野马一样崩腾,它的蹄子蹬踏之处,扬起阵阵尘土,连那已经被踩严实的旧土都被踢松了,露出土层下的白骨来。 杜云萝原本以为,她应该高兴的,起码内心深处,会有一层雀跃。 那些赤裸裸的血腥往事,不用由她亲自给穆连潇揭开,而穆堂的身份和经历,他的话更有说服力。 这对杜云萝是一件好事,只是现在,她半点欢欣不起来。 穆连潇的痛苦和压力,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 无论内心是多么坚强、果敢的一个人,在面对这样的背叛和仇恨时,一样无法坦然处之。 她的世子不是冷血冷情之人,他的热情和善良,此刻会让他痛苦难。 虽然他能走出来,他也不得不走来,却是需要一些时间。 嗓子发酸,杜云萝的眼中氤氲一片,她替穆连潇心痛。 穆连潇缓缓睁开了眼睛,沉沉湛湛望着眼含泪光的杜云萝,道:“云萝,你猜到了多少?” 章节目录 第467章吐露 > 杜云萝的身子一晃,连脖子都僵硬了。 穆连潇说的是“她知道多少”,是他已经猜到,她知道的远比他多吗? 杜云萝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下唇,笑容讪讪。 穆连潇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昨日在甄府里,邢御医对着杜云萝说过“深宅大院里就是是非多”,今日早上启程前,邢御医指出穆堂并没有哑。 若不是杜云萝事先拜托过邢御医,他怎么会知道穆堂到底是不是哑巴? 是非多,也是多在了穆连潇不知情的地方。 四目相对,杜云萝在穆连潇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再往深处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迟疑了,她该怎么回答? 以前,她把穆堂的沉默不理解为二房给他的压力太重,只有到了二房弱势之时,穆堂才会把事情说出来。 事到如今,杜云萝才懂,她猜得对,也不全对。 穆堂的内心里,当然希望定远侯府能在长房、在穆连潇手中承继,他一直在等着能够开口的机会,可在那之外,若穆连潇无法扛起定远侯府,穆堂会看着穆连潇死在穆元谋手中。 就像前世一样,前世的杜云萝全然不知穆堂的存在。 唯有这样,才能让定远侯府屹立不倒。 穆连潇胜不了穆元谋的时候,让二房承爵,一样是让定远侯府存续下去。 如果不在乎定远侯府的荣耀和威名,当年穆堂也不需要闭紧嘴巴了。 乡村小民为了几间屋子就可以兄弟反目,皇位之争原本也就是兄弟阋墙,穆元谋做的所有事情违背伦理道德,只不过,到头来还是成王败寇。 杜云萝想起了前世。 吴老太君晚年时,曾经不喜二房的强势,尤其是在关于杜云萝和穆令冉的风风语四起之时,吴老太君想让练氏管教好底下的丫鬟婆子。 练氏应下了。 她的阳奉阴违让吴老太君渐渐看出些端倪了,可即便老太君最后什么都明白了,她也只能全盘接受。 二房之外,定远侯府只有穆令冉这么一个继子,除了让二房一代又一代地把侯府承继下去,吴老太君又能如何? 就如同瑞王反叛,如果皇太后还在,看到两个儿子争斗,她除了掉眼泪之外,没有办法了。 她不会因为瑞王死了就弄死圣上,她心中有恨,也会怪罪,但她只会忍下,反之,若瑞王胜了,也是如此。 为了这江山万代,为了列祖列宗,都要忍下。 事关香火,事关祖宗荣耀,岂是一个“对错”就能说明白的? 隐忍,远比撕破脸皮更难,也更苦。 那么今生,只要穆连潇军功赫赫,只要长房香火有继,杜云萝把二房逼惨了,吴老太君一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云萝长睫颤颤。 穆堂在穆连潇承继爵位之前就说出真相,是穆连康的出现给了他力量吧? 侯府之中,不再是穆连潇一人拼搏,他还有信得过的助力。 穆堂了却心愿坐化圆寂,那种压在心中数年的大山被移开了,真的是一种解脱。 杜云萝浅浅笑了起来,几分无奈,几分苦涩,她张了张嘴,嗓子发痛。 “我啊,我一直有事瞒着你。”许久,杜云萝叹道。 眼中的泪水化作浓浓雾气,她看不穿一切,连穆连潇的面容都变得模糊,可杜云萝的心境却又格外澄静,如波澜不惊的湖面。 “我之所以要说服你,让你带我去岭东,为的就是子嗣,我若留在京中,子嗣无望。”杜云萝轻声道。 她的声音极轻,却又极重,猛得砸在了穆连潇的心中,激起一片水花。 杜云萝看不清穆连潇的反应,她自顾自说着:“刚成亲时,世子陪我到桐城看望外祖父与外祖母,那时候,邢御医就替我诊过脉,他说我服用过对子嗣有碍的东西,只是量很小,在脉象里也不明显。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加在鸡汤里的,我们每一次行房之后,我喝下去的鸡汤,都有问题。 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没有凭证,如何断是谁的手脚? 而你又要出发去北疆,说这些也只会给你添烦恼,反正你不在京中,也没人会再让我吃那种东西。 等你回来之后,中馈已经在我手上了,他们很难再在鸡汤里动手脚,但女人生产就是鬼门关,我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十月怀胎,临盆生产,我会怕,我真的怕。 所以我要去岭东,在我大伯娘身边,在他们够不着的地方,母亲会支持我,是我把邢御医的话告诉了她。” 杜云萝说着说着,眼泪就簌簌落下,她没有擦,低着头垂泪。 很多事,她原本不该说,也不想与穆连潇说的。 可穆堂给她铺好了路,大刀阔斧地劈开了荆棘,使得很多难以出口的话,都变得简单起来。 她想让穆连潇知道,对爵位虎视眈眈的不止穆元谋一个人,整个二房都有份。 她说的是“他们”。 穆连潇听出来了,他的眸色越来越深:“云萝……” 叹息一般的声音,就像每一次穆连潇安抚她时,抚过她脊背的手掌。 温热又有力,一下又一下,让她的心情平复,给了她所有的力量。 前世今生,无数片段一股脑儿地涌入了脑海,如决堤的潮水,如纠缠的藤蔓。 杜云萝被包裹着沉入了水底,她深吸了一口气,摆脱了窒息一般的感觉。 垂着泪眼,杜云萝喑哑着道:“世子,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 也许,那只是我的一个梦,黄粱一梦,我思你入骨。 还记得我们刚议亲的时候吗?安冉县主跟你说我骄纵、任性、不吃亏,她说的句句都是真话,梦里的我,就是那个样子。” 穆连潇的眸子倏然一紧,随着杜云萝的语,记忆一下子被拉到了那一年。 那年春天,他从安冉县主的嘴里,知道了他正在议亲,家里给他相看的是已经卸任的太子太傅杜大人的小孙女。 她叫杜云萝,只听名字,就是一串艳阳下的娇艳花朵。 章节目录 第468章黄粱月票990+ > 满大街的流蜚语,把一个深宅之中的小姑娘置于别人的指点之下。 石夫人替杜家传,想以圣旨平息。 穆连潇怜惜那个未曾见面就被他牵连的姑娘,在吴老太君跟前,帮杜云萝说了几句好话。 这是属于穆连潇的记忆,而从杜云萝的口中说出来,又成了另一个故事。 没有安冉县主的拦路搅事,在穆连潇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婚事就已经不了了之。 “梦里的我不想嫁你,嫁女莫嫁穆家郎,定远侯府满门忠烈,留下来的就只有孤儿寡母,我不想赌,以我杜家出身,不求攀高枝,入寻常官宦人家并不难,我那时是这么想的……” 杜云萝语调平静,仿若说的不是她的过去,不是她的梦,而是他人故事。 她被杜云瑛和杜云诺左一右一语的一顿挑,冲进了莲福苑里,与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大吵了一架。 如此忤逆长辈,换来的自然是一顿责罚。 杜云萝不甘心,去和甄氏哭诉,甄氏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回过头去想,杜云萝都没有想到,病中的甄氏能有那样大的力气,那一巴掌打得她半边耳朵嗡嗡直响。 “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想卖了我,以我的一生来为杜家子弟的官场铺路,明明那么宠我护我,在前程面前,依旧会牺牲我,”杜云萝舒了一口气,“婚事不了了之,我以为是我的抗争胜利了,却没有想过,他们其实是疼我的,就算我不懂我不孝,也想护着我。” 原本一切都结束了,却出了法音寺中的意外。 杜云萝和穆连潇双双落水,姑娘家名节有损,定远侯府求了圣旨娶杜云萝,杜家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不管杜云萝再怎么闹腾,在皇权面前,谁也无能为力。 杜云萝不消停,甄氏甚至以死相逼。 “我把红盖头扔了,不肯让哥哥背我上轿,说什么都不肯,母亲却从袖中掏出剪子来,她早知道我会那样做,她拿死逼我。 明明四周都是一片红色,可只有母亲脖子上的血滴子,在我眼里才是猩红猩红的。 我若不应,她会一把扎到底。” 再不肯嫁入侯府,到了那般地步,杜云萝也无法看着甄氏死在她面前。 她捧着圣旨入了定远侯府。 只是她的性格不受吴老太君和周氏的喜欢。 “那时,乡君已经嫁人了,嫁给了瑞世子,府中只有我和二嫂,二嫂刚刚有了身孕,二伯又去了北疆,她经常来寻我说话。 她说她****夜夜牵挂二伯,一个人怀孕生子她心慌不安,她无人能说,只能来跟我讲。 我越听越怕,越怕就越闹,我说什么都不肯让你走,可你又必须走。 母亲为此训过我,这府里人人受得,为何就我受不得……” 杜云萝的这一段话,与穆连潇的记忆又有那么一点相似。 他记得他们刚成亲的时候,蒋玉暖经常来寻杜云萝说话,杜云萝在与他商量去岭东的时候提起来过,蒋玉暖说的就是这些。 “五年间,聚少离多,我始终没有怀孕,我和祖母、母亲的关系极差,只有你一次次护着我,就算我再不懂事,你都让着我。”杜云萝顿了顿,“永安二十五年的春天,乡君说了一句,也许你这一次走,就回不来了。 我当时又是惊恐又是不安,我哭着不让你走,你不得不寻了我大姐,因着我的任性,数年不肯与我往来的大姐。 我没有听她的,一直闹到了你离开。 那一年的秋天,你战死在北疆。” 死亡一词冰冷刺骨。 在杜云萝的描述里,穆连潇仿佛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灵柩回京,漫天白纸铜钱,杜云萝捧着牌位昏了过去,而他的母亲周氏在敬水堂里自尽。 一语成谶,她成了寡妇,杜云萝彻底和娘家闹翻了。 她搬离了韶熙园,迁入了侯府边缘的乔姨娘住过的小院,苏嬷嬷教她打理长房事物,说了许多往事。 直到一年半后,苏嬷嬷离开定远侯府,她始终不信周氏是自尽的。 永安二十七年,皇太后薨逝,瑞王起兵造反。 叛军围了京师,最后却被诚王父子杀出重围,领京畿数万兵马与其余州道府官兵一道,把瑞王的兵势夹在中间,以图慢慢耗死。 胜负已定,李栾却弑父了。 穆连慧求了皇太妃,作为瑞王继妃的南妍苦求云华公主。 南妍在瑞王府悬梁,穆连慧的独子永居深宫,李栾和穆连慧守皇陵。 三年后,在瑞王起兵时站在了圣上这一边的穆连诚承继爵位,正式把定远侯府捏在了手中。 永安三十五年,杜云萝在练氏的安排下过继了穆令冉。 “我原本是不肯的,青灯古佛,我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和四婶娘一样,过一日算一日。 二婶娘把令冉领到了小院里,我看着他那双眼睛,跟你有七八分相像的眼睛,我没有再拒绝。 我养了他十几年。” 小时候的穆令冉很听话,杜云萝诚心待他,也收到了回应。 他是杜云萝生活里所有的光,比佛经、檀香更能抚慰她的心灵。 永安四十六年,圣上驾崩,太子继位,次年改年号顺天。 顺天元年,新帝赐贞节牌坊,立于祠堂前。 这是杜云萝一生荣耀,也是一生桎梏。 孝顺的穆令冉在流蜚语之中与她越行越远,儿媳视杜云萝为虎狼,穆令冉不再出现在小院里,杜云萝失去了养子,仿若她未曾养育过这么一个人一样。 可这些流蜚语只在穆家出现,没有人往外头吐露过一个字,毕竟头上压着贞节牌坊,若是传出去,损的是定远侯府的声望。 而杜家那里,再是与杜云萝闹翻了脸,听到那样的流,也不会视若无睹。 而在侯府的内院里,穆连喻媳妇的冷嘲热讽,和蒋玉暖的视而不见,让杜云萝的日子愈发折磨。 “我一直活到了顺天三十年的二月,在那之前的半年,也就是顺天二十九年的秋天,刘玉兰来小院寻我。”杜云萝长长叹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469章一梦月票1020+ > 叹息之后,杜云萝才又缓缓道:“刘玉兰是娢姐儿的奶娘刘孟海家的的女儿,刘孟海家的跟着娢姐儿嫁出去了,刘玉兰配给了家生子,给二伯与二嫂的长孙当了奶娘。 那个时候,二伯和二嫂都已经过世了,府里只有我一个老太婆。 从前零零散散的,刘孟海家的从二伯和二嫂嘴里听了些话,经过了几十年,很多不清不楚的事情也看出来了,猜明白了。 她不想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就告诉了刘玉兰,让刘玉兰来寻我。 刘玉兰说,老侯爷、父亲、三叔父不是战死的,你也不是,母亲不是自尽的,二房做了所有的恶事,为了爵位。 让我过继令冉,图的是长房的家底,免得叫族中分了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阴谋和算计。 我用了半年去反思半生,我跪在菩萨跟前一遍一遍想,站在祠堂前一遍一遍想,终于想明白了。 我错了,错得太离谱,才会落到这个结局。 我想报仇,可我的仇人都在祠堂里,都跟你一样是一块块的灵位,看得到,砸不了。 世子,在梦里我发过誓,若能醒过来,我绝不让你枉死,绝不让他们善终。 所以菩萨让我醒了,你回来了。” 杜云萝说完,神色平静,唯有额头上细细的薄汗,让穆连潇明白她语之中的五十年是多么漫长。 穆连潇抬眸看着杜云萝,不知不觉间,他握着杜云萝的那只手早已经捏得紧紧的。 他浑然不觉,而杜云萝亦没有觉得痛。 两个人都被拉扯进了那五十年里,迟迟走不出来。 杜云萝的眼睑颤了颤,又是一串泪水滑落:“恨也好,仇也罢,一直都在我心里埋着,我不敢忘。 若忘了,也许我又会陷入那样的梦境里,我不怕青灯古佛,我怕我又做错了事,我又害得的你带着一肚子牵挂出阵,又害得母亲惨死。 这场梦,我说不出口,这几年我一直说不出口。 弑父杀兄,这种罪名,仅仅靠一场梦,要怎么来证明? 要不是穆堂,我也……” 也不会在这一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 黄粱一梦。 所有的经历,所有的细节都那么清楚,仅仅只是一场梦吗? 穆连潇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从两人说亲开始,所有叫他觉得不自然、不对劲的地方,瞬间全部浮现在了眼前。 第一年七夕送来的花瓜,刻了龙舟擂鼓,分明隔着人群湖面,就算杜云萝在岸上,也不该看清楚他的神态,而她却刻得栩栩如生。 法音寺里,摔坐在地上的杜云萝泪流满面,那不是因为歪着脚,而是与他重逢。 成亲前的几次相见,杜云萝从不掩饰她对他的喜欢,已经错了一世,又怎会愿再错一世? 穆连潇曾为了杜云萝会写他的字而窃喜,以为他是她重要的人,没错,他是重要,可笔迹不是杜云萝用那封他从岭东回来后写的信练成的,而是那五年里的家书,她练了五十年。 成婚认亲之时,杜云萝对二房和族中人并不热络,反而全是疏离,穆连潇问过,却被杜云萝简单推托了,而直到现在,穆连潇终于明白,她无法假心假意地装出热情模样,因为那些都是她的仇人。 在山峪关,杜云萝问起铠甲,问起偷袭,问起暗箭,皆是因此。 奇袭古梅里前,她坐在他身上说过,若是他回不来,她绝不守着,她要改嫁…… 在梦中守了五十年的人,这番话不过是激他,也是宣泄。 要是真的能放开手,能两情相忘在那青灯古佛的半生,她又怎么会再嫁给他? 就像杜云萝说的,以杜家出身,她要嫁个寻常官宦人家,是一点也不难的。 穆连潇撑着坐起身来。 他看到了镯子上的烛台,想起了洞房花烛那一夜。 他的云萝分明痛得要命,却是那般热情,缠着他勾着他。 昏昏睡去之时,枕着他的手腕,杜云萝在梦中哭着说过一句“我真的好想你”。 那一句话,如一把刀子捅进了穆连潇的心中,痛,五脏六肺绞在了一起一样。 “云萝……”穆连潇抬手贴在了杜云萝的后脖颈上,微微用力,让她抵在他的胸前。 杜云萝的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她不再平静,咽呜着哭了出来。 穆连潇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脊背,紧紧地将她拘在了怀里。 他想,这不是单纯的梦吧。 若非爱恨蚀骨,若非生死两隔,杜云萝不会如此。 从青连寺回来时,穆连潇还在为穆堂说的往事而纠结,这一刻,他的心境也有了转变。 青灯古佛五十载,其中苦痛,又岂是这语可以表达的? 穆连潇很难想象,他的云萝,他的娇娇,他爱哭爱笑的妻子,是怎么度过那五十年的…… 他无法把杜云萝和府中念经茹素的徐氏、陆氏重合起来。 呼吸渐渐沉重,穆连潇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他是活着的,他必须是活着的。 如果穆连康没有回来,如果他自己也死在了战场上,定远侯府的将来就会慢慢变成杜云萝说的那样。 他难道还要再看她痛苦坚守五十年? 穆堂说过的话,已经向穆连潇揭示了穆元谋的残忍,杜云萝的“梦”又把二房上下都牵扯在里面,穆连潇的心中已经无所谓信或是不信,他唯一想的,只有不让杜云萝再重蹈覆辙。 “云萝,”穆连潇的唇落在杜云萝的耳畔,喑哑着道,“这一次,不会让你再诵半世佛经,我会陪你到老。 云萝,想想延哥儿,他是我们的儿子,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待他好,管教他的事情交给我,你就做个慈母,我是个严父。 我们前回就说好了,再添几个孩子,要有一个女儿,跟你一样娇滴滴的,以后谁敢欺负她,让延哥儿兄弟他们把他凑趴下。 云萝,你不会再回到那样的梦里……” 穆连潇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呢喃细语,杜云萝哭着哭着,人也有些恍惚,枕着穆连潇的手臂睡着了。 章节目录 第470章商议 > 再醒来时,外头已经大暗了。 屋里也没有点灯,泪眼婆娑就睡过去的杜云萝揉了揉模糊的眼睛。 手腕被握住了,杜云萝眯着眼看去,穆连潇近在咫尺的面容又放大了些,细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云萝……”穆连潇的声音沉沉,却温柔极了。 杜云萝微微一怔,整个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在她睡着的时候,穆连潇箍着杜云萝想了很多。 杜云萝说的那场梦,就如同一场大戏,在戏台上敲锣打鼓地演了一遍又一遍。 而穆连潇并不是单纯看戏的人,他自己也出现在戏台上,直到永安二十五年死在北疆。 之后的画面,是杜云萝一个人的。 他仿佛是亲眼看到了这五十年里的每一天。 受尽磨难,自我谴责,青灯古佛却最终换不来心灵的平和。 他的云萝,过了最糟糕的半生。 他悬于空中,俯视着这一切,都恨不能一锤头一锤头的,替她砸烂那贞节牌坊,砸烂了压在杜云萝心中的枷锁。 他无数次想告诉杜云萝,他还陪着她,就算身子已经死了,他的心依旧在。 可他的声音无法传达。 他只是一个退场了的角色,只能站在台后,看着台上的杜云萝纠结痛苦。 仅仅是听她述说,穆连潇就有一种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之感。 穆堂和杜云萝都告诉了他二房所作的一切。 穆堂讲述的是事实,无奈悲痛胜过恨意。 杜云萝虽然说了恨,但穆连潇感受到的多是那痛苦的后半生,恨意远不及悔悟。 穆连潇的心随着渐渐降临的夜色越来越来沉。 他的云萝只是骄纵些,分不清好坏,并无大错,就算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五十年也足够了。 况且,分不清好坏就是罪过的话,那他一样有错! 穆连潇自己,吴老太君、周氏、徐氏、陆氏…… 这些年被二房的野心蒙蔽其中的他们一样错得离谱。 错了就要改,现在还来得及,这一次,他不会死。 穆连潇必须活着,只有他活着,周氏才不会被害死在敬水堂,杜云萝才不会半生孤独。 为了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子,就算直面的是他二叔父一家的野心和算计,穆连潇也不会退让,他无路可退。 即便心中依旧对二房上下的心狠手辣感到唏嘘和不解,穆连潇也不会因此乱了自己的脚步。 他是一个男人,必须为寡母和妻儿撑起一片天。 “云萝,”穆连潇吻着杜云萝的眼角,道,“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杜云萝抿唇,长睫颤颤,伸手环住了穆连潇的腰身,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静静拥了许久,肚子咕噜咕噜叫唤的杜云萝才推开了穆连潇,趿了鞋子点亮了油灯,又唤了锦蕊进来。 锦蕊替她梳洗净面,锦岚提着食堂摆桌。 穆连潇问道:“大哥和大嫂用过晚饭了吗?” 锦岚恭谨答道:“大爷与大奶奶已经用过了,刚刚使人传话来,说是等世子与夫人用了晚饭之后再过来。” 穆连潇颔首。 桐城驿馆里的菜色已经是京畿口味了,杜云萝很是习惯与喜欢。 也许是心中压着的重石总算移开了,杜云萝吃得特别香,比平日里多用了小半碗饭。 穆连潇含笑看着她,比起戏台上痛苦的杜云萝,还是这般夹着鱼肉吃得津津有味的杜云萝娇俏又生动,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 等撤了桌,穆连康和庄珂一道过来。 庄珂依旧笑容满面,但杜云萝看得出,她的笑容有些勉强。 穆连潇和穆连康两兄弟一道说话,杜云萝和庄珂到了里间。 “我从未想到,侯府之中竟然会是这样的。”庄珂叹道。 庄珂的父母早亡,她甚至不知父亲的来历和名姓,穆连康能寻到亲人,这叫她无比欢喜雀跃,也期待着能和穆连康的亲人见面。 从关外绿洲,带着两个孩子跟着穆连康远赴京城,眼看着近在眼前了,却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这让庄珂伤心极了,替穆连康伤心。 他的叔父,怎么能那样待他,怎么能那样待他的父亲! 人伦道德,血脉亲情,在爵位面前,显得那么的不值一顾,说舍弃就舍弃了。 饶是庄珂为人乐观,都不由自主地叹息。 杜云萝对二房的所作所为早有了解,今日里,她是几人之中相对坦然的一个人。 “大嫂,”杜云萝苦笑着道,“可侯府之中,也有真心实意在期盼着你们能够回来的人,她们值得你和大伯真心相待。” 除了二房,人人都盼着穆连康一家回京,尤其是吴老太君和徐氏,等得脖子都长了。 闻,庄珂抿着唇,半晌,弯着眼笑了:“也是,起码有人是在等我们的。” 妯娌两人说了几句,就听得外间唤她们,便一道起身出去。 穆连潇和穆连康一脸凝重。 杜云萝和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各自丈夫身边坐下,并没有开口。 穆连潇打破了沉默,道:“我和大哥在商量着回京之后要怎么说。” 杜云萝心中了然。 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这些年二房的所作所为了,但现在绝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穆连潇还没有承爵,就算关起门来对付二房,也难保没有风风语,这一切传到圣上耳朵里,对穆连潇,对定远侯府,不是好事。 他们还要与二房你来我往的拉锯,不能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至于吴老太君那里,穆连康的事情可以说,但老侯爷和穆元策、穆元铭战死的真相,就只能缓一缓了。 倒不是怕吴老太君对二房心软,而是谁也不敢直截了当地给吴老太君说真话。 吴老太君年纪不轻了,做晚辈的都怕她气急攻心扛不住。 反倒是周氏和徐氏,叫她们晓得些来龙去脉,也会清楚要如何应对二房。 穆连潇和杜云萝的意见一致,穆连康对府中众人性格并不了解,没有贸然置喙,便依了穆连潇的想法。 对穆连康来说,他返京来,是为了寻到自己的根,是为了让祖母和母亲不再为他伤心落泪。 他回来就是为了这些,不是想让定远侯府轰然倒塌的。 就算是生死大仇,穆连康也不会脑袋发热,一定要在手起刀落间让穆元谋如何如何。 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 章节目录 第471章认得 > 翌日,穆连潇和杜云萝去甄家拜别了长辈,便和穆连康一家启程回京。 离京城越近,几人的心情越是复杂。 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如此。 尤其是心中还压着万般情绪。 疏影先回京报信,等马车入城门时,云栖和疏影相迎。 撩开帘子,见穆连潇是躺着回来的,云栖的心重重抽了一抽。 他从疏影那里听说了穆连潇受伤的事儿,饶是如今平安归来,可还是叫人心惊胆颤。 马车经过东街,拐入清水胡同,定远侯府的大门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他们没有停顿,从侧门直接行到了垂花门外才停下。 九溪从车驾上跳下来,顾不上摆脚踏,先给站在二门上相迎的徐氏和陆氏问安。 徐氏等这一日等了太久了,晓得他们回来了,片刻都不想再等,心急火燎地迎了过来,陆氏担心她,一并陪着。 锦蕊跳下车,摆了脚踏,扶着杜云萝下来,后头跟着的是穆连潇。 杜云萝抬眼瞧见徐氏和陆氏,赶忙问了安。 “连潇媳妇,”徐氏几步上前,紧张地握住了杜云萝的手,她的手心潮湿一片,“连康呢?” 杜云萝回头往后头的马车上看去:“三婶娘,在后头车上,大伯、大嫂和潆姐儿、洄哥儿都回来了。” 徐氏下意识地颔首,眼睛顺着杜云萝的视线望去,紧紧盯着那车帘子。 后头车上,穆连康亦有些紧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这才勉强稳住了,站起身来,撩开帘子。 车帘子一动,徐氏就看出来了,她放开了握着杜云萝的手,待看到一个与穆元铭年轻时有八九分相似的男子跳下了车,徐氏的眼眶倏然间通红。 她咽呜了一声,踉踉跄跄迎了上去:“连康?这是我的连康?” 哭腔悲戚,几分迟疑,几分惊喜,又有几分小心翼翼,听得二门上的丫鬟婆子们都嗓子发酸,尤其是跟了徐氏数年的老仆,更是哭了出来。 怕惊搅了主子们,老仆本想背过身去抹眼泪,可她又舍不得,努力瞪大了眼睛,朦胧看着这男子模样,想寻到一些从前穆连康的影子。 九年,毕竟九年了。 穆连康长高了,也壮实了,但那双眼睛实实在在与数年前一样,与穆元铭相似的容貌更是做不得假。 见徐氏过来,穆连康站在原地没有动。 徐氏双手捧住了穆连康的脸颊,指腹擦过他的眼角眉梢,眼泪涌出:“没错,没错!你是我的连康,是我的儿子!娘认得的,娘不会认错的!” 穆连康亦在仔细打量着徐氏,可无论他怎么去回想,脑海里都没有以前的记忆。 他不知道从前的徐氏是什么样子的,这九年间,她又有了什么变化。 他在徐氏的鬓角发现了银丝,徐氏这个年纪,原本不该生了华发的…… 穆连康的心痛了起来,望着面前眼泪连连的徐氏,他喑哑着唤了一声“母亲”。 虽然他不记得了,但血脉相通的感情埋在了身体里,他会随着徐氏的喜而喜,悲而悲。 这便是母子天性吧。 一声“母亲”让徐氏再也忍耐不住,抱住穆连康痛哭出声。 陆氏也在流眼泪,杜云萝扶住了她,轻轻抚着她的脊背。 庄珂从车上下来,怀里抱着洄哥儿,另一手牵着潆姐儿,就静静等着。 陆氏先收了眼泪,看了一眼彭娘子怀里的延哥儿,刚要说话,目光庄珂的面上划过,她微微一怔。 “连潇媳妇,”陆氏唤杜云萝,“那是连康媳妇?她的眼睛……” 杜云萝低声给陆氏解释:“婶娘,那位就是大嫂,她的父亲是生活在关外的汉人,母亲是胡人,她很好相处的,也会说汉话。” 陆氏又不由得多看了庄珂几眼。 穆连康这几年都在关外,娶个有胡人血统的媳妇,也是情理之中的。 既然会说汉话,那平日里和徐氏交流就没有问题了。 徐氏一心只要儿子回来,对儿媳不会挑剔的。 一面思索着,一面看,陆氏越看越觉得庄珂如一朵娉婷的花,她就这么站在那儿,就叫人心生欢喜。 再看那一双儿女,女儿可爱,儿子像极了小时候的穆连康。 陆氏打心眼里羡慕起了徐氏。 徐氏哭了一场,放开了穆连康,拿帕子胡乱抹了脸:“娘这是高兴坏了,却忘了这还是冷风里,赶紧随我去柏节堂,老太君他们正等着呢。” 穆连康应了,转眸看庄珂。 庄珂会意,上前给徐氏见了礼。 徐氏瞪大了眼睛,她一心一意都是儿子,还顾不上想儿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猛然间就一个秀气大方的娘子站在她的跟前,徐氏就有些懵了,尤其庄珂还有一双蓝眼睛。 徐氏没有说话,可看到那两个孩子时,她的心就滚烫起来。 这是她的孙儿与孙女,徐氏如何不欢喜? 如此一来,对庄珂不禁也热络了些,徐氏笑着唤了一声“好孩子”。 一行人往柏节堂去。 行了两步,陆氏就瞧出穆连潇的不对劲来:“连潇媳妇,连潇的背……” 杜云萝搂紧了延哥儿,低声道:“受过重伤,如今也不曾完全好,还要再多养些时日。” 短短一句话,陆氏却听得心惊胆颤,能让背都直不起来了的伤,可想而知有多重。 她心思一转,也就明白他们没有赶回京里过年的原因了。 不是山峪关还要善后,是穆连潇的身体不允许。 柏节堂外头,芭蕉翘首盼着,待见了他们出现,扭头跑了进去,抬声道:“老太君,世子他们都回来了。” 正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的吴老太君睁开了眼。 周氏的心跳加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暖阁里的二房众人。 穆元谋放下了茶盏,穆连诚起身迎了出去,蒋玉暖抱着娢姐儿,低着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练氏正对着吴老太君,她的脸上挂着笑,藏在桌子底下的双手,把帕子绞得紧紧的。 外头响起了脆生生的问安声。 吴老太君赶忙调整了姿势,坐了起来,周氏替她垫了一个引枕,转眸就见帘子一动,一下子撩开了。 章节目录 第472章痛哭 > 帘子是穆连诚撩开的。 他站在外头,引着穆连潇和穆连康一家进来。 原本以为早就死透了的穆连康返家,穆连诚从最初的意外惊讶,到现在的镇定小心,他不得不如此。 当日在书房里,穆元谋与他商议了许多。 毕竟是九年前的旧事了,穆连康又失去了记忆,根本无迹可寻。 退一万步说,就算穆连康有朝一日想起来了,就算穆堂说了真话,所有的罪过都是穆元谋的,而不是穆连诚的。 他的父亲,给他留了足够的后路。 如此难看的家族内斗,不管是谁,都会掩着瞒着。 吴老太君也是如此,真的到了所有的一切都捅出来,二房无路可退的时候,穆元谋的一条命,足够留下穆连诚和穆连喻的命。 九年前的他们尚年幼,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有顶不住的左膀右臂的婆子丫鬟胡乱语要说真话,也不过是奴才的几句话,没有实证,牵连不到穆连诚和穆连喻身上。 连在古梅里城外谋害穆连潇的事体,都不会对穆连诚兄弟有任何影响。 无凭无据,最多是得不到爵位,伤筋动骨的损失并不会有。 对于父亲的打算和选择,穆连诚接受。 夺爵的路本就不好走,穆连诚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去夺了就一定会有收获。 不成功便成仁,那是傻子所为,不会是穆连诚,也不会是穆元谋。 穆元谋在最初就给儿子们留了活路,换作穆连诚,他也会给他的妻儿留活路。 穆连诚从穆连康出现在视线里时,就仔细打量着他。 九年未见,穆连康变了很多,穆连诚第一眼都没有认出来。 等走到近前,穆连潇把他的身份告诉了穆连康,穆连康看向他,眼中迷惑,透着几分疏离。 穆连诚对此并不意外,无论是谁,面对多年未见却又想不起来的亲人时,都是这样的反应,让穆连诚介意的反倒是穆连潇的态度。 穆连潇的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若是从前,穆连潇会用手臂勾着他的背,邀他晚些去饮酒。 而这一次,穆连潇没有这么做。 穆连诚心中惴惴,直到他看到穆连潇走进了西暖阁,他的眸子倏然一紧,穆连潇的背有些弯。 穆连潇见了吴老太君和周氏,刚要跪下磕头,穆连诚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 “阿潇,你的背怎么回事?”穆连诚惊讶。 穆连潇的动作顿了顿。 周氏的目光正落在早一步进来的杜云萝和延哥儿身上,闻立刻看向穆连潇,皱着眉头站起来,绕到了儿子身后。 穆连潇吞了口唾沫,他的背伤瞒不过人的,更别想瞒过周氏。 “母亲……”穆连潇讪讪唤道。 周氏的手掌沿着穆连潇的脊背抚过,眉头越皱越深:“受伤了?” 穆连潇偏过头,见周氏眼中满满都是担忧,他赶忙道:“之前受了伤,还没有全养好。路上问了大夫,说是要慢慢养。” 周氏叹了一口气,微微颔首,没有再问。 行军打仗,哪有半点不受伤的? 周氏心疼儿子,但也不会异想天开,不讲道理。 当着吴老太君的面,周氏想多关心几句,还是忍住了。 吴老太君为了穆连康的归家,今日定是大喜大悲的,不能再添刺激了。 穆连诚盯着穆连潇的脊背,估摸着他的伤情。 穆连潇身上还有伤,吴老太君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行大礼:“赶紧让你媳妇扶你去榻子上躺着,别阻在连康前头。” 语气嗔怪,关心却是实打实的。 杜云萝笑着把延哥儿抱到了吴老太君怀里,扶着穆连潇去躺了。 “这就是我们延哥儿?”吴老太君搂着孩子,激动极了,“好好好,这模样可真是俊!” 知道添了孩子,和亲手抱着孩子,吴老太君的心境是不一样的。 延哥儿不怕生,一下子见了这么多陌生面孔,他的兴奋劲上来了,呀呀叫得热闹。 吴老太君一点也不觉得吵,等抬眸看到不远不近站在那儿的穆连康时,她把延哥儿交给了周氏,朝穆连康招了招手:“过来让祖母瞧瞧。” 穆连康略一犹豫,徐氏在背后轻轻推了推他,他这才上前走到了罗汉床前跪下。 这样的高度,正好能让吴老太君看清穆连康的样子。 老太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元铭媳妇,元铭媳妇!”吴老太君颤着声唤徐氏。 徐氏过去,就被吴老太君一把握住了手。 “这孩子,长得跟元铭以前一模一样的,这眼睛,这轮廓……”吴老太君一手握着徐氏,另一手在穆连康的身边比划着,想触碰又有些不敢下手。 徐氏之前刚哭了一场,听了吴老太君这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您说得是,和老爷当年像极了,连康小时候和老爷最像的就是眼睛,老太君,您看连康这眼睛,现在也还是像。” 婆媳两人你一我一语的,吴老太君又是激动又是心酸。 想起穆元铭的英年早逝,想到穆连康的九年生死不明,吴老太君痛哭着抱住了穆连康,以手作拳,捶着穆连康的背。 “你可算是回来了呀!你这孩子,当年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这是要了我跟你母亲的命啊!” 吴老太君一哭,徐氏扑倒在罗汉床上,双肩剧烈抖着。 周氏也被招得鼻子发酸,想开口安慰几句,又怕说出来的声音调子受情绪影响波折起伏,反而更让吴老太君伤心。 单嬷嬷、芭蕉和其他屋里的丫鬟婆子们也在抹眼泪。 练氏正对着吴老太君坐着,此刻面上是挂不得一点笑容了,她也想哭,陪着掉几颗眼泪,免得就她一人置身事外似的招人眼。 可她哭不出来。 分明今日这种状况,所有的事情都跟最初预想的不一样了,不仅不是按部就班,根本就跟脱缰了的野马一样,让她都回不过神来了,她其实是最想哭的那个人,可她偏偏没有眼泪。 练氏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半点儿酸楚,她只好去想穆连喻,想穆连慧,想所有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越想,心就越闷,几乎要窒息了,都没有什么用处。 练氏心急,干脆狠狠在虎口上掐了一把。 噢—— 练氏痛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可她还是忍住了,几个深呼吸之后,眼眶总算是红了。 章节目录 第473章机缘 > 相比练氏的纠结,蒋玉暖此时反倒是平静极了。 这个屋子里,不需要她用眼泪来表达欢喜,更不用她来表露悲伤。 娢姐儿坐在蒋玉暖的腿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一脸戒备地看着延哥儿他们。 “母亲,那是谁?”娢姐儿问道。 蒋玉暖没有抬头望过去,她垂着眼帘,在娢姐儿耳边道:“是姐儿的兄弟姐妹,姐儿别怕,他们是他们,姐儿是姐儿,父亲与母亲还是最喜欢你。” 听了这句话,娢姐儿放松了许多,搂紧了蒋玉暖的脖子。 母女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其他人的欢喜悲伤仿佛都跟她们没有关系一样。 吴老太君哭了一场,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在单嬷嬷的伺候下净了面。 徐氏也梳洗了一番,唤了庄珂上前。 “老太君,这是连康媳妇,还有两个孩子。” 庄珂抬起头来时,练氏这才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她不由一怔,穆连康媳妇的眼睛竟然是碧蓝色的。 当时,她和穆元谋想过,没有了定远侯府这样的出身,穆连康娶的定是平民百姓,却没有想到,他的媳妇竟然不是纯正的汉人。 练氏好不容易逼出来的眼泪一下子又都收了回去,几乎要大笑出声。 媳妇不是汉人,长子长女也有胡人血统,穆连康想和穆连诚争爵位,那可是痴人说梦! 不晓得会不会说汉话,张嘴就是胡语,那可要笑死了人! “孙媳见过祖母,这些年不知夫君出身,未曾来给祖母磕头问安……” 庄珂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到了练氏的耳朵里。 练氏刚还在想庄珂说不来汉话,哪知道人家一开口就是这般清晰自然,而且语调纯正,是京畿一带人说话的口音。 庄珂后半截话,练氏听不见了,她心中恨恨,这哪里是个胡人!不看她的眼睛,说她是个京城官宦出身的姑娘,练氏都信。 这说话腔调,这举止做派,看得练氏眼睛都要出血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安抚自己,只要庄珂的眼睛是蓝的,那她就是个外族人,汉话说得再好,也是“非我族类”。 而且,徐氏那态度,似乎对这个儿媳并不排斥。 练氏咬牙想着,不排斥也好,就让这个异族人登堂入室,他们三房要求个团圆,就一边团圆去吧。 吴老太君看着庄珂,若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只是老太君年轻时在北疆生活过,也接触过一些胡人,见庄珂那双眼睛澄静,态度温婉,叫人生不出排斥感来。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吴老太君问她。 “庄珂,孙媳的父亲是汉人,姓庄,替孙媳取了这个名字。”庄珂道。 吴老太君细细品味着。 “能取出这样的名字,看来是个读书人了,”练氏堆着笑,道,“说不定也是个出身不凡的,我们既然与他们成了儿女亲家,若同在京中,也该多往来走动。” 京畿一带,没有姓庄的勋贵,放眼全朝,一样没有,庄珂的出身肯定不高,练氏很想听一听庄珂的答案,她想让这个新媳妇明白,定远侯府的门楣,原本不是这么低的。 庄珂闻声看着练氏,听徐氏说那是二伯娘练氏,庄珂浅浅笑了。 就是这个人的丈夫,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多少血亲,又差一点害死了穆连康。 心中有恨,庄珂在表面上还是端住了,道:“父亲在关外生活了十多年,从未和我们提过他的出身,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讳。” 练氏眼睛一亮,轻咳一声掩饰讥讽之意,道:“这还真是可惜了。” “不知道就是机缘未到,”吴老太君丝毫不介意,这些日子她在菩萨跟前早想明白了,很多事就是命中注定的,机缘到了,一切水到渠成,“这些年,亏得有你照顾连康。” 庄珂笑了。 吴老太君又见了潆姐儿和洄哥儿。 潆姐儿跟着庄珂叫了人,一声“曾祖母”让吴老太君欢喜极了,让单嬷嬷送上了见面礼。 洄哥儿的口齿还有些黏糊,却不妨碍吴老太君的喜悦,家里一下子添了三个孩子,这叫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杜云萝笑盈盈的,见徐氏对庄珂这个媳妇也算满意,便去外头取了个锦盒进来。 “三婶娘,”杜云萝打开了锦盒,里头放着的是徐氏给了她的玉镯子和金锁片,“我嫁进来的时候,您跟我说,这镯子原本是给儿媳留的,只是大伯不知所踪,您兴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大嫂,这才把镯子给了我。 还有这金锁片,是您娘家母亲留给外孙儿的。 现在,大伯领着大嫂,带着孩子回来了,这玉镯子和金锁片,我物归原主。” 徐氏看着那两样东西,回忆起了这些年的心酸,几乎又要落泪。 她颤着双手接过了锦盒,指腹在那玉镯子上来回摩挲,然后缓缓执起庄珂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玉镯子给她套上去:“这一回,总算能把这镯子给我亲儿媳妇戴上了。” 庄珂眼眶氤氲,她为人乐观不假,可媳妇见婆母,多少会有些忐忑,怕长辈不接受她。 可这一刻,她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 杜云萝说得对,有人不想他们回来,可这个家中,也有人是真心实意盼着他们,对穆连康好,也会爱屋及乌对她好。 庄珂抱了洄哥儿过来,徐氏又替他把金锁片戴上,理了理红线,稍稍拿手把金锁片捂热了,才塞回了洄哥儿的衣服里头。 吴老太君摸了摸洄哥儿的头,柔声与庄珂道:“今天先把府里的人认全了,过两日请了族中的长辈们过来,你再认认亲。” 庄珂颔首应了,跟着穆连康先给周氏见了礼,又去给穆元谋和练氏问安。 两边都是心神起伏,面上又一副太平模样,看不出底下波涛来。 再往下就是穆连诚夫妇。 一直低着头的蒋玉暖不得不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从穆连康面上一眼略过,逼着自己不再看过去,而是把视线全部落在了庄珂身上。 章节目录 第474章敌意月票1050+ > 庄珂模样姣好,笑容明亮。 蒋玉暖突然想起来一句诗,“葡萄美酒夜光杯”,庄珂不单是葡萄美酒,也不单是夜光杯,她是盛在了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 两厢合宜,越发显得那美酒红艳如血,晶莹透亮。 明艳,夺人眼球。 尤其是那双碧蓝的眼睛,眸子一转自有风情。 这样的庄珂,与蒋玉暖从前见过的女子都是不一样的,与她自己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蒋玉暖犹自出神,在穆连康的一声“二弟妹”中回过神来,要不是娢姐儿坐在她腿上,她几乎要跳了起来。 没有看穆连康,蒋玉暖低垂着眼,回了一声“大伯”。 穆连康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和庄珂一道夸了几句娢姐儿。 蒋玉暖浅笑着,听着穆连诚与穆连康说话,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喻。 他果然是不记得她了…… 也对,他连他的母亲、弟弟们都忘记了,又怎么还会记得她呢…… 她对于穆连康来说,也不过就是表妹而已。 蒋玉暖嗓子发涩。 庄珂不知前事,也不知道杜云萝的梦,因而她对蒋玉暖并无恶意,又同样做了母亲,对娢姐儿便不由自主地喜欢起来。 “姐儿看起来有两岁了吧?”庄珂笑着问蒋玉暖。 蒋玉暖咬紧了后槽牙。 她可以不去看穆连康,可以把过去的事都放下,可以安安心心和穆连诚过日子,但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对待庄珂。 这种排斥和不喜的敌意,蒋玉暖没有办法克服。 只是,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蒋玉暖不能无视庄珂,她只好含糊应了声:“是啊,两岁多了。” “会跑了吗?” 蒋玉暖抿唇:“刚刚会跑几步。” 庄珂回头看了坐在吴老太君身边的潆姐儿一眼,道:“这个时候最想跑了,自个儿又停不住,说摔就摔了,喏,我们潆姐儿膝盖上还有个小印子,就是两岁半的时候摔的。” 蒋玉暖没吭声,吴老太君先关切了起来:“还有印子?等会儿我看看,姑娘家要漂亮,不能留下印子。” 徐氏捏着洄哥儿的手,叹道:“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是真的不容易。” 毕竟是关外,不像关内大户,家中有仆妇,孩子们还有奶娘,在关外的庄珂全靠着自己养孩子。 庄珂笑了起来,道:“我那会儿正怀着洄哥儿,要不然,也不会叫这小淘气给摔了。” 吴老太君和徐氏都笑了。 蒋玉暖却笑不出来,身子里凉飕飕的,仿若外头的北风直接吹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双腿也变得冰冷。 她只好又坐了回去,免得自个儿真站不住了丢人现眼。 周氏见认亲认得差不多了,就与吴老太君道:“老太君,他们风尘仆仆地回来,这会儿还是让他们下去梳洗休息吧,人都到家了,以后****能瞧见了。” 吴老太君听得有理,便让他们各自散了。 穆连康一家住的院子,周氏和徐氏老早就使人收拾出来了,离徐氏住处不远,走几步路就到。 徐氏兴高采烈地领着他们过去,陆氏一道陪着去了。 二房回去了,吴老太君把长房留了下来。 “嫡长房的嫡长孙!”吴老太君怎么看延哥儿怎么喜欢,又把彭娘子唤来,亲自问了问。 彭娘子进退得度,又把延哥儿照顾得极好,吴老太君满意了,让芭蕉看赏。 延哥儿闲不住,在罗汉床上摇摇晃晃地走,逗得吴老太君开怀。 吴老太君笑着问穆连潇:“打算什么时候进宫?” 穆连潇答道:“等会儿就递折子,应当是明日里入宫回话。” 吴老太君颔首,道:“身上的伤厉害不厉害?刚才人多,也就没顾上问你。” 闻,周氏也不禁紧张。 穆连潇和杜云萝交换了一个眼神。 对于伤势,他们不想隐瞒,虽然下手的人极有可能是穆元谋派来的,可毕竟还没有证据。 碍于吴老太君的身子骨,陈年旧事的帐,此刻不翻出来,但有一些事情,还是要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让老太君有点准备。 穆连潇斟酌着道:“孙儿这回能回来,除了大哥之外,也全靠鸣柳和疏影,要不是他们不顾自己安危坚持寻我,我就死在大漠里了。” 吴老太君的面色霎时一白,周氏亦倒吸了一口凉气。 穆连潇从奇袭古梅里城开始,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他是被自己人从背后砍了一刀,他被鞑子带入了大漠深处,他靠鸣柳的照顾活到了与穆连康和疏影会合…… 吴老太君听得心如刀绞,可她到底不是寻常的深宅老妇人,她见过战争,也杀过鞑子,况且,穆连潇现在就在她跟前,这给了老人无比巨大的力量。 不害怕归不害怕,心痛一样是免不了的。 吴老太君抹着眼泪道:“你这孩子,既然伤未曾痊愈,就该多休养才对! 怎么能心急火燎地往京里赶? 你刚还想给我跟你母亲磕头?你还是歇着吧!” 周氏也心疼极了,催着穆连潇宽衣,让她仔细看看伤口。 穆连潇拗不过周氏,杜云萝伺候他解了上衣,露出背后那可怖刀伤来。 周氏瞪大了眼睛,泪水瞬间氤氲了眼眶,她的手哆哆嗦嗦地落在了伤口上。 皮肉似是愈合了,只是最外层的伤口依旧骇人,周氏难以想象,到底是多重的刀伤才能把伤口弄成这样,几个月过后,还让人看得心惊胆颤。 “大夫怎么说?”吴老太君问道。 穆连潇道:“来时经过桐城,请邢大人看了。邢大人说,筋骨还未全好,让我多休养。” 吴老太君皱眉,邢御医的医术自然没话说,可她怕穆连潇为了宽她们的心,故意往轻了说,便转眸去看杜云萝。 杜云萝垂首,道:“邢御医是这么说的,他说一定要多休养,能躺着就千万别站着,等筋骨不痛了,再慢慢试着让背直起来。” “那你还自个儿走进来?家里没轿子抬你了?”吴老太君抬声道,“别仗着年纪轻就不好好养伤,落下病根了怎么办?连潇媳妇,你千万拦着他,别由着他性子。” 杜云萝应了。 章节目录 第475章咳血月票1080+ > 周氏不疾不徐替穆连潇把衣服披上:“你说,是自己人偷袭你?” 穆连潇垂着眼帘,道:“我将他挑落马下时,看到他穿着的是我朝兵士的皮甲。” 周氏紧紧抿了抿唇。 穆连潇见吴老太君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朝单嬷嬷打了眼色。 单嬷嬷会意,和芭蕉两人退出去,一个守了明间,一个守了屋门。 吴老太君见此,不禁坐直了身子:“连潇,你这是有要紧事要说?” “是,”穆连潇沉声应道,“在桐城时,我和大哥去青连寺见了穆堂。” 穆堂的名字就像刀子一样,吴老太君的心狠狠就是一抽。 她暗暗有种感觉,穆连潇想要说的,也许就是穆元婧死前说的那番话。 穆元婧胡乱语,血口喷人,可那真的是喷在了吴老太君的心口上,血迹斑斑,挥之不去。 周氏亦然,她给穆连潇回过密信,也对二房有了些戒备和疑心。 穆连潇缓缓说了,说穆堂手下留情,让穆连康赌了天命,只是不能说穆元谋害死了老侯爷和兄弟的事情,只能把穆堂的缄默说成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以及良心的折磨。 吴老太君颓然靠在引枕上,满是皱纹的眼角湿润一片,她静静流泪,没有质疑,也没有反驳。 良久,吴老太君才道:“初一进宫磕头时,我和皇太后提过了,你有军功,也有子嗣,该承爵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慢慢也就会散了。 元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连诚,只要连诚没那个心思,他们翻不出浪花来。 至于前事,连潇,不是祖母偏心,你现在要以爵位为重,生出些闲碎语来,对你不利。” 穆连潇应了。 吴老太君有说得对的地方,他现在是该以爵位为重,把爵位牢牢握在手中,是他最应该做到的事情; 可吴老太君也有说错的地方,穆连诚是有那个心思的,杜云萝的梦境里,他野心勃勃。 只是,那个梦,不能说给老太君听,也不能说给周氏听。 吴老太君的面上露出几分疲惫来,她今日大喜大悲,又坐实了心中最不想接受的穆元谋的阴暗面,此刻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周氏让单嬷嬷进来,伺候吴老太君净面,又安排了榻子,把穆连潇抬回了韶熙园。 韶熙园里,连翘和玉竹坐镇,又有古福来家的,打理得井井有条。 锦蕊和锦岚回来,没费多少工夫就收拾好了东西,厨房里又备了热水,就等着主子们过来。 等穆连潇夫妇来了,围着听洪金宝家的说岭东故事的丫鬟婆子们才散了,各自做事。 收拾了一番,这才又过去敬水堂。 周氏正在等他们。 苏嬷嬷守了明间,周氏让穆连潇躺下,问道:“那偷袭之人真的没有瞧清楚?” 穆连潇苦笑摇头:“没有看清楚,我那一枪应该刺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很可能是已经死了。” 周氏微微颔首,既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就不能从他嘴里挖出幕后之人,那么一来,那奸人还是死了好,下手伤了她的儿子,害的他差点儿死在大漠里,周氏都恨不能亲手将奸人生剥活剐了。 “在老太君那儿,有些话不好讲,我琢磨着背后之人许是和你二叔父有关,”周氏叹了一口气,目光望着墙上的长弓,“你父亲走前,把这一家子都交给了我,可我到底没有办法做到最好。” 穆连潇伸手握住了周氏的手。 周氏的手有些凉,一如她此刻心境。 穆连潇心痛极了,有那么一瞬,他不想把陈年旧事翻出来惹周氏心伤,理智却告诉他,必须说,不得不说。 “母亲,穆堂还说了很多,”穆连潇刚一开口,周氏的身子就是一僵,穆连潇撇开脑袋不去看周氏,硬着心肠道,“祖父、父亲和三叔父都不是战死的,二叔父在四叔父战死后就在算计谋划了。 他为了爵位,害死了祖父,害死了父亲和三叔父,战死沙场,无迹可寻。 他不能让大哥回来,就让穆堂杀了大哥,穆堂下不去手,给了大哥一条活路。 二叔父也想这样对付我,我死在了大漠里,就算大哥回来了,大嫂有胡人血统,爵位还会是二哥的。 当年穆堂不敢说,说出来了,整个定远侯府都完了。 他一直在等,我若承爵,他就把真相告诉我,我若死在二叔父手上,他就把秘密瞒一辈子。” 周氏一动不动地听完了穆连潇的话。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晴天霹雳一般,她仿若是受了天劫,所有的雷电都劈在了她身上,让她浑身痛得喘不过气来。 饶是晓得穆元谋有野心,可周氏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狠到那一步! 他怎么能够对兄弟下手?对父亲下手? 周氏的胸口起伏,望着长弓的眼睛已然模糊。 她想起了小时候。 她和穆元策是青梅竹马,常常来侯府里做客小住。 穆元策胆子大,六七岁的时候就敢爬园子里的高树。 夏日里蝉声阵阵,当时还是大丫鬟的苏嬷嬷牵着她的手,跟着吴老太君逛园子,老远就看见那兄弟三人。 穆元策趴在树上,穆元谋在下面仰着头指挥着左右,年纪最小的穆元铭抱着小竹篓,紧紧掩着盖子,就怕里头的知了飞散了。 丫鬟婆子们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又拿这三个小祖宗一点办法都没有。 见了吴老太君过来,吓得她们赶忙跪下。 树上的穆元策一惊,往下滑到一半没抓住,摔下来与穆元谋和穆元铭摔作一团。 吴老太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周氏躲在老太君的背后捂着嘴,没敢笑出声。 幼年时,曾经是亲密无间的三兄弟,周氏只要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三个孩子的笑容,可转眼几十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你父亲一直很关心你二叔父,一直很看重他……”周氏颤着声,她胸口闷得厉害,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咳咳…… 周氏咳嗽了两声,杜云萝上前替她抚背,周氏却咳了很久。 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红得灼烧了他们夫妻的眼睛。 章节目录 第476章争气 > 鲜血喷在了秋香色金钱蟒锦缎条褥上,刺眼极了。 穆连潇顾不上躺着,赶紧坐起身来,红着眼眶替周氏轻轻拍着背。 他见多了血腥,别说是敌人的,自己身上的血淋淋的伤口都不会让他皱一皱眉头,但周氏的这一口血,仿佛把穆连潇的心肝肺都给挖出来了似的。 杜云萝唤了苏嬷嬷。 苏嬷嬷进来一看,脸色苍白,也顾不上多问,急匆匆去寻大夫了。 杜云萝倒了盏热茶,伺候周氏漱口,又擦净了她唇边血迹,扶她躺下。 周氏睁大着氤氲双眸,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只是话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火辣辣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周氏气急攻心到吐血的地步,杜云萝心里也不好受。 她突然就想起了从前。 在她昏厥后又醒来时,周氏曾经说过,说她在杜云萝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可这一刻,在杜云萝眼中,悲愤恨、各种情绪掺杂、痛苦难的周氏,不也是年老时得知真相的她吗? 她与周氏并非血脉相连的母女,但杜云萝能深切体会周氏的心情。 丧夫多年,一直以为丈夫是战死的,从未有过半点怀疑,直到知晓真相的这一刻,所有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一下子击垮了心防。 周氏胸口闷闷,她含泪朝穆连潇挥了挥手,示意他躺好,莫要担心她。 穆连潇嗓子发苦,即便到了吐血的时候,周氏最关心的还是他的身体。 舍不得让周氏痛苦之余还放不下他,穆连潇乖乖躺了回去。 杜云萝也没让外头的人手进来伺候,拿着帕子把条褥上的血迹抹了抹。 也只能抹去一层罢了,血色浸透,回头要整条都换了才是。 大夫很快就来了。 见周氏吐了一大口血,那大夫也极为慎重,仔细请脉,又开了调养的方子,千叮万嘱着不许周氏再费辛劳。 苏嬷嬷送走了大夫,让人去抓药煎药,进来问道:“太太,怎么好端端地,又开始吐血了?” 杜云萝一怔,穆连潇也皱紧了眉头,什么叫“又”? 周氏不赞同地看了苏嬷嬷一眼,有气无力地道:“陈年旧事了,提起来做什么?平白惹他们两个担忧。” 穆连潇见周氏不肯细说,转头看着苏嬷嬷。 苏嬷嬷话已经出口了,又觉得周氏这般瞒着也不是个事儿,道:“太太原是操劳,断断续续吐了一个月的血,老太君就把中馈交给了二太太,让太太静养。 如此养了几年,这几年身子虽比不上做新媳妇的时候,但好歹还算平顺。 世子,太太一直没有告诉您,是怕您担心。” 如此一说,杜云萝心里也有数了。 周氏是在穆元策死后的头两年,一人操持中馈,身子大损,才有了后头的静养。 不过,吐血这种事,毕竟是伤了底子根本,不是调养个几年就能彻底好转的,周氏这些年是不再吐血了,可刚才的讯息对她的打击太过沉重,这才会一口气屏不住,里头翻滚起来。 只是,周氏当初的病…… 穆连潇也是这么想的,追问了周氏一声。 周氏摇了摇头:“当时请了好些大夫来看,老太君甚至想法子请了御医来,都说是操劳所致。” 杜云萝抿唇,她并不全信。 邢御医说过的话,依旧在她的耳边,这种牵扯上侯门后院女眷们的争斗纷争的,有几个大夫会来蹚浑水? 就算是太医,也多是明哲保身。 只可惜邢御医的腿废了,要不然请他进京来,替周氏诊一诊,也好让大伙儿安心。 周氏拍了拍穆连潇的手,喘着气,笑着与他们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有数了。这一口血瞧着是骇人,可总比这口气憋在心里强。 这事体,我们心知肚明就好,老太君那里,还是莫要透了风声。 老太君年纪大了,我怕她一时半会儿扛不住。 连潇,我知你恨他,我也恨,杀夫之仇,我恨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是,你是世子,你很快要承爵,这定远侯府是压在你身上的,你不能为了复仇就把侯府、把你自个儿给赔进去。 若是那样,老侯爷和你父亲在地底下都不会安生的。” 穆连潇颔首应了。 周氏疲了,歪在引枕上,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就跟她自己说的,那一口血吐出来,心中总算没有那么闷闷的了,只是闭上眼睛,想起穆元策的音容笑貌,周氏的心还是一阵一阵的痛。 青梅竹马,十几年夫妻,周氏以为他知道穆元策的一切,可到头来,最最要紧的事,她一直被瞒了九年。 穆元策战死的真相,她竟是在九年后,才窥得其中一角。 若不是穆连康归来,若不是穆连潇身上累了战功,也许周氏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答案。 可周氏无法责怪穆堂。 穆堂的选择是人之常情,是一个定远侯府的忠心老仆必定会走的路。 当年在北疆,若换一个完全听命于穆元谋的人,穆连康早已经死了。 穆堂无可奈何,回京之后不吐露一个字,也是为了这穆家满门。 穆元谋设计,在战场上害死了穆世远、穆元策和穆元铭,谋危社稷的罪名足以诛九族。 不仅仅是定远侯府,穆家族中、姻亲,九族之内,一个也躲不过。 就算穆连潇当时未满十六岁,圣上也极有可能在盛怒之下一并处死,就算留下一条性命,流放三千里,亦或是与女眷一起充入官宦人家为奴,这一辈子,是无法翻身的了。 周氏能让穆连潇在战场上与鞑子殊死相搏,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为奴为仆。 穆堂的沉默,好歹给了长房喘息的机会,给了穆连潇长大成人的机会。 至于穆连潇能不能抓住,能在二房的虎视眈眈之下,取得何种成就,那就跟被留在北疆雪地里的穆连康一样,一切都看造化。 好在,她的儿子很争气。 “明日里还要进宫面圣吧?”周氏柔声与穆连潇道,“你背上有伤,自己当心些,能休养的时候莫要逞强。” 穆连潇颔首。 进宫不比在家中,就算伤势未愈,也没有躺着进宫的道理。 周氏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夫妻先回韶熙园去,换下身上沾了些血的衣服,等晚上摆宴时,才到柏节堂里去。 章节目录 第477章太平 > 徐氏和陆氏领着穆连康、庄珂和两个孩子去了收缀出来的兰语院。 一共两进的院子,左右带了跨院,并不算小了。 屋里的家具有一些是穆连康从前用过的,重新打磨上光,瞧着跟新的似的,余下的都是现打的,从去年夏天收到消息起,徐氏就在置办这些。 周氏见徐氏兴致勃勃的,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干脆把这些事体都交给了她。 徐氏乐得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打理了。 “缺什么,要添补什么,尽管开口,”徐氏抱着洄哥儿,转头跟儿子儿媳道,“也没添什么摆设,不晓得你们喜欢些什么,回头我领你们去库房里挑。 院子里伺候的人手,我大致挑了挑,具体的还是你们自个儿来。 要是用着不习惯,就再换了。” 穆连康和庄珂在关外的生活很简单,身边也没有这么多仆妇随从们跟着,突然间要冒出这么一堆人来,一时也不习惯。 不过,这都是徐氏的一片心意,两人也不会特意推辞,笑盈盈应了。 兰语院里,有两个婆子是从前伺候过穆连康的。 见穆连康长大成人、平安归来,捂着脸哭了一场。 徐氏叫她们一招,嗓子又开始酸了,赶忙道:“都止一止,莫要再招了。” 那两个婆子一面抹泪,一面点头。 入了正屋,庄珂四处一打量,见这里处处都彰显用心,她垂眸谢过了徐氏。 徐氏满意庄珂的懂事和规矩,让他们先梳洗更衣,自个儿带着两个孩子耍玩。 陆氏先离开了,等穆连康和庄珂收拾妥当了,便提出过去看看徐氏住的地方。 徐氏领了他们过去。 院子离兰语院并不远,穿过穿堂就到了。 与兰语院里的热闹相比,这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院子里只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冬天有些光秃秃的,显得格外萧瑟。 进了屋里,地火龙虽然烧得滚烫,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徐氏的屋里没有亮色,多是藏青、灰色,显得老迈又沉重。 博古架上也没有多少摆设,空荡荡的,又收拾得极其干净,越发冷清。 穆连康看在眼中,痛在心里。 徐氏这些年的生活,穆连康多少听穆连潇和杜云萝说过一些,可听到和亲眼看到,完全是两个感受。 母亲实在是太苦了。 在侯府之中,她在物质上完全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可徐氏的心灵荒芜了,对这些身外的东西也全然不在意了。 这落在当儿子的眼中,心中闷得厉害。 还好他回来了,他能让徐氏从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里走出来。 若不是他在这九年里的缺失,徐氏也不会这般辛苦。 思及此处,穆连康对穆元谋愈发仇视。 “母亲,儿子有话要跟您说。”穆连康沉声道。 徐氏一怔,抬眸见穆连康谨慎,便让底下人都出去了,庄珂聪慧,把两个孩子带去院子里耍玩。 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人。 穆连康把穆堂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徐氏。 徐氏听陆氏提过,早已经把儿子失踪的帐算到了二房头上,这会儿听说穆元铭的死也和二房有关,她眼前一黑,大口喘了喘,这才咬着牙挺住了,没有晕厥过去。 “好狠好毒!”徐氏咬着牙,道,“元婧死前就说,穆元谋不是个好东西,我原本只当他害了你,谁知竟然那般狼心狗肺! 连康,按说你回来了,娘就什么都看得开了。 可实际上不行,不把虎视眈眈的穆元谋收拾了,娘总怕这家里没有太平的日子。 不单单是我,长房那里,这会儿也恨不能把穆元谋一刀一刀剐了。 我们不去奢望那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你大伯娘是个心善和气的,连潇媳妇也是个好孩子,往后长房当家,我们的日子就太平,要是落到了二房手里,连太平都难了。” 穆连康坐在徐氏身边,一下一下替她抚着脊背,这个动作他做得很是自然,一下子就把母子两人这九年的距离给抹平了。 “太平”两字,是吃过苦的徐氏所盼望的。 无论是徐氏还是穆连康,都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置身事外就能获得太平。 树欲静而风不止。 唯有和长房一起,牢牢把定远侯府给稳住了,他们三房才有太平可。 穆连康安慰徐氏道:“母亲,您放心,该怎么做,我和阿潇心里都清楚。” 毕竟都是几乎死过一次的人了,他们会更看重这些一心一意待他们好的亲人。 徐氏缓了缓气,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二房的那些腌臜事情,她要暂时抛到脑后,现在更重要是孩子们的事体。 庄珂把潆姐儿和洄哥儿带了进来,一家人坐下说话。 提起穆连康刚被头领救下带回绿洲,以及这几年在关外的生活,徐氏听得感慨不已,又是念佛号,又是抹眼泪。 听穆连康说他当过马贼,徐氏愈加心痛。 堂堂定远侯府的嫡孙,竟然落到了当匪当寇的地步。 徐氏握紧了穆连康的手,道:“好在是回来了。” 相较长房、三房的眼泪和激动,风毓院里沉闷极了。 练氏心里有一堆话想说想问,可对上穆连诚和穆元谋,她干脆还是闭着嘴,免得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反叫那两父子嫌弃。 蒋玉暖和娢姐儿不在,穆元谋和穆连诚是不会让她听有关穆连康当年失踪缘由的事体的。 练氏斜斜歪在榻子上,闭着眼睛养神。 穆连诚坐在桌边,等着穆元谋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他才给父亲添了一盏热茶。 穆元谋执起茶盏,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连潇的背伤,你怎么看?”穆元谋问起了穆连诚。 穆连诚抿唇,答道:“似是受过不轻的伤。” 穆元谋垂眸,热气氤氲背后,他的眼神沉沉:“看来,奇袭时,他也并非全身而退。” “父亲的意思是,您安排的人手已经动手了,却被阿潇脱身?”穆连诚皱了皱眉头,“那大哥和阿潇,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 章节目录 第478章沉闷月票1110+ > 穆元谋挑眉看着穆连诚。 穆连诚斟酌着道:“我总觉得阿潇的态度有些奇怪。” 不仅不似从前一般亲近,反倒是透着一股子疏离感。 穆元谋没有回答,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除了西洋钟和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 那两父子全然不觉这气氛怪异,歪在榻子上的练氏却觉得沉闷极了。 她宁愿听穆元谋和穆连诚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也不想要这般安静的状况。 一旦安静下来,她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干脆把话题从穆连潇身上转开,道:“连康的那个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穆元谋的指尖微微一顿,转眸看了练氏一眼,浅浅笑了起来:“能有什么来历?一个关外女子,连父亲的名讳都不知道,夫人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练氏有些迟疑,她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可越听庄珂说话,越觉得她的教养并不简单。 虽然练氏没有见过关外胡人女子,但京中的贵女们的谈举止,她看过的可不算少。 庄珂一举一动,不输给任何一个贵女。 若说是这些日子跟着杜云萝学的,练氏有点儿不信,举手投足里的姿态都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不是三个月半年就能学好了的。 庄珂那不知身份名字的父亲,是很认真地教导过孩子的。 练氏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穆元谋安慰她道:“夫人,就算她的父亲是官宦出身,可她的母亲是胡人,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就低人一头,三房有这么一个儿媳妇,不足为惧。” 这么一说,倒是平了练氏的心神,她点了点头。 朱嬷嬷在外头通传了一声。 穆元谋让她进来。 朱嬷嬷眼观鼻鼻观心,垂手恭谨道:“敬水堂里请了大夫,听说是大太太吐血了。” 歪在榻子上的练氏整个人跟一条被捞出了水面的鱼一样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朱嬷嬷:“老朱,你说大嫂吐血了?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吐血?” 朱嬷嬷哪知道周氏到底是个什么状况,硬着头皮道:“奴婢听说,世子从柏节堂回韶熙园,再从韶熙园去敬水堂时,都是躺着让人抬了榻子的,许是背伤还很厉害。” 穆元谋和穆连诚交换了一个眼神。 练氏蹙眉,挥了挥手,让朱嬷嬷先退出去。 这几年周氏已经没有再吐过血了,练氏都已经忘记这一茬了,突然听闻周氏又吐了,练氏不禁想着是不是哪里又出差池了。 是谁又在周氏的汤药里放不该放的东西了? 长房重掌中馈,练氏已经夺权无望,又怎么还会再用旧招数,她根本没有再给周氏添过麻烦,那为何突然之间…… 练氏吞了口唾沫,转眸看向穆元谋。 穆元谋沉声道:“看来阿潇的背伤很厉害了,他没有回京过年,只怕不是山峪关有事未了,而是伤重不能出行吧?” 穆连诚赞同穆元谋的看法,道:“他待我疏离,大抵也是因为背伤,像从前那样勾肩搭背,他现在的身体未必吃得消。” 如此一想,父子两人都稍稍安心了些。 话又说回来,就算穆连康和穆连潇隐约察觉到了穆连康失踪的真相,他们没有证据,就越不过吴老太君对二房下手。 何况,穆连潇要承爵,有些风吹草动,对长房并无益处。 他们不用心急火燎的,只要一步一步做好准备,机会落下来的时候,就能抓住。 相较穆元谋和穆连诚父子的步步为营,练氏只能干着急。 她有些想穆连慧了。 当时****在跟前时,练氏次次都叫穆连慧的嘴给气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恨不能早早把她嫁出去,眼不见为净。 现在当真嫁了,除了逢年过节回家走亲,轻易就见不到了,练氏反倒是想得慌。 那两父子有什么话都埋在心里,只有穆连慧会跟她说说话,就算不好听,好歹不是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练氏幽幽叹了口气。 想了穆连慧,又不由自主地想留在了北疆的穆连喻。 这一走都两年半了,也不知道吴老太君什么时候能松口让穆连喻回来。 都怪穆元婧那个不要脸的,自己作死,还非要拉上穆连喻。 练氏越想越气,重重揉了揉胸口,这才稍稍好受些。 等到了掌灯时,各房各院的都往柏节堂里去。 不管底下有多波涛汹涌,这顿家宴在面子上还是热热闹闹的。 穆连潇是被抬着进来的,穆连诚瞥了穆元谋一眼,上前道:“阿潇,背伤得这么厉害?” “能躺着还是躺一会儿,不然痛得厉害,背直不起来。”穆连潇道。 “养伤急不得。”穆连诚劝解了一句。 穆连潇并没有入席,杜云萝原是想伺候穆连潇用饭的,叫周氏给拦住了,让苏嬷嬷过去伺候。 待散了席,周氏送吴老太君回了屋里,出来后,在庑廊下瞧见了徐氏。 徐氏上前挽住了周氏的手,妯娌两人一道往外头走。 “大嫂,连康能回来,全靠连潇,这份情,我心里会一直记着。”徐氏叹声道。 话里有话,周氏听出来了,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们兄弟且不去说,妯娌相处要讲缘分,我看连潇媳妇和连康媳妇就能说到一块去。” 徐氏浅笑。 韶熙园里,穆连潇躺在内室床上。 延哥儿已经被彭娘子抱回去睡了,杜云萝从净室里出来,脱了鞋子在他身边坐下。 “我还是不放心母亲的身体,”杜云萝勾着穆连潇的手指,“那么大一口血,说吐出来就吐出来……” 穆连潇也有些忐忑,尤其是苏嬷嬷说,周氏原先就吐过血。 杜云萝琢磨着道:“方便的时候,能不能把邢御医请来?让他给母亲请了脉。” 穆连潇不置可否。 邢御医受甄家供奉,杜云萝若是开口,甄老太爷和侯老太太定不会拒绝,京城和桐城算不上远,唯一麻烦的是邢御医的身子骨。 他也是半百的老人了,还要来回折腾,实在辛苦。 可京中的大夫里头,穆连潇一时也说不上哪一位可以全然信任,不仅愿意蹚浑水跟他们说实话,而且还能闭紧嘴,不把侯府里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往外头说。 此刻并没有这样的人选。 穆连潇叹道:“等我伤好了,我去桐城接邢大人吧。” 章节目录 第479章沉重月票1140+ > 这一夜,杜云萝睡得很是踏实。 舟车劳顿回到了京城,熟悉的地方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穆连潇就醒了,可他却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去练功了,在筋骨大好之前,还是不能胡来的。 穆连潇要进宫复命,马车一路将他送到了宫门外。 杜云萝带着延哥儿回了趟杜府。 洪金宝家的昨儿个已经来报过信了,甄氏扶着赵嬷嬷的手在二门上迎她。 杜云萝刚下车,甄氏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杜云萝搂紧了怀里:“囡囡可算是回来了,这两年可想死娘了。” 甄氏激动,杜云萝埋在她怀里蹭了蹭,娇娇唤了一声“母亲”。 母女两人有说不完的话要讲,甄氏从彭娘子手里接过了延哥儿,与杜云萝一道往莲福苑里去。 莲福苑里,杜公甫和夏老太太也在等着,苗氏和廖氏陪着说话。 甄氏把延哥儿抱给夏老太太,笑着道:“这小子长得可真结实,才抱了这么会儿,我的手就有些酸了。” 夏老太太哈哈大笑。 晓得杜云萝带着哥儿回来了,夏安馨和唐氏过来看她。 瑞哥儿瞪大眼睛和延哥儿说话,乐得大人们都笑声不断。 唐氏的肚子已经六个月了,不大也不小,初见家中最得宠的小姑,唐氏笑容温婉:“祖母和母亲都说我这一胎瞧着像姑娘。” 杜云萝莞尔,放柔了目光看着唐氏的肚子,道:“我也觉得是个姑娘,粉雕玉琢,跟年画里的似的。” 唐氏笑弯了眼,头一胎,她也不在意是哥儿还是姐儿,只要家里人高兴便好。 杜云萝问起了姜四娘。 夏安馨笑道:“三弟妹快临盆了,就在屋子里歇着。” “所以说,这些小家伙们也是爱凑热闹的,说来了就一起来了,”夏老太太一边逗着延哥儿,一边道,“云茹的第二胎也差不多快生了吧?” 杜云萝颔首应了:“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大伯娘说,等大姐临盆时,她去临谷照顾。” “怀让媳妇有心。”夏老太太点头。 这两年,杨氏把杜云萝照顾得不错,现在又紧张起了杜云茹,对家中出嫁的侄女们都如此上心,让夏老太太对这位常年不在跟前的长媳都生出了不少好感和满意来。 甄氏问起了穆连潇:“世子是进宫去了吗?等下过来用饭吗?” 杜云萝摇了摇头:“世子在山峪关受了些伤,一直没有大好,这回在桐城请邢御医看了,说让他尽量躺着,多休养一段时日,免得落下病根。今日进宫面圣,自然不能躺着去,所以从宫里出来后,还是早些回府歇了。世子说,等他大好了,再来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请安。” 一听穆连潇受伤了,甄氏不由心中一紧,可他既然能够进宫面圣,想来不至于危及生命。 “请什么安呀,养伤最要紧。” 这话正是甄氏想说的,可她作为媳妇,不能替夏老太太拿主意,这话由老太太说来,才得宜了。 杜云萝跟着甄氏回清晖园。 甄氏仔仔细细问了些在岭东的生活,末了,道:“大嫂在信上说过,宣城里围了昌平伯府,当时亏得你机敏,府衙里的女眷们才没有出事。囡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云萝面上一白,当日情景她一直不愿意去回忆,就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也不愿意想起来。 尤其是她将那歹人砸晕,歹人烧死在了她的面前…… 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此番心境。 杜云萝真真切切地开始懂得,为何吴老太君不爱提及她在北疆时的事体,尤其是她杀了鞑子的事,老太君决口不提。 亲手抹去一个人的生命,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一样沉重。 她们只是女人,不是奋勇厮杀的将士,她们可以坚毅地把人命背在背上,却无法挂在嘴上侃侃而谈。 “母亲……”杜云萝抿唇,扑到甄氏怀里,低声道,“不说好吗?我不想说……” 娇柔的声音里透着几分不安,几分疲惫,甄氏听得心都痛了,赶紧抚着杜云萝的背,安慰道:“不说就不说,只要囡囡平安回来了,娘就不问了,听话,莫怕,跟娘说些高兴事情。我们说世子,他待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 杜云萝扑哧笑了出来。 穆连潇出宫后来杜家接杜云萝和延哥儿。 廖氏赶过来,小声问杜云萝:“他还好吧?” 杜云萝抿唇颔首:“大公子一切都好,奇袭古梅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廖氏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穆连潇在马车里和甄氏请了安,这才接了妻儿回去。 京城的下午很是热闹,外头人声不断,延哥儿竖着耳朵听,模样可爱。 马车入了胡同,驾车的九溪一眼就瞧见一人从马上下来,用力拍开了侯府大门,顾不上通传就冲进了府里。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柔声与周氏说话:“昨儿个吐血了吧?别想着要瞒我,既然身子不好,就多歇一歇,连潇媳妇也回来了,这家里事体你就交给她。” 周氏笑着点头。 外头脚步声传来,单嬷嬷出去看了一眼,见一个婆子跌跌撞撞过来,她沉声道:“做什么!” 那婆子脚下一软,摔了个狗啃泥,她顾不上痛,手脚并用爬到单嬷嬷跟前:“出事了!” 单嬷嬷的心狠狠一抽,这个场面,似乎与从前的某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北疆那里刚刚传来的消息,四爷没了,四爷战死了!”婆子的声音徒然提高,尖声叫了出来。 声音传进了西暖阁。 吴老太君蹭得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氏,手臂颤颤巍巍抬起,指了指窗外:“外头说什么了?是老婆子的耳朵坏了,听错了吧?元策媳妇,外头那婆子到底说了什么!” 周氏亦是半晌回不过神来,她听得很清楚,那婆子说的是穆连喻战死了。 这怎么可能! 穆连潇他们打下了古梅里,黄纭这会儿还在古梅里城中驻守,北疆退回去的鞑子也在城外被打退了…… 而且,现在还是冬天,北疆大雪纷飞的时候,怎么会出这种事! 周氏倒吸了一口凉气,抬声唤道:“谁在外头,赶紧进来说话。” 章节目录 第480章怜悯 > 春寒料峭,一阵北风起,吹得人不住打寒颤。 那婆子跪坐在庑廊下,听见周氏声音,她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想爬起来,腿肚子发软,几次都没有起身。 单嬷嬷深吸了一口气,稍稍镇定了些,拉了那婆子一把,将她半扶半拖着进了西暖阁。 吴老太君的屋里,以这婆子的身份是进不来的。 她头一回进来,顾不上东张西望,单嬷嬷的手一松开,她又扑倒在地上。 吴老太君瞪着眼睛看她。 周氏一面给吴老太君顺着气,一面问道:“你刚才在外头说什么了?仔仔细细再说一遍。” “唉、唉!”婆子猛一阵点头,结结巴巴地,把话说了一遍,“北疆那里来报信的,说是鞑子犯境,四爷就、就战死了……” 吴老太君的眸子倏然一紧,险险一口气没上来。 单嬷嬷赶紧替吴老太君掐人中。 周氏沉声问道:“消息准不准?这大冬天的,哪里来的鞑子?连喻到底是伤着了还是……” 这些具体的事体,婆子就答不上来了。 周氏又问她:“除了柏节堂,还去哪儿报信了没有?” 婆子摇头:“还未去报。” 周氏心中有数了。 杜云萝和穆连潇进来,见里头气氛沉闷,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祖母这是怎么了?”杜云萝问道。 吴老太君歪在罗汉床上,整个人疲惫又悲痛,眼角满满都是泪水,连呼吸都弱了几分。 杜云萝看得心惊胆颤,莫非穆元谋的那些“好事”让吴老太君知道了? 穆连潇亦是这么猜想的,可抬眸看向周氏,周氏脸上没有明显的泪痕和悲痛,不像是说了有关穆元策的事情。 “母亲,刚在大门口,我听说有人急匆匆地进府了,是不是有什么状况?”穆连潇问道。 周氏让穆连潇先躺好,叹道:“刚报上来的,北疆出了战事,连喻战死了。” 饶是周氏说得极其平静,语气里多少带着几分意外和诧异,末了低低叹息。 杜云萝闻倒吸了一口凉气。 穆连喻死了? 在北疆,在冬天,在鞑子已经被釜底抽薪之后,穆连喻战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不喜穆连喻的,穆连喻是穆元谋和穆连诚的帮凶,可这么一个人,突然之间,说没了就没了,怎么能不叫人震惊。 穆连潇皱紧了眉头,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谁来报的,让他来回话!” 婆子颤颤巍巍去了。 刚迈出柏节堂,就和练氏撞了个满怀,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换作平日里,这么顾头不顾脚的行径少不得招来一顿呵斥,可这一回,练氏根本没空理会她,绕过她就往里头跑,后头跟着的丫鬟婆子们也跟没瞧见她似的,眼里只有练氏。 练氏踉踉跄跄冲进了西暖阁,道:“我听说北疆有信传了来,说是跟连喻有关?又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心急火燎地问完了,练氏才注意到吴老太君的状态,老人眼角的泪痕让她整个脖颈都发凉了。 “老太君……”练氏颤着声,张了张嘴,后半截话卡在嗓子眼里,就是说不出来。 穆连潇和杜云萝的脸上写着惊讶,而周氏眼中更多的却是怜悯。 这种怜悯如一把石锤,狠狠砸在了练氏的心上,她往后退了半步。 “大嫂……”练氏吞了口唾沫,上前拉住了周氏的衣袖,“是不是我们连喻受伤了呀?是不是伤得还挺厉害的?这臭小子,去了边疆也不消停,一定要来给我折腾点事儿,等他伤好了回来了,看我不揍他一顿,跟小时候一样,揍他屁股,打开花了,就长记性了。” 练氏一面说,一面重重点了点头,她的声音颤得很厉害,一个字一个字又格外用力。 她就像是想要说服她自己一般。 受伤,受重伤,她都能够接受,她都能够扛得住。 可吴老太君和周氏的样子,又让练氏的心继续沉到了湖底。 周氏不轻不重扣住了练氏的手腕,扶着她坐下,柔声道:“二弟妹,谁给你报信去了?还说得不清不楚的。” 练氏微怔,“不清不楚”四个字却像是救命稻草一般,她一下子激动起来,道:“是不清不楚的,那个混账东西,不会说话就莫要乱传话,跟我说什么连喻不好了,出大事了,吓得我什么都没顾上就过来了。” 周氏轻轻拍了拍练氏的背,眼神依旧怜悯,只是其中闪过了一丝冷意。 刚才来传话的婆子分明说,还没有往其他地方报,而风毓院里却已经收到些风声了。 各房各院本就有自己收集消息的渠道,只要不过分的,连吴老太君都不会管,周氏更不会弄什么只手遮天,在吴老太君跟前落些话柄。 府里有什么事情,过上半天一天的,徐氏和陆氏那里也会听到些消息,可像练氏这样,得到信息的速度实在有些快。 练氏就算交出了中馈,她也没有一刻放松,时时都瞪大眼睛瞧着府里的事情呢。 周氏的手停在了练氏的肩膀上,道:“二弟妹,确实不是好消息,你可千万要顶住。” 练氏的身子一僵:“大嫂……” “来报信的说,连喻战死了。”周氏沉声道。 话音一落,周氏就察觉到她手掌下的练氏的肩膀硬得跟石头一下。 练氏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只有睫毛微微颤动。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了头,看着周氏:“大嫂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周氏没有再答。 练氏又一次在周氏的眼中看到了怜悯,高高在上看着她,练氏蹭得就站了起来,摇了摇头:“不可能,大嫂,这种事不能胡说的。老太君,老太君……” 练氏唤了两声,不见吴老太君应她,她转眸看去,吴老太君的眼泪清晰可见,练氏的双脚一下子就软了。 她撑着桌子稳住身形,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穆元谋和穆连诚一道进来。 练氏摇摇晃晃走过去,死死拽紧了穆元谋的袖口,颤声道:“老爷,老爷,他们说连喻死了,他们骗我的吧?连喻怎么会死了?” 章节目录 第481章难过 > 穆元谋垂眸,看了一眼练氏的手。 练氏全然不觉,她自自语着。 穆元谋没有推开练氏,偏过头低声吩咐穆连诚:“先扶你母亲坐下。” 穆连诚应了,扶着练氏,几乎是半拖着让她坐下。 穆元谋在吴老太君的罗汉床边坐了,看了眼悲痛的老太君,他叹了一口气,问周氏道:“大嫂,连喻真的……” 周氏颔首。 练氏死死盯着周氏的动作,见她点头,练氏嚎得大叫一声,直挺挺往后仰倒下去。 穆连诚眼疾手快,这才没有让练氏摔倒在地。 穆元谋的双手撑在腿上,目光发直,嘴唇嗫嗫,还未开口,眼睛就湿了。 周氏心中五味杂陈。 她也是一位母亲,因而周氏能体会练氏的心情,丧子之痛,只靠想象就能让人窒息。 周氏怜悯练氏,怜悯她突遭大劫,但也只是怜悯而已。 二房为了夺爵不择手段,若她们成功,饱受丧子之痛的人就成了周氏,那个时候,练氏会给她哪怕一分的怜悯吗? 周氏想,练氏不会的。 当年穆连康失踪,徐氏的苦痛和眼泪,依旧在周氏眼前。 而更早一些,吴老太君面对丈夫和儿子们的一个接着一个战死,她的眼泪和悲伤,不一样没有让练氏犹豫吗? 不说穆连喻如何,练氏如今品尝到的,是当年她伤了吴老太君和徐氏的。 因果轮回,便是如此了。 回来报信的小厮被带了上来,内院本不是他能来的地方,可这个当口上,也没人管那些规矩了,只让他低着头,不许胡乱张望。 小厮惊魂不定,也没心思张望,脑袋抵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穆元谋抹了一把眼泪,道:“说明白些,连喻到底怎么了?” “鞑子偷袭关口时,四爷正好在城墙上当值,就中招了,摔下了城墙……”小厮结结巴巴说了一通。 穆连潇和穆连诚的面色廖白。 杜云萝的心重重一跳,她见过山峪关的关口城墙,那个高度摔下去,凶多吉少。 北疆战事更多,城墙会比山峪关修得更高,穆连喻跌落城墙,应该是活不下来的。 瘫坐在八仙椅上的练氏听闻此,眼前白光一片,她不信,她说什么也不信:“连潇,不是说古梅里城都打下来了吗?那北疆怎么还会有鞑子?” 穆连潇没有直接回答练氏,而是问那个小厮:“战事如何?” “邵老将军带着北疆的兵士们大败了偷袭的鞑子,把他们打散了。”小厮道。 穆连潇抿唇,在冬季偷袭是极其罕见的,不管战况如何,邵老将军都会禀明圣上。 军情素来是千里加急,日夜不停,按说宫里会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我刚从宫中回来,没听说这事情。”穆连潇道。 小厮答道:“奴才是跟给京里报信的传令兵一道回来的,奴才来了府里,传令兵进宫去了。” 穆连潇看了一眼有气无力的吴老太君,道:“祖母,我再进宫一趟吧。” 吴老太君微微点了点头:“当心身子。” 杜云萝送了穆连潇出去。 二门外,九溪已经候着了。 穆连潇上了车,杜云萝撩开车帘,探头进去与他说话:“很难过,是吗?” 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杜云萝,穆连潇苦苦一笑:“是啊,还是会难过的。” 杜云萝鼻子一酸。 不管如何,穆连喻都是穆连潇的弟弟,骨肉亲情,不是说割舍就割舍的。 她的世子不是那种冷情冷血之人,他会痛,会伤心,这理所应当。 穆连潇伸手,手掌覆在了杜云萝的脸颊上,指腹轻轻揉了揉,叹道:“总有人会难过的,我只希望,不是你,也不是母亲。” 杜云萝的泪水骤然滑落。 穆连潇替她擦去泪水:“云萝,不用担心我。” 爵位之争,注定要有一个输赢,既然二房一定要出手抢,那他也只能反击。 他有母亲,有妻子,有儿子,为了他们,穆连潇也不能退缩。 骨肉相残,穆连潇心里不好受,却也不会因此就裹足不前,心里的坎,总会迈过去的。 杜云萝颔首,从车架上下来,等马车行远了,她才往柏节堂走。 柏节堂里,依旧沉闷压抑。 练氏的双眼红肿,脸上全是已经干了泪痕,她哭不出来了,仿若心都干涸了一般。 周氏让人打了水进来。 穆连诚亲手绞了拍子,想伺候练氏擦脸。 练氏一把扣住了穆连诚的手,道:“连诚,连喻怎么会摔下城墙?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是不是有人害他,把他推下去的?” “母亲,”穆连诚放柔了声音,“您别胡思乱想……” “我哪有胡思乱想!”练氏尖声道,“连喻都没了,没了!我还能怎么想啊!” 练氏搂着穆连诚,以手作拳,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捶打:“连喻才多大啊,都没娶妻生子,就去了北疆,一去就是两年多,我连他这两年是胖了还是瘦了都不知道,却跟我说,他没了,没了!” 穆连诚听得嗓子眼发酸,一遍遍低声安慰着练氏。 练氏越说越伤心,整个人颤抖着,推开了穆连诚,跌跌撞撞到了穆元谋跟前:“老爷,怎么会这样啊!我的连喻,他、他怎么能丢下我不管了啊……” 穆元谋正出神,被练氏喊得回过神来,见她已然伤心得乱了心神,怕她再折腾下去,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便道:“我知你伤心,我也伤心,可你要当心身子,让连诚先扶你回去休息。” “我不回去,”练氏不住摇着头,“我不信,一定是骗我的,我的连喻不会死的,不会的!” 练氏的声音徒然间抬高了,尖锐极了,刺得人耳朵发痛。 吴老太君缓缓睁开了眼睛,示意周氏扶她起来。 周氏在吴老太君的背后垫了个引枕。 吴老太君深吸了一口气。 丧子之痛,她品味过,她不怪练氏的激动,可反过来,想到穆元谋对穆连康的迫害,吴老太君不信练氏是没有参与其中的。 “元谋媳妇,”吴老太君沉声道,“这就是打仗,这就是定远侯府的子孙们的路!没有谁是不可能死在战场上的,这种苦,我能受得住,你也一样要受得住!” 章节目录 第482章痛苦 > 吴老太君的话就像钉子一般,一颗一颗,狠狠钉入了练氏的心。 钉得她的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练氏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吴老太君,她流不出眼泪来,目光涣散又迷茫。 没有谁是不可能死在战场上的。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在练氏的耳边轰鸣。 “老太君……”练氏嗫唇。 吴老太君目光沉沉,叹道:“丧夫丧子之痛,你且看看我,看看你几个妯娌,这些年,都挺过来了。” 练氏的后脖颈一下子变得冰冷一片,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她亲眼见证了吴老太君和几个妯娌的痛苦。 陆氏突闻噩耗,遗腹子小产,小小的院子里全是浓郁的血腥味,乔姨娘看到那个成形了的男孩时,强顶着的一口气泄了,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那一刻,练氏都感觉到了痛,痛彻心扉。 陆氏的哭喊声和乔姨娘的崩溃,此刻想起,依旧在她眼前。 当时的痛楚在后来的岁月里,慢慢就淡忘了,练氏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穆元谋算计着要把爵位从长房手中夺过来。 后面的所有发展,都在穆元谋的计划之中,老侯爷和穆元策、穆元铭的战死,穆连康的失踪,这个家里人人痛彻心扉,而练氏即便赔了几滴眼泪,内心里是不痛的。 她早已经有了准备,等着事成之时,又怎么会痛? 可直到这一刻,在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出现偏差之后,她的儿子死在了战场上,练氏瞬间品尝到了那种痛楚。 仿若是这些年吴老太君和妯娌们品尝过的滋味,一下子全部落到了她的头上,劈头盖脑地砸了过来。 在眼冒金星过后,就是彻骨的痛。 这算什么? 这是对她的报应? 练氏狠狠摇了摇头,她不信,她才不信! “我、我的连喻,才不会扔下我,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练氏颤着声,道,“老太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的,我一日没瞧见,我一日就不信。” 吴老太君叹了一声。 穆元谋仰着头,把眼泪逼了回去,哑声道:“连诚,先送你母亲回去。” 穆连诚垂眸应了。 练氏已经泄了劲,叫穆连诚哄着劝着拉着出去了。 穆元谋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稳住心神,道:“母亲,练氏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在您跟前失礼了,还请您多担待,莫要怪她。” “丧子之痛,谁能扛得住?元谋,老婆子我死了三个儿子,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想起来的时候还是痛,”吴老太君泪眼朦胧,看着坐在身边的穆元谋,心情复杂,“我不会怪她失礼,这本就不是什么大过错,我只是在想,我这一辈子的子孙福实在太浅了,除了你,元策他们都没了,连康好不容易回来了,连喻又没了……” 穆元谋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吴老太君的双眸浑浊,他的眼中也有泪水,他看不清老母亲的眼中到底还有什么情绪。 吴老太君的话是否意有所指,她对二房的计划知道多少? 思及此处,穆元谋的心跳快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周氏。 周氏蹙眉坐在一旁,面上全是悲伤。 这悲伤是真情实意,还是装出来的? 穆元谋抹了一把眼泪,想再看仔细些,周氏却起身绞了帕子,仔仔细细替吴老太君擦脸。 周氏垂着眼帘,穆元谋一眼看不穿她。 他不禁又有些焦虑了。 就像棋子失去讯息,他再也掌握不到在山峪关的穆连潇的情况时,那种失控的感觉泛上心头,这让穆元谋很是不爽。 穆元谋站起身来,背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双眸一点点阴沉下去。 练氏被穆连诚和朱嬷嬷一左一右架着,见她实在挪不动步子,朱嬷嬷赶紧让人备了软榻。 穆连诚将练氏安置在软榻上,一行人穿过园子时,遇见了穆连康、徐氏和陆氏。 陆氏身边的小丫鬟到柏节堂里送东西,听闻了噩耗,赶紧回去给陆氏报信,大吃一惊的陆氏又告诉了徐氏。 庄珂要看顾两个孩子,这三人便一道往柏节堂去。 园子里迎面遇见,徐氏上前几步,半弯着腰问练氏道:“二嫂,你还好吧?” 练氏的眸子转了转,慢悠悠抬起来,盯着徐氏,又看向陆氏和穆连康,道:“你的儿子回来了,我的儿子却没了……” 提起穆连康的事情,徐氏心中的怒火猛得就窜了上来,她咬着牙,道:“二嫂这是怪我了?连康回来了,和连喻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其中真有什么关系?” 练氏沉默着,穆连诚对徐氏道:“三婶娘,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都不打紧,”徐氏直起腰来,淡淡道,“我也算是过来人,晓得这种滋味,那真是万蚁蚀骨,一日比一日更苦,慢慢地,才会麻木了,可等到哪一天又想起来,那股子痛又回来了,叫你日夜都不安生。二嫂,这才刚开始,你可一定要挺住呀。” 练氏的身子重重一抖,徐氏的话让她整个人都痛了起来,恨不能大叫出声。 穆连诚看着徐氏,她不像是在安慰人,更像是在刺激练氏,可徐氏的神色戚戚,带着几分痛苦和悲伤,让人挑不出错来。 催着仆妇们抬着练氏回风毓院,穆连诚没有让徐氏继续和练氏说话。 他琢磨着,也许徐氏是感觉到了穆连康失踪的真相,也许是这些年与二房的不睦关系终于有了一个撒气的地方,可也仅仅只能在语上刺激练氏几句。 他想劝练氏左耳进右耳出,只是练氏这个精神状况,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徐氏远远目送着练氏离开,她偏过头与陆氏道:“四弟妹,你看,这就是报应吧?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让他们二房无子送终。” 陆氏眼中氤氲,扶着徐氏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穆连康的心沉甸甸的,穆连喻这个弟弟,他连模样都不记得了。 他不知道杜云萝的梦,也不知道穆连喻和穆元婧的事情,对这个九年前还年幼的弟弟并无恶感,对他的突然战死,也带了几分悲伤。 只是,徐氏说的万蚁蚀骨之痛更让穆连康心痛,那是徐氏的切身体会,是他们父子的一死一失踪带给徐氏的痛。 作为徐氏的儿子,他更替徐氏痛。 章节目录 第483章确认 > 穆连康扶着徐氏的手,看着她的侧颜。 徐氏的眼中悲戚一片。 这份悲戚如暗潮涌动,一点点席卷了穆连康的心。 徐氏垂下眼睑,长长叹了一口气。 无论嘴上说得如何狠,如何恨,在面对一个人的死亡时,也是无法平静的。 生和死,只有真正品味过生离死别的人,才会明白这两个字的天差地别,才能懂这其中的沉重苦闷。 三人缓缓进了柏节堂。 西暖阁里,杜云萝坐在吴老太君身边,柔声说着话。 穆元谋瘫坐在八仙椅上,精神萎靡。 周氏低声与单嬷嬷商量着什么,见他们三人来了,朝他们点了点头。 “老太君,”陆氏轻声道,“事情还没弄明白吧?” 吴老太君动了动眼皮子。 杜云萝替老太君答道:“世子进宫去打听情况了。” 这一去,便去了两个多时辰。 等穆连潇回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闻穆连潇回来,练氏挣扎着要去柏节堂,被穆连诚劝住了。 穆连诚孤身过去,让蒋玉暖照顾好练氏。 练氏颓然歪在榻子上,双眼空洞,蒋玉暖知道她什么也听不进去,就只能陪坐着。 突然间,灯光暗了暗,蒋玉暖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 “连诚媳妇,”练氏开口唤她,“你说,这到底算什么?连康回来了,我儿就没了……” 事关穆连康,蒋玉暖怎么说都是错,她只能替练氏掖了掖被角,道:“母亲,您稍稍睡一会儿吧,睡醒了,父亲和二爷就过来了。” 练氏笑了,笑得肝肠寸断:“我睡醒了,连喻也回不来。” 蒋玉暖接不上话,无奈看了朱嬷嬷一眼,朱嬷嬷皱着眉头朝她摇了摇头。 “老太君说得对,战场上,谁死了都不奇怪,所以让他们都死在了战场上,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会知道呢?这么多年,不是谁也不知道吗?”练氏喃喃道,“可我儿不该死的呀!他们一个两个靠奇袭古梅里得了军功,结果呢,赔上的是我儿的命!哈!都怪穆堂,那个狗东西!要是连康死了,要是连康死了,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我儿怎么会死!” 蒋玉暖的眸子倏然一紧,她的身子僵住了。 她听见了什么? 让他们都死在了战场上? 练氏怪穆堂没有把穆连康害死? 这…… 蒋玉暖硬着脖子转过头去,朱嬷嬷给茶壶添水去了,并不在屋里,这让她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下去。 还好,没有人听见练氏说了什么,只怕练氏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蒋玉暖抿了抿唇,练氏刚刚说的话,就跟晴天霹雳一般,在她弄明白之前,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她要慢慢的,渐渐的,把事情都理顺了…… 蒋玉暖一遍一遍安慰自己,眼睛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等她回过神来时,脸上已经是泪水一片。 朱嬷嬷从外头进来,诧异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蒋玉暖赶忙胡乱抹了抹眼泪,摇着头道:“我听母亲说四叔的事情,听着难过呢……” “哎……”朱嬷嬷叹息一声,“谁不难过呢。” 蒋玉暖幽幽道:“是啊,说没了就没了,谁不难过……”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勉强用了一碗梗米粥。 她年纪大了,经历的风风雨雨也多了,晓得身子骨要紧,硬逼着自己吃完。 吴老太君尚且如此,穆元谋也打起精神来,多少填了肚子。 穆连潇躺在榻子上,说着宫里面打听来的消息。 他这趟进宫里去时,军情的折子正好放在了御书房的桌上,圣上的神色并不轻松。 据邵老将军的折子里写的,这些偷袭了关口的鞑子是去年冬天时,最后一批离开北疆的兵士。 他们比最先退回草原、穿过大漠回到古梅里的鞑子们晚了几日,快到古梅里时,遇见了从古梅里城外溃逃的鞑子散兵,得知城池已经陷落,兀纳里也被抓了,他们无家可归,便只能又回到了北疆外的草原上。 这一个冬天,比想象中的还要难捱,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在沙漠的几处绿洲补充了粮草,鞑子们决定破釜沉舟。 冬天的关口防御不比其余季节,两军已经多年没有在冬季里起冲突了,双方都习惯了春天开战,秋季收兵。 因此,鞑子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偷袭关口,打一个措手不及。 这场战事,以邵老将军带人奋勇反击,把本就数量不多的鞑子彻底打散而告终,只是,打仗就会有伤亡,穆连喻就是其中一个。 穆连喻的身份特殊,邵老将军在折子里特地写明了。 圣上见穆连潇去而复返,就晓得定远侯府已经收到讯息了。 穆连潇看了邵老将军的折子,老将军熟悉的字迹让穆连潇知道,穆连喻真的战死了。 “棺椁会送回京城。”穆连潇垂眸,道。 吴老太君靠着引枕,长长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 穆元谋瘫倒在椅子上,发髻稍显凌乱,他浑然不知,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穆连诚蹲在他面前,道:“父亲,我去接阿喻吧。” 穆元谋的身子一颤,抬手按在了穆连诚的脑袋上,他摇了摇头:“让你弟弟慢慢走吧,他两年多没回家了,这趟回来,以后哪儿也不用去了,就让他慢慢来。 你留在家里,陪陪你母亲吧,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怎么办?” 穆连诚沉声应了。 徐氏伺候吴老太君用了茶,不动声色地扫了穆元谋一眼。 穆连诚去接穆连喻,这一路上能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当年穆元谋欺穆连康年幼,想在沿途害死他,现在穆连诚都多大的人了,还能出什么岔子? 还是说,人看像人,鬼看似鬼,穆元谋怕穆连诚在沿途遭了毒手? 事情已经确定了,吴老太君疲惫,就让众人各自散了。 陆氏走在最后头,听到吴老太君唤她,她转身回到罗汉床边。 “府里要治丧,你大嫂这几日身子也不好,连潇媳妇要伺候连潇,你多帮着些。”吴老太君道。 陆氏颔首应下了。 章节目录 第484章不同月票1170+ > 穆元谋和穆连诚回到了风毓院。 练氏听见声音,从榻子上撑坐起来,要不是蒋玉暖拦着,她都要趿了鞋子下地了。 穆连诚三步并两步过来,又劝着练氏躺下。 穆元谋静静看了练氏一眼,转身先回了内室里。 里头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来,听得练氏眼睛都要出血了。 她大口喘着气,道:“连诚,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记得要先换身干净衣服!” “母亲,”穆连诚轻轻替练氏拍着脊背,轻声道,“您别这么想,父亲他心里一样不好受,他只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就只能做自己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从最细小的地方,稳住自己的心神。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软倒在穆连诚身上,垂泪道:“这么说,连潇从宫里带回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阿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穆连诚道。 回京的路上? 练氏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扣住了穆连诚的手腕,道:“连喻回来了?” 穆连诚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伤。 那抹悲伤就像一把刀子,瞬间划破了练氏的心,也打破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明白了穆连诚的意思,穆连喻的确回来了,是被抬回来的。 练氏哀嚎一声,重重捶了捶榻子:“那算什么回来?那能叫回来?我可怜的连喻!我送他走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说会听话,不会再惹是生非……” 穆连诚握紧了练氏的手,不让她在捶打榻子:“母亲,阿喻真的没有再惹是生非,战场上的事,就是如此……” “两年多啊,我这盼着他回来,却盼到这么个结果!”练氏的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大口呼吸着,依旧无法缓解胸闷,“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连喻没了,没了!” 穆元谋从内室里出来,看着悲痛欲绝的练氏,他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在榻子边坐下,道:“夫人,连喻没了,再难过,再悲痛,也要挺过去。” 练氏挣脱了穆连诚,空洞的眸子直直看着穆元谋,道:“老爷,这是不是报应呀,报应我……” “别胡说八道!”穆元谋打断了练氏的话,叹道,“用了晚饭没有?” 练氏垂着头不语。 蒋玉暖答道:“母亲什么都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穆元谋摇了摇头,让朱嬷嬷去准备些吃食,又与穆连诚道,“你们夫妻两个先回去吧,让你们母亲冷静冷静。” 穆连诚颔首,牵了蒋玉暖的手往外头走。 朱嬷嬷端了小米粥来,热腾腾的,练氏不肯用,被穆元谋盯着,又不得不用。 那小米粥下肚,胃里面不仅没有舒坦,反倒是排山倒海起来,最后全部吐了个干净。 朱嬷嬷唤了珠姗一道收拾了。 练氏歪在榻子上,面如死灰:“老爷,以后怎么办?” 穆元谋看着练氏,沉声道:“你想放弃?” “放弃?”练氏蹭得直起身子来,她用力摇着头,泪水从眼中涌出,“连喻的命,都赔进去了,现在放弃,我的儿子不是白死了?” 穆元谋闻,咬着牙道:“没错,不能让连喻白死。” 练氏的手紧紧攥成了拳,胸口起伏,道:“说到底,全是元婧害的!要不是元婧,连喻怎么会突然就去了北疆?要不是元婧,连喻也能跟连诚一样在冬天回京里过年,只要不在北疆,鞑子打进来了,连喻也不会出事! 都怪元婧,都怪她! 不单单是元婧,还有大嫂,还有她周琬,她给元婧说的什么亲事,要不是刘家短命鬼早死了,元婧怎么会归家来,怎么会祸害我的连喻……” 练氏趴在榻子上痛哭。 穆元谋听着练氏的哭声,端坐在桌前,闭着眼睛想着这一两年间的变化,以及往后的路要怎么安排。 韶熙园里,穆连潇趴在床上,灯盏放在一旁,杜云萝小心翼翼地取了药膏替穆连潇涂抹。 这药膏是宫里赐的,晓得穆连潇有伤在身,圣上请了御医给他查看,又给了伤药。 “御医怎么说的?和邢御医说得一样吗?”杜云萝一面抹着,一面问道。 穆连潇的下颚抵在手臂上,杜云萝柔软的小手在他背后揉压,偏过头看她,能看到她专注又小心的样子。 “都说要慢慢养,”穆连潇低声道,“好在身体底子好,筋骨愈合得也快些,估摸着到月底就不会再痛了。” 杜云萝松了一口气:“圣上还说了什么吗?” 穆连潇浅笑,他知道杜云萝想问的是什么,今日他进宫去,除了禀报岭东的状况,就是确认承爵的事情。 原本是一桩喜事,却因为穆连喻的战死蒙上了一层忧伤。 “云萝,”穆连潇的眸子沉沉湛湛,映着她的样子,“别担心,我真的没事。战争总有伤亡,起码,阿喻是战死的。” 杜云萝的心狠狠抽了一下,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起来。 吴老太君说过,将门的女子,就要做好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一去不回的准备。 这些将门的弟子们,一样都战死沙场的觉悟。 他们为国为百姓牺牲,用鲜血换来一门荣光,他们可以战死,却绝不愿意死在内斗上。 比起老侯爷、穆元策、穆元铭,比起前世的穆连潇,起码,穆连喻是战死的。 穆连潇坐起身来,抬手把杜云萝搂在怀里,薄唇贴在她的耳廓上:“起码,阿喻不是死在亲人的手里。 立场不同,有些话我说出来,二叔父和二婶娘也听不进去的。 云萝,阿喻是会为了二房的利益对我们拔刀相向,但面对鞑子时,他也绝不会退缩,能死在战场上,他会觉得光荣。 我想,这一点,我们四个兄弟是一样的。” 杜云萝的身子微微僵了僵,她细细品味着穆连潇的话。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这就是上过战场和只在宅门深处纸上谈兵的人的不同。 灯火摇晃,杜云萝的视线有些模糊,她鼓着腮帮子,哑声道:“杀鞑子是光荣,可活着回来也很重要。” “我明白,所以我活着回来了。”穆连潇箍着杜云萝,安慰了几句,把话题带开了,“承爵的诏书很快就会送到府里,圣上知道大哥也回来了,这次奇袭古梅里有大哥的功劳,让我过两日带大哥进宫。 到时候你随我一道去,皇太后和皇太妃也在念叨你,让你带延哥儿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也想见一见大嫂,大嫂从未入过宫廷,还要你多多提点……” 章节目录 第485章交接 > 翌日一早,单嬷嬷就使人到各房各院里,免了一切晨昏定省。 杜云萝不用过去柏节堂了,可敬水堂那里,她是要过去一趟的。 穆连潇也想一道去,叫杜云萝拦住了。 “叫人抬进抬出的,你不嫌别扭,母亲看着还难过呢。”杜云萝笑着把延哥儿交给穆连潇,“在岭东的时候,你都没工夫陪哥儿,这回正好,趁着养伤,多陪陪延哥儿。” 穆连潇捏了捏哥儿的小脸,倒也没再坚持。 他之前岂止是没空陪着妻儿,连母亲身边都不能尽心尽力。 说真心话,穆连潇当然想多陪陪周氏,可杜云萝说得对,他叫人抬进抬出的,周氏看着就会难过。 要进宫回话时是免不了,平日里,周氏更愿意他能多在屋里养伤,莫要多花头。 杜云萝领着人去了周氏屋里。 周氏刚刚用了早饭,坐在罗汉床上,面前摆了几子,上头堆了一本账册。 杜云萝福身行礼,心里有些疑惑,周氏素来要伺候吴老太君用饭,就算老太君免了晨昏定省,周氏也会过去柏节堂,怎么今日这样子,似是不出门了。 苏嬷嬷看出来了,低声与杜云萝道:“老太君特特使人吩咐的,说太太前些日子身子就欠妥当,不许她再操劳了,她屋里用饭,还有四太太伺候,不消太太忙碌。” 杜云萝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周氏这才从账册上抬起头来:“你们才刚回来,原本这些事情,不该心急火燎地就交接。 可眼下,一是连康媳妇要见族里人,二是延哥儿要抓周了,再往下,等连喻回京来,府里治丧,各处都要打点忙碌。 与其等事情都挤在一块时,不如现在就接起来。 府里的状况你也知道,比起你们去岭东时,换了几个人手,回头你见一见。” 杜云萝应了,周氏那日吐了一口血,就算这几日还精神,可毕竟伤元气,府里接连这么多事情,若样样操心,杜云萝都怕周氏的身子骨扛不住。 不仅仅是周氏数的那几桩,杜云萝想了想,道:“昨晚上世子说,承爵的诏书已经在拟了。” 周氏乌黑的眸子亮了起来,眼底滑过一丝笑意:“这是好事,不管如何,先承爵了,这家里的事儿才好理得顺。” 定远侯府缺个能在官场上立足的男人,这些年,只有一个世子,到底显得单薄了些。 穆连潇承爵后,虽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但身份和称呼变了,很多规矩也会跟着变。 只不过,因着穆连喻战死,无论是承爵还是延哥儿抓周,都不能热热闹闹大办。 府中事物,旁的倒也好说,可抓周、承爵、治丧这种事情,杜云萝是头一回操办,很多不懂的地方都要一一与周氏商量。 婆媳两人坐着说了一上午。 等西洋钟打了点,周氏才回过神来,道:“先回韶熙园去吧,事情总归是一样一样来的。” 杜云萝正要告退,想起穆连潇昨夜的话,又与周氏道:“圣上让世子领大伯进宫去,慈宁宫那里,说是让我带着延哥儿过去,还想见一见大嫂。” 周氏抿唇。 圣上对战功赫赫又以身殉战的侯府素来高看一眼,也是对将门勋贵的安抚。 这些年,穆连潇颇受圣宠,此次在岭东,又除内患,又御外敌,伤重而归,之后的封赏是少不了的。 而穆连康,这位在九年前失踪,又突然回来的定远侯府长孙,带领着将士们穿过大漠打下古梅里,颇有些传奇色彩,圣上想见他也是情理之中的。 另有一点,穆连喻战死了。 连字辈年纪最小的穆连喻死在边关,为了安抚人心,宫里少不得要有些表示。 就像当年老侯爷和穆元策、穆元铭死后,慈宁宫封了穆连慧为乡君,更让她随着皇太妃去了普陀山一样,这一次,宫里的赏赐怕是会落在穆连康头上。 “既然是皇太后的意思,自当谨遵。”周氏想了想,道,“赶紧让人给连康媳妇赶一身进宫穿的衣裳头面,既合身份,不会在慈宁宫里失仪,也不会违了连喻的孝期。” 杜云萝颔首应下。 许是穆连潇身子未愈,宫里也没催着让他们进宫去。 反倒是吴老太君先知会了族中,让庄珂认一认亲。 杜云萝不喜和族中人打交道,只是这种事情,还真不能缺席。 她等在二门上,见族长老夫妇下了马车,她上前问安。 两位老人年纪不轻了,精神却极好,乐呵呵地与杜云萝说话。 桂氏上前搀扶了老夫人,目光上下打量了杜云萝,笑着道:“老太君果真会调\\教人,侄媳妇比起刚成亲时,瞧着可沉稳老练多了。” 一句话,又夸杜云萝,又夸吴老太君,即便老太君不在这儿,这话都会传到柏节堂里去。 杜云萝的面上依旧淡淡的,她恨桂氏,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今生桂氏会不会见风使舵倒向二房,她都恨桂氏。 恨归恨,明面上,还是少不能唤一声“浒三婶娘”。 花厅里,族长老夫妇给吴老太君见了礼,因着穆连喻的事情,彼此面上都没有多少笑容。 陆陆续续的,族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过来了。 吴老太君清了清嗓子:“连喻的事情,大伙儿应该都知道了。 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认亲,可过些日子,等连喻回到京城,府里治丧,族中也要过来,到时候两厢一见面,彼此都不认得。 我琢磨着,还是先让连康媳妇把亲认了。 除了连康媳妇,也让连康认一认,他离家久了,都记不清了。” 吴老太君说完,便让徐氏唤了穆连康夫妇和潆姐儿、洄哥儿进来。 洄哥儿年幼,看着一屋子的人,只觉得好奇。 潆姐儿见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一家,不由有些紧张,紧紧握住了庄珂的手。 众人的目光在这两夫妻面上转悠。 对于穆连康,只能说一个“像”字。 他和逝去的穆元铭太像了,那双眼睛,也和众人印象里小时候的穆连康一模一样。 只看这容貌,就晓得这就是当年失踪的穆连康,不是李鬼。 再看向庄珂,所有人都是一怔。 庄珂娉娉婷婷站在那儿,丝毫不回避众人的打量,她的碧眼如湖水般澄清。 “这是……”桂氏看了族长老夫人一眼,喃喃道,“鞑子?” 章节目录 第486章轻贱 > 桂氏的声音不重,可花厅就这么大,其余人又没有出声,她的话就尤为突出了。 “鞑子”两个字落下,如石子落入了湖面。 庄珂碧蓝的眼睛微微一动,落在了桂氏身上。 桂氏的后脖颈一片发凉,庄珂的目光之中不含喜怒,可族长老夫人扫向她的视线是冰冷冰冷的,这让桂氏的心一阵狂跳。 她咽了口唾沫,余光瞥见练氏。 练氏的唇角讥讽一闪而过。 桂氏不知练氏在讥讽庄珂,反倒以为练氏在讥讽她,她的脸不由就是一白。 紧紧咬着牙,面上却不得不端出笑容来,桂氏清了清嗓子,讪讪道:“是婶娘没见识,侄媳妇莫怪。” 桂氏先赔了礼,今日又是来认亲的,这事体能揭过去便揭过去,吴老太君朝徐氏抬了抬下颚。 徐氏心里对桂氏一肚子火。 “鞑子”两字是轻贱的称呼,而且,整个定远侯府,以及穆家上下,提起鞑子都不会有什么好感。 只是,两军厮杀是战场上搏命的事情,对于关外的妇孺们,京中勋贵们虽不了解,甚至带了几分轻视,却通常不会以一声“鞑子”来轻贱。 徐氏知道庄珂的出身肯定会受些委屈,可她已经认同了这个儿媳妇,自然看不得旁人指手画脚一番。 当着吴老太君和族长两夫妻的面,徐氏没有当场发难,介绍起了庄珂:“这是连康媳妇,娘家姓庄,单名一个珂字。” 徐氏话音一落,族中不少人都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庄珂看得懂他们的意思,不过是在想,她一个异族女子竟然也有汉名,又或者是她能否听得懂汉话。 比起让人在后背猜测指点,庄珂宁愿自个儿把事情说开了。 她笑容温婉,先给众人施了一礼,道:“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胡人,我是在关外长大的,会说胡语,也会读写汉话。” 庄珂态度恭谨之中带了几分不输人的傲气。 练氏瞧在眼里,暗暗冷笑,这就是出身不好的缘故,母亲是胡人,父亲又没个具体的出身,只有自个儿摆出傲气来才能不丢人,要是个簪缨世家的贵女,往那儿一站就行了,哪里还需要多费口舌。 族长老夫人不由得多打量了庄珂几眼。 庄珂的规矩好,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贵气,这种姿态,可不是调\\教一两个月就能有的。 一口京畿口音,比族中几个外来的媳妇子说话都显得动听些。 再者…… 族长老夫人瞟了吴老太君一眼。 老太君都认下了这个不汉不胡的孙媳妇了,族里还能多什么话? 这么多年,族里一直仰仗着定远侯府,她虽是族长老夫人,可面对诰命在身的吴老太君时,那还是低了一个头的。 今儿个说了就是认亲,侯府请他们来,就是来认人的,不是让他们来挑三拣四,说这媳妇好坏的。 族长老夫人认得清局势,赶紧笑着说了几句好话。 徐氏引了穆连康和庄珂上前,先让他们给族长两夫妻行了礼。 再往下,依着辈分和出身,一一见礼。 到了桂氏跟前时,庄珂的礼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可桂氏心里直打鼓,她看得出来,庄珂看不上她。 这叫桂氏不舒坦极了。 族中是依附着侯府不假,她在侯府的妯娌们跟前,素来也是低头的。 之前侯府里蒋玉暖认亲,蒋家败落了,不过,当时是练氏当家,对于练氏喜欢的儿媳妇,桂氏是柔声细语的; 到了杜云萝,人家是捧着圣旨嫁进来的,又是嫡长孙媳妇,桂氏巴结还来不及呢,哪里敢生出打压的心思。 如今轮到庄珂了,桂氏不敢说打压,但也算是长辈对上晚辈,却生生被庄珂看低了。 分明就是个血统不清的,这等混血出身,放到哪家去都是只能供亵玩的婢女,却在定远侯府登场入室了! 如此高攀一头,不收敛着做人,偏偏还要摆架子! 桂氏的笑容里带了几分冷意。 族长老夫人瞧在眼里,当着众人的面训斥提点不得,只能在心中骂了一声“蠢货”。 原本认了亲之后要摆席面,不过穆连喻新丧,便略过了。 杜云萝送了族长老夫妇出去。 马车驶离了定远侯府。 顾不上回去再说,族长老夫人在车上就训诫起了桂氏:“说话不过脑子!怎么说也是连康的媳妇,你开口就是‘鞑子’,老太君没把茶碗砸你头上,就给了你体面了。” 桂氏委屈极了,低着头道:“这的确是媳妇思量不周,媳妇已经赔了礼了,您知道的,媳妇没见过什么胡人。” “赔礼了就该老实些,”老夫人哼道,“说你没见识,还真是没见识,那庄珂说话做事哪里像个低贱出身的?那股子贵气,我看连诚媳妇都比不过她!她母亲是胡人,也许人家是个公主呢?她父亲是汉人,你又怎么知道这姓庄的不是富贵出身?” 桂氏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嘴上道:“媳妇是没眼识,没瞧出您说的贵气,可是,她的父母要是拿得出手,老早就说出来了,怎么还会藏着掖着。” 老夫人见桂氏回嘴,越发不满意了。 庄珂的仪态挑不出错,可比起京中的贵女们,她更多了一份自在和洒脱,这许是她在关外生活造成的。 但骨子里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老夫人自信不会看错。 至于庄珂的出身,她撇了撇嘴:“人家不拿出来显摆,你就当人家底子薄了?” 桂氏这回无话可说了,只能低着头,暗戳戳骂上几句。 定远侯府的花厅里,练氏已经告退了。 自打听闻噩耗,她的身子一直不爽利,可又怕吴老太君怪罪,这种场面不得不强撑着来。 这会儿族中都散了,她也就不耐烦再陪坐了。 毕竟,认亲的是别人房里的,他们二房,如今可是刀子一刀一刀剐着心呢。 练氏一走,蒋玉暖也跟着走了。 她可以逼着自己不去管穆连康的事情,可她没有办法面对庄珂。 这个与她截然不同的女人,这个受了徐氏喜欢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刺着她的心。 听着别人一声又一声的“连康媳妇”,蒋玉暖内心划过的不是痛楚,反倒是狐疑和怪异,那日练氏喃喃自语的话一股脑儿又涌了上来,包裹住了她。 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章节目录 第487章闻香月票30+ > 这几天,蒋玉暖想了许多。 杂七杂八的念头闪过,各种匪夷所思、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都冒出来过,只是蒋玉暖并不敢确认。 她不敢认,更不想认。 她只能把所有的心思都落到娢姐儿身上,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那些让她浑身发冷的事情。 二房前脚离开,后脚吴老太君就回了柏节堂。 杜云萝和庄珂跟在后面,低声说着进宫的事体。 “我倒是没那么慌,”庄珂笑着道,“我跟你讲,比起宫里的贵人们,我之前初次见祖母和母亲时,更怕些。” 杜云萝扑哧笑了出来。 她明白庄珂的心态,庄珂在乎穆连康,所以才会如此。 至于皇太后和皇太妃,庄珂反倒是不会有患得患失的心情。 毕竟,那两位娘娘见了她们,这会儿也只会和颜悦色的,断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来。 即便庄珂有胡人血统,可定远侯府认下了,慈宁宫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指指点点。 穆连喻的棺椁还未抵京,慈宁宫若是挑剔庄珂,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二月十九,观音大士圣诞日,宫里传了话来,等皇太后和皇太妃从国宁寺礼佛回来,就请杜云萝和庄珂入宫。 定远侯府中,杜云萝陪着吴老太君在小佛堂里念经。 徐氏素来心诚,如今儿子回来了,越发对佛事上心,她问过庄珂,晓得庄珂信了三清,倒也没有勉强。 练氏在佛前磕头上香,听底下人说起庄珂,她冷笑了一声。 又是一个头长角的! 穆元婧无法无天什么都不信,穆连慧在普陀山拜了三年,回来就会站在大殿里发呆,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嫁了,府里却又冒出来一个更新鲜的信三清的,往后是不是还要在兰语院里摆三清像? 最让练氏愤怒的是慈宁宫里对庄珂的传召。 练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这是靠她的儿子的命换来的,穆连喻的死,得来的那点儿所谓的“好处”竟然要落到三房头上去…… 就那么点蝇头小利,换了她儿子的命! 思及此处,练氏的心口就痛得喘不过气来。 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是穆连慧使人递了口信回来,说她明日里回府。 第二日一早,杜云萝抱着延哥儿,和庄珂收拾妥当,随着穆连潇和穆连康进宫里去。 宫门外,已经有内侍和宫娥在候着了。 圣上体恤穆连潇的伤情,让内侍备了软榻。 两兄弟去了御书房,杜云萝和庄珂则往慈宁宫去。 杜云萝也有两年不曾进宫了,好在这一路过去,走着走着,对于禁宫的记忆一点点浮现了起来。 宫娥引了她们到了慈宁宫外。 “世子夫人,皇后娘娘与几位娘娘们来给皇太后请安,里头正说话呢。”慈宁宫正殿里出来了一位宫女,笑着向两人行礼。 杜云萝会意,道:“既如此,我和嫂嫂便在花园里闻一闻腊梅香,皇太后得空时,烦请姑姑使人知会一声。” 那宫女应了。 杜云萝也算是熟门熟路,出了慈宁宫,转个弯,不远处就是小花园。 白梅开得极艳,杜云萝抱着延哥儿,与庄珂一道站在有廊下看着白梅。 宫女们站得有些远,庄珂放松不少,打量起了这后宫内院。 一座连着一座的宫殿,只能让人窥到屋檐,经过的宫女内侍们都小心翼翼,就怕行错一步。 这与庄珂从前所见的关外风光是完全不同的。 定远侯府也讲究规矩,可跟宫里比起来,又是不同的了。 庄珂沿着游廊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下到了园子里,走到那白梅前,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新怡人,连后宫带来的压抑感都不知不觉散了。 庄珂正要回身与杜云萝说话,不远处却是哐当一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杜云萝循声望去,游廊尽头,一位老嬷嬷瞪大了眼睛,脚边落了黑漆食盒,里头的瓷盘都已经碎开,糕点散了一地。 老嬷嬷的手颤颤巍巍的,那食盒应当是从她的手中滑落的。 她的身后跟了六个宫女,各自手中都捧着东西,见老嬷嬷失手,一时诧异极了。 这一下动静大,小花园里的都被惊动了。 引着杜云萝和庄珂的宫娥快步过去,扶住了那老嬷嬷,道:“寒姑,您这是怎么了?” 寒姑摆了摆手,走了几步,她死死盯着庄珂的碧眼,摇了摇头:“奴婢一时看走了眼,惊搅了贵人们,还请贵人们莫怪。” 宫里的老人们各有身份,庄珂和杜云萝也不会傻乎乎地去得罪人,听寒姑这般说,两人赶忙回了礼。 寒姑带着宫女们去了慈宁宫,那一地狼藉自是有人收拾。 正殿里热闹,皇太后笑着与寒姑道:“听说你在园子里打翻了食盒?说你老了,你还不信。” 寒姑向贵人们行了礼,这才摇着头道:“原是不该失手的,是奴婢一眼看岔了。” “看岔了?”皇太后奇道。 “白梅前,有一位妇人闻香,奴婢一眼望去,那侧脸像极了庄贵妃娘娘,和娘娘年轻的时候,几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寒姑答道。 皇太后一怔,皇太妃颤着声问:“像谁?” 寒姑垂眸:“像先帝爷的庄贵妃娘娘。” 先帝的庄贵妃苏氏,在活着的时候是庄贤妃,失宠时,若不是当时的皇太后、现今已故的太皇太后和如今的皇太后力保,别说是四妃的头衔,连“庄”这个封号都差点被夺了。 虽说是保住了品级封号,可庄贤妃的心死了,熬了一年多就病故了。 先帝临终前的那几年,回忆旧事时,想起了庄贤妃的好,也知道当年误会了她亏欠了她,便一个劲儿的追封。 到先帝驾崩时,苏氏的谥号为孝静淑和慈仁端恪庄贵妃。 可再多的追封也换不回卿卿性命,连庄贵妃所出、被先帝追封为顺王的五皇子李宪都在母妃死后离京,再不知其踪迹。 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园子里闻香的妇人是谁?” “是定远侯府的大奶奶,皇太后今日请了她和世子夫人一道进宫来。”身边的宫人答道。 “是她?”皇太后急切道,“快,快去请进来,让哀家瞧瞧到底像不像!” 章节目录 第488章祖母 > 花园里,庄珂还站在白梅下。 延哥儿有些困顿,搂着杜云萝的脖子撒娇。 杜云萝柔声哄着他,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不由循声望去。 深宫内院里,宫娥们极少如此急切。 领头的是慈宁宫里的茗姑姑,杜云萝认得她。 茗姑姑向杜云萝施了一礼,唤了声“世子夫人”,目光便往白梅下的庄珂身上瞟去。 庄珂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接,庄珂莞尔一笑。 茗姑姑怔了怔。 她是这十年才进宫的,先帝的庄贵妃的尊荣,她无福窥见,可面前这位妇人的浅浅一笑,叫她如沐春风。 茗姑姑低声问杜云萝:“那位是夫人的嫂嫂吧?大奶奶娘家贵姓?” 杜云萝答道:“嫂嫂娘家姓庄。” 茗姑姑闻一怔,若真的与顺王有关,该姓李才是;要是出自庄贵妃的娘家,也该是姓苏的…… 为何是姓庄…… 疑惑刚划过脑海,茗姑姑自己就想通了。 “庄”是贵妃娘娘的封号,以封号为姓,也不是不可能。 她按捺住心中起伏,给庄珂施礼,道:“皇太后晓得夫人与大奶奶来了,让奴婢请二位进去。” 杜云萝笑着应了:“烦请姑姑引路。” 跟着茗姑姑的脚步,从花园绕回了慈宁宫。 杜云萝隐约觉得,茗姑姑今日的脚步比之前引路时快上几分,显得有些急切。 穿过庑廊,到了正殿外头,茗姑姑进去通传。 皇太后见她回来,道:“人呢?” 茗姑姑禀道:“回皇太后,就在外头了,奴婢问了,夫人说,大奶奶娘家姓庄,您看……” 皇太后连连摆手,催着让人进来,至于娘家到底姓什么,那都不要紧,只要让她看上一眼,就晓得像还是不像了。 帘子挑起,杜云萝抱着延哥儿和庄珂一道进去。 因着要见她们,之前陪着说话的众嫔妃们都已经散了,皇太后的身边只留下皇太妃。 庄珂是头一回进宫,心中谨记着规矩,跟着杜云萝给皇太后与皇太妃见礼。 不等她们行了大礼,皇太后便喊起了,又催着道:“快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杜云萝起先只当是在唤延哥儿,可抬眸见皇太后盯着半垂着眼的庄珂,她轻轻催了庄珂一声。 庄珂只好上前。 不仅仅是皇太后,连皇太妃都一瞬不瞬地看着庄珂。 庄珂的眼帘垂着,掩了她与众不同的眼睛,落在皇太后和皇太妃眼中,反倒是更像了。 “像!”皇太妃颤着声,道,“寒姑说得不错,就跟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皇太后扣住了庄珂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这身段,这模样,哀家仿若是回到了四十年前,庄妹妹来请安时也是这么一副模样。” 话音一落,皇太妃只顾着点头,杜云萝和庄珂都已经愣住了。 一声庄妹妹,唤的应当是庄珂的长辈吧? 同是姓庄,莫非是姑祖母? 庄珂咬了咬下唇,道:“皇太后娘娘说的‘庄妹妹’,是指妾的姑祖母?” 皇太后摇了摇头,道:“把脸抬起来,再让哀家看仔细些。” 庄珂乖顺地抬起了眼帘。 碧蓝的眸子如御花园里的湖水,又因着皇太后的话,庄珂心神摇晃,眼中亦带了几分涟漪。 皇太后怔住了,偏过头看向皇太妃。 皇太妃亦瞪大了双眼,抿唇道:“莫非你的母亲是胡人?” 这并不是什么能掩盖过去的秘密,庄珂颔首道:“妾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胡人。”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皇太妃又问。 庄珂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进宫之前,她知道自己血统不一般,慈宁宫里多少会问两句。 可血统无法改变,慈宁宫不会在这个当口上挑剔定远侯府,也就不会抓着她的出身不放。 只是庄珂并没有料到,慈宁宫里如此关心。 而这份关心,并不是挑剔。 从皇太后和皇太妃的语上,庄珂明白,她们许是认得她的亲人她的长辈,她这一趟进宫,也许就能知道父亲到底是什么人,他有这什么样的过去。 要是能知道这一切,庄珂也能和穆连康一样,寻到自己的根。 庄珂稳住心神,道:“妾的父亲叫庄宪。” 皇太后的眼中已有泪光,皇太妃死死捏着手中佛珠,道:“不矜而庄的庄,天之方难、无然宪宪的宪,是吗?” 庄珂身子僵住了,她想起了小时候,她的父亲就是这么解释他的名字的。 迎着皇太妃的目光,庄珂沉沉点头。 皇太后哑声道:“你的父亲呢?他还跟你说过些什么?” “父亲在五年前过世了,”庄珂说完,皇太后和皇太妃的眼睛倏然一暗,满满都是悲伤,她吸了吸鼻子,又道,“妾随着父母在关外长大,父亲教妾念书习字,也会说一些关内的事情,但他几乎没有提过自己的事,唯一一次提起来,说妾的祖母是信三清的。” 庄贵妃信三清,这在先帝爷的后宫里,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连带着她的儿子李宪都信了三清。 皇太后一把将庄珂抱在了怀里,沉声道:“好孩子,从今日起,你要记得,你说的祖母是先帝爷的庄贵妃苏氏,你的父亲是先帝爷的五皇子顺王李宪,你也姓李。 以后,别说是在慈宁宫,在这天下的任何地方,你都不用自称‘妾’,圣上是你的皇伯父,哀家是你的皇祖母,太子是你的哥哥。” 庄珂彻底怔住了。 杜云萝亦惊呆了。 她眼中的来自关外,和气良善,骨子里有着不输京中贵女姿态的大嫂,竟然出身皇家。 庄珂成了李珂,她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是顺王唯一的血脉,是亲王郡主。 庄珂长睫颤颤,碧眼之中全是质疑和茫然,她有些慌,又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皇太后看在眼里,以为庄珂介意的是她母亲的身份,宽慰道:“你母亲来自关外,也不能改变你的父亲是李宪,祖宗规矩,哀家会和圣上商量,你只要知道,你自己是谁。” 庄珂抿紧了唇,心中波涛汹涌,她突然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章节目录 第489章宝石 > 杜云萝看了庄珂一眼。 所谓的祖宗规矩,不过是外族女子不能成为皇家正妻罢了,圣上的后宫之中,一样有几位异族的妃嫔,碍于出身,她们的品级不高。 可顺王的情况与圣上并不相同,别说是亲王妃了,侧妃与不上宗牒的妾室也一个都没有。 顺王的女人可能只有庄珂的母亲一人,他们两夫妻又已经过世多年,有皇太后出面,圣上要抬举定远侯府,也许那胡人女子是可能上宗牒的。 如此一来,庄珂的身份也就不同了。 以杜云萝的年纪,对先帝爷的庄贵妃的生平,自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只是,看皇太后和皇太妃的态度,似是与庄贵妃十分亲近,对顺王李宪的不知所踪耿耿于怀,突然冒出来的庄珂一下子填满了两位老人的心。 皇太后絮絮问了些李宪在关外生活的事情,又使人去御书房报了一声。 庄珂此时平静了许多。 人也许会有相似,可不仅模样像,连名字、年纪都对得上,那就太过巧合了。 况且,在庄珂的心中,也盼着能寻到父亲的亲人,不管他们是什么出身,是贫穷还是显贵,庄珂都想见一见。 却不曾想到,她的父亲,来自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家,是先帝爷的亲儿子,是当今圣上的兄弟。 庄珂不疾不徐说着关外的生活,说父亲教绿洲上的人说汉话,说父亲带着她在大漠里策马而行,说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孩子,你的字与你父亲的像吗?”皇太后问道。 庄珂斟酌着道:“从小是跟着父亲学的,我自个儿瞧着,勉强学到了七分。” 皇太后颔首,茗姑姑通透,准备了纸笔,庄珂提笔,一时不晓得写什么,就写了“天之方难、无然宪宪”。 略微吹干,庄珂把纸捧给皇太后。 皇太后一看这字,捏着纸边缘的手就不禁颤颤。 其他的字,如庄珂所,学了李宪七分,只那两个宪字,与李宪亲笔如出一辙。 外头传来问安声,圣上驾到。 圣上进来,身后跟着皇太子李恪、诚王世子李豫,再往后头,是穆连康和穆连潇。 两厢行礼问安。 一直安安静静的延哥儿看到了穆连潇,欢喜地叫了起来,伸着手要抱。 杜云萝垂眸。 圣上看了延哥儿一眼,笑着在皇太后身边坐下,道:“多大了?” “上个月满的周岁。”穆连潇答道。 “哦?”圣上挑眉,又问,“抓周时都抓了什么?” 穆连潇摇了摇头:“正日子时,正在返京的路上,等回到京中,还来不及补上。” 圣上了然,道:“也就小时候最亲,要你抱你就抱吧。皇太孙小时候也粘着朕,不理他就哭,现在见到朕就躲。” 一番话说得李恪汗涔涔,想替儿子辩解几句,又不好开口。 圣上的目光落在了庄珂身上,仔仔细细看了看,道:“确实和庄贵妃娘娘很像,要是遥遥往那儿一站,连朕都要看岔了。我听说,五弟已经过世了?” 庄珂恭谨颔首:“父亲已经过世了。” “他生前可还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圣上叹息问道。 庄珂拧眉沉思,穆连康暗悄悄瞄向庄珂。 他的妻子是顺王的女儿,这一点穆连康全然没有想到。 应该说,他对旧事早已忘记,这一次进京,穆连潇与他说的也仅是现今勋贵们的状况,在几十年前就失去踪迹的顺王,连穆连潇都记不清,更别说穆连康了。 他当然不在乎庄珂到底是谁,就像庄珂从不在意他的出身一样。 无论他是失去记忆被首领带回绿洲的汉人,还是关内定远侯府的长孙,在庄珂心中,都没有高低。 同样的,在穆连康的眼中,庄珂是皇家血脉也好,是绿洲明珠也罢,她都是他的妻子。 只不过,突然之间的变化让穆连康多少有些惊愕,但回忆起逍遥之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的岳父,他又觉得,皇子出身才是理所应当。 庄珂想不起父亲还留下了什么,倒是穆连康想起了一样东西。 “回禀圣上,岳父当时留下来一颗宝石。”穆连康道。 如此一说,庄珂也想起来了。 父亲弥留之际,她刚好怀上了潆姐儿,父亲把这颗宝石给了她,说若肚子里的是个姑娘,就把这宝石给她耍玩。 生下来的的确是个姑娘,庄珂却一拖再拖,怕年幼的潆姐儿不知道珍惜,弄丢了长辈留下来的东西,就一直自个儿收着,想等潆姐儿再大一些,才交给她。 这宝石,现在应该躺在她的妆屉里。 圣上留了庄珂说话,让穆连康回府去取,也把潆姐儿和洄哥儿抱来,让皇太后和皇太妃见一见。 穆连康孤身回府,从妆屉里寻到了宝石,又去徐氏那里接两个孩子。 徐氏见他一个人回来,奇道:“你媳妇呢?连潇和他媳妇呢?” 穆连康要赶回宫里,匆匆与徐氏道:“母亲,阿珂的出身恐怕不一般。” 徐氏的心重重一跳。 “宫里说她是顺王的女儿。” 徐氏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到了桌上,她深吸了一口气:“顺王?是先帝的五皇子?” 见穆连康点头,徐氏喃喃道:“会不会弄错了?” “慈宁宫里认定了,说她和先帝的庄贵妃一模一样,圣上还在问话,让我回来取岳父大人留下来的这颗宝石。”穆连康把宝石交给了徐氏。 宝石好坏,女人们最懂。 徐氏只一眼就知道,这颗宝石绝非凡品,庄珂的父亲能拿得出这宝石,他的出身就定不一般。 “那你先进宫去吧,这事儿先不张扬,万一传出去了,宫里又不认了,平白让人看笑话。”徐氏道。 穆连康笑着颔首,徐氏是在替庄珂考量,庄珂的血统本就会惹人闲话,再起些风波,背地里还不知道会冒出什么话来。 他们又不能恶恶语去与流蜚语比拼高下,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庄珂。 徐氏送了两个孩子上马车。 这几日处下来,她是真心喜欢庄珂,这个儿媳妇到底是什么来历,徐氏早看开了,她求的是一家平顺。 可这会儿,徐氏的心忍不住有些雀跃。 若庄珂是天潢贵胄,那他们三房也就水涨船高,二房那里想算计他们,更要掂量掂量。 就算不能把二房打击惨了,让他们堵心堵肺的,徐氏乐意极了。 章节目录 第490章领扣月票60+ > 慈宁宫里,皇太后还在与庄珂说着话。 穆连康带着两个孩子进来。 皇太后欢喜地把洄哥儿抱过去,又让潆姐儿坐在她的身边:“潆洄,这可真是好名字,你们两个啊,都是转着转着,总算回家了。” 庄珂抿唇浅笑。 穆连康把宝石给了圣上。 圣上捏在指尖看了看,又转交给了皇太后:“母后来看看,这宝石是用在什么地方的?” 皇太后来回翻看,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 皇太妃凑过来看了一眼,闭着眼思忖了一番,道:“莫不是那只领扣上的? 太后娘娘还记得吗?贵妃娘娘有一只金嵌宝石绵阳太子领扣,是先帝赏给贵妃娘娘的,娘娘很是喜欢,逢年过节时才会戴上。 当年贵妃娘娘入葬时,原本那只领扣也要陪葬的,清点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中间的宝石,这才不得不从单子上划去。 那只领扣,后来收在了……” 收的地方,皇太妃是半点也记不得了。 毕竟过去了几十年,她能记得这宝石的出处就实属不易了。 皇太后叫她提醒了,倒也想起这么一回事来,唤了寒姑上前:“你记得东西收哪儿了吗?” 寒姑从前伺候过庄贵妃两年,贵妃娘娘仙逝后,到了皇太后身边伺候。 她苦思冥想,道:“还在菁华宫里。” 菁华宫是庄贵妃生前住的宫室,当年她虽失宠,但好歹保住了品级封号,并没有搬离,一直到病故。 那之后,这宫室也一直空闲着,没有再住新人,直到先帝晚年回忆前事,不停地追封,要让菁华宫恢复原貌,那些收在库房里的曾属于庄贵妃的东西,也一样一样被摆了回去。 先帝驾崩前曾留下口谕,庄贵妃百岁之前,不许动菁华宫,因而当今圣上也没有让自己的后妃搬入菁华宫。 几十年里,无人居住却摆满了好东西的菁华宫遭过几回贼,先帝和圣上管得严,罚得狠,也就消停了。 寒姑从菁华宫里寻了那领扣来。 因着缺了宝石,这领扣并未遭窃。 皇太后一手捧着金领扣,一手把宝石放入中心的缺口,调整了角度,严丝合缝。 皇太妃幽幽叹了一口气:“顺王殿下取走宝石,也是为了一个念想吧。” 有了这颗宝石,庄珂的身份基本就坐实了。 就算她有胡人血统,她也是皇家郡主。 圣上半边身子靠在几子上,沉声问道:“五弟在关外过得舒坦吗?” 庄珂看了穆连康一眼,这才转头,答道:“在我的眼中,父亲过得很自在。” 圣上微怔,随后朗声笑了。 自在逍遥,那就是他的五弟了。 宫里原是要留膳的,碍着穆连潇的身子,也就散了。 皇太后对庄珂多有叮嘱,让她得了空就进宫里来说说话。 回到定远侯府,徐氏在二门上等他们,见穆连康冲她点了点头,她心里便有数了。 一行人往柏节堂里去。 周氏和陆氏正要伺候吴老太君,见他们浩浩荡荡来了,吴老太君笑着道:“今日倒是齐整,使人去风毓院里说一声,他们那里还没摆桌的话,就过来花厅里一道用,左右今儿个连慧也在,让她来见见兄嫂。” 自有婆子过去传话。 吴老太君又问起了宫里的状况:“我听说连康中途回来,把两个孩子也带去了?” 穆连康答道:“慈宁宫里想见一见他们。” “皇太后仁慈。”吴老太君笑道。 穆连康和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庄珂看向杜云萝。 杜云萝明白,有些话,庄珂自己反倒是难开口,便接了话头,笑盈盈与吴老太君道:“祖母,今日进宫有大收获。” “哦?”吴老太君抬眉。 “大嫂的娘家寻到了,”杜云萝继续道,“宫中有老人一眼瞧见大嫂,惊得手中的食盒都砸了,说是像极了先帝的贵妃娘娘。 皇太后和皇太妃唤了大嫂过去看,大嫂说的信三清的祖母是先帝的庄贵妃,大嫂的父亲是先帝的五皇子顺王爷。” 话音未落,屋里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几个伺候的丫鬟婆子面面相窥,她们听见了什么?这个从关外来的大奶奶竟然是皇亲! 周氏和陆氏亦是一脸震惊,事关皇家,若不是宫里点了头了,杜云萝是绝对不会信口开河的。 吴老太君怔怔看着庄珂,她不知不觉间,府里就添了个郡主? “连康媳妇,当真的?”吴老太君试探着问她。 庄珂抿唇颔首:“父亲的名字、年纪都对得上,而且,父亲留下来的宝石是从庄贵妃娘娘的一个领扣上取下来的,已经跟宫里留下来的领扣比对过的。” 吴老太君拍了拍庄珂的手,她很清楚,不管诏书何时下,庄珂都会变成李珂,被封为郡主。 圣上要赏赐定远侯府,这次慈宁宫让庄珂进宫去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庄珂的身份。 既然她是顺王的女儿,那后头的封赏就越发顺理成章了。 顺王已经薨逝,只留下一个女儿,这对圣上和太子、对京中的格局不会有任何影响,圣上不会吝惜一个郡主的封号。 庄珂嫁的是穆连康,不是要承爵的穆连潇。 穆连潇往后再建军功,圣上也不至于赏无可赏,要咬着牙把定远侯府变成公府。 再者,就算是身份上还有一丝存疑,庄珂只是个女儿,不会乱了皇家血脉。 一个没有父母兄弟的郡主,除了自身身份的提高,不需要再有旁的顾虑了。 这也是宫里直截了当认下庄珂的原因吧。 何况,还有那颗宝石。 “如此一来,府里又要等着领旨了。”吴老太君道。 “领旨?”穆连慧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一把撩开帘子,打头进来,“祖母,阿潇要承爵了?阿喻战死的封赏要下来了?” 穆连慧的声音透着几分冷意,她再是恶心穆连喻和穆元婧的关系,穆连喻也是她的亲弟弟。 能恨能气能厌恶,却没想过要他去死。 穆连喻死在战场上,根本不能怪罪谁,可偏偏一上午都在听练氏念叨长房、三房的不是,听得穆连慧头晕眼花的,心情越发不耐了。 章节目录 第491章凤凰齊亞和氏璧+ > 二房众人鱼贯而入,穆连诚抱着娢姐儿,蒋玉暖扶着练氏,与穆元谋一道给吴老太君请安。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道:“人多了,这暖阁里就挤不开,就这么先过去花厅里吧。” 老太君发话,自是一个个整整齐齐地过去了。 花厅里烧着银丝碳,暖烘烘的。 穆连慧的目光落在了归家的穆连康身上。 穆连康能平安归来,穆连慧只能说一句天命使然。 前世的二房实在太顺了,心想事成,就算穆连康没有死,也没有给他们造成任何麻烦。 到了今生,简直就是把前世吞下去的全部都吐了出来,就没有什么顺心的事情。 杜云萝的重生把整个定远侯府搅和得一塌糊涂,连穆连康都活着回来了。 事已至此,她的父母还想着能与长房拼到最后? 穆连慧冷笑。 她唤了声“大哥”,轻飘飘地看向庄珂,唤了声“大嫂”。 眼中没有喜恶。 各自坐下后,刚才的话题也就没有人提了。 丫鬟们摆桌,安安静静用了饭,老太君又让各处散了。 练氏回到风毓院,歪在榻子上,道:“老太君也真是的,不过就是一顿午饭,非要凑去花厅里用。” 朱嬷嬷从外面进来,目光在蒋玉暖身上一转,垂下了眼帘。 练氏没瞧见朱嬷嬷的眼神,问道:“什么事儿?柏节堂那里说了些什么?他们今日进宫如何?” 一连几个问题,朱嬷嬷面色为难,还是硬着头皮答了:“慈宁宫里认了大奶奶,说她是、她是……” “她是什么?”练氏瞪了支支吾吾的朱嬷嬷一眼,“哦,她是蓝眼睛,难不成说她是胡人里的仙女?菩萨?圣姑?还是叫什么来着……哦,真神?” 朱嬷嬷一听练氏这鄙夷的口气,心中就直打鼓,实话实说的话,练氏指不定又一口气哽住了,可不说…… 不说,也是不成的。 朱嬷嬷闭上眼睛,心一横,道:“宫里说了,大奶奶是先帝庄贵妃所出的五皇子、顺王爷的女儿。” “什么?”练氏猛得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胸口起伏,她重重喘了几口气,一把捏住了穆连慧的手,眼眶红了,“你看看,你看看这都什么糟心的事儿! 我儿战死了,拿我儿的性命换封赏,金银珠宝买我儿的命,这也就算了,可现在呢? 啊!为了给封赏,竟然说那胡女是皇家血脉? 这皇家血脉可真不值钱! 顺王离京都多少年了,几十年不提,这会儿倒是把他拉出来做文章了! 我记得先帝爷驾崩前很是挂念庄贵妃吧?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都一层一层往上追谥号。 先帝爷晓得皇太后和圣上就这么利用庄贵妃和顺王,哼!” 穆连慧手上吃痛,挣了两下才挣开,她没理会练氏,只问朱嬷嬷:“说仔细些。” “奴婢听说的,大爷中间回府过一回,奉命来取大奶奶的父亲留下来的一样东西,送进宫里去比了,与庄贵妃留下来的东西比得上。”朱嬷嬷清了清嗓子,犹豫着劝了一句,“事关皇家体面,若大奶奶不是顺王子嗣,只那双眼睛,宫里应当也是不想认的吧。” 练氏的呼吸一窒:“不可能!” 穆连慧瞥了练氏一眼:“原来祖母说的又要接圣旨了,是指这么一回事。” “慧儿?”练氏转过身来,扶住穆连慧的肩膀,“那庄珂真的会是……” 穆连慧嗤笑:“母亲,您管她是不是真的,慈宁宫里要认,全天下谁敢说她是假的? 您说宫里要抬举他们,就像当年封我做乡君一样。 可为何我就只是一个乡君,她却是亲王女儿? 只要皇太后开口,让京中哪个勋贵收她做个义女,她就能得乡君、甚至县主的封号,慈宁宫为何要把庄贵妃和顺王扯下水? 那就唯有一个可能,她就是顺王的女儿。” 练氏的眸子倏然一紧,仰倒在榻子上,一张脸惨白。 胸口闷得难以呼吸,练氏使劲揉了揉,依旧觉得气闷,朱嬷嬷赶紧上前替她揉压。 练氏喘着气,脑海里跟夏日的雷雨天一样,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他们原本还说,穆连康孤身在关外,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娶不到好出身的女子。 就算他回来了,有这么一个妻子在,他都无法参与到爵位之争中来。 庄珂的胡人血统,她的眼睛,会成为京中的笑话,会让勋贵女眷们都看不上她。 却不曾想,庄珂竟然会是顺王的女儿! 一旦成了皇亲贵胄,那就是天家,谁敢看不起她? 这京中,除了后宫里的娘娘们,除了几位公主、亲王妃和郡主,谁能对她指手画脚? 一只杂毛鸭,转身成了金凤凰! 思及此处,练氏的胸口就胀痛得厉害。 庄珂是母亲是胡人不假,那也会变成顺王爷的胡姬爱妾,沾染上天家,自然是宫里怎么说就怎么算了。 连字辈四个儿子,穆连康是郡主仪宾,穆连潇承爵,就只有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还什么都没有。 他们这些年谋划算计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成了这样…… 练氏越想越不甘心,眼前全是庄珂笑盈盈的模样,那双蓝色的眸子让她几乎窒息。 朱嬷嬷一面替练氏揉压,一面劝着,又不住给穆连慧和蒋玉暖打眼色。 穆连慧坐在那儿,心跳加快,她还真没看出来,那个庄珂竟然还有这样的来头。 至于蒋玉暖,她已然呆住了。 她不喜欢庄珂,从性子到模样都不喜欢,她们两个是截然相反的,这样的认知让蒋玉暖很不舒服。 而唯一能让她觉得安慰的是出身。 蒋家再是败落,蒋玉暖也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女儿,比来历不明还混了胡人血统的庄珂好上千倍万倍。 现在,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这一点也没有了。 人家,是顺王的女儿,是皇家郡主,是真真的娇女。 穆连康终究是娶了最好的那一个。 练氏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气息,她在穆连慧和蒋玉暖的眼中都看到了难以置信,就算知道会是真的,她们也无法接受。 谁都接受不了。 章节目录 第492章变数 > 夜色渐渐浓了。 风毓院里点了灯。 穆元谋和穆连诚父子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穆连诚的眉头皱了起来,跟着父亲进屋,看向了歪在榻子上的练氏。 “母亲病了?”穆连诚上前,柔声闻着蒋玉暖。 蒋玉暖一脸郁色,颔首道:“下午乡君回去之后,母亲就一直胸闷,说是透不过气来,请了大夫来瞧,给开了方子。屋里头药味大,我让刘孟海家的先带着娢姐儿回去了。” 穆连诚轻轻拍了拍蒋玉暖的肩头以示宽慰,随手搬了把绣墩过来坐下:“母亲,舒服些没有。” 练氏脸色发白,头上束着抹额,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穆元谋从内室里出来,见练氏如此,不由也放柔了语气:“是不是慧儿又说了些不中听的? 她那张嘴,没有几句话能听的,既然拧不过来了,你就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吧。 再不济也有她婆家管教她。” 练氏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全成了低低的咳嗽声。 蒋玉暖抿了抿唇,有些话不当她来说,可朱嬷嬷出去了,里头只有珠姗在眼观鼻鼻观心。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母亲不舒服,是为着大嫂的事情。” 话音一落,穆元谋和穆连诚都诧异地看着她。 穆元谋是单纯不解,穆连诚心里却多了几个起伏。 这次穆连康归家来,蒋玉暖即便不说,穆连诚也能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不是所谓的旧情难忘。 消失多年的曾经要谈婚论嫁的人回来了,无论是谁都会心神恍惚一阵,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他对蒋玉暖越好,蒋玉暖越不会背叛他。 蒋玉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穆连诚比谁都明白,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蒋玉暖会行错一步。 他所要担忧的,是蒋玉暖会知道穆连康失踪的真相。 当所有的事实摆在眼前时,蒋玉暖会如何做? 她会怪他恨他,可她绝对不会伤害他,她只会折磨她自己。 穆连诚舍不得。 因此,他们两个从不提穆连康,穆连诚也不敢跟她提及,就怕纤细的蒋玉暖会发现些蛛丝马迹。 他们也不提庄珂。 因而蒋玉暖说出“大嫂”这两个字的时候,才让穆连诚惊讶。 他沉默着看着蒋玉暖。 穆元谋追问了一声。 蒋玉暖垂眸,道:“朱嬷嬷打听来的消息,宫里认了大嫂,说她是先帝爷的五皇子、顺王爷的女儿,乡君说,这种事宫里不会胡说的,会认她,那大嫂一定就是郡主。” 穆连诚整个人一僵。 穆元谋正要饮茶,闻一怔,眼前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他没有吹开,下意识地抿了一口,烫得他几乎把茶盏甩出去。 “郡主?”穆元谋嘶了一声,舌尖发痛。 练氏一听这两个字,胸口的闷气又泛了上来,她一把扣住了穆连诚的手,支撑着坐了起来:“一个蓝眼睛的郡主,也不怕丢人!” 穆连诚给练氏顺气,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京中有勋贵养着胡姬,宫中也有关外进贡的胡人美女,前些年颇有些圣宠的一位贵人也是胡人。 皇子之中,只有高祖皇帝的一位皇子的母妃是胡人,由德妃娘娘抱养,做个闲散皇亲。 旧例里能寻出这么一例来,一个蓝眼睛的郡主,对天家来说,也就不是什么奇事了。 况且,顺王爷已经故去,留下的是个女儿又不是儿子,宫里头才不会这么计较。 可宫里头不计较,定远侯府里的状况就截然不同了。 二房原本唾手可得的爵位一下子成了天边的圆月,这些年的所有谋算都变成镜花水月。 就算穆连潇和延哥儿都没了,爵位也不会给二房。 他穆连诚有个战死的亲弟弟,比不过穆连康娶了皇家郡主。 穆连诚死死咬紧了后槽牙。 穆连喻战死了,他往后连个帮手都没有,以一敌二…… 莫非他真的没有那个命? 穆元谋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目光沉沉。 庄珂是郡主,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应该说,现在有太多的事情在他的意料之外了,这种失控的感觉包裹住了穆元谋,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焦躁。 他不喜欢这样。 他喜欢按部就班,所有的事情沿着既定的轨迹发展,每一步都是可控的。 而现在,一切都乱套了。 这些年,从穆元安战死开始,这十几年里,他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要功亏一篑? 所有的变数都是穆连康。 他没有死,他去了关外,他娶了郡主,他被寻回来了,成了向导,带着穆连潇攻下了古梅里,成就了穆连潇的战功和名声,鞑子退回北疆,死的是穆连喻。 穆元谋忍不住想要冷笑三声。 就是穆连康的一条命,造成了这么多的后果! 若穆连康九年前就死了,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可恶的穆堂!”穆元谋咬牙切齿。 提起穆堂这个名字,穆连诚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想说些什么,可看到一旁给练氏端茶送水的蒋玉暖,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斟酌了一番,穆连诚道:“阿暖,你先回尚欣院里照顾娢姐儿,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蒋玉暖瞥看穆连诚,见他颔首,她乖顺地放下了手中东西,道:“差不多该用晚饭了,我先让人摆桌了,爷早些过来。” 退出了风毓院,蒋玉暖拢了拢斗篷,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院子,死死咬住了下唇。 她听到了穆元谋的话。 他说“可恶的穆堂”。 她又想起了那日练氏说过的话…… 所有的一切在脑海之中盘旋,一个答案冒了出来。 当年,穆堂原本要害死穆连康的,可穆连康却活了下来。 练氏和穆元谋的话是这个意思吧? 穆堂一个仆从,做这种事定是受了主子的吩咐,会这么做的,只有知晓这一点的穆元谋夫妻。 蒋玉暖攥紧了领口,快步往尚欣院里走。 真相如北风,无论她把自己裹得多紧,都是刺骨的。 那这一切,穆连诚知情吗? 当年穆连诚也就十三岁,他知道他的父母做了什么吗? 蒋玉暖不知道答案。 章节目录 第493章训人 > 穿过花园时,蒋玉暖透过庑廊的花窗,看到了兰语院里的灯火,远处温暖,她却入坠冰窖。 她闷着头冲进了尚欣院。 娢姐儿听见动静,摇摇晃晃跑出来寻她。 蒋玉暖看着粉雕玉琢的女儿,微微侧开了身子:“姐儿乖,娘身上冷,等会儿抱你。” 娢姐儿撅着嘴点了点头。 蒋玉暖脱去了斗篷,在火盆边上站了会儿。 银丝碳没有烟,她却觉得眼睛发痛,可想到穆连诚很快就会回来,她又不敢掉眼泪,只能逼着自己都忍了回去。 风毓院里,穆连诚清了清嗓子,道:“我使人快马加鞭去了青连寺,穆堂已经死了。” 穆元谋的眼皮子跳了跳。 “死了?什么时候?”练氏惊道。 穆连诚答道:“似是阿潇他们到桐城的时候,和尚们说,应当是死在阿潇他们见到穆堂之前。” “当真是之前?”练氏不信,她摇了摇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莫不是和尚诓我们的?” 穆连诚不置可否。 青连寺里的和尚就是这么说的,便是想要质疑,人家也是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至于真假,穆连诚真的很难确定。 虽然他认同练氏的想法,世间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可他们也不可能把穆堂从地里挖出来再问一问经过了。 况且,就算穆连潇他们到的时候,穆堂还活着,也难说穆堂最后有没有开口。 一切都是未知。 练氏啐了一口:“那个穆堂,以为出家了就真的是个和尚了?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穆元谋盯着桌上的茶壶,道:“水太烫了,换一壶。” 珠姗这才上前,端起茶盏要出去,转身时却绊了一下,踉跄了两步,虽是站住了,也没有砸了手中东西,壶中的水却洒出来了些。 地上湿哒哒的。 珠姗怯怯看了穆元谋一眼。 穆元谋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喝道:“还不滚出去!” 珠姗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直到站在庑廊下吹着冷风,整个人才一点点静了下来。 朱嬷嬷迎面而来,压着声问她:“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见老爷训人了?” 珠姗哆哆嗦嗦道:“是我不小心洒了水,妈妈,我还是头一回碰上老爷训人的,我……” 朱嬷嬷摆了摆手,安抚了珠姗两句,想抬脚进屋的,一时也有些犹豫了。 她伺候屋里头这两夫妻很多年了。 前些年事事顺心时,那是再和睦不过了。 穆元谋除了在吃穿用度上讲究些,爱整齐爱干净,旁的也不难伺候,练氏平日里也不为难底下人,风毓院里做事舒坦极了。 后来,穆连慧回京,这院子里的气氛慢慢就变了。 尤其是这一两年,不顺心的事情多了,练氏没少发脾气,整日里都闷得喘不过气来。 为了长房那两夫妻,为了穆连喻,为了穆连慧,甚至为了一些在朱嬷嬷眼里根本不值得练氏伤身子生气的事情而生气。 可就算如此,穆元谋还是老样子,一直成竹在胸的模样,在练氏急切时,反过头去会让她莫要急躁。 这样的穆元谋,今日里开口训人了,声音重到朱嬷嬷从外头过来都听得见。 “是不是为了大奶奶的事体?”朱嬷嬷附耳问珠姗。 珠姗点了点头,复又摇头:“不单单是大奶奶,二爷说,穆堂死了,青连寺里说得不清不楚的,不晓得世子他们见没见着穆堂最后一面。” 朱嬷嬷一听“穆堂”两个字就头痛,干脆不进去寻晦气了。 屋里头气氛沉闷,穆连诚劝了练氏几句,便离开了。 回到尚欣院里,听到娢姐儿的笑声,他整个人才轻松了一些。 蒋玉暖见穆连诚回来,盘旋在脑海里的问题又涌了上来,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继续闷在心里。 宫里的诏书未下,延哥儿抓周的日子先定下来了。 周氏和杜云萝商量着,再拖下去,等穆连喻回京了,越发不合适了。 穆连潇挑了个日子,给姻亲家中发了帖子。 因着穆连喻新丧,抓周一切从简,请的只有各家姻亲,也不置办席面了。 杜家那儿,甄老太爷这几天腿痛犯了,他们老人家不来了,就让二房跟着三房的一起过来。 甄氏抱着延哥儿欢喜不已,可再是欢喜,当着吴老太君的面,神色还是要端着些的,免得叫人说侯府长房没把穆连喻的死放在心上。 吴老太君多看了夏安馨两眼,夸她看着就是贤惠能当家的孩子,不愧是夏老太太调\\教的,夸得苗氏与有荣焉、心花怒放。 按说应当礼尚往来,夸一夸在吴老太君跟前长大的蒋玉暖,可苗氏晓得定远侯府里的事体,根本不想提起二房来,干脆不提了。 杜云萝问起了娘家状况。 甄氏道:“你三嫂就这两日了,稳婆一直住在府里等她发作,云荻媳妇肚子大,我就没让她过来。” 杜云萝颔首,今日人说少也不少,唐氏不来也好。 依着帖子,除了穆家族中,还请了周家、练家、徐家、杜家、蒋家的人,陆氏娘家不在京中,也就没有使人去请。 而徐家那里,原本除了逢年过节使底下人走动送礼,徐氏已经多年不来往了,这回穆连康回来了,徐氏整个人精神气就不一样了,也给娘家递了帖子。 穆连慧那里也送了帖子,她却说身子不适,只让一个婆子来观礼。 人陆陆续续都齐了。 一来看孩子抓周,二来,不少人在打量穆连康和庄珂。 尤其是庄珂,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花厅里并排摆了三张翘头大案,上头放了印章与儒、释、道三教经书,又摆了笔墨纸砚、算盘账册、枪箭虎符、玩具吃食,各式各样的都齐全了。 穆连潇这两日身子好了不少,又是延哥儿的大日子,周氏和杜云萝劝他躺着都躺不住。 一早清早,等延哥儿梳洗沐浴之后,便抱着去了祠堂里磕头祭祖,这会儿又亲自把儿子抱到了大案上。 延哥儿岔开圆嘟嘟的双腿坐在正中,东张西望着。 章节目录 第494章抓周月票90+ > 杜云萝依着甄氏,小声道:“也不知道他会抓什么?” “你小时候抓了一只笔,你父亲刚想夸你,扭头又抓了一把姜糖。”甄氏低声答道。 这事体从小到大,杜云萝听甄氏说了无数次了,每次听都让她想要娇娇求饶,不说那姜糖,她好歹也是先抓了笔的,不算丢人了。 再看延哥儿,双手往前一撑,撅着屁股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在大案上走了两步,圆溜溜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桌面。 突然之间,延哥儿弯下腰去,伸手就往前抓去。 延哥儿抓的是虎符。 那是用木头仿造虎符的样子雕的,很小一只,正好让延哥儿能握得住。 延哥儿刚抓住虎符,另一只手又要往别处探去,就被穆连潇一把抱了起来。 “看来我们延哥儿,以后也想领兵当大将军。”穆连潇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 延哥儿被打断了,也不恼,回头在穆连潇脸上吧唧吧唧留下一串口水。 将门出身,抓个虎符自然是赢了一堆赞美之声。 吴老太君也高兴,让穆连潇把延哥儿抱给她。 延哥儿抓完了周,姻亲们也没马上就散,三五成群的凑在一道说话。 杜云萝拉了拉穆连潇的衣角,压着声问他:“延哥儿还想抓呢,你打断他做什么?我瞧着他在往那把枪伸手。” 穆连潇扑哧就笑了,上下睨了杜云萝两眼,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听见了。” 听见了? 杜云萝微怔,很快又想明白了。 他那是耳力好,听见她和甄氏说话了。 “见好就收,谁知道延哥儿下一手会抓什么。”穆连潇弯着眼道。 杜云萝的后脖颈一下子烧了起来,要不是在人前,真想狠狠踹他一脚。 抓糖怎么了? 她就爱吃甜的,怎么了? 就算延哥儿也学她抓糖,这世上就不许有爱吃甜食的大将军了? 杜云萝抿唇瞪着穆连潇,穆连潇笑意更浓。 这厢两人低声说话,那厢传来桂氏声音。 “连康媳妇,潆姐儿和洄哥儿,抓周时抓了什么?”桂氏堆着笑,问道。 花厅里头热闹,桂氏的声音却不低,一时之间人人听见了,便都止住了话,转头看向庄珂。 族长老夫人正跟吴老太君说话,听了这一句,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前回就训过桂氏了,还当她会收敛些,哪知道转过头就又去寻庄珂麻烦。 人家从关外来的,谁知道兴不兴抓周。 可不管如何,这又是何必呢? 庄珂静静看着桂氏,道:“浒三婶娘,我在关外时没有给孩子们抓过周。” 桂氏咯咯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哎呦瞧我,倒是忘记了,各地习惯不同,咱们兴这个,每个孩子都要抓,你们那儿不兴…… 不过啊,好歹是回京里来了,往后吃穿用度就是京里的规矩了。 孩子们小,要矫过来倒是不难的,回头添两个管教姑姑,以后说话做事,就是京里气派了。 哎,连康媳妇,你对京里的生活可还习惯? 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问你两个弟妹,她们都是京里养大的,该知道的都知道。” 庄珂还没什么表情,族长老夫人差点一口水都喷了出来。 贬低不算,这还顺带挑拨起了人家妯娌关系,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儿媳妇的嘴这么刁了。 而且,什么叫京里气派? 庄珂除了那双眼睛,说话做事哪里没有京中气派了? 连她两个妯娌都未必比得上! 族长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恶狠狠瞪着桂氏。 桂氏看婆母怒了,也就见好就收。 庄珂一点也不想理会桂氏,面不改色说了几句“谢过婶娘提点”,就彻底忽略了桂氏。 另一边穆连康皱眉想出声,庄珂转眸望过去,碧蓝的眸子浅浅含笑,止住了穆连康。 徐氏看在眼里,低声与穆连康道:“今儿个是延哥儿抓周,何必与这种不知所谓的人计较,在坐的眼睛都雪亮的,孰是孰非都晓得。等圣旨下了,哪个又会说你媳妇闲话?” 庄珂打了一通太极,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蒋邓氏暗悄悄打量着庄珂,附耳与蒋玉暖道:“那就是你大嫂?那双眼睛,哼,透着一股子邪气,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蒋玉暖垂眸,拽着蒋邓氏的袖口摇了摇头:“嫂嫂莫胡说,她、她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皇……”蒋邓氏捂住了嘴才没有大声叫起来,她悄悄看了庄珂一眼,又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与蒋玉暖道,“胡人的皇亲?” 蒋玉暖不想细说。 花厅里各自散了。 蒋方氏和蒋邓氏跟着蒋玉暖回了尚欣院。 等打发了下人,蒋方氏才冷声与蒋玉暖道:“瞧瞧,人家长房嫡长孙就是风光,娢姐儿百日、抓周,哪一次热闹过? 叫你不争气,不生个儿子出来! 现在好了,你小叔子又没了,这生生又要往下耽搁! 你自个儿说说,姑爷去年冬天回来的吧?到现在又有两三个月了,你这肚子就是铁树也该开花了,真是没点儿本事! 等又过了孝期,你自己算算,哎,我好歹也是儿子女儿不断的,你两个姐姐也是争气,就你,就你!” 蒋方氏越说越生气,又要伸手来戳蒋玉暖的脑门。 蒋邓氏看在眼里,心里急得发憷。 往日姑爷不在家也就算了,今日不仅他在,还有好多姻亲在,蒋方氏再把蒋玉暖骂哭了,回头叫姑爷知道了,可怎么是好?又传出去,那些姻亲怎么看? “阿暖啊,你刚才跟我说,你那大嫂是皇亲?”蒋邓氏赶紧岔开话题。 蒋方氏闻,手上动作一顿:“什么皇亲?就那蓝眼睛还能当皇亲?” 蒋玉暖缩着脖子,道:“她是先帝的五皇子、顺王爷的女儿。” 蒋邓氏倒吸了一口寒气。 “什么?”蒋方氏撇嘴,“她信口开河的吧? 顺王爷都离京多少年了?哦,是离京后去了关外还得了个女儿,这话说出来还有人信? 她要是顺王爷的女儿,她怎么不姓李? 还是说,她那个蓝眼睛的胡人娘姓庄? 呵!你这是要笑死人呐!” 章节目录 第495章一样月票120+ > “又不是我说的,”蒋玉暖撅着嘴,移开了视线,叹道,“前些日子她进宫去,宫里认的,顺王爷的母亲是庄贵妃,所以她才姓了庄。” 蒋方氏脸上一僵,动了动嘴唇,半晌冒出来一句:“真是?宫里认了?” 蒋玉暖点头:“就是宫里认的。” “哎呦还是个郡主!”蒋方氏在几子上拍了一下,“你看,你看! 亏得我当时让你嫁给姑爷,不然呢? 康大爷带着个郡主回来,人家还有一儿一女了,你要是守着守着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你有见过皇家郡主做小的? 真成了那样,你就当妾去吧! 所以我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让你听我的就没错! 你还老跟我拧,一副我亏待了你的样子,你自己来说说,我到底亏待你没有? 自己笨,还想不听话,摔大跟头吧! 我告诉你啊,回头出了孝期,隔两个月你的肚子要是还没动静,就把我给你的那两个丫鬟开脸抬举了。 我就不信你肚子不灵光,那两个的肚子也跟死水一样。 到底是娘家带过来的人,她们家里人,我都能拿捏,不怕你个蠢的给她们欺负。 真等到你婆母忍无可忍给你屋里添人了,你到时候找谁哭去! 听明白没有? 哎,说你呢,别白着个脸又要哭,你个没出息的! 罢了罢了,我现在懒得跟你说,看着你就来气,这事儿等年底出孝期的时候我再来跟你说。” 蒋方氏自顾自说了一通,唤上蒋邓氏便往外头走,刚一出屋子,迎面碰见穆连诚,她赶忙笑着唤了声“姑爷”。 穆连诚给蒋方氏行了礼,等进屋子一看,蒋玉暖呆呆坐在榻子上,眼睛通红一片。 “岳母跟你说什么了?”穆连诚搂住了蒋玉暖。 蒋玉暖身子僵了,很快又放松下来,倚着穆连诚,哑声道:“没什么。” 庄珂的事情,她不想说,蒋方氏让她给穆连诚抬妾的事情,她更加不想说。 穆连诚轻轻抚着蒋玉暖的背,没有再问。 送走了姻亲们,杜云萝回到韶熙园时,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疲惫。 她有些怀念在岭东的生活了。 除了他们夫妻带着孩子,要来往的也只有杜怀让一家和穆连康夫妻,娘家人让她觉得舒心,庄珂又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杜云萝是真正的生活简单。 回到京中,要面对的人和事一下子多了起来,不仅仅是侯府里头的,作为嫡长房的嫡长媳,杜云萝要来往的不只是姻亲,还有其他勋贵府中的人事。 这亏得回来后已经过完年了,要不然,够她手忙脚乱一阵的了。 不过,怀念归怀念,杜云萝明白,京中这样的生活是她躲不开的,也不该去躲的。 穆连潇马上要承爵,作为他的妻子,她理应做好这些事体。 锦岚帮着杜云萝敲打双腿。 杜云萝眯着眼睛才歇了一小会儿,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她赶忙坐起身来。 穆连潇兴冲冲地抱着延哥儿进来。 杜云萝趿了鞋子迎上去,一把将延哥儿接了过来,嗔道:“抓周都抓完了,你还总抱着他,你的伤不顾了?” 穆连潇刚想说背伤好多了,触及杜云萝关切又心疼的目光,他的心不由软了,柔声哄她:“听你的,都听你的。” 屋里几个丫鬟忍俊不禁。 杜云萝红着脸瞪了穆连潇一眼。 穆连潇在罗汉床上躺下,杜云萝把延哥儿放到他身边,拉过锦被替穆连潇盖上,这才自己落座。 “云萝,你刚才在歇午觉?”穆连潇握着杜云萝的手,见她颔首,又问,“累着了,要不要再歇会儿?” 杜云萝抿唇笑了:“哪里就这么精贵了,我就是一个人闲着躺了会儿,现在就不躺了。” 穆连潇含笑看她,指腹在她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他的云萝,什么时候不精贵了? 他可是一直捧在手掌心里,娇着宠着,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的。 漆黑的眸子如有浅淡水光,眉目含情,杜云萝看得真切,心中甜着腻着。 带着薄茧的指腹从掌心滑到了食指尖,穆连潇看着那青葱玉指,道:“云萝,你第一次喂我吃的东西,可还记得?” 杜云萝一怔。 她下意识地去回忆从前。 那时她脾气大,横竖都要和穆连潇闹,他总是事事都顺着她。 她还真没有喂过穆连潇吃什么。 直到有一回,穆连潇回京时身上还带着伤。 那伤口原本好得差不多了,偏穆连潇思她久了,诓着哄着她要了一回,伤口又肿了起来,起热烧了两日。 那两日烧得迷迷糊糊的,连药都喝不进,全是杜云萝喂的。 如此想来,她第一次喂他吃的,竟然是那苦兮兮的药。 “云萝?”见杜云萝走神了,穆连潇柔声唤她。 杜云萝回过神来,对上穆连潇沉沉湛湛的目光,她突然醒悟过来,她记得的前世的第一次,穆连潇是不记得的。 虽然与他说过黄粱一梦,可梦中的路太苦,杜云萝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与穆连潇去提。 她赶紧努力想着今生。 指尖酥麻的感觉让她一下子便想了起来,而后整张脸都烧了个透。 今生,杜云萝第一次喂穆连潇吃的东西是一颗姜糖。 她坐在马车上,穆连潇骑着马走在一旁。 彼时两人还未成亲,她想将姜糖递给他,哪知穆连潇突然俯下身来,就着她的手含住了糖。 舌尖滑过指尖的感觉,杜云萝到现在还记得。 穆连潇此刻提起来,分明是为了今日甄氏的话在笑话她,实在是可恶!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杜云萝想把手抽出来,穆连潇却不肯放,反倒是更往身前带了几分力道,落在唇边轻轻啄了啄。 屋里伺候的丫鬟们早就知趣地退出去了,只留下什么都不懂的延哥儿趴在内侧睡觉。 杜云萝也就不挣了,鼓着腮帮子道:“我就是抓了一把姜糖,有什么不好的。” 穆连潇闷笑,眼中如星辰闪烁:“没什么不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延哥儿继续抓了?”杜云萝的下颚抵着他的肩膀,“抓到枪不也挺好的?” 穆连潇笑意更浓了:“他想抓的难道不是枪边上的那盒胭脂?” 杜云萝愣了。 延哥儿是朝着胭脂下手的? 那还是算了,一个哥儿抓了一盒胭脂,说出去叫人笑话。 “其实胭脂也不错,”穆连潇偏过头,垂着眼帘看杜云萝,唇角全是笑意,“做个疼媳妇的侯爷,就跟我一样。” 章节目录 第496章声音 > 杜云萝一直很喜欢穆连潇的声音,清朗如明月照地,又如春风拂面。 严肃的时候,穆连潇的音色微微发沉,一字一字都扣人心扉,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年纪过轻而没有说服力。 平日里夫妻一道说话时,穆连潇的语气轻快许多。 笑意从眼角唇边满溢,连语调都是那般的轻快,叫杜云萝整个人都放松许多。 有时,他的声音略显喑哑,带着叫人心跳加速又面红耳赤的力量,沿着耳廓萦绕一圈,又钻入耳孔,使得杜云萝头皮都发麻了。 此刻便是如此。 杜云萝咬着下唇嗔他。 当真是越来越厚脸皮了。 “你就是欺负延哥儿听不懂,”杜云萝哼道,“让他知道他的爹爹是这么说话的,看你以后怎么管教他。” 穆连潇笑出了声,下颚在杜云萝的头发上蹭了蹭,道:“教他要对媳妇好,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杜云萝呼吸一窒。 不管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从穆连潇的嘴里说出来,什么都跟真的似的。 杜云萝说不过他,她现在的脸皮根本比不过穆连潇,再说下去,真真要污了延哥儿的耳朵了。 虽然延哥儿听不懂…… 杜云萝不说话了,她半依在穆连潇怀中,不知不觉间,倦意就席卷上来。 穆连潇柔声哄她,杜云萝迷迷糊糊的,便听了他的话,踢了鞋子在他身边合衣躺下睡了。 一边是流着哈喇子睡得香甜的儿子,一边是缩着身子睡着了的妻子,穆连潇轻手轻脚地盖好了锦被,怕惊搅了他们,也就没有再动。 杜云萝睡得很安心,直到延哥儿咧着嘴哭了,她才一个激灵醒过来。 外头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后半段时,穆连潇也半梦半醒的,延哥儿蹬了他一脚,他才睁开眼睛。 他刚看向儿子,延哥儿就哭起来了。 穆连潇想抱他起来哄,杜云萝已经坐起身来,把儿子抱了过去。 “哥儿怎么了?”穆连潇哄孩子的本事不高,这会儿也就不去给杜云萝帮倒忙。 杜云萝一摸延哥儿屁股就知道了,道:“尿了呗,你先歇着,我让彭娘子进来给哥儿擦擦。” 延哥儿哭声响亮,彭娘子听见了,就匆匆过来候在了门口,等杜云萝抬声唤她,她便进来了。 杜云萝跟彭娘子一道给延哥儿换了尿布,小东西这才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咯咯直笑。 穆连潇越看儿子越喜欢,逗他道:“尿裤子的大将军。” 彭娘子扑哧就笑了。 杜云萝轻轻打了穆连潇一下,俯下身在他耳边道:“你小时候不也一样?还笑话他。” 穆连潇耳根微红,笑容却不减。 因着穆连潇要养伤,这些日子的饭菜都是摆在了罗汉床的小几子上。 待用过了饭,又陪着儿子闹了会儿,这才吹灯歇了。 翌日,杜云萝从花厅里议事回来,刚一进院子就见到了穆连潇。 他让人搭起了支架。 锦蕊奇道:“世子在摆弄什么?” 杜云萝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锦蕊她们不认得,杜云萝却是知道的,这是为了种云萝花。 岭东桂树胡同的小院,屋后就有一个小花园,支架是现成的,只要把云萝花枝扦插下去便好。 韶熙园里不一样,要把几块青石地砖启开,整理了泥土,再新搭支架起来,才能往里头插花枝。 如前世一样,和离开岭东时他们说好的一样。 回到了韶熙园里,穆连潇会重新给她种下爬满整个花架的云萝花。 在和前世相同的位置。 杜云萝的眼睛不由一热,加快了脚步上前,柔声与穆连潇道:“伤还未好呢。” 穆连潇抬眸看她,明明是二月里,他的额上却有一层薄汗。 他丝毫不在意,弯着唇道:“都二月末了,再拖下去,错过了扦插的时节,就又要等一年了。” 杜云萝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汗水:“那让底下人动手,你去躺着。” 穆连潇的笑容更深了:“说好的,是我给你种。” 杜云萝吸了吸鼻子,她劝不动他,再劝下去,倒是要辜负他的这片心了。 她抬起头看着比她还高了半身的花架,脑海里是云萝花绽放的样子,在花开的季节里,她每次歇午觉起来,都会在窗沿上看到一小串云萝花,花香甜腻暖心。 相较于韶熙园里的温馨,风毓院里的气氛就压抑了许多。 练氏反反复复的病情又加重了,从早到晚,院子里的药味就没散开过。 穆元谋闻不得这些药味,早出晚归的,但还顾忌着练氏的心情,没有躲去前院过夜。 朱嬷嬷端着药劝解练氏:“太太,身子骨是自己的,您可千万不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按说您病着,老爷去前院过夜也是应当的,这会儿是为了您,才忍着药味。 柏节堂里,老太君看在四爷的份上,才没有开口插一手。 可您一直病下去,老太君早晚会出话的。” 练氏的脸颊消瘦了许多,叹息道:“老朱,道理我都懂,那些叫人生气的事体我都不去想了,可我的心就是堵得慌。 我一想起连喻来,我就要掉眼泪,一走两年多,说没了就没了,我的心就跟被刀子凌迟一样。 连喻在路上了吧?母子连心,他离京越近,我就越明白。 我夜里做梦,都是那孩子在对我哭。 怎么能不哭呢,他才多大啊?没娶妻没生子,就这么断了香火……” 朱嬷嬷听得头皮都发麻了,赶忙劝练氏把药喝了,她怕练氏再说下去,冒出来要给穆连喻寻个媳妇的话来,那就真的造孽了。 乡下地方,是有这样的习俗和路子。 可这儿是定远侯府,是圣上和御史们的眼皮底下,万一练氏起了歪斜心思,这府里可没人会答应的。 到时候少不得唇齿交锋,闹到了最后,还不是练氏病上加病。 好在,练氏一口饮了药就不再提了,闭着眼睛歇息。 朱嬷嬷退了出来,站在庑廊下吹风,还是觉得不够痛快,便让珠姗守着练氏,自个儿出了风毓院。 章节目录 第497章封赏 > 离得远了,那股子药味才散了些。 朱嬷嬷深深吸了两口气,远远见一个眼生的婆子跟着韶熙园里的洪金宝家的经过,她不由多打量了两眼。 使人去打听了一声,才知道那眼生的婆子是杜家过来报喜的。 朱嬷嬷垂下了肩,报喜的事体,还是不跟练氏提了。 韶熙园里,杜云萝的心情不错。 刚刚来的婆子说,姜四娘得了个哥儿。 一生下来,脸还皱巴巴的没长开,看不出来像谁,却有一头乌光发亮的头发。 廖氏很是喜欢,连声说这哥儿往后一定是个俊俏的。 杜公甫和夏老太太也欢喜,家里添人丁,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叫人高兴的大事体。 哥儿的名字自然是由杜公甫来取。 杜公甫前几日入宫,圣上与他提起了顺王。 顺王离京时,杜公甫正在翰林院里摸爬滚打,对顺王的事体多少听闻了一些。 杜公甫是聪明人,不愿意评说皇室是非,尤其事关先帝爷,说错一句话就是大麻烦,干脆把话题转到了顺王和庄贵妃信奉的三清上。 读书人说三清,最后便落到了道家典籍上。 圣上与杜公甫相谈盛欢,杜公甫回府后,取了《淮南子》来看。 今日里姜四娘生下哥儿来,杜公甫就从《淮南子》里取了字。 “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哥儿的名字是清哥儿。 杜云萝觉得这名字不错,清哥儿洗三的时候,她肯定是不能前往的,便让人备了金银锞子和礼物,让那婆子捎了回去。 二月一过,三月初时落了几场雷雨,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穆连潇的脊背没有再生剌剌的痛了,他照着邢御医的吩咐,慢慢拉伸着筋骨,试着让背挺起来。 杜云萝看着他练,极其寻常的动作,对于穆连潇来说,却变得艰难了许多。 光看着倒还好,穆连潇不会叫疼叫苦,只是额头上的汗水骗不了人。 杜云萝和周氏都劝他再歇上半个月,穆连潇却不肯。 穆连潇说,穆连喻的棺椁再半个月一个月就抵京了,面对死在战场上的弟弟,穆连潇要挺着背接他回来。 杜云萝没有劝他了,她明白穆连潇的意思。 前世今生,有许多事情是他们夫妻无法原谅穆连喻的,可恨归恨,穆连喻也是为了朝廷战死沙场的。 穆连喻做错了不少事情,尤其是穆元婧和安娘子的事,就足够让他抬不起头来。 只是,他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血,对得起定远侯府这块匾额。 人已经死了,对对错错,也都要入土为安了。 兄弟一场,穆连潇想站直了迎他,也是人之常情。 杜云萝能做的,就是每日空闲时替穆连潇按一按他的脊背筋骨,帮着他放松一些。 三月末时,春雨阵阵。 比不得江南淅淅沥沥的缠绵,整个京城也笼罩在了雨幕之中。 城门大开,穆家几个兄弟出城相迎,棺椁入了京城,穿过东大街,白纸在雨水之中沉甸甸落了一地。 蒋玉暖扶着练氏站在定远侯府门口。 眼看着棺椁出现在胡同口,练氏双脚发软,脸上雨水泪水混在一块,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了。 “我的儿!我的连喻!”练氏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杜云萝和庄珂两个人一道撑着吴老太君,才没有让老太君倒下去。 徐氏低垂着头,她的眼眶也是通红一片。 她想到了九年前,穆连康没有回京,她面对亡夫的棺椁,心比练氏更痛。 她恨,恨二房的所作所为,但她也心酸,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母子天性。 练氏的哭声勾出了徐氏的眼泪,她倚着陆氏,嗓子发酸,酸到连“因果轮回”都哽在了胸口。 侯府里已经支起了灵堂,人人素衣。 灵堂里堆了不少冰盆,一走进去,仿若又回到了寒冬一般。 练氏扑在棺椁上大哭了一场,哭得接不上气来,才被人拖开了。 穆元谋背手站着,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通红。 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下颚绷成了一条直线,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族中、姻亲、其他相熟的公候伯府、官宦人家纷纷来吊唁。 吴老太君坐在花厅里,神色疲惫。 这种时候,杜云萝是忙得脚不沾地,庄珂过来看了老太君,问道:“祖母,可要回去歇一歇?”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正说着话,洪金宝家的快步过来,禀道:“夫人让奴婢来给老太君报信,宫里圣旨到了。” 吴老太君看了庄珂一眼,缓缓站了起来。 她已经猜到了。 承爵和封赏的诏书迟迟未下,圣上定然是等着穆连喻归京的这一日的。 吴老太君回柏节堂里更衣梳头,杜云萝也忙着按品大妆,世子夫人的冠服鲜艳,在阖府灰白之中,格外显眼。 穆连潇穿戴比杜云萝方便些,两人收拾妥当了,这才赶去前头接旨。 一共两道圣旨。 一道是穆连潇承爵,封赏一抬接着一抬,另一道是认下了庄珂的宗亲身份,封郡主和仪宾。 慈宁宫里另给了杜云萝和庄珂赏赐,玲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练氏跪在地上,眼前的红色是那般的刺目,她的眼睛几乎要烧了起来,而各种金银玉器、首饰头面、布匹锦缎,落在练氏的耳朵里,就成了一把把的尖刀。 这就是穆连喻的命换来的,他的儿子的命,就那这么点东西算数了? 练氏的身子摇摇晃晃,别人三呼万岁,她哀嚎一声,厥了过去。 穆连诚和蒋玉暖赶忙把练氏搀起,一顶软轿抬回了风毓院。 穆连潇垂眸与传旨的内侍道:“二婶娘丧子,痛苦万分,失仪之罪,等我入宫之时向圣上请罪。” 这厢说着话,圣旨上的内容便在来吊唁的人之中传开了。 穆连潇承爵是意料之中的,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浪来。 庄珂是顺王的女儿,一举从叫人忍不住打量几眼的关外女子,变成了皇室宗亲,这就叫人惊讶不已了。 族长老夫人过府来陪吴老太君说话,听了这一消息,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498章颠倒月票150+ > 族长老夫人一直就觉得庄珂举手投足之间气质不凡,如今一个转身成了郡主,只盼着她莫要在意桂氏的那些胡乱语。 说到底,就怪桂氏那张嘴,非要去逞强。 族里毕竟是依着定远侯府过日子的,侯府为了名声,不至于为难族里,可人家要出嘴上一口气,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如此一想,族长老夫人就巴不得拿出一根绣花针来缝上桂氏的嘴。 族长老夫人心里恨着,在灵堂外头的桂氏却是目瞪口呆。 那个蓝眼睛的庄珂是郡主? 从没有娘家,一下子就攀上了天家? 往后不仅仅是定远侯府,连族中一起,庄珂就是出身最显贵的女人了。 定远侯府几代荣耀,靠的是军功,是鲜血,是忠诚,娶的媳妇不少也是官家名门之后,宗亲出身的,庄珂是头一个。 桂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上个月还在笑话庄珂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关外人,这个月就颠倒了? “永安九年时,封了个乡君,这会儿是个郡主……” 桂氏隐约听见有人这么说了一句,她忍不住连连点头。 是了,定是和穆连慧的状况是一样的,就是宫里的封赏,府里的姑娘只有四五岁的潆姐儿,就只能落到庄珂头上去了。 谁叫穆连康是失踪归来,还带着穆连潇立下赫赫军功呢。 “真是为了封赏,那封个乡君就行了,再多也就是个县主。真是受了喜欢要封郡主,也没有记到哪位王爷名下的道理,连顺王爷的名号都搬出来了,我瞧着是真真的,没听见连姓都要改了吗?以后就不是庄氏了,是李氏。” 桂氏打了个寒噤,整个背都发麻了。 她知道那几个妇人说得对,按规矩来,最多也就是个县主。 就像如今的瑞世子妃,以前的南妍县主一样,父亲战死,母亲殉着去了,太后怜悯,封了县主。 而庄珂却是郡主,甚至连姓氏都要改。 这不单单是嘴巴上说一说的,是在穆家的族谱里要改一笔。 穆连康的妻子是李氏,不再是庄氏。 思及此处,桂氏只觉得眼前花白一片。 她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刮子。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去惹庄珂?不对,是李珂。 她以为是逗一只猫,哪知道那只猫站起来成了一只老虎了。 李珂和杜云萝的关系极好,以后这府里就由那妯娌两人说了算,那…… 桂氏悔得肠子都青了,远远见领了圣旨的两妯娌过来,她堆着笑想凑过去说两句好话,还没到跟前,那两人就被其他来吊唁的人围住了,桂氏又不能使劲往里挤,只能干着急。 杜云萝是来跟过府吊唁的人道谢的,这些都是规矩上的事体。 好在来的人都是相熟的,晓得杜云萝今日忙碌,彼此问候两句,也就略过了。 桂氏见人一点点散开了,不由就凑上前去,笑着唤了声“侄媳妇”。 杜云萝回了一声“浒三婶娘”。 桂氏又看向庄珂,庄珂态度如一,不喜也不恼,淡淡的。 这叫桂氏心里打鼓了,莫不是端着架子,等着她开口说好话? 作为长辈,向晚辈求饶,桂氏不舒服极了,犹豫再三,正要开口,那两妯娌抬步就要走。 桂氏赶忙伸手拦了拦。 杜云萝问道:“婶娘还有事?” 桂氏干巴巴笑了笑。 杜云萝也不愿意跟桂氏多打交道,说句心里话,她宁愿去灵堂上给穆连喻掉两滴眼泪,都不想对着桂氏这张脸。 见桂氏还要跟上来,杜云萝瞥了古福来家的一眼。 古福来家的会意,挡了桂氏一把,让杜云萝她们脱身了。 桂氏见那两人越走越远,急得团团转,不由暗暗骂着古福来家的狗仗人势,杜云萝刚当上侯夫人,脾气就涨了。 杜云萝回到韶熙园里,就让锦蕊把她这一身世子夫人的冠服给换了下来。 外头雨水阵阵,又跪了一通,冠服已经赃了。 锦蕊抚着上头的刺绣,道:“夫人是最后一次穿这身衣裳了,往后就要穿新的侯夫人的冠服了。” 杜云萝坐在梳妆台前,闻微微怔了怔。 她想起了前世,她看蒋玉暖穿过侯夫人的冠服。 一看就很沉,可也很好看。 那本是她应该穿的,这定远侯府的爵位本就该是穆连潇的。 今生,他们夫妻终于把属于他们的东西拿了回来,不仅仅是爵位,还有很多很多杜云萝前世想要却求而不得的,今生她一样也不想错过。 风毓院里,练氏缓缓睁开了眼睛,守着她的是她娘家的嫂嫂练常氏。 练常氏一身素衣,头发梳得整齐,眉目慈祥。 “我知你伤心,可也要保证身体。”练常氏道。 练氏眼泪簌簌就往下落:“那些封赏你瞧见了没有?一抬接着一抬,我们府里治丧,叫他们这一抬抬弄得跟娶媳妇似的! 可怜我儿连个媳妇都没有,连个儿子都没有,香火无继! 那些东西就想换我儿的命,我儿就值那么点儿?把整个皇宫搬空了,也没我儿的命值钱!” 练常氏叹了一口气:“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莫要再去外头嚷嚷,叫人传到宫里去了,就是大不敬。你真心疼连喻,给他名下记一个儿子,也算是孝子了。” “记一个?”练氏冷笑,“谁的儿子记给连喻啊?长房和三房?他们想记,我还不要呢!连诚媳妇那里,先给连诚生个儿子吧。” 练常氏拍了拍练氏的手:“你既然不要,那就别哭了,再哭也无用。” “我儿没了,我哭都不能哭了?”练氏不满,瞪着眼睛道,“他们长房承爵,三房冒出个郡主来,我们二房剩什么?明明是拿我儿的命换来的,我呸!” 练常氏不赞同。 长房三房身上都有战功,得的都是该得的。 若说这一切是以穆连喻的命换来的,那永安九年时,老侯爷和两个儿子战死,封赏不是落到了二房的穆连慧头上吗? 说到底,也就是因果轮回。 练常氏话到了嘴边,看练氏精神恍惚,到底没人心再说她,道:“你养一养身子,等天气好一些了,我们去婆驼山上香,给连喻念一念,也算是积福。” 练氏的眸子倏然一紧,练常氏没有说出来的话,她一清二楚。 这是报应? 这一切难道就是报应? 练氏无法接受的。 章节目录 第499章回想月票180+ > 接下去的几日,练氏一直强撑着去灵堂里,哭得肝肠寸断,不知道厥过去了多少次,谁劝也不听,谁劝也无用。 府中治丧,进宫谢恩的日子也就推延了。 定远侯府又战死了一个男儿,和府中失踪多年的大公子归京,娶的是顺王爷流落在外的郡主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一时之间,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 穆连慧回府来上香。 朱嬷嬷让她帮着劝解练氏一番。 穆连慧看了一眼精神颓靡的练氏,道:“妈妈觉得我劝有用吗?” 朱嬷嬷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给堵得说不出话来,穆连慧要是能劝得住练氏,练氏就不会每次都被穆连慧气得胸闷了。 这么一想,朱嬷嬷也只能叹气。 一路从北疆回来,京中又已经开春,灵堂摆不了太久,七天之后便抬出府入葬。 府里撤了灵堂,气氛却依旧压抑。 吴老太君歇了几日,便问起了清明时的安排。 杜云萝坐在罗汉床边,低声细语与老太君道:“还是照着往年的惯例,请师父们进府来诵经祈福,定了念七天。” 吴老太君颔首,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你母亲。连潇承爵了,这侯府也等于是交到了你们手中,我是老了,很多事情操心不动了。” 杜云萝看着吴老太君。 老太君的头发花白一片,脸上的褶子也深了不少。 这两年,府中发生了不少事情,穆元婧的丑事和吞金对老太君是一次刺激,穆连康失踪的真相更是打击了她,再加上穆连喻的战死…… 老太君身心俱疲,要调养过来,只怕需要不少时间。 杜云萝抿唇点了点头:“您放心吧。” 清明时,京中并没有下雨。 侯府里设了道场,请了师父们诵经。 练氏歪在榻子上,似乎都听见了从前头校场里传来的木鱼敲打声音。 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全是穆连喻的音容笑貌。 珠姗挑了帘子进来,手中的食盒摆在桌上,从中取出一碗汤药,道:“太太,该吃药了。” 练氏一口饮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喝药,她已经察觉不到苦味了。 简单漱了口,练氏问道:“老爷呢?府里今日有什么事情没有?” 珠姗垂眸,道:“老爷和二爷似是在前头书房里,府里今日是最后一天诵经了,傍晚时师父们就走了。” 练氏点了点头,打发了珠姗出去。 窗外,传来朱嬷嬷低低的说话声,练氏闭着眼睛听了会儿,听不清朱嬷嬷在说什么。 木鱼的声音似乎又飘了进来。 练氏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了两年多以前的中元节。 就是那个时候,后院里莫名其妙出了些怪异事体,弄得人心惶惶的。 师父们来诵经时还隐约压住了人心,等他们一走,又闹腾了起来。 这般反复折腾,练氏笃定那是有人作怪,让朱嬷嬷务必查清楚。 朱嬷嬷也是身心疲惫,好不容易抓到了些蛛丝马迹,就带着人冲进了满荷园。 若不是那一夜,穆连喻和穆元婧的丑事被这么多人撞见了,他也不会被吴老太君赶到北疆去,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想起当时情况,练氏恨得牙痒痒的。 恨穆元婧,更恨兴风作浪之人。 穆连喻说过,他为了不走漏了风声,行事小心,根本不会作怪吓人。 是了,那个吓人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到底是谁,一步步地设了圈套,把穆连喻给套在了里头? 练氏蹭得坐直了,心里的火不住地往上冒。 她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弄明白,她绝对不能让穆连喻白死,不能让当日的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老朱!”练氏高声唤道。 外头的朱嬷嬷唬了一跳,赶忙绕了进来,见练氏胸口起伏喘着气,道:“太太莫急,有什么事儿,您跟奴婢慢慢说。” 练氏躲开了朱嬷嬷替她抚背的手,抬了抬下颚:“你坐下,我有事问你。” 朱嬷嬷的手在空中顿住了,一时讪讪,闻搬了杌子过来坐下。 “那年中元的事情,你从七夕到事发,再给我理一理。”练氏沉声道。 朱嬷嬷一怔,刚想反问是哪年中元,自个儿就想明白了,不由冷汗涔涔。 那一年的事情,她半点也不想去回忆,她带着人把穆连喻给堵了个正着,这叫朱嬷嬷如何有脸再跟练氏细细说? 不晓得练氏怎么就想到了要问这事体,朱嬷嬷只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回忆起来。 韶熙园里,杜云萝给穆连潇简单收拾了包袱。 明日一早,穆连潇就去桐城接邢御医进京,前回周氏吐血的事情吓到了他们夫妻两个,就定了等穆连潇身子好了之后就去桐城。 只是穆连潇的伤拖得有些久,这事体就延到了清明之后。 杜云萝琢磨着,邢御医来了,除了给周氏看一看诊,也能再检查一下穆连潇的背伤。 现在穆连潇是能站直了,练拳也没有大问题,但毕竟是那么严重的伤,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免得落下病根,往后就麻烦了。 穆连潇带着疏影和鸣柳一道去。 翌日,杜云萝刚把穆连潇送出门,锦灵就入府来瞧她。 锦蕊兴冲冲去迎她,看着锦灵微微隆起的小腹直笑,锦灵红着脸捶了她一拳。 锦灵刚刚才显怀,原本早该来给杜云萝磕头的,只是她这一胎怀得不稳,云栖根本不叫她出门,给杜云萝递了话,杜云萝一听,也不肯让锦灵入府,只让她好好歇着。 这会儿胎坐稳了,锦灵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杜云萝让她坐下,问道:“身子还好吧?” 锦灵抿唇笑了起来:“夫人放心,要是不好,我也出不了门。” 杜云萝忍俊不禁。 说了会子闲话,锦灵撅着嘴,道:“夫人离京前,让奴婢在京里收些消息,可这两年下来,奴婢也没有替夫人做些什么。” 杜云萝笑着摇头:“你能平平安安的,就让我高兴了。” “说起来,奴婢今日出门时遇见紫竹了,看起来又瘦了一圈。”锦灵顿了顿,斟酌着又道,“她看起来有些恍惚,奴婢瞧着就发憷。” 章节目录 第500章大恶 > 杜云萝的指尖轻轻敲着几子,道:“瞧着发憷?会让你发憷,她也算是个‘良善’人了。” 锦灵垂眸点了点头。 她和紫竹打过交道,紫竹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相反,紫竹的胆子很小。 推了苍术下井,是紫竹这辈子做过的最凶恶的事情了,凶恶到紫竹自己都无法面对。 背负了人命的沉重,一直压在紫竹心里,即便过了三年,依旧沉甸甸的。 算起来,前几日是苍术的忌日,也难怪紫竹会失魂落魄的了。 杜云萝多少也能明白紫竹的感受。 她也是杀过人的。 就算不让自己去想,有时候看到那跳动的油灯上的火焰,她的心还是忍不住就发颤。 杜云萝知道自己没有错,那种情况下,她若不砸晕那个歹人,遭殃的是她们自己。 事情重来一回,杜云萝也会那样做,本能的、在思绪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出手了。 不过,人命的沉重,绝不是对错可以解释的。 就像紫竹,她行错了一步,因为偷拿了一只镯子,被苍术逼得退无可退,只能灭口。 但在她的心中,她依旧没有逃脱良心的责罚。 杀人,是大恶。 锦灵跟杜云萝说了会子话,便起身告退。 杜云萝让洪金宝家的备了软轿,把锦灵送到了柳树胡同口。 锦灵刚下轿,紫竹提着包袱从里头出来。 紫竹消瘦,脸颊凹陷,颧骨高高的,下巴尖得能当锥子使,她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看起来偏大,只是那褙子半新不旧,估摸着是去年秋天才做的。 锦灵看在眼中,就知道紫竹在半年里又瘦了这么多。 紫竹恍恍惚惚往外头走,看见锦灵,她涣散的目光有了焦点:“嫂子。” 锦灵叹了一口气:“你便是赎罪,也不该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娘看见你这样,心疼坏了。” 紫竹讪讪笑了笑,她脸瘦小,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氤氲的眸子闪闪,道:“清明那日,我烧了好多纸,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 嫂子,我总梦见苍术,她跟我笑,让我过去。 我吓坏了,又不知道要怎么办,你看,我手上戴了好几串佛珠…… 嫂子,跟那桩事体有关的人,都没了,连四爷都没了,那我呢? 我还能活多久? 都说因果轮回,说善恶天报,我、我这个样子,也该受报应了吧?” 锦灵被紫竹说得背后发凉,明明是大太阳底下,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四爷是战死的,你别胡想。”锦灵道。 紫竹抿着唇摇了摇头:“要不是丑事被撞破了,四爷也不会去北疆,还一去两年多不曾回来。 若四爷在京里,这个冬天,北疆的战事又怎么会牵连到他? 说到底,全是因那丑事而起。 嫂子,你别宽慰我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话说到这一步了,锦灵也不好再劝,看着紫竹摇摇晃晃地走回去。 风毓院里,练氏就着珠姗的手,一口一口把药饮了。 刚含了一口蜜煎,朱嬷嬷撩开帘子进来,朝练氏微微一颔首。 练氏会意,让珠姗去守了房门。 昨日里,朱嬷嬷被练氏压着,好好回忆了一番那年中元节前后的来龙去脉,从七夕夜里丫鬟们乞巧看见怪影子开始,一直回忆到了穆连喻和穆元婧被撞破当晚。 即便是回忆,有一些事情,朱嬷嬷是不敢和练氏说的。 比如那夜雨势大,她并没有跟着巡视,而是坐在花厅里饮酒吃肉,一坛子的酒,有大半是进了她的肚子。 要不然,她也不至于酒劲上头,大着胆子就让人翻墙开了满荷园的门。 这个细节,当年未提,今日也是不提的,真说出来了,练氏跟她秋后算账,朱嬷嬷要褪一层皮。 朱嬷嬷的陈述与当年差不多,练氏的脑海里却全是穆元谋当时说过的话。 那一切,是不是杜云萝算计的。 当年如此猜过,可没有抓到些蛛丝马迹,这事体就略过去了。 事到如今,练氏重新去想,当日的事情不是杜云萝一力主张的,但她练氏是被顺水推舟一般地推到那一步的。 尤其是巡夜的事情,是杜云萝问了旧例,单嬷嬷提起,练氏才依着旧例办了的。 若是一开始就认定是杜云萝在暗地里算计了呢…… 练氏这么一想,有些事情似是明朗了,可有些事情却又更加模糊了。 而这其中的结症是,在事发之前,杜云萝到底知不知道穆连喻和满荷园里那两主仆的事情,她又是从何得知的。 只有确定了这一点,后头的事情才能下结论。 练氏让朱嬷嬷去打听。 朱嬷嬷在练氏身边坐下,低声道:“奴婢打听出来一件事,不晓得和四爷的事体有没有关系。” “只管说,多小的事情都要说。”练氏道。 “奴婢依着太太的意思,去打听了一些当时四爷身边伺候的人的情况,”朱嬷嬷转着眸子,道,“有一个叫紫竹的,太太可还有印象?” 这个名字似是有些耳熟,练氏想了想:“从前在连喻前院里做事的?” 朱嬷嬷点头:“在四爷那儿伺候洒扫的,那年五月初,她的娘进府来跟太太说,紫竹要嫁人了,请太太准她出府,太太就放她走了。” 练氏眯着眼,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她五月就走了,中元节的事体跟她有什么关系?” 朱嬷嬷劝练氏莫急,又继续往下说:“紫竹娘家在柳树胡同,和云栖那两口子隔得不远,那年开春时,胡同里传过紫竹从四爷那儿得了一个金镯子。 听说是紫竹的妹妹戴在手上的,那镯子精致,鲁家的去问了,李家说是小金铺里打的,鲁家的就不高兴了,那只镯子一看就不是简单东西。 就为此,两家闹得有些过了,胡同里乱七八糟的话就出来了,不过都是些婆子们的闲碎语,污耳朵的,没有传到太太这儿来。” “说了什么难听的?”练氏啐了一口,“连喻会赏一个丫鬟金镯子?哼!是不是说连喻收用了那紫竹?” 朱嬷嬷笑得尴尬,硬着头皮,道:“是这么个说法,可奴婢觉得四爷没有做那等事。” 章节目录 第501章章法 > 屋里的油灯暗了暗,朱嬷嬷起身,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这才又坐下。 胡同里那些长舌们的话,依朱嬷嬷之见,只能信个三分。 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就因为主子们管不上府外的事情,她们就什么混账话都说。 背地里磕着瓜子嚼舌根,连吴老太君的闲话都敢说,何况是穆连喻和院子里的一个丫鬟。 再说了,那丫鬟就是柳树胡同出去的,更加要指指点点一番了。 因此,那些话,不能全信,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多多少少能晓得些从前不知道的事体。 练氏沉着脸坐在榻子上,轻轻哼了一声。 穆连喻连穆元婧和安娘子都能一并搅和了,收用一个丫鬟,练氏还真不觉得意外。 只是,朱嬷嬷却说,穆连喻没有那么做。 “太太,那镯子的样子,奴婢也打听了,很细的金镯子,唐草纹的,做工精细。”朱嬷嬷道。 练氏一怔,本想着穆连潇花了钱从金铺子里挑了个上台面的镯子给收用过的丫鬟,但见朱嬷嬷慎重,她不由又耐心想了想。 这一想,脑子里轰的就是一声响。 她记起来了。 那年穆连潇生辰,吴老太君摆了家宴,穆元婧的袖口叫丫鬟失手打湿了,她气得不行,袖口下露出两只唐草纹的金镯子来。 当时,穆连慧和杜云萝还说起了镯子来。 穆连慧说过,那镯子是三只成套的,穆元婧只戴了两只,姑母行事是越来越没有章法了。 练氏为了这句话,还反过头去说了穆连慧两句,说她议论穆元婧一样是没有章法的。 思及此处,练氏浑身一颤,哑声道:“老朱,你是说,紫竹的那只镯子是元婧的?” 朱嬷嬷咽了口唾沫,道:“三只成套的镯子,那是姑太太的东西,咱们四爷手上又不是没有银子,他要给紫竹添首饰,难道会把姑太太的东西给她?” 练氏抿住了嘴唇。 她屋里没有妾室,也就没体会过几个女人分一个男人的滋味。 不过,设想一下,她屋里成套的东西,穆元谋拿出其中一只赏给了小货…… 光是想想,练氏就觉得糟心堵心恶心,比男人掏出大把银子去采买新的东西赏过去还让人受不了。 穆连喻做事再出格再不靠谱,应当也不会如此蠢。 “四爷要赏东西,给金银锞子就行了,想封口,银子也比镯子实在,”朱嬷嬷顿了顿,道,“因此奴婢觉得,紫竹的那个镯子,极有可能是偷拿的,四爷根本不晓得。” 练氏的思绪一下子活络了起来:“紫竹偷拿了,又被胡同里的人发现了,她家和云栖家是邻居,云栖媳妇也会知道这事儿,许是传到了连潇媳妇耳朵里?” “奴婢是这么琢磨的,可单单如此,也不能说夫人就晓得了四爷和姑太太的事体……” “哼!”练氏重重哼了一声,“她到底有没有猜到,把那个紫竹带来问问就知道了,不用问旁的,你就使人问她镯子的事情,元婧的东西,竟然落在一个外院的小丫鬟手上,像话吗?” 朱嬷嬷为难了,紫竹已经出府了,虽然配得也是家生子,还是定远侯府的奴婢,不过,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现在去翻旧账…… “太太,”朱嬷嬷绞尽了脑汁,道,“四爷和姑太太的事儿,柏节堂里是绝对不想旧事重提的,您这会儿去跟紫竹问姑太太的镯子,传到老太君那里,这……” “你当我想提?”练氏叫了起来,胸口起伏,喘着气看着朱嬷嬷。 穆连喻和穆元婧的丑事,是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触碰,却又不得不碰的。 要是事情能重来,她就算****把满荷园边上的角门大开,给穆元婧寻三个五个十个奸夫来,也不要把儿子赔进去。 不对,事情能重来,她会直接下手收拾了穆元婧,免得她兴风作浪。 要不是穆元婧,穆连喻不会被赶去北疆,也不会一去不返。 练氏红着眼眶,道:“你就问镯子,只当不知道那镯子是元婧的,就说紫竹手脚不干净,她外院伺候的进不了内院,定然是里头有人跟她勾结,你问问她到底从内院里捎带了多少东西出去,那个勾结的人……” 朱嬷嬷会意了,那个勾结的人,自然是往韶熙园里推。 至于韶熙园的人,是怎么弄到了穆元婧的镯子的,这都不是重点了。 只要确定了杜云萝一开始就是知情的,那就坐实了是杜云萝安排了中元节的闹剧。 朱嬷嬷退出去了。 练氏闭着眼睛匀气。 穆元婧和穆连喻私通,这是他们两个的罪过,推不到杜云萝的头上。 在吴老太君眼里,人死为大,他们都死了,过错也没有活着的时候那么大的。 但杜云萝是有过错的。 原本就是家丑,应该低调处置,而杜云萝却把事情闹大了。 多少婆子眼睛都瞧着,生生就闹开了。 杜云萝犯了吴老太君的忌讳。 这事情不能让杜云萝失势,但会让吴老太君对杜云萝添几句怨。 “反正,我已经这样了,不如这一回就破罐子破摔,我不好过,我也给她添些乱……”练氏瘫倒在榻子上,喃喃道。 天色已晚,朱嬷嬷打算明日里去寻紫竹说话,安排妥当了事体,便又回屋里伺候练氏。 这一夜,轰隆隆落了一场雷雨。 杜云萝歇得不好,半夜里延哥儿被雷声惊哭了,她心疼得不得了,把儿子抱来哄着一道睡。 这一折腾,白日里就没精神,撑着去了花厅里,就见里头的管事娘子婆子们凑在一块说话。 杜云萝一进去,那些人倒是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杜云萝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时间也长了,看出她们是有些事情要说。 一个婆子堆着笑,硬着头皮与杜云萝道:“不晓得夫人知道不知道,从前四爷前院里伺候的有一个叫紫竹的。” 听到紫竹的名字,杜云萝眉头一皱。 当年旧事,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她是不想府里有人提起紫竹来的,紫竹唯有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那些事才能埋起来。 章节目录 第502章不顺月票210+ > 见杜云萝皱眉,婆子一拍脑袋,道:“是奴婢糊涂了,夫人那年接手中馈的时候,紫竹已经出府了,花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也难怪夫人没印象了。” 杜云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那个紫竹怎么了?” 婆子的脸色一暗,干巴巴道:“昨夜里没了,投井自尽了。” 杜云萝的手不由地就是一颤:“自尽了?” “她出府后嫁给了四太太铺子里的一个小管事的儿子,她家里今儿个一早来报的,说人捞起来的时候,早就没气了。”婆子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寒颤。 杜云萝捏着茶盏,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昨天锦灵还跟她说起了紫竹,说紫竹精神恍惚,整个人瘆得慌。 原来,就是这样的瘆得慌。 夜里就直接跳井了! 若是悬梁也就罢了,偏偏是跳井! 三年前,苍术就是死在井里的,让紫竹亲手给推下去的。 那桩人命案子,以苍术失足来了断了,不管府里人信不信,三年过去了,也没人会再提。 而知道凶手是紫竹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紫竹这是扛不住良心,以同样的法子自我了断了吗? 杜云萝有点儿冷,茶盏的温度才让她舒坦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觉得事体有些怪。 一个出府嫁人的丫鬟的生老病死,就算是自尽的,也不会特特报回府里来。 “没气了,就入土为安吧。”杜云萝道。 那婆子点头,顺着杜云萝的话,道:“夫人,奴婢们也是这么想的,可她家里却说,紫竹自打知道四爷没了就精神不振。 四爷归京的时候,她还厥了过去,想进府里来给四爷磕个头,她家里人怕府里治丧忙不开,就拦着她没让她来。 为此,四爷出殡的时候,她追着跟了一路,又晕过去了。 哎!可怜的呦! 清明里,说是紫竹****夜夜都诵经祈福,迷迷糊糊说做梦梦见四爷了,说爷在下面没人伺候,她要跟去伺候。 当时还以为她在说胡话,哪知道今日早上一看…… 为此,她家里人来报了,说是跟着四爷去的。” 杜云萝徐徐吐了一口气。 人死不能复生,跟着穆连喻去伺候了,听起来也算忠义。 她家里人来报,大抵也就是为了多些丧葬银子。 这事情不大,杜云萝能拿捏,就让底下人办事了。 回了韶熙园,杜云萝琢磨了一番,让锦蕊取些孕妇安胎的食材药材,给锦灵送去。 锦灵请了锦蕊进屋,低声道:“是为了紫竹的事儿吧?她婆家使人来说了,李家大娘哭着去瞧去了。” 锦蕊把东西放下,道:“正好是事情当头,夫人怕你接连两日进府,反倒叫人联想起什么来,就让我带着这些东西来看你。 紫竹家里给府里报丧,说的是紫竹梦见四爷没人照顾,下去伺候四爷去了。 你昨日见过她,你觉得呢? 真的已经恍惚到要跳井了?” 锦灵面色发白,叹了一口气,把昨儿个紫竹说过的话又与锦蕊说了一遍:“我瞧着,不像是为了伺候四爷,是整个人都被压垮了。” 紫竹说的那些话着实有些唬人,什么人都死了就剩下她了,锦蕊听得后脖颈发麻。 “人死了,也不说她长短了,”锦蕊念了一声佛号,“那只金镯子如今在哪儿?” 锦灵摇了摇头,道:“自打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大抵是她自个儿藏起来的,那镯子精细,她便是想拿去熔了,金铺里都要多问两句的,就怕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锦蕊颔首,关照了锦灵两句,便往紫竹的婆家去。 紫竹的公爹在陆氏的一家铺子里当差,家就住在离铺子不远的地方。 家里死了个媳妇,门口就热闹了。 李家大娘的哭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 锦蕊想走上前去,遥遥的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竟然是朱嬷嬷。 朱嬷嬷神色郁郁,锦蕊不想叫朱嬷嬷发现她,拐进了小胡同,绕了两个弯儿就回了定远侯府。 韶熙园里,杜云萝阖着眼养神,听见锦蕊进来,她道:“如何?” 锦蕊把锦灵的话说了一遍。 杜云萝叹了一口气:“她是撑不住了啊。” “奴婢去她婆家外头瞧了,远远看见了朱嬷嬷。”锦蕊又道。 “谁?”杜云萝睁开了眼睛,冷笑道,“风毓院里的朱嬷嬷?难道是二婶娘听了紫竹的忠义,让朱嬷嬷去添银子?” 锦蕊赶忙摇头:“瞧着不像,朱嬷嬷的脸色可难看了。”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查到了些什么吧……” 锦蕊闻,心扑通扑通直跳。 朱嬷嬷查到了紫竹和穆连喻的事情有些关系,所以紫竹死了? 不对呀,朱嬷嬷挖出些旧事来,总要有根据才能寻他们长房的麻烦,怎么会灭口呢。 “夫人……”锦蕊喃喃着。 杜云萝按了按眉心,道:“人都死了,只靠朱嬷嬷一张嘴,也是无用的。” 风毓院外头,朱嬷嬷的脑袋痛得厉害,她还没来得及找紫竹问话呢,那紫竹竟然就跳井了。 朱嬷嬷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练氏抬眸,郑重道:“紫竹怎么说?” 朱嬷嬷摇了摇头。 “她不认?”练氏道。 “不是,”朱嬷嬷垂下眼帘,根本不敢看练氏的眼睛,“紫竹昨儿个夜里投井自尽,说是四爷没人伺候,要跟着去。” “死了!”练氏蹭得站了起来,动作太急,她一阵头晕脑花,险些就倒了下去。 扶着椅背,练氏深吸了几口气,待眩晕的感觉稍稍散了一些,她沉声道:“跟着连喻去伺候了?哈,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她是这么个忠义的丫鬟?我刚查她,她就死了!这世上还真有这种巧事?” 朱嬷嬷扶着练氏,劝了她坐下:“太太,听说那紫竹从四爷的消息传回来开始,整个人就不对劲了,说是清明时梦见了四爷,就……” 练氏闻一怔,下一秒泪水就涌了出来:“连喻都没给我托梦,怎么就寻她去了?我不信,我才不信哩!” 嘴上说着不信,练氏抱着朱嬷嬷哀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我就想知道了来龙去脉,莫要叫人白白算计了,可怎么就这么不顺呢,刚查到她,她就死了,就像是跟我作对似的,老朱,你说,怎么事事都不顺了?” 章节目录 第503章儿孙 > 没凭没据的事情,练氏也不能去吴老太君跟前开口。 胡同里的人说见过金镯子,可金镯子如今在哪儿? 穆元谋回来时,练氏试探着提了两句。 “这事儿莫要再提。”穆元谋淡淡道。 练氏不解:“为什么?” 穆元谋走到榻子旁,居高临下看着撑坐起来的练氏,道:“夫人,我知道连喻没了,你受了极大的打击,可你现在不能自乱阵脚。你乱了,他们就该笑了。 金镯子没有下落,紫竹又死了,你这时候翻旧账,会让母亲觉得你刻薄。 你说镯子是紫竹偷拿的,可旁人会觉得是连喻给的,死无对证。 连喻当初的丑事好不容易才淡了些,你还要再去翻出来吗? 你想坐实了连潇媳妇知道连喻和元婧的事情,但这状况拿去母亲跟前说,她不痛不痒地继续管家,你呢? 连喻已经没了,让他安静些吧。” 练氏的肩膀不住抽动着。 道理她又何尝不懂? 这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可什么都不做,连这一千都不去伤,她心里不痛快。 “老爷,我们等了十几年,难道是为了等这一刻吗?”练氏的声音发抖,带了些哭腔,“我们谋爵位,不就是想让二房风光些吗?现在,连喻没了,我……” 穆元谋的眸子阴沉,如暴风雨来袭,他沉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些丧气话的时候!” 练氏嘴唇嗫嗫,还想说什么,穆元谋已经一甩袖子转身走了,留下她一人,眼泪簌簌落下来。 紫竹的死在侯府里多添了些丧葬银子之后,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这事体也没有报到吴老太君那儿。 一个出府嫁人的丫鬟的生死,不足以叨扰老太君。 况且,说的又是下去伺候穆连喻,当着吴老太君的面说了,难免勾起老太君的心伤。 杜云萝只跟周氏提了一句。 周氏念了佛号。 府里平静了许多,杜云萝每日打理家事,余下的时间便陪着延哥儿,日子倒也轻快。 四月过半。 杜云萝正亲手给延哥儿缝布老虎玩,连翘就从外头进来,脸上笑盈盈的。 “夫人,奴婢听前头说的,侯爷回府了。”连翘道。 杜云萝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回来了?刚到的?” 连翘颔首。 杜云萝让锦蕊把绣篮收了,与连翘道:“你倒是机灵。” 连翘抿着唇摇了摇头,眼珠子一转,道:“奴婢是陪着芭蕉去前头寻人的,正好得了消息。” 杜云萝讶异。 屋里的四个大丫鬟,除去锦蕊和锦岚不说,连翘和玉竹两人,杜云萝是很满意的。 这两人都是闷头做事的人,话不多,知道该做什么。 连翘的性子比玉竹稍稍活络些,她原本是柏节堂里出来的,在各处都有个好人缘。 往日里,连翘极少说旁人事体,她提起来,定然有原因。 杜云萝示意连翘继续往下说。 连翘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去年,芭蕉和前院回事处的小卓管事说了亲了,老太君点的头,说是等侯爷和夫人回京之后,挑个好日子,把芭蕉嫁过去。 不想却碰上了四爷的事儿,那两人的婚事也就耽搁下来了。 这个当口,芭蕉也不能和老太君说这些,今儿个是给小卓管事送东西去了。 单嬷嬷倒是和芭蕉说了,等再过些时日,等夏天或者秋天,她去和老太君开口。” 杜云萝了然,朝连翘点了点头。 芭蕉是吴老太君的左膀右臂,几个大丫鬟里头,就属芭蕉最受老太君喜欢,因而其他的大丫鬟们都依着年纪放出去了,就芭蕉多留了两年。 可也到了不好再留的年纪了。 吴老太君如今屋里那几个,不过是这两年新提进屋里做事的,不像芭蕉这般得宠,等芭蕉出去了,再提谁上来,就有学问了。 连翘会跟杜云萝来提这一茬,也就是这个意思。 往后吴老太君身边做事的,总归要是自己人才好。 不一定是要偏心长房的,起码要不能是二房的人,也不能是见风使舵搬弄是非之人。 芭蕉最多也就再留半年,屋里的人手是该挑起来了。 前院里给杜云萝捎了口信,穆连潇和邢御医一道,先去柏节堂了。 杜云萝闻,便抱着哥儿去了柏节堂。 她前脚刚进屋里坐下,后脚穆连潇和邢御医也来了。 彼此见了礼。 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看着老迈又坏了腿的邢御医,叹道:“说起来也就十年出头吧?当真是什么都变了。” 邢御医嘿嘿笑了笑:“的确都变了。” 当年他进府来给穆世远看诊的时候,穆世远还健硕,吴老太君还是侯夫人,等他离京没多久,穆世远和两个儿子就相继战死,到如今,他要称呼面前的这位为“老太君”了。 从告老还乡到现在的事体,邢御医已经看淡了,如今的生活,他也很是习惯,因而不像吴老太君这般感慨。 吴老太君听穆连潇说过邢御医的腿伤,那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而且还是丑事,吴老太君不会去揭人伤疤,请邢御医饮茶,又说了几句家常话。 邢御医给吴老太君看诊。 吴老太君把手腕搭在了迎枕上,笑道:“我对自个儿的身子骨,多少还是有些数的,年纪大了,毛病多多少少有一些,不过还没老透,还能再多活几年。” 邢御医哼道:“既然知道,就自己多保重些,吃穿讲究些。 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最多的就是烦心事! 多活两年,还能给他们耳提面命一番,真等到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的时候,他们在上头闹,你在地底下干着急。” 杜云萝的眼皮子跳了跳,邢御医的话是意有所指。 吴老太君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果然是年纪大了,脾气也变了,邢大人当初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邢御医瞥了杜云萝一眼,道:“以前是在宫里当差,明哲保身,现在是受别人家供奉,浑水不想蹚也要蹚。” 吴老太君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精光。 邢御医开了养身的方子,让吴老太君先喝上半个月,便依着穆连潇的意思,去给周氏看诊。 章节目录 第504章心病 > 吴老太君让芭蕉送邢御医出去。 看着穆连潇夫妇和邢御医一道去敬水堂了,吴老太君半阖着眼睛与单嬷嬷道:“说稀奇,也不稀奇了。” 单嬷嬷的呼吸一顿。 往日这时候,周氏差不多已经出现在柏节堂里了,而现在她并没有露面。 这很反常,尤其今儿个穆连潇从桐城回来,以周氏的性子,自是恨不能早些见到儿子的。 周氏没有来,是不想当着吴老太君的面让邢御医看诊。 这是不知道脉象里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结果吧? 怕万一有什么状况,会刺激到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叹道:“邢大人说得在理,我若死了,只怕还要闹腾。” 单嬷嬷挤出笑容来,低声道:“老太君,侯爷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懂,出了连康的事体,怎么以防万一都是情理之中的,”吴老太君的声音很是疲惫,她按了按眉心,换作是她,她也一样会这么做的,“我不希望连潇他们是小人之心,可要真的坐实了,我心里也堵得慌。” 单嬷嬷垂眸,没有再劝。 吴老太君心里也明镜一样。 穆元谋能害穆连康,为的就是爵位,那这么多年,他不可能对穆连潇没有一点儿想法,为了成事,当然也会想要把后院捏在手里。 当时掌家的是周氏,而周氏心神俱疲到吐血…… 如今想来,只怕也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些事体,能想明白是一回事,能坦然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吴老太君心里的痛苦,单嬷嬷看得最明白。 敬水堂里,周氏正等着他们。 见穆连潇进来,周氏的脸上瞬间就有了笑容:“一路上辛苦了吧?” 穆连潇笑着道:“您知道我的,我闲不住,之前因着背伤,****里躺着不能随意动弹,我浑身都不自在,这回走了一趟桐城,筋骨放松不少。” 周氏抿唇嗔了穆连潇一眼,儿子是宽慰她的,她最是知道。 邢御医要给周氏请脉,周氏先问了穆连潇的伤势:“邢大人,连潇的伤算是全好了吧?” “您放心,侯爷的伤情无碍。”邢御医说完,从药箱里取出迎枕来,摆在了几子上。 周氏伸出了手。 杜云萝仔细观察着邢御医的神色。 周氏吐血大病一场,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就算那是二房动的手脚,杜云萝也说不好,过了这么多年了,邢御医到底还能不能查出来。 邢御医仔仔细细切了脉,又问了周氏很多问题,最后道:“伤过心肺,这些年养回来了不少,但前些日子又受了些刺激,虽说没有郁结,但吐血总归伤身。” 穆连潇和杜云萝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云萝在穆连潇的眼中看到了愤怒。 周氏一个内宅妇人,就算是操劳过度,也不该是伤了心肺。 看来,周氏当年吐血,绝对不是劳累的关系。 “平日里不要大喜大悲,如何养生,我看您是心里有数的。”邢御医道。 周氏垂着眼帘。 对于这个结果,她已经有了准备,真的听到的时候,心寒多过于惊讶,余下的是侥幸。 就算二房做了那么多,长房也没有垮。 如今更是继承了爵位,一切沿着它应该有的轨迹在发展。 他们也能弄清楚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不是被二房的人瞒在鼓里,否则,真是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邢御医一面收拾了药箱,一面与杜云萝道:“我时隔十多年被你们请回京城,来了少说也要住上三五日,不然老骨头可吃不消。 来也来了,闲着也是闲着,府里和你娘家还有谁要看诊,你只管说。 反正我现在吃甄家饭,什么都能说,不怕得罪人。” 杜云萝失笑。 邢御医要给府里人看诊,就略不过现在正病着的练氏。 杜云萝和穆连潇商量了,带着邢御医去了风毓院。 她好些时候没有到过风毓院了,也一直不喜欢这里。 刚迈进去,便有小丫鬟脆生生请安。 杜云萝闻到了浓郁的药味。 董嬷嬷站在庑廊下,赶忙给杜云萝行礼。 “二婶娘在屋里吗?”杜云萝问道。 董嬷嬷应了,快步进去通传。 练氏靠在引枕上,有气无力道:“连潇媳妇?她怎么来了?” “边上跟着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头,太太,可能是侯爷去桐城接回来的御医。”董嬷嬷道。 一听御医两字,练氏的心就直打鼓。 御医到府,为的是给周氏看病。 练氏惴惴,当年的痕迹不晓得会不会被看出来。 她并不想见邢御医,她怕心里隐藏着的那些秘密会被人看出来。 从前,练氏一直都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最近这些日子,她身心疲惫。 “告诉她,我在歇午觉。”练氏低声道。 董嬷嬷为难地看向朱嬷嬷。 朱嬷嬷暗暗叹气,这哪里是歇午觉的时候?连午饭都还没有用上呢! 她硬着头皮道:“太太,邢大人进府不会只住一天,您今日不见他,明日里也……” 练氏只能苦着脸应下。 杜云萝和邢御医进来。 屋里的药味更浓,杜云萝不由就皱起了眉头。 练氏没有精神应付杜云萝,杜云萝也懒得与她费口舌,就等着邢御医看诊。 邢御医眯着眼睛,略显深沉:“太太的身子没什么大碍,您这是心病,郁结不发,什么药材吃下去,都是浪费。” 练氏的脸色白了一白。 朱嬷嬷赶忙道:“大人说得是,自从我们四爷没了,太太就一直不舒坦,就是思念四爷的缘故。” 邢御医哼笑道:“当大夫的,只能看外症,心病治不了。太太心里不舒服,与其吃药,不如多拜拜菩萨,求个心安。我给太太开一副宁神静心的药。” 练氏张嘴想说吃什么都浪费,那还开什么方子,余光瞥见杜云萝,那些话还是都咽了下去:“麻烦大人了。” 待从风毓院出来,杜云萝压着声问邢御医:“二婶娘的身子真的没大碍?” “我说了,她是心病,她的心有病。”邢御医答道。 杜云萝炸了眨眼,多少领会了这其中的意思,而后浅浅笑了:“您给她开的方子,她未必吃。” 邢御医冷笑道:“我是对症下药了,她要是不吃,我也没办法。她那个病症,死是死不了的。” 章节目录 第505章平顺 > 夜色浓郁。 彭娘子带着延哥儿下去歇了,杜云萝才转身去了净室去梳洗。 等妥当了出来,穆连潇坐在床边等她,杜云萝笑着过去。 “邢御医给三婶娘和四婶娘诊了诊,说是身子还不错,”杜云萝爬进了被窝里,柔声与穆连潇道,“他前回不是觉得大嫂眼熟吗?我跟他说,大嫂是顺王爷的女儿,他才恍然大悟,说他在太医院里当个小学徒的时候曾经跟着师父给庄贵妃看诊过。” 穆连潇含笑听着,等杜云萝说得打哈欠了,他才吹灯落帐。 幔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杜云萝揉了揉眼睛,道:“对了,邢御医说二婶娘有心病,死不了,一旦情绪起伏大了,就会不舒服。” 穆连潇搂着杜云萝的肩,手上轻轻拍了拍,表示知道了。 杜云萝却在想旁的。 前世她从不知道练氏有心病,甚至没见练氏那儿动不动就支了药炉子。 可见是前世事事顺心,她没有犯过病,今生麻烦不断,这才发作起来了。 模模糊糊的,杜云萝睡了过去。 翌日里,杜云萝夫妇两人和邢御医一道去了杜府。 甄氏仔细问了邢御医一些娘家人的状况,尤其是甄老太爷和侯老太太的身子,晓得他们一切安好,这才放下心来。 杜公甫和夏老太太的身子也算不错。 而杜公甫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邢御医,不由也感慨万千。 他的腿比邢御医伤得早,邢御医伤得却比他彻底多了,与邢御医一比,杜公甫越发不觉得自己的腿伤是什么大碍了。 府中还有一个孕妇。 唐氏的肚子圆滚滚的,这几日被肚子里的小东西踢了几脚,腰酸背痛着,在屋里歇着。 甄氏请了杜云萝和邢御医一道过去。 杜云萝从前住的安华院,现今已经给了杜云荻夫妇,对此杜云萝也是认同的,就跟从前她和杜云茹说的一样,肥水不流外人田。 虽然换了主人,安华院却和她住的时候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唐氏歪在榻子上,刚要起身问安,就被甄氏劝了回去。 邢御医对妇人孕中的状况不算顶顶精通,但毕竟是做御医出身,各科都有涉猎。 甄氏在一旁坐下,一面等候邢御医看诊,一面低声与杜云萝道:“你嫂嫂娘家也是心急,离生产还不多还有两个月呢,就已经送了催生包了。” 杜云萝莞尔。 她记得,前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闹出了施莲儿的事体,唐氏受刺激小产。 今生那施莲儿早就成了安冉县主手中拿捏的蚂蚁,施仕人仕途受挫,这两兄妹都掀不起风浪来,也祸害不到杜家。 唐氏肚子里可爱又懂事的姐儿,总算可以平平顺顺地生下来了。 甄氏又与杜云萝说起了杜云茹:“你大伯娘送了信回来,说是正月里生的,这回是个儿子,小胳膊粗壮,一看就是个精神的。 邵家那儿也得了信了,欢喜得不得了,云茹现在是儿女双全,元洲在岭东又有大伯关照着,家里也都放心。 之前听闻大伯要调任,可文书一直没下,也不知道准不准了。” 杜云萝知道杜云茹这一胎定是个儿子,可听甄氏说了,心中还是欢喜极了。 至于杜怀让的官途,这几年总说着要调,却有没动静。 杜云萝琢磨着,今年不调江南,明年也该调任了。 许是宣城昌平伯府刚倒,圣上想让他再在岭东兜个底。 说到了杜云茹那儿,就少不得说杜云瑚几个。 沈温彧在翰林院里做事,他性子温和老实,与他亲大哥和杜云荻这个隔了房的小舅子同僚做事,也没任何不自在。 杜云瑚是彻底轻松了,养了两个月的身子,如今那肚子也显怀了。 诚意伯府里待杜云瑛极好,她生头一胎时伤了身,这两年一直在养。 “我与你交个底,”甄氏压着声儿道,“云瑛过年时回来,我瞧着她是圆润了不少,可二嫂前回跟我说,云瑛的肚子就是没动静了,诚意伯府里也请了御医看诊,药吃了不少,就是怀不上。 邢御医在,二嫂把人请去诚意伯府,许是会让伯府里忌讳,觉得我们看不上他们请的大夫似的,我琢磨着,二嫂可能这两日会让云瑛回一趟娘家来。” 杜云萝听了便有数了,颔首道:“若二伯娘提起来,您使人跟我来说。” 又说杜云诺,正月里生了个儿子,坐月子没回娘家来,倒是廖氏去应家看了她两回,只说一切都好。 “侯爷原就说过,那应稽是个耿的,想来也不会欺负四姐姐。”杜云萝笑着道。 甄氏抚掌笑了:“他们应家是有求于杜家,又想要两个得力的连襟姻亲,那应佥事做事灵巧,佥事夫人更是活络人,云诺的日子不会不舒坦的。” 两人正说着,苗氏就使了人过来,为的就是杜云瑛的事体。 甄氏和杜云萝都心知肚明,问了邢御医一声,就把这事儿给应下了。 等杜云瑛带着儿子回娘家那日,杜云萝没有回去。 邢御医过府瞧了瞧,说是从前生产时伤身了,月子里没养回来,这些年看着人圆润了,底子还亏着,就算怀上了孩子,生下来也不好养。 杜云瑛听了疑惑,只说伯府里请的御医没仔细说过这一茬。 邢御医嘿嘿直笑,问杜云瑛道,月子里调养时是谁开的方子。 杜云瑛这才明白了,那御医本事不济,耽搁了她的身子,这会儿不敢明说,想把她养回来,却始终差一口气。 苗氏连连道了谢,让邢御医新开了方子。 在京中小住了五日,鸣柳又把邢御医送回了桐城。 邢御医留下的药方使得敬水堂和柏节堂里都添了药味。 风毓院里的药一直没有断过,至于用的是谁的方子,杜云萝就不晓得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吴老太君的精神气也好了不少。 眼瞅着就是端午了。 杜云萝让人去厨房里取了包粽子的材料,亲手给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包了些粽子,让洪金宝家的送回去。 娘家里送了,婆家也少不了,便又依着口味,给吴老太君和周氏送了几只。 章节目录 第506章未知 > 五月初五一大早,杜云萝就忙着按品大妆,要随吴老太君和穆连潇进宫磕头。 侯夫人的冠服前两日就送来了,依着杜云萝的尺寸新做的,稍有些不合身的地方也已经改了。 杜云萝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身上的华服,目光灼灼。 这是她第一次在进宫时如此装扮。 穆连潇笑着与她道:“还挺好看的。” 杜云萝嗔了他一眼。 吴老太君昨夜歇得不错,今日面色也好了许多。 庄珂和穆连康也收拾妥当了,与他们一道进宫。 马车到了宫门外,穆连潇和穆连康去了前朝,吴老太君带着杜云萝与庄珂往后宫去。 外命妇给内命妇请安,素来规矩多,吴老太君毕竟上了年纪,在礼数周全之后,和镇国公老夫人一道被请去了慈宁宫。 待娘娘们离开之后,外命妇们活络了许多,目光便时不时往庄珂身上打量。 定远侯府设灵堂时过府来上香过的夫人们是见过庄珂的,余下的皆是头一回。 庄珂的出身和她的蓝眼睛成了众人关注的点。 饶是庄珂大方,都叫她们暗悄悄递过来的目光给看得够呛。 好在没过多久,皇太后又使人来唤庄珂,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杜云萝陪着庄珂一道往慈宁宫走,半途南妍县主不疾不徐过来,柔柔朝杜云萝笑了。 杜云萝亦是莞尔,她和南妍也有几年不见了。 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比起杜云萝离京的时候,南妍县主丰腴了些,不再是从前那般纤瘦。 庄珂进了正殿,杜云萝和南妍县主站在庑廊下说话。 “没有带着你家小世子来?”南妍语调轻快。 杜云萝抿唇笑了起来:“我也没瞧见你家的小郡主。” 打趣过后,几年不见的疏离消散了许多。 “昌平伯的事体,你是清楚的,对吗?”南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附耳与杜云萝说的,见杜云萝点头,她又道,“我从前是不知道的,前生谁效忠了谁,我一概不知。 这一回,偶然听见世子与王爷说话,才猜出来一些。 虽说倒了一个昌平伯,对王爷不至于伤筋动骨,可他的胜算,比起从前,越发小了。” 后头的话,南妍县主没有说下去,杜云萝也没有接。 胜算小了,却未必挡得住贪婪的心。 前世瑞王起兵造反就是匆忙的,根本没有做好万全之策,可他还是搏了一把。 今生少了昌平伯,李享和李栾会如何选择,对杜云萝和南妍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南妍的笑容略显轻松,她是想明白的,最坏不过是永守皇陵,她一开始就做了这样的准备,根本不会迷茫和害怕。 只是心中的期冀有丝丝萌芽,就如春日的微风拂过。 这个沉重的话题,两人都不想过分纠结。 南妍县主另起了一个话题:“知道今日里,外命妇里都在议论什么吗?” 杜云萝眼珠子一转,笑了:“是在说我家嫂嫂吧。” “是,”南妍县主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道,“也不全是。” 杜云萝等着南妍继续往下说。 “郡主自是躲不开议论的,宫中下旨的时候,有不少人将信将疑,顺王爷了无音讯几十年了,怎么就突然冒了个女儿出来,因而今日都在看,郡主与庄贵妃和顺王爷到底像不像。”南妍往正殿方向瞟了一眼,“我年纪轻,从未见过庄贵妃和顺王爷,那些年长的,这会儿就都闭嘴了,郡主是金枝玉叶。” 杜云萝微怔,多少品味出了南妍的意思。 南妍册封县主,是因为父亲战死,母亲殉葬,皇太后怜惜她才抱回宫中抚养。 在没有见过庄珂之前,有不少人猜测庄珂也和南妍一样,是定远侯府里的另一个“嘉柔乡君”,宫中为了安抚侯府才册封的。 可事实上,庄珂真的是宗亲出身。 南妍若是宗亲,即便父母都不在了,她的人生、起码她前世的人生会截然不同。 她不会被云华公主逼着嫁给一个病秧子,皇太后绝对不会允许,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因着偏宠云华公主而默认了。 那南妍也不需要用那样破罐子破摔的法子来走出困局。 能在后宫家宴上出入的皇亲国戚之中,男子本就稀少,他们家中都有妻妾,唯有太后的亲儿瑞王,妻子过世,又能多饮几杯酒在御花园里走动透气。 南妍豁出去了,一来瑞王这条路能走通,二来也是为了离李栾近一点。 杜云萝心里明白,嘴上不会把这种揭人伤疤的事情说出来,便顺着南妍县主的话,问道:“刚才说的‘不是’,又是什么意思?” 南妍县主抿唇,几分不屑几分讥讽:“都在看景国公府的笑话。” 杜云萝挑眉:“新夫人的儿子这才多大,现在就要闹起来了?” 京里的这些谈资,南妍县主比杜云萝清楚多了。 景国公老夫人和世子新夫人倒是没有闹僵,只是事情搁置了。 为的就是叶毓之的婚事。 叶毓之的年纪不小了,又撒了腿跑去了山峪关,老公爷夫妻两个气得要命,又没办法。 如今见战事歇了,倒是想出了个法子——给叶毓之娶亲。 老公爷夫人不喜叶毓之,没想好好给他挑个媳妇,就打算娶一个门户低一些的,免得以后让叶毓之得了岳家助力。 新夫人可不想那么做,她如今是叶毓之名义上的嫡母,进门才几年,就给庶子挑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媳妇,她往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真真是要被京中的贵人们笑话、看低了。 她想挑个好的,反正叶毓之是庶子,就是战功在身,也断不可能越过嫡出的弟弟们。 新夫人眼中,她的姐姐留下来的嫡子,才会是心腹大患。 新夫人想挑个好的,但京中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不知道景国公的那些破事,又有谁肯嫁姑娘进去? “这会儿还只是叶大公子的婚事,等再过两年,原夫人留下来的嫡长子也该说亲了,到时候还有的闹呢。”杜云萝叹道,“叶大公子为人极好,这次我大伯能被寻回来,全是他的功劳,我三婶娘也说,要记着人家的恩情。” 南妍县主低低应了一声。 章节目录 第507章提醒月票240+ > 春风拂过,舒人心脾。 南妍县主闭着眼睛,稍稍回忆了一番,道:“恩荣伯府失了皇太后的抚照,你记得吗?” 杜云萝瞪大了眼睛。 恩荣伯府是先帝封的,靠的不是功绩,而是出了一位四妃。 先帝爷的宠妃是如今的恩荣伯的姑母,替娘家挣了这份体面,在先帝爷驾崩后,她就随着去了。 恩荣伯府只传五代,如今不过第二代。 杜云萝记得,恩荣伯府没有传到第五代,在三十几年后,也就是霍子明的嫡兄承爵之后,就因着子弟教养被革爵。 但那个时候,南妍县主早就已经自尽,她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南妍会提出来,可见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恩荣伯府就惹了皇太后厌烦了。 杜云萝把自己的记忆提了一提。 南妍惊讶之余,也有些感慨,世家传承便是如此,叫御史参上两本,够喝一壶了。 “我要与你说的事,差不多就是后年的事情。”南妍县主沉声道,“平阳侯的幺孙失足摔死的事体。”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 从前,恩荣伯府也好,平阳侯府也罢,跟杜云萝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平素也不和那些夫人们往来。 今生却不一样了。 恩荣伯府的庶子霍子明娶的是安冉县主,而穆连慧嫁的就是平阳侯的幺孙晋尚。 南妍细细给杜云萝讲了讲。 前世,晋尚的妹妹和霍如意是隔了房的两妯娌,两人没少唇枪舌战的折腾。 闹得多了,连两人的丈夫彼此都生出些嫌隙来。 那年秋天,一家人去婆驼山上香,在庙里又争了几句,恰好让晋尚给遇见了。 晋尚嘴上说着劝和,但多少都会偏袒自家妹夫,几人争得过了头,晋尚失足摔下来。 两妯娌相争,最后闹出了舅爷的人命。 这事情太难看了,哪家都不肯说实话,就想遮遮掩掩的过去。 平阳侯府死了个儿子,吃了大亏,来慈宁宫里说道了两句,恩荣伯府却说大家半斤八两,各打五十才对。 皇太后最烦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听了就脑门子痛,两家谁也没落得好,都叫皇太后给训斥了。 杜云萝听了也头痛,这种状况,也难怪会叫皇太后不喜。 皇太后喜欢为人端正、不添是非的姑娘,这两妯娌闹得兄弟失和,又害了劝架的舅爷,依皇太后的意思,自当闭门思过去,偏偏都要进宫来评高下,这是犯了皇太后的忌讳了。 从前这些事,宫里自不会往外说,南妍毕竟是瑞王妃,多少听身边的仆妇们提起来过,而杜云萝就是全不知情的。 南妍知道,那穆连慧也一定知道。 杜云萝想,这大概就是穆连慧敢嫁给晋尚的原因了。 今生,霍如意和晋尚的妹妹还是两妯娌,但穆连慧不叫晋尚去掺合那兄弟两人的纷争,就不会再出晋尚失足之事了。 杜云萝看向南妍,南妍把事情告诉她,为的自然不是晋尚的性命,而是安冉县主的立场。 定远侯府记了叶毓之的情,杜云萝也不希望安冉县主被那愚不可及的事情牵连到。 霍如意是霍子明的亲妹妹,虽是嫁了人了,但妯娌相争,总归牵扯上娘家教养。 杜云萝微微颔首,谢过了南妍县主。 两人絮絮说了不少话,茗姑姑出来请她们进去。 皇太后与几位老人一道说着话,待疲惫了,这才让她们散了。 杜云萝和庄珂扶着吴老太君到了宫门口,外头只穆连康候着。 “连潇呢?”吴老太君问道。 穆连康答道:“圣上要观龙舟,让阿潇跟着去了。” 往年多是如此,吴老太君便没放在心上。 马车徐徐回府。 因着是端午,百姓们要去看龙舟,街上格外热闹。 马车行得慢,杜云萝透过轻纱帘窗往外头看,说巧也巧,在东街的一家酒楼外头看到了霍子明和安冉县主。 杜云萝略一思忖,便有了打算。 她和安冉县主见面并不方便,既然撞上了,也就不错过了。 与吴老太君说了一声,杜云萝在酒楼外头下来,让店家引她上楼。 安冉县主在雅间里。 杜云萝隔着门唤她,里头的人听了动静,赶忙过来开门。 绕过屏风,杜云萝便见到了霍子明和安冉县主。 “你这是才从宫里回来?这一身冠服,我看着都沉,难怪店家敢让你来敲门。”安冉县主撇着嘴,道。 杜云萝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不由笑出了声。 见杜云萝有事要说,霍子明寻了个由头避了。 杜云萝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冉县主先心急火燎地问起了叶毓之。 “叶大公子一切都好,”杜云萝答道,“在黄大将军麾下做事,放心吧。” 安冉县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的哥哥去战场上搏命,说到底就是因为景国公老公爷夫妇逼得太紧,他原本只想蒙荫,不求大功名,却被堵了路,不得不搏。 可那些国公府里的糟心事,安冉县主不说,杜云萝也是知道的。 再说了,安冉县主也不知道要从何开口。 晓得叶毓之平安,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 “你来寻我,总不会是报平安的。”安冉县主道。 杜云萝颔首,透过开着的窗,正好能瞧见远处水面上的龙舟,比起岸边拥挤,此处倒是一个不错的观赏位置。 她看了两眼,道:“乡君嫁去了平阳侯府,她的小姑子与你的小姑子是妯娌吧?” 安冉县主轻哼一声。 她不喜欢穆连慧,对霍如意那阴阳怪气的脾气也头痛。 “我今儿个听说的,那两妯娌闹得厉害,以至于两兄弟都起嫌隙了。”杜云萝斟酌着道。 安冉县主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你听谁说的?那些外命妇们又嚼舌根了?” “她们嚼舌根,回头传去慈宁宫里,落下一个教女无方,平阳侯府是世袭罔替,恩荣伯府只传五代,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们伯府。”杜云萝点了一句。 再往下头,杜云萝不说了,安冉县主也琢磨过来了。 霍如意跟她妯娌折腾,原本是内宅小事,可闲话一多,传开了,几家人面子上都不好看了。 要是别人家的戏,安冉县主还能作壁上观,现在登台的是霍如意,她作为嫂嫂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管如何,总要与霍如意说一声,让她莫要再和晋氏掐尖了,后院妯娌之争,说到底是男人之争,她们两个掐来掐去,能有个什么意思。 章节目录 第508章为人 > 杜云萝和安冉县主说了事儿,就不打搅人家夫妻两人了。 从雅间里出来时,见霍子明和气地冲她点了点头,杜云萝回了一礼。 锦蕊在隔壁替杜云萝要了个雅间,添了茶,笑着道:“夫人,霍仪宾待县主似是挺好的。” 杜云萝捧着茶盏睨锦蕊:“这都叫你瞧出来了。” 锦蕊歪着脑袋想了想:“奴婢没吃过猪肉,也见多了猪跑。” 送到嘴边的茶差点喷出来,杜云萝瞪道:“再口无遮拦的,我就打发你去吃猪肉。” 锦蕊连声讨饶。 窗外远处,湖面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龙舟并排,岸边人山人海。 湖中央,是皇家龙舟,杜云萝只瞧见那龙舟模样,上头的人,她是分不清了的。 “这回侯爷擂鼓吗?”锦蕊顺着杜云萝的目光望出去。 杜云萝支着下巴,道:“不晓得。” 等了一会儿,有人登上了皇家那艘华美龙舟的顶层,很快,鼓声响起,水面上霎时间水花飞溅。 杜云萝瞪大眼睛瞧着,可无论她多努力辨认,毕竟隔得有些远,实在辨不清了。 拔得头筹的龙舟冲过了终点,待最后一艘龙舟抵达,鼓声歇了。 兴奋的人群却没有散去,依旧在岸边热闹着。 咚咚。 有人敲了雅间的门。 锦蕊问了一声,才知道是锦岚来了。 锦岚抱着一个布包,道:“大奶奶使人来韶熙园说,夫人在这儿寻人说话看龙舟,奴婢琢磨着,夫人一身冠服行动不便,就带了日常衣裳过来。 今儿个前头是疏影当值,奴婢也知会他了,他去和侯爷说,夫人在这儿等一等如何?” 听了锦岚的话,杜云萝下意识地按了按脖颈,这才觉得酸痛不已。 “你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还操心什么。”杜云萝笑了。 与最初刚到安华院里相比,锦岚这些年成长了许多,做事情很会琢磨。 锦岚得了夸赞,弯着眼儿直笑。 锦蕊接过锦岚手中的包袱,道:“你守着门,我伺候夫人更衣。” 待锦岚笑着出去了,锦蕊关上窗户,替杜云萝脱了冠服,换上常服,又重新梳了头。 手上麻利做这事,锦蕊嘴上还不忘夸赞锦岚几句。 对于锦岚,锦蕊没多少攀比之心,她和锦岚差了几年,肯定会比锦岚早出府。 锦岚得力些,待她不能贴身伺候夫人的时候,锦蕊也多放心些。 杜云萝等了半个多时辰,穆连潇就过来了。 他在桌边坐下:“疏影说你在这儿看龙舟,好看吗?” 杜云萝给穆连潇添了茶水,掰了半块绿豆糕凑到他嘴边,看着他吃了,才道:“龙舟好看,从这里看下去,也只能看到龙舟。” 穆连潇品着嘴里的绿豆糕,甜腻腻的:“你早说要看龙舟,我让人接你去湖边,那儿都是官家女眷。” “我也不是特特看龙舟的,”杜云萝伸手指了指隔壁,“安冉县主和霍仪宾在呢,我上来寻县主说话的。” 穆连潇清了清嗓子。 他知道,这两年杜云萝和安冉县主的关系还不错,虽然安冉县主爱慕他、甚至在大街上拦人已经是过去的事儿,可从杜云萝嘴里听到安冉的名字,他多少还是有些许尴尬。 杜云萝反倒是坦荡极了。 安冉县主和霍子明如今过得好着呢,陈年旧醋还翻出来品两口,酸得自己倒胃口,就不是杜云萝的性子了。 她还是好甜口的。 “南妍县主今儿个跟我说了些事儿,与安冉县主有关,我正好看见她,就和她提两句。”杜云萝简单解释了。 穆连潇含笑问她:“宫里磕头的时候,还有什么趣事吗?” 杜云萝支着下巴直笑:“女人们觉得有趣的事体,你一个男人听着肯定无趣。 在东家长西家短上,诰命在身的外命妇们和市井媳妇们没什么区别。 祖母倒是和平阳侯夫人说了会儿话,没叫我听,可等她们说完了,我瞧着祖母眉间微皱,不怎么高兴。” 平阳侯夫人是穆连慧的祖母。 吴老太君和平阳侯夫人品级相当,辈分相当,又是亲家,三两语能让她不高兴了,定是平阳侯夫人挑剔穆连慧了。 作为孙媳妇,能叫婆家挑剔的大抵也就是两样事情。 一个是为人,一个是肚子。 穆连慧是去年十月里嫁的,等今年二月,穆连喻的死讯传回来,这其中不过四个月,没有怀上,根本不值得挑剔。 亲弟弟战死,穆连慧守孝,不能开枝散叶,平阳侯夫人是不敢为了孝期嘴碎的,这要是一不慎,吴老太君直接告到慈宁宫里,平阳侯府少不得受训诫。 不是为了子嗣香火,就是为了穆连慧的为人做事了。 穆连慧那性子,连练氏都受气,她连慈宁宫都不讨好,杜云萝以为,她不会堆着笑脸去长辈跟前谋宠的。 落在平阳侯夫人眼里,大抵就成了待长辈不敬了。 拿这个说事,饶是吴老太君,也只能由着平阳侯夫人抱怨。 杜云萝想得明白,穆连潇心里也有数。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穆连潇便摇了摇头,道:“今日既然出来了,云萝,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杜云萝的眼睛一亮。 透过窗子往外看,街上行人众多,这叫她有些打退堂鼓。 可一想到夫妻两人四处逛一逛,甜蜜的心思到底胜过了其他。 两人下了楼,在城中逛了小半日,这才回府。 晚上,在花厅里摆了桌,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庄珂朝杜云萝眨了眨眼:“快与我说说,那龙舟好看吗?看完龙舟还逛了一会儿才回来的吧?早知如此,我也该跟着你们去的。” “才不叫你跟着,”杜云萝鼓着腮帮子道,“嫂嫂要去街上逛逛,还是随大伯去的好。” 庄珂扑哧笑出了声,扭头与吴老太君道:“祖母,您听听,我才说一句,她就嫌弃我。” 吴老太君眼中有了笑意。 练氏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庄珂和杜云萝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就把屋里人都逗乐了,除了她。 她是笑不出来的。 穆连喻才走了没多久,其他人不在意了,当娘的心里可放不下。 她看了一眼蒋玉暖,蒋玉暖抱着娢姐儿,略显局促地坐在她身边。 “连诚什么时候回来?”练氏问道。 蒋玉暖垂眸,道:“白日里出去的,二爷说是会早些回来……” 章节目录 第509章青印 > 说的是早些,却一直不见踪影。 眼看着到摆桌的时候了,穆连诚也没有出现。 吴老太君不由问了一句,蒋玉暖只能摇头。 穆元谋刚要使人去穆连诚平日里走动的几个地方寻一寻,穆连诚才匆匆赶到。 “祖母,孙儿来迟了。”穆连诚恭谨道。 吴老太君颔首:“就等你了,人来了,咱们就开饭吧。” 花厅里就这么点儿地方,虽说是男女摆桌分开了,可离得也极近。 杜云萝的身后是穆连潇,而穆连潇又坐在穆连康和穆连诚中间。 窗户开着,南北通风,杜云萝闻到了些许胭脂味道。 杜云萝暗戳戳吸了吸鼻子,是穆连诚身上的,而且这味道不是蒋玉暖用的胭脂。 蒋玉暖的喜好长久不变,用惯了的胭脂香露,除非有特殊状况,否则是不换的,她身上会有的味道,杜云萝很熟悉。 而穆连诚现在身上的味道,叫人陌生许多。 散席时,杜云萝不由多打量了穆连诚两眼,灯光下,仔细一看,她便察觉出一些端倪来。 穆连诚的脸上似有青印,上头盖了粉,这才不显眼了,要不是杜云萝看得仔细,只怕都发现不了。 杜云萝心中疑惑极了,在京城之中,还有人往穆连诚脸上挥拳头? 等回了韶熙园,杜云萝便把这状况与穆连潇说了。 穆连潇抿唇,拉着杜云萝坐下,道:“我也瞧出来了,不过动手的人似乎力气不大,若是我的拳头,早就青肿了,拿些胭脂根本盖不住。” 杜云萝只见过穆连潇凭空挥拳,真花大力气打人是个什么效果,她没亲眼瞧过,但估摸着,不止是青肿,只怕都发黑了。 硬拿粉盖上去,白乎乎的一层,欲盖弥彰,只会更加明显。 “也不知道他惹了什么事儿了。”杜云萝撅着嘴道。 穆连潇思忖了一番,道:“我明日里使人去打听打听。” 连杜云萝和穆连潇都瞧在眼中,穆连诚脸上的青印更加瞒不过蒋玉暖。 让丫鬟们打了水,蒋玉暖绞了帕子递给穆连诚。 穆连诚擦去脸上的粉,露出来的印子让蒋玉暖皱紧了眉头。 “与人打架了?”蒋玉暖关切问道,“就因为这个,晚回来了?” 穆连诚把帕子丢回水盆里,取了膏药随意抹在脸上:“这淤青也就看着唬人,不痛的。” 蒋玉暖垂手立在原地,犹豫了一番,还是问了:“与谁打架的?为什么呀?” 小心翼翼的关心让穆连诚神色渐舒,道:“你别操心,不碍事的。遇见了妹夫,和他闹了两句,他急了动手了,挥了一拳,他自己也就冷静了。” 蒋玉暖一怔,遇见了穆连慧的丈夫晋尚,晋尚还跟穆连诚动手? 这、这闹得是哪一出呀? 穆连诚揽着蒋玉暖的肩,宽慰道:“真的无事,我与他说道理,他也听进去了,这粉还是他给我找来的。” 蒋玉暖抬头看着穆连诚,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还很是轻松自在,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端午一过,天气越发暖了。 穆连潇让云栖去打听穆连诚的伤势。 云栖在京城里混得开,隔了两日就得了线索,报给穆连潇后,便拎着一条鱼回了柳树胡同。 锦灵这几日想吃酸口的,最喜欢的是段氏做的糖醋鱼。 云栖搬了杌子在井边处置好了鱼,这才交给了段氏,自个儿仔细洗去了身上鱼腥味,进屋里寻锦灵说话。 锦灵笑着与他道:“今日回来得早,侯爷让你办的差事办好了?” “办好了,”云栖笑嘻嘻在锦灵身边坐下,凑过去道,“你猜二爷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锦灵挑眉。 云栖附耳道:“平阳侯府的小公子,咱们府里的姑爷打的。” 锦灵愕然,妹夫朝舅爷动手,这倒是稀奇事。 “为了什么事儿呀?”锦灵追问道。 云栖摇了摇头:“他们两个私下里说话的,二爷出来后,脸上就带着伤了,到底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晓得。” “要是二爷对姑爷动手,那定是为了乡君,可反过来……”锦灵疑惑极了,反问云栖道,“若是你,你会为了什么事儿跟我弟弟动手?” 这下轮到云栖目瞪口呆了,抓着脑袋想了许久,这才发现绕进了死胡同里,不由哭笑不得:“我为何要跟舅爷动手?我拍马屁还来不及。” 锦灵啐了一口,脸上却是笑着的:“油嘴滑舌。” 云栖顺着杆子往上爬,把娇妻、舅爷、岳母一并夸了一通,没有辜负“油嘴滑舌”四个字。 两人说笑归说笑,对于晋尚对穆连诚动手的缘由,依旧摸不到头脑。 锦灵没想明白,杜云萝也是一头雾水。 这世上,只有舅爷因为姐夫、妹夫待自家姐妹不好而愤怒动手的,几乎从未听过姑爷朝舅爷挥拳头的,这还真是稀罕了。 前世,晋尚是被他的妹夫害得失足殒命,今生朝姑爷动手,算不算也是一种因果? 杜云萝越想越觉得奇怪,便干脆先放下了。 五月过了大半,紫竹断七之后,李家大娘敲了云栖家的门。 “云栖媳妇在屋里吗?”李家大娘问道。 段氏引她进了院子,笑道:“她在里头呢,我手上在做活,就请大姐儿自个儿进去寻她吧。” 屋里的锦灵听见了声音,待帘子撩开,她道:“大娘怎么过来了?” 李家大娘笑容讪讪,在杌子上坐下,问了锦灵的身子和肚子,这才在锦灵关切的目光里,说到了正题。 “云栖媳妇,我家大姐儿那天回去,听说是在胡同口跟你遇上了吧?”李家大娘眼眶微红,“大姐儿最后可有说什么话?大娘不明白,为何她非要死不可? 这两年,她瘦得厉害,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都说她是梦见了四爷,跟着去伺候四爷的,这话外头有人信,我不信。 她就一个洒扫丫鬟,进府去也是为了好配人,她对四爷可没那么死心塌地。 云栖媳妇,你给大娘一个准话,大姐儿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章节目录 第510章心痛 > 锦灵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看着李家大娘。 屋里落针可闻,李家大娘纠结着坐了会儿,眼中泛起了水雾,她瞥了一眼睡在锦灵身边的哥儿,又把目光落在了锦灵的肚子上。 “云栖媳妇,你也是当娘的,能体会大娘的心吧。”李家大娘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我养了那么大的闺女,送她去府里当差,又看着她嫁人,我想要让她过好日子,而不是、而不是去跳井了……” 锦灵的心不由就是一紧。 她当然能体会做母亲的人的心情。 段氏为了她和弟弟,数年操劳,熬坏了眼睛,而锦灵自己也成家、生子,看着可爱的儿子,越发懂得慈母之心。 锦灵斟酌了一番,道:“大娘,那****回来时,是在胡同口遇见了紫竹。 当时她与我说,她梦见了四爷,只说梦见,的确没有提要去伺候四爷。 她看起来精神并不好,我与她说话,也不晓得她能听进去多少。 大娘,知女莫若娘,紫竹到底怎么了,这些年,大娘应当看得比我们左邻右舍清楚。” 李家大娘的身子微微一颤,掩面哭了起来:“我知道她心里存了事儿,问了她无数次了,一个字都不肯说。 云栖媳妇,是不是大姐儿在府里当差的时候得罪了人了? 是不是我们大姐儿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才被……” 听了这话,锦灵的脸不由就沉了下来,她偏过头,道:“大娘这话说的,大娘是在怀疑谁? 紫竹是在她婆家没有的,半夜里跳的井,不是她自个儿跳的,难道还是府里的谁去了她屋里把她绑出来扔到井里去的不成? 真有这样一个人,紫竹她婆家难道都是死人了? 那是四太太的陪嫁铺子,连老太君都不管太太们陪嫁铺子的事情,谁能在四太太铺子下的管事家里撒野? 大娘莫不是以为是四太太使人做的吧?” “不是,我怎么敢疑心四太太,”李家大娘连连摆手,急得白了脸,“四太太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都在内院里,连我们大姐儿是谁都不一定知道,怎么会……” 锦灵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扶着隆起的肚子,道:“那大娘就是在疑心我了,我那日与紫竹说了几句话,大娘以为是我逼着她去死了?” 李家大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刚要解释两句,锦灵又打断了她。 “大娘疑心我,就是在疑心夫人了。”锦灵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厉光,“大娘,难道你真的忘了,紫竹当初是为了什么出府的吗?” 李家大娘抿唇,垂下了眸子。 “大娘分明是记得的,”锦灵瞥了眼戴着金镯的手腕,轻轻晃了晃,“为了金镯子,那镯子招了眼,鲁家的在胡同里胡说八道,说那镯子是四爷给紫竹的。” 李家大娘的肩膀抖得厉害,泪水簌簌落下:“是,就是为了那只镯子。 那年清明后,大姐儿突然来跟我说,说流再传下去,真传到主子们耳朵里,以二太太的性子,不管真假她都要褪一层皮。 她的镯子绝对不是四爷给的,她绝对没有胆子也不愿意去爬四爷的床。 可三人成虎啊,再胡说八道下去,别说府里怎么交代,我对大姐儿的婆家都不能交代了,这才让她出府嫁人。 云栖媳妇,当真是因为那只金镯子吗? 那镯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都三年了,我家大姐儿还为了那只镯子死了……” 锦灵最见不得的就是眼泪了,李家大娘哭得伤心,她看在眼里,心里也钝钝的痛。 可镯子的来历,锦灵是断断不能说的,穆元婧和穆连喻的事体,知道的人都闭紧了嘴巴,敢往外头传一个字,吴老太君都不会轻饶的。 至于紫竹为了镯子害了苍术性命的事儿…… 那是紫竹的真正的心病,也是她绝不希望让人知道的污点。 就算是她的母亲、丈夫,紫竹都不想让他们知道,她杀过人。 “大娘,你也说了,镯子的事情已经三年多了,说句大不敬的,府里真的有人想要紫竹的命,她也活不到今年。是她心里背负的多,自个儿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锦灵的话让李家大娘心痛万分,她缩着身子坐了会儿,这才颤着声问道:“那镯子来路不正,是吗?不是四爷给的,那就是府里其他主子给的,又或者是她偷拿的?” 锦灵不置可否。 李家大娘颤颤巍巍站起身来,道了一声谢,踉踉跄跄出去了。 锦灵歪在榻子上,叹了一口气。 段氏从外头进来,道:“李家大姐怎么这就回去了?我看她好像哭过了。对了,刚才我在照顾你弟弟,从窗口好像是看到她家二姐儿了。” “二姐儿来过?”锦灵一怔。 “瞧那身段像,我看得也不清楚。” 李家大娘回到李家,打了水,净了面。 转身见二姐儿站在房门外,她不由惊了惊:“怎么一声不吭的。” “我听见了,”李二姐儿道,“大姐是因为镯子死的?就因为我把镯子翻出来带出去了,所以大姐才死了? 我要是不跟莺儿比高低,我不拿大姐的镯子,是不是大姐就……” 李家大娘心痛极了,这两姐妹年纪差了几年,感情是极好的,突然听了这样的消息,也难怪二姐儿激动。 她上前抱住了二姐儿:“你莫要胡思乱想,不关你的事。” “那关谁的事儿?”李二姐儿哭了起来,“娘,那镯子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姐和四爷……” “这话说不得!”李家大娘沉声道,“你大姐是清清白白嫁去婆家的,大姐儿已经没了,外头传什么我们管不了,但我们不能那样说大姐儿。” 李二姐儿咽呜着,脚下一软,带着毫无防备的李家大娘一道摔坐在地上:“那到底是为什么?大姐在前院里当差,哪儿有镯子给她偷?是后院里的主子给的吧?是谁给的? 娘,不能叫大姐死得不明不白的,我要进府去,我要去府里当差,我要去弄明白。” 闻,李家大娘脑海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巴掌拍在了二姐儿的肩上:“你浑说些什么!你就算弄明白了,又能如何?你能跟主子们硬碰硬吗?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又怎么会把你再送进去。” 章节目录 第511章软肋 > 李二姐儿肩上吃痛,龇牙咧嘴,揉着肩膀,道:“娘,我们是家生子,是不能和主子们硬碰硬,可我就想知道大姐是为什么死的。 我就想求个缘由,知道了,我也不闹不折腾,折腾又有什么用呢? 我就想知道一个答案呀!” 这一番话是句句说到了李家大娘的心坎里了。 她不是糊涂人,大姐儿这几年的压抑,李家大娘看在眼中,却又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上个月,大姐儿说跳井就跳井了,最后那日归家来,也没给她留下什么话。 李家大娘心里不踏实,这才想着去问一问锦灵。 她是知道的,那只镯子不简单,背后一定有故事。 大姐儿晓得了一些不该她晓得的事体,这叫府里的主子们忌讳了。 往大的说,这京中的勋贵官家,哪家里头没一两样不能说出来的事体? 底下人为此损了性命的,她家大姐儿也不是头一个。 李家大娘心疼大姐儿,只是她们都是下人,命都是主子们的,她又能如何? 她什么都做不了。 慈母之心一片,只想着弄明白来龙去脉,旁的也都不想了,偏偏这都不能如愿。 李家大娘搂着二姐儿又大哭了一通:“我要是能从云栖媳妇嘴里问出来,这心愿也就了了,她不能也不肯说,你要进府里去打听,我是不答应的,万一叫府里的主子们发现了,你岂不是也要跟大姐儿一样了吗?” 李二姐儿陪着掉眼泪,嘴上不说,却是下定了决心。 五月下旬,穆连潇便又像从前一样,早上去兵部点个卯,若圣上传召,便入宫去做事。 杜云萝白日里空闲,多是与庄珂一道,让几个孩子凑一块耍玩。 这一日,杜云萝送穆连潇出了门,便往议事的花厅去。 事情按部就班的,打理起来也算方便。 都安排完了,杜云萝便让那些管事的娘子婆子散了,自个儿在花厅里又歇了会儿。 不多时,有一个婆子又犹犹豫豫地回来了。 “妈妈还有什么话要说?”杜云萝抬眸问她。 那婆子是针线房的管事许家的,她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道:“奴婢有一事儿想与夫人说。 夫人记得清明时跟着四爷去了的那个紫竹吗? 她娘家和奴婢的媳妇的娘家都是柳树胡同里的,前两日,紫竹的妹妹托奴婢的媳妇传话,说是想进府里来做事。 奴婢原想着,这事儿不该奴婢经手,也不好胡乱应承人家。 可转念又想想,紫竹做事还是很仔细的,又跟着四爷去了,她家里也怪…… 嗯哼,就想来夫人跟前禀一声。” 杜云萝睨了许家的一眼。 她晓得许家的要说什么,许家的想说李家那儿怪可怜的,只是紫竹是追着穆连喻去的,可怜两个字心里想想就得了,嘴上是断不敢出口的。 许家的来禀,看来李家那里应了些好处与她了。 杜云萝轻轻点了点桌面,本想开口拒绝,转念一想,倒是按捺住了,道:“这事儿我晓得了,府里若是缺个小丫鬟,我会记得的。” 许家的也没指望杜云萝一口应下,能得这么一句话,心满意足了,连连夸赞杜云萝心肠好。 锦蕊扶着杜云萝回了韶熙园,轻声道:“夫人真想让紫竹的妹妹进府里来?她突然想进府,肯定是有缘由的。” “紫竹是因为苍术才死的,与我原也没什么关系。”杜云萝道。 “话是如此说,”锦蕊给杜云萝添了茶,道,“奴婢前回不是在紫竹婆家那儿看见朱嬷嬷了吗?许是二房那儿想翻旧账。” “我不怕她翻。”杜云萝抿唇。 当年旧事,穆连喻和穆元婧通\\奸,不是她逼出来的,那两人在杜云萝进府之前就有了首尾。 杜云萝做过的事,就是把那些丑事掀开来,而不是一床棉被盖下去,无声无息地就收拾了。 练氏若是想把这事儿闹到柏节堂里去…… 杜云萝垂眸,眸色深深。 这些日子太过安静了。 今生与前世不同,二房的夺爵之路还要怎么走,杜云萝心里是没有底的。 谋划了十几年,说他们会在这个当口放弃,杜云萝也不信。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一刀子,而且还是往要害处刺,不如丢一个“软肋”给练氏,让她兴风作浪一番。 前些日子邢御医的到访,吴老太君嘴上不说,杜云萝却看得出来,她老人家心里是有数的。 二房的所作所为,他们只明确说了穆连康的失踪,余下的,全由着吴老太君自己想。 杜云萝此刻觉得,多多少少可以让老太君再知道一些状况。 如此,也不至于将来一下子撕开了窗户纸,让吴老太君一时之间难以承受。 这一回,不如就从紫竹的死开始吧。 杜云萝低声吩咐锦蕊,锦蕊颔首应了。 翌日下午,锦蕊便又出现在了柳树胡同。 锦灵请了她坐下,道:“我倒没看出来,夫人身边如今这般空闲了。” 锦蕊扑哧笑了,扬手轻轻捶了锦灵一下,这才正色道:“是夫人让我来的。昨儿个李家二姐儿使人往府里递话,想进府做事。” “李家二姐儿?”锦灵的眉头皱了起来,思忖着把李家大娘来问她紫竹的死因和李家二姐儿许是在外头听到了些什么,一一告诉的锦蕊。 “李家给了许家的什么好处?”锦蕊又问。 “许家的?是纤巧的婆家吧?”锦灵解释道,“纤巧从前是府里针线房的,叫许家的看上,娶回去做了大儿媳妇。许家的有个小儿子,可喜欢李家二姐儿了,整日里让纤巧回娘家来,去李家说亲,李家大娘没松过口。” 锦蕊明白了,道:“大抵是婚事要定下,就让二姐儿进府里做一年半年的丫鬟,往后说起来也是伺候过主子的。” “夫人是怎么想的?”锦灵转着漂亮的眼珠子,“那李家突然让二姐儿进府,只怕是为了紫竹的事体。” 锦蕊浅笑:“夫人说,就怕她不查,闹出来了也无妨。” 既如此,锦灵心里也有数了,唤了莺儿来,让她去隔壁请了李家大娘。 章节目录 第512章箬竹月票270+ > 李家大娘很快就来了,后头还跟着李家二姐儿,撩开帘子进来,见锦蕊也在,两人具是一怔。 “这不是锦蕊姑娘吗?”李家大娘堆着笑,讨好道,“来看云栖媳妇呀。” 锦蕊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李家二姐儿身上。 她还未及笄,模样还挺端正,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又长得白皙,进府里当值,倒也够格了。 锦蕊柔声问道:“大娘,今日里,许家的与夫人提了你们二姐儿进府的事儿了,我正好来看锦灵,夫人顺便让我瞧瞧你们二姐儿。” 李家大娘愕然,眼睛在锦蕊和二姐儿身上来回转:“我们二姐儿要进府?许家的怎么会……” “娘,是我求了许大娘。”李二姐儿道。 李家大娘的脸霎时一白:“我们前几日不是说好了吗?不提进府的事情了!” “我要进府里去,”李二姐儿憋着嘴,道,“往后我嫁去许家,纤巧姐姐是府里当过差的,我与她一比,不是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土狍子了吗?” “浑说!”李家大娘倒吸了一口冷气。 什么嫁去许家,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居然拿出来胡说。 女儿家名声最要紧,李家大娘头痛万分,要不是锦灵和锦蕊在,她都要上手去揪二姐儿的耳朵了。 当着这两人的面,李家大娘只能连连摆手:“给姑娘添麻烦了,都是这傻丫头自己的主意,我没应过她。还请姑娘告诉夫人,我们姐儿不进府的。” “娘,我要去。”李二姐儿不依。 锦蕊和锦灵交换了一个眼神,轻笑道:“这事儿你们自个儿商量,府里现在也不缺人手,真要进府,也是等缺,你们要是想去,我就给记着,有合适的缺了,就让二姐儿进府,要不然,自然有别家的顶上。” 李家大娘连连赔礼,拉着李二姐儿回去,李二姐儿甩开了李家大娘,噗通就给锦蕊跪下了:“姑娘,求求你让我进府吧。” 锦蕊没应她,只是看着李家大娘。 那母女两人一时之间也闹不出个结果来,都是红着眼睛回去的。 锦灵看在眼中,叹道:“由着她们自己琢磨去吧,我们催也好,挡也好,落在人家眼里,倒像是夫人理亏了似的。” 锦蕊也是这个意思。 待回了府里,便把这事体禀了杜云萝。 杜云萝摇了摇头:“她为了进府,先把婚事应下了,倒是个有胆儿的。” 胆大又倔强的李二姐儿到底还是说服了李家大娘。 杜云萝想了想,把人安排在了花园司花,打理园子的管事娘子钟海家的领了李二姐儿过去,取了名字叫箬竹。 敬水堂里,周氏听底下人提起了箬竹,便问了杜云萝一声。 杜云萝笑着道:“是那紫竹的妹妹,许家的来跟我提的。 我让人打听了,箬竹与许家的小儿子在说亲,估摸着明年及笄了就嫁出去了。 箬竹说,许家的与大儿媳纤巧都是府里当差的,她怕自己没进过府,往后叫婆家看低了。 我琢磨着也就一年的工夫,就应下了。” 周氏心里有数了,道:“让她在花园里司花也好,不去老太君跟前,免得老太君提起来伤心。” 风毓院里也得了信。 练氏瞪大眼睛,道:“连潇媳妇真让紫竹的妹妹进府了?她倒是胆子肥了,仗着老太君喜欢她,我倒要看看,老太君知道她在背后摇扇子旺火时,还会不会护着她。” 朱嬷嬷不赞同,低声劝着练氏:“老爷说得对,太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您做起来没意思。” 练氏偏过头不停。 朱嬷嬷见劝不动她,只能用上了缓兵之计:“那太太再等等,人才刚进府,就叫她知道些蛛丝马迹,也许会让她疑心。” “疑心什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懂什么?”练氏啐了一口,说了两句,倒也没驳了朱嬷嬷。 五月一过,傍晚时就多雷雨。 天色暗下来,轰隆隆一阵,雷声大得连大人们听了都有些慌,别说是几个孩子了。 杜云萝抱着延哥儿,柔声细语的哄。 花园里,福满催着箬竹把几盆花都搬到游廊里,莫要叫那雨水打烂了。 刚刚搬好,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雷电倒是歇了。 两人落汤鸡一样的回到了住处。 箬竹是新来的,只能硬着头皮去打水,经过钟海家的窗外,就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说变天就变天,我连后院里这几步路都没走回去,亏得你这儿近,我才没有淋湿了。” 这声音陌生,箬竹听不出来。 后头跟着的是钟海家的的笑声:“姐姐平日里忙碌,我想请你吃茶,你都抽不出空来,今日里也是赶巧了。” “可不是,这雨太大了,哎呦,我又想起三年前了,府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时候也下了这么大的雨吧。” 钟海家的赶忙打断了:“过去的事儿,姐姐还提起来做什么,这要是传出去,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我这不是就跟你说一说嘛!我跟你说,那年七夕之后,我是亲眼瞧见过那东西的,绝不是那一位的身形,定是府里招惹上了不干不净的东西。 说起来也是邪乎,那年清明,府里死了个丫鬟,是韶熙园里的苍术吧,今年也是清明,死了个紫竹,一样都是投井,哎呦我的娘呦!今年中元,不会再来一遭吧。” 钟海家的怪叫一声:“我的好姐姐呦,可别说这些了,怪渗人的。紫竹是死在府外的,跟咱们府里没关系,你可别吓我了。” 里头转开了话题。 箬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赶紧就跑开了。 午后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放了晴,天色也慢慢亮起来了。 钟海家的的房门被打开了,里头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她瞥了一眼庑廊下湿漉漉的一块地,转身与钟海家的告辞。 箬竹偷偷瞧着,问福满道:“姐姐,那位妈妈是谁呀?” 福满换上了干净衣服,凑过来看了一眼:“那是闻妈妈,府里巡夜的,你可别招惹她,她在夫人的陪房古家妈妈跟前能说上几句话的。” 箬竹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闻妈妈刚才说的那东西是什么?那一位又是哪一位?中元节、不干不净的,箬竹不由打了个寒颤,那东西不会是妖怪吧。 章节目录 第513章胭脂小兔妈和氏璧+ > 六月初的清晨,已经有些热了。 亏得风大,花厅开着窗户南北通风,还不至于闷人。 杜云萝正听管事的婆子们回话,就有一个娘子白着脸进来。 见所有人都看着她,那娘子垂下头,颤着声,道:“夫人,前头门房上刚收到了讣告,姑爷过世了。” 杜云萝一时没反应过来,挑眉道:“谁?谁没了?” “姑爷没了,平阳侯府的小公子。”娘子道。 杜云萝端在手中的茶盏差点儿洒出来,屋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具是愕然吃惊。 “好端端的,怎么没了?”杜云萝追问。 那娘子摇头,道:“来报信的没有细说。” 杜云萝按了按眉心。 晋尚前世是短命,死的时候不过二十六岁,但那也是在两三年后,为了劝架,失足摔下了寺院高高的台阶。 杜云萝本以为,今生穆连慧敢嫁给晋尚,就是因为她能拦着晋尚,不叫他去掺合他妹夫家里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体,可没想到,晋尚还是死了。 死的这么突然,叫人完全没有想到。 到底是为了何事?总不至于,他现在就去劝架了吧? 杜云萝吩咐人去问问仔细,又让人把信儿往各处报去,自个儿亲自去了柏节堂。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正和延哥儿逗趣。 每日杜云萝去花厅里议事的时候,都会把延哥儿送来吴老太君跟前,有哥儿陪着,老太君的心情一日比一日舒坦多了。 “今日回来得早。”见杜云萝进来,吴老太君笑着道。 杜云萝垂眸行礼。 见她没有笑容,吴老太君不由也收了笑意,试探着问道:“连潇媳妇,怎么了?” 杜云萝低声道:“祖母,刚刚平阳侯府来报信,姑爷没了。” 吴老太君的眸子倏然一紧,愣怔良久,才不敢相信地问:“没了?是说晋尚?” 杜云萝郑重颔首:“是这么来报的,具体是怎么没的,还不晓得。” 吴老太君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往后仰倒去,杜云萝赶紧扶住了,给吴老太君垫好了引枕。 “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吴老太君难以置信,“我看他也不是病弱之人,怎么会呢……” 周氏得了信过来,亦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见吴老太君闭着眼睛在歇息,她就没有开口,只是以目光询问杜云萝。 杜云萝点了点头,周氏无声叹息。 风毓院里,朱嬷嬷听了来报信的媳妇子说的话,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了。 她怯怯回头看了正屋一眼。 晋尚死了,穆连慧一下子成了寡妇,这让她怎么去跟练氏开口? 练氏的身子,近几日才稍稍舒坦了一点儿,叫她知道女婿死了,怕是要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了。 朱嬷嬷愁得不行,但是这消息又不能瞒下,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屋里。 练氏歪在榻子上,珠姗轻柔给她扇着蒲扇。 “太太,”朱嬷嬷两眼一闭,垂着头,道,“平阳侯府来报信,说是姑爷过世了。” 珠姗的手腕一僵,蒲扇落在了练氏的身上。 练氏浑然不觉,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朱嬷嬷:“老朱,什么意思?” 朱嬷嬷狠狠抓了一把手心:“太太,姑爷过世了。” 练氏的胸口猛得就是一痛,她想说话,可堵得慌,一口气没接上,眼前一片发黑。 珠姗回过神来,赶紧替练氏揉着胸口:“太太、太太您莫急。” 练氏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才慢慢缓过起来:“我不信,我们慧儿怎么会……老朱,你去问问明白!” 最后的声音尖锐,刺得耳朵痛,朱嬷嬷唬了一跳,赶紧点了头,转身出去了。 隔了一刻钟才又回来,她道:“太太,侯爷回府了,急匆匆去的柏节堂,奴婢估摸着是有信了。” 练氏闻,双手一撑要坐起来,动作太急,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她根本顾不上,催着朱嬷嬷替她更衣梳头,急忙去了柏节堂。 练氏踉踉跄跄到了吴老太君屋里,见众人都拉长了脸,她吞了口唾沫,问道:“连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穆连潇清了清嗓子,脸上有一丝尴尬,可还是把打听到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晋尚是被毒死的,死在了胭脂胡同里。 “胭脂胡同?”练氏怪叫一声。 胭脂胡同原是叫作猫儿眼胡同,背后靠着水,地方清幽,有官宦人家将外室安置在胡同里,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了第一家就有了第二家,十几年前,还出了原夫人闹上门的事儿,被茶楼里说书的称作胭脂胡同,这一称呼也就慢慢传开了,百姓们听了这四个字,都往官家外室身上想。 晋尚也在胭脂胡同里安置了外室,听说也有两年多了。 算算日子,在穆连慧与晋尚说亲的时候,那外室就已经在了。 穆连慧到底清不清楚外室的存在,穆连潇不得而知,那外室向来倒也安分,院子里就一个婆子一个丫鬟伺候着,平日里就关着门,从不露面走动。 昨夜里,晋尚歇在了胭脂胡同里,今日一早,小厮去接他时,院子的门左敲右敲,就是不开。 小厮等了两刻钟,心里没底了,就爬墙进去了。 屋子里头,没有婆子也没有丫鬟,晋尚和那外室已经断气了。 练氏听得两眼发黑,胸口不住起伏,整个屋子都在她的脑袋里打着转,晕得要命。 她听见了什么? 她的女婿,被毒死在外室家里,那外室也一并死了。 这是叫人害死了? “报官了没有?到底是谁下的手?”练氏颤着声问道。 “平阳侯不让查了,衙门的人也没办法。”穆连潇道。 “不查?”练氏冷笑,激动极了,“他家是没脸查了吧!死在胭脂胡同里,整个京城都看他们笑话!那慧儿怎么办?我的慧儿要怎么办!”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练氏话音一落,外头就有人通传,说是穆连慧的马车已经入府了。 顾不上身体不适,练氏站起来要迎出去,还未站直,眼前模糊一片,她整个人软倒下去。 芭蕉和单嬷嬷赶紧架了练氏起来,把她挪到了榻子上。 练氏有气无力地躺着,嘴里叹道:“慧儿,我的慧儿……” 章节目录 第514章寻事 > 原以为穆连慧到了二门上,会径直往柏节堂来,吴老太君便劝住了练氏,让她安心在榻子上歪着。 哪知等了一会儿,外头传了话来,说是穆连慧在垂花门下了车,板着脸就去尚欣院了。 练氏瞪大眼睛撑坐起来:“她去尚欣院做什么?” 报信的哪里知道这些,支支吾吾的。 练氏额上泌了一层薄汗,转头去吴老太君道:“老太君,我还是去看看吧。” 吴老太君这回倒是没坚持阻止,吩咐道:“连潇媳妇,你年纪轻,走得快些,先去尚欣院里看看,你二婶娘头晕着,走不快。” 杜云萝真不爱掺合穆连慧的事体,不过,吴老太君吩咐了,她也没有推脱的道理。 毕竟,这家中后院,如今是她掌着。 穆连慧在丈夫刚死的时候就回娘家来,哭也好,闹也好,杜云萝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杜云萝出了柏节堂,快步往尚欣院去。 小丫鬟们还来不及往屋里通传一声,穆连慧就气势汹汹冲了进来。 “乡君。”杜云萝唤她。 穆连慧似是没看到杜云萝一样,只问那守门的丫鬟:“二哥呢?” 那小丫鬟何曾见过穆连慧黑脸的样子,打了一个寒颤:“二爷、二爷……” 穆连慧没有耐心听她结结巴巴说话,扬手推开她,想往屋里头去。 正巧,蒋玉暖听见动静撩了帘子出来,两人几乎撞到了一起。 蒋玉暖略略定神:“乡君怎么来了?” 穆连慧紧绷着脸,道:“二哥人呢?” “二爷不在屋里。”蒋玉暖道。 穆连慧才不管蒋玉暖说什么,越过她就进来屋子。 蒋玉暖不知道穆连慧突然沉着脸归家是什么意思,试探着看向杜云萝。 “姑爷昨夜死在胭脂胡同的外室院子里,两个人都死了。”杜云萝附耳过去,压着声与蒋玉暖道。 蒋玉暖的眸子倏然一紧,双手掩唇,难以置信地看着杜云萝,倒是没有追问是不是真的,转身便跟着进屋里去了。 杜云萝环视了一圈,尚欣院里机灵的丫鬟婆子们早就避开了,只有几个小丫鬟们不知所措地垂首站着。 她在里头看到了箬竹。 箬竹在园子里司花,她进府时间短,但毕竟是家生子,李家又住在侯府下人们聚集的柳树胡同里,因而她也认得几个在府里做事的丫鬟。 尚欣院里的二等白果,就是柳树胡同的。 箬竹想打听紫竹的事儿,府里若不让人到处传,白果这样的小丫鬟,应当是不晓得的。 可箬竹认识的就这么几人,便想通过白果,慢慢在各处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那里混个眼熟。 她今日来尚欣院里送刚开的花,也和白果说上几句,哪知就遇见了穆连慧归家。 白果被杜云萝的目光扫过,一下子回过神来,拉着箬竹穿过洞门,就往后罩房里躲。 “做什么呀?”箬竹问她。 “你没瞧见夫人不高兴了呀?”白果关上门,又想把窗都关上,“刚才乡君那脸色,就差狂风暴雨了。” 箬竹腆着脸,凑过去道:“我才进府,都不太晓事,乡君不是嫁去平阳侯府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娘家来?一来还说寻二爷,那脸色,哪里是妹妹找哥哥,寻仇还差不多。白果,我们乡君一直都是这脾气?” 白果听得头皮发麻,几乎要冲过来捂住箬竹的嘴:“你这人!要不是李大娘让我多看着你一些,我才懒得跟你说哩! 乡君是什么脾气,那也是乡君,她和二爷闹,那也是人家兄妹两人的事情。 不对,是主子们的事情! 我们当下人的,还跟胡同口那几个长舌婆子一样说三道四呀? 我跟你说啊,府里的事体,你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吧,千万别想着去弄明白,无论什么事儿,不知道最好。 你也是来府里混日子的,一年后就出府了,别稀里糊涂的,太太平平最要紧。” 箬竹咬住了下唇,她知道白果是热心肠才教她的,只是她进府来的目的,从不是混够一年。 “我晓得了,”箬竹眸子一转,道,“还是你机灵,不似我,真的是个二愣子。乡君是来寻二爷的,等二爷回来了,指不定就吵起来了,我还是趁着二爷没回来之前,赶紧先走了。” “也对!你又不是尚欣院里的,留在这儿反倒叫人忌讳。”白果拉开了房门,左右看了看,“都避在屋里不出来呢,你赶紧走,出了洞门就蒙着头往前,西厢房外头的庑廊那一段,你走得快一点儿,免得叫人瞧见,等出了院门就好了。” 箬竹道了谢,轻手轻脚迈出了房门,穿过洞门,见无人看见她,闪身从耳房绕过去,猫着腰蹲在了耳房与庑廊中间,紧紧贴着正房的西墙。 隔着墙,里头的动静未必就听得清楚,只是这里已经是箬竹能想到的偷听的最好的地方了。 南北的窗下是绝对不能去偷听的,唯有此处,没有人走到近处,是看不到她的。 她耳朵贴墙听着,里头却没有预料中的那般狂风暴雨。 穆连慧站在西次间里,穆连诚的确不在屋里,这让她熊熊燃烧了半天的怒火顿时无处宣泄。 蒋玉暖和杜云萝一前一后进去。 坐在罗汉床上的娢姐儿睁着圆溜溜的水润眼睛,歪着头糯糯唤了一声“阿姑”。 对着娢姐儿,穆连慧总算没有再凶神恶煞一般,稍稍放柔了脸上神色。 这让蒋玉暖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上前问道:“乡君,急着寻二爷是何事?” 提起穆连诚,蒋玉暖冷哼一声:“阿暖,他什么时候回来?” “估摸着要等用晚饭了。”蒋玉暖答道。 穆连慧睨着西洋钟,这会儿连午时都未到,等用晚饭,还早着去了。 “要喝水。”娢姐儿张嘴喊了一句。 硬着头皮、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屋里的大丫鬟听了这话,赶紧要去倒水,却被穆连慧止了。 她亲手从茶壶里倒了水,试了试温度,便坐在娢姐儿边上,仔细喂她喝了。 娢姐儿弯着眼睛咯咯笑。 杜云萝看得仔细,穆连慧的眼神柔和,但很快,又是厉光闪过,变得痛苦又不甘起来。 章节目录 第515章怨气 > 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沉默怪异。 “慧儿,慧儿!” 练氏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穆连慧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她死死盯着珠帘,很快,帘子挑开,朱嬷嬷和珠姗一左一右扶着练氏进来了。 练氏身子不舒服,走了这么一段,多少有些气不顺,她顾不上缓一缓,上前拉住了穆连慧的手。 “我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姑爷怎么会、会和一个外室死在一块?”练氏一面说,一面红着眼睛就要落泪。 “您问我?”穆连慧冷笑,咬着后槽牙,道,“我还想问二哥!” 练氏一头雾水,反问道:“这关连诚什么事儿呀?慧儿,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话?” 练氏是随口一猜。 她不觉得穆连诚会和晋尚的死有关。 穆连慧自从嫁去平阳侯府,除了逢年过节和穆连喻死的时候回了娘家,平日里都不愿意过来。 出嫁的媳妇回娘家不便,那也要看是谁,穆连慧的身份,她真想回家来,平阳侯府没有拦着不让的道理。 就因为穆连慧与他们不冷不热的,穆连诚和晋尚往来也少。 再说了,晋尚和外室死在院子里,这怎么想,都和穆连诚扯不上干系的。 练氏是这么想的,站在一旁听了这话的蒋玉暖又是另一门心思。 她清楚记得,端午那一日,穆连诚的脸上带了伤,那伤是晋尚打的。 当时,穆连诚说是晋尚没收着脾气,等出手打人了,才晓得做得不对,那之后,两人已经说明白了,穆连诚掩盖伤情的粉,还是晋尚找来的。 那时候已经解决的事情,没道理再闹起来了的,毕竟,这都一个月了呀。 杜云萝也在琢磨这事儿。 晋尚是打过穆连诚,到底因着什么事体,云栖没打听出来。 但是,若说就为了晋尚那一拳头,穆连诚就要谋了晋尚的性命,杜云萝是不信的。 穆连诚那人看得长远,不会在这种小事情上让自己栽跟头的。 要是他真的是个沉不住气,挨了一拳头就想着打回去,甚至害人性命,那前世的穆连诚是不可能让定远侯府风风光光几十年的。 可晋尚毕竟是死了,穆连慧又闹着要寻穆连诚,只怕这其中的曲折与穆连诚有些干系。 穆连慧直直望着练氏,良久,道:“也是,那是您的儿子,您说什么也要护着保着,我就是一个嫁出去的别家人,被弃之不顾也没地方哭去……” “慧儿!”练氏抬声打断了穆连慧的话,“你浑说些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只管连诚不管你了?我什么时候弃你于不顾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你娘啊,我怎么会不管你!” 练氏说得声泪俱下,她的肩膀抖动着,眼泪簌簌落下。 自打穆连慧从普陀山回来,练氏就觉得女儿跟自己生分了。 生分归生分,穆连慧说的话不中听,练氏气过咬牙过,但也仅仅如此,母女哪有隔夜仇,她心里是疼女儿的。 但穆连慧这几句话是真的伤到了练氏。 练氏想把自己的胸口剖开来,拿出那火热热的心给女儿看看,她绝对没有偏心儿子就不管女儿了。 “慧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练氏的声音颤得厉害,她抱着穆连慧,“在你眼里,娘就是那样的人了?” 穆连慧攥紧了拳头,颓然低下了头,嘴唇嗫嗫,说了一句话。 声音极轻。 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到,连抱着她的练氏都没有听见。 穆连慧说的是“不能管的时候就不管了”。 她眼中没有泪水,只是觉得疲惫。 她说的是前世,她在皇陵的几十年,练氏就是弃她于不顾的,只顾着穆连诚、顾着侯府不顾她。 没有人管她,连菩萨都不管她了。 就算她整日整夜的诵经,也没有办法让日子过得轻松一些,让心情变得愉悦一些。 穆连慧恨过,可她其实也明白,她那时候的状况是“不能管”。 就像她被留在了宫中,几十年不曾见过一面的亲儿,穆连慧又怎么会不想他,不管他? 她恨不能把儿子抱在怀里,就算是粗茶淡饭,也要护着他,照顾他,那是她怀胎十月鬼门关前走一遭生下来的儿子。 不过是不能管了。 所有的道理,穆连慧都是懂的,她知道君臣,知道利弊,知道审时度势,所以她才痛苦。 她不恨练氏,她只是怨。 穆连慧知道在她自己的事体上,前世的练氏别无选择,就如同跟她对儿子一样,但穆连慧还是忍不住要怨。 若连这口怨气都抛弃了,前世那几十年的痛苦呢? 所有的都放下,都忘了,前世的儿子又算什么? 她睁开眼睛醒来,今生所有的事情,穆连慧都可以重新去书写,唯有一样,唯有前世的那个可爱的孩子,这一世是再也遇不到的了。 她不会再嫁给李栾,不会让自己再去皇陵,那她和李栾的儿子自然就不会出生。 嫁给其他人,生下来的孩子,即便也是她的骨肉,却不是那个孩子了。 穆连慧做不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什么都放下…… 怨着练氏,更怨着自己。 杜云萝的目光略过穆连慧倔强又悲伤的面容,她没来由的,又想起了慈宁宫里说穆连慧的话,说她就是站在大殿里,不跪不拜,只是仰头看着高高的佛像,只是看着。 练氏哭了一通,胸口闷闷的,怕自个儿一口气上不来,她收了眼泪,坐在罗汉床上。 娢姐儿年纪小,感觉却很敏锐,穆连慧的冷冷语和练氏的眼泪让她觉得慌张,不安得扭动着身子。 蒋玉暖赶紧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哄着,又催丫鬟去打水进来给练氏净面。 水盆还没有端来,芭蕉就先到了。 “侯爷寻了二爷回府,如今人已经往柏节堂里去了,老太君的意思,不如都去她那儿,她也有不少事情闹不明白。”芭蕉道。 练氏听完,偏过头要和穆连慧说话,穆连慧已经站起身来,风一样地冲出去了。 “慧儿!”练氏叫不住穆连慧,只能道,“连潇媳妇,赶紧跟上去看看,连诚媳妇,把娢姐儿交给刘孟海家的,你扶我过去,他们两兄妹闹什么,别吓着孩子。” 章节目录 第516章不平 > 杜云萝不远不近跟着穆连慧。 倒不是穆连慧不想加快脚步,实在是那长长的裙面拖累了她的速度,这才让杜云萝能够跟上。 也只是跟上而已,让杜云萝越过穆连慧甚至拦下她,杜云萝也走不了那么快。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柏节堂。 许是晓得今日里要闹起来,柏节堂里的小丫鬟们都避开了,如今还能出现在主子们眼皮子底下的,都是极得吴老太君信任的。 穆连慧一把撩开竹帘,弯着腰进去了。 杜云萝晚了两步,锦蕊刚帮着撩开帘子,她还没来得及迈步子,就听得里头清脆的“啪”的一声。 锦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是耳刮子的声音,听起来力道还挺足的。 穆连慧刚刚才进去,这是谁打了谁? 杜云萝的心也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赶忙进去,就见屋里头众人也都懵住了。 穆连诚坐在椅子上,脸颊发红,穆连慧站在他跟前,咬牙切齿看着他,右手垂在身侧。 穆连潇和周氏面面相窥,见杜云萝来了,他递了个眼神给她。 杜云萝会意,是穆连慧一进来,一句话没说,就已经动手打了穆连诚。 吴老太君指着穆连慧,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一来就跟连诚动手,还有没有规矩了!” “祖母,”穆连慧偏过头来,一双眼睛通红,咬着牙道,“我没有规矩,他就有规矩了?我只是他的妹妹,我已经嫁出去了,跟他有什么干系!越俎代庖管到我的事情上,问过我没有?我倒是想知道,当哥哥的管我屋里夫妻的事体,又算哪门子规矩!” 吴老太君皱起了眉头,是不是她上了年纪了,就听不懂穆连慧在说什么了? “什么越俎代庖?”吴老太君摇了摇头,“连慧,祖母要问的是,姑爷到底怎么死的,姑爷没了,你不在平阳侯府待着,怒气冲冲地回家来是为何?若真是受了委屈,你只管与祖母说,姑爷对不住你的地方,祖母去平阳侯府给你讨公道。可你跟你哥哥闹什么?” “公道?”穆连慧哈得冷笑了一声,眸子氤氲一片,“这世上还有公道?晋尚死了,就因为穆连诚多管闲事,我不来找他,我找谁去?到地底下找那死女人算账去?” 直呼穆连诚的名字,吴老太君是不赞同的。 事情有轻重缓急,这个当口上,吴老太君也不会去纠正穆连慧的这些“小”错了。 穆连慧在气头上,东拉西扯的,也没把晋尚的死和穆连诚的关系说明白,吴老太君干脆问起了穆连诚。 “连慧说你管他们夫妻事儿了,连诚,你来说,晋尚的死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吴老太君道。 穆连诚眸色郁郁,穆连慧刚刚那一巴掌是用了大力气的。 女人的力气和男人比不得,穆连诚不至于痛得说不出话来,可还是不舒服得厉害。 不过,看在晋尚死了的份上,穆连诚也没有和穆连慧计较,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道:“我也不晓得妹夫是怎么死的,但慧儿说我插手他们夫妻事体,倒确实有这么一桩。 上个月端午时,我在街上遇见妹夫和他的外室,我就说了妹夫几句。 我说阿喻没了,才刚入葬没多久,慧儿心里肯定不好受,妹夫不陪着慧儿,反倒是养起了外室,这对不住慧儿。 阿喻是战死的,妹夫在这个当口寻花问柳,传到宫里去,平阳侯府的脸面怕是不好看。 我让他收敛一点,莫要让慧儿伤心。 妹夫有些气急,就,就动手了。 我没还手,他打了一拳,自个儿也冷静下来了,跟我说他知道要怎么做,不会再让慧儿不高兴。 那****和妹夫各自归家,后来就再没见过。 唉……我以为他那日应下之后就会收敛了,哪里知道今日还是死在了胭脂胡同里。 祖母,我那天就是看不过妹夫和那外室搅在一起,又觉得慧儿在家苦闷,他却…… 就这么一回事。” 吴老太君听完,和周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男人在外头养外室,只要那外室不是身份来历不干不净的,一般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闹出家宅失和的大事体来,御史都懒得理这种风流事。 会插上一手去管的,多是娘家人。 穆连诚为此说晋尚两句,这事儿往宫里说,也不能说穆连诚做得不对。 “慧儿,你哥哥是为你鸣不平,”吴老太君朝穆连慧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坐下,“再说了,这都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姑爷都不跟连诚闹意见,你这又是……” 穆连慧嗤之以鼻:“为我鸣不平?我求他来了还是怎么了?晋尚在外头养不养女人,关他穆连诚什么事情了!” 穆连诚的喉结滚动,这话晋尚在气头上也说过。 晋尚说,各家夫妻相处不同,穆连诚自己不纳妾,不在外面置宅子养女人,那是穆连诚的事情,晋尚要怎么做,和谁都没关系。 这个道理,穆连诚不是不懂,作为男人来说,晋尚的行事也没什么好谴责的,但作为娘家人,穆连诚当然想替穆连慧说一番话的。 晋尚也是念过书,知礼懂事的,除了最初上火了揍了穆连诚一拳,冷静下来之后,也能体会穆连诚的心思。 换作是晋尚自己,若平阳侯府里出了什么事,妹夫不管妹妹,还在外头和女人混,晋尚也要摆摆舅爷的威风。 当时,两人说得好好的,穆连诚只当这事体过去了,被打了一拳,也没四处说和妹夫闹了。 他的本心,真的是为了穆连慧。 哪知今日,穆连慧反过头来这么说他! 穆连诚沉声,道:“你怪我多管闲事了?” “难道不是?”穆连慧高声道,“口口声声为了我,结果呢?晋尚死了!” “人又不是我毒死的!”穆连诚瞪着眼睛道。 穆连诚的声音不重,却是气势汹汹的,穆连慧一怔,一时没吭声,待回过神来,她扑到桌上,挥手就把上头的茶壶茶盏香炉一股脑儿地扫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瓷器碎了一地,听的人心惊肉跳。 章节目录 第517章倒塌 > 穆连诚眸中闪过一丝狠意,扬手要教训穆连慧,可对上穆连慧那吃人一样的眼神,他到底还是收了手。 “这是祖母屋里,你都这么蛮不讲理,还砸东西!”穆连诚指着穆连慧,道,“我不教训你,你自个儿跟祖母交代。” 吴老太君脸上的关切彻底冷了下来,她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道:“你慢慢说,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说不出来,就回平阳侯府去,家里管教不了你,你自个儿回去跪平阳侯府的祠堂。” 穆连慧猛得转过身,眼睛之中满是泪水,歪着头,道:“我砸个东西,就要滚回平阳侯府去,穆元婧偷人偷到了自个儿侄儿头上,怎么不滚回刘家去!” “你!”吴老太君倒吸了一口凉气。 练氏从外头进来,刚好听到这句话,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祖宗!”练氏上来一把抱住了穆连慧,“你这张嘴哦!有什么事儿,我们好好说事情!” 穆连慧被练氏箍着,没有用力挣扎,垂着眼皮子,道:“说什么?哦,说晋尚是怎么死的? 哼…… 晋尚身边的亲随说的,那日穆连诚看到晋尚养外室,去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结果呢,把晋尚那傻子给说通了。 晋尚打算给那外室一笔银子,够她往后吃穿用度,就此一刀两断。 外室是答应了,还遣散了伺候的丫鬟婆子,昨个儿是那外室的生辰,说让晋尚再陪她过个生辰,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却是在饭菜里添了毒药,两个人一道走黄泉路去了,过了奈何桥,倒也是真的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轮回道。” 穆连诚听得一愣一愣的,晋尚竟然是这么死的?那外室不想被抛弃,就干脆毒死晋尚,两个人一块去死了? 练氏摇了摇头:“这事儿准吗?那外室不都死了,谁还知道?” “留了一封信,叫那亲随收起来了。”穆连慧道,“府里把那丫鬟婆子抓回来了,认过笔迹,是那外室的没错。” 练氏吞了口唾沫,见穆连慧说话的语气已经平缓了下来,练氏拉着她在一旁的榻子上坐下:“千错万错,都是那下毒的外室的错,你骂她去,不该说你哥哥,连诚是在乎你,才会为了你去和姑爷讲道理。” 穆连慧直直看着练氏的眼睛:“那外室死了,我能拿她鞭尸吗? 在乎我,就要管晋尚身边女人的事体了? 晋尚养外室的事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仅有外室,还有妾室通房,我进门后抬的,他身边有多少女人,那是我的事儿,我都不在乎,你们替我着急什么? 他那些女人,也都是来路干净的,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也没乱了人伦,用得着别人指手画脚了? 再说了,阿喻死了,我要替阿喻服孝,他又不用,他去睡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张嘴闭嘴是为我好,可有来问过我一声,我想怎么做吗? 晋尚是一根筋,叫他说动了,碰见了混的,他多管闲事,倒霉的不就是我了? 偏偏那外室是个疯子,晋尚不要她了,她就下毒。 闹到了最后,没了里子面子的是我,倒霉的是我,守寡的是我,没儿没女的是我! 穆连诚,你不过是觉得,平阳侯府没有我们定远侯府风光,你拿捏晋尚,平阳侯也不敢把定远侯府怎么样。 换一个呢? 我当年不兴事端,我嫁给李栾,或者嫁给李豫,他们在外头养小的,你敢上去说这种话吗? 哪一日,平阳侯府失了圣宠,被圣上厌弃,我走投无路时,你又会如何待我? 现在这一个个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的人,会如何待我? 不过是柿子挑软的捏。 穆连诚,你动动嘴皮子,毁的是我。” 穆连慧越说越伤心,她的身子抖着,前世最痛苦的那一段记忆一股脑儿地朝她涌来。 所有心防在这一瞬间倒塌,她仿若又变成了前世那个无助又无力的她。 李栾弑父之后,她去见了皇太妃。 她能求的也只有皇太妃。 皇太妃说:“嘉柔,你在我身边三年,我把你当成亲孙女,我若能帮你,我断不会不管你,瑞王是谋反,这罪过太大了,我尽力而为。” 短短几句话,让穆连慧感动得落泪。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在那个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的时候,几句温暖的话,就足够让穆连慧记住很久很久。 这样的温情,穆连慧只在皇太妃身上感受到了,她的亲人,她的父母兄弟,带给她的只是冰冷的回忆。 立场、前程、为难、整个定远侯府的将来,所有的事情穆连慧都懂,太通透了,反而怨。 她要的不是天不是地,仅仅是一句温暖的话,而已。 今生,她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押在别人身上了,穆连慧唯一求的就是过自己的日子,有一个孩子,她能教他读书写字,这就够了。 男人,不过是生孩子的必需品,只要生了孩子,随时可以丢弃。 管他是花天酒地,还是摔下寺庙死了,穆连慧不在乎。 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孩子,那个男人就死了! 她一个人,从哪里变一个孩子出来! 这一辈子,她还要怎么走? 穆连诚紧紧攥紧了拳头,坐在椅子上,静静思索着穆连慧的话,他想替自己反驳,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 若他的妹夫是李栾、李豫呢? 他是不是还会直截了当地要让对方如何如何? 穆连诚还未得出答案,练氏已经搂紧了穆连慧,柔声安慰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什么叫走投无路,你今天怎么总说这些不好的话呢。我们不会不管你,也不会……” “会管我?”穆连慧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她的妆已经花了,“那您告诉我,我现在要怎么办?我说,我不替晋尚守一辈子,我要再嫁,您答应吗?我想要个孩子,您答应吗?” “这……”练氏愕然,见穆连慧不似说假的,她又转头去看吴老太君。 穆连慧闭上了眼睛,唇角满是讥讽笑容:“我想你们管我的时候,没人管我;等我只求着你们别管了,别来插手我的事情的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了,呵……” 章节目录 第518章底线 > 杜云萝抿唇看着穆连慧。 两世为人,搜寻遍了所有的记忆,杜云萝都没有见过现在这样的穆连慧。 在她的记忆之中,前世的穆连慧从清水出芙蓉的素雅到为亲王世子妃后的贵气高艳,她的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都是笑意迎人,温和得体的。 瑞王兵败之时,杜云萝没有见到穆连慧,但想来,彼时胜败已经尘埃落定,穆连慧在面前皇太妃时,态度也是平静的。 一如普陀山中,穆连慧陪着皇太妃礼佛诵经,素手煮茶的那三年。 唯有那般,才能勾起皇太妃的怜悯。 今生杜云萝初见穆连慧,是在那一年的望梅园里。 杜云萝和杜云诺从马车上下来,看到的是眼如月牙,脸带梨涡的穆连慧。 口中说的话里,一个接着一个的陷阱,可态度上,无人能挑出穆连慧的错处来。 今生的穆连慧一直都是冷静的。 不论事情是否合她心意,她都没有急躁过。 穆连慧算计南妍县主,失策的时候,她亦没有气急败坏。 她就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一切,就连每每把练氏气得仰倒,穆连慧却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穆连慧一直都是站在台阶上,俯看着下面发生的事情的。 没有什么能真正动摇到她。 所有的事情,都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直到现在。 晋尚死了,她想要的孩子没了,她的路一下子被斩断了,前世所有压在了心中的情绪就全发泄了出来。 拥有一个孩子,是穆连慧的底线。 重生之后,唯一想要守住的底线。 长睫颤颤,杜云萝设身处地想了想,她今生想要的是和穆连潇携手赴老,养一亲儿,别的东西,她会努力去争取,可若真是求而不得,痛过了哭过了,大抵也就认下了。 唯有那一条底线…… 若是穆连潇战死了,延哥儿也没了…… 思及此处,杜云萝浑身入坠冰窖。 她想,真有那么一刻,她爆发出来的情绪恐怕会被穆连慧更厉害。 别说是打穆连诚一个耳光,把桌上的东西扫落地上,她会冲过去把风毓院整个都拆了,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去死。 已经走过无所依无所寄的一生了,今生所求若再是镜中水月,那余下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亲手了结,死了痛快。 吴老太君垂着唇角,长长叹了一口气,正想要说些什么,外头通传了一声,说穆元谋过来了。 单嬷嬷打起帘子请了穆元谋进来。 穆元谋给吴老太君问了安,转过身与穆连慧道:“姑爷没了?” “没了。”穆连慧面无表情。 “平阳侯府治丧,你这个时候回来算怎么一回事?”穆元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莫要任性,我让连诚送你回去。” “让他送我?”穆连慧嗤笑一声,讥讽地扫了穆连诚一眼,又与穆元谋道,“您让他送我回去,平阳侯府不手撕了他。” 穆元谋闻一怔:“这是什么道理?” 穆连慧偏过头,没有再与穆元谋解释。 穆连诚见此,斟酌了一番,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穆元谋指着穆连诚,一脸的不赞同,“难怪慧儿要跟你置气,你做的都是什么事情?有做哥哥的就这么冲上去管妹妹和妹夫的事体的? 做事情不仔细琢磨琢磨,一拍脑袋就去了。 你说你一片好心,可不都办了坏事了? 慧儿嫁在京里,不是天南地北的,你就算看见姑爷有外室,使人给慧儿递个口信,让他们夫妻自己处置去,要不然,让慧儿回来一趟,让你母亲与她说,这事儿就不会成了这个结果了。” 穆连诚低垂着头,应道:“是儿子考虑不周,害了妹妹。慧儿,哥哥给你赔不是,你要想出气,哥哥就在这儿,你打到满意为止。” 穆连慧眨了眨眼睛,指着穆连诚要开口,又叫穆元谋打断了。 “慧儿,你哥哥做事鲁莽,你生气也是应当的,但看在你哥哥不是存心委屈你的份上,你撒过气了,就算了。”穆元谋抿了抿唇,“让你哥哥陪你回去,平阳侯府那里,让他去赔礼,给个交代。” 穆连慧蹭得站了起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要不是手边没东西可砸了,她扬手就要砸出去。 “父亲没当过官,这和稀泥的本事倒是不输谁了!”穆连慧啐了一口,“赔礼?赔命还差不多! 让穆连诚过去,平阳侯府能怎么他?气是气,恨是恨,也只能抹着眼泪骂那外室,回头还要好好让穆连诚回来。 万一这些日子穆连诚出了些状况,人人都要往平阳侯府那儿想,指不定还要让御史们参一本。 现今已经是焦头烂额,盼着御史们高抬贵手了,怎么还会真的为难他穆连诚。 人家死了儿子,忍气吞声的,您让穆连诚过去,是赔礼还是恶心人呐? 等穆连诚大摇大摆地去了,大摇大摆地回来,留在平阳侯府里的是我,就因为穆连诚的‘好心’,毁了一辈子的是我。 您轻飘飘的鲁莽、赔礼,这事儿就算完了? 对您和穆连诚是完了,对我呢? 还撒过气就算了?我打到他生不出儿子来,我也不能满意! 您把我当什么?这么多年,我在您眼里算什么? 我的一生,您赔给我吗?” 穆元谋面红耳赤,他刚才的举动的确是和稀泥,以穆连慧原本的性子,一不合,她转身就走,连唤都唤不回来,因此穆元谋没有想到,穆连慧这次会拿长篇大论来压他。 他想倒一盏茶润润嗓子,看向桌子,上头空空如也,地上狼藉一片。 穆元谋只能轻咳几声,练氏想替丈夫说几句话,抬眸对上穆连慧的眼睛,又不由心虚起来,只转眸去看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 杜云萝看在眼中,赶紧替吴老太君塞妥当了引枕。 “连慧,过来祖母这里。”吴老太君唤了一声。 穆连慧咬了咬下唇,上前走到了罗汉床边。 吴老太君握住了她的手,让她坐下,道:“祖母知道,你不是不讲道理,你心里跟明镜一样。你发泄一通,除了撒气,还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章节目录 第519章缓兵 > 穆连慧的眼珠子动了动,嘴唇嗫嗫。 “别急着说话,听祖母说完,”吴老太君打断了她,“你想要的后路,这个当口,别说你父母兄弟们,也别说我,没人会拍着胸脯给你应下,应下了也是骗你的。 我们穆家是什么人家,平阳侯府是什么人家,你自个儿又是什么身份,这笔账,你自己就能算明白。 姑爷没了,平阳侯府里治丧,你作为妻子,这个时候不在灵前,却在娘家,落到别人眼里成了什么了?无论你往后想走哪条路,无论这条路能不能走,你现在该做什么? 你要做的,就是让别人挑不出你的错来!让宫里、让平阳侯府、让勋贵世家,让京中这么多双眼睛嘴巴,不能说你一个字的不是! 连诚已经牵扯到这事情里来了。 知道的,是你回家来寻连诚算账出气,不知道的,只当我们要反过头去再算计平阳侯府。 连慧,你先回去,后头的事儿,让祖母仔细想想。” 穆连慧直直看着吴老太君,倒是把讥讽的神色收了起来。 吴老太君这番话,就算不是应承穆连慧要如何如何,起码是站在当前的事情上,仔细分析了的结果。 穆连慧不是傻子,她回来闹这么一通,能换到的也就是这么一个结果,真的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吴老太君彻底惹恼了…… 若有似无地撇了杜云萝一眼,穆连慧垂下眼帘。 彻底和娘家撕破脸皮,杜云萝的前生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她可以闹,可以骂,但不能绝了后路,失去娘家的倚仗,她何谈归家,何谈改嫁? 往后留在平阳侯府,若晋家要将她揉圆搓扁,只要没饿着她冷着她,不在吃穿用度上亏待她,只给与精神上的压力,谁还能说什么? 杜云萝是不与娘家开口说心中委屈,吃穿用度不亏,不知定远侯府里情况的杜家自是不管她。 可穆连慧若在此刻和娘家扯破了脸,往后便是与娘家哭闹,只要晋家没逼着她去死,没落定远侯府脸面…… 吴老太君恼了她,二房自顾不暇,指望杜云萝给她出头? 前路还是要尽量握在自己手上。 穆连慧低声道:“祖母说得对,我不该让别人挑我的错处,原本,晋尚的死,我也没什么错处。” 吴老太君见她还不算糊涂到底,拍了拍她的手,道:“让连诚和他媳妇送你回去,等灵堂置了,让连潇跟他媳妇过去上香。” 穆连慧颔首,这是她该得的体面。 练氏见谈妥了,松了一口气,亲自送了穆连慧到二门上:“慧儿,事已至此,你让老太君多琢磨琢磨。” 话音一落,穆连慧偏转过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的情绪:“祖母在琢磨,那您呢?您是替我琢磨呢,还是听祖母的?” 练氏一愣,干巴巴道:“慧儿,娘是当儿媳的,很多事情……” “呵……”穆连慧弯着眼睛笑了,梨涡浅浅,不见可人,只觉嘲讽,“原来您这么听祖母的话呀?我当您只听父亲的话呢。他让您往东您就往东,他让您往西您撒腿也就往西跑了,祖母的心思,这些年您违背得还少吗?” 练氏呼吸一窒,瞥了一眼一旁的蒋玉暖,沉声与穆连慧道:“别乱讲话。” 穆连慧咯咯笑出了声,手臂穿过蒋玉暖的手臂,就像童年时一般挽在一块:“阿暖,你看,这世上就有各种各样的母女,各种各样的婆媳。 你母亲大手一挥,什么事儿就给你安排妥当了,她给你琢磨的就是你该走的,连你祖母的话都不管用;我的母亲呢,说要把我的事儿交给我祖母琢磨,反正她琢磨了没有用,干脆就不琢磨了。 这么想来,我们两个也算是同命相连,不管自个儿到底怎么想的,根本没人在乎。阿暖,我们总算不枉一道长大。” 蒋玉暖的脸霎时白了,穆连诚不远不近地过来,她怯怯望过去,不晓得他听见了多少。 练氏胸口一闷,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穆连慧倔强的神情让她心痛,也让她心慌,怕她再口无遮拦地说些不能说的出来,便干脆闭了嘴。 平阳侯府的马车就在二门上候着,穆连慧踩着脚踏上了车,蒋玉暖朝练氏施礼后便跟了上去。 练氏低声叮嘱了穆连诚几句,穆连诚这才上了车。 柏节堂里,穆元谋端坐在椅子上,道:“母亲,让您操心了。” 吴老太君目光沉沉湛湛,看着唯一剩下来的儿子,想起穆连康失踪的真相,她又一时不晓得与穆元谋说什么了。 摆了摆手,吴老太君道:“你先回去吧,连慧的事情,容我慢慢想。” 穆元谋退出去了,芭蕉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收拾了,又添补了新的用具。 吴老太君就着单嬷嬷的手饮了茶,苦笑道:“这可真给老婆子出了个大难题。” 杜云萝坐在一旁,一不发。 吴老太君刚才劝解穆连慧的话,说到底也就是缓兵之计。 不管怎么说,先稳住穆连慧,先把人劝回去,这一点,穆连慧自己也知道,“再嫁”两个字,很多时候都是口头上的气话,真的要那般做,委实太难。 “元策媳妇,”吴老太君唤周氏,“你帮老婆子一道想想,连慧嫁过去,这都没有一年啊,她……” 周氏眉宇之中闪过一丝郁色,叹息道:“寡居一辈子,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尝过的人才懂。 我也就算了,我还有连潇,老爷去了之后,总归有个盼头,现在看着儿子成家生子,我的日子不算难。 可想起连康没有消息的时候的三弟妹,还有四弟妹,老太君,她们这些年多苦多难,我是看在眼里的。 这日子,都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连慧还小,我打心里不希望她受这个罪。” 吴老太君长长叹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道:“总归是我亲孙女,我又何尝舍得? 可我们这样的人家,祖宗的脸面不能不顾啊! 穆家的媳妇们,各个都守着,轮到连慧这个女儿了,就说不守了,这说出去,定远侯府在京里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章节目录 第520章慎重月票300+ > 杜云萝垂着眼帘,手指下意识地揉着手中帕子。 朝廷并不禁止寡妇再嫁,但官宦人家,越是身居高位,越是簪缨世家、皇亲国戚,改嫁的人就越少。 说来说去,不愁吃不愁穿的,不用自己赚钱养儿养女的,才会顾忌这个脸面。 在百姓之中,为了生存,改嫁的反而多。 放在定远侯府,老侯爷战死的时候,吴老太君都是祖母辈的人了,自不会有要不要改嫁的纠结,而周氏、徐氏与陆氏,是自个儿没有生出过改嫁的心思,虽然精神上痛苦,也想在这个家里守一辈子。 前世的杜云萝也是自己没有那番念头,她一颗心都给了穆连潇,又怎么离开穆家。 何况,她是捧着圣旨嫁进来的,她若要改嫁,不是杜家和定远侯府的事情,是宫里的事情了。 吴老太君的话,让杜云萝想起了前生周氏与她说过的话。 “人人都受得,就你受不得?” 到如今,放在穆连慧身上,就成了“人人都守得,就你守不得?” 任性妄为不顾伦常的穆元婧,也只能归家寡居,而不提改嫁的事,是因为定远侯府绝对没办法舍下这个脸,让媳妇们守,让女儿改嫁。 周氏蹙眉,摇了摇头:“真心实意肯守着,这日子都难捱,连慧自个儿不想守,往后几十年,只会更苦。” “偏偏她是嫁给了平阳侯府,偏偏是在京城里。”吴老太君抬手按了按眉心。 门当户对,谁也不能靠权势压过谁。 当年穆元婧丧夫,她以奔丧之名归家,再不回蜀地去,一来是在娘家寡居而非改嫁,二来是刘家权势远不及定远侯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认了。 可这一回不一样,同样是京城里,两家侯府,靠两只脚走路,也费不了一个时辰,即便平阳侯府的圣宠比不上定远侯府,那也是世袭罔替的侯府。 光靠一张嘴,就想让穆连慧归家来,平阳侯府可不是那样的软柿子。 再说了,乡君名号不是假的,穆连慧想在这件事情上为所欲为,宫里是不会答应的。 “连慧那个脾气,您是知道的,”周氏看了一眼桌上新添上的茶具,“不合她的心意,她一旦闹起来,可不会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吴老太君笑了,却是苦涩异常。 这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一个结果来,眼看着快到用午饭的时候了,吴老太君与周氏道:“我胃口不好,也不连累你们陪着吃不下,今儿个不消你了,让芭蕉伺候我用一点,你们都回去用吧。” 见吴老太君说得坚持,周氏便应下了,叮嘱了芭蕉几句,便带着杜云萝和穆连潇出了柏节堂。 一迈进敬水堂,杜云萝就在西厢外的庑廊下看见了箬竹。 见主子们回来,箬竹便随着敬水堂的丫鬟婆子们问安。 杜云萝目光淡淡扫过,只当没瞧见她,便随着周氏进了屋子。 箬竹的头垂得低低的。 一旁的柳荷看在眼中,扑哧笑了起来:“你进府也有些时日了,怎么见了主子们还这般胆小?” “我平日里就在花园里做事,哪有机会见主子们的面呀,姐姐见笑了。”箬竹低声回道。 箬竹在尚欣院里没偷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屋里头没有大声吵起来,她在西墙下几乎听不见声音。 没多久,主子们就离开了尚欣院,箬竹又不能跟去柏节堂里,趁着尚欣院里的丫鬟婆子们没回过神来,一溜烟就跑了。 不能打听状况了,她就继续依着福满的吩咐,往各处送开得正艳的花卉。 刚送到敬水堂里,不想周氏他们就回来了。 柳荷是个性子温和的,帮着箬竹搬了花,晓得她是紫竹的妹妹,她往正屋方向看了一眼,道:“我与紫竹也算相识,我在进敬水堂之前,也在前院里做过事。说起来,现在后院里与紫竹熟悉一些的,就剩下韶熙园里的红芙和烟儿了吧。” “韶熙园里的?”箬竹眼睛一亮。 这些日子以来,她没有仔细去打听紫竹从前的人际关系,若紫竹真的是因为晓得了什么不该晓得的事情而丢了性命,她一进府就到处打听,恐怕会叫主子们忌讳上了。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主动提及与紫竹相熟的人。 柳荷浅笑,道:“是呀,侯爷未大婚时,红芙和烟儿是侯爷在前头院子里的洒扫丫鬟,和紫竹做的活一样,我记得她们经常一块说话的。” 箬竹抿唇笑着应了。 正屋里,素辛给主子们奉茶,周氏眼珠子一转,她便退出去守在了明间里,西次间里只留了苏嬷嬷。 周氏坐在罗汉床上,抿了一口热茶:“老太君要为难上一阵了。” 杜云萝颔首,穆连潇轻轻拍了拍杜云萝的后背。 他们两人坐得近,穆连潇的动作又隐蔽,周氏不曾发现。 杜云萝偏过头看穆连潇,对上的是他温柔却又澄静的双眸,只一眼,杜云萝微微有些焦躁的心思慢慢就静了下来。 “母亲,大姐往后要怎么办,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穆连潇斟酌着道,“祖母慎重考量也是应当的。” 周氏淡淡笑了起来:“是啊,不仅仅是连慧一个人,也不单单是侯府,还有族里。府中潆姐儿和娢姐儿还小,倒不用担心婚嫁印象,可族中好几个要说亲要出阁的,总也要考虑在里头。” 三人说了会子话,周氏没有留饭,放他们回去陪着延哥儿。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回韶熙园,六月的中午已经很热了,就这么牵着手,掌心都出了一层汗。 杜云萝低头看着脚尖,手却在穆连潇的手心里来回蹭,蹭得两人的手都湿乎乎的,这才弯着眼笑了。 清脆的笑声让穆连潇亦忍俊不禁,能露出这些许孩子气,杜云萝的心情还不算太糟糕。 他一直担忧着。 回到韶熙园里,杜云萝正想吩咐锦蕊摆桌,就被穆连潇拉着进了内室。 “怎么了?”杜云萝问他。 穆连潇让杜云萝在桌边坐下,自个儿就坐在她面前,勾着她的手指,道:“云萝,祖母和母亲心疼大姐,她们不是我们两个,不知道在你的梦境里,大姐是参与了很多事情的,在祖母她们眼中,大姐对二叔父和二婶娘做的那些是全不知情的。所以,云萝,你跟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章节目录 第521章如何 > 杜云萝望着穆连潇。 他的眼睛沉沉湛湛,映着她的影子,目光之中满是关切和心疼。 杜云萝突然就想到了在柏节堂里,穆连潇轻轻拍在她后背的手,他用他的方式,在给与她支持。 视线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起来,眼中氤氲一片,杜云萝眨了眨杏眸,身子往前一扑。 穆连潇眼疾手快就接住了她,让她坐在自个儿怀里,箍着她纤细的腰身。 杜云萝没有很快回答,她埋首在穆连潇的颈窝里,深吸了几口气,这才闷声道:“我看着她今天扇二伯耳刮子,把东西都砸了,又和二叔父呛声,当时我没想过是要让她去平阳侯府里守一辈子,还是归家,亦或是改嫁,我没想那些。 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明白她的感觉。 我想的是,我若从那痛苦的梦境中醒来,今生唯一不能舍弃的东西被摧毁了,我会比她闹得更厉害。 已经尝过终老的滋味了,这一次若不能得偿所愿,不如那之后的几十年也不要了,就这么死了。 不过,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明明说着这样的话,因为杜云萝的声音软糯,又是嘟哝着,就有一种撒娇一样的感觉。 穆连潇想笑,又觉得心疼,回忆起杜云萝说过的黄粱一梦,他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要是今生他还是不能陪着她,杜云萝一定不愿意再诵经半生了吧。 唯有经历过,才知那半生苦楚。 穆连潇此刻能体会到的,也只是九牛之一毛。 “云萝……”穆连潇收紧了环在杜云萝腰间的手,微微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口。 杜云萝抬手揉了揉微微发痒的额头,杏眸中泛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乡君也是如此。” 穆连潇微怔,待明白了杜云萝的意思,他紧紧抿住了唇,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是说,大姐也是……” “她是,”杜云萝笃定地道,“所以她才不肯嫁给瑞世子,不管定远侯府里谁承爵,她若嫁给瑞世子,这辈子的结果和前世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穆连潇拧眉。 前回在桐城,杜云萝只与他说了她自己的梦,并没有说穆连慧的事情。 要是穆连慧也是重头再来,那眼下的局面,就是毁了她的底线了。 “多活几十年,对乡君没有任何意义,”杜云萝琢磨着道,“脸面、体面,那是想活下去的人才考虑的事情,连命都不要的人了,哪里还会管那些?” 杜云萝撇嘴,穆连慧前世是无路给她走,今生她破而后立,嫁去了平阳侯府。 哪知道好端端的局面,叫穆连诚给搅和了。 穆连慧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杜云萝猜,若定远侯府不肯出手相帮,在合适的时候,穆连慧会自己再谋一条路,真的是绝路了,那就翻天覆地,谁也别好过了。 “你问我想如何,其实我不想如何,”杜云萝勾了唇角,苦笑道,“在桐城时我就说过,那些恨,那些仇,我不会忘,我没有办法忘掉,若是忘了,又回到那段梦境里,我会发疯的。 乡君的事,自有祖母、母亲,还有她父母来做主,原本也不该我做弟妹的多嘴多舌、指手画脚。 不管府中想怎么处置,我听着就好,至于乡君,她听不听,就是她的事情了。 帮她,可怜她?她可看不上我的帮助和怜悯。 什么放下前事,摒弃前嫌,且不说我信不信,乡君那性子,定是不信的。 乡君有自个儿的主意,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这两年她是没来拦我的路,我不管她是为何不拦我,我也不会去拦她。 她若能一个筋斗云翻出去十万八千里,那她就去吧。 若是她为了自个儿,要把定远侯府赔在里头,我是不答应的,当然,祖母也不会答应的。” 杜云萝说得很慢,语气平静,心中起伏多少,也只有自己知道。 穆连潇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抚着,在她耳边沉声道:“依着你的想法来,云萝,我陪着你。” 杜云萝的眉头缓缓松开了,低低应了一声,笑容温和。 对她来说,什么样的话,都比不过一句“陪着”,她要的也仅仅就是穆连潇陪着。 两人相拥着,外头西洋钟打了点,杜云萝这才微微松开了穆连潇,道:“不早了,先用午饭吧。” 锦蕊摆了桌,夫妻两人一道用了。 彭娘子抱了延哥儿过来。 延哥儿撅着小嘴,伸手要抱,穆连潇便把儿子接了过来,抱着他在屋里转悠。 杜云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两父子,延哥儿的笑声钻入了耳朵里,勾得杜云萝也笑了起来。 傍晚时,柏节堂里来人请他们夫妻两个。 杜云萝和穆连潇过去了,就见穆连诚夫妇已经回来了。 穆连诚的神色凝重,与吴老太君道:“平阳侯府里闹得厉害。” 杜云萝和穆连潇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不闹起来才稀奇呢。 晋尚是平阳侯的幺孙,母亲是平阳侯世子的原配夫人,前些年过世了,晋尚为了守母孝,这才多拖了几年,最后和定远侯府订了亲事。 那位原配夫人是侯夫人亲自挑选的,她老人家护短,自个儿挑出来的就是样样好的,对原配夫人留下来的几个儿女也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世子的填房夫人进门还没几年,只生了个女儿,平阳侯夫人根本不喜欢她,话里话外都是原配好。 晋尚作为幺孙,在平阳侯夫人心中,连嫡长孙都比不上他。 结果晋尚因为舅爷的一句话,叫外室给害死了,平阳侯夫人一肚子气没处撒,自然是朝着穆连慧和穆连诚撒气的。 尤其是穆连慧那脾气,本就不得侯夫人的心,更是没有一句好话了。 穆连诚赔礼,却赔不了命,侯夫人只能指桑骂槐,又不能跟他撸袖子动手,这一趟去,穆连诚他们吃的也都是嘴皮子的亏。 “骂两句,让她消消气。”吴老太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人家孙子死了,连气都撒不得,这日子还能过了?” 穆连诚低头称是。 吴老太君见他如此,到了嗓子眼里的话又都咽了下去,只是道:“事已至此,我说你什么都无用了,你只记得,以后谨慎行。连慧说话做事再闹腾,有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是柿子挑了个软的捏。” 章节目录 第522章三年 > 穆连诚恭谨应了。 吴老太君的指尖在几子上敲了敲,西次间的正中摆了圆桌,桌上的鹤首铜香炉里点着檀香,味道不浓,却宁神静心。 略等了会儿,三房和四房的人也到了。 见人齐了,吴老太君盘着腿坐直了身子,目光从徐氏和陆氏面上略过,道:“姑爷的事情,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 平阳侯府治丧,明日里,连康,你们两夫妻也一道过去,到底是姻亲,该有的礼数不能疏忽了。 连慧说不想留在婆家,老婆子琢磨着,连慧和元婧不同,这事情只能从长计议。 你们的性子,我也是明白的。 连慧真的要回来,你们也不会为难她。 不过,这事儿也是八字没一撇。” 练氏垂首,暗悄悄打量几个妯娌。 平心而论,她也不想穆连慧给晋尚守一辈子,可这事儿她哭得闹得,最后拿主意的却不是她。 吴老太君没有把话说死,最后要看的,也就是周氏、徐氏、陆氏这几妯娌的意思了。 等府里定下了,才能去摸一摸宫里的心思。 从长计议这四个字,吴老太君不是随口说说的,这种事情,原就不是一拍脑袋就能为所欲为的。 徐氏的目光落在了窗外,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 她恨二房,恨不能撕了穆元谋和练氏,也不喜欢穆连诚和蒋玉暖,对于死去的穆连喻,更多的不满来自于他与穆元婧的腌臜事体。 可对穆连慧,徐氏没有那么深的喜恶。 让嫁人都不到一年的穆连慧就守在平阳侯府,徐氏没有办法立刻硬起心肠来。 回想寡居的生活,她对二房越恨,对穆连慧即将面临的生活就越叹息,若说因果报应,该受罪的、该吃苦的,应当是穆元谋夫妻,而穆连慧,仅是嘴巴乖张就要落到被逼着去守一辈子的地步…… 徐氏嘴唇嗫嗫,念了一声佛号。 周氏斟酌着对吴老太君道:“老太君,我之前想了想,不管今后如何,这三年孝期,连慧是肯定要守的。三年工夫,让连慧自个儿仔细想一想,我们也仔细想一想。” “说得在理。”吴老太君满意地点了点头,“三年工夫,都想明白些,三年后,拿定了主意,就一定齐心。 让连慧守也好,归家也好,改嫁也好,这三年间你们自个儿辩去,辩完了,将来为此有得得失失,也别彼此埋怨。 主意是大伙儿一道拿的,路也是一道选的,有什么结果,都一道背着。” 吴老太君发了话,自是人人应下。 杜云萝从吴老太君的话语里多少得了些意思。 吴老太君没有想硬逼穆连慧,但也不会大手一挥就让穆连慧归家改嫁,侯府的脸面,穆连慧乡君的身份,这都不得不考量在里头。 翌日上午,杜云萝一行人往平阳侯府去。 马车里,杜云萝问起了蒋玉暖:“昨儿个过去,除了侯夫人,其他人是个什么意思?” 蒋玉暖苦笑:“还能有什么意思呀,一面骂那外室,一面瞪着我们的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来。” 杜云萝挑眉,京中官宦养外室,晋尚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这事儿说到哪里去,顶多也就是几句训诫,不会闹出大纷争来。 穆连诚越俎代庖,不顾穆连慧的想法,直接寻了晋尚说事,却不想那外室是个疯的,闹出了人命来。 说到底,一环扣一环,谁都有错,谁也脱不了干系。 平阳侯府外头,来上香的马车排了不少。 等下了车,一行人去了灵前。 晋尚死在外室家中,不管是什么因由都不光彩,平阳侯府也没脸说是晋尚听了舅爷的劝要回头是岸却如何如何,来的人只晓得是与外室死一块了,也就不好厚着脸皮多打听,这事儿半遮半掩着。 穆连慧一身孝衣跪在灵前,脸上不见眼泪,整个人似是神游天外一般。 见娘家人来了,穆连慧总算抬起头来,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最后落在了杜云萝身上。 “云萝。”穆连慧唤她。 杜云萝一时诧异,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 庄珂身份出众,却不理府中事务,蒋玉暖连自个儿的事体都管不了,哪里还有胆子在吴老太君和练氏身边说穆连慧的事儿,只剩下杜云萝,管着府中庶务。 “祖母如何说的?”穆连慧问道。 杜云萝蹲下身子,道:“不管如何,这三年你是要好好服孝的。” “这我知道,”穆连慧抿唇,“我说得是……” 穆连慧话还未说完,杜云萝只觉得一个大力气推在她肩膀上,她蹲着本就不及站着稳,整个人一歪,摔坐在地上。 啪—— 清脆的耳刮子的声音,穆连慧的半边脸霎时间红肿了起来。 在场的众人都听见了,纷纷侧目过来。 庄珂赶忙过来扶起了杜云萝,蒋玉暖搂着穆连慧的肩膀,看着出手的人。 杜云萝亦抬眸看去,只觉得面生,听边上丫鬟婆子们大呼小叫,她才知道这人是晋尚的嫡亲妹妹晋环,也就是跟霍如意掐得你来我往的妯娌。 穆连慧缓缓站起身来,脸上火辣辣的,她却不觉得痛:“打我做什么?” “害人精!”晋环啐了一口,“哥哥哪里待你不好了?你竟害他性命!” “我在侯府深宅中,他死在胭脂胡同里,这都要推到我头上,”穆连慧的眸子冰冷,“亏得我进门的时候你已经嫁出去了,若不然,还当我这个做嫂嫂的,是怎么管教小姑子的呢。” “你!”晋环瞪大了眼睛,指着穆连慧。 站在一旁看着热闹没插手的晋家大奶奶面红耳赤,穆连慧这哪里是单单在骂晋环,连她都骂在里头了。 晋环抬声道:“这几人是你娘家嫂嫂吧,你说我的规矩,你的规矩又是哪个嫂嫂教的?” 杜云萝摇了摇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晋环打了穆连慧,定远侯府这都不开口相帮,实在要叫人看不起。 庄珂没见识过京中官宦女眷们唇舌之争,蒋玉暖又不是那个料子,到头来,也只剩下杜云萝了。 “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蒙皇太后怜爱,封大姑姐为嘉柔乡君,乡君听皇太后、皇太妃教导,归家又有祖母与她母亲指点,本就不该由嫂嫂弟妹来讲规矩,”杜云萝顿了顿,话锋一转,沉声道,“倒是姑奶奶你,一进来就推人打人的,乡君是你的嫂嫂,又是朝廷的封君……” 章节目录 第523章做派 > 姑嫂不合,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动手的却不多,尤其还是在人前,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再者,穆连慧有封号,她打了穆连慧,就是打了朝廷的脸面。 晋环面上一白。 她刚刚才知道了晋尚的死的缘由,一时气急,这才冲到灵堂来寻穆连慧的麻烦,根本没有细想过,她对穆连慧动手,到底恰当不恰当。 此刻听了杜云萝一番话,不由涨红了脸,她看了一眼灵堂内外的人,耳朵嗡嗡作响,仿若是听到了来上香的人的议论。 晋环心虚了,只是她蛮横惯了,根本不知道低头两字,梗着脖子道:“乡君又如何?她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对得起朝堂的封赏吗?” 围观的人听了这话,只当晋尚的死有些说不出口的内幕,不自主地都竖起了耳朵。 杜云萝上下打量着晋环。 这般胡搅蛮缠,难怪连霍如意那个爱逞口舌之快的人都被她激的要动手了。 霍如意和晋环的妯娌之争,倒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来我往热闹不凡,闹到了最后,连两兄弟都撸起袖子上阵了。 杜云萝不屑和晋环多费口舌,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寻到了晋家大奶奶,道:“晋大奶奶,您家这姑奶奶无理也要闹三分,当着乡君娘家人的面,当着这么多夫人奶奶的面,都敢对乡君动手,而你们平阳侯府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劝着拉着,原来我们定远侯府的乡君在婆家过的是这种日子? 这要是背着人,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糟蹋人了! 平阳侯府世袭罔替,我定远侯府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我们两家说亲联姻,嫁乡君过来,可不是让你们泼脏水,打打骂骂的。 堂堂侯府,怎么尽学市井小民做派?” 晋家大奶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只是这一辈里的长媳,家中说话做事,上头有侯夫人和世子夫人,哪里轮得到她? 她又何尝面对过其他公候伯夫人的怒火和指责,一双细长眸子泛了水光,上前想拉住晋环,又叫晋环甩开。 穆连慧轻轻推开了蒋玉暖,上前几步,道:“我害死了晋尚?笑话! 那外室是我进门之前就养了的,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许他去胭脂胡同的话,屋里的妾室通房,是我做主抬的,都是乖巧又听话的。 晋尚自己挑了那么个不安分的外室,这也要怪我? 他不想养了,要遣了那外室,是我让那外室毒死他的,还是我给的毒药?” “是你哥哥……”晋环大吼起来,晋家大奶奶扑过去想捂住晋环的嘴,却叫她一把推开,“是你哥哥不让哥哥养外室的!” 穆连慧冷笑起来:“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哥哥们同意姑爷养外室了?姑爷养了没有?没有养,赶紧去呀,媳妇娘家人都赞同,不养白不养。 晋环,我哥哥好好语与晋尚说的,晋尚当时扬手就给了我哥哥一拳,这笔账,又要怎么算? 不去骂那个下毒的外室,跑来寻我麻烦,莫名其妙!” 你来我往的,倒是把晋尚的死因的来龙去脉都说明白了。 这边闹得厉害,平阳侯夫人晓得了状况,赶紧使人来传,而穆连潇三兄弟也从前头过来。 “怎么回事?”穆连潇眼尖,一眼就看到杜云萝的衣摆赃了。 杜云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下摆,轻轻拍了拍,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着我们的面就动手了,这都不教训,定远侯府的脸都丢干净了。” 穆连潇应了一声,杜云萝的意思是,她本不想帮穆连慧说话的,可又不得不说。 那一耳刮子,打在穆连慧脸上,一样是打在了定远侯府的脸上。 穆连诚也从蒋玉暖那里知道了经过,心里冒了火。 穆连慧再有不是,再惹父母生气,那也是他妹妹,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动手教训了? 众人跟着去见了平阳侯与侯夫人。 花厅里,满头银发的平阳侯见了晋环,骂道:“昏了头了你!” “行了,”平阳侯夫人止住了平阳侯,对穆连慧道,“尚哥儿媳妇,环姐儿就这个脾气,听风就是雨了,你是当嫂嫂的,别理她那臭脾气。” 穆连慧的眼中满满都是讥讽,昨天娘家那里穆元谋要和稀泥,今日平阳侯夫人又想和稀泥,她又不是一滩烂泥,哪能让他们揉圆搓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瞧您说的,我现在就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哪有什么脾气不脾气的,那一个巴掌拍下去,我都没有打回去呢,”穆连慧转身看向晋环,“就算我是朝廷封的乡君,就算我娘家人在这儿,我也不会当着姑奶奶的娘家人动手,一来我没那个胆子,二来,我们定远侯府也没那个规矩。” 晋环气得不行,扬起手臂又要动手,穆连诚眼疾手快,一把就挡住了晋环的手。 “闹什么闹!还嫌不够丢人了?给我滚回你婆家去!”平阳侯夫人连连敲着拐杖。 晋环被架了出去,平阳侯夫人这才请了众人坐下。 杜云萝落了座,看着添茶的小丫鬟胆战心惊一般做事,心里也明白着。 只让晋环走,又不赔礼又不认错,平阳侯夫人的态度一目了然。 “今日过府是来给姑爷上香的,没想到竟会遇见这样的场面,”杜云萝端着茶盏,道,“我们娘家人在都敢动手,等我们走了,乡君还要吃多少亏呀?” 照辈分,杜云萝是晚辈,依爵位,她一样是侯夫人。 平阳侯夫人咬了咬牙,暗暗骂晋环愚蠢。 晋尚是因外室死的,可穆连诚插手妹妹夫妻的事情,原本也不占理,平阳侯府死了一个人,定远侯府这才好说话些。 要不然,晋尚被外室毒死了,穆连慧吵闹着要慈宁宫里评理,平阳侯府也只能受着。 现在好了,这一巴掌下去,定远侯府的气焰就上来了,往后,这家里谁还能压得住穆连慧? 穆连慧有个伤病,传扬出去,天知道今日看了这出戏的夫人奶奶们会怎么想。 平阳侯夫人越想越生气,恨不能再把晋环抓回来,劈头盖脑训斥一顿。 清了清嗓子,绷着脸皮,平阳侯夫人说了几句断不会为难穆连慧的话,又说了娘家人可以经常过府来看望寡居的乡君,这事儿才算收场。 章节目录 第524章了解 > 回到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听了在平阳侯府的事情,眉头紧皱。 “欺人太甚!”练氏咬牙切齿,一个嫁出去的姑奶奶,竟然都敢动手了。 杜云萝垂着眼帘,道:“祖母,乡君那性子,也不是个肯吃亏的,出了这一回的事情,平阳侯府里头,轻易也不会再去招惹她了。” 吴老太君还未开口,练氏先急着道:“连潇媳妇,那等不讲道理的人家,岂是能用常理推断的?慧儿这三年间,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杜云萝斜斜看向练氏,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平阳侯府不讲理,也比穆元谋夫妻两个没有良心强。 穆连慧这三年能吃多少苦? 穆连慧连皇陵之中的三十几年都熬过来了,还会怕这么些小花招? 而定远侯府里,周氏、徐氏,还有杜云萝,前世遭的罪受的苦,怎么不见那时候的练氏有过一丝怜悯? 从柏节堂出来,阵阵蝉鸣入耳,杜云萝不觉烦躁,反倒是平静许多。 穆连潇揽着她往韶熙园去。 杜云萝说过,她不想帮穆连慧,可今日状况下,她实际上还是帮了的,那一番话,让平阳侯府在这几年里都要投鼠忌器。 当时是顺势不得不为,既然那些话说出去了,这会儿再反复纠结,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杜云萝脑海里一转,就干脆全抛到了脑后。 离开平阳侯府时,她正好与穆连慧四目相对。 穆连慧平静的眸子突然就弯了起来,笑成了两个月牙,脸颊上的梨涡浅浅,若不是一身素服,倒是像极了今生望梅园里初见时的穆连慧了。 那个笑容留在了杜云萝的脑海里,穆连慧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也绝不是一个吃了亏就忍气吞声的,她会笑,看来是寻到了一条路子。 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杜云萝不会去拦穆连慧的路,可若是弄不清楚穆连慧要做什么,万一她豁出去了,损得是定远侯府的名声。 事前要是能心中有数,真有万一之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穆连慧想要脱身,当然可以逃出去,她手中有银子,隐姓埋名也能过日子。 只是那样一来,她就等于是舍弃了一切,尤其是身份,往后遇见麻烦,她连官府都去不了。 没有户籍,穆连慧就跟逃奴一样了。 嫁人是不行的,她没有办法登记婚书,让穆连慧做妾,更是天大的笑话了。 只求一个孩子,那孩子的户籍又要如何? 穆连慧一心一意要孩子,会为孩子打算,岂会叫他做见不得光的人。 唯一的手段是拿银子换了户籍,只是财不露白,她一个女人露了财,后头也有不少麻烦事。 这般算来,私逃是最后的一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穆连慧应当不会破釜沉舟。 可要说还有别的可行的路子…… 杜云萝算是了解穆连慧的,她不会把希望全押在三年后的定远侯府身上,她一定是想到了别的法子。 回到韶熙园里,穆连潇进了净室梳洗,杜云萝擦了一把额上汗水,让锦蕊替她把盘起的头发松开。 杜云萝坐在镜子前,镜中映着她小巧又精致的五官,她微微偏过头,看着自己的侧脸…… 在平阳侯府里的一幕幕细细回忆了一番,杜云萝猛得就抓住了一个点。 晋环。 一个巴掌,穆连慧定不想白挨,两世为人,这只怕是穆连慧挨的第一个巴掌了。 对付晋环,穆连慧还是有那个本事的。 “你的哥哥们同意姑爷养外室了?姑爷养了没有?” 穆连慧的声音在杜云萝耳畔响起。 晋环是个能闹腾的,若是她的丈夫养了外室,天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 况且,穆连慧知道晋环和霍如意的妯娌掐尖,三年后,没有晋尚拉架,那两兄弟的吵架又会如何收场? 穆连慧一定会利用这一些事端吧。 不过,穆连慧并不知道,杜云萝知会过安冉县主,叫她别让霍如意去和晋环搅和,那两兄弟到底会不会吵翻,如今还是个未知数。 唯一能确定的是,就算晋环的丈夫现在没有外室,穆连慧也一定会给他折腾一个出来。 到时候,就要看平阳侯府在自家姑爷的事体上,摆个什么态度了。 穆连慧的性子就是那般,杜云萝大致琢磨透了,心里多少有些底。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从锦蕊手中接过梳子,轻轻替杜云萝打理长发。 杜云萝的头发很软,却不直,发尾容易打结,穆连潇耐心着一一解开。 透过镜子看着穆连潇专注的神色,杜云萝不由自主就弯了唇角。 京城的六月,怕热的吴老太君屋里,已经要开始摆冰盆了。 便是平阳侯府不介意多费些冰,晋尚的灵堂也不能久摆,七日之后,便出殡入葬。 有了侯夫人的那句话,练氏与吴老太君商量后,过府看了穆连慧一回,回来时脸上神色不快,不晓得这两母女又起了什么纷争。 六月过半,穆连潇去了宫中议事,杜云萝陪着延哥儿耍玩。 延哥儿闲不住,光着脚丫子在罗汉床上来回走动,脚踝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他乐得咯咯直笑。 爱笑的孩子总能让气氛变得愉悦起来。 锦岚挑了帘子进来,福身道:“夫人,杜家使人来报喜了。” 杜云萝眉头一挑,要说喜事,应当是唐氏生产了吧。 赵嬷嬷亲自来报喜的。 杜云萝赶紧请了赵嬷嬷坐下:“妈妈怎么过来了?母亲身边缺了你,这可不行。” 赵嬷嬷抿唇直笑:“夫人可折煞奴婢了。” 赵嬷嬷体面,说了唐氏生了个姐儿,又笑着讲了临盆时杜云荻的紧张,叫杜云萝忍俊不禁。 杜云萝送了赵嬷嬷出去,抬眼见倒座房门口,烟儿和红芙正在低声说话。 不晓得说了些什么,红芙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转身跑着就回了屋里,一把将门关上了。 杜云萝偏过头看向洪金宝家的。 洪金宝家的微微颔首,压着声儿道:“依着您的吩咐,没有出什么偏差。” 杜云萝莞尔,看来,箬竹做得跟她设想的一样好。 章节目录 第525章为难小兔妈和氏璧+ > 六月十九,观音大士成道日。 杜云萝起得很早,仔细收缀了一番,便与庄珂一道进宫去了。 昨日里皇太后传了话来,让两人去慈宁宫里陪着说说话,这两日天气炎热,就别带上孩子了,免得路上吃了暑气。 慈宁宫,茗姑姑笑着与两人道:“皇太后吩咐了,郡主信三清,就不勉强您过去佛堂,还请您在殿内吃吃茶。夫人请随奴婢来,皇太后和皇太妃都在佛堂里。” 有宫女引了庄珂进殿,杜云萝随着茗姑姑到了偏殿的佛堂里。 皇太后信佛,就算是置在偏殿的佛堂,也比一些香火普通的寺庙气派。 针线考究的佛蟠悬挂,佛龛上摆着手持净瓶、盘腿坐莲的观音大士白玉像,左右立了善财童子和龙女,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佛堂里点了檀香,皇太后与皇太妃跪在佛前,闭目诵经。 茗姑姑示意杜云萝进去。 杜云萝轻手轻脚迈进殿内,在后头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静心诵经。 一旦沉下心来,对周遭的其他事情的感知就少了许多,连时间都会变得模糊。 回想前世,杜云萝便是在佛前度过了一日又一日,习惯了之后,从跪下到起身,一整个上午过去了,都不会觉得漫长。 等皇太后轻轻咳嗽了两声,杜云萝才睁开了眼睛。 宫人们扶了皇太后与皇太妃起身,杜云萝跟着起来,恭谨行礼。 皇太妃浅浅笑了起来,与皇太后道:“这孩子,一直都是稳妥性子呢。” “信奉菩萨的人不少,可年轻的晚辈里头,能静下心来礼佛的,还是少数。”皇太后冲杜云萝点了点头。 皇太后先出了佛堂,皇太妃缓缓跟上去,经过杜云萝身边时,她低声道:“也就是你、南妍,和嘉柔了。” 杜云萝的心沉甸甸的。 年纪小的媳妇和姑娘,心境活泼些,和年迈的老人是不能比的。 除非是像陆氏那样年轻守寡,经过几年寡居生活,习惯了与青灯相伴,这才能把心思平静下来。 而皇太妃口中的她们三个人…… 杜云萝苦笑,她和穆连慧是老过的,而南妍县主,虽死在年轻时,但从她破釜沉舟时开始,她的心已经老了,慢慢也死了。 回到正殿里,庄珂正向皇太后与皇太妃请安。 皇太后在罗汉床上坐下,柔声道:“总和你说了多进宫来,可哪回不是等到哀家使人去传你?” 庄珂笑着赔礼。 皇太后眼珠子一转,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个老嬷嬷,一人手持一副美人捶,给皇太后和皇太妃敲着腿。 “按说我们两个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事体没见过,可这些日子,还是有些烦心,”皇太后往引枕上一靠,揉了揉眉心,道,“景国公府的庶长子,你们晓得吧?” 杜云萝和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本以为今日进宫,慈宁宫里会说穆连慧的事体,没料到皇太后开口竟然说起了叶毓之。 “叶大公子在山峪关,倒是有过几面之缘,”杜云萝笑着道,“说起来,大伯大嫂能归京,也是叶大公子的功劳。” 皇太后颔首:“哀家也有几年没见过他了,从前安冉进宫时,哀家倒也传过他,记得模样还挺端正的,说话也得体。那时候可真没想到,他会去从军。” 皇太妃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道:“命中自有造化,菩萨让他去的,不就把阿珂带回来了吗?” “也是,”皇太后眯了眯眼睛,“前几日圣上与哀家说,要让哀家琢磨琢磨,给他相看一个好的当媳妇。哎,这不是为难哀家吗? 哀家前几年就说了,不爱掺合这些点鸳鸯的事情。 自个儿相看去,两家谈妥了,再让哀家来下旨,你情我愿,多好的事儿? 哀家就满意你跟阿潇,看着就舒心,比让哀家瞎撮合强多了,偏偏圣上不肯,一定要哀家拿主意。” 皇太后皱起了眉头,连连摇头。 叶毓之的婚事是烫手山芋。 就景国公府里那状况,门当户对的人家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叶毓之,就算是宫中下旨,不得不从,这日子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可若挑个低一等的,这是抬举还是贬低叶毓之? 叶毓之只是庶子,他的婚事由宫中做主,会让人琢磨起圣上对景国公的态度。 杜云萝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指,仅仅因为后宅里的那些糟心事,是不至于让圣上恼了景国公的。 圣上想插一手,莫非是景国公府在其他事体上犯了圣上的忌讳,惹了圣上厌烦,想借叶毓之的婚事来警告景国公府? 便是如此,皇太后又为何要把这事体特特告诉她和庄珂呢? 杜云萝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彻,干脆顺着皇太后的话,道:“与叶大公子出身、年纪合适的姑娘,我想了想,似乎也不多了。” “可不是?”皇太后按着太阳穴,道,“哀家最烦一家一家去想哪家还有合适的孩子了,就跟嘉柔说亲的时候一样,你们祖母来跟哀家讨主意,哀家想得脑门子发痛,才想出这么几个人选来,结果……不说也罢!” 这话就是皇太后唬人了。 真要列一列合适的人选,慈宁宫里这么多内侍宫娥,哪里需要皇太后亲自去想? 等底下人列出来了,皇太后扫一眼,勾勾画画的,这事儿就算办了。 当时提出来的人选里,昌平伯府养私兵,让圣上给一锅端了,平阳侯府的晋尚,叫外室给毒死了,邵大将军远在北疆,穆连慧是没有嫁过去,可真嫁了邵家,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不过,说到了穆连慧的婚事,还是让皇太妃神色郁郁。 这个话题,很快便过去了。 慈宁宫里留了饭,又避过了正午日头最大的时候,杜云萝和庄珂才带着御膳房的点心回定远侯府。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在闭目养神。 单嬷嬷请了两人进去。 杜云萝讲了皇太后提起来的几样事体。 吴老太君没有细想景国公府,只问起了穆连慧的事情:“皇太后和皇太妃可有表露什么?” 杜云萝摇头。 “也是,”吴老太君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指尖轻轻点着罗汉床沿,“改嫁这种事儿,慈宁宫里根本想也没有想过吧。” 在慈宁宫眼中,穆连慧出身定远侯府,府中这么多寡妇守着,这样的人家,是不会有改嫁的事情的。 对于不会发生的事情,又怎么会来表态一番呢。 章节目录 第526章忌讳 > 穆连潇回府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夜视好,也没打灯笼,穿过垂花门,一路往韶熙园去。 刚刚能窥到韶熙园一角时,就见里头灯火通明,穆连潇不禁弯了唇角,他的云萝,正在等着他。 杜云萝正歪在榻子上翻书,听见院子里动静,她把书册随意一放,趿着鞋子迎了出去。 撩开帘子,迎面而来的人身上,带着些许酒气。 杜云萝本能地皱了皱眉头。 穆连潇瞧在眼里,凑过来想逗她。 杜云萝跺了跺脚,退来两步,嗔道:“快去洗洗。” 穆连潇朗声笑着去了净室,等梳洗干净了出来,玉竹正在摆桌。 “厨房里热了些粥,我让她们取来了。”杜云萝道。 热乎的鸡丝粥,一碟酱瓜片儿,一碟醉枣,一碟刚出笼放凉的米糕。 “夜里光吃酒了,肚子空荡荡的,”穆连潇在桌边坐下,自然拖住了杜云萝的手,“你饿不饿?陪我用些。” 杜云萝依坐下。 晓得穆连潇回来定要添些宵夜,杜云萝晚饭用的就不多,特特留着肚子。 她喜欢陪着穆连潇吃东西,无论是府中的各式大菜,还是清淡的宵夜,亦或者是在山峪关时简单的饭菜,和穆连潇一道吃,总是什么都觉得香,什么都好吃。 这样的体验,饶是一日三餐加上宵夜,杜云萝都不嫌多。 米糕清香,杜云萝撕着小块往嘴里送,见穆连潇看向她,她又撕了一块递到他的唇边。 穆连潇张口接了,失笑道:“这是第三块了?我是要跟你说,当心不克化。” 杜云萝一怔,眨了眨眼睛看着那碟少了一半的米糕,嘟囔着道:“才不会。” 话是这么说的,但也没有再拿了。 “我今天跟大嫂去了慈宁宫,皇太后跟我讲起来,圣上要管叶大公子的婚事。”杜云萝支着腮帮子道。 穆连潇的神色不见意外,道:“黄大将军和黄纭回京,今日在御书房里,黄大将军没少夸毓之。山峪关战事休了,上两个月,我就琢磨着圣上怕是想让毓之回京来。” “景国公府又做了什么惹圣上不高兴的事儿了?”杜云萝问出了心中疑惑,不管圣上再怎么看好叶毓之,也没有不问问国公府,直接就管人家庶子婚事的道理。 穆连潇一怔,复又抬眸看向杜云萝,眼中全是笑意:“当真是瞒不过你。我是听陈公公说的,月初时国舅爷生辰,景国公府犯了忌讳。” 六月初四,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兄长生辰。 历朝历代,都忌讳外戚强盛,因此皇后的娘家孙家富贵荣华,祖辈、父辈早就退下了高位,子孙们就算出仕,也不居要职,与京中的权贵世家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定远侯府在那日也是随了礼的。 依着旧例,只是随礼,却没有人过府去,毕竟,定远侯府是要掌兵的。 而景国公府这一回,不仅仅是添了大礼,世子爷更是亲自前往贺寿。 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来贺喜的,孙家也没有把人往外头赶的道理,请世子爷入宴,等第二日,这事体就禀到了皇后娘娘那儿。 景国公府求的是嫡女叶瑾之的婚事,想要把女儿嫁进孙家。 圣上为此在椒房殿里发了一通脾气,皇后娘娘劝了许久才稳住。 依圣上的话说,这满京城谁不知道景国公府里乌烟瘴气的,嫡庶、新旧,在别家里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事体,到了他们府里,就生出这么多事体来。 把嫡长女嫁进孙家,老公爷夫妇想的不就是给嫡长子的承爵添个援助嘛,只不过,老公爷还在,世子爷也年轻,再过个几十年,谁知道又会生出些什么变故。 他们一家子要闹只管闹去,竟然想把皇后的娘家也拖下水,真真是可恶至极。 杜云萝听得目瞪口呆。 京中权贵纷纷扰扰的,可谁也不敢去招惹的就是皇太后的娘家柏家,和皇后的娘家孙家。 景国公想拖孙家下水,难怪圣上要发怒了。 嫡庶之争,在京中世家里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情,只是为了一个体面,不会闹得跟景国公府这般卸磨杀驴,吃相难看,为了打压庶子,连蒙荫出仕的路子都要给绝了。 若叶毓之是个庸才,圣上知道了指不定就算了,偏偏是个能当用的,爱才的圣上就不高兴了。 再说了,圣上的左膀右臂之中,最受信任的是诚王爷李源,皇太后与皇太妃感情又极好,不管嫡庶,兄弟们互相扶持,这是圣上喜欢看到的场面,又有慈宁宫这样的“表率”在,景国公府逆水而行,这就叫圣上嫌弃了。 杜云萝回想前世,景国公府是风风光光传到了嫡长子手中的,也没有惹来宫里的不满,究其原因,前世景国公世子续娶的并非原配的妹妹,老公爷夫妇对安冉的婚事也算照顾,没有像今生一样,一脚把安冉踹开,又对叶毓之下狠手。 今生,原配夫人过世时,景国公老夫人当众为难安冉,险些害得孩子小产,恩荣伯夫人去慈宁宫里哭,才是宫中对景国公府不满的开始。 “叶大公子若回京,圣上会如何安排他?”杜云萝问道。 穆连潇摇头:“估摸着是安排一个能升迁的差事。他毕竟是庶子,景国公府里再怎么闹腾,也轮不到他,圣上想要用他,就不会让他再去掺合那些,会让他不受国公府的钳制。我猜,不是兵部就是五军都督府,总归是要熬几年。” 想起那年上元时神色坚毅的叶毓之,杜云萝想,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一条出路,他是不会怕多熬几年的,他唯一担忧的,是连路都给他断了。 翌日一早,杜云萝和穆连潇收拾妥当了,就带着延哥儿回了杜府。 唐氏新生的姐儿已经取了名字,叫湉姐儿。 白露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 从前,姐儿也是叫这个名字,对这个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的曾孙女,杜公甫希望她能一生平静,莫要起波澜,可姐儿还是在豆蔻年华夭折。 今生,这个健康的孩子应当能像杜公甫希望的那样,平顺长大。 章节目录 第527章双喜 > 湉姐儿不哭不闹的,显得乖巧极了。 夏老太太亦格外喜欢她,前头虽有个沁姐儿,但随着长房在岭东,湉姐儿是京城杜府里头一个姐儿,又是这般好看模样,莲福苑里爱不释手。 唐家也过来添礼,杜云萝对唐家人很有好感,便陪着甄氏与亲家多说了一些话。 洗三礼后,湉姐儿给留在了莲福苑里。 杜云萝佯装吃味,与夏老太太道:“祖母有了湉姐儿,这回真就是忘了我了。” 夏老太太笑骂道:“这是你哥哥的亲闺女,这都要吃味,越活越回去了!我都还没说你有了丈夫就忘了祖母呢!” 杜云萝怪叫一声,抱着延哥儿就跟着甄氏躲出去,屋里头笑声一片,杜云萝一面走,一面也止不住笑容。 清晖园里,甄氏搂着延哥儿逗弄,道:“这回也算是双喜临门。” 杜云萝一怔。 “是说你父亲,”甄氏抿唇笑着道,“右侍郎谢大人告老,尚书大人和石大人都保举了你父亲,我昨日里听他的意思,差不多就要升官了。” 从员外郎一举跃到右侍郎,杜怀礼这步子迈得不小。 前世时,就是为了杜怀礼要升职,杜云荻等了很久的缺儿眼看着要定下来了,这才不得不接了施莲儿入府,免得叫施家人闹起来,都要鸡飞蛋打了。 如今,算是事事顺心。 杜云萝莞尔:“那真是极好的事儿,双喜临门。” 说了杜怀礼,又说在岭东的杜怀让一家和杜云茹一家。 “老太爷那儿的消息,估摸着有七八成的准,”甄氏压着声音,道,“不是一直传大伯要调任江南吗?大致定了,明年开春调任,岭东知府的位置由元洲接了。” 杜云萝愕然。 来年开春,也就是永安二十四年,这和前世是一样的,杜云萝并不意外。 她惊讶的是,竟然由邵元洲接任了,以邵元洲的资历和年纪,这可是极大的抬举了。 甄氏看在眼里,道:“听说是元洲机灵,在临谷做得不错,又有大伯指点。” 母女两人絮絮说了会儿话,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杜云萝又去莲福苑里拜别了夏老太太,逗了姐儿,这才与穆连潇一道回了定远侯府。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刚刚歇午觉起身,听杜云萝说湉姐儿,她不由笑了起来:“我倒是羡慕亲家老太太,这几年,府上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可真热闹。” 杜云萝垂眸,道:“祖母,咱们府里也是有姐儿有哥儿的。” 吴老太君失笑:“倒不是埋怨你们,府里接连服孝,定是要耽搁的,我只是遗憾,除了娢姐儿,哪个都不是在我眼前出生的,这洗三礼,府里也就办了一回。” 周氏在一旁宽慰道:“等出了孝期,老太君,府里定会热闹起来的。” 回了韶熙园,锦岚一边做着女红,一边问锦蕊道:“四姐姐的湉姐儿好不好看?活泼吗?” 锦蕊笑话道:“才三天呢,好看不好看,我是没瞧出来,但你想啊,咱们四爷和四奶奶那模样,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好?” 锦岚若有所思。 杜云萝听见了,扑哧就笑了起来。 湉姐儿的模样,她是最清楚的,粉雕玉琢,跟观音大士身边的龙女一样,人见人爱。 等穆连潇回来,杜云萝都还在不住念叨着,说湉姐儿那般好看,当真是恨不能****瞧着护着。 “你再说下去,你兄嫂都要恼你了,”穆连潇失笑,刮了刮杜云萝的鼻尖,“姐儿夸不得。” 杜云萝抿唇。 家里养姑娘,打小就要说她不好看,只有这样反着说,才能长得水灵漂亮。 杜云萝知道这规矩,可她就是舍不得说那么好看的湉姐儿一句不好。 穆连潇看在眼里,干脆揽了她的腰身,让她坐在腿上,道:“真这么喜欢姐儿,就自己生一个,每日看着,谁也夺不走。” 说到生养孩子,杜云萝不由就想起了吴老太君的话,轻咳一声掩饰了些许尴尬,她道:“才不是呢,等养大了,不知道给哪个臭小子给夺走了。” 穆连潇忍俊不禁,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镜子,里头映着他的半侧容颜。 “在岳父岳母大人眼中,我也是个臭小子了。”穆连潇道。 杜云萝埋在他颈窝里,嗤嗤就笑了起来:“知道就好。” 呼吸喷在了脖颈上,如羽毛轻轻拂过。 杜云萝身上是好闻的胭脂香露味道,甜而不腻,叫人想一亲芳泽。 穆连潇这般想了,也就这般做了。 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杜云萝怕痒,身子不由自主往后躲,却被穆连潇紧紧箍着,根本躲不开。 唇齿相触,舌尖掠过齿间,在不知不觉间,浅尝辄止一点点加深,气息被一并略了干净。 等呼吸再一次回来的时候,杜云萝已经是衣衫半退。 她垂眸看着俯在她胸口的穆连潇,用粘得化不开的声音道:“做什么呢……” 穆连潇头也不抬,含糊着道:“做个臭小子做的事。” 话虽如此,毕竟未出孝期。 穆连潇也是思得久了,又说到了孩子的事儿上,这才动了情。 即便不能如愿以偿,但也聊解相思…… 月末时,天气越发炎热。 族里送了帖子来,族长老夫妇的长孙的婚期早就定下来,六月二十八亲迎,二十九是族里认亲,等三朝回门之后,再由他父母浒三老爷与桂氏陪着,一道来侯府里认亲。 杜云萝收了帖子,使人回了话去。 族中红白喜事,府里该添的银子素来是一分不少的,只因着身份,基本不去露面。 几位寡居的太太是不参合红事的,吴老太君的身份更是不会亲自过去,往年若是去,也都是练氏出面。 杜云萝让人去风毓院里说了一声,练氏推说身子不适,因而府中身份得当的,就只剩下蒋玉暖了。 练氏不出面,蒋玉暖也不会傻乎乎地违背练氏的心意,也推了个干净。 既如此,侯府里就等着新媳妇过来认亲了。 六月二十八,锦蕊回前街看望爹娘,回来与杜云萝道,正巧遇见亲迎,还很是热闹。 杜云萝反着手中书册,略想了一想,道:“让洪金宝家的去传个话,明日里族里认亲,我过去一趟。” 章节目录 第528章克星 > 穆家族中祖宅离定远侯府算不上远。 透过马车的轻纱帘窗,陌生又带着些许熟悉的胡同一点点映入眼帘。 前世今生,杜云萝来族中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印象最深的,是前世过继穆令冉的时候。 五岁的穆令冉离开亲生父母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乖乖地牵着杜云萝的手,在桂氏笑盈盈说话的时候,他就躲在杜云萝的身后。 就是这样一个乖巧又有一些胆怯的孩子,让杜云萝在接下去的十年间付出了全部心血。 最终落到那样的结局,是杜云萝不曾想到的。 马车停在了垂花门外。 锦蕊扶着杜云萝下车,桂氏带着族中几位年轻的媳妇子一道迎了上来。 “连潇媳妇,”桂氏堆着笑,道,“你说今日要过来,婶娘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杜云萝微微颔首,她对和桂氏拉家常没有多少兴趣。 那几个媳妇子与杜云萝平辈,张口没有以嫂子、弟妹相称,只唤夫人。 认亲安排在了离宗祠不远的花厅里。 还未走到近前,就能听见里头热闹的说话声。 杜云萝一迈进去,里头霎时安静了下来,纷纷望了过来。 除了几位在族中德高望重的唤杜云萝为“连潇媳妇”,余下的皆是称为“夫人”,内敛的依着自己的位置或坐或站,热情的便过来与杜云萝说话。 杜云萝与族长老夫妇见了礼。 族长老夫人笑容之中带着几分诧异,虽说是族长一支娶嫡长孙媳,侯府里要来人,练氏与蒋玉暖都合适,偏偏是杜云萝这个侯夫人亲自来了,这叫族长老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夫人抬眸睨桂氏,桂氏暗暗摇了摇头,这一路走来,她想从杜云萝嘴里打听些什么,却是没问出一个字来。 昨日夜里,洪金宝家的特特来传话,叫族长老夫人又是喜又是惊。 桂氏满心欢喜,只当是杜云萝给她的儿媳妇体面,却叫族长老夫人当头泼了冷水。 就桂氏那张得罪了郡主的嘴,杜云萝会给她儿媳妇做脸? 这句话说得桂氏面红耳赤,想解释,一时又寻不到理由,半晌才硬着头皮说了句“宰相肚里能撑船”。 庄珂是亲王郡主,瞧着性子也大气,怎么会跟她因着几句话就翻了脸。 族长老夫人听了这话,险些要骂儿媳妇脸皮子厚。 婆媳两人商议了一番,侯府里如今要族中过问的只剩下穆连慧的事情了,桂氏听人说过,晋尚死的当天,穆连慧就冲回侯府来,说往后要如何如何。 起先觉得这个猜测还有些可能,这会儿见了杜云萝,族长老夫人就晓得她们想错了。 若真是为了穆连慧,练氏和蒋玉暖就该露面,不该是杜云萝孤身前来。 族长老夫人眼珠子一转,笑着与杜云萝道:“怎么亲自过来了?” 桂氏一怔,对族长老夫人的开门见山很是意外。 杜云萝落了座,含笑道:“我进门也有几年了,族里办喜事,我还不曾来过,今日正巧有这么个机会,便想着来看看。” 族长老夫人哈哈笑了。 彼此都知道,这就是句推托之词。 杜云萝抿了一口茶,她当然不全是心血来潮。 她来见两个人,一个是桂氏的嫡长媳、等下就要认亲的任氏,一个是前世穆令冉的生母、族中六房的媳妇薛氏。 任氏还未到,杜云萝只看到了薛氏。 薛氏比杜云萝年纪小,去年秋天才刚刚进门,她身材较寻常女子壮实些,是老人们眼中好生养的类型。 薛氏是正月里就有了身孕,这会儿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她祖母的身边。 六房不算体面,事事以族长这一支马首是瞻,能落座的原本只有六房的老太太,薛氏的公爹婆母也只能站着,薛氏是得了肚子里的孩子的福。 从前,薛氏进门后连生了两个哥儿一个姐儿,颇受六房老太太喜欢。 永安三十年,薛氏生穆令冉的时候伤了身子,往后就再也不能生了,因而她对穆令冉的感情极其复杂,爱亦爱,恨亦恨。 穆令冉五岁时,定远侯府要给杜云萝过继一个儿子。 族长老夫人挑到了穆令冉。 六房上下从不敢对族中说不,自然是应下。 薛氏起先也是肯的,把幺儿送去侯府里,便是由寡母养大,吃穿用度、以后的教养,也会跟在六房长大截然不同。 为了孩子好,也是为了眼不见为净。 哪知道真的到了过继之后,薛氏舍不得肚子里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又是哭又是闹,折腾了几日,倒是把自己折腾病了。 这一些事情,杜云萝和穆令冉都是不晓得的,他们知道时,已经是族中流蜚语不断的时候了。 薛氏在族长那里大闹了一场,说当初就不该把穆令冉交给杜云萝,说她这些年思念孩子损了身子骨,又说杜云萝心思不正,这是在毁了穆令冉。 什么话不好听,薛氏说什么。 一旁是继母,一旁是亲娘,纠结和痛苦包裹住了穆令冉,在他娶妻之后,就越发疏远了杜云萝。 指腹轻轻擦过茶盏,杜云萝眯着眼睛睨了薛氏一眼。 她倒是不怪薛氏。 做了母亲的人,才知爱子之心。 为了六房,为了孩子,为了自个儿心中的那一道坎,薛氏应下了过继,可真的送走了,那道坎一下子就成了伤。 什么道理,什么得失,在思念亲儿跟前,都不值得一提。 薛氏想了十年,忍了十年,那些流蜚语袭来,换作任何一个母亲,都是不能再忍的。 如果这都不闹不哭,杜云萝反倒要觉得,薛氏冷血冷情了。 薛氏只是听信了那些流罢了,传出那些胡乱语的人,才是杜云萝厌恶恨极之人。 那便是桂氏。 桂氏这颗墙头草,跟在练氏身后,没少生是非。 不过,桂氏也有克星。 外头的婆子传着新郎新妇来了。 杜云萝放下茶盏,看着随着丈夫一道进来的新妇任氏。 身材窈窕、模样俏丽,即便是多年之后,徐娘半老的任氏依旧美艳。 这个儿媳,就是桂氏的克星了。 章节目录 第529章回报 > 婆媳之争,落到了茶博士们的嘴中,各家的故事都能说足一个下午。 桂氏和任氏的关系,从来就未好过。 这会儿还是老夫人掌着族中的各种事体,桂氏管了这一支的中馈,任氏作为新媳妇,低头做小。 等任氏生养了儿子,又把丈夫拿捏得服服帖帖的,气焰就一日比一日大了起来。 等到任氏掌家的时候,这两婆媳的战争彻底烧起来了。 任氏不喜桂氏,只要是桂氏主张的事情,她就能寻出各种反驳的理由来。 桂氏在背后说杜云萝的闲话,任氏没少帮杜云萝呛声。 在她掌了族中的时候,那些风风语都散了,叫任氏晓得胡乱嚼舌根的,都没有好果子吃。 不管任氏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一点上,杜云萝是感激她的。 杜云萝打量了一番任氏。 刚过门的任氏还有一些腼腆,见花厅里坐着站着那么些人,她的手不自禁地捏住了丈夫的衣袖,换来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桂氏清了清嗓子,任氏这才松开了手。 新人上前敬茶认亲。 族长老夫妇娶嫡长孙媳,笑得合不拢嘴。 桂氏领着新人到了杜云萝跟前,道:“这是连潇媳妇,算起来应当是你的潇三嫂子吧。” 任氏微怔,抬起一双凤眼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今日穿戴不算张扬,可从用料、做工看,就和普通族中的媳妇子们不同。 任氏也不是个傻的,在座的还有其他几房的老太爷、老太太,偏偏先到了杜云萝跟前,这身份高低,已经一目了然了。 她没有着急应声,晶亮的眸子一转,睨向丈夫穆连景。 穆连景唤的是“夫人”,任氏自是跟着唤了。 杜云萝让锦蕊添了一整套点翠掐金丝的头面,东西一拿出来,就让其他人眼红不已。 任氏亦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桂氏看得心惊肉跳的,不由自主地去看族长老夫人。 礼轻了,拿不出来手来,礼重了,让她们受礼的心慌。 莫不是要给她们体面? 可杜云萝又不求族中什么事儿。 看着欣喜的任氏,桂氏不禁抿了抿唇。 她每次讨好杜云萝,杜云萝都爱理不理的,却给她的儿媳妇添重礼…… 桂氏斜斜看着任氏,她就没看出来,这个媳妇哪里能入得了杜云萝的眼。 桂氏又带着他们媳妇给其他长辈问安。 任氏的心还在那套头面上,连桂氏说话都没有全听清楚。 桂氏扯了扯嘴角,道:“你这孩子,怎么都不唤人呀,这规矩可不能乱了。” 语气之中透着几分责怪,让任氏一下子就有些懵了。 “老夫人,”杜云萝偏过头与族长老夫人道,“我想起我认亲的时候了,我当时也认不过来呢,还是浒三婶娘和气,说新媳妇进门都是如此,她那时候也记不住,还是老夫人您体谅呢。” 族长老夫人笑了三声,瞪了桂氏一眼。 桂氏叫杜云萝挑了刺,更加相信族长老夫人的话了,杜云萝今日过来,不会是给他们体面,起码不是给桂氏体面。 如此一想,桂氏呼吸一顿,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厉色闪过。 任氏认完了亲,族中设宴。 杜云萝站起身来,与老夫人道:“我就不用饭了。” 族长老夫人开口留了留,见杜云萝的确是要走,便让桂氏送她。 任氏上前来,又给杜云萝施礼,谢了她的认亲礼。 杜云萝笑了:“今日不给你,等你回门后来侯府里认亲时,也要给的。 弟妹肤色白皙,模样又俏丽,那套头面给了你,不会埋没了东西。 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在府里等你过来。” 任氏越发受宠若惊,连连应声。 桂氏送了杜云萝出去,试探着道:“连景媳妇倒是和你投缘呢。” “瞧着挺舒服的。”杜云萝不咸不淡道。 桂氏被“舒服”两字一哽,干巴巴笑了笑,她算是晓得了,在杜云萝眼中,她就是不舒服的那一种人。 马车上,锦蕊笑着问杜云萝:“夫人喜欢景二奶奶?” 杜云萝摇头:“算不上喜欢。” “那您还送大礼?”锦蕊不解。 那套头面,在杜云萝的箱笼里,不算是最好的东西,但给族中添礼,分量实在不算轻。 杜云萝莞尔,却没有回答锦蕊的问题。 她给任氏添大礼,不过是一种“回报”,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任氏在前生总算让杜云萝在半百之年后,她的生活里,那些流慢慢消失了。 至于她突然看重任氏,会不会让任氏和桂氏的婆媳关系恶化得更快一些,杜云萝没有去细想。 反正,有她还是没她,那两婆媳都会一生势同水火。 等任氏三朝回门之后,便随着桂氏到侯府里认亲。 吴老太君晓得杜云萝去过族中了,笑着问道:“连景的媳妇如何?” “瞧着倒是好模样。”杜云萝答道。 等桂氏和穆连景夫妻到了,众人一看,果真是个好模样。 周氏便笑着夸了几句。 桂氏脸上带着笑,心里恨恨。 这儿媳妇是族长老夫人挑的,桂氏这两日越看越不喜欢,尤其是那模样,一看就是勾人的,长此以往下去,还不勾得穆连景有了媳妇忘了娘! 儿媳还是莫要挑好模样的。 这种话,桂氏只能在心里说一说,当着侯府众人的面,她是不敢出口的。 不说杜云萝那娇俏样子,周氏做姑娘的时候,满京城的贵女,哪个比得过她? 连族长老夫人都在背地里念叨,要不是周氏与穆元策青梅竹马,周家的大门早就让求亲的给踏破了。 桂氏若在这里说任氏模样长短,就是在说吴老太君和周氏了。 任氏低着头,笑容浅浅,几分羞涩,几分乖巧。 杜云萝睨着她,这会儿的乖巧会在不久之后变成了让桂氏想都想不到的强势和犀利。 敬茶,添礼。 府中众人给的都是中规中矩的,任氏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倒是桂氏又忍不住多想了一番,杜云萝到底为什么要给任氏大礼,仅仅是因为舒服? 那日是杜云萝头一次见任氏,哪里晓得任氏到底什么模样,还是说,她准备了两份礼物,舒服给好的,不舒服给不好的? 这个猜测,连桂氏自个儿都不信。 她咬着后槽牙,心想,杜云萝待族长老夫人和任氏客气,偏偏不给她脸面,这般对比之下,若是叫族里人看出了端倪,岂不是成了她在侯府里不受欢迎的证据了吗? 章节目录 第530章胆小月票330+ > 等认了亲之后,桂氏便带着人回去了。 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回柏节堂里,说着这个七月里的安排。 中元节是府里很看重的日子,今年也是寻了旧例,请了僧人们入府诵经祈福。 吴老太君细细听了,颔首道:“既如此,就这么办吧。” 杜云萝应了,又道:“过几日便是七夕,府里也就潆姐儿与娢姐儿两个,倒也不用操办别的。” 吴老太君哈哈笑了:“我倒是很期待,等姐儿们大了,到底会雕个什么样的花瓜出来。” “论手巧,连潇媳妇的花瓜雕得可真是不错。”练氏跟在后头,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杜云萝雕过龙舟擂鼓的穆连潇,也雕过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穆连潇,具是栩栩如生。 “谢二婶娘夸赞。”杜云萝道。 练氏说这话,自然不是为了夸杜云萝,她清了清嗓子,道:“姐儿们还小,对月拜一拜也就好了,府里这么多丫鬟们,给她们准备些瓜果、花生,让她们去乞巧去。” 杜云萝应了。 韶熙园里,几个小丫鬟也在说着乞巧的事儿。 箬竹来送花卉,笑盈盈与烟儿道:“姐姐们也要去乞巧。” “不过是凑个热闹。”烟儿还想说什么,见红芙睨了一眼过来,她便闭上了嘴。 回到自个儿住处,福满并不在屋里,箬竹支着腮帮子想起了那个雷雨天里偷听来的话。 闻妈妈说的什么影子,不干不净的,叫钟海家的那般忌讳。 那年中元节,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尤其是闻妈妈说的,那年清明,府里的水井里死了个苍术,今年清明,紫竹在府外一样死在了水井里。 那今年中元节,府里会不会再闹出什么来? 箬竹越想越不自在,鼓足勇气又去寻了烟儿。 烟儿拉着箬竹出了韶熙园,寻了园子里的僻静地方,道:“这都七月了,你真是……” “我胆儿小,”箬竹垂眸,道,“我想跟着姐姐们乞巧,可又听说会有什么东西,这不就……” “胆小你就别去了,”烟儿跺着脚,道,“你看福满,就不来掺合这些,我听说那年她也是瞧见过的。其实就是一个影子,一晃而过的,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那时候红芙倒是吓得够呛,连脚都崴了。” 箬竹咬着下唇,脸色发白:“我光听你说就怕了,那我就不去了,我躲屋里。” “没出息!”烟儿咯咯笑了起来,“那你可记得,这一个月都别在夜里出来,谁知道会遇见什么呢。” 箬竹连连点头,谢过了烟儿。 等烟儿走远了,箬竹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沉沉。 七夕夜里,月色浅淡,星光熠熠。 园子里格外热闹,相熟的小丫鬟们凑在一起拜月乞巧,笑声不断。 红芙坐在房间里发呆,自打那年吓着了之后,她一直没有全缓过来,原本今年还好些,可偏偏紫竹投井了。 紫竹一死,红芙整个人都懵了。 当年苍术的死一下子萦绕在了她的脑海里,她还记得,当时她听了苍术的话,两个人一起去见过紫竹,后来,苍术就没了,红芙晓得,为的就是那只金镯子。 这事情埋在红芙心里,一个字都不敢跟别人说。 苍术不是失足的,极有可能是叫紫竹推下去的,这样的话,红芙根本不敢提。 现在,两个人都没了,红芙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是被这个秘密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没想到,箬竹进府了。 箬竹通过烟儿来问一些紫竹从前当差时候的事情时,红芙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不愿意提从前,只说忘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有忘。 她中间牵了线搭了个桥,让紫竹和苍术认识了,就害了苍术一条性命…… 红芙趴在桌上,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她猛得抬起头来,却不知道这声音从哪里来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而下一刻,又是咚的一声,窗外闪过一个黑影,红芙这回看清楚了,几乎要叫出声来。 她跌跌撞撞到了门边,一把拉开,探出头去一瞧,哪里还有什么黑影子,根本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七月里,红芙却觉得,吹在身上的夜风跟冬天一般寒冷,她猛得就关上了门,缩着身子坐在床上。 也不知道静静坐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红芙听见了烟儿的说话声音,她赶紧出去唤了一声。 烟儿的面色不大好,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红芙说不出口来,道,“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闻,烟儿干巴巴笑了笑,道:“又有不干不净的东西了,似乎是敬水堂的柳荷姐姐瞧见的,差点吓哭了,我们哪里还敢再待着,就……” 红芙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拽紧了烟儿的手臂:“我也瞧见了,刚在我窗外来着。” 烟儿的脸沉了下来。 翌日一早,杜云萝到了议事的花厅里,在座的管事婆子娘子们的面色都不好看。 “怎么了?”杜云萝问道。 婆子们面面相窥,最后被推出来的还是贾婆子。 贾婆子硬着头皮,笑的比哭的还难看:“夫人,昨夜姑娘们在园子里拜月,似是又、又见到那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杜云萝一怔,把手中的茶盏放下,道:“这话可胡说不得。” “哪个敢胡说呀,”贾婆子讪讪道,“夫人,这如何是好。” 杜云萝哼了一声:“能如何,依着旧例,多加些夜巡的人手吧。” 主子发了话,底下人即便心中不愿意,也不敢置喙其他。 到了下午时,要巡夜的人手都已经安排出来了。 箬竹伺候好了花草,刚回到住处,就见闻妈妈进了钟海家的的屋子,她赶忙蹑手蹑脚跟上去,缩在了窗下偷听。 “我真不愿意去巡,”闻妈妈抱怨道,“你说这回能巡出个什么结果来?前一回,辛苦了半个月,到最后呢,哎呦,还不如不知道。这回,万一又晓得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那可怎么办?” 章节目录 第531章邪乎 > 钟海家的正喝水,听了闻妈妈的话,一口茶全部喷了出来,噎得她连连咳嗽。 闻妈妈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叫到:“你这会儿就喷出来了?哎呦,我跟你讲,那年,我在满荷园里,我嘴里要是含着水啊,我能喷得比那天的雨还厉害。” 钟海家的用力捶着胸口,抓着帕子擦了擦嘴,喘着气道:“我的好姐姐呦,莫要再提满荷园的事情了,要是传到主子们耳朵里……” “那也就是退层皮!”闻妈妈撇了撇嘴,“那事情,当时所有去了满荷园的巡夜的婆子都看在眼里,法不责众,话又说回来,亏得是这么多人一道发现的,要是就一两个……” 闻妈妈比了个摸脖子的手势:“有命没命还不知道嘞。” 钟海家的好不容易稳住了气,道:“你也说了是那时候的事儿呢,如今这一个个的都不在了,哪有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叫人发现呀。” “谁知道呢!咱们府里就是寡妇多,”闻妈妈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妙,扬手轻轻打了个耳刮子,“瞧我,胡说八道了。只是啊,没有那等腌臜事情了,你说这回出来的不干不净的东西又是怎么一回事?” 钟海家的啐了一口:“还不是老姐姐您上回说,那年清明死了个苍术,今年清明死了个紫竹,都是死在井里的,现在,叫你说中了。” “呸呸呸!”闻妈妈吐了几口唾沫,“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呢,我就是随口一说。哎呦,这事儿可真邪乎了。” “别管邪乎不邪乎,该巡夜还是要巡夜的。”钟海家的摸了摸有些发凉的后脖颈,“这一波早些过去才好。” 闻妈妈点头:“可不是,再像前回一样,人都别做了。哎呦,我现在想到安娘子我都瘆得慌。” “她也是可怜人。” “可不是,”闻妈妈赞同极了,滔滔道,“摊上那么一个主子,咱们姑太太也是厉害,竟然和侄儿睡到了一块去,还把安娘子给牵扯在里头,不说隔了一辈,这是亲姑侄俩呀……” 钟海家的头皮发麻,捂住了闻妈妈的嘴:“快别说了,这事体还嚼舌根,回头就直接赶出府去了。” 屋里头一下子静了许多。 躲在窗下的箬竹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一脸的愕然。 里头闻妈妈说着要走了,箬竹赶紧手脚并用,爬离了窗下,躲在了墙角处,捂着嘴喘气。 未正的阳光晒在人身上发烫,头发上都是烫手的温度,箬竹身上却全是冷汗,她一动不动得坐在墙角,连自己的影子映在了外头都没有发觉。 闻妈妈从钟海家的屋里出来,余光瞥见那团黑影,她弯了弯唇角,快步离开了。 箬竹坐了很久,她努力把钟海家的和闻妈妈的对话理顺,可脑袋空白一片,根本想不清楚。 直到日头偏西,福满到处找她的时候,箬竹才爬了起来,拍干净了衣服上的印子,出现在福满跟前。 福满奇道:“你面色怎么这么差?中暍了?” 箬竹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定握住了福满的手:“我听说,前些年中元节前后,府里也有不干不净的东西?” 福满面上一白:“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箬竹没有松开福满,“我听烟儿姐姐说过,她说你看到了。” 福满干巴巴笑了笑,垂着头道:“那夜雨大,哎呦,我看见的也不是不干不净的东西,你就别问了。” 箬竹心中一动,附耳过去道:“满荷园,是吗?” “你你你……”福满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看着箬竹,“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满荷园的事情,应当是谁也不敢说的。” 箬竹又追问了两句,福满却不肯细说。 “不如这样,我只管问,你只管摇头点头,这总行了吧。”箬竹说完,自顾自问道,“是不是四爷和姑太太不清不楚的?” 福满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看到的其实是四爷?” 福满又点头。 “四爷和姑太太的关系,是不是由来已久?” 福满点头,半晌又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哎呀,那天妈妈们冲进了满荷园,这事儿就闹出来了,后来都是主子们问话,哪里轮得到底下人听呀,你莫要问了,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妈妈们又要巡夜,我们只管关上门睡大觉便好。” 箬竹咬牙,含糊应了一声。 等夜深人静时,箬竹又开始琢磨其中来龙去脉。 紫竹是穆连喻的洒扫丫鬟,她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穆连喻和穆元婧的关系?为了封口,所以拿到了那个金镯子? 可听闻妈妈的意思,满荷园里的事情,巡夜的婆子们都心里有数。 紫竹就算知道,几年过去了,穆元婧和穆连喻相继死了,主子们也不会翻旧账。 真要翻起来,也绝不是紫竹一个人,那么多婆子们都要一并被灭了口的。 只有紫竹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什么事儿,是她没有想明白的吗? 箬竹越想越疑惑,丝毫没有睡意。 福满睡沉了,时不时磨牙,箬竹看着乌起码黑的屋子,透过窗子,隐约有亮光略过,那是巡夜的妈妈们经过。 目光沉沉,箬竹拿定了主意。 天亮之后,杜云萝给周氏与吴老太君问了安,便去了议事的花厅。 “昨夜里巡到什么没有?”杜云萝问道。 贾婆子道:“一切寻常。” 杜云萝浅笑,又问:“妈妈觉得,是要继续巡还是就不巡了?” 虽说巡夜赚银子,但一来劳累,二来也怕遇见几年前那样恨不能永远不知道的事体,管事婆子娘子们彼此看了看,心里都不乐意继续巡,可又怕出了什么状况,只能硬着头皮道:“把中元节给巡过了吧。” 杜云萝点头:“既如此,那就继续巡着。” 接下去的几日都格外太平,这叫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等师父们入府摆了道场,****听佛音佛语,又觉得胆子大了几分。 中元时,箬竹又往韶熙园里去。 红芙正在和烟儿说话,见箬竹来了,转身就走开了。 箬竹上前问烟儿:“红芙姐姐不喜欢我?” 烟儿讪讪笑了笑。 章节目录 第532章告状 > 红芙越是躲她,箬竹越去寻,两人在小厨房外相遇。 “红芙姐姐,”箬竹拦住了红芙的路,“听说你从前跟我姐姐相熟?” 红芙咬着唇,道:“也没有那么熟。” “你为什么躲我?”箬竹又问。 红芙捏着手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远远瞧见锦蕊过来,她长松了一口气:“锦蕊姑娘来了,叫她看见我躲懒,我就要挨骂了。” 话一说完,红芙撒腿就跑了。 “箬竹,”锦蕊笑盈盈唤她,“这些日子还习惯吧?我前两日去看锦灵,她还问起你了。” 箬竹脸上堆着笑,胡乱应付了两句,便离开了。 锦蕊从小厨房端了冰碗,送到了杜云萝跟前。 “箬竹来过了,红芙不肯理她。”锦蕊低声道。 杜云萝挖了一小口冰,道:“红芙胆子小,就算知情,她也不敢跟箬竹说的。” “那您看……” “不着急,七月还有半个月呢。”杜云萝道。 箬竹出了韶熙园,没缓多久,就被福满打发去了风毓院。 昨夜里落雨,风毓院里的花卉损了一些,箬竹蹲在一排花盆前,把能救的救了,真不行了的,就搬出来准备带回园子里去。 正忙碌着,就见正屋里出来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那人径直往她跟前走来。 箬竹认得她,赶紧起身,在衣服下摆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道:“珠姗姐姐。” 珠姗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箬竹一番,道:“还未及笄吧?你姐姐在四爷院子里当差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你们两姐妹都是好模样呢。紫竹在四爷身边伺候,太太要她打扮得素净些,你如今伺候花草,怎么也不穿戴得好看些?” 箬竹没想到珠姗会主动跟她搭话,一时语塞,见珠姗笑容亲切,不由道:“珠姗姐姐才是好模样呢,不愧是太太身边的左膀右臂。我就是在园子里做活的,没什么赏银,哪里能穿戴好的。” 珠姗咯咯笑了起来,目光在箬竹空空的白皙手腕上一转,道:“我听说你有一只好看的金镯子?” 箬竹一怔。 “我也是听人说的呢,当时柳树胡同里不少人都瞧见了的。”珠姗道。 箬竹知道那镯子来历不简单,原本是想蒙混过去,可转念一想,见过那镯子的人的确不少,干脆心一横,道:“是有那么一只镯子,我也只戴了那么一回。大姐说那么好的东西,不该随便戴,就收起来了。一直是大姐收着的,大姐没的时候,我也不晓得镯子去哪里了。” 珠姗笑容越发温和,道:“我听说是只极细的金镯?重量很轻,做工却很好,上头的纹路栩栩如生的。” “是啊,纹路可好看了,我当时不懂,就问了人,说那叫唐草纹。”箬竹道。 珠姗抿唇笑着道:“云栖媳妇也看了?” “看了的。”箬竹点头,“我娘看不懂镯子好坏,别人说好,她拿去给云栖嫂看了。” 珠姗又问东拉西扯地问了两句,这才回了正屋里。 练氏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见珠姗回来,她从榻子上坐了起来:“怎么说的?” 珠姗把和箬竹的对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道:“太太,您说得没错,夫人怕是一早就知道有那么一只镯子,也一早就猜到四爷和姑太太……” “好一个杜云萝!”练氏咬牙切齿,“要不是她,连喻又怎么会……” 那些丑事,原本就见不得光。 穆连喻再有不是,那事情悄悄处置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不是当场闹开了,吴老太君也不用为了体面、为了堵下面人的嘴,而把穆连喻赶到北疆去。 练氏越想越气,催着珠姗梳头更衣,要去柏节堂里。 朱嬷嬷听见动静进来,赶忙劝解道:“太太,只凭那箬竹几句话,又怎么能说夫人是肯定知情的?没凭没据的事情,跟老太君说了,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我懂,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朱嬷嬷劝不住练氏,便只能想法子去给穆元谋传口信。 练氏顶着大太阳到了柏节堂里。 吴老太君歇了午觉起来,与单嬷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芭蕉撩开帘子请了练氏进去。 练氏问了安,目光转了转,笑道:“老太君……” 见她欲又止,吴老太君便只留了单嬷嬷,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说吧,什么事儿。”吴老太君问道。 练氏深吸了一口气,道:“又到中元了,我这两日不由自主地就在琢磨元婧和连喻的事情。” 吴老太君的眉头微蹙:“好端端的,提那事情做什么?” “孰是孰非,媳妇心里清楚,都是连喻自作孽,乱了伦常,老太君怎么罚他骂他,都是应当的,”提起穆连喻,练氏的眼睛霎时红了,她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道,“那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原本暗悄悄禀了老太君便是,根本不用闹得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哎。 媳妇今日才知道,元婧和连喻的事情,连潇媳妇老早就知道了,可她没有私底下处置,把事情给弄大了。 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闹得府里人心惶惶的,全是连潇媳妇闹出来的。” 吴老太君脸色一沉,反问练氏:“你说连潇媳妇早就知道了,她为何会知道?” 练氏答道:“紫竹、就是跟着连喻去了的那个,有一只金镯子,柳树胡同里不少人都见过,云栖媳妇是亲眼瞧过的。 那镯子应当是元婧的,紫竹知道了事情,那镯子是给她封口的。 云栖媳妇原是连潇媳妇身边的大丫鬟,这事情就禀到了韶熙园里。” “依你的意思,连潇媳妇知道了之后,才有了中元节的事情?”吴老太君睨着练氏,“那你说,连潇媳妇把事情闹大了,有什么好处?” “那之前,一直是我掌着中馈,她许是怕底下人不服她,这才落一落二房的体面。”练氏道。 吴老太君不置可否,只与单嬷嬷道:“去把连潇媳妇唤来。” 单嬷嬷应声去了。 练氏绞着帕子坐在椅子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明明是期冀着让杜云萝吃个亏,可吴老太君的态度又叫她捉摸不透。 逼着自己耐着心思等了两刻钟,杜云萝这才来了。 章节目录 第533章忍心月票360+ > 杜云萝走得急,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吴老太君让她坐下,把练氏的话说了一遍:“你自个儿怎么说?” 杜云萝诧异地看了练氏一眼,她以为这事情还要再几天才能到了吴老太君跟前,没想到练氏心急,突然就出手了。 不过,她倒是不慌的。 “祖母,二婶娘,”杜云萝浅浅笑了笑,道,“我为了底下人贴服,就故意要用四叔的事情来落二房体面? 这话可就不对了。 我是嫡长房嫡长媳,我来掌中馈,这是名正顺的事情,又是祖母吩咐的,有单妈妈和苏妈妈陪着我理事,底下人便是不服我,也要给单妈妈和苏妈妈几分颜面。 不过,我们府里能当上管事的婆子娘子们,也都是门清。 当初是母亲身体不适,祖母请了二婶娘代为打理家事,我嫁进来了,岂有躲懒偷闲,把中馈都丢给二婶娘的道理? 这原本就是我该做的,底下人也都明白的呀。” 练氏的唇绷得紧紧的,冷冷看着杜云萝,道:“连潇媳妇,别的都不说了,连喻和元婧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杜云萝叹气,直视练氏,道:“二婶娘若一定要说我知情,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的。那就当我一直都知道的吧。” “你……”练氏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太君,您看……” “好了,”吴老太君拉长了脸,语气不满,“元婧也罢,连喻也罢,人都不在了,旧事就不提了。连潇媳妇若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自会罚她。” 练氏攥紧了手心,一不发。 她来之前就想过了,别说是没有铁证了,即便有,吴老太君最多就是指责杜云萝几句。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就算如此,练氏也要到吴老太君跟前告一状,她心里闷得慌,不说出来,只怕连呼吸都急促了。 “连潇媳妇,无论如何,你不该把事情摊到台面上来,元婧和连喻再不该,多的是法子处置,闹成那个样子,府里颜面何在?若非如此,连喻怎么能在北疆几年不归京?又怎么会死在那儿……”练氏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想起儿子,她的心就跟刀割一样。 杜云萝面无表情,心底满是嘲弄。 把所有的事情埋在土里,面上一团和气,底下连根都烂了! 前世的二房就是这么对他们的。 这侯府落到了二房手中,体面也是二房的,而杜云萝,什么都不剩下了,除了那贞节牌坊,她还有什么? 她甚至背了那样的污名! 今生,很多事情她都不可能摊开了去跟二房算账,唯一能把烂泥抹在二房脸上的事情,她为何要放过? 况且,当初她不那么做,又怎么打击练氏,打击二房? 杜云萝淡淡道:“二婶娘这么说,是怪祖母罚得太狠了?怪祖母不让四叔回京?” 练氏身子一僵,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外头传来芭蕉的声音,说穆元谋过来了。 穆元谋迈进来,沉沉目光从练氏身上扫过,不怒不急,练氏却觉得如芒在背,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母亲,我来把练氏带回去。”穆元谋道。 吴老太君颔首,道:“去吧,以后莫要再说这些了。” 练氏拗不过穆元谋,跟着回去了。 吴老太君偏过头看向杜云萝,道:“与我说实话,元婧和连喻的事情,你事先是不是知道。” 这一次,杜云萝没有再寻任何由头,直白道:“四叔和安娘子的事,我是知道的,他和姑母的事,我猜到了。” “那你为何……”吴老太君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当时说过,让你平平顺顺把中馈接过来,孩子,这个家迟早是你的,你为何要把丑事揭开来?” 杜云萝长睫颤颤,闭上双眸,沉默良久,这才睁开了眼睛,道:“为了让二婶娘失势,祖母,从我嫁进来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算计我了。 您还记得吗?我进门之后,侯爷陪着我回了一趟桐城。 邢御医给我看过诊,他说我有用过一些对子嗣不利的东西,因为用的量小,所以不算明显,若不是他受甄家供奉,他也不会说出来。 我那时候就想,我到底碰过什么不能碰的,还有,我若是生不出儿子来,得益的是谁。 祖母,答案只有二房。 那东西我也猜到了,是下在鸡汤里的。 就算我后来掌了中馈,我也没有信心在府里把孩子安安全全生下来,所以我说什么也要说服侯爷带我去岭东。 祖母,您可以说我小人之心,但现在看来,我防一手是对的,不是吗? 我若在府中,一直怀不上,谁能告诉我答案? 邢御医之前来给母亲诊脉,母亲当年吐血,不是病重,是中毒。 当时给母亲看诊的大夫,是医术不够高,还是不愿意蹚浑水呢?” 吴老太君靠在引枕上,面容疲惫。 杜云萝的这个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 只是吴老太君没有想到,在那么早的时候,杜云萝就已经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甚至连周氏当年都是被害的。 “我不怪你,是他们不仁在先,”吴老太君声音喑哑,“你先回去吧,我歇一会儿。” 杜云萝犹豫地看着吴老太君,又把目光移向了单嬷嬷。 单嬷嬷轻轻点了点头。 杜云萝这才起身告退。 等屋里就剩下单嬷嬷时,吴老太君的眼角微微湿润:“阿单,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 他对长房、三房都动过手,彼此都心知肚明,以后这日子还怎么太平? 我本以为,连潇承爵了,他们也能消停一些,可我看着元谋不像是要消停的样子。 这日子要过,只有分家一条路。” 单嬷嬷嘴唇嗫嗫,话语在喉咙里打转,最终没有说出来。 老太君还在,是不能分家的,朝廷律法摆在那儿。 老母尚在,底下各房分家,定远侯府的爵位都要赔进去。 吴老太君讥讽地笑了起来:“偏偏,还有我这个老不死的,我还没死啊。” 笑过了,吴老太君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湿润一片:“我活到了这把年纪,四代同堂,还没有元婧想得明白。” 单嬷嬷心中沉甸甸的,替老太君擦着手,道:“都是您的孩子,您不忍心往坏处想罢了。” “我不忍心想,”吴老太君哽咽着道,“他们却忍心做。” 章节目录 第534章浅薄月票390+ > 穆元谋和练氏一前一后进了风毓院。 次间里摆了冰盆,屋里还算凉爽,练氏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她想去拿桌上的蒲扇,被穆元谋一瞪,只能怏怏收回了手。 穆元谋进内室里更衣,练氏垂手一动不动站着,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穆元谋再出来时,脸上的神色总算是舒缓了一些:“夫人,前回就说过了,不管连潇媳妇是不是知情,有没有算计你,这事儿都莫要去母亲跟前提及。” “我咽不下这口气。”练氏低声道。 “你把事情跟母亲提了,母亲难道就会收拾她?”穆元谋不赞同极了,连连摇头,“她不痛不痒的,你却要惹母亲厌烦,如此做事,你就能咽下这口气了?” 练氏本就不痛快,穆元谋这般说她,她心底里的怨气越发膨胀起来:“那你说我要怎么办?事到如今,我们还要怎么办? 这十多年,做了这么多事情,如今功亏一篑。 再要夺爵,不说连潇和延哥儿,你要怎么处置连康? 我盼了这么多年,现在什么都没剩下,难道连寻连潇媳妇晦气都不行了吗?” 穆元谋的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一把扣住了练氏的手腕,道:“夫人也知道等了十多年了?几千个日夜都过来了,你非要在这一刻争朝夕?我从前从未想到,夫人竟是如此浅薄之人。” 练氏心头的愤怒倏然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震惊和痛苦。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元谋,成亲二十年,替他生儿育女,替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到现在竟落得“浅薄”两字? 穆元谋放开了练氏,背手走了出去。 练氏失了力道,脚下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怔怔看着晃动的珠帘一点点静止。 她眨了眨眼睛,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这么多年了,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即便没有热情似火,可穆元谋待她素来是温和的,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刚刚的那一句,语气也算不上重,更不是责备。 穆元谋还是从前的态度,只是那两个字,伤透了练氏的心。 比骂她训斥她,更加难捱。 朱嬷嬷透过珠帘往里头看了一眼,练氏失魂落魄的样子叫她也难过起来,她想进来扶练氏起来,可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练氏,只能作罢。 练氏瘫坐在地上,足足坐了半个时辰,西洋钟打了点,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在榻子上又坐下出神去了。 另一厢,杜云萝回到韶熙园,就吩咐洪金宝家的去打听打听,练氏怎么突然就告状了。 洪金宝家的很快便来回话,说是箬竹去风毓院里做事,珠姗主动与她说了两句话,然后练氏便去了柏节堂。 杜云萝有数了。 天黑之后,风雨又起。 雨势大,巡夜的婆子们就打不起精神来。 钟海家的把一袋炒豆子交给福满,道:“妈妈们在花厅里,你送过去给她们添个下酒的。” 福满苦着一张脸接过来,硬着头皮去找了箬竹:“随我一道去吧,我一个人可不敢。” 箬竹应了。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过去,福满道:“那年出事的时候也是这么大的雨,偏偏就是我看见了有东西进了满荷园,后来才……” 箬竹一怔,想追问两句,福满已经把话题带开,嘀嘀咕咕说着别的闲话壮胆。 花厅里倒是热闹。 几个婆子凑在一块吃酒。 福满递了炒豆子过去。 马婆子哈哈大笑,一嘴酒气:“还是钟海家的上道,晓得我们就缺这个。” “这东西下酒。”闻妈妈抓了一把炒豆子扔到嘴里,“我听说,下午二太太去柏节堂里说夫人不是了?” 马婆子笑而不语。 “与我们说说嘛,”闻妈妈催着道,“我只晓得什么,之前知道还是不知道,什么的,具体的也闹不明白。” “不就是说四爷嘛,二太太非要四爷的那事情,夫人老早就知道了,”话一出口,马婆子自己就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我,真是管不住嘴,我全是胡说的,我们只管吃酒,别去掺合主子们的事情。” 箬竹咬着唇,心扑通扑通跳,被福满拉着出了花厅。 回到屋子里时,她身上稍稍沾了些雨水,箬竹顾不上擦,立在门边理思绪。 练氏怪罪杜云萝,那就是长房和二房原本就不睦了? 莫非,紫竹和金镯子成了她们博弈的棋子了? 这么一想,箬竹的心就痛得厉害。 她为紫竹不值,已经做了棋子了,时隔三年,还要损了性命…… 箬竹彻夜难眠,梦里全是紫竹的音容笑貌,姐妹从小一起的画面就跟跑马灯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等天亮的时候,她的眼睛红肿,粘得睁不开。 一直踌躇到了中午,思前想后,箬竹终是把当初承诺了李家大娘的话给抛在了脑后,急匆匆跑到了韶熙园。 她走得急切,险些和提着食盒的玉竹撞到一块去。 玉竹皱起了眉头,道:“做什么?” 箬竹轻咬下唇,道:“我想见夫人。” 玉竹瞥了她一眼:“夫人正准备用饭呢,有什么事儿,你该和钟海家的说去。” 锦蕊听到些动静,打了帘子出来,深深看了箬竹一眼:“进来吧。” 箬竹跟着锦蕊迈进了屋子里。 杜云萝在罗汉床上逗着延哥儿,见箬竹进来,把儿子交给了彭娘子,让她带着孩子出去。 箬竹无心看屋里摆设,噗通跪下,道:“夫人,奴婢想知道大姐的事情。” “哦?”杜云萝站起身来,走到箬竹边上,居高临下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大姐是不是知道了四爷和姑太太的事情,所以拿了个金镯子封口?本来过去了的事情,可大姐还是死了,是因为二房在查吗?我听说了的,大姐没的时候,朱嬷嬷在铺子附近,她是来寻大姐问话的?夫人是不想那些事情被二太太知道,所以才……” 箬竹越说语速越快,跟蹦豆子一样从嘴里冒出来,她怕自己一旦停顿下来就再也说不出口了,直到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 章节目录 第535章榆木 > 屋子里静悄悄的。 箬竹跪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冒着冷汗,她的双手撑在地上,手掌握拳,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月牙印子,微微发痛。 来时,她根本顾不上细想了,真的细细分析下去,她哪有勇气到杜云萝跟前说三道四。 可如今一股脑儿说出来了,却没有换来杜云萝半点回应。 没有气愤,没有急切,没有责骂。 箬竹说的所有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落入了湖面,噗通一声就沉了下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让箬竹不安极了。 她甚至想着,若是夫人发怒了,她心里反倒是舒坦些。 比这样无声无息地跪着舒坦些。 箬竹嘴唇嗫嗫,还想说些什么,话还未出口,就叫西洋钟的声音给打断了。 她的心倏然一紧,抬眸去看那西洋钟,好不容易才又积聚起来的勇气再一次散得一干二净。 杜云萝淡淡睨着她,抬声唤了锦蕊进来:“把人拖出去处置了。” 锦蕊一怔,见箬竹亦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杜云萝,她垂下头来应了,转身去叫马婆子和沈婆子进来。 箬竹如被雷劈了一样,一直没有回过神来,直到两个婆子架住了她的左右双臂,要将她拖出去时,箬竹才醒悟过来,用力挣扎。 “为什么?”箬竹一面挣着,一面红着眼睛问杜云萝,“为什么?就因为我说对了?” 杜云萝嗤笑,对两位妈妈摆了摆手。 两人把箬竹甩在了地上。 “为什么?”杜云萝目光冰冷,“我是主子,你是家生子,我要处置你,还需要缘由?我便是让人打死你,你爹娘难道还敢进府来跟我哭?我想要你的命,轻而易举。同样的,我若要紫竹的命,打死了就行了,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 箬竹面色廖白。 她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偷听到的锦灵和李家大娘的对话。 锦灵说过,若是府里的谁想要紫竹的性命,难道还要半夜三更的进了紫竹夫妇两人的屋子里,把紫竹拖出来丢下井里去不成? 箬竹当时听了也没放在心里,现在被杜云萝一说,一下子又通透了不少。 她瘫坐在地上,身子抖成了筛子,目光游离。 杜云萝示意两位婆子先出去,与箬竹道:“榆木脑袋,比起紫竹,你可差得远了。府里规矩乱不得,回头就让李家的来领你回去。” 箬竹猛得要跳起来,肩膀撞到了桌脚,痛得她龇牙咧嘴,吸着气,道:“夫人要赶奴婢出府,也给奴婢一句实话,大姐她究竟……” “你不是想吓唬红芙吗?”杜云萝打断了箬竹的话。 箬竹的眸子沉沉。 “想知道紫竹是怎么死的?”杜云萝走到箬竹跟前,垂头看她,“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去问锦灵,就说是我让她说给你听的。” 杜云萝说完,转身进了内室。 锦蕊知会了沈婆子,让她去柳树胡同里带个口信,叫李家大娘进府里来领人。 再转进屋里时,箬竹还失魂落魄地坐在东次间的地上。 “出去跪着,夫人屋里,原本就不是你该进来的。”锦蕊白了箬竹一眼,进了里头寻杜云萝。 杜云萝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绿色的芭蕉。 锦蕊上前,柔声道:“夫人,该用饭了。” 见杜云萝没有回应,锦蕊又道:“夫人别为了一个愚的伤了自个儿身子。” 杜云萝转过身来,神色平静:“你别乱想,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鬟,我还不至于跟她别扭。” 两世为人,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若事事放在心上,要去细细计较分辨,这日子过起来就没劲了。 她会添几分沉思,不是因为箬竹的胡乱语,还是有那么一瞬,她在箬竹身上看到了她曾经的影子。 前世,受了杜云瑛和杜云诺几句闲话挑拨,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地冲进了莲福苑里,与杜公甫和夏老太太胡乱语,到头来,自己什么好处也没落下,还惹了是非。 榆木脑袋,她曾经也是。 锦蕊扶着杜云萝出来的时候,箬竹已经不在屋里了。 玉竹进来摆桌布菜。 锦蕊退出去时,在院子中间瞧见了跪在那里的箬竹,她暗暗摇了摇头。 所谓的府中辛密,哪里是这么容易打听出来的。 箬竹所听说的所有事情,不过是杜云萝想要让她知道的而已。 杜云萝要通过箬竹把事情摊到柏节堂里,既然是用了她,多少也会给她一些甜头,只是锦蕊也没料到,这箬竹竟然不知分寸到这个地步。 亏得主子不喜打打骂骂,要不然,就箬竹说的那些话,挨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李家大娘得了信,很快便来府里带人。 她是进不得内院的,管人事的婆子把箬竹带到了前头院子里,交给了李家大娘。 李家大娘听沈婆子说,箬竹是冲撞了夫人,这叫她心惊肉跳的,此刻见箬竹只是精神不妥,并无皮肉伤,这才双手合十念了声“主子仁厚”。 她拖着箬竹回了柳树胡同,这才沉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你一意孤行要进府里去,这才多久,就从府里被赶了回来? 冲撞了夫人?莫非是为了大姐儿的事情,你去夫人跟前说混话了?” 箬竹失魂落魄的,被李家大娘追着问了,双肩颤颤,哇得哭了出来。 她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家大娘,听得李家大娘浑身直冒汗,穆连喻和穆元婧的腌臜事情,让李家大娘几乎要昏过去了。 “你这个疯丫头!”李家大娘捶着箬竹道,“这种事也是你能打听的?要是往外头说一个字,命都要没了。” “所以大姐才没命了?”箬竹歪着头问道。 李家大娘气得浑身哆嗦:“真要为了这个,你大姐在三年前就该没命了!还有你,你在夫人跟前说胡话,当场打死你,你能如何?” 箬竹抓着李家大娘的手,道:“夫人说,想知道大姐儿的死,就去问云栖嫂,就说是夫人的意思,让她告诉我们实话。” “呸!”李家大娘啐了一口,“这个时候还不死心?” “我已经被赶出来了,还不明不白的,岂不是西瓜、芝麻都丢了?”箬竹蹭得站起身来,“夫人要真想要我的命,我刚才就死了,既然不会打死我,我就去问了。” 章节目录 第536章有份 > 李家大娘又是气又是急。 箬竹趁着李家大娘不注意,飞一样地往外头跑,李家大娘急着追上去,却不及小丫头片子灵活,眼看着她出了家门,转身往云栖家去了。 李家大娘捶胸顿足,赶紧跟了上去。 云栖家的院门开着,段氏扶着锦灵沿着院子走动,母女两人笑盈盈说着话。 锦灵的肚子隆起,她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生产,这些日子,已经觉得这肚子沉甸甸的,连双腿都有些肿了。 见箬竹冲进来,锦灵诧异地看着她,道:“你今儿个不当差吗?” 箬竹喘着气,道:“我被夫人赶出府了,夫人说,想知道大姐的事情,就让我来问嫂子。” 锦灵不由瞪大了眼睛:“赶出府了?” 箬竹刚要说话,李家大娘追了进来,拖着箬竹就要走:“你跟我回去!云栖媳妇,别理这臭丫头!” “我不回去,夫人都说了,让嫂子跟我们说实话,我做什么不听?”箬竹挣扎着道。 李家大娘身形健硕,手上也有力气,拖一个箬竹是不在话下的,可毕竟是亲生的女儿,她下不去重手,箬竹又挣得厉害,她险些就脱手了。 段氏见她们母女闹得厉害,低声询问锦灵。 锦灵深吸了一口气,道:“夫人怎么跟你说的?” 箬竹知道锦灵不信她,把锦蕊冷冷语交代过她的话给搬了出来:“锦蕊姑娘说的,夫人要花开富贵的花样。” “进来吧。”锦灵转身往屋里走。 当初她从紫竹嘴里问来了真话,进府时拿“送花开富贵的花样”诓过人,箬竹能说出这一茬来,可见是得了吩咐的。 李家大娘怔了怔,手上没留意,叫箬竹给甩开了。 锦灵在床边坐下,见箬竹和李家大娘相继进来,她淡淡道:“真想知道?” 箬竹连连点头。 李家大娘面色犹豫,紫竹的死是她的心病,她怎么会不想知道真相? 前回没有从锦灵嘴里问出来,她便死了心,没想到箬竹闹到了最后,竟然成了这样的局面。 事已至此,李家大娘也壮着胆子,等着锦灵开口。 “紫竹是自己跳井的,”锦灵话一出口,就见箬竹一副全然不信的样子,她冷笑道,“不信?三年前的清明,韶熙园里死了个苍术,这事情你知道吗?” 箬竹应道:“知道,说是失足死在水井里。” “失足?”锦灵叹了一口气,“她是叫紫竹推下去的。” “胡说!”箬竹惊叫。 声音尖锐,睡着午觉的哥儿一下子被吵醒了,咧着嘴就要哭。 锦灵赶紧哄了哄,让段氏领着哥儿出去了。 “你以为那只金镯子是怎么来了?是夹在四爷的衣服里,紫竹收拾东西的时候偷的。”锦灵紧紧盯着箬竹,道,“你把镯子带出去,招了眼了,胡同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紫竹爬了床,这话让苍术知道了,想讹些银子。 那些传,只能在胡同里传一传,真要落到府里去,紫竹能有活路? 她没有银子给苍术,也不敢让苍术到处嚷嚷,就把苍术推到了井里。 自个儿回去想想吧,是不是那个清明之后,紫竹就急着想出府嫁人了?是不是自打那之后,她精神不对了? 她出嫁前,我到李家看她,我跟她说了,只要跟我说实话,夫人留她性命。 夫人没有食,紫竹害死苍术的事儿,除了夫人身边几个贴身的,谁也不知道。 可紫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害了人性命,根本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她死前,我最后一次见她,她跟我说,当年所有相关的人,苍术死了,安娘子死了,姑太太死了,连四爷也没了,也该轮到她了。 她是被自己给压死的。 现在你们知道了吧? 想把紫竹的死因嚷嚷开吗?” 箬竹踉跄几句,大眼睛里全是泪水,她摇着头,木然道:“我不信,我不信大姐害了人性命!” “事情我都解释了,听得进去,听不进去,那是你的事儿。”锦灵不再理会箬竹,抬眸看向李家大娘,“把箬竹带回去吧,之后要怎么做,她糊涂,大娘总不是糊涂人吧?” 李家大娘打了个寒颤,她当然知道。 从心眼里,她不想接受紫竹杀人的事情,可锦灵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根本不像是骗她的。 再回想起那些日子紫竹的状况,李家大娘多多少少有点儿相信了。 杀人偿命,紫竹害了苍术,自己死了,根本无处说理去。 真要往外头张扬,有一个杀人的女儿,他们一家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她都这个岁数了,被人骂就骂了,可还有箬竹,还有儿子。 箬竹是肯定会被退婚的,儿子以后也说不到亲事。 再者,苍术家里知道了真相,肯定也咽不下这口气,就算紫竹死了,人家也要上门来大吵大闹的。 一想到这些,李家大娘就狠下决心,这些真相,一个字都不能往外吐露。 “云栖媳妇,事情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李家大娘讪讪笑了笑,又去劝箬竹,“你快点跟我回去,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箬竹的身子摇摇晃晃,目光涣散:“大姐真的害了人了?” “是。”锦灵道。 “我……”箬竹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她蹲在了地上,抱着膝盖,“我不信,我不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事情,大姐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 锦灵嗤笑一声:“不是我要告诉你,是你非要弄明白,你娘拦着你,不让你追问,你宁肯自己定了亲事也要入府去,今日里惹了夫人不快,还要来问我真话。 你记着,我们谁也没想让你知道,是你自己想知道的。 紫竹有不对的地方,她偷了镯子,她害了人,但她没有推卸过责任,她一直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才被负罪感压垮了。 而你呢? 你不要忘了,当年是你为了跟莺儿比高下,偷偷翻出了金镯子戴了出去,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 真要算起来,紫竹的死,你也有份,别把错处推给别人。” 章节目录 第537章参考月票420+ > 锦灵的话像一桶冰水,从脑门上浇了下来。 箬竹没有稳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目光呆滞。 李家大娘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恨,恨箬竹如此糊涂。 伸手把箬竹从地上拖了起来,李家大娘匆匆与锦灵告别,架着箬竹回去了。 段氏见那两母女走了,这才领着哥儿进来,柔声问锦灵:“没事儿吧?” “不妨事的,”锦灵揉了揉沉甸甸的肚子,道,“夫人既然敢告诉她们,就是知道她们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去,只要走漏了一点风声,不用夫人说什么,苍术家里就不会让她们过舒坦日子了。” 段氏闻,叹息着摇了摇头:“听你说,紫竹是一时鬼迷心窍,还算晓事,这个妹妹,却不是一个开窍的。” 箬竹被李家大娘拖回了屋里,耳提面命了一番,不许她在胡乱兴事了。 可箬竹完全心不在焉,李家大娘说了一通,也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能无奈作罢。 定远侯府里,箬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司花的小丫鬟,就这么出府了,也没多少人在意。 朱嬷嬷倒是听闻了一些,可想到练氏昨晚上的状况,又把这事儿给抛到了脑后。 她伺候练氏这么多年了,深知练氏性格脾气。 朱嬷嬷见过练氏欢笑,也见过她被气得喘不过气来,亦有伤心欲绝的时候,可跟昨日那样,整个人像是三魂七魄尽失的模样,朱嬷嬷从未见过。 原来,伤透了心之后,是不会哭也不会闹的。 这样的认知让朱嬷嬷心里发憷,更不愿意为了箬竹再给练氏添是非。 此刻,不做不错,多做,在穆元谋眼中,就一定多错。 未免练氏知道了之后又生出旁的心思来,朱嬷嬷干脆闭紧了嘴巴。 中元节之后,做道场的僧人们离开了侯府。 夜巡的婆子们再也没遇见过不干不净的东西,便商量着减了人手,一切又跟平时一样了。 七月末时,叶毓之回到了京城。 杜云萝是听穆连潇提起来的,虽然前回在慈宁宫里,杜云萝就意识到了叶毓之要回京,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快。 “你见到叶大公子了?”杜云萝歪在穆连潇怀里,揉着眼睛问道。 穆连潇一手箍着杜云萝的腰,一手勾着她的发梢,道:“今日在御书房里遇见了,圣上给他安排了差事,让他去中军都督府任都事。” 杜云萝闻一怔。 中军都督府,这和穆连潇事前猜测的相符。 看着是个从七品的都事,可在京城这个高品级的官宦聚集的地方,实在是有些低了。 可叶毓之走的仕途,与寻常蒙荫不同,只要脚踏实地的,圣上又器重他,他能一步一步往上爬。 更要紧的是京中那些眼睛毒、鼻子灵的官宦人家,圣上此举,就能让他们明白,宫里对叶毓之的态度了。 中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年纪都不算小了,再过几年也要退了,真正做实事的是都督同知与佥事。 应稽是都督府的经历,他的父亲是应佥事,叶毓之去了中军都督府,等于是在应佥事的手下做事了。 叶毓之出身景国公府,廖姨娘只是妾室,按说,叶毓之的外祖家应当是小公爷的两位夫人的娘家,可圣上却让叶毓之去应佥事手下,这其中的意思就很明白了。 世袭罔替的景国公府只是闲散公府,手上不掌实权,圣上要抬举叶毓之,也仅仅是抬举他这个人,与景国公府无关。 朝中关系,本就有彼此制衡,圣上不会让景国公府这样的闲散步入实权勋贵之列。 叶毓之要往上爬,就要跟景国公府相对保持一些距离。 应稽娶的是杜云诺,从廖姨娘的关系算起,叶毓之就是杜云诺的表兄。 圣上此举,是把叶毓之从景国公府的关系圈子里拉出来。 “这还真是顺了廖姨娘的心愿了,”杜云萝叹道,“她今生想要得诰命,靠不了男人,就靠儿子了。” 穆连潇失笑。 杜云萝抿唇,为了子嗣、为了爵位,景国公府里也有各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可却不像定远侯府这样,刀刀带血。 叶毓之脱离了景国公府的掌控,老公爷夫妇定是咬牙切齿的,但对于小公爷的填房夫人来说,再没有叶毓之挡在前头,在自个儿儿子长大成人之前,她有的烦心了。 “也不知道慈宁宫里会给叶大公子挑个什么样的媳妇……”杜云萝道。 穆连潇垂眸看着杜云萝,问道:“云萝,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杜云萝惊讶。 穆连潇忍俊不禁,捏了捏杜云萝的鼻尖:“皇太后特特与你说的,她总不会就是寻你发发牢骚吧。” 杜云萝一时语塞,琢磨着那日皇太后的语气,苦恼道:“皇太后便是想让我替她参考参考,我也着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这京中的贵女们,我能把名字和模样对上的也没有几个,更别说是性情了。 再说了,真要是贵女,哪家肯嫁给叶大公子? 虽然圣上想让他慢慢远离景国公府,可他又没有被逐出族,依旧是景国公府的人。” “话是如此说,”穆连潇按了按眉心,“可圣上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底下人多少也会见风使舵。毓之要说亲,比之前总算是容易了许多。” 想着这是皇太后的意思,杜云萝不敢怠慢了,拉着穆连潇说了许久,直到倦意袭来,这才沉沉睡了。 隔了两日,杜云萝给宫里递了帖子,收缀妥当后,进宫给皇太后、皇太妃请安。 慈宁宫里,皇太后和皇太妃在下棋。 观棋不语,杜云萝只静静坐在一旁看着。 皇太妃中盘认负,连连摆手:“我还是棋艺不精。” “哀家看你是心不在焉,”皇太后哈哈大笑,让人收拾了棋盘,这才与杜云萝道,“今日天热,你要来,也该选个凉快的日子。” 杜云萝浅笑:“这才七月末呢,离凉快还有一两个月,我听说叶大公子回京了,想着皇太后还在替他琢磨婚事……” 皇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底全是笑意:“是啊,哀家和太妃两人没少琢磨,思前想后的,这才想了几个人,你既然来了,就帮哀家看看,哪个合适。” 茗姑姑机灵,取了册子过来,道:“夫人,这是列的名册。” 杜云萝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 上头列了六七个名字,她看着都颇为眼生,唯有一个,让她的心倏然一紧。 黄大将军的女儿黄婕。 杜云萝微微抬起头,窥了皇太后一眼,心中有数了。 章节目录 第538章红娘 > 册子上的字迹娟秀且工整,应当出自于慈宁宫里的某一位宫女的手。 杜云萝的心思却无法集中在那些漂亮的字上,她只是抿着唇看着那些名字。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里夹着黄婕的名字。 杜云萝明白了皇太后让她来参谋的意思了,宫里一开始属意的就是黄婕。 要不然,杜云萝这样除了黄婕谁都不认得的人,能参谋出什么结果来? 放下册子,杜云萝笑着与皇太后道“娘娘真是为难我了,我这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各个都有一个好名字,到底是个什么性情,什么模样,还真是不晓得了。唯一打过交道的就是黄大将军的女儿黄婕。” 皇太后状似若有所思。 茗姑姑低声提醒道“前回圣上围场狩猎时,夫人和黄姑娘都是随驾的。” “原来是这样,”皇太后点了点头,“依你看,这个黄婕如何?” 皇太后要装糊涂,杜云萝也不会拆穿了,道“黄姑娘心肠好,我是挺喜欢她的。” “哀家一直说不喜欢瞎撮合,年纪大了,就喜欢你们小辈和和睦睦的。”皇太后眯了眯眼睛。 杜云萝垂眸,应了一声。 皇太后见杜云萝通透,笑意更浓,与她说了些趣话,便让她退了出来。 杜云萝跟着茗姑姑出了慈宁宫。 茗姑姑笑着道“再过些日子,金桂快开了呢。” 杜云萝望着花园里的几株金桂树,道“可不是,一眨眼又要到秋天了。” “奴婢听说,侯府的素茹园是个赏金桂的好地方。”茗姑姑道。 杜云萝浅笑。 定远侯最初封爵时,封的是老侯爷的父亲。 举家迁入新建的侯府,老侯爷的祖母却选择留在了族中老宅,跟随嫡长子一家居住。 老侯爷的父亲是嫡次子,不敢违背老母的意思,但也费心几次修缮老母的住所,那就是素茹园。 如今,素茹园里早就空置了,族中倒也没有搬入新人,依旧照原来的样子整理收拾着,因着四季花卉不断,倒成了族中的花园一般的存在了。 杜云萝前世今生都不爱去族中,所以也没去过素茹园。 见茗姑姑提起来,杜云萝含笑道“正愁无处观秋,姑姑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两人相视而笑。 送杜云萝离开,茗姑姑回到慈宁宫里复命。 皇太后弯着眼与皇太妃道“哀家就是喜欢通透人,不累。” 皇太妃手执白棋,道“不晓得通透人棋艺如何?” “怎么?输怕了?”皇太后哈哈笑了。 杜云萝回到侯府,便径直去了柏节堂。 “祖母,皇太后要让我当红娘哩。”杜云萝简单说了下宫里的意思,“等金桂开了,要借素茹园宴客了。” 吴老太君失笑“若能撮合一段好姻缘,倒也是功德一件,素茹园的事儿,你只管和族里说去。” 吴老太君点了头,族里又哪里会有半点不答应的意思。 桂氏亲自过府来,道“夫人只管放下心来,素茹园这些年都有人打理,不会失了侯府脸面。不晓得这回夫人要请多少宾客?” “侯爷在岭东时,受了黄大将军的照顾,我这回只请黄姑娘。”杜云萝道。 桂氏的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为何只请一家? 若是多几家,也好叫她多识得些官宦女眷。 失望归失望,桂氏还是让人提了个黑漆食盒进来“素茹园里的桂花好,往年都会打落一些晒干,做些吃食。 我特特让人做了些新鲜的,连潇媳妇你尝尝,要是吃得好,当日里也能摆上桌。” 杜云萝不喜桂氏,但对那食盒里的桂花糕、桂花粥、糖桂花圆子是讨厌不起来的。 清香爽口,甜而不腻,杜云萝满意地点了点头“确实好滋味。” 桂氏不由喜笑颜开“那我到时候让人准备一些,赏桂花时用这些吃食,也是一桩趣事。” 桂氏心情愉快,连杜云萝对她冷淡都没有放在心上,笑盈盈去了。 杜云萝回了韶熙园,便给黄婕写了帖子。 穆连潇进来时,就闻到了墨香,他寻着进了书房,道“在写什么?” 杜云萝闻声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狼毫,道“给黄婕下帖子,正好写得了。” 浣花笺上漂亮的簪花小楷,杜云萝能模仿很多人的笔迹,但穆连潇以为,这手簪花小楷最适合杜云萝了。 见穆连潇在看帖子,杜云萝解释了一番。 穆连潇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宫里属意的人选竟然会是黄婕。 可转念细想,倒也能够理解。 黄大将军是在军中步步奋战,靠军功到了今天的位置,他的祖上与官家无关,他的姻亲圈子也与京中错综复杂的官宦勋贵圈子无关。 黄大将军本人并不看重出身,也不会对景国公府这样的权贵低头,这样的人家,更适合叶毓之。 适合圣上心中要与景国公府保持距离、不被府中的庶务所牵连的叶毓之。 见穆连潇缓缓放松了神色,杜云萝仰着头问他“你觉得合适?” 穆连潇挑眉。 “我觉得不合适,”杜云萝叹了一口气,“黄婕不喜欢舞刀弄枪的。” 穆连潇失笑。 黄婕的性子如何,他是全不知情的,只是,她身为黄大将军的女儿,竟然会排斥武人? 杜云萝见穆连潇不信她,抿唇道“黄婕的脾气有点儿拧,虽然人挺不错的,如果是从前的叶大公子,也许她不会特别排斥。” 不过,如果是从前的被景国公府所拿捏住的叶毓之,黄大将军大抵是不喜欢的了。 “两情相悦,总归需要缘分。”杜云萝喃喃道。 就算黄婕真的不喜欢叶毓之,慈宁宫里也不会换一个人的。 婚姻之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黄大将军点头,黄婕也就只能点头。 杜云萝下了帖子,穆连潇也不拖沓,写了给黄纭和叶毓之的帖子,好让人一并送了。 杜云萝静静看着穆连潇书写,他看似随意,又有几分认真,杜云萝挪不开视线,只觉得那棱角分明的侧颜抓人眼睛。 穆连潇放下了笔,偏过头笑着问“就这么好看?” 杜云萝叫他抓个正着,对上他沉沉湛湛的眸子,咯咯笑了“好看。” 章节目录 第539章宴客 > 这一年的金桂开得比往年早,在中秋之前,就已经香飘满园了。 桂氏使人来跟杜云萝说,素茹园里的金桂满开,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杜云萝约了黄婕,也请了庄珂。 庄珂喜欢热闹,自是欣然前往,待听说了这是要撮合黄婕与叶毓之,她惊讶不已。 “就是关外迷了路,最后又遇见了我们爷的那一位叶大公子?”庄珂瞪大了眼睛。 “对,”杜云萝颔首,“就是那位景国公府的大公子。” 毕竟是别人家的闲话,杜云萝之前只与庄珂提过一两句,并未细说,这次既然要撮合,有些状况还是事先知晓得好。 杜云萝理着思路,与庄珂说了景国公府的两位世子夫人,说了老公爷夫妇的捧杀,说了安冉县主,说了叶毓之不得不远赴山峪关的理由。 庄珂在关外时,没有遇见过京中世家之中这种错综复杂的手段和关系,回京的这些日子,多少也有些体会,听了杜云萝的话,不由唏嘘。 “从谁的肚子里钻出来,果然是门学问。”庄珂道。 杜云萝垂眸。 嫡庶相争,各家都有,但就跟圣上说得那样,跟景国公府这样闹得乱哄哄的,也是极少的。 说了叶毓之,又说黄婕。 杜云萝的印象里,黄婕的五官是极好的,只看那张脸,是个美人胚子。 黄婕吃亏在她的身形上,她的体格完全随了父亲黄大将军,看起来比寻常女子壮实许多。 若是打扮得英气些,倒也能掩饰她的缺陷,偏偏黄婕受她的母亲影响,衣着首饰都是小家碧玉般的甜美,这就越发显得怪异了。 黄婕的性子又放不开,温吞极了。 可说脾气,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心肠也好。 要杜云萝说,交朋友哪里就能找到样样都合拍满意的,只要那人心善,就值得往来了。 杜云萝和庄珂约好了,待宴客那一日,便和各自的丈夫一道,带上孩子去了素茹园。 这几人出门去,哪里能全瞒过练氏。 练氏惊讶道:“连潇媳妇就叫了连康媳妇?这是不把我们二房放在眼里了?” 朱嬷嬷赶忙宽慰她:“请的是黄大将军的儿子黄纭,和女儿黄婕,侯爷和大爷在山峪关时,受了黄大将军不少照顾,请他们也是应当的。” 珠姗这些日子也叫练氏起起伏伏的状态弄怕了,见朱嬷嬷一个劲儿给她打眼色,她也赶紧给练氏递了一盏茶,道:“是呀,我们二奶奶又不认得黄姑娘,不用去凑那个热闹。 再说了,侯夫人和大奶奶出孝期了,二奶奶还在……哎呦!” 珠姗说到一半,就被朱嬷嬷狠狠踩了一脚。 朱嬷嬷只恨珠姗这张嘴不会说话,怎么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好端端的,又说了穆连喻的事儿上去,这不是让练氏更加不高兴了嘛。 果不其然,练氏本就拉长的脸越发阴沉了,把茶盏往几子上一放,哼道:“他们倒是急切,刚出了孝期,就迫不及待地要赏桂花宴客。连诚媳妇不去也好,反正与她们两个也说不到一块去。” 朱嬷嬷讪讪赔笑。 等练氏闭着眼睛休息,朱嬷嬷拉着珠姗的袖子,将她带到了外头庑廊下:“晕了头了你!” 珠姗自知理亏,不敢接嘴,垂着头听朱嬷嬷埋怨了几句。 另一厢,桂氏迎了他们一行人,见几个孩子一道来了,赶紧乐呵呵一人塞了一点儿桂花糖。 “素茹园这些年也没有住人,得了好花就往里头挪,无论何时过来,都是好景致呢,”桂氏在前头引路,道,“连潇媳妇、连康媳妇都是头一回过来吧?连康和连潇小时候倒是来逛过。” 杜云萝含笑不语。 自从庄珂封了郡主,桂氏待她的态度就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从来都是笑脸迎人的。 至于心里怎么想的,杜云萝和庄珂才懒得去猜她。 穆连康虽然来过,可从前的事儿,他早就不记得了,又怎么会晓得素茹园里是个什么模样。 “我也忘了,”穆连潇摇了摇头,“隔了太多年了,只记得大致的方向,余下的都不记得了。” “无妨,”桂氏忙道,“离客人们还有些工夫吧?婶娘带你们逛一逛,别看素茹园小,那也是五脏俱全的。” 跟桂氏说得一样,小小的素茹园是个一进的院落,可院子后面却带了一处漂亮的花园。 “原本这园子只到这里,修缮的时候,为了谋个好景致,就把这墙都打了,联通了宅子的后花园,前头不远处还有小池,池水浅,却是活水。”桂氏一一给众人介绍。 杜云萝闻到的是浓郁的桂花香。 金桂的味道,即便隔了不少路,依旧叫人忽略不了。 “连潇媳妇,”桂氏堆着笑,道,“这园子还不错吧?以后若要宴客,可以多来这里,一年四季都好看呢,你瞧,那儿就是梅林,等冬天落了雪,红梅花艳极了。” 杜云萝不置可否,她算是明白了桂氏为何会这般热情了,原来都是为了让她喜欢上素茹园。 以后若杜云萝经常来这里宴客,那桂氏也可以出入宴席,多结交一些贵人们了。 心知肚明,杜云萝嘴上也懒得说破,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与穆连潇道:“客人差不多该来了,不如就去前头迎一迎吧。” 穆连潇颔首,和穆连康一起去了。 杜云萝延哥儿交给庄珂照看,便往二门上去。 桂氏亦步亦趋跟着,乐呵呵道:“黄大将军的女儿,一定很威风吧?” 杜云萝睨了桂氏一眼:“姑母是祖父的女儿,乡君是祖父的孙女,定远侯的女儿和孙女,婶娘,威风吗?” 桂氏不由语塞,杜云萝给她挖了好大一个坑,她不由在心中啐了一口。 不想和她说话,那就不说好了,偏偏还挖坑,真是坏心肠! 桂氏暗暗骂着,脸上却依旧笑着,硬着头皮,道:“瞧你说的,呵呵……” 没有等多久,马车便在二门上停下,小丫鬟下来摆了脚踏,车帘子撩开,一身鹅黄褙子的黄婕扶着小丫鬟的手跳下车来。 章节目录 第540章向往 > 自从围场之后,杜云萝和黄婕已经数年未见了。 彼时两人都是未嫁的闺中姑娘,如今杜云萝已然为人母,而黄婕还未定亲。 真要论起来,黄婕去年已经及笄了,按说早该说亲了才是,只是黄大将军戍守山峪关,管不上京中事情,而黄婕的母亲眼界太高,一直挑不出一个彼此满意的亲家来。 黄婕从小就肌肤莹白,鹅黄的褙子衬得她的脸颊跟白玉一般。 杜云萝在打量黄婕,黄婕也在打量杜云萝。 印象中纤巧的杜云萝梳起了妇人头,却依旧是小巧玲珑,而她自己,也依旧是“魁梧壮硕”的“傻大个”。 黄婕抿唇,心里微微有些低落。 可这几年,她在闺中也没有别的好友,从前与杜云萝相识时,对方一直是客客气气待她的,并不是面子工夫。 而且接了帖子的,是她的母亲。 一听说是定远侯夫人的帖子,黄婕与侯夫人还是闺中就认得的,她母亲一下子就热络了起来,说什么也要让黄婕应下赴宴。 再说了,来的也不止黄婕一人,还有黄纭呢。 黄婕把杂七杂八的念头暂且抛到脑后,笑着与杜云萝见礼。 杜云萝亲切唤了声“黄姑娘”。 黄婕的目光落在了一旁堆着笑的桂氏身上。 杜云萝解释道:“这是我族中婶娘,今日赏桂的素茹园,是穆家族中的园子,我其实也是头一回来,婶娘怕我不认得路,怠慢了你,特特来引路的。” 黄婕晶亮的眸子看着桂氏,问了安。 桂氏嘴里说着不用客气,心里却想到了另一处。 因着今日要来的是黄大将军府上的,桂氏提前打听了一番,也晓得了些将军府里的事情,尤其是黄婕的性子。 妇人们嚼舌根的时候,可不会记得给别人家的姑娘留脸面,什么好听的难听的都会说出来。 桂氏听说了,今日里一见,果真和传一样。 明明是将军府的姑娘们,却看不出半点儿英气,反倒有点扭捏。 就这样的,还没她生的两个姑娘得体哩。 如此一比较,桂氏的心情大好,道:“素茹园的桂花是真的不错的,离的也不远,我带你们过去。” 杜云萝是不耐烦听桂氏说话的,便起了个头,与黄婕道:“侯爷在山峪关时,受了黄大将军和大公子不少照顾,我们两个从前也认得,按说回京之后就要请你的,只是那时候侯爷身上有伤,府里又……这才拖到了今日。” 黄婕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就跟月牙似的,道:“父亲和哥哥也没做什么呀,真说起来,也是沾了定远侯和穆大公子的光,才能打下古梅里,占了军功。夫人也是去了山峪关的?” 提起山峪关,杜云萝感慨颇多,那里的风光景致是她在京中两辈子都不曾看见过的,便兴致勃勃地与黄婕说了起来。 黄婕听了向往不已,她自幼被母亲拘着,姐姐们还随着父亲去马场跑过马,她最常去的“远地”就是婆驼山的寺庙了。 可黄婕爱看书,看文人墨客笔下的大山河海,对边关风景亦是向往,不禁连连惊叹。 杜云萝觉得这样的黄婕比起她犹犹豫豫的时候可爱多了,道:“今日我大嫂也来了,她在关外长大,你若喜欢听这些风土人情,一会可以让她讲一讲关外绿洲。” 黄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两人说着说着便到了素茹园外头。 桂氏想插话,那两人半点缝隙都没留给她,她又没有出过京城,哪里说得出黄婕有兴趣的话来,只好讪讪道:“都是你们年轻人说话,婶娘我就不来捣乱凑热闹了,玩得高兴些,等会儿我让人送点心过来。” 杜云萝淡淡道:“谢过婶娘。” 嘴里道谢,却没有多少谢意,黄婕心思细腻,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会傻到去过问别人家里的是非,见迎面一个端庄妇人走来,她定睛一看,就明白对方的身份了。 一双碧蓝的如湖水一般的眼睛,自然是顺王爷的女儿无疑。 “郡主。”黄婕福身问安。 庄珂笑着看黄婕,递了个眼神给杜云萝。 这个黄姑娘果真和杜云萝说给她听的一样,五官容貌好看极了,只是吃了身量的亏,笑容称不上大方直爽,却依旧亲切。 “黄姑娘来了?”庄珂笑盈盈道,“可闻到桂花香了?” 黄婕抿唇颔首:“远远就闻到了。” 杜云萝笑着道:“大嫂,黄姑娘想听你说关外景色呢。” 庄珂抚掌笑了,请了两人入内,道:“我刚刚在逛着园子,前头水边有一亭子,观水、观花都好,我们到那儿去说。” 三人入座,自有丫鬟们添茶。 延哥儿还小,却是闲不住,歪歪扭扭地小跑着跟在潆姐儿后头,彭娘子在一旁护着他。 洄哥儿似是有些累了,由他奶娘抱着,乐呵呵看着姐姐和弟弟玩闹。 杜云萝疼孩子,见他们高兴,笑容不由又深了几分。 黄婕也好奇着看着。 庄珂给她说了三个孩子。 黄婕心中隐隐有些羡慕,在她的记忆里,她没有跟兄长姐姐们一道玩耍的印象,每每都是他们热热闹闹地去耍玩了,而她被母亲要求着在屋里写字画画看书。 虽然她很喜欢琴棋书画,可内心深处,多多少少对姐姐们是羡慕的。 会骑马,会射箭,而她,明明也是黄大将军的女儿,可她连投壶都投不准。 庄珂见黄婕神色之中添了几分郁郁,便把话题带开了,说起了关外生活来。 说黄沙连绵的大漠,说灿烂的星空,说沙漠里的几处绿洲,那几处湖水就像是大漠里的宝石一般…… 黄婕听得格外认真,不时问上几句,很是热闹。 没多久,桂氏就让人送了食盒过来。 杜云萝见了来人,一时有些诧异,看向庄珂,庄珂也摇了摇头。 桂氏没有打发一个婆子或者是丫鬟过来,来的是她的小女儿穆连漪。 穆连漪还未及笄,被族长老夫人和桂氏纵着,是个爱攀比的。 因着定远侯府里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在族中,穆连漪是衣着首饰都是最拔尖的那一个。 她把食盒放在了石桌上,笑着道:“两位嫂嫂,黄姑娘,母亲让我送点心来。” 章节目录 第541章眼识 > 食盒里装的就是杜云萝前回尝过的几样,都是今日里新鲜做的,放凉之后送过来,正好适口。 穆连漪道:“潇三嫂子夸过好吃,想来也能合康大嫂子和黄姑娘的口味。” 口味这东西,仁者见仁,杜云萝喜欢的,别人未必喜欢。 穆连漪说话“随性”过了头,当着黄婕的面,杜云萝也不至于去挑族中的小姑子的错处,只是淡淡笑了笑。 “黄姑娘,”杜云萝点着桂花粥道,“我爱吃甜口的,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倒是这道粥,不会太甜,你可以试试。” 黄婕摇了摇头:“我也吃甜的。” 杜云萝笑了起来。 等丫鬟们把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摆出来,刚刚还在追着潆姐儿跑的延哥儿一下子转过身来,迈着小腿儿扑到了杜云萝怀里。 “馋鬼!”杜云萝一把将延哥儿抱了起来,接过彭娘子递过来的帕子,仔细给儿子擦了手,这才舀了一勺桂花粥喂他。 延哥儿有了好吃的,潆姐儿和洄哥儿也忍不住了,瞪着大眼睛要吃。 庄珂好笑地给了潆姐儿一块桂花糕,让她在一旁捧着吃,又去照看洄哥儿。 “虽说有奶娘丫鬟们,但孩子还是自己照顾起来最有意思。”庄珂咯咯直笑。 不说细心,不说周全,只是有意思。 做母亲的总是享受着和孩子们一起成长的快乐。 黄婕记得,她的母亲也是这么说过的,从牙牙学语到提笔胡乱涂抹,每一点变化都让人欣喜。 黄婕喜欢让母亲欣喜,所以母亲希望她做的,她都会去做好。 母亲希望她穿的,即便她自己觉得别扭,觉得不适合她,不好看,她也还是会穿。 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也能体会到这样的心境。 黄婕尝了一口桂花粥,粥放凉了之后,入口清香绵软,桂花的香气包裹了米香,微微的甜。 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金桂,橙黄一片。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黄婕轻轻喃道。 杜云萝微怔。 这是李清照笔下的桂花,后头半首黄婕没有念。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为桂花鸣不平,却也在抒发自己的不平。 杜云萝看向黄婕,见她低垂着眼,长睫颤颤,唇角微抿,杜云萝转着眸子,不禁弯了眼睛。 黄婕果真还是与她记忆里的一样,可要说“附庸风雅”,黄婕是比不过邵家的那位表姑娘李八娘的。 况且,在杜云萝眼中,黄婕从来都远比那一位不知所谓的李八娘可爱的多。 穆连漪送了点心过来,便在亭中坐下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杜云萝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开口赶人,就见另一头,穆连潇和穆连康引着黄纭和叶毓之过来。 庄珂对此心知肚明,倒是黄婕,不解极了。 杜云萝低声与她道:“走在最前头的是我们侯爷。” “我认得的,前回随哥哥上街时正巧遇见,哥哥与侯爷说话,我在马车里看见过他模样。”黄婕解释道。 “个头最高的那个是我大伯,剩下那一个,是叶大公子。”杜云萝道。 定远侯府请他们,黄婕对穆连潇和穆连康的出现并不意外,她只是狐疑地看了叶毓之一眼。 黄大将军欣赏叶毓之,在家里都没少夸赞过这个只身奔赴山峪关的年轻人,黄纭时不时也会应上两句,黄婕对叶毓之的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 庄珂笑着与黄婕道:“我们夫妻两个能寻回亲人,全靠了叶大公子。” 黄婕了然地点了点头,既然请的都是山峪关时的同僚,那叶毓之会来,倒也是情理之中。 “叶大公子?”穆连漪奇道,“莫非是景国公府的大公子?” “是啊。”杜云萝淡淡应了一声。 穆连漪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和气愤,板着脸道:“点心给嫂嫂们送来了,我就先回去了,若还有什么吩咐,嫂嫂只管与下人们说。” 话音一落,穆连漪蹭得站起身来,匆匆就走了。 杜云萝和庄珂看着莫名其妙地穆连漪,自不会开口留她。 穆连漪走得极快,没多久就到了桂氏跟前。 桂氏诧异极了:“不是让你多留一会儿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您知道还有一位客人是谁吗?”穆连漪憋着嘴,哼道,“景国公府的那个庶长子!” 桂氏瞠目结舌,连连摇头:“不是吧?那是国公府的眼中钉,连潇也真是,请这种人来做什么!” “可不是!”穆连漪气呼呼道,“您以为您不说,我就不知道您的心思吗?不就是想今日来个贵客,让我去人家跟前露脸,许是有机缘。您可差点坑死我了,亏得我走得快!下回这种事儿,您可千万别找我了,我丢不起这个人!不行,我要去跟祖母说。” 一听要去族长老夫人那里告状,桂氏急了,赶紧拖住了穆连漪:“我的祖宗!别去老夫人跟前添乱了!我这不是根本不清楚来的是谁嘛!你是我亲生的,我还能坑你不成?他们宴客是他们的事儿,咱们不去掺合了。 哎呦,那一位瞧着是国公府出身,可国公府里恨不能没这个子嗣呀!跟他扯上关系,呵呵,也就是连潇自恃有爵位,不怕景国公府里出闲话,我们这样的,还是躲得远远的吧。” 母女两人一张嘴就说到了兴头上,你一我一语说着那景国公府的闲话。 任氏从窗外经过,听见里头动静,又问了情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这个婆母,可真够没眼识的,难怪平素里都是墙头草,因为她根本就不会看人。 素茹园里,两厢见了礼。 叶毓之给庄珂和杜云萝问了安,目光落在黄婕身上,唤了一声“黄姑娘”。 没有探究,没有轻视,没有诧异,很平和,很规矩。 黄婕松了一口气,不管对方是谁,不管是男是女,她毕竟还是闺中女子,被别人笑话亦或是瞩目她的身形,她一样会觉得不好受的。 叶毓之的这一眼,黄婕并没有感受到不喜和压力,看来,能让父亲和兄长经常夸赞的人,果真不是讨厌的人。 章节目录 第542章口味 > 见了礼之后,穆连潇引着客人往另一侧而去。 丫鬟们上了桂花酒并一些爽口小菜。 穆连潇往杜云萝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那丫鬟道:“夫人她们桌上摆着的似乎不是这些?” 丫鬟抿唇笑了:“夫人那儿不饮酒,上的是些甜点心,前回浒三太太送去侯府里,夫人还夸好吃呢。” 杜云萝偏爱甜口,穆连潇是知道的,闻不由笑了起来,道:“好吃?那也送些过来让我们尝尝。” 没多久,丫鬟便提着食盒过来了。 桂花糕、糖桂花圆子、桂花粥,不仅清香怡人,看着也叫人喜欢。 穆连潇从前吃得并不甜,娶了杜云萝之后,她****下午要用甜羹点心,穆连潇也没少跟着吃,渐渐也就习惯了。 庄珂是什么口味都吃,只是两个孩子少不了甜味,屋里常备着点心。 穆连康指着那桂花糕道:“晶莹剔透的,里面的桂花碎瞧着也好看,潆姐儿肯定喜欢。” “我刚才似是看见潆姐儿捧着咬呢。”穆连潇笑了起来。 当了父亲的男人,口味随着孩子们来。 叶毓之不由失笑,低声与抿着桂花酒的黄纭道:“你吃甜的吗?” 黄纭摇着头苦笑:“不得不吃。” 几人都听见了,疑惑地看着他。 黄纭清了清嗓子,道:“常年领兵在外,哪里吃得上这些细巧东西,回京之后,母亲就说要补回来,不只我,连父亲都逃不掉。” 想到那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黄大将军用各式小巧点心,几人都忍俊不禁。 黄纭爽利惯了,也不怕别人笑话,执着酒盏与穆连康碰了碰,偏过头问叶毓之:“那你呢?” “我?”叶毓之一怔,复又笑了,笑容温和,如春风拂面,“以前常吃,安冉喜欢这些,等她嫁了,我就不吃了。” 安冉得宠的时候,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中馈又是廖姨娘掌着,安冉一开口,就都有了。 等安冉嫁出去了,廖姨娘虽然还没有交出庶务,可也无心再捣鼓那些了。 叶毓之本就是陪着安冉用的,自不会再特特提起来。 事关景国公府里的那些事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叶毓之早就明白了自身处境,也不会为此自哀自怨,随口把话题带回到那三个孩子身上:“看着比在山峪关的时候长大了不少。” 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是长得快的时候,别说是隔了半年多了,每一个月都会有变化。 延哥儿离开山峪关时,连走路都是只走几步就扑倒了,现在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跑步了。 想到儿子的变化,穆连潇神采飞扬,恨不能把延哥儿抱过来,让这几人好好看看。 黄纭叫穆连潇的眉飞色舞逗笑了,道:“果真当了爹的都是一个样,前阵子我家二妹带着孩子回娘家来,妹夫肯不能把孩子所有会的能做的都让我们看一遍,我二妹脸都黑了。” 穆连康捶了黄纭一把:“那你呢?还不娶亲?” 黄纭摸了摸鼻尖,眼中闪过一丝忧郁,干巴巴笑了笑:“还有毓之呢,我们两个难兄难弟。” “别瞎说,”穆连潇摇头道,“宫里在琢磨毓之婚事呢。” 叶毓之见话题又转回到他身上,不由愣怔。 他现在这样的状况,婚事哪里是这么好说的,好端端再牵扯一个姑娘进景国公府里,这不是害了人家嘛。 黄纭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亭子里的黄婕,手肘顶了顶叶毓之的胳膊:“我家阿婕如何?” 叶毓之诧异极了。 他如今的处境尴尬,黄纭知道得一清二楚,叶毓之也熟知黄纭的性格,他不是一个会拿自个儿妹妹的人生大事胡乱开玩笑的人。 黄纭这时候提起来了,大抵是真心有此一问。 想到这两年黄大将军和黄纭对他的照顾,想到他们在此时此刻这般“抬举”他,叶毓之的心里暖暖的。 他抬眸顺着黄纭的目光看见黄婕。 黄婕低着头在拼桂花粥,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 叶毓之看了两眼,浅浅笑了。 他对黄婕是有好感的,因为她姓黄,只是,这种好感仅仅只是友善,远远未到那种境界,叶毓之也不会拿那种目光去看友人的妹妹。 也许,多有些来往,他会更了解黄婕,可他总觉得,现在不是那样的时候。 “你舍得让令妹掺合景国公府里的事情?”叶毓之问道。 黄纭托着腮帮子,一时语塞。 叶毓之端起酒盏,杯中映出他晶亮的眸子,笑意之中带了几分无奈。 穆连潇清了清嗓子,道:“毓之,宫里既然想让你完婚,总要有个人选的。” 这话说了半截,叶毓之不是傻子,一下子就听懂了,也明白了今日为何要来素茹园里赏桂了。 他抬起眸子,又落在了黄婕身上。 他的眼神不差,这么点儿距离,能清楚地看清黄婕的眉目。 那边不晓得在说些什么,黄婕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唇角微扬,笑容含着矜持,手指拽着手中锦帕,又像是有些紧张,等庄珂抚掌笑了,黄婕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唇角扬得又高了一些。 比起大方的庄珂和娇俏的杜云萝,黄婕的表情变化没有那么多,可若是静下心来看,倒也能明白她的一颦一笑是什么意思。 叶毓之收回视线,低声问黄纭:“是你的意思?还是黄大将军的意思?” 黄纭轻咳一声,斟酌着道:“是宫里的意思,不过,毓之,我和父亲都看重你这个人。” 叶毓之笑了笑。 亭子里,庄珂在说着绿洲上的事情,正说到有一回,沙狐突然冲进了绿洲,而马贼在首领的带领下出去了,整个绿洲里,多是老弱妇孺,和几个功夫极其一般的年轻人。 庄珂说故事声情并茂,听得黄婕的心提得高高的,直到听到他们化险为夷,赶走了沙狐,顺便来猎了几头拿狐狸皮做了毡帽时,黄婕才放心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比书上看来的故事还要有趣。”黄婕笑着道。 庄珂咯咯直笑:“你爱听就好,我身边那几个都已经被我说得听腻了,听的人不得劲,我说的也不得劲。” 章节目录 第543章合适 > 内容已替换 ------------------------------ 黄婕腼腆地笑了笑:“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郡主说的绿洲、大漠,我也只能靠想象。” “这不打紧,”庄珂话锋一转,“你看我们三弟妹,从前也就是京里的一个娇娇女,嫁给三叔之后,已经晓得山峪关的模样了。” 杜云萝嗔了庄珂一眼:“大嫂尽笑话我。” 黄婕见她们妯娌打趣,面上笑容不减,心中却有些涩涩的。 她还未说亲呢,嫁人更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是她耐不住了,动了心思,而是,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便是旁人不笑话她,她自己也是着急的。 况且,又岂会没有人笑话她? 从前闺中认得的那些姑娘都已经出阁了,她们原本就在背地里笑她“不伦不类”的,一个将军家的姑娘竟然还想跟书香世家的女儿一般,现在,越发要编排了。 就算没有当面嘲讽她,背后的指指点点也叫黄婕不舒服。 比起那些人,她还是喜欢与庄珂和杜云萝往来,真心相交,并无嘲弄笑话。 杜云萝把黄婕的反应看在眼中,笑着问她:“黄姑娘可有心仪之人?或是喜欢什么样的男儿?” 这厢话才问出口,那厢的黄婕已经羞得满脸通红,低垂下了头。 庄珂笑了起来,鼓励道:“我们两个也算是你的姐姐了,又已经嫁了人、生了孩子,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管跟我们说,我们还能笑话你不成?” 黄婕咬着下唇,长睫颤颤,庄珂和杜云萝待她如此和善,她若藏着掖着不肯说,不就是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心了? 犹豫再三,黄婕绞着手中帕子,道:“我没有心仪之人……我不是不说,是真的没有。我平日里出门少,也没见过什么人,要说喜欢的……唔,读书人吧。” 杜云萝眸子一转,道:“你刚刚见过叶大公子了,你觉得他如何?” 黄婕手忙脚乱起来,连连摆手:“那是哥哥的友人,也是父亲喜欢的后辈,夫人莫开这种玩笑。” 杜云萝深深望着黄婕:“哪有与你开玩笑。” 闻声,黄婕怔了怔,本能地扭转过头想往叶毓之那边看去,叫庄珂笑着给挡住了。 “莫看,那边几个眼睛比老鹰还厉害,你一转过,他们就知道了。”庄珂道。 黄婕赶紧收回目光,心虚地松了一口气:“还好郡主替我挡着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杜云萝便琢磨着与黄婕挑明。 慈宁宫里,皇太后既然让她来当说客,自是想早些成了好事,起码在秋天里要把婚事定下,不好磨磨蹭蹭过一个年。 黄婕和叶毓之的婚事,是宫中已经认定了的,只要没有出大变故,基本就不会改了。 这其中,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并不是重点。 皇太后的意思也很明白,黄婕若能满心欢喜,成就一桩美满姻缘,自然是最好的,若不能,也没有转旋的余地,毕竟,黄大将军是点了头的。 而对杜云萝来说,既然是木已成舟,她也盼着黄婕能和叶毓之两情相悦。 “黄姑娘,你怎么看?” 黄婕心思极细,听杜云萝如此说,多少也醒悟过来。 心扑通扑通直跳,紧张慌乱远胜其他情绪,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她一时三刻都集中不了。 她皱着眉头去想刚刚见过一面的叶毓之,那时候她依着礼数,根本没有细细打量叶毓之的模样,这会儿想回忆,脑海里也没有个具体的印象。 只记得那人的视线很规矩,也很坦荡,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心里这么想的,黄婕也就这么说了,只是再往多的说,她就说不上来了,她是真的不记得。 杜云萝抿唇笑了起来:“那等会儿告辞的时候,可以再看一眼。” 黄婕的脸红透了:“这事情,我哥哥知道吗?” “好像是知道的。”杜云萝道。 黄婕恨不能回头去瞪黄纭一眼,他既然是知道的,提前跟她说一声多好,她一无所知地来了,这会儿真是如坐针毡,手脚怎么放都不自在了。 “我只是不晓得要怎么办了……”黄婕低声道。 前两****母亲还在为了她的婚事发愁呢,突然之间,她的路就这么被定下了? 黄婕从小都听母亲的话,也一直认为这事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并不会对父亲根本没有知会过她就已经点头而不满。 “我这样的人,可以吗?”黄婕闷闷问杜云萝。 杜云萝和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 叶毓之在景国公府里的地位微妙,说起亲事时,寻常姑娘们的反应往往是“不愿意去掺合”,而黄婕却是截然相反,她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杜云萝凑过去问她:“叶大公子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我听父亲说过,”黄婕歪着头,道,“我就想着挺可惜的。” “可惜?”庄珂不能理解这没头没脑的话。 黄婕解释道:“是啊,明明是国公府的公子,却成了个武人,舞刀弄枪的。” 庄珂瞪大了眼睛。 杜云萝忍俊不禁,她突然就想起了她头一回见黄婕的时候,黄婕也说过一句“可惜”,当时杜云萝猜测过黄婕的心思,大抵是在说她一个书香官宦家的姑娘嫁给一个武人,实在可惜,如今看来,她猜得真不错。 “你原也这般说过我。”杜云萝莞尔,与黄婕提了一句。 黄婕面上红得滴血:“夫人还记得呀。” “记得的,”杜云萝想了想,补充道,“不是我记仇,我晓得你没有恶意,而是我从心底里认为,你说得不对,嫁给我们侯爷,我一日都不觉得可惜,要是没嫁给他,才是真的可惜了。” 黄婕头一回听到这般大胆的论,眨了眨眼睛。 “夫妻相处,书香还是将门,这都不是问题,最要紧的是两个人能处到一块去,心性脾气,磨着磨着都会好的。” 庄珂很赞同杜云萝的话,她偏过头看了穆连康一眼,这才与黄婕道:“就是这个道理,我们爷刚到绿洲的时候,兴许是因为什么都忘了的缘故,他很不好处。 整个绿洲上,能熟练说汉话的只有我父亲和我,我就只好去照顾他。 慢慢熟悉了之后,处起来就顺畅许多,嫁给他也完全是顺其自然一样。 合适还是不合适,就是看两个人能不能耐下心来磨合和包容,只要不是遇见那等冥顽不灵又品性恶劣的人,有心磨合就会有结果。” 黄婕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544章单纯 > 冥顽不灵、品性恶劣,这两个词和黄婕与叶毓之都沾不上关系。 可即便如此,黄婕心中依旧空荡荡的。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模样都不讨喜,就算她往后一门心思要去和叶毓之好好处,她都寻不到一个门道。 黄婕眼中的夫妻相处,就只有她的父母和她已经成家的姐姐们,相处方式无一例外,全是女方掌了主导权。 姐姐们自小性格外向,用母亲的话说,她们甚至有些泼辣,夫家敢怠慢她们一分,她们就绝对不姑息。 母亲从小念书习字,做事不像姐姐们那般直来直去的,可在家中说话就是一是一、二是二。 许是父亲常年领兵在外,而母亲又留守京中打理庶务的关系,黄大将军对这位夫人几乎也是听计从,不驳了她的面子。 黄婕只晓得这样的夫妻,旁的都没有体会过,而她显然是做不到和姐姐们那样的。 见黄婕思绪沉沉,眉头紧蹙,杜云萝柔声问她:“在想什么?” “我要怎么办?”黄婕把心中所思喃喃了出来,话音一出口,她自己就是一怔,双手捂住了红唇,讪讪摇了摇头,半晌,又道,“我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别人满意我。” 杜云萝轻笑,目光温和:“你是怕在景国公府里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怎么和叶大公子相处?” 贝齿轻咬下唇,黄婕点了点头。 景国公府里的事情,杜云萝反倒是不担心的。 就算黄婕没跟她母亲学了持家掌中馈也不要紧,那景国公府的庶务反正不会落到她头上来,小国公爷的新夫人肯定是牢牢握在手中,哪里会叫这个庶子媳妇沾到边。 黄婕要打理的,只有她和叶毓之的事情,黄婕是个熟手,自然方便,若是生手,有廖姨娘明里暗里帮着指点调\\教,黄婕又不是个愚的,肯定能学会。 如今叶毓之谋个官位,虽说是个从七品,但前途光明,又在应家眼皮子底下,景国公府里再想打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黄婕性子软,但这亲事是宫里定下的,叶毓之只要在圣上跟前有体面,老公爷夫妇再是糊涂,最多语上刺激黄婕几句,绝不敢过分了。 况且,老公爷夫妇与小公爷原配留下来的嫡出子女、新夫人,以及渐渐想要疏远国公府的叶毓之,三方彼此制衡,远比两方能稳固。 杜云萝把这一些道理细细讲给黄婕听。 黄婕起先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见杜云萝说得真挚,又事事为她考量,便听得格外认真。 杜云萝说完之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目光若有似无往穆连潇他们那边瞟了一眼。 “至于和叶大公子相处,”杜云萝声音压得极低,莞尔道,“我只知道他这人极好,到底喜欢什么样性情的女子,我猜不出来。 只是,两个人既然绑在一块了,你会试着和他处,他也一定如此。 你别想太多,满意什么,不满意什么,直接告诉他,喜欢他,就更要说了。” 黄婕面红耳赤,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反倒是一旁的庄珂,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你没少和三叔讲吧?” 杜云萝脸皮比黄婕厚多了,听了庄珂的话,脸上发烫归发烫,笑容却不减:“那又如何?” 见杜云萝坦荡,黄婕总算没那般坐立难安了,记得这两位今日的提点,她小声道:“夫人和郡主说的话,我会仔细琢磨的。” 有了这句话,杜云萝也安心不少,起码,黄婕并不排斥这种婚事。 思及此处,杜云萝暗暗叹息,黄婕这人心思细腻归细腻,但也是个很单纯的人,她没有复杂的想法。 这样也好,单纯一些,虽然不能圆滑应付景国公府里所有的勾心斗角,但也不会格外计较,以至于把自己也变成了景国公府里那几个时时刻刻都在谋算得失的人。 这边说得热闹,不时有笑声,而穆连潇那里的酒壶又添了两回。 桂花酒香是香,入口绵软,但不醉人,几人又是酒量极好之人,这桂花酒在他们跟前,根本不算酒了。 不过,今日赴宴来,并不是要不醉不归的。 说过了宫里的意思,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朝廷的诸多事情上。 待散场时,杜云萝让厨房里又备了些桂花糕给黄婕带回去。 黄婕上了马车,行到大门外,透过轻纱帘窗,看见黄纭正与其他人告别。 她的目光落在了叶毓之身上。 阳光下,一身青衣的叶毓之眉目如星,透着几分京中世家公子的温润气质,他站得很直,唇角抿着,从黄婕的角度看过去,似是带着笑容一般。 黄婕在打量叶毓之,而叶毓之仿若浑然不觉,大大方方与穆连潇说着话。 见此,黄婕大着胆子又多看了两眼,而后,轻轻咬住了下唇。 分明那四人都是习武之人,都上过战场,可叶毓之在其中,就显得与黄纭和穆家兄弟并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叶毓之肤色白,也许是别的黄婕都参不透的缘由。 那四人说完了话,黄纭从小厮手中接过了马绳,翻身跃上。 车把式跟着黄纭挥了挥鞭子,马车从叶毓之身边经过。 一直把视线落在他处的叶毓之漫不经心地转了过来,视线略过帘窗。 隔着轻纱,按说叶毓之是看不清里头的黄婕的,可那么一瞬,黄婕觉得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她慌忙低下了头,整个人呆住了一样。 等马车出了胡同,耳边听到街上百姓们热闹的声音,黄婕才慢慢回过神来。 直到此刻,她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很重,很快。 她还不知道能不能和那个人好好相处,但在这一刻,已然明了,她不得不与叶毓之处下去。 就算今日的初见,他们只打了个照面而已。 黄婕长长叹了一口气,歪歪靠在了引枕上。 素茹园里,丫鬟婆子们收拾着东西。 客人走了,杜云萝没打算在这里多待,便和庄珂一道,带着孩子们回了侯府里。 章节目录 第545章福将 > 桂氏晓得素茹园里散了,撇了撇嘴,和穆连漪道:“你这两个嫂嫂,当真是来头大脾气也大,就这么走了,也不使人来跟我们说一声。” 穆连漪的面前摆着棋盘,左右手边各摆着黑白棋篓,她自个儿跟自个儿在下棋。 听了桂氏的话,穆连漪笑了起来:“母亲说得是,一个是侯夫人,一个是郡主,可到底是晚辈,该来与母亲说的。” 这话落在桂氏的耳中,多少有些嘲弄味道。 桂氏一下子就拉长了脸,想说穆连漪几句。 穆连漪的手指啪得一声落了棋子,张口就把话题转开了:“她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借素茹园?只为了宴客?” 有丫鬟垂手道:“似是为了撮合叶大公子与黄姑娘。” 穆连漪诧异不已。 桂氏几乎从榻子上跳起来:“谁和谁?那个景国公府的庶子和那个阴阳怪气的黄姑娘? 哎呦,连潇媳妇和连康媳妇真是能耐了! 话里话外都是感念黄大将军在山峪关时照顾连潇和连康,回头就要把人家闺女卖进景国公府里去,那可是个吃人的地方,谁进去谁倒霉。 话又说回来,那个黄姑娘瞧着也不是个有能耐的,除了身形大些,瞧着就跟花盆里的小兰花似的,风一吹就要红了眼睛了。 就这样的,嫁去谁家不是给人搓扁揉圆的呀? 连潇媳妇说起来,与叶大公子也是沾亲带故了吧? 就这样还坑人家呀!让人家娶个不厉害的媳妇,这是等着叶大公子在国公府里抬不起头来。” 桂氏一张嘴就不带歇,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穆连漪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母亲糊涂了吧!潇三嫂子与那叶大公子哪里就沾亲带故了,景国公府里的那个妾,配称什么亲戚呀。” 桂氏闻,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瞧我,真是糊涂了!连潇媳妇这么做事体,回头黄家人肯定是要恼的,啧啧!亏得我们没有什么要她感念的地方,真要这么来感念我,哼,消受不起。” “那嫂子说服了黄姑娘没有?”穆连漪又问那丫鬟。 “奴婢隔着远,不曾听明白,可看黄姑娘的神色,似是叫夫人和郡主说服了。” 桂氏一拍大腿:“我就说那两张嘴厉害,胡说八道一般,连神仙都要着了她们的道!” 里头母女两人说得热闹。 任氏从外头回来,经过庑廊下,正好听见了。 她诧异地看了身边的丫鬟一眼,心中咕哝着,从她刚才出去到现在回来,都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怎么这两母女还在说人家是非? 先不说景国公府,有头有脸的人家,谁家婆母喜欢把儿媳妇搓扁揉圆的? 这又不是市井小户,叉着腰立什么婆母威风! 桂氏敢来拿捏她,她准叫桂氏吃几个哑巴亏。 再说了,桂氏这人也就只会落井下石,当年景国公府里小公爷夫人病怏怏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由廖姨娘掌家,又生儿育女的时候,任氏不信桂氏敢如此贬低廖姨娘。 毕竟那位小公爷夫人半死不活的,谁知道拖上几十年,不把妾室生的儿子记在她名下,真等到年过半百才死了,小公爷就算续弦,谁知道一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生儿子呢。 不过是时运使然,半死人硬生生就落下来了两个瓜,其中一个还是带把的。 如今廖姨娘失势,也算是让京城人见识了一回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 话是如此说的,可任氏更看好叶毓之。 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圣宠不圣宠的,只知道,人多好办事,人缘好的人,路都不会太难走。 认亲时,任氏见过穆连潇和穆连康,那两个瞧着和善,却不是好糊弄的。 叶毓之若不是真的投了他们的脾气,能被请到素茹园里来? 屋里又传出了桂氏和穆连漪的声音,任氏轻哼了一声,桂氏这个婆母蠢就蠢吧,她够蠢,自己才能更快地把家中事体一样一样都接过来。 韶熙园里,杜云萝歪在罗汉床上,身边的延哥儿已经睡着了。 哥儿今日玩得开心了,又有点心填肚子,一回来之后就犯困了,杜云萝帮他擦了脸擦了手,就哄着他睡觉,原以为会哄上一刻钟,哪知道延哥儿一沾床,立刻就睡着了。 穆连潇回来,刚一撩开帘子,就见杜云萝对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去了净室梳洗,还在擦脸,就听见外头延哥儿哭了。 穆连潇把帕子甩在了架子上,出来一看,就见延哥儿的裤子湿哒哒的。 彭娘子从外头进来,和杜云萝一道帮延哥儿换了裤子,这才抱着孩子出去了。 杜云萝转眸,笑盈盈与穆连潇道:“桂花粥好吃,延哥儿喝了一大碗。” 穆连潇失笑,想起那清香的桂花粥:“他倒是个会挑好东西的。”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 杜云萝问起了叶毓之的反应。 穆连潇在桌边坐下,倒了一盏茶,道:“毓之那里一切好说,他现在也没得选,宫里说怎样就怎样。他那人脾气好,也不会为难黄姑娘。倒是你那里,黄姑娘是什么意思?” 回忆起黄婕的反应,杜云萝斟酌着道:“很吃惊,她根本没想到,不过也不排斥。我和大嫂跟她说了不少,她应当是听进去了。” 穆连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见杜云萝不解地看着他,他才解释道:“刚才黄纭跟我说,他没和黄姑娘通气,怕她闹脾气了就不肯来了,没想到,到了你跟前,竟然如此顺利。” 杜云萝忍俊不禁。 抛开景国公府里的那些事情不说,叶毓之这个人,无论是模样,还是品行,都是极好的。 黄婕虽然是头一次见叶毓之,可黄大将军和黄纭没少在家里夸赞他,有了这一层铺垫,黄婕即便吃惊,也不会那般排斥了。 杜云萝是盼着黄婕和叶毓之能处好,不单单是因为这是慈宁宫里给她的“差事”,而是,她希望那两个人能好好的。 对她来说,叶毓之的远赴山峪关就像是杜云萝重生路上的一员福将一般,他在那个上元突然冒了出来,然后把穆连康带回了关内,让定远侯府里的局势整个都掉了个个。 章节目录 第546章上心 > 黄婕一路上都心不在焉,在将军府下了马车,她犹豫着看向黄纭,捏着帕子问道:“哥哥为何不提前与我说?” 黄纭微微一怔,他晓得黄婕一定会纠结这个问题,但往日里,黄婕更多的是自己闷着心里想,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反倒叫黄纭有些惊讶。 面上略尴尬,黄纭却没有顾左右而他:“我要是先说了,指不定你就不想去了。” 闻,黄婕睁大了眼睛,想说那是杜云萝下的帖子,她岂会不给人家面子,说不去就不去了。 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她若真的知道,也许,是真的就不想去了呢…… 黄婕回到了房里,才刚换了身干净衣衫,黄夫人就笑盈盈进来了。 “玩得如何?桂花好看吗?”黄夫人拉着黄婕的手,关切极了。 “桂花糕很好吃,夫人还让我带了一些回来。”黄婕柔声道。 黄夫人喜笑颜开。 她一直希望黄婕能接触一些书香人家的姑娘,学一学她们的温柔和才情,只可惜事与愿违,别说是书香人家了,将门的姑娘都不愿与黄婕多往来。 黄夫人气过怨过,在她眼中,自家的女儿当然是样样好的,可这份坏人缘,她也操透了心。 如今总算有人愿意与黄婕好好相处,黄夫人这一整日就盼着黄婕能在宴席上过得舒心。 “那敢情好,”黄夫人抚掌笑道,“一会儿也给你父亲尝一尝味道。” 黄婕垂眸应了一声。 黄夫人见她并没有兴致高昂地说赴宴的事情,不由担忧道:“是不是……” 是不是又叫人怠慢了。 黄婕晓得黄夫人的意思,连连摆手:“不是的,夫人和郡主都很和气,与我说了不少话。只是……” 见女儿顿了顿,黄夫人以目光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深吸了一口气,黄婕道:“今日景国公府的叶大公子也来了,我听夫人的意思,宫里已经定下了要把我嫁给他,而父亲和哥哥是知情的。” 黄夫人目瞪口呆。 她正****为女儿的人生大事发愁,黄大将军回府之后,黄夫人也没少与他商量,却是半点进展也没有。 却不想,在她全然不知的时候,黄婕的婚事已经要敲定了。 黄夫人心中腾起一股气来,当着黄婕的面,到底是压住了,叹道:“叶大公子这个人,你父亲和哥哥没少夸他,我听着是觉得人品不错,可景国公府里头…… 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不用我仔细说,你也是听说过的,你要是嫁去那种人家,我真是…… 哎……” 黄夫人忧心忡忡说了一通,见黄婕蹙眉,她话锋一转,问道:“你自个儿是怎么想的?侯夫人和郡主又是怎么跟你说的?” 对着黄夫人,黄婕就算是磕磕绊绊的,还是把杜云萝和庄珂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黄夫人一面听,一面琢磨着黄婕的语气,心底里透亮,黄婕是叫杜云萝他们说动了七八分了。 见此,黄夫人也不与黄婕争论,这桩婚事成还是不成,原本也不是黄婕说了算的。 黄夫人拍着女儿的手,道:“我听明白了,这事情我与你父亲商量商量,我也听听他的想法。” 黄婕贝齿轻咬下唇,点了点头。 黄夫人安慰了黄婕一番,起身就去寻黄大将军。 离开了黄婕的视线,黄夫人压在胸中的火气就冒了上来,加快了脚步,到了黄大将军的书房里。 黄大将军出身寒门,靠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在军中识字念书,他为人好强,不愿意被人说是泥腿子,写的字跟鸡爪子扒出来一样,因而这些年得了空,就会在书房里临帖练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一手字总算是小有所成,写折子的时候,连圣上都会夸赞几句他的进步。 黄夫人推开门进去。 黄大将军见她沉着一张脸,忙问:“怎么了?” 黄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阿婕的婚事,我一直叫你上些心,你倒是真上心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你就给定下了。” “这不是……”黄大将军心虚了。 他的原配过世得早,续娶的这位填房夫人年纪比他小了不少。 虽然年少,但掌家管事是一把好手,黄大将军领兵在外,黄夫人就在京中打理庶务,不仅养育了黄婕,连原配留下来的几个孩子,都不曾懈怠过。 黄大将军打仗雷厉风行,面对妻子时,总有些气短,干咳了一声:“那日进宫,圣上与我提了一句,我总不能直接说不答应吧。怎么,现在已经定下了?这么快呀,我原还当圣上是一时心血来潮呢。” 黄夫人斜斜嗔了黄大将军一眼:“又胡说八道了吧?” 黄大将军赔笑。 “我不是嫌弃叶大公子,你和阿纭都说好的人,品行断断是不会差的,”黄夫人在榻子上坐下,斟酌着用词,道,“我只是担心阿婕,景国公府里那个状况,不是我们阿婕能应付的,我怕她吃亏。” 可怜天下父母心,黄夫人怎么会不替黄婕多考量。 黄大将军心中也有数,在黄夫人身边坐下,道:“你说的,我也想过。 只是夫人啊,你迟迟没有提阿婕选定亲事,其中缘由,你自个儿是最清楚的。 阿婕这性子,不提景国公府,嫁去别的人家,尤其是你希望的书香传家的官宦世家,她能不能吃得消? 面对长辈、妯娌,她能应付得好吗?” 黄夫人呼吸一窒,心头隐隐发痛,知女莫若娘,黄婕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 小时候明明在教养上费劲了心思,可黄婕的性格还是和大家闺秀有了偏差,等黄夫人察觉到了的时候,想拧过来都不知道怎么拧了。 这一路就耽搁到了现在。 说亲时,黄夫人没少发愁,世家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是真怕黄婕搞不定。 “叫你这么说,难道还是景国公府好一些?”黄夫人问道。 黄大将军咧嘴笑了:“这婚事是宫里定下来的,景国公府要拿捏阿婕,也要多掂量掂量。” 这句话,黄婕刚刚也说过,只是黄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 黄大将军沉声道:“其实,景国公府到底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章节目录 第547章仰仗 > 内容已替换。 ----------------------------------- 黄夫人闻怔了怔。 女儿家嫁人,婆家上下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不重要呢? 上到祖母长辈,下到小姑子,若是遇见不好处、爱挑剔的,这新媳妇的日子岂不就是苦兮兮的? 再夹一个无事也要起浪的婆母,便是新婚时感情和睦的小夫妻两人,都能叫他们给折腾坏了关系。 黄大将军看出了黄夫人的疑惑,继续解释道:“那是景国公府,不是其他人家,他们家不一样。” 黄夫人张嘴要问哪里不一样,自个儿一拍脑袋想转了过来。 叶毓之是景国公府的庶子不假,但圣上让他去了中军都督府,其中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宫里想让叶毓之从景国公府里慢慢脱出身来。 这不是一日而就的事情,却是肯定会实现的。 没有族亲扶持的叶毓之,若要出人头地,他能仰仗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姨娘廖姨娘,只可惜,廖家是官宦,却不是勋贵,在京中高不高、低不低的。 黄夫人甚至听说过,因为廖姨娘的失势,廖家与她的关系急转直下,那边怕是靠不住的。 除了廖姨娘,另一个能仰仗的就是妻族。 黄婕真要嫁过去了,叶毓之看在黄大将军的提携和往后的引领上,就绝不敢亏待她。 对于父母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看重的? 而且,不仅是叶毓之,要靠着叶毓之的飞黄腾达翻身的廖姨娘,也不会去为难黄婕,甚至会事事为她顶着。 这就是杜云萝告诉黄婕的,景国公府里只能说几句不好听的,明里暗里针对黄婕,除此之外,再也不可能兴出幺蛾子来。 黄大将军观察着黄夫人的神色,见她眉宇渐渐舒展,便道:“我们是什么人家,能让阿婕吃亏? 景国公府真的昏了头了要拿阿婕兴事,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敢提着斧头去砸门。” 黄夫人扑哧笑出了声。 “我琢磨着,圣上让毓之去中军都督府,大抵就是在应佥事手下攒些资历,等过两年,指不定就外放了。”黄大将军的指尖在几子上敲了敲,“等到了那时候,阿婕跟着他一道离京,还管景国公府的脸色?” 黄夫人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大半。 这事儿既然是宫里定下来了的,想周旋是不可能了,若是黄婕能过得好,黄夫人也认下了。 “那个叶毓之,是真的不错,对吧?”黄夫人追问道。 黄大将军连连点头:“我瞧着就不错,阿纭也说好。” “我都没见过……”黄夫人拧眉。 “那我请他来府里,你到时候瞧上两眼?” 黄夫人闻刚要点头,就又摆了摆手:“不成,他一准知道这婚事了,再把人叫府里来,不合适。这事儿不靠你了,我去和阿纭说,叫他请那叶毓之去吃酒,我在府外悄悄看一看就行了。” 黄夫人计上心头,就一刻不肯耽搁,起身去寻黄纭。 中秋渐近,定远侯府中,杜云萝正听着管事婆子娘子们安排家宴时的事情。 这些婆子们都是老人了,知道要如何做事,杜云萝很是省心。 从花厅里出来,迎面就遇见了锦蕊。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怎么回来了?” 锦蕊今日不当值,取了对牌,要回前街家中看望父母弟妹,她朝杜云萝福了福身子,笑盈盈道:“奴婢才走到胡同口,就听说我们老爷的调令下来了,下个月,礼部右侍郎谢大人就告老还乡了,我们老爷接了这个差事。” “真的?”见锦蕊颔首,杜云萝高兴极了。 前回甄氏就与杜云萝说了这事情,可没收到调令之前,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如今调令下来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杜云萝莞尔道:“那我要赶紧回韶熙园里,给父亲准备荣升的贺礼。” 女儿给父亲的贺礼,不讲究贵重,只是一个心意,偏偏杜云萝犯了愁。 锦蕊笑嘻嘻道:“夫人若能再给老爷添一个外孙儿,老爷保准高兴。” 话音一落,屋里的丫鬟们都忍俊不禁。 杜云萝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抄起引枕作势要丢锦蕊:“你再不回家去,我就收了你的对牌。” 锦蕊连声讨饶,笑着出了屋子。 杜云萝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她和穆连潇的孝期已经过了,现在府里稳当,她也有心再生养一个,可惜怀孕这种事,不是说有就有的。 摸了摸平坦的肚子,杜云萝暗暗想,不晓得何时才能再怀上。 锦蕊提着小布包出了定远侯府,在东街口上薛宝最喜欢的烧鸡铺子里买了热腾腾的整鸡,拿油纸包好了,又切了些肉,提了一条鱼,回到了前街。 她跟着杜云萝去了侯府,可在这杜家下人聚集的前街,锦蕊的地位比从前更胜了。 刚一迈进去,就有人笑着“蕊姑娘”、“蕊姑娘”地唤个不停。 锦蕊的态度一如从前。 见她走开了,几个妇人才凑在一块说话。 “啧!我们这种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几顿荤腥,有了鸡就没了鱼,哪里像薛家,一个月里有半个月跟过年似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蕊姑娘可没少给薛家攒银子哩。” “没银子人家也要吃,就薛宝那个大胖子,没有荤腥,早就瘪了。” 薛家大门半阖着,锦蕊推开进去,开口唤了一声“娘”。 薛家的从厨房里出来,眼睛在鸡鱼肉上一转,喜笑颜开:“提着这么多东西,沉不沉呀?都给我都给我,我收拾收拾,中午给你们做好吃的。” 锦蕊把东西送进了厨房,胖乎乎的薛宝的脚步声就传了进来,一把抱住锦蕊:“还是大姐最疼我。” “小没良心的,我平日里没给你买烧鸡?”薛家的笑骂着把烧鸡切开装好,让薛宝捧出去吃。 锦蕊回到屋里,薛瓶儿正坐在窗边做着绣活。 “这簪子、镯子是前阵子夫人赏的。”锦蕊打开布包,把东西给了薛瓶儿。 薛瓶儿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坐在庑廊下啃鸡腿的薛宝和在厨房里忙碌的薛家的,道:“大姐又给我捎东西,叫娘知道了,又要说你了。” 锦蕊咯咯直笑:“看在阿宝的那只烧鸡的份上,娘不会说的。” 姐妹两人笑作了一团。 锦蕊看向薛瓶儿正在绣的锦鲤戏水,花样自然是她亲手画的,薛瓶儿的绣功远远不比锦灵,但也算针脚缜密,看起来不错。 “你快嫁人了,首饰不嫌多。”锦蕊摸了摸了薛瓶儿的脑袋。 薛瓶儿脸上一红,犹豫着问锦蕊:“大姐,我赶到前头去了,你什么时候嫁人呀?” 章节目录 第548章私房 > 说起婚事,锦蕊笑着避开了薛瓶儿的目光。 她在府里做事多年,早就学会了怎么隐瞒心中的所思所想,除了一些“人精”之外,谁也看不出端倪来。 薛瓶儿没进过府,不懂那些,锦蕊的心思她是看不穿的。 锦蕊也不想告诉薛瓶儿,她眸子一转,附耳过去与薛瓶儿另说了一事儿:“我那里还收了小二十两银子,过两日就是中秋了,府里又要给赏银,我估摸着在你出嫁前就能凑到二十两。这是我给你压箱底的,你心里明白就好,千万别叫娘发现了。” 二十两银子,在普通人家,足够三四年的嚼用了,再加上薛家的答应给薛瓶儿的嫁妆,在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家,不算是小数目了。 薛瓶儿心里又是暖又是酸的,锦蕊的银子是比前街上其他人好赚,可也是这几年慢慢积攒下来了,都是辛苦钱。 再说了,往日里回来,就没少给薛家的备银子,家里能吃好喝好,全靠着锦蕊。 “大姐,全给了我,你要怎么办?”薛瓶儿眼中含泪。 锦蕊把散下来的额发拨到了耳后,笑了起来:“我还要你来担心呀?我在府里做事,还怕攒不到银子?真等我要嫁人的时候,夫人不会缺了我的嫁妆钱的。你想想,锦灵嫁出去的时候,夫人给的可真不少的,我跟她不会差太多的。” 这话让薛瓶儿稍稍放心下来。 她的嫁妆已经很体面了,薛家的这一回大大方方拿了不少银子给她做新衣,又做了新的四季被子,用的都是好料子,锦蕊从前又三五不时地给她首饰、衣裳,薛瓶儿还真的有不少好东西。 薛瓶儿抱住了锦蕊,道:“大姐待我好,我是最晓得的。” 锦蕊拍了拍薛瓶儿的背,笑了。 她们两姐妹自幼感情就好,薛家的偏心薛宝,锦蕊作为长姐,从小吃了些苦,她进府里做事,也是盼着薛瓶儿能过得舒坦些。 毕竟,家里越穷,薛家的肯定对薛瓶儿越扣,什么都给薛宝,家里有点儿闲钱买鱼买肉,薛瓶儿吃上一些,薛家的也不会多话了。 锦蕊关照了薛瓶儿几句,道:“我去厨房里给娘打下手,你继续绣。” 薛瓶儿点头。 锦蕊从屋里出来,见薛宝吃得满嘴流油,笑着与他道:“给瓶儿留两口。” 薛宝一怔:“二姐怎么自己不来拿?” “她做绣活呢,手上不能沾油。” 薛宝了然,咧嘴一笑:“那这两块我塞她嘴里,她就不用动手了。” 锦蕊咯咯一笑,见薛家的没注意到他们,道:“就你机灵。” 薛宝去找薛瓶儿,锦蕊去厨房里寻薛家的。 薛家的不让她脏了手,挑眉看她:“又给瓶儿捎什么了?” “一只镯子,两根簪子。”锦蕊道。 “你就宠着她吧,她那妆奁,都够把这前街上的姑娘都嫁一回了。”薛家的撇嘴,哼道,“蕊姐儿,这回我可没少在瓶儿身上花银子,四季衣裳都是去东街上最出名的成衣铺子里做的,花样也挑的眼下最时兴的,啧啧,做她一件冬衣,我能给自个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身新的了,又去打了一套新头面,不能跟你从府里拿来的比,但瓶儿戴出去,绝对不会丢人。人家见了我们,还当是哪家商户女儿要嫁人,谁想到是家生子呢。” 锦蕊听得明明白白,薛家的在跟她算账呢,她笑容不减,道:“您放心,我答应您的肯定做到,您给瓶儿用了多少,回头阿宝取媳妇的时候,我一分不少给您补上。” “还是蕊姐儿最明白事儿,不愧是夫人身边的,我嫁闺女嫁得这么风光,娶媳妇还能少了?”薛家的笑眯眯的,满意地对锦蕊点了点头,“娘信你,蕊姐儿出即行,所以你一开口,我二话不说就帮瓶儿操持。” 锦蕊也笑了,在银钱方面,她也信薛家的。 薛家的爱拿捏钱不假,但素来都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本账明明白白的。 给薛瓶儿花了几两银子,薛家的绝不会给锦蕊报个虚数。 因此,母女两人这桩买卖做得各自安心,谁也不怕对方坑了自个儿。 锦蕊答应过薛家的,在给薛宝存够老婆本之前,她是不会出府嫁人的。 二十两私房钱给了薛瓶儿,锦蕊起码还要在杜云萝身边做几年事体,才能给薛宝和她自己存够银子。 虽说有锦蕊拍着胸脯保证了,可一想到送出去的嫁妆,即便有聘礼入账,薛家的还是心疼。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哩! “姑娘家就是吃亏,”薛家的摇头叹气,“送出了就是别人家的了,要被别人管着,我别的不怕,就怕瓶儿管不住手中的银子,被她婆家谋去了,那我不是气死了?” 锦蕊扑哧笑出了声:“那您赶紧给瓶儿耳提面命一番,让她千万别稀里糊涂的。” “你以为我没教她啊?”薛家的瞪大了眼睛,挥了挥手中正在切肉的菜刀,“她脾气不像我,又不像你,我都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哎,别的听不懂就算了,能记得老娘手中这把菜刀就行,真吃了亏,就回家里说来,我提着菜刀就杀过去。” 锦蕊看着那明晃晃的菜刀,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别就顾着笑,我告诉你,你以后嫁人了,要是你婆家不像话,一样菜刀伺候。”薛家的说完,自己又摇了摇头,“也不对,你就是个滑头,我就不信有哪个能在你手里占便宜的。 话说回来,蕊姐儿,你想过要嫁个什么样的人没有?” 锦蕊的笑容一怔,缓缓道:“没想过。” 薛家的自顾自道:“不是谁都跟锦灵那样好运气的,你若嫁人之后不在府里做事了,头几年还好,再过些时日,兴许别人就蹬鼻子上脸了。 一回两回的,还能让夫人给你做主,次数多了,你也没脸去寻夫人了,到时候,吃喝银子都是别人拿捏着,这日子你能过得下去? 要我说啊,不如嫁个老实点儿的、又不在主子跟前当差的家生子,你求一求夫人,往后继续在夫人身边做管事娘子、婆子,又体面,又没人敢给你脸色看。” 章节目录 第549章得意 > 锦蕊静静听着,这些话薛四家的不是头一次说了。 道理自是这个道理,但薛四家的意思其实更直白。 锦蕊在杜云萝身边当差,手里的银子不会缺,婆家不敢拿捏她,她的银子就能补贴娘家。 “我晓得的。”锦蕊应了一声。 闻,薛四家的也不多说了,正好处理完了肉,又要朝那鱼下手,便道:“我去杀鱼了,你躲开些,免得沾了一身鱼腥味。” 薛四家的做事风风火火,收拾了东西,就端着盆子绕过锦蕊去了水井边。 锦蕊原地站了会儿,抬手按了按眉心。 薛四家的有薛四家的考量,锦蕊又何尝不是? 从前她就跟锦灵说过,她们这种大丫鬟,往后的出路就是这么几条,不为自己多琢磨琢磨,这以后的日子,说不定就要遭罪了。 薛四家的希望锦蕊能留在杜云萝身边,锦蕊也是这般想的。 她喜欢把银子捏在手里,自己嚼用也好,补贴给薛四家的也罢,或者悄悄给薛瓶儿塞一些,都由她做主。 要是哪一日,被人钳制住了手脚,锦蕊自己也不舒坦了。 这么一想,自然是留府里为好。 不过,锦蕊是真的不着急,杜云萝都没急着把几个大丫鬟配出去,她才不会心急火燎地要嫁人。 今天的鱼、肉都是锦蕊买回来的,薛四家的心情大好,做起菜来也格外得劲,甚至大方地多用了点油,做了红烧肉,又用煎鱼的油炸了点儿花生米,蒸了一笼热腾腾的馒头。 等薛四回来,看了一桌子菜,狐疑地看了薛四家的一眼。 薛宝憨憨笑了起来:“都是大姐买回来的,还给我买了只烧鸡。” 薛四家的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赶紧上桌吃饭。” 薛宝胃口好,大半只烧鸡下肚,还吃了两大个沾着肉汁的馒头。 薛四家的给薛四倒了一碗酒,道:“想要吃香的喝辣的,还要靠我们蕊姐儿,靠你?靠不住。” 做了十几年夫妻了,薛四泥面人一样的性子,婆娘说什么他都不恼,啄了一口酒,吃上一筷子鱼肉,笑盈盈道:“整条前街哪个不晓得蕊姐儿好?我回来时,在街口就听见别人议论,说蕊姐儿又大包小包回来的。” 薛四家的得意洋洋,她晓得那些人议论什么,准有人酸不溜丢的。 别人越酸,薛四家的越得意。 有本事,她们也生个能干的姑娘出来。 薛四家的给锦蕊夹了一块红烧肉,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了缝。 “蕊姐儿难得回来,瓶儿又快要嫁人了,一家五口人一道吃饭,还不晓得能吃几顿了……”薛四叹道。 薛四家的白了他一眼:“吃了酒就爱说些有的没的,你赶紧吃吧。” 在薛家用了午饭,锦蕊这才起身回府里去。 薛四家的送她到了前街口,道:“我之前跟你说的事儿,你可别不放在心上。 真论起来,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只因着在夫人跟前当差,才不怕说不到亲。 你是机灵人,跟着夫人还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眼界比娘强多了,你自己多掌掌眼,别稀里糊涂的,夫人想给你配个好的,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哎,对了! 要找个稍稍殷实一些的,聘礼一定要比瓶儿多,不然左邻右舍瞧着,还不笑死了?” 锦蕊眨巴眨巴眼睛,道:“聘礼多,嫁妆也陪得多哩。” “别糊弄我!”薛四家的作势在锦蕊的腰上拍了拍,“夫人还会少了你的嫁妆?从前拿这话诓我,这回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锦蕊笑着说了几句好话,薛四家的这才满意了,催着锦蕊早早回府里去。 刚迈进韶熙园里,就见红芙守在正房外头。 锦蕊问她:“夫人歇午觉了吗?” 红芙低声道:“洪家妈妈在里头跟夫人说话。” 锦蕊了然,撩了帘子进去。 杜云萝听见动静,晓得是锦蕊回来了,便赶紧唤了她进了西次间里。 洪金宝家的含笑坐在罗汉床旁的杌子上。 “正在说芭蕉的事情,”杜云萝与锦蕊道,“祖母点了人手了,要把柏节堂里的二等青松提进屋里。” 芭蕉前些日子就和吴老太君提了提,她和前院回事处的小卓管事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本来开春前想和吴老太君说婚期,却没想到,叫穆连喻的事情耽搁了。 连翘与杜云萝说过,芭蕉最多拖到秋天,肯定是要嫁人的。 杜云萝防着练氏往吴老太君屋里塞自己人,哪知道吴老太君亲自选了人手。 既然是老太君做主的,杜云萝也不能说三道四,便让洪金宝家的去打听了青松的底细。 依洪金宝家的的说法,青松的叔父婶娘是陆氏的陪房,她七八岁的时候老子娘没了,就跟着叔婶过日子。 陆氏看她眉目端正,就让她进府里做事,先在大厨房里打下手,后来又被挑进了柏节堂里,从三等爬成了二等。 既然是陆氏那里的人,杜云萝安心不少。 二房这些日子很规矩,要不是杜云萝两世为人,谁都不知道平静的二房之中,会是那般的波涛汹涌。 与洪金宝家的商议了些府中事体,杜云萝便问起了锦蕊:“家中如何?瓶儿的婚期是来年开春吧?” 锦蕊颔首道:“请人算了日子,定了三月初六,奴婢回去时,正赶着绣活呢。” 杜云萝颔首,又问:“她嫁人了,你可有打算?” 闻,锦蕊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回过头来,连连摆手:“奴婢没想过呢,夫人答应过奴婢的,会等奴婢自己看对眼。” “答应了你的,还会骗你?”杜云萝忍俊不禁,“你看看你,急成这样,怕叫我赶出去呀?” 锦蕊歪着脑袋,抿着唇道:“怕被赶出去。” 薛家的事情,杜云萝多少也晓得,见锦蕊不似说笑,她也收敛了笑容,道:“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我过得好,锦灵过得好,我也盼着你过得好。这事儿总归不急,慢慢看着。” 锦蕊心中一暖,捂嘴笑了:“夫人真是和皇太后娘娘想到一块去了,就盼着配出来的一对对都和睦,难怪娘娘要让夫人来当红娘。” 杜云萝想想也是,笑弯了眼,道:“你提醒我了,我给黄姑娘写封信,不晓得她想得如何了。” 章节目录 第550章准则 > 黄婕收到杜云萝的信时,捏着信纸半晌回不过神来。 浣花笺上好看的簪花小楷,一如杜云萝其人。 黄婕看着那字迹,脑海里就不由回忆起那日在素茹园里的状况。 她记得杜云萝和庄珂与她说过的话,也记得在马车上透过轻纱帘窗看到的叶毓之的模样。 既然是宫里已经定下来的事情,黄婕不会傻乎乎地要硬着头去反抗。 顺其自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也许是前路已订,黄婕这几日时不时会想到叶毓之,黄大将军和黄纭也说过一些,她不了解他,又觉得有在一点点接近他。 不晓得她所勾画的叶毓之的脾性,与那人到底相差多少? 黄婕让丫鬟备了纸墨,提笔想回信,一时之间又无从下笔。 昨日,黄夫人见到了叶毓之。 黄纭请叶毓之在酒楼吃酒,临街的窗户半开着,黄夫人坐在对面茶楼上头,正好能看到酒楼雅间里的状况。 隔得不远,黄夫人眼神也好,就这么“偷偷摸摸”见着了。 虽无法靠交谈从语用词上来评断高下,但一个人的教养如何,看他用饭,多少能窥得些端倪。 黄夫人见叶毓之举手投足很是自然大方,不似一些勋贵子弟自持甚高,看起来做作又别扭,却又从骨子里透出了几分与生俱来一般的贵气。 毕竟是国公府出身,又从小规矩培养,在边关历练几年,才有了如今的气度。 木已成舟的事情,在书房里又听了黄大将军一顿劝说,黄夫人即便心中还有几分担忧,但对叶毓之倒是越看越满意,逼着自己把担忧全压在了心底。 黄夫人回府之后,在黄婕跟前夸赞了叶毓之几句。 黄婕知道,这是母亲在宽慰她,这么多人都在推着拉着她往前走。 犹豫再三,黄婕总算是厚着脸皮把自己的意思写明白了,赶紧吹干后装进了信封,让人送回定远侯府。 杜云萝收到了黄婕的回信,见她下了决心,也替黄婕高兴。 昨日夜里,她与穆连潇确定了叶毓之的反应。 “既然两人都想着要好好处一处,”杜云萝莞尔,“明日里进宫,皇太后跟前,我能交差了。” 话音一落,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 她们夫人岂是怕交不了差,是怕做不好红娘,坏了别人的姻缘哩。 翌日一早,杜云萝便到了慈宁宫。 茗姑姑引她去了偏殿,低声道:“皇后娘娘在里头和皇太后说话。” 杜云萝了然,静静等了半个时辰,这才透过窗户看到皇后离开。 皇后的脸上没有笑容。 杜云萝心里咯噔一声。 皇后娘娘坐镇中宫,宫中倾轧、嫔妃之争,杜云萝没亲眼见过,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能在后宫里站稳脚跟的女人,不管是皇后嫔妃、还是宫女内侍,各个都是“人精”,不会把心情表露在脸上。 除了笑容。 皇后娘娘出慈宁宫,笑容满面才是寻常的,面无表情和满脸愁容怒气,在外人眼中,其实是一样的。 杜云萝琢磨着,正殿里头的交谈只怕是起了些纷争。 见茗姑姑过来请她,杜云萝低声问道:“姑姑,皇太后和皇后……” 茗姑姑抿唇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清了清嗓子,声音更低了:“我怕稀里糊涂地犯了皇太后的忌讳。” 茗姑姑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杜云萝不想惹皇太后厌烦,她又何尝希望皇太后发脾气? 整个慈宁宫里的宫女们,各个都盼着皇太后和皇太妃每日笑口常开,她们底下人做事也舒坦些。 闻,茗姑姑轻咬下唇,附耳与杜云萝道:“奴婢悄悄与夫人说,皇后娘娘是为了镇国公府的事情来的。 镇国公夫人前两日进宫来,说是小公子又病了,想替他娶亲冲喜。 皇太后没答应,结果昨日里镇国公夫人去公主府讨主意了,公主使人进宫来与皇后娘娘说,娘娘一打听,那小公子似是不行了,能不能撑过这个月还不好说。皇后来与皇太后商量,就……” 后头的事情,茗姑姑不继续说,杜云萝也明白了。 皇太后稳坐后宫老佛爷,年轻时定是有一番不见刀子不见血的厮杀,可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的皇太后,合掌念佛号,已然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了。 她不爱瞎掺合京中公子贵女的婚事,乱点鸳鸯反倒是造几对怨侣,皇太后希望她指出来的一对对都是琴瑟和鸣的。 镇国公府的小公子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整日里休养在府中,不管镇国公府上怎么宣称他已经大好了,可只要没见人出来走动,那还是个病秧子。 谁也不晓得他何时会蹬腿,前世时要不是云华公主闹着,南妍县主嘴上拒绝不得,皇太后也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地默许云华公主让南妍去填这个坑洞。 今生,南妍嫁给了李栾,云华公主破罐子破摔,也不想要一个合心意的妯娌了。 在公主府敕造完成,她便嫁给了镇国公的长孙。 现在,那位小公子要不行了,这个当口,皇太后再指一个姑娘过去冲喜,这违背了皇太后的准则。 如此丧阴节的事情,皇太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做的。 茗姑姑见杜云萝通透,不由又补了两句:“镇国公夫人和皇太后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公主对这事儿再不满意,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也不好当面顶回去,皇后娘娘也是一样……” 杜云萝颔首,道:“姑姑放心,我既知道了,就不会胡说八道惹皇太后不喜。” 茗姑姑浅浅笑了笑,引着杜云萝进了慈宁宫。 皇太后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皇太妃并不在。 杜云萝请了安,说了来意。 晓得黄婕与叶毓之都不排斥,皇太后的脸上总算添了些笑意。 “到底是怎么说的?你讲给哀家听听。”皇太后问道。 杜云萝自是一五一十把素茹园里的事情都说了,又把黄婕回信时上头写的内容挑着给皇太后说了重点。 随着杜云萝的讲述,皇太后紧绷的肩膀慢慢就放松了下来,听完后,道:“到底是做了媳妇的,说起婚事来头头是道,这事儿交给你,哀家是真放心了。” 章节目录 第551章可笑 > 杜云萝谢过皇太后的夸赞。 皇太后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道:“这撮合婚事,成就一对神仙眷侣,是攒功德的事情,你做的是好事。 哀家活到这把年纪了,实在不想做些损德的事儿了。 堂堂国公府,竟是如此的掂量不清,哀家看在眼里,委实心寒。 这不是糟蹋人嘛!” 杜云萝垂眸,皇太后骂的是景国公府,同样也是镇国公府。 皇太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不轻不重拍在了几子上:“哀家年纪大了,这几年也觉得自个儿一年不如一年清明了。 这人呐,一旦老了,脑袋瓜子就转不动了。 仗着一些老皇历,就不知分寸进退的。 有多少事儿,原本都不值得一提,就是仗着年纪大了乱指挥,把儿子女儿的心思都给带偏了。” 皇太后能骂两家国公府,杜云萝却不能在慈宁宫里大放阙词。 她本该接了话,说皇太后千岁,是南山北斗,可她说不出来。 别人不知道,杜云萝是知道的,离皇太后宾天,只有差不多四年光景了。 这个时候的皇太后,身体的确是不如从前了。 “哎……”皇太后摇了摇头,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家也知道这日子苦,谁愿意眼睁睁看着孙儿去死,恨不能求得灵丹妙药来给他续命,要是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上婆驼山能换回孙儿性命,哪个都是二话不说,扎起裤腿去跪拜的。 只是生死一事,命中本就有定数,不是人力能挽回的,年轻人不懂,都活到这把年纪的老骨头了,难道还会不明白吗? 她心里苦,想跟哀家来说说,哀家自会听着,可话里话外都要让哀家给她指个冲喜的人选,这种事儿,哀家岂能做。 哀家不应她,她竟去寻云华! 这几十年,哀家给足了她脸面,她却拿乔了,以此让云华给她当说客。 云华没当面拒绝她,把事儿跟皇后讲了。 喏,皇后刚刚来寻哀家了,说镇国公府上那个小子肯定是不行了,这个当口上,还兴这种事端,不是想让云华、皇后和哀家都成了不仁不义之人?” 杜云萝悄悄扫了茗姑姑一眼,茗姑姑站在皇太后身侧,苦着脸对杜云萝摇了摇头。 “皇太后您说得对,生死有命,”杜云萝斟酌着用词,道,“可也有一句话,当局者迷。镇国公夫人不到最后一刻不想放弃,想寻各种法子替小公子续命,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既然是冲喜,为何偏偏要请您来选?镇国公府上想要官家女儿?” 皇太后皱着眉头哼了一声:“你说可笑不可笑!官家女儿,又要身体康健,品行模样都出色的,这样的姑娘,还怕嫁不出去?还要去冲喜?真当她镇国公府是金子做的了!” 杜云萝目瞪口呆。 冲喜这种事,也不算多稀罕,有冲成功的,也有失败的。 寻常来说,便是寻个八字合适的姑娘,谈妥了条件,把人接进府。 这个条件,在世人看来,等于是卖身了,因而会去冲喜的,几乎都是平民百姓家的姑娘。 父母收了钱,把姑娘敲晕了塞进轿子里的传闻也是有的。 但讲究些名声的人家,是不做这种事的,除了让对方家里同意,冲喜的姑娘也要心甘情愿才好。 镇国公府真想寻了冲喜的,他们不缺银子,找一个合适的平民姑娘并不困难,可偏偏,想求官家女。 官家最舍不得的是自家的脸皮,就算穷得揭不开锅了,也不会答应这种事,况且,原本就是不愁吃不愁穿的。 冲喜卖女儿的骂名,能跟着这家人一辈子,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做。 镇国公夫人为此想到了让皇太后来挑人,宫里下了旨意,谁敢说不愿意? 只是,圣上和皇太后若应了此事,皇家威严在哪里?满朝文武又会如何看待? 这正是皇太后生气的地方。 明明晓得不可行,镇国公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成事,甚至将云华公主和皇后娘娘都牵扯了进来。 “不说她了,越说越生气,”皇太后摆了摆手,“还是你给哀家带了些好消息来,等过了中秋,这事儿就定下来,等他们进宫谢恩时,哀家也好仔细看看这两人。” 皇太后转了话题,宫女们都松了口气,笑着说这一定是桩美满姻缘,站在一块肯定般配,皇太后闻笑了起来。 杜云萝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记起前些年随皇太后、皇太妃去国宁寺礼佛时初次遇见镇国公夫人的事,从寺中回来,她陪着镇国公夫人出宫,印象里那是一个语和蔼的老夫人。 可那个人,时时刻刻想替小公子求一个媳妇,甚至开口试探杜云诺的事情,这让杜云萝对镇国公夫人敬而远之。 前回端午时再遇见,杜云萝看得出来,镇国公夫人的身体不比从前了。大约是叫小公子的病情拖累的。 想娶个冲喜的,却硬要寻官家女,杜云萝抿唇,看来镇国公夫人已经是阵脚大乱了。 从慈宁宫里回来,转眼便是中秋。 家宴依旧摆在了花厅里,庑廊下又摆了流水席,给体面的丫鬟婆子们吃酒。 酒过三巡,等单嬷嬷给吴老太君敬了酒,芭蕉执酒盏进来,眼眶微红:“老太君,奴婢再陪您饮一盏桂花酒。” 芭蕉出府的日子定在了月底,吴老太君闻,一时之间也是感慨万分,握着芭蕉的手,道:“我从媳妇成了老太君,身边的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每送出去一个,我心里都舍不得,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少了你,我要不适应一阵子了。” 练氏坐在一旁,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男人们的那一桌。 那边少了穆连喻,而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思及此处,练氏眼角湿润,她岂止是不适应,饶是到了今天,她也恨不得这一切是一场梦。 明月高悬,各家都要用团圆宴。 景国公府中,叶毓之抿着酒,心神全然不在家宴上。 按说逢年过节的家宴,妾室也是上桌吃饭的。 以前廖姨娘当家时的情况不用说,但在小公爷夫人进府之后,廖姨娘一次都没有出席过。 小公爷夫人自是不会漏了她,廖姨娘却不想来席面上听老公爷夫人冷冷语,更不想充当小公爷夫人和老公爷夫人之间暗涌的牺牲品,干脆称病了事。 章节目录 第552章新官 > 老公爷夫人多用了几杯酒,嘴里就开始抱怨起了廖姨娘。 “平日里生龙活虎的,逢年过节就生病,知道的是她拿乔不来露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国公府又怎么克扣她了!”老公爷夫人憋着嘴,道,“以前那些年不是挺精神的吗?现在倒是急转直下了。” 老公爷斜斜扫了老公爷夫人一眼,却依旧没止住她的嘴,只能连连咳嗽两声,才让老公爷夫人涨红了脸,气呼呼地不说话了。 叶毓之对这些话素来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若是句句与他们计较,不仅对自己无益,反而会让廖姨娘的立场更为难。 反正,老公爷夫人对廖姨娘的挑剔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怎么样都能说出一堆来。 新夫人面含微笑,心中却在骂着老公爷夫人。 廖姨娘现在不管是过年还是平日,根本闭门不出,到底是病歪歪地躺着,还是生龙活虎的,这府里哪个知道了? 拿乔? 一个失势的姨娘又什么乔好拿的? 掌家的时候要顶着一口气,现在,换了哪个不闭门谢客? 又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不管府里是对廖姨娘客气,还是苛刻,在外人眼里,早就已经有了定论,改不了了的。 嫁人后的这两年历练,让新夫人的心境也成熟了不少,不像是新官上任的时候,一定要风风火火的,在接管中馈的时候摔了几个跟斗,叫京城里多少世家夫人看了笑话,又是哑巴吃黄连,什么苦都不敢说了。 没错,她就是个新官,在老公爷夫妇和小公爷眼中,她是比廖姨娘高一级的替代品,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替她姐姐留下来的一双儿女铺路的。 廖姨娘失了用处,就被这家人一脚踢开,这让新夫人慢慢明白了自个儿的处境。 一旦把控不住局面,让姐姐留下来的嫡子顺顺利利的,那她迟早也是要被卸磨杀驴的下场。 就算她是填房,不比廖姨娘好打发,但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新夫人绝不想自身落到那种地步去。 看了一眼由奶娘抱着在一旁吃着鸡蛋羹的幼子,新夫人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光芒。 她的儿子实在太小了,要等他能够独当一面,还要经过漫漫的岁月。 这期间,她能替儿子做的,就是不让姐姐留下来的嫡子叶熙之扶摇直上。 既然廖姨娘不肯出来做挡箭牌…… 新夫人悄悄打量叶毓之…… 那就唯有让叶毓之顶在前头了。 叶毓之的婚事,断不能让老公爷夫人如愿。 真的娶个上不了台面、门不当户不对的姑娘回来,叶毓之在老公爷夫妇眼中失去了威胁,那新夫人的利用价值也就失了大半了,不仅如此,她肯定又会叫京中其他夫人们笑话。 如此不划算的买卖,新夫人不肯做,反正,就算给叶毓之娶个好的,他也越不过嫡庶有别。 新夫人正琢磨着叶毓之的婚事,老公爷夫人就把话题往这上头引。 老公爷夫人吃多了酒,便是让老公爷瞪了两眼,才安静了一会儿,嘴巴就又闲不住了:“毓之年纪不小了,再不把亲事定下,往后要怎么办? 京中与毓之岁数合适的姑娘,还剩下几个没说亲的?再拖上两年,难道要娶个年幼不经事的回来?” 此话一出,老公爷和小公爷还没反应,新夫人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 她是填房,比小公爷小了一轮,嫁过来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六七岁,与叶毓之、安冉的年纪相仿,正是老公爷夫人说的“年幼不经事”。 老公爷夫人要贬低叶毓之,却把新夫人都骂在了里头,这让她心中有气又发作不得。 老公爷夫人犹自说着:“单单就一个毓之也就算了,底下还有熙之和瑾之,熙之是嫡长子,说亲本就要看了再看,叫毓之耽搁了,这可怎么是好?小关氏,你是他们的姨母、又是继母,你该替你死去的姐姐多费点心。” 新夫人小关氏咬紧了后槽牙,气得几乎仰倒。 她的姐姐大关氏就是个药罐子,即便当年小关氏还小,也记得父母的无奈和痛心,说大关氏这辈子就是等死了。 可谁也不知道大关氏是用了什么方子,竟然叫她活着生下了这一双儿女,但她替儿女所作的也就仅仅是把他们生下来,连抱一抱都没什么力气。 费心?费了哪门子心! 叶熙之是嫡长子,老公爷夫人瞪着眼珠子要找个门户相当的名门贵女。 这可真真是痴人说梦! 京城里的世家夫人又不是晕了头了,怎么会把女儿嫁给叶熙之? 看着是要承爵的嫡长子,可景国公府已经失了宫中的喜爱,别人又要观望小关氏这个填房…… 小关氏睨了老公爷夫人一眼,也就是这两夫妻,把廖姨娘当猴子耍了十余年,以为现在局势大定了呢。 心里骂归骂,小关氏面上依旧春风和煦,道:“母亲您知道我的,我是姨母、又是继母,可我的年纪其实跟他们差不多,很多事情都不够明白呢。 娶妻嫁女,结两姓之好,这等要紧事,我也该多琢磨琢磨的。 熙之是儿子,不比瑾之是个姑娘,姑娘家还是要早些定下来的好。” 这话老公爷夫人听着还算耳顺,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们瑾之可不能被怠慢了。” 叶瑾之脸上微红,眼睛却是晶亮之中透着几分得意。 小关氏看在眼中,笑了起来:“再过些时日,各家夫人们大抵要赏菊热闹热闹了,瑾之,过两****再让人给你做两身新衣裳,打套新头面,你跟着我和母亲一道去。” 叶瑾之喜笑颜开:“姨母,月初时外祖母不是使人送了块兰花蝴蝶的蜀锦缎子来吗?我喜欢那个。” 即便小关氏已经成了填房,成了叶瑾之、叶熙之的继母,可两人依旧唤她为姨母。 老公爷夫妇和小公爷都不纠正,小关氏便随着他们去,闻她笑着道:“瑾之喜欢?那就用那匹料子。” “如此甚好。”老公爷夫人点头。 小关氏又道:“正好趁着这个工夫,我也再帮毓之打听打听。” 叶瑾之欢喜之余,又白了叶毓之一眼。 无论是叶毓之还是安冉,这两兄妹,在叶瑾之眼里,实在是多余的。 章节目录 第553章出息 > 老公爷夫人絮絮说了一通,把一旁的老公爷听得头晕脑胀,就干脆散席,让人送了老公爷夫人回屋里,自个儿哼着小曲去园子里赏月。 前后院之间的垂花门还没有落钥,叶毓之便去看望廖姨娘。 廖姨娘歪在榻子上,临窗看着外头圆月,见叶毓之来了,她浅浅笑了起来。 “姨娘身子还好?”叶毓之低声问她,“夜里吃了什么?” 廖姨娘握着叶毓之的手,道:“我还是老样子,现在不用操心那些事体,心情愉悦些,这日子过起来也轻松,夜里厨房里送了不少菜来,我一人吃不完,叫底下人一道分了。” 如今是小关氏掌家,吃穿用度上,她从不会克扣廖姨娘的。 反正是公中的银子,又不是她陪嫁的私房钱,要是死死扣着不放,传出去只片语,真的会叫人笑话死。 笑她没本事,手段低,只能靠这点儿泥腿子村妇们用的法子折腾人。 廖姨娘深深看着叶毓之。 在山峪关磨练了几年,叶毓之的气质比从前更加稳重踏实,却也没有少了京中子弟的贵气。 皎洁月光映衬得他愈发得温润,唇角浅淡笑容叫廖姨娘的笑意不由加深。 她的这个儿子,真的是投入了她十多年的心血。 这十多年,就算是被景国公府给骗得团团转,对于这个儿子,廖姨娘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也就是因为满意,廖姨娘此刻又不得不替他揪心。 “我听说,席面上又说到你的亲事了?”廖姨娘压低了声音,问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廖姨娘是交出了中馈,但府中的事情,她依旧有她的消息渠道。 叶毓之对此也不意外,颔首道:“是。” 廖姨娘心疼极了,老公爷夫人顶在前头,饶是小关氏要名声,给叶毓之寻个不错的,都能叫老公爷夫人驳回来。 那个老虔婆,简直可恶可恨! 让叶毓之娶个不好的,廖姨娘也不能甘心。 虽然廖姨娘嘴上不说,但叶毓之心里明白,晓得姨娘是关心他,他的心里暖暖的,仿若是之前席面上用的酒在这一刻才抵达了肺腑。 “姨娘,”叶毓之附耳过去,“我的亲事,宫里已经有了安排,姨娘莫要担心了。” 廖姨娘闻一怔,圣上不仅仅让叶毓之进了中军都督府,连亲事也要一并操办了? “谁家姑娘?”廖姨娘颤声问道。 叶毓之的脑海里划过与杜云萝和庄珂说笑的黄婕的身影,眉宇一舒,道:“黄大将军的幺女,闺名黄婕。” 廖姨娘瞪大了眼睛。 她从前与各家夫人奶奶们往来,黄婕这个名字,廖姨娘是听过的。 性子不够大气,武家出身却似书香姑娘教养,以至于东不成西不就的。 不过,那都是传,廖姨娘起起伏伏了这几年,最明白传往往夸大其词,当年安冉也没少受流之苦。 再者,安冉当初得宠时,京中多少贵女围在她左右? 那些人嘴里说过,杜云诺是没见识的庶女,上不得台面,不似安冉,眼识好,又受喜;杜云萝娇气任性,不合群,很难相处,而事实上,在安冉跌落云端之后,还与安冉往来的,也只有杜家这两姐妹了。 一是看在了廖氏的面子上,二是人家根本不受这些流所困。 有了前车之鉴,廖姨娘对黄婕并没有一味的低看。 话又说回来,不管黄婕如何,她是黄大将军的女儿,若不是黄大将军对叶毓之的提携和照顾,叶毓之如何能寻到破局的机会? 整个京城里,在这个当口上,非亲非故的,愿意拉叶毓之一把的人极少,每一个都值得廖姨娘感激涕零。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黄婕又没缺胳膊断腿,这还去挑剔人家,那她廖姨娘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至于黄婕的性子…… 玉不磨不成器,打磨打磨,定能有长足的进步。 况且,若无宫中插手,真让老公爷夫人和小关氏去折腾叶毓之的婚事。 门第、模样、品行…… 一样样的,足够那两人你来我往,折腾个两三年,都不会寻出更合适的来了。 思及此处,廖姨娘悬着的心又落了大半。 宫里定下来的亲事,老公爷夫人再不满意,有本事就去慈宁宫里和皇太后置喙吧。 叶毓之在中军都督府里有应家指点关照,又得了实权的外家,圣上如此安排,可见是对叶毓之极其喜欢。 往后,老公爷夫妇要打压叶毓之,也不能像之前一样,把他的路全部封堵住了。 她的儿子,自是会有出息的。 廖姨娘安慰极了,笑容莞尔:“这么说,毓之就快要娶媳妇了?这可真是好事。你好好的,安冉好好的,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不仅仅是放心,她已经能够预见,当婚事定下来的时候,老公爷夫人那几乎要咬人一样的神色。 两人又说了几句,廖姨娘见时间不早了,就催着叶毓之回前院去,免得错过了落钥时间。 叶毓之与廖姨娘告别,不疾不徐往前头去。 月光清亮,不用点灯笼都能看清楚,叶毓之穿过抄手游廊,行至半途,遇到了赏月回来的叶瑾之。 游廊就这么宽,叶瑾之往那儿一挡,后头又跟着丫鬟婆子,叶毓之就过不去了。 叶毓之淡淡看向叶瑾之。 叶瑾之嗤笑道:“大哥夜里不提灯笼,我都没瞧见你。 我听说边关生活疾苦,大哥从军几年,连点灯笼的习惯都没有了,哎,也没办法,穷乡僻壤的地方,与京中的规矩就是不同的。 不过,大哥既然回了京城,还是要守一守京中规矩。 我也就罢了,毕竟安冉早就嫁了,可大哥要是一直拦在前头,让熙之怎么办? 熙之可是嫡长子,要替国公府传继香火的,不能被拖累了。” 若是安冉在这里,大抵会拿小公爷去孙国舅生辰宴,想让叶瑾之嫁去孙家,却被孙国舅告到了皇后跟前,惹了圣上火气的事儿嘲弄叶瑾之,叶毓之却不想与叶瑾之费口舌。 见叶瑾之没有让路的意思,他身形一跃,轻巧翻下了游廊,绕过了那一行人,又翻身落回了游廊上,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叶瑾之显然没想到叶毓之会如此,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又气得直跺脚。 她身边的婆子看在眼中,亦是连连叹气,这个大公子行事,果真有自个儿想法。 路若被堵了,绝不跟堵路的人纠缠,直接另寻一条。 刚才是,当初去山峪关的时候也是。 章节目录 第554章微醺 > 杜云萝把延哥儿交给彭娘子后,便吩咐玉竹去小厨房里再取些酒菜来。 晚上的家宴,别看桌上摆满了菜肴,可杜云萝知道,穆连潇用得并不尽兴。 不管表面上如何维持平静,如何兄友弟恭,可二房做过的事情是无法抹去的,面对穆元谋和穆连诚,穆连潇无法做到开怀。 他可以不露馅,却不能释然。 小厨房里热了酒菜,玉竹提着食盒进来摆桌。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闻到酒香,他笑了起来:“怎么?席面上没吃饱?” 杜云萝嗔他,把屋里丫鬟们都打发了,拉着穆连潇在桌边坐下,亲自给他添了一盏酒。 轻轻弯了唇角,穆连潇端起酒盏在唇边抿了一口。 入口温温的,不辣,却暖心。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静静地用菜,杜云萝时不时给添些酒。 穆连潇心不在焉,等一壶酒下了肚,这才偏转过头与杜云萝道:“过几日可能要离京一趟。” 杜云萝的一张脸被酒润得红通通的,一时没听明白穆连潇说了什么,睁大眼睛看他。 “圣上可能要让我去一趟蜀地。”穆连潇解释道。 蜀地偏远,地势复杂,世家大族虽不及京中江南繁盛出名,但也是在那里耕耘了数代的,在当地的影响不容小觑。 圣上一直紧紧盯着蜀地,只是从前和鞑子的战争不断,重心全在北境,这才对蜀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除去了鞑子这个心腹大患,又出了昌平伯豢养私兵的事情,圣上对于山高皇帝远的蜀地是不能放心了的。 蜀地如今的官员要在之后的几年里慢慢调任,免得其中出了浑人,做了几年的父母官,就连朝廷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这事情不是一两年就能弄明白的。 昌平伯府的私兵,也是靠杜怀礼数年扎根在宣城来慢慢挖掘的,等真的把昌平伯府围了,离穆连潇头一次去宣城也过了好几年了。 这一次,圣上依旧想让穆连潇替他打个先锋,先探一探蜀地那里的状况。 穆连潇有心与杜云萝解释一番,话才刚出口,就见支着腮帮子听他说话的杜云萝的眼角已经染了微醺。 杜云萝的那点儿酒量,别说与穆连潇比了,在姑娘奶奶们之中,都是惨兮兮的。 若让杜云萝和庄珂去吃酒,只怕庄珂兴致刚上来,杜云萝就已经趴下了。 今晚上在席面上,杜云萝吃了几杯,回来时吹了夜风,又陪着穆连潇饮了几盏,这就扛不住了。 穆连潇伸出手指在杜云萝的眼前挥了挥:“云萝?” “我听着呢。”杜云萝撅着嘴道。 似娇似嗔,杏眸如水。 “去蜀地做什么?”杜云萝追问着。 穆连潇捏了捏她鼓起来的腮帮子。 别看杜云萝跟他有问有答的,穆连潇晓得,杜云萝其实已经醉了,不管他现在说了些什么,明日里一觉睡醒,杜云萝保准忘得一个字都不记得。 即便如此,穆连潇还是慢慢把能说的说给了杜云萝听。 杜云萝酒劲上来了,整个脑袋发胀,耳边嗡嗡的,跟有蚊子叫一般,把穆连潇的话给遮挡了大半,只余下几个她听得不怎么明白的词语。 她努力摇了摇头,以手作拳敲了敲脑袋:“再说一遍?” 穆连潇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把杜云萝的小拳头包裹在掌心里,道:“好,我们去里头再说一遍。” 半醉不醉的杜云萝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穆连潇哄了会儿,杜云萝这才肯起身,由他半搂半抱着回了内室。 穆连潇绞了帕子,替杜云萝擦了脸,又替她散了长发。 杜云萝歪在床上,困意席卷,等穆连潇解了衣服过来,就见她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 皎洁月光撒落,透过幔帐,朦胧极了,落在杜云萝的脸上,温润如玉,眉梢唇角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如一朵清雅秀丽的兰花。 穆连潇挪不开视线,在床边坐着,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把散落的青丝挽到杜云萝的耳后,露出曲线动人的脖颈。 “云萝……”穆连潇柔声唤她。 睡梦之中的杜云萝低低喃了一声。 穆连潇的眸色渐渐深沉,身子热烘烘的,他弯下了腰,贴在杜云萝的耳畔,咬着软软的耳垂,又唤了她一声。 杜云萝眉心微蹙,咕哝着蹬了蹬腿。 穆连潇失笑,她都睡着了,他舍不得吵她起来。 吹灯落帐,揽了娇妻入怀,指腹轻柔按着杜云萝的眉心,替她抚平,穆连潇深吸了一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穆连潇是被杜云萝挤醒的。 也不知道杜云萝梦见了什么,整个人往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拱,等穆连潇醒过神来时,她几乎都挂在了他身上。 京城的中秋比岭东热些,穆连潇的火气本就好,叫杜云萝一粘,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温香暖玉在怀,热一些就热一些,可穆连潇怕杜云萝再拱下去,就要从他身上翻过,摔下床去了,他只好箍着杜云萝的腰,又是哄又是劝地想让她睡好。 杜云萝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着,唇齿贴在穆连潇的胸口上,她说了两句,声音粘得穆连潇一个字都没听出来,只知道她的贝齿时不时磕在他的皮肤上,痒痒的。 穆连潇干脆抱着杜云萝一个翻身,带着她躺好。 还不等穆连潇支起身子躺回去,杜云萝的手脚已经一并缠了上来。 穆连潇一怔,低头看向她,她的双眸水气氤氲,笑盈盈看着他。 细细的亲吻落在杜云萝白皙纤柔的肩头,微酡的脸颊如红莲艳丽,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大胆又热烈,如大漠深夜里让人惊叹的繁星。 穆连潇贴着她的耳垂,轻轻唤她的名字,如低喃的低语,换来杜云萝娇娇的回应。 比美酒更醉人。 穆连潇喉结滚了滚,他清楚杜云萝其实并没有清醒,她醉得厉害,只是本能地想缠着他。 这样的本能让穆连潇强压下去的贲张血液又喧嚣起来。 不想放过她了。 他也吃了不少酒,也已经醉了,还醉得很厉害…… 章节目录 第555章习惯 > 半个小时替换。 ----------------- 杜云萝把延哥儿交给彭娘子后,便吩咐玉竹去小厨房里再取些酒菜来。 晚上的家宴,别看桌上摆满了菜肴,可杜云萝知道,穆连潇用得并不尽兴。 不管表面上如何维持平静,如何兄友弟恭,可二房做过的事情是无法抹去的,面对穆元谋和穆连诚,穆连潇无法做到开怀。 他可以不露馅,却不能释然。 小厨房里热了酒菜,玉竹提着食盒进来摆桌。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闻到酒香,他笑了起来:“怎么?席面上没吃饱?” 杜云萝嗔他,把屋里丫鬟们都打发了,拉着穆连潇在桌边坐下,亲自给他添了一盏酒。 轻轻弯了唇角,穆连潇端起酒盏在唇边抿了一口。 入口温温的,不辣,却暖心。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静静地用菜,杜云萝时不时给添些酒。 穆连潇心不在焉,等一壶酒下了肚,这才偏转过头与杜云萝道:“过几日可能要离京一趟。” 杜云萝的一张脸被酒润得红通通的,一时没听明白穆连潇说了什么,睁大眼睛看他。 “圣上可能要让我去一趟蜀地。”穆连潇解释道。 蜀地偏远,地势复杂,世家大族虽不及京中江南繁盛出名,但也是在那里耕耘了数代的,在当地的影响不容小觑。 圣上一直紧紧盯着蜀地,只是从前和鞑子的战争不断,重心全在北境,这才对蜀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除去了鞑子这个心腹大患,又出了昌平伯豢养私兵的事情,圣上对于山高皇帝远的蜀地是不能放心了的。 蜀地如今的官员要在之后的几年里慢慢调任,免得其中出了浑人,做了几年的父母官,就连朝廷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这事情不是一两年就能弄明白的。 昌平伯府的私兵,也是靠杜怀礼数年扎根在宣城来慢慢挖掘的,等真的把昌平伯府围了,离穆连潇头一次去宣城也过了好几年了。 这一次,圣上依旧想让穆连潇替他打个先锋,先探一探蜀地那里的状况。 穆连潇有心与杜云萝解释一番,话才刚出口,就见支着腮帮子听他说话的杜云萝的眼角已经染了微醺。 杜云萝的那点儿酒量,别说与穆连潇比了,在姑娘奶奶们之中,都是惨兮兮的。 若让杜云萝和庄珂去吃酒,只怕庄珂兴致刚上来,杜云萝就已经趴下了。 今晚上在席面上,杜云萝吃了几杯,回来时吹了夜风,又陪着穆连潇饮了几盏,这就扛不住了。 穆连潇伸出手指在杜云萝的眼前挥了挥:“云萝?” “我听着呢。”杜云萝撅着嘴道。 似娇似嗔,杏眸如水。 “去蜀地做什么?”杜云萝追问着。 穆连潇捏了捏她鼓起来的腮帮子。 别看杜云萝跟他有问有答的,穆连潇晓得,杜云萝其实已经醉了,不管他现在说了些什么,明日里一觉睡醒,杜云萝保准忘得一个字都不记得。 即便如此,穆连潇还是慢慢把能说的说给了杜云萝听。 杜云萝酒劲上来了,整个脑袋发胀,耳边嗡嗡的,跟有蚊子叫一般,把穆连潇的话给遮挡了大半,只余下几个她听得不怎么明白的词语。 她努力摇了摇头,以手作拳敲了敲脑袋:“再说一遍?” 穆连潇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把杜云萝的小拳头包裹在掌心里,道:“好,我们去里头再说一遍。” 半醉不醉的杜云萝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穆连潇哄了会儿,杜云萝这才肯起身,由他半搂半抱着回了内室。 穆连潇绞了帕子,替杜云萝擦了脸,又替她散了长发。 杜云萝歪在床上,困意席卷,等穆连潇解了衣服过来,就见她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 皎洁月光撒落,透过幔帐,朦胧极了,落在杜云萝的脸上,温润如玉,眉梢唇角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如一朵清雅秀丽的兰花。 穆连潇挪不开视线,在床边坐着,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把散落的青丝挽到杜云萝的耳后,露出曲线动人的脖颈。 “云萝……”穆连潇柔声唤她。 睡梦之中的杜云萝低低喃了一声。 穆连潇的眸色渐渐深沉,身子热烘烘的,他弯下了腰,贴在杜云萝的耳畔,咬着软软的耳垂,又唤了她一声。 杜云萝眉心微蹙,咕哝着蹬了蹬腿。 穆连潇失笑,她都睡着了,他舍不得吵她起来。 吹灯落帐,揽了娇妻入怀,指腹轻柔按着杜云萝的眉心,替她抚平,穆连潇深吸了一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穆连潇是被杜云萝挤醒的。 也不知道杜云萝梦见了什么,整个人往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拱,等穆连潇醒过神来时,她几乎都挂在了他身上。 京城的中秋比岭东热些,穆连潇的火气本就好,叫杜云萝一粘,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温香暖玉在怀,热一些就热一些,可穆连潇怕杜云萝再拱下去,就要从他身上翻过,摔下床去了,他只好箍着杜云萝的腰,又是哄又是劝地想让她睡好。 杜云萝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着,唇齿贴在穆连潇的胸口上,她说了两句,声音粘得穆连潇一个字都没听出来,只知道她的贝齿时不时磕在他的皮肤上,痒痒的。 穆连潇干脆抱着杜云萝一个翻身,带着她躺好。 还不等穆连潇支起身子躺回去,杜云萝的手脚已经一并缠了上来。 穆连潇一怔,低头看向她,她的双眸水气氤氲,笑盈盈看着他。 细细的亲吻落在杜云萝白皙纤柔的肩头,微酡的脸颊如红莲艳丽,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大胆又热烈,如大漠深夜里让人惊叹的繁星。 穆连潇贴着她的耳垂,轻轻唤她的名字,如低喃的低语,换来杜云萝娇娇的回应。 比美酒更醉人。 穆连潇喉结滚了滚,他清楚杜云萝其实并没有清醒,她醉得厉害,只是本能地想缠着他。 这样的本能让穆连潇强压下去的贲张血液又喧嚣起来。 不想放过她了。 他也吃了不少酒,也已经醉了,还醉得很厉害…… 章节目录 第556章奢俭 > 蜀地那个地方,周氏对它的了解还在十数年前。 当时为了给穆元婧挑婆家,周氏没少打听各家状况。 京中不乏年纪相当的勋贵才俊,可多是手持折扇、听风观月的世家子弟,老侯爷文武双全,自是看不上那样的公子哥儿做女婿的。 周氏帮着吴老太君参谋良多,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进京的刘家人身上。 刘家祖籍蜀地,在前朝时就是有名气的望族世家,甚至出过一品、二品的大员,直到朝代更替,刘家才慢慢远离了朝政。 即便如此,在山高皇帝远的蜀地,刘家的名声依旧显赫。 刘家大郎赴京参加武举,一鸣惊人,刘家又有念书的底子,虽然不能下场科考比个高下,但也不是粗俗之辈,又长得相貌堂堂,叫老侯爷很是喜欢。 周氏便提及了让穆元婧嫁给这位京中“新贵”。 只是谁也没料到,原本要留在京中的刘家大郎在武举放榜之后就收到了祖母卧病的消息,他没有留在京中,选择了回乡。 孝顺两字,又让老侯爷越发满意。 吴老太君是打个退堂鼓的,若是刘家大郎留京,她倒是愿意谈一谈婚事,可若是回了蜀地,让她把穆元婧远嫁,老太君舍不得。 周氏彼时顺着老侯爷的意思,仔仔细细打听了千里之外的蜀地的状况,刘家在当地的名望,除了亲自去一趟西南蜀地,周氏把她能做的都做了。 刘家的确是个好姻亲,那刘家大郎瞧着也不错,吴老太君最终还是点了头,把穆元婧远嫁。 婚事是周氏一力操办的,家里就这么一个小姑子,断断不会在她的大礼上失了体面。 周氏是一心想成就一桩好姻缘,可世事难料。 刘家和穆家政见相左,穆元婧不适应蜀中生活,每一封家书都在诉苦。 刘家大郎英年早逝,穆元婧在几年后以为老侯爷奔丧为由回到了京城,再也不肯返回蜀地了。 穆刘两家的姻亲关系,早就名存实亡。 穆家是自知理亏,刘家在背地里指点几句,也只能左耳进右耳出。 周氏简单与穆连潇说了几句刘家的事情。 穆连潇认真听完,浅浅笑着道:“母亲是怕刘家那儿为难我?我又不去走亲,他们认不得我。” “话虽如此,”周氏拍了拍儿子的手,“蜀地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不比江南士族好对付,若有刘家作为口子,说不定能打探一些消息,只可惜,刘家这条路,现在是走不得的。” 穆连潇心中有数。 防人之心不可无,刘家毕竟扎根蜀地,与穆家也早就坏了关系,为了自家利益,别说是帮穆连潇一把,不在背后捅刀子就已经是客气的了。 周氏又关照了几句,见穆连潇听得慎重,杜云萝亦是聚精会神,她不禁就笑了起来。 “看看我,”周氏把额发挽到了耳后,“我儿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也不是头一次出远门,我却还跟从前一样,拉着你絮絮叨叨说这么多话。” 穆连潇柔声唤了一声“母亲”,他眼睛尖,看到周氏的鬓发已经染了银丝。 不知不觉间,母亲已经老了,若非父亲英年早逝,她原本不该老得这么快的…… 思及此处,穆连潇下意识地看了杜云萝一眼。 穆元策不是战死的,他是被害死的。 穆连潇依旧记得他回京告诉周氏时,周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饶是见惯了血腥的穆连潇都觉得心惊胆颤。 他清了清嗓子,道:“听得多,记得牢,母亲的每一句关照,我都记着。” 周氏目光温和,笑容暖暖:“你这孩子呀……” 深吸了一口气,周氏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道:“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早些回韶熙园,再收拾收拾。” 夫妻两人与周氏告辞,退出了敬水堂。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往韶熙园去,隔着半个园子,正巧遇见了抱着娢姐儿的穆连诚。 秋风拂面时已经有了些许凉意。 娢姐儿的掌心里捧着金色的桂花穗,朝杜云萝伸出了手:“给!” 不管对二房那些“刽子手”有多大的恨意,面对才这么点儿大的娢姐儿,杜云萝还是笑脸相迎。 接过了桂花穗,杜云萝朝娢姐儿道了谢。 娢姐儿咯咯直笑,把脸蛋埋在穆连诚的怀里,又侧着半张脸,偷偷瞧杜云萝,见杜云萝还在看着她,她赶紧捂住了脸又埋了回去,笑得停不下来。 穆连诚拍了拍娢姐儿的背,唇角亦有笑容,道:“阿潇,过几日就启程了?” 穆连潇颔首,道:“是啊,这一走要到腊月才回京了。” “有一事……”穆连诚抿唇,斟酌着道,“方便的话,带些普陀的檀香回来,阿慧闻惯了。” 普陀的檀香配方与其他地方都不同,在京中极少能够采买到,穆连潇去了江南,在江南的几处大城之中,大抵能买到一些。 穆连潇应下了。 回到韶熙园里,杜云萝问起了这檀香的事情:“到时候说没有买到吗?” 穆连潇摇了摇头,道:“给他便是。” “使人去江南买?”杜云萝奇道。 穆连潇笑了起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靠过去贴到杜云萝的耳畔,道:“疏影去年去江南打听贾德和那刘老爷一家的事情时,曾给他老娘带了些普陀的檀香。 他老娘用了很喜欢,疏影就使人每一旬都送些进京城来,敬孝心。 我回头跟他说一声,让他给我留一些就好。” 杜云萝恍然大悟。 在府中休整了两日,穆连潇便启程出发了。 杜云萝抱着延哥儿送他出门,趁着底下人不注意,勾着他的手指,道:“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 穆连潇见她一副挂心不舍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心暖,自是什么都应下了。 刚把人送走时,一切倒还寻常。 直到夜深人静,吹灯落帐,看着身边空荡荡的被褥,杜云萝的心中才慢慢升腾起几分不适应来。 分明穆连潇从前在军中时,她也是这么一个人过来的,可自打破了古梅里,穆连潇回到山峪关开始,这半年多,两人就没分开过。 一道腻了半年多,突然分开了,还真有些不适应了。 杜云萝埋首在穆连潇的枕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也算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吧? 章节目录 第557章喜事 > 九月初三,院子里本该是沈婆子当值。 前夜沈婆子回柳树胡同去了,按说天亮后,垂花门的锁一开,沈婆子就该回来了,哪知道连翘又多等了两刻钟,杜云萝都起身收拾妥当了,沈婆子还是没有踪影。 连翘琢磨着要使人去柳树胡同问一声,却见兰语院的丁婆子快步过来了。 “妈妈也是住柳树胡同的吧?”连翘记得这丁婆子,便问了一声。 丁婆子笑着道:“我就是来给姑娘报信的。昨夜里我也不当值,就回家看了闺女,今儿个一早,原本是和沈妈妈一道回府的,才刚走到胡同口呢,就遇见了云栖,说他媳妇的肚子提前发作了,他急着去请稳婆,让沈妈妈替他照看照看。 沈妈妈伺候过她儿媳妇三胎,很有经验的,当即就去了,让我来给夫人和姑娘带了信,说她晚一步回府里来,我去兰语院里点了卯,就来给姑娘送信了。” 连翘晓得了沈婆子的行踪,心里便有数了,连忙道:“云栖媳妇生孩子是要紧事,我们夫人也惦记着呢,我进去跟夫人说一声,妈妈这一趟辛苦了。” 丁婆子连连摆手。 连翘进了屋子,透过珠帘,见杜云萝坐在东次间里用早饭,便打了帘子进去,福身道:“夫人,柳树胡同那里,云栖媳妇提前发作了。” 杜云萝闻一怔,瞪大眼睛看着连翘:“原本不是说要到下旬吗?还有什么消息?” 连翘把丁婆子来传话的事情说了。 杜云萝抿唇,锦灵的这一胎也算是足月了,却比预想之中来得早了许多,看样子是天刚亮就发作了,云栖这才心急火燎地寻稳婆去了。 “也不晓得寻到了没有,”杜云萝吩咐连翘道,“让洪金宝家的也赶紧去一趟。” 洪金宝家的刚走到窗外,正巧听见了,在庑廊上回了一句话,匆匆便去了。 柳树胡同里,云栖一个大男人被赶到了院子里,抱着儿子坐立难安地盯着屋子里。 稳婆是请来了,可里头锦灵一直在叫唤,吓得他怀里的儿子也扯着嗓子大哭。 云栖不停哄着孩子,整颗心都跟油煎似的。 洪金宝家的一迈进去,就见云栖急得直转圈了。 “哎呦!”洪金宝家的连连摆手,“当心晕着哥儿!” 云栖闻声停下了脚步,讪讪朝洪金宝家的笑了笑:“妈妈怎么来了?” “夫人晓得锦灵姑娘要生了,让我过来瞧瞧,”洪金宝家的一面往里头走,一面道,“你媳妇又不是头一胎了,你怎么还跟个黄毛小子一样啊?” 云栖摸了摸脑袋,笑道:“不瞒妈妈说,我比头一回当爹的时候还慌。” 洪金宝家的笑着啐了一口,撩开帘子往屋里去,刚要收手,就见云栖探头探脑地想透过缝隙看两眼,她急忙道:“赶紧避开些,味道大,别冲着孩子。” 嘴里这么说,洪金宝家的心里还是热腾腾的。 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头一胎凶险,之后的几胎一样是在生死线上打转的。 云栖心急又挂念,是因为他在乎锦灵,心疼锦灵。 洪金宝家的暗暗念了声佛号。 自家夫人叫侯爷捧在掌心里,嫁出去的丫鬟亦是如此,这可真真是好命数哩。 段氏眼神不好,就坐在床头握紧了锦灵的手,一遍遍给她打气鼓劲,等沈婆子注意到了洪金宝家的,她才顺着沈婆子的视线看了过来。 洪金宝家的上前去,见锦灵虽然满头大汗,整个人跟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可眼神还算清明,她悬着的心就落下了。 “锦灵姑娘,夫人惦记着呢,”洪金宝家的笑着道,“使把劲儿,是个哥儿还是姐儿,我也好回去禀了夫人。” 锦灵扯了扯唇角,笑容淡淡的。 因着是第二胎,锦灵这两年身子骨养得也不错,苦头是吃了不少,但不似第一胎时痛了一整日。 中午时,段氏也无心给儿子准备吃食,洪金宝家的从云栖手中抱过了哥儿,催他去街上随便买几个馒头来。 云栖心不在焉,洪金宝家的说什么便是什么,撒开腿就去了。 等拎着热腾腾的馒头回到了院子门口,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轻轻的,有些尖锐,和他的宝贝儿子的哭声截然不同。 云栖的心漏跳了一拍,冲进了院子里,那哭声越发清晰了。 “生了?”他看向洪金宝家的。 洪金宝家的抱着哥儿,没有再进去产房里头凑热闹,见云栖的眼睛闪亮,她扑哧笑了出来:“生了,刚生下来,一会儿就抱出来了。” 云栖欢喜不已。 锦灵的弟弟也推开了窗户,半趴在窗沿上,道:“姐夫,又当爹了。” 云栖咧着嘴直笑:“你又当舅舅了。” 沈婆子抱着孩子出来,笑弯了眼:“是个姑娘,云栖,你是儿女双全了。” 云栖眨了眨眼睛,笑意根本掩不住,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小小的襁褓抱了过来。 这可是他的小囡囡,金贵极了,不能粗手粗脚的。 “真好看,眼睛睁开了更好看,”云栖笑得合不拢嘴,“妈妈,锦灵儿呢?” 沈婆子指了指屋里,道:“累着了,稳婆在帮她收拾,让她睡会儿就好。” 云栖闻,长长松了一口气,又连声给沈婆子道谢:“早上亏的是在胡同口遇见了妈妈。” 洪金宝家的上前来,道:“不是说还有十几日吗?怎么突然就发作了?把夫人都唬了一跳。” “我也不晓得,”云栖亦是一头雾水,“昨夜里睡下的时候一切寻常,结果天刚亮的时候就把我唤醒了,说是肚子痛得厉害,要生了,吓得我赶紧去找稳婆。” 洪金宝家的就怕锦灵是因为什么状况才提前发作的,既然一切寻常,她也就放下心来,道:“母女平安,我也赶紧回去给夫人报信,夫人还记挂着呢。” 云栖赶紧送了洪金宝家的出门。 洪金宝家的回到韶熙园里,便把消息报给了杜云萝。 杜云萝听说锦灵平平安安生下个女儿,合掌念了声佛号:“真是喜事。” 锦蕊笑着道:“夫人,喜事都是一串一串的,过几日,准还有好消息哩。” “说得有理,”杜云萝笑了起来,“若再有喜事,我先赏你。” 章节目录 第558章天命 > 在喜事之前,杜云萝先收到的是讣告。 和皇后娘娘告诉皇太后的一样,镇国公府的小公子的确是撑不住了,勉强熬过了八月,才刚刚步入了九月,就病故了。 定远侯府和镇国公府的关系不算密切,但毕竟都是公候伯府,依着做白事的规矩,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缺。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听了这个消息,把饮到一半的甜汤放下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吴老太君苦笑,“我倒是还记得,当年镇国公府给小孙儿办百日宴的时候,可真是热闹极了,我还去吃了杯酒,哪里想到,那个小娃儿竟然走在了我们这些老太婆前头。” 世事难料,吴老太君对生离死别经历得也多,提了几句,便问起了慈宁宫里的状况:“我听说国公夫人前些日子常常进宫?” 杜云萝看了一眼屋子里,吴老太君只留了单嬷嬷和芭蕉,她便放下心来,道:“之前为了给小公子冲喜……” 听说了镇国公夫人的打算,吴老太君连连摇头,道了几声“糊涂”:“都这把年纪了,何苦把几代积攒的圣宠和名声一并赔出去?长孙娶了云华公主,镇国公府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一样是风光无限。 世家荣耀,凭的不就是个名声? 连潇媳妇,如今你掌着家里中馈,祖母老了,便是有心给你掌眼,都使不上几年的劲头了,你婆母也一样,说到底,定远侯府以后如何,全要看你和连潇了。 祖母也没什么念想,就想着定远侯府能一代传一代,别把老祖宗的忠义之名给损了,要不然,我们这些当媳妇的,闭上眼睛的时候,哪里还有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吴老太君的这一番话意有所指,她轻轻拍了拍杜云萝的手背。 杜云萝沉沉看着吴老太君,他们只与老太君说过二房在穆连康的失踪与长房子嗣上动了手脚,怕老太君吃不消,并未提及老侯爷和穆元策、穆元铭兄弟的死因。 吴老太君如今所想的,就是这个家能安安稳稳地传承下去,穆元谋和练氏莫要再作恶了。 这也是一个母亲所真心希望的事情。 杜云萝理解吴老太君,却不认为二房真的会收手,他们不过是在等候良机罢了,就跟过去的十几年间一样。 其实,吴老太君心底又何尝不懂?就是因为她懂,她才心寒。 “祖母,”杜云萝目光笃定又诚恳,“我答应您,做事一定想仔细了,不会做出损了定远侯府名声的事情。” 吴老太君浅笑着点了点头。 杜云萝的心沉甸甸的,真有一日,吴老太君知道了穆元谋做过的所有事情,她依旧会如此要求杜云萝。 从杜云萝的立场来说,就算吴老太君不要求她,她也不会为了对二房复仇而把整个定远侯府赔进去。 定远侯府的圣宠和荣耀,是老祖宗爷、老侯爷、穆元策三兄弟以性命搏回来的,是穆连潇誓死要守护的,是他们夫妻往后想传递给孩子们的,就为了对付二房,就把这些都赔干净了,根本就是昏招。 复仇的法子很多,她何必挑一个同归于尽的路子? 镇国公府那里,杜云萝不用亲自过去,让洪金宝家的走了一趟。 洪金宝家的回来道:“闹得厉害哩。” 杜云萝诧异。 依洪金宝家的的说法,云华公主身份矜贵,便是不去露面,镇国公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作为长嫂,公主起先还是去了的。 为了冲喜的事情,镇国公夫人是去求过云华公主的,云华公主转头就告诉了皇后娘娘,慈宁宫里,皇太后憋了一肚子气。 镇国公夫人心知肚明,又事已至此,不敢和云华公主硬碰硬,但小公爷夫人失了儿子,扛不住打击,语之中就有些不好听了。 云华公主是个什么脾气? 从小到大,连皇太后和皇后都难得对她说几句重话,听了底下人碎嘴,当即就不忍了,恶恶语骂了回去。 说善恶自有天报,生出这么一个药罐子来,定是镇国公府从前有许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情。 又说这一回想逆天而行,镇国公夫人自己损德不算,还想把自个儿和慈宁宫都拖在里头,其心可诛。 既然没有那个“天命”,就赶紧夹紧尾巴做人才好,偏偏还要胡乱语,把养不活个病秧子的罪过都推给别人。 这些话一传出来,气得镇国公夫人两婆媳说不出话来,又反驳不得,平白叫了好些人看笑话。 杜云萝的指尖轻轻敲着几子,唇角划过一丝冷笑。 云华公主现在骂镇国公夫人两婆媳的,不正是当年她想对南妍县主做的事吗? 若真是善恶自有天报,皇后娘娘的外甥女韶媛的病故,云华公主不也应该付出代价吗? 还是说,在云华公主心中,她就是那个有“天命”的人? 也是。 真命天子是天定之人。 她作为公主,自认为有天命,也是寻常的。 也就是她有公主的身份才能如此,寻常人家的媳妇,哪个敢这般与婆祖母、婆母作对? 话又说回来,以杜云萝对云华公主的了解,若不是为了皇家的脸面,云华公主指不定抬脚就把供桌给踢翻了。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只那句生下了病秧子,定是从前作恶多端,叫人浮想联翩。 要杜云萝说,哪家后院没几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镇国公府不可能独善其身,又因着这一回想让官家女冲喜的事情,一下子名声大坠。 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把这事情又跟景国公府扯在了一起。 当年小公爷的原配夫人大关氏病故,景国公老夫人为难安冉时,荣国公夫人曾说过一席话,说大关氏闺中身子骨不错,嫁进景国公府之后没多久,就是等死的命了,廖姨娘的身体也熬不住,至于老公爷夫人,素来身体欠妥,才让姨娘掌事,府中的妇人都如此体弱,景国公府到底是怎么折腾的。 如今,把荣国公夫人的那番话和云华公主的话摆在一起,颇有些景国公府败絮其中,行事偏颇的意思了。 这叫景国公老夫人气得仰倒。 景国公府这些年最被人诟病的就是卸磨杀驴时太过狠绝,为此,老夫人没少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 见这场火从镇国公府烧到了景国公府,她不由咬牙切齿。 骂不得云华公主,她就只能把荣国公夫人和廖姨娘、叶毓之与安冉县主骂了一通。 章节目录 第559章烫手 > 小关氏正歇着午觉,陪房妈妈匆匆进来,把她唤了起来。 瞌睡未醒的小关氏皱紧了眉头,见那陪房一脸慎重,她到底还是按捺住了火气,问道:“怎么了?” 陪房妈妈附耳与小关氏道:“老夫人那里来了客人,姓佟,祖孙两人,那孙女刚及笄的模样。” 小关氏怪异地看着陪房妈妈。 老公爷夫人那里有客人,与她有什么干系? 她是儿媳妇,又不是老妈子,还能拦着婆母见客不成? 再说了,老公爷夫人认得的人,她也不可能全认得,这个什么佟家祖孙两人,小关氏就没听说过。 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小关氏一个激灵,瞌睡就清醒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佟姑娘,是老夫人想说给毓之的?”小关氏问道。 “瞧着像,”陪房妈妈一面伺候小关氏起身,一面道,“看着就是小户人家出身,一进咱们府里,就只会低着头看鞋尖了,整个人又瘦又小,别说是撑起场面了,奴婢瞧着连生养都难。” 小关氏瘪了瘪嘴。 她是没想给叶毓之娶个凤凰一样的高门大户女儿回来,可也绝不想顺了景国公老夫人的心思,让叶毓之娶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 她是继母,是个有野心的继母,要打压的是原配留下来的嫡子。 把庶子摁死了,除了显得她心胸狭隘恶毒之外,没有半点好处。 小关氏匆匆忙忙往老公爷夫人屋子里去。 刚撩开帘子进去,小关氏对上的就是景国公老夫人那皮笑肉不笑的脸。 小关氏行了礼,目光就落在了那两位客人身上。 佟老太太穿着打扮很一般,给小关氏见礼时,透着几分拘束。 佟姑娘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小关氏一看就抿了抿唇,她原本还以为是陪房妈妈嘴巴毒,特特贬低这姑娘,哪知道亲眼一看,陪房还是口下留情了的。 就这样的姑娘娶进来,老公爷夫人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小关氏看得心肝疼,讪讪笑了笑:“母亲,这是……” 老公爷夫人请了小关氏坐下,道:“这佟老夫人是我年轻的时候在婆驼山上香时相识的,跟我一样,是菩萨跟前的尽心人。 我想着有些年没与她碰面了,就请她进府里来说说话。 这是她小孙女,我听说和瑾之年纪相仿,也就一道起了。 我看着倒是个乖巧孩子,你也掌掌眼,毓之说亲不易,能定下就定下了。” 小关氏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就闷在了胸口里。 瞧瞧老公爷夫人说得这是什么话? 就算要打发叶毓之,也没有这样说亲的道理。 若不是她得了信过来,只怕老公爷夫人把人请到府里来看了一眼,说点头就点头了,她岂不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什么合八字,什么规矩,在老公爷夫人这里都是虚的。 小关氏相信,老公爷夫人能张嘴就定婚期,把六礼能省就省下,把娶妻变得比抬妾还简单,反正老公爷和小公爷最多抱怨两句,不会真落了老公爷夫人的脸面,把婚事给推了的。 看来,是她想方设法的拖延,让老公爷夫人狠了心要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老公爷夫人已经失了名声,不怕雪上加霜。 可小关氏是要脸的,真让老公爷夫人把这么一桩烫手山芋扔到她手里…… 光是想一想,小关氏心里就火烧一样。 小关氏还未说话,叶瑾之就进来了。 叶瑾之亦是听了些风声,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佟姑娘,直把佟姑娘看得浑身哆嗦,脑袋都要埋到了膝盖间。 “祖母,您要让她给我当大嫂呀?”叶瑾之啧啧道,“忒上不了台面了。” 佟姑娘浑身一僵,死死咬住了嘴唇。 叶瑾之却扑哧笑出了声:“很般配,上不了台面的才好,本来就是个姨娘生养的,还真以为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公子哥了。” 老公爷夫人拍了拍叶瑾之,道:“你少说两句。” 叶瑾之一脸不屑。 小关氏暗暗翻了个白眼,虽然嫡庶有别,她在娘家时也不喜欢庶出的兄弟姐妹,可说句良心话,叶毓之和安冉两兄妹,比叶瑾之、叶熙之可厉害多了。 老公爷夫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道:“这事儿就如此吧,小关氏,我瞧着就挺好的,毓之这个年纪,说亲不能再拖了,就定下来吧。” 小关氏咬紧了后槽牙,挤出笑容,道:“毓之的婚事,是不是跟父亲和小公爷也商量一声?” “商量什么?”老公爷夫人哼道,“这是女人们的事情,他们大老爷们没空理会这些,我是毓之的祖母,我还定不了他的婚事了?” 小关氏眼珠子一转,道:“既如此,媳妇也晓得怎么做了,等下还请佟老夫人留下佟姑娘的生辰八字。” 佟老夫人犹豫地看着老公爷夫人。 老公爷夫人瞪了小关氏一眼:“哪里这么多规矩了? 人家瑞王府娶世子妃,从慈宁宫里下旨到成婚,才花了多少工夫? 咱们府里娶个庶子媳妇,你还要慢吞吞地拖到明年里去?” 小关氏被老公爷夫人的歪理给惊到了,张嘴想反驳,可对上老公爷夫人的那张脸,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 与其把这个黑锅背下,不如当个甩手掌柜! 小关氏的脑袋转得飞快,当即一扬手,揉了揉胸口,哎呦哎呦叫唤了起来:“我、我喘不过气来了,胸口好痛啊,老夫人,赶紧给我请个大夫……” 老公爷夫人没想到小关氏竟然使出了这一招,蹭得站了起来:“你是跟我作对是不是?我们娶你回来当填房,你竟然还敢跟我作对!” 小关氏也不愿意和老公爷夫人彻底撕破脸皮,她要走的路还很长,为了将来,这场戏要唱到头。 她两眼一翻,身子彻底歪倒在椅子上,装出一副昏厥模样。 老公爷夫人气得想让人掐小关氏的人中,可脑海里突然划过了当初安冉在灵堂上晕厥的情景,她稍稍打了退堂鼓。 万一真的晕过去了呢? 老公爷夫人顾不上佟家两祖孙了,开口让人去请大夫。 那丫鬟还未走出房门,外头就有婆子急匆匆进来,禀道:“老夫人、夫人,宫里来传圣旨了。” 章节目录 第560章正主 > 小关氏紧紧闭着的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迅速看了老公爷夫人一眼,又赶紧闭上。 别说老公爷夫人一脸愣怔,小关氏也是一样。 宫里传圣旨,对他们这种公侯人家并不陌生,但也不平常。 若是宫里有什么话,传个口谕更多些,一来就是圣旨,定是要紧大事。 可偏偏,小关氏根本想不出来,这府里眼下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下圣旨的。 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屋里静悄悄的,小关氏心急火燎,恨不能跳起来问那婆***里到底是为何来传旨的,可她才刚刚装晕厥,根本不能转醒过来,只能逼着自己耐心等着——等老公爷夫人回神。 小关氏都等得不耐烦了,老公爷夫人才问那婆子:“传旨来了?没弄错吧?” 那婆子连连点头:“老夫人,这还能弄错呀,老公爷让您赶紧准备准备。” 老公爷都吩咐了,老夫人愈发不敢怠慢了。 清了清嗓子,老夫人与佟老夫人道:“我这儿有要事,你们坐着等一会儿,回头咱们再说。” 佟老夫人诺诺。 装晕的小公爷夫人一听这话,原本还打算慢悠悠转醒过来去接圣旨,这下子干脆装到底了,免得接了圣旨,老公爷夫人又让她接这烫手山芋。 到了那时候,她总不能再晕一回吧? 老公爷夫人唤了人手要进内室里更衣梳妆,抬眸瞧见叶瑾之,她的心思一动。 莫非那圣旨有关叶瑾之的婚事? 念头一涌上来,老公爷夫人就越发笃定起来。 小公爷在孙国舅生辰时特特走过一趟孙府,人家客客气气的,并没有拒绝两家联姻的意思,只是后来无声无息了,叫她很是奇怪。 如今想来,定是孙国舅与宫里去说了,一个是国公府,一个是皇后的娘家,自然要细致办事的。 喏,这不就是办下来了吗? 老公爷夫人越想越欢喜,笑眯眯地与叶瑾之道:“你也赶紧去换身接旨的衣裳,莫要耽搁了。” 叶瑾之诧异,染了丹蔻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是谁?”老公爷夫人哈哈笑了起来,“咱们府里,还有其他要接旨的人吗?” 叶瑾之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脸上不见丝毫羞涩,反倒是得意满满。 祖母说得一点也不错,除了她叶瑾之,这府里就没有其他要接旨的人了。 叶瑾之趾高气昂回房更衣梳妆,屋里只留下佟家两祖孙和装晕的小关氏。 小关氏藏在袖子里的手把掌心印出了一排月牙印。 她被老公爷夫人的话吓了一跳,若那圣旨真的是让叶瑾之嫁进孙家的…… 思及此处,小关氏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她不住宽慰自己,宫里厌烦着老夫人呢,又怎么会给这种体面,还是说,抬举了叶毓之,在景国公府脸上打了个巴掌,这会儿再来给个甜枣? 真要是那样,庶出的叶毓之得了仕途,大关氏留下来的嫡女得了好婆家,给叶熙之添了助力,他们各个都有好处,只她这个填房什么都没捞到? 小关氏憋不住了,想干脆豁出去,爬起来说自己醒了算了。 她还没拿定主意,老夫人屋里的丫鬟婆子们总算想起她来了,唤了人手进来,把小关氏抬回了她自个儿屋里。 小公爷回来更衣,见小关氏昏着,便让通房丫鬟动手。 拔步床幔帐落下,小关氏睁开了眼睛,听着外头动静,心中忿忿。 只是她这会儿也没空收拾那几个狐媚子,她的心思都在圣旨上。 等小公爷急匆匆去接旨了,小关氏的陪房妈妈才到了床前。 “妈妈莫要管我,我无事,赶紧去听听圣旨要紧。”小关氏催道。 陪房妈妈忙道:“夫人,我们唱戏唱全套,奴婢已经请了大夫来了,圣旨上写的东西又变不了,您等一等,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小关氏急切等着,叶瑾之扶着老公爷夫人赶过去接旨。 她年纪也大了,一身国公夫人的冠服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可老公爷夫人不觉得累,反倒是脚下生风,这些年逢年过年进宫请安时,她都没有这么轻快过。 “瑾之,”老公爷夫人道,“你只要进了孙家,那咱们和皇后娘娘就是姻亲了,那些在背后胡乱语的小人,我看他们还能编排出什么东西来! 尤其是荣国公府里的那个,长得跟妖精似的,哪里有国公夫人该有的端正?不就是仗着她在慈宁宫里有几分体面,这才敢指手画脚的吗? 你出息了,和熙之相互扶持,谁也越不过你们。” 叶瑾之撇了撇嘴,道:“祖母这话说得不对,我有没有出息,我都是嫡女,谁能越过我?” 老公爷夫人大笑,点头道:“是了,安冉和毓之,原本就是越不过你的。” 来传旨的是内侍冯公公,老公爷夫人自然认得他,那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 老公爷夫人笑着道:“辛苦公公了。” 冯公公皮笑肉不笑,道:“呦,怎么还少了人呐?” 老公爷夫人忙道:“家媳身子不适,下不了床……” “老夫人,”冯公公打断了老公爷夫人的话,摆手道,“咱家问的不是小公爷夫人,而是正主,这正主不来,圣旨如何传呀?” 闻,众人都是一怔。 老公爷夫人指了指身边的叶瑾之,道:“正主不是在这儿吗?” 冯公公上上下下看着叶瑾之,眼中讥讽一闪而过,道:“正主分明是叶都事。” 叶都事? 老公爷夫人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倒是老公爷和小公爷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公爷沉声道:“冯公公,莫非毓之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话一出口,小公爷也自知不对,若真是叶毓之出了什么过错,冯公公又怎么会笑盈盈登门,早就让人去中军都督府绑人了。 目光落在了冯公公手中的圣旨上,小公爷心里七上八下的,这里头到底写了什么,而正主竟然会是叶毓之! 老公爷轻咳一声,掩饰了小公爷的失,又赶忙让人去寻叶毓之回府接旨。 章节目录 第561章高兴 > 叶瑾之在想起叶毓之是中军都督府的都事时,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 她自信满满地来,以为这是她的圣旨,却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刚刚冯公公眼中毫不掩饰的讥讽就像一把刀子,狠狠刮过了她的脸面。 她咬紧银牙,暗暗骂道:“一个断子绝孙的阉人,狗仗人势,呸!” 明黄色的圣旨里,鬼知道写了什么,她才不稀罕呢! 叶瑾之转身想走,迎面对上老公爷沉沉的目光,她才顿住了脚步,别扭地站在了原地。 国公府离中军都督府说近也不近,等待之中,小公爷和老公爷的面上还端着,老公爷夫人和叶瑾之、叶熙之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 冯公公看在眼里,眼珠子一转,唇角微扬。 京中世家内院的是是非非,冯公公听得多了,可也从不放在心上,在他眼中,那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小把戏,根本比不过宫里的倾轧,他能从一个小太监一步步成为皇后的心腹,什么样的戏码没见识过。 可他还是喜欢看戏的,人生的乐子这般少了,再不多看几场戏,这日子也忒无趣了。 原本皇太后没打算在镇国公府小公子新殇的时候给景国公府赐婚的,可偏偏镇国公府那两婆媳闹了云华公主。 皇家体面岂是由着她们胡来的?况且,云华公主根本不理亏。 皇后娘娘心疼女儿,便建让皇太后把叶毓之的婚事早早定下来。 她要明晃晃地告诉镇国公府,宫里不是不管国公府的公子们的婚事,而是她和皇太后不管她们镇国公府的损德之事。 皇太后应下了,传旨的事情交给了皇后。 孙国舅进宫告状的事情,冯公公是知道的,便揽着这桩差事,来看看景国公府里的状况,果不其然,这景国公府里晕乎着呢。 以为叶瑾之是正主? 笑死人了! 孙家几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叶瑾之这样的,模样没模样,规矩没规矩,才情没才情的,便是有十个她,一样是拍马都比不上孙家公子们的,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等到叶毓之回来,冯公公的笑容才多了几分真切,这一位可是圣上看重的俊才,往后前途大着呢。 “叶都事,接旨吧。”冯公公道。 叶毓之笑容温和,圣旨的内容,他大致心中有数,见老公爷夫人和叶瑾之的视线都烧了火一样,他默默挪开了目光。 众人在冯公公跟前跪下,冯公公展开了圣旨,“嗯哼”两声轻了轻嗓子,尖声念起了圣旨。 很长,各种体面话,但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叶毓之和黄婕的婚事。 这两个名字列在一起,一下子就把众人给砸懵了。 老公爷的双肩颤了颤,双拳抵着地面,视线在一瞬间有些模糊了。 为什么? 他不停问自己为什么,一个庶出的叶毓之而已,圣上为什么要这般抬举关照。 叶毓之在山峪关是攒了军功,但那又不是他的功劳,不过是运气好,正好赶上了穆连潇和黄家父子打下了古梅里而已。 回了京城,调入中军都督府也就算了,为什么圣上连叶毓之的婚事都一并揽去了。 且没有提前和景国公府知会一声。 这张圣旨,根本就是没给景国公府留半点颜面。 老公爷越想,胸口越闷。 小公爷亦是一脸震惊,暗悄悄打量了叶毓之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他的庶长子,与他的震惊截然相反,看来,叶毓之一早就知情了,不仅知情,还在等着这圣旨。 与叶毓之相比,他们这一群人全部被蒙在了鼓里。 老公爷夫人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她看不清眼前青石板的纹路。 她到底听见了什么? 冯公公念的每一个字她都明白,可连在一块,她就怎么都想不明白了。 身上沉甸甸的冠服压得她脑袋发沉,浑身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她的身体微微晃了晃,眼前才有了一瞬的清明。 在这一瞬,她猛得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冯公公手中的圣旨。 那是假的!那一定是假的! 若有力气,她定要扑过去,把那假圣旨夺过来,亲手撕掉。 一个庶子而已,凭什么压在嫡出的叶熙之和叶瑾之头上? 呸! 老公爷夫人撇着嘴想啐上一口,眼前终是一黑,整个人歪倒下去,扑在了地上。 一时间乱作一团。 她听见小公爷唤着“母亲”,听见老公爷喊人把她抬回去,她什么都听见,可她就是睁不开眼睛,连动动手指的劲儿都没有。 她感觉到自个儿的身子被腾空抱了起来,可她并不想离去,起码在离开之前,要先把那圣旨毁了。 只是,老公爷夫人无能为力。 想到被她留在屋里的佟家祖孙,老公爷夫人恨得不行,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不对,都怪小关氏太拖沓,要是叶毓之刚回京的时候,就把他的婚事给定下来,哪里会生出这样的变故来? 真真是夜长梦多! 老公爷硬顶着一口气站着,和冯公公寒暄了几句。 冯公公道:“宫里赐婚,这是天大的喜事,老夫人突然厥过去了,这是病着还是……” “呵……”老公爷硬生生打断了冯公公的话,“她是高兴的吧。” 冯公公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老夫人这般高兴,咱家回去禀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也让她们两位高兴高兴。” 老公爷笑得干巴巴地送走了冯公公,转过身来就收了所有笑容,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他知道景国公府已经失了圣上的欢心了,以至于一个阉货都敢嘲弄他们。 思及此处,老公爷抬脚重重踢了门板,气呼呼地往内院里走。 小关氏那里很快就得了信。 听陪房妈妈进来禀报,小关氏诧异极了:“给毓之赐婚的?黄大将军的女儿?老夫人还厥过去了?” 陪房妈妈连连点头。 小关氏翻了个白眼,用力在床板上捶了捶:“我是装晕,她是真厥过去了? 她怎么会不厥,一心想打压的毓之,竟然要冲天了,哈! 这回就别想丢个烫手山芋给我了,我丢不起那个人! 可是,妈妈啊,让毓之得了这等好处,我心里也有些慌哩。” 陪房妈妈替小关氏按着太阳穴,道:“夫人,您可不用慌,如此一来,老夫人越发对大公子咬牙切齿了,什么心思都对付那边去了,您这儿就能低调过日子。 您千万别忘了,您的战场不是现在,是在十几年后,您需要的是韬光养晦,咱们就隔山观虎斗,由着他们闹去吧。” “可再闹腾,庶子还是庶子,毓之越不过熙之。”小关氏道。 陪房妈妈笑了起来:“是啊,大公子越不过,但我们的小公子就不同了。二公子如今被大公子比下去了,没有半点光芒,再过十几年,一样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大公子占不到嫡字,小公子却能。要奴婢说,廖姨娘是糊涂,却也是真有本事,教出一个好儿子来,可什么都要紧。” 章节目录 第562章恩惠 > 小关氏听了陪房妈妈的话,心中郁气渐渐散了,脸上也添了些许笑容:“是啊,把儿子教养好,比什么都要紧。” 她的对手是老公爷夫妇一心一意要扶起来的叶熙之,并不是廖姨娘和叶毓之,她若是稀里糊涂地找错了对手,那才是笑话哩。 小关氏想明白了,接下去的几日里,便称病不出。 她是在老公爷夫人跟前晕过去的,要是第二日就风风火火的,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老公爷夫人,她是故意做戏的嘛。 院子里架起了药炉,扑哧扑哧的文火煎着药。 小关氏闻着药味就不自在,可想到她不躺在这儿,就要去老公爷夫人跟前伺疾,那里不仅一样有药味,还要听老夫人抱怨这个指责那个的,小关氏就宁愿在屋里躺着了。 她闭门不出,老公爷夫人那儿的消息依旧传到了她的跟前。 老公爷夫人那日晕厥过去,大夫施针后才慢慢转醒过来。 醒是醒了,脑袋却晕得厉害,只觉得天旋地转,根本起不得身,只能躺着休养。 叶瑾之就在床前伺候,她是老公爷夫人养大的,见祖母为了叶毓之的婚事变成了这个样子,愈发恼火,整日里没少说叶毓之和黄婕的坏话。 起先是愤怒叶毓之竟然有大造化,能让宫里给他下旨赐婚,原本应该被压得死死的翻不得身的庶子,却要失去掌控了,这让老公爷夫人既不甘心,又觉得难堪。 叶毓之得了黄大将军这样掌实权又提拔照顾过他的岳父,又在中军都督府里得了靠山,除了他还姓叶,还住在景国公府里,他似乎真的和他们一家子越行越远了。 这让老公爷夫人越想越不能接受。 可说得多了,祖孙两人的心态也就慢慢变了。 黄婕的性子被贬得一文不值,这样的姑娘娶回来,有什么用场? 又骂黄大将军是泥腿子出身,从前身份低贱,不过就是“暴发户”,和国公府是一个天一个地,有什么资格相提并论。 小关氏听陪房妈妈说了,连连翻了几个白眼。 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老公爷夫人和叶瑾之的心情,她们若不这般骂一骂,又怎么能宣泄怒气呢。 老公爷夫人病倒了,小关氏装病,反倒是一直都称病的廖姨娘精神奕奕,歪在榻子上眯着眼睛听丫鬟唱小曲儿。 她也听说了下圣旨那日的状况,晓得叶瑾之欢欢喜喜去,却被冯公公不冷不热讽了,晓得老公爷夫人请了佟家祖孙回来,小关氏装晕避难,晓得老公爷夫人当场真厥了过去…… 这叫廖姨娘连连抚掌,可惜那一幕幕她不能亲眼所见。 欢喜过后,廖姨娘又不禁苦笑,现今局面,不过是她当年太傻太痴罢了,好在,她总算是醒过来了,她的毓之和安冉也醒了。 赐婚的圣旨一下,京城勋贵们的目光又落到了景国公府里。 圣上对叶毓之的抬举和偏爱是如此的明显,而这一切都和景国公府无关,甚至是在刻意打压他们。 有些只知道粗枝末节的,对此还有几分意外,但那些知道小公爷妄图与孙国舅家联姻的人,便通透了。 景国公府这几年的作为,是彻底失了圣心。 与景国公府一样难堪的是镇国公府,慈宁宫里的意思明晃晃的,京中并非没有年纪合适的官家姑娘,也并非她们不插手底下公候伯府的婚配之事,而是慈宁宫就是不管镇国公府了。 云华公主依旧是云华公主,就算下嫁镇国公府,也不是由着他们转弯抹角地胡说八道的。 京中有笑话两个国公府倒霉的,也有人羡慕应家运气的。 应佥事夫妻当初替应稽求娶杜云诺,为的是让应稽得一个有底蕴的妻族,又能添几个体面的连襟。 应家是“新贵”,应佥事爬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除非有机缘,否则二品佥事就已经到头了。 应稽为人正派,不会官场上虚与委蛇的那一套,等应佥事告老了,他很难再进一步了。 求娶杜云诺,为的是让应稽即便不进,也不会被退下来。 可眼下,似乎这一切隐约又有些了变化。 叶毓之很可能就是应佥事的机缘。 圣上为了抬举叶毓之,极可能再给应佥事一些好处,而叶毓之若是飞黄腾达了,他能拉扯谁? 景国公府的那些姻亲,叶毓之避之不及,霍子明和黄纭等妹夫妻舅不用叶毓之操心,只有踏踏实实做事的应稽,若有需要时,叶毓之能帮上一把。 姻亲关系,原本就该彼此提携共进退。 定远侯府之中,吴老太君也在琢磨着这些。 为臣之道,说简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圣上顺心。 穆连潇当时给叶毓之几句建,不过是举手之劳,定远侯府也绝不会以“恩人”自居。 若要说恩惠,反倒是他们得了叶毓之的大恩惠。 若没有叶毓之,吴老太君百年之时,都不会知道穆连康依旧活着,还成家立业。 能够寻回穆连康,别说是提点叶毓之几句,便是帮着叶毓之一步步往上爬,吴老太君都是愿意的。 杜云萝进来给吴老太君请安,道:“祖母,过几日就是九月十九了,三婶娘与我说,她绣了一套佛蟠,想亲自送去法音寺供奉。” 吴老太君笑了起来:“寻了连康回来,她是越发诚心诚意了。” 从前诵经刺绣,是心如死灰时打发漫长岁月,现在就不同了,徐氏整日里都笑容满面。 与吴老太君说好了徐氏和陆氏去婆驼山的事情,杜云萝回到了韶熙园。 庑廊下,锦蕊和洪金宝家的凑在一块,压着声说着什么。 直到小丫鬟们问了安,听见声音的两人才抬起了头,匆忙行礼。 杜云萝走上前去,问道:“说什么事儿呢?这般入神。” 锦蕊脸上微微一红,洪金宝家的笑眯眯道:“夫人,先进屋里说吧。” 三人一道入了东次间,杜云萝在罗汉床上坐下。 等锦蕊添了茶,洪金宝家的低声与杜云萝道:“夫人的小日子是不是迟了?” 章节目录 第563章确定 > 杜云萝闻,刚扶住了茶盏的手不由就是一顿。 刚来葵水的时候,她的日子是不太准的,后来慢慢好了些,等生了延哥儿之后,就基本定了下来,前后偏差不过几日。 按说月初时就差不多该来了…… 这么一算,正如洪金宝家的所,她的小日子迟了有七八天了。 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肚子上。 莫非是怀上了? 欢喜之余,杜云萝亦了几分谨慎,她记得初初怀延哥儿的时候,洪金宝家的告诉过她,日子太浅时,医婆是诊不出来的,要再等上十天半个月的,才好确定。 杜云萝强压住心中喜悦,与锦蕊和洪金宝家的道:“这事儿我们心中有数便好,不要急着传出去,万一弄错了,反倒让祖母和母亲空欢喜一场,等再过半个月,若葵水未至,大概就是准了。” 洪金宝家的颔首。 锦蕊捂着嘴笑了起来:“侯爷去了蜀地,等回来了,就是一个大惊喜了。” 杜云萝莞尔。 等待的日子总是难捱的,杜云萝几乎要一天又一天数着过了。 九月十九,徐氏和陆氏去法音寺里进香,穆连康陪着一道去。 庄珂信三清,进庙宇怕对菩萨不敬,原是打算留在府中照顾孩子的,哪知道又叫慈宁宫里请了去。 杜云萝与庄珂一道入宫,皇太后和皇太妃兴致不错,叫了两个宫女一道打叶子牌,见两人来了,便让宫女让了位子,叫这两妯娌来陪着打。 庄珂不会叶子牌,叫皇太后笑话了两句,便放过了她,只让她坐在自个儿身边,帮自己看着牌,也顺便教她些规矩。 皇太后笑道:“前几日,黄家那丫头进宫来谢恩,哀家瞧着,与叶家大郎也算合适。” “可不是?”皇太妃摸了一张牌,眯着眼笑了起来,“皇太后与她说叶家大郎,那姑娘的脸都红透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上了心了。” 皇太后哈哈大笑。 杜云萝和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总算没有让皇太后失望。 皇太后每一次都说,希望指出来的一对对都能琴瑟和鸣,若是怨气冲天就不好了。 黄婕能接受叶毓之,做好了嫁过去当媳妇的准备,这让慈宁宫里很是满意。 皇太后原本想多留两人一会儿,眼看着外头起了风,似是要落雨一般,便让两人早些回去,免得压了雨。 杜云萝和庄珂前脚刚进门,徐氏和陆氏后脚也回来了,还未来得及问安,那天色又暗了一层。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一日的雨水过后,不过十来天,连清晨都有几分寒意了。 杜云萝坐在梳妆台前,与锦蕊道:“这才刚刚入了十月呢,瞧着似是要比岭东还冷得早了。” 锦蕊手脚麻利替杜云萝梳头,道:“夫人出去时添一件披风吧,免得受凉。” 杜云萝点了头。 等用了早饭,玉竹便领着医婆候在了庑廊外头。 几个大丫鬟都是屋里伺候的,杜云萝的小日子迟了,她们心里也都有数,见主子要等些日子再请医婆,也就各个心照不宣了。 今日一大早,洪金宝家的便让玉竹去请医婆来,玉竹心领神会,兴高采烈地去了。 锦蕊撩了帘子让医婆进来。 前两年杜云萝在岭东时,周氏便寻了个由头,把府中原先常请的两位医婆给换了,这位华医婆是周氏娘家那儿推荐来的,水平肯定不能和邢御医相比,但平日里的小病小痛是不在话下的,而且也能够信赖。 华医婆给杜云萝诊了脉,起身道:“恭喜夫人了,夫人是有喜了。” 话音一落,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喜笑颜开,纷纷贺喜。 杜云萝微微失神,这个结果是她意料之中的,可亲耳听见了,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下了,多了几分踏实。 第二次怀孕,不似怀延哥儿时那般忐忑,但喜悦是相同的。 可惜,穆连潇不在京中,不能立刻与他分享。 前一回,她是写信去了山峪关,这一次,却连寄信都不晓得要如何送出去,只能翘首盼着,等他归来。 想到穆连潇得知讯息时会露出的惊喜模样,杜云萝又觉得,这种等待也是一种乐趣。 比起让亲随传话或是信上的寥寥数语,她更想要亲口告诉他。 杜云萝去了柏节堂。 刚一迈进去,就见吴老太君和周氏转过头来看着她。 “连潇媳妇,”周氏朝她招了招手,“听说你那里请了医婆?是不是身子有哪儿不妥当?” 杜云萝抿唇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吴老太君微怔,而后便是狂喜,她从罗汉床上撑坐起来,问道:“是有了?” 杜云萝笑着点头:“医婆说是两个月了,是侯爷离京前怀上的。” 闻,吴老太君和周氏高兴极了,连声说好。 大手一挥,吴老太君给柏节堂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添了赏,韶熙园里的也都不落下。 周氏的眼中晶莹一片,合掌诵了一句佛号。 虽然已经有了延哥儿,但孩子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延哥儿是生在宣城里的,周氏没有亲眼看到孩子出生,心中总觉得遗憾,这一次,这种遗憾就能填上了。 周氏柔声道:“怀胎时要注意的事儿,你也都明白的,我就不唠唠叨叨的了。府里现在也没什么要操心的事情,你只管养着就好。” 头几个月最是要紧,这个道理杜云萝很清楚,她笑着应下了。 吴老太君握着杜云萝的手,道:“正好是他们过来问安的时候,也省的我让人去各处报喜,你娘家那儿,使人去报了没有?” 杜云萝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洪金宝家的都安排了。” 正说着话,庄珂带着两个孩子过来,笑盈盈道:“我一进院子就听说了,可真是好事。” 屋里的笑声在院子里都清清楚楚的。 蒋玉暖抱着娢姐儿,跟着练氏迈进来。 练氏狐疑地看着蒋玉暖,蒋玉暖亦是不解。 边上丫鬟忙问了安,禀道:“二太太、二奶奶,早上韶熙园里请了医婆,夫人怀上了。” 练氏的眸子倏然一紧,呼吸一顿。 又有了?杜云萝竟然又有了! 练氏回头睨了蒋玉暖一眼,目光之中,透着不满和恼意。 蒋玉暖垂下头,避开了练氏的视线,心中委屈极了。 这能怪她吗? 穆连潇他们出了孝期了,可她和穆连康还在服孝呢,怎么能生出个孩子来? 章节目录 第564章混沌 > 练氏抬起头,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十月早上的阳光本就算不上炎热,这会儿晒在她身上,似乎是把最后那一丁点温暖都消散了去。 秋风迎面而来,练氏紧了紧披风,啧了一声:“怎么跟腊月里一样了,别愣着了,赶紧进屋里去。” 蒋玉暖应下,跟着练氏往正屋里去。 娢姐儿昨夜似是没有睡好,不停揉着眼睛,嘴里咕哝着“困”。 蒋玉暖脚下步子不停,柔声哄着她,目光落在前头练氏的背影上,心里沉甸甸的。 她倒不怕和练氏相处。 练氏就算心底里有什么不满意的,面对蒋玉暖的时候,最多也就是瞪上两眼,从未有过恶恶语。 相较之下,蒋玉暖更怕她的母亲蒋方氏。 蒋方氏那个人,无理都要闹三分,蒋玉暖一想起她来,浑身都不自在。 尤其是想到蒋方氏要求她的事情…… 杜云萝又有身孕了,若她迟迟不能给二房添个儿子,蒋方氏让她把陪嫁过来的丫鬟开脸,她到底要怎么做…… 蒋玉暖犹自想着,迈过门槛时险些绊着,还好一旁打帘子的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二奶奶当心脚下。” 蒋玉暖心跳得飞快,搂紧了娢姐儿,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稳住了心神。 练氏到吴老太君跟前行了礼,视线就落在了杜云萝身上。 看得出来,杜云萝的心情极好,她的手下意识地摆在依旧平坦的腹部,那里头已经有了孩子。 练氏呼吸一窒,抬了抬嘴角,努力挤出笑容来,道:“听说又怀上了?” 杜云萝笑盈盈点头:“早上刚请医婆看诊。” 蒋玉暖抬眸看了一眼,杜云萝笑得真切欢喜,而练氏的笑容却透着几分勉强。 “连诚媳妇,把娢姐儿抱过来。” 蒋玉暖听见吴老太君唤她,赶紧把娢姐儿交给吴老太君,经过庄珂身边的时候,她听见了自己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声。 她有一种感觉,也许不用多久,庄珂也会再怀一个。 府中三个妯娌,到时候她们都挺着个大肚子,唯有她,只有一个娢姐儿。 这么一想,蒋玉暖的背后冰冷一片,仿若是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把她淋了个透湿。 她不自觉地又去看练氏。 到那时,练氏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会不高兴的吧…… 肯定不高兴。 二房这些年所追求的,在杜云萝生下延哥儿、穆连康夫妇回京之后,就已经很难了。 得一个儿子,是二房如今最大也最迫切的念想了。 蒋玉暖明白,但她更想知道,在穆连康失踪时,整个二房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说到穆堂时的态度,让蒋玉暖不安极了。 会不会真的就跟她猜测的那样,是穆元谋和练氏指使穆堂,把穆连康留在了北疆的冰天雪地里? 这是蒋玉暖这小一年来一直压在心中的疑惑。 她悄悄看了庄珂一眼,那碧蓝的眼睛清澈却不见底。 蒋玉暖低下了头,若真是穆元谋和练氏,那么穆连诚有没有牵扯其中? 到底有没有…… 若是有呢…… 蒋玉暖不知不觉间咬紧了下唇,她迷茫极了,就像是站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不是没有路,四面八方都可以走,只是她不知道要往那一侧迈出脚步。 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不知如何前行。 幼年时,蒋方氏不管她,她还有祖母可以依靠; 等蒋方氏想起她来,让她入侯府,她面前的不过也就是“去”亦或是“不去”两条路,然后,蒋方氏死死拽着她走进了侯府; 再往后,她的人生每一个转折都有选择,即便哪个选择被人堵上了,她的面前还会有一条路,有人会拽着拉着推着她走。 直到这一刻,蒋玉暖突然想到,要是穆连诚真的害过穆连康,她要如何面对? 她的脑袋混沌得厉害。 徐氏和陆氏一道进来,她们也听说了好消息,脸上喜气洋洋的。 “老太君,”徐氏笑着道,“您看看这一回是个哥儿还是姐儿?” 吴老太君笑骂道:“你比我还心急了?肚子都没有显怀,哪里看得出来?亏你还生养过,尽胡说了。” 徐氏咯咯直笑,与周氏道:“我晓得大嫂肯定是盼着再添个哥儿,二嫂,你觉得呢?” 练氏没想到徐氏会把问题抛给她,唇角抽了抽,叠在膝上的双手死死攥拳,才稳住了笑容不改,道:“那肯定是,谁不喜欢哥儿呀,是吧?” “姐儿也好,”吴老太君哄着娢姐儿,道,“娢姐儿一样是曾祖母的心肝肝。” 练氏的面上不由就是一白,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没说不疼娢姐儿。” 柏节堂里的欢声笑语压得练氏喘不过气,只稍稍坐了一会儿,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告退。 出了屋子,外头爽利的秋风依旧没能让她的呼吸顺畅起来,她扶着朱嬷嬷的手回到了风毓院,踢了鞋子歪在了榻子上。 “使人去和老爷说一声。”练氏吩咐道。 朱嬷嬷应下,退出去唤人。 董嬷嬷站在庑廊下,朝她招了招手,等朱嬷嬷走到近前,她附耳过去,道:“长房那位夫人又有了?” 朱嬷嬷点了点头。 “这几日怕是不好伺候了,”董嬷嬷哀声道,“要我说,如今这样,还有希望吗?” 朱嬷嬷撇嘴,压着声儿道:“这话可别叫太太听见,这哪里是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事儿,换了你,十几年心血一朝成空,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又能怎么办?”董嬷嬷摇头,“现在要对付的不仅仅是长房,还有三房呢,还要顾忌着定远侯府的名声,不能叫人看出马脚来,哪有这么容易的?” 朱嬷嬷摆摆手:“不容易,当年老侯爷、大老爷、三老爷在的时候,难道就容易了?” 董嬷嬷闻一怔,便没有再说话了。 当年一样不容易,就是因为经历过一次不容易到容易,这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以为可以再来一次。 朱嬷嬷把消息传给了穆元谋。 穆元谋站在大案后头,手中的狼毫顿了顿,又继续往下一笔一划写着,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章节目录 第565章理会 > 杜云萝和周氏陪着吴老太君用了午饭。 吴老太君歇午觉前,芭蕉进来磕头,她今日里就算是出府了。 芭蕉要嫁给前头回事处的小卓管事,往后就不进内院里当差了,她跪在罗汉床前,红着眼睛给吴老太君磕了三个头。 吴老太君让单嬷嬷扶了芭蕉起来:“你就高高兴兴嫁人吧,老婆子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你不用担心。” 芭蕉忍着眼泪,挤出笑容来点头。 杜云萝笑着与她道:“我今天过来,身边也没带什么,等你出阁的时候,我让锦蕊过去给你添妆。” 芭蕉连声谢了恩,又说今日夫人大喜,自个儿已经得了一个大红封了。 等吴老太君歇下,周氏和杜云萝一道退了出来。 周氏想借芭蕉的事儿提醒杜云萝放丫鬟出府,除了锦岚,韶熙园里的三个大丫鬟年纪都不算小了,可转念想到杜云萝刚怀上了,就把念头都压了回去。 虽说韶熙园里现在当差的二等、三等都还是老实人,不踏实的,杜云萝去岭东的时候,就被连翘和古福来家的教训清理了,但院子里伺候的和屋里伺候的,还是不同的。 周氏不想平添是非,大丫鬟配人的事情,还是等杜云萝这一胎安安稳稳生下来之后,再来考量为好。 杜云萝回屋子歇了个午觉,刚睁开眼睛,就听锦蕊来禀,说是甄氏与唐氏过来看她了。 她哪里还躺得住,一个翻身起来,催着更衣梳头。 洪金宝家的陪着甄氏和唐氏进来。 甄氏笑着嗔了杜云萝一眼:“你急什么?你什么邋遢样子我没瞧过?别忙着梳头了,多添件衣服才是正经的,刚从被窝里出来,别着凉了。” 杜云萝搂着甄氏的腰娇娇笑了,偏过头去问唐氏:“湉姐儿呢?” “在家呢,没抱过来。”唐氏答道。 杜云萝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她真想瞧瞧粉雕玉琢的湉姐儿在三四个月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 甄氏拉着杜云萝坐下:“就你想湉姐儿,我还想延哥儿呢。” 锦蕊机灵,让彭娘子抱了哥儿过来。 甄氏搂着延哥儿不肯松手,怎么瞧怎么喜欢,一面逗着延哥儿,一面与杜云萝说话:“吃穿用度都要用心,侯爷不在,你就自个儿多养养身子,是了,你祖母那里,中午刚做了些糖藕,让我给你送来。” 甄氏说完,便让候在外头的婆子提了食盒进来。 杜云萝抬眸看去,那婆子很是眼生,不是清晖园里做事的,她疑惑地看向甄氏。 甄氏扫了眼屋里,除了锦蕊和洪金宝家的,就只有彭娘子,锦岚守在了门口,她安心许多,低声道:“让她给你诊诊脉。” 杜云萝会意,晓得甄氏是怕侯府里请的医婆有些问题,这才如此。 医婆看了诊,又看过了早上华医婆留下的方子,冲甄氏点了点头。 甄氏安心许多。 杜云萝解释道:“现在请的医婆是我婆母娘家那儿推荐过来的,还是可以放心的。” “我是真真叫你给弄怕了,”甄氏叹息道,“虽然不可能家家都跟我们府上一样太太平平的……” 杜云萝握着甄氏的手,赶紧转了话题:“二姐姐是不是快生了?” “是啊,”甄氏面上神色舒展许多,说起了杜云瑚的事儿,“就这个月了,前些日子,你嫂嫂和云琅媳妇才给她送了催生包。” 甄氏对杜云瑚亦很关心。 杜云萝的头胎和杜云茹的二胎都是在岭东生的,全靠杨氏关照,甄氏很是感激,如今轮到杜云瑚要生了,杜怀让一家不在京中,甄氏这个当婶娘的多照顾一些,也是应当的。 说到了长房,甄氏道:“大嫂送了信回来,说是今年回京过年,等二月里启程去江南赴任。” 杜云萝笑了起来:“这可是好事。” 絮絮说了家中事情,甄氏又低声与杜云萝道:“你四婶娘让我给你道声谢。” 杜云萝心中透亮,含笑不语。 廖氏谢她,是为了叶毓之的事情。 叶毓之和黄婕已经合了八字,宫里赐婚的,这八字合出来肯定是上上配。 景国公府里,不管老公爷夫人气成了什么样子,小公爷夫人还是规规矩矩地依着六礼,要选日子请全福夫人去黄家过小定。 眼下已经是十月了,年内大婚是来不及的,大抵是来年开春再办大礼。 叶毓之的人生大事有了着落,廖氏自是感激的。 可要杜云萝来说,她帮了叶毓之,自个儿也收获了不少好处,再说叶毓之和黄婕的婚事,她是照着慈宁宫的意思办的,当不起这个谢字。 话又说回来,这样对杜云诺也好。 应家抚照叶毓之,叶毓之若飞黄腾达,反过来提携应稽,应家就更加会看重杜云诺了。 毕竟是一家姐妹,自然是盼着各个都顺心如意。 甄氏和唐氏从韶熙园里出来,又去见了吴老太君和周氏,这才回府去了。 杜云萝开始用起了安胎药,她本以为这一次还会跟怀延哥儿时一样,整个肚子里翻山倒海的,吃什么吐什么,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是风平浪静的。 洪金宝家的宽慰她道:“这个小主子是个安稳的,不折腾夫人哩。” 杜云萝摸着肚子笑:“不折腾我,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好好的在长大。” 直到十月过了大半,柏节堂里烧起了地火龙的时候,杜云萝才干呕起来。 吴老太君一面让人伺候她漱口,一面笑得合不拢嘴:“叫你嫌弃他不理你,这回好了,可算是理会你了,叫你知道他也是个有脾气的。” 杜云萝被吴老太君一逗,亦扑哧笑出了声。 屋里笑声一片,青松领了一个婆子进来报喜,说是杜云瑚半夜里平安生下了个儿子。 杜云萝欢喜,吴老太君也高兴。 自家府里要添新丁了,听见姻亲家中生儿生女的,也让人开怀,就好像是孩子们手拉着手,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吴老太君把手掌放在杜云萝还未显怀的肚子上:“我还说元铭媳妇心急,其实啊,老婆子我最心急了,就盼着你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赶紧让我瞧瞧,到底是圆的还是尖的。” 章节目录 第566章拍马 > 杜云萝的这一胎怀得很平顺。 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除了那日在柏节堂里让杜云萝干呕了一阵之外,一下子又安稳了下来,每日里丝毫不折腾这个当娘的。 杜云萝的吃喝也比怀延哥儿的时候好伺候多了。 她抱着延哥儿,捏着儿子软软的手掌心,道:“就属你最淘气了,以前没少踢我打我。” 延哥儿可听不懂这些,一双眼睛全在桌上热腾腾的米糕上,根本挪不开视线。 杜云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在延哥儿屁股上拍了两下,就让锦蕊把米糕拿给他。 等到了杜云瑚的儿子摆满月酒的时候,杜云萝还是没有亲自过去。 吴老太君讲究,说头上三四个月,还是莫要出门,等这一胎坐稳了,过年的时候回娘家去走动,才能让婆家娘家都放心。 杜云萝听着也有道理,就只让洪金宝家的过去添了礼金。 洪金宝家的回来,笑眯眯道:“夫人是没瞧见,哥儿长得真是俊俏极了。 前回洗三的时候,眼睛总眯着,看不出来模样,只那头乌黑的头发,一看就是个有精神气的。 今儿个奴婢一瞧,哥儿长开了,那双大眼睛,比那头发还乌黑呢,五官俊极了,小嘴憋着憋着,一逗还乐呵,真是叫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杜云萝闻,歪在罗汉床上直笑,道:“妈妈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好想明日里就见见我那俊俏的外甥儿。” 锦蕊坐在一旁画着年节里剪窗花的花样,听见这话抬起头来,道:“说到底啊,还是杜家的姑奶奶们各个模样出挑,生养出来的哥儿姐儿们跟童男龙女似的,只看一眼啊,这心都化了。” 洪金宝家的连连点头,顺着锦蕊的话,道:“可不是!咱们杜家姑奶奶的好容貌,京城里几家姑娘能比? 姑爷们也是厉害哩,都是英气逼人,端端正正的好人品,好相貌,这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杜云萝叫她们你一我一语地给逗笑了,指着两人道:“溜须拍马的功夫是越发厉害了,不过,我爱听,听得舒心。” 说完,杜云萝笑弯了眼。 延哥儿不懂她们在笑什么,别人笑,他也笑,挥着胖乎乎的小手臂,热闹极了。 洪金宝家的笑着又道:“溜须拍马,也要能拍到马屁股上,奴婢们拍得好,可见这话说得都是真真的。 说起来啊,姑奶奶们不仅模样好,还都是旺夫的呢。 夫人,您是没瞧见,沈侍讲夫人又是笑又是擦眼泪的,说前些年穷得就只剩下那一屋子的书了,全靠大太太肯把二姑奶奶嫁过去,沈家时来运转,两兄弟接连高中,这全是二姑奶奶的功劳。” 如洪金宝家的所,虽是拍马屁,但也是实情。 沈侍讲夫人说的是沈家大郎的妻子,杜云瑚的大嫂。 沈家当年落魄,沈家大郎放下了书卷,满脑子多赚些银子给弟弟念书,仕途、功名都已经不敢奢望了。 杨氏就一眼相中了沈温彧,谁反对都不管,一心一意要这个读书人给自己当女婿,拿着杜公甫的一句话,鸡毛当令箭,就把婚事定下了。 从那之后,杨氏又想方设法地周济沈家,让沈家大郎重新捧起书本,进京赶考,自此一鸣惊人,入了翰林。 想起慈眉善目又爱操心人的杨氏,杜云萝的心中升起了敬佩。 不单单是敬佩杨氏看人的眼光,更敬佩她的胆量。 杜云瑚毕竟是庶女,不是嫡女。 若是杨氏亲生的,她放手一搏,无论输赢,外人都说不得什么,可偏偏是姨娘肚子里落下来的,饶是自家人知道杨氏是善意,庶女也当亲生的养,可把庶女嫁去了沈家,万一沈家两兄弟不能金榜题名,依旧是百无一用的书生,那外人会如何说杨氏? 气量小,连庶女都容不得。 杨氏本可以把杜云瑚嫁给合适的官家,不好不坏的,陪些嫁妆,谁也不能说一句坏话,但杨氏就是那么厉害,相中了就不改了。 如此看来,沈家说杜云瑚旺夫,倒是真的没有说错。 杜云萝记得,前回甄氏提起来,邵家那儿似乎也这么说过杜云茹。 杜云茹嫁过去之后,邵元洲高中,又等到了缺,虽说是偏远的岭东,但在杜怀让眼皮子底下做事,能得多少提点帮助,又能省多少人情,和对上峰的讨好奉承。 来年杜怀让调任江南,邵元洲摇身一变,年纪轻轻成了知府大人,真要羡慕坏了多少还在等缺的进士老爷们了。 正说着话,华婆子来请平安脉。 杜云萝请了她进来,见她在中屋里站了一会儿,才撩了珠帘,杜云萝笑着问她:“外头又冷了?” “再不久就要腊月了,看这天气,只怕是这几日还要落雪哩,”华婆子从药箱子里拿出了迎枕给杜云萝垫在手腕下,请了脉,道,“夫人放宽心,这一胎安稳着呢。” 听了这话,杜云萝颔首道:“那就好,我这些日子走动得少,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您生养过哥儿,孕中的事情您也清楚,适当走动走动还是要的,不能总躺着。”华婆子写了方子,交给了锦蕊。 杜云萝起身,看了一眼西洋钟,道:“这个时辰了,母亲差不多去柏节堂里伺候祖母用饭了,医婆既然来了,也给祖母和母亲去请了脉吧。” 华医婆应下,随着杜云萝去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见她们过来,道:“刚请脉了?身子如何?” 杜云萝说了一切都好后,吴老太君眼角的笑纹又深了几分:“那就好,我也让医婆看一看,年纪大了,总有些力不从心。对了,听说今晚上炖了些羊肉,潆姐儿爱吃,使人去兰语院里说一声,让两个孩子过来。” 青松应了一声,笑盈盈出去了。 华婆子给吴老太君请了脉,没开方子,只说了几样调养的药膳,单嬷嬷一一记下,说是晚些拿给厨房里的管事婆子去准备。 正给周氏请脉,庄珂就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 潆姐儿扑到吴老太君怀里:“曾祖母,我来吃羊肉了。” 吴老太君哈哈大笑,把潆姐儿抱到怀里:“等会儿多吃点。” 章节目录 第567章好事 > 周氏的身子是陈年旧疾,以前又叫二房下过药,邢御医给写过一回方子,如今都靠慢慢养着。 她自个儿看开了许多,也算是一日比一日精神。 华婆子正要告退,吴老太君指了指庄珂:“你也让医婆看看,不费什么功夫。” 庄珂自觉身子康健,不需要请什么平安脉。 不过,吴老太君既然提出来了,她也就没有拒绝,在桌边坐下,伸出了白皙的手腕。 华婆子的指腹在庄珂的脉搏上按了按,突然咦了一声,神色慎重了许多。 这番反应,叫吴老太君和周氏都唬了一跳,庄珂更是一脸谨慎。 几人都不敢打断华婆子看诊,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的面色。 杜云萝亦如此。 她是不信庄珂的身子骨会出什么状况的。 二房如今想下手的地方有许多,偏偏各处都使不上劲,不能出手。 穆连潇和穆连康两兄弟平安,底下又有延哥儿、洄哥儿,杜云萝肚子里还有一个,如此情况下,二房越发不会去动庄珂了。 最最让二房棘手的是庄珂的身份,那可是亲王郡主,一旦她身子不妥当,侯府里的大夫又治不好,慈宁宫里扬手就让太医院里的御医进府了。 御医不想招惹各府后院的腌臜事情,很多情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庄珂就不一样了,他们只会奋勇提出一切可能,医治好庄珂来换取赏赐前程。 二房只要不是傻了疯了,是不会自掘坟墓的。 华婆子的眉梢一挑,神色渐舒。 杜云萝看在眼中,等华婆子收回了手,忙问:“大嫂的身子……” “给老太君道喜了,给郡主道喜,”华婆子的一张老脸笑得跟开了花似的,“郡主是有身孕了。” 吴老太君的眼睛霎时瞪大,身子激动地微微发颤:“当真?连康媳妇,你的小日子迟了没呀?” 庄珂眨了眨眼睛,碧蓝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惊讶,很是意外:“我有了?当真的?” 华婆子冲她点头:“郡主这是还不信哩。” 庄珂紧紧抿了抿唇,她的确是难以置信呢。 她生洄哥儿的时候伤了身子,绿洲上的妈妈们都说,她这辈子想再怀一个孩子,只怕是难了。 庄珂那时候狠狠哭了一场。 穆连康反过头来安慰她,说他们两个已经是儿女双全了,好好把这两个小的养大,别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 庄珂花了好几个月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生性乐观,渐渐就放下了。 回京之后,庄珂是悄悄告诉过徐氏的。 徐氏握着她的手长吁短叹了一阵,也没有纠结什么,对她来说,儿子能回来,就已经是菩萨显灵、老天爷开眼了,再说了,底下还有潆姐儿和洄哥儿,她这个寡居了十年的女人,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她不是那等贪心之人,她感激得要命。 只是这个事情,他们没有跟吴老太君讲,一来怕老人家会有遗憾,二来不想让二房得意。 不能生,和庄珂一直没怀上,那是两码子事儿。 几年没动静,前头已经有孩子了,吴老太君不会出闲话的,可要是提前知道了,多少会有疙瘩,就盼着能想方设法寻偏方,如此一来,彼此都受累折腾,还会失望难过。 再者,徐氏不想叫二房看笑话,绝对不想。 因此,庄珂压根没有想到,难以再得一个孩子的她,竟然又有了,在她全然没有准备的时候,就这么来了。 碧眼倏然间晶莹一片,泪水涌出,她抬手抹了抹,颤着声音道:“小日子迟了有几天了,我自个儿还没放在心上……” “日子还浅,郡主放心,我诊的,就错不了。”华医婆拍着胸脯道。 吴老太君抚掌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真是争气。”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纷纷道喜。 周氏亦是喜笑颜开,催着道:“都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三太太报喜,再使人去门房上看看大爷是不是回来了。” 华婆子开了安胎的方子,吴老太君仔细问了庄珂的状况,老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道:“老婆子操心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了,总算是好事儿成双了,孙媳妇们接连给我添曾孙,我今晚上能多吃一碗饭喽。”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传来,徐氏顾不上等小丫鬟们打帘子,自个儿撩开帘子就进来了。 她走得急,身上还有些寒意,伸手想来握庄珂的手,又赶紧收了回去:“瞧我,都乐糊涂了!我就站在角落里烤烤火盆,去去身上寒气。这一胎如何呀?” 庄珂莞尔,对这个婆母,她素来敬重亲切,便又把状况说了一遍。 徐氏连连点头,满是细纹的眼睛里氤氲一片,话语里也多了几分哭腔:“老太君,这在一年多以前,我做梦都没想过,连康能回来,我能抱上乖孙子乖孙女,我现在还能亲眼看着我儿媳妇再给添一个。” 听了这话,周氏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屋里有婆子背过身去抹眼泪的,吴老太君见杜云萝都是一脸动容得要落眼泪,赶紧摆手道:“你莫要招我,莫要来招我,我可不跟着你一块哭。 你没来之前,连康媳妇已经掉眼泪了,现在连潇媳妇都跟着哭了,这可不行的。 赶紧都收了眼泪,不许哭了。” 徐氏一面抹眼泪,一面挤出笑容来,道:“老太君教训得是,是不能哭,我也不哭,我今儿个要笑,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咱们谁都不哭。” 单嬷嬷让丫鬟们打了水进来,伺候主子们净了面。 徐氏柔声问道:“连康还没有回府?” 青松垂手答道:“之前就使人去门房上传话了,大爷回来就会往柏节堂里来。” 徐氏满意地颔首,又问:“使人与四弟妹说了吗?” “各处都去报喜了,四太太准高兴着呢。”青松道。 “是啊,这样的喜事,自当各处都高兴着。”徐氏扬起了唇角。 她知道的,陆氏定会为她高兴,至于风毓院那里,只怕是笑不出来了的。 他们都不哭,留着让二房上下哭去吧! 章节目录 第568章盈亏 > 风毓院里,朱嬷嬷硬着头皮禀了消息,练氏正在喝汤,闻怔了怔,良久才默默把碗勺放下,偏过头看向了穆元谋。 穆元谋一不发,手上顿都没有顿,就跟没有听见似的。 练氏见他如此,抬眸去看朱嬷嬷,想让朱嬷嬷再重复一遍。 哪知道朱嬷嬷已经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压根没有瞧见练氏的眼神。 练氏在心中骂了朱嬷嬷两句,硬着头皮张了嘴:“老爷,连康媳妇怀上了。” 穆元谋的眼珠子这才动了动,斜斜瞥了练氏一眼:“怀上了就怀上了吧,她又不是没生过儿子。” 练氏张口无,穆元谋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她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她的嘴唇哆嗦得厉害。 庄珂又怀孕了,这在练氏看来是很要紧的一件事,怎么从穆元谋嘴巴里说出来,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是,庄珂是生过儿子,杜云萝也生过,两人的儿子活蹦乱跳的,如今这两人又都怀上了。 现在,就他们二房,蒋玉暖没生过儿子,肚子也没半点动静。 两厢一对比,练氏心里就闷得慌! 好事全在别人院子里,他们这儿就只剩下一个又一个的噩耗。 是了,就是噩耗。 穆连喻没了,穆连慧守了寡,还回娘家大闹了一通,这往后几十年的漫长日子,她的女儿要怎么过,练氏都没有想明白。 这个当口上,与长房、三房的欢天喜地相比,她的风毓院里,根本就成了冰窖一般。 一股子怨气泛上心头,但对着穆元谋,练氏不敢抱怨,她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怕说出来,又惹得穆元谋厌烦,说她是个短视又浅薄之人。 那两个词,就像是磨得锋利的刀子,在火上烧热了,一下又一下往练氏的心里扎。 每一次回想起来,练氏仿佛都闻到了炙热的刀锋划过心房的滋滋的油烧味道。 冲得她作呕! 练氏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那些油腥味让她一下子失去了胃口。 若只有她一人用饭,练氏准让朱嬷嬷把这一桌子都给撤了,但穆元谋在座,她只能低着头扒白饭。 只用了几口,那些白米饭就像是变成了石块,哽在了练氏的喉咙里,她重重咳了几声,以手做拳,用力捶着胸脯。 朱嬷嬷见状,赶忙过来给练氏顺气。 练氏就着朱嬷嬷的手饮了点水,好不容易才顺了下来,眼泪噙在眼角,终是觉得不甘心极了,道:“那就让她平平顺顺生下来吗?” 穆元谋放下碗筷,侧过身子来,直视练氏的眼睛:“若不然,夫人还想与前回箬竹的事情一般吗?” 提起箬竹,练氏的脸霎时间僵住了。 她要拉杜云萝下水,把箬竹的事情去柏节堂里挑明了,吴老太君关起门来和杜云萝不晓得说了些什么,那之后,这事儿又风平浪静了,就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练氏气极恼极,在屋子里不满过几句,叫穆元谋听了去。 穆元谋当即就说她,说早早就跟练氏说过,莫要拿箬竹的事情做文章,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处,为何练氏不听她的,非要去出一口“气”,现在好了,不仅没出到气,还惹得一身麻烦,真真是短视。 练氏被说得一句话都将不出来。 现如今,穆元谋又提起了箬竹的事儿,就是扒开了练氏的伤疤撒盐。 练氏死死咬住了后槽牙,她还真没想错,她就知道穆元谋又要这般说她了。 只是,很多事情,她即便知道,她还是会忍不住去迈出那一步。 因为憋着一口气。 她只觉得她的胸口要爆开了一般,若不能把气撒出来,她迟早会闷死的。 可对上穆元谋那双深沉不见底的眼睛,练氏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借口累着了,让朱嬷嬷扶她进里头歇息。 朱嬷嬷硬着头皮上前,伺候练氏进内室里歇下。 练氏歪在床上,一双眼睛通红,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不知道对朱嬷嬷说些什么,到了最后,只能摆了摆手,道:“出去伺候老爷吧。” 朱嬷嬷放心不下练氏,隔着珠帘看了眼静默坐在桌边的穆元谋,又回到练氏床前,道:“老爷在用饭,太太这会儿没有胃口,等再迟一些,奴婢给您备些点心。” 练氏想到桌上那些荤腥,嫌弃极了,道:“我这几日不想见鱼肉,让厨房里上些素菜。” 朱嬷嬷应下。 外间里,穆元谋慢条斯理用了饭,漱口之后,背手走到了窗边。 圆月转亏。 他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空中的月光,唇角紧紧绷着。 月有阴晴圆缺。 他曾经一步一步把新月推成了圆月,眼瞅着可以成功之际,却一招失手,如今一路转亏。 世间之事就是如此,一帆风顺只是奢望。 不过,月会缺,下一月一样能转盈,不过是多等些时日,多费些心思罢了。 他穆元谋这十几年间,旁的都没有学会,只是练就了一颗不怕等待的心。 不过就是一个“等”字。 他一定能等到最合适的出手时机。 眼下的避其锋芒都是为了那一刻。 相较于他,练氏委实太沉不住气了,穆元谋想,他应该再好好与练氏说一说,让她莫要再脑门子一热,就做糊涂事情。 尤其是庄珂那里。 一个亲王郡主,又得慈宁宫里喜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宫里的大手一挥,那二房上下就有的头痛了。 如此想着,穆元谋便转身去了内室里头。 练氏歪在床上,脸色极差。 穆元谋在床边坐下,低声和练氏说了自己的意思。 练氏再是不满意,见穆元谋轻声细语的,她不想也没有力气去辩白顶撞,只默默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寻连康媳妇麻烦,她现在是老太君眼里的香饽饽,我就不去当个恶伯娘了。” 穆元谋的眉头皱了皱,他听得出练氏这一番话里满满都是愤慨,只是练氏如此应承了,他也就没有追着再叮嘱些什么,只是道:“夫人,不过十几年而已,你还有几十年。” 几十年都在这样的等待中度过? 练氏扯了扯唇角,罢了,总归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章节目录 第569章急切 > 尚欣院里,王嬷嬷听了来传话的小丫鬟报喜,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皱。 屋里,蒋玉暖抱着娢姐儿,柔声细语说着故事。 牛郎与织女,娢姐儿很喜欢这个故事,她其实不能全部听懂,却不妨碍她一遍又一遍让蒋玉暖说给她听。 刘孟海家的在一旁道:“姐儿这般喜欢牛郎织女,等将来无论是刻花瓜还是炸巧果,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蒋玉暖笑了起来,又从头开始给娢姐儿说故事。 王嬷嬷进了屋里,见里头其乐融融的,她一时之间不晓得如何开口了。 这话说出来,蒋玉暖肯定伤心。 蒋玉暖抬起头来,对上王嬷嬷犹豫的目光,她想了想,把娢姐儿交给了刘孟海家的。 等屋里只剩下她和王嬷嬷的时候,蒋玉暖让王嬷嬷坐下,问道:“什么事儿?说吧。” 王嬷嬷讪讪笑了笑,硬着头皮,道:“刚刚柏节堂里使人来传话,说是郡主有喜了。” 话音未落,蒋玉暖整个人都怔住了。 长睫颤颤,脸上的笑容无比勉强,许久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郡主怀上了呀,真快……”蒋玉暖的声音颤得厉害。 王嬷嬷听得心疼不已,赶忙宽慰道:“奶奶,他们孝期比您短上四个月哩,如今眼瞅着您和二爷也出孝期了,二爷待您又好,您莫要愁,好好调养身子,一定也很快就有好消息的。” 蒋玉暖咬住了下唇。 她突然就想起了杜云萝又怀上的时候,她在柏节堂里见那两妯娌,当时脑海里就有一个念头——杜云萝有了,庄珂一定很快也会有的,孩子们就是手牵着手,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可那是她们的,不是她的,她的肚子什么时候才会有动静? 她不是不疼娢姐儿,可蒋玉暖还是迫切想要一个儿子,一个能让练氏安心,能让蒋方氏不再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儿子。 妯娌们都有了,她的肚子里空空的,等过年时蒋方氏过来,蒋玉暖闭上眼睛都知道,等待她的是一场什么样的对话。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浑身发冷。 真的很冷。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果真如她自个儿说的一样,多用了一碗饭。 长房和三房一道陪着用了。 潆姐儿爱吃羊肉,一张小嘴吃得油光发亮,连手上都沾了不少油气。 延哥儿和洄哥儿有样学样,都要跟着潆姐儿来。 吴老太君看得高兴,也不叫底下人伺候他们用饭,由着几个孩子自己来,就算撒了些饭菜也不打紧。 放下了筷子,吴老太君弯着眼,道:“等连康回来,罚他三杯酒。” 穆连康没有回来用饭,使人回府来报了一声,说是叫黄纭几个请去吃酒了。 他回京这些日子,在京卫指挥使司里挂了个值,平日里就是在京中走动。 离京十年,穆连康对京中人事、各府上的子弟勋贵都陌生了许多,好在有好友引路,他的出身和仪宾身份又带来了许多便利,穆连潇不在京中的时候,精通京中大小关系的云栖就帮着穆连康打点,使得他这些日子顺利不少。 徐氏听了吴老太君的话,笑道:“连康在外头肯定也是吃了酒的。” “我还不晓得他几斤几两?”吴老太君哈哈大笑起来,“外头那点儿酒能让他趴下喽?回府里来,别说是三杯,三坛子都能喝下去。你莫要替他担心。” 徐氏见此,自不再多劝:“老太君说得是,家里这一个个都是海量,我真怕酒窖里藏着的酒不够他们兄弟喝的。” 穆连康吃完酒回府,只怕会耽误了吴老太君歇息。 众人刚刚要散,就听外头脚步声飞一样地来了。 穆连康撩开帘子进来,身上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酒味,他的目光落在了庄珂身上,上上下下一通瞧,直到徐氏咳嗽两声,穆连康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给吴老太君请了安。 吴老太君招呼单嬷嬷道:“叫他罚三杯。” 单嬷嬷晓得吴老太君是说笑的,捂着嘴笑个不停。 穆连康连连拱手作揖:“别说是三杯,祖母您就是让我喝三坛子,我也是喝的。” “贫嘴!”吴老太君心情好极了,道,“真把你灌醉了,你媳妇要照顾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哪里还抽得出手来看顾你?” 穆连康咧嘴笑了,转眸去看庄珂。 庄珂碧蓝的眸子一转,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得了消息,可由庄珂亲自应了,穆连康心中才踏实起来。 他本以为,今生就只有潆姐儿和洄哥儿两个孩子了,不过,他并不介意。 当年他还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妻子和一双儿女就是他全部的亲人了,只要他们平安康健就足够了。 在知道庄珂很难再生养的时候,穆连康满脑子想着的,也仅仅是希望庄珂莫要背上什么负担。 几年过去,他回到京中,认祖归宗,穆连康以为,这已经是上苍给他的恩赐了,却不想,现在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等着他。 他又要做父亲了,而他的母亲、为了他操心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徐氏,能亲眼看着膝下再添人丁。 穆连康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了胸腔之中翻滚的热血。 要不是在柏节堂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真想把庄珂抱起来转上几个圈。 即便只是四目相对,可彼此之间的情谊和喜悦却是满满当当的。 吴老太君看在眼中,挥手道:“赶紧带着你媳妇回去,老婆子不做那碍事的人,那三杯酒,明日里再来喝。” 丫鬟婆子们都忍俊不禁。 杜云萝看着穆连康和庄珂携手而去,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的肚子。 才微微隆起了一丁点弧度,天冷了衣服厚,穿着整齐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 刚刚庄珂和穆连康的欢喜感染了她,使得她越发想快些让穆连潇知道这个好消息。 数了数日子,眼下已经是十一月过半了,穆连潇说他会在腊月前回来,那就只余下半个月多了。 杜云萝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她从来不会觉得日子难捱,可眼下,突然就变得急切起来,恨不能这半个月一眨眼间就过去。 章节目录 第570章等待 > 杜云萝解开了身上的雪褂子,迈进花厅时,迎面而来的暖意让她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 花厅里的丫鬟婆子们纷纷起身给杜云萝行礼。 贾婆子赔着笑,讨好道:“夫人来了呀,今儿个这外头的风可真大,吹在身上啊,比咱们厨房里的刀子还厉害喽。” “瞧老姐姐说的,厨房里的刀子剁的都是鱼肉,你是想说咱们夫人……”有和贾婆子不睦的,张口便要挑事。 杜云萝斜斜一眼瞪过去,那厢才止住了嘴。 洪金宝家的扶着杜云萝坐下,挑眉道:“这么大冷的天,我们还是有事儿说事儿,说完了各自散了,妈妈们做完了事,回屋里烤火去,谁也不拦着,真磨磨蹭蹭的,大伙儿都在外头吹冷风,谁也别想舒服了。” 碍于洪金宝家的的威风,又有杜云萝在场,一下子便安分了。 离腊月还有小半个月,差不多就到了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了。 各府各院的年礼,各个庄子铺子要进府来奉帐,又要准备腊八小年,就算是有旧例在前头,依旧让杜云萝有些不可开交。 周氏和吴老太君与她说过,毕竟是双身子的人了,不用事事都亲力亲为,府里不缺得力人手,杜云萝嘴上应下了,人却是闲不下来。 她一日一日等着穆连潇回来,真空下来了,更是要觉得这日子漫长了。 等处置好了庶务,杜云萝本想回韶熙园里,刚出了花厅,见外头天色蒙蒙的,似是快要落雪了一般,她就改了心思。 “去前头看看。”杜云萝道。 穆连潇前院的住所在他成亲之后就成了他的外书房,这些日子都是九溪在打理。 杜云萝笑着问九溪:“侯爷有消息传回来吗?” 九溪摇了摇头,道:“夫人,若有消息,奴才肯定早早就去禀报您了,断不会延误的。” “云栖那儿也没消息?”杜云萝又问。 九溪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他的消息是比奴才灵光点儿,昨儿个似是说,户部的西蜀清吏司给圣上骂了一通,连户部两位侍郎都没讨到好,一样是一顿臭骂,至于咱们爷的消息,他没说起过。” 圣上前脚让穆连潇去了蜀地,后脚把西蜀清吏司和户部左右侍郎给骂了,杜云萝想,大抵是穆连潇传了什么讯息回京吧。 杜云萝让九溪去寻云栖,转身进了穆连潇的书房里坐下。 里头打扫得很干净。 黄梨木的书架上分门别类摆了不少书册,从兵法到杂记,杜云萝随手抽出一本来打发时间。 等了快一个时辰,云栖才急匆匆地来了。 外头是寒冬,他却跑出了一头热汗。 杜云萝把书册放下,道:“我听说户部的大人昨儿个挨骂了?是不是侯爷……” 云栖闻咧嘴就笑了:“夫人,奴才听说爷已经在返程路上了,到底哪一日进京,奴才就说不上了。” “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杜云萝问他。 “爷知道夫人挂心,说左右不过这些日子了,他路上赶得急些就好。”云栖摸了摸脑袋,他是照吩咐办事的,可面对杜云萝的时候,多少还有几分忐忑。 杜云萝却不怪云栖,她知道穆连潇的意思。 穆连潇去了蜀地,但名义上,他是往江南去的。 因此这几个月里,穆连潇连家书都没有寄,免得这一路驿站过来,让人晓得了这信的来处。 他也不会把行踪说得很透彻,蜀地和江南回京的路程时间是不同的,说得越细,若叫有心人去查证了,越容易被看穿。 这防备的不单单是二房,而是圣上也要防备在蜀地的那些人。 杜云萝也不细究穆连潇到底是什么时候启程的,只要人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就像云栖说的,左不过就这些日子了。 可就是这么几天,让杜云萝格外牵挂。 柏节堂里,徐氏笑盈盈与吴老太君说着腊八去婆驼山上取粥的事情。 “今年这大喜事,就我和四弟妹去了,”徐氏心情极好,声音都比从前清亮几分,“我要早早去取了粥,回来一家人分了,沾沾福气。” 吴老太君哈哈笑她:“你如今已经是好福气了。” 徐氏的脸色微红,低声道:“不怕您笑话,我这些日子在给孩子裁襁褓小袄。 我这些年啊,绣的都是佛蟠佛经,偶尔给自己缝两件内衬衣衫,哪里还做过小孩子的活计。 这双手啊,生得都不知道怎么下手了,就差把针线房的妈妈叫到我屋里,给我一道描线做活了。” 这番话听得吴老太君感慨连连。 府里有针线房,有这么多妈妈们,哪里需要主子们动手裁衣,徐氏是高兴坏了,要亲手给孩子做衣裳。 可正如她说的,她多少年没做过这活了,早就手生了。 吴老太君拍了拍徐氏的手:“你手巧,不出一个月啊,又做得跟从前一样好了。我记得啊,连康小时候的内里衣袜,全是你亲手做的,那摸起来,柔得跟豆腐一样,舒服极了。” “我也就这么点本事,”想起往事,徐氏感慨之余,眼角微微湿润,道,“我这回多准备些,除了给连康媳妇肚子里的这个的,还有连潇媳妇肚子里的,我啊,还想着再多活个十几二十年,给曾孙子们也做衣裳哩。” 杜云萝从外头进来,站在明间里驱寒气,听见里头婆媳两人的对话,心中亦是沉甸甸的。 她记得前世时,徐氏也活了很久,心如死灰,日复一日地煎熬,最后垂垂老去。 那些时日里,她不曾开怀笑过。 今生,徐氏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每一天都是欢乐,她过得踏实又满足。 撩开帘子进去,杜云萝挽了徐氏的手,道:“三婶娘,我可听见了,您说的,我肚子里的这个也有份,您可千万不能少了我的,不然我不依。” “这孩子,还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吴老太君笑骂了两句,拉着杜云萝坐下,“叫老婆子看看,今儿个气色如何。” 徐氏亦是笑弯了眼:“少不了你的。” 章节目录 第571章惊喜 > 十一月最后的两日落了雪花。 夜早早就黑了,杜云萝用过了晚饭,就吩咐人早早关了院门,准备歇息。 马婆子守着门房,见主屋里的灯灭了,她裹着大袄,也灭了蜡烛。 刚钻进被窝,身上还没有热乎,就听得院门被人敲得噼里啪啦响。 马婆子赶紧一咕噜爬了出来,一面穿衣,一面骂那拍门的人不懂规矩,冷着脸出去应门。 “做什么!主子都睡下了,想把主子吵起来不成?”马婆子训那拍门的婆子。 那婆子冻得直哆嗦:“我也不想大冷的天走这一遭的,好姐姐,让我进去门房里避避风,我告诉你,我是给你报喜来了的,你啊,就等着去夫人跟前领赏吧。” 马婆子没有直接放人进来,必须先问个清楚。 那婆子跺脚道:“咱们侯爷回京了,前头九溪来报的,说是还未回府,但夜里肯定回来,让韶熙园里给留门。” 马婆子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也顾不上什么冷不冷了,道:“侯爷回来了呀?那你就在门房里避一避,我去屋里给夫人报一声。” 她匆匆到了正屋外头,轻轻敲了敲门。 没多时,锦蕊披着衣裳来开了门,等马婆子把这话一说,锦蕊的脸上亦是挡不住的笑容。 “那妈妈看好了院门,侯爷回来可不能把人关在外头,我这儿也警醒着,一拍门我就来开。”锦蕊笑着道。 马婆子瞥了一眼东侧,道:“不给夫人说一声?” 锦蕊摇了摇头:“夫人刚刚睡着,这会儿去报,夫人肯定就起来等了。” 马婆子了然地点了点头,侯爷说了回府,也不晓得几更天回来,夫人双身子的人,不能熬夜等着。 真让夫人等了,侯爷回头肯定怪罪她们不会伺候人了。 马婆子乐呵呵回门房去了,她猜得也没有错,穆连潇拍韶熙园院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四更天了。 锦蕊提着灯给穆连潇开了门。 穆连潇见屋子里头黑乎乎的,压着声问道:“夫人睡了?” “前头来报的时候,夫人已经睡了,奴婢就没吵夫人起来。”锦蕊道。 穆连潇满意地点了点头:“会办事,机灵。” 锦蕊垂眸:“小厨房里还热着水。” “我在前头梳洗过了,别把夫人惊醒了。”穆连潇说完,轻手轻脚往里头走。 他一个大男人,行军打仗时,几天几夜只睡一两个时辰都是有的,可女人不一样,尤其是他的娇娇,他可舍不得她一整夜不睡觉,就眼巴巴地等着他。 去了身上寒气,穆连潇才进了内室。 杜云萝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了一些动静,她只当是锦蕊起夜,并没有放在心上。 翻身正想再睡,却觉得嘴里干得厉害,杜云萝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锦蕊,我要喝水。” 话音落下,内室里便有了动静,很快,幔帐被撩开。 杜云萝撑坐起来,摸索着碰了杯沿,低头想饮,突然整个人就怔了怔。 屋里没有点灯,可触觉骗不了人。 那握着茶盏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皮肤也不像是锦蕊那个细皮嫩肉的小丫鬟。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杜云萝倒吸了一口凉气,抬眼看去,正好就撞进了那双漆黑如墨、沉沉湛湛的眸子里。 再是黑暗,她也不会在夜色之中认错这双眼睛。 “回来了?”杜云萝惊喜极了。 “吵醒你了?”穆连潇笑道,“先把水喝了。” 杜云萝赶忙一口饮尽,急切追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也不提前使人来说一声。你用了晚饭吗?我让人打水来给你梳洗。” 一面说,杜云萝一面要趿了鞋子下床。 穆连潇赶紧把人箍在怀里:“四更天了,你再打水弄饭的都要天亮了,云萝,你赶紧再睡会儿。”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她哪里还睡得着呀,所有的瞌睡都飞走了,现在整个人都清醒极了。 娇妻可人的样子让穆连潇忍俊不禁,他踢了鞋子,翻身上床,紧紧搂住了杜云萝的腰身,凑到她脖颈处闻香。 数月不见,他想她想得厉害,尤其是回京这一路上,越是近了,越是想念。 “云萝……”穆连潇在她颈窝里细细吻了吻,手掌便往她亵衣里探。 杜云萝一怔,张嘴想说话,就被穆连潇一口封住。 口腔上下被他的舌头轻柔扫过,舌尖被缠着绕着,连呼吸里都不禁带了几分缱绻味道。 杜云萝晕晕沉沉的,这一吻,吻得她不知今夕何夕,等她气息短促,好不容易能大口急促呼吸的时候,她才发现,身上的亵衣不晓得给穆连潇丢到哪儿去了,只余下那薄薄的鸳鸯戏水的肚兜。 杜云萝猛得就回过神来,伸手去推他:“不行,等会儿……” 她身上发软,根本使不出劲来。 穆连潇咬着她的耳垂,声音喑哑:“怎么了?又不是小日子里。” 杜云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人离京数月,回来之后还把她的小日子记得这般清楚。 若是平时,杜云萝肯定不会推拒他,只是现在要顾忌着肚子里的小的,怕穆连潇不知情况伤着孩子,便拿手去挡他。 “有要紧事儿跟你说。”杜云萝急急道。 穆连潇晓得杜云萝性子,半支着身子看着她。 杜云萝咬着唇,晶亮眸子一转,笑了:“我有了,你离京之后诊出来的。” 声音娇娇柔柔的,就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了心田。 穆连潇怔住了,他看着杜云萝的眼睛,又不由垂眸去看她的腰身。 刚才心急火燎的,没有看出来,这会儿仔细一看,那细腻楚腰的确比他离开时粗了一些,小腹微微有了一丝弧度。 掌心轻轻覆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穆连潇难掩心中喜悦。 他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在妻子的肚子里了。 他没有想到,刚一回京,就有这样的惊喜在等着他。 “折腾你没有?这几个月,有没有一直吐,吃得还好吗?”穆连潇问道。 他是记得的。 杜云萝怀延哥儿的时候,他从山峪关回宣城看她,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吃什么都不香,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让他只看一眼,就满满都是舍不得了。 穆连潇原本想着,等杜云萝再怀孕时,这辛苦的头几个月,他要陪在她身边,却没有想到,还是错过了。 杜云萝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穆连潇话语里的怜惜和关切让她整个人都暖暖的。 “他一点儿没折腾我,我都没有吐过几回,吃喝也与往常一样。”杜云萝莞尔,“他可老实了。” 章节目录 第572章相偎 > “这么老实?”穆连潇惊奇了。 他膝下就只有一个延哥儿,平日里也没有接触过几个怀孕的妇人,只听云栖说过,锦灵那两胎都有些折腾,穆连潇便认为怀孕时次次都是吐得天昏地暗的,杜云萝这回不吐了,叫他大感意外。 手掌轻轻在杜云萝的肚子上抚着,穆连潇自自语道:“莫非是个姐儿?这才这么老实。” 杜云萝睨他:“姐儿也有不老实的。” “跟你似的?”穆连潇顺口答她。 杜云萝不依了,像她这样儿的哪里就是不老实了? 撅着嘴,杜云萝双手都往穆连潇腰上掐,这家伙皮糙肉厚的,不怕疼也不怕痒,她这点儿小手劲跟挠痒痒差不多。 穆连潇扑哧笑出声来,想去拦杜云萝的手,又舍不得使劲弄疼她,一时之间反倒让杜云萝占了上风。 这么一闹腾,原本平息了许多的呼吸又渐渐热了起来。 那双柔软细嫩的小手在腰间腹上擦过,就好像是打火石在石头上划过,一下子就冒出了火星子。 他没吭声,勾住了杜云萝的手。 杜云萝只当“危机”早已经解除,屋里地火龙烧得再旺,也没有暖烘烘的穆连潇舒服,她连腿都缠了上去。 穆连潇的身子僵得发痛,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声问道:“我走了之后诊出来的?那差不多有四个月了?” 杜云萝应了:“九月初葵水没来,琢磨着是不是怀上了,等十月里请了医婆来看,果真是有了。这么算来,差不多是四个月了。” 话音刚落,穆连潇的唇齿就落在了她的耳垂上。 杜云萝微怔,但很快就又明白过来。 前回怀延哥儿时,医婆就有说过,过了前头那三个月,夫妻一道还是可以的。 穆连潇是把那话记下了。 想推开他,又不忍心推他,杜云萝正纠结着,就听穆连潇在她耳边哄她。 声音低哑,卷入了耳朵里,痒得杜云萝连脚趾都要卷起来了。 他说,他会轻些小心些,不会伤了孩子,也不会伤了她。 一声声哄着诱着,杜云萝的神智渐渐就散了…… 等得逞尽兴,穆连潇浑身舒坦,杜云萝却恨不能踹她两脚。 下手是轻了,小心了,可她却比平日里还要疲惫几分。 穆连潇见她眼刀子甩过来。 情潮未褪,眼角眉梢风情万种,这眼刀子哪里有什么威力。 怕杜云萝真跟他急,穆连潇忍着笑,小声逗她说些家里事情。 说起这些琐事,杜云萝也就没揪着之前的事儿了,絮絮与他说长辈身体,说庄珂也怀上了,说娘家那儿大小事,说京中又有什么事儿…… 穆连潇听着听着,眼皮子就有些打架了。 杜云萝的声音软糯,听起来舒服又安心,就在他的耳边,让他很快便放下了这一路奔波而绷紧的精神。 穆连潇睡着了,呼吸平缓,手还是扣在杜云萝的腰身上,舍不得放开。 杜云萝注意到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慢慢的,也就止住了。 她抬着眸子看他。 冬日里的天亮得玩,这会儿外头还是漆黑一片,杜云萝其实看不清穆连潇的样子,只是从心眼里觉得,他应当是很累的。 一走数月,又不是游山玩水,这一路上肯定费心费力的。 又惦记着要在腊月前回京,路上赶得急,甚至是四更天才回府…… 一面想着,困意也一点点卷了上来,杜云萝偎着穆连潇,也睡着了。 两人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杜云萝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的日光已经透过了幔帐,她赶紧撑坐起来,穆连潇叫她一动作,也醒了。 “我睡过头了也就算了,怎么你也睡过了?”杜云萝嗔他。 穆连潇随意活动活动了筋骨:“连夜赶回来,实在累得慌。” 杜云萝转着眸子啐他,累得慌还不忘了折腾她。 丫鬟们端了水进来给主子们梳洗。 杜云萝问锦蕊道:“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唤我?” 锦蕊笑道:“快到辰正了,奴婢已经使人去柏节堂报了,说是侯爷四更天里回来的,夫人要照顾侯爷,今儿个早上就不能过去了。” 杜云萝颔首。 等夫妻两人用早饭时,彭娘子抱着延哥儿过来。 延哥儿好久不见父亲,一双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彭娘子怀里扭着身子,伸手要穆连潇抱。 穆连潇赶紧接过去,父子两人亲热得不行。 杜云萝在儿子的屁股上轻轻拍了拍:“见了我就没这么亲。” “你若也离家数月,他见了你也是这样了。”穆连潇哈哈笑了。 杜云萝忍俊不禁,可要她数月见不到延哥儿,她可舍不得呢。 匆匆用了些早饭,杜云萝问了入睡前还牵挂着的事体:“昨儿个什么时候回京的?你四更天回府,城门不是早关了吗?” “赶在关城门的时候进京的,圣上晓得我回来,让人在城门口候着,我让人回府里来报了一声,就进宫去了。”穆连潇道,“原想着四更了就歇在前头,想着让你留门了,还是回来了。” 杜云萝了然。 关城门是戌时五刻,她昨夜里歇得早,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要吹灯了。 等报信的人回了府,杜云萝都已经睡着了,所谓的留门,其实她也不知道。 因着要过去柏节堂里,杜云萝便没有问他这一路上的事情,两人到了吴老太君跟前。 老太君见他归来,仔仔细细端看了一番,见他身子康健,不由松了一口气:“一南一北的,又是大冷的天,江南那边冷起来跟京中不一样,我怕你不习惯。” 穆连潇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说辞,与吴老太君说了些江南事体,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等到了周氏跟前,一切也都实话实说。 穆连潇说蜀道难行,说蜀地风情。 周氏沉声问他:“圣上交代的事情,可有办妥了?” “只这么些时间,又是暗访,也算是尽力了,”穆连潇浅浅笑了起来,挑了几样能说的事体说了,“余下的,就不好告诉母亲了,圣上还要揣摩揣摩。” 杜云萝疑惑地看向穆连潇,她直觉他没有说完整。 周氏亦是如此觉得,她清了清嗓子,朝杜云萝打了个眼色,便不再多问了。 章节目录 第573章端倪 > 回了韶熙园,杜云萝便把伺候的人屏退,拉着穆连潇在罗汉床上坐下,试探着问道:“在母亲那儿,还有些话没有说吧?” 穆连潇随意往后一歪,手指勾着杜云萝的手,指尖在她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笑了起来:“你和母亲两个,我谁也瞒不过。” 杜云萝抿唇直笑。 她是真的很了解穆连潇,一个眼神、语中的一个停顿,她都能听出来。 前世那整整五十年,就是把他这个割舍不下的人,在脑海里****夜夜翻来覆去地回忆。 很多细节,明明没有去记过,也在老去后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对穆连潇,是真的用了心思的。 穆连潇并非刻意隐瞒她们,只不过是不想叫她们担心罢了。 只是杜云萝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他沉默良久,终是缓缓开口:“我只是有些疑惑而已,并没有实证。” 穆连潇的声音瞬间低沉了下去,杜云萝的心不由漏跳了一拍,她知道,穆连潇要说的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皱着眉头,杜云萝猜测道:“莫非蜀地那儿,真的有人仗着天高皇帝远,要行不轨事?他们和瑞王……” 虽是重活过一世,杜云萝毕竟是内宅妇人,前世从未了解蜀地。 而前世几十年,深深刻在她心中的朝廷大事,便是瑞王父子谋反了。 穆连潇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郁,他点了点头,复又摇头,斟酌了一番,道:“正如临行前,母亲告诉我的,蜀地世家耕耘多年,根基深且复杂,彼此又多是姻亲,外人想摸透讯息,极难。 因而我很难说,他们之中是不是有人蓄养私兵,或者是拿银子在供瑞王府。 只是,我们到邳城时,听说了一样事情。” 蜀地邳城,正是穆元婧的婆家刘家的世居之地。 邳城刘家,不仅在蜀地,在全朝也算是叫得起名号的。 恰逢穆元婧的婆祖母大寿,蜀地不少世家上门贺寿。 穆家和刘家十年未来往了,他们家的人最近一次见穆连潇时,他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人,与如今的身量全然不同。 穆连潇胆儿大,弄了张帖子,乔装一番进了刘府大门。 外院里摆了几十桌招待男宾们,有人吃多了酒,就问了起来,说是去年来投奔刘家的亲戚,今儿个怎么没见着人。 刘家的下人说,那位老爷为了给老太太贺寿,出城采药时不慎摔断了腿,正在屋里养着。 一听这话,众人皆是赞那位老爷是有心人。 有人夸,自然有人损。 说那一位拖家带口来投奔,不拿出些“孝”心来,怎么吃喝刘家的? 便是本家人,也要尽力的。 穆连潇听了之后觉得稀奇,便打听了一番,原来那位老爷是去年秋天才来的,说祖上也是蜀地人,姓刘,祖辈去了外地行商赚钱,到了他这一辈,总算攥下了银子,就要依着祖父、父亲的意思,落叶归根,回到蜀地。 只是过去了几十年了,祖父也没说清楚到底是蜀地哪城人,只能求上西蜀刘家,以刘家在西蜀的名望,兴许晓得一些同姓之事。 西蜀刘家也是热心,帮着查了,才发现这商人的祖上是刘家旁支子弟。 那刘商人算是寻到了根,又和现今刘家掌事的老爷同辈,且和睦,便顺了人家的意思,搬入了刘家大宅。 同姓投奔,原本不算什么大事。 让穆连潇惦记上的是“去年秋天”、“姓刘的商人”这两点。 宣城里围了昌平伯府时,桂树胡同里的刘老爷一家却走了个干干净净,根本寻不到踪迹。 事后,穆连潇也让人再去江南打听过,那刘老爷并没有返回江南,天下之大,再无法确定他的去处。 而现在,在临近的时间里,出现在邳城的刘商人,会不会就是当初桂树胡同里的刘老爷一家? 杜云萝听穆连潇仔仔细细说来,一个心提得老高,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饶是穆连潇平平安安在她眼前,听他说乔装进入刘府,杜云萝依旧是担心的。 待听闻那刘老爷一家兴许就是去了蜀地,她整个人打了个寒噤。 宣城围剿的那几日,对杜云萝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回忆,尤其是府衙后院的大火,一想起来,杜云萝就浑身不自在。 穆连潇看在眼中,按了按杜云萝的掌心:“莫怕。” 杜云萝望着穆连潇沉沉湛湛的眸子,颔首道:“不怕的,你快跟我说,两家人是不是同一家?” 穆连潇点了点头。 他心生疑惑之后,自不肯轻易放过。 寻了个机会,远远瞧过那刘商人一眼。 穆连潇眼力好,就算刘商人的衣着装扮有了变化,整个人的体型也胖了一些,但每个人的举手投足是骗不了人的,穆连潇和刘老爷吃过几次酒,且从前每每接触,都是以探究和质疑的心思去观察的,因此记得格外清楚。 毫无疑问,刘商人就是刘老爷。 他离开了宣城,来到蜀地,投奔了刘家。 “这就奇怪了,”杜云萝轻咬下唇,思索着道,“他曾说过,他祖籍江南,侯爷也让疏影去打听过,江南的确有刘姓行商人家,因着争家产,而有子弟远赴岭东,说的就是那个刘老爷。 他在宣城待不下去,不回江南也合理,可为何要去蜀地,还说是落叶归根? 那邳城刘家,怎么就还能在族谱上寻到这么一个旁支,让他登场入室?” 穆连潇听完,眼中猝然有了笑意,伸手在杜云萝的鼻尖上刮了两下:“我的云萝是越来越厉害了。” 杜云萝没防备他会如此,嗔也不是笑也不是,亏得是脸皮够厚,道:“说我厉害,可见侯爷也想到了,可查出些端倪来?” 穆连潇的笑容淡了淡,指尖在几子上轻轻瞧着,道:“这正是我拿捏不准的地方。” 他查过刘商人,他身边的夫人、儿女,与在宣城上还算对得上,只是,有人说起,刘商人边上还有一个跛子。 那跛子佝着背,脸上有伤疤,似是半百年纪,因着面目太过可怖,平日里都待在屋里并不出门。 刘家的婆子们见过他,被吓得要命,私底下碎嘴,这才叫人传了出来。 这个跛子,是在宣城之中并未出现过的。 章节目录 第574章规矩 > 穆连潇说得有些悬乎,杜云萝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桂树胡同的刘老爷一家,杜云萝也是认识的。 那胡同就在宣城府衙后街不远,很是清幽,胡同里住的人家不算多,左右都是邻里,平日里出入也能打个照面。 尤其是那刘老爷,搬来的时候就格外招人眼。 那上好的家具,都是从外地搬过来的,杜云萝一看就知道是值钱的好东西。 等刘家人入住之后,还经常给左邻右舍分些吃食。 刘老爷祖籍江南,家中厨娘做得一手的江南好点心,又曾行商关外,还有厨子做胡饼,每每送来,洪金宝家的也见过那刘家下人。 在宣城的日子里,杜云萝不像在京中时要打理侯府中馈,日子格外清闲。 养胎之时,又无趣得很,为了给她打发时间,洪金宝家的经常说些邻居们的趣事。 经过洪金宝家的一说,刘老爷家到底几口人,杜云萝心中很是清楚。 他们家里,是没有一个脸上有伤疤的跛子的。 若真有那么一个人,他特征如此明显,洪金宝家的早就说出来了。 “那跛子到底什么来历?”杜云萝喃喃道。 穆连潇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厉色,妻子此刻的思索正是他在邳城时的疑惑。 为了弄清楚,鸣柳可是豁出去了。 大宅之中的消息,往往是三姑六婆们传出来的。 鸣柳着了女装,装扮成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妇人,亏得是天气已经转凉,领子高些挡风也不会叫人起疑,这才没有露出喉结来,衣裳厚一些,也能遮挡了身板。 他随着给刘府每日送瓜果蔬菜的小贩入府。 刘府厨房里的婆子们初初见这漂亮又嘴甜的小娘子,得了空闲便与她说话。 鸣柳声音还算纤细,并不使人起疑,与那些婆子熟悉之后,便巧说想学几样大户人家的菜肴开开眼。 “学做菜?”灶上的娘子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那双手也是做粗活的,咱们城中但凡会做事的娘子,有哪个不会做菜的?你可快别来消遣婶子们了。” 鸣柳笑着道:“我从小给爹娘做饭,也就是胡乱做熟了,家里穷,吃饱了要紧,不懂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现在跟了个给府上送菜的,总算是不愁饿了,这不就想学着弄些好的。 我这几日来,看婶子们做饭,闻着就香,再说那模样,红红绿绿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呢。” “这张嘴呦,真是甜的,”那娘子喜笑颜开,“婶子与你说,嫁了人呐,做事勤快不是最要紧的,生个大胖小子才是头一桩,再者啊,做一手好菜,吃了就让人忘不了了。那男人要是敢不听话,就让他外头吃猪食去!饿上两顿,就老实了!” 一席话换来一厨房的笑声。 鸣柳低头道:“这不就想着让婶子们教教我嘛。” “不是婶子自夸,婶子母女两代在这灶上掌勺,内院里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哪个不夸婶子手艺? 府上设宴,婶子也从未给主家们丢过人,说这菜上不了台面。 你真要学,好,等下留下来,婶子做午饭时你就瞧着,我教你两样。” 那娘子说完,站在边上嗑瓜子的婆子嘿嘿一笑,吐了瓜子壳,道:“于家的,吹牛也要量力而为,莫要闪了腰了。 你说院里各个夸你手艺,我怎么听说,送去善老爷那儿的菜,给一股脑儿给扔了出来?” 于家娘子的脸胀成了猪肝色,道:“善老爷一家从外地来,吃不惯咱们邳城口味,有什么稀奇的。 再说了,嫌弃我手艺的也不是善老爷和太太,是那个鬼见愁! 那个人呐,哎,还用我说他? 整个府里谁不知道啊,难伺候! 一个鬼脸跛子,规矩比天还大,这不行那不成的,咱们老太太屋里都没那规矩! 我就不懂了,一个行商人,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的谱儿? 咱们刘家也是几百年的世家了,论规矩,只怕京中皇亲国戚也就这样了,就这些商人,自以为是,想出来的什么破规矩呢,正经人家哪儿有呀? 要我说,不就是那没见识的村里农妇,满脑子只想着哪日飞黄腾达了,能一顿吃两个大白面馒头吗?” 话音未落,厨房里哄笑一片。 鸣柳见正好说到那跛子上,便试探着又问了两句。 婆子们来了话题,你一我一语的,说起了跛子所谓的规矩。 刘府下人没见识,鸣柳毕竟是京中侯府出来的,见多的公候伯府里的“讲究”,一听也就明白了。 那个跛子的规矩,是一些勋贵之中的老人们爱讲究的细节,年纪越大,忌讳越多。 鸣柳从厨房里打听了不少事儿,这才算功成身退。 思及那几日鸣柳出入的扮相,穆连潇都忍俊不禁,但还是没有把这细节与杜云萝说。 若说了,杜云萝绷不住笑脸,下回见到鸣柳肯定笑出声来。 思及此处,穆连潇含笑道:“打听出来的,那跛子规矩极重,而且是公候伯府里的老规矩,很难伺候……” 杜云萝微怔,待细细琢磨了一遍穆连潇的话,她的心咯噔一声。 公候伯府里的老规矩,那刘家人是断断不可能有的。 穆连潇与刘家人打过交道,若他们早就习惯那种规矩,举手投足之间,肯定会有端倪,这是刻在骨子里,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的。 刘家人没有,但跟着刘家人出现在邳城的跛子有。 那个跛子的身份…… “你是说,那个跛子也许是……”杜云萝顿了顿,沉声道,“也许是昌平伯府的人?” 穆连潇抿唇,神色严肃,半晌道:“也许,是昌平伯本人。” 杜云萝倒吸了一口凉气。 即便她心中隐隐有这么一个想法,可亲耳听穆连潇说出来,她还是有点儿难以置信。 那个昌平伯明明是死了的。 去年,杜怀让围了昌平伯府,伯府里一干人等自尽,昌平伯也自刎了,整个伯府一通大火烧了个干净。 当时都是清点过的,也是这般上报朝廷的,按说是不会出差错的。 突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杜云萝沉沉看向穆连潇:“烧了?” 章节目录 第575章身份 > 两个字出口,杜云萝仿若又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焦味。 昌平伯府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杜云萝记得,她站在府衙后院的天井里,都能看到那通红的天色,以及那浓浓的黑烟。 这样的大火下,昌平伯府变成了废墟。 别说是府中的花草了,连那院落屋子,恐怕都烧得只剩下焦炭一样的架子,一推也就倒了。 这种状况下,府中的那些人,又会被烧成什么模样? 杜云萝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见过被火烧着的人。 那人就在她的面前,前一刻才刚刚被她砸晕、一头栽倒在地、本来应该是一动也不动的人,下一刻,就在火中痛苦的翻滚,尖叫声和火燃烧的滋滋声混在一起,让杜云萝毛骨悚然。 杜云萝浑身都不舒坦了,那一日的场景,一直存在她心中,平素不会去想,可一旦想起来,就让她入坠冰窖。 她不会后悔出手伤人甚至杀人,她当时没有做错,也必须那样做。 两世为人,生命到底有多重,她比前一世十几岁时的自己更明白,有更多的感悟。 也正是因此,亲手杀人的负担依旧会压着她。 不关是非。 等火扑灭之后,杜云萝没有去看过那具尸体,可她能想象得到,那人肯定是烧焦了。 昌平伯府的火势比府衙后院的厉害多了,昌平伯的尸体,一定也是焦黑焦黑的。 “当时是仵作验了之后确定的身份?”杜云萝壮起胆子来,问道。 “是。”穆连潇颔首。 昌平伯里的一塌糊涂的,全靠仵作一具一具地分辨,从身量年纪性别,这才一一对上了号。 认出来的昌平伯的尸首,穆连潇也是亲眼去看过的,当时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可这一次,在邳城获得线索之后,他不禁反过头去审视。 也许当时是出了错的。 那种状况,出错也不是不可能的。 杜云萝下意识地握住了穆连潇的手,他掌心的温度让她稍稍安心,思索道:“昌平伯是帮着瑞王做事的,他事败之后,还会跟着瑞王吗?若他和瑞王还有联系,那他去了蜀地,是不是……” 瑞王还未起兵,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他的左膀右臂断了一条,他若在此刻彻底抛弃了昌平伯,就会让跟着他谋划的人寒心,因此瑞王断不会不理昌平伯。 昌平伯在外人眼里已经死了,又是个毁了相貌的跛子,即便进京,都不一定被人认出来。 瑞王要安置他,以防万一不叫他进京,这可以理解,但去了蜀地…… 这是昌平伯自己的想法,还是瑞王的主意呢? 昌平伯跟着刘老爷,以刘家族亲的身份住进了邳城刘家,总不会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吧。 “也许,圣上让你去蜀地是去对了。”杜云萝道。 穆连潇苦笑,圣上怕蜀地那些世家仗着山高皇帝远而生出别样心思来,这一趟,他的确没有抓到蜀地世家的大把柄,但那个跛子真的是昌平伯的话,就很难说,蜀地这些人有没有参与到瑞王的谋反路上去了。 “我已经禀明了圣上,会有法子去摸一摸那跛子的老底的。”穆连潇宽慰杜云萝道。 这种事情,穆连潇这种临时走一趟的比不上在当地扎根的官宦,就像是宣城里的杜怀礼,数年耕耘,才能慢慢把昌平伯的小尾巴抓住。 蜀地那儿,圣上肯定也有所安排。 穆连潇的消息让圣上吃惊那老贼的金蝉脱壳,就不会视而不见了。 不过,瑞王谋反一事,穆连潇是无法与圣上明的。 他的消息来自于杜云萝的“黄粱一梦”,这根本不是能摊在台面上说的东西,瑞王与圣上一母同胞,皇太后又健在,没有真凭实据,是决不能指证瑞王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圣上心中对瑞王有些想法,作为臣子的,在没有实证之前,也不能那样做。 杜云萝沉思一番,与穆连潇商议着:“大伯父来年就调任江南了,我母亲之前来看我,说大伯母来过信,今年回京过年,二月里再赴任去。我琢磨着,这都要腊月了,大伯父他们也快要京城了。等他们回来,你不妨再与大伯父和大哥说一说此事,当时是他们带人验的昌平伯府,也许会有些细碎印象。” 穆连潇点头,笑了起来:“你不说,我也要去寻他们问的,不仅仅是我,圣上肯定也会问。” 说完了这些,杜云萝想起一桩事儿来,道:“侯爷问疏影拿了普陀山的檀香了吗?二伯那儿还等着你送去呢。” “我使人去和疏影说一声。”穆连潇拍了拍脑袋,“还是你的记性好,我的云萝呀,就是我的贤内助。” 杜云萝挑眉,轻轻啐道:“别溜须拍马了。” 穆连潇扑哧就笑了,伸手把杜云萝带到怀中,掌心在她的背后一下一下抚着:“好,不拍马,就拍拍你。” 杜云萝咯咯直笑。 碍着肚子里的孩子,笑闹也不敢过分了,穆连潇几乎是时时小心着。 底下人去传了话,也就一个多时辰,疏影就让人把檀香送来了。 穆连潇打开,递给杜云萝闻了闻:“是不是真有名堂?” 杜云萝凑过去,闭着眼睛细细嗅了嗅:“是与京中各府常用的檀香有些许不同。” 穆连潇唤了洪金宝家的进来,道:“给尚欣院里送去。” 洪金宝家的匆匆走了一趟,良久又来回话,说是穆连诚今日在家,特特谢过了穆连潇。 因着穆连潇是出外返京,两夫妻就商议着回娘家问安的日子。 按说腊月里极少走亲的,但女婿远行而归去岳家请安,倒也不稀奇。 本是定了腊月初二回去的,正准备出门,杜府那里却使人来报,说是杜怀让一家已经到了家了。 长房归来,府中定是忙碌极了,这时候回去,便成了添乱的了。 因而又等了一日,杜云萝和穆连潇才回娘家去见礼。 马车一路到了二房外头。 杜云萝刚撩开帘子下车,一眼见到的除了甄氏之外,还有许久不见的杨氏,一股子亲切感犯上心头。 章节目录 第576章金牙 > 杜云萝刚刚站定,甄氏便上前扶住了她。 “双身子的人,格外注意些。”甄氏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面色不错,不由也就放下了心。 定远侯府上断不会苛待了女儿,吴老太君和周氏也都是怜惜孩子的长辈,若是没有二房那几个虎视眈眈的,甄氏对这个婆家是要竖起大拇指的。 可偏偏,就有那么一房,让甄氏想起来就有些提心吊胆。 杜云萝笑盈盈见了礼,与杨氏道:“大伯母怎么也来等我,这么大冷的天,您跟母亲都该在屋里坐着,这儿让底下人过来就好了。” 杨氏好些时日不见她,也牵挂得厉害,笑道:“我的儿,这不过几步路的关系,哪有这么麻烦了。你说得也对,今儿个怪冷的,我们赶紧去老太太跟前说话,莲福苑里暖和。” 话音刚落,见彭娘子抱着延哥儿下来,杨氏的眼睛猝然一亮:“快让我抱抱,延哥儿肯定不认得我了。” 延哥儿年纪毕竟小些,离开宣城时他都没有满周岁,这会儿早就不记得杨氏了,但并不妨碍杨氏对他的喜欢。 入了莲福苑,里头烧着地火龙,墙角又摆着炭盆,刚迈进去,一股暖气就扑面而来。 杜云萝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暖阁里很是热闹。 这回长房归家来,夏老太太还是头一次见到端哥儿和沁姐儿,喜欢得一刻都舍不得松开。 端哥儿不仅仅是嫡长房的嫡长孙,在这一辈里也是长兄,要起一辈之表率。 杜怀让从小被杜公甫教养得规矩得体,教养起儿子、孙子来也不在话下。 端哥儿眼看着要满五岁,不失孩童稚气之余,也有了些沉稳之气,这让莲福苑里很是满意。 里头在说着过些日子端哥儿生辰的事体。 端哥儿从出生起就不在京城,满百日、抓周也都是在岭东办的,这回来京中也只是小住,等二月里就要往江南去,这一回的生辰,夏老太太不想随随便便过了。 杜云萝进去问了安,几个孩子们凑在一块,欢声笑语不断。 夏老太太仔细问过了杜云萝的身子,见甄氏也有一肚子话跟女儿说,便让她们坐在一旁自顾自说话去。 甄氏牵着杜云萝的手,絮絮问了些孕中事体,又道:“回来了正好,我一会儿让医婆过来,再给你看看诊。” 杜云萝自是应下。 午饭前,杜云瑚亦带着孩子回来,抱着杨氏和她姨娘大哭了一场,这才算宣泄了心中思念和牵挂。 杜云萝并没有跟杨氏提昌平伯府的事情。 那些细节,杨氏肯定也说不上来,讲出来了反而白白让她挂心。 在前院里,穆连潇细致与杜怀让和杜云韬父子说了邳城收获,听闻昌平伯很可能还活着,两人具是面色一白。 “那日查验尸首,一片焦黑,”杜怀让背手站在桌边,思索了一番,“体肤特征难以辨别,昌平伯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牙齿,他的右边下方的牙齿,有一颗是镶了金牙的,我们在废墟里寻到了个金牙人,又看他骨骼,仵作推断是个半百老汉,这才断定了那人身份。” 这一点,穆连潇记得也很清楚,那颗金牙,亦是他亲眼看过的。 正是因此,他们确信了昌平伯自刎而死,却忽略了,就算是金牙,一样可以作假。 昌平伯做的是谋逆之事,一旦走漏风声,是要抄家灭族的,他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府中发现的金牙尸首,大抵就是他养来在危及时候替代他的人了。 邳城刘家的跛脚老汉,为人乖张难伺候,他嘴里有没有金牙,刘府下人不得而知。 这个消息也不容易打听。 穆连潇在邳城时,即便心中起疑,也不可能穿了夜行衣去刘家偷袭那老头,再把人家的嘴巴掰开看一看端倪,这一个疑问就只能先按捺下。 杜怀让此刻细想当时情景,也明白极有可能是出了纰漏了,叹道:“圣上把如此要紧的事情交给我,我费心数年寻昌平伯的蛛丝马迹,谁知最近竟然功亏一篑,实在有负圣上所托,我也该上个折子请罪。” 穆连潇浅浅笑了,他和杜怀让共同做过事,晓得妻子的这位大伯父,做事踏实又慎重,出此纰漏,肯定是心中难安的。 杜怀让昨日回府,他不是圣上近臣,除非圣上传召,否则没有入宫回话的资格,只是这桩事体,折子上未必能全部说明白,便和穆连潇商量着,看能否当面回禀。 穆连潇知道圣上对此事看重,便与杜怀让约定明日进宫,待早朝之后去御书房里回话。 杜怀让得了准信,一心就扑在了梳理当时情况上,坐到大案后头,研了墨,一条一条把那时做了什么,如何做的,当下的反思都列出来。 即便是到了用午饭的时候,杜怀让都顾不上去后院花厅。 杜公甫让人来催了一次,杜怀让才醒悟过去,不敢让父母等候,匆匆过去,只是这顿午饭,吃得心不在焉。 翌日一早,穆连潇就进宫去了,等夜里回来,杜云萝问了两句。 圣上对蜀地状况忧心,户部年年拨了不少银子下去,银子的去向却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这也正是之前圣上训斥几位户部官员的原因。 蜀地世家和官宦内部的状况,以及那跛脚老汉的真实身份,少不得仔细核查,但那暂且不是穆连潇的分内之事。 转眼就是腊八。 天未亮时,各房各院就起来了,依着时辰,去了祠堂外磕头祭祖。 穆连潇是嫡长房嫡长孙,又继承了爵位,由他主持了事物。 结束之后,徐氏和陆氏便出府去了婆驼山。 定远侯府依着旧规矩,和其他公候伯府一道,在城门外搭了棚子施粥。 洪金宝家的这一日便去管了施粥事体。 这是体面事儿,婆子们就在棚子里坐着,分粥有底下小厮们出力气,她们就是带着笑脸而已,如此简单又积福的事情,能轮上的妈妈们都很是积极。 各府都是一样的,婆子们凑在一块,便传出不少消息来。 洪金宝家的回来与杜云萝道,听说镇国公府的老夫人病倒了。 章节目录 第577章积德 > 那位小公子病故之后,他的母亲、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一病不起,躺了足足两个月,才摇摇晃晃下床来。 谁也没料到,没几天之后,老夫人又病了。 老夫人的年纪摆在那儿,病来如山倒,整个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 城门外,那些婆子们的嘴儿都是厉害的。 镇国公府想娶官家女冲喜的事儿,当日灵堂上叫云华公主给一说穿了,去上香的人都知道,各府之中,多少也有些传。 底下的婆子们以讹传讹,说得越发有板有眼了。 “说那镇国公府里头不干净,小公子过世还未足百日,世子夫人和老夫人就接连卧床,又说府中一位姑娘和两位表姑娘,都不好说亲了。”洪金宝家的道。 杜云萝撇了撇嘴,她虽不喜镇国公府,但说人家府中不干净,那些婆子们的嘴也太坏了一些。 白发人送黑发人,搁哪家都是痛彻心扉的事情,做为母亲、祖母,熬不住了病倒了,也是人之常情。 连累府中姑娘和表姑娘,那就没有办法了。 都是要脸要皮的门当户对的公候伯府,镇国公府出了要以官家女冲喜的事情,肯定是会被诟病的。 锦蕊一面剪着窗花,一面道:“她们也是真敢说,镇国公府这样那样的,她们把云华公主当什么了?” “公主住的是公主府。”洪金宝家的笑了起来,“要说闲话,还怕寻不到事儿来讲?妇人的嘴多是非。” “妈妈怎么连自个儿也骂在里头了?”锦蕊失笑。 洪金宝家的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因为奴婢的嘴也在搬是非呀,这不是把人家的事情给搬到夫人跟前来了吗?” 杜云萝忍俊不禁,指着洪金宝家的道:“你呀!” 不过,生活之中也少不了这些搬来弄去的是非。 很多事情,不正是这些底下人碎嘴才能说出来传出来的吗? 腊月里洋洋洒洒落了几场大雪,各个庄子铺子来奉帐,杜云萝忙了好几日,才算是空闲下来。 除夕夜里,花厅里摆了宴席。 吴老太君心情不错,与杜云萝和庄珂说着对她们肚子里孩子的期许。 蒋玉暖坐在一旁,低着头哄着昏昏欲睡的娢姐儿,眉宇之中满满都是落寞之情。 前几日,她的葵水又来了。 这一次,她又没有怀上。 过几日回娘家去,面对蒋方氏,蒋玉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不过,她也无需说什么,在母亲面前,她只要垂着脑袋乖乖听话便好。 她一直都是听话的。 可这回,若再说给两个陪嫁丫鬟开脸的事情,蒋玉暖真的不想听。 因着第二日一早要进宫磕头,吴老太君没有留他们,道:“早些回去,守过了子正便歇了吧。” 韶熙园里,灯火通明。 杜云萝靠着穆连潇,不知不觉间,眼皮子打架,半梦半醒了,直到子正时外头鞭炮大作,才一个激灵醒过来。 穆连潇搂着她,指尖勾着她柔软的长发,笑道:“你睡一会儿吧。” 杜云萝揉着眼睛,咕哝着问道:“那你呢?” “我?”穆连潇笑出了声,眸子里映着杜云萝的小脸儿,道,“我替你守着。” 杜云萝是不肯让他一个人熬夜的,只是实在困得厉害,勉强想打起精神来,也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正月初一入宫,需按品大妆。 杜云萝被唤了起来,穿上侯夫人的冠服,与庄珂一道,陪着吴老太君入后宫请安。 左右的夫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说话,讲的多是镇国公府那缺席的两婆媳。 镇国公夫人病着,世子夫人侍疾,辛苦了十来天,自个儿又病倒了,如今两婆媳都倒在床上起不了身,镇国公厚着脸皮求圣上点了御医,吃了方子,也没好转。 荣国公夫人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她,末了来了一句“要积德”。 这话说得也不错。 这群外命妇们,吃喝不愁,生活无忧,求得就是一个名声了,而名声的来源,积德行善事是最最好的,三五不时去庙里多添香火,多诵几句经文。 荣国公夫人这两年是慈宁宫里的大红人,这三个字转了一圈,到了景国公老夫人的耳朵里,便添了几分“失德才损了身子、遭了报应”的意思。 景国公老夫人的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对荣国公夫人越发咬牙切齿。 几个月前,镇国公府死人了,祸水东流,把景国公府都牵连进去了,如今那事情总算没人再提了,叫荣国公夫人三个字,又从地底下给拉扯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竟然一而再、再而三与他们景国公府过不去! 景国公老夫人恨不能冲上去与荣国公夫人说一番道理,却又不能在宫里放肆,只能一遍遍与自己说,大年初一,不能与人相争,否则就是天大的晦气了。 正在纠结气愤的时候,慈宁宫里来请,老公爷夫人霎时就放下了怒火,让小关氏扶着她,高高兴兴过去了。 吴老太君没有急着出宫,茗姑姑来关照过,等晚一些,皇太后要请老太君说说话,吴老太君估摸着时辰,带着两个孙媳妇过去了。 刚从偏殿外头的庑廊下经过,杜云萝就瞧见正殿的帘子撩开,景国公老夫人白着一张脸出来。 小关氏落后了半步,见老夫人脚下踉跄,赶紧上前扶住。 景国公老夫人犹自出神,甚至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几人,小关氏倒是看见了,匆匆行了个礼。 入了正殿,皇太后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绷着脸,并无笑容,皇太妃低声与她说着什么。 杜云萝几人行了礼。 皇太妃把话题转到了两个孕妇身上:“身子都还舒坦吧?刚才跪了那么一会儿,可千万要当心些。阿潇媳妇这一胎稳了,可是阿珂啊,你月份浅,更不能大意。” 提起孩子,皇太后的面色缓了不少,仔细问了两人身子。 皇太妃笑得慈祥,道:“我记得阿潇媳妇头一回进宫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讨喜模样,一转眼都几年过去了,当了娘的人了,还是让人喜欢得紧。” 皇太后颔首,道:“可不是?” 皇太妃顺着又道:“一个人呐,没那么容易改变。都说三岁看到老,皇太后,她几十年前就是这么一个扶不起的样子,现在都这么个岁数了,难道还能一下子就开窍了呀?” 章节目录 第578章有愧 > “说得好!”皇太后嗤笑一声,年迈的面容里多了几分冷峻,复又添了几分无奈,“你说得对,她几十年前就是滩烂泥,如今又怎么能开窍。哀家这是对牛弹琴啊,哀家做什么怪那牛不通音律,分明是哀家庸人自扰。老喽老喽,到了这把岁数了,倒犯糊涂了。” 皇太妃嘴角噙着笑,道:“她那媳妇比她通透些,刚才皇太后问话,答得也算规规矩矩的。” “这府里总要有一两个明白人吧?”皇太后往引枕上一靠,“毕竟是大事情,总要办得体面些。这事儿是哀家撮合的,要是办成了一桩笑话,他们不要脸,哀家还要皮呢!” 杜云萝和庄珂交换了一个眼神,低眉顺目,眼观鼻鼻观心。 皇太后要骂景国公老夫人,她这个身份是不能说老夫人不是的,静静听着便好。 这么几句话,杜云萝倒也明白了刚才在这慈宁宫里发生的事情。 大抵是皇太后询问景国公府对叶毓之与黄婕大婚之事的准备,老公爷夫人想敷衍了事,惹了皇太后不快,而小关氏伶俐些,事情做得还算能上台面。 杜云萝能猜到小关氏的想法。 小关氏是填房,前头大关氏留下了嫡子,她若想替自己儿子争取一番,除了儿子要争气,她自己也必须要有个好名声。 毕竟,妹妹取代了姐姐,想夺国公府的爵位,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 想要做到不让京中人侧目,不在背后说他们母子鸠占鹊巢、监守自盗,叶熙之必须失德再前,他们母子要出色在后。 这漫漫几十年,小关氏要做的事儿多着呢。 她刚进门时,就因为太过心急接掌中馈而跌过跟头吃过亏,如今是吃一堑长一智,做事圆滑多了。 在叶毓之的事情上,小关氏是定要做得漂漂亮亮的。 就算在府里被老公爷夫人骂死,在慈宁宫里,在京中一双双眼睛底下,她不能被寻出错处来。 思及此处,杜云萝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老公爷夫人出慈宁宫时,会是那样失魂落魄了。 定是没少受皇太后责骂。 慈宁宫训话,老公爷夫人只能一味听着忍着,不能自辩反驳一词,以老夫人的性子,定是憋屈极了,没当场厥过去,已经不容易了。 皇太后摆了摆手,对上吴老太君时,已经挂上了笑容:“还是你们府上最叫哀家满意省心。 阿潇兄弟几个在前朝为圣上做事,几个媳妇又经常替哀家分忧,说笑逗哀家开心。 喏,就说阿潇这个媳妇,每回哀家让她做什么,都是周全又得体。 要说啊,你可真是会挑媳妇呀。 你家长媳周氏,那文采见识,京中的公子们都比不上,若是我朝与前朝一般能有女子为官,周氏一定是其中佼佼。 阿潇媳妇也是,早知道杜太傅的小孙女这般聪慧喜人,哀家一定先一步定下,不叫你们捷足先登。” 吴老太君口中连声称着“惶恐”。 皇太妃笑得慈祥,道:“皇太后这话不对了。 您总说,就盼着指出来的一对对琴瑟和鸣,结百年之好。 阿潇和他媳妇好着呢,您当初要是先一步定下了,岂不是……” “所以说,哀家真是老糊涂了……”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皇太妃说得对,哀家这是本末倒置、本末倒置了。” 皇太后和颜悦色与吴老太君说了两刻钟的话,问了些府中事体。 庄珂端坐着,突然肚子里翻山倒海一般,她忍耐不住,干呕起来。 杜云萝赶忙过去替庄珂揉着背。 皇太后一面笑,一面让人去请了御医来:“怀孩子就是这样,看着阿珂啊,哀家都想起来当年哀家怀瑞王时的样子了。 那个瑞王啊!在哀家肚子里就是个不老实的,整日里拳打脚踢,跟个猴儿似的,可把哀家给折腾坏了。 到现在还是个猴儿,他也是当祖父的人了,昨夜宫宴,竟然还喝得半醉,又披头散发学女子唱戏,哀家骂他不成体统,他却说是彩衣娱亲。” 暖阁里的内侍宫女们纷纷帮着瑞王说话,说他是个孝顺的,说不枉皇太后疼惜瑞王。 杜云萝听在耳朵里,心中五味杂陈。 瑞王李享在彩衣娱亲之余,也在步步为营,谋划着兄长的万里河山。 而这位睿智又坚毅的皇太后,瞧着身子骨还算健朗,离她宾天,也就只剩下三年光景了。 太医来给庄珂诊了脉,又顺便给杜云萝瞧了瞧。 庄珂是月份还浅,堪堪赶上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身子并无大碍,而杜云萝这一胎安稳,可以让人放心。 皇太后满意极了,又拉着吴老太君夸赞了一番,这才让她们离宫。 吴老太君行了大礼告退。 杜云萝就站在吴老太君边上,她看得出来,老太君虽是极力掩饰着,但其实疲惫极了。 等到登上了马车,吴老太君靠着引枕,整个身子半瘫软下去。 杜云萝和庄珂都被唬了一跳。 吴老太君阖着眼,哑声道:“无事,让我歇一会就好。” 回到柏节堂中,单嬷嬷伺候吴老太君躺下。 吴老太君屏退了众人,只留下杜云萝说话:“今日在慈宁宫里,皇太后夸赞我们定远侯府,我是有愧的。” 杜云萝心中咯噔一声。 “皇太后把我们侯府说得越好,我心中愧疚越深。”吴老太君幽幽叹了一口气。 杜云萝垂眸,她听得懂吴老太君的意思。 在皇太后心中,定远侯府满门忠烈,兄友弟恭,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吴老太君知道穆元谋害过穆连康,二房对杜云萝下过手,他们对爵位虎视眈眈,皇太后的赞许,她担不起。 只是这样的家丑,吴老太君又如何能对外说出一片语?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吴老太君的声音颤抖着,眼角湿润。 杜云萝张了张嘴,想安慰,又无从开口。 吴老太君为人刚正,她知道了二房行径的一部分,就深感愧疚朝廷,若她有一日知道了全部,她定是难以面对朝廷、面对列祖列宗。 那对老太君的打击太大了。 如千斤重石从头顶砸下,头破血流,却还要顾着祖宗名声、顾着侯府家业、顾着世世代代的传承,把所有的丑事都悄无声息地处置了。 要不然,把整个侯府赔进去,吴老太君便是死了,都不能闭眼。 章节目录 第579章劝说 > 正月初一,原本该是热热闹闹的。 吴老太君却推说累了,在屋子里歇了一整日。 年节里忙碌,媳妇们回娘家探亲,公候伯府各家的宴席不断,杜云萝借口挺着大肚子出行不便,推了不少应酬,在韶熙园里偷闲。 锦蕊提了食盒进来,笑着道:“夫人总说嘴里没味道,奴婢厚着脸儿,从单嬷嬷那儿讨了些老太君的醉枣儿,夫人尝尝?” “呸!”杜云萝笑着啐她,“明明是祖母怜我,让单嬷嬷分些枣儿给我,你就是借花献佛。” 锦蕊抿唇直笑。 醉枣入口,淡淡酒香后头,是枣儿的甜味,杜云萝不由多吃了几颗,这才放下了筷子。 玉竹打了帘子进来,垂手道:“夫人,老太君请您过去。” 杜云萝不敢拖沓,匆匆到了柏节堂,刚迈进去,就见朱嬷嬷和柏节堂里的两个婆子,站在庑廊下的避风处说话。 走到正房外头,杜云萝问守门的小丫鬟:“二婶娘在屋里?” 那丫鬟点了点头。 杜云萝迈了进去,在明间里去了去身上寒气,这才入了西暖阁。 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瞧起来比前几日精神,练氏就坐在下首,眼角隐隐泛红。 杜云萝请了安。 吴老太君让她在身边坐下,道:“你二婶娘来跟我说连慧的事儿。” 穆连慧的事情? 杜云萝挑眉。 练氏苦苦一笑,接了话过去,道:“连潇媳妇,晋尚死了也有半年了,孰是孰非,今日暂且不说。 送慧儿回去的时候,她婆家人说过,咱们娘家人什么时候想过去看慧儿,就随时过去。 话是在那儿,但三五不时过去看望,到底是太招眼了。 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嘴巴又长在人家脸上,谁知道又要添多少嘴舌,所以这半年,我也就最初的时候去了平阳侯府一回。 这几个月,我人是没过去,心是一直揪着的。 我就这么个女儿了,她日子过得好,我高兴,过得不好,我恨不能多使一份力。 她现在肯定是过得不好的。 她婆家那几个,你也是见过的,尤其是那个小姑子,什么规矩、什么礼数,根本不放在眼里。 我琢磨着,大过年的,那小姑子肯定会回娘家,那一张嘴,又不知道会怎么说慧儿。 慧儿的脾气,我这个当娘的都要摆手的,我真是怕她吃亏。 我就和老太君商量着,这两日过去看她一回,一来安慰安慰她,二来也要平阳侯府记着,我们慧儿不是没有娘家可依的。” 这一番话,练氏说得动情不已,眼中泪花点点,一副慈母面容。 杜云萝静静听练氏说完,心中冷冷一笑。 穆连慧那个脾气,又是两世为人,怎么可能吃亏? 她重活一朝,也算是小心算计,有做成的,也有没做成的,却没有吃过什么亏。 唯一一次吃亏,还是叫穆连诚给坑了。 穆连慧再是聪慧,也想不到穆连诚会跟晋尚去摆什么舅爷威风,也没想到晋尚竟然就被穆连诚说服了,而那个外室又是个狠的,把她的计划盘算全部给破坏了。 现在的穆连慧,算得上是一无所有。 杜云萝肯定穆连慧不会坐以待毙,跌过一次跟头了,只会更加谨慎细致,晋环那个冲动性子,能让穆连慧吃什么亏? 说不定要反过来,晋环会落在穆连慧手里,吃个哑巴亏。 这些话,杜云萝只能在心里想想,当着吴老太君的面,是不好说的。 她不疾不徐道:“二婶娘说得是,您哪日想去看望乡君,使人与我说一声,我给您备好车马。” 练氏摇了摇头:“我是想让你陪我走一趟。” 杜云萝一怔。 练氏去看穆连慧,母女两人肯定要说悄悄话的,把她杜云萝唤上是个什么意思? 练氏叹了口气,道:“晋尚的死,我们其实是理亏的,平阳侯夫人要是想发难,我能说什么呀? 连潇媳妇,你也是侯夫人,与她同品,平阳侯府上下要是不客气,有你在,婶娘心里踏实些。” 杜云萝几乎要冷笑出声,这是要让她去当枪,拦在平阳侯府跟前了。 “祖母,二婶娘,”杜云萝斟酌着道,“我挺着大肚子呢,这几日各府的宴席,我几乎都推了,说的就是要在家安胎,我这会儿出门去,不是自己站不住脚了吗?” 练氏脸上一白,目光落在杜云萝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暗悄悄咬紧了后槽牙。 吴老太君拍了拍杜云萝的手,对练氏抬了抬下颚:“元谋媳妇,你先回去,我来跟连潇媳妇说。” 练氏点头应下,起身告辞。 她已经说服了吴老太君,就不怕杜云萝不走这一趟。 那可是平阳侯府,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练氏狠狠攥了攥手心,快步回了风毓院。 吴老太君就着单嬷嬷的手,饮了一盏茶,这才道:“我晓得你不想去,我其实也不愿意你去掺合那滩浑水,连慧守孝三年,以后到底如何,别说你了,我心里也没底。 这种事情,掺合进去也没意思,况且,你二婶娘对不起你在前头。 这要是换个时候,我就不来劝你了,我会让她自个儿去,可偏偏…… 连潇媳妇,你记得正月初一,慈宁宫里皇太后说了什么吗? 现在京中,镇国公府和景国公府都是油煎火烤一样,有点儿风吹草动,多少人在看笑话啊。 我们能在这时候,也闹出些笑话来,被他们一并拖下水去吗? 两个国公府的故事,这会儿各府宴席上说得肯定有点厌了,正好,我们定远侯府这样素来名声极佳的府邸出几句闲话,一下子就成了宴席上的谈资了。 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通,传到宫里去,皇太后怎么想? 她老人家才刚刚夸了我们,就闹出笑话来了,这不是落了皇太后的脸面吗? 哎! 我思前想后啊,连潇媳妇,你还是走一趟平阳侯府吧,我让单嬷嬷陪着你去,给连慧撑个腰。” 吴老太君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云萝一时也寻不到什么推托之词了。 况且,单嬷嬷陪着一块去,就这双眼睛看着,杜云萝想,练氏也不会稀里糊涂地与她犯难了。 “我听您的。”杜云萝应下了。 章节目录 第580章明白 > 杜云萝前脚回到韶熙园,后脚单嬷嬷便过来了。 “夫人刚走,小厨房里就使人送了些蜜煎,都是新鲜做得的,”单嬷嬷放下一小坛子,“老太君说您喜好这些,让奴婢给您送来。” 杜云萝抿唇直笑:“之前是醉枣,这次是蜜煎,老太君那儿的好吃的,我可没少吃了。” 单嬷嬷垂眸,道:“您喜欢便好。” 只一坛子蜜煎,是无需单嬷嬷亲自走一趟的,杜云萝心里清楚,让人守了明间房门。 单嬷嬷规规矩矩坐着,她的头发梳得整齐,只是年纪在那儿了,鬓角有不少白发。 “夫人,老太君有老太君的考量……”单嬷嬷叹息道。 “妈妈特特来与我说,是怕我觉得委屈?”杜云萝直截了当问道,见单嬷嬷欲又止,她摇了摇头,“妈妈,我不是糊涂人,我怎么会觉得委屈?孰轻孰重,我分得很清楚。祖母没有做错,我又何来委屈?” 这不是违心之。 吴老太君做事,素来公允妥当。 定远侯府不是市井小民、乡村农夫,很多事情的决断,也不是几个巴掌几下棍棒的事情。 牵连的是整个侯府、整个穆家宗族百年的荣耀和几百人的性命。 二房谋算着爵位,害了穆连康,又要害长房,别说是吴老太君还不知道二房在老侯爷的战死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便是知道了,她又能如何? 让穆元谋暴毙? 不,那不仅仅是一个穆元谋,练氏也躲不过,但是人死了,事情就完了? 是的,都完了,整个定远侯府都完了。 定远侯府今日荣光,穆连潇兄弟少年得志,是御前红人,在京中有多风光,就有多招人恨。 想踩着定远侯府往上爬的人多得是了! 定远侯府里莫名其妙死了一个老爷、太太,有心人梳理一番,寻些蛛丝马迹,穆连潇要如何面对圣上质问? 穆元谋害的是父亲兄弟,但也是领军作战的将军先锋,在沙场上动手,就是拿战事、拿成千上万的兵士们的性命来谋私利,一条谋危社稷的罪名,就是抄家灭族。 杜云萝重活一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要和穆连潇长长久久走下去,要携手赴老,怎么能让丈夫上了断头台,让自己和孩子充入奴籍? 就算吴老太君要大义灭亲,要和穆元谋算账,杜云萝都不会许的。 要让二房失势,要让他们日夜难安、美梦破碎,可以有很多种法子,她为什么要选同归于尽的路子? 吴老太君饱受亲情煎熬之苦,还要在其中制衡,让这祖宗家业传到穆连潇手中,往后再传给延哥儿。 她已经心如刀割了,杜云萝又怎么会不懂老太君在做什么。 “妈妈,我从前是世子夫人,今日是侯夫人,往后会成为老太君,这是我要走的路,我不会生生把这路给堵上,去做傻事。”杜云萝沉声道。 单嬷嬷闻,满是皱纹的唇角微微颤动。 有那么一瞬,她在杜云萝身上看到了吴老太君和周氏的影子,一个能把定远侯府的几代荣耀抗在肩上的女人的影子。 “夫人,做傻人容易,做明白人难啊。”单嬷嬷苦涩叹气。 吴老太君就是个明白人,所以这两年,她才这般辛苦。 杜云萝品着单嬷嬷的话,哑然失笑。 可不就是嘛! 傻人多容易,她前生不就是傻吗? 像晋环那样,傻得厉害,半年前晋环在灵堂那一闹,把平阳侯府占的那点儿理都给闹没了,自己没落到好,还让娘家受了不少讥讽笑话,不得不退让三步。 她傻了几十年,这一世,要做个明白人了。 单嬷嬷见杜云萝是真的通透,这才起身准备告退,还未出去,穆连潇回来了。 “妈妈怎么来了?”穆连潇笑着问道。 单嬷嬷指了指那一坛子蜜煎,说了来意。 穆连潇道了谢,让人送了单嬷嬷出去,这才扭头看着杜云萝。 杜云萝扑哧就笑了,她知道穆连潇精着呢,蜜煎这种说辞,他是不会信的。 “二婶娘过两天要去看乡君,让我陪着去,祖母应了,叫单嬷嬷与我一道,”杜云萝夹了一颗蜜煎,含在嘴里,甜滋滋的,“妈妈怕我对祖母有误解,就……” 穆连潇失笑,见杜云萝把一颗蜜煎凑到他嘴巴,他张口含住,而后眉头紧锁。 太甜了,甜得他嘴里不自在了。 “云萝,那你对祖母有误解吗?”穆连潇支着腮帮子问她。 杜云萝嗔了他一眼:“你当我傻的?” 穆连潇忍俊不禁。 “祖母让单妈妈同行,莫非是怕二婶娘行事偏了路子?”杜云萝转眸问他。 穆连潇看着那双杏眼里的狡黠打趣,不由哈哈大笑:“你当二叔父是傻的?” 杜云萝一怔,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穆连潇怕她笑岔了气,赶紧扶着她给她顺气。 两日后,杜云萝与练氏一道往平阳侯府去。 一路上,练氏一不发,整张脸绷得紧紧的,只喃喃了一句:“慧儿的身体也不知道如何了……” 想起穆连慧,练氏心里就憋得慌。 守孝三年是不假,但同在京城,按说该每一旬半月的让底下丫鬟婆子回来报个平安,可穆连慧倒好,一点消息没有。 最初时,练氏使人去平阳侯府交代过,穆连慧不冷不热带回来了几句话,大抵就是她在那儿饿不死,叫练氏别操这份闲心。 练氏无奈极了,偏偏穆连慧手底下那几个都被她训得服服帖帖,根本不敢私底下来定远侯府报信,叫练氏无可奈何。 马车入了平阳侯府,晋家大奶奶就候在了二门上。 “祖母和母亲身子不适,不能前来迎接,还请侯夫人和亲家太太莫要见怪。”晋家大奶奶笑着道。 杜云萝和晋家老太太一样是侯夫人,只是年纪辈分相差,平阳侯夫人端架子,杜云萝也不介意。 她就是陪着练氏走一趟的,又不是来跟平阳侯夫人婆媳吃茶聊家常的,人家称病不露面,她反倒是省事。 练氏清了清嗓子,道:“我们乡君没有病吧?” “瞧亲家太太说的,乡君一切安好。”晋家大奶奶笑得干巴巴的,目光落在杜云萝的大肚子上,心里直叫苦。 练氏要来看穆连慧,平阳侯府肯定是不拦着的,可带个孕妇来,这算什么意思? 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平阳侯府可就麻烦大了。 说起来也都怪晋环,前回惹是生非,亏得她今日不会回来,要不然,肯定要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不让晋环到人前来,免得那张嘴里又冒出些乱七八糟的话来,把大肚婆气着了,这还能善了吗? 章节目录 第581章素净 > 穆连慧一身素衣,歪在榻子上。 她寡居在这小院里,屋里鲜艳的摆设早叫她撤了,留下的就是几块顽石、几样玉器,一眼望去,干净极了。 她也喜欢这样的干净。 有时候,穆连慧闭着眼睛会想起前世。 她去看望孀居的杜云萝时,她说,云萝,我觉得你还是以前好看,你戴珊瑚头面,穿云萝色的衣衫时,最好看。 那是穆连慧的真心话。 当时杜云萝也说了一句真心话。 大姑姐,我也觉得你是以前好看,温润如玉,清雅宜人。 时至今日,穆连慧也是这样认为的,当年闺中的自己是最好看的,即便眼下也换下了金银,穿着素净,可她也不是那个温润如玉、清雅宜人的她了。 毕竟过去了几十年了,谁都会变的。 穆连慧勾了勾唇角,笑容讥讽。 只不过,再是变化,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穆连慧低喃。 她有些吃不准了。 前几日,晋环回娘家走亲,与她的母亲平阳侯世子夫人说了气话。 晋环说,她在婆家的生活并不算顺心,妯娌相处一直都是磕磕绊绊的,而她和霍如意之间,更是水火不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前两年,霍如意和她斗嘴甚至动手,从去年春天起,就变成了一颗软钉子了,无论晋环如何找事,霍如意都懒得理了。 妯娌相争,你来我往,以前都是各打五十大板,现在好了,霍如意退让了,就成了晋环的胡搅蛮缠,一个人挨训了。 晋环又是气又是急。 平阳侯世子夫人劝她,叫她也别跟霍如意过不去,否则只有吃亏的下场。 晋环那个脾气,根本听不进去,和世子夫人大吵了一通。 穆连慧原本就留意着晋环的动静,那两母女吵得又热闹,消息就传了过来。 说不意外是假的。 晋环和霍如意都不是重活一世的人,没有前世经历,她们这个年纪时的脾气,应该和前世是一模一样的。 那为何原本要掐得死去活来,掐到她们的丈夫兄弟失和,甚至在寺院里大打出手,害得劝架的晋尚失足摔死的两妯娌,这会儿就变了呢? 不是,晋环没有变,变得是霍如意。 穆连慧百思不得其解,干脆翻了个身,打算小睡一会儿。 才刚刚闭上眼睛,临珂进来道:“乡君,太太和侯夫人来看您了。” 穆连慧连眼皮子都没有睁:“怪了,我那婆母和婆祖母会大驾光临?” 临珂忙道:“不是的,是咱们定远侯府的太太和侯夫人。” 穆连慧的身子一僵,撇嘴道:“她们来做什么?” “你说我来做什么?”练氏在外头正好听见一句,想到这些日子替女儿操心,换来这么一句冷话,心里不落位,沉声道。 穆连慧缓缓坐了起来,顺手理了理披散的长发,看着来人。 杜云萝亦静静看着穆连慧。 穆连慧似是比半年前瘦了一些。 “还是云萝争气,”穆连慧的视线落在杜云萝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可真叫人羡慕。” 杜云萝抿唇,道:“如今府里也没什么要操心的事情,心情舒畅了,也就……” 练氏闻脸色一白,杜云萝这分明是意有所指。 穆连慧眸子一紧,复又笑了:“我就是喜欢云萝的聪明。” 晋家大奶奶候在一旁,心思一动,道:“乡君和亲家太太许久不见了,母女之间定是有些亲近话,我也就不在这儿凑着了。” 杜云萝拦住了晋家大奶奶,道:“我前回过来,都没顾得上看看府中园子,不如大奶奶陪我走走?” 比起和练氏待着,杜云萝情愿和晋家大奶奶一道。 晋家大奶奶就差把谨慎、小心写在脸上了,恨不得拿轿子来抬她,就怕她有一点儿闪失。 果不其然,晋家大奶奶闻,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她是不愿意与一个孕妇一道的,出了什么差错,哪儿说理去? 她巴不得把练氏和杜云萝就送到穆连慧跟前,等下再稳稳当当送出去,这事儿就算办妥了,能少沾就少沾。 只是杜云萝已经开了口,晋家大奶奶也只能答应了。 单嬷嬷扶着杜云萝去了平阳侯的园子里。 晋家大奶奶干脆找了个花厅,让杜云萝坐下来,打开前后窗子,又能看景,又不用走路折腾。 穆连慧见杜云萝走了,斜斜看了练氏一眼,往后倒下去,歪在榻子上。 练氏看她这幅样子就心焦:“你瞧瞧你,披头垢面,算个什么样子?” 穆连慧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却是冰冷的:“我撒泼打人、痛哭骂人、甚至是光着身子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样子,您都见过,披头垢面出现在您跟前,又算得了什么?” 练氏被她一堵,胸口不由一通,叹道:“你是在怪我?你前回跟连诚动手,我说你的不是,你到现在还记恨我?” “说不上记恨。”穆连慧道。 “那又是什么?”练氏话一出口,肩膀低垂下去,伸手握住了穆连慧的手,“你想回娘家,这事儿并不是我不答应你,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便是要守一辈子,我也希望你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能知冷知热。 可是慧儿啊,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说回娘家就回娘家的? 起码要老太君松口,要让宫里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元婧若不是碰见给父兄奔丧,她也回不来京城。 平阳侯府就在京城里,又和我们定远侯府不相上下,我们……” “您想说的道理我都明白,”穆连慧打断了练氏的话,半垂着眸子,道,“我知道我的事情您插不上手,我如今只求着,你们别来管我了,让我自个儿清净着吧。” 练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咬着牙,道:“怪我吧怪我吧,你也怪我,他也怪我,你们谁都怪我吧!” “他?”穆连慧挑眉,嗤笑道,“您说父亲呀?” “在他眼里,我就是短视浅薄之人!”练氏声音发颤,悲戚极了,“慧儿,从连潇媳妇进门,这几年,娘的日子难过啊!” 章节目录 第582章不必 > 穆连慧的唇角微微一抽,淡淡讥讽之情一闪而过。 练氏只顾着伤心,根本没有察觉到穆连慧的面色:“以前听说她就是个养坏了的,这才娶进门来,哪里知道,她竟然跟传里的不一样。 能管家,能笼络老太君,柏节堂里看见了她,跟开了花一样。 反倒是我们二房,一年不如一年,从连喻出事之后,就一年不如一年……” 提起穆连喻,穆连慧再不掩饰自己的排斥,沉声道:“阿喻的事儿能怪到云萝头上去?云萝进门前,阿喻就已经和满荷园里勾搭上了呢。 阿喻自己做出这种腌臜事儿来,母亲您别来我跟前说,我一听就浑身不痛快。 云萝好与不好,也是你给阿潇挑的。 人家也不是个傻的,吃了一回两回亏,还能吃一世两世亏?” 练氏呼吸一窒,半晌道:“吃亏?” 穆连慧清了清嗓子,她是说漏嘴了,但也没打算和练氏解释清楚,干脆反问道:“母亲,父亲说您短视肤浅,您做了什么了?” “我……”练氏张嘴难,因着箬竹的事情,她被穆元谋说了一通,如今想来,似乎也是自己做得不妥当,又怎么有底气和女儿说。 她只能讪讪笑了笑。 穆连慧知道练氏的性子,见她如此,多少也明白她做了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娘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她现在是懒得掺合,垂着眸子道:“您是来看我的,还是来跟我说您的苦日子的? 您要看,我就在这儿,蓬头垢面给您看;您要是想说,我也在这儿,我就听着,不过,您也晓得的,我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我给您出不了什么主意,眼下这局面,父亲也不见得还有什么主意了。” 练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穆连慧与她四目相对,心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她腾地坐了起来,压着声,一字一字道:“您来就来,把云萝叫来做什么?您怎么想的?您是要……” 练氏闻,冷笑了一声:“不也挺好的吗?” “疯了!”穆连慧一把将手从练氏的掌心里抽出来,愕然看着她,尖声道,“您打的可真是好算盘啊!来回路上您不会动手,您不想把二房给暴露了,您就想把事儿扔到这平阳侯府里来。 我知道您狠,我却不知道您这般狠,为了出一口气,连我,你都要往火坑里推下去! 我有我的路,我有我的打算,我已经不指望娘家人拉我一把了,可您倒好,您还要再踢我一脚,您比二哥还狠呐! 您把云萝的肚子弄没了有什么用? 一点用都没有! 云萝有延哥儿,阿潇活得好好的,就算长房出事,还有三房! 您要做的事情,一点儿用场都没有,除了让您出口气,什么用都没有! 父亲说您短视、浅薄,真是一点也没说错。 云萝知道是谁要害她,平阳侯府跟她无冤无仇的,只有您,只有您恨不得她去死!” 练氏一张脸惨白。 穆连慧的话冷过了外头的北风,她和穆元谋说话的态度语气不同,但落在练氏的耳朵里,都是一个意思。 练氏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捧住了穆连慧的脸:“慧儿,我什么时候想把你推下火坑?你怎么说娘都成,可你不该在娘的心上划刀子啊!平阳侯府不放人,咱们就该让他们理亏,连潇媳妇是在他们府里出事的,做得巧妙些,让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受制于我们,以后才能……” “够了!”穆连慧甩开了练氏的手,咬牙切齿道,“您把这么多人都当傻子看了? 云萝不是傻子,平阳侯府也不是傻子! 他们无人要害云萝,人家事后想起来,还能猜不到这其中关系? 哈! 平阳侯府知道定远侯府里的弯弯绕绕,知道二房恨不能取长房代之,回过头来就钳制我了。 您说您是为了我,您是要帮我…… 呵,不必了,不需要! 你们已经连累了我一回了,难道还要连累我第二回? 我告诉您,收回您那愚蠢之极的念头,真出了事儿,别说柏节堂了,父亲头一个要了您的命!” 练氏整个人软了,垂着头坐在榻子边,闭着双眼,眼角通红一片。 她明明还是吸气吐气,可胸口痛得厉害,就跟要窒息了一般。 双肩不停颤抖着,练氏张着嘴大口喘着:“难道就算了?难道就放弃了? 十几年谋划,十几年的心血,一朝空了吗? 从四叔没的时候,我们就为了那一天,为了让连诚承爵,我和老爷做了多少? 老侯爷和大伯、三叔死的时候,我做梦都是美的,我们的计划按部就班啊。 前几年,你和连诚一样出力,可现在……” 穆连慧在听见她也出力时,凤眼里满满都是泪水,哑声道:“是,我出过力,可结果呢? 我前回就说了,我没兴趣了,我付出的也够了。 成与不成,我都是嘉柔乡君,都是定远侯的姐妹,承爵的是阿潇还是二哥,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问您,我帮着二哥得了爵位,您能让我走出这平阳侯府吗? 您不能,二哥也不能,那我又何必呢? 您和父亲害死了祖母、大伯、三叔,您以为天衣无缝,可您真的以为,这世上谁都不知道吗?” 练氏一怔,被穆连慧的眼泪刺痛了双眼,她伸手想去替女儿擦拭,穆连慧却固执地偏过了头。 “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指望着你们,只求别再连累我了。”穆连慧沉声道。 练氏颓然捶下了手。 屋里静了下来,没有半点儿动静。 屋后窗外,震惊的单嬷嬷紧紧咬住了后槽牙。 她陪着杜云萝去了后花园,杜云萝的意思是等下就不来与穆连慧告别了,让人来知会练氏一声,若母女两人说完了,就请练氏去花园里寻她,一道回府去。 原本这事儿使唤个小丫鬟就好,单嬷嬷想着老太君还有一些话要和穆连慧交代,便亲自走了一趟。 领路的小丫鬟把她带到了院子后门,这儿更近些。 穆连慧规矩大,院子里不喜外人进来,这些年留在身边伺候的,也多是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不用平阳侯府的人手,因而院子里空荡荡的。 单嬷嬷从后门进,经过北窗,想绕到前头去,正好就听见了里头母女两人的争执。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她心头滴血。 章节目录 第583章名堂 > 单嬷嬷为吴老太君伤心。 她本以为,穆元谋把穆连康扔在了北疆,已经是大错了,可没有想到,在那之前,二房就已经…… 父亲、兄弟,这都下得了手! 为了一个爵位,当真是,丧尽了天良! 单嬷嬷伺候过穆元婧一段时日,从她嘴里,什么恶毒的猜测都有过,唯独这一样,是连穆元婧都不敢猜的。 吴老太君要是知道了…… 单嬷嬷死死攥紧了掌心,悄悄原路退回,出了后院门,又绕回前头,再进了穆连慧的院子。 如此走了一圈,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起码从脸上已经看不出端倪了。 仔细交代了穆连慧一番,单嬷嬷扶着练氏往外走。 练氏心不在焉,整个人恍惚极了。 单嬷嬷看在眼里,恨在心中。 她日夜伺候老太君,定远侯府里,没有人比单嬷嬷更明白吴老太君的想法。 穿过游廊,看着天上没有半点暖意的太阳,单嬷嬷冷笑一声。 前头是五六级的台阶,单嬷嬷没有提醒神游了的练氏,甚至在练氏失足时松开了手。 练氏惊叫一声,整个人往前扑倒,一下子摔落了台阶,倒在地上起不来身。 单嬷嬷这才追了上去,急切道:“二太太、二太太,磕到哪儿了?都怪奴婢没有拉住您。” 练氏痛得龇牙咧嘴,连说句话都岔气,只能靠着单嬷嬷,痛出了一头大汗。 晋家大奶奶陪着杜云萝吃茶,一个丫鬟跌跌撞撞跑来,她心中不由就咯噔一声,这肯定是出事了,要不然,底下人怎么会这般没规矩。 “大奶奶,亲家二太太摔了,似是伤了腿,这会儿都不会动弹了。”小丫鬟道。 晋家大奶奶蹭得站了起来,顾不上再多问几句了,匆匆就随着去了。 杜云萝亦是一脸诧异,好端端的,练氏怎么就摔了? 还是说,穆连慧说的话实在糟心,练氏心痛之余,没留意脚下? 杜云萝也起身,让锦蕊扶着她不疾不徐过去,等到了出事的地方,就见那儿已经围着不少人了。 “怎么回事?”杜云萝上前去,柔声道,“二婶娘,摔得厉害吗?” 练氏抬眸,正好就看见杜云萝的肚子,她恨得不行。 她想让杜云萝摔个大跟头,结果,杜云萝好好的,她自己脚下不留心,摔成了这个样子。 练氏说不出话来,单嬷嬷答道:“是奴婢的错,下台阶时没拉住二太太。” 杜云萝仔细看着练氏。 练氏好像痛得很厉害,左脸颊上磕破了皮,出了些血,冬天衣服厚,也不知道身上伤得如何,但看她的样子,大约不怎么好。 医婆很快就来了,替练氏一看,道:“太太伤着腿了,要把骨头接回去,再躺上一些时日,慢慢养着。” 晋家大奶奶脑袋瓜子一转,赶忙道:“伤了腿呀?亲家太太,我们府上这医婆就会些小病小痛的,伤筋动骨的事儿,肯定不及定远侯府的医婆大夫们精通,您看,不如我赶紧送您回去,别耽搁了您接骨。” 练氏听了这话,气得哼哧哼哧直喘气,她连站都站不起来,晋家大奶奶就想把事儿往外头推。 可她是自己失足,实在赖不到人家头上,再说,晋家大奶奶说的也是实话,将门的大夫对跌打损伤最有心得。 练氏还未表态,晋家大奶奶又去问杜云萝。 杜云萝一点也不介意让练氏多痛上一会儿,便道:“那就有劳大奶奶了。” 没一会儿,软轿来了,练氏被抬了上去,一路送到了二门上。 杜云萝与晋家大奶奶道:“我二婶娘这个样子,肯定是坐不直的,马车上就这么大的地方,我不上去挤她地方了。大奶奶再给我安排辆马车吧。” 今日过来,就杜云萝、练氏、锦蕊和单嬷嬷四人,就只备了一辆车。 这个时候,杜云萝不想和练氏一道,免得练氏借着伤痛,双手故意往她身上招呼。 回到了定远侯府,府里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把练氏抬回了风毓院,又使人去请大夫。 单嬷嬷径直到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靠坐在罗汉床上,道:“让你做的事情做好了?” “做好了。”单嬷嬷低声道。 吴老太君缓缓点了点头,刚要接着往下吩咐,却见单嬷嬷唇角紧抿,她心中一沉:“阿单,你有什么话想说?” 见单嬷嬷犹豫,吴老太君轻声笑了:“我们主仆一道这么多年,你有什么心思,还能瞒过我吗?说吧。” 单嬷嬷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忍住眼中泪水,把在穆连慧的窗外听到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了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老迈的身子骨颤抖着,她拽紧了身下的金钱蟒条褥,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可她没有倒下去,她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了单嬷嬷的话。 单嬷嬷看得胆战心惊,就怕吴老太君一口气顶不住就晕厥过去,她眼中含泪,嗫嗫道:“老太君……”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止住了单嬷嬷的话。 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没有用。 她的儿子害死了她的丈夫、害死了另外两个儿子,这样的打击,太沉了。 吴老太君闭着眼睛,忍着心中痛楚,缓缓平息着心绪。 屋里,只余下西洋钟的声音。 良久,吴老太君再开口时,声音似是一下子老迈了十几岁,她嘲弄一般地勾了勾下垂的唇角:“阿单,你说我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呢?” 单嬷嬷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吴老太君笑了起来,她缓缓移动着眼珠子,看着这柏节堂里暖阁里的摆设家具。 她嫁进来之后,除了跟着穆世远去了北疆的那几年,其余的几十年间,一直就住在这里。 这个屋子,从年轻时的花团锦簇,到现在的素雅干净,这是她慢慢长的一生,而她的丈夫,没有陪她走完。 “阿单,”吴老太君握住了单嬷嬷的手,“你看,我还是有些名堂的,后头的事儿怎么做,不用我再吩咐你了,你去做吧。” “唉。”单嬷嬷应下,她明白,吴老太君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人静一静。 单嬷嬷退出来,看了一眼守在门边的青松,目光温柔:“去一趟风毓院,看看二太太的伤要不要紧。” 青松低眉顺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单嬷嬷偏转过身子,往暖阁方向又看了一眼,呼吸沉沉。 是了,她陪了老太君这么多年,这把年纪了,后头的事儿,要办得更好。 章节目录 第584章钻心 > 杜云萝没有去风毓院。 半途上就叫得了信的周氏给拦了下来。 周氏温柔地握着杜云萝的手,仔细问了平阳侯府里的事儿,道:“我有数了,医婆说你二婶娘伤了腿,要接骨了,那你就别过去了,免得吓着。你还是去老太君那儿,跟她说说话。” 杜云萝晓得周氏的意思。 伤筋动骨,最是疼痛,练氏是个妇人,又不是穆家兄弟这样的习武之人,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头,到时候痛得大叫,杜云萝在一旁,指不定就惊着了。 再说了,风毓院里人多,一群人在屋里围着,杜云萝是双身子的人,万一碰着了挤着了,这可怎么好? 有周氏走这一趟,长房已经是尽心了,里里外外的事情,也有周氏做主,不会乱了套。 杜云萝自然是听周氏的话,转头去了柏节堂。 柏节堂内外静悄悄的,单嬷嬷请了杜云萝进去。 吴老太君躺在罗汉床上,气色极差。 杜云萝见此,不由有些心慌:“祖母,您是不是身子骨不舒坦?要不要请医婆过来看看?” “不打紧,”吴老太君摆了摆手,“我都这把年纪了,身体是好是坏,我比你们年轻人知道。就是突然之间被惊着了,歇一会儿就好了。” 见杜云萝抿唇,吴老太君轻声笑了:“连慧如何啊?” 杜云萝答道:“我们去的时候,乡君蓬头垢面歪在榻子上,祖母,虽说乡君不修边幅,但我瞧着,反倒是安心了。” “哦?”吴老太君示意杜云萝继续说。 “能蓬头垢面,那乡君就是不见人的,她每日里就是在自己屋里待着,不用和平阳侯府上的人打交道,对乡君来说,倒也顺心。要真是每日里都绷着一根弦,我们娘家这儿,就要担心她****在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那儿立规矩了。”杜云萝解释道。 这个说法,吴老太君听得在理,又问:“那你二婶娘是怎么摔的?” 杜云萝抬眸看了单嬷嬷一眼,实话实说道:“二婶娘和乡君难得能说说话,我就没打搅她们,和晋家大奶奶在花厅里吃茶,单嬷嬷去请二婶娘,走到半途,二婶娘脚下不稳,摔下了台阶。我瞧着,脸上蹭破了点皮,冬天衣服厚,身上如何,我看不出来,可医婆说伤了腿……” 吴老太君长长叹了一口气:“连慧那张嘴哦! 嫡嫡亲的两母女,打小也是捧在手心里的,怎么就不能顾念着父母的好? 当父母的,也没想过让儿女掏心掏肺,但这生恩养恩,好歹、好歹也要记着那么一丁半点吧? 怎么就能说话做事一点儿不顾念,一点儿不留情呢! 不用说,肯定是连慧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让元谋媳妇脚下失了重心,给摔了吧。 哎,元谋媳妇伤着了,连慧使人来瞧过没有?” 这一席话,吴老太君说得情真意切,站在一旁的单嬷嬷晓得老太君的“意有所指”,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这都是吴老太君的真心话,可惜,穆元谋和穆元婧两兄妹,别说顾念了,反倒是朝着父母的心坎捅刀子。 杜云萝隐约觉得这段话的味道不对,来不及细想,见吴老太君问起,便赶紧道:“不曾见到乡君身边的人。” 依杜云萝的想法,当时晋家大奶奶慌得厉害,只怕压根不记得使人去穆连慧跟前报一声,可这事儿,杜云萝既然是推测,也就不会在吴老太君跟前替穆连慧开脱。 “罢了,”吴老太君苦笑,“不提那母女冤家了,我跟你打个招呼,你二婶娘这一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怕三五个月都动弹不得,你二叔父又素来爱干净,受不了伤药味道,风毓院里的丫鬟婆子伺候你二婶娘都来不及,你二叔父身边肯定会少了人手。 我琢磨着啊,把青松借过去几个月,这丫鬟懂事,做事情也利索,我用着挺好的,把他借过去,等你二婶娘好了,再把青松还回来。” 杜云萝看着吴老太君,点头道:“您觉得好,就如此办吧,只是您身边……” “我一个老婆子,缺一个人不打紧。”吴老太君的语气里透了几分坚定。 另一头,风毓院的正屋里,一下子涌进了不少人。 朱嬷嬷和董嬷嬷是练氏的心腹,看着是身宽体胖的,实则手上没多少力气,只好让两个粗使婆子把练氏挪到了罗汉床上。 珠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一双眼睛已经肿得跟桃儿似的。 朱嬷嬷低声道:“别只顾着哭,成何体统。” 珠姗掩面道:“今日只一辆马车过去,太太说,有单妈妈在,就不要奴婢们陪着,免得坐不开,早知道太太会伤着,奴婢就是跟着车走,也要走过去。” 董嬷嬷清了清嗓子,凑过来道:“先不说这些,珠姗呐,你赶紧去看看太太的腿儿。” 等珠姗哭哭啼啼过去了,董嬷嬷才撇了撇嘴,与朱嬷嬷道:“这个时候她要表忠心了,平日里太太为了大小事情和老爷生闷气的时候,怎么没见她多劝着些,说到底啊,还不是怕挨骂吗?” 朱嬷嬷讪讪笑了笑,谁不怕挨骂,别说珠姗这个小丫鬟,她这个老嬷嬷都怕。 这会儿不是扯这些的时候,朱嬷嬷赶紧打起精神来,安排着屋里屋外的事情。 周氏和大夫是一块到的,前脚刚迈进去,后脚蒋玉暖也过来了。 练氏歪在罗汉床上,惨白着脸,精神不振。 大夫上前看了练氏的伤,手一碰到腿,之前已然痛到麻木的腿被那么一诊,那股子钻心一样的痛又翻滚起来,沿着脊柱一路往上,练氏几乎要把身子都蜷缩起来。 朱嬷嬷坐在罗汉床边,稳住了练氏的身子,柔声道:“太太,忍着一些,太太。” 大夫仔细检查了,整个过程,练氏就像是有一根大木槌在敲打她的伤腿,把她的骨头捶成了一截一截似的,痛得她浑身冒汗,额头上的汗珠子清晰可见。 蒋玉暖亲自动手,绞了帕子,给练氏擦拭额头。 周氏问了大夫伤情。 大夫刚要开口,得了信的穆元谋和穆连诚就一道进来了。 章节目录 第585章接骨 > 穆元谋进了次间里,见练氏发髻凌乱,面色廖白,他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腿上受伤,练氏除了脸上被蹭破皮的那一丁点血,并无其他血迹,只是穆元谋依旧觉得不舒服。 “大夫,伤情如何?”穆元谋一面说,一面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大夫请去了明间里说话。 练氏看在眼里,心中自嘲笑了笑。 还成,起码穆元谋没有转身就进内室里更衣去,已经是忍耐着了。 至于宽慰安抚她两句,屋子里人这么多,穆元谋是不会开口说那些话的。 周氏也随大夫出来。 那大夫道:“二太太的左腿,小腿骨头断了,要把骨头接上,固定一些时日,养骨头不容易,之后几个月,还要多费心了。” 穆连诚就站在一旁,他习武出身,上过战场,见多了断骨之人。 接骨听起来简单,其实极痛,大老爷们都有痛昏过去的,别说妇孺了。 只是,断了就必须接上,没有其他办法可行。 穆元谋颔首,道:“那就交给大夫了。” 定远侯府的大夫,对跌打损伤颇有心得,进去与练氏说了一通。 练氏心中慌得厉害,看着自己的伤腿不做声。 周氏安慰道:“二弟妹,长痛不如短痛。都说我们女人比不上男人,他们比我们能忍能吃苦,但是啊,你想想,我们生孩子在鬼门关前走一趟的痛楚,也是不得了的。你生了三个,吃了三次苦头,这一次,难道会吃不消?”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朱嬷嬷也连声应和,可练氏的心越发毛了。 她是生养了三胎,可哪一回不是痛上一天一夜的? 生头一胎的时候,她几乎就死在床上了。 那种痛楚,一想起来就手脚发麻。 生孩子时有一样好,看见那小东西落下来,满心思都是孩子了,也就忘了痛了。 可接骨就不一样了,没有一个孩子在后头等着…… 练氏越想越怕,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周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说生产来吓唬她的。 只是周氏和蒋玉暖在跟前,练氏又不能哭着示弱,只能硬着头皮,颤声道:“大嫂说得是。” 大夫准备妥当了。 练氏偏转过脸,不去看伤腿,也不看大夫,一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条褥,紧闭了眼睛。 穆连诚背手站在角落里,蒋玉暖扣着他的手,也不敢去看练氏了。 也不知道时间长短,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练氏突然就大叫了一声,吓得蒋玉暖本能地扭过头去看她。 这一眼看去,练氏已经昏厥过去了。 蒋玉暖腿上不住打颤,练氏那声尖叫实在是可怖,她颤颤巍巍地扶着桌沿坐下来,都控制不住自己双腿的颤抖。 大夫面无表情,骨头已经接上复位了,又拿板子固定好包扎好,这才提笔写了汤药方子。 珠姗亲自去小厨房里煎药。 朱嬷嬷替练氏擦拭了脸上汗水,连声念了几声佛号。 等周氏和大夫一走,穆元谋与朱嬷嬷道:“我在东厢书房,夫人醒了,使人来知会我。” 朱嬷嬷应下,见穆元谋出去,她暗暗摇了摇头。 练氏腿上用了膏药,味道大,穆元谋肯定受不了的。 等练氏醒来时,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间了,左腿被板子固定着,轻易也动弹不得,一时半会儿的,倒也不觉得痛了。 珠姗端了药进来,本想一勺一勺喂练氏,练氏却不肯,要让珠姗扶她坐起来。 见珠姗一脸为难,练氏沉着脸道:“我是断了腿,又不是伤了腰,有什么坐不得的?” 珠姗说不过练氏,只好求助朱嬷嬷。 朱嬷嬷赔笑着扶着练氏起来,背后垫了两个大引枕,勉强算是坐着了。 练氏还未坐稳,嘴上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不动还不要紧,一动,连腰都跟着痛起来。 偏偏她刚放了话,这会儿摒着一口气,根本不肯再躺下,就咬着牙靠着引枕。 正准备喝药,徐氏和陆氏一道来了。 “二嫂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收到信了,想着那时候忙碌,就没来给你添乱子,这会儿来得也巧了,二嫂正好醒了。”陆氏笑着道。 徐氏在罗汉床边坐下,目光顿在了那木夹板上,唇角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讽笑容。 这也是恶有恶报了,练氏害人不浅,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让她走路都摔跟头。 人生就是如此,一旦跌了跟头,那就是沿着坡咕噜咕噜往下滚,什么时候能停下来,谁说得准呢。 穆连喻死了,穆连慧守寡了,二房的跟头,肯定还没滚到尽头呢。 徐氏心底冷笑,嘴上道:“接骨一定很疼吧?听说二嫂都痛晕过去了,哎!我们都是妇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练氏又是一阵心悸。 那痛苦,虽然只是一瞬,但也够要了她半条命的。 练氏吞了口唾沫,眼珠子在陆氏和徐氏两妯娌脸上转了转,这两人虽然都是一脸关切,可练氏总觉得不对味。 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两句,等人离开了,练氏才与朱嬷嬷道:“我就是瞧着怪,我断了腿,她们高兴什么?” “奴婢没瞧出来几位太太高兴,”朱嬷嬷开解道,“是太太您伤着了,才多想了。” 练氏抿唇,真的是她多想了吗…… 喝了药,还未搁下汤碗,单嬷嬷便来了,后头还跟着青松。 “老太君晓得二太太伤着了,让奴婢过来看看,太太您晓得的,老太君这些日子腿脚也不利索,就没亲自过来。”单嬷嬷道。 练氏赶忙道:“我是做媳妇的,哪有让老太君过来瞧我的。” 单嬷嬷浅笑,宽慰了练氏几句,话锋一转,道:“老太君说,太太要养上一段日子,屋子里的人手都要照顾太太,怕老爷身边短了晓事的人,就让奴婢把青松送来。” 话音一落,练氏的眸子倏然一紧,诧异地看着单嬷嬷身后侧那个低着头一脸乖顺模样的小丫鬟。 单嬷嬷轻咳一声,又道:“老太君交代了,青松这个丫鬟她是很喜欢的,只是暂时借给风毓院一段日子,什么样儿送来,回头还是什么样儿送回去。” 章节目录 第586章生气 > 练氏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吴老太君的意思,单嬷嬷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这个青松,是柏节堂里借给风毓院用几个月的,是来正儿八经做事情的,不是吴老太君这个半只脚入了棺材里的老婆子,这把岁数了还有事没事做点儿膈应人的缺德事情。 可说得越明白,练氏心中就越窝火,仿佛是有只小炉子,在她的心底下支起火来煎烤着,还来回翻了个面。 练氏顾不上不自在,干巴巴道:“既如此,我就用了这个人手,感念老太君体谅我这个断了腿的可怜人。” 单嬷嬷瞥了青松一眼:“这段时日,在二老爷、二太太跟前做事,手脚勤快些,脑袋机敏些,你是柏节堂里调\\教出来的丫鬟,可不能稀里糊涂的。” 青松规矩应下,给练氏见了礼。 练氏没再拿正眼看青松,与珠姗道:“领去老爷跟前,跟老爷说一声。” 单嬷嬷交代完了正事儿,又多关照了练氏几句,这才告退。 前脚单嬷嬷刚出了风毓院,后脚练氏就把药碗给砸了。 哐当一声,碎成了几瓣。 朱嬷嬷见她气得哼哧哼哧直喘气,赶忙道:“太太,您当心身子。” 练氏挑眉,声音都尖锐了几分,咬牙切齿道:“她说那些话算是个什么意思! 老太君这是看低了我,特特嘱咐我几句? 老太君年轻的时候,就从没做过往媳妇房里塞人的糟心事情,现在都这个岁数了,我都是当了祖母的人了,我难道还会在这一桩上头疑心她?我会傻乎乎地把青松当作是要给老爷收房的? 我再是不聪慧,再是短视浅薄,这事情上还能犯糊涂? 真真是气死我了!” 朱嬷嬷替练氏揉着胸口,心里也犯难。 吴老太君是什么脾气,底下几个儿媳妇是最明白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没生出过让媳妇们不舒服的心思来,各个院子里添人放人,也都由着她们来,从不多话。 之前也有从柏节堂里出来的丫鬟,就像韶熙园里的连翘一样,就是做大丫鬟的,干净明白着呢。 这次单嬷嬷送了青松来,若是不说那么一番话,练氏只怕还不会生气。 朱嬷嬷正思索着怎么与练氏说道说道,练氏就又说起了另一桩。 “今儿个在平阳侯府里的事情,是,我是脚下没注意,一下子摔出去了,可当时扶着我的是她单妈妈呀,是老太君身边最知冷知热会照顾人的单妈妈,她怎么就没提醒我,怎么就没拉住我?”练氏用力捶了两下,恨恨道,“人有失足,单妈妈的年纪也摆在那儿,一时没顾好我,我也不会责怪她,但她过来看我,总该说几句好的,给我赔礼吧?可你看她,句句都是老太君如何说老太君如何说,不知道的,还当是老太君把我踹地上去了呢!” 朱嬷嬷听了这些,愁得头皮发麻,连声道:“太太啊,您消消气吧,您跟单妈妈别扭什么呀。您千万记着,您伤了腿……” “我……嘶!”练氏想说她伤着腿还不能训人了不成,话一到嘴边,突然又痛得岔了气。 许是心绪不平的关系,她呼吸一急促,胸口联动了腰腹,她这么靠坐着,腰背本就不舒服,如此一来,又痛上了。 仅仅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痛起来的时候,全身都牵连在一起,左腿都跟着钻心一样的痛。 朱嬷嬷心疼万分,不停给练氏顺气。 练氏放缓了呼吸,慢慢熬过了这一波,红着眼睛道:“这可比我生孩子时还痛!” 朱嬷嬷的眼珠子往厢房那儿瞟了一眼,透过窗棂,能看见书房里点了灯。 “太太,”朱嬷嬷附耳与练氏道,“这个青松,能用吗?” “人都送来了,不能用也要用,”练氏撇嘴,冷冷道,“她是芭蕉出府后提进屋里做事的吧?当时不还打听过,她是四弟妹那里的人,瞧着也是个老实样子。” 朱嬷嬷点头:“您说得是,四太太那儿的,总比长房、三房的人手好用些。奴婢琢磨着,这些日子里,能不能拉拢拉拢?” 练氏微怔,细细想了想朱嬷嬷的话:“你说得在理,我问问老爷?” 刚说着,穆元谋就过来了。 到底是夫妻两人,他再不喜欢这药味,练氏断了腿,他也不能连句暖心的话都没有。 练氏抬眸看他,见他身上已经不是她晕厥前的那身衣服来,就晓得他已经换过了。 穆元谋在罗汉床边坐下,眉头微微一皱,似是很排斥药味:“夫人今儿个太不小心了,亏得是冬天,若是夏日衣衫薄,怕是伤得还要厉害。” 练氏听他语气温和,心中的怨气散了不少,道:“我和慧儿争了两句,心里不舒坦,走路时就走神了。” “要受苦喽,养伤不易,夫人这些时日还是多休养,院子里的事情,有老朱她们在,夫人大可放心。”穆元谋道。 练氏当然对朱嬷嬷几人放心,若身边这几个都不得用了,她就要寸步难行了。 “老爷,”练氏压低了声音,试探道,“那个青松,能不能拉拢拉拢?” 穆元谋眸子一沉,略一思忖,道:“莫急,且看些时日再议不迟。” 韶熙园里,杜云萝也和刚归家的穆连潇说着今日事情。 听说练氏摔了腿,穆连潇亦是诧异:“单妈妈那般惊醒的人,也会出岔子?” 杜云萝怔了怔,反问道:“侯爷的意思是,单妈妈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的,穆连潇也说不准,仔细想想,若单嬷嬷真的有意为之,练氏那儿为何就没有半点儿质疑? “难道真的失魂落魄到连走路都不稳的地步了?”杜云萝喃喃道。 穆连潇把帕子丢回了水盆里,转身过来搂住了妻子已经显怀的腰身:“你才是要千万小心脚下的人。” 杜云萝莞尔。 她的肚子还看不出是圆是尖,但自打她怀上起,各个都关心她生儿生女。 前几日,潆姐儿还眼巴巴地问,为什么杜云萝和庄珂的肚子不一样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生个小娃娃,才能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小孩子对什么事儿都有兴趣,潆姐儿又是最爱问东问西的时候,问了许多大人们都不知道怎么答她的问题,逗得大伙儿喜笑颜开。 杜云萝比谁都期盼着,算算日子,离她这一胎瓜熟落地,还有五个月呢。 当真是急死人了。 章节目录 第587章臭了 > 正月初九那日,絮絮飘了雪花。 雪并不大,北风吹在身上却是让人瑟瑟。 小关氏站在二门不远处的游廊下,怀里揣着一个手炉,时不时往二门上看一眼。 身边的丫鬟打开了油伞,替小关氏挡着吹进游廊里的雪花,张嘴就是白气:“这也太慢了些,晓得的是县主回门,不晓得的,还当是老太太散步哩。” 小关氏斜斜白了那丫鬟一眼,那厢才赶紧闭了嘴,低下头不做声了。 小关氏暗暗叹了一口气。 出嫁女回门,按说是大年初三、初四的事情,偏偏安冉县主就拖到了今日。 小关氏心里也明白,要不是为了看一看廖姨娘和叶毓之,安冉县主连景国公府的大门都不愿意迈进去。 她是安冉的继母,年纪虽是相仿,毕竟是长辈,原本是不用来二门上相迎的,只是今日不比往日。 安冉在娘家的地位急转直下,在婆家却稳稳当当的。 霍子明护着她,恩荣伯两口子也满意,前两年添的那个儿子,很是受宠,到了现在,又是六个月的身孕了。 双身子的人最大,谁敢再寻安冉晦气? 给小关氏一百个胆子,她也不会稀里糊涂给自己添是非。 加之正月初一,她和老公爷夫人在慈宁宫里吃了一顿排头,小关氏琢磨来琢磨去,先放下架子来了。 老公爷夫人那儿,小关氏也早就去说圆滑了。 安冉挺着大肚子回门,家里还是要看顾一些的,万一她哎呦哎呦叫起来,身边只有她婆家人,娘家这儿说什么也没个依据,恩荣伯夫妇上门说理,岂不是又成了当初的样子了? 老公爷夫人一提起当初就满肚子怒火,彼时不知道安冉有孕,她才吃了个哑巴亏,不仅恩荣伯夫妇登门来说三道四,外头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这一回,既然小关氏愿意去挡箭,老公爷夫人就干脆做个甩手掌柜。 闹不闹腾,都跟她没干系。 小关氏正思索着,二门外有马车停下,她上前一看,竟然来了两辆车。 后头车上下来了个婆子,到前头车前摆了脚踏,撩开帘子请安冉下车。 等人手全站定了,小关氏的唇角不由就抽了抽。 好家伙,四个粗壮婆子,四个丫鬟,把安冉县主围在了最中央,那个架势,一看就晓得人家防着景国公府哩。 不过,设身处地一想,若小关氏是恩荣伯夫人,碰见景国公老夫人,也会如此做的。 安冉肚子里的可是人家的乖孙哦。 小关氏笑了笑:“晓得县主要回来,我早早过来等着了,你姨娘那儿也使人传了信了,现在过去,她大抵也在候着了。” 安冉县主上下打量了小关氏几眼,浅笑着点了点头。 这几年间,安冉长进最多的就是人情世故。 她不喜欢小关氏,但与小关氏说话,比与老公爷夫人强太多了。 她那个祖母,根本就是个混不讲理的,仗着身份和年纪,行事没有章法,安冉县主还真怕老公爷夫人脑袋一热,就不管不顾了。 小关氏则不一样,不管小关氏背后如何说景国公府上上下下,说安冉和叶毓之,当着面,小关氏绝对不会胡来。 安冉县主不用提着心眼。 小关氏陪着安冉县主去了廖姨娘屋里。 廖姨娘一见安冉,喜笑颜开,紧紧牵着她的手,温柔目光落在那隆起的肚子上,又抬头看她:“脸上长了些肉,看来这小东西没折腾你。” 安冉笑得愉悦。 小关氏通透人,道:“你们两个慢慢说,我就不凑在这儿了,若有事儿,只管使人来寻我。” 廖姨娘不冷不热道了一声谢。 安冉坐在榻子上,晶亮的眸子到处看了两眼:“这几个炭盆烧得还算暖和。” 廖姨娘哈哈笑了:“你呀,顾好你自个儿才是,姨娘不需你担心。 小关氏不聪明,但也不愚笨,不会在吃穿用度上算计我。 我嚼用的都是公中的银子,又不是她的私房钱,何必跟我过不去? 她待我客气些,还能攒点美名。 这两年,景国公府的名声啊……” 廖姨娘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挥了挥,意思明明白白。 景国公府的名声臭了,小关氏要给她亲生的儿子谋好处,是不会愿意让儿子接手一个臭烘烘的国公府。 安冉笑容莞尔,她早就看明白了,只要她的姨娘和哥哥好好的,国公府里就是闹翻了天,她都无所谓。 廖姨娘仔细问了安冉的身体,又问了婆家日子,这才放下了心。 “我今儿个过来,就想问问哥哥的婚事。”安冉低声与廖姨娘道。 廖姨娘嗤笑,指了指老公爷夫妇居住的院子的方向:“那边糊涂着呢,大年初一就为此被皇太后当头棒喝,回来之后就歪倒了,小关氏哪里还敢怠慢?她就指望着做好了,换慈宁宫几句褒奖呢。” 比起那些,安冉县主更关心的是黄婕这个人。 她们闺中时也算相识,黄婕的性子委实不讨喜,安冉县主当时是众星捧月,被围在人群之中,也没和黄婕那样站在角落里的姑娘说过什么话。 婚事定下是不可能改变的。 况且,黄大将军对叶毓之有提携之恩,只这一条,安冉县主就不会嫌弃黄婕。 她只担心,黄婕撑不起台面,叫老公爷夫人和小关氏拿捏了。 廖姨娘听了安冉的话,宽慰道:“你莫操这份心,我还在呢。我是不管中馈了,但毓之媳妇进门,她们想往毓之屋里添事,也要看我答不答应。这年轻媳妇子做事,是不可能各处都周到,也会上当受骗,但管事一项,但凡不是个蠢货,都能教得会。” 这话说得安冉县主心中一沉。 这是廖姨娘的感悟,她管家做事一等一的好手,却是一叶障目,上当受骗。 而黄婕则不用担忧这一点,她进门前,就晓得景国公府里是个什么样的格局关系,她该亲着谁远着谁,这笔账是错不了的。 如此一来,有廖姨娘在背后指点打理小夫妻的事情,就稳当多了。 母女两人说了很多,安冉县主便打算起身回去。 她也无意和小关氏多说什么,便没有使人去报,带着丫鬟婆子们离开了。 廖姨娘送她出了小院,遥遥见她走远了,这才转身回屋里。 算起来,她也有数年没有出过这院子了,自打小关氏进门,她交出了中馈,她就一步都不迈出去了。 章节目录 第588章拉拢 > 安冉县主沿着游廊往二门上去,行至半途,就见叶瑾之带着人手过来。 游廊就这么宽,两厢一照面,就堵住了。 叶瑾之抬起下颚,眼中鄙夷一闪而过:“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去祖父、祖母、父亲跟前问个安?” 安冉县主浅浅笑了,一副没有把叶瑾之放在心上的样子。 她不想理会叶瑾之,若不是这游廊太窄了,她定是头也不回就擦肩过去,才不耐烦和这等胡搅蛮缠的人多说废话。 至于说请安,就算她愿意去,那几位还不愿意见着她呢。 “你笑什么!”叶瑾之是个耐不住性子的,跺脚道。 安冉县主抿唇:“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日风风火火的,父亲想给你说门亲事,都让人堵回来。” 叶瑾之的脸一下子成了猪肝色。 那是她最最丢人的事儿了。 孙国舅府上,竟然还去皇后娘娘跟前告状,害得她被那个来传旨的太监笑话。 那么一个断子绝孙的阉货,竟然也敢笑话她? 叶瑾之想起那天的情景,就恨不能一巴掌把那太监扇倒在地。 安冉县主附耳与身边丫鬟说了两句,身边的人散开了,只一个虎背熊腰的婆子扶着安冉往前走去。 那婆子身材壮硕,长得又有些凶,她那么一眼瞪过去,叶瑾之边上的丫鬟们下意识就退开了两步,让安冉县主过去了。 叶瑾之目瞪口呆,看着恩荣伯府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过去,她都忘了动弹。 是了,那一瞬,她想推安冉的,可那婆子盯着她,她就只顾着害怕,什么都忘了。 回过神来,安冉早就走开了,她一个国公府的嫡女,难道还要跟别人府上的丫鬟婆子们撒气? 叶瑾之死死攥紧了手中帕子,等看不见安冉了,才扭头喝几个丫鬟:“你们让什么?” 丫鬟们低着头,连大声喘气都不敢了。 那个婆子长得那么凶,好似要吃人一样…… 叶瑾之站在原地,气鼓鼓的。 前回叶毓之跳下游廊绕开了她,这一回,安冉身边的婆子只靠眼神就逼退了她的丫鬟,这真是奇耻大辱! 她果然是最恨这两兄妹了! 游廊下这一幕,被人原原本本传到了小关氏耳朵里。 小关氏又是生气又是后怕。 叶瑾之就是个混的,亏得是没出事,要不然,恩荣伯府闹上门来,老公爷夫人称病,倒霉的不就是她小关氏吗? 小关氏管教不了叶瑾之,也不想管教她,叶瑾之和叶熙之越不长进,对她越有利。 思前想后,小关氏就去了廖姨娘那儿。 “安冉这孩子,走之前也不使人来与我说一声。”小关氏笑盈盈的。 廖姨娘不喜不怒,靠着引枕,等着小关氏往下说。 小关氏把贴身的丫鬟都打发到了外头,沉声与廖姨娘道:“我进门起,你就闭门了,我们两个从来也没有好好说过话。趁这个机会,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都是女人,有儿子的女人,各自心里怎么想的,也能猜得明明白白。” 廖姨娘扑哧就笑出了声:“夫人这话说得可不对,我与夫人并不熟悉,又怎么能猜到夫人的想法。” 小关氏轻咬下唇,她晓得廖姨娘不好对付,不见兔子不撒鹰。 深吸了一口气,小关氏道:“三月里给毓之媳妇放小定,东西我都准备了,回头我使人送来,你要是觉得不满意,再添补吧。 前几日听皇太后的意思,婚期大抵是九月十月,这半年多府中有的忙碌了。 老夫人想一切从简,我不喜欢那样,费尽心思想给毓之操办得体面些。” “哦?”廖姨娘抬眸看着小关氏,“是该体面些,到时候各个府上过来吃酒,也会夸赞夫人用心。” 被一语说穿了,小关氏反而更加坦荡了:“你看,你还是晓得我的想法的。其实,你我相争,根本没有益处,不是吗?” 廖姨娘缓缓坐直了身子,直视小关氏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夫人是想说,你以后不寻毓之夫妻两人麻烦,而我呢,将来就靠着毓之过日子,不伸手来拿些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你与我一道把熙之压得死死的?” 小关氏的下颚绷得紧紧的:“是这么个说法。” 廖姨娘抚掌笑了起来:“说到底,这就是女人呐,多简单的心事儿,偏偏啊,就有那愚的看不穿。” “你这算应下了?”小关氏挑眉问她。 廖姨娘眼珠子转了转:“我?我为何要搅和你们之间的事儿? 你说不寻毓之夫妻麻烦,我信,你本就不会寻,你要名声要体面,你宁可夹在中间周旋,也不会傻乎乎顺从那老虔婆的心思去打压毓之,毓之若不得志,还有谁能挡在熙之前头? 你的儿子,实在太小了,我们毓之要替你做十几年的挡箭牌,你还未必能如愿以偿。 至于我,我有毓之,我这辈子还怕什么? 毓之如今有岳家相助,有云诺婆家领路,最要紧的是得了圣心,毓之有今天,靠的是他自己,不是景国公府! 景国公府是拦不住毓之的前程了。” 小关氏暗暗咬紧了后槽牙,她知道自己还是想简单了。 廖姨娘没有与她合作的必要,她们两个势如水火还是暗自结盟,对廖姨娘的生活都没有任何改变。 日子还是一样过,舒舒坦坦在这小院子里生活。 能用来钳制廖姨娘的东西,小关氏一样也没有。 廖姨娘是光着脚的,而她小关氏,才是穿着鞋的那个。 是她有求于廖姨娘,是她需要挡住叶熙之的路,她能给廖姨娘的…… 小关氏闭着眼睛,脑子动得飞快,一个念头划过,她睁开了眼睛:“是,你说得都是对的,你什么都不怕,只是,你不想出气吗? 被他们骗了这么多年,还把安冉和毓之逼得那般惨,要不是机缘,这两个孩子如今都要毁了。 他们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熙之。 你甘心看熙之平平顺顺? 我儿还小,十几年之间,谁也说不好,可我一人之力,不敢说能拦在熙之前头。 我跟你今时今日,有很多不同,但有一样,我们是一样的。 那就是这口气! 你咽不下,我也咽不下! 出身、教养、模样,我不输姐姐丝毫,她能入国公府,我羡慕却不眼馋,我有我的人生。 可我最终只能到了这里,做个填房也就算了,却是为了给我姐姐养儿养女,为了让她的儿子承继爵位。 凭什么? 你说,凭什么?” 章节目录 第589章妻妾 > 屋子里落针可闻。 廖姨娘身边的几个丫鬟都低垂着头,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发出一点儿动静。 小关氏说得愤慨,这口气压在她心中似是已经很久了,一下子迸发出来,留下的是疲惫和无奈,她瘫坐在椅子上,唇角留下一抹讥讽一般的笑容。 讽这景国公府,讽大关氏,讽父母族亲,亦是讽她自己。 廖姨娘注意到,小关氏的眼角已经通红,一如她心中沁出来的那几滴血。 今时今日,两人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可有一些话,小关氏说得是对的。 这口气,谁能咽下? 廖家也是世代官宦,在京城这个地方,比不上皇亲权贵,但也不是小门小户。 她原本也可以和妹妹廖氏一样,嫁个官家儿郎为正妻。 可她还是走错了路。 因为她傻! 二八年华的闺中女子,听信了男人的花巧语,是她识人不清,是她一颗芳心错付! 那人说,府中的大关氏是父母所娶,夫妻并未有深情,况且大关氏病重,别说是生下一儿半女,便是能活上五年十年,已经不易。 有恶疾、无子,七出之条占了两条,只是,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是断不会以此出妻,做下那等不近人情的恶事。 况且,既然做了夫妻,不管心中有情无情,也不会把人退回娘家等死。 入了景国公府,便是国公府的人,就算死了,也该受国公府的香火。 句句情真意切,句句站得住、立得稳。 当年,那人应过她,她入府虽为姨娘,可生下了儿子,是记在那个病重的大关氏名下的,若大关氏能熬过一年又一年,廖姨娘一辈子不能扶正,可这景国公府到头来也是给了她嫡嫡亲的儿子的,可若是大关氏病故,廖姨娘便也能够扶正了。 誓句句在耳,她仰慕那人风华,应下了这“权宜之计”,从侧门入了这景国公府,替他生儿育女,替他打理十几年的中馈内院,到头来,全部都成空了。 那个半死不活的大关氏竟然生下了叶熙之和叶瑾之。 廖姨娘当时慌张过,可老公爷把安冉捧上了天,枕边之人又句句掏心掏肺,她到底还是信了。 信这份情谊。 这份狗屁情谊! 她真的是瞎了眼啊,瞎眼叫人骗,是她蠢是她傻,男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可小关氏与她是不一样的。 廖姨娘是飞蛾扑火,小关氏是躲无可躲。 诚如小关氏所,她原本也应该嫁个如意郎君,即便不能像大关氏一样成为一品、二品的诰命,但也是官家嫡妻,日子平顺。 可是,大关氏死了,留下这一双儿女,小关氏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父母逼着来“照顾”这两个孩子,在老公爷夫妇的眼中,她就是一个奶妈子,一个管中馈、照顾叶瑾之、叶熙之的奶妈子。 说白了,也就是比廖姨娘高级了那么一点儿罢了。 这样的处境,谁会认命? 小关氏想奋起一搏,想要打翻了那几人的如意算盘,也是人之常情。 景国公府以为做妹妹的会为姐姐付出,却是忘了,利益之前,亲情本就薄成了一张纸,何况大关氏和小关氏的年纪相差了不止一轮,姐妹之间,能有多少感情? 廖姨娘倚着引枕,目光落在小关氏紧紧抿着的唇上,道:“没错,你咽不下这口气,我也咽不下。” 小关氏的眸子动了动。 “只是,”廖姨娘话锋一转,“你是你,我是我,什么是名正顺,什么是不该属于我的? 对,我蠢我笨,被那个男人骗得团团转。 我最蠢的是当年毓之出生的时候,我没有舍得让他记在大关氏名下,老公爷提起来的时候,是我犹豫了,那时候大关氏还没有怀孕、没有生下熙之和瑾之,他们这家业可都要靠着毓之呢! 是我舍不得,是我一念之差! 若是他记在大关氏名下,即便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大关氏死了,你进门了,毓之那几年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我已经得不到当年应允给我的东西了,而你,你能翻身。 老公爷身子骨还不错,你儿子是比熙之小,可老公爷不死、小公爷不死,这爵位如何,谁知道呢? 你娘家那儿…… 你姐姐已经死了,人刚走的时候,你父母念着记着,等死了十年二十年了,你这个活人难道还比不过死人? 夫人,你可以等到那时候,你这口气,终究还有顺的时候。 至于我,我还是那句话,我帮不帮你,你都要与你死去的姐姐争,你都不会为难毓之。 我躺在这儿就能看一出大戏,我为何要辛苦操劳地登台去敲锣打鼓?” 小关氏的嘴唇嗫嗫,叹道:“你想看戏,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一个人唱不出一场你想看的戏。” 廖姨娘哈哈大笑起来:“夫人这就示弱了吗? 你唱不出我想看的,我难道就要心急火燎地去救场了? 这辈子,男人靠不住了,我靠儿子。 毓之蒙圣上恩泽,现在是中军都督府里的一个小小都事,我等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 母凭子贵,夫人是世子夫人、国公夫人,看不上毓之的这一点儿封赠,我就笑纳了。” 小关氏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劝说廖姨娘什么,起身告辞。 出了院子,迎面北风吹来,小关氏不由打了个冷战。 身边的婆子低声问道:“夫人,是不是那廖姨娘不答应?真正是不识抬举。” “你懂什么?”小关氏撇嘴,“吃一堑,长一智,她机灵着呢。你且看着,若我真的被那群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屋子里,廖姨娘抬着下颚与身边丫鬟道:“行了,今儿个没其他客人了,赶紧给我唱一段。” 那小丫鬟清了清嗓子,想开口唱,又忍不住心中疑惑,试探着道:“姨娘,夫人就这么放弃游说您了?” “她?”廖姨娘抓了一把几子上的瓜子,笑眯眯道,“她还与我说那些废话做什么?” 小丫鬟通透,明白了:“姨娘,您要出手助她?” “她现在可用不上我助,她游刃有余,等将来有一日……”廖姨娘转了转眼珠子,笑容里几分无奈几分酸楚几分仇怨,“谁让我咽不下这口气呢!” 章节目录 第590章上元 > 上元佳节将至,街边铺面上已经挂起了盏盏花灯。 穆连潇从宫中出来,经过东大街时,便看到了一个老人手中的兔子花灯。 一只抬头望月的兔子,而圆月被粘合在提竿上,正好能叫兔子看到。 惟妙惟肖,可爱极了。 去岭东前,他曾经带杜云萝来看过花灯,娇妻彼时愉悦依旧在他眼前。 一晃已经三年了。 去年他们的上元是在回京路上度过的,小镇比不得京中热闹,却也让几个孩子雀跃不已。 穆连潇掏出铜板买下了花灯,云栖亦挑了几盏,说是带回去给哄小娃儿的。 云栖点子多,道:“侯爷,不如您多买一些,把整个韶熙园都挂上,给夫人瞧瞧?” 穆连潇忍俊不禁。 这是云栖的做派,以前锦灵怀孕时,他便是这样让妻子看灯的。 云栖拍了拍脑门子,又道:“侯爷,您想啊,府里不止是夫人,郡主也有身孕,又有四个小主子。” 这话说到穆连潇心里去了。 穆连喻战死,府中服丧,如今早就过了九个月了,是该热闹热闹。 不仅仅是为了孕妇和孩子,也是为了让吴老太君也添些笑容。 打定了主意,穆连潇便让云栖帮着采买花灯,送回府里去。 园子里要挂灯,杜云萝很快就知道了。 吴老太君靠坐在罗汉床上,笑着与杜云萝道:“也是连潇有心了,既如此,也给我这柏节堂里挂上几盏花灯,我也凑个热闹。” 单嬷嬷颔首道:“夫人,给老太君挂南极仙翁。” 杜云萝笑了起来:“妈妈说得是,福禄寿三星的花灯,那是一个也不能少的。” “这是变着法子拍老婆子马屁了。”吴老太君哈哈大笑。 吴老太君都说要挂,自是各个都不敢松懈,几个手巧会做花灯的仆妇,也赶紧亲手做灯,想给老太君添喜。 风毓院里,朱嬷嬷把送来的花灯都退了回去。 “我们太太伤着腿,不能陪老太君看灯,心里很不舒坦,这些灯就不挂了,免得她触景伤情。” 朱嬷嬷嘴里是这么说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练氏知道要挂灯,已经是大发了一通脾气了,为了不是她的伤腿,而是穆连喻。 下个月初,就是穆连喻的周年忌日,练氏想起儿子就心肝儿痛,这会儿是见不得一点喜庆的。 朱嬷嬷回到内室里,珠姗正伺候练氏吃药。 练氏皱着眉头用了,又含了一口蜜煎,道:“他们要如何就如何,别来我眼前捅我的心!” 朱嬷嬷硬着头皮道:“都退回去了。” “老朱,”练氏苦笑起来,“一年了,连喻没了一年了,可这才一年啊,就急着张灯结彩了?” 朱嬷嬷吞了口唾沫,从规矩上来说,此时府里挂灯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只是练氏心里不痛快而已。 尤其是自练氏受伤起,平日里越发没有事情做了,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动不动就要胡思乱想一番,连董嬷嬷都在背后叫苦不迭了。 叫苦归叫苦,事情还是要做好的。 她们都是练氏的心腹,是左膀右臂,照顾好主子才是正经事情。 上元夜里,花园里亮起了花灯。 不当值的小丫鬟们也赶来看灯,嘻嘻闹闹。 比起街上人来人往,杜云萝还是喜欢这样的,她与庄珂一道,坐在亭子里,笑盈盈看着。 穆连潇和穆连康两个,早就被欢喜的孩子们缠住了。 尚欣院里,蒋玉暖心不在焉。 她倒不稀罕那些花灯,只是娢姐儿心驰神往,见女儿一脸期待模样,她便让刘孟海家的取了姐儿的小雪褂子过来,替她仔仔细细系好。 “园子里冷,你要看灯,也不能冻着自己。”蒋玉暖叮嘱着,见姐儿的魂早就飞走了,她失笑着摇了摇头,也就不再唠叨了。 穆连诚从外头回来,一把抱起了女儿,道:“我带她去,你在屋里歇着吧。” 蒋玉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默默点了点头。 她的腿是旧疾了,受不得冷,这几日天寒,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白日里也就罢了,夜里还去园子里,只怕明日里又要下不得床了。 园子里有园子里的热闹,柏节堂里,吴老太君透过半开着的窗棂,看着庑廊下的花灯。 “这福禄寿三星可真不错。”吴老太君满意地点了点头,“就看着这灯啊,就好像老婆子还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 丫鬟秋叶抿唇直笑:“老太君,十年二十年,怎在话下呀?” 吴老太君指着秋叶哈哈笑了。 单嬷嬷坐在一旁杌子上,看着老太君的笑容,心里戚戚。 她只知道老太君的状况的,别说十年二十年了,能再有五年,都不容易了。 穆元谋从外头进来,给吴老太君行了礼:“母亲一人看灯?” “阿单和秋叶几个就不算了?”吴老太君嗔了他一眼,“小辈们有小辈们的乐子,我这儿有人伺候。” 穆元谋在椅子上落在,道:“儿子陪母亲看灯。” 吴老太君淡淡笑了:“你从小到大,没陪我看过几次灯,哪回不是你们兄弟几个去街上闹腾的?就剩下年纪小的元安,眼巴巴看着你们跑了。” 提起兄弟们,穆元谋笑了笑。 吴老太君似是随意,却是一直盯着他,可她在穆元谋的眼底没有寻到一丝一毫的不自然。 被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吴老太君叹道:“老喽老喽,老婆子都这把年纪喽。 元谋啊,我是晓得你性子的,太清冷了些。 平素也就罢了,你媳妇这会儿伤着腿,你就算不喜欢那药味,也忍一忍。” 穆元谋清了清嗓子:“这都老夫老妻了……” “老夫老妻怎么了?”吴老太君不赞同极了,“老夫老妻是福气,不说我和你父亲,你那几个嫂嫂弟妹,想有你这福气都盼不来!” 穆元谋轻轻应了一声。 吴老太君又问:“青松那丫鬟,用得可顺手?” “到底是母亲身边调\\教出来的人手,很是得力。”穆元谋答道。 吴老太君闻,苦笑道:“要说得力啊,我这辈子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芭蕉最得力。 要不是芭蕉出府去了,我就把她借给你了。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青松做事不差,再过几年,会比现在更好,是我年纪大了,总念着旧人,总想着芭蕉的好处。” “用惯了就好了。”穆元谋说完顿了顿,又道,“母亲身边也缺不得人,青松得力,不如还是母亲……”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我这儿不缺人手。你媳妇伤着,等她伤好了,你们再把青松给我送回来。” 章节目录 第591章矛盾JOJO和氏璧+ > 上元一过,衙门开印。 杜怀让一家也要启程往江南去。 临行之前,杨氏与甄氏一道来定远侯府看望杜云萝,话里话外都是关切和舍不得。 吴老太君和周氏对杨氏亦很客气,杜云萝和穆连潇在岭东时受了杨氏照顾,就算是姻亲,这份情也是记在心中的。 元月二十六是延哥儿的生辰。 去年满周岁时,他们还未抵京,也就没操办过,这回是延哥儿头一次在京中过生辰,吴老太君很是看重。 只是杜云萝又挺着个大肚子,吴老太君也不叫她操劳了,没有请外头宾客,只是家中置了酒菜,给杜家去了帖子。 外孙儿过生辰,杜怀礼和甄氏高高兴兴过来,唐氏怀里还抱着湉姐儿。 吴老太君一见到湉姐儿就赶紧抱了过去:“我这把岁数了,见过的娃娃多了去了,像湉姐儿这般讨人喜欢的,可不多见。” 杜云萝亦是喜欢湉姐儿,听吴老太君夸赞,也是与有荣焉。 庄珂悄悄与杜云萝道:“不如让湉姐儿与我当儿媳?” 杜云萝笑得直捶她:“我外甥女儿才半岁,嫂嫂就心急火燎了?我不依的,不依的。” 这厢妯娌两人笑得开怀,反倒是显得另一旁的蒋玉暖形单影只。 娢姐儿能听懂好赖,缩在蒋玉暖怀里,轻声道:“妹妹好看,祖母喜欢她……” 蒋玉暖的心猛得就是一紧。 她想跟娢姐儿解释那是奉承话,却又不知道如何说明白,因为湉姐儿是真的讨喜。 “祖母也喜欢娢姐儿。”蒋玉暖只能这般跟女儿讲。 这些时日,她其实也明白,吴老太君眼中最看重的是延哥儿,那是嫡长,无论在谁家里都是最最得宠的,再往下是洄哥儿和潆姐儿,因为那是从关外回来的,是老太君的意外之喜,是上苍的恩赐。 老太君虽然也喜欢娢姐儿,对娢姐儿很好,可一比较,就有了高下。 饶是蒋玉暖能平心以对,小小的娢姐儿还是会失落的。 二月里,穆连喻的周年忌日,府里少不得操持一番。 练氏想亲自去祠堂里给儿子烧一点纸钱,就不顾朱嬷嬷几人的劝,让人支了架子,一路抬着去。 穆元谋见练氏过来,沉着脸道:“这是做什么?你不放心,让老朱过来也行,夫人何必呢。” 练氏想起儿子,早已经泪眼婆娑:“老爷莫管我,我就来烧个纸。” 穆元谋见她哭得伤心,到底是把后头的话都咽了下去。 练氏这些日子空闲,在床上静养时也无事可做,这些纸元宝都是她一张张折的。 她一面烧,嘴里一面絮絮念着,抬头去看牌位,摆在最下层的穆连喻的牌位孤零零的,她一眼就看到了。 练氏死死咬住下唇。 原本那里要摆的不该是她的连喻的牌位。 是穆连康的,是穆连潇的,是他们的。 可惜,该死的没有死,她的儿子却命丧黄泉! 思及此处,练氏的心肝肺都搅在了一块,呼吸急促,重重喘了两口。 朱嬷嬷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给练氏揉胸口。 练氏的气息却是越来越不顺,到最后甚至是一口气没上来,厥了过去。 一时间祠堂外头乱了,又要使人去请大夫,又要把练氏送回风毓院。 穆元谋紧紧皱着眉头,目光沉沉。 杜云萝让洪金宝家的去了一趟风毓院。 洪金宝家的回来禀道:“大夫瞧了,说是二太太为了四爷太过伤怀,这才会厥过去。 要奴婢说啊,这就是心病,开什么方子都没有用。 反倒是二太太的腿伤,要好好调养调养。” 杜云萝冷冷笑了笑:“毕竟是亲儿,谁舍得呢?” 为了这爵位,总要有人厥过去。 当年,吴老太君突闻穆元安这个庶子的噩耗时,一样是悲痛得病倒在床,更别说是老侯爷和两个亲儿的死讯了。 彼时伤痛,杜云萝没有亲眼目睹,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前世穆连潇死时,她的心痛和绝望。 不仅仅是她,吴老太君和周氏的神情语,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练氏今日所品尝到的,不及她带给其他人的九牛一毛。 翌日一早,杜云萝才刚起身,锦蕊便低声与她道:“风毓院里天刚亮时又请了大夫了。” “怎么?”杜云萝奇道,“莫非二婶娘又不好了?” 锦蕊摇了摇头:“是二老爷染了风寒,听说是昨夜里二老爷与二太太争执了几句,二老爷心中不快,吹了些夜风。” 杜云萝了然了。 虽然没亲耳听见那两公婆争执,但大致的内容,杜云萝猜得出来。 练氏心疼死去的儿子,爵位之争又如此之渺茫,她心中定然有怨气。 腿伤未愈,无论换作谁,一连在床上养上一个多月动弹不得,都会闹脾气的,何况心事一桩桩的练氏? 再者,练氏的性子也和穆元谋不同,穆元谋沉得住气,练氏则相对急一些。 只是,练氏与穆元谋争,又能争出个什么结果来? 话又说回来,前世那些岁月里,杜云萝从未见过穆元谋和练氏争执什么,那两人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相敬如宾、夫妻和睦的。 今生,局势不同了,顺风顺水时被掩盖的性子不同、处事不同的矛盾,也就慢慢显现出来了。 长此以往下去,那两人之间的矛盾只会一日比一日深。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见杜云萝皱着眉头,不由道:“在想什么呢?” 杜云萝闻声抬头,把穆元谋病了的事情提了提。 “别看是风寒,真要养起来,也要半月一月的了。”穆连潇说完,走到杜云萝身后,从铜镜里看着妻子的容颜。 五官精致可人,比闺中之时少了几分俏皮,却更添了几分妩媚,叫他看一眼就满心欢喜。 杜云萝刚刚梳好了头发,穆连潇从梳妆台上的妆匣里挑了一对南珠耳坠,动作轻柔替她戴上。 “你也是,外头天冷,千万当心些。”穆连潇在她耳边柔声道。 杜云萝闻,笑容莞尔:“这都二月了,不用很久,就该暖和了。” 章节目录 第592章三月 > 别看是二月,春寒料峭,就算入了三月都大意不得。 杜云萝心里也有数,不仅自个儿注意,对延哥儿也是丝毫不马虎。 到了柏节堂里,吴老太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颔首道:“春捂秋冻,你又是双身子,臃肿也就臃肿些,肚子里不卸货,你也轻巧不起来。” 杜云萝扑哧就笑了:“等再过几个月,只怕是比现在还肿呢。” 单嬷嬷端了姜汤进来,道:“老太君特地吩咐煮着给热身子的,夫人要不要也用一碗。” 吴老太君按了按太阳穴,解释道:“每年啊,也就是二月这段时间最冷了,一个不小心就染了风寒。 柏节堂里,我让人煮了红糖姜茶,丫鬟婆子们都喝一点,热热身子。 你让大厨房也备一些,左不过是点生姜和红糖,不消多少银子,万一病了,岂不是更麻烦。” 杜云萝闻点头。 吴老太君又与单嬷嬷道:“你使人去风毓院里走一趟,好好跟元谋说一说,他现在也是当了祖父的人了,不是从前二十几岁、身强力壮的年纪了,怎么还稀里糊涂去吹夜风!这下好了,不好动弹了吧?让他们两公婆都躺着养着吧。” 养归养,只是接下去十几日的天气冷热反复,实在叫人不舒坦。 穆元谋养了一阵子,风寒似是好了,咳嗽却是不断。 练氏也病歪歪的,风毓院里整日就支着两个药炉子,给两位主子准备汤药。 蒋玉暖原是打算去练氏跟前伺候的,才半日工夫,就被练氏劝了回来。 说是风毓院里不缺人手,蒋玉暖还是照顾好穆连诚和娢姐儿要紧,莫要身上沾染了这么重的药味,冲着孩子了就不好了。 等入了三月,迎面吹来的风总算有了那么点暖意。 锦蕊向杜云萝请了两日的假,薛瓶儿三月初六大婚,锦蕊初五那日就要回家去帮着薛四家的准备,等正日子里再把薛瓶儿送出门。 锦蕊家里的状况,杜云萝心里也有数。 晓得锦蕊和薛瓶儿姐妹感情极深,便允了她的假,又许她在薛瓶儿三朝回门时去露个面,也算是给薛瓶儿长长脸,免得婆家以为薛四家里重儿子轻女儿,往后把薛瓶儿怠慢了。 锦蕊连连谢了恩典,领了杜云萝给的银锞子,把薛瓶儿的压箱底钱给备齐了。 三月初五一早,锦蕊领了对牌出门,回到前街口,便有不少邻居笑盈盈与她问安道喜。 薛家里头,薛四家的请了两个娘子与她一道杀鸡宰鱼,嘴里不停念叨着:“不说什么赔钱不赔钱了,这回嫁瓶儿,我可是下了血本了。 这鸡啊鱼啊,平日里几个月半年才见一回,我都要往席面上添。 人家娶媳妇进门,都没这么体面的酒席。 哎,瓶儿啊,你嫁去婆家,可不能忘了娘家的好。 你看看你,我这些年把你养得细皮嫩肉的,一双手伸出来,都不输给府里的一等、二等的姑娘们,你姐姐也是有什么好的就想着你,你可不能做个白眼狼,以后被婆家骗了,不记得我们娘家人。” 薛瓶儿最晓得薛四家的性子,绝对不会顶撞她,趴在窗沿上弯着眼儿笑:“瞧娘说的,我哪能忘了您呀。” 锦蕊踩着声儿进门,薛瓶儿的眼睛一亮,冲她一通挤眉弄眼。 “蕊姐儿回来了?”薛四家的头也不抬,一把刀子对付手中的母鸡,“我要准备明天的菜,今天就只有点酱瓜片儿了,你们两姐妹啊都不是掌勺的料,别沾那点儿油腥了,你拿些银子去街上买半只烧鸡,回头再蒸几个馒头,我们对付对付就行了。” 锦蕊应了声,把包袱给了薛瓶儿,转身又出门去了。 至于买烧鸡的铜板碎银,她是不会跟薛四家的拿的,说到底,原本也就是她捎回家里来的银子,没必要惹薛四家的几句话。 帮忙的两个娘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母鸡鲜鱼,在别人家的桌子上,的确是几个月半年才见得着一回的,要是家里再不景气些,也就过年时那一顿了,可在薛家,十天半个月就能吃着。 再说那烧鸡,谁家愿意出钱去外头买烧鸡的,搁在薛四家的嘴里,就成了对付对付了。 果真是家里有银子,什么都不愁了。 也不知道这株摇钱树,以后要栽到谁家去。 “薛四家的,”一个娘子试探着道,“你家瓶儿嫁了,蕊姑娘什么时候说亲啊?” 薛四家的岂会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都巴不得癞蛤蟆吃上天鹅肉,把锦蕊抱回自个儿家里去,她哈哈笑着道:“我们蕊姐儿,你们都知道,那是夫人身边的左膀右臂,夫人器重着呢。 夫人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缺不得人手,怎么会在这时候让蕊姐儿嫁人。 再说了,蕊姐儿的亲事,我可不插手的,自有夫人做主。” 院子里在说锦蕊的亲事,胡同里也是一样。 锦蕊才走了半段胡同,就有婆子笑呵呵与她搭话。 “蕊姑娘,夫人还不放你出府呀?” “夫人可是最器重蕊姑娘的,锦灵姑娘嫁得那般顺心如意,蕊姑娘总不会差的,是吧?” “蕊姑娘……” 锦蕊素来不爱说这些,闻只能板着脸,快步走开了。 她的婚事,她恨不能再十年二十年都不谈婚事,就这么跟在夫人身边,日子还自在舒坦些。 真的嫁了人,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不是每一对夫妻,都能像侯爷和夫人一样,和和美美的。 薛四家的说的是买半只烧鸡,锦蕊最终还是买了一整只,又买了些卤猪耳给薛四下酒,这才往家里走。 街上热闹,锦蕊行至半途,就见一女子风风火火从酒楼里出来,上了马车。 那女子瞧着有些眼熟,锦蕊细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那是晋环。 她在晋尚的灵堂里见过这个不讲理的平阳侯府的姑奶奶。 晋环上了马车,车把式扬了扬鞭子,径直往北边去了。 锦蕊疑惑地多看了两眼。 晋环的婆家在城南,往北那就是去了平阳侯府。 好端端的,怎么会在今天回娘家,而且还是从酒楼里下来。 章节目录 第593章未眠 > 锦蕊一进院子,那两个帮忙的娘子便抬头看她手上拎的东西。 “蕊姑娘,这半只烧鸡有这么大个头呀?”那娘子一面说,一面咽了口唾沫。 锦蕊浅浅笑了笑:“哪能呐,我娘爱吃鱼头豆腐,我看嫂子们在杀鱼,便多带了点豆腐回来。” 这话一出,两个娘子便笑着说锦蕊孝顺。 锦蕊一转身进了厨房,把东西都收了起来。 薛四家的跟着进来,把灶火烧了,一面高声吩咐锦蕊把馒头热一热,一面瞪着她,低声道:“你又弄了点什么东西?” 锦蕊抿唇直笑:“半只烧鸡,哪里够阿宝吃的,我给买了一只,又给爹切了点猪耳朵。” 见锦蕊买的都是给薛四和薛宝的,薛四家的就不再多闲话了,冲她点点头:“不愧是夫人身边的,机灵! 就外头那两个,晓得你买了一整只烧鸡,准保要问我讨一块肉。 她们来帮忙,都是说好了工钱的,不能再添了。” 锦蕊含笑不语。 天黑了,胡同里来了两个姑娘,一道给薛瓶儿哭嫁。 薛四家的叫了锦蕊出去,搓着手,道:“夜里你跟瓶儿睡,等下我给她讲讲嫁人的事儿,她胆子小,你瞧着安慰安慰她,女人嘛,嫁人就是这么回事。” 薛四家的说得简略,锦蕊虽没未嫁人,但伺候了杜云萝几年,也晓得薛四家的的意思,点头应了。 等那两个哭嫁的姑娘走了,薛四家的进去与薛瓶儿交代了一通。 锦蕊在外头等着,直到薛四家的一脸不自然地出来,她才转身进了屋里。 薛瓶儿坐在床头,整个人有些愣怔。 锦蕊没直接与她说,从自个儿的包袱里掏出了荷包,打开薛瓶儿陪嫁的木箱子:“瓶儿,这是我之前跟你说好的,我就塞在这最底下了,你自己记牢,别叫人知道。” 薛瓶儿闻声,这才回过神来,木木点了点头。 吹了灯,姐妹两人缩在一床被子里。 薛瓶儿稍稍大了些胆子,道:“姐,嫁人到底怕不怕……” “傻瓶儿,”锦蕊轻声笑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薛瓶儿咬着嘴唇,半晌又问:“姐,我嫁人了,你怎么办?” 这下轮到锦蕊怔住了,良久才答:“前回,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在夫人身边再留些日子,夫人器重我,我也舍不得夫人。” “姐,你要挑个好些的,”薛瓶儿的声音闷闷的,“娘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要是将来银子都被婆家收走了,娘是不答应的。” 锦蕊幽幽叹了一口气:“你别替我担心。我的银子给谁,我心里有数。 总归是婆家一份,娘家一份,我自个儿再留一些。 谁想独占了,我头一个不答应的。 你放心,我们娘是爱银子,却不是个不讲理的,倒是你,不管手里有银子没银子,不管以后生了儿子还是生了女儿,你只管挺着背,婆家要是欺负你,你就来跟爹娘讲,跟我讲,跟阿宝讲,我们都给你出头。 爹不爱惹事,娘是个挥刀子的,阿宝那胳膊,我瞧着揍人可厉害了……” 锦蕊絮絮说着,直到听到薛瓶儿的呼吸平稳了,她才停下来。 这一夜,新娘子薛瓶儿睡得安稳,反倒是锦蕊,几乎一夜未眠。 翌日天未亮,锦蕊就拖着薛瓶儿起身。 薛四家的请了梳头的婆子,给薛瓶儿绞面梳头,又换上大红喜服。 等婆家的轿子到了巷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得胡同里都是白烟。 薛宝背着薛瓶儿上了轿,热热闹闹送走了,薛四家的才招呼着左邻右舍,在胡同里摆了席面。 锦蕊胃口不佳,吃得不多。 胡同口的花婆子啧啧道:“果真是跟着夫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我们这些老妈子做的东西,就入不了蕊姑娘的嘴了。现在是侯府里的体面人,往后啊,蕊姑娘要不做个主子,还能吃什么去呢?” 花婆子前几年因着“半个主子”挨了一顿板子,府里的差事也丢了,伤也没全养好,走路一跛一跛的。 两家结了仇,最是见不得薛家好,话里话外都是刺。 大喜的日子,锦蕊不想理会花婆子,只当没听见。 花婆子却愈发蹬鼻子上脸了。 有人急忙劝着,说既然是来吃酒的,赶紧多塞几口,说东说西的做什么,真要碎嘴,且回屋里去,别在席面上唠唠叨叨的。 花婆子不依,又要吃席面,又要骂锦蕊,一张嘴越说越过分。 薛四家的在与人碰酒,起先不晓得情况,待听清楚了,瞪着眼睛道:“你赶紧给老娘把筷子放下!老娘这一桌的鸡鸭鱼肉,左邻右舍都不够吃,你这头母猪还想来糟蹋!” “你说谁母猪?”花婆子蹭得站了起来。 “呵,谁母猪?”薛宝啃着鸡腿,指了指胡同口,“前回趴在府里采买的车上被推回来的是谁?府里买整猪,不就是那个样子的?” 那副模样,整个前街上的都看到了,便是过了几年,一样记忆深刻,闻便哄然大笑。 花婆子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怕犯了众怒,都想把桌子给掀了。 见薛四家的和花婆子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几个娘子连哄带劝地把花婆子送回了家,薛四又赶紧来劝薛四家的。 “就你和稀泥,怎么不见她男人出来把人拖回去?”薛四家的气得要命,也懒得和薛四计较,一拍桌板,高声道,“我是没什么本事,可我就是生了三个听话的,我们蕊姐儿有能耐,能做一等丫鬟,能拿这么多赏银,那是我们蕊姐儿厉害! 眼红啊!那也养个机灵的送进府里去,看看有没有那个造化! 我们蕊姐儿做事干干净净,府里、侯府里,主子们心里都清楚着呢,谁再在背地里放屁,说我们蕊姐儿是非,哼!也别当什么瘸子了,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都是左邻右舍的,又是来吃席面的,不管心里想什么,嘴上都是应承附和着薛四家的,免得一句话说得不对,连这大鱼大肉都吃不上了。 等散了席面,薛四家的领着帮忙的娘子们把碗筷都收拾了。 锦蕊与薛宝说了会儿话,刚准备回侯府,就被薛四家的唤住了。 “蕊姐儿,那些长舌的,就是看不得你好,”薛四家的撇了撇嘴,“娘跟你说,你年纪不小了,要挑也要挑个好的,别稀里糊涂又回到这胡同里来,叫人笑话死。” 锦蕊含糊应了一声:“我给阿宝攒娶媳妇的银子,这两年,您别担心。” 章节目录 第594章托梦JOJO和氏璧+ > 杜云萝坐在罗汉床上,逗着延哥儿玩。 现在的延哥儿,不用奶娘扶着,都能自个儿走一段跑一段了。 他特别好动,如今能耐了,更是闲不住,扭着身子要下地去走动。 杜云萝由着他,只叫丫鬟们看好,莫要让他磕到桌子椅子。 锦蕊打了帘子进来,对杜云萝福了福。 杜云萝笑盈盈看她,道:“瓶儿嫁出去了?操办得热闹吗?” “热闹极了。”锦蕊笑着说了那新郎官的模样,说席面上的酒菜,决口不提那烦人的花婆子。 杜云萝听得津津有味。 两世为人,很多事情她都经历过,体会过,如今生活总算还能说得上平顺舒心,就特别想着身边的人也过得好些。 今次是薛瓶儿出嫁,看着锦蕊高兴,杜云萝也就高兴了。 她琢磨着,等过两年把锦蕊嫁出去的时候,也要风风光光的。 锦蕊和锦灵这两个,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忠心耿耿的,杜云萝不想亏待了她们。 锦岚在一旁凑趣:“我前回在街上见过瓶儿,那双眼睛可真好看,换上了喜服,定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这还用说呀!”洪金宝家的进来,眸子在锦蕊身上一转,“这两姐妹,各个都是好模样的。” 说到街上,锦蕊就想起了晋环,便与杜云萝提了一句。 杜云萝亦是诧异,道:“就她一个人?” “就她一人,登上马车就走了。”锦蕊道。 杜云萝哼笑,道:“她能有什么事儿,定是在婆家不舒坦了,要回娘家去闹一闹。” 说是闹,其实也就是抱怨诉苦罢了。 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婆家又没有苛责亏待晋环分毫,就因为妯娌不睦,平阳侯府是不可能插手去管对方家里事情的。 再说了,这不睦里头,晋环也是理亏的那一个。 三月二十二,景国公府给黄婕放了小定。 一应东西都是小关氏准备的,为了不在慈宁宫里落脸面,她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只是那全福夫人的人选,小关氏足足犯了一个月的难。 景国公老夫人的娘家那儿是靠不上的,关家那儿,小关氏也不好开口,琢磨来琢磨去,最后使人去了恩荣伯府。 恩荣伯府对景国公府不满,对叶毓之还是客气看重的,恩荣伯夫人便请了自己出嫁的小姑子,去黄大将军府上走了一趟。 事情办妥当了,小关氏这才松了一口气,等端午时进宫磕头,皇太后跟前,她也算有个交代了。 定远侯府里开始忙碌清明时的事情。 扫墓、祭祖、诵经做道场,一样一样都不能乱套。 四月初五,杜云萝在祠堂外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穆元谋。 穆元谋的精神算不得好,说几句话,就忍不住咳嗽几声,不过面色倒还不错,不似有恙在身。 依大夫的说话,他是之前风寒时伤了肺,这才会咳嗽不止,接下去要好好调养才行。 练氏的腿还不能下地,依旧在床上躺着。 这一回,无论她说什么,朱嬷嬷都不肯让人把练氏抬到祠堂来了。 初六这一日,府里的师父们依旧在做道场,杜云萝刚从花厅里议事出来,就有婆子匆匆来禀。 “夫人,平阳侯府送了帖子来。” 杜云萝接过来一看,不由皱了皱眉头。 落款并非穆连慧,而是平阳侯夫人。 打开看里头的内容,平阳侯夫人写得很简单,只说是有要事商议,请穆连慧的娘家人过府。 杜云萝把帖子送到了吴老太君跟前。 吴老太婆抿唇,道:“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帖子送来了,还是要过去一趟的。 穆元谋和练氏都不能出门,吴老太君琢磨着,让周氏和杜云萝、蒋玉暖一道去。 蒋玉暖是二房的人,杜云萝的身份与平阳侯夫人相当,周氏是个长辈,如此一来,平阳侯府也无话可说了。 杜云萝颔首应下。 晋家大奶奶在二门上迎她们,笑容里多了几分谨慎。 一路到了平阳侯夫人屋里,就见老夫人头戴抹额,一脸病容地半躺半坐在罗汉床上,平阳侯世子夫人陪坐在一旁,眼角红红的。 几人落了座,没多时,穆连慧板着脸进来,一一问了安。 平阳侯夫人半阖着眼睛,抬手抹了一把脸,道:“特地让你们跑一趟,尤其是定远侯夫人,还挺着大肚子,老婆子挺过意不去的。 只是这事儿,搁在心底实在搁不住,是个要紧事儿,我琢磨着,也要和你们娘家人商量商量。 昨儿个清明,尚哥儿给我托梦,说是香火无继,在底下是要受苦的。 我一想也是,尚哥儿走得早,没留下个孩子,不仅他以后没人烧香,他媳妇年纪轻轻的,也没个寄托。 不如就从族里过继一个,让尚哥儿媳妇养着,我们尚哥儿也就不算绝了香火。” 周氏的面色一沉,瞥了一眼穆连慧。 穆连慧一脸诧异震惊,怒火从眼底一闪而过。 杜云萝看得清楚,心中五味杂陈。 平阳侯夫人开口说了第一句,杜云萝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前世,她也经历过这么一回,练氏和族长老夫人、桂氏一道来劝说她,她起初并没有答应,直到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眼睛,与穆连潇有七八分相像的眼睛。 杜云萝用十几年的心血,明白了养别人的儿子,和养自己的儿子是截然不同的。 同样是重来一次的穆连慧,又怎么可能答应重蹈杜云萝的覆辙。 “托梦?”穆连慧冷笑一声,“他想要香火,他怎么不来与我说? 我进门之后,即便有不是的地方,但也不是什么妒妇、毒妇,院子里我抬举了几个,他要去胭脂胡同,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我娘家弟弟没了,我要服丧呢。 结果呢,他被他挑的那个外室毒死了,我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寡妇,他既然能托梦,怎么不来给我赔个礼?眼中压根没我这个妻子,还想我好好给他养儿子?” “话不能那么说,尚哥儿媳妇……”平阳侯夫人连连摆手,见她那儿媳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赶紧示意对方闭嘴。 眼下,是她们和穆连慧商议,再提穆连诚插手惯晋尚夫妻的事情,不仅没有意义,反而会刺激穆连慧。 “祖母晓得你不是小心眼的,也不是恶毒之人,是我们尚哥儿没福气,哎……” 章节目录 第595章心急 > 穆连慧撇嘴,笑容讽刺。 平阳侯夫人此刻无论说什么,落在穆连慧的耳朵里,都是带了别样味道的。 今生重来,她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 她选择嫁给晋尚,原本求得也不是什么一生一世,她只想要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至于晋尚,本来就是要早早死了的。 只是穆连慧没有想到,晋尚这一次竟然死得这样早。 穆连慧抱着这样的想法嫁进了平阳侯府,原本也不想做什么贤惠媳妇,在长辈跟前立规矩,她和平阳侯夫人与世子夫人的关系一直都不睦。 为了这事儿,平阳侯夫人还拐弯抹角地在吴老太君跟前说过穆连慧的不是。 哪知道到了今日,为了让穆连慧答应过继一个孩子,平阳侯夫人一改往日的高高在上,而辞祈求起来。 “我不是小心眼,也不是恶毒之人?晋尚没能跟我白头到老是他没福气?”穆连慧嗤笑一声,“从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一直都说,这门亲事您当初不该答应,要不是慈宁宫里说了话,您肯定不依的。” 平阳侯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重重咳了两声,想掩饰住尴尬。 这些话,她的确说过,但都是在背地里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巴多,去穆连慧跟前胡乱语。 “尚哥儿媳妇,过去的好好坏坏,我们都不提了,”平阳侯夫人叹息道,“只说将来,我一想到尚哥儿香火无继,我心里实在是……” “原本也不是我不想给他生儿子,”穆连慧面上满满都是不耐,“我难道会希望我娘家弟弟死在北疆?那总归是我弟弟。院子里我抬举的那几个通房妾室,我从未让她们吃过什么避子汤,她们肚子没动静,这笔账不能算到我头上。” 平阳侯夫人哀哀长叹了一口气,她早就知道穆连慧就是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人,从前是,如今更是。 说不通穆连慧,平阳侯夫人又与杜云萝几人道:“你们是娘家人,这事儿你们看……” 杜云萝扫了穆连慧一眼。 设身处地去想,杜云萝能明白平阳侯夫人的心境,这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要留一丝香火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从穆连慧的立场来看,她是一心想着回娘家的,又怎么会愿意叫一个没有血脉的孩子绑在了平阳侯府。 尤其是,穆连慧知道杜云萝前世境遇,她绝不会答应。 周氏在座,也就轮不到两个小辈说话。 “老夫人,”周氏声音温柔,语气却丝毫不软弱,“按说这个事情,连慧是你们平阳侯府的媳妇,我们娘家人也插不上手。我们娘家人能管的,也就是连慧在你们这儿吃喝用度如何,有没有被怠慢。您今儿个提起来过继,不晓得心中是否有合适的孩子了?” 穆连慧一听这话,面色愈发不好看了,她想要出声说话,却见周氏冲她摆了摆手。 若是练氏在这里,穆连慧只怕是不听的,可面对着周氏,她还是缓了一缓,想看看周氏的处置。 平阳侯夫人微微一怔,思索片刻,道:“我昨夜才梦见我们尚哥儿,一睁开眼睛,满脑子就是这个事情,多余的也没有想过。至于孩子,我晓得族里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到时候过继过来,也不怕养不亲。” 周氏抿了抿唇:“既如此,老夫人也莫要太急切了。这过继孩子,您愿意、连慧愿意,孩子的亲生父母未必就愿意了。 再说了,您想给姑爷续香火,总要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吧? 要我说啊,不如您先相看起来,若有满意的,再叫连慧看看合不合眼缘。 毕竟是要连慧养的,她看不中意,这母子感情哪里能来呀? 也正好趁着这些日子,让连慧自个儿想想,您突然一提,我看连慧都没想明白呢。” 周氏这话说得周全也占理,却是挡了平阳侯夫人的路。 以后,不管平阳侯夫人领了什么样的孩子过来,只要穆连慧说看不中、不喜欢,这事儿就成不了。 这连缓兵之计都不算,根本就是断人后路。 而且,把事情的主导权又丢回给了穆连慧,毕竟,周氏是伯娘,不是亲娘,怎么好替穆连慧拿主意。 穆连慧也不稀罕旁人给她拿主意。 平阳侯夫人心里明白,张嘴便道:“族里的孩子说多也不多,尚哥儿媳妇要是一直看不上……” “那就多等两年再看呀,”穆连慧翻了个白眼,道,“我伯娘说得在理,这么大的事情,您总要让我掂量掂量吧? 到底是养儿子,不是养只猫猫狗狗的。过继来了,您不指望着他光宗耀祖,也不希望他成为一个纨绔吧? 我连自个儿都没闹明白,还真不晓得要怎么养孩子。 再说了,晋尚过世还不到一年,你们急什么? 真的怕我三年一到就转身跑回定远侯府去? 您答应,我还要问问慈宁宫答不答应呢。” 穆连慧说完,蹭得站了起来,也不管平阳侯夫人和世子夫人是个什么面色,转身就回去了。 平阳侯夫人瞪大着眼睛,唤又唤不住穆连慧,只能对着周氏摆了摆手:“你们府上这个乡君啊,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氏垂眸,道:“她年纪还小,突然就守了寡,心里肯定过不去。她在娘家时就看着我和她两个婶娘寡居,老夫人呐,说句真心话,我是过来人,这日子真不好过,还请您多担待她一些。” 平阳侯夫人摇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晋家大奶奶陪着她们去了穆连慧的院子里。 前脚刚出去,后头世子夫人就和平阳侯夫人哭诉起来。 “您瞧瞧这说得都是什么话!”世子夫人哭道,“守寡的妇人,我也见了不少,就没哪个跟她那样的!再说了,从前尚哥儿还在的时候,她难道就是好脾气了?她娘家人真是厉害,一门寡妇了不起了吗?” “这话你试着去慈宁宫里说一说,看皇太后不让你去跪一天一夜!”平阳侯夫人指着世子夫人,疾厉色道,“是我们要让她答应过继,且放低态度吧。” 虽然,平阳侯夫人也晓得,放低了态度,也不一样能让穆连慧答应。 只是,穆连慧这一辈子都要这样守着了,就算不答应,平阳侯夫人也会有办法让她答应的。 章节目录 第596章交谈 > 杜云萝双身子,走得便慢一些。 等她们到了穆连慧的屋子时,穆连慧已经拆了发髻、踢了鞋子,歪在榻子上了。 “你只管放心,”周氏在椅子上坐下,脸上不喜也不怒,“过继不过继,这是你的事情,娘家这儿不会逼你如何如何的。” 周氏是晓得二房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的,她从心底里恨着二房。 可对于穆连慧,周氏的感觉更加复杂些。 穆连慧是帮着她的父母做过恶,却不是元凶,如今落到一个年轻守寡的地步,不得不说已经是受了报应了。 周氏自己就是寡居,很清楚这漫漫几十年的岁月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做不到落井下石,去逼迫穆连慧。 就如同她当初与吴老太君说得那样,穆连慧若要归家来,她不会出阻止,一切随老太君和穆连慧的想法。 只不过这个事情,不单单是要看穆连慧怎么想了。 穆连慧淡淡看着周氏,道:“是了,这就是我的事情,我没指望娘家人能拉我一把,只求别再拖累我就好了。” 拖累两字,穆连慧念得极重,咬牙切齿一般。 蒋玉暖的后背一凉,她晓得,这是穆连慧在怪罪穆连诚。 “你说得没错,这才第一年,以后怎么样,走着看吧。”周氏说完,便打算起身回去。 “等等,”穆连慧开口,目光从几人身上略过,最后停在了杜云萝身上,“云萝,陪我说会儿话。” 杜云萝一怔,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不管穆连慧想与她说些什么,总归是不敢对她下手的。 穆连慧话里话外都是不想娘家人帮忙,但她其实更怕的是娘家人在后头推她下井。 若穆连慧为难了杜云萝,定远侯府和平阳侯府一拍即合定下了过继一事,或是不答应穆连慧归家,那穆连慧才是进退两难了。 周氏也明白这笔账,道:“既如此,那我和连诚媳妇就在园子里走一走。” 等周氏和蒋玉暖出去,穆连慧把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 “你呢?”穆连慧静静看着杜云萝,“那些事情,你要当着丫鬟的面说?” 杜云萝摇了摇头,却是没让锦蕊出去:“那些事情,你真要和我说一说理?说一说得失?” 与面对练氏或是其他人的时候不同,穆连慧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满或是忿恨,她很平静,一如她每一次站在大殿里的时候一样,无悲无喜无怒。 “云萝,”穆连慧徐徐舒了一口气,突然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觉得是现在的我好看,还是从前的我好看?” 杜云萝的心慢跳了一拍。 她抬眼看着这个屋子。 没有什么金银珊瑚,博古架上,是几册书籍、几块顽石、几块玉器,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再也没有其他显眼的东西了。 穆连慧为晋尚服丧三年,穿着更是简单朴素,长发散在脑后,连挽发的簪子都省了。 这样的穆连慧,比杜云萝印象里,前世闺中的穆连慧更素净。 若从前的穆连慧是一株白莲,现在的她,是一株老树。 “我还是那个答案,”杜云萝不疾不徐,平静望着穆连慧,道,“从前的你,最好看。” 穆连慧的红唇嗫嗫,笑容愈发深了:“我也那样想。” 锦蕊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做声。 杜云萝亦笑了,她和穆连慧两人,已经几十年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今生再遇时,也都是各自有着各自的防备和谨慎。 只是,穆连慧突然来这么一遭,总不可能就是为了这么几句话。 她想说的,是杜云萝不想听的那些往事。 前世的事情,如今还有什么值得说的? “乡君,”杜云萝扶着锦蕊的手站了起来,“我们的立场,刚刚母亲与你说过了,娘家这儿不会落井下石,你大可自己……” “不会落井下石?”穆连慧瞪大了眼睛,笑容凝在唇角,“可我若要归家,又如何?” 杜云萝勾了勾唇角,沉沉看着穆连慧,眯了眯眼睛:“乡君这话说得我就不明白了。 拦着你归家的,不是我、不是母亲、不是老太君,而是慈宁宫,是定远侯府的名声和荣耀。 当然,这些东西你并不看重。 在我眼里,你素来是个有想法有点子的,你别告诉我,你至今没有什么法子来应对此刻局面,我是不信的。” 穆连慧咬住了下唇,半晌,鼻尖哼了一声,笑了:“倒是瞒不过你。” 话说到了这儿,继续也没有什么意思。 穆连慧翻了个身,抽出一本书册来,盖在眼睛上假寐。 杜云萝去寻了周氏。 周氏低声问她:“连慧与你说什么了?” “哪有什么,”杜云萝莞尔,“不过是心里闷得慌,与我说几句罢了。” 蒋玉暖瞥了杜云萝一眼,心里惴惴。 她打小与穆连慧一起长大,穆连慧的脾气,按说她是最清楚的,只是时至今日,穆连慧似乎变了许多,变得不再会把心里话告诉她了。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在她归家奔丧开始,后来,穆连慧又去了普陀,两个人就越走越远了。 这兴许是因为年纪增长,又兴许…… 突然之间,蒋玉暖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风毓院里练氏说起穆堂时的愤恨模样,那个眼神、那个语态,清晰地印在她的记忆里,每一次会想起来,都叫她浑身发冷。 三人一道回了定远侯府。 周氏去柏节堂里与吴老太君说了一番。 吴老太君摆了摆手,道:“平阳侯夫人也是心急,你处置得也得当,过继是大事,哪里是一做梦一睁眼就可以了的,等他们挑出了人选来,再往后看吧。” “我看连慧那意思,她还是想回来。”周氏压着声儿道。 吴老太君沉默了,末了苦笑着摇头:“回来做什么?回来了就是好日子了?罢了,总归还要几年,谁知道几年后,这府里是个什么样儿。” 周氏听了这话,没来由地就来了个寒碜:“老太君……” “不急,急也没用。”吴老太君神色严肃。 章节目录 第597章调养 > 风毓院里,依旧是两个药炉子。 正屋开着窗,散一散屋子里的药味。 蒋玉暖挑了帘子进去。 练氏躺在床上,见她来了,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关切道:“平阳侯府里说了些什么,慧儿如何了?” 蒋玉暖把来龙去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练氏听得气恼不已,恨不能把背后的引枕都一并砸到地上去:“这般心急火燎的!看着是找我们娘家人,实则就是在逼慧儿。” 见练氏愤怒,蒋玉暖垂着头没有再说话。 依她之间,平阳侯夫人提出如此要求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不管穆连慧心底里是怎么想的,在平阳侯府眼中,可没想过要让这个孙媳妇归家。 穆连慧出身定远侯府,府中几位守节妇人,没道理轮到穆连慧的时候就特殊了。 既然是留在平阳侯府寡居,那过继一个儿子,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主意了。 唯一不妥当的,也就是平阳侯夫人实在是太着急了一些,就如同周氏说的,这种事情该从长计议,而不是做了个梦,脑门子一拍,就要定下来的。 练氏心情不佳,嘴上更是没什么好话,挥手让蒋玉暖出去,这才又对着朱嬷嬷抱怨了一通。 因着这个事情,练氏一脸几日都不痛快。 珠姗一直很小心伺候着,就怕惹了练氏。 练氏伤着腿,腿上的木板早就拆了,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随意下地走动罢了。 眼瞅着快满百日了,练氏催着珠姗替她按压双腿。 受过伤的左腿却一碰就痛,珠姗根本不敢用劲,怯怯看着练氏。 练氏咬着牙,歪在床上喘气,恶狠狠瞪了珠姗几眼。 朱嬷嬷看在眼里,劝慰道:“太太,痛也要忍一忍,长久不走动了,脚上会没力气的。” 这个道理练氏明白,只是珠姗那双手一碰到她的脚,她就痛得头皮发麻,好似背上有几千根细针在扎一般,根本不是说忍就能忍得住的。 “那、那奴婢再轻一些?”珠姗小心翼翼问道。 练氏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珠姗的手有些发抖,心一横,十指落在了练氏的腿上,一面用力,一面想去观察练氏的神色。 哪知指尖刚刚使了那么一丁点劲儿,练氏就“嗷”地大叫一声,扬手就要朝她打过来。 珠姗赶忙往后躲了躲。 练氏一双眼睛通红,压根没心思和珠姗计较,她紧紧拽住了朱嬷嬷的手,声音直发抖:“老朱啊,我这腿是不是就不行了。” “太太说得这是什么话?”朱嬷嬷给练氏顺气,嘴上安慰着,心里也一样没有底。 她从前也见识过断了腿的人,拆了板子之后也就好了,根本不会连碰都碰不得。 练氏如此,不晓得是太怕痛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如让大夫再来瞧一瞧?”朱嬷嬷建议道。 练氏让珠姗试了几次,此刻是再不肯轻易尝试了,连连点头道:“对,再请大夫来看看。” 大夫匆匆忙忙来了,这几个月,他也时不时来给练氏看看,对伤情也算心中有数。 他摸着长长的胡子,道:“二太太,腿上的伤是好了的,您觉得痛,不如再多养一些时日?” 练氏对这个答复无可奈何,转念又问起了穆元谋的病情:“我昨儿个见老爷,还咳嗽呢。” “二老爷是之前风寒伤了肺,需要慢慢调养。” 朱嬷嬷抓了把赏钱,送了大夫出去。 练氏坐在床上,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与珠姗道:“你让青松过来。” 青松听闻练氏寻她,跟着珠姗来了。 练氏抬眸看青松,她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褙子,脸有些圆,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还小了几岁。 “老爷的风寒为何还未好?”练氏挑眉,盯着青松道。 青松站得笔挺,低眉顺目地答道:“回太太的话,老爷的风寒早前就已经好了,只是伤了肺,才会一直咳嗽。 奴婢也问了大夫了,大夫说,吃药不如食补。 奴婢就让厨房里备了梨子,又取了些川贝,每日一个,给老爷炖汤饮用。 太太请放心,奴婢一定伺候好老爷。” 闻,练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青松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总叫她有些不舒坦,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练氏还想训斥青松几句,朱嬷嬷赶忙打了个圆场,道:“夫人,这个时辰,老爷差不多要回来了,不如让青松赶紧过去伺候,免得老爷身边短了人手。” 练氏一怔,见朱嬷嬷暗悄悄与她摆手,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心头火气,绷着脸点了点头。 青松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朱嬷嬷低声开解练氏道:“太太,这个青松,到底是柏节堂里的人手,是老太君借过来的,她也没做错什么事儿,您可别训她。” “一个丫鬟,我还训不得了?”练氏咬牙,低低咒骂两句,叹息一声,态度也软和了许多,“我现在就是个断了腿的,她是老太君身边的红人,我连骂她都要掂量掂量了。” 朱嬷嬷听着心里发酸,道:“太太莫要这么想,再说这个青松是四太太那儿的人……” 二房是把长房、三房得罪惨了,那些旧事摆上台面,绝不可能善了。 四房那个陆氏是唯一的局外人, 只是,无论是出的朱嬷嬷,还是听着的练氏,内心里都明白,一旦到了那个时刻,陆氏是绝对不会与二房站在一块的。 “老爷的身子骨,奴婢昨儿个瞧着,似乎也没那么差,”朱嬷嬷搜肠刮肚地想安慰练氏,“身形没有消瘦,脸色也好,就是咳嗽止不住,再调养一些时日……” “老朱,”练氏猛得就打断了朱嬷嬷的话,“怎么什么都是要调养一些时日?我的腿,老爷的身子,这么调养下去,当真有一日比一日好?” 朱嬷嬷诧异极了,摆手道:“您怎么会这么想,若不是一日比一日好,难道还能一日比一日差吗?” “我就是有些不安……”练氏思忖着,摇了摇头,“等过几天再看看吧。” 章节目录 第598章有劲 > 话是这么说的,可等到一百日的时候,练氏依旧无法行走。 之前像是去净室,练氏都是由朱嬷嬷和珠姗一左一右搀扶着,单脚跳着过去,不让伤腿落地的。 这会儿真想落地了,稍稍吃上一些劲道,整条腿就痛得她想满地打滚了。 她的腿,哪里是像站在了平地上,根本是站在了刀尖上! “怎么会这样?”练氏疑惑极了。 按说躺了一百天,落地行走是不该有问题的,怎么到了她这儿,就不行了呢。 穆元谋听闻了,过来看了看。 练氏当着她的面,试着迈开了步子,还未站稳,又痛得往一旁倒下去。 朱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练氏,这才没叫她摔倒在地。 穆元谋神色凝重。 韶熙园里,杜云萝正喝着甜汤,洪金宝家的撩开帘子进来了。 “夫人,”洪金宝家的禀道,“二太太的腿不能落地,二老爷让换了个大夫。” “哦?”杜云萝抬头,等着洪金宝家的继续往下说。 “已经过去瞧了,说是之前的伤看着是好了,可里头的骨头还没有结实,少不得再躺上一段时日。” 杜云萝心生腾起了一股疑惑。 年长之人,伤了骨头会难愈合一些,可练氏的年纪根本算不得老,怎么会三个多月还没有长好? 不过,练氏若是一直躺着,对杜云萝来说,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杜云萝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和练氏你来我往。 四月下旬,京城里的春雨便连绵不绝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春风拂面,只要开着窗,就能闻到些花园里头的芬芳香气。 这一夜,又是一阵雷雨。 杜云萝是叫雷声吵醒的,本能地想要翻身再睡,一个激灵,想到圆鼓鼓的肚子,就只能稍稍挪了挪身子。 她一动,身边的穆连潇也醒了。 外头漆黑一片,穆连潇睡眼朦胧地问她:“怎么了?” 杜云萝刚要说自个儿没事,话到最后,却成了一声“哎”。 穆连潇的瞌睡霎时间清醒了。 “小东西踢我。”杜云萝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而后弯着眼笑了。 她这一胎实在安稳,前几个月总共也没吐过两三回,后来更是能吃能睡,没有丝毫不自在,眼看着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了,这个小东西总算耐不住了,伸腿踹了她一下。 穆连潇亦是喜笑颜开,手掌轻轻覆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看起来挺有劲儿的。” 话音未落,那小东西又是重重的一脚,就踢在了穆连潇的掌心。 杜云萝痛得险些岔气。 穆连潇心疼得一塌糊涂,俯身过去,在杜云萝的唇上啄了啄:“再踹你,等生下来,狠狠打他屁股。” 杜云萝扑哧就笑出了声,嗔道:“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是个姐儿,就舍不得,”穆连潇笑着道,“是个儿子,早晚要揍的。” 杜云萝笑得直捶穆连潇。 她是狠不下心去打孩子的,延哥儿素来听话,多讲几遍道理,就能听进去,根本不用动手。 只不过,洪金宝家的与她说过,哥儿还未到最淘气的时候,等再过两年,或是到了十岁左右的时候,会仗着学了些功夫就翻墙上树、无法无天了。 这话叫穆连潇听见了,颇有一番感慨,他刚练武的时候,也就跟洪金宝家的说得一样,翻墙上树掏鸟窝,兄弟几个完全就是村里的野孩子,哪里像是个侯府里的公子哥,那个时候,周氏也咬牙切齿地想打他,可真的过了那一段年纪了,也就长大了。 虽然穆连潇长大得有些早,带价也太大了。 因此,穆连潇倒是愿意让延哥儿野上两年,只要心术正、知道理、懂进退,多爬两年树又算得了什么。 杜云萝也是这么想的,前世她是寡妇带继子,平日里多是读书写字,圣贤书读了许多,穆令冉却没有好好练过功夫。 空有一腔之乎者也,却少了武人的坚毅和心智,这才使得那个孩子在流蜚语里不知所措,与她愈行愈远。 这一次,她希望她的孩子们能文武精通,就跟他们的父亲一样。 夫妻两人叫肚子里的孩子一闹,睡意全无,想说会儿亲昵话,这小东西又是半点不懂事,时不时就来踹上一脚,痛得杜云萝直皱眉头。 自打这日起,这孩子一改之前的宁静,变得暴力起来。 杜云萝若是去柏节堂或是议事的花厅,左右都要有人紧紧搀扶着,就怕孩子突然来一脚,会让她站不稳。 吴老太君握着杜云萝的手,目光慈爱:“前几个月那么听话安静,老婆子想啊,莫不是个秀气的姐儿,现在看来,大概又是个光头小子。” 杜云萝莞尔。 吴老太君的视线落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 谁都喜欢儿女双全,她当然也希望家里再添一个乖巧的姐儿,可想到府中这暗潮汹涌,吴老太君便琢磨着,这一胎还是一个哥儿才好。 这些心里话,吴老太君是不会与杜云萝说的,她笑道:“一个有力气的小光头,要么就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姐儿,这么一想啊,老婆子真是等不及了,恨不能立刻就看到啊。” 单嬷嬷赔笑着道:“您莫要着急,也就一个多月了,一眨眼就到了。” 不仅吴老太君盼着,周氏也盼着。 在京中生产,周氏心里有数,所有的准备都有条不紊。 奶娘从家生子媳妇里挑了几个,让杜云萝一一瞧了,最终留下了三个,就等着孩子出来,再看愿意吃谁的奶。 稳婆是让周家那儿给介绍的,在京城里也是小有名气,前几个月,周家的一个奶奶生产,便是这稳婆接生的。 周氏和杜云萝两婆媳嘴上不说,实则心照不宣,那就是仔细再仔细,莫要叫人钻了空子。 这一日,杜云萝歇了午觉起身,正让锦蕊梳头,锦岚便笑盈盈来报,说是唐氏来给杜云萝送催生包了。 唐氏是自家嫂嫂,杜云萝这几天又被小东西折腾得厉害,连带着穆连潇都睡不好,便没有起身迎出去。 唐氏乐呵呵进来,一见杜云萝的面色,她微微抿了抿唇:“可是我的外甥儿闹腾你了?” 杜云萝忍俊不禁:“瞒不过嫂嫂呢。” 章节目录 第599章舒心 > 唐氏扶着杜云萝的手,一道坐下,看着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唐氏笑了起来:“我好歹也是当过一回娘的,当然也是懂的。” 杜云萝倚着引枕笑了。 有那么一瞬,她想打趣唐氏,问她什么时候再当娘,什么时候再给杜家三房添一个哥儿,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前世时,唐氏一心扑在了身体羸弱的姐儿身上,与杜云荻的关系也磕磕绊绊的。 叫杜云萝这个局外人来说,并非是兄嫂两人之间没有感情,而正是因为感情深,那根刺才会一直横在心里。 杜云荻自知愧对了唐氏和女儿,事事顺着她们母女,相处之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而夫妻之间,最要不得的,其实就是这份小心。 一旦小心起来,反倒会让两个人说话做事都斟酌又斟酌,更加不晓得如何交谈了。 从始至终,无论是唐氏,还是杜云荻,都没有越过心中的那道坎。 姐儿夭折之后,唐氏身心俱疲,即便最后还是有了个儿子,他们夫妻两个剩下的也就是干巴巴的日子了。 根本不似从前一般甜蜜亲近。 今生,杜云萝听甄氏提过,兄嫂处得极好,这一点,看唐氏的神采也能明了。 这般融洽相处,孩子还需人操心吗? 杜云萝才不做个烦人的小姑子呢。 唐氏把催生包嫁交给了杜云萝,细致说了甄氏给她的交代:“你是二胎,也不用担心什么,再熬一个月,这能卸了这个小东西了。” 杜云萝的指尖在肚子上轻轻弹了弹:“我前回生延哥儿时,正巧是冬天,整个月子坐得也不烦人,这回要命了。” “说得什么话!”唐氏嗔了她一眼,“湉姐儿也是六月里生的,坐月子也没那么焦心。夏初你就怕了,你想想你大嫂,她才是最热的时候。” 庄珂的肚子比杜云萝晚了差不多两个月,大约是在八月初生产了。 若是秋风起了,倒也舒坦,最怕的是遇上秋老虎,那可真是闷死人了。 提起湉姐儿,杜云萝颇有些遗憾:“可惜姐儿抓周的时候,我是去不了了,不晓得我们湉姐儿会抓什么好东西。” 唐氏抚掌大笑:“许是要跟你一样,抓糖果了。” “是不是四哥说的?”杜云萝不依了,她小时候的事情,前回延哥儿抓周时叫穆连潇听了去,已经叫他笑过一通了,不知怎么还传到了唐氏的耳朵里。 唐氏连连摆手,替杜云荻说着好话:“他哪里有说过你什么事儿,夸你还来不及呢。” 杜云萝咯咯直笑,就她童年的那点儿糗事,哪有什么能夸的:“嫂嫂尽护着哥哥。” 唐氏脸上一红,眼角含羞,啐道:“你难道就不护着侯爷了?” 姑嫂两人笑作一团。 唐氏坐了会儿,便要起身去给吴老太君问安。 杜云萝想陪着她过去,却被唐氏阻了。 “你还是赶紧歇着吧,就这么几步路,让洪金宝家的领我去就行了。”唐氏笑盈盈说着。 杜云萝送她出屋子。 刚撩开帘子,唐氏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的花架。 “我进来的时候还没留心,”唐氏指着那花架道,“这是云萝花吧?都成花骨朵了,再过几日该开了吧?” 杜云萝含笑点头。 锦蕊在一旁嘻嘻笑道:“四奶奶,那是我们侯爷去年亲手给夫人种的,我们在岭东的时候,小园子里也种了呢。” “哎呀,我不听了,”唐氏佯装着捂住了耳朵,朝杜云萝笑道,“人比人呐,真是要气死人的,我们姑爷待姑奶奶当真是羡煞人了,我要赶紧回去告诉母亲。” 杜云萝脸皮厚,才不怕唐氏笑,转着眸子道:“嫂嫂,我记得了,下回我让哥哥也给你种一院子。” 唐氏笑着走了。 杜云萝心情愉悦,扶着锦蕊的手,走到了花架下。 去年种下的云萝花枝长势极好,沿着支架攀爬,不就之后,就能盛开了。 这才是头一年,等明年的此刻,会比现在更繁密。 打开窗子,就能闻到阵阵的云萝花的香气。 这个味道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前世今生,都不曾忘怀。 “还有几日能开呢?”杜云萝低低喃了一句。 锦蕊看了眼花架,歪着脑袋,道:“奴婢瞧着,最多再半个月,在夫人临盆之前,定是满院子的花香了。” 杜云萝莞尔:“被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期待了。” 春风和煦,杜云萝又想看花开,每日下午,便让人把榻子搬到花架下,她躺在榻子上休息,延哥儿就在院子里玩耍。 穆连潇有一日回来得早,见她怡然自得模样,不由勾起了唇角。 花架上的云萝花将开未开,他的娇妻在花架下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肚子隆起,眼看就要瓜熟落地,而他那个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长子,一见他回来,一双眼睛倏然亮了,兴高采烈地迈着步子朝他伸开了双手。 穆连潇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这样的场景叫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如此平和且温暖,实在是让人舒心极了。 延哥儿乐呵呵喊爹爹。 杜云萝闻声醒了,睁开眼睛看他们父子。 穆连潇抱着儿子在榻子边坐下,柔声道:“哥儿一个下午,都在看蚂蚁吗?” 杜云萝笑弯了眼,抬手捏了捏延哥儿的脸蛋:“起先在玩球,后来就不想玩了,我问他说哥儿想玩什么,侯爷,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 穆连潇一怔,盯着儿子的大眼睛,正思索着,延哥儿就大声喊了出来。 “剑!” 杜云萝笑个不停,穆连潇回过神来,亦笑得直摇头,这么个连跑两步,有时候都会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小东西,竟然想玩剑。 “等哥儿再长大一些。”穆连潇搂着延哥儿道。 延哥儿撅着嘴巴,双手环住穆连潇的脖子,一脸委屈样子。 穆连潇到底没舍得让延哥儿失望,趁着日头还好,让人送了块木头来,亲手给延哥儿打磨木剑。 因着是给延哥儿的玩具,剑身都是圆的,说它是剑,更像是有柄的棍子。 延哥儿惊喜极了,抱在胸前不肯松手。 章节目录 第600章花娇 > 这把剑,延哥儿宝贝极了。 彭娘子哭笑不得地与杜云萝道:“夫人,哥儿连夜里睡觉时都不愿意松手呢。” 杜云萝看着握着剑,在院子里摇摇晃晃挥舞的延哥儿,笑个不停。 虎头虎脑的孩子,做什么都可爱,延哥儿不懂什么剑法,胡乱一挥,自娱自乐的样子,逗得韶熙园里的丫鬟婆子都合不拢嘴。 杜云萝什么都不做,只看着儿子耍玩,就能看一下午。 周氏过来看她,也被延哥儿逗得直不起腰来:“真是厉害了。” 苏嬷嬷道:“等过几年,哥儿跟着侯爷练武,也能得一身本事。” “练武苦,”周氏颔首,目光之中,几分感慨、几分期待,“我一闭上眼睛,还是连潇小时候跟着老侯爷、老爷习武的模样,这一转眼,都怎么多年了。” 杜云萝闻,不禁也有些感慨。 五月过半,杜云萝清晨醒来,呼吸之间就全是云萝花的味道了。 她赶忙撑坐起来,唤道:“锦蕊儿,外头的云萝花是不是开了?” 锦蕊赶忙进来,挽起幔帐挂在钩子上,笑盈盈道:“早上刚刚开了几串了,侯爷在练功,说是不急着叫夫人起来看花。” 杜云萝心里痒痒的,想出去看,一个念头转过心田。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再睡会儿,把幔帐放下,不许告诉侯爷说我已经醒了。” 锦蕊虽不知何意,但见杜云萝心情愉悦,便也笑着应下,伺候了杜云萝躺下,又把幔帐放了下来。 杜云萝闭着眼睛,却是了无睡意,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不晓得穆连潇还要多久才练完功。 如此惴惴,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才听见脚步声。 她赶紧躺好了。 穆连潇见锦蕊还在次间里,便放低了声音:“夫人还未起?” 锦蕊点了点头。 穆连潇进了内室,绕过插屏,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把幔帐撩开了一条缝,看了杜云萝一眼,这才转身去了净室里。 杜云萝等他走开了,这才睁开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花香。 他果然在她的枕边放了一串云萝花。 青葱指尖拂过花蕊,杜云萝的笑容忍都忍不住。 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见那幔帐还落着,他好笑地摇了摇头。 “还不起来?”穆连潇从幔帐间探进了半个身子,道。 四目相对,杜云萝还捧着花儿笑,就叫他给逮个正着。 “才醒呢。”杜云萝想一本正经地胡说,只是笑容根本骗不了人。 穆连潇的指尖在她的鼻尖上刮了刮,唇角下意识地一挑,眼底全是笑意:“装睡还想骗我?你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了,我岂会不知道?” 被拆穿了,杜云萝也不恼,把云萝花捧到穆连潇的眼前:“好看,我喜欢。” 杏眸含水,波光潋滟,人比花娇。 轻柔软糯的声音就在耳边,勾得穆连潇心驰神往。 掌心按在了她的后脖颈上,穆连潇凑过去在杜云萝的唇上轻轻一碰,而后便加大了些力道。 唇舌交缠,亲昵又温暖。 等杜云萝气短了,穆连潇才依依不舍地放她匀气,薄唇挪到了她的耳边,叹道:“是好看,我喜欢。” 清朗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喑哑,一笑一顿都有独特的调子与味道,只听他的声音,就能让杜云萝从心底里露出笑容来,何况说得还是这种情意绵绵的话。 她靠着穆连潇,直到肚子里的小东西踹了她一脚,杜云萝才松开了他。 等梳洗妥当了,杜云萝出了屋子去看,花架上的云萝花才开了一小半,紫色花串垂下来,在微风中轻摇。 延哥儿看得目不转睛,伸着手儿想去够花却摸不到,急得直扭身子。 等屋里摆了早饭,他才叫香喷喷的米糕给吸引了,乖乖坐下吃饭。 之后的几天里,花串越开越多,连庄珂都来看了一回,直夸好看。 不仅是白日里,夜间也能闻到清风送来的花香。 杜云萝这几天歇得并不好,肚子会一阵一阵地痛,就像是那孩子也急着要来看花一样。 周氏与杜云萝商量了,提前就让稳婆住进了府里,免得临时发作起来,手忙脚乱的。 半夜时,杜云萝又醒了,肚子痛得她忍不住要哼出声儿。 怕吵到穆连潇,她努力忍着,直到实在忍不住了,一声轻叫溢出了唇角。 穆连潇一瞬就醒了,握着杜云萝的手,道:“又痛了?” “临盆前就是这样的,”杜云萝哼道,“我估摸着就是这几日了,比之前算得会早个十来天,早一些生下来也好,可重死我了。” 穆连潇浅笑。 十月怀胎着实辛苦,尤其是最后几个月,连夜里睡觉都不能翻身。 杜云萝的两条腿有点儿浮肿,全靠锦蕊和锦岚两个丫鬟替她按压,才稍稍减轻了些酸痛。 早十来天落地,少吃十来天的苦头。 “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吧。”杜云萝柔声说着,话音才刚落,她的眉头又痛得皱紧了,咬牙道,“几更天了?” 穆连潇摸了枕边的怀表看了一眼:“快五更了。”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 夏日里天亮得早,再忍忍就行了。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无奈这小东西闹腾,杜云萝实在忍不住。 “我大概是要生了,等天亮之后,就把我挪去产室吧。”杜云萝喘着气道。 穆连潇一怔,而后便坐起了身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外间里的锦蕊也醒了,披好衣衫、趿着鞋子进来,等着主子们吩咐。 穆连潇当了一回父亲,可妇人生产的事儿,他是半点不懂的,便道:“让洪金宝家的过来。” 锦蕊还没嫁过人,一样是摸不到头脑的,赶忙便去了。 杜云萝的肚子痛过了一阵,她一面匀气,一面道:“哪有你这么心急的?天还没亮就把人都叫起来。我便是要生了,也还要好几个时辰呢。” 穆连潇闻,深邃的眸子里添了笑意。 他着实是紧张了的,可妻子要临盆了,哪个丈夫会不紧张? 摸了摸鼻尖,穆连潇笑着道:“我是怕这小东西更心急。” 杜云萝莞尔。 分明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章节目录 第601章陪伴求月票 > 在几次疼痛之后,杜云萝肚子里的小东西又安静了下来。 杜云萝有过一次经验,晓得临盆前就是这么反反复复的,倒也不着急。 反倒是穆连潇,别看是笑着的,唇角却是绷着,带着几分谨慎。 洪金宝家的被锦蕊催着起来,顾不上把头发梳好,一面走还一面扣着外头褙子的盘扣。 等到了中屋里,随手把长发挽成了髻,搓了搓脸,洪金宝家的进了内室里。 杜云萝一看她这幅模样,就晓得她来得匆忙,笑道:“我这儿可没那么等不得人。” “哪儿的话,”洪金宝家的给主子们问了安,走到床边,手盖在杜云萝的肚子上,“夫人现在觉得如何?” “刚才闹得厉害,这会儿反倒是静下来了,”杜云萝柔声道,“我琢磨着,大概就是今天白天了。” 洪金宝家的连连点头:“既如此,也是该让奴婢们起身了。夫人在屋里再歇一会,奴婢让厨房里先去准备,您趁着能吃下去的时候,多吃一些。” 杜云萝颔首,想了想,又道:“有八宝饭吗?我想吃。” 洪金宝家的掩唇直笑:“您想吃什么,肯定都有。” 韶熙园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厢房、倒座、后罩房,除了延哥儿住的跨院,其余各处都点亮了蜡烛。 小厨房里,古福来家的带着小丫鬟们准备早饭,催着粗使婆子们去打了水来煮上。 内室里,杜云萝靠坐在引枕上,叮嘱锦蕊道:“离天亮也不远了,我这里也不是马上就生了,你等到过了卯正,再去请稳婆过来。” 锦蕊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夏日里,卯初时天就大亮了,各处丫鬟婆子也都起身了,哪里还需等到卯正。 再说了,夫人肯等,侯爷定是不肯等的。 果不其然,穆连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天一亮就去请,也要使人去柏节堂和敬水堂里报一声。祖母和母亲起得早,你不早些让她们晓得,回头肯定还要来怪罪。” 等待是煎熬,但这喜悦的等待,其实也是一种幸运和福气。 杜云萝想了想,便应下了。 夫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穆连潇坐在床头,握着杜云萝的手,指腹的薄茧摩挲着她纤细如青葱的手指,随意之中透着几分亲昵。 没一会儿,肩膀上微微一沉。 穆连潇偏过头去看,不由就弯了唇角。 许是肚子里的小东西不闹腾了,一夜没有睡好的杜云萝疲惫困乏,就这么倚着他的肩头睡着了。 呼吸平缓,樱唇微启,穆连潇能看清楚她长长浓密的睫毛。 五月末六月初,屋子里已经有些热了,杜云萝是个孕妇,内室里便没有摆冰盆。 这会儿,杜云萝的鼻尖上有薄薄的汗水,脸颊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使得她清雅之中添了几分俏丽。 如同院子里的云萝花。 穆连潇的目光温柔,眼底里漫着浅淡笑意。 他的云萝,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吸引他的视线,让他只一眼就搁在了心中,再也无法忘怀。 几年之间,那个娇俏活泼的小姑娘长大了许多,成了他的妻子,成了他孩子的母亲,可在穆连潇的心中,杜云萝依旧还是前些年的样子,该是他捧在手心中的。 怕惊着杜云萝浅眠,穆连潇一动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外头的天空一点点亮了起来。 杜云萝嘤咛一声,揉了揉眼睛,咕哝道:“我睡着了?怎么不叫我?” 穆连潇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肩膀:“也没睡多久。” “明明天都亮了,”杜云萝才不信他,“怎么不去练功?” 往日这个时候,的确是该练功了,只是今日不同。 穆连潇抬手把杜云萝凌乱的长发整了整,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不着急,等送你去了耳室,我再去练功。” 听起来倒是有理,可杜云萝转念一想,扑哧又笑了起来:“你不到耳室里陪我用早饭了?” 穆连潇闻,眼底滑过一丝窘迫,复又笑了。 前回在岭东,杜云萝生延哥儿的时候,穆连潇就是这么对付稳婆的。 一会儿陪妻子用饭,一会儿又是还未生产,陪着说说话。 要不是杨氏来了,说不准穆连潇什么时候才肯乖乖在外头等着呢。 “那等你吃了早饭,我再送你过去。”穆连潇清了清嗓子,道。 此时毕竟是在府中,就算穆连潇不讲究,也要顾及吴老太君和周氏,产室里血气重,妇人待产生产时,男人不好随意进进出出。 杜云萝小睡了一会儿,整个人精神不少。 正好早饭也做得了,玉竹便提着食盒进来。 杜云萝起身,简单梳洗之后,看着桌上的八宝饭胃口大开。 除了八宝饭,还备了一碟米糕,一碟馒头,几样小菜,又熬了一锅粥。 彭娘子抱了延哥儿过来。 杜云萝笑呵呵问他:“哥儿想吃米糕还是八宝饭?” 延哥儿人小,吃得却不少,他还用不好勺子,却喜欢自己吃,每次吃饭都玩得不亦乐乎。 等撤了桌,稳婆便到了。 “天没亮的时候痛得厉害,这会儿舒坦许多,我就赶紧吃了东西。”杜云萝与稳婆道。 稳婆姓黎,周氏娘家那儿介绍来的,圆脸微胖,看起来很是和气的一个人。 “夫人是二胎,肯定省心许多,能吃就多吃一些,发作起来也有气力,”黎稳婆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夫人要不要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杜云萝应了。 锦蕊和洪金宝家的要上前扶杜云萝,穆连潇拦住了,亲自扶着妻子,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 杜云萝弯着唇角,低声与穆连潇道:“我觉得我都七老八十了,这才走得这么慢。” 穆连潇心中一动,握紧了杜云萝的手:“云萝,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我还是这么牵着你走。” 杜云萝笑着,却又有些想哭,吸了吸鼻尖,眼中蕴着一层水光,重重点了点头。 沿着韶熙园绕了一圈,杜云萝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下身。 湿哒哒一片。 她的水破了。 章节目录 第602章爱听求月票 > 夏日里衣服薄,一点动静就很明显。 后头的黎稳婆一眼就瞧见了,道:“夫人破水了,您莫急,这就挪您进产室里躺着。” 她说完,正想叫两个粗使婆子过来,突然就见杜云萝被打横抱了起来。 穆连潇脚步快,走得也稳,径直把杜云萝抱去了耳室里。 锦蕊反应快,赶忙跟上去,撩开了竹帘让穆连潇进去。 黎稳婆怔了怔,很快也回过神来。 杜云萝被放在了耳室的床上,弯着眼儿在穆连潇手掌的虎口上轻轻掐了掐:“赶紧出去吧,稳婆要来赶人了。” 穆连潇反手握住了杜云萝的手,叮嘱道:“云萝,我和延哥儿在外头等你。” 话交代完了,可直到黎稳婆进来,三催四催着,穆连潇才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刚迈出耳室,穆连潇抬头一看,苏嬷嬷扶着周氏急急忙忙来了。 “母亲。”穆连潇行礼道。 周氏是亲眼看着穆连潇从耳室里出来的,她这个儿子的性子,她是最晓得的。 她忍着笑,绷着脸,瞪了穆连潇几眼,却没有说穿:“你媳妇在里头?怎么样了?” “刚破水送进去的。”穆连潇答道。 周氏颔首,大男人也能就说明白这些了,再问也问不出花样来,她拍了拍穆连潇的胳膊,道:“晓得你心急,且慢慢等着,不许胡来。” 穆连潇笑了。 周氏进了耳室,里头正伺候杜云萝更衣。 锦蕊、锦岚这样的未经人事的丫鬟也出去了,只留下几个婆子做事。 黎稳婆仔仔细细给周氏说了状况:“夫人用了早饭了,在院子里走了会儿,破水了就送进来了,我刚看了,开口还小,估摸着还要几个时辰。” 周氏心里有数了,走到床边,道:“连潇媳妇,都说生二胎比头胎容易,你别急就好。” 杜云萝莞尔,想和周氏说些什么,肚子就是一阵痛,绞得她忍不住哎呦出声。 周氏见她那小巧五官都挤到了一块,亦觉得心疼,可是女人家生孩子,就是这么一遭。 没多久,单嬷嬷也进来了。 “老太君那儿得了信,又是欢喜又是紧张,赶紧让奴婢来瞧瞧。”单嬷嬷笑着道。 周氏说了两句,道:“老太君也是,最早也要中午了,跑腿的事儿,还是让小丫鬟们来就好了。” 单嬷嬷抿着唇,笑道:“小丫鬟们哪里说得明白。况且,这是大喜事,奴婢是来沾福气,去老太君跟前领赏的,太太莫让小丫鬟们抢了奴婢的好事。” 此话一出,耳室里笑声一片。 杜云萝也笑了,这么一笑,整个人霎时间轻松下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生延哥儿的时候,也是早上起来破水,折腾了一天才生下来,这一回,盼着这小东西能让她省些力气,早早就出来见世面。 单嬷嬷了解了情况,便回去柏节堂里报信了。 周氏也没有久留,出来寻延哥儿。 延哥儿抱着他的宝贝木剑,在院子里风风火火地挥来舞去。 他年纪太小了,不懂其他人在忙碌些什么,只晓得他不能进去那小小的耳室。 周氏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延哥儿”。 延哥儿迈着小腿儿,乐哈哈冲到了周氏怀里,撞了个满怀。 周氏把延哥儿抱了起来,亲了亲:“我们延哥儿长力气了,再过一岁两岁,祖母都要接不住你了。” 延哥儿咯咯笑个不停,对着周氏的脸颊吧唧就是一口。 “生孩子血气重,我把延哥儿抱去我那儿,等你媳妇生下来了,再领回来。”周氏嘱咐了穆连潇几句,这才抱着延哥儿走了。 耳室里,杜云萝肚子阵痛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担心她太过紧张,黎稳婆搬了把杌子坐在一旁,笑着与她说话。 “我也算是接生过不少妇人了,有富贵宅子里的,也有商贾人家,偶尔还给街坊邻居们帮个忙,”黎稳婆说得不紧不慢,“其实妇人都差不多,胆子小些的,起初还哭鼻子,真的发作起来,就顾不上哭了。 男人们的反应倒是各不相同。 有起先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后来晓得是个姐儿,拍拍屁股就走了的;有儿子落了地,根本记不得媳妇的;也有恨不能跪在床头无时无刻陪着的;什么样的都有。 一般呀,头一回当爹的,只要大人孩子平安,便什么都好说,第二次再当爹,就不那么心急火燎了,尤其是头一胎已经有个儿子的,就不太上心了。 像夫人和侯爷这样的,我见得还真是不多。 夫人是好福气哦,侯爷又扶着您走动,又把您抱进来,明眼人一眼,就晓得夫妻感情好得不得了。” 杜云萝莞尔。 好话谁都爱听,尤其是说他们夫妻和睦的好话,她怎么听都听不腻。 洪金宝家的哈哈大笑,搭话道:“妈妈这话是说对了,我们夫人和侯爷是真的好,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你一我一语的,杜云萝笑着听着,连肚子阵痛都不那么难捱了。 眼瞅着快到中午了,杜云萝与洪金宝家的道:“去看看侯爷在做什么?叫他别忘了用饭。” 洪金宝家的应了一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道:“您惦记着侯爷,侯爷惦记着您。侯爷说了,他等会儿就用饭了。” 杜云萝还要说什么,肚子的阵痛突然厉害起来。 黎稳婆又看了一眼,道:“呦,估摸着再两三刻钟就差不多了。” 穆连潇站在院子里,心绪不宁。 他嘴上答应了吃饭,实则就打算啃几个馒头对付对付就行了,在杜云萝平平顺顺生产之前,就算是山珍海味,他吃起来也没滋味。 日头升高,晒在身上热腾腾的。 穆连潇听见了耳室里杜云萝叫痛的声音,他的心不由就是一紧。 洪金宝家的从竹帘里头弹出来一个脑袋,与守在外头的锦蕊说了什么,锦蕊便急急忙忙往小厨房去了。 很快,几个丫鬟手里捧着铜盆,把水交给了耳室里的婆子。 穆连潇明白,这是杜云萝快要生了。 章节目录 第603章携手小麦芽打赏+ > 空气里是浓郁的血腥味道,甚至盖过了院子里的花香。 耳室里,时不时传出杜云萝的叫声,起先是压得极低的闷哼,杜云萝一直在忍着,后来是压也压不住了。 穆连潇听得心焦。 这样的过程,他在岭东时经历过一回,可再一次事到临头,他还是无法淡然处之。 穆连潇背手站在云萝花架下,静静等候着。 庑廊下,丫鬟们忙碌极了,一盆盆热水送进去,又一盆盆端出来。 穆连潇不用细看,就晓得那水盆里通红通红的。 柏节堂和敬水堂里使人来问了几句,周氏甚至又亲自来了一趟。 周氏进耳室里看了看,见杜云萝屏着气一口气用劲,她眼眶猛得就是一红,扶着苏嬷嬷的手退了出来。 穆连潇上前,见周氏眼睛红了,心里咯噔一声。 “无事,”周氏看在眼里,赶忙解释,“你媳妇没事儿,是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就想起了我以前生你的时候,一转眼啊,都这么多年了。” 穆连潇垂眸。 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 周氏这么多年的辛苦,穆连潇看在眼里,愈发感慨万千。 他想起了杜云萝说过的黄粱一梦,梦里的周氏在他死后自尽在柏节堂里,直到五十年后,老迈的杜云萝才明白,周氏是被害死的。 那场噩梦里,穆连潇是早亡的那一个,母亲的痛、妻子的苦,他没有看到也没有尝过,可每每想起,依旧心痛得无法用语表述。 而周氏中毒却是明明白白的。 前些年周氏吐血,便是毒药所为。 好在靠着邢御医的诊断和方子,周氏的身子骨好了许多。 “母亲……”穆连潇挤出笑容来,“天热了,您去屋里歇会儿吧,等云萝生了,我使人去叫您。” 周氏抬手拂过鬓角,隐约间,些许银丝:“你也别老站在日头下,我先回去陪着延哥儿。” 送走了周氏,穆连潇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 那五十年的故事萦绕在脑海里,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耳边是杜云萝喑哑了的叫喊声,可穆连潇知道,她甘之如饴,她心甘情愿痛着熬着,也要给他生儿育女。 前世的遗憾和悲痛,才是杜云萝不愿意再品味的噩梦。 他想起了那年国宁寺的天王殿,他躲在角落里,听杜云萝和南妍县主的对话。 杜云萝说,她今生想要的,仅仅只是求一个平顺,父母长辈安好,夫妻携手赴老。 那句话,穆连潇彼时只觉得杜云萝直白而简单,不用让人费心思去猜,又被她的话所震动,直到此刻回想起来,他才恍然明白,那般简简单单的一个心愿,对杜云萝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她从前五十年痛苦,求也求不得的美梦。 他的云萝,明明就是个娇贵的小姑娘,心中却蕴含着这么大的勇气,她在拼、在搏,拿她好不容易从噩梦中脱身出来的年华,再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滩浑水里。 只为了与他携手赴老。 他还要如何?他能做的,也就是用他的这一辈子,去撑起她的美梦。 穆连潇思绪万千,眼前晃过的全是杜云萝,她在笑着、哭着、恼着、嗔着,填满了他的心。 下一瞬,一声婴孩啼哭响起,撕开了院子里有些紧张压抑的气氛。 穆连潇没有动,他有些恍惚,还当是延哥儿哭了,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延哥儿去了柏节堂,而且,哥儿也长大了些,哭起来与婴儿是不同的。 哭声清亮。 耳室的帘子微微挑开,洪金宝家的和锦蕊交代了两句。 锦蕊喜笑颜开,快步到了穆连潇跟前,福身道:“奴婢给侯爷贺喜,夫人又添了一个哥儿,哥儿白胖,稳婆正给哥儿擦身,夫人也安好,睡一会儿就会醒了。” 脑袋里轰得一声,穆连潇一下子清明了许多,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拳,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弯着唇角笑了。 他又有了一个儿子,可以给延哥儿添个伴了。 以后,他们一道跟着他扎马步、学枪法…… 黎稳婆伺候好了哥儿清洗,又检查了一遍杜云萝的身体,确定安稳之后,这才抱着哥儿出来。 穆连潇接了哥儿过来。 哥儿一头乌发,小脸皱成了团,和延哥儿刚出生时差不多。 黎稳婆道了喜,又道:“看侯爷抱孩子这姿势,就晓得侯爷是个疼孩子的,大公子小时候,您肯定经常抱他。” 穆连潇笑了,他当时抱得也不算多,延哥儿刚过洗三,他就回了山峪关,只能日夜里牵挂着他们母子两人。 这一次,他自是不想错过了哥儿的成长的。 喜讯已经送去了各房各院。 周氏赶忙过来,脸上的笑容停都停不下来。 延哥儿吵着要看弟弟,周氏便叫他看了一眼。 “不好看。”延哥儿撅着嘴道。 周氏大笑:“等弟弟长大了就好看了。” 延哥儿似懂非懂。 耳室里收拾妥当了,穆连潇想进去看一眼,被洪金宝家的拦了。 “夫人睡着了。”洪金宝家的压着声儿道,“侯爷耐心等等。” 穆连潇想轻手轻脚进去,却听见身后一阵问安声,转头一看,原是吴老太君来了。 “刚来报信,我就等不及了,”吴老太君抱着哥儿,眼中满满都是慈爱,“小东西还挺沉的,哥儿就是皮实一些才好。” “可不是,”周氏扶着吴老太君,一道进了正屋明间里坐下,“皮实些,好养呢。” 吴老太君摸着哥儿软软的小手,又问:“奶娘呢,都来了吗?让我看看,我们哥儿喜欢吃谁的奶,以后长高些,长壮些,和我们延哥儿一样讨人喜欢。” 里头要挑奶娘,穆连潇便抱着延哥儿退出来。 延哥儿搂着父亲,瞪大着眼睛,道:“母亲呢?” 他想要母亲了,弟弟来了,怎么母亲就不见了呢。 穆连潇指了指耳室,道:“母亲在睡觉。” 延哥儿撇了撇嘴,失望极了。 穆连潇看在眼中,略一琢磨,沿着庑廊绕到了耳室后头。 章节目录 第604章挑剔小麦芽打赏+ > 北窗开了一小半通风散血腥气,屋里摆了屏风,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床上样子。 延哥儿伸手去扒窗沿:“母亲、母亲!” “嘘,”穆连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母亲累了。” 延哥儿眨巴眨巴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父子两人又绕回到院子里,一抬眼,便是那满开的云萝花架。 垂下来的花串如珠帘,看得人心旷神怡。 杜云萝前几日还说过,这花不仅好看,采摘之后还能做成各式点心,清香怡人,亦或是焯水之后凉拌,爽口又开胃。 虽然还未品尝到,但也足够让人吞口唾沫了。 况且,这云萝花也着实招人喜欢。 前回他摘了送到她床头,杜云萝欢喜雀跃的样子,穆连潇回想起来就忍俊不禁。 人比花娇,当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穆连潇抱着延哥儿到了花架下,让哥儿骑在他肩头,指挥着延哥儿摘了一串花串。 “母亲喜欢,我们给她送去?”穆连潇提议道。 延哥儿欢喜极了,扭着身子让穆连潇放他下来,迈着两条小腿:“给母亲。” 父子一道又回到了北窗外头。 延哥儿还小,够不到窗沿,催着穆连潇抱他起来,他把花串放在了窗边。 看着自己的杰作,延哥儿笑得合不拢嘴。 正屋里,吴老太君坐在正中,仔细看着三个奶娘。 前阵子周氏挑人的时候,吴老太君也见过这几人,心里多少也有数。 这几个都是家生子,娘家亦或是丈夫都依着长房的产业吃饭,从面相看,都是老实稳妥的样子,且说话清楚明白。 苏嬷嬷把哥儿抱过去,道:“哥儿正巧也饿了,你们喂哥儿试试奶,哥儿喜欢谁,就留下谁。” 能给长房的哥儿当奶娘,即便是次子,那也是风光无限的。 三人谁也顾不上羞涩,一一试了。 哪知道哥儿哭闹得厉害,凑到嘴边又偏头扭开,竟然是一个都不喜欢。 三人面面相窥,尴尬之余,也添了几分失望,看样子,她们都无法留下来了。 哥儿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周氏心疼,赶紧又抱了回来,一面连声哄着,一面与苏嬷嬷道:“再挑几个过来,先让哥儿吃饱了,旁的再说。” 苏嬷嬷应了退出来,撩开帘子,就见穆连潇抱着延哥儿站在外头。 “妈妈,”穆连潇是听见了哭声过来的,“哥儿怎么了?” 苏嬷嬷抿唇,道:“挑的奶娘,哥儿不喜欢,奴婢再去挑几个过来。” 穆连潇的眉头皱了皱。 耳室里,睡得安稳的杜云萝也被吵醒了。 呼吸之间,似是闻到了花香,她还未细细分辨,就被哭声吸引了注意力。 “锦蕊,”杜云萝唤道,声音喑哑。 锦蕊从屏风后头绕进来:“夫人醒了?” “哥儿怎么哭了?”杜云萝急切道。 “似是不喜欢之前挑的奶娘们。”锦蕊答道。 哥儿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杜云萝听着心疼得要命,支撑着想坐起来。 “夫人,可使不得。”锦蕊想阻止她,可又拗不过,最后在杜云萝的脖子后头垫了个引枕,让她稍稍坐起了一些。 杜云萝听不得儿子哭,催道:“哥儿现在谁带着?准是饿了,赶紧去抱来给我,我来喂。” “老太君和太太抱着呢。”锦蕊说完,听哥儿哭声都有些哑了,便依着杜云萝的意思,去了正屋里。 晓得杜云萝醒了,穆连潇刚要进耳室来看看,就又被吴老太君拦了。 吴老太君和周氏前后从正屋里出来,道:“连潇,你先等等,我去看看你媳妇。” 杜云萝等得焦心,明明几步路,来回时间也不长,可她就是心急了,连一眨眼都觉得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了人进来,杜云萝的目光就黏在了哥儿身上。 洪金宝家的把哥儿交给了杜云萝,又唤了彭娘子过来帮忙。 杜云萝是没有自己奶过孩子的,延哥儿生下来吃的就是彭娘子的奶。 她经常看彭娘子喂奶,怎么坐着喂孩子,心里多少有数,可躺着如何喂,就让杜云萝犯难了。 好在耳室里还有明白人,彭娘子帮着杜云萝调整着姿势。 哥儿回到母亲的怀抱里,总算是止住了哭声,本能地凑过去吸允。 起初时,杜云萝只觉得痛,可一想到哭惨了的哥儿,她便顾不上那些了。 这一回,哥儿没有再拒绝吃奶,闭着眼睛咕噜咕噜,喝了会儿,就睡着了。 吴老太君拧着的眉头松开了些,冲杜云萝点了点头,小声道:“你累着就先歇会儿,祖母回去了,尽快再寻个合适的奶娘来。” 周氏扶着吴老太君退出来。 站在庑廊下,吴老太君沉声吩咐周氏:“挑奶娘不容易,哥儿有他母亲在,总归是饿不着的,你慢慢挑,一定要挑个好的,让哥儿一个一个试,不喜欢就再换。对了,既然是连潇媳妇自己先喂着,那月子里可要多准备些下奶的东西。” 周氏心里也明白,道:“您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吴老太君笑了笑,慢悠悠往柏节堂走:“这样倒也好,连潇媳妇自己带,就肯定不会出岔子,就是月子里要辛苦了,夜里都歇不好。” “老太君您真体谅孙媳妇,”单嬷嬷顺着吴老太君的话,道,“大太太是明白人,一定会仔仔细细挑的。” 吴老太君苦笑:“你看这日子过的,老婆子连挑个奶娘都要斟酌再斟酌,这么一看啊,还是延哥儿的奶娘好,是杜家的家生子吧?知礼又规矩,忠心耿耿的,就是个妥当人。” 单嬷嬷张了张嘴,想劝吴老太君几句,一时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不说那些了,”吴老太君顿了顿脚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光,“添了个哥儿,是件大喜事哩,我要回去想一想,给我们哥儿取个什么名字。” 单嬷嬷神色渐松:“您说得是,今儿个是五月二十九,是个好日子哩。” 韶熙园里,周氏唤了洪金宝家的说话,叮嘱了些月子里头的事情,又轻手轻脚进去,站在屏风后头看了哥儿一眼。 苏嬷嬷重新换过来的几个奶娘,其实都是前一回没选中的,周氏心底里也算不上满意。 哥儿已经吃饱了,此刻也就不试了。 苏嬷嬷交代了几个奶娘,等下一次哥儿饿了再过来试奶。 章节目录 第605章蜜糖96斤等我和氏璧+ > 耳室里,哥儿睡得很香。 杜云萝偏着头看着才刚刚出生没一会儿的儿子,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想起了延哥儿刚落地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小的,现在就已经能跑能跳了。 这两年多的时间,实在过得太快了些。 杜云萝犹自想着,呼吸之间,又闻到了云萝花的清雅花香,仿若就在不远处。 她疑惑极了,想把锦蕊叫来问一问,可又怕吵醒了孩子。 正琢磨着,穆连潇压着脚步声进来,怀里还抱着延哥儿。 延哥儿来的时候,穆连潇已经跟他说好了,弟弟在睡觉,他不能吵也不能闹。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此刻只是咧着嘴对着杜云萝笑。 圆圆的脸蛋笑起来格外招人,杜云萝被他逗乐了。 杜云萝示意穆连潇把延哥儿抱到床上来,延哥儿却不住回头去北看,一脸的纠结。 穆连潇看在眼中,让杜云萝稍等,先抱着儿子去北窗边取了花串,这才又绕回来。 杜云萝一看到那紫色云萝花就笑弯了眼。 原来,花香是从那儿飘来的。 难怪她总觉得近在眼前呢。 杏眸在丈夫和儿子之间来回转着,杜云萝轻声道:“谁摘来的?” 延哥儿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献宝似的把花儿捧到了杜云萝的面前,想大声回答,又想起弟弟在睡觉,就猛一阵朝杜云萝点头。 杜云萝忍俊不禁,接过了花,凑到鼻尖嗅了嗅:“延哥儿给母亲的花,真香呀。” 延哥儿高兴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饶是声音再轻,还是会吵着哥儿,小小的人儿歪着嘴又要哭。 杜云萝赶紧搂着他低声哄着。 孩子嗜睡,没一会儿也就安静了。 夫妻两人有话要说,见哥儿熟睡,便让彭娘子先带一带哥儿,等下饿了再送来。 彭娘子抱着哥儿出去,原本想唤上延哥儿,却见延哥儿扒拉着杜云萝不松手,也只能作罢。 弟弟一离开,延哥儿就热闹了,手中的花串在杜云萝的耳边鬓角来回比划。 杜云萝让他闹,亲了一口儿子的脸颊,与穆连潇道:“往后定是个会拿着花讨姑娘家欢心的臭小子。” 穆连潇失笑,那云萝花架原本就是他种来讨妻子欢心的,这么算来,他也是个臭小子了。 洪金宝家的给杜云萝送了些吃食来。 杜云萝其实不喜欢月子里的这些东西,可为着自个儿的身子,又要喂哥儿吃奶,还是皱着眉头全用了。 洪金宝家的收拾了碗筷,伺候杜云萝漱了口,哄着延哥儿随她出去玩。 耳室里只留下夫妻两人。 穆连潇握着杜云萝的手心,看了一眼掌中的红印,他刚才就注意到了,杜云萝的掌心有些破皮。 不仅是掌心,嘴唇上也是,定是生产时疼痛给弄破的。 穆连潇心疼,对着掌心轻轻吹了吹:“我等在外头的时候,都听见你叫痛。” 杜云萝笑着道:“有这么大声?我还咬牙忍了呢。” “看出来了,”穆连潇的指腹轻柔擦过杜云萝的唇沿,没有碰到她的伤口,“都咬破了。” “很快就会好的。”杜云萝道。 穆连潇浅笑,明明他是来安慰她的,现在却是反过来了。 “云萝,”穆连潇的唇落在了她的眼角眉梢,亲昵又小心,“又吃苦了。” 有些痒,却也有些酸,杜云萝鼻尖发酸,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不苦的。”伸手环住了穆连潇的脖颈,杜云萝喑哑着道。 她是真的不觉得苦。 怀胎十月、临盆生产,对于她来说,痛是痛的,却是欢喜的,这是她的蜜糖,她甘之如饴。 真正苦的,是前世的五十年,悲伤和后悔压在心田,几乎要压垮了她。 额头抵着额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着,但也明白对方的心意。 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彼此。 良久,穆连潇才微微直起身子来,望着杜云萝的眼睛,道:“祖母会给哥儿取个什么名字?” 杜云萝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我可猜不出来,但肯定是个好名字。” 外头太阳落山,穆连潇让人把晚饭摆在了耳室里,一面吃,一面陪着杜云萝说话。 延哥儿捧着他的小碗儿,一个人吃得兴高采烈。 等哥儿饿了,彭娘子又把孩子抱来,交给杜云萝喂奶。 一室温馨。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思索了一下午了。 她事先也准备了几个名字,可等见着了哥儿,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那几个名字不够好了。 想取新的,又一直没有满意的,就让身边的丫鬟婆子们一道想,谁想得好,就重重有赏。 秋叶眯着眼睛笑:“老太君,我们几个只识几个字,能给您念一念信,整理整理书架,要说取名字,可真没有那个能耐了,这个赏银呀,想得也得不了。” 吴老太君笑着啐她:“哪里是只认得几个字了?你们这一个个呀,商贾人家的姑娘们都没你们厉害。” 屋里头笑声一片。 陆氏踩着笑声进来,道:“说什么呢?这般热闹,也说与我听听。” 秋叶赶紧扶着陆氏坐下,道:“四太太赶紧来得了这赏银。” “鬼机灵!”吴老太君点了点秋叶,转头与陆氏道,“连潇媳妇又添了个哥儿。” 陆氏笑着道:“我那儿也得了信了,当真是桩大喜事。我琢磨着她今日里怕是累坏了,就没去韶熙园里,等明日再去看看我们的哥儿到底长得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呀?”吴老太君提起哥儿,就笑得合不拢嘴,“皮实的小子,哭声亮极了,可真是精神。你来了也好,与我参谋参谋,到底取个什么名字。” 陆氏笑盈盈应了,陪着吴老太君一道,仔细挑了几个字。 最后定了一个“允”字。 “允,信也;允,诚也。”陆氏记得,《尔雅》里便是如此写的。 吴老太君盼着的,是哥儿能成为一个诚信、公允之人。 “是个好名字。”陆氏笑着道。 吴老太君让秋叶备了笔墨,请陆氏代笔,写了这个“允”字,差人送去了韶熙园里。 章节目录 第606章辛苦求月票 > 这张写了“允”字的纸,是秋叶送来的。 锦蕊把纸递给了穆连潇。 杜云萝凑过去一看便笑了:“四婶娘在祖母那儿?” “可不是,”秋叶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老太君让奴婢们帮着想名字,说是想好了有赏,可奴婢几个哪里会有那个水平,亏得是四太太来了,这赏自是给了四太太的。好在奴婢手脚快,得了这送名字来的差事,这才能也领一份赏。” 秋叶年纪不大,声音和银铃似的,不管是正儿八经说话还是打趣凑热闹,都带着几分清脆笑意,落在耳朵里,格外舒心。 锦蕊抓了一把赏银,塞到了秋叶的怀里,大笑道:“给你给你,老太君那儿还能少了你的好处不成?” 秋叶嘻嘻笑着,又与杜云萝和穆连潇说了老太君取名的经过,见主子们欢心,她才兴高采烈地回去复命了。 杜云萝看着秋叶的背影。 秋叶是芭蕉一手带出来的,岁数小,胜在活泼,能逗吴老太君开怀。 青松被吴老太君借去了风毓院,不晓得何时能回来,如今柏节堂里进屋做事的丫鬟就以秋叶为大,在老太君跟前还得些器重。 穆连潇低头看着纸上的字,念道:“允哥儿,穆令允。” 杜云萝对这个名字也满意,长辈赐名,本身就是福气。 等夜深了,杜云萝催着穆连潇回屋里歇息了,又把允哥儿抱来,耳室里这才歇了灯。 这一夜,杜云萝歇得并不好。 半夜里允哥儿饿了,咧着嘴儿哭,杜云萝一个激灵就醒了。 锦蕊也警醒,夏日里不冷,她也顾不上披身衣服,趿着鞋子就点了灯,伺候杜云萝给允哥儿喂奶。 “夫人这样实在是辛苦了些,”锦蕊揉着眼睛道,“原本该是奶娘带的,夫人自己奶哥儿,夜里都不能安睡了。” “奶娘不好挑,之前选的三个,哥儿都不喜欢,总不能叫他饿着。”杜云萝按了按眉心,轻轻抚着允哥儿。 白日里,洪金宝家的亦或是彭娘子能帮忙带一带哥儿,可夜里,允哥儿是必须在她身边睡的。 若是跟着彭娘子,允哥儿半夜一哭,要把延哥儿都闹起来了。 延哥儿看着懂事听话,只是有一样,若是他没有睡舒坦了,第二天就特别闹人,哼哼唧唧的,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的。 因此,只能在允哥儿刚开始哭的时候就止住他,免得把一院子的人都给哭醒了。 等允哥儿吃饱了睡了,杜云萝压着声儿与锦蕊道:“我倒是还好,总归是坐月子,白日里也没别的事情。” 锦蕊含笑,道:“奴婢也不妨事,守夜也不单是奴婢一人。” 杜云萝夜里睡得少,白日里精神就差些。 穆连潇看着心疼,揉着她的手,道:“哥儿这会儿不闹,你再睡一觉。” 杜云萝垂着眼睑点头。 周氏和陆氏一道来看她,晓得她疲惫,便没有吵她,直接去看了哥儿。 允哥儿刚刚换了尿布,窝在彭娘子怀里睡觉。 周氏小声与彭娘子道:“奶娘没挑好,这些时日你也要辛苦了,我琢磨着,白日里就让延哥儿去我那儿,也省的你顾着两个,太过操心。” 彭娘子确实也是有心无力了。 带小主子,跟他们仆妇家里养孩子可不一样,一定要仔细小心,不能磕着碰着了。 虽说韶熙园里还有丫鬟婆子们帮着看顾延哥儿,但她们手上也有事情,允哥儿又小,身边离不得人,彭娘子一个人有点儿捉襟见肘。 “奴婢不怕辛苦,只怕顾不好两个哥儿,”彭娘子苦笑道,“奴婢现在也没奶了,要是半年前,若是允哥儿肯吃我的奶,夫人便不用那样辛苦了。” 周氏叮嘱了彭娘子几句,便和陆氏一道领着延哥儿回了敬水堂。 苏嬷嬷岁数大些,好在延哥儿还不是五六岁一撒腿就追不上的年纪,再加上一个小丫鬟,陪着延哥儿倒是够了。 周氏坐在罗汉床上,与陆氏道:“不瞒四弟妹,我是真挑不出个合心意的奶娘了。” 陆氏皱着眉头,犹豫再三,叹道:“大嫂既然这么说,我就厚着脸皮举荐一个人。” 周氏挑眉,等着她继续说。 “大嫂还记得垂露吗?” 这个名字,周氏是有印象的:“就是你身边原本用过的那个大丫鬟,我记得长得很周正,前些年放出府去了吧?是不是她刚生了孩子了?” “就是她,”陆氏摇了摇头,叹道,“她嫁给了一个小商贾,原本日子倒也不差,只是那男人不老实,在外头捻三惹四的,夫妻两人就处不到一块去了。 垂露前几个月生了个女儿,她婆家看不上,冷嘲热讽的,恰巧那男人外头养的那个生了个儿子,说要抱回来让垂露养。 垂露不肯答应,就彻底闹掰了。 垂露的老子娘、兄嫂都是护短的,舍不得她吃亏,这事儿闹起来,最后拼了个和离,还把姐儿也一并带回来了。 家里是叫她安心留在家中,不用操别的心思,可垂露实诚,不愿意母女两人都吃兄嫂的,前阵子就使人给我带话,若是府里有她能做的活,她就想来做,便是针线房缝缝补补的,她赚几个铜板也比光伸手强。 我琢磨着,既然是缺奶娘,不如让她来试试。” 周氏听完,心里大致有数了。 陆氏膝下无儿无女,垂露是打小就在陆氏院子做洒扫丫鬟的,陆氏待她很是亲厚。 垂露模样周正,做事又勤快踏实,跟着陆氏学了读写,一手字写得也很漂亮。 前些年放出府的时候,陆氏还哭了一场,周氏都添了些嫁妆银子。 原本以为,这样玲珑剔透的姑娘,嫁去小商之家是不会吃亏的,却是忘了,那孩子在陆氏身边久了,心中只有一根韧劲,是不肯让人不讲理地搓扁揉圆的。 小商之家能被压着和离,连姐儿都不要了,一来是垂露娘家厉害,二来是怕真的把定远侯府惊动了,就更得不偿失,三来…… 周氏猜测,这第三点,很可能那小商捻三惹四招来的女人,身份并不太光彩,不是出自烟花,就是私通的丈夫常年不在家的妇人,经不得垂露一家嚷嚷开去。 周氏想明白这些,也就有了计较。 章节目录 第607章心病求月票 > 周氏对垂露的印象素来不错,既然是陆氏举荐的,便点头应了:“让她进府里来见我,再让允哥儿试试。” 陆氏颔首,道:“我是当真怜她,打小就跟在我身边,只有做错事儿的时候才会被妈妈们训上两句,什么时候吃过大亏了。 有心想让她嫁个好的,她娘家挑了个小商,我听着也觉得妥当,高高兴兴把她嫁出去,那晓得竟然…… 归家便归家吧,总比留在那糟心的婆家强!” “你素来心善,”周氏宽慰道,“我记得垂露是个耿直坚韧的,你倒不用太过为她担心。” 妯娌两人说了会儿话,陆氏便使人去给垂露传话。 韶熙园里,杜云萝睡醒了。 洪金宝家的伺候她用了饭,笑着与她道:“侯爷被圣上请进宫里去了,说是大抵要用晚饭的时候回来,太太与四太太来过了,见您睡着,就抱了抱允哥儿,领延哥儿去了敬水堂,彭娘子带着允哥儿,夫人只管放心就好。” 杜云萝皱着眉头用了猪蹄汤。 庄珂来看她,对着那油腻腻的汤水连连摇头:“我当初可没喝那些。” 杜云萝扑哧笑出了声:“这一次你也逃不掉的。” 徐氏撩了帘子进来,颇为赞同:“你以前在关外,孕中产后也没个伺候的人手,这一次千万好好养一养。” 虽然也怕这些月子里的吃食,但有人关心,事事放在心上的感觉,叫庄珂很是温暖。 她的肚子已经小八个月了,隆得高高的。 这一胎是意外之喜,只要能平平顺顺生下来,哥儿姐儿的,三房上下并没有偏好。 正好允哥儿饿了,彭娘子抱着来了。 徐氏笑意浓浓:“这声音可真亮,老太君说允哥儿皮实,一点都不假。” 怕杜云萝累着,徐氏和庄珂略坐了会儿,便一道回去了。 下午时候,杜云萝闭着眼睛小憩,院子里便传来了问安声。 锦岚探出头去看了看,转过来道:“是二奶奶来了。” 杜云萝闻,并不觉得意外。 她添了孩子,府里女眷们肯定都要来露个脸的,练氏下不得床,蒋玉暖便只能一个人来。 蒋玉暖踏进来,含笑道:“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允哥儿贴心,昨日没怎么折腾我。”杜云萝应道。 蒋玉暖一怔,突然听见“允哥儿”这个称呼,她有些陌生,待反应过来之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了,祖母那儿已经取了名字了。” “二婶娘的腿脚好些了吗?” 提起练氏的腿伤,蒋玉暖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还是不能下地,脚一沾地就痛得厉害,说是跟针扎似的。几个大夫来看过了,都说是骨头还没养好。我听着也怪,这都快半年了,怎么就好不了呢。” 蒋玉暖的疑惑,杜云萝也曾有过。 思来想去的,倒是生出过一个念头,那就是练氏刚伤了的时候,接骨没有接好,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用。 可定远侯府中的大夫最是精通跌打损伤,一般而来,是不可能出现这种岔子的。 再说了,后来也换了几个大夫,真的是没接好,也总有人看出来了。 除非是…… 除非是练氏也碰上了邢御医说的那种状况。 最初给练氏看诊的是侯府里供奉的大夫,外头医馆里的大夫们不想砸人招牌,与人争执高下,又怕其中牵连什么内情,一句话就招惹了侯府内的是非,所以就算是看出来了,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练氏只是腿伤好不了,不能走动罢了,又不是要人命的疾病。 所谓的医者父母心,想在京中的医馆里坐稳了,很多时候,也是要掂量掂量的。 “一直躺着也不是个办法,”杜云萝心中一动,故作亲切道,“二嫂记得前回来给祖母看诊的邢御医吗?他的双腿就不行了,这些年靠轮椅进出,若是二婶娘愿意,让二伯也给二婶娘买一把轮椅回来?” 蒋玉暖面上一白。 世人是不爱轮椅的,坐上了轮椅,就等于是告诉了其他人,自个儿是一个废人了。 但凡能撑着拐杖走,是断断不肯坐下来的。 杜公甫就是如此。 只不过,杜公甫是跛了而已,练氏是根本踩不了地,就算给她一副拐子,都不好行走。 即便如此,让练氏承认她这辈子站不起来了…… 蒋玉暖是不敢开口去建议的,只怕是她话才出口,练氏就要砸东西了。 “我听说允哥儿的奶娘还没有找好?”蒋玉暖赶忙说起了别的,问道,“来时也没瞧见延哥儿?去哪儿玩了?” 杜云萝眸子一转,似笑非笑道:“是啊,奶娘不好找。 奶娘奶娘,说的是喂奶,可断奶了之后,也要一直带着哥儿的。 不找个称心如意的,又怎么放心把哥儿交给她带呢? 允哥儿白日里是彭娘子带着,延哥儿去了敬水堂,我琢磨着这样下去也不好,他们是亲兄弟,要一起吃住,以后感情才好呢。 我当娘的也没什么旁的心愿,就希望兄友弟恭,一家子和和气气的。” 蒋玉暖的心,随着杜云萝的话,扑通扑通重重跳了几下。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杜云萝是意有所指了,可再看对方神色,蒋玉暖又以为是自个儿想多了。 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蒋玉暖便尴尬地笑着,垂下了眼帘。 杜云萝看在眼中,复又道:“我这话叫二嫂不舒坦了?二嫂是为了孩子的事儿吧? 我和大嫂两个都挺着大肚子,你却…… 不过啊,二嫂你也不用担心,你身边有个娢姐儿,二伯如今也不似前几年,一直要去北疆不在京中,以你们夫妻感情,孩子是迟早的事儿。” 没有再怀孕,正是蒋玉暖的心病。 过年时,蒋方氏已经指着她说了一通了,明日里允哥儿洗三,蒋方氏过府来,不晓得还要再说些什么。 蒋玉暖苦着脸,挤出一个笑容来,只说孩子,倒是把前一个那意有所指的话题给略过去了。 不过,谈论孩子,也让蒋玉暖如坐针毡。 她只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了韶熙园,外头炙热的阳光叫蒋玉暖稍稍平复了一些,而后便往风毓院去。 练氏歪在床上,眼皮子都懒得抬:“去过韶熙园了,怎么样?” 蒋玉暖在椅子上坐下,柔声道:“三弟妹看着精神不错,自己奶的哥儿,有些操劳罢了。哥儿取了名字了,叫允哥儿。” “允哥儿?”练氏喃喃着,神情冷漠。 章节目录 第608章平静JOJO和氏璧+ > 这几个月,练氏都躺在床上,外头所有的讯息,都要靠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告诉她。 为了不叫练氏置气,只要是能不与练氏提的,珠姗和朱嬷嬷、董嬷嬷都闭紧了嘴巴,不敢说一个字。 杜云萝生产这样的大事儿,那是瞒不了的。 韶熙园里一来报信,朱嬷嬷就跟练氏说了。 至于吴老太君仔细斟酌着取了名字的事儿,朱嬷嬷还未说。 练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听得一旁的蒋玉暖背后发凉。 “老太君取名字是越来越厉害了,”练氏眉头轻挑,唇间透着几分讥讽,“不晓得我得了孙儿的时候,她老人家要取什么名儿。” 蒋玉暖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就握紧了。 她不喜欢说这些,一旦练氏提起这事儿,蒋玉暖自己都心虚。 好在练氏也就是随口一说,冲着吴老太君去的,并不是针对蒋玉暖。 “你说是连潇媳妇自个儿奶的?不是挑了三个奶娘了吗?”练氏问道。 蒋玉暖暗暗松了一口气,解释道:“那三个奶娘,允哥儿都不喜欢,一时三刻挑不出合适的,怕孩子饿着,三弟妹就自己喂了。” “看不出来,倒是个娇气的。”练氏冷哼一声,眸子一转想说些什么,想到蒋玉暖在旁,还是把话又咽了下去。 只是念头憋在了心里,让练氏格外想快些和朱嬷嬷说一说。 “连诚媳妇,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尚欣院吧,娢姐儿身边也离不得人。”练氏道。 蒋玉暖见状,便起身退了出来。 她不傻,练氏那欲又止的模样,蒋玉暖看得明明白白。 那些是练氏想要和朱嬷嬷商议的,不想给她听的话,大致的内容…… 之前蒋玉暖是不清楚的,可这些日子来,她隐约有些感觉了。 她记得当初穆连诚与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想给她最好的,他要去远赴边疆,拼来了军功,才能在有朝一日,获得争取爵位的机会,他要为了那一刻做准备。 这个“准备”,如今想来,大抵与她当初所认为的是不同的。 应该说,穆连诚所作的准备,远比她认为的要厉害多了。 不,不单是穆连诚,还有穆元谋和练氏,他们失口提起的穆堂,正是其中的一环吧。 她曾以为,一切只看天命,却没有料到,原来还会有“事在人为”。 蒋玉暖越想,心越是沉重。 现在已经和前几年不同了,穆连潇承爵了,长房两个哥儿,穆连康亦回到了京城,他娶的偏偏还是亲王郡主,二房上下,已然没有任何机会了。 虽是枕边人,可穆连诚眼下到底是怎么想的,蒋玉暖也有点儿摸不透。 唯有练氏那儿,蒋玉暖看得出来,练氏还没有放弃,她不想放弃。 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蒋玉暖心事沉重,练氏也没好到哪儿去。 昨日里晓得杜云萝又添了一个哥儿时,练氏出奇的平静。 事前她想过,她会愤怒,会不甘,会咬牙切齿,但真的接到信儿的时候,她的心中并没有那些情绪。 她只想笑,苦笑。 以目前的状况,杜云萝生的是哥儿还是姐儿,也没有多大影响了。 练氏眼前的路,早就是荆棘一片,她不知道要怎么走,不知道还有哪儿可以下脚,就跟她的伤腿一样,一踩下去,就痛得跟千万根银针扎在了脚底心一般,沿着腿肚子往上,痛到了头皮发麻。 练氏的平静让来报信的朱嬷嬷的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只是练氏自己知道,从天上掉到地上来的时候,人会气愤,会跳脚,而长久看不到曙光的人,心情反倒是会平和。 左右就是如此了,还能再遭一些吗? 她连骂人都不想费那个精气神了。 不过,蒋玉暖带来的消息让练氏灵光一闪。 等内室里就剩下练氏和朱嬷嬷的时候,练氏便低声道:“家生子里头有没有合适的?我记得老董说,她邻居家的儿媳妇正奶孩子吧?能不能拉拢拉拢?” 朱嬷嬷一个头两个大,赔笑着道:“太太,不是奴婢扫兴,我们这儿送过去的人,长房那里会收吗?” “谁让你送去了?”练氏嗤笑一声,“让那媳妇去毛遂自荐,长房肯定急着找奶娘呢,若是哥儿肯吃她的奶,不就行了?总不至于说她是老董的邻居,就被退回来吧?” 朱嬷嬷张了张嘴,想再劝劝练氏,只是想到练氏这个脾气,她还是把话都咽了下来,出去寻了董嬷嬷。 “你看那是个能成事儿的吗?”朱嬷嬷低声问道。 董嬷嬷皱了皱眉头:“太太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啊,什么远亲不如近邻,我跟他们一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还能让他们家媳妇做这事儿?转头就把我们给卖了!” “不成事就不成事吧。”朱嬷嬷嘀咕道,“这样,我跟太太去回话,就说你去安排了,回头你再来跟太太讲,说那人没选中。” 董嬷嬷连连点头:“如此最好,省得我们多费口舌,还劝不住太太。” 两个嬷嬷商量好了,朱嬷嬷才回到屋里。 练氏听闻去安排了,便升腾出了几分期待。 她安排个奶娘过去,也不指望把允哥儿弄出病来,能传些韶熙园里的消息出来,也算是功劳一件。 再能干些,让允哥儿以后和兄弟不亲,和父母不近,那更是好戏一场了。 既然他们二房费心费力还没有曙光,就让长房里头热闹去! 练氏心里记挂着这事情,眯着眼睛都是数年后延哥儿和允哥儿的不和睦,心情愉悦起来,连吃药时都不皱着眉头了。 朱嬷嬷看在眼里,左右为难起来。 该让练氏多高兴几天,还是莫要让她抱希望,免得失望时又气坏了呢…… 朱嬷嬷两难,董嬷嬷却传了消息来。 四房当初放出府的垂露进府了。 “似是为了给允哥儿当奶娘来的,”董嬷嬷附耳与朱嬷嬷道,“我看错不了,胸脯鼓鼓,一看就是在奶孩子的,那垂露是四太太最喜欢的一个大丫鬟了,只要允哥儿肯吃她的奶,定然是她了。” 章节目录 第609章慎重月票450+ > 垂露对定远侯府熟门熟路。 她从小在这里头长大,就算是离开了几年,府中的一切也都不陌生。 她没有去陆氏那儿,直接被人引到了敬水堂里。 垂露进去给周氏和陆氏行了礼。 陆氏抬眸看她,当初身边那个水灵灵的丫鬟,几年不见,添了些许淡淡愁容,让她不禁心疼。 周氏亦在上下打量着垂露。 与她记忆里的差不多,垂露长得眉目清秀,很是端正,站在那儿,姿态举止都挑不出错来。 周氏微微颔首,道:“你是跟了你们四太太许多年的,书画都是练了的,我记得女红似乎也不差。你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些,你那小女儿是跟着你回了娘家的吧?你若是进府里来做事,女儿就不喂奶了?” 垂露规规矩矩答道:“家里姐儿才数月,之前因着奴婢跟她父亲家里的事儿,折腾起来拖累了她,身子骨不比寻常孩子结实。 大夫与奴婢说过,多喂一段时日的奶,别早早断了,对姐儿长身子有好处。 奴婢若进府里来喂养哥儿,自是顾不上她了,不过,奴婢的嫂嫂也在奶孩子,说是肯替奴婢喂姐儿。” 周氏闻,浅浅笑了:“你们姑嫂感情真是不错。” “嫂嫂待奴婢极好,奴婢归家,她也没有丝毫怨和不满,”垂露福了福身子,沉声道,“正是嫂嫂良善,奴婢才不能总给兄嫂添麻烦,能多赚些月俸钱,也能回报兄嫂。” 垂露说话周详有条理,又是个知礼晓事的,这让周氏很是满意。 “四弟妹,”周氏偏转头与陆氏道,“允哥儿是急着寻个奶娘了,既然人来了,不如现在就去韶熙园,要是允哥儿喜欢,就这么定了。” 陆氏点了点头。 垂露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谢了周氏恩典。 韶熙园里,杜云萝正与锦蕊说话,外头便通传说周氏、陆氏过来了。 周氏到了床边,先问了杜云萝身子,才说起了垂露。 “四婶娘调\\教出来的人手,肯定差不了,”杜云萝莞尔,“母亲瞧着好,我就放心了,只看哥儿喜不喜欢了。” 陆氏在一旁抿唇直笑:“这孩子,谁的马屁都不落下。” 锦蕊挑了帘子请垂露进来。 杜云萝看了看,见她礼数周全,心生出好感来。 彭娘子把允哥儿抱给了垂露,道:“两个时辰前,夫人喂过一回,这会儿应当喂得进去的。” 垂露横抱着允哥儿,见小小的人儿眯着眼睛,撅起小嘴儿,忍俊不禁,道:“哥儿可真有趣。” 允哥儿似是听见了,小嘴儿动了动。 垂露在一旁杌子上坐下,解了衣扣,哄着允哥儿吃奶。 这一回,允哥儿并没有像之前一样避开,试着尝了两口,又咕咚咕咚喝起来。 周氏见状,压在心头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肯吃就好,肯吃就好。” 杜云萝见儿子吃得高兴,心情亦是愉悦。 “垂露,”陆氏目光温柔,叮嘱道,“哥儿肯吃你的奶,你以后就留在哥儿身边了,回去料理好家里的事儿,记着,小心伺候哥儿。” 垂露低眉顺目,应道:“太太放心,奴婢晓得的。” “如此正好,我去柏节堂里与老太君说一声,免得她也记挂着。”周氏抱了抱吃饱了舒舒服服又要睡着的哥儿,与杜云萝道。 杜云萝与陆氏道了谢。 院子里给允哥儿住的屋子早就收拾好了。 垂露得了差事,与主子们说好了,回去安顿好了家里的姐儿,三日后就进韶熙园里当差。 周氏把这事情禀到了柏节堂里。 吴老太君沉吟,道:“就是那个垂露呀?从前看着真招人喜欢,这番变故,也是可怜,既然允哥儿喜欢,如此最好,我们自己府里教出来的大丫鬟,做事肯定能放心。” 当着周氏的面,吴老太君是这么说的,等周氏一走,她老人家凝着眉,指点敲了敲罗汉床。 “阿单,你来与我琢磨琢磨这事儿,虽说是个姐儿,可说带回来就带回来,这也……”吴老太君沉声道。 单嬷嬷通透:“奴婢会去打听的。” 而回到了敬水堂里的周氏,亦和苏嬷嬷说了几句。 陆氏是一番好意,垂露看着也是个合适的,只是周氏想着能慎重就慎重些。 “三天工夫,就看看她和二房是不是沾得上关系。” 苏嬷嬷应了。 周氏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看看我,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不是怕外头风风语的,我宁愿去杜家再找个奶娘来。” 苏嬷嬷听了周氏的话,开解道:“太太,依奴婢之见,二老爷城府深,他做不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儿,他喜欢长远之计,慢慢磨着候着。 退一步说,即便他能拉拢垂露,也不会叫垂露做什么凶险事儿,以至于把他的狐狸尾巴露在老太君跟前。 再说了,他小心翼翼了这么多年,岂会把他的那点儿算盘原原本本地摆在垂露跟前? 我们怕二房惹事,他更怕用人不慎,转头把他给出卖了。” 周氏缓缓颔首:“你说得也在理。” “您放心,奴婢会去打听的,只是太太您千万不要思虑过重。”苏嬷嬷道。 韶熙园里定下了奶娘,董嬷嬷很快便得到消息了。 朱嬷嬷见大局已定,站在庑廊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之前八字才一撇的事儿,朱嬷嬷就忍着没有禀。练氏犹自欢喜,也没察觉到朱嬷嬷的纠结。 如今既然定了…… 到底说还是不说,朱嬷嬷想从腰间掏个铜钱来扔一个正反,末了还是心一横,一咬牙进了内室里。 “太太,”朱嬷嬷低着头不去看练氏,禀道,“允哥儿的奶娘刚刚定下了,是从前四太太身边放出府嫁人的垂露,听说是四太太举荐到了大太太跟前,咱们安排的人手,用不上了。” 练氏阖眼靠在床上小憩,闻猛得睁开了眼睛:“什么?这就定下了?好一个陆简娘!这个时候来坏我的事儿!” 一想到好好的机会被陆氏搅黄了,那些她幻想出来的精彩场面霎时成了镜花水月,练氏抬手重重捶了几下床板,想说什么,胸口又闷得接不上气来。 朱嬷嬷见此,赶紧上前替练氏揉压。 练氏胸腔起伏,双颊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顺了气,她死死抓着朱嬷嬷的手,道:“老朱,你说,为何每一次都不顺利?” 朱嬷嬷暗自摇头。 这世上哪里有事事顺心的? 穆元谋准备、策划了十几年的事情,已经是谨慎再谨慎,推敲再推敲了,不还是一样一招失手,付诸东流吗? 更别说练氏今天下午才拍脑袋想起来的事儿了,那真的是十有八九都成不了的。 章节目录 第610章洗三月票480+ > 第五更!求月票!! ---------------------- 穆连潇回到韶熙园时,正好是用晚膳的时候。 玉竹在耳室里摆了桌。 夫妻两人各用各的,等撤了桌,才说起了今日事情。 穆连潇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金镶玉锁,递给了杜云萝。 杜云萝接过来一看,玉色晶莹剔透,用料极其考究,做工更是仔细,一看就是好东西。 她疑惑地看向穆连潇。 穆连潇笑着在床边坐下,解释道:“今日进宫,圣上知道我又添了个儿子,就赏给允哥儿了。” 原来是宫里的东西,难怪精致。 杜云萝弯着眼儿笑:“允哥儿真是好福气,生下来就戴上了御赐之物。” 夏日里闷热,那玉佩也不凉手,杜云萝稍稍捂了捂,就给允哥儿戴上了。 允哥儿吃饱了,睡得正香,只要不大声说话,也吵不醒他,对于脖子上多出来的这么个东西,他皱着眉头哼了一声,就不管了。 “奶娘定下了,”杜云萝把周氏与陆氏领了垂露来的事儿说了一遍,“我看着倒是不错。” 穆连潇对垂露有些印象:“四婶娘很器重她,从前在府里的时候,在丫鬟婆子里也算是体面的了。” “要不是体面人,又是直拧的性子,也不会与婆家撕破脸,拼一个和离了。”杜云萝叹道。 平心而论,杜云萝是欣赏这样的丫鬟的。 要是前世她没有自顾不暇,而她的锦灵儿又有这么一股子狠劲儿,也就不会被那一家子欺负到一尸两命的地步了。 这一点上,倒是锦蕊厉害,她是不肯吃大亏的,该厉害的时候半点不马虎。 嘴上说着垂露的事儿,杜云萝突然之间就有了一个念头,不禁拧眉。 穆连潇看得真切,握着她的手,道:“怎么了?” “和离……”杜云萝喃喃,斟酌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垂露嫁的是小商人家,她出府的时候,听说四婶娘是还了她自由身的,只是她的老子娘还是府里的下人。 垂露和婆家闹翻了,要拼个和离,还是把女儿带回来的和离,那小商人家怎么会同意? 没有打点一番,这事儿成不了吧? 可我看四婶娘的样子,她是垂露归家后才晓得的,肯定没打点过的。” 穆连潇听了这番话,不由抿了抿唇。 见杜云萝眉心蹙着,他的指腹落在她的眉间,替她揉了揉,道:“这事儿交给我,你月子里头别总操心。” 杜云萝就只能躺在床上,打探的事情自是交给穆连潇,事情说明了,便先放在了一旁,说起了明日洗三的事情。 洗三都是周氏安排妥当的。 翌日一早,接了帖子的姻亲好友们登门来。 杜家那里来得最早。 甄氏一心牵挂着女儿,顾不上看允哥儿,从外头进来,唤道:“囡囡,临盆的时候没折腾你吧?” 杜云萝听见甄氏的声音就忍不住笑,从床上探出头去看甄氏:“母亲,疼死我了呢。” “可怜的,”甄氏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亲了亲,“看起来还算精神,我跟你说,月子里不能淘气,好好养着,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杜云萝听着甄氏唠叨,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甄氏交代完了,又问洪金宝家的。 杜云萝不依了:“您问我不就好了?” 甄氏在女儿额头上弹了弹,道:“你许是信口来蒙我的,我还不晓得你呀,打小喜欢吃的就那么些东西,月子里养身子的你都不喜欢。” “我这回有好好用,”杜云萝嘻嘻笑着道,“允哥儿要吃奶,我哪能不多吃些?” 甄氏闻一怔,奇道:“你自个儿喂的?奶娘呢?” “之前挑的,允哥儿都不喜欢,”杜云萝说完,怕甄氏担心,又补了一句,“昨儿个新挑了一个,是从前四婶娘身边的,允哥儿喜欢她,已经定下了,后头就进府了。” 甄氏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不许你自己奶哥儿,是怕你月子里歇不好。” 母女两人说着话,过府来的女眷们也都来杜云萝跟前露个面。 洗三就安排在了院子里。 黎稳婆抱着允哥儿,嘴里念叨着贺喜的话,给允哥儿洗身子。 夏天里,也不用怕允哥儿着凉,倒是他脖子上那块御赐的金镶玉,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桂氏眼红极了,只是这样的好东西,从来都是侯府里有的,族中能捞到的极少,她屋里的,也就是她进门时侯府里给的认亲礼,以及生养了孩子时,收的见面礼。 那一些,与这块金镶玉比起来,根本是天壤之别。 桂氏羡慕着,低声问族长老夫人:“允哥儿得了,不晓得延哥儿有没有?” 族长老夫人白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任氏在心中暗自发笑,延哥儿是嫡长子,往后整个家业都是他的,还担心没有好东西? 桂氏在族长老夫人那儿碰了壁,转头又去问庄珂:“连康媳妇,你这一胎落下来,不晓得宫里会给什么赏赐呢……” 庄珂浅浅笑着道:“宫里赏赐,那是我的福气。” 硬钉子后又碰了颗软钉子,桂氏心里憋气,手指死死捻着手中要添盆的银锞子,排揎怒气。 吴老太君带头添盆。 允哥儿是令字辈在定远侯府里出生的第一个哥儿,添盆自是热闹,眼看着那盆里的水都溢了出来,喜得黎稳婆合不拢嘴。 蒋方氏堆着笑和吴老太君说了些恭喜的话,转眸见徐氏丝毫不愿意搭理她,她恨恨咬牙。 当着这么多亲朋,蒋方氏不好和徐氏争执,脾气就只能朝着蒋玉暖去。 “你看看你!”蒋方氏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沉重,“你婆母的腿还落不了地,你公爹刚才清了好几次嗓子,我说你们二房是中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怎么就这么不顺呢! 尤其是你这个肚子,我也是服了你了! 怀娢姐儿的时候,也没见你多费力气啊? 怎么这会儿就是不行了? 出丧也半年多了吧,我给你的人手你也不用,不用就不用吧,姑爷身边也没别的人,你的肚子怎么就跟一潭死水似的? 我倒要问问你,你们夫妻到底怎么过的?是姑爷不近你的身了,还是怎么了?” 这种事情,哪里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道? 就算蒋方氏压着声音,蒋玉暖都尴尬极了,只觉得这些会叫人听了去,使得她无地自容。 “您可别说了,”蒋玉暖眼睛通红,低声哀求道,“您有什么话,去我屋里说吧,这儿就别说了……” 章节目录 第611章母女求月票 > 蒋方氏最终也没有去尚欣院里说话。 园子里摆了酒水,按时开了席,热闹是热闹,但话题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不是夸赞允哥儿精神,就是猜庄珂这一胎是男是女,绕了一圈又回来,问蒋玉暖何时也添个哥儿。 蒋玉暖真真是如坐针毡,一口菜都用不下去,借着要照顾娢姐儿,起身避了出去。 蒋方氏没有避,听得那些语,越听越火大,最后匆匆离席。 蒋邓氏一脸谨慎地跟在后面,连呼吸都放轻了。 “你说说,这些三姑六婆,怎么这么多事!”蒋方氏上了马车,咕咚咕咚饮了一杯酸梅汁,骂道,“我们玉暖什么时候生,是她婆家跟我这个当娘的要操心的事情,轮得到她们废话?什么时候,她们也生几个光宗耀祖的儿子出来呀?” 蒋方氏气得浑身直哆嗦,她赴各家宴席,何曾这般丢人过? 说起来,就是怪蒋玉暖不争气,让她抬不起头来。 如此一来,蒋方氏也顾不上匆忙回府了,对蒋邓氏道:“你去她那儿问问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蒋邓氏苦不堪,硬着头皮爬下了马车,拖着步子去了尚欣院。 蒋玉暖歪在榻子上,眼睛通红。 蒋邓氏进去,左右一看,没瞧见娢姐儿,便问了一句。 “叫奶娘抱去了。”蒋玉暖答道。 听她声音喑哑,蒋邓氏叹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呢?玉暖啊,不是我这个嫂嫂多嘴多舌,要管你们夫妻事情,而是婆母压在我头上,我不得不来走这一遭。 你也体谅体谅我,就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肚子就没个动静了?是姑爷不近你身,还是……” 蒋玉暖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这等夫妻私密事,她连蒋方氏都不愿意多,何况是对蒋邓氏。 只是蒋方氏的脾气,她素来清楚。 “嫂嫂为难,我是知道的,”蒋玉暖干巴巴道,“我和二爷没什么不好的,可怀不上就是怀不上,我哪儿晓得为什么?我若是知道,还能由着吗?母亲急,我难道就不急了?我也急啊……” 蒋玉暖越说越想哭。 香火传承是大事。 她这些日子总是想着,既然爵位已经离穆连诚越来越远了,那就给他添个儿子,让穆连诚高兴一些。 穆连诚待她极好,外头再是有忧心事儿,都不会甩她脸色,每日里都是温和对她,她能给丈夫的回报,头一样就是传宗接代。 可惜…… 每个月,葵水都准时到来,她也是有苦难。 蒋邓氏亦是一个头两个大,支支吾吾了一阵,道:“行了,我就这么去回话了,都是女人,我心底里也知道,那什么通房妾室,谁愿意大大方方往丈夫身边送了,你不喜欢那两个,我让母亲给你请个好一些的调理的大夫来,吃些药,兴许就……” “在吃的,婆母之前就寻了大夫了。”蒋玉暖叹道。 “吃了不中用,那就再换呗。”蒋邓氏哼了一声,站起身,挥了挥手就走了。 留下蒋玉暖一个人,静静坐在屋子里,一不发,又是大半个时辰,嬷嬷看在眼里,也不知从何劝解起了。 与此相比,韶熙园里很是热闹。 杜云萝弯着眼儿听锦蕊、锦岚几个你一我一语地说添盆时的趣事,耳室里全是笑声。 等前头席面散了,甄氏又过来与她说话。 “你别嫌娘唠叨,”甄氏拍着杜云萝的手,语重心长,“娘也是这把年纪了,不唠叨就不行了,可娘是过来人,囡囡看啊,娘生了你们三个,如今身子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月子里休养得好。” 杜云萝咯咯直笑,她岂会怕甄氏唠叨,能有母亲唠叨,对她来说,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娘身子好,那是父亲疼您,照顾得好呢。”杜云萝道。 甄氏没想到杜云萝连她都笑话上了,保养得当的脸颊霎时红得跟姑娘家似的:“厉害了,连我都挤兑上了。” 杜云萝搂着甄氏的腰身撒娇。 母女两人闹了一阵,甄氏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去。 三日一到,垂露带着简单包袱进了府。 她熟门熟路的,也不用谁领着,自去吴老太君和周氏跟前磕了头。 待去了陆氏院子里时,陆氏正在诵经。 垂露伺候陆氏多年,对檀香的味道早就熟悉了,站在庑廊下候着,直到陆氏叫她进去。 陆氏在佛前跪得有些久了,膝盖发胀。 垂露通透,取过了美人捶替陆氏敲打。 明媚阳光透过窗棂撒入,映在了垂露的半张素净脸蛋上。 陆氏一眼望去,正巧看到垂露那长长的睫毛,以及脸颊上几颗淡淡的痣,她不禁浅浅笑了:“要不是你梳着妇人头,又一身奶香味,我都恍惚觉得,回到了你还没出府的时候了。” 提起从前,垂露的长睫轻颤,低声道:“奴婢还是在四太太身边的时候,日子最是无忧无虑。” “傻孩子,”陆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到了年纪,都是要放出府去的,只可叹你嫁得不好,才会如此。” 垂露苦笑。 这几年煎熬的婚姻,委实让她“苍老”了,仿若是一夜之间就过去了十年二十年一般。 “奴婢不想去回忆那些了,”垂露沉声,道,“奴婢好不容易从那地方出来了,以后再不用替那些人操劳,奴婢想好了,将来就留在府里,好好伺候允哥儿。侯府里的主子都是善心人,奴婢照顾好了哥儿,夫人也肯定会给奴婢和姐儿一口饭吃。” “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了,”陆氏笑了起来,目光柔和,“连潇媳妇是个好的,待身边人也宽厚,你在她院子里做事,只要本分规矩,谁也不会为难你。你毕竟是我举荐的,又是我身边出来的,我也希望你做得好,莫要叫人说,四太太不会调教人,带出来的人手不得用。” 垂露弯着眼儿,道:“您放心,奴婢不是糊涂人。” “对了,你家姐儿还小,等下回你得空时,抱来我看看。” 垂露应了。 章节目录 第612章打听求月票 > 垂露回到了韶熙园里,洪金宝家的请她进了耳室。 杜云萝让锦蕊包了个红封,嘱咐道:“往后允哥儿就交给你了。” 垂露赶紧谢了赏,正巧允哥儿饿了,她匆匆取水净了手,抱了允哥儿过去,解开衣扣给哥儿喂奶。 允哥儿出生才几日,却是个好胃口的,闭着眼睛吃饱了,撇了撇嘴,又睡了。 垂露看着小小的孩子,心里柔软,一面轻柔替哥儿擦嘴,一面与杜云萝道:“夫人,哥儿这般好胃口,一定能长得壮壮的。” “壮实些好。”杜云萝莞尔。 她细细观察着垂露的动作,能看得出,她是个格外细心之人。 这样的人,只要得用,不是与二房有牵连的,那由她来带允哥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杜云萝含笑道:“姐儿交给你嫂嫂带了?嫂嫂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倒是真辛苦。” 垂露抿唇笑了笑:“奴婢的嫂嫂是个极好的人,之前总说让奴婢就在家里养着,靠着从前留下来的积蓄,还不至于养不活一个和离归家的小姑子。 奴婢旁的都不怕,就怕左右邻居说闲话,奴婢这样儿的也就算了,连累了兄嫂父母,实在是过意不去。 原本请人给四太太带话,想着是做些粗活也可以,能赚些银钱补贴家里,多多少少的,也要对得起奴婢母女的开销。 实在没想到,是奴婢运气好,能得了现在这个差事。 奴婢成了主子身边伺候的,左右邻居当面总不会再对兄嫂说些不中听的了。 姐儿交给嫂嫂带,奴婢很放心,只是辛苦了她,奴婢多赚些银子,也给嫂嫂和小侄儿买些好的。” 这番话,杜云萝听起来的确是真情实意的,道:“彼此关心体谅,做家人就是如此了。” 垂露应了一声“是”。 夜里等穆连潇回来时,垂露已经带着允哥儿去休息了。 杜云萝歪在床上,一边看穆连潇用饭,一边把事情说了。 穆连潇漱了口,在妻子身边坐下,宽慰道:“云栖已经去打探了,不管怎么样,这几日都会有些消息,你只管安心。” 杜云萝微微颔首。 私心里,她是很想信任垂露的,一来垂露合她眼缘,说话做事都叫人喜欢,二来是为了陆氏,这人是陆氏送来的,若是出了状况,陆氏定是自责难安的。 如今这府里头,日子寂寞,没有什么盼头的只有陆氏一人,杜云萝不忍心让她再添些风波了。 至于允哥儿先交给垂露带着,一时半会儿倒不用慌乱。 以穆元谋做事的风格,细水长流。 要是垂露一来就出了岔子,让人明白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那二房就会被牵扯其中了。 二房还不到狗急跳墙的时候,穆元谋是不会自毁长城的。 在府外的云栖打听事情很是有一套。 他这么些年在京中走动,因着是穆连潇身边的,一张脸也算好用,各处门道都摸了一些,打听一桩小商人家的桃花事儿,还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穆连潇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云栖已经在骏马边等着他了。 “爷,”云栖行了礼,转了转眸子,“您要问的事情,奴才弄明白了。” “可有奇怪的地方?”穆连潇问。 云栖嘿嘿一笑:“叫爷说中了,奇怪的地方多了去了。” 穆连潇的心不由就是一沉。 怕宫门外人多嘴杂,穆连潇便带着云栖寻了个酒楼雅间。 云栖理了理思绪,把打听来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 垂露嫁去小商之家,到最后和离,一切本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她的丈夫的确是勾搭了有夫之妇,生了个儿子,垂露一纸诉状告到衙门里,衙门接下了,这才让男方家里怕了。 “她男人叫熊察,原本是想出些银子摆平的,结果衙门里不接他的银子,让他清醒些,要么依了垂露,让垂露把状子撤了,办好了和离,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要么就以**的罪名收押处置。熊察要命,就放了垂露归娘家。”云栖道。 穆连潇一听也就明白了。 **这种罪名,多的是民不举官不究,只要垂露撤了状子,这事儿就算过了。 只是,垂露一个妇人,手上的银子比不过熊察,这等官司,若不是事先打点了,少不得你来我往地暗地里闹一阵。 京城衙门里的官员,穆连潇也是认得的,那个官老爷,能坐稳这个位子,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了,只要不涉及乌纱帽,他是很愿意多拿些银子的。 竟然把熊察的银子直接推了出去,甚至想把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打点的?”穆连潇问道。 “清涧。” 穆连潇的眸子倏然一紧。 清涧原是穆连喻身边做事的,穆连喻死后,偶尔帮着穆元谋跑腿。 穆连潇绷紧了下颚。 穆元谋是不会好心地去多管一个出府的丫鬟的死活的,他让人打点,定是有其目的。 收了定远侯府的银子,京城衙门又怎么敢左右逢源? 自然是让熊察赶紧依了垂露心愿,早早撤了状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只是,穆连潇还有几样事情不明白。 垂露本不在允哥儿的奶娘的备选之中,穆元谋是如何知道,之前选的奶娘,允哥儿会一个也不喜欢呢? 又再者,怎么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情,陆氏身边放出府的大丫鬟,正好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让穆元谋施以援手。 “爷,”云栖上前几步,压着声儿道,“奴才刚说奇怪的地方多,是还有一桩事儿。” 穆连潇抬眸,示意云栖往下说。 “奴才去京城衙门打听的时候,里头的人跟奴才说的,说咱们府上当真是关心底下人,光这事儿,奴才不是头一个去问的了。”云栖道。 穆连潇一怔,喃道:“府里还有谁打听了?” “不晓得身份,只知道有府里的对牌。”云栖说完,顿了顿,又道,“有一个,奴才听他们描述,似是藏锋。” 穆连潇的心跳快了一拍。 他幼年时,倒是常常见到藏锋的。 藏锋的父亲是老侯爷的亲随,藏锋是老来子,与穆连潇年纪相仿。 老侯爷去后,藏锋的父亲去守了三年陵,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府外养老了,藏锋也没有进府里做事,吴老太君恩典,给了些银子,让他学一门手艺,算是放出去了。 若是藏锋拿着对牌去了京城衙门,那恐怕是吴老太君让人去查的垂露的底吧。 不仅仅是他和杜云萝,吴老太君亦提防着什么。 看来,穆元谋害了穆连康的事情,给了老太君很大的打击吧…… 穆连潇这般想着。 章节目录 第613章询问月票510+ > 去打听的人,一个是藏锋,另一个又会是谁? 穆连潇想了一圈,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是母亲的人吧……”穆连潇叹道。 知道所有事情的周氏,又怎么会不防着些呢? 周氏什么都没有跟他们说,默默在背后打点着,以这样的方式在尽心尽力。 这让穆连潇不禁心痛起来。 若非家中如此变故,周氏原本应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不单单是周氏,老太君亦是如此,却偏偏…… 穆连潇记得,穆元策在的时候,周氏笑容极多,琴棋书画都精通的周氏常常会给穆元策抚琴,穆元策以舞剑和之。 而每每穆元策远赴北疆之时,周氏替他准备良多,牵挂之情溢于表。 这一切,在穆元策死后,就再也寻不见了。 这么些年,穆连潇再也没有见过周氏抚琴。 他羡慕父母的和谐甜蜜,虽然一去不返,但那些场面还是印在了他的骨子里,当他面对杜云萝的时候,也要对她那么那么好。 就如同父亲对母亲那样。 思及此处,情绪不由翻滚。 穆连潇背手站在窗边,良久才平复了心境,低声吩咐云栖:“去弄明白,那个有夫之妇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 “爷的意思是……”云栖一点就明白了,连连颔首。 穆连潇回府,打发了所有人,把事儿与杜云萝说了。 杜云萝听着听着,心一点点沉入谷地。 这个垂露,到底还是和二房牵连上了,她能带着孩子归家,原来靠得是穆元谋。 要是陆氏知道这一点,恐怕…… “如此大的恩惠,就算二叔父现在不要求垂露做什么,往后若提起来,垂露又要怎么拒绝?”杜云萝苦笑着摇了摇头,“侯爷,这样的人,应当是留不得的。” 穆连潇也是这么意思。 杜云萝琢磨了一番,道:“你先去给母亲问安吧,我有些话还要问问垂露。” 见杜云萝拿了主意,穆连潇便应了她,起身去了敬水堂。 杜云萝让垂露抱了允哥儿过来。 垂露把允哥儿放在杜云萝身边,柔柔笑着:“夫人,哥儿刚刚吃了奶,还睁开眼睛了,小眼珠子晶亮晶亮的。” 允哥儿出生几日,没几次好好睁眼看看,都是闭着眼睛,饿了尿了就嗷一嗓子。 杜云萝听垂露这么说,亲亲吻了吻儿子,道:“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垂露依在杌子上坐下。 “我之前还不解,你一个人,怎么能带着孩子和离,”杜云萝语气平静,不喜不怒,“今儿个听说了,是有人打点了一番吧。” 垂露兴致勃勃看着哥儿,闻猛然抬头,诧异看着杜云萝,身子微微一晃,而后,她垂下了眼帘,道:“是,是二老爷那儿打点的,全靠府里主子们记着奴婢,奴婢才能带着姐儿归家。” “二叔父是怎么跟你说的?”杜云萝又问。 垂露没有马上回答,沉吟良久,站起身来,在杜云萝跟前跪下:“夫人请听奴婢说完。” 杜云萝点头,等着她说。 垂露说的是她这一番变故的过程。 她在府里当差时,手上就攒了不少赏银月俸,因此家里生活宽裕。 有一回不当值,与她嫂嫂一道去街上采买胭脂,去的是陆氏陪嫁的一家胭脂铺子,结果在那儿遇见了商人熊察。 熊察对垂露一见钟情,打听了垂露的名姓,就求上门去,说要娶进府里当嫡妻。 垂露家里也是莫名其妙,他们一家是家生子,熊察又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人,这等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怎么能答应? 熊察却很热忱,一心求娶,说垂露是侯府里的大丫鬟,眼识修养远在小户之女上头,做个商贾之妻,又算得了什么。 如此一来,费了几个月,让垂露家里心动了,最后求了陆氏。 陆氏想着成人之美,就让垂露以自由身出了府,嫁去了熊家。 熊察家里就一个老娘,和一个不成材的弟弟,垂露过去掌了家,起先是夫妻和睦,没想到垂露不小心小产了,被婆母指桑骂槐地训斥了几个月。 垂露哪里吃过这等亏?和婆母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 偏偏熊察一味护着寡母,反过头来说垂露不是,夫妻感情就疏远了。 差不多小一年前,熊察搭上了个标致妇人。 那妇人的男人亦是商贾,走南闯北的,一年里也没几天在京中,妇人与熊察一拍即合,就勾搭上了。 这个“外室”,熊察连宅子都没有置,就趁着夜色去,趁着夜色回,也没叫人看出端倪来。 等垂露怀了身孕,不能伺候熊察了,熊察就越发抛不下那妇人。 一个月后,那妇人也有了身孕。 熊察的母亲与垂露不合,便是十月怀胎,家里都少不得添乱,垂露不理会,老母都能在院子里骂上一下午。 等到垂露生下了个女儿,熊母的气焰一下子上来了,连骂垂露不会下蛋,落下来一个赔钱货。 垂露忍了又忍,直到熊察抱着妇人生养的儿子回来,要她来抚养的时候,这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娘家那儿,晓得姑爷这般胡闹,本就是疼垂露的,越发恨自个儿从前有眼无珠,叫这么个无赖诓了垂露去,一心要为垂露出头。 垂露的要求很直白,两人和离,她带走姐儿,反正是个“赔钱货”,熊家也不稀罕。 这个要求,怎么可能善了。 垂露一个妇人,娘家还是别人家的家生子,便是去衙门里打和离官司,都怕熊家出银子摆平。 正为难的时候,垂露的娘带来了好消息。 说是定远侯府里良善,主子晓得了他们为难,使人打听了,那个儿子的生母是个有夫之妇,熊察此举是***可以吃官司的,主子已经在衙门里打点了,垂露拿着状子去告就是了。 垂露彼时大哭了一场,她出了这等事,原本去求陆氏,陆氏也不会不管,只是她感念陆氏的好,不想给陆氏添事,这才一个人咬牙挺着,却没想到,府里还有人记着她,来雪中送炭了。 垂露赶忙就一张状子送进了衙门。 章节目录 第614章经过求月票 > 衙役对垂露挺是客气的。 垂露打听了一声,想问一问是府里哪位主子如此仁厚,那些衙役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连连夸赞定远侯府待下人关切。 “奴婢那时候以为,大约是四太太出手相助了,”垂露叹了一口气,笑容带着几分苦涩,“奴婢在府里的时候,因着是四太太身边的,各房各院里才稍稍高看了一眼。只是,府中体面的丫鬟婆子那么多,奴婢出府之后,还能记得奴婢的,恐怕也只有四太太了。” 垂露想着,等事情了了,再进府里给陆氏磕了头,谢陆氏在她危难时拉了她一把。 状子送进了府衙里,各处关节也都打点了,垂露也就没那么担忧了。 总归是熊察犯错在先,与有夫之妇***这是板上钉钉的罪名,容不得熊察狡辩否认。 垂露抱着姐儿回了娘家,等着事情处置,直到清涧来寻她,她才知道助她的人其实是穆元谋。 定远侯府在京中的产业庶务,多是由穆元谋打理,垂露以为,大抵是穆元谋从哪儿听了些风声,晓得了她的事情,才让清涧打理了一番。 垂露感恩戴德。 清涧还留了几两碎银子,数目不多,也够她们母女一年的开销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垂露抬起眸子,直视杜云萝的目光,并没有丝毫避讳,“清涧跟奴婢说,往后吃穿用度,要靠奴婢自个儿了,虽然府里不在乎那么几两银子,但若一直暗悄悄给奴婢,传扬出去了,一来奴婢母女要受闲话,二来其他奴仆们心中不满,三来也是损了四太太的颜面。奴婢听着在理,就与清涧说了,等事情了了,就厚着脸皮去四太太跟前求个恩典,入府里做些粗活也行,自个儿赚些银子铜板。” 那之后的事情,一如垂露意料中的一样,熊察退让了。 与有夫之妇***按律虽不至于砍头,但却要挨上八九十板子。 京城衙门里肯收熊察的银子也就罢了,偏偏人家不收,意思明明白白的,事情不能善了,这近一百的板子打下来,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熊察又不是蠢的,这哪里还是听天由命啊,肯定是结结实实地要打死他了,便赶紧寻了垂露,说了好话,答应了和离。 垂露兴高采烈地要去办手续,清涧又来寻她。 清涧说,等事情妥了,兴许在府里有一个好差事等着垂露。 垂露大为不解,问了一声,才晓得是能到韶熙园里当差,按说她这样的,能回府里来已经是主子的恩典了,哪里还挑三拣四的,天下砸下来一个大馅饼,肯定是要接下来的。 只是,韶熙园里的人手都是有数的,便是有年纪到了的丫鬟放出府,也不会来寻她一个媳妇子。 垂露问了她老子娘,才知道杜云萝快生了,韶熙园里要添人,肯定就是奶娘。 “奴婢当时就觉得奇怪,奴婢得了信的时候,大太太和夫人已经寻好了三个奶娘了,”垂露顿了顿,又道,“奴婢只当是自己晚了,错过了好机会,清涧却说,这事儿没个准,兴许差事又落到奴婢头上来了。” 垂露毕竟是府里头长大的,从个洒扫小丫鬟成了陆氏的左膀右臂,自然不是个愚笨的。 从前府中的主子们和睦,没有出过什么状况,但底下丫鬟婆子们拉帮结派的事儿,她也见得多了,更何况,其他府里的乌七八糟的事儿,听得也多了。 垂露隐隐发憷,总觉得清涧话里有话。 清涧却不肯多说,只说若是垂露最终得了这个差事,一定要用心伺候好小主子。 话说到了这儿,垂露又有些迷糊了。 “那时候,正是官司最要紧的时候,奴婢晓得,若是奴婢不应,京城衙门里就不再会管奴婢的事儿了,别说是带着姐儿和离归家,为了止住奴婢这张嘴,谁知道会出什么状况呢……”垂露笑了笑,唇边几分讥讽几分无奈,“后来事情成了,奴婢就回了娘家,请人给四太太捎话,说奴婢愿意在府里做些事情。 等夫人生产之后,哥儿果真是不喜欢那三个奶娘,奴婢还没来得及去四太太跟前毛遂自荐,四太太就使人来寻奴婢了。 所有的事情,就是如此。” 垂露跪在那儿,显得不亢不卑。 杜云萝揉了揉眉心,看来事情与他们夫妻猜得相差不多,只是垂露的态度与她意料之中的相去甚远。 “之后想怎么做,你自个儿说吧。”杜云萝不疾不徐道。 垂露的睫毛颤了颤,苦苦笑道:“奴婢最初时,并不能肯定二老爷是否有别的意思,清涧说的只是让奴婢照顾好小主子。 奴婢当时就琢磨着,这事儿要一分为二看了。 要是奴婢多心了,那就再好不过,奴婢高高兴兴接了这差事,把事情做好,伺候好小主子,那不是两全其美? 要真是不对劲…… 后来,那三个奶娘都落选了,奴婢这才能断定,这里头恐怕真的有门道了。 奴婢晓得有些孩子挑剔,可允哥儿这里,三个奶娘都没有中,实在是有些怪异,奴婢对清涧的话亦愈发忐忑。 奴婢之前打听过,那三个奶娘都是家生子,从前在府里做过丫鬟,奴婢与她们也算是认识的。 奴婢不说比她们三人孰高孰低,只是做个奶娘,那三人都是认得字、懂道理的,又是细心妥当之人,肯定不成问题的,能忠心伺候好小主子,可偏偏她们都落选了。 奴婢想,二老爷怕是有二心了,要不然,为何就非要让奴婢接这个活儿呢? 将来,定是有事儿在等着奴婢。” 说完这一些,垂露深吸了一口气,才又一字一字道:“夫人,奴婢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主子们的是非曲折,原本不是奴婢这样的人可以左右的。 奴婢只知道,奴婢是四太太调\\教出来的,从小到大,从洒扫到读写,从做事到做人,没有四太太,就没有奴婢。 是四太太器重奴婢,奴婢才能在一众小丫鬟里一步一步爬上来,能做月俸二两的大丫鬟,能得那么多赏银,能让家里爹娘日子宽裕,能让哥哥娶这么一个和善亲厚的嫂嫂。 奴婢以自由身出府嫁人,虽说是所托非人,但若没有四太太的照顾和培养,奴婢也就是嫁个家生子了。 四太太厚爱奴婢,让奴婢来韶熙园里做事,她是一心一意为奴婢好的,奴婢又怎么能忘恩负义?” 章节目录 第615章坦荡求月票 > 提起陆氏,垂露显得有些激动,说话的语调都快了那么几分:“二老爷是救奴婢于水火,可他看重的是奴婢这个刚生养的身子,奴婢能为他所用。 主子们用得上奴婢,原是奴婢的福分,只是,奴婢晓得的,二老爷与四太太不是一路人,奴婢追随的是四太太,不该是二老爷。 夫人,二老爷那儿,还没有让奴婢做什么,应当说,他也不见得多信任奴婢,敢让奴婢替他做些不要命的勾当。 奴婢来的时候,想得很透彻。 奴婢若不应,这奶娘的位子就会有旁人顶上,谁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 与其来一个善恶不明的人,不如由奴婢来,由奴婢来做着两面三刀的角色。 奴婢不会害小主子,不会让四太太颜面扫地,二老爷那儿,奴婢虚与委蛇,若是……” “若是什么?”杜云萝问道。 “若是有一日,二老爷要让奴婢做的事儿,会害小主子,会害了四太太,”垂露吞了口唾沫,目光坚韧,“奴婢就不做,情愿一头撞死,也不害四太太。总归奴婢的姐儿是随着奴婢归家了,便是奴婢死了,有奴婢的娘家人照顾,姐儿就能够长大成人。奴婢死了干净,不能叫姐儿以后抬不起头来。” 杜云萝静静看着垂露,一不发。 垂露的这一番话很有意思,不见得全部是真话,但也不会全是假话。 起码,穆元谋的心性,垂露说得是一点也不错的。 像垂露这种受过陆氏大恩,又嫁出去府多年的丫鬟,穆元谋便是要拉拢,也不会亮了底牌。 二房那里,只当他们还在暗处行动,并不清楚他们这些年的阴毒之事,穆连潇和杜云萝是全部知道的。 因而,穆元谋肯定不会交代一个不晓得能不能彻底投诚的垂露做危险之事。 他也怕垂露一转头就把二房给卖了。 要是垂露去陆氏跟前说了实话,虽然没凭没据,也要让穆元谋惹一身腥了。 隐在暗处的人,是不愿意被曝光的,哪怕只有那么一瞬。 杜云萝的指尖在床板上轻轻敲了敲,问道:“这些事情,你为何没有与四婶娘提起?我这儿,要是我不问你,你也不打算说,不是吗?” “是啊,夫人若是不问,奴婢是不会说的,”垂露答得坦坦荡荡,“定远侯府,在世人眼中,委实太过和睦了。二老爷只让奴婢伺候好允哥儿,用心伺候好主子们,这句话奴婢喊破了,哪里像是一句不好的话呢? 若是四太太、夫人从未对二老爷起疑,奴婢说出来,只是多添是非,不仅换不来信任,反而…… 刚刚夫人问起,奴婢听夫人的口气,知道夫人对那边也是防备着的,因而奴婢才敢如实相告,而不是做一个挑拨主子的刁奴。” 杜云萝的心重重一沉。 她明白、也理解垂露的保留和迟疑,就像是在几年前,她明明知道二房上下做了多少恶事,但也只能隐藏在心底里,不能对定远侯府里的人吐露分毫。 哪怕是对穆连潇。 没凭没据,如何让人相信,他们的亲人是那般阴险毒辣之辈? 没凭没据,垂露一个丫鬟,又怎么能让主子们相信,穆元谋那番吩咐,是意有所指呢? 垂露能在府里站稳脚跟,能得陆氏信任,就不可能是个愣头青,不知道为人处世之道。 有一句话,垂露是说对了。 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 穆元谋想从奶娘上动手脚,垂露不能为他所用,他就会安排另一个人。 杜云萝敢说,新来的人就比垂露听话吗? 审视的目光落在垂露身上,杜云萝想看透垂露,看到的也只是表象。 垂露跪得笔挺,面上不急不慌。 杜云萝暗暗叹了一口气,而后淡淡道:“垂露,我还是不信你,我对二房忌惮极深,我怕他们害了我的允哥儿。” 垂露连眉头都没有皱。 对着这般反应,杜云萝反倒是笑了:“可我信四婶娘,她调\\教了这么多年的丫鬟,我不信她会教出一只白眼狼来。” 话音一摞,垂露的眸子倏然一紧,身子微微晃了晃,眼角通红。 她双手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夫人,奴婢这辈子,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爹娘,也一定对得起四太太。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奴婢都存在心里,断断不会给四太太丢人。” 杜云萝受了她一礼,没有急着叫她起身,道:“虽说是无巧不成书,只是垂露,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就是你?” 垂露是通透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杜云萝的意思。 她没有马上回答,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奴婢生姐儿,与熊察的那个**妇人生儿子,都在夫人生允哥儿之前。” 十月怀胎,不说那**妇人如何,起码垂露这一胎是十月足了的,允哥儿也足月了。 也就是说,垂露怀孕在杜云萝之前,穆元谋不可能是在杜云萝有喜了之后再来安排这些事情的。 这一点,杜云萝也清楚。 “是,只是你要知道,我生了允哥儿,往后还会再生,你得了姐儿,若是没有与熊察和离,你往后也一样会再生养的。”杜云萝的目光落在了睡得安稳的允哥儿身上,道,“我和你,不过是时间上合上了罢了。” 也许,穆元谋那里,早就把垂露视作一颗能用得上的棋子,只等着到了合适的机会,把她摆在合适的位子上。 这一次,正好是孕期相符,能让垂露来给允哥儿当奶娘。 至于外头那个**的妇人,不管她有没有有孕生子,只要事情闹开了,垂露容不得那颗沙子,就一样能和离回娘家。 这步棋是可以变招的。 倘若垂露比杜云萝晚上数月怀孕,允哥儿挑好了奶娘,穆元谋也可以动手脚让那奶娘失了差事,让长房重新挑选奶娘。 又或者垂露一直没有身孕,她往后入府当差,身份不是奶娘,也能够是其他的。 直接安插在韶熙园里,这是意外之喜了,否则,让垂露回去陆氏身边,以管事娘子的身份在长房、三房走动,也不失为一个堪用的。 章节目录 第616章决心月票540+ > 垂露细细品着杜云萝的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就攥了起来。 原来,她在很久之间,就已经要被人左右了。 谁知道那个**的妇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和熊察后来是坏了关系,可最初时,夫妻之间还是有过些感情的。 “一夜夫妻百日恩,”垂露泪流满面,却也咬牙切齿,“若是毁在了婆母不善、丈夫愚孝上,奴婢认了,是奴婢所嫁非人,可若是毁在了旁人的阴谋算计上……哈,奴婢再是低贱之人,也不能让别人这般左右。” 要是真被人摆布到了这个份上,这口气,垂露是咽不下的。 她知道自己是个家生子,是个丫鬟,是靠着主子恩典才能嫁出府去当个商人嫡妻,他们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依着主子过活,被主子指东指西的。 是她命好,才遇见陆氏这样的主子。 没想到,叫人横插一手。 兔子急了,是要咬人的,她就算不能把作孽之人如何如何,也不会让对方称心如意。 了不起鱼死网破。 垂露的眼神透露了她的决心,杜云萝看得明明白白,不禁就添了些感慨。 她知道被人摆布的滋味,她的前一生,就是被二房上下摆布,左右着她的喜怒哀乐,左右了她和穆连潇的关系,左右了她整整一辈子。 她恨自己当年的愚蠢,也恨二房把她当作提线的偶人。 没有人会喜欢那样。 况且垂露也是一根筋的人,她能在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敢想敢做,这样性格的人,又岂会愿意做棋子? “起来吧,”杜云萝冲垂露点了点头,“以后哥儿交给你带,我不在乎你对不对得住我,你只要能对得起四婶娘,就够了。让人去打水进来,哥儿尿了。” 垂露应了一声,爬起身来,掏出帕子擦干了脸上泪痕。 允哥儿当然没有尿,打进来的水是给垂露净面的。 锦蕊亲自端着水盆进来,探究的目光看了垂露两眼,便又垂下了眼帘。 杜云萝又唤了洪金宝家的进来,附耳与她吩咐了两句。 洪金宝家的连连点头,匆匆去了。 敬水堂里,周氏的脸上透着几分疲惫,道:“前几日延哥儿在我这儿,倒是挺热闹的,今儿个不来了,一下子就清净了,太清净了。” 穆连潇坐在周氏边上,闻笑了起来:“母亲喜欢延哥儿,我明日再让他过来给母亲解闷。” 周氏浅浅笑了笑:“老太君那里,也念叨着他呢,我可不能****占着,明儿个你让他过去柏节堂里,陪陪老太君。” 穆连潇应下。 母子两人随意说着话,一时之间,彼此都不知道要如何提起垂露的事儿,直到洪金宝家的到了。 “大太太、侯爷,夫人让奴婢来报个信儿,夫人与垂露仔细说过了,垂露说她不敢对不住四太太,夫人还是留她用了。”洪金宝家的道。 这句话一出,周氏就晓得穆连潇与杜云萝对垂露是起了疑心的。 “也难怪疑她。”周氏苦笑着叹气。 穆连潇摸了摸鼻尖,道:“我让云栖去衙门里问了,祖母那里,让藏锋也去问了一回。” “老太君她……”周氏闻,神色凝重,“哎,子孙不肖,让老太君这么大把年纪,还要操这份心。” 岂止是操心,分明是在伤心。 这就是一把把刀子,在往吴老太君的心坎上割,每一次怀疑,每一次证实,都是一刀。 穆连潇亦是难过,忠孝仁义,为人之本,没有让吴老太君晚年平顺,是他孝行有亏。 “云萝说留用?”穆连潇沉声问道。 洪金宝家的垂着头,道:“是,夫人与垂露在屋里说了许久的话,奴婢进去时,垂露似是哭过的。” 穆连潇抿唇,他深知杜云萝的性子。 不管前生遭遇了些什么,他的云萝是个心性极好的女人,善良且柔软,但她并不一味退让。 事关允哥儿,事关长房的将来,杜云萝不会被垂露的眼泪所收买,一定是垂露在其他地方让杜云萝信服,愿意留她一用。 周氏亦在思索,沉吟着道:“你媳妇既然说用,那就用吧。 一颗明晃晃的棋子,总比暗棋踏实些。 再说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用担惊受怕的,二房那儿,素来谨慎,不会做授人以柄的事情。 就算垂露是个钉子,想要让她发挥作用,最少也要一两年。 我们疑心垂露,他又怎么会对四弟妹的人全然信任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穆连潇点了点头:“盼着是个拎得清的,莫要伤了四婶娘的心。” 提起陆氏,周氏亦是感慨万分,若垂露当真出了岔子,对陆氏的打击就大了。 “既然老太君也使人去打听了,柏节堂里,我去说吧,”周氏抬手按了按眉心,道。 穆连潇颔首。 眼瞅着到了柏节堂里要摆桌用饭的时候,周氏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扶着苏嬷嬷的手往外头去:“我去伺候老太君,你回去陪陪你媳妇。” 夏日里天黑得迟,各房各院都要摆饭了,天还是大亮着。 练氏受不了内室里闷热,就让人把她挪到了梢间的罗汉床上,夜里也歇在这儿。 她和穆元谋两人,已经很久没坐下来一道吃饭了。 穆元谋咳嗽,练氏身上又是穆元谋不喜欢的膏药味道,会冲着他。 练氏一个人闷得慌,好在穆连诚会过来看她。 “时候不早了,你回尚欣院吧,”练氏柔声道,“我这儿也就这么一回事,好不了,也差不了。” 穆连诚应了,起身要走,练氏又突然唤住了他:“允哥儿的奶娘垂露,我依稀记得,从前你身边的棠巳挺中意她的?” 这话一说,穆连诚就晓得了练氏的意思,道:“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儿了,棠巳现在也早就娶妻生子了,再说,原本就是棠巳一头热,垂露根本不理会他,所以啊,母亲莫要再想那些主意。” 练氏的面上闪过一丝失望。 穆连诚见她如此,又念着她这些日子苦闷,低声道:“垂露的事儿,父亲自有打算,母亲莫要担忧。” “你是说……”练氏一怔,瞪大眼睛道,“靠得住吗?毕竟是四弟妹的人。” “谁知道呢,总归父亲也没让她做什么,堪不堪用,等过一两年再看。”穆连诚解释道。 练氏听进去了,连连点头。 这些人手,毕竟不是他们二房亲自调\\教出来的,是刚刚才接触的,就好像她本来想让董嬷嬷的邻居去当奶娘,存的也不是一招就惊天地的打算,能摆一颗暗子,时不时有些韶熙园里的消息,就已经不错了。 免得叫人反咬一口,露出了线索端倪。 这种道理,连她都晓得,穆元谋这般细致的人,又怎么会犯错呢? 思及此处,练氏不由就添了笑容。 章节目录 第617章教养求月票 > 穆连诚见练氏面上有了笑意,不再似之前一般低沉,心中稍稍一舒,便起身退了出来。 他没有急着回去尚欣院,而是站在庑廊下,抬起头来,远远眺望天边那抹晚霞。 六月伊始,晚风吹在身上,微微有些发粘。 并不舒服。 不仅仅是这风,还有他的心。 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宽慰练氏的罢了。 垂露到底能添多少用处,此刻都说不好,也许,她根本不会为二房所用,把垂露送去韶熙园,反倒是给长房添了些助力。 这就是一次赌博。 一如之前的那几年,有赌赢的,也有赌输的。 为了稳稳当当,不显山露水地把爵位夺过来,这十多年,二房上下做的事儿,其实有不少是无疾而终的。 可要穆连诚来说,那些失败的经历,与垂露这事儿相比,又是不一样的。 垂露毕竟是陆氏的人,仅靠那点儿恩惠,想要让她感恩戴德,委实有些难。 再者,垂露已经脱离了熊察一家,带着女儿归了娘家,二房往后还有什么手段去钳制她? 要说良心和感恩,人家最感激的,永远都是陆氏。 以垂露之机敏,即便眼下没有看透二房野心,等穆元谋提出些要求的时候,垂露肯定也明白了。 到了那个时候,垂露转头把二房卖了,这笔买卖就亏得连本钱都不剩一分了。 穆连诚劝过穆元谋,这步棋并不妥当,反而有些操之过急,让他莫要打垂露的主意。 只是这一回,穆元谋并没有听他的,只说叫他别掺合,他主意已定。 回想起当时穆元谋那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穆连诚也有点儿无能为力。 他对着残阳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回尚欣院去。 日落之时,穆元谋歇息的书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青松端了川贝梨子汤进去,摆在了大案边。 穆元谋挥了挥手,道:“放着吧,天气热了,晚些屋里再添点儿冰。” 青松摇了摇头:“老爷嗓子未愈,添冰怕是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穆元谋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低头看着大案上的账册,“我要是七月八月里也这么咳,我也不用冰了?回头嗓子没好,人倒先中暍了。” 青松闻,只好应允,又催着穆元谋趁热用了梨子汤。 穆元谋这才放下了账册,端起紫砂汤罐,慢条斯理地用了。 青松收拾了汤罐,过了会儿,端了一个冰盆进来,摆在了桌脚。 柏节堂里,周氏伺候吴老太君用了饭,等秋叶撤了桌,她扶着老太君在罗汉床上坐下,取过了美人捶,亲自给老太君捶腿。 吴老太君眯着眼睛,道:“想说什么就说吧,老婆子听着。” 周氏手上不停,嘴上道:“连潇媳妇说,想继续用垂露。” 吴老太君的眉心微微一皱,不置可否。 “这事儿我也琢磨着,到底是四弟妹身边出来的人……”周氏低声道。 “怎么?”吴老太君撇嘴,“你怕元安媳妇那里,不好交代?” “哪有什么好交代不好交代的,真落实了,是她要闭门不出,愧于见人了,”周氏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着,到底是她调\\教的,不至于养了个拎不清的。” 吴老太君沉默片刻,叹道:“这和谁教的是有关系,却也不全是,老婆子我啊,费心费力教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也没把各个都教养好。有好得让人念念不忘的,也有让我咬牙切齿又痛心不已的……” 周氏听了这话,嗓子鼻尖酸楚,险些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她想起的是她的丈夫,是她欢快的青梅竹马的时光,是她魂牵梦绕的琴瑟和鸣,真真应了吴老太君的这句话,让人念念不忘。 不单是她,徐氏和陆氏,又何曾忘记过亡夫? 他们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胸中存了天下苍生、朝廷安危,也存了一个小家、父母妻儿。 只可叹,走得实在太早了。 早到老母跟前,就剩下了一个让吴老太君痛心不已的儿子。 周氏不想在吴老太君跟前责骂穆元谋的黑心黑肺,那不是她这个做儿媳的该做的事情。 斟酌良久,周氏叹道:“不管是二叔,还是元婧,行为是偏颇了,却都不是愚笨之人,老太君教养,教出来的都是聪慧的。” “呵……”吴老太君舒了一口气,抬手默默抹了一把眼睛,“我情愿把他们两个教得笨一些,傻一些,也不愿意他们把这股聪明劲儿用到歪处去,若是能走在正途上,该有多好?可惜啊,拽都拽不回来了。老婆子年纪大了,手上没劲儿,拽都拽不动了。” 吴老太君的声音苍老喑哑,几分无奈几分痛苦几分悲戚,听得一旁垂手站立的单嬷嬷都背过身去抹眼泪。 单嬷嬷追随了吴老太君一辈子,看着她风光无限,高高在上,也看着她痛失丈夫儿子,咬牙支撑起这个府邸。 人到年老,原本该颐养天年,可到了吴老太君这儿,却…… 想到这一些,单嬷嬷的肩膀颤动。 周氏胸口也堵得慌,她到底是辜负了穆元策走前的托付。 几人心中都有心事,一时静默无语。 良久之后,吴老太君才低声开口,道:“你说得对,教出来的都是聪明的,眼下不会做那等蠢事,垂露就继续用着吧。” 周氏应了一声。 韶熙园里也撤了桌。 穆连潇是早就用完了,一旁的延哥儿自己吃得不亦乐乎,谁也没催他,由着他慢慢来,这才耽搁久了。 杜云萝搂着允哥儿,笑盈盈看着延哥儿吃饭。 她大概是整日里对着这些发腻的月子餐,看延哥儿吃东西,怎么看都觉得香。 等延哥儿吃饱了,彭娘子简单替他收拾了,领着在院子里消食。 杜云萝便把允哥儿交给了垂露,让伺候的人都退出去了。 穆连潇随意地倚在了床头,牵着杜云萝的手,说了周氏那儿的状况。 杜云萝静静听完,晶亮的眸子动了动,道:“我倒也不是信了她,我是信四婶娘。” 穆连潇的指腹摩挲着杜云萝柔软的掌心:“我知道。” “挑个合心意的奶娘不易,”杜云萝往穆连潇身边挪了挪,紧紧依着,“等大嫂生产了,这奶娘……” 章节目录 第618章问话求月票 > 庄珂这一胎的奶娘,没有让定远侯府上下操什么心。 慈宁宫里,皇太后和皇太妃格外惦记着庄珂,在庄珂临盆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就让宫里的两位老嬷嬷来了一趟。 杜云萝躺在床上坐月子,下不得床,得了消息的周氏和徐氏一道,去了二门上相迎。 洪金宝家的打听了一圈,回来与杜云萝道:“夫人,那两位嬷嬷瞧着是面慈心善,和气极了。 给郡主请了安,又问过了郡主身体,说是等下个月,郡主要生了之前,她们两位就住进兰语院,伺候郡主临盆。 又说皇太后已经给找了几个奶娘了,都是从前慈宁宫里做事的姑姑们,等孩子落下来,就看选得中谁了。” 杜云萝听了诧异。 早知道慈宁宫里对庄珂上心,却不曾想到,竟然是这般关切仔细,连稳婆和奶娘也一并安排了。 这不仅仅是给定远侯府体面,也是圣上和皇太后彰显对皇亲国戚的关怀。 不过,对府里头来说,这样能省心不少。 宫里指下来的人手,难道还会叫有心人忽悠了去? 徐氏这些日子心情极好,尤其是儿媳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愈发翘首盼着了。 每日里在菩萨跟前磕头,求得就是生产平顺,大小皆安。 “又快到六月十九了,老太君您看,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徐氏坐在吴老太君下首,乐呵呵道,“我今年还是与四弟妹一道,去婆驼山进香。说起来啊,我已经有了潆姐儿和洄哥儿两个孙子辈的,可直到这一回,我才品味到了快要当上祖母的期待。” 吴老太君叫徐氏说得笑出了声。 徐氏五官舒展,看起来反倒是比从前时年轻了几分:“是哥儿是姐儿,并不要紧,只是啊,老太君,宫里头这般看重,只怕您给孩子取名的美差,要丢了哦。” “丢了就丢了,”吴老太君哈哈大笑起来,“这取名字啊,当真是头痛,允哥儿的名字,我与你四弟妹琢磨来琢磨去的,要是连康媳妇这一胎,能让宫里的皇太后也苦思冥想一番,老婆子赚了哦。” 婆媳两人笑声一片。 单嬷嬷看在眼中,亦不知不觉勾了唇角。 这些时日,吴老太君也只有在提起孩子们的时候,才能笑得这般开心。 她老人家近段时间连睡眠都不好,许是因为入了夏,夜里更加难眠了。 单嬷嬷听几个守夜的丫鬟提过,大半夜里,都能听见吴老太君翻来覆去的动静,便是屋里点了安神宁心的香料,老太君都极难睡踏实。 才六月初,这个夏天,老太君定然辛苦。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眼花,京城的大街小巷,行人也少了些,街边的铺子里,掌柜们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云栖满头大汗地穿过了东街,一转身进了一条小胡同,穿行到底,两侧的院落起初时还能窥到曝晒的衣服,闻到些午间的油烟味,等越往里头走,有人生活的气息就越少。 等到了尽头,左右的院子连门板都是破旧不堪的,似是十数年没有人居住了。 若不是亲自过来,很难想象,在京中最热闹的东街附近,还有这样寂寥的小胡同。 云栖上前敲了敲门,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三下,来开门的也依旧是那个脸比夜色还黑的大汉。 “人在里头?”云栖一面往里头走,一面问那大汉。 大汉露齿一笑,道:“您吩咐我们做的事儿,什么时候做砸过?人在里头呢,老规矩,不让他睡觉,给些吃的不叫他饿死,现在老实得跟个娘们似的。” 云栖微微点头,走到窗边,透过缝儿看了一眼里头。 缩在墙角的那人清瘦,不到而立之年,吃了几天的苦,脸上脏兮兮的,但也看得出来,要是收拾干净了,也能称得上风流。 “您看着了?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像我这样凶神恶煞的脸,一颗菩萨心肠,里头那一个,长得是白白净净,心比我的脸还黑!”大汉道。 云栖嗤笑,没理会大汉的贫嘴,又看了那人一眼。 “给他两口吃的,我要问话。”云栖吩咐道。 大汉应了,推门进去,把一只白面馒头扔给了那人,道:“赶紧吃完,好好交代交代,说明白了,喏,这儿还有几只肉包子。” 那人吞了口唾沫,迷迷糊糊地接了馒头,塞进了嘴里,险些噎着。 等他吃完,大汉从别的屋里挪了把破破烂烂的屏风来,挡在了那人面前,又提了把长凳,请云栖在屏风另一侧坐下。 云栖问道:“岳七,你这个买卖,赚银子挺容易的,怎么连自个儿的婆娘都拖下水?你赚的银子,不够让你婆娘吃喝了?” 岳七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银子赚,哪儿还要分给别人?说的就是要找个有夫之妇……” “所以你就让你婆娘去陪那个熊察?”云栖啧了一声。 一旁的大汉啐了一口:“上赶着当王八的,还真是难得一见。” 云栖的面色冷了几分,他是瞧不上这个岳七的,要不是还要问话,他不介意让大汉把岳七打得半死不活。 他奉命查访熊察和那有夫之妇的事儿,查到了蛛丝马迹的时候,他甚至是以为自己查错了。 那有夫之妇的丈夫叫岳七,对外说的身份是商贾,做些走南闯北的买卖,其实就是人牙子。 别人做人牙子,是谁家要买个婢女小厮,他从中牵线搭桥。 岳七做的却是扬州瘦马生意,手下养了几十个瘦马,卖给有钱人做个外室,或者不好养的,就送去窑子里。 京城这么大一个地方,总有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如此见不得人的行当,也有人操持。 岳七也就是其中一个。 只是让云栖诧异的是,岳七连自个儿的婆娘都买卖上了。 “出的多少银子,什么时候的事情?”云栖冷声问道。 岳七呆滞地看着地面,支支吾吾了半晌,道:“半年、一年?” “屁!”大汉恨不能走过去扇岳七两巴掌,“你婆娘前两个月都给人生了个儿子了,还半年、一年?你当熊察是傻的?” 章节目录 第619章傻子月票570+ > “他不就是个傻的?”岳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气无力的他,笑得前俯后仰,“他不是个傻的,能叫我婆娘骗了这么多银子?哈哈哈,还给他生儿子?我婆娘陪他睡就不错了,还给他生儿子?哈哈哈!” 岳七笑够了,才把事情说了个明白。 差不多一年半之前,有人拿着银子来寻他做生意,说是要找一个有夫之妇,去勾一勾熊察的魂。 岳七舍不得那银子,干脆让他婆娘上阵。 这个婆娘,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瘦马,瞧着实在好看,脑门子一热,就出了银子替她摆平了户籍,娶回去当了媳妇。 岳七做的是瘦马买卖,见多了各色女人,时间一长,对家里的婆娘就没那么上心了。 此刻有人出钱,他心思一动,就应了。 岳七想得挺好的,万一事情走漏了,他这个苦主能来一出捉\\奸在床,直接打死了奸\\夫\\***而不用吃官司,婆娘真死了,那他就更加逍遥了。 岳七婆娘是真的有本事,造了个偶遇,一来二去就跟那熊察打得火热,岳七为了给他们腾地方,自己去了养瘦马的宅子里,对外说的是出京做买卖去了。 中间他也回过家,让熊察那傻子避了几日,而后拍拍屁股又出门了。 去年夏天,出银子的客人来找岳七,说熊察家里的媳妇怀上了,怕熊察有了子孙就忘了温柔乡,让岳七媳妇也琢磨琢磨。 这等投机取巧的事情,岳七最是在行,让他婆娘骗熊察说自个儿也怀上了。 岳七婆娘这两年养得白白胖胖的,头几个月是真是假,没人看得出来,等到了该显怀的时候,她又吃得油光满面,肚子都凸出来一些,就跟有一些不怎么显怀的五个月的妇人没什么两样了。 熊察被岳七婆娘哄得晕天转地,再者真的有些妇人肚子偏小,就没往心里去,只等着当爹了。 后头的几个月,岳七搬回了家,熊察不好上门,只是白天假装路过,看见腰间绑了东西的岳七婆娘在院子里忙乎。 “我婆娘要生了,我就在家里没出门,熊察这个傻子,还当是我被蒙在鼓里,以为我婆娘肚子里的娃娃是我的,其实啊,哪里来的娃娃啊!”岳七越说越开心,连眼睛里都带了些光亮,“等到日子一到,再抱了个善堂里没人要的小子来,哄得熊察一愣一愣的。 熊察那龟孙子说,家里的婆娘生了个不带把的赔钱货,还是我婆娘能耐,我婆娘就让他把儿子抱回去养,以后跟着他熊大官人,也能读书写字,吃好穿好,不用跟着我岳七,那熊察竟然听进去了,真把儿子抱去,让我婆娘跟我说,儿子没养活,死了! 哎呦,笑死我了! 你们说,那个熊察,是不是个傻子?” 云栖在屏风后面静静听完,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正如穆连潇所料,垂露这颗棋子,是二房早就相中了的,机缘巧合,时间正巧合适,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熊察被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 云栖问完了,起身要走,大汉拱手相送。 岳七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扑上来抱住了大汉的腿:“包子呢?给我包子?” 大汉听了岳七刚才的一番话,膈应得要命,肉包子情愿打狗也不想给这么一个混球,便抬脚一把踢开他:“滚一边去!还想要肉包子!” 岳七不乐意了:“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我们说好了,我把事情交代了,你给我吃的,怎么还反悔了?哎!哎!那位爷,你就让你底下人这么做事的?” 岳七没有见到云栖模样,只听他说话,声音清亮,咬字清楚,便当他是哪家的公子哥了。 “那位爷,你打听熊察的事儿,哎呦……”岳七喘着粗气,道,“您不是想把我弄进衙门里,告我诓了熊察吧? 那位爷,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您这等身份的人跟我计较什么呀? 我这样的小人物,肯定没有得罪过您。 还是说,您跟我做过买卖,我给您介绍的瘦马,您不中意呀? 不中意没事儿,我那儿还有几十个,您慢慢挑,准有个称心如意的。” 云栖才懒得理会他,示意大汉看好他。 大汉一把从地上把人拖起来,跟扔破布似的扔到了墙角:“你收人银子算计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日啊?” 岳七懵了一下。 大汉说的是熊察的事儿,可岳七并不相信,就熊察那等蠢货,还能有人替他撑腰,来寻自个儿的麻烦。 一定是其他生意出了状况了。 他近些日子,做的算计人的行当…… 岳七想起来了,赶忙又大叫:“哎呦喂,小人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认得您呐!我的爷呦!我的姚八爷!出银子的人说得明明白白的,要挑个温柔可人的给您送去,一定要让您一眼相中。 我挑的真是我手上最最温柔的了,您这一个月,不也挺满意的吗? 怎么了,可是那瘦马不上道,露了真脾气,跟您折腾了?我让教养妈妈去说她,怎么能让您不痛快呢! 哎,姚八爷啊,您别撒我的气,我是收人钱财,与人方便,人家想送您个瘦马,怕您不收,这才使了这么个法子的……” 岳七脑袋还挺快,不敢说是有人寻姚八爷麻烦,而是说有人要讨好。 云栖闻,脚步顿了顿:“哪个要讨好我?你知道我是谁?” “您是姚八爷啊,兴安伯府的姚八爷,像您这样的人物,京中要讨好您的人,数不胜数不是?”岳七喊道,“这是一番好意,八爷,您要是真的不喜欢,我给您一个个换,再不行,我再去江南给您挑几个好的来,您放过我吧,我真是……” 云栖紧紧抿住了唇。 若只有熊察一事,等让岳七吃点苦头,他就要让大汉放人了。 可牵扯到了兴安伯府的姚八爷…… 那不是别人,正是晋环的丈夫,平阳侯府的姑爷。 云栖不敢自作主张,他唤了大汉过来,道:“看着他,我回去问问爷。” 章节目录 第620章恐吓 > 云栖抬脚要走,心念一动,到底还是止住了步子。 隔着屏风,他冷冷一笑,道:“京城是个什么地方?王公候伯,这屋里的人的所有手指头加在一块,都数不完。 兴安伯府是世袭罔替,但也就是过过逍遥日子,与京中权贵还能有多少干系? 便是老伯爷出来走动,也不急一些官宦风光了,更何况是姚八? 想讨好人呐,怎么不冲着父兄们去?把手伸到我这儿来了? 岳七,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什么讨好啊,哪个看我不顺眼,在背后想给我整些事情啊?” 岳七打了个哆嗦。 他之前没有与姚八爷打过交道,只远远看过两眼,晓得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云栖常年跟着穆连潇,与京中世家公子多有来往,要学那些公子们说话的口气,还是能有八九分相像的,诓一下岳七这样的市井人恰好够用。 岳七的心肝颤得厉害,他吃了几天的苦头了,头晕眼花,肚子饿得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了这位爷的五指山,不再受折腾了。 他斟酌着道:“瞧您说的…… 是!如今这京城里,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有,宰相门前七品官,宫里的得势太监上大街,都有人拱手唤一声爷。 可那些能跟兴安伯府比吗? 您要说伯府不比以前风光,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 您自问不值得别人讨好,可在不少人眼中,您就是大爷呀,给您送个瘦马,又算得了什么?” 云栖被他这胡搅蛮缠的本事给逗乐了。 一旁的大汉佯装大怒,吼道:“你倒是厉害了!拿个断子绝孙的货色来跟兴安伯府的公子比?” “这不就是一说吗?”岳七赶忙道。 云栖也懒得跟他绕圈子,直截了当问道:“甭管是惹事还是讨好,直说吧,哪个给的银子?” 岳七连连摇头。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他收了银子,岂能把金主的名号报上来。 再说了,那金主来的时候,嘴里说的是讨好,可他岳七眼尖,察观色本事厉害,又怎么会瞧不出来,这瘦马最后是要找事的。 真把金主供出来,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一想,岳七是越发后悔了。 早知道这银子这么烫手,他才不做这笔生意哩。 云栖也料到岳七不肯老老实实的开口,与大汉道:“交给你了,不说实话,就继续这么折腾着。 岳七,不怕跟你说实话,前回也有一个不老实的,挨了这么一回,事情交代了不说,连人都痴傻了。 你这个皮相,弄痴傻了倒也可惜。 你做着瘦马生意,也晓得京中的公子们,有些人兴趣不一般,不如我也给你个机会,把你送去讨好一个,让他救你出来?” 岳七听得毛骨悚然。 他懂,他当然懂! 他做这一行,见过的人多,听说的更多,一回想起来,整个人都泄了气了。 “哎呦我的爷!”岳七手脚并用要爬过来,被大汉挡住了,他急得直叫,“不是我不说实话,而是真的不认识呐!谁要寻你的事儿,还会把身份告诉我这个小人物?我就是收钱办事,多余的一概不知啊!这是真话,全是真话!” 云栖听了这些,转身便走了。 这等要紧的事情,他不敢拖沓,下午时就一一禀了穆连潇。 穆连潇听了亦是诧异不已,他没想到,仅仅是查一查垂露,竟然还查出了这等事儿来。 兴安伯府在京中不算没落,但也不显贵,靠着与各家公候伯府联姻,依旧在这世家圈子里生活,子嗣香火繁盛。 姚八爷是嫡长房,却并非嫡长孙,不高不低,靠着蒙荫在守备司做事,整日里和混日子也差不了多少。 要说他稀里糊涂得罪了人,穆连潇并不会感到奇怪。 “原本这事儿不值得爷上心,”云栖低声道,“兴安伯府跟咱们府上不亲近,姚八爷如何,也无需爷操心。只是他偏偏就是平阳侯府的姑爷,他如今置了一个外室,奴才琢磨着……” 穆连潇微微点了点头:“先看着他。” 云栖应下。 穆连潇回到韶熙园时,允哥儿刚刚睡醒,半睁着眼睛。 允哥儿比延哥儿小时候爱睡多了,整日里都不肯看看父母,连哭闹的时候都紧紧闭着眼。 穆连潇见他醒了,顾不上旁的,先抱过来逗了会儿,直到允哥儿又闭着眼睛睡了,这才交还给垂露。 夫妻两人有话要说,便先把伺候的人手都打发了。 杜云萝歪在引枕上,杏眸含笑,道:“什么要紧事儿,刚刚对着儿子还乐得合不拢嘴,这会儿就苦大仇深起来了?” 穆连潇忍俊不禁,抬手按了按眉心:“一马平川,哪里苦大仇深了?” 杜云萝抿唇直笑。 “熊察的事情打听明白了。”穆连潇不疾不徐道。 他只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至于云栖和手下那些人是怎么对付岳七的,那些细节,他才不会说出来脏了杜云萝的耳朵。 杜云萝听完,不知不觉间,自个儿就皱了眉头,直到穆连潇的指腹轻轻揉着她的眉心,才稍稍舒展开。 “生气,听着真叫人生气。”杜云萝撅着嘴,道。 证实事情如他们夫妻所料,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 原来从一年半以前,穆元谋就在安排了,这么算起来,也就是他们和穆连康夫妻回到京城的时候,二房就在谋划了。 除了垂露,穆元谋手中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棋子? 垂露惦念着陆氏的恩情,不肯全然倒向穆元谋,谁又能说,每一个做了棋子的人,都不肯为穆元谋所用? 垂露的这段婚事,最终都会破裂,只是这一回时机合适,恰好能给允哥儿当奶娘。 “那熊察也是个蠢的。”杜云萝撇了撇嘴。 连外室到底有没有怀孕,生养的孩子是不是自个儿的,这都弄不明白,不就是愚不可及吗? 那样的蠢人,原本也就配不上垂露这样的聪明人。 只是,不配归不配,以这样的方式改变垂露的命运,委实太可恶了些。 “这事儿我晚些告诉垂露吧。”杜云萝叹道。 章节目录 第621章风格 > 章节内容已经替换。 ------------------------------------------------ 杜云萝认为,这些事情还是应该让垂露知道的。 垂露有资格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况且,她要是明白了穆元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杜云萝想,垂露肯定是更加不愿意为穆元谋卖命了。 穆连潇轻轻按压着杜云萝柔软的掌心,道:“你看着来。只是这儿还有一桩事……” 杜云萝闻挑眉,好奇道:“什么事儿?” “岳七把云栖错人为兴安伯府的姚八,说了有人给了他银子,让他给姚八送了个瘦马。”穆连潇说完,不由清了清嗓子,瘦马这样的,他原本也不愿意说给杜云萝听的。 杜云萝面露疑惑。 她当然晓得兴安伯府的姚八是谁,那是晋环的丈夫。 京中权贵公子,有正人君子,自然也有纨绔子弟,养个外室,并不是多罕见的事情。 就像晋尚,在成婚之前,就已经养起了外室。 若说是姚八得罪了人,有人要寻姚八麻烦…… 这是其中一个可能,但在杜云萝心中,另一个可能性是占了上风的。 去年晋尚灵堂里,晋环寻穆连慧的事儿,穆连慧骂晋环的话,杜云萝依旧萦绕在耳。 以穆连慧的性子,前世的她是不肯吃这种哑巴亏的,肯定锱铢必较,今生却未必,穆连慧也是两世为人,对于晋环这样莫名之人,穆连慧恐怕懒得理会。 只是,穆连慧与平阳侯府的牵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她想要归家,必须要让平阳侯府退让。 杜云萝曾经猜度过穆连慧的心思,觉得她可能会在晋环身上做些文章,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况且,清明时平阳侯府里又生出了些念头,想从族中过继一个儿子给穆连慧抚养,虽然是叫定远侯府拖住了,可谁知道又能拖到什么时候? “侯爷回来与我说,看来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杜云萝抿唇,道,“你也是觉得,乡君会做这种事情吧?” 穆连潇垂眸点头。 虽无证据,可穆连潇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事儿与穆连慧脱不了干系。 他其实并不了解穆连慧,只是从穆连慧素来做事的风格来判断的。 当年望梅园里,无论是误导他大红色的雪褂子,还是算计李栾,不肯嫁去瑞王府,到后来在围场,不动声色地就对雪衣下手,穆连慧做事一直都是那样,绕一个圈子,成与不成,都不是直截了当的。 便是事后琢磨出来与穆连慧脱不了干系,却也拿捏不到实证,亦或是无心之举一般。 送瘦马给姚八养,确实像穆连慧会做的事儿。 “若真是乡君,那后头的事情……”杜云萝喃喃,话一出口,不由就打了个寒颤。 穆连慧会要了姚八的命! 只有姚八和那外室死在了一起,让晋环做了寡妇,才能逼着平阳侯府拿主意。 以晋环那等性格,是断不会乖乖留在兴安伯府的,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会想归家。 平阳侯府要接晋环回来,就只能把穆连慧送还定远侯府,来堵住京中的悠悠之口。 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晋环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出归家的念头,穆连慧也会有法子勾得她动心的。 杜云萝回想起清明之时,她说穆连慧不会坐以待毙,看来,还真的是说中了。 “其实,也不能说肯定就是乡君做的,”杜云萝皱着眉头,沉吟道,“姚八未必没有其他仇家。” 穆连潇的喉头滚了滚:“你的意思是,去问一问大姐?” 杜云萝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问了又如何?她可不愿意我们插手她的事情。” 况且,反过来说,杜云萝也不想去掺合穆连慧的事儿。 穆连慧能不能归家,全看她自己的本事,杜云萝不会阻拦也不会助力。 这事儿就此说完了,往后如何,看穆连慧的造化。 那个岳七,留上一两日之后,就打发他去江南选些瘦马,等他回来的时候,也就有结果了。 至于姚八的命…… 各人自有因果,不该是穆连潇与杜云萝去管的了。 翌日,杜云萝留了垂露说话。 垂露听了所有的事情,怔怔在椅子上坐了许久,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几天,她也回头去分析过,晓得和离的事情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她以为自己看明白了,想透彻了,可真的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依旧像是被挖了一个大窟窿一般。 明明是六月里,却冷得她瑟瑟发抖。 “都说商贾精明,熊察做生意还是有些本事的,做人怎么就这么糊涂?”垂露自嘲一般笑了起来,眼中全是泪水,“他一根筋,全听他母亲的话,这也就罢了,谁叫是寡母带出来的长子呢?只是奴婢没想到,他在其他事情上,竟然能笨成这样! 也好也好,那样愚笨的男人,奴婢早日脱离了苦海,也好过与他纠缠一生。 他要信那有夫之妇,去养一个跟他没半点关系的儿子,也是他的事儿了。” 垂露说完,抬手擦拭脸上泪水,站起身来,跪下给杜云萝磕了一个头:“夫人据实相告,奴婢感激不尽。” 杜云萝唤了她起来,道:“你也说了那是苦海,往后该如何过日子,是你要琢磨的。” “奴婢还能怎么过呀?”垂露挤出笑容来,道,“照顾好哥儿,多攒些银子给家里父母兄嫂,给奴婢的姐儿,奴婢好好做事,也不用再看什么脸色,自是比在熊家受那份窝囊气强多了。” 杜云萝见她通透,也就不再多提了。 外头传来洪金宝家的的声音。 杜云萝请了她进来。 洪金宝家的看了一眼哭过的垂露,又垂下头,道:“夫人,瑞王府递了折子来,世子妃下午过府来给郡主送催生包。” 杜云萝一怔。 南妍县主亲自来? 转念一想,这也说得过去。 催生包都是由娘家嫂嫂送来的,庄珂是顺王唯一的女儿,要说嫂嫂,就是几位皇子妃、亲王世子妃了。 其中身份合适,与定远侯府关系好的,正是南妍县主。 杜云萝月子里不能出去相迎,便让洪金宝家的先去各处报信,候着南妍县主到访。 章节目录 第622章美梦 > 夏日午后的知了扰人。 允哥儿浑然不觉,睡得睁不开眼。 杜云萝睡不着,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锦蕊坐在床边,手中一把蒲扇,一面摇着,一面道:“延哥儿一直想去树上寻知了,彭娘子怕他中暍,抱他回屋里歇午觉去了。” 杜云萝抿唇浅笑:“延哥儿是个闲不住的。” “可不是,”锦蕊嘻嘻一笑,又道,“刚刚前头来报信,说是世子妃已经到了门口了,奴婢估摸着,这会儿应当是到兰语院了。” 杜云萝闻,微微启开眸子,瞄了一眼西洋钟。 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也难为南妍县主走一趟。 杜云萝半梦半醒,睡了不知道多久,被外头隐约的说话声给吵醒了。 “谁来了?”杜云萝抬声问道。 很快,锦蕊从插屏另一头绕过来,福身道:“世子妃过来看您了。” 杜云萝想坐起来稍稍梳理一番,南妍已经笑盈盈进来了。 “我从郡主那儿出来,想着来你这里看看,”南妍县主笑语嫣然,“她们说你睡着,我原是要走了的,却还是把你吵醒了。” 杜云萝含笑道:“不过是夏日午后无趣,闭着眼睛歇着罢了。” 南妍县主的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衬得她肌肤莹白清润,脸颊微红,气色极好。 杜云萝上下打量着,不由笑出了声:“我看你如今的精神气,似是比在闺中时还好了许多。” 嫁了人的女子,从面色上,就能知道她过得如何。 杜云萝这句话,分明是在笑话南妍县主与李栾关系和睦。 南妍县主听得明明白白,也不羞恼,漆黑的眸子在杜云萝身上一转:“彼此彼此。” 相视一笑。 南妍抱了抱允哥儿,她笑得温柔,即便允哥儿只顾睡觉不理睬人,南妍都很欢喜。 “做了母亲之后,看见这些小东西,我是越发不舍得放下了。”南妍笑着道,“刚刚在郡主那里见了两个孩子,当真是可爱极了,整日里对着这些孩子,怎么能不高兴呢。” 杜云萝见她似是话里有话的样子,便让垂露抱了孩子出去,里头没有留人,只让锦蕊守住了房门。 南妍县主沉默片刻,抿了抿唇:“你我都是在走独木桥,你看似走完了,我这儿……” 杜云萝的心里咯噔一声。 她其实也没有走完,谁知道穆元谋最后又会闹出什么动静来,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把自己的日子过稳当了。 至于南妍县主,离前世皇太后薨逝还有差不多三年。 “人心不足蛇吞象。”南妍县主的声音有些发沉。 杜云萝在南妍县主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再往深处去,是幽深的看不穿的眼底。 这句话,指的是瑞王李享,是世子李栾,还是…… “我从前以为,死过一回的人是最透彻的,想要的也是最简单的,”南妍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几分无奈几分自嘲,“我能有如今的生活,已经足够感激,可有时候吧,我又会想,我能不能争到更好的。 当然不是那等要掉脑袋的不该有的念头,如今的地位,已经足够了。 我看着我们爷,看着姐儿的时候,我就会想,为什么这样舒坦平顺的日子就不能一直一直过下去呢? 对,我依旧不在乎陪他守几十年皇陵,我甘之如饴,可……” 说到了最后,南妍长长叹了一口气。 将心比心,杜云萝很明白南妍县主的心情。 想要更好的,这有什么不对? 今生杜云萝选择义无反顾嫁给穆连潇,若真的躲不过二房的暗箭,亦或是胜不过战场的明枪,杜云萝也愿意赌一把,与心上人在一块,哪怕只有数月数年。 但能长相厮守,携手赴老,不是更好? 对于南妍来说,皇陵她不怕,可若是能没有李享谋反、李栾弑父的惨事,一家人在京中平安度日,是她现在的美梦。 南妍县主见杜云萝一未发,她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笑得苦涩:“昌平伯府没了,斩了瑞王的一只臂膀,这让我看到了希望,一旦升腾起了希望,就怎么也压抑不住了。 我如今矛盾得很,有些事,或许我应该告诉你,然后让定远侯把瑞王的棋子一颗颗拔起来,就像拔掉昌平伯一样,没有了那些助力,三年后,也许瑞王不会打一场没有一丝一毫胜算的仗; 可我又会想,上苍已经给了我够多了,若我执意要的更多,执意要扭转我们爷的命运,也许我连陪他皇陵一生的可能都没有了,我今天所拥有的,会一并失去。” 南妍县主话音未落,眼眶已经通红一片。 这些念头萦绕在她心中已经有些时日了,整天翻来覆去,叫她犹豫踟蹰,想赌,又不敢赌。 杜云萝见她如此,心里也酸得慌。 正因为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才会捧在掌心,置于胸口,小心翼翼地就怕损坏。 “县主……”杜云萝幽幽道,“前生瑞王就无胜算,他仓促起兵,最后…… 你我都知道,反军围了京师,是诚王父子单骑杀出,领京畿兵马、各州府官兵,把反军困在中间,瑞世子见破局无望,弑父投降。 只是,若无诚王父子杀出,你觉得瑞王有几成胜算? 前世真的兵戎相见,瑞世子领兵上征,一旦兵败,你就算是死在了公主府前,乡君死在慈宁宫里,都保不住世子的命。 今生亦是如此,你可以让瑞世子严加防范诚王父子出京,但战场无眼,倘若那两位出点状况,以圣上对诚王的偏爱,瑞王兵败之时…… 昌平伯府已经倒了,现在的瑞王能胜吗?” 南妍县主清亮的眸子里氤氲了一层水光,即便含泪,她还是努力想笑出来:“我如何不知?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没有胜算。 我是做好了他兵败的准备的,只是,就像我告诉你的,我更愿意他不起兵…… 来的时候,我想着的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刚刚抱着允哥儿,我又迟疑了。 我也想给我们爷生个儿子,以后能留在身边的,而不是困在宫中。 也许,我还是应该赌一把,若是输了,我就不能陪他皇陵终老了……” 章节目录 第623章惴惴求月票 > 南妍县主深吸了一口气,把眼中所有的泪水都忍住了。 她站起身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踱了两圈,脚步沉沉,一如她的心情,良久才又慢慢坐下。 杜云萝没有催促她,南妍县主想说,自然会说出来。 毕竟,是拿南妍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去赌,换作是谁,都不能坦然处之,她如此犹豫,亦是人之常情。 南妍垂着眼帘,她平缓了一下呼吸,再睁开眼睛时,眸中的水雾已经消散,多了几分坚定。 “瑞王有不少棋子,安插在了蜀地。”南妍县主道。 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她清楚,这是实情。 圣上对山高皇帝远的蜀地起了防备之心,让穆连潇都走过一趟,只是这一些,应该是瞒着京中耳目的。 杜云萝也说不上那一次出行,会不会被瑞王府所察觉。 只是在圣上心中,他忌惮的还是那些所谓的“封疆大吏”,他会审视瑞王,却没有真真正正的防备瑞王的起兵谋反。 “县主是怎么知道的?”杜云萝低声询问。 按说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情,即便南妍嫁给了李栾,李栾也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南妍的。 南妍县主抿唇,淡淡一笑:“我们爷身边有一个姓孟的妾室,颇受信任,平日里也经常出入书房。 我注意她,当然不是因为拈酸吃醋。 我是宫里长大的,又嫁了亲王世子,为了个妾室动气,委实跟自个儿过不去。 只是,我看得出来,我们爷对她,并不是那种男女感情,他喜欢谁,不喜欢谁,我还是看得懂的。 这样一个不受他喜欢却能得信任、甚至出入书房的妾室,我想,肯定是有其他缘由的。 她说她是江南人,瞧着倒是小巧玲珑的,有一回她娘家表兄来寻他,我正好从宫里回来,在府门外就遇见了那个男人。 我认得他,他是蜀地人,前世我见过他两回,他是瑞王与蜀地之间的联系之人。” 杜云萝微微颔首:“你知道蜀地是哪些人在背后支持着瑞王吗?” 南妍县主冷冷一笑,理了理散落的额发:“邳城刘家,姜城涂家,这两家是我有一回偷听来的,跑不了,余下的应当还有几家,是我猜的,做不得准。” 南妍又报了四家名号。 “除了蜀地……”杜云萝又问。 南妍颔首:“除了蜀地的,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对了,驻守蜀地岳城防备南疆外族的冯将军,他是瑞王的人。” 杜云萝一一记在了心里,道:“这些事,我会琢磨着与侯爷说一说,只是你知道的,我们两人重活一朝,我们清楚的事儿,旁人并不清楚,我这口也不好开,我会转弯抹角地透一些。” 前世之事,杜云萝是告诉了穆连潇,但这一点,也许是私心,她并不愿意与南妍分享。 昌平伯未死的讯息,杜云萝也一并瞒下。 南妍县主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懂得其中要害,那等惊世骇俗的事儿,不是光有勇气就能说出口的。云萝,若只凭勇气,我也恨不能告诉我们爷,只求他今生莫要再走上不归路。” 这话题再说下去,实在是太过沉重。 南妍县主苦苦一笑,没有再提。 两人说了会子京中的趣闻,南妍县主便起身告辞。 “我下回过来,应当是郡主的这一胎洗三的时候,你那时也不用躺在床上了,我们好好说说话。” 杜云萝让洪金宝家的送了南妍县主出去,自个儿靠在引枕上,细细思量着南妍带给她的消息。 这些年,即便平日里见面的机会不多,杜云萝对南妍县主都颇有好感。 重生之事,是她难以启齿的秘密。 沉甸甸地压在心中,唯有和南妍县主一道,彼此之间,才能稍稍谈论一番前世今生。 她们两个,算得上是同路人。 今天南妍县主与她说的话,杜云萝都能理解,却多少有一丝忐忑。 南妍县主固然是能接受李栾兵败,可若是瑞王府能有一丝胜算,南妍会如何选择? 真心托付出去的女子,聪明如南妍,会不会也犯了糊涂? 杜云萝说不好,也情愿是自己的小人之心。 毕竟,无论是对定远侯府,还是对杜家,圣上稳稳当当把皇位传到太子手中,才是最有利的。 杜公甫做过太子太傅,如今又经常入宫给皇太孙讲课,杜家是明明白白的******,定远侯府亦是一门忠烈,今上勤政爱民,侯府又怎么会跟着瑞王府为非作恶。 杜云萝的心里乱得厉害,这些事儿,她要仔细与穆连潇说一说。 不,是让穆连潇来给她说一说。 惴惴不安等到了掌灯时分,穆连潇进来的时候,杜云萝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探出了床沿。 穆连潇被她唬了一跳,赶紧过来扶她:“好好躺着,当心摔了。” 杜云萝依着他的胸膛,道:“有事儿与你说。” 穆连潇坐在床边,静静听了杜云萝的讲述。 “她是真的想要拔光了瑞王的羽翼,让瑞王不能起兵,还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杜云萝沉声问道。 穆连潇的下颚绷得紧紧的。 他知道杜云萝的意思。 要是瑞王府察觉到了他去年时去的不是江南,而是蜀地,那么把极有可能已经曝光的邳城刘家扔出来做棋子,再真真假假掺合上一些不肯为瑞王所用的世家,圣上一棒子打下去,损得也不紧紧是他瑞王了。 撇开那些世家不说,手握兵权的岳城守将冯将军,到底是忠是反,也要好好琢磨一番。 穆连潇揉了揉眉心,见杜云萝苦大仇深,他反倒是笑了起来。 “你呀,”穆连潇捏了捏杜云萝的鼻尖,道,“总与你说,月子里不要这般操心。 瑞世子妃的性子,你肯定比我清楚,她是真投诚还是假意,我猜不透,你也许能想明白。 只是,圣上那儿,我总不能说是瑞世子妃偷听来的吧? 要让圣上相信谁是忠臣,谁有反心,靠的是实证。 那些世家也好,冯将军也罢,费些心思摸一摸底。” 这话实诚,杜云萝听得在理,缓缓点了头。 她想,她也该仔细思量思量,她眼中的南妍县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飞蛾扑火不假,可会不会助纣为虐? 章节目录 第624章中元 > 庄珂是第三胎,她之前生养过两个,这一次,期待远胜于担忧。 慈宁宫里指过来的两位嬷嬷在七月中旬时住进了兰语院。 徐氏特特让人收拾了跨院。 中元节一道,后院里遥遥能听见前头校场做道场的声音。 两位嬷嬷站在庑廊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交换了一个眼神,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们是宫里的老人了,当年也见过庄贵妃和顺王李宪,这几年也伺候着皇太后诵经茹素。 皇太后去国宁寺摆道场的排场,远远胜过定远侯府在府中办的,可也许是这一门鲜血铸就的忠烈,听得让人心中沉甸甸的。 庄珂从屋里出来,朝两位嬷嬷浅浅一笑。 “嬷嬷们在听佛音?”庄珂问道。 圆脸的来嬷嬷颔首:“是啊。郡主要走动走动?” 庄珂点头:“听嬷嬷们的话,不好总躺着。” 来嬷嬷抿唇,笑容温和。 她们是被指来伺候庄珂生产的,慈宁宫里要她们务必伺候好,直到出了月子再进宫复命。 作为底下人,最担心的就是庄珂不听她们的,或是不好相处,叫她们便是有通身的道理本事都用不上。 好在,庄珂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 来嬷嬷上前扶住了庄珂,低眉顺目说着适当走动的好处,末了又道:“奴婢记得,郡主是信三清的吧?” “是啊,我随了父亲,父亲随了祖母。”庄珂道。 来嬷嬷抬眸看了一眼天际,眯了眯眼睛:“庄贵妃娘娘,奴婢进宫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宫女,到不了贵妃娘娘跟前,只远远的见过贵妃娘娘几面,听姑姑嬷嬷们说过,贵妃娘娘性情柔和,最好说话了……” 这些日子,两位嬷嬷会和庄珂说一说庄贵妃,说一说顺王,即便是道听途说的居多,对于庄珂而,新奇之余,更多的是感慨。 她也想了解她的亲人们,即便祖母和父亲如今都不在了。 今儿个云厚,风迎面拂来,没有那么闷热。 庄珂琢磨着,走了一趟柏节堂,想陪吴老太君说了会子话。 刚刚迈进柏节堂,空气之中就有一股子药味。 庄珂微微一怔。 正屋前的秋叶一眼瞧见了她,匆匆小跑着过来,福身道:“大奶奶来看望老太君的?老太君上午诵经,有些乏了,就要奴婢们准备些补气的汤药。屋里头,老太君才用了药歇下,院子里味道大,大奶奶还是先回去,免得冲到了。” 庄珂闻,抬眸看向正屋。 窗户紧闭,窥不到里头情景。 “祖母身子有没有大碍?”庄珂问道。 秋叶摇了摇头,笑道:“您只管放心,老太君只是疲乏了,歇两日就缓过来了。” 庄珂见此,颔首道:“你跟祖母说一声,我先回去了,晚些等我们爷回来,我让他来看看祖母。” 秋叶应了,送了庄珂出了柏节堂,这才转了身。 再回到柏节堂里时,秋叶的面上多了几分沉重,收在袖口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 屋里头,吴老太君躺在罗汉床上,面色灰白。 单嬷嬷坐在一旁,眉心的褶子皱得厉害,看向吴老太君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担忧。 吴老太君的身子骨算不上好,应该说,从正月里单嬷嬷把从练氏和穆连慧那儿偷听来的真相告诉吴老太君开始,老太君就…… 这是心病。 本来就上了年纪,心中还压了这么重的痛苦,换作是谁,都会挨不住的。 单嬷嬷甚至有些后悔,也许那些话,她不该告诉老太君的,那样,也许老太君的身体不会垮得这么厉害。 可是,那些都是要紧事,是天大的事儿。 单嬷嬷太晓得吴老太君的脾气了,她伺候了老太君一辈子,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隐瞒下? 瞒了就是背叛,瞒下了,等吴老太君百年之时,她还有什么脸面给老太君守灵上香? 她一五一十都说了,吴老太君看似是抗住了,只是内心里,不可能没有丝毫波澜。 平日里在晚辈们跟前,吴老太君掩饰得很好,她依旧能吃能睡能笑,进宫里给皇太后磕头也毫不含糊,但背着人的时候,她疲惫不堪。 今日里,吴老太君又吐血了。 前回清明之时,吴老太君就吐了一口血。 这一回中元,吴老太君念叨着老侯爷,念叨着穆元策几兄弟,又是一口通红的鲜血,吓得单嬷嬷双脚都打颤。 医婆来的方子,吴老太君一直在用。 只不过,吴老太君和单嬷嬷都心知肚明,年纪大了,也就这样了。 老太君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 睡得并不踏实的吴老太君缓缓睁开了眼睛,哑声道:“阿单,什么时辰了?” “还早,离大太太过来,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您再睡一会儿。”单嬷嬷挤出笑容,道。 “记得通风,别叫元策媳妇闻到药味。”吴老太君闭着眼睛道。 单嬷嬷苦笑:“刚才大奶奶过来,秋叶与她说,您累着了,用了些补药,大奶奶说,晚些大爷过来看您。老太君,屋里药味叫大太太闻出来也不要紧,您是太累了。” 吴老太君笑得颇为无奈:“也好。” 平阳侯府里,穆连慧难得出了院子。 府中中元做法事,她身为晋尚的妻子,再是不愿意,都要来上香祭拜。 往后的路不管怎么走,这三年间,她不能叫平阳侯府挑出大过错来,连祭祀都不参加,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平阳侯夫人看着一身素服的穆连慧,淡淡道:“族里送来了两个孩子,尚哥儿媳妇,你等下见一见。” 穆连慧的眉头皱了起来。 平阳侯夫人等不到穆连慧的回应,世子夫人已经使人去把孩子带过来了。 穆连慧见她们婆媳这般逼迫样子,原本想拂袖而去,转眸瞥见桌上灵牌,她冷冷一笑。 蹲在火盆前,穆连慧一面往里头添着纸钱,一面道:“爷,您的祖母说,您托梦与她,说想要续个香火。 今日中元,我想您也一定能听见我说话,您要不要续,您给我个准话? 我就等在这儿,等着您亲口告诉我,我也好依了您的心思办事。” 平阳侯夫人与世子夫人的面色俱是一白。 章节目录 第625章意外 > 章节已经替换。 ------------------------------ 穆连慧说得好听,只是这话中满满都是嘲讽意思,在场的人听得明明白白。 平阳侯夫人的脸拉得老长。 平阳侯世子夫人咬着后槽牙,道:“尚哥儿媳妇,你的意思是,老夫人诓你的?” 穆连慧连头都没有抬,继续往火盆里添纸。 白色的纸钱扔进去,火舌一裹,霎时间烧了个干净。 火星子直冒,映红了穆连慧的半边脸庞,熏出了一层汗珠子。 穆连慧没有抬手擦拭,仿若那些汗水不存在,亦把世子夫人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世子夫人还想说些什么,被平阳侯夫人拦住了。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 很快,两个孩子被带了过来。 穆连慧并未起身,只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不过是两个四五岁的小娃儿,穿得也算干净整齐,模样算不得讨喜,却也端正。 “都是族里的孩子,说话口齿清楚,刚刚能念几句三字经,我瞧着也算聪慧,往后……”平阳侯夫人絮絮道。 穆连慧低垂着头,看着火盆里的纸钱残渣,平阳侯夫人的话,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 等平阳侯夫人说完,穆连慧才慢悠悠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直视老夫人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这两个呀,刚才爷与我说了,他都不喜欢。” 平阳侯夫人的眸子倏然一紧。 “你!”世子夫人难以置信地指着穆连慧,眼眶通红,“你怎能如此!尚哥儿何时与你说的?你不喜欢,就硬往尚哥儿头上推?” “母亲这话说得就不得体了。”穆连慧面无表情,无喜无悲,“爷就在我耳边说的,母亲没有听见,一会儿也可以问问爷,他到底是怎么跟我说的。” 平阳侯夫人胸口起伏,死死拽紧了世子夫人的手,瞪着眼珠子道:“你真的听见了?你对天发誓你听见了?” 穆连慧勾了勾唇角,笑容讥讽:“发誓?我没发过毒誓,不晓得要如何说,不如祖母起个头,您说您梦见了爷托梦,我就说我听见了爷传话。” 饶是平阳侯夫人一直隐忍着,听了这番话,都恨不能把手中的拐杖朝穆连慧身上打去。 “老婆子我这把岁数了,要拿这等事诓你?你是我平阳侯府的媳妇,这事儿说到宫里去,我都不理亏。”平阳侯夫人咬牙道。 穆连慧唇角的嘲弄更深:“我也没诓您,这两个孩子,爷说了不喜欢了,您就算是去慈宁宫里告我的不是,我也不理亏。何况,就这么点小事儿,您去慈宁宫里说道?” 平阳侯夫人倒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穆连慧咬死了听见晋尚传话,她还能如何? 深深匀了匀呼吸,平阳侯夫人才道:“尚哥儿既然在,你不如再问问他,他喜欢什么样儿的。” 穆连慧挑眉,背着手装模作样站了会儿,这才不疾不徐走出了几步,半侧着身子道:“爷说了,现在族里生下来的儿子里头,他一个都不喜欢,叫族里那些人省省吧,可别再瞎折腾,一心想把儿子送进府里来养,想占了爷这一支留下来的好处。什么时候添了个他满意的,他会告诉我的。” 平阳侯夫人的面色煞白。 穆连慧再不理会那群人,直接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她重生过一回,即便是在远离京城的皇陵,可杜云萝过继孩子会发生些什么,她心知肚明。 穆连慧更清楚,族中为了选出这个孩子来,是煞费苦心的。 其中利益纠结,不是三两语就说得清的。 作为父母,是狠着心把孩子送进了府里,会有不舍,会有心痛,可对于他们那一房来说,得到的好处还会少吗? 襁褓中过继的孩子长大了,都牵挂生身父母,更何况四五岁的孩子? 前世的定远侯府,练氏拿捏了长房的一切,穆令冉想补贴生父生母也有限,可平阳侯府…… 穆连慧不认为世子夫人会“苛责”过继来的孩子。 虽然穆连慧也看不上晋尚留下来的什么房产田产铺面,在她的心中,这些身外之物,比不过她的自由和追求。 她不稀罕,族里肯定是稀罕的,今天的这两个孩子,谁知道是怎么挑的呢…… 穆连慧歪在榻子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隐约听见外头有说话声,穆连慧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抓起引枕,不轻不重砸在了窗棂上。 咚的一声。 外头的人被唬了一跳。 临珂从外头白着脸进来,捡起了地上的引枕,拍去了上头灰尘,重新摆回了榻子上。 “乡君醒了?” “什么时辰了?” 临珂小心翼翼答道:“才过了未正。” “哦?还不到申时?”穆连慧抬手拍了拍额头,“你不是回家里上香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临珂闻,脖颈发麻道:“没什么事儿,上了香就回来了。” 穆连慧抬脚就把刚刚才放回榻子上的引枕被踢到了地下:“你跟了我几年了?” 临珂噗通归来。 前世今生,临珂跟了穆连慧太多年了,到底有事没事,穆连慧撇一眼就清楚了,根本瞒不过的。 临珂硬着头皮,哆哆嗦嗦道:“胭脂胡同里的那两位,只怕这会儿吵起来了?” 穆连慧一怔,翻身坐了起来:“谁给那个蠢货通风报信了?” 蠢货说的是晋环。 临珂连连摇头:“不是的,是那匹瘦马和姑爷会吵起来。” 穆连慧眉梢一挑:“不正是蜜里调油吗?” 临珂双手在脸上用力搓了搓,既然说到这一步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一五一十道:“出了些意外,那瘦马想跟相好的远离京城,正好叫姑爷给堵住了……” “她还有个相好的?”穆连慧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牙子怎么办事的?你们又是怎么办事的?” 临珂委屈得一塌糊涂:“不怪奴婢们呐,实在是那个人牙子,他、他不见了!他失踪了有些时日了,那瘦马以为脱了苦海,就想远走高飞。” “不见了?”穆连慧指着临珂,咬牙道,“别东一句西一句的,从头到脚,细细给我说一遍!” 章节目录 第626章天真 > 临珂跪在榻子前,垂着眸子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缓缓又抬起了眼帘。 这一惊一乍之间,她已经清明了许多,不再是起初那般焦虑急切。 她伺候穆连慧多年,深知主子的性情。 穆连慧要求的,是从头到脚细细说一遍。 临珂也是如此做的,从今日出门,到遇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事无巨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至于哪些是要紧的,哪些其实根本没有用处,这不是临珂需要去分辨的,那是穆连慧要做的事情。 主子就是主子。 穆连慧看事情的想法和思路,原本也不是临珂弄的明白的,她又何必班门弄斧,替穆连慧做决断。 临珂说得很慢,绞尽脑汁把她记得的细节一一明。 依着临珂的说法,她是在城门口正好瞧见了姚八身边的小厮匆匆赶到,把一女子请上了轿子,又把一男子五花大绑着塞入了另一顶轿子,一并送走了。 临珂是认得那小厮的,也见过瘦马,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此状况,临珂晓得事情怕是不对,便塞了些铜板给了在不远处摆茶摊的老妪,打听了经过。 老妪一脸不屑,这状况还用得着细说?就是小货与相好的要离京,叫人在城门口拦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京中哪位公子又做了王八了。 穆连慧耐心听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扶手,啐了一口:“也是个愚的!” “可不是……”临珂缩了缩脖子。 那个瘦马,就是个愚不可及的。 她是人牙子养的瘦马,被授意接近姚八,让姚八养了起来。 两厢交接,人牙子自个儿是不出面的,使人送上契书,收下银子,事情也就办妥了。 一个没有户籍的女人,想混出城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约是姚八对她温柔,她稀里糊涂地以为姚八是个好拿捏的,她真正害怕的是人牙子岳七,岳七失踪,管不上她了,她天真的认为,自个儿能自由了。 今儿个是中元节,出入城门的百姓络绎不绝,那瘦马想趁机蒙混过去,却失败了。 “守军认得那瘦马,就拦住了,转头使人给姑爷报信。”临珂低声道。 穆连慧撇了撇嘴。 姚八在守备司做事,在城门守军里有几个相熟的,也不稀奇。 这一次,也是瘦马运气太糟,正好撞到个认得她的人手里,若不然,兴许守军一个不查,就让她混出去了。 “人牙子失踪了,又是怎么一回事?”穆连慧问道。 临珂吞了口唾沫:“奴婢一见事情出了问题,赶紧让人去寻人牙子,打听了才晓得,好久不见那人影子了。听说他婆娘都搬离了原来的住处,夫妻两人都没了踪影,又去问了京中同行,说是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过了。” 穆连慧恨恨咬牙。 临珂壮着胆子,道:“乡君,这事儿一出,早晚会传到兴安伯府上,姑奶奶听闻了,肯定会闹起来,他们闹他们的,不正合了您的意吗?” 穆连慧白了临珂一眼:“你懂什么?人牙子的事儿,去查个清清楚楚!” 临珂怯怯退下。 穆连慧把自己往榻子上一摔,眼底阴郁一片。 她给姚八布这么一个美人局,自然是要让晋环、姚八和那瘦马闹起来的,可却不是现在,依穆连慧的计划,起码还要一年甚至两年。 时间拖得越长,以后有心人查访起来,线索也就越少。 如今就曝了光,离她给姚八送瘦马才堪堪三个月,委实太短了。 若走漏了风声,晋环即便倒霉,她也惹了一身麻烦,往后如何,越发不好计算了。 得不偿失! 穆连慧牙痒痒的。 临珂退回到外头,今日太阳不大,七月半却冷得她直哆嗦。 她刚从府外回来,不合适再领对牌出府,这事情就交给了叶嬷嬷。 叶嬷嬷心领神会,圆胖的身子赶出了一身热汗,这才到了临珂家里,去寻临珂的哥哥袁大郎说话。 袁大郎蹲在院子里,一脸忐忑。 叶嬷嬷催道:“大郎,我也好,你妹妹也好,都是乡君跟前当差的,把乡君的事情办砸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你现在也别琢磨来琢磨去了,就给我个实话,那人牙子你从哪儿找来的?怎么就那么不堪用呢!” 袁大郎苦着一张脸,道:“妈妈,我也不说虚的,让我找人牙子,我哪儿认得什么做瘦马生意的人牙子?那个岳七,是、是从清涧那儿问来的,清涧说这人手上有些瘦马,让我去寻他。” “清涧?以前四爷身边的?”叶嬷嬷奇道。 袁大郎连连点头:“是啊,就因为他伺候四爷,我妹妹又跟着乡君,我才和他稍稍熟悉一些。” 叶嬷嬷还想多问,袁大郎一头雾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好作罢,转身去找清涧。 清涧也被问得莫名其妙:“那个人牙子岳七?妈妈,我都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前回办完了事儿,我就不与他往来了,免得叫人看见。” “你办的是什么事儿?”叶嬷嬷追问。 清涧办的自然是让岳七找个有夫之妇送给熊察的事儿,只是这一桩不能到处张扬,他摸着鼻子笑了笑。 叶嬷嬷急得要命,扬手在清涧后背一拍:“总归是二房的事儿,乡君难道还能给你们捅出去了?说句不好听的,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你瞒我有什么好瞒的。” “妈妈去了平阳侯府,脾气越发厉害了。”清涧嘀咕了一声,到底没有再瞒,附耳与叶嬷嬷说了。 叶嬷嬷听完,只觉得脑海里噼里啪啦地炸了炮仗,没再管清涧,摇摇晃晃回了平阳侯府。 临珂见叶嬷嬷回来,赶紧过来,扶住了她:“妈妈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叶嬷嬷抬手一拍脑门子,喃道:“咱们定远侯府里,侯夫人是五月末生的允哥儿吧?奶娘是六月初进府的?” “是啊,”临珂点头,“前次您回府里看望家里人,回来时不还跟我说这事儿吗?说稀奇了,三个奶娘都瞧不上,最后选了个和离归家的……” “这么一算,岂不就是一个月多一点吗?”叶嬷嬷脚下发软,颤声道,“你说,怎么就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章节目录 第627章破绽求月票 > 临珂听得稀里糊涂的,奇道:“这事儿怎么还和允哥儿的奶娘有了牵连?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嬷嬷两腿打颤,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们去乡君跟前说,临珂啊,我要是在这里跟你说一遍,我等下都没胆子再去乡君跟前说一遍了。” 临珂见状,也只好扶着叶嬷嬷到了内室里。 穆连慧在看书,鬼怪志异,对于两人的到来,她连头都没有抬。 “乡君,里头的关系,奴婢大抵摸清楚了。”叶嬷嬷颤声道。 穆连慧闻,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书,斜斜扫了叶嬷嬷一眼:“说吧。” 叶嬷嬷不敢看穆连慧,闷头道:“给姑爷送瘦马,这事儿是袁大郎出面做的,经手的人牙子叫岳七。 袁大郎原本也不认得这一行的人手,说是从清涧那儿听来的。 清涧在去年寻过岳七,把一个有夫之妇送给了商贾熊察,那个熊察,是从前四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垂露的丈夫。 清明后没多久,垂露和离了,等夫人生了允哥儿,之前准备的奶娘都没用上,四太太就举荐了垂露做了允哥儿的奶娘。” 穆连慧是个聪明的,叶嬷嬷说了这么一番,其中的关节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她瞪大着眼睛,冷冷笑道:“你是说,我父亲故意把垂露送去了允哥儿那里?为了成事儿,她把垂露的婚事都搅黄了?” 叶嬷嬷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似是这么回事儿…… 乡君,正好是六月初,那之后没多久,岳七就失踪了,奴婢觉得,兴许是……” “不用你觉得!”穆连慧重重拍了拍桌子,“岳七肯定在阿潇手上,只可能是阿潇。” 若是穆元谋过河拆桥,想让岳七永远闭嘴,在垂露和离的时候就已经下手了,断断不会拖到六月才动手。 而杜云萝知道前世今生所有事情,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垂露,即便是陆氏举荐的,也会心存疑虑,让穆连潇去查垂露和离的真相。 一旦穆连潇动手,还会对付不了一个人牙子? 只是,谁也不清楚,穆连慧竟然也用过岳七。 穆连潇的人扣下了岳七,穆连慧这里就出了岔子了。 想明白了来龙去脉,穆连慧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要不是还努力克制着,榻子上的引枕薄毯都要一股脑儿地被她砸到地上去。 “一而再、再而三来坏我的事儿!”穆连慧咬牙切齿,“我早说过了,不求他们拉我一把,只求着他们莫要再给我添事端!这下好了,莫名其妙又坏了我的局!” 穆连慧越想越生气,蹭的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突然就猛得停住了脚步。 “你说这事儿是父亲让清涧做的?你确定是父亲,不是母亲假借父亲的名义?”穆连慧沉声问叶嬷嬷。 叶嬷嬷连连摇头:“乡君怎么会想到问这事儿?清涧这几年是跟着老爷的,太太在后院里,哪里还能顾得上清涧呀。” “不像……”穆连慧低声道,复又凝眉沉思,“这事情不像是父亲会做的。” 破绽实在太大了。 垂露是陆氏调\\教出来的,怎么会轻易就被二房收买。 穆元谋让垂露做事,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况且,岳七那里,穆元谋从头到尾都没有打压封口,这是把自己生生置在危险之中。 只要有心查证,想理清楚,并不困难。 这与做事轻易不留痕迹,一直徐徐图之的穆元谋的风格相去甚远,让穆连慧难以相信,她的父亲,竟然会犯这等错误。 犯了也就犯了,百密总有一疏,二房如今局势远不如从前,穆元谋焦急之下犯错,也不无可能。 只是,偏偏又连累到穆连慧了。 一想到这里,穆连慧就恨不能回定远侯府里去大闹一场。 当然,这也只能想想而已。 她若真的那样做了,归家才是真的无望了。 她要归家,她要自由,她要走一条相对最容易的路,而不是像那匹愚不可及的瘦马一样,以为能蒙混出城,远走他乡。 银子能解决很多事情,银子也会招来更多的事情。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她要等,要忍。 “事已至此,别的都不用说了,留心好胭脂胡同,看看会闹成什么样吧。” 此话一出,临珂和叶嬷嬷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穆连慧不追究最好,要是追究起来,她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夏日里的天暗得迟。 穆连潇从茶楼下来,云栖恭谨候在外头。 “爷,午后南城门口出了一件事儿。”云栖压着声儿与穆连潇道,“有个女人拿着假户想出城,被拦住了。” 穆连潇眉头一挑。 云栖与京城守备的关系倒也不错,有这么一桩大笑话,自然是传到了他这里。 那假户做得其实能乱真,若忙起来,粗粗看一眼,也就让人混出去了,可偏偏那女人运气不好,叫守备给认出来了。 她是瘦马婉黛,不是户籍上的那个妇人。 与她同行的男子也一并被扣下。 “正是姚八爷养的瘦马,听说是岳七不见了,她生出胆子来要跟那男子私奔,结果守城的与姚八爷相熟,见过那婉黛,就不放人了。那两人一并被姚八爷的人带走了。”云栖道,“这事儿在城门守卫那儿被当成了笑话。” “带回哪儿了?”穆连潇问了一声。 “胭脂胡同,原就养在那儿。”云栖答道。 穆连潇颔首。 瘦马出逃,原本就是丢人的事情了,若真的走脱了,姚八再气再恼,估摸着也就是私底下查一查,或是去找所谓的中间人,但人牙子岳七,他是寻不到了的。 而现在,这事情让城门守卫都知道了,不用多久,肯定也传遍了守备司,姚八的脸丢大了。 勋贵出身,颜面扫地,姚八此刻心中愤怒,云栖拿脚趾头都想得到。 “爷,要不要盯着胭脂胡同?”云栖正建议,身后传来匆匆马蹄声,他身形敏捷,与穆连潇一道往路边又靠了靠。 一辆马车从街上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有小贩吃了一脸的灰,对着那停也不停的马车破口大骂。 云栖赶紧抹了一把脸:“爷,那车是……” 穆连潇点了点头,他们都是眼力过人的,那是兴安伯府的马车。 云栖低声道:“爷,再往前头不远就是胭脂糊涂了,奴才跟上去看看,您早些回府吧,夫人和哥儿们还候着您呢。” 章节目录 第628章破布 > 马车飞一样地入了胭脂胡同,停在了深处的一个小宅子外头。 那座小宅的院门紧紧关着,里头安静极了,似是没有人在家。 车帘子一把掀开,车把式还未来得及摆好脚踏子,车上的人就跳了下来。 那人正是晋环。 她铁青着一张脸,走到门边,没有抬手敲门,反而是扬起一脚重重踹在门板上。 哐的一声。 听得身后的婆子和车把式都唬了一跳。 这脚要多疼啊…… 婆子三两步上来,赔笑着道:“奶奶,您、您悠着点,当心您的脚,就真么一扇破门,不值得……” “那你踢?”晋环怎么会不知道脚痛,她的脚痛得都麻了,只靠着胸中的一口气才站稳了,闻狠狠瞪了那婆子一眼,“你把这破门踢开?” 婆子吞了口唾沫,就算真是扇破门,她也踢不开的,何况还是油亮簇新的呢…… 刚才晋环那一脚下去,除了一个浅浅的鞋印留在红漆上,什么都没留下,那门纹丝不动。 “奴婢、奴婢哪成呐……”婆子干巴巴笑了笑,“奶奶,里头许是没人……” 晋环啐了一口:“没人?那狐媚子想私逃,还把八爷一并带跑了?” 婆子说不出话来了。 晋环气不打一处来,想再踹一脚,可惜脚上实在没力气,只好叉着腰大喊:“姚八!把门打开!这会儿知道要脸要皮了?我的脸皮在哪儿,你想过没有?既然你不给我脸,大家都别过日子了,我今儿个就把整条胡同喊破了!我还要去东大街上喊,让别人知道你姚八是个什么货色!连养个外室都当了乌龟王八的货色!” 晋环的声音大,一喊起来,别说是院子里了,左邻右舍只怕都听见了。 门立刻就被拉开了,露出一张快哭出来的脸,是姚八的小厮。 “奶奶呦,您怎么来了,这儿不是您……” 小厮才刚开了个头,晋环扬手就是一巴掌,挤过了懵住了的小厮径直入了宅子。 她脚下不耽搁,冲进了正屋,撩开东间的珠帘,与姚八撞了个满怀。 “疯娘们!”姚八扣住了晋环的手,要把她往外拖。 晋环气急攻心,怎么会让姚八为所欲为,发了疯地挣扎,更是抬起一脚踢在了姚八的身上,痛得姚八当即就放开了她,蜷缩起了身子。 晋环喘着气越过了姚八,往东间里看了一眼。 墙角缩着一个白面书生装扮的年轻男子,他的脸色极白,不正常的白,牙齿哆哆嗦嗦打颤,身子却一动不动的。 晋环起先没领会,再一想,不禁浑身发冷。 那个人,只怕双手双脚都被折断了吧…… 若不然,怎么会像快破布一样被扔在那儿,连绳子都没有绑上。 晋环吓得挪开了视线,而后她看见了榻子上女子,那个叫婉黛的瘦马。 乌发散乱,双颊是通红的巴掌印,眼睛里满布泪水和惊恐,衣衫尽褪,只剩下半边肚兜挂在脖子上,花白白的身子上亦又许多青紫痕迹。 晋环不是什么闺中小姐,她立刻明白过来:“我当是个什么货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是真心换真心,要与情郎远走他乡吗? 竟然能当着情郎的面,被金主为所欲为。 委屈?不甘?有本事啊,就把绣篮里的剪子拿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死了一了百了。” 婉黛瑟瑟发抖,噙着眼泪看着晋环。 晋环转头又对着姚八踢了一脚:“我从不知道,我嫁了一个这般禽兽不如的货色!你要睡女人,还当着别的男人的面?天呐!姚八,你等着,我不让你身败名裂,你当我们平阳侯府是吃素的了!” 晋环越说越生气,拿起桌上的瓷瓶重重砸在了地上,以泄心中愤怒。 婆子追着晋环进来,也被里头的状况给吓着了,颤颤巍巍不敢说话。 “我这就回平阳侯府去!”晋环说完,转身就往外头走。 姚八被晋环踹了两脚,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身,喘着粗气与小厮吼道:“还不跟上去拦住了!” 晋环快步登上了马车,小厮想拦,被婆子一把阻了路,急得满头大汗。 眼瞅着马车驶离了胭脂胡同,他只能颓然回到了小院里。 一迈进去,空气里异样的味道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抬声唤了两声,没有丝毫回应,小厮提心吊胆地探头进去,下一刻,又屁滚尿流地爬了出来…… 云栖最终也没有去。 胭脂胡同这个地方,几乎都是城中官宦权贵养的外室,云栖这张脸若去他处,大概无人认得,若进了胡同,指不定就叫人看见了。 云栖行得正站得住,有人要往穆连潇身上泼脏水,说他置宅子养外室,也要看这话说出去有没有人信。 就自家爷那样的,闹出那等传来,捧腹大笑的肯定比将信将疑得多。 云栖忌讳的不是这些,而是穆连潇吩咐他的,莫要给穆连慧添是非。 若姚八的外室真的因穆连慧而起,那是穆连慧和晋环姑嫂之间的事情,如何闹,如何收场,都不该是穆连潇去插手的事。 穆连慧也不稀罕定远侯府插手。 应该说,以穆连慧的性子,娘家又胡乱招惹她的事儿,她只会更生气。 吃力不讨好也就算了,顶多就是穆连慧大吵大闹一场。 可云栖叫人窥得了身影,落在姚八和晋环眼中,回头品过味来,还当是穆连慧联合着穆连潇在背后算计他们。 这个黑锅是断断不能背的,叫人往圣上跟前参一本,就成了无妄之灾。 把穆连潇送回了定远侯府,云栖转身就又回了东大街上。 世间最不少的就是说人长短之人,胭脂胡同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自有人乐呵呵说来当谈资。 刚走到街口,就见京城衙门的衙役匆匆而来,一脸凝重。 云栖皱了皱眉头,低声向身边看热闹的摊贩询问。 “什么事儿?闹出人命了!”摊贩啧啧道,“又是胭脂胡同,都是有钱的公子老爷们,哎呦,玩出人命了吧?死了谁啊?胭脂胡同里能死谁啊,女人呗!” 章节目录 第629章立场求月票 > 晋环坐在马车上,紧紧咬着下唇,连破了皮都没有察觉。 她憋着一肚子火气。 从在兴安伯府里得了信开始,这一下午,她的气就没顺过。 今儿个是中元节,兴安伯府中也在烧纸上香,各房各院的妯娌们总会凑在一块说会儿话。 晋环是其中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她看谁都不顺眼。 这般憋屈着回到屋里,就有丫鬟过来报信,说是姚八在胭脂胡同里养外室,那外室还想与情郎私逃,被姚八给抓着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炸得晋环回不过神来。 她的丈夫,怎么会养外室?怎么能养外室? 等这消息在府里传开了,晋环闭上眼睛都能想到,霍如意会如何讥讽她。 是了,现在的霍如意不会再跟她逞口舌之快,她只会似笑非笑看着她,眼中全是嘲弄,就像是在看着一出让人不断鼓掌叫好的大戏。 这怎么行! 思及此处,晋环就坐不住了。 带着人冲到胭脂胡同里,晋环才知道,自己想的还是简单了些。 几年夫妻,她竟从不知道,姚八骨子里是个那样的人! 恶心透了! 她一日都不想跟那种人过日子! 马车入了平阳侯府,晋环飞奔着到了侯夫人的屋子里,等见到了祖母和母亲,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平阳侯夫人坐在榻子上,一脸疲惫,世子夫人亲自伺候汤药。 “怎么了?今日怎么回来了?”世子夫人赶快把汤药放在一旁,环住了晋环的肩膀,“怎么哭成这样了?姑爷惹你生气了?” “我要和离,这日子没法过!”晋环哭喊道。 世子夫人的眉头皱了皱,小心翼翼瞥了平阳侯夫人一眼。 这种话,晋环置气时没少说过,一年里多多少少要闹上两三回,世子夫人早就习惯了,可当着侯夫人的面,说话还要是斟酌些,再说了,白日里为了穆连慧,平阳侯夫人气得都病了。 “莫要胡说,”世子夫人低声哄道,“有什么事儿,先与母亲说,姑爷若是做得不对,回头让他来给你赔不是。夫妻夫妻,那是一辈子的事儿,怎么能说散了就散了?” “赔不是?”晋环连连摇头,瞪着眼睛道,“他跪下来给我磕头,我都不跟他回去。母亲,太恶心了,太龌龊了!” 世子夫人听得没头没脑的,只能愣愣哄着晋环。 平阳侯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冷冷道:“哭什么哭!说事情!” 晋环被侯夫人唬了一跳,抬眸对上那沉沉目光,不知怎么的,就不敢再一味哭闹了,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出来。 “养外室,他明明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养外室!”晋环咬着牙,道,“是,我替哥哥服丧,他和院子里的丫鬟眉来眼去的,我就当没看见了,可他…… 祖母,那个外室是在我服完丧之后姚八才养起来的,要是那几个月里养的,我也能理解,可却是…… 他不但养了,还养了个有情郎的,那外室与情郎私逃,在城门守军那里被拦回来的,他要做王八,做得全城都知道了! 城门守军、守备司,过两日所有的公候伯府,他丢人,我在府里更丢人! 我那几个妯娌,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 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世子夫人讪讪笑了笑。 “男人嘛,身边有几个人,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情……”世子夫人道。 晋环闻一怔,靠在世子夫人怀里的身子缩了缩:“母亲,您怎么可以这么说!” “为了外室指责姑爷府上,这等事……”世子夫人摇了摇头,握紧了晋环的手,“我们做不得……” “为……”晋环想问为什么,只是才一个字出口,她就知道答案了。 平阳侯府没有立场。 晋尚养过外室,平阳侯府又怎么能去置喙姚八养外室? 平阳侯府怪罪穆连诚插手晋尚和穆连慧的夫妻事情,到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再为晋环撑腰? 晋环的脸白了白。 她突然想起了晋尚死的时候,当时她骂穆连慧的话,如今竟然反过来落在了她身上,她那时候当着那么多夫人、奶奶的面说出去的每一个字,现在都阻了娘家为她说话的路。 她恨极了,恨得想把平阳侯夫人屋里的瓷器花瓶也一并砸了。 “听母亲几句话,那个外室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姑爷肯定不会再留着她,等姑爷来给你赔礼,你见好就收,别一个劲儿闹……”世子夫人劝道。 “不留了?”晋环几乎跳了起来,双手在脸上狠狠揉了揉,颤着声道,“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去胭脂胡同了。那个奸夫,被打断了手脚,跟块破布一样扔在墙角,姚八那个疯子,竟然当着奸夫的面,强行和那外室行房。他这是什么癖好?我的天呐!” 晋环越说,声音越发抖,仿若是那幅场面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恶心得她差点吐出来。 世子夫人目瞪口呆。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纷纷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根本没有听见的样子。 只有平阳侯夫人,年纪长些,什么幺蛾子都听过见过,震惊从脸上划过,又归于平静。 “就这事儿,你要和离?”平阳侯夫人一字一句道,“你想过没有,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让我去太后娘娘跟前,说这等不堪入耳的事情!” “他都做了,还怕被说出来?”晋环大喊道,“我的脸都丢干净了,还要给他留颜面?祖母,我、我不想让京城都笑话我!” “你闹一个和离,别人就不看笑话了?”平阳侯夫人连连叹气,“你先别闹,吵得我头痛!” 晋环站在榻子边,一脸的委屈和愤怒,眼泪沿着脸颊滑落:“好端端冒一个外室出来,我的头才要痛死了呢。姚八怎么能这样!现在好了,霍如意肯定捧着肚子笑得打滚了,不只她,还有……” 还有其他妯娌,还有…… 还有穆连慧! 想到穆连慧,晋环霎时间怒火冒上头顶。 都怪她,都怪那张臭嘴,去年灵堂上,穆连慧怎么说的?她说让姚八也去养个外室,反正平阳侯府不管。 一语成谶! 姚八真的养了一个,平阳侯府也的的确确不肯管了。 晋环的身形微微一晃,转身就往外头冲去。 章节目录 第630章不祥 > 晋环一溜烟就出去了。 平阳侯夫人深知晋环性格,顾不上自己的身子骨,用力推了世子夫人一把:“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跟上去!” 世子夫人回过神来,带着人手跟了出去。 平阳侯夫人趿了鞋子,胡乱拢了拢银发。 她也要过去看看,她若不在一旁看着,谁晓得又会闹成什么样子。 毕竟,晋环太过鲁莽,根本不是穆连慧的对手。 “没半点儿长进!”平阳侯夫人气呼呼道。 世子夫人带的人手并没有赶上晋环。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赶了两步就喘不过气来了,能追上晋环的几个婆子丫鬟,又怎么会有胆子使劲儿拦人呢?不过就是一面劝一面追,做做样子,省得叫晋环迁怒,也免得出了差池。 晋环冲进了穆连慧的院子。 院门上的婆子见了气势汹汹过来,心道不好,赶忙过来阻拦:“姑奶奶怎么来了?来寻我们乡君……” “滚开!”晋环在气头上,扬手就往婆子面上打去。 现今还能在穆连慧这儿伺候的人手,几乎全是从定远侯府里陪嫁过来的,对穆连慧忠心不二。 姑嫂不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人人都晓得。 那婆子也是心知肚明,见了晋环的巴掌,非但不躲,还往前凑了过去,正好结结实实挨下了。 “哎呦!”婆子吃了劲,顺势往地上一扑,哀嚎起来,“姑奶奶呦,您怎么能一来就打人呢?您这是在哪儿受了气,要来我们乡君院子里撒气?” 晋环一听这话,越发火冒三丈,抬腿又要踹人。 身后跟来的丫鬟一看,脑门子都要炸开了。 就穆连慧那个脾气,晋环不讲理地过来打伤了她的人,这事儿还能善了? 几人涌上来想拉住晋环。 偏偏那婆子是铁了心要惹事,一面哭喊,一面往晋环脚边凑,又结结实实被踢了一脚。 这回不用做戏,当真是痛得蜷缩起来,龇牙咧嘴的。 世子夫人赶到一看,急了:“你们都是死人呐!叫拉着人,怎么不拉住了?” “她们可不是死人,是把我这儿的当死人了吧!”穆连慧披着长发,从屋里出来。 她不久前才听了叶嬷嬷的回禀,晓得了姚八和那婉黛的事儿出了偏差了。 原本在掌握之中的事情一下子走偏了,这让穆连慧分外不高兴,干脆拆了发髻歪在榻子上闭目养神,也仔细琢磨琢磨事情,万一姚八和晋环查到了蛛丝马迹,她要如何彻底置身事外。 穆连慧想得迷迷糊糊的,险些就要睡着了,突然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 那个晋环,竟然冲过来了。 穆连慧诧异不已。 晋环来寻她,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大抵就是为了瘦马的事儿。 可事发突然,按理说来,晋环是没有功夫去查访,寻到瘦马身后的经手人,寻到人牙子岳七,再寻到袁大郎头上的。 晋环没有这个时间。 没有任何证据,晋环能来说什么? 穆连慧冷眼看着晋环,朝临珂抬了抬下颚。 临珂会意,上前想去扶那个婆子:“妈妈,妈妈伤着哪儿了?要紧不要紧?妈妈,你这脸都肿了!” 婆子没有爬起来,只靠着临珂,哼哧哼哧喘气:“乡君,奴婢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姑奶奶,她一冲进来就打人呐!乡君,您可要替奴婢做主!” 晋环的眼睛里只有穆连慧,穆连慧出现以后,晋环就没有心思去管那婆子了,根本不在乎婆子在边上叫唤些什么。 穆连慧抿唇,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晋环,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还是说,你想打的其实是我?” “就是打你,你能如何?”晋环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想朝穆连慧动手。 丫鬟们唬了一跳,赶忙死死抱住晋环。 穆连慧的身份不一样,真挨了一下,她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晋环不肯乖乖被拦住,急着想脱身。 穆连慧白了她一眼,沉沉目光落在世子夫人身上,道:“您就是这么拦着,这么劝和的? 前回晋尚灵堂上,晋环打了我,我没跟她计较,怎么了?真当我这个朝廷的封君是好欺负的了? 要不要去慈宁宫里说说理呀? 哦,对了,今儿个还是中元呢! 清明的时候就请我娘家人走了一趟了,中元要不要也过府来吃杯茶?” 世子夫人的脸铁青一片。 清明、中元这样的祭祖日子,便是姻亲,也没有串门的道理。 之前清明时,恰逢晋尚托梦,侯夫人等不住,才请了定远侯府的人过来,这一次若再请,理由实在是开不了口。 “你就别闹了!”世子夫人扶着晋环的肩膀,低声祈求道。 “我闹?我哪儿闹了?”晋环的眸子晶莹一片,恶狠狠瞪着穆连慧,道,“什么朝廷的封君,我呸!她就是个不祥之人! 在娘家的时候,克死了祖父叔伯兄弟,嫁了人了,就克死了丈夫! 还张口闭口说胡话,姚八会招惹上乌七八糟的事情,全是因为她那张嘴!” 世子夫人目瞪口呆。 穆连慧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还未来得及过去甩晋环一巴掌,平阳侯夫人就赶到了。 “孽障!”平阳侯夫人手中的拐杖重重敲了敲青石板面,“你在浑说些什么东西!” “祖母您不用骂她,”穆连慧上前一步,咬着后槽牙,道,“我克死了祖父叔伯兄弟?我定远侯府一门忠烈,我祖父叔伯兄弟是死在战场之上,浴血杀敌! 我是朝廷封的乡君,食朝廷俸禄,我不祥? 祖母,是您带着人让开,由我扇她两巴掌呢,还是这事儿去慈宁宫里说说明白,让皇太后来罚她?” 平阳侯夫人面色阴郁,见晋环还要再闹,扬起拐杖就往晋环身上砸了一下。 晋环痛得往后躲,嘴里还想骂,被平阳侯夫人一震,到底没出声。 穆连慧冷眼看着。 不管她的祖父叔伯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在朝廷的功德簿里,没有少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以身殉国。 起码,穆元安和穆连喻的死,没有一点儿的内情了。 章节目录 第631章愚蠢 > 穆连慧是懒得与晋环这样做事只顾一股子蛮劲、不动脑子的女子较劲的。 就算是要利用晋环,她也不想亲自动手。 真的往晋环脸上打俩巴掌,穆连慧还嫌手掌痛呢。 只是,平阳侯夫人这等息事宁人的做派,委实让她看不过眼。 那么一拐子,就能免了其他责罚不成? 难怪晋环这把年纪了,还蠢成这样! 穆连慧撇了撇嘴:“说我不详?我看是这平阳侯府风水不佳吧? 晋尚莫名其妙被个外室毒死了,我母亲来看我,在园子里就摔了那么一下,半年还下不了床。 祖母,我看呐,不如请几位大师来做做法事,驱邪驱小人!” 最后两个字,穆连慧咬字格外重,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晋环身上,分明就是在骂她。 晋环哪里还忍得了,跳起来又要添事。 穆连慧赶在晋环之前,一拍脑袋,道:“不对,也不能请大师,万一把晋尚的魂魄给赶跑了,往后还怎么告诉我,族里那么多孩子,他到底喜欢哪一个,他不说,我怎么能给他办事呢?祖母,您说对不对?” 平阳侯夫人气得身子连连发抖。 她早就知道,穆连慧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张嘴一开口,能把人给活活气死! 别说晋环不是穆连慧的对手,连她这把老骨头,都轻易讨不到好处。 尤其是穆连慧摆明了要关起门来过日子,根本不屑于对她们忍让分毫,而晋环…… “愚不可及!”平阳侯夫人骂晋环道。 姚八出了那等事儿,不想着去兴安伯夫人跟前掉两颗眼泪,装一次贤良,竟然先来与八竿子打不着的穆连慧争吵,这不是愚不可及又是什么? “尚哥儿媳妇,”平阳侯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心头的火气,道,“她这个脾气,我不想多说,原本也就是和你不相干的,受伤的下人,我让人给她请大夫看看。她做得不对的地方,等我身子好些了,我进宫去给皇太后磕头。” 穆连慧嗤笑一声:“缓兵之计?我晓得祖母您身子不大好,少不得休养些时日,我平日里不出院子,难道过几天特特过去,提醒您进宫赔罪?这等事儿,您别看我,我还真做不出来的。” 平阳侯夫人呼吸一窒,这般不给颜面的说辞,实在是…… 实在是让她眼前发黑! 晋环在一旁更是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挥开了世子夫人,对穆连慧吼道:“什么不相干!都是你这张嘴胡乱说话!” “我说什么了?”穆连慧佯装不知。 “你当初说让姚八养外室,现在好了,真的闹出个外室来了!”晋环通红着眼睛。 穆连慧早知道晋环就是来撒气的,冷笑道:“姑爷养外室,这还能怪到我头上来? 晋环,怎么说我也是嫂嫂,你哥哥又是因为外室死的,我遇见了姚八,肯定会告诉他,千万别学那个死鬼舅爷,去招惹什么外室,免得惹是生非。 我怎么会反过来让他养呢? 我告诉你,我是懒得管晋尚,你是想管管不住。 想知道怎么对付外室小货,不如好好问问祖母、母亲,她们一定能给你一堆好法子。 你呢,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烦我,我会忍你一回两回,不代表我会一直忍下去!”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只是平阳侯夫人和世子夫人早就气得不行了,这样的话,与刚才那些难听话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穆连慧扫了院子里自个儿的丫鬟婆子一眼:“都回屋里待着去,把门窗关上,仔细查查,别丢了什么东西,回头说不明白!” 话一说完,穆连慧转身就往屋里走,重重摔上了门板。 晋环气得整个人都要炸开了,想发泄,却又无处发泄,她甚至想冲着墙角的花盆撒气。 平阳侯夫人咬着牙,道:“别丢人现眼了!跟我回去!” 她才刚刚转过身,想要往外走,就见一个婆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又怎么了?”平阳侯夫人问道。 那婆子冲到跟前,脚下瘫软,扑通就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说明白!” “姑爷、姑爷……”婆子结结巴巴的,舌头总打颤,干脆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逼着自个儿冷静下来,“姑爷出大事了!刚刚兴安伯府里的人来报,说姑爷伤着了,很是厉害,让姑奶奶赶紧回去。” “伤了?”平阳侯夫人难以置信地扭头去看晋环。 晋环摇了摇头,她离开胭脂胡同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伤着了? 那屋子里,除了姚八,还有一个断手断脚的破布一样的书生,一个只会哭哭啼啼手无缚鸡之力的外室,就这样的,还能伤着姚八? 况且,姚八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厮。 晋环才不信呢,许是太过丢人,才想出来的托词吗? 即便是真的受伤了,最多也就破点皮出点血,能有什么伤筋动骨的事儿! “我不回去!”晋环一甩手,道,“受伤了就让我回去?岂不是连赔礼都省下了?我说过了,我不跟他过了,别说是受伤,他就算是死了,跟我也没关系!不如说,早死早了!”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窥,这亏得是兴安伯府的人不在,要不然,听了这样的话,谁家能忍呐? 世子夫人被这一日起起伏伏、折腾来折腾去,闹得浑身都脱力了,靠在丫鬟身上,哀声道:“我的儿,不管如何,先让母亲坐下来好不好?先回你祖母那儿去,坐下来说话。” 晋环虽然被气炸了,但看母亲这个样子,到底没有再寻穆连慧,快步往外头走去。 世子夫人慢吞吞跟上。 平阳侯夫人拄着拐杖,吩咐身边人道:“去弄弄明白,姑爷到底怎么伤了?” 这些人浩浩荡荡一走,穆连慧的人才重新打开了门窗。 临珂打发了人手去请大夫。 穆连慧踢了鞋子坐在榻子上,与叶嬷嬷道:“你出府去一趟,就说是去我娘家报信的,免得我在这儿被打死了,我娘家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叶嬷嬷拱手应了,她心里明白,这也就是一个说辞,穆连慧想知道的,其实是姚八受伤的事儿。 章节目录 第632章擒住 > 叶嬷嬷领了对牌出府。 门房上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 叶嬷嬷翻了个白眼,嗤声道:“看我做什么?你别瞧我衣着打扮不显眼,可我到底是乡君身边伺候的。 乡君是什么人呐?是定远侯府的明珠,是朝廷的封君,跟普通的公候伯府的姑娘是不一样的。 我们伺候乡君呀,最要紧的就是忠心谨慎,不能让乡君受一点儿伤。 今儿个后院里的事儿,你这里还不知道吧? 等着吧,等下该有大夫入府了。 亏得是伤了个婆子,真的伤到乡君身上,可就不是我一个人回去寻我们老太君说道说道了。” 门房被叶嬷嬷说得连连吞了几口唾沫。 他当然不知道内院的事情,但晋环归家,他是亲眼看到的。 此刻听了叶嬷嬷一番话,立刻就猜到了极有可能发生的场面,低着头没吭声。 等到叶嬷嬷走远了,他赶紧使人往平阳侯夫人那儿报信去了。 平阳侯夫人一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就歪在榻子上了。 世子夫人亦是一脸疲惫,靠着引枕,沉默地看着晋环。 丫鬟把汤药热了,端到屋里,世子夫人要起身接过去,被平阳侯夫人止住了。 “你歇着吧,让底下人伺候。”平阳侯夫人的声音透着几分疲惫。 一口一口饮了汤药,平阳侯夫人的目光才落在了晋环身上,叹道:“不怪你。” 晋环本以为等着她的是一顿呵斥,闻不由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平阳侯夫人。 平阳侯夫人似是没有察觉到晋环的疑惑,她垂下了沉沉的眼睑,道:“做人做事,通身的本事都要从小教起的,你小时候,是我和你母亲没有好好教过你,你现在都嫁了人了,还能学会什么? 不怪你,要怪就怪老婆子自己,以前总当你年幼,长大了慢慢教养就通透了,没想到啊,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哦! 以至于你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愚不可及,蠢得、蠢得让我恨不能亲手打死你算了!” 平阳侯夫人越说越生气,胸口重重起伏,连声音都含了几分喑哑和不甘:“我怎么会教养出你这么一个蠢东西!” 世子夫人听不得晋环被这般辱骂,可她不敢反驳平阳侯夫人,只能颤着肩膀,死死咬住了下唇。 晋环面红耳赤,她今日连番遭受奇耻大辱,没想到,连她的祖母都这样骂她! “我蠢?我笨?”晋环大笑三声,指着平阳侯夫人,道,“那把我嫁给姚八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的您,又算什么?” 平阳侯夫人呼吸一窒。 世子夫人的眸子紧了紧,见晋环还要往下说的模样,赶紧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疯了吗你?” 晋环险些摔倒,用力挣扎起来。 世子夫人身上没有劲儿,一下子就被甩开了。 平阳侯夫人气得要命,冷声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擒住!对!擒住,塞上马车给我送回兴安伯府去!” 侯夫人发话了,屋里的丫鬟婆子面面相窥,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围住了晋环。 不管如何,她们都是下人,不敢对晋环下狠劲,只靠围着劝着,反倒是被下手狠绝的晋环给抓得哇哇大叫。 平阳侯夫人越看越不像话,抓起一旁的空药碗,重重砸向了地面。 哐—— 瓷片飞溅,划破了两个丫鬟的手背。 晋环被这状况惊了惊,一时怔住了。 “你、你!”平阳侯夫人指着晋环,咬牙切齿,道,“说你蠢,你是真的蠢!你回娘家来做什么的?你是来哭诉来求援的,你要老婆子给你当靠山,让你与姑爷和离,可你现在做的都是什么事儿?你把老婆子给得罪了,还指望我帮你?” 晋环的面色刷的白了。 是的,她是回家来搬救兵的,一开始她真的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可在不知不觉间,事情竟然走偏了,偏到了叫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的地步了。 若是平阳侯夫人厌烦她,不肯帮她,那她…… 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和离? 晋环的双腿一软,转身扑向了世子夫人,哭喊道:“母亲!母亲!” 世子夫人一下子心软了,搂着晋环,怯怯看着平阳侯夫人:“您看,不如先弄明白姑爷的伤情……” 如此慈母败儿,平阳侯夫人看都不想看下来,啐道:“等你想起来,早翻了天了!” 世子夫人缩了缩脖子。 外头婆子进来,见里头气氛沉重,一时也不敢多。 平阳侯夫人重重咳嗽了两声,道:“说吧,什么事儿?” “乡君身边的婆子又出府去了。” “又?”世子夫人挑眉,“她身边的人,今日出入频繁?” 婆子点头,道:“是啊,几个丫鬟都出府又回来,那个叶嬷嬷,刚刚是第二回出府了。” 中元节,这些定远侯府陪嫁过来的丫鬟婆子们回家里烧香祭拜,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第二次出去…… “她说,乡君院子里有些动静,她要回定远侯府跟老太君说道说道……”婆子道。 世子夫人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婆母……” “让她去!”平阳侯夫人大声喝道,“尚哥儿媳妇是个好欺负的?冲进她院子里,打了她的人,又说了一堆不敬的话,她不回去告状?她没这么老实!” 晋环死死咬住了下唇,不屑极了。 平阳侯夫人看在眼中,气又不打一处来:“你要惹多少事端?你要有她一般聪明,我就能多活个五年!” 晋环撅着嘴,被世子夫人拉着,到底没有再顶嘴。 另一厢,叶嬷嬷出了府,绕到了东大街上,本想着胭脂胡同里头的事情不好打听,哪知道四处都传开了。 “死了人了呢!”有胆大的小贩和叶嬷嬷道,“我亲眼看着一堆衙役进去,我就跟上去看了。 站在院子外头,都好大的血腥气,要不是我隔壁就住着一家杀猪的,我当时就要吐了。 我跟你说,抬出来的是个身量小的,肯定是个女的,听说是没气了的。 后来又抬出来一个,从头被蒙到脚,身材是个男人,我当也死了,后来才听说,活着……” 章节目录 第633章没命 > 叶嬷嬷听得仔细,眼珠子咕噜咕噜一转:“活着的?那怎么还蒙头啊,不怕闷死!” “听说是咱们城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不蒙着头,怕叫人认出来,边上就跟着衙役,怎么会让他闷死,他身上好重的血腥气,盖得白布都浸透了血。”小贩撇了撇嘴,“这些公子哥啊,十个有九个不是好东西。 对了,最后还抬出来一个,这个没蒙上,是个没用的书生,整个人晕过去了,脸上还沾着血迹。 你别不信啊,我是亲眼去看了的,跟那边那些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听来的。” 叶嬷嬷连连点头,掏出了些铜板塞给了小贩。 小贩乐呵呵地塞到了怀里,眯着眼道:“那我再跟你说个事儿。 去年夏天,也有一男一女死在胭脂胡同里吧?当时也挺热闹的,好像是什么侯府里的公子。 刚才在院子那里,那些衙役说漏了,说被蒙着出来的那个男的,和去年死的那个,是姻亲! 啧啧! 莫不是早下去的那一个,在地底下孤零零的,就拖着姻亲一道去了吧? 今天还是中元,你说呢?” “阿弥陀佛,吓死人的话,我可不敢说。”叶嬷嬷连声道,又添了几个铜板,转身离开了东大街。 看来,那个婉黛是当场死了,晕过去的书生应当是她的情郎,就姚八那模样,和书生沾不上边。 也就是说,被从头蒙到脚抬出来的男子是姚八了。 白布上满是鲜血,可见伤得不轻。 可对穆连慧来说,姚八是死了最好,只是重伤…… 叶嬷嬷抿唇,遗憾,真是遗憾! 要真能跟那个小贩说得一样,让晋尚把姚八带下去就好了。 叶嬷嬷回到了定远侯府,没有去风毓院,而是径直往柏节堂去。 她是知道穆连慧的脾气的,这几年,穆连慧在平阳侯府里无论有什么事儿,都不爱与练氏说。 况且,练氏自个儿还躺在床上,能使什么劲儿? 她贸贸然过去,反倒叫练氏担心。 柏节堂里,秋叶依旧守在门口。 “姑娘,我是乡君身边的,乡君让我回来给老太君带了话。”叶嬷嬷道。 秋叶摇了摇头:“老太君今日身子疲乏,还用着药,刚才大奶奶过来,都没能进去。” 叶嬷嬷一脸为难。 秋叶眼珠子一转,道:“乡君若有什么要紧事,妈妈不如去寻大太太或是二太太……” 正说着话,竹帘被撩开,单嬷嬷从里头出来了。 “有什么话与我说吧,等老太君醒了,我再转达。”单嬷嬷道。 叶嬷嬷出府,原本就是打听姚八伤情的,并非是到吴老太君跟前掉眼泪,听单嬷嬷如此说,便颔首说了晋环大闹的事情:“乡君也怄气,哪有话都不说,来了就动手的,这位姑奶奶是越来越过分了。 乡君的性子,我们都是知道的,说句不敬的话,那是‘一不合,转身就走’,理都懒得理会的,可被人几次三番欺上门来,都不得不和那样的人逞口舌之勇了。 再这么下去,哪天真还手了,这不是……” 单嬷嬷沉着脸。 二房上下做的事情,单嬷嬷当然是恨的,可不管怎么说,穆连慧也是定远侯府出身的,哪里能让晋环胡乱撒气? 这不单单是姑嫂之争,也关系到定远侯府的脸面。 “我晓得了,你回去开解开解乡君。”单嬷嬷道。 叶嬷嬷办妥了事儿,急着回去禀报穆连慧,便也没有耽搁,转身就走。 单嬷嬷回到了屋里,罗汉床上的吴老太君的眼皮子动了动。 “怎么回事?” 单嬷嬷犹豫着,最后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吴老太君浅浅笑了笑:“阿单,看过了那些让我心冷的事儿,这等姑嫂吵架,都让我觉得活泼了。” 单嬷嬷的心重重一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吴老太君。 “连慧的事儿,她自己能解决。”吴老太君道。 事情还在穆连慧的掌控之中,所以那婆子传了句话就走了,要真的到了穆连慧应付不了的局面了,来传信的就不是这幅态度了。 叶嬷嬷出了定远侯府,才走到胡同口,迎面就遇见了云栖。 “这不是云栖吗?”叶嬷嬷心思一动,赶紧上去,低声道,“正好跟你打听个事儿,平阳侯府上那位不讲理的姑奶奶突然归家来寻乡君麻烦,似乎是姑爷出了什么状况,后来有兴安伯府的人来报信,说是姑爷受伤了,云栖你消息灵通,知不知道姑爷到底伤得如何?” 云栖挑眉,他的讯息是比别人周全些,但他记着穆连潇的吩咐,不参合穆连慧的事情。 摸了摸鼻尖,云栖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也没闹明白,只知道受伤了。衙门现在忙得一团乱,我哪里能凑上去打听。既然兴安伯府的人都报信来了,问他不是最清楚?” 叶嬷嬷碰了个软钉子,讪讪笑了笑。 等走回到平阳侯府外头时,身后马蹄声传来,速度极快,唬得叶嬷嬷赶紧往边上靠了靠。 定睛一看,越过去的马匹在府门外停下,翻身下来的人跌跌撞撞冲进了门。 叶嬷嬷小跑着跟了上去。 那人往二房上传了口信,得了信的人快步离开。 叶嬷嬷虽然不晓得他们说了什么,但那离开的婆子恰恰是平阳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 平阳侯夫人的屋子里,安静极了,连晋环都闭着嘴,坐在一旁不吭气。 李嬷嬷青着脸进来,看了一眼主子们,低垂下了头,稳着声音,道:“打听来了,姑爷伤得很厉害。” 晋环纹丝不动。 平阳侯夫人示意李嬷嬷继续说。 李嬷嬷心一横,按捺住尴尬:“那外室伤了姑爷的子孙根,一剪子刺下去的,姑爷当场就晕过去了,现在兴安伯府里乱成一团。” “什么?”平阳侯夫人愕然,“那、那还治吗?” 李嬷嬷扫了一眼愣怔的晋环,道:“侯夫人,那边说,能不能保住命还说不准。” 世子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命了?”晋环喃喃道,“真要没命了?” 她之前还大骂着让姚八去死,死了最好,现在竟然告诉她,姚八真的快要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事情怎么会这样? 章节目录 第634章偏激 > 晋环瘫坐在椅子上,眼神迷茫。 李嬷嬷仔仔细细说着话,晋环却没有听进去。 她不想听,也根本不信。 从离开胭脂胡同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时辰,她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她用她的眼睛看到的,姚八活得好好的,怎么会…… 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外室,一个断手断脚的书生,怎么能对付得了姚八和他的小厮? 这绝对不可能! “是不是有哪儿弄错了?”晋环喃喃道。 李嬷嬷听见了,赶忙道:“弄错了?姑奶奶,绝对错不了!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京城衙门的官差们都去了胭脂胡同了。奴婢如今得来的消息,是兴安伯府的小伯爷身边的人亲口说的,那儿催着姑奶奶回去呢!” 晋环撇过了头,心里乱成一片。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胭脂胡同里的事情,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要是姚八真的出事了,她要怎么办? 原本堵在心头的怒火一下子散开了,比起怒不可遏,她现在只剩下迷茫。 世子夫人见晋环如此,到底是心疼占了上风,可她上头还有侯夫人,只能硬着头皮,道:“您看,这会儿是……” “送回去!”平阳侯夫人瞪着眼睛,道,“不送回去,像话吗?” 世子夫人垂下了头。 不像话,这事情从头到脚都不像话。 姚八养外室,晋环要在兴安伯府里闹也就算了,闹到了胭脂胡同里,本身就不像话。 事情已经出了,原本等着姚八登门来说两句软话,后头也就盖过去了。 却不想,姚八重伤,甚至要不保命了。 这个时候,平阳侯府留着晋环,是要等着被全京城的人指指点点吗? “不、我不回去……”晋环摇着头,道。 平阳侯夫人被闹了一整日了,身心疲惫,懒得与晋环再讲那些说不通的道理,干脆理也不理会晋环,吩咐李嬷嬷道:“去找大奶奶过来,让她把人送回去。” 另一厢,叶嬷嬷回了穆连慧跟前,把街上打听来的事儿一一禀了。 穆连慧背手站在窗边,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脸上无喜无怒,只是静静听着。 “奴婢回府的时候,正好遇见往侯夫人跟前报信的人,听那个意思,姑爷伤得不清,只怕是性命堪忧,至于到底怎么伤的,伤了哪儿,奴婢还不清楚。”叶嬷嬷老老实实道。 穆连慧的唇角微微一抿:“性命堪忧?” 叶嬷嬷搓了搓手:“是啊……” 穆连慧着实是有些遗憾的,她布这个局,想要的结果只有一个——让晋环守寡。 男人和女人间的事情,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只要有一人是偏激之人,就容易出事情。 以穆连慧自身来说,晋尚养在胭脂胡同里的那个外室就是个偏激之人。 而姚八那里,晋环是个冲动偏激的,很容易就烧起怒火来,把原本能够简单解决的事情,闹得天翻地覆。 穆连慧看准的也正是这一点。 虽是要让晋环守寡,但穆连慧对亲自动手并没有什么兴趣。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出了偏差,婉黛的事情提前曝光了,但是,冥冥之中似乎又有天意,姚八性命堪忧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穆连慧叹道。 叶嬷嬷眸子一转,上前几步,凑到穆连慧身边,压着声儿道:“乡君,奴婢在街上听了一句话,倒是有些道理的。今儿个是中元,出什么样的状况都不稀奇的,重伤之人,阳气不盛,一个不好,就……” 叶嬷嬷清了清嗓子,给了穆连慧一个“您懂的”的眼神。 至于小贩说的姚八会被晋尚拖下去,她是不敢对穆连慧说的,自家乡君阴阳怪气的,指不定几句话又惹了怒火了。 穆连慧挑眉,不置可否,转身走到榻子边坐下,道:“后头的事儿,轮不到我们插手了,就关起门来等着吧。” 叶嬷嬷颔首应下。 此刻心烦意乱的人,还有晋家大奶奶。 她在屋子里连连踱步,一脸的郁闷。 中元节,府里大小事情多,她忙了一整日,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时候,晋环气势汹汹回家了。 得了信的晋家大奶奶干脆躲得远远的,反正晋环是去了平阳侯夫人的屋子里,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端。 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晋环。 晓得晋环与穆连慧闹了一场,晋家大奶奶多少还有些庆幸,彼时侯夫人与世子夫人跟着,而她没有去凑热闹。 现在可好了,她这个想躲开是非的人,是彻底躲不开了。 “姑爷在胭脂胡同里重伤了,伤了、伤了那里……”晋家大奶奶尴尬极了,叹道,“我们那位厉害的姑奶奶还是去胭脂胡同里闹了的?现在侯夫人让我送她回去,我这是去送人吗?我这是去挨骂的!” 身边的丫鬟们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声响来。 “她惹是生非,我躲无可躲,谁让我是她嫂嫂。”晋家大奶奶对镜整理了妆容,道,“前回定远侯府的侯夫人被那蠢货又推又骂的,这次轮到我了,天晓得兴安伯府的姑奶奶们厉不厉害。” 这些话,晋家大奶奶也只能在自己屋里说一说。 她能嫁到平阳侯府做嫡长房嫡长媳,出身自然也是门当户对的,可在姑嫂一事上,她不能像穆连慧那样对待晋环。 一来,她是长嫂,二来,正如叶嬷嬷说的,不是什么公候伯府的姑娘都能和穆连慧相比的,有没有朝廷的封号,天差地别。 到了平阳侯夫人屋里,晋家大奶奶规规矩矩问了安。 侯夫人指了指晋环,道:“送她回去,看看姑爷到底伤得如何了。” 晋家大奶奶低头应了。 晋环不老实,平阳侯夫人也不是吃素的,让自个儿身边的两个婆子左右架住了晋环,半拖半拉着上了马车。 晋家大奶奶跟在一旁,见晋环吵闹得厉害,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 那两个婆子得了侯夫人的吩咐,直接就把帕子塞到了晋环嘴里,不许她再胡搅蛮缠。 晋家大奶奶见此,不由暗暗心惊,低着眸子想着,若是侯夫人早几年肯这么教训晋环,说不定能把晋环教得老实些。 现在,依她之见,怕是来不及了。 章节目录 第635章不好 > 杜云萝从内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延哥儿低垂着脑袋坐在罗汉床上。 “怎么了?”杜云萝上前,柔声问道。 延哥儿指着一旁睡得香甜的允哥儿,撇着嘴,道:“弟弟不理我。” 杜云萝忍俊不禁,屋里的丫鬟婆子也都笑了。 延哥儿很喜欢允哥儿,整日里都想弟弟能陪着他玩,只是允哥儿还太小了,除了吃奶时,其他时候多是在睡觉的。 这就叫延哥儿失望极了。 杜云萝握着他的手,耐心与他说道理。 她前几日才从耳室搬回了正屋里。 算算日子,杜云萝的月子早就结束了,医婆来请脉时说,杜云萝的身子骨不算强健,不如趁机多静养静养,她才又被吴老太君和周氏要求着多躺了差不多半个月。 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只觉得浑身都舒爽了不少,再躺下去,杜云萝只怕都不晓得怎么走路了。 关于这一点,杜云萝也和穆连潇说过,风毓院那里,若练氏再躺着休养下去,以后怕是就站不起来了。 穆连潇神色凝重。 平心而论,二房做了这么多恶事,练氏起不来了,倒也不失为一个惩治的好法子。 从结果看,自然没有问题,可从经过来分析,就不得不叫人惴惴。 练氏的腿伤,不该一躺就是半年。 偏偏二房那儿也换过几个大夫了,依旧没有起色。 杜云萝犹自琢磨着,突然婴儿哇得一声哭了。 允哥儿饿醒了。 垂露赶紧抱了哥儿过去,一面哄着,一面喂奶。 允哥儿是个胃口极佳的,咕咚咕咚喝完,心满意足了。 延哥儿探脑袋过去一看,弟弟又睡着了,他只好撅了噘嘴,耷拉着脑袋。 正巧穆连潇回来了,延哥儿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自个儿从罗汉床上爬下来,光着脚丫子往穆连潇怀里扑去。 穆连潇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得了延哥儿吧唧两个亲吻。 杜云萝看着那两父子,不由莞尔一笑。 与延哥儿闹了会儿,穆连潇才让奶娘们把两个孩子都带了出去,又屏退了人手。 “云栖刚刚来报的,”穆连潇揽着杜云萝的腰身,附耳过去低声道,“姚八养的那个外室,今日想和相好的逃出城,被城门守军认了出来,交到了姚八手里。这事情叫晋环知道了,我看着她的马车冲进了胭脂胡同。” 杜云萝听得目瞪口呆。 虽然没有实证,但姚八的那个外室的来历,杜云萝已然归到了穆连慧头上。 只是没有料到,那个外室竟然还有个相好的,还大着胆子要逃脱,又被追了回来,这一切是意外,还是在穆连慧的意料之中? “晋环去了胭脂胡同?”杜云萝抿唇,“她和那外室吵起来了?” “晋环离开后,京城衙门的人去了,外室死了,姚八重伤,听说是外室伤的姚八。”穆连潇说到这儿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才又道,“剪子扎在了姚八下面,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下面? 杜云萝一时没领会,目光下意识地往下瞟,而后恍然大悟。 穆连潇原本也尴尬,夫妻之间亲密是亲密,但说到别的男人的事情,还是会有些许避讳,杜云萝那一眼落在他身上,总觉得有点儿怪。 “别看我呀。”穆连潇笑骂着道。 杜云萝起先还不觉得,叫穆连潇这么一说,不禁咯咯直笑。 穆连潇拿她没半点办法,杜云萝的笑声又招人,不知不觉地,也跟着笑了。 杜云萝的心思还在姚八的事情上,很快便又转过神来:“姚八到底死了没有?” “云栖说还没死,能不能活命,还不好说。”穆连潇道。 杜云萝的眸子沉了沉,若姚八死了,倒是依了穆连慧的心思了,这么说来,那外室私逃出城,莫非真是穆连慧安排的? 不管是不是,现在还不到定远侯府登场的时候,杜云萝便先把事情放到了一边,与穆连潇说起了吴老太君的身体。 “白日里似是累着了,我听说大嫂过去的时候,被挡了回来。”杜云萝有些担心,她看得出来,白日祭祖时,吴老太君是强打起精神来的,无论如何掩饰,老人眉宇之间的疲惫是骗不了人的。 穆连潇微微颔首,他又何尝不懂,可也使不上劲。 年纪大了,似乎就是这样的,一****走着下坡路,就算是在后头拉着拖着,还是止不住脚步。 “我等下过去看看祖母。”穆连潇道。 天边红霞一片。 晋环的眼睛比晚霞还红,她没法挣脱那两个有力气的婆子,只能让她们堵着自己的嘴,直到马车入了兴安伯府。 “姑奶奶,您听奴婢一句话,无论您是要和离还是什么,今儿个在兴安伯府上,咱们总要把戏唱完整了,您一味胡闹,说些不该说的话,那往后,侯夫人想帮您一把,都没脸开口呢。”婆子冷声道。 晋环凸着眼睛,到底还是稍稍安静了些,没有再闹腾。 晋家大奶奶悄悄松了一口气。 下了车来,候在二门上的婆子脸色黑透了,看在晋家大奶奶的面上,才一板一眼道:“八爷那儿怕是不大好。” 晋环白了她一眼,急冲冲往自个儿院子里去了。 几人才刚迈进院子里,就见里头乌压压地站了不少人。 晋环扫了一眼,是她的婆祖母兴安伯夫人、小伯爷夫人、以及她的婆母姚三太太身边的丫鬟婆子。 屋里头隐约传来哭声。 “奶奶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有人大喊了一声,屋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姚三太太撩开帘子冲了出来,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这才忍住了没有打晋环:“你还有脸回来!” 晋环撇嘴,想顶撞回去,却被晋家大奶奶拉住了。 晋家大奶奶内心里自不愿意替晋环出头,可惜她今日就是为此来的,只能硬着头皮上阵:“三太太,不晓得姑爷的状况如何了?府上一使人来传信,我们姑奶奶就回来了,您怎么能这般说她呢。” 提起姚八的状况,姚三太太的脚下一软,眼前是自家儿子被抬回府里时那浑身浴血的样子,她嗷的叫了一声:“我的儿啊!我的儿还能不能活啊!” 章节目录 第636章混沌 > 姚三太太险些摔坐到地上,被身边的丫鬟将将扶住,一时泪眼婆娑。 屋里头,小伯爷夫人跟了出来,示意底下人扶姚三太太去歇一歇,这才淡淡瞥了晋环一眼:“回来了?跪着吧。” 晋环浑身一颤。 小伯爷夫人说得云淡风轻的,却闷得人抬不起头来。 晋环死死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想稳住心神。 她不能跪,她要是跪下去了,这辈子就别指望能再爬起来了。 晋家大奶奶也深知这个道理,道:“小伯爷夫人,伤了姑爷的不是我们姑奶奶吧?” 小伯爷夫人的眉梢挑起,眼神锐利。 正要说什么,屋里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唬得所有人都是一怔。 小伯爷夫人最先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拽住了晋环,拖着她要进去:“你自己去看看小八成了什么样子了!自己去看看,摸着良心去看看!” 晋环被她扯得跌跌撞撞的,晋家大奶奶也赶紧跟上去。 把晋环推进了内室,小伯爷夫人就守在了外头,晋家大奶奶也不能进去了。 晋环傻傻站在插屏旁,这是她居住的内室,这一刻,她却觉得陌生极了。 屋里站着她的公爹婆母,几个她根本不认得的大夫,而姚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许是出了太多血了,姚八的面色惨白,晋环呼吸之间都还是浓郁的血腥气。 姚三太太扑在床头大哭,刚才在外头听见的大喊声就是她的。 “还没死呢!”姚三老爷咬牙切齿道,“还哭,还哭!” 姚三太太的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 大夫说得很明白了,姚八的状况很差,大夫做的事情,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姚八能不能醒过来,全看老天爷的了。 这句话,在姚三太太的耳朵里,和“死”并没有什么区别了。 晋环木然看着这一切,脑袋一片混沌,今日的一幕幕在眼前划过,胭脂胡同里的状况反复出现,炸得她稀里糊涂起来。 她不想看着姚八,她甚至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晋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转身出了内室,和外头的小伯爷夫人撞了个满怀。 晋环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姚三太太随着动静出来,一脚踹在了晋环的后背上。 晋环一时没防备,身子往边上一歪,痛得岔气。 “我听说,你在胭脂胡同里,也这么踢小八了?她是你丈夫,你竟然踢他的命根子!你这毒妇!你好毒的心!”姚三太太说完,抬起脚又要踢。 晋家大奶奶回过神来,赶忙上去抱住了姚三太太,不叫她有空间施展。 晋环原本懵着,吃了一脚,反倒是清醒过来,她瞪着眼睛大喊道:“我是毒妇?他的命根子是我踢废的吗?他是被那个外室给刺废的!” “你还有脸提!”姚三太太喘着粗气,想要挣脱晋家大奶奶,“你不去胭脂胡同,你不让那外室拿剪子自尽,她又怎么会发了疯地来刺我儿?都是你,都是你!” “她刺的?哈!”晋环瞪着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是亲眼见到那外室了的,娇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会拿剪子刺人,你把罪怪到我头上,不如想想你儿子做了些什么,才把别人逼成了那个样子! 姚八身边那个小厮没说吧?我来告诉你们,当着伯夫人的面,说说明白! 姚八把那外室的相好的手脚都折断了,扔在墙角里,跟块破布似的,当着那相好的面,强上了那外室。 这算什么? 我头一次知道,我的丈夫竟然是那些的畜生!” 姚三太太的眸子倏然一紧,身子整个就僵住了。 不仅是她,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丫鬟婆子们低垂着脑袋,连气都不敢出。 男女之事,世间无奇不有,肯定也有出格的,大老爷们也许风流些,但在后院女子的眼中,还是有“规矩”的,起码,在这些自诩勋贵世家的女人眼中。 让一个男人来“观摩”,这简直是伤风败俗! “你说的是真的?”兴安伯夫人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冷声道。 “还能是我瞎掰的?”晋环啐了一口,“晓得我踢了姚八,骂了外室,都是听那小厮说的吧?那他就没有说这一茬?他就没说是他由着主子胡作非为?他就没说说,明明是他跟着姚八的,怎么就让姚八被一个弱质女流给伤着了?” “别顾左右它,”兴安伯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饮了一口茶,道,“他做错事情,自然是要受罚的,你也一样。” 晋家大奶奶上前给伯夫人见了礼,道:“还没顾得上给您请安,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也不久留了,等改日再过府来陪您说话。” 伯妇人微微颔首。 晋家大奶奶拉着晋环又好相劝了几句,这才起身回去。 待马车出了兴安伯府,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脱身了。” 身边的丫鬟皱着眉头,道:“万一姑爷不好了,您……” 是了,还有这一茬。 晋家大奶奶苦着脸,摇头叹气。 夜色渐渐重了,小伯爷夫人扶着兴安伯夫人回去了,姚三太太是不肯走开的,坐在床边,垂泪看着儿子。 晋环坐在一旁椅子上,面无表情。 有婆子端了吃食来,姚三太太没有半点胃口,连连摆手。 晋环是真的饿了,根本不理会姚三太太,自顾自吃饭。 姚三太太见她如此,越看越烦,越想越火大,几步过来,扬手打翻了晋环的碗筷。 哐的一声。 晋环跳了起来,道:“我不吃饭,你儿子就能好起来了?” 姚三太太心里冒着火,劈头盖脑又要打晋环。 丫鬟婆子们上来劝架,一时之间闹作一团,椅子都七歪八倒了。 晋环和姚三太太谁也没讨到便宜,通红着眼睛怒视对方。 相较于疲惫的姚三太太,年轻的晋环反倒是更有精神,张着嘴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 姚三太太被逼得急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侧身一撞,把晋环身边的人给撞散了。 晋环脚下没站稳,摇摇晃晃地往床上扑去。 章节目录 第637章死了 > 姚三太太尖叫一声,眼看着晋环摔在了姚八的身上:“我的儿啊!” 这一下摔得极重,姚八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仿若丝毫没有感觉到一样。 晋环怔住了,她木然抬起头,看着姚八近在咫尺的脸。 脸色廖白,薄唇没有一点儿血色,那双眼睛更是空洞极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没有半点儿生气。 像个死人一样…… 这个念头从晋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姚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又堵得慌。 “你想压死他吗?”姚三太太一把拎住了晋环的后襟,想把她拖开,只是手上力气不够,半拉半拽的,才把晋环挪开。 晋环没有一丝一毫地挣扎,她依旧看着姚八,直到眼中渐渐露出了惊恐。 “死了……”晋环喃喃道,“死了!” 姚三太太刚要替姚八整理衣角,闻声僵住了,半晌才低声喝道:“浑说什么东西!” “他死了!”晋环一个激灵,抓住了姚三太太的手,喊道,“死了!他已经没气了!” “胡说……”姚三太太挥开了晋环,哆哆嗦嗦伸手去探姚八的鼻息,可她的手指放了许久,都没有感觉到气息。 有胆大的婆子赶忙上前,一面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姚三太太,一面试着去探了探,高喊道:“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屋里一下子又乱了起来。 晋环瘫坐着,四周安静极了,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直到大夫过来检查了一番,朝姚三太太摇了摇头,晋环的世界才被姚三太太撕心裂肺地尖叫给划开了。 “我的儿!我的儿!”姚三太太眼前一黑,厥了过去。 晋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窗户,抬头看着初升的圆月。 她想起了穆连慧。 她到底还是变的和穆连慧一样了。 丈夫死在外室手中,她成了一个寡妇。 怎么会这样…… 兴安伯府挂了白绸,往各处送了讣告。 帖子送到平阳侯府的时候,世子夫人扑在桌上失声痛哭,侯夫人青着一张脸,好久才匀过气来。 穆连慧也得了消息,她站在庑廊下看着圆月,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虽然出了些偏差,好在姚八真的死了。 只可惜,事情急了些,事后不晓得会不会被翻出来。 兴安伯府置了灵堂,杜云萝让洪金宝家的走了一趟。 洪金宝家的回来说,晋环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没有从前的跋扈模样了,只是灵堂之上,依旧气氛不善。 晋环的人缘太差,其他妯娌们难免要多话,更何况,今日登门去的都晓得姚八到底是怎么死的,当面不说,背后也要议论,损得不仅仅是姚八和晋环,更是整个兴安伯府,这让其他人怎么甘心。 杜云萝问了几句,摇着头道:“这事儿准没完呢,我看晋环是事发突然才傻了,等醒过神来,还不知道怎么闹腾呢。” 洪金宝家的点了点头。 杜云萝本来还想说几句,锦岚挑了帘子进来,道:“夫人,大奶奶那儿发作了。” “我这就过去。”杜云萝忙道。 庄珂的肚子发作了,杜云萝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晋环和穆连慧的事儿,赶紧带着人手往兰语院去。 宫里指过来的两位嬷嬷都是有经验的,已经把庄珂送进了产室。 杜云萝进去时,徐氏正一脸关切地与庄珂说话。 “晓得你有经验,我这个当婆母的,反倒是最揪心的那一个了,”徐氏自嘲着笑了笑,“连康出府去了,我已经使人去寻他了,潆姐儿和洄哥儿有人看着,你别担心。” 庄珂含笑点了点头。 她的羊水破了,肚子还没有痛得忍受不了,便和徐氏、杜云萝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都说我这一胎位子正,我琢磨着,等下我一使劲就下来了。” 杜云萝莞尔,道:“赶紧下来才好了,在娘胎里瞎折腾,回头重重打屁股。” 等到庄珂痛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杜云萝才扶着徐氏退出来,到外头等着。 穆连康闻讯赶了回来,站在庑廊下,神色严肃地候着。 他有些慌,汗水顺着流下来,他都没有顾着擦。 妻子生孩子,无论经历几次,做丈夫的都是提心吊胆的。 他紧紧抿着唇,脑海里浮现着的是庄珂生洄哥儿时候的事情。 绿洲上的生活比不得府里,接生的婆婆也不像宫里指过来的嬷嬷一样有本事,庄珂痛了一天一夜,声音都哑了,才生下了洄哥儿。 母子虽平安,庄珂却还是伤了身子,以后再不能生养。 现在的这一胎,对于穆连康来说,是意外之喜,他满心期盼着,更多的还是关心和担忧。 他怕庄珂再像生洄哥儿时似的遭受大罪。 这一回,穆连康没有等候太久,屋里传来清亮的婴孩哭声,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就散开了。 徐氏从屋里快步出来,站在耳室外头,与杜云萝道:“听见没有?这声音可真清脆。” 杜云萝含笑点头:“听见了,三婶娘,果真和大嫂说的一样,一使劲就下来了,没费多大功夫呢。” “阿弥陀佛!”徐氏双手合十,念着佛号。 来嬷嬷抱着孩子出来,乐呵呵道:“是个哥儿,是个哥儿!” 徐氏凑上前,把孩子接过来,仔仔细细看着。 脸皱皱的,有些发红,头发不多,哭个不停。 徐氏只看了一眼,眼前就模糊一片,她赶忙把孩子交给了杜云萝:“你来抱着,我怕摔着他。” 穆连康扶着徐氏,问了问庄珂状况,听来嬷嬷说她一切安好,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了。 “连潇媳妇,”徐氏轻声唤道,“老太君那儿还在等着信儿,你陪我过去跟她说说。” 杜云萝颔首,把哥儿交给了穆连康,这才扶着徐氏出了兰语院。 徐氏的脚步沉甸甸的,走出了一段路,确定不会叫穆连康看见了,徐氏才掩面哭了出来。 “三婶娘……” “像,”徐氏喑哑着道,“我刚一眼看过去,就像看到了刚出生的连康,都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多年了啊……” 章节目录 第638章清瘦 > 徐氏的声音颤抖着,听起来几分感慨几分悲伤,又有几分喜悦。 难以喻的喜悦,喜极而泣。 杜云萝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柔声道:‘三婶娘,我给您道喜了。” 一个“喜”字,让徐氏无比动容。 她这一生,不正是大喜大悲,复又苦尽甘来吗? 原本青灯古佛了快十年了,日复一日,不知何处是尽头,现在总算是柳暗花明,眼前霎时开阔,她希望这样的好日子,能一直走下去。 徐氏抬手擦了擦眼角泪水,重重点了点头:“是啊,大喜的事儿。”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笑眯眯听徐氏和杜云萝说话。 “母子平安,再好不过了,”吴老太君敲了敲腿,道,“来来来,扶我起来去看看,往宫里报信去了吗?” 杜云萝颔首道:“已经都安排了。” 吴老太君松了一口气,与单嬷嬷说着笑话:“取名字的事情,叫皇太后操心去,老婆子不管喽。” 府中添丁,少不得忙碌。 哥儿的奶娘也是宫中赐下来的,让哥儿自己挑了,最后留下来的奶娘姓曾,听说她在宫里认的干娘从前是在庄贵妃娘娘宫中做事的,也算有些渊源。 杜云萝等庄珂醒了之后,进去与她说了会儿话,才回了韶熙园。 等到哥儿洗三那日,定远侯府里着实热闹。 做为庄珂的娘家人,南妍县主也过来了,与她同行的是慈宁宫的茗姑姑。 皇太后给哥儿赐名,取了一个“显”字,穆令显。 杜云萝闻之一怔,低声问南妍县主:“取自顺王爷的‘宪’字,音同却也避讳?” 南妍县主微微颔首:“有这么一层,还有一层,是取自‘庄’字。” 杜云萝拧眉想了想,这才明白过来。 庄珂以前说过,顺王爷是这么说“庄”字的。 不矜而庄。 这取自《礼记》,前后为“君子隐而显,不矜而庄,不厉而威,不而信。” 顺王爷那一支并无男丁留下,对于庄珂的儿子,慈宁宫里依旧是很看重的。 洗三顺利。 等杜云萝把亲眷们都送走了,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夫人,”锦蕊附耳与杜云萝道,“世子妃在花厅里等您。” 杜云萝匆匆赶到了花厅,刚迈进去,就见南妍县主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南妍看起来比在人前时疲惫些,听见脚步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浅浅笑容来。 “怎么?这些日子累了?”杜云萝在一旁坐下,支着腮帮子问她。 南妍县主按了按眉心,没有否认,直截了当开了口:“我累,皇太后更累,前回来看你时,还说这一次要逛一逛园子,可我实在有些乏了,懒得走,只能坐着等你。” 杜云萝的眸子一转。 南妍在她跟前,还算是个爽快人。 她们知道彼此太多的过去,清楚那些绝对不能张扬出去的事情,因而在独处之时,反倒是多了些许坦诚。 若南妍疲乏了,本该使人与杜云萝说一声之后,就直接回去了的,一直等在这儿…… 杜云萝明白,南妍是有话要与她说。 “兴安伯府的八爷死在胭脂胡同里,伯夫人进宫里哭了一场。”南妍县主压着声音,道。 杜云萝挑眉,姚八死得那么不风光,为何伯夫人还要去慈宁宫里哭? “要寻晋环的事儿。”南妍县主看出了杜云萝的疑惑,“平阳侯夫人也不依,后脚就跟着进宫了,闹得皇太后心烦不已。 这也就罢了,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风声,说那外室是有人安排了算计姚八的,最后怪到了嘉柔乡君的头上去。 虽然无真凭实据,但也添了不少流,我琢磨着过两日皇太后会找你过去,就事先与你透个底。” 杜云萝抿唇,谢过了南妍县主。 等送走了南妍,杜云萝才仔细去琢磨这桩事体。 事情是有蹊跷的。 就算那外室是穆连慧安排的,可岳七早就不在京中了。 外室死了,姚八也死了,就算姚八的小厮能寻到经手的人,也难以通过那人寻到岳七了。 没有岳七的证词,如何坐实穆连慧牵扯其中? 应该说,兴安伯府最初时不可能怀疑穆连慧,他们是反过头去推论的,线索断在了岳七这儿,又怎么会与穆连慧联系上? 看来,这就是“泼脏水”了,就跟当初穆元婧做的一样,没有一点儿证据,全靠一张嘴信口开河。 此时此刻,想把穆连慧拖下水的,唯有晋环了。 这么一梳理,其中关节倒是一点点明了了。 两日后,慈宁宫里果然来请杜云萝进宫。 跟着宫女入了慈宁宫,绕过影壁,杜云萝诧异看着偏殿外的女子背影。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半新不旧的牙白褙子,头发梳得整齐,簪了两根白玉簪,露出来的耳垂上什么都没有带,空荡荡的。 即便只是背影,杜云萝也认出来了,那是穆连慧。 从清明时去平阳侯府之后,这几个月间,杜云萝是头一回见穆连慧。 比之记忆之中的模样,穆连慧似乎又清瘦了些,腰肢纤细,颇有些前世闺中模样。 杜云萝猛得就想起了上回穆连慧问她的问题。 穆连慧问,从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哪个好看。 杜云萝当时给穆连慧的答案,与前世时是一样的,从前如白莲一般的穆连慧最好看。 当时,穆连慧笑了,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思及此处,再看穆连慧如今模样,杜云萝苦笑着摇了摇头。 穆连慧想要回到从前的模样,从衣着装扮,一点点去回忆过往。 可是,过去的就是过去的,何况还是隔了一世? 能追求的也只是形似,内里早就不一样了,起码,穆连慧的心情与当年闺中的她是完全不同了的。 这样的道理,杜云萝想得明白,穆连慧一定也懂得。 明明什么都懂,却还是固执如此。 杜云萝打量着穆连慧,穆连慧察觉到了视线,不疾不徐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穆连慧弯了弯唇角:“你也来了?” 杜云萝缓步上前,不远不近站在穆连慧身旁,沉声道:“你想要怎么跟皇太后解释?” 章节目录 第639章恩情 > 穆连慧清亮的眸子转了转,笑出声来:“怎么?不是说娘家不管我的事儿吗?” “你原本也就不想我们管,”杜云萝笑容不减,语气冰冷,“你的确是有办法来化解清明时的局面,你算计了姚八,若你把自个儿摘干净了,我今儿个就不用进宫里来回话了。 你想要的,祖母也好,我也好,不会出手对你使绊子,但同样的,祖母和我看重的东西,你也别砸到地上去。” 穆连慧深深看了杜云萝一眼,扑哧道:“砸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现在能在平阳侯府里闭门生活,能让平阳侯夫人和世子夫人对她无可奈何,依靠着就是定远侯府和嘉柔乡君的身份,若是这一些都毁了,穆连慧清楚,她想要追求的生活只会离开越来越远。 “云萝,聪明人说话通透,”穆连慧若有似无地瞥了正殿方向一眼,“没凭没据的事情,我做什么在皇太后跟前认下?” 杜云萝目光沉沉。 当年望梅园里算计李栾和霍子明的事儿,穆连慧都没有在慈宁宫里认下,如今这“空穴来风”一样的指责,她更加不会认了。 世家荣耀,除了功勋和鲜血,还有一个个谎,皆是如此。 谎不局限于后宅女子,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彼此倾轧,又能有几句真话? “你不如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杜云萝附耳问穆连慧。 穆连慧嗤嗤一笑:“我不如告诉你,我没有做什么。” 正殿的帘子被挑起,茗姑姑往两人跟前走来。 穆连慧见此,便长话短说,道:“人是我安排的,我不知道她有相好,也没料到会这么快出事,晋环要把罪过推到我头上。” 杜云萝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茗姑姑到了皇太后和皇太妃跟前。 罗汉床上摆着棋盘,对弈过半,一眼看去,伯仲之间,但隐隐是皇太后占了上风。 皇太妃对穆连慧虽有怨,但到底是陪伴过她三年的姑娘,见她守寡后如此清瘦,到底心下不忍。 放下手中棋子,皇太妃示意穆连慧上前,握着她的手,叹道:“都说人生如下棋,你这孩子,对纵横交错的棋局颇有心得,怎么过起日子来,却稀里糊涂了呢。” 穆连慧笑了笑。 她心底是记着皇太妃的恩情的。 不管皇太妃是因为何种理由带她去的普陀山,在前世她最绝望的时候,也只有皇太妃没有拒绝她的求助。 彼时的皇太妃是尽力了的,穆连慧留在宫中的儿子,也蒙皇太妃照顾一二。 “娘娘,这局棋还没有到中盘认负的时候。”穆连慧取过棋子,不急不躁落子。 皇太妃一眼看去,恍然大悟。 皇太后意味深长看了穆连慧一眼,道:“这一步走得不错。” 穆连慧笑而不语。 皇太后让两人坐下,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复又道:“今儿个也没外人,嘉柔你也是伺候过皇太妃的,哀家不与你绕圈子,只简单问题,兴安伯府的小八的事儿,你怎么看?” 穆连慧坐得端正,答道:“姚八的事情,我几乎都是道听途说的。 中元那日,晋环突然归家来,冲进我的院子里,一句话不说就先打伤了我的仆妇,闹了一场之后,我才晓得是姚八养外室被她知道了,她气愤之余,来说我的不是。 当时祖母、婆母都在,我与晋环讲不来道理,也不想理会她,她闹到兴安伯府的人来报信,这才鸣金收兵。 我大嫂送她回去的,到了夜里,我听闻伯府里送来了讣告,才知道姚八死了。 听下人们说了些姚八死时的事情,只觉得震惊愕然。 娘娘不绕圈子,我也不说虚话,我晓得有人在太后娘娘跟前说,姚八的死是我害的。 我思前想后,我能跟此事牵扯上一些关系,也就是晋尚死的时候,我在灵堂里与晋环说过,让姚八也去养个外室,娘家一定不多。” 皇太后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道:“祸从口出,说话须要谨慎,你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 穆连慧垂眸,道:“是我修行不足,不能心平气和以对。” 皇太后闻,反而轻轻笑了笑。 晋尚灵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皇太后一清二楚,那个状况下,别说是出相讥了,便是扬手打回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穆连慧没有替自己辩驳,而是直修行不足,这让皇太后觉得有趣。 “你说中元那日,晋环又去闹你了?”皇太后问道。 穆连慧苦笑:“我那仆妇,叫她扇了一巴掌,又踹了一脚,现在身上还带着伤,直不起腰来。” “不像话!”皇太后哼道,“姑嫂相处,学问不好,哀家觉得你和阿潇媳妇处得不差,怎么对上晋环,就……” 穆连慧转眸看了杜云萝一眼。 杜云萝柔声道:“皇太后,您今日让我来,那就由我来说一说旁人是非。 相处之道,原本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晋环做人太过锋芒,不说和娘家嫂嫂,她在婆家与妯娌相处,一样是问题颇多。 不是我小心之心,姚八出事,兴安伯府怕是无心追究那外室来历,更别说是怀疑乡君了,会如此想的,只有晋环一人。 晋环与乡君不合,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皇太后哭笑不得,指着杜云萝道:“哀家看起来是偏袒着晋环了不成?都说心急生女儿,你都生了两个儿子了,怎么还这般急切?” 杜云萝脸上微微一红,娇娇唤了一声“皇太后”。 皇太后笑意更浓,之前周身围绕着的沉闷散了许多,她摆手道:“哀家问一问,也没打算把人都喊来对薄公堂。 哀家没有那个闲心,这个岁数了,还去操心那些事情! 委实是闹得太不像话了! 兴安伯夫人死了孙子,心里不舒坦,哀家是理解的,可来找哀家哭,算个什么道理? 这个哭完那个来哭,把慈宁宫当什么了?又不是京城衙门! 对了,京中到底是怎么说这事儿的?你们消息比哀家灵通些,与哀家仔细说说。” 穆连慧和杜云萝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云萝心中有数,皇太后这一番话,并非是她信了或是不信,而是穆连慧绝对不会认,没做过自然不认,做过了没有证据也不认,那又有什么好逼问的? 因而皇太后就顺着杜云萝的话,话锋一转,来问一些她还不清楚的事情。 章节目录 第640章第六百三十九透底 > 杜云萝讪讪笑了笑。 京中的说法倒也简单,桃花韵事,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一回事。 只不过这一次闹出来了人命,这才沸沸扬扬了。 百姓们知道的毕竟只是一小部分,说得最神神叨叨的,也就是中元节鬼门大开,晋尚把姚八给带走了而已。 更多的细节,京城衙门是不敢开口的,兴安伯府更是不会往外宣扬。 “衙门里的说法,是那外室一剪子刺伤了姚八,大夫医治之后,还是没有救回来。”杜云萝说完,悄悄观察着皇太后的神色。 穆连慧亦是如此。 杜云萝的一番说辞,皇太后一定也清楚。 可姚八到底伤了哪儿,受伤之前做了些什么,穆连慧不确定皇太后是否知情。 那些细节,实在有些惊人,她也是费了些工夫,才从平阳侯夫人院子里的婆子嘴里打听来的。 姚八的行径委实离经叛道,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兴安伯夫人进宫来哭诉,那等细节只怕不敢在皇太后跟前提及。 平阳侯夫人是听晋环说的,她跟着来了,是会把事情都摊在台面上,还是作为最后的底牌捏在手中,往后与兴安伯府上周旋? 穆连慧依着自己对平阳侯夫人的判断,估摸着她极有可能是没有说的。 这个当口,她到底是要说,还是不说……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决心,道:“姚八的死因和胭脂胡同里的事情,伯夫人没有告诉皇太后吗?” 皇太后看了穆连慧一眼,淡淡道:“没有。” “她说不出口。”穆连慧冷冷一笑,沉默片刻,道,“她们都不说,那就由我来说吧,反正脏水都泼到我头上了,往后还不晓得有没有栽赃陷害的所谓的‘证据’呢。 娘娘,姚八把那外室和她的相好带回了胭脂胡同,晋环赶到的时候,那个相好的已经被折断了手脚,扔在了墙边,而外室外衫尽褪,只挂着半片肚兜。 姚八是当着那相好的面,强行与那外室欢好的,为此,晋环气那外室,更厌恶姚八,大骂姚八不是人,两人起了争执。 晋环脾气倔,急冲冲就回了兴安伯府,与我闹了一场,直到伯府来人。 我们侯夫人使人去打听了,是外室拿剪子刺中了姚八的命根子,而后自尽身亡,姚八流血不止,送回伯府之后没熬过去。 如此不堪入耳的事情,我大着胆子说与皇太后和皇太妃听了,还望恕罪。” 不说皇太后和皇太妃面面相窥,杜云萝也是一脸惊愕。 姚八伤了子孙根的事儿,她是听说了的,但姚八在屋里行那等禽兽之事,她是丝毫不知的。 此刻初闻,简直头皮发麻。 杜云萝甚至不敢细细去想,彼时那外室和相好的内心是何等的煎熬和痛苦,身心都苦不堪。 被逼到了那个地步,难怪要挥着剪子伤人了。 皇太后捏着手中的瓷杯,面如冰霜:“此话当真?嘉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的都是实话,”穆连慧一字一字道,“晋环与我闹,我就想弄明白她到底在闹什么,才使人去打听了。 晋环当时在侯夫人跟前大骂姚八,屋里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听见了,我这才有了这样的消息。 原本,兴安伯府不说,平阳侯夫人也不说,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更加不会说出来。 只是…… 我如今撇不开了。 我成了那个在背地里使坏,害了姚八的人了。 晋环与我不睦,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话来编排我,他们闹起来了,一定要把我拖在里头,那我只好把话说说明白。 姚八是行事不端,被那外室刺死的。” “好一个兴安伯府!”皇太后重重拍了拍几子,“竟然养出这么一个、一个……” 皇太后骂不出口了,那些话,实在难听。 她摆了摆手,叹道:“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公候伯府,全朝不少,靠得都是祖上的功绩,哀家和圣上不求户户都成器,能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祖宗,能读些圣贤书,知道如何做人做事,就这么点要求,还…… 还养得这么纨绔! 今儿个说到这里了,哀家也就再说几句。 不单单是兴安伯府,景国公府出身的,也就叶毓之一个能上台面的,安冉这几年稍稍有点儿样子,可余下的那两个,嫡女是叫瑾之吧?就中元那一日,出城去放河灯,险些把孙家的七娘给推下水了。 这事儿孙家是不与景国公府追究,可这像话吗? 七娘是定了亲的,真落了水,出点事儿,以后怎么办? 还有前刑部尚书的外孙儿,为了个烟花女子和人在东大街上打架,这事儿都传到哀家这儿来了,哀家真不知道,这儿到底是慈宁宫呢,还是街口的茶楼,整日里都听些混账事!” 皇太后越说越不满意,一句“子孙无德”挂在嘴边。 杜云萝听着听着,突然察觉出一丝味道来。 慈宁宫对勋贵们的意见似乎有些大…… 杜云萝虽然有前世的记忆,但寡居之后,她对外头的事情并不关心,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安冉的婆家、原本就只传五代的恩荣伯府在十几年后就被削爵抄家。 那其他勋贵们呢? 皇太后的不满意,一定也是圣上的不满意。 圣上在位时,皇太子登基后,京中的公候伯府,到底起了多少风浪? 皇太后说得有些乏了,叹道:“嘉柔,就因为你们姑嫂不合,她就怪上你了?” “总比怪她自己,她心里能舒坦些。”穆连慧浅浅笑了笑,“人都是如此的。” 皇太后微微颔首:“这倒是句实在话。” 穆连慧又道:“不说旁的事儿,晋尚就是死在外室手中的,晋环与我又没有深仇大恨,就为了姑嫂不睦,我怎么会这么害她。” 皇太后若有所思。 杜云萝快速瞟了穆连慧一眼,说谎的穆连慧面不改色。 她和晋环的确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几句谩骂和当时的一个巴掌而已,与穆连慧曾经受到过的屈辱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可是,晋环是穆连慧计策里一颗重要的棋子,她需要把晋环放在棋盘的那个位子上。 与恨无关。 仅仅是开路而已。 章节目录 第641章留痕 > 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云层压低,似是很快就要下雨的样子。 杜云萝和穆连慧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主动说话,气氛算不上和睦,但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直到了宫门外,穆连慧唤了杜云萝一声,原本想说些什么,终是叫倾盆而下的大雨阻了。 她摇了摇头,浅浅笑道:“不说了,回去了。” 夏日的雷雨来得及,去得也及,等杜云萝回到定远侯府的时候,天已然晴了。 杜云萝去了柏节堂里。 吴老太君今日的精神比前阵子好些,坐在窗边的榻子上,让秋叶摇着蒲扇。 “下雨好,总算没那么闷了。”吴老太君眯着眼道。 秋叶抿唇,手上不停,嘴上道:“可惜停得太快了,要是再下久一些,夜里都能凉快些。” 吴老太君沉默着,望着从屋檐落下的水珠,见杜云萝从外头进来,她低声喃喃道:“是啊,要下得久,才能彻底去了闷气。” 杜云萝挑帘进去,笑盈盈问了安。 秋叶起身行礼,又请了杜云萝坐下,让人去小厨房里端一碗梅子汤来。 杜云萝柔声与吴老太君道:“刚从慈宁宫里回来,乡君看起来还不错,皇太后问了几句。” “无端端添出这些是非了,”吴老太君皱眉,“还不把自己摘干净。” 杜云萝一怔,只听前半句,她以为老太君是在说姚八和晋环添事,后半句一出,老太君是在说穆连慧无疑。 吴老太君的心中认定了穆连慧牵扯其中。 为什么? 吴老太君知道的明明只是穆元谋和练氏谋害穆连康、又要谋害她的子嗣一事,为什么老太君连穆连慧都质疑上了? 当年穆连慧年幼,按说吴老太君不会把那些错事算在穆连慧的头上。 仅仅只凭着穆连慧今生“阴阳怪气”、说话不中听,就认为她会对晋环用此招数吗? 这是老人的智慧,还是吴老太君知道了一些什么? 杜云萝不敢笃定,又不能直截了当问吴老太君,只能暂且按在心头,道:“晋环就是胡乱说话,没有实证,她和乡君姑嫂不睦,这是人人知道的,只听她几句话,慈宁宫里不会信的。” 吴老太君苦笑,她想说,但凡做过的事情,只要有心去搜寻,总会有踪迹的。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 可最终,这句话她没有出口。 穆连潇回到韶熙园里时,杜云萝正坐在罗汉床上出神。 “云萝,”穆连潇叫了她一声,见她怔怔抬头,不由笑了起来,“延哥儿和允哥儿呢?” 杜云萝笑着答道:“延哥儿说要看显哥儿,去了兰语院了,允哥儿在母亲那里。” 穆连潇颔首,进去简单梳洗了一番,又出来陪杜云萝说话。 杜云萝说了慈宁宫里的事情:“皇太后不太高兴,似是这些日子乌七八糟的事儿太多了。” “中元节里出些差池,说出去不好听。” 这回中元节也是够折腾的了。 姚八死在了胭脂胡同里,孙七娘又险些被叶瑾之推下了水,这些事情一样接一样传到慈宁宫里,皇太后如何高兴得起来? 偏偏又是中元,中元出事,极其不详。 杜云萝是有亲身体会的,那年中元,杜云诺烧了头发,杜云瑛为了救她上了手,若是在平日里还好些,顶多就是不看四周状况,被牵连了,但到底是姐妹连心,做姐姐的仁厚,还能得几句好话。 只可惜,那是中元。 杜云瑛议了一半的亲,再也没有下文了。 孙七娘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女,出身显贵,但也逃脱不了流,况且,能与孙家做姻亲的人家,肯定也是门当户对。 人可畏。 “我只是觉得,皇太后的不满没有那么简单。”杜云萝斟酌着说了心里的想法,“今儿个当着面挑剔了两家,之前对镇国公府上也颇为不满,或者说,对于很多公候伯府、簪缨世家,皇太后都不大满意。” 皇太后的意思,恐怕正是圣上的意思。 穆连潇领会的杜云萝的话,眉宇紧皱:“我只当圣上要对蜀地动手,莫非圣上连京中的勋贵,都要一并拖下水去?” “已经对蜀地动手了?”杜云萝睁大了眼睛。 穆连潇也不瞒着杜云萝,细细与他道:“就前两日的事儿。 国子监祭酒宋大人的一篇文章,被圣上批成狗屁不通,礼部尚书王大人的文章,圣上说他年纪大了,糊涂了,写出来的东西前不对后语,没有年轻时的三成水准。 宋大人掌着国子监,礼部又主管科举,圣上骂他们会耽误人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最后定了让国子监和礼部的官员每人交一篇文章,圣上亲自断一断,哪些是人才,哪些是庸才。” 杜云萝诧异极了。 别看国子监祭酒的官位不高,却是极其受尊重的官职,国子监更是天下学子的向往,眼下圣上这么一批,不说宋大人的乌纱帽,国子监上上下下都要饱受质疑。 再加上主管科举的礼部尚书被说成是老糊涂,这些年落榜的考生,岂不是就要热闹了? 杜怀礼就任礼部右侍郎,杜云萝自然不担心自家父亲的才学和文章,只是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就…… “这事情为何会与蜀地相关?”杜云萝不解。 穆连潇解释道:“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涂大人,出身姜城涂家。” 姜城涂家,正是南妍县主点名道姓,确定与瑞王相勾结的蜀地世家。 “仅仅只为了一个郎中?”杜云萝抿唇,“未免兴师动众。” “不止,国子监里还有,”穆连潇的手指勾着杜云萝的手,道,“圣上想动的是太保高大人,宋大人正是高大人的门生,高大人主考的几届春闱,圣上都会重新断一断,其中有不少蜀地进士。” 杜云萝的面色一白,身子微微一僵。 太保高渊高大人。 这个名字,是深深刻在杜云萝的心中的。 前世,施仕人正是以文章打动了高渊,成了高渊的孙女婿,从此平步青云,一路高升。 今生,施仕人自然是没有了这样的机缘,而高渊,也成了圣上想要铲除的钉子。 章节目录 第642章文章 > 国子监和礼部的日子不太舒坦,人人都提心吊胆,即便是对自己的才学颇有信心的官员,也不敢说文章一定能入得了圣上的眼。 都是在官场上打滚了多年的老人了,又有哪个会看不出,圣上这是在借题发挥。 圣上要寻的不完全是才学上的不足。 官员清楚,学子们未必想得通其中关节,加上有心人鼓动,就闹着说前几次的春闱有舞弊、打压人才的事情。 这几日里,闹得沸沸扬扬的。 京城衙门都出动了几回,抓了几个领头的,偏偏就有许多一根筋的书生,自诩高洁,一定要继续闹下去。 云栖坐在茶楼上,底下大堂里书生们义愤填膺的声音过大,连楼上雅间里都一清二楚。 九溪听了几句,扑哧就笑了起来:“就他们那点儿水平,别说是进士了,我都没闹懂,他们是怎么成了举人的。” 云栖也听见了,摇头道:“你该说,揣摩不了圣上的意思,他们即便是中了进士,也没法步步高升。” 疏影低头喝茶,闻才抬起头,淡淡道:“要是没有爷的指点,你们能明白圣上此番到底是为何?” 九溪摸了摸鼻子,当然是不懂的。 云栖机灵,笑道:“所以我们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我们只是爷身边的小厮,只要弄明白爷在想什么就行了。” 这话说得再有道理不过,疏影无以对。 九溪在一旁笑得快要趴在了桌上。 三人闹归闹,等听见外头脚步声,便赶紧都闭了嘴。 鸣柳推开了雅间的门,穆连潇快步进来。 桌上摆着一壶放凉的水,穆连潇对着壶口一饮而尽,而后才在椅子上坐下,目光从几个亲随身上略过。 云栖上前一步,低声道:“果真如爷所料,那位涂大人真的是去寻人了,最后寻到了施仕人头上,那个施仕人,爷不知还有没有印象?那年望梅园里乡君设宴,施仕人的妹妹来赴过宴。” 穆连潇原本对施仕人这个名字没有多少记忆了,提起望梅园的事情,才稍稍回忆起一些来。 姜城涂家出身的礼部郎中涂大人,是永安二十一年开恩科时中榜的,没等缺就进了礼部,可他并不是一个文采出众之人。 当时春闱时写的文章,穆连潇听杜怀礼说,水准相当一般。 可偏偏,这个人中榜了。 圣上要考察官员文章,涂大人着急了。 穆连潇猜他会病急乱投医,没想到真的叫他猜中了。 这几天,云栖一直使人盯着涂大人,总算是寻到了根据。 涂大人找了施仕人。 施仕人两榜不中,这些年一面在书院里给先生帮忙,一面抄些书籍换些银钱,他写的一手好字,在京中文房铺子里也是小有名气的。 虽不是进士,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举人,能得举人老爷抄写的书籍给幼童开蒙,对不少有些闲钱的人家来说,也算是好兆头。 毕竟,进士老爷们几乎不可能做这种营生。 对施仕人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 施莲儿入了恩荣伯府,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别说是给施仕人添助力,很多从前的同窗,为了这一桩事儿,反倒是疏远了施仕人。 墙倒众人推,原本还能以同窗之谊与京中的公子们往来的施仕人,慢慢就不再受欢迎了。 涂大人寻施仕人的时候,说了不少好话。 他出银子,请施仕人帮着做一篇文章。 涂大人告诉施仕人,他之前就觉得奇怪,他和施仕人同在永安二十一年参加春闱,他看过施仕人的文章,在他的心中,施仕人就算不能殿试上获圣上青睐,中个进士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可施仕人连续两年都未中。 现今看来,的确是有主考的问题。 涂大人说得好听,称此事神不知鬼不觉,施仕人出文章,他出银子,正好彼此得利。 再说来年开春又是春闱了,圣上今年狠狠抓了一把科举,来年说不定会亲自参阅考生的卷子,不如施仕人趁着这次机会,提前试一试他的水平能不能受到圣上喜爱。 “他们两个谈妥了?”穆连潇问云栖。 云栖点头:“谈妥了。” 穆连潇勾了勾唇角,涂大人既然自己挖坑往里头跳,那他也就不拦着了。 “去找施仕人,让他掂量掂量。”穆连潇吩咐道。 云栖应了。 施仕人哪里还需要掂量,事情已然败露,他没有靠山,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何况他的确与涂大人勾结了。 云栖没把施仕人送到衙门里,让他继续替涂大人写文章,只是要写的是他在历山书院里写过、并和其他学子的文章一起被山长整理成册的文章,然后一字不差地交给涂大人。 低人一头,又无脱身之法,施仕人也就照办了。 涂大人拿了文章回去,亲手抄写了一份,交到了圣上口中老迈的尚书王大人手中,与其他礼部官员的文章一起,一并送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圣上正与穆连潇下棋。 黑白棋子交错,粗看旗鼓相当,圣上翻着手中棋子,叹道:“这一两年也不见你研究棋艺,却进步不少,再过两三年,朕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穆连潇浅浅笑了:“去岳家拜访的时候,经常与祖父、岳父大人下棋。” “与杜公甫下棋?难怪了。”圣上哈哈大笑起来,“那只老狐狸的棋,不好应付,一个不小心,就被他占了大片河山。” 见内侍捧了文章进来,圣上便把棋子丢回棋篓里,起身走到大案边:“来看看文章,就从你岳父大人的看起吧。” 圣上说完,抽出了杜怀礼的折子。 篇幅不长,一展开就到了头,仔细品读,就觉得其中意味颇妙。 圣上速速看了一遍,赞了一声“好”,舍不得放下,又来回品读了两遍,道:“不愧是杜公甫教出来的,不说杜怀礼,杜怀让的文章也极好,还有你的舅爷,年纪轻轻,水平不差。 得一个好的先生,就是不一样。 要不是杜公甫伤了腿,年纪又大了,朕可不会让他歇在家里,去给朕管国子监也好。 看看现在这个祭酒,写出来的文章,朕才十岁的皇太孙都比他强多了!” 穆连潇垂眸站在一旁,唇角不自觉露了笑容。 夸的是他的岳家,就像是在夸他一样。 等回去之后告诉杜云萝,她一定也会高兴的。 章节目录 第643章兄弟 > 圣上不舍地放下了杜怀礼的文章:“可惜,杜公甫年纪大了,打理国子监,只怕他身子骨吃不消。不过,能替朕把皇太孙教教好,就是大功劳一件了,皇太孙小时候实在太过淘气,这两年倒是好些了。” 内侍赶忙笑着道:“皇太孙以前是还小,等年纪再长些,一定能不负圣上所望。” 这话听得在理。 圣上点了点头,半是打趣半是羡慕地与穆连潇道:“阿潇,朕跟你说,你家那两个小子,以后跟着杜公甫读书可以,不许让他们下场科举,都成了文官了,还怎么给朕守江山?” 穆连潇连声道着“不敢”,换来圣上哈哈大笑。 圣上笑够了,有把心思放回了那些文章上。 他一连看了几篇,时而皱眉,时而沉思,看得十分认真。 穆连潇站在一旁,静静候着。 圣上放下一篇,目光落在下一本折子上。 上头的署名正是涂正德。 “让朕看看这个涂正德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圣上冷哼一声,刚一打开,复又醒悟过来,抬起眼帘看了穆连潇一眼,“他找人代笔了是吗?” 穆连潇颔首,道:“请了历山书院的一位举人,曾和他同场春闱,却没有中。” 圣上了然,打开了那一折长卷。 写得很长。 穆连潇粗粗看了一眼,只说篇幅,比杜怀礼写得要多了两三倍。 圣上细细看完,眼底波澜不惊,问道:“这个举人叫什么名字?” “施仕人,这篇文章被历山书院的山长装订成册,有迹可循。”穆连潇答道。 “写得也算是不错了,年纪应当还不大吧?多磨砺几年,下笔会更出色,只可惜……”圣上把手中折子摔在了大案上,“为人代笔,品行欠妥,这样的人,不中也罢。” 科举是朝廷选人才里重要的一环。 不敢说绝对公正,但也是众多读书人的一条出路。 虽说文如其人,但仅仅只看文章,又如何晓得一个人的真秉性? 像施仕人这样,能收了银子应下代笔一事的人,不足以为官。 “还有没有哪个跟涂正德一样糊涂的?”圣上又问。 穆连潇笑着摇头:“您让盯着的几个,就属涂正德最糊涂,其他的都闭门不出,苦思冥想去了。” “苦思冥想?”圣上撇了撇嘴,胡子一翘,“和门客们一道苦思冥想去了吧。” 闭起门来的事儿,穆连潇就答不上来了。 圣上也没有为难他,道:“一步一步来,从涂正德开刀。” 穆连潇退出了御书房,外头天色渐暗,他便径直回了定远侯府。 韶熙园里,杜云萝正坐在罗汉床上,一面与丫鬟们说话,一面翻看着手中的账册。 允哥儿睡醒了,延哥儿趴在他身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觉得有趣的允哥儿咧着嘴笑,延哥儿也被逗乐了,凑过去对着弟弟的脸颊亲了两口。 正玩得不亦乐乎,允哥儿突然就尿了,湿漉漉的赃了延哥儿的衣摆。 允哥儿哇得一声就哭了,延哥儿怔了很久,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跟着也哭了。 一时热闹了。 屋里人都顾不得笑,赶紧打水准备赶紧衣裳,伺候两个小祖宗擦拭更衣。 穆连潇老远就听见了那响亮的哭声。 小儿爱闹,允哥儿哭了极其寻常,穆连潇疑惑的是,怎么长子也哭了。 撩开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光着屁股换裤子的两个孩子,他不由就笑出了声。 “怎么?延哥儿也尿了?”穆连潇走上前,指尖轻轻弹了弹延哥儿的额头。 延哥儿急了。 他说大不大,但也开始学着不尿裤子了。 小人儿自己特别要强,意识到了有需要的时候要告诉身边的奶娘和丫鬟们,就记得特别牢。 这半个月来,已经能做得很好,得了杜云萝和穆连潇不少夸奖。 这回是遭了秧,却被穆连潇误会了,急得延哥儿团团转,扭着身子道:“不是我,不是我!” 杜云萝看他涨红了小脸蛋,笑得都快直不起腰来了。 杜云萝笑了,延哥儿就越发急了,想说的话太多,可一下子又不知道怎么说,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谁也没听懂几个字的话。 “好了好了,”杜云萝赶紧把儿子抱过来,替他整理了裤带子,“母亲来跟爹爹说,是弟弟尿裤子了,弄湿了延哥儿的衣服,延哥儿很乖,没有尿,是不是?” 延哥儿晶亮着眼睛连连点头,大声喊着“是”。 穆连潇也乐得不行,从杜云萝手中把延哥儿接过来,笑道:“好样的,晚上准你多吃一颗枣子。” 延哥儿笑弯了眼睛。 他爱吃甜口的,这一点随了杜云萝。 吴老太君屋里的醉枣虽甜,但毕竟是拿酒醉的,延哥儿还太小,不能给他吃。 杜云萝就让人另外准备了一小坛,拿桂花和蜜糖酿着,甜滋滋的。 延哥儿很喜欢,不过每天不能多吃,要数着来。 能多奖励一颗,足够小小的孩子欢喜许久。 允哥儿还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他换了干净衣裳,整个人舒坦了,眯着眼睛又想睡了。 离用饭还有一段功夫,穆连潇抱着延哥儿去了柏节堂给吴老太君请安,直到摆桌吃饭了才回来。 夫妻两人一道用饭,延哥儿有他自己的小桌椅,坐在一旁一个人吃得不亦乐乎。 “圣上夸赞岳父大人的文章,还夸了祖父。”穆连潇给杜云萝夹了一块糖藕,说起了御书房里的事情。 杜云萝好奇,仔细问了经过,不由笑了起来。 说她是偏心也无妨,她就觉得杜家几个读书人是有真水平的,对杜公甫的才学更是十分敬仰。 圣上能夸赞杜家,杜云萝欢心之余,也有几分感慨。 杜家曾经荣耀一时,杜公甫任太子太傅时,是杜家最辉煌的时候,但在杜公甫受伤、远离朝政之后,便慢慢走了下坡路。 前世时,即便有满腹经纶,杜怀礼几兄弟的官路也不像今生这般顺畅。 结果倒是差不多,杜怀礼升任侍郎,杜怀让调任江南,但其中付出的心血和走过的磕磕绊绊,与今生是不同的。 这一回,走得更加平坦。 章节目录 第644章 > 这其中的变化,来自于杜家和定远侯府的和睦联姻,以此为契机,圣上重新用了杜公甫,而穆连慧失了慈宁宫的欢心,让皇太后和皇太妃把目光落在了杜云萝身上。 一点点地修正和改变,成了眼下这样的局面。 在圣上心中,杜公甫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却也不是绝对无可缺失的,若不然,前世之时,为何没有让杜公甫再入东宫呢? 其中关节,杜云萝心知肚明。 可朝政就是如此,人心也就是如此。 今生在往好的方向走,不是挺顺心如意的吗? 杜云萝莞尔,道:“改日告诉祖父和父亲,他们一定高兴。” 杜云萝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如月牙,脸颊上梨涡浅浅,可爱又娇俏。 落在穆连潇的眼中,她似乎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即便她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穆连潇跟着笑了,杜云萝的笑容一直能够感染身边的人,感染他。 “怕是等不到你去说,”穆连潇的眸子里满满都是笑意,“明日早朝上,圣上肯定会说这件事。” 杜云萝了然,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外头已经黑透了,只有灯笼光映照。 “可惜,”杜云萝抿唇,稍稍有些失望,“今日太迟了,要不然,我就使人回去说了。” 穆连潇见她露出这番模样,好笑又有些无奈:“不如明日一早。” 杜云萝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笑着点头道:“是了,明日一早就使人去说。” 明日不是大朝,六部之中,只尚书位列早朝,左右侍郎是不参与的,好与坏,要等尚书大人回来之后才会转达。 杜公甫在府中,更是要等到杜怀礼回府之后,才会知晓一二。 杜云萝早早使人去,还能赶在那之前呢。 思及此处,杜云萝欢喜不少。 她是知道的,为官多年的杜公甫少了许多读书人的清高,他为人处世上圆滑许多,在他心中,为朝廷效命是放在第一位的。 能得圣上夸赞,赞他的文章,赞他的育人,这对曾任太子太傅、现今偶尔给皇太孙讲课的杜公甫来说,是最好的夸奖了。 祖父会不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要真是如此,祖母反过来要笑话祖父了吧…… 杜云萝好奇极了。 等撤了桌,延哥儿也吃完了。 虽然还是撒了一地,但是比最初学吃饭的时候,已经进步了许多。 而且延哥儿喜欢如此,并非排斥彭娘子伺候,而是他更愿意自己来,尤其是添了弟弟之后,越发觉得做个哥哥要样样做到最好。 延哥儿擦手洗面后,又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罗汉床,去逗允哥儿了。 杜云萝看在眼中,心里暖暖的,这两个小东西,她看不厌了,永远都看不厌。 翌日一早,杜云萝便让洪金宝家的回了一趟杜家。 洪金宝家的领着对牌出府,顺路去药房里取两位药,想带回去给自家年迈的婆母。 药房门口,进出的人不少,洪金宝家的迈进去,里头却没什么人。 “您看诊呐?不好意思,今日坐堂的大夫不在。”药童拱手道。 洪金宝家的掏出药方来。 药童见她有方子,便赶紧接过去准备。 “大夫出去看诊了?”洪金宝家的一面等,一面随口问了句。 药童苦笑着摇头道:“四更天被敲门请走的,去兴安伯府上了。” 洪金宝家的惊讶不已。 公候伯府,府中一般都有供奉的大夫,寻常是不请外头的大夫的,这家药房在京中也算叫得起名号,可和官宦人家供奉的大夫还是不一样的。 药童打量洪金宝家的的衣着,呵呵笑了起来:“看客人您的样子,也是官家里做事的吧? 别说您意外,我都意外呢,不过啊,我还真没诓您。 不只我们一家铺子,天亮前好几个大夫都被请去兴安伯府了,天亮后又请走了好几个,所以您来的时候呀,病人进进出出的,其实都是各家药铺里没找到坐堂的大夫,急着呢。 兴安伯府的公子,昨儿夜里做头七,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都请去了。” 头七这两个字,就让人忍不住想抖一抖,尤其是这会儿还是七月里。 洪金宝家的见那药童也说不出其他缘由来,付了铜板就离开了。 等回到了定远侯府,洪金宝家的挑了帘子进屋,见杜云萝笑盈盈陪着两个孩子,里头气氛轻松,她压在心头的疑惑也消散许多,上前行了礼。 杜云萝抬起清亮眸子,笑着问她:“祖父祖母说什么了?” 洪金宝家的抿唇笑了:“老太爷可高兴了,都要跪下来对着皇城的方向磕头了,叫底下人好说歹说才拉住了。 老太太也高兴,说老太爷整日板着个脸装深沉,尤其是前两日,晓得圣上要考礼部各位大人的文章,就怕老爷做的文章不好,被圣上责怪,还要让他丢脸,把老爷叫到书房里,又是提点又是教训的,闹得比老爷当初考官时还要仔细。 老太太还说,不晓得圣上还考不考翰林们的功底了,若要考,就该轮到四爷去书房了。 老太爷不赞同,说若是考翰林,不止四爷,他要连二姑爷都请回来,把关把关,免得叫外头人说他只管杜家子孙,不提点孙女婿。” 杜云萝听着听着就乐了,脑海里都是夏老太太揭杜公甫的底,自家祖父却难得有一次无法反驳的样子。 没有亲眼看见,当真可惜。 屋里的丫鬟婆子也笑成一片。 洪金宝家的又道:“奴婢也告诉太太和奶奶了,两位也是喜气洋洋的。” 杜云萝颔首。 说完了高兴事,洪金宝家的眼珠子一转,琢磨了一番,还是把在药铺里听说来的事情告诉了杜云萝。 杜云萝闻诧异:“请了城中好些大夫进府?而且还是半夜里?” 洪金宝家的点头应道:“药童是这么说的,奴婢回来的时候,也去其他有些名气的药铺里问过,的确是如此,奴婢想着,莫非是兴安伯府上的大夫不得用?亦或是忙不过来了?” “怎么会忙不过来?”杜云萝摇了摇头。 章节目录 第645章中招 > 兴安伯府的人口不少,各房各院的住在一块,但内宅之中能出什么大事? 按理说,供奉的大夫是不可能忙不过来的。 即便是有人病了,也有一个轻重缓急,按部就班下来,不至于说大半夜里就把京城各大药房的坐堂大夫都请了去,天亮之后又再请人的。 除非是出了什么急病,片刻耽误不得的。 “昨儿个是姚八的头七。”洪金宝家的吞了口唾沫,那些鬼神之说,她本是不信的,可架不住事情蹊跷。 杜云萝的眉心一跳,没有再多。 她两世为人,若说世上无鬼神,那她又算什么? 兴安伯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杜云萝不得而知,平阳侯府里却得了些许消息。 平阳侯夫人青着脸,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她这几日犯头风,脑袋痛得厉害,拿抹额箍着额头。 黄栌色的抹额显得她的脸色发白,唇角低垂。 世子夫人坐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双眼通红,帕子不住抹着眼角。 “环儿的身子如何了?可有醒了?”世子夫人颤着声音道,“愁死我了,我恨不能亲自过去,兴安伯府上怎么能够这样!” 平阳侯夫人咳嗽两声,喑哑着道:“你这会儿过去就是添乱?人家兴安伯两夫妻愿意这样? 是了,伯夫人也躺着了,现在怕是连生气骂人的劲儿都使不上了。 你且等着,既然性命无忧,过两日再看。” “再看?”世子夫人摇了摇头,“我怕……” 话才出口,就被平阳侯夫人打断了,她斜斜横过来一眼,瞪得世子夫人背后发憷:“怕什么?怕还有人兴风作浪?” 世子夫人只能闭了嘴。 平阳侯夫人嘴上训人,心里头依旧不痛快。 出了那等莫名其妙的事儿,谁会痛快? 兴安伯府上出事情了,据来报信的婆子说,昨晚上守夜,伯府里各房各院的都去了。 老伯爷夫妇两人是不去灵前的,在花厅里与几位晋环的伯父伯母、叔父婶娘说话。 丫鬟们上了点心汤水,众人多多少少都用了一些。 没想到那汤水里下了耗子药,一个两个全倒了。 晋环也没逃脱,吐得天昏地暗的,要不是底下人伺候得力,也许就不行了。 那么多人中了招,兴安伯府连夜到处请大夫,可还是闹出了人命。 霍如意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掉了。 兴安伯夫人性命保住了,人却没醒,把没顾得上喝汤水、身子无忧的小伯爷夫人忙了个脚不沾地,里里外外要操心。 除了救人,最要紧的还是要弄明白,汤水里为何会有耗子药。 一层层查下去,原来是姚三太太做的事儿。 姚三太太接受不了姚八的死,又无处宣泄情绪,一念之差,做出这等事情来。 她也是想跟着姚八去的,只是灌下去的汤水不足以致命,被救了回来,这会儿让人看着,不得动弹。 “她的儿子是宝贝,别人家的就是草芥?”世子夫人想起来就心疼,晋环从小到大何曾吃过那等亏? 平阳侯夫人此刻念着的也不是晋环,而是小产的霍如意。 “恩荣伯府的人登门了吗?”她沉声问道。 来报信的婆子道:“奴婢出府的时候,正好见到恩荣伯府的马车。” 兴安伯府这一次倒下的人不少,但霍如意是最惨的那一个,又牵连了子嗣,恩荣伯府岂会不登门理论? 不仅如此,以恩荣伯夫人的性子,只怕还要去慈宁宫里大哭一场。 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作是她平阳侯夫人,肯定也要去的。 “婆母,既然恩荣伯府去了人了……” 见世子夫人还不死心,平阳侯夫人冷冷瞪了她一眼,啐道:“他们去了,你就别再去凑热闹了,人家忙不过来,与其瞎添乱,不如琢磨琢磨,往后要怎么办。” 世子夫人闻一怔,往后…… 往后能怎么办? 姚八死了,晋环就只能…… 世子夫人缩了缩脖子,晋环留在兴安伯府,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没有出耗子药的事儿,晋环还能过“太平”日子,现在好了,姚三太太得罪了全伯府的人。 姚三太太就算能活命,也是被禁足一辈子的下场了,晋环失了丈夫,又没有婆母抚照,在伯府里肯定举步维艰。 霍如意与晋环素来不合,虽然一年多没闹腾了,但此番失了孩子,以后明里暗里打压晋环,伯府里肯定也是向着吃了大亏的霍如意的。 以晋环那性子,如何在那种憋屈的境地里生活? 世子夫人不舍得,再有不是,再不聪明,也是她的亲女儿。 “婆母,您不能不管环儿啊……”世子夫人带着哭腔道。 平阳侯夫人垂着眼帘,疲惫地摆了摆手:“管她?我怎么管她?她没大没小,在我跟前都不知所谓、愚不可及,我还怎么管她?我懒得管她了,你要管,你自个儿琢磨琢磨,反正当家的是你,不是老太婆我。” 世子夫人耷拉着眉眼,一脸愁苦,只是心底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庆幸,她是掌家的媳妇,这个家里她能说得上话,她要帮晋环,还不至于心有余而力不足。 另一厢,穆连慧刚刚才醒来。 她睁开了眼睛,也不起身,就躺在榻子上,翻开了昨夜扔在一旁没看完的书册,翻开来继续往下看。 叶嬷嬷打了帘子进来,对临珂比划了一番。 临珂会意,退出去守着们。 “乡君,”叶嬷嬷走到榻子边,恭谨问了安,“刚得了些消息,是从侯夫人院子里传出来的。” 穆连慧看也不看叶嬷嬷,随意应了一声,让她往下说。 “姑奶奶的人一早就回来报信了,说是昨夜,姚家三太太在汤水里下了耗子药,药倒了伯府里几十号人,姑奶奶与伯夫人都中招了,也闹出了人命,恩荣伯府的姑奶奶小产了。” 叶嬷嬷话音刚落,就见穆连慧的手一抖,书册没有拿稳,直接砸在了穆连慧的脸上。 穆连慧中招低呼一声,扬手把书册甩开,撑坐起来,诧异地看着叶嬷嬷:“下耗子药?倒了几十号人?霍如意还流产了?” 章节目录 第646章进退 > 叶嬷嬷苦着脸点了点头。 这事儿根本匪夷所思,也难怪穆连慧会吃惊得把手中书册砸在了脸上。 穆连慧整个人怔住了,半晌之后,她才抓起书册狠狠一摔:“疯子!” 可不就是疯子吗? 往大厨房的汤水里下耗子药,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整个京城里都没有几桩。 他们都是公候伯府出身的,平日往来的人家里,再不济也是官宦世家,所有事情来来往往都是有章法的,无论是正面交锋还是在背后捅刀子,手段各种各样,为了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做法,却…… 却没有人像姚三太太这样出了一个怪招! 又不是市井小民、乡野村妇,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 后宅女人,即便用到毒,也是针对某个人,而不是如姚三太太这般,抱着一家子都一块儿去死的念头的。 穆连慧对兴安伯府上上下下的死活并不关心,那原本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只是,姚三太太的此番举动,又一次把局面变成了一滩浑水。 浑水是好是坏,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得准,能不能摸到鱼,就看她穆连慧的本事的。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沉。 兴安伯府里的状况虽然是家丑,但也瞒不过了。 姻亲们多多少少会听见一些风声,尤其是恩荣伯府,霍如意肚子里的胎儿好端端就没了,他们自然要讨个说法。 兴安伯府几房之间一直都有些矛盾,此次是一并激发了。 恩荣伯夫人走了一趟兴安伯府,转身又去了慈宁宫。 皇太后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厌烦至极,见恩荣伯夫人红着眼睛来了,肚子里就憋着一股子气。 若是各打五十板子的事儿,皇太后不想给恩荣伯夫人什么好脸色,可等听了来龙去脉,她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事情,本不该来赃了您的耳朵,可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恩荣伯夫人擦着眼睛,道,“我们如意身子寒,进门之后一直没怀上,亏得是她婆母温和,没三催四催,只让她好好调养,伯夫人也宽厚,前两个月,总算是怀上了,婆家娘家都高兴。 不曾想,竟然会出这种事儿,我去看她的时候,如意整个人跟失了魂一样,她婆母也是,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可谁让如意他们不是长房,我听那意思,不怎么想追究。 不就追就不追究吧,都是他们兴安伯府上的事情,我这个姻亲也插不上手。 我今儿个来求您,是因为大夫说,如意以后只怕生养更加艰难,大抵希望不大了。 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直都把她当嫡出的养,想求一求您,让太医院精通妇科齐太医能给如意看看诊,想法子给调养过来,若真毁了她一辈子,我这颗心啊……” 恩荣伯夫人的话说得漂亮,明明是告状,还要说成不是告状,是为了求医。 霍如意小产之后,再生养无望,头几年无事,过几年,妾室通房生了儿子,即便是抱过来当嫡子养了,恩荣伯夫人都怕霍如意吃亏。 能让皇太后点头,请齐太医去看诊,一来多个希望,二来也是给兴安伯府压力。 这些小九九,皇太后心知肚明,但却没有格外反感。 事情出了,寻求解决之道,人之常情,比起一味告状,让慈宁宫来主持所谓的公道,还是恩荣伯夫人这样的进退让皇太后顺眼一些。 “可怜的孩子,”皇太后念了一声佛号,道,“事儿我应下了,一会儿就让人去看看齐太医当值不当值。” 恩荣伯夫人千恩万谢,没有久留就退了出来。 皇太后按压着眉心,自有人下去做事。 茗姑姑端了碗甜汤进来,低声道:“皇后娘娘宫里熬了送来的,说是御书房那儿也送了,只是圣上似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闻,皇太后不惊奇也不生气,反倒是弯着唇角笑了起来:“生气了?能不生气吗?要气好一阵子呢!” 正如皇太后所,圣上在早朝上一连黑了几天的脸。 涂正德的文章实为施仕人所作,有历山书院数年整理的文集为证,板上钉钉,无法辩驳。 礼部尚书王大人因为手下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又在早朝上挨了一顿骂,只能连翻请罪。 涂正德丢了官职,入了大牢,等待处置。 圣上又把礼部和国子监其余看不过眼的文章都挑了出来,站在金銮殿上大声骂了一通,这还不算,让内侍理了这些官员参加春闱的时间,把那几年所有存档的考生文章都拿出来,重新审阅,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 这个旨意一下,起先还有些摸不到头脑的官员们就都通透了。 圣上根本不是在考察礼部和国子监,他要揪出来的是当时的考官们。 其中,太保高大人是最醒目的一个。 而这位高大人,这几日一直告病在家。 朝中这些大员们,最懂得的就是依着圣心办事,既然圣上要对高太保出手,他们自然会递上一个又一个枕头。 很快,城中便有了一些高太保主考时,收受了几位考生好处的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又说高太保教子无方,长子整日混迹烟花之地,自诩风流人物,实则就是个纨绔子弟…… 一样接着一样的罪状列下来,高太保俨然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圣上翻看了一眼折子,略略一瞥,就扔在了一遍,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事情到了这一步,穆连潇这一位总在背后帮圣上搜些证据的人反倒是无所事事起来。 他是最清楚圣上在想什么的人了。 高太保其实和蜀地世家、和瑞王府并无勾结,只是,他太过于位高权重,他的政见并不合圣上的心,圣上不再想留着他了。 而把高太保推在台前,顺便处理一些蜀地世家子弟,便不会特别显眼,让人心生防备和琢磨。 无论圣上心中有多想把蜀地一锅端了,他也不能操之过急。 穆连潇在兵部挂了个虚职,既然无事,便早早回府了。 章节目录 第647章疯魔一 > 在兴安伯府出事后的第三天,晋家大奶奶才陪着平阳侯世子夫人一道去了兴安伯府。 小伯爷夫人一脸疲惫。 这三日来,各房各院能当家的几乎都倒下了,就剩她一人,里里外外都要操持,又要应付前来探望甚至是质问的各家姻亲,也夜里睡觉都不安生了。 没人的时候,小伯爷夫人恨不能扎个小人戳死姚三太太,可当着面,看到那个半疯半癫的弟媳妇,她也只能摇头叹气。 世子夫人的心中挂念的是晋环,至于姚三太太到底怎么样了,她一时半会儿顾不上。 即便小伯爷夫人说晋环并无大碍,世子夫人依旧是忧心忡忡。 到了晋环的屋子里,一路入了内室,见晋环躺在床上,她的心不由就抽了抽。 “我的儿啊!”世子夫人扑到床前,颤着双手捧住了晋环的脸。 才一旬不见,晋环就消瘦了许多,整个脸颊陷了进去,颧骨高高隆起,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也突显了它们的无神。 “母亲……”晋环的声音沙哑,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几日,她吐了晕了,流了数不清的眼泪,到了这一刻,是什么也不剩下了。 晋家大奶奶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也不住擂鼓。 她是不喜欢晋环,不愿意与这个拎不清又爱惹是生非的小姑相处,可好好的一个人,转眼就成这样了,她心里也不舒坦。 “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晋家大奶奶叹了一声,问小伯爷夫人道,“亲家伯娘,我那天送她回来的时候,没想到会这样啊……” “谁又能想到?”小伯爷夫人亦是一脸的无奈,“小八媳妇这样子,你们看着心疼,我也是心疼的,再说一句,去看看小七媳妇,小产了,以后差不多就……那样子,才是剐心剐肺。” 比之霍如意,晋环这个模样还算是好的。 晋家大奶奶心里也明白,只能念了声佛号。 世子夫人一心挂着晋环,顾不上其他人在说什么,柔声问道:“怎么会这样?你跟娘说,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晋环呼吸一窒,想到头七夜里的情况,她就止不住浑身发抖。 她根本想象不到,她的婆母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在晋环的印象里,姚三太太那个人,说的好听些,是温和低调,说的不好听了,那就是一棍子打下去也放不出个屁来,各房各院的太太们之中,她都是不起眼的那一个,以至于她们这一房,在面临各种状况时,总占不到先机。 晋环性子爱拔尖,对上这样的婆母,自然是不喜欢的。 那样的姚三太太,从姚八出事的那一刻起,就变得怪怪的了。 不当面挑剔晋环的她,在姚八床前对晋环大呼小叫,甚至是动手了。 晋环心里忿恨,但事后想起来,倒也能够理解。 姚三太太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出了事,谁能无动于衷?平素再温吞如水的人,也会跳起来的。 姚八死后,姚三太太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哭也不哭,闹也不闹,就跪在菩萨跟前,两眼无神捻着佛珠诵经。 见她如此模样,众人多多少少是松懈了。 或者说,姚三太太在死了儿子之后的反应,是人之常情。 晋环记得很清楚,头七那天夜里,她跪在灵前烧纸,无论心中对姚八又多少不满,她也要做这等场面事。 三更天过半时,厨房里送了些汤水点心过来。 霍如意怀着身孕,正好准备回去休息,双身子的人,胃口格外好,见那汤水香气扑鼻,特特多喝了两碗。 晋环是不想用的,是姚三太太亲自把碗端到了她跟前,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也就是一念之间,晋环还是接过来了,在姚三太太的注视下,喝了整整一碗。 “再喝一碗吧,陪我一道喝。”姚三太太平静地告诉晋环。 晋环被姚三太太看得发憷,本能地点了点头,陪着又用了小半碗,若不是霍如意浑身抽着砸了瓷碗,晋环怕是连剩下的半碗也喝下去了。 霍如意口吐白沫地摔在了地上。 晋环愕然,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怔怔看着眼前的纷乱,下一刻,自己的肚子也搅成了一团。 灵堂里乱成了一片。 有那么一瞬,晋环甚至觉得,她要死了,身子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东西了。 脑海里闪过的,不是父母兄弟,而是姚八,她想知道,姚八死的时候脑袋里还剩下些什么? 恐惧还是愤怒? 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自己的屋里了。 嗓子跟烧了似的,晋环听身边人说了事情,听闻是姚三太太下了耗子药,她根本回不过神来。 姚三太太那样的女人,怎么能下得了这种手段? 姚八死了,她就要拖着一家老小一块去死嘛? 晋环挣扎着要去找姚三太太算账,却被底下人死死拦住了,她们说,姚三太太已经疯魔了,彻底的疯了。 晋环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知道姚三太太是真疯了,要不是疯子,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疯子!”晋环咬牙切齿念道,回想起姚三太太,她就不住发颤,“母亲,婆母她疯了,她疯了!” 世子夫人见晋环露出惊恐模样,不禁心疼得要命,用力抱紧了晋环,哄道,“娘知道,娘知道。” 小伯爷夫人抿了抿唇,道:“三弟妹那里,有人手看着她,不会再让她出来了。” “关起来了?”世子夫人扭头问道。 小伯爷夫人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颔首道:“是,关起来了,等小八断七之后,会把她送去庄子上休养。” 送到了庄子上,与其说是休养,不如说是等死。 这样的处置合情合理,世子夫人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晋环却不住摇着头,道:“疯了一个,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 霍如意不是小产了吗?这笔账,她肯定会算到我头上。 母亲,我留在这儿,没死在耗子药上,以后也死在砒\\霜上,我不待在这儿了,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 晋环越说越激动,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章节目录 第648章疯魔二 > 防盗章防盗章 防盗章!! 重要的话说三遍!一个小时之后替换! --------------------------------------- 叶嬷嬷苦着脸点了点头。 这事儿根本匪夷所思,也难怪穆连慧会吃惊得把手中书册砸在了脸上。 穆连慧整个人怔住了,半晌之后,她才抓起书册狠狠一摔:“疯子!” 可不就是疯子吗? 往大厨房的汤水里下耗子药,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整个京城里都没有几桩。 他们都是公候伯府出身的,平日往来的人家里,再不济也是官宦世家,所有事情来来往往都是有章法的,无论是正面交锋还是在背后捅刀子,手段各种各样,为了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做法,却…… 却没有人像姚三太太这样出了一个怪招! 又不是市井小民、乡野村妇,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 后宅女人,即便用到毒,也是针对某个人,而不是如姚三太太这般,抱着一家子都一块儿去死的念头的。 穆连慧对兴安伯府上上下下的死活并不关心,那原本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只是,姚三太太的此番举动,又一次把局面变成了一滩浑水。 浑水是好是坏,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得准,能不能摸到鱼,就看她穆连慧的本事的。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沉沉。 兴安伯府里的状况虽然是家丑,但也瞒不过了。 姻亲们多多少少会听见一些风声,尤其是恩荣伯府,霍如意肚子里的胎儿好端端就没了,他们自然要讨个说法。 兴安伯府几房之间一直都有些矛盾,此次是一并激发了。 恩荣伯夫人走了一趟兴安伯府,转身又去了慈宁宫。 皇太后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厌烦至极,见恩荣伯夫人红着眼睛来了,肚子里就憋着一股子气。 若是各打五十板子的事儿,皇太后不想给恩荣伯夫人什么好脸色,可等听了来龙去脉,她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事情,本不该来赃了您的耳朵,可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恩荣伯夫人擦着眼睛,道,“我们如意身子寒,进门之后一直没怀上,亏得是她婆母温和,没三催四催,只让她好好调养,伯夫人也宽厚,前两个月,总算是怀上了,婆家娘家都高兴。 不曾想,竟然会出这种事儿,我去看她的时候,如意整个人跟失了魂一样,她婆母也是,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可谁让如意他们不是长房,我听那意思,不怎么想追究。 不就追就不追究吧,都是他们兴安伯府上的事情,我这个姻亲也插不上手。 我今儿个来求您,是因为大夫说,如意以后只怕生养更加艰难,大抵希望不大了。 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一直都把她当嫡出的养,想求一求您,让太医院精通妇科齐太医能给如意看看诊,想法子给调养过来,若真毁了她一辈子,我这颗心啊……” 恩荣伯夫人的话说得漂亮,明明是告状,还要说成不是告状,是为了求医。 霍如意小产之后,再生养无望,头几年无事,过几年,妾室通房生了儿子,即便是抱过来当嫡子养了,恩荣伯夫人都怕霍如意吃亏。 能让皇太后点头,请齐太医去看诊,一来多个希望,二来也是给兴安伯府压力。 这些小九九,皇太后心知肚明,但却没有格外反感。 事情出了,寻求解决之道,人之常情,比起一味告状,让慈宁宫来主持所谓的公道,还是恩荣伯夫人这样的进退让皇太后顺眼一些。 “可怜的孩子,”皇太后念了一声佛号,道,“事儿我应下了,一会儿就让人去看看齐太医当值不当值。” 恩荣伯夫人千恩万谢,没有久留就退了出来。 皇太后按压着眉心,自有人下去做事。 茗姑姑端了碗甜汤进来,低声道:“皇后娘娘宫里熬了送来的,说是御书房那儿也送了,只是圣上似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闻,皇太后不惊奇也不生气,反倒是弯着唇角笑了起来:“生气了?能不生气吗?要气好一阵子呢!” 正如皇太后所,圣上在早朝上一连黑了几天的脸。 涂正德的文章实为施仕人所作,有历山书院数年整理的文集为证,板上钉钉,无法辩驳。 礼部尚书王大人因为手下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又在早朝上挨了一顿骂,只能连翻请罪。 涂正德丢了官职,入了大牢,等待处置。 圣上又把礼部和国子监其余看不过眼的文章都挑了出来,站在金銮殿上大声骂了一通,这还不算,让内侍理了这些官员参加春闱的时间,把那几年所有存档的考生文章都拿出来,重新审阅,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 这个旨意一下,起先还有些摸不到头脑的官员们就都通透了。 圣上根本不是在考察礼部和国子监,他要揪出来的是当时的考官们。 其中,太保高大人是最醒目的一个。 而这位高大人,这几日一直告病在家。 朝中这些大员们,最懂得的就是依着圣心办事,既然圣上要对高太保出手,他们自然会递上一个又一个枕头。 很快,城中便有了一些高太保主考时,收受了几位考生好处的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又说高太保教子无方,长子整日混迹烟花之地,自诩风流人物,实则就是个纨绔子弟…… 一样接着一样的罪状列下来,高太保俨然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圣上翻看了一眼折子,略略一瞥,就扔在了一遍,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事情到了这一步,穆连潇这一位总在背后帮圣上搜些证据的人反倒是无所事事起来。 他是最清楚圣上在想什么的人了。 高太保其实和蜀地世家、和瑞王府并无勾结,只是,他太过于位高权重,他的政见并不合圣上的心,圣上不再想留着他了。 而把高太保推在台前,顺便处理一些蜀地世家子弟,便不会特别显眼,让人心生防备和琢磨。 无论圣上心中有多想把蜀地一锅端了,他也不能操之过急。 穆连潇在兵部挂了个虚职,既然无事,便早早回府了。 章节目录 第649章两难 > 七月末端,依旧是一年之中京城里最热的时候。 姚三太太的屋子里只摆了两个冰盆,虽能去些暑气,但绝对称不上凉爽。 可对世子夫人而,这里让她入坠冰窖。 仿佛此刻不是酷暑,而是北风呼啸的寒冬。 她望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姚三太太,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她的心就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一样。 眼泪,难以抑制。 世子夫人看到的是姚三太太,但她也看到了她自己。 失去儿子时的自己。 一年了,晋尚死了一年了。 这一年间,世子夫人度日如年,就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 只是,彼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又像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世子夫人脚下一软,若不是晋家大奶奶眼疾手快扶住了,险些就要跌坐到地上去。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晋尚被抬回来时的场面了。 晋尚死在胭脂胡同里,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冰冷僵硬了,只片语都没有留给她。 她的儿子,走得太急太突然了。 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是剐心剐肺一样的痛。 这种痛,不是失去过骨肉的女人,是不会懂的。 世子夫人眼前模糊一片,她张了张嘴,想和姚三太太说什么,最终还是都咽了下去。 她与姚三太太还是有不同的。 她还有长子,还有晋环,她的人生还有寄托和依靠,而姚三太太,只有姚八这么一个儿子。 思及此处,世子夫人的眼底猛得就闪过了一丝锐利光芒,她扶着晋家大奶奶的手,踉踉跄跄地退出了内室,也不看坐在明间八仙椅上的小伯爷夫人,径直出了屋子。 站在院子中央,感受着炙热的阳光,浑身上下的冰冷才一点点褪去,让人的思路慢慢清明起来。 世子夫人做了几个深呼吸,内心无比坚定。 她要护着晋环,想方设法、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护着晋环,她已经没了晋尚了,怎么能再失去女儿? 晋尚身死时的痛楚,她绝对、绝对不要再品尝一遍。 即便兴安伯府会把姚三太太送走,即便晋环留在这里,不一定会出事,但世子夫人不愿意赌。 或者说,她要把晋环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要看着自己的女儿,要像一只母鸡一样张开自己的翅膀,把小鸡护在羽翼之下,替她遮风挡雨。 只要晋环平安,只要晋环不受委屈,让她这个当娘的做什么都可以。 她可以跪下来去求平阳侯夫人,求兴安伯夫人,求皇太后,她什么都愿意。 想透彻了这些,世子夫人又拉着晋家大奶奶的手回到了晋环的屋子里。 晋环还睡着,世子夫人在床边坐下,眼神温柔如水,细细描摹着女儿的五官。 她浅浅笑了起来。 为母则刚,便是如此吧。 晋家大奶奶是通透人,看自家婆母露出如此神色,就晓得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了。 两人回到了平阳侯府,世子夫人片刻没有耽搁,去了侯夫人跟前。 侯夫人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她才抬起了眼睑。 世子夫人行了一礼,道:“婆母,环儿瘦得我都不敢认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也不说那些虚的了,环儿说,她想归家来,我也万分想接她回来。 亲家太太疯魔了,我去看过她,是真的疯了,我看她那个样子,我都想哭,我也死了个儿子,我晓得那个滋味,真真是把五脏六腑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了一样。 小伯爷夫人的意思,等姑爷断七之后,就把亲家太太送去庄子上,毕竟要给各家姻亲们一个交代。 婆母,我琢磨着,亲家太太一走,我们环儿又是那么一个处境,在婆家的日子怕是难捱了。 我们接她回来吧,我没了儿子了,怎么舍得再她再吃苦? 万一,真让我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也不想活了!” 世子夫人越说越伤心,眼泪簌簌落下,她不是演戏,是真的心如刀割。 侯夫人咬着后槽牙,指着世子夫人道:“糊涂!你与我说什么?你心疼那个讨债的,我就不心疼了? 环儿是骄纵,是不好,我恨起来的时候,巴不得兴安伯府替我们教训教训她,可说句真心话,我就是个黑心黑肺的,盼着她倒霉出事的? 你呀你呀! 你不该来求我,我这是为难我!” 世子夫人扑在榻子上痛哭:“婆母,只要您点头,我去求兴安伯府,我跪下来求她们,只要能让环儿回来,我……” “你错了,”平阳侯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你错了,拦在路上的,不单单只有兴安伯府……” “慈宁宫?我去求皇太后!”世子夫人激动地道。 公候伯府之家,规矩森严,兴安伯府那里,未必就好说话,若能得皇太后几句话,哪怕不是支持,世子夫人都能够拿着鸡毛当令箭,把晋环接回来。 平阳侯夫人垂着嘴角,一字一句道:“是尚哥儿媳妇。你要接环儿回家,那尚哥儿媳妇呢?” 世子夫人身子一怔,如五雷轰顶一般,她突然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同样是因外室死了丈夫,晋环连七七四十九天都没过,就要接回娘家来,而穆连慧却依旧服丧,甚至要在平阳伯府里生活一辈子。 这样的差异,在京中百姓眼里,委实天差地别。 别人会怎么说,慈宁宫又会怎么看? 穆连慧在平阳侯府一日,兴安伯府就能以此为借口,狠狠拒绝平阳侯府的要求。 “那、那把她……”世子夫人颤着声,话说了一半,自己又咽了下去。 晋尚无后,平阳侯府还要让穆连慧过继一个儿子给晋尚传继香火,又怎么能让她归家去? 他们的面前,是一条分岔路。 留下穆连慧,过继孩子,把晋环留在婆家; 接回晋环,送走穆连慧,再不管晋尚的香火; 世子夫人瘫坐在地上,茫然极了。 为何事情就成了这样的让人两难的局面,她到底要怎么办? 她抬起头来,茫然看着平阳侯夫人:“我、我……” 平阳侯夫人见她如此,长长叹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650章坚定 > 世子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平阳侯夫人屋子里退出来的,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自个儿屋里的软榻上。 外头漆黑一片,夜已经降临了。 西洋钟咚咚敲着,算算时辰,正好是一更天。 她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脑海里是平阳侯夫人说的话,侯夫人让她想想明白。 说得轻巧,她如何想明白? 作为一个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怎样才能想明白? “来人,随我去尚哥儿媳妇那里。”世子夫人唤了一声。 丫鬟婆子们被她今日这魂不守舍的样子给惊着了,也不敢规劝她什么,闻应了声。 一行人匆匆往穆连慧那里去。 走了半途,远远瞧见穆连慧院中的灯火,世子夫人脚下一顿。 穆连慧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她们婆媳之间,原本就有难以调解的矛盾。 若是她自个儿想明白了也就算了,她还犹犹豫豫的,被穆连慧抓到了软肋,以后不管怎么做,都更难说话了。 也别想再拿捏住穆连慧了。 这么一想,世子夫人顶在胸口的那股气霎时间散了,叹道:“算了,回去吧。” 底下人疑惑,嘴上也不敢问,应下了。 此番动静,穆连慧自然是不知情的,她刚刚用过了晚饭,坐在桌前,拿着剪子挑弄灯芯。 如此一坐就是一晚上,等困意袭来了,才简单梳洗了一番,吹灯落帐。 世子夫人纠结了一整夜,梦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是巧欢笑的晋环,一会儿是风姿卓越的晋尚,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围在她的身边,“母亲”、“母亲”唤个不停,最后,一个成了下午她看见的消瘦痛哭的晋环,一个成了一动不动失去生气的晋尚。 悲痛席卷而来。 世子夫人尖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的黑暗。 守夜的丫鬟听见声音,匆匆点了灯过来,担忧地看着她。 世子夫人喘着气,捏着满满都是冷汗的掌心,目光悲戚地看了一眼身旁空空的枕头。 她的丈夫,平阳侯府的世子,今夜歇在年轻的妾室的身边,独留她一人。 她勾了勾唇角,似乎笑了,眼中却冰冷一片。 男人是靠不住的,五年、十年后,家里说不定还会再添年轻貌美的新人,能陪她说话,不会辜负她的,唯有自己的亲儿。 环儿,她的环儿。 她们娘俩一道过,她要和环儿一起,她定要让环儿归家。 至于穆连慧,送走就送走吧。 尚哥儿的香火,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解决。 想明白了这些,世子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无事,我换身衣服就好。” 再吹灯睡下后,她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操持完了中馈事情,世子夫人去了平阳侯夫人跟前,眼神比昨日还坚定:“婆母,我想好了,我要环儿。尚哥儿素来疼妹妹,也不会愿意让她吃苦。” 平阳侯夫人放下手中的羊奶羹,问道:“过继一事,你打算如何?” “我不接环儿回来,尚哥儿媳妇就肯乖乖过继族中孩子吗?她一口一个尚哥儿不喜欢,就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世子夫人想透彻了,沉声道,“您认为,尚哥儿媳妇想归家吗?她愿意一辈子留在这儿,还是归家去?” 平阳侯夫人的眸子倏然一紧:“你要与她谈条件?” 世子夫人笑了起来,涩涩的:“是。” 平阳侯夫人摇了摇头,半晌道:“你去吧,不管成与不成,我就不出面了,万一你跟她谈不拢,我还能顶着,我与她谈崩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世子夫人重重点了点头。 她明白侯夫人的意思,侯夫人也是肯让晋环回来的。 世子夫人到穆连慧院子里的时候,穆连慧才刚刚醒来,听着外头动静,她不由皱眉。 “您难得过来。”穆连慧冷冰冰道。 世子夫人在椅子上坐下,看着披头散发的穆连慧。 做了几年婆媳,从前她是真不喜欢穆连慧的性子,这会儿想来,像穆连慧这样直来直往的脾性反倒是好说话些。 “开门见山,”世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一些,“我不和你绕圈子,你也不喜欢那样。 姑爷死了,亲家太太疯魔了,环儿那个脾气,在兴安伯府里是没法过日子的,我这个当娘的,也舍不得让她受罪了。 我要接环儿回来。” 穆连慧一怔,瞪大眼睛看着世子夫人。 她知道姚八死后,事情会如此发展,只是她没料到,晋环还没闹腾,世子夫人就出头了。 “您当着家,”穆连慧清了清嗓子,道,“您要接她,我还能说不让吗?我只是个嫂嫂,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日子的嫂嫂,还能管着小姑子?” 世子夫人直直看着穆连慧,道:“你和环儿都是新寡,你替尚哥儿守着,我就接不会环儿,兴安伯府不会答应,慈宁宫不会答应。” 穆连慧的眼皮子跳了跳:“您的意思是,让我回定远侯府去?” “是。”世子夫人重重点了点头。 简单的一个字,让穆连慧突然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在对方的眼中读到的是坚定。 这样的坚定,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在了她的胸口。 她想到的是练氏。 同样的状况,同样的处境,练氏和世子夫人的做法截然不同。 练氏口口声声说心疼她,不说前世,只问今生,在她提出要归家的时候,练氏可曾为她做过什么? 可曾为了她,想方设法地去求老太君,求长房,求平阳侯府? 哪怕是一丁半点的努力,穆连慧都没有看到。 而世子夫人,已经在为晋环铺路了,哪怕是把寡居的儿媳送回娘家。 穆连慧的眼睛一湿,她暗暗攥紧了拳头,把眼泪都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她的路,只有靠她自己,那她就要咬紧牙关做好眼下该做的事情。 不能露出半点端倪,不能让人看出她心中的渴望和喜悦。 穆连慧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您心疼女儿,我没什么不理解的,只是,我不会回娘家。” 章节目录 第651章挑明 >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山一般重重压在了世子夫人的心上。 她抿了抿唇,笑了起来。 来的时候,她就设想过穆连慧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并不意外,她想知道的,是这句话的背后,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明人不说暗话,你对尚哥儿没有多少感情,你对平阳侯府更是谈不上喜欢,不是吗?”世子夫人深深看着穆连慧的眼睛,想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穆连慧没有丝毫退让,她只是跟世子夫人一样,也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母亲眼中,守、亦或是不守,仅仅依靠的是感情吗?” 世子夫人的眉梢一跳。 世家女子守节,凭的从不是感情。 有感情的恩爱夫妻守节,这不奇怪,但勋贵世家之中的守节女子,又有多少是真情实意? 不过是为着名声,为了婆家、娘家以及自己的名声,青灯古佛一辈子。 说句不吉利的话,无论回到十年前,还是再过十年后,若世子走了,世子夫人想,她也是守着的,她不能、也不会回娘家去。 她舍不下这个脸,她的娘家丢不起这个人! 而现在,为了晋环,她要逼她的儿媳妇归家。 可笑是可笑,滑稽也滑稽,她不得不做。 “回娘家,一样也是守着,”世子夫人来时,想过无数种说服穆连慧的理由,“定远侯府不是没有归家守节的姑娘。” 提到穆元婧,穆连慧的唇角划过一丝讥讽笑容。 穆元婧回家,可没有守节,她做出来的事情,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虽然,穆连慧的内心里,从头到脚也没有替晋尚守着的念头,她要的是亲儿。 这些话,心里转了一圈,嘴上是断断不会提起来的。 穆连慧依旧对世子夫人摇头:“定远侯府没有不守着的女子,我的伯母、婶娘,都没有回娘家,姑母当年是为了给祖父、叔伯们奔丧才回了京城,蜀地与京城一去千里,姑母伤心之余,才没有再回蜀地,定远侯府与平阳侯府同在京城,我怎么能回去?”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世子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想再说什么,又被穆连慧堵了。 “我是朝廷的封君,我的身份与其他公候伯府的姑娘是不一样的,婆母,您有见过回家守节的封君吗?”穆连慧叹息一声,“您说了,明人不说暗话,我这里也给您一句实在话。 您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和晋尚是没多少夫妻感情,我也不喜欢在平阳侯府的生活,可我只能在这里,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晋环要回来,是您和兴安伯府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拦在穆连慧归家路上的石头,她自己搬不开,只能让平阳侯府的人一点一点搬开,她设局就是为此。 她不能轻易应下,她应允得越快,越突显她归家的意愿,就越会让人怀疑。 世子夫人的脑海里,此刻只有一个晋环,她未必能想得周到,但平阳侯两夫妇不是好糊弄的,若让他们察觉到了她的野心…… 婉黛的出现毕竟是见不得光的。 从连络岳七到胭脂胡同事发,仅仅只有三个月,委实太短了,比穆连慧预想得快了太多。 万一真叫平阳侯府和兴安伯府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穆连慧就会受制于人,她想要的好日子就是个美梦了。 世子夫人神色凝重,就因为穆连慧与晋环的境遇相似,所以这不是两个府邸的事情,是三个。 “尚哥儿媳妇,这样吧,这事情我们谁说了都不算,我问问你娘家人,听听他们的意见吧。”世子夫人暂且退了一步。 穆连慧长睫颤颤,道:“我说不许,您也会使人去请的,不是吗? 还是那句话,其实翻来覆去的,与我也没多大干系,我只是恰好在这里,拦住了晋环回来的路而已。 您费心费力说服我,到头来,还是要看慈宁宫里和兴安伯府怎么说。 您与我说这些,是浪费工夫。” 世子夫人摇了摇头:“怎么会是浪费工夫呢?我便是求,也要一个一个、一处一处地求过去,尚哥儿媳妇,你能不能先应了我?若我能求了慈宁宫的首肯,能让兴安伯府松口,你就答应回定远侯府去?” 穆连慧咬住了后槽牙,这样的问题,她现在还不能回答。 “我回去?婆母,晋尚的香火呢?为了晋环,您不管了?”穆连慧的声音冷冷的。 世子夫人没有丝毫的动摇:“没有环儿的事儿,你就能好好过继一个吗? 尚哥儿媳妇,咱们两人,谁也别为难谁,你不想养一个过继来的儿子,我来养,我养我的孙儿。 在你归家之前,过继一个记在你的名下,万事不用你操心。” 这一场对话,到了这一刻,穆连慧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她为了这一天,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其中并没有这么一条。 世子夫人的建议,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种想法,唯有世子夫人能提出来,平阳侯夫人是断断不会如此的。 为了晋环,世子夫人竟然想出了这样的“两全之道”。 静默良久,穆连慧嗫嗫道:“您是想用这个法子,是让侯夫人答应?去让兴安伯府答应?” 世子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对。” 穆连慧偏过了头,眼眶微微红了。 “为了环儿,我能做的我都会做,”世子夫人说完这句话,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穆连慧跟前,伸出手掌捧住了穆连慧的双颊,“我都会做,哪怕到时候,让我跪下来求你,我也会做。” 穆连慧的身子不由发颤,她对上的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她知道,这句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她的婆母,真的会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只会胡乱撒气的晋环做到那一步。 穆连慧梗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世子夫人走了,她才颓然把自己摔在了榻子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她翻了个身,趴在引枕上无声痛哭。 若她的母亲是个像世子夫人一样的人,她的前世今生,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穆连慧不知道,她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再想了。 太痛了。 章节目录 第652章羡慕 > 杜云萝接到平阳侯府的帖子时,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落款是平阳侯世子夫人,请的是她和周氏。 杜云萝拿着帖子去了柏节堂,交给了吴老太君。 “说是二婶娘的腿脚还不方便,就让我和母亲过去。”杜云萝慢条斯理地道。 吴老太君颔首,道:“她下帖子,总归就这么几样事情。” 说得如此直接,杜云萝不禁笑了起来。 婆媳两人到平阳侯府时,世子夫人得了信,就在二门上候着她们。 待到了花厅里坐下,世子夫人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府上姑爷的事情,想来两位也知道,没想到才一年光景,我的女儿就和我儿媳一样了。” 周氏垂眸,道了一声“节哀”。 “丧子之痛,我好不容易挺过来了,亲家太太没有抗住,不瞒你们说,她疯魔了。”世子夫人沉声道。 疯魔了? 周氏和杜云萝交换了一个眼神。 世子夫人看在眼中,道:“原本是兴安伯府里的事情,不该由我张着嘴往外头说,只是这事儿与后头我想说的事情有干系,便做一回长舌妇人了。 姑爷头七夜里,亲家太太往大厨房的汤水里添了耗子药,整个伯府里倒了一片。 不说她自己,老伯爷夫人、我们环儿、还有好些人,都中了招了,亏得是救得及时,都救回来了,只、只恩荣伯府的那个姑奶奶的肚子没保住。 我昨儿个去瞧了,是彻底疯魔了。” 耗子药下到了大厨房里? 杜云萝不禁打了个寒噤,原来如此,难怪洪金宝家的说,那天京城里各大药房的坐堂大夫都被请走了,原来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恩荣伯府的姑奶奶,说的不就是霍如意吗? 周氏诵经多年,合掌念了声佛号。 “环儿以后就是众矢之的了,我放心不下,我想接她归家,今日请你们来,是想商量商量尚哥儿媳妇的事儿。”世子夫人直截了当,说了意图。 周氏闻,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道:“是要让我们把连慧接回去?” 世子夫人颔首。 周氏不置可否,转而道:“连慧怎么说的?连潇媳妇,你去看看连慧。” 世子夫人自然不会阻拦,自己陪着周氏吃茶,让底下人引路,带杜云萝过去。 杜云萝入了穆连慧的屋子,一眼就看见她坐在榻子上发呆。 一时静谧,隔了一会儿,穆连慧才回过神来,看着杜云萝道:“这么快?看来她是真的急切。” 杜云萝直勾勾看着穆连慧的眼睛,压着声儿道:“看起来挺顺利的,正如你意。” 穆连慧撑着腮帮子,似笑非笑:“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 “为了这个‘各有所图’,你也是费心不少。”杜云萝道。 语之中,几分讥讽,穆连慧听得真真切切,却生不出一点儿火气,打发了屋里人伺候的人出去,她才道:“这一辈子是我的,我若不为了自己费心,我指望谁呢?云萝,你与我一样清楚,我们只能依靠自己,才能得偿所愿。” 杜云萝抿了抿唇,这句话没有错,可她还是听出些别样的味道。 是羡慕,穆连慧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些对晋环的羡慕。 这么想的,杜云萝也就这么问了。 穆连慧微怔,而后摇着头笑了。 若是面对他人,她会选择掩饰,但面对着杜云萝,穆连慧实话实说:“是啊,羡慕极了,你知道吗?我婆母跟我说,只要我肯归家,她跪下来求我都行。云萝,你母亲为你求过人吗?反正,我母亲没有。” 杜云萝的心钝钝的痛,她满脑子都是甄氏,甄氏为了她,拖着病体跪在莲福苑里,无论她怎么刺伤甄氏的心,甄氏从始至终都最疼她。 而练氏对于穆连慧,杜云萝不想评断好还是不好,她只是道:“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相互的。” “你说我今生对她冷淡?”穆连慧嗤笑一声,“我前世掏心掏肺,又换来了什么?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从不敢豁出去为了我求一次。” “你想跟我说的,是你和二婶娘的事儿,还是你归家的事儿?”杜云萝道。 穆连慧把引枕抱在怀中,望着杜云萝,道:“自然是归家,我以退为进,你莫要泄我的底。” 杜云萝皱起了眉头。 和穆连慧说话是真的累,转弯抹角不说透的时候累,真刀真枪摊开来说,还是累得慌。 既然知道了穆连慧的计划,杜云萝也无意与穆连慧多谈,起身便要走。 穆连慧开口唤住了她:“云萝,我有一事不懂,前世今生,若无更改,所有的事情应该是一样的,为什么晋环和霍如意没有再闹下去?霍如意压根就不理会晋环了?” 杜云萝心中一动,很快便明白了过来:“你在等晋环和霍如意闹个天翻地覆?就因为她们不闹了,所以你才安排了瘦马。” 穆连慧点了点头:“前世,她们两妯娌闹得厉害,使得姚八他们兄弟失和,在寺庙里大打出手,害得劝架的晋尚摔下台阶而死,今生,没有了晋尚劝架,最后摔下台阶的会是谁?” 杜云萝深深看了穆连慧一眼:“你有答案的,不是吗?” 穆连慧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谁会摔下台阶,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霍如意没有再和晋环闹,而姚八已经死了,到不了兄弟打架的那一步。 而另一个问题的答案,的确在穆连慧心中。 杜云萝自嘲着笑了笑,叹道:“原来我拦着安冉县主拦着霍如意,最后反而是害了姚八。” “这话不对,”穆连慧弯着眼睛笑,语气轻快,似乎她在说的是事情并不关乎人命,“姚八的死跟你没什么干系,有没有霍如意,都是一样的。云萝,一个人的性情,注定了她要走的路,她想走的路。 好比你,好比南妍,也好比我。” 杜云萝的心像是没人狠狠抓了一把,呼吸不禁一窒。 同样是重来一次,三人性情不同,选择自然也就不同。 章节目录 第653章精明 > 虽然没有如果,可也正如穆连慧所,若霍如意继续与晋环纠缠,几年后的寺庙之中,姚八兄弟争执动手,谁死谁活,真的不好说。 穆连慧鼓着腮帮子看着杜云萝。 霍如意不理会晋环的缘由,原来真的在杜云萝身上。 罢了,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得偿所愿,什么都不重要。 杜云萝出了穆连慧的屋子,站在庑廊上,闭着眼睛深呼吸。 她不愿意搅和穆连慧的事情。 失去过,得到过,然后才会明白,对她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去拦着阻着穆连慧,而是过她想过的日子。 她想延哥儿和允哥儿了,想穆连潇了。 无比想念。 走到窗边,杜云萝轻轻敲了敲窗棂,见穆连慧闻声看着她,她道:“我不泄你的底。” 穆连慧静静凝视杜云萝,眼睛一眨不眨。 眉目如画,五官怡人,杜云萝长得真的很好看,同样是女人,穆连慧也会如此觉得。 是了,打扮娇俏的杜云萝是最好看的,远远胜于她寡居素服之时。 那双杏眸蕴着水光,如镜面一般映出了她的模样,穆连慧望着杜云萝眼中的自己的影子,不由勾起了唇角。 不施粉黛,淡如青莲,亦是她自己最满意的样子。 穆连慧一字一字道:“我也不插手任何事情。” 听到了这句话,杜云萝转身便走。 聪明人做聪明事,穆连慧精明了两辈子,不会犯傻。 今生已经是如此局面,穆连慧有她自己要走的路,她还需要定远侯府这座靠山,不会傻乎乎地自掘坟墓。 见杜云萝走得如此果断,穆连慧咯咯笑了起来,做了两世姑嫂,失去了亲如姐妹的机会,若不然,她是真的喜欢杜云萝的脾气。 杜云萝晓得她在想什么,同样的,她也明白杜云萝的想法。 穆连慧是真的不愿再插手了,除非有一日,杜云萝给她落井下石的机会。 长房、三房倒下,二房爵位唾手可得之时,那个时候,穆连慧也许会再掺合进来。 可若真的到了那个局面,有没有她穆连慧,又有什么区别? 落井下石,说得轻巧,做起来还不是要费心思? 她这辈子只想混日子过了,出力的事儿,还是算了吧,再说了,二房又根本不稀罕她的“锦上添花”。 况且,杜云萝是不可能给她这种机会。 反过头来,杜云萝也不会在现在就釜底抽薪,彻底绝了她的路。 兔子急了是要咬人的,何况穆连慧自问根本就不是一只兔子。 同样是两世为人,同样知道得太多,掌握得太多,杜云萝手上有许多穆连慧不清楚的讯息,反之亦然。 穆连慧眨了眨眼睛,翻身躺倒在榻子上。 二房没有什么胜算,穆连慧有她想要的生活,她不想继续与杜云萝作对,以至于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 杜云萝亦是如此,她拥有许多,自然不肯让穆连慧拼死一搏。 各自退让,大概就是她们两人现在最合适的道路了。 穆连慧抬手覆着眼睛。 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杜云萝回到了花厅里。 周氏柔声问她:“连慧怎么说的?” 杜云萝缓缓道:“不肯归家,她是封君,是定远侯府的姑娘,没有归家的道理。” 周氏岂会不晓得穆连慧的心声,在晋尚死的那一天,就回娘家来大闹一场的穆连慧从头到脚打的都是归家的主意, 只是不肯心急火燎,里子面子一并丢干净而已。 周氏目光淡淡,定远侯府还真的就看重这里子面子了。 “世子夫人,”周氏端起茶盏,不疾不徐抿了一口,斟酌着道,“我只生养了一个儿子,身边没有姑娘,但我想,为母之心,都是相同的。 设身处地来想,我若是你,我也恨不能日夜护着自己的孩子,就怕她吃亏。 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很多事情,没办法随心所欲。 连慧在平阳侯府,往后一样有不顺心的地方,但她不能归家,我也不能贸贸然就应下让她归家。 其中缘由,我也不多说了,你什么都明白。 一切看造化吧。” 世子夫人拧眉,她不能把一切都交给造作,她不能未卜先知,她赌不起。 这条路难走,她也已经决心走下去。 谁都不肯挑担子,那就由她来吧,慈宁宫不是刀山火海,她去。 杜云萝和周氏离开了平阳侯府。 在马车回到定远侯府之前,周氏开口问杜云萝:“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杜云萝笑着摇了摇头,她无意帮穆连慧隐瞒,更何况问话的是周氏,她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乡君是做了三年服丧的准备的,她插了一手,却没想到事情出了偏差,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杜云萝道。 周氏了然了,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尽如人意的。” 杜云萝细细品味着这句话。 回到府中后,杜云萝先去见了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听了前因后果,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她见多了生离死别,也经历过丧子之痛,对姚三太太自有几分同情。 吴老太君沉默良久,才算是化解了心中的郁郁,与杜云萝道:“不说那些事情了,只说咱们府上。 再过些日子,又是一年中秋。 今年府中添了两个哥儿,稍稍热闹些。” 杜云萝笑着道:“可惜大嫂在中秋时还未出月子。” “也就那一两日的工夫,”吴老太君坐直了身子,道,“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琢磨着,不如家宴就挪到十六那日,正好连康媳妇出月子,一家人吃饭,才有过节的样子。” 杜云萝自是应下,道:“那就这么办。” 待杜云萝走了,吴老太君从单嬷嬷手中接过了热茶,小口小口抿了。 “年纪大了,还是热茶舒服,”吴老太君感叹一句,眯了眯眼,道,“从前还真是我小看了连慧。” 单嬷嬷垂眸,道:“人算不如天算。” “罢了,总好过她让人动手,再添孽障。”吴老太君揉了揉眉心,“且看吧,看看平阳侯府想如何收场。” 章节目录 第654章祈求 > 七月末时,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雨,京城之中,不少地方也积了水滩。 磅礴的大雨扫去了酷暑的炎热,屋里若是摆了冰盆,还稍稍有些犯凉。 穆连慧让临珂把所有的冰盆都撤了。 她就坐在窗边,支着腮帮子看着外头的雨势。 雨水顺着屋檐而下,如瀑布一般,院子里的景色变得混沌起来。 眼前并不明朗,远远只见一人入了院子,等那人走到近前了,穆连慧才看清楚,那是叶嬷嬷。 叶嬷嬷收了雨伞,她身上的衣衫湿了一半。 她没有回屋里去收拾,即便收拾了再过来,一样会被飘散的雨水打湿,她就站在窗外,拱手道:“乡君,世子夫人出府去了。” “哦?”穆连慧抬眸,“去哪儿了?” “穿得庄重得体,奴婢琢磨着,是进宫去了。”叶嬷嬷恭谨道。 穆连慧的眉心跳了跳,这么大的雨势,竟然也没有挡住世子夫人的脚步,看她如此积极,只怕是不肯让晋环在兴安伯府守上三年了。 也是,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归家,早些也好。 世子夫人到了慈宁宫外头时,衣服也湿了,她拿帕子擦了擦,这才随着宫女进去。 皇太后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认真看着手中的书册。 世子夫人上前问了安,皇太后不叫起,她也只能蹲着,即便双腿麻了,也要咬牙挺着。 好在,皇太后没有过多为难她,轻轻哼了一声,示意她坐下。 “大雨天的,什么事儿呀?”皇太后明知故问。 “太后娘娘,”世子夫人斟酌着用词,直白道,“我一直都知道,环儿那孩子,是我们府上没有教养好。 她的性子,娘家人也就算了,不会与她计较,可在婆家那儿,她是要得罪人的。 从前还能过,若是再磨砺几年,也许还能慢慢成熟些,可姑爷一死,事情就乱套了。 不晓得您这儿听到信了没有? 兴安伯府的三太太是疯魔了,还把整个府里的都得罪干净了。 往后,三太太被送去庄子上,环儿留在伯府里,这日子…… 我斗胆来求您,总归是寡居,不如让环儿回娘家来。 万一在伯府里真出了什么事儿,又要来给您添事端了……” 皇太后睨了世子夫人一眼:“回娘家?你这算盘打得真不错。” 世子夫人自然听出了皇太后的拒绝之意,她硬着头皮,继续道:“娘娘,失了儿子了,我实在不知道,万一环儿再有什么事情,我要怎么办了……” 皇太后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微微摇了摇头。 她之前想过,若平阳侯世子夫人来,开口就说兴安伯府姚八的不是,亦或是没凭没据地又说是穆连慧在惹是生非,那她一句都不想听,直接就把人轰出去了。 可世子夫人说的是晋环,她惦念的只是晋环的生活,而不是其他东西。 撇开什么公候伯府,簪缨勋贵,说到底,她们也只是母亲。 若不为儿女考量,连为人母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都做不好,皇太后才是最厌恶的。 “你也晓得是添事端?”皇太后冷哼一声,“三天两头到哀家的慈宁宫来,一会儿死在烟花胡同了,一会儿疯魔了,一会儿又要如何如何了?敢情是京城衙门不好管的事儿,全丢给哀家了。 有时候哀家也在想,要不要把正殿改成了大堂,哀家坐在正中间,一张大案一块惊堂木,哀家升堂给你们断断。 哀家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实在不想操心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你说你要让晋环回娘家? 哀家依了你,兴安伯府怎么办?对了,还有嘉柔,你让嘉柔又要怎么办? 这左右一碗水都端不平的事情,哀家给你扛着?” 世子夫人起身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头:“我问过尚哥儿媳妇要不要归家去,她不肯,说她是封君,没有这种先例,她就算不喜欢平阳侯府的日子,也要在府里过着。” 皇太后点头:“这还像句话!” “娘娘,尚哥儿媳妇和环儿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世子夫人抬起头,沉声道,“尚哥儿媳妇是稳当人,她在平阳侯府里,不会起什么波澜,不会再出什么要让您来断是非的事情。 可环儿,环儿那脾气,别说是有人在背后点把火了,没人点火,她说不定也烧起来了。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也让您为难,我只是不想以后,面子里子什么都没了,还赔上了……” 话只说了一半,再往下说,措辞就要越发不好听了。 皇太后心里也明白,目光沉沉,抿了抿唇。 气氛变得沉闷,宫女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皇太后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人背后一凉。 “说来说去,你怕晋环在兴安伯府会吃亏,也罢,哀家也不说兴安伯府好坏,总算是一碗水端不平了,那就爽快些,泼出去吧。”皇太后半弯下腰,直直看着世子夫人,道,“婆驼山上有国宁寺,也有念圣庵,让晋环去念圣庵吧。” 世子夫人的心突突直跳。 念圣庵是皇家庵堂,其中不乏落发为尼的皇亲国戚,生活远远比不得从前,甚至可以说是清苦,但总归是吃喝不愁。 静心修行,念圣庵是个好地方,只不过,那不是个适合晋环的地方。 或者说,世子夫人一心要把晋环护在她的羽翼之下,又如何舍得让她去庵堂里? 世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说到庵堂,平阳侯府也是修了家庙的……” 皇太后脸色一沉:“为母则刚,这句话倒是不错。” 世子夫人的眸子倏然一紧。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平阳侯夫人的?亦或是平阳侯的?”皇太后问道。 世子夫人谨慎道:“回娘娘的话,是我的意思,公爹婆母并不知情。” 皇太后抓起身边的书册摔在了世子夫人的身上:“混账!行了,你回去吧,让平阳侯夫人来跟哀家说。” 世子夫人没有办法,只能稳住身形,一步步退出来。 皇太后揉了揉眉心,让人把地上的书册捡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655章想法 > 茗姑姑把书册轻轻掸了掸,低垂着眉眼,放在了皇太后身边的几子上。 而后,她朝一旁不敢动弹的宫女们淡淡瞥了一眼,宫女们回过神来,屏气凝神着退出去了。 殿内静悄悄的,只余外头磅礴的雨声。 皇太后静静坐了会儿,便见皇太妃步伐轻柔地进来了。 “听说了?”皇太后淡淡道。 皇太妃颔首,在一边坐下,道:“委实不像话。” 闻,皇太后忍不住笑了:“为母则刚。” “却也不是她那个样子的刚硬。”皇太妃转动着手中的黑檀佛珠串,道,“真真假假的,莫非是当您听不出来吗?” “哀家听得明白,她也只能那么说了。”皇太后的眼角细纹舒展了些,总算没有刚才那般唬人了。 世子夫人再有胆子,也不敢越过了平阳侯夫人,她所说的侯夫人并不知情,显然就不是实话。 皇太后心里明白,世子夫人亦晓得皇太后明白,可那个当口上,她只能如此说。 “你过来,是舍不得嘉柔吧?”皇太后抬眼看着皇太妃。 皇太妃浅浅笑了,眼中添了几分慈爱:“到底是伺候了我三年,年轻寡居,已是苦事,我狠不下心肠来看她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太妃一眼。 自从那年望梅园之后,皇太妃极少会在皇太后跟前提及穆连慧的事情。 皇太后是真的恼了穆连慧的,无论是频频提起,还是状似无意地偶尔说一句,都只会适得其反。 事到如今,皇太妃才大着胆子说了这么一句,可见是对穆连慧此时的立场颇为担忧。 皇太后叹了一声:“你替她操心,她许是自有安排。” 皇太妃笑了起来,道:“若没有些想法安排,那就不是嘉柔了,皇太后,无论是您,还是我,都不喜欢二愣子呀。” 话音一落,换来的是皇太后的哈哈大笑。 茗姑姑站在一旁,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也有好久,没听见皇太后笑得如此高兴了。 “是了,谁喜欢二愣子,等着别人来左右的二愣子,在这宫里活不过三年。”皇太后止了笑声,沉声道。 世子夫人回到平阳侯府后,就去了侯夫人的屋子里,婆媳两人不晓得说了些什么,等世子夫人出来的时候,精神不振。 叶嬷嬷把消息传给了穆连慧:“事情都交代大奶奶了,世子夫人疲乏,先回去歇了。” 穆连慧的目光落在书册上,头也没有抬,道:“知道了。” 她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慈宁宫里的那一位,岂会是好说话的? 若是靠着世子夫人的几滴眼泪、一番剥心剥腹的话,就能轻易左右,那一位还能从坐稳先帝爷的后宫,直到入主慈宁宫吗? 少不得要继续折腾了。 反正,她比晋环等得起,现在挠心挠肺的人,不是她。 夜幕降临时,雨势没有丝毫减小。 晋家大奶奶安排好了所有事情,这才简单用了晚饭。 世子夫人铩羽而归,晋家大奶奶心底里隐隐是高兴的,她不想晋环回来。 昨夜里丈夫问过她,她嘴上没有仔细说,心里却也有自己的算盘。 在晋环和穆连慧之中,她当然希望穆连慧留在平阳侯府里。 穆连慧是朝廷的封君不假,可她从前闭门不出,只要自个儿不去招惹她,穆连慧不会与她添麻烦。 而晋环不一样,那个小姑奶奶,什么时候都不可能老实的。 何况,人家是亲生的闺女,晋家大奶奶是娶进门的媳妇,如何比?怎么比? 她想阻止晋环归家,却又无从下手,着实心烦。 相较于平阳侯府中的焦心,定远侯府这几日颇为平静。 离中秋佳节还有半个多月,此刻往后推延一日,并不会添什么麻烦,杜云萝交代了管事的婆子们,后头的事儿,自会有人仔细安排妥当。 只是连日的大雨搅了延哥儿出去耍玩的机会。 庑廊下亦叫雨水打湿,怕延哥儿摔着,杜云萝也不许他去庑廊下跑动,叫正是好动的延哥儿很不高兴。 他只能在屋里来来回回地绕着圆桌转。 允哥儿才两个月,就比延哥儿好安抚多了。 直到月末,外头总算开了太阳,被闷了好几天的延哥儿兴奋极了,吵着让彭娘子带他去园子里。 虽有太阳,室外也称不上热,风吹在身上,甚至有一些凉意。 所有人都说不上之后还会不会升温,甚至有秋老虎等着,但朝堂之上,则彻底入了“多事之秋”。 国子监的祭酒宋大人被革职,他的恩师高太保亦成了一尊泥菩萨,眼看着要沉入了河中央。 高太保在前,圣上对于蜀地世家之中在朝为官的官员的打压,反倒是不那么招眼了。 京中人挂在嘴上的,一时之间,多是圣上对科举的整顿,与来年春闱的猜想,兴安伯府死了一个公子的桃花事情,转眼间就被遗忘了。 杜云萝从议事的花厅出来,抬眼就见秋叶匆匆过来,她便停了脚步。 秋叶到了杜云萝跟前,福身行了一礼,道:“夫人,是老太君让奴婢来的,天气凉得快,老太君身子不太爽利,说想早些添炭盆,让奴婢这几日就领一些银丝碳。” 杜云萝闻愕然。 她晓得吴老太君今年的身体不及往年,却没有想到,仅仅才八月初,柏节堂里竟然要用上炭盆了。 明明各房各院的冰盆才撤了不到半个月。 “祖母的身子如此之差了?”杜云萝抓着秋叶的手,沉声问了一句。 秋叶垂眸,道:“老太君吃喝也是如常,只是夜里歇得不怎么好,总觉得疲惫。” 杜云萝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年纪大的人就是如此,她老过,她懂这些规矩,可…… 可实在是太早了些。 杜云萝记得非常清楚,前世吴老太君过世的那一年,是永安二十九年的春天,离现在还有四五年。 前世穆连康没有回来,穆连潇死在北疆,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吴老太君身体都还算不错,为何今生就早早走了下坡路? 章节目录 第656章承受 > 杜云萝的脑海里划过的是吴老太君对垂露和离一事的调查。 怀疑亲儿,对亲儿失望至极,这对吴老太君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作为将门妇人,吴老太君能咬牙面对丈夫、儿子、孙子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心底深处,还是无法承担祸起萧墙的痛楚。 谁能承受? 无人能坦然。 杜云萝暗暗叹息一声,颔首道:“老太君怕冷,那就点了炭盆吧,等天再冷一些,若要提前烧地火龙,你只管与我来说。” 秋叶连连点头。 当日下午,柏节堂的暖阁里就烧起了炭盆。 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锦被盖着双腿,低声与单嬷嬷说着话。 秋叶的声音从帘子外头传来,她说:“老太君,二老爷来瞧您了。” 吴老太君请了穆元谋进来,让他在一旁坐下。 穆元谋一进屋里,就察觉到了角落里的炭盆,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母亲……” “我怕冷,就先用上了,”吴老太君靠着引枕,笑容慈爱,“你跟我不一样,你往门边挪挪,免得熏出一身汗来,等下走的时候又受凉了。” 穆元谋应了,依着吴老太君的意思,就坐在帘子边。 “你这咳嗽一直不见好,半年多了,眼瞅着又要入秋,等到了冬天,越发不舒服。”吴老太君摇着头,道。 “不打紧的,”穆元谋笑容浅浅,“风寒是早就好了,就是嗓子不行,咳嗽几声,并不影响什么,母亲莫要担忧。” “做母亲的,哪有不担心孩子的。”吴老太君叹了一口气,“不止你,还有你媳妇,我听说还是脚不能落地?” 提起练氏,穆元谋的眼底闪过一层晦涩,颔首道:“脚踩在地上就痛得站不住。” “按说不该如此的,”吴老太君沉吟,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家宴那日,让她过来,我琢磨着,是不是心里怕,越发觉得痛了?这样不行,怕走路怕痛,到最后,真的会站不起来的。你看老婆子我,每日双腿没什么劲道,不也要去院子里沿着庑廊绕上一两周?” 穆元谋颔首,道:“母亲说得是,儿子会与她说的。” 吴老太君深深看了穆元谋一眼,叹道:“年纪大了,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家宴嘛,总想着人都能齐全,不想缺了个谁。老婆子这些日子总是在想,这样子的家宴,我还能用上几回?” 穆元谋的身子一僵:“母亲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脱。”吴老太君说得格外坦荡。 吴老太君交代了,不管练氏愿意不愿意,八月十六那一日,她是不能再歇在风毓院里了的。 让珠姗把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练氏坐在梳妆台前,直直看着镜中人。 她这半年多,就没好好梳妆过,又没出过屋子,此刻一看,里头的人的模样让练氏唬了一跳。 肤色廖白,血色不足,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 不管有没有受伤,作为女人,一旦对镜自照,谁会喜欢这么个鬼样子。 练氏的眸子倏然一紧,厉声道:“真让我这个样子去吃什么家宴?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抹些胭脂。” 这半年多,练氏的脾气比从前古怪不少,珠姗被她一吼,心里发慌,拿胭脂的手一抖,险些落到地上去。 朱嬷嬷赶紧接了过来,啐道:“笨手笨脚的,去挑套头面来。” 珠姗见解了围,感激地看了朱嬷嬷一眼。 朱嬷嬷取了些胭脂,仔仔细细给练氏抹上。 只是,无论她多用心,那层淡淡的红色依旧像是浮在了外头,并不真切。 练氏心底里也明白,低垂着眼角,叹了一口气。 “太太,老太君说得也有道理,”朱嬷嬷宽慰道,“出去走动走动,精神才会一点点好起来,总是闷在屋里,对身子越发不好。” 练氏苦着脸,道:“你还不晓得我?我是真的走不了,要不然,我喜欢天天窝在这里?” 朱嬷嬷只能闭了嘴。 珠姗挑了首饰头面,练氏收拾好了,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她只敢单脚着地,左腿根本不敢用力踩着,稍稍吃上些劲道,就痛得头皮都麻了。 朱嬷嬷和珠姗一左一右搀扶着,练氏试探着走了两步,就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没有办法,朱嬷嬷只能让人又抬了软轿来,让练氏坐着去了花厅。 花厅里笑声不断。 对练氏而,那些笑容似是隔了一片天地一般。 守门的丫鬟打起了帘子,软轿直接就抬进了花厅里头。 笑声戛然而止。 坐在正中的吴老太君抬眼望了过来。 练氏亦在看着吴老太君。 老太君的身边围着延哥儿、洄哥儿、潆姐儿,半年多不见,几个孩子长大了不少,周氏和杜云萝坐在吴老太君下首,周氏怀里抱着一个,应当就是允哥儿,另一边坐着今日刚刚出了月子的庄珂。 练氏堆起笑容,道:“连康媳妇看起来月子坐得不错,哥儿呢?” 庄珂笑着道:“刚刚尿了,在偏厅擦拭,一会儿就抱过来了。” 正说着,陆氏和徐氏一道来了,身后的奶娘把显哥儿交给了庄珂。 练氏笑得干巴巴的,她心里不舒坦,比她的腿更让她不舒坦,可她只能笑,对着吴老太君身边这一个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子笑。 连诚媳妇怎么还不来?练氏暗暗抱怨着。 好歹,蒋玉暖带着娢姐儿过来,她也能抱着一个,不管是哥儿是姐儿,总归不会显得孤零零的。 练氏这是头一回,恨不能立刻把娢姐儿搂在怀中。 蒋玉暖并没有让练氏等太久。 练氏的笑容中添了几分暖意,朝娢姐儿招了招手:“姐儿来祖母这里。” 娢姐儿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练氏了,转眸看向蒋玉暖,见蒋玉暖点头,才高高兴兴地扑到了练氏怀中。 练氏牵着娢姐儿的小手,心中总算踏实了一些。 蒋玉暖亦是放心不少,她其实并不喜欢家宴,府中孩子们越多,她的压力就越大,此刻练氏对娢姐儿流露出的喜欢,让她肩上的重担稍稍减轻了一些。 还好,练氏不讨厌娢姐儿,练氏也没有催她的肚子,没有逼着她给穆连诚身边添人。 章节目录 第657章坏事 > 等男人们陆陆续续来了,花厅里越发热闹了几分。 除了厅内,外头院子里也摆了几桌,坐下来用的都是府中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们。 席间,除了孩子们的声音,时不时还有穆元谋的咳嗽声。 难得的,吴老太君的精神气还不错,乐呵呵多吃了两杯酒。 练氏并无多少胃口,妯娌们的笑容落在她眼中,越发显得她的不如意,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丫鬟赶紧替她添了酒。 等撤了桌时,练氏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饮了几杯酒。 她知道自己没有醉,只是有些犯晕。 “外头月色不错,”吴老太君开口道,“都随我去园子里走走?” 吴老太君有兴致,众人自然应下,唯有练氏摇了摇头。 吴老太君笑容温和极了:“元谋媳妇,按说腿伤早就该好了,我前些天也和元谋说,怕是你长久不走动,心里怕,越发觉得痛。 你刚才来的时候,也是坐着软轿来的吧?不如趁此,咬咬牙试试,也就挺过来了。 去年邢大人来看诊,说起了连潇媳妇的外祖父,那老太爷是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的,当时别说是走路了,人都不行了,如今是调养过来了,一样出门听戏遛鸟。 邢大人说过,走路不能怕,痛也要走。” 吴老太君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 练氏抿了抿唇,这些道理她也知道,可那一脚落地的痛,根本不是说咬牙挺一挺就能挺住的。 她生养了三个孩子,连生孩子的痛都忍得了,若是寻常的痛楚,根本不会耽搁到今日,是真的痛得吃不消。 只是吴老太君这般说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练氏的心里腾的就窜起了一股气。 她不能那么丢人,她就不信了,她这辈子就倒下了! “您说得是,我该试试。”酒劲上头来,练氏道。 吴老太君满意地点了点头:“该如此,我们定远侯府的媳妇,可不能跟那些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一样,哭哭啼啼的。” 练氏吞了口唾沫,抓着朱嬷嬷的手,站起身来,试着迈出了一步。 痛! 针扎一样的痛,沿着脊柱冲到了头皮上,而后迅速蔓延到全身,连指尖都痛得发颤,练氏几乎要哀嚎一声倒下去。 分明是痛得要死要活了,可练氏却觉得,她看清了周围所有人的神色。 那一个个,看着关心,实则都在看她的笑话吧? 她怎么能让别人看笑话! 单嬷嬷上前扶住了练氏的另一侧,道:“二太太莫急,慢慢来,一步一步。” 练氏在单嬷嬷靠过来的时候,心里不禁就是一虚。 是了,前回正是单嬷嬷扶着她,以至于她摔下了台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几乎是本能一样,练氏甩开了单嬷嬷的手,身子一偏,想往边上避开一些,却是失去了重心,和朱嬷嬷双双摔倒了。 花厅不算大,又是人多,桌椅摆得有些紧密。 练氏正好摔在了她之前坐得椅子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手臂疼痛就不去说了,真正让练氏吃痛的还是她的腿,她似乎听见了咯噔一声,上回伤过的地方钻心一样的痛。 事出突然,众人皆是一怔,而后哇的一声,襁褓中的允哥儿被动静吓哭了。 允哥儿一哭,显哥儿也扯着嗓子哭喊起来,屋里孩子多,眼看着一个个抽抽搭搭都要跟着哭了,杜云萝赶忙让奶娘们各自先带着孩子回去。 吴老太君看着痛苦难的练氏,摇了摇头,叹气道:“是老婆子太心急了,好心办坏事。” 练氏动了动嘴皮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杜云萝张罗着人手,使人去请了大夫,又把练氏送回了风毓院。 大夫匆忙来了,替练氏看了脚伤。 “不好,”大夫神色凝重,“前回的伤愈合得就不好,这回又伤着了……” 穆连诚站在一旁,背手问道:“还是老地方?” 大夫颔首,道:“二爷,您练过功夫,您应当懂的,伤处是最容易再受伤的。” 穆连诚自然明白,就像脱臼过的关节会再次脱臼一样,断了的骨头再断,也不是稀罕事。 练氏听得心如死灰,她躺了半年了,这一次又要再躺下去。 大夫又一次替练氏接骨。 练氏痛得几乎岔了气,等她平静下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朱嬷嬷和珠姗了。 “太太,您怎么突然挥开了单嬷嬷?”朱嬷嬷绞了帕子,替练氏擦去了额头上的薄汗。 练氏闻一怔。 是了,若不甩开单嬷嬷,她是不会摔倒的,走路再痛,她可以单只脚用力,站稳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那一刻,她是下意识地就出手了。 练氏的背后冒起了一股子寒气,拉着朱嬷嬷的手,道:“我当时真的是失足吗?没错,从慧儿屋里出来的时候,我是有些稀里糊涂的,走路都不得劲。 可单妈妈要是扶着我,提醒了我小心台阶,我就算是摔了,也该和她一道摔,可偏偏,她没有什么事。 她说过是她没拉住我吧?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好像是有人推了我一把,是了,推了我一把!” 练氏顾不上腿上疼痛,抬声道:“老朱,就是这样的,你去寻老爷来,去寻老爷来。” 朱嬷嬷为难极了。 要她说,单嬷嬷推练氏做什么,无冤无仇的,哪有做奴婢的对主子出手的? 更何况,过了半年多了,这会儿练氏嚷嚷起来,还有什么用场? 朱嬷嬷想宽慰练氏,说定是练氏想错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总归练氏是听不进去的,她又何苦说废话。 依着练氏的意思,朱嬷嬷让人去寻了穆元谋。 穆元谋打了帘子进来,看了一眼半躺着静静出神的练氏:“夫人寻我?” 练氏闻声回过神来,急切道:“老爷,我想起来了,那日在平阳侯府,是单妈妈把我推下台阶的。” 穆元谋绷着脸,没接话。 “老爷不信我?”练氏一怔。 穆元谋淡淡看着练氏,道:“夫人当初并未质疑过,怎么今日……” 章节目录 第658章疑心 > 练氏沉默了。 当时她的确没有丝毫质疑。 穆连慧的那一番话实在是伤透了她的心,整个人都稀里糊涂了,突然间摔断了腿,练氏只顾着痛,根本没有仔仔细细去想过。 从平阳侯府归家,练氏在接骨时痛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她又操心旁的事情去了。 尤其是单嬷嬷领着青松过来,还说了那么一番话,叫练氏深觉耻辱,气愤得什么都忘了。 许是先入为主,彼时她自认为失足,就没有疑心过单嬷嬷。 今日出了这种状况,回过头去一想,练氏这才想到,她可能并非是失足。 “老爷,我好端端的,冤枉她做什么?”练氏皱着眉头道。 “好端端的,单妈妈又推你做什么?”穆元谋低声道。 练氏一听这话,心里腾地冒了一股子火气,穆元谋这般不信任的口吻让她不舒服极了。 她想坐起来,可惜脚上吃不上劲,稍稍一动弹,又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要不是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练氏差点儿就要痛叫出声。 穆元谋见她如此,放软了声音,宽慰道:“夫人养伤要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练氏的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胸口起伏,喘着气,道:“养伤要紧?能养好吗?再养半年,说不定又要摔到地上去。 老爷,你真的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吗? 单妈妈做什么推我?那老太君又为何一定要让我走一走试试? 我是断了腿,但决不至于要躺上半年还好不了。 还有老爷的身子,不过就是风寒,怎么吃了这么久的川贝梨子,咳嗽就不见好呢? 老爷,莫非是老太君……” 穆元谋的眸色一沉,漆黑一片,练氏无法从他的眼中看出什么端倪来,她吞了口唾沫,还想说什么,就被穆元谋打断了。 “夫人想太多了,你的腿伤,前后也换了几个大夫了,若有问题,早就看出来的,至于我,咳嗽几声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穆元谋的声音冷得如同冰窖。 练氏缩了缩脖子。 大夫没看出问题来,不代表没有问题。 周氏当初中了毒,又有谁看出来了? 只是这些话,在穆元谋冰冷的视线里,练氏一个字也说不出去。 “夫人莫要胡思乱想了,时候不早了,夫人早些休息吧。”穆元谋紧绷着唇角说完,就再也不肯听练氏说话,起身往外头去了。 练氏难以置信地看着穆元谋的背影,她不解,穆元谋为何断是她想多了? 这些年事事不顺,也许,柏节堂里已经抓到了些蛛丝马迹,以至于吴老太君对他们两夫妻防备上了。 一定是这样的! 练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可她却不能让穆元谋相信她。 抓过手边的引枕,练氏狠狠把她砸在了地上。 朱嬷嬷从外头进来,小心翼翼捡起了引枕。 “老朱,他为什么不信我?”练氏咬牙道,“他能对自己的父亲兄弟下手,难道还不能相信,他的母亲也会大义灭亲?” 朱嬷嬷打了个寒颤,正犹豫着要如何开解练氏,就见练氏颓然闭着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夫妻,他并不信我……”练氏的眼角通红通红。 有那么一瞬,朱嬷嬷想,练氏的心,怕是比她的腿还要痛。 透过窗子,朱嬷嬷看见了书房里的光亮。 穆元谋站在昏黄的油灯光亮之中,面色凝重。 青松提着食盒进来,一打开,屋里便是淡淡的药香。 川贝的味道,穆元谋闻了半年多了,很是清楚。 “老爷,趁热用了吧,天气凉了,夜里凉得也快。”青松垂手,恭谨道。 穆元谋走到桌边坐下,慢条斯理用完,看着青松收拾了东西出去,他揉了揉并不舒服的喉咙,重重咳了两声。 这半年多,咳嗽不见好,时至今日,穆元谋甚至能听见咳嗽时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嘶哑的声音。 夜已经深了,穆元谋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坐在大案后头,研墨写字。 提笔之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便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孙子兵法》,一页一页对着抄写。 明明快五更了,他的意识却格外清醒,直到屋里突然暗了暗,穆元谋才放下了笔,拿着剪子拨弄了灯芯。 刹那间就亮堂了起来。 穆元谋看着跳动的火焰,唇角露出了讥讽一般的笑容。 外头的风突然又猛了起来,即便管着窗户,漏进来的风还是让火焰不住摇晃。 而柏节堂里,单嬷嬷醒了,披着衣衫进了暖阁里,轻手轻脚地想替吴老太君把窗户关严实些。 “阿单,我没睡呢,你把灯点起来,”吴老太君的声音传来,“乌起码黑的,你也一把年纪了,别磕着碰着。” 单嬷嬷低低应了一声,她这个年纪,原本是不守夜的,只是老太君留了她说话,才把秋叶给打发回去了。 没料到,她浅浅睡了会儿,吴老太君却依旧醒着。 单嬷嬷点了灯,关紧了窗户,走到床边,道:“五更天了,您睡一会儿吧。” “这不是睡着嘛,就是睡不着。”吴老太君的声音喑哑疲惫。 单嬷嬷叹道:“奴婢知道您是心里存着事儿,这才彻夜难眠,只是,身子一定要保重,这府里还少不得您呐。” “是啊,”吴老太君笑了起来,笑到了最后,沉声道,“还少不得我,阿单,你说,人怎么就会老得这么快呢?怎么就不能再多给我两年?” 单嬷嬷鼻尖发酸,替吴老太君掖了掖被角:“您莫说这样的话,叫太太们听见,会伤心的。” “算了,不说那些丧气话了。”吴老太君闭着眼睛,道,“五更了?你去睡吧,我躺会儿就好。” 单嬷嬷无奈起身,她便是陪着吴老太君,两个老太婆除了彼此叹息之外,也没有什么用场了,倒不如去睡会儿,打起精神来,才能多伺候老太君一段时日。 单嬷嬷吹了灯,四周又回归了黑暗之中。 吴老太君闭目养神,静静等候天明。 章节目录 第659章起风 > 韶熙园里,杜云萝被外头的风声吵醒了。 今年冷得早,吴老太君那儿吃不消,八月里就摆了炭盆,但对府中其他人来说,远远没有到那一步。 杜云萝没那么怕凉,穆连潇本身就是个大暖炉,她夜里也不用怕冷。 为了通气,窗户便开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 却没有想到,这夜风急,一阵吹动,嘭的一声,吹合上了。 动静大,杜云萝一个激灵就醒了。 穆连潇也不是个沉睡之人,扣在杜云萝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声音带着初醒时的一丝喑哑:“没事,起风了。” 杜云萝挪了挪身子,嘟囔着应了一声。 外间守夜的玉竹也醒了,正欲进来关窗,就被穆连潇止住了。 “你睡你的,我来吧。” 主子吩咐了,玉竹也就不敢贸贸然进来。 穆连潇撩开幔帐起身,趿了鞋子,他夜视好,只这么一会儿,就能看清屋里状况了。 况且又是十六夜,风大却没有挡住了月光,皎洁清亮,撒了一地斑驳。 穆连潇仔细把窗户的锁扣插上,又走到桌边,从桌下取了还温着的热水,倒了一小杯,试了试温度后,又回到床边。 掀开幔帐探身进去,他伸手揉了揉杜云萝的额头,笑着道:“喝一点润润。” 杜云萝一怔,复又莞尔。 她的嗓子的确不舒服,每次饮酒,不管多少,第二天起来总觉得干巴巴的,连说话都不舒坦。 她夜里席面上吃了酒,这会儿正是难受,连话都懒得说。 穆连潇知道她的小习惯,就如同她知道他的。 杜云萝勾起唇角,半支起身子来,就着穆连潇的手饮完。 穆连潇问她:“还要不要?” 杜云萝忙不迭点头。 三杯热茶下肚,不止是嗓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坦了。 穆连潇这才钻了进来,把要靠过来的杜云萝轻轻止住了:“待会儿,刚在外头转了一圈,别冻着你。” 杜云萝笑意更深,却不肯听穆连潇的,整个人往他怀里钻:“才不冻呢。” 穆连潇拗不过她,只好笑着随她了。 这么一闹腾,睡意都散了不少。 杜云萝依着穆连潇说话,提起了练氏的伤势。 “未免太……”杜云萝皱着眉头,思索着要用什么词,可想了会儿还没想明白,干脆也就略过了,“我是说,一躺就是半年,换了几个大夫了,结果今儿个又摔断了。 还有二叔父的咳嗽,厨房里每日都炖川贝梨子,我是知道的,喝了这么久,要我说啊,既然没用,不如不喝了,可二叔父依旧雷打不动地喝,也没另请大夫瞧瞧,甚至祖母那里,也没说让要二叔父再诊断诊断。 毕竟是半年了,二叔父可不是稀里糊涂的人,他不可能没有疑心吧? 还是说,苦肉计?” 杜云萝说完,眉头皱得更紧了。 穆连潇握着她的手,指尖来回摩挲,动作随意却也恰意:“二婶娘刚才那一下摔得可不轻,若是苦肉计,也不是不可能……” 二房做事太过极端,事到如今,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都不叫穆连潇奇怪。 事情分两面。 若不是苦肉计,今日练氏这一摔,以穆元谋的城府,绝对会起疑心的,一切都是巧合?穆元谋没有那么天真。 可若是苦肉计,二房如此隐忍,又在图谋些什么? 不…… 他眼下应当考量的是,这一切并不是苦肉计,那么是谁在暗处对二房下手? 让练氏下不了床,让穆元谋的身子欠妥…… 能不动声色做到这一切的,只有、只有吴老太君了。 吴老太君调查过垂露的事情,但在那之前,在元月之时,她就已经对练氏动手了,是什么事情让吴老太君狠下心肠? 穆连潇一时说不上来。 杜云萝就躺在他身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也听到了他不自禁的一声低叹,让她的心也不由一紧。 夫妻同心。 穆连潇在想些什么,杜云萝多少是知道的。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从安慰,吴老太君的身体出现了前世没有的偏差,杜云萝怎么能以前世吴老太君还活了四五年来安慰穆连潇? 何况,在他们这些晚辈心中,哪个不盼着吴老太君长命百岁? 四五年? 四五十年都不够! 杜云萝心里也堵得慌,她本能地抬起身子,深深望着穆连潇,以唇抵唇。 清浅的唇角相触,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加剧,以杜云萝没有意料到的速度燎原,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穆连潇拘在身下了。 杜云萝的唇还有些发麻,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伸手覆住了凝视着她的灼灼双眸,杜云萝哑声道:“不想那些了,现在不想。” 谁在算计,谁在谋划,都暂且放到脑后,等明日醒来时,再细细琢磨吧。 穆连潇没有说话,他看不见她,只有睫毛扫过她的掌心,感受那只小手带给他的温度。 室外风大,帐内缱绻。 杜云萝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 穆连潇去练功了,里外的丫鬟婆子都轻手轻脚做事,唯有允哥儿年幼,刚刚睡醒就扯着嗓子哭,杜云萝听得清晰,她知道,哥儿是尿了。 垂露是个手脚快的,马上就安顿好了允哥儿,让小东西闭嘴了。 穆连潇练完功回房时,杜云萝正巧起身,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次间里摆了早饭,延哥儿进来,规规矩矩请了安,这才把目光落在桌上,看见喜欢的吃食,一双眸子晶晶亮。 穆连潇忍俊不禁,一把将儿子抱起来,扭头对杜云萝道:“也不知道这性子随了谁。” 杜云萝笑着嗔了穆连潇一眼,才两岁半的孩子,不惦记着好吃的好玩的,那要惦记什么? 等用过了饭,穆连潇要进宫一趟,杜云萝简单收拾一番便要去柏节堂里。 垂露上前,低声道:“夫人,奴婢今日回家。” 杜云萝了然,点头道:“那还是老样子,喂了允哥儿,在哥儿饿了之前可要回来的。” 垂露笑盈盈应了:“您放心,我晓得分寸。” 章节目录 第660章清涧 > 中秋之前,韶熙园里给丫鬟婆子们都添了红封。 垂露今日归家是送些银子回去。 自打进府里做事,她每个月能抽出些时间,只是允哥儿小,她去一趟,最多也就半天便要回来。 除了见娘家人,见见她的姐儿,她还要见清涧。 这事情杜云萝是知道的,垂露向杜云萝表过忠心,她的一举一动就没想过要瞒着主子,刻意隐瞒,才会出问题。 在清涧那里,垂露还是那个被穆元谋施了援手,得以和离归家,而后去了长房的眼线,可在垂露心中,她不是那样想的。 她给清涧的消息,都是事先与杜云萝交底的,商量好了能说出去的不重要的事儿。 清涧一五一十回禀穆元谋,也没见穆元谋对此有什么不满意的。 清涧猜想,一来也是他们从未告诉过垂露背地里到底在安排些什么,二来是做事谨慎,垂露才进韶熙园两个月,能晓得多少事情。 垂露喂饱了允哥儿,交给了彭娘子暂且管上半日,便拿着对牌出府了。 垂露的娘家离定远侯府不远,本就是家生子,住的是柳树胡同隔壁的那条小胡同。 推门进去,里头就是孩子的哭声。 爹娘兄长都不在家,兄长五岁的长子坐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对里头的哭声充耳不闻,见垂露回来,小娃儿才展颜露了笑容。 垂露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窗边的大榻子上,两个襁褓孩子咧着嘴哭,大嫂张氏匆匆忙忙替儿子擦着小屁股。 “回来了?”张氏转头笑了笑,手上不停,“尿裤子了哭个不停,把姐儿都招哭了。” 垂露有些日子没见女儿了,见她哭声中气十足,心痛之余,又忍不住想笑。 家里孩子多了就是这样,一个哭了,另一个也不甘寂寞地嚎上几嗓子。 昨儿个家宴上,允哥儿一哭闹,别说是显哥儿,除了年纪长些的潆姐儿,其余几个都是歪着嘴要哭的。 那动静,真哭出来了,要把花厅的屋顶都掀翻了。 垂露抱起姐儿,柔声哄着。 张氏一个人带两个小娃儿,倒也不显得手忙脚乱。 麻利地替儿子换了尿布,抱起来哄了哄,又去逗垂露怀中的姐儿。 垂露时间不多,搂着女儿亲了会儿,便掏出怀中荷包递给张氏:“中秋拿了赏银,这个月便多些。” 张氏接过来颠了颠,道:“你自个儿留了花销没有?府里不愁吃穿,你要也打点打点的。” 垂露道:“放心吧,我还能苦着自己了?” “你呀,”张氏把荷包放到一旁,道,“晓得你是个有打算的,我看你现在的日子,比从前好。” 都是自家姑嫂,没把彼此当外人,张氏接银子不会推推诿诿,垂露交银子也不会担心。 提起从前,垂露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她看着是熊察的妻子,是熊家的奶奶,可事实上,她即便掌着家,银钱的事儿,轮不到她做主,那都是熊察的母亲拿捏着的。 别说是补贴娘家了,垂露自己的开销都有些紧巴巴的,别说在内宅里就不用钱,平素里打赏人,还要掏一些呢。 表面上看着是做了主子风光了,实则不舒坦极了。 虽说熊家是没有拿钱给垂露娘家的道理,可垂露想补贴娘家的心思还是有的,只可惜,她每月那点例钱,连自己都结巴。 如此想来,从前在府中做丫鬟,现在回去做奶娘,手中倒是宽裕了许多。 奶娘的月俸本就不低,逢年过节、府中喜事又有赏银,韶熙园里的主子们好相处,她现在的生活很是舒心。 这么一想,倒是有些“感激”穆元谋对熊察设局,让她早日从苦海脱身了。 垂露唇角一勾,笑容讥讽。 一码归一码,穆元谋做的事情委实难看,她若随着二房,又如何对得起陆氏? 算着时辰,垂露依依不舍放下姐儿,道:“我先回去了,府里哥儿饿不得。嫂嫂,你别舍不得银子,补补身子才能奶得动这两个小东西。” “我心里有数。”张氏笑了笑。 垂露出了家门,没有径直回府,而是去了东街上一家不大不小的胭脂铺子。 铺子后院,清涧坐在石桌边饮茶。 这是定远侯府的产业,无论是垂露还是清涧进出,都显得很平常。 清涧见她来了,笑道:“是我这里耽搁了你探望姐儿的工夫。” 垂露垂着眼角,不卑不亢:“不是这么说的,没有府中出力,我也没法带着姐儿归家。” “老爷知道你是个念情谊的,”清涧示意垂露一道坐下,推了一盏茶到她的面前,“前些日子府里赏下来的,你尝尝。” 垂露淡淡道:“别看我从小跟着四太太,对茶一道,我是个门外汉。” “我是跟着四爷,才一直饮茶,”提起穆连喻,清涧的眸子一暗,道,“别看我们四爷平日里咋呼,空闲时候倒是爱下棋喝茶,对于茶道,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我以前吧,没好好听,现在想听,听不着了。” 不管穆连喻做人做事如何,在清涧心中,那都是他的主子,不打骂底下人、给赏银大方的主子,他们几个亲随跟着穆连喻的时候,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便是去了北疆,在军营之中辛苦,主仆感情也不差。 “可惜,我功夫不济,没护好四爷。”清涧的嗓音有些涩,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满荷园里闹出事端来的时候,垂露早已经出府去了,只是重新回到内院做事,饶是知情的丫鬟婆子们嘴巴紧,可垂露这样的身份,想知道一些流,还是有渠道的。 不是她爱捕风捉影,晓得多些,她才好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免得成了一个愣头青,稀里糊涂开头,不仅给主子惹麻烦,自己也要倒霉。 穆连喻的事情,垂露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侯府里的主子们都是心善之人,你惦着四爷,我也一直惦着四太太。”垂露道。 清涧苦笑,道:“岂止是我,你记得紫竹吗?四爷没了之后,她精神就不大好,后来投井了,说的是要下去伺候四爷。” 垂露的眼皮子一跳。 章节目录 第661章慧极 > 紫竹这个丫鬟,垂露是知道的。 从前同在府中做事,虽然是前后院,各不往来,但毕竟都是家生子,垂露替陆氏往前头传话时,也见过紫竹一两回。 印象里,那是一个相貌普通,小心翼翼的小丫鬟。 垂露嫁出府后,娘家是定远侯府的家生子,府里大小事情,多少会听说一些。 紫竹投井这样出了人命的事儿,垂露听她娘念叨过一句,只说好好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忠心是忠心,留下父母丈夫,确实也让人难过。 垂露闻,想了很久才想起紫竹的模样。 彼时的紫竹,刚刚留头,抱着与她身量差不多高的扫帚。 垂露想,肯定是四爷待底下人好,紫竹才会如此。 等她入府之后,紫竹这个名字早就被所有人都抛在脑后了,没有人提起来。 她看了一眼清涧,不知道为什么,清涧这么一句话,叫她有一种感觉,紫竹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只不过,有多“复杂”,垂露不知道而已。 想到她与清涧的立场,垂露觉得,紫竹的死,大概与二房、长房的纠缠有些干系。 心里明白,垂露嘴上依旧道:“没了有一年了吧?我当时听说的时候,也很感慨,我们都是府里做事的,主子的好,永远忘不掉。” 清涧垂眸点了点头:“不说那些了,韶熙园里还好吧?我总觉得府里这些时日不寻常,我们老爷咳嗽不断,太太的腿又断了……” “多事之秋?”垂露歪着头,道,“这是我前几日听侯爷与夫人说起来的,到底在说什么事儿,我也没闹明白。不过我们府里,倒还真有那么些意思,不说二房,老太君的身子骨看着真叫人揪心。” 清涧不能入后院,吴老太君的状况如何,他都是听来的,全然没有亲眼见过,闻,皱眉道:“老太君真的很不好?” “还能作假呀?”垂露叹了一口气,“我带哥儿过去看望老太君的时候,就觉得老太君的身子是真的太差了。” 清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垂露与清涧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回府。 韶熙园里,一切如常。 她回来得早,允哥儿还不饿,睁着一双大眼睛对她笑。 杜云萝抱着允哥儿,垂露也就没有上前接过来,拱手站在一旁,低声把与清涧的对白一五一十说了。 “提起紫竹了?”杜云萝略有些诧异。 紫竹和箬竹的事儿都早就过去了,吴老太君跟前,杜云萝能交代的也交代了。 这一点,二房应当很清楚,穆元谋不至于再把这老皇历翻出来,便是翻了,也翻不出什么水花了。 垂露见杜云萝思忖,就晓得紫竹的死确实有故事,却不是她该问的故事。 中秋一过,扑面的凉意似有温吞了些,白日里太阳下,晒得人很是舒坦。 吴老太君兴致不错,也不在屋里歇着了,时不时到院子里走动走动,晒晒太阳。 “不能总躺着,”吴老太君眯着眼与陆氏道,“我这么跟元谋媳妇说的,我自个儿也一样,躺着躺着,就不想动了,我是老骨头了,不下地走走,这双脚,还有什么用场?” 陆氏听着吴老太君苍老了许多的声音,心里咚咚打鼓,面上却道:“您说得是,越躺着就越不舒坦,今年酷暑,您在屋里避得多了,才会打不起精神来,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多走走,劲儿就回来了。” “会说话,”吴老太君睨了陆氏一眼,“老婆子说句真心话,家里这么多媳妇,就属你最通透。” 陆氏眉梢温婉,道:“远远不及大嫂聪颖。” “不一样,”吴老太君拍了拍陆氏的手,“元策媳妇是聪颖,可她也应了一句话,‘慧极必伤’。” 陆氏一怔,她听出了吴老太君的弦外之音。 周氏不止是慧极必伤,她还是情深不寿。 吴老太君这么说,不是在说周氏无法长命百岁,还是指周氏心中牵挂过多,思虑过多,想得多了,顾及得也越多。 比起周氏,比起府中这么多媳妇,她陆氏是最了无牵挂的那一个了。 不是她不念着穆元安,她当然也思念早亡的丈夫,但这和周氏不同。 她是庶子媳妇,又是小儿媳,身上的担子与嫡长媳天差地别。 “老太君……”陆氏的声音哽咽了许多。 吴老太君却笑了起来:“所以啊,你多来陪陪老婆子说话,老婆子有时候也在想,我挑媳妇的眼光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这句话,就差把练氏的名字挂在嘴上了。 陆氏柔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并不怎么好听的话,让吴老太君哈哈大笑,她许久没有朗声笑过了:“说得是,我养姑娘,也有养成那个样子的,怎么能强求别人家的姑娘。” 不仅仅是姑娘,她也养坏了一个儿子啊! 吴老太君笑过了,到底精神不济,胸口起伏得厉害,扶着陆氏和单嬷嬷的手喘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又沿着庑廊慢吞吞地走。 九月初时,在姚八断七之前,平阳侯夫人进宫给皇太后请安。 那日大雨之中,世子夫人回去,平阳侯夫人对她的铩羽而归并不意外,应该说,这才是皇太后会有的反应。 皇太后让她进宫去说话,平阳侯夫人借口身子不适,躺了差不多一个月,这才入宫。 慈宁宫中,肃静一片。 平阳侯夫人的面色蜡黄,似是大病初愈。 皇太后眼睛尖,晓得她这幅样子是半真半假的,身子是不好,脸上也做了些伪装。 毕竟是几十年的侯门女人了,又分寸,也不傻。 皇太后淡淡道:“晋环归家的事儿,你怎么想的?” “难,”平阳侯夫人说了这么一个字,在皇太后思量的神情里,又道,“身份摆在这儿,又不是过不下去日子只能改嫁的农妇,我们这样人家的女人,死了丈夫,只有这么一条路。所以,不管尚哥儿媳妇怎么想的,她守着,环儿再不愿意,她也要守着。” “既然是明白人,就别想糊涂事了。”皇太后道。 章节目录 第662章年老 > 平阳侯夫人的唇角一垂。 她老了,不仅仅是眼角,连唇角多不能像年轻时候一样自然地微微上翘。 不止是她,面前的皇太后也老了,平阳侯夫人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年轻时候的皇太后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不怒而威,手段叱咤,但也存着一颗玲珑心,母仪天下。 那份荣华,是如今还健在的“梅”皇太妃和红颜薄命的庄贵妃都不能比拟的。 “皇太后,”平阳侯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把整颗心都剖开,摊在了皇太后面前一样,“因为我老了,所以才老糊涂了。” 这句话,让皇太后的眸子微微一凝。 平阳侯夫人低着头,道:“世家名声,侯府荣耀,我背了几十年,看着是扛下来了,但也丢干净了。 在尚哥儿出事的时候,我两边脸颊都被扇肿了,我辛辛苦苦维系了一辈子的脸面,叫我的孙儿给丢了。 养外室也就算了,竟然把命都赔进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一年多,梦里见到尚哥儿,心都滴血。 痛!太痛了! 既然脸面都没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环儿再有不是,也是我晋家姑娘。 我这把年纪,真叫我再送一个走,我也挨不住,大概就是两脚一蹬的结果了。 皇太后您知道我的,这一辈子,我都说过什么丧气话,为了侯夫人的这份体面,便是跪着,我都抬着头。 兴安伯府,是门当户对,但就是世家,才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回是耗子药下在大厨房里,环儿救回来了,可下一回呢? 不说虚的,内宅里死个女人,比生个儿子简单多了,您说呢? 环儿的性子,是彻底养坏了的,到时候,她不被别人弄死,我都怕她弄死别人。” 皇太后的脸色阴沉,把那些掩埋起来的腌臜事情掀开来说不是易事,她也有好多年没听过这么直白的话了。 直白到不像是从平阳侯夫人嘴里说出来的。 平阳侯夫人不管皇太后听进去多少,又道:“您当年让定远侯府的穆元婧留在京中,是您心软了,您体谅吴老太君。” “寻些旧例吗?”皇太后的眼角满是皱纹,目光却依旧锐利。 “同样是守着,求您让环儿归家守着吧。”平阳侯夫人的声音喑哑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皇太后身子微微往后一靠,似是而非地笑了起来。 世家女人都是这样。 道理比谁都明白,日子过得也比谁都压抑。 肩上的担子不同,付出的也就不同,皇太后走过的路,是全朝女人最风光、最、也最痛苦的路。 正如平阳侯夫人所,当初一是为了安抚定远侯府,二是她将心比心,对穆元婧的留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现在的她,老了,心也就越发狠不起来了。 让姑娘归家,说到底就是三个字:舍不得。 没有那么多道理,没有那么多圈圈绕绕的,平阳侯夫人给她的意思也正是如此。 “老了呀……”皇太后低喃道。 不止平阳侯夫人心软,皇太妃不也对穆连慧心软了吗? 皇太后眯了眯眼睛:“前回我也说了,去念圣庵。” 平阳侯夫人的肩膀颤了颤,眼底闪过无尽的失望,而后又努力抬起头来,咬牙道:“城中的庵堂吧,平阳侯府出钱修造,能近一些就再近一些。” 这句话,是讨价还价,却也是哀求。 皇太后没有再说话,起身往内室里去,留下平阳侯夫人一个人坐在大殿中,从午前等到了日暮。 茗姑姑从里头出来,给平阳侯夫人添了一盏热茶,道:“皇太后的意思,侯夫人自去与兴安伯府商量,你们商量完了,来宫里禀一声。” 平阳侯夫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怔怔看着茗姑姑。 茗姑姑微微颔首。 平阳侯夫人的心不由就是一痛,等了一日,总算是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皇太后进去的时候,分明是不答应的,这一日之间的转变,肯定与身边伺候的人的建有关。 “谢谢,”平阳侯夫人哽咽着道,“谢谢姑姑替我们环儿说话。” 茗姑姑低垂着眼眸,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奴婢,您知道里头是谁在吗?” 平阳侯夫人狐疑地往内室方向看了一眼,里头竟然还有人,她根本不知道。 莫非是皇太妃? 只是皇太妃为何会一直在皇太后的内殿里,而她来的时候,整个慈宁宫都没有见到皇太妃身边的人手? “里头是谁在?”平阳侯夫人顺着问了一句,茗姑姑既然提起来,就是皇太后示意可以说的事情。 “是寒姑。”茗姑姑压着声儿道,“您要谢,该谢庄贵妃娘娘。” 平阳侯夫人的呼吸一窒。 先帝的庄贵妃娘娘的尊荣,她当年窥见过一二,那么多年过去了,原本不太记得了,直到庄珂归京之后,在宫中请安时相遇,看着年轻妇人清丽模样,记忆里的那张脸才有那么一些清晰。 庄贵妃从前宠冠六宫数年,膝下有子,连彼时的皇后、现在的皇太后都追不上那份荣宠。 按说这样的女人,该是中宫娘娘的眼中钉,可庄贵妃不是,她与皇后柏氏的关系亲密,又得先帝爷的母后看重,四妃之位稳如泰山。 只是,变天也就在一夜间。 庄贵妃突然失宠,别说四妃之位,连封号都差点被夺了。 宫外的人,饶是公候伯府之中,都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诏书上只有一句“忤逆圣上”,其余都语焉不详。 平阳侯夫人一样不晓得事情经过。 可茗姑姑说,她要感谢的其实是庄贵妃娘娘。 宫中辛秘之事,不是她能去打听琢磨的,既然茗姑姑这么说了,那这份情,她就记在庄贵妃身上,记在定远侯府的郡主身上吧。 平阳侯夫人端正坐了一整日,站起来的时候,一时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稳住了,缓缓出了慈宁宫。 消息传回平阳侯府,穆连慧多少也听说了些。 “庄贵妃娘娘?”她站在窗边,看着夕阳西下,突然就莞尔一笑,“这就是命运吧……” 改变了其中一环,后头的一点一点就偏移了,到今日,在这场偏移里,她突然间,似乎也从中受益了。 章节目录 第663章等待 > 临珂垂手站在一边,微微挑起眼角偷瞧穆连慧模样。 她家乡君虽是笑着,可笑容分明未达眼底,一身素色长裙,套着一件青灰的褙子,在这夕阳下,让对着她的那半张映着余晖的脸生生添了几分寂寥。 临珂的心不由就是一紧。 她知道穆连慧并不高兴,应该说,自从她在穆连慧归京后被拨到了主子身边,从伺候主子的第一天起,就没瞧见过穆连慧有高兴的时候。 就算穆连慧笑了,临珂也寻不到那种灿然之感。 穆连慧是不好伺候,甚至脾气大,说话也不好听,却至少没动手教训过底下人,临珂见穆连慧这般,心底也不舒坦。 都是相仿年纪的女子,为何她家乡君就与其他人不同呢? 临珂想不明白。 穆连慧在想旁的事情。 前世,她从未关心过庄贵妃,或者应该说,在她出生的时候,先帝的庄贵妃就已经是一个尘封多年的名讳了,久到前朝后宫,谁也不会提及。 今生,若不是庄珂归京,庄贵妃大抵也只是留在皇太后、皇太妃和几位伺候过庄贵妃的老人心中。 庄贵妃为何失宠,又为何成为先帝爷晚年念念不忘之人,穆连慧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深宫内院的起起伏伏,不输给前朝的刀光剑影,她曾做过皇家媳妇,爬得很高,摔得很痛,一转眼便是一辈子。 下意识的,穆连慧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前世的瑞王府邸,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而是杜云萝的容颜。 对着她笑的杜云萝,五官俏丽可人,唇角浅淡梨涡,那双杏眸里像是坠了月光一般皎洁,笑得那般满足。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能让杜云萝露出如此满足笑容的是穆连潇,是她的得偿所愿。 那自己呢? 也许只有等到她也得偿所愿的时候,才能真的笑出来吧。 所求之事,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很难,如今,总算有一丝转机。 姚八断七之后,姚三太太被一辆马车送出了京城,经历了一番指指点点的兴安伯府又沉寂了下来。 晋环静静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人,似乎是她,又似乎不是她。 这一个多月,从最初的惊心惶恐到现在的绝望,前回世子夫人来看过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娘家的消息了。 能不能归家,何时归家,晋环一点也不知道。 害怕至极,她摔过东西,骂过人,抱着被子痛哭过,渐渐的,却又静了下来。 偶尔晋环还会想,不管好坏,给她一个答案就好,莫要再让她这般彷徨地等待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利索一些。 尤其是姚三太太出府那日,她不顾底下人的劝,偷偷去看了一眼。 她的婆母,以前优雅得体,在姚八死时又恨不能生吞了她的婆母,让她也不敢认了。 姚三太太没有让任何人搀扶,她披着一件有些年头了的披风,款式是十几年前京中时兴的,晋环在世子夫人的箱底里见过。 晋环记得很清楚,她问母亲为何还留着这么件穿出去丢人的衣服,世子夫人笑得明艳,说衣服旧了,但料子是她喜欢的,是才两三岁的晋尚被丫鬟婆子们围着,问他“母亲穿什么好看”时,晋尚懵懵懂懂指的一匹料子,就因此,在过了时兴之后,才一直被留了下来。 现今想来,留下来也好,晋尚死了,能让世子夫人留作念想的东西,也不多了。 姚三太太身上这件,不知道是为何所留,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旮沓里翻出来的,她穿在身上,梳着十几年前京中勋贵妇人们喜欢的发型,未施粉黛,怀中抱着被捆作一团的布团,就像抱着襁褓中的孩子。 姚三太太面含笑容,凤眼中全是宠溺,登车之时,许是察觉到了一旁窥视的目光,她偏转过头来,视线落在了晋环身上。 四目相对。 两人的丫鬟婆子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姚三太太被晋环一刺激,又要发作了。 可姚三太太只是狐疑地眨了眨眼睛,又慢慢收回了视线,低头小声说了一句,便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 身边的婆子听得真真切切,自家太太说的是“这个姑娘长得不好看,配不上我们小八,等小八长大了,我给他娶一个京中最好看的”。 那句话,晋环是不会知道的,可她依旧觉得痛,钻心钻肺的痛。 那是真的疯魔了吧? 疯了也好,什么都不记得,只要抱着那布团,姚三太太自个儿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日。 比她好,她还没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要等着宣判,不晓得需要等到哪一日。 “奶奶,摆了早饭了。”丫鬟进来唤她。 晋环摇了摇头,她不想吃,一口都吃不下去。 丫鬟的眼睛微红,半蹲下身子,道:“您这样糟蹋身子,世子夫人瞧见了,心都会碎的,夫人还在为您奔波,您别这样。” 晋环微微偏过头,垂着眼帘看她:“我还能见到母亲吗?她为我奔波了吗?” 丫鬟一个劲地点头。 晋环掐了掐手心。 大概吧,姚三太太都能为姚八疯成那样了,她的母亲,总不会不管她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母亲会管她的吧。 晋环用早饭的时候,庑廊下,两个婆子窃窃私语。 “听说恶露都流了快一个月,到今儿个还下不了床。” “昨儿个下午,恩荣伯府请的御医又来诊了,似是没什么希望。” “作孽哦!” “从前就跟我们奶奶不对付,如今成了那个样子了,等她脚能沾地了,怕是要提着刀子冲过来了。” “那也不是我们奶奶的错……” “太太出府了,老爷又不管内院事体,后院里谁能替我们奶奶说话?”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终究是摇了摇头,转眸往正屋方向看了一眼。 “因果轮回,谁让我们奶奶……”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小跑着进来,道:“世子夫人来了,快去与奶奶说一声。” 声音喊得大,院子里又静,晋环听见了,手中的碗勺没端住,哐当一声摔落,碎了一地。 章节目录 第664章交涉 > 话传来了,人却一直没见到。 晋环等了许久,又有人来禀,说世子夫人去了伯夫人那里。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满脑子的,不是盼着世子夫人能说服伯府众人让她归家,而是快点、再快点,成与不成,就给她一刀子吧。 等得怕了,累了,别说一两个时辰,就连一刻钟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另一厢,世子夫人见到了兴安伯夫人。 当日伯夫人也中了招,亏得是她年纪大了,半夜里不喜欢用那些,只饮了小半碗,饶是如此,也折腾了好些时日。 她冷眼看着世子夫人,对方的来意,她心知肚明。 世子夫人上前见了礼。 “怎么不是你婆母过来?”兴安伯夫人冷声道,“怕叫我一口回绝了,没有退路吗?” 一针见血。 世子夫人没有顾左右而他,直直点了点头,开口的话却让屋里的人都怔住了:“是啊,就连慈宁宫里,也是我先去,婆母后去的。” 兴安伯夫人的眸子一紧,声音愈发不耐:“拿皇太后娘娘来压我?这么荒唐的事情,娘娘莫非是应了你们了?” 世子夫人迎着兴安伯夫人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您说得是,皇太后应了。” 皇太后只应了半截,她只说她不拦着,却没有说过会命令兴安伯府答应。 世子夫人不说透,拿着鸡毛当令箭。 饶是如此,还是换来了屋里的一阵阵倒吸凉气。 兴安伯夫人怒极反笑:“行啊!能耐!” 世子夫人反而放软了态度,道:“是皇太后娘娘心慈,念着我和婆母对环儿的一份心。” 再是压着心头怒火,兴安伯夫人都差点儿把手中的茶盏砸到地上去。 皇太后心慈,这是在骂他们兴安伯府上心狠喽? 可这是心慈心狠的事情吗? 兴安伯府、平阳侯府,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世袭罔替的府邸,让寡居媳妇归家,那根本就是笑话! 何况,姚八才出了断七没几日,晋环在这府中守了还不到两个月。 平阳侯府这是抬着手臂往他们府的脸面上扇耳刮子。 两家好好做姻亲,这会儿是要做成仇了。 兴安伯夫人毕竟岁数大了,心里烧得滚烫,还是端住了,挑了帘子进来的小伯爷夫人是真真气得浑身发抖。 她咬牙切齿道:“你们婆媳对自家姑娘一片心,这一年多,怎么不见你们对嘉柔乡君有过半片心? 晋尚怎么死的,不用我说了吧? 那日灵堂之上,晋环当着乡君娘家人的面,都跟乡君动手了,那个时候,你们的心摆在哪儿? 我就不说风水轮流转了,这么差的风水转到了我们府里,我们有人对晋环对手了吗? 还是说,人看是人,鬼看是鬼,晋环对乡君动过手,你们就怕我们也会依样画葫芦?” 小伯爷夫人此刻的态度,比前一回糟多了,世子夫人一早就有了准备,也不怕她说狠话。 叠在膝上的手微微一颤,背却挺得很直,皇太后讽刺她“为母则刚”,那她自然就能刚到底,为了女儿,她什么都不怕。 “环儿一时激动,对尚哥儿媳妇是不客气,可我们府上,不曾亏待过尚哥儿媳妇一分一毫。 尚哥儿媳妇那里,她要归家,收拾东西就能走,府里没人拦她,是她不愿意走,她是朝廷的封君,她要留着。 她有自己的打算,要不然,定远侯府肯定会替她奔波。”世子夫人冷静极了。 这话也就在这儿说说,要是传到穆连慧耳朵里,换来的就是一声冷笑。 为她奔波? 定远侯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她奔波,除了她自己。 小伯爷夫人想反驳,被伯夫人拦了。 伯夫人摇了摇头,道:“都不要脸不要皮来跟我说归家的事情了,就别说场面话了。你们府里一直在操心让乡君过继一个儿子的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出了我们小八的事情,你们是不会放乡君归家的。” 世子夫人不置可否。 兴安伯夫人又道:“你想接小八媳妇回去,可以,皇太后娘娘不是应了你吗?下懿旨、传口谕,只要慈宁宫里一句话,你就把人带走。” 世子夫人眼中因为前半句话而燃起来的火焰在后半句话之中瞬间熄灭,如卷过了狂风。 慈宁宫里是不会下口谕的。 世子夫人垂眸,想了想,终是道:“伯夫人知道为何皇太后会答应吗?” 兴安伯夫人抿唇看着她。 “是寒姑与皇太后说了会儿话,与庄贵妃娘娘有关。”世子夫人道。 深宫旧事,连平阳侯夫人都不清楚,何况世子夫人,兴安伯夫人同样不知道,但这不能减少她的惊讶。 庄贵妃娘娘与皇太后关系极好,虽不知她失宠真相,但皇太后求过情,经历过先帝一朝的兴安伯夫人是一清二楚的。 她陷入了沉思。 莫非庄贵妃惹恼先帝与谁家寡妇要归家有关? 过去了几十年了,京中物是人非,兴安伯夫人想破了脑袋都想不起来,不由愈发烦闷。 世子夫人见此,又添了一把火:“环儿无子,姑爷往后、要不要添个子嗣,香火有继?” 兴安伯夫人挑眉。 这些事情,原本应该是姚三太太考量的,可惜疯魔了,姚三老爷连翻打击之下,精神不济,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小伯爷夫人咬牙,道:“你把晋环接回去了,过继来的儿子,谁来养?” 世子夫人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让环儿养,你们就放心了?” 让晋环养,天晓得会养成什么样子! 兴安伯夫人示意身边丫鬟扶她起来,沉沉看了世子夫人一眼:“我乏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 世子夫人跟着起身,却是拦住了伯夫人的步伐:“这是糟心事,与伯夫人是,与我也是,不如一次说完,免得回头又乏了。” 兴安伯夫人的眼睛里全是冰冷的刀子,世子夫人咬着牙寸步不让。 “真要把我们伯府的脸面往地上摔?”小伯爷夫人咬着后槽牙,厉声道。 章节目录 第665章龌龊 > “脸面?”世子夫人叹气,“从尚哥儿被外室毒死起,我们平阳侯府就没脸面了,而从姑爷死在胭脂胡同起,你们兴安伯府也没有脸面了,再端着,委实累了。” 一句话,说得小伯爷夫人面如死灰。 她岂会不知道,姚八鲜血淋淋从那宅子里被抬出来,京中多少指指点点,百姓都可以评头论足,更何况头七那时,府里请了那么多大夫登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整个京城之中,这小两个月,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笑话。 “三年。”兴安伯夫人的声音沙哑。 世子夫人一怔,抬眸看去。 一旁的小伯爷夫人闻,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诧异地看着伯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说了,三年。”兴安伯夫人说完这句话,再没有停留,绕开了世子夫人,脚步蹒跚回了内室。 世子夫人的肩膀簌簌,在领悟了这句话的一瞬间,她的眼眶骤然红了,要不是死死咬着牙关,眼泪就要涌出来。 小伯爷夫人的身形晃了晃。 她是嫡长媳,是要承继整个伯府的,府中隔了房的好好坏坏的事情,到头来都落在她头上。 丢的是她的脸面。 一干二净。 她不用闭上眼睛,都能想得到,消息传出去之后,其他的夫人们看到她会是如此精彩的神色。 小伯爷夫人顾不上理会世子夫人,摇摇晃晃跟着进去了,想再与伯夫人说一说。 伯夫人缓缓摇了摇头,抓着她的胳膊,压着声线,道:“皇太后点头的时候,我们就没得选的,何况还搬出了庄贵妃。” “庄贵妃到底……”小伯爷夫人低声问。 “我不知道,”伯夫人疲惫极了,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们都不用知道,你只看定远侯府的那位郡主,这两年风光无限,若她是未嫁归京,只怕要压云华公主一头了。拦着小八媳妇,也就是拦着乡君,我们再如何,也比不得定远侯府。” “您是说……”小伯爷夫人试探着看向兴安伯夫人。 “小八媳妇当着那么多人,一个巴掌就敢往乡君脸上去,换作谁,咽得下这口气?”兴安伯夫人苦笑。 闻,小伯爷夫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惊得她瞠目结舌:“小八的死呢,我要不要……” 兴安伯夫人打断了儿媳的话:“你去查?查出来了,你敢跟定远侯府对峙吗?” 小伯爷夫人沉默了。 定远侯府的荣耀是靠军功累积的,与他们这种蒙荫世袭的人家完全不同,穆连潇颇受圣宠,府中更有一位郡主,跟他们对峙,就算有证据,也就是各大五十大板而已。 兴安伯府中子弟不乏对定远侯府眼红的,可后院女子们的想法就不同了,她们没有胆量冲锋陷阵,去做那些巴不得定远侯府失宠的府邸的先锋兵。 “龌龊!”小伯爷夫人啐了一口,定远侯府与平阳侯府相争,却拿兴安伯府当了棋子,不是龌龊又是什么? 可是,这就是规矩,比的就是一个能耐。 后院里的争风吃醋,手段又能光亮到哪里去?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伯爷夫人垂下了头,从内室里退出来的时候,平阳侯府的世子夫人早不见踪影了。 世子夫人匆匆赶去看晋环。 听见外头脚步声,一直惴惴的晋环才抬起头来,珠帘晃动的声音划过心坎,她的心跟着珠子晃动,急切得叫她喘不过气来。 晋环怔怔看着世子夫人,直到世子夫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箍得她浑身都痛了,她才醒过神来。 “环儿,娘的环儿……”世子夫人的眼泪在看到晋环的时候,如大雨倾盆,再也忍耐不住了。 晋环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声音又卡死在嗓子里。 刀子来了,她想直接撞上去,干净利索。 世子夫人松开了她,转而捧着她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脸颊:“三年,三年就好,只要三年,娘就接你回去。” 晋环的心骤然发痛,眼睛如滴血一般:“三年?” 她连三天都不想待。 可看着眼前哭花了脸的世子夫人,她知道,这是她的母亲能替她争取来的最好的结果了。 她的母亲为了她,煞费苦心。 晋环静默不语,在世子夫人的脸上,她一个恍惚,甚至看到了姚三太太的影子。 同样是母亲。 这就是母亲啊…… 这种付出,这种关怀,她这辈子是不能体味了的。 心,徒然就塌了一片。 脑海之中闪过的是从前种种,是她的嚣张,是她的不屑,是她的狂妄,她面对祖母和母亲时都能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来,何况是对嫂嫂们和妯娌们。 什么难听,什么挑事,她的嘴里就说什么。 只要那团火烧起来,她就没想灭过,唯一的念头就是发泄,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情绪都迸发出来,她控制不住,也没想过要控制。 她似乎就是有那样的天分,惹事的天分。 她现在恨死了那天分! 晋环垂眸,她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她为什么要和妯娌争,和嫂嫂们争,和姚八争? 有意思吗?有意义吗? 她只顾发泄,却没有想过,和那些人争赢了有什么用?她现在输得什么都没了,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这一辈子等于是完了。 晋环颤颤抬起手,十指用力到发白,死死拽紧了世子夫人的衣角。 她剩下的只有母亲了,直到这一刻,她体会到了母亲所有的爱,却再也不会有机会,把这份感受再传给自己的孩子了。 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世子夫人感受到了晋环的绝望,颤声道:“环儿,娘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晋环耷拉着眼皮:“我知道。” 世子夫人一震,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以为晋环会跟从前一样发脾气,可晋环只是重复着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回到平阳侯府的时候,世子夫人的眼睛还是肿的,可唇角却是压不住的笑容。 穆连慧听了叶嬷嬷的禀报,低低应了一声。 “说是三年,”叶嬷嬷担忧地看着穆连慧,“乡君,那您这里,最多再用两年,就能回去了。” 章节目录 第666章挂心 > 穆连慧依旧不说话。 叶嬷嬷习惯了她的脾气,仔细禀完了事情,便转身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留了穆连慧一个人。 穆连慧难得端正坐在大案前,指尖翻阅的还是鬼怪志异,只不过她没看进去多少。 世子夫人就这么说服了兴安伯府,的确是出乎了穆连慧的意料,她原本以为,少不得还要磨磨蹭蹭你来我往几个月。 这般容易,可见世子夫人决心。 这份慈母心,她没有体会过,但她想传给她的孩子,一心一意待他。 两年,她不在乎再在这座牢笼里住上两年,皇陵之中日复一日、只能等死的几十年都走完了,何况是黎明前的两年。 这一夜,穆连慧难得睡了个好觉,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这在过去的日子里是极少见的。 见穆连慧要起身,临珂一脸诧异,她家乡君,素来都是要到差不多正午时候才肯从榻子上下来的,今日委实怪异。 穆连慧不管身边人在想什么,我行我素惯了。 临珂让人去大厨房里取早饭的时候,厨房的管事娘子都惊奇不已,这一年多,穆连慧用早饭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穆连慧安安静静用完了,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度过拨云见日后的第一日,还未想明白,世子夫人便来了。 “我听说你今天起得早,就过来了。”许是心头大石落了地,世子夫人看起来精神不错,对穆连慧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醒了就起了。”穆连慧慢条斯理用着茶。 世子夫人的目光落在穆连慧发髻上的簪子上,乌木簪子,素净极了。 “我和兴安伯府说好了,等环儿服丧三年,我就接她回来。”世子夫人顿了顿,又道,“你呢?你若不想守三年,你随时可以回去。” 穆连慧的唇角勾了勾,笑了,却很讥讽:“我若早早走了,你就有理由早早接了晋环回来,不是吗?” 世子夫人不否认。 “都说世家夫人们说话自有章法,一环套一环,”穆连慧睨了世子夫人一眼,“其实,再高明的说话的技巧,也无法遮拦赤\\裸\\裸的目的。我知道你所图,你又何必与我绕圈子?” 世子夫人的唇角一抿,不怒反笑:“我是心存目的,尚哥儿媳妇,那你呢?你说过,朝廷封君不归家,慈宁宫里松口了,你回去吗?” 穆连慧的贝齿轻轻磕着茶盏边缘。 不愧是世子夫人,之前为了晋环操心之时,她顾不得其他,难免有疏漏,今日晋环的未来明朗了,她便沉下心来与穆连慧交锋了。 穆连慧不敢说一个“不回去”,片刻转开话题:“三年,变数太大。” 世子夫人的眉心一跳。 穆连慧就跟没看见一样,道:“就算慈宁宫里说了让我回去,我也要问问娘家意思,再议吧。” 都是通透人,一句“再议”也就表露了心迹。 世子夫人并不奇怪穆连慧的选择,她之前忌讳的就是封君的身份,她和晋尚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如此一来,在平阳侯府为晋环奔波的时候,她的心一点点动摇了,也是情理之中的。 况且,世子夫人是巴不得穆连慧归家的,正如穆连慧所,三年的变数还是有的。 “过继的孩子,我会再挑一挑,”世子夫人站起身,走到帘子边,刚要出去,又停了脚步,“你归家的前一日,把规矩做了。” 穆连慧深深看了世子夫人一眼。 金桂开了。 定远侯府里满是浓郁的桂花香。 吴老太君的身体在秋高气爽之中好了一些,杜云萝和穆连潇的心情不禁也跟着舒坦许多。 柏节堂里的炭盆依旧烧着,杜云萝进去没一会儿,身上就细细密密出汗。 吴老太君见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道:“越看越是娇丽,难怪生下来的哥儿都是一等一的俊。” 杜云萝莞尔,吴老太君这几年没少夸她,可夸她的容貌还是极少的,她想谦虚几句,话到嘴边,又怕显得与老人生分,眼珠子一转,干脆厚着脸皮,道:“哥儿俊俏可不单是我的功劳,是侯爷俊气。” 吴老太君没想到杜云萝会这么回答,不由一怔,看着杜云萝提起穆连潇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害臊。” 杜云萝跟着笑了。 吴老太君目光柔柔,他们夫妻感情好,她这个做祖母的才放心:“等连潇回来,我告诉他。” “我人前人后都夸他。”杜云萝答道。 这回,连单嬷嬷都要憋不住笑了。 陪着吴老太君说了会儿话,见老太君要歇午觉了,杜云萝才起身退出来。 单嬷嬷伺候吴老太君休息,老人眼角还有堆积的笑意,单嬷嬷舒心极了。 杜云萝心底却不轻松,她时时惦记着。 别看这几日天气好,等真的入冬了,谁知道吴老太君的身子骨能不能挺得住。 到底是上年纪了,也是就是一场风寒,就什么都没了。 杜云萝反反复复琢磨,到底是心一横,拿了主意。 傍晚,穆连潇回来,杜云萝叫人打了水,亲自绞了帕子递给他。 穆连潇接过来抹了一把脸,见杜云萝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便示意屋里伺候的人手都退出去。 把帕子丢回水盆里,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让她坐在自个儿的腿上:“说吧。” “祖母的身子骨,若调养一番,许是能再好一些。”杜云萝依着自己的想法,道,“我想着要不要再请邢御医来,仔细替祖母诊脉,开些方子。” 吴老太君的状况也是穆连潇最挂心的,闻,他下意识地收拢了箍在杜云萝腰间上的手,片刻,沉吟道:“云萝,祖母还能挺几年?” 杜云萝的眸子一暗,垂下了眼帘。 她和穆连潇说过前世,说过她青灯古佛的五十年,说过周氏死在他落葬的那一日,说过吴老太君的晚年,却没有仔细讲过吴老太君到底是何时故去的。 此刻问及,杜云萝又不知道如何说了。 前回她就不想说,只有四五年这种话,实在太伤人了。 章节目录 第667章传信 > 穆连潇见她戚戚,便误会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一时无。 杜云萝知道他想岔了,赶忙道:“还有四五年,若是依着梦里,还有四五年的。” 穆连潇闷闷应了一声。 黄粱一梦,今生与黄粱一梦相去十万八千里,穆连潇不懂岐黄,只知些跌打损伤,都能看得出,吴老太君现在的身子骨是没有四五年可以坚持的。 他的心钝钝的痛。 比起杜云萝的前世,穆连潇相信自己能多活很多年,与娇妻相伴,也相信周氏能活着,而不是突然之间死在了敬水堂里,可吴老太君…… 连四五年都没有了,就像是被他们夺走了生命一般。 这样的想法自然不对。 穆连潇深吸了一口气,他微微抬起头来,望着近在咫尺的杜云萝的眼睛。 杏眸浮光,映着他的模样。 有些颓然的样子。 穆连潇的眉心皱了皱,他在杜云萝的眼底读到了关心。 他霎时反应过来,自己这幅状态,是让杜云萝担心了。 穆连潇并不想杜云萝担心他,尤其是在这种关于将来的事情上,前世的她过得太沉重,他下过决心,这一辈子,他要挡在她的前头。 杜云萝只要笑着就好,她的笑容如霁月清风,叫他难以忘怀。 穆连潇坐直了身子,箍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略略调整了一番情绪,再开口时,已经去了那股子沉闷,添了几分轻松:“你说让邢大人来?” 杜云萝颔首:“邢御医的医术好,他来看诊,让人放心。我外祖父那里,我写封信吧。” “好。”穆连潇没有犹豫,依着她的意思,“我这些日子要经常进宫,不能亲自去桐城,我吩咐云栖去一趟吧。” 这事儿敲定了,杜云萝几乎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生老病死虽是人之常情,可她还不想面对,能晚些就晚些。 夫妻两人拥了会儿,听见外头稚子动静,这才起身,稍稍整理了衣摆。 延哥儿来了。 他很喜欢粘着穆连潇,晓得父亲回来了,就拖着彭娘子的手往正屋这里来。 玉竹守在门口,蹲下身子,道:“哥儿,侯爷与夫人在里头说事情,哥儿在院子里等一等吧。” 延哥儿哪里知道什么事情不事情的,只晓得他不能进去见穆连潇,一脸的不高兴。 彭娘子哄他,延哥儿憋着小嘴,仗着身子小,往边上一躲,扶着门沿要进去。 玉竹和彭娘子怕他摔着,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延哥儿迈着小腿,大声喊着“爹爹”。 穆连潇从内室里出来,小小的孩子就扑在了他的腿上,抬起头来时,早不见了刚刚的不悦,晶亮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爹爹!”延哥儿叫着。 穆连潇把他抱起来,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 他发现延哥儿的笑容和杜云萝如出一辙,只要展露笑颜,多沉闷的心情,都能在一瞬间就舒爽起来。 “不是让你在外头等一等吗?”穆连潇笑着问他。 延哥儿紧紧搂着穆连潇的脖子,只顾着撒娇了。 杜云萝也跟了出来,见延哥儿的样子,好笑地摇了摇头,低声与穆连潇道:“还说我宠他,侯爷不也是一样?” 穆连潇没否认,反倒是眉飞色舞:“还小呢。” 杜云萝笑意更浓。 也是,延哥儿还小,只不过他是长子,再过几年,穆连潇心里再疼他,功课功夫上都要费心起来。 这两年,就让延哥儿高高兴兴的。 杜云萝记挂着写信的事儿,由着那一大一小玩闹,叫锦蕊准备了笔墨,提笔给甄家写信。 等写完了封好,杜云萝交到穆连潇手中,又换了洪金宝家的过来,让她明日里回一趟杜家,与甄氏交个底。 翌日一早,穆连潇就让云栖去了桐城,算算来回日子,少说也要半个月,就只能安心等着。 杜云萝在花厅议事,刚散了人,准备去柏节堂时,前头就有人来报,说是平阳侯府里使人来了。 等了一会儿,杜云萝就见一婆子跟着人过来。 那婆子打扮干净,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杜云萝认得她,是侯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 婆子恭敬行了礼。 杜云萝问她:“是不是乡君有什么事儿?” 婆子把一封信取了出来。 锦蕊接过来,交给了杜云萝。 杜云萝打开一看,不由就抿了抿唇。 信还是世子夫人写给她的,依旧是拿手漂亮的小字,看得人眼前发亮,只是上头的内容有些不恰意。 信上说,平阳侯府已经跟兴安伯府商量好了,慈宁宫里也默许了,三年后,晋环回平阳侯府,至于穆连慧,定远侯府什么时候想去接人都可以。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杜云萝并没有想到会如此快捷,不过这么些时日,平阳侯府竟然连慈宁宫都摆平了? 实在叫人惊讶。 杜云萝收起了帖子,直直看着那婆子,道:“信儿我收到了,妈妈也知道,我虽是侯夫人,乡君的事儿,还是要乡君自己拿主意,我也要和我婶娘商量商量,问问她的意思。” 婆子恭谨道:“您说得是,我们侯夫人的意思是,贵府无论何时想来接,提前与我们说一声。” 杜云萝应下。 等那婆子走了,杜云萝站起身来,略一沉吟,便往风毓院去。 穆连慧毕竟是练氏的女儿,好坏都不该瞒着她,这事儿也简单,杜云萝是去传个话的,不是去和练氏正儿八经地商量的。 当然,她还想看一看练氏的伤情。 自从中秋家宴那日又摔倒了之后,练氏这些日子精神极差,她关心的不是她的腿伤,而是穆元谋为什么不相信她。 明明那么多疑点,明明以穆元谋的谨慎和细致,在发现那些端倪之后,一定可以查出些什么的,可穆元谋就那么打断了她的话,叫她莫要胡思乱想。 练氏还是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杜云萝让人通传了一声,就撩开帘子进去了。 练氏半躺在榻子上,她的腿还不能动,见了杜云萝,她一时也没什么好气:“不劳惦记着,腿伤就这样了。” 章节目录 第668章颠倒四更求月票 > 话音未落,珠姗瞥了练氏一眼,又转眸偷看杜云萝。 杜云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高兴与不高兴,她只是自顾自在椅子上落座,青葱白玉一般的指尖搭在桌沿,修剪圆润的小巧指甲盖染了丹红,衬得那双手越发白了。 珠姗有一些恍惚,依稀记得,杜云萝嫁进来的那一年,她的手就是这么好看。 几年之后,杜云萝似乎还是那个杜云萝,但是她们的二太太却变了很多。 变得不再游刃有余,语里亦夹棍带棒的。 杜云萝看着练氏,不疾不徐道:“二婶娘的身子,怎么能不惦记着呢,您的腿伤了这么久,一直不见好,又摔着了,府里上上下下都牵挂着。” 练氏冷哼一声。 她知道,她不该用这种态度对待杜云萝,她要像以前一样,笑起来和煦如春风,可她就是忍不住。 脚上一动就痛,痛起来直达心肺,痛得她哪里还顾得上对人和蔼。 尤其那个人是杜云萝。 自从杜云萝嫁进府,二房的日子就没舒坦过! 偏偏这个侄媳妇,还是她练氏有心有意选出来给穆连潇的。 每每思及此处,练氏都恨不能扬手扇自己一个耳刮子,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人呢,她当时怎么就瞎了眼了呢! 杜云萝不管练氏在想些什么,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光景。 彼时的她不听话,不得吴老太君和周氏喜欢,穆连潇离京的时候,她多是待在韶熙园里,独自打发时日。 练氏时不时来看她,说些好听的话,全然一副关爱晚辈的好婶娘的样子。 这个府中,难得有人待她温和,慢慢的,杜云萝变得信赖练氏。 在穆连潇战死之后,杜云萝歪在床上病怏怏了许久,练氏亦仔细照顾了她许久。 这种“付出”,收获的是杜云萝的听话。 她依着练氏给她铺好的路,与娘家愈行愈远,过继了穆令冉,又在小院里孤独终老。 杜云萝记得很清楚,练氏死的那一年,冬天很冷,她跪在灵堂里,落了不少眼泪,心中有了偏向,竟是比周氏自尽时,更加叫她悲戚。 一晃数十年,直到刘玉兰走进了小院,把刘孟海家的临终前的那些话带给她的时候,杜云萝被震得根本回不过神来。 费了好几日,年迈的她才慢慢理清楚了其中干系,才晓得她在练氏身上跌了多大的跟斗。 恨,当日萦绕心头的恨意,在此刻看到只能躺在床上的练氏时,有那么一丝的宣泄。 因果轮回? 杜云萝清楚,练氏的腿伤大有文章。 其中深意,杜云萝没想在现在弄明白,她只是看着练氏,脑海里最后剩下的是,这一次,她们两个的位子颠倒了。 坐着的是杜云萝,躺着的是练氏,与前世相反了。 当然,心情也不同了。 “牵挂着?”练氏自嘲一般笑了起来,目光锐利,“的确是牵挂着,就琢磨着让我多躺些时日。” 杜云萝眉梢一挑,摇头道:“婶娘,伤筋动骨的,可不就是要多躺一躺吗?我知道您心里烦闷,****这般躺着,换谁都不舒服。 我跟您说一声,我和侯爷担心老太君身体,使人去请邢御医了,等他来了,让他仔细给您看看伤势,也给二叔父看看咳嗽。 他到底是老御医,手段办法见识,与寻常大夫不同。” 练氏的脖颈背后发冷。 她觉得杜云萝话里有话,起码她听起来就是如此。 练氏知道邢御医受甄家供奉,她的心突突加速。 邢御医给杜云萝看诊过,也来府里看过吴老太君和周氏,莫非、莫非那时候,邢御医就看出了其中猫腻? 练氏的手指死死捏着被褥。 她不敢信。 练氏在杜云萝的鸡汤里动手脚的时间不长,那药性也浅,杜云萝和穆连潇去桐城时,一路都断了药,按说是不可能被诊出来的; 再说周氏,练氏对周氏下毒,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时隔数年再被诊出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练氏抬眸看向杜云萝,见她笑盈盈的,练氏吞了口唾沫。 杜云萝不像外表看起来的这般无害,很是狡猾,若邢御医真的有跟她说过什么,练氏猜想,杜云萝不会大大方方就把邢御医亮出来。 这行为就跟挑衅一般,应当不会…… 不会就好,至于让邢御医来诊她和穆元谋的病情,练氏压根不信任。 邢御医受的是甄家供奉,杜云萝让邢御医说什么,人家当然说什么了。 心里如是想,练氏嘴上干巴巴道:“连潇媳妇真是有心了。” “应当的,”杜云萝笑容莞尔,又道,“今儿个过来,也不是单单来说这件事情的。这是平阳侯世子夫人写来的信,婶娘看看。” 一听是平阳侯府的来信,练氏赶忙让珠姗接过来。 她急切打开,手指有些发颤,期待之情溢于表。 练氏看得很快,见上头写的是穆连慧归家的事情,她霎时常舒了一口气,仿若是压在心头的重石挪开了一般。 “慧儿,”练氏欢喜极了,“说是什么时候都能接慧儿回来,连潇媳妇,我回头让人把东跨院收拾了,慧儿回来还住在风毓院里,她那跨院这些年也空着,一直有人在打扫,收拾起来不费多少工夫。” 杜云萝见她如此,道:“这事儿我拿不了主意,乡君要回来,宫里不拦,平阳侯府不拦,我们娘家人更是不会拦着,只是,是乡君不想回来……” “慧儿不肯回来?”练氏挑眉,瞪着眼睛看杜云萝,“她做什么不回来?元婧能在家守着,她为什么要留在平阳侯府里?唯有在娘家人身边,才不会吃亏。” 杜云萝慢条斯理,道:“我前些时日去看过她,她说她是朝廷的封君,要顾着脸面。” 练氏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脸面?慈宁宫里都不顾了,她还端着做什么? 错了,那些都是场面话,外人不知道,咱们娘家人还不知道? 慧儿是肯定会回来的,从晋尚死的那天起,她等得就是这一天。 可惜我断了腿,不能去看她,问问她何时回来…… 连潇媳妇,这事儿婶娘就交到你手上了,早些让慧儿回来,有慧儿在,我这日子总算不用再这么煎熬了。” 章节目录 第669章自己五更求月票 > 知道了穆连慧可以回来,练氏就心急火燎起来,若不是腿伤未愈,她恨不能立刻就去平阳侯府,帮穆连慧把箱笼收拾了,让人就这么抬回来。 这件事情一下子叫练氏精神许多,对杜云萝说话时的口气都变了:“连潇媳妇,我知道慧儿脾气冷,说话也不中听,可到底是我嫡嫡亲的女儿。 她与其他人也说不到一块去,我知道她与你还是能说几句话的,你帮婶娘去劝劝她,宫里和婆家都点头了,让她莫要端着了,早一日回来是一日。 她在平阳侯府里,能与谁说几句交心的话? 我这日夜躺着,她回来了,我们娘俩说说话,我这里有一大堆话要跟她说呢。” 珠姗在一旁听着,唇角不由垂下来。 别看练氏这会儿这么说,真等乡君回来了,就乡君那张嘴,能把练氏给气死了,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 杜云萝一不发,静静听着练氏说话。 练氏话里话外都是对穆连慧的关心和期盼,眼中真情流露,可杜云萝却不由觉得心寒。 耳边,不再是练氏絮絮的说话声,杜云萝仿若听见了穆连慧的声音。 炎热夏日里,窗外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穆连慧的语调淡然,却也透着寂寞。 她问,云萝,你的母亲有为你求过人吗?反正,我母亲没有。 杜云萝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前世今生,旁的她不一定清楚,但她知道,练氏真的从未认认真真掏心掏肺替穆连慧求过什么。 最多也就是晋尚死的时候,练氏在柏节堂里,尝试着让吴老太君抬手帮帮穆连慧。 只是那个时候,练氏挂在嘴边最多的,还是让穆连慧莫要怪罪穆连诚,穆连诚并非故意害了晋尚。 杜云萝摇了摇头,练氏还在不停地说,仿佛腿伤都不痛了。 “婶娘,”杜云萝打断了练氏的话,道,“您莫急,乡君是个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的,她觉得机会合适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练氏微怔,这一句“自己给自己拿主意”就让她嗓子一窒。 可不是吗? 她想给穆连慧拿的主意,穆连慧什么时候领情过? 让她嫁给李栾,风风光光做亲王世子妃,穆连慧转身在望梅园里算计了李栾,搅黄了婚事; 让穆连慧去皇太后、皇太妃跟前服个软,说些好听的话,穆连慧左耳进右耳出,一副失宠就失宠的模样,京里这些勋贵都是人精,为此,穆连慧的婚事都坎坷了; 好不容易慈宁宫里给了几个人选,练氏最看重自然是北疆的邵老将军一家,邵家握的是实权,岂是京中过一年算一年的闲散世家能比的?偏偏穆连慧还是不听,选了晋尚那么个不安分的,妾室、通房、外室,最后把命都赔进去了。 练氏越想,心里就越埋怨。 都说不听老人,吃亏在眼前,穆连慧若是听话些,现在还有那南妍县主什么事儿? 若穆连慧成了瑞王世子妃,二房水涨船高,怎么会被长房、三房压得喘不过气来? 思及此处,练氏偷偷剐了杜云萝一眼,又在心里啐了庄珂两口。 杜云萝是来传个话的,见练氏的脸沉得跟锅底一般黑了,她淡淡笑了笑,起身告辞。 练氏还记挂着让杜云萝劝解穆连慧,一面咬牙切齿,一面逼着自己露出了个笑容,道:“慢些走,慧儿那里,还要你多费心。” 珠姗送了杜云萝出去。 才出了房门,就听见屋里头咚的一声。 珠姗伺候久了,晓得定是练氏又那引枕出气了,她心里暗暗叫苦。 杜云萝还在这儿呢,万一听见了要怎么办? 珠姗怯怯抬头去看杜云萝,杜云萝面不改色,似乎是没听见,她暗自送了一口气。 杜云萝其实是听见了的,她面上不显,不过是不喜不悲罢了,心里没有那么畅快,也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不是心软,更不是同情,杜云萝挂在心头的依旧还是吴老太君。 二房现在经历的一切,假如真的是吴老太君动手的…… 一想到这些,谁还能灿然得起来? 珠姗送走了杜云萝,转身回了内室,抬眸就见朱嬷嬷站在床边,手中捧着一个引枕,大概就是叫练氏摔到地上的那个。 朱嬷嬷刚刚一直站在梢间里,练氏和杜云萝说话都没有压着声儿,即便隔着帘子,朱嬷嬷也一字不漏地听了。 “太太,”朱嬷嬷起身劝解道,“乡君能回来是好事,夫人过来跟您说一声,您记着便好,何必为了您和老爷的病情,与夫人置气?” 练氏耷拉着肩膀,半垂着眸子躺在床上,闻,哑声道:“老朱,我怎么听着连潇媳妇的话意有所指啊?” 朱嬷嬷抿唇,道:“奴婢没有听出来。” “我是指邢大人的事儿……”练氏指出来了。 朱嬷嬷的眸子微微一颤,把手中的引枕又摆回了床尾,道:“您莫要多猜忌,您与夫人打了几年交道了,您知道的,她做事稳着呢,邢大人的事儿真有什么,她能直咧咧跟您讲?” 朱嬷嬷说的显然和练氏想到一起去了。 只是练氏依旧觉得不踏实,道:“真的?真是我多心了?” 朱嬷嬷垂眸,对练氏露出一个笑容来:“恕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夫人刚刚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全是您想的。” 练氏一怔,而后胸口就是一阵痛,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那绞痛。 是啊。 杜云萝明明没有说什么,可她觉得就是不中听,难听至极,每一个字都难听! 练氏没再提杜云萝,只与朱嬷嬷道:“老爷回来的时候,与我说一声。” 朱嬷嬷应下。 杜云萝去了柏节堂里,与吴老太君说了平阳侯府里的状况。 吴老太君连眼皮子都没有抬,淡淡道:“知道了,你安排吧,连慧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让人把她接回来,府里也不多她这一双筷子。” 杜云萝柔柔应了一声,取过一旁的美人捶,亲自给吴老太君敲腿。 章节目录 第670章弟弟六更求月票 > 感受到腿上不轻不重,很是舒服的力道,吴老太君才睁开眼睛,看了低眉顺目的杜云萝一眼。 她这个孙媳妇,是真的讨人喜欢。 练氏做了那么多叫吴老太君想起来就扎心扎肺的事情,唯独选了杜云萝这一桩,让吴老太君满意极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 杜云萝在外能撑得起侯夫人的场面,在内能得穆连潇和长辈喜爱,这就够了。 她娶嫡长房嫡长媳所求的,就是这些东西。 杜云萝做得挺好的。 “祖母,”杜云萝轻声道,“我给外祖家去信了,云栖今日出京的,接邢御医进京来给您请了平安脉。” 吴老太君挑眉,她自己的身子骨,自己也清楚。 日薄西山,便是华佗转世,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 吴老太君看着乖巧的杜云萝,心中一动,嘴上道:“也好,老婆子也想好好养一养身子。” 养不养得回来,先不去说它,吴老太君想知道年限,她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做,要一样一样地安排好。 想起这些,吴老太君的眼底闪过浅浅郁色,很快又清明几分,道:“连潇媳妇,和祖母说一说你们在岭东时的事情吧。祖母这一辈子,去过的地方也不少了,岭东那里,却从未去过。” 吴老太君想听,杜云萝自然愿意说,她眉眼弯弯,道:“我与您说岭东,改明儿再叫大嫂来跟您说说关外。” 岭东的生活虽然短暂,可每一日都让杜云萝记忆犹新。 那是她前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生活。 宣城很小,比不得京城繁华,但在那小小的桂树胡同里,杜云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是彻底远离了二房,远离了府中不知道会从哪儿冒出来的算计,能放下心来与穆连潇相处,生下延哥儿。 杜云萝说宣城的集市,说火热的大炕,说小院里的种种。 吴老太君闭着眼睛,低低应上两声,表示她并未睡去,她在倾听着。 一人说,一人听,单嬷嬷给杜云萝添了茶,让她润一润嗓子。 吴老太君抬起了皱皱的眼睑,若有似无扫了杜云萝一眼,道:“连潇媳妇,昌平伯府被抄的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杜云萝的身子霎时僵住了。 那一天,她不愿意去回忆,却是深深扎根在了她的心中。 她带着延哥儿与杨氏、颜氏她们一道,守着府衙后院,空气里是浓郁的焦味,她站在院子里,能看见昌平伯府的方向火光冲天。 然后,有歹人出现了…… 再往下,杜云萝排斥去想,自然也不知道怎么说。 吴老太君没再问,看到杜云萝身子僵硬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 她打断了杜云萝的思绪,笑着道:“好孩子,使人去叫连康媳妇来,我再听一听关外事情。” 杜云萝如释重负,含笑应了。 庄珂很快就来了,怀里抱着显哥儿,后头来跟着两个小不点。 “显哥儿小,格外粘人,一睁开眼睛不看到我,就咧着嘴要哭,”庄珂眼中满满都是温柔,那双碧色眸子像极了暮春时清朗的蓝天,“这两个就粘显哥儿,整日里就知道往弟弟跟前凑。” 潆姐儿和洄哥儿嘻嘻哈哈直笑。 吴老太君见了孩子们,心情一下子就爽快了:“他们兄弟姐妹和睦,自然如此。” 庄珂和杜云萝交换了一个眼神。 关外的那些事,最后也不是庄珂说的。 洄哥儿那是年纪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潆姐儿却还有印象,坐在吴老太君身边,声音稚嫩,童趣十足,说着她记忆里的关外绿洲。 潆姐儿不可能出口成章,却胜在俏皮,反反复复几个词,就能让吴老太君开怀。 她说的无非也就是羊奶甘甜,饆饠好吃,满脸胡子的邻家大叔会逗她玩,但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叫人舒服极了。 杜云萝让人把延哥儿和允哥儿也抱过来。 屋里越发热闹了。 蒋玉暖带着娢姐儿来的时候,里头的笑声连院子里都听得见。 她脚步一顿,还是牵着娢姐儿的手,进了屋里给吴老太君请安。 “今日人多,别急着回去,妯娌一道说说话,让他们几个小的自己玩。”吴老太君与蒋玉暖道。 蒋玉暖面上有一丝尴尬,却没有拒绝吴老太君,在一旁落了座。 孩子们都挤在吴老太君的罗汉床上,娢姐儿不肯再过去挤,就缩在母亲怀里,看着嘴上不停叽叽喳喳说着话的潆姐儿。 潆姐儿说的很多东西,只怕她自己都未必明白,更别说娢姐儿了。 娢姐儿不懂这些,她勾着蒋玉暖的脖子,闷闷道:“他们都去过外面,我没有……” 蒋玉暖的心徒然就是一痛,低头看着娢姐儿,见女儿奄奄的,蒋玉暖想开解她,说公候伯府家的姑娘,没有出过京城的多得去了,潆姐儿他们那样在外头生活过的才是少数,可一看到娢姐儿的样子,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小小的娢姐儿知道什么世家姑娘们的章法规矩? 她看到的,肯定是她比别人缺了什么 她比他们少了在外头的经历。 她比潆姐儿少了弟弟。 想起这些,蒋玉暖愈发不舒服了。 潆姐儿当然是无心的,那日,她突然晶亮着眸子问她:“母亲,为什么我没有弟弟?” 蒋玉暖正和身边的王嬷嬷在说话,闻就怔住了。 王嬷嬷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蒋玉暖最尴尬的问题了,她赶忙蹲下身子去逗娢姐儿:“姐儿,延哥儿、洄哥儿他们,不是姐儿的弟弟吗?” 潆姐儿撅着嘴,摇了摇头:“不一样,不一样的,洄哥儿是潆姐儿的弟弟,我要父亲给我的弟弟。” 蒋玉暖面色白得更大病了一场一样。 王嬷嬷气得不行,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她叫了刘孟海家的过来,低声呵斥了一顿。 当着蒋玉暖的面,刘孟海家的没说什么,等避了人,她才与王嬷嬷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是蒋玉暖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与娢姐儿讲的,她听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叮嘱过娢姐儿莫要往心里去,可孩子小,还是记住了。 章节目录 第671章憋屈七更 > 这些蒋玉暖起先不知情,知道王嬷嬷变着花样罚了那两个蒋方氏挂在嘴上让她开脸送去给穆连诚的丫鬟时,蒋玉暖便什么都懂了。 她一直怀不上,生不出来,连这两个奴婢都在背后笑话她。 王嬷嬷和刘孟海家的再三嘱咐了娢姐儿,娢姐儿就没再蒋玉暖跟前再提过这一茬。 现在说起潆姐儿的经历,娢姐儿依旧无心,只是本能地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可还是往蒋玉暖心头捅了一刀,钝钝的痛。 再不舒服,蒋玉暖也只能忍着,低着头听庄珂和杜云萝你一我一语地与吴老太君交谈。 傍晚时,穆元谋回了风毓院。 听了朱嬷嬷的话,穆元谋先去书房更衣,而后不疾不徐踱步入了正屋里。 练氏听见他脚步声,迫不及待想要坐起来,她前回和穆元谋别扭,事后慢慢也就转过来了。 二十几年的夫妻了,穆元谋的性子,练氏最是晓得,跟他生气做什么? “老爷。”练氏唤他。 穆元谋便在床边坐下,不轻不重应了一声:“连潇媳妇今儿个来瞧过你?” 练氏想说的就是此事,听穆元谋提起来,赶忙道:“是,说了慧儿归家的事情,和请邢大人来府里的事。” 穆连慧要归家的决心是明晃晃的,穆元谋对此并不意外,他留心的是后半句。 “邢大人?”穆元谋一时没有想起来。 练氏解释道:“邢御医邢大人,以前给老侯爷看过伤势,去年来把过平安脉。” 这么一说,穆元谋就想起来了,眸色微微一凝。 练氏把心中疑惑出了说来:“老朱说我想多了,可我心里总放不下,说不出的怪异。” 穆元谋的薄唇抿着。 他的脸收拾得很干净,年纪不算轻了,下巴上却寻不到一丝一毫青色痕迹,胡渣才冒一点点头,就被清理了。 下颚紧绷,眼帘未垂。 练氏从侧边看去,依稀觉得,眼前的穆元谋似乎还和刚成亲时差不多,可再一看他唇角难掩的细细纹理,她也知道,夫妻一道走了好些年了。 尤其是这一年,她时不时就感觉,穆元谋又比前日苍老了些。 分明还未到可以说“苍老”的岁数。 是叫咳嗽给害的。 练氏正想着,就见穆元谋一手做拳,抵在唇角,重重咳嗽了几声。 抽气一般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搅得练氏的胸口都跟着发闷,她顾不上腿伤,急切想要坐起来:“老爷……” “躺着吧。”穆元谋止住了练氏的动作,接过了朱嬷嬷递给他的茶盏,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扫了练氏一眼,“老朱说得有理,你想得太过了。” 练氏的眉头拧了起来。 她能自我安慰想太多,也能听朱嬷嬷说她想太多,可这几个字从穆元谋嘴里出来,她就堵得慌了。 比杜云萝那不清不楚的话更堵得慌。 “老爷,那邢大人受甄家供奉,谁知道……”练氏张口就说,迎上穆元谋的视线,见他眸色沉得跟化不开的墨一样,她还是闭了嘴。 穆元谋口气淡淡:“你怕邢大人什么? 若能查出连潇媳妇和大嫂的脉象不对,他早就查出来了,不用等到这一回。 母亲身子骨确实不好,连潇媳妇请邢大人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我的咳嗽和你的脚伤…… 你莫非还怕邢大人给你我下毒不成?” 练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有这个意思,她想的是邢御医就算来了,对他们两夫妻说的话,肯定也和外头那些大夫一样,练氏一个字都不信。 下毒用药的从来都是他们两夫妻,被穆元谋用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提起来,越发像是在拂练氏的颜面,打得她两颊发痛。 “老爷,我不是……”练氏辩解道。 穆元谋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夫人只管养着伤,余下的事情不用多想,我自有想法。” 练氏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穆元谋的衣摆,指尖才刚碰到那青灰色的袖口,自己就一个激灵,慢吞吞又收了回来。 穆元谋不会跟她说的,这几年,穆元谋与她商议的事情越来越少,倒是会留下穆连诚,父子两人关起门来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练氏想问,穆连诚跟她绕圈圈,穆元谋干脆当没听见。 憋屈得紧! 憋屈得她的心肝肺又要痛起来了。 穆元谋似是没注意到练氏的神色,他又咳嗽了两声,拒绝了朱嬷嬷再次递过来的茶盏,道:“老朱,伺候好夫人,让夫人多宽宽心。” 朱嬷嬷身子一僵,见穆元谋扫了她一眼,她低下头,道:“老爷,奴婢一定尽心伺候夫人。” 在朱嬷嬷的声音里,穆元谋已经迈着步子出去了。 练氏这会儿也顾不上怄气了,抬手在胸口处重重揉了两下,吐出一口闷气,却不觉得舒坦。 “老朱,”练氏哼着声儿道,“慧儿什么时候能回来,能来听听我这些糟心的事儿,也给我出出主意?” 朱嬷嬷连自家主子都劝不住,哪里还能摸得明白穆连慧现在稀奇古怪的心思? 讪讪笑了笑,她道:“现在是风口浪尖,乡君是聪明人,她会选个合适的时机回来的。” 练氏这才作罢了,没有再问。 朱嬷嬷替练氏整了整被角,招手让珠姗进来伺候,自个儿退出去站在庑廊下吹风。 她一脊背的汗。 这都九月半了,老太君屋里都点炭盆了,搁在她这里,听两个主子说话,生生熬成了六月酷暑。 作孽哦,作孽哦! 朱嬷嬷吹了会儿冷风,汗都收了,她却只顾着想东想西,直到忍不住瑟瑟发了个抖,这才醒过神来,搓着手进了屋。 九月十九,信佛的人家少不得去观音大士跟前拜一拜。 吴老太君让单嬷嬷扶着她去了小佛堂里,极其难得的,跪了大半日。 秋叶看在眼底,低声与单嬷嬷道:“老太君的身子骨不碍事吧?” 单嬷嬷心里也烦闷,现在不是几年前了,杜云萝刚进门的时候,吴老太君就算在佛前跪上一日都不打紧的,歇一歇就缓过来了,可现在的身体,连单嬷嬷都心虚。 只是,吴老太君想诵经,她也拦不住。 章节目录 第672章连翘八更 > 单嬷嬷劝过吴老太君,诵经讲究心诚,只要心意到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是不会怪罪的。 吴老太君却扫了单嬷嬷一眼,只答了一句,就让单嬷嬷彻底闭嘴了。 老太君说:“阿单,我怪罪,我怪罪自个儿。” 好在吴老太君还是清楚晓得要悠着些的,正午时分,周氏来伺候她用午饭的时候,她由单嬷嬷和秋叶一道扶起来,颤颤巍巍回了正屋里。 秋叶拿着美人捶给吴老太君敲打,见吴老太君兴致不高,她眉眼一转,笑嘻嘻道:“老太君是嫌弃奴婢敲得没有侯夫人敲得好?侯夫人是您孙媳妇,她伺候您,老太君心里乐开了花,那手艺呀,整个侯府里都没人能赶得上。” 吴老太君睨了她一眼,沉重的心情稍稍化开了些,指了指秋叶:“就你贫!” 秋叶莞尔。 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就没有那么沉闷了。 因着是观音大士的出家日,定远侯府里又几乎都是信佛之人,因而这一日的三餐皆是素食。 这也是常年下来的习惯了,虽然庄珂信三清,但她对偶尔茹素也不排斥,厨房里就没有另准备吃食。 杜云萝净了手,在桌边坐下。 连翘伺候了主子用饭,见杜云萝放下了筷子,就手脚麻利撤了桌。 杜云萝打量着连翘,看得出连翘似是有话要说,只是一直在犹豫。 “有话就直说。”杜云萝想了想,还是直接点破了。 连翘一怔,脸颊飞过一片红霞,本就清丽的容颜显得更加好看了。 她走上前来,平日里落落大方的人,竟然有一些扭捏,杜云萝看在眼中,一下子就悟了。 前世连翘也伺候过她几年,只是她对吴老太君和周氏有心结,对这个柏节堂里送过来的丫鬟并不亲近。 连翘做事本分,知道自己不讨喜,也不爱往主子跟前凑,等年纪到了,就依着规矩磕了头,嫁给了家生子。 那之后的日子,连翘过得到底如何,杜云萝一概不知,只因没多时,府里就翻天覆地了。 杜云萝记得,连翘嫁人是在永安二十五年的初春,也就是穆连潇战死前的半年。 算算时间,连翘大抵是来跟她说要嫁人的事情的吧? 毕竟今生她们主仆的关系,比前世亲近了许多。 “夫人,”连翘恭谨,声音有些小,道,“奴婢前些年说了亲事,那边一直在催,奴婢家里也说,让奴婢向夫人讨个时日,好办了大事。” 果真如此,杜云萝扑哧就笑了。 虽然伺候主子屋里事情,男婚女嫁一事,比起院子里那些小丫鬟们,大丫鬟更心知肚明一些。 可知道归知道,自个儿提及的时候,就又是另一番状况了。 连翘整张脸都红透了。 杜云萝怕笑过了,真把人笑话跑了,便赶紧清了清嗓子,道:“嫁去哪家?那小子是做什么的?” 连翘垂着眼睛:“是老太君陪嫁庄子上老管事的孙儿,跟着他爷他爹做事。” 吴老太君手中的陪嫁庄子? 那可真是好去处了,老太君用人信任,底下人也颇为得力,能替老太君管着陪嫁庄子的人家,肯定是信得过的。 “这婚事是老太君给你定的?”杜云萝又问。 “是。”连翘颔首,应了声,想了想,又补充道,“从前奴婢在柏节堂里做事,他们进府里来给老太君奉帐,老太君瞧着好,就给定下了。” 杜云萝更想笑了。 每年来奉帐的管事多得是,小辈们陪着来的也多,瞧着好就定下来,柏节堂里的丫鬟早就不够了。 定然是那小子胆大,多看了连翘几眼,人又机灵,这才叫吴老太君指了。 “不愧是老太君身边的人,就是招人喜欢,”洪金宝家的乐呵呵道,“芭蕉不也是让她婆家催着哄着上轿了吗?” 芭蕉的亲事也是吴老太君定的,她深受吴老太君信任,做事又能干,在婆家过得舒舒服服的,多少小丫鬟们都眼红她。 连翘被洪金宝家的一夸,有些无地自容了。 杜云萝深深看了连翘两眼,不晓得是前世还是今生,印象里她是听人提过的,柏节堂里几十年放出去的丫鬟之中,最晓得怎么伺候吴老太君的是芭蕉,而最得吴老太君眼缘的是连翘。 若不然,只连翘这个名字,都是用不得的,可吴老太君喜欢,又是内院里一个丫鬟的名字,就这么安着了,也不叫改。 杜云萝想了想,道:“既然是祖母定的,你回头也去柏节堂里问一声。今年都入秋了,怕是不好安排日子了,来年春天如何?要是祖母点头,再选个开春的好日子。” 连翘的脸更加臊了,胡乱点了点头。 得了主子的话,连翘便退了出去,脸上实在烫得慌,又怕叫底下小丫鬟们看见了失了威信,捂着脸就冲回了自个儿屋里。 锦蕊正好瞧见了,疑惑不已,听锦岚絮絮说了一番,也忍不住掩唇直笑。 锦岚仗着岁数是大丫鬟之中最小的,手肘轻轻撞了撞锦蕊,道:“姐姐什么时候说亲呀?让夫人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锦蕊一怔,反应过来时,耳垂烧红了,嗔了锦岚一眼:“瞎说什么东西,也不怕羞。” 说完,锦蕊便迈进了明间里,留下锦岚站在庑廊下笑个不停。 羞涩过后,锦蕊整个人也就慢慢静下来了。 她记得答应了薛四家的什么,在给薛宝存够娶媳妇的银子之前,她没心思琢磨自己的事情。 尤其是现在认得了垂露,听她说了些娘家事情,锦蕊更是坚定了自己从前的想法。 她就嫁个家生子了,她要留在后院里做事,就留在主子身边,自己手中拿捏着银子,才不会叫人拿捏了。 锦蕊打了帘子进了次间,抬眸望去,自家主子的唇角边还挂着笑容。 听见声音,杜云萝抬眼看了过来,主仆两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笑了。 锦蕊清楚,她的小心思、小九九,杜云萝一清二楚,而且,杜云萝明明白白应过她,会依着她的心思。 有了杜云萝的承诺,锦蕊心安极了。 章节目录 第673章念旧九更 > 杜云萝示意锦蕊在一旁坐下,道:“来得正好,有事儿要问问你。” 锦蕊依在杌子上坐下,等着杜云萝吩咐。 “连翘要嫁人了,我估摸着应当就是来年开春,算起来半年光景,”杜云萝饮了一口茶,道,“院子里的几个二等,你比较熟悉,你琢磨琢磨是提哪个进屋里来伺候,早些定下来,也好多提点历练一番。” 锦蕊猜到是此事,便仔细思考起来。 韶熙园里这些二等三等,但凡对穆连潇有那么一丁点儿不正心思的,在穆连潇和杜云萝去岭东的那些时日里,就被连翘和古福来家的收拾了,留下来的也都是本分人。 不仅仅如此,照着杜云萝的想法,古福来家的好好挖了挖她们的背影,确保不与二房那里有密切的关系。 论做事本事,几个丫鬟各有上下。 “一时之间,也论不出谁高谁低,”锦蕊斟酌着道,“红芙做事情还算稳妥,只是胆子小,心里又存着苍术的死,怕不好用;柔兰温顺,话不多,应当还不错;辞画性子太跳,稳不住,奴婢担心她扰人,再打磨几年,倒是个好的;还有苏儿,她是家生子,好几代人了,说起来三姑六婆多,虽然和那边不怎么来往,可还是沾亲带故的。” 杜云萝晓得锦蕊的意思。 家生子彼此婚配,又住得近,几十年下来,总有个关系亲疏,又经常认干爹干娘的。 苏儿家里与二房的丫鬟婆子们是不大热络,但毕竟还能牵扯到一些,在院子里做事也就算了,提进屋里来,只怕有个万一。 洪金宝家的听完,插嘴道:“三等里那个烟儿,奴婢看着比二等还机灵些,她从前就伺候侯爷前头书房的洒扫,只是年纪小了些。” 杜云萝颔首,道:“烟儿看着是不错,但三等直接提进屋里来,多添是非。总归这一回要替个二等,空出来的位置让烟儿补上,过些年就好用了。” 洪金宝家的和锦蕊应下了。 又转回来说二等。 洪金宝家的和锦蕊想法一样,四个里头挑一个,似乎还是柔兰合适一些。 柔兰是杜云萝从岭东回来之后,才从三等里提上来的,顶了从前苍术空下来的一直没有填补的位置。 别看柔兰身形娇娇弱弱的,做事是一点不含糊,细细的胳膊,力气却不算小,粗使婆子们不得空的时候,她去小厨房里提一桶水,都不带喘气的。 手上有力气,能做事,性情又温顺好说话,柔兰在韶熙园里的人缘也算不错。 杜云萝没立刻就敲定了,只说再看看,寻了一日又问了其余三个大丫鬟的意思,大抵都倾向用她。 既如此,杜云萝便叫连翘去与柔兰说,趁着这几个月,好好调\\教一番。 夜里与穆连潇说起了要放连翘出府的事情,穆连潇箍着杜云萝的腰身,道:“会不会不习惯?” “恩?”杜云萝没明白,待醒悟过来后,道,“总要放出去的,我还舍不得锦灵儿呢,还不是叫云栖那小子给诓了去?” 杜云萝鼻尖轻轻哼着,像只骄傲又慵懒的猫儿。 定远侯府之中没有养猫,穆连潇想起来的是杜府里甄氏养着的那只白猫,他只见过一两回,却觉得和自家媳妇说不出来的相向。 果真都是甄氏养出来的。 这么一想,穆连潇不由笑意更浓。 杜云萝的耳朵就贴在他胸口,听见胸腔里闷闷的笑声,脸就烧得慌。 怕再说锦灵和云栖两人,穆连潇不晓得会拿什么话来堵她,杜云萝干脆另起话头,抬起杏眸看着他:“为什么会问我习惯不习惯?” 穆连潇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来:“念旧。” 杜云萝一怔。 她是念旧的,很念旧。 用过的器物,相处过的人,只要是她喜欢的,就舍不得换。 只要没有叫杜云萝反感,她能一直念下去。 带着薄茧的指腹细细摩挲着杜云萝的楚腰,穆连潇低头看她。 若不是念旧,若不是记挂着心中曾经的光芒,他的云萝怎么会想他想了五十年,直到老迈时都放不下,重来一世时,又坚定不移地要嫁给他,明知道定远侯府里萧墙倾塌,还是这么义无反顾。 杜云萝这个人,真喜欢一个人,只要她没喝孟婆汤,生生世世都会喜欢着。 这样不是不好,这样会让穆连潇心疼。 从穆连潇的角度,正好看到杜云萝的两道细眉,往下是那双蕴着水光的眸子,睫毛颤颤,在听见他那两个字的时候眼底露出淡淡的迷茫之色,而后她就又低下头,把小脑袋埋在他的胸前。 杜云萝“嗯”了一声。 她是念旧的,她一点也不否认,她长情,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很简单的事儿,没有那么多的圈圈绕绕。 穆连潇一手扶她的腰,一手插入她乌黑长发,沿着头皮,顺着发丝,缓缓滑过:“念旧多好。” 音色有一些哑,杜云萝最晓得他,一下子就听出了那几分心疼来,她的唇角忍不住就扬了起来。 是啊,念旧多好。 前世时,杜云萝懵懵懂懂地被穆连潇宠了五年,真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今生,她什么都懂了,依旧是被他捧在掌心里宠着护着。 若她不念旧,这一切都没了。 杜云萝咯咯笑了起来,睫毛刮过穆连潇的胸口,痒得他心肝儿颤。 她又抬起头,想了想,道:“舍不得也要把丫鬟们放出去,是有点儿不习惯,但我从前身边也换了好些人手了,不也一样过日子?” 从前,五十年青灯古佛,说到底真正陪伴她的是那一尊佛像。 连细心照顾的穆令冉都决绝而去,杜云萝还真就再没有对其他什么人和事上过心了。 锦蕊被她远远嫁出去了,她一心一意地想,以锦蕊的能耐,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她时不时会想起锦灵来,想到锦灵的死,愧疚得一塌糊涂。 苏嬷嬷陪了她一年半,在她稍稍有些习惯苏嬷嬷的存在的时候,老人微驼着背回了故土。 章节目录 第674章习惯十更求月票 > 杜云萝此刻去回想,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几十年间,还有哪些丫鬟婆子伺候过她,甚至是她最后的半年,很多事情她记得清清楚楚,唯独伺候的人手的名字,一时都有些模糊。 如果有一天有人提起来了,杜云萝肯定会想起来,只是这一瞬间,她有些对不上。 唯一记住的就只有小三儿了。 因为杜云萝会在小三儿身上看到穆连潇的影子。 说到底,杜云萝记住的其实就只有穆连潇。 这些心思,她自己明白,嘴上却不想说了,杜云萝不舍得叫穆连潇心疼。 只是穆连潇已经心疼了。 他一下一下理着她的长发,道:“你想把柔兰提进屋里来做事?” 话题稍稍转了个弯,杜云萝乖巧点了点头,小巧下巴搁在穆连潇的肩头:“数来数去,四个二等里头,也就她合适些,你看呢?” “随你,你看着顺眼就好。”穆连潇答道。 院子里的事情自然都托付给了杜云萝,穆连潇不会插手去管。 况且,只要规矩做事,谁伺候都是一样的。 杜云萝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几十年人生,丫鬟婆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舍得不舍得都一样。 唯有他们夫妻两个,是携手一辈子的,彼此习惯了,就这么念旧着长情着下去。 说了会子话,杜云萝也没有半点困顿,整个人就挂在穆连潇身上,又絮絮说着府里各种事情。 穆连潇也不打断她,听着她娇娇柔柔的声音,杜云萝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耳边,熟悉的气息让他的心平静极了。 不对,也不是平静。 有点儿起伏,随着她无意识的小动作,一点点升温。 杜云萝说得愉悦,突然之间就是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翻了个个,顷刻被压住了。 抬眸对上穆连潇眼底的热情,杜云萝一点儿也不恼,反而弯着眼睛笑。 笑得比夏花都绚烂。 穆连潇原本想狠一些的,都被她笑得轻柔起来。 整个九月下半,都是好天气。 杜云萝刚要离开议事的花厅,就有人来禀,说是桂氏来了。 闻,杜云萝的眉头皱了起来。 虽是族亲,但不到逢年过节,或是府中要紧事的时候,族中很少来人,桂氏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使她心底里恨不能多来露露面。 杜云萝是不耐烦应付桂氏的,只是人都来了,又不能装作不知情,就在花厅里等着。 没一会儿,桂氏笑盈盈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 杜云萝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是穆连漪。 桂氏迈了进来,张口道:“连潇媳妇,好些日子没见了,看起来精神倒是不错。” 伸手不打笑脸人,杜云萝唤了一声“婶娘”,就去看穆连漪。 穆连漪的手中提着一个漆黑的食盒,她摆在桌上,弯着眼儿道:“给嫂子送些吃食来。” “去年你在素茹园里宴客,不还夸过族中做桂花点心的手艺吗?”桂氏眯了眯眼睛,笑得格外真诚,“前几日桂花开了,刚打下来的,做了一些点心就给你送来了。” 杜云萝是真的喜欢那些吃食,她再不喜欢桂氏,对好吃的点心是讨厌不起来的,便道了声谢。 “老太君身子安康吗?”桂氏清了清嗓子,问道。 吴老太君的身子状况,并没有隐瞒族里,杜云萝便道:“比之前下雨时好些了。” 桂氏的目光在穆连漪身上一转。 穆连漪会意,娇娇柔柔道:“嫂子,我去外头走走。” 杜云萝没拦她,反正她无论在府里怎么走,前后都有人看着,不会出岔子。 待穆连漪出去了,桂氏这才说起了来意:“涟漪的年纪差不多该说亲了,婶娘这儿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就想来府里讨个主意。涟漪这丫头不说旁的,模样性子总还拿得出手,不知道……” 桂氏的眼界高,寻常的她看不上,心里又一直想着要“抬头嫁女儿”,就越发寻不到合心意的了。 她当年娶儿媳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娶个身份高的,怕嫁过来不好拿捏,等到要嫁女儿的时候,却巴不得能让穆连漪一步登天。 原本想着穆连漪岁数不大,能再挑两年,可一转眼,桂氏发现,岁数差不多了。 想起去年时,杜云萝在素茹园里宴客,请的是黄婕和叶毓之。 桂氏对那两位看不上眼,关起门来没少说埋汰的话,没想到,那两人不仅成了,而且婚期就在下个月。 穆连漪却又这么过了一年。 豆蔻将尽的姑娘家,能有几年? 杜云萝听了桂氏的来意,眉梢一挑。 让她给穆连漪牵线搭桥? 她来往的人家多是姻亲,余下的就是世家勋贵,桂氏张口就说,就差把“让穆连漪入高门”给挂在嘴上了。 杜云萝不耐烦掺合这些事,笑了笑,语气却很淡:“婶娘不嫌弃,我能帮得上的地方自然是帮的,只是婶娘还没听到消息吧?乡君过两年大概要归家,这事儿我也头痛。” 平阳侯府和兴安伯府定下来了,世子夫人也写了信来定远侯府里说过一回,只是穆连慧迟迟不动作,杜云萝自然不会去催促。 一听这话,桂氏的脸不由就白了白。 出嫁的姑奶奶回家寡居,这说出去,脸上都没光。 “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吗?”桂氏吞了口唾沫,“乡君身份不一般,平阳侯府会放人?宫里能答应?” 杜云萝没想和桂氏说其中弯弯道道,直接答道:“定下来的事情,不会改了,就看乡君什么时候回来了。婶娘,说句实在话,乡君归家时,京里肯定都知道,到时候,族里姑娘们的婚事只怕……” 桂氏咬紧了牙关。 她记得清清楚楚的,穆元婧留在京中不走的时候,慈宁宫里也是默许了的,饶是如此,族中的哥儿姐儿们说亲,都起起伏伏了一阵。 好不容易几年过去,旧事没人提了,定远侯府越发风光,族中正是有依靠的好时候,竟然又冒了一个出来? 桂氏在晋尚死的时候就猜想过穆连慧要生幺蛾子,却没有想到,只一年工夫,就能成了。 这都什么破事! 章节目录 第675章看诊十一更 > 要不是坐在定远侯府里,身边对着杜云萝,桂氏都想砸东西了。 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偏偏就是轮到穆连漪说亲的时候。 杜云萝的意思明明白白的,穆连慧的事儿随时会传扬出去,叫桂氏别想些有的没的,什么高门大户,赶紧敲定一个不反感寡妇归家的婆家。 桂氏哪里肯甘心啊,她的女儿,和穆连潇还没出五服呢,怎么就不能嫁个好的了。 这些话,当着杜云萝的面,桂氏不好出口,只能勉强忍住,讪讪道:“宫里有宫里的考量,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是不懂的,哎,说起来就操心。连潇媳妇,婶娘今儿个既然来了,也去给老太君请了安。我公爹婆母也念叨着老太君的身子骨。” 杜云萝不可能拦她,让人带了桂氏过去。 目光落在那食盒上,杜云萝想了想,叫了连翘来,吩咐道:“看起来东西不多,都是些哥儿姐儿喜欢的,你分一分,给兰语院和尚欣院都送一些。” 杜云萝说不好娢姐儿是不是喜欢,但到底是族里送来的吃食,不好落下了娢姐儿。 再说了,一些点心罢了。 杜云萝再不喜欢二房,也不至于在这些吃穿用度上和娢姐儿过不去。 连翘做事麻利,分好之后,就让人往各处送去了。 桂氏在半途上找到了穆连漪。 今天入府的目的,穆连漪心里很明白,她以目光询问桂氏。 桂氏憋着嘴,见领路的丫鬟就在几步开外,她摇穆连漪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穆连漪见桂氏如此,就晓得事情不顺,她的心沉了沉。 柏节堂里,吴老太君刚刚用完了早饭,周氏陪着说话,外头丫鬟禀了一声,就引了桂氏与穆连漪进来。 桂氏的脸上挂上了笑容,与两人见礼。 吴老太君有些时日没瞧见穆连漪的,不由多打量了两眼,道:“女大十八变,涟漪也是越来越出挑了。” 就算是场面话,听着也顺耳。 桂氏笑了笑,见吴老太君的身子并没有传里的那么差,她便放下心来,转口问起了穆连慧的事情。 “我听连潇媳妇说的,说连慧这两年就会搬回来?”桂氏试探着问道。 吴老太君缓缓点了点头。 桂氏的笑容僵住了,连吴老太君都这么说,可见杜云萝不是诓她的,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 张嘴想要抱怨,一想到吴老太君当初答应了穆元婧归家,自个儿这时候挑剔穆连慧,等于是在落吴老太君的脸面,桂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生生憋在了嗓子眼里。 憋得她的脸发白。 周氏就坐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又因着穆连漪在,大抵能猜出桂氏的来意。 她又去看吴老太君,老人笑容和蔼,目光却是落在别处的,看不出来有没有在意桂氏的心思。 别人是一拳头打在了软棉花上,桂氏对着吴老太君,最终连挥出拳头都不敢,在软棉花跟前直接垂了下来。 说了些可有可无的话,桂氏就带着穆连漪回去了。 那两人一走,吴老太君的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快得周氏险些都没有抓住。 看来,吴老太君是一清二楚了,毕竟是这把年纪了,心里透亮。 “老太君,”周氏柔声道,“我昨儿个听连潇说,算算行程,邢大人大概明后日就能抵京了,到时候让他仔细给您瞧瞧。” 吴老太君颔首:“是啊,好好瞧瞧,我正等着他呢。” 果不其然,第二日才用过了午饭,杜云萝就收了前头传话,说云栖把邢御医请来了。 风尘仆仆,邢御医断了腿,又是大把年纪,当日也打不起来精神。 云栖备好了客房,安置了邢御医休息,把侯老太太的一封家书交到了杜云萝手上。 杜云萝拆开来仔细看了。 信是侯老太太亲笔所书,看着那上头的字,杜云萝就忍不住笑。 外祖母还能提笔写信,可见身体不错。 侯老太太絮絮说了些家中事情,就像是杜云萝坐在她身边,与她话家常一样。 杜云萝信中请邢御医,语气很是客气,侯老太太似是不高兴,落笔时也多了几分嗔怪,说邢御医虽然受甄家供奉,但其实是穆连潇请回来的,若没有穆连潇,家里别说是请到一位御医了,连甄老太爷大概都蹬了腿了。 这句话只有侯老太太敢说,让杜云萝的两位舅母来写,谁也不敢这么写了。 杜云萝仔仔细细看了,又让洪金宝家的把顺道捎回来的给甄氏的家书送去杜府。 翌日一早,穆连潇没有出门去,而是去客房请来邢御医。 杜云萝在二门上等着,远远瞧见邢御医坐着轮椅过来。 一年多未见,邢御医看起来老迈许多,只是他的身子骨调养得还不错,休息了一夜,也就缓过来了。 邢御医还是不要人帮忙,自个儿转着轮椅。 杜云萝笑盈盈问他:“您家的小孙儿呢?没有跟您一道进京来吗?” 提起孙儿,邢御医的眉宇之中满满都是得意:“小东西上学堂了,别看桐城是个小地方,开蒙教书的先生还是本事不错的,我一来一回差不多一个月,不耽搁他念书了,反正在甄家住着,还能饿着他冻着他不成?” 邢御医眉飞色舞,时隔一年进京,他心情很是不错,等到进了柏节堂,看到吴老太君时,邢御医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僵住了。 他听云栖说过,吴老太君的身体差多了,却没想到,竟差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只用眼睛看,就能看明白了。 杜云萝察觉到邢御医的神色,心里不由一颤。 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背靠金钱蟒大引枕,笑着与邢御医打招呼。 邢御医推着轮椅上前,略一沉吟,转头与穆连潇和杜云萝道:“去外头等着吧,别碍着老头子看诊。” 杜云萝和穆连潇交换了一个眼神。 邢御医沉下了脸:“怎么?怕我胡说八道坑骗你们?” 这话一出,穆连潇和杜云萝也就不好真待下去了,与吴老太君说了一声,便退出来,到了另一头的书房里。 章节目录 第676章真言熙月熙月和氏璧+ > 彼此心中都揣着担忧,杜云萝伸手环住了穆连潇的腰身,额头抵在他的胸口。 穆连潇原本沉重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许多,拍了拍杜云萝的背,压着声儿道:“邢大人能把外祖父从鬼门关拖回来,云萝,你还怕她不能给祖母开个好方子?” 杜云萝闷声点了点头。 暖阁里,除了吴老太君和邢御医,只余下单嬷嬷一人。 单嬷嬷是明白人,走到了帘子旁,搬了把杌子坐下来,她就挡在这儿,也不叫人偷听了吴老太君他们说话。 吴老太君开口,道:“去年还想着,都这么大年纪了,这辈子大概是见不到了,没想到,今年又把邢大人请进京城里来了。” 邢御医上上下下打量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又道:“仔细看看,老婆子跟你邢大人,谁的命长些?” “老太君,”邢御医沉声道,“都是知天命的人了,我就跟你说实话,若你还跟现在这样,你活得绝对没我长,我起码能看着我家小孙儿娶媳妇,你嘛……” 吴老太君不以为然,道:“我的孙儿都娶媳妇了,不过我知道,我看不到曾孙媳妇的样子了。” 邢御医晓得府里状况,长孙洄哥儿都还没有开蒙呢,等到他娶媳妇,笑话嘞! 也不对。 应该说,吴老太君想撑到府中再添个孩子,都未必能行。 吴老太君岂会看不懂邢御医没说出口的话,她伸出了手臂:“望闻问切,邢大人难道就只打算‘望’了。” “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好说话,老侯爷在世的时候,也不觉得老太君是这个脾气。”邢御医咕哝了两句,打开药箱,取出了迎枕垫在了吴老太君的手腕下,替她把脉。 手指搭在脉搏上,邢御医就下意识直皱眉头。 比起前回看诊,吴老太君的手腕上都没剩下什么肉了,皮肤发黄发皱,骨节看起来都大了三分。 脉象亦不如前回有力,是彻彻底底的衰败之症。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邢御医直白道。 “踩在棺材板上的人,听什么假话。”吴老太君道。 邢御医瞥了吴老太君一眼:“最多两年。” 饶是有心理准备,听了这话,吴老太君的身子还是微微晃了晃,连一旁的单嬷嬷都怔住了。 不想,邢御医后半截话,让两个人越发沉重,如坠冰窖,屋里摆着的炭盆一点暖意都没有了。 “两年是指你蹬腿,在那之前,你差不多就坐不起来了,只能每日躺着,最初时还能说话,慢慢的,四肢没感觉了,话也说不出几句了,再接下去,每天醒着的时候比昏睡时少多了,就算张嘴,没人晓得你说什么,”邢御医说得很明白,一字一字,“偏枯之症知道吗?就是甄家老太爷那种,他是跌了个跟斗,一夜之间就那样了,老太君你呢,跟他不同,你是一天一天严重起来。” 吴老太君的心沉到了谷底。 邢御医看在眼中,把手收回来,却没有拿走吴老太君手腕下的迎枕,道:“甄家老太爷能挺过来,是他想活着,而老太君你给我的感觉,是心已经死了,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能治病,救不了命。” 吴老太君的肩膀颓然垂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邢大人说得是,老婆子心里压着事情,光靠吃药休养,没什么用处了。”吴老太君沉默良久,露出无奈的苦笑来,“请邢大人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有些事情要跟你交了底,也请你看在老侯爷生前的那份薄面上,略助我一臂之力。” 闻,邢御医就明白,吴老太君要请他相助的根本是内宅私事。 他做了几十年的御医,深宫里的那些腌臜事情都见识多了,何况侯门深处? 应该说,像甄家那样几乎是干干净净的人家,才是十家里也遇不到一家的,这也是邢御医愿意在甄家受供奉的缘由。 邢御医也是老骨头一把了,又断了腿,就想舒心些过日子,把孙儿养大,没心思掺合主家勾心斗角的事情。 他又不是老寿星活腻了,给自己添堵糟心。 只不过,吴老太君把老侯爷都搬出来了,邢御医也没法子一口回绝。 “说出来都不怕邢大人笑话,”吴老太君的声音压得很低,似是怕对面的杜云萝和穆连潇听见,“我府里还有两个病人,就我剩下来的那个儿子与儿媳。 儿子在元月里染了些风寒,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一直拿川贝梨子养着,不见好,老婆子不让他好; 儿媳也是元月里断了腿,接骨的时候,我让府中大夫给接歪了,她就下不了底,八月十六时,又摔了一跤,现在还是断腿,没接好。 邢大人去看诊的时候,莫要戳穿了。” 饶是邢御医见多识广,也没料到吴老太君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晓得杜云萝和周氏受过二房暗算,用了些不该用的药,以为是府里又出了些状况,吴老太君想让他帮忙查出毒根,开方子医治。 却不料,与他想的恰恰相反。 吴老太君对儿子、儿媳动了手,还让他别拆穿。 “老太君知道了些什么?”邢御医直截了当问道,“你那大儿媳吐血的毛病,你晓得了?” 吴老太君没有否认,她按了按眉心:“我晓得不少事情,比他们希望我知道的要多,也比他们知道的更多。” “我不爱搅和这些事情,”邢御医缓缓开口,“但视而不见比让我直相告,简单多了。” 吴老太君明白了邢御医的意思,如释重负地道了一声谢。 邢御医这才把迎枕收回了药箱里,道:“说起来老太君也是我的一个病人了,医者之心,我不希望你就这么半死不活过两年,要是还没撑到两年,更加砸我的名号。 只是你的心结在对唯一活着的亲儿下手这里,我解不开。 还是之前那句话,都老了,都是一脚在棺材里的人了,别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 吴老太君笑了起来,比之前轻松不少:“这些乌七八糟的,别跟连潇他们讲。” 章节目录 第677章岔气十三更 > 邢御医点头应了,见吴老太君精神不振,他一面开方子,一面道:“都一样,都是债。 说句大不敬的,有人觉得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是好东西,只得不顾兄弟父母儿女,谋逆去夺; 有人眼红公候伯府的爵位,捞不着的就想着法子抢; 看起来是厉害,其实啊,跟乡中平头老百姓抢家里那几块碎银子、几个铜板,是一路货色。 看看老头子我,自从告老就是坐吃山空,儿子一死,我又不赚穷人铜板,我那混账儿媳就变着法子要我命了。 这双腿啊,就这么生生废了,为的就是那么些银子。 全搬出来,搁你们府上,还不抵一个院子里几个大丫鬟一年的月俸钱。 别的够不着,就只能强抢这些了。” 吴老太君舒了一口气,道:“说得是,其实都一样。” 单嬷嬷见吴老太君和邢御医交代完了要紧事情,才过去请了穆连潇和杜云萝回来。 穆连潇大步迈进来,问道:“邢大人,我祖母的身体如何?” “不好,”邢御医说完,指了指桌上的药方,“好好用药,其他事情别总挂在心上。” 杜云萝去取过药方,唤了秋叶进来,让她依着方子去准备。 吴老太君有些疲乏,让邢御医去风毓院里,替穆元谋和练氏看一看。 杜云萝留下来伺候吴老太君,穆连潇陪着邢御医过去。 风毓院里得了信,穆元谋站在外头等着,见邢御医过来,拱手唤了一声“大人”。 邢御医抬着头看他:“我听老太君说,你咳嗽的毛病一直就好不了?” 穆元谋垂眸,道:“是,旁的也没什么不适,就是咳嗽。” 一行人入了正屋里。 练氏瞪大眼睛看邢御医给穆元谋诊脉,心里擂着鼓。 她知道邢御医医术了的,但她不信任。 邢御医说,穆元谋是冬日染病时邪风入了心肺,咳嗽了这么久了,心肺伤着了,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调养回来的,只能慢慢来,总归这毛病死不了人,就是不舒坦些。 穆元谋整着袖口,淡淡道:“死不了人吗?那就行了。” 邢御医又给练氏看腿伤。 他自己就坐在轮椅上,练氏又不好动弹,按压判断时很不方便。 虽然吴老太君交了底,邢御医知道练氏的断骨头根本没有接上,但唱戏唱全套,样子还是要做的,他吃力得按压练氏左腿的几处骨头。 刚开始没使上多少劲的时候,练氏就开始丝丝抽气,等吃上劲道了,饶是练氏强忍着,都吃不消地哇哇大叫起来。 邢御医充耳不闻,直到练氏痛得差点儿要厥过去了,他才罢手。 “断了的骨头跟碎了的镜子一样,再黏糊黏糊,还不全是裂缝?”邢御医说得很直接,没有丝毫保留,“又是第二回断了,我也说不好以后还会不会断,最难医治的就是这些骨头的毛病。你看我,我就不折腾了,断了就是断了,往轮椅上一坐,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坚持想站起来,就跟你一样,又断了。” 练氏痛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块了,这些会儿根本还没缓过来,她一个字都不信邢御医的,只是想反驳,又反驳不了。 一来是她痛得说不出话,二来是邢御医的确坐在轮椅上,两条腿都废了。 世人是不喜欢轮椅的,只要有朝一日能站起来,绝对不坐在轮椅上。 练氏也是一样。 她是满心思要做定远侯母亲的人,以后要当府里的老太君的,让她去坐轮椅,这不是让满京城的人笑话吗? 邢御医看得出练氏在腹诽些什么,冷冷一笑,道:“别听不进去,老头子的话就摆在这儿了,你的腿是你的,爱折腾就随便折腾,反正痛得岔气的人不是老头子我,整日里只能躺着的也不是老头子我。” 只听口气,穆元谋就知道邢御医不快了。 邢御医的脾气大,当时连老侯爷都不放在眼中,那些旧事,穆元谋是清楚的。 闻,他清了清嗓子,拱手谢过了邢御医:“内子养伤半年多了,心情烦闷,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练氏憋着嘴,气得咬牙切齿。 邢御医大大方方受了礼,哼了一声算作应下。 方子开了,自有人收下去准备。 穆元谋送邢御医和穆连潇出去,练氏留在正屋里,说话都发抖:“信他?他就差点把我的腿又给弄断了!这是诊断伤势还是故意为难我?他开的那什劳子的方子,我不喝的。” 朱嬷嬷由着练氏发泄脾气,等她喘着气骂够了,这才端了盏茶给练氏润嗓子,道:“您说不喝,那就不喝吧。” 反正练氏是断骨,要靠慢慢养着,吃药对她的效果并不大,朱嬷嬷也不愿意为了这么点事儿与练氏争。 练氏不用,穆元谋那里还是接了方子的。 青松亲力亲为,抓了药之后,在庑廊的背风处支起了小药炉。 邢御医既然来了,也没推辞,给定远侯府上下都诊了诊。 周氏前回用了邢御医的药,可惜只用了一帖,并没有按状况调整方子,体内旧毒素去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还看不出来,等和吴老太君一样上了年纪,兴许积攒的旧毛病就涌出来了。 邢御医开了新方子,叫周氏好好调养。 庄珂也来了,宫中的御医前回与她说过,她的确是在生洄哥儿时伤了根本了,能怀上显哥儿是老天爷开眼,再往后也是一样。 邢御医说得很直接,让庄珂死了那份心,底子伤了就是伤了,若再生养,不说孩子落不落得下来,连大人指不定就赔进去了。 庄珂听了,倒也没有多少意料和遗憾。 当初晓得的时候就接受了,显哥儿是意外之喜,她性子又随遇而安,不会患得患失。 邢御医在京城停留了几日。 杜云萝和穆连潇私底下问过邢御医,吴老太君的身体到底能撑多久。 邢御医的轮椅没有停下来,沿着穿堂的青石板面,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就好像是碾在了心上。 “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邢御医的声音有些哑,他似是夜里没歇好,说话都阴沉了些,“不过也确实到了年纪了。” 章节目录 第678章孝顺十四更 > 沉默无。 邢御医哼了一声,道:“倚老卖老说句你们不爱听的,什么叫知天命?就是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生死簿上记着呢,当大夫的,从来都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这话对其他人说一说,大抵是能听进去的,可对上穆连潇和杜云萝两人,都不行了。 若说天命使然,那今生被杜云萝亲手扭转的又如何说? 前世红颜薄命的锦灵,今生美满。 前世没有拥有过亲儿的杜云萝,生下了两个儿子。 命数已经扭转了。 再说了,生死簿上便是写了,吴老太君也能再活四五年。 不过这些话,是不能去和邢御医说的。 也许是邢御医的药方有用,也许是与他交谈之后,吴老太君心头的石头挪开了一些,在邢御医回桐城之后,老太君的身子骨看起来又爽利了一些。 杜云萝和穆连潇看在眼中,不得不说,是松了一口气的。 十月初七,黄大将军府中,请了两个全福夫人去景国公府里踩花堂。 小关氏笑脸相迎,转着弯说服了老公爷夫人,到底是没有胡乱挑刺,免得让慈宁宫里又呵斥一顿。 第二日,叶毓之骑着高头大马,穿过街巷,在鞭炮声中迎娶了黄婕。 黄婕闺中没什么好友,下了帖子请杜云萝和庄珂去吃酒。 两人也算半个红娘,欣然前往黄大将军府里。 一年未见,兴许是要嫁人的原因,黄婕有些不安,整个人都止不住发颤。 杜云萝宽慰了她几句,黄婕都镇定不下来,手中的帕子都要被她绞烂了。 而穆连潇和穆连康则成了叶毓之的傧相,夜里在景国公府用酒了。 叶毓之是庶子,又与老公爷夫妇闹翻了,小关氏操持了席面,来的都是身份相仿的,晓得景国公府里那些破事,也没拉着新郎官灌酒。 再说了,论酒量,有穆连潇和穆连康拦在前头。 一个是御前红人定远侯,一个是亲王郡主仪宾,宾客们不好撒开了与他们喝,又怕喝不过,席面看似热闹,但很快也就散了。 廖姨娘依旧没有出院子一步,身边的婆子去前头看了看,回来说给廖姨娘听。 “总算是盼到这一日了,奴婢偷偷去新房外头偷看了新娘子,就坐在那儿,那模样啊,真没得说,”婆子乐呵呵地,转着眼珠子道,“以前总说新娘子骨骼大,穿衣打扮不像其他小姑娘俏丽,可奴婢琢磨着,骨架大是好事啊!能生养,临盆时能少吃多少苦头?姨娘,您说呢。” 廖姨娘支着腮帮子笑了起来,她今夜没让丫鬟唱小曲,自个儿随意哼了两段,显然是很满意婆子说的话。 是了,她才懒得去管老公爷夫人和小关氏之间那点勾心斗角的破事,反正不管她管不管,好戏都会开场,她只要坐在这儿看着就行了。 现在摆在心尖尖上的,当然是叶毓之和黄婕。 成家立业,叶毓之在中军都督府的差事做得不错,圣上不想埋没他,就会在不远的将来,给叶毓之大大小小的各种机会。 媳妇也依着慈宁宫的意思娶进来了,她该惦记着来年抱孙儿了。 黄婕嫁过来,皇太后娘娘是添了妆的,京中勋贵但凡是聪明的,就看得懂局势,猜测着叶毓之这个庶子什么时候能真正出人头地。 兴安伯府的事情,已经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景国公府娶新媳,一下子又入了各方的眼。 伴着秋雨的凉气,转眼入了十一月。 锦蕊拿着对牌,拎着一个小包袱出了定远侯府。 今日是薛四家的四十岁整的生辰,锦蕊少不得回家里去磕个头。 薛四家的在杜府里做过二等丫鬟,配出府的时候年纪就不算小了,又折腾了两年,才生下了锦蕊,一转眼便这么多年了。 锦蕊没吝啬银子,街上挑了新鲜的肉和鱼,又给薛宝买了只烧鸡,一路回了前街。 这会儿不是烧饭的时候,胡同里没各家烧菜的味道,锦蕊手中的烧鸡的香气扑鼻,老远就能闻见了。 “蕊姑娘回来了呀。”邻居们打着招呼,见她提着不少东西,连翻夸她孝顺。 等锦蕊走远了些,才有人酸溜溜地道:“这么多银子拿回来,看着是孝顺薛四老公婆的,最后还不是‘孝顺’了薛宝。” “就薛四家的宠薛宝那样子,银子给谁不都一样?”胖婆子贼贼笑了,“都别酸了,谁让我们生不出这么好一个闺女呢?能养个跟蕊姑娘一样的,全家吃喝都不愁了,要是我闺女啊,我就把她供起来,就薛四家的,对着个财神爷大呼小叫的。” 这些闲碎语,锦蕊几年间听了不少,即便走远了只听到零星几个词,她都知道别人在编排些什么。 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 锦蕊推开家门进去。 薛四家的坐在井水边洗菜,见锦蕊来了,伸手接过鱼、肉,啧啧道:“瞧见没?说是生辰,还是整寿,一样是个老妈子,给你们这些手上不做活的烧菜做饭。” 锦蕊跟着薛四家的进了厨房,取了个海碗来,把烧鸡倒在里头:“爹和阿宝是男人,娘您能让他们进厨房里来?我帮您烧菜,您一样拦着。” “哎呦喂,”薛四家的叫了起来,“你这手是伺候侯夫人的,叫我给磨粗了,像话吗?行了,别贫嘴了,先拿个鸡腿给阿宝,剩下的烧鸡去橱里收着,等中午的时候吃。” 锦蕊应了,把鸡腿交给了眼睛发亮趴在厨房门口的薛宝,转身问道:“瓶儿还没回来吗?” “那个小没良心的!”薛四家的提着菜刀切肉,道,“我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也没见她常回来看看我,我们什么样的人家啊,哪有那么多规矩,她回娘家整得跟府里的太太奶奶们似的,别说一个月了,两三个月都不见回人。” 薛宝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在那里直点头。 薛四家的厨艺算是不错的了,手脚也麻利,午前收拾了一桌菜,又让薛宝去街上打了点酒回来,多余的铜板就让他买糖吃。 章节目录 第679章银子十五更求月票 > 眼瞅着要开饭了,薛瓶儿才匆匆忙忙到了。 “祖宗!”薛四家的指着薛瓶儿,道,“你这是回来给我贺生辰的,还是来吃席面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薛瓶儿抿着唇没吱声。 薛四家的念叨了两句,一想就不对劲了,看着被薛瓶儿关上的大门,抬着下颚,道:“你男人呢?怎么没个影子?” 薛瓶儿的眉心一皱,声音沙沙的,道:“他今日不得空,就我一个人回来的。” “当差?”薛四家的不高兴极了,“他能当什么差啊!也就在铺子里跟着他老子娘做做生意,抽空出来吃个饭,府里主子们能知道?知道了就会生气?你看看蕊姐儿,正儿八经夫人跟前伺候的,这不都出来了?” 薛瓶儿讪讪,没接腔,只上前挽了薛四家的手腕,娇声道:“娘,别管那个榆木疙瘩了,今儿个您最大,我们给您敬酒。” “浑说什么呢,我最大?你把你爹放哪儿去了?”薛四家的说归说,面色倒是好了许多,依坐下,等着薛瓶儿添酒。 锦蕊与薛瓶儿最是熟悉,又在府中多年,最知道察观色,看薛瓶儿样子,就知道她心里憋着事情。 只是这些事情,不好在吃饭的时候讲,可能薛瓶儿也愿意跟薛四家的细说。 锦蕊只要按捺住了心思,先吃饭再说。 毕竟是过生辰,薛四家的两杯酒下肚,心情愉悦许多,等吃饱喝足了,才大手一挥,拉着锦蕊进屋里去说话,抬声道:“瓶儿,你把桌子收拾了,碗筷就叠在盆里,不消你动手,晚些娘自个儿洗。” 锦蕊想去寻薛瓶儿说话,被薛四家的拉着,只好进屋坐下。 薛四做活去了,薛宝吃饱了不晓得跑去哪里野了,屋里就剩娘俩人。 “蕊姐儿,娘四十岁了。”薛四家的声音幽幽的,她吃了不少酒,仗着酒量好,脑袋清醒着。 锦蕊点了点头。 薛四家的又道:“四十喽,已经是个老妈子了,这条前街上,生养得早的,孙儿都不比阿宝小几岁了,而娘呢,还没娶儿媳。” 锦蕊没吭声。 “你是夫人身边的,嫁人都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薛四家的的目光往院子里瞟了一眼,下颚抬了抬,“瓶儿是嫁了,不过也就半年嘛,她婆家都没催,我这个当娘的怎么能心急火燎地催她?说出去了,叫人笑话死!我琢磨来琢磨去啊,还是给阿宝相看个媳妇要紧。” 锦蕊当然清楚薛四家的的那些小算盘,道:“您只管相看着,阿宝娶媳妇的银子,我会备好的。” “娘知道蕊姐儿是个有本事的,没有蕊姐儿,就靠你爹,别说我们娘三个了,阿宝都能瘦上两圈。”薛四家的撇了撇嘴。 锦蕊笑了笑,瘦两圈才好,薛宝是从小胖到大,整个人圆乎乎的。 “你给娘个准信,阿宝成亲的银子,什么时候能够了?”薛四家的问道。 锦蕊抿唇。 薛瓶儿出阁的时候,锦蕊偷偷塞给她二十两压箱底,这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已经是巨资了。 当时锦蕊把这些年一点点积攒的都拿出来了,半年间,每个月交给薛四家的的银子也没少给,她手头还真没剩下多少。 “每个月不都给您捎银子吗?”锦蕊面上不显,道,“这个月赏银不多,之后腊月、元月,靠那些赏银,也抵好几个月哩。” 薛四家的还是不高兴:“上年纪了就心急,就怕明年这时候还没瞧见阿宝媳妇的影子。 别说娘老惦记着,你出银子让阿宝娶媳妇,之后再攒你的陪嫁,这还要耽搁几年啊? 到时候,你银子还没存够,夫人就想把你送出府了。” 锦蕊摇了摇头,道:“您放心吧,夫人不会送我出府的,您歇会儿吧,我好久没见瓶儿了,去跟她说说话。” 薛四家的哼了一声:“少没良心了,你好久没见瓶儿了,就经常见到我了?我跟你说啊蕊姐儿,娘说的话别不放在心上,瓶儿嫁人前,我就跟你说,寻一个老实点的家生子,往后还在夫人身边做事……” 薛四家的酒劲有些上来了,说话就絮絮叨叨起来。 这些想法和锦蕊是一样的,只是锦蕊没心思听她说,她只想去问一问薛瓶儿,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了。 薛四家的却半步不叫她走,说了些有的没的。 薛瓶儿收拾好了碗筷,走到窗边,隔着墙与两人说:“娘,大姐,我先回去了。” 当着薛四家的的面,锦蕊只好作罢。 等薛宝回来,薛四家的歇了午觉,锦蕊才出了家门。 她没有直接回府里,而是去找薛瓶儿。 薛瓶儿的婆家管着杜家公中的一家小铺子,不在热闹大街上,生意算不得好,但日子过得比普通家生子红火。 “这不是瓶儿她大姐吗?”台面后头的女人抬起头来,对锦蕊咧嘴一笑。 那是薛瓶儿的嫂嫂,以前左一个“蕊姑娘”、右一个“蕊姑娘”,等薛瓶儿嫁过来了,就成了“瓶儿她大姐”了。 锦蕊问她:“我们瓶儿呢?” “回来了,看来是吃了不少酒,困乏了就去睡了。” 锦蕊便要进去寻。 薛瓶儿的嫂嫂一把拦住了她:“她男人也在屋里呢。” 锦蕊不傻,闻便止了步子,转身又走回了前街。 薛四家的还在睡,锦蕊暗悄悄跟薛宝说:“我看着瓶儿有些不对劲,我刚去铺子里寻她,她有些事儿,我没瞧见她人。我平时在府里,少有机会跟她说道,阿宝你下回见她,帮着问问她,我怕她吃亏。” 薛宝拍着胸脯应下了:“大姐你放心,谁敢让二姐吃亏,我揍死他!” 回到韶熙园里时,锦蕊还有些心不在焉的,进了屋里,洪金宝家的和杜云萝说着十一月十六的安排。 十一月十六是杜云萝的生辰。 杜云萝今年也是整岁,正好二十。 柏节堂里的意思是热闹一些,杜云萝考量着吴老太君的身子,还是决定就摆个家宴。 章节目录 第680章生辰 > 杜云萝是不喜欢过生辰的。 这和前世的漫漫人生有关。 她和穆连潇成亲之后的五年里,每一年的十一月十六,穆连潇几乎都在从北疆赶回京城的路上。 杜云萝的世子夫人身份摆在那儿,吴老太君和周氏虽然不喜欢她,该给足的体面是半点不少的,只是杜云萝觉得没意思。 等穆连潇死后,对寡居的妇人来说,二十岁还是七十岁,并没有任何差异。 厨房里端给她的长生面,既然是依着她的口味放了许多糖,汤水甜蜜,于杜云萝也是索然无味。 长生? 长生有什么用。 今生醒来之后,对着待她亲厚又温暖的家人,杜云萝才对各种各样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当然,她彼时最心心念念的,是她的十五岁生辰。 是她及笄的那一日。 她和穆连潇的婚事早早定下,就等着及笄后论婚期,她自是满心欢喜的。 一眨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了。 洪金宝家的在一旁堆着笑说话:“到底是整岁,您没放在心上,老太君那里总是惦记着的。” 杜云萝这几日听了好几回劝了,最终还是摆了摆手,道:“总归要为祖母的身子骨考量,接下去的几个月都不轻松,又要祭祖,又要进宫里去磕头,这个月摆回大宴,请了一堆姻亲来吃酒,别看热闹是热闹,谁知道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平白招了祖母伤心。” 外头人总说定远侯府里头和睦亲厚,来看吴老太君时,也少不得提练氏和穆元谋身子。 杜云萝多少猜到那两口子的伤病和吴老太君脱不了干系,实在是怕老太君再听那些有的没的,脸上要带着笑容,心里刀刀见血。 吴老太君老了,何必再受那个罪过。 洪金宝家的说不过去杜云萝,也晓得杜云萝的担忧,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随她去了。 杜云萝对锦蕊招了招手:“你娘今儿个吃了不少酒吧?” 锦蕊一怔:“夫人怎么知道的?” 杜云萝咯咯笑了:“你平时回去,早一个多时辰就回来了,今日留得迟了,定是你娘吃多了酒不肯放你回来。” 锦蕊笑了起来,心里也直直擂鼓。 薛四家的是拉着她絮絮叨叨的,但她回来晚了,全是因为薛瓶儿。 薛瓶儿太反常了,以前总拉着她咬耳朵,说些姐妹之间的笑话,今天是踩着点儿进来,又匆忙走了,甚至顾不上与她说些什么。 就算是交代了薛宝,锦蕊还是惴惴的。 只是这些家里的摸不着边际的事情,锦蕊不好与杜云萝开口。 往年的十一月半时,京城里已经是冷得要下雪了,今年倒还好,虽然凉得早,却依旧是深秋模样,不见初冬氛围。 杜云萝生辰,相熟的姻亲府邸里送了不少东西来。 夜里摆了几桌席面,只自家人一道用了。 练氏并没有来,她对杜云萝咬牙切齿的,才不想来说什么好听的话,借着腿伤,有多远躲多远。 等散了席面,园子里只留了一盏灯笼,影影绰绰的。 十六夜的月亮圆,暮秋的夜空清朗,月光皎洁,一地斑驳。 即便是杜云萝这种夜视算不得好的人,也能在园子里走动。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他的手掌温热,完全包裹住了杜云萝的软糯小手,指腹随意摩挲着。 “能看清楚路?”穆连潇低声问她。 杜云萝笑了起来。 丫鬟婆子们不远不近跟着,并不会有什么打搅。 杜云萝低着看了一眼鞋尖,又抬眸去看身边的男人:“看不清也没关系。” 穆连潇勾了勾唇角,他以为杜云萝会说,反正有人牵着,不会摔着的。 只是没想到,杜云萝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她说:“我对这里太熟悉了,看不清也会走的。” 穆连潇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还有些痛。 仔细算起来,前世今生一块,杜云萝在定远侯府里渡过了六十年了。 一整个甲子。 哪怕是后来的杜云萝偏居小院,不出来走动了,这座宅院里的每一处,她依旧了然于心。 杜云萝喝了些酒,脸上微微有些烫,要不是酒气上头,在这么好的夜色里,她是不会和穆连潇去说那些煞风景的话的。 她一面走,一面说,说着宅子在几十年后的变化,说这里住了谁,谁又娶了谁,后来又生了谁。 穆连潇没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下意识地又更加用力握紧了杜云萝的手。 两人就这么不疾不徐走回了韶熙园。 站在韶熙园外头,杜云萝没有再动,她只是抬起头来,看着院门上隐在黑夜里的匾额。 “从我搬出这里之后,倒是一直没再住过人。”杜云萝微微踮起了脚尖,附耳与穆连潇道,她的呼吸喷在了他的耳边,带着桂花酒的香气,“不是他们心善,一直空着这院子,而是我不让。他们来跟我说什么,我都答应,除了这院子,我就是不让。” 前世蒋玉暖的子嗣并不算艰难,陆陆续续也生了四个,穆连喻娶了媳妇后,更是连生了三个儿子,练氏的脸上几乎是开了花。 等令字辈的这几个孩子长大了,再要娶媳妇的时候,府里的空闲院落也不算多了。 虽然是关起门来的事情,但蒋玉暖还是给了杜云萝些许“尊重”,来跟她商量了韶熙园的事情。 那时候的韶熙园也有十多年没住人了,简单的打理比不过风吹日晒,没有人气,到底显得空旷。 杜云萝想了没想就一口拒绝了。 蒋玉暖没料到她会回绝,见她坚持,只能与练氏说了。 练氏也来小院里跟她说过,杜云萝还是一直摇头,见她怎么都不肯松口,练氏也就作罢了。 总归就是一处院子,府里还没挤到非要韶熙园不可的地步。 “我那时候啊,什么都没有了,要是连韶熙园都没了……”杜云萝的柔软的声音在秋风里有些微微颤抖。 后头的话她没有说,穆连潇也没有让她说。 他一个打横就把杜云萝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 章节目录 第681章玉石 > 跟在后头的丫鬟婆子怕打搅了主子们说话,一直都离得点儿远。 好不容易回到了韶熙园外头,正想着这一路夜风总算要吹完了,刚松了口气,就见那两人停住了。 杜云萝不晓得在细细跟穆连潇说什么。 主子们不动,她们也不能动。 眼观鼻鼻观心恭谨站着,哪知道下一刻穆连潇就打横把杜云萝抱走了。 动作迅捷,叫所有人都怔住了。 自家主子夫妻两个感情有多好,韶熙园里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 关起门来在屋里玩闹,那时闺房之趣,在外头的时候,即便眉来眼去,多少还是克制着的。 谁也没想到,今晚上就来了这么一出。 意外极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已经跟着进了韶熙园。 今夜是连翘和玉竹跟去伺候的,锦蕊和锦岚留在院子里,琢磨着时辰,估摸着该回来了,正打算出来候着,就见庑廊下穆连潇抱着人进来了。 两人具是一怔,锦蕊机灵些,见穆连潇到了屋子外头,赶忙就打起了帘子,请了人进去。 没有哪个不长眼地会进屋里去打搅。 杜云萝有些懵,她正因为酒劲沉浸在那些不怎么舒坦的记忆里,话才说了一半,就脚下腾空了。 脑海里一片空白,等再沾地时,她已经坐在了次间里的罗汉床上了。 屋里点着灯,摆了两个炭盆,杜云萝一个哆嗦,叫夜风吹得微微发痛的脑袋一点点清明起来。 穆连潇捏了捏她的脸颊,力气不大,很是亲昵。 杜云萝抬眸看他,穆连潇却转身去了对面屋里。 悉悉索索的响动之后,穆连潇又转了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锦盒。 杜云萝的眼睛一下子落在了那盒子上:“这是什么?” 穆连潇在她身边坐下,随意且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身:“生辰礼。” 杜云萝咯咯笑了起来。 谁不喜欢礼物呢,何况送礼的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穆连潇,不管里头装了什么,都叫她心花怒放。 杜云萝满怀期待,打开盒子的时候,手指尖甚至有点儿发颤。 乌木盒子里铺了细滑锦缎,上头摆着的是一块玉石。 昏黄的油灯光照下,玉石愈发清透细腻。 杜云萝没心思去品味这块玉的品质好坏,什么产地,什么色泽,她都顾不上。 她看到的是玉石的模样。 玉石细长,一如少女纤柔的身段,她长发乌黑披散,作执笔书写姿态。 眉眼低垂,唇角笑容浅淡。 那是杜云萝的样子,她还未出阁时的样子。 杜云萝的心扑通扑通的,黑夜静静,她听得格外清楚。 捧着玉石,杜云萝偏过头看向穆连潇。 穆连潇清了清嗓子,目光在玉石和她的脸上转了转:“我觉得挺像的。” 像,如何不像,不止是五官,而是气质,活脱脱的就是杜云萝。 “你刻的?”杜云萝问道,杏眸氤氲。 穆连潇点头。 他前些日子一直在想,这回要送杜云萝什么,想来想去,不禁又回想起了她刻花瓜的手艺。 那年送来的龙舟擂鼓,策马少年,因着是花瓜做的,根本保存不得。 他那时候想过,若是能用玉器石头雕刻,就能长长久久留下来了。 只是杜云萝那个手劲,叫她刻花瓜还成,刻石头,穆连潇都怕她会伤了手。 既然她不能刻他,那就由他来刻她。 夫妻一起久了,那张笑脸的一颦一笑,穆连潇记得清清楚楚。 挑了玉石,握着刻刀,最后成了这个样子。 他记得很清楚,在围场的时候,他夜访香闺,牵着她的手说话,当时心中的悸动,依旧清晰。 杜云萝捧着玉石不松手,最初的惊讶之后,就全是感动了。 伶牙俐齿的一个人,这会儿是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就这么甜着腻着,歪在穆连潇的怀抱里,靠着他的体温驱散了从外头带回来的寒意,驱散了萦绕心头的从前的难记忆。 穆连潇由着她撒娇,捧着她小巧的脸颊,以额头抵着额头,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道:“云萝,韶熙园永远都是你的韶熙园,我陪你在这里住一辈子。” 杜云萝的鼻尖酸得一塌糊涂。 上一刻,她还能清楚地看到穆连潇眼中的自己,眉目柔情脉脉,下一瞬间,就什么都模糊了。 一把抱住了穆连潇,她重重点着头,就算脑门磕到了他,她都不觉得痛。 这样的承诺,她不嫌多,怎么听都不会腻,她喜欢,喜欢极了。 一夜好眠。 杜云萝睡得格外踏实,整个人缩在穆连潇怀里,手脚都箍在他身上。 睁开眼睛的时候,比平时都早些,外头的夜色还未散尽,隐约有丫鬟婆子们起来的动静。 杜云萝弯了弯唇角,难得她睡醒的时候,穆连潇还没有起身,多数之后,她都是在穆连潇练完功之后才醒的。 睡得很好,身体也不算舒坦,昨夜里折腾得有些过了,别说是四肢,她连脚趾尖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可杜云萝高兴这样,很真实。 穆连潇就在身边,就是这么真实。 天气从这一天开始骤然转凉,眼瞅着就要落雪了。 延哥儿嗒嗒跑进来,扑倒了正准备用早饭的杜云萝的怀里:“母亲,快下雪了。” 杜云萝见他眼睛都冒光了,不由笑了起来,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哥儿怎么知道的?” “奶娘!”延哥儿回身指了指彭娘子。 彭娘子垂手,道:“哥儿早上起来,说天冷了,很不喜欢,奴婢与他说,天冷了才会下雪,积雪了才能打雪仗,哥儿一下就来兴致了。” 延哥儿很爱玩雪,只要能在雪地里玩闹,什么冷啊冰啊,一点儿都不怕。 杜云萝笑弯了眼睛。 延哥儿见穆连潇从里头出来,伸出手去,咧嘴道:“爹爹,玩雪!” 穆连潇也知道儿子的性子,从杜云萝怀里把他接过来,由着延哥儿在他脸上吧唧了好几口,道:“好,到时候去玩雪,也叫上洄哥儿。” 延哥儿眨了眨眼睛,道:“哥哥厉害。” 洄哥儿比延哥儿大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打雪仗,比的其实就是年纪,别说一两岁了,半岁都能差许多。 穆连潇拍了拍儿子的屁股:“怕了呀?” 延哥儿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怕。” 杜云萝坐在一旁,听他们父子两个说话,不禁也期待起了下雪天。 章节目录 第682章消息 > 瑟瑟扫了几日的秋风,初雪依旧未至。 穆连潇比平日里回来得早些,去了去身上的寒意,才进了次间里。 罗汉床上,杜云萝半歪着,内侧是午睡未起的允哥儿和延哥儿。 杜云萝自然听见穆连潇的动静了,只是两个孩子午睡都不踏实,她起身迎出去,一准就把两个小的给闹醒了。 她只能对着穆连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穆连潇会意,轻手轻脚在罗汉床边坐下。 等到哥儿们起来了,杜云萝才唤了奶娘们进来,伺候孩子们擦脸。 穆连潇低声与杜云萝道:“今日进宫,圣上应了皇太孙,让他去围场转转。” 杜云萝一怔,一时不知穆连潇为何与他提起皇太孙了。 “这是要围猎?”杜云萝诧异。 这会儿都十一月二十几了,再过十来天,都要腊八祭祖了,圣上怎么还会去围场狩猎? 皇家出行,可不是心血来潮,圣上要去围场,提前几个月就要安排起来了。 穆连潇解释道:“圣上不去,皇太孙才十岁,最多也就猎只兔子,只在围场外头转转。名册都定下来了,太子不出京,就让瑞世子、诚世子带着皇太孙去,从中军都督府里点了些人手,我们也要去。” 杜云萝的眉头皱了皱。 就算李栾意欲谋逆,杜云萝相信,他是绝不可能在围场对皇太孙下手的。 只要圣上还在,太子还在,对付皇太孙那是治标不治本,大胆果断的李栾,绝不会做傻事。 这次围猎,大概就是纯粹的皇太孙心心念念要去围场玩一回了。 不过,穆连潇说的“我们”,又是什么意思? “是女眷也随行,还是大伯他们也去?”杜云萝问出了心中疑惑。 穆连潇颔首:“都是。” 此次去围场,不仅是女眷随行,定远侯府中的三兄弟谁也没落下,中军都督府那里,点了十来个人手,其中就有叶毓之和应稽。 杜云萝撇了撇嘴:“我怎么觉得这么怪呢……” 虽然“陪太子读书”,是做臣子的指责,皇太孙要去玩,两位亲王世子大抵也是趁着这么个机会去围场透透风,可为何连女眷都要随行? 穆连潇抿唇,见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忙着手上事情,并无人竖着耳朵听他们两个说话,他凑到了杜云萝的耳边,压着声儿道:“还不是准信,可我估摸着圣上那个意思,明天要用兵了。” 当今圣上是个喜欢纵马驰骋的人,比起守着老祖宗留下来的江山,他更愿意开疆扩土。 登基二十余年,圣上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御驾亲征,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打仗的热情。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朝廷一直在和北疆关外的鞑子你来我往,圣上的用兵重心也就放在了北边,而现在…… “古梅里在朝廷手中,鞑子退得远远的,没有十几二十年没法卷土重来,圣上要打哪儿?继续沿着沙漠往西追?”杜云萝奇道。 奇袭古梅里是真正的“终结”之战,釜底抽薪,大伤了鞑子的元气。 现在朝廷与鞑子的状况,就是四个字——穷寇莫追。 就算有古梅里做补给,再往要西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杜云萝听庄珂说过,古梅里再往西,还有大片的荒漠,途中绿洲极少,就算有穆连康这样穿过大漠的向导,也不适合再追。 “不是北边,”穆连潇并不是一个话说一半的人,他既然开口了,就说到底,“是打西南。”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一紧。 西南,蜀地,或者说,打的是南疆外族。 杜云萝想起了南妍县主在半年前与她说过的话,南妍怀疑,驻守蜀地岳城的冯将军与瑞王有关联。 抓着穆连潇的手,杜云萝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笔划了一个冯字,而后挑眉看着穆连潇。 穆连潇颔首:“我与圣上提过。” 那么圣上想对南疆用兵,莫非冯将军也是其中一环了? 杜云萝弄不明白朝堂上的这些进退算计,她按了按眉心,最终还是琢磨起了去围场的事情:“什么时候出行?” “五天后。”穆连潇看了一眼和彭娘子说话的延哥儿,道,“哥儿们就留在府里。” 杜云萝应下。 翌日一早,杜云萝去柏节堂里说了要出行的事情,吴老太君听闻是圣上吩咐下来的,便没有多问,只让杜云萝去尚欣院和兰语院里传个话,让蒋玉暖和庄珂收拾收拾。 杜云萝是愿意和庄珂一道出去的,她和蒋玉暖之间,也就是个面子工夫。 只是,穆连诚是要随行的,妯娌们都去了,没道理留下蒋玉暖,平白叫外面人看笑话。 等到了出行的那一日,杜云萝看着疏影牵出来的雪衣,她的脸上不由一白。 雪衣是穆连潇从前送她的马驹,看起来比几年前还壮实了些。 杜云萝自从前回从围场回来,除了在山峪关时和穆连潇共骑,就没骑过马了。 这一茬都被她抛去了脑后,等见了雪衣,她才想起来,去了围场,骑马是少不了的。 好在这回随行的女眷大多是相熟之人,应当不会彼此为难。 抵达行宫时,天色已经转暗了。 歇了一整日,第二天才蒙蒙亮,众人又往围场去。 毕竟是皇太孙出游,虽不及圣上围猎时气派,该收拾准备的也都安排妥当了。 杜云萝远远看了皇太孙一眼,十岁的孩子意气奋发,抬着头和李豫说着什么,笑容之中,沉稳远胜孩童的稚嫩。 这么一看,杜公甫时不时的授课还是有些用场的。 起码,皇太孙不是小时候圣上嘴里无法无天的小孩子了。 “五妹妹。” 杜云萝正尤其出神,猛得听见有人唤她,她顺着声音寻去,一眼就望见了款款而来的杜云诺。 自从各自嫁人之后,除了逢年过节时,她们姐妹两个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知道应稽随行,杜云萝就晓得杜云诺也会来。 她上下打量着一身骑装的杜云诺,扑哧就笑了起来:“四姐姐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你也不差呀。”杜云诺莞尔。 杜云萝却摇了摇头,笑盈盈道:“四姐姐还不知道我呀,我骑马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来的时候还想着一个人格格不入要如何是好,好在,有四姐姐陪我了。” 章节目录 第683章笑话 > 秋风吹过,杜云诺耳边的碎发拂过眉眼,她顺手把它们都挽到了耳后。 几步上前,她凑到杜云萝眼前,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陪你?说什么呀?” 杜云萝微怔。 杜云诺唇角的笑容越发深了,小巧下颚微微一扬,带着几分得意:“我才不陪你呢,我会骑马了。” 话音一落,不等杜云萝反应过来,杜云诺笑得更加开怀了。 愣怔之后,杜云萝才醒过神来。 杜云诺的样子不似诓她的,她说会,那肯定就是会的。 较之记忆里的四姐姐,现在的杜云诺的性子似是张扬了一些,她不用在小心翼翼地与廖氏应对,不用怕一不慎会牵连了姨娘,更不用在一众受喜受宠的嫡出姐妹们之间,刻意寻找平衡,免得抬不起头来。 出嫁后的她,活得比从前肆意。 “我等下去跑两圈,也叫你看看,我们书香世家出来的娇滴滴的姑娘,也是可以挥鞭子的。”杜云诺挽着杜云萝的手腕,指尖在她脸上戳了戳,嗔道,“你怎么还没学会呀?堂堂定远侯府的侯夫人,不会骑马,我都笑话你。” 杜云萝听她话里话外的调侃味道,反手就往她身上捶去:“我问你,是不是四姐夫教你的?从前那个捏着手指头问我四姐夫是个什么样儿的四姐姐哪里去了?” 杜云诺性子再改,脸皮却不可能像杜云萝这般厚。 闻低低怪叫一声,姐妹两人闹作一团。 蒋玉暖和庄珂一前一后过来,一眼就瞧见那两人。 “姐妹感情真好。”蒋玉暖的语里透着几分羡慕。 庄珂点头应了一声。 皇太孙的年纪到底不大,怕他出意外,等他翻身上马了,自然有一群人护着往围场里头去。 留在外围帐篷处的,只剩下随行的女眷。 女眷们出门不易,更别说是出京城,来到宽阔的围场里,最初时还端一端架子,等性格爽直的诚王世子妃让人牵了马来,一扬马鞭,便都歇不住了。 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杜云萝、南妍县主和黄婕三个自知骑术不精,不去自寻烦恼的人了。 秋高气爽,天气极好。 三人也不想入帐篷里去待着,便寻了一处空旷草地坐下,底下人备了点心。 南妍县主似是心情极好,远远望着那边追逐玩耍的女眷,道:“前回来围场,最后也就剩我们三个吧?” 提起前世,黄婕和杜云萝都不由弯了唇角。 彼时,为了躲云华公主,南妍和杜云萝两个人能躲的时候,都会躲去黄婕的帐篷里,当时算不上亲厚,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倒也能打法时日。 杜云萝抿着桂花糕,叹道:“连我四姐姐都学会骑马了,我们三人,还是老样子。” 都是只能爬上马背做做样子,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真要驰骋,都不是那个料子。 杜云萝抬眸去看黄婕。 出阁有一个月了,黄婕的模样与闺中有了些不同之处。 “过得如何?”杜云萝低声问她,“还适应吗?” 黄婕似是在想心事,闻声抬头,浅浅笑了笑:“好好坏坏,和之前我们说的差不多。” 杜云萝一下子明白了。 去年撮合这桩亲事的时候,各处关节,庄珂和杜云萝都跟黄婕说明白了,黄婕做好了心理准备,自然能应付。 黄婕简单答完,怕杜云萝挂心,思忖着又道:“老公爷夫人爱挑刺我,倒是小公爷夫人多多少少帮我担待一些,姨娘教了我很多,我对管家没经验,全靠姨娘指点。” 杜云萝挑眉,这的确都在意料之中。 黄婕又道:“你不用担心,我能做好的,大公子也说了,先将就两年,慢慢也就好了。” 杜云萝和南妍县主都是通透人,知道这个将就两年,是指在叶毓之还未摆脱景国公府的掌控之前,少不得要忍耐一番。 其实,杜云萝最想知道的还是黄婕和叶毓之到底能不能处到一块去,虽是皇太后娘娘的意思,但她多少也算个红娘,叶毓之对定远侯府有恩,黄婕亦是个好姑娘,杜云萝不想凑出一对冤家来。 黄婕没有多说,杜云萝见她提起“大公子”时下意识露出的些许娇涩,很快也就知道了。 看起来,处得还是不错的。 黄婕见杜云萝和南妍县主没有继续问,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真要问起来,她大概只能一股脑儿地点头来应付了。 夫妻相处,在谁跟前她都不想说,就是她母亲问起来,她都蒙混过关。 那些甜的腻的心思,从前只在话本里读到过的心意,她才不告诉别人呢…… 妇人说话,多是说些胭脂衣裳,慢慢的,又往孩子身上说去,黄婕是插不上话了,好在她性子也安静,就静静听南妍县主和杜云萝说些幼童趣事。 脑海里划过的,是叶毓之的模样。 黄婕独自出神,等她有身孕的时候,大公子会说些什么?等她生下了麟儿,大公子又会做些什么? 只是想着念着这些,就足够她打发一整日光景了。 而且,心情极好。 中午时候,皇太孙就回来了。 十岁的孩子,饶是一肚子的热情,精力也比不过那些二十岁出头的男人们。 好在皇太孙并不介意,他一上午也有不少收获,几只野兔,又在叔伯们的帮助下,逮到了一只鹿,也算是满载而归。 男人们直到黄昏日暮时才归来。 两位亲王世子走在最前头,诚王世子妃见李豫回来了,顾不上她那匹骏马,加快步子迎了上去,笑容绚烂。 南妍县主也站起了身,她的性子不及妯娌活泼,对着李栾笑容莞尔。 深秋的夜色来得极快,太阳才刚刚西坠,不一会儿就暗了下来,营地里点了火把,添了几分暖意。 穆连潇牵着杜云萝的手,不疾不徐走着。 “怎么你落在最后头?”杜云萝咕哝着问他。 穆连潇的声音里透着轻快,道:“我好歹是挂在兵部的,和中军都督府的人手收拾了一下。” 杜云萝听明白了,他在说李栾、李豫是甩手掌柜。 这么一想,不由就笑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684章心疼 > 说句不敬的话,李栾和李豫的身份,只怕比后宫里几位不得宠的嫔妃生下来的儿子还矜贵些。 虽是侄儿,但在圣上跟前,一样有高人一等的荣宠。 穆连潇能在背后这么说一句,显而易见,与那两位世子爷的关系是极好的。 杜云萝也不意外,只看以前他们一道吃酒、围猎、打马球,就看得出私交甚笃。 即便是这样的关系,在不久的将来,大概也要成为灰烬。 若皇太后薨逝后,瑞王和李栾一意孤行,那这份兄弟情义,是半点都不能剩下来的。 思及此处,杜云萝的心情便没有上一刻那般愉悦了。 对相熟的,甚至是感情极好的人出手,毕竟不是简单的事情。 可转念一想,定远侯府里头,连兄弟叔伯血肉亲情都没有了,外头的事儿还算得了什么。 杜云萝顿了顿脚步,穆连潇也收着步子看她。 夜色深沉,虽有火把照明,两个人离营地那儿也有些距离,四周没有什么人,只秋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杜云萝抬手环住了穆连潇的腰身,整个人都靠了过去。 穆连潇没想到她在外头就敢如此大胆了,好笑地搂着她的肩膀,低声问她:“怎么了这是?” 杜云萝哼哼着没说话。 她心疼穆连潇,心疼他要与至亲相搏,再是坚毅果敢的人,在面临那些的时候,都不可能做到心中无波澜。 越是重情之人,越受其苦。 穆连潇不会被那些束缚住脚步,在刚刚知情的时候震惊过,现在便都能应付了。 这事儿没什么好安慰的,嘴里不管说什么,该防备依旧要防备,该打压也依旧要打压。 可杜云萝就是心疼了。 那么好的男人,怎么偏偏就要去面对那些呢。 杜云萝不说,穆连潇也没追着问,只是箍紧了她,柔声道:“不想吃烤兔子了?”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慢慢松开了手。 她想吃的呀。 她是记得的,当时她才刚嫁进定远侯府,有一天夜里,穆连潇带回来个油纸包,里头是鹿肉。 说是李豫得了只鹿,原本是请了众人吃酒的,只是诚王爷进宫,又把李豫也叫进去,这鲜嫩的鹿肉只能当场分了。 肉虽鲜美,到底不比刚刚烤好时还滋滋冒着热油的。 杜云萝如实说了,穆连潇也应了她,下回再来围场时,亦带着杜云萝。 一转好些年了,好不容易又来了围场,鲜嫩的烤肉是有了,杜云萝却还没有学会骑马。 看着厨子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兔肉,杜云萝胃口极好,也顾不上什么食不寝不语,笑盈盈与穆连潇说话:“白日里遇见四姐姐,叫她好生笑话了一通。” “笑话什么了?”穆连潇一面问,一面给杜云萝夹肉。 杜云萝抿唇:“她会骑马了,还骑得不错。” 穆连潇闻忍俊不禁,要不是手上油腻,都想去揉了揉杜云萝的脸颊。 顺着光看去,杜云萝的唇上也沾了油纸,越发显得樱唇招人,穆连潇看着看着想一亲芳泽,见身边还有伺候的人手,到底还是作罢了。 杜云萝脸皮厚归厚,当着丫鬟的面与他亲昵,回头肯定恼了。 从围场回来之后,京城便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柏节堂里,地火龙烧得滚烫,吴老太君并不觉得闷热,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听单嬷嬷说话。 “过几日就都要来奉帐了,公中的铺子庄子,有大太太和夫人看着,可以安心,”单嬷嬷偷偷打量了吴老太君一眼,见她精神还不错,又问,“老太君手中的铺面的帐,如何办?” 铺子里用的人手倒都是忠心耿耿的,这么多年下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底下人忠心,吴老太君却不能不看账目,若长此以往的,慢慢就会出错了。 往年的帐,吴老太君是亲自过目的,别看老太君年纪大了,又是侯府女眷,对做生意一途不似商人精通,可还是颇有手段的。 今年,单嬷嬷是怕吴老太君有心看,身子都吃不消。 吴老太君没回答,指尖在几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半晌,才道:“公中的铺子让元策媳妇多费点心,我这里的,等底下来奉帐了,就让连潇媳妇过来。” 单嬷嬷垂眸应了。 她知道这些东西老太君迟早要交代下去,却没想到,竟然只叫了杜云萝,那意思就是全部都留给长房? 杜云萝被请到柏节堂的时候,心中亦是惊讶不已的。 吴老太君没说过那些东西要分,但杜云萝心里透亮,她帮着管账了,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了。 各家规矩不同,全部给长房的也不是没有,但吴老太君从来都不是这么偏心的人,除了绝嗣的四房,按说二房和三房多少也会有的。 可吴老太君并没有让庄珂和蒋玉暖过来。 杜云萝陪着吴老太君见了一位铺子里的老管事,说了一会儿话,老太君便有些乏了。 单嬷嬷送了人出去,杜云萝和秋叶扶着老太君回暖阁里歇息。 秋叶是个机灵人,吴老太君一个眼神递过来,她便退了出去。 杜云萝在罗汉床边坐下,等着吴老太君的吩咐。 “你是个良善的,”吴老太君清了清嗓子,“老婆子不蹬腿,这家还分不了,但我手上的东西,我现在不交代,等我蹬腿了,也没法跟你交代了。 我年纪大了,顾不上仔细给你们分分,都先一股脑儿地交给你,以后你要怎么跟二房、三房分,是你的事儿了。 至于我,我的事情还多着呢,就不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杜云萝应了,脑海里琢磨着,这些是细枝末节的,那老太君眼下在操心的到底还有什么事情? 她想问,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吴老太君做事,想说的不会瞒着,不想告诉她的,她问了也没用。 杜云萝忙乎了好几日,这才算渡过了腊八前最忙的一段日子。 徐氏和陆氏来跟她商量了,还是依着前两年,由她们两人去婆驼山取粥。 杜云萝自然应下。 章节目录 第685章捷径 > 腊月初七,城门口支起了施粥的铺子,各房各院体面的婆子都去沾沾喜气,风毓院里却没有轮到。 倒不是杜云萝可以略过她们,而是练氏身边缺不得朱嬷嬷和董嬷嬷。 其余的婆子想去,想到练氏这一年的倒霉劲儿,谁敢再去触霉头? 正屋里头摆了好几个炭盆。 练氏的腿依旧不见好,朱嬷嬷怕她的伤腿受凉,以后落下和蒋玉暖一样变天就痛的毛病,特特让屋里暖和一些。 练氏身上穿得薄,都泌了一层汗,只是想到蒋玉暖的膝盖,也就顾不上热了。 “都是娘胎里落下来的,实在心狠。”练氏嘀咕着。 她自问待蒋玉暖是极好的,不说嫁进来之后,小时候养在府里时,也是要多仔细就多仔细,吃穿用度与穆连慧一个样。 “当娘的也分好几种,”朱嬷嬷在一旁说道,“不是每个做母亲的,都跟太太一般。” 这话说到练氏心坎里去了,想起从小到大对几个孩子的好,练氏不由又哀怨起来。 “我都这般掏心掏肺了,慧儿怎么就不明白呢!”练氏的眼角微微发红,长长叹了一口气,“是她铁了心要回来的,现在好不容易事情能成了,偏偏又不肯回了。 我这都使了多少人去说好话了,让她早些搬回来,我们娘俩一块,怎么不比她在平阳侯府里舒坦? 她倒好,把我支过去说话的人一股脑儿都赶了回来,要是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多深明大义,要替晋尚孝顺父母呢! 她连我都不惦记,能惦记她婆母? 前回还递了封信来,话里话外让我别烦她,我这是烦她吗? 也不看看这府里如今都成了什么样了! 老爷咳嗽不停,我的腿就没见好过,事事都不顺心。 老太君捏了那么多年的陪嫁铺子庄子,眼瞅着竟然要一股脑儿都给了长房了,我的心呐!痛得都滴血了! 她、她居然还不回来!” 练氏絮絮叨叨念着。 朱嬷嬷默默给练氏添了些茶水。 以往,练氏再不痛快,多数时都是憋在心里的,极少把什么话都在嘴边说破了。 可这几个月,练氏的脾气越来越差,连朱嬷嬷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敢轻易说错一句话。 “太太,”朱嬷嬷犹豫着,宽慰道,“您别怪乡君,乡君有她的考量,她既然是铁了心要回来,肯定会回来的。” 练氏把茶盏按在了桌上:“她有她的考量,何曾为我考量过?倒是我,这么多年来,什么事儿都替她操心,没见她领过情!” 朱嬷嬷的心跟着那茶盏落在桌上的声音重重一跳,挤出笑容,道:“太太,当娘的不就是这样?” 练氏垂眸,没再说话了。 朱嬷嬷略略松了一口气。 腊八祭祖,别说练氏只是伤了腿,就算是伤了脑袋,也要去祠堂前的。 她坐着软轿过去,该来的几乎都来了。 男人们入了祠堂,女眷们在外头依着身份跪下。 练氏的伤是在小腿上,膝盖能动,咬咬牙是能跪下,重心偏在没有受伤的右腿上,并不会伤到左腿。 可祭祖的规矩多,流程也长,等好不容易结束的时候,练氏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朱嬷嬷把练氏送上了软轿,匆匆回了风毓院。 练氏歪在榻子上,倒吸着气与朱嬷嬷说话:“老朱,怎么今儿个这么久?前些年似乎还快些。” 朱嬷嬷晓得练氏想说什么,垂眸应道:“太太莫要多想,今年是府里添了两个哥儿,要上谱,多费了些功夫。” 练氏撇了撇嘴,想说二房为什么就不能再添一个,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生养的事情,她算是有数的。 压力越发,越想怀上,就越艰难。 就像她的母亲那样。 因此,不管蒋方氏明里暗里跟蒋玉暖说些什么,练氏都没拿肚子的事情去说过蒋玉暖。 说了有什么用?说了明儿个就有了? 怕是说得越多,蒋玉暖越心急,这孩子就越没影。 思及此处,练氏沉声吩咐朱嬷嬷:“等年节时走亲,你让人看着些亲家太太,别去连诚媳妇跟前说那些有的没的。平日里不见她登门来看女儿,一来就说些不中听的,人现在是我的儿媳妇了,我都没出声,叫她添什么乱!” 朱嬷嬷赶忙应了。 韶熙园里,穆连潇和杜云萝坐下来用腊八粥。 各处送来的粥都是昨夜里就熬煮了的,味道差强人意,即便杜云萝爱吃甜的,都喜欢不起来了。 垂露让人舀了两勺软烂的粥,喂了允哥儿两口,算是沾了喜气。 延哥儿倒是吃得高兴,尤其喜欢在里头找花生,自顾自乐呵。 徐氏和陆氏回来,又往韶熙园里送来了一碗粥。 待撤桌的时候,穆连潇低声与杜云萝说话,道:“今年衙门腊月二十二封印,来年过了上元再开印。” 杜云萝颔首。 满朝的官员,除了休沐,过年时的这小一个月是难得的长假期了。 说是休假了,但也不会****待在府中,各处应酬是少不了的,穆连潇也是一样。 “前回与你说过的事儿,大抵是错不了的。”穆连潇继续道。 杜云萝一怔,想问他是哪一桩,就听穆连潇在她耳边留下了两个字——蜀地。 心不由就是一颤。 看来,圣上是下定决心要对蜀地用兵了。 何时出发,什么人过去? 杜云萝有很多想问的,她看向穆连潇,却见穆连潇冲她微微摇头,她心领神会了,大抵连穆连潇都还没有摸清楚这些。 也许,是圣上也还没有定下来。 “有一个是确定的。”穆连潇握着杜云萝的手,指腹在她的掌心来回摩挲着。 “什么?”杜云萝低声问。 “毓之,”穆连潇答道,“毓之是肯定会去的。” 有一瞬的愕然,下一瞬又了然了。 圣上要抬举叶毓之,要让他不被景国公府压住了脊梁,自然要让他多攒些功绩。 比在中军都督府、亦或是官场里沉沉浮浮数十年,军功就是捷径。 没有鞑子可打了,就必然要让叶毓之去打南疆了。 章节目录 第686章冬夜 > 杜云萝没有说话。 白皙的手指尖儿捏着茶盏,白瓷映得她的指甲圆润,细腻又不失光泽。 眉梢微微皱着,她在想心事。 杜云萝想到的是黄婕,黄婕和叶毓之新婚燕尔的,若丈夫出兵去了蜀地,她留在京中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前回在围场,杜云萝没有细致问过黄婕关于他们夫妻相处的事情,只是点到为止。 她与黄婕的交情还没到可以追问到底的地步,而黄婕那张脸皮,显然比她杜云萝是薄多了。 但一个新嫁娘的感情生活如何,大伙儿都是过来人,不用细问,只看她的神色就能知道。 日子舒坦与否,眉梢眼角是骗不了人的。 黄婕和叶毓之两个人,应该是和睦的。 正是因为和睦,叶毓之若离开,黄婕会不舍吧…… 有那么一瞬,杜云萝脑海里突然就划过了很多年前黄婕与她说过的话。 黄婕说她习惯了。 她出身将军府,父兄骁勇善战,颇受圣上器重,黄婕早就习惯了他们一走数年,只寥寥几封家书。 杜云萝的指尖扶着茶盏杯沿,叶毓之离京时,黄婕应该也能习惯吧。 如此琢磨来琢磨去的,不知不觉间,清茶也都用完了。 来年要兴兵,这个腊月注定就不会太太平平的。 穆连潇每日不是在兵部就是去了御书房,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等回到府里的时候,很少能赶上用饭点的。 杜云萝是一如既往地等他回来,韶熙园里就点着灯,等院子里有动静了,她就从罗汉床上下来,转身去了明间里。 明间摆了好几个炭盆,烧得火热。 就算丫鬟婆子们进出,帘子撩起来漏进来了不少冷风,没一会儿就消散无存了。 穆连潇从外头进来,带进来一身的寒气。 外头落雪了,风裹着雪花飘进来,就落在了他的脚边,很快就成了淡淡水渍。 杜云萝要上前给穆连潇解斗篷。 穆连潇赶忙侧开了两步,自个儿双手麻利地解了,嘴上道:“别冻着手了。” 斗篷转身被穆连潇交给了玉竹,他晓得杜云萝的脾气,也就不催她去里头等着,由着她在一旁陪着。 走到了炭盆边,他去了身上寒气,又把手给哄热了。 习武之人,无论寒冬还是酷暑,都是一身轻便衣衫练功的,穆连潇出身矜贵,却也吃得了苦,真论起来,北疆和山峪关都比京中宅子里艰苦,他早就习惯了。 外头北风呼啸,他并不觉得有多冷,双手也是温热的,但对杜云萝来说,肯定还是太冷了。 穆连潇想牵着她的手,却不想冻着她,少不得赶紧烤烤火,把整个人都热乎起来。 杜云萝是真怕冷的。 即便屋里地火龙烧着,又摆了炭盆,她的手里还揣着一个火热的手炉,若不是每日要给吴老太君和周氏请安,要去花厅里听底下婆子们说话,她恨不能一步都不迈出去。 杜云萝坐在椅子上,抬着头看向穆连潇,柔声道:“在外头用了晚饭没有?厨房里还热着些菜,要不要再填些肚子。” 穆连潇半侧过身来,垂眸看她,不由就笑了起来。 不管朝廷上那些大老爷们在御书房里吵得天翻地覆,不管兵部上下为了来年征战的事情闹得多厉害,回到了家中,他要面对的就只剩下这些事情了。 吃了没有?外头冷不冷?哥儿哭了闹了。 多简单,多暖心。 暖得他的心就六月里一样。 就像进屋里那挂绣了石榴花开的棉帘子,一放下来,就挡住了外头的风雪,只余下里头的温暖了。 “吃了些酒,”穆连潇笑着道,星眸朗目,很是招人,“没饱,厨房里有什么,让她们端上来吧。” 杜云萝的鼻尖轻轻吸了吸。 穆连潇说吃了酒,可她在对方身上没闻到半点酒味,可见都叫风吹散了。 这外头的风有多大呀…… 换成个小身板的,指不定就吹跑了…… 杜云萝胡乱想了想,回过神来,便吩咐锦岚去厨房里取吃食。 穆连潇觉得可以了,这才走到杜云萝跟前,朝她伸出了手。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把自己的小手搁在了穆连潇的手心里,借力站了起来,嘟哝道:“还没我的手热。” 穆连潇牵着她往东次间里走,闻轻笑出声。 抱着那么一个手炉,杜云萝的手怎么可能不热? “那你给我暖暖。”穆连潇顿了步子,半弯着腰,凑到杜云萝的耳边,低声道。 留在屋里的就剩下锦蕊,她素来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作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的样子的。 杜云萝没推开穆连潇,轻轻哼了一声。 厨房里备着的吃食很快就送了过来。 几样清口的小菜,蒸了米糕,又炖了热汤,熬了粥,热气腾腾的,看着就舒坦。 杜云萝陪着用了,一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畅快起来。 她取了一块米糕,撕了一小块,一面嚼着,一面看穆连潇用饭。 穆连潇吃东西不算慢条斯理的,真要讲究自然是极其讲究的,但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不拘起来也是很直接的。 杜云萝就认认真真看着他喝粥,心里一个念头来来回回地摆,素来最喜欢的米糕嚼在嘴里,都有些没味道了。 穆连潇注意到了杜云萝在出神,他放下筷子,压着声儿问她:“怎么了?” 杜云萝一怔,半晌回过神来,木然来了一句:“侯爷要不要去蜀地?” 这个问题搁在她心中有些时日了。 自打晓得来年要动兵,杜云萝就时不时会想起来。 她懂定远侯府的立场,懂穆连潇的抱负,这个男人是天生的将才,他有能力叱咤沙场,何况,圣上也需要他去领兵作战。 圣上给了定远侯府多少荣宠,就需要他们付出相应的回报。 定远侯府从来就不是什么闲散皇亲,在京里蒙混几十年度日的。 这些道理,谁都知道,杜云萝更是一清二楚,可一旦面临了,多少还是有一些惴惴。 她一直以为,打退了鞑子,朝廷能休兵好些年,没想到转过头来,这才多久呢,又要打起来了。 章节目录 第687章起伏 > 无所谓习惯不习惯,也不是舍得不舍得。 若是真要去,杜云萝必然是笑盈盈送穆连潇出征的,她绝不会像前世一样,又哭又闹,让他一肚子牵挂。 穆连潇垂眸看着杜云萝,她的神色看似淡定,但他多了解她啊,眼底那点儿情绪根本瞒不过他。 “云萝,”穆连潇忍不住弯了唇角,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直视她的眼睛,笑道,“还没定下来的事情,你现在惴惴什么?” 杜云萝微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穆连潇笑意更浓了,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叹道:“我去不去蜀地,圣上那儿还没定呢。” 两人挨得极近,穆连潇说话时,呼吸的热气全喷在了杜云萝的脸上,双颊被捧着,也无处可避,只能傻傻看着他眼中的自己的影子。 “还没定……”杜云萝喃喃了一声,算是明白了穆连潇的意思。 悬着的心就那么落了地,一下子就踏实了。 八字还未一撇的事儿,她惴惴的毫无根源,踏实的也毫无依据,可心情就是这般起起伏伏,根本不受控制。 她真的是太黏他了,黏糊得要命。 这个事实从很早之前就清楚了,这一刻的再一次认知让杜云萝的脸颊在穆连潇的注视下一点点泛红了。 她心虚着,晶亮的眸子在屋里转了一圈。 原本该在屋里的锦蕊都没影儿了,不晓得避到哪里去了,把这一室静谧留给了他们夫妻两人。 穆连潇看着她的眼珠子转,心下了然,低低笑出了声来:“都是机灵人,教得好。” 杜云萝连耳根子都要烧起来了,憋着嘴啐了他一口。 换来的是穆连潇的唇,直截了当地就印在了她的唇上,很温柔,却也不容推拒地撬开她的贝齿。 冬夜风大,关得严实的窗户都被吹得响动,掩盖了内室里的许多动静。 帐幔落地,杜云萝听不见外头声音,她早就迷迷糊糊了。 什么时候倦的,什么时候睡的,都一概稀里糊涂。 有时候,糊涂些也挺好的。 翌日早上起来,外头的雪已经积起来了。 这不是今年的初雪,却是头一次积雪,前头几回,小打小闹的,还没品出些味道,就变成了雨,最后什么都没了,让一心一意等着玩雪的延哥儿好是失望。 今儿个就不失望了,一推开窗户望出去,银装素裹。 杜云萝身上没多少劲儿,耐不住延哥儿热闹,干脆抱着手炉,裹得严严实实的,看着那小东西在院子里疯。 雪后地滑,延哥儿也不怕,就算是摔了,也哈哈笑着自己爬起来,又去抓地上的雪。 杜云萝起先还怕他摔痛了,看他穿得厚实,也就随他去了,总归有穆连潇看着。 再说了,男孩子嘛,皮糙肉厚些好,真娇滴滴的,过几年被他爹操练起来,还怎么得了。 父子两个玩到了用早饭,延哥儿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回了屋里,对着一脸茫然的允哥儿傻笑。 允哥儿还小,体会不到玩雪的乐趣,他只对父母温暖的怀抱感兴趣。 穆连潇还要去衙门里,延哥儿撅着嘴,等听到了父亲会早些回来陪他和洄哥儿打雪仗,这才高兴了。 不过,就算没有穆连潇陪着,也没少了延哥儿和洄哥儿玩雪的兴致。 穆连康今日在府中,便担负了陪孩子们玩的任务。 兰语院地方不小,足够他们闹的了。 杜云萝和庄珂坐在屋里,窗户启着,正好能看到外头那三个人。 潆姐儿出去玩了会儿,很快就回来抱着庄珂撒娇了,显哥儿流着哈喇子睡觉,根本不受半点影响。 “这般闹,等侯爷回府的时候,不晓得还有没有精神玩了。”杜云萝笑盈盈看着儿子,道。 庄珂搂着潆姐儿,眼睛望着丈夫儿子,笑容温暖:“别小瞧臭小子,闹起来的时候,这么多丫鬟婆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一个个都趴下了,就他还没事人一样,要玩这个玩那个的,也就他爹有精神,能跟着疯上一整天。” 杜云萝扑哧就笑了,这倒是实话,韶熙园里被延哥儿累得团团转的丫鬟婆子也是不少。 穆连潇下午回来的时候,洄哥儿和延哥儿还是一身力气。 一直闹到了快天黑的时候,才算是歇了。 延哥儿被穆连潇抱回韶熙园的路上,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了。 穆连潇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两拍:“不是挺能耐的吗?” 延哥儿哼唧哼唧,搂着穆连潇的脖子,蹭了两下,不说话了。 回到屋里,先忙着给延哥儿去了寒气,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喂他喝了点姜汤。 延哥儿刚才还犯困,这下子就精神了,等吃过了饭,才被彭娘子抱回去休息。 只落了一夜的雪,也积不了太久,又过了一夜,起来的时候,几乎就不见了,让延哥儿好一通失望。 穆连潇也着实忙碌,衙门封印之后,也没少被召去御书房,这般频繁,连吴老太君都挂在了心上。 “圣上又要用兵了。”穆连潇也没隐瞒吴老太君,这事儿闹得沸沸汤汤的,老太君过两日进宫磕头的时候,也会听说的。 吴老太君靠着引枕,揉了揉眉心,道:“打哪儿呀啊?” “蜀地,打南苗。”穆连潇又道。 吴老太君应了一声,闭着眼睛想了想,冒出来一句:“不单单是南苗吧。” 穆连潇摸了摸鼻尖,没否认。 吴老太君是后宅妇人,但却不是短视之人,她如今住在这后院养身子,不表示她对朝廷的事情就摸不透了。 “不奇怪,打完了鞑子,总要收拾收拾蜀地,”吴老太君轻轻咳嗽两声,接过单嬷嬷的茶,润了润嗓子,“江南士族虽鼎盛,好歹爱端架子,不给朝廷添麻烦,蜀地那群不一样,仗着山高皇帝远,路途不方便,心思野着呢。 当年元婧要留在京中,你晓得我为什么没把人押着送去蜀地吗? 姻亲之间,最操心的就是一个‘政见不合’,刘家那儿,起初倒是真的不错,后来呢,与我们走不到一路去了。” 章节目录 第688章新年 > 穆连潇没插话,静静听吴老太君说话。 自打吴老太君身体不适一来,他很少能听到老太君这么长篇大论了。 此刻落在耳朵里,颇有些感慨万分的意思。 老太君说得不快,说上几句,又要顿一顿,缓一缓,看着很是辛苦,偏偏那双老迈的眼睛又很锐利,并没有半分浑浊。 “我们是将门,老侯爷在的时候,做事也简单,圣上指哪儿,他就打哪儿,没那么多操心事情,依着圣上的心意做事, 刘家不一样,他们不顺着圣上的心思。 以前是北疆有鞑子压着,圣上抽不出工夫来跟蜀地的世家们算账,这回逮着机会了,新账旧账一道算了。 老婆子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元婧说不想回去吧,我就让她留下了。 免得回去了之后,圣上收拾蜀地,刘家牵扯在里头,她一个寡妇,谁还能护着她了。 只是老婆子也没想到,圣上还没出手呢,她自个儿也把自个儿折腾没了。” 说起穆元婧,吴老太君的眼底很是阴郁。 毕竟是嫡嫡亲的女儿,做了那般不可饶恕的事情,吴老太君没想过要放过她,但人已经没了,回想起来,恨归恨,不舍依旧归不舍。 穆连潇张了张嘴,唤了一声“祖母”。 吴老太君打断了穆连潇的话,笑容凝在唇边,不深,有些疲惫:“不用宽慰我,老婆子这把年纪,有什么事情看不开的。还是那句话,圣上不会打没把握没道理的仗,圣上往哪儿指,我们就往哪儿打。” 穆连潇恭谨应下。 除夕夜里,花厅里摆了席面。 练氏本不想来的,最后还是咬咬牙,挺着来了。 没道理这里一圈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她一个人留在风毓院里冷冷清清的。 这顿席面吃得不算尽兴,因为吴老太君用得不多,早早就要歇息了。 换在几年前,吴老太君还会打起精神来守夜,现在是不成了,夜里晚些一个时辰,第二天就够呛了。 正月初一大早上就要进宫去磕头,耽搁不得,夜里也就不撑着了。 杜云萝和穆连潇也回了韶熙园。 正屋厢房、东西跨院,灯火通明。 说是守夜,延哥儿和允哥儿早就睡着了,杜云萝也困得不行,缩在穆连潇怀里,直到外头噼里啪啦一阵响,才被惊得睁开了眼睛。 子时了,新的一年来了。 延哥儿和允哥儿被鞭炮声闹醒了,允哥儿扯着嗓子就哭,延哥儿起先还有些懵,被弟弟一哭,也忍不住了。 兄弟两个哭得没完没了的。 穆连潇给延哥儿裹严实了,抱着他出去外头看鞭炮烟花,延哥儿只是被吓着了,等见了漫天的烟花,哪里还顾得上哭,瞪大着眼睛啪啪啪鼓掌心,也不管鼻涕眼泪脏了脸。 一个哭的止住了,剩下的一个才好办些。 杜云萝抱着允哥儿来来回回哄,允哥儿爱睡觉,闹了一会,还是哼哼着睡着了。 这么一折腾,杜云萝睡意全无。 依着品级大妆,杜云萝和庄珂去柏节堂里迎吴老太君。 吴老太君歇了一晚上,精神气还算不错,只是厚重的冠服让她并不舒服。 “老了老了,”吴老太君连声感叹,“这么一身压在身上,我都要直不起脖子来了。” 上了马车,杜云萝就给吴老太君托着后脖子,这才让老太君舒服些。 正月初一是个晴天,天色清朗。 待磕过了头,吴老太君无心听那些夫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去了慈宁宫里陪皇太后和皇太妃说话。 传这种东西,就算是不去听,一样会传到耳边来。 杜云萝和庄珂站在花园里赏了会儿梅花,就听说了不少事情了。 平阳侯府要接晋环归家的事情,原本没有摆上台面来,不晓得是谁说出去了,现在在外命妇的圈子里,算是人尽皆知了。 平阳侯夫人和世子夫人是做好了准备的,既然决定要接回晋环,就不怕风风语。 兴安伯夫人原本想低调些,被人瞧得多了,心里憋着气,小伯爷夫人更是拧脾气上来了,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平阳侯世子夫人的心都提起来了,三年约定就是一句嘴上的话,她就怕各种流多了,兴安伯府脸上挂不住,反悔了。 这个念头存在心中,大概只能等晋环真正归家的时候,她才能踏实了。 说了晋环,少不得说一说境况相似的穆连慧。 平阳侯府上自然是一视同仁,晋环要回来,穆连慧回不回去,全看她的意愿。 可别人话里话外就不是这么想的了,生生添了几分穆连慧要被逼走的意思。 杜云萝和庄珂门清,穆连慧走的这步棋,明明心里了开了花,外头人还要替她说好话,当真厉害了。 说完了这些,又说起了这几年风口浪尖上的景国公府。 老公爷夫人没有来,听说是卧病下不了床,连站起来都困难,更别说磕头了。 小关氏倒是来了,别人说什么,她全当没听见。 无论是说老公爷夫妇的,还是夸叶毓之的,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脸上笑容不变。 其实她心里是最明白的,老公爷夫人哪儿就病得那么厉害了,不过就是瞎折腾,非要说黄婕与她八字相冲。 黄婕是宫里定下来的人,别说是和老公爷夫人八字相冲,就算是和叶毓之相克,这婚事都板上钉钉,何况人已经进门了呢。 再闹下去,叶毓之和黄婕岂不是能正大光明地搬离景国公府了? 不分家,还在外头过滋润日子,要小关氏说,老公爷夫人回头更受不了,这可不是眼不见心不烦的事情了。 各处传多,杜云萝和庄珂听过了也就算了。 梅花开得艳,寒风之中,清香怡人。 不远处,一位老妪缓步而来,听见动静,两人转头看过去,正是寒姑。 寒姑见了她们两个,意外之余,也有些了然,福身行了礼:“郡主,侯夫人。” 毕竟是伺候过庄贵妃的人,庄珂对寒姑很是客气。 寒姑看了一眼腊梅,想了想,道:“郡主想不想去看看菁华宫?” 章节目录 第689章好处 > 庄珂最终还是没有去成菁华宫,虽然她也极想看一看庄贵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先帝把菁华宫恢复原貌,她多多少少能在其中寻找到一些李宪成长的痕迹吧。 只可惜,慈宁宫里有请,到底还是歇了别的心思,庄珂和杜云萝一道去拜见皇太后。 吴老太君坐在下首的八仙椅上,身下铺着金钱蟒的坐褥,背后垫着引枕,按说是够厚实柔软了,但老太君的面色看起来并不好,透着几分疲惫和压力。 杜云萝看在眼中,当着皇太后和皇太妃的面,还是按下了心中情绪,规规矩矩行礼。 皇太后似也乏了,没留她们多说话,只说上元时让她们带着孩子们进宫来观灯,就让人都散了。 庄珂和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出了慈宁宫,又一路送回了柏节堂。 单嬷嬷伺候吴老太君歇下。 杜云萝想问,话到嘴边,见老太君这般疲乏,到底欲又止,和庄珂一道退了出来。 妯娌两人站在庑廊下低声说话。 “我瞧着祖母的气色,比早上起来时差多了。” 杜云萝颔首:“今日是累,老太君身子吃不消也不奇怪,可我琢磨着又不像,似是……” 庄珂抿着唇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吴老太君的疲惫绝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内心里的。 慈宁宫里,皇太后到底与吴老太君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让老太君突然之间就如此了? 她们是不可能从彼时在殿内的宫女内侍们嘴里问出话来的,若去问老太君,吴老太君不想说,那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不管怎么样,回头还是问一句,”杜云萝斟酌着,道,“我们做孙媳妇的不好开口,晚些我让侯爷来探探口风。” 庄珂应了。 等穆连潇从宫里回来,杜云萝与他说了心中疑惑。 穆连潇咬着饺子,沉沉看了杜云萝一眼,也不吭声。 杜云萝心中了然,有些话大抵不好当着丫鬟婆子们的面说,待到夜里吹灯落帐,只剩他们夫妻两个时,才又问了一句。 穆连潇扣着杜云萝的腰身,声音压低了:“我也是猜的,大抵是为了出兵蜀地和大姐的事情。” 杜云萝一怔,出兵打仗和穆连慧有什么干系? 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呀。 再一琢磨,隐隐又有些明白了。 “其实何必呢,便是没有大姑姐的事情,该出征还是要出征的。”杜云萝闷声道。 皇太后看似是在晋环归家的事情上松了口,实则也是给穆连慧行了方便,不管穆连慧嘴上说得多好听,事情做得多周全,皇太后也不可能没有半点想法。 慈宁宫里想不到穆连慧在姚八的事情上动了手脚,但肯定会想,出了事之后的这一环扣一环中,穆连慧会给自己谋好处。 皇太后应允了穆连慧的好处,定远侯府也要对得起这些“好处”。 征战西南蜀地,穆家兄弟们,谁都躲不开。 杜云萝抬眸看穆连潇,夜色浓郁,初一的夜里更是没有半点月光,黑暗之中,视线不够清明,但并不妨碍她看清他的眼睛。 黑且深,坚定且执着。 便是没有任何所谓的“好处”,穆连潇几兄弟一样是浴血奋战的勇士。 定远侯府的所有荣耀,都是鲜血换来的。 “可能还有些别的要求,”穆连潇知道杜云萝在想什么,似是宽慰一般,他轻轻笑了起来,“现在不好猜。” 杜云萝也没有继续猜,她有些困了,依着穆连潇,渐渐就睡着了。 大年里总是忙碌的,要回娘家走动,要与姻亲们往来,往年定远侯府里还设宴请一请亲朋,今年吴老太君身子不适,就一概从简了。 锦灵是初八那日进府来磕头的,她日子过得舒心,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叫锦蕊、锦岚好一通笑话打趣。 洪金宝家的乐呵呵与杜云萝说:“跟锦蕊她们这些小丫鬟们打打闹闹的,哪里像是当了两回娘的人呀,一看就晓得,云栖把她当个小姑娘宠哩。” 杜云萝闻笑个不停,她还就喜欢现在这样的锦灵。 “妈妈,”杜云萝偏过头低声与洪金宝家的说,“过些日子,连翘也嫁了,婚事是祖母掌眼的,肯定错不了,我身边剩下这几个,你帮我留个心眼,有合适的与我琢磨琢磨,我不想亏待了谁。” 洪金宝家的晓得杜云萝待底下人亲厚,自是点头应下。 初九落了一场雪,不大,下了一个上午也就停了。 正要用午饭的时候,玉竹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夫人,锦灵来了。” 杜云萝愣了愣,昨儿个锦灵才来过,今日下雪,怎地又来了? 心里疑惑,嘴里便吩咐着传人进来。 锦灵来得匆忙,在明间里去了身上寒气,到次间里时,杜云萝都能看到她额前发梢湿漉漉的。 “没打伞吗?”杜云萝让锦灵坐下,“赶紧擦一擦,别着凉了。” 锦灵垂首,道:“夫人,奴婢来寻锦蕊的。” 锦蕊今日不当值,正在厨房里跟古福来家的说话,晓得锦灵来了,也是一肚子狐疑,匆匆就过来了,刚进屋就听见锦灵说话,忙道:“寻我的?” 锦灵点了点头,没吭声,只是看了杜云萝一眼。 杜云萝晓得锦灵是想暗悄悄与锦蕊去说话,但她晓得锦灵的性子,能让她急着进府里来的,恐怕不是小事情,便道:“就在这儿说吧。” 说完,又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锦蕊的心扑通扑通跳,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拉着锦灵的手,道:“是不是我家里出什么状况了?” 锦灵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早上在街上遇见瓶儿了,失魂落魄在雪里走,我唤她,她二话不说,抱着我就大哭了一场,我问她什么都不肯说,等哭完了一溜烟又跑了。 我寻到她婆家,她嫂子说她没回去,但我看她嫂子头上戴着的簪子、耳坠子、镯子,全是我们夫人从前赏了你的。 我瞧着不对,问了两句,她嫂子就不乐意了,说瓶儿又不缺银子,别说首饰布料了,便是银子都拿出来了也是应当的,又说我是看不得瓶儿孝顺公婆,瓶儿有十两还是三十两,都是婆家的银子。” 章节目录 第690章护着 > 锦灵虽没有全部点破,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了。 她看得出来,薛瓶儿是叫婆家人给欺负了,偏偏有苦说不出,只自个儿闷在心里。 锦蕊狠狠捏了捏手指,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杜云萝,道:“夫人,奴婢今日不当值,等下能不能领了对牌出府去看看瓶儿。” 杜云萝直直看着锦蕊,她很清楚,在锦蕊心中,薛瓶儿这个妹妹,比她弟弟都摆在前头。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锦蕊把所有好的都一股脑儿地给薛瓶儿了。 杜云萝的目光扫了一眼锦灵,这才又落在锦蕊身上,道:“去吧,打听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锦蕊颔首,立在原地,心里跟刀割一样:“瓶儿的嫁妆里,奴婢娘给了十两现银,是写在册子上的,奴婢私底下塞了她二十两压箱子,连奴婢的老子娘都不知道。她嫂嫂开口就是十两、三十两,可见那二十两没瞒过人。” 杜云萝听了,心里不舒坦极了。 女子出嫁,陪嫁都是自个儿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婆家指手画脚了? 薛瓶儿的婆家是铺子里的管事,饿不着冻不着,根本不需要用上陪嫁银子来补贴。 毫无疑问,人家觉得薛瓶儿好欺负,伸手伸过头了。 思及此处,锦蕊心里跟火烧一样。 薛瓶儿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就会被欺负了呢? 前回薛四家的生辰时,她就瞧出来薛瓶儿不对劲了,只是出府不易,那天没逮到人问,耽搁了小两个月,她家瓶儿就只能在街上抱着锦灵哭了。 也不对,要不是遇见了锦灵,薛瓶儿怕是连哭都不知道跟谁哭去。 明明从小到大,在薛四家的跟前,薛瓶儿游刃有余,进退分寸都拿捏得好,怎么嫁了人了,就稀里糊涂起来了…… “她嫁人的时候,我还说过她,受了委屈一定要说……”锦蕊心中乱,低低喃了一句。 锦蕊再是聪慧晓事,也忘了一件事,婆家和娘家是不一样的。 薛四家的再怎么偏心,那也是他们的亲娘,不会真的出狠手对付薛瓶儿。 杜云萝见锦蕊眼眶都发红了,胸口也堵得慌。 有那么一瞬,她想起的是从前的锦灵,前世被婆家欺压,又不想给她添麻烦,一直忍耐着的锦灵。 而那样的忍耐,等到的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杜云萝不知道薛瓶儿的婆家会不会跟赵管事一家一般心狠手辣,不把媳妇当人看,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锦蕊哭着回来的样子。 锦蕊是去看锦灵的,她一路哭回来,眼睛肿成了桃子。 除了前世她把锦蕊嫁出去的时候,两世为人,她从未见过锦蕊哭成那样子,哭得仿若是天都要塌了一样。 对着锦灵尚且如此,若吃亏的是薛瓶儿,锦蕊的心会有多痛? 今生醒来之后,杜云萝一直放不下的是锦灵,想给锦灵最好的,直到出了花婆子背后嚼舌根的事情,她才意识到,锦蕊一样需要她护着。 只是锦蕊太坚强也太能干了,杜云萝真正出手护她的时候很少。 杜云萝站起身来,走到锦蕊跟前,望着锦蕊发红的眸子,道:“我知道你顾及什么。 瓶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你替她闹一场,往后她在婆家还是举步维艰;又或者是你强出头,回头你老子娘又不高兴,说你坏了瓶儿夫妻感情;要么就是我现在是定远侯府的人了,瓶儿婆家是杜家下人,你去教训,我跟我娘家那儿交代起来麻烦。” 锦蕊的眸子动了动,抿着唇没说话。 “锦蕊儿,”杜云萝柔声唤她,抬手捧着她的脸颊,“你听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顾忌,只要你认为对瓶儿好,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你把整个铺子砸了也就砸了,我就护着你,你做什么我都护着你。” 锦蕊鼻尖发酸,噙在眼中的泪水猝然落了下来,滴在了杜云萝的手指尖上。 杜云萝想,要不是她还捧着锦蕊的脸,锦蕊大概会蹲下去大哭一场。 锦蕊哭了,杜云萝却笑了。 她就想护着身边这一个个的,见不得她们受半点儿委屈。 重活一世,她自己有太多的收获,也有无可奈何,这就是公候伯府,就是世家勋贵,规矩礼数前后进退,她不得不考量,但身边人的事情,她扛得起,也扛得住,又何必让她们还忍着? 她把锦灵嫁得好好的,而她能为锦蕊做的,就是当她的靠山。 锦蕊哭得停不下来,这可能是第一次,她意识到,在主子心中,她和锦灵是一样的,没有高低没有先后。 她刚才是考量了许多,自己做人再硬气,做下人的也怕给主子惹事,而她家主子直接告诉她,惹事也就惹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应该说,杜云萝更怕她不惹事,委屈着忍耐着,不帮薛瓶儿,不帮她自己争一口气。 锦蕊带着哭腔,道:“夫人,奴婢等下就去看瓶儿,奴婢不叫她稀里糊涂的。” 杜云萝这才放开她,叫人打了水进来,让锦蕊净面梳洗,又与锦灵道:“你陪着锦蕊去。” 锦灵听了杜云萝那番话,眼角也泛红。她们是命好,才有这般好的主子。 锦蕊收拾好了,就和锦灵一道出了定远侯府。 到了铺子外头,一眼就瞧见了花枝招展的薛瓶儿的大嫂金查氏,锦蕊眼尖,金查氏那些首饰果真都是杜云萝从前赏下来的。 彼时杜云萝还未出嫁,用的都是闺阁小姑娘们喜欢的款式。 她们底下人没那么多讲究,薛瓶儿刚及笄,嫁了人也能戴,但金查氏快三十了,那些东西在她身上,根本不合适。 锦蕊啐了一口:“披了袈裟就想念经了。锦灵,你还有没认全的你,她身上那料子,是我买给瓶儿的。” 锦灵皱了皱眉头。 两人走进了铺子,锦蕊开门见山,道:“我来寻瓶儿说话。” “瓶儿她大姐,”金查氏撇了撇嘴,白了锦灵一眼,“我上午还跟锦灵说呢,瓶儿不在家呀,大雪天都往外跑,谁知道在闹腾些什么。” 章节目录 第691章金贵 > 锦蕊胸口憋着火。 这样的雪天里,薛瓶儿还在街上抱着锦灵哭,锦蕊才愈发伤心。 要不是被逼急了,她家瓶儿怎么会如此! 锦蕊也懒得跟金查氏多说废话,快步往后走,一把就掀开了通往后院的帘子。 金查氏沉了脸,探身想要拦她,只是人在铺柜后头,总归是慢了一步,又被锦灵一拦,眼睁睁看着锦蕊进了后院。 “这是做什么?私闯?”金查氏叫了起来。 锦灵哼笑一声:“私闯?你们金家也就是给府里看铺子的,怎么着,莫不是以为这铺子成了自个儿的了?” 金查氏咬牙,诧异地看向锦灵。 她和锦灵往来极少。 锦灵是内院里的体面的大丫鬟,她是铺子里的媳妇子,抬头不见,低头更不见了,但杜家幺女身边最得宠的两个丫鬟的名号,各处是清清楚楚的。 因着和薛家结亲,金查氏了解过,锦蕊是个牙尖嘴利的厉害人,一声“半个主子”让花婆子变成了推车上的猪,相反,早早嫁出去的锦灵模样好性子好,待小丫鬟们也很温和。 金查氏没有想到,传里柔柔的锦灵说起话来,竟然这般不给人留颜面。 她想反驳,想说杜云萝都嫁人了,锦灵更是配出府了,根本没资格在杜家铺子里指手画脚。 话还没出口,锦灵压根不理会她,转身撩了帘子,跟着锦蕊的步子去了,独留下她一人。 金查氏也想跟进去,偏偏有客人登门,她不能晾着客人不管,只能恨恨咬牙,冲着后院大喊了一声:“娘,瓶儿她大姐来了。” 其实不用金查氏喊,金家的也看到那一前一后进来的人了,薛瓶儿站在她身后,脸上红得厉害。 锦蕊最是晓得薛瓶儿身子的,一不发就走到她跟前,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起热了怎么不去躺着,请了大夫没有?” 薛瓶儿垂着头,没吭声。 金家的干巴巴道:“瞧你说的,咱们这样的,起个热还要请大夫呀,又不是什么金贵人。” 锦蕊横了金家的一眼,语气冰冷:“你们金家金贵不金贵,我是不晓得,可我们瓶儿从小都是金贵的。” 金家的被锦蕊一冲,到底是有些虚。 锦蕊看着薛瓶儿叹气:“你住哪间屋子,进去说话。” 薛瓶儿瞄了金家的一眼,又看了看锦灵,拉着锦蕊回了屋里。 锦蕊进去一看,屋里还算干净整齐,示意锦灵帮着看着外头,她耐心问薛瓶儿:“上午遇见锦灵,为什么哭了?” 薛瓶儿猜到了锦蕊的来意,心扑通扑通直跳,咬着唇没说话。 “瓶儿……”锦蕊握着她的手,叹道,“你大嫂身上的料子、首饰,全是我给你的东西,我家瓶儿是不小气,但也没有这么大方吧?她知道你手上有三十两现银,你跟我说实话,还剩多少?” 薛瓶儿的心跳越来越快,被锦蕊死死盯着,到底有些挨不住,一把抱住锦蕊的腰,哇得哭了起来。 见她哭了,锦蕊就明白,事情不会太好。 但能哭出来,也不至于太坏,起码,薛瓶儿肯定愿意跟自个儿说。 薛瓶儿哭了一通,到底是结结巴巴地一边抽泣一边把事情说清楚了。 她嫁过来这小一年,起先丈夫待她极好,公爹婆母和善,妯娌处得也好,这让从小被薛四家的“忽视”的薛瓶儿很感动,以为是寻到了好人家了。 没想到,所有的甜蜜语、夫妻关怀,就是看在她的嫁妆份上,哄着她一点点拿出了首饰、料子、银子,等到她再也无利可图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薛瓶儿从梦中醒来,却已经迟了。 “姐,我就想他们待我好一点,你给娘银子,娘就待我们好,我以为……”薛瓶儿说着说着又要落泪。 锦蕊听了就戳心。 她给薛四家的银子,因为那是她的父母弟妹,付出即便不能有全然相等的回报,但他们不会害她骗她。 薛瓶儿待婆家人再好,在别人眼里,也就只剩下“掏钱”的用处。 锦蕊把薛瓶儿拥到怀里,低声问她:“你想过要怎么办吗?我能接济你一时,也没能力接济你一世,金家这样的就是无底洞,你能填上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薛瓶儿的声音有些颤,“别说都是家生子,我嫁给了金家,我还能怎么办?” 锦蕊想起了垂露,垂露连孩子都生了,都跟咬牙和离,但薛瓶儿不是垂露,就因为婆家贪了她的嫁妆,就能让薛瓶儿和离吗? 况且,往后呢? 若是换作她,锦蕊定然是不管不顾的,她有底气闹,只要杜云萝护着她,她离了谁都能过日子,可薛瓶儿不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锦蕊拍了拍薛瓶儿的背,道:“不管如何,今儿个先跟我回家去,吃些药,退了热再说。我这么来一趟,说几句话又把你扔在这儿,金家上下岂不是把我们看扁了?” 薛瓶儿哪里不清楚这些,只是一想到要回去面对薛四家的,她就慌得厉害。 “别怕,总归是我们娘。”锦蕊道。 薛瓶儿垂下肩,点了点头。 屋子外头,金家的搓着手想从锦灵嘴里探口风,偏偏锦灵油盐不进,当作没听见,气得金家的牙痒痒的。 金查氏好不容易应付完了客人,探身看着后院,大声喊话:“锦灵,再怎么说,我们金家也是替府里看这铺子的,你一个嫁出府的丫鬟,来闹腾个什么劲儿?” 锦蕊拉着薛瓶儿出来,手中提着一个小包袱,刚才收拾东西时,她气得要命。 薛瓶儿那么多陪嫁,就剩下这么点点东西,恨得锦蕊想冲过去把金查氏身上那些都扒下来。 锦蕊咬牙道:“我带瓶儿回娘家去,我们瓶儿金贵,你们请不了大夫,我们自己去请去。” 金家的缩了缩脖子,没敢拦。 金查氏却不肯,想来夺包袱:“别把我们金家东西带回去。” 锦蕊侧身闪开,眼神锐利上上下下扫了金查氏一眼:“你身上的首饰,是你自己摘,还是我来拔?” 章节目录 第692章火气 > 这话一出,金查氏连连后退。 锦蕊没继续逼她,和锦灵一道,带着薛瓶儿回了前街。 前街上也算热闹,见了她们三个,纷纷招呼着,因着是年节里,只当锦蕊和薛瓶儿是回来看爹娘的,锦灵是来拜年的,倒也没觉得稀罕。 可总有眼尖的,看出薛瓶儿状态不对劲。 三人进了薛家大门,薛宝坐在庑廊下,咬着一串冰糖葫芦,抬眼道:“今儿个初几?” “别闹,”锦蕊冲薛宝努了努嘴,“爹娘呢?” “爹歇午觉,娘在里头缝衣服。”薛宝答道。 话音一落,听见动静的薛四家的推开了窗户:“瓶儿怎么和蕊姐儿一道回来的?呦,锦灵姑娘也来了呀,进屋里坐。” 锦灵唤了一声“婶子”,晓得他们一家要说话,道:“我去给瓶儿请个大夫。” “请大夫?”薛四家的莫名其妙,扫了薛瓶儿一眼,“瓶儿你是不是有了?” 薛瓶儿身子一僵,头垂得更低了。 锦灵先去了,锦蕊拉着薛瓶儿进去,哄她躺下,与薛四家的道:“瓶儿起热了,金家不给她请大夫,我就把人带回来了。” “啥?”薛四家的拉长了脸,先摸了摸薛瓶儿的脑袋,又训锦蕊,“金家不给请,你请了大夫去金家不就行了?把人带回来像话吗?我说你啊你啊,你在夫人身边横惯了,你当瓶儿跟你一样啊?她是去给人当媳妇的,不是去当姑奶奶的!” 锦蕊没搭腔,先安抚了薛瓶儿,这才拉着薛四家的到了外头,细细把事情说了。 薛四家的听完了,整张脸黑成了锅底的碳。 “你说我给瓶儿那么多抬嫁妆,就剩下那一小包袱了?”薛四家的叫了起来,一面说一面回头看里头放在桌上的那包袱,胸口几个起伏,骂了一句粗话,“银子呢?十两银子也没了?” 锦蕊怕薛四家的不重视,说了实话:“是三十两,我还贴了她二十两……” 薛四家的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三十两啊!够他们一家子好吃好喝好几年呐! 她抬手就拍锦蕊额头:“你想气死我是不是!我……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还会私藏了啊! 你跟着夫人这么多年了,该精明的时候你多精明啊蕊姐儿,怎么傻起来就这么傻! 你给瓶儿?你给她不如给我!你看看啊,你给她的她给人骗的半点儿都不剩了,留在我手里能出这事儿? 你就是自个儿收着,我都不信你能给别人骗了去! 哎呦,气得老娘心肝肺都痛死了!” 薛四家的心头火消不下去,又去说薛瓶儿:“你在家的时候我给你吃太好了是不是?满脑子猪油蒙住心了啊! 蕊姐儿攒那么点银子容易吗?仔仔细细伺候主子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给你存下来,你三两语就被人给骗了,你对得起蕊姐儿,对得起我吗? 你嫁过去的时候,我交代过你,有什么事儿你回来跟娘讲,这话蕊姐儿肯定也跟你说过,你怎么就没听进去呢! 要不是今儿个锦灵姑娘遇上了,你是不是想起热死在金家,让我给你收尸去啊? 你说说你,怎么就不争气!” 薛四家的越说越急,想糊薛瓶儿两下,看她烧得脸通红,到底狠不下心去。 自家两个姑娘,打小起,她骂归骂,也没怎么动过手,更没让她们做过什么粗活,说句实在话,这前街上养姑娘,也没别人家养得跟锦蕊和薛瓶儿这样细皮嫩肉的了。 薛四家的骂了一通,没朝薛瓶儿撒气,只能去骂金家:“那姓金的,当初想娶瓶儿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的,娶过去了就是这么算计我们薛家的? 骗光了嫁妆不算,还不给请大夫,我家姑娘轮得到她作践?我去她娘的! 等着,都给我等着,看我不劈死她!” 薛宝在一旁偷听,见薛四家的一副要去厨房里拿刀子的模样,也赶紧跳了出来:“娘,大姐,我去我去,敢欺负二姐,跟他们没完!” 薛四从里屋出来,拦住了人:“闹什么呀?” “都被人欺到脑袋上了!”薛四家的吼道,“你边上去,没指望你给瓶儿去出气,别拖后腿就成了。” 薛四在里头也听明白了,他也生气,但他不像薛四家的这么爆脾气,道:“先等大夫来看过瓶儿再说。大过年的,别劈不劈了。瓶儿是金家媳妇,等金家那里来人接了,敲打敲打几句,就把瓶儿送回去,不然以后怎么过日子?” 薛四家的怔住了,道理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娘家给撑腰,却不是要弄得姑娘在婆家过不下去。 薛瓶儿咬着下唇不吭声。 锦蕊偏过头看薛瓶儿,想听一句她的真心话。 反倒是薛宝,年纪最小,心也最直:“做什么还跟金家过啊!他们这么欺负二姐,凭什么二姐还跟他们过?他们就是看中二姐的银子,难道把大姐的银子都给他们吞了?” 一听银子,薛四家的就肉痛得要命,可不跟金家过,还能咋样啊? 锦蕊没想到薛宝会冒出这样的话来,冲薛宝笑了笑,她问薛瓶儿道:“瓶儿,你想好,你要不要跟金家过?” 薛瓶儿的眸子倏然一紧,愕然看着锦蕊。 “疯了呀你!”薛四沉声道。 “没疯。”锦蕊答了薛四一句,又与薛四家的道,“娘,你还要瓶儿吗?你要瓶儿,她吃穿用的银子,我一分不少贴给您。” 薛四家的撇了撇嘴,说是贴给薛瓶儿的银子,可锦蕊每个月月俸都拿回家来,其实还不是一样。 这厢薛四家的还没开口,那头薛瓶儿哭得梨花带雨,她之前没主意,不敢想,听了薛宝和锦蕊的话,突然就升腾起了那点儿希望来。 “娘,我不想跟他们过了,全是骗我的,我不想过了,大姐给我的好东西,全被拿走了,还话里话外说大姐不是,娘!” 薛四家的被她这一声声“娘”叫得心头发颤,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见她家瓶儿这么哭过? 她是宠薛宝,但薛瓶儿也是她嫡嫡亲的,这么一哭,怎么会不心痛。 “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弄不清的!”薛四家的训了两句,眼睛也红了。 章节目录 第693章明白 > 薛瓶儿听出薛四家的口气软了,愈发不肯放过机会,抱着她大哭。 薛四家的听不得哭声,一面念叨着“讨债鬼”,一面又喊着要跟金家没完。 胖乎乎的薛宝更是双眼发红。 薛瓶儿那是前街里的一枝花,笑起来时,天都敞亮了。 这些年,薛宝没少赶走那些想巴结薛瓶儿的少年,在他看来,那些家伙谁都配不上他姐姐。 大姐能干,二姐好看,就前街上这些混账东西,他一个都瞧不上。 可最后薛瓶儿还是许给了金家,那金家二郎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却没想到,竟然是个混账东西。 “娘,我们走,二姐不能给他们欺负,我们去报仇!”薛宝吼道。 薛四站在一旁,脑壳痛得厉害,薛四家的是个爆裂性子,薛宝还火上浇油,这再不拦着,真要翻天了,他转头去看锦蕊:“爹一个人劝不住,你……” 锦蕊咬着唇摇头:“我听瓶儿的,瓶儿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薛四憋气,来回踱步,最后跺了跺脚,道:“行行行,你们高兴就行,不回去,家里也就是多一双筷子,又不是养不起,可别去打打杀杀的,都是给府里做事的,出点状况,像什么话。” 锦蕊没应声。 薛四的性子就是如此,他们夫妻两人一个温吞一个火爆,这样也好,要两个人都跟薛四家的一样动不动就挥菜刀,这前街上早就被他们打遍了。 正好锦灵领着大夫来了,这才都止了眼泪,让大夫先给薛瓶儿诊脉。 薛瓶儿的状况不算好,听大夫的意思,她起热不止一两天了,今朝下雪又受寒,别看现在人清醒,等天黑时怕是要糊涂的。 一家人听得心惊胆颤,亏得是接回来了,这要留在金家,大半夜糊涂了,能指望金家去请大夫? 薛四家的扬手打了薛瓶儿的手心:“差点儿真要去给你收尸了!” 锦灵帮着去抓药,薛四怕薛宝在跟前又给薛四家的火上浇油,催着他跟着锦灵一道去。 薛四家的把薛四赶回了里屋,和锦蕊一起要给薛瓶儿擦身子:“这么大人了,还要我跟蕊姐儿伺候你,你自个儿说说!” 薛瓶儿赶忙说不用了,抓紧了领口不松手。 锦蕊看她这幅样子,心里擂鼓,转头去看薛四家的。 薛四家的一个激灵,顾不上薛瓶儿挣扎,让锦蕊按住了薛瓶儿的双手,自个儿强硬地解了她的领扣。 冬天衣服多,薛四家的费了些劲才拉开,露出大片原本应当是白花花的胸口。 白皙的胸口上布满了青紫发黑的印子,似是咬的掐的捏的。 锦蕊难以置信,手上劲松了,薛瓶儿的双手自由了,却也没再遮,手背覆在眼睛上,死死咬着唇无声哭了。 锦蕊的眼泪跟着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是没嫁过人,但伺候主子屋里,很多事都晓得些。 可她从未在杜云萝身上见过这种惨状,穆连潇宠着杜云萝,留在身上的印子是有,都是粉的红的,连青的都没有,更别说紫到发黑的。 这是下了多大的劲啊! 那个连劈柴都没多少力气的金家二郎,论手劲,能比得过将门出身的穆连潇? 薛瓶儿这幅样子,分明是金家二郎不怜惜她,死命作弄她。 薛四家的踉跄着连退了两步,撞到了桌子,险些打翻了上头的水盆,她尖声骂道:“薛瓶儿!你嫌命长是不是!你活腻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刚才不说?为什么这一年你什么都不说! 去******银子!你就值三十两吗? 别说是他金家拿了你三十两,就算是你拿了他们三百两,也不能受这个罪!” 薛四家的气得浑身都在抖,她冲进内室里,喊道:“薛四!薛四!我跟你说,你别拦我,我不把他金家砸了我不做人了!老娘生的姑娘,让他们欺负成这个样了,我不管府里说什么,我要劈了他!” 薛四在里头,不晓得状况,见薛四家的突然又激动起来,也有些慌:“怎么回事?” 薛四家的比划了一下胸口位置:“青的!紫的!都黑了!我去他娘的!肯定不止胸口,成那样了,能不起热吗?能好起来吗?我姑娘被人折腾成这样子了,我不打上门去,我有脸在这前街上做人?了不起同归于尽!” 饶是薛四性子再温吞软和,闻也愤怒了,扬手重重抹了一把脸:“去跟府里说,这亲家不能有了,我去求主子。” 里屋的声音传出来,锦蕊在薛瓶儿身边坐下,抹着泪,道:“我以为你是明白人……” “做姑娘的时候明白,嫁了人了,心里明白,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薛瓶儿颤着声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就算她跟薛四家的来诉苦,薛四家的去金家闹一场,她还是金家的媳妇,处境无法好转,反而会更恶化。 和离太难,她只是一个家生子,嫁的也是家生子,就算她什么都不怕,她也要顾着家里的名声。 薛宝以后还要娶媳妇的。 而她终究是天真了,以为再差也就这样了,人的恶总有底线,可惜,其实根本没有底线。 锦蕊何尝不明白薛瓶儿的意思,她捧着妹妹的脸,道:“我这些年做事、攒银子是为了什么?我大把大把给娘银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过得舒坦些,你怎么能本末倒置?你苦成这样,我做事还有意思吗? 瓶儿,我绝对不会让你回金家去了,你以后反悔了我都不会由着你了,你就跟着爹娘过,跟着阿宝过,咱家有银子,你还怕阿宝娶不到媳妇? 我的银子养着家,阿宝娶回来的媳妇敢给你脸色看,我让阿宝休她! 阿宝跟我一样,舍不得你委屈啊!” 薛瓶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搂着锦蕊的脖子直点头。 她不回去了,绝对不反悔,她也受够了。 锦蕊一面哭,一面跟她说话:“别觉得和离丢人,侯府里,我们允哥儿的奶娘就是和离了带着女儿回娘家的,夫人很是器重她,说她有骨气,叫人欺负了,就该如此做……” 章节目录 第694章安慰 > 锦蕊絮絮说着些垂露的事情,来开导薛瓶儿。 薛四家的从里头出来,稍稍平静了些,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道:“蕊姐儿,前回我要打那姓花的婆子,你说让夫人做主,现在你也说句话,金家那里是我去砸,还是让府里开个口。” 锦蕊抿唇,她想起了出来时杜云萝跟她说的话。 无论做什么都护着她。 不管占理不占理,不管规矩不规矩,反正就是护着她了。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大丫鬟了,平日里本分惯了,真没做过什么恃宠而骄的事情,这会儿还真想试一试。 她家瓶儿成这样了,不能轻飘飘的,况且,必须要闹一场。 前街住的都是杜府的下人,左邻右舍总有摩擦,都是看碟下菜的,碍着薛四家的厉害,锦蕊又体面,都没人当面说薛家长短。 背地里,好话坏话都少不了。 其他事情无所谓,但薛瓶儿这一桩,就算是和离,太委实难听,被人指指点点起来,就薛四家的这个暴脾气,真的能把整个前街都砍了。 既然这样,不如闹大些,叫所有人知道,便是闹了打了,薛家都有主子护着,以后就不敢随随便便说薛瓶儿闲话,免得自家也倒霉,还没地方叫屈去。 “娘,”锦蕊想明白了,道,“铺子是府里的铺子,砸不得,但金家的人,您只管打,我跟您一道去打,留口气就成了。” 薛四家的还没出声,薛四从里头出来,道:“你别叫夫人难做。” “这是夫人的意思,”锦蕊直道,“我来的时候夫人说了,随便我怎么闹,她给顶着,不信您等下问锦灵,夫人要让我出气,我硬憋着,夫人回头还不高兴。” 薛四家的回头啐薛四:“夫人什么脾气,蕊姐儿比你知道,夫人小时候,那是府里出了名的不吃亏不忍气的,你别唠唠叨叨的拖夫人后腿。” 薛四说不过她,背手出去了。 薛四家的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平静些,和锦蕊一起扶着薛瓶儿进了里屋,仔仔细细给她看伤。 这一看,薛四家的一身的暴脾气又要炸了。 胸口、细腰、背上腿上,甭管有肉没肉,都一塌糊涂。 薛四家的抬手要捶薛瓶儿,骂她不争气,看她那惨样又下不了手,只能捶胸顿足,吼着要劈了那金家二郎。 薛宝和锦灵回来了。 薛四把薛宝拦在外头,不叫他进去,锦灵来看了一眼,差点咬碎银牙。 锦蕊亲手煎药,薛四家的给薛瓶儿弄了些薄粥,等薛瓶儿睡下时,已经快黄昏了。 薛四家的对薛四道:“看看,真把瓶儿当媳妇,这几个时辰了,早来接人了。” 薛四知道她说得在理,干巴巴道:“行了,反正来接了你也不放人,管他来不来。” 薛宝听说了薛瓶儿身上有伤,他半大不小,很多事情不懂,只当是金家二郎打的,恨得暴跳如雷,催着薛四家的去报仇。 锦灵见天色不早了,柔声与锦蕊道:“这儿缺不了你,我去侯府里跟夫人说一声,你只管留在家里。” 锦蕊叹道:“亏得早上瓶儿遇见你了,要不然……” 锦灵浅浅笑了笑,安慰道:“谁都受过罪,我不也一样吗?我现在能过得好,瓶儿以后也一定可以。” 闻,锦蕊深深看了锦灵一眼。 那年大雨天,若不是云栖认出了她,出手相救,锦灵怕是已经没命了。 那一段经历,锦灵从不会提起来,可锦蕊当时****陪着她,很清楚锦灵的心境,那种恐惧和痛苦,大半夜都从梦里哭醒过来。 锦灵说出来,是为了安慰她。 锦蕊重重点头:“我知道,瓶儿会好好的,我会让她好好的。” 交代完了事情,锦灵匆匆赶回了定远侯府,她到韶熙园里时,穆连潇已经回来了。 杜云萝唤了她进去,问道:“锦蕊呢?瓶儿怎么样了?” 锦灵抬眸看了穆连潇一眼,又垂下了头,旁的事情还好说,薛瓶儿那一身伤,当着侯爷的面不好开口。 杜云萝心领神会,拉着锦灵入了内室。 听锦灵把事情仔细一说,杜云萝的心跟缺了一块似的。 薛瓶儿今生所苦,与锦灵前世的遭遇,其实没有多少差别,而薛瓶儿又比前世的锦灵幸运,她的苦痛早早被发现了。 既然知道了,绝不会让她落到那般结局。 杜云萝快步走到次间里,对穆连潇道:“侯爷,锦蕊明儿个肯定会把薛瓶儿婆家给收拾了,她家里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对上金家怕是要吃亏,你借几个人手,帮着锦蕊把金家砸了。” 杜云萝一边说,眼泪又一边往下落,她也顾不上抹,小脸倔强。 她虽有不少小性子,但从来都懂规矩,开口要砸要打的还是头一回,穆连潇见不得她哭,拉着人在身边坐下,与锦灵道:“回去跟云栖说一声,这事儿让他办了。” 锦灵赶忙应下。 屋里丫鬟婆子都是有眼色的,一并都退了出去,留他们两夫妻说话。 穆连潇给杜云萝擦眼泪,低声与她道:“别哭。” 杜云萝心里涩得厉害,依着穆连潇,犹豫着还是慢慢说了,说前世锦灵的惨死,说今生想让身边人好好的,说薛瓶儿被她婆家欺负了,要不是发现得及时,指不定又出人命…… 薛瓶儿身上带伤之类的细节,杜云萝没跟穆连潇开口,但穆连潇是聪明人,丈夫对妻子不好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他能猜得到,在军营里待了那么多年,那些大老爷们什么话都敢说,人之恶,他听得也多了。 搂着杜云萝,穆连潇安抚道:“你只管收拾恶仆,云栖使人去看着,不会让锦蕊他们吃亏的。” 杜云萝止了眼泪,渐渐踏实下来,又觉得庆幸。 庆幸她能重来一次,能护着她想护着的人,也有人这般护着她。 夜深人静时,锦蕊被惊醒了,身边的薛瓶儿在梦中哭闹,她伸手一探,摸到的手臂滚烫滚烫的。 点了蜡烛,又去唤她,锦蕊才发现,果真和大夫说的那样,薛瓶儿已经烧糊涂了。 章节目录 第695章算账 > 锦蕊披着衣服照顾薛瓶儿,没多时,薛四家的也醒了,出来一看,又是气又是急。 母女两个折腾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薛瓶儿才慢慢安稳了。 薛四家的累得够呛,实在没心思弄早饭,让锦蕊去街上买一些。 锦蕊买了包子、馅饼,刚走回到前街口,一眼就看见了九溪。 九溪蹲在边上,嘴里还塞了个馒头,一见她,眼睛就亮了。 “怎么在这儿?”锦蕊疑惑地问他。 九溪咧嘴要笑,转念想到锦蕊现在大概笑不出来,又赶紧板着脸,道:“夫人气坏了,怕你们打架打不过,爷让云栖给你们寻帮手。 云栖手下那些人不认得你,就干脆让我来了。 锦蕊姑娘,你们去的时候招呼我一声,疏影在金家对面的茶楼里等着,怕我跟你们错开了。 要不是云栖还要帮爷做事,他自个儿就打上门去了,说金家欺负你妹妹,就是欺负他小姨子。” 九溪话多,说到哪儿就是哪儿。 锦蕊听着,鼻子直发酸。 夫人竟然还怕她打架吃亏,让人来当帮手。 云栖说薛瓶儿是小姨子,似乎也没错,她和锦灵是姐妹,瓶儿不也是锦灵的妹妹吗…… 只有遇到事情的时候,才会真正知道,会站在你身后的到底有几个人。 锦蕊想,她很幸运,能有杜云萝这样的主子,三生之幸。 招呼了九溪一块到了薛家,锦蕊跟薛四家的说了一声。 薛四家的瞪了一眼睡着的薛瓶儿,低声啐道:“自己笨,还要夫人给你操心!” 薛宝听说来了帮手,越发急切了,囫囵吞了早饭,咋咋呼呼要提着棍子去寻金家算账。 没多时,锦灵过来了,替薛家人照看薛瓶儿。 锦蕊一行人直直出了前街。 前街上,左右邻居们都起来了,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薛家出了事儿来,昨日薛瓶儿和锦蕊回来,竟然是一夜没回去。 薛瓶儿年节里归家,不止不见丈夫相陪,还留宿娘家,这也就算了,锦蕊却是在侯府里当差的,大年里忙碌,哪来的连休两日。 “这是怎么了?”有好奇的胆大的就问了一句。 锦蕊也没打算全瞒着,道:“瓶儿叫金家欺负了,讨个公道。” 话音一落,冷风吹过,唬得人一惊一乍的。 金家刚把铺子门板卸了,金查氏看见锦蕊,张口就道:“呦呵,昨儿个才领了瓶儿回去,今天是怎么了?要想回来啊,让她自个儿给爹娘认错磕头,看看爹娘还认不认这么个没规矩的媳妇。” 还没等锦蕊说话,薛四家的冲上去扬手就给了金查氏一巴掌,捏住她耳坠子,用力拉扯:“这是我们瓶儿的陪嫁,轮得到你戴?” 一动起手来,顷刻间就乱套了。 薛瓶儿的公爹、大伯和丈夫,男人出手,力气远胜女人,亏得是九溪跟着来了,疏影又匆忙过来,锦蕊这里才不会吃亏。 两个练家子,就算只挥拳头也比普通人厉害,局势瞬间翻过来,打得金家人没有还手之力。 这么大的动静,府里很快就收了信,杜家的盛大管事匆匆来了。 原本铺子里起冲突,也不用盛大管事出马,可一听说是锦蕊带着人打的,又有穆连潇身边的亲随做帮手,他一个头两个大,往杜怀平那儿报了一声,赶紧来了。 “锦蕊姑娘,锦蕊姑娘!”盛大管事在主子跟前有几分体面,可也不想轻易得罪锦蕊,道,“你们也是亲家,大过年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锦蕊此刻也有些狼狈,顾不上收拾收拾,道:“盛大管事,我们薛家可不敢跟这样黑心眼的人家当亲家。” “这话怎么说的……” “我们瓶儿嫁过来的时候,整条前街看见了,十六台箱笼,三十两现银,都叫他们掏空了,”锦蕊瞪了一眼躺在地上想反驳又痛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金家人,道,“连媳妇的嫁妆都拿得这么顺手,平日铺子里的银钱没少收口袋吧?大管事,他们的帐清楚吗?” 盛大管事一听这话,心肝肺都痛了。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铺子的管事们多少会在账目上动动手脚,但吃香肯定不难看,否则主子跟前交代不过去。 可金家连媳妇的嫁妆都拿得这么彻底,盛大管事还真不能开口帮腔了,干巴巴道:“姑娘呦,嫁妆算不清,那也别动手呀,慢慢算一算,缺的让他们给补了,都是一家人,还要过日子的,传到主子们耳朵里,这像什么呀!” “不用算了,他们一家以后也别留在府里做事了。”锦蕊才不盛大管事的惊讶,道,“被赶出去的家生子能带走什么东西?那时候不就留下来了吗?有多少我拿回多少,反正卖了他们也补不齐。大管事别瞪我了,这事儿我们夫人知道,您不好跟二老爷开口,我去说。我们瓶儿跟他和离,这几个滚出京城。” 明明是大冬天,盛大管事冒了一头大汗。 他也是糊涂了,没有杜云萝点头撑腰,锦蕊能有胆子光天化日冲过来打人吗? 都说五姑奶奶护短又不好惹,都说锦蕊姑娘眼睛顶在头顶上,却没想到,竟然真的这般强硬厉害了。 盛大管事也不是傻子,事情成这样了,也就是杜云萝跟府里的一句话,那是神仙打架,底下人又凑什么热闹。 他搓了搓手,道:“既然是五姑奶奶的意思,姑娘你就跟二老爷去说一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趴在地上的金家人这会儿才有些缓过来。 几个男人都是疏影、九溪打的,根本动弹不得,薛四家的和薛宝对付了金查氏和金家的,虽然下了狠手,但力气总归小些,金查氏哼哼唧唧的,刚要开口,又被薛四家的捶了一通。 “叫你们欺负瓶儿,老娘的姑娘轮得到你们欺负?”薛四家的气得厉害,想起薛瓶儿身上的伤,抬脚就去踹金家二郎,“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 锦蕊红着眼睛拦了薛四家的,道:“娘,别打死了,我进府里去磕头。” 薛四家的喘着气,道:“主子们仁善,你跟二太太、三太太仔细说说。” 章节目录 第696章说明 > 杜府里的景致,锦蕊十分熟悉。 她在府中生活多年,前几日还伺候杜云萝回来拜年,这一回踏进来,却一时有些紧张。 铺子那里闹得那般厉害,府里多少人都得了信,纷纷打量锦蕊。 锦蕊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也就平静下来了。 她不怕,也不觉得理亏,她只恨自个儿是花拳绣腿,打起人来不够痛。 若是像穆连潇练功时那般,出手的拳头都带着风,她一定会让金家那些人满地找牙。 杜怀平不在书房里,留人给盛大管事传话,让锦蕊去内院里给太太们说说明白,他一个大老爷们不管。 锦蕊毕竟是个丫鬟,又是姻亲间打架,杜怀平不想理会,这也是情理之中。 盛大管事进不了后院,送锦蕊到了二门上:“内院里姑娘比我熟悉。” 锦蕊颔首,道:“薛家动的手,我自会说明白,不会让大管事难做的。” “瞧姑娘说的,姑娘是姑奶奶身边的人,做事肯定有分寸。”盛大管事得了这句话,心里熨帖多了,他可不想跑跑腿就惹了一身麻烦。 锦蕊先去了清晖园。 赵嬷嬷见了她,一脸诧异:“姑奶奶让你来带话了?” 锦蕊摇了摇头:“妈妈,太太在屋里吗?奴婢有事要禀太太。” 赵嬷嬷领了她进去,甄氏一边搂着湉姐儿逗趣,一边与唐氏说话,见锦蕊进来,亦是狐疑。 锦蕊上前,规规矩矩跪下了。 甄氏叫她唬了一跳,唐氏是个通透的,抱过了湉姐儿就先出去了。 “怎么了?”甄氏上下看锦蕊,见她神色郁郁,平素梳理得整齐的头发也有些松散,眼下更是有些青,“囡囡出了什么状况了?” “夫人一切安好,”锦蕊解释道,“是奴婢、奴婢求太太给奴婢家里做主。” 锦蕊是个嘴巴灵巧的,从锦灵遇见薛瓶儿开始,仔仔细细把事情说明白了。 从昨日到现在,才一日光景,薛瓶儿遭的那些罪历历在目,锦蕊说着说着就哽咽了,眼泪噙不住,絮絮往下落。 偏她是个倔的,即便是哭了,也还是清楚说下去。 “奴婢把金家人给打了,家里咽不下这口气,瓶儿身上的伤……”锦蕊咬咬牙,“这是把瓶儿往死里折腾啊,人都起热了,要不是接回来了,金家还不给请大夫,若不是叫锦灵发现了,回头真要给瓶儿去收尸了。太太,奴婢不能让瓶儿活活被弄死啊,奴婢想求太太给个恩典,让瓶儿和离归家来。” 甄氏握着茶盏,许久没有说话。 锦蕊是杜云萝身边的人,她的性子如何,甄氏也是摸透了的。 这么些年了,甄氏似是没见过锦蕊哭成这个样子过,相较于锦灵,锦蕊更傲气些,不管背地里哭不哭,在人前总是抬着头的。 不给自己丢人,不给主子丢人。 前一回因着花婆子的“半个主子”,锦蕊气过恨过,却也不像这次,伤心欲绝。 甄氏没见过薛瓶儿,可府里刚及笄的小丫鬟们也不少,各个都是青葱水灵的。 就算不怜惜,也绝不对动手伤害,甄氏听着锦蕊的话,心里也涩涩的。 别说什么主子、家生子,都是当娘的,怎么会不明白? 姑娘嫁出去了,在婆家受些冷冷语的,那也没什么办法,婆媳、妯娌相处是门学问,不是各个都处得好的,可牵扯上吞嫁妆、受伤就不一样了,谁家姑娘也不是送出去被人糟蹋的。 若是杜云茹和杜云萝身上带伤…… 甄氏非要跟亲家拼命不可! 锦蕊是个拧的,薛四家的是前街上有名的暴脾气,甄氏从身边人那儿听了些传闻的,这样的母女俩,没把金家人打死就不错了。 至于薛瓶儿,甄氏做不出看着她继续遭罪的事儿来。 再说了,杜云萝那儿,肯定也是偏向锦蕊的,甄氏自然是偏向女儿的。 “打了就打了吧,”甄氏清了清嗓子,吩咐赵嬷嬷道,“拿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先去薛家看看,余下事情,我回头跟二嫂说。” 锦蕊赶紧磕头谢恩。 她清楚甄氏的意思,只要薛瓶儿的确跟她说的一样伤重,后头的事情就不用锦蕊操心了。 赵嬷嬷亲自走的这一趟,还带了府里供奉的一位医婆。 进了前街,薛家打了金家的事儿也传开了,无论抱着什么心思,想来打听一二的,见赵嬷嬷在,也都不敢放肆,只能忍着,背地里叽叽咕咕的。 锦灵开的门,请了人进去。 锦蕊低声问锦灵:“瓶儿可醒了?” “一刻钟前醒过,我让她喝了药,又睡了。”锦灵道。 赵嬷嬷见锦灵在这儿,心里确信了八九分了,锦蕊原本就不是个胡闹的人,锦灵更是稳妥了,不会胡乱生事。 待她一看薛瓶儿,嗓子也有些酸了。 娇滴滴的姑娘,起热烧得脸上通红,嘴唇都干了,医婆替她解衣看诊的时候,薛瓶儿哼哼了两声,却没有醒。 衣领打开,胸口惨不忍睹,饶是医婆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不止是胸口,但凡女人身上能遭罪的地方,除了露出来的脸蛋、小手、脖子,余下的都是一塌糊涂。 赵嬷嬷一时都不知道该念句佛号,还是破口大骂了。 医婆带了些化瘀的膏药来,交代锦蕊要每日给薛瓶儿抹上,又看了昨儿个大夫开的方子,提笔重新写了方子。 赵嬷嬷和锦蕊又回到了府里。 甄氏听了赵嬷嬷的话,起身就去找苗氏。 杜家书香传家,清正矜贵,虽不比百年望族,但也仁厚踏实,对底下人有赏有罚,却不折腾人。 也由不得家仆胡作非为。 苗氏这两年歇了与妯娌们攀比的心思了,每日里的乐趣都是陪着润哥儿耍玩,含饴弄孙,连夏老太太都反过来笑话她。 听了甄氏来意,苗氏怕吓着孩子,让夏安馨带了润哥儿回去,这才把心底的火气一并撒出来。 “禽兽不如!”苗氏恶狠狠道,“我当老爷是个明白人,怎么公中铺子的掌柜挑了个这样混账的出来?仗着是老仆,有些体面,连做人都不会了!杜家的颜面都叫这些人损了!” 章节目录 第697章处置 > 苗氏发了话,自然是干脆利索的。 金家管的铺子收回来,重新安排管事,在那之前,让盛大管事先把账册重新理了。 薛瓶儿和金家二郎和离,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关系。 金家那一家子,杜府都不会再留,等账目算好了,直接远远发卖。 锦蕊得了准话,这才安心了。 苗氏瞥了甄氏一眼,想敲打锦蕊几句,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总归是杜云萝由着锦蕊闹腾,她这个娘家伯娘还多什么话。 盛大管事得了令,跟锦蕊一道又往铺子里去,根本顾不上吃午饭。 铺子外头已经收拾干净了,金家人被丢在后头的院子里,薛宝守着他们,九溪怕他吃亏,也一道陪着。 薛宝见识了九溪和疏影的手段,知道自己的胖胳膊没多少劲道,心下有些发闷。 他这样是护不住姐姐的,他要厉害些。 九溪看起来不比他大几岁,薛宝想了想,还是去找疏影,想求教怎么打人痛。 疏影被个小胖子问得一怔一怔的,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干脆就一句话,让薛宝去扎马步。 薛宝平日里没少听街上说书,晓得练功不是一蹴而就的,都是几年十几年的积攒,倒也不嫌弃扎马步不威风,站在院子里自个儿练去了。 薛四家的还憋着气,没管薛四,去翻各个屋子。 薛瓶儿的陪嫁从金家老两口和金查氏夫妇的屋里翻出来,气得薛四家的直发抖,一面骂薛瓶儿笨,一面骂金家人黑心。 后院里缓过气来的金家人又要开骂,薛四家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冲出去又要撸着袖子干架。 疏影给锦蕊他们开了门,一道进后院时,就见到薛四家的坐在金查氏肚子上,扬手又是几个巴掌。 盛大管事看得眉心直跳,跟来查账的两个小管事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薛家人真是够彪的。 地上那几个想说话,还没张口,盛大管事就摆了摆手:“今儿个就半天工夫了,谁也别耽搁,赶紧查完帐,把事情办妥当了。” 和离的文书,盛大管事提笔写了,金家二郎不肯按手印。 九溪才不跟他废话,抓过他的手,掏出后腰的匕首,明晃晃的,众人还没看清楚,就听见金家二郎鬼叫一声,手指被按在了文书上,留下一个血印子。 查账也就走个流程,就像锦蕊说的,这一家子什么都带不走,便是中饱私囊了,也补不上。 盛大管事麻溜地让小管事们解决了,又让薛四去请了人牙子来,掏出契书要发卖。 薛四家的不会让他们占半点便宜,指挥着薛宝把金家人的外衣、首饰都被扒拉了。 人牙子一看这状况,就知道是做错事得罪了主家,又是一身伤,能不能养回来不落下病根都说不好。 盛大管事也不在乎价格,只要求卖远了,很快就办好了。 等薛四家的和锦蕊一起收拾好了薛瓶儿的东西,一家人回到前街时,邻居里早就传遍了。 “蕊姑娘,以后瓶儿怎么办啊?”有胆大的出声问了一句。 锦蕊还未答,有嘴碎的就哈哈大笑。 一个破鞋还能怎么样。 薛四家的暴跳如雷,顾不上还抱着包袱,全塞到了锦蕊怀里,冲过去就要打。 锦蕊也不拦,论和一个婆子单打独斗,薛四家的打遍前街无敌手,况且还有薛宝在。 她清了清嗓子,道:“怎么办?家里不愁吃不愁穿的,姑娘我高兴宠着瓶儿。”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原本闹腾腾的街口安静了下来。 薛四家的收拾了嘴碎的,理了理衣摆,哼了一声,便往家里去。 之前还有回不过神的,等他们走远了,慢慢也就醒过来了。 那是锦蕊呀,是杜云萝身边最体面得宠的,说砸就砸,说打就打,把金家直接发卖赶出京城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听说都去府里走了一遭了,愣是没遭半点罪。 便是金家的确有亏欠,府里偏心的意思也明明白白了。 再说了,锦灵这两日都在薛四家里呢,去金家时还有穆连潇身边的亲随撑腰,锦蕊和锦灵两个能使唤得了穆连潇的人手? 就算锦灵嫁给云栖,也是不成的。 说到底,这事儿穆连潇和杜云萝都一清二楚,就由着锦蕊了。 “呦,还真是半个主子了,嚣张成这个样子。”花婆子站在门边啐了一口。 众人都听见了,却没有谁搭腔。 别管是真的主子假的主子,总归锦蕊风光,真要不长眼再胡说八道,薛四家的提着刀子冲过来,她们被砍了还没地方喊冤去。 话又说回来,薛瓶儿在前街上人缘好,薛家这么闹,肯定是薛瓶儿吃了大亏了。 不说心疼不心疼,光是这份肯替自家姑娘撑腰的脾气,就叫多少小媳妇心里羡慕不已。 有一个厉害的娘,一个护短的姐姐,家里又不缺银子,谁愿意嫁去婆家受罪。 回到家里,锦蕊和薛四家的一道给薛瓶儿涂了药膏。 待收拾妥当了,锦蕊没在家里多留,起身回侯府。 薛四家的送了她出来,撇嘴道:“蕊姐儿,瓶儿拎不清,你可机灵点。” 锦蕊晓得薛四家的性子,堆着笑,道:“娘,瓶儿就劳您费心了。” “什么话?”薛四家的摊手,道,“瓶儿是我生的,费个什么心了!费的是银子!那三十两,还有瓶儿以后吃穿用,什么不要铜板啊!” “您放心吧,不会让您捉襟见肘的。”锦蕊宽慰道。 “真捉襟见肘了还来得及?”薛四家的跺脚,“早知道都给金家占便宜,夫人赏下来的好东西就不该给瓶儿,我留着多好!” 薛四家的嘴上叨叨一番,越说越是气不平,转身就回去了。 锦蕊看着合上的大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韶熙园里时,天色眼看着要转暗。 锦蕊进屋里寻杜云萝。 杜云萝急着问她:“都处置得当了?吃亏了没有?” 锦蕊摇摇头,把今日的事情说了,道:“奴婢谢夫人恩典。” 杜云萝浅浅笑了,她所求的也就是这么些东西,能解决比什么都重要,回头还要让洪金宝家的回一趟杜府,给苗氏道了谢。 章节目录 第698章愧疚 > 从屋里退出来,锦蕊便瞧见了抱着允哥儿过来的垂露。 垂露听说了一些,经过锦蕊身边时,抬头与她道:“过去了就好了,日子总是好的。” 说完,也不等锦蕊开口,撩了帘子进去了。 锦蕊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莞尔。 上元佳节,府里挂了些花灯,看起来也算热闹。 吴老太君精神欠妥,让杜云萝把家宴的时辰提前了半个多时辰,说是早点开席,早点散席,她也好早些歇了。 既然是老太君的意思,自然是依着办了。 只有练氏缺席,她认定了吴老太君在折腾她,说什么都不肯来露面,干脆借口下不了地,继续在床上躺着。 穆元谋依旧咳嗽不断,许是天冷了,倒是比夏日里还更厉害了些。 吴老太君听他咳,一阵阵的,听得心烦意乱,也没什么胃口。 华灯初上,娢姐儿被穆连诚抱着去看灯了,他担心蒋玉暖的双腿受寒吃不消,嘱咐她早些回尚欣院。 蒋玉暖扶着王嬷嬷的手,慢吞吞往回走。 远远听见孩子笑声,她循声望去,隔着半个园子,遥遥看见了洄哥儿和潆姐儿,还有一个娉婷身影。 蒋玉暖不由就顿了脚步。 王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暗暗叫苦,怕蒋玉暖突然提起穆连康来,干脆心一横,说了旁的:“他们姐弟玩得挺热闹的。” 蒋玉暖笑了,淡淡的:“显哥儿还小,等大些,玩得更热闹。只娢姐儿形单影只,与兄弟姐妹都不亲近。” 王嬷嬷想说,不是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肯定不如人家嫡亲的亲近,可她不敢说。 年节里,蒋方氏来看蒋玉暖,说的那些难听话还在耳边呢。 王嬷嬷其实也闹不明白,蒋玉暖和穆连诚的感情不错,以前怀娢姐儿的时候也不艰难,怎么这些年就是没有动静呢…… 按说各种调养方子用了不少了,亏得就蒋方氏来一回念一回,练氏和穆连诚两人倒没为难过蒋玉暖,要不然这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尤其是蒋方氏挑出来的两个陪嫁丫鬟,原本就盼着能被收房,蒋玉暖压着,穆连诚也不理她们,这才老实了。 这两年看蒋玉暖肚子没反应,仗着蒋方氏那点鸡毛,就想当令箭了,话里话外都不好听。 偏偏蒋玉暖要顾忌蒋方氏,根本不能打发人走。 蒋玉暖不知道王嬷嬷在想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了庄珂身上。 小的时候,她以为穆连康待她很好,照顾她关心她,那份温暖她至今未忘,但直到看到了穆连康对庄珂的态度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穆连康把一个人捧在手心里时是这个样子的,和以前对她完全不同。 蒋玉暖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曾心心念念盼着穆连康能活着回来,可真的回来了,她又要避着躲着。 她嫁给了穆连诚,就不该把视线落在穆连康身上了。 况且,她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去对待穆连康。 像小时候那样? 那些记忆只在她心中,穆连康已经全部都忘记了,又提什么幼年呢? 她曾要嫁给他,若不是他失踪,她大概已经嫁给他了…… 只是这些都必须埋藏起来,穆连康不知,庄珂也不知。 府中所有知道旧事的人,是绝不会在穆连康和庄珂面前提起来的,仿若根本没有那些往事。 蒋玉暖更加不会提及,她如今在妯娌之间已经够尴尬的了,再把旧事翻出来,她只有在尚欣院闭门不出一条路了。 只是,在她遇见庄珂时,偶尔会冒出那么一丁点念头,她会仔仔细细悄悄观察庄珂,看看穆连康最喜欢的样子。 然后在穆连康出现之前离开。 只有家宴、祭祖之时,蒋玉暖才会遇见穆连康,也仅仅只是遇见而已。 想到对穆连康失踪一事的怀疑,她根本无颜去面对他,她愧疚,抬不起头来。 王嬷嬷见蒋玉暖走神了,柔声道:“奶奶,回去吧,吹了风,腿痛了,爷又要心疼了。” 闻声,蒋玉暖摇了摇头:“我也想看花灯,去寻爷和娢姐儿吧。” 王嬷嬷拗不过她,便扶着她往回走。 穆连诚见蒋玉暖寻来,关切地看了一眼她的膝盖:“阿暖,身子要紧。” 蒋玉暖转眸问娢姐儿:“姐儿喜欢哪盏花灯?” 娢姐儿伸手去指,小巧的指尖落了一片雪花。 下雪了。 连翘刚从柏节堂里出来,她下个月就要出府嫁人了,吴老太君舍不得她,留了她说了会儿话。 雪不大,连翘也顾不上去找把伞,小跑着想从游廊上穿过花园,回韶熙园去。 她抬眸瞧见了穆连诚他们。 花灯下,穆连诚替蒋玉暖整了整雪褂子,低声细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眉梢眼角似有笑意,而后一手抱着娢姐儿,一手牵着蒋玉暖,不疾不徐往尚欣院方向去了。 连翘收回目光,偏转过头时,突然寻到了柔兰的身影。 柔兰站在那儿,视线追着穆连诚和蒋玉暖。 隔了些距离,又是夜里,连翘看不清站在暗处的柔兰的神色。 待连翘走到近前,柔兰才留意到,她弯着眼笑了起来,挥了挥手中的伞:“听说姐姐留下来陪老太君说话了,我看天色要落雪,怕姐姐没拿伞,就送伞来了,果真如我所想,真下雪了。” 连翘接过了伞,道了一声谢,又问:“看到二爷和二奶奶了?” 柔兰一怔,听连翘问得随意,便答:“是呀,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安。姐姐,二爷待二奶奶可真好。” 连翘反问她:“我们侯爷待夫人不好吗?” “自然也是好的,”柔兰赶忙道,见连翘走了,她匆忙跟上,自自语般嘀咕了一句,“又不一样的……” 夫人好,所以侯爷待她好,可二奶奶又不好,哪里值得二爷这般待她…… 这些是柔兰心里想的,不敢说出来给连翘听。 连翘略略收了步子,走得慢了些,她想起吴老太君对她的照顾,便道:“柔兰,等我出府之后,你就是一等了,能教你的我都教了,你一定要仔细做事,侯爷、夫人待我们和善,你不能躲懒……” 柔兰点头应着。 章节目录 第699章春寒 > 上元一过,朝廷开印,许是各个衙门里多少都有些圣上要动兵的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颇有些水波暗涌的意思。 穆连潇非常忙碌,甚至是夜里回府之后,夫妻两人都要歇下了,都被召进宫里去说话。 月末时又落了两场雪,算不得大。 连翘收拾了东西,搓着手去了一趟柏节堂。 她是去给吴老太君磕头告别的。 这些年,连翘体面又平顺,仗着的就是吴老太君对她的器重,而她也很是争气,无论是从前伺候老太君,还是被拨去了韶熙园里,做事都利索仔细。 连翘进暖阁时,吴老太君正喝药,到底是年纪大了,即便晓得是药三分毒,日常里也断不了药方。 说是调养,其实到了这个年纪,用老太君自己的话说,调不调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话不能叫晚辈们听见,徒增感伤。 再说了,吴老太君自嘲是惜命之人,若这些药方能让她多活上一两月,她就能****不断喝下去。 吴老太君准备了添妆的东西,让单嬷嬷拿给连翘。 连翘的一双眸子红通通的,哑声道:“明年过年的时候,奴婢再进府里来给老太君磕头。” 吴老太君放下药碗,含着一颗蜜枣,笑容舒展:“这话老婆子爱听。” 连翘见老太君高兴,一时也没仔细琢磨,等出了柏节堂,迎面北风一吹,她猛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扭头往暖阁方向望去。 窗户关着,看不到里头情景。 连翘紧了紧领口,垂下眼帘,幽幽叹了一口气。 吴老太君的意思是,她都没有把握能不能活到明年过年时了。 回到韶熙园里时,连翘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杜云萝今生第二回嫁丫鬟,虽不及锦灵、锦蕊这般亲昵,但总归是伺候了她两辈子,杜云萝很是上心。 临出府前,杜云萝出的银子,在小花厅里摆了两桌,让连翘请了相熟的丫鬟婆子一道吃酒。 锦蕊去用了两筷子,又回来伺候杜云萝,让留守的柔兰去热闹热闹。 柔兰乐呵呵去了,走到半途,却听见了两个丫鬟嘀嘀咕咕的声音,她耳朵不差,又站在下风口,隔了一个转角,交谈的人没瞧见她,被她听了一个全。 那两人是蒋玉暖陪嫁进来的丫鬟,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家主子的不满。 说蒋玉暖不争气,白白占了穆连诚的宠爱,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又说蒋方氏待她仁至义尽,连抬举的陪嫁都选好了,偏偏蒋玉暖根本没把她们两个放在眼里,根本不给她们接近穆连诚的机会,这般下去,等练氏等不及了塞人过来,蒋玉暖有的苦头吃了。 柔兰站在原地,静静听了很久,直到那两人走了,才从暗处出来。 她抿着唇,眉宇紧皱,心里一个念头起起伏伏的。 原来,穆连诚待蒋玉暖那般好,比她上元那日看到的还要好。 分明,根本不值得…… 连翘出了府,柔兰正式成了一等。 二月春寒料峭,大人都有些吃不消,一直无病无痛的延哥儿也没挺住,受了些凉,白日里还好些,夜里就咳个不停。 杜云萝心疼坏了,小儿生病,又不比大人,也不敢给他吃什么药,只拿些润喉的东西温养着。 好在延哥儿并不严重,咳了三四天就止住了,依旧生龙活虎,拿着穆连潇给他的木剑在院子里耀武扬威。 “到底是小孩儿,精神气足。”洪金宝家的笑着与杜云萝道。 杜云萝浅浅笑了笑,她知道洪金宝家的没说完的话,穆元谋咳嗽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得让人都心生疑惑了。 疑惑归疑惑,杜云萝也往深处想过,甚至怀疑到了吴老太君头上。 只不过谁也没想明白,这般咳嗽到底有什么意义? 或者说,这些时日里,二房的举动委实让人看不懂了,不说卧床的练氏,只垂露这一桩事情,穆元谋给他们的破绽就太多了,多到不向穆元谋会做的事情。 眼下,杜云萝捏着平阳侯府里递来的帖子,也无心去思索穆元谋那个人了。 杜云萝来来回回翻看着平阳侯世子夫人递给她的帖子,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平阳侯府已经选好了要过继给晋尚的孩子,穆连慧那里也点头了,日子挑了二月十六,把过继的事儿给办了。 杜云萝让人把帖子送去给练氏过目,作为穆连慧的母亲,即便练氏不能亲自过去,事情还是要有数的。 等到了正日子,杜云萝走了一趟。 过继孩子不是小事,难得的,穆连慧的衣着打扮比之前稍稍喜气了那么一点,她戴了两只金镯子。 穆连慧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铜镜看着身后的杜云萝,她讥讽一般地抬了抬下颚:“我听说了,她们说,我今天什么都不用做,就只要坐在那儿,等着人念词、磕头、敬茶。” 杜云萝勾了勾唇角:“不然呢?乡君还想做什么?” 穆连慧咯咯笑了起来,唇角扬着,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我以为,这事情你比我熟悉,想听听你的说法。” 杜云萝呼吸一窒,深深看了穆连慧一眼。 不是挑事,不是折腾,穆连慧根本就是无所事事,随口一提,可就是这样的无意,让杜云萝很不舒服。 她其实有些不记得当年过继时的事情了,印象模糊,唯一记得的是穆令冉的眼睛,那双与穆连潇有七八分相像的眼睛,仅此而已。 “我都忘了,”杜云萝托着腮帮子看穆连慧,叹道,“毕竟,现在的我,不用再去想那些。” 现在的杜云萝,已经不是当时的杜云萝了。 周围的丫鬟婆子谁也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什么谜题,但她们也早就习惯了穆连慧想到一茬是一茬的性子了,不会去深究话里的意义。 反倒是穆连慧自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 过继的事情办得顺利,正如说好的一般,穆连慧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偶人一样,静静等着别人做事。 她是收养继子的人,却也是个局外人。 这个孩子记在她的名字,却不由她抚养。 杜云萝看着那个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孩子跪在牌位前给晋尚上香的样子,脑海里浮现的是穆令冉的身影。 穆令冉那时候更大一些,能走得稳,磕头也规矩。 章节目录 第700章归家 > 相较于平阳侯府众人面上的欢喜,穆连慧面无表情,无喜也无悲。 杜云萝猜想,也许穆连慧根本都没有记住这个被过继来的孩子的名字,因为这对她根本不重要。 等一切结束,孩子被世子夫人牵着回去了。 穆连慧起身,缓缓走回自己的小院。 杜云萝与她一前一后,没有人说话,进了屋子里,丫鬟婆子们也没有跟进来。 穆连慧自个儿解了斗篷,随手扔在了八仙椅上,又把手腕上的金镯子给褪下,淡淡道:“这里的事儿了了,我下月初就回定远侯府。” 杜云萝丝毫不意外,颔首道:“风毓院的东跨院一直空闲着,二婶娘卧床许久,那院子到是一直有人收拾的。” 闻,穆连慧转身抬眸看着杜云萝,良久,才道:“我不住风毓院,另寻个院子与我。” 杜云萝勾了勾唇角,笑了。 二房这一对母女是纠结也好,烦恼也罢,那都是她们母女的事情,杜云萝才不愿意去蹚浑水。 “这是乡君的事儿,”杜云萝直视穆连慧的眸子,语里丝毫不退让,“乡君不想住哪儿,又想住哪儿,等回府之后,自个儿与二婶娘商量去,总归府里空着的院子就那么几个,乡君和二婶娘选好了,找人收拾了就好。” 穆连慧皱了皱眉头,张口想再说些什么,见杜云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扑哧就笑了:“是了,如今的我是使唤不动你了,罢了,你是侯夫人,我往后在娘家过日子,还要仰仗你和阿潇。” 等杜云萝回府,使人去风毓院里传了个话,只说穆连慧下月回来,压根不提她想另住。 练氏得了信儿,握着朱嬷嬷的手,难得有了笑意。 “慧儿要回来了,总算要回来了,”练氏合掌念了句佛号,“我这日夜盼着,老朱,最后的日子最难熬了,你听听,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朱嬷嬷见练氏开怀,不由也添了笑容:“是啊,等乡君回来,太太也就不烦闷了。” “谁说不闷的?慧儿就会拿话堵我,就没一句好听的!”练氏没好气地道,话说完了,自个儿反倒是又笑了,“不好听就不好听吧,我是她母亲,我哪里会真与她计较,有她陪着,有她给我出出主意,这就够了。” 朱嬷嬷忙不迭应声。 练氏算着日子,要等穆连慧回来。 眼瞅着入了三月,越发急切起来,恨不能****使人去平阳侯府里问一声,到底还需几日。 好不容易得了准信,穆连慧还有两日就回来。 出嫁的姑奶奶归家寡居,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穆连慧没有大张旗鼓,带着嫁妆回到了定远侯府。 箱笼一抬一抬搬入了风毓院,就像她出嫁时一抬抬搬出去一般。 穆连慧径直去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等她,见穆连慧撩了帘子进来,老太君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眼。 穆连慧清瘦了,一身素净,都赶上她这个老太太了。 吴老太君长长叹了一口气。 秋叶摆了垫子,穆连慧跪下磕了头:“祖母,孙女回来了。” 不管性子如何,到底是嫡亲的孙女,又是年轻守寡,吴老太君对穆连慧本有七分怜惜,可一想到单嬷嬷意外听见的练氏和穆连慧的对话,那七分就只剩下三分了。 总以为穆连慧还小,却是没有想到,在她更小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情。 “老婆子从前应过你,只要宫里松口,就许你回来,你既然回来了,就好自为之吧。”吴老太君招了招手,示意穆连慧往前一些,她伸出手去,粗糙老迈的手掌抚着穆连慧的脸庞,叹道,“不必去各处请安了,早些回去歇了吧。” 穆连慧垂下眸子,应了一声。 单嬷嬷送了穆连慧出去,再回来时,就见吴老太君在独自出神。 她暗暗叹息,柔声劝道:“老太君,乡君现在也是个清醒人。” 吴老太君嗤笑:“她不清醒还能如何?” 从来就不是清醒了,只不过是选了自己最想走的那条路而已。 穆连慧不疾不徐走到了风毓院,才一进院子,就被朱嬷嬷迎了进去。 练氏翘首盼着,要不是伤腿落不了地,她也想迎出来。 “慧儿,”练氏抬声唤着,连唤了三声,才见穆连慧进了内室,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欢喜,“快来母亲这儿坐。” 穆连慧一不发,还是依坐了。 练氏一把握住了穆连慧的手:“瘦了,这些时日,没少苦恼吧?往后就不用担心了,归家来了,一切好说。” 一切好说? 穆连慧挑眉,她实在不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什么好说的,她想要的东西,只迈出了一小步而已,往后要经历的麻烦还多着呢。 见练氏一脸喜气,穆连慧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了。 “娘一直盼着你回来,你回来了,我们母女有个依靠,你父亲那儿,我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一说起穆元谋,练氏就关不住话夹子,絮絮叨叨说着穆元谋对她的不信任,说她这些时日的苦闷,说长房、三房的得意。 穆连慧听了半截就不想听了,要不是朱嬷嬷一个劲儿使眼色求她忍一忍,穆连慧早就翻脸了。 练氏好不容易倒完了苦水,问道:“慧儿,你看看现在的局面,要怎么办?” 若只是听也就罢了,还要开口评说,穆连慧哼了一声,神色漠然:“怎么办?母亲问我,我又问谁去?我是归家孀居,不是来兴风作浪的。” “怎么就成了兴风作浪?”练氏诧异极了。 穆连慧斜斜看着练氏:“东跨院那儿是我出阁前住的,我现在是寡妇了,就不住那里了,满荷园还空着,我琢磨着住那里去。” 练氏大惊失色。 穆连慧赶在练氏开口之前,又道:“我不在乎姑母和秋柔死在满荷园,我又没对不起她们,寻也寻不到我头上来。” “浑说什么!”练氏连啐了三口,“你不是嫌弃你姑母荒唐吗?” 穆连慧嗤嗤笑了:“荒唐?她是荒唐,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整个二房又能好到哪里去? 章节目录 第701章遥远 > 穆连慧不管练氏答应不答应,她已然打定了主意。 练氏又是气又是急,好规劝不成,到最后动了气,母女两人谈不拢,穆连慧起身就走。 看着穆连慧的背影,练氏急得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着,眼前视线都模糊了,张口想唤住穆连慧,却又无能为力。 她素来拦不住穆连慧的,何况现在还伤着腿,根本动弹不得。 穆连慧说一不二,指挥着人手要把常用的东西都搬去满荷园。 练氏让朱嬷嬷去阻拦,可朱嬷嬷也只是下人,又不能抱着穆连慧的双腿不叫人走,两厢僵了一会儿,也就退了。 朱嬷嬷苦着一张脸看着练氏。 练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胸口阵阵的痛,道:“这是做什么!才刚回来,就冲我发脾气,还搬去元婧的地方,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她为了气我,就……” 说着说着,气接不上来了,朱嬷嬷被练氏唬了一跳,赶紧替她揉压胸口。 穆连慧搬东西,动静不小,没一会儿,杜云萝就得了信了。 满荷园自打穆元婧过世之后,只日常打理一番,根本没有仔细收拾过,但穆连慧执意搬过去,杜云萝也不拦着她,只让洪金宝家的过去满荷园,看看穆连慧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地方。 洪金宝家的直到日头偏西才回来。 “乡君不喜欢旁人动手,没让奴婢给她安排清扫的人,用的都是她从平阳侯府带回来的人手,”洪金宝家的在杌子上坐着,仔细与杜云萝道,“满荷园好些时日没收缀了,乡君的人手不多,费了些工夫。别的都没怎么动,就是把姑太太留下来的家具都搬了,把她风毓院里用的那些搬进去,几个婆子累得够呛。” 杜云萝撇了撇嘴。 她有些不懂穆连慧了。 按说穆连慧是打心眼里嫌弃穆元婧的,尤其是穆元婧和穆连喻那一桩破事,能把穆连慧的隔夜饭都呕出来。 穆连慧不肯用穆元婧的家具是情理之中的,让她躺在穆元婧的床上,大概比给她一巴掌都难受。 可既然那般不落位,为何偏偏就要住去满荷园? 定远侯府地方大,空闲的院子也有一些,足够穆连慧挑的。 要说选离风毓院远的,比满荷园更远的也不是没有…… 杜云萝来回琢磨,都闹不明白了。 整个三月,多是雨天。 府里对穆连慧归家的反应都不大,而穆连慧自打搬入了满荷园,整日里就闭门不出,比从前的穆元婧还要安静,要不是花名册上多了满荷园里的那些丫鬟婆子,就好像府里没有多这么一个人似的。 所有人都不提起穆连慧,只有练氏气不平。 好不容易盼着穆连慧回来了,竟然与没回来差不多,练氏自个儿走不了路,穆连慧又不肯来看她,急得她上火,嘴里都冒了几个泡。 练氏耐不住,让朱嬷嬷备了软轿,抬着她去了满荷园。 穆连慧没把她挡在外头,软轿一路抬进了屋里。 练氏左右一打量,家具摆设与东跨院里一样,看不出穆元婧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即便如此,练氏还是觉得膈应。 她不解地看着穆连慧:“你就不觉得膈应?” 穆连慧抱着锦被,整个人裹成了一团躺在榻子上,只露出了脑袋和一只手,手中捏着一本书册,练氏不用凑过去,就晓得定然是鬼怪志异。 “慧儿!”练氏急切道,“你天天看这种东西,还住这儿,就不会瘆得慌?” 穆连慧连眼神都没有给练氏,含糊张嘴道:“母亲,我们什么事儿没做过?您真要忌讳鬼神,您早睡不踏实了。” 练氏被她一句话堵回来,脸色不由就白了白。 顿了良久,练氏才道:“娘来寻你,就想你跟你父亲去说一说,娘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你总能明白吧?” 穆连慧抿唇。 穆元谋现在做的事情,她其实也是看不懂的,但她并不想去掺合了。 指出穆元谋的失误,无异于再搅和进去,她好不容易才脱身,好不容易才让杜云萝不死死盯着她,又怎么会傻乎乎再去蹚浑水? 她有她的目标,她的目标不允许她做蠢事。 练氏等不到穆连慧的回应,心里愈发烦乱,东拉西扯说了许多,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双手,指尖发白,喃道:“若是连喻还在就好了……” 若是穆连喻还在,一定会听她这个做母亲的说话的。 可惜,她的连喻不在了。 满荷园毁了她的连喻…… 思及此处,练氏再也不肯在此处待下去,招呼了人手送她回去。 再在这儿,她怕是要厥过去了! 练氏匆匆离去,穆连慧把书册扔开,眼底满是嘲讽。 她是不喜欢满荷园,但练氏比她更不喜欢…… 穆连慧翻了一个身,闭上眼睛时,脑海里划过的是晋环的身影。 分明是个蠢的,却还是有人掏心掏肺,恨不能叫她少受一日罪过。 兴安伯府与平阳侯府约定了三年,原本穆连慧也该守足三年再归家的,但架不住平阳侯世子夫人的一片“心”。 让穆连慧提前归家,就是让世子夫人有了再过一年半载去和兴安伯府求情的筹码。 就为此,这半年来,世子夫人没少在穆连慧跟前说好话,面子里子都不顾了,几乎是求着央着哄着穆连慧把过继的人选定下,又早早回了定远侯府。 穆连慧自问心思沉,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到底还是在世子夫人跟前让了步。 羡慕吗? 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丁点的羡慕吧…… 就像穆连慧曾经与杜云萝说的那样,练氏为她做的,实在太少了,少到她做了两辈子的穆连慧,想要回过头去翻出些练氏对她的好,竟然模糊又遥远。 那些练氏疼她宠她的画面,委实太久远了,久到她狠狠想过一回之后,就再也不肯去想了。 穆连慧往内室方向扫了一眼。 穆元婧吞金自尽的那张大床早就被她搬走了,现在里头摆着的是她的床,穆连慧半支起身子来,自自语道:“什么东西都比不得……” 章节目录 第702章猜测 > 京城的天渐渐转暖了,春风拂面,吹得人心情舒畅。 不说白日里,便是夜里,只披着单衣,也不觉得冷。 守夜的是柔兰,内室里有动静,她睡在外头的榻子上,不敢随意翻身,怕叫里头听见,只能拿被子蒙着脑袋。 却又不敢真的捂住了耳朵,怕主子叫水时自个儿听不见。 如此煎熬着,许是白天累着了,竟混混沌沌打起盹来,直到里头催着要水了,柔兰才一个翻身,趿着鞋子披了外衣,站在帘子外头,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开了房门,倒是不冷,柔兰去小厨房里说了一声,没一会儿就有热水送进了房。 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不知不觉四更天了。 再过会儿,都要天亮了。 做丫鬟不比当主子。 穆连潇起来练功的时候,柔兰早就收拾妥当了,哪怕是一夜没睡踏实,也不敢在主子跟前露出疲态来。 锦蕊过来,拉着柔兰走到一旁,低声问她:“昨儿个半夜叫水了?夫人起身了没有?” “夫人还未起,”柔兰咬了咬下唇,有些不自在地答道,“是叫水了的。” 锦蕊又问:“让厨房里准备鸡汤了吗?” 柔兰一怔,脸上越发红通通的:“头一回伺候,忘了这事儿了,我这就去说一声。” 从连翘出府之后,柔兰就成了韶熙园里的一等。 身边的丫鬟一批换一批是难免的,可毕竟柔兰“初来乍到”,杜云萝不适应,锦蕊便没安排柔兰守夜。 直到前几日才正常排上的。 因而柔兰的确是头一次遇见夜里要水的状况,她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总归有些不习惯。 柔兰也没交代底下小丫鬟,自个儿去厨房里走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回屋里歇息去了。 锦蕊、玉竹几个多少能猜到,都是没出阁的姑娘,脸皮子薄,等以后便好了。 而婆子们说话就更大胆些。 洪金宝家的搬了把杌子坐在庑廊下,小厨房里的粗使婆子嘿嘿直笑。 “脸皮儿真薄,”婆子道,“主子跟前伺候的,主子要水是多常见的事儿呀,我们侯爷和夫人如胶似漆的,哪阵子要是不叫水了,我才慌哩。” 洪金宝家的忍俊不禁:“行了,给姑娘家留些颜面,谁不是这么过来的,锦岚刚守夜的时候也慌得厉害。” “老姐姐心善,体恤姑娘们,”婆子眯着眼,道,“要我说啊,就这么个脸皮子,就不该在几位爷的院子里当差,咱们府里这几位爷,待自个儿媳妇,那都是没的说了。说起来,两夫妻的事儿不就是这么简单吗?我这是听来的,前几年,二太太没伤腿……不对,是四爷还在的时候,风毓院小厨房里也热闹哩。” 洪金宝家的啼笑皆非。 府里做事,底下人说来说去,也就是主子们的长长短短。 夫妻之间的好坏也有人说,练氏屋里有些状况传出来,倒也不奇怪。 尤其是,练氏伤了那么久,穆元谋也一直咳嗽,风毓院里当差的人这几年的日子是真不好过。 日子不如意了,嘴里就爱说些东西,传出来的话就更多了。 婆子见洪金宝家的今儿个好说话,不由又多说了几句:“话又说回来,能在主子们跟前当差的姑娘们,都是好福气的,若是开了窍,有主子撑腰,都能过上好日子。喏,就看云栖他媳妇就知道了,整条柳树胡同,哪个不羡慕呀。是吧?” 这个话是对着沈婆子问的。 沈婆子就住在柳树胡同,对锦灵的事儿很是晓得,她哈哈笑了:“可不是嘛!我们夫人待身边的姑娘们是最最好的了。” “也不知道往后,哪家小子能有福气,把锦蕊、玉竹几个姑娘娶回去。”婆子说完,一拍脑门子,凑到洪金宝家的身边,压着声儿道,“有一桩事儿,我不瞒老姐姐,也不晓得是不是我看岔了,柔兰姑娘似是心中有人哩。” 洪金宝家的眉心跳了跳。 连翘出府前,为了从几个二等里头挑出一个来,洪金宝家的把几个丫鬟的底细都摸了一个透。 尤其是最终选出来的柔兰,为了确定人手可用,她越发费心。 前前后后几个月,洪金宝家的都没听说过这一点…… “这话当真?”洪金宝家的问道,语气谨慎,“知不知道是谁呀?” 婆子眼珠子一转,道:“就几天前,我不当值,出府了一趟,在街上遇见柔兰姑娘了。 她就站在街口,眼睛直直往前头看着,那眼神呐,写得明明白白的,只是我顺着她眼神看去,没找着人,估摸着就已经走远了。 我就上前去问她,说姑娘呀,你这是在瞅谁呢。 她当即就被我吓了一跳,整个人慌得呦,一个劲儿摆手说没看谁,就自个儿走神了。 没跟我说两句话,扭头就跑了。 老姐姐,我又不是什么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能叫她忽悠了? 定是在瞧心上人。” 为了让洪金宝家的相信,婆子话里话外,从最初提及时的“似是”,一下子就变成了“咬定”了。 洪金宝家的心里也明白,但空穴不来风,这事儿只怕有些问题。 主子身边的丫鬟们迟早都是要嫁人的,柔兰心里有了爱慕之人,也不是天惊地裂的事情。 洪金宝家的嘴里应付了两句,道:“既然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吧,柔兰脸皮薄成这样,你把她说破了,还不急死呀。” 婆子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稳住了婆子,洪金宝家的斜斜看向沈婆子。 沈婆子是机灵人,比了个手势,她是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洪金宝家的放心了,起身往正屋里走,一迈进去,就见锦蕊在备茶水,她低声问道:“夫人还未起呀?” 锦蕊笑着点头。 “关于柔兰,我有事儿要跟夫人说。”洪金宝家的道。 锦蕊闻,听见内室里有些动静,便道:“那妈妈稍稍等一等,我进去伺候夫人。” 杜云萝起来时,浑身上下都酸得厉害。 穆连潇练完功回来,她也不理会,只嗔了他一眼,就坐在梳妆台前让锦蕊梳妆。 章节目录 第703章不听 > 锦蕊手脚麻利,给杜云萝打理长发。 洪金宝家的进来,见穆连潇去了净室,她便赶紧俯身与杜云萝道:“奴婢刚刚听来的,柔兰那姑娘,许是心里有人。旁的倒也不怕,就怕她存了不该惦记的。” 杜云萝挑眉,有些讶异,深深看着洪金宝家的:“我没瞧出来。” 话音一落,几人具是一怔,晓得是说岔了。 杜云萝见洪金宝家的急切来与她说这事情,又说是不该惦记的,以为洪金宝家的指的是穆连潇。 就在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有没有看上她的男人,杜云萝是看得出来的,这种事若是毫无察觉,那她就太迟钝了。 依杜云萝所见,柔兰没有起这个念头。 洪金宝家的见杜云萝误会了,刚要解释两句,杜云萝自己也品味过来了。 拧着眉,杜云萝道:“妈妈是担心柔兰看上了与二房有干系的人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洪金宝家的叹道,“二房现在想安插人手进韶熙园,可不是容易事情,虽然有垂露,但就二老爷那脾气,他能全心全意相信垂露?棋子不嫌多,锦蕊、锦岚和玉竹三个,他们不敢费心思,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柔兰,又是个小丫鬟,最好骗了。” 杜云萝哭笑不得。 的确好骗,豆蔻年华的女子,若是一颗芳心付出去,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几人还要说什么,穆连潇从净室里出来了,洪金宝家的也就止住了。 锦蕊替杜云萝梳好头,刚准备挑些首饰,就见穆连潇扫了她一眼,锦蕊会意,拉着洪金宝家的就避出去了。 杜云萝见锦蕊跑得快,心里透亮,轻哼了一声,起身也要走,被穆连潇又按回了椅子上。 “还生气?”穆连潇弯着腰,从背后箍着杜云萝的身子,下颚抵在她肩膀上,说话之间,呼吸全喷在杜云萝的耳垂上。 杜云萝缩了缩脖子,两颊嫣红,似是刚涂上去的胭脂一并染开了。 穆连潇笑出了声,胸腔微微起伏,偏过头在杜云萝的耳垂上啄了一口,激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杜云萝本就恼他,此刻愈发牙痒痒了。 她葵水刚干净了,晓得他耐不住,昨夜一开始也没拦着他,哪知道穆连潇兴致来了,怎么都不停。 杜云萝可谓是好话说尽了,穆连潇就是没听进去一个字,变着法子折腾她。 到最后,杜云萝连哭的力气就没有了。 不仅是哭,连听他说话的精神都打不起来。 反正她说的求饶的好话,穆连潇都不听,她也不想去听他说什么了,左不过就是些哄她闹她的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一个字都不想听。 夜里不听,现在也不听! 杜云萝捂着耳朵,透过铜镜瞪他。 脸色红润,眉眼带俏,这一眼横过来,还有什么威力? 不吓人,反倒是勾人得厉害。 穆连潇晓得她脾气,一面忍着笑,一面去翻她的妆匣。 那串东珠就收在里头,那是他们在去岭东的路上,他送给杜云萝的。 白玉皓腕,配上这圆润的东珠,就像是撩拨了人心的弦。 穆连潇取出东珠,扣住杜云萝捂着耳朵的手,沿着她的五指套上去,正好不高不低卡在手腕上方。 衬得那只手愈发白皙柔嫩。 穆连潇心中一动,抬高了她的手,翻过来,在杜云萝的手中细细密密地吻。 手心痒,心头也痒,杜云萝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一般,想推开他,又舍不得推开他,脑子混沌着,倒是把之前还在置气给忘了。 杜云萝忘了,穆连潇可没忘。 从掌心里抬起头来,凑到妻子耳畔,低低又说了一句。 杜云萝眼中惊讶闪过,下一刻,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急,推了穆连潇一下,看都不看他,起身就出去了。 穆连潇再也压不住笑,唇角高高扬起,目光落在那晃动的珠帘上,温柔如水。 他是真喜欢她。 每日里逗她哄她闹她,就让他觉得这日子滋味十足。 杜云萝的一颦一笑就能勾着他的心,说不出的畅快。 这会儿恼了便恼了,等下再哄她便是。 杜云萝出了内室,脸上依旧烫得厉害,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不肯叫丫鬟们看出来。 锦蕊垂手立着,抬眼看她。 杜云萝没有戴簪子,也没有戴耳坠,只手上一串东珠,素净极了。 这是落荒而逃出来了? 锦蕊在心里暗暗的猜,她最晓得杜云萝心性,说句不敬的,那就是个厚脸皮,不说杜云茹未嫁时,便是杜云茹嫁了人了,还未出阁的杜云萝都能把姐姐逗得面红耳赤,招架不得。 不晓得侯爷说了些什么,叫夫人转身就躲出来了,连首饰都忘了。 正琢磨着,穆连潇也撩了帘子出来,锦蕊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进去里头拿簪子耳坠,真拿出来给杜云萝戴上,自家夫人的脸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搁了。 延哥儿迈着腿跑进来,直直就往母亲怀里扑。 杜云萝刚把儿子抱起来,垂露也带着允哥儿来了。 有孩子在,那些旖旎的娇柔的心思都抛在了脑后,杜云萝弯着眼睛笑,搂着延哥儿听他说话。 延哥儿正是喜欢说话的时候,每日里都能学会不少新的词,坐在杜云萝腿上,一张嘴就停不下来,最后叫桌上热腾腾的米糕给吸引了注意力,这才消停了。 穆连潇要去衙门里点卯,用了早饭就出去了。 延哥儿闲不住,由彭娘子带着去院子里舞弄他的木剑。 杜云萝靠着引枕养神,等时候差不多了,便要过去花厅里。 洪金宝家的趁机与她道:“奴婢去探探底,若真存了不该存的心思……” “仔细些。”杜云萝说完,心中一动,转头又去问垂露,“柔兰似是有心上人,你知道吗?” 垂露怔了怔,她一时之间,不晓得杜云萝为何问她这个事情。 刚要摇头说自个儿与柔兰不熟悉,话到了嘴边,又犹豫了,垂露斟酌着道:“夫人不提起来,奴婢没往那上头想,这会儿提及,倒是想起一桩事情来。前几日奴婢去见清涧,他说过一句,韶熙园里新提的丫鬟,长得柔弱相,心倒是挺大的。奴婢那时候在与他说旁的事情,他突然就冒了这么一句,后来再没提过,奴婢就没上心。” 章节目录 第704章旧梦 > 杜云萝的心微微一沉。 她没有应声,只是抬起头看着垂露。 垂露冲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所非虚。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直到允哥儿咧着嘴哼了几声,杜云萝和垂露才回过神来,先去伺候这小祖宗。 洪金宝家的候在一旁,等杜云萝空闲了,才道:“既然有些苗头,奴婢便去打听打听。” 柔兰就在韶熙园里当差,平日里能见到的男人只有穆连潇一个,洪金宝家的想打探她是否倾心别的男子,并不是容易事情。 垂露心里也有数,与杜云萝商量了,下一回去清涧那里探探口风,不晓得能不能打听一二。 四月细雨连绵。 清明前后,雨水不止,府里依着旧例请了师父们来诵经祈福。 杜云萝安排妥当了,才从摆了水陆道场的校场回来,走到半途,却遇见了穆连慧。 这是穆连慧归家之后,两人头一回相遇。 一直没有离开过满荷园的穆连慧,难得的,出了她那个一亩三分地。 杜云萝望着穆连慧。 穆连慧依旧是一身素装,头上只戴了根木簪子,她甚至没有抹粉,整张脸白净。 与杜云萝印象里的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杜云萝抿唇,两人在廊下相遇,她顿了顿步子,浅浅笑了笑:“乡君怎么来了?” 笑容太浅,浅得只露在了唇角,未达眼底。 穆连慧看得清明,回了一个相同的笑容,道:“今日是清明,虽然我回了定远侯府,但毕竟是晋尚的妻子,三年丧期未过,我便是做做样子,也要去道场里留两滴眼泪。”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杜云萝是半点不信的。 且不说穆连慧根本没有做为晋尚妻子的自觉,便是要做样子,在定远侯府里做给谁看? 真要滴眼泪,自然是要去平阳侯府里哭的。 定远侯府里可不会供奉晋尚的灵牌。 假话就是假话,偏偏穆连慧说得毫不掩饰,丝毫不在乎杜云萝听出来她的虚假。 杜云萝也就不拆穿了,反正道场里都在做法事,穆连慧去了,除了诵经念佛,还能有什么事儿可做? “乡君自便,”杜云萝睨了穆连慧一眼,“我去看看祖母。” 两人擦肩而过,脚下步子不乱。 杜云萝入了柏节堂。 秋叶低声与她道:“老太君在小佛堂里,单嬷嬷守着。” 杜云萝颔首,绕到了小佛堂,透过微启着的门,看到了吴老太君的身影。 吴老太君跪在佛前,她的背有些弯,与几年前仿若两人。 以老太君现在的身子骨,委实不能多跪了,便是入宫去请安,慈宁宫里也颇为照顾,不会让吴老太君扛不住。 杜云萝迈了进去,柔声打断了,道:“祖母,歇一歇吧。” 吴老太君没有应答,闭着眼睛念着,直到念完了回向文,才睁开眼睛,目光微微浑浊:“老婆子其实还不想歇。” 声音带了几分轻颤,听得人心头发酸。 杜云萝扶着吴老太君回了屋里,老太君在罗汉床上坐着,好些时候才缓过气来。 拍了拍杜云萝的手,吴老太君张嘴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顿住了,只是道:“道场那儿一切如常吧?” “都是依着旧例,师父们以前也来府里做过道场,祖母且放心,”杜云萝答完,又道,“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了乡君,她说去道场里拜一拜。” 提及穆连慧,吴老太君的眉心微皱,却没有深问。 吴老太君疲乏,杜云萝没有多留,起身退了出来。 单嬷嬷伺候吴老太君躺下,刚要转身走,就被老太君留住了。 “我天明时跟你说的那些话,你自个儿知道就好,别叫他们晓得。”吴老太君叹道。 单嬷嬷低低应了一声。 天亮时,老太君说过,她梦见了老侯爷。 梦很长,从她在闺中初初遇见老侯爷开始。 那年夏花灿烂,她从父兄那儿听到了老侯爷的名姓,彼时的定远侯府是京中新贵,与百年吴家并不相同。 父兄说穆世远的人品武艺,他们是惊叹出了个良才,可落到了闺中女子心上,却成了一抹好奇,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 她随母亲出游,夏日的湖畔游人不多,她又听到了那个名字,急切回首,只遥遥看见一个颀长身影。 明明隔着帷帽,视线并不清晰,可她却一眼就看清了穆世远的模样。 彼时心境,梦境之中依旧能听到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在她眼里,那不仅是个良才,也是个良人。 婚事顺利定下,她嫁入穆家。 年轻时,她也是黏糊性子,不肯两地分隔,一路跟着去了北疆。 她看过北疆一望无际的草原,也见过冲天而起的战火,她甚至亲手杀过鞑子,直到重归京城。 儿女呱呱坠地,娶妻生子,出阁远嫁,这一生起伏,梦境停在了穆元安战死之前,也算是个美梦。 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吴老太君想,她终是对穆元安死后的生活存了心结,哪怕是老侯爷还在,但穆元谋的心境在那时候发生了变化。 能梦见穆世远,对吴老太君来说是好的,但她不能告诉晚辈们。 清明时节,梦见旧人,梦见旧事,在吴老太君这个年纪,委实不是一桩叫晚辈们安心的事情了。 她自己都不安心了。 原来,她的日子,真的剩下得不多了。 杜云萝回到韶熙园里时,锦蕊和垂露都没有回来。 锦蕊回前街去上香了,垂露也回去拜祭,顺便向清涧打听柔兰的事情。 等到了黄昏时,锦蕊才匆忙回来,在自个儿屋里磨蹭了会儿,这才到正屋里给杜云萝请安。 “家里还好吧?”杜云萝示意锦蕊坐下,“瓶儿好吗?” 锦蕊笑了笑,点了点头:“瓶儿挺好的,家里也好。” 她笑得真切,中午在家里哭过的痕迹已经寻不着了,倒也不怕叫杜云萝看出来。 不是锦蕊有意瞒着杜云萝,而是一时之间,似乎连告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自打薛瓶儿和离,在前街还是掀起了一阵风雨的。 章节目录 第705章心意 > 这场和离闹得轰轰烈烈,谁都能看出来杜府对薛家的偏袒。 就算嘴巴多的,想叽叽咕咕的,也只能闭嘴,免得招惹了薛家,一并倒霉了。 有人收敛,还是会有多嘴之人。 当着薛家人的面,自然不敢胡乱语,背后却兴风作浪,说薛瓶儿长,锦蕊短。 薛四家的听说了,暴脾气当即就上来了,提着柴火棍就冲了出去,与人大打了一架,薛四想拦都拦不住。 薛宝也听不得旁人说姐姐们不是,抡着胳膊就跟着薛四家的上了。 街坊邻居们打架,凭的都是蛮劲,薛四家的再彪悍,气势不输,但也不能碾压了粗胳膊粗腿的婆子。 一通闹下来,谁也没占着好,但这么闹过了,背后嘀咕的人就少多了。 锦蕊今日回去,薛四家的和薛宝都没提这事儿,还是薛瓶儿悄悄说的,姐妹两人说着说着眼眶子就红了。 可这还不是全部,薛瓶儿说,自打那天之后,薛宝就经常往外跑,天黑了才回来。 锦蕊听了心里打鼓,背着薛四家的,偷偷去问薛宝,薛宝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肯说。 有了薛瓶儿的事情之后,锦蕊最怕的便是这样的支支吾吾,要是去年薛四家的生辰时,她从避左右而他的薛瓶儿嘴里逼出了真话,哪里还会有后头的事儿了? 锦蕊逼了薛宝一通,薛宝却硬气,愣是一个字不说。 没有办法的锦蕊只能去寻锦灵,请锦灵让云栖帮个忙,请云栖的人手盯一盯薛宝,看看那小胖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锦灵自是满口答应,当即与云栖提了。 云栖一脸古怪,犹豫了半晌,只冒了一句话,让锦蕊寻疏影问去。 锦蕊愈发疑惑了,晓得今儿个前头书房里是疏影当值,便匆忙回府,特特去寻了一趟。 疏影的答案让锦蕊险些就哭出来了。 他说,薛宝一直缠着他,想学功夫,想知道怎么能打得别人闭嘴,打得别人爬不起来。 薛宝是被薛四家的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亏,又是“心宽体胖”的那一种,整日里笑哈哈的,原本就不是爱与人挥拳头的性子,现在却突然变了,变得想打到别人服了。 其中缘由,不用问疏影,不用问薛宝,锦蕊自己就明白。 薛宝是为了她们两个。 前回与金家大打出手时,薛宝见识了疏影和九溪那种一拳头蒙下去,对面就再也不敢胡说八道的场面,那与他的胖拳头是截然不同的,当时就缠着疏影问,还去扎马步,锦蕊只当他是一时来了兴致,转头就忘了,谁知道薛宝竟然真的上心了。 九溪常年在府里走动,薛宝找不到他,又觉得年纪长些的疏影更厉害,就三五不时去缠着疏影,一定要学学。 疏影起先总是拒绝,一来他不是教人的料子,二来薛宝总归是锦蕊的弟弟,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真让人练功,吃苦受罪了,他交代不过去。 疏影不肯教,薛宝转头又跟疏影的娘去说好话。 几次下来,心软的母亲被说动了,反过头来劝疏影。 “又不是让你教他上阵打仗,你就当是让他强身健体,这孩子心善,便是手脚厉害了,也不会随便去欺负人。 他说家里两个姐姐,姐姐们待他好,自小就什么好的都归了他,辛苦攒的银子也都给了家里了,他见不得姐姐们被欺负。 那些胡乱嚼舌根的,拳头不能让她们明理,起码能让她们闭嘴……” 母亲絮絮叨叨替薛宝说了不少好话,到了最后,疏影都不知道怎么拒绝了,等薛宝再来的时候,从强身开始,多少指点他一些。 疏影对锦蕊开口便是道歉。 锦蕊平复了许久,出口的是谢意。 她不会也不能拦着薛宝,这是薛宝的心意,她不能以练功夫苦来阻拦,她不能践踏弟弟的心。 从前院回来,锦蕊在自个儿屋里冷静了很久,直到眼睛不会再泄露她的心思,这才来寻杜云萝。 而另一厢,垂露从娘家出来,便去老地方寻清涧。 清涧依旧在饮茶,他的鞋子边上还有些泥泞,垂露想,他大概才从山上下来,他去给穆连喻上香了。 主仆一场,倒也不叫人意外。 垂露静静饮了茶,捏着茶盏,似是随口一般:“我瞧着柔兰那丫鬟,时不时会发呆出神,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你前回说她心大,我倒是没看出来,只觉得迷糊。” 许是清明缘故,清涧有些低落,话却也比平日里多些。 听垂露这么一说,他笑得有些讥讽:“发呆?出神?寻常丫鬟到了夫人屋里做事,哪个不是打起精神来,想得夫人信任,可她走神走得你都看出来了,岂不就是心大?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韶熙园里。” “那在哪儿?”垂露追着问了。 清涧撇了撇嘴,没说。 垂露抿唇,话既然问出了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莫不是也跟着二老爷做事了?” 清涧斜斜睨了她一眼,唇角一抿:“也?垂露,你觉得老爷让你做什么了?” 垂露的眸子动了动。 她觉得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每一次透一些不轻不重的韶熙园里的消息给清涧,连她自己都觉得是种敷衍,可清涧从来没有表达过穆元谋对此有什么意见,似乎无论垂露传过去什么消息,穆元谋都不甚在意。 垂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清涧的话了。 是的,穆元谋和清涧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说过,让垂露要如何如何。 垂露起先以为是穆元谋对她还有所防备,留了后手,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二老爷希望我做什么?或者说,柔兰在做的,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清涧沉沉看着垂露,眸色浓得发黑,带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深沉和缄默。 垂露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再说了,良久之后,清涧却开了口,他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老爷到底在想些什么,真的不知道。” 章节目录 第706章习惯 > 垂露回了韶熙园,把这一番话对话告诉了杜云萝。 杜云萝抱着允哥儿,脑海里混混沌沌的,想了很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话是这么说的,可要是镜花水月,又要如何应对? 穆元谋这一年多的举动,别说是她和穆连潇没有看明白,便是练氏那儿,大抵都没琢磨透丈夫到底在想写什么。 唯一可知的,是柔兰这个丫鬟不能大用了。 杜云萝没想直接撵人出去,寻不到理由的撵人,反倒是叫二房起疑,不如就摆一颗自己心知肚明的棋子。 四月在萧萧瑟瑟的雨里慢慢过去,京城里已然是压抑气氛。 春闱的皇榜早就下来了,去年圣上抓过科举,这一回春闱,学子们具是摩拳擦掌,等皇榜放下来,有人喜有人忧,也有闹的。 而把春闱的话题彻底结束的,是兴兵的消息。 西南再也平静不了了,圣上当朝点将,兵马、粮草、物资,都往蜀地去。 定远侯府不在其中,这叫杜云萝都有些意外,毕竟元月时慈宁宫里的意思,这一回是少不了穆家子弟的。 杜云萝问过穆连潇。 穆连潇笑了笑,答道:“云萝,你觉得这一场战事会打多久?” 杜云萝怔了。 朝廷与鞑子在北疆的战事,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定远侯府四代军功,都是在和鞑子的战场上攒回来的。 同样山高皇帝远,又是难于登青天的蜀地,又要历经多少年? 长远的不说,便是短的,起码也不止是这么一两年的事儿。 “早晚要去的。”穆连潇沉声道。 杜云萝抬眸看着他,熟悉的容颜,熟悉的五官,她看懂了穆连潇眼底的情绪。 那是跳动着的火焰,对于一个习惯了战场的将领来说,即便有妻儿的牵挂,他也舍不了征战的豪情,舍不了为朝廷效力的心。 杜云萝没想过拦着他,她只是放软了身子,靠在穆连潇怀里,抬手搂住了他的腰身。 穆连潇的手掌沿着她的脊背上移,落在了杜云萝的后颈上,他指尖微微用力,按压之余,也让杜云萝越发放松下来:“别担心,我应了你的事情,这一回不会食。” 杜云萝弯着眼睛笑了。 穆家兄弟们不走,叶毓之却是要走的。 从中军都督府调了出来,任了先锋,随着大军往西南去。 黄婕给杜云萝下了帖子,没有请她去景国公府,而是约在了东大街临街的一家茶楼,日子是大军出发的那一日。 杜云萝去的时候,雅间里烧着香片。 不浓郁,淡淡的,有些甜,混着炉子里的茶香,莫名就让人静心。 黄婕给杜云萝添了茶,坐在临窗的榻子上,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百姓。 “夫人还记得吗?”黄婕突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也没有什么情绪,“好些年前,我曾经和夫人说过,我父兄皆是武人,我早已经习惯了送他们出征,我是将门女儿,我是习惯了的。” 杜云萝浅浅笑了,往事一点点泛上心头,她当然是记得的。 那时她和黄婕并不熟悉,她还未出阁,黄婕觉得她可惜了,好好的书香姑娘要嫁给一个舞刀弄枪的人,他们的生活原本截然不同。 一个吟诗作对,一个拳脚生风。 黄婕说,杜云萝这样的女子是无法习惯丈夫在战场上生死不知的。 外头街道一下子喧闹起来。 杜云萝走到窗边,低头看着下方,见百姓被衙役们阻拦着,中间的大道被清空,出征的大军出现在视线里。 她在黄婕身边坐下,叹道:“你看,无论是书香出身的我,还是将门出身的你,其实都是一样的。” 一样会牵挂,会不舍,会担心。 习惯? 这种事情,哪里能习惯。 黄婕苦笑,她在大军的前头寻到了叶毓之的身影,那人总是那般抓人眼睛,让她一眼就能看到,然后就移不开目光,只能随着他的身形而动。 “是啊……”黄婕低低应了一声。 直到叶毓之真的要走的时候,她才清晰地感受到,她没有习惯,无论是以前的父兄,还是现在的丈夫,不是她压着不去想,那些作祟的情绪就不存在了的。 大军从茶楼底下过,叶毓之就这么抬起头来,他仿佛是知道黄婕在这里,直直迎上了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黄婕愣着,而叶毓之笑了。 笑容里有世家公子的矜贵,也有沙场儿郎的爽利。 大军行远,黄婕的眼眶红得一塌糊涂,却没有哭出来。 “有些闷,却不知道怎么哭,明明我以前可会哭了……”黄婕自嘲一般叹着。 大军离京,街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情境。 两人坐在窗边,东一句西一句,絮絮说了不少事情,说的又偏偏都是别人家的事情。 黄婕不提景国公府,杜云萝不提定远侯府。 直到中午时,两人才别过。 这一日,穆连潇直到天大暗了才回到府里,走到半途,却遇见了穆连诚。 或者说,穆连诚就站在廊下等他。 “二哥。”穆连潇唤了一声。 这些时日,兄弟两人表面上依旧如常,但穆连潇提防着穆连诚,他也不是擅长做功夫的心机之人,多少会流露出几分疏离,穆连诚不傻,也能感觉到。 有那么点起疑,许是穆连潇对二房的动作有所察觉,但心中也有另一个答案。 毕竟都是成了亲当了爹的人了,即便是兄弟,也不可能像儿时那样耍玩了。 穆连诚靠着柱子站着,低声问穆连潇:“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圣上没明说。” “大哥回来没多久,他又是郡主仪宾,若府里有人要留京,大抵是大哥留下,”穆连诚沉默片刻,又道,“下一批出征,若还轮不到我们,你帮我在圣上跟前说一说,我想去。” 穆连潇压着声,道:“圣上的心思,我也不好琢磨。” 穆连诚笑了起来,抬手按在了穆连潇的键盘上,重重拍了两下:“阿潇,二哥说真的,想去蜀地,想去军营里。” “好。”穆连潇应下了。 章节目录 第707章平静 > 穆连诚说完,便不疾不徐往尚欣院去了。 差不多是用饭的时候了,蒋玉暖和娢姐儿正等着他。 见穆连诚进来,娢姐儿从蒋玉暖怀里跳下来,迎了上去:“父亲怎么才回来?” “饿了?”穆连诚笑了,这一回的笑容直达了眼底,整个人都温润许多,他一把将娢姐儿抱起来,道,“随爹爹去洗洗手,就用饭了。” 一大一小去洗手,自有人伺候。 蒋玉暖吩咐了摆桌。 等用完了,蒋玉暖心中有不少话要问穆连诚,可娢姐儿在,她又不好开口。 刘孟海家的在一边看得明白,试探着要带娢姐儿回屋里去休息,偏偏娢姐儿根本没有困意,缠着穆连诚说话。 对于妻儿,穆连诚素来好耐心。 等到了二更天,娢姐儿才依依不舍地被刘孟海家的带下去了。 蒋玉暖打发了人手下去,一直绕在心头的话出了口:“去寻三叔了?” 穆连诚挑眉看她,见她忐忑,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宽慰道:“阿暖,就算我不去寻阿潇,迟早也要去蜀地的。不止是我,阿潇也一样。” 穆连诚说的是圣上会让穆连潇出征,而落在蒋玉暖耳朵里,却有些偏差了。 “二爷,现在与几年前不同了,”蒋玉暖咬咬牙,声音有些颤抖,却是直直迎着穆连诚的目光,“那时候,三叔若有个意外,爵位许能落到二房头上,可如今……不止有延哥儿、允哥儿,还有大伯……” 机会委实渺茫,况且,她从内心里就从未窥探过侯夫人的位子。 她既然选择嫁给了穆连诚,她想要的仅仅只是平平静静的日子而已。 穆连诚扣着蒋玉暖的手腕,斟酌了一番:“那时候我与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我只做好我该做、能做的,若不能承爵,就是我没那个命。阿暖,说到底,不管我有命还有没有命成为定远侯,我都是穆家子弟。” 穆家的子弟,今日所有的荣光都是鲜血换回来的,承了多少荣耀,就有多少付出。 就像穆连喻那样,再浑再不堪的一个人,上了战场,也要与鞑子厮杀到底,而他是从不可能摸到爵位的边的。 一字一字落在蒋玉暖耳朵里,她咬着唇低下了头,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心里想问的,其实还有很多,可却无法开口了。 穆家子弟是要抛头颅洒热血,但为什么,算计了血亲? 她只在前几回零星听到了练氏说漏嘴的穆堂的一些事情,她猜测穆连康当年的失踪与二房脱不了干系,但也全是猜测,没有实证。 要是事关旁人,也许蒋玉暖大着胆子就问了,可是,事关穆连康,没有证据的事情,她怎么好逼问穆连诚? 穆连诚到底是她的丈夫,是这些年执着她的手,照顾她呵护她的丈夫。 而穆连康,是闺阁时心底的一场梦。 问出口了,他们夫妻之间,生生就多了一根刺。 蒋玉暖不问,她宁愿梗在自个儿心里,她不能也不愿意去“恩将仇报”。 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了空着的那只手,覆在了穆连诚握着他的那只手上,双手紧紧地握着,指尖微微用了些力气,叹道:“我只是舍不得,你去北疆的时候,我夜里都睡不好。我那时候和三弟妹说的那些话,其实也不是诓她的。” 话一出口,声音便涩涩的。 穆连诚手上用了力,把蒋玉暖带到怀里,放柔了声音说了不少开解的话。 时辰不早了,穆连诚去了净室梳洗,蒋玉暖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动手拆着发髻。 她没有叫丫鬟进来,这些事情,她习惯了自己做。 镜中映出的人影,下巴似乎又尖了一些,蒋玉暖心里晓得,这些时日,她的心绪并不安宁。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回忆了这几年的事情。 蒋玉暖记得很清楚,当岭东的家书送回来,信上说,寻到了穆连康,他已经娶妻生子,虽然什么都忘了。 柏节堂里欢喜极了,唯有她,一颗心跟挖空了一个洞一样。 她欣喜他还活着,转念想到他的妻儿,又浑身不得劲了。 等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蒋玉暖也想明白了,他们都不是小十年前的年纪了,光阴似箭,穆连康还活着,那以他的岁数,娶妻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不娶才奇怪,不是吗…… 蒋方氏骂过她教训过她,蒋玉暖哭过愣过,但平静下来之后,心里也是透亮的。 她的身份,她的立场,由不得她做傻事,她更不愿意让穆连诚难堪。 只是,偶尔的偶尔,想起闺中时光时,总会有那么一点儿遗憾和难过,那些经历毕竟是刻在了她心底里的,是她念念不忘的曾经。 等穆连康夫妻回京之后,心里的那个洞突然就越来越大了。 也许是因为练氏说漏了嘴的话,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里肚子没有动静的压力,也许是她见到了庄珂。 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伤人的了。 庄珂就在她的面前,那一双孩子也在她的面前,与信中的只片语是不同的。 本来以为这个心结会永远存着,但终于还是解开了。 上元那日,在花园里瞧见那一家相处的情景,那些细处明明白白摊在了眼前,蒋玉暖倏然间就明白了。 庄珂与她蒋玉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们从性子到模样寻不到相似的地方; 以前穆连康待她的温和,与对待蒋玉暖时亦是不同。 即便没有当年的意外,即便她真的嫁给了穆连康,这场婚姻,只有关怀和责任,而不是爱意和呵护吧。 那一瞬间,心整个都崩塌了,她险些要哭,可下一瞬,又平静了下来。 从未有过的平静,从穆连康失踪之后,所有的起起伏伏,突然就平静了。 若说还剩下些什么,那就是愧疚,对穆连康失踪的愧疚。 其他的,满满都是娢姐儿,满满都是穆连诚。 身后脚步声清晰,蒋玉暖回过头去,看着丈夫过来,她动了动嘴角,浅浅笑了起来。 她已经理清了思绪,所以那个问题,她绝对不会开口问。 章节目录 第708章孝心 > 端午之时,杜云萝依旧准备了粽子。 她习惯了亲手给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包粽子,也少不了父母的份,如今做了媳妇,吴老太君和周氏那儿也是要送的,如此一来,数量倒也不少了。 穆连潇这几日忙碌,去兵部也不仅仅是点卯,又经常入宫面圣,等出了御书房都已经三更天了,干脆歇在了衙门里。 杜云萝就没等他回来包粽子。 延哥儿对此兴致满满,顾不上他的小木剑了,坐在杜云萝怀里:“母亲,我也要包。” 小小的孩子,与其说是包粽子,不如说是耍玩。 杜云萝不想打击了延哥儿的兴头,便握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地教,由她手把手地让延哥儿包了两只。 模样算不得好,总归还是成形了的。 延哥儿还想继续包,杜云萝转念一想,笑着与他道:“延哥儿,曾祖母吃得不多,两只粽子刚刚好,哥儿要不要亲自给曾祖母送去?曾祖母要是知道,这是我们延哥儿亲手包的,肯定高兴。” 延哥儿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很喜欢吴老太君的,想到老太君会高兴,立刻就耐不住了,从杜云萝怀里钻出来,催着彭娘子带他去柏节堂。 彭娘子笑着领着延哥儿擦了手,柔兰把粽子装好,跟着彭娘子和延哥儿往柏节堂去。 垂露抱着允哥儿在一旁看着,抿唇直笑:“还是夫人有办法。” “也是为了让祖母高兴。”杜云萝说道。 延哥儿一心挂着吴老太君,小胳膊小腿的,跑得还挺快,彭娘子和几个丫鬟在后头跟着,就怕小祖宗摔着碰着。 柔兰也快步跟着,等入了柏节堂,她把食盒交给了彭娘子,自个儿站在庑廊下喘气。 有婆子凑过来,笑着道:“姑娘累着了?” 柔兰笑了笑:“比不得我们哥儿,跑起来跟一阵风一样。” “这个岁数的孩子都这样,”婆子乐了,“昨儿个潆姐儿和洄哥儿过来,一点都不喘,后头跟着的反倒是够呛。” 屋里,延哥儿一路喊着“曾祖母”进了东次间。 吴老太君听见了延哥儿的声音,脸上霎时有了笑容,让秋叶扶着她坐起来。 刚摆好了引枕,就见那小娃儿冲了进来,吴老太君伸手去扶他:“好孩子,慢慢走。” 延哥儿嘿嘿直笑,想爬上罗汉床,却还差了些个头,秋叶扶了他一把,他才在老太君身边坐下了。 “曾祖母,”延哥儿乌黑的眼睛看着吴老太君,脸上有两个小酒窝,“母亲包粽子,我也包了,给曾祖母送来。” 吴老太君一怔,问道:“哥儿包的?” 延哥儿重重点了点头。 彭娘子跟着进来了,把食盒打开拿给吴老太君看:“是夫人教的,哥儿学着包的,刚包好,就给老太君送来了。” 吴老太君欢喜极了。 延哥儿还小,亲手包肯定也是让他母亲手把手包的,但就算如此,这份实实在在的心意,让吴老太君心里熨帖极了。 这可是她嫡嫡亲的曾孙儿,他的孝心,比蜜都甜。 吴老太君把延哥儿搂在怀里,亲了两口:“好孩子,曾祖母喜欢哥儿包的粽子,很喜欢。” 延哥儿咯咯直笑:“下回,我再给曾祖母包。” 吴老太君满口应下。 单嬷嬷看在眼里,赶紧让秋叶把粽子去蒸了,吴老太君起来后胃口就不好,用得很少,而杜云萝包粽子,素来是小小巧巧的,对与老人来说,吃两个也不会嫌多,不会不克化。 既然是延哥儿包的,她多多少少肯定能吃进去一些。 延哥儿东一句西一句和吴老太君说话。 稚子笑语,让人心情舒畅,等粽子送上来了,吴老太君在延哥儿期盼的眼神里用了。 “好吃吗?”延哥儿问道。 吴老太君点头:“好吃,很好吃。” 延哥儿放下心了,笑得格外喜悦。 吴老太君本想多留延哥儿的,只是精神实在不济,便让彭娘子带他回韶熙园。 彭娘子牵着延哥儿的手走出来,站在庑廊下说话的几个小丫鬟们赶紧跟了上来,帮着照看延哥儿。 “柔兰呢?”彭娘子看了一圈,没找到柔兰的身影。 一个小丫鬟答道:“柔兰姐姐说,夫人那儿要人伺候,她先回去了。” 彭娘子颔首,柔兰和这些小丫鬟不一样,她们是照顾延哥儿的,柔兰是夫人屋里的,只是帮着提食盒才走这么一趟,先回去也是情理之中的。 回去时,延哥儿就不及来时一般急切了。 花园里的两株石榴开花了,延哥儿说要看花,彭娘子就带他去。 石榴花红艳,延哥儿抬头看了会儿,道:“院子里的好看。” 话一出口,彭娘子就扑哧笑出了声。 院子里那一片云萝花也开了,这两年细心打理,成片坠下来,怎么会不好看? 夫人最最喜欢的,也就是那些云萝花了,到底是侯爷亲手种的。 “哥儿喜欢院子里的云萝花,那我们就回去看花。”彭娘子道。 延哥儿应了,一行人往韶熙园去。 走到半途,彭娘子却见到了柔兰的身影,她心中不由疑惑,柔兰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么还未回到韶熙园? 柔兰前脚进去,彭娘子后脚也回来了。 让小丫鬟们带着延哥儿看花,彭娘子去问守在门房上的沈婆子。 “柔兰刚回来?还是又出去了一趟?” 沈婆子有些奇怪,嘴上道:“娘子与柔兰姑娘一道去的柏节堂,一道回来的呀。” 彭娘子抿了抿唇,这才去问柔兰:“我们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姑娘早回来了呢。” 柔兰笑容一顿,下一刻就拉着彭娘子的手,走到了角落里,好道:“娘子,我就是闷得慌,在园子里走动透气,娘子帮我瞒下吧,说出去了,都当我躲懒。” 彭娘子了然,道:“你若真闷得慌,和锦蕊姑娘说一声,不用偷偷出去转的。” 柔兰颔首:“我今儿个不也是看到有机会,趁着送食盒的名义,走动走动嘛,下回不会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锦蕊提着一只黑漆食盒,准备出去。 章节目录 第709章琢玉 > 那些是杜云萝准备好了送回杜府去的粽子。 原本这些事情,都是洪金宝家的去办的,杜云萝考量着锦蕊挂念薛瓶儿,便让她出府走一趟。 反正杜府离前街不远,锦蕊回娘家走一趟,也不耽搁什么工夫。 锦蕊领了对牌出府,把粽子亲自送到了莲福苑里,与夏老太太说了会子话,又去了清晖园。 甄氏收下了粽子,示意锦蕊坐下说话。 锦蕊有些忐忑,按说前回金家的事情已经翻篇了,甄氏应当不会特特问起来的。 “锦蕊,”甄氏压着声儿问,“西南打仗,姑爷要去吗?什么时候启程?” 锦蕊垂眸,甄氏问的是穆连潇,关心的是杜云萝,为人母亲者,都是如此。 她斟酌着道:“侯爷这几日繁忙,奴婢没有听他和夫人说起要出征的事情,但奴婢琢磨着夫人那意思,大抵是迟早要去的,只是时间未定。” 甄氏不禁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又道:“罢了,我操心也操不完,把囡囡嫁过去的时候就晓得了,姑爷肯定是要打仗的。” 话是如此说,甄氏情绪却不高,便让锦蕊退下了。 锦蕊回了前街,进了薛家大门,从启着的窗户里,瞧见了薛瓶儿。 薛瓶儿也望了过来,见是她回来了,弯着眼睛笑了。 “爹娘呢?阿宝呢?”锦蕊进了屋子里,问道。 “爹去做活了,娘去街上买菜了,阿宝……”薛瓶儿顿了顿,怯怯看了锦蕊一眼,晓得瞒着也不是办法,道,“阿宝去学功夫了。” 锦蕊的心一沉,按了按眉心。 她原本以为薛宝在吃苦一事上没有长性,半个月一个月就不耐烦了,但这一次,似是她猜错了。 “阿宝练的怎么样?娘怎么说的?”锦蕊是担心的,怕薛宝受罪,怕薛四家的为此恼了。 薛瓶儿扑哧笑了,靠在锦蕊肩膀上,道:“阿宝是瞒着我们去的,有一回回来,身上带着伤,叫娘看见了。 娘以为又有人胡说八道,阿宝与人争执吃亏了,提着刀子要去报仇,阿宝才说了实话,说是在跟着侯爷身边的亲随学功夫。 娘起先不肯答应他,说他遭那个罪做什么,爹也不舍得。” 薛瓶儿说到这里,笑意渐渐少了,多了几分沉重:“还是阿宝自己说的,说以后家里要靠他,他说不过去别人,要是还打不过别人,还怎么护着姐姐们,等他挥拳头比别人都厉害了,就没人敢来欺负人了…… 娘那时候都哭了,哭完了也就答应了,还说让阿宝送拜师礼的,阿宝说真要拜师,人家就不教了,娘才作罢。 姐,阿宝瘦了呢,也黑了些,我看着都心疼,要不是因为我,阿宝也不用这样。 娘是铁了心让他继续练了,说男人就要有担当,敢出头,不能跟爹那样,总做老好人,回头只会被人欺负,她现在每天变着法子给阿宝做吃的,这不是又上街去买了嘛……” 说到了后头,薛瓶儿的声音里添了些哭意,她吸了吸鼻子,闷闷的。 锦蕊也难过,玉不琢不成器之类的道理,她比谁都明白,但她在得到消息之前,从没想过她家阿宝有一天也要琢一琢。 “瓶儿,”锦蕊清了清嗓子,“你看,阿宝那么努力,你也不能辜负了他那份心,你要高高兴兴的,我和阿宝才高兴。” 薛瓶儿应了一声:“我懂的,我不会犯糊涂的。” 她不是不知道好歹的,她只有比从前更好,才能对得起一家子人。 锦蕊没等薛四家的回来,她还要回府做事的。 没想到,走到东街上时,迎面就遇见了薛宝和疏影。 薛宝乐呵呵叫了一声“姐”。 锦蕊看他,如薛瓶儿所,薛宝瘦了,但也结实了些,露出来的手背上有两道红色的口子,不晓得是被什么划开的。 知道薛宝的决心,锦蕊也不会拖他后腿,挤出笑容与他道:“学了就好好学,回家多吃些好的,长个头,也长力气。” 薛宝猛一阵点头,与疏影告辞,就回前街去了。 锦蕊朝疏影道谢,疏影微微颔首,道:“薛宝练得还不错。” 疏影是个有分寸的,不会敷衍薛宝,也不至于拔苗助长。 锦蕊回府去了,疏影抬头往上方看,就见鸣柳坐在沿街的雅间窗边,一面冲他笑,一面往嘴里扔着花生米。 疏影上楼,入了雅间,倒了一盏茶,不疾不徐饮了。 鸣柳关上了窗户,在桌边坐下,叹道:“那小胖子被你折腾了一个多月,竟然还有毅力?” “薛宝没那么娇气。”疏影答道。 鸣柳忍俊不禁,真不娇气,能到十几岁了还那么白白胖胖的?是疏影没下狠劲去收拾吧? 疏影不管鸣柳在想什么,问道:“爷什么时候来?” “我过来的时候,爷才刚刚进宫,我估摸着没一两个时辰过不来,”鸣柳又抓了一把花生米,一面嚼,一面道,“我听说你娘挺喜欢小胖子的?” 疏影挑眉,支着下巴看鸣柳,示意他有话直说。 鸣柳也不绕弯了,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啊,你娘好说歹说让我来当说客的,她老人家说了,让你娶媳妇娶媳妇娶媳妇!她唠不动你,就来找我娘,我被我娘收拾还不够,再加一个你娘,我能怎么办?求你帮帮忙,赶紧娶媳妇!” 疏影不说话了,这事情他理亏,还能怎么说。 鸣柳啧了一声,建议道:“要我说啊,不如就锦蕊吧,反正你娘喜欢小胖子,小胖子也总跟着你。薛家那儿都知根知底的,又是夫人身边的。” 疏影捏着一颗花生米往鸣柳脑袋上砸:“这是打算把夫人的墙角都挖干净了?别胡说八道了,传出去坏了别人名声。” “夫人许是乐见其成?”鸣柳躲开了,又道,“云栖和他媳妇的事儿,不就是夫人点头答应的?” 疏影沉默了,半晌,又饮了一盏茶,才道:“不一样的,锦蕊姑娘和云栖媳妇是不一样的。” 章节目录 第710章抄经 > 到底不一样在哪儿,疏影没解释,鸣柳就完全摸不到头脑了。 薛家的事情,疏影都是听薛宝说的,当初为了打动他,让他教他功夫,薛宝没少说家里的事情来打动人,翻来覆去就是大姐不容易二姐倒霉,为了让二姐归家,大姐又要攒好几年的银子。 疏影的娘也是个停不住嘴的,问了薛宝不少,回头就来跟疏影说,薛家的姑娘是不容易。 疏影听得多了,大致也就明白了,他有些佩服锦蕊,不是每一个姑娘都想锦蕊这样有魄力。 可也就是佩服而已。 鸣柳胡说的事儿,他压根没起过念头,他要跟着穆连潇去战场的,尤其是现今西南乱着,这个时候娶媳妇,不是害了人嘛。 疏影不吭声了,鸣柳也安静了,他在琢磨疏影的话。 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最不一样的,是云栖对着锦灵一见钟情,追着求着要娶回家,而疏影对锦蕊没那等心思吧。 夫人身边的丫鬟里,他们几个最熟悉的也就是锦蕊了,尤其是在岭东的时候,经常打交道,如果会动心,大概早成了。 鸣柳轻咳了一声,道:“话又说回来,不能因为云栖跟他媳妇黏黏糊糊的,就指望也找个能黏黏糊糊的,多少夫妻,不是媒婆一张嘴就成了的?你要觉得锦蕊姑娘不行,就让你娘从媒婆那儿挑一个,赶紧成了,省得我来当说客。” 疏影嗤笑一声,语气里全然不认同:“我要是成亲了,你还能逍遥自在?你娘可比我娘厉害多了,到时候不管你点头不点头,直接就把大礼给过了。” 鸣柳一下子就哑声了。 一直等到了一更天,穆连潇才匆匆过来。 他这几日忙碌,饶是体力好,脸上也有些疲态,低声吩咐了几句,又安排好了事情,这才起身回府。 刚进府没多久,韶熙园里就得了信了,杜云萝便让人留了门等着。 穆连潇先去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还未歇下,见他来了,笑着道:“今儿个延哥儿亲手包了两粽子给我。” “他总念着您,”穆连潇也跟着笑了,陪着吴老太君说了一会儿话,犹豫着道,“之前二哥寻我,说他想尽快去西南。” 吴老太君的眉头微微一皱:“圣上那儿怎么安排的?” 穆连潇低声道:“暂时还没增兵,但估摸着也就这几个月。” 吴老太君闭着眼,沉吟道:“原本就该去的,连诚若能去,就让他去吧。” 穆连潇从柏节堂里退出来,五月的风吹在脸上,不冷,反倒是有些粘,其实,岂止是穆连诚,他也是要去的,想去的。 韶熙园里,除了东稍间里点了灯,几乎都已经暗了下去,但就是那么一点昏黄灯光,让他整个人都暖极了。 他有两天没回来了,迎接他的依旧是杜云萝灿然的笑容。 夜深人静,院子里已然能够听见些许夏虫的鸣叫,不吵人。 穆连潇箍着杜云萝的,闭着眼睛,半睡半醒。 他这两日几乎没怎么睡过,便是娇妻在侧,也没什么旖旎心思,萦绕心尖的唯有踏实和安稳。 只要她在,那就什么都好,都放心了。 杜云萝也睡得迷迷糊糊的,她的睡姿一直就没好过,除了十月怀胎,挺着那两个小东西动弹不得的时候,她的睡相就没老实过。 这会儿也是手脚都扒拉在穆连潇身上,还觉得不够舒坦,又往他怀里钻,寻了个满意的位子,才沉沉睡了。 五月间,蜀地的军情急报不时送去京城。 杜云萝从穆连潇那儿听说了一些,两军互有胜负,还胶着的。 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圣上所谓的打西南的异族,其实真正想动的是蜀地的世家,尤其是像刘家那样的已然和昌平伯勾结在一起的世家。 御书房里热闹,瑞王府阴沉沉的。 南妍县主自然不会出入瑞王的书房,她连李栾的书房都极少过去,从他们父子的神色里,多少能猜到一些情况。 李栾在南妍县主跟前掩饰得不错,不管外头如何,那些情绪,他是不肯带到妻女跟前的。 只可惜,南妍是个知情人,又很了解李栾,才能从他的面上窥得一二。 李栾忙碌,南妍倒是空闲。 想着下个月的六月十九观音大士成道日,她备了笔墨,认真抄些经文,等过些日子交给皇太后,送去国宁寺供奉。 经文和檀香,能让南妍的心静下来。 她是个一根筋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哪怕是死路,也会一条路走到黑。 她知道,是她把蜀地世家出卖了,她在断瑞王的臂膀。 若消息走漏了,李栾跟前,别说是这几年的恩情不存,往后的生活可想而知,但南妍还是选择搏一把。 这就是人心,她的心大了,她不愿意让李栾弑父。 也不知道这一场战事什么时候结束。 不,应该说,在永安二十七年,皇太后薨逝之前,能打成什么样子…… 熬吧,多少人都等着结果呢。 不止是南妍县主在抄经文,杜云萝也在抄。 慈宁宫里的意思,今年兴兵,战士多有伤亡,要在六月十九做一场水陆道场,皇太后重视,外命妇们都马虎不得。 宫里来传了话,让杜云萝抄经,她便依着准备起来。 庄珂来韶熙园走动时,笑着摇了摇头,她是爱莫能助,她不信佛教,心不诚,就不能抄写经文供奉了。 反倒是穆连慧那里,时隔几年,又写起了经文。 她是皇太后高抬贵手才能归家的,这个当口上,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要把戏给唱了。 六月初,随行国宁寺的口谕到了定远侯府,杜云萝领了口谕。 说起来,自打出阁前那次随行起,这些年,她也没上过国宁寺了。 宫里定了六月十八出发,二十回京。 定远侯府呈上去的,除了杜云萝和穆连慧抄写的经文,还有徐氏绣的一套佛蟠。 这一回,杜云萝和黄婕一辆马车,一路去,她不由想,那年一起去国宁寺的人,与现在的,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章节目录 第711章年老 > 云华公主有孕在身,自是留在京中安养;穆连慧闭门寡居,起码这几年间,连进香都不方便去了;南妍县主依旧随行,她与诚王世子妃一道,而杜云萝身边,冒出来的是黄婕。 圣上有心抬举叶毓之,慈宁宫里也是这么个意思,现今叶毓之去了蜀地,做水陆道场的事情,便没有落下黄婕。 口谕送去景国公府的时候,小关氏是没什么反应,景国公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骂“小人得志”。 黄婕嫁过去之后,有廖姨娘照应和调教,举手投足,少了闺中女子的扭捏,添了几分年轻妇人的气息。 她不排斥与杜云萝说景国公府里的事情。 那些好的坏的,总要有人说,而杜云萝是最合适的人选。 府里现在最操心的是叶瑾之的婚事,她年纪不小了,早就该说亲定亲了,再收拾收拾,连出阁都够了。 只是一直没有说到合适的人家。 景国公府前些年窥视皇后娘娘的娘家,这事儿在京中不是秘密,结亲不成,反倒成了笑话,又因为景国公府不得圣心,还有哪家愿意来结亲? 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 不但是老公爷夫妇着急,作为外家的关家也着急,亏得是小关氏当家,关家挑不出错来,若换了旁人家的姑娘,准要被冠上填房刻意打压原配留下来的子弟的罪名了。 叶熙之是男儿,再等两年无妨,叶瑾之是真的等不住了,小关氏原本不掺合,也被关家那儿催着,替她相看起来。 “估摸着是从姻亲里头挑一家,最有可能的还是关家那里沾亲带故的。”黄婕叹道。 杜云萝也明白,这个时候,不沾亲带故的,谁愿意娶叶瑾之呀。 叶毓之都去西南了,明眼人都看着,就等着他功成名就回京来,往后离了景国公府,一样能在京中立足。 杜云萝柔声问黄婕道:“大公子如何了?有收到家书吗?” 黄婕一怔,耳根子都有些红了。 见她如此,即便不开心,杜云萝也晓得答案了。 “听说不好打,”黄婕皱了皱眉头,道,“我父亲说的,西南蜀地的状况与中原不同,与岭东、北疆也都不同,兵士很不适应。这次去的,好些都是从前打鞑子的,受得了北疆风雪,却叫蜀地的潮热给折腾惨了。 原本,父亲是要领军令坐镇中军的,圣上也是考虑到他对蜀地状况不熟悉,才没有让他去。 他是个固执的,为此,这半年多,都闷在书房里,整日里翻看蜀地的风物志和地图。” 杜云萝莞尔:“我们爷也一样,他书房里就挂着蜀地地图,空闲时就琢磨。” 两人相视而笑。 国宁寺去年才修缮过,与杜云萝印象里的没有什么不同。 等安顿好了,她去了一趟天王殿,站在廊下,回忆起那年她在此处把打好的络子给穆连潇烙上的事情,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连前世经历,不少都历历在目,又何况是几年前的温馨事儿呢。 她舍不得忘掉,一点细节都不想忘。 水陆道场顺利,皇太后和皇太妃却有些吃不消了。 尤其是皇太后娘娘,一整日下来,几乎起不来身来。 杜云萝过去请安,皇太后歪在榻子上,苦笑道:“真的是老了,才几年光景,撑不住了。” 这话,杜云萝也不知道怎么接了。 皇太后不怎么在意,什么千岁万岁的,嘴上念归念,心里都明白,人生呐,多少人连一甲子都走不完,多一年就乐一年吧。 毕竟到了她这个岁数,还有什么想不清楚的。 “你祖母的身体也不行了吧?”皇太后咳嗽了两声,问道。 提及吴老太君的身子骨,杜云萝有点儿低落。 邢御医说得很明白,吴老太君熬不了多久了,现在看着是还能吃能睡,但底子亏了,损下去的时候,跟西去的流水一般,止不止不住。 “不太好,前些日子礼佛,跪了会儿就吃不消了。”杜云萝答道。 皇太后勾了勾唇角,皱纹舒展了些:“也不知道哀家和她,哪个先上路,人啊,就是这么一回事,镇国公夫人不也动弹不得了吗?” 杜云萝是知道这回事的。 镇国公夫人前个月开始就站不起来了,这个月头几天,连坐都坐不了了,御医也去瞧过,开了方子,却没有什么效果。 杜云萝还记得,那年从国宁寺回去,镇国公夫人不肯坐皇太后安排的软轿,一定要一步步走出宫,几年一过,就是等死的命了。 皇太后见杜云萝眉头微蹙,不禁笑出了声:“好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你还年轻,不懂我们这些老婆子,白白添了烦恼,我们是最晓得自个儿身子骨的,哀家与你说,就哀家这样,最多两三年。” “皇太后……”杜云萝低呼一声。 皇太后笑容不减,却摆了摆手,示意她推下去。 杜云萝从厢房出来,站在庑廊下,晒着六月灼热的阳光,身体里那股寒意才慢慢散去。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 皇太后其实说得不对,杜云萝老过,她是懂老婆子的,活到了那把年纪,的确是能弄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如她当时。 可皇太后有一样是说对了的,她老人家真的只有两三年了。 也就是一眨眼之间。 杜云萝站了会儿,远远瞧见南妍县主过来。 “皇太后累了。”等人走到了跟前,杜云萝道。 南妍县主往厢房方向看了一眼,道:“随我去大殿拜一拜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大殿里。 “前回就是在这里,我们爷问我,对婚事到底是怎么想的,”南妍县主声音低沉,示意杜云萝走近一些,“这些年的选择,我一点儿也没后悔过,还有两年,我搏一把,若搏赢了,我想再添个儿子。” 杜云萝垂眸,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是啊,还有两年。” 盼着蜀地大捷,盼着皇太后薨逝之后瑞王莫要起兵,盼着能与两世倾心之人安稳渡过余生。 仅此而已。 章节目录 第712章喜事 > 从国宁寺回来,天气愈发炎热了。 练氏动弹不得,心中郁郁,更加受不了热,催着要添冰盆。 杜云萝听了底下人禀,一口就答应了,她不在这些琐碎事情上折腾练氏,没那个必要。 练氏看着婆子们搬进来的冰盆,虽然凉爽,可心底里依旧不痛快,正琢磨着让人去厨房里问一问,可有消暑的饮品,就见董嬷嬷快步进来了。 风毓院这些日子不太平,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没有什么笑容,董嬷嬷更是尽量避着练氏走,就怕一个不小心,又招惹了练氏。 可这会儿董嬷嬷进来,脸上的笑意凝都凝不住,一张老脸都生动起来。 练氏瞥了她一眼,嗤笑道:“老董,怎么了?” 董嬷嬷上前,福了福身子,笑着道:“奴婢给太太贺喜了,太太,大喜呀!” “呸!”练氏啐了一口,道,“我躺了一年多了,你倒是说说,我还能有什么喜事?能让我站起来了吗?” 练氏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朱嬷嬷心里也忐忑,不停给董嬷嬷打眼色。 董嬷嬷不敢再卖关子了,赶忙道:“风毓院里传了消息来,早上的时候请了医婆来诊脉,二奶奶有喜了。” 话音一落,屋子霎时安静了,连抽气声都听不见了。 朱嬷嬷的面上满是喜色,眉飞色舞的,她转头去看练氏,对上的却是练氏愣怔的样子。 练氏的确是愣住了。 她不是没盼着再添孙儿,尤其是穆连诚膝下只有一个娢姐儿,练氏做梦都想抱金孙。 可这几年里,蒋玉暖的肚子一丁点动静都没有,就跟一滩死水一样。 要不是知道蒋玉暖头一个月子坐得不错,练氏都要以为,儿媳妇是生娢姐儿的时候伤了身子,自此再也不能生了呢。 蒋玉暖是能生的,来开方子给她调理身体的大夫们也是这么说的,但…… 练氏心急归心急,嘴里是从未催促过的。 生孩子这等事情,若是靠做婆母的嘴巴动一动催一催就能有效果的,还不如去拜菩萨。 练氏不催,等了一年又一年,已然是心宽得不想管了,哪知道,突然就有消息了。 “这都五年了吧?”练氏的声音有点儿发颤,带着几分诧异几分质疑,“我没听错吧?不对,是医婆没诊错吧?” 董嬷嬷道:“瞧太太说的,这等大事儿,还能有诊错的?二奶奶确确实实有喜了,小两个月了,听说已经去老太君那里报喜了。” 练氏又问了一遍,这才算确定了,心里的大石头嘭的就落了地。 压在心尖上的那点儿郁郁,瞬间就散了。 她挑眉,难得有了笑容:“老朱,你去一趟尚欣院,好好交代交代连诚媳妇,辛苦才得来的一胎,一定要慎之又慎,可惜我这腿啊,不能去看看,对了,让刘孟海家的看好娢姐儿,不许冲撞了连诚媳妇的肚子。” 练氏笑了,底下伺候的人也精神了起来,纷纷贺喜。 韶熙园里也得了信。 杜云萝正在纳鞋垫,穆连潇贴身用的东西,多数还是她亲手做的,她习惯了,也没打算加以他人手。 听洪金宝家的来禀,杜云萝茫然抬起头来,良久才又点了点头。 从前蒋玉暖也有儿子,又不是只娢姐儿一个,今生,她与穆连诚依旧好好的,这些年没怀上,杜云萝心里还打鼓呢。 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杜云萝起身往柏节堂里去。 吴老太君这儿已经收到消息了,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不是要笑。 家里要添孩子了,分明是大喜事,可压在她心头上,又是那么沉甸甸的。 二房图谋爵位,这个好不容易到来的孩子,会不会又一下子把平衡打破了? 单嬷嬷伺候老太君用茶,道:“您莫要担忧,才刚两个月,离生产还早,何况,未必是个哥儿。” 吴老太君苦笑:“他作孽也就算了,何苦要把连诚都牵在里头?连诚当时才多大?连慧又多大?好好的孩子,都……” 提起这些,吴老太君就心疼,晓得杜云萝过来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说那些了。 杜云萝进来与吴老太君请了安。 “你替我去看看连诚媳妇,”吴老太君拉着杜云萝的手,交代道,“我今日吃不消过去,等过几日精神些了,再去看她。” 杜云萝应下。 尚欣院里,氛围有些诡异。 蒋玉暖歪在榻子上,王嬷嬷坐在一旁,眼眶通红。 “总算是怀上了,奶奶您听奴婢一句话,放宽心,什么都能好起来。”王嬷嬷抹着泪,道。 蒋玉暖动了动嘴皮子,她想说,她其实真的放下了很多,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出口了,王嬷嬷都未必信,又咽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放不开的是什么。 抬手覆着平坦的肚子,她扯了一个笑容,真正压在她心头的这些年怀不上孩子,是蒋方氏的催促,是那两个陪嫁丫鬟的虎视眈眈。 而这一切,现在也应该都过去了吧。 朱嬷嬷过来,脸上满满都是欢喜:“二奶奶,太太走不了,就让奴婢过来了,太太说了,让您千万养好身子,其余事体莫要操心,肚子是最最要紧的。” 蒋玉暖颔首。 “奴婢见小厨房里已经在备安胎的汤药了?”朱嬷嬷又问,“医婆怎么说的?” 蒋玉暖的面色一僵,王嬷嬷清了清嗓子,道:“还未坐稳呢。” 朱嬷嬷一看这状况,一下子就摸到一些底了,赶紧道:“这才两个月,是还未坐稳。” 王嬷嬷送了朱嬷嬷出来,站在庑廊下,就见杜云萝来了。 “祖母让我来看看。”杜云萝说完,就闻到了一股子药味,她看向王嬷嬷。 王嬷嬷干巴巴笑了笑,压着声儿道:“也不是说胎不稳,是我们奶奶身子骨不太好,怀起来有些吃力,少不得多休养多调理。” 朱嬷嬷心里跟明镜一样,蒋玉暖的身子肯定不算好,要不然也不会五年没个动静了,但怀上了就好,最多****躺着,躺到生产。 杜云萝道:“休养要紧,缺什么只管与我来说。” 王嬷嬷赶忙应下。 章节目录 第713章心思 > 蒋玉暖有了身孕,蒋方氏心急火燎就来了。 一迈进屋里,见蒋玉暖有气无力躺在榻子上,蒋方氏就急了:“你这孩子,人家当娘都欢天喜地的,你这苦兮兮的样子算什么回事?叫姑爷看见,还当你不想生!” 蒋玉暖一听见蒋方氏的声音就浑身不自在,抬起头来唤了一声“母亲”。 王嬷嬷赶忙替蒋玉暖说话:“奶奶是身子骨不妥,要静养。” “就你娇气!”蒋方氏冷哼一声,末了倒是没再嫌弃蒋玉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在榻子边坐下,道,“十月怀胎,生了之后又要休养两三个月,你别嫌弃我说话不中听,你要不叫我操心,这些话我还就不用讲了。 前回你有孕的时候,姑爷都在北疆,你不给他安排个人,倒也不打紧,这一回,姑爷就在京里,你这么个样子能照顾得了姑爷? 选个合适的日子,把那两个丫鬟开了脸,你这肚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要留个后手。 要不然,你再添个姐儿,再让姑爷等五年?” 蒋玉暖闻瞪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她好不容易怀上了,蒋方氏一来又是旧调重弹。 她咬着牙,问道:“到底我是您女儿,还是那两个丫鬟是?” “怎么说话的?”蒋方氏的脸拉得老长,“你要不是我女儿,我管你这些事情?年纪轻轻就不听过来人的话,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蒋方氏一面说,一面又要伸手去戳蒋玉暖的脑门,念着她怀着身孕,到底还是忍住了。 站起身来,蒋方氏压低了声音,郑重道:“行了,你不爱听,我还懒得来讲,我先回去了,你自个儿机灵些吧。” 放下了话,蒋方氏转头就走。 王嬷嬷战战兢兢送了人出去,等转回来一看,蒋玉暖的脸上全是泪水。 “奶奶!”王嬷嬷赶紧掏出帕子给她抹泪,“太太就是这么个脾气,您与她计较什么?她说的,您不听就是了。二爷待您这般好,等他知道了喜事,肯定高兴坏了。太太说的那些,二爷没那个心思,您也不用管的。” 蒋玉暖咬着下唇,没说话。 她晓得不用管,可心里的委屈就是一阵一阵的,忍都忍不住了。 蒋玉暖哭了,那两个陪嫁丫鬟倒是欢喜,凑在一块说话,盘算着有什么好日子。 穆连诚是中午时候回来的,原本还有些事情,可一听说了,就一刻也等不得,急匆匆赶回来了。 他走得飞快,毫不掩饰脸上的欢喜神色,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二爷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柔兰在大厨房里遇见了白果。 厨房里的娘子打趣道:“果真是有了喜事,走路都生风了,平日里见你来取午饭,可没什么笑容。” “我们奶奶有喜了,我们底下人能不高兴嘛,”白果莞尔,“刚才爷回来,就差抱着奶奶转上两圈了,手一挥,就添了赏银,我们尚欣院里当差的各个有份。” 白果声音清脆,说得又是喜事,逗得厨房里人人都笑了。 “那敢情好,”娘子道,“二爷只一个娢姐儿,又要添个小的,我刚才见到二爷了,那喜悦的劲儿,我隔着大老远都能看出来。” “可不是!”白果咯咯直笑,等娘子装好了食盒,脚步轻快地走了。 柔兰的眼神追着白果,面无表情接过了韶熙园的午饭。 娘子转头来问她:“柔兰姑娘,夫人何时也再添一个呀?厨房里的鸡汤没少准备呢。” 柔兰皱眉,一不发就走了。 娘子莫名,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婆子:“她怎么回事?” “许是臊得慌了吧?人家还是个小丫鬟哩,哪里跟你一样。”婆子道。 娘子撇撇嘴,哼道:“害臊?不像!那张脸啊,一点没红,倒是黑透了,阴阳怪气!” 韶熙园里摆了饭,杜云萝看着忙碌的锦蕊,道:“今日你当值?” “原本该是柔兰来伺候的,”锦蕊手上不停,嘴里道,“可她似是不太舒服,奴婢让她先去屋里歇一歇,免得毛手毛脚的。” 等屋里撤了桌,锦蕊退出来,一眼就瞧见锦岚站在庑廊下,低声与古福来家的说着什么。 锦岚也瞧见了她,冲她努了努嘴,比划着柔兰住的屋子的方向。 “怎么了?”锦蕊上前去,低声询问。 “不是说不舒服吗?”锦岚撇嘴,“想着她还未用午饭,便收拾了一些给她送去,哪知道屋里根本就没人。” 锦蕊怔了怔,她是瞧着柔兰进了屋里的,怎么又没人了? 柔兰大抵是心向二房,只是锦蕊至今都没弄明白,所谓的柔兰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略一思忖,锦蕊便让锦岚和古福来家的去园子里寻一寻,只要寻到就好,不要打草惊蛇。 锦岚应声去了。 定远侯府说小是真不小,夏日里炎热,她走得一身是汗,几乎要放弃寻找的时候,才找到了柔兰身影。 柔兰站在一处游廊下,背靠着墙,面无表情,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锦岚没有过去,等了大抵有一刻钟,柔兰才离开了。 目光所及之处,再无柔兰身影,锦岚走到之前柔兰站的地方,前后看了看,一时没察觉出什么端倪。 静下心来,想了又想,转身透过花窗望着庑廊后头,锦岚茅塞顿开。 花窗后,远远的,能看见尚欣院。斜角远处的小道,是尚欣院去风毓院的捷径。 锦岚回禀了锦蕊。 锦蕊瞪大了眼睛,良久又叹息一声,进屋里去寻杜云萝了。 “夫人,”锦蕊附耳与杜云萝道,“柔兰心里存着的,许是二爷。” 杜云萝的眉心拧了拧:“二伯?” 柔兰思慕的竟然是穆连诚…… 意外之余,又觉得不难理解,只是穆连诚对蒋玉暖是一片真心实意,柔兰的这份思慕,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而且,是穆连诚根本不知情的一厢情愿。 杜云萝不敢说十分了解穆连诚,但唯有一样,她不会错看。 穆连诚不会利用柔兰的女儿心思,让她在韶熙园里做“内应”的,不是他良善,不喜摆弄人心,而是他怕蒋玉暖知情,怕蒋玉暖多心。 章节目录 第714章圣旨 > 穆连诚无意,柔兰又是怎么想的? 莫不是在暗处想着接近穆连诚? 想起清涧说过柔兰心大,杜云萝想,许是柔兰真的做了些什么。 穆连潇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了,他在宫里用的晚膳,饮酒多过用饭,吃得并不舒服。 杜云萝看得明白,便让人去小厨房里,备了些清粥小菜端来。 稍稍梳洗一番,穆连潇精神许多,闻到淡淡的米香,不禁胃口大开,又拉着杜云萝一道坐下,两人一起用了一些。 杜云萝抿着粥,低声和穆连潇说话:“二嫂有身孕了,怀得有些艰难,要休养一阵了。” 穆连潇挑眉。 杜云萝又说柔兰:“似是心里存了二伯,我估摸着二伯是不知情的。” 这一回,连穆连潇都怔住了,许久才清了清嗓子,道:“糊涂人做糊涂事。” 杜云萝点了点头,认同极了。 穆连潇说得是有道理的,且不说穆连诚待蒋玉暖一心一日,即便往后要收一房小的,多是从尚欣院里抬举一个,亦或是长辈那儿赏下去的,断不会是韶熙园里出身的。 朝兄弟姐妹院子里的丫鬟伸手,传出去是要笑死人的。 不管柔兰心里怎么想,这事儿都不成的,所以说,是糊涂人。 一年过了一半,杜云萝没有闲着,七月中元节,依旧是府中看重的日子,事事都要安排妥当。 杜云萝操持中馈,得了空便去柏节堂里陪吴老太君说话。 这一日打了帘子进去,抬眸便对上了蒋玉暖。 四目相对,杜云萝下意识地拧眉,分明诊出喜脉那日,她是去瞧过蒋玉暖的,可才不过十来天,蒋玉暖似乎是比那天看起来更消瘦了些。 蒋玉暖的气色并不好,虽然抹了胭脂,还是显得脸色发白。 “二嫂该当心身子才是。”杜云萝嘴上道。 蒋玉暖挤出笑容,声音细细的:“不碍事的。” 这个孩子要紧,蒋玉暖不敢有丝毫马虎,从知道有孕的那一天起,她的精神就是紧绷着的,别说是吃饭了,夜里都歇不好。 闭上眼睛就是孩子、孩子,她简直就跟魔怔了一般。 背着人时,蒋玉暖哭过两回,只觉得这十月太过漫长,每一天都跟过了一辈子似的。 明明知道尽头在哪儿,却又无法触及。 王嬷嬷劝解了她好几回,道理她都听进去了,但身体却没有办法放松下来。 熬吧,等熬到生产时,一切也就顺畅了。 蒋玉暖稍稍坐了会儿,就起身出去了。 吴老太君看着她的模样,对着杜云萝摇了摇头:“我看她这样子,还不等临盆,自个儿先垮了。” 怀孕、生产,看着是一家子上上下下的事情,其实说到底,还是女人自己的事儿,心里的坎儿越不过,旁人说什么也没用。 吴老太君心知肚明,与杜云萝抱怨了几句,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这一年的七夕阴雨连绵,小丫鬟们想去乞巧拜月,都被扫了兴,怏怏的。 七月十二,师父们进府做道场,一连诵经七日。 杜云萝又遇见了穆连慧。 穆连慧还是前回那个装扮,脚步不疾不徐往校场去。 起初,杜云萝并未放在心上,可接连几日遇见穆连慧,多少还是有些挂心的。 穆连慧若只是为了晋尚做做样子,以她那个和平阳侯府撕破脸皮的脾性,这样子做得实在有些多了。 “乡君,若是为了做样子,不如去一趟平阳侯府?”杜云萝扫了她一眼,沉沉看着她的眼睛,“去上一炷香,比在府里做几日道场,更能让平阳侯府满意。” 穆连慧脚步一顿,话到嘴边一转,摇了摇头:“不去惹人厌烦。” 两人正说话,突然前头就传了信来,说是宫里的圣旨到了。 圣旨两字,激得杜云萝身形一颤。 正好是中元,穆家几兄弟都在府中,并未出门,听闻圣旨到了,纷纷回去更衣准备。 杜云萝亦匆忙赶回韶熙园,正按品着装,听见穆连潇脚步声,她慌忙扭过头去。 眼神一交接,穆连潇察觉到杜云萝有些慌乱,他起初不知缘由,等更衣时猛得就悟了。 想起那时她一面哭一面说过的话,穆连潇的心痛得一塌糊涂:“云萝,过来。” 杜云萝已经装扮好了,闻声就站了起来,走到穆连潇跟前,低着头替他整理衣摆。 这一刻,沉甸甸的冠服压在身上,好像也没什么重量了,再沉,也比不过心沉。 “圣旨上会写什么?”杜云萝的脑袋靠在穆连潇的胸前,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穆连潇垂下眼帘,望着头冠上的东珠,漆黑的眸子深沉不见底,喉结滚了滚,终是道:“你知道的。” 杜云萝本能地咬住了唇,良久,忍住了心底酸涩,低低应了一声。 吴老太君碍于身体,实在无力大妆接旨,圣上体恤,免了老太君的大礼。 穆连潇和杜云萝跪在最前头,内侍尖锐的嗓子如一把刀子,钝钝地割在心头,她不由攥紧了手,掌心留下一排指甲印子。 内侍念完了,穆连潇接下了圣旨,上头明明白白写着,穆连潇和穆连诚两兄弟,出征西南,离出发不过五日。 杜云萝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转眸看去,对上的是蒋玉暖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 出征西南,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府里众人都没有多少惊讶。 周氏拍了拍杜云萝的手,道:“也不是头一回了,你是好孩子,知道该怎么做,我去柏节堂里给老太君传个话。” 杜云萝颔首。 人慢慢都散了,杜云萝依旧站在祠堂前,一动不动。 轻巧的步伐渐渐近了,即便不回头看,杜云萝也听得出来,那是穆连慧的脚步声。 “云萝,”穆连慧开口唤道,她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杜云萝一样,视线落在祠堂里,“永安二十五年七月,我仿若回到了前世。” 杜云萝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你在怕?”穆连慧又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说,这一回,阿潇能回来吗?” 章节目录 第715章真心 > 一片蝉鸣。 祠堂内院高耸的大树遮蔽了日光。 杜云萝和穆连慧却都站在日头之下,没有谁避开。 穆连慧也是依着封君品级着装,乡君的服制不比侯夫人的冠服复杂厚实,但较之穆连慧平日里那素得跟清水芙蓉一般的装束,还是显得隆重了许多。 也沉了许多。 冬日里也就罢了,正好是七月半,又在日头下晒了会儿,两个人脸上都是一层汗水,更不用说衣服下面了。 热,闷,沉得透不过气来。 杜云萝如此,穆连慧也如此。 谁也不比谁好受。 想明白了这一点,杜云萝开口时,语气平缓了许多:“你呢?你希望他回来吗?” 穆连慧的眉梢一动,偏转过头去,望着祠堂内一层又一层的牌位,笑容里透着几分苦涩:“云萝,你掌家,我反而能随心所欲一些。” 这句是真心话。 杜云萝嗤笑一声,没反驳她。 穆连慧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顺顺利利归家,离开平阳侯府是第一步,她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她十月怀胎落下来的亲骨肉。 若是练氏掌家,二房上下计较得多了,可不会让穆连慧得偿所愿。 唯有杜云萝当家,只要能在表面上一床棉被盖过去,不损了颜面,不丢了里子,她才不会理会穆连慧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云萝你看,我们两个,再加上南妍,三个人把这一辈子搅得和从前完全不同了,”穆连慧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几分嘲讽几分无奈,又有几分疑惑,“可事到如今,又到了这一年的七月,我们三个,谁也不知道,今生到底和从前还会不会叠在一起。” 杜云萝抿唇,猛然间她想到的是国宁寺大殿里南妍县主说过的话。 “我在乎这一年,”杜云萝的声音沉沉,“县主在乎的应该是永安二十七年,乡君你……你又在乎哪一年?说到底,我们三个人,还是不同的。” 说完了这些,杜云萝冲穆连慧淡淡笑了笑,转身离开。 穆连慧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心里却一点点空了下去,那脚步声就如一只勺子,慢慢的,一下下把她的心挖空了。 眼角低垂着,她吸了吸鼻子,良久,长长叹了一声。 同样都是再来一次,杜云萝和南妍有那么在乎、那么念念不忘的东西,而她呢? 她追求的似乎飘渺了一些…… 在乎哪一年? 她好像哪一年都不在乎。 她想要孩子,她在乎孩子,可她却连他的笑容、他的声音都记不得了。 不是不想记,是不敢去想。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这一生不会再和李栾牵扯上干系,她不会嫁给李栾,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押在瑞王父子那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谋逆上。 离了李栾,她还怎么拥有前世的她和李栾的那个孩子? 这一生终究是得不到的,能有的孩子也不是前生的那一个,那就别去想,不要去想…… 不想,就真的都忘了,反正过了几十年了,在皇陵之中的半辈子,她连儿子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 穆连慧以为自己无所谓,却终是在这一刻,被杜云萝逼得哑口无。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下意识地,穆连慧抬起了手,覆在了小腹上,动作轻缓又温柔,她在等,等一个属于她的孩子。 杜云萝回到韶熙园里,锦蕊和锦岚伺候她换下冠服,又备了水给她梳洗。 穆连潇出征在即,底下人晓得杜云萝情绪不高,做事越发仔细小心。 杜云萝收拾了一番,披着湿漉的长发,打开了箱笼,没让旁人动手,自个儿一件件给穆连潇挑衣衫。 压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心绪,翻了一遍,又只能罢手了。 屋里这些箱笼里收着的都是上好的衣衫,在京中生活时穿的,满满都是勋贵簪缨世家公子的贵气,却不是战场儿郎披挂上阵的。 那些衣料,多收在前头书房里,大抵这个时候,得了信的九溪几个已经在准备了。 杜云萝让锦蕊把箱笼盖上,只挑了一些内里的亵衣足袜,而后坐在东次间里,继续纳前些日子还未纳完的鞋垫。 穆连潇进来的时候,杜云萝手上的针线还没走几针。 四目相对,杜云萝想说些什么,穆连潇的眉心就皱了皱。 锦蕊赶紧带人出去了,留那两夫妻自己说话。 穆连潇进了内室里,再出来的时候,还拿着块帕子,他在杜云萝身边坐下,细心擦着她的长发。 “还有些湿,”穆连潇一面擦,一面道,“好了伤疤忘了痛。” 杜云萝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她偶有几次,没擦干头发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脑袋痛得厉害,就抱着穆连潇撒娇,穆连潇嘴里哄手上柔,两人各有各的乐趣,但他也舍不得让她头痛。 杜云萝闭着眼睛享受了会儿,到底是把帕子接过来:“我自个儿来,你赶紧换身衣服。” 穆连潇火气旺,为了接圣旨换上那么一身,一两个时辰下来,早就粘得慌了。 他去净室里收拾了一番,换了常服,浑身爽利。 “云萝。”穆连潇揽了杜云萝的腰身,下意识地紧了紧。 接圣旨前,他就察觉到了妻子的情绪,只是时间紧蹙,由不得他当时就细细安抚,等接了旨,又与传旨的内侍说了会子话,就耽搁到了现在。 只听他唤她的名字,杜云萝的嗓子就有些涩了,她吸了吸鼻尖,压住了那点儿小心思,回抱着穆连潇,在他胸口处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呼吸之间,是穆连潇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道。 杜云萝抬头,眼角微微有些红:“西南的异族总不会比鞑子还凶吧……” 其实,她想说的还有很多,只是那些话,翻来覆去的,在前几次他出征时就已经说过了,连威胁他不守寡要改嫁的话都在奇袭古梅里前说过了,杜云萝也变不出花样来了。 再说了,穆连潇都知道她的“黄粱一梦”了,她再威胁什么,也骗不了人。 杜云萝努力勾了勾唇角,声音软糯:“我等你回来。” 唯有这句话,她每一次都会告诉他,是她的真心。 章节目录 第716章送别 > 中元夜,圆月高悬。 延哥儿和允哥儿早早就歇下了,杜云萝没有多少睡意,和穆连潇两人坐在书房大案后的椅子上。 屋里点了灯,能看清挂在墙上的西南蜀地的地图。 杜云萝偎在穆连潇怀里,认真地听他说西南局势。 穆连潇的声音不似平日里清亮,稍稍有些喑哑,一字又一字,低沉落在杜云萝的心上。 皎洁月光撒落一地斑驳,连屋里都清冷了几分。 穆连潇从西南地形,说到了那里的风土人情,说异族的风俗,又是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盘踞关系。 只要不涉及军情的事儿,他都仔细告诉杜云萝。 西南蜀地,说远,不及岭东遥远,说近,也不是杜云萝闭着眼就能想象出来的地方,一味瞒着她,只会让她越发心焦。 不如多告诉她一些,免得叫杜云萝胡思乱想。 杜云萝的脑袋靠在穆连潇的肩膀上,温热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处,纤长手指捏着衣摆,视线却是落在了地图上,随着他的讲述,把那一片都印在了脑海里。 这一夜,一直说到了圆月西坠,穆连潇才把迷迷糊糊地杜云萝抱回了床上。 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然大亮。 杜云萝躺在床上,看着那青竹幔帐,垂着眼帘想,比她想得要睡得好多了。 她做了一个梦,没有金戈铁马,没有江山万里,只有这小小的韶熙园,有盛开了云萝花,有丈夫,有儿子。 离出征没有几日了,阖府上下都在忙碌。 穆连诚去看了练氏。 练氏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想说的话太多了,转眼看到一旁愣怔的蒋玉暖,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要练氏说,二房如今是不比几年前了,爵位之争,太过渺茫。 到了这个田地了,穆连诚何苦还要征战?何苦要再去搏命? 她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了,又怎么忍心…… 心里百转千回,练氏深吸了一口气,依旧觉得心里闷得慌:“你媳妇大着肚子,哎……” 穆连诚微怔,转眸去看蒋玉暖,而蒋玉暖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练氏的话和他的眼神。 “母亲,”穆连诚收敛了心神,道,“阿暖怀娢姐儿的时候,也是独自留在府里的,她能照顾好自己……” 一直没有动静的蒋玉暖此刻忽然醒过神来,深深看了穆连诚一眼,又垂下了眸子。 她清楚穆连诚舍不得她,不说现在,当年怀娢姐儿的时候也一样。 可他是穆连诚,是定远侯府的男儿,注定战场杀敌,而定远侯府的女人们,注定了等待和隐忍。 周氏、徐氏、陆氏,哪一个不是这么走过来的? 与爵位无关,而是责任。 即便穆连诚没有主动请缨,圣上下旨的时候,同样不会略过定远侯府,早晚都要去的。 这些道理,蒋玉暖是懂的,她知道自己不该阻止他,不该拖他后腿,可…… 离京那一日,杜云萝起得很早,亲手替穆连潇更衣。 允哥儿年幼,什么都不懂,穆连潇亲他时,还咯咯直笑。 延哥儿毕竟年长几岁,搂着穆连潇的脖子不肯放开:“父亲去哪儿?” 没有人仔仔细细与延哥儿说过什么,只是靠着幼童的本能,他察觉到了今日非同一般。 穆连潇一手抱着延哥儿,一手握着哥儿的小手,道:“爹爹出远门,哥儿要听你娘的话,等爹爹回来教你练功。” 延哥儿是不舍的,但听说了能练功了,喜悦胜过离别,他笑着应了。 杜云萝送他到了二门上,一眼就瞧见了蒋玉暖和穆连诚。 蒋玉暖是哭过了的,一双眼睛肿成了核桃,却还是咬着牙听穆连诚说话,重重点头,似是在许诺些什么。 各房各院的人都过来了,吴老太君让单嬷嬷走了一趟。 等把人送出了门,杜云萝再回到韶熙园里时,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习惯极了。 这一回去,九溪和云栖留京,疏影和鸣柳跟着去了西南。 九溪亦是忙碌,跟在云栖后头转,要把云栖这几年在京中打理出来的关系都一并理顺了。 锦灵进府里来问过安,提起这事儿也有些无奈,云栖已经好几日不着家了,照他的说法,九溪活络和精明,早些把这些东西交代给了九溪,往后他也能再跟着穆连潇出京,而不是留在京中替兄弟们提心吊胆的。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满脑子想着,也许云栖不去战场上才好,毕竟,这一生,她是不想让云栖再从乱军之中把穆连潇背回来了。 她挨不住。 前生那么撕心裂肺到心如死灰的路,走一回就够了。 锦灵走的时候,锦蕊一路送她出去。 两人走得不疾不徐,锦灵突然顿了脚步,道:“疏影离京了,阿宝要学功夫都寻不到人了。” 锦蕊笑了起来:“侯爷说过,基本功最要紧,阿宝真心要练,趁着这些日子巩固巩固,也没什么不好。” “我前几日遇见阿宝,精壮了许多,”锦灵说完,斟酌着又问,“锦蕊,想过什么时候嫁人吗?” “我还要攒银子,”锦蕊说完,睨了锦灵一眼,道,“你呀!嫁了人,当了娘了,也跟左右那些大姑大婶一样,开始操心起别人的婚嫁事儿了?” “你别埋汰我……” 若是别人的事儿,锦灵也不操心,她素来知道锦蕊的脾气,别看这话说得半是打趣半是抱怨,可背后的意思,是锦蕊在顾左右而他。 “我知你心思,”锦灵低声道,“你想留在府里,留在夫人身边,这样才能多些银子给你娘。 只是,我一直记得那年你劝我的那一番话,我们做丫鬟的只有那么两种出路,你分明比我看得远,盼着阿宝或者将来的孩子能脱身,可你现在走的路,能走远吗?” 锦蕊的脚下跟钉了钉子一样,站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当年那一席话,是她说来劝解锦灵的,图一个两全,但也是字字掏心,没有虚情假意。 只是锦蕊怎么也没想到,几年后,锦灵会把那些话再还给她,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章节目录 第717章念想 > “锦灵……”锦蕊垂着眼帘,叹了一声,无奈的口气让她的笑容都添了几分勉强。 若是在从前,锦灵是不会这么劝锦蕊的,只不过,今天这一番话已经起了头,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要是真的只说了半截,以后,她都不能也不知道怎么劝锦蕊了。 锦灵正要开口往下说,就见锦蕊咬着唇摇了摇头。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可我呢,”锦蕊深吸了一口气,“我嫁给谁去呀?不是谁,都能由着我补贴娘家的。” 锦灵抿唇,沉声道:“侯爷身边的人,还能拦着你了?从前就说过,若是你拿捏不住,侯爷都会替夫人教训,还是说,你真的铁了心的留在内院里了?” 锦蕊的眸子倏然一紧,愕然望着锦灵。 她本以为,锦灵就是随口一说,而现在琢磨起来,反倒像是意有所指。 这几年,锦蕊自己想得明白,为了薛宝,为了薛瓶儿,她肯定是要嫁一个不得势的家生子,往后就留在内院里当管事娘子,有杜云萝在,她从娘子成了嬷嬷,一路大抵也能平顺。 只是,她曾经与锦灵说过的另一个念想,恐怕是不能期望了的。 世代的家生子,锦蕊曾想过,若有一日,不管是薛宝,还是她的儿子、孙子,能得了恩典,脱了籍,做一个平头老百姓,她也就满足了。 脱籍,说来简单,实则很难。 正如锦灵说的,锦蕊若嫁个普通的家生子,这个念头就绝了吧。 “那也只能如此了呀……”锦蕊笑容涩涩。 人呐,活着一辈子,谁都不容易。 路就这么宽,这么长,就一步一个脚印,踏实些走吧,能获得多少就获得多少,异想天开的事情,想是想了,却不能为此乱了脚步。 “锦灵,你总归比我有希望。”锦蕊挤出笑容来。 要是说,这府里有谁能够脱籍,大概就是云栖这样的吧。 “锦蕊,”锦灵伸手抱了抱她,红唇就在锦蕊的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才能听见,“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锦蕊的身子僵住了,眼前浮现少年人英气的模样,一闪而过。 “鸣柳,还是疏影?”锦蕊强打起精神来,信口胡说,“云栖当初追着你跑,你以为爷身边的亲随也会追着我跑了不成?别瞎想。” 锦灵脸上发红,啐了一口:“你就装糊涂吧!自个儿掂量掂量。” 好不容易送走了锦灵,锦蕊疲惫极了。 回到韶熙园里,晓得杜云萝歇午觉了,她便回了自己屋里。 锦岚在正屋里守着,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锦蕊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神色淡淡,思绪纷乱。 她想起了几个人。 一个是杜云荻的伴读常安。 常安是个争气的,写的文章也有些灵气,当初锦蕊劝锦灵的时候就得了些消息,杜公甫和杜怀礼许是会给常安恩典。 几年过去了,事情倒也成了,杜府给常安脱了籍,让他做了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去年刚刚中了个秀才。 以后能不能更进一步,全看常安造化,可哪怕就只是一个秀才,也是“老爷”了。 与平头小百姓是不同的了。 另一个是藏锋。 藏锋的父亲是老侯爷的亲随,作为老来子,他与穆连潇的年纪相仿。 杜云萝偶有一次提及,锦蕊才知道,吴老太君去衙门里打听垂露的事情时,就是藏锋出面的。 藏锋的父亲守灵回京后就一直在府外养老了,老太君没有让藏锋再进府做事,给了银子,让他学了一门手艺,等于是放出去了。 即便没有功名,有定远侯府在,藏锋在京中也能安然生活。 锦蕊支着腮帮子想,能得了恩典的,不是亲随就是书童伴读,都是爷们身边伺候的人手。 不起眼的家生子想得这么一个造化?岂止是一个难字。 锦蕊按了按眉心,她只是疑惑,为何锦灵突然就提起了这一茬,而且意有所指,说的应当是疏影。 她和疏影还算熟悉,在岭东时没少打交道,但也仅仅是熟悉而已,并未有过任何不恰当的举止。 回京之后,锦蕊居于内院,也极少见到穆连潇的几个亲随了。 直到疏影和九溪帮着她去金家打了一架。 就算薛宝跟着疏影练武,锦蕊与疏影的关系却还是老样子的。 分明,根本不是让锦灵特特提及的关系。 锦蕊闹不懂锦灵,干脆也就不想了。 离中秋渐近,杜云萝依着规矩准备,穆连诚和穆连潇不在京中,府里总归不及之前热闹。 好在,家书总算是送回来了。 吴老太君拆了信,也没让其他人念,自个儿仔仔细细翻看,眉梢眼角难得有了几分笑意。 直到屋里只剩下单嬷嬷,老太君脸上的笑容才收了,眼底徒留下悲凉。 杜云萝拿着穆连潇给她的那一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情不由也轻松了许多。 这信是在他们抵达蜀地不久之后写的,没有写军情要事,都是些细碎的生活。 驻地和山峪关的差别,吃食上的不同,小到杜云萝闭上眼睛,都能勾勒出来那副画面。 她心里踏实多了。 穆连诚给蒋玉暖的信,杜云萝让人送去了尚欣院。 洪金宝家的回来与杜云萝道:“二奶奶瞧着又瘦了些,我听伺候的丫鬟说的,孕吐得厉害,从早上起来睁开眼能吐到夜里睡下,连娢姐儿看着都吓哭了。” 孕吐这种事情,因人而异。 杜云萝怀延哥儿的时候也被折腾得不行,等到允哥儿时候,一点麻烦没有。 而蒋玉暖这一次,是真的受罪了,可偏偏这事儿,吃药都没什么用处,只能自己熬着。 中秋设宴,杜云萝看着蒋玉暖刚提起筷子又转身吐了的模样,不管与她几分仇怨,见她这般辛苦,多少也有几分不忍。 都是做女人的,十月怀胎是真的苦。 蒋玉暖干呕得厉害,席面上顿时乱了些,又是安慰又是倒水的。 穆连慧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她,末了,却突然笑了。 杜云萝抬头时正好瞧见这个莫名其妙的笑容,下意识的,有点儿心惊。 章节目录 第718章秋日 > 入了秋了,夜风吹在身上,带着几分凉意。 杜云萝扶吴老太君回去,老太君走得慢,偶尔咳嗽两声,听得人焦心。 “当真是不中用了,”吴老太君的声音沙沙的,仿若是秋风吹过的落叶一般,“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倔脾气,做事都由着性子来,中秋算什么,重阳的时候,老婆子都让厨房里准备冰碗。 现在就不成了,中秋就要摆炭盆了,这日子啊,当真就是一眨眼之间。” 吴老太君说了几句,凉风吹过,似是一口气呼进去了,老太君的咳嗽声一下子重了起来。 杜云萝赶忙替她抚着脊背。 入了屋里,墙角的炭盆添了暖意,吴老太君缓了缓,这才舒坦了些。 “回去吧,今儿个已经晚了,别仗着年轻不爱惜身子骨,”吴老太君说着说着,忽又笑了,带着几分轻松几分随性,“等年老了啊,别说三五年了,能多活三五个月,都跟菩萨跟前求来的一样。” 杜云萝抿唇,垂着眸子,压住了起伏的心绪。 她是明白的,老太君是知道身体状况,这些日子,才格外爱说这些,大概是怕现在不说,往后就没机会再说了吧。 杜云萝回了韶熙园,允哥儿和延哥儿早就睡下了,月色皎洁,她一人站在窗边,静静看了会儿月亮,这才歇了。 夜深人静,总有睡不踏实的。 蒋玉暖一夜未眠,脑海里混沌一片,她是想睡的,只是肚子里的孩子太折腾了,闹得她无法安眠。 内室里的灯点了一夜。 要不是王嬷嬷坐镇,只怕守夜的陪嫁丫鬟都要作妖了。 蒋玉暖吐得够呛,这个当口,哪里有心情去琢磨在乎丫鬟在动什么心思,反倒是王嬷嬷一肚子火气,在心里把蒋方氏送来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管是不是存了想往上爬的心思,伺候好主子总是第一位的,这般本末倒置,当真是叫人看不过眼。 这些话,王嬷嬷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不敢挂在嘴上,免得给蒋玉暖添堵。 要她说,穆连诚不在也好,免得那两个陪嫁心思不纯,趁着蒋玉暖怀着身孕就兴风作浪,也免得蒋方氏又来逼蒋玉暖,那些所谓的劝解的话,她都听了几年了,越听越替蒋玉暖不值。 若说这几个月里,有什么事儿是能让王嬷嬷开怀的,大概就是蒋玉暖日渐显怀的肚子了。 府里上上下下,但凡是见过蒋玉暖的肚子的,都说这一胎准是个儿子。 王嬷嬷变着法子做些蒋玉暖能咽得下去的吃食,嘴里一遍遍道:“奶奶,看在哥儿的份上,多吃一口是一口。您瘦了好多了,等二爷回来看见了,心都要痛死了。奴婢知道您牵挂什么,只要能生下哥儿,只要生下来的是个哥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许是人人看好,蒋玉暖勉强打起精神来,逼着自己吃东西,即便吃了就吐,也要吃下去。 如此一来,等过了重阳时,虽然没有长胖些,但好歹没有再瘦下去。 西南的战事胶着,但背后依托的是蜀地,即便远离京城,蜀地的繁华远胜岭东,时隔半月一月的,就有家书送回来。 杜云萝记挂着日子。 九月中旬了,按说又该有家书送回,只是等待了几日,都没有书信送回来,她不禁有些心焦。 锦蕊不当值,拿着对牌要回一趟前街,杜云萝便让她去云栖那儿问一声。 前脚刚进柳树胡同,身后就传来马嘶声,锦蕊本能回过头去,待看清翻身下马的人时,她的眸子倏然一紧。 那是疏影。 几月未见,疏影晒黑了一些,风尘仆仆的,鞋子上沾了不少泥泞。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诧异。 “来寻云栖他媳妇?”疏影先回过神,问了一句。 “怎么回京了?不是随侯爷去西南了吗?”锦蕊问完,想起此番来意,赶忙道,“刚从蜀地回来?侯爷有没有家书送回来?夫人念着呢,让我来问问云栖是不是有爷的消息。” 高头大马跑了一路,哼哧哼哧出着气,马蹄子一点儿也不安分,在地上刨着。 疏影安抚似的拍了拍马脖子,道:“我跟爷一道回来的,刚刚进城,爷进宫去了,晚些就回府,你跟夫人说一声。” 一听穆连潇回来了,锦蕊悬着的心也落了大半。 原是想再说几句的,问这一路是否安好,战事是否平顺,也说薛宝这段日子练功刻苦,可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都咽了下去。 一个是侯爷的亲随,一个是夫人的大丫鬟,加之在岭东的规矩不似京中森严,两人的关系问一问、说一说也不突兀,更不碍事。 可锦蕊猛得就想起了锦灵那时候说过的话,饶是她并没有那等意思,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说了怪,不说也怪。 眼神下意识往远处一瞟,再收回来时,垂在身前的手不由自主就捏紧了,锦蕊讪讪道:“侯爷有消息了,那我就不进去了,夫人那儿还等着信呢。” 话音落下,锦蕊就转身走了。 疏影瞥着那快步走远的身影,不禁抿紧了唇。 他不傻,锦蕊在回避他,他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这是什么缘由?前回在茶楼外说话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疏影想起了那日鸣柳说过的话,莫不是有些风声传到了锦蕊耳朵里了? 他们爷们说话,总是欠妥当的,锦蕊是姑娘家,要脸面,更损不得名声…… 按说,那天雅间里就只有他和鸣柳两人,怎么就传了些出去呢…… 锦蕊把银子交给了薛瓶儿,记挂着杜云萝的事儿,片刻也不敢耽搁,匆忙回府。 杜云萝歇了午觉起来,正梳着头,锦蕊便打了帘子进来。 “夫人,”锦蕊笑盈盈道,“在柳树胡同遇见疏影了,他说侯爷刚进京就进宫去了,晚些就回来。” 杜云萝自个儿动手描眉,手上一滑,黛色划到了太阳穴。 她顾不上怪异的妆容,扭过头来,忍不住就笑了。 听见他回来了,就足够让她开怀的了,比什么事情都高兴。 章节目录 第719章心疼 > 杜云萝让人去吴老太君和周氏那儿禀了一声,又让厨房里备了些穆连潇爱吃的菜。 延哥儿听说父亲回京了,时不时就往屋子外头跑,等了会儿,又垂着头进来,拉着杜云萝问“父亲何时回府”。 允哥儿跟在哥哥后面,迈着小腿儿,也是进进出出的。 杜云萝说不上来,只能跟儿子一道等。 眼瞅着快到哥儿们歇息的时候,穆连潇还没出现。 允哥儿小,等不住了,让垂露抱了回去。 彭娘子想带着哥儿去睡了,延哥儿不肯,紧紧扒着杜云萝:“父亲说了回来的。” 杜云萝拗不过他,知道他回去也睡不着,就让他睡在罗汉床上。 依着母亲,延哥儿起先还叽叽喳喳说话,过了两刻钟,慢慢就闭嘴了,迷迷糊糊的。 锦蕊拨了拨灯芯,把屋里的光线弄暗了些。 等到了二更,外头有了些动静,杜云萝蹑手蹑脚趿鞋子要迎出去,睡着了的延哥儿揉着眼睛就醒了。 杜云萝抱起延哥儿,起身出去。 穆连潇入了中屋,正好与他们母子遇上。 见到那一大一小,心神骤然间就静了下来,他不由地就扬起唇角笑了。 延哥儿清醒了,挣着要穆连潇抱。 穆连潇在面圣前简单梳洗过,扫去了风尘仆仆,只余下些许疲惫,他从杜云萝手里接过长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延哥儿搂着穆连潇不肯松手,直到又犯了困,这才让彭娘子抱回去。 穆连潇坐在罗汉床边,抬手按了按眉心。 “厨房里温着粥,要不要用些?”杜云萝柔声问他。 穆连潇伸手扣住杜云萝的手,指腹摩挲着,脑袋往她肩膀上一靠。 呼吸之间是熟悉的胭脂香,几乎就是一瞬,就能让绷着的精神松弛下来,恨不得沉溺其中。 穆连潇眯着眼睛喟叹道:“不饿,就是累得慌。” 他想到刚才回来时的那一幕,娇妻、幼子,比什么都让人踏实,连日夜兼程赶了千里的路,都不算什么了。 杜云萝忍不住勾了唇角,她很少听到穆连潇叫累,就算是真的累了,他也不挂在嘴边的。 这会儿出口,不知怎么的,让她有一种对方在撒娇的味道。 她想笑的,眉眼却又垂了下去。 心疼,心疼得一塌糊涂。 不说在军营里如何,单说千里回京,一抵达又进宫去,直到这会儿才回来,不用听穆连潇细说,杜云萝都能想象得到,这一路有多辛苦。 又怎么会不累呢。 穆连潇倚着杜云萝靠了会儿,怕她吃力,没有把全部的重量都压上去,歇了会儿,也就坐直了。 “圣上盯着蜀地那些事情,我回来报信的。”穆连潇解释了一句。 这场战事,不仅是打压西南异族,更是为了跟蜀地的世家清算,只不过,这个真实目的不能摊在台面上,圣上没有加以他人手,依旧让穆连潇盯着,御前回话自也少不得穆连潇亲自赶回来。 “什么时候走?”杜云萝咬着唇问他。 眸子清辉微凉,浮着一层很浅很浅的亮光,穆连潇笑了起来,眸底笑意灿然:“后天一早。” 后天…… 这也太快了些,太急了,都不够缓缓精神的。 可转念一想,杜云萝又自嘲一般地撇嘴,总比他说明儿个一早就走要强多了,不是吗? 夜已经深了,让人去柏节堂和敬水堂里禀了一声,穆连潇就没有连夜过去,免得打搅了吴老太君和周氏歇息。 韶熙园里也吹了灯,杜云萝缩在穆连潇怀里,想依着性子手脚都往他身上扒拉,又怕紧箍着他让他睡不好,犹豫着只拿手搭在了穆连潇腰上。 她小心翼翼着,穆连潇却不领情,仗着手长脚长,整个人缠过来,交织的呼吸旖旎,杜云萝愣是没瞧出来,这个嘴上说了“累得慌”的人,到底是怎么累了。 翌日起来,穆连潇去给吴老太君和周氏请安,又把穆连诚的家书送到了二房那儿。 这一日也没空闲下来,没用上午饭,又进宫去了,再回来时,依旧是二更天。 这夜,两人倒是说起了战事。 异族强悍,占着地利,让大军吃了不少苦头,但毕竟兵力悬殊,这场战事,便是今冬收不了尾,来年开春时,也该结束了。 至于蜀地那些世家,从前仗着山高皇帝远,如今大军就在蜀地,便不好随意动弹了。 穆连潇此番进京,圣上拿定了主意,让他回去之后就依着办了。 具体怎么办,穆连潇自然是不能与杜云萝讲的,他也等着一切收场,早些收兵回京。 天亮时,延哥儿过来请安,见到穆连潇又要走,整张脸上全是低落:“说好了教我练功的。” “爹爹记着的。”穆连潇安慰了延哥儿两句,又抱了抱允哥儿。 允哥儿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弄明白了是父亲又要远行,眼泪鼻涕就往下掉,被杜云萝喂了一小口米糕,才止住了要咧着嘴嚎出来的哭声。 母子三人一道送穆连潇走。 王嬷嬷等在二门上,把蒋玉暖写的信交给了穆连潇,让他给穆连诚捎去。 穆连潇这一趟走后,京城里连续下了几场秋雨,别说吴老太君有点儿吃不消,蒋玉暖那里也摆了炭盆了。 最不好受的其实是练氏。 她躺了这么久,即便是有丫鬟按压双腿,小两年下来,两条腿也比不得从前了。 使不上劲,连没有受伤的那只脚落地,都觉得小腿肚子打颤。 这也就算了,在天气凉了之后,练氏感觉到腿骨头发痛了。 十月末,还远远不到烧地火龙的时候,许是夏日里贪凉,摆久了冰盆,冷气伤了腿了,这几日练氏就有些受不住了。 朱嬷嬷赶紧让人摆了炭盆,屋里暖和了些,练氏的腿只是缓解,并没有尽消。 请了大夫来看,开了些方子,但毕竟是“旧伤未愈”,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 朱嬷嬷站在庑廊下和董嬷嬷抱怨,说这么下去,还不如干脆就落雪了,天气冷透了,早些烧了地火龙,可能会舒坦些。 两人嘀嘀咕咕说话,听见对面书房里穆元谋的咳嗽声,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 冬天,不止练氏难熬,穆元谋也是一样的。 章节目录 第720章快报 > 阖府上下,多多少少都有些清楚,这个冬天只怕是不好过的。 不说二房那两夫妻,吴老太君的身子骨才是众人最担忧的。 吴老太君消瘦多了,皮包骨头,与前几年那个精神奕奕的老人相比,仿若是两个人一般。 做晚辈的心里晓得,在面对吴老太君的时候,都还是挂着笑容,不敢在面上露出情绪,就怕老太君不高兴。 而几个哥儿姐儿,每日都会去柏节堂里,陪老太君说会儿话。 日子一天天过,打破平衡的不是深秋的萧瑟,而是千里快报。 才随穆连潇去了蜀地没多久的疏影又回京了。 他没敢耽搁片刻,冲进了定远侯府里,使人给后院带话,说要见杜云萝。 杜云萝听了底下人来禀,说疏影心急火燎地要见她,她从大案后头抬起头来,怔怔看着说话的洪金宝家的。 屋里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等杜云萝回过神来时,她才发现,手中的书册早就落在了地上。 她甚至连它落地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手掌撑着大案,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用力晃了晃脑袋,声音微微颤着:“让他去侯爷书房等我,我这就过去。” 锦蕊上来扶她,杜云萝下意识地捏紧了锦蕊的手,力道大极了。 “夫人……”锦蕊唤她。 杜云萝没有说话,眼眶却有些红了。 这短短的瞬间,她想了很多,也不是,都不是她主动去想的,而是那些场面一股脑儿就涌进了她的脑海里,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全是前世的画面。 也是这个时候,永安二十五年的十月初,婆子踉踉跄跄地冲进了韶熙园,整个人扑在杜云萝跟前,禀了噩耗。 那一字一句的话,杜云萝记得一清二楚,隔了几十年了,一个字都没有忘。 那这一回呢,疏影匆忙回京,又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说不怕是骗人的,今生已改,可又有谁能够保证,这条被修整过的路,能依她所愿,平坦无起伏? 耳边,突然响起穆连慧在祠堂前说过的话。 她说,她恍若回到了前世。 就像是命中注定了一般。 杜云萝攥了攥手心,刺痛的感觉带走了不少迷茫和惶恐,她安慰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的,自个儿吓自个儿,迟早吓坏了。 快步赶到了前院书房,刚一进去,就见到了疏影和九溪。 疏影的眉宇之间满满都是疲惫和沉重,九溪似乎是刚听说了什么,整个人也有些奄奄的。 “怎么了?”杜云萝赶忙问道,“是不是侯爷……” 疏影一愣,问安的话还未出口,见杜云萝和锦蕊两人一副提心吊胆模样,便晓得她们在想什么了。 “不是侯爷,夫人,侯爷一切安好。”疏影赶忙道。 杜云萝的眸子倏然间亮了起来,只这么一句话就够了,晓得穆连潇安好,就什么都够了。 脚脖子发酸,她一个踉跄,整个人歪在了锦蕊身上。 锦蕊扶着杜云萝站稳了,见自家主子心不在焉,便抬头去看疏影。 心惊肉跳走了一路,这会儿锦蕊也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了,直接问道:“那是什么事儿?这么急着寻夫人,应当是出事了吧……” 疏影僵着身子点了点头,道:“是二爷,二爷坠马了。” 杜云萝猛得抬眸。 穆连诚坠马? 能让疏影赶回来报信,可见这坠马坠得不轻。 果不其然,疏影又道:“军医看了,二爷伤了脊柱,性命是保住了,却、却站不起来了。” 杜云萝惊讶极了。 即便知道世事无常,但听到前世那个害了穆连潇,最终受益承爵的穆连诚坠马受重伤,杜云萝还是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无关仇,无关恨,只是惊了。 疏影说,当时他正随着穆连潇在邳城,而穆连诚是在大军驻扎的岳城。 两军交锋,大军追击过程中,穆连诚突然坠马,若不是救得及时,只怕当时就要死在战场上了。 消息传到邳城,穆连潇连夜赶往岳城。 穆连诚昏睡着,而军医一五一十说了真话,穆连诚伤得太重,命是从鬼门关拖回来了,这辈子想站起来是不行了的,以后要做什么,都只能坐在轮椅里了。 穆连潇红了眼睛,让疏影回京来报信,这么大的事情,是不能瞒着京里的。 穆连诚这个样子,也不能再待在蜀地,等能坐车了,就要回京的。 杜云萝一不发地听完,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声:“一路辛苦了。” 说完,杜云萝抬手按了按眉心,转身往内院里去。 消息传回来,按说是要第一时间往各处报的,就好似穆连喻战死的时候一般,可杜云萝却犹豫了,她不操心别的,她怕吴老太君扛不住。 走到半途,到底还是没有往柏节堂去,而是转身去了敬水堂。 周氏一看杜云萝的神情,就晓得出了些状况了,也不催促,只让她坐下慢慢说。 等杜云萝说完,周氏亦是一脸的沉重。 婆媳两人坐了一刻钟,周氏垂着眸子,终是叹道:“好歹活着。” 杜云萝的呼吸一窒,歪着头想,可不是嘛,好歹是活着,这府里出征的,多得是没命回来的。 周氏与杜云萝一道往柏节堂里,又使人去各处报信。 柏节堂里,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哥儿、姐儿们都在,连极少露面的娢姐儿也坐在一旁。 杜云萝一进去,延哥儿就扑了上来,抱着她的腿,不肯撒手了。 抬眸看去,对上了吴老太君含着笑意的双眼,杜云萝不禁心痛,清了清嗓子,吩咐了奶娘们把孩子带出去。 欢声笑语散了,吴老太君眼底的笑意也渐渐凝了:“说吧,什么事情?” 周氏冲杜云萝抬了抬下颚。 杜云萝心一横,一一说了。 吴老太君半阖着眼,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嘴唇嗫着,半晌道:“我知道了,让我想一想。” 声音沙哑,只这么两句话,就像是费劲了全力。 杜云萝担忧,见单嬷嬷示意她们出去,她才和周氏交换了一个眼神,犹豫着退了出去,把暖阁留给吴老太君。 章节目录 第721章恍惚 > 吴老太君倚着引枕,犹自出神去了。 单嬷嬷看在眼里,不敢出声打搅,蹑手蹑脚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下。 伺候了老太君这么多年,若说有谁最了解老太君,肯定就是单嬷嬷了。 她能看明白,老太君什么时候是伤心,什么时候是痛苦,什么时候是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她还知道,吴老太君这些日子到底在经历一些什么。 唯有她知道。 单嬷嬷有时候想,若是不清楚那些,许是她也能轻松些,可转念又觉得,要是连她都不清楚,只剩老太君一人扛着,对这位老人实在太艰辛了。 好在,还有她懂,即便不能添上助力,起码能陪着老太君说说话,解解闷。 吴老太君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日光,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我呆坐了很久,原来,也就只有一瞬。” 单嬷嬷的心倏然就紧了。 “阿单,”吴老太君的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这滋味可真不好受,连诚往后……” 单嬷嬷上前握住了吴老太君的手,似是安抚老太君,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好歹活着,好歹能活下去……” 吴老太君的眼前模糊了,她的肩膀颤着,张了张嘴,却只剩下苦笑。 穆连诚重伤的消息传到了各处。 徐氏与陆氏一道在小佛堂里诵经,听了底下丫鬟们的话,一时之间都怔住了。 陆氏叹了一口气。 徐氏捏着手中佛珠,心神恍惚。 她没有忘记她和二房的那些恩怨,是穆元谋和练氏害得她年轻守寡,丈夫枉死,母子分离,险些阴阳两隔,她恶毒地想过,要让二房遭受报应,要让那两夫妻也尝一尝失去儿子的滋味。 这个当口,她应该说些什么? 徐氏抬眸,望着眼前的坐莲观音像,她沉默良久,出口时,只余下一句“阿弥陀佛”。 事事自有因果轮回,当着菩萨的面,她还是攒些口德吧。 陆氏看了徐氏一眼。 “四弟妹,”徐氏感觉到了,淡淡道,“我分得清好恶。” 陆氏微怔,而后垂下眸子,低低应了一声。 就算是为了打发漫长的寡居生活,并非是一味向佛,如今也都是诵了半辈子经的人了,何况,徐氏寻回了儿子,又做了祖母,只会比她更信赖佛缘,也更愿意替儿孙积福。 何况,都晓得好恶。 将门出身之人,会厌弃穆连喻与穆元婧之间的关系,视为耻辱,但却不会抹去穆连喻战死沙场的果敢和功绩。 为朝廷征战,马革裹尸,亦或是身负重伤,皆是荣耀。 穆连诚也是这般,无论她们与二房有多大的仇怨,心里想着的是牢牢压制住二房,以求能过“太平”日子,但落井下石的心思,是半点也没有的。 消息传到风毓院里时,穆元谋并不在后院。 朱嬷嬷听完了传话,脚下发软,几乎是一屁股就摔坐在了地上,她本能地回头去看正房方向,却不知道要怎么去跟练氏开口。 董嬷嬷想拽她起来,手上也使不上劲来,最后摔作了一团。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没听见那传话之人说了什么,见两位嬷嬷这么个反应,也晓得事情不好。 有胆大的上来问:“是不是二奶奶出了什么状况?” 朱嬷嬷背后发凉,打了个寒颤,一把拉住传话的人,道:“快,快去尚欣院,这事儿不许告诉二奶奶,千万不能告诉二奶奶!” 传话的人木讷点头,转身就跑了。 朱嬷嬷手脚并用爬起来,浑身颤着,摁着董嬷嬷的肩膀:“老董,我去禀太太,太太跟前瞒不得,你去看看二奶奶,我怕、我怕……” 董嬷嬷也醒过神来,她是知道蒋玉暖的身子骨的,别人怀孕发胖,她们奶奶却瘦了许多,再受刺激,肯定要出事。 她顾不上说什么,连滚带爬就往尚欣院去。 朱嬷嬷提着千斤重的双腿进了正屋,屋里烧着炭盆,可她依旧觉得冷得慌,就跟站在了冰窖里似的。 练氏抬头看她,啧了一声:“外头怎么回事?老朱,你怎么失魂落魄的?我还没死呢,哭丧着脸给谁看!” 朱嬷嬷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木然道:“太太,蜀地传了消息来,二爷坠马了,命是保住了,人、人是站不起来了,瘫了……” 脑袋里像是鞭炮炸开了一样,嗡嗡的。 练氏嘴唇嗫嗫,目光游离,四处看了一圈,最后又落到了朱嬷嬷身上:“呵,老朱,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朱嬷嬷复述了一遍。 只说到一半,一个引枕迎面砸在她脸上,打断了她的话。 “胡说八道!”练氏喝道,“谁传的乱七八糟的消息!别拿连诚说事儿!” 朱嬷嬷咬紧了后槽牙,狠着心又说了一遍,却还是没有说完。 练氏厥过去了,歪在了床上。 早就傻了的珠姗此刻才跳了起来,冲过去掐练氏的人中:“太太、太太!” 练氏是一口气憋着了,好不容易顺过来,她死死拽着朱嬷嬷,心脏痛得她说几个字都喘:“胡说的,胡说的……” “太太,是疏影回来报的信,听说老太君那儿也知道了。”朱嬷嬷看着练氏那煞白的脸,几乎要哭出来。 “老太君?是啊,老太君……”练氏喃喃,一把甩开了朱嬷嬷,她掀开被褥,翻身下床。 这一刻,她忘记了,她是一个断了腿的人,她根本站不起来。 练氏直直摔在了地上,胳膊撞在了椅子上。 若是平日,她早就喊痛了,但这会儿,她似乎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挣扎着要爬起来。 试了几次又都摔回去,练氏不管了,只靠手臂撑地,拼了命地要爬出去。 她要去问老太君,她要亲自问明白,她便是爬,也要爬到柏节堂。 朱嬷嬷和珠姗哪里敢让她爬。 珠姗哇得一声哭了,一面抹泪,一面去扶练氏:“太太,您别这样,奴婢给您安排轿子去,您等一会儿……” 练氏片刻不肯等,咬着牙关往外头爬。 章节目录 第722章喝斥 > 朱嬷嬷顾不上别的了,紧紧抱住了练氏的腰,哭喊道:“太太,奴婢背您过去,奴婢跑得快。” “是啊是啊。”珠姗醒过神,帮着朱嬷嬷劝,喊了人手进来,扶着练氏趴在朱嬷嬷背上。 练氏这一年多瘦了些,却也不是小童,朱嬷嬷使出吃奶的劲儿才站起来,胸口闷得像烧起来了一样。 她是练氏身边最体面的嬷嬷,跟那些做惯了粗活,手上有力气的粗使婆子们不同,要她背练氏,委实是太过吃力了。 可朱嬷嬷不敢放练氏下来,也不敢加以人手,憋着一股子气,迎着寒风,踉踉跄跄把练氏背到了柏节堂。 秋叶站在吴老太君屋外,见练氏趴在朱嬷嬷背上过来,很是为难。 她清楚状况,也晓得老太君不想被人打搅。 正琢磨着要怎么劝练氏回去,到了她跟前的朱嬷嬷挺不住了,一口气松懈了,就往边上倒。 跟着过来的婆子们惊呼着,又是拖又是扶的,总算没让练氏伤着,而朱嬷嬷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混沌了。 动静太大,单嬷嬷打了帘子出来。 练氏喘着大气:“我要见老太君,连诚、连诚他……” 单嬷嬷点了点头,撩开了帘子,扶着练氏的两个婆子把她架着进了暖阁。 还不等安顿到榻子上,练氏直直望着吴老太君,想从老人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只一眼,她的心就沉了下去。 吴老太君没有丝毫掩饰,她痛苦又沉重。 这样的表情击溃了练氏,她挥开了那两个婆子,不肯躺在榻子上,跪着爬到了罗汉床前,双手扒着床沿,泪水涌出:“老太君,连诚、连诚当真受了重伤了?当真……” 吴老太君深吸了一口气:“是。” 这一个字,就像一柄长枪,刺破了练氏最后的希望,狠狠没入了胸腔。 她不想说出“瘫”字,但并不是她不说,穆连诚就没事了的。 眼前电闪雷鸣似的,练氏哭得撕心裂肺,嘴里絮絮,说穆连喻,也说穆连诚。 穆连喻的死是练氏心中的一根刺,两年多了,她不敢去想,一想起来,就痛得喘不过气,只是这会儿由不得她不想了,一股脑儿全涌了过来。 她就两个儿子,一个死在了北疆,马革裹尸而还,一个瘫在了蜀地,不知何时回来。 练氏痛哭着,她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吴老太君闭着眼睛,没有劝解练氏,但练氏哭得久了,老太君还是烦了。 “元谋媳妇,”吴老太君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抬声喝道,“是,连喻战死了,但连诚起码能活着回来,你觉得自己苦,那老婆子呢? 老婆子送上战场的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 连诚不仅是你儿子,也是老婆子的孙儿! 要哭,滚回风毓院去哭!” 哭声乍然而止,练氏讷讷看着吴老太君,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嫁进定远侯府二十几年,从未见过吴老太君发这么大的脾气。 吴老太君的话,练氏一句都反驳不了,且不说媳妇在婆婆跟前低头,而是她寻不到反驳的理由。 有那么一瞬,练氏以为吴老太君什么都知道了,老太君送上战场的儿子,除了穆元安,穆元策和穆元铭的死因是有问题的。 练氏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外头哐当一声,而后是秋叶的惊呼声。 “二奶奶!” 是蒋玉暖? 练氏瞪大了眼睛,看着蒋玉暖颤颤巍巍进来,她顾不上思索老太君说的话了。 “祖母、母亲……”蒋玉暖唇色发白,唤了人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这一路来,思绪一片空白。 刚才,她在屋里歇息,娢姐儿却突然回来了。 蒋玉暖问她:“姐儿不是去了老太君屋里,怎么没有和兄弟姐妹们多玩一会儿?” 娢姐儿抬起头来,晶亮的眸子倏然湿润了,张嘴就哭。 蒋玉暖吓着了,一面哄,一面以目光询问刘孟海家的。 刘孟海家的硬着头皮道:“大太太与夫人寻老太君说话,把哥儿姐儿都送出来了,奴婢正好如厕去了,回来牵姐儿的时候,姐儿站在庑廊下的窗边,奴婢也不知道姐儿听到了什么……” 娢姐儿捏着蒋玉暖的袖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婶娘说,爹爹受伤了,很厉害。” 她的年纪也不大,又是不小心听到的,杜云萝说的话,断断续续飘到她耳朵里,不连贯,有些词,娢姐儿也听不懂,只晓得是穆连诚重伤。 “姐儿在屋里等消息,娘去问问。”蒋玉暖逼着自己冷静,安慰了女儿,咬着牙就往外头走。 刚迈出屋子,一眼就瞧见了董嬷嬷和古福来家的。 一个是练氏身边的,一个是韶熙园里的,平素轻易不到尚欣院里来,这会儿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董嬷嬷拉着古福来家的就要往外头走。 “两位妈妈,”蒋玉暖颤着声问,“我们爷到底怎么了?” 董嬷嬷的身子僵住了。 她匆忙赶过来,刚巧就碰到了来报信的古福来家的,便赶紧拦了人,说怕蒋玉暖扛不住。 古福来家的奉命行事,转念想到蒋玉暖的双身子,也不想冒风险,依了董嬷嬷,等主子们商议好了再看。 结果两人还没来得及走,蒋玉暖先问了。听着口气,似是已经得了风声。 董嬷嬷硬挤出笑容来:“奶奶,您怎么这么问呀……” “别瞒我。”蒋玉暖打断了董嬷嬷的话。 事已至此,董嬷嬷也晓得瞒不了了,斟酌着用词,说了一遍。 王嬷嬷缠着蒋玉暖,才没让她倒下去。 蒋玉暖只缓了一口气,就急忙往柏节堂去,进屋的时候,猛得听见吴老太君喝斥练氏,她一个晃神撞到了椅子。 暖阁里,一时无。 吴老太君的目光落在了蒋玉暖隆起的肚子上,终是道:“身子要紧。” 那年陆氏突闻噩耗、痛失遗腹子的惨状,吴老太君是不想再看到一次了,当真是剐心剐肺的痛。 蒋玉暖抬手覆在了肚子上,感受着孩子的存在,分明是心乱如麻,却生出了一丁点的清明。 “我……”蒋玉暖逼着自己勾了勾唇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会当心身子的,祖母您说得是,二爷还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强,我挨得住。” 章节目录 第723章坚韧 > 我又手抽打错章节号了,这章是722,内容是对的,大家见谅。 ---------------------------------------------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蒋玉暖说得很快,相较于她素来慢条斯理的语速,这句话更像是冲口而出。 几分痛苦,几分坚持。 全是真心话。 她经历过一次生死不明,这一回,好歹人还活着,不是吗? 就算伤重,那也是她的丈夫,一直护着她爱着她的丈夫,她必须要挨得住。 “好孩子,”吴老太君对蒋玉暖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掌心,道,“有你这句话,老婆子就放心了,你们这辈子还长……” 蒋玉暖含着眼泪点头,扶着练氏的肩膀,道:“母亲,您的腿不好,赶紧去榻子上歇一歇吧,您这个样子,爷会伤心的。咱们都要好好的,别让爷再担心了……” 练氏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上前来搀扶她的秋叶和单嬷嬷。 她恍惚看着蒋玉暖,这是头一回,她在儿媳的身上看到了一丝韧劲。 明明是个关起门来落眼泪,连陪嫁丫鬟都弹压不住的柔暖性子,在出了这等大事的时候,竟然抗住了,起码,在人前是抗住了的。 外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穆元谋撩开帘子进来,屋子沉闷的气氛让他重重咳嗽了起来。 “老爷……”练氏下意识开口。 “我都知道了,”穆元谋嗓子沙哑,眼底晦暗,“我问了疏影了。母亲,您保重身体。” 吴老太君凝视穆元谋,缓缓颔首。 穆元谋安排了软轿送练氏回风毓院,又让王嬷嬷护着蒋玉暖回去,自个儿留下来陪吴老太君用了晚饭。 谁都没有胃口,却还是一口一口用着,没有人说话,穆元谋默不作声给老太君盛了一碗汤,看着老太君喝完。 撤了桌,穆元谋才回去。 云层压得很低,寒风吹来,激得他不住咳嗽,胸口里头痛得跟火烤一般。 回到书房里,梳洗更衣,再出来时,大案上摆着一碗川贝雪梨,青松垂手站在一旁。 穆元谋静静用完,示意青松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穆元谋一个人,他添水研墨,原本润滑的砚台,今儿个却感觉有些涩,墨推都推不动。 提笔想写些什么,又无从下手,眼看着水珠滴在纸上,晕染开去,脏兮兮的。 穆元谋用力压下笔锋,眼睛通红,胡乱涂抹着,停不下来。 他的儿子,他一生寄予厚望的儿子…… 呵,他不怕输,从他选择走这条路开始,良心也一并舍弃了,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也不知道蒋玉暖肚子里的是不是个儿子。 若不是,二房就没有香火了。 扬手把狼毫狠狠甩了出去,墨汁溅开,穆元谋按着胸口,重重咳嗽。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的。 穆连慧也没有睡,自从收到了消息,她就一动不动坐在窗边,只晚饭的时候,简单用了一些。 风从微启着的窗子间吹进来,穆连慧有些冷,终是动手关了窗。 炭盆没有多少用场,她抱着手炉缩进了锦被里,把自己牢牢裹了起来,身子贴着手炉的那一部分没那么凉了,其余地方,还是冰的。 她摇了摇牙,怎么还不烧地火龙,要是有地火龙,大概能舒服些。 长睫颤颤,穆连慧叹息着,前世在皇陵熬了三十多年,数个寒冷的冬天都挺过来了,她以为自己不怕冷了,直到今天,再一次冻得恨不能缩成一团。 永安二十五年的深秋,从前长房经历的痛苦,今生落在了二房头上。 听到穆连诚重伤的消息时,她有过揪心,有过牵挂,但最终剩下来的,是惊恐。 祠堂前,穆连慧与杜云萝说过,她仿若回到了前世。 当时说那些,原也不是为了刺激杜云萝,她是真的那般想的,而今天,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前世今生,改得一塌糊涂,面目皆非,可老天爷似乎就是牵着一根线,弯弯绕绕的,又有那么点儿重叠。 就像是命中注定了。 那她的命呢,她的将来又在哪里…… 穆连诚重伤的消息也传进了宫里,安抚、赏赐,有条不紊,杜云萝晓得,这还是第一波,等穆连诚回京之后,还要有一波。 随着这些动静,各府里也都知道了。 蒋方氏过府来,当着吴老太君和练氏的面,说了不少场面话,进了尚欣院,脸就拉得老长。 蒋玉暖垂着眸子没说话。 蒋方氏死死盯着蒋玉暖的肚子,恨不能看出朵花来:“就盼着是个儿子吧,姑爷成了那样了,你这一胎落下来不是个儿子,你怎么向侯府交代?” 蒋玉暖本能地咬了下唇。 “我说的话,你是半点不爱听,”蒋方氏嗤笑一声,“你要不是我女儿,我管你这些事儿?让你抬举人,你硬撑着不答应,现在成这样了,你自个儿说说,你这一胎要不是儿子,就姑爷那状况,二房的香火算是断了,你将来怎么办? 过继一个?若是眼前跟一个庶子,你抱在身边养了,何愁你肚子里这个是儿子还是姑娘!” 蒋玉暖依旧不说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觉得不够,又喝了两盏。 蒋方氏难得没有再指责下去,起身走了。 王嬷嬷小心伺候着,就怕蒋玉暖又被蒋方氏说哭了,提心吊胆着,却发现蒋玉暖没有落泪。 “奶奶……”王嬷嬷放心不下,试探着唤了一声。 “我没事。”蒋玉暖回道。 现在沉甸甸压在她心头的是穆连诚,她无暇分心去多想些什么。 她知道,蒋方氏说的是有道理的,是为她好,哪怕她不稀罕这点儿好。 她是蒋方氏手中和定远侯府联姻的棋子,每一颗棋子都要有用处,她不是弃子,蒋方氏给她安排好了相对平坦的路,一旦她不愿意,就会被狠狠地拽回来。 从前,蒋方氏能治住她,后来,就管不住了,因此那两个陪嫁丫鬟,根本攀不上穆连诚。 蒋玉暖摸了摸肚子,若有庶子,的确能稍稍松口气,可她就是不愿意啊…… 赌一把,赌她肚子里的这个是儿子。 那么多人都说,她怀的是个哥儿,那肯定错不了。 再等几个月就好…… 思绪骤然断了,蒋玉暖的眸子一紧,肚子痛得她呼吸一窒。 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身下的坐褥已然湿了。 章节目录 第724章天意 > 蒋玉暖下意识地去摸坐褥,翻过手掌一看,白皙的掌心,刺眼的红。 她转眸看向王嬷嬷,似是有些明白了,又似是什么都不懂,身体唯一能感知到的,是肚子的下坠感。 王嬷嬷被那一手掌的血刺痛了眼睛,她大喊大叫起来。 院里乱成了一团,有人去报信,有人去请大夫。 杜云萝坐在庑廊下,延哥儿在挥舞着他的木剑,允哥儿跟在屁股后头,咯咯直笑。 丫鬟们半点不敢放松,就怕延哥儿手上没轻没重的,木剑砸到允哥儿。 正热闹着,白果连滚带爬地进来,还没到杜云萝跟前,就扑通摔坐在青石板地面上,哭喊道:“夫人、夫人,救救我们奶奶!” 杜云萝认得白果,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她半会儿没耽搁,起身就往尚欣院里去,后头的白果一面哭一面说蒋玉暖见红了。 蒋玉暖的肚子才六个月,这个时候见红,是要出大事的。 杜云萝进去的时候,蒋玉暖已经被挪到了床上,屋子里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来时就想过了,蒋玉暖生养过一个,王嬷嬷也是过来人,若只是出一丁点的血,断不会咋咋呼呼的。 可亲眼瞧见蒋玉暖那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杜云萝不由呼吸一窒。 对二房的仇怨归仇怨,突然见蒋玉暖的孩子要保不住了,谁也轻松不起来。 忙碌的医婆、稳婆无暇顾及杜云萝,也没给个准话,杜云萝退出来,站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比屋里的清新些,但还是掺杂了血的味道。 没人喜欢这味道。 周氏急匆匆过来,握住了杜云萝的手。 杜云萝冲周氏摇了摇头,意思是里头怕是不好,周氏紧紧抿了抿唇。 蒋方氏的马车还没到蒋家,就被定远侯府的人追了回来,听闻是蒋玉暖见血了,蒋方氏差点儿背过气去。 马车当即掉头,刚停在二门上,她等不及底下人摆脚踏,提着长裙跳下车,跑着就往尚欣院去。 刚一进去,迎面摔过来一样东西,蒋方氏没看清,本能想避开。 那东西沉重,没飞多远就落了地,砸在蒋方氏身前三步开外。 哐当一声响,是一个手炉。 “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练氏撕声大叫起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若不是她站不起来,她都要冲过去跟蒋方氏拼命了。 穆连诚重伤,练氏这几天,夜夜睁着眼睛到天明。 唯一能安慰她的是蒋玉暖的肚子,和蒋玉暖在老太君跟前说的那一番话。 就算是为了让穆连诚好受些,练氏都想要撑住了,挺过去。 却不想,尚欣院里传来的消息又让她被迎头棒喝,一棍子闷下来,别说什么眼冒金星,她只知道眼前一片漆黑,险些又要厥过去。 让人抬着过来了,练氏没进屋里去等,她受不了那股血腥味,又不肯去厢房跨院避寒,就等在院子中间。 蒋方氏被练氏瞪得发憷,喃喃道:“我也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练氏咬牙切齿,浑身都发抖,“你一走,她的肚子就不行了!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当娘的!她跟你是几世仇几世怨?你回回都折腾她。我这个当婆母的一个声都没吭,你能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我告诉你蒋方氏,连诚媳妇从小养在侯府里,嫁进来了更是我们家的人,轮得到你来耍威风? 你要训人,回去折腾你儿媳去,别来祸害我儿媳! 她肚子要是保不住,我、我、我跟你拼了!” 练氏说完,气都接不上,咳得挠心挠肺的。 她是真慌了。 穆连诚瘫了,蒋玉暖的肚子就是二房仅剩的希望了,要是没了,他们二房怎么办? 比起蒋玉暖,她看重的是孩子。 蒋方氏怔在原地,想自辩两句,可那些快快语都堵在了胸口,局势如此,她还怎么说? 她难道不清楚这孩子有多要紧吗?她难道会盼着蒋玉暖丢了孩子吗? 她明明没说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 热水一盆一盆送进去,端出来的红通通的,她们都是过来人,看着这出血的量,大抵也就知道了。 娢姐儿被送去了陆氏那儿,也就陆氏空闲些,有精力应付这孩子,不叫她被那血腥味给吓着。 柏节堂里没不敢隐瞒,秋叶来看了两回,又回去禀报。 第三次过来时,房门拉开,一头大汗的稳婆走出来,硬着头皮,道:“二奶奶应当没事了,就是、就是哥儿没保住……” “哥儿?”练氏抬起头来,喃道。 “是个成形了的哥儿。” 稳婆话音一落,练氏嚎了一嗓子,厥过去了。 蒋方氏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傻了。 稳婆清楚穆连诚的事儿,她暗暗叹息,那个小小的胎儿,她已经包裹起来了,真要捧出来给众人看了,怕是都要厥过去。 秋叶咬着牙,飞奔回去报信。 吴老太君听完,闭上了眼睛,皮包骨的手死死拽着被褥,许久,才冒出了两个字:“天意。” 这就是天意。 尚欣院里,杜云萝让人先把蒋方氏搀去了厢房,又把医婆从内室里叫出来,让她看看练氏。 周氏进去看了眼,蒋玉暖晕过去了,整个人跟水里捞起来一样,惨不忍睹。 她突然就想起了十多年前,陆氏小产的时候,没比蒋玉暖好多少。 王嬷嬷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一团布包。 周氏猜到里头是什么,因为王嬷嬷一直在哭,剐心剐肺的,就像那团肉是从她身上掉下来似的。 王嬷嬷说:“好好的哥儿,怎么就没保住!” 杜云萝也从外头进来,眉头紧锁,低着头问王嬷嬷:“亲家太太走的时候,二嫂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真是亲家太太伤了她的心了?” 王嬷嬷的哭声乍然而止,茫然抬起头,看着杜云萝,话都哽在了嗓子眼里,发不出声来。 周氏诧异地看向杜云萝。 杜云萝咬了咬下唇,又问了一遍:“我要听真话。” 王嬷嬷摇了摇头,说得很艰难:“奴婢以为奶奶会伤心,但奶奶似乎没有那么伤心,是了,那日从柏节堂回来之后,奶奶变了好多了,她比以前有韧劲多了……” 章节目录 第725章快意 > 掌心掐出了月牙印,杜云萝都不自知。 她只是看着蒋玉暖,面上还算平静,心里翻滚一片。 和蒋玉暖打了两世交道,杜云萝知道,蒋玉暖骨子里是个柔弱之人。 即便是前世靠着穆连诚的支持,一步步蜕变,本性依旧难易。 杜云萝原本想着,今生起伏,蒋玉暖自己就能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可事实上,她还是想错了。 所有人都想错了。 以为蒋玉暖是扛不住蒋方氏的那些话,情绪起伏,动了胎气。 可事实上…… 刚刚在外头,医婆悄悄与杜云萝说,蒋玉暖用了堕胎药,若不然,不会那般凶险。 杜云萝霎时就惊呆了。 蒋玉暖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这个当口,府里上上下下,又有哪个会下此毒手? 不可能是吴老太君,老太君再防备二房,也不可能对蒋玉暖的肚子下手。 会是谁? 杜云萝想弄明白,急匆匆进来,听王嬷嬷那几句话,她心里多少有数了,医婆没有诓她,那是事实。 “连潇媳妇?”周氏似有所感,低低唤了她一声。 杜云萝回过神来,附耳与周氏说了一句。 周氏的眸子一缩,亦是难以置信,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王妈妈,出去说话。” 王嬷嬷舍不下蒋玉暖,也舍不下那团布包。 周氏没工夫跟她磨蹭,让苏嬷嬷带着人进来,两个婆子架着王嬷嬷到了外间。 “连诚媳妇今儿个吃了什么?”周氏沉声道。 王嬷嬷打了个寒颤,东一句西一句的,从早上起来说到了蒋方氏来访,她不是糊涂人,起先是突遭变故没缓过神来,这会儿一面说,一面也冷静下来了。 嘴里的话不停,心却冷得跟冰窖里冻了一个月一样。 周氏和杜云萝不会好端端问这些,王嬷嬷逼着自己细细去回忆,目光却最终落在了罗汉床上。 上头摆了几子,不久前,蒋玉暖和蒋方氏就坐在几子的两边,蒋方氏训斥了一通,蒋玉暖一不发,低头吃茶。 是了!吃茶! 桌上本是摆了茶水点心的,而现在,只剩下了点心盒子,茶壶不见了。 王嬷嬷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罗汉床上:“茶壶呢,茶壶呢……” 刚刚还在这儿的,蒋玉暖喝了好几盏呢,然后肚子就突然痛了起来,当时屋里乱成一团,谁还会有心思去收拾茶壶茶盏? “谁收的?谁收的?”王嬷嬷大喊起来,噗通跪倒了周氏和杜云萝跟前,“茶水,定然是在茶水里!” 王嬷嬷说得颠三倒四的,周氏和杜云萝还是听懂了。 蒋玉暖的屋子,能进来的也就这么几个人,周氏雷厉风行,一通问话,还没动刑,就有人狗咬狗一般都咬出来了。 舒玉和舒清,蒋家陪嫁来的两个丫鬟。 舒玉说,茶壶是舒清收走的;舒清说,茶里的东西是舒玉下的。 哪个都不是好东西。 练氏醒来的时候,刚巧听见问话,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又要厥过去了。 蒋方氏爬起来,冲上前去拳打脚踢:“疯子!都是疯子!” 舒玉被打得嗷嗷叫,大喊道:“奶奶自个儿几年生不了蛋,又拦着爷不让爷收用我们,太太你压在头顶上,奶奶也没胆子放我们出府,我们就这么夹在中间,左右都不是人了。 谁拿我们当人看了?我今年二十二了,舒清二十三了,真让我们做一辈子丫鬟? 都不活了算了!” 蒋方氏手上的劲儿一下子泄了。 苏嬷嬷上前,一把捏住了舒玉的下颚,冷声道:“堕胎药哪里来的?谁给的?” 舒玉嗤嗤笑了起来,明艳得仿若二八年华的女子,乌黑的眸子里全是笑意,还有几分嘲弄和讥讽,余下的是快意,扭曲的快意。 她抬起了手,指尖四处摆了摆,最后落在了杜云萝身上。 “夫人。”舒玉笑着道。 霎时鸦雀无声。 蒋方氏突然寻到了发泄处,想朝杜云萝扑过来,半途就被两个婆子给阻了。 杜云萝半步都没有挪,她只是皱眉,深深看着舒玉,哼道:“我?我有这个必要吗?” 练氏咬着后槽牙,盯着杜云萝。 她知道的,背后的人不可能是杜云萝,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爵位已经是穆连潇的了,杜云萝又有两个儿子,这个时候,她朝蒋玉暖动什么手?又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这个侄媳妇,远比她从前以为的要厉害,断不可能自毁长城。 舒玉笑容更盛,分明俏皮又灵动,却也叫人胆战心惊。 “夫人,”舒玉又说了一遍,而后补充道,“夫人身边的柔兰妹妹。” 杜云萝的心跳慢了一拍。 苏嬷嬷把舒玉甩开,骂道:“血口喷人!” 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朝锦蕊抬了抬下颚,锦蕊会意,快步出去了。 “柔兰?”杜云萝舌尖顶了上颚,拧眉,开口道,“那就带过来问问。” 不能不问,她掌着中馈,这么大的事情,不能推开了不管,况且柔兰还是她韶熙园的丫鬟。 此刻问明白了,远比拖着强。 若不是柔兰,那还好说,要真是她,即便杜云萝没有害蒋玉暖的心思,也要落得个管教无方的罪名。 杜云萝心底里隐约有些感觉,舒玉讲的怕是真的,柔兰牵扯其中了。 柔兰爱慕穆连诚,因此妒恨蒋玉暖? 锦蕊回到韶熙园时,柔兰正伺弄庑廊下的几盆菊花。 “二奶奶小产了,是个哥儿。”锦蕊走到柔兰背后,冷不丁开口。 柔兰被吓了一跳,半蹲着的人跪到了地上,半晌,慢慢爬起来:“这样啊……” “舒玉说,是你给了她们堕胎药。” 柔兰缩了缩脖子:“胡说的,我为何要……” “因为你爱慕二爷,不是吗?”锦蕊打断了柔兰的话,声音平得没有半点儿起伏,她在问,却也笃定。 心思被人说破,柔兰不由慌了神,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锦蕊让高嬷嬷搭把手,把柔兰架到了尚欣院。 柔兰抬头见了那么大的仗势,各个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她越发乱了。 章节目录 第726章反噬 > 柔兰跪在中央,低垂着头,纤弱的身子仿若一株兰花。 练氏死死盯着她,恨不能把她看出个窟窿来,杜云萝不会犯傻,这个丫鬟又怎么会多此一举? 再说了,柔兰是新提起来的大丫鬟,杜云萝就算有什么要紧事,锦蕊锦岚哪个不可靠,非要经过柔兰的手? 这一刻,练氏很是清明,一条条的好处坏处列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她恨极了自个儿的这份清明。 儿子残了的是她,儿媳小产了的也是她,香火就这么断了的还是她! 都这么惨了,怎么还这么清醒? 练氏巴不得自己晕了头了,什么都不管,先上去哭闹了再说。 可她动弹不得,哭也不知道要怎么哭了。 为何冒出来了疯子? 柔兰和他们二房什么仇怨,要做这等事情! 杜云萝和周氏没有亲自开口审,把人交给了苏嬷嬷。 锦蕊上前,附耳与苏嬷嬷说了柔兰爱慕穆连诚的事儿。 苏嬷嬷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看向柔兰的目光越发不悦了,她原以为是舒玉给长房泼脏水,却没料到,这脏水泼得太是地方了,就像是那一处本就是脏的。 “爱慕二爷?”苏嬷嬷冷冷笑了笑,不长不短的指甲滑过柔兰的脸颊,“爱慕到要断了二爷的香火?怪哉!” 柔兰进府做事,之前都算本分,定远侯府也不苛责下人,她从没受过什么罪。 皮笑肉不笑对她动手的,苏嬷嬷是第一个。 柔兰怕了,本能地觉得恐惧。 她想往后躲,却拗不过苏嬷嬷的力气,她觉得脸上的皮都要苏嬷嬷的指甲划破了,泌出血滴子。 “不是我……”柔兰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开口辩白。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柔兰眼珠子瞥去,正好对上了舒玉的眸子。 舒玉笑得肆无忌惮:“不是你?柔兰妹妹,胆儿可真小,你把我们当什么?用了就扔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不活了,你也逃不脱。做了就认了,我们一块。” 柔兰被舒玉笑得背后发麻。 “二爷重伤,在花园里哭得接不上气的那个难道不是你?失魂落魄来寻我们、给我们堕胎药的难道不是你?”舒玉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明白了,下药的不是你,你就当自个儿没做过了?” 想害人,和亲手害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柔兰起了歹心,一时冲动,却不是个有胆儿沾血的性子,冲动劲过了,就怯得不行,被舒玉几句话一逼,整个人都奄了下去。 王嬷嬷冲了上来,攥着柔兰的领口,用力摇晃:“为什么!我们奶奶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二房对不起你什么了!” 劲儿极大,晃得柔兰气血上涌,脑袋闷闷的。 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猛得就冲了上来,激得柔兰口不择:“骗我的!都是骗我的!哈,二老爷说的,二爷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只要我听话,他就抬举我给二爷做小。 我那么相信二老爷,到头来都是骗我的!我等啊等,二爷都看不到我,二奶奶有什么好?她根本配不上二爷!她有哪儿值得二爷真心待她? 心里存着大爷,大爷失踪了又嫁给二爷,水性杨花!这种女人,死了才好,死了才好!” 蒋玉暖险些要嫁给穆连康,这在府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凡是知情的,都紧紧闭嘴了,尤其是穆连康夫妻回京之后,更是没人敢出口了。 穆连康不记得前事,庄珂又浑然不知,而蒋玉暖和穆连诚过得也不错,谁会在背后搬弄是非? 柔兰是家生子,也不知道从谁的嘴里知道了些旧事,却把那一桩定成了“水性杨花”。 而更让练氏无法接受的是柔兰提到了穆元谋,她不懂了,穆元谋怎么会去管儿子屋里的事情? 他是要拉拢柔兰,却出了这种差池? 众人心中皆是七上八下的。 杜云萝和周氏晓得,所谓的听话,就是一颗棋子,而杜云萝又有点儿疑惑,穆元谋拉拢柔兰,也拉拢垂露,却只是让她们做个眼线,起码垂露并未做出过对长房不利的事情,每回传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回去,清涧也没表达过不满。 既然有了垂露,为何还要添个柔兰? 况且,垂露的事儿,原本就不像是心思缜密的穆元谋会做的事情。 杜云萝没有想明白,不远不近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是穆元谋来了。 穆元谋得了消息,匆匆过来,却听见了柔兰这么一番话,惊得他倒吸了一口气,寒气入了胸腔肺腑,凉透了,他咳得肩膀簌簌。 嗓子痛,比不上心痛。 他亲手埋下的一颗棋,突然反噬,将他伤筋动骨。 这叫什么? 人算不如天算? 穆元谋的身子晃了晃,他看也不看柔兰,转身离开了,脚步沉沉。 事情已然清楚,舒玉、舒清和柔兰都被带了下去,自有惩处。 蒋方氏失魂落魄,被送回了蒋家,练氏恨极怨极,只因穆元谋牵连其中,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态度了。 杜云萝和周氏一道去了柏节堂。 吴老太君知晓了来龙去脉,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满是皱纹的眼角湿润一片。 她本以为是天意,没想到,其中还另有缘由。 因果如此,天意亦如此。 夜幕降临时,蒋玉暖才幽幽转醒过来,她下意识地去摸肚子,手下平坦一片。 她的心几乎霎时间就停了,猛得就想起了那一手的鲜红,她挣扎地坐起来,仔仔细细低头看。 没有一点儿弧度。 孩子没了? 王嬷嬷听见动静,赶紧把幔帐撩开,挂在铜勾上。 蒋玉暖抬眸看她,眼底里满是挣扎:“妈妈,我的孩子呢?” 王嬷嬷的眼泪骤然落下,砸在蒋玉暖的手上,砸碎了她最后的期冀。 肚子绞痛着,蔓延到了四肢,最痛的还是心肺,蒋玉暖哭得停不下来,死死拽着王嬷嬷,哭到岔了气。 小产的缘由,王嬷嬷不能瞒着蒋玉暖,只能一五一十说。 蒋玉暖哭得头重脚轻的,思绪乱作一团,那几个名字翻来覆去的,没落到心坎上,她只是道:“二爷回来了,会伤心的呀,我没护住孩子,二爷……” 章节目录 第727章提点 > 王嬷嬷想劝一劝蒋玉暖。 这事儿说复杂,一点也不复杂,舒玉和舒清是蒋方氏强塞的,蒋玉暖那么个性子,能跟蒋方氏横? 她要真有那胆子,日子早不是这么过的了。 至于柔兰,更是无妄之灾,蒋玉暖大概人跟脸都对不上号。 真说有错,也不该怪在蒋玉暖头上,性子强硬与柔弱,都不是伤人亦或是被人伤的理由。 可王嬷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说了也无用。 失了肚子孩儿,女人都是怪罪自己的,只会怪自己护不住他。 与其劝,不如让她哭,哭出来了,才不会郁结在心,自己把自己被逼惨了。 蒋玉暖哭了一夜,满荷园里,穆连慧呆呆坐了一夜,时而想些事情,时而又放空了。 蒋玉暖肚子里的儿子没了,他们二房等于是绝嗣了吧? 虽然穆连诚还未抵京,也没有御医仔细检查过身子,但伤成那样,往后再要让女人怀上,应当是不成了的。 穆连喻死了,难道要让穆元谋再纳妾生子吗? 且不说穆元谋这两年身体如何,只练氏那儿,怕是不能真心实意应下的。 穆连诚无嗣,让练氏把二房所有的一切,交到庶子手里,不如给她一刀子痛快。 穆连慧太懂练氏了,在庶子承继家业和让穆连诚过继一个儿子来养,练氏肯定会选后一种。 过继来的儿子,好歹也是儿子,百年后抬棺木、捧牌位、烧元宝,靠的不就是儿子金孙?难道还指望兄弟? 只是,过继来的儿子,说到底,也不是亲生的儿子。 穆连慧想起了前世,杜云萝含辛茹苦养大继子,还不是落到母子失和的下场吗? 如今二房在经历的一切,像极了当年长房的痛楚,却还远远比不得。 前世,穆连潇英年早逝,杜云萝无子,而今生,穆连诚起码还有命,蒋玉暖还有个嫡嫡亲的娢姐儿。 这般想来,似是觉得庆幸,又忍不住脖颈发凉。 因果轮回? 天理昭昭? 她不信佛,可历经两世,面对现在的局面,还是会发憷。 怎能不怕?若真是因果,真是天理,二房往后只会比现在更惨,背着的都是人命,老侯爷的,穆元策的,穆元铭的。 那她穆连慧呢,好不容易归家,好不容易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在一步一步走,又会在哪儿停下来? 等在她跟前的,会是断头路吗? 十月初,九溪给后院里带了信,说是穆连诚和穆连潇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练氏心里乱,一面埋怨穆连诚没有好好休养、匆忙上路,一面又翘首盼着,恨不能儿子赶紧回来,让她见一见,也免得提心吊胆的。 没有见到人,连吴老太君都不能安心。 小产、子嗣,那些事情,都不是眼下心急火燎要办的了。 蒋玉暖在坐小月子。 前些日子,顶着一口气,精神尚妥,现在失了孩子,那口气跟着孩子一并没了,整个人都颓了。 娢姐儿怯怯看着她,连说话都比平日小声。 陆氏琢磨着长期下去不是个办法,过来看了一回。 她是看不上穆元谋和练氏的所作所为的,蒋玉暖的性子又远不及庄珂、杜云萝两人讨喜,这个侄媳妇,陆氏平素也谈不上亲近。 可看蒋玉暖怔怔躺在床上,陆氏心里也堵得慌。 什么置身处地去想,留多少眼泪,那番痛苦,也唯有品味过的人才懂。 靠想象?痴人说梦! 陆氏品味过,她是真的懂,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从身体里流逝的感觉,凌迟一般。 “我小产的时候,他七个月,”陆氏在床边坐下,声音平静,仿若在说别人事情,“都说七活八不活,可他还是没能活。” 蒋玉暖抬眸看陆氏,那段往事她都记得,那时候她就住在定远侯府里,穆元安战死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府里哭声一片。 吴老太君卧床不起,蒋玉暖床前伺候了数月,模样明艳、性子温和的乔姨娘一夜之间老去,叫人认都认不得。 而陆氏失了遗腹子,婆子来报的时候,蒋玉暖站在庑廊下,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吴老太君和乔姨娘开口。 她当时也去看了陆氏,陆氏不不语的,整个人跟丢了三魂七魄一样。 直到穆元安的棺椁抵京,陆氏才突然醒悟过来,扑在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 明明那么痛,十几年过去了,再说起来的时候,陆氏语气平和。 再是平和,蒋玉暖都听出了其中痛楚。 陆氏垂眸,道:“我没有丈夫,没有儿女,可连诚媳妇,你跟我是不同的。” 说完,陆氏拍了拍蒋玉暖的手,起身走了,她是来拉蒋玉暖一把的,能不能爬出来,还是要看蒋玉暖自己。 蒋玉暖靠着引枕,眼泪珠串一般落下来。 她还有穆连诚,还有娢姐儿,穆连诚瘫了,娢姐儿还那么小,若她倒下去了,他们父女两个又要怎么办? 让刘孟海家的抱了娢姐儿进来,蒋玉暖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的,不肯松手。 因着穆连诚身体,一路回京,多有耽搁,九溪估摸着,侯爷和二爷抵京时,大概要等十月下旬了。 韶熙园里,锦蕊和锦岚凑在一处说话。 柔兰走了,屋里的大丫鬟少了一个,一时也没有添人手进来,她们和玉竹三个人顶着,倒也吃得消。 洪金宝家的过来,低声道:“你们都在外头,屋里就玉竹一人?” 锦岚赶紧拉住了洪金宝家的,压着声儿道:“我们可不是躲懒,妈妈,夫人的小日子迟了有七八天了。” 闻,洪金宝家的怔了。 杜云萝生了允哥儿之后,小日子还算规矩,偶尔有早有迟,也就三四天的工夫。 这回都七八天了,莫不是上个月穆连潇回来的时候,怀上了? “跟夫人提了没有?”洪金宝家的一张嘴,就添了几分喜气,“我们夫人糊涂着呢,小日子从来记不住。” 锦蕊摇了摇头:“还没说,正商量呢,就怕弄错了,倒叫人空欢喜,毕竟日子也还浅。” 章节目录 第728章无言 > 洪金宝家的想通了。 日子太浅,诊了也不好确定。 若是其他时候,弄错了也就弄错了,如今府里这么个气氛,让老太君空欢喜一场,起起伏伏的,怕是不好。 “那就再等些时日,总归侯爷快回京了,到时候府里肯定要请大夫的,顺便让夫人诊个平安脉。”洪金宝家的道。 三人商量完了,暂且把事儿压下了。 嘴上不说,心里都记挂着,眼瞅着一天天过去,杜云萝的小日子都没有到,连玉竹都来问锦蕊了。 锦蕊琢磨着,趁着延哥儿、允哥儿去了柏节堂的时候,试探着与杜云萝提了提。 杜云萝闻一怔,这才恍然,小日子竟然迟了这么多天了。 她下意识地就把手掌放在了肚子上。 是不是怀上了,杜云萝也说不好,许是这些日子府里事儿多,操心之余,乱了日子,可若真的有了…… 杜云萝是欢喜的。 在这个当口上,能添一桩喜事,能让吴老太君笑一笑,那就太好了。 韶熙园里没请医婆,九溪已经来报信了,说是再过三四天,穆连诚和穆连潇就抵京了,杜云萝想,日子太浅,也不差这几天工夫。 穆连康策马出城相迎,在驿馆里,兄弟三人遇上,一时之间,都沉默了。 三人相对无。 穆连诚躺在榻子上,神色郁郁,相较于刚受伤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再不甘、再痛苦,又有什么用处? 战场就是如此,他杀敌,自然也会被敌杀,军营里的汉子,哪个身上没伤痕? 衣服脱下来,深深浅浅的疤,将军和士兵,全都一样。 穆连喻就是战死的,马革裹尸。 而他,胸腔以下,没有半点儿知觉,什么都要人伺候,穆连诚最初时想过,还不如死了,战死沙场。 夜深人静时,想到穆元谋和练氏,想到娢姐儿,想到蒋玉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还是咬着牙挺住了。 他要真死在战场上,要他的阿暖怎么活? 穆连诚垂眸,再抬眸时,突然心领神会,明白了这刻无的意思。 什么都不用说了,穆连康和穆连潇都是知道的,穆堂肯定是全部都说了。 二房这些年的谋算,都清清楚楚地摊在了他们面前,至于当年尚且年幼的穆连诚有没有牵扯其中,也没有人会说破。 他已经瘫了,这辈子就是躺着过了,做了还是没做,穆连潇和穆连康没打算追究到底。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还不如细究呢。 或者说,还不如打上一架,就跟小时候一样,挥着拳头打架,一身都是泥,被老侯爷踢着屁股拎到校场受罚。 但现在,老侯爷不在了,而他也打不了架了。 穆连诚胡思乱想了许多,最终打破一室静谧的也是他,他道:“府里还好吗?阿暖还好吗?” “二弟妹……”穆连康叹了一口气,“孩子没了,被几个丫鬟下了堕胎药。” 穆连潇愕然,这个消息委实太过骇人。 而穆连诚是彻彻底底的懵了,回过神来时,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没有想那几个丫鬟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也不想问是哥儿还是姐儿,他满脑子都是蒋玉暖。 失了孩子,她一定会自责、会痛苦,她还撑得住吗?她这些日子哭了多少眼泪? 他恨不能立刻就见到她,他努力活下来,就算成了一个废人,也想回到京中,只是因为舍不下她。 “阿暖呢?身子还好吗?”穆连诚的声音在颤。 穆连康颔首:“我来的时候,二弟妹让我给你带话,说她和娢姐儿等着你回去。” 咽呜一声,穆连诚还是哭了出来,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他没有哭过,而现在,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穆连康和穆连潇出去了,今夜无月,只几盏灯笼照亮了庑廊。 “阿潇,”穆连康低沉着嗓音,“祖母说,都是天意。” 穆连潇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松,松了又攥。 这样也好,没有子嗣,穆元谋的兴风作浪没有任何意义。 再恨二房,再清楚前世今生发生了什么,让他与穆连康一起,去谋二房众人性命,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们兄弟两个是杀过人,杀过的鞑子、外族,数都数不清,但这两者还是不一样的。 心里总归有道坎。 若穆元谋和练氏不懂收手,起码,让吴老太君安安稳稳地走。 老太君时日不多了,作为孙儿,穆连潇不想老太君走前再遭受那些剐心剐肺的事情。 两日后,兄弟三人回到京城。 穆连潇进宫复命,穆连康与穆连诚回府。 二门上,穆元谋和儿子四目相对,他踉跄了两步,捂着胸口重重咳嗽起来。 饶是清楚穆连诚的伤情,亲眼见到自己儿子瘫了,还是有些挨不住。 练氏哭得几乎要断气,想抱抱穆连诚,又怕伤着他,只能看着他躺在那儿,而她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人被抬到了柏节堂,单嬷嬷请了他们进去。 穆连诚没有看到蒋玉暖,目光四处转着,突又想转过来,她还未出小月子。 吴老太君扣着穆连诚的手,她的手腕关节突出,只一层皱皱的皮,手背上大大小小的斑点,看得穆连诚心惊。 “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吴老太君喃喃道。 宫里赐的御医到了院子里了,杜云萝起身相迎,刚撩开帘子,穆连慧快步进来,两人险些撞在一块,亏得反应都不慢,各自往后退了两步。 杜云萝本能地拿手护在了肚子上,小日子一直没有到,她想,可能真的有了。 两人侧身而过,杜云萝一个激灵,她发现,穆连慧的手掌也是放在了肚子上的,她扭过头去,看着穆连慧进了暖阁。 眼瞅着御医进来,杜云萝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跳。 御医给穆连诚看脊柱的伤,除了吴老太君和练氏,其余女眷都退了出来,到了书房里。 杜云萝往穆连慧的肚子上瞟,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确定,又控制不住去猜测。 章节目录 第729章私心 > 若是只有她跟穆连慧两人,杜云萝很可能就直截了当问穆连慧了,但周氏在一旁,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焦心等了两刻钟,秋叶才来请她们过去,低声道:“御医也说,二爷往后是站不起来的。” 穆连慧皱了皱眉头。 杜云萝进去暖阁,原想着让御医诊平安脉的,瞥了穆连慧一眼,还是作罢了。 吴老太君疲惫极了,便让众人都散了,只留下杜云萝,说是一块等穆连潇回来。 穆连诚被送回了尚欣院,娢姐儿在庑廊下等他,见他回来,哇得一声哭了。 哭得人心痛。 穆连诚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把女儿抱在怀里,让她的脑袋靠着他的肩,一下一下拍她的后背,可最终,他只能把手掌落在娢姐儿的头上。 轻轻揉了揉,又捧着娢姐儿的脸蛋,指腹替她擦去眼泪,穆连诚叹道:“爹爹在,姐儿不哭好不好?” 娢姐儿收不住眼泪,她这个年纪,到了真的伤心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控制眼泪。 刘孟海家的搂着她,看着穆连诚被抬进屋里,她蹲下身来跟娢姐儿道:“爷跟奶奶有话要说,姐儿随奴婢等一等。” 娢姐儿一面哭,一面胡乱点头。 内室里,蒋玉暖从床上探出身来,手肘撑着床沿,对上穆连诚的眸子,她的视线霎时间模糊了。 明明想着不哭的,却是忍不住,嗓子涩得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榻子靠着床边摆了。 蒋玉暖睁着泪眸,一眨不眨的,直到穆连诚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微微醒过神来。 深吸了一口气,唤了一声“二爷”,又不知道先说什么了? 说她没护住孩子,还是问他的状况?到底伤得怎么样,是腿不行了还是腰直不起来了? 穆连诚收紧了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清楚她的心思,挤出笑容,另一只手在身上比划,道:“这里以下,都动不了了,也没感觉,什么都要人伺候。” 蒋玉暖看着他比划的位置,眼泪砸下来,有那么一瞬,心头满是无力和绝望。 他要人伺候,可她却不知道怎么伺候他,这种无力、绝望,远比当年听说穆连康失踪时更盛。 她咬紧了后槽牙,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穆连诚活着,她扣着的手掌是热的,这就够了! 抹了一把眼泪,蒋玉暖回了他一个笑容:“以后我伺候你。” 不会的,她可以学,几十年人生漫长,还有丫鬟婆子们搭把手,她总能学好、做好的。 穆连诚笑了。 眼下,其余的事情都不需说了,他们都要缓一缓。 穆连潇回府的时候,柏节堂里正摆桌,周氏依旧过来伺候老太君用饭。 听见外头的问安声,杜云萝起身迎出去,帘子撩开,穆连潇大步迈进来。 视线相交,这一回有点儿笑不出来,这些时日,府里实在太多事情了。 穆连潇上前,轻轻拥了拥杜云萝,柔声道:“先进去看祖母。” 吴老太君见了穆连潇,眉宇渐舒,等他请了安,又仔仔细细地看:“你没受伤吧?” 穆连潇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犹豫,很快就掩饰过去了:“您放心,孙儿无事,您看我这不是生龙活虎的吗?” 天色暗了,屋里灯火亮着,老太君的眼神却不及从前了,并未发现穆连潇的犹豫,只周氏和杜云萝瞧见了,婆媳两人的心跳都加快了。 杜云萝细细看,也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来,亦不想老太君担心,忍着到了用了饭,才道:“侯爷刚回来,明儿个请大夫诊个平安脉吧,不如都诊一诊,我看二婶娘今日哭得凶,诊了平安脉才好安心。” 这个提议有她的私心,一来是她自己要确定有没有身孕,二来是冲着穆连慧去的。 穆连慧的举动实在怪异,万一真出了差池,要添多少麻烦! 吴老太君点头应了。 回到韶熙园,延哥儿、允哥儿兴高采烈往穆连潇腿上扑,杜云萝担心他有伤,却拦不住那两个灵活的小东西。 穆连潇的脸上有了笑容,弯腰单手抱起了允哥儿,又牵了延哥儿。 延哥儿撅了噘嘴。 “爹爹只能抱一个。”穆连潇道。 延哥儿恍然大悟,握紧了穆连潇的手,另一只手又去牵杜云萝,笑弯了眼睛,拖着两人回屋里。 在罗汉床上坐下,允哥儿扒着穆连潇的脖子不肯放,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延哥儿也爬上来,挤在父亲边上:“爹爹这回还走吗?” “不走了,”穆连潇抹了抹被允哥儿亲的全是口水的脸颊,笑着道,“过两天就教你练功。” 延哥儿扬手欢呼,允哥儿跟着嗷嗷叫,傻乐一样。 杜云萝也笑,给穆连潇倒了茶,两个孩子闹了会儿,奶娘就来领人了。 允哥儿困了好说话,延哥儿却不肯走。 杜云萝哄他:“闭着眼睛去睡,睡醒了天亮了,爹爹练功的时候,你就跟在后头学。” 这话延哥儿听进去了,从罗汉床上下来就往外头跑,还扭头催彭娘子快些,逗得屋里丫鬟婆子们直笑。 伺候的人都打发了,杜云萝凑过去:“是左边胳膊吗?” 穆连潇挑眉。 “别想瞒我了。”杜云萝撇了撇嘴,低低哼了一声。 允哥儿小,延哥儿也不大,穆连潇一个人抱两个,一点问题都不会有,他只抱了一个,显然是另一只手伤着了。 穆连潇失笑,这事情能瞒了吴老太君和周氏,也不可能瞒过杜云萝,夜里脱了衣服一看,都露馅了。 “都好得差不多了。”穆连潇一面说,一面解了衣衫。 杜云萝咬着唇看了,那伤口确实是好得差不多了,也没缠纱布,就一道口子,估摸着挺深的。 “好了就别难过了。”穆连潇勾了她的腰身,低声哄她。 杜云萝抬手推他,避开他粘上来的唇,红着脸道:“跟你说正事儿呢,小日子迟了有半个月了,等明日问了大夫……” 穆连潇的动作顿住了,等琢磨明白,笑容瞬间绽开了,笑意从眼底溢出,布满眉梢眼角。 欢喜得就像头一回当爹似的。 他激动得还没说出什么话来,杜云萝的下一句话就如一桶冰水浇了下来。 “我觉得,乡君也怀孕了。” 穆连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穆连慧?若是真的,传出去了还得了? 章节目录 第730章算盘 > 虽然屋里没有外人,穆连潇的声音还是压得极低,几乎是附在了杜云萝的耳朵上:“这事儿不能弄错。” 杜云萝颔首,道:“我知道轻重,我不敢确认,但今日乡君的反应很奇怪,借着明日请平安脉,摸一摸底才好。” 若只是杜云萝想多了,自然再好不过,若真的出了事,也要早做打算。 杜云萝是掌着中馈不假,但那样天大的事儿,还是要长辈做主的。 原想着心里存着事儿,少不得辗转反侧,可杜云萝睡得极好,许是身边的人回来了,心里踏实多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穆连潇起身去练功,等他回屋里梳洗时,杜云萝刚醒。 收拾妥当了,延哥儿过来问安。 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把不高兴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杜云萝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哥儿这是怎么了?” 延哥儿不肯说,也不让彭娘子说,自个儿别扭了会儿,扑过去抱住了穆连潇的腿:“爹爹,我明日肯定起得来。” 杜云萝立刻就明白了,延哥儿睡迟了,没赶上穆连潇练功的时间。 穆连潇把延哥儿抱在腿上,乐了:“好。”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允哥儿来了,延哥儿就把刚才的事情都忘了,凑过去逗弟弟。 上午时,请平安脉的大夫入了府。 杜云萝以吴老太君的名义,把穆连慧叫到了柏节堂。 穆连慧撩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替老太君请脉的大夫,她眉心一皱,转眸去看杜云萝。 杜云萝丝毫不避让,冲她微微一笑。 “云萝,”穆连慧咬了咬唇,道,“随我去书房里寻一本书?” 杜云萝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对面书房,隔了三步远站开,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穆连慧叹了一口气:“冲着我来的?” 谁都不傻,这句话出口,就等于是穆连慧承认了。 “果真是疯了。”杜云萝嗤道。 “我回娘家就是为了这一天,”穆连慧的手掌覆在了肚子上,沉声道,“若这是疯,那我早就疯了。你难道认为,我好不容易回来,会一辈子孤孤单单住在满荷园里?” 杜云萝抿唇,她当然知道穆连慧是个会打算的,只是没有意料到,穆连慧的动作这么快,三月里归家,这才半年。 “我若没有发现,你要瞒到什么时候?”杜云萝问道。 穆连慧说得坦荡:“冬天,衣服厚实看不出来肚子,寻一处庵堂,以祈福为名。” 真正是好算盘。 孩子生在庵堂里,等穆连慧在那儿吃斋念佛一年半载,以收养的名义带回来,饶是模样与穆连慧相像,年纪也对不上,毕竟,谁会想得到,穆连慧在府中时就已经珠胎暗结。 穆连慧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云萝,除非你现在就弄死我。”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光脚的那一个,分明就是穆连慧。 杜云萝昨夜与穆连潇商议好了,这事儿自当交给长辈处置,一切听吴老太君的意思。 “越不过祖母。”杜云萝道。 “我不是穆元婧。”穆连慧说完,转身往暖阁去了。 穆元婧是与穆连喻有染,姑侄相通这一条,吴老太君留她不得,更何况,穆连慧深知吴老太君秉性,她能狠下心收拾穆元婧,因为穆元婧是她亲生的,而穆连慧是孙子辈,吴老太君会多掂量。 杜云萝回到暖阁时,大夫正在给吴老太君写方子。 吴老太君示意杜云萝坐下,道:“该你了。” 手腕搁在迎枕上,大夫仔细诊了,起身拱手道贺:“恭喜老太君,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 话音刚落,吴老太君喜笑颜开,她有好些时日没有这般高兴过了。 老人的手紧紧握着杜云萝的手,接连说了三个“好”字。 杜云萝悬了半个月的心,总算也踏实了。 穆连慧瞥了杜云萝几眼,似笑非笑。 安胎的方子写了,吴老太君又让人往各处报喜去,尤其是杜家那儿,也该让亲家们欢喜欢喜。 杜云萝浅浅笑着,转眸去看穆连慧。 穆连慧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让大夫请脉,反倒是请吴老太君屏退了众人,只单嬷嬷留下。 屋里凝重了许多,穆连慧低声道:“祖母,我一直都说想要一个孩子,我怀上了。” 单嬷嬷端着茶盏,险些砸到地上去。 吴老太君愕然,瞪着眼睛看穆连慧,杜云萝上前替她顺气,老太君摆了摆手,咬牙道:“谁的?” “中元时做道场的一个和尚的。”穆连慧很是坦白,“我不知道他的法号,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孩子是她的。 杜云萝怔了怔,想到清明、中元两回在去校场的路上遇见穆连慧,那时只当她是为晋尚在装样子,不曾想,是抱着这个目的。 清明时没有怀上,中元成功了。 吴老太君指着穆连慧,怒极反笑:“你倒是个有能耐的!” 穆连慧丝毫不为所动,只平静说着自己的计划,仿若在说旁人事情一般,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她说完了,屋里又静了下来。 良久,吴老太君才开口:“事情我知道了,你回满荷园去,等我安排。” 穆连慧站起身,缓缓在罗汉床前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又缓缓爬起来,转身出去了。 吴老太君的眼角微红,嗓音沙哑,与杜云萝道:“你是不是在想,老婆子为什么轻而易举就答应她了?” 杜云萝点了点头。 “作孽太多,攒些福报吧,”吴老太君抬手抹了抹眼角,目光温柔许多,看着杜云萝的肚子,道,“也不知道是个哥儿还是姐儿,你生了两个小子了,若能添个姐儿,也是好的,长房还没姐儿呢,娇娇柔柔的,看着就喜欢。” 杜云萝失笑:“我也盼着是个姐儿,生下来抱来给祖母起名儿。” 吴老太君的笑容里全是期待。 杜云萝回了韶熙园,吴老太君闭目养了会儿神,低声问单嬷嬷:“中元,算起来她有四个月了,时间不等人了。” 单嬷嬷没说话,背过身去抹泪。 “作孽啊作孽!”吴老太君长长叹了一口气。 章节目录 第731章交代 > 杜云萝有孕,穆连潇和周氏欢喜不已。 最近府里不平顺,能添一桩喜事,自是再好不过。 随着穆连诚回京,宫里的赏赐追着来了,慈宁宫里晓得杜云萝又有了身孕,也没有落下她。 练氏对那些金银绸缎恨得牙痒痒的。 这些有什么用?能让穆连诚站起来?能让她的金孙活过来? 风毓院里,练氏气闷了好几日,好不容易能宁神歇个午觉,就听见院子里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闹得她脑门子都痛了。 “老朱!”练氏唤道,“出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这院子里还有规矩没有?大呼小叫的,看我不中用了,连规矩都不知道了!” 朱嬷嬷赶忙应了,撩了帘子出去,见穆元谋住的书房外头乱作一团,她不由也冒了火气。 “怎么回事?青松呢?”朱嬷嬷沿着庑廊走到书房外头,低声喝道。 一群丫鬟婆子面面相窥,胆大的出来回话:“朱妈妈,不好了!老爷厥过去了,叫人抬回来的,刚刚送进屋里。” 朱嬷嬷听了前半句,刚想骂人,又被后半句话给噎着了。 穆元谋厥过去了? 这算什么事儿! 朱嬷嬷顾不上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推开面前的人,抬脚入了书房。 青松站在床边,闻声转过头来,一副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妈妈,怎么办呀!叫不醒老爷呀!” “慢慢说!”朱嬷嬷沉声喝她,几步到了床边,一看穆元谋脸色廖白、嘴唇发青躺在那儿,她眼前也是一黑。 青松颤着声哭了:“老爷刚在屋里用了午饭,才走了没一会儿,又叫人抬回来了,说是在园子里厥过去了。妈妈,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啊!我怎么跟老太君、太太交代啊!” 朱嬷嬷被青松哭得心里越发乱了,咬牙道:“叫大夫了没有?” 青松猛一阵点头。 等了没多久,大夫背着药箱进来,又是诊脉又是翻眼皮,半晌道:“二老爷这怕是不太好。” 朱嬷嬷浑浑噩噩回去禀练氏。 练氏惊得一口气不顺,憋得她重重咳了起来:“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不好了!我不信,我要去看看!” 朱嬷嬷也不敢拦练氏,跟前回似的,依样画葫芦,背着练氏过去,亏得就几步路,也算不上吃力。 练氏到了书房,几乎是扑在了穆元谋身上:“老爷!老爷!” 朱嬷嬷喘着气,解释道:“大夫说,老爷是郁结攻心,这两年一直咳嗽,心肺损了,又突遭二爷的事儿,闷在心里,突然迸发出来,冲倒了。” 听起来是这么个理,但练氏一时半会儿根本受不了。 她刚刚经历了儿子重伤,儿媳失了金孙,如今丈夫又不好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练氏越想越悲戚,郁结的岂止穆元谋,她难道不是?她也胸闷,也心痛,她也挨不住了啊! 脑袋晕晕乎乎的,练氏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屋里愈发乱了。 消息传到韶熙园里时,杜云萝惊讶极了,再三确认婆子没有传错话,她起身往柏节堂去。 风毓院里乱糟糟的,两个主子都晕着,不肖她去凑热闹,反倒是吴老太君跟前,杜云萝怕老人家吃不消。 秋叶在屋外拦住了杜云萝,低声道:“夫人,老太君不大好,流了不少眼泪,这会儿睡着。”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单嬷嬷蹑手蹑脚出来,道:“夫人屋里坐会儿吧,双身子别操劳了,您替奴婢守着老太君,奴婢去看看二老爷和二太太。” 杜云萝自是应下,进了暖阁一看,吴老太君气色很差。 前几天请平安脉的时候,大夫悄悄与杜云萝说过,老太君已经是强弩之末,未必能撑到过年。 这一点,长房上下心知肚明,前回邢御医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事到临头了,舍不得依旧是舍不得。 便是过年,原也还有两个月,人若有心挺着,兴许能挺过去,再多挺些时日。 杜云萝一直觉得,吴老太君是那个能挺得住的人。 哪知道突然就出了穆元谋的事儿,这是老太君唯一的儿子了,对老太君的打击定然不轻。 吴老太君睡得极不踏实,但也睡到了日头偏西,才幽幽转醒过来。 杜云萝扶老太君坐起来,垫好了引枕,伺候老太君倒水漱口。 “阿单呢?”吴老太君嗓子喑哑。 杜云萝道:“单妈妈去风毓院了,两刻钟前,母亲使人来说过,她也在风毓院,让祖母您放宽心,有了消息就回来报。” 吴老太君垂着唇角,她老了,皮肤松了,眼角唇角都往下垂,即便笑起来的时候,也很难扬起来了。 “连潇媳妇,”吴老太君示意杜云萝在身边坐下,手掌附在她平坦的肚子上,道,“老婆子怕是看不到孩子出生了,连你这肚子是圆是尖,可能也看不到了。” 吴老太君的声音平静,可就是这样的平铺直述,让杜云萝的眼泪生生往下掉。 “祖母,您答应我了的,等姐儿出生,您要抱抱她,您还要给她取名字……”杜云萝抽泣着道。 “肯定是个姐儿,又可爱又机灵。”吴老太君笑了起来,却差点岔气,她缓了缓,又道,“趁着我精神还不错,我再跟你说一说,你和元策媳妇都是拎得清的,旁的事儿我无需交代,就剩一个连慧,我应了她的,只怕来不及兑现,你晓得内情,给她一条路。” 杜云萝抹着眼泪点头,老太君一副交代后事的口气,说什么她都要应了的。 “这辈子,我清清白白地来,也想清清白白地走,我想给定远侯府的几代荣光添砖加瓦,若有灰尘蒙珠,老婆子抬手擦去。”吴老太君说着说着,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银白鬓角,“只是老婆子老了,留给我的时间太少,我的背也太弯了,力气不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带来的好,留在这儿,我带来的不好,我带走了。好孩子,不哭了,让秋叶伺候你擦把脸,老婆子歇一歇,也再想一想,想姐儿的名字。” 章节目录 第732章母子 > 杜云萝顺着吴老太君的意思,唤了秋叶进来梳洗。 等收拾妥当了,她转头一看,吴老太君已经睡着了。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了罗汉床旁,映在老人脸上,没有添上柔和光晕,反倒是显得吴老太君的脸色愈发枯黄。 杜云萝咬了咬下唇,没让眼泪再落下来,静静在一旁守了会儿,直到单嬷嬷回来,她才起身。 单嬷嬷朝杜云萝摇头,两人去了明间里说话。 “二太太醒了,大哭了一场,叫底下人劝着在屋里养着,乡君过去伺候了,”单嬷嬷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二老爷还未醒,奴婢听大夫的意思,便是醒了恐怕也不大好。” 杜云萝微微颔首。 单嬷嬷的目光落在杜云萝的肚子上,道:“夫人是双身子,老太君眼下最记挂的就是您的肚子了,您千万保重,府里的事儿,总有人看着的。” 杜云萝苦笑。 穆连慧和父母存了间隙,可事发突然,她即便要瞒着自个儿的肚子,也必须去练氏跟前了。 且不说母女天性,二房上下,除了穆连慧,还有哪个能顶用? 穆连诚瘫了,蒋玉暖还没出小月子,都是只能躺着的命。 就算蒋玉暖要不管不顾去风毓院伺候,练氏都会把人轰回去。 蒋玉暖小产伤了身子,若养不好落下病根,将来穆连诚跟前哪还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可单嬷嬷说得也在理,二房动弹不得了,府里还有穆连康和穆连潇,还有三位太太,还有庄珂,杜云萝仗着怀孕多歇一歇,也不会乱了套。 杜云萝回了韶熙园,穆连潇得了信回来,走了一趟风毓院,穆元谋未醒,又去了两趟柏节堂,吴老太君一直睡着。 直到用了晚饭,穆连潇依旧不放心,又去了柏节堂,还是闭门羹。 小孩子敏锐,延哥儿知道父母情绪不好,乖乖坐在一旁,允哥儿也不似往日里闹腾,等奶娘来领人了,就听话去了。 这一夜风大雨急,关着窗户,都听见外头噼里啪啦的落雨声。 三更天时,柏节堂里的灯点上了。 吴老太君坐起身来,以手做拳,敲了敲硬邦邦的膝盖。 单嬷嬷一不发,伺候老太君穿衣,又扶着老人下床,出门前,取了一件藏青斗篷系上。 秋叶在前头点了灯笼,不明不暗的,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三人走得极慢,沿着庑廊,一路走到风毓院外头时,身上也湿了大半了。 秋叶抬手敲门,守夜的婆子骂骂咧咧裹着袄子来问,一听是吴老太君来了,险些脚下打滑摔坐到地上去。 “我去看看元谋,不用把他媳妇吵起来。”吴老太君沉声道。 婆子连连点头。 书房外,青松替吴老太君开了门,单嬷嬷扶着老太君进去。 床头点了油灯,穆元谋已经醒了,睁眼看了老太君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啊”了一声又静了下去。 吴老太君在床沿坐下,单嬷嬷退出去守了中屋,青松和秋叶一人守房门,一人守在窗外。 里头只留下两母子。 “我猜你也该醒了,”吴老太君伸手握住了穆元谋的手,她从外头来,手上冰冷,而穆元谋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身上没什么劲儿,嘴里,也说不出话来了吧……” 穆元谋的眼底闪过狼狈,余下的是痛楚,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痛楚。 吴老太君抬手,耐心又温柔地替穆元谋整理额发,仿若她不是一只脚在棺材里的老妪,躺着的也不是动弹不得的中年人,就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她还是年轻妇人,他还是总角小童。 “娘老了,”吴老太君笑了,眼底温情如水,“这些年,是你陪着娘走过来的,现在,也扶着娘走黄泉路,娘这把年纪了,没人搀着走不动了……” 吴老太君的声音嘶哑,穆元谋呜呜想说话,终是吐不出一个字,只眼泪涌出,落在了吴老太君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指上。 “怎么哭了?”吴老太君低头看指间,只可惜她已老迈,眼神不比从前,她看不清那片湿漉了,再开口时,语气里温情褪去,余下的只有悲伤,痛心疾首,“你还不想去见一见你父亲兄弟?还是你知道你无颜见他们! 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你没脸见,你想过我没有?我不把你带走,我又怎么有脸面去见你父亲,见你兄弟?见因为做错事,在被我亲手送下去前吞金的元婧? 我没有脸见列祖列宗!” 吴老太君顶着一口气说完,心中闷透了,重重咳嗽起来。 穆元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吴老太君好不容易缓过起来,沉沉看着穆元谋的眼睛,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也准备好了,是吧?我们母子两个,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一句“求仁得仁”让穆元谋的身子僵硬了,他原本只是身体里使不出力气来,软绵绵的,好像骨头都被抽掉了一样,而这一刻,是僵硬,就像是有一颗颗钉子,把他的骨节都钉在了床板上。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他的一切,早已经被吴老太君看穿,他知母亲所有计划,母亲知他全部想法,沿着两个人一起铺好的路,走向尽头。 所谓求仁得仁…… 要不是穆连诚重伤而归,要不是蒋玉暖的孩子没有保住,今天的这个结局,的确是他一直在等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输得彻底。 吴老太君起身,步履蹒跚。 单嬷嬷听见动静,过来扶住了老太君。 主仆两人一道出了书房,依旧是秋叶打着灯笼,慢吞吞回柏节堂去。 青松关上了房门,走到床边,绞了帕子替穆元谋擦了脸,才垂着手道:“都要四更了,老爷歇一会儿吧,没多久就要天亮了。” 茫茫几十年,余下的也没有几个晨曦了。 青松吹了灯,退出去窝在了矮榻上,内室里只余穆元谋一人,听着外头的风声雨声。 那些风雨声离他分明很近,又实在太远,他静静听着,就如幼时一般。</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730/ ) 章节目录 第733章风雨 > 许是风雨来临,天色依旧亮不起来,云层压得低低的,风吹得窗户不住作响。 穆元谋躺在床上,他的身上没有什么劲儿,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半阖着眼睛,肢体的无力使得他的思绪愈发清明,几十年人生,仿若在一霎那间从眼前闪过,很快,却也很清晰。 一张张脸,一个个人,有人哭有人笑,他时而在其中,时而在远处。 他想起了吴老太君离开前说的话。 “求仁得仁”。 当真讽刺。 穆元谋不是一个看不清局势的人,他算计了那么多,在穆连康回京、穆连潇承爵的时候,他已然清楚,夺爵之事是无望了的。 一个设局之人,最怕的是沉迷其中,连退路都绝了。 他留了退路,不是给自己,而是给穆连诚。 穆堂死了,他死前到底说过些什么,穆元谋拿捏不准。 起先还有些犹豫,直到穆连喻战死、爵位落在了长房头上,穆元谋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性子敏锐,即便所有人都在掩饰,但那股子疏离感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感知。 不仅仅是三房、长房,连吴老太君对他,都有些许不同了。 只是些许,并非全部。 穆元谋猜想,是吴老太君没有实证,她可能是知道了些什么,却没有全信,亦或是知道得还有些少。 他故意留了漏洞。 垂露的事儿,各处都会查,尤其是吴老太君那里。 穆元谋往韶熙园里安插了一个垂露,原本图的也不是让她打听什么消息,而是让吴老太君看到他的确是在往长房伸手。 等练氏摔断了腿,他又染了风寒,看着单嬷嬷送青松过来,穆元谋想,老太君是下了决心了。 他希望老太君下决心。 他只有穆连诚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替儿子铺路。 永安十三年的事儿,穆连诚尚且年幼,吴老太君不会想到孙儿牵扯其中,本来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主谋,他要把儿子摘出去。 不仅仅是摘干净,还要给穆连诚一个将来。 即便不能承爵,即便再多军功也拼不到一个与定远侯相提并论的爵位,起码也是圣上跟前叫得起名号的军中勇将。 就像叶毓之一样。 景国公府再作妖,再不得圣意,叶毓之也一辈子越不过国公府。 可叶毓之能在国公府之外,另有一番天地。 这是穆元谋希望能替穆连诚准备的,就算将来分家了,穆连诚也有在京中立足的资本。 彼时,缺不得扶持和提携,尤其是来自是穆连康和穆连潇的。 唯有他穆元谋死了,唯有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事儿都担了,“全然不知内情”的穆连诚才能在兄弟之间得一份助力。 他在一日,就是横在长房、三房心中的刺,只有他死,且死在吴老太君手里,这事儿才能慢慢翻过去。 布局、设想,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出差池。 无论是垂露,还是他为了再添一把火而安排的柔兰,起先,都在计划之中。 他看着练氏的腿好不起来,他让自个儿一天天喝着添了东西的川贝梨子盅。 可到底,还是失控了。 就像是滴在了画纸上的一滴墨,全盘尽毁。 穆连诚重伤,蒋玉暖肚子里的儿子小产,二房没有往后了…… 什么都没有了。 穆元谋的唇角动了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求来了自己的死,却求不到二房的将来。 砰砰—— 风卷着碎石子打在窗户上,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就像是稚子小童的手,用力拍着窗户。 穆元谋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穆元安也是这么来拍他的窗户的。 穆元安是庶子,比他们三兄弟小了十岁,穆元策和穆元铭被老侯爷赶去城外马场练骑射的时候,穆元安才四五岁,堪堪站稳马步,练上一个时辰就想躲懒。 穆元谋和穆元安很亲近,每日在府里的就他们两位爷,他们每天凑在一块说的话,比对着穆元策、穆元铭一个月说的都多。 寻常是穆元安说,穆元谋就在一边听着,听他说练功苦,说他脚下没站稳摔了,吃了一嘴的泥。 穆元谋听得直摇头。 穆元安六七岁的时候,穆元谋去校场寻他。 日头下,穆元安练得一身是汗,乐呵呵迎上来,直直往他身上扑。 还没扑到,就被师父架开了,板着脸说穆元安没规矩,穆元谋喜洁,没得让他沾一衣服的泥。 穆元安挨训,穆元谋低头看着衣摆上沾上的汗水手印,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别人都说他喜洁,其实他真的不介意穆元安弄脏他的衣服,前些年也是,他记得有两次他开口说过,却没有人信他。 他们都说,穆元谋从小就爱干净,很爱干净。 呵…… 他小时候到底什么样,他自个儿清楚,还要这些奴才们来提醒? 他和穆元策、穆元铭的年纪差不多,从小就在一块,兄弟们读书,他也读书,兄弟们习武,他也习武。 直到有一日,父母突然发现,他的身体练不了功夫。 穆元策、穆元铭整日里都在校场摸爬滚打,穆元谋只能在母亲跟前念书习字,兄弟们练完了回来,兴冲冲来请安,衣摆上有些脏乱,被母亲赶回去梳洗,只有他一个人,袖口上连墨汁都不会沾到。 不沾就不沾吧,他就是这么干干净净的,和穆元策、穆元铭都不一样。 他们会的,他不会,他也不需要会,反正,他能做得好的事儿,兄弟们也做不到。 可他们还是兄弟,都是兄弟。 穆元安也是,如果是穆元安把他的衣服弄脏了,他肯定不生气的。 永安九年,穆元安为救老侯爷战死。 棺椁抵京时,穆元谋站在灵前想了很多,想那个会用力拍他窗户的小童,想那个大婚之夜喝得酩酊大醉结结巴巴跟兄长们说“我也有媳妇了”的少年。 他想了很多,想定远侯府没了穆元安之后会怎么样? 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并不会变。 若是老侯爷没了呢?穆元策、穆元铭也没了呢? 一整夜的沉甸甸的梦,醒过来的时候,穆元谋想明白了,爵位就在那儿,总会有人承爵的。 谁说他不可以?他不能习武征战,可他也姓穆,他的儿子也姓穆。 不是没有犹豫过,最初的时候,惊恐多余笃定,但他还是一步步往前走了。</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730/ ) 章节目录 第734章沉重 > 倾盆大雨下了一夜,深秋季节里,颇有些罕见。 园子里的秋菊一夜之间凋了大半,只余下孤零零的花枝。 古福来家的搓着手,张嘴时呵出白气:“原还想着要落雪了,却都是雨水。” 锦岚缩了缩脖子,道:“看天色,初雪也快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一个小丫鬟快步跑进来,眼珠子一转,就瞧见了锦岚。 “姐姐,我是柏节堂里的,秋叶姐姐让我来说一声,老太君身子不舒坦,让侯爷、夫人和哥儿们早上就别过去了。”小丫鬟道。 锦岚一怔,问了几句,转身便进屋里去了。 穆连潇和杜云萝带着孩子们正在用早饭。 锦岚一禀,杜云萝的眉头就皱了皱,眼下旁的都不担心,就怕听见吴老太君说身子不适。 杜云萝转眸去看穆连潇。 穆连潇摇了摇头,叹道:“知道了。” 底下都是聪明人,撤桌的时候,洪金宝家的就打听好了。 昨儿个半夜里,吴老太君去风毓院看过穆元谋,四更天里才回到柏节堂,至于穆元谋的状况,青松那儿传出来的话,说他很是不好,别说是动弹了,连说话都不行了,大夫的意思,有些像偏枯之症。 杜云萝见识过甄老太爷当年的病情,偏枯,有好起来的,也有一夜之间就没了的,谁都说不准。 心里多少有些发憷,这个当口,什么事儿都不妥当。 杜云萝问过穆连潇,蜀地世家的纷争,圣上如今是胜券在握,这两年的打点和谋划总算没有白费,要不然,就算穆连诚重伤,穆连潇也不能返京,西南那儿,苟延残喘,等来年开春收拢一番,大抵就能踏实了。 局势说定却未全定,不说穆元谋,只吴老太君的身子骨,这个年可能也不好过了。 傍晚时,杜云萝才去了柏节堂。 单嬷嬷请了她进去,撩开了暖阁前的青竹帘子,压着声儿道:“夫人您就看一眼吧,老太君睡着呢。” 杜云萝探了探头,只看到罗汉床上起伏的锦被,吴老太君的容颜却是看不清。 “祖母身子还好吗?昨儿个怎么半夜去了风毓院?”杜云萝退后两步,轻声问单嬷嬷。 单嬷嬷放下帘子,长叹道:“劝了别去,一定要去,说是耽搁来耽搁去,不是她起不来身,就是二老爷不醒。” 杜云萝抿唇。 单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夫人,奴婢昨儿个看二老爷那状况,说句不敬的话,估摸着就这两日,奴婢怕老太君吃不消……” 杜云萝愣愣看着单嬷嬷,见她目光沉沉,不由叹息:“知道了。” 出了柏节堂,杜云萝往风毓院方向看了一眼,手指拽紧了斗篷领口,有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并不清晰。 天黑时,初雪飘然而至。 屋里烧着地火龙,杜云萝还是有些冷,紧紧偎在穆连潇怀里取暖。 穆连潇担心她的肚子,没让她蜷成一圈,双腿夹着她凉凉的脚丫子,给她烘着。 四更天时,韶熙园的门板被捶得噼里啪啦响,沈婆子开了门,声音直打颤:“做什么?” 来人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道:“二老爷没了!” 沈婆子一个激灵,踉踉跄跄就往正房跑。 杜云萝睡得沉,没听见外头动静,穆连潇警醒,听到房门开合之声,便披了衣服起来。 锦蕊进来禀了,穆连潇示意她把油灯点上,俯身轻轻推了推杜云萝。 杜云萝睡得迷迷糊糊的,对上穆连潇凝重的神色,突然就清醒了。 “二叔父过了。”穆连潇哑声道。 杜云萝眨了眨眼睛,醒来的时候她想过几种可能,最怕的是听见老太君的讯息,现在听闻是穆元谋过了,她的心猛得一跳,却也没有多畅快。 各房各院都亮了起来,年幼如延哥儿、允哥儿,都从被窝里被奶娘抱出来更衣。 一溜儿的素服。 穆连潇和杜云萝先往风毓院去了,才刚迈进去,就听见练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比夹着雪的风更渗人。 柏节堂里亦是灯火通明。 吴老太君睁着眼躺在罗汉床上,单嬷嬷垂手站在一旁。 “妥当了?”老太君的声音哑着,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单嬷嬷的眼睛通红一片,颔首道:“已经送二老爷走了。” 吴老太君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只几滴泪水,混了视线,她艰难抬手,抹了一把脸。 难啊! 这样的难事,也总要有人来做的。 对至亲下手,绝不是轻飘飘的,它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况且,吴老太君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跟长房、三房交代老侯爷、穆元策和穆元铭的死,不管他们已经知道了多少,亲口去说,老太君说不出口了。 那就做吧。 他们不是没背过人命,战场杀敌、手中染血,这并不难,穆家男儿搏命沙场,他们经历太多。 可下手害自己的亲人,这是不同的,是会压在心上一辈子的。 穆连潇是男儿,虽坚毅,却心正,心正之人,会备受其苦。 良心二字,对有良心的人,才是最沉重的。 而女人,本不如男儿能直面染血的刀子。 吴老太君其实知道杜云萝在岭东府衙后院面临过什么,知道这也是一抹不能深挖的伤口。 老太君杀过敌人,她不提往事,并非是不张扬那些京中闺阁女子眼中的丰功伟绩、巾帼不让须眉,而是她也不愿意去回忆一刀子就夺人性命的味道。 她明白这种感觉,她也曾想亲手送走穆元婧,亦明白大义灭亲是什么滋味。 这种阴暗事情,不该赃了穆连潇和杜云萝的手,她老婆子生下来没有教好的子女,她亲自带走,反正她老了,良心的折磨,生命的沉重,躺在棺材板里去地底下慢慢想吧…… 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慢慢去想…… 唯一的遗憾是,见不到嫡长房有个乖巧可人的姐儿。 她要像周氏一样,像杜云萝一样,捧在手心里。 却要小心,不能捧坏了。 “阿单,”吴老太君的声音很轻很轻,“姐儿的名字,你记下了吧?给姐儿的东西,你也收好,抓周时要用的首饰、胭脂,我都备了,等姐儿周岁的时候,就交给连潇媳妇……” 老太君的声音几不可闻,单嬷嬷缓缓在罗汉床前跪下,掩着嘴连连应声。</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730/ ) 章节目录 第735章故去 > 天色大亮之时,吴老太君过了。 单嬷嬷从暖阁里退出来,静静看着秋叶。 秋叶似有所悟,眼泪涌出,没有问也没有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顶了一把油伞,匆匆去了风毓院。 风毓院里头,静悄悄的。 练氏已经不哭了,朱嬷嬷守着她。 穆连诚坐在轮椅上,整个人疲惫不堪,蒋玉暖没出小月子,还是咬着牙下了床,里里外外裹得厚重,帮着穆连慧递东西。 穆连慧在替穆元谋收拾。 原本该是儿子来做的,现在指望不得,由穆连康和穆连潇两个做侄儿的收缀了,余下的事情由穆连慧操持。 杜云萝没在书房里,站在庑廊下,吩咐底下人做事,往各处发讣告,搭建灵堂,准备做白事。 正忙着,秋叶过来,抬头看向杜云萝,福了福身,道:“夫人,老太君过了。” 哐当一声,杜云萝手里的手炉砸在地上,险些砸了脚。 锦蕊蹲下身子捡起手炉,默默交还给杜云萝。 杜云萝接过来,咬了咬牙,站在窗户边,对着里头的人抬声道:“秋叶来了,祖母过了。” 本就悄无声息的书房里越发静了,落针可闻。 直到青松耐不住,咽呜哭出了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穆连潇走出来,握住了杜云萝的手,指尖微微用力,稳着气息,道:“过去柏节堂吧。” 风毓院里,交给二房众人自己操持,余下的都往吴老太君那儿去。 穆连潇一路沉默,杜云萝抬眸看他,他的眼角通红通红的,杜云萝收紧了手指,十指相扣。 柏节堂里哭声一片。 饶是杜云萝忍着,也禁不住这连片的哭声,眼泪簌簌往下落。 暖阁里,周氏、徐氏和陆氏替吴老太君收拾,擦身、梳头、更衣。 庄珂带着几个孩子,杜云萝要忙的事儿极多,延哥儿和允哥儿也一并交由庄珂带了。 “怎么这般突然?”庄珂低声询问秋叶。 秋叶垂头,道:“刚醒的时候还好,哪知道二老爷过了,老太君一时没抗住……” 庄珂长叹了一口气。 吴老太君的身子骨,府里众人都有准备,却是没有想到,竟然这般突然,一早上就接连着…… 中午时,练氏被一辆马车送出了府,单嬷嬷亲自送出去的,对外头说,穆元谋和老太君前后脚没了,练氏挨不住吐了血,府里要治丧,不适合养病,就送去庄子上。 洪金宝家的跟杜云萝说,她亲眼看见了,单嬷嬷动的手,一碗汤药喂下去的。 穆连诚和穆连慧也是心知肚明,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二房败了,吴老太君就是这么安排的,他们这时候就算想掀起风浪来,也要掂量掂量轻重。 谁也不干净,真的闹起来了,定远侯府伤筋动骨,谁能置身事外? 鱼死网破? 即便练氏留在府里,都不敢打这样的主意,何况是穆连诚和穆连慧。 败了,就要有败了的样子。 按照自己想的,按照老太君和穆元谋为他们安排好的路,继续往下走。 杜云萝是双身子,依着规矩,无论是风毓院还是柏节堂,都只到院子里,并不进屋里,府里摆了灵堂,她也不进去,在外头放了垫子,跪下来磕了头。 至于穆连慧,她的肚子见不得光,自然避不开,她也不甚在意,这些规矩礼数,她真要在乎,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做法事的和尚们进府,整日整夜都是诵经的声音。 慈宁宫里使人来上了香,族中众人、姻亲府中、簪缨世家,来往的人极多,嘴里都说,母子两人一道上路,黄泉路上,倒也有个搀扶的人手,又说吴老太君白发人送了那么多黑发人,挨不住了也是寻常。 杜云萝听了不少,心里沉甸甸的。 那时候闪过脑海却又没有想明白的事儿,突然之间就通透了。 这便是吴老太君说的,她带来的不好,她都带走,就跟当初她想亲手送走穆元婧一样。 这是吴老太君为她在考量。 吴老太君当年几次劝说她,让她为了定远侯府对二房多加忍耐,图的不单单是表面上的平静,而是有些事,老太君不愿意让杜云萝沾手,也不愿意操之过急。 从练氏受伤、青松调到穆元谋身边,直到穆元谋病故,老太君一环扣一环,费了两年光景。 彼时穆元婧走了不久,穆连喻又战死北疆,若老太君当年下手太快,穆元谋早早病故,又送走“重病”的练氏,会被人说是家宅不宁。 娶妻不贤,家宅不宁。 蒋玉暖进门早些,又没人敢说庄珂的不是,只杜云萝这个当家的新媳妇,要受流之苦。 流虽是流,却也是刀子,割在身上的滋味,杜云萝前世品尝过。 吴老太君说过,时间太短了,留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就是这个意思。 老太君是真的挺不住了,否则她会拖得更长,如今,总还是短了些。 杜云萝穿过庑廊回韶熙园,低声问锦蕊:“乡君病着?” “是,好几日没出满荷园了。”锦蕊答道。 杜云萝心中了然。 穆连慧不敢****去跪着,一来是怕身子吃不消,二来是怕叫人看出端倪来。 四个月的肚子,亏得是秋冬衣服多才不明显,可也耽搁不了太久了。 吴老太君也是为了穆连慧考虑了的,穆连慧的肚子是拖不得,不管她再如何称病隐瞒,平素里可以不见人,逢七是躲不开的,等断七的时候,穆连慧的肚子差不多六个月了,真是一日也耽搁不起。 因着是冬日,天寒地冻的,也不缺冰,停过了五七才出殡。 穆连潇是承重孙,规矩重。 杜云萝支着腮帮子问他:“是不是累得慌?” 穆连潇闭目养神,闻低低应了声,隔了会儿,又道:“还好,也不是头一回。” 杜云萝伸手抱住了穆连潇的腰身,两人都没再说话。 永安十四年初,迎灵回京那次,才是真的压得人喘不气起来。 老侯爷、穆元策、穆元铭的白事,穆连康的失踪,阖府上下都是哭声。 穆连潇最是辛苦,对穆元策,他是独子,对老侯爷,他是嫡长房嫡长孙,穆元策不在了,他就是承重孙,一切以儿子的规矩办。 杜云萝没有陪着穆连潇走过那段时光,如今想来,定是格外艰难。 如今能做的,唯有在此刻,给他一些支持和助力。 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吴老太君为了定远侯府、为了他们两人,到底做了些什么。</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730/ ) 章节目录 第736章携手正文完 > 已然入了腊月,府里却没有多少要过年的气氛。 在丧期里,能简的都简了。 腊月二十七,做完了断七,白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除夕家宴,上的全是素食,席间安静。 守夜时,杜云萝依着穆连潇昏昏入睡,她孕中嗜睡,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够。 天蒙蒙亮的时候,杜云萝被锦蕊唤起来梳洗更衣,府中是大孝,朝中规矩却也不能废。 慈宁宫里,皇太后的精神也不好,拉着杜云萝的手,叹道:“她倒是走在哀家前头了,哀家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光景……” 这话不好接,杜云萝只有垂着头。 皇太后反倒是笑了,她看得开,不忌讳把生死挂在嘴边:“哀家听说,嘉柔要去庵堂?” “是。”杜云萝答道。 断七那日,府里就传了消息出去,等开年了,穆连慧就要去庵堂里了,她到底是平阳侯府的儿媳妇,少不得要知会一声。 理由倒也充分,穆连慧本就是寡居,为亡夫、为祖母、为父亲诵经祈福,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正月初五,穆连慧收拾了行李出城了,去的是婆驼山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庵堂,该打点的都打点了。 杜云萝没为难穆连慧,答应了吴老太君的事儿,她自然是要做到的。 上元佳节,府外热闹非凡,府里没有挂花灯,只后院里的腊梅盛开,远远就闻到香气。 延哥儿牵着允哥儿,站在梅花树下,催着丫鬟折枝。 彭娘子含笑站在一旁,道:“还是哥儿心细,知道夫人喜欢什么。” 延哥儿捏着手中花枝,点头道:“母亲很辛苦的。” 边上的允哥儿也不知道听明白多少,跟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着脑袋。 许是这几月操劳,肚子里的小东西开始折腾了,杜云萝吃什么都没味道,连平素喜欢的甜口,用不了几勺子就要撤了。 不仅如此,还闻不得胭脂香露的味道,梳妆台上的那些瓶子,早叫锦蕊给撤了。 唯一还喜欢的就是腊梅香气了。 早上从园子里过,清幽香气让人神清气爽。 延哥儿人小鬼大,听了就记住了,催着彭娘子领着来园子里折腊梅,允哥儿喜欢跟着他屁股跑,也就一并来了。 兄弟两人手牵手回了韶熙园,献宝似的送到了杜云萝跟前。 杜云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锦蕊捂着嘴笑:“哥儿们这都是跟侯爷学的。” 屋里丫鬟婆子都笑了,每每院子里云萝花开的时候,穆连潇都会摘下一串搁在窗边,杜云萝歇午觉起来就能闻见花香。 杜云萝嗔了锦蕊一眼,啐道:“赶紧把腊梅插上。” 穆连潇回来就看到了一瓶腊梅,晓得是哥儿们折来的,也笑弯了唇。 月上柳梢头,夫妻两人牵着手在院中慢慢走着消食。 寻香而行,不知不觉间,便入了梅林。 杜云萝望着月下红梅,莞尔笑了,微微垫着脚尖,附耳与穆连潇道:“侯爷头一回牵着我走的时候,也是腊梅花开的时节。” 穆连潇微怔,低头看去,那双杏眸如水,全是他的身影。 他不由得就跟着笑了起来。 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握住杜云萝的手,是在那年青连寺,两人静静站了会儿,而那年望梅园里,他借口怕她摔着,紧紧牵着她走了一路。 当时种种,一一映在脑海里,从不曾忘怀。 初见之时,就将她记挂在了心中,几年相处,愈发舍不得松开她。 他的云萝,笑了哭了恼了,百般情绪,百般风情,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二房算计良多,唯有替他定下了杜云萝这一桩,让穆连潇庆幸万分,而她青灯古佛五十年的“黄粱一梦”,更是叫他心疼不已。 那五十年,追无可追,只余今生,穆连潇应过她,会陪着她到老,不叫她孤零零的。 丫鬟婆子们早就避远了,穆连潇轻轻将杜云萝抱在怀里,嘴唇擦过她的耳垂,有些凉,他抬手替她揉着暖着。 额头抵着他的胸口,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能听见沉沉的心跳声,杜云萝弯着眼睛笑了。 笑了会儿,抬头想说话,还未出口,杜云萝的眉心就皱了皱。 穆连潇看在眼里,柔声问她:“怎么了?” 杜云萝抿唇,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声音娇柔:“小东西好像动了一下。” 穆连潇挑眉,手掌覆在了杜云萝的肚子上,这几日才刚刚有些隆起,并不明显,除了孕吐和吃食挑剔,刚刚那一番动静,是小东西头一次彰显她的存在。 杜云萝轻声细语说道:“我听单妈妈说,祖母准备了不少东西,姐儿的名字都取好了,要不是个姐儿,就没名字了。” 提及吴老太君,穆连潇多少有些伤感,却被杜云萝一句“没名字了”给逗笑了,低头啄她额头:“总会有姐儿的。” 杜云萝咯咯直笑,白皙素手扣在穆连潇的手上:“我觉得,应该是个姐儿,延哥儿想要妹妹。” 延哥儿喜欢妹妹。 府里两个都是姐姐,延哥儿和沁姐儿分开时年纪还小,这会儿都不太记得了,倒是湉姐儿,他每回见到都说妹妹好,连带着什么都不懂的允哥儿也是张口闭口就是妹妹好。 穆连潇也盼着是个女儿,又娇又俏,儿子要收拾,女儿是捧在掌心里的,跟杜云萝一样。 夜深了,穆连潇牵着杜云萝往回走,嘴里道:“明日就开印了。” 虽是孝中,但圣意军令都不可违,倒是不用再去蜀地,可每日去兵部点卯,时不时到御书房回话是少不得的,蜀地世家的事儿,穆连潇摸得最清楚。 衙门开印,就是年节过去了,新的一年的忙碌要开始了。 杜云萝应了一声,下意识拂过肚子,新年,新生,挺好的。 新的永安二十六年,她知道一些事儿,却也有太多不知道的事儿了。 来年皇太后会薨逝,三年大孝之后,定远侯府要分家,一桩一桩的,将来如何,这会儿说不上来。 可杜云萝觉得踏实,只要穆连潇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她就踏实了。 她所求的,原本就是简简单单的事儿。 求一个平顺,父母长辈安好,夫妻携手赴老,有儿有女,仅此而已。 善始也善终。 (正文完) ps,有番外。</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730/ ) 章节目录 第737章番外抓周 > 夏日的天亮得早。 杜云萝迈出屋子,一眼就看见练功的穆连潇。 身形颀长,剑眉入鬓,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看得人挪不开眼。 穆连潇的身边,延哥儿扎着马步,倒也有些样子了。 见了杜云萝,延哥儿喜笑颜开,唤了声“母亲”,却是一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半蹲着。 反倒是允哥儿,闻声扭过头,眼睛骤然亮了,扔下了手中的小木剑,飞扑过来。 杜云萝一把将允哥儿抱了起来,接过垂露手中的帕子,仔细替幼子擦汗。 允哥儿到底还小些,没到能学武的年纪,从前穆连潇做给延哥儿的木剑,现今到了他的手上,叫他爱不释手,每日里跟着延哥儿一道起床,延哥儿扎马步,他就在后头胡乱挥舞着木剑,玩得不亦乐乎。 抱着杜云萝的脖颈,允哥儿咧着嘴直笑,他正是爱说话的年纪,一个人叽里咕噜的能说上好久,这会儿更是停不了嘴。 偏生他说得极快,杜云萝认真听了,也还有一小部分听不清楚,好在,大致的意思是明白了的。 允哥儿在问外祖家的长辈们什么时候来,会不会给他带好吃的。 杜云萝捏了捏儿子的鼻尖,眼底全是笑意。 刚要说话,突的就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娘”,她赶忙循声望去。 才周岁的娃儿粉雕玉琢,扎着两簇小辫子,迈着小腿儿奋力朝她跑来,身后的奶娘弯着腰架着她两条胳膊,根本不敢让她的脚胡乱蹬地。 杜云萝还没动,允哥儿就扭着身子要落地,嘴里唤着“娴姐儿”、“娴姐儿”。 等姐儿跑到了近前,允哥儿凑过去搂着妹妹吧唧就是一口。 杜云萝笑意更浓了。 姐儿的名字是吴老太君过世前就取好了的,老人彼时精神不济,写在帖子上的字却还是挺拔如松。 杜云萝临盆生下姐儿的时候,单嬷嬷把帖子送了过来,一并送来的,还有老太君备着的姐儿抓周时要用的东西。 这是老太君念着想着的姑娘。 取名为“娴”,意为雅也,盼着姐儿柔美娴静。 老人们总说,小娃儿在襁褓里的时候要包裹紧实些,以后才会乖巧可爱、文静秀气。 偏生姐儿出生的时候正是盛夏,襁褓哪里裹得住? 娴姐儿免受其苦,以至于一日比一日皮。 刚会翻身的时候,就在榻子上不停动,刚能爬的时候,就撅着屁股各处爬,要不是丫鬟婆子们看着,兴许就从罗汉床上摔下来了。 眼看着学会了站立,摇摇晃晃能走几步了,更是闲不住,恨不能有力气追着哥哥们跑。 可她连路都走不稳,又有哪个敢让她跑? 只是娴姐儿不肯,奶娘便整日架着她,让她蹬几步又架几步,模样滑稽。 杜云萝想管,穆连潇不让,说娴姐儿才丁点大,有什么要紧的,就算是姑娘,那也是定远侯府的姑娘,将来要学着骑马,玩儿投壶,淘气就淘气了。 一通话说得杜云萝这个只能坐在马背上装模作样的娘无以对。 延哥儿深以为然,他的妹妹,那是怎么样都好,允哥儿一向唯延哥儿马首是瞻,哥哥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杜云萝被他们爷三个说得没点儿脾气了,转头跟锦蕊说:“祖母取的这个名字,娴姐儿是差远了。” 锦蕊捂着嘴直笑:“夫人,老太君若是还在,肯定比侯爷和哥儿们还纵着姐儿。” 杜云萝忍俊不禁,笑过了之后,又忍不住感慨。 吴老太君毕竟是不在了。 今日是娴姐儿周岁。 府中大孝未出,一切从简,娴姐儿满月、百日时都很简单,这回抓周,一样也简单。 杜云萝只给族里、杜家、周家那儿递了帖子。 人陆陆续续来了,见到娴姐儿,各个笑得合不拢嘴。 甄氏本就偏爱姑娘家,抱着娴姐儿“囡囡”、“心肝”唤个不停。 唐氏牵着湉姐儿,掩唇与杜云萝说笑:“自从有了娴姐儿,你就再不是母亲嘴里的‘囡囡’了。” 杜云萝笑着啐她:“哪里是自从有了娴姐儿?分明是有了湉姐儿之后,我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嫂嫂知我心伤,还来笑话我。” 唐氏扶着六个月的肚子笑个不停:“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还这般不知羞。” 杏眸笑弯了,杜云萝抱着湉姐儿不放手,也许是前世情感作祟,即便她自己生了个姑娘,在她心里,这世上最最惹人疼的姑娘还是湉姐儿。 到了时辰,依着规矩摆了香烛祭拜,姐儿坐在拼起来的八仙桌上,周围摆满了各式玩意儿。 娴姐儿是个不肯歇的,双手往前一撑,蹬着小腿儿撅着屁股就要爬起来,逗得众人笑个不停。 一双乌黑的眼睛到处看,似是什么都喜欢。 允哥儿看得目不转睛,嘴上问着延哥儿:“哥哥抓了什么?” 延哥儿想了想,答道:“母亲说我抓了虎符。” 定远侯府的嫡长房嫡长孙,抓了个虎符,传到了宫里,连慈宁宫里都夸赞不已。 延哥儿前些年不懂,这一年多又是练功、又是开蒙,多少晓得了些道理,对肩上的胆子亦有点儿懵懵懂懂的,对自己抓周时的表现,隐隐是雀跃的。 杜云萝听得清楚,抬眸去看穆连潇,见他亦是转眸看过来,一手做拳,抵在唇边,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看来也是想到了延哥儿抓周时的事儿了。 分明过了好几年了,却还跟昨儿个一样清晰。 只是他们夫妻笑闹时说的话,谁也没告诉过延哥儿罢了。 延哥儿起手抓了个虎符,又要伸手去抓时,就被穆连潇抱开了。 穆连潇说,延哥儿是要抓胭脂了。 往后,准跟他一样,是个疼媳妇的侯爷。 杜云萝想起那些话,就忍不住嗔了穆连潇两眼,心里哼哼着“厚颜无耻”,比她的脸皮可厚实多了。 花厅里人人都关注着娴姐儿,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夫妻的小动静。 允哥儿又在低声问:“我、我抓了什么?” 延哥儿摸着鼻子嘿嘿直笑。 允哥儿抓周的时候,那是所有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杜云萝记得清楚,当时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允哥儿坐在正中,大眼睛东看西看的,半晌都没出手。 周氏出声哄他抓,延哥儿更是急得这个那个的跟他说话,允哥儿依旧稳如泰山一般。 等到杜云萝都琢磨着是不是该开口催他了,允哥儿突然就动了。 迅雷不及掩耳,左手抓了小木枪,右手抓了一把桂花糖。 这般迅速,穆连潇都没来得及拦住他的右手。 一屋子哄堂大笑。 允哥儿不知道旁人乐呵什么,他只跟着笑,紧紧抱着他的木枪和桂花糖,乐不可支。 杜云萝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允哥儿爱甜口,还不是跟她学的? 等送走了宾客,回到了屋子里,穆连潇都一个劲笑话她,说亏得允哥儿还知道抓个小木枪,若只抓了桂花糖,将来都不晓得怎么跟允哥儿讲。 偏偏厨房里还送了碟撒了糖桂花的米糕来,杜云萝又羞又恼,捏着一块塞到穆连潇口里,堵了他的嘴,嗔道:“我喜欢的明明是姜糖!” 因而两年过去了,杜云萝都没跟允哥儿说过他抓周时的事情。 延哥儿见弟弟问起,轻轻捏着他的脸颊想说,话还没出口,就见娴姐儿动了。 娴姐儿左右开弓,刷啦啦地,把所有她能够得着的东西,一并都拢到了身前,全部抱在了怀里。 姿势要多霸气就有多霸气。 一时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唯有娴姐儿,似是还觉得不够,摇摇晃晃地还要去扒拉稍远些的东西,就像是这一桌子,她全部都不想错过。 杜云萝扑哧就笑了,众人跟着一道笑起来。 穆连潇亦是扬着唇角,上前把娴姐儿抱起来,捏着软软的手心,不舍得放开。 来观礼的都是近亲,即便有些心怀异样心思的,这样的日子里,也不好开口说扫兴话,反倒是有不少嘴巧的,纷纷夸赞娴姐儿,说她一身都是将门姑娘的豪爽,说她有吴老太君当年雷厉风行的魄力,引得旁人纷纷复议。 杜云萝挽着甄氏直笑,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儿抓周,哪里看得出魄力来? 可好话人人爱听,杜云萝听得高兴,穆连潇听了更是心花怒放。 娴姐儿不管别人说话,她只知道,好不容易揽到怀里的东西都没有了,撅着嘴就开始哼哼。 穆连潇眼睛尖,见娴姐儿的视线落在一根小羽箭上,便拿过来交给了她。 这羽箭是吴老太君准备的,一众姑娘家喜欢的胭脂、东珠、布偶人里头,就只有这根羽箭独具一格。 娴姐儿一把抓在手里,自顾自揪着尾部的羽毛,不肯撒手了。 “姐儿最喜欢的是这个呀?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好话一串接着一串,好生热闹了一通。 待散了场,杜云萝送走了宾客,回到韶熙园里时,娴姐儿还坐在罗汉床上折腾她的小羽箭。 姐儿年纪虽小,手劲儿却不小。 饶是那羽箭结实,羽毛也经不住娴姐儿的硬拽,看起来惨兮兮的。 杜云萝念着这是老太君留下来的东西,白白叫姐儿玩成了这样,想收回来,换一个东西给她,娴姐儿哼哼唧唧不乐意。 外头脚步声传来,杜云萝抬眸望去,见是穆连潇从周氏那儿回来,冲他努了努嘴:“最多三天,连跟毛都要不剩了。” 穆连潇大笑。 延哥儿凑过来,抬头看着穆连潇:“父亲,我什么时候能学射箭?” “马步都没站稳,小胳膊就想拉弓了?”穆连潇笑话他。 延哥儿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娴姐儿,又回过头来,一本正经与穆连潇道:“妹妹喜欢羽箭,我会射箭了,以后就能教妹妹。” 允哥儿一听,立刻冲过来抱住了穆连潇的腿:“我也学,我也学。” 两个小东西,满心思都是妹妹,叫人啼笑皆非。 穆连潇也不诓他们,让他们好好吃饭长个儿练功,等娴姐儿能学射箭的时候,两个做哥哥的,肯定已经是高手了。 延哥儿听进去了,兴高采烈的,允哥儿却有些低落,他还不能练呢。 只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心性不定,低落了没一会儿,又乐呵呵去逗娴姐儿了。 三个孩子自己玩作一团,逗得屋里丫鬟婆子们笑声不断。 杜云萝坐在一旁,一面随意摇着蒲扇,一面看他们闹,突然之间,手中蒲扇叫人抽了去,穆连潇在她身边坐了,一手替她摇扇,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指腹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跟提笔作画似的勾了个形,有些痒,更有些暖。 杜云萝倚着穆连潇,忽然间有些困顿,她不禁阖了眼。 孩子们的笑声不轻不重的,呼吸之间,是穆连潇身上的皂角味道,杜云萝安心极了,睡意愈发浓。 半梦半醒着,似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孩子们一年一年长大,她又添了一个儿子,哥儿们能骑马能射箭能舞枪,娴姐儿投壶从来没有输过人。 锦蕊、锦岚都嫁了,她身边伺候的人手换了一批又一批,她张罗着儿女婚事,和穆连潇一块给孙子辈取名。 她又成了老太太,她还是诵经念佛,却不再是孤零零的,即便到了这把年纪了,丈夫的身影依旧健朗…… 杜云萝缓缓睁开眼睛,顿了顿,思绪才慢慢收拢来。 孩子们还未长大,她还是青丝乌发,想到梦境,杜云萝不由就莞尔笑了。 穆连潇见她转醒,指尖在她手心里刮了刮。 杜云萝抬眸看他。 穆连潇垂着眼帘,眼底漫着浅浅笑意,映着她的模样,他柔声问道:“云萝,是不是做梦了?梦见什么了?” 语之间,温热呼吸喷在她上仰的额头上,她灿然笑了起来,眸中满满都是柔情。 “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明明才睡了一小会儿,梦境却是那般长,杜云萝笑着,“院子里的云萝花开了谢,谢了又开……” 世子,我啊,梦到我又老了,而这一次,你还在我身边。 真好。 ------------ 以下感不计入字数。 每一次写完本感,都是感慨万分的。 想说的东西非常多,但落笔的时候,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了。 96写了好几本书了,但《善终》这一本,在我心中,是真的不一样的。 我想说一说这本的灵感,这本里我藏着的一些彩蛋或者说是私货,亦或是我听了些什么歌,给了我什么感觉,但真的写起来,你们大概会看·到·烦。 因此,这里只写感谢了。 感谢帮我取了书名的南瓜大大,我还在你坑底蹲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感谢我的编辑们,在我纠结彷徨疑惑的时候鼓励我,支持我。 感谢我最最亲爱的书友们,无论是从老书过来的老读者们,还是这本书认识我的新书友们,希望我们能下一本书依旧在一起。 感谢我的盟主、长老、护法、堂主、舵主们,大家破费了。 《善终》的电子稿就到这里,繁体出版稿里,会另有新番外,有具体的进展了,我会在新书里说的。 最后说,娴姐儿的名字来自96新书的女二——萧姐姐萧娴,新书已发,请书友们投票收藏~ ---来一波广告。 《棠锦》谢筝死了。 一场大火,四条人命。 衙门盖棺定论,镇江知府之女谢筝不满婚约,与情郎殉情,亦害死了父母。 可谢筝还活着。 孤身入京,隐姓埋名,只为寻求真相。老天有眼!终于让她发现奸人的端倪! 只是…… 偷摸盗抢陆毓衍,欺上瞒下陆毓衍,杀人放火陆毓衍。 未婚夫自带背锅侠属性,谢筝表示,人在做天在看,谁叫你玩儿我来着。 夫君,你不觉得你脸有点黑? ---- 新书求爱~~~ ps,上面说的灵感呀推歌呀,书友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在群里跟我交流。</div>http://www.123xyq.com/read/3/37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