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大司马》 章节目录 第1章 宋国蒙氏 北亳,即景亳、蒙亳。 它位于宋国旧都商丘北侧约五十里处,因境内有一座名为景山的丘陵而称为景亳。 相传,景山乃商汤会盟诸侯、历数夏桀罪行之处。 而后,商灭夏、周又灭商,待等周武王于灭商的第二年过世后,其母弟周公旦摄政,平定了管叔、蔡叔、霍叔以及商纣王之子武庚等势力的叛『乱』,为了稳定国邦,分封诸侯。 其中,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被周朝册封到商丘一带,且特准允许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祭祀,与周为客,史称三恪之一。 因微子启乃子姓宋氏,是故他建立的国家被称为宋国,成为当时周朝分封的诸侯中,唯一一个继承了殷商文化的国家。 在随后数百年,子姓开枝散叶,陆续出现华氏、戴氏、武氏、宣氏、穆氏、萧氏、乐氏、向氏、墨氏、朔氏、司马氏等百余个分支,而蒙氏,亦是其中之一。 子姓蒙氏一族,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北亳,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已无法追溯这个氏族的源头,留下这么大致三个说法。 其一,蒙氏乃商汤时期见证了景亳会盟的国人后裔,其祖先乃商之始祖子契的后裔。 其二,蒙氏乃殷商时期生活于景亳一带的国人。 其三,蒙氏乃宋国初建时,跟随微子启搬迁至蒙亳、或者此前就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后人。 这三种说法,以第一种最贵,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无法否认蒙氏确实乃子姓后裔,乃是许久之前就已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国人。 而在宋国内,蒙氏一族历代的族长、或者称宗主,几乎皆在宋国担任中大夫之职,拥有蒙亳一带广阔的田地作为封邑。 据说在宋戴公时期,宋国国力颇为强盛,而蒙氏一族当时有族人多达五百余户,只可惜现如今,蒙氏一族日渐衰落,只剩下不到两百户族人。 当代蒙氏一族的族长叫做蒙箪(dan),刚过五旬之龄,平日里和睦族人,在蒙氏一族中享有颇高的威望,是一位可敬的长者。 但是今日,这位蒙氏宗主却在乡邑的祖屋内大发雷霆,而他所针对的对象,此刻跪伏在他身前,一脸惨败的少年。 “愚子!逆子!” 这名少年叫做蒙达,今年十二岁,他乃是蒙箪的嫡长孙,是后者已亡故的长子蒙(ao)的唯一子嗣。 蒙箪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名(ao),在近十年前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牺牲;次子名鹜(wu),即此刻垂手恭敬在蒙箪身边的那名中年人。 这蒙鹜,目测三十岁往上,面庞刚毅、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是勇猛之士。 据族人所言,蒙鹜的勇武比起其兄蒙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现如今蒙氏一族极具勇名的健儿,若不出意外,他将会是蒙氏一族的下任族长与宗主。 而除了蒙箪、蒙鹜、蒙达祖孙三人外,屋内还有一位老者。 这位老者年纪与蒙箪相仿,容貌亦颇为相似,他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眉头微皱,一言不发,右手捋着髯须,瞧着蒙箪训斥其嫡孙而面『露』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位老者,正是蒙氏族内的长老,宗主蒙箪的堂弟,蒙荐。 “你父早亡,老夫从小对你细心教导,望你有朝一日能学有所成,承担族内重任,不曾想你竟如此短智……”蒙箪越说越气,竟然下意识就要举起拐杖抽打跟前的孙儿。 见此,长老蒙荐连忙劝阻道:“宗主,少子年幼无知,不知此事其中利害,然事已至此,宗主就算重惩于他亦于事无补,不如尽快将其送回,弥补……” 话音未落,就听蒙达用一种委屈的声音叫嚷道:“我不想回去!” 长老蒙荐被打断了话,还未『露』出不悦之『色』,然而宗主蒙箪却勃然大怒,当即高举拐杖,眼看着即将重重落在,抽打在其孙的背脊上。 见此,蒙荐再次劝阻,同时一个劲地给躬身站在一旁的蒙鹜使眼『色』。 蒙鹜会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父亲息怒,达儿少不更事,虽有不足之处,但终归……终归是兄长唯一的子嗣,望父亲宽恕他吧……” 听闻此言,蒙箪脸上怒『色』一滞,高举着拐杖,面『色』变颜变『色』。 他显然是想起了不幸战死沙场的长子蒙。 良久,蒙箪黯然长叹一声,徐徐放下手中的拐杖,神『色』复杂注视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嫡孙蒙达。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蒙箪这位蒙氏的宗主如此震怒呢? 其实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是事关一位人称庄子的宋国大贤。 原来,蒙箪希望嫡孙蒙达能成为那位大贤的弟子,但考虑庄子从不轻易收徒,因此在两年前,蒙箪便亲自将蒙达送到庄子隐居的庄园,叫此子以仆从的身份去侍奉庄子,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庄子看中,收为弟子。 不得不说,无论对蒙氏还是对蒙达自身,这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 但没想到的是,蒙达这个不孝的孙儿,竟然在昨日偷偷逃回了蒙氏的乡邑。 得知此事后,蒙箪大惊失『色』,连忙乘坐马车从蒙亳城内来到城外的乡邑,在这座祖屋内命次子蒙鹜将不孝的孙儿蒙达唤出,厉声质问缘由。 过了片刻后,蒙箪逐渐冷静下来,沉着脸质问孙子蒙达道:“愚子,你为何不愿返回庄子身边?今日你定要说出个道理来!……你可知那是何许人物?” 蒙箪原以为蒙达是不晓得厉害,可没想到蒙达虽然畏畏缩缩,但开口给出的解释,却让蒙箪为之一愣:“祖父在上,孙儿知晓庄子乃我宋国大贤,孙儿也知晓,若能成为庄子的弟子,无论对于我蒙氏亦或对于孙儿自身,这都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但是祖父您可知晓,在孙儿侍奉庄子的这两年内,庄子从未关注过孙儿,哪怕孙儿主动去请教学问,他亦视若无睹。……祖父您可又知晓,自两年前孙儿到那庄院侍奉庄子至今,庄子从未跟孙儿说过一句话。” “……” 听了孙子的抱怨,蒙箪脸上怒气渐消,与长老蒙荐对视了一眼。 此时,蒙达稍稍抬头瞄了一眼祖父的表情,见其脸上怒气渐消,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语气亦显得镇定了些:“不止是孙儿,此时居住在庄子那座宅院内的其他家族子弟,皆认为拜入庄子门下实属无望……” 听闻此言,蒙箪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言不发。 而在旁,长老蒙荐倒是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据传闻,自惠子过世之后,庄子便从此不与人言谈,『性』子也变得极不好相与……这一点,达儿倒并非信口胡诌。” 蒙箪捋着胡须沉思着,在斟酌了片刻后,告诫蒙达道:“老夫以为,或许那是庄子对你的考验……” 然而这话,却是连他自己也不信。 要知道迄今为止,似华氏、葛氏、乐氏等居住在商丘、蒙亳一带的家族,皆陆陆续续曾派族中子侄去侍奉庄子,期望着这些族子中能有人被庄子看中,收为弟子。 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庄子没有收一个弟子,就像蒙达所说的,庄子对他们从来都是视若无睹的。 良久,蒙箪沉声问孙儿道:“愚子,你当真不愿再回庄子处么?” 听闻此言,蒙达俯身而拜,低声说道:“孙儿在庄子的居所住了两年,其屋库内的各类简牍,孙儿都已经阅遍,虽然其中有诸多不解的困『惑』,但庄子又不肯亲自言传身教,因此孙儿以为,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裨益,不如早归家族。” 蒙箪闻言沉思了片刻,这才长叹道:“罢了,你先出去吧。” 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他再次叹了口气,一脸叹息地摇头说道:“此子亦福薄啊。” 长老蒙荐闻言微笑着说道:“这些年来,诸家族皆陆续派子侄侍奉庄子,却无人有福拜入那位大贤门下,果真是诸子皆福薄么?”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恐怕在于庄子。” “话虽如此……” 蒙箪皱了皱眉,其实他也并非不晓得庄子不好相与,但问题是,庄子在他宋国乃至天下的名气实在太大了,自从人称宋荣子的贤者宋过世之后,庄子便成为宋国仅存的道家贤者,诸国的国君无不对庄子翘首以待、希望庄子辅佐他们治理国家。 比如宋国现任君主戴偃,以及楚国上任君主楚威王熊商,皆曾以国相之位相邀,然而庄子却皆视如粪土,屡次拒绝出仕。 倘若蒙氏子弟中有人能成为庄子的弟子,相信宋王偃必定会更加器重他蒙氏一族这也正是蒙氏、华氏、葛氏、乐氏等大氏族,明知庄子不好相与却仍陆续派遣族中子侄前去的原因。 虽然希望是不大,但万一呢? 就在蒙箪沉思之际,忽听蒙荐在旁说道:“虽说成为庄子弟子一事极难,但蒙达不告而别,擅自归族,我蒙氏也理当给庄子一个交代,以免家族名誉受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笑着继续说道:“不若再遣几名族子侍奉庄子,以弥补今日之过。” 蒙箪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还是应该再挑选一名或数名族内的子侄,代替嫡孙蒙达前往侍奉庄子。 至于挑选的对象,当然是挑聪明伶俐的。 “族内另有合适的人选么?”蒙箪询问蒙荐道。 听闻此言,蒙荐那双眼睛微微闪亮,拱拱手压低声音说道:“宗主,我心中确有一个人选。倘若此子尚无法被庄子所看中,那么,恐再无族人能成。” “哦?何人?” 见蒙荐竟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蒙箪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在旁,蒙鹜脸上亦『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只见蒙荐捋了捋髯须,脸上『露』出几许莫名的自得之『色』。 “便是族人蒙舒的仲孙、蒙瞿的次子,蒙仲!” 章节目录 第2章 蒙仲 “阿嚏” 就当蒙箪、蒙荐两位老者商议人选时,在蒙氏乡邑内,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三名十岁上下的蒙氏子弟,正围在一名族中老者的身旁,听后者讲述着有关于宋国的过往。 期间,有一名少年毫无预兆地打了一个喷嚏,他那有些呆懵的表情,逗得在旁的同族兄弟们哈哈直乐。 这位老者名叫蒙(you),乃是蒙氏一族中为数不多的、参与了宋国君主子偃(戴偃)发动的三场战争却仍幸运存活下来的老人。 “阿仲,莫不是受凉了?”蒙慈祥地问道。 他口中的阿仲,即长老蒙荐向宗主蒙箪所推荐的人选,蒙仲(zhong)。 蒙仲乃是蒙氏一族的普通族人,并非嫡宗,乃是蒙舒的仲孙、蒙瞿(qu)的次子。 细观此子,目测大概十岁左右,身材偏瘦,穿着一件灰『色』的麻布衣,下摆没过膝盖,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虽脸庞颇显稚嫩,但已能看出几分俊朗英气。 而最为特殊的,莫过于他的眼眸,淡然而温和,不同于族内那些轻恣或懵懂的同龄人,时常流『露』出几分思索之态,仿佛小小年纪便已有了诸般心事。 听到长辈询问,名叫蒙仲的少年伸手『揉』了『揉』鼻子,有些困『惑』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就感觉鼻子有些发痒……” 话音未落,旁边就有方才大笑的小伙伴拆台,这名少年年纪与蒙仲相仿,不过个头却比蒙仲壮实,他指着蒙仲对蒙笑道:“莫不是因为昨日掉到河里的关系吧?” 由于对方乃是与自己关系极好的小伙伴,蒙仲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倒是蒙举起在一旁的拐杖,不轻不重地在那名少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口中笑骂道:“没心没肺的小子,要不是因为你掉到河里,阿仲会被你牵连?你还要笑?” 那名壮实的少年缩了缩脖子,讪讪说道:“我会游水啊,再说了,虽然他当时是想拉我起来,但他脚滑又不是我害的……” “你还敢顶嘴?”蒙瞪着眼睛斥道:“要不要老夫回头跟你父说一声,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 一听这话,那名壮实的少年顿时老实了,只是在嘴里仍嘟囔着我才是你亲孙子之类的抱怨。 他可不敢得罪眼前这名老者,因为这位老者正是他的祖父。 见他如此畏畏缩缩,蒙仲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二人对视一眼,竟不由地笑了起来,可能是想起了昨日二人那滑稽的场面。 这名壮实的少年叫做蒙虎,是蒙的长孙,也是蒙仲平日里关系最好的两名小伙伴之一,他们二人再加上另外一名叫做蒙遂的少年,三人平日里几乎是形影不离,关系极好。 哦,叫蒙遂的少年,即是此刻席地而坐,坐在蒙仲右侧笑看蒙虎被其祖父蒙用拐杖敲打脑袋的同龄人。 看着面前年纪轻轻却能彰显出几分持重之态的蒙仲,蒙暗自叹了口气。 别难怪蒙不经意间会偏袒蒙仲,因为在宋国对外开战的那几场仗期间,乃由蒙担任统率蒙氏族兵的家司马,蒙仲的祖父蒙舒、父亲蒙瞿,皆是蒙的部下,父子二人均担任车吏的职务,即立于战车上,在战场前方指挥作战的低级武官,负责统率一乘之兵。【ps:一乘之兵,即以一辆战车为核心的步兵编制,包括三名立于战车上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步兵。由其中一名甲士担任指挥,即车吏。】 但不幸的是,蒙舒在宋国与齐国的战争中战死,而蒙瞿在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战死,蒙认为这父子二人的牺牲,他得负起一部分责任,是故平日里在族内颇为维护蒙伯、蒙仲兄弟,以及兄弟俩的母亲葛氏。 “好了好了。” 在三个小家伙一番玩笑之后,蒙打断了他们,慈祥而不失威严地说道:“身为宋国人,当熟络我宋国的过往,否则,日后有人问起,你等虽为宋国人却不知宋国的往事,这无疑会遭到旁人的耻笑。” 说着,蒙便开始讲述他宋国的历史。 关于宋国的历史,蒙虎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在旁一个劲地催促蒙仲、蒙遂二人跟他一同到田邑间玩耍,但蒙仲、蒙遂二人,却对这段历史颇感兴趣。 尤其是蒙仲。 毕竟在这个欠缺娱乐途径的时代,听族内的长辈讲讲宋国的历史以及天下各地所发生的趣事,这是蒙仲为数不多的解闷途径。 在蒙的讲述中,宋国虽然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但作为三恪之一,它与周为客,并非是周王室的臣属诸侯国。 所谓三恪,即周王室所奉行的,对前三代王朝后裔表示敬重的礼数,而周朝的前三代王朝,分别就是商朝、夏朝以及虞朝虞朝即黄帝王朝、虞舜王朝。 周王室将殷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册封到商丘,由后者建立宋国;又使夏王朝的后裔建立了杞(qi)国;又让虞王朝后裔建立了陈国。【ps:杞国,即杞人忧天的那个杞人国家,而陈国的王室陈氏,即田氏代齐的那个田氏,古时陈通田。】 因此所谓三恪,即指宋国、杞国、陈国这三个与周为客的诸侯国,爵位皆为公爵。 再说宋国的历史,提到宋国历史,就不能不提及这么几位,即宋戴公、宋襄公、宋景公、宋剔成君,以及宋国目前的君主戴偃(即宋康王)。 先说宋戴公,戴公亦是子姓宋氏,名白,乃是一位有道明君,在位时深受国人的爱戴,因此在他亡故后,周平王赐予了戴的谥号,兼宋国乃是周王室的公爵,故称宋戴公。 而后,宋戴公的嫡子宋武公继位,后者的第二个儿子公子,以祖父的谥号戴为氏,因此出现了子姓戴氏这个分支。 后来篡夺子姓宋氏君位的宋剔成君戴喜,以及当代宋国君主戴偃,即是子姓戴氏这一支的王族贵胄。 自宋戴公往后,到了宋襄公在位年间,宋国的实力已颇为强盛,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国家了,再加上期间宋襄公帮助齐国平定了齐国的内『乱』即齐桓公那几个儿子之间的内『乱』这使得宋襄公野心膨胀,试图称霸中原,由此遭到了楚国的敌视,被楚国连年进攻。 期间最着名的,莫过于泓水之战。 当提到泓水之战时,蒙唏嘘不已,因为这场战争其实事关重要,倘若当时宋襄公能战胜楚国,或许就能使宋国一跃成为真正的强国,甚至是真正的中原霸主。 据蒙氏一族的家史记载,当时宋襄公率领卫国、许国、滕国等诸小国的联合军队,与楚国的军队在泓水隔岸对峙,那时傲慢的楚**队,竟在宋国联军的眼皮底下试图渡过泓水,按理来说,这是宋国联军击败楚**队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楚国的士卒比宋国联军的士卒勇猛,但他们在渡河的期间遭到攻击,照样会溃败,在孙子兵法中这叫半渡而击,是非常有利的境况。 然而,过度讲究仁义的宋襄公,竟然让楚**队渡过泓水后排好阵列,然后再进攻楚军,白白错失了击溃楚军的天赐良机。 果然,这场仗宋襄公的军队惨败,宋国因此失势,失去了崛起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不光当时的宋国国人咒骂宋襄公,哪怕是到了当代,国人仍有因此‘痛恨’宋襄公的,认为宋国失去了晋升强国的机会,都怪宋襄公的愚蠢。 “可惜么?”蒙忽然问道。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倘若当时宋襄公能够把握机会,宋国不是没有机会击败楚国,挫败楚国向北扩张的野心。 “虽然可惜,但楚国也终归没能成为中原的霸主。” 捋了捋胡须,蒙用一种仿佛宣泄郁闷的口吻淡淡冷笑道:“当时成为霸主的,乃是晋国。” 见蒙在提到楚国时满带怨愤,蒙仲并非不能理解。 原因很简单,因为在长达百年的晋楚争霸中,楚国的方阵始终是向北扩张,而宋国就恰巧在楚国的北方,也就是说,楚国想要称霸中原,就必然会进攻宋国。 正因为这个道理,宋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楚国所攻伐,甚至于,由于宋国殷富,像魏国、齐国、韩国等国家,皆对宋国垂涎三尺,以至于宋国夹在这些强国当中,艰难生存。 待等到宋景公在位时期,虽然当时作为中原霸主的晋国已逐渐衰弱,并且国君被国内的卿族势力逐渐架空,但宋国仍然奉行着维护晋国霸权的国策主张,趁机吞并了叛晋攻宋的曹国,使宋国的领土为之扩大,仿佛又出现了中兴之相。 然而没想到,此后宋国再次陷入王族内『乱』的局面,待等到宋辟公继位,由于这位君主荒『淫』无道,遂被权臣子罕夺了君位。 子罕,又名戴剔成,即宋剔成君那时宋剔成君臣服于齐国,自称臣属,是故他不称公而称君。 促成齐宋结盟后,宋国迎来了中兴机会,虽然宋剔成君是弑君上位,但不能否认他也是一位颇为贤明的君主,在他治理宋国的期间,宋国得到了发展的机会。 然而在宋剔成君二十七年时,其弟戴偃作『乱』谋反,宋剔成君战败,逃到齐国。 至此,戴偃成为宋国的君主,即当今宋国君主,因为在成为君主的第十一年时自称为王,是故称为宋王偃。 宋王偃横空出世,以强硬的手腕先后击败齐、楚、魏三国,使得宋国在诸国间威望大增,这才使宋国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对于宋王偃,世人看法不一,有的认为前者乃宋国中兴之主,有的则骂其为桀纣再世桀乃夏朝亡国之君,纣乃商朝亡国之君,两者皆是昏庸荒『淫』的无道昏君。 “那,宋王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听到最后,蒙虎突兀地问道。 蒙哑然失笑,在摇了摇头后,忽然反问三人道:“那你三人如何认为呢?” 听闻此言,蒙仲陷入了沉思。 章节目录 第3章 蒙仲(二) 有书友说人物名字过于生僻,其实那个时代的取名就这样。历史类小说嘛,就得有历史类小说的厚重,如果取些现代向的名字,就会感觉很违和。这样吧,以后作者取名的时候,尽量挑通俗的。 以下正文 宋王偃是好是坏? 蒙虎能提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便知他还是小孩子天『性』。 诸国攻伐,那是各国君主间的博弈,只有利益之争,哪有那么多的好与坏?善与恶? 是的,只有利益! 对于宋王偃,蒙仲并无刻板偏见。 在他看来,近两任君主戴喜、戴偃,都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君主。 区别在于戴喜、也就是宋剔成君治国时,宋国在外交上对齐国有些卑躬屈膝,但换来的则是齐国对宋国的支持齐国也需要联合宋国来压制强盛的楚国。 因此,虽然宋剔成君臣服于齐国,在不少宋国国人看来有点丢脸因为齐国已不再是当年齐桓公在位时的那个强盛的齐国,但在蒙仲看来,臣服于齐国以促成齐宋联合压制楚国的局面,这对宋国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至于戴偃,也就是宋王偃,他不满于宋国臣服于齐国的局面,篡夺了他兄长的国君之位,且此后悍然发动对齐国、对楚国、对魏国的战争,接连取得三场胜利,使诸国从此不敢再小觑宋国,这对宋国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总而言之,宋剔成君通过外交途径使宋国得到了短暂的和平,而宋王偃,则是强势地战胜了齐、楚、魏三国,以得到短暂的和平,这两者虽然通过不同的办法,但都得到了相似的结果。 但不可否认,宋王偃的做法后患很大。 宋剔成君虽然使宋国与他自身受辱,成为了齐国的臣属,但至少得到了齐国方面的支持,哪怕齐国只是将宋国视为牵制楚国的棋子,但终归会在楚国攻伐宋国时给予帮助否则,若坐视楚国吞并了宋国,齐国或将成为下一个宋国。 而宋王偃嘛,虽然他让宋国‘独立’了,摆脱了齐国的控制,但也因此得罪了齐国。 倘若日后果真发生楚**队攻入宋国的事,齐国究竟会雪中送炭帮助宋国,还是落井下石与楚国一同划分宋国,这就说不准了。 更要命的是,除了齐楚两国外,宋国现如今跟魏国的关系亦颇为恶劣。 换而言之,宋国如今虽然处于和平,但四邻却虎视眈眈这些国家之所以暂时不对宋国动手,一方面可能是被宋王偃那句五千乘之劲宋给唬住了,不想自己国家当出头鸟;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其他强国的态度,不希望到头来给人做嫁衣罢了。 基于这些,事实上宋国现如今的处境是非常危险的。 当然,这只是蒙仲基于他所了解的情况而得出了结论,事实如何,他并不清楚说不准宋国背后其实也有人撑腰呢! 否则,宋王偃怎么敢一口气得罪齐、楚、魏三国呢? 要知道,宋国与韩国的关系也很差,宋国之所以将国都从商丘迁往彭城,就是因为韩国的关系。 国运坎坷啊。 蒙仲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以上这些他的想法,却不敢开口告诉蒙,因为实在不好解释他如何能考虑地这般周详看看旁边的蒙虎,这家伙还停留在好与坏的阶段呢。 因此他含糊其辞地回答道:“现如今国人安居乐业,国家亦稳定和平,由此可见,大王应该是一位明君吧。” 蒙闻言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点评两句,却忽然从旁有人笑道:“这话讲地好是取巧。” 蒙皱皱眉,抬起头瞧了一眼,旋即皱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而与此同时,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亦纷纷转头,便瞧见长老蒙荐竟站在不远处。 当即,蒙仲三人赶紧起身向蒙荐拱手行礼,其中,其中,蒙仲与蒙虎恭称长老,而蒙遂则称呼祖父大人。 是的,长老蒙荐即是蒙遂的祖父。 而此时,蒙也在蒙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在与蒙荐相互拱手行了一礼,口中略带调侃地说道:“宗祝大人竟有兴致来此处窥视我老小几人?” 原来,蒙荐在族内担任宗祝之职,即负责主持各种祭祀。 在这个年代,世人普遍视祭祀为头等大事无论是祭祀神灵还是祭祀先祖,甚至于还严格规定了祭祀的礼仪。 正因为如此,一般负责宗族祭祀的长老,他在宗族内的地位非常高,倘若宗主不在族内,他可代为行使宗主的权力与职责。 总而言之,地位超然。 听了蒙的调侃,蒙荐亦笑骂道:“你这老物,为老不尊,教唆族子妄评国君,老夫在旁『插』一句嘴,竟还要被你奚落么?” 听闻此言,蒙亦哈哈大笑起来。 蒙荐与蒙,前者如今担任宗祝,主持族内大小祭祀,而后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任蒙氏一族的家司马。 所谓司马,即当代的军职职官,与此类似的还有县司马、军司马、小司马、大司马等等。 家司马的职责,平日里负责『操』练族人,教授族人使用兵器;倘若国家发生战争,则由家司马率领本族族人跟随王师征战。 另外,『射』礼亦由家司马负责。 前些年,蒙感觉自己年老体衰,便向宗主辞去了家司马的职务,那时蒙荐便推荐了蒙的长子蒙擎接任。 蒙擎,即蒙虎的生父,蒙氏一族现如今的家司马,是一个非常勇武而严肃的男人,哪怕是蒙虎这般顽劣的家伙,看到父亲亦心生畏惧,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玩笑过后,蒙平和地问蒙荐道:“今日怎么有闲心到处闲逛?我还以为你正在忙碌夏祭之事。” 恰巧此时蒙仲就站在蒙荐身边,于是蒙荐便伸手『摸』了『摸』前者的脑袋,微笑着说道:“族中发生了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之,我找此子说些事。” “我?” 蒙仲本以为长老蒙荐找的是蒙遂,却忽然感觉到蒙荐的手搭在他脑袋上,再抬头一瞧,果然蒙荐这位长老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 蒙脸上『露』出几许好奇之『色』,但既然蒙荐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追问,便点点头说道:“阿仲,那你就跟着去吧。” 蒙仲点点头,跟在蒙荐身后渐渐走远。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蒙虎有些担忧地说道:“莫不是阿仲犯了什么过错,要被长老诘难吧?” 蒙乐了,用拐杖的头一敲蒙虎的脑袋,笑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小子那般顽劣啊!” 说罢,他捋了捋胡须,目视着远处蒙荐、蒙仲二人的背影,淡淡说道:“莫要『操』心了,宗祝视阿仲如亲孙儿一般,又岂舍得诘难?” “当真?”蒙虎惊讶地问道。 还没等蒙开口,身为蒙荐真正的亲孙子,蒙遂点点头说道:“是真的,祖父曾不止一次叮嘱我照顾阿仲,要与阿仲亲如兄弟……”说到这里,他好奇地询问蒙道:“老,莫非其中有什么缘故?” 听闻此言,蒙伸手『摸』了『摸』蒙遂的脑袋,解释道:“在曾经我宋国的那场内『乱』中,我蒙氏一族遭到牵连,被迫跟随现如今的大王攻打国都,当时在战场上,是阿仲的祖父蒙舒,救下了你的祖父。” “怪不得……”蒙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荐已带着蒙仲来到了僻静之地,周围皆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此时蒙荐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对蒙仲说道:“好了,就在这里吧。” 见此,蒙仲朝着蒙荐拱了拱手,困『惑』问道:“长老,不知您找小子有何事?” 只见蒙荐沉『吟』了片刻,问道:“仲儿,你可知道蒙达?” 蒙仲点点头说道:“乃是我蒙氏的嫡孙。” 说罢,他用更加困『惑』的目光看着蒙荐,不明白后者为何突然提到那位族兄。 毕竟都是一个家族的,怎么可能不知道?顶多都是不熟悉,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罢了。 没有在意蒙仲脸上的困『惑』,蒙荐自顾自说道:“此子近两年不在族内,只因宗主叫他是侍奉一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希望有朝一日此子能有幸成为庄子的弟子。然而,由于某些原因,此子耐不住『性』子,前两日私自逃回族内,惹得宗主勃然大怒。” 说着,他便将大致的情况与蒙仲说了一遍,旋即又说道:“总而言之,老夫在宗主面前推荐了你……” “庄周?”蒙仲愣了愣,旋即眼眸中『露』出几许不符合年龄的思索之『色』,不晓得是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于庄周的事迹,还是在计较此事的利弊。 见此,蒙荐便压低声音说道:“你可愿意去侍奉那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像这样的话,老夫并不会问你。你必须去,而且必须想办法成为庄子的弟子!老夫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说到这里,他语气微微一缓,拍拍蒙仲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又说道:“并非老夫『逼』迫你,而是这机会千载难逢。老夫与你祖父情同手足,奈何他不幸亡故;你父,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你兄弟二人,亦是老夫看着长大。你兄蒙伯,才能平平,或只能守家业。可你不同!老蒙舒家,日后势必当由你来振兴!……如你日后能出人头地,纵使老夫死后,亦有面目见你祖父。”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蒙仲颇为感动。 他点点头说道:“小子遵命。不过,且容小子先禀明母亲。” “理当如此。” 蒙荐开怀大笑,亲近地拍着蒙仲的手臂。 在蒙氏一族当代的诸小辈中,他最看重的便是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与其祖父蒙舒的交情,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蒙仲。 蒙荐始终坚信,倘若当代他蒙氏小辈中能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那么,必定是此子! 章节目录 第4章 家境 当日,长老蒙荐便跟着蒙仲来到了后者的家中,意在说服后者的母亲葛氏,让她允许自己的次子蒙仲离开身边,前往侍奉庄子。 蒙仲的家亦在乡邑内,没过不久老小二人便到了。 当蒙荐与蒙仲二人来到后者的家中时,蒙仲的兄长蒙伯正在院内修理家中的木质拉车,不经意抬头一瞧,刚好看到弟弟蒙仲的身影。 他正要开口打个招呼,却忽然看到弟弟蒙仲恭敬地将族内的长老蒙荐迎入院内,竟不由地愣住了,攥着木锤竟傻在当场。 你倒是问候一声啊。 蒙仲暗地都替兄长感到着急,在旁提醒道:“兄,荐长老来了。” “哦哦。”蒙伯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放下手中的木锤,躬身施礼:“小子蒙伯,见过长老。” “好好。”蒙荐拄着拐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虽然蒙伯的反应很迟钝,换做其他不熟悉前者的老人,怕是会因此而生气,但蒙荐很了解这个小辈,知道他『性』格憨厚、老实木纳,因此倒也不会见怪。 不过在心底嘛,他越发觉得蒙伯不如其弟蒙仲。 你看,明明兄长蒙伯要比弟弟蒙仲年长五岁,个人也要比弟弟高出一个半脑袋,身体长得颇为壮实,但此刻兄弟二人皆在长老蒙荐面前,兄长却唯唯诺诺、拘谨不安,反观弟弟蒙仲,却是守礼持重、落落大方。 如此也难怪蒙荐更加看重蒙仲。 可能是察觉到蒙伯见到自己后显得颇为拘谨,蒙荐便走上前与他随便扯了几句,先是问了问蒙伯正在修理的那辆拉车出了什么状况,然后又称赞了后者几句,总算是让蒙伯的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 此时蒙荐这才开口问道:“孩子,你母亲在家中么?” 蒙伯点点头正要说话,北侧的正屋内刚好出现了一名盘着发髻的『妇』人的身影,用带着困『惑』的表情看向院中,待看到站于院内的蒙荐时,这名『妇』人连忙迈步走了出来,欣喜地招呼道:“长老来了?……这俩傻孩子,长老来了也不跟为娘说一声。” 她用责怪地语气对蒙伯、蒙仲兄弟二人说道。 这位『妇』人,即是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母亲葛氏,方才她本在屋内缝补衣服,忽然听到院内传来说话的声音,遂站起身好奇地朝着院内瞅了瞅,没想到竟然瞧见了蒙荐长老,是故连忙出屋。 “老夫也是才到。” 蒙荐笑呵呵地摆摆手,表示并不关兄弟俩的事。 见此,葛氏便向蒙荐行礼,旋即带着几分欣喜试探道:“长老今日前来,莫非是为了前几日妾身向宗族乞求的那件事?” “啊?” 蒙荐张了张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不知该回应什么,那发窘的神态,让蒙仲在旁看了强憋笑容。 好在他终归还没老迈到健忘的程度,在稍许回忆了一下后,便立刻想了起来,连忙说道:“不错不错,老夫今日专程为此事而来。”说罢,他还怕葛氏不信似的,又补充道:“有关伯儿婚娶的事嘛,老夫记得的。” 不过在说完之后,他朝着蒙仲使了一个眼『色』,想来是希望后者莫要拆穿他。 “这几日妾身一直在等着宗族的回应呢。” 葛氏虽然感觉蒙荐长老的神态有点奇怪,但也没有细想,欢欢喜喜地将后者迎到正屋屋内。 正屋,即一户人家家主所居住的房屋,在一座院舍内的地位最高,自从蒙瞿战死后,葛氏便独自寡居在此,至于蒙伯、蒙仲兄弟二人,此前都跟母亲睡在一起,但待等兄弟俩长到**岁的时候,便按照俗礼,搬到院子东侧的屋子居住。 至于院内西侧的屋子,目前则作为厨房以及堆放木柴、杂物的柴房。 虽是正屋,但屋内的摆设却极为简单,大概三丈方圆的屋内,正中央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摆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木质矮桌,矮桌的木料不得而知,不过看上面那一道道开裂的痕迹,不难猜测这张矮桌怕是已有些年岁,可能比蒙仲的年龄还要大。 在屋内的角落,摆放有两只半人高的瓦缸,想来是盛放谷麦粮食用的。 而在北侧墙壁的靠墙处,还摆着一张小案,案上摆放着几尊泥像。 这几尊泥像称作尸,代已故的蒙舒、蒙瞿父子享受葛氏与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的供奉。【ps:尸最早就是专门指代替已故的先祖受后人供奉、祭祀的‘代替物’,有用活人代替的(一般是孙辈的小孩),也有用泥像代替的,到后来,才演变成神主牌,即灵牌。所谓的尸体,其实应该是体,才是专门用来指代已死之人的字。】 泥像总共有三尊,分别指代蒙舒、蒙舒之妻,以及蒙瞿,即蒙仲的祖父、祖母以及父亲。 当看到那张小案上干干净净,且三尊泥像面前的瓦盆中供奉着一些饭菜、鲜果,蒙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孔夫子过世一百多年后的当今,儒家正逐渐成为显学,虽然各国君主未必会真心选用儒学作为强大国家的思想主张,但儒学中的一部分思想,比如孝道,早已在中原各国传播开来,成为衡量一个人品德的标准之一。 今日瞧见葛氏在平日里一丝不苟地供奉着公婆与丈夫,蒙荐心中很是赞赏,连带着对葛氏的评价,亦更为提高了几分。 在屋子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小门,通往东西两侧的内室。东边的内室,早先是蒙仲的祖母华氏居住的,葛氏则住在西侧的内室。 后来华氏过世,葛氏因在西房住习惯了,也就懒得再搬到东房,索『性』就将东房当做了杂物间,将公婆以及丈夫曾经所使用的家具、箱子,那些虽然陈旧却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通通堆积在这里。 顺便一提,蒙瞿生前所使用过的皮甲、兵器,亦被葛氏珍藏在东房内箱子里。 “长老请坐。” 葛氏请蒙荐在尊位入座。 世俗的规矩,北为主位,是主人的座位,而中原普遍以左为尊,因此主人左手边(即东位)便是尊位,西位次之,最末是南位。 葛氏如今虽然是家中的女主人,但蒙荐的年纪比她大,且在族内的地位也比她高,因此按照礼数,她不应当坐在主位,而是应该坐在西位,作为对蒙荐的尊重。 在蒙仲的搀扶下,在矮桌旁东侧的位子跪坐下来,同时他用左手手指轻轻敲了敲矮桌的靠南部分,显然是示意蒙仲在南位坐下毕竟蒙仲在这里年纪最小嘛。 而此时,蒙伯已按照母亲的吩咐,端来了一碗热水,双手捧着送到蒙荐面前,结结巴巴地说道:“长、长老,请、请喝水。” 他那拘谨的表情,看得在旁的葛氏心中直着急。 “好,好孩子。” 蒙荐称赞一句,端过碗喝了一小口。 期间,蒙伯则被母亲葛氏叫到身边,跪坐在母亲身侧。 葛氏没有注意到蒙荐方才示意蒙仲坐下的小动作,见小儿子蒙仲亦在矮桌旁坐了下来,她便说道:“仲儿,为娘与长老要商量一些事,你到屋外去玩耍片刻吧。”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娘,不就是兄长的婚事嘛,就让孩儿在旁听听嘛,说不准孩儿还能给出出主意呢。” 一听这话,葛氏微微有些犹豫,毕竟相比较老实木纳的长子,的确是次子蒙仲聪明机灵,因此平日里有很多事,葛氏虽然不会瞒着长子,但是却会更多地与次子商量。 可是婚娶这种事,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这还为时过早吧? 想到这里,葛氏正要板着脸将小儿子赶出来,然而蒙荐却笑着说道:“无妨无妨,就让这孩子在旁听听吧,毕竟这孩子也十岁了,再过五年啊,就该轮到他成婚了。” 长老都这么说了,葛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当蒙仲不存在,与蒙荐商量起有关于他长子蒙伯的婚娶之事。 在这个年代,庶民以及士级贵族家的男子,一般会在一十五岁时就娶妻成婚要是上层贵族家的嫡子,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合适的联姻对象,就有可能先纳妾,等有合适联姻对象的时候再迎娶嫡妻正室从此之后便可视为成人,承担起这个小家的责任。【ps:这里的十五岁成人,指的是在世俗的角度。但是在家族内部,一般要到二十岁行过冠礼,才会被族内长辈视为真正成年,此时才有资格对家族的事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今年,蒙伯已年满十五,因此前间日,葛氏便到宗族内,拜托宗族为他的长子张罗一门婚事。 此时男女婚事,基本上是凭父母之命、族老之言。 虽说蒙氏一族内部其实就有年轻的未婚女子,但鉴于同氏不婚的原则最初是同姓不婚,后来慢慢放宽为同氏不婚蒙伯与族内那些年轻女子是无法成婚的,他只能迎娶其他家族的女子,比如兄弟俩的父亲蒙瞿,就娶了葛氏这位葛氏一族的女子为妻。 而家族间族人的通婚,主要就靠宗主蒙箪、宗祝蒙荐等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与其他家族提亲说项。 不受长辈、父母认可并且祝福的男女若是擅自结合,即称苟合,是为世道所不容许的。 章节目录 第5章 商谈 “长老,据您所知,各家有适合的女儿愿意嫁入我家么?” 在进入话题后,葛氏有些急切地询问,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平心而论,蒙仲家的家境还是蛮不错的,从祖辈起便是士级的下级贵族,虽然在当代,士级贵族相当常见,比如说儒家弟子基本上个个都是士,且儒士的地位要高过兵士、军士,但基本上只有通过军功获得的士爵,才是可以代代相传的。 比如蒙仲家,其祖上很早就获得了士的爵位,在打仗时可以穿戴甲胄,登上战车与敌军作战,不像一般的步卒,无论行军作战都得凭借自己两条腿。 蒙仲的祖父蒙舒,作战并不算勇猛,但是因为知晓一些兵法,又有嫡宗出身的蒙荐暗中帮助,是故被族内提拔为车吏,即指挥一乘之兵作战的指挥军官,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大功,且还战死于宋齐之战,但在宋国战胜齐国之后,在宋王偃赏赐了蒙氏一族之后,蒙舒的妻儿还是得到了一些田地、财帛作为赏赐以及抚恤。 而蒙仲的父亲蒙瞿,则是族内当时的悍卒,作战勇猛丝毫不亚于蒙、蒙鹜、蒙擎、蒙挚等族中兄弟,建立了比其父更多的功勋,他的战死,就连宗主蒙箪亦扼腕叹息。 祖辈的积累,再加上父亲因功得到的赏赐,是故蒙仲家有着整整八百亩的田地此时寻常人家,只要拥有一百亩田地,就能在并不苛刻的国策下基本保证一家八口能够存活。 而蒙仲家的田地,则是寻常人家的足足八倍。 所以说,蒙仲家的家境还是不错的,虽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葛氏想要为长子蒙伯寻一桩婚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嘛,母亲终归是宝贝儿子,作为母亲,葛氏当然希望日后的儿媳『妇』相貌出众、品『性』端庄,这才是葛氏之所以担忧的原因。 毕竟,她家虽然家境还不错,但在蒙氏一族内,却也只在中游。 蒙荐自然猜不到葛氏心中所想,闻言便笑着劝葛氏道:“莫急,伯儿这孩子乃我蒙氏出类拔萃的族子,又岂会寻不到适宜的女子成婚?” 说着,他捋了捋髯须,老神在在地又说道:“过几日,我蒙氏将要祭祀先祖,期间设飨礼以宴邀葛氏、乐氏、华氏、辛氏等诸家族前来,介时,诸家也会将其族内适龄子女一同带来观礼。据老朽所知,葛氏、华氏、乐氏等,诸族皆有与伯儿年纪相仿的待嫁女子,你母子若瞧见瞩意的,便告诉老朽,老朽可代你家前去说亲。” 当代男女的婚事,基本上就是联姻、通婚、招赘等等,其中都有利益成分,几乎没有所谓的自由恋爱。 招赘即是男子入赘女方家族,这种大致可分两种情况。 其一,该男子家因为家中贫穷,因此其父将其卖给大家族当家奴,后由大家族的主人配以女奴成婚。 其二,女方将非奴隶身份的男子招赘到家中,与其女成婚称赘婿,与寡居女主人成婚称后父两者都是属于赘婿的范畴。 无论在女方家族还是世俗眼中,赘婿、后父这类人最受轻视,这些人大多不事生产,平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因此被国家、被君主视为毒瘤,倘若国家需要征召大量的兵员,赘婿、后父这类人有很大可能『性』会被强制『性』充军,他们在军中的地位与刑徒无异,没有肉吃只能吃白饭,而且饭只有一般士卒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若是碰到心狠的将领,甚至会被残忍地用来填平敌方的壕沟。【ps:在魏国某位君主给将军的书信中就有这段,君主建议将军这么做。】 通婚,则是两个、或几个地位、实力相近的势力间,一种较为固定的婚姻方式,基本上用于普通族人。 联姻的『性』质与通婚相同,都是为了借两方的婚姻而拉近彼此间的关系,以这种方式达到稳固的联盟关系,不同之处在于,联姻的双方都是各方地位比较高的人物,比如某国的国君、太子、公子,亦或是某家族的嫡子、嫡孙等等。 总的来说,无论是通婚还是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 就拿蒙仲的兄长蒙伯来说,他是蒙氏一族的小宗子弟,因此他迎娶的对象,也将是葛氏、华氏、乐氏等与蒙氏一族关系和睦亲近的大家族的小宗女子,既不可能迎娶庶民之女,也几乎不可能会有大家族的嫡宗女子下嫁。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倘若这次婚娶的对象换做蒙仲,那么,长老蒙荐就绝对不会同意让蒙仲仅仅迎娶某家族的小宗女子为妻。 因为他对蒙仲的期待要更高,他会觉得那些小宗女子配不上蒙仲,那么蒙仲亦是小宗子弟出身。 总而言之,男方是什么地位,就迎娶大概什么地位的女子为妻,这称得上门当户对,这样既不会发生男方家瞧不起女方家、或女方家瞧不起男方家的情况,也不至于会被人嘲笑不懂礼制。 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堪称古板严肃的封建制婚姻形式下,其实倒也有些许自由之处。 比如说蒙荐方才所提起的夏祭,事实上就是各家族年轻子女有机会相互接触的一种途径。 当然,祭祀先祖以及神灵,这本身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容不得有半点疏漏,但是在严肃庄重的祭祀典礼之后,一个宗族也会主持一些欢庆的活动,并邀请其他家族的人前来赴会,借此联络与其他家族的感情,甚至于针对某些事达成共识。 就比如飨礼。 在当代,一年四季都有祭祀,但并非回回祭祀都会设飨礼款待其他家族的宾客,似这般规模的宴宾客,一年大概也就只有一两回而已,主要是为了展示家族的实力(财力)、凝聚力以及公信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夏祭么?在几时?”葛氏好奇问道。 “若族内的筹备不出意外,应该在夏至日前后。”蒙荐解释道。 葛氏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长子蒙伯的头,一脸慈祥宠溺之『色』。 然而此时的蒙伯,却是低着头、红着脸,一声不吭,显然是因为葛氏与蒙荐提到有关于他婚事的话题,让他感到十分羞涩。 看到兄长这幅模样,蒙仲在旁亦感到有些好笑。 平心而论,蒙伯从小到大都对蒙仲极好,但凡有好的东西都给母亲葛氏与弟弟蒙仲,简直就是孝子贤兄的典范,唯一的缺憾就是『性』格太老实,以至于蒙仲虽然作为弟弟,但有时却需要为兄长感到担心。 正因为关系好,此刻他忍不住揶揄道:“兄,这事就是手快有、手慢无。待等到夏祭,你要是瞧见瞩意的,得赶紧告诉母亲与长老,若是迟了,未来嫂子就可不定落到谁家了……” 被关系极好的弟弟调侃,蒙伯当然也会还嘴,奈何眼下长老蒙荐在旁,再加上蒙仲说得又太过直白,他实在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红着脸,尴尬地不知所措。 倒是葛氏呵斥了一句:“不许胡说!……长老面前,岂能放肆?” 听闻此言,蒙荐捋须笑道:“哈哈,老夫倒以为仲儿这孩子说得对。”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伯,笑着叮嘱道:“伯儿,要记住你弟弟的良言呐,到时候千万莫要羞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恒古之理。善待双亲、娶妻生子、延续家统、创立家业,这当是男儿所为。……记住了吗?” “小子记住了。”蒙伯一个劲地点点头,让蒙荐与葛氏皆颇感欣慰。 蒙伯的婚事暂时告一段落,蒙荐寻思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对葛氏说道:“葛氏,今日老夫前来,除了伯儿这孩子的事以外,还有一件事。” 葛氏听得心中纳闷,恭谨地说道:“请长老明示。” 见此,蒙荐便指着蒙仲说道:“仲儿这孩子,自小聪慧,族中小辈无人能及,今老夫有意叫他去侍奉一位叫做庄周的大贤,希望能拜在其门下,如此一来,你蒙瞿家振兴可期。” “庄周?” 葛氏喃喃念叨了一句,旋即睁大眼睛带着惊喜问道:“莫非是世人尊称庄子的那位庄周?” 一看葛氏这惊喜的表情,蒙荐就知道这件事成了,因此脸上的笑容也更甚了。 他点点头笑着说道:“然也!……葛氏亦知庄子?” 葛氏连连点头,惊喜地说道:“妾身虽愚钝,却也对庄夫子的大名耳闻能详,庄夫子乃是我宋国的大贤呐。” 说到这里,她脸上忽然又流『露』出几分顾虑之『色』,在看了一眼蒙仲后,语气稍弱地询问蒙荐道:“长老,不知……不知仲儿需离家多久?” 蒙荐这般精明的老人,当然猜得到葛氏的顾虑,闻言捋捋髯须笑着宽慰道:“葛氏,老夫知你心中所想,放心吧,庄夫子如今隐居于浍水上游,就在夏邑与蒙亳之间,距离此地仅一日就能来回,若葛氏思念此子,老夫可叫家人用马车载你前往探望。” 一听庄子的居所就在这一带,葛氏心中的顾虑顿时打消,连忙摆摆手说道:“不敢劳烦、不敢劳烦,到时候妾身自己走着去就是了。” “还是老夫派家人送你去吧,终归国内最近也不是很安泰。”说到这里,蒙荐顿了顿,捋着髯须笑问葛氏道:“那么这件事……” 葛氏会意,低头颔首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道:“就依长老您的意思。……长老一直厚待我家,妾身无以为报,再次谢过。” 蒙荐闻言开怀笑道:“你公公蒙舒,与老夫情同手足,伯儿也好,仲儿也罢,在老夫眼中都跟亲孙儿一般,就无需说这些客套的话了。” 说着,他双手一扶矮桌,作势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葛氏见此连忙劝阻道:“长老,用过饭再走吧?” 蒙荐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老夫手头还有点事,就不在你家用饭了,改日,改日。” 见此,葛氏也只好作罢。 片刻后,在蒙仲的搀扶下,在葛氏与蒙伯二人的相送下,蒙荐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了院子。 在离开时,蒙荐对蒙仲叮嘱道:“今晚早些歇息,明早到老夫家中来。” 蒙仲听了很惊讶,问道:“明日?明日就去庄子的居所么?” 听闻此言,蒙荐哈哈大笑,抚『摸』着蒙仲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老夫的意思是,接下来的两三日,你且住到老夫家中。……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纵使是你,也得事先做做功课。” “……” 看着蒙荐意味深长的笑容,蒙仲点点头,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6章 庄子居 三日后,长老蒙荐命家仆驾驶马车,载着他与蒙仲前往庄子隐居之地。 此时的车厢内,除了蒙荐与蒙仲以外,还有蒙虎、蒙遂这两名蒙仲关系极好的小伙伴。 其中,蒙荐对亲孙儿蒙遂亦有类似的要求与期待,即希望蒙遂亦有幸能拜入庄子门下,至于蒙虎嘛,这小子纯粹就是因为有趣而去凑热闹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逃回家族。 庄子的隐居之地,位于夏邑与蒙亳两地之间,在临近浍水上游而远离道路的地方,那一带附近有许多竹林、树林,环境优美,是鲜有人迹的僻静之地。 估『摸』在经过了两个余时辰的赶路后,马车来到了一片密集的竹林,在竹林内,有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径,马车沿着这条小径徐徐向前,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庄子隐居的庄园姑且就称作庄子居。 片刻后,马车在庄子居前的空地缓缓停下,长老蒙荐与蒙仲、蒙虎、蒙遂三个小家伙,依次步下马车。 此时,蒙荐整了整衣冠,旋即转身对三个小家伙叮嘱道:“切记,莫要失礼。” 见蒙仲三人点了点头,蒙荐便拄着拐杖,领着他们朝庄子居的门户走去。 庄子居的外围,那是一堵用泥土与石头堆砌的院墙,迎面有一扇破旧的木门半敞着,虽然院门的上方钉着一块陈旧的木块,可能是作为类似匾额的作用,但是木板上却空无一字,什么都没有刻写。 所以说,这玩意是到底干嘛用的? 蒙虎眨了眨眼睛,已渐渐感觉到眼前这座庄园有几丝怪异。 径直走到了那扇半敞开的院门外,蒙荐稍稍一推门户,那扇木门便吱嘎嘎地敞开,将院内的大致呈现在诸人面前。 但未经主人允许擅自入内实属无礼,虽然此刻院门敞开,但蒙荐却不敢贸然领着诸子进入,遂站在门外喊了声:“有人吗?老夫蒙荐,特来拜会庄子。” 话音刚落,院内不知从哪走出两个身影,皆是与蒙仲几人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他二人在低语了几句后,便有一人疾步走向院内一间房屋,而另外一人,则赶忙走向院门处,朝着蒙荐躬身施礼,口中恭敬地说道:“此处乃庄夫子闲居之地,不知您有何贵干?” 蒙荐闻言微笑道:“老夫乃是蒙氏的蒙荐,特来拜会庄夫子。” 一听这话,那名少年脸上的讶『色』更浓了,赶紧走出院门再次拱手朝着蒙荐拜了一下,口中说道:“小子乃乐氏之族子乐(yuè)进,拜见蒙氏长老。” “好好。”蒙荐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称赞这个少年守礼。 事实上在商丘一带,蒙氏、葛氏、乐氏、华氏等大家族间皆互有通婚,甚至在某些政治向问题中,诸家族基本是同进同退,是故这名叫做乐进的少年,对待蒙荐才如此恭敬。 “老夫为你等介绍一下,这三人乃是我蒙氏族子,蒙仲、蒙虎、蒙遂。……望你四人日后多多亲近。”蒙荐笑着介绍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 “谨遵长者之命。” 乐进瞧了一眼蒙仲三人,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但终归还是老老实实回应了蒙荐的期待,这让蒙荐对此子印象颇好。 待四个小家伙彼此行礼之后,蒙荐又询问乐进道:“乐进,庄伯现下可在居内?” 他口中的庄伯,即服侍庄周的老仆人,也是这座住居现如今的实际打理者,论年纪比蒙荐还要年长十余岁。 但事实上,这位‘庄伯’其实并不姓庄,而是姓向,亦是子姓之后,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位老人自愿放弃家族姓氏,前前后后服侍了庄子几十年,是目前庄子最信赖的人,是故才被尊称为庄伯。 “在的。”乐进点点头说道:“方才小子见长者前来拜会,已让族兄代为通传,相信庄伯片刻后就会……” 刚说到这,他见蒙荐抬起头看向他身后,遂下意识地转头观瞧,果然瞧见院内深处有一名老者正几步走向这边。 显然,那位老者即是庄子最信赖的家仆,庄伯。 见此,蒙荐主动迎上前去,一边行礼一边笑着说道:“贤兄别来无恙,蒙荐这边有礼了。” “诶诶。” 被称作庄伯的老者连忙走上前来握住蒙荐的双手,口中说道:“老朽如何当得起蒙宗祝这一礼……” 事实上,蒙荐与庄伯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相识,记得当时蒙氏一族还邀请庄子前往家族的乡邑赴飨礼,不过自从庄子遁世隐居之后,二人就很少再有往来。 在一番寒暄之后,庄伯面带笑容地问道:“贤弟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说话时,他的目光瞥了几眼立于蒙荐身后的蒙仲、蒙虎、蒙遂三人,眼眸中『露』出几许恍然之『色』,显然大概已猜到蒙荐的来意。 而此时,蒙荐则拱手说道:“贤兄,敝氏的嫡孙蒙达,前几日因为得知其母近日身体有恙,日夜记挂,是故才不告而别回族侍奉其母。事先未曾呈报,还望贤兄莫要见怪。” 庄伯似笑非笑。 作为庄子居的家令(管家),他当然知道蒙氏嫡孙蒙达不告而别的事。 但说实话,他对此并不在意毕竟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其他家族子弟实在太多了,又岂是只有那蒙达一人? 至于这座庄院的主人庄子,那就更不会在意了,就像蒙达所说的,他在庄子居住了两年,但保不准庄子从未在意过,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用庄伯的话来说,他的主人庄子,此时已经沉浸在道的境界内,几乎不会再被世俗的人或事物影响。 但话说回来,既然蒙荐以孝道作为借口来掩盖蒙达不告而别的原因,纵使庄伯心中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不会拆穿,反而顺着蒙荐的话,心口不一地称赞了蒙达几句,大概是称赞孝顺之类的。 而在告罪之后,蒙荐就顺利正常地推荐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希望这三名族子代替蒙达侍奉庄子。 看了看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又看了看蒙荐,庄伯颇有负担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诸家族派来子侄侍奉庄子的这份善意,历来让庄伯颇感负担,因为他很清楚这些家族的目的,也清楚这些家族终归不能在他主人庄周这边达成心愿。 在庄子居呆了两年却仍未能被庄子收为弟子的,其实也并非特例,有时候庄伯真恨不得直接告诉那些家族:不要再派你族内的子侄过来了,我家主人不需要,并且,也不会再收弟子。 但这些直白的话,庄伯却不好直说,毕竟他也不希望得罪这些家族。 而就在这会儿,在北侧的正屋内,走出一名老者。 只见这位老者身穿着皂青『色』的布袍,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拐杖上还用绳索系着一只两拳头大的葫芦,心无旁骛地徐徐走向院门。 “夫子。”庄伯拱手行礼,旋即问道:“夫子到何处去?” 显然,这位穿着皂青布袍的老者,即是庄周,只见他在听了庄伯的询问后,亦不开口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用左手食指斜指了一个方向,继而竟目睹了蒙荐与其余诸人,就这样从旁边走过。 见自己竟也被忽略,蒙荐脸上亦有些挂不住,连忙拱手施礼道:“鄙人蒙荐,见过夫子。不知夫子可还记得鄙人?” 庄子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蒙荐,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也不晓得究竟是想表示记得蒙荐,还是单纯回应蒙荐对他的行礼。 在点完头之后,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在此期间,无论是乐进,还是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都没能让他的目光停留哪怕一瞬。 看着庄子离去的背影,蒙荐长长吐了口近乎被无视的郁闷之气,略带苦笑地对蒙仲说道:“你看,的确有必要事先做做‘功课’吧?”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目视着庄子走远。 最近三日,他都住在长老蒙荐的家中,由后者专门给他以及蒙遂做‘功课’,而这所谓的功课,即了解、熟络庄子那乖僻、自闭的『性』格与处世态度,以便对症下『药』。 “有把握么?”蒙荐又问道。 此时庄子的背影已从院门处消失不见,因此蒙仲便收了目光,点点头说道:“小子尽力而为。” 见此,蒙荐开怀大笑,拍拍蒙仲的肩膀说道:“好,若你能成为庄夫子的弟子,老夫定来为你庆贺!” 这话一说,庄伯、乐进二人皆面『露』惊愕之『色』。 要知道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但迄今为止非但没有一人成功,甚至于,这些人甚至从来都没被庄子所注意到。 而现如今,蒙氏的长老蒙荐,竟然如此看好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 想到这里,庄伯笑呵呵地说道:“贤弟,看来你对此子期待甚高啊,然而,莫怪愚兄泼你冷水,想要成为我家主人的弟子,可没有那么容易……” 听闻此言,蒙荐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左手搭在蒙仲的肩膀上,目视着庄伯笃定地说道:“不!此子定然可以!……贤兄想与愚弟打个赌么?” “……” 见蒙荐竟然如此笃定,庄伯心中浮现几丝错愕,转头目不转睛地打量起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来。 凭他个人感觉,这个叫蒙仲的小子虽看似稳重谦逊,但单凭这些,可不足以引起他主人的主意。 还是说,此子眼下锋芒内敛? 捋了捋髯须,庄伯若有所思。 虽然他并不相信蒙荐那盲目自信的话,但蒙仲这个名字,他却已经牢记心中。 章节目录 第7章 首日 在蒙荐告辞离去后,庄伯便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带到了院内西侧的一间屋内,并告诉三人日后便居住在此。 庄伯离去后,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四下打量着屋内。 这间屋子,即是蒙氏嫡孙蒙达此前居住的,然而屋内却连张床榻都没有,只有一张矮桌、一卷草席。 见此蒙虎忍不住嘟囔道:“在这破地方能住两年,那蒙达也算是沉得住气了,换做是我,怕是三日都熬不住。” 听了这话,蒙遂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今日便回乡邑吧,反正乡邑距离此地也不远。正好我与阿仲晚上睡得也宽敞些。” 平心而论,他留在此地,是为了帮助蒙仲成为庄子的弟子,自己若是也能被庄子收为弟子则视为意外的惊喜,但蒙虎这家伙,却纯粹就是来凑热闹的,因此蒙遂根本没指望这家伙能帮上什么忙。 “别呀,咱要是走了,你俩可怎么办?咱还要给你俩出谋划策哩。”蒙虎笑哈哈地说道。 蒙遂闻言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会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 在旁,蒙仲笑着说道:“好了,先准备一下床铺的事吧,我看这屋内爬虫不少,如果不希望半夜被这些虫子蛰咬,咱们最好找点东西,把床铺搭高些,而不是直接将草席铺在地上。” 蒙遂点点头,附和道:“来时,我瞧见院内一角有几堆木柴,还有些稻草,应该可以用来铺个床。” 于是,蒙仲三人便又找到庄伯,解释了原因,希望能使用院内的木柴与稻草。 庄伯点头同意了,不过却也有要求,即今日蒙仲三人挪用了多少木柴与稻草,在几日内就要补足多少,毕竟那些木柴,是居住在院内的其他家族的子弟事先劈好的,庄伯不能为了蒙仲几人而增加那些子弟的辛苦。 对此,蒙仲几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他们此番前来庄子居,可不是为了享福而来,早已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至于额外索要的两张草席,庄伯表示待会会叫人送去,毕竟草席这种东西虽然便宜,但院内也并没有准备多少,他也得看看哪间屋子还有多余的。 片刻后,就当蒙仲几人将一些木柴、稻草搬到屋内,正忙着铺垫时,方才与他们见过的乐氏子弟乐进,抱着两卷草席从屋外走了进来,口中说道:“这是庄伯叫我转交给你们的。” 蒙仲道了声谢,继续忙碌着铺床,可那乐进却不离去,他在看着蒙仲半响后,忽然说道:“你叫蒙仲对吧?……说实话我很好奇,你们三个到底是怎么想的。” “唔?” 蒙仲停下手中的事物,转头瞧了一眼乐进,却见后者环抱着双臂倚着门站着,脸上带着几分莫名的笑容,调侃道:“蒙达逃离此地,这座院子里的人,都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没有告诉你们为何逃离此地的原因么?还是说,即便从蒙达口中了解了原因,你们三人反而觉得,我也应该来这里尝尝这种滋味?” “喂,你这家伙……” 见对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带着几分调侃,蒙虎当即就不乐意了,面『色』一沉瞪着眼珠就要走过来,却被蒙仲伸手给拦下了。 “阿虎,不要惹事。” 阻止了蒙虎后,蒙仲目视着乐进,面带微笑淡然说道:“抱歉,我三人与蒙达不熟,并不清楚你所说的那些。” “原来如此。”乐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见蒙虎仍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遂摊开双手笑着说道:“可能你们是误会了,我可没有找事、挑衅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此地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你们,都不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在看了一眼蒙仲后立刻改口道:“哦,不对,你是例外。……你知道么,方才你蒙氏的长老夸口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这件事已在整个院内都传遍了,不少人都等着看你的笑话。” “也包括你么?”蒙仲微笑着问道。 乐进愣了愣,旋即耸耸肩实诚地说道:“或许吧。……对于我来讲,有个乐子也不错,只要你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这里究竟有多苦闷乏味。” 说罢,他走到蒙遂已经铺上的床铺旁,伸手拍了拍床铺,对三人说道:“怎么样,想听听么?” 见对方果真不像是来找茬的,蒙遂与蒙仲对视一眼,旋即对乐进说道:“请坐。” 在得到蒙遂的允许后,乐进在前者的床榻上坐了下来,收敛笑容说道:“先说说你们每日需负责的杂事吧。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虽然我辈被族内遣来侍奉庄子,但平日里需打理的事物倒并不繁重,无非就是捡捡柴枝、扫扫院子或者清洗一下庄夫子用过的竹牌。岂止是并不繁重,简直就是无所事事。虽然值得庆幸,但你我都不是为当仆从而来。……各族遣族中子侄侍奉庄子,你我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想办法成为庄子的弟子,然而,这相当难。自惠子过世后,庄夫子便从此不再开口说话,他的双目能看到万物,却唯独瞧不见我等俗人。方才你三人也瞧见了,若非你蒙氏的长者开口,庄夫子甚至连他都忽视了,可能在庄子心中,这座庄院内就只有他与庄伯,其余人的存在,就像路边的石子、野花一般……不对,石头、野花,可能庄夫子还会关注一二,但我等俗人嘛,呵……” 跟祖父所述的情况差不多。 与蒙仲交换了一个眼『色』,蒙遂暗自想道。 此时就听蒙仲笑着说道:“我懂了,想要成为庄子的弟子,首先得引起庄子的注意。……对于这方面的事,兄可有什么传授的经验么?” 乐进愣了一下,好奇地问道:“难道那位长者并没有教给你们办法么?”顿了顿,他又摇头说道:“看在你称我为兄的份上,我就破例告诉你一件事,叫你少走些弯路。……假如你族中长辈教你用惠子的着作来引起庄子的注意,那么我告诉你,此事行不通。” “惠子是谁?”蒙虎抓抓脑袋好奇问道。 蒙仲看了一眼蒙虎,解释道:“惠子即惠施,亦乃我宋国大贤,生前担任魏国的国相,乃是庄子为数不多的挚友与知己。庄子近二十年来闭口不言,据说就是因为惠子亡故。” “哦哦。”蒙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乐进却抚掌笑道:“哈哈,看来你族中长辈果然教你等用惠子的着作来引起庄子注意。……但很可惜,行不通的。” 乐进猜得没错,这几日当蒙荐教蒙仲、蒙遂二人如何引起庄子注意时,就曾提过这个办法,因为众所周知,惠子是庄子关系最亲密的挚友与知己。 可是这个办法,却被乐进给否决了,这让蒙遂有点不服气,下意识说道:“你凭什么就说行不通?” 当然是因为已经尝试过了…… 蒙仲看了一眼气愤的蒙遂,在他印象中,蒙遂平日里是很冷静很稳重的,然而今日乐进直言他祖父蒙荐传授的办法行不通,这才引起了蒙遂的不快。 果然,乐进歪着脑袋看着蒙遂道:“凭什么说行不通?因为这招用过了。不信?你们等着。” 说罢,他站起身迈步走向门外,片刻后去而复返,将手中一册竹简递给蒙仲,沉声说道:“这一册竹简,乃我族兄乐序所抄录的,惠子的《坚白论》,我族兄曾尝试向庄子请教这片论言,借此引起注意,但结果嘛……就像我所说的,行不通。” 接过乐进递来的竹简并将其摊开,蒙仲阅览着竹简上的内容,半响后嘴角微微一扬,笑着说道:“《坚白论》,这是个不错的开端。” 乐进闻言一愣,面『色』古怪地看着蒙仲,问道:“你莫非也要用此物去试试?”说罢,他不等蒙仲回答,便皱着眉头说道:“我已经说了,包括我族兄乐序在内,有不少人已试过此事,但庄子根本不为所动,这些话,你究竟是哪句听不懂啊?” “喂,乐家的小子,你说话客气点。”蒙虎在旁不悦地呵斥道:“阿仲既然决定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何需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摆摆手安抚了易怒的蒙虎,蒙仲平静地对乐进说道:“试试又有何妨?若此事不成,你等不是正好可以看玩笑吗?” “……” 看着一脸平静的蒙仲,乐进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响,他点点头说道:“总之我已劝过你,你即不听,那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面带疑虑地离开了。 在乐进离开之前,蒙虎板着脸一副对蒙仲信心十足的模样,但乐进一走,蒙虎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有些担心地对蒙仲说道:“阿仲,我瞧那小子不像在说谎,或许这事真的不成,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省得叫人平白看了笑话。”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想要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大致可分两种方式,其一是博得好感,即示好,乐进等人用的便是这种方式,但事实证明示好并无法得到庄子的注意,既然如此,我索『性』就反其道而行……” “怎么说?”蒙虎接口问道。 只见蒙仲掂了掂手中的竹简,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来:“怼他!” 听闻此言,蒙虎与蒙遂惊地倒吸一口冷气,后者连忙劝道:“阿仲,这不合适吧?若惹恼了庄子,这事不就……” “不要紧,只要‘理’在我这边。” 瞥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蒙仲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计策。 章节目录 第8章 首日(二) 当日,蒙仲找来了柴刀,与蒙虎、蒙遂二人一同到庄子居外的竹林中砍了一棵竹子,继而将其劈成竹片,准备制作成竹简。 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抄录那册《坚白论》。 对此蒙虎感到很困『惑』,忍不住问道:“乐进那小子已经将其族兄乐序抄录的《坚白论》赠予了你,为何还要再抄一遍呢?” 蒙仲笑着解释道:“当然是为了证明诚意,另外,排除一切或有可能会被对方反过来诘难的疏漏……毕竟,拿着别人抄录的书简去请教庄子,这或会被指责不够诚心。” “原来如此。” 蒙虎、蒙遂二人点点头,遂帮助蒙仲一同编造竹简,抄录那卷惠子的着作。 三人一直忙碌到中午,此时乐进被庄伯派来喊他们用饭。 期间,乐进亦注意到了蒙仲等人正在忙碌的事,亦提出了这个疑问,蒙仲亦用为了表示诚意作为敷衍乐进只是外人,蒙仲没必要像对蒙虎、蒙遂那般详细解释。 用饭的地方就在院子西侧的一间屋内,面积有蒙仲三人居住的屋子大概两间那么大,在移步前往的途中,乐进向蒙仲几人寥寥介绍了几句眼下仍住在庄子居内的诸家族子弟。 据他所言,庄子居内最多的时候曾住着数十名诸族子弟,但待等到乐进来到这里时,此地就只剩下二十三人,至于眼下,除了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以外,就只剩下六人。 在这六人当中,乐氏子弟有两人,其一即乐进,还有一人则是他的族兄乐续至于抄录《坚白论》的那位族兄乐序,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离开,回乐氏乡邑去了。 至于剩下的四人,在中午一同用饭时,乐进亦代为介绍。 四人当中块头最大的那人,乃是武氏子弟,名叫武婴,当乐进介绍他时,他只是抬起头冲着蒙仲等人点了点头,旋即便自顾自吃盆中的饭菜,要么是不屑于与蒙仲等人交流,要么就是不善于交流。 但据乐进所说,武婴已经在庄子居住了四年,是庄子居内小辈中‘资格’最老的。而他那壮实的体格,亦让蒙虎感觉有些莫名的拘谨。 自武婴往下,年纪最大的便是向氏的子弟向缭,看似文文弱弱的,看向蒙仲几人的时候脸上充斥着讥讽之意,甚至于还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位定能成为庄子弟子的蒙仲吧?久仰久仰。” 看来是个蛮骄傲的人。 蒙仲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继续听着乐进的介绍。 还有两人即是华氏的华虎以及穆氏的穆武,据说前者刚住半年、而后者则住满了一年,这二人的年纪与蒙虎几人相仿。 当乐进介绍他们的时候,他们亦像那向缭一般,用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目光看着蒙仲几人,脸上挂着几许讥笑之意。 可以说,除了武婴自顾自以外,其余向缭、华虎、穆武三人,皆不看好蒙仲,甚至于将蒙仲定能成为庄子的弟子看做是一个笑话。 “喂,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有听到么?”见蒙仲不理睬自己,那向缭有些不悦地说道。 蒙虎闻言就要发作,但却被蒙仲伸手阻止。 蒙仲环顾四下,打量着屋内这几人的神态。 在他眼中,虽然此刻跳出来找茬的是那向缭,但这个看似文文弱弱的小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这帮人中的领头人物相比较之下,蒙仲倒觉得那默不作声的武婴更像。 平心而论,论打架,他与蒙虎、蒙遂几人从来不虚,但没有意义的斗殴,自然是能避就避,更何况,乐进、乐续兄弟俩的态度蒙仲亦『摸』不准。 想了想,蒙仲平静地对那向缭说道:“兄叫向缭对吧?我三人与兄首次见面,可兄却无故挑衅,这是什么原因呢?” 向缭愣了一下,语气为之一滞:“据说你蒙氏的长老今日夸口,说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悦:“你这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么?” 蒙仲闻言恍然,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敝氏长老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这话是长老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兄迁怒于我,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兄要是觉得我族长老的话不恰当,兄不妨与我族长老理论。” “你……”向缭为之哑然,愣了半响才还嘴道:“可他说的终归是你吧?” “这话也不对。”蒙仲摇摇头说道:“敝氏长老那番话,只是出于他对我的爱护,但此事是否能成,还得看庄夫子的态度。就好比我这会儿说句,兄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难道兄就一定能成为庄子的弟子吗?兄因此而迁怒于我,这没有道理。” “……” 向缭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看到这一幕,蒙虎私下笑着对蒙遂道:“这蠢材,被阿仲拐着弯骂了一通,还蒙在鼓里。” 就你机灵! 蒙遂给了蒙虎一个白眼。 而此时,庄伯其实就站在屋外,静静旁观着蒙仲与向缭的这段小冲突,当他看到蒙仲不温不火、有理有据地说得向缭哑口无言时,他心下暗暗点头。 难怪蒙荐如此器重此子,此子确有不凡之处。不过,即使如此,此子恐怕亦无法引起主人注意…… 暗自摇了摇头,庄伯诚然为蒙仲感到可惜。 就好像他惋惜武婴、向缭等人一样,凭着许久的接触,他觉得这些各族子弟的天赋都很不错,遗憾的是,他们却被其家族遣到这里,迈上了一条可能根本没有结果的道路。 庄子居内的饭菜,与蒙仲平日在自己家里相差无几,主要的食材还是(shu),也就是豆菽(大豆)。 在当代,煮豆做饭、豆藿(huo)作羹,即一般平民的真实写照。【ps:藿,即豆的叶。藿食者,即泛指一般平民,与‘肉食者’所指代的贵族相对应。】 像蒙仲家,平常也基本以豆饭、豆菜为主,除非是特殊日子,否则食肉的机会也很少。 而除了豆菜以外,桌上还有一条鱼,但是在庄伯还未动筷之前,谁也不敢擅自先动筷。 这让蒙虎暗自撇了撇嘴,毕竟河鱼对于他们来说倒是不罕见,他时常与蒙仲、蒙遂到乡邑附近的河流捕鱼,以改善各自家中的伙食。 午饭过后,庄伯命蒙仲等人收拾的碗筷,顺便也向三人告诉了庄子居内的规矩,即不劳者不得食。 就像这顿午饭,豆与米都是庄子居附近的田地里收成的,武婴、乐进、向缭等人皆有出力,另外,烧火的木柴是武婴劈的,那条鱼是华虎从河里捉来养在缸里的,不夸张地说,这顿饭乃是庄子居内诸人辛苦所得,而蒙仲几人初来,尚未有什么贡献,因此理当担负起刷碗的杂事。 这还是看在蒙仲等人刚刚来到庄内,待等从明日起,蒙仲几人还得负责诸如洗衣、耕地、劈柴等杂事,一切看齐庄内其余子弟。 这很公平,蒙仲三人点点头表示接受。 事后在分配杂事时,蒙虎因为长得壮实,而被派遣跟着武婴砍柴,而蒙仲、蒙遂二人则负责洗衣。 虽然是负责整个庄内所有人换洗的衣服,但考虑到庄内就那么几个人,而且也并非天天更换衣服,所以说这个任务倒也轻松。 只不过一个时辰,蒙仲、蒙遂二人就在浍河旁将所有的衣服洗完了。 做完这一切后闲着没事,蒙遂便继续帮蒙仲劈竹片编造竹简,而蒙仲则拎了一捆蒙虎劈成的木柴当做凳子,抱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坐在院门附近,一边阅读惠子的着作,一边守株待兔,等着庄子经过。 看到他这幅样子,经过的向缭、华虎、穆武几人,面上均带着几分看好戏的讥笑,然而蒙仲不为所动。 当日黄昏前,庄子不知从外面何处返回居内。 见此,蒙仲立刻起身,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着《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 可能是听到了惠子这个名字,庄子稍稍瞥了一眼蒙仲,然而他的脚步却丝毫未见停顿,就仿佛没有听到蒙仲的话,自顾自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正屋。 此时,院中东西两侧房屋内的诸子都走了出来,其中向缭、华虎、穆武几人,皆指着蒙仲哈哈大笑。 其中华虎还不客气地嘲笑道:“我还以为这家伙有什么高招,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在旁,向缭、穆武亦冷笑表示,倘若这么简单就能引起庄子的注意,他们早就是庄子的弟子了。 就连乐进,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对蒙仲说道:“你看吧,我早告诉你,这招行不通的。” 见蒙仲被奚落,蒙虎心中大怒,当即骂道:“笑什么笑?有能耐你们怎么在这里呆了数年一事无成?” 向缭三人大怒,连带着乐进、乐续二人的面『色』亦不好看。 被庄子视若无睹很丢脸么? 蒙仲并不觉得,他只知道,他正一步步占据理,待等他全然将理握在手中之时,即是他对庄子发难之日。 不过在此之前嘛…… “阿虎,住手,别冲动。” 是的,在此之前,他得先跟蒙遂一起,先把暴脾气的蒙虎劝住,免得后者与向缭、华虎、穆武等人大打出手。 章节目录 第9章 筹谋 次日,即六月初七,即蒙仲、蒙虎、蒙遂三人住到庄子居的第二日。 跟昨日下午一样,蒙仲大清早便搬了一捆木柴,坐在院门处继续守株待兔,等待庄子出门。 但遗憾的是,这日庄子到晚都没有迈出其屋子一步,以至于蒙仲苦等了一日,毫无收获。 六月初八,蒙仲继续在院门附近等待庄子,大约在巳时前后,终于瞧见庄子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出门。 见此,蒙仲赶忙站起身来,像前一日那般,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坚白论》,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着《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 就跟上次那般,庄子瞥了一眼蒙仲,面『色』丝毫看不出端倪,脚步亦不曾停顿,自顾自离去了。 见此,躲在一旁看好戏的向缭、华虎、穆武几人,再次跳出来嘲笑奚落蒙仲不自量力。 可能是已经得到了蒙仲的叮嘱,这次蒙虎虽然面『露』愤怒之『色』,但终究没有与向缭几人因此争吵起来,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们。 待等傍晚黄昏,庄子拄着拐杖不知从外面何处回到庄内,此时蒙仲仍侯在院门处,瞧见庄子经过,第三次恭敬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惠子所着《坚白论》,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然而,对于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庄子视若无睹,自顾自回到自己的屋子,使蒙仲又一次被向缭几人嘲笑了一番。 当日夜里,乐进来到了蒙仲几人居住的屋子,对蒙仲说道:“蒙仲,你为何不听劝告?我已告诉你,这招是行不通的。”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兄所言极是,照眼下看来,惠子的书论,怕是不足以打动庄子。……我听说庄子此前颇为敬重宋荣子,不知兄可有办法借来宋荣子的着作?” 宋荣子,即宋(xing),年轻时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求学,亦是继承了老子思想的道家圣贤,提倡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提出**寡见侮不辱说,反对诸侯间的兼并战争,主张崇俭、非斗。【ps:由于宋主张崇俭、非斗,因此有人误会这位是墨家弟子,但实际上人家是道家宋尹学派的鼻祖,是黄老一派的道家贤者。黄即黄帝,老即老聃(老子)。】 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同时得到道家庄子与儒家孟子两者尊敬与推崇的圣贤。 “你还没放弃啊?” 原本听到蒙仲前半句话,乐进还在一副孺子可教表情的点着头,却冷不丁听到蒙仲后半句,当即面『色』一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蒙仲。 旋即他摇摇头说道:“惠子也好,宋子也罢,这两位的着作,都不足以打动庄子。……别再问我凭什么这么肯定,因为早已有人尝试过。” 见此,蒙仲拱拱手笑着说道:“那就有劳兄帮我找到宋子着作。……有些事,终究还是要自己试过才会死心。” 乐进神『色』怪异地瞅着蒙仲,抬手指了指后者嘴唇微动,大概是想说些类似不见黄河不死心的话,但终究,他点了点头:“好,就让你死心。” 约一刻辰后,乐进去而复返,将其中手中一册竹简递给蒙仲,面无表情地说道:“宋荣子所着,即《宋子》,庄夫子的书库内有其中十八篇,这一册是其中之一,记载宋荣子在齐国稷下学宫求学时,与一位叫做尹(yin)文的知己讨论天、人、以及天人三者联系的轶事,故称《天人篇》,你拿去吧。”【ps:尹文是宋荣子在稷下时的同学兼知己,他俩的思想即宋尹学派。】 “多谢。”蒙仲拱手感谢道。 当晚,蒙仲便连夜抄录了《宋子》的《天人篇》,然后在次日清晨,抱着这册《天人篇》,坐在院门附近等着庄子。 但庄子出游,历来毫无规律,有时候在早上,有时候在中午,有时候在晚上,实在不好把握这还是在如今庄子老迈之后,据说当初庄子年轻时,有时候在家中埋头几个月修改着作,而有时则一旦出游就是几个月,更加没有规律。 在得知这些事后,蒙仲只能暗暗庆幸庄子现如今已没有其年轻时的精力。 第四日的下午,庄子总算是外出散心了。 那时蒙仲远远瞧见庄子走来,便赶忙双手捧着自己抄录的《天人篇》,在庄子经过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庄夫子,小子蒙仲,对于宋荣子所着《天人篇》,有诸般不解之处,恳请庄夫子给予解『惑』。”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说法,只是换了几个词而已,但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庄子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离开了。 在此后的三个月里,蒙仲每日做完杂事之后,便守在院门口,抱着自己抄录的圣贤着作等待着庄子出行以及归来,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向庄子请教。 在此期间蒙仲向庄子请教的着作,从《宋子》到庄子自己的着写的《齐物论》、《德充符》、《天地》、《山木》、《箧》,再到魏人李悝(kui)所着的《法经》、吴起的《吴子兵法》等等。 只可惜,庄子始终不理不睬。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庄子已经从最初瞥眼一视,变成了看到蒙仲开口请教就皱眉头显然,不管庄子是否乐意替蒙仲,至少蒙仲这个人,已经被他所记住了。 虽然印象恐怕不是那么好。 期间,向缭、华虎、穆武三人一次次亲眼目睹蒙仲向庄子请教却又被拒绝,他们起初还会嘲笑蒙仲不自量力,但是当蒙仲被无视的次数多了以后,他们三人渐渐地习以为常,倒也不再去嘲笑蒙仲了,毕竟蒙仲每次被他们嘲笑时都是不愠不火,不为所动,他们也觉得没啥意思。 甚至于,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蒙仲被庄子无视的次数多了,向缭、华虎、穆武三人反而逐渐与蒙仲几人亲近起来,可能是他们觉得,此时多番被庄子所忽视的蒙仲,也算得上是他们的‘同道中人’了。 彼此熟络之后才发现,其实向缭也好,华虎、穆武也罢,其实他们亦是良善之辈,只不过他们在庄子这边碰壁碰得多了,心情本来就郁闷,忽然来了一个被其家族长老夸口定能成为庄子弟子的蒙仲,他们心中当然会不舒服。 而如今见到蒙仲的惨状比他们更惨的惨状,他们心中的不舒服自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同情。 他们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觉得既然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已经说了那样的话,那么蒙仲就必须成为庄周的弟子,否则就会被其家族教训。 这样一想,他们反而开始同情蒙仲。 当然,除了同情以外,他们之所以不好意思再针对蒙仲,还有一个原因,即蒙仲几人捕捉来的鱼。 原来,在搬到庄子居居住的半个月后,蒙虎就有些无法忍受居内的粗茶淡饭了,于是他便与蒙仲、蒙遂两人用竹子、麻线等物编织了几只鱼篓网,将其放在浍水的河中,借此物捕捉到了不少河中的鲜鱼。 而事实上,当时负责捕鱼的乃是华虎,但很显然,华虎费尽心力捕捉到的鱼,也没有蒙仲几人用鱼篓网捕捉到的多。 捕捉到的鱼一多,饭桌上的菜自然也因此丰盛起来。 起初向缭、华虎、穆武几人碍于面子,死活不肯朝蒙仲几人抓到的鱼动筷,但时间一长,他们终归也无法维持心中的原则,遂像鲜美的鱼投降了。 正所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向缭几人吃了蒙仲等人捕捉的河鱼,自然也不好毫无表示,于是在某一日用完饭后,向缭、华虎、穆武三人喊住了蒙仲,询问后者道:“蒙仲,你还会继续坚持么?……我是说,坚持向庄子请教。” “当然。”蒙仲点点头,有些『摸』不透向缭问这话的用意。 见此,向缭、华虎、穆武对视一眼,旋即向缭说道:“这几日吃了你们捕捉的鱼,作为交换,我们三人愿意轮流为你看着院门。倘若庄夫子出游或回归,便立刻告知于你,这样你就无需在院内暴晒。……无需感激,你知道我们三人就住在院子东侧的屋内,华虎与穆武能在屋内看到庄子归来,而我,只要坐在窗口,便能注意到庄子外出。” 这当然是善意,毕竟当时正值七八月,蒙仲每日守在院门处被烈日暴晒,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而如今,既然向缭几人释放了善意,蒙仲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双方约定了暗号:只要庄子出游或回归,‘放哨’的那人就立刻高声诵读庄子的《齐物论》,以此提醒蒙仲。 在这一次交涉后,双方逐渐化干戈为玉帛,很快就熟络起来。 眼见蒙仲、蒙遂二人已被院内的诸家族子弟所接纳,蒙虎终于忍耐不住庄子居内的苦闷,在诸人善意、调侃的哄笑中,逃回了家族的乡邑。 对此,蒙仲、蒙遂二人不为所动,毕竟,反正蒙虎只是过来凑数的,也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大忙。 至于对庄子这件事上,蒙仲也已经是万事俱备。 临近九月的一日,庄子再次出游,得到事先提醒的蒙仲,连忙从屋内奔出,捧着庄子的着作向后者请教。 结果,庄子依旧是视若无睹。 当时在院内角落旁观的其他人,皆暗地里为蒙仲感到遗憾。 可就在这时,却见蒙仲目视着庄子几步远的背影,高声说道:“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 “嘶” 院内诸人惊地倒抽一口冷气,一个个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疯了么? 院内诸子心中惊呼道。 然而下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他们发现,听到这句话的庄子,此时竟前所未有的停下了脚步,旋即缓缓转过身来,用惊疑、严厉的目光看着蒙仲。 审视这个胆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的家伙。 章节目录 第10章 辩论 道家将亡,顾名思义。 而庄周不树,则是蒙仲指称庄周没有树立至德。 树,即树立,在当代指竖立至德。 就比如说庄子,他亦曾在自己的着作中,感慨过宋荣子犹有未树,就跟他评价惠子一样,纵使是宋子、惠子这等被世人所崇敬的圣贤,但庄子仍然觉得他们还有不够出『色』的地方,认为他二人其实能够做的更好。 然而,恐怕庄子万万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指责他不树,更要紧的是,这个狂妄的小子还抛出了道家将亡这另外一个炸弹,并且有意将‘道家将亡’的罪过,强行归罪于他‘庄周不树’。 道家将亡、庄周不树,蒙仲在一句话中抛出两个炸弹,纵使是庄子,此事亦无法做到淡然处之,毕竟往严重了说,蒙仲已经是在中伤庄子,败坏他名誉了。 倘若换做旁人,恐怕这会儿多半已暴跳如雷,大骂竖子狂妄、小子放肆之类的话,但庄子终归是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的圣贤,总算是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庄子不能开口,或者不想开口。 在庄子所着《徐无鬼》中,可作为解释。 据《徐无鬼》内所写,当年庄子的知己惠子(惠施)过世之后,庄子前往送葬,在经过惠子的墓地后,他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昔日楚国郢地有一名匠人,他与同伴石一同给人造房子时,鼻尖上溅到一滴如蝇翼般大的污泥,便请同伴石替他削掉,于是匠人石便挥动斧头,随手劈下去,把那小滴的泥点完全削除,且鼻子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从始至终那名郢人站着面不改『色』。 后来宋国君主(宋元君)听说这件事,把将那名叫做石叫来,要求表演一番。然而石却说,我以前能削,只因为的同伴,但是我的同伴早已经死了!” 庄子借这则寓言,表达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便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也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的感慨,并且在惠子过世至今的二十年内,闭门谢客,从此再不开口说话。 长达近二十年的闭口不语,今日会因为蒙仲的一句话而破戒么? 想到这里,在院内角落偷偷旁观的众人,一时竟也忘了蒙仲方才的惊世之言,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庄子,想看看庄子是否会因为蒙仲一句话而‘破功’倘若庄子当真被蒙仲激得开了口,那蒙仲说不定会立刻名扬天下。 但遗憾的是,庄子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是拄着拐杖直视着蒙仲,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 而蒙仲,则毫不畏惧地回视庄子,丝毫没有退缩。 “眼下……该怎么办?” 在一旁的角落,向缭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脑门的冷汗,语气哆嗦地询问在旁的同伴。 不得不说,他亦对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耻明明是那个蒙仲胆大包天羞辱了庄子,何以对方面不改『色』,反而他这个在旁围观的不相干者,却是吓得汗如浆涌呢? 直到他瞧见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尽皆面『色』发白后,他这才稍稍放宽心:被吓到的,远不止他一个。 “我……不知。” 乐进咽了咽唾沫,摇摇头小声回答了向缭,旋即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蒙遂。 此时尚能做到冷静的,除了在屋内睡大觉的武婴外,就只有蒙遂了虽然蒙遂脸上亦有诸般担忧,但比起向缭等人来,他的面『色』显然要好看许多。 因此向缭与乐进怀疑,今日之事,可能是那蒙仲‘蓄谋已久’的。 在旁围观的主人犹如此紧张,更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蒙仲呢? 别看蒙仲此刻竭尽全力试图摆出风轻云淡的表情,甚至还竭力想要那一丝淡淡笑容中加上几丝讥讽的意味在继续撩拨庄子的怒意,但始终被庄子闭口不言的审视着,这亦让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他会怎么做?是一脸愤怒拂袖而去,亦或是用那根拐杖来敲我的脑袋? 看似冷静的蒙仲,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着庄子有可能出现的反应。 至于用拐杖来敲他的脑袋,这可不是他『乱』想,毕竟在当代,长者有资格教训不尊敬自己的小辈蒙虎就经常被他的祖父蒙用拐杖敲打脑门。 但有些出乎蒙仲意料的是,此后近十几息,庄子毫无异动,只是单纯审视着蒙仲。 啊……庄子不愧是道家的圣贤啊,听到那句话竟然还仍忍住,闭口不言,这下该怎么办呢? 蒙仲暗暗感觉有点头疼。 毕竟庄子不开口,他后续的话就不好接下去了难不成他自言自语向庄子解释说出那句话的原因?这也太丢脸了。 然而蒙仲不知情的是,此刻庄子亦感到有些棘手。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鉴于他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向庄子请教,虽然庄子每回都无视了他,但次数一多,庄子心中自然也‘记住’了这个烦人的小子。 而今日,这个烦人的小子变本加厉,居然敢对他说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这样的狂言这小子咒道家亡有没有?直呼他名讳有没有?指责他‘不树’有没有? 实在可恶! 按照往常的路数,庄周得先问问那蒙仲为何得出那样的‘判断’,如果蒙仲毫无根据,只是信口开河,那么,他再教训此子这才是合乎道理的,叫人心悦诚服。 但问题就在于,他无法开口。 难道真要为这小子破了自己持续近二十年的闭口戒? 仔细想想,庄周又觉得这事不太值得他不觉得眼前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值得他那样做。 更要紧的是,他不希望成为这个可恶小子成名的‘踏脚石’一旦他此时开口,此子必定立刻名声大涨,日后世人提到小子就会联想到:这是一个让庄子都忍不住开口的人物! 是的,他庄周没有理由那样做。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难道他堂堂庄周,就这么跟一个半大小子站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而就在这时,院内忽然响起了庄伯的呵斥:“蒙仲!” 听到庄伯的声音,庄子与蒙仲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能继续下去了。 在二人暗自松气之后,就瞧见庄伯从远处疾步走到庄子身边,目视着蒙仲气愤地说道:“蒙仲,你太无礼了!你岂敢对夫子这般无礼?” 虽然被庄伯厉声指责,但在心底,蒙仲却暗暗感激庄伯的及时出现,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那句‘惊世之言’不足以『逼』庄子开口与他理论,倘若庄伯不出现,那么此番中途就只能僵持下来,朝着庄子与他二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诡异景象演变。 至于庄伯对他的指责,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早已想好了措辞。 只见他朝着庄伯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庄伯此言差矣。仁义礼德,乃是儒家的思想,此地乃庄夫子之居,而夫子乃道家圣贤,是故小子以为,这里应当讲先道理,再论礼数。……夫子以为呢?”他反问庄周。 听闻此言,庄伯无法反驳,于是便转过头询问庄子的意思。 同样,庄周亦听到了蒙仲这句话,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蒙仲说得没错,道家推崇道德、道理,而儒家才讲究仁义礼数,在这座庄院内,蒙仲先论道理、再论礼数,这话没错。 于是他微微闭目,点了点头。 得到庄子的首肯,庄伯亦点了点头,转回头仍带着强烈的不满对蒙仲说道:“好,那就先说说你的道理,你何以敢说,道家将亡、皆因庄……庄子不树?” 只见蒙仲拱拱手,正『色』说道:“道家思想,源于泰古而大成于老子,老子集古先贤之大智慧,总结了道家精化,遂形成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理论,相信定能成为日后至尊宝术,传承后人、泽被后世,然而,庄夫子虽被誉为老子之后道家第一人,却只顾自身遁世脱俗,不肯传授解『惑』道家思想,长此以往,道家失了传承,又岂会不亡?……如道家因此而亡,其罪过是不是皆在庄周?既然罪过皆在庄周,小子直言庄周不树,又何来过错呢?” “这……” 庄伯被说得哑口无言,遂下意识看向庄周,向后者请示。 只见庄周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面朝庄伯举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天空,旋即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再次指了指天空,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第二次摇头。 这一番动作,无论是蒙仲还是在旁围观的诸人都感到很『迷』『惑』,然而,庄伯不愧是在庄子跟前侍奉了几十年的老人,唯有他看懂了庄子的意思,对蒙仲说道:“由老朽来转达夫子之意,夫子言,道无问、问无应。” 道无问、问无应? 蒙仲皱着细细琢磨这几个字,越想越感觉深奥。 但不管怎样,此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退缩,今日若不能说得庄子、庄伯二人哑口无言,他或许会被驱逐回家族也说不定。 而他的优势就在于,庄子自顾身份,仍不想开口与他辩论,只用动作来指点庄伯代为与他辩论。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认为自己能赢! 章节目录 第11章 辩论(二) “道无问,然人有『惑』,古之圣贤,学自天地而通达,然而古今圣贤仅几人?大多是『惑』『惑』众生。……小子曾听说,昔日齐国有一人路经泰山,心血来『潮』登上顶峰,见脚下一片云海,遂误以为自己已登上巅峰,遂心满意足下山而去。不曾想回到山下之后,他回首再看黟山,才发现自己所登的山峰,不过是黄山其中一座小峰而已。……小子认为,『惑』『惑』众生,或难免被困『惑』所障目,难见泰山真面目,此时便需要圣贤传道,亦解众生困『惑』。” 顿了顿,蒙仲又说道:“生『惑』而不能解『惑』,便难免有人会曲解章义,甚至是断章取义。昔日郑国有权臣祭仲专权,郑厉公深以为祸患,遂叫祭仲的女婿雍纠将其杀死。雍纠得令后,便密谋此事,不想却被他的夫人雍姬所知。雍姬左右为难,便询问其母丈夫与父亲哪个更亲,她母亲便答道,任何男子,都有可能成为一名女子的丈夫,而父亲却只有一个,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于是,雍姬便将其夫婿密谋杀翁之事告诉了父亲祭仲,祭仲当即派人将女婿杀害。得知事泄,郑厉公逃亡到蔡国,随后祭仲迎郑昭公入国。……这即人尽可夫的典故。然而后来却有人误会了其意,用人尽可夫批判荒『淫』的女子,曲解了本意,小子认为,这即是困『惑』不能解除而任由发展的例子。” 蒙仲朝着庄子拱了拱手。 其实听到前半段时,庄子的面『色』其实已经好看了很多。 此前他对蒙仲有诸般的差印象,不止是因为蒙仲锲而不舍的请教,主要还是在于后者动不动就请教。 儒家讲究言传身教,告诫学子多学多问、不懂即问,但道家不同,道家的学习方式就是自己琢磨,并且,要求不要死读书,要多看看世间万物的运行规律,看看哪些是人可以向天地学习的。 所以说,似蒙仲先前那般锲而不舍的请教,其实非但没有博得庄子的好感,反而让庄子很不喜认为蒙仲此举只是为了单纯引起他注意,功利心太强。 这也正是庄子此前对蒙仲始终视而不见、甚至于到后来看到蒙仲来请教就皱眉头的原因。 不过在听了蒙仲几句话后,庄子忽然发现这个小子倒也不是不学无术,甚至于还称得上有点聪慧。 当然,更重要的是,蒙仲在话中对庄子又有所示好,说庄子这样的圣贤,应当为世人解『惑』。 不得不说,这句话简直说到庄子心坎上去了。 由于庄子年轻时曾当过漆园的小吏,因此,后世的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称其为漆园傲吏,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庄周虽是道家的圣贤,但他为人极其高傲,虽然不能说目空一切,但却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他认为当世是道亏之世,世人乃『惑』『惑』众生,是‘失道者’,而他是当世唯几的‘得道者’,因此他应当以不『惑』解世人众『惑』,使当前的『乱』世返回至德之世。【ps:春秋战国时期,礼乐崩坏,诸侯相互攻伐,父杀子、子弑父,叔伯兄弟自相残杀,又有诸国攻伐,民不聊生,所以被庄子认为是道亏的年代。】 但遗憾的是,就像庄子的挚友惠子曾经取笑他的那样,庄子的思想并不被世人真正所接受,因此庄子后来隐居,也未免没有愤世嫉俗的意思。 不过说实话,庄子的思想不被世俗接纳,这也不是理由的,单说他坚决反对君主制,光这一点就已经注定难以被广泛传播。【ps:颇有意思的是,坚决反对君主制的庄子,他的着作被历代多位君主视为必读的书籍,并且在宋朝时还被封为南华真人,称《庄子》为《南华真经》,但在民间却很少有人问津,大多是儒法那几家的言论。】 因此,当蒙仲表示庄子应当肩负起为世人解『惑』的职责时,庄子心中还是很受用的,连带着对蒙仲的印象亦提高了不少。 于是他点了点头,认可了蒙仲那学有『惑』就应该问的说法,毕竟蒙仲已有理有据地说明了困『惑』应当及时解释清楚的原因。 而在这种情况下,蒙仲立刻抛出了他捏在手中的理,正『色』对庄子说道:“在这些日子里,我观惠子的着作感到困『惑』,便请教庄子,一连询问三回,夫子不应;又请教宋子着作,一连三回,夫子不应;再问夫子亲笔所着,一连三回,夫子不应。此后,李悝的《法经》,吴起的《吴子兵法》等等,小子皆诚心诚意向夫子请教,然而夫子从不回应。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小子认为已做到诚心诚意,可夫子却始终不回应,闭其言、藏其知,对小子视若无睹。试问,究竟是小子占理,还是夫子占理?” “这……” 听到蒙仲有依有据的话,庄伯为之语塞,忍不住偷偷瞄向庄子。 而此时的庄子,眼眸中已经没有愠怒之『色』,取而代之的则是恍然与深思。 显然,此刻庄子也明白过来了:感情这小子先前锲而不舍的前来请教,根本不是为了博取他的注意,而是为了先占到一个理字,以便于此刻用这番话来堵他的嘴。 但遗憾的是,此时他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因为道理都在蒙仲那边是因为他接二连三地‘不教’,无视蒙仲,才让这小子‘产生’了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的想法,这逻辑上是没问题的。 至于真相嘛,无非就是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挖了一个坑,等着他庄周掉到坑里罢了。 此子小小年纪,心机却很重啊。 庄周目视着蒙仲暗自想道。 期间,庄伯仔细观察着庄子的神『色』,见后者脸上并无怒『色』,却也没有再提示他做出反驳,遂明白庄子这是认栽了从道理的角度,恐怕已经说不过那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然而就在这时,庄伯却注意到庄子伸手捋着胡须,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这是要我从礼数再与此子辩论辩论? 庄伯心中大感惊讶。 要知道据他所知,庄子对儒家的评价是非常差的,甚至于还专门写了《箧》、《盗跖》等几篇文章去抨击儒家,抨击儒家‘助纣为虐’,是帮助君主、贵族等上位统治者压榨平民的帮凶。 但既然庄子要自己继续与此子辩论,庄伯亦不好违背,于是他在想了想后说道:“道理你姑且说得通,但夫子比你年长几旬,乃是你应当尊敬的长辈,你直呼夫子名讳,岂非无礼?” 蒙仲闻言拱了拱手,反问道:“庄伯您的意思,是希望小子看在庄夫子比我年长许多的份上去尊敬他吗?” 这是一个设有陷阱的反问,倘若庄伯承认,那岂不是说庄子只是空活了一大把年纪? 不过很可惜,这种小伎俩连庄伯都瞒不过,更何况是庄子。 这不,庄伯立刻纠正道:“蒙仲,你此言甚是无礼!……夫子岂是单单比你年长?众所周知,夫子乃是世人推崇的道家圣贤!” “就因为夫子是世人所推崇的道家圣贤,小子就一定得尊敬夫子?” 蒙仲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昔日定陶有一人家财殷富,或为宋国居首,某一日他遇到一名魏人,认为魏人对他不恭敬,于是那富人便道,我乃定陶巨富,你应当尊敬我。不曾想那魏人却反问道,你的家财赠予我么?富人摇头否决,于是那魏人便说道,既然你的家财不会赠予,也就是说无益于我,我为何要尊敬你呢?……如今,夫子虽是名扬天下的圣贤,但小子屡次诚心请教却被视若无睹,夫子无异于小子,小子为何还要尊敬夫子呢?……除非是看在夫子比小子年长的份上。” “你这……” 庄伯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必须承认,伶牙俐齿的小辈他这辈子见的多了,但像蒙仲这样有依有据,能通过阐述道理而并非诡辩就能说得人心服口服的,还真是不多。 他偷偷瞄了眼旁边的庄子,惊讶地发现,庄子竟然用带着思索的神『色』打量着蒙仲,这在庄伯的印象中,那是极少极少的。 或许,此子果真能成为夫子的弟子。 回想起蒙氏长老蒙荐那笃信的话,庄伯心中微动,忽然问道:“那……倘若那富人愿意将家财赠予那名魏人呢?” 蒙仲惊讶地看向庄伯,他听得出来,庄伯这是想帮自己一把,倘若自己识相的话,这会儿就应该借那名魏人的口,向庄子示好一番。 但问题这样是行不通的,庄周是什么样『性』格的人,蒙仲现如今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一般的奉承,非但不能引起庄子的好感,反而会惹来厌恶。 是的,一定要鹤立鸡群那般的独特,才能引起庄子的兴趣。 想到这里,蒙仲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说道:“如庄伯所言,事实上,那名富人也向那魏人问了同样的话倘若我将家产赠予你,你会尊敬我么?那魏人便说道,倘若你将家产赠予我,那我就是定陶的巨富,你应该尊敬我才对啊。” 这与俗理相违的结果,再加上蒙仲那一本正经的表情,以至于在旁偷听的诸家族子弟们皆忍不住笑了出声。 就连庄伯亦有些哭笑不得。 忽然,庄伯愣住了,他徐徐转头看向身边的庄子,旋即惊喜而难以置信地发现,庄子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 似乎,就连庄子亦被蒙仲故事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结局给逗笑了。 看到这份笑容,蒙仲暗暗吐了口气。 赌对了! 章节目录 第12章 入室 ps:有书友觉得主角说庄子“不树”的理由很牵强,认为庄子写下了不少着作,不能算“不树”,但是请仔细想一想,光留书有什么用?道家的经典本来就晦涩难懂,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懵『逼』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断章取义,曲解了其本意?因此,主角认为庄子‘藏其知’的做法,实是任由『惑』『惑』众生被『惑』所困扰,因此谈不上树立了至德。不过话说回来,道家的至德境界本来就达不到,太理想化了。 以下正文 “当然,方才小子所讲述的故事,与今日之事又有不同。” 在逗得庄子亦忍不住微微一笑后,蒙仲见好就收,立刻话锋一转,改口道:“财帛乃是恒定的死物,此消彼长,定陶富人将家中财帛赠予魏人,则魏人殷富、富人变穷。但庄夫子若肯将其知识传授于小子,却是一份知识变为两份,于夫子无损,于小子却有大益。……小子曾听说,君子赠人芳草,手有余香,小子虽才智不足,但若能在夫子的教导下,诚心向善,岂非是让这世上少了一名心歹之人,却多了一名良善?小子认为,此事大有可为。” 说到这里,蒙仲深深朝庄子拱手行了一记大礼。 见此,庄伯亦不能自作主张,遂转头请示庄子道:“夫子,您看……” 庄子拄着拐杖注视着蒙仲,认真地思索着。 今日的辩论,当然是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赢了,他庄周输在从一开始就掉到了这小子的陷阱中,失了先机,再加上庄伯嘴笨,反应也不如那小子,几次被那小子说得哑口无言倘若换做他庄周亲自出马,保准将面前这个小子说得心服口服。 是的,他庄周就是这个自信! 想当初,被誉为辩遍天下无敌手的惠子,在跟他庄周辩论时,可没有赢过哪怕一回。 只不过,庄周自持身份,拉不下脸来,打破持续近二十年闭口不言斋戒,跟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子争论罢了。 今日姑且算他认栽好了,毕竟蒙仲这小子确实出类拔萃,才思敏捷,辩才非常了得,让庄周不禁联想到了他最亲密的挚友惠施。 然而遗憾的是,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像惠施一样,功利心非常强,这样的心态,是不适合作为道家弟子的,哪怕他再聪明伶俐一个满心只有功利的人,如何能做到清静无为,如何能感悟到天地间那些至大的道理呢? 但是,留在身边作为类似‘记名弟子’那样的半徒,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毕竟蒙仲这小子也算是读过不少书,兼之才思敏捷,尤其是胆气不小,胆敢冲撞于他庄周虽然今日蒙仲顶撞了他,但在解释通顺之后,其实庄周还是感到蛮高兴的,毕竟自从惠子死后,就再也没有能与他辩论的对手了。 要不然,我自己培养一个? 庄周忽然心中一动。 培养什么呢?当然是培养一个有能力跟他抬扛的对手咯。 在这方面,至少身边的老人庄伯是不行的…… 庄子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庄伯,回想起后者方才几次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他暗自摇了摇头。 想到这里,庄周忽然失去了出游的兴趣,在深深看着蒙仲点了点头后,拄着拐杖迈步返回了正屋。 见此,庄伯紧跟其后。 目送着庄子与庄伯离去之后,院内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旋即,似向缭、华虎、穆武、乐进、蒙遂几人,除了诸子中年级最大的武婴尚在屋内睡午觉以外,其余子弟皆一脸激动地围在蒙仲身边,七嘴八舌地说话。 也难怪诸子感到激动,要知道近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胆敢这般冲撞庄子而不被驱逐。 蒙仲笑着回应着这些同伴,如实告诉他们其实他从始至终都满心忐忑的事实。 而期间,向缭羞愧地对蒙仲道歉道:“当日你蒙氏长老说你定然能成为庄子的弟子,那时我不信,还出言讥讽,今日一见,蒙氏长老果然所言不虚。” 听了他这话,华虎、穆武二人亦纷纷向蒙仲道歉。 对于向缭、华虎、穆武三人,蒙仲倒没有什么恶感,毕竟归根到底是因为长老蒙荐为他‘造势’有点过了而已,事实上这三人都是很好相与的善良之辈这也是废话,若非良善之辈,又怎么会被允许留在庄子居内呢? 见此,蒙仲便表示,若没有向缭、华虎、穆武三人替他放哨,没有乐进、乐续为他找来诸多圣贤的竹简,仅他一人,又如何能打动庄子呢? 听了这话,众人都感到颇为受用。 而与此同时,庄周已回到了自己正屋的正堂,盘坐在一张矮桌后。 估『摸』大概十几息后,他伸手从矮桌上拿过一块竹牌,用笔在竹牌上写下几个字,悬示于庄伯面前,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彼子何人? 见此,庄伯便解释道:“彼子叫做蒙仲,是景亳子姓蒙氏的族子,具体我亦不知,但此前其家族的长老蒙荐送他到居内时,曾夸言此子定能成为夫子您的弟子。当时我亦不信,但今日所见……”他偷偷看了一眼庄子的面『色』,见庄子眼眸澄清、毫无愠怒,这才又继续说道:“观今日之事,此子确有几分聪姿。” 庄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在另外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唤来。 庄伯闻言一惊,旋即又是一喜,恭敬地说道:“我立刻就去。”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屋子,走到院内正好瞧见蒙仲仍被诸子围在当中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遂喊道:“蒙仲,夫子召唤。” 一听这话,除了蒙仲仅仅只有几分意外,其余诸子皆面『露』羡慕之『色』。 期间乐进压低声音说道:“经过今日这件事,夫子想必对你形象深刻,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收你为弟子,恭喜。” 他的话中,带着浓浓的羡慕。 “话不可说满。” 蒙仲赶紧打断了乐进的话,以防止被屋内的庄子听到,旋即压低声音宽慰道:“若夫子果真破例收我为弟子,收一人跟收几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诸子闻言一愣,旋即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地纷纷『露』出狂喜之『色』。 不得不说,哪怕是在庄子居内仅仅只住了一年的华虎、穆武二人,其实也早已对此失去了希望,认为自己不足以打动庄子,成为庄子的弟子,没想到时来运转,事情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机。 当即,院内诸子顾不得羡慕,纷纷提醒蒙仲一定要想办法打动庄子,使庄子破例收徒。 只可惜庄伯那边催得紧,一干小伙伴只来得及说几句话,便只能放由蒙仲单独面见庄子。 “须知过犹不及啊,千万别再顶撞夫子了……” 一干小伙伴在心中暗暗祈祷道。 在诸子的暗自祈祷中,蒙仲跟在庄伯身后,走入了庄子居住的正屋,再次瞧见了坐在矮桌后的庄子。 虽然蒙仲先前顶撞了庄子,但因为他有理有据,言辞婉转,且话中不乏有说中庄子心坎的赞美之词比如那句圣人不教则众生被『惑』所扰,因此庄子倒也并不太在意蒙仲先前的顶撞。 是故,当看到蒙仲走进来后,他抬手招了招,又指指矮桌右侧,示意蒙仲坐到西侧的位子。 蒙仲当然不会违背,走过去正襟危坐。 没想到坐下之后,他发现庄子忽然稍稍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解,遂顺着庄子的视线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庄子正看着他的坐姿。 正襟危坐也不对? 蒙仲有些不解,旋即忽然看到了庄子的坐姿,后者是盘腿而坐的。 他顿时明白过来,遂像庄子那般改为盘坐。 原来,跪坐的本质乃是礼,表示恭谨虔诚,是礼数的象征之一。 而庄子推崇的是道家的道法自然,主张顺从天道、摒弃人为即摒弃人『性』中那些“伪”的杂质。 在庄周看来,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因此不需要去教导什么、规定什么,而是要去掉什么、忘掉什么,忘掉成心、机心、分别心。如此一来,还用得着政治宣传、礼乐教化、仁义劝导?这些宣传、教化、劝导,庄子认为都是人『性』中的伪,所以要摒弃它。这也是庄周抨击儒学虚伪的一个原因。 而让庄子感到无奈的是,在孔子过世百余年后的当今,儒家已成为当世的显学虽然在各国的决策层,目前仍是纵横家与法家的自留地,且并没有国家因为沿用儒家思想而成为强国,但在世俗间,儒家所奉行的礼,早已经深入人心。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并非都是儒家的功劳,而是周王朝,是周王朝奉行周礼,才使得天下万民逐渐接受了礼这个概念儒家的礼,其实可视为是周礼的延续。 不过对于蒙仲而言,跪坐也好、盘坐也罢,差别都不是很大,甚至于,盘坐还要比跪坐更加轻松,更不会像跪坐那般,坐久了之后双腿发麻,连站都站不起来。 瞧见蒙仲改变了坐姿,庄子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了几个字,旋即将竹牌推到蒙仲面前。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可知道原因?【ps:这是通俗的说法,庄子肯定不会这么写,但如果作者写汝非吾弟子人选云云什么的也没这必要,书友们明白就行,以后类似的场景都这样,不要问作者庄子写那么多字跟主角辩论累不累那样的话(笑)。】 看到这句话,蒙仲的心情不禁一沉。 章节目录 第13章 入室(二) 原以为被庄子召到屋内,或有机会成为前者的弟子,没想到庄子一开始就把这个机会给打死了,纵使是蒙仲,亦难免会因此感到失望。 足足过了十几息,蒙仲才从这个打击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开始思考庄子为何不肯收他为弟子的原因这也是庄子正在反问他,或者说正在考验他的问题。 是因为方才顶撞了庄子,被庄子记恨了? 这个猜测仅仅在蒙仲心底闪过一瞬,就被给他否决了。 毕竟庄子乃道家圣贤,心胸豁达,若非蒙仲方才加上了道家将亡这四个字,倘若他只是单纯说庄周不树,都未必能让庄子停下脚步等他解释。 至于记恨那更是无稽之谈,眼下的蒙仲,有什么资格被庄子记恨? 在排除掉这一条后,其实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蒙仲低声回答道:“可能是夫子觉得小子功利心太盛。” 听闻此言,庄子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就目前来说,庄周对眼前这个叫蒙仲的小子颇有好感,也颇有兴趣,但蒙仲身上有几点,是他所不喜欢的。 其一,蒙仲小小年纪,心机太重。 所谓心机,即人垂涎自己本不应该得到的事物而费尽心力去算计的心态,因为受**所驱使,往往会造成害人害己的结果。 就比如今日这件事,蒙仲为了今日向庄周发难,事先准备了足足三个月,这份心机、这份忍耐,在小辈当中实不常见。 因此庄周觉得,假如他今日遂了蒙仲的愿,收他为弟子,就等同于助涨了蒙仲的心机,坐视他走到歧路。 既然已决定要‘教’,那么庄周当然会从最根本的心『性』入手。 其二,蒙仲功利心太强。 所谓功利心,往严重了说那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轻重程度。 就比如蒙仲为了成为他的弟子,不惜算计长辈,这种为达目的而算计他人的行为,是庄子非常厌恶的。 不过让庄子稍稍有点意外的是,此子非但聪明,而且有自知之明,竟然能懂得他为何不肯收他为弟子的原因,既然如此,他亦不妨‘挽救’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庄子先要弄清楚一件事,即蒙仲为何执意要成为他的弟子,是为了名?为了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于是,他在另外一块竹牌上写下了这个问题:你想成为我的弟子,是为了名利么?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小子希望成为夫子的弟子,并非全然为了名利。……小子也知道,人一旦出名,是非就会多,到时候有人阿谀、有人攻歼,或有可能终日被流言所困扰。昔日周武王过世后,周公(姬旦)辅佐幼君之时,纵使是周公这样的厚德之人,亦难免被流言困扰,更何况他人?……也并非是为了利。地位、财帛,不过与身外之物,地位再高,人仍然只是人,百年后亦不过一捧黄土;财帛虽美,但盈余也不过只能堆于家中……” 庄子捋着胡须,眼眸中闪过几丝意外。 他没想到蒙仲小小年纪,居然还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那是为何? 庄子用眼神询问着蒙仲。 此时,就见蒙仲举起双手,攥成拳头,目视着庄子说道:“夫子,我有两只手,左手可以持盾,保护我所珍视的亲人;右手可以持剑,将试图侵害我亲人的敌人杀死。但是,我只有两只手,当试图侵害我亲人的敌人太多的时候,我便无法再保护他们。……我想成为夫子您的弟子,是想借此得到重视,而不会被随随便便牺牲掉。……昔日宋国与魏国打仗,有一名宋卒失了戟而从敌军手中缴获了一柄戈,战后他回到营中,询问保管兵器的小吏,问此戈可能抵偿失去的戟?小吏摇头言不能,说既然失去的戟,那就得用戟来抵。宋卒听罢,便手持那柄戈再次回到战场,途中遭遇宋魏两军的战争,他不幸而亡。事后,那名小吏得知此事,对左右说,此人因我而死,我又岂能视若无睹?于是他亦手持兵器,参与到宋魏两军的战事,最终不幸战死。……小子以为,那名小卒与那名小吏,皆乃忠义之士,只可惜尽皆牺牲,论其中原因,是因为他们皆没能得到更高的地位,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静静听完蒙仲的话,庄子为之动容。 倘若蒙仲方才的名利之说仅仅只是让他感到几许惊讶,那么,蒙仲那后来那一番话诚实而朴实的话,确实打动了他。 为了更好地保护亲人,不希望像小卒子那样在这『乱』世中被消耗掉,是故想借他庄子的名声得到世俗的重视,纵使庄子在这件事上‘扮演’被利用的角『色』,他也无法指责蒙仲什么。 相反地,他在心底对蒙仲非常赞赏。 当然,赞赏归赞赏,对于蒙仲这一番话,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比如说蒙仲直言杀死试图侵害我亲人的敌人,毕竟庄子是厌恶并且抵制战争、杀戮的。 忽然,庄子心中一动。 因为他感觉面前这个小子的心『性』有点过于成熟了,目光也很长远,已经有点居安思危的意味了。 而一般十岁的稚童,尚在心智开蒙阶段,不应当具备如此成熟的心智。 莫非其家中曾遭遇变故? 庄周暗暗想道。 当然,这种事不好方面询问,他会事后托庄伯去打探,他此刻想了解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蒙仲居安思危,已早早地在为日后谋划。 片刻后,当看到庄子写在竹牌上的字,蒙仲如实地回答道:“因为宋国。” 庄子闻言一愣,左手捋着花白的髯须,右手对蒙仲摊了摊手,做了一个详细说的示意动作他也想听听看,蒙仲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子,对他宋国又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见此,蒙仲在思忖了片刻后说道:“众所周知,宋国乃殷人之后,其余诸国,除齐国发生了田氏代姜的变故,其余诸国,若非姬姓之后,即姬姓之臣后人。周王朝本就是推翻了殷商后建立,周人对殷人本就有警惕,更何况十余年前宋君称王,此后数年,先后击败齐、楚、魏三国,使天下为之侧目,从此不敢小觑我宋国。……但小子以为这并非是福,终归我宋国虽非弱国,但也并非强国,称王图霸,又被齐、楚、魏三方所敌视,虽如今能得保一时,但日后恐生祸端。” 庄子微微点头,在心底认可了蒙仲的见解。 由于他的挚友惠施的族人惠盎,此时就是宋王偃幕下的治国重臣,因此,他对宋国局势的了解,自然要超过蒙仲哪怕他此前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庄子知道,宋君戴偃之所以敢称王,那是因为当时在魏国担任国相的公孙衍,正在组织魏、赵、韩、燕、楚、齐、义渠总共七个参与国的七国伐秦之事,当时中原的焦点都在这件大事上,因此宋君戴偃称王这件事,并没有在世上引起太大的震动。 然而由于各国都有私心,七国合纵伐秦被秦国所击破,继而使天下呈现秦与齐楚对峙的局面。 此后,秦国、齐国、楚国三方皆在合纵连横这件事上角力,争夺霸主之位,当然顾不上宋国。 数年后,因燕国在七国合纵伐秦期间发生内『乱』时,齐国趁机派兵攻打燕国去了,此举导致燕王哙被杀,燕国国相子之逃亡、被齐人抓住砍成肉酱正是这场战争,给日后的齐国埋下了祸根,后来燕王哙的儿子燕昭王励精图治,重用乐毅率军攻伐齐国作为报复,先后占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让齐国只剩下莒、即墨两座城池,几乎灭国,此后齐国迅速衰败。 而楚国呢,则在数年后被秦国的国相张仪欺骗当时张仪欺骗楚怀王,用秦国割让六百里商于之地作为条件,换取楚国与齐国解除盟约,楚怀王中计,便与齐国断交,结果张仪却说当时他说的是六里地。 于是楚怀王大怒,举倾国之兵攻打秦国,却被秦国击败。 事后,韩魏两国趁机夺取楚国在中原的领土,楚国亦由此衰败。 总而言之,当时的齐、楚、燕、韩、赵、秦等强国,一个个都抽身无暇,而与宋国发生战争的齐国、楚国、魏国三个国家,齐国当时的重心在伐秦与吞并燕国这两件事上;楚国是当时七国合纵的纵长,正在忙着讨伐秦国;至于魏国,此时的魏国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东边被齐国打马陵一战魏国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西边又被秦国攻打,无奈之下割让河西郡向秦国求和,再也不是吴起执魏武卒时横扫天下的那个魏国了。 在这种情况下,齐国、楚国、魏国哪里顾得上与宋国的战争呢? 不得不说,若非是宋王偃看准了时机,那么就是天佑宋国。 否则似宋王偃这般祭天称王的,那是肯定会遭到周围邻国的讨伐的,而且是名正言顺的讨伐。 而如今,诸国间的局势又出现了不同。 但这些事,庄子暂时并不打算告诉蒙仲,毕竟,蒙仲就算知晓又能怎样呢? 徒增烦恼而已。 眼下庄子对蒙仲的期待,即后者去掉心机与功利心,能感悟到清静无为的道理。 只要蒙仲能做出这些改变,庄周倒也并不介意收前者为弟子,用自己的名声,庇护蒙仲与其亲人,使其在这个道亏的『乱』世中免受兵祸之害。 章节目录 第14章 授业 当晚,庄伯向居住在庄子居内的诸家族子弟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虽庄子暂时并不打算收任何人为弟子,但从今天起,这位圣贤会尝试教授居内的诸子。 说白了,彼此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当然,对此诸子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师徒名分,仅在于庄子是否承认他们这些人是他的弟子,但是在世人眼里,只要庄子愿意教授他们,那他们就是庄子的弟子哪怕庄子本人并未亲口承认。 是故,向缭、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欣喜雀跃。 欣喜雀跃之余,他们纷纷向蒙仲投以感激的目光,因为若非是蒙仲的关系,他们这些人恐怕在这里再呆上几年都无法得到这样的结果。 哪怕是憨厚内向、不善言辞的武婴,看向蒙仲的目光中亦充满敬意。 毕竟在场所有人都了解,‘藏其知’、‘闭其口’近二十年的庄子,他之所以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转变,这全是因为蒙仲的功劳。 而就在诸子因为庄子忽然转变准备教授他们知识而欣喜地议论纷纷时,庄子正独自坐在正屋的堂上,思索着授业这方面的事。 庄周以前是向人授过业的,但那时他惠子尚未身故,他也没有立下‘闭口’的斋戒,可现如今,他即不想破了自己‘闭口’的斋戒,又想教授居内的诸子学习道家思想,纵使是庄周亦对此感到有些头疼。 思前想后,庄周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即先教授一人,再叫这人代他教授其余学子。 而这个先教授一人的人选,他当即就想到了蒙仲,毕竟在诸子当中,唯独蒙仲给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次日巳时前后,庄子先是命庄伯到居内的库藏,将他先前所着的《天地篇》命人搬到正屋的堂上,旋即让庄伯唤来蒙仲,向后者解释了一番,即他先教蒙仲,随后再由蒙仲代为授课,教授居内的诸子。 代师授业? 纵使是蒙仲亦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代师授业,这可是唯有‘门下大弟子’才能得到的殊荣啊。 当然了,反过来说,既然是代师授业,那么换而言之,庄周对蒙仲的要求也会更高,倘若蒙仲无法在很短的时间内领悟庄周想要表述的含义,耽误了教授其他诸子,那么这种授业方式自然也就无法施行了。 念。 在只有两人的堂内,庄周将他所着《天地篇》的首册竹简放到蒙仲面前,用眼神与动作示意蒙仲朗诵。 蒙仲接过书简,在自己面前摊开,目视着竹简上的内容诵读道:“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 期间,庄周闭目倾听着,待等到蒙仲诵读到第一段段落,他忽然抬起手,阻止蒙仲再往下诵读,同时将一块写着何解的竹牌摆在蒙仲面前,并用手指点了点竹牌。 蒙仲会意,便按照庄周的心意,用自己的理解来解释这段话的含义:“夫子在文中所书,即天和地虽然很大,然而它们的运动和变化却是均衡的;万物虽然纷杂,不过它们各得其所归根结蒂却是同一的;百姓虽然众多,不过他们的主宰却都是国君。国君管理天下要以顺应事物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因此,古代君主统驭天下,一切都出自无为……夫子,何谓天德?” 对于蒙仲的解释,庄周心里是满意的,因为蒙仲解释的很正确,虽然不明白天德的道理,但这也难怪,毕竟天德是道家颇为高深的思想。 满意之余,庄周便在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来解释天德的含义:天即天道、德即人德,天人合一,即为圣者。 蒙仲释然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这幅表情,庄周在另一块竹牌上又写了一行字:你曾用宋子《天人篇》求教于我,想必对此有些了解。 蒙仲看到这行字愣了一下,抬头一瞧庄周,却见这位夫子正带着几许捉狭、戏谑看着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用意。 好在庄周也没有几许捉弄蒙仲,见这小子面『露』讪讪之『色』,便示意他继续往下诵读。 蒙仲遂继续往下诵读,一段一停,按照庄周的意思,解释该段话的含义,甚至于有时候还会被庄周询问一些延伸的道理。 至于期间遇到的困『惑』,庄子亦逐一阐述道理,解除了蒙仲的困『惑』。 庄周所着《天地篇》,总共约四千个字,光是记录的竹简就用了近二十册,在当前的年代着实可以称得上是‘长篇之论’了。 正因为他是长篇之论,因此蒙仲花了整整一日的工夫,才勉勉强强将这篇文章理解通顺这还是在庄周逐一解释他困『惑』的情况下,否则,怕是三五日都未必有这样的成果。 不过话说回来,道家的经典都是这样,看懂是第一步,得到属于自己的感悟,才是最重要的一环。 而就这方面来说,蒙仲对《天地篇》的感悟还远远达不到使庄周满意的程度,但作为‘代师授业’的第一课,这程度倒也足够了毕竟第一课嘛,蒙仲所要做的只是重复庄周的解释,让其余诸子能够读懂这片文章。 至于诸子后续能领悟到什么程度,那就看他们自身了,反正庄周是绝对不会强求的。 九月初六,即庄周单独给蒙仲授业的次日,他将庄子居内所有诸子都唤到了正屋的堂上。 得知此事后,蒙遂、武婴、向缭、华虎、穆武、乐进、乐续七人皆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恭恭敬敬地盘坐在堂下。 当时,蒙仲面朝诸子坐在矮桌的南侧,手捧《天地篇》的诸多竹简,一句一解释地向诸子解释了这片文章想要表达的字面含义。 在此期间,庄周则坐在矮桌后的主座,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倾听着蒙仲的讲述,看看是否有疏漏、错误的地方。 而让他颇为满意的是,即便只是教了一天,但蒙仲却已经能通顺地解释通篇的字面含义,且期间并无疏漏、错误之处。 看来这样的授业方式大有可为,庄周在心中暗暗想道。 在讲解完毕之后,蒙仲按照庄周的心意嘱咐诸子道:“今日的授业便到此为止,你们各自抄录一份《天地篇》,回屋仔细研读,感悟其中的道理,期间若有疑问,或有所得,便记录下来,于两日后再次授课时,当面请教夫子。” “谨遵夫子教诲。”诸子齐声说道。 为何下次授课定在两日后,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来他希望给诸子留下充足的时间,叫他们能细细感悟《天地篇》的内容,二来,他庄周也能得到充足的时间去思考新的着作。 次日,诸子在做完自己负责的杂事后,便一个个盘坐在各自屋内反复诵读《天地篇》,试图从中感悟到什么大道理,好在两日后的授业时引起庄子的重视虽说蒙仲这个‘门下大弟子’的地位应该是不会动摇了,但争一下‘二弟子’的位子倒也不错,毕竟他们总共可有八个人呢。 而在这一日,蒙仲亦像其余诸子一样,在屋内与蒙遂一起研读《天地篇》,可没想到是,待等到巳时前后,庄伯却忽然来到了屋内,对蒙仲说道:“蒙仲,夫子欲离居出游,你准备一下,侍奉夫子身边。” 蒙仲与蒙遂对视一眼,均有些发愣。 要知道据他们所知,近些年来庄子出游,那都是为了完善他的着作,因此在他出游期间,不允许旁人跟随,哪怕是庄伯,都很少跟随庄子出游。 可没想到的是,今日庄子居然会指名让他跟随。 不得不说,得到这份殊荣,其实蒙仲已经与庄子的弟子无异尽管庄子暂时还不会承认这一点。 “是,小子即刻准备。” 朝着庄伯拱了拱手,蒙仲连忙应道。 庄伯点点头,旋即看着蒙仲欲言又止。 作为跟随庄子数十年的老人,庄子近二十年闭口不言,庄伯内心是非常难受的。 毕竟在庄伯的记忆中,他的主人庄周虽然为人高傲,但平日其实是一位非常开朗而健谈的人,哪怕是四五十岁时,仍与好友惠子或者慕名而来的宾客天南海北地辩论才学,可现如今,庄子却变得极为自闭,独自一人沉浸在‘道’的境界,拒绝与世人交流,直到蒙仲出现,才让庄子稍稍出现了一丝改变。 因此,庄伯十分希望眼前的蒙仲能继续‘影响’庄子,让庄子恢复到以往的开朗而健谈,但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的期待告诉蒙仲。 思忖再三,他只是告诫蒙仲道:“你跟随夫子出游,切记不可在夫子深思时扰『乱』其思绪。” 这一点蒙仲当然明白。 在庄伯的指点下,蒙仲将空的竹简、竹牌,以及笔墨砚等物放在一只竹篮里,侯在院门等待着庄子。 没过多久,就见庄子拄着拐杖缓缓走来。 这一次,庄子当然不会再对蒙仲视若无睹,只见他朝着蒙仲点点头大概是示意后者跟在身后,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庄子居。 庄夫子出游,他会去哪些地方呢? 说真的,蒙仲对此十分好奇。 章节目录 第15章 出游 庄子出游究竟会去哪些地方? 其实这个疑问,早在蒙仲、蒙遂、蒙虎三人首日瞧见庄子独自出游时就已经私下讨论过。 当时蒙虎觉得应该是景山,也就是景亳境内闻名的那座景山。 在景亳境内,景山应该是最有名的自然造物了,因为它既是商汤会盟诸侯的地点,并且早在夏朝中后期时,景山又是楚人的居住,因此景山又叫做楚丘如今这座山上还保留着许多当年楚人居住的痕迹,以及荒废的祭庙等等。 正因为如此,早在宋襄公年间,当宋国与楚国交恶而发生战争时,夺回先祖居地也作为楚国贵族支持对宋战争的一个原因。 总而言之,景山在景亳一带国人的心目中,是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的,仿佛带着几分仙气。 但仔细想想,景山位于c县东北四十里,而庄子则隐居在夏邑与景亳之间的浍水河畔,两地相距最起码六七十里,别说是如今年过七旬的庄子,就算是后者年轻时候,也没办法在短短一两日内来回。 而事实上就像蒙遂此前所猜测的,庄子顶多就是在附近一带走一走、看一看罢了,可能连十里范围都走不出去。 这不,沿着浍水才走了不到两三里地,庄子就在靠近浍水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注视着河内奔腾的水流,若有所思。 见此,蒙仲便像弟子一般侍立于庄子身边,不敢开口免得打搅到后者的思绪。 说实话,这的确怪闷的,于是蒙仲站了片刻后,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反正庄子也不会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庄子忽然有了动作,只见他先是从左手袖口内『摸』出一支笔,旋即用左手捏住左衣袖的袖口,竟将左袖作为书写的载物,提笔在袖口上书写起来。 见此,蒙仲非常好奇,遂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仔细观瞧。 他此时这才发现,庄子身上衣袍的左边袍袖上,其实已经写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字。 蒙仲暗暗在心底念诵: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这篇文章,蒙仲从未在庄子居内的库藏内看到过,显然是庄子正在编写的着作。 这一点,从庄子时不时顿笔,皱眉思忖就可以看出。 我说夫子每次出游时,好似都是这件皂青袍…… 忽然间,蒙仲恍然大悟。 前段时间他负责给庄内的诸人洗衣服时就感到困『惑』,明明庄子换下让他洗的衣服也不少,但唯独出游时所穿的这身皂青『色』的衣袍,三个月里却从来不换,原来这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玄机。 由于庄子的新着目前还只有寥寥几百字,蒙仲在旁很快就看完了,于是难免再次陷入了无所事事的处境。 反正闲着没事,蒙仲便在河滩上躺了下来。 九月初的天气,其实已近深秋,但由于此刻太阳高深,因此微风吹来倒也不觉得凉意,反而觉得很舒服。 再加上昨晚与蒙遂一同研读《天地篇》到深夜,今早又早早起来洗晒衣物,因此蒙仲躺在日光下的河滩上,顿时感觉困意袭上心头,不自觉地就睡着了。 而庄周这边,写着写着也没了思绪,便收起笔,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准备再往前走走,希望能在自然中得到感悟与灵感。 没想到站起身来一瞧,他这才发现,蒙仲竟用双手枕着脑袋躺在河滩上酣睡。 这…… 纵使是庄周亦不禁为之愣神。 毕竟无论是在近二十年之前,还是在近二十年之后,一般人无不以能伴随在他身边为殊荣,那时他庄周身边的随从,哪个不是毕恭毕敬、服侍左右。 然而这小子倒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睡着了。 庄周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用拐杖的末端轻轻触碰了几下蒙仲的腰际,然而后者却毫无反应。 唔,睡得挺熟。 这可如何是好? 庄周也被难住了。 因为按照道家顺其自然的主张,蒙仲这小子此刻在他面前睡熟,那就应当仍由他睡刻意讲究尊师重道,那是儒家所奉行的,道家却不讲究这一套。 道家师徒的关系是这样的: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散;今日你愿意接受我的思想,那你就是我的弟子,明日你不愿意接受我的思想了,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 总而言之,凡事都讲究顺其自然,这就是道家的主张。 反过来说像儒家那套,在师长身侧小辈必须恭恭敬敬,其实庄子是很反感的,认为这是儒家刻意禁锢世人的一种枷锁指繁文缛节。 而如今像蒙仲这般,在他面前呈现最真实、最自然的一面,其实这反而是值得赞赏的。 因为真实,不‘虚伪’。 但问题是眼下庄子没了新作的思路,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走寻找灵感,总不能将这小子丢在这里吧? 叫醒他? 还是不叫醒? 庄周再次陷入了思考。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等待蒙仲自己苏醒。 就这样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蒙仲幽幽转醒,张嘴打了个哈欠,却冷不丁眼角余光瞥见庄子不知何时竟已不再写他的新作,而是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他。 一老一小彼此对视。 “夫子。” 蒙仲惊地将那个哈欠都憋了回去,赶忙站起身来,一脸尴尬,面『色』讪讪地解释道:“夫子,小子因为昨晚读《天地篇》到深夜,是故……” 然而,庄子本来就不在意这些,随意地点点头,抬手指向前方,大概是表示他们又要继续向前了。 真的没生气? 蒙仲惊讶地跟在身后,时不时地紧走两步,关注一下庄子的表情。 但据他的观察,庄子似乎真的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这让他感到颇为意外。 要知道方才他蒙仲的行为,就算是换做长老蒙荐,恐怕也会笑骂着用拐杖在他脑门上来一下作为训诫,但庄子却没有,后者非但没有训斥他,甚至都没有叫醒他的意思不是说庄夫子『性』格乖僻,不好相与么? 此后,庄子大概又往前走了约两里地左右,随后再次停了下来,在靠河的地方寻找一处歇息地。 待坐下后,庄子从袖口内取出手掌大的一块饼。 见此,蒙仲愣了一下,他忽然发现,他手中竹篮内所准备的物什,既有空的竹简,也有笔墨砚,但唯独忘了带吃的干粮。 这可如何是好? 而此时,庄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蒙仲的窘迫,遂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半给他。 长者赐,不敢辞,蒙仲赶忙双手接过这块饼,仔细瞅了又瞅。 这种饼叫做粉粢,或者粢饼,即是将米煮熟后捣烂捏成饼状的食物。【ps:类似糍饭、糍粑、糍团等。】 与粢相对应的,还有一种干粮叫做糗(qiu)饵,即是将米麦炒熟后捣碎,捏成团状或块状的事食物。 粉粢与糗饵,皆是当代非常普遍的干粮,一般情况下,世人出门在外就吃这个,行军打仗时士卒也会吃这个。 哪怕是在蒙仲家中,当母亲葛氏带着他们兄弟俩到田地里干农活的时候,因为没有时间做饭,也会用这些干粮来果腹。 既然是干粮,顾名思义,即是又硬又干、难以下咽的食物,因此世人出门在外时,包括蒙仲家也一样,往往会烧一锅水,用滚烫的水将粉粢或糗饵泡软了再吃,或者就着热水、热汤吃。 可这附近哪里有热水、热汤呢? 蒙仲四下瞅了瞅,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庄子拐杖上挂着的那只葫芦上。 而此时,庄子也已经将那只葫芦从拐杖上解了下来,递给了蒙仲。 蒙仲当然猜得到葫芦内定然装的是水或汤之类的,便推辞想让庄子先喝表示尊敬,但奈何庄子『性』格太拗,于是他只好接过葫芦小小喝了一口。 唔,葫芦内装的果然是水,还稍稍带着些温度。 于是乎,一老一小就着葫芦内的温水,将各自手中半块饼徐徐吃完了。 吃完各自的半块饼后,庄子继续拄着拐杖,目视着崩腾的浍水陷入了沉思,时而提笔在自己衣袖上又写上几句灵感所得。 而蒙仲,则闲着没事在河旁晃『荡』。 他记得这一带附近,好似有他跟蒙遂、蒙虎二人制作用来捕鱼的鱼篓网。 是的,跟年过七旬的庄子不同,半块粢饼可不能填饱他的肚子甚至蒙仲认为,庄子分了半块粢饼给他,也未必能填饱肚子。 果不其然,往前又走了大概十几丈,蒙仲便在一片水草丛中,找到了他们放置的鱼篓网。 运气不错,鱼篓网内有四五条鱼,大小都有。 于是蒙仲便将其中两条大鱼从鱼篓网中捉上来,摔在河滩上的石头上,将其摔晕。 然而待等他将摔晕的鱼拾起时,庄子已拄着拐杖走到了面前,看看蒙仲手中的鱼,又看看河里的鱼篓网,眼中首次『露』出了严厉的神『色』,抿着嘴唇,右手指着那个鱼篓网。 蒙仲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庄子的意思,便解释道:“夫子,此物非他人所有,而是小子与蒙遂、蒙虎几人为了捕鱼而设。小子绝不敢侵占他人之物。” 一听这话,庄子眼眸中的严厉之『色』顿时退散,在点点头向蒙仲表示了歉意后,拄着拐杖愣神地看着河中的鱼篓网,看着网中剩下那三条正在挣扎『乱』窜的鱼,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而此时,蒙仲正准备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找些柴火烤鱼,却忽然听到身背后传来噗通一声,好似有什么重物掉到水里。 “唔?” 他下意识回头一瞧,旋即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因为他骇然瞧见,方才还站在岸上的庄子,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掉到河里去了,此刻正死死拽着鱼篓网避免自己被水流冲走。 章节目录 第16章 出游(二) 看到庄子落入河中即将被水流所冲走,蒙仲吓地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飞奔过去,将庄子从水里拽了上来。 在营救庄子的期间,蒙仲瞧见了他与蒙虎、蒙遂二人所制的那个鱼篓网,原来其中还有几条鱼,可现如今渔网内却空空如也,很显然,鱼篓网内的鱼,只有可能是被庄子给放走了而庄子本身,多半也是为了放走那几条鱼而不慎掉入河中。 “夫子,您这是在干什么?!你可知晓,你差点就……” 蒙仲首次用较为严厉的口吻对庄子说道。 并非他不尊重庄子,而是他真的感到后怕,要知道,方才若是他手慢一步,说不准已高七旬的庄子,就会被水流冲走。 从内心来说,蒙仲绝对不希望庄子出现什么意外,否则他势必会遗憾终身;而从利害角度来讲,若是庄子不幸在此遇难,整个宋国乃至整个世俗都有可能因此而指责蒙仲毕竟庄子是在与他一同出游时遇到了危险。 到时候虽天下之大,恐怕也没有蒙仲的立身之地。 庄子没有在意蒙仲语气上的严厉,因为他看得出来蒙仲脸上的担忧甚至是眼下,蒙仲依旧面『色』发白,显然是被这个变故吓得不轻。 尽管方才身处险境,尽管此刻浑身湿漉且被秋风吹得有几分寒意,但庄子的面『色』却依旧平静,只见他用手指指指蒙仲,又指指他自己,旋即竖起两根手指。 然后,庄子又指了指河滩上的那两条鱼,再次竖起两根手指。 再然后,他又指了指跟他一同被蒙仲拽上岸来的鱼篓网,摇了摇头。 瞧见庄子这动作,蒙仲愣住了,他能看懂庄子想要表达的含义,即他们只有两个人,用两条鱼果腹充饥绰绰有余,不需要鱼篓网内其他落网的鱼,既然如此,何不将其放归自然,使其免受鱼篓网的束缚? 蒙仲闻言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夫子,即使您想放走那几条鱼,何必亲自动手?此事完全可以由小子代劳……”说到这里,他见庄子面『色』苍白、整个人微微有些发抖,便岔开话题说道:“先不说这个,小子先扶您到前边的林子,点一堆火烤烤湿漉的衣物,眼下九月天气渐渐开始寒冷,小子担心夫子因此受寒着凉。” 说着,蒙仲立刻脱下他身上的上衣,披在庄子身上,虽然他年纪小,但由于当代的衣服本来就宽松,再加上他们兄弟俩的衣物有些是他们的母亲葛氏用其父蒙瞿的旧衣物改的,因此庄子倒也能披在身上。 虽然如此一来,蒙仲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小衣,但他年纪轻,血气方刚,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寒意。 而在此期间,庄子见蒙仲立刻主动褪下身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虽然始终没有开口,但心中对蒙仲却是好感倍增。 在得到庄子的允许后,蒙仲扶着前者,一老一小缓缓走向北边的一处树林。 到了那树林,蒙仲找了一处被风地让庄子坐下歇息,旋即他立刻想办法点篝火,让庄子能烤干湿漉漉的衣物。 由于身边没带着合适的刀斧工具,蒙仲便只能用手掰断些树枝,至于点火的道具,当代最方便的即是燧石,是每家每户、出门在外的必需品之一,蒙仲今日携带的竹篮中,就有两块燧石,以便不时之需。 否则,蒙仲恐怕就只能钻木取火了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直接飞奔回庄子居,让居内的人一起帮忙营救庄子。 借助那两块燧石,蒙仲很快就点起了篝火,且将篝火烧得很旺,让仍穿着湿漉漉的庄子能坐近些烤烤火。 然后,他又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对庄子说道:“夫子,您且披着小子的衣物,将您身上的湿衣挂在此物之上,否则湿气入体,恐伤身体。” 庄子点点头,遂脱下了外衣,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小衣,裹着蒙仲的衣服坐在篝火旁。 看着这老头仍抖抖索索的模样,蒙仲暗自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庄子要冒着掉入河中的危险,去释放鱼篓网内的那几条鱼呢? 不过就像世俗的共识那样,庄子的想法嘛,从来就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就好比他曾经对请他前往楚国当令尹(楚国国相)的使者说我宁可到泥潭里打滚也不会去当楚国的国相,让人无法理解。 安顿好庄子后,蒙仲再次回到河滩,可惜这会儿,庄子的拐杖以及拐杖上的葫芦,早就不知被水流冲到哪里去了,因此蒙仲只好将竹篮以及那两条鱼带回了树林,旋即他将那两条鱼串在两根树枝上,旋即将这两根树枝倒『插』在篝火旁的地上,意在借火的温度将其烤熟。 可能是烤火期间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也可能是蒙仲仍因为方才的事而心有余悸,他忍不住对庄子说道:“夫子,日后请务必莫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 庄周眨了眨眼睛,捋着髯须瞅着蒙仲,可能是觉得被小辈这样指责有点尴尬,但最终,他还是小幅度地微微点了点头若非蒙仲看得仔细,可能会因此而忽略。 蒙仲很惊讶于庄子居然接受了自己的要求,毕竟在儒家思想盛行的当代,似蒙仲这般对年长者说话,哪怕他是出于好心,亦有可能让年长者感到不快。 然而庄周却丝毫没有不快之『色』,这让人不得不信服这位圣贤那异于世俗的胸襟。 对此,蒙仲亦为之信服,信服之余,他忍不住问道:“夫子,您方才为何要冒险释放鱼篓网内的鱼呢?是觉得它们可怜么?” 见此,庄子深思了一下,见摆在身边的竹篮里仍有空无一字的竹简,还有笔墨,遂弯腰将竹简拿起摊开在膝盖上,旋即又取过笔,将笔尖放在嘴里用唾沫蘸湿,然后在竹简上写道:彼物伤德。 “彼物?”蒙仲愣了愣,旋即好奇问道:“夫子指的是那只鱼篓网?” 庄子点点头,提笔又在竹简上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然后,他指了指那两条正在被烤的鱼,又写道:损其余,补你我之不足,此合乎天道。但以彼物(鱼篓网)猎鱼,若鱼因困而死,却未必能补你之不足,若弃之,此消而彼不能长,即非道。 蒙仲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这才弄懂了庄子想要表达的意思。 庄子是想告诉他,用鱼篓网来捕鱼,鱼的结局就只有两个,要么因为失去自由而死在网内,要么则是被他(渔人)捕捉食用,后者符合天道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说法,通俗地说这条鱼的死是有意义的,它使人活命了,它的精气在人的体内得到了延续;但若是那条鱼因为失去自由而白白死在渔网内,渔人很有可能就直接将死鱼给仍了,这样一来,这条鱼的死就没有任何意义。 鱼死了,但渔人却没能填饱肚子,仍得继续捕捉其他的鱼,这样一来,鱼的损失与渔人的收获就不能维持平衡,所以有违天道。 随后,庄子又用手中的竹简告诉蒙仲,用鱼篓网捕鱼,太过于容易,因为是容易获得的利益,因此或有可能人人效仿,盲目地捕捉河鱼,这很有可能导致一段时间后这里的鱼因此绝迹。 而鱼一旦绝迹,则有可能导致最初的渔人也因此饿死,破坏了原本渔人捕鱼为生的规律,因此不合天道。 “夫子的意思是……让小子毁掉那些鱼篓网么?” 蒙仲犹豫地问道,看得出来他对此很舍不得。 见此,庄子便在竹简上又写了几个字:人不为(wéi)己、天诛地灭。 这意思是说,人若不能约束自己的**、提高自己修养,肆意损害天道下的其他物种,那么日后就定然会遭到天道对人的‘报复’。【ps:这才是这句话的本意。】 比如说,滥捕鱼苗的渔人,最终将无鱼可以捕捉;而大肆砍伐林木,或会导致山洪暴发,泥土沙化。 前人种下‘因’,后人得到‘果’,人(人类)不可能一直违背天道的规律而不受惩罚。 而在这方面,蒙仲的感触更深,他不得不承认,庄子的眼界与思想,确实超越当世绝大多数人。 并且,庄子自身也是这样‘约束’自己的。 蒙仲听说过一则轶事,即发生在庄子与他的好友惠子身上。 惠子即惠施,年轻时就赶赴魏国成为魏国的国相,在担任魏相期间,惠子返回宋国蒙亳、商丘一带,当时他的随从前呼后拥,又有无数宋人争相前来围观,这让衣锦还乡的惠子显得意气风发。 而那时,曾经因为一句庄子或将取代您担任魏相的流言,就让惠子在庄子前往魏国探望他时吓得魂飞魄散,继而派兵在整个魏国搜捕庄子的那位庄夫子,他又在做什么呢? 当时庄子正穿着麻布所制的衣物坐在河边钓鱼。 期间,他先钓到一条大鱼,随后又钓到几条小一些的鱼。 而最后呢,庄子按照自己的胃口,留下一条最适合的鱼,将其余的鱼都倒回了河里,然后背着鱼篓、带着钓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回想起这则轶事,蒙仲立刻回到河边,将鱼篓网收起带到庄子面前,当着后者的面将其摧毁。 见此,庄子面『露』一副孺子可教般的表情,赞许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庄子其实仍觉得眼前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心机很重,对于功利也很执着,但庄子亦不否认此子的真诚一面,比如方才此子营救他时的急切、担忧,包括将他救上岸后立刻主动脱下衣服给他披上的这份善良。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孩子。 庄子在心底暗自想道。 章节目录 第17章 返回 当日傍晚,由于庄子的拐杖在他掉入河中时被水流冲走了,因此蒙仲便扶着他返回庄子居。 远远瞧见庄子与蒙仲返回居内,庄伯便带着武婴、向缭、乐进、蒙遂等居内的诸子出门相迎。 待等庄子与蒙仲走近,庄伯愕然发现庄子手中的拐杖不见踪影,遂在向庄子行礼后困『惑』地询问蒙仲道:“蒙仲,夫子的手杖呢?” 蒙仲只好面『色』讪讪地解释道:“因为我的疏忽,导致夫子不慎落于浍水,夫子的手杖,亦被水流冲走了……” 听闻此言,武婴、向缭、乐进、蒙遂等人无不目瞪口呆,而庄伯则是在一愣后,气得面『色』涨红,怒声斥道:“我叫侍奉夫子左右,你怎么敢……” 刚说到这,庄伯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庄子伸出手阻止了他,同时又拍了拍蒙仲扶着他的双手,示意后者扶着他走到居内去。 见庄子有意维护蒙仲,庄伯脸上怒意一滞,想来他也猜到,这其中定然有什么他所不了解的内情。 其中真相如何,庄伯暂时没工夫去询问,见蒙仲扶着庄子走向居内,他吩咐诸子道:“蒙遂、武婴、华虎,你们三人立即到蒙亳城内,请城内医者到居上为夫子诊断一番。向缭、乐进、乐续,你们三人立刻烧一锅水,为夫子煮一锅鱼汤驱寒。” “是!”诸子拱手领命。 吩咐完毕后,庄伯这才回到庄子居住的正屋,向蒙仲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听完蒙仲的讲述后,庄伯不得不承认这件事还真不能怪蒙仲要怪就怪庄子自己手闲,你说你就算要放走鱼篓网内的那几条鱼,也得考虑一下你已过七旬的年纪啊。 明明蒙仲这名弟子虽然庄子暂时并不承认就在旁边,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呢? 当然,这些埋怨庄伯自然不敢直言,他只能责怪蒙仲,并告诫蒙仲日后一定要看好庄子,免得再发生类似的事故。 对此,蒙仲当然是虚心接受。 毫不夸张地说,今日看到庄子掉到河里,他亦是吓得魂飞魄散前几日他方面顶撞庄子,都没有今日的情绪波动来得大。 大约半个时辰后,向缭、乐进、乐续等人熬好了鱼汤,端到庄子卧榻前。 庄子喝完鱼汤,继续歇养。 晚上的时候,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用马车载着景亳城内的名医,一同前来探望庄子。 原来,当蒙遂、武婴、华虎三人到了景亳一带后,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景亳城已经关闭了城门,因此蒙遂便带着武婴、华虎二人求助他祖父蒙荐。 蒙荐在听说了原因后,立刻使用他蒙氏一族在景亳的影响力,叫城门守卫打开了城门,然后找到了城内颇有名气的医者,用马车载着后者马不停蹄地赶来。 至于蒙荐为何会跟着来,想来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毕竟蒙遂、武婴、华虎都不清楚庄子为何落入水中的原因,蒙荐担心这件事牵扯到蒙仲。 不过到了庄子居,了解了事情真相后,蒙荐才知道虚惊一场。 在经过诊断后,那名医者对庄伯、蒙荐以及蒙仲等诸子说道:“夫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又有些体虚……夫子上了年纪,体虚很正常,在下为夫子开一副养气补血的『药』单,夫子喝了『药』,歇养几日就没事了。”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 不过随后那名医者又告诫道:“另外,夫子终归上了年纪,今日虚惊一场,未必日后亦如此,是故,在下希望以后身边人能更加警惕,莫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故。” 在蒙仲面『色』尴尬连连点头之时,庄伯若有所思。 事实上庄伯也知道,今日之事不怪蒙仲,说到底,只是因为当时跟随在庄子身边的人就只有蒙仲,是故当蒙仲忙着其他事时,就难免顾及不到庄子那边。 因此庄伯觉得,日后庄子出游,除了蒙仲跟随在旁以外,最好还是再派几人,随时随地地看着庄子,免得再发生类似的是故当然,这事得经过庄子的允许,毕竟庄子的心态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不喜欢太多的人跟在身边。 由于此时夜『色』已深,于是庄伯便招待蒙荐与那名医者在居内住了下来。 期间,长老蒙荐将蒙仲、蒙遂二人唤到跟前,笑着问道:“这么说,你二人已成为庄子的弟子了?”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还不承认我等是弟子,只是授业而已。” “哈哈,那也足够了。”蒙荐捋着髯须一脸宽慰之『色』。 在他看来,既然已学于庄子,那就是庄子的弟子,至于庄子本人是否承认,他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都开始教了,难道还会不承认么? 于是他叮嘱蒙仲、蒙遂二人道:“老夫看来,夫子暂未承认你等是他弟子,不过是你等暂时学无所成,只要你们诚心请教夫子,夫子日后终究会承认的。……仲儿、遂儿,老夫对你二人甚为期待,我蒙氏当代小辈当中,老夫唯独就看好你二人,以及蒙擎之子蒙虎……” “蒙虎?” 蒙遂脸上『露』出颇为夸张的表情。 虽然彼此都是关系极好的小伙伴,如果说蒙仲比他有天赋,他承认,但如果说蒙虎亦比他有天赋,那他蒙遂就万万不能接受了那家伙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能有什么出息? 蒙荐笑而不语。 当代蒙氏小辈当中,论聪姿他最看好蒙仲,其次就是他的孙子蒙遂,至于蒙虎,一个十来岁就能与其父蒙擎过上好几招的小辈,日后能会是寻常人物么? 我蒙氏一族的将来,怕是就落在这三个小子身上了。 蒙荐捋着髯须心中暗想道。 随后,三人又聊了片刻,从庄子的事聊到了蒙氏一族前一阵子举办的夏祭与飨礼上。 据蒙荐所言,蒙仲的母亲葛氏在夏祭与飨礼期间看中了一名叫做华妤(yu)的华氏一族年轻女子,希望前者代为说亲,使这名女子能嫁给她的长子蒙伯。 而麻烦的是,并不单单只有葛氏相中了华妤,后者凭着不俗的容貌,以及其娘家在华氏一族中不低的地位,故而出现了不少倾慕者,既有蒙氏一族内部的,亦是其他家族的。 这种事并不罕见,比如蒙仲的母亲葛氏,她当年除了蒙瞿以外,也有其他的倾慕者,只不过最后是蒙瞿赢娶了葛氏而已。 是的,是赢取,而不是迎娶。 在诸家族的通婚中,倘若出现一名女子同时被几名男子看中的事,那么,各家族就会联合举办一个类似比赛的形式,让这些年轻男子比试,由最后的优胜者迎娶那名女子。 至于比试什么,看似是比试武艺,实则是考验品德。 不错,这个类似比赛的形式,就叫做『射』礼。 『射』礼是周礼延续下来的一种礼仪,分大『射』、宾『射』、燕『射』、乡『射』四种。其中周天子用大『射』,各国诸侯相朝用宾『射』、宴饮用燕『射』、卿大夫用乡『射』蒙氏、葛氏、华氏等家族,其家主便是士大夫的爵位。 虽然规格礼仪或有不同,但『射』礼的本质是一样的,据记载,『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 简单地说,即通过举弓『射』箭时的姿势与情绪以及是否能命中箭靶,来判断这个人的品德世人认为,只要一个人内心端正,他『射』出去的弓箭就必定能命中目标,否则,就不能中。 曾经周王室用『射』礼来考验、训勉诸侯,到后来『射』礼逐渐成为世俗常见的一种礼仪。 尤其儒家,还将『射』礼定义为‘君子礼仪’中的一种。【ps:心不正就不能必中,这话是对的,心有旁骛肯定不能必中;但『射』不中就一定是‘德行不端’,怎么看都感觉过于唯心。】 总而言之,为了争取那名叫做华妤的女子,蒙仲的兄长蒙伯,如今被兄弟俩的母亲葛氏拜托给蒙虎的父亲蒙擎严加调教,希望儿子能在十月秋收后各家族间举办的『射』礼中取得优异的成绩,迎娶葛氏心仪的长儿媳人选华妤。 哦,蒙虎的父亲蒙擎,也就是蒙的长子,即蒙氏家族现如今的家司马,论兵器与弓马,在蒙氏一族中堪称是佼佼者。 “蒙擎叔啊……” 与蒙遂对视一眼,蒙仲忍不住暗暗为兄长祈祷。 要知道,蒙虎的父亲蒙擎,那可是一个相当严肃而严厉的男人,别说蒙仲、蒙遂,就算是蒙擎的亲儿子蒙虎看到父亲,那也是老鼠见到猫般畏惧,甚至于瑟瑟发抖。 如今母亲将蒙伯委托给蒙擎,不用说蒙擎会极其严格的教导蒙伯,搞不好蒙伯都要脱层皮。 当然,倘若日后蒙伯能在『射』礼中取得优胜,迎娶了华氏之女华妤,那眼下的磨砺倒也是值得的。 “除此以外,族内并无大事,你二人也无需牵挂,安心在此地侍奉庄子,向其请教学问即可。”蒙荐捋着胡须叮嘱道。 蒙仲、蒙遂二人点点头。 晚上入睡前,蒙遂问蒙仲道:“阿仲,你兄擅长『射』箭么?” 蒙仲摇了摇头。 其实在蒙氏子弟在满十岁后,就会由族内的家司马负责开始教授这些族子最基本的武艺,弓术亦包含在其中。 但由于父亲事后,兄长蒙伯已替母亲葛氏承担起大部分的农事,因此倒也没太多的空闲在这方面锻炼,纵使如今葛氏拜托家司马蒙擎单独教导,兄长蒙伯最终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蒙仲亦不敢保证。 但愿兄长能在『射』礼中取胜,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蒙仲暗自祈祷道。 章节目录 第18章 第二堂课 九月初九,原定今日庄子授业的第二堂课,但是由于前天庄子出游时不慎掉入水中,受了些风寒亦受了些惊吓,因此昨日当庄子准备像前一次那样先单独教授蒙仲时,遭到了庄伯与蒙仲二人的同时劝阻。 毕竟相比较耽误一日的课程,当然还是这位庄夫子的身体状况更为重要。 但遗憾的是,庄子『性』格固执,既然原定今日要教授诸子学业,那么就一定要履行约定实在是没有人能拗得过这个老头。 可话说回来,今日的课程应该教授什么呢?要知道昨日庄子在卧榻上歇养了一整日,可没有事先单独给蒙仲授课啊。 想了想,庄子决定让蒙仲将昨日他们出游时所发生的故事告诉诸子,尤其是那只‘有违天道’的鱼篓网,借这间亲身经历之事,让诸子能对天道有更深刻的理解。 于是乎,当庄子端着『药』碗坐在一旁喝汤『药』的期间,蒙仲详细地将当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诸子。 值得一提的是,当蒙仲绘声绘『色』地讲述庄子当时落入水中后,如何艰难地在水里挣扎,底下的诸子们想笑又不敢笑,着实憋得有些难受。甚至于,就连庄子都忍不住频频目视蒙仲,那眼神仿佛是在责怪蒙仲:这将这事说得那么详细做什么? 在听罢故事中庄子与蒙仲的对话后,底下的诸子们陷入了沉思。 从庄子与蒙仲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庄子并不抵制杀生,就像他并没有阻止蒙仲杀死那两条鱼给他师徒二人充饥,因为庄子觉得,人为了填饱肚子而食鱼,则也是符合天道的毕竟人就是天道下万生万物的其中之一。 跟讲究君子远庖厨的儒家思想不同,儒家当今的圣人孟子曾说过,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但试问,儒家君子有几位是一辈子吃素的? 也就是说,儒家君子虽然看不得杀生,但吃还是要吃的,也难怪庄子曾经多次抨击儒家思想“虚伪”。 在这一点上,道家思想就很坦率、朴实,认为无论人食禽兽,还是禽兽食人,都在天道运作之下,并无善恶之说善恶的观点,也不过是人自己提出来的罢了,天道下原本并无善恶之说。 庄子真正要抵制的,是在‘盈余’情况下继续残害生灵,就拿当时来说,庄子认为他与蒙仲二人食用了那两条鱼就足以填饱肚子,何必再让其余的鱼失去自由而死呢? 从这一点延伸下来,庄子亦反对战争,他认为,只要各国的君主贤明,像先古时代的尧舜禹汤般贤明,鼓励国民多事生产,且放宽税收的额度,国民就不会受到饥饿,而国家纵使不抢掠其他国家亦能变得富强。 “夫子,关于那只鱼篓网,学生有『惑』请教。” 当蒙仲提到庄子希望他毁掉那只鱼篓网时,蒙遂不解地问道:“夫子认为那只鱼篓网乃是‘非道’,希望阿仲将其毁去,可是凭借此物,学生等人每日只需花费很短的时间与精力便能捕捉到足够居内所有人食用的鱼,这样一来,学生等人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先贤的思想……” 蒙遂的意思,即保留一部分鱼篓网,不滥造滥用。 在旁,以往负责钓鱼的华虎听得连连点头。 不得不说,在见识过鱼篓网捕鱼的便利后,他实在不希望再像以往那样用钓竿去钓鱼,既花费精力,都未必能保证收获。 庄子思忖了一下,本打算提笔在竹牌写下解释,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他改变了主意他想听听蒙仲对此有何看法。 毕竟,虽说当时蒙仲的确当着他的面摧毁了鱼篓网,但未见得是心悦诚服。 在得到庄子的示意后,蒙仲沉思了一下说道:“不瞒夫子,其实我也觉得阿遂的话不无道理。不过,夫子的担忧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夫子想必是不希望改变原来渔人捕鱼的方式,以往渔夫捕鱼不易,是故,他会珍惜每一条捕捉到的鱼,且他捕捉到的鱼,多半不会对河里的鱼群产生较大的影响。但倘若出现了更为便利的方式,暂且不说渔夫未必还会如先前那般珍惜捕捉到的鱼,先说世人驱利的本『性』,或会有人利用鱼篓网大肆捕捉河鱼,导致河鱼绝迹。……我听说晋国曾经禁止博戏(赌博),犯者重责,明明参与博戏的赌徒很少,可为何晋国还要制定严厉的刑罚?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制定这项法律的人,觉得博戏会助长人‘试图不劳而获’的心思,就好比诸国都看重农事、抵制商事,无非就是因为从商获利快,倘若人人因为逐利而去从商,就再也没有人肯踏踏实实地在田地里耕种。……这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此时,庄子已然放下了手中的『药』碗,在听完蒙仲的解释后,他颇为惊讶地点了点头。 蒙仲是否甘心摧毁鱼篓网,这点庄子仍不得而知,但此子在这件事中的见解,确实值得庄子感到惊讶尤其是蒙仲点到了世人趋利的本『性』,这正是庄子希望摧毁那只鱼篓网的原因,因为他不想这种便利的捕鱼工具流传出去,从而使得江河湖泊内的鱼因为遭到世人的大肆捕捉而绝技,且最终害了世人自己。 从这一点也不难看出,庄子的确高傲,他对世人的看法也往往会朝着不好的那面演变可能是他觉得当时乃道亏之世的原因吧。 旋即,庄子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道: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竭泽而渔这个典故,源自春秋时期晋文公幕下重臣雍季。 当时正值晋文公与楚成王争夺中原霸主地位时的关键战役城濮之战即晋秦齐宋四国联盟对战楚曹卫郑诸国联盟的这场中原大战的末期。 那时,晋国的国力虽然还在上升阶段,但却未必能稳胜强大的楚国,于是晋文公便问计与心腹重臣狐偃,而后者献上了欺骗的计策即避退三舍典故的由来,晋**队借口曾经晋文公对楚成王那他日若不幸对立,我当为您避退三舍的承诺,后退三舍(九十里)之地,示敌以弱,骗取楚军深入敌境,最终被晋军击败,从而一举奠定了晋国称霸中原百年的伟业。【ps:详细以后再提。】 而当狐偃献上这招计策时,晋文公亦请教了雍季,当时雍季对晋文公就说了这句话: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来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后将无复,非长术也。 雍季意在告诉晋文公,想要打败楚国称霸中原,最根本的还是要依靠军队、依靠国力,倘若使用欺诈的手段,就算能得到一时的收获,但对方下次就不会再上当了。 晋文公深以为然,于是在这次城濮之战用狐偃的计谋击败了楚国后,致力于发展晋国自身,这使得在长达百年的晋楚争霸中,楚国终究无法击败晋国而成为中原霸主,直到一百年后楚庄王横空出世。 虽然竭泽而渔的典故是雍季借此告诫晋文公,不要总是将击败楚国的希望寄托在阴谋诡计这种旁门左道上,但竭泽而渔、焚薮而田这两个词本身就蕴含朴实的道理,是故后来被广泛流传,用来劝告君主与世人莫要只贪图眼前之利。 听了庄子的‘讲解’后,诸子反应各异。 见此蒙仲便说道:“若有不同的见解,不妨提出来探讨辩论。” 这个提议,其实是很符合庄子心意的,只可惜底下的诸子目前见识还少,懂得的道理也少,因此难以准确而贯通地阐述自己的见解。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诸子的‘思想层次’过低他们思考的,是鱼篓网对他们自身的利弊;而庄子所着眼的,却是鱼篓网对整个世道的利弊。 思考问题的层次都不一样,庄子自然提不起兴趣这或许就是惠子死后,庄子感慨自己再无能辩论的对手的真正原因。 在此期间,唯独蒙仲的见解,让他有些兴趣。 比如蒙仲提议把鱼篓网的网眼制得大一些,这样就能让小鱼从网眼中逃过,不至于遏断了仍在生长的小鱼以及鱼苗。 但是对于世人趋利本『性』,蒙仲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认为只能从加强道德约束方面着手。 加强道德约束,这个说法让庄子颇为不喜。 要知道,道家思想主张的是主动提高自身的修养,加强道德约束,这其实是儒家对世俗的要求儒家刻意强调礼数,其本质除了君君臣臣的阶级之分外,也是为了加强世人的仁义礼德,继而使世道变得更好,或者干脆地说,变得更有秩序。 虽然道家也提倡让世俗变得更有秩序,但不同的是,道家思想是希望世人主动去接纳、去感悟‘秩序’,而儒家则是借礼数,直接将秩序套在了世人头上,尽管结果看上去相同,但由于过程大为不同,从而产生了差若毫厘、缪以千里的天壤之别。 …… 看着仍在诸子面前侃侃而谈的蒙仲,庄子抿了抿嘴唇,捋着髯须若有所思。 他发现,蒙仲这个他暂时还未承认是弟子的弟子,似乎对儒家颇有好感。 唔……这可不成! 庄子暗暗想道。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蒙仲单独授业,让后者彻底认清儒家的真面目,以便此子一心向道。 章节目录 第19章 “伪”之辩 当日的授业结束后,庄子吩咐蒙仲留了下来,旋即带着后者一同来到了库房,从中翻出了他以往所着的《骈(pián)拇》、《马蹄》、《(qu)箧(qiè)》、《盗跖(zhi)》四篇论着。 没错,这四篇论着,全都是庄子抨击儒家思想的作品,可想而知他对儒家思想的抵触。 先说《骈拇》,骈拇即指合并的脚趾,跟旁出的歧指和附着的赘瘤一样,都是人体上多余的东西。 此篇,大体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为了阐述智慧、仁义和辩言犹如人体上的“骈拇”,都是不符合本然的多余的东西; 第二部分开始攻击儒家,批评仁义和礼乐,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即保持本然之真情,而“仁义”和“礼乐”却使“天下『惑』”。 第三部分进一步攻击儒家的仁义,进一步指出儒家“标榜仁义”是『乱』天下的祸根,从为外物而殉身这一角度看,君子和小人都“残生损『性』”,因而是没有区别的。 直到第四部分,庄子才指出一切有为都不如不为,从而阐明了不为仁义也不为『淫』僻的社会观。 而事实上《骈拇》这篇,庄子还只是点到为止地批判了道家,而到了《马蹄》篇中,庄子则是进一步讽刺了儒家的行为。 在文中的开篇,庄子先阐述了马的天『性』与其生存之道:蹄可以用来践踏霜雪,『毛』可以用来抵御风寒,饿了吃草,渴了喝水,『性』起时扬起蹄脚奋力跳跃,这就是马的天『性』。 等到世上出了管理马的伯乐,于是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用剪刀修剔马鬃,凿削马蹄甲,烙制马印记,用络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床来编排它们,这样一来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饿了不给吃,渴了不给喝,让它们快速驱驰,让它们急骤奔跑,让它们步伐整齐,让它们行动划一,前有马口横木和马络装饰的限制,后有皮鞭和竹条的威『逼』,这样一来马就死过半数了。 然而世世代代还有人称赞伯乐为“善于管理马”。【ps:这段还举例了陶匠与木匠,用意跟伯乐差不多。】 庄子认为,黎民百姓有他们固有不变的本能和天『性』,织布而后穿衣,耕种而后吃饭,这就是人共有的德行和本能。 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偏私,这就叫做任其自然。所以先古之人天『性』保留最完善的时代,人们的行动总是那么持重自然,人跟禽兽同样居住,跟各种物类相互聚合并存,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人人都蠢笨而无智慧,人类的本能和天『性』也就不会丧失;人人都愚昧而无私欲,这就叫做“素”和“朴”。 等到世上出了圣人,勉为其难、竭心尽力地去追求所谓的仁义,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与猜疑。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制定礼仪和法度,于是天下开始分离了。 毁弃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谓仁义,这就是(儒家)圣人的罪过! 而到了《(qu)箧(qiè)》这篇,庄子的文章变得更加激烈,甚至提出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说法。 文中所举的例子,即田氏代齐,即田成子杀齐君而盗其国这件事。 田成子即田恒,其祖上是与宋国一样都是“三恪”的陈国的太子陈完,陈国灭亡后,陈完便逃到齐国,在姜姓齐君幕下担任士大夫,待等到田恒时期时,田恒谋反作『乱』,逐齐君而窃取齐国。 而不可思议的是,世人以及其余诸侯,包括儒家的那些圣人,此后居然都认可了田恒这个齐君。 窃取钩子这种微不足道东西的人会被处死,然而窃取了整个国家的田恒,却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诸侯,这就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个典故的由来。 庄子在文中讽刺儒家:(儒家)圣人告诫我们,不可以贪图不义之财,因此对于那些偷窃诸如腰带这种不值钱东西的人,必须加以处罚(窃钩者诛);但圣人同时也表示,要顺天应人、吊民伐罪,因此窃国成功的人,都可以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当作借口,建立并维系他所窃得之物。 换而言之,圣人即是在保护、袒护这些“大盗”,是故,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而相比较《箧》攻击的是儒家标榜的仁义与推崇的圣人,《盗跖(zhi)》、《渔父》这两片,庄子直接开始攻击儒家思想的鼻祖孔子。 其中《盗跖》以柳下季即坐怀不『乱』(将受冻的美人裹在怀中为其取暖而心绪不『乱』)的那位柳下惠的弟弟展跖为主人公,借展跖与孔子的对话而对孔子做出了一系列的抨击,攻击孔子与他的思想属于“巧伪”,指责后者“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ps:记得大魏那本书作者也提过,儒家思想就是这样:我知道农事很重要,但我不会去做,因为我是君子,是“士”,是上等人,而农事是下等人做的事。】 旋即,又抨击孔子假借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方略(即指周礼),控制天下的舆论,一心想用你的主张传教后世子孙,穿着宽衣博带的儒式服装,说话与行动矫『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诸侯,一心想用这样的办法追求高官厚禄,要说大盗再没有比你大的了天下为什么不叫你作盗丘,反而竟称我是盗跖呢? 然后又讽刺孔子夸夸其谈却无任何功绩,非但自己不能安身立命,就连弟子也没有好的结局当时孔子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削掉所有足迹,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不能容身于天下;而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君却不能成功,而且自身还在卫国东门上被剁成了肉酱。【ps:说实话,孔子时期的儒家思想的确很空洞,通篇就是标榜仁义、推崇圣人,因此始终不被诸国接纳,顶多当一块金字招牌,孟子也是。直到后来,儒家借鉴道家、法家的思想,在治国方面总算也开始有了些成绩。另外再提一句,作为儒家重要治国思想的内圣外王,它是庄子提出来的,载于《庄子》的《天下篇》,不过被儒家借鉴了,以至于后来儒家壮大后,有不少人以为这是儒家首创的思想。】 《盗跖》这篇,是庄子借大盗展跖的口,骂孔子、骂儒家骂地最狠的一篇,几乎全盘否定了孔子提出的儒家思想。 【ps:其实《庄子》杂篇中还有一篇《渔父》,借故事中一位渔夫实际上是一位无名的隐士,或者是道家所推崇的那种圣人无名的道家圣人的口,较为客观地批判了儒家。但作者仔细看了看,确实感觉不像是庄子所着,尤其是文中对孔子最后向那名渔父表示由衷尊敬的暗写,以庄子的高傲,根本不屑于占这个便宜,应该是道家后人伪托庄子写的,所以作者就没加进去。】 这四篇论着,《骈拇》约一千两百字,分六册竹简;《马蹄》约七百字,分四册竹简;《箧》约一千五百字,分八册竹简;《盗跖》近四千字,分为二十二册竹简。 也就是说,庄子翻出来的逐渐,总共多达四十册竹简。 “夫子,您这是……” 将这四十册竹简通通搬到正屋后,蒙仲在庄子的示意下随意拿起一册翻了翻,却正好翻到盗跖指责孔子的那一部分,不由地心中一愣。 旋即,他又翻了翻其他的竹简。 总而言之,在他读诵了全部的书简后,他发现这些竹简上的论着,都是用来攻击儒家思想的。 为何偏偏挑四部攻击儒家思想的论着呢? 他不解地看向庄子。 而此时,庄子则在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你如何看待? 如何看待?是指如何看待儒家思想么? 蒙仲想了想,这才回忆起方才他与诸子辩论时,可能言语有些不当,涉及到了一部分儒家思想,因而惹得这位对儒家极有成见的道家圣贤心中不渝。 “夫子。” 蒙仲拱了拱手,说道:“我知道夫子对儒家颇有成见,但我认为,儒家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哼。” 庄子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微扬流『露』『露』出几许蔑视,直到蒙仲睁大眼睛惊讶地瞅着他时,他这才立刻收起那几分蔑笑,一无既往的面无表情。 原来庄夫子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蒙仲暗自惊讶之余,口中说道:“夫子指责儒家‘巧伪’,但我认为,‘巧伪’未必就不好。……曾经薛地有一人,『性』格懦弱怕事。某日,薛人带着其子女外出,路遇有贼人抢掠一名商人,那名薛人便奋勇上前,帮助那名商人驱逐了贼人。 商人很感激,将薛人的事迹到处传扬,称其为勇士。待这件事传到薛人的乡邑后,或有知情人感到很是惊讶,私底下询问那名薛人道:你平日『性』情懦弱,何以这次如此勇敢? 薛人便回答道:当时我的子女皆在身旁,难道你要我承认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么? …… 事实上,这名薛人仍然懦弱,但因为子女在旁,他不得不假装勇敢,但他伪勇的行为,却帮助了那名商人,阻止了发生在天底下一桩恶事。” “……” 听闻此言,庄子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20章 “伪”之辩(二) 关于儒家思想的“巧伪”,庄子向来是抵制的,因为那是“虚伪”的,不真实的。 但今日,他的弟子蒙仲却提出了一个伪勇的概念,借寓言生动形象地阐述了‘伪勇’在某些情况下与真正的勇敢并无太大差别的观点,这让庄子受到很大的冲击。 因为按照蒙仲在那则寓言中所说的,倘若那名薛人“顺从懦弱本『性』”,那名商人就会被贼子所害引申下来即是“弱者因为懦弱而助涨世间之恶”,这并不会使世道变得更好。 但是…… 庄子皱着眉头,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下几个字:儒家多妄言,『惑』人非道。 见此,蒙仲委婉地说道:“夫子,我以为世上万物都有‘阴阳’两面,凡事亦有正反利弊,儒家思想虽‘巧伪’,用仁义礼德『迷』『惑』世人,但未必没有可取之处。……昔日郑国有一人偷盗宋人之羊,被宋人抓获,相邻皆呼郑人盗羊,难道郑人个个都是盗徒么?恐未必。郑国亦有郑庄公那般的雄主,亦有子产(公孙侨,法家先驱)那般的贤相,且郑国是首创将国法铭刻于铜鼎之上而使国法一目了然的国家。” 郑庄公…… 庄子皱着眉头思忖着。 就像蒙仲所说的,凡事皆有正反利弊两面,世人对郑庄公的评价,就很复杂。 首先,郑庄公是一名开明的雄主,善权术、轻礼义,而更关键的是,他作为周王室册封的卿士诸侯都是周王室的卿士,却对周王室态度不恭,于是周桓王便伙同陈、蔡、虢、卫诸国联合讨伐郑国,没想到却被郑庄公带着大将祭仲前文人尽可夫典故其中的人物之一等人,将周王室的联军击败,使周王室颜面丧尽。 郑国因此成为当时中原最强大的诸侯国,而郑庄公本人,亦被后世称为春秋时代的小霸主。 正因为郑庄公对周王室不恭,因此儒家弟子很厌恶前者,称郑庄公时当世“礼乐崩坏”的主要祸根之一,而一向对周王室很是恭敬的宋国,也因此与郑国相互看不惯。 这也是郑国与宋国后来战争不断的主要原因之一。 【ps:到战国时代仍对周王室表示恭顺,且仍维持着朝贺献贡习惯的国家,就只有宋国与鲁国。】 然而,郑国又是首个将国法明确“告知”于民的国家。 在郑国之前,各国皆有各自的国法用来约束国民,但此时的国法,并不对外公开,倘若有人犯事,可能他到死未必明白自己究竟犯下了那条刑法。 更有甚者,此时的国法已成为权贵倾轧国民、平民的一种手段反正国法不对外公开,我说你有罪那你即是有罪。 因此,当时各国的刑罚都很混『乱』。 在这种情况下,郑国的国相子产决定改革,他在郑庄公的支持下,铸造了一只大鼎,将郑国的刑书铸刻在这只青铜鼎上,然后将青铜鼎摆放在王宫门口,让全国的百姓都能看到这只刑鼎,看到他郑国的刑书。 此后,郑人都了解了本国的法律,趋利避害,而郑国的权贵也不敢再借刑法之便倾轧平民,于是郑国因此而变得强大。二十年后,晋国亦开始效仿,赵鞅与荀寅把范宣子制成的刑书也铸刻在刑鼎上,将本国的刑书公布于众。 对于这两件事,世人的看法评价亦大不相同,道家、法家都很支持,但儒家的圣贤孔子却竭力反对。 在当时亦是大国的晋国亦推出了刑鼎后,崇尚礼治、厌恶郑庄公的孔子很不高兴地对弟子说:晋国大概要因此灭亡了,国民知道了法律,只看鼎上的条文,不看贵族脸『色』,这怎么能显出贵族的尊贵? 然而,晋国并没有因为这个刑鼎而灭亡,甚至于,后来各国陆续效仿,终于使原本秘而不宣的刑书,公布于众,很大程度上杜绝了一部分人借刑书而使自己获利。【ps:所以说“子产”是法家先驱,他在当时仍然崇尚“礼治”的时代,冒着极大风险推出了这项改革。】 “这位郑庄公,夫子如何评价呢?”蒙仲询问庄子道。 庄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必须承认,郑庄公是一位褒贬皆有的雄主,他耍手段杀死起初就关系不好的弟弟郑段(即叔段)。 郑庄公与郑段乃是亲兄弟,母亲皆是武姜,区别在于武姜生郑庄公时难产,经历万般痛苦才将其生下,而生郑段时则是顺产。 是故,武姜偏爱小儿子郑段,而讨厌郑庄公。 而郑段呢,仗着母亲的疼爱,在国内横行无忌,让郑庄公很是不喜,想杀掉弟弟甚至是母亲,却又唯恐遭到世俗的职责,于是想出一个计策,既放任弟弟郑段,让后者因此变得越来越狂妄、越来越跋扈,最终,郑段与母亲武姜联合,试图内应外合杀掉郑庄公,夺取郑国的君位。 就这样,郑庄公名正言顺地用讨逆的大义杀死了弟弟郑段,还驱逐了他的母亲武姜,立下不至黄泉、毋相见也的誓言。【ps:然而过了几年后,郑庄公实在思念母亲,又碍于自己的誓言,于是就挖了一条地道,在地下(黄泉)与母亲相见,这即黄泉相见这个典故的由来。】 耍手段杀弟逐母,此事尽显郑庄公的枭雄本『色』,但在治理国家方面,郑庄公却是一位明君,在他的治理下,郑国当时非常强大,不怵晋、楚。 这样一位雄主,若单纯用“善、恶”或者“好与不好”在评价,就未免会有失公正。 而儒家的思想,蒙仲认为亦不能单纯就定为“『惑』世妄言”。 不可否认,儒家思想认为“礼制至上”,甚至于孔子曾经还包庇了弟子曾参。 这件事的起因,是曾参的父亲曾占。 某日,据说有乡人的一只羊跑到曾占的家院前,被曾占捉起来宰杀吃了,而其子曾参没有举报。 后来叶公叶公好龙的那位叶公,便就这件事对孔子说道:我们那地方有非常正直的人,父亲偷羊,儿子就出来检举揭发。 孔子就回答道:我们那里正直的人与这种正直有区别,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就在这里面。 儒家思想“崇尚礼制”,就到这种地步,也难怪道家会指责儒家“巧伪”,而法家亦看不上儒家。 后来孔子的弟子子夏说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很符合儒家的风格,儒家一向认为,作为有君子人格的人,应当顾全大局,而不必执着于细节。 但孔子时代的儒家,也有值得赞赏的地方,比如对学的态度,《论语》中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但学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孔子本人而言,他学习的初衷是为了当官,是为了得到他人的尊重。 再到孟子、荀子时期,荀子首次提出了学以致用的理念,使儒家的学,总算是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用! 用在哪里,即用在治国、用在治人。 说到治国、治人,应当首推道家的治国之道,在治国方面,从道家鼻祖老子起,道家就明确地指出了无为无不为的治国策略,以劝诫各国的君主。 无为,并不是指什么都不做,而是指顺应自然,不要做多余的事。 比如说,在四五月本应该做农事的时节,君主不要因为与他国开战而耽误了国民的农事。 关于这一点,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其中的勿夺其时,就是告诫君主顺应自然该让农民种地的时候就让农民种地,不要做多余的事。 除此之外,还可以延伸到对待国民的态度,总而言之就是,国民想要去做什么,就让他们去做,君主不要“额外”即除了刑书以外去约束他们。 而无不为,也不是指什么事都做,同样也是指去做顺应自然、顺应天道该做的事。 这方面体现在哪里呢? 打个比方,国内发生天灾,务农的国民因此颗粒无收,这个时候就应该顺应自然,开仓救济国民,而不是违背天意,继续向国民征收田税。 延伸下来,还有想办法提高国民的道德修养这类的。 君主无为(不做多余的事)、臣子无不为(多做些顺应天道、顺应自然的事),这即是道家的核心治国思想。 而相比较道家的治国思想,道家的“治人”思想,就显得格外的“不亲和”。 在这方面,道家的主张就是自我约束与自我提高,道家认为,只要世上人人都注重道德,那么这个世道就不需要多余的东西比如儒家仁义礼数的束缚,以及法家刑法的约束。 但遗憾的是,世人未必都有这样的觉悟。 这就是道家思想的局限,或者说,也是它被称赞的地方:道家思想只主张自我约束、自我提高,却并不会像儒家、法家一样,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人身上。 而就,就注定道家思想很难在像当代这种道亏之世有所作为。 “并非我道家思想不好,恐怕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蒙仲正『色』说道。 听闻此言,庄子带着惊讶看向蒙仲。 因为蒙仲的这个观点,与他不谋而合。 章节目录 第21章 “伪”之辩(三)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即指世道的风气正在逐渐变坏,而人们的心思呢,也不再像古人那样淳朴、善良,而是充满了谲诈虚伪。 不得不说,蒙仲这句话恰好又说中庄子的心坎。 庄子为何竭力提倡使世道回到古代圣人的那个时代,甚至于劝导舍弃聪慧、心机等多余的东西,其实也是这个原因。 “但……回得去么?”蒙仲问庄子道。 庄子默然不语。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他的思想根本不足以动摇世俗。 就在庄子沉默之际,蒙仲小心翼翼地说道:“夫子,我以为这或许也是‘天意’?” 怎么说? 庄子闻言看向蒙仲,想听听这名弟子对此又有什么见解。 见此,蒙仲斟酌了一下,说道:“小子认为,其中‘首恶’,在于私心、恒产。” 私心,顾名思义,而恒产,即是指属于个人的固定产业,比如财帛、田地等等。 在尧舜禹汤时期,恒产属于整个氏族或部落共有,男人耕地狩猎、女人务桑织布,整个世道很和谐。 然而一旦人有了私心,这种和谐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周王室奉行周礼,推行井田制,实则就是希望在君主制下,实现先古圣贤时期的和谐。【ps:在这里提一句,庄子抵制君主制,是抵制君主制下“多余”的那些礼数与刻意讲究的阶级区别,并不是抵制君王治民这个模式。】 但是到了当代,井田制就基本瓦解了,其中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公田。 所谓公田,最早是周王室用来以身作则,以及要求诸侯以身作则,劝导天下国民勤奋务农的田地,这种公田的收成,会被用来祭祀先祖、神灵。 但在经过数代之后,无论是周王室还是各国诸侯,都已渐渐放弃了亲力耕种,而是改叫国民去耕种而且还不给报酬。 此时的世人,已经有了私心,谁还会去干这种无利益的事? 于是乎时间一长,公田逐渐荒废,而诸侯与国民私自开垦,并未得到承认的私田,却是越来越多。 鲁国是第一个承认私田属于恒产这件事的,且鲁国也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强盛。 其后,各诸侯纷纷效仿,使国家改革,承认土地属于个人(或氏族)恒产,从而使“同耕同食”的井田制被彻底瓦解,不劳者不得食的模式,转变成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世人的私心由此迅速膨胀。 “孔子曾言,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人一旦有私心,就会开始计较。而在井田之制下,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有的人勤奋踏实、有的人偷『奸』耍滑,可他们得到的,却是一样多。似这般‘不公’的制度,它能维持多久呢?……因此学生以为,井田之制的瓦解是必然的,或是天道运作下的必然。”蒙仲正『色』说道。 庄子闻言,遂提笔在一块竹简上写道:是故才要倡导世人摒弃成心。 蒙仲在看到那块竹牌后想了想说道:“昔日,有二人前往齐国稷下学宫求学,其中有一人来自鲁国,因家中贫穷,是故每日都用咸菜、粥块充饥。而宋人家中殷富,每日酒菜不断。因二人平日里交好,某一日宋人见鲁人每日都食用咸菜、冷粥,便叫家仆准备了一篮酒菜,命其赠予鲁人。 鲁人感谢了宋人的好意,却婉言拒绝了那些酒菜。 当宋人询问他原因时,鲁人回答道:我因为从来没有吃过好的饭菜,是故每日还能咽的下咸菜、冷粥,若是我今日吃了你赠予的美味酒菜,明日之后我还咽的下这些咸菜、冷粥么? …… 夫子,先古圣贤治下的世民,还未经开化,是故人与人能和谐相处,人与禽兽亦能和谐相处,但当今世道,人心诡而多变,你希望世人摒弃成心,岂非是让那名鲁人在食用过美味饭菜后,又让他再次以咸菜、冷粥为食么?小子认为,没有大毅力的人,是根本做不到。倘若人人都能做到,那岂非人人都是庄子?” 听了蒙仲的话,庄子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弟子在最后小小恭维了他一句,但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原因就在于这名弟子举的例子实在是太透彻了。 是的,人的本『性』是“得到”与“占有”,而不是“舍弃”与“付出”。 尝过美味佳肴的人,恐再也咽不下咸菜冷粥;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恐也再难舍弃权力;纵使是拥有“智慧”的贤者,他愿意舍弃自己的智慧么? 看到庄子叹息,蒙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道家的思想,适用于先古时代,但恐怕……不是很适合用在当代。” 听到这话,庄子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蒙仲,抬起手在一块竹牌上写道:昔日惠施亦曾因此笑我。 随后,庄子便在一册空的竹简上,写下了他与惠子间所发生的这件事这也是庄子首次在梦中面前无意间展『露』他的人脉。 事情的起因,是魏王当时赏赐了惠施一些葫芦籽,惠施将这些葫芦籽种下,收获了一些大葫芦。 后来他见到庄子时,就借这些大葫芦来调侃庄子的思想,说他曾将这些大葫芦制成舀水的容器,但葫芦壁太薄,承担不起自身(加上水)的重量,容易破碎;纵剖制成瓢吧,又嫌太大了,舀水舀酒舀汤都用不着那么大的瓢。他仔细想想,觉得这葫芦大虽大,但大而无用,于是就用锤子将其打碎丢掉了。 庄子一看就懂了:这是在讽刺我啊! 于是庄子也讲了一个故事,说宋国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边漂濯丝绵为业,因为学会了制作一种护肤的『药』膏,手搽了『药』,就能不生冻疮。后来有客人来拜访这家人,出百金的高价来买制『药』的秘方。 宋人的全家都觉得,世世代代漂濯丝绵、辛苦一年才挣几金。现在卖掉『药』膏的秘方,一日就能赚到百金。于是他们就将秘方给卖了。 这位客人买得秘方以后,远游吴国,晋见吴君,取得信任。后来越国侵犯吴国,吴王派他带领军队参加冬季的水战,他手下的士兵都搽了护肤的『药』膏,手脚不生冻疮,因此大败越**队。吴王酬谢他,赐于土地,封为侯爵。你看,同样的使手不开裂,一个大用,惕土封侯,一个小用,一辈子也免不了漂濯丝绵。【ps:这段典故来自庄子的《逍遥游》。】 见庄子写完这则故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蒙仲愣了愣,不解地问道:“夫子是担心学生会因此觉得我道家思想无用么?相反学生认为,若儒家出君子,而我道家便出圣贤。” 儒家出君子、道家出圣贤? 庄子眨了眨眼睛,心中很是受用,不过他还是提笔在竹牌上写了几个字,来纠正蒙仲的说法:道家无圣贤,唯有在野遗贤。 是的,跟标榜仁义、推崇圣人的儒家不同,道家讲究的是圣人无名,是故从来不推崇圣贤。 “夫子所言极是。”蒙仲拱了拱手。 随后,师徒二人再次将话题兜回了儒家以及巧伪这两方面。 期间蒙仲对庄子说道:“因旧日不可追,我道家思想恐难适用于当前这个世俗,而此时,儒家提倡‘礼制’,用‘礼制’来约束世人,学生以为,亦有可取之处。……昔日伯乐驯马,因马王桀骜不驯,是故其余马群亦不屈服。当时有二人给伯乐献计,一人说道,在马群面前将马王杀死,群马就会畏惧,乖乖顺从。而另一人则说道,只要给马王强行套上枷锁,时日一长,马王与群马就会顺从。……夫子以为,是杀掉马王好,还是给群马套上枷锁好?” 庄子深深看了一眼蒙仲,他当然蒙仲这则寓言暗指的就是法家与儒家。 从本心来说,他当然觉得释放马群最好这即是道家思想,但在“道家不适用于当前世道”的情况下,单单就法家与儒家相比较,庄子不得不承认,还是儒家的礼治更好一些。 毕竟,别看法家与儒家都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但法家的本质是胁迫、是震慑,是使人畏惧,而儒家的礼治,无非就是用仁义礼德来约束世人一个是被杀掉,一个是被抹去棱角,若在这两者当中选,庄子也只能选择儒家了。 当晚,庄伯得知今日庄子与蒙仲在正屋内辩论,便在服侍庄子时笑着问道:“夫子,您觉得蒙仲此子如何?” 庄子沉思了片刻,提笔在竹牌上写道:甚为睿智,非比寻常。 见庄子竟然给予蒙仲如此高的评价,庄伯感到颇为惊异,惊异之余,他便他将这几日打听到的有关于蒙仲的事,通通告诉了庄子。 比如蒙仲生时便有异相,不哭不闹,异于常人。 再比如,蒙仲在其蒙氏族内的乡塾学习时,就颇为好学,小小年纪就已经将《论语》读完了。 听到这里,庄子恍然大悟:我说这小子对儒家思想怎么那么了解。 想到这里,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尽管今日通过与蒙仲的交流,使庄子不得不承认,儒家的“巧伪”可能也有其可取之处,但他还是本能地抵制儒家。 但问题是,如今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属儒家思想对蒙仲的影响最大,这让庄子有点担忧。 若是他庄周尽心尽力,最后却教出一个儒家弟子,那岂不是叫世人笑掉大牙? 想来想去,庄周决定教蒙仲除道家以外其他学派的知识,希望以此淡化蒙仲对儒家的好感。 可是,该教哪家的学术呢? 捋了捋髯须,庄子心中有了主意。 名家! 即教他挚友惠施的论着! 章节目录 第22章 名家 名家,即以思维的形式、规律和名实关系为研究对象的哲学派别,由于注重“名”与“实”之间的关联,故而在后世称为名家,但在早期时,名家却被当世称为辩者。 名家的思想,源自礼官,当时世人对于“名”非常看重,孔子亦曾言: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名家的代表,当前较为着名有邓析与惠子。 邓析亦是郑国大夫,与当时的国相子产都支持“刑文公开”,同时,他还主张不法先王、不是礼仪,即表示先王制定的法令并非不能更改的圣物。 是故,当国相子产使郑国出现改革时,邓析亦是其中的参与人物。【ps:前文作者记错了,子产铸刑鼎改革的是在郑简公、郑定公时期,而不是郑庄公时期,两者相差一百多年,现已修改。】 但在制定新法的过程中,邓析与子产出现了分歧。 国相子产推行改革的时期,郑国由于经历了一系列公室夺位的内『乱』,国力已大不如前,更要命的是,此时国家的政权,已被合称七穆的七家卿室家族所把持。 之所以称七穆,是指这七家卿室都是郑穆公的子孙,即公室的分支,而郑国国君的权力,此时已被大大压缩。 七穆中最强盛的,即郑穆公的公子子罕的后人罕氏,以及同为郑穆公之子的子驷的后人驷氏,而子产的父亲,则同样郑穆公的儿子公子国,属国氏一支。 后来,七穆中其他几支家族遭到排挤而衰弱,在国家政坛上就只剩下罕氏与驷氏,由于子产在此前七穆中驷氏与良氏的争夺与厮杀中保持中立,因此他得到了罕氏一族罕虎的信任,成为了郑国的国相。 在这种情况下,子产施行改革,由于他自身是公卿一势的代表,因此他所主张的,自然是维护公室利益,限制贵族(非公室家族)的特权。 而邓析因为是非公室家族的贵族出身,代表的是贵族即士大夫、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因此他主张维护贵族,通俗地说即不效法先王、不肯定礼义,也不接受当时国君的命令。 这样的主张,自然无法得到郑公与七穆的支持。 于是邓析便聚众讲学,向国民传授刑法知识与诉讼的方法,并帮人诉讼【ps:最早的讼师,即后世熟知的律师。】 关于邓析帮人诉讼,还有一个典故。 曾经洧河发大水,郑国有一个富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后来有人打捞起富人的尸体,富人的家人得知后,就去赎买尸体,但对方要价很高。 于是,富人的家属就来找邓析,请他出主意。 邓析对富人家属说:你安心回家去吧,那些人只能将尸体卖你的,别人是不会买的。 于是富人家属就不再去找得尸者买尸体了。 得尸体的人着急了,也来请邓析出主意。 邓析又对他说:你放心,富人家属除了向你买,再无别处可以买回尸体了。 这则典故,形象地表述了邓析的一个重要思想“两可说”。 在正统观点看来,这是一种“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的诡辩论,简单地说,就是模棱两可、混淆是非的理论。 但就买尸这则典故来将,邓析他对“得尸者”与“赎尸者”所讲述的话,实际上都是正确的,作为中立者,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为其中任何一方说话。 所以说,两可说并非诡辩,其实是一种朴素的辩证观念。 而除了帮人诉讼外,邓析亦自己编了一部刑书,载于竹简上,后人称为竹刑。 后来,执政郑国的权臣郑驷即驷氏子弟,他叫人杀掉邓析,但却取用了邓析所着这部竹刑作为郑国的新法。 再说惠子。 惠子,即庄子的挚友惠施,与邓析不同的是,惠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成为了魏国的国相,是合纵抗秦最主要的组织者与支持者。 他最大的成就,即让魏国与齐国“互尊为王”,结成联盟,然后又将另外一个强国楚国亦拉到这个联盟中,结成齐楚魏三国联盟,共同对抗秦国。 而私底下呢,惠子又让魏惠王暗中派遣贿赂公孙衍即后来继惠子之后,合纵抗秦的第二代领袖人物。 公孙衍亦是魏人,在秦惠君五年时,被秦国任命为大良造,且积极谋划攻打魏国。 秦惠君,即是杀掉商鞅的秦君。【ps:秦惠文君,即秦惠文王嬴驷,当时秦国他还未称王,是故称秦君。】 在收到魏国的贿赂后,公孙衍便劝秦王改变攻打目标,趁着秦魏修好之际,攻伐秦国西边的游牧民族。 然而此时,鬼谷子门徒张仪来到了秦国,他指出,魏国有称霸的根基,如果让魏国缓过气来攻打秦国,到时候秦国的处境就会很艰难。 秦惠君如梦初醒,便驱逐了公孙衍,启用张仪为客卿。 公孙衍因此深恨张仪,离开秦国后,便来到魏国,支持惠子合纵抗秦。 值得一提的是,张仪也是魏人。【ps:魏国真的是人才输出大国。】 秦惠君十四年,张仪拥戴前者正式称王,更改年号为秦惠王元年。 秦惠王三年时,为了秦国的利益,张仪被秦国派往魏国担任国相,希望魏国能成为中原第一个向秦国屈服的国家。 正是在这段时期,惠子失去了相位,先赴楚国,随后回到宋国,而公孙衍则成为合纵抗秦的魏方第二代领袖人物。 且在后来,公孙衍在齐、韩、燕、赵、楚五国的支持下,赶走张仪,成为魏国的国相,并继续合纵抗秦。 这即是惠子、公孙衍、张仪三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而颇为有趣的是,在合纵连横期间,纵横家是这场博弈的主角,比如苏秦、张仪、公孙衍,而惠子,虽然他主张合纵抗秦,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位名家鼻祖。 而这,也正是庄子对惠子很不满、觉得他“犹有未树”的地方你惠施就应该老老实实去研究你的名学,混在诸国间的博弈中做什么? 平心而论,惠子其实是一位学者,一位辩者,他在魏国执政期间,虽然对国家不能说没有裨益,但终归不如公孙衍、张仪等人那般耀眼。 对于惠子的才学,庄子亦是认可的,甚至于还在《天下篇》中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这即学富五车典故的由来。 而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惠子有才学,但却因为种种俗事俗物而耽误了在其名学中的成就,所以庄子才要骂庄子这大概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作为被誉为名家鼻祖的惠子,其主要思想有合同异论与坚白论。【ps:有书友指出坚白论是公孙龙提出来的,实际上不是的,公孙龙只是延续了惠子的思想,并且,他割裂了惠子的坚白论理论,属于诡辩范畴。另外,白马非马的理论,其实也不是公孙龙首创,而是出自稷下学宫的倪说,即《韩非子》所载的儿说。】 而在合同异论与坚白论当中,惠子更加倾向于前者,认为世上的万物,虽然有小的差别,但本质都是相同的,基于这一点,他劝世人泛爱万物,莫分彼此。 听上去似乎跟墨家的思想有点相同? 但事实上,墨家思想的最大对手,就是惠子。 比如《墨子》曰:厚,有所大。 顾名思义,即是一件事物只有有了“厚度”,才能有体积。 但惠子则反驳道: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他认为,认为物质的粒子不累积成厚度,就没有体积,但是物质粒子所构成平面的面积,是可以无限大的。 《墨子》又曰:或不容尺,有穷;莫不容尺,无穷也。 即认为个别区域的前方不容一线之地,这就是“有穷”;与此相反,空间无边无际,这是“无穷”。 惠子又反驳道:南方无穷而有穷。 他表示人站在北方(北方极点)时,所有方向都是南方,所以是“无穷”;可若是站在南方(南方极点)时,所有方向都是北方,南方的“实”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是“有穷”。 《墨子》又曰:平,同高也。 惠子又反驳道:天与地卑(接近),山与泽平。 意思是说,在从极高处俯视,天跟地是接近的,山与湖泊是平的,表示观测的人所在位置不同,他看到的高低是不同的。 毫不夸张地说,在辩论这方面,当时惠子堪称辩遍天下无敌手,无数慕名而来的学者、辩者,都无法难倒惠子。 然而似这般雄辩的惠子,他偏偏就无法辩过庄子。 最着名的,莫过于濠梁之辩,即庄子与惠子在濠水一座桥上散步时的辩论。 当时庄子看着水里的鱼说道: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道:你又不是鱼,从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呢?【ps: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就来自于此。】 庄子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是快乐的呢?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完全正确的。 庄子笑道:请你回归最开始的问题,你说你从哪里知道鱼快乐这句话,就说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来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这即是战国首屈一指的两位辩者之间的对话。 章节目录 第23章 教导 ps:有书友觉得近几章过于硬核,其实作者这样找资料写更累,不过既然写到先秦百家,那就必须得简单点一点渊源与发展,更别说道家、名家都是当时的显学,否则小说的故事『性』就会有所缺失,毕竟以后主角还会遇到其他诸子百家的名人,比如孟子、荀子、墨子等等。这章过后,宋国篇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硬核的东西了,所以大家也不用着急。 以下正文 庄子希望用名家的思想来淡化儒家思想对他弟子蒙仲的影响,主要有三大原因。 其一,名家思想是研究万事万物同异、名实以及相应关联的学论,与道家思想非常契合。 其二,惠子是庄子的挚友,如果说传授给弟子什么学论是庄子所不排斥的,那么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只有名家。 其余的,儒家、法家、兵家,甚至是墨家,庄子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不满意的地方。 其三,庄子始终认为惠子“犹有未树”,认为惠子提出的那些理论,还只是很粗糙、很不成熟的思想对此庄子曾说过名,物之粗也这样的话,希望惠子更深入地研究世上万物的内在联系,而不是拘泥于表象,但遗憾的是,惠子将很大一部分精力用于作为魏相治理国家以及组织连横抗秦,以至于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做深入的研究。 这让庄子感到很不渝。 本着循序渐进的想法,庄子先教授蒙仲与诸弟子的,乃是惠子的《坚白论》。 《坚白论》这篇论着的核心,即针对一块坚白石而产生的理论想法。 这块坚白石,它同时拥有坚、白、石三个不同的概念。 其中,白与石是人可以眼睛观测到的。 但坚,却是需要人的手去触『摸』到才能感觉出来。 因此,当人只用眼睛去观测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是白石;而在闭上眼睛用手去触『摸』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坚石。 只有当既用眼睛去看、也用手去触『摸』的情况下,得出的结论才是坚白石。 然而,这三者的名(名称)是不同的,能够说这三者其实是不同的物体么? 惠子的思想,即是研究物的“名”与“实”,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ps:公孙龙的离坚白论,就是割裂了惠子的坚白论思想,诡称白石与坚石是不同的物体,哪怕它们事实上同时出现在一件物品上。】 总的来说,惠子的坚白论还是比较简单朴实的。 相比之下,他提出的合同异论,那涉及的就广泛的多了。 惠子认为世上事物本身就有同一与差别的相对『性』。 他曾说过: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拿马来喻,凡是属于马这一类动物都包括在内,这就是大同;而其中黑马、白马、大马、小马等等又有差别,这就叫小同。 由此他得出了“万物毕同”的结论,这样就把相同的事物和不同的事物都抽象地统一起来。 说到合同异论,就不能不提惠子的《遍为万物说》,这是《合同异》论着的基础。 据说当时在惠施与诸辩才于树底下高谈阔论时,有一名叫做黄缭的辩者曾提出一个问题,询问惠施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 惠施不假思索予以解答,且事后将这段回答记录下来,即《遍为万物说》。 事后惠施将这篇论着派人送往挚友庄子手中,美其名曰求斧正,实际无非就是向向庄子炫耀一下。 谁让惠施这位“辩遍天下无敌手”的辩者,却始终在庄子面前屡屡吃瘪,几乎没有取胜的时候呢? 庄子在收到惠施的《遍为万物说》后,去除糟粕,将惠子的十个命题保留了下来,即《历物十事》,记载于庄子所着的《天下篇》。 《历物十事》包括: 其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大到极点的东西已无外围可言,称之为‘大一’;小到极点的东西已无所包容,称之为‘小一’。) 其二: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其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其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太阳刚刚正中就同时开始偏斜,各种物类刚刚产生就同时意味着已走向死亡。) 其五: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其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其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今天到越国去又可以说成是昨天来到了越国。 其八:连环可解也。 连环本不可解但又可说是无时无刻不在销解。 其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我知道天下的中心部位,可以说是在燕国的北边也可说是在越国的南方。 其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广泛地爱护各种物类,因为天地间本来就是没有区别的整体。 名家的名,就是指概念。 比如说正午,它就是一个概念,当人报辰人喊出“正午了”这话时,其实就已经是下午了。 而接生婆喊出“孩子出生了”的时候,这个婴儿其实已经在死亡了。 相比较晦深的道家思想,名家的学论让庄子的弟子们感觉有趣,因为名家有许多有意思的辩论命题。 于是在庄子当日授业之后,诸子仍感觉意犹未尽,便在院内相互讨论,讨论名家提出的这些有趣的命题。 而让庄子颇感惊讶的是,他的弟子蒙仲似乎真的能理解惠子的《历物十事》的十个命题。 世上果然有如此聪慧之人么? 纵使是庄子,心中亦忍不住暗暗咋舌道。 而在旁的乐进甚至惊呼道:“阿仲,莫非你的才智竟在惠子之上么?” 庄子闻言皱了皱眉,不过却并未表『露』,只是静静看着蒙仲,看看后者将如何回答。 而此时蒙仲便笑着说道:“昔日有两个人试图渡河,第一个过河的人最慢,花了许久才到对岸,而后一个人则只花了一半的时间,于是前一人便问道:你对这条河流熟悉么? 后一人摇头说道:不熟悉。 前一人又问道:既然不熟悉,为何你只花了那么少的时间。 后一人便回答道:我之所以只花了那么少的时间,那是因为我是沿着你走过的路过河的。 …… 我之所以能这么快看懂惠子的论着,是因为惠子已经把他的思想讲地很透彻了。” 诸子恍然大悟,在旁静静观瞧的庄子,亦微不可查地暗暗点了点头。 此时的庄子,对蒙仲已有极大的好感与期待。 当日的授业结束后,诸子仍感觉意犹未尽,便拉着蒙仲到院内继续辩论名家的那些命题。 乐进问蒙仲道:“卵有『毛』,何解?” 蒙仲毫不犹豫地答道:“卵(蛋)能孵禽,禽有『毛』,故卵有『毛』。” 向缭又问蒙仲道:“山有口,何解?” 蒙仲笑道:“山若无口,何来回响?” 乐续又问蒙仲道:“孤驹未尝有母,何解?” 蒙仲回答道:“在小马驹被称作孤驹的那一刻起,它就没有母亲了。” “火不热,何解?” “热是人给予的定义,火自身并没有‘热’这个概念,是故,火不热。” “白狗黑,何解?” “虽是白狗,难道我就不能给他取名黑狗么?甚至于,若我为其取名为兔,则它虽是狗,亦可唤之为兔。” 听闻此言,诸子哈哈大笑。 在整整半个时辰里,诸子连续询问蒙仲名家所提出的那些有趣的命题,但却始终无法难倒蒙仲,这让诸子心中暗暗称奇。 而与此同时,庄子亦听到了诸子在院内辩论的声音,遂走到屋门口,静静观瞧。 只见被诸子围在当中的蒙仲,面『色』自若,侃侃而谈,这让庄子在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挚友惠子的影子。 本来庄子对蒙仲不骄不傲的『性』格暗暗有所赞誉,但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他觉得,若是他不做些什么,蒙仲这个天姿绝不亚于他与惠施的少年,可能就会逐渐步上惠施的后路,注重于辩,用言语去说服对方,而不是用真正的道理去使人心服口服。 难道我教授他惠施的思想,竟是一个错误么? 庄子皱着眉头思忖了许久。 次日,庄子将蒙仲叫道跟前,在竹牌上写道:鸡三爪,何解? 这也是名家提出的命题,蒙仲毫不犹豫地说道:“鸡有左爪与右爪,但它还有鸡爪之说,是故,鸡三爪。” 看着隐隐有些自得、甚至于仿佛在等待自己去赞誉他的弟子,庄子面『色』平静地地竹牌上写道:要使人相信鸡有二爪,这十分容易,并且这也是事实;而要使人相信鸡有三爪,十分困难,并且这也是虚假的。不知你要选择容易的、真实的,还是要选择困难的、虚假的? 蒙仲哑口无言,半响后才拱手说道:“学生受教了。” 此后,蒙仲再也不跟诸子辩论这些由名家提出来的“有趣”命题,而是踏踏实实地跟着庄子学习道、名两家的论着。 直到该年的十月份,宋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章节目录 第24章 王欲兴兵伐国 ps:希望书友在养书时稍微花点时间给这本书投一下推荐票,非常感谢。 以下正文 十月上旬,正值蒙氏族人在家族乡邑内的田地里收成完作物,正准备与葛氏、乐氏、华氏等几大家族共同举办『射』礼的时候,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接到了来自商丘的召唤,命后者即刻前往商丘。 商丘乃是宋国的旧都,距离景亳并不远,大概五十里左右,此前宋国历代君主皆居住在那里,直到宋辟公时期,韩国攻入宋国,宋辟公便迁都彭城,此后接连两位逐君篡位的宋君宋剔成君与宋王偃,皆定都彭城,不再更改。 虽然当前商丘已不再是宋国的都城,但它却作为辅助“宋王偃彭城政权”而治理宋国的陪都,因此,每当宋王偃有什么政令发布时,往往都是通过商丘向宋国西部的城池颁布,因此蒙箪不敢耽搁,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坐马车前往商丘。 大概戌时前后,蒙箪这才坐着马车又回到了乡邑。 回到乡邑后,他立刻召见蒙荐、蒙、蒙蜚(fēi)等几位宗族内的长老,除此之外参与这次会议的,还有他的次子蒙鹜以及蒙的长子、蒙氏的家司马蒙擎。 待等众人都到齐后,蒙箪坐在主位上环视了一圈后,这才沉声说道:“今日我前往商丘,见到了丌(qi)官大人,当时方才得晓,丌官大人并不只是召见了我,还召见了葛氏、华氏、乐氏等附近一带家族的宗主……” 他口中的丌官大人,即是丌官氏当前的家主、商丘城如今的县令,丌官积。 丌官这个姓氏,最早可追溯到管理“笄礼”的官员丌官,他的后人因此为姓,称丌官氏。 曾经儒家圣人孔子在十九岁时迎娶的夫人,即出自宋国的丌官氏。【ps:笄礼,即年轻女子在十五岁时的“成人礼”,与男子的“冠礼”相对应。】 听到蒙箪这句话,在场众人不由地心神一紧,也隐隐感觉到这件事不同寻常。 果然,只见蒙箪在沉『吟』了片刻后,目视着在座诸位沉声说道:“丌官大人告诉我等,王欲兴兵伐国,叫我各家族召集族人,跟随王师征讨……” 一听这话,屋内众人面『色』顿变。 要知道,自据此近二十年前宋王偃称王起,而后几年他宋国接连发动了几场针对齐国、楚国、魏国的战争,虽然这三场战争全部取得了胜利,但宋国亦对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后来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一位叫做惠盎(àng)的贤臣即惠子(惠施)的同族子侄,说服宋王偃放弃穷兵黩武的攻伐,而改为以王道治国,宋国才由此渐渐稳定下来。 而惠盎也因此成为宋国的治国谋臣,直到如今仍然是宋王偃身边的心腹重臣。 可没想到仅过了十几年,宋王偃便又决定攻伐他国,这让包括蒙箪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忧心忡忡。 在沉默的半响后,蒙虎的祖父、蒙氏一族前家司马蒙沉声问道:“欲伐何国?” 蒙箪回答道:“滕国。” “滕国?” 屋内众人相互瞧了一眼,皆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最担心的,即宋王偃像当初那般不顾一切地对齐、魏、楚那等强国开战。 中原历来只有以强凌弱,即强国攻伐弱国,但在宋国,却不乏以弱伐强的事迹,比如宋襄公时期宋国曾与楚国称霸,再比如现今宋王偃时期,宋国接二连三攻伐齐国、楚国、魏国,风头可谓是一时无二。 不夸张地说,除了宋国,当代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胆敢同时与齐、楚、魏三个大国交恶。 就算是此时极为强势的西垂秦国,也照样要用张仪施行一系列连横亲秦的策略,才分化中原各国的联盟,尤其是齐楚魏三国联盟。 “滕国,乃姬姓之后吧?今君主欲伐滕国,难道就不担心……落人口实吗?据我所知,滕国并无失德之处,也并未冒犯我宋国。” 在沉默了一阵子后,长老蒙蜚皱着眉头说道。 不错,当年周王室分封诸侯,总共分了七十一国,其中姬姓子孙的封国最多,有五十三国。 但随着岁月的变迁,这些诸侯国亡的亡、灭的灭,所剩无几,最耳闻能详的,莫过于齐、楚、燕、韩、赵、魏、秦、卫、鲁、宋国等十几个国家。 而在这些诸侯国当中,宋国的地位最特殊、也最尴尬,因为它虽然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但却是殷商之后,殷商,那可是被周王室攻灭的国家。 而滕国,它亦是姬姓之后,其始祖乃周文王姬昌的第十四个儿子姬绣,周武王姬发的弟弟,谥号滕文公。 现如今,宋王偃欲兴兵伐滕,这无异于殷人伐周人,这是很容易落下口实的。 或许有人会说,宋国曾经非但攻打过郑国、甚至还吞并了曹国,郑国与曹国,也皆是姬姓诸侯。 但事实上这是不同的。 郑国,自从郑庄公起,就跟周王室关系恶劣,且郑国在晋楚争霸期间,在晋国与楚国之间摇摆不定,因此它在长达百余年时间内,投晋被楚打、投楚被晋打,以至于后来郑穆公索『性』破罐破摔,制定了唯强是从,晋来从晋、楚来从楚的墙头草策略,总算是在晋楚争霸中勉强存活了下来,这国运也是艰难。 说得难听点,郑国当时就是个受气包,且由于郑国“不法先王、不尊周室”,它被攻打在儒家子弟看来简直就是大快人心这岂非就是“不尊礼制”的下场么? 而曹国呢,它则是因为自己作死。 在曹悼公时期,作为中原霸主的晋国逐渐衰弱,曹国越发想摆脱晋国的控制。 当时曹悼公信赖一个叫做公孙的臣子据说这个公孙很擅长捕捉飞禽,因此得到曹悼公的器重,被封为司城(司空)。 公孙向曹悼公提出了一个所谓称霸的策略,得到了曹悼公的认可与支持。 然后,曹国就断绝了与晋国的关系,并且派兵攻打宋国,结果派出去的军队被宋国击败,并且宋国还派兵反攻曹国。 本来在宋国与曹国的矛盾中,晋国本来就偏袒宋国,毕竟宋国自宋襄公称霸中原失败后,便转而支持晋国、抗拒楚国,是晋国压制楚国的坚实盟友,不像曹国曾几次投降于楚国。 而这次曹国自己作死,晋国干脆连调解的使者也不派了,任凭宋国吞并了曹国。 所以说,宋国攻伐郑国与曹国,其实都有当时的中原霸主晋国在背后撑腰,且又名正言顺,当然不会遭到世人的指责。 但这次宋王偃准备攻伐滕国,滕国既没有失德之处,又没有得罪宋国,在没有任何大义的情况下贸然攻伐滕国,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 更要命的是,滕国是儒家当今的圣贤孟子试图重新恢复“井田制”的试验国,也是目前中原诸侯中绝无仅有的仍在沿用“井田制”的国家,宋国无端攻打滕国,势必因此得罪儒家。 再加上没有像“晋国”那样的强国给宋国撑腰,总而言之,宋国攻伐滕国,后果不堪设想。 “惠盎怎么会坐视君主做出这样的决定?”蒙荐难以置信地说道。 在他看来,主张“王道”、推崇“德治”的惠盎,不应该会坐视宋王偃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啊。 听闻此言,蒙箪皱着眉头说道:“此事我亦询问过亓官大人,据亓官大人所知,不知什么缘故,惠盎已被免去了相位,如今担任国相的,乃是一名叫做仇赫的人。亓官大人猜测,可能就是这个仇赫,教唆大王攻伐滕国。” “仇赫?”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虽然心中有诸般不愿,但君命不可违,除非蒙氏一族企图谋反,否则,他们就必须听从宋王偃的王命,派出族人跟随王师作战。 想了想,前家司马蒙问道:“宗主,不知彭城要求我诸家族出兵多少?” “十乘之兵!”蒙箪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闻此言,屋内诸人顿时面『色』大变。 乘,乃是当代的一种兵制。 通常所说的一乘之兵,即是以一辆战车为核心的一个步兵编制,包括三名立于战车上作战的甲士以及七十二名普通的步卒,总共七十五人在那三名甲士中,由一人担任车吏指挥作战,蒙仲的祖父蒙舒与父亲蒙瞿,生前就一直担任车吏。 一乘之兵是七十五人,那么十乘之兵就是七百五十人,也难怪屋内的众人面『色』大变。 当然,虽然彭城要求像蒙氏一族这样的大家族每家派出十乘兵力,但也应该并非是实数,假如蒙氏派出个七八乘兵力,其实也不会遭到处罚。 并且,这些派出去的族兵,也并非个个都要求蒙氏子弟,比如用家奴、流民抵数,其实也是允许的,否则的话,蒙氏一族族内的男丁都不足七百五十人,如何能派出十乘之兵? 然而反过来说,蒙氏一族也不能全部都用家奴、流民充数,最起码得有一半得是蒙氏子弟,否则的话这支族兵就几乎没有丝毫的战斗力。 “在族内各户摊派吧,最起码凑出两百名族人,余下的,便用家奴、流民充数。” 在交代完后,蒙箪叹息着说道:“蒙擎,你是家司马,这件事就由你来负责。” “是,宗主。”蒙擎抱拳应道。 片刻后,长老蒙荐拄着拐杖徐徐走出宗族的祖屋,满脸忧愁之『色』。 他蒙氏一族,如今总共也就只有两百余户族人,眼下宗主要求聚集两百名族人,平摊下来也就是说每户都要有一人从军,包括他一家,也包括蒙伯、蒙仲兄弟那一家…… 章节目录 第25章 王欲兴兵伐国(二) ps:上章有书友觉得书中“大人”这个尊称不严谨,其实“大人”用来称呼王公贵族、以及有德长辈都是可以的,不单单只限于称呼自己家中的长辈,就连孟子也用大人称呼过别人。这种例子太多了,有兴趣的书友不妨自己去查查吧。 以下正文 “阿仲!阿仲!” 次日巳时前后,当庄子正在教授蒙仲与诸子学业时,就听到院内传来了蒙虎的喊声,且喊声十分焦急与心迫。 此时蒙仲正代替庄子向“师弟们”授业,听到声音后愣了一下,便转头对庄子说道:“夫子,那是学生的族伴蒙虎,请容学生先去问问究竟,看看是什么原因,导致他搅『乱』了这清静之地。” 庄子平静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便站起身走向屋门,然而此时,蒙虎见院内无人,竟然顺着声音闯到了庄子居住的正屋,瞧见庄子与诸弟子正坐在屋内好似在授业,蒙虎愣了一下,在那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亦显得颇为尴尬与窘迫。 见此,蒙仲摇了摇头,将蒙虎拉到一旁,没好气地问道:“你不知晓这是什么地方么,在此地大呼小叫?……发生了什么事?” 蒙虎讪笑地挠了挠头,旋即,他想起了此番前来的目的,压低声音说道:“阿仲,出大事了,大王要派兵攻打滕国,商丘那边命我蒙氏派族人跟随王师征战……长老命我立刻前来将这件事告知于你。” 他口中的长老,多半即指蒙荐。 毕竟与他们几个小家伙关系亲近的族内长老,就只有蒙荐与蒙这两位,而后者乃是蒙虎的祖父,蒙虎断然不会用“长老”来称呼。 听到这个消息,蒙仲心中一颤,面『色』亦变得不太好看。 在思忖了片刻后,他询问蒙虎道:“阿虎,你是怎么来的?” “坐我祖父的马车来的。”蒙虎解释道:“我跟祖父说了这事,祖父允许我坐马车前来。” 听闻此言,蒙仲点点头说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载我一同回乡邑,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嗯,那我在外面等你。” 蒙虎点点头便离开了。 目视着蒙虎走远,蒙仲这才返回屋内,回到自己的座位。 见他面『色』凝重,非但庄子报以疑『惑』之『色』,就连在座的诸子亦面『露』好奇,毕竟摆着庄子在场,诸子虽然心中好奇,但也不敢擅离自己的座位,去偷听蒙仲与蒙虎的对话。 见此,蒙仲朝着庄子拱手行了一礼,沉声说道:“夫子,方才得到我族中同伴蒙虎送来的消息,得知我国君主欲兴兵攻伐滕国,命我蒙氏一族出十乘之兵……” 听说宋王偃欲兴兵攻伐滕国,庄子顿时皱起了眉头,毕竟他一向抵制战争。 在屋内的诸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亦不禁纷纷议论起来。 毕竟宋王偃伐滕国这种大事,所牵扯到的家族肯定不止蒙氏,像向缭的向氏一族,乐进、乐续兄弟的乐氏一族,武婴的武氏一族,华虎的华氏一族等等,想来都会被这场战争所波及。 看了一眼『乱』糟糟的诸子,蒙仲向庄子恳请道:“学生担忧此事或涉及到我的兄长,故恳请夫子允许学生先回一趟乡邑。倘若夫子允许的话,蒙虎就在外面的马车旁等候,学生这就回乡邑一趟。” 庄子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平静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在跟蒙遂互换了一个眼神后,便离开了屋内。 本来蒙遂也想回去看看,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回不回去差别不大,毕竟似他们这种尚未成年的年轻人,在这种宗族大事中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包括正准备回乡邑的蒙仲。 在得到庄子的允许后,蒙仲立刻与蒙虎一同乘坐马车返回乡邑。 回到乡邑后,他直奔自己家中。 此时已接近正午,蒙仲刚进院门,就看到兄长蒙伯正在院内挥舞着一柄青铜剑那是他们父亲蒙瞿生前留下的兵器。 “阿兄。”蒙仲喊了一声。 “诶?”正在试剑的兄长蒙伯闻言转过身,发现竟然是自己的弟弟蒙仲,便惊讶地问道:“阿弟,你不是在庄夫子身边么,怎么今日会回来?” 蒙仲亦不隐瞒,目视着兄长手中的兵器说道:“今早阿虎给我送了消息,说是君主欲征伐滕国,叫我蒙氏派出族人跟随作战……” “是有这么回事。”蒙伯点点头,表情很是复杂,有些惋惜、有些惶恐,但总得来说还算镇定。 而就在这时,正屋方向传来了母亲葛氏的声音:“伯儿,你父的皮甲为娘找到了……咦?仲儿?” 听到声音,蒙仲转过头来,便瞧见葛氏捧着一套皮甲站在正屋门口,连忙走近过去,躬身行礼:“娘,孩儿回来了。” “好。”葛氏慈爱地笑了笑,旋即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询问道:“仲儿,你不会是偷偷回来的吧?庄夫子那边……” 蒙仲当然明白母亲的担忧,连忙解释道:“娘,孩儿怎么会偷跑?孩儿是经过夫子允许才回来的。” “哦哦。”葛氏这才放心,旋即就瞧见蒙虎亦站在院内,心中便隐隐已猜到了几分,笑着招呼道:“阿虎,怎得站在那里,进屋坐坐吧。” “诶,婶婶。”蒙虎恭敬地应道。 片刻之后,蒙仲与蒙虎坐在屋内,看着葛氏帮助蒙伯将兄弟俩父亲蒙瞿生前的皮甲穿戴在身上,虽然蒙伯今年才十五岁,但由于他身强力壮,体魄魁梧,因此将父亲的皮甲船上之后,倒也显得颇有气势。 期间,蒙仲欲言又止地看着母亲与兄长,半响后仍忍不住说道:“娘,您……不担心阿兄么?” 此时葛氏正在帮长子蒙伯打理头发,在听到小儿子的询问后,双手一颤,眼眸中浮现几许复杂的神『色』。 不担心? 她怎么会不担心?! 她的公公蒙舒,就是死在战场上的;她的丈夫,兄弟俩的父亲蒙瞿,亦是死在战场上。 如今又轮到她的长子蒙伯为国出征,她怎么会不担心? 问题是她根本无法阻止这件事。 她所能做的,即是在长子出征前替他准备好一切,然后日夜祈祷后者能平安归来。 仅此而已。 在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蒙仲后,葛氏目视着长子蒙伯,似强颜欢笑般安慰后者道:“你父首次为国征战,亦比你年轻不了几岁,当时为娘还不认得你父,只听说你父在战场上颇为勇武,建立了不小的功勋……” “婶婶莫不是因此心动的吧?”蒙虎在旁打诨笑道,逗得葛氏的面颊略有些发红,没好气地瞪了蒙虎一眼。 随后,葛氏目视着长子蒙伯又说道:“为娘已拜托了你蒙擎叔,你蒙擎叔会照看着你的。……为娘没有别的期待,只希望你……” 她本想说平安归来,但仔细想想这话又不合适,遂改口道:“只希望你像你父那般,做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儿!” “孩儿谨记在心。”蒙伯恭谨地说道。 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中亦能体会到母亲的无助。 但凡为人母的,谁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儿子踏上征途呢? 但遗憾的是,葛氏无法抗拒王命,蒙氏一族也无法抗拒,在宋王偃那道伐滕的王令下,宋国内无论家族还是个人,都必须遵行,为了王欲而豁出『性』命。 “娘,我跟阿虎出去走走。” 丢下一句话,蒙仲带着蒙虎离开了。 在他身后,传来了葛氏询问的声音:“晚上回来用饭么?” “唔。”蒙仲停下脚步,转身朝着母亲与一身戎装的兄长『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告别母亲与兄长后,蒙仲与蒙虎来到了长老蒙荐的住处。 跟在自己家中的情况相似,长老蒙荐的住处,其家中的奴仆们,一个个也是在测试兵器的锋利。 事实上不止是蒙荐的家中,不夸张地说,整个蒙氏乡邑内,都已经不像是此前那般和平的氛围,而是充斥着肃杀、紧张的气氛。 在家仆的通报下,蒙仲与蒙虎见到了长老蒙荐。 对于蒙仲从庄子居返回乡邑,蒙荐并不意外,他带着蒙仲在乡邑的田地里散步。 期间,蒙荐问蒙仲道:“仲儿可回到家中看望过你母亲与兄长?” 蒙仲点点头说道:“一到乡邑,小子便回到家中,瞧见兄长正在试验兵器的锋利,而母亲,亦将家父生前的皮甲从箱子里找出来……”说到这里,他抬头询问蒙荐道:“长老,这件事当真就不能避免么?” “难。”蒙荐摇了摇头。 见此,蒙仲脸上『露』出挣扎之『色』,良久迟疑地说道:“倘若小子恳请夫子……” “不可!” 蒙荐打断了蒙仲的话,沉声说道:“据老夫所知,彭城要求各族在今年年底前集聚彭城,于明年开春对滕国用兵。眼下已近十月中旬,即将入冬,姑且不说庄夫子是否愿意出面,就算他看在你这个弟子的面子上,难道你要庄夫子冒着严寒千里迢迢前往彭城,去说服君主作罢攻滕之事么?” 蒙仲沉默不语,毕竟蒙荐所说句句在理。 见此,蒙荐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道:“更何况,君主也未必肯听从庄夫子的劝说。你不知,我宋国君主身边,有一位叫做惠盎的臣子,此人乃是庄夫子挚友惠子的同族子侄,非但与夫子关系亲近,于儒家当代的圣人孟子,亦有不浅的交情,可即便如此,惠盎亦被君主免去了相位,被一个叫做仇赫的人所取代。由此可见,君主伐滕国,这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一件事了。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征伐滕国的准备,尽可能减少族人的伤亡……”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宽慰并嘱咐道:“放心吧,你兄长在军中,自有蒙擎、蒙挚以及老夫之子蒙献等你的几位叔父照看,理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短暂分别亦在所难免,既然你已得到夫子的允许,近几日不如便留在家中,陪伴你母亲与兄长。” 蒙仲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如蒙荐所说,就连惠盎那等人物都无法劝服宋王偃,年仅十岁的他,又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眼下的他,唯有暗暗祈祷,希望兄长吉人天相,能在这场仗中平安归来。 章节目录 第26章 族兵启程 在听到长老蒙荐的叮嘱后,蒙仲在家中陪伴了母亲与兄长五日。 五日后,蒙氏一族由于此前便收到了商丘城县司马萧渚(zhu)的军令,便由家司马蒙擎率领十乘之兵启程赶往商丘,准备在商丘城外于其余诸家族的族兵汇合后,再一同启程前往彭城。 蒙氏作为商丘、景亳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此番为做表率,派出了十辆战车以及整整七百五十名族兵,由蒙擎担任指挥,其弟蒙挚(zhi)、包括长老蒙荐之子蒙献,十位蒙氏家族的健儿,皆担任每乘战车的军吏,各自统率七十五名士卒。 而蒙仲的兄长蒙伯,就被安排在蒙挚的战车上,作为一名甲士,以及后者的辅助。 对此,蒙仲必须得感谢蒙虎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 虽说葛氏已拜托过蒙擎,但蒙擎作为家司马,他的职责在于对所有的蒙氏子弟负责,很难面面俱到,因此,蒙虎就替蒙仲拜托了他叔父蒙挚由于父亲蒙擎太过于严厉,蒙虎从小就跟叔父蒙挚关系亲近,且蒙挚亦喜欢这个顽皮捣蛋的侄儿,在受到蒙虎的恳求后,便“假公济私”地将蒙伯安排到了自己的战车上。 要知道,纵使是蒙氏子弟,纵使也拥有“甲士”的身份,但有资格乘坐战车的,总共也就只有三十人,而此番出征的蒙氏子弟有近两百人,这就意味着有近一百七十人必须徒步,无论是赶路还是作战。 蒙伯作为初次出征的新丁,竟然能立于战车之上,必须承认这是凭关系才能办到的。 “启程!” 随着家司马蒙擎一声令下,蒙氏一族的族兵徐徐朝着商丘方向而去。 在此期间,宗主蒙箪,长老蒙荐、蒙、蒙蜚等族内老人,便站在乡邑外目送,而少宗主蒙鹜,则带着族内的相送队伍,徒步相送自己家族的子弟兵。 在相送的队伍中,就有葛氏与蒙仲母子,以及后者的同伴蒙虎。 足足相送了十里地,蒙鹜这才停下脚步,且阻止族人继续相送,改为目送蒙擎率领的族兵。 此时,相送的队伍中隐隐出现了几许压抑的悲哭声,蒙仲四下瞧了瞧,便看到几位族内的婶婶、嫂嫂,此时皆忍不住悲哭起来。 少宗主蒙鹜亦听到了这声音,本要开口呵斥,但最终,他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而蒙仲,亦十分担忧自己的母亲葛氏,他抬头看向葛氏,只见葛氏双目微微泛红,但脸上仍挂着勉强的笑容,但从她死死攥着衣袖的双手就能看出,母亲此刻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平静。 非但蒙仲看得出来,就连蒙虎都看得出来,他在旁劝说道:“婶婶,您不必担心,我亦拜托了我小叔(蒙挚),我小叔以往最疼爱我,他亦会帮忙照看蒙伯阿兄的。” “婶婶谢谢你,好孩子。” 葛氏一脸感激,将蒙仲、蒙虎二人拥在怀中,目视着远远离去的族兵队伍,带走了自己的长子蒙伯。 待等到族兵队伍已消失在视野中,蒙鹜这才催促族人们返回乡邑,然而此时仍有许多族内的婶婶们不肯离去,甚至于一步三回头,以至于花了近两个时辰,相送的队伍这才返回了乡邑。 回到乡邑,回到自己的家中后,葛氏的内心情绪似乎也见见平息下来,于是她催促蒙仲道:“仲儿,你本应在庄夫子身边,因为你兄的事才返回家中,如今你兄已启程,你也该回夫子身边了。” 蒙仲点点头,但是又担心地说道:“可是,孩儿若是也离开了,家中就只剩您一个人了。” 葛氏抚『摸』着蒙仲的脑袋笑着说道:“在这乡邑内,你还担心为娘会出什么事么?” 这倒也是,在大家族内,族人一般都会互帮互助,倘若有不长眼的歹人潜入邑内,试图劫掠行凶,整个乡邑内的男人都会站出来,因此蒙仲倒也不担心这方面。 他最担心的,只是因为他们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怕葛氏感到寂寞而已。 然而这个问题,长老蒙荐却替他解决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正当蒙仲在家中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庄子居时,长老蒙荐牵着一只小『毛』驴,来到了蒙仲的家中,意在将那只小『毛』驴赠予蒙仲,方便他往返庄子居与乡邑。 “这是宗族对你成为庄夫子弟子的奖赏。”蒙荐笑着解释道。 纵使是蒙仲,此时亦难掩心中的惊喜。 毕竟在当代,马大多都用来行军打仗、输运粮草,想要得到一匹马代步,非常不易,而代替马作为代步工具的,便是驴,但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得到的。 远的不说,就说蒙虎,他的祖父与父亲,接连两代都是族内的家司马,也算得上是“官三代”了吧,可他以往到庄子居探望蒙仲与蒙遂二人,那都是徒步赶路,唯独这次向蒙仲送口讯时,才得到了其祖父蒙的允许,允许他乘坐马车。 倒不是蒙虎家中没有多余的马车,而是在儒家思想的“礼制”下,严格规定了什么地位的人能享受什么样的待遇蒙虎还没有自己能拥有马车、拥有战马的资格。 而蒙仲作为庄子的弟子,有一头驴子代步,这倒不算僭礼。 因为这头小『毛』驴通体灰『毛』,蒙仲遂给它取名为灰灰,让在旁观瞧的蒙虎好一阵羡慕。 在家中吃过午饭,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蒙仲告辞了母亲与玩伴蒙虎,骑着小『毛』驴灰灰启程前往庄子居。 灰灰是一头很普通的『毛』驴,可能因为岁数还小,走起路来并不算快,至少不会比蒙仲自己赶路快,但胜在省力,在拥有这样一件代步工具后,蒙仲纵使每隔几日就返回家中看看母亲,也不至于使他的身体产生疲倦。 在接近黄昏的时候,蒙仲回到了庄子居。 果然,小『毛』驴灰灰的存在,使得居内的诸子都很惊奇、兴奋,其实这些各家族的子弟,以往不是没看到过驴子,只不过以他们的岁数,暂时还没能拥有罢了。 “阿仲,我能骑一圈么?” 华虎兴奋地问道。 蒙仲当然不会吝啬,笑着说道:“当然可以,不过它还小,你们可别让它太累着了。” “那武婴就不能骑了。”穆武笑着调侃武婴,让体格魁梧但又嘴笨的武婴满脸涨红。 将小驴灰灰丢给同伴,蒙仲走入了庄子居住的正屋,见庄子正坐在屋内闭目养神,遂轻轻坐在他平日的坐席,低声问候道:“夫子,学生蒙仲回来了。” 庄子闻言徐徐睁开眼睛,在看了一眼蒙仲后,提笔在一块竹牌上写道:送别你兄长了? “嗯。”蒙仲点点头,将这五日的经过,包括他今日跟母亲相送兄长的经过都告诉了庄子。 庄子深深地打量着弟子,忽而又提笔在竹牌山写道:你很惶恐。 蒙仲张了张嘴,最终点了点头:“学生很早就觉得,宋国难以久安,是故想提早做准备,以便日后能保护我的亲人,但学生没想到……” 事实上别说蒙仲,就连庄子亦没想到宋王偃竟会出兵攻伐滕国,毕竟滕国只是夹在宋鲁两国之间的一个小国,国家面积连宋国国土的一成都不到,但它又是一个推行“井田制”,以仁义为治的国家,宋王偃此番进攻这样一个国家,纵使取胜吞并了滕国的土地,也必定会背负上不小的恶名。 但遗憾的是,纵使他是人人敬仰的庄周,亦无法左右君主的决定。 安心学业。 最终,庄子提笔在竹牌上写道。 他只能这样来安抚弟子。 又过几日,天气渐渐转寒,当蒙仲骑着小『毛』驴回乡邑看望母亲时,天空已开始下雪。 此时,葛氏已替小儿子缝补了御寒的冬衣,但当看着蒙仲穿上御寒的衣物后,葛氏又忍不住想起了长子。 “你兄此刻想必还在前往彭城的途中吧?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也不晓得他在途中会不会冻着。” 见母亲满脸担忧之『色』,蒙仲便宽慰道:“娘,阿兄启程时,不是带上了御寒的衣物嘛,放心吧,阿兄不会有事的。他可是站在战车上的甲士,行军赶路都不用他徒步赶路,若是这样您还担心,那让族内的婶婶们怎么想?” “这倒也是。” 葛氏点了点头。 确实,他长子蒙伯能成为登车的甲士,全凭关系,倘若这样她还要抱怨的话,那些徒步赶路的族人的母亲们,又该怎么想呢? 见母亲点点头,蒙仲又说道:“对了,娘,我已经请示过夫子,今年冬天您就跟我搬到夫子的庄院居住吧,免得大雪封路,孩儿无法返回家中,让娘你记挂。” “这、这如何使得?” 葛氏吃惊地说道。 事实上她对此也很担心,毕竟快到寒冬了,到时候大雪封路,她儿子势必很难再往返家中,可是让她跟着儿子搬到庄子的住所附近……那可是庄夫子啊。 “娘,孩儿已经跟夫子说过这事了,并且,孩儿在庄子居内的同伴,亦一同为娘在庄院外盖了一间小竹屋,不会有人拿僭礼说事的。” “这……” 在经过蒙仲的劝说后,蒙氏这才应了下来,旋即她又问儿子道:“那……那为娘应该带些什么礼物呢?” “就带些咱家种的米麦吧。”蒙仲笑着回答道。 他的授师乃是庄子,拒绝担任宋国国相与楚国国相的庄子,会在意前来拜访的人带什么礼物么? 当日下午,蒙仲将这件事告诉了族内的长老蒙荐,在得到了后者的允许后,他便让母亲坐着小驴,背着母子俩的包裹,徐徐朝着庄子居而去。 章节目录 第27章 次年四月 该年冬季,葛氏便住在庄子居外的竹屋内。 可能是觉得白住在此不合道理,因此葛氏主动提出请求,希望能帮忙做饭。 本来庄伯与居内的诸子都不肯,毕竟葛氏乃是蒙仲的母亲,而蒙仲如今可是庄子最重视的弟子,哪能让葛氏如此辛劳呢? 不过在吃了一顿葛氏做了饭菜后,庄伯与居内的诸子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在经过比较后,他们发现乐进、华虎几人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 于是,葛氏便负责了居内的伙食,至于劈柴、洗衣服、舂米等辛苦的活,蒙仲与诸子皆始终不肯让葛氏去做。 值得一提的是,就连庄子亦发觉了居内伙食的改善,对此颇感惊讶与意外。 待等到十二月,天降霜雪,积雪封路,不便于庄子带着诸弟子出游,于是庄子便与诸弟子坐在正屋前的廊下,一边欣赏着满天的飘雪,一边教授学业。 在最初的时候,庄子本想教授弟子他所着的《天》三篇,即《天地》、《天道》、《天运》三篇,让诸弟子能大致了解“天”的含义,“道”的含义,以及所谓的“运”。 但由于某些原因,庄子才在《天地篇》之后,教授了《骈拇》、《马蹄》、《箧》、《盗跖》四篇他用来抨击儒家思想的论着,随后又教授了惠子的《坚白论》、《历物十事》、《合同异论》,如今天降大雪,他正好借此机会教导诸子《天道篇》。 所谓天道,即指自然变化的规律,他不会因为人的喜好而更改,也没有所谓的“善或恶”的概念。 而人要做的,便是顺应天道。 比如说,古人制定了仲春、仲夏、仲秋、仲冬四个气节,后来又增设了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等等,这既是人『摸』索自然规律的写照。 凭着这些自然规律,世人才出现了“春耕秋收”这种已逐渐成为常识的耕作方式。 这是比较好理解的。 至于天道并没有“善”或“恶”的概念,这也容易理解,首先,概念,也就是名家所谓的“名”,它是由给予的定义,一个人做了好事,那就是“善”,做了坏事,那就是“恶”,但前提是,这是以人的角度来看待事物所得出的结论。 比如虎噬人、人杀虎,从人的角度来说,虎吃人就是恶,是必须杀死的灾害,但从虎的角度来说,它们吃人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就好比人吃五谷、吃禽兽,都是符合天道的平衡的天道并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但天道本身天道并没有“善”或“恶”的概念,就像当前这场雪。 从整个天下来说,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为这场雪而丧生,并且,这场雪也害得蒙仲无法往返家中看望母亲,因此只能将母亲暂时接到庄子居居住,同时,也害得蒙氏一族的族兵们在赶往彭城的途中要受尽霜寒之苦。 这似乎是恶? 可同时,这场雪又杀死了田地中的害虫,使土壤能锁住水分,使来年的作物能有好的收成。 这似乎又是善? 但事实上呢,天道根本没有针对、或者偏袒人的意思,它只是一种规律,就好比太阳东升西落,根本没有善恶之说。 而除了讲述以上的道理外,庄子亦难免在《天道篇》中又习惯『性』地贬低了儒家一番,借老子(老聃)与孔子的对话,阐述了仁义并非是人本『性』的道理。 一转眼到了二月,冰雪逐渐消融,葛氏便提出告辞,搬回乡邑居住。 对于葛氏的离去,别说庄子居内的诸子感到不舍,就连庄子亦有些不舍实在是因为吃过了葛氏做的饭菜后,华虎等人以前做的饭菜简直难以入口。 好在葛氏居住在庄子居的时候,诸子们都向前者学了两手,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做饭的水准。 转眼到了四月初,该是春种的时节了,蒙仲骑着小『毛』驴回家跟母亲一同耕种,而居内的诸子,则在忙完庄子居后面的田地后,跑到蒙仲家的田地里,帮忙葛氏与蒙仲一起耕种。 在忙着耕种的期间,诸子与蒙仲闲聊起了宋王偃伐滕这件事,毕竟乐进、乐续、华虎、穆武等诸子,在这场仗中皆有亲人参与,因此对这件事自然上心。 算算日子,这会儿各家族的族兵,包括蒙仲的兄长蒙伯,此刻早已经集聚于彭城,跟随王师攻伐滕国了。 而对于这场仗的结果,诸子还是很乐观的,毕竟滕国只是一个很小的国家,而他宋国此番攻伐滕国,据光商丘、景亳一带就出动了近万的各家族族兵,在加上王师与彭城一带各家族的族兵,兵力怎么也得有三四万左右。 而滕国,总共才多少人? 唯一值得顾虑的,只是滕国“占地利”的因素,因为滕国位于泗水、南湖(即包括微山湖在内的四片连湖)的东北侧,今日宋国攻打滕国,要么向卫、鲁两国借道,从北面绕过南湖攻打滕国;要么就得向薛地借道,从南面绕过南湖,横穿薛邑攻打滕国。 而薛地,确切地说是薛邑,它是孟尝君田文的封邑孟尝君田文乃是齐人出身,但因为有流言说他要篡位谋反,是故遭到了齐君的猜忌,于是田文便逃到了魏国。在他出动离开齐国后,齐国保留了他的封邑薛邑。【ps:又是一个在他国担任国相后,积极怂恿他国打母国的,以后魏国篇再讲。】 而倘若不借道,那么宋国的军队就只能横跨南湖,强攻滕国。 别看滕国小,可它紧挨着鲁国与齐国,假如鲁国与齐国不希望宋王偃的手伸到南湖以北,那么就难免会暗中帮助滕国。 此前蒙仲并不明白宋王偃打滕国的用意毕竟打下滕国不过得到几座城,却会遭到很大的骂名,但是在看过滕国的地理位置后,蒙仲隐隐已有点明白了。 只要宋国打下了滕国,就能对鲁国形成很大的威胁,同时对齐国的薛邑,亦能造成极大的威胁。 由此蒙仲暗自猜测,宋王偃攻打滕国,可能只是他一系列战争步骤的第一步,他的最终目的,是对居中原东方的齐国造成压力。 只是,宋王偃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知道据蒙仲所知,当今中原诸国的两大格局,即秦国与齐国。 起初,这个格局应该加上楚国,即表明上是秦国对抗齐楚联盟,而私底下,则是楚国坐看秦国与齐国对抗。 但由于张仪用“六百里土地”的诡计欺骗了楚怀王,骗得楚怀王与齐国断交,楚国因此衰弱在发觉欺骗后,楚怀王大怒,倾尽国力攻打秦国,却被秦国打败,而齐国恨楚怀王单方面背弃盟约,从始至终都没有派兵相助。 最终,楚国撑不住了,无奈之下,楚怀王便亲自前往秦国,恳求停战,却没想到被秦惠文王扣留,胁迫楚怀王再次割让土地。 楚怀王为了保全国家,严词拒绝,被秦王扣留了三年,最终死在秦国。 后来,秦国将楚怀王的灵柩送回楚国,楚人皆感到悲痛,由此秦楚两国结仇,楚国再次倒向齐国。 而更要命的是,随后不久,秦国的惠文王便过世了,由秦武王继位喏,就是那个闲着没事跑到周天子面前跟大力士孟说比试举鼎,结果大鼎脱手砸断胫骨当晚就死的秦君。【ps:其实秦武王称得上是一位文武兼备的明君,就是太喜欢炫耀自己的武力了,年仅二十三岁就死了。他如果不死,他当时在燕国做质子的弟弟秦昭襄王(嬴稷),以及后者的母亲芈八子、舅舅魏冉这批人,根本没有机会回到秦国执掌大权。】 秦武王厌恶张仪,因此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驱逐了张仪,张仪逃回故国魏国,在魏国当了一年国相便过世了,诸侯得知此事,立刻放弃连横亲秦,再次采取合纵抗秦的策略。 【ps:这段时期的张仪,简直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怜这位将诸侯各国玩弄于鼓掌之上的纵横家,辉煌一时却落到这种下场,实在可叹。】 总而言之,因为张仪被秦国驱逐且最终死在魏国,导致中原诸国放弃连横亲秦之策,再次采取了合纵抗秦,而此时,齐国是当世认为唯一能够对抗秦国的国家。 而就宋国的地理位置来说,它离齐楚两国更近,本应该被拉拢到齐国的阵营中,一同对抗秦国,但宋国却试图对齐国造成威胁,以一个中等国家去威胁一个强国,这明显是不合常理的。 难道说,宋王偃其实是秦国那边阵营的? 蒙仲暗自猜测道。 仔细想想,他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毕竟他宋国正是一个中等国家,可却先后招惹了齐、楚、魏三个强国,肯定是有什么仗持值得一提的是,齐楚魏三个国家当时是处在一个阵营的。 不过仔细想想,蒙仲又觉得这个猜测有些疏漏,毕竟秦国与宋国之间隔着三晋,要是齐国铁了心要先除掉宋国,秦国根本没办法帮助宋国。 这一点,宋王偃应该也是清楚的。 可宋王偃还是决定攻伐滕国,准备占领滕国对齐国施加压力,这就说明秦国与宋国之间多半有什么利益交易。 而这或许就意味着…… 意味着在三晋之中,有一国充当了秦国与宋国暗下结盟的桥梁。 蒙仲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方。 他忽然想起,在三晋当中,似乎唯独赵国在近二十几年来从未与宋国发生过矛盾…… 莫非是赵国?! 蒙仲心中微惊。 如果他的猜测准确,那么当前中原的格局,就是齐楚魏韩四国联盟对抗秦赵宋三国联盟。【ps:作者知道不止如此,但请有些书友们不要再在本章说剧透了,真的会影响其他书友的阅读感受以及本书的成绩,万分感谢。】 章节目录 第28章 六个月 六个月“夫子,莫非是赵国在背后支持我宋国攻伐滕国么?” 十日后,当蒙仲在诸同伴的帮助下忙碌完家中的春种之事,他回到庄子居似这般询问庄子道。 庄子听罢很是意外。 何以见得?庄子借竹牌询问蒙仲道。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据学生所知,滕国只是一小国,其都城滕城,远不如我宋国的定陶、商丘、彭城富裕,今宋王派兵攻伐滕国,纵使能吞并其国,亦所获甚小,且需背负莫大的恶名。因此学生认为,宋王攻取滕国,可能是为了威胁齐鲁,甚至随后要攻略齐国的薛邑。虽宋王自称我宋国乃五千乘之劲宋,但学生却听说,我宋国仍不足以与齐国抗衡,想来宋王应当不会奢望与齐国争雄。既不欲与齐国争雄,却要进兵滕国威胁齐国,学生以为,宋王或是暗中与秦国有私下的盟约。……倘若此事果真如此,那么三晋当中,必定有一国暗中联络秦宋,这个国家,就只有可能是素来与宋无犯的赵国。” 听罢蒙仲条理清晰的分析,庄子心中倍感惊讶。 其实就在今年的三月,庄子便已收到了挚友惠施的侄子惠盎的书信,后者在信中讲述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事。 比如取代他成为宋国现任国相的仇赫,正是赵国派来的,而宋王在此期间,亦派遣了一名叫做田不的士大夫赴赵国,后者如今已成为赵国昔日太子、现安阳君赵章身边的重臣,在赵章的封邑代邑(代郡)担任邑相。 由此庄子便得知,在仇赫入宋为相与田不入赵的背后,俨然是赵国君主赵雍与宋国君主宋王偃二人的一场交易,赵宋两国借这件事在私底下结了盟约。 宋国与赵国暗下结盟,对宋国当然是有利的,毕竟此刻的宋国被齐国、楚国、魏国仇视,就连韩国亦对宋国虎视眈眈,在这种强敌环绕的情况下,宋国迫切需要一个实力强大的盟友,而赵国,即二十余年前君主赵雍继位后起,便迅速崛起,逐渐取代魏国曾经在三晋中的地位,成为三晋中最强大的国家。 能与这样的强国暗中结盟,这对宋国当然是有利的。 而惠盎在信中表示,他本人亦支持赵宋结盟,亦不抵触将国相之位让给那个叫仇赫的人。 他唯一反对的,便是仇赫教唆宋王攻伐滕国,使宋国的势力能越过南湖,进而威胁到齐国显然,赵国这是希望宋国变得更强势,以吸引齐国的注意。 赵国并非善于之辈! 惠盎在书信中着重强调了这个观点。 与蒙仲所猜测的天下格局稍有区别,在惠盎这等宋王偃身边的重臣看来,眼下的天下格局,并非是齐楚魏韩四国对抗秦赵宋三国,而是齐楚魏韩四国对抗秦赵宋燕四国。 为何燕国会加入秦赵宋的阵营? 因为燕国与齐国有仇! 回溯十几年前,就在魏国国相公孙衍组织七国合纵伐秦这件举世瞩目的大事之后,燕国就发生了内『乱』。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燕王哙与当时燕国的国相子之。 燕王哙是一位“好贤”、“好仁”的君主,虽然谈不上是什么治国的明君,但却是一位宽厚的君主,并且希望得到一个好名声,他在位时听从了苏秦的弟弟苏代的劝告,倍加信任国相子之。 而在此期间,燕国的士大夫鹿『毛』寿对燕王哙说,您不如把国家让给国相子之。人们之所以称道尧为君贤圣,是因为他把天下让给了许由,许由没有接受,因此尧有了让天下的美名而实际上并没有失去天下。如果现在您把国家让给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这就表明您和尧有同样的高尚品德。 燕王哙觉得很有道理,便将燕国的政权都交给了国相子之,然而此举却给燕国埋下了祸根。 子之代燕王治理国家三年,燕王哙的太子平与将军市被起兵夺权,虽然最终被子之镇压,但也因此惹来了齐国的觊觎,齐宣王趁机派兵伐燕国,在短短五十日内就夺取了整个燕国,并还得燕王哙与国相子之皆死在『乱』军之中。 由于齐军攻入燕国时杀戮、抢掠,燕人纷纷自发抵制齐**队。 而此时,燕王哙还有一个儿子职在韩国做人质,当赵国君主赵雍得知燕王哙、太子平皆死于内『乱』后,便派人说服韩国,护送燕公子职回燕国继位,即如今燕国的君主,即燕王职。 燕王职的王位,是赵国君主赵雍帮他争取到的,毕竟当初纵使燕国国人全部抵制齐国,但齐国的军队还是不肯退出燕国,直到遭到以赵国为首的中原诸国的联合反对,齐**队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出燕国境内。 是故燕王职亲近赵国人憎恨齐国。 因此理所当然,燕国会加入赵国的阵营。 而秦国为何会跟赵国走在一起呢?原因很简单,在秦武王继位后,他的弟弟嬴稷在燕国为质子,谁也没想到年仅二十几岁的秦武王,竟会闲着没事跟大力士比试举鼎,更不可思议的是因此而身亡。 秦武王一死,由于前者还未留下子嗣,因而使秦国发生内『乱』,宣太后想立公子芾,惠文后想立的公子壮,而此时,赵国君主赵雍强势干涉秦国内事,支持远在燕国作为质子的公子稷。 秦国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得罪赵国,免得出现内忧外患的局面,因此就同意了赵雍的意见,迎入了公子稷,即如今的秦王嬴稷(秦昭王)。 这件事后,秦赵燕三国暗下结盟,宋国其实是在燕国之后才加入到这个阵营的国家。 所以说,宋国也好,燕国也罢,都是秦赵阵营中用来牵制齐国的,谁让齐国是齐楚魏韩四国联盟的首领,是当今唯二的最强国家呢。 而秦赵燕宋四国结盟的事,庄子也是在看罢惠盎的书信后这才有所了解,可他的弟子蒙仲,却在几乎没有可靠消息来源的情况下,就能猜到秦赵宋三国结盟,这让庄子不得不为之惊讶,觉得此子看待事物的能力,当真是天下少有。 但在最终,庄子还是没有将自己所得知的消息告诉弟子,他不希望这名弟子为了世俗的纷争而分心,以至于耽误了学业,耽误了追寻大道。 这并非你需要关心之事。 庄子用竹牌告诫弟子道。 此时,蒙仲对庄子的『性』格已经十分了解,知道这位夫子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既然他如此生硬的打断了自己提出的话题,这就意味着这位夫子对天下大事其实也有所了解,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肯告诉他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也就只能将疑『惑』藏在心里。 一晃眼六个月过去了,转眼便到了十月前后。 在此期间,蒙虎时常来庄子居探望他与蒙遂,顺便将有关于蒙伯的消息告诉蒙仲。 据蒙虎所打听到的消息,他宋国的军队此时已攻破了南湖,攻入了滕国境内。 在得知这件事后,蒙仲心中亦松了口气,毕竟在他看来,滕国唯一的优势就是地理优势,拥有南湖作为抗拒宋**队的天然屏障,只要这道屏障被攻破,滕国离灭国恐怕也就不远了。 由于蒙虎的父亲蒙擎乃是蒙氏一族的家司马,而他叔父蒙挚则是蒙擎的辅佐,因此蒙虎当然有渠道得知外人所不知的事,比如说蒙虎偷偷告诉蒙仲,说蒙仲的兄长蒙伯迄今为止已经在战场上杀死了四名滕国的士卒。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蒙仲着实愣了一下。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兄长蒙伯是一位很憨厚、很老实的人,很难想象那般憨厚、老实的人,到了战场亦会夺走他人的『性』命虽然蒙仲也明白这是谁也无法逃离的必然,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但不管怎么样,从私心来说,蒙仲当然还是倾向于兄长能杀死敌兵而存活下来,虽然他也明白生命的可贵,但终归亲疏有别。 既然得知宋国的军队进展顺利,而兄长蒙伯亦安然无恙,蒙仲在这段时期揪起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九月中旬时,庄子居外田地中的谷物接近成熟,引来了不少飞鸟啄食,这让华虎、穆武等人很生气,挥舞着竹竿去驱赶那些飞鸟,然而却被庄子所制止。 庄子在竹牌上告诫诸弟子:天道之下,万物皆有其规律,虽然飞鸟啄食尚未成熟的谷物,但也顺便将田中的虫子一起啄食了;倘若将飞鸟驱赶,田中的害虫就会将作物啃食殆尽。 诸弟子觉得庄子的告诫非常有道理,便不再驱赶田中的飞鸟。 半个月后,即到了秋收季节,蒙仲与诸弟子们收成了庄子居外田地里的谷物,然后便帮忙蒙仲家中的田地收成,为了表示感谢,葛氏叫蒙仲带了一大竹筐的谷物回庄子居。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蒙虎偷偷『摸』『摸』地将一个包裹塞到蒙仲手里。 “这是蒙伯阿兄托我小叔(蒙挚)派人送来的书信,来人特地嘱咐过我,说是蒙伯阿兄的原话,这些书信,千万不可以被婶婶看到,免得婶婶担忧。” 兄长的信? 看着手中这个包裹,蒙仲心下很是不解。 章节目录 第29章 兄长的信 回到庄子居后,蒙仲拆开了他兄长蒙伯托人送来的包裹,此时他才发现,包裹内装着满满一叠的布,而布上有字,大概就是兄长的“家书”。 只不过,为何这些信不能被母亲看到呢? 蒙仲有些不解。 他拿起其中一块布,仔细观阅布上的文字。 只见这块布上面写着: 二月初四,终于抵达彭城,族兄蒙挺等几人由于抱怨途中辛苦而遭到了蒙擎叔(划掉)家司马的斥责,被罚不允许用饭,相比之下,我一路上能站在战车上,实在是太幸运了。哦,原来在军中时,不允许再称呼蒙擎叔,必须尊称司马。 看到这一篇,蒙仲脸上不由地『露』出了几分笑容。 毕竟这篇信的字里行间还是很欢乐的。 蒙仲拿起第二块布。 二月初五,今日跟着蒙挚叔还有其余几位族兄到彭城内逛了逛,原来彭城有这么繁华啊。阿仲你知道么,原来彭城才是我宋国的国都啊,我原来还以为是商丘呢。晚上,彭城的官吏带来了一些女子,据说是犯刑之人的女眷,大概有三四十人,这些女子的年纪大概在二十余岁到十几岁左右,看上去都很可怜。蒙挚叔把其中一名女子交到我手里,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让我照顾她么?她好像很畏惧的样子,为什么?我又不会加害……她走过来了,她要做什…… “喂喂喂,没有这样的。” 见该篇信到这里戛然而止,蒙仲不禁为之气闷。 摇摇头,他继续往下看。 第三篇信: 二月初六,昨日真的是把我吓了一跳啊,原来那些女子是……不说了,阿仲你还小,暂时还不需要了解这些,总之,那些女子真的很可怜。另外,为兄昨晚什么都没有做啊,虽然今日因为这件事被蒙珉、蒙横几位族兄笑话了。……方才被蒙挚叔喊过去了,说是彭城传下了命令,各家族族兵在彭城歇息整顿三日,然后跟随王师征讨滕国。 第四篇信: 二月初九,今日是歇整的最后一日了,明日所有人都得赶赴滕国。这两天,族内兄弟在私底下议论我宋国攻打滕国的原因,没想到被路过的军司马听到了。军司马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者,听蒙挚叔说好似叫做“景(shàn)”,跟蒙荐长老一样,是一位很和善的老者呢。那位老者告诉我们,因为滕国的君主失了德,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我们要去讨伐这个国家。阿仲,我跟你说,担任家司马的蒙擎叔,在军中原来只是一个很小的军吏,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执掌着七百五十人呢。不过据我听说,那位叫做“景”的老者,手底下居然管理着过万人的军队呢,真是太厉害了。 第五篇信: 二月二十九日,二十天没写信了,因为途中赶路太急了,据说是君主要求我们在一个月内从彭城赶到“沛县”,阿仲你肯定不知道沛县在哪,哈哈,它在(划掉)沛县跟咱们的景亳差不多,它的北面有一个很大的湖泽,湖泽的对面就是滕国。这个湖真的好大啊,难道君主要叫我们游到对岸去么?族中兄弟又在抱怨了,不过确实,湖里的水太冷了。 第六篇信: 三月初二,今日,很多人都被叫去伐木造船,我本来也想去,蒙挚叔阻止了我,说那是军中下卒做的事,而咱们是“士”,是不需要去做那种事的,我就没去。我仔细去看了看,好像伐木造船的,都是各家族的家奴以及收拢的流民,还有彭城派来的役民,人很多啊。 第七篇信: 六月初四,这段时间除了给娘亲写了些信,没怎么给你写信,不过也没什么可写的,那些人还在造船,而咱们这些士,被蒙擎叔(划掉)家司马又训练了一阵,家司马真的好严厉啊。不说家司马说,他眼下对我们严格,是希望我们日后踏上战场能活下来,他说得很……很让人害怕,所以我们都不敢偷懒。 第八篇信: 七月初二,船终于造好了,所有人都坐上很大的船,渡过了这个很大的湖泽。其中有一艘船漏水了,好像是华氏一族乘坐的船只,他们被迫弃船,跳到水里,幸好被我们救了起来,不过华氏一族的家司马很生气,那位年长的军司马也很生气,杀掉了一些造船的役民,好像杀了有四十几个人,那些人真可怜。 第九篇信: 七月十二日,今天终于跟滕国的军队打仗了,原来滕国的军队也有几千人,但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很多,所以很快就打赢了。不过,我们家族也死人了,蒙秋叔死了,是被滕**队的弓箭『射』死的,你还记得蒙秋叔么?就是前几年咱们在田里做农活时逗过你的那位族叔。还有,蒙陌也死了,这个族兄阿仲你不熟悉,我也是最近才变得熟悉的,他喜欢上了一个叫做“尹”的犯女,之前一直说要立下功劳,帮那名女子脱离“罪籍”。我私底下打听,这场仗我们蒙氏一族死了三十二个人,族人有九人。家司马很生气,在所有人面前大骂已死的蒙陌,说他害人害己,仗着自己有点武力就不听从指挥,闯到敌军队伍中,又惶惶不知所措。蒙擎叔说了,下次再发生这种不听号令,无论是谁,他会立刻将其处死!蒙擎叔真的很严厉啊,不过我觉得他说得对,因为蒙挚叔也说了,要不是蒙陌被滕国的士卒围住了,蒙秋叔他们要去救他,也不会被滕人杀死。 第十篇信: 七月十九日,上回我们打赢后,军司马(景)又派人劝告滕国,劝滕国投降臣服,滕国的君主不肯听从。滕国的君主叫做“滕弘”,彭城那边说他是一个很残暴的君主。……接上回,今天是七月二十三日,滕国的君主“滕弘”亲自带着大军来抗拒我们,但是被我们打败了,这个据说很残暴的君主,也死在了战场上。很奇怪,这个君主不是残暴的么,为什么他被王师的弓箭『射』死后,所有滕人都在哭泣?那些本来被我们包围的滕国士卒,亦一个个悍不畏死地冲向我们,被我们全部杀死了。真的很奇怪,这场仗没有一名滕人投降,全部都战死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们都拥护那个残暴的滕弘?我问了蒙挚叔,蒙挚叔没有回答我,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回去好好歇息。晚上我没睡好,因为我杀了一名滕国的士卒,当时他跟其同伴一脸狰狞地冲过来,冲散了步卒,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就刺出了兵器,刚好刺死了他。家司马奖励了我,斥责了我们队的步卒,因为他们本该保护战车,却被敌军冲散了。 第十一篇信: 八月初二,滕国的君主滕弘死了,军司马(景)又派人劝告滕国臣服投降,滕国依旧不肯,滕弘的儿子滕虎杀掉了军司马派去的使者。军司马大怒,将蒙擎叔与其他家族的家司马一同叫了过去,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蒙擎叔回来之后,脸『色』很不好看。蒙挚叔私底下叹息,说想要征服这个国家,怕是很难。我不明白。 第十二篇信: 八月初六,前几日,军司马派来一名叫做“史啖”的人,我不知道这人来干嘛的,但家司马对他很恭敬。今日,我们进攻了滕国的一个乡邑,那个史啖下令,杀死乡邑内所有的男人,只留下女人。……为什么?我们不是来征讨残暴的滕国君主滕弘的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个乡邑的人,他们根本不是滕国的士卒啊,为什么?最后,乡邑里所有的男人都被杀死了,女人有一部分逃了,有一部分『自杀』了,还有一部分被我们抓了。这些被抓的女人,她们看我们的眼神很可怕,就好像恨不得要把我们都吃了。族兄蒙直质疑了家司马,他开始怀疑这场战争,但是受到了家司马的训斥,说“那不是你应该去关心的事”,我也开始有点怀疑。晚上,我偷偷询问了被抓起来的女人,她们骂我,我不生气,但她们告诉我,滕国的君主滕弘,是一位很仁厚的明君,受到所有滕人的敬仰。原来那是一位明君么?可为什么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我询问了蒙挚叔,蒙挚叔没有回答,他只是告诉我不要多想,这是君主的命令。可惜第二天,蒙擎叔就叫人将这些女人送走了,我没能问出更多的事。 第十三篇: 八月十五日,这场战争不对,我们被欺骗了,滕国的君主滕弘是一位仁厚的君主,且根本没有冒犯过我宋国,不知什么原因,却被我宋国攻打。昨日,族兄蒙直被家司马关押了,因为蒙直再次质疑了这场战争,揭破了彭城的谎言,家司马揍了蒙直一拳让他闭嘴,然后告诫我们,说我们是宋人,应当效忠我宋国的君主,无需理会其他。原来蒙擎叔是这样的人么?有几名族兄很生气,想要脱离军队回乡邑,却被蒙擎叔喝止。……后来听蒙挚说我才知道,在战场上试图逃离的人,他的家眷亦会被宋王问罪,蒙挚叔还告诉我,蒙擎叔也不想这样,他也没办法,屠戳滕人,这是宋王的命令,如果滕国始终不肯投降,我们就必须杀掉滕国所有的男人。原来不义的不是滕国,而是我宋国啊。……家族的人,眼下士气都很低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不义的战争呢? …… 看到这里,蒙仲的心情已经十分沉重。 他不像兄长蒙伯那般乐观,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宋国起兵伐滕是不义之战,但即便如此,兄长蒙伯在信中的记载,仍让他感到震惊。 “这场仗后,怕是宋国要恶名昭着。” 蒙仲暗自摇头叹息。 章节目录 第30章 兄长的信(二) 兄长蒙伯的书信,前几篇还是很欢乐的,但是当跟随王师踏足滕国境内,甚至于在跟滕**队打了两场较大规模的战争后,书信中字里行间的氛围就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待等到十一月上旬,正值寒冬将近,蒙仲准备再将母亲葛氏接到庄子居暂住一个冬季的时候,忽然蒙虎急急忙忙地闯进了院子,大声叫道:“阿仲,阿仲,有赴战场的族人回来了。” 蒙仲一听,便跟着蒙虎一同来到乡邑的东边。 远远的,蒙仲便听到了一阵悲惨的哭声,这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在人满为患的人群中,停着十几辆拉车,拉车上摆满了一具具尸体,有十几位族内的嫂嫂与婶婶,此刻伏在车上的一具具尸体上,嚎嚎大哭。 “蒙伯阿兄不在其中,我瞧过了。” 蒙虎偷偷告诉蒙仲,看他表情好似是如释重负,而蒙仲,亦暗自松了口气。 忽然,有一名年纪比蒙仲大概大五六岁的蒙氏子弟走到了蒙仲跟前,问道:“你就是蒙伯的弟弟蒙仲,对吧?” “你是……” 蒙仲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对方穿着甲胄,双目眼眶深凹,一脸灰败、面无表情。 “我是蒙直,你兄托我带一些家书给你,并且他托我转告你,那些信,莫要给旁人看到。”说着,那名自称蒙直的族兄,便从马拉车上取下一个包裹,递给蒙仲。 原来他就是那位因为质疑这场战争而与蒙挚叔起过冲突的族兄。 蒙仲恍然大悟,接过包裹后感谢了一声。 蒙直点点头,自顾自离去了。 此时蒙仲这才注意到,这位族兄走路时一瘸一拐,似乎是腿上受了重伤。 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蒙仲抬头又看向那十几辆装满尸体的马拉车。 在这些马拉车上的尸体,大概有四十余具,皆是他蒙氏子弟的尸体唯有蒙氏子弟的尸体,才被用马车托着运回乡邑,至于其余家奴、流民的尸体,多半已经在滕国一带就地掩埋了。 因为蒙仲一具也没有看到。 此时,族内的长老蒙荐、蒙等人,正出面安抚那些位痛失儿子、痛失丈夫的族中女子,没过多久,宗主蒙箪带着少宗主蒙鹜亦出现了,所有人的心情都很低落,无论是蒙仲、蒙虎,亦或是在旁围观的蒙氏族人。 不敢继续留在那令人感到悲伤的地方,蒙仲来到了自己家的田里,在田旁的草屋内,拆开了兄长蒙伯托蒙直带来的那只包裹。 就像他所猜测的那样,这只包裹内,亦是厚厚一叠用布作为载具的家书,显然是接着上回送到的书信。 第一篇: 八月十九日,近十日里,我们摧毁了三片乡邑,杀死了成千上百名手无寸铁的滕人,乡西的族兄蒙春丢下了兵器,说这是暴虐的杀戮,遭到了史啖的呵斥,就是军司马(景)派来的那个史啖,他要求蒙擎叔惩戒蒙春,族中的年轻人都愤怒地站了出来,吓得那个史啖面『色』很难看,最终,蒙擎叔制止了这次变故,但族人的士气已经越来越低落。 第二篇: 八月二十一日,今日我们遭到一支滕**队的袭击,我杀死了两名滕国士卒,终于能够不用昧着良心屠杀无辜的滕国国人,我稍稍松了口气。在战后检查尸体的时候,我发现被我杀死的那名滕国士卒,手中死死攥着一束头发,心中忽然很难受。这名被我杀死的滕国士卒,在他的家乡,或许正有一名年轻的女子正为他日夜祈祷,祈祷他能够平安回去。 第三篇: 八月二十三日,滕国的反抗越来越激烈了,由于我宋人的屠戳,越来越多的滕国国人逃往滕城,在滕虎的率下,一起抵抗我们。藤虎就是滕弘的儿子,现如今滕国的君主。 第四篇: 八月二十五日,我们攻打了‘公丘’,守城的是滕国的司马‘毕战’,在攻打这座城池时,城内的滕**民联手抵抗我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穿布衣、打赤脚的男子,这些赤脚的男子,一个个很厉害,单凭一柄剑就能让三五名步卒无法靠近,但最终,这些人被我们的弓箭『射』死了。蒙挚叔称呼他们为‘墨者’,那是什么人?是滕国请来的帮手吗? 第五篇: 八月二十九日,今日我们攻破了公丘,军司马下令屠戳城内所有参与过协助守城的男子。我跟着蒙挚叔,遇到了一队滕人,两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一男两女三个目测年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们被三四名手持利剑的‘墨者’保护着。其中有一名墨者质问蒙挚叔‘何以要助肆虐的宋王屠戳滕国的无辜者’,蒙挚叔没有回答,只是告诉那几名墨者,说他们不属于这场战争,可以离开。但是那几名墨者没有离开,说是为了保护那群滕人愿意牺牲自己。最后,我们杀死了那几名墨者,也杀死了那几名滕国的男子。从其中一名墨者的尸体上,我找到了几块布,上面写着很多字,大多都是一名叫做‘钜子’的人的言论,我偷偷藏了起来,没敢告诉别人。 第六篇: 九月初四,原来我前几日弄错了,那个‘钜子’并不是人名,而是指墨家的首领,而那些被称为‘墨者’的男子,正是墨家的弟子。这是一群主张兼爱、反对战争的义士,他们得知我宋国正在攻打滕国,便从天下四面八方聚集到滕国,不为所求地保护滕人抵抗我们。据说墨者最早的首领‘墨子’,他也是我宋国人。 第七篇: 九月初六,这两天我偷偷地看那块布,就是那块记录着‘钜子’言论的布,墨者真是一群舍己为人的义士啊。……方才我所知的一个消息,原来儒家的圣人‘孟子’,现如今就隐居在他的故乡‘邹(zou)国’,今日他的弟子‘万章’、‘公孙丑’、‘陈臻(zhēn)’等人来到军中,好似是劝说军司马(景)停止继续攻伐滕国。据说军司马因此很不高兴,不过因为敬畏孟子的名声,也不敢为难他们,遂打发这些人去见宋王,说是王命难违,如果这些人能够说服宋王停止这场战争,那么他就会立刻收兵。 第八篇: 九月初八,我们跟随王师打到了滕国的都城‘滕城’,据家司马所说,滕国的君主藤虎已召集了举国的滕人还有主动赶来相助的墨者,准备坚守城池。蒙挚叔说,藤人与墨者其实都不要紧,他担心的是齐国与鲁国的态度。据说鲁国是滕国北边的大国,与我宋国好似不相上下;而齐国,则是比鲁国更强大的国家,蒙挚叔说,如果齐鲁两国的军队介入了这场战争,那么我们就很难取得胜利。不过在私底下,族兄们对于能否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满不在乎了,我们更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早点回到景亳的乡邑。 第九篇: 九月初九,今日我们被滕国司马毕战率领的军队击败了,因为军中的族人越来越思念乡邑,也越来越抵制这场战争,不只是我们,华氏、乐氏等其他家族的族人亦是如此。据说军司马原本要惩治我们,但蒙擎叔跟其他家族的家司马联合起来抗拒,让军司马放弃了对我们的惩罚,但我们必须协助王师攻下滕城,据说军司马对蒙擎叔等人说,说他若打了败仗,宋王会杀死他,而在此之前,他会下令处死我们。蒙擎叔没有办法。 第十篇: 九月十一日,今日我们击败了滕国司马毕战的军队,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因为蒙挚叔说,滕国的军民与帮助滕国的墨者,一个个皆奋不顾身、悍不畏死,但我们的军队却士气低落,如果不能尽快攻破滕城,可能我们会被滕国先支撑不住。我觉得蒙挚叔说得没错,因为我已经很厌恶这场战争了。 第十一篇: 九月十四日,今日没有战事,由于此前有几位担任‘车吏’的族叔战死了,蒙挚叔推荐我担任车吏,带着一乘族兵到附近巡逻守卫,防止滕人偷袭我们。期间在河边喝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的面貌已经大为改变,我的眼睛,就好像是死人的,连我自己看了都感到畏惧。我很害怕,害怕我他日返回家中时,母亲与阿弟都认不出我了。 第十二篇: 九月十六日,今日是攻打滕城的第一场仗,滕城是滕国的国都,城墙很高,王师那边造了很多登城用的梯子,但始终没能攻上城墙。我看到城墙上,好似出现了女人的身影。连滕国的女人都开始勇敢地抵抗我们,我们还能够攻克这座城池吗?在这场仗中,族兄蒙直的右腿受了伤,其实很多人都怀疑他是自己弄伤的,因为他跟蒙春等几位族兄一样,一直在怀疑这场战争,不过眼下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不义的是我们,而不是滕国。尽管怀疑,但是没有人去拆穿,蒙擎叔让蒙直带着族人的尸体返回乡邑,其他人都很羡慕,我准备去拜托他将这些信带回去。……事后,族兄蒙横私底下问我,问我蒙直是不是自己弄伤的,我说我不知道。我也在想要不要弄伤自己,因为受了伤就可以回乡邑了,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我的剑上有太多滕人的血,我害怕他们的血钻到我身体里而使我受到诅咒。 …… 看到这十二篇家书,蒙仲久久无语。 因为战争而受益的,永远只是一小撮人,真正参与战争的当事人,无论是宋人还是滕人,其实都是受难的一方。 章节目录 第31章 噩耗 转过年来,蒙仲便十二岁了。 二月开春时,他将母亲葛氏送回了乡邑,并帮助母亲打理家中的灰尘。 而兄长蒙伯,自两年前的秋季赶赴战场,距今已过了足足一年零五个月。 相比较两年前,此时的蒙仲个子已长高了许多,都快及得上葛氏了,人也逐渐壮实,这归功于他时常对体魄的锻炼。 蒙仲锻炼体魄,始于他八岁时,当时家司马蒙擎教授了族中小辈锻炼身体的方法,其他的蒙氏子弟由于偷懒,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锻炼,唯独蒙仲一直坚持下来,唯一的例外,即是他在想方设法成为庄子弟子的那三个月里。 而在此之后,蒙仲便恢复了锻炼,尤其是他兄长蒙伯服役参战之后,蒙仲对于自己的锻炼更加严格,因为他已深刻认识到,宋国并非是一个能长久和平的国家,纵使这个国家暂时没有受到其他国家的进攻,宋王偃那试图称霸中原的野心,也会促使宋国展开一场场对外的战争。 虽然蒙仲已经成为了庄子的弟子,但还是很难保证自己是否会被强制服役,踏上战场参战。 为了活下来,为了保护自己珍视的亲人,蒙仲不敢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对于弟子每日辛苦的熬练身体、锻炼武艺,庄子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对于一个十岁就能说出我只有一双手用来保护我珍视的亲人的孩子,纵使是庄子,也没办法消除弟子心中对将来的惶恐与不安。 庄子唯有希望,希望宋国的战争莫要波及到他的弟子,尤其是蒙仲。 毕竟,蒙仲是他希望能继承衣钵道统的弟子,尽管他暂时还未亲口承认蒙仲是他的弟子。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三月前后,战场前线传回了一个噩耗:宋国的军队在滕城打了败仗,宋方的军队因此损失惨重。 当蒙虎满脸惶恐紧张地跑到庄子居,将这个消息告诉蒙仲时,蒙仲整个人都愣住了。 要知道在去年他兄长蒙伯写给他的信中,滕国的军队从一开始就不是宋国的对手,被宋**队打得节节败退,待等到去年九月前后时,滕国就只剩下一座城池,即其国都滕城。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滕国居然扭转了胜败? “怎么会这样?”蒙仲震惊地问道。 蒙虎摇摇头说道:“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我是从我祖父口中得知的,滕国的君主藤虎用诡计欺骗了我们,假意投降,却趁我宋**队庆贺之时,夜袭我军。”说到这里,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据说……我国死了很多人。”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咯噔一下,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很担心身在军中的兄长蒙伯。 “等我片刻,我将此事告诉夫子,然后跟你一同回乡邑。” “嗯。” 片刻后,蒙仲征得了庄子的允许,骑着小『毛』驴灰灰跟蒙虎一同回到了乡邑。 由于宋军战败的消息暂时还未扩散至整个乡邑,因此,就连葛氏也不知此事,见小儿子蒙仲返回家中,感到很是惊讶因为距离蒙仲上回回家探望她,才只过了两日而已。 为了避免虚惊一场,蒙仲不敢将实际情况告诉母亲。 但遗憾的是,纸终保不住火,两日后的上午,就当蒙仲在院内劈柴的时候,蒙虎满头是汗地跑到院内,一脸惶惶不安地说道:“阿仲,阿仲,蒙伯阿兄他……”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放下手中的斧头,几乎走到蒙虎面前,低声问道:“我兄长他怎么了?” 蒙虎首次见蒙仲『露』出这种表情,嘴唇蠕了蠕,吞吞吐吐地说道:“就在方才,又有一队马车运载着族人的尸体回到乡邑,我在马车上,看到了蒙伯阿兄的……尸……尸体。” 仿佛一声惊雷响彻在蒙仲的耳畔,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要知道,兄弟俩的父亲蒙瞿很早就过世了,长兄如父,兄长蒙伯就像父亲那般对他照顾疼爱有加,但凡有什么好东西,蒙伯首先孝敬母亲,其次再给弟弟,至于他自己,永远是排在最后这也正是蒙仲虽然时不时与兄长开开玩笑,但却打心底里尊敬兄长的原因。 然而这样一位可敬的兄长,却因为这场战争而永远地离开了。 …… 蒙仲死死地攥着拳头,他眼眸中闪现的神『色』,就连蒙虎都感到有些陌生与畏惧:“阿仲,阿仲,你没事吧?” 蒙仲默然地看了一眼蒙虎,微微摇了摇头,旋即回头瞧了一眼正屋方向,他不知该如何把噩耗告诉仍期盼着长子归来的母亲葛氏。 而就在这时,邻居的大婶忽然跑到蒙仲家中,在瞧了一眼蒙仲、蒙虎兄弟二人后,顾不得像平日里那般和气地打照顾,便几步走入了正屋。 期间,蒙仲听到这位大婶在屋内对他母亲葛氏说道:“葛氏啊,不好啦,你家的蒙伯出事,咱家儿子看到蒙伯……” 听到这些,蒙仲心道不好,连忙冲到屋内,果然瞧见他母亲面无血『色』,身体一个跄踉,若非他及时上前扶住,怕是会昏厥在地。 过了好一会,葛氏这才缓过气来,她着急地对蒙仲道:“仲儿,赶紧扶着为娘,为娘要去看看,看看你兄长他……他……”说到这里,她的眼眶便已泛红,眼眸中隐隐蒙上了一层晶莹。 蒙仲不敢违背,遂与蒙虎一同扶着葛氏来到乡邑的东边,果然瞧见那里围着一大群人。 其中,有一人瞧见了葛氏,刻意压低着声音对周围的人说道:“让一让,都让一让,蒙伯的母亲葛氏来了。” 听闻此言,人群纷纷让开,用带着同情、惋惜等复杂的目光看着葛氏,使得葛氏、蒙仲、蒙虎三人终于能挤到人群中,看到了躺在马车上那毫无生机的蒙伯。 一瞬间,葛氏的面容变得煞白,简直毫无血『色』可言,看到长子冷冰冰的尸体,她只感觉眼前一黑。 “娘?娘?” 蒙仲赶紧问候道。 “娘……没事。” 回过神来的葛氏摇了摇头,远远目视着长子蒙伯的尸体,不敢上前。 此刻的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葛氏。” 这时,蒙虎的亲叔叔蒙挚在一名族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目视着葛氏满脸羞愧地说道:“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阿伯……阿伯是为了救我,才会……” “小叔?” 蒙虎难以置信地看着蒙挚。 而在旁,蒙仲亦仔细看向蒙挚,他发现,蒙挚的面孔亦毫无血『色』,甚至于,竟需要他人搀扶才能蹒跚地走路,这明显就是受到了重伤所致。 再仔细一瞧,蒙仲果然发现蒙挚的胸腹、大腿、手臂处隐隐有鲜血渗出。 于是他问蒙挚道:“蒙挚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去年我收到我兄长的书信,我宋国的优势不是很大么?” “是藤虎。”蒙挚叹了口气,解释道:“他假意接受了军司马的劝降,却于暗中组织死士,在我军为误以为即将结束这场战争而庆贺时,藤虎亲率三百名死士,夜袭了我方了营寨,直取帅帐,致使我军全军大『乱』,此后,滕城的滕人见我军大『乱』,一拥而出……当时我碰到了滕国的君主藤虎,此人天赋神力,勇猛难挡,我试图阻挡他,却被击成重伤,为了救我,阿伯他主动迎上藤虎,遂……遂被藤虎所杀……” 说到这里,他愧疚地看向葛氏,低下了头颅:“阿伯他,皆因我而死,无论葛氏要打要骂,甚至取我『性』命,我都毫无怨言。” 听闻此言,蒙仲偷偷张望母亲,却见母亲死死抿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眶内的泪水涌出来。 良久,葛氏长长吐了口气,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说道:“蒙挚,你言重了,伯儿他甘愿牺牲自己救你,想必是因为他仰慕你,这是那孩子做出的决定,我这个做娘的,又怎么能违背他的遗愿而责怪你呢?要怪,只能怪那孩子没有这个福……”她吸溜了一下,强打笑容又接着说道:“没有这个福分吧。” 蒙挚张了张嘴,却不知是否该感谢葛氏的宽恕,最终,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布,塞到了蒙仲手中:“这是……你兄长的。” 看着蒙挚离去的背影,再看看四周族内婶婶、嫂嫂们嚎嚎大哭的场面,蒙仲深吸一口气,摊开了蒙挚交给他的那块布。 果然,这块布上,亦是兄长蒙伯所写的家书: 九月十九日,滕国终于臣服了,他们希望我们不要再攻打城池,两日之后,他们将由君主藤虎率领,开城投降,军司马很高兴,下令停止攻城,并犒赏三军。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虽然很对不起那些死在这场仗的人,无论是宋人还是滕人,但终于这场仗要结束了。尽管蒙擎叔、蒙挚叔呵斥了我们,但族人还是忍不住欢呼起来。……今日就先写到这,蒙横等几位族兄定要拉我去喝酒庆贺。母亲,还有阿仲,战争要结束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 看完兄长蒙伯这最后一份家书,蒙仲长长吐了口气。 滕虎…… 死死攥着那块布,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章节目录 第32章 丧礼 当日,蒙仲在蒙虎的帮助下,将兄长蒙伯的尸体背回家中,背到了兄弟俩平日里居住的院子东侧的屋内。 “阿虎,帮我把院门拆下来。” “好嘞。” 二人将蒙仲家的院门拆下了一扇,一起搬到东侧的屋内,让蒙伯的尸身躺在上面,准备将这间屋子布置成灵堂。 此后,二人便开始且洗涤尸身。 期间,也不知为了避嫌还是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母亲葛氏一个人躲在屋内哭泣,直到蒙仲与蒙虎二人忙碌完,葛氏这才托着一件崭新的衣服从屋内走出来,语气仍着哽咽对蒙仲说道:“仲儿,为你兄换上这件衣袍吧,这是为娘新缝制的,本打算在你兄成婚时……”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平躺在门板上的大儿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抱着怀中的新衣,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口中喃喃呼喊着伯儿、伯儿,为娘苦命的孩儿之类的话。 见此,蒙仲、蒙虎二人赶忙上前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葛氏这才逐渐压下心中的悲伤,与蒙仲、蒙虎二人一同布置灵堂,忙碌了约一个时辰,这才使灵堂变得像模像样了。 没过多久,族内的长老蒙荐便来探望,同时还让四名族内的家奴扛了一副灵柩(即棺木)过来。 “葛氏,请节哀顺变。” 在安慰葛氏的时候,长老蒙荐从袖内取出一个小布袋,双手递给葛氏。 这是赙金,即俗礼中前来悼念的客人资助丧主办理丧事的一种钱礼。 “多谢长老。”葛氏勉强挤出几丝笑容。 蒙荐欲言又止地点点头,旋即借故将蒙仲唤到屋外,一脸黯然地对后者说道:“事情经过,老夫亦有所了解了,仲儿,老夫……” 仿佛是猜到了蒙荐的心思,蒙仲连忙说道:“长老,我从阿兄生前给我的家书中得知,蒙擎叔、蒙挚叔、蒙献叔前前后后都对他照顾有加,这也不是蒙献叔的过失。” 这确实是蒙仲发自肺腑的心声,平心而论,他兄长蒙伯只不过是初次登上战场的新丁,虽然也杀死了一些滕国的士卒,但是凭这些功劳就被提拔为统率一乘之兵的车吏,这其中显然少不了蒙挚、蒙献等人的暗助蒙虎的父亲蒙擎作为家司马,在这方面不好徇私,免得其他族人抱怨,但蒙挚、蒙献等人却没有这个顾虑。 想来正是因为心中感激,蒙仲的兄长蒙伯才会在危难关头,主动迎上滕国的君主滕虎,牺牲自己的『性』命,为其他族人争取救回蒙挚的时间。 见蒙荐仍旧满脸愧疚,蒙仲岔开话题问道:“我方才并未瞧见蒙挚叔、蒙献叔他们,他们此次没有返回么?” 蒙荐点点头说道:“蒙擎托蒙挚带了一封信给宗主,言滕虎袭击我军后,宋王大怒,发誓要攻下滕城,屠尽滕氏一族,现如今,你蒙擎叔、蒙献叔他们,仍在滕国协助王师攻打滕虎,唯独你蒙挚叔因为被滕虎击成重伤,回乡邑养伤。” 蒙仲闻言叹了口气道:“也就是说,这场仗还在继续……” 说话时,他转头看向东边,因为在那个方向,断断续续传来族内其他家女人的哭声。 “是啊。” 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蒙荐亦长长叹了口气。 二人正说着,忽然院子又来了人,蒙仲转头一瞧,这才发现是蒙虎的祖父蒙带着他的次子蒙挚,后者被一名年纪比蒙仲、蒙虎小几岁的少年扶着,正是蒙挚的儿子,蒙孚。 “祖父,小叔。” 蒙虎赶忙上前行礼。 蒙朝着孙儿点了点头,又跟蒙荐点点头打了招呼,旋即拄着改造走到蒙仲面前,满脸羞愧而感激地说道:“阿仲,老夫……”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蒙仲。 毕竟他的次子蒙挚此番全靠着蒙伯豁出『性』命才逃过一劫,但蒙伯却因此而死,倘若是换做其他族人,蒙还不至于如此难受愧疚,问题是蒙仲从小跟他的孙儿蒙虎为伴,关系极好,因此这一来二去的,蒙其实亦将蒙仲视为孙儿一般。 在这层关系下,蒙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蒙仲。 好在这时候蒙荐及时圆场道:“好了,先进灵堂拜祭阿伯吧。” “对对。” 蒙连连点头,带着次子蒙挚,与蒙虎、蒙孚两个孙子一同走入灵堂。 到了屋内,蒙挚双膝叩地,跪在蒙伯的遗体前行磕头大礼,见此,葛氏大吃一惊,毕竟似这等大礼,唯有子女叩拜父母长辈,纵使对君主亦无需如此。 于是她连忙站起身来劝阻道:“蒙挚,你何必……”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蒙抬手打断了,只见这位老者用充满愧疚而感激的目光看着蒙伯的遗体,不容反驳地说道:“我儿虽比阿伯高一辈,但此番全凭阿伯,我儿才能侥幸活命,因此这是应当的!” 在旁,蒙荐亦点点头,劝葛氏道:“蒙挚叩拜的,是他的救命恩人,葛氏你无需在意。” 在蒙、蒙荐两位老者的见证下,蒙挚对已故的蒙伯重重磕了几个头,由于动作幅度多大,以至于当蒙仲与蒙虎后来扶起这位族叔(叔父)时,蒙仲看到蒙挚此刻身上新换的衣袍,竟亦渗出了鲜血,显然是方才的动作撕裂了伤口所致。 但蒙挚却对此一声不吭,在被蒙仲与蒙虎扶起来后,郑重地对葛氏与蒙仲说道:“葛氏,阿仲,你们放心,我,还有我兄长,绝不会让阿伯白白死去,只要我兄弟二人仍活着,日后定当杀死滕虎,以慰阿伯在天之灵!” 见蒙挚满脸严肃,葛氏与蒙仲对视一眼,均不知该说什么,遂只好点了点头。 随后,由于蒙挚伤势太重,就先由其子蒙孚扶着回家歇养了,而蒙与蒙荐两位长老,则在屋内铺了一张草席坐了下来。 用长老蒙的话说,此番蒙伯因为他儿子蒙挚而死,虽人死不能复生,但他最起码得帮忙为蒙伯料理后事,主持这场葬礼,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大概一个时辰后,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带着少宗主蒙鹜以及蒙达、蒙响等嫡宗子弟,亦前来拜祭蒙伯,送上赙金,蒙这位长老代葛氏出面接待。 不过蒙箪等人并未久留,因为据蒙仲事后所知,这次由马车运载回来的族人尸体,有约五十具左右,而这就意味着族内有约五十户人家要举办葬礼,蒙箪与蒙鹜父子作为蒙氏一族的宗主与少宗主,理当逐一前往慰问,拜祭每一名为了家族而牺牲的族人。 当晚,蒙仲本来打算跟蒙虎一同守着灵堂,而让母亲葛氏回屋歇息片刻,也让蒙、蒙荐两位长老也能回去歇息,没想到蒙执意要留在这里。 最后没办法,蒙仲遂与蒙、蒙虎祖孙二人守了一夜。 不得不说,蒙的执意留下,让蒙荐颇为尴尬,但没有办法,毕竟蒙荐担任着族内的宗祝,他需要安排族内所有战死族人的葬办之事。 次日,几乎族内每家每户都有派家人前来慰问,赠予赙金,哪怕其中几户人家其实也失去了亲人。 下午的时候,葛氏拜托蒙、蒙虎二人代为守着灵堂,而她则带着蒙仲去慰问别家。 待等来到一户族人家的院前时,正好有两位族内的叔婶从院内走出来,女人叹着气对他男人说道:“本来就没了父亲,如今因兄长一死,母亲亦跟着离世,只剩下她一人,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正说着,她瞧见了迎面走来的葛氏,连忙与葛氏打招呼。 葛氏亦听到了这个女人的话,好奇问道:“阿姐,您方才说的是……” “就是这家。”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身背后的屋子,对葛氏说道:“这家的男人,早前就在与魏国打仗时死了,只留下家中女人萧氏独自抚养兄妹两人,如今好不容易将儿子抚养成人,结果儿子却在滕国战死了,真是苦命啊……” “喂!”男人压低声音呵斥了一句,旋即连忙对葛氏说道:“我家的这个不会说话,葛氏你千万别在意啊。” 那女人愣了愣,旋即忽然醒悟过来:葛氏的丈夫蒙瞿,亦是在与魏国打仗的战场上死去的。 葛氏勉强地笑了笑,见此,那男人赶紧拉着自己口无遮拦的妻子离开了。 在那对族中夫『妇』离开后,葛氏便领着蒙仲走入院内,连喊了几声却不见家主人出来,遂好奇地走向正屋,她这才看到,正屋即是灵堂所在。 “这家的人呢?” 葛氏嘀咕着走入灵堂,四下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灵堂内架着两块木板,而这两块木板上,躺着两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其中一具是跟蒙仲的兄长蒙伯一样身穿皮甲的年轻男子,而另外一具,则是一名年纪看似与葛氏相仿的女子,大概就是方才那对夫『妇』口中所说的“母子”。 由于瞧见这家的人,葛氏便与蒙仲拜祭了那两具尸体,然后将带来的赙金放在尸体前的一只瓦盆中除了他们家的赙金外,瓦盆内此时已经放了好几袋的赙金。 “唉。” 葛氏叹了口气,摇摇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屋内响起一个极轻的声音:“谢、谢谢您。” “诶?” 葛氏吓了一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才看到在屋内的角落,有一名年纪比蒙仲少几岁的女孩,正手抱双膝,缩在角落怯生生地看着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葛氏走上前去,蹲下身看着女孩,看着后者通红的双目,以及脸上那已干的泪痕。 “……蒙……” 女孩诺诺着低声说道。 葛氏心疼地将其搂在怀中,轻声叮嘱道:“虽然是很艰难,但我们还是要努力地活下去,不要让已过世的人为我们牵挂,你说对么?” 女孩点点头,旋即泪如泉涌,而葛氏亦联想到了自己过世的长子蒙伯,亦搂着这名叫做蒙的族女低声哭泣起来。 看到这一幕,蒙仲默默地走出了灵堂,抬头看着天空。 他心中万分感慨,曾经的蒙氏一族,和睦而团结,族内多以欢笑声,然而宋王偃兴兵伐滕的这场战争,却让整个蒙氏一族痛失亲人,沉浸于悲伤。 那位高高在上的王,是否会意识到他的一道命令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章节目录 第33章 丧礼(二) 当日的傍晚,正当蒙仲与母亲葛氏以及蒙、蒙虎祖孙二人守着灵堂时,院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旋即,蒙仲吃惊地看到蒙遂领着向缭、华虎、穆武几人来到屋内。 “你们怎么来了?” 蒙仲站起身来惊讶地问道。 听闻此言,向缭神秘兮兮地说道:“不止是我们……” 话音未落,蒙遂在旁已经接口说道:“阿仲,夫子来了,你赶紧出来迎接。” 向缭面『色』怏怏地看了一眼蒙遂。 “夫子?” 蒙仲心中的惊讶更浓,他知道蒙遂口中的“夫子”,指的肯定就是庄子,然而庄子自从二十年隐居起,从此不再访客,无论是别人拜会他还是他去拜会别人,终日就居住在隐居之地。 而眼下,庄子竟然会为了他兄长蒙伯的葬礼而赶来,不夸张地说,这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都办不到的。 因此蒙仲跟母亲说了声,赶忙迎出屋外。 而此时,一天一宿没有歇息的长老蒙也反应过来了,捋着髯须皱眉问蒙遂道:“阿遂,你所说的夫子,莫非是庄夫子?” “是的,长老。”蒙遂恭敬地回答道,旋即亦快步离开了正屋。 见此,蒙心中一惊,连忙对身旁的孙子蒙虎说道:“快,快扶老夫起来。” 不得不说,蒙作为族内的年长者,又是家族的前家司马,因此当他代替蒙仲家的长辈主持丧礼之时,就连宗主蒙箪与少宗主蒙鹜前来慰问吊唁,他也只是点点头作为招呼而已毕竟他与蒙箪是同辈。 但庄子不同,庄子当年拜访蒙氏一族,与蒙氏那时的宗主平辈论交时,他还在三十而立的岁数呢,这样算算,庄子的辈分比他高了一辈。 而论岁数,庄子亦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更别说庄子的名气,因此他当然不好继续坐在这里,赶紧吩咐孙子蒙虎扶他起来出门相迎。 而此时,蒙仲已快步来到了院中。 只见在院外的小道上,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当蒙仲走到院子正中央的时候,庄伯与武婴二人,正好合力将庄子搀扶下来。 见此,蒙仲赶忙紧走几步上去帮忙。 “夫子,您怎么来了?”搀扶着庄子,蒙仲带着几分惊讶问道。 在旁,庄伯对此解释道:“那日,蒙虎那小子来到居内,旋即你见急急匆匆向夫子告别,返回家中,夫子便猜到肯定是……肯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因此便叫蒙遂、向缭等人来这里打探,不想得知你兄长他……哎!是故夫子决定前来吊唁……” 在他说话的时候,庄子亦重重拍了拍蒙仲的肩膀,虽然依旧还是没有开口,但蒙仲却能明白前者的心意,大概也就是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吧。 由于没有看到乐进、乐续兄弟二人的身影,蒙仲好奇询问,旋即这才得知,由于滕虎的那场夜袭,乐氏一族亦是损失惨重,乐进、乐续的族叔、族兄们,亦有数十人丧生在那场夜袭中,损失与蒙氏相差无几。 而乐进、乐续兄弟二人之所以没能赶来,就是因为他们有一位至亲的叔叔死了,因此他们回自己乡邑帮忙丧事去了。 此时,长老蒙已在蒙虎的搀扶下走出了正屋,他在瞧见庄子后,挣脱了孙子的搀扶,赶忙紧走几步过来见礼,口中恭敬地说道:“庄夫子,我是蒙,您还记得我么?当年您拜会我蒙氏时,后辈有幸在您与前宗主面前表演了一段剑技……” 庄子困『惑』地看着蒙,又看了看蒙仲,旋即脸上带着几分勉强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想来这位夫子早就忘记了,毕竟他已经七十岁了,三十年前的回忆对他来说确实已经很勉强了。 众人拥着庄子将其迎入了灵堂,待等到了灵堂后,庄子将手中的拐杖递给了身边的庄伯,旋即在蒙仲的搀扶下,朝着蒙伯的遗体鞠了几躬,这让他所有的弟子都感到惊讶。 要知道,庄子并非是一个习惯将生离死别弄得很悲伤的人,在他的论着杂篇中,亦曾记载着他夫人过世时的一段故事,发生在他与惠子之间的故事。 当时庄子的妻子过世,他的挚友,那时尚在魏国担任国相的惠子专程前来吊唁。 当惠施神『色』严肃地走入灵堂时,愕然看到庄子坐守在棺木旁,以一个不雅的姿势用手拍着瓦盆伴奏,毫无愁容地放声歌唱。 惠施便皱着眉头指责道: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如今老了,过世了,纵使你看淡此事,不哭也罢,可你竟然敲盆歌唱,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然而庄子却回答道:并非如此,我妻子初死之时,我怎么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考察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仅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仅不曾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气息。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气息,气息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她将静静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随之而啼哭,我认为这是不能通达天命,于是就停止了哭泣。 当时惠施目瞪口呆,骂了一句类似见鬼的话便离开了。 妻子过世非但不表现悲伤反而放声歌唱,莫非庄子其实竟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当然不是。 只不过是庄子看破了世事,认为人的生死是天道运作规律下的一环而已,人从“无”中诞生,最终又归于“无”,这即是天道,是自然的规律之一。 因此他认为应当理智地看待,莫要将生离死别弄地太过于悲伤,毕竟所有人最终都会化为“无”,还原至天地之间的“精气”回归天道之下。【ps:有点脱掉皮囊回归本源的意思。】 而现如今,这位夫子为了蒙伯的丧礼而从庄子居赶到乡邑前来吊唁,不得不说这是因为他非常看重蒙仲这个弟子。 吊唁过蒙伯,庄子从庄伯的手中接过赙金,用双手将其递给葛氏,虽然赙金并不多,但葛氏还是非常激动,毕竟眼前这位可是他宋国声名远扬的庄夫子,这位能来赶赴她长子蒙伯的丧礼,不得不说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虽然这么比喻其实并不合适。 本来,蒙打算为蒙伯主持葬礼,但既然来了庄子这位更加了不得的长辈,蒙当然不好再占着名分,便代蒙仲开口,请庄子主持丧礼。 庄子点点头应下了。 毕竟这里就属他年纪最大,并且蒙伯是蒙仲的兄长,而蒙仲则是他的弟子。 庄夫子前来蒙仲家吊唁的消息,很快就在整个蒙氏一族都传遍了,没过多久,宗主蒙箪、少宗主蒙鹜等嫡宗的人便急匆匆赶来,旋即,家族内的其余族人亦争相前来其实这些人大多数在昨日就已经来吊唁过了,并且也送上了赙金,今日再次前来,显然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庄子这位享誉天下的道家圣贤。 而这些人的到来,让蒙仲家人满为患,小小的灵堂根本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以至于有很多人都挤在院子里,时不时地张望灵堂内,就只为看那位庄夫子一眼。 吊唁三日后,族内统一安排了葬礼,由宗祝蒙荐主持。 这一日,蒙仲在蒙虎、向缭、武婴等亲近的同伴的帮助下,将兄长的尸体放入灵柩。 随后,家族派了四名家奴前来,抬着灵柩往乡邑外而去,而蒙仲则搀扶着母亲葛氏,与庄子、庄伯、蒙虎、蒙遂、向缭、武婴等人,为兄长蒙伯送葬。 数十家同时办理丧事,送葬队伍的规模自然不同寻常。 在送葬期间,蒙仲看到许多族内的婶婶、嫂嫂,一脸悲伤地伏在那一口口灵柩上,悲哭不已,相比较之下,他的母亲葛氏还是算坚强的,尽管双目通红,却死死抿着嘴唇,未曾让眼中的泪水流下。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葛氏与蒙仲也看到了那名叫做蒙的女孩,在经过打听后蒙仲才知道,原来蒙的兄长正是蒙春,即与因为伤势而回家族的族兄蒙直一样,都是对宋国伐滕这场战争抱持怀疑态度的族兄,只可惜,纵使是那般正直的蒙春,却没有得到什么好报,在滕虎率领三百名滕国死士杀入军中的那一晚,被一名滕国死士所杀。 两个时辰后,送葬的队伍来到了安葬之地,即蒙氏乡邑境内的一座小山,相比较在此境内颇有名气的景山,这座被蒙氏一族命名为蒙山的小山丘并不显得多么起眼,但却是蒙氏一族祖祖辈辈的安葬之地。 整座山丘上所有的坟墓,都安葬着蒙氏一族的族人,有的是寿终正寝,但更多的则是因战而亡。 因为当代讲究坟而不墓,即将尸体掩埋于地下,地表不留任何标示,是故此刻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蒙山,尚且是林木葱葱,恍然浑然天成,可又有谁知道,这座山丘究竟掩埋着多少蒙氏族人呢? 在将兄长蒙伯安葬之后,蒙仲站在兄长的坟前,回忆着兄长以往对他的照顾。 虽然他知道,其实这份仇恨不应该被扣在滕虎头上,毕竟滕虎也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守护自己的臣民,但是,如果不将这份仇恨扣在滕虎头上,又应该去憎恨谁呢? 而继滕虎之后,宋王偃亦肯定能收获一份来自蒙仲的恨意,毕竟正是他开启了与滕国的战争。 但两相比较,蒙仲最恨的当然还是滕虎,毕竟滕虎就算有再多的苦衷,也无法掩盖此人亲手杀死了他兄长蒙伯的事实。 滕虎,倘若你能再活三年,我当亲手取你『性』命,为我兄长报仇! 站在兄长的坟前,蒙仲捏紧拳头,暗自发誓。 此时,在旁的庄子虽然无法听到蒙仲的心声,但却能从弟子的眼中看到名为仇恨与愤怒的情绪,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继而黯然长叹。 章节目录 第34章 两年后 距离兄长蒙伯下葬,一晃眼已过去两年。 在这两年里,蒙仲一如既往地继续跟着庄子学习道家、名家的思想论着,但在闲余时,他则会在私底下反复观阅兵书。 兵书,即兵法,当代最耳闻能详的兵法着作,莫过于孙武的《孙子兵法》、吴起的《吴子兵法》、孙膑的《孙膑兵法》。 孙武,乃齐国人,因好友伍子胥的举荐而曾在吴国担任军司马,训练吴国士卒,使当时的吴**队变得空前强盛,就连楚国亦不能抵挡,被孙武、伍子胥二人攻破了国都。 关于这位孙武的好友伍子胥,蒙仲曾听说过此人的一些轶事。 伍子胥乃楚国的贵族出身,他的父亲楚国太子建的太傅武奢,因为受太子建被『奸』臣陷害之事的牵连,而被昏昧的楚平王灭了满门。 此后伍子胥愤然投奔吴国,助吴王阖(hé)闾(lu)攻破楚国。 在破楚之日,当时昏君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便叫士卒掘开坟墓,用鞭子抽打楚平王的尸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 后来吴王阖闾过世,伍子胥扶持其子夫差继位,在吴越争霸期间,吴王夫差非但没有听从伍子胥的劝告杀死被他吴国击败的越王勾践,却反而听信『奸』臣谗言,赐下宝剑命伍子胥自刎。 伍子胥无奈之下唯有拔剑自刎,但在自刎前,他请人将他的眼睛摘下挂在东城门,说是要亲眼看着越**队灭亡吴国。 果不其然,伍子胥过世后九年,吴国就被越国的军队攻破,吴国因此灭亡,而越王勾践则继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吴王阖闾等人之后,成为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位霸主。【ps:“卧薪尝胆”这个典故,说的就是越王勾践。另,春秋五霸只是指春秋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五位霸主,但事实上当时做出称霸举措的,并非只有五位。】 而孙武,他在伍子胥被吴王夫差『逼』死后,就辞去了吴国司马的职位,不再为吴国谋划战争,而是隐居在乡间,修缮其兵法着作,即《孙子兵法》。 而吴起,则是卫国人,家中颇有钱财,他年轻时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拜在孔子的弟子曾子(曾参)的儿子曾申的门下,学习儒术。 但由于当时吴起的母亲过世时,他并没有按照儒家忠孝的信条回家奔丧守孝,因此被曾申逐出了门户。 从此吴起弃儒学兵,并在学成之后投奔鲁国。 当时正值齐国攻打鲁国,鲁穆公本欲启用吴起,但又因为吴起的妻子是齐女而有所顾虑,于是吴起便杀掉妻子,表明心迹,最终助鲁国击退了齐国的军队,但吴起本人,却因此遭到了诟病。 由于遭到了鲁穆公的怀疑,吴起离开了鲁国,转而投奔魏国,终于在魏国得以施展抱负,他所训练的魏武卒被称为当世最强的军队,而吴起亦凭借这支军队,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不分胜负”的不败战绩。 而吴起最最着名的,莫过于以五万魏卒击败秦国五十万军队的阴晋之战,夺取了秦国在河西的五百多里土地。 不得不说,虽然吴起在个人的“私德”上确实难免让人诟病,但在治军方面,他绝对称得上是凤『毛』麟角般的名将。 而吴起所着的兵法,即《吴子兵法》。 至于孙膑,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他与同门师兄弟庞涓之间的恩恩怨怨。 一样是同门师兄弟,一样是鬼谷子的门徒,苏秦用激将法激励张仪,使张仪成为“一怒而诸侯惧”的大丈夫,然而庞涓却因为嫉妒孙膑,在得知后者出山后将其骗到魏国,受到了膑刑、黥刑的迫害。【ps:膑刑,即挖掉两块膝盖骨,使人再也无法站立。所以孙膑才被称为孙膑,本名据说叫孙伯灵,是孙武的后人。至于黥刑,就是在脸上用墨刺字,一般是纹刺所犯的罪行。】 后来,孙膑靠着装疯卖傻才得以存活,直到齐国的使者田忌来到魏国,孙膑想尽办法见到了田忌,恳请后者帮他逃离牢笼,田忌很欣赏孙膑的才华,便帮助孙膑逃离了魏国。 此后,孙膑便成为了田忌的幕僚。【ps:田忌,即田忌赛马典故中的那位。】 后来在桂林之战,因为魏国攻打赵国,齐国便命田忌率军攻打魏国,救援赵国,当时孙膑提出了围魏救赵的战术,以此击败了庞涓,并使其被齐军生擒。 随后在马陵之战时,因为魏国攻打韩国,齐国在接到韩国的求援后,再次施行孙膑的围魏救赵战术,攻打魏国都城大梁,并在马陵道伏击庞涓,庞涓恨自己两次被孙膑击败,愤然自刎。 不得不说,在魏国得到庞涓的那段时期,魏国再次呈现出即将崛起的势头,但硬生生被田忌、孙膑所代表的齐国势力给按了下去,此后魏国一蹶不振。 而在此之后,孙膑编写了一部兵书,即《孙膑兵法》。 然而,除了世人所熟知的《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孙膑兵法》外,在庄子的库藏中,其实还有另外几部丝毫不亚于这三部的兵书,比如太公望所着的《太公兵法》、司马穰(ráng)苴(ju)所着的《司马(兵)法》。【ps:《太公兵法》,即黄石老人传授汉丞相张良的那部,《六韬》是它的其中一部分。】 太公望,即姜尚,或者吕望,俗称其实就是姜子牙,周国灭殷商的最大功臣之一,姜姓齐国的先祖,是比孙子更早的兵家圣贤,但由于姜子牙亦属道家人物,因此他的着作亦被归于道家。 至于司马穰苴,即田穰苴,是陈国王室田氏(陈氏)的后裔,也是继太公之后齐国最擅用兵的大家。 相比较《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孙膑兵法》三部,司马穰苴的《司马兵法》与太公的《太公兵法》,向来都是被齐国所珍藏的宝物,然而庄子却能收集到这两部兵书的其中一部分,哪怕并不完整,也是一件让人感觉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事实上,这些兵书并非是庄子收集,而是他的挚友惠施所收集的,据说惠施在魏国担任国相时,就喜好观阅天下的书籍论着,藏书极多,后来惠施失了势,准备去投奔楚国时,便托人将这些书籍转赠于庄子,因此庄子的库藏中,才会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书,除了道家的书籍外,还有名家、儒家、兵家、法家等等论着。 比如《老子》、《易》、《周易》,比如《鬼谷子》、《列子》、《杨朱》,再比如魏国名相李悝所编着的《法经》等等,可以说是非常丰富。 但是庄子是否观阅过这些书籍,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此,蒙仲不敢去证实,因为他知道,尽管庄子收藏了这些着作,但这并非庄子对这些着作没有成见,最佳的例子就是儒家。 而这两年蒙仲在观阅那几部兵法时,亦曾遇到许多困『惑』,但他却不敢向庄子请教,因为曾经有一次庄子在他身边经过时,因见他正在观阅兵法而眉头紧皱,很明显的『露』出了不渝之『色』。 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庄子希望弟子蒙仲能“放下”其兄蒙伯的那段仇恨,莫要涉足世俗,一心追寻大道。 但遗憾的是,两年时间并不足以让蒙仲淡忘这段恩怨。 “阿仲。” 今日,当蒙仲正在观阅《太公兵法》时,乐进走入了他的屋子,转告他道:“夫子叫你到正屋去。” “好。” 听闻此言,蒙仲放下手中的竹简,站起身来。 此时年纪已有十四岁的蒙仲,已有接近成人的身高,再加上他近几年从不间断对身体的锻炼,因此他的身体亦长得颇为壮实,只不过,当他身穿宽大的衣袍,且手捧竹简时,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很少有人知道,蒙仲其实拥有着能与武婴、蒙虎、华虎等人一较高下的武艺。 片刻后,蒙仲来到了庄子居住的正屋,只见在正屋内,在庄子的座位上,摆满了竹简。 这些竹简,即庄子近两年写着的《逍遥游》,即两年前蒙仲跟着庄子首次出游时,庄子写在衣袖上的那篇。 其实在半年前,庄子就已经写成了《逍遥游》,但他本人并不满意,因此在随后的时间里,庄子便一直对这片论着删删改改,直到今日。 不过眼下,见庄子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想来这篇《逍遥游》已经修改到能使这位庄夫子满意,是故这位夫子着急地唤来最器重的弟子蒙仲。 果不其然,在瞧见蒙仲后,庄子指了指那些竹简,示意蒙仲诵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章节目录 第35章 两年后(二)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在正屋内,蒙仲盘坐在庄子面前,手捧竹简高声诵读。 而此时,庄子则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弟子。 与两年前相比,他眼前这位弟子变得高大壮实了许多,虽然年纪尚未到十五,但为人处世,庄子认为却比寻常的成人还要沉重老成。 当然,这也归于他庄周的教导。 在所有弟子当中,庄周对蒙仲的要求是最严格、最谨慎的,每当这名弟子出现一些误入歧途的苗头时,他总会及时将其纠正,就好比两年前蒙仲曾沾沾自喜于用名家的那些“命题”辩倒了居内的同伴们,当时庄周就用鸡三爪劝导了蒙仲。 但唯独有一件事,纵使是他庄周亦无能为力,即蒙仲心中的那份怨恨,关于他兄长蒙伯被滕国君主滕虎所杀的那份恩怨。 事实上,蒙仲事后从来没有在居内提及过相关的事,但庄子却清楚,自从蒙仲将其兄蒙伯下葬之后,此子便开始观阅孙武、吴起、孙膑、司马穰苴、太公望等人的兵法,并时常与武婴、蒙虎、蒙遂、华虎等人在居外锻炼身体,锻炼武艺,显然是准备着有朝一日为其兄长报仇。 曾经庄子亦想过去阻止,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因为庄子很清楚,除非蒙仲自己看淡此事,放下仇恨,否则无论是谁,都无法化解这名弟子心中的那份恨意。 虽说有违庄子以往的准则,但他还是在暗地里希望宋国尽早攻灭滕国,杀死滕虎。 毕竟只有滕虎死去,蒙仲才能彻底从这段仇恨中解脱。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包括庄子都没有想到,滕国那小小的国家,竟然接二连三地挡下了宋国的攻势,虽说在这件事的背后,未必没有齐国、鲁国暗助滕国,但即便如此亦不能否认,滕氏一族在滕国确实得民心,得到滕国上下的拥护与支持。 “夫子?夫子?” 就在庄子恍惚走神之际,他听到了蒙仲的唤声。 原来蒙仲已经将《逍遥游》这片着作诵读了一遍,却发现庄子看着自己出神,于是便轻声呼唤。 面对着蒙仲有些困『惑』的目光,庄子点了点头,提笔在竹牌上写下了逍遥二字,询问蒙仲能否理解《逍遥游》中的“逍遥意境”。 从十岁起,蒙仲就在庄子身边学习,且深得后者真传,传授道、名两家的思想,这距今已有整整四年,不夸张地说,道家、名家两家的思想,蒙仲都已融会贯通。 但问题就在于,道家的思想跟其他学术不同,懂不懂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相应的个人体会,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好比这篇《逍遥游》,其实庄子已经点明了至高境界的逍遥,即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蒙仲当然能理解其中含义,但这并不能助他真正领悟其中的本质。 因为他达不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ps:说实话,作者不认为人有谁能达到的,道家的思想实在是太理想化了,这已经不是要教出圣人的地步了,而是要教出比圣人更高层次的……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 单单无己,蒙仲就做不到。 所谓的无己,即是从精神上超脱一切自然和社会的限制,泯灭物与我的对立,把自己消融与天地万物之中而臻于道我合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地。 而蒙仲想要为兄长蒙伯报仇的这份坚持,实则就是过度的亲情对他的束缚,是“不自由”的,唯有内心放下仇恨,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些道理,其实蒙仲也都明白,只是他做不到。 见蒙仲低下头,有意避开了自己的劝道,庄子默然叹了口气。 一步一步来吧。 他暗暗想道。 当日黄昏前,蒙仲告别了庄子、庄伯与庄内的其余同伴,骑着『毛』驴灰灰返回乡邑。 回到乡邑,回到自己家院子,蒙仲将『毛』驴栓在院内的柱子上,然后找了些豆子喂这头伴随了他两年的驴子。 此时就听到院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阿兄,是阿兄吗?” 蒙仲抬头一瞧,便看到正屋的门口立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于是他便应道:“是阿啊,啊,是我,娘在屋里么?” “嗯,娘在屋内歇息呢,方才我瞧了瞧,好似是睡熟了。” 女孩点点头,噔噔跑了过来。 这名女孩,即是两年前葛氏带着蒙仲去拜祭族人时,那名抱着双膝缩在角落内的女孩,蒙。 因为可怜她家里的情况,又考虑到自己长子蒙伯已亡,而此子蒙仲又因为在庄子身边学习而长期不在身边,葛氏在征询了蒙的意见后,向宗族提出了收此子为养女的请求。 宗族当然不会拒绝,毕竟葛氏的人品所有族人都清楚,自然不会是为了吞没蒙家的田地才收此女为养女。 当时,在葛氏收养蒙后的第三日,正巧蒙仲回家看望母亲,于是葛氏就将蒙这个妹妹介绍给了蒙仲,让他二人日后以兄妹相称。 最初的时候,无论是蒙仲还是蒙都有些不适应,但是时间长了,曾经的疏远自然也就渐渐消失不见了。 “阿兄,这次回家能住几日呀?” 跑到蒙仲跟前,跟这位兄长一同给『毛』驴灰灰喂着豆子,蒙一边欣喜地问道。 “还是两三日吧。”蒙仲微笑着说道。 “才两三日啊……”蒙嘟着嘴,有些不满意地说道:“就不能多住几日嘛,我还想听你跟我讲讲庄夫子的故事呢……”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能有两三日就不错了,毕竟我可是去侍奉夫子的。” “才不是!”蒙纠正道:“兄长你是夫子的弟子,族内上上下下都这么说。” 蒙仲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其实蒙说的确实是事实,毕竟庄子待他的确如儿徒一般虽然当世并没有儿徒这个说法。 但是至今为止,庄子还是没有对外承认蒙仲这个弟子,因此蒙仲并不能以庄子的弟子自居。 就在兄妹二人一边喂着『毛』驴一边闲聊时,院外传来一声口哨,旋即有个轻佻的声音打招呼道:“哟,这不是阿仲跟他的养媳『妇』嘛,怎么,大白天的就在这亲热?” 蒙仲闻言无语地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从小亲近的蒙虎此刻正趴在他们家的院篱笆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别开这种玩笑,阿虎。”蒙仲跟蒙虎打了声招呼。 而在旁,蒙则面红耳赤,跺着脚骂了几句类似死阿虎之类的话。 阿仲的养媳『妇』,这是蒙氏族内的一个玩笑,起因在于当初葛氏收养蒙时,有一名族人对葛氏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说蒙这丫头岁数刚好配你家阿仲,莫非葛氏你准备给你儿子养个儿媳『妇』么? 由于彼此关系都比较亲近,葛氏当时也没细想,随口就说了句:“是呀,我瞧着这丫头挺水灵的。” 结果这个玩笑就被传来了,以至于有时候葛氏带着蒙到田地做农活,途中碰到族人,那些族人也会随口逗两句:“葛氏,带着你家的养媳去哪呀?” 每回都让蒙羞得面红耳赤。 当然,玩笑只是玩笑,族人们笑过之后就忘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葛氏真的看中了蒙又怎么样呢?两家虽说都出自一个氏族,但论亲份隔着十几代人呢,更别说蒙氏还有同氏不婚的规矩。 “我方才听人说你今日回来了,所以我来看看。” 一边解释着,蒙虎一边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只见两年后的蒙虎,体魄更为魁梧,一看就是个猛人的胚子,只可惜被蒙一脚踹在小腿上,痛地他抱着小腿嗷嗷直叫,彻底破坏了他走入院内时的气势。 “阿兄,我去看看娘醒没醒。”朝着蒙虎做了个鬼脸,蒙噔噔跑回了正屋。 “这个可恶的丫头!” 看着蒙离去的背影,蒙虎咬牙切齿地说道:“要不是看在阿仲你的面子,我早就揍她了!” “你要揍女人?”蒙仲随口问了句。 听闻此言,蒙虎脸上的愠怒一滞,眨了眨眼睛想了想,旋即改口道:“那不揍了。” 蒙仲无语地摇了摇头,旋即没好气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听到这话,蒙虎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压低声音对蒙仲说道:“如果你今日不回来,明日我就准备去庄子居将这件事告诉你跟阿遂了。……昨日我祖父收到了小叔派人送来的家书,我偷偷看了,信中说宋王已经不耐烦与滕国僵持了两年,准备再次征募兵卒,攻打滕国,小叔在信中很担忧地写道,唯恐这场战争彻底摧毁我蒙氏一族……” 说到这里,他朝着四下瞧了瞧,压低声音说道:“再告诉你一件事,千万不可声张。……昨晚蒙荐长老来找我祖父,二人在屋内商议,我偷偷听到他们在商量迁族的事。” “迁族?”蒙仲颇感吃惊地问道。 “嘘嘘。”蒙虎赶忙给蒙仲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声音解释道:“蒙荐长老说的,他说我蒙氏已经为这场战争牺牲了太多的族人,倘若宋王仍执意要兴兵攻伐诸国,那么,我们就只能迁族,投奔其他国家……这事我可没敢告诉任何人,你千万不要声张啊。”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正要再细问,却见正屋方向葛氏带着蒙走了出来,欢喜地说道:“仲儿来了啊,快快……阿虎也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 见此,蒙仲与蒙虎交换了一个眼『色』,旋即二人脸上皆『露』出了笑容。 “娘,孩儿来看您了。” “嘿嘿,婶婶,我也来看您了。” 章节目录 第36章 想守护的温馨 晚上,蒙仲躺在自己屋内的卧榻上,静静思索着今日蒙虎告诉他的那两件事。 最让他在意的,当然还是迁族之事,不过在经过仔细思考后,他认为这件事至少暂时不可能实施,毕竟蒙氏一族乃是宋国商丘一带的大家族,若举族迁往其他国家,势必会引起当地国人的恐慌,更要紧的是,宋王偃绝对不会坐视这件事情发生,倘若蒙氏一族执意违背宋王偃的意志,那么,非但蒙氏一族此前所拥有的土地将会全部失去,甚至还会遭到宋王偃的通缉与派兵追杀。 因此,族内的长老们应该会采取和平的方式,而不是与宋王偃撕破脸皮,除非战争不利,宋王偃却要继续穷兵黩武将蒙氏等各家族『逼』上了灭族的绝路,否则强行迁族之事不太可能发生。 当然,似这么大的事,也轮不到蒙仲来权衡利弊,他只需要盯着宋国与滕国的战争即可。 说到宋国与滕国的战争,这场战争进行到眼下这种地步,这已经不是单单宋、滕两国的较量了,其背后有许多势力在『操』控。 一方势力即齐鲁两国。 当今的局势,齐鲁两国的关系谈不上亲近,但也暂时没有什么纷争,而在宋国伐滕这件事上,想来齐鲁两国的态度是一致的,即不希望宋王偃的手越过南湖(微山湖),毕竟一旦宋国攻灭滕国,便可向北威胁到齐鲁两国,向东威胁到齐国的薛邑。 因此,纵使齐鲁两国眼下还未公然支持滕国,也难保他们不会在私底下援助滕国,否则单凭只剩下一座滕城的滕国,如何扛得住宋国的进攻呢? 而第二方势力,即墨家子弟。 当代的墨家,是强国的眼中钉,弱国的天然盟友,他们主张“兼爱”、“非攻”的思想,往往会在某个大国兴兵发动不义的战争时,号召弟子去帮助弱国防守,两年前滕虎之所以能死守滕国,就是因为有大批的墨家弟子帮助他。 至于第三方,即以孟子为首的儒家势力。 与以上两股势力不同,儒家势力并不会直接帮助滕国,但是他们会对宋国口诛笔伐,拜这些儒生所赐,这两年宋王偃的名声变得极差,甚至被骂做再世桀纣。 正是因为有这三股势力直接、间接地帮助滕国,弱小的滕国才能抵挡住宋国。 但如今,宋王偃对此已经很不耐烦了,准备再一次大规模征兵讨伐滕国,而这就意味着,宋国或将再次爆发与齐国的冲突。 想到这里,蒙仲忽然感到心烦意『乱』,在辗转反侧了片刻后,他索『性』从卧榻上爬了起来,点起豆油灯,在灯光下阅读他带来的兵书。 在这两年里,他囫囵吞枣般阅读了《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兵法》、《孙膑兵法》这五部珍贵的兵书,对用兵之法总算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用兵之法,大致可分为四类,即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以及兵技巧。 兵权谋,顾名思义就是计谋智略去击败对手,即兵不厌诈中所谓的诈,用欺骗敌人、蒙蔽敌人最终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 事实上,这方面的范畴包含很大,从战术上的诡计,到战略上的诡计,甚至于到外交上的诡计,这属于这个范畴。 总而言之,即通过一切智计来达到击败、击退敌军的目的。 而兵形势,主张要观察敌我两军的“形”与“势”,形即军队,而势则指军队的状态,比如在敌军强盛的时候暂时避其锋芒,而敌军若是势弱比如粮草告罄、军心大『乱』时,则穷追猛打等等,这些都是兵形势的范畴。 什么时候应该避敌锋芒,什么时候应该果断出击,在“兵形势派”中,这是将领必须要掌握的本领,意在主导战局,让敌军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延伸下来,也涉及到一个国家的“形”与“势”。 而兵阴阳,则是在“阴阳说”的框架下,“假鬼神以为助”来达到战胜敌军的目的。 这一派主张为将者需懂阴阳,知天时地利等等,比如应该要掌握天几时会下雨,是否会发生山洪,且山洪会流向哪里等等,只有先掌握天时地利,才能施展“水计”来克敌。 另外,假称有鬼神相助,弄出点唬人的吉兆来鼓励士气,这也属于兵阴阳的范畴。 至于最后的兵技巧,即凭借进攻、防守的器械来取得胜利,这方面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公输班(鲁班)与墨翟(墨子)。 前者打造的攻城兵器使楚国的军队变得更加强大,而后者打造的防守兵器,则使世人都留下了墨守的印象。【ps:所谓墨守成规的典故,最早就是指墨家善于守城,并且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理论与方法,后来才逐渐成为“固执旧法、一成不变”的意思。】 总而言之,作为一名带兵打仗的将领,需要知权谋、明形势、通天文、识地理,晓阴阳,懂得打造攻城器械协助军队,只要掌握这些,才是一位合格的将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蒙蒙亮。 可能是年轻气盛,尽管一宿未睡,但蒙仲丝毫不觉得疲倦,见外面天『色』已亮,索『性』就出了屋子,站在院里开始活动筋骨,旋即推开院门,准备绕着乡邑跑上几圈,作为晨间的锻炼。 晨跑是蒙仲的习惯,既能使身体得到锻炼,还能在晨跑时思考问题,可谓是一举两得,唯一的顾虑就是当他专心致志思考问题的时候,往往看不到前面的危险,因此他曾经在庄子居外晨跑时,也没少掉到田地里的沟壑,或者掉到河里。 但好处就是一心二用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使蒙仲能在晨跑时,去思考庄子考验他的问题,以及他在学习兵书时的疑虑。 整整跑了有一个时辰,蒙仲这才返回家中。 此时,蒙正站在院内,从水缸里舀水洗脸漱口,便瞧见兄长蒙仲从院外徐徐跑了进来。 只见蒙仲跑入院内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虽然面上热得通红,额头亦是汗水直流,但气息却丝毫不『乱』,这得归功于庄子传授他的养气之法。 “阿兄,莫非又绕着乡邑跑了几圈吗?每日这样跑不累吗?” 蒙拿着一块干布迎了上来,将手中的干布递给兄长用来擦汗。 “习惯了。” 蒙仲接过干布擦了擦汗,然后便帮着家中劈柴,毕竟劈柴可是一件辛苦的活,因此他每隔几日返回家中时,都会帮忙劈好足够家中使用一阵子的柴火,免得辛苦葛氏或者蒙。 由于天『色』尚早,蒙便坐在门前的石头阶上,双手捧着面颊看着兄长在院内劈柴。 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蒙仲心中有隐隐有些波澜。 毕竟曾几何时,他也曾坐在那里,看着兄长蒙伯帮着家里劈柴,而现如今,兄长已故,他这个原本做“弟弟”的,却成为了兄长,纵使已过了两年,蒙仲心中仍感觉稍稍有些不适应。 “阿兄,昨日阿虎来找你,肯定有什么要事吧?” 冷不丁地,蒙开口问道。 “啪” 蒙仲干脆利落地用斧子将一段木头劈成两片,旋即转头看了一眼蒙,随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蒙双手捧着面颊说道:“昨日我踢了那阿虎一脚后跑到屋里,回头瞧了一眼,看到阿兄你正跟阿虎低声说着什么,你俩的面『色』,都很严肃……” 蒙仲愣了一下,旋即宽慰道:“也没什么事,放心吧。” 说着,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段木头,将其竖直摆放。 “哦……” 见兄长不肯告诉自己,蒙亦不再追问,正巧这时葛氏从屋内迈步出来,笑着与兄妹二人说道:“仲儿,这么早就起来了?……在劈柴?” “是啊,娘,我见家里的柴木不多了。”蒙仲放下手中的斧头,恭敬地对母亲说道:“待会我跟阿虎到山里走一趟,带些柴火回来。” “我也要去。”蒙在旁喊道。 听闻此言,葛氏笑着说道:“儿,你跟着去做什么?背柴很辛苦的,你就留在家里给娘搭把手吧,娘准备给你兄妹俩缝制一身新衣。” “好吧……” 蒙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兄长,有些沮丧地应道。 见此,葛氏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仲儿,在山中若是碰到什么雏鸡、雏兔,你就想办法给这丫头抓几只回来。” “好。” 蒙仲笑着点点头。 见此,蒙这才心满意足,蹦蹦跳跳跟着葛氏到厨屋忙碌去了。 感受着这份来自家人的温馨,蒙仲脸上亦忍不住『露』出几许发自内心的笑容。 就是他一直想要守护的…… 母亲,兄长,以及增添的义妹蒙。 然而…… 蒙仲拾起地上的斧头,放在手中掂了掂,旋即深深地凝视着面前那根竖起的木头,看着它,仿佛是看到了杀害他兄长的、素未谋面的仇人,滕虎。 “啪!” 干脆利落,蒙仲将这根木头一劈两片。 章节目录 第37章 再次征兵 次日,蒙虎对蒙仲透『露』的事得到了验证,宗主蒙箪将所有族人聚拢在祖屋前,宣布了宋王最新的命令,即扩征兵力,讨伐滕国。 这话一出,底下的族人们顿时哗然,要知道在三年前,在宋国初次讨伐滕国的时候,蒙氏一族便派出了整整七百五十人,其中蒙氏子弟占两百名,而这两百名族人,现如今仍在世的,却只有寥寥四十余人,其余皆在一年后攻伐滕城时丧生。 时隔仅仅两年,痛失亲人的族人才刚刚淡忘那场噩梦,宋王偃便再次下令征兵,这如何不使族人们感到愤怒。 而此时,葛氏、蒙与蒙仲一家,亦站在人群当中,当听到宗主蒙箪的话后,葛氏与蒙二女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蒙埋头在养母的怀中浑身颤抖,而葛氏则搂着养女,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这也难怪,毕竟两三年前讨伐滕国的那场战争,葛氏失去了长子蒙伯,而蒙失去了亲兄长蒙春,随后就连亲母萧氏亦因悲伤过度而过世,可以说,一场战争,摧毁了两户人家。 而现如今,蒙仲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倘若应征从军,葛氏与蒙可能就得再次承受失去儿子、失去兄长的痛苦,这份恐惧,让她们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 葛氏面『色』发白地安慰蒙道:“你兄今年才一十四,还不到服役从军的岁数,没事的,没事的……” 然而,宗主蒙箪随后公布的消息,却打破了葛氏的侥幸:宋王有命,这次征兵不问岁数,每户都必须派出一名男丁,且父死兄替、兄死弟替,直到宋国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一出,底下的族人更是哗然,他们甚至顾不得对宗主的敬畏,纷纷出言抵制,甚至于公然挑衅宗主蒙箪,指责他不顾族人的生死,欲将蒙氏一族送上死路。 在这混『乱』的情况下,宗主蒙箪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这次出兵,将由老夫的次子蒙鹜率领!” 听到这话,族人们这才逐渐冷静下来。 因为据他们所知,宗主蒙箪的长子蒙早年在战场上过世了,也只剩下蒙鹜一个儿子,如今将唯一的儿子亦派往战场,这确实让人无法指责什么。 见族人们冷静下来之后,蒙箪环视着在场的所有族人,沉声说道:“诸位,你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前代宗主曾教导我,无族人何以为氏族?难道老夫就忍心看到我的族人们在战场上牺牲么?难道这两年我蒙氏一族牺牲的子弟还早么?但这是王的命令!我蒙氏祖祖辈辈皆居住在此,效忠历代宋国君主,保卫国家、守护族人,先祖留下的规矩,不可破坏。……更何况,为了攻伐滕国,我蒙氏一族已有太多的族人为此丧生,岂能让这场战争半途而废?若这般,我等将以何等面目去见死去的族人?”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他儿子、也就是蒙氏少宗主蒙鹜的肩膀,沉声说道:“此次征兵,将由老夫之子蒙鹜率领,率队前往滕国,与家司马蒙擎等人汇合……” 望着底下沉默的族人,蒙箪原本可能还在想再说几句,但最终,他叹了口气,将后续的事都交给了儿子蒙鹜。 蒙鹜也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在环视了一眼诸族人后,生硬的说道:“明日,我会在乡邑的东边召集族人,每家每户派一人前来报道。……就这样,诸位都散了吧。” 看着离去的蒙鹜,诸族人面面相觑,这才逐渐散离,而葛氏、蒙、蒙仲三人,亦跟随着沉默的队伍,回到了自己家中。 其实对于这件事,蒙仲倒并不意外,毕竟他早就从蒙虎口中得知了一些情况,并且,他为了这件事足足准备了两年。 但葛氏与蒙却因此显得魂不守舍。 “娘,怎么办,阿兄他也要服役从军了……呜呜呜……” “别担心,没事的,没事的。”葛氏安慰着女儿,可安慰着安慰着,她自己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母女二人在家中抱头痛哭。 看到这一幕,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劝说,只可惜效果甚微。 而就在这时,蒙仲隐约听到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站起身来朝院内瞧了一眼,便看到长老蒙荐正拄着拐杖朝正屋走来。 “长老。”蒙仲喊了一声,迎出屋外,顺便提醒屋内的葛氏、蒙母女擦掉眼泪。 “仲儿啊,老夫……” 蒙荐微笑着与蒙仲打着招呼,旋即便听到了屋内的吸溜声,他微微一愣,随后便猜到了原因。 而此时,葛氏与蒙亦得知长老蒙荐到来,擦拭掉眼泪,迎出屋外。 待瞧见蒙荐后,葛氏语气哽咽地说道:“长老,我家仲儿他才十四岁,我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实在不忍……” “葛氏,葛氏。”见葛氏面『色』着急,蒙荐连忙宽慰道:“老夫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稍稍一顿,旋即压低声音说道:“这次族内征兵,与仲儿无关,仲儿,你今日就收拾行囊,回到庄夫子身边去。” 听到这话,蒙惊喜地叫道:“真的么,长老?我阿兄他真的可以不去吗?” 蒙荐微笑着点了点头,目视着蒙仲说道:“仲儿乃是夫子的得意弟子,岂能叫他赴战场?” 得到长老的证实,蒙更加欢喜,摇晃着母亲的手臂欢喜地说道:“娘,您听到了吗?长老说阿兄可以不去……” 然而,葛氏的脸上却并无几分欢喜之『色』,反而多了些忧愁与顾虑。 因为她意识到,她儿子蒙仲,可能是整个蒙氏一族唯一受特殊照顾的那人。 她忍不住问道:“长老,方才宗主曾说,每户都需要派出一子,若是仲儿不去,那仲儿的名额……” 蒙荐沉默了半响,最终还是说道:“由蒙挚的儿子蒙孚代替。” “蒙孚?” 葛氏吃了一惊,因为据她所知,蒙挚的儿子蒙孚比她儿子蒙仲还小两岁,今年才十二岁。 仿佛是猜到了葛氏的顾虑,蒙荐宽慰道:“葛氏你莫要多想,这也是蒙长老的意思,当初阿伯因救蒙挚而死,今日蒙挚之子蒙孚代仲儿服役从军,理所应当。更何况此子到了军中,有父伯照应,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葛氏你就放心吧。” “可……”葛氏欲言又止。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蒙荐摆了摆手,叮嘱葛氏与蒙仲道:“这件事莫要声张,仲儿,你今日就启程返回庄夫子身边,莫要耽误。” 说罢,他又随意叮嘱了一些,旋即便拄着拐杖离开了。 当晚用过晚饭,葛氏打发蒙去喂养家中的兔子,趁着这工夫她将儿子蒙仲唤到房中,低声询问道:“仲儿,你对此怎么看?” 蒙仲如实地回答道:“不敢隐瞒母亲,其实今日公布的这件事,孩儿早些时候便知道了。并且,孩儿在两年前就跟阿虎、阿遂他们私下有了商议,待日后有机会,杀死滕虎,为兄长报仇。为此,孩儿与阿遂这两年研读兵法,而阿虎则苦练武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这个仇。” “你们……”葛氏吃了一惊。 半响后,她叹了口气,低声对蒙仲说道:“两年前,为娘送走了你的兄长,实在不忍心再让你遇到什么不测,可是蒙挚的儿子蒙孚比你还要小两岁,却要代你从军,为娘亦实在不忍心……” 蒙仲当然明白母亲的左右为难,微笑着宽慰道:“娘,您不必担心,夫子曾教导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道道不相同’,夫子的道是自由逍遥,而孩儿的道……孩儿如今还未『摸』索到,但孩儿希望为兄长报仇的这份信念,却从未消减。滕国只不过是一个小国,靠着齐鲁两国与墨家子弟的暗中帮助,才能抵挡我宋国到如今,可现如今,宋王已不耐烦这场战事,将以雷霆之势摧毁滕国,因此孩儿断言,这场战争,我宋国必胜无疑!倘若错失了这次机会,那滕虎或将死在他人手中,成为孩儿毕生的遗憾。” 葛氏皱着眉头思索着。 她当然相信儿子的话,毕竟这个小儿子跟她长子蒙伯不同,从小就聪慧过人,且后来又拜在庄子门下学习,他的判断,当然要比她『妇』道人家更准确。 她想了想说道:“你蒙挚叔曾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在你兄的灵堂上行叩跪之地,再加上这两年蒙长老对我们家的照顾,他们欠我们家的恩情,早已经还上了,为娘不忍心叫蒙孚那孩子替你从军。倘若你也是这个意思,为娘纵使心中有万分担忧,亦会支持你的决定。不过,为娘并不要求你为你兄长报仇,相信伯儿在九泉之下也是这个意思,只要你平平安安,在我宋国战胜滕国后平安回来即可,至于滕虎死在何人手中,为娘不在意这件事。” “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蒙仲拱手应道。 葛氏点了点头,忽然她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问蒙仲道:“那夫子那边怎么办?夫子的『性』子,为娘多少也了解一些,他想必不会允许此事。” 蒙仲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的确,相比较葛氏的“通情达理”,庄夫子那边要麻烦的多。 搞不好,会被逐出师门吧…… 蒙仲暗暗苦笑。 但即便如此,蒙仲仍义无反顾,毕竟兄长蒙伯曾经待他极好,他作为弟弟,理当为兄长报仇。 哪怕他其实也知道,作为仇人的滕虎,其实也并非是一名恶人。 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章节目录 第38章 拜别庄子 由于这次族兵启程颇为仓促,蒙仲不敢耽搁,次日便骑着『毛』驴返回了庄子居,将宋王偃下令再次征兵的消息禀告了庄子。 听了这个消息后,庄子沉默了许久,旋即用笔在一块竹牌上写道:你留在居内即可。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隐隐透『露』出庄子的自信他自信就算是宋王偃得知此事,也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他弟子蒙仲没有服役从军一事视为不见。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位弟子竟然说要服役从军。 为何?! 在听到蒙仲的话中,素来神『色』淡然的庄子,一下子就凝起了眉头,双目严厉地直视着眼前的弟子。 在这份审视下,蒙仲恭谨地解释道:“夫子,若学生逃避了这次服役,那么将有一名比我还要小两岁的族弟代我踏上战场……” 他指的便是蒙孚,即蒙挚的儿子。 然而,这个解释并不能使庄子感到满意,在他竹牌上写道:儒家的仁,使你动摇了么? 不得不说,道家的思想有时候实在太过理想化,纵使是作为道家圣贤的庄子,他其实也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那种境界只不过是处于追寻那种至高境界的中途而已。 比如说,庄子很厌恶儒家那种“授业解『惑』”的教导方式,他认为道无问、问无应,每个人的道都应该由个人自己去探索,且道道不相同,师父的道,未必就是弟子的道,可为了不使道家的思想断了传承,庄子最终还是用他抵制的“授业解『惑』”的方式来教导弟子。 这也是无奈。 再说蒙孚代蒙仲服役从军这件事,其实这对庄子并无几分触动,“仁”是儒家的主张,道家的主张是“道德”,即遵寻本『性』,舍弃狡智、贪欲、仇恨等等后天的附加,顺应自然,提高自我。 而在庄子看来,蒙孚代蒙仲服役从军,是为了报答蒙仲的兄长蒙伯曾经救了其父蒙挚,这是一种事与事之间的关联,其本身并没有什么善恶之说,蒙仲只需去接受、去顺应即可。 可现如今,蒙仲与其母葛氏却因为不忍蒙孚年仅十二岁就要代他从军,故而准备自己踏足战场,这反而是被“仁义”所束缚的体现,是不自由的体现。 更关键的是,庄子抵制战争,在他眼里,挑起战争的宋王是失道者,宋国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国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弘、滕虎亦是失道者,参与这场战争的双方,无分对错,都是失道者。 而蒙仲作为他庄周这个“得道者”的弟子,竟准备踏足俗世参与失道者的战争,这如何不让他感到失望? 在沉默了片刻后,庄子决定将事情挑明,于是他在竹牌上写道:或许,儒家的仁说,只是你的假托之词,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报兄长之仇。 蒙仲张了张嘴,在迟疑了几息后,最终低下头说道:“不敢隐瞒夫子,‘不忍蒙孚代我从军’,这是我娘的善心,而学生只是……确实为了找机会为兄长报仇。” 庄子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蒙仲,毕竟蒙仲虽然在某些事情上不符他的心意,但至少在“诚心”上并无亏损,向来是诚实守信,这个品德非常珍贵。 想了想,庄子在一册竹简上写道:宋滕之战,我称其为“失道者之争”,宋王罔顾自己国人的『性』命去攻打滕国,而滕国亦以暴抵暴,是故这场战争不会诞生真正的胜者,双方皆是败者,你要踏足这场一场必败的战争?纵使你能杀了滕虎,为你兄报了仇,但滕虎亦有兄弟子侄,彼必视你为仇寇,终有一日亦会来找你寻仇,似这般冤冤相报,几时才能结束? 顿了顿,他又在竹简上写道:何不退后一步?今宋王再次伐滕,恐滕国或将不存。若滕虎死去,你与滕虎的恩怨亦可烟消云散,此后你可一心向道,跟我追寻大道至理,岂不好过踏足“失道者之争”? “夫子教训的是。” 蒙仲低了低头,旋即低声说道:“但兄长自幼待我极善,他被滕虎所杀,学生不能无动于衷。” 愚蠢! 庄子在竹简写道:这不过是你被『迷』『惑』了本心而已!若你兄长果真对你极善,那么他九泉有知,又岂会要你冒着危险为他报仇? “夫子您又不是我兄长,又怎么知道我兄长会怎么想?,倘若换做惠子,想必会这样回答夫子您吧?”蒙仲稍稍笑了一下,旋即正『色』说道:“夫子说得对,这与我兄长无关,只是我个人的执念。” “……” 庄子看着眼前的弟子长长吐了口气。 不得不说,他有些后悔教授这个弟子道、名两家的思想学术,这不,他已渐渐说不过这个弟子了。 就在庄子思索着该如何劝阻时,蒙仲首次叩拜大礼,朝着他重重磕了几个头,旋即正『色』说道:“尽管夫子尚未承认我这个弟子,但您教了我四年,在学生心中,您即是我的恩师。恩师有命,学生理当遵从,但唯独这件事,学生心意已决。……今日前来,是特地向夫子拜别。杀或不杀滕虎,其实这两年学生反复思考与犹豫,但并未得出结论,但学生相信,只要他日见到滕虎本人,学生的内心会告诉我结果,这样无论杀或不杀滕虎,学生心中的执念都能去除。倘若那时夫子还肯接受学生,学生再在夫子门下,学习大道至理。” 说罢,蒙仲起身告退。 看着弟子离去的背影,庄子嘴唇微动,旋即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时,正巧庄伯捧着几册竹简走入屋内,见蒙仲神『色』严肃地离开,遂疑『惑』地问道:“夫子,怎么了这是?” 庄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愚蠢的弟子,选择了一条愚蠢的道,而我这愚蠢的师父,竟也想不出劝阻他的办法……难道这即是此子的‘道’么?” “哗啦” 庄伯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只见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庄子,半响后脸上逐渐『露』出痴笑之『色』:“夫、夫子,您、您……您开口了?您开口了?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听闻此言,庄子亦是心中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破了近二十年的闭口斋戒。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庄子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而与此同时,蒙仲早已走出了庄子居的院门,此时蒙遂正牵着『毛』驴灰灰在那等候。 “怎么样,跟夫子说了么?”蒙遂问道。 蒙仲点点头,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夫子怕是很生气啊,说不定事后就将我逐出师门了……” “不至于的,阿仲你可是夫子最器重的弟子。”蒙遂笑着安慰了一句,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愧疚地说道:“阿仲,这次……” 仿佛是猜到了蒙遂的心思,蒙仲打断了他的话,恳求道:“我不在的时候,夫子这边,还有我娘跟儿那边,就拜托你多加照应了。……不要多想,你留在这边,我也能放心。至于我,还有阿虎在呢。” 蒙遂默默地点了点头。 二人缓缓朝着乡邑方向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忽然听到身背后隐约传来呼声:“阿仲、阿遂” “唔?” 蒙仲、蒙遂二人停下脚步,疑『惑』地转回头去,便瞧见武婴、乐进、乐续、向缭、华虎、穆武等庄子居的同伴正急匆匆地朝着他们跑来。 “我说你个混账小子,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跟我们透『露』。” 气喘吁吁地跑到蒙仲面前,华虎伸手在蒙仲胸前锤了一拳。 在旁,穆武见蒙仲脸上『露』出困『惑』之『色』,笑骂道:“莫要装傻,你知道我们指的是你从军之事。” 见瞒不过去了,蒙仲只好向诸子道歉赔罪。 而此时,就见武婴从怀中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蒙仲,口中说道:“阿仲,这是夫子叫我转交给你的。……夫子说,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去顺道去拜访一下你另外一位老师的族人吧。” “另外一位老师?” 蒙仲愣了愣,旋即才明白庄子指的应该是惠子,毕竟名家的思想,便是庄子代惠子传授给他的。 惠子的族人,最有名气的,那就只有惠盎,宋王偃身边的治国重臣。 而此刻蒙仲手中的这册竹简,便是庄子写给惠盎的书信即给蒙仲的介绍信。 “看看吧,反正我们早就偷偷瞧过了。”乐进坏笑着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亦有些心动,遂在诸子的怂恿下将竹简打开,却发现竹简上只写了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致惠盎:此庄周之弟子蒙仲也! …… 看到竹简中的内容,蒙仲骤然动容,胸腔内涌起一股难以表达的激动,只见他看了一眼庄子居的方向,准备奔回居内,然而却被诸子给拦下了。 “虽然……” 向缭瞥了一眼蒙仲手中的竹简,旋即嘿嘿笑道:“但夫子现下很生气,你还是不要回去了,免得被夫子赶出来。” 诸子在旁亦连声附和。 蒙仲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仔细想想,这倒也符合庄子的高傲『性』格若他因为这封竹简跑回去感激庄子,搞不好真会被恼羞成怒的庄子给赶出来。 还是见好就收,莫要去撩拨那位庄夫子的神经了。 想到这里,蒙仲跟蒙遂便跟武婴、向缭等人告别。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诸子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很诡异。 “我们说,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乐续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不好的?”向缭笑着说道:“阿仲这小子敢瞒着咱们,难道咱们就不能瞒着他么?我现在很期待,期待他日后返回居中,发现夫子竟已能开口……嘿嘿嘿,想来到时候他的表情会很精彩。” “可那要等很久啊。”武婴皱眉说道。 听闻此言,正在坏笑的诸子为之一愣,旋即面面相觑。 “要不……把他喊回来?” 章节目录 第39章 启程 跟蒙遂一同返回乡邑的时候,蒙仲看到蒙虎正站在路边等候着他。 不同于以往不太靠谱的蒙虎,今日的蒙虎穿戴上了皮甲,腰间的钩子上挂着随身佩剑,已经像模像样,有了几分武人的气势。 “阿仲。” 几步走上前来,蒙虎与蒙仲、蒙遂二人拥抱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们多时了,怎么样,夫子那边?” 听闻此言,蒙仲不禁又想到了他怀中的那册竹简,用带着几分感动、几分激动的语气说道:“运气不错,夫子并未将我逐出师门,反而承认了我这个弟子。” “当真?”蒙虎睁大眼睛,心中亦为蒙仲感到高兴。 对于庄子在此时承认自己这个弟子,蒙仲自然猜得到其中的用意,无非就是夫子希望以他的名声来尽可能地保住他罢了远的不说,就说蒙氏一族,无论是少宗主蒙鹜还是家司马蒙擎,他们敢让作为庄子弟子的蒙仲涉险么?还不得保护的好好的? 这份舐犊之心,让蒙仲倍为感动。 既然已得到了母亲葛氏的支持与恩师庄子的默许,蒙仲便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蒙荐与蒙两位长老,却遭到了两位长老的坚决反对。 蒙荐长老是最反对蒙仲服役从军的,毕竟老蒙舒家如今就只剩下蒙仲一名子嗣,倘若此子也出现了什么意外,他日后到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蒙仲的祖父、即他曾经的好友蒙舒? 更何况,蒙仲已经得到了庄子的承认,已经是这位庄夫子名副其实的弟子,有什么理由要将这位圣贤的弟子派往战场呢? 但最终,蒙仲还是劝服了蒙荐与蒙两位长老。 最后,蒙又感动、又愧疚地说道:“阿仲,你母子不忍蒙孚小小年纪踏足战场,这份心,老夫铭记于心。”说罢,他又叮嘱他孙儿蒙虎,叫他务必保护蒙仲。 对此,蒙虎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应了下来。 当晚回到家中后,蒙仲将事情告诉了母亲葛氏与妹妹蒙。 葛氏早已决定支持儿子的决定,倒是蒙始终不能接受,说到激动处,跑到内室独自哭泣去了。 这也难怪,毕竟上一场战争,这个丫头便已经失去了亲生母亲萧氏与亲兄长蒙春,好不容易被葛氏收养,又有了蒙仲这位兄长,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兄长再次踏上战场? 只可惜,对此她无力更改。 转眼族兵出发之日,葛氏与蒙早早便起来,为蒙仲准备干粮,可以带着路上吃。 期间,蒙再次恳求蒙仲道:“阿兄,你就不能不去吗?我听娘说,你是庄夫子的弟子,是可以不去的。” 蒙仲『摸』『摸』她的脑袋宽慰道:“我若不去,蒙孚就得代替我去,他比我年纪还小两岁,论武艺不及我,兵法更是一窍不通,若让他到了战场,这才是危险。至于我,我这几年锻炼武艺,研读兵书,早已有了准备,纵使上了战场,也不至于手足无措。”说到这里,他见蒙噘着嘴,想来内心仍不肯接受,便又说道:“我答应你,一旦战争结束,我就会立刻返回家中,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你照顾娘亲。另外,我那头驴,你也要帮我好好照顾它。” 蒙沮丧地点点头。 随后,蒙仲在母亲的帮助下穿上了皮甲。 这件皮甲,他父亲蒙瞿穿过,他兄长蒙伯也穿过,本来蒙氏觉得有点不吉利,想恳求宗族再发放一件新的甲胄,但却被蒙仲拒绝了。 他笑着对母亲说道:“娘,孩儿乃道家弟子,自有一身天地正气,诸邪不能侵犯。这件衣甲乃父兄留下的遗物,若父兄在天有灵,他们会保护的。” 葛氏觉得很道理,便听从了儿子的意见,只是将衣甲上破损的部位修补了一番。 待一家人用过饭后,葛氏与蒙便将蒙仲送到了乡邑的东边,即族兵聚集的地点。 由于庄夫子已承认蒙仲为弟子这件事经大嘴巴的蒙虎告诉了蒙荐、蒙,而蒙荐、蒙又转告了宗主蒙箪与少宗主蒙鹜,因此,当蒙箪、蒙鹜父子瞧见蒙仲一家前来后,立刻带着蒙荐、蒙等几位长老走了过来。 “蒙仲,现在反悔来还得及。” 宗主蒙箪委婉地对蒙仲说道,想来他也不希望蒙仲遭遇什么不测,毕竟此子是近二十年庄子唯一承认的弟子,价值又岂是一名族兵可以衡量? “回禀宗主,蒙仲不后悔。” 蒙仲朝着蒙箪抱了抱拳,坚定地说道:“我想去亲眼看看,去亲身经历这场战争,这或许对我日后追寻大道至理有所帮助。再者,我也希望能亲手为兄长报仇。” 蒙箪微微点了点头,转头对儿子蒙鹜说道:“阿鹜,此子就交给你了。” 蒙鹜目视着蒙仲镇定的表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想来他也明白其中的利害。 片刻后,出征的族内子弟陆续到齐,与亲人依依惜别,而在此期间,蒙仲亦在此拜托了蒙遂与蒙,拜托蒙遂照应庄子居与他家,拜托蒙照顾好母亲葛氏以及他的『毛』驴灰灰。 而这时,就听少宗主蒙鹜在不远处喊道:“蒙仲,蒙虎,到我车上来!” 在众人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蒙仲与蒙虎二人登上了蒙鹜的战车,分别立于后者左右。 这待遇,不可否认比当初的蒙伯还要高。 站上战车后,蒙仲四下寻望,寻望在人群中的葛氏、蒙、蒙遂等人,待一一点点告别后,便将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这支军队中。 此番他蒙氏一族出兵,亦是十乘之兵,即七百五十名士卒,不得不说,这已经是他蒙氏一族最后的兵力了,蒙氏一族现如今的青壮男丁中,约有七成已全部在此,倘若不幸遇到什么不测,想来整个家族就会因此迅速衰败。 “启程!” 随着蒙鹜一声令下,十辆战车缓缓行动,包括两百名蒙氏族人在内的七百五十名族兵,在一群人的相送下,缓缓离开了乡邑。 期间,蒙仲时不时地回头,隐约看到葛氏在蒙与蒙遂二人的搀扶下,跟在队伍后头相送,离别之情,让他颇为不舍。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那就不要回头,徒增伤感。” 蒙鹜注意到了蒙仲的动作,淡淡地提醒道。 “是。” 蒙仲点点头,觉得这位少宗主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跟在族兵队伍后相送的族人们,逐渐瞧不见,想来应该已经被宗主蒙箪与蒙荐、蒙等长老们劝回去了,这让蒙仲终于能收起惜别的伤感,细细体会这场旅程。 跟上回不同,上回各家族的族兵,是在商丘一带汇合后,再统一前往彭城。 而这次,蒙鹜却直接带着这队族兵前往彭城。 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各家族对宋王偃的再次征兵抱有抵触,行动拖拖拉拉,蒙鹜不希望被他们拖累了行程罢了。 从景亳到彭城,算上道路曲折等方面的因素,大约有六七百里的路程,当初蒙伯他们花了两个多月才赶到彭城,那是因为当时正值寒冬,天寒地冻,路上全是积雪,而眼下才是六七月,自然不需要那么久,满打满算十来日就差不多了。 而蒙仲、蒙虎二人作为蒙鹜战车上的甲士,在赶路期间更是轻松,只需坐在车上即可,不像那些徒步赶路的族人,需要凭借自己一双腿辛苦的赶路。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赶路期间,蒙鹜手把手教导了蒙仲、蒙虎二人驾驭战车。 经过蒙鹜解释后二人才明白,现下只是行军,因此蒙鹜作为这一乘军队的军吏,哪怕亲自驾驭战车也不要紧,但若是在战场上,蒙鹜就得放眼战场,到时候,就得由蒙仲与蒙虎就得一人负责驾驭战车,一人负责保护蒙鹜当然了,以蒙鹜的身份,倒也基本上不会出现需要蒙仲或蒙虎保护的情况。 鉴于蒙虎对驾驭战车行驶在队伍最前方颇感兴趣,因此驾车的事就交给了蒙虎,而蒙仲则趁着空闲,再次观阅他兄长此前托人送给他的那些家书,并在新的布上记载下他的旅途经历,待日后托人送至乡邑,交给母亲与妹妹,免得她们记挂。 七月十二日,在经过了整整十四日的旅程后,蒙氏族兵终于抵达了彭城。 正如蒙伯此前在家书中说描绘的那般,作为宋国如今的都城,彭城拥有着丝毫不亚于定陶、商丘的规模,即便是远远观瞧,亦能感受到彭城那雄伟的城墙。 在抵达彭城城外后,城内派来的官吏接待蒙氏一族的族兵,期间,城内送来了一些干粮、酒肉,以及年轻的女子,让这支军队在城外安札,整修一番。 趁此机会,蒙仲向蒙鹜提出进城的恳求:“少宗主,趁着族人歇整,我想到彭城内拜访一位贤兄,这也是夫子的意思。” 蒙鹜当然不会阻止,毕竟他也能猜到蒙仲将要去拜会的对象即惠子的族人,宋王偃身边的重臣,惠盎。 尽管惠盎眼下已被一个叫做仇赫的赵人取代了国相之位,但谁也不能否认,惠盎才是宋王偃最信任的治国谋臣之一,绝非仇赫那种外来者可以取代。 倘若蒙仲能与惠盎攀上关系,这无论是对蒙仲还是对蒙氏一族来说,都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于是蒙鹜立刻叫来了五名族人,让他们保护着蒙仲、蒙虎二人,进城拜会惠盎。 宋王偃身边的治国重臣惠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进城前往拜见惠盎的期间,蒙仲暗自想着,对从未谋面的惠盎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毕竟,惠盎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能劝服宋王偃放弃穷兵黩武的人,可能也是当今唯一一位对宋王偃产生巨大影响的人。 章节目录 第40章 惠盎 “哇……哇喔……” 进城之后,蒙虎时不时因看到城内建筑的宏伟而发出感慨的惊呼声,使得街道来往的国人频繁转头观瞧。 周围那些行人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说:这是哪里来的乡下土包子。 但由于蒙仲、蒙虎一行七人各个身穿着甲胄,纵使周围来往的行人看向他们的目光中有诸般的轻蔑与不屑,却也没有人敢直接开口嘲讽。 毕竟拥有穿戴甲胄资格的,基本上都是甲士,属于下级贵族,纵使是乡下地方的甲士,亦拥有着比一般国人更高的国内地位。 更别说这一行人还各个佩戴着利剑。 “阿虎,消停点,你这……怪丢人的。” 蒙仲稍稍拉了拉蒙虎的手臂,低声提醒道。 然而蒙虎却浑不在意,甚至还冲着一名盯着他瞧的行人没好气地质问道:“喂,看什么看?!” 结果那名国人慌慌张张地就跑远了,惹地蒙虎哈哈大笑。 真丢人啊。 见街上越来越多的人用异样的目光瞅着他们,蒙仲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拦下了一名街上的行人,询问道:“这位老丈,不知惠盎大人的府邸在城内什么位置?” 被他拦下的行人,是一位大概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后者仔细地打量了蒙仲几眼,旋即回答道:“倘若你说的惠盎,乃是前国相惠盎,那么就在城内……你沿着这条街往东行,待看到武氏酒肆后往北走,那里有一条街巷称作惠子巷,巷内即有我宋国前国相惠盎的府邸。” “多谢老丈。”蒙仲拱手道谢。 旋即,蒙仲一行人便按照这名老丈所指的路,朝着前方而去,前前后后大概用了近大半个时辰,才『摸』到了惠盎的府邸。 “惠府……应该就是这里了。” 看了一眼府门前悬挂的横匾,见上面刻着惠府两字,蒙仲暗自点了点头,便走上了石阶。 此时在这座府邸前,还立着四名甲士,其中一人见蒙仲一行人走来,便离开自己的位置迎了上来,正『色』说道:“几位兄弟,不知是哪的兵士,此乃惠相的府邸,若无要事,请勿冲撞。” 他的语气还算是客气的,毕竟蒙仲等人一看也就是“甲士”的身份,倘若换做寻常国人,怕是已遭到呵斥。 见此,蒙仲便抱拳说道:“这位阿兄,我等来自商丘、景亳一带,与惠相乃是乡邻,家中有长辈命我到彭城时前来拜会惠相,不知惠相可在府中,能否代为通报一声?” 一听对方与惠盎似乎有些交情在,那名甲士的语气更为和善了些:“惠大夫眼下在宫内,并不在府中。几位若是有事,不妨在府外稍侯。” 听了这话,蒙虎有点不乐意了,不满意的叫嚷道:“你是叫我等在府外等着?” “职责所在,请见谅。”那名甲士不亢不卑地说道。 蒙仲当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底细罢了,毕竟惠盎乃是宋王偃身边的治国谋臣、肱骨心腹,不是谁来了瞎编几句就能进府,万一其中混有『奸』细、刺客该怎么办? 这年头,派刺客杀死敌国的政要重臣,这并不新鲜。 “阿虎。” 蒙虎轻斥了满脸不渝的蒙虎,旋即抱拳对那名甲士说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石阶下等候,倘若惠大夫返回,还请代为禀报。” “请放心。”见对方如此识相,那名甲士眼中的警惕有所消减。 大约等了有大半个时辰,待等临近黄昏时,便有一队甲士保护着一辆马车来到了府邸,旋即,从马车上走下一名男子,目测大概四十多岁,身穿青袍,头戴玉冠,手持一柄入鞘的宝剑,在一队甲士的簇拥中,迈步走向府门。 显然,这位便是惠盎。 而此时,方才与蒙仲有过交谈的那名甲士便立刻迎了上来,抱拳禀道:“惠大夫,有几位您的乡邻前来拜访……” “乡邻?”惠盎闻言一愣,顺着那名甲士所指的方向,便瞧见了石阶下站在一尊石兽旁的蒙仲几人,眼中『露』出几丝困『惑』。 毕竟蒙仲几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既然对方自称乡邻,惠盎还是将蒙仲几人唤到了跟前。 当然,在靠近惠盎前,蒙仲等人被那队甲士先解下了随身携带的兵器,并且简单地搜了身。 “晚辈蒙仲,见过惠大夫。” 惠盎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平和地笑道:“小子,你与惠某有亲份?莫非你来自商丘?” “不,在下来自景亳。” 说着,蒙仲便从怀中取出了庄子亲笔所写的竹简,双手将其递给惠盎,口中说道:“这是我的老师叫我转呈给惠大夫的。” 惠盎有些惊讶,接过竹简将其摊开,粗略一观,却见上面写着致惠盎:此乃庄周之弟子蒙仲也! 见此,惠盎脸上立刻『露』出惊讶之『色』,看看眼前的蒙仲,再看看手中的竹简,反复几次后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的老师,竟是庄夫子?” 听闻此言,附近的甲士们亦纷纷转头看向蒙仲,脸上满是震惊,毕竟,但凡是宋国人,就没有不知道庄夫子的,毕竟那位可是他们宋国的圣贤啊。 “是的。”蒙仲拱手回道。 惠盎再次上下打量着蒙仲,旋即便笑着将后者一行人请入了府内。 惠盎的府邸,可要比蒙氏宗主蒙箪在景亳的府邸大得多,更何况蒙仲、蒙虎等人其实也并未到蒙箪的府邸去看过,这使得蒙虎在跟随惠盎等人走入府内时,不时就因为府内的精致设施而忍不住发生感叹之声。 “惠大夫,这两个池子,是天然形成的吗?” “当然不是,是通过人力挖掘的。” “这么大的池子……” 那蒙虎的惊呼声,让蒙仲几人都感觉隐隐有些羞耻。 来到府内前院的厅堂后,惠盎吩咐府上的家仆奉上酒菜,以款待蒙仲一行人。 待彼此都坐下之后,惠盎询问蒙仲道:“小子,夫子最近还好么?” 蒙仲有些纳闷于惠盎仍然用“小子”这种称呼来称呼自己,不过倒也没有在意,恭谨地回答道:“夫子近来身体还健朗。” “哦。”惠盎点点头,旋即忽然又问道:“那夫子身边的老仆萧伯呢?他的身体可健朗?” “萧伯?”蒙仲愣了愣,旋即忽然明白过来,带着几丝微笑说道:“夫子身边的老仆,我等都称他为‘庄伯’,庄伯本姓向,惠大夫所说的萧伯,在下不知是谁。” “哈哈哈。”惠盎笑了笑,改口道:“对对对,是庄伯,是我记错了。”说罢,他看了一眼蒙仲,又说道:“近两年,我与夫子少有同信,不过却听说夫子正在写一篇新的道家论着……” “惠大夫指的是《逍遥游》吧?”蒙仲平静地说道:“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背诵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惠盎,忽然歉意说道:“抱歉,惠大夫,小子忽然想起,夫子的这篇新着,未经他老人家允许,我不能随意透『露』。” 惠盎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我信了,我信了,似这般气势澎湃的文章,也就只有夫子才能写得出来……”说罢,他举起面前矮桌上的酒樽,歉意说道:“是为兄的过错,向贤弟陪个不是。” 原来,惠盎是对蒙仲的身份起了疑心,才会故意试探。不过想想也是,庄子几十年不收徒,今日忽然冒出一个弟子,且惠盎从未听说过,他当然会感到怀疑。 不过在经过简单的试探后,惠盎已经信了五六分了,至于剩下的四五分,惠盎相信只要二人稍微相处一下,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喝了几樽酒后,惠盎便询问起了蒙仲等人此来彭城的原因,蒙仲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前一阵子,乡邑接到王命,得知大王令各家族再聚集族兵,协助王师攻打彭城……” “原来如此。” 惠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问蒙仲道:“夫子对此,有何见解?” 蒙仲重复庄子的话说道:“夫子称这场战争乃‘失道者之争’,双方将不会有胜者。” “失道者之争……” 惠盎喃喃念叨着这几个字,旋即苦笑着说道:“夫子一言中的啊。” 说罢,他一脸苦闷地又灌了自己几樽酒。 晚上,惠盎给蒙仲、蒙虎一行人安排了住所,随后他将蒙仲单独请到自己的书斋。 惠盎的书斋有些『乱』,木架上、箱子里,到处摆满了竹简,蒙仲好奇地拾起一册翻开一瞧,却意外地发现竟然是儒家的书册。 这让他啧啧称奇。 “怎么了?”惠盎见此好奇问道。 蒙仲解释道:“据小子所知,惠大夫乃是惠子的族人,小子原以为惠大夫学的是名家的知识,没想到……” “没想到竟然是儒家,对吧?”惠盎笑了笑,旋即说道:“你既是庄夫子的弟子,自当明白夫子与我族叔惠子的交情,你我之间就无需这般客套了,兄弟相称即可。”说罢,他率先笑问道:“阿仲,夫子教你的,想必都是道家的经典吧?” “并不完全。”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还教了我名家的知识,比如惠子所着的《坚白论》、《同合异》、《遍为万物说》,我皆稍有涉及。” 惠盎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旋即便兴致勃勃地与蒙仲辩论起名家的那些经典命题,从始至终,蒙仲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这让惠盎彻底相信,眼前这位少年的确是庄子的弟子。 因为唯有庄子的弟子,才会如此精熟于道、名两家的思想。 章节目录 第41章 惠盎(二) 在经过了一宿的秉烛长谈后,惠盎与蒙仲对彼此已颇为熟悉与亲近,亦逐渐适应“阿兄”、“阿弟”这般的称呼。 尽管惠盎的年纪,比蒙仲年长近三十岁,但论辈分,前者是惠子的侄子,而后者是庄子的弟子,他俩倒也确实属于同辈,因此用兄弟称呼并无不可。 熟悉了之后,蒙仲才感觉出惠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记得昨日他在府门外初见惠盎的时候,只见这位宋王偃身边的重臣面『色』冷淡,龙行虎步、颇有气势,少了几分亲和。 但在彼此熟悉,坦诚相待之后,蒙仲这才感觉惠盎其实是一位非常好相与的人。 当然,这是因为彼此的关系近,倘若换做旁人,相信惠盎就不会那么推心置腹了。 据彼此的交流,蒙仲感觉惠盎学的很杂,仿佛涉及道、名、法、儒、墨几家的学术,不过最精纯的,不是道家、也不是名家,却是儒家与法家。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感到很是意外。 毕竟从亲疏来说,惠盎也应该集道、名两家思想,而不是儒家或法家。 对此惠盎解释道:“道家治国,治的是太平盛世,且道家首要在于‘治己’,你亦是道家弟子,想必能理解愚兄的意思。”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道家的治国思想,即无为无不为,这是建立在“治人”基础上,即要求君主与臣子都具备一定要求的道德准则,君主与臣民的道德绝无越高,道家的治国思想就越发能体现,但反过来说,道家的治国思想就很难实现,就比如当前的『乱』世,国与国之间为了兼并土地而频繁发生战争,在这种情况下,道家的思想就很难被君主所接受,即便被接受也难被奉为治国的策略。 说白了,道家思想不适合用来作为王权统治臣民的工具。 而适合作为统治工具的,即儒家思想与法家思想。 孔子的儒家思想,它源自于周礼,其本身就是为了贵族统治庶民,只不过它提倡“仁义”,主张上位者善待下位者,而下位者则必须迎合、拥护上位者,其本质还是为了君权统治。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这句话就已经充分阐述了儒家治国思想的本质。 至于法家,虽然法家曾主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其本质还是为了维护君权统治。 且法家法家必须得到君主的支持,才能施展自己的治国抱负。 曾经,秦太子(嬴驷)犯了罪,商君卫鞅言“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决定重惩太子以表现法的威严,尽管后来经过旁人劝说才改为惩罚太子的老师公子虔,可结果呢,那名太子,也就是后来继位的秦惠文王,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卫鞅,使卫鞅这位曾经执政秦国的重臣,惶惶而逃,却没有一名秦人胆敢收留。 这就是法家弟子失去了君主支持的下场。 不过相比较而言,法家思想还是有治国具体可行理论的,不像儒家,从孔子时期到孟子时期,除了“仁义”、“礼德”的规范口号,基本上没有什么治国的策略孟子亦是,中原国家都已经在开始实行“名田制”了,儒家那边还在提倡过时几百年的“井田制”,严重跟社会需求脱节。 因此惠盎的主张是以法治国、以儒治人,总的来说是比较偏向于温和的治国策略。 而其余道家、墨家、名家的思想,惠盎认为不适合用在当前的世俗,所以被他放弃了,毕竟道家与墨家的思想实在是太理想化,而名家的思想又如天马行空一般,大多只能用来做学问增加见识,却无法使国家变得强大。 在交流过学术后,蒙仲亦向惠盎询问了他心中的疑『惑』:“阿兄,我斗胆问一句,大王讨伐滕国,是为了给齐国施压么?” 惠盎听了后有些意外,不过倒也不隐瞒,点点头说道:“大王确有这个打算。” 蒙仲闻言心中释然,又问道:“既然如此,宋国与赵国、秦国,想必私下已有盟约?” 惠盎闻言一愣,看着蒙仲好奇问道:“是夫子告诉你的?” 蒙仲摇摇头说道:“夫子并没有告诉我,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听闻此言,惠盎感觉更加惊奇,便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蒙仲便解释道:“齐国乃强国,而我宋国乃中等之国,以中等之国犯强国忌讳,想必有所仗持。当今诸国,唯秦、齐最强,既然我宋国欲犯齐国,想必是从秦国那边得到了什么承诺,否则,此举不符合我宋国的利益。至于赵国,倘若三晋团结一致,纵使秦国对我宋国许下承诺,想来宋王也不敢贸然冒犯秦国,显然三晋中有一国暗中与秦,与我宋国有私下协议……” 听着蒙仲的解释,惠盎捋着胡须暗暗称奇。 他相信蒙仲作为庄子弟子的品德,既然此子说是自己猜到的,那就是自己猜到的,断然不会存在虚假。 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处景亳,却能猜到秦、赵、宋几国私底下的盟约,这份才智,让惠盎感到颇为吃惊,忍不住要暗自称赞一句:不愧是庄子的弟子! 想了想,惠盎正『色』叮嘱蒙仲道:“这些话,出我口,入你耳,不可透『露』给旁人。”说罢,他见蒙仲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赵国与我宋国的盟约,早就形成,并非是当前。……王驱逐皇喜(宋剔成君)的第三年,赵国的君主赵语去世,即世人所称的赵肃侯。赵肃侯生前与魏、楚、秦、燕、齐等诸国连年恶战而不处下风,是一位雄主,他去世后,魏国的君主魏便联合楚、秦、燕、齐四国,试图攻灭赵国。当时的赵国新君赵雍初继位,派来使者与大王交涉,促成了赵宋之盟。期间,赵雍派人说服越国进攻楚国,又贿赂娄烦攻打燕国与中山,又拉拢韩国,使之出现赵韩宋三国对敌魏秦齐三国的局面,便最终取得胜利,挫败了魏国试图联合四国讨伐赵国的阴谋。……所以说,赵宋之盟,早早便已形成。” “韩国?”蒙仲面『露』吃惊之『色』,忍不住问道:“韩国怎么会跟赵、宋两国结盟?韩国不是齐国那边的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惠盎捋着胡须解释道:“那时,我的族叔惠子在魏国担任相位,他促成了齐魏互王,齐魏两国结成同盟,联合击败了赵国,韩国唯恐被魏国所吞并,便与赵国结盟,抗拒齐魏。那时我宋国的君主乃皇喜,其依附于齐国,是故被赵、韩所攻击。……后来秦国气势汹汹攻打魏国,魏国便与韩国和解,联合齐国抗拒秦国。”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旋即他又问道:“那秦国是几时与赵、宋两国结盟?” 惠盎摇了摇头解释道:“秦国与赵国有盟,但与我宋国却无盟约,只不过,三方私底下有些默契罢了。……秦国的目标是使魏韩两国臣服,赵国的目的是促使齐秦两国交锋,而我宋国,或者说大王的心意,则是借机吞并卫国以及一部分齐土。”说到这里,他见蒙仲脸上『露』出『迷』『惑』之『色』,便开导道:“阿仲,所谓国与国之间的盟约,不过是一份随时可以扯烂的简牍罢了,真正能促成同盟的,唯有利益。秦国不希望齐国与他争雄,赵国希望秦齐两国鹬蚌相持,而我国君主,则希望蚕食齐国,换而言之,秦、赵、宋三国私下皆针对‘齐国’,有没有盟约,其实并不重要。” 顿了顿,惠盎又说道:“前两年,我宋国攻滕国,确实如你所言,是为了给齐国施压,但事实上,是赵国希望我们这么做,因为赵国准备铲灭中山。” “中山?中山国?”蒙仲好奇问道。 “对!”惠盎点点头说道:“中山国位于赵国腹地,以往频繁受齐国指使攻打赵国,是故,赵王雍欲一举铲灭中山国,免得再受到齐国的掣肘。为防止齐国阻扰此事,赵国便要求我宋国对齐国施压,故而我宋国这才发兵攻打滕国,摆出威『逼』齐国的架势。” “这……”蒙仲皱了皱眉说道:“这不是被赵国所利用了么?” “是啊。”惠盎惆怅地叹了口气,旋即开导蒙仲道:“但凡事不可只着眼于当下,赵国欲攻伐中山,要我宋国牵制齐国,看似仿佛我宋国被其利用,但你想,赵国铲灭中山之后,赵宋两国便可形成对齐国的夹攻之势,介时,我宋国随同赵国攻打齐国,亦能从中获利。……还有燕国,齐国当年在燕国境内大肆屠杀抢掠,燕王深以为恨,到时候赵、宋、燕三国联手攻打齐国,纵使齐国是强国,又岂挡得住赵、宋、燕三国的夹攻?……介时,齐国唯有求援于楚国,或求援于韩魏两国,但无论是楚国,还是韩魏两国,皆有秦国为我们牵制,因为秦国也不想齐国与他两足鼎立,你想,齐国焉有不覆亡之理?” 听了惠盎这一番话,蒙仲心中震惊不已。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宋国伐滕这件事的背后,竟然还深藏着这样的秘密。 章节目录 第42章 宋王偃 天亮之后,惠盎先吩咐府上准备早饭,旋即他与蒙仲在内院的偏厅里用了饭。 昨日下午还不觉得,但昨晚跟着惠盎来到府内内院,蒙仲这才意识到这座府邸究竟有多深,有多大,可想而知,这位阿兄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阿仲,这两日你就住在为兄府上,待过几日,为兄给你安排一下。” 在用饭时,惠盎笑着对蒙仲说道。 蒙仲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惠盎是什么意思,便婉言推辞道:“阿兄,我今日就回军中了。” “诶?你不是……” 惠盎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的本意是为这位弟弟安排照顾一下,毕竟这也是庄夫子的意思。 庄夫子在那封简牍上写得很明白了:这是我庄周的弟子,你惠盎自己看着办吧。 以惠盎的智睿,再加上他在宋王偃身边为官二十年,怎么可能连这点暗示都看不出来?明显这是庄夫子那位长辈希望他惠盎照顾一下蒙仲这个弟辈的人么。 见惠盎面『露』诧异之『色』,蒙仲也明白这位兄长想必是误会了,遂笑着解释道:“我此番服役从军,是为了想看看我兄长蒙伯生前所经历的战场,想看一看滕虎究竟长什么模样,并非是为了出仕……倘若我接受了阿兄的美意,回去后恐怕真要被夫子逐出师门了。” 说着,他解释了一下他兄长蒙伯被滕虎所杀这件事。 “节哀顺变。” 惠盎面『色』带着几许黯然宽慰了一句,心中恍然大悟。 记得此前他还纳闷,纳闷那位庄夫子怎么会叫弟子前来彭城,还特地写信让他照顾一下,没想到其中竟有这样的内情。 同时惠盎也意识到,庄夫子的本心,可能只是想让他弟子蒙仲亲身经历“失道者之争”的残酷,也就是所谓的磨砺。 而庄夫子暗示的“照顾”,应该是希望他妥善地保护这个阿弟吧。 可是考虑到战场上刀剑无眼,惠盎还是忍不住劝说道:“阿仲,沙场上凶险未知,你乃夫子弟子,又继承了我族叔惠子的知识,为兄实在不忍你……你要为你亲兄长报仇,为兄可以帮你。” 蒙仲摇了摇头,婉言回绝了。 毕竟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滕虎,而是了结心中对滕虎的怨恨,他相信见到滕虎之后,他的内心会告诉他结果。 他二人正说着,忽然有府上的家仆进来禀报道:“主人,大王请主人入宫。” “唔,我知晓了。” 与跟蒙仲说话时的和蔼和亲不同,惠盎微微点了点头,不失威仪地说道。 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中不禁感慨:若非是凭着庄子、惠子的关系,以他蒙氏子弟的身份想要见到惠盎,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蒙仲暗自感慨时,却见惠盎看了他一眼,略一思忖后忽然问道:“阿仲,想不想见见我宋国的君主?” 蒙仲听了奇怪地问道:“君主请阿兄商议大事,我跟着去不合适吧?” “也并非是什么大事。”惠盎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无非就是商量对待齐国的方式罢了。……齐国的君臣也并非愚昧之辈,又岂会瞧不出赵、宋两国的意图?正如你所言,我宋国攻伐滕国,其实已对齐国造成了威胁,但迄今为止,齐国只在背地里支持滕国,并未公然与我宋国撕破脸皮,甚至还多番派来使者试图拉拢我国。” 在经过惠盎的讲述后,蒙仲才知道,原来宋国现如今是秦赵势力与齐势力的一个关键点,即宋国既能帮助秦赵两国威胁齐国,也能反过来帮助齐国威胁赵国。 而倘若齐国能说服宋国倒戈,那么,齐国就能毫无顾虑地阻止赵伐中山这件事,让中山国始终成为赵国如鲠在喉的那根鱼刺。 这也是宋国打了滕国两年多,齐国都没有直接派兵讨伐宋国,只是在背地里偷偷支援滕国的原因。 这让蒙仲感到有些不解:他宋国难道不是一个中等国家么? 而对此,惠盎笑着解释道:“我宋国不强,但也不弱。” 事实上,宋国还真的不弱,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在初继位的赵王雍的运作下,就曾形成赵韩宋三国对峙秦魏齐三国的局面,让秦魏齐三国不敢妄动,最终作罢了瓜分赵国的心思,由此可见,宋国其实不像蒙仲以为的那么弱,纵使比不上秦、齐,却也要比卫国、鲁国、燕国强得多。 在惠盎的怂恿下,蒙仲遂跟着这位阿兄,一同坐上了前往王宫的马车。 说到底,他对那位宋王偃也存在着好奇,想亲眼去看看那位他宋国的君主。 彭城城内的王宫,不得不说很是雄伟壮丽,惠盎带着蒙仲在宫门处下了马车,一同迈步朝宫内走去。 此时就能体现出惠盎在彭城、在宋王偃身边的地位,按理来说,似蒙仲这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进入王宫,最起码也得盘问一下,但由于惠盎在旁,那些守宫门的卫士愣是对蒙仲视若无睹,仅仅只是让蒙仲交出了腰上的佩剑而已,连搜身都省略了。 由此可见,惠盎的确深得宋王偃的信任。 进了宫门后,惠盎带着蒙仲在一队卫士的指引下,徐徐走向宫内深处。 期间,蒙仲四下观望,瞧见宫内琼楼殿阁不计其数,脸上遂『露』出几许古怪的表情。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惠盎笑着解释道:“这些殿阁,并非大王命人建造,而是辟公。” 他口中的辟公,即宋国曾经的君主宋辟公,昏昧荒『淫』,在位期间多次大兴土木建造宫殿,遂被宋王偃的兄长剔成君夺了君位。 蒙仲这才释然。 不多时,惠盎与蒙仲二人便来到了宫内的一座校场。 只见这座校场,以青砖铺地,整齐有序,周围错落有致地竖立着两种旗帜,一种是以杏『色』为底、白『色』为字的“宋”旗,另一种则是以白『色』为底、金『色』为字的“宋”旗。 又有一队队孔武有力的卫士持戟而立,整整齐齐,让蒙仲误以为自己来到了王师的军营,而并非身处王宫。 见蒙仲面『露』诧异之『色』,惠盎又笑着解释道:“大王自幼便崇尚勇武,纵使如今已临近五旬……” 刚说到这里,他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忽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亦皱起了眉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蒙仲便看到校场立着一名手持弓箭的男子,只见这名男子身穿杏、金两『色』的衣袍,正挽着袖子拉弓瞄准前方。 想来便是他宋国的君主,宋王偃。 而在宋王偃的面前大概十几丈处,有几名卫士举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上还吊着一物,具体是什么,蒙仲隔着远没有看清,见惠盎皱着眉头快步走上前去,他连忙跟了过去。 就在这时,只听嗖地一声弓弦响动,远处那几名卫士所举的长竹竿上,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忽然炸开,好似有什么『液』体随之溅开。 “哈哈哈哈。”手持玉弓的宋王偃见此哈哈大笑,而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亦随之恭维、称赞。 “大王!” 惠盎沉着脸走了过去。 听到声音,宋王偃回头瞧了一眼,见是惠盎,便一边将手中的玉弓递给身边的侍从,一边指着远处笑问道:“惠盎啊,快过来,你可见到方才一幕?哈!本王勇武否?” 惠盎还未开口,宋王偃身边就有一名目测四五十上下的男人笑着称赞道:“宋王勇猛不减当年啊。” 惠盎走上前,淡淡扫了一眼那名开口恭维宋王偃的男人,旋即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臣恳请日后莫要再行此事。” 宋王偃听了后有些不高兴的说道:“莫非又是儒家那些人在嚼舌根么?” “非也。”惠盎正『色』说道:“此‘『射』天’之礼,源自殷商之君武乙,武乙暴虐,并非明君,大王岂能效仿于他?” “惠盎,你休要听世人胡言『乱』语,他们晓得什么?” 宋王偃不高兴的说道:“还有儒家那些人,至今还在说什么天授周为天子,此天命所归……简直胡言『乱』语!” 在此期间,蒙仲偷偷打量眼前这位宋国的君主,据他观测,宋王偃大概四五十的年纪,发须已略有些斑白,但面上气『色』却很好,体格健壮、孔武有力,与其说是君主,其实更符合带兵打仗的将军形象。 “大王……” 惠盎还要再劝,却见宋王偃挥了挥手打断道:“行了行了,你这家伙就是扫兴。” 说罢,他目光一瞥,便看到了跟在惠盎身后的蒙仲,遂随口问道:“惠盎,这小子是谁?” 见此,惠盎只能暂时作罢规劝君主的心思,转换了一下情绪,介绍蒙仲道:“此乃我弟。” “你弟?” 宋王偃愣了一下,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父亲不是早年就过世了么?你何来弟弟?” 此时惠盎便笑着解释道:“此子,乃庄夫子之弟子,蒙仲!且庄夫子又代我族叔惠施教授此子名家之学,因此于情于理,此子都算是我弟。” “庄夫子?”方才恭维宋王偃的那名中年男子惊讶地问道,上下打量着蒙仲。 见此惠盎便为蒙仲介绍道:“阿仲,这位是我宋国国相,仇赫大夫。” 哦,原来他就是那个取代了惠盎阿兄作为宋相的赵人。 心中了然之余,蒙仲朝着仇赫拱了拱手:“小子见过仇大夫。” 话音刚落,就听身背后传来宋王偃的一声呵斥。 “好啊,你就是庄周那老物的弟子?……既是庄周的弟子,还敢出现在寡人面前?!” 蒙仲错愕地一转头,却见宋王偃不知何时已手持利剑,沉着脸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 章节目录 第43章 宋王偃(二) 什么……情况? 见宋王偃手持明晃晃的利剑指着自己,纵使是蒙仲,一时间亦有些六神无主,下意识转头看向惠盎。 他不信惠盎会故意害他。 而此时,惠盎则对蒙仲『露』出了几丝看似有些无奈的笑容,并摇摇头示意蒙仲不必惊慌。 起初,蒙仲并不明白惠盎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宋王偃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你惧不惧?” 听到这话,蒙仲就隐隐有点猜到了:宋王偃,这是在吓唬他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庄子的弟子,而庄子曾屡次拒绝宋王偃派去邀请其担任国相的使者,以宋王偃霸道的『性』格来说,真当他心中不生气么?纵使他还不至于因为这事而对庄子怎样,但吓唬吓唬庄子的后辈弟子,这总没有什么吧? 在明白过来后,蒙仲逐渐镇定下来,思索着该如何对应宋王偃的恐吓。 半响后,他点点头说道:“小子心中惧怕,因为您这柄剑看上去很锋利。” 宋王偃闻言一愣,脸上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这话颇为不甘啊。……你畏惧的,仅仅只是寡人手中的利剑么?好!”说罢,他将手中的利剑随手丢给随从,旋即又问道蒙仲道:“那么现在呢?” 蒙仲回答道:“您还戴着我宋国君主的冠冕,穿着我宋国君主的衣袍,是故小子畏惧。” 宋王偃闻言笑着问道:“你是想说,你畏惧的是‘宋君’,而并非‘戴偃’,是这样吗?” “不。” 蒙仲摇摇头说道:“纵使大王摘掉冠冕、脱掉王袍,混迹于民,小子见到仍然会感到畏惧,因为您是这样,小子是这样。”他比划了一下二人在身高与体魄上的差距,然后又平静地说道:“您单凭身高体格上的差距,就足以使小子畏惧,又何必持剑恐吓呢?再者,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真能让您感到愉悦么?” 话音落下,周围鸦雀无声,惠盎的表情从最初的无奈,已经变成了眼下的好笑,而宋相仇赫,则看着蒙仲平静的面『色』暗暗称奇。 至于宋王偃本人,则是在听了蒙仲的回答后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足足半响,他这才问惠盎道:“惠盎,寡人……是被这小子说教了么?” “非也。”惠盎忍着笑说道:“此子回答了大王您,他说他畏惧大王您。” “可寡人听到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啊。” 话是这么说,但宋王偃脸上却无恼怒之『色』,笑着对蒙仲道:“小子,看在惠盎的面子上,寡人就饶过你,否则,单凭你是庄周那老物的弟子,寡人就要……”他停顿了一下,这才不痛不痒地说道:“就要好好教训你,挫一挫那庄周的气焰。” 蒙仲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因为他感觉宋王偃对庄子的“恨”,实际上就是求贤不得的怨气罢了。 这不,明明上句话还要“教训”蒙仲一下,结果宋王偃的下一句,便是询问蒙仲有没有兴趣当官。 可能是担心蒙仲拒绝而使宋王偃不快,惠盎在旁解释道:“大王,我弟这次入世历练,您知道,道家弟子对于仕途从来漠不关心,他们只在意自己的德行。” “唔。”宋王偃点点头,称赞道:“寡人知道,宋也好,庄周也好,道家弟子素来如此,远非儒家那帮人可比。” 从他的语气中不难看出,他对儒家的印象并不好。 而事实上,宋王偃曾经与儒家的关系并不差,想当初儒家圣贤孟子路径宋国时,宋王偃还曾派人送上资金,资助孟子周游各国,而孟子在他的言论中,亦称呼宋王偃为“宋王”,并无贬责。 哪怕是后来宋王偃“大逆不道”地自称为王,孟子也没有对此说什么,甚至于还对弟子万章说:(宋王)不行仁政便罢了,如果行仁政,普天下的人都将仰起头来盼望他,要拥护他做自己的君主;齐、楚两国尽管强大,有什么可怕的呢? 由此可见,宋王偃与孟子的关系其实还是不错的。 不过最近两年,由于宋国攻伐滕国,使一部分儒家弟子感到不快,以至于陆续传开“桀纣再世”的谣言,抹黑宋王偃的名声,而宋王偃也是看在孟子、惠盎等人的面子上,看在儒家的名气上,才没有理会那些口无遮拦的儒家弟子。 但是在心底,他自然会感到厌恶。 由于蒙仲乃是庄子的弟子,且又是惠盎引荐而来,因此,宋王偃并没有在意此子在旁,领着惠盎、仇赫二人一边在校场中散步,一边就当前的战况做出讨论。 讨论的事项很简单,即齐国派来了“调解”的使者,希望宋、滕两国罢战,同时在私下给宋国许诺了些好处,希望拉拢宋国背弃与赵国的盟约,转投齐国,帮着齐国牵制赵国最起码要求宋国保持中立。 而目前在宋国担任国相的仇赫,他是赵国派来的,在得知此事后,当然要劝阻宋国倒戈齐国,否则,非但赵王雍筹备攻伐中山国的计划得搁浅,甚至于赵国还要面临齐宋两国的夹攻之势。 因此,仇赫希望宋国尽快铲灭滕国,毕竟滕国一旦灭亡,宋国的兵力便可以部署到南湖(微山湖)的北侧,对齐鲁两国以及齐国的薛邑造成无可估量的威胁,齐国在感到威胁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与宋国爆发战争,这就变相转移了赵国的压力,使赵国能毫无顾虑地进攻中山国,拔除这根如鲠在喉的鱼刺。 但宋王偃呢,他虽然不舍得放弃即将得手的滕国,但也不希望与齐国撕破脸皮,毕竟宋国单独面对齐国还是非常吃力的,更别说还是为了赵国攻伐中山国的目的。 因此,宋王偃希望赵国尽快攻伐中山国,这样一来,齐国将同时面对赵伐中山、宋国伐滕这两桩事,纵使派兵援助,赵宋两国也是分担压力,这样就避免了宋国单独面对齐国。 当然,宋王偃自己没有开口,他是通过惠盎表达了这个意思。 然而,仇赫还是在一个劲地劝说,宋王偃可能是听着烦了,忽然询问蒙仲道:“小子,你怎么认为?” 宋王偃的本意是想打断仇赫的话,再者,蒙仲亦是宋国人,想来会为宋国说话。 没想到,蒙仲在思索了一下后说道:“曾经在定陶,有郑、王二人一起行商,他二人始终很和睦,将生意做得很大,后来有人便问:你二人是怎样做到和睦相处? 郑、王二人便回答道:我不做损占他利益的事,他也不做损占我利益的事,公平分配利益所得,所以我们的合作才会长久。” 惠盎在旁听到这话,微微点了点头。 而宋王偃,则是略带惊讶地看了一眼蒙仲,不得不说,蒙仲所说的这番话,大大超乎了他的预计。 不过他的反应很快,闻言后哈哈笑道:“不错,说得对,凡事都要讲究公平,只有这样,双方的合作才会长久。……仇赫,你以为呢?” 仇赫微微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蒙仲,碍于对方是庄子的弟子,又是惠盎的义弟,自然不好说什么,干笑了两声道:“物易售卖,岂能与国之大事相提并论?” 宋王偃闻言朝着蒙仲努了努嘴,问道:“小子,你说呢?” 蒙仲平静地说道:“老子曾在《道德经》中言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庖厨之事,竟能与治国相提并论?由此可见,有些道理是可以通用的。” “唔……” 宋王偃故作沉『吟』,斜着眼瞥了一眼仇赫,见后者皱着眉头仿佛在苦思冥想,心下暗乐。 而在旁的惠盎,他看向仇赫的眼中就全然是嘲讽之『色』了。 在惠盎看来,他新认的弟弟蒙仲那是什么人?那是庄子的入室弟子、惠子的代收弟子,学的是道、名两家的知识,皆是普天之下最善辩论的学术之一,你跟他辩? 心中暗讽之余,惠盎亦瞧了一眼蒙仲,他感觉地出来,尽管学的是道名两家,但蒙仲的“辩”,更多偏向道家,也就是用道理去说服人,而不像名家,只是用言论堵住人的嘴。 看来庄夫子对此子果真是下了很大心血啊。 惠盎暗自想道。 当日,由于蒙仲的搅局,仇赫最终没能说服宋王偃尽快攻略滕国,连带着在此之后怂恿宋国进攻薛地的打算也没能说出口。 当然,这与蒙仲无关,他只是恰逢其会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也没有因为他是宋人就偏袒宋国,仇赫也不好指责他什么。 当日下午,待回到惠盎的府邸后,蒙仲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辞,准备返回军中。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府上的家仆来报,说宋王偃派人邀请惠盎进宫赴宴,且点名要惠盎带上蒙仲。 当时惠盎笑着说道:“想必是大王要以今日之事赏赐你。” 然而就在惠盎说这话的时候,宋王偃正在王宫内,手捧着一份竹简观阅着。 只见竹简上写道:蒙仲,景亳蒙人,祖蒙舒,甲士,亡于齐役;父蒙瞿,甲士,亡于魏役;兄蒙伯,甲士,亡于滕役…… “……” 宋王偃缓缓收起竹简,回忆着今日初见蒙仲时,后者曾偷偷打量自己时的那个眼神。 起初他还以为那是此子对君主好奇的目光,但眼下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君主,使你祖父、父亲、兄长先后皆亡于战场么?” 喃喃自语了一句,宋王偃坐在一张矮桌前,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口唇与下颌的位置,闭着双目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44章 宫筵 大约在酉时前后,惠盎便带着蒙仲乘坐马车前往王宫赴宴。 此时天『色』正渐渐暗下来,王宫内的卫士们正在逐一点燃宫内道路附近的火灯、火鼎与火盆,用油与木柴燃烧的光亮,将王宫照亮。 蒙仲私底下猜测,王宫这一晚所消费的油与木柴,可能足够他蒙氏乡邑一个月的消耗。 这些,亦是夫子所抵制的“多余”的东西吧? 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然而这些心里话,他并没有告诉惠盎,因为他觉得没有意义。 不多时,蒙仲跟着惠盎来到了一座主殿的大殿前,在一名谒者的带领下,迈步走入殿内。 作为王宫的主殿,这座宫殿自然是宏伟气派,单单殿内殿外的柱子,或就需要二人合抱,更不必说殿内的雕物与饰物,很难想象当年宋辟公在修建整座王宫时,究竟消耗了宋国多大的财力。 此时在殿内,早已有人坐在一张案几后,不是别人,正是宋国的国相仇赫。 当他转头看到惠盎与蒙仲二人走入殿内时,虽然面『色』并未有所改变,但却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尤其是当他看到蒙仲的时候。 平心而论,作为赵王雍推行胡服骑『射』时的重臣,仇赫文武兼备,深得赵王信任,是故赵王雍才会将他派往宋国担任国相,督促赵宋两国的合作。 似这样的人物,又如何会忌惮年仅十四的蒙仲呢,顶多就是觉得以他四五十的年纪,跟一个十几岁的小辈辩论,这样显得太过于丢脸罢了,纵使胜了脸上也无光,更别说今日下午他还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 “惠大夫。” 仇赫起身,朝着迎面走来的仇赫拱了拱手,旋即,也不忘跟蒙仲和善地打个招呼:“小兄弟,又见面了。” “仇相。” “仇大夫。”惠盎、蒙仲二人亦拱手还礼。 宫宴的座位,自然有着严格的规矩,这不,在双方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有宫人将惠盎请到了西侧的首席。 此时,惠盎看到西侧他的坐席下手还摆放着一张案几,便随口问道:“这是谁的坐席?唐鞅?” 他口中的唐鞅,亦是宋国的重臣,不过惠盎与此人很不对付。 没想到那名宫人却回答道:“回禀惠大夫,这是大王给这位……”她看了一眼蒙仲,在稍稍停顿了一下后,这才接着说道:“给这位蒙仲小公子设的坐席。” 看得出来,她并不清楚蒙仲的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以至于最终使用了小公子这样的敬称。 惠盎闻言一愣,纵使他也没想到,宋王偃竟然会单独为他的义弟蒙仲设坐席。 而另外一侧,仇赫亦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说实话,他原先还真以为那张坐席是给唐鞅留的。 “小公子,哈哈。” 惠盎笑了笑,招呼着蒙仲说道:“阿仲,既是大王的美意,你就快坐下吧。” 蒙仲亦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按照惠盎的嘱咐,在西侧的第二张案几后坐了下来。 不多时,身穿杏白王袍的宋王偃便从殿外走了进来,见此,惠盎、仇赫以及蒙仲,皆起身拱手而拜。 “都坐吧。” 宋王偃挥了挥手,旋即走到王位,坐了下来,看看左手侧的仇赫,再看看右手侧的惠盎、蒙仲二人,旋即笑着说道:“今日乃寡人与你三人的小宴,仅只有我四人,不必拘束。” 最后那句不必拘束,他是看着蒙仲说的。 不得不说,在看过了蒙仲以及其近三辈的底细后,宋王偃对此子很有好感,毕竟蒙仲的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是为宋国而牺牲的甲士,称得上是满门忠烈虽然此时并没有这样的说法。 在宋王偃说完这句话后,便有一队宫人捧着托盘奉上了菜肴。 倘若按照周礼,不同身份的人,他面前的菜肴数量也有所不同。当然,如果当真遵照周礼的话,蒙仲根本没有资格单独设席坐在殿内他连站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摆在宋王偃案上的有七个菜,惠盎与仇赫分别是五个,而蒙仲则是四个。 这四个菜分别是,一整只的鸡,一整条的鱼,一碗看上去并不像是猪肉的肉,以及一碗混有一些菇类的煮菜。 惠盎与仇赫则比他多一整只的胎羊。 至于宋王偃那边,则在惠盎与仇赫的基础上,再增添瓜果之类的。 不得不说,能在宋王宫内单独设席,并且得到四个菜的待遇,这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了,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到了王宫恐怕也只有这待遇而已,甚至还不如。 旋即,殿内响起宫乐之声,叮叮咚咚,悠扬绵长,期间有一队乐女献舞,恐怕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十分年轻而美貌,颇为养眼。 对于这些乐舞,宋王偃怕是早就看腻了,是故关注着底下三人的反应。 不得不说,惠盎与仇赫的态度都很平淡,前者捋着胡须欣赏着乐女之舞,时不时微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仿佛是沉醉于舞乐之中;而惠盎则是正襟危坐,脸上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至于应该是初次见到这种舞蹈的蒙仲,则是用好奇地目光打量着那些女子,顺便也打量着殿内的建筑。 片刻后,诸女献舞完毕,依次退下,此时宋王偃忽然笑问蒙仲道:“小子,可曾看上其中某个女子,寡人可以将其赐予你。” 惠盎、仇赫闻言一愣,皆带着笑看着蒙仲,毕竟在当代,舞姬、乐女,亦是权贵间相互赠予的一种‘赠物’,甚至还有不少人视其为雅事。 蒙仲一听宋王偃的语气,就知道这位君主在调侃自己,想了想回答道:“我曾听说,一池水养一池鱼,此间乐女已适应了宫廷内的生活,若大王将其赐予小子,彼必定不能适应民间的疾苦,郁郁而亡,小子于心不忍。再者……小子即将前赴与滕国的战事,即是侥幸存活,日后得以返回乡邑,亦要终日辛劳于农事,怕是没有什么时间欣赏她们优美的舞蹈。既损害了大王的利益,又不能使小子得到切实的好处,或许还要害得一名女子郁郁而亡,这样的事,为何要去做呢?” 在旁,惠盎感觉出蒙仲的话中带着几丝讥讽,连忙圆场道:“这即是天之道的说法吧?” 说罢,他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执意要踏足战场为国效力,臣苦劝不从,心志甚坚。大王赐予乐女,若是叫我宋国因此少了一名猛士,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 宋王偃闻言哈哈大笑,揭过了此事。 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有听出蒙仲话中那几丝讽刺,不过他并不在意一个祖、父、兄三辈皆为国家而死的义士,纵使有少许抱怨,宋王偃也是能体谅的。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桀纣再世”。 笑过之后,宋王偃便向蒙仲询问了庄子现如今的状况,主要是身体状况,蒙仲一一如实回答。 随后宋王偃叹息道:“我宋国并非没有大贤,比如宋、惠施、庄周,奈何皆不为寡人所用,否则齐、楚何足惧哉?” 的确,近代宋国最有名的,莫过于宋、惠施、庄周三人,其中惠施即惠子,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魏国;而宋,早年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学习,被尊称为“稷下先生”,只可惜他与庄周一样,都是道家弟子,学的目的是为了弄懂世间的道理,而不是为了仕官。 庄周也一样,他一生当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漆园的一名小吏,此后楚、宋两国请他当国相都被屡次拒绝。 每每想到此事,宋王偃不可谓不窝火。 听到这话,仇赫亦笑着问蒙仲道:“庄夫子隐居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蒙仲回答道:“白天会带着我们诸弟子出游,不过大多时候夫子都是在思索,偶尔,夫子也会带我们夜观天象。” “真大贤也。”仇赫啧啧称赞道。 旋即,他忽然问道:“似这等大贤,为何不肯相助宋王呢?难道在夫子眼中,宋王亦并非明君么?” 听闻此言,惠盎不悦地说道:“仇相,您此言有攻讦之嫌呐。” 仇赫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惠大夫言重了,在下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毕竟在赵国,赵国的臣民皆一致拥护君主……” 说罢,他转头看着蒙仲,而宋王偃,亦饶有兴致地看向蒙仲,想听听蒙仲这个弟子将如何为其师庄子辩护。 只见在惠盎担忧的表情下,蒙仲淡淡说道:“夫子并非不肯辅佐大王,而是不愿辅佐天下任何一名君主。至于宋王是否是明君,小子以为,明即指明辨是非利害……比如此刻,或大王心中亦觉得仇大夫所言有欠妥当,但又碍于仇大夫乃赵国遣来的使者,当留下情面,不予当面揭穿使大夫难堪,这即是明君所为。” 仇赫张口结舌,竟不能当场反驳。 章节目录 第45章 宫筵(二) 以平和的语气,委婉道出其实暗藏机锋的言辞,最不可思议的是此子的面『色』从始至终不起波澜,这即是宋王偃对蒙仲“言辩”的印象。 而在惠盎看来,他义弟蒙仲方才的“言辩”似乎是间乎道、名两家之间:道家的辩论主张“以理服人”,即用最朴素的道理说服对手;而名家则过于注重“辩胜”,可能有些话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就是说的你哑口无言。 就拿方才来说,蒙仲借宋王偃的“想法”来反制仇赫,其实是不合道理的,但乍一听却让人感觉:嘿,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这就是名家的虚辞之辩,其实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亦不难找出其中的漏洞。 这不,在愣了半响后,仇赫回过神来了,问蒙仲道:“你这小子好是无礼。你又不是宋王,哪里晓得宋王的心思呢?” 蒙仲立刻平静地回答道:“仇大夫又不是小子,又怎么晓得我不知大王的心思呢?” “呵。” 惠盎在旁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是惠施的族侄,又与庄子关系亲近,当然知道发生于惠施与庄子之间的“濠梁之辩”,非但他知道,宋王偃也知道,因此他二人皆忍不住『露』出了几丝笑容。 说实话,仇赫并非是以辩才着称的赵王重臣,但能将这样一位赵国的重臣『逼』到这份上,足可见蒙仲这位庄子弟子在“言辩”方面的才能。 可能是觉得与蒙仲似这般斗嘴般的辩论颇为掉价,仇赫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对蒙仲说道:“在下素知惠子、庄子两位夫子善于雄辩,小兄弟乃庄夫子的弟子,又学了惠子的论着,自然善于雄辩,在下甘拜下风。……在下只是不解,庄夫子亦是宋国人,难道他不想宋国变得更加强大么?” 听闻此言,蒙仲平静地说道:“仅凭这句话,小子便知仇大夫不了解夫子。夫子乃‘求道之人’,追求的是天地至道,天道之下,皆是凡人,无有国界之分。在夫子眼中,只有两类人,即得道者与失道者。不凝滞于物,游心于德之和,方得逍遥。” “……” 仇赫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说实话,蒙仲最后那句话,他是真没弄懂。 这就很尴尬,明明感觉似乎被人教训了,却又不知对方究竟说的什么,也就无从反驳。 而事实上,不单单是他,别说宋王偃,就连惠盎也不是很明白,毕竟惠盎学的太杂,道、名、儒、法、墨等各家学术皆有涉及,但并没有空暇深入学习道家的思想,不像蒙仲有庄子在旁授业解『惑』。 当然,尽管没有弄懂蒙仲最后一句话,但后者整段话的大致意思,仇赫还是能听懂的,即庄子思想境界高,懒得参与俗世的争斗。 于是他问蒙仲道:“既然庄夫子自己不愿参与俗世的争斗,而你作为其弟子,却服役从军,究竟是夫子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呢?” 蒙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夫子乃得道之人,精神已超脱于俗世,自然不可再用‘宋人’束缚之;而小子尚未得道,未能领会夫子的思想,身为宋人,为宋国而战,名正言顺,这又有什么疑问呢?反观仇大夫,既已担任宋国国相,却屡屡为赵国谋利,小子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呐。” 仇赫再次语塞。 说实话,他担任宋国国相,其实只是赵宋两国的一场交易,但此刻偏偏宋王偃与惠盎都不及时出面解释,这就让仇赫显得很尴尬,显得他有点“吃里扒外”的意思。 仇赫不傻,当然明白宋王偃与惠盎没有及时出面为他解释,其实就是暗恼他最近一个劲地怂恿宋国与齐国开战,因此才乐得让他被年仅十几岁的蒙仲说得哑口无言。 他想了想,接着向蒙仲解释的机会,再次向宋王偃表明立场:“小子,你这话不对,在下受赵王之命促成赵宋同盟,乃是为赵、宋两国的利益,二十几年前,赵王初继位,诸国试图瓜分赵国,当时全赖宋王仁义相助,与赵国并肩而战,这份恩情,赵王铭记于心。赵王曾对左右言,秦燕韩等皆不可信,唯宋王仁义,赵国可予信赖。今齐国傲立于东,为赵、宋两国心腹之患,两国当精诚携手,若能如此,虽齐国势大,又何足惧哉?” 此时,惠盎突然『插』嘴道:“然而,我宋国攻伐滕国,死伤无数,可赵国却迟迟不攻伐中山,试图让我宋国全盘牵制齐国,这即是仇相所谓的‘精诚携手’?” 仇赫摇了摇头,说道:“惠大夫此言未免狭隘,战争之事,哪有不死人的,若因此便轻言放弃,如何铸成霸业?” 反正横竖死的不是你赵人是吧? 惠盎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旁边蒙仲亦皱了皱眉。 蒙仲淡淡说道:“战争之害,并非是一场战役死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母亲丧失了儿子、子女失去父亲、弟弟失去兄长,且这样的悲剧,又反反复复重复了多少回。仇大夫以战争哪有不死人一言蔽之,小子以为……相当不妥。”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惠盎惊讶乃至动容地看着蒙仲,仇赫则更多是惊讶,唯独宋王偃,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沉默不语。 待片刻的死寂后,仇赫问蒙仲道:“小子,你夸夸其谈,可有攻陷滕国之法?” “当然有。” 蒙仲丝毫不怵仇赫的刁难,正『色』说道:“滕国乃仁义之国,当首用文伐。” “文伐?”宋王偃亦产生了几许兴致,问蒙仲道:“何谓文伐?” “因其所喜,以顺其志。苟能因之,必能去之。再者,离间其所亲,贿赂其左右,辅其『淫』乐,养其『乱』臣,此谓之文伐。”蒙仲平静说道。 “此……《周书阴符》?”仇赫在回忆了一下后,惊讶地问道。 所谓的《周书阴符》,其实就是蒙仲所观阅的《太公兵法》。 旋即他又笑着说道:“说了这么多,你却还没道出破滕国的计策。” 见此,蒙仲便淡淡说道:“易地即可。……用我宋国的陶邑,去交换滕国,滕国君主若允许,则我宋国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得到滕国。” 听闻此言,宋王偃、惠盎、仇赫三人皆微微一愣。 旋即,宋王偃颇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要寡人用陶邑去交换滕国?你可知陶邑是何等城池吗?” “陶邑乃曾经曹国的都城,极为殷富。” “那你还让寡人用陶邑去交换滕国?”宋王偃乐了。 没想到蒙仲却说道:“若付出区区一个陶邑,就能让宋国以全盛的国力面对齐国;而滕国纵使易地得到陶邑,夹处于赵宋两国之间,亦只能与赵宋两国为盟。试问,为何不能?” “……” 宋王偃闻言一愣,旋即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殿中,惠盎亦小声念叨着易地,脸上不由地『露』出惊愕、『迷』茫、懊悔等复杂的表情。 不可否认,用陶邑去交换滕国,那肯定是宋国吃亏,可反过来说,此计能让宋国不费一兵一卒就交换到滕国,可直接将军队部署到南湖的北岸,既能威胁齐鲁,又能直接威胁到薛邑,简直就是上上之策。 “若是滕弘不肯交换呢?”宋王偃忽然问道。 蒙仲当然知道滕弘是谁,闻言回答道:“小子方才道出此计,大王难以置信,由此可见,滕国远不如陶邑,相信世人也如此认为。……这般优厚的条件,滕国君主仍不肯接受,那就是他理亏,此后大王声讨,可谓名正言顺。……再者,我宋国若提出此事,亦等同于向滕国释放善意,若最后仍难免战争,则滕人或会责怪其君主贪婪,而滕国君主,或亦会心中后悔,不像眼下,滕国自上而下万众一心,联合抗击宋兵。”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旋即低声对惠盎说道:“惠盎,这是你的责失!” 惠盎满脸羞愧,讪讪地点了点头:“臣惭愧……臣没有想到。” 见此,蒙仲心中暗自感慨。 他能理解宋王偃、惠盎这等人物竟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其原因就在于人『性』想要“夺占”却难有“割舍”谁愿意将自己得到的东西再让出去呢? 然而世上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只要稍稍退后一步,那就是另外一番天地。 就好比滕国这件事,若宋王偃能克制“夺占”的**,宋国可能不费一兵一足就能得到滕国那块土地,早早在那里部署好兵力,又岂会弄到眼下的下场,苦战两年余,却仍未彻底扫除滕国,甚至于,还促成了滕国上下一心抗拒宋国的局面。 “这就是道家的智慧啊。” 宋王偃感慨了一句,被蒙仲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的他,再也没有心情继续今日的筵席。 筵席结束之后,仇赫告辞离去,而惠盎与蒙仲二人,则被宋王偃留了下来,后者领着二人漫步走在夜空下的宫廷。 惠盎本以为宋王偃打算赏赐他义弟蒙仲什么,却没想到宋王偃将他们二人领到偏殿的走廊转角时,忽然转过身来问蒙仲道:“小子,据寡人所知,你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皆亡于我国的战役,是故此番征兵才会由你前来……你,恨寡人么?” 惠盎闻言一愣,惊愕地看向蒙仲,毕竟蒙仲并不曾告诉他祖父、父亲、兄长皆亡于战役的事。 目视着眼前的宋王偃,蒙仲眼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良久,他缓缓张开嘴唇。 “恨!” 章节目录 第46章 宫筵(三) “阿仲!” 听到蒙仲低声说出那个“恨”字,惠盎心中一颤,连忙拱手对宋王偃说道:“大王,我弟他……” 然而,他的话却被宋王偃抬手打断了。 只见宋王偃目视着蒙仲,口中徐徐对惠盎说道:“此子祖、父、兄三辈皆为我宋国役亡,寡人却听不得他对我言一声恨字,惠盎,寡人在你心中是那样昏昧的君主么?” 惠盎闻言一滞,仔细观察宋王偃的面『色』,见后者的确没有动怒,遂连忙说道:“臣下莽撞了,请大王恕罪。” 宋王偃挥了挥手,示意惠盎不必在意,旋即,他目视着蒙仲点点头说道:“小子,你很有胆气,也很诚实。” 说罢,他强行按上蒙仲的肩膀,拉着后者继续徐徐向前。 期间,他用莫名的口吻说道:“如今的国人,想来仍惦记着我兄长吧?……你可知晓寡人的兄长是何人?” 蒙仲不明所以,点点头回答道:“乃剔成肝。” 宋王偃闻言轻哼道:“什么剔成肝,是司城罕。”【ps:古字“肝”、“罕”音同通用,“司”与“剔”是一音之转,“城”与“成”也是声同通假,是故,剔成肝,即司城罕,也就是子罕,宋辟公时期的权臣。】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宋国的君主名璧,即你等所知的宋辟公。此人是一个昏君,当时三晋连年攻伐我宋国,侵占我国土地,以魏韩两国最为频繁,可宋璧那厮,却舍弃国都商丘,逃到彭城,大兴土木,重建宫殿,是故,我兄长夺了其君位,将其逐出了宋国。” “族中长辈对小子说起过这段历史。”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宋王偃脸上『露』出几许嘲弄之『色』,冷笑道:“你族中长辈对你所言时,想必是将我兄称作明君吧?” “难道不是么?”蒙仲顺嘴问道。 宋王偃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讥笑说道:“什么样的明君,会年年将我宋国的财富进贡于齐国,岁岁将我宋国的女人献给齐人去糟蹋呢?”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因为他并未听说过类似的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想法,宋王偃晒然一笑,伸手搭在走廊旁的石栏雕柱上,语气沉重地说道:“我宋国,位于中原沃土之地,土地肥沃、水道众多,又有丘陵之利。商丘、彭、蒙邑(北亳)、夏邑、粟邑、谷丘(南亳),无不是天下诸侯所垂涎的富邑,诚然有谋图霸业之基。而正因为此,楚国数百年来将我宋国视为必取之地。……我兄篡夺君位后,献媚于齐,使齐宋两国结盟,哼!你道齐国是什么好东西?……曾经楚国强盛的时候,与齐国争锋,齐国遂扶持我宋国压制楚国,可后来,楚国衰弱,无力再与齐国交战,此时齐国便亲近楚国抗拒秦国,至于我宋国,则早已被视为拉拢楚国的牺牲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沉声说道:“是故,寡人夺了我兄的君位,似这般软弱的君主,只会叫我宋国越来越虚弱,最终被齐楚魏韩诸国吞并。” “……”蒙仲看着宋王偃,没有说话。 此时,就见宋王偃回身面朝走廊下的殿前空地,稍稍抬起双手,沉声说道:“这是一个强者吞噬弱者的世道,仁义礼德全是虚妄之言!法先王、遵仁义,穆公饮恨于泓水,而那些不守仁义礼数的呢?赵、魏、韩三家平分了晋国,位列诸侯;田氏取代姜姓占据了齐国,传承至今……大国兼并小国,强国兼并弱国,啊,这就是当今的世道。”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向蒙仲,沉声说道:“你祖、父、兄三辈人,皆为我宋国而死,寡人视其为忠于国、忠于君的猛士,若你因此恼恨寡人,寡人也不在意。……皆因你年纪尚幼而已,尚未看清楚当前的世道。但凡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有几个是仁义的?孟子推崇王道、主张仁政,何为王道?胜者为王、强者为尊,这即是恒古不变的王道!” “……” 在旁,惠盎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此时,却见宋王偃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正『色』说道:“小子,寡人允许你憎恨着寡人,恨我者这世上千千万万,又岂是独有你一个?……待过些日子,你跟随王师抵达滕国后,你要仔细看看滕人,若我宋人不求自强,今日的滕人,即是宋人日后的下场。” 说罢,他一挥袍袖,负手而去。 惠盎拱手相送,而蒙仲则目视着宋王偃离开。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心情很是复杂,因为他发现宋王偃也并非是像宋辟公那样的昏君,反而是一位极有雄心壮志的君主,他攻伐滕国也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即指抢夺滕国的宝物或者女子,而是为了使宋国变得更强盛,无需再向齐、楚等两国摇尾乞怜。 “阿仲。” 惠盎在旁的提醒,打断了蒙仲的思绪:“天『色』已晚,你我也先回府上吧。” “嗯。” 蒙仲点点头,在离开前忍不住又瞧了一眼宋王偃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跟上了惠盎。 当晚在惠盎府上的客房内,蒙仲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 杀害了他兄长蒙伯的滕虎,是为了保护滕国的子民;而引发了这场战争的宋王偃,则是为了使宋国变强,这两者,究竟错在哪方? 还是说,他两者其实都没有错,错在这个“道亏”的世道?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想了一宿。 待等天亮后,蒙仲在知会过蒙虎几人后,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辞,准备返回城外的族军。 见蒙仲今日气『色』有些不佳,惠盎亦猜到可能昨晚没有睡好,毕竟他觉得,以宋王偃那番**『裸』的言辞,对于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冲击不可谓不大。 更别说蒙仲还是道家弟子。 道家弟子外出磨砺心『性』,一般都会对世道充满好感,认为世俗充斥美好的事物,结果当他们看到世俗的丑恶时,就难免会气愤填膺,甚至与愤世嫉俗,以至于最终像庄周那般隐居。 于是,他叮嘱蒙仲道:“昨晚大王说的那些话,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但……但多少也要放些在心上。” 以蒙仲的聪慧,当然能听懂惠盎这隐晦的提醒。 在惠盎府山用过早饭后,蒙仲、蒙虎与他们五名族人,便向惠盎告辞离开。 然而惠盎却亲自将其送到城门口,随后才前往王宫。 在经过宫人的通报后,惠盎见到了宋王偃。 “今早,我那位贤弟便已离开,回到城外其家族的军队去了。”拱了拱手,惠盎对宋王偃说道。 “是么。”宋王偃随意应道。 也不晓得是不是宿醉的关系,他看上去感觉有些头疼,是故一直用手托着额头。 见惠盎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宋王偃便解释道:“昨晚寡人独自又喝了些酒。”说到这里,他感慨道:“易地,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策啊。” 惠盎闻言点点头,诚恳地说道:“昨晚臣返回家中后,亦在反复思考这个计策,越想越觉得此计策颇为可行,只可惜……” “只可惜太晚了。” 宋王偃『揉』着额头淡淡说道。 的确,若是在两年之前,在宋国讨伐滕国之前施行此计,哪怕宋国不能不费一兵一卒交换到滕国,亦能因此得到“名分”即声讨滕国的借口。 而眼下,宋滕两国已相互视为仇寇一般,这招计策就没有什么用了。 宋国眼下唯一能做的,即是动用大量兵力,强行攻陷滕城,为日后联合赵国、燕国讨伐齐国扫除障碍。 无论有多少滕人或宋人因此而死,这场仗必将持续下去。 “大王。” 在稍微思忖了下后,惠盎拱手对宋王偃说道:“我弟兼道名两家之学,又通熟兵书,臣以为,若仅用于一卒子,未免太过屈才……” 听闻此言,宋王偃『揉』着额头的动作一顿,微皱着眉头看着惠盎说道:“你是希望寡人赐其官爵?” “臣惶恐。”惠盎拱手拜道。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沉声说道:“诚然,寡人亦对此子颇有好感,且此子亦有才华,但他年纪太小,你说他通熟兵书,但世上通熟兵书却亡于战役者,不知几凡。攻伐滕国,乃我宋国当务之急,寡人不容许出现任何闪失。”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惠盎,语气一缓说道:“寡人知道你担忧此子……这样吧,寡人允许你借势予他,回头你给景写一封信,叫他照顾照顾那小子即可。你惠盎的面子,景还会拒绝么?但是不允许提及寡人,寡人不会赐予其权柄。” “多谢大王。” 虽然没有得到最好的承诺,但惠盎已经心满意足,连忙拱手感谢。 见此,宋王偃摆了摆手,轻笑着说道:“不必了,那小子确实是可造之材,理当予以区别。……若是日后他能擒杀滕虎为其兄报仇,寡人再赏赐于他。” “臣,代我弟先谢过大王。” 惠盎拱手拜道。 当日返回府邸后,惠盎便用竹简写了一封信,托人立刻送往滕国,交给军司马景。 章节目录 第47章 抵达滕国 就当惠盎这位值得信赖的义兄在宋王偃面前帮蒙仲争取官爵时,蒙仲已带着蒙虎与其他五位族人,返回了驻扎在城外的家族军队。 值得一提的是,当蒙虎得知当他们不在军中的这几日,彭城内遣来不少年轻的公子“犒劳”他们这些甲士时,他悔地肠子都青了,那顿足捶胸的模样,看得蒙仲倍感羞耻,不动声『色』跟这家伙保持了些距离。 其实这也难怪,毕竟蒙虎正值十四五的年纪,正是对女子抱有极大兴趣的时候。 不过仅片刻之后,蒙虎便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得意洋洋地在蒙鹜以及其余族人面前,讲述他们此番进城的经历,并着重描述了他们被惠盎视为上宾的待遇。 不得不说,当时就连少宗主蒙鹜,脸上亦不觉『露』出了羡慕、向往的表情。 要知道,惠盎那可是宋王偃身边的重臣,又是出自商丘、景亳一带,与蒙氏一族也称得上是乡邻,能与这样的俊杰攀上关系,自然叫人羡慕不已。 可能是蒙虎的神『色』过于骄傲,族人中或有人起哄拆台道:“阿虎,说了半天,你还不是凭着跟阿仲的关系才能得到这般的待遇,那位惠大夫招待的又不是你。” 一听这话蒙虎就急了,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道:“我跟阿仲什么关系?亲兄弟一般,惠大夫认阿仲为弟,那跟认我是一样的……” 听了这话,周围族人的起哄声更大了,急得蒙虎拉过站在一旁的蒙仲问道:“阿仲,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蒙仲连连点头。 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族伴,蒙仲当然要给这位兄弟助助势,哪怕这位没心没肺的兄弟有时候也叫他挺无奈的。 见蒙仲声援自己,蒙虎更加得意,咧着大嘴哈哈大笑。 看到他这幅模样,蒙仲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将见过宋王偃这件事告诉蒙虎,否则这厮恐怕要更加得意忘形了。 片刻后,蒙仲被少宗主蒙鹜拉到了一旁,仔细询问了经过。 蒙仲如实相告,不过略去了他在宫筵中跟仇赫辩论的事,也略去事后宋王偃与他对话的事,只说是因为他想看看宋王偃,于是惠盎便冒险带他前往宫殿。 可即便如此,蒙鹜也已经非常意外,毕竟他的年纪比蒙仲大两倍还要多,却还没亲眼见过他宋国的君主究竟长什么样子。 感慨了一番后,蒙鹜对蒙仲说道:“阿仲,莫要觉得我势利,但我还是希望、希望你能与那位惠大夫处好关系……” 不得不说少宗主蒙鹜是一个很耿直的人,以至于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有些磕巴。 “我明白的,蒙鹜叔。”蒙仲理解地说道。 蒙鹜点点头,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不善言辞的他,将一切尽付于其中。 回头再瞧蒙虎,却见这厮还在族人面前大肆吹嘘,看得蒙鹜眉头直皱蒙荐长老曾说小辈中唯蒙仲、蒙虎、蒙遂最为出『色』,蒙虎、蒙遂二人蒙鹜认可,但这个蒙虎…… “待到了滕地,他爹会收拾他的。” 蒙鹜冷不丁说了句,听得蒙仲不禁暗自为蒙虎祈祷,毕竟蒙虎的父亲蒙擎,那可是比少宗主蒙鹜还要沉默寡言,且还要严厉严格的男人。 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五日,蒙鹜率领着族兵向滕国启程。 行军的路线与上次一样,也是彭城--沛--滕国这条路,即是从彭城启程往西北而行,在经过约一百六七十里地的距离后,抵达沛县,再由沛县一带的湖港渡口当代称作津,乘船渡过南湖,向东北方向踏入滕国境内。 沛县一带的渡口,姑且就称作沛津,那里设立有一座水寨,据蒙仲所了解大概驻扎有近两千名王师的士卒,不过役夫即被征役的民夫,或大概有五千人左右,由这些人负责将国内运输到此地的粮草搬运上船,载运到湖对岸。 到了水寨后,蒙鹜向当地驻守的士卒出使了景亳县颁发的符节。 所谓符节,即传达命令、征调兵将以及其余各种事务的凭证,有金、铜、玉、(兽)角、竹、木等作为材料,形状亦各不相同。 而蒙鹜所持有的符节,乃是兽角所制的虎形符节,正面刻有景亳字样,而背面则刻着一个蒙字,即代表着景亳蒙氏。 似这般的符节,当地县府只会发给像蒙氏这种大家族一枚,一般由宗主保管。 至于上回家司马蒙擎率兵至此时所持有的符节,大致模样与字样皆与蒙鹜相似,只不过材质不同,是由竹木所刻。 片刻后,水寨内便走出一名军吏,在仔细检查了蒙氏族兵,确认的确是景亳蒙氏的族兵后,这才下令打开寨门放行,并立刻安排船只,准备将蒙氏的族兵与战车运载到湖对岸。 约一个时辰左右,蒙氏族兵便借船只之便,抵达了湖对岸。 “这里就是滕国么?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嘛。” 蒙虎四下看了看,可能是初次离开宋国境内,他稍稍有些兴奋。 只见他一边驾驭着马车,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蒙仲说道:“阿仲,你说会不会突然杀出一支滕国的军队?” “不可能的。”蒙仲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滕人眼下死守滕城,纵使组织反攻,也到不了这……最起码得明后日,咱们才有可能撞见滕国的军队。” “这样啊……”蒙虎稍稍有些失望。 而此时,蒙仲则转头对蒙鹜问道:“蒙鹜叔,我观天『色』,再过一个半时辰恐怕就到黄昏,我等是慢行赶路,还是……” “就按照这个速度吧。”蒙鹜回了句,旋即朝着身后一辆战车喊道:“蒙充,你率一乘兵朝前去探探路,看看这前方一带可有能落脚的地方。” “是!” 那辆战车上那名叫做蒙充的族人应了一声,驾驭着战车,率领着其麾下七十五名士卒,加紧速度朝前方而去。 而其余族兵,则远远跟在后头。 估『摸』着在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程后,蒙充亲自驾驭着马车返回了队伍,他对蒙鹜说道:“少宗主,左前方大概七里左右,有一片乡邑的废墟,邑内的房屋还能住人。” “好,那今晚就在那片乡邑驻扎。”蒙鹜点了点头。 又过了约小半个时辰,在临近黄昏时,蒙氏族兵终于抵达了蒙充所说的那片乡邑。 那是一片与蒙邑非常相似的乡邑,不过规模不如蒙邑。 只见这片小邑的四周,亦都是田地,在这个季节,这片田地本该装满作物,可呈现蒙仲等人面前的,却是一片长满了杂草的荒田。 而远处,可瞧见一些影影重重的房屋。 “都谨慎些。” 蒙鹜吩咐所有的族兵提高警惕,毕竟这是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而最终事实证明,这片已被废弃的乡邑,其中并没有活人,死尸倒是不少,记得在蒙氏族人分配屋子准备歇息一晚的期间,蒙虎就因为好奇,不慎踩到一具干瘪的尸体,吓得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蒙虎面『色』发白,下意识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整个人都绷紧了。 事实上不只是蒙虎,其他族人亦有类似遭遇,以至于最终有些胆小的族人们宁可在乡邑地的空地上点堆篝火,围着篝火吹着冷风过夜,也不愿到那些死过人的屋子里歇息。 而在蒙虎被吓到面『色』发白的期间,蒙仲则蹲下身查看了那具干瘪的尸体,待看到这具尸体上穿着寻常可见的麻布衣而非皮甲时,他暗自叹了口气。 很显然,宋国的军队屠戳过这片乡邑。 虽然曾经在兄长的书信后看到过宋兵肆意屠戳滕人的记载,但亲眼看到,却是另外一种心情。 随后,他找到了蒙鹜,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后者。 “将这些尸体掩埋?”蒙鹜当时正忙着取干粮充饥,在听到蒙仲的话后微微一愣。 “就算是一种‘交易’吧,我们住了他们的房屋,便帮他们将尸体掩埋。……再者,有这些尸体在,族人们恐怕也不敢到屋内过夜,吹一宿寒风明日继续上路,这终归不好。”蒙仲解释道。 夜宿一宿,明日继续启程,有什么不好? 蒙鹜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过,族人们都很疲倦了,我不能再勉强他们,如果有人愿意加入你的‘义举’,我不反对。” 显然,他是看穿了蒙仲真正的想法。 不得不说,在经过蒙虎这个大嘴巴的炫耀后,族人们早已得知蒙仲乃庄子弟子这件事,以至于蒙仲在这些族兵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更别说不少族人亦心生不忍,因此,当蒙仲提出了此事后,立刻便有二十几名族人自告奋勇地帮忙。 最后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少宗主蒙鹜亦参与了其中。 花了整整一个多时辰,众人在乡邑内挖了一个坑,将找到的尸体通通安葬其中。 随后,饥肠辘辘的众人这才用干粮就水充饥。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一边咀嚼着干粮,一边思考着一个问题。 站在宋人的立场,他无法否认发动这场战争对宋国是有利的,但牵扯到无辜的滕国平民,却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就好像他不会将滕虎杀死他兄长的这份仇恨,扩展到针对整个滕国的国民,他认为这即是道家所提倡的“德”,即(做人的)道德底线。 “唰唰” 夜里的寒风,吹拂过蒙氏族兵的旗帜,吹拂得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帜飒飒作声。 这一晚,蒙仲与蒙鹜聊了许久。 章节目录 第48章 抵达滕国(二) “快、快跑……” 在惊慌失措中,一名目测三十多岁的父亲手持着木矛,用惊恐的目光望向背后山丘上升起的浓烟,旋即催促着自己的妻儿。 在他的催促下,一名『妇』人双手各自紧紧攥着两个孩子的手,慌不择路的从山间小道中往下逃。 由于山路湿滑,『妇』女一时脚下不慎,竟然滑了下去。 唯恐自己的孩子受伤,她将年纪较大的男孩推向其父,旋即紧紧抱着年纪较小的女儿,以至于自己的背部撞到了树干,疼得她半响没喘上气来。 “娘。” “孩他娘,孩他娘。” 父子二人连忙赶过来,将母亲扶起。 “没事,我没事。” 母亲吃力的摇摇头。 旋即,一家人的声音猛地戛然而止,因为他们依稀听到身背后方向传来那些凶神恶煞的宋兵的声音:“你们几个,去那里!……找到他们!” 在宋兵的声音中,亦不时有带有女人哭泣的求饶声,以及男人绝望而愤怒的声音,甚至是兵器刺入身体后人的惨叫声。 “快、快走。” 父亲拉起母亲,催促着妻儿继续逃亡。 他们是因为战『乱』而躲在山上的滕人,除了他们一户人家以外,山上还躲着几十户人家,皆是曾经居住在这一带乡邑的滕人,他们用山泉解渴,用兽肉、山菜、草根、树皮充饥,不敢抛头『露』面就是担心被宋国的兵卒抓到杀死。 然而,凶恶的宋兵今日还是找到了他们,杀上山丘,杀入了他们在山上重新建造的“村子”。 逃! 只能逃! 稍许耽搁就会被那些宋兵杀死! 不! 可能是比死更恐怖的结局。 尤其是对这位母亲以及她的女儿来说。 “在这里!这里有人!” 忽然间,身背后传来了那些凶恶之人的喊声,吓得这一户人家面如土『色』。 他们慌不择路的逃下山。 然而就在他们误以为自己已逃出升天时,忽然在前面的山坳后,有一支军队朝他们徐徐而来。 可怖的战车,立于车上的甲士,以及手持兵器的步卒,粗粗一看,人数已有成百上千人。 这是哪里的军队? 满头冷汗的男人死死握着手中的木矛,看向那支军队的旗帜。 他看到,那是一面杏底白字的旗帜,旗帜写着北亳蒙氏。 宋国的军队?! “孩他爹……” 女人惊慌地叫道。 听到女人的叫喊,面『色』发白的男人看看身背后,再看看面前,六神无主的他唯有死死攥着手中的木矛,尽管他知道,单凭他自己,根本无法对抗面前这支成百上千人的军队。 “呜呜呜……” 女人绝望了,回身蹲下,紧紧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低声喃喃着类似“闭上眼睛”的话。 而男人似乎还在挣扎,咽了一口唾沫,勇敢地挡在妻儿面前。 然而随着迎面那支军队的靠近,待看到他们所携带的兵器后,男人亦绝望了,黯然丢下了手中的木矛,紧紧搂住了妻儿,仿佛是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仍能与家人在一起。 “这几个家伙眼瞎了么?为什么挡在路上?” 在迎面这支军队中,在最前列的战车上,负责驾车的蒙虎不解地询问。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蒙仲抬起头看向左前方的丘陵,旋即便瞧见那座丘陵上有一团团青烟升起,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 “蒙鹜叔。” 他低声请示少宗主蒙鹜,见厚泽点点头,便对蒙虎说道:“阿虎,放慢速度,绕过去吧。” “好嘞。” 蒙虎一勒缰绳,驾驭着战车,勉强稍稍偏移方向,从那几名滕人的身边行驶而过。 见此,蒙氏的族兵们亦调整了前进的方向,在那几名滕人的两旁走过。 在这些蒙氏族兵经过的时候,女人死死地搂着自己的孩子,而男人则死死搂着自己的妻儿,夫『妇』二人面『色』惨白,在绝望中等待着这些宋国士卒用冰冷的兵器将他们杀死。 然而,他们最终并没有等到,这些宋国的士卒,踏着不算整齐的步伐,从他们身边经过了。 “我们……还活着……” 在对视一眼后,夫『妇』二人搂着自己的孩子喜极而泣。 在欢喜之余,女人惊讶地看着那支军队离去的方向,小声问道:“莫非那不是宋国的军队么?” “不,那是宋国的军队。” 男人肯定地说道。 他认得宋**队的旗帜,宋国的旗帜要么是杏底白字、要么就是白底金字,区别仅在于旗帜上的字。 方才过去的那支军队,它的旗帜也是杏底白字,无疑就是宋国的军队。 只不过这支宋**队“无视”了他们而已。 “应该是宋国新征募的军队。”男人心有余悸地猜测道。 他有切身的经历,在两年前,当那些宋兵最初刚到他滕国的时候,有不少宋兵都会对他们这些滕国的平民“手下留情”,无论是举着杏底白字旗帜的宋兵,还是举着白底金『色』旗帜的宋兵。 只是在一段时间之后,那些宋兵就逐渐变得凶恶残忍起来,杀起人来也好似杀鸡屠狗般,再也没有仁慈可言。 “快走吧。” 男人催促着自己的妻儿,一家人逃向无人的荒野。 而与此同时,蒙仲、蒙虎等人所在的蒙氏族兵,正从侧面经过那片丘陵。 此时,左手方向的那座丘陵,原先那嘈杂的人声已经平静下来,但仍能隐约听到一些女子的哭泣声。 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 “加紧赶路吧。” 见蒙仲皱着眉头打量那片丘陵,蒙鹜面无表情地提醒道。 这一路上,待他们越靠近滕城时,不时就能撞见一些逃亡的滕人,三三两两,而“无视”这些滕人,则是蒙仲这一行人唯一能做的。 没有办法,他们的地位与权柄,都不足以左右这场战争。 七月二十日,蒙氏族兵抵达了滕城西南二十里处的宋军联营。 此时,在周围巡逻警戒的宋**队亦逐渐增多,有时是王师的士卒,有时则是宋国国内的族兵,在蒙鹜频繁出示符节的情况下,蒙氏族兵毫无阻碍地靠近宋军的兵营。 当即,便有宋兵将这件事上报于军司马景。 “启禀司马,有一支兵队,自称是景亳蒙氏的增援,持有符节。” “景亳蒙氏……” 军司马景捋着花白的髯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景乃是宋国的老将,据说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在中原诸国间没有什么“善战”之名,但在宋国,倒也称得上是一名戎马一生的统帅,只不过并没有什么耀眼的战绩。 前两日,他收到了惠盎的书信,惠盎在书信中说,待几日会有一支蒙氏的族兵抵达他的营寨,拜托他到时候照顾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并且,惠盎在信中直言不讳这名少年乃是庄子的弟子,亦是他新认的义弟。 惠盎乃宋国的治国重臣,尽管近几年因为仇赫的关系失去了相位,但谁也不能否认此人在宋王偃心中的分量。 于是在收到惠盎的书信后,景便派人在寨门口守着,等待那支蒙氏的增援。 而今日,这支蒙氏的增援终于抵达。 “想不到惠大夫亦会做出徇私之事……” 景晒然一笑,但惠盎的托付他却不敢怠慢,毕竟,别看他是统帅过万王师的军司马,但地位相比较惠盎还是远远不如的。 到时候借“慰勉”之便,去看看那名叫做蒙仲的小子吧。 景暗暗想道。 片刻之后,蒙仲与蒙鹜等人便收到了军营的回应军司马准许他们入营,与由蒙擎率领的旧蒙氏族兵汇合。 在几名士卒的指引下,蒙仲一行人来到了蒙擎等族人驻扎的地方,而蒙擎在得到消息后,亦带着族人们出营迎接。 时隔两年余,蒙仲再次见到了蒙擎这位族内的家司马。 相比较两年前,蒙擎的脸上多了一道恐怖的伤痕,从额头其至左脸,这道疤痕使得这位本来就寡言严厉的家司马显得更加让人生畏。 不说其他人,就连他的亲儿子蒙虎都不敢上前。 “少宗主。” “蒙擎,在军中不必如此称呼。你是家司马,我是你的部下。” 在彼此相见后,蒙鹜将怀中的兽角符节双手递给蒙擎,表示蒙擎才是所有蒙氏族兵的统帅者。 “那就……恕我僭礼了。” 蒙擎接过符节,当着所有人的面高高举起,旋即将其小心收入怀中。 随后,他的目光看向了站在蒙鹜身边的蒙仲,刚毅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愧疚:“阿仲……” 蒙仲当然明白蒙擎的心情。 毕竟蒙擎曾受葛氏的嘱托,私下照顾蒙仲的兄长蒙伯,但最终,蒙伯却为了救其弟蒙挚而战死,这让蒙擎心中很不是滋味。 但蒙仲却不这样认为,无论是蒙擎还是蒙挚,蒙仲都觉得他们已经尽到了作为长辈的职责,至于兄长蒙伯的战死,那是后者自己的选择若非蒙擎、蒙挚善待蒙伯,蒙伯会为了营救蒙挚而不惜牺牲自己么? “好了好了,先进营帐吧。” 见气氛有些凝重,蒙挚笑着圆场道。 章节目录 第49章 抵达滕国(三) 片刻后,家司马蒙擎将所有担任“车吏”的族人都请到了他的兵帐, 包括前来增援的族兵,一共是十六名车吏,其中唯独蒙仲身份特殊,因为是庄子的弟子而得到了坐在帐内的资格,除他以外,纵使是家司马蒙擎的儿子蒙虎,也只能站在帐外,时不时地朝帐内张望几眼,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蒙仲这位好兄弟。 “眼下,军中还剩下四十七名族人。” 当蒙鹜开口询问军中的状况时,蒙擎沉重地回答道。 听闻此言,增援的族人们无不沉默。 要知道两年前,他蒙氏总共派出了两百名族人,并且在近两年中,陆陆续续亦曾派了四十几名族人,比如伤势养好后立刻返回战场的蒙挚。 然而这总共约二百四十余名族人,如今却只剩下四十七人,有近两百名族人在这场仗中丧生,这如何不让人感到哀伤。 “至于兵力,眼下倒有五百余人。”在旁的蒙挚接口解释道:“两年间,彭城征募了一些平民,陆陆续续地补充了我等的军队,目前维持在五百人左右。……加上少宗主此番带来的增援,即一千两百人。” 蒙鹜闻言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王师那边呢?据我所知,此番彭城只派了一军王师,我宋国不止这点兵力吧?” 他口中的军,即当代军队的编制数量,一军即一万两千五百人,而宋国的军队,在剔成君时代就最起码有三到四军的人数,更何况是宋王偃执国的当下。 即便说宋国有近十万的军队,这也是不夸张的。 不过,这十万军队未必都能轻易调动,因为他们大多都被部署在宋国的边境各地,防备着魏国、楚国、齐国,能调动的,恐怕也就只有三四万人数,再多就要依靠国内各家族的族兵。 “我听说有两到三军部署在泗淮。”蒙挚解释道。 所谓泗淮,即齐国薛邑、宋国、楚国三者所接壤的那块土地,种种迹象表明亦是宋王偃希望吞并的地方,不过暂时宋国还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激怒楚国引发战争虽说楚国眼下正忙着纠集诸国再次讨伐秦国。 先滕国、后薛邑,然后要么是齐国本土,要么就是泗淮,视赵国讨伐中山国的进展而定,这大概就是宋王的意图。 在仔细听了蒙擎、蒙挚、蒙鹜几人的对话后,蒙仲心中暗暗猜测道。 随后,众人又聊到了滕城。 对此,无论是蒙鹜还是蒙仲,皆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要知道宋国攻伐滕国的军队,王师以及各家族族兵都算上,陆陆续续有四万多人,其余运输粮草的民役更是不计其数,然而这样的兵力,却仍然攻不下一座滕城? 到底滕城有什么玄机?以至于如此难以攻克? “是墨家!” 与兄长蒙擎相比较为健谈的蒙挚解释道:“这两年,墨家弟子纷纷云聚滕国,帮助滕城打造了一些守城的器械,比如,有一种可以一下发『射』数枚弩矢的器械,它的威力比弓更大,往往一下子就能杀死好几名兵卒。还有一种称之为抛车的器械,能抛投巨石、炭火,威力巨大。不过最难缠的,还是我们私下叫做乙壁、乙盖的器械……” “那是什么?”蒙鹜好奇问道。 见此,蒙挚便用双手比划着解释道:“那是一种木制的遮板,家兄曾经亲自带人靠近城墙观察过,此物形状好似乙字,上端是遮板,下端是基座,滕人将其安在城墙上,使上端的遮板能突出墙外,令我军的兵卒难以用长梯攀爬。……就像这样,它的上端是可以移动的,若我们将长梯架在城墙上,它就向外推,将梯子顶翻;若我们将长梯架在它的上端遮板上,它就往回缩,使梯子失去支撑。……更叫人头疼的是,这种器具还能保护城墙后的滕兵,使城下的我军无法『射』到他们,唯有在远处『射』。” “不能摧毁么?”蒙仲冷不丁『插』嘴道。 “没有意义。”蒙挚看了一眼蒙仲,摇摇头解释道:“这种乙壁打造并不难,所需的材料也不过是木头而已,我们付出巨大代价摧毁多少,滕城很快就能重新打造一批……墨家弟子,各个都懂得打造这种守城器械,且他们还教会了城内的滕人。”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是故唯一的办法,就是围城,阻止滕人出城砍伐木头,将周围一带的林木全部烧毁,但滕国似乎事先储备了不少木头……” 说到这里,他再次摇了摇头,显然是对这种简易的守城器械无可奈何。 见蒙鹜、蒙仲等新来的族人似乎有些不信,有一名族人叹息道:“过几日,待军司马再次尝试攻城时,你们就知道此物的厉害了。” 蒙鹜、蒙仲等人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会议结束后,族人们相继散去,回各自的兵帐歇息,唯独蒙仲被蒙擎留了下来。 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蒙擎严肃而诚恳地对蒙仲说道:“阿仲,你兄长的事,我深感愧疚,但你放心,只要为叔跟阿挚还活着,终有一日会擒住滕虎,让你能为兄报仇……” “蒙擎叔……” 蒙仲其实很想说这件事不怪两位叔父,但看着蒙挚严肃而诚恳的表情,他最终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族兵前来禀报道:“家司马,军司马来到了我等这边,说是来慰勉增援的族人的。” “军司马景?” 蒙擎微微一愣,不及细想便带着蒙仲前往恭迎,同时派人传唤蒙鹜、蒙挚等族内的车吏。 不多时,蒙仲便在营内见到了景,见到这位负责宋国讨伐滕国的最高统帅。 “蒙挚,见过军司马。” “不必多礼。” 在彼此见礼后,年过七旬的景笑着解释道:“听闻景亳蒙氏今日有增援到此,老夫特来慰勉,蒙氏一族真不愧是我宋国的栋梁啊,忧心国事,出兵增援,竟比彭城那边的家族还要迅速……” “军司马过赞了。” 蒙擎抱拳谢过,心底不禁有些惊讶。 虽然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慰勉蒙氏的增援而来,但这话显然不能使人信服,景那是何等人物?那可是统率一军王师的军司马,伐滕的宋国将领,慰勉蒙氏增援这种事,哪怕他随便派几名亲兵也足以,根本无需他亲自前来。 但既然景这么说,蒙擎当然也不会追问究竟。 蒙擎觉得,倘若景果真是有其他事前来,他终归会道出目的的。 果不其然,在跟蒙擎闲扯了几句后,景便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蒙擎,老夫听说你蒙氏一族中,有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有幸拜在庄夫子门下……” 蒙擎奇怪地看了一眼景,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微微转过头看向蒙仲。 见此,蒙仲便主动行礼说道:“军司马,小子即是蒙仲。” “喔?” 景微微一愣,仔细打量着蒙仲,旋即笑着说道:“果然是少年逸才,不愧是庄夫子的弟子。” 从外表就看出是“逸才”? 蒙仲表情有些古怪,心中暗自猜测。 他可不信他乃庄子弟子的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宋国,很显然,这是有人透『露』给景的,并且这个人地位不俗,以至于景对他极为客气和蔼。 仔细想想,附和条件的,恐怕就只有宋王偃与惠盎二人了。 但以宋王偃的『性』格,根本不会拐弯抹让景照顾他并且宋王偃也不太可能会对他特殊照顾,所以说,只有惠盎。 果然,在称赞了蒙仲几句后,景便带着几分试探说道:“听闻你在彭城时,住在你兄府上,还好吗?” 蒙擎在旁听得一头雾水。 却见蒙仲说道:“军司马指的是惠盎惠大夫吧?” “对对对。” 一听这话,景再无怀疑,笑着拉拢关系道:“惠大夫真乃国之栋梁,他与老夫也称得上是忘年之交,若日后在军中有何需求,你不妨直言于老夫,老夫当酌情……呵呵呵呵。” 面对景的刻意示好,蒙仲不禁感慨他义兄惠盎的人脉,以及他恩师庄子的人脉。 “多谢军司马。”蒙仲抱拳谢道。 “无需谢,无需谢。”景笑着摆了摆手。 不得不说,惠盎的面子的确不小,比如几日后的攻城战,以往蒙氏族兵跟其他家族一样,都是作为王师的从军协助攻城,说得难听点就是消耗城内守兵体力的炮灰,但这次,景却将蒙氏族兵调到了侧翼,虽然对外宣称是让蒙氏族兵守卫侧翼,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们从战场第一线撤了下来。 提及这场攻城战,蒙仲不得不说,虽然景待他很客气,但这位老将在攻打城池方面确实没什么造诣,蚁附似乎是他唯一的攻城战术所谓的蚁附,即是让士卒像蚂蚁一般攀登城墙的战术。 另外,在这场攻城战中,蒙仲亦见识到了蒙挚所提及的墨家的守城器械,尤其是那个被宋兵称作乙壁的器具,在这种守城器械面前,纵使宋兵能攻到城下,也无法越过乙壁,攀上城墙,以至于滕城无惊无险就挡住了宋军的进攻。 不愧是墨家所打造的守城器械啊,不过……或可以被井阑所破! 看到宋兵被阻挡于滕城城下,不得寸进,蒙仲心底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50章 人心 ps:新书求推荐票啊~ 以下正文 待当日攻城战结束回到宋军营寨,蒙仲便找了一块布,在布上绘出了井阑的大致造型。 所谓井阑,简单地说就是“移动箭楼”,但也能像云梯那样起到“步卒通道”的效果,其外形就好像一幢小型的复合屋楼,最顶上有平台,可以站立弓弩手,借高度优势『射』击敌城上的士卒。 而井阑的内部,一般可分为数层按照敌城的高度而决定井阑的层数,每层之间设回字阶梯,除“顶上平台”以外的最高“阁楼”,有一块悬吊的木板,板上有倒钩,可以在垂放下来时勾住敌城的城墙,使“阁楼”与敌城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似的通道,帮助步卒快速攻上敌城。 因此,完美的井阑设计,兼具“移动箭楼”与“步卒通道”两种功能,前者用于弓弩手用远距离兵器压制城上的敌卒,而后者则省略了步卒攀爬城墙的步骤,是故,是一种非常便利而优秀的攻城器械。 蒙仲之所以认为井阑能够克制滕城的“乙壁”,那是因为井阑的“悬吊木板”,可以直接覆盖“乙壁”,让后者失去作用。 当然,尽管作为优秀的攻城器械,但井阑也有它的缺点,比如移动能力差、容易被破坏、打造不易等等。 移动能力差,这很好理解,毕竟井阑的高度一般取自敌方城墙的高度,倘若敌方城墙高三丈,那么井阑就必须比三丈还要高,否则打造这种攻城器械就失去了意义。而在“增高”的情况下,底座势必也得增大,这就大大增加了井阑的自身重量,所以移动能力非常差。 由于井阑一般是木质结构,并且内部像房屋阁楼一般,因此它容易被针对,也容易被摧毁,尤其是敌方士卒使用火矢来进攻的时候。 至于打造不易,则涉及到当世的匠造水准。 作为木匠活最重要的工具钉子,尤其是铁钉,当代远远没有普及,因此当代的匠造建筑、或者家具之类,一般都采用榫(sun)卯(mǎo)结构,即在两个构成部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契合,借自加固整个物体的一种技术。 其中,凸出部分叫榫(榫头),凹进部分叫卯(榫眼、榫槽),若榫卯技术运用得当,两块木结构就能严密扣合,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 是故当代的匠造之物,大到宫殿,小到家具,都用不着钉子。【ps:马车的车轮会用到钉类物,一方面增固,一方面防止榫卯结构因为震『荡』而脱离导致散架。其他以此类推。】 而问题就在于,榫卯结构造物,这是只有经验丰富的工匠才能掌握的技术,倘若蒙仲画了一副井阑的草图,找来一帮几乎没有相关木匠活经验的步卒,就能打造出井阑车,那就太小看井阑这种攻城器械的技术含量了。 是的,哪怕蒙仲已画出了井阑车的草图,但如何将其打造出来,这是一个问题,毕竟就算是王师那边,也没有优秀的工匠随军行动这也是攻城方一般只能打造粗糙、简易的攻城器械的原因。 而除此以外,蒙仲心中亦有一个心结。 他在考虑要不要将井阑造出来。 因为据他的判断,井阑这种优秀的攻城器械,很大程度上能克制滕城的“乙壁”,使其无法发挥作用,继而帮助宋军攻克这座城池。 可一旦滕城攻克,滕国就将彻底覆亡,到时候城内的滕人将失去国家,甚至有可能因此遭到宋兵的屠戳这也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 …… 目视着那块画着井阑草图的布,蒙仲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这时,忽然蒙虎撩帐闯了进来,蒙仲正要打招呼,却见蒙虎身后跟着两名身穿甲胄的族兄。 不动声『色』地将那块布收起来,蒙仲站起身来。 “阿仲,这两位是族兄蒙横、蒙珉。”蒙虎笑着介绍道:“方才碰到两位族兄,他们让我带他们找你。” “找我?”蒙仲有些不解。 其实在前几日,在蒙擎召集族内所有的车吏时,蒙仲就曾见到蒙横,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在此之前,无论是蒙横还是蒙珉,他以往都不曾无接触过。 “你是蒙伯的弟弟吧?” 那名叫做蒙横的族兄走上前来,笑着示好道:“阿伯生前与为兄等人颇为亲近,你既是他的弟弟,跟我们的弟弟那是一样的。” 听闻此言,那名叫做蒙珉的族兄亦笑着点点头。 当晚,蒙横与蒙珉将蒙仲、蒙虎二人请到了他们的兵帐,旋即吩咐兵卒弄了点酒肉,四人在帐内喝酒闲聊。 军中可以喝酒么? 对于步卒来说当然是不允许的,但对于蒙横、蒙珉、蒙仲、蒙虎等蒙氏的族人来讲,就算稍微违反军中的规矩,家司马蒙擎也不会因此责怪他们,而王师那边更不会来管。 总而言之,像蒙横、蒙珉、蒙仲、蒙虎这种家族的族人,是拥有一些特权的,并非平民出身的普通兵卒可比。 通过一番闲聊,蒙仲这才得知,蒙横、蒙珉二人,跟他兄长蒙伯是在行军途中相识的。 当初蒙伯一行人从景亳前往彭城时,正值寒冬腊月,冰雪封路,当时蒙横、蒙珉都只是徒步赶路的一般甲士,因为天气寒冷险些冻死在路上,是蒙伯让出了自己在战车上的位置,让这两位族兄弟能得到充分的歇息,经那以后,蒙横、蒙珉与蒙伯便成为了亲近的好友。 蒙仲忽然想起,在兄长蒙伯的书信中曾写道,在蒙伯等人驻扎在彭城城外时,彭城曾遣来一些女子“慰劳”他们,当时蒙伯就因为“拒绝”了分配给他的那名女子,隔日遭到了蒙横、蒙珉二人的笑话那个时候,他们几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常亲近了。 “阿伯是一位猛士。” 喝到后半段,蒙横已隐隐有些醉,回忆着当初滕虎那一场夜袭,醉醺醺地对蒙仲说道:“当时营寨内一片混『乱』,四处火起,滕国的士卒杀入军中,见人就杀,那滕虎……” 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露』出几许恐惧,仿佛是那场夜袭心有余悸。 此后,蒙珉接过话茬继续讲述。 据他的讲述,当时蒙氏族人都慌了,四散逃亡,唯独蒙伯跟着蒙挚,尽力聚集族人。 在他的喊声下,蒙横、蒙珉等人陆续汇聚到一起,在蒙挚的率领下抗击进犯的滕人,却没想到刚好撞见滕虎,以至于才会发生滕虎重伤蒙挚、蒙伯为救蒙挚而被滕虎所杀这一些列的事。 据蒙横、蒙珉所言,那晚的蒙伯足可称是尽职尽力,勇猛果敢,与平日里的木纳、憨厚判若两人,这一些,听得蒙仲暗自感慨。 因为他感觉得出,蒙横、蒙珉对他兄长蒙伯的亲近与怀念,是发自内心的。 当晚,蒙仲与蒙虎回到兵帐歇息。 待等到次日,蒙横、蒙珉两位族兄再次找到了蒙仲、蒙虎二人,说是要带他们出去转转其实就是带他们外出巡逻。 鉴于已在军营内住了几日,正好感觉心闷,蒙仲与蒙虎便高兴地接受了蒙横、蒙珉二人的邀请。 本来以一乘之兵的编制来说,七十五名士卒大概有三十人是蒙氏的族人,但蒙横、蒙珉二人这队兵,却只有他们二人是蒙氏族人,余下的皆是步卒,大概只有五十人。 而这五十人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曾经从蒙邑带来的家族兵卒即家奴、流民等组成的兵卒,而其余,则是从彭城一带征召的平民、流民等等。 对于这些兵卒,蒙横、蒙珉二人是拥有生杀大权的。 “我来驾车!让我试试领军的滋味吧。” 蒙虎兴致勃勃地登上战车。 “哈哈。”蒙横哈哈一笑,说道:“好,就让你当一天车吏。”说罢,他吩咐身后的兵卒道:“所有人听从号令。” “是!”五十名兵卒用不算整齐的声音回答道。 在得到蒙横、蒙珉二人的允许后,蒙虎笑哈哈地驾驭着战车向前而去。 而蒙横、蒙珉二人,则跟蒙仲坐在车上,二人向蒙仲介绍附近的地形,以及曾经在那里所发生的战事。 在此期间,别看蒙横、蒙珉二人将职务暂时让给了蒙虎,但他们在对蒙仲介绍周边情况的时候,总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扫视四周,这让蒙仲不禁暗自想道:残酷的战场,已经将这两名族兄磨砺的异常警惕了。 忽然间,蒙横好似看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一拍蒙虎的后背,低声说道:“阿虎,勒马!” 蒙虎吓了一跳,赶紧勒住缰绳,使战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蒙虎有些惊慌地问道。 旋即,就见蒙横指右前方的一片树林说道:“那里,有四个人跑进去了。”说罢,他吩咐身后的兵卒道:“去二十个人,抓住那四人,要活的。” “是!” 一声令下,当即便有十名兵卒手持兵器冲向那片树林,片刻之中,将蒙横所说的那两人抓了过来。 两男两女,目测都在二十几岁左右,其中两名男子似乎被那二十名兵卒拳打脚踢过,以至于脸上、身上留下了新的伤痕,而那两名女子,则安然无恙,只是抱在一起,用惊恐以及哀求的目光看着战车上的蒙横、蒙珉、蒙仲、蒙虎四人。 滕人? 蒙仲心中一愣,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想法,却听到身边传来了蒙横的声音。 只见蒙横脸上微微挂着几丝笑容说道:“阿仲,阿虎,杀了那两个男人。” “……” 蒙仲、蒙虎二人面面相觑。 而此时,蒙横已抽出了蒙仲腰间的佩剑,将其塞到蒙仲手中,旋即搂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阿仲,你是阿伯的弟弟,我与阿珉虽然有心保护你,但你也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我俩能够教你的,就是如何迈出第一步……杀了他们,你的心从此不会再畏惧,不会再动摇!” “……” 蒙仲愕然地看向蒙横,这才发现,这位在他们面前笑『吟』『吟』和蔼和亲的族兄,此刻的眼神一片冰冷。 章节目录 第51章 人心(二) “不要……” “请放过我们……” 那两名滕国女子哭泣哀求,而那两名男子,此时已被那些兵卒反手绑了起来,嘴里亦塞了破布,此时正凝眉瞪目,用愤慨的眼神瞪着战车上的蒙横四人。 “他们是无辜的平民。” 蒙仲皱着眉头说道。 “无辜?” 蒙横轻笑一声,指着那名挣扎地最激烈的男子,眯着眼睛说道:“这个家伙是杀过人的,你觉得他无辜么?你别觉得我是随口胡诌,等你经历的事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感觉到……杀了他们,阿仲!” 可能是听到了蒙横的话,那两名女子哭泣着恳求道:“不,请放过我们,我的兄长从未杀过任何宋人……” “闭嘴!”蒙横冷喝一声,吓得那两名女子花容失『色』,整个人颤抖不停。 看到这一幕,蒙仲摇了摇头,垂下了手中的剑:“他们是无辜的。” 蒙横皱着眉头看着阿仲,见后者态度坚决,失望地摇了摇头,旋即对蒙虎说道:“阿虎,你去杀了他们。” 此时,蒙珉已抽出了自己的剑,将其塞到蒙虎手中。 见此,蒙仲沉声说道:“阿虎,不可以!” “我……”蒙虎攥着利剑一脸惶恐不安,良久,亦放下了手中的剑,摇摇头说道:“阿仲说得对,他们只是无辜的滕国平民……滥杀无辜,并非荣耀。” “愚蠢!” 蒙横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挑下战车,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剑,朝着一名男子的头颅砍了下去。 只听“叮”地一声,他的剑被挡下了,原来,蒙仲亦跳下了战车,用手中的剑将蒙横挡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阿仲?” 蒙横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蒙仲,质问道:“你将剑指向自己的族人么?” “我没有。”蒙仲摇摇头解释道:“族兄,我只是觉得滥杀平民不能接受。……他们只是滕国的平民,想要逃离这场战争……” “你可知道,滕人杀了我多少宋人么?就连你的兄长阿伯,他亦是死在滕人手中!”说话间,蒙横又加了几分力道,但让他有些惊讶的是,蒙仲明明比他小几岁,但手上的力道却不弱,愣住抵住了他的力道。 “我兄长,他是死在滕虎手中,而我族的族人,则是死在滕国的兵卒手中,滕虎以及其麾下的滕国士卒,将是我报仇的对象,但不是这些人……”蒙仲态度坚决的回答道。 见此,蒙横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厉『色』,就在这时,便听蒙珉喝止道:“阿横,够了!……到此为止。你莫要说阿仲用剑对着你,难道你不是用剑对着族人么?” 蒙横看了一眼蒙珉,终于垂下了手。 “愚蠢。” 在瞥了一眼蒙仲后,蒙横丢下一句话,回到了战车上,驾驭着战车,带着一队大概三十名兵卒离开了。 期间,蒙虎看到满脸气愤的蒙横,识相地跳下了战车。 看着蒙横带着人离去,蒙珉叹了口气,转头对蒙仲说道:“阿仲,我们只是想帮你们一把……手上没有沾过血的新兵,很多人连第一场战事都撑不过去。我跟阿横,与阿伯素来亲近,不希望你……” 蒙仲默默地点点头。 “放了他们。” 在蒙珉的命令下,那二十几名兵卒释放了那两男两女。 目视着那四人仓皇逃离的背影,蒙珉哂笑道:“看到了吗?阿仲,你的善良,并没有换来这些人一声感谢。” 蒙仲闻言平静地说道:“把他们抓起来,痛殴一顿,险些让他们命丧在此,这算是什么善良呢?……更何况,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心中的原则。” “不滥杀无辜的原则?” 蒙珉笑了笑,带着一队兵卒,与蒙仲、蒙虎二人缓缓走在荒野上。 期间,蒙珉感慨地说道:“阿横,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两年,我们见的太多了,你知道蒙聚么?那也是我们的族兄弟,跟我、跟阿横,还有你兄长阿伯,我们几人曾经关系很紧密,都是蒙挚叔手底下那队的甲士。……跟你一样,蒙聚也反对杀害滕国的平民,是故曾经我们偷偷放走了不少滕国的平民,但滕人并不会因此感恩,最后,蒙聚是被他放过的滕人杀死的……那个该死的畜生,见阿聚不注意趁机夺走了兵器,一剑将阿聚给捅死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蒙虎,心有余恨般说道:“虽然最终我们将那畜生砍成了肉泥,但阿聚却活不过来了。……阿仲,你莫觉得滕国的平民无辜,别忘了,他们心中对我们痛恨万分,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反咬你一口,到时候,没有人会对你仁慈。”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这里离军营也不远了,你二人就先回营寨吧,我去找阿横,我们还得巡逻呢。” 蒙仲点点头,与蒙虎一同目送着蒙珉这位族兄带着那队兵卒离开。 “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变得这样吗?” 蒙虎问道。 “什么?” “变得像这两位族兄一样冷漠无情……昨日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时候,我完全不觉得陌生,但方才……” “回去吧。” 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蒙仲与蒙虎返回了军营。 回到军营,回到自己的兵帐,蒙仲躺在草榻上回想蒙横、蒙珉对他所说的那番话,他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为何他的老师庄子曾坚决阻止他服役从军。 或许就因为这场不义的战争中,并没有所谓的对与错,善与恶,所有人都在做自认为正确的事,宋王偃为使宋国变得强大而征伐滕国,滕虎为了保护自己臣民而杀死宋兵,还有蒙横、蒙珉,以及那些滕人。 纯粹的善恶对错,无法定义这场战争,诠释这场战争。 想着想着,蒙仲忽然想到了怀中的那块布,那块画着井阑草图的布。 在略一思考后,他翻身下了草榻,前往家司马蒙擎的兵帐。 而此时,家司马蒙擎正在其兵帐内,与其弟蒙挚,以及他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鹜三人讨论昨日的攻城战。 昨日的攻城战,由于蒙氏族兵被军司马景从战场第一线撤到了侧翼,因此兵卒上没有任何损失,但是滕城的难以攻克,还是给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 最通俗地说,一日不攻克滕城,他们就一日无法返回乡邑,甚至于,倘若征战不利导致宋王震怒,他们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三人正在商议时,便听到帐外有族人通报:“家司马,蒙仲求见。” 听说是蒙仲求见,蒙擎当即召前者入帐,询问前者此番前来的目的,或者有什么需求。 “蒙擎叔……还有蒙挚叔与蒙鹜叔。” “阿仲,你不是跟着蒙横、蒙珉他们外出巡逻了么?”蒙挚好奇地问道。 蒙仲并没有细做解释,含糊其词地蒙混了过去,旋即,他将画着井阑草图的布铺在蒙擎面前的矮桌上,说道:“三位叔父,关于滕城的那些乙壁,小子认为可以造此物破解。……井阑车!” 蒙擎、蒙挚、蒙鹜三人闻言一愣,仔细看向布上所画的草图,蒙挚惊讶地问道:“你想出来的?” “不是。”蒙仲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以前观阅兵书时,兵书中曾绘有类似的攻城器械,我只是稍稍改了改……” “这也很了不起了。”蒙挚笑着说道:“跟我们详细说说,看看此物是否如你所言。” 于是,蒙仲便向三位族叔介绍了井阑车的效果,起初蒙擎、蒙挚、蒙鹜三人还不是很在意,但越听,他们越觉得此物非比寻常。 “好东西!”有些激动地捧起那块布,蒙挚高兴地说道:“若能造出此物,相信滕城再也无法抵挡我军。” 说罢,他微微思考了一下,对蒙仲说道:“阿仲,此物……要不要跟军司马说一声。” 蒙仲想了想说道:“我们先造吧,试试具体的效果,至于军司马那边,就有蒙擎叔去说一声吧,毕竟是军司马,我们瞒着他也不妥。” “这样最好。”三位族叔都点了点头。 于是乎,当日蒙氏族兵聚集兵卒,令他们到军营外附近的树林砍伐林木,运回营中打造井阑车。 而家司马蒙擎,则亲自前往王师的帅帐,向军司马景禀报此事,说他们的族人蒙仲想出了可破解滕城那种乙壁的攻城器械。 倘若是换做旁人,军司马景恐怕还不会在意,但考虑到蒙仲乃是庄子的弟子,惠盎的义弟,这就值得景对这件事提高重视。 并且,景还亲自来到蒙氏族兵的兵营,观察井阑车的建造。 由于蒙氏的兵卒并非是掌握了榫卯技术的工匠,因此,第一架打造出来的井阑车非常粗糙,其中很多关键位置都得用草绳、麻绳捆绑,坚固与稳定程度都与蒙仲的预想相差很远,不过作为第一架井阑,勉强也算过得去了。 “先造四架试试。” 在听了蒙仲的介绍后,军司马景亦对此物产生了兴致,派兵卒砍伐林木,帮助蒙仲在短短五日内就造出了四架井阑车。 八月初一,军司马景再次攻打滕城。 在这场攻城战中,宋军首次使用了井阑车。 这种新型的攻城器械,引起了滕城城内诸墨家弟子的惊疑。 章节目录 第52章 墨者与井阑 滕城,作为滕国的都城,也是滕元公滕弘几乎用了半生岁月所建造的城池,虽然它的占地规模远不如邯郸、陶邑、商丘、临淄等当世的大城,但也称得上是一座坚城。 这得归于孟子的劝告。 滕元公滕弘,他在仍作为滕国世子的时候,就曾亲自登门向孟子请教。 而在其父死后,滕弘在继承滕侯的位子后,亦曾向孟子请教。 他曾问孟子道:“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之间,应该投靠齐国呢,还是投靠楚国呢?” 孟子便对他说道:“谋划这个问题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如果一定要我说,就只有一个办法:深挖这护城河,筑牢这城墙,与百姓共同守卫城池与国家,使百姓宁可献出生命也不逃离,那么这就可以行得通了。” 这即是孟子主张的“王道”、“仁政”思想。 滕元公深以为然,于是在他执国的几十年里,善待国人,高筑城墙,深挖护城河,这才有了今日这座让宋国打了三年仍未攻陷的城池,滕城。 当然了,使宋军耗时三年都未能攻陷滕城,这当然并非只是城池的作用,更主要的,还是在于守城的人。 除了现任滕国君主滕虎以及他率下的臣民外,城内亦有诸多墨家弟子,甚至还有齐国秘密派遣的兵将。 不错,除了墨家弟子外,还有齐国暗中支持滕国抵挡宋国的进攻,这才是滕城被宋军打了整整三年都没有陷落的原因。 八月初一,宋**司马景再次率军攻打滕城,墨家钜子丘量当即登上城楼,查看究竟。 墨子死后,墨家陆续分裂成三派,即相里氏之墨(秦墨)、邓陵氏之墨(楚墨)、相夫氏之墨(齐墨)。 而丘量所率领的墨家弟子,就属于邓陵氏之墨,也就是俗称的楚墨、墨侠。 这支墨家弟子,以最初的首领邓陵子为首,以侠客的身份行侠仗义,孟胜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人物,其最着名的事例莫过于为阳城君守城一事。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楚悼王去世,当时吴起在楚国担任令尹,得罪了许多贵族,因此楚悼王去世之后,这些楚国贵族作『乱』,欲诛杀吴起。 吴起见自己不能幸免,便逃到安放楚悼王灵柩的陵园,故意伏在楚王的尸身上被『乱』军的箭矢所杀,导致有一些箭矢『射』中了楚悼王的遗体。 按照楚国的法律,毁坏王尸是罪连三族的大罪,吴起借此报复这些楚国贵族。 随后,楚国太子继位即楚肃王,他下令杀光『射』吴起并中王尸者,共有七十多个家族被牵连,而孟胜的好友阳城君,亦是其中的一名楚臣。 当楚国王师前来攻打阳城的时候,阳城君自己率先逃跑了,却将自己的邑城托付给好友,即当时的墨家钜子孟胜。 孟胜知道他不能幸免,但为了守“义”,他又不能违背对阳城君的承诺而放弃守卫城邑,为了不使墨家的传承断绝,他派了三个人到齐国,将钜子之位传给同为墨家弟子的田让(即田鸠、田襄子),而他则率领着近两百名墨家弟子慷慨赴死,坚守阳城到最后一刻,直到被楚军攻破。 此后,田鸠成为墨家钜子,但是他本身属于相夫氏之墨(即齐墨),齐墨与楚墨不同,他们不以行侠仗义为己任,而是以学者辩论为主,他们周游诸国,讲授墨家的“兼爱”思想,反对一切暴力包括起义行为,希望用柔和的态度获取和平,是墨家中的最理想派。 至于最后的相里氏之墨(即秦墨),此派注重科技研究,认为秦国的制度最接近他们墨家的理想,便试图帮助秦国。 若干年前,田鸠前赴秦国,欲实现墨家的抱负,然不幸死在秦国,随后,游侠派的楚墨,以及辩论派的齐墨,陆续选出了自己一派的钜子,而其中游侠派,也就是楚墨,他们的钜子即丘量,一名齐人出身的墨家弟子。 八月初一,得知宋军再次于城外西郊聚集的消息,墨家钜子丘量不敢怠慢,立刻登上城墙,窥探宋军的动静。 别看丘量一身布衣草鞋的打扮,可城墙上的滕**民,皆对他格外尊重,在其经过时尊称“墨家钜子”,由此可见,墨家已经得到了滕国臣民的信赖。 “钜子!” 当丘量登上城墙后,当即有一名墨家弟子招呼道:“您快来看。” 听闻此言,丘量走上前去,顺着那名墨家弟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旋即立刻就望见了宋军阵列中的那四架井阑车。 这也难怪,毕竟那四架井阑车比滕城的城墙还要高,在一队队宋军的阵列中仿佛鹤立鸡群,怎么可能看不到。 “楼车?”丘量微微皱了皱眉。 他所说的楼车,其实就是井阑车,不过是墨子早些年所发明的,后来曾被楚国用来攻打宋国,那时墨子便率领墨家弟子帮助宋国抵挡楚国,且又发明了用火攻在摧毁这种楼车的办法。 不过,这种楼车与蒙仲所绘的井阑车又有所区别,前者还不具备“步卒通道”的功能,只是一种“移动箭塔”。 “可恶的宋人,竟敢盗用我墨家的发明。” 在旁有墨家弟子愤愤地说道。 丘量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宋将景攻打了滕城两年多,以往从不见他打造这种楼车,只会叫宋兵用蚁附的战术攻打城池,怎么忽然间就改变了原来的战术呢? 不过他暂时无暇细想,对左右弟子吩咐道:“你等应该都知道这种楼车以及对付它的办法。……叫城内的弟子立刻打造木盾,发给城上的守兵,只要人人手中都有一面盾牌,便能将这种楼车的威胁降到最低。” “是!” 当即有墨家弟子应声而去。 平心而论,墨家钜子丘量此刻并不是很在意那种他所认为的“楼车”,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种楼车需要配备弓弩手,才能对守城方造成巨大的威胁,然而,弩在宋国仍是比较稀罕的东西,毕竟宋国并非韩国韩国是生产强弩的国家,素有“天下劲弩皆出自韩”的美誉。 在缺少弩的情况下,纵使宋国用弓手来代替,他们对滕城的威胁度也不会太大,毕竟拉弓『射』箭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哪怕是一名优秀的弓手,一场战争或许最多也只能『射』出七八支箭矢,更别说弓的打造也不易。 “呜呜呜呜” “咚咚咚咚” 就在丘量暗自思量时,在城外的西郊,号角与军鼓齐鸣,旋即,宋国的军卒们奋力推动着那四架井阑车,使其徐徐靠近滕城。 “钜子。” 丘量的背后,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丘量转头一瞧,便看到滕国的君主滕虎,不知几时已经来到了城上,遂朝着后者微微颔首,作为礼节:“滕侯。” 滕虎,或者称为滕侯虎,这是一位身高九尺的猛士,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当面对墨家弟子与滕国臣民时,脸上时常带着爽朗的笑容,尤其是此刻当他怀中抱着一名六七岁的女孩时,很难想象如此具有亲和力的人,竟是让无数宋兵感到畏惧、感到惊恐。 “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说是想让我抱抱。” 见丘量的目光盯着自己怀中的女孩,滕虎笑着解释道,旋即,他弯下腰将女孩放在地上,拍拍后者的脑袋笑着说道:“好了,小丫头,我要去打恶人了,你赶紧回家吧,省得你爹娘担心你。” “君侯,您一定要打很多很多的恶人。”女孩拉着滕虎的衣角一脸期待地说道。 滕虎咧嘴哈哈大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放心吧。” 看着那个小女孩高高兴兴地离开,墨家钜子丘量心中暗暗感慨。 虽然墨家与儒家一向关系恶劣,但滕文公沿用孟子“王道”、“仁政”思想所治理的这个国家,却颇为符合墨家崇高理想中的那个“圣国”,即没有贵族倾轧、没有迫害,纵使是滕弘、滕虎这等君主,亦能平易近人,与普通的平民打成一片。 然而这样的国家,却遭到了宋国的进攻。 “景老儿又来自讨没趣么?” 在那个小女孩离开之后,滕虎脸上那发自肺腑的笑容便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冷笑,是对宋国将领景的轻蔑。 见此,丘量提醒道:“滕侯莫要轻敌,滕侯且看,宋军打造了四架楼车……” 说着,他向滕虎简单介绍了一番。 而此时,那些在城墙上的滕兵们,已经将称为乙壁的守城器械架在城墙上,毕竟那些扛着梯子前来攻城的宋兵们,已然快攻到城底下。 “『射』箭!” 随着一名滕国将领的命令,城上稀稀拉拉地『射』出一波箭雨。 没办法,毕竟制作弓具是一件非常不易的是,整个滕城也只有数百张弓而已,根本做不到箭如雨下而事实上,城外的宋军也做不到。 就比如城外那四架井阑车上的顶部平台上,每架井阑车只有二十几个弓手,这种程度,如何能压制城墙呢? 见此,滕虎笑着说道:“景老儿试图借此物攻破滕城,当真是……” 刚说到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城外的那四架井阑车,徐徐放下了垂吊的木板,砰地一声架在了城墙上,盖住了几块乙壁,以此构筑了一条井阑车与城墙之间的通道。 而在“通道”的另一头,那是一队严正以待的宋兵步卒。 “什么?!” 墨家钜子丘量面『色』大变,死死盯着最近的那架井阑车。 不好!这不是我墨家的楼车! 他一脸惊愕地想道。 章节目录 第53章 墨者与井阑(二) “砰!” “砰!” “砰!” “砰!” 四架井阑车的吊板,陆续架在城墙上,以此构筑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旋即,一名名宋兵踩着这条狭隘的通道,冲上了城墙。 由于井阑车跟城墙仅几丈远,因此那些宋兵只是在那块木板上踩了几下,便能从守城滕兵的头上跃过,直接跃上城墙。 “宋兵……宋兵攻上城墙了!” “杀死他们!” 滕城的城墙上,响起了滕国兵卒着急的呼喊声,旋即,他们手持着利剑,涌向那些宋兵,与其展开了搏杀。 “该死的!” 滕虎大骂一声,抽出自己腰间的利剑前去支援。 不得不说,滕虎不愧是让宋兵感到惊恐的猛士,只见他挥舞起手中的利剑,一剑便砍翻了迎面的宋卒,尽管那名宋卒其实已经举起手中的戈戟进行防御,但仍被滕虎用可怕的臂力,一剑砍断戈戟的木质戟身,且此后余力未消,重重斩在那名士卒的胸口,顿时间鲜血四溅。 “给我去死!” 随着他一声暴喝,他冲入宋兵的阵列中,左挥右砍,愣是杀地七八名宋兵节节败退,心惊胆颤。 然而一连杀死了五六名宋兵,滕虎却愕然发现一件怪事,那就是攻上城墙的宋兵数量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怎么回事? 他皱着眉头看向城外的井阑车,看着那条“通道”上,有宋兵正源源不断地跃上城墙。 这些宋兵从哪里来? 何以源源不断? 滕虎难以置信地想到。 而与此同时,墨家钜子丘量正睁大眼睛看着城外的井阑车。 他发现,在井阑车的底部后端,正有一队队宋兵排着队伍,整整齐齐地进入井阑车内部,旋即从井阑车“顶楼”出现,迈过那块木板,跳上城楼这正是井阑车内部能源源不断出现宋兵的原因。 这座楼车…… 丘量的额头渗出了几丝冷汗。 他此时才意识到,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城外的那四座井阑车,根本就不是他们墨家的楼车,它们比楼车更完美,兼备“移动箭塔”与“步卒通道”两个功能,若不能摧毁那四座井阑车,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宋兵攻上城楼。 而糟糕的是,他墨家弟子打造的乙壁,在这种完美的攻城器械面前形同虚设,根本起不到作用。 “摧毁楼车!用火矢摧毁楼车!” 丘量心急地叫喊道。 然而,火矢,也就是绑着引火之物的箭矢,它并非是城墙上的常备,因为此前宋军根本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滕城的攻城器械,是故滕城并没有准备多少。 反而是城外的宋军,曾经为了摧毁滕城的乙壁而收集了不少油跟布,用来制作火箭。 摧毁楼车是么? 滕虎在远处听到了墨家钜子丘量的喊声,见城墙一时间难以准备火箭,索『性』夺过一块盾牌,一跃跳上了一架井阑车的吊板,试图在这座狭窄的“桥”上,阻止宋兵涌上城墙。 不得不说,在狭隘的地方,滕虎的武力得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虽说迎面那座井阑车上有源源不断的宋兵冲上吊桥,但面对着仿佛“一夫当关”的滕虎,却是没人可以跨越。 “滚开!” 随着滕虎一声声的暴喝,一名名试图杀死滕虎的宋兵被他推下、砍下吊桥,在惨叫声中摔落在城下的地上,或哀嚎惨叫,或直接毙命。 “滕侯!” “滕侯!” 看到那些宋兵摔落的惨状,城墙上的滕兵们亦为滕虎捏一把冷汗,毕竟滕虎再勇武,也难保他不会掉落“桥”下,而一旦掉落桥下,那就是十死无生的局面毕竟城墙底下,那是不计其数的宋兵。 更要命的是,迎面那架井阑车上的宋军弓手们,此刻亦将弓箭对准了滕虎,试图用一波齐『射』,『射』死这名滕国的君主以及猛士。 “噗” 一名箭矢堪堪擦过滕虎手中的盾牌,命中了后者的臂膀。 “去他娘的!” 滕虎大骂一声,一脚将一名宋兵踹落“桥”下,旋即,他眼角余光瞥见井阑车顶台上的弓手正瞄准自己,下意识用盾牌护住了前胸。 霎时间,只听“噗噗”几声,滕虎的手臂、大腿接连被箭矢命中,就连肩膀处亦中了一箭。 好在当代的箭簇也就是箭头,皆是双棱箭簇,也没有倒钩,因此箭矢『射』中身体后,箭簇反而能堵住了伤口,倒也不算致命,否则,换做秦国正在研制的三棱箭簇,恐怕滕虎就要命丧在此。 不多时,城墙上的滕兵已经找来了油,在几名墨家弟子的建议下,滕国的兵卒们直接将油壶砸向井阑车毕竟井阑车距离城墙很近,直接用手抛投即可。 “砰砰。” “砰砰砰。” 不计其数的油壶砸碎在四架井阑车的外壁,旋即,有几名滕国的弓手将火箭搭在了弓弦上,『射』向那些井阑车。 “笃笃笃。” 数十枚火箭命中井阑车,借助外壁的油,火势很快就扩散了。 “着火了!” “井阑车着火了!” 隐约可见,井阑车内部的宋兵们拼命地想要扑灭外壁的火势,但很遗憾,“外壁”这个原本为了阻挡敌方箭矢、保护楼车内士卒的设计,此时就成为了宋兵试图扑灭火势的阻碍这正是井阑车容易被火攻摧毁的原因之一。 “哎,四架都烧起来了,真可惜啊……” 在宋军的本阵,军司马景远远看着那四架已燃烧起熊熊烈火的井阑车,不无惋惜地感慨道。 说实话,今日的攻城,其实只是景为了测试蒙仲所提出的那种井阑车是否对攻城有所帮助而已,并没有期待以此攻破滕城。 不过,眼见在井阑车的帮助下,己方的兵卒能那般轻易攻上城墙,就连景亦暗暗吃惊。 要知道他打滕城打了足足两年多,能攻上滕城城墙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攻上城墙,都需动用数千乃至过万的兵卒,分三面攻城以分散城内的守兵,可即便如此,仍要付出巨大的伤亡才有机会攻上城墙。 而今日,借助四架井阑车的便利,他只不过是出动了一千名士卒,就办到了曾经需要成千上万兵卒才能办到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由于井阑车只有四架,这千名士卒当中最起码有一半只是站在城下,再次面对着滕城的乙壁无计可施而已,真正参与攻城的兵卒,仅仅只有五百人左右。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战果。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鸣金收兵。” 景下达了鸣金收兵的命令。 期间,他身边有部下称赞道:“军司马,这种名为井阑车的攻城器械当真厉害。非但能视乙壁于无物,还能帮助我军的步卒快速攻上城墙,这等奇物,当立即上报大王。” “唔……” 景闻言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他很清楚,对于他耗时两年余都未能攻陷滕国,宋王偃是非常不满的,若是能由他献上“井阑车”这种奇物,必能大大降低宋王偃对他的不满,甚至于还能得到嘉奖。 因此,倘若换做是其他人,说不定他还会考虑将此物“占为己有”,以他的名义上报宋王偃。 但遗憾的是,提出井阑车构想的人,乃是庄子的弟子、惠盎的义弟蒙仲,纵使再给景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将这份功劳占为己有庄子倒还好,但惠盎,他景可得罪不起。 想了想,景还是决定将这份功劳“还”给蒙仲,而他自己嘛,就争取得到一份“慧眼识人”的功劳就好,毕竟他也是冒着风险支持了蒙仲的井阑车,日后宋王偃因此奖励那蒙仲的时候,他景也能沾点光。 还是这样最好。 因为年老而愈发稳健的景在心中暗暗想道。 “叮叮叮” “叮叮叮” 随着宋兵敲打铜钲的声音逐渐响彻战场,宋军丢下了四家熊熊燃烧的井阑车,陆陆续续地撤退了。 滕城再一次取得了胜利。 但是跟以往几次不同,这次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滕虎也好,墨家钜子丘量也罢,他们的脸上满是凝重、担忧之『色』。 因为从宋兵干脆果断的撤兵就能看出,今日景攻打滕城,只是为了测试一下那种楼车的威力,而事实证明,这种楼车的确能对滕城造成巨大的威胁。 因此不难猜测,待下次宋兵再次前来攻打滕城的时候,到时候那种楼车的数量将不仅仅只是四架,而是四十架,甚至还要更多。 到那时,或许就是滕城被攻破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滕城城墙上的诸人心情都难免变得沉重起来。 随后,待等宋兵尽数撤离之后,滕虎回到了自己宫殿,让宫人拔掉身上的箭矢,并且敷『药』,包扎伤口。 而墨家钜子丘量,则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宋郡的楼车在一块布上绘了出来,旋即皱着眉头盯着这种比他们墨家“楼车”更加完美的井阑车。 据他仔细辨认,宋军的楼车,与他墨家发明的楼车非常相似,确切地说,应该是在他们墨家楼车的基础上给予改良后的造物。 问题是,谁改良了他墨家的楼车,并且改良的如此……完美? “莫非又是公输氏?” 丘量心中立刻就想到了他们墨家的老对手公输氏,因为据他所了解,论匠造手艺,当世就只有公输氏能与他墨家相抗衡。 “可公输氏……不是据说投奔秦国了么?难道有族人留在宋国?” 看着手中的布图,丘量暗暗思量着。 章节目录 第54章 墨者与井阑(三) 墨家钜子丘量所想到的公输氏,即曾经在鲁国负责匠造的那个公输氏,亦是姬姓之后,其家族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公输班,又名公输盘、班输、公输子,也就是世人所熟知的鲁班。 公输班出身于匠造家族公输氏,他的一生发明了锯子、曲尺、墨斗、石磨等许多工具,且发明了在山区打井的方法,甚至还发明了云梯、钩拒等战争兵器,被誉为匠人的鼻祖。 公输班出生时的鲁国,国家仍被三桓所『操』纵即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个家族,这三个家族源自鲁桓公的支子、叔子、季子,即除了能继承王位的鲁桓公长子以外的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儿子。 当时的鲁国,三桓专权,『操』纵国事,但公室已开始反击:鲁昭公讨伐季氏而被三桓联合击败,逃亡他国;鲁定公启用孔子抗衡三桓却使孔子被三桓赶出鲁国;鲁哀公再次讨伐三桓再次失败;鲁悼公代表公室第三次讨伐三桓却再失败;然后鲁元公再伐、一直到鲁穆公时期,公室这才击败三桓,使国家大权重新归于公室。 而公输班就诞生于鲁昭公时期,亲身经历国内公室与三桓长达一百年的斗争的前半段。 大约在公输班五十几岁的时候,其家族实在无法忍受公室与三桓的斗争,便带着家人离开了鲁国,投奔楚国,投靠楚惠王熊章。 楚惠王熊章的父亲,即楚昭王熊壬,其祖即楚平王熊居。 楚平王昏昧,杀害大臣武奢满门,『逼』得其子伍子胥逃亡吴国,辅佐吴王阖闾报复楚国,这导致在楚昭王熊壬继位后,楚国频繁被吴国所进攻,继而吴国成为霸主之国。 待等楚昭王过世,楚惠王熊章继位,他迎娶了越王勾践的女儿为妻,联合越国抗衡吴国当时吴王阖闾已死,由其子夫差继位。 正是在这段时期,公输班带着家族定居楚国。 当时,公输班为楚国发明了一种名为钩拒的水战兵器,帮助楚国的战船击败了吴国的战船。 而后,吴国被越王勾践覆灭,楚国作为越国的同盟国,终于摆脱了吴国的梦魇,对北边的宋国发动了攻势。 那时,公输班又为楚国发明了云梯,准备用在攻伐宋国的战争中。 然而就在这时,墨家初代钜子墨翟(即墨子)正在楚国,得知楚国准备攻伐并未失德的宋国,便出面劝阻,并且告诉楚王,纵使有云梯这种奇物,楚国攻打宋国也不会容易。 楚王与公输班都不相信,于是,墨子便与公输班在城外演习了一场攻城战,由墨子率领弟子守城,而公输班则借助云梯作为攻城的一方。 在这场演习中,墨子击败了公输班,终于使楚王改变了主意,放弃进攻宋国。 从这一刻开始,公输氏与墨家的梁子算是架上了。 当然,公输班本人与墨子倒没有什么恩怨矛盾,因为此后没过几年,公输班就过世了,但是他的后人,却难以忍受其公输氏一族的匠造工艺,竟然会被墨家所击败。 更要紧的是,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成三派,其中最好行侠仗义的邓陵氏之墨(楚墨),它也留在楚国。 公输氏当时是楚国的士大夫家族,楚国的兵器打造几乎都出自该家族的手笔,而楚墨豪侠则每每阻止楚国讨伐他国,甚至于有时候难以避免地得面对公输氏一族所打造的攻城兵器,这一来二去的,两家的矛盾越来越激烈。 到后来,彼此直接视为对手,公输氏尝试打造更厉害的攻城器械去击败墨家,而墨家则研究更厉害的守城兵器去抵挡公输氏一族的兵器,双方以楚国攻伐他国的战役为战场,一次又一次地较量。 不得不说,论匠造的水平,公输氏一族与墨家不相上下,但前者是一脉相承的家族,而后者却是当世的显学,门下弟子众多,在集思广益之下,公输氏就难免渐渐不是墨家的对手,故而逐渐失去了楚国的信任。 而此时,秦国在经商鞅变法后,迅速崛起,成为中原诸国的心腹大患,于是,逐渐在楚国失势的公输氏一族,便陆续迁往了秦国,使公输氏与墨家的恩恩怨怨,暂时告一段落。 而今日,墨家钜子丘量看到了宋军的井阑车,这种完美的攻城兵器,使他再一次想到了公输氏一族这个老对手,并对此心生警惕,毕竟公输氏是非常擅长打造进攻型战争兵器的家族,倘若该家族果真有人投奔了宋国,这对滕城而言,怕是一场灾难。 更要紧的是,丘量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克制宋军的这种“楼车”。 想了想,他决定与滕虎去商量一番。 待等丘量来到滕王宫见到滕虎时,滕虎已在宫人的帮助下拔除了身上的箭矢,此刻正**着上身,由几名年轻的宫女在他身上伤口涂抹『药』膏。 不得不说,任由宫人从他体内拔除箭簇而他却面不改『色』,仍旧喝着酒与殿内所坐的一人谈笑,真不愧是猛士。 而他所谈笑的对象,即他的弟弟滕耆(shi)。【ps:耆字今念qi,但古通嗜,念shi,属通假字(本质上算错别字)。】 滕元公滕弘有三个儿子,长子即滕虎,三十岁上下,正是身强力壮的岁数。 次子即滕耆,比滕虎年纪小四岁,不像兄长滕虎那般孔武有力,平日里喜好观阅儒家的经典。 兄弟俩还有个弟弟叫做滕昊,还不满弱冠之龄。 自从父亲滕弘死后,滕虎继承了国家,致力于联合臣民抗击宋军,而滕耆则帮助兄长处理国内确切地说是滕城城内的事物,以便兄长能全身心地投入抗击宋军的事业。 今日,滕耆忽然听说其兄长滕虎身中数箭,大惊失『色』,是故连忙跑来看望,直到看到兄长笑容自若,一边喝酒,一边让宫人为其拔除箭簇,这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但他仍然用诸如兄长乃滕国之君,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话,将兄长责怪教训了一通。 这也难怪,毕竟滕虎现如今是滕国上上下下抵抗宋军的底气所在,大部分滕人都相信,他们这位勇猛的君主最终能带领他们击退宋军,倘若滕虎亡故,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面对着弟弟的唠叨,滕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见此,滕耆皱着眉头劝道:“兄长,你是我滕国的君主,上上下下的滕人都仰仗着你,望你爱惜自己,日后莫要再只身犯险。……倘若你有何不测,让臣弟,还有上上下下的臣民该怎么办呢?” 滕虎闻言笑着说道:“我若死了,就由你来继承国君之位……” 听闻此言,滕耆愤怒地瞪向兄长,唬得滕虎连忙改口说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有那么容易死的。……上天会庇佑我的。” 滕耆还要再说几句,此时,有宫人进殿禀报道:“滕侯,钜子求见。” 滕虎闻言面『色』一正,连忙说道:“快进。” 不多时,墨家钜子丘量便来到了宫殿,此时滕虎已披上外衣,起身相迎。 “滕侯,公子。” 在向滕虎、滕耆二人抱拳行礼后,丘量从怀中取出了绘有宋军那种楼车的布,将其平铺在滕虎面前的矮桌上。 瞧见布上的井阑车,滕虎惊讶地问道:“此物……便是今日宋军的楼车?墨者可以打造么?” 丘量点点头说道:“可以,打造此物并不难,若是有需要的话,我墨家弟子可以着手打造,但这不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滕虎闻言顿时收起脸上的喜『色』,连忙说道:“钜子请讲。” 见此,丘量便沉声说道:“经我辨认,宋军的楼车,应该是改良于我墨家初代钜子墨子所发明的楼车,据《墨经》所载,墨子发明此物,是作为可以移动的箭楼,协助守城,但滕侯您看,不知是谁改良了楼车的内部,使步卒可以沿着其内部的楼梯快速登楼,再由这块吊板攻上城墙……已经被改成了一种非常可怕的攻城器械。我怀疑有高明的匠人投奔宋国。” 顿了顿,他皱着眉头说道:“今日宋军只不过动用了四架这种楼车,便险些攻破城墙,假以时日,待宋军打造出数十上百的楼车,到时候……” “若是我方也打造这种楼车呢?”滕耆在旁『插』嘴问道。 “意义不大。”丘量看了一眼滕耆,解释道:“滕城的兵力本就远远不如宋军,在城外的护城河被宋军填平后,就只剩下城墙可以阻挡宋军,倘若宋军以此物越过了城墙,纵使城内有再多的这种楼车,亦难以阻挡宋军,终归这是更优于攻城的器械。” 滕虎闻言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钜子的意思是……已经无法再采取死守的策略了么?” 丘量点点头,欲言又止。 其实在他看来,当宋军掌握了这样的楼车后,滕城被攻破已经是时间问题。 但是这些话他却不好直说,因此他委婉地对滕虎说道:“我墨家会尽一切帮助贵国,但滕侯也要早做打算。” 看着布上所绘的宋军的楼车,滕虎面『色』严肃,陷入了沉思。 章节目录 第55章 墨者与井阑(四) ps:滕虎、滕耆都是史实人物,并非原创,所以不要怪作者取名生僻,我也没办法。 以下正文 片刻后,墨家钜子丘量匆匆离去,想来是去召集墨家弟子思考破解井阑车的办法。 看着丘量离去的背影,滕耆微微皱着眉头问道:“兄长,方才钜子所言的早做打算,莫非是……” “唔。”滕虎沉着脸点了点头。 对于墨家不求回报的帮助,他心中很是感激,因此对丘量等墨家弟子亦是格外信任。 而方才,丘量在话中隐隐透『露』出滕城或无法再坚守的意思,这让滕虎的心沉到了谷底。 早做打算? ……谈何容易啊! 滕虎长长吐了口气。 在两年前时,他就曾派向齐鲁两国请求援助。 但很可惜的是,此时的鲁国,虽然公室已经击败了三桓,夺回了权柄,然而国力却是大不如前,因此当年韩、赵、魏、燕、中山五国相王即这五个国家的君主相互承认对方的“王位”时,鲁国并未被这五个国家所邀请,等同于已彻底沦为二流国家。 要知道那时还未称王的,就只剩下卫国、邹国、滕国、费国这些小国家了,堂堂春秋时期十二诸侯的鲁国,竟沦落到跟这些小国家相提并论,可想而知鲁国如今的衰败。 是故,鲁国是指望不上的,鲁国的君主根本不敢得罪宋国。 但齐国不同,目前的齐国仍然很强大,但不知什么原因,齐国却拒绝直接派兵帮助滕国无论是讨伐宋国,还是进驻滕国,帮助滕人抵挡宋国。 难道堂堂的齐国,竟也畏惧得罪宋王偃么? 对此,滕虎持怀疑态度。 在他看来,虽然宋国近些年是很强势,但它距离齐楚等强国,还有一定的差距,倘若齐国倾尽国内的兵卒讨伐宋国,宋国必败无疑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毕竟齐王实在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小小的滕国而与宋国展开那般大规模的战争。 “实在不行,就将国人迁往齐国吧。”滕耆建议道。 “投奔齐国?” 滕虎闻言沉思了片刻。 平心而论,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投奔齐国亦不失是一条出路,只是这样一来,他滕氏祖祖辈辈的基业就要丢掉了,虽然他滕国只是一个小国,但也有让他滕人所珍视的东西啊。 “再等等。” 滕虎沉声说道。 滕耆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说道:“兄长,不如让我再前往临淄,试试向齐国请求援兵吧。……相信齐国亦不希望我滕国被宋国所吞并,继而使其薛邑被宋国所威胁,若我陈述利害,或许能说服齐王。” 滕虎思忖了一下,徐徐点了点头。 见此,滕耆精神一震,站起身来拱手说道:“那事不宜迟,我今日就启程前往齐国。” 说罢,他告别了兄长,转身离开宫殿。 而与此同时,在宋军的营寨内,军司马景正带着蒙仲在营内散步,且称赞蒙仲所提出的井阑车。 “……可惜只造了四架,若是再更多些,说不定今日就能攻破滕城。”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景言语中有着无法掩饰的遗憾与懊悔。 听到这话,蒙仲看了一眼景,很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在打造井阑车时候,蒙仲就曾提出建议:滕城未必知晓这种井阑车的厉害,若是多造一些,或可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一战而攻陷滕城。 然而景太过于保守,在没有亲眼确认过这种井阑车是否有效的情况下,不愿意花费更多的精力,否则,倘若只要有二十架井阑车,滕城今日必定被宋军攻破,哪里还需要等到下次? 从这一点蒙仲就能看出,军司马景并不是一个“有慧眼”的人。 想了想,蒙仲提醒道:“经过今日之事,滕城已有了防备,军司马他日再用井阑车攻打滕城,或许要承受更大的伤亡损失。” 景闻言捋着胡须笑道:“无妨,只要有这等利器在手,滕城必败无疑!” 不得不说,此刻的景由于看到了攻破滕城的希望,因此显得意气风发,哪里会在意蒙仲所提醒的滕城有了防备,毕竟在景眼里,只要能攻陷滕城,纵使付出了沉重代价也是值得的甚至于,这样才能体现出攻陷滕城的不易,为他耗时两年余都未能攻陷滕城一事遮羞。 当然,虽说意气风发,但景终归还没有膨胀到得意忘形的地步,比如说,关于井阑车的一些弱点、弊端,他亦看在眼里。 他问蒙仲道:“今日滕城用火攻摧毁我军的井阑车,对此,你可有什么办法?”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井阑车乃是木料打造,难免怕火,因此火攻无法杜绝,不过,却可以尽量延缓火势蔓延的速度,比如说,在井阑车打造完成后,用泥水反复泼到井阑车的外壁,使外壁覆盖泥浆,哪怕泥浆凝固之后,亦能稍稍延缓火势的蔓延。……除此之外,可叫人再准备一些水,待滕人用火矢使井阑车燃烧时,在车的内壁泼水……” “在井阑车的内壁泼水?”景闻言一愣,不解地问道:“火烧的是外壁,在内壁泼水有用么?老夫从未听说这种灭火方式。” 蒙仲摇摇头解释道:“火焰使木料燃烧,它需要到达一定的热度。……军司马可曾用木桶烧过水?在桶内的水化为水汽消失之前,可曾见过木桶被底下的炭火烧穿的?小子的建议,就是采用这个原理。” 景听得将信将疑,当晚回到帅帐,便叫士卒打造了一只木桶,将其装满水悬在篝火上烧。 果然如蒙仲所言,在木桶内的水漏光前,纵使将木桶放在火上烧,木桶本身也没有烧起来的迹象,最多就是底部被火熏得发黑而已。 “不愧是庄子的弟子啊。” 感慨之余,景当即下令,按照蒙仲的建议提前准备。 此后数日,宋滕两方暂时罢战,宋军忙着打造大量的井阑车,用于一鼓作气攻陷滕城,而滕城那边,则以墨家钜子丘量为首,在城外偷偷深挖护城河,试图重新恢复这条护城河,以阻挡宋军的井阑车。 由于宋军斥候的疏忽,待等到景得知此事时,墨家钜子丘量已经带领着弟子与城内的滕国臣民,将护城河又挖开了一大段。 对此,景大为震怒,当即下令处死了几名斥候,命部将带兵前往滕城,试图用泥土再次填满护城河。 由于滕城的弓弩手并不多,无法对宋军造成很大的威胁,因此,当宋军大举来到城下试图填满护城河时,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 但是当天夜里,墨家弟子再次与滕国百姓悄悄溜出城,又重新挖开了一段。 于是乎,待景天亮后一看,好家伙,昨日填平的地方,又被滕人挖开了。 愤怒之下,他对部下下令道:“从今晚起,派人守着滕城,若有滕人趁夜偷偷挖掘,就把他们全部杀光。” 这一道命令下达,让宋国的兵卒们可谓是遭了罪,白天要砍伐林木打造井阑车,晚上还得守着滕城,不让滕人挖掘护城河,没过几日,宋兵便精疲力尽了,井阑车的打造速度亦大幅度降低。 意识到这一点后,景便收回了那道将令,让麾下宋兵们好好休息了几宿。 可没想到,没过两日,滕人又把城外的护城河给掘开,气得景实在是没有办法,于是找到蒙仲,询问后者可有什么主意。 不得不说,对于这位军司马,蒙仲也是有点无语。 他对景说道:“军司马,你既要士卒们打造井阑车,又要他们随时填平滕人挖掘的护城河,同时做两件事,士卒们当然会感到疲倦,何不让他们专心打造井阑车呢?” “那滕人重新恢复了护城河又该怎么办?”景问道。 蒙仲毫不犹豫地说道:“造桥就是了,您跟滕人争夺那条护城河的时间,何不用来造桥呢?只需用几块木板铺在护城河上,就能让井阑车顺利接近城墙,何必多费心思?” 景恍然大悟。 于是乎在此之后,宋兵再也不跟滕人“争抢”护城河,以至于到最后,哪怕滕人在白天挖掘护城河,巡逻的宋军斥候也视而不见。 这让墨家钜子丘量大为不解。 待等到九月上旬时,宋军已打造了约五十架井阑车,军司马景认为这个数量已足以攻陷滕城,不想再延误战机,便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此时,滕城内的墨家弟子与滕国的百姓,也已勉勉强强恢复了几段护城河,或者是还未引入河水的壕沟。 他们原以为城外的护城河与壕沟可以阻挡宋军的井阑车,却万万没有想到宋军中又出现了一种造物,一个个好似是梯架(类似脚手架)的东西,宋人们将这些木架垫放在护城河与壕沟中,与地面齐平,然后在上面铺上了木板,很快就铺平了能使井阑车顺利通过的道路。 …… 墨家钜子丘量在滕城城上看到这一幕,面『色』变得更为凝重。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用来克制宋军那些井阑车的护城河与壕沟,竟如此简单就被宋军破解。 一定是公输氏! 攥着拳头,墨家钜子带着几分恼恨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56章 攻城战 ps:求推荐票啊推荐票~ 以下正文 “呜呜呜呜” “咚咚咚” 滕城外的宋军阵列中,响起了军号与战鼓的声音,这意味着宋军即将对滕城展开攻势。 滕城,三面被河流所围绕,北面是小荆河,南面与东面皆是荆河,这三个方向的城郊,都不足以宋兵摆开阵型,充其量只够派小股兵力起到牵制滕城的作用。 主要的进攻方向,还是滕城的西面。 而宋军此前填平的“护城河”,即滕城西边那段人力挖掘的河沟,南北接连荆河与小荆河,不过最近一个月,又被墨家弟子领着滕城内的百姓偷偷又挖开了。 但遗憾的是,在宋军的桥架器具面前,这道护城河亦起不到丝毫作用,只不过片刻工夫,宋兵就在这道护城河上铺上了木板,将其“变”成了平地。 “快推!” “加快速度!” 在几名宋军将官的催促下,一队队宋兵奋力推动着二十架井阑车,准备以此展开第一波攻势。 期间,有两队数量约为一千名士卒左右的宋郡,各自推动着五架井阑车,分别朝着滕城的东面与南边而去,目的自然是为了牵制滕城内的兵卒,分散其兵力。 而此时在滕城城上,滕虎与大司马毕战、墨家钜子丘量等人,神『色』凝重地目视着城外宋军的行动。 要知道在一个月前,宋军仅仅投入了四架井阑车,就险些攻破了滕城虽然那是因为滕虎、丘量等人初次碰到这种井阑车,不知晓此物的厉害,但这也足以证明井阑车的威力。 而今日,刨除前往东南两处城墙的各五架井阑车,仅西城墙这边,宋军就一口气出动了二十架井阑车,甚至于还有约二十架井阑车仍在远处原地待命,这等数量的井阑车,简直让人绝望。 “引火之物可准备妥当?” 滕虎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外的宋军,沉声问大司马毕战。 “滕侯放心,已准备妥当。” 年过半百的毕战沉声回答道。 此时,约有三架井阑车已逐渐靠近城墙,见此,城墙上的滕兵立刻发动攻击,只见那一名名弓手,从面前的油桶中取出一枚箭簇缠绕着油布的箭矢,在一旁的士卒用火把点燃油布后,嗖地一声将其『射』向城外的井阑车。 “笃笃笃。” 仅眨眼工夫,那三架井阑车上便各命中了十几支火矢,在片刻工夫后,这几架井阑车上的草绳、麻绳等物便徐徐烧了起来。 没办法,这就是匠造水准不达标的结果:倘若宋军当中有优秀的工匠,能够按照蒙仲的要求用榫卯结构打造井阑车,那就能省去许多用来捆绑固定的草绳与麻绳,自然而然也就能减少被敌军火矢点燃井阑车的几率。 也亏得这些井阑车是按照蒙仲的建议,在打造完成后淋浇过泥水的,否则那些草绳、麻绳,相信烧地更快。 “灭火!快灭火!” 有几名宋军将官大声喊着,命令那三架井阑车立刻停下,然后派人登上井阑车,拎着木桶从上往下地倒水,试探扑灭火势。 “轰隆” 其中一架井阑车坍塌了,似乎固定车身梁柱的麻绳被烧断了,一下子就散架了,使井阑车的内部暴『露』在外。 而另外两架,则被堪堪挽救了回来。 “继续放箭!” 滕城上有滕国的将官大声喊道,催促城上的弓手继续用火矢攻击其他的井阑车,毕竟在那三架井阑车受创的期间,其余的井阑车仍在徐徐『逼』近城墙。 “嗖” “嗖嗖” 随着滕城城上『射』出一支支带着火的箭矢,一架又一架井阑车在靠近城墙的途中起火,让宋兵们一阵手忙脚『乱』地灭火。 在本阵远远瞧见这一幕,军司马景站在战车上,懊恼地攥着拳头。 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有七八架井阑车起火,甚至于其中有三架坍塌报废。 在此世在宋军阵列的西边侧翼,蒙仲亦站在战车上目视着战况,对于此刻所见到的,他倒并不感觉惊奇。 毕竟在他看来,一个月前滕城险些被四架井阑车攻破,那是因为滕人措不及防,而今日,滕城明显已有了防备,井阑车当然会受到针对。 可话说回来,关于那几架散架的井阑车,蒙仲认为主要还是工艺技术受限的问题,倘若是优秀工匠所打造的榫卯结构的井阑车,完全可以顶着火烧推进到城下,不至于因为被烧断了用来捆绑固定的草绳、麻绳,就害得井阑车整个散架。 “唉,又一架……” 看到又一架井阑车轰然散架,蒙虎一脸惋惜摇了摇头。 他有些担心地对蒙仲道:“阿仲,这已经是第四架了……这还没攻城呢,四架井阑车就报废了。” “滕城提前有了防备,这很正常。你看,虽然毁了四架井阑车,但就整体而言,我军的井阑车不是推进过去了么?……看,我军的弓手开始还击了。”蒙仲指着战场说道。 蒙虎转头看去,果然看到有几架井阑车原地停了下来,旋即,有不少宋军的弓手登上井阑车的顶台,朝着滕城『射』出箭矢,使滕城城上的弓手不能再肆无忌惮地用火矢摧毁井阑车。 而其余约有六七架井阑车,则由一队队宋兵奋力的推向城池。 终于,有两架井阑车冒着箭矢靠近了城墙,在它轰隆一声放下顶上悬吊的木板的同时,一队队宋兵迅速沿着井阑车内部的回字楼梯登上“阁楼”,旋即踩着那“吊桥”冲向滕城的城墙。 “杀!” “挡住他们!” 一时间,仿佛是一滴水掉到了沸腾的油锅中,整个战场一下子就爆发出了惊人的吼喊声。 宋兵与滕兵在吊桥上、在城墙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在一声声咆哮、怒吼、以及惨叫声中,每眨一次眼睛,就有一名宋兵或滕兵死亡,或倒在城墙上,或从城上摔到城下。 “今日我宋兵的士气相当盛啊,说不定真能一鼓作气拿下滕城……” 蒙鹜严肃的脸庞上微微『露』出几许期待。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蒙仲喃喃说了句。 原来,在今日开战之前,军司马景就告诉全军,若今日能攻陷滕城,则所有人升一级爵位,赏田地百亩,在此等重赏之下,宋兵当然士气如虹。 别说那些宋兵,就连蒙氏等宋国国内的家族族兵们,亦渴望着取得这场仗的胜利。 “如果这场仗胜了,那我就可以升到中士了吧?”蒙虎有些欣喜地问道。 按照周礼的爵制,大致可分为卿、士大夫、士三个阶级,其中卿分为上卿、中卿(亚卿),士大夫可分为上大夫(长大夫)、中大夫、下大夫,而士又分为上士、中士、下士。 在官爵统一的当代,一般只有达到了什么样的爵位,才能得到什么样的权柄。 就比如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他是中大夫的爵位,自他往下,家司马蒙擎是上士,其余族兵中车吏级的族人皆是中士,比如蒙鹜、蒙挚、蒙横等等,至于蒙仲、蒙虎,则是最低的下士。 当然了,就算是爵位最低的下士,也属于贵族范畴,并非寻常平民、步卒可以相提并论。 “可以混到中士,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啊。” 在一丈远的地方,蒙挚听到蒙虎的话,忍不住取笑这位侄子道。 “小叔!” 蒙虎忍不住与叔父说闹起来,结果却被家司马蒙擎厉声喝止:“蒙挚,蒙虎,都给我闭嘴!……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 一声暴喝,蒙挚、蒙虎二人立刻收敛神『色』,不敢再玩闹,包括其他族人,亦纷纷端正心思,目视前方战场,不敢再流『露』欢喜之『色』。 “真严厉啊……” 少宗主蒙鹜看了一眼担任家司马的族弟蒙擎,小声对蒙仲问道:“阿仲,我听说你看过兵法,你如何看待这场战事?” 此时,军司马景已派上了后队,也就是仅剩的那二十架井阑车,一拥而上压向滕城。 对于这一点,蒙仲心中还是很赞赏的:毕竟此刻在滕城那边,宋军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这次派出后队,将剩下的二十架井阑车也压上去,自然能进一步扩大战果。 他想了想说道:“倘若滕城仍旧采取死守的策略,那么,这座城池必定会被攻破。” 蒙鹜闻言一愣,他仿佛听出了点什么,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滕城采取别的策略,或还能守住?” “唔。” 蒙仲点点头,皱着眉头说道:“如果滕人有魄力的话,这个时候就应该主动出击,摧毁我军的后续二十架井阑车,否则,待等这二十架井阑车抵达城下,滕国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方战场传来一片宋兵的欢呼声,似乎是从滕城的西城门那边传来的。 由于西城门那边宋兵太多,蒙鹜、蒙仲几人瞧不真切,因此,蒙鹜便立刻叫人去打探情况。 大约一刻辰后,有传令兵回来禀报道:“是滕国的司马毕战试图率军杀出城外,摧毁王师的井阑车,然而却被王师击败,逃回了城内,眼下王师正在与其争夺城门。” “原来如此。” 蒙鹜恍然大悟,而蒙仲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据他所知,毕战乃是滕国的将领,然而这位究竟要蠢到什么程度,才会选择从直面宋军的城门杀出来? 倘若不是滕人发蠢的话,那就是…… 想到这里,蒙仲抬头看向滕城的西面,旋即对蒙鹜说道:“蒙鹜叔,请派人提醒蒙擎叔,滕虎或会率人从城北杀出,袭击我军……” “唔?” 蒙鹜惊愕地看向蒙仲,有些不解。 章节目录 第57章 攻城战(二) 时间回溯到片刻之前,即宋军的井阑车刚刚抵达滕城城下的时候。 此时,已经不需要滕国的弓手用火矢攻击城外的井阑车,因为那些井阑车已离得很近,因此滕国的士卒们只需将油壶与火把丢过去,直接引燃井阑车即可。 这反而省力许多。 但是墨家钜子丘量却注意到,在那些起火的井阑车的内部,似乎有宋兵朝着外壁泼水,以至于那些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起初丘量还觉得是那些宋兵犯傻,可他逐渐发现,在宋兵于井阑车内壁泼水的情况下,纵使这架井阑车的外部仍熊熊燃烧,但火势的扩散却诡异地慢了下来。 因为木头吸了水,阻止了火势的扩散么? 丘量皱着眉头思索着,同时他的目光,则凝视着城外宋兵队伍中一些装满了木桶的战车,据他观察,那些木桶内装的似乎都是水,显然是用来防备他滕城的火攻战术的。 居然叫宋兵在楼车内壁泼水以阻止火势扩散……宋军内的那名公输氏子弟,很了不得啊。 想到这里,他便将自己的发现与猜测,通通告诉了滕虎。 “钜子是说,宋军也防备着我方烧毁其楼车么?” 在听罢丘量的话后,滕虎皱着眉头说道。 “唔。”丘量点点头说道:“宋军的意图很显然,他们只求延缓那些楼车被我方摧毁,越持久就对他们越有利,倘若我等无法尽快摧毁这些楼车……” 话音刚落,就听一旁有滕兵惊慌地叫喊道:“宋军,宋军增兵了!” 听闻此言,滕虎与丘量转头看向城外,只见城外远处的宋军阵列中,那最后二十余架井阑车此刻亦徐徐朝着城墙而来。 不妙了。 滕虎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此刻城外,宋军还有九架井阑车,不计其数的宋兵借助这九架井阑车,源源不断地攻上城墙,促使城上的滕兵与其展开殊死厮杀,这已经是非常危急的情况了,倘若再增加二十架井阑车,滕城势必难以保全。 得想办法尽快摧毁所有的楼车! 稍一思忖,滕虎沉声说道:“我率人杀出城去,摧毁宋军的井阑车!” 听闻此言,身边诸人纷纷劝阻。 见此滕虎便解释道:“我观宋军的楼车,并不牢固,我只要带人杀到其楼车下,用剑砍烂其底部的绳索,那些楼车势必会像之前那几架一般,顷刻间崩塌自毁。” 但以毕战为首的滕国兵将还是竭力劝阻滕虎,毕竟宋兵人多势众,倘若滕虎率军杀出城外,或有可能被宋兵包围,到那时候,滕虎固然难以幸免,而滕城亦保不住。 在争论中,就听滕虎不耐烦地喝道:“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众人闻言沉默,旋即,只见毕战走到滕虎面前,抱拳说道:“滕侯,请让我代替您去。” 滕虎闻言看向毕战,见后者眼神真诚而坚决,心中不禁为之感慨。 他滕城之所以能坚守到如今,除了墨家弟子与齐国或直接或间接的帮助外,更主要还是毕战等滕人齐心合力保护国家,哪怕为此付出『性』命。 就好比眼下的毕战。 在轻轻拍了拍毕战的臂膀后,滕虎沉声说道:“毕战,你是我父侯信赖的人,我亦对你倍加信赖,我知道,你将我视为你的子侄,希望代替我而死……但你为何就断定我此去是有去无回呢?” “滕侯……”毕战一脸担忧地再次劝阻。 “不必再说了。”滕虎抬手打断了毕战的话。 说实话,倒也不是毕战不勇猛,只是毕战已年过半百,体力已开始衰竭,倘若滕虎让前者代替他出城摧毁宋军的井阑车,那才是有去无回。 而在旁,墨家钜子丘量见滕虎与毕战二人争论不休,便献策道:“不如这样,先由毕司马率领一队兵卒从此城门杀出,摆出欲摧毁宋军井阑车的架势,到时候毕司马故作不敌,假意退入城内,如此一来,宋兵必定疯狂进攻城门,介时,滕侯再率人从城北或城南杀出,偷袭宋军后方。……滕侯,毕司马,似这般,您二位意下如何?” 滕虎与毕战闻言对视一眼,思索着丘量提出的建议。 半响后,毕战点点头说道:“此计策虽然凶险,但大有可为。……城门狭隘,纵使宋兵杀入,我亦能凭少许兵力将其堵在门洞内。就怕宋兵攻势太猛……” “无妨。”丘量抬手说道:“此城门后,有近三里的城郭,我墨家弟子早早就打造了许多砦(zhai)栏,纵使宋军攻入城郭,亦可短暂独当一阵子……” “再不济就退守子城(内城)。”滕虎接上了丘量的话,旋即点头决定道:“就这么办!” 众人商议定,旋即便打开了西城门,由毕战率领一队滕兵杀出城外,摆出欲冲击宋军的架势。 不得不说,正在攻城的宋军士卒,怎么也没想到滕城居然敢打开城门,措不及防之下,被毕战摧毁了两架井阑车。 不过待宋军反应过来之后,毕战所率领的滕兵自然就抵挡不住了。 于是毕战便顺水推舟退到了城内,做出试图重新关上城门的迹象。 宋军哪里肯让滕城关上城门,拼命朝着城门进攻,一时间,宋军对城墙的进攻强度有所下降,将攻击的重心放在了城门这边。 而就在这时,滕虎乘坐着战车,率领着一队滕兵从城北杀出。 当时城北其实也有宋军在牵制滕城,但兵力并不多,只有一千名士卒与五架井阑车,由于措不及防,被滕虎击溃。 击溃城北的宋军后,滕虎不敢停歇,率领着麾下的滕军绕过城西北的转角,杀向正面战场的宋军。 值得一提的是,当滕虎从滕城的西北转角杀出,将身形暴『露』于宋军眼前时,蒙氏的家司马蒙擎由于得到了蒙仲的“提醒”,刚刚派族人将此事禀告军司马景。 说实话,若在以往,军司马景多半会不以为然,毕竟在他看来,滕城在他宋军的攻势下已摇摇欲坠,滕虎岂会不守城池而主动杀出来呢要知道宋兵的人数可是滕城的四倍都不止。 但考虑到提出建议的乃是蒙仲,景稍稍有些犹豫。 毕竟就连他也觉得此子颇有才华,应该不会无的放矢。 在这种情况下,景虽然没有派兵增援左翼,但却命人时不时地关注着。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还真被蒙仲给料中了,那滕虎,竟然真的率领数百滕兵,朝着他宋军突袭而来。 景当即下令道:“传我令,命舆(yu)司马文信率人支援侧翼,围杀滕虎!” 舆司马,即仅次于军司马的将官,一般一支军队中设有两人职位相当于副将。 景作为军司马,其麾下亦有两位舆司马,一人叫做寇占,即此刻正在指挥攻打滕城的将领,而另一人便是文信,后者在没有接到景的命令前,其实就已经注意到了滕虎那队人,便下令左翼以及阵中的各家族族兵出击,抵挡滕虎。 而蒙氏一族,在此期间亦接到了此人的将令。 “所有人准备作战!” 随着家司马蒙擎一声令下,所有蒙氏族人无不绷紧神经,全神贯注。 “前进!” 在命令下,蒙氏族兵战车先行,步卒紧跟左右。 而此时,由滕虎所率领的滕兵,已经一头撞入了乐氏、萧氏等家族族兵的队伍中,只见在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声中,乐氏、萧氏等族兵竟被滕兵迅速击溃,溃得不成样子。 纵使隔着老远,蒙仲、蒙虎等人亦能听到滕虎那洪亮的吼声:“杀!杀过去!” “滕国的士卒原来这名勇猛么?” 蒙虎咽了咽唾沫,有些惊慌地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攥着手中的戈戟不说话。 不得不说,初次面临这种你死我活的战场厮杀,纵使是蒙仲心中亦难免有些发怵,好在此时家司马蒙擎的话,使他们镇定了下来:“莫要慌!滕兵人数还不及我等多,更何况他们击溃了乐氏、萧氏两族的族兵,早已精疲力尽,所有人只要听从号令,就能击败他们!……战车队,列阵先行,步卒紧随其后!……杀!” 随着蒙擎的下令,蒙氏一族约十六架战车,整齐摆列成横队,朝着迎面而来的滕兵冲了过去。 在战车背后,蒙氏的步卒们迈开双腿,吼叫着发动了冲锋。 “杀!” 在震耳欲聋般的喊声中,蒙仲站在战车的左侧,双手死死攥着戈戟。 他的任务是保护驾驭战车的蒙虎,他这辆战车的真正战力,是此刻站在战车右侧的蒙鹜。 “阿虎!驾驭好战车!阿仲,保护好阿虎!” 蒙鹜大声吼道,这位蒙氏一族的少宗主,首次这般失态。 近了! 更近了! 那些滕斌已近在咫尺了! 最当前的那名滕兵,朝着战车刺出了戈戟。 “阿仲!阿仲!……蒙仲!” 在蒙鹜的一声厉吼下,蒙仲下意识地刺出了手中的戈戟。 下一瞬间,有温热的鲜血喷在他脸上,让他整个人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那仿佛,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 章节目录 第58章 猛士 “噗” 蒙仲手中的戈戟,刺入了一名滕兵的胸膛。 在那一瞬间,蒙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名滕兵的面貌,包括对方那一双充斥着仇恨的眼神。 “噗。” 将戈戟从对方身体中拔出,蒙仲再次奋力戳向迎面而来的滕兵,有时刺空,而有时却能刺中敌卒的身体。 此时他的脑海,空白一片,只是机械般遵照着蒙鹜的指示,胡『乱』地用手中的戈戟戳向那些迎面而来的滕兵,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以及保护正在驾驭着战车的蒙虎。 曾经家司马蒙擎教授给他们的挥舞兵器的方法与技巧,这一刻蒙仲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有一名滕兵躲过了蒙仲手中的戈戟,举着兵器朝他刺来。 完…… 蒙仲那一片空白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而就在这时,只见旁边闪过一道剑光,旋即,有一柄锋利的利剑从旁掠过,将那名滕兵的头颅劈了下来。 那是…… 蒙仲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巧看到左侧有一辆战车疾驰而过,战车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挥剑杀死了那名滕兵。 蒙横……族兄? 在蒙仲有些错愕地注视下,只见蒙横站在战车上瞥了他一眼,在一瞬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他沉声说道:“莫要慌!……对于来不及杀死的敌卒,就尽量避开,将其交给后面的战车。” 在说话间,他的目光看着蒙仲脸上的血污,眼眸中闪过几分赞赏。 “算了,我来带头!” 还没等蒙仲回话,蒙横所在的马车便径直往前,来到了蒙仲这辆马车的前方,旋即,只见其举起手中的利剑,沉声喊道:“所有战车向我车聚拢,组成锥形阵!” 话音刚落,附近三四辆马车纷纷想蒙横车靠拢,紧跟在他那辆战车身后。 “锥形阵是什么啊?” 蒙虎着急地大声叫道。 旋即便传来了蒙鹜的喊声:“不用去管,跟上蒙横的车!” “哦、哦……” 蒙虎连忙应道。 由于从前车变成了后车,蒙仲等人的压力顿减,此时他方有空闲回忆方才的一幕。 我……杀人了? 看了眼手中那刺眼的鲜血,蒙仲不禁感到有些恍惚。 说不清那是什么感受,理智使他明白,这些鲜血都来自活生生的滕国步卒,那些跟他一样是人的滕国步卒。 “阿仲,还好么?”蒙鹜注意到了蒙仲的恍惚,知道初次杀人对于一名刚刚踏足战场的小辈而言是一件难以适应的事,便开口询问道。 “还好。” 蒙仲长长吐了口气。 像什么因为意识到杀了人,或者是因为看到了鲜血而感觉恶心,似这种感受此刻蒙仲并没有体会到,他只是有些恍惚,不真实的恍惚,就好像他难以置信于,他当真杀死了跟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打起精神来!” 见蒙仲的反应并不算最糟糕,蒙鹜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战场之上,切忌心存仁慈,只要想着如何活下去!……活着去见我们的亲人!明白么?” “我明白了……” 蒙仲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点头。 此时,乐氏、萧氏等几个家族的族兵,已经彻底被滕虎所率领的滕兵击溃了,此时的滕虎,正率领着麾下士卒,与宋军方舆司马文信一部展开厮杀。 明明滕虎方只有数百名滕兵,而舆司马文信却率有最起码三千左右的士卒,可在混战厮杀中,滕虎竟然硬是杀到了文信面前,将后者这位宋军方唯二的舆司马斩杀于战车之上。 “谁可挡我?!” 滕虎一声暴喝,让无数宋兵不禁为之战栗。 “文信舆司马死了!” “文信舆司马被滕虎杀死了!” 宋军一阵慌『乱』,在滕虎军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远远看到这一幕,宋军军司马景在战车上气得顿足捶胸,他怎么也没想到,率有近三千士卒的舆司马文信,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滕虎所杀。 在深思了片刻后,景恨声下令道:“叫(舆司马)寇占暂缓攻城,将攻城只是交给其手下行司马,先给我围杀滕虎!” “军司马……”左右听到后大吃一惊,或有人说道:“蒙氏族兵已迎上滕虎,还要将寇占舆司马调回来么?” “按照我说的做!”景不容反驳地命令道。 倒不是他不相信蒙氏族兵的实力,事实上,在所有家族族兵当中,蒙氏族兵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只不过他不希望蒙氏族兵损失过大罢了,毕竟蒙氏族兵中有蒙仲在,倘若此子有何不测,他要如何向惠盎交代? 再者,面对着先后击破乐氏、萧氏还有文信一部兵力的滕虎,景也很难相信蒙氏一族的族兵能将滕虎围杀。 “是!”左右应命,当即派人向舆司马寇占传令。 而此时,滕虎已杀到了宋军阵中,正率人摧毁一架又一架的井阑车。 正如他所判断的那般,宋军的井阑车打造地并不牢固,只要用刀剑砍断井阑车底部用来捆绑固定的绳索,这架井阑车就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坍塌,这使得滕虎很快就摧毁了五六架井阑车。 然而,就在他准备摧毁下一辆井阑车时,战车上的甲士忽然提到他道:“滕侯,右侧有一支敌军靠近。” “唔?” 滕虎转头一瞧,便瞧见一支举着北亳蒙氏旗帜的军队正朝着他们杀来。 又是宋国的家族兵么?不知死活! 冷哼一笑,滕虎抬手指向那支军队,沉声喝道:“随我去击溃他们!” “喔喔” 附近数百滕兵高声应道。 旋即,滕虎舍弃了那些已失去了斗志的王师士卒,朝着迎面而来的蒙氏族兵杀了过去。 两军对杀,首先遇到的是彼此的战车队,看着丝毫没有减速意思的蒙氏一族战车,滕虎心中闪过几丝惊讶。 “轰” 在那一瞬间,有约四五辆战车迎面相撞,车上的甲士登时人仰马翻,无论是蒙氏一族的甲士,亦或是滕国的士卒,皆因为冲撞之力而从战车上被抛出,在地上摔地七晕八素,惨嚎纷纷 而此时,滕虎本人所在的战车,则迎面对上了蒙氏家司马蒙擎的战车。 “叮!” 一声金戈相击之声响起,蒙擎手中的利剑重重斩在滕虎所持的利剑上。 仅一次不相上下的交锋,两辆马车便擦肩而过。 “……” 滕虎稍稍回头看了一眼交叉而过的蒙擎,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微微有些发麻的右手。 而此时,蒙氏的步卒们已经迎了上来,手持着长枪、戈戟等兵器,朝着滕虎等滕国的战车一通『乱』戳,当即就有几名滕国车兵被『乱』枪刺中,摔下战车。 “保护滕侯!” “围杀滕虎!” 双方的步卒大叫声,蜂拥着杀到一起。 蒙仲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 杀死滕虎为兄长报仇? 不,在这种情况下,蒙仲只能勉强保护他自己跟蒙虎,根本没有余力杀到滕虎面前。 彼此鏖战了约一刻辰左右,或有滕虎身边的甲士大声喊道:“滕侯,有宋兵从我军背后围过来了,事不宜迟,请滕侯立即杀出重围!” 在许多滕国士卒的保护下,滕虎站在战车上回首眺望,果然瞧见身背后有一支宋兵围了上来,似乎是宋方舆司马寇占麾下的士卒。 该死的蒙氏一族,使我耽搁地太久了…… 有些恼恨地攥了攥拳头,滕虎挥手下令道:“所有人,撤退!撤回城内!”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事到如今,岂能叫你再逃了?!” 众人定睛一瞧,便看到蒙氏的家司马蒙擎亲自驾驭着战车,单手挥舞着利剑,正朝着滕虎杀来。 “砰!” 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蒙擎的战车冲散了沿途的滕兵,那几匹马狠狠撞在滕虎的战车上,而蒙擎本人,竟然在此时高高跃起,跳上了滕虎的战车。 “滕侯!” 见滕虎因为冲撞之力倒向一人,驾驭战车的滕兵惊呼一声,下意识松开缰绳,抽出腰间的佩剑砍向蒙擎,却被后者抢先一剑捅死,随后一脚踹落战车之下。 “混账!” 滕虎大怒,拔剑砍向蒙擎。 “拂拂” 战马受惊,甩开蹄子狂奔,拉着这辆马车在『乱』军横冲直撞,迫使滕兵、宋兵纷纷避让。 而在这辆战车之上,滕虎与蒙擎各手持利剑,奋不顾身地砍向对方,试图将对方杀死。 忽然,马车的轮子好似硌到了什么,顷刻间,整辆马车凌空翻了过来。 “滕侯!” “家司马!” 在蒙氏族兵与滕国士卒的惊呼中,滕虎与蒙擎皆被抛起在半空,只见蒙擎一脸狰狞,瞪大着眼睛,奋力将手中的利剑刺向滕虎的胸膛。 蒙擎叔…… 蒙擎叔! 蒙擎。 蒙擎叔…… 蒙擎的脑海中,闪过一位位族人的笑脸,最终定格在蒙伯、蒙仲兄弟俩的身影上。 “滕虎!”他面『色』狰狞地吼道。 面对着这般凶恶的蒙擎,纵使是滕虎亦感到一阵心惊。 “砰!” 滕虎的后背重重摔在地上,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旋即就听噗地一声,他无意识举在身前的利剑,竟然洞穿了蒙擎的胸膛,反而蒙擎手中的利剑,却只是堪堪擦过他的耳朵,刺在了地面。 “哈、哈哈。” 逃过一劫的滕虎边咳嗽边大笑,而就在这时,却见被他用利剑刺穿胸膛的蒙擎,猛然睁大眼眸,一手抓住了他的面门,将他的脑袋狠狠将地上撞。 “砰!” “砰!” “砰!” 连撞三下,纵使是滕虎,亦抵受不住,口中猛地喷出一口血,当即昏死过去。 而此时,就见蒙擎不顾自己被利剑贯穿的胸膛,一手捏住滕虎的咽喉,将其整个提了起来,朝着四下大声喊道:“滕国之君虎……被我蒙擎……擒杀了!” “喔喔” 宋方的兵卒士气大振。 章节目录 第59章 猛士(二) 当日的攻城战,宋军并没能一鼓作气攻陷滕城,但由于擒住了滕国的君主滕虎,这对于宋军而言亦是一场胜利。 然而,蒙氏一族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的家司马蒙擎,也因此身负重伤。 “家司马……” “蒙擎叔……” “蒙擎……” 在族人的一声声呼喊中,蒙擎被蒙鹜与蒙挚合力抬到兵帐内,谁也不敢去动蒙擎胸口的那柄利剑。 “蒙擎,我已派人去请王师的医师……” 坐在蒙擎的草铺前,蒙鹜欲言又止地地宽慰道。 听闻此言,蒙挚脸上浮现几丝苦涩的笑容,因为他很清楚,似他这般的伤势,除非是神仙,否则是根本救不回来的。 “我这个伤势……” 蒙擎摇了摇头,旋即从怀中取出那块兽角质地的符节,对蒙鹜说道:“少宗主,我想请你做个见证……” 蒙鹜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叹了口气后,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蒙擎转头看向帐内的诸族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他的弟弟蒙挚身上,沉声说道:“蒙挚,你上前来。” 蒙挚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走到草铺前,单膝叩地。 只见蒙擎又看了一眼帐内的诸族人,沉声说道:“蒙挚,他虽是我胞弟,但久经战阵,勇武并不亚于我,今我举荐他继任家司马之职,你等可有异议?” 帐内诸车吏级的族人纷纷摇头。 见此,蒙擎遂将手中的符节递给蒙挚,沉声嘱咐道:“阿挚,我死后,你即是我蒙氏的家司马,你『性』子轻躁,日后当更为稳重,辅佐少宗主,使我蒙氏一族繁荣昌盛。” “谨遵兄长之命。”蒙挚忍着悲痛,双手接过符节。 在旁,少宗主蒙鹜亦带着悲伤的口吻宽慰道:“蒙擎,你放心吧,蒙挚他一定能承担起家司马的职务……” 蒙擎点点头,旋即又看了一眼帐内的人群,在微微吐了口气后,问道:“我儿阿虎,还有蒙伯的弟弟蒙仲,他二人何在?” 话音刚落,就见人群中钻出蒙虎、蒙仲二人来,前者忍着悲伤走到草铺前,用颤抖的声音呼唤道:“爹……” 期间,蒙仲亦用悲伤的语气唤了一声:“蒙擎叔……” 蒙擎点点头,不过目光却率先投向蒙虎身边的蒙仲,见后者满脸悲伤,他感慨地说道:“阿仲,当初你娘将你兄长托付给为叔,然而叔却没能保护好你的兄长……今日,终于有机会擒住滕虎,为叔方可摆脱心中的愧疚。”顿了顿,他又说道:“你无需伤感,为叔也并非全然为了你兄长,也是为了诸多为滕虎所杀的族人。”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挚,问道:“滕虎现下何在?” 蒙挚闻言立即说道:“已被族人收监,不过,他脑后受到重创,怕是也时日无多了。” “唔。”蒙擎点点头,旋即对蒙仲说道:“阿仲,你的杀兄仇人,为叔便交给你了。去吧,杀了滕虎,为你兄长报仇!” 看着蒙擎真诚的眼神,蒙仲感动地说不出话来,眼眶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目视着蒙仲离开兵帐,此时蒙擎这才将目光转向蒙虎。 此时,蒙鹜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挥挥手轻声招呼诸族人道:“我们都先下去吧。” 诸族人识相地纷纷离开,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这对父子。 父子二人彼此对视着,蒙擎的眼中闪过几丝愧疚。 作为蒙氏一族的家司马,他自认无愧于族人,但唯独愧对自己的儿子,因为很多时候他都挤不出时间来陪伴、来教导自己的儿子。 直到此刻命将不久,他终于才有时间与爱子单独相处。 “阿虎,你过来。” 蒙擎招招手,让蒙虎走到身边,见他双目发红,正『色』说道:“为父……你也看到了,命将不久,日后,就要拜托你照顾你母亲……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俩。” 说着,他眼眶亦微微泛红。 蒙虎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只见他摇摇头,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说道:“爹,您今日实在是太勇武了……孩儿会将您的勇武告诉母亲,告诉她,孩儿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真的吗?”蒙擎惊讶地问道。 蒙虎使劲地点点头,双手比划着说道:“爹,今日,所有人都看到了您勇武的身姿,您是孩儿的骄傲,日后,孩儿也要像父亲您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哈哈哈哈……” 蒙擎心中宽慰,哈哈大笑,旋即,他目视着蒙虎,轻声说道:“阿虎,让为父抱抱你……” 好似预感到了什么,蒙虎强忍着眼泪,伏在父亲身边,使后者能伸手搂住他。 此时,就听父亲断断续续的叮嘱道:“你勇猛有余,智略不足,日后这方面要多向阿仲、阿遂请教……” “是……” “还有,照顾好你的母亲……” “是……” 渐渐地,父亲的叮嘱声越来越弱,最终,消失不见。 此时,蒙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伏在父亲胸膛上嚎嚎大哭。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在几名族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滕虎被关押的地方。 那是一个木头打造的牢笼,滕国的君主滕虎,此时就倚着牢笼躺在牢内,在听到有人靠近时的脚步声时,转头瞧了过来。 “你……是来看押我的兵卒么?” 瞧见蒙仲这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滕虎好奇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 说话时,他仔细打量着滕虎,只见滕虎面『色』发白,几无血『色』,想来也是因为流血过多导致。 “喔?” 滕虎脸上闪过几丝惊讶,在『摸』了『摸』简单包扎过的后脑勺后,虚弱地笑道:“为我包扎的士卒曾说过,会有人来取我的『性』命,我此前还以为是你们宋国的君主戴偃,却不想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蒙仲几眼,调侃道:“景老儿允许你来杀我么?我还以为他会用我向宋王邀功……唔,你知道我说的景是何人么?” “军司马景,我知道。”蒙仲平静地说道:“那位军司马已默许由我来处置你……因为惠盎是我的义兄。” “惠盎?” 滕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旋即看着蒙仲淡淡说道:“宋王偃身边的重臣,原来如此,看来你并非寻常人。” 说罢,虚弱的他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躺下,随意地说道:“还不动手么?” 蒙仲默默地看着滕虎,最后索『性』隔着牢笼在滕虎面前坐了下来。 见此,滕虎心中闪过几丝惊奇,在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后,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亲人,是死在我手中么?或者死在我滕国的兵卒手中。” “是我的亲兄长蒙伯,被你亲手所杀。”蒙仲平静地回答道:“那是在两年前,我的兄长服役参军,跟随王师前来攻打滕国,那时,我的兄长才十五岁,即将定下一门婚事,对方是华氏一族一名叫做妤的女子,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据说是一位很温柔、很美丽的女子……” “华妤?”滕虎念叨了一声,点点头说道:“听上去,确实是一个婉约贤惠的女子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目视着蒙仲,好奇问道:“为何告诉我这些?” “难道你不想知道死在你手中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么?”蒙仲反问道。 “……”滕虎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摇摇头说道:“毫无意义。……对于你来说,那是一位好兄长,但对我来说,那就是进犯我滕国的敌人,我不会因为杀了他而感到有丝毫的罪恶。为了保护我的子民,我会杀死所有进犯我国的敌人,哪怕是像你这么大的孩子……” “但你还是失败了。”蒙仲平静地说道。 滕虎闻言面『色』一滞,仰头看着即将暗淡的天空,喃喃说道:“是啊,我失败了……”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仲,正『色』说道:“但即便如此,我滕国依然不会屈服。我也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做滕耆,一个叫做滕昊,我曾对他们言,若我战死,他们便是滕国君主,我滕国,永远不会向宋王屈服……”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便自嘲地摇了摇头:“嘁,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营地里响起一声哭嚎,那是蒙虎的声音。 听到这一声哭声,蒙仲黯然地垂下了头。 见此,滕虎好奇问道:“又有你熟悉的人死去了么?” “是我蒙氏的家司马蒙擎,是我的族叔,也是擒住你的人。”蒙仲回答道。 “原来是他。”滕虎闻言愣了愣,旋即称赞道:“那可真是一位猛士啊,了不起的家伙!” 说着,他再次换了一个更轻松的姿势,旋即用越发虚弱的语气提醒蒙仲道:“还不动手么?再不动手,你就要错过杀死你杀兄仇人的机会了……” 蒙仲目视着滕虎,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利剑,但最终,他还是将抽出的剑又放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滕虎眼中『露』出几许异『色』。 “愚蠢。”他仰望着夜空,喃喃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本不应该踏足这样无义的战争……然而,被牵连的又何尝只有你与你的兄长呢?……这该死的世道!” 渐渐地,他的眼眸失去了生气。 宋王偃三十二年九月初八,滕国君主滕虎战死。 蒙氏一族家司马蒙擎,战死。 章节目录 第60章 战后 ps:今天睡醒后,要带着家人跟别人烧烤活动,怕回来后太疲倦耽误码字,所以熬夜肝两章先发上来,另外求推荐~ 以下正文 次日上午,军司马景派来了一队士卒,带走了滕虎的尸体。 蒙仲远远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昨晚,动手了么?” 这声音蒙仲太熟悉了,但熟悉中又隐隐有些陌生曾经的蒙虎,向来嬉皮笑脸,很少会使用这种凝重的语气。 显然,是因为父亲的死亡,让蒙虎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亦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没有。”蒙仲如实说道:“他是因为伤势过重而死的。” “为什么?”蒙虎皱眉看了一眼蒙仲,带着几分不悦说道:“为什么不下手?” 转头看了一眼蒙虎,蒙仲目视着远去的车队,轻声说道:“是啊,蒙擎叔好不容易擒住了杀害我兄长的仇人,我却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伤势过重而死……阿虎,你会生气么?” “看你有什么样的理由。”蒙虎皱着眉头说道:“如果是因为软弱,因为不忍心下手,阿仲,我会揍你的,会狠狠地揍你。” 蒙仲闻言看了一眼蒙虎,从蒙虎严肃而认真的眼眸中,他意识到蒙虎并不是在说笑。 长长吐了口气,他感慨道:“软弱吗?你可是亲眼看着我初阵就杀死了至少四名滕国的士卒……” 蒙虎愣了愣,歪着脑袋想了想,旋即语气稍稍缓了下来:“那是因为什么?” “是我觉得没有资格吧。”蒙仲摇着头感慨道。 “没有资格?”蒙虎不能理解。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昨晚,我与滕虎有一小段的对话,通过对话我能感觉出,那是一位值得被尊敬的敌国君主。……他是为了保护其国人,而我们则是为了宋国,为了完成王命,无论是他在战场上杀死我们,还是我们在战场上杀死他,都不是一件单纯用善恶对错可以定义的事。……只是因为义兄惠盎的关系,蒙擎叔将手刃此人的机会交给了我,而军司马亦默许我杀死滕虎,这算什么呢?我根本没有对滕虎造成一丝一毫的创造,并且,那种人物,也不应该死在我这种无名小辈手里,那是蒙擎叔用命换来的。” 蒙虎闻言死死地看着蒙仲的眼睛,见后者的眼睛真诚而坚定,毫无闪躲心虚之意,他脸上终于『露』出了几许笑容,宽慰道:“不要那么说,如果不是你那井阑车的建议,滕虎也不会被『逼』到冒着危险出城的地步。……只是这样你不会感到遗憾么?错失了报仇的机会?” 蒙仲闻言长长吐了口气,摇摇头说道:“看到滕虎落到那样下场,我心中就已没有遗憾了。兄长的仇恨,蒙擎叔也已经帮我报了。……应该说,蒙擎叔是帮我兄长,还有帮那些被滕虎所杀的人报了,至于我,本来就是局外人,夫子曾言……” “停停停。” 蒙虎赶忙阻止了蒙仲:“你那些道家的话我可不想听,听得人头昏脑涨。” 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笑着说道:“我很高兴你不是因为临时的软弱而放过了滕虎,任其因为伤势而死。不用在意我父亲,我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儿,是不屑于对一个即将死亡的人下手的。” 说罢,他亦长长吐了口气,问道:“也就是说,我们与滕虎的恩怨了结了?” “唔,但我们与滕国的恩怨,却并未了结。”蒙仲颇有些沉重地说道。 听闻此言,蒙虎轻哼道:“也快了吧?滕虎死了,滕人再无任何仰仗,相信只需再一波攻势,就能攻陷滕城。” “未见得。”蒙仲摇了摇头说道:“昨晚滕虎曾言,他还有两个弟弟,若他战死,则他那两个弟弟将会继承国君之位,继续领导滕人对抗我军……” 蒙虎听得很是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阿仲,阿虎。” 蒙仲、蒙虎二人转头看去,便瞧见蒙珉拉着蒙横的手臂朝着这边走来后者似乎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族兄。”蒙仲与蒙虎抱拳行了一礼。 蒙珉笑着点点头,随即对有些不情愿的蒙横说道:“喂,阿横。” 只见蒙横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蒙珉,旋即看着蒙仲、蒙虎二人,在欲言又止了一番后,称赞道:“我看到你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了,阿仲,你做得很好,阿虎,你也不差……” “还有呢?”蒙珉在旁催促道。 听闻此言,蒙横眼中闪过几丝懊恼,但最终还是向蒙仲、蒙虎二人道了歉:“阿仲、阿虎,很抱歉,我那日将你们丢下……我当时以为你们只是软弱,但……总之,是我小看你们了,你们有能力自己迈过那一道门槛,抱歉。” 蒙仲与蒙虎当然不会在意,因为他们也明白,族兄蒙横当时的愤怒,只是因为“怒其不争”,从本质来说,他也希望蒙仲、蒙虎能借杀死那四名滕人而迈过“杀人”的心灵上的那一关。 而如今误会解除,彼此之间自然没有什么芥蒂。 四人边走边聊,聊了许多,他们开始聊到了蒙仲,毕竟曾在昨日的战场上杀死了至少四名滕国的兵卒,因此蒙横与蒙珉也很担心蒙仲此刻的心情。 说实话,由于有蒙擎、滕虎相继死亡的这件事,蒙仲还真没去细想当时被他杀死的那几名滕国兵卒除了第一个被他杀死的滕兵,后续的他甚至都不记得,因为当时他的脑袋空白一片,只是机械般地遵照蒙鹜给予的指示,哪里还记得那么许多。 听蒙仲这么一说,蒙珉与蒙横纷纷说道:“忘了好,忘了好,根本不用去记,记住了那些人的面貌,反而是给自己找罪受。……喝点酒,睡一觉,过几日将它彻底淡忘。” 这是蒙横、蒙珉作为“前辈”的建议,蒙仲虚心接受。 聊着聊着,四人又聊到了“前家司马蒙擎”,也就是蒙虎的父亲,他二人尽力地宽慰蒙虎,但蒙虎却笑着说道:“两位族兄无需安慰我,我爹是顶天立地的男儿,纵使死了,他也是轰轰烈烈的死去,昨日战场上所有的宋兵与滕兵,都会牢记我爹的名字……那是单独讨杀了滕虎的男人!” 看着蒙虎为此自豪的模样,蒙横、蒙珉二人面面相觑。 九月十一日,军司马景再次攻打滕城。 此时,滕虎的弟弟滕耆已被滕人从齐国境内召回滕耆原本欲前往齐国求援,没想到刚刚过了齐国的边界,便收到了兄长滕虎战死的噩耗,忍着心中的悲痛,急忙返回滕城。 “为何不派兵救援?!” 在滕耆返回滕城,了解了他兄长滕虎的死因后,素来温文尔雅的他,愤怒地揪住了大司马毕战的衣襟,恶狠狠地质问他。 毕战羞愧地抬不起头来,但此时,滕耆的弟弟滕昊却解释道:“亚兄,这是兄长的命令。……兄长在离城前叮嘱过,命我等死守城池,若他不幸被宋军围困,他会自己想办法脱身,让我们切忌派兵救援,以免被宋军有机可趁,导致滕城失守……”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滕耆缓缓松开手,悲伤的说不出话来。 在旁,墨家钜子丘量亦叹着气,代毕战解释道:“当时局势艰难,毕司马在城郭内阻挡宋军,城内……并无多余的兵力救援滕侯。” 滕耆这才不做声了。 片刻后,滕昊小声说道:“亚兄,兄长生前有命,若他不幸战死,你即是我滕国的君主。” 听闻此言,滕耆深吸一口气,环视周遭的所有人。 他知道,兄长滕虎的战死,让所有人都六神无主,他必须振作起来,代替兄长继续守护滕国。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向宋军索要回他兄长滕虎的遗体,免得兄长的遗体被宋人侮辱。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派人去宋军营寨,索要兄长的遗体……” 闻言,墨家钜子丘量主动说道:“请让我前去索回滕侯的遗体。……我墨家终归有几分薄面。” “那就拜托钜子了。”滕耆感激地说道。 当日,滕国举行了简易的仪式,由滕耆继任滕国君主的位置。 而墨家钜子丘量,则带着几名弟子来到了宋军,见到了军司马景。 不得不说,对于这些墨家弟子,景其实相当痛恨,因为就是因为这些墨家弟子在帮助滕国,才导致他花了整整两年余都没能攻下滕国。 但他又不敢扣下丘量,更别说将其杀害,毕竟人家是为了索要滕虎的尸体而来,倘若他将其杀害,非但天下墨家都将视他为仇寇,甚至于儒家也会指责他,攻歼他。 期间,景问丘量道:“滕城可愿投降?” 丘量摇摇头,如实说道:“滕耆亦继任滕侯之位,将继续抗拒宋军不义的战争。” 这话气地景恨不得拿剑杀了丘量,但考虑到对方乃是墨家的钜子,景没有这个胆量,于是他对丘量说道:“请容我请示大王。” 见此,丘量便说道:“请允许用我为质,交换滕侯的尸体,若宋王日后因此责怪司马你,丘量可以一死,平息宋王的怒火。” 景被丘量纠缠的没有办法,最终同意了此事。 大概三四日后,身在彭城的宋王偃收到了景的战报,这才得知滕虎已死。 对此欣喜若狂的宋王偃,当即带着惠盎,亲率一支王师前来滕城。 在宋王偃看来,滕虎一死,滕国便再也无法抵挡他宋国的军队。 章节目录 第61章 战后(二) 九月二十日,宋王偃带着惠盎抵达了滕城外的宋军营寨。 当得知滕虎的尸体已交还给滕人后,宋王偃心中微怒,怒斥军司马景道:“你竟然如此轻易就将滕虎的尸体交还给了滕人?” 见宋王发怒,景吓得浑身哆嗦,连忙解释道:“大王息怒,臣原本打算割下滕虎的首级,命人用竹竿挑着在滕城前搦战,相信此举定能使滕人气至疯狂……”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色』稍霁,但从旁,惠盎却摇摇头平静说道:“毁人尸身,非仁者所为。” 宋王偃看了一眼惠盎,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敢在宋王偃面前说这话的,也就只有惠盎,并且,也就只有惠盎在说了这样的话后,不至于遭到宋王偃的喝斥。 “对对。” 听到惠盎这话,景连忙说道:“臣也是考虑到此举必将毁损大王您仁义的声誉,是故没敢那样做。……再加上有墨家的钜子前来说项。” “那也不必将滕虎的尸首还给滕人,寡人还想瞧瞧,屡屡违抗寡人的滕虎,究竟长什么模样……”说到这里,宋王偃冷哼一声,转口道:“算了,今日有惠盎给你解围,这事就这样吧,反正滕虎横竖是死了,将其尸首还给滕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王英明。” 惠盎在旁恭维道。 宋王偃瞥了一眼惠盎,轻哼一声,显然他不是没看出来惠盎有意为景解围,至于原因,想来无非就是景照顾了惠盎的义弟蒙仲而已毕竟这个主意,还是宋王偃给惠盎出的。 见宋王宽恕了自己,景暗自庆幸,不动声『色』朝惠盎投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此时,就听宋王偃问道:“景,那墨家钜子还在军营中?” “是的。”景躬身回答道:“臣派了一些士卒看守他,不过据士卒所言,此人根本没有逃离的意思。” “墨家为义而战,是这样的。”惠盎用带着几分敬佩的口吻说道。 “哼!”宋王偃再次冷哼了一声。 此时,景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您想见见那丘量么?此人反复提及,想见见大王您。” “见什么?不见!”宋王偃当即回绝道。 不得不说,对于墨家当中的楚墨,也就是墨侠派,天下各国可谓是又爱又恨,毕竟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弟子堪称是弱国的天然盟友,每每协助弱国抵挡强国的侵略。 想当初,在强大的楚国攻打弱小的宋国时,墨家也曾义无反顾地帮助宋国。 正因为如此,宋王偃也不想得罪墨家,毕竟他也难以保证日后他宋国是否会遭到其他国家的攻伐,毕竟他宋国位于齐、楚、魏三国之间,且这三个国家都与宋国不合倘若当真不幸遭到被强国攻伐的局面,说不定墨家也会帮助他宋国抵挡他国的进攻。 这听上去似乎很不可思议,但事实上墨家就是这样:这是一群为了实现天下再无兵戈纷争而各处奔走的义士。 “大王,还是见一见吧。”惠盎在旁劝说道:“无论是墨家帮助滕国,亦或是我宋军杀死了墨者,这都不至于让我宋国与墨家结怨,但大王若是拒绝召见墨家的钜子,这却会让天下墨者感觉面上无光,以至于对我宋国产生愤恨。” 听闻惠盎的劝说,宋王偃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话虽如此,但墨家的那套……纵使寡人不见那丘量,亦能猜到他要对寡人说些什么……” 惠盎闻言亦苦笑不已,毕竟宋王偃所说的也是事实。 但他还是劝说宋王偃道:“即便如此,见还是要见的,并且,还不能失礼。” “好好好。”宋王偃无奈地吐了口气。 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对景问道:“景,你在前一份战报中所言,有人向你推荐了一种叫做井阑车的攻城器械,而这个人,竟是一个叫做蒙仲的小子,是这样吗?” 景闻言偷偷瞄了一眼惠盎,见后者毫无表示,也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说道:“回大王话,确实如此。” 此时,就听到宋王偃笑着调侃道:“这等攻城利器,你竟不曾将其占为己有,是因为那小子是惠盎拜托你照顾的义弟么?” 听闻此言,景面『色』顿变,颇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结结巴巴说道:“大、大王,臣,臣怎么敢做那样的事呢?” “哼!” 宋王偃轻哼一声,旋即对身边一名卫士道:“去,把那个小子叫过来。” “是。”那名卫士抱拳而退。 片刻后,蒙仲便跟着那名卫士来到了这间兵帐,见到了宋王偃,军司马景,以及他义兄惠盎。 “蒙仲拜见大王,拜见惠大夫。” “行了。” 在军司马景吃惊的目光下,宋王偃随意地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小子,那几日寡人听你夸夸其谈,不曾想你还真有几分本事,你所献的井阑车,很好!寡人听说,正是这井阑车,『逼』得滕虎不得不放弃死守城池,率军出城突击我军,最终被我军所杀。……你想要什么赏赐?” 蒙仲思索了片刻,问道:“什么样的赏赐都可以么?” 听闻此言,惠盎不觉有些意外,毕竟据他所知,他义弟蒙仲可不是贪图权利财富的人啊。 不过宋王偃对此毫不在意,闻言笑着说道:“啊,无论是什么样的赏赐都可以,哪怕你要寡人将最疼爱的女儿许配给你……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先自己笑了起来。 而此时,就听蒙仲正『色』说道:“既然如此,请大王答应小子,待攻破滕城后,便莫要再屠戳滕人。” 顿时间,宋王偃的笑声戛然而止,反观惠盎,却是用赞许的目光看向蒙仲。 “你就这么在意滕人的死活么?” 宋王偃直视着蒙仲,平淡地说道:“小子,你是宋人。” 那平静中带着几许不悦的声音,让军司马景都不由地暗自咽了咽唾沫,但蒙仲却并不畏惧,正『色』说道:“小子并非是为了滕人,而是为了我宋国,为了大王您……老子曾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滕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悍不畏死,大王又如何再用死来威胁他们?” 宋王偃闻言笑道:“你这套说辞……寡人这些年都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想当年就有一个书生,用这套说辞说服了寡人……” 说罢,他瞥了一眼正在讪笑的惠盎,无疑,宋王偃口中的书生,指的正是惠盎。 “不过你所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宋王偃捋着胡须,仔细琢磨着老子的这句话。 不可否认,道家的词句总是这般蕴含深刻的道理,让人不禁为之所折服。 哪怕是宋王偃。 良久,宋王偃问蒙仲道:“滕虎虽死,然滕人至今还是不肯向寡人屈服,你还要寡人宽恕他们么?” “与那无关。”蒙仲摇摇头说道:“所谓战争,即是通过战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大王的目的是攻占滕国,待来日攻陷滕城后,大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再做杀戮呢?……杀死更多的滕人,难道能让大王获得更多的利益吗?” 宋王偃想了想,笑着问道:“往日,只有人用‘仁义’来劝我,用‘利’来劝我,小子你还是头一个……”说罢,他点点头说道:“好,只好滕人不再用愚蠢的顽抗来激怒寡人,寡人便从你所言,待攻破滕城后,不再屠杀。” 见宋王偃的承诺“留有余地”,蒙仲本来还想再劝,却瞥见惠盎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在示意他到此为止,于是便打消了继续劝说的主意。 片刻后,惠盎带着蒙仲在营地内散步,期间,蒙仲询问惠盎道:“阿兄,你方才为何制止我?” “这样就可以了。”惠盎微笑着解释道:“君主的话,无异于王令,不可更改,否则君主将丧失威仪。是故,君主素来注意自己的言行,不会轻易许下承诺,把话说满。方才,哪怕你再行劝说,也不会得到你想得到的承诺,反而会使大王对你心生厌恶,是故点到为止即可。” “原来如此。”蒙仲恍然地点了点头。 见此,惠盎笑着说道:“先不说这个,我亦见过了景的战报,据战报所写,滕虎乃是你蒙氏一族的家司马蒙擎所擒杀,那是你的族叔么?” 蒙仲点点头,将蒙擎已死的事告诉了惠盎。 在听罢蒙仲的讲述后,惠盎面『色』动容,不由地感慨道:“这等猛士,真是可惜了。” 说罢,他见蒙仲面『色』黯然,便开导道:“逝者已不可追,阿仲,节哀顺变。……对了,反正你心结已消,留在军中无益,我带你到邹国去拜见一位当世的大贤,增涨见识。” “邹国?大贤?谁?”蒙仲好奇问道。 听闻此言,惠盎眨眨眼睛说道:“儒家的当世圣贤,你说是谁?” “孟子?” 蒙仲一脸惊讶。 章节目录 第62章 拜访孟子 当晚,待蒙仲将拜访孟子这件事禀告过家司马蒙挚与少宗主蒙鹜后,便跟着惠盎乘坐马车踏上了前往邹国的旅程。 “此事不需禀报大王吗?”期间蒙仲很好奇地询问道,毕竟据他所知,惠盎乃是宋王偃身边的重臣,虽说宋王偃也不至于一刻都离不开惠盎,但按理来说惠盎也不至于做出“恃宠而骄”的事,理应禀报宋王偃。 而对此惠盎则解释道,其实他这次是专程为拜访孟子而来,原因在于孟子有弟子二度前往彭城,求见宋王偃,恳请宋王偃停止攻打滕国的行为。 其实早在两年前时,就有孟子的弟子万章、公孙丑、陈臻(zhēn)等人求见宋军军司马景,劝景停止继续攻打滕国,当时,景将这些人打发到彭城去见宋王偃,当时出面接待万章等人的,即是惠盎。 据惠盎所说,那次孟子的弟子希望宋国停止攻伐滕国的行为,是孟子的弟子公孙丑、陈臻等人发起,孟子本人并未表态即并没有支持,但也没有反对。 了解到这件事后,惠盎便与万章、公孙丑、陈臻等人做了一番辩论,表示宋国攻伐滕国的举动,乃是为了更好的施行王道,这才勉强打发走孟子的那些弟子。 但是,由于滕国的激烈反抗,宋滕两军的厮杀日渐升级,牵扯到了滕国的一般平民,这让儒家尤为不喜,直到数月前,也就是在宋王偃再次下令征兵攻伐滕国的那会儿,儒家再次派人前往彭城求见宋王偃。 在这次前往彭城的儒家弟子队伍中,出现了两位不寻常的人物,即孟子的独子孟仲,以及独孙孟睾。 孟仲、孟睾出现在“劝阻宋王偃”的儒家弟子队伍中,这岂非意味着孟子亦越来越不能忍受宋**队在滕国的举动? 虽然这一次惠盎还是出面劝退了这些儒家弟子,但他却觉得,有必要亲自拜会孟子,听听后者的想法,或者将后者解释一下,毕竟孟子在中原各国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名声简单地说,孟子的一句话,或就可称为齐、魏、楚等国讨伐宋国的“名义”。 所以,与孟子处好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至于带上义弟蒙仲,那就是惠盎自己的私心了,或者说,是他作为兄长对弟弟的照拂。 “阿兄,你是孟子的弟子么?” 蒙仲好奇询问惠盎道,因为据他所知,这位义兄学的特别杂,道、名、儒、法、墨等学派皆有涉及,但从治理宋国的策略就能看出,惠盎其实是偏向儒家的“仁治”的,而“仁治”,恰恰就是孟子的主张。 惠盎笑着摇了摇头。 惠盎是惠子(惠施)的族人,宋国商丘人士,作为宋国人,他首先接触的即是《老子(道德经)》与《论语》,即道、儒两家的思想。 后来,他那位在魏国担任国相的族叔惠施因为被张仪夺了相位,返回宋国,惠盎才因为这位族叔的关系,开始接触名家的思想。 而待等惠盎用“仁”说服了宋王偃,受后者器重参与治理国家政务时,他又开始接触法家、墨家等学术思想,以补充自己在治国方面的不足。 至于惠盎与孟子的关系,惠盎曾多次向孟子请教,但也仅仅只是请教就好比他也一样向庄子请教过,并非是孟子的弟子,论其中原因,非常复杂,比如说那时作为宋国国相的他,已不适合拜入孟子的门下;比如宋王偃对儒家多多少少抱持成见,不允许惠盎那样做。 聊了一阵后,惠盎便向蒙仲简单介绍了孟子的生平。 孟子,姬姓孟氏,名轲,邹国(邾国)人,其祖上是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在鲁国公室与三桓长达百余年的内斗中,孟孙氏逐渐势微,且最终落败,无奈之下从鲁国迁到了作为鲁国附庸国的邹国,并在邹国安居下来。 孟子的授业之师,据说是子思(ji)的门人。 在儒家弟子中,有两位非常着名的人都字子思,一位即原宪,姑且称作子思宪。 子思宪是宋人,是孔子的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他出身贫寒,『性』格谨慎、洁身自好,一生安贫乐道,不肯与世俗合流他的思想有点接近道家的思想。 据说孔子死后,原宪隐居在卫国,茅屋瓦牖,粗茶淡饭,生活极为清苦。 此时,他的同窗好友,同为孔子弟子的子贡,此时已在卫国当了上大夫。 有一日,子贡穿着华丽的衣服,乘坐着奢华的马车,前呼后拥地前来看望原宪,见后者衣冠不整,子贡便关心地询问道:“你是否是生病了?” 原宪诚实地回答道:“无财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我没有病,只不过是穷而已。” 子贡闻言惭愧地离开了,而子思宪则悠闲地在自己简陋的家前歌唱宋国的民谣。 而另外一位字子思的儒家名人,则是孔子的嫡孙孔(ji),也就是子思(ji),他是孔子的得意弟子曾子(曾参)的弟子。 据说,孔子的儿子孔鲤早丧,孔子在他临终前将孙子孔托付给曾参,使后者拜入曾参的门下按照儒家“道统”之说,孔子传曾参,曾参传孔,孔的再传弟子传于孟轲,这即儒家的道统传承。【ps:非“道统”的儒家内部学派,在悠长的岁月中陆陆续续都被同门打倒,像子张之儒、子思之儒(其实指原宪),包括子夏、荀子等人的思想,都曾被打成异端,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了解。】 是故,孟子即是儒家当代的“掌门”人物,也是“孟氏之儒”的创始者在荀子还未“学有所成”的当下,提到儒家就势必绕不开孟子。 再说邹国,邹国的国君,乃是黄帝的孙子颛顼的后裔,始祖为晏安,为曹姓之祖,周武王灭商后,将晏安的后人封在邹,即邹国的由来邹国的国君为子爵,是故历代君主皆称“邹子”。 最初的邹国,并不弱小,是与苴(ju)国相差无二的国家,在泰山一带的国家当中,仅次于齐鲁两国,但后来由于内『乱』,再加上与鲁国敌对的关系,邹国曾出现分裂,从此一蹶不振,成为中原最弱的国家之一,被中原各国所忽略。 九月二十二日,在经过了短短两日的路程后,惠盎便带着蒙仲来到了邹国,来到了这个现如今只有“一县之地”的国家。 当然,“一县之地”的说法确实有点夸张,毕竟邹国怎么说好歹也有两三座土城,但不可否认,邹国的全境确实没有宋国的陶邑大,属于一天之内就能绕着全国边界走一圈的小国。 但是,虽然国土面积小,且国家也很贫穷,但邹国上下都很和平,与仅隔两日路程的滕国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不能不说,这是孟子的功劳他的存在,让齐、鲁、宋等国家都不敢冒犯邹国。 在进入邹国后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车驶入了一座小庄园,据惠盎解释,这即是孟子居住的地方姑且就称为孟子居。 在马车行驶的过程中,蒙仲从车窗观察这座孟子居,他发现,孟子居的格局与庄子居其实也差不多,充其量就是周围的房屋、田地多一些,与其说是一座居所,倒不如说像个乡邑。 “孟子有很多弟子吧?” 蒙仲感慨地询问惠盎道。 惠盎笑着说出了解释,据他所说,孟子的弟子并不多,至少比不过号称有三千弟子的孔子,但弟子归弟子,随从归随从哪怕没有被孟子收为弟子,也愿意跟随在其左右的人,却也不少。 这些随从以及其家眷,再加上孟子的弟子以及其家眷,这就使得孟子居的规模仿佛是一座小型的乡邑。 片刻后,马车在一座仿佛宫殿似的建筑前停了下来,旋即,惠盎带着蒙仲下了马车,迈步走进了这座建筑。 之所以说这座建筑仿佛宫殿,倒不是因为它修建的奢华,而是因为它占地颇大,想来还是因为孟子的弟子较多的关系。 走入这座姑且称作府邸的建筑,迎面便是一座门墙,门墙上用大篆字体写着一个巨大的“儒”字与蒙仲所了解的宋国的字稍有出入,大致还能辨认出来。 转过门墙,迎面便是一片空旷的院落,非常大,似乎比整个庄子居还要大,而此时,孟子正在这片院子里,向诸弟子以及那些愿意接受他的思想的随从们,讲述儒家经义。 儒家是非常讲究礼数的,这从座次就能体现出来。 孟子独坐在一场矮桌后,面朝诸弟子与随从,在其面前左右两侧,设有纵向的坐席,这里坐的大概是孟子的弟子,人人面前有桌,桌上又有书简。 而再往前,也就是越靠近惠盎、蒙仲所在的地方,却是没有桌的横向席位,普通的弟子以及随从们,一个个坐在一张草席上,面朝孟子,正襟危坐。 蒙仲粗略数了数,这才发现院内的人竟有两三百人之多。 可能是注意到了惠盎、惠盎二人的到来,坐在最后的儒家门徒中,有一人回过头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又指了指一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那边摆放着一堆草席。 见此,惠盎便带着蒙仲各自取过一张草席来,坐在所有人的最后,静静听着孟子授业解『惑』。 章节目录 第63章 孟子 说实话,对于儒家当代的掌门人物孟子,蒙仲还是颇为好奇的,但很可惜的是,此刻他坐在两三百名儒家门徒的后面,根本看不到孟子的面容,这让他只能暂时收起对孟子的好奇,静静听着后者的讲述。 “……昔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假使能的话,你愿意吗) 杨子弗应。 可见,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翟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杨子主张的是‘为我’,即使拔他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利,他也是不干的,而墨子主张‘兼爱’,只要对天下人有利,即使自己磨光了头顶、走破了脚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 在蒙仲的倾听下,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平稳地讲述道。 唔? 蒙仲微微一愣。 此时孟子所讲述的,是杨朱与墨子的得意弟子、且墨家第二代钜子禽滑(gu)厘(xi)的一则对话。【ps:即“一『毛』不拔”典故的由来。】 他当然知道孟子所说的杨朱是何人,那也是他道家的代表人物,主张“贵己”、“为我”,哪怕已经死去三四十年,但他的思想仍然影响着世人,跟蒙仲的恩师庄子这位“其思想不被世俗所接受”的道家圣贤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但是不可否认,孟子其实有歪曲杨朱思想的地方。 蒙仲看过他道家圣贤列子所着的《列子》,书上也记载着这段杨子与禽子的对话。 但是,杨子并不是被禽子说得哑口无言,而是不屑于回答。 因为在《列子》中,这段对话还有后续孟子只是截取了前一段而已。 按《列子》所述,当时杨子不屑于回答,但他的弟子孟孙阳则反问禽子:如果让你的肌肤受到些许损害但给你万金,你愿意么? 禽子表示可以。 孟孙阳又问:若使你断一肢,却给你一个国家,你愿意么? 禽子默然。 此后孟孙阳又问:若割掉你的首级却让你得到天下,你愿意么? 禽子哑口无言。 最后孟孙阳对禽子说道:一根『毛』比肌肤微小,肌肤比一肢微小。然而,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肢体,虽然一根『毛』只有身体的万分之一,但你为什么要轻视它呢? 禽子哑口无言。 是的,被说到哑口无言的,其实反而是墨家第二代钜子禽滑厘,而不是杨朱。 而此刻,孟子只截取了前半段,仿佛显得杨朱被禽子说得哑口无言似的,这或许瞒得过在场其他人,却唯独瞒不了蒙仲这位道家弟子。 随后,在孟子讲述完这段对话后,陆续出现很多声音批判杨朱的思想,斥责后者的思想“自私自利”。 说实话,蒙仲稍稍有点为杨朱感到委屈。 因为杨朱的思想,根本不是“自私自利”的思想,而是“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即主张在不侵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使天下变得更好,反过来说,倘若使天下变得更好的前提居然是需要一个人损失利益,这样的世俗又怎么能称作“好”呢?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个人都要爱惜,保持自我的本『性』,不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侵害他人的利益,但也不必为了“使天下变得更好”而牺牲自己的利益,这才是杨朱贵我思想真正想要表达的:如果人人都不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贪天下大利而拔自己一『毛』;人人都各自为自己,而不侵犯别人,这样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 而如今,杨朱的思想却被歪曲成“一『毛』不拔”的吝啬、自私自利,而且还是被孟子这位儒家的掌握门歪曲成这样,说实话,这让蒙仲对儒家、对孟子的印象一下子就跌落了。 不过,蒙仲并没有出面揭穿的意思,原因很简单,一来这是各家学术之间的攻歼,他的老师庄子也曾夸大儒家的害处,各学派间的相互攻击,这在当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二来嘛,庄子不喜欢杨朱。 是的,同样是道家思想的继承者,庄子非常不喜欢杨朱的思想。 庄子觉得,如果人人都将贵己作为准则,去做那些不损害自己利益而使天下获利的事,就会助长人的“区别心”,而区别心正是人损人利己的前提,这谈何不取天下? 因此杨朱思想不过是虚伪的歪门邪说、旁门左道。 ……还是当做没听到吧。 听着诸儒家弟子批判杨朱思想,蒙仲暗暗想道。 没有理由为了维护杨朱思想,让自己的老师庄子因此发怒对不对? 想到这里,蒙仲就索『性』装作没听到,继续听着孟子讲述经义,或者批判杨朱思想。 或许有人会觉得,孟子用墨家思想去攻击杨朱思想,难道是觉得墨家思想更好么? 怎么可能! 仅片刻工夫后,孟子就开始攻击墨家思想了,比如墨家的“兼爱”主张。 据孟子所言,杨朱思想主张人人为己、这是不要君主的言论,而墨家的“兼爱”思想呢,则是不要父母。 儒家与墨家都提倡“爱”,其中儒家主张“爱有等差”,比如对君主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圣贤的爱,对普通人的爱,这都是存在区别的,也理应当存在区别。 而墨家的“兼爱”思想,则提倡不分等级、不分厚薄亲疏,对待亲人与对待外人应当一样,对待君子与对待普通人也应该一样,因此孟子攻击墨家思想是“不要父母”的邪说你像对待父母那样对待外人,你将父母摆在什么位置呢? 是故,孟子狠狠地批判了墨家的兼爱思想,指责“兼爱”是一种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邪说,而不要父母、不要君主的人,就是禽兽可以说,批判地非常狠。 随后孟子又说,当今世上,充斥着杨朱与墨翟的思想,人们要么倒向杨朱的思想,要么倒向墨翟的思想,但这两者都是不可取的,唯一可取的,便是孔子的思想。 孔子的学说不发扬,就是用邪说欺骗百姓、阻止仁义的施行。 而仁义被阻止,就是放任野兽去吃人,人们也将互相残食。 似这种一家之言,蒙仲姑且也就听听,并且他还听得挺欢乐的,反正儒家批判的杨朱思想与墨家思想,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待孟子“喷”完杨朱思想与墨家思想后,他便开始讲述他的“王道”、“仁政”思想。 孟子所提倡的王道,即以仁治国,仁即仁政,即希望君主宽厚仁慈地对待治下的子民,首先要使“民有恒产”,即子民拥有属于自己的财富,且君主要保护子民的财富不容许遭到侵害。 在“民有恒产”的基础上,孟子又主张轻徭薄赋,减少人民的负担,总结下来,即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主张。 说实话,对于这些观点,蒙仲还是非常认可的。【ps:此时的儒家,还不是统治阶级的工具。】 待随后诸弟子提问时,有孟子的普通弟子提到了滕国,他询问孟子道:“夫子,我听说滕国是以仁政治国的国家,为何会沦落被宋国攻伐的下场?这是滕国的失德,还是宋国的失德?且齐国作为强国并未派人调和两国的阵仗,这是否也是失德的体现呢?” 听到这话,蒙仲低声对惠盎道:“这个人如果是孟子的弟子,恐怕要被除名了。” 惠盎苦笑一声。 但事实上,孟子并没有生气,他只是诚实地说道:“滕国被宋国进攻,只是因为滕国国小而已。以大吞小,以强凌弱,这是礼乐崩坏造成的结果。” 随后,孟子再次重申了“效法先王”、“施行仁政”的必要。 而在这基础上,天下各个学说都成为了被孟子那些弟子指责、攻击的对象,唯独没有庄子的思想。 说起此事,蒙仲亦稍稍感觉有点尴尬,因为他的老师庄子虽然是当代的道家圣贤,但他的思想却并未被广泛传播,在当代根本谈不上什么显学,理所当然,自然也不会被儒家所攻击因为没有必要。 然而就在蒙仲这样认为的时候,却又听孟子有弟子问道:“宋国攻伐滕国,我儒家前往劝说宋王,但宋国的道家大贤庄周却无动于衷,坐视宋军进攻滕国,夫子您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听到这话,孟子皱了皱眉,因为孟子其实是挺尊敬庄子的。 就在这时,在纵列的席位中有人轻笑道:“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哪里会留心宋滕两国的战争,且这场战争又会使多少无辜之人受难呢?” 听闻此言,在场的儒家弟子们皆轻笑起来。 这阵笑声听在蒙仲耳中,极其刺耳。 他当即冷笑道:“在你们儒者歪曲诸家经义、以巧伪之说『迷』『惑』世人时,难道天下就能因此少了纷争么?可笑!” “……” 顷刻间,笑声戛然而止,在场诸人纷纷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终于在横向坐席的最后一排,看到了横眉冷目的蒙仲,以及其身旁面『色』有些尴尬的惠盎。 是惠盎啊,以及……此子方才说巧伪?莫非是庄子的门徒么? 孟子微微睁开眼睑,看了一眼远处的蒙仲,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据他所知,宋国的大贤庄子,近二十年来从未收任何一人为弟子。 章节目录 第64章 激辩诸儒 ps:请大家麻烦投下推荐票~ 以下正文 “惠大夫。” 在孟子的授意下,其得意弟子万章紧步来到惠盎身前,拱手施礼道:“不知惠大夫前来,门徒亦不曾通禀,还请惠大夫莫要怪罪。” 惠盎连忙回礼道:“先生言重了。惠某进府时,夫子正在讲述经义,在下本不该打搅,然在下却在后席偷听,若要细论起来,惠某才是那无礼之人。” “惠大夫这是说的哪里话。”万章笑着说道。 对于惠盎,万章的印象还是极好的,仅从惠盎方才进府时见孟子正在授业便静静在后面听客,而没有打搅孟子讲述经义,由此就能看出惠盎的品行。 更别说万章对惠盎也熟悉,知道后者虽然不是他儒家弟子,但却推崇他老师孟子的“仁政”主张,竭力劝说宋王偃以仁政治理宋国,这就足够万章对惠盎抱持极高的敬意与亲近。 在寒暄了两句后,万章的目光便转移到了惠盎身边的蒙仲身上:“惠大夫,不知这位是?” 惠盎环视了一眼,见许多儒家弟子正因为其弟蒙仲方才的冷笑而对他怒目而视,脸上不由地苦笑一声,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蒙仲,迟疑了半响这才说道:“此子……我弟也。” 话音刚落,就听蒙仲在旁淡然自若地补充了一句:“道家弟子,蒙仲!” 原来如此…… 万章心中恍然。 很显然,是他们方才攻讦道家思想的那些话,让这位道家弟子心中不快了,是故出言讽刺。 于是他微笑着说道:“既是惠大夫之弟,也请一并移坐吧。……惠大夫,夫子请您入席就坐。” 蒙仲歪着头看了一眼万章,他哪里会听不出后者的话外深意:只是看在你兄惠盎的面子上。 由此可见,蒙仲方才讽刺儒家的话,让万章这位孟子的得意弟子亦非常不快,只是看在惠盎的面子上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在万章的指引下,惠盎与蒙仲二人来到了孟子附近。 此时,就见惠盎主动上前向孟子行礼道:“许久未曾拜访夫子,惠盎惭愧,不知夫子安好?” 孟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对于惠盎这位主张他“仁政”思想的宋国重臣,孟子还是很喜欢的,并且他也明白,惠盎几乎是宋国当下唯一能影响宋王偃的人,倘若希望宋国施行他孟轲的“仁政”主张,关键就在惠盎身上。 此时,孟子的弟子们已重新排了座位:本来孟子面前是几排纵向的坐席,分别位于孟子面前的左右,但眼下,孟子左手边的坐席已被撤走,唯独留下一个座位,显然是留给惠盎的。 至于孟子的弟子,此刻全部坐在了孟子的右手边。 “惠大夫,以及惠大夫之弟,请就坐。” 孟子另外一名弟子请道。 这是刁难我弟啊…… 看到面前仅只有一张坐席,惠盎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孟子,却见后者闭着双目一言不发。 旋即,他又看了一眼蒙仲,见他面上带着几分冷笑,心中微动,索『性』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坐在了那张案几后的草席上。 而正如他所预料的,蒙仲故意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旋即摇摇头笑着说道:“唉,儒家巧伪欺世啊,口口声声说什么礼节,却让客人连坐的位子都没有。” 话音刚落,就听对面席位中有一名孟子的弟子调侃道:“怎么是没有位子呢?你是惠大夫之弟,何不与你兄长同席呢?” 诸孟子的弟子闻言轻笑起来。 此时就听蒙仲面『色』自若地说道:“惠大夫虽是我兄,但你们儒士难道是因为这一点才敬重他、为他单独设座的么?恐怕不是吧?难道不是因为我兄乃宋国的重臣么?……我兄因为他在宋国的地位而得到你儒家的尊重,而我,作为在场唯一一名道家弟子,却落到连坐席都没有的待遇,这就是儒家讲究的礼数啊。” “……” 一番话说得孟子的诸弟子面红耳赤,难以反驳。 万章沉着脸吩咐儒家弟子为蒙仲搬来了一张案几,以及一张草席。 见此,蒙仲施施然坐在草席上,盘腿而坐。 在他坐定后,方才那名调侃他的孟子弟子当即问道:“小子,你是何人的弟子?” 蒙仲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方才你等笑话庄子,我出言讥讽,然而你此刻还问我是何人的弟子。……你难道真的心中不知么?果然是虚伪的儒家弟子。” 听闻此言,那人反驳道:“虽说你方才维护庄子,但你又没有说,你既没有说,我又如何得知?” 蒙仲闻言说道:“这般显而易见的事,作为孟子的弟子,居然还猜不到么?……好吧,你并非虚伪,而是才智不足,是我错怪你了。” “你……”那名儒家弟子顿时气得面『色』涨红,指着蒙仲说不出话来。 此时,又有一名儒家弟子制止了他,问蒙仲道:“你是庄子的弟子?” “正是。”蒙仲平静地回答道。 见此,这名儒家弟子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在下徐辟,有一事不明请教庄子贤徒,相信足下定能给予解『惑』。” “请讲。”蒙仲淡淡说道。 听闻此言,徐辟正『色』说道:“宋国攻伐滕国,乃不义之战,致使滕国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儒家弟子频繁劝说宋王停止征战,但庄子身为宋国人,却仍隐居世外,对此无动于衷,在下不解,难道是庄子支持这场不义的战争么?” 蒙仲闻言淡淡地嘲笑道:“我恩师庄夫子,早已年过七旬,你要这样一位老人跋山涉水,从景亳跑到彭城去劝阻宋王?这就是你儒家尊老的方式么?” “绝非如此。”徐辟连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庄子素来抵制战争,现如今,他所出生的宋国兴起不义之兵,攻伐滕国,难道庄子就没有任何表示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位『妇』人就算手艺再巧,若是没有米,也做不出饭来。庄师虽是大贤,但奈何世人都不肯遵从夫子的思想,庄师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像你儒家,既是当世显学,且邹国又与滕国接近,可这样还是没能制止宋滕两国的战争,这就是时机与条件不足的道理。”说罢,他瞥了一眼孟子,微笑着说道:“我亦不曾听说孟夫子亲自前往宋国劝阻宋王,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 孟子稍稍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蒙仲,一言不发。 他岂是看不穿蒙仲那将话题扯到孟子身上小把戏,只不过碍于身份,懒得跟蒙仲这种小辈计较而已。 但是他的弟子徐辟,却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再深入这个话题,免得“牵连”到他的老师孟子。 然而,徐辟不敢问,但孟子的得意弟子公孙丑却敢问。 他对蒙仲说道:“庄子长久居于宋国,然足下却言宋王却不肯听从庄子所言,是否是庄子的思想如世人评价那般,乃无用之物?”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昔日燕国内『乱』之际,齐国趁火打劫、出兵伐燕,据说孟子当时就在稷下学宫,何以竟没能劝阻齐王呢?” 公孙丑辩解道:“当时燕国内『乱』,齐国才介入平定燕国的混『乱』,非不义之战……” 蒙仲嘲弄道:“那为何齐国的军队最后又被燕国的国人赶了出来呢?明明是事实却要狡赖承认,难道这就是儒家推崇的品德么?” 公孙丑哑口无言。 旋即,孟子另外一名弟子乐正为其辩解道:“齐国最初是为平定燕国内『乱』,然而后来,齐王却贪图燕国的土地,试图将其吞并。当时夫子亦曾劝阻齐王,奈何齐王不肯听从。” 蒙仲点点头说道:“庄师亦是。” 乐正顿时语塞。 这小子有点辩才啊! 孟子的诸弟子心下暗想。 旋即,又有一名儒家弟子陈臻开口说道:“在下陈臻,有一事不明,请教庄子高徒。” “请讲。”蒙仲淡淡回道。 “在下亦观过庄子所着,得知庄子提倡无欲,劝教世人克制心中的贪欲,但庄子自身却又追寻无欲之欲,难道无欲之欲就不是一种人的**么?倘若是,岂非是庄子前后矛盾?” 蒙仲闻言摇摇头笑道:“足下所言,未免叫人发笑。欲乃人『性』,它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顺应天道的欲,此谓之天理,就好比人要食物才能生存,而过份则为贪欲。……庄师所言无欲,即是指天理之欲,就好比人初生时,懵懂无知,只知道饿了要啼哭,此即是天理,除此之外,无成心、机心,庄师主张无欲,即希望世人舍弃成心,回归婴儿时的纯真,天理本身就存在于人体内,而足下却用‘追寻无欲之欲’来概括,正好应了我道家圣贤老子的那句话,道可道、非恒道,贤兄以‘有穷之词’来概述‘无穷之道’,本身就已产生了偏差,奈何还自以为抓到了把柄?……我听说孟子曾言人『性』本善,阐述善也是人本身存在的天理之一,可按照足下的说法,善竟然成了可与人理分离的欲?敢问贤兄,你是希望世人追逐‘善’呢,还是舍弃‘善’呢?” “……”陈臻哑口无言。 此时,孟子又瞥了一眼蒙仲。 虽然蒙仲又一次将话题牵扯到了他身上,但这次讲述的道理,孟子是认可的。 他也认为,庄子主张的“无欲”,以及他提倡的“人『性』本善”,都是人出生时就有的,与人不可分割的“人理”这世上的人不是缺少善良,充其量只是善良被“贪欲”埋没了而已。 因此,没有追寻善良这种说法,只有找回善良;同理,庄子主张的“无欲”,也不是什么所谓的“追逐无欲之欲”,而是返回“无欲”时的状态。 这个弟子,庄子教的不错。 瞥了一眼蒙仲,孟子暗暗想道。 然而,也仅仅只是“不错”而已。 继公孙丑、乐正、陈臻之后,孟子的弟子屋庐连问蒙仲道:“在下屋庐连,亦观过《庄子》,方知通篇皆是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庄子用自身编造的寓言去教导世人,还敢指责我儒家‘巧伪’么?” 蒙仲闻言摇头说道:“足下此言差矣。……何谓‘巧伪’?巧即狡智、伪即虚假。比如说,你儒家言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但不见不闻却忍食其肉,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君子固穷这样的话,一边却苦苦追求做官,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农,国之根本,一边又轻贱农事,称非士所为,此巧伪也;言以礼治国、效法先王,却又说刑不上大夫,此巧伪也!……” 在列举了多个例子后,蒙仲看了一眼有些张口结舌的屋庐连,问道:“还要我举更多的例么?” 屋庐连不知所措。 见此,蒙仲便继续说道:“而庄师所述,即使寓言有编造,但道理却是真的,何以足下却拘泥于‘表象’不放呢?这就好比评价一个人,衣装只是‘表象’,人才是‘内在’,难道足下是通过人的衣装来衡量的一个人的内在品德么?” “……”屋庐连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其实早在蒙仲举例“巧伪”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此后,孟子弟子公都接口说道:“在下公都,亦观过《庄子》,知庄子曾言学不可传、业无可援、『惑』莫能解,讽刺我儒家言传身教,可他自己却收了足下为弟子,授业解『惑』,这难道不讽刺么?”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庄子容易招黑的一点,但蒙仲又如何会让自己的恩师被指责呢? 于是他立刻笑着反驳道:“然而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呢!……据说世上有一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谓此‘君子方如是也’。然而这样讲究正直的君子,却因为他人的威胁就乖乖跑到那名威胁他的人身边出仕做官,足下以为这是否讽刺?” 此言一出,孟子亦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了蒙仲。 而万章、公孙丑等一干孟子的入室弟子,则恶狠狠地盯着蒙仲。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所提及的那个人,即儒家鼻祖孔子,而威胁他的人,则是当时鲁国的权臣阳虎。 然而蒙仲却毫不畏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冷笑道:“然而,最讽刺的莫过于那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就是儒家提倡的‘礼治’,其正直的体现啊!” 听闻此言,纵使是孟子,脸上都『露』出了几许不满之『色』。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句话是孔子为了包庇得意弟子曾子(曾参)所说的,而孟子正是曾子的徒孙。【ps:前文有,就不解释了。】 话说回来,不满归不满,孟子对蒙仲亦产生了几许好奇,因为他发现,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似乎对他儒家思想非常了解的样子,以至于就连一些他儒家的“黑料”都非常了解若不是看过许多他儒家的书籍,是很难了解那么多的。 看院子里那些普通的儒家弟子,他们根本弄不懂万章、公孙丑、乐正等人为何突然间面『色』大变,且恶狠狠地瞪着那名叫做蒙仲的弟子。 喂喂喂,阿仲…… 看着几名孟子的得意弟子突然间恶狠狠地瞪着蒙仲,惠盎亦为他弟弟蒙仲捏一把冷汗。 但同时,他也隐隐有些欢喜,欢喜于义弟蒙仲这位集道、名两家之长的弟子,竟然能将孟子的诸弟子『逼』到这种程度。 正如惠盎所猜测的那般,在蒙仲狠狠“讽刺”了儒家后,他与孟子诸弟子间的辩论变得更加激烈,甚至于已逐渐有了几分肝火。 在长达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万章、公孙丑、乐正、公都、屋庐连、陈臻、徐辟等十几名孟子最得意弟子连环诘难蒙仲,但蒙仲却对答如流,每每说得前者哑口无言,这非但让惠盎叹为观止,就连孟子亦愈发对蒙仲产生了几许好奇。 此子,善于雄辩。 孟子在心中暗暗评价道。 说到雄辩,说实话孟子亦是其中佼佼者,当然,庄子也分毫不差。 但两者的弟子,此时的差距就有点明显,以至于孟子心中也感觉很奇怪,奇怪于庄子究竟从哪里找到了这么一个能说会道、能言善辩的弟子? 不得不说,此时此刻,再没有敢小觑蒙仲这个看上去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哪怕是孟子最得意的弟子万章,此刻也不敢再单纯将蒙仲视为‘惠盎的义弟’。 他问蒙仲道:“庄子多以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教导世人,你谓之真善,而我儒家以真实的言论,向世人阐述道理,庄子却道‘巧伪’,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公的么?” 蒙仲闻言摇摇头说道:“足下所言,亦不过‘表象’而已。” 说着,他拿起了桌上的碗,端起来喝了一口其中的水,啧啧称赞道:“此水甘甜,这应该是采自清澈的山泉吧?” 万章不解蒙仲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确实是采自附近山上的山泉。” 见此,蒙仲点点头说道:“再来解答足下的困『惑』。……庄师的思想,意在向世人阐述天地间的道理,就好比这碗水,它之所以甘甜,是因为它的本质是‘山泉’,而并非是这只碗使它变得甘甜,换做名贵的玉碗,这山泉还是山泉,并非换了器皿就会让它变得更好,这即是道理。……我道家讲究道德,儒家讲究仁德,德是什么?德即这碗内的水,天地之间本身就存在的‘道’,无需在意什么讲述的方式,只需将其中的道理交给世人,而你儒家则生怕世人不知这碗水的甘甜,试图用光鲜亮丽的碗去装它,却反而落了下乘。” 万章原本想要反驳,但此时,孟子忽然抬手制止了他,意在让蒙仲继续说下去。 蒙仲并没有注意到孟子的动作,继续对万章说道:“我曾听说,孔子将‘孝’分为三个层次,‘其上尊亲’,即尊敬父母,‘其次弗辱’,不使父母受到侮辱,‘其下能养’,即单纯养活父母。又说,养而不敬,与养猪狗何异?此乃孔子提倡的孝。 待等到曾子时,则将孝提升到‘孝道’的程度,曾子认为,讲求仁爱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体现仁爱;讲求仁义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掌握适宜的程度;讲求忠诚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真正合乎忠的要求;讲求诚信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合乎真正的信实;讲求礼数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对礼有真正的体会;讲求强大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真正表现出坚强。 再然后,曾子又说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将忠于君主亦归于孝道,并且,又将孝道分为五等,即‘天子之孝’、‘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 孝,诚然是世上的美德之一,难道仅仅只有你儒家才提倡这些美德么? 并非如此,孝、仁、义、礼、智、信,本身就是存在于天地间的美德:乌鸦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鸣其群、蜂见花而聚其众,义也;羊羔跪『乳』、马不欺母,礼也;蜘蛛罗网以为食、蝼蚁塞『穴』以避水,智也;鸡非晓而不鸣、燕非社而不至,信也。 这些美德,本身就存在于天地之间,而你儒家,教人孝行却不教人孝理,还硬生生要给这些孝添加那般繁杂的等级…… 我曾听说,昔日有一名商贾,他寻觅到一个价值千金的夜明珠,希望能将它卖出个好价钱,可他又担心世人不明白这颗夜明珠的价值,于是便用名贵的木头雕了一只装珠的匣子,将木匣用调制的香料熏制,又用珠宝、宝玉点缀,用美玉连结、用翡翠装饰,用翠鸟的羽『毛』连缀。 终有一日,有一名郑国人将这只木匣买了下来,却将其中的夜明珠随手丢还给了那名商贾。” 环视了一眼周遭的诸儒家弟子,蒙仲正『色』说道:“以繁文缛节、巧伪之言使世人『迷』『惑』,致使世人末本倒置,就像那名买椟还珠的郑人,这岂不就是你儒家一直在做的事么?我师庄夫子言你儒家巧伪『惑』世,又有什么错呢?” 话音落下,周遭鸦雀无声,众儒家弟子无不哑然,就连孟子亦睁大了眼睛,旋即捋着花白的胡须『露』出深思之『色』。 此时,就听惠盎咳嗽一声,指着蒙仲代为介绍道:“咳,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容我介绍一下在下的这位贤弟,他乃庄子之得意弟子,同时亦是惠子之代收弟子,集道、名两家学术之长,宋国景亳人士,蒙仲!” “……” 数百儒生,依旧鸦雀无声。 章节目录 第65章 孟子(二) 片刻后,孟子将惠盎、蒙仲二人请到正屋,身边仅留下万章、公孙丑这两位最得意的弟子。 此时,惠盎代蒙仲向孟子道歉道:“夫子,舍弟年轻气盛,还请夫子莫要责怪他。” 孟子闻言笑道:“令弟所言,句句在理,何来责怪之说?” 听闻此言,惠盎眨眨眼睛笑道:“秀木在前,夫子何不与此子辩之一二呢?世人皆知夫子善于雄辩,喜好雄辩,常人不能及。” 孟子闻言哈哈一笑,摆摆手说道:“算了吧,老夫岂是喜好辩论,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换做三十年前,老夫或许会与此子试辩一二,可老夫如今一大把年纪,赢了胜之不武,若输了,则我儒家颜面无存……老夫岂会做这样的傻事?” 在说话时,他笑呵呵地看着蒙仲,神『色』中并无丝毫恼意。 见孟子态度如此和蔼,蒙仲心中惊讶之余,亦生好感,便遵从惠盎的暗示,向孟子以及万章、公孙丑二人道了歉。 对此,孟子自然是好言宽慰。 孟子对蒙仲,其实并无恶感,因为前者在一开始,就从蒙仲那句“巧伪”之词,以及蒙仲那维护庄子的举动,就猜到了蒙仲或乃庄子弟子的事实,此后他静坐旁观,就是想试试庄子的这名弟子究竟从其师那边学到了几分本领。 而事实证明,庄子的这名弟子,比他想象的更为优秀,以至于他座下的这些得意弟子,竟无人能辩得过此子,这让孟子大感意外之余,亦对其弟子稍稍有些失望。 可能是注意到恩师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自己二人一眼,万章、公孙丑二人不觉有些惭愧。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辩不过蒙仲这位集道、名两家学术之长的道家弟子,确切地说,在方才那长达半个时辰的辩论中,他二人与其他的师兄弟,在蒙仲面前一次也没有占得上风,虽然他们的质问其实也相当犀利,但对方每每能轻描淡写地将其化解。 这份辩才,实在是天下少有。 “那可真是遗憾啊。”惠盎笑着说道。 他倒是很倾向于看到孟子亲自出面与他义弟蒙仲来一场辩论。 待彼此于屋内坐下之后,孟子和善地询问蒙仲道:“小家伙,你在庄夫子身边,都看过那些书呀?” 蒙仲恭敬地回答道:“除我道家的经典外,后辈还看过《法经》、《太公兵书》、《坚白论》、《合同异论》、《孙子》、《吴子》……” 听到这些书名,万章与公孙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们此时才意识到,眼前这名少年其实并不局限于道、名两家的学术,竟然还涉及到法家、兵家。 而对此,孟子亦赞许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道:“老夫听你方才与诸子辩论,似乎对我儒家思想亦甚为了解,你也看过我儒家的书么?” 蒙仲回答道:“后辈的启蒙书物,即是族学内长辈所教授的《论语》。” 听闻此言,孟子双眉一挑,脸上的笑容就更甚了,连连点头道:“《论语》好,《论语》好啊。” 说着,他抛出了几个《论语》中的提问,询问蒙仲,但蒙仲却能对答如流。 万章、公孙丑二人微微一愣,旋即他们看向蒙仲时眼中的敌意,亦再次消退了几分。 因为在抛开门户之见后,蒙仲简直跟一名儒家弟子没有什么区别,毕竟此子对《论语》实在是太了解了。 而这,亦让孟子感到很宽慰,他略带惊讶地问惠盎道:“宋人都读《论语》吗?” 惠盎闻言便解释道:“此子乃景亳蒙氏子弟出身,宋国的世族,一般都以《论语》为族子启蒙。” “好好。”孟子既欣慰又高兴地点点头。 不得不说,在杨朱思想与墨家思想充斥的当世,宋国国内的家族还能用《论语》作为给族内子弟的启蒙读物,这就足以让孟子对宋国的印象改善几分。 其实仔细想想,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儒家的影响力,主要就体现在鲁国、宋国、齐国这几个国家,不过自从齐国诞生了稷下学宫后,儒家对齐国的影响力就逐渐小了。 就当前的世俗来看,杨朱思想主要传播于秦、魏、赵、韩这几个国家;而墨家思想,则主要传播于齐、楚、秦这几个国家;至于宋国,则主要还是以道家思想以及儒家思想为主这里所说的道家,指的是老子、列子、宋为代表的道家思想,蒙仲的恩师庄子虽然被誉为老子、列子、宋之后的道家传人,但世人并不是很接受庄子的思想,就连庄子的挚友惠子也曾笑话为是“无用的学术”。 聊着聊着,话题便逐渐转到了惠盎此番的来意上。 对于惠盎的来意,孟子看得很清楚,无非就是前一阵子他儿子孟仲与孙支孟睾亦跟随诸儒家弟子前往彭城劝阻宋王,这让宋王偃与惠盎等人感到了几许危机,是故,惠盎特地前来向他解释。 “宋王欲行王政么?”孟子用带着几分严肃的口吻问惠盎道。 听闻此言,惠盎亦严肃地回答:“是,宋王欲行王政。” 这里所说的王政,跟孟子提倡的王道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说宋王要施行其作为君主的权利与责任,说白了就是要攻略其他国家,使宋国变得更强,甚至于挑战齐国、楚国的地位。 听了惠盎的话,孟子皱眉说道:“近几年,时常有弟子询问老夫有关于滕国的事,滕国已故的君主滕元公,他与老夫相识数十年,在当今世上,滕元公是唯一一位遵循仁政的君主……” 说起此事,孟子就忍不住为之感慨。 跟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一样,孟子在学有所成后,亦周游诸国,向各国的君主阐述他的思想,其中,齐国是他最希望争取的国家。 大约是在孟子四十五岁的时候,孟子带着学生、随从前往齐国,希望能说服齐王施行他所主张的仁政当时的齐国君主乃是齐威王(田因齐)。 当时,正值魏国与齐国徐州相王时期即在魏国国相惠施的主张下,魏国与齐国相互承认对方的王位,并以此促成齐魏结盟,共同抗击秦国。 换而言之,齐国当时的风头很猛,孟子就是在这个时期,带着学生来到了齐国。 值得一提的是,孟子前往齐国,是被他的学生匡章邀请的。 匡章是齐国的名士,此人文武双全,他作为齐国的将领,虽然统帅的战役并不多,但却都是足以改变中原格局的战争。 比如桑丘之战,商鞅变法后的秦国,以及邹忌变法后的齐国,这两国分列东西的强国首次展开军事上的冲突,匡章即是齐**队的统帅,他在这场战争中,打得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君主惠文王,派出使者向齐国求和,并自降身份,称秦国为齐国的“西藩之臣”。 此后,秦齐两国二十年未曾直接开战。 再比如灭燕之战,匡章率领齐**队,在短短五十日就攻占了燕国全境,要不是赵国的君主赵雍请来诸**队联合讨伐齐国,『逼』得齐威王只能叫匡章率领齐军从燕国境内撤回,这世上已无燕国。 再比如垂沙之战,匡章率领齐、魏、韩三国联军攻打楚国,大破楚军,杀楚国的令尹唐昧,使楚国大片领土被联军所攻取。 再比如当前,齐、魏、韩三国正在进攻秦国的函谷关,其联军的统帅也正是匡章。 毫不夸张地说,匡章乃齐国的名将。 然而,孟子当初前往齐国的时候,匡章还未具有如今这般的地位与名声,甚至于,还背负上了不孝的恶名。 这个“不孝”恶名,说来也是无奈,原因就在于匡章的母亲生前曾得罪匡章的父亲,因此死后被匡父埋在马棚下,后来匡父过世,匡章没有改葬其母,论其原因,匡章便解释道:“我没有得到父亲的允许,若擅自改葬亡母,岂不是背弃了父亲?” 但齐人却因此指责匡章不孝。 对此,蒙仲的恩师庄子也曾指责匡章,但孟子却认为匡章做得没错,于是并未责怪匡章,这导致孟子亦连带着被齐人所厌恶,所排挤,最终,草草结束了第一次游说齐国的旅程。 而待等到孟子第二次造访齐国时,正值灭燕之战前夕。 当时的匡章已经在桑丘之战中证明了自己的才能,已得到了齐人的认可,因此匡章便再次邀请他的老师孟子前往齐国。 当时齐威王已死,齐国国君乃是齐宣王(田辟疆),齐宣王并不在乎孟子的“仁政”主张,仅仅将孟子视为一块金字招牌。 就好比在灭燕之战前,齐宣王曾询问孟子,是否应当趁此机会吞并燕国。 孟子便委婉地劝说道:如果燕人都支持,那你就吞并燕国吧;如果燕人不支持,您还是放弃吧。 但齐宣王并没有听从孟子的劝告,命匡章率军攻打燕国,结果,非但燕国的国人都联合起来抗拒齐国,就连赵国的君主赵雍,亦纠集了诸**队,威胁齐国退兵。 见此,孟子便放弃在齐国施展抱负了想法,因为他已意识到,齐宣王只是将他作为一块“吸引人才赴齐”的招牌而已,就像齐宣王对孟子所说的:我愿意为您盖一座宫殿,助您招收成千上万的弟子。 于是,孟子最终放弃了高官厚禄,带着弟子又返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邹国。 章节目录 第66章 孟子(三) 当意识到自己在齐国注定无法推行“王道”、“仁政”的主张后,孟子毅然放弃齐宣王赐予的高官厚禄,带着诸弟子返回邹国,仅这一点,就值得蒙仲对这位儒家圣贤心存敬意。 此后,孟子又讲述他前往其他国家的经历。 这个“其他国家”,其实也包括宋国。 孟子最初造访宋国,是在宋王偃驱逐了其兄剔成君而自立为君之后,孟子意识到宋国将因此出现改变,便前往宋国,希望能施行自己的抱负。 因为当时的宋国,在孟子看来是非常稚嫩的,不像齐国那般已经有了完善的治国理念,说不定他能说服宋王偃当时应该称作宋君偃施行他所主张的仁政。 但很可惜,宋君戴偃是一位崇尚武力的君主,以至于孟子这次造访宋国,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而正是在那段时期,孟子结识了惠盎。 当时惠盎还很年轻,还并没有出仕宋国,他唯一被重视的,仅仅只是惠施的族侄这一头衔。 当孟子在宋国开坛授课时,惠盎也跑去听,且特地向孟子请教“仁政”主张这是孟子当时在宋国唯一的收获。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孟子亦结识了滕元公滕弘当时的滕弘还是世子。 过了约一年左右,孟子返回了邹国,终于决定前往魏国。 当时的魏国,其实已经衰败了,但不可否认,魏国一直是当世的“文化中心”,尤其是在惠盎的族叔惠施作为国相的那几十年,天底下的学者皆纷纷涌向魏国,直到齐国建造稷下学宫,且惠施又被张仪取代,失去了魏国的相位,当世的“文化中心”,这才逐渐向齐国转移。 在孟子造访魏国前,滕国的君主滕定公逝世,滕元公滕弘继位,他向孟子请教了治国之策,孟子便倾授了“井田制”、“王道”、“仁政”等主张。 虽然滕元公欣然接受,并兢兢业业按照孟子的主张治理国家,但孟子也明白,滕国太小了,无法真正实现他的主张,于是,他在滕国呆了两年后,依旧踏上了前往魏国的旅途。 待等孟子来到魏国时,此时的魏国已被秦国压得喘不过气来,魏国当时的君主魏惠王(即梁惠王)魏(ying),便向孟子请教击败秦国的办法。 但很可惜的是,这位魏王要的是如何尽快击败秦国,他需要的是孙武、吴起、孙膑这样的兵家圣贤,而不是孟子这样主张仁政的儒家大贤,因此,孟子没能得到魏惠王的重视。 第二年,魏惠王去世,魏襄王魏嗣继位,孟子再次拜见魏襄王,可他发现,魏襄王远没有其父魏惠王睿智,既急功好利,又不肯听取他的建议。 正好这个时候,齐国的齐威王过世、齐宣王继位,于是孟子便离开了魏国,再次前往齐国,去求见齐宣王。 待等到二次游说齐国失败后,孟子返回邹国。 此时,宋国的君主戴偃已自立为王,且这个时候,惠盎已在宋国出仕,用孟子那一番“仁者无敌”的言论,说服了宋王偃。 得知此事后,孟子感到非常高兴,便再次造访宋国,并在宋国呆了数年。 但在此期间孟子亦逐渐发现,宋王偃虽然接受了惠盎那一番“仁者无敌”的言论,但其本身崇尚武力的『性』格却并未改变,说白了,宋王偃施行仁政的目的,是为了强大宋国的国力,以便于日后攻伐其他国家。 这让孟子感到有些失望。 正巧这时候,鲁国的国君鲁平公欲重用孟子,让当时在鲁国仕官的孟子的弟子乐正,邀请孟子前往鲁国。 于是孟子便离开了宋国,来到了鲁国。 然而就在这时,鲁平公宠爱的臣子臧(zāng)仓在君主面前说了一番孟子的坏话,使鲁平公改变了主意。 后乐正将这件事告诉孟子,孟子感慨道:“我不能见鲁侯,乃天时也,又岂是因为那个臧仓?” 感慨之余,孟子带着遗憾又返回了邹国。 而他的弟子乐正,亦辞去了在鲁国的官职,跟着老师返回了邹国。 此后,孟子便不再游走列国,留在邹国教授弟子学业,并与诸弟子编着《孟子》,即他周游列国时的所见所闻,以及与各国君主的对话。 从四十五岁初次造访齐国,到六十余岁放弃周游返回邹国,孟子有近二十年时间在推行他的主张,前后去过齐、魏、宋、滕等国家。 而在这些国家中,滕国是唯一完完全全施行他仁政主张的国家,其次是宋国,有所保留地施行了他的仁政主张,至于齐、魏等国家,他的主张丝毫没有得到重视。 正因为如此,对于滕国遭到攻击,孟子是感到非常痛心而愤怒的,然而进攻滕国的恰恰就是宋国,这让他更为感到痛心因为宋国施行的是惠盎的仁政国策,而惠盎的仁政国策,其实就是他孟轲的仁政之策。 因此,宋滕两国开战,在孟子看来就仿佛他的两名弟子自相残杀,这如何不让他感到痛心? 但即便如此,孟子对宋国仍保留着几分宽容,尤其是当面对惠盎的时候。 他对惠盎说道:“当年老夫见魏国现如今的君主魏嗣时,就曾对他说过,当今天下国君,没有一个不嗜好杀人的,倘若有一名君主不嗜好杀人,普天之下的百姓都会仰望于他,归附于他,就好比水往低处流,谁能阻挡呢?宋王欲行王政,然杀孽过多,嗜杀的君主,是注定无法夺取天下的。” “在下受教。”惠盎恭敬地说道。 看着毕恭毕敬的惠盎,孟子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明白,惠盎虽然不是他的弟子,但是在王道、仁政这一块,惠盎却毫不逊『色』他真正的弟子,最关键的还是在于宋王偃,那位君主还是无法真正领会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的道理。 不过即便如此,孟子对宋国仍然抱有期待。 这份期待,当然不是指宋王偃忽然回心转意,而是指宋国的太子戴武,或者称王子武。 早在许多年前,当孟子意识到宋王偃尚武的『性』格难以扭转后,便建议惠盎注重对于太子戴武的培养,毕竟宋王偃现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过不了几年可能就会离世,到时候,宋国将由太子戴武来继承,倘若太子戴武能彻底施行他孟轲、惠盎二人所提倡的“仁政”主张,宋国就能彻底变成以仁政治国的国家。 到那时,他孟轲的理念,或许就能在宋国得到实施。 听闻此言,惠盎连忙说道:“夫子放心,我时刻谨记着夫子的教诲,不敢疏忽对于太子的教导。” 见此,孟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后数日,惠盎与蒙仲二人便住在孟子居,听孟子讲述“王道”、“仁政”主张。 其实这些“王道”、“仁政”主张,孟子主要是说给蒙仲听的,毕竟,虽然蒙仲乃是庄子的弟子,可谁让他对儒家思想却颇为了解,再加上此子聪慧机敏,以至于孟子恨不得将他儒家思想亦倾囊相授。 而对于蒙仲来说,他本着技多不压身的想法,亦虚心吸取孟子的思想,反正他已兼学道、名、兵三家的学术知识,完善一下他本来就有所涉及的儒家思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就像他的义兄惠盎,这位可是兼顾了道、名、法、墨、儒等各家学术。 不得不说,相比较孔子时期的儒家思想,孟子的儒家思想确实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至少已经“言之有物”,他的思想有很多都是正确的主张。 就比如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这跟庄子曾经教导过蒙仲的,用诡辩只能使人口服、用道理来辩才能使人心服的道理一样,都是金玉良言。 值得一提的是,在教授蒙仲大概三五日后,孟子忽然问他道:“过几日你兄惠盎返回滕国,你可愿留在老夫这?” 这是要收此子为弟子么? 无论是惠盎,还是万章、公孙丑等孟子的弟子们,无不对此大吃一惊。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万章、公孙丑等人倒也倾向于这位小兄弟能成为他们的小师弟,毕竟此子的才能的确不可小觑。 但最终,蒙仲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笑称道:“庄师会用他那根拐棍打死我的。” “尊师重道,好好。” 孟子虽然点点头称赞了蒙仲,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对此有些遗憾。 也难怪,毕竟在放弃实施自己的抱负后,孟子便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教导弟子,并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视为最快乐的事,而如今,他忽然发现了蒙仲这块尚在雕琢的美玉,又怎么忍得住呢? 但遗憾的是,蒙仲这块美玉已经有了老师,且这位老师,还是他孟轲都心存尊敬的庄周、庄夫子。 最终,在孟子居居住了约十余日后,惠盎带着蒙仲准备告辞离去。 见此,孟子便赠予了蒙仲一部《孟子》其实还只是上部,是万章、公孙丑等孟子的弟子们这几日连夜抄写的。 并且孟子还告诉蒙仲,待他与诸弟子完善了《孟子》的下部后,亦会抄录一份,托人送到蒙仲手中。 要不要接受呢? 考虑到庄子对此的态度,蒙仲有些犹豫。 然而惠盎却眨眨眼睛说道:“阿仲,长者赐,不可辞。” 看着兄长脸上的笑容,蒙仲狐疑地问道:“阿兄,怎么感觉你笑得有点幸灾乐祸呢……” “有么?”惠盎立刻故作严肃。 事实上,他的确很期待于某些事,就比方说,孟子托他带一封信给庄子…… 唔,他真的很期待。 嘿! 十月初,惠盎带着蒙仲,以及孟子赐予蒙仲的那一车竹简,返回了滕国境内,回到了宋军的营寨。 此时他们才知道,宋军已于数日前再次攻打滕城,且攻破了滕城的外城,使滕国就只剩下一座子城。 而滕国刚刚继任的君主滕耆,则战死于外城城墙之上,由其弟滕昊继承了君主之位。 宋滕两国的战争,终于将进入尾声。 章节目录 第67章 入冬 十月初六,即惠盎与蒙仲返回军中的第三日,宋军对滕城的子城发动进攻。 在宋军的井阑车面前,滕城的子城毫无抵挡之力,仅坚守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沦陷了,滕国当前的君主滕昊,年仅十八岁便战死于子城城墙之上。 至此,宋国终于完整了对滕国的攻略行动。 战后,宋王偃下令犒军,所有参与这场战争的士卒皆升一级爵位,而蒙仲则因为献井阑车有功,连升两级,从下士升到上士,并授予卒长的职位。 按照周制,百人为一卒,卒长即统率一百名士卒的将官,其手下可任命四名两司马即统率二十五名士卒的将官。 这是属于宋国王师的编制。 不过,由于蒙仲并不打算参与接下来宋国对薛邑、对泗淮的战争,所以这职位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但即便如此,以他年仅十四岁的年纪能得到这种职位,也着实称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初七的上午,也就是在攻破滕城的次日,蒙仲站在滕城的城墙上,看着城内。 “你在想什么?” 身旁,传来了义兄惠盎的询问。 蒙仲低沉地说道:“我在想,若我不曾向景军司马提出井阑车的建议,是否滕国就不会遭到这样的结局?” 惠盎闻言反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蒙仲迟疑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惠盎宽慰道:“滕国的国力本来就不如我宋国,只要大王没有改变主意,这个国家迟早会被我宋国攻灭,你献上井阑车,看似加促了滕国的覆灭,但实际上,却是加快了这场战争的终结,使更多的滕人与宋人能得以存活。” 顿了顿,惠盎又说道:“阿仲,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更改的,滕国不愿臣服我宋国,却又无法请来齐国的援军,这就注定它会因此覆亡。……至少,你已经做到了你该做的事。” 说罢,他指了指此刻看似平和的城内。 不得不说,宋王偃还是守信的,曾经怒言要在破城之后“屠尽滕氏一族”的宋王偃,在攻破了滕城后,特地下令禁止再做屠杀,这才使得一部分滕国国人在破城后有幸逃亡,而没有被宋军追杀殆尽。 而其余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滕人,也得以在这块土地继续生存。 就连滕氏王室唯一剩下的子嗣,滕虎的独子滕叙,宋王偃也允许其继续保留滕侯的头衔,并且仍然将滕城的子城,作为滕氏一族的封邑。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正如惠盎所言,滕国注定覆亡,这跟他蒙仲献不献井阑车没有丝毫关系,倘若蒙仲硬要把这场仗的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那未免就太自大了没有他献上的井阑车,难道宋军就注定无法攻克滕城? 不! 在滕虎被蒙氏一族的前家司马蒙擎擒杀的那一刻,滕国就已经注定覆亡。 或许还要更早,比如在宋国决定攻打滕国,而滕国既不愿臣服宋国,又无法从齐国那边请来援军的时候。 而他蒙仲,充其量只是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了这场战争而已,根本不算是什么关键人物。 十月中旬前后,宋军进驻滕城的城郭,试图将这座城池打造成宋国攻略薛邑的桥头堡。 在此期间,惠盎代替宋王偃出面安抚滕人,希望能淡化宋滕两国的仇恨,至于蒙仲,已升任卒长的他,每日所要做的,便是乘坐着战车,一边观阅着孟子赠予他的《孟子》,一边带着率下的王师士卒在城外巡逻。 在他巡逻的当下,曾遇到不少试图逃离的滕人,每每都是拖家带口,而对此,蒙仲总是视而不见,任其逃亡。 嗜杀的君主,注定无法得到平民的信赖。 亲眼看到那些滕国平民对于宋**队的恐惧与憎恨,蒙仲就越发觉得孟子的“仁政”主张的正确『性』。 他觉得孟子是正确的:在普天下的君主都嗜好杀人的当下,倘若忽然有一位君主不嗜好杀人,自然而然能得到平民的信赖与拥护。 由此可以引申一种可称之为“仁战”的策略:敌人对待民众残忍,我方就对待民众越仁慈;敌人对待民众越刻薄,我方就要对待民众越宽容。 长此以往,那些无辜的平民有了对比,就会有大量的平民来投奔我方,哪怕敌国的平民。 蒙仲将自己的心得写在一块布上,命人前往邹国,送到孟子手中,希望后者能点评指点一番。 十月十一日,在蒙仲手下担任两司马的蒙虎,偷偷告诉蒙仲一件事,即昨日又有几名滕人因为袭击宋军士卒而遭处死,并且,这几名“犯人”的尸体还被游街示众,但凡抓到与其相关联的滕人,皆一并被宋军处死。 听了这些,蒙仲唏嘘不已。 他认为,这就是宋王偃施行不义的战争所带来的恶果:尽管攻取了滕国,却无法征服滕人的心,除非滕人个个窝囊,否则,似这种报复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杜绝。 心有所感的蒙仲,再次将所见所闻写在了布上,命人送到邹国的孟子手中。 十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孟子前后给蒙仲写了两封回信。 第一封回信,即是对蒙仲所感悟的“仁战”的思想,孟子对此大加赞赏,并且孟子在信中写道,昔日商汤灭夏、周武灭商,两者都是“以弱小挑战强大”,但为何最终都能取胜胜利?就在于天下人的支持这即孟子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思想。 并且,孟子还在信中告诉蒙仲,滕国之所以失败,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滕国国小,倘若滕国也能像宋国这般强大,宋国还能覆亡滕国么?这是断无可能的! 蒙仲仔细想了想,觉得孟子的话很正确。 因为他想起两年前,也就是他兄长蒙伯那一批士卒战死于滕国的时候,他家族内的族人对于这场仗就已经出现了强烈的抵制,反观滕人呢,在滕弘、滕虎、滕耆、滕昊父子四人的带领下,一直坚持着抵挡宋军,滕人的损失比宋军的损失只多不少,可即便如此,仍有滕人愿意为了国家、为了其君主而死。 这岂非就是“仁义”给君主带来的么? 而在孟子的第二封回信中,他则阐述了“义战”与“非义战”两者的区别。 春秋无义战么? 其实是有的,远的不说,就说剔成君逐宋辟公而自立为君,这在孟子看来就是仁义的。 与孔子时代的儒家思想不同,孟子坚持他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观念,他认为国家的根本在于民,虽然民应当拥护君主,但倘若君主昏昧无道,也可以推翻他,另令贤明的君主。 看到这里,蒙仲终于明白孟子的思想为何不被齐、魏两国所接受了。 不得不说,孟子在儒家传承中也确实属于另类。 而在信的最后,孟子又告诉蒙仲,眼下宋滕的矛盾,只能用仁义来慢慢消除,具体的方式,即优待滕人,给予后者更多的恩惠,切勿再做杀戮,这样一来,若干年之后,滕人就会慢慢淡忘对宋国的仇恨;反之,若宋王偃区别对待宋滕两国的国人,使滕人旧仇未消再添新恨,就迟早会爆发祸事。 蒙仲深以为然,便带着孟子的书信去见义兄惠盎。 没想到还没走出兵帐,蒙虎就急匆匆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了一桩大事:宋王偃下令王师士卒屠戳了百余名滕人。 在经过询问后,蒙仲这才了解,原来就在半日前,宋国的臣子唐鞅,亲自押送着一批粮草与辎重,前来犒赏前线的军队,结果,竟有若干假装顺从的滕人,在替宋郡搬运粮草之际,将一仓的粮草烧掉了。 宋王偃因此勃然大怒,当即派人在城内抓捕那约二十几名滕人的亲眷、朋友,最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共抓到百余人,全部将其处死,将尸体悬在城内竖起的木桩上,以警告城内的滕人。 不知义兄可知此事? 蒙仲暗自想道。 后来才知道,待这件事发生之后,惠盎便坐着战车,满脸阴沉地从滕城的子城返回城郭。原来,惠盎也是刚刚听说此事,因此急急忙忙前来城郭内的宋军帅帐,劝说宋王偃收回王命那百余名滕人已经杀了,早已经救不回来了,但将其尸首悬在城内的木柱上,这未免太残忍了。 后来蒙仲又听说,因为这件事,宋王偃与惠盎闹得很不愉快。 十一月前后,在宋国担任军司马的戴不胜、戴盈之二人,被宋王偃招到了滕城,想来是为了针对谋取薛邑一事做准备。 宋王偃在滕侯的宫殿宴请了这两位军司马,以及另外一位军司马景,还有惠盎、唐鞅几人,蒙仲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也受到了邀请。 在宴会中,当宋王偃提到攻取薛邑时,惠盎坚决反对。 惠盎认为,宋国刚刚覆亡宋国,理当缓一缓再进攻齐国的薛邑。 但宋王偃则坚持应该趁着兵锋正盛,对薛邑发动进攻。 二人越争论越激烈,尤其是当惠盎举例滕地还有诸多后患没有解除的时候,宋王偃气地竟然拔出了利剑。 然而惠盎虽浑然不惧,目视着宋王偃。 看到这一幕,纵使是蒙仲亦心惊胆颤。 章节目录 第68章 入冬(二) 当宋王偃手持利剑指着惠盎时,似景、戴不胜、戴盈之这三位军司马,纷纷开口为惠盎求情,劝说宋王偃息怒。 包括蒙仲,他一边为惠盎求情,一边思忖着如何劝服宋王偃。 然而就在这时,就见宋王偃怒视着惠盎,最终却将持有利剑的手垂了下来。 他瞥了一眼惠盎,仍带着几分愠怒说道:“寡人生平杀戮甚多,可如今,滕人不惧寡人,就连寡人的臣子亦不畏惧寡人!……唐鞅,你说这是为何?” “呃……” 在宋王偃的质问下,筵席中一名约六十多岁的老者脸上『露』出几许迟疑之『色』。 此人便是唐鞅,在惠盎出仕宋国前,正是此人担任宋国的国相哪怕是在惠盎出仕宋国之后,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担任宋国的国相。 不过现如今嘛,唐鞅在宋王偃心目中的地位,已远远不如惠盎。 面对着宋王偃的质问,唐鞅唯唯诺诺了一阵,旋即用谄媚的口吻说道:“大王,滕人不畏惧您,群臣不畏惧您,或许是因为大王以往所降罪之人,都是一些为人不善者,是故善者不畏。大王若要世人畏惧,在降罪时不若就不要分辨善者或恶者,一并论罪,这样天下人就会畏惧您,群臣也会畏惧您了。” 这一番言论,听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而蒙仲更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暗道:“这算什么屁话?!” 待片刻的死寂后,军司马戴盈之指着唐鞅大骂,骂后者妄言『惑』王。 但是宋王偃在听了唐鞅的话后却很高兴,哈哈大笑,走上前来拍拍唐鞅的肩膀,笑着说道:“说得好啊!那就从你开始吧!” 说罢,还没唐鞅回过神来,宋王偃手中的利剑,便一剑捅穿了前者的胸腹。 见此,宫殿内鸦雀无声,别说方才还在痛骂唐鞅的戴盈之目瞪口呆,就连惠盎、蒙仲亦有些傻眼,愕然看着唐鞅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王偃:“大……王?” “噗” 利剑从唐鞅的胸腹抽出,鲜血溅到了宋王偃的王袍上,颇为刺眼。 然而宋王偃却毫不在意,随手用王袍的下摆擦拭了一下利剑,下令道:“来人,将这具尸体拖下去。” 当即便有一队宋兵走入宫殿,将唐鞅的尸体带出了宫殿。 堂堂宋国的士大夫,曾经一度作为宋国国相的唐鞅,就这样被宋王偃轻描淡写地杀死了。 直到这一刻,蒙仲终于见识到了宋王偃残忍暴虐的一面。 在返回座位之后,宋王偃用手拄着剑,目视着惠盎,问道:“惠盎,你看到了?” “臣看到了。”惠盎拱手说道,脸上毫无惧『色』。 见此,宋王偃点点头,沉声说道:“说服寡人,为何你反对寡人进攻薛邑。如若有半点虚妄欺瞒……”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利剑,其意不言而喻。 然而,惠盎还是没有半分惧『色』,面『色』自若地说道:“臣劝阻大王此刻进攻薛邑,道理有三,其一,我宋国刚刚覆亡滕国,国力兵力皆有所亏损;其二,滕人尚未心服,仍对我宋人心存怨恨,而放任这些怨愤不顾,则怨愤又会滋生怨愤,终将酿成大祸;其三,据臣所知,赵国目前亦在攻取中山国,而齐国尚未决定对待赵国的态度,倘若此刻我宋国攻取薛邑,则齐国势必弃赵国而伐我宋国。……赵宋两国合谋攻取齐国,本来就是大王与赵王约定之事,何必急于一时?” “……”宋王偃拄着利剑沉思着。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蒙仲,便问道:“蒙仲,你对你义兄惠盎的见解有何看法?” 听闻此言,戴盈之与戴不胜两位军司马皆惊讶地看向蒙仲。 其实在筵席之前,惠盎就已经向这两位介绍了蒙仲,是故,这两位已经得知蒙仲乃惠盎的义弟,但他们却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宋王偃不问他们,却反而询问蒙仲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这才是他们感到惊讶的。 在众人瞩目下,蒙仲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大王,我觉得惠盎义兄说得很对。” “嘿!” 宋王偃撇了撇嘴,冷笑道:“他是你义兄,你当然会这么说。” 见此,蒙仲想了一下,问宋王偃道:“大王,若您攻打薛邑时,齐国倾尽全国兵力来攻伐,你觉得宋国挡得住么?” 宋王偃闻言轻哼一声道:“你想用这一点来说服寡人么?” “并不是。”蒙仲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小子只是想告诉您一种‘百战百胜’的诀窍,哪怕敌人是像齐国那样的强国。” “哦?”宋王偃产生了几许好奇,轻笑着说道:“说来听听。”说罢,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狐疑地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惠盎带着你到邹国拜访了孟子,你不会是想用孟子那套仁者无敌的话来糊弄寡人吧?” “并不是。”蒙仲摇头说道。 见此,宋王偃终于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说道:“那你就试着说说罢。” 听闻此言,蒙仲说道:“首先小子要请问大王,想要战胜像齐国那样的国家,需要依靠什么?” 宋王偃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兵卒?战车?粮草?……总之不会是什么‘仁政’。” “大王说得对,想要战胜齐国,就得依靠更多更优秀的兵卒,以及包括战车在内的战争兵器,以及充足的粮草……” 听了这话,惠盎有些意外地看向蒙仲,但更意外的,显然还是宋王偃,他连连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小子,你接着说。” 蒙仲点点头,接着说道:“先说兵卒,想要得到更优秀的兵卒,那么就要训练他们,但如何得到更多的兵卒呢?兵卒并非是树上、地里长出来的,他们或是父母的爱子,或是子女的慈父,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国家而战,而君主而战,就要做到令民于君上同道,这也是《孙膑兵法》的观点。……得到了民众的拥护,大王就能得到源源不断的兵源,再加以训练,便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军队。” “……”宋王偃捋着髯须若有所思。 “再说战车。战车仅仅只是一种战争兵器,而事实上,一场战役所需用到的器械,远远不止战车,就好比小子此前所献的井阑车。但有个问题是,普通的士卒不懂得如何打造这些器械,这才导致此前的井阑车很容易就被滕国的士卒摧毁,倘若我国能培养优秀的工匠,这些工匠精心打造的器械,岂不是能让战争变得更加容易么?” “……”宋王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毕竟他也承认,似井阑车那种攻城器械,的确能让战争变得轻松许多。 “再说粮草,这也正是小子所献‘百战百胜’之策的关键。……粮草,是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物资,当我方势强时,可以用粮草征募更多的士卒加促胜利;而若是我方势弱时,则可以高竖壁垒,坐等敌人因粮草告罄而不得不退兵,进可攻、退可守,从始至终由我方主导战局,这岂非就是百战百胜的策略么?……高筑墙、广积粮,则宋军便能百战不殆!” 宋王偃思忖了片刻,旋即,他在哈哈大笑了一阵后说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寡人暂缓进攻薛邑,叫国人安心务农。不过……确实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说罢,他转头对惠盎,调侃道:“惠盎,听听,这才叫策略,比你那套仁者无敌的说辞,不知高明多少!……你不如此子啊!” 见已达到目的,惠盎自然也不会再板着脸,微笑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臣惭愧。” 筵席结束后,惠盎与蒙仲漫步在城内。 期间,惠盎对蒙仲说道:“阿仲,今日多亏了你的那番言论。”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换了套说辞而已。”说罢,他忽然问惠盎道:“阿兄,你为何辅佐宋王?今日宋王对阿兄你拔剑相向……” 惠盎愣了愣,旋即脸上『露』出几许惆怅。 良久,他摇摇头说道:“大王只是气怒,但是,他不会杀我的,唐鞅那家伙竟然想借此机会叫大王杀掉我,真是糊涂,糊涂到丢掉了『性』命。” 顿了顿,他又说道:“至于我为何辅佐大王,庄夫子与孟夫子,都曾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承认,大王他并非是一位贤良的君主,虽然睿智,但是暴虐……我只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不管在哪里闯『荡』,最终还是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张仪显赫一时,令诸国畏惧,然最终还是回到魏国,死在故乡;我的族叔惠施,不到三十岁就跑到魏国担任国相,做了几十年的魏相,但在失去相位后,他首先还是回到了宋国,且最终也是在宋国过世;再比如孟子,花了近二十年周游列国,施展抱负,但在意识到失败后,亦回到了故乡邹国……人或许就是这样,待上了年纪,终有一日会思念生他养他的故国,可是,倘若那时故国已不复存在,这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吗?”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气氛过于沉重,惠盎拍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不过你还小,正是该出去闯『荡』的时候,守护故国的事,就交给为兄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吧。” “阿兄正值壮年,哪里称得上是老人呢?” “哈哈哈……” 宋王偃三十二年冬季,宋国攻灭滕国,宋王偃放弃继续攻打薛邑,宋国的对外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战争终于结束,蒙仲告辞了义兄惠盎,与蒙氏一族的诸族兵一起,不顾腊月的天寒地冻,返回景亳与家人团聚。 章节目录 第69章 回归 因为想着尽快返回乡邑与亲人团聚,因此,蒙氏一族的族兵们不自觉地加快了行程,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待等到次年的二月上旬,才勉强回到乡邑。 由于行军急迫,或有一些族内的家奴,甚至是蒙氏的族人,因为天气关系导致伤势恶化,好在此前族内的车吏们,包括蒙仲等甲士,早早便将战车的位置让了出来,运载这些伤员,总算是避免了最糟糕的事情发生。 用那些伤员自嘲的话来说,他们在残酷的宋滕战争中活了下来,倘若死在回乡的途中,这未免也太不值得了。 大约是次年的二月初八,蒙氏族兵返回了乡邑。 由于所有族人都想着给家乡的族人一个惊喜,是故,无论是家司马蒙挚,还是少宗主蒙鹜,都没有提前派人通知乡邑,以至于当千余名族兵以及二十余辆战车浩浩『荡』『荡』地回到乡邑时,蒙邑竟无人得知。 只有蒙鹜的儿子蒙傲外出砍柴时看到了自己家族的军队,这位比蒙仲还小一岁的少年起初有些惶恐不安,旋即在看清军队中那面北亳蒙氏的旗帜后,就立即高兴地呐喊欢呼起来。 “族人回来了!族人回来了!” 欢喜之余,他连背负的柴薪不顾了,当即跑回了乡邑,希望将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族内的所有人。 消息传得很快,待等到蒙氏族兵抵达蒙邑时,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以及族内的长老蒙、蒙荐等人,领着一群群人前来迎接。 期间,宗主蒙箪责怪道:“怎么不先派人通知乡邑?乡邑也好准备庆贺……蒙擎?蒙擎呢?” 一听这话,原本还兴高采烈的蒙氏族兵们,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来。 此时,家司马蒙挚站了出来,恭敬地对蒙箪说道:“宗主,在少宗主的见证下,家兄在临终前推荐了我担任家司马……” 蒙箪微微张了张嘴,下意识转头看向长老蒙,却见到后者拄着拐杖的身影,此刻微微颤抖着。 良久,蒙箪将手搭在蒙挚的肩膀上,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蒙擎,是我蒙氏一族的健儿,族人不会忘却他的……” 蒙挚点点头,旋即在看了一眼父亲蒙所在的方向后,大声说道:“家兄乃是连宋王都夸赞的猛士,他在战场上,亲手杀死了滕国的君主滕虎!” 听闻此言,前来欢迎的蒙氏族人们无不惊愕欢喜,就连宗主蒙箪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毕竟滕国的君主滕虎,在蒙氏一族的族人心目中某种程度上跟难以战胜的恐怖差不多。 至于痛失了长子的长老蒙,此时拄着拐杖,欣慰地点点头,胡须颤动,老泪横流。 “我们,胜利而归!” 家司马蒙挚振臂喊道。 听闻此言,无论是带伤不带伤的蒙氏族兵们,皆举臂欢呼。 一时间,喜庆的气氛冲淡了悲伤,宗主蒙箪当即决定,于族内设庆功的宴席,让全族的族人为出征的士卒庆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在蒙箪说完这话后,家司马蒙挚下令全军解散,让率下的族兵们能与亲人团聚。 看着一名名族兄投入其父母的怀抱,蒙仲左右瞧了瞧,没有看到母亲葛氏与妹妹蒙的身影,显然后两者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 于是,他在跟家司马蒙挚说了一声后,驾驭着一辆战车,朝着自己的家而去。 看到这一幕,宗主蒙箪有些不解,毕竟按照规矩,待族人们出征返回中,战车当由家族统一安顿,虽说蒙仲这小子身份特殊,但也不能违反规矩啊。 见此,他的儿子蒙鹜解释道:“父亲,那辆战车,是阿仲的义兄惠盎想办法弄来给他的,方便他将孟子赠予的书简带回族内。” “惠盎?孟子?” 蒙箪听罢惊地将双目瞪地睛圆,满脸不可思议之『色』。 而此时,蒙仲已驾驭着那辆二马拉乘的战车,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正如他所料,虽然乡邑内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是葛氏与蒙二人,却还不知晓这件事,以至于当蒙仲将战车停在自己家门口时,他从篱笆处看到妹妹蒙正在院子里扫着积雪。 “阿。” 蒙仲一脸捉狭地笑道:“那里还漏了些呢。” “咦?” 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跟自己打招呼,蒙转头瞧了一眼,便看到一名身穿甲胄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篱笆处看着自己。 再仔细一看,那不就是自己的兄长蒙仲么? “阿兄?” 欢喜的她,当即就丢掉了手中的扫把,几步跑来打开了院子,一下子就蹦到了兄长的怀中,双手搂着兄长的脖子。 如此亲昵的举动,反而让蒙仲僵在了当场。 然而蒙却没有这个自觉,又哭又笑地哽咽道:“太好了,阿兄你回来了……呜呜呜……太好了……” 蒙仲没想到妹妹竟然这么大的反应,在愣了半响后,这才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宠溺而温柔地说道:“啊,我回来了……” 而此时,葛氏似乎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好奇地走出屋子,旋即便看到蒙正搂着一名少年甲士的脖子,她在愣了一下之后,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阿仲……”她轻声唤道,旋即笑着对蒙说道:“阿,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样搂着你兄长,不怕族人瞧见笑话你吗?” 蒙此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双手,在面『色』通红地偷偷看了一眼兄长后,噔噔噔跑到葛氏的背后躲了起来。 此时,蒙仲几步走到葛氏面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娘,孩儿回来了。” 葛氏连连点着头,走上前几步将蒙仲搂在怀中,喃喃说道:“回来就好……我的儿,回来就好……” 在一番亲切而温馨的嘘寒问暖后,蒙仲将那辆二马拉乘的战车拉到了院内。 看到那两匹拉车的战马,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围着战车一通观瞧。 虽然她也有一头兄长蒙仲赠予的『毛』驴灰灰,可『毛』驴哪能跟战马相比呢,两者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阿兄,我能『摸』『摸』它们吗?”她有些害怕地问道。 “当然可以。”蒙仲笑着点点头,毕竟战马是经过驯养的,还是比较温顺的。 看着蒙一脸欢喜地抚『摸』着一匹战马的鬃『毛』,葛氏好奇问道:“仲儿,你怎么把战车带到咱家里来了?” 蒙氏解释道:“娘,这不是家族的战车,是孩儿在彭城结识的一位兄长所赠的,以便孩儿将一些竹简运回族内。” 说着,他便将惠盎的事简单跟母亲解释了一下,包括惠盎带着他前往邹国拜访孟子,以及孟子赠予他半部《孟子》的事。 这些,都让葛氏听后惊讶地合不拢嘴,毕竟惠盎那可是他宋国的治国谋臣,而孟子,更是名气比之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儒家圣贤,自己儿子能结识这两位,作为母亲,葛氏自然感觉既高兴,又欣慰。 此后,感觉新鲜的蒙用家中的豆子喂了马,这似乎引起了家里那头名为灰灰的『毛』驴的不满,在棚子里“啊啊啊”的直叫唤,于是蒙又取来一些豆子喂了这头『毛』驴。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在母亲的授意下,拜祭了祖父蒙舒、父亲蒙瞿、兄长蒙伯的“尸像”,旋即一边简单跟母亲聊着在滕国的经历,一边听着妹妹蒙在院子里咯咯直笑似乎是那头『毛』驴很不满于家中多了两个跟它争食的庞然大物,正冲着那两匹马“啊啊啊”地直叫唤,还不停地甩动后蹄想去踹它们,直到蒙伸手轻轻抚『摸』它,它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简单聊了几句后,蒙仲便对母亲说道:“娘,孩儿先回一趟夫子的居所,顺便将这些竹简运过去。” 葛氏闻言点点头说道:“既已回来,理当亲自拜会夫子,免得夫子记挂。” 可话是这么说,她脸上却『露』出了几许不舍。 蒙仲当然明白母亲的想法,笑着说道:“娘,孩儿去去就回,晚上还回来呢。……孩儿离家许久,理当先在家中住一阵子,陪一陪娘。” 一听这话,葛氏就立刻笑开了怀,连连催促儿子快去快回。 正好此时那两匹马已喂过食,蒙仲在换了一身衣服后,便驾驭着马车前往庄子居,顺便带上了想尝试乘坐战车的妹妹蒙。 不得不说,战车的速度果然不是『毛』驴可比,还不到一个时辰,蒙仲便从乡邑来到了庄子居。 嘱咐满脸兴奋的妹妹蒙莫要『乱』跑,蒙仲走入了庄子居。 “阿仲?” “阿仲?” 庄子居内,似武婴、向缭、华虎等小伙伴,瞧见蒙仲归来纷纷迎了上来,然而在得知蒙仲的来意后,这些人却又纷纷『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这让蒙仲有些『摸』不着头脑。 搞什么鬼呢? 暂时告别了那些竭力催促他前去问候夫子的小伙伴,蒙仲径直来到庄子居住的正屋,此时便瞧见庄子正坐在屋内那张熟悉的矮桌后写着什么。 见此,蒙仲赶紧几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在庄子面前虽然庄子素来不喜欢儒家那一套礼数,但此时此刻,蒙仲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眼前这位恩师的感激之情。 毕竟,若没有庄子那封此乃庄周之弟子蒙仲的书信,他根本没有机会结识惠盎,后续也就没有可能得到军司马景的特殊照顾,也没有机会见到孟子。 “庄师,不孝弟子蒙仲回来了。” 而此时,庄子也早已经停下了笔,抬起头来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弟子,点点头简单而平静地说道:“回来就好。” 一听恩师没有怪罪自己,蒙仲暗自松了口气。 忽然,他感觉有点不对劲,猛然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庄子。 眼前这位恩师……他开口说话了? 蒙仲惊地目瞪口呆,久久难以回神。 章节目录 第70章 回归(二) “夫子,您……您方才开口说话了?” 良久,蒙仲吃惊地问道。 听闻此言,庄子眨了眨眼睛,故作不知地说道:“老夫又不聋不哑,为何不能开口说话?” “不是。”蒙仲摇摇头,吃惊地说道:“弟子在您身边呆了整整四年余,从未见您开口说话……” “那只是老夫不愿开口而已。”庄子捋着髯须老神在在地说道。 “那您为何忽然又愿意开口说话了呢?莫非其中有什么变故,是不孝弟子所不了解的吗?”蒙仲好奇问道。 听闻此言,庄子淡淡说道:“大概是被某个不孝弟子气的吧。” “夫子……”蒙仲一听就知道庄子在戏弄自己。 看着蒙仲那无奈的表情,庄子哈哈一笑,招招手说道:“好了好了,你坐到这儿来,说说你此番的经历……你此番出门在外,经历许多事物,想必亦有所心得吧。” 听闻此言,蒙仲便坐到他平日里的座位,即庄子的右手侧,依旧盘腿而坐,徐徐讲述他此番的经历。 细说他此番前往滕国的经历,总结下来,其中的大事无非就是结识惠盎、见到宋王偃、见到滕虎、拜访孟子这几桩事而已,除此以外就是他在滕国的所见所闻。 当蒙仲提到惠盎的事时,庄子捋着髯须微微点头。 在庄子所熟悉的后辈中,惠盎是最出类拔萃的,唯一被诟病的,即他选择了辅佐宋王偃。 而宋王偃在庄子看来,并非是一位贤明的君主。 “你既见过宋王,你如何评价呢?”庄子问道。 蒙仲仔细想了想,便按照惠盎此前的评价说道:“宋王偃此人,睿智而暴虐。……他初见弟子时,其实颇为和蔼,但是,他又当着弟子的面杀了一名叫做唐鞅的大臣……” 说着,蒙仲便将当日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子,直听得庄子摇头不已。 当然,庄子这里的摇头,针对的当然是那名叫做唐鞅的臣子,毕竟此人那一番不管善恶一并罪罚,则世人便会畏惧大王的言论,实在是混蛋至极,这种人就算有才能,那也是有才无德,留在世上日后定生祸事。 但即便如此,宋王偃当即亲手杀死唐鞅,亦可看出这位君主的暴虐『性』格,以及对人命的轻贱。 有句话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虽然宋王偃今日所杀的唐鞅,确实是该死的,但看当时的情况,谁敢保证宋王偃下次杀的不会是自己的呢?虽然惠盎坚持大王不会杀我的观点,但从当时宋王偃用剑指着惠盎的举措来看,蒙仲不认为在这位君主手下做官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但惠盎贤兄后来的话,又让弟子有些犹豫。他说,人活一世,最终都难免想回归故国,倘若此时故国已经不复存在,这岂不是一件悲伤的事么?”蒙仲对庄子说道。 “就像落叶归根,离开树枝的叶子,最终会腐于土地,将精气还给大树,滋养树根。人呐,也是一样,被世人称之为‘大丈夫’的张仪,那些逐利之徒,就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半生追逐功名利禄,死后亦不过一捧黄土,何苦由来?” 庄子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的解释,惠盎当初也对他说过,所以他才默许了惠盎辅佐宋王偃。 毕竟就算是庄子,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国家被他国覆亡,毕竟这是生他养他的故国。 此后,蒙仲又向庄子叙说了他与滕虎的对话。 当听到蒙仲最终竟没有动手杀死滕虎时,庄子感到十分惊讶,他忍着欢喜问道:“为何没有动手呢?” 于是蒙仲便将家司马蒙擎用自己『性』命擒住滕虎的事说了一遍,解释道:“弟子那时在心中反问我自己,这一刀下去,难道就算为兄长报仇了么?兄长在天之灵难道就能安息了么?并不是!……若那一刀下去,充其量只是为了自己的‘痛快’而已。为了自己的痛快,抢占了蒙擎叔的牺牲与功劳,这算是什么呢?” “……”庄子静静地听着。 不得不说,蒙仲的回答,离庄子心中最满意的回答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即便如此,庄子已十分满意了,毕竟眼前的弟子今年也才十五岁,如此年幼的岁数能想到这一层,且做到克制心中的“人欲”,这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不会心存遗憾吗?”庄子故意反问道。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兄长的仇,蒙擎叔已经为他报了,杀死了‘滕国君主滕虎’;而弟子所见到的滕虎,却是一位在垂死之时仍然惦记着国家的‘彼之英雄’,这样的人物,实不该死在作为‘宋兵’的弟子手中……弟子并无遗憾。” 庄子闻言点了点头,赞许道:“仇恨滋生仇恨,仇恨孕育仇恨,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昔日,有吴女与楚女争一株桑树,先是用言语争辩,随后撕咬扭打,楚女体弱,并非吴女对手,回到家中便将此事告知家人。家人很气愤,次日便一同报复那名吴女,将后者痛打了一顿。吴女挨了打,亦将此事告知家人,家人伙同同村的族人,带着刀剑杀到楚女家中,将其全家杀死。得知境内有楚民被吴人所杀,楚地的将领召集军队,将吴女所在的整个村庄都屠杀殆尽。吴王得知后,便召集大军进攻楚国,终于引发吴楚两国长达数十年的战争。……而这,就是一株桑树引起的仇恨。” 顿了顿,庄子又说道:“而引起了这场争桑之战的楚女与吴女呢,彼此全家皆被仇恨所吞没,致使家破人亡。” “弟子受教。”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说道:“倘若当时有一方能报以仁德,放下争执,或许就不会酿成那样的结局吧?” “唔?” 庄子从弟子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狐疑地问道:“仁德?为何你会有那样的想法?” 见此,蒙仲便老老实实地说道:“是这样的,在滕虎死后,惠盎兄曾带着弟子前往邹国,拜访孟子……” 听到这里,庄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淡淡说道:“有这回事?……详细说来听听。” 见此,蒙仲便将他拜访孟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子,包括他跟孟子的诸弟子辩论。 毫不夸张地说,当听说蒙仲将孟子的诸弟子说得哑口无言,且当众指责儒家“巧伪”而儒家诸弟子竟无言以对时,庄子明明已年过七旬,竟兴奋地一脸眉飞『色』舞之『色』,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合该如此!”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仲。 不得不说,虽说庄子一向认为蒙仲这位弟子聪慧过人,但也没想到此子竟能说得孟子那些弟子哑口无言,而更关键的是,蒙仲并不是单纯用名家的辩论胜过儒家,而是用他庄周所提倡的“理辩”,有理有据,这才说得儒家哑口无言。 “孟轲有何反应?他不曾亲自与你辩论么?”庄子有些期待地问道。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孟子说,若他年轻三十岁,当亲自下场与弟子辩论,而现如今,他胜之不武,若败则颜面无存……” “这老物倒是狡猾!” 庄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对蒙仲说道:“世人都说孟轲善雄辩,可他泛泛之辩,言之无物,若亲自与你辩论,自取其辱而已!” 老物?您说这话不合适吧? 蒙仲偷偷看了一眼庄子。 因为据他所知,庄子与孟子岁数差不多,孟子最多只比庄子大两三岁而已。 “庄师这话……稍有些刻薄了。” 蒙仲委婉地说道:“当日弟子与孟子有一番详谈,孟子的一些思想主张,让弟子亦受益良多。” “哦?”庄子冷笑着说道:“他也送了你一个名贵的木匣么?” 很显然,这是庄子借用蒙仲讽刺儒家的买椟还珠的寓言来嘲讽孟子。 蒙仲闻言苦笑不已,摇头说道:“哪像夫子您说的,孟子只是赠予了弟子半部书而已……”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份竹简,递给庄子道:“夫子,这是孟子托惠盎兄给您的信,惠盎兄托付弟子将这封信转交给您。” “孟轲的信?” 庄子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双手展开粗粗观阅了一遍。 仅仅只是扫了一眼,他的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旋即板着脸问蒙仲道:“这封信你看过么?” 蒙仲不明所以,摇摇头如实说道:“既是孟子给夫子您的信,弟子岂敢斗胆偷观?” 听闻此言,庄子恢复了和颜悦『色』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了一旁,旋即询问蒙仲道:“阿仲,接下来有何打算?” 蒙仲恭谨地回道:“近几日,弟子想在家中陪伴母亲,待几日后,希望能再回到夫子身边学习。” “唔。”庄子点点头说道:“你离家许久,确实该好好陪伴你母亲。……好了,为师也不留你了,你将孟轲赠你的‘木匣’搬到居内,然后就回家陪伴你母亲吧,为师也要……”他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孟子的书信,旋即接着说道:“也要给孟轲写一封回信了。” “是,弟子告退。” 蒙仲躬身而退。 看着弟子离去,庄子当即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找来一封空白的竹简,一脸愠怒在竹简上挥笔疾书。 正巧庄伯走入屋内,见庄子正在疾书,便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旋即就惊地满脸诧异之『色』。 他忍不住问道:“夫子,究竟何人惹恼了您,竟让你写这样一封信去骂他?” “儒家盗了我道家的‘德’,还妄想盗我庄周弟子,实在可恶!” 说着,庄子将自己的信递给庄伯,余怒未消地说道:“待会你托人把这封信送到邹国,交给那人!” “是何人?”庄伯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轲!” 庄子愤愤地说道。 听闻此言,庄伯下意识咽了咽唾沫,旋即一脸惊悚表情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这封信。 章节目录 第71章 三月 整个二月中旬,蒙仲皆住在家中陪伴母亲与妹妹,顺便帮家里添置些柴火。 记得在出征前,他就提前帮家中准备好了堆满一间柴房的柴薪,但由于他离家整整半年余,因此葛氏与蒙母女二人仍需自己劈柴虽说长老蒙荐隔三差五便吩咐族仆帮助母女二人准备柴薪,但葛氏面皮薄,实在不好意思屡屡接受族内的特殊照顾。 二月十二日时,乡邑内举行了庆功的宴席,尽管规模不如飨礼那样大,但却让全族的族人感觉颇为尽心,因为国家取得胜利的喜悦,稍稍冲散了几分因为族人战死而带来的悲伤。 也是在这几日,蒙虎的父亲、蒙氏一族前家司马蒙擎下葬,与其余战死的族人一同,被安葬到了蒙山山上。 可能是因为父亲的过世,蒙虎好似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虽然大大咧咧的『性』格并未改变,但却改掉了以往的顽劣与贪玩,更加热衷于锻炼武艺,可能就像他所说的,他也想成为像他父亲蒙擎那般的猛士。 值得一提的是,在蒙氏一族举行庆贺的时候,商丘城的县令丌官积亲自前来蒙邑,代宋王传达了给予蒙氏一族的赏赐整个蒙氏一族得到了多少田地的赏赐蒙仲并未去关注,但他却得到了整整五百亩的“军功田”。 不得不说,除了蒙虎家因为其父蒙擎杀死了滕虎而得到了千亩军功田的赏赐外,就属蒙仲得到的军功田最多,这让蒙仲在乡邑内的名声变得更大了,就连乐氏、华氏、萧氏、葛氏等附近的其他大家族,亦得知了蒙仲这个杰出的孟氏子弟。 刚好蒙仲今年满十五岁,已经到了适合成婚的年纪,于是其他家族的长老便来到蒙邑说项,希望将族女许配给蒙仲,使双方结成亲家。 然而由于说亲的对象只是其他家族的普通族女,所以长老蒙荐就替蒙仲婉言推却了这位长老怎么会允许他看重的小辈仅仅迎娶其他家族的普通族女呢?最起码也得是各家族的嫡宗女子啊。 然而,蒙仲仅仅只是蒙氏的小宗子弟,会有其他家族的嫡宗女子愿意嫁给他么?或者说,那名女子的族内长辈会同意此事么? 还别说,还真有家族愿意将嫡宗女子许配给蒙仲,而这个家族,即是乐氏一族。 几日后,长老蒙荐坐着马车去了一趟乐氏一族的乡邑,回来后便对葛氏说了这事。 颇为巧合的是,那名乐氏嫡宗女子也名叫,年纪比蒙仲大一岁,是乐氏一族宗主乐郭最年幼的女儿。 “那孩子去年未曾许配人家吗?”听到那叫做乐的女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葛氏好奇地询问道。 长老蒙荐摇摇头说道:“不知是什么原因,去年那乐氏的孩子并未出现在飨礼,可能是没有门当户对的人选吧。” 确实,对于各家族嫡宗女子来说,也并非一定要在十五岁时就许人成婚,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成婚的比比皆是。当然,如果到了十八岁尚未成婚,那她的家人恐怕就要开始着急了。 当时蒙仲不在家中,而是跟蒙横、蒙珉、蒙虎等族兄弟到山上砍柴、狩猎去了,他们的运气谈不上好,但也并非没有收获,在捉到了一窝山鸡后,便遇到了一群狼,大概有六七只的样子。 寻常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遇到六七只规模的狼群,怕是吓地双腿都发软了,但是对于蒙仲、蒙虎、蒙横、蒙珉等一干上过战场并且也杀过人的士卒而言,狼这种野兽也谈不上是什么恐怖的事物。 这不,最终这群族兄弟在山涧将那几只狼的尸体剥皮宰割,然后各自背着一大块肉回家了。 至于那一窝山鸡,蒙横、蒙珉将其中的两只雏鸡赠给了蒙仲,让后者带回家中作为给妹妹蒙的礼物往日上山狩猎时,他们时常带些小山鸡、小山兔什么的给蒙养着玩。 待蒙仲回到家中时,蒙就跟兄长说起了这事:“阿兄,你要娶一个叫做的女子吗?” 此时蒙仲正在从家里的水缸里舀水喝,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表情有点怪异。 好在蒙也不笨,见兄长表情古怪,便立刻想到了什么,红着脸跺跺脚说道:“哎呀,不是我,是乐氏一族的一名叫做的女子。” “哦。” 蒙仲这才释怀,笑着问道:“哪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蒙偷偷告诉兄长道:“是今日蒙荐长老提起的,长老跟娘提起这事的时候,我在屋外偷听的……” “你偷听这个做什么?”蒙仲随口问道。 “呃……”蒙张口结舌,恼羞成怒般跑掉了。 当晚,待全家人一起用饭的时候,葛氏旁敲侧击般开始打探蒙仲对于成婚一事的想法,期间蒙低着头扒饭。 “仲儿呀,娘听说乐氏一族有一个叫做的孩子……唔,跟咱家儿一个名儿,那孩子据说挺不错的样子,要不,让蒙荐长老抽空带你远远去瞧瞧?” 虽说当代男女十五岁谈婚论嫁比比皆是,但蒙仲却不希望自己这么早就成婚,于是他委婉地说道:“娘,孩儿眼下才十五岁,现在提这个不觉得有些早么?娘,孩儿还在夫子身边学习呢。” “这倒是……” 葛氏显得有些犹豫。 次日,也就是二月十九日,蒙仲生怕母亲又提到这个话题,赶紧告辞前往庄子居。 结果到了庄子居,乐进、乐续兄弟二人便贼兮兮地凑了上来,前者对蒙仲说道:“阿仲,我跟你说一事,我乐氏一族有一名叫做的嫡宗姐妹尚未许配人家,若是你娶了她,那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在一番交流后,蒙仲这才知道,原来乐进、乐续兄弟二人,就是乐氏宗主乐郭之弟、长老乐柯的孙子,论亲份,乐是兄弟俩的表姐。 换而言之,乐氏一族愿意将嫡宗的女儿许配给蒙仲,乐进、乐续兄弟二人从中出力不小。 “弄了半天原来是你们俩在搞鬼?” 蒙仲气地将手中的竹简敲向兄弟俩,他就觉得奇怪,何以乐氏一族就愿意将嫡宗的女儿嫁给他呢,感情有乐进、乐续兄弟俩传递消息,乐氏一族早就对他知根知底了。 联合武婴、华虎、穆武、蒙遂几人,蒙仲终于说服了乐进、乐续兄弟俩日后不允许再给他添麻烦,总算使庄子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次日,庄子开始向诸弟子讲解《宋子》,即宋国道家圣贤宋的论着,因为庄子自己的思想主张,这些年来已经向弟子们讲解地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让各弟子自行去体会,去领悟。 道家思想就是这样:看得懂其中道理只是最初步的,第二步是如何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而第三步,则是如何实现自己的道。 纵使是庄子,如今也停留在第二步与第三步之间,尚未做到他所主张的“达生”、“忘我”思想,以最终达到道我合一的境界。 更别说蒙仲等一群弟子,他们充其量还停留在大致弄懂庄子思想主张的程度而已。 对于宋,庄子是非常尊敬的,并且庄子也亲口承认,其实宋才是真正继承了老子思想的道家传人,而他庄周嘛,则是属于另类。 必须承认,相比较庄子的思想,宋所着的《宋子》,在宋、魏、韩、楚等国广为流传,他的思想除了“天人合一”以外,还有“**寡”、“见侮不辱”的主张,前者指克制人欲,而后者,指要能忍受侮辱这里所说的忍受侮辱,其实是劝人莫要因为别人的侮辱就与争斗,而当时世俗,大多是一言不合、拔剑相向。 总而言之,宋主张“寡欲无争”,这才是当世道家比较主流的思想。 大约是三月中旬,庄子的书信终于送到了邹国,送到了孟子手中。 当时孟子正在居内对诸弟子讲学授业,便见有一名门徒匆匆从后座走来,手捧一封竹简说道:“夫子,有两名来自宋国的驿卒,将这份竹简送到居内,说是宋国的庄周庄夫子托他们送来的。” “哦?” 在数百名弟子惊讶的目光下,孟子暂时中止了授课,将竹简摊开在矮桌上观瞧,瞧着瞧着,他的眉头就静静皱了起来。 离孟子坐得最近的万章、公孙丑等几名弟子,隐隐感觉他们的恩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咳。” 咳嗽一声,孟子对诸弟子说道:“尔等且在此静坐,沉思为师方才所讲学问,为师去写封回信……” “……” 诸弟子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章节目录 第71章 前往赵国 到了三月后,寒冷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盎然的春『色』。 邹国的驿卒,只用了二十日的工夫,便将孟子的回信送到了景亳,再由景亳蒙氏一族的族人,送到了庄子居。 当时庄子亦在向蒙仲等诸弟子讲述《宋子》的精要,便见庄伯表情古怪地走入了屋内,在对庄子低语了几句后,将一封竹简递给了后者。 看到竹简内的内容,庄子亦气地吹胡子瞪眼,他亦终止了当日的授业,挥笔疾书写了一封书信,叫人送还给孟子。 恐怕谁也没有想到,邹国的儒家圣人孟子,以及宋国的道家圣人庄子,借助竹简书信的往来,开始了隔空对骂,庄子骂孟子“盗丘”,孟子骂庄子“蔽周(即讽刺庄周受蔽于天而不知人)”,你来我往不亦说乎。 渐渐地,蒙仲等弟子发现庄子更精神了,而那边孟子的弟子们,亦渐渐发现老师最近精神抖擞,然而,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大概是四月中旬,惠盎从彭城来到了商丘,然后再从商丘来到了庄子居。 不得不说,当惠盎亲自来到庄子居后,别说蒙仲,就连武婴、向缭、穆武、蒙遂等其余庄子的弟子们,亦忍不住心中的激动,谁让惠盎在宋国的名声实在太响亮呢。 值得一提的是,当惠盎亲耳听到庄子开口说话时,他亦愣了半响,跟当初蒙仲的反应一模一样。 然而,似乎庄子对惠盎却有诸般不满的样子,态度很是冷淡。 在彼此坐下之后,庄子第一句话就是指责惠盎:“惠盎,你带老夫的弟子去见孟轲做什么?” 看着庄子板着脸生气的模样,惠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当然知道孟子有心收蒙仲为儒家记名弟子,为此还赠送了半部《孟子》除蒙仲以外,谁能有这待遇? 因此,当初孟子将信托付给惠盎时,惠盎就猜到庄子便因此而动怒,毕竟据他所知,庄子对儒家的印象是很差的。 他笑着解释道:“夫子息怒,晚辈只是想让阿仲增涨些见识而已。” 庄子闻言冷哼一声,不悦地说道:“在孟轲那边能增涨什么见识?巧伪的见识么?” 好说歹说,庄子这才逐渐平息心中的愤怒,继而询问惠盎的来意。 见此,惠盎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义弟蒙仲,恭谨地对庄子说道:“是这样的,大王欲遣大夫李史前往赵国,敦促赵王攻伐中山一事,晚辈与李史大夫有些交情,若是阿仲愿意趁此机会到赵国去看看瞧瞧,晚辈亦能为他安排。” 听闻此言,庄子的面『色』缓和了下来。 他必须承认,惠盎对待他弟子蒙仲确实真心,问题是,是否要让蒙仲这名弟子跟去赵国增涨见识呢? 若换做在一年前,恐怕庄子会竭力反对,但不可否认,弟子蒙仲在去了一趟滕国后,他的一些想法上的改变让庄子颇为惊讶,尤其是蒙仲能忍住自己的“痛快”而放弃亲手杀死滕虎。 就在庄子犹豫时,惠盎劝道:“夫子,晚辈以为,似阿仲这些年轻人,应当趁着年轻出去闯『荡』,增涨些见识,一家之言,怎么及得上百家之言呢?” 庄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头问蒙仲道:“阿仲,你怎么认为?” 蒙仲当然想到赵国去看看瞧瞧,闻言小心翼翼地说道:“倘若夫子允许的话……” 庄子点点头说道:“出去见识见识也好。” 见此,惠盎高兴地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便立刻写信给李史大夫,请他前往赵国时,到景亳这边转一圈。” 次日,趁着等待士大夫李史的时候,蒙仲遵从族内的意思,将义兄惠盎请到了乡邑,由宗主蒙箪率领族人设宴盛情款待这位他宋国的治国谋臣。 在筵席中,宗主蒙箪与长老蒙荐、蒙等人,亦得知了惠盎的来意,一边感慨蒙仲运气不浅,一边暗自思量。 至于思量什么,自然就是“迁族”。 当然,这里所说的迁族,并不是说将族人全部迁到别的国家去,而是指迁一部分族人,也就是所谓的狡兔三窟倘若宋国这边因为战争而导致家族面临倾覆的危险,蒙氏一族还能投奔别的国家,这样就不至于让整个家族都因此覆亡。 而赵国,在蒙箪、蒙荐、蒙等人看来,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首先,赵国是宋国的盟国,纵使他蒙氏一族将一部分族人迁到赵国,宋王也不至于会开罪他们当然,前提是有正当的理由。 其次,赵国是现如今冉冉升起的强国,虽说世人仍普遍觉得当世最强的国家乃是齐国与秦国,可又有几人知晓,赵国在约十年前曾干涉秦国的王储之争,『逼』迫秦国在秦武王嬴『荡』过世后,迎接曾在燕国作为质子的嬴稷为君,即如今的秦王稷。 就连齐国,亦不敢与赵国交恶。 总而言之,若他蒙氏一族能在赵国立足,甚至得到一块封邑,蒙氏一族日后的路自然就会更宽。 回到自己家中后,蒙仲在用饭时,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葛氏与妹妹蒙。 一听到兄长又要出远门,蒙担心而不舍地说道:“阿兄,你才回家两个月,又要出门吗?能不能别去啊?” “儿。”葛氏打断了蒙的话,旋即对蒙仲说道:“为娘认为夫子与惠大夫说得对,若有机会,男儿自当出去闯『荡』,只是听仲儿你说,赵国那边正在打仗……”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娘,孩儿时作为护送李史大人的一名卫士前往赵国,又不算是赵国的兵卒,赵国打不打仗,跟孩儿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话,葛氏这才释怀,连连点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正说着,忽然院子里传来了长老蒙荐的声音:“阿仲,仲儿?宗主来了。” 听闻此言,蒙仲、葛氏、蒙三人赶紧放下碗筷,到院门迎接,他们这才发现,宗主蒙箪与长老蒙荐、蒙三人,此刻就站在院中。 “宗主,两位长老,您几位……” 葛氏迎上前,有些不解地询问道。 “打搅了。”蒙箪笑呵呵地说道:“老夫有些事想拜托你家蒙仲。” “拜托我?” 蒙仲有些不解。 片刻后,由于正屋内有葛氏、蒙母女在,蒙箪、蒙荐、蒙几人索『性』就在院子里,将此行的来意告诉了蒙仲。 即希望蒙仲出面说项,让蒙鹜带一些族人,亦跟着前往赵国,看看能否有机会得到赵王的赏识而在赵国立足。 “这……” 蒙仲有些为难。 但考虑到家族内的族人素来和睦,且对待自己一家极好,他也不好推辞,于是就在次日,硬着头皮向义兄惠盎说起了这事。 然而对此,惠盎倒是并不在意,毕竟蒙氏一族虽说是景亳一带的大家族,但似这般的家族,宋国上上下下有几十上百,难道只是因为少了蒙氏一族,他宋国就无力再抗衡齐国了么? 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蒙氏一族并不舍得放弃他们在宋国的封邑,只是希望一部分族人到赵国发展,谋取封邑。 “无妨,只是小事而已。” 见蒙仲面『色』惭愧,惠盎笑着宽慰道:“相反,倘若你蒙氏一族能在赵国立足,并且取得赵王的信任,这对于我宋国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纵使是大王,亦乐见其成。” “这话怎么说?” 蒙仲不解地说道:“难道这样不算人才流失么?” 惠盎笑了笑,旋即反问蒙仲道:“那你觉得,为何赵王会将仇赫派到我宋国来担任国相?难道仇赫不算人才么?” “阿兄的意思是……”蒙仲渐渐有点明白了。 “人才在哪里,这不重要,关键在于他愿意为哪方谋利。就像仇赫,现如今由他担任国相,着手处理我宋国的政务,此人倒也胜任。在宋国与楚国之间,仇赫会选择我宋国的利益,而在事关赵国的利益上,仇赫则会偏袒赵国,因为他是赵国的遣臣,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惠盎笑着说道:“倘若你蒙氏一族能得到赵王的赏识,并且受他信任,赵宋之盟或许就会更加稳固……” “更加稳固?”蒙仲从惠盎的话听出了几分端倪,不解地问道:“难道赵国与宋国的盟约不稳固么?” 惠盎负背双手,微微摇了摇头,旋即,他皱着眉头说道:“在赵国,唯有赵王雍与寥寥一些士卿坚持联宋抗齐,其余,有很多人则希望联齐抗秦。现如今只因为赵王雍尚在,是故赵宋两国的盟约还能维持,倘若有朝一日赵王雍不在了,赵宋两国的关系恐怕就不得而知了。倘若你蒙氏能在赵国立足,对于维持赵宋之盟亦有助力。……是故,你也不必将为家族说项的事放在心上,这是一件于蒙氏、于国家都有益的事。” 听到惠盎这么说,蒙仲这才释怀。 但同时,他的心底亦产生了几许担忧,因为他今日才得知,原来赵国与宋国的盟约,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牢固。 数日后,年过六旬的士大夫李史来到了景亳,受到了蒙氏一族的盛情款待。 此后,在得到了惠盎与李史的默许后,蒙氏一族组织了一队族人,作为护送李史前往赵国的护卫。 这队人由少宗主蒙鹜率领,除了蒙仲、蒙虎、蒙遂、蒙横、蒙珉等族中子弟外,还有蒙仲同在庄子居学习的武婴、向缭、穆武、华虎、乐进、乐续等人显然是因为庄子在听了惠盎的话后,亦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希望诸弟子能出去见见世面,增涨些见识。 四月二十七日,士大夫李史从景亳再次启程,在一干蒙氏、乐氏等家族子弟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前往赵国。 赵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还有赵王雍,那又是一位怎样的君王呢? 在前往赵国的途中,蒙仲坐在战车上,忍不住好奇地想道。 章节目录 第73章 初至赵国 ps:今天码字晚了,因为作者把一只手剁掉了…… 以下正文 从宋国前往赵国,就势必要经过魏国或者卫国,从景亳出发也是一样。 魏国与宋国目前仍是敌对状态,是故,宋国使者李史便带着蒙仲等人走穿越卫国的这条路,即景亳--曹县--定陶--菏泽--濮阳--阳晋这条路线。 事实上,卫国与宋国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因为在宋王偃与赵王雍的“私盟”中,卫国是赵王雍默许可以由宋国攻取的国家,只不过是因为齐国的威胁太大,宋王偃暂时搁置着攻伐卫国的这桩事而已既然宋卫战争还未打响,因此卫国与宋国的关系倒也没有差到极点。 大约是在五月份,蒙仲等人护送着士大夫李史来到了卫国的阳晋(邑),阳晋属卫国的邑城,但又与赵、魏两国接壤往西是魏国,往东北方向则就是赵国的领地。 从阳晋往东北方向,不远处即是赵国的边境要塞刚平城,这是昔日赵国君主赵敬侯赵章为了攻略卫国时而修建的,此后不久,魏齐两国便因为赵国伐卫一事而对赵国宣战,且刚平城亦被齐魏联军攻陷。 但在两年后,趁着齐国攻伐燕国之际,赵敬侯又联合魏韩两国讨伐齐国,一年后又败兵攻伐魏国与卫国,再过一年,再打齐国,一步步稳固了当时赵国的新都邯郸的地位。 世人都说,赵敬侯不修德行,尽情享乐,起居饮食没有节制,处罚杀戮也没有标准,可偏偏在赵敬侯在位的十几年里,赵**队胜多败少,外无邻国侵略之患,内无群臣作『乱』之忧,这都是因为赵敬侯知人善用。 五月初九,李史抵达刚平,手持宋国的符节,带着蒙仲等人顺利通过了刚平城,旋即继续往北,在刚平城北的渡口渡过了大河(黄河),抵达了河北之地。 此后折转方向朝西北而行,又用了近二十日的光景跨越洹水、漳水,最终抵达了赵国的都邑,邯郸。 关于邯郸的命名,历来有诸多说法,其中有一种说法最有气势即日出日落之地。 不难猜测,当年赵敬侯将赵国的都城迁到邯郸时,他心中是有称霸中原的雄心壮志的,只可惜这份雄心壮志最终被中山国所阻中山国这个嵌入赵国版图的国家,很大程度上成为了阻碍历代赵国君主实现霸业的拦路石,也难怪历代赵国君主都将中山视为必须除掉的对象,哪怕是当今的赵国君主赵雍。 五月三十日,在一队赵卒的护送下,李史领着蒙仲等人进入了邯郸邑。 不得不说,此前蒙仲亦见识过陶邑、商丘、彭城等他宋国的大城邑,但这些城邑都无法与邯郸相提并论,邯郸邑的规模,仿佛有两个商丘那么大,纵使是陶邑、彭城,亦有所不及。 “难道这里居住着上万户人么?” 在得知了邯郸的规模后,蒙虎吃惊地叫道。 而事实上,邯郸的居民远远不止上万户,而是有着几万户的规模,因为它是当今世上与齐国都城临淄并称的两个全中原最大的都邑。 记得曾经齐国的名相晏子(晏婴)出使楚国时,因被楚王笑称“齐国无人”而笑着说了几句用来形容临淄的词,比如“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等等。 而这些词,用来形容邯郸也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因为邯郸的规模就如同齐国的临淄。 蒙仲、蒙虎等人刚进邯郸城时,却瞧见街道上人水马龙、人来人往,简直堪称人无立锥之地。 别说蒙仲、蒙虎、蒙遂这些小辈,就连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鹜,亦不禁感到有些紧张仿佛是来到了世外之地。 好在一行人举着宋国的旗帜,且又有护送的赵卒为他们开道,一行人这才顺利地来到了城内的驿馆。 驿馆的驿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据说也以赵为姓氏,这位赵驿长出面接待了李史,将他与蒙仲等卫士都安顿在驿馆内。 期间李史对这位赵驿长说道:“请尊驾代为上禀,在下李史,奉我宋国君主之命,请见赵王。” “赵王?”那位赵驿长哈哈笑着说道:“我国并无‘赵王’,唯有赵君与‘主父’,不知尊驾想见哪位?” 是的,虽然宋王偃与惠盎,包括入宋国为相的仇赫,皆口口声声称呼“赵王”,但事实上,赵国却是当世唯一一个还未称王的强国。 原因在于当年魏国国相公孙衍促成五国相王时,赵国以及其君主赵雍虽然受到了魏国的邀请,但赵雍本人却表示赵国还未有称王的资格,甚至于,他非但没有称王,反而自降一级,自称为赵君,同时也命国人称呼他为君上虽然像魏、秦、齐等国家皆称呼“赵王”,但事实上,赵雍是自称为君的。 这位赵国君主,看来野心极大啊…… 在听到赵驿长与李史的对话后,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筑高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是蒙仲曾经想劝说宋王偃的原话,但由于当时宋王偃早已自称为王,于是他便省下了“缓称王”这一句,没想到,国力远比宋国强盛的赵国,其君主赵雍却能忍住“称王”的**,以一副谦逊的态度面对诸国,由此可见,这位赵王恐怕是有着极大的野望。 但是,那个“主父”是怎么回事? 蒙仲不解地听着那名赵驿长的解释,在经过后者的解释后,他这才得知,原来“主父”指的即是赵王雍;而“赵君”,即是赵雍册立的新君赵何。 大概是在三四年前的时候,赵雍便已将国君的位置传给了太子赵何,即赵国如今的赵君。 而赵雍本人,则自称“主父”,目前正在沙丘行宫,指挥前线的军队征讨中山国。 “请尊驾代为上禀,宋使请见赵君。” 李史不失礼数地说道。 事实上,李史其实想见的只是赵雍,而并非赵国如今的君主赵何,但考虑到赵国日后终将由赵何来治理,李史当然不能无视这位的存在,径直前往沙丘行宫去见赵雍,否则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就得罪了那位赵国的新君? “请尊使在驿馆内稍歇,鄙人立即通禀此事。” 赵驿长客气地与李史等人告辞。 在这位赵驿长告辞前,蒙仲曾询问他道:“驿长,请问邯郸城内可有一位叫做田不(yin)的宋人?” 李史闻言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便并没有『插』嘴。 “田不?” 赵驿长很惊讶于蒙仲这名“宋使的护卫”居然会擅自开口询问,但见宋使李史没有任何表示,心中也明白了什么,在仔细思忖了片刻后,便回答道:“莫非是公子章身边的家臣?” 他口中的公子章,即赵雍的长子赵章,当今的赵君赵何,乃是赵雍的次子。 “正是。” 蒙仲点点头。 赵驿长点点头,旋即告诉蒙仲道:“此人在或不在城内,这个鄙人还真不知。不过,据我所知,公子章目前正在沙丘行宫,与主父一同征讨中山国,想来你要找的那位田不,此刻多半亦在沙丘行宫……” “这样啊,多谢赵驿长。” 蒙仲有些失望。 原来,在他们从景亳启程前来赵国之前,惠盎曾将一封书信偷偷塞给蒙仲,并对他嘱咐道:“到了赵国,你便带着为兄的书信,去拜访一名叫做田不(yin)的人。此人亦是宋人,是在仇赫入宋国时,作为交换前往赵国出仕的士大夫,据说现如今在赵王雍的嫡长子公子章身边,此人与为兄有几分情面,你拿着这份书信去,他会善待你们的。” 因此,在抵达邯郸后,蒙仲第一时间就想去拜访那位田不,毕竟此人在赵国呆了数年,若他蒙氏一族想在赵国立足落户,少不了需要此人的帮助。 没想到,此人并不在邯郸。 随后,因为闲着无事,再加上蒙虎兴致勃勃想逛一逛邯郸,蒙仲便请示了士大夫李史,恳请后者能允许他们到街上转转。 按常理来说,李史当然不能容许自己的“护卫”丢下自己,跑到城内去闲逛,但考虑到蒙仲乃是惠盎的义弟,身份特殊,他当然不会拒绝,最终只是嘱咐蒙仲等人小心行事,毕竟这是在赵国的地盘,莫要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在得到了李史的允许后,蒙仲便带着蒙虎、蒙遂以及武婴、向缭、华虎、穆武等一干庄子居的小伙伴们,一起来到街道上,领略赵国国都邯郸的繁华。 不得不说,邯郸的确繁华而热闹,街道、房屋错落有致,各种店铺一应俱全,宋国有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而宋国没有的东西,在这里亦能找到。 比如在一家好似售卖衣物的店铺内,蒙虎便找到了一种他宋国没有的衣物看上去像是一条裤子。 事实上,这叫绔,也称作胫衣,是赵雍在施行“胡服骑『射』”改革后,从胡人那边引入的衣服。 而此时的中原,其实是没有“裤子”这种概念的,衣物的款式基本上都是连襟有衣摆的衣袍,以至于所有男子下面都空『荡』『荡』、凉飕飕的。 据店铺内的伙计介绍,这种“胡服”便于活动,无论是行军打仗的士卒,还是在田地里耕种的农夫,都很喜欢这种胡服。 蒙仲与诸小伙伴觉得很新奇,非但各自都买了一条,而且蒙虎还给少宗主蒙鹜带了一条。 在付钱时,虽然蒙仲等人没有赵国的钱币,但由于赵宋两国结盟已久,这家店铺倒也愿意收取宋国的“布币”。 一逛逛到天『色』将暗,囊中的钱币也花得差不多了,于是蒙仲与诸小伙伴便带着他们购买的邯郸特产返回驿馆。 期间,蒙虎笑着将一条胫衣送给蒙鹜,让后者亦颇为纳闷,直到蒙虎解释了此物的用途,蒙鹜这才恍然大悟。 玩笑之后,蒙鹜低声对蒙仲说道:“方才,有一位叫做肥义的赵臣前来驿馆,似乎此人在赵国的地位不低,此刻正与李大夫在馆内闲谈。” 蒙仲当然明白蒙鹜是什么意思,在换了一身衣服后,便朝着蒙鹜所指的屋子而去。 章节目录 第74章 肥义 ps:唔,这章找了许久资料,另外一只手得以幸免…… 以下正文 “李大夫。” 就当宋国使臣李史与赵臣肥义在屋内谈聊时,屋外传来了蒙仲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李史略微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道:“进来吧。” 得到李史的允许,蒙仲推门而入,假装不知屋内还在赵国的臣子肥义,拱手对李大夫说道:“李大夫,您吩咐的事我等已经办妥,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史有吩咐蒙仲等人去做什么事么? 其实并没有,蒙仲这样说,只是为了给足李史面子,顺便给自己“贸然闯入”弄一个理由而已。 这不,李史作为宋国的老臣,当然明白这些,在点点头后,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唔,那就好。……来,你就在老夫身边吧。” 说着,示意蒙仲进屋。 肥义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在打量了几眼蒙仲身上的“胡服”后,他笑着对李史说道:“尊使,莫非这位是您家族的后辈?” 很显然,肥义看出了李史对蒙仲的“特殊照顾”。 不过想想也是,凭他与李史的身份,他俩在屋内单独谈话时,竟有卫士胆敢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打搅,而不可思议的是,李史非但不生气反而将其招入屋内这明显就是特殊照顾嘛。 见被肥义瞧出了端倪,李史也不隐瞒,笑着说道:“让赵相见笑了。……此子并非老夫的族子,而是我国大夫惠盎的义弟,并且,此子还是庄子的弟子。此番我前来赵国,惠大夫特地叫此子跟随在旁,以便此子能增涨见识。” “哦?” 一听说蒙仲这名少年竟然是宋国圣贤庄子的弟子、宋国大夫惠盎的义弟,肥义眼眸中闪过几丝惊诧,而此时,蒙仲亦拱手拜道:“小子蒙仲,见过……赵相。” 待愣了愣后,蒙仲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竟然是赵国的国相? 片刻之前,蒙鹜曾猜测肥义在赵国的地位可能不低,但事实上,他还是有所低估。 肥义在赵国的地位何止是不低,他乃是赵国的“三朝元老”,在赵雍的父亲赵肃侯赵语在位时,肥义就已经是赵国的贵臣了,然后又接连辅佐赵雍,以及如今的赵君赵何,作为赵国的国相,肥义堪称位极人臣。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位赵臣居然不是中原人,而是出身被中原人称呼为“蛮夷”的白狄。 白狄入中原,发生在两百余年前的秦晋时期,而是秦国对白狄采取残暴镇压的手段,而晋国则采取怀柔政策,因此,白狄族中的鲜虞氏、肥氏、鼓氏、仇由氏这四支,便迁移到了中山一带。 而后,肥氏、鼓氏、仇由氏这三支白狄部落相继被晋国所灭,唯独鲜虞氏在中山建立了国家,即中山国鲜虞氏所建立的中山国曾经一度被魏国攻灭,但此后鲜虞氏的后裔还是重新复国,即如今的中山国。 而肥义,即白狄族肥氏一族的后人。 虽然从面貌上仍能看出肥义与中原人有所区别,但从肥义的言行举止来看,外人实在很难想象这竟是一名“蛮夷”,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虽然肥义是白狄出身,但他在赵国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早就与赵人无异了。 包括赵国派遣入宋为相的仇赫,以及派遣入秦为相的楼缓,前者是出身匈奴,后者是出身楼烦,但仍然是深受赵雍信任的臣子,且早已被赵国的文化所同化。 “小子,来这边坐。” 见蒙仲身份特殊,肥义自然不会像对待普通少年那样对待蒙仲,招招手邀请蒙仲在他与李史对坐的矮桌旁坐下,旋即指着蒙仲身上的胡服好奇问道:“宋国亦盛行此类胡服吗?” 蒙仲如实回答道:“并不是,这是小子方才在城内游逛时购置的,确实如赵人所言,便于活动。” “呵呵呵。”肥义笑着点了点头,旋即感慨地说道:“主父当年施行胡服改革时,国内贵族坚决反对,全赖主父恩威并施,才将那些人说服。……可即便今时今日,国内仍有不少人于暗中抵制胡服。……愚蠢。” 说到最后,肥义摇了摇头,对于那些顽固守着“先王之法”的贵族很是不屑。 要知道在他看来,赵雍施行胡服骑『射』的改革,不亚于秦国的商鞅变法、与齐国的邹忌变法,皆是能使国家变得更强的制度改革。 在赵国施行胡服骑『射』的改革后,赵国先于中原各国而拥有了骑兵这一兵种,陆续击败匈奴、娄烦、林胡等外族,别看赵雍谦虚地表示“赵国仍未有称王的资格”,但事实上,赵国的军队目前已非常强大,强大到就连周边的游牧民族也无法像以往那样侵犯赵国。 而这一切,都是胡服骑『射』改革带来的成果。 在一番闲聊后,话题再度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李史对肥义说道:“今我宋国已攻灭滕国,将三军兵力部署在齐国的薛邑,一旦贵国做好准备,则两国便能联手攻伐齐国。……却不知赵主父此次攻伐中山,是否能尽全功?” 肥义闻言看了一眼李史,笑着说道:“尊使是在怀疑我赵国攻伐中山的决心么?” 李史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对肥义说道:“据在下所知,贵国此前已四伐中山,此次是第五次,而在第四次讨伐中山时,贵国原本能攻灭中山,却不知因何依旧扶持尚为中山王……” 肥义当然明白李史想说什么,点点头说道:“那时只因有齐国介入……” “那么这次呢?”李史目视着肥义正『色』问道:“不知此次,贵国可已做好与齐国作战的决心?” 听闻此言,肥义捋着髯须沉思着。 正如李史所言,赵国讨伐中山国,在赵雍在位期间已经发生了四次,这次是第五次。 记得马陵之战后,魏国名将庞涓殒命,魏国短暂的“中兴之相”,再次化为泡影,此后,魏相惠施促成徐州相王,使魏国与齐国结成联盟。 而此时,齐国亦与楚国结盟,齐魏楚三国联盟初步建立。 这个联盟,引起了秦国的警惕,秦国立刻派遣张仪前往魏国,一边游说魏王,一边攻伐魏国,软硬兼施。 张仪到了魏国后,一方面迫使魏国臣服于秦国,一方面则联系齐楚两国的大臣,试图破坏合纵抗秦的战略。 在面对秦国攻伐的情况下,魏惠王魏相当有骨气,硬扛着来自秦国的压迫,暗中惠施、支持公孙衍。 此时,公孙衍见齐楚两国靠不住,便设法促成魏、韩、赵、燕、中山五国相王,希望这五个国家抱团抵抗秦国,同时也是为了防范齐国与楚国。 然而,五国相王非但遭到了秦国的反对,亦遭到了齐、楚两国的坚决反对。 最终,五国相王失败,并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 在这种情况下,魏惠王魏终于承受不住秦国的压迫,罢免了国相惠施,由张仪担任国相。 张仪出任魏相,变相等于魏国已臣服秦国,以至于形式一下子就倒向了秦国。 于是,秦国借道魏、韩两国,攻伐齐国,东西两个大国终于开始大战即齐国名将、孟子的学生匡章开始扬名的这场战争。 由于齐国名将匡章击败了秦军,中原诸国再次意识到秦国并非不可战胜,于是张仪被驱逐,由公孙衍担任魏相,再次高举合纵抗秦的旗帜,试图联合齐、魏、韩、赵、燕等国,讨伐秦国。 但最终,这次联合讨伐秦国,却只有三晋出兵,也就是魏、赵、韩三个国家,以至于联军被秦国击败。 当时,魏韩两国立刻向秦国求和,唯独赵国不求和,坚决抵抗,因此遭到了秦国的进攻。 然而就在这时,齐国竟也背弃盟约,对赵国落井下石,趁机攻伐赵国。 正是这场战争,坚定了赵雍讨伐齐国的决心,于是他私下与秦国和解,两国达成了战略同盟。 既然决定要攻伐齐国,首先就要解决赵国的隐患,即中山国。 中山国在很大程度上被齐国『操』控,因此齐国当初坚决反对五国相王,因为一旦五国抱团,中山国就将脱离他齐国的控制因此当时齐国坚决反对中山国称王,甚至试图联合燕国、赵国进攻中山国,『逼』迫中山王放弃“王号”。 若干年后,燕国内『乱』,齐国趁机派匡章攻伐燕国,在短短五十日内就攻占了燕国全境,而在此期间,中山国亦背弃五国相王的盟约,趁火打劫攻伐燕国。 当时赵雍便意识到,名正言顺讨伐中山国的时机来了。 此后,赵雍进行的一系列的运作,先是册立韩女为后,说服韩国放了质子燕公子职,由赵兵护送后者前往燕国继承君位,促成赵燕同盟,随后,待秦武王过世时,又让燕国放了质子秦公子稷,『逼』迫秦国册立公子稷,进一步稳固秦赵同盟,再加上赵宋同盟,此时赵国的力量已变得非常强大,纵使是齐国,亦对赵国有所忌惮。 随后,赵雍又派遗使者楼缓至秦国、仇赫至韩国、王贲至楚国、富丁至魏国、赵爵至齐国,且在同年首次发动针对中山的战争。 次年,赵雍下令进一步扩大对中山国的攻势,派出了二十万兵力,使中山国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国土。 由于赵雍自认为他赵国无法一口气吞并中山,这场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两年后,赵国第三次讨伐中山,由于齐国暗中相助中山国,双方打成平局。 又过两年,赵国第四次讨伐中山,攻入中山国的国都灵寿,『逼』得中山国的君主逃到齐国。 次年,中山国全境皆被赵国占领,但由于齐国的干涉,最终仍让出了一部分土地,扶持了尚作为中山王。 毫不夸张地说,若非是齐国的干涉,赵国在第四次讨伐中山国时,就能彻底攻灭这个国家。 而如今,赵国第五次攻伐中山国,事实上真正的关键并非是赵国能否战胜中山,而是在于赵国是否已经做好了与齐国开战的准备。 不错,赵伐中山,只不过是赵燕宋三国讨伐齐国的序幕而已。 “赵国,是否已做好与齐国开战的准备?” 目视着肥义,李史再次沉声问道。 章节目录 第75章 前往沙丘 面对着李史的询问,肥义捋着花白的髯须沉默不语,因为赵国是否已做好与齐国决战的准备,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无法做主回答,甚至于,就连当今赵国的君主赵何也难以做主,唯一能做主的,唯有目前在沙丘行宫的那位“赵主父”。 待肥义告辞后,李史随口问蒙仲道:“小子,你如何看待这肥义?” 蒙仲想了想说道:“虽然外貌与中原人稍有区别,但言行举止却与赵人一般无二……” 李史闻言乐了,笑着说道:“老夫是问你,你如何看待肥义方才以此事需从长计议来敷衍老夫的提问。” “怕是这位赵相不能做主。” “不错。”李史点了点头,捋着髯须沉思道:“看这情形,虽然赵王雍已将王位传给赵何,但赵国大小事务,似乎仍在赵王雍的掌控……看来,这事还得直接过问赵王雍。” “但在此之前,李大夫还得请见赵王何。”蒙仲在旁提醒道。 李史闻言笑道:“这个老夫自然晓得。” 次日,在肥义的引荐下,李史带着蒙仲、蒙鹜二人,请见了赵国的新君赵何。 可能是因为宋国乃赵国重要的战略盟国,因此,赵国以接待大国使者的规格来接待李史,非但在邯郸王宫设宴款待,还辅以声乐。 必须承认,那些穿着浣纱罗裳的赵国乐女,比之宋国的女子更多了几分柔美,在轻盈柔美中尽显其婀娜多姿的身材,无愧世人那赵国盛出美人的评价。 纵使是年过六旬的李史,在欣赏了那些乐女的舞姿后亦抚掌称赞,并且赞不绝口。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更加关注赵国的那位新君赵何。 据蒙仲目测,新君赵何的年纪似乎与他相仿,大概也就是十四五岁左右,身材偏瘦,眉清目秀,看起来颇显温文尔雅。 似乎是注意到了蒙仲的目光,赵何亦转过头来看着蒙仲,脸上『露』出几许惊讶,似乎是惊讶于这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宋使的随从”,居然也有资格在王宫内就坐,但考虑到座位排次都是国相肥义安排的,他相信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道理。 其实还能是什么道理么,无非就是肥义为了尊重蒙仲身背后的那两位罢了,即庄子与惠盎。 在一番并无多少营养的客套过后,李史微笑着问赵何道:“敢问赵君,不知您如何看待齐国?” 蒙仲亲眼看到,新君赵何在被李史问及的时候,微微一愣,似乎是有些意外。 因为据蒙仲亲眼所见,这位新君在接见李史时基本上不轻易说话,方才从头到尾都是肥义这位老国相在跟李史寒暄,如今冷不丁被李史询问起看待齐国的态度,也难怪显得吃惊。 在蒙仲的关注下,新君赵何先是转头看了一眼肥义,这才温声问李史道:“不知尊使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史笑着解释道:“外臣并无他意,只不过是希望继续维持赵宋同盟,是故,想询问赵君对齐国的看法,毕竟,日后贵国还需由赵君您来治理。” 听到这里,蒙仲心中暗赞,暗赞李史不愧是宋国的老臣,见从赵相肥义那边询问不出赵国如今看待齐国的态度,便决定从赵何这位稚嫩的新君着手。 “齐国……” 在一番短暂的思忖后,赵何温声说道:“据我所知,齐国是于赵宋两国皆有巨大威胁的国家……” 听闻此言,李史微微皱了皱眉。 因为他从赵何的话中听出,似乎赵何对齐国并无太大的“恨意”,这可不好。 要知道,赵主父赵雍之所以要联合宋燕两国对抗齐国,就是因为他对齐国的恨意毕竟齐国曾在魏相公孙衍组织讨伐秦国的战争后背弃盟约,对赵国落井下石,展开了一番趁火打劫的战争。 然而这份“仇恨”,似乎并没有传承到新君赵何身上,这让李史有些担忧赵宋同盟的稳固。 于是他笑着说道:“赵君,齐国是一个假善而实恶的国家,您还记得当年诸国伐秦么?齐国背弃与贵国的盟约,兴不义之兵攻伐贵国……” “李大夫。”赵相肥义打断了李史的话,微笑着说道:“今日乃款待尊驾的宴席,何必提及当年那桩不幸之事呢?” 很显然,这位赵相看出了李史的挑唆之意,并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 此后,赵何大多都是静静地听着肥义与李史的对话,时而『露』出思忖之『色』。 看来这位新君尚在学习国政的阶段…… 看到这一幕的蒙仲暗暗想道。 筵席结束后,李史带着蒙仲、蒙鹜离开赵王宫时,他忍不住说道:“果然,赵王雍仍在把持赵国的国政……” 蒙仲闻言摇头说道:“我看不像。……据小子所见,肥义是在尽心教导新君。李大夫难道没有注意,方才虽然一直是由赵相肥义与您交谈,但在您首次询问赵何时,肥义并未出言阻止,可见他对新君亦留有颜面,直到您试图出言挑唆……” 听到“挑唆”二字,李史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你都瞧出来了嘛。” 蒙仲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而更主要的,还是在于赵何对肥义的态度。从始至终,新君赵何皆静静旁听着肥义与您的交谈,时而『露』出深思之『色』,然而却从始至终并无恼怒、厌烦之『色』,由此可见,他与肥义关系极好,甚至于对肥义格外尊敬,愿意听从后者的教诲。” 听罢蒙仲的分析,李史一脸赞许地点了点头:“还是你瞧得仔细。……不过,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对我宋国却不是一件好事……” 蒙仲微微一愣,旋即在经过思忖后,便明白了李史的意思。 要知道,肥义乃是赵王雍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倘若他果真是在尽心尽力地辅佐、教导新君赵何,那么就意味着赵国的王权正从赵主父逐渐向新君赵何过度,而偏偏新君赵何似乎并没有什么对齐国的憎恨,这不禁让人担忧赵宋同盟的将来。 “还是先往沙丘行宫吧。” 李史微叹了一口气。 当日回到驿馆后,李史便吩咐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前往沙丘行宫。 赵驿长将李史的意思禀报了赵相肥义,后者并没有阻止,反而派了一队赵卒护送。 这些赵卒,可不是刚平城派出的那些赵卒可比,据说是邯郸城内王宫守领信期手下的兵卒,一个个看起来颇为精锐。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队赵卒中,还有约二十骑的骑兵。 骑兵,是赵国在施行胡服骑『射』后才诞生的新兵种,此前整个中原根本没有这种单人单马作战的兵种,仍普遍采取以战车为核心的步卒编制,以至于今日首次瞧见赵国的骑兵时,似蒙虎、蒙遂、武婴等人皆睁大着眼睛观瞧,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哪怕是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鹜,亦瞧着那些骑兵暗暗称奇。 这也难怪,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马鞍与马镫,以至于骑兵在骑行时,整个人需伏在马背上,完全借助双腿的力量夹住马腹,这就导致骑马成为一桩非常辛苦且痛苦的事。 就比如护送李史的这二十名赵国骑兵,他们在骑乘了约一个时辰后,于歇息时一个个脚步蹒跚,显然是因为胯骨被马背磨得生疼,甚至是因此麻木。 “为何赵国要用骑兵取代战车呢?”蒙虎不解地问道,因为在他看来,这种什么骑兵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哪有战车强大呢? 似乎是听到了蒙虎的话,那二十名赵国骑兵都笑了起来,这让蒙虎认为自己被嘲笑了,很是气愤。 随后,便有一名看似是队长的人物过来解释道:“小兄弟,我们不是在笑话你,而是因为你所说的话……曾经,我赵人也认为战车无可匹敌,但是在与北方的胡戎作战的时候,我们赵国的战车就是被胡人的骑兵所击败,屡战屡败,但是自从主父施行胡服改制后,我赵国以骑兵对抗胡人的骑兵,则接二连三取得了胜利,在北方打下了偌大的国土……” “我不信。”蒙虎一脸惊疑之『色』。 甚至于,蒙鹜、蒙遂、武婴、向缭等人亦是难以置信。 这也难怪,毕竟在当前的中原,世人仍然觉得战车是无可战胜之物,以至于诸国在自夸时,都往往称呼自己是几千乘之国,以此来表示自身的强大就好比宋王偃称宋国乃五千乘之劲宋。 骑兵作为刚刚诞生的新兵种,其强大的潜力目前还未被世人所认可。 唯独蒙仲,暗暗关注着赵国骑兵的动作,他将目光放在那些骑兵骑乘时的『臀』部以及其空悬的右脚上,若有所思。 沙丘行宫,位于赵国巨鹿城一带,漳水的西岸,距离邯郸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左右,赵国的主父赵雍,目前就居住在这里,指挥着赵国各路人马对中山国的战争。 六月初五,宋国使者李史带着蒙仲等人抵达了沙丘。 纵使是蒙仲,心中亦不禁有些激动,毕竟赵主父赵雍,乃当世难得的雄主。 在当今世人的评价中,秦齐两国是具有霸主潜质的国家,如果最终并非这两个国家称霸中原,那么就一定是赵国。 章节目录 第76章 赵王雍 六月初五,宋国使者李史带着蒙仲、蒙鹜一行人,来到了巨鹿一带的沙丘。 所谓沙丘,即当地土壤沙化所致,以至于出现许多堆积成丘的沙土,故而称沙丘。 其实早在商纣王时期,商国便大兴土木,在沙丘一带建造了离宫即除国都之外为君王所建的永久宫殿,且君主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这里居住。 据传说,商纣王在沙丘离宫增设苑台,放置各种鸟兽,并且设酒池肉林,使男男女女**追逐嬉戏,狂歌滥饮、通宵达旦,其荒『淫』奢侈程度,着实骇人听闻。 后来三家分晋,沙丘归属赵国,赵国便沙丘“商离宫”的旧址上重新建立了宫殿,即如今的沙丘行宫。 既然称作离宫,那么就意味着历代赵王并不在此常住,赵王雍亦是如此。 在退位之前,赵王雍居住在邯郸的赵王宫,然而自从三四年前,赵王雍将国君位置传给了次子赵何后,这位自称主父的雄主,便从都城邯郸搬到了陪都信都(即邢台),专心经营攻略中山国与齐国的霸业。 信都,即在邯郸北面约百余里处。 来到沙丘行宫后,首先入眼的,即是连绵的赵军联营,以及那密密麻麻的“赵”字旗帜。 不同于宋国以杏底白字、白底金字的两种旗帜,赵国的旗帜大致只有一种,即赤『色』辅以少量的绿『色』即以翠绿『色』打底,以赤『色』花纹为边框,中间再以赤红的颜『色』书写一个偌大的“赵”字,总得来说,即七分赤红、三分翠绿。【ps:关于“五德循环”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出现,还有一种说法是在战国中后期由齐国的邹衍提出并完善。但作者因为实在不知道先秦诸国究竟用什么颜『色』的旗帜,所以姑且就当“五德说”已经问世了吧,只不过还未完善。】 隐约间,还能看到远处的军营有诸多来来往往的兵卒,这让蒙仲等人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 难道再往北,就是赵国与中山国交战的战场前线吗? 片刻后,手持宋国符节的李史,带着蒙仲等一行人通过了岗哨的盘查,顺利进入了军营内,旋即在另外一队赵卒的带领下,朝着沙丘行宫而去。 此时蒙仲等人才看到,在连绵的赵军营寨中央,有一座较地表略高的宫殿,规模并不算大,大概也就是横向近百丈、纵向几十丈的一座宫殿而已,不过宫殿外有石块堆砌的墙壁,仿佛一座小城。 而这,即是沙丘行宫。 “宋国有使者李史,请见主父。” 来到这座“小城”的城门前,带路的赵卒朝着城墙上高声喊道,旋即,便有城墙上的士卒回应:“容我禀报主父。” 趁着等待的工夫,蒙仲四下打量,据他观察,驻扎在这里的赵军,最起码有一军的数量,即过万的士卒甚至于还不止一军。 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虽然赵国已施行胡服骑『射』,并诞生了骑兵这一兵种,但在此刻这支赵军内,依稀仍能看到战车的影子,由此看来,赵国也并没有完全淘汰掉战车这支兵种。 这也难怪,毕竟北方草原上的战争,与中原这边诸国的战争是不同的,草原上的战争讲究机动『性』,以偷袭、『骚』扰等战术为主,而中原这边的战争,则仍然以正面交锋、攻城拔寨为主,因此,战车仍然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大约半刻时之后,城门缓缓敞开,此时李史与蒙仲等人吃惊地看到,城门内竟站着一位身穿赤『色』王袍的中年男子,且此人正大笑着朝着他们走来。 此人莫非就是赵王雍? 蒙仲惊讶地猜测道。 其实这很好猜测,因为不远处那名中年男子身穿的袍子,虽然较中原的服饰有很大区别,接近胡服,但那胡服的花纹、『色』彩,却与邯郸的新君赵何非常接近除了赵主父赵雍,谁敢这么穿? 而此时,李史也已经猜到,拱手拜道:“外臣李史,奉我宋国君主之命,请见赵主父。” “哈哈哈。” 此时那名中年男子已走近到面前,闻言笑着说道:“我即赵雍也。” 果然是赵王雍! 蒙仲下意识屏着呼吸,静静观察眼前这位赵国的雄主。 据他目测,赵雍的岁数似乎要比宋王偃小个十几岁左右,大概在四十余岁左右,头发、胡须还很乌黑,身子看上去也很健朗,尤其是那一对锐利的双目,着实气势『逼』人。 但整体来说,蒙仲感觉眼前这位赵主父与宋王偃有些相似,即感觉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 在赵雍与李史一番见礼后,赵雍便带着李史等人进入行宫。 期间,蒙虎忍不住小声询问蒙仲道:“这位赵主父的身体看上去仍颇为硬朗,为何早早就将王位传给他儿子呢?” 蒙仲摇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走在前面的赵雍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听到蒙虎的小声询问,吓得蒙虎赶紧低下头。 而此时,李史则连忙告罪道:“下卒无礼,请赵主父见谅。” 赵雍深深看了一眼蒙仲、蒙虎、蒙遂、武婴等“少年兵”,又看了一眼李史,一笑置之。 蒙仲隐隐感觉,赵雍的这份笑容有些勉强,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片刻之后,赵雍将李史请到了正殿。 在彼此坐定后,李史示意蒙仲呈递国书,即宋王偃给赵雍的书信。 赵雍仔细看罢书信,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恭贺道:“恭贺贵国覆亡滕国,使国家又增强一分。” “全凭赵主父照拂。”李史拱手恭维道。 见此,赵雍笑了笑,只见他将宋王偃的竹简摆在面前的矮桌上,用手指点了点,朗笑着对李史说道:“对我,尊使不必如此。我赵雍与宋偃,有着近三十年的交情。……我时常对臣子言,中原诸国,反反复复,皆不可信,唯独宋国乃我赵国近三十年之邦交,不离不弃,分毫亦不曾违背盟约,乃诚信之国,而宋偃,亦诚信之君。” 这番话,赵雍倒也是出自真心。 因为当今天下,诸国大多施行合纵连横之策,今日与一国签订盟约,明日为了与另外一个国家签订盟约,就极有可能会毁弃之前那份盟约,反反复复,叫人很难相信;更有甚者,像齐国的齐威王,明明与赵国签署了联手抗秦的盟约,但在赵国遭到秦国进攻时,齐国非但不救,反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唯独宋国,与赵国建立邦交近三十年,从未改变。 仿佛这就是宋国的传统:当年宋国在决定拥护晋国为中原霸主后,就坚定不移地协助晋国对抗楚国,哪怕是被楚国攻入国家、围住国都,宋国亦毫无求饶、改变战略国策的意思。 “当今诸侯皆重利,唯宋偃仍存诚信仁义。” 赵雍感慨地说道。 听到赵雍竟用诚信仁义来称赞宋王偃,蒙仲眨了眨眼睛,简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据他了解,宋王偃并不算是诚信仁义的人啊。 但话说回来,在有了“落井下石”的齐国作为对比后,蒙仲不得不承认,坚持与赵国建立近三十年稳固邦交的宋王偃,还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在一番寒暄客套之后,李史询问赵雍道:“赵主父,前来此行宫时,鄙人瞧见周边军营林立,又驻扎有无数精锐赵卒,莫非此行宫往北,即是贵国与中山的战场吗?” “尊使不必多虑。” 仿佛是猜到了李史心中的担忧,赵雍宽慰道:“沙丘距离我赵国与中山的战场,尚有三百余里之远。”说罢,他略带几分自傲的说道:“如今的中山,还值得我亲自指挥作战么?” 在经过赵雍的解释后,李史、蒙仲等人这才得知,赵国与中山的战场在沱水河畔的曲阳、九门一带。 九门是赵雍曾经遣赵将李疵窥视中山国的地方。 而曲阳,则是赵国几次攻伐中山国时汇集全国兵力的前线重城,它离沙丘,最起码有三四百里之远。 “我之所以坐镇沙丘,只是为了防范齐国。” 可能对宋国极为信任的关系,赵雍毫无隐瞒他坐镇沙丘行宫的目的,即是为了防范齐国。 毕竟沙丘往东,在越过清河后即是齐国的国土,倘若齐国这次胆敢出兵帮助中山国,则他赵雍便会立刻率军越过边界,攻入齐国国内,与宋王偃一同对齐国展开两面夹击。 而齐国,似乎也猜到了赵雍驻军于沙丘行宫的原因,迄今为止还没有派遣一兵一卒帮助中山,以至于赵国的军队势如破竹地攻入了中山国境内,比预期的日期更快就杀到了中山国的国都灵寿城下。 毫不夸张地说,赵国攻灭中山国,这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了。 随后,李史找了个时机,向赵雍引荐了蒙仲、蒙鹜二人。 他将蒙仲介绍给赵雍,只是为了完成惠盎的嘱托;至于将蒙鹜推荐给赵雍,则纯粹就是这位李大夫在景亳时收了蒙氏一族不少好处的关系。 不得不说,蒙仲的恩师庄子的面子实在是大,以至于当赵雍得知蒙仲竟是庄子的弟子后,当场欢喜地表示让蒙仲在他身边担任近卫,至于李史口中“骁战勇猛”的蒙鹜,赵雍亦授予了舆司马的军职。 蒙氏一族,终于在迁居赵国这件事上,迈出了第一步。 但蒙仲却忽然心生了一个疑『惑』:为何他与蒙鹜在什么功劳都没有建立的情况下,就得到了赵主父近卫与舆司马的地位? 这两个身份,难道如此轻易就能获得么? 还是说,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章节目录 第77章 六月 摇身一变,蒙仲、蒙鹜一行人成为了赵国的兵将,连带着武婴、蒙虎、蒙遂、向缭等小伙伴,亦被编入了赵主父的近卫,仿佛这位赵主父信任宋人多过信任本土的赵人。 六月初六,已授予舆司马军职的蒙鹜,到沙丘行宫外的军营报到,开始了他作为一名赵国将领的经历,而蒙仲等人,则作为近卫跟随在赵主父身边。 包括蒙仲在内,一群小伙伴从未有过成为某位大人物贴身近卫的经历,感觉颇为新奇,但又不知作为近卫该负责哪些,或者掌握那些本领。 “主父,身为近卫,不知该负责哪些事物呢?” 蒙仲好奇地询问赵雍。 赵主父笑着说道:“只需保护我即可。” 但说实话,这个回答很是敷衍,因为赵雍身边原本就有保护他的近卫,那些可都是赵国的精锐之士,虽说蒙仲、蒙虎、武婴、华虎等人自幼学武,但在那些赵国锐士面前,却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毕竟对方那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兵卒。 明明有那样精锐的士卒,还需要他们保护吗? 犹豫了半响,蒙仲还是没有问出心中的疑问,因为他跟这位赵主父还不是很熟悉。 当日下午,赵主父亲自测试了蒙仲等人的武艺,他吩咐士卒准备了几根长短不一的细木棍,两端都用布包裹,蘸上小麦磨成的面粉,让蒙仲等人自己选择一种趁手的“兵器”与他较量,以此来测试诸人的武艺水平。 起初,包括蒙仲在内,诸子对此有所不安,毕竟他们的对手乃是这位赵主父,但在这位赵主父的宽慰下,诸人渐渐能放下心中的不安,将自己的本领逐渐展现出来。 经过赵主父的测试,在诸人当中,就数武婴、蒙虎、华虎三人最具天赋,用赵主父的话说,这三人力气大、劲道沉,乃是习武的好胚子。 但他最看好的却还是蒙仲,因为蒙仲是唯一一个能在他身上留下“白点”的人,换而言之,倘若彼此都使用兵器的话,蒙仲已能够伤到他。 原因就在于蒙仲懂得“思考”,会用一些虚假的招数来欺骗他,不想其他诸人那样“直来直去”,每每都被赵主父轻松挡下。 “你的武艺,是家族里教授的?” 赵主父惊讶地询问蒙仲。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家族内教授的武艺,与阿虎、阿遂他们一般无二,只是我瞧主父与他们较量的过程,知主父武艺精湛,直来直往的招数不能见效,遂想到了兵法所言的虚虚实实,侥幸见效。” “你还读过兵书?”赵主父更加惊讶了。 经过询问,赵主父这在得知,原来眼前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竟然读过《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起兵法》、《司马兵法》等兵家着作。 惊讶之余,赵主父忍不住感慨道:“似你这般年纪,难得有翻阅这诸多兵法的。” 在赵主父的赞许下,蒙仲的反应却很平静,他如实地说道:“并非是同龄之人很少有像我这般观阅诸多兵法的,而是因为我的老师乃是庄夫子,他的收藏中有诸多的兵法……” 的确,在这个年代,以竹简载言的书籍,颇为稀罕贵重,它一般在垄断在贵族阶层手中,寻常的平民子弟,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而蒙仲,也只是因为他的老师乃是庄周庄夫子,而庄周庄夫子收藏了天下诸多的书物,这才使蒙仲有机会接触这些。 在这件事上,就不得不称赞儒家的圣人孔子,因为正是这位孔圣人打破了此前大贵族垄断知识的局面,使小贵族以及平民子弟亦有机会接触知识与学问,否则,世人将更加愚昧。 相比较孔夫子那些所谓君子的空洞言论,这才是他为世俗带来的巨大改变,影响了后来的整个天下。 见蒙仲受到称赞后毫无骄傲之『色』,赵主父点点头,由衷地称赞道:“观你这名弟子的德行,我就能知晓你的老师庄子是一位怎样的圣贤。……不愧是道家的圣贤。” 此后,赵主父便跟蒙仲聊起了兵法的事。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赵主父跟宋王偃一样,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其原因就在于他当初刚刚继位的时候,赵国曾遭受非常艰难的危机,甚至于险些要被灭国。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我初继位时,是跟你一样的年纪。那时,亡父肃侯(赵肃侯赵语)过世,魏国的魏惠王魏尚在世,他纠集了魏、秦、楚、燕、齐五国,五方各带一军兵马前来参加亡父的葬礼……” 蒙仲静静地听着,赵国的这段历史,他在向惠盎请教赵宋之盟时就已经了解过。 起因就在于赵主父的父亲赵肃侯赵语,当时魏国已经逐渐开始衰败,三晋时而联合,共同对抗秦、楚、齐,时而又内部厮杀,在这样紧张混『乱』的局势下,赵肃侯赵语改变了此前魏、赵、韩的三晋顺序,取代曾经的魏国,成为三晋的主导国,并与魏、楚、秦、燕、齐等国连年恶战而不处下风。 其实在那时,赵国就已经冉冉崛起了。 然而在赵肃侯在位二十四年的时候,这位年近五旬的雄主便过世了,于是魏惠王魏得见机会,邀请齐、楚、秦、燕四国,试图瓜分赵国三晋中唯独韩国,由于赵肃侯生前让赵雍迎娶了韩女而妻,故而并未加入这次针对赵国的战争,想来还在观望阶段。 那时,赵雍作为新君才年仅十五岁,他在其先父重臣肥义与叔父公子成的帮助下,先是加固与韩国的盟约,再将刚刚驱逐剔成君没几年的宋君戴偃亦拉拢到赵国这边,又先后贿赂了越国攻伐楚国,贿赂娄烦攻伐燕国与中山国,形成了赵韩宋三国迎战秦魏齐的局面,终于化解了这次的亡国之危。 这让魏惠王魏意识到赵肃侯“后继有人”,终于放弃了瓜分赵国的意图,带着儿子魏嗣亲自来到赵国恭贺赵雍继位,至此,三晋之首从魏国过渡到赵国。 尽管这段历史蒙仲已经从惠盎那边听过一回,但从作为当事人的赵主父口中得知,却是另有一番滋味,毕竟对于当时赵国所面临的凶险,惠盎所了解的远远不如作为当事人的赵雍。 于是他由衷称赞道:“赵主父确实无愧世人所称的‘雄主’评价。” 赵主父闻言哈哈大笑。 六月初八,赵雍显在沙丘行宫住得烦闷,便有意带着蒙仲等人外出狩猎。 因此他事先询问蒙仲道:“你等可参加过狩猎?” 蒙仲点点头。 由于当世仍普遍采用『射』礼,并将『射』礼视为衡量一个人品德的标准,因此,『射』术可以说是每一名贵族子弟必须掌握的本领,哪怕是平民,只要他想得到他人的重视,也必须掌握这项本领。 因此,『射』术对于蒙仲这些家族子弟来说,倒也不算什么。 然而赵主父却笑着摇头道:“我赵国的狩猎,与你所知的狩猎不同。……我赵国是以骑『射』狩猎。” 骑『射』,顾名思义,即骑在战马上用弓箭狩猎,相比较站在平地上、站在战车上『射』箭,这难度提高的可不是一星半点首先你得会骑马。 由于蒙仲等人都不会骑马,于是当日赵雍便放弃了外出狩猎的打算,带着蒙仲等人来到行宫外的军营,教授蒙仲等人骑术。 反正狩猎也好,教授蒙仲等人骑术也罢,都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大约是晌午前后,赵雍与蒙仲等人用过午饭,便来到了军中,吩咐军营内的士卒分出几匹战马来,让蒙仲等人尝试骑乘。 不得不说,经过驯养的战马,虽说其实已变得温顺,但由于它体格的关系,一般人看到多少还是有点畏惧的。 蒙仲与蒙虎还好,因为他们参加过宋国与滕国的战争,对于战马已有不少经验,但武婴、蒙遂、向缭、华虎等人,却是首次近距离接触战马,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蒙仲、蒙虎,你二人对战马并不陌生,就先去试试吧。” 赵雍笑着说道,同时命人搬来了一张矮桌,坐在草席上,看着诸子尝试骑乘战马。 说实话,蒙仲对战马确实不陌生,可他从未尝试骑在战马上,更别说他对面前那几匹战马的习『性』都不了解。 好在他看过的杂书中,也有一些关于驯养野马的记载,于是,他摒弃杂念,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他所挑中的那匹马,先是轻轻抚『摸』战马的头,待后者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时,又在尽量表现出友善的情况下,伸出手让它『舔』了『舔』手心,然后再抚『摸』战马的马鬃,直到这匹战马“舒服”地打了几个响鼻后,这才踩着左边的单边脚蹬,翻身跃上了马背。 一次成功! “精彩!” 赵主父在不远处抚掌称赞。 说实话,军营内的战马,都是经过人为驯养的,早已失去了大部分野『性』,但从蒙仲的举动中就能看出,这个少年懂得如何与战马亲近。 这不,明明是彼此陌生的人与马,但在蒙仲翻身上了马背后,那匹战马却显得颇为“安静”,只是踩踏着四蹄,毫无惊慌之『色』。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马儿惊慌又会怎样呢? 喏,看看蒙虎那边就知道了。 “啊” 在一声略带惊慌的叫声中,蒙虎被他选择的那匹马甩下了马背,悲催地摔在泥地上,啃了一地的泥土。 顿时间,赵主父与周围的赵军士卒哄堂大笑。 就连蒙仲、蒙遂、武婴等人,亦看着蒙虎那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章节目录 第78章 七月 ps:最近才发现,继《大魏宫廷》之后,《妻乃上将军》居然也有听书了,与起点的合作方也是喜马拉雅fm。演播者是一位叫做胤曦阁阁主的姑娘,女声哟,而且声音很好听哟~最让作者吃惊的是,演播时居然还有配音,比如拔剑、马嘶,相当厉害。有兴趣的书友不妨去试听看看。 以下正文 在周围众人的哄笑中,蒙虎恼羞成怒了。 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泥土,硬生生拉住缰绳,试图强行坐上那匹战马的马背。 世人都说马通人『性』,其实倒也不假,世上的动物与野兽,其实有一些都能感觉到人的“善念”与“恶念”,这是动物“趋吉避凶”的本能。 方才蒙仲尽可能释放自己的善念,所以那匹战马对他并无防备,愿意让他坐在马背上,而如今,蒙虎那粗暴的动作,却让另一匹战马感到了惊慌与不安,以至于被蒙虎强行坐上马背后,这匹马疯狂地『乱』跳『乱』蹬,试图将蒙虎再次从自己马背上甩下来。 然而蒙虎却死死抱着这匹马的脖子。 “倒了,要倒了……” 在周围诸人略带慌『乱』的声音中,那匹战马横着倒在了地上,连带着蒙虎亦摔在地上,可即便如此,蒙虎仍然死死勒着战马的脖子,与它在地上扭打,试图强行使其屈服。 赵雍看乐了,笑着对身边的兵将道:“此子日后定是一位猛士啊!” 最终,在折腾了足足有半刻辰后,那匹战马终于打着响鼻不动弹了,旁边有赵卒提醒蒙虎道:“小子,你不必再勒着它了,它不会再反抗你了。” 见此,蒙虎这才将手松开。 果然,当他再次尝试骑乘的时候,那匹马再没有反抗。 然而,看着蒙虎得意洋洋骑在马背上的样子,武婴、蒙遂、向缭等人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因为蒙仲前前后后只花了几十息的工夫,而蒙虎却花了近一刻时,还弄得满身污泥,好不狼狈。 在这种对比下,诸人当然会选择蒙仲的那种方式,而不是向蒙虎学习。 果不其然,按照蒙虎的方式,众人很快就顺利骑上了马背,而此时,赵主父亦离开了座位,翻身骑上一匹战马的马背,亲自教授诸人骑乘的要领。 由于此时的马镫是单边马镫,是用来让人借力上马的,并非是骑乘时可以借力的马具,因此在骑乘战马的时候,骑士需伏在马背上,用双腿腿部的力量夹住马腹,这样才能避免在战马飞奔的途中被甩落下来。 这是当世的骑士所要面对的最大考验,也是训练骑兵最不易的地方。 从缓行而奔驰,蒙仲等人尝试了一个下午,这才勉强掌握了骑术,而代价就是『臀』部被马背硌地近乎麻木,而双腿内侧,更是被马腹摩擦地生疼,以至于当他们下马走路时候,感觉胯骨剧痛难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让赵主父与在旁的赵卒们哈哈大笑。 足足学了三日骑术,蒙仲等人这才稍稍熟悉,于是赵雍便带着他们到周围狩猎。 由于有赵卒帮忙驱赶猎物,因此,赵雍一行人很快就遇到了几只鹿。 见此,赵雍也不急着『射』箭,勒住马缰转头对蒙仲说道:“蒙仲,让我看看你的『射』术。” 于是,蒙仲便拉弓搭箭,在隔着约二十余丈的情况下,朝着远处的几只鹿『射』了一箭。 不得不说,骑在马背上『射』箭的感觉,与站在平地上或站在战车上的感觉大不相同,因为胯下的战马会因为呼吸而使马背、马腹有所起伏,这就大大影响了骑士在『射』箭时的精准度。 这不,一连三箭,蒙仲都没能『射』中远处的鹿,反而将那几只鹿吓跑了。 对此,蒙仲亦颇为尴尬。 但赵主父却毫不意外,他教授蒙仲道:“骑『射』,与立『射』不同,你还需考虑你胯下战马的气息。战马的气息起伏是有规律的,牢记这个规律,让自身与战马融为一体,便能『射』中目标。” 正说着,那几只鹿又被远处的赵卒驱赶了回来,于是他拍拍蒙仲的手臂又说道:“来,再试一箭。” “与战马融为一体?” 蒙仲仔细琢磨着赵主父的话,用庄子传授他的方式调整了气息,旋即拉弓搭箭,瞄准了远处的猎物。 “噗” 只见一声弦响,远处有一只鹿那腹部偏后的位置,登时中了一箭。 然而那只鹿并未毙命,受了伤的它,慌不择路的逃向远处。 “好!” 赵主父抚掌称赞,旋即,他笑着对蒙仲道:“可惜并未使其一箭毙命,现在你需要追上它,将其『射』毙。” 说罢,他们追着这只鹿跑出了大概数里地,这才再次得到了『射』击的机会。 此时,赵主父对蒙仲说道:“这次瞄准他的头部,一击『射』毙。” 蒙仲点点头,拉弓搭箭,聚精会神地瞄准猎物,然而『射』出的箭矢却与预期的稍有出入,只是命中了那只鹿的脖子。 可即便如此,脖子亦是要害,以至于那只鹿再逃出约百余丈后,便一头栽到在地,不过从它腹部仍在上下起伏来看,它还未毙命。 见此,赵主父便将一柄短剑递给蒙仲,轻笑着说道:“那是你的猎物,你去杀死它。” 蒙仲依言骑马来到了那只鹿身边,翻身下马,单膝跪蹲在后者身边,用短剑抵着那只鹿的咽喉,看着它尚在转动的双目。 “噗。” 利刃刺入鹿的咽喉,它剧烈挣扎了几下,旋即不动弹了。 此时,赵主父驾驭着战马来到蒙仲身边,见蒙仲脸上溅到了几许鲜血却面不改『色』,心下暗暗点头。 事后,蒙仲用布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再次翻身上马。 而此时,赵主父低声询问蒙仲道:“你杀过人对么?在什么时候?” 蒙仲如实说道:“在我宋国攻伐滕国的时候,我曾杀死了四名滕国的士卒……” 目视着蒙仲的双目许久,赵主父赞许地说道:“你是优秀的士卒,我开始相信你能保护好我。” 正如蒙横、蒙珉当初所说的,是否敢杀人,这是当代成为一名士卒的第一道考验,不敢见血的人,哪怕武艺再高,也谈不上是一名合格的士卒。 在考验过蒙仲后,赵主父又开始考验武婴、蒙虎、蒙遂等人,而在此期间,他亦施展了他的『射』术。 不得不说,赵主父不愧是推动胡服骑『射』的赵国君主,他的『射』术比之蒙仲不知要高明多少,被他盯上的猎物,往往都是一箭毙命,而不像蒙仲,两箭『射』中那只鹿却还不能将其击毙,最后还得借助短剑将其杀死。 然而让赵主父有些意外的是,蒙仲在杀死那只鹿后,就不再『射』击猎物。 于是他好奇问道:“一只鹿就能让你满足吗?” 蒙仲回答道:“是的。……我的恩师庄夫子曾教导我,人为果腹而杀死野兽充饥,此谓之天理;如今我已经得到了一只鹿,足够我吃用几日,倘若贪心不足,仍奢望得到更多,此即人欲,人不应当为了自己的人欲而滥杀。” 听闻此言,赵主父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在深深看了几眼蒙仲后,点点头说道:“不愧是圣贤之言。” 说罢,他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于是,赵主父与蒙仲等人便返回了沙丘行宫,并且将所得的猎物分给了营内的将士一部分。 期间,有跟随前往狩猎的赵国将领许钧询问赵雍道:“主父,您似乎很器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赵雍捋着胡须说道:“此子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既不懦弱,亦不滥杀,心中有勇而不刻意彰显勇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其他几名少年呢?”许钧又问道。 赵雍想了想说道:“其余诸子,以蒙虎最具勇气与胆略,但行事稍显鲁莽;其次武婴,此子老成,虽具勇力却欠缺像蒙虎那样的勇气。至于其他……”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暂时还不是很了解。 许钧点点头说道:“主父所言极是。……或许这些少年,日后将成为我赵国的栋梁之才。尤其是您看重的蒙仲,他的年纪与君上相仿,说不定日后会成为辅佐君上的重臣。” 听到这话,赵主父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仍然轻笑着点了点头。 辅佐君上……么?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许钧,赵主父暗自捏了捏缰绳。 此后整个六月,赵雍亲自教导蒙仲、蒙虎、武婴、华虎等人,教授他们骑术、剑术、『射』术。 对此,军营的赵国兵将都感觉颇为惊讶。 而赵雍则笑称,他教授诸子武艺,只是为了解闷,打发时间。 于是赵将许钧等人恍然大悟。 一直等到七月中旬,前线战场传来捷报,言赵雍的长子公子章,以及赵将赵、牛翦、赵希、李疵等人,联合攻打中山国的国都灵寿,即将攻破城池。 见此,赵主父便带着宋国的使者李史,以及蒙仲、蒙虎、蒙遂、武婴等少年近卫,前往中山国,希望能亲眼目睹他赵国攻灭中山国的一幕。 毕竟,讨灭中山乃是他亡父赵肃侯毕生的夙愿,直到他这一代,他赵国才完成了赵肃侯的心愿。 七月下旬,赵雍带着蒙仲等人抵达灵寿。 而此时,他的长子公子章,已与其余赵将一同攻破了灵寿,俘虏了中山王尚。 赵王何三年七月,赵国覆亡中山国。 至此,赵国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与齐国抗衡。 章节目录 第79章 公子赵章 七月中旬,赵主父带着宋国使者李史,以及蒙仲、蒙虎、蒙遂等人,来到了已被赵国攻陷的中山国国都灵寿。 对此万分欢喜的赵主父,下令犒赏三军,又于中山王的宫殿内邀请赵国诸将,并称覆亡中山国为“尽五伐之功”的最终胜利。 细数这场战争的有功之士,蒙仲最近也专门了解了一番,得知攻伐中山国的功臣有公子章、赵、牛翦、赵希、李疵等人。 其中,公子章即赵主父的长子赵章,惠盎叮嘱蒙仲到赵国后一定要去拜访的田不,就在此人身边担任幕僚;至于其余诸将,赵是坐镇房子的将领、牛翦是统率赵国骑兵的将领,赵希是坐镇代郡、统率胡人与代郡戎狄兵卒将领,李疵乃是坐镇曲阳的将领。 这些人再加上此刻仍驻军在沙丘行宫一带的许钧,即赵国从第二次讨伐中山国起的全部领兵将领,他们所执掌的兵力,约已占赵国总兵力的六成左右,此时赵国尚未出动的军队,就只有驻扎在邯郸一带的,由赵主父的叔父公子成以及赵将李兑率领的军队,他二人驻军在赵魏边界,防范着魏国趁虚而入。 除此之外,就只有卫戎邯郸的赵将信期。 在赵主父宴请诸有功之士的筵席中,蒙仲见到了公子赵章与他的幕僚田不。 凭目测、凭感觉,蒙仲就认为公子赵章是一个很勇武的人,与赵主父非常相像这里所说的相像,并不单单指容貌,而是指公子赵章就像赵主父年轻时那样骁勇。 值得一提的是,赵主父是十五岁时登基为赵君,而赵章,也是在十五岁时被父亲赵主父带往战场,参与赵国进攻中山国的第二次讨伐。 当时的赵章,年仅十五岁就统率中军万余人,在一场战役中,先后攻陷中山国的城、石邑、封龙、东垣四座城池,着实称得上是一员少年虎将。 而现如今,赵章已有二十四岁,但勇武丝毫不减当年,此番赵国讨伐中山国,他仍然夺下首功。 说实话,似这般勇武有能力的赵章,蒙仲实在想不通赵主父为何不传位给他,而传位给看似柔弱的赵王何。 至于赵章身边的幕僚田不,蒙仲亦仔细观瞧,他给蒙仲最深的印象,即此人嘴唇上那两撇小胡须,再加上此人笑眯眯时的模样,颇有些符合蒙仲心中“谄媚『奸』臣”的形象。 当然,人不可貌相,倘若田不果真只是一名“谄媚『奸』臣”,他如何有资格成为宋国的遣臣,且义兄惠盎亦叫蒙仲到赵国后前来拜访呢? 筵席散了后,蒙仲将喝得酩酊大醉的赵主父扶到宫殿深处歇息,托付武婴、蒙遂诸人以及其余赵国的近卫照顾赵主父,而他自己,则带着义兄惠盎的书信到城内的军营,请见了公子赵章与幕僚田不。 此时,公子赵章与田不刚刚回到城内的军营帐篷,前者正兴致勃勃地与后者谈论“赏赐”的事,因为在今日的庆功筵席中,从赵主父的话中可以听出,他似乎要重重赏赐赵章,这让赵章十分欢喜。 二人正聊着,忽然有士卒来报:“有主父的近卫蒙仲,请见公子与田大人。” 赵章与田不对视一眼,均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蒙仲……是何人?”赵章感觉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听闻此言,田不亦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但最终,赵章还是在帐内召见了蒙仲,待见到蒙仲,他与田不这才回忆起,原来这名看似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近卫,正是筵席期间坐在赵主父身后小案上的那名近卫记得当时赵章与田不还很惊疑,惊疑于这名近卫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在那样的场合,被赵主父赐座。 “你就是主父身边的近卫蒙仲?” 在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后,赵章带着几分倨傲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蒙仲闻言抱拳说道:“回禀公子,其实在下找的是田不田大夫。” “找我?” 田不有些惊讶,『摸』着胡须细细琢磨着蒙仲那声“田大夫”的称谓,因为他在赵国目前还并无爵位,他忽然心中一动,好奇地猜测道:“足下莫非是……宋人?” 这个田不,才思很敏锐啊。 蒙仲心中评价了一句,旋即从怀中取出义兄惠盎的书信,双手递给田不道:“在下此行来赵国前,我的义兄曾将这封书信予我,让我到赵国后前来拜访田大夫,几经周折,今日才终于见到田大夫。” “……” 田不惊讶地看了几眼蒙仲,上前接过蒙仲手中的竹简,摊开后仔细看了一眼,旋即,他惊讶而欢喜地说道:“你的义兄,竟然是惠盎惠大夫,哈哈哈,这可真是……”说着,他亲切地拍拍蒙仲的臂膀,旋即转头对赵章说道:“公子,这位少年值得信赖。” 听闻此言,赵章眼中的倨傲、怀疑之『色』逐渐褪去,因为在田不的介绍中,这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乃是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这就意味着对方是自己人,当然不必防范过甚。 这不,赵章立刻吩咐士卒准备酒菜,款待蒙仲。 在此期间,田不对蒙仲说道:“田某当年还在宋国时,承蒙惠大夫照拂,无以为报,你既然是惠大夫的义弟,田某托大,姑且就唤你阿仲……”说着,他好奇问道:“阿仲,你怎么会在主父身边担任近卫?” 蒙仲闻言如实说道:“此番小弟等人前来赵国,最初是因为义兄希望我到赵国增涨些见识,但我蒙氏一族的宗主,则希望让族人能在赵国立足……” 由于田不乃是宋国的遣臣,且一定程度上得到惠盎的信任,因此蒙仲亦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田不,无非也就是增涨见识、使蒙氏能在赵国取得爵位,顺便加固赵宋两国的盟约。 听到这些话,赵章与田不对视一眼:这确实是自己人。 原因很简单,因为赵章虽然是赵主父的长子,但国君的位置却没有轮到他,而是传给了他的弟弟赵何,这就使得赵章在赵国的地位不高不低,十分尴尬。 因此,赵章与宋国派来的遣臣田不一拍即合,希望由后者辅佐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倘若这件事能够成功,赵章会任命田不作为赵国的国相作为回报单单这一点,赵章就能得到田不,甚至是田不背后整个宋国的支持。 而在这种情况下,抱持着增涨见识、使蒙氏一族出仕赵国、加固赵宋同盟目的而来的蒙仲,岂不就是自己人么? 既然利害一致,赵章与田不,也就与蒙仲聊的越来越投机,没过多久,就连赵章亦亲近地称呼蒙仲为阿仲谁让蒙仲乃是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呢。 聊着聊着,赵章忽然问道:“阿仲,你既跟着贵国的使者李史大人到过邯郸,想必也见过我赵国如今的君主吧?你对他有何评价?” 蒙仲如实地将他见到赵王何的情形与赵章、田不二人说了一遍,旋即摇摇头说道:“虽然见过一面,但赵君沉默寡言……我暂时难以判断。” 赵章点点头,旋即又问道:“那凭你的感觉,我与赵何,谁更优秀?” 才刚见面就问这样的问题?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在想了想后,客观地说道:“以目前看来,赵君稚嫩,不及公子勇武。” 赵章听了很是高兴,哈哈大笑着喝了一碗酒,旋即带着几分怨恨说道:“君主之位,本该由我继承,可恨吴娃从中挑拨,使我母亲早逝,更使我失去太子之位……” “公子,您喝醉了。”田不平静地劝道,不过倒不是很在意赵章的这番话被蒙仲听到,毕竟从方才的对话中,他逐渐发现蒙仲的想法很成熟,似这般知晓利害的人,自然不会随意透『露』赵章的话。 “田大夫,不知公子口中的吴娃所指何人?”蒙仲好奇问道。 “你乃惠大夫义弟,若不嫌弃,唤我一声阿兄即可。”田不笑着捋了捋他两撇小胡须,旋即低声解释道:“吴娃,即赵何的生母。” 经过田不的解释,蒙仲这才得知,原来公子章乃是赵主父册立为后的韩王宗女韩氏所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当时赵韩两国仍在亲密期,韩氏剩下公子章后,赵主父立刻将韩氏立为王后,而公子章,则成为赵国的太子。 然而,直到赵主父得到新的宠妃吴娃,这一切都改变了。 吴娃此女,乃赵臣吴广的长女,据说有一日赵主父游大陵的时候,梦到有一名美丽的少女鼓琴而歌,对此女极为留恋。 后来,赵主父将这件事以及梦中女子的容貌告诉了他的臣子们,赵臣吴广一听,感觉赵主父所形容的女子酷似自己的女儿,便将女儿孟姚献给赵主父孟指长女,姚即指吴广出身姚姓吴氏。 至于孟姚又为何称吴娃,只是因为赵主父宠爱此女,用娃这个字来形容此女的美丽。 后来数年后,吴娃生下了赵何,她仗着赵主父的宠爱,多番在背后说韩后与太子赵章的坏话,几番下来,赵主父便对韩后与太子赵章心生不悦,于是废王后韩氏与太子赵章,立吴娃为后,立赵何为太子事后赵韩两国的关系恶化,韩国再次回到了魏、齐的阵营。 大概是三年前,吴娃过世,她在临终前恳求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她的儿子赵何,使她能在生命终结之前看到儿子继承赵国。 赵主父宠爱吴娃,便同意了她的恳求,在自己身体仍然健朗的情况下,就将王位传给了赵何。 所以说,赵何的太子之位与王位,都是他母亲吴娃为他争取到的。 而公子赵章,则是在没有犯下任何过世的情况下,就失去了太子之位,甚至是失去了继承国君位置的机会。 章节目录 第80章 辛秘 想不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辛秘。 在听罢了公子章与田不的讲述后,纵使是蒙仲亦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明白方才公子赵章对赵何之母吴娃为何会那般怨恨,而事实上,的确也值得怨恨。 毕竟吴娃仗着赵主父对她的宠爱,非但夺走了韩氏的王后之位,也夺走了赵章的太子之位。 倘若公子赵章昏昧而没有才能,这还则罢了,偏偏赵章酷似赵主父,是一位颇为勇武的继承人,只是因为后宫女人的挑唆,而使他从炽手可热的太子,一下子就沦落为无人问津的废太子,纵使是蒙仲,亦忍不住为他感到不值。 三人聊了很久,直到公子赵章因为此事愤懑而喝得大醉,蒙仲这才告辞离去,返回城内的王宫。 待等他回到王宫时,赵主父已经酒醒,见他归来,便笑着问他:“小子,身为我的近卫,岂能擅离职守呢?……你到哪去了?” 看着赵主父那模样,蒙仲便猜到他很有可能已经得知了究竟,索『性』就如实说道:“小子方才去拜访了公子章与田不田大夫。……此番前来赵国时,义兄惠盎曾给予了一封书信,让我带着它拜访田大夫。” “哦……” 可能是没想到蒙仲如此诚实,赵主父眼眸中闪过几丝惊讶与赞许。 他在思忖了一下后,笑着说道:“你乃庄子弟子,惠盎义弟,想来阿章与田不,定会将你视为亲支近派……他二人,可曾向你说过我的坏话呀?” “赵主父为何觉得公子章与田大夫会说您的坏话呢?”蒙仲当然知道赵主父这是在套他的话,闻言平静地反问道。 赵主父闻言沉默了许久,旋即长叹一口气说道:“韩氏、赵章母子,我亏欠他们过多,赵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蒙仲想了想,还是没有『插』嘴。 见此,赵主父抬头看了一眼蒙仲,点点头说道:“看来,你已经得知了一些辛秘。” 蒙仲当然不会愚蠢地否认,拱手说道:“小子会守口如瓶。” “不必。” 赵主父摇了摇头,旋即站起身来走向窗口,口中淡淡说道:“当年我废王后、废太子时,国内大臣皆出言反对,当时肥义也曾对我言,王后太子皆无失德,不可轻言废之,是我一意孤行,最终还是废了韩氏,废了赵章,册立吴娃为后,赵何为太子……” 说着,他回头询问蒙仲道:“蒙仲,你说,我做错了么?” 蒙仲沉思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肥义大人说得对,您不应该轻易废后、废太子,这会引起国家的动『荡』。” 听到蒙仲的直言,赵主父没有丝毫怒『色』,反而感叹道:“是啊,废了韩氏后不久,韩王便派使者前来谴责我,不久之后,赵韩两国的邦交破裂,韩国再一次与魏国结盟……只是因为对一名女子的宠爱,使我赵国失去了一个盟国。” …… 蒙仲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赵主父,因为他发现,当赵主父提及这件事时,语气很平静,仿佛是在讲述他人的往事。 难道…… 蒙仲心下暗暗猜测。 此时,赵主父转头看向蒙仲,笑着说道:“我记得,初见那日,蒙虎那小子曾低声嘀咕,好奇寡人为何在身体健朗的时候,就将王位传给了赵何……如今你明白了吧?” 见赵主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蒙仲思忖了一下,点点头说道:“是赵主父为了完成王后吴氏临终的遗愿……” “这只是其中之一。” 赵主父摇了摇头,旋即对蒙仲说道:“至于其二,当时正是我赵国第四次讨伐中山国……” 根据赵主父的讲述,当时赵国正值第四次攻伐中山国,当时赵军攻入中山国的国都灵寿,『逼』得中山王逃亡齐国,以至于中山国群龙无首,一片混战。 值此情况,赵主父便心生了一口气吞并中山国的想法,但考虑到此举或将激怒齐国,使赵国与齐国爆发战争。 由于这次讨伐中山国,赵国亦消耗了大量的国力,因此就连赵主父亦没有多少把握能抵挡住齐国的进攻,因此他同意了吴娃的恳求,将国君之位传给了太子赵何。 从此,赵国“军政分离”,由新君赵何、国相肥义坐镇邯郸,负责治理国家;而赵主父,则自称主父、坐镇信都,厉兵秣马统帅军队,专心于吞并中山国,以及面对来自齐国的威胁。 这个改制,初期成果很大,摆脱了国事、终于能专心于征战的赵主父,在次年一口气就攻陷了中山国几乎全境,甚至于,就连齐国也不敢面对如此的赵国,派来使者说项,希望赵国保留中山国想来这是齐国最后的底线。 考虑到赵国暂时没有能力彻底吞并整个中山,又考虑到齐国的底线,赵主父最后同意了,允许中山国依旧存在,并且扶持了一名叫做尚的中山王子嗣作为傀儡。 于是赵国与齐国的战争,最终并没有打起来。 “当时我想,赵何尚年幼,可由肥义辅佐,尽早参与处理国事,分担我的辛苦,而我则能专心致志为我赵国开辟疆土……”赵主父解释着他当年决定传位于赵何的想法。 原来如此。 蒙仲闻言恍然大悟。 然而有件事,赵主父却没有告诉蒙仲,那就是他后悔了。 是的,后悔于册立赵何为太子,后悔于将王位传给赵何。 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对韩氏、赵章母子的愧疚。 其二,赵章渐渐长大后,愈发地健壮而勇武,无论是容貌、神态还是『性』格,都酷似赵主父年轻的时候,反观新君赵何,却长得瘦弱,『性』格也懦弱。 于是,赵主父再次渐渐喜爱赵章,而不喜爱次子赵何。 至于第三点,那就是国内臣子的立场。 在曾几何时,赵国是完完全全围绕着赵雍的,国内所有贵族、臣子皆听命于赵雍,但当新君继位后,赵雍变成了赵主父,国人对这位赵主父的忠诚,或者拥护力就渐渐削弱了很大一部分人开始围绕新君赵何。 包括赵主父最信任的国相肥义。 倘若此时赵雍已经年迈,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那还则罢了,可偏偏这位赵主父还身强力壮,甚至心中还有使赵国称霸中原的雄心壮志,在这种情况下,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逐渐失去权柄呢? 比如前一阵子在沙丘行宫时,当赵将许钧在谈及蒙仲等人时则下意识地说道:“尤其是您看重的蒙仲,他的年纪与君上相仿,日后说不定会成为辅佐君上的重臣。” 这岂非就是赵主父正逐渐失去权柄的例子么? 虽然赵主父当时笑眯眯地毫无表示,但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两日后,赵主父带着蒙仲等人巡游中山国的全境,每到一地,便叫人将榜文立于城内,宣布这片土地日后归赵国所有,而城池内外的中山国人,则至此成为赵人。 就跟宋国攻伐滕国时一样,赵国攻伐中山国,其实也让许多中山国人视赵人为仇寇,但两者有区别的是,赵国是“出师有名”,并且,赵国为了安抚中山国的国人,推出了不少有利于中山狄人的政策,比如田邑免税方面的优厚待遇。 再加上赵国的国相肥义本身就是出自白狄,与中山的狄人是同一个祖宗,因此,结合这种种,中山狄人对赵国的反抗日渐消退。 期间,亲眼目睹赵国安抚中山国人的蒙仲,将这件事记载了三封竹简上,分别托人送给庄子、孟子以及他义兄惠盎手中。 大约四个月后,他才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庄子、孟子以及他义兄惠盎的回信。 庄子的回信最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此即内圣外王之道! 而孟子的回信则字数较多,他表示,赵国的举措,即对外施行王道、对内施行仁政,这即是能使国家变得强盛的方法。 总结来说,庄子与孟子对赵国攻伐中山、以及安抚中山国人的评价,十分接近,以至于蒙仲很好奇这两位圣贤是不是私下交流过。 还别说,当蒙仲不在宋国的这段时间,庄子与孟子还真没少交流,他二人借助书信往来,相互喷地不亦说乎,以至于宋国的景亳,以及邹国,专门给这两位增派了送信的驿卒,便于这两位“交流学术”。 至于义兄惠盎的回信,他则表示蒙仲的这封信来得很及时,并且他已借赵国的举措,说服宋王偃对滕国如今应该称作滕邑施行仁政,无分宋人与滕人,皆一视同仁。 值得一提的是,在蒙仲跟随赵主父巡游中山国的期间,他亦结识一名愿意加入赵国、成为赵人的中山国人。 与其他祖辈出身戎狄的中山国人不同,这位与蒙仲年纪相仿的少年,其祖上据说乃是魏国的将领乐羊。 唔,这名少年,就叫做乐毅。 章节目录 第81章 中山乐氏 ps:这章居然写了四个小时,真怀念写架空历史的时候,可以完全靠自己编。 以下正文 与乐毅的相识,是在随同赵主父巡游灵寿的时候。 灵寿是旧日中山国的国都,是故当赵国攻灭中山后,赵主父设灵寿县,准备将这座城池作为中山境的治所。 而这样做的前提,即必须得到当地人的拥护支持。 因此,赵主父亲自出面安抚了灵寿人,许下种种优厚待遇,说白了无非就是重新分配利益,将原先属于中山国贵族的那些田地与财富,分给中山国人,借此得到中山国人的支持,化解中山国人与赵人的矛盾。 而就在赵国的官吏重新整理灵寿的户籍时,乐毅一家亦在其中,这名年纪与蒙仲等人相仿的少年,将自己的名字籍贯登记在赵国“灵寿县”的户籍上,由于他是子姓乐氏出身,因此让乐进、乐续等人颇感惊诧,因为他们兄弟俩也是子姓乐氏出身。 要知道,子姓出自殷商,但凡是子姓,十有**都是殷商后裔,比如蒙仲、蒙虎、蒙遂,他们是子姓蒙氏,除他们以外,武婴是子姓武氏,向缭是子姓向氏,等等等等。 在彼此相互通了姓名后,乐毅与蒙仲等人很快就熟悉了,毕竟彼此祖上同出一支。 “你乃子姓之后,怎么会在中山国呢?” 蒙虎吃惊地问道。 要知道,宋国与中山国之间非但隔着最起码千里之遥,更要紧的是,中山国乃是狄族后裔建立的国家,很难想象宋国的子姓子弟,居然会跑到中山国定居。 而对此,乐毅也不清楚,于是便邀请蒙仲等人来到他们乐氏一族所居住的乡村,询问族内的老人。 乐毅所在的中山乐氏一族,也跟蒙仲、乐进等人的乡邑差不多,也是同姓同氏的族人居住在一起,互望互助,不过规模远远不如宋国景亳一带的乐氏,整个村子大概也只有十来户族人。 在乐毅的带领下,蒙仲等人拜见了中山乐氏的族长乐路,一位已年高六旬的老者。 这位老者保管着中山乐氏的族谱,他向蒙仲、乐毅等人介绍了他们中山乐氏一族的由来即魏国将领乐羊的后裔。 据乐路所言,其祖上乐羊的先人,大概是在宋国泓水之战战败于楚国后,为了逃避兵祸与战争,而从宋国北迁到晋国,在几经周转后,最终于安邑定居姑且就称作安邑乐氏。 待等到三家分晋后,魏文侯魏斯将安邑定为魏国的国都,至此,安邑乐氏便成为了魏人。 说起赵国与中山国的渊源,那可真是历史悠久。 最初,在晋国中期,晋国与中山国的前身白狄关系还算融洽,但随后,白狄中的鲜虞、肥、鼓、仇几支部落东迁,于中山一带定居并迅速对外扩张,这让晋国感受到了威胁,在几番摩擦后,双方爆发了战争。 但由于晋国的实力远胜中山国,因此最初的战争大多都以晋国取得优胜。 晋国后期,国内“六卿家族”开始内斗争权,中山国得到了喘息机会,便连同齐国、鲁国,共同讨伐晋国。 为了报复中山国,赵国王室的祖先、晋大夫赵鞅,率领晋军攻伐中山国并将其重创。 其后几年,晋国连番攻伐中山国,迫使中山国臣服于晋国而事实上,真正控制了中山国的,乃是晋国的赵氏一族,即赵国的前身。 在此期间,赵鞅的儿子赵襄子(赵无恤),从鲜虞族后裔中挑选了一名傀儡,此人即中山文公。 此时,晋国的魏氏一族即魏国的前身,很不满于赵氏一族控制中山国,在经过赵、魏两族的商议后,双方决定共同掌控中山国,为此,魏文侯将自己的女儿公子倾,嫁给了中山文公。 数年后,公子倾为中山文公生下一名男婴,即中山武公。 中山武公在血缘上,乃是狄人与中原魏氏的混血儿,而在思想上,他选择了效仿中原的礼制。【ps:所以说中山武公复兴后的中山国,已抛弃了许多白狄的传统,效仿中原的礼制,其实跟中原国家已经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随后,赵国内部出现夺权事件,赵襄子的儿子赵桓子起事驱逐了赵献侯(赵浣)而自立,一年以后,赵桓子又死了,赵国的大臣们兴事杀了赵桓子之子,重新迎接赵献侯来临朝执政,这长达几年的内『乱』,削弱了赵国的实力,于是中山武公便趁机鲜虞族顽强抵抗赵、魏两国,又联合齐国,彻底摆脱了赵、魏两国的控制。 数年后,中山武公过世,其子中山桓公继位,桓公年幼,不恤国政,因此遭到了魏国的进攻。 当时,乐羊是乃魏国国相翟璜座下的门客,因此当魏文侯决定讨伐中山国时,翟璜推荐了乐羊担任攻伐中山国的主帅,与当时仍在魏国的吴起一同率领魏军讨伐中山。 【ps:在一些史料上,可能会称这场仗是晋国派兵攻伐中山,那是因为魏、韩、赵三家此时虽然已经瓜分了晋国,但周王室还未承认这三家的诸侯地位,要等到魏灭中山后大概四年后左右,周威烈王才册封魏、韩、赵三家为诸侯,介时,魏、韩、赵三国才被世人所认可。所以在此之前,晋国仍然以名存实亡的形式存在着。】 值得一提的是,乐羊与翟璜当时是有一段恩怨的,据说是乐羊的儿子乐舒在战场上杀死了翟璜的儿子翟靖。 此事约发生在赵国内『乱』夺权时期,即赵桓子驱逐赵献侯(赵浣)而自立。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赵鞅见长子赵伯鲁资质平庸,不足以担当重任,便将君位传给了小儿子赵无恤,即赵襄子。 而待等赵襄子立嗣时,他觉得父亲将君位传给自己的举措不合“宗法”,便决定将君位还给兄长赵伯鲁一系,于是他并不册立太子,且将兄长的儿子赵周封为代成君,准备将君位传给后者。 没想到赵周年纪轻轻却死在赵襄子面前,于是赵襄子最终将君位传给了赵周的儿子赵浣,即赵献侯。 然而,此举引起了赵襄子亲生儿子赵嘉的不满,后者驱逐了赵浣,自立为君,即赵桓侯。 赵国的大臣考虑到赵桓侯继位并非是赵襄子的本意,便联合起来杀死了赵桓侯,再次迎赵献侯继位。 而中山国就趁着赵国这场内『乱』,率兵攻伐赵国,希望借此击败赵国,脱离赵国的控制。 那时赵献侯刚刚恢复君位,见赵国在内『乱』中元气大伤,难以抵挡中山国,便以割让智邑(今永济)为条件,向魏国请求援助。 于是魏国便派吴起率军攻伐中山国。 正是在这场战争中,翟璜的儿子翟靖,被此时担任中山国将领的乐舒所杀,且魏军无功而返。 乐羊的儿子乐舒,为何会在中山国担任将领呢? 这件事,就连中山乐氏一族的族长也说不清楚,据乐氏一族内部的猜测,乐舒大概是在魏文侯的女儿公子倾嫁到中山国时,作为沿途护送的一名魏卒前往中山国的,此后因为能力出众而被中山文王看重,成为了中山国的将领。 值得一提的是,同为魏国攻伐中山国的两位名将,乐羊也好,吴起也好,皆是善于统帅军队的将领,但“私德”却同样为人诟病,吴起有“杀妻求将”的污名,而乐羊呢,则也有“乐羊啜羹”的污名。 所谓“乐羊啜羹”,即是在乐羊、吴起二人率魏军攻伐中山国的期间,当时初继位的中山桓公,为了『逼』迫乐羊退兵,便用其子乐舒作为要挟,没想到乐羊不愿因私废公,于是中山桓公便将乐舒杀死,烹成肉羹赠予乐羊。 没想到,乐羊为了表达他对魏国以及魏文侯的忠心,竟将亲儿子烹成的肉羹喝完,由此传开了“乐羊残忍食子”的恶名。 就连此前颇为欣赏乐羊的魏文侯,也因此与其渐渐疏远。 但即便如此,为了奖赏乐羊的功劳,魏文侯还是册封乐羊为灵寿君,并将灵寿作为乐羊的封邑。 至此,乐氏一族便在中山灵寿安家落户。 待等到二十余年后,成为一次亡国之君的中山桓公在困境中成长,立志复国。 当时乐羊已死,桓公以诚恳的态度得到了乐羊之孙、乐舒之子乐池的原谅,拜后者为将相,复辟中山国,联合齐国对抗赵魏两国。 于是,乐氏一族便成为了中山国人。 直到如今,赵国再次覆亡中山国,乐氏一族便又成为了赵国人。 章节目录 第82章 三个月 由于彼此都是子姓后人,因此蒙仲等人与乐毅很快就熟络了,连带着赵主父也得知了乐毅这名少年,也将乐毅收为近卫。 当然,赵主父之所以这样做,并非是因为蒙仲等人的推荐,而是因为乐毅的身份。 首先,乐毅乃是中山国人出身,将其收为近卫,有利于缓解赵人与中山国人的仇恨与矛盾。 其次,赵主父与中山乐氏一族族人乐池有点渊源即乐羊之孙、乐舒之子,曾担任中山相的乐池。 中山相乐池,很有能力,他曾代表中山国出使秦国。 那是在“五国相王”之后,齐国试图『逼』迫中山王厝废除王位,于是中山王便派使者张登前往齐国求见齐相田婴,在献上贿赂后得到了田婴的帮助。 但随后,齐将张丑说服了田婴,又使田婴改变了主意。 然而最终,刚刚继位没几年的齐宣王,还是接见了中山使者张登,并默许了中山王的王位作为条件,中山国将继续臣服于齐国。 而在张登出使齐国的同时,乐池亦出使秦国,亦说服秦国默许了中山王的王位。 由于得到了秦、齐两国的默许,虽然公孙衍发起的“五国相王”一事未见成效,但中山王的王位却得以保存。 此后,乐池被秦惠文王留在秦国担任国相,直到张仪返回秦国,恢复国相之位当时秦国与齐国爆发桑丘之战,齐将匡章击败了秦军,使中原诸国看到了击败秦国的可能,于是,张仪被魏国罢免相位,由提倡合纵抗秦公孙衍出任魏相。 张仪回秦国后,乐池失去了秦相之位,便离开秦国来到了赵国。 此后,即燕国内『乱』,齐国趁机攻占燕国全境,赵主父有意拉拢燕国,便说服韩国释放质子燕公子职(燕昭王),便拜托乐池率领赵兵护送前往燕国继承王位。 由于乐池当时年势已高,最终死在燕国。【ps:作者翻史料时发现,这个乐池活的可真久啊,公元前378年前后出任中山国将相,公元前314年居然还能护送燕昭王入燕,这最起码得活到八十五岁左右吧?甚至超过九十岁。还是说,其实有两个乐池?护送燕昭王的乐池是另外一个?但看史料,又似乎确实是同一个,搞不懂,可能真的是长寿。】 “阿毅,莫非你族人有一部分迁往了燕国?” 乐进询问乐毅道。 乐毅点点头说道:“此事我听族长说起过,大概在十几年前,好似确实有一部分族人迁往了燕国,不过具体如何,我也不知。” 这也难怪,毕竟他当时尚在襁褓,哪里知晓具体情况。 此后三个月,蒙仲等人跟随赵主父在中山境一带巡游,而中山一地的情况,亦在赵国的安抚优待政策下逐渐缓解下来,居住在这里的中山国人,逐渐接受了赵国的统治。 至于蒙仲等人,包括乐毅在内,则在这三个月内受到了赵主父的亲自培训,赵主父教授了这些年轻人剑术、『射』术、骑术,甚至是兵法。 对此,乐毅感到很疑『惑』。 他私底下对蒙仲说道:“我观赵主父,似乎并不仅仅打算用我等为近卫。阿仲,你乃赵主父最信任的近卫,可知晓其中究竟?” 蒙仲点点头,示意乐毅莫要声张。 其实这件事,蒙仲在一个月前察觉到了:虽然当初赵主父假称闲着无事,是故教授蒙仲等人武艺,但时间一长蒙仲就发觉了,赵主父这分明是在尽心尽力地培养他们。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难道说赵主父也像孟子那般热衷于教授弟子门徒? 蒙仲并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赵主父可能是察觉到了来自新君赵何的威胁。 记得传位赵何这件事,蒙仲当初在请见公子章与田不后,就曾与赵主父有过一次交谈。 在那次交谈中,蒙仲隐隐感觉到赵主父对于传位赵何一事有些后悔。 对此蒙仲也能理解,毕竟赵主父的身体仍然健朗,可是手中的权利,却因为新君赵何的关系,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这对于一位尚在壮年的雄主而言,或许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而看如今这架势,赵主父似乎打算重新栽培亲信,树立势力。 比如说,赵主父逐渐提升蒙仲等人在一干近卫中的地位,再比如破格提拔蒙鹜蒙鹜只是带着几队兵力在赵、齐边境巡逻了几回,赵主父便提了一级爵位,这赏赐简直莫名其妙。 大概是在十月中旬,在赵主父安歇之后,蒙仲让蒙虎、蒙遂、乐毅等人代替自己值守,自己则前往公子章的军中,拜访田不。 毕竟在赵国,田不是他唯一可以请教的人。 对于蒙仲再次前来拜访,公子章显得很热情。 或者是说,他最近心情很好,因为最近一两个月,赵主父多次表彰了他在中山国的功劳与建树,言语之间隐约『露』出想要册封他为邑君的打算。 说实话,对于封君,公子章其实并不在意,因为他最想要的,是从他弟弟赵何手中夺回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王位,真正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他感觉到父亲似乎与他越来越亲近了。 这不,就在最近几日,赵主父还当众夸奖公子章勇武果敢,酷似当年的他。 这让公子章很是欢喜。 “蒙仲,这么晚前来,莫非有什么要事吗?”在见到蒙仲后,公子章很亲热地问道。 他之所以对蒙仲亲热,一方面是因为蒙仲是“自己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蒙仲在赵主父身边的地位越来越高,比如最近三个月,赵主父渐渐已不用其他近卫保护,而命蒙仲、蒙虎、蒙遂,包括刚刚成为近卫的乐毅保护在左右。 在这种情况下,公子章对待蒙仲,当然是愈发的亲近与客气。 “公子。”蒙仲抱了抱拳,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打搅公子歇息了,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些事想请教田大夫。” 在旁,田不捋着胡须笑道:“不是说让你唤我阿兄即可么?” 片刻后,田不便带着蒙仲来到了他的帐篷,询问来意。 见此,蒙仲便低声对田不说道:“阿兄,请屏退左右。” 田不愣了愣,脸上的笑容顿时收了起来,立刻吩咐护卫远离他的帐篷。 此时他方才压低声音问道:“是赵主父的事么?” 蒙仲点点头,低声对田不说道:“不知阿兄是否知晓,最近三个月,赵主父似乎在竭力栽培我等……” “这是好事啊。”田不捋着胡须笑道。 蒙仲闻言点点头,旋即又说道:“确实是好事不假,但其中深意,不得不让愚弟产生遐想。” 田不目视着蒙仲半响,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觉得,赵主父或许是希望将你等栽培为亲信?” 他虽然是反问,但是语气却很笃定。 这显然,这位田不田大夫其实也看出来了,只不过赵主父栽培的对象乃是蒙仲等“自己人”,是故田不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假装不知而已。 直到今日蒙仲挑明了这件事,田不才开始考虑要不要将某些事和盘托出。 在思忖了良久后,田不正『色』询问蒙仲道:“阿弟,你觉得公子章为人如何?” 蒙仲想了想说道:“在我看来,公子章勇武果敢,但『性』格鲁莽……” “我不是问你这个。” 田不抬手打断了蒙仲的话,微笑着说道:“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吧,看出公子章与为兄,有代赵何而王的心思……” “……”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早在他初次见到公子章时,见公子章在提及吴娃、赵何时面『露』怨愤之『色』,他就猜到赵章不满屈居于赵王何之下,但他并不想被牵连,毕竟他此番前来赵国的目的,只是为了增涨见识,而不是助赵章夺取赵国君主的位置。 似乎是看出了蒙仲的心思,田不压低声音说道:“贤弟,为兄知道你不想参合其中,但为兄要告诉你,唯有公子章取得王位,赵宋两国的盟约才会稳固,而你蒙氏一族,亦能在赵国立足,得到封邑与爵位。” “……”蒙仲有些狐疑地看向田不。 “为兄不会骗你。”田不摇摇头,旋即问道:“你此前到邯郸时,可曾见到肥义、赵成、李兑三人?” “只见过赵相肥义。” “怪不得。”田不点点头,旋即解释道:“肥义,此人的立场倒是不必多虑,他在齐宋两国间向来是持中立态度,关键在于赵成、李兑二人……赵成乃赵主父的叔父,赵肃侯之弟,他与李兑二人亲近齐国,反对赵宋联合对抗齐国,提倡联齐抗秦,你道为何?因为赵成、李兑二人私底下受了齐国诸多好处。这二人,皆是赵何身边的重臣,受其影响,赵何难免会亲近齐国而疏远宋国,如今赵主父还在,尚能遮拦一二,假若有朝一日赵主父不在了,赵国势必会与宋国断绝往来而选择与齐国结盟,介时,宋国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摇了摇头,田不压低声音说道:“赵国必将倒戈齐国,或坐视齐国攻伐宋国,或帮助齐国攻伐宋国。……而唯一能化解这场灾难的办法,即帮助公子章夺取王位!如今你在赵主父身边受到器重,或有机会助公子一臂之力,使宋国避过这场祸事。而你蒙氏一族,亦能凭此功劳成为赵国权贵,得到封邑与爵位……为兄知你机智聪慧,你自己考虑一下利害吧。” “……” 蒙仲皱着眉头,微微点了点头。 他在仔细思考着田不所说的话。 章节目录 第83章 决定 回到中山王宫后,蒙仲将田不的话告诉了蒙虎、蒙遂等一干小伙伴,包括乐毅他也没有隐瞒。 当然,蒙仲将田不话中那段欲代赵何而王的话给省略了,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蒙仲虽然信任他这群小伙伴,却也担心他们无意间将公子赵章与田不的意图透『露』出去,引起滔天大祸。 然而正因为隐瞒了这些,一干小伙伴们根本不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他们可能以为只是单纯地投奔公子赵章而已。 想来想去,蒙仲还是认为应该与蒙鹜商量一番,毕竟后者乃他蒙氏一族的少宗主,似这种事关蒙氏一族、甚至事关宋国的大事,他理当与蒙鹜商量。 只可惜蒙鹜目前仍在沙丘行宫一带,蒙仲暂时没有得到机会。 待等到十月前后,赵国对于中山境的掌控基本上已经差不多了,见此,宋国使者李史求见了赵主父,按照宋王偃的意思,重提赵宋伐齐之事。 于是,赵主父便召集了公子章、赵、牛翦、赵希、李疵等将领,商议此事。 公子赵章当然是支持赵宋伐齐的,毕竟他最倚重的幕僚田不就是宋国的遣臣,毫不夸张地说,他需要宋国的支持才能从赵王何手中夺回王位。 至于其余赵、牛翦、赵希、李疵等赵将,却态度不一。 值得一提的是,赵、赵希二人是赵氏王族子弟,而牛翦、李疵则是赵主父的爱将,前者被赵主父授予统帅赵国骑兵的权利,后者则常年坐镇在曲阳,在曾几何时,这四位赵将皆对赵主父的话言听计从,可现如今,他们却提出了异议: 赵、赵希二人表示,他赵国的首要是覆亡中山国,如今目的已经达成,理当知会邯郸,而不是立刻展开与齐国的战争。 李疵则表示目前当以继续稳固中山的民心为主,不可轻易再与齐国开战。 唯独牛翦,他在商议时一言不发,也不晓得此人是愿意服从赵主父的命令,还是另有打算。 总而言之,整场会议只有公子赵章坚定不移地支持联合宋国讨伐齐国。 当时蒙仲就伺立于赵主父身边冷眼旁观着这场军议,在有对比的情况下,对公子赵章有了几分好感尽管他很清楚赵章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得到宋国的帮助,但至少他还愿意与宋国携手不是么? 就在诸将争议不下时,赵主父沉声说道:“诸位,赵宋同盟,乃是我于近三十年前签署的盟约,我与宋王偃相约共同抗击齐国,而后,我赵国五伐中山,宋国每每皆陈兵于宋齐边界,今日,我赵国终于覆亡中山,焉能罔顾宋国的贡献?……难道我赵人,乃无情无义之辈么?” 见赵主父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在场诸将唯有保持沉默。 此时,赵主父转头对宋国使者李史说道:“尊使,请回覆宋王,使赵宋两国相约共击齐国,宋国起兵之时,便是我赵国伐齐之日!” 听闻此言,宋国使者李史拱拱手,一脸欢喜地说道:“赵主父仁义,在下当即回国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宋王。” 赵主父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在此期间,蒙仲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看来,赵主父在赵军中仍有不少威望,只至少在他力排众议决定讨伐齐国后,那几名对此存有疑虑的赵将都不再说话,但反过来说亦能看出,赵主父对国家、对军队的掌控力正在逐步消减。 数日后,赵主父任命李疵暂守中山,等待邯郸那边派治理的官员前来接任,而他自己,则带着公子章、赵、牛翦、赵希等人,率领军队返回沙丘行宫。 此时,蒙仲终于有机会见到蒙鹜,将田不的话告诉后者。 在二人的一次谈话中,蒙鹜在听罢了蒙仲的转述后深深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蒙鹜万万没有想到赵国的水居然那么深。 要知道,但凡牵扯到王族的争权内斗,那基本上就是不得生即得死的状况,胜则为王,败则尸骨无存。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田不的话……有几分可信?”蒙鹜皱着眉头问蒙仲道。 “应该至少有七八分可信。”蒙仲回答道。 他仔细分析过田不的话。 固然,田不选择支持公子赵章,显然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但整体是没有错的说白了,他没有能力去影响赵王何,哪怕是曾经的太子赵何,因为赵相肥义不会坐视他在旁挑唆赵国的邦交,给赵国未来的君主灌输有利于宋国的思想。 再加上有赵成、李兑等亲善齐国的赵臣在赵王何身边,以田不区区一名宋国遣臣的尴尬身份来说,他想要接近赵王何,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在这种情况下,田不选择了无人问津的废太子赵章,希望通过帮助赵章夺回王位,使赵国继续与宋国维持同盟,总体来说这是正确的的考量。 关键在于这条路太艰难了,公子赵章的权势与地位,与赵王何相比实在相差太远,唯一的好消息是,赵主父现如今因为某些原因,也似乎在提高公子赵章的地位在赵主父的帮助下,公子赵章是否能从赵王何手中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呢? 说实话,蒙仲还真说不准。 “那就协助公子章!” 在思忖了许久后,蒙鹜咬牙说道。 蒙仲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蒙鹜。 似乎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蒙鹜沉声说道:“虽然协助公子章这条路很艰难,但我蒙氏一族在赵国毫无根基,想要从赵王何手中得到爵位与封邑,那更是艰难。……更何况如你所言,赵王何偏向齐国而非我宋国,一旦他从赵主父手中接掌国政,我宋国的局势怕是会变得异常艰难,如此一来,我宋国可能因此遭难,而我蒙氏,怕也会因此失去权力与地位……” 蒙鹜的意思很直白:他蒙氏一族的根基在宋国,如果宋国蒙难,被赵齐两国攻伐,蒙氏一族可能就会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这才是最根本的。 “我明白了。” 蒙仲点了点头。 当日,蒙仲与蒙鹜聊了许久,向后者确认了某些事,旋即这才告辞离去,返回赵主父身边。 当蒙仲回到赵主父身边时,赵主父正在行宫内与公子章、赵、牛翦、赵希、李疵、许钧等赵国的将领吃酒。 期间,冷不丁瞧见蒙仲悄无声息地走入殿内,接替了蒙遂的值守,赵主父双眉一挑,但并没有多说什么,以至于除了公子章与田不以外,其余赵将竟没有发现蒙仲。 随后,待诸将喝完酒相继告辞后,蒙仲难免又被赵主父调侃“擅离职守”,不过调侃归调侃,赵主父也没有追究什么。 显然,对于蒙仲的一些行为,其实赵主父是看在眼里的,包括蒙仲一次次拜访公子章与田不,只不过赵主父出于某些没有深究,默许了蒙仲的行为而已。 当晚,轮到蒙仲在赵主父歇息时值守。 趁着这段寂静的时候,蒙仲忍不住再次深思田不的话,以及蒙鹜对此的决定。 说实话,尽管蒙鹜决定要介入赵国夺位内争,助公子章一臂之力,但事实上,蒙仲仍然可以置身事外,甚至带着蒙虎等人返回宋国。 倘若他恩师庄子在旁的话,多半会建议他抽身事外,莫要『插』手赵国的内争,毕竟但凡王室的内争,那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旦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但考虑到赵国日后或有可能与齐国结盟,蒙仲又深深为宋国感到担忧。 诚然,他对宋王偃的印象其实谈不上好,但此刻,他却不能否认宋王偃的某些言论的确是正确的。 当初宋王偃曾对他言,若宋国不能自强,就会遭到齐国等其他国家的进攻。 当时蒙仲还觉得这是宋王偃为了攻伐滕国的借口,但现如今,在听了田不讲述的那一番后,他必须承认,有时候,人必须要未雨绸缪。 是否相助公子赵章夺取王位,其实对于蒙仲而言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维持赵宋同盟,毕竟赵国是宋国在中原唯一的盟国,宋国周边的齐、魏、楚等大国,皆与宋国存在冲突,倘若最后连赵国这个盟国也失去了,宋国必然是四面皆敌的局面,到那时候,宋国如何抵挡齐、魏、楚、甚至是赵国的进攻? ……若有朝一日故国已不复存在,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吗? 蒙仲的脑海中,响起了他义兄惠盎曾经说过的话。 确实,宋王偃也好、宋太子戴武也罢,蒙仲对于他们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不能否认,他对“宋”这个国家,仍保留着很深的感情,毕竟那是他出生的故国,在这个国家,有生他养他的故乡景亳蒙邑…… 他不能坐视宋国失去赵国这个盟国,以至于落到四面皆敌的局面,甚至于最终遭到诸国的围攻。 ……怕是又要让夫子感到失望了。 深深吸了口气,蒙仲转头看向与他一同值守的穆武,低声说道:“阿武,把阿虎他们都叫来,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见蒙仲神『色』严肃,穆武点点头,当即唤来了蒙虎、武婴、蒙遂、向缭、华虎、乐进、乐续几人,而让蒙仲稍感错愕的是,他连乐毅都喊过来了。 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乐毅呢? 蒙仲有些迟疑。 章节目录 第84章 决定(二) ps:求推荐票~ 以下正文 “阿仲,什么事不能留到明日再说啊?” 无缘无故被穆武叫醒,蒙虎一脸抱怨的说道。 然而,蒙仲却没有理会蒙虎,对诸同伴解释道:“我想了很久,认为有件事应该事先告诉你们内情……” 说罢,他转头看向乐毅,眼眸中闪过几丝迟疑之『色』。 倒不是蒙仲不信任乐毅,事实上在经过相处后,他感觉到乐毅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但问题是这件事利害太大,而乐毅终归是已经亡国的中山国人,他是否会愿意为了宋国的利益而守口如瓶呢? 乐毅看出了蒙仲的迟疑,故作不在意地说道:“要不,由我值守在赵主父身边吧。” 听到这话,蒙仲想了想,对乐毅说道:“阿毅,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要讲述的这桩事厉害关系太大。……另外,这件事跟你其实毫无关系,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如果你想听,我仍然会告诉你,因为你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只不过,如果你最终决定不置身事外,我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 看着蒙仲的双目,乐毅微微有些动容,但他仍然冷静地说道:“假如你们愿意信任我,请告诉我实情,我不想……” 他看了看左右,意思很明白:他希望融入蒙仲等人当中,不希望被排斥。 见此,蒙仲点点头,旋即转头对蒙虎说道:“阿虎,你在这值守,若有变故就大喊。” “哈?” 蒙虎闻言一愣,不满地说道:“我也想听啊。” “回头告诉你。” “那好吧。”蒙虎无奈地应了一声,旋即,他在一阵冷风中缩了缩脖子,催促道:“那你们可要快点回来啊,这儿怪冷的。” 他与蒙仲是从小玩到大的族伴,当然不会去考虑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事实上,蒙仲最信任的,恐怕也就是蒙虎与蒙遂二人了。 蒙仲点点头,便带着蒙遂、乐毅等其余一干同伴,来到了沙丘行宫后殿的一间小殿,即他们这些人的住处。 在来到这间小殿时,蒙仲打发走了在走廊上值守的赵卒以他如今在赵主父身边的地位,倒也有权力指挥那些寻常的赵卒。 关上殿门,蒙仲示意诸人围坐成一圈,旋即他压低声音说道:“赵王何亲齐国而远宋国,是故,田不田大夫希望助公子章夺取王位……”说到这里,他见诸人面『露』惊骇之『色』,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仲,你的意思是,公子章与田大夫想要……谋反?”向缭一脸惊骇地问道。 在旁,乐毅亦是满脸震惊。 旋即,他看了一眼蒙仲,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 毕竟正如蒙仲所言,这件事利害太大了,然而蒙仲却愿意将真相透『露』给他,这岂非就是信任么? 微微点了点头,蒙仲压低声音说道:“今日,我为此询问过蒙鹜叔的态度,蒙鹜叔决定助公子章一臂之力,眼下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由你们自己做决定,如果你们不愿参合,我可以设法让你们回宋国……” “你这话说的!” 乐进打断了蒙仲的话,略有不满地说道:“你觉得我等是胆怯怕事之人么?” 旋即,向缭皱着眉头说道:“赵王何亲向齐国,必然对我宋国不利……那这件事还真必须『插』手,只是,以我等的能力,真能助公子章夺取王位么?” 听了他的话,诸人亦是面面相觑。 要知道,尽管他们这几个月来受赵主父亲自指点武艺,但毕竟还年轻,充其量也就只是一名赵卒实力而已只不过是多了他们这几名士卒,公子章就能夺取王位了?这简直在开玩笑! 听到向缭的话,蒙仲亦沉默了片刻。 因为向缭说得没错,以他们的年纪、能力,还有在赵国的地位,想要『插』手赵国王王室内部的争夺,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但反过来说,倘若袖手旁观,或者逃回宋国,蒙仲对此又心中不甘确切地说是惶恐,惶恐于公子章夺位失败,介时,一旦赵主父身亡,宋国或许就将失去赵国这个盟国。 总而言之,无论成与不成,蒙仲都希望自己能参与这件事,为宋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样日后才不至于后悔。 在听了蒙仲的解释后,诸人皆微微点了点头。 旋即,素来沉默寡言的武婴率先开口说道:“阿仲,你的思虑是正确的,如今我宋国面临危机,无论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国内的族人,我等都务必要竭尽努力,挽留宋国与赵国的盟约……虽然我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我还是愿意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武婴,你这话说的,你要是都起不到什么作用,那我等怎么说?”乐进笑嘻嘻地说了句,旋即对蒙仲说道:“就像武婴所说,这件事我等不能回避,否则,日后宋国必遭大祸。” 旋即,蒙遂、向缭、华虎、穆武、乐续等人亦相继开口,表示愿意留在赵国,跟蒙仲、蒙鹜二人一同协助公子章。 只剩下乐毅还未表态,于是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乐毅。 此时,蒙仲亦看着乐毅说道:“阿毅,如我方才所言,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完全不必牵扯其中,只希望你能保守……”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乐毅给打断了。 他目视着蒙仲等人,诚恳地说道:“哪怕是为了回报你们对我的信任,我也愿意帮助你们。……我虽然出身中山,但宋国才是我子姓乐氏的祖籍所在,我也不希望它像中山国那样覆亡……” 蒙仲等人闻言大喜,一时间,或有人搂住乐毅,或有人拍拍后者的背部,尽显亲近。 在一番打闹后,诸人这才平静下来,此时,向缭重提了方才的疑虑:“阿仲,虽然事情定下来了,但我实在疑虑,单凭我等仅有的力量,如何能……提供助力?” “静待时机。” 蒙仲低声说道:“对于公子章与田大夫的意图,其实赵主父是清楚的。……据我观察,赵主父似乎后悔于将王位传给赵何,是故最近一直与公子章亲善……难道你们不曾想过,近几个月,为何赵主父会尽心尽力地教授我等武艺么?” “你是说……”向缭好似想到了什么。 “想来赵主父并不打算仅仅用我等为近卫。”乐毅看了一眼蒙仲后说道,这个疑问,他早前就对蒙仲提及过,只是当时蒙仲没有正面回答,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内情。 朝着乐毅点了点头,蒙仲压低声音说道:“是故,我等要做的事很简单,即把握住赵主父给我们的每一个机会,取得军职,掌率军队……赵主父会给我们机会的,只要我们能把握住。” 众人闻言点了点头。 商议完毕后,蒙仲让乐毅、蒙遂二人去代为值守,而他则带着蒙虎回到这间小殿,将方才的话再告诉蒙虎。 正如他所料,蒙虎对于赵国内争不内争什么的毫不关心,并且他的脑袋也不擅长去思考这件事对宋国的利弊,他只是大大咧咧的告诉蒙仲,只要蒙仲做出决定即可,毕竟他们三个族兄弟幼年时就曾许下同甘共苦的承诺。 次日,赵主父在中午用饭时,才见到蒙仲、蒙虎二人来代乐毅、蒙遂二人的班。 也不知怎么着,赵主父在盯着蒙仲看了半响后,忽然随口说道:“蒙仲,你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眼神?”蒙仲不是很明白。 只见赵主父喝了一口酒,平静地说道:“初见你时,你眼中并无几分锐『色』,以至于我一时没有看出,你竟然是一名在战场上杀过人的优秀士卒,直到你杀死那头鹿,鹿血溅在脸上而面不改『色』,我才隐约察觉到。而今日的你……” 他转头看向蒙仲,看着后者的双目,平静地说道:“而今日的你,眼神极为锐利,让我想到了以往狩猎时遇到的那些野兽,那些凶猛的野兽在捕捉猎物时,大概就是你这种眼神。……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的眼神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呢?” 蒙仲被赵主父的话说得有些发懵。 他转头也让蒙虎瞧了瞧,但蒙虎却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看出什么。 见到这一幕,赵主父轻笑着说道:“我这一生所见之人无数,岂会看不出来?” “那是好还是不好呢?”蒙仲姑且顺着赵主父的话说道。 只见赵主父深深看了几眼蒙仲,旋即微笑说道:“这是相当好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当年,当年我父赵肃侯过世,诸国借悼念之名试图瓜分我赵国,我曾在邯郸王宫内的一口池子旁暗自发誓,发誓守护国家,为此不惜一切,当时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就跟你今日一般,这是人在有所觉悟……” 正说着,忽然殿外有一名赵卒走入,抱拳禀告道:“赵主父,邯郸有使者至。” 在经过赵主父的允许后,便有一名目测四十余岁的男子走入殿内,拱手将一封竹简递给赵主父。 赵主父摊开竹简瞅了两眼,便将那名使者打发了。 待那名使者离去后,赵主父目视着手中的逐渐,轻哼一声。 见此,蒙仲好奇问道:“是不好的消息么?” 只见赵主父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淡淡说道:“邯郸欲设宫筵庆贺我赵国覆亡中山,请我回邯郸……” 说到这里,他负背双手微微吐了口气,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平淡说道:“我欲伐齐国的消息走漏了,被邯郸那边知晓了。” 蒙仲愣了愣,旋即询问道:“那邯郸的宫筵……” 只见赵主父冷笑一声,一双虎目中闪过几丝厉『色』。 “我赵雍,从来不惧于人!” 章节目录 第85章 再往邯郸 ps:求推荐票~ 以下正文 赵主父当然不会畏惧邯郸那一圈的赵国君臣,不过他同意前往邯郸参加宫筵,却还有另外几个原因。 比如说,沙丘这边的驻军尚未做好讨伐齐国的准备,以及他派往燕国联合讨伐齐国的使者,此刻也仍在途中,包括宋国的使者李史总而言之,赵燕宋三国联合讨伐齐国,可能要等到明年才会发动,因此赵主父有足够的空闲。 至于第二个原因,那即是赵主父准备为公子章争取点利益,毕竟公子章从十五岁时就跟着他攻伐中山国,为赵国立下不少功劳,可直到如今仍然只是“废太子”的身份,别说赵主父越来越于心不忍,就连赵国的国人,也有许多人对此难以理解。 其实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吴娃的关系:在宠爱的美人吴娃尚且活着的时候,赵主父根本不曾考虑过公子章的问题,知直到前几年吴娃过世了,且赵主父也将王位传给了吴娃之子赵何,这时候赵主父才渐渐改变了想法,甚至于,在心中完全转换了对赵章、赵何二人的看法。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对那位唤作吴娃的王后孟姚氏产生了极大的好奇那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赵主父为她神魂颠倒到这种地步。 只可惜吴娃前几年就过世了。 但蒙仲仍然可以从赵主父、公子章父子二人那片言细语的讲述中得到猜测:那一定是一位手段相当厉害的女子。 在启程前往邯郸前,蒙仲再次请见了公子章与田不,表达了自己一行人愿意助公子章一臂之力的意思,这让公子章与田不感到十分高兴。 在旁,田不捋着他那两撇小胡子笑而不语,显然是早已猜到蒙仲最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觉得蒙仲聪颖而睿智,而聪颖睿智的人,最终能权衡利害,投身到他们这边。 当即,公子章更为亲近地拍拍蒙仲的肩膀,说了些类似我定然不会亏待你们的话,并给了蒙仲一块符节,方便蒙仲以及他的小伙伴们日后能自由出入他率下的军队,及时向他传递消息。 不过话说回来,公子章对蒙仲等人的期待,恐怕也就只有“传递消息”这种程度了,因为他也不了解蒙仲等人的能力,谁让蒙仲这群少年实在太年轻了呢。 当然,公子章对蒙仲本人的期待,则在此之上,但这也只是因为蒙仲乃庄子的弟子,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 说实话,这让蒙虎、华虎、乐进、乐续几人有些失望,他本来还以为,在他们投奔公子章之后,公子章就会立刻授予军职,让他们都成为执掌兵队的将领。 对此,蒙仲只能好言安慰:“赵主父会给我等机会的,只要我等能把握住。” 他并不介意公子章没有像蒙虎所说的那般重用他们,授予他们军职,毕竟他们此刻寸功未建,倘若如此轻易就受到提拔,让那些追随公子章的赵将如何看待他们? 更何况,似这般从公子章手中取得军职与兵权,这怎么谈地上是助公子章一臂之力呢? “我等必须想办法从其他途径掌握兵权,以此来增强公子章的力量。”乐毅就此事对诸人说道。 他的建议,得到了蒙仲、蒙遂、向缭三人的认可与支持。 两日后,赵主父带着公子章与、田不,与一干赵将,包括蒙仲等一行少年近卫,启程前往邯郸。 由于队伍里的全员都是骑乘战马赶路,因此,仅仅过了三日,一行人便从沙丘抵达了邯郸。 再次来到邯郸这座赵国的都城,蒙仲心中颇为感慨。 记得前一阵子他来到邯郸时,心中并无诸般杂念,只想着见识赵国的强盛与繁荣,而现如今,他却被牵扯到赵国王族内部的争权夺利当中。 他微微叹了口气。 似乎是瞧见了他的叹息,蒙遂好奇问道:“怎么了,阿仲?” 只见蒙仲坐在战马上,抬头瞧着邯郸城门上所铭刻的字,低声说道:“我只是在想,踏入这座城池,可能你我毕生都达不到夫子所说的‘逍遥’进阶了……” 听闻此言,除乐毅、蒙虎有些困『惑』外,其余蒙遂、乐进等人都为之沉默了。 旋即,华虎低声嘟囔了一句:“本来就达不到好吧?反正我是从来没指望过。” 听了这话,武婴、向缭、乐进、乐续,包括蒙仲、蒙遂,皆不同程度地笑了起来。 的确,庄夫子所教导他们的“逍遥”境界,实在是太高深了,就仿佛是夜空里的明月,仰望能在夜空中瞧见,低头能在水潭中瞧见,但无论是从夜空还是从水潭中,就无法触『摸』到那轮崔璨的明月。 “大概是只有仙人才能办到。”华虎耸耸肩说道,旋即就被武婴很不客气地在背上拍了一下武婴非常尊敬庄子,哪怕知道华虎只是调侃,也不能忍受。 蒙仲制止了同伴的打闹,旋即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邯郸城,低声说道:“好了,进城吧。” 在他说话时,赵主父带着公子章,一马当先向邯郸城奔进,他们立刻跟了上去。 由于队伍提前向邯郸通知了行程,因此当赵主父一行人抵达邯郸城的时候,城外已经有赵国的臣子在那恭迎。 迎接的队伍,约有五百名赵卒,于左右列队,而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则站着三名年纪皆在五六十岁左右的老臣,皆衣着鲜亮。 蒙仲好奇地远远观瞧。 那三名华衣老者,居中的那位蒙仲认得,即赵国的国相肥义,至于另外两位,他就感到陌生了。 于是,趁着赵主父、公子章二人跟以赵相肥义为首的那三名华衣老者寒暄客套时,蒙仲驾驭战马,不动声『色』地来到田不身边,低声询问道:“阿兄,赵相肥义身边的那两名老者是何人?” 田不捋了捋胡须,低声说道:“即我此前所说的赵成、李兑二人。” 说罢,他又进一步解释道:“赵成,乃是赵肃侯的弟弟,赵主父的叔父,在赵氏王族中极有威望,就连赵主父也不得不给他面子;至于李兑,此人乃是赵国上卿李同的孙子,年轻时就已借助祖辈的功劳得到了奉阳君的爵位,据赵主父当年还未继承君位的时候,李兑就已经受赵肃侯重用,任命为国相。肥义出任相位,还要在此人之后。” 蒙仲恍然地点点头,总算是明白了田不为何如此忌惮赵成与李兑二人。 此时,赵主父与肥义、赵成、李兑等人已寒暄完毕,众人一并骑马入城。 可能是得知赵主父今日回归邯郸,邯郸城内的赵人争相立于街道上观瞧,好在有一队队赵卒维持治安,才没有引发混『乱』。 在此期间,赵主父跨坐在战马上,伸手朝着街道上两旁的赵人挥手示意,引起那些赵人疯狂的呼喊拥护声。 看来赵主父还是有很大威望的。 蒙仲暗自想道。 可能是看出了蒙仲的心思,田不捋着胡须低声笑道:“你是否在惊讶于赵主父的威望?呵,毕竟赵主父乃是赵人普遍拥护的雄主,刚继位时就瓦解了其余诸国试图瓜分赵国的阴谋,此后又为赵国开疆辟土,打下偌大的代郡,又击败林胡、匈奴、娄烦等几支异族,迫使其向赵国臣服,此番又覆亡了中山国……赵王何虽已是赵国的新君,但论在赵人心中的威望,还远远不能与赵主父相提并论。” 听了田不的话,纵使是蒙仲亦忍不住感叹于赵主父对赵国的贡献。 同时他也发现,赵主父与宋王偃确实很相似,同样的崇尚武力,同样的具有野心,这也难怪这两位君主能一拍即合,促成近三十年的赵宋同盟。 片刻后,赵主父一行人便来到了邯郸城内的赵王宫。 此时,赵王何已率领着其余赵国的臣子,在王宫门前恭迎,在大庭广众之下,赵王何亲自上前为赵主父牵住缰绳,以便于赵主父能从马背上下来。 看到这一幕,蒙仲心下暗暗想道:虽然赵国的君权正在逐步转移到新君赵何这边,但相比之下,赵主父还是拥有极大的权力与威望。 比如说此刻赵王何为赵主父牵马,哪怕那只是子对父的尊敬,但在旁的赵国臣子能淡然看着赵何这位“新君”这样做,可见眼下“主父”仍凌驾于“新君”之上,只不过,不知这种关系还能维持多久。 “我儿这段时日治理国家,辛苦了。” 在下了马后,赵主父双手抓住儿子赵王何的双臂,微笑着点头赞誉道。 赵王何连忙说道:“儿子不辛苦,主父征战在外,才是辛苦……” 随后,以公子章为首,众人又向赵王何躬身行礼。 在这种场合下,蒙仲等人连向赵王何躬身行礼都没有资格,因此当公子章向赵王何行礼的时候,他有机会看到赵主父的神『色』可能仅仅在只是一瞬间,当赵主父看到容貌、勇武都酷似于他的公子章,弯腰向弟弟赵王何行礼时,赵主父深深皱起了眉头。 在此之后,原本脸上还挂着几许笑容的赵主父,神『色』忽然就冷淡了起来。 虽然他脸上仍然带着几分笑容,但凭蒙仲这些日子对赵主父的了解,他觉得赵主父此刻的笑容颇为勉强应付。 “主父,儿子已在宫内准备了筵席,请主父入宫。” 在双方见礼完毕后,赵王何与肥义、赵成、李兑等人,将赵主父、公子章以及其余人引入了王宫。 章节目录 第86章 同浴(福利) ps:给了福利,诸位书友还不投推荐票吗? 以下正文 宫筵之前,先要沐浴更衣。 以赵主父的身份,虽然他已将邯郸的王宫让给了赵王何,可一旦回到邯郸,当然是下榻在王宫内,而公子章与田不,则回前者在邯郸的府邸。 其余赵臣,在邯郸城内有府邸的回府邸,没有府邸的则到驿馆,总之要沐浴更衣后,才能前往宫筵。 至于蒙仲等人,他们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当然是跟着赵主父入宫。 在几名宫侍的带领下,赵主父与蒙仲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宫殿,待走入宫殿内后,蒙仲等人这才发现殿内竟然修砌了一口池子,且这口池内此刻正冒着热气,显然是为赵主父沐浴而准备的。 “蒙仲,你再选一人跟着我。” 赵主父吩咐了一句,就在几名宫侍的服侍下宽衣,然后踏入了那口热气腾腾的水池,坐在水池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声音。 跟着?什么意思? 蒙仲还未回过神来,就见有几名宫侍迎了上来,恭敬地询问道:“不知哪位是蒙仲……大人?” “呃,我是蒙仲……” 蒙仲还未反应过来,此刻就见赵主父躺坐在热水池中催促道:“快进来,长途跋涉之中,就得好好泡泡身体,纾解疲倦。” 这意思,是要跟着沐浴? 蒙仲有些错愕地问道:“赵主父,我也要么?” 只见赵主父将手从水池里抽出来,指了指蒙仲几人笑着说道:“不止是你,你们所有人都要,不过这池子坐不下那么多人,你再挑一人,其余人到偏殿去洗浴吧,自会有人服侍你们。” 听闻此言,蒙仲与诸人合计了一下,最终选了蒙虎,因为这家伙有时候『性』格太拗,一旦犯起脾气,连蒙遂都劝不住。 于是,蒙仲让蒙虎留了下来,至于其余小伙伴,则被两名宫侍领到偏殿去了。 旋即,便有两名女『性』宫侍迎上前来,准备为蒙仲、蒙虎二人宽衣解带,这让蒙仲、蒙虎二人下意识地就抓紧了自己的腰带。 瞧见这一幕,赵主父哈哈大笑,调侃蒙仲、蒙虎二人道:“我观你二人,也已到了该成婚的年纪,然而,竟然还未尝过女人的滋味么?” 听到这话,在旁的宫侍们脸上都『露』出了几许笑容,尤其是其中那几名女『性』,更是**『裸』地用眼神挑逗着蒙仲、蒙虎二人。 见蒙仲、蒙虎二人实在是放不开,赵主父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手吩咐道:“好了,都退下吧,让这俩小子自己来。” 听闻此言,殿内的宫侍们纷纷离去。 此时,赵主父才对蒙仲、蒙虎二人笑道:“这样总行了吧?” 蒙仲点点头,这才与蒙虎脱掉衣服,下了水池。 “啊,好烫!” 大咧咧的蒙虎没有注意到池水的温度,怪叫起来。 “这也叫烫?” 赵主父笑了一声,旋即转头看向蒙仲,却见蒙仲坐在水池内一侧,然而右手却抓着摆在池旁的佩剑。 他调侃道:“你这是护卫我呢,还是准备行刺我呢?” “都不是。”蒙仲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对面亦**的赵主父,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适,如果抓点什么东西,就能稍微纾解一点……” 这个解释,让赵主父颇为愕然,不过他倒也确实能看出蒙仲此刻的拘谨,好奇问道:“以往不曾与族人同浴么?” “那倒不是。”蒙仲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用双手划水的蒙虎,解释道:“以往常跟阿虎他们在乡邑的小河中沐浴嬉戏,不过……” 他看了一眼赵主父,不言而喻。 赵主父明白了蒙仲的意思,问道:“你就把我当做你族中的叔伯长辈即可,你不曾与叔伯长辈同浴么?” 蒙仲摇了摇头。 “你父亲呢?” 蒙仲再次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刚出生不久,家父便在战场上战死了。” “这样……” 赵主父了然地点点头,投来一个歉意,旋即半开玩笑地说道:“既然如此,你索『性』就让我是你父亲吧,看你这岁数,你父亲应该不会比我年长……这样你总不会再拘束了吧?” 蒙仲微微一笑,没有回应赵主父的话。 旋即,他忍不住问道:“赵主父,我听说,您这半生多次兴兵,为赵国打下了代郡,击败了林胡、匈奴、娄烦等异族……” “不错。”赵主父点点头。 见此,蒙仲斟酌了一下用词,对赵主父说道:“赵主父多次兴兵,想来有不少赵卒牺牲在战场上吧?……您,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赵主父愣了愣,旋即直视着蒙仲问道:“你是认为,我多次兴兵,或有无数赵人因此丧生,是这样吗?” 蒙仲犹豫着点了点头。 见此,赵主父微微摇了摇头,笑着问蒙仲道:“蒙仲,在你看来,一名君主该如何治理他的国家呢?” “能万民能安居乐业。”蒙仲回答道。 赵主父闻言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确实是正确的观点。……但使万民安居乐业的前提,是要国家足够强大,能抵挡住他国的进攻。”他仰起头说道:“就说我赵国吧,北方有胡戎、匈奴,西边有林胡、娄烦,就连国家的腹地,曾经也有中山白狄为祸;而在中原诸国,秦国曾一度希望我赵国臣服,魏、韩两国虽同为三晋,却时常进犯我赵国,东边还有齐国虎视眈眈,曾一度联合中山、燕国攻伐我赵国……在这四面环敌的情况下,你觉得,要如何使万民安居乐业?” 不等蒙仲回答,他换了一种语气说道:“首先,要使国家强大!” 从手从池水中抬了起来,赵主父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乃道家弟子,且与孟子也有书信往来,但我告诉你,学术思想无法挽救一个弱国,弱肉强食是这世间恒古不变的道理……想要使国人能安居乐业,首先就要使国家强大。……你问我多次兴兵可否有诸多的赵人为此丧生,我不会否认,我赵国能有今时今日的强盛,牺牲了无数赵卒,但你问我是否值得,我会告诉你,这是值得的!” “……”蒙仲脸上『露』出几许思索之『色』。 此时,赵主父换了个姿势躺在水中,继续对蒙仲说道:“你只看到了战争带来的害处,却忽略了战争带来的的裨益……我不是指攻占其他国家。曾经,西方、北方的异族时常侵略我赵国,肆意屠杀赵人,你可知道在那段时期,究竟有多少赵人死于异族之手么?绝对比赵国讨伐林胡、匈奴、娄烦所牺牲的赵卒多得多。我赵国五伐中山,死伤无数,但这跟中山国曾经攻入我赵国时所做的杀戮少得多。是故,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这些赵卒的牺牲,能令更多的赵人生存下来,像你所说的那样,能安居乐业,而在这些赵人中,亦有那些牺牲赵卒的亲人。……我赵雍并非喜好征战,只是没有办法,我初继位的时候,便面临诸国试图瓜分我赵国的危机,当时我就意识到,你不杀人,人就杀你;若你不能变得强大,就注定会成为他人口中的肉……” 听到赵主父这番话,蒙仲忽然想起了曾经宋王偃的那番话,记得宋王偃的那番话,与赵主父今日所言几乎一模一样。 “先有王政,然后才有仁政,倘若一名君主连国家都守不住,谈何施行仁政,使万民能安居乐业呢?”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仁政,这是孟子的思想,他认为仁政能使一个国家变得强大,但今日赵主父却说,一个国家的根本是王政,只有王政得到贯彻,才有可能去实现仁政。 这两种冲突的思想,让蒙仲思考了许久。 见蒙仲面『露』沉思之『色』,赵主父笑着说道:“小子,这是一国之相才会去考虑的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洗浴。” 蒙仲点点头,加快洗浴。 随后,赵主父便将伺立于殿外的宫侍喊了进来,替他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袍子,同时也替蒙仲、蒙虎二人要了一套新的甲胄。 为了照顾蒙仲与蒙虎二人,赵主父又遣退了那些宫侍,以便二人擦干身体,换上崭新的甲胄。 直到蒙仲、蒙虎二人穿着完毕,赵主父才再次唤入宫侍,让那些人伺候他更衣。 而在此期间,蒙虎守在殿外,而蒙仲则守在殿外。 不知过了多久,蒙虎在殿外怪叫了一声。 “怎么了,阿虎?”蒙仲下意识地按住了佩剑。 “没事,没事,就是乐进他们回来了……”蒙虎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蒙仲将信将疑,迈步走入殿外,却见蒙虎站在蒙遂、武婴等人当中,此刻正顿足捶胸。 一问之下蒙仲才知道,原来蒙遂、武婴、乐毅他们那边,都有专门的女官服侍他们沐浴更衣,并且乐进还一脸陶醉地将这件事告诉蒙虎,以至于当蒙仲再次出现在后者面前时,后者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翻了翻白眼,蒙仲再次走入殿内。 片刻后,赵主父沐浴更衣完毕,便领着蒙仲、蒙虎等人前往宫筵所在的宫殿。 期间,蒙仲注意到了赵主父的神『色』,见后者神『色』严肃,心中微微一凛。 他有预感,今日的宫筵上肯定会发生点什么事。 而且这件事,或会影响赵国国内目前的格局。 章节目录 第87章 宫筵 片刻后,蒙仲等人跟着赵主父来到了主殿的正殿,只见在宽敞的殿内,已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诸多的案几与坐垫,而这些坐席上,也分别都坐满了人。 粗略一数,怕是有两三百个坐席之多。 而在殿内的最深处,又有两张并立的坐席,一处坐席坐着赵王何,还有一处则空着,显然是赵主父的席位。 “这、这么多人?” 偷瞄了一眼殿内,瞧见殿内坐满了赵国的臣子,蒙虎咽了咽唾沫,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纵然他的『性』格再直,也晓得此刻坐在殿内的那些人皆是赵国的臣子,身份比之他不知要高到哪里。 “畏惧?” 赵主父回头对蒙虎问道。 仿佛是感觉到被看轻,蒙虎梗着脖子说道:“我才不惧。” “那就好。” 赵主父微微一笑,旋即对蒙仲叮嘱道:“待会,你等就坐到赵章身后去吧。” 听闻此言,蒙仲稍稍一皱眉,反问道:“这样合适么?” 的确,蒙仲一行人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倘若贸贸然坐到公子赵章那一圈当中,难免就会被人怀疑立场。 “考虑的还挺周到的。” 赵主父晒笑一声,对蒙仲说道:“你也可以继续跟着我。好处是这样不会引起关注,坏处是没有坐席,你自己思量吧。” 引起关注?是指先让此刻殿内的那些人“认识”我么? 蒙仲暗自猜测道。 而此时,赵主父已迈步走向了殿内。 “主父到。” 在殿外卫士的一声通唱中,赵主父迈步走入殿内。 顷刻间,原本还颇为喧杂的殿内,顿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赵主父身上,以及他身后的蒙仲一行近卫身上。 不得不说,被约两三百名赵国的臣子盯着看,别说蒙遂、蒙虎等人,就连众人中最具城府的蒙仲、乐毅二人,都隐隐有点锋芒在背的感觉,甚至于向前迈进的步伐,亦不如平日里那般自信。 “主父。” 以赵王何为首,赵主父的四个儿子皆站了起来。 赵主父有四个儿子,长子即公子赵章,次子即赵王何,三子赵胜,四子赵豹据蒙仲目测,赵胜大概在十二、三岁,而赵豹,怕是勉勉强强才十岁左右。 而此时,肥义、赵成、李兑等赵国的臣子们,亦纷纷起立,向赵主父拱手见礼。 在数百双眼睛的瞩目下,赵主父脸上毫无异『色』,施施然坐到了赵王何左手边那张案几,也是这座殿内最尊贵的那个坐席。 旋即,他与赵王何对视了一眼,然后摊开双手示意道:“诸卿,请坐。” “谢主父!谢君上!” 在齐声感谢后,殿内诸赵国臣子纷纷就坐。 而此时,赵主父就转头对蒙仲几人细语道:“去,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您不是让我自己选择么? 蒙仲有些惊愕地看向赵主父,却隐约看到后者脸上的几许捉狭之『色』。 很显然,赵主父是有意为之。 这不,尽管赵主父只是随口轻声说了一句,但即便如此,还是立刻就有数十双眼睛看向了蒙仲一行人,这些双眼睛中带着诸般的困『惑』。 “主父的这几名年轻近卫,似乎颇为面生啊。” 在大殿的右侧席位中,奉阳君李兑低声对赵成说道,可惜赵成也不知蒙仲等人的底细,摇摇头满脸不解之『色』。 他很纳闷,区区几名近卫,哪怕是赵主父的近卫,又有什么资格在这种场合就坐呢? 唯独赵相肥义知晓蒙仲的底细,对李兑与赵成低声说道:“此子叫做蒙仲,乃宋国圣贤庄子的弟子,也是宋王偃身边重臣惠盎的义弟。” 听闻此言,李兑与赵成双眉一挑,用凝重的目光打量着远处的蒙仲。 不得不说,庄子弟子、惠盎义弟,这两个头衔,就足以让赵国以宾客的待遇对待那名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而此时,蒙仲正暗自嘀咕着,迈步走向了公子赵章那一边。 见此,公子赵章也很错愕,毕竟他可没想过现在就“暴『露』”蒙仲这些赵主父身边的“内应”。 当然,错愕贵错愕,他倒也不介意,毕竟他的『性』格也并不适合耍什么阴谋诡计,暴『露』就暴『露』,他也无所谓。 不过坐在他下手的田不,则是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赵主父,琢磨着赵主父故意让蒙仲等人“惹人注目”的原因。 在他思忖时,蒙仲已走到了他身边,抱拳说道:“田大夫,是否介意……” 田不当然明白蒙仲什么意思,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蒙仲坐到他身边,至于蒙遂、蒙虎等人,则到他身后的坐席就坐在公子章与他背后的坐席,所坐的皆是公子章一派的赵将,彼此都是自己人,那些赵将自然不会介意与蒙仲等人并席。 待等蒙仲坐下之后,田不不动声『色』地对蒙仲说道:“今日之后,你的名字怕是会传遍邯郸各家贵族……” 蒙仲暗暗苦笑。 他也很无奈,之前明明说好让他自己选的,但赵主父却忽然给了他一个惊喜,以至于此刻殿内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盯着他观瞧,或是瞅着他私下议论纷纷。 比如之前田不介绍过的那三位,赵相肥义、奉阳君李兑,还有赵主父的叔父赵成,此刻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甚至于,就连赵主父身边的赵王何,此刻也正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 拜赵主父所赐,蒙仲这下子算是“出名”了,想来殿内的这些赵臣们,基本上都已记住了他的容貌。 “咳!” 见所有人都在盯着蒙仲等人观瞧,以至于乐师、乐女以及端菜的宫女们都慑于殿内此刻那诡异的气氛而不敢打搅,赵主父咳嗽了一声。 顿时间,殿内的诡异气氛立刻溶解,旋即,乐师们奏起了钟鼓,而那一队队体态婀娜的乐女,亦迅速出场,献上舞蹈。 伴随着她们的舞蹈,一名名宫侍奉上了酒水、菜肴。 一切,都回归平静,仿佛方才的断片并未发生过。 片刻后,悠扬的乐声渐渐停止,而乐女们亦依次离去,此时,只见赵主父端着装满酒的酒樽站起身来,目视着在场诸赵国臣子,沉声说道:“自赵献侯始,于我儿这一代而终,竭尽八世赵君之力,我赵国,终于覆亡中山,从此再不被中山所扰!……敬先祖,敬赵国!” 听闻此言,殿内诸赵国臣子纷纷捧起酒樽,无论是赵主父一系,公子章一系,亦或是赵王何一系,所有人皆满脸激动之『色』。 毕竟对于他赵国而言,中山国确实是困扰了八代赵君的隐患,其威胁比林胡、匈奴、娄烦等异族从外侵略还要巨大。 而现如今,他赵国终于覆亡了中山国,将其国土吞并入赵国的版图,这岂意味着,他赵国从此可以毫无顾虑地对外兼并,发展国力,赶超秦齐两国,继而像曾经的晋国那般,成为中原的霸主。 “敬先祖!敬赵国!” 殿内两三百名赵臣齐声应和,举起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 蒙仲仔细地看着这一幕,他感觉到,此刻殿内诸赵人的氛围极为“团结”,可能就像三十年前的赵国那般上下团结。 只可惜,这份“团结”只是暂时的,待等赵主父煽动的热情逐渐退散后,殿内的气氛就难免再次变得诡异起来蒙仲仔细看着这些赵臣,他发现,虽然这些赵臣脸上都带着笑容,但有些人,他们眼中却时而闪过警惕与丝丝敌意。 在赵主父亲自敬了三巡酒后,他将酒樽放了下来,见此,满殿的赵臣们,亦将酒樽、筷子等等放了下来。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日这场筵席的“正戏”要来了。 果然,在环视了一眼殿内的诸臣后,赵主父笑着说道:“此番覆亡中山,乃我赵国盛事,不如就趁着喜庆,册封有功之臣……”说罢,他转头看向赵王何,问道:“我儿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赵王何比较赵主父还逊『色』许多,以至于在这种场合下被赵主父询问,心中一惊之下,下意识说道:“一、一切凭主父做主。” 见此,赵相肥义微微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而此时,赵主父已很快地接过了话茬:“好,既然我儿没有异议,那就先封赏有功之士。……赵章。” 听闻自己的名字,公子章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连忙离座来到殿***手而拜:“儿臣在。” 只见赵主父环视了一眼殿内诸臣,笑着说道:“我儿赵章,十五岁时便跟随我攻伐中山,历经五役,攻夺中山数座城池,两度攻入中山国都灵寿,不可谓不勇武!……今代郡边境尚有异族作『乱』,我有意册封我儿赵章为代王,不知君上与诸卿意下如何?”在说话时,他扫了一眼赵王何与在座的诸赵臣。 代……王? 赵王何显然已经惊呆了。 而殿内在座的赵臣,亦仿佛沸水般嗡嗡议论起来。 至于作为当事人的赵章,其实这回儿也愣住了,想来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赵主父竟然准备授予他代王的爵位。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赵相肥义站起身来,面带微怒地说道:“主父,此事万万不可!”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赵主父与赵相肥义二人身上。 章节目录 第88章 宫筵(二) 肥义…… 在寂静的殿内,赵主父看向赵相肥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 曾几何时,肥义是鼎力支持他的重臣。 想当年赵主父初继位时,赵国面临秦、魏、齐、楚、燕五国的瓜分危机,是肥义为他出谋划策,拉拢韩国、宋国,贿赂娄烦、越国,这才使赵国化解为难,使得赵主父平稳地度过了王权传递最艰难的初期。 再到施行胡服骑『射』改革的时候,赵主父的叔父赵成,以及赵造、赵俊等赵氏王族子弟,为了保留手中的权力,皆反对赵主父提倡的胡服改革,又是肥义在旁支持他,劝说他。 ……“臣听闻,做起事情犹豫不决就无法成功,行动在即却顾虑重重就不会成名。现在大王既然下定决心背弃世俗偏见,就不要去顾虑天下人的非议。…… 这一番话,赵主父至今仍念念不忘。 毫不夸张地说,肥义是赵雍迄今为止最信任的臣子。 然而,这样一位最让他信任的臣子,今日却首先站出来反对他,这让赵主父感到莫名的失望与伤感。 而此时的肥义,想来也没有猜到赵主父的心情,一脸激动,义正言辞地说道:“臣闻,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岂有‘一国二王’之理?请主父务必收回成命,此乃『乱』我赵国之言!” 旋即,赵主父的王叔、安平君赵成亦开口说道:“国相所言极是。” 随后,有包括奉阳君李兑等人在内的数人起身应和肥义、赵成。 “那是何人?” 期间蒙仲指着一名与安平君赵成年纪相仿的老者,低声询问田不道。 田不瞧了一眼,压低声音解释道:“乃阳文君赵豹,亦乃赵主父的王叔。” 【注:赵国这段时期有两个赵豹,一个即赵雍的叔父阳文君赵豹,还有一人即赵雍的儿子,赵王何同父同母的弟弟,日后的平阳君赵豹。】 摇了摇头,田不低声对蒙仲说道:“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奉阳君李兑,还有肥义,这四人皆是赵肃侯生前时的重臣,且都担任过赵国的国相之位,赵主父……” 说到这里,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赵主父方才的行为。 虽然他亦希望公子赵章真能成为代王,但他实在不敢奢望,因为他知道朝中肯定有人会反对,而且是连他都得罪不起的赵国重臣。 赵主父究竟在想什么呢?莫非他是故意想试试究竟都有谁会反对他么? 田不捋着两撇小胡子,暗自揣测着赵主父的想法。 “够了!” 面对着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人的反对,赵主父愤然一拍面前的案几。 不得不说,赵主父殿内诸臣面前还是有莫大的威慑力,这不,在他愤然地一拍案几后,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乱』我赵国之言?” 赵主父冷冷扫了一眼肥义、赵成、李兑、赵豹,沉声喝道:“尔等这话,说的可是我赵雍么?!我赵雍在位近三十年,西结秦国,东抗齐国,促成赵秦、赵宋、赵燕诸盟,魏亦向我赵雍低头,此后败林胡、败匈奴、败娄烦,攻亡中山国,我赵雍赫赫功劳,足以媲美任何一位先祖!……今日你等却说,我赵雍『乱』国?唔?!” 面对着赵主父那凌厉的眼神,赵成、李兑、赵豹等人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视线,不敢跟眼前这位他赵国的雄主接触目光。 他们此刻在意识到,眼前的赵雍,那可不是十五岁初继位时的那个赵雍,而是使他赵国强大到竟能介入秦国立嗣之事的雄主普天之下,谁能『逼』迫强大的秦国改变太子储君的册立? 唯有他赵国的君主赵雍! 仅一言,便让秦国弃公子芾、迎接在燕国作为质子的公子稷继位,使赵秦两国从此结成了稳固的同盟,使赵国从那至今再无一场战争。 “是你令赵国变得似今日般强盛?”赵主父手指着安平君赵成质问道。 赵成低头不语。 “还是你令赵国变得似今日般强盛?”赵主父再次用手指向奉阳君李兑。 李兑默然不语。 包括他们在内,在场所有人都必须承认,赵主父绝对是历代赵君中最英明神武的那几位,是他将赵肃侯事后变得衰弱的赵国,发展到似今时今日这般足以影响天下局势的地步。 此时,只见赵主父转头看向赵王何,问道:“我儿意下如何?” 赵王何张口结舌,在父亲近乎『逼』迫的目光下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肥义,却见后者不断地摇头示意,于是他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气说道:“儿子认为……国相大人所言……不无道理……” “你难道就忍心年长你十岁的兄长,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么?”赵主父失望地说道。 “我……”赵王何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此,肥义生怕赵王何一事失言使这件事无法返回,大声说道:“君上与公子章虽乃手足,然君臣有别,手足情谊断不能『乱』祖宗法制,否则日后必有祸端!” 此时殿内,唯独赵相肥义依旧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赵主父。 因为他心中无愧。 不同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几人,肥义乃白狄出身,受赵雍之父赵肃侯器重而成为赵国的重臣,他身背后并没有庞大的家族负累,也从来没有做过损公肥私的事,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赵主父的对面,只是因为他曾经受赵主父嘱托,尽心尽力地辅佐新君赵何。 仅此而已! 深吸一口气,他目视着赵主父沉声说道:“主父,当年您吩咐臣下辅佐新君时曾叮嘱我,莫要改变宗旨,莫要改变心意,坚守心志始终如一,直到这具残躯入土。这番叮嘱告诫,肥义终不敢忘,是故今日臣下提出反对。” “……”赵主父眼眸闪过一丝异『色』。 他微微有些动容,因为他也没想到,他曾经嘱咐肥义的话,后者竟然牢牢记在心中。 而此时,肥义则继续说着。 “……公子章有功于国家,您要封赏他,臣下没有异议,有功之臣,理当得到封赏。然而,你欲册封公子章为王,此事万万不可。臣闻天下的禽兽,皆只有一颗头颅,此方能进退。而传闻中,有一种奇蛇生双首,然而最终进不能进、退亦不能退,最终崩折而亡。一国、一王,治理臣民,历代皆是如此,若一国二主,则必然会使臣民『迷』『惑』,不利于国家上下团结……” 不得不说,肥义的话极有道理,只可惜,却不符合赵主父的心意。 符合他什么新意? 自然是废赵何、另立赵章的心意! 同时也是他趁机夺回权力的心意!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当初因为宠爱的吴娃临终前的恳求,赵主父才将王位传给赵何,而现如今,吴娃已过世三年余,曾经的悲伤渐渐淡去,以至于赵主父对此事深感后悔。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此时他仍在壮年,却在逐渐丧失权力,这对于一名掌控欲颇强的君王而言,是难以忍受的。 是故,他有意册封公子章为代王,与赵王何并起并坐,如此一来,他就能通过兄弟俩彼此的分歧与矛盾,重新将权力掌握在手中,真正成为凌驾于王之上的“主父”。 但他没有想到,曾经最信任的臣子肥义,居然态度如此坚决地反对此事。 看来今日只能这样了…… 在故作沉思了片刻后,赵主父亦松了口,沉思对肥义说道:“罢了,既然如此,就册封公子章为安阳君,命他镇守代郡,为我赵国北方屏障。……这样,总没有异议了吧?” 肥义微微皱了皱眉。 赵主父所指的安阳,即代郡境内的东安阳,将这座城邑作为封邑赏赐于公子章,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在于赵主父有意让公子章镇守代郡,那可是一整个代郡,虽说当地贫穷落后,但却是赵国的兵源地之一,并且代郡一带大多都是被赵国兼并后的异族,是故代郡兵卒比较邯郸等地普遍强壮,让公子章执掌这块国土,肥义很担心会引发后患。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代郡接壤燕齐两国,兹事体大,公子章尚且年轻,怕是不能治理……” “那你觉得国内何人可以胜任呢?” 赵主父瞥了一眼殿内几名重臣。 如他所料,被他视线扫到的殿内重臣,皆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这次他们倒不是畏惧赵主父,而是谁也不愿意跑到代郡去,毕竟相比较邯郸一带的繁华,北方的代郡简直就是穷乡僻壤,更要命的是那里时常仍有异族作『乱』,试问有资格坐镇代郡的赵成、李兑、赵豹等人,谁会愿意镇守代郡,远离邯郸这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呢? 见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几人并没有出言支持自己,肥义暗自叹了口气。 见此,赵主父淡淡一笑,说道:“既然无人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册封公子章为安阳君,卫戎代郡。” “谢主父,谢君上。” 公子章颇为激动地拱手而拜。 看着公子章满脸激动之『色』,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几人相互看了一眼。 而在此期间,蒙仲亦关注着这四位的神『色』。 他可以预感到,今日之后,赵王何一系与公子章……不,与安阳君赵章一系,将视彼此为仇寇而展开争权夺利。 而引发此事的赵主父…… 您究竟是真心想扶持公子章夺回王位,还是想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看了一眼赵主父,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89章 宫筵(三) ps:求推荐票~ 以下正文 这场宫筵,当日一直持续到很晚,待等到夜深时,殿内的诸赵国臣子几乎是喝得酩酊大醉,以至于需要家仆、随从扶着他们回府。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场宫筵竟整整持续了五日,期间消耗掉的菜肴、酒水不计其数。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日的宫筵中,蒙仲就得到了属于他的坐席,虽然位置比较靠后,在殿内东侧较为靠近殿门的位置,但好处是他的小伙伴们也都得到了自己的坐席。 究竟会是谁呢? 蒙仲为此困『惑』了许久,直到他在座位坐下后,远远瞧见赵相肥义朝着他微微点头笑了一下。 莫非是赵相肥义? 蒙仲暗自想道。 仔细想想,确实是赵相肥义的可能『性』最大。 首先,故意将他用公子章那一帮的人中调开,这就基本上可以排除是赵主父与公子章所为了。 因为公子章的『性』格,不会去为了已经“暴『露』”的事实而去弥补,更别说刚刚被册封安阳君的他,此刻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多半也想不到这一层。 至于赵主父,从昨日赵主父给蒙仲的“惊喜”,就可以看出赵主父正在磨砺他的心『性』大概也就是所谓临危不惧、遇事不慌,又怎么会将蒙仲安排到“相对不起眼”的位置呢? 想来想去,可能也就只有肥义会这样做了。 当晚喝酒至中场的时候,赵相肥义离席如厕,在返回宫殿内时,曾到蒙仲的坐席稍坐了片刻,询问了宋国使节李史的行踪。 当时蒙仲告诉肥义,李史已返回了宋国。 肥义“哦”了一声,脸上也不惊讶,见此,蒙仲心下更加怀疑,遂忍不住问道:“赵相,不知小子等人的坐席,可是赵相为我等安排?” 肥义很坦率地点了点头,不等蒙仲询问原因便劝告道:“小友不宜与公……与安阳君、田不等人过近。” 平心而论,倘若是换做别人说这话,蒙仲心中多半会产生反感,但对于眼前这位赵相,蒙仲实在生不起什么恶感自昨日肥义为了赵国,与赵主父据理力争且说服赵主父打消了册封公子章为代王的念头,蒙仲就对这位赵相心生敬佩。 虽然是“敌人”,但蒙仲仍旧对此人敬佩不已。 话说回来,蒙仲也觉得赵主父昨日想要册封公子章为代王一事过于异想天开纵使是他也不明白赵主父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了想,蒙仲用赵主父“教”他的话解释道:“在下并非要与安阳君亲近,在下只不过与田大夫有些渊源罢了……小子初来乍到,在赵国就仅有田大夫一名同国之人。” “但愿如此。” 肥义不置与否地点了点头,旋即笑呵呵地说道:“老夫出身蛮夷,却素闻庄夫子乃宋国大县,小友作为庄夫子的弟子,想来亦有许多独特的见解可以教导老夫……待庆功宴过后,老夫再请小友到府上赴宴,到时再请教庄夫子的学问,还请小友莫要不吝赐教。” “岂敢岂敢。” 蒙仲连忙拱手回礼。 旋即,当肥义离开,回到他自己的坐席后,蒙遂、向缭二人不动声『色』地移坐到蒙仲的坐席上,前者低声对蒙仲说道:“阿仲,那肥义这是对你示好么?”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他有自知之明,当然明白贵为赵国国相的肥义,还不至于如此重视他肥义重视的,不过是他的老师庄子,以及他的义兄惠盎而已。 而此时,肥义已回到了自己的坐席,旋即,奉阳君李兑借敬酒之便,低声询问肥义道:“肥相,那小子有什么奇特之处么?” 肥义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此子乃惠盎义弟,庄子弟子,身份尊贵,不可怠慢。” 听闻此言,奉阳君李兑双眉一挑,似乎有些吃惊。 但也仅仅只是有些吃惊罢了。 在想了想后,他转头对身后一名目测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说道:“李跻,代老夫去接触接触那小子。”【ps:按照古代礼制应该称呼表字,但由于很多史实人物的表字缺失史料,作者也不想自己编,所以大多数时候就用全名或者“阿某”来代替,在此解释一下。】 这名男子,即李兑的儿子李跻。 “是,父亲。”李跻闻言点点头,遂端起酒樽朝着远处蒙仲那一座走去,与后者闲聊了片刻。 片刻后,李跻返回了坐席,李兑问他道:“如何?” 李跻想了想,回答道:“观此子神『色』谈吐,着实不像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另外,此子所学很杂,儿子方才询问他魏国的法令,他以李悝的法典回覆,对答如流。” “哦。” 李兑轻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正在与殿内臣子喝酒的赵主父,又看了一眼对面那一排坐席的安阳君赵章,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他眼下还没『摸』透,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究竟是属于哪一方的人究竟是赵主父有意栽培的亲信,还是安阳君赵章的党羽。 不得不说这两者区别很大:倘若仅仅只是安阳君赵章的党羽,那么就应该竭力打压,因为彼此利益冲突;但倘若牵扯到赵主父,他李兑就没有这个胆量了。 当然,其实不止是他,从昨日赵主父当众发飙就能看出,满殿的赵国臣子,除了肥义据理力争外,其余没有人不畏惧赵主父的,毕竟现下已并非三十年前。 先观察一阵子吧。 李兑暗暗想道。 不得不说,抱持着类似想法的,可远不止肥义、李兑几人,在这长达整整五日的宫筵中,蒙仲与他的小伙伴们,连番遭到殿内赵国臣子的劝酒轰炸。 这些人频频向蒙仲几人劝酒,借机拉近关系,套取蒙仲等人的底细,搅地蒙虎等人烦不胜烦,以至于到第三日的宫筵时,哪怕明知道筵席上菜肴、酒水管够,蒙虎、乐进、武婴几人也死活不愿再来了。 坚持到最后的,就只有蒙仲、蒙遂、向缭、乐毅四人。 从一开始的慌『乱』到后来的谈笑自如,蒙仲、蒙遂、向缭、乐毅四人在这五日的宫筵中得到了充分的磨砺,这让一群暗中关注他们的赵国臣子颇为惊诧。 终于,为期五日的宫筵结束了。 在结束的当晚,蒙仲、乐毅二人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赵主父来到下榻的宫殿。 很不可思议地,回到歇息的宫殿,在喝了一杯戒酒的茶水后,原本还醉眼朦胧的赵主父,不知怎么就立刻恢复了清醒或者干脆点说,其实他并未喝醉。 “这五日,感受如何?” 赵主父笑着问蒙仲道。 听闻此言,蒙仲就一肚子怨气,毕竟在首日的时候,他着实被赵主父的“突然袭击”给弄得手足无措,毕竟当时整个殿内的所有赵臣都在看他,好在他当时虽然难免心慌,但终归没有『露』出什么窘态来,让人耻笑。 仿佛是感受到了蒙仲心中的怨气,赵主父笑着说道:“哈哈哈,我只是想考验你的『性』子而已,寻常人在那种境况下,难免手足无措……这样的人,难成大器!” “那么,赵主父考验的结果呢?”蒙仲冷淡地问道。 只见赵主父捋了捋胡须,仿佛满意般点头说道:“在诸子当中,你与乐毅,临危不惧、遇事不慌,有大将之风。” 在赵主父的评价中,蒙仲与乐毅二人得到了他最高的赞许,其次是蒙虎、武婴、蒙遂,这三人当时虽然惊慌,但并非表现地很明显,再次是向缭、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据赵主父当时的观察,这五人当时明显是慌了,好在当时蒙仲带头走向田不,他们紧跟其后,总算是避免了呆站在原地的窘态。 “真没想到赵主父给予我二人这般高的评价……”蒙仲毫无诚意地感谢道。 见此,赵主父哈哈大笑,旋即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这样吧,我给你等一些军爵作为补偿,你看如何?” 军爵? 蒙仲与乐毅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他俩才不相信赵主父此举只是为了“补偿”,他们觉得,这应该是赵主父故意给他们的机会即通过让蒙仲等人掌握权力,来增强赵主父自身的势力。 说白了,他们只是赵主父逐步夺回权力的“棋子”,且这样的棋子恐怕也绝非仅仅只有他们。 见蒙仲与乐毅皆等着下文,赵主父稍微思忖了一下说道:“这些日子,我仔细观察你诸人,知道你等皆有才能,我如今给你等两个选择。其一,公子章刚刚册封安阳君,正是用人之际,蒙仲,凭你与田不的关系,在公子章手下讨些兵权,不成问题;其二,在我率下为将。你二人相信也看出来了,这几日我与赵氏……也就是我的王叔赵成、赵豹等人发生了些争执,原来那些近卫,我准备全部撤换,重新训练一支,却不知你等能否担此重任。” 说罢,他目视着蒙仲、乐毅二人,等着二人答复。 在公子章手下任职? 还是在赵主父手下任职? 说实话,两者差别不大,毕竟赵主父就算想重新夺回权力,但这份权力,迟早会交给公子章的前提是赵主父顺利废掉赵王何,夺回给予后者的权力。 可差别不大,难度却大为不同。 在公子章手下任职,凭着他蒙仲的关系,只要公子章与田不一句话就能办到;可在赵主父手下任职训练新军,注定会受到赵氏一族的阻扰虽然那些赵氏将领未必敢明着来,但不见得不会在背地里下绊子。 究竟怎么选择呢? 蒙仲与乐毅对视一眼,思索着其中的利弊。 章节目录 第90章 机会 ps:求推荐票~ 以下正文 当晚在赵主父入睡后,蒙仲、乐毅二人在殿内的灯柱下席地而坐,在油灯下仔细商量着这件事。 但最终,他二人还是决定留在赵主父身边,为后者训练新的近卫,且以此取得军职。 原因很简单,因为公子章的率下也有能征善战的将领,又有田不为其出谋划策,根本不缺他们几个,若他们投奔公子章,虽然可以得到重用,取得军权,但就总体来说,对公子章并无多大帮助。 反过来说,若是留在赵主父身边为其训练新军,蒙仲等人就能额外让公子章得到一支军队虽然这支军队的数量并不会很多,但胜在这支军队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它的地位是特殊的,士卒与装备也必然会是精良,最要紧的是这支军队可以出入邯郸,在必要时候很有可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次日,待等赵主父起身后,蒙仲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前者。 赵主父似乎并不惊讶于蒙仲做出了“舍近求远”的决定,他笑着对蒙仲说道:“蒙仲,为我重新整编一支新军,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豹、赵造、赵俊等人,或许会千方百计地阻挠你……似这般,你还要坚持么?” 蒙仲闻言平静地说道:“此乃我与乐毅经过一宿的商量后做出的选择。” 听闻此言,赵主父目视着蒙仲与乐毅,旋即点点头说道:“有胆气!……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呢?” 蒙仲想了想,说道:“我曾听说,就算是孙武、吴起那样的兵家圣贤,他们在籍籍无名时亦不受麾下军卒信任,必要时需杀鸡儆猴、竖立威信,我希望赵主父也能给予我那样的权力。” “这个自然。”赵主父点点头,他戎马半生,岂会不清楚这种事呢。 “其次,请赵主父赏赐我一箱财帛。”蒙仲又说道。 赵主父闻言深深看了几眼蒙仲。 凭他对蒙仲的了解,后者根本不是看重钱财的人,那么很显然,后者索要的财帛,多半是为了收买士卒的心。 只不过,用财帛就能收买到的士卒,真的值得信任么? 赵主父对此很怀疑。 但看着蒙仲自信的模样,他并没有拒绝,问道:“你要多少?” 蒙仲想了想说道:“请至少五千布。” 所谓五千布,即五千枚布币,记得当初蒙仲的母亲省吃俭用,也只攒下三十余枚宋国布币,由此可见五千枚布币已经是一笔大钱了。 但对于赵主父来说,这却不算什么。 “可以。”他点了点头,应允了蒙仲的要求。 在赵主父点头之后,训练新军的事就全权交给了蒙仲。 不得不说,这个全权交付真的很彻底,因为看赵主父的态度,根本不打算给予蒙仲其他的帮助,这就意味着,蒙仲必须自己想办法弄到兵卒,要么自己征募平民训练成兵卒,要么想办法从其他军队调用兵卒,不管怎样,都需要他自己想办法。 当日下午,蒙仲拜访了赵相肥义,向后者说起了这事。 毕竟重新创建一支军队,首先必须有专门的兵符,而这种兵符,只有得到一国的君主认可虽然赵王何的权势如今还未必赶得上赵主父,但赵王何终归是赵国的君主。 “主父想要训练一支新军作为近卫?为何?” 当肥义得知此事后,皱着眉头询问道。 对此,蒙仲也不解释,将所有的一切都推倒赵主父身上:“究竟为何,在下也不得而知,赵相不妨自行询问赵主父。” 听闻此言,肥义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问道:“新军……要多少人?”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五百人。” 听了这话,肥义皱紧了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毕竟五百人确实不算什么。 他点点头说道:“此事容易,不知主父可曾为新军命名?若有,请告诉于老夫,老夫命人刻在兵符上。” 蒙仲想了想说道:“赵主父下榻于信都,不如就叫信卫吧。” “信卫?”肥义捋着胡须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起地不错,颇有寓意,可他亦忍不住问道:“命名之事,你不需要请示主父么?” 蒙仲笑着回答道:“赵主父将此事全权交付于我时曾说过,叫我自行拿捏,若我三番两次去请示赵主父,或许反而会让赵主父感觉所托非人。” 肥义微微点了点头,又对蒙仲说道:“小友在此稍后,容老夫亲自将此事禀明君上,然后叫工匠雕刻一枚兵符。” “有劳赵相。” 随后,蒙仲在肥义的相府等候着,而肥义则亲自前往王宫,将这件事禀明了赵王何。 赵王何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五百编制的卫队就惹赵主父不快,当即就同意了此事,吩咐工匠制造兵符。 约一日工夫,蒙仲就拿到了崭新的两对兵符,一用铜铸造,一由玉石雕刻,皆是虎形的兵符,可以拆分为左右两块,且左右两侧上都铭刻有制造这块虎符的日期以及它所归属的军队;若左右两块贴合,又可以从“虎背”上清晰看到信卫二字。 不得不说,做工十分精致。 蒙仲将这两对兵符交给赵主父看。 “信卫?这名字不错。” 赵主父点点头赞许着,旋即,将玉石雕刻的兵符收了起来,将铜质的兵符还给蒙仲。 按照规矩,蒙仲在平日只能保管铜质虎符的右边那块,左边那块也由君主保管,只有在执行任务时,才允许同时保管两块虎符比如此刻蒙仲受命创建新军。 至于另外一对玉石虎符,则是为了“防范”,它一般是由君主掌管,并不轻易出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只有在手持“铜质虎符”的将领反叛或者不听从君命时,君主才会另外派人手持玉石虎符去取代前者。 看着蒙仲将那整块虎符收入怀中,赵主父微笑着问道:“你打算如何创建这支……信卫?征募邯郸的平民加以训练么?” “那样太慢了。”蒙仲摇了摇头说道:“我准备在邯郸的诸军中抽调锐士。” 一听这话,赵主父顿时就乐了。 要知道驻扎在邯郸的诸军,兵权要么是在以安平君赵成与阳文君赵豹为首的赵氏子弟手中,要么就是在以奉阳君李兑为首的诸卿大夫手中,如今蒙仲居然将主意打到了这些人身上,就连赵主父都有些佩服于此子的胆气。 “放手去做吧。” 赵主父笑着说道。 他很期待蒙仲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告别赵主父后,蒙仲再次拜访了赵相肥义,向后者提出了从邯郸诸军抽调兵卒的要求。 说实话,肥义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五百名士卒就让赵主父不快,但问题是兵权方面的事,他也做不了主。 他想了想问道:“不知小友希望从哪支军队抽调兵卒?” 据肥义介绍,目前驻扎在邯郸一带的赵军,大概有这么几支:安平君赵成一支,奉阳君李兑一支,这两支目前驻扎在中牟一带,防范着魏国;然后邯郸这边,有阳文君赵豹率领的军队守卫着邯郸,赵将信期率领的军队守卫着王宫。 至于邯郸附近其他的军队,那就是零零散散驻扎在城邑乡邑的散军,规模与精锐程度都不及以上这几支。 “那就从阳文君与信期将军的军中抽调兵卒吧。”蒙仲想了想说道。 听闻此言,肥义摇头苦笑。 赵将信期那边还好办,但阳文君赵豹可不好相与,在赵主父不亲自出面的情况下,蒙仲就算是奉了赵主父之命去抽调兵卒,也很有可能会遭到阳文君赵豹的诘难。 想了想,肥义亲笔写了一封信,让蒙仲带着它去拜访阳文君赵豹,并且他事先提醒蒙仲,大概就是阳文君赵豹脾气不好,让蒙仲小心谨慎,莫要惹恼对方云云。 “多谢肥相提醒。” 蒙仲感谢而退。 当日辞别肥义之后,蒙仲便来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府邸,请见这位赵主父的叔父。 大概半个时辰后,蒙仲带上了蒙虎等人,一行人来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府门前,叩门请见后者。 府内的家仆立即将这件事禀报了赵豹。 “蒙仲?那小子来做什么?” 当府上的家仆前来报讯后,阳文君赵豹很是意外。 不得不说,宫筵之后,蒙仲因为赵主父的关系在邯郸名流中名声大涨,阳文君赵豹又怎么可能不知蒙仲乃赵主父身边的近卫? 话说一想起当日宫筵中被赵主父一同喝骂,阳文君赵豹就满肚子怨怒,但他又不敢冲着赵主父撒气,因此只好憋在心中,而现如今,作为赵主父近卫的蒙仲来拜见他,赵豹又岂会给他好脸『色』看? “就说老夫宿醉未醒,叫那小子改日再来!” 阳文君赵豹冷笑着对家仆吩咐道。 于是,那名家仆便回到府门前,对等候在门外的蒙仲、乐毅二人说道:“阳文君身体不适,两位请回吧。” 见此,蒙仲立即说道:“我有肥相的书信,请见阳文君……” 还没等他把他说完,就见那名家仆不耐烦地说道:“我都说了,阳文君身体不适,今日谁也不见!” 说罢,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这大概就是肥相所说的刁难吧?”乐毅轻哼一声,转头对蒙仲说道:“怎么办?” 蒙仲很平静地说道:“无妨,我等就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只等一个时辰。” 听到这话,本来还满脸怒容的蒙虎好似想到了什么,与蒙遂、向缭等人对视一眼,皆嘿嘿坏笑起来,笑得乐毅有点莫名其妙。 乐毅并不清楚,上回蒙仲说这话时,就连庄夫子亦中了招。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在蒙仲的示意下,蒙虎再次敲向了阳文君府的府门。 开门的还是那名家仆,只见他朝外瞥了一眼,旋即不耐烦地说道:“又是你们?我不是……” 然而,这次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见蒙虎一脚踹在门上,狠狠将其踹开,以至于那名措不及防的家仆顿时被撞倒在地,脑门也被门板撞得有些晕晕乎乎。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有一柄冰冷的利剑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带我去见阳文君。” 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家仆,手持利剑的蒙仲以平稳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章节目录 第91章 阳文君赵豹 ps:推荐历史频道的新书《天下有杀气》,讲述大唐版韦小宝的故事~ 以下正文 吩咐府上的仆从烫了几壶酒,阳文君赵豹披着外衣,坐在自己的卧居内就着果脯、肉干,美滋滋地喝着酒。 此刻的他,心情极好,因为他让赵主父身边的近卫蒙仲吃了闭门羹。 说实话,他与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并无恩怨,但谁让对方乃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呢?虽说他不敢冲着赵主父发火撒气,但将心中的怨怒发泄在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身上,谅对方也不敢造次。 至于那蒙仲是否会哭喊着回赵主父身边告状,阳文君赵豹吃着热酒嗤笑了一声。 是的,他赵豹终究是赵主父的叔父,又是执掌一军的赵国臣子,赵主父岂会一名少年就处罚他呢?在他看来,充其量也就是不痛不痒地指责几句罢了。 “这酒真不错。” 品了一口碗中的热酒,阳文君赵豹美滋滋地自言自语。 而与此同时,在他府邸内的前院,蒙仲正手持利剑架在一名府上仆从的脖子上,以此作为威胁,与蒙虎、蒙遂、乐毅等人一同走向府内深处。 “小、小子,你可莫要胡来!你可知这是谁家的府邸么?” 被蒙仲用剑威胁着,那名家仆『色』厉内荏地叫道。 由于方才蒙虎一脚踹开府门时,门板撞在他的脸上,以至于此刻他鼻子处殷红一片,至今仍有鼻血往下淌,染红了他的衣襟。 “少废话!” 喝止了这名家仆,蒙仲冷冷说道:“带我去见阳文君。” 感受到脖子处那柄利剑传来的冰冷触感,那名家仆满脸惊恐,哆哆嗦嗦地带着蒙仲等人走向府内深处。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阳文君府上其余的家仆与门客。 当即就有一大帮人涌了出来,见蒙仲等人正持剑威胁着那名家仆,顿时大怒。 其中有一名门客打扮的男子当即怒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在阳文君府上撒野?!” 在此时的中原,诸国公族、贵族蓄养食客,这早已成为一种风俗。 所谓的食客,即门客,他们吃住在公族、贵族的府上,有的具有真才实学,在关键时刻能帮助主人排忧解难;但也有些只是徐有虚名,目的只在于骗吃骗喝。 而在一群食客或门客中拥有地位的,得到主人家重视的,则大多称为客卿简单地说,客卿与家臣类似,但不同的是,客卿仍拥有高度自由,他们在主人家不得志的情况下,仍然可以随时离开,另投他处。 既然吃住在主人家,自然要为主人家办事,维护主人家的名声或利益。 就比如此刻阳文君府上的这些门客,当他们得知蒙仲等一群人居然敢到府内惹事,当即就手持着利剑冲了过来。 无需怀疑,若蒙仲没有及时自报来历,这些门客真敢拔剑相向,甚至杀死蒙仲等人。 因此,当这群门客手持利剑从府内涌出来时,蒙仲立刻从怀中取出那整块的铜制虎符,左手高高举起,厉声喝道:“我乃赵主父身边近卫蒙仲,信卫新军司马,此番奉赵主父之命前来阳文君府上,尔等若敢造次,立杀不赦!” 赵主父?司马? 听到蒙仲这番话,那些门客脸上的怒『色』顿时一滞,彼此面面相觑。 毕竟赵主父在赵国还是具有很高威望的,哪怕蒙仲单纯只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也足以让这些门客“望而却步”,更别说蒙仲还是“近卫”的“新军司马”听到这头衔,傻子都明白蒙仲定然是赵主父身边的亲信。 “那少年手中有虎形兵符……” “啊,而且还是铜制的虎符……” 众家仆、门客彼此议论纷纷。 当世的兵府,材质各有不同,但一般只有军级才采用铜制虎符,除此以外即君主的直属卫队。 不夸张地说,此刻手执铜制虎符的蒙仲,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级别与军司马一般无二,哪怕他手中其实只有区区五百名兵卒的编制。 “走!带我去见阳文君!” 见震慑住了那些家仆与门客后,蒙仲推攘着那名被他用剑威胁的门客,继续朝着府内深处而去。 此时,已然有府上另外的仆从急急忙忙将这件事上禀于阳文君赵豹。 当时阳文君赵豹还在屋内喝着酒,就听到屋外就府上仆从焦急地喊道:“君侯,君侯,大事不好。” “吵什么吵?”赵豹命在旁的卫士将屋门打开。 只见那名仆从到屋内后,慌张地说道:“君侯,有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他自称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带着若干人闯入了府内,挟持了一名府上仆从,正朝着这边而来。” “噗” 正在喝酒的赵豹一口酒喷了出来,旋即转头看着那名仆从,脸上满是惊诧之『色』。 他简直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人胆敢闯入他的府邸。 他是谁? 他可是阳文君赵豹,执掌一军兵权,赵国上下谁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 可如今倒好,就连赵主父身边小小一名近卫也敢欺负到他头上来了,这简直岂有此理! …… 用手边的拭酒布擦了擦嘴角,赵豹眼眸中闪过几丝厉『色』,冷冷说道:“朝这边来了?好,老夫倒是要看看,那小子究竟意欲何为?!” 大约过了半刻时左右,就见蒙仲用剑『逼』迫了那名家仆,与蒙虎、蒙遂、武婴、乐毅等一行人来到了阳文君赵豹居住的内院寝阁。 而在他们身后,则跟着大一帮手持棍棒、刀剑的府上家仆与门客。 “前、前边便是我家君侯的寝阁。” 那名家仆哆哆嗦嗦地指道。 蒙仲抬头看向前方,眼见处是一座内院小阁,殿阁前有一池,池上有一座小木桥,过了木桥再走约十几丈的小径,便可直达那座小阁。 “(chua)。” 蒙仲一把将那名家仆推到一旁,旋即将手中的利剑收回剑鞘,毫不畏惧地迈步走向了木桥。 而此时在那座小阁外,有四名卫士正按剑而立,其中一人瞧见蒙仲等人闯到此处,便走入屋内,来到内室对阳文君赵豹说道:“君侯,那几个小子到了。” “有胆量!” 阳文君赵豹呵呵笑了起来。 而这会儿,蒙仲几人已走到了这座小阁前,正准备往内闯。 见此,阁外那三名卫士当即将他拦了下来,冷冷说道:“此乃阳文君寝居,尔等不得擅闯!” 听闻此言,蒙仲再次取出整块虎符,沉声说道:“我乃赵主父所建新军信卫司马蒙仲,有要事请见阳文君,谁敢阻拦,便是目无主父!” …… 这一番威胁,说得那几名甲士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了阳文君赵豹略带嘲弄的声音:“小子,莫要为难老夫手下的甲士,有什么话,你冲着老夫来讲!”说罢,他命令那几名甲士道:“让他们进来!” 见此,那三名甲士便退至两旁:“请!” 蒙仲毫不畏惧地迈步走入屋内,而其余人,则再次被那几名甲士拦下。 见此,蒙仲便对蒙虎等几人说道:“阿虎,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转身朝着内室走去,旋即便看到屋内有一名目测约六旬左右的老者正披着一件外衣坐在一只铜炉旁喝酒,正是前几日在宫筵时见过的阳文君赵豹。 “这酒,是用族人种出来的粮食酿制的,虽然比不上宫筵时的酒,但亦颇为醇香……” 端起酒碗一脸陶醉地嗅了嗅,阳文君赵豹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旋即斜睨了蒙仲一眼,淡淡说道:“坐。” 蒙仲也不推辞,径直走到赵豹对面,在矮桌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此时,就见赵豹上下打量着蒙仲,用带着几分轻蔑说道:“小子,仗着主父的宠信,你带着几个人,几把剑,就敢闯到我赵豹的府里,你可真有胆量。” “呵。” 蒙仲带着几丝淡笑轻哼一声,也不接话,将赵相肥义的书信摆在矮桌上,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阳文君,赵主父命我训练一支新军,需要从君侯手下的军队抽调兵卒,此事已得到君上与肥相的应允,请阳文君同意在下择选五百名精锐之士。……这是肥相的书信。” 说罢,他将一份竹简推向赵豹面前。 “……” 赵豹目不转睛地盯着蒙仲,半响后哈哈大笑,只见他随手将肥义的书信推到一旁,目视着蒙仲笑道:“小子,你仗剑闯入老夫的府邸,还敢夸口要抽调老夫军中的兵卒,你可是真胆大啊!……你就不怕老夫杀了么?” “怕。”蒙仲平静地说道:“但我奉劝阳文君莫要那样做。” “哦?”阳文君赵豹闻言双目一眯,冷冷说道:“仗着主父的宠信,你就敢如此对老夫说话?” “赵主父的宠信只是一方面。” 蒙仲直视着赵豹,平静地说道:“至于另一方面……只要是人,相信就没有不想活的,小子也想活。正所谓兔子犹有蹬鹰时,倘若阳文君想要杀我,我必然会反抗,到时候,难保不会伤到君侯……”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面『色』一沉,而在屋内的那名卫士,更是下意识地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然而,蒙仲的动作比他更快,瞬时间抽出佩剑,左腿一蹬,手中的利剑立刻就架在了阳文君赵豹的脖子上,唬得那名卫士不敢轻举妄动。 “……小子是很怕死的,任何敌意都会让小子做出不理智的行为,是故,请阳文君务必不要威胁我。” 将利剑搁在阳文君赵豹的脖子上,蒙仲面如止水地说道。 ……威胁? 端着手中的酒碗,阳文君赵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蒙仲,看着这个一边口口声声说着害怕被威胁,一边却胆敢用剑架在他脖子上的少年。 这他娘的到底是谁在威胁谁啊?! 章节目录 第92章 阳文君赵豹(二) 平心而论,阳文君赵豹亦是“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的赵臣,哪怕是如今年过六旬,但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蒙仲控制住,关键还是在于他根本没有防备。 他哪里料到赵主父身边的近卫蒙仲,居然敢这么胆大妄为呢? 这不,他被蒙仲用剑控制住的时候,手中还端着一碗热酒。 但不得不说,阳文君赵豹亦是陪伴赵主父经历赵国诸多风风雨雨的老臣,纵使此刻被蒙仲用剑架在脖子上,他脸上亦无半点惊慌失措,甚至于,就连端着酒的手也没有抖一下,只见他凝视着蒙仲半响,忽而诡笑道:“小子,你不敢的。” “何以见得?”蒙仲平静地反问。 只见赵豹将碗中的酒水饮下,旋即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目视着蒙仲笑道:“老夫乃赵国重臣,你若敢杀死老夫,你以为你还能活么?……包括此刻屋外你的那些同伴,都要给老夫陪葬。用老夫一命,换你等七八条『性』命,呵呵,这可不是一桩值得的事啊。”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一笑,旋即摇头说道:“我觉得,阳文君算得不对。……此番蒙某乃是奉赵主父之命而来,然而阳文君却这般怠慢,此事传扬出去,赵主父心中定然不悦。倘若此时我与阳文君发生冲突,导致彼此双双而死,你觉得赵主父对君侯的不满,会发泄在谁身上呢?岂不就是君侯的子嗣身上么?……介时,君侯已故,赵主父想要收回君侯一系的爵位与封邑,易如反掌,相信就算是安平君、奉阳君几位,恐怕也不会就这件事袒护君侯……谁让君侯不尊重赵主父在先呢?是故,我与我的同伴,非但能换到君侯的『性』命,还能换到君侯的爵位与封邑,这样一算,似乎是君侯更为吃亏?” “……” 阳文君赵豹闻言皱了皱眉。 仔细想想,蒙仲说得倒也没错,今日这件事若传到赵主父耳中,赵主父肯定会认为是他有意怠慢更关键的是,若他死了,自然也就无法庇护子孙了。 但想归想,阳文君赵豹却又不希望向蒙仲这个小小少年服软,依旧梗着脖子摇头说道:“老夫还是认为你不敢。” 蒙仲闻言摇摇头说道:“终日打鹰的人,难免有朝一日会被鹰啄瞎双目;善于水『性』的人,往往更多地溺死于江湖之中。为何?只因为过于自信。……在下实在不明白,阳文君何以要用自己的『性』命与身家,来赌在下敢不敢对您不利呢?若您胜,则只是意气之胜;可若你输了,却是有可能失去『性』命,失去爵位,失去封邑,且让子孙一无所有。……这样的赌局,您觉得有益么?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我收回剑,您让这位甲士退到屋外,此后我与君侯好好谈谈赵主父嘱咐的这桩事,将先前彼此的对与错皆揭过不提,您看意下如何?” “彼此的对与错?” 阳文君赵豹不满说道:“老夫有什么错?你仗剑闯入老夫的府邸,难道还是老夫的过错了?” “然而此事的起因,却在于阳文君不尊赵主父,故意叫在下在府门外等候。难道这不是错么?在下心紧于赵主父的嘱咐,不敢耽搁,是故才强行闯入,可阳文君您呢,假称身体不适,实际却是在屋内饮酒,故意怠慢由赵主父派来的在下……倘若君侯坚持此举并非是错,不如你我此刻找赵主父与君上评评理,看看究竟谁对谁错?” “……”赵豹哑口无言。 毕竟蒙仲所说的句句确凿,他哪敢将这件事捅到赵主父与赵王何那边去? “你小子……老夫记住你了。” 看着蒙仲放了一句“狠”话,阳文君赵豹挥挥手对那名卫士道:“退下,没有老夫的允许,之后谁也不得擅自闯入!” “……喏。” 那名卫士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蒙仲,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赵豹的指示,在抱了抱拳后,躬身而退。 见此人退出屋外,且关上了屋门,蒙仲这才收起利剑,抱抱拳说道:“阳文君,方才有所得罪了。” “哼!” 阳文君赵豹哼了一声,用酒勺在铜炉上的酒壶中舀了一勺酒到碗中。 旋即,他在瞥了一眼蒙仲后,也给了他一只碗,顺便给他舀了一勺酒,期间他口中淡淡说道:“尝尝我府上的酒,莫要说老夫又怠慢了主父的人。” 蒙仲微微一笑。 赵豹的这个举动让他感觉,这位赵国老臣脾气坏归坏,倔强归倔强,但为人其实倒也还算不错。 于是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当代的酒水,大概分类只有两种,一种是果实酿造的果酒,一种是粮食酿造的酒(黄酒)因为粮食的不同,所酿造出来的米酒亦有『色』泽上的区别,大抵有米『色』、黄褐『色』、红棕『色』这么几种。 而阳文君赵豹府上的酒,即是用稻米酿造的酒,由于当代酿酒工艺的不完善,因此酒水中仍有诸多杂质没有沥除干净,因此也称为浊酒。 至于之所以要煮烫后再喝,那是因为这种经过简单发酵的酒水中存在细菌,如果直接饮用生酒很容易会让人腹泻,是故一般都需要煮熟、煮沸后再喝。 “很不错。” 喝了一口温热而微微有些烫嘴的酒水,蒙仲称赞道。 “呵呵呵呵。” 阳文君赵豹满意捋着胡须笑了笑,点点头说道:“看在你这句称赞的份上,此前的事,就如你所言,揭过不提。”说罢,他捋了捋胡须,忽而沉声问道:“主父为何要建立新军?难道是对我等族人产生了疑心么?”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蒙仲想了想,索『性』就承认了:“这个是自然的。” 赵豹似乎没料到蒙仲竟然会承认,在微微一愣后问道:“主父对你说的?” “这哪里需要说呢?” 蒙仲轻笑一声说道:“赵主父在位近三十年,带领赵国到今日这种强盛的地步,就算在下这样来自宋国的外人,都晓得赵主父乃当世雄主,然而在赵国,却仍有安平君、奉阳君,包括阳文君您,与赵主父意见相左……比如赵主父力主联合秦宋,几位非要坚持联齐抗秦,难道齐国当真是一个可靠而值得信赖的盟友么?” 阳文君赵豹瞥了一眼蒙仲说道:“你是宋人,当然会替宋国说话。” “举贤不避亲仇,昔日乐羊之子乐舒杀死了魏相翟璜之子翟靖,但魏相翟璜还是向魏文侯推荐乐羊担任主帅,攻伐中山国,只因为乐羊是他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在下主张维护赵宋同盟,也并非是因为我乃宋国出身。讲道理,赵宋同盟维持了近三十年,宋国可曾背弃过赵国?从未有!但齐国呢?据说当年齐国约魏、韩、赵几国共同讨伐秦国,可他自己却不出兵,甚至于,在赵国与秦国开战时,于后方趁火打劫,趁机攻打赵国。放着可靠的宋国不联合,却非要联合曾经背叛过赵国的齐国,在下实在不明白贵国的想法。”蒙仲平静地说道。 “……”阳文君赵豹捋着胡须不说话。 蒙仲说得句句在理,他无法反驳。 说实话,就连阳文君赵豹也想不通,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为何就一定要坚持联齐抗秦。 要知道,眼下的秦王嬴稷,那可是他赵国的赵主父扶持的,此举使得秦赵关系现如今达到非常稳固的程度,实在没有理由要去破坏这层关系。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前段时间的秦国实在太强势所致即张仪出任秦相的那段时期。 那时,口似悬河、胸有万策的张仪,简直是将诸国玩弄于鼓掌之上,以至于中原诸国对秦国产生了极大的忌惮与警惕。 是故在中原诸国,秦国的威胁才会远远高过齐国。 “好,这件事老夫允了。” 半响后,阳文君赵豹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老夫允许你到军中抽选兵卒……待会老夫会派人到军中,叫士卒集结于营内。你待明日再来,介时老夫带你到军中,任你挑选兵卒。” “多谢阳文君。” 蒙仲抱拳谢道。 片刻后,蒙仲起身告辞,看着此子离去的背影,阳文君赵豹端着酒碗若有所思。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的耳中。 当晚,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便联袂前来拜访赵豹,在三人一同喝酒谈聊时,赵豹将蒙仲所传达的赵主父的意思告诉了赵成与李兑。 听了赵豹的讲述,奉阳君李兑皱起了眉头,问赵豹道:“阳文君能否想办法弄几个内应混入其中?以便我等掌握主父的意图。” “恐怕不易。”阳文君赵豹端着酒碗说道:“蒙仲那小子虽然年幼,但我观他有勇有谋,怕是不好糊弄。” “那就想办法阻扰此事。此子与公子章、田不关系亲近,留他在主父身边,终究是个祸害。”眯了眯眼睛,安平君赵成沉着脸说道:“赵豹,介时你选几名锐士,待那蒙仲抽选兵卒,令这些人趁机发难,此子小小年纪,难以服众,其余士卒定然不会听从他的命令,到时候,看此子如何收场。” “……若此事不成,相信主父亦会对此子失去信任。”奉阳君李兑捋着胡须在旁说道。 听着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阳文君赵豹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脑海中却浮现出蒙仲当时手持利剑挟持他的情景。 若我当时不予和解,那小子会怎么做呢? 他暗暗猜测。 虽然他至今都猜不透蒙仲当时的想法,但他可以肯定,那小子绝对不会放下手中那柄剑。 因为当时那小子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 坚定到他赵豹最终决定顺势下坡与其和解,而不是两败俱伤。 那样的人物,会被安平君赵成的计谋所阻么? 阳文君赵豹并不这样认为。 章节目录 第93章 点兵 就当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两人试图教唆阳文君赵豹设法阻扰蒙仲训练新军一事时,在邯郸王宫内,赵主父也正向蒙仲谈论着这件事。 蒙仲持剑硬闯阳文君府的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邯郸名流的耳中,至于赵主父这边,其实在蒙仲于阳文君府外吃闭门羹的时候,赵主父就已经得知了。 但赵主父并没有『插』手,因为他想看看,蒙仲究竟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没想到,蒙仲居然敢手持利剑硬闯阳文君府,这让赵主父当时都有些犹豫是否要派人出面。 然而,待等赵主父派出的人来到阳文君府,准备待蒙仲摆平这件事时,蒙仲却领着蒙虎、蒙遂、乐毅等人,安然无恙地离开了阳文君赵豹的府邸,这让赵主父感到十分惊奇,是故召见蒙仲询问此事,想知道蒙仲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摆明了他那位不好相与的叔父赵豹。 而对此,蒙仲亦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经过告诉了赵主父,让赵主父听后乐地抚掌大笑。 “妙!哈哈哈哈。” 当蒙仲讲述到他用剑指着阳文君赵豹,却又口口声声表示自己胆怯、不希望被威胁时,赵主父哈哈大笑。 说实话,就连赵主父也没想到,他的叔父阳文君赵豹,竟然会在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手中吃亏。 不过话说回来,相比较蒙仲如此胆大的举动,他此后用道理说服赵豹“揭过此事”,这才最最让赵主父感到欢喜勇敢并非是鲁莽,似蒙仲今日的做法,才称得上是有勇有谋。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赵主父对蒙仲以及他的信卫,更增添了几分期待。 当然,期待归期待,对于有些事,他也会事先提醒蒙仲,比如他对蒙仲说道:“虽然阳文君已应允了此事,允许你在他军中挑选兵卒,但不难猜测,他会设法让他的亲信混入其中,你若无法区分识别,就等同于时时刻刻在那些人的监视之下……” 对于这件事,蒙仲当然清楚。 要知道,赵主父曾经的近卫,是由赵氏一族为他训练的,数百名近卫中最起码有三分之一是赵氏一族的子弟,甚至是赵成、赵豹、赵造、赵俊等赵臣的直系或旁系族人。而现如今,赵主父与这些宗族的王叔们出现了矛盾,准备舍弃那些近卫而另外选人,这自然会引起赵氏族人的不满、警惕与惊慌派几个内应『奸』细监视赵主父的举动,这是在太正常不过了。 “我会想办法剔除的。” 蒙仲对赵主父说道。 见他似乎颇有自信的样子,赵主父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就目前来说,他对蒙仲的期待很高,认为此子足以担任重任。 次日清晨,蒙仲领着蒙虎、蒙遂、乐毅等一干小伙伴,按照约定再次来到阳文君赵豹的府上。 因为发生了昨日的事,阳文君府当然不会再让蒙仲等候在府外,在通报后没过多久,蒙仲等人就被允许入府,他们在前院的屋宅大堂,喝着茶坐等着阳文君赵豹。 大约半个刻时左右,就见阳文君赵豹身披着甲胄来到了屋内。 “阳文君。” “唔,小子你来了。” 在彼此相互问候见礼时,蒙仲感觉这个老头嘴里有几分酒味,神态也略有些醉醺醺的,于是他好奇问道:“阳文君今日莫非又是早早起来在卧居内饮酒么?” “老夫与你很熟么?老夫喝不喝酒关你什么事?” 阳文君赵豹故作笑骂地回了一句,似乎对昨日蒙仲用剑指着他一事仍记忆犹新。 但事实上,赵豹昨晚一宿都没有睡好,因为他在犹豫,犹豫于是否要按照赵成、李兑二人所说的计策,想办法阻扰蒙仲训练新军一事。 说实话,赵豹并不想这么做。 一来他并不想违抗赵主父的命令,二来,他也不想加剧他与蒙仲之间的矛盾虽然昨日他与蒙仲确实有些不愉快的经历,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很看好这个知晓进退的小子的。 但是,昨晚上安平君赵成对他讲起的一桩事,却让阳文君赵豹有所犹豫,那就是蒙仲此子与公子章、与田不二人的关系。 据赵成所述,公子章隐隐表现出不服赵王何的态度,若此事不能加以遏制,他赵国或会发生内部夺权的悲剧,仿佛当年赵献侯与赵桓侯的内斗那场内斗,对他赵国实在是影响深远。 平心而论,赵王何继位也好,公子章继位也罢,其实阳文君赵豹都不在乎。 甚至于,当年赵主父废太子赵章而立次子赵何时,他赵豹也曾以当年赵献侯、赵桓侯时期的内『乱』一事,劝阻赵主父莫要轻言废立太子,免得遗祸日后。 好在当年废立太子之事,并没有使国家引起太大的动『荡』,且此后太子赵何在国相肥义的辅佐与教导下,也逐渐将国事处理地像模像样,于是赵豹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在前几日的宫筵中,赵主父竟然想要将赵章册封为代王,试图使他赵国形成一国二王的局面,他赵豹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毕竟赵相肥义已说得明明白白:此乃取祸之道! 总而言之,若只关乎赵主父的事,阳文君赵豹并不打算为难蒙仲,但倘若这件事的背后,果真如安平君赵成所言,与公子章有关,那么,赵豹自然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虽然赵主父确实是一位雄主,但是雄主难道就不会犯错么? 在赵豹看来,当初赵主父废长立幼,废赵章而立赵何,这就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而现如今,在他赵国国家稳定的情况下,倘若赵主父试图再次废立新君,那就是第二桩错事,且这件事将导致的后果,将远远超过前一桩。 “先到军营去吧。” 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阳文君赵豹决定先带蒙仲等人前往城外的军营再说。 阳文君赵豹率下的军队,肩负着卫戎邯郸的重任,在这一军兵力中,约有三千名士卒驻扎在邯郸城,负责城门的防守与城内的警戒与巡逻,而其余兵卒则驻扎在邯郸城东北约十里处的军营里昨日阳文君赵豹下令聚集的,便是这座军营内的兵卒。 前前后后大概用了一个时辰左右,赵豹带着蒙仲等人骑马来到了这座军营。 当蒙仲等人来到军营时,军营内似乎正在『操』练,数千名赵国兵卒整齐有序地站在校场中,一边从口中发出“喝喝”的呐喊声,一边在诸将官的巡视下挥舞着兵器,远远看去,颇具声势。 见此,阳文君赵豹颇有些自得对蒙仲说道:“小子,老夫率下的兵卒雄壮否?” 蒙仲笑着点了点头,哪怕只是稍稍观瞧一阵,他也看得出来这些赵卒的精气神都相当不错,丝毫不亚于目前驻扎在沙丘一带、曾参与攻取中山国的那二十万赵**队。 旋即,赵豹领着蒙仲等人来到了军中帅帐。 此时在帅帐外,已有约十几名赵将集聚,这些人大概是方才得到了消息,是故早早等候在此。 领着蒙仲等人走入帅帐,赵豹先是将赵主父欲在他军中抽调兵卒组建新近卫的事告诉了他率下的将领们,然后他对一名约四十岁左右的将领说道:“赵贲,你配合蒙仲,协助后者挑选士卒。……其余人等,都听从赵贲的命令。” “喏!” 包括那名叫做赵贲的将领在内,那十几名赵将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蒙仲当然明白,这些将领那冷淡的表情并非是针对阳文君赵豹,而是针对他们一行人。 旋即,这老头便吩咐士卒在帅帐内煮了酒,看这样子,似乎是不打算帮助蒙仲等人。 见此,蒙仲便询问赵贲道:“赵军佐,不知贵军兵卒的兵籍,可在营内?” 他所称的军佐,是一种军职,源于晋国的三军六卿制度,按地位高低分别为: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 其中,“将”即主将、统帅,而“佐”即辅佐、佐官。 而赵国作为三晋之一,一定程度上沿袭了晋国的制度,将一军副将称之为军佐相当于宋国的佐司马的职务。 听闻此言,赵贲皱着眉头略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在后营的库房。” “请带路。” “……” 在蒙仲的要求下,赵贲带着前者一行人来到军营内的库房,翻找出了数十箱的竹简。 此时赵贲对蒙仲说道:“我军上下所有兵卒的兵籍都在这里了。” 蒙仲点点头,转身对蒙遂、向缭、乐毅等人说道:“开始吧,剔除所有赵氏、李氏,邯郸籍的兵卒,从剩下的人当中选。” “……” 赵贲在旁听到,微微一愣,趁蒙仲等人正在忙碌并不注意时,召来一名随行的兵卒,吩咐后者将这件事禀告阳文君赵豹。 仅片刻工夫,正在帅帐内喝酒的阳文君赵豹,便得知了这件事。 “什么?那蒙仲要求剔除所有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 在听了那名兵卒的禀报后,阳文君赵豹眼中闪过几分思虑之『色』,他当然明白蒙仲此举是什么意思。 勾了勾手指,让那名兵卒靠近自己,赵豹低声对其嘱咐了几句。 “喏!卑下立刻转告军佐。” 那名兵卒当即转身离去。 看着那名兵卒离去的背影,赵豹瞅了一眼铜炉上正冒着热气的酒壶,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94章 点兵(二) 蒙仲决定剔除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这也是情非得已。 毕竟在这个年代,族兵对于宗族基本上都是非常忠诚的,倘若留着赵氏、李氏出身的贵族子弟在军中,难保这些人不会偷偷向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通风报信,这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 在他看过的兵法中,无论是孙武兵法还是吴起兵法,亦或是孙膑兵法,皆注重军中兵将“上下一致”,为了日后不出现麻烦,蒙仲当然要剔除这些立场不一的兵卒,只留下那些非贵族世家出身的平民兵卒,以便日后贯彻他的命令。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工程量颇大的任务,毕竟阳文君赵豹率下的军队,亦有一军兵力,即一万两千五百人,要将这些兵卒的兵籍全部看一遍,哪怕这些兵卒每人都只有一行字,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好在有蒙虎、蒙遂、向缭、乐毅等人帮他一起。 待等到当日下午大概未时前后,辛苦了大半天的众人,这才初步删选完毕在剔除了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后,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大概有三千左右符合蒙仲的“招募要求”。 蒙仲带着由向缭几人抄录的兵册,返回帅帐去寻找阳文君赵豹。 当蒙仲再次见到赵豹的时候,赵豹这老头似乎已经喝地醉醺醺了,他在见到蒙仲时就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喂,小子,为何剔除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难道这些兵卒不配入的什么……什么信卫么?” 面对着仿佛怒气冲冲的赵豹,蒙仲脸上毫无惧『色』,反而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阳文君不知其意么?” 赵豹闻言愣了一下,在嘿嘿笑了两声后,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挤兑道:“小小年纪,这心思倒是挺重。……还剩下多少人?” “约三千左右。”蒙仲如实回答道。 “哦?”赵豹闻言捋了捋胡须,随口问道:“那你准备如何从这三千兵卒中挑出你想要的五百人呢?” 蒙仲闻言轻笑道:“既然是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当然是择优,请君侯下令让这三千人绕着军营跑上十圈,最先达成的五百人,在下将抽调为信卫军的一员。” 听闻此言,赵豹有些莫名地瞧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子,你到底懂不懂练兵?体力好,并不代表就是最优秀的士卒。” “这个在下自然知道,但体弱的士卒,绝对不会是优秀的士卒。” “……嘿。”赵豹晒笑一声,转头对跟着蒙仲回到帐内的军佐赵贲道:“赵贲,去下令吧。” “喏!” 赵贲抱了抱拳,转身离开了帅帐。 趁着那三千人正在“考核”的空档,赵豹邀蒙仲与他吃酒。 期间,赵豹直言不讳地询问蒙仲道:“小子,你跟公子章、田不,究竟是什么关系?” 显然,他对此还是不能释怀。 蒙仲愣了愣,如实回答道:“在下与公子章,此前并无交情。而田不田相……曾经乃是我宋国的士大夫,我的兄长惠盎与他有些交情,是故我此番前来赵国时,兄长叫我带上他的手书前来拜访田相,以便能有个照应。” 他之所以将田不称为田相,那是因为田不已被公子章任命为代郡的郡相。 “哦。” 阳文君点了点头,蒙仲的解释,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差不多。 不多时,蒙仲便告辞前往巡视那三千兵士卒接受“考核”的过程了,在他离去之后,赵豹身边有一名甲士低声说道:“君侯,您真的决定让此子带走五百名兵卒么?” 这名甲士,即昨日阳文君府上向蒙仲拔剑的那名卫士,名叫周召。 见赵豹喝着酒不说话,这周召又说道:“那该如何向安平君交代?” “交代?老夫要向他交代什么?” 赵豹皱着眉头瞪了一眼周召。 确实,他与安平君赵成乃是一个辈分的堂兄弟,彼此身份地位都相当,自然无需畏惧赵成。 “可是……”周召欲言又止。 仿佛是猜到了周召的心思,阳文君赵豹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先静观其变。……老夫率下的兵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降服的……”顿了顿,他又说道:“老夫已吩咐赵贲去安排,相信赵贲定然会设法叫几名士卒当场给那小子难堪……倘若此子不能化解,就证明他充其量也不过这种程度,老夫对赵成也好交代;倘若此子化解了此事,那就顺其自然吧……何必过分得罪一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呢?” 周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概在距离黄昏约半个时辰的时候,那三千名士卒皆达成了蒙仲的要求,绕着整个营寨跑满了十圈,其中最先达成的五百人,被蒙仲召到了校场上。 此时,领着蒙仲等人挑选士卒的军佐赵贲,率先将这次“考核”的目的告诉了那五百名士卒,并且告诉后者,他们这五百人,将有幸成为信卫的一员。 听完这一番话,那五百名士卒顿时就炸开了锅。 “娘的,就是那小子让咱们在冷风中绕着营寨跑了十圈么?” “信卫军?他娘的听都没听过?” “那小『毛』孩什么来头,还敢自称司马?” 见底下那五百名士卒议论纷纷,军佐赵贲的嘴角微微扬起几分笑意,旋即平静地朝着蒙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感情是在这里等着我啊。 蒙仲暗暗想道。 他又不是傻子,又岂会看不穿赵贲那番举动的目的?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阿虎、阿进。” 蒙仲与蒙虎、乐进二人低语了几句,二人点点头,不知做什么去了。 此时,蒙仲这才走到那五百名士卒的正前方,大声喝道:“安静!” 那五百名正议论纷纷的士卒闻言一滞,旋即再度变得嘈杂起来。 而就在这时,就见蒙仲沉声喝道:“我乃赵主父身边所命司马,蒙仲!” …… 见蒙仲最终还是假借赵主父的名号,赵贲在旁轻哼一声,不过没有多说什么。 可能在他看来,这蒙仲充其量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不得不说,赵主父的威名还是很大的,在听到蒙仲这声喝令后,那五百名士卒终于安静了下来。 见此,蒙仲便继续往下说道:“我受赵主父之名,训练一支五百人的军队作为近卫,诸位有幸被选入其中……”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见队伍前头有一名士卒打断道:“你小子有什么资格统率我等?” 听闻此言,不少士卒亦纷纷起哄响应。 “想要让我等听从,除非你打败我等!”那名士卒举起右手握成拳头说道。 “……” 蒙仲仔细打量那名士卒,只见对方目测大概二十五岁上下,身强力壮、身材魁梧,乍一看倒还真不失是一名优秀的士卒。 说实话,纵使蒙仲自幼学习武艺,但因为年龄的关系,还真不见得能够击败这样一名久经训练的兵卒。 “怎么?堂堂的司马,竟然畏惧了么?”那名士卒不依不饶地笑道,引起在场诸士卒的一阵哄笑。 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军佐赵贲嘴角再次扬起几分笑意。 那名士卒叫做牟立,正是他事先安排的他乃军中的副将,就算蒙仲剔除了赵氏、李氏以及邯郸籍的兵卒又怎么样,他赵贲只是随口吩咐几句,自然有一般士卒愿意为他出面刁难蒙仲。 ……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蒙仲,想看看后者究竟会怎么做。 而此时,蒙仲亦注视着眼前那『乱』糟糟的场面,思考着对策。 亲自下场与那名士卒较量?尽力打败对方? 这只是下下策! 且不说凭他仅十五岁的体格,还未见得能够稳胜对方,就算能取胜又能怎样?看这情形,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挑战他毕竟他这十五岁的体型,看起来很好“欺负”,难保那些士卒不会想将他作为提高名气与军职的踏脚石。 难道他还能击败这在场的所有士卒不成? 难道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杀人立威么…… 蒙仲皱着眉头暗自想道。 深吸一口气,蒙仲指着那名士卒问道:“你叫什么?” “牟立!”那名士卒毫无惧『色』地回答道。 蒙仲点点头,指着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说道:“第一次。” ?? 名为牟立的士卒还未反应过来,此时就见蒙仲面朝所有士卒,沉声说道:“我被赵主父任命为新军司马,显然是赵主父认为我有这方面的才能……” 听闻此言,底下的五百名士卒皆纷纷嘲笑起来。 见此,蒙仲也不气恼,淡淡说道:“真不明白你们笑什么?你等也自认为有这方面的才能么?倘若果真如此,何以被任命为军司马的是我蒙仲,而不是列位呢?” 听了这话,底下的士卒稍稍安静下来,在此期间,队伍中或有一名士卒叫道:“我等只不过没有机遇而已!” “说得好!”蒙仲闻言脸上『露』出几许笑容,点点头说道:“蒙某也是这么认为的。听闻这世上,曾有一人善于相马,叫做伯乐,世人便说,这世上先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然而在伯乐之前,这世上就没有千里马么?未必!只不过没有像善于相马的伯乐去发现他们而已……蒙某也认为,诸位皆是阳文君率下兵卒的佼佼者,只不过没有晋升的机遇而已,而现如今,蒙某愿意当那个伯乐,给诸位出人头地的机会。我蒙仲乃赵主父亲自授命的司马,在我率下,尔等晋升的机会可要远远比在别的军队多得多,你们无需在意我有多少才能,你们只要知道,我有能力让你们出人头地,甚至被赵主父所看重……” 听了蒙仲的话,那五百名士卒忽然安静下来,静静思考着蒙仲的话。 这小子…… 在旁,赵贲环抱双臂而立,在听到这番话后,颇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蒙仲。 因为他发现,底下那五百名士卒在听了蒙仲的一番话后,竟然『露』出了思索犹豫之『色』。 章节目录 第95章 点兵(三) 这小子…… 在旁环抱双臂看着侃侃而说的蒙仲,赵贲的心底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武安君苏秦! 苏秦,此人在赵国受封武安君的爵位时,正是在赵肃侯时期,那时苏秦说服了赵肃侯,在赵肃侯的资助下游说中原诸国合纵伐秦,可惜却被当时还在秦国担任国相的公孙衍给破坏了这位在后来在魏国担任国相时同样提倡合纵伐秦的公孙衍,当时却采取连横亲秦的策略,使齐、魏两国与秦国联合,联手击败了赵国。 这使得赵肃侯问责于苏秦,也使得苏秦因为畏惧,从赵国逃到了燕、齐两国。 苏秦尚在赵国那会,赵贲也才十岁左右,有幸跟在叔父阳文君赵豹的身边,亲眼目睹这位与张仪、公孙衍齐名的说客,看着他用言语拨动人心。 那真是相当厉害的口才! 纵使是如今,赵贲仍难以相信苏秦单凭其一张嘴,就能说服中原诸侯联合抗击秦国,使秦国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内不敢迈出函谷关一步。 当然,与这位相比,眼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还差得远,但是看着此子当众侃侃而谈的模样,赵贲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位武安君苏秦虽然在赵主父继位后,赵国就已经收回了苏秦的爵位。 赵贲记得那时叔父阳文君赵豹曾对他说过,说客最大的仰仗便是“投其所好”,利用人心中的**来达到说服对方的目的,就好比此刻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以伯乐相马来自喻,『迷』『惑』那些有心想出人头地的士卒,这岂非就是当年苏秦游说赵肃侯时的那套么? 此子……不是道家弟子么? 赵贲暗自想到。 而此时,被他事先叮嘱过的牟立等几名士卒,正满心焦急。 因为牟立等人发现,在蒙仲那小子说了一通看似美好实则空谈的许诺后,在场五百名士卒对此人的嘲弄与轻蔑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仿佛每个人都在犹豫。 这可如何是好? 回想起事先军佐赵贲对自己等人的叮嘱,牟立咬了咬牙,大声喊道:“大家莫要被这小子骗了,他何德何能,敢许下这样的承诺?” 唔? 蒙仲转头看向牟立,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 他与这名叫做牟立的士卒无冤无仇,可对方却一次次地挑唆其余士卒来阻扰他收服军心,仅一次还能说是巧合,可连续两次,且态度又是这般坚决,这恐怕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莫非是收到了什么指示么?……话说,记得这位赵军佐,方才似乎也有心故意要使我出丑…… 微微思忖了一下,蒙仲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军佐赵贲,心下暗自猜测着。 话说回来,对于牟立的质疑,蒙仲根本无需过多解释,他只是将他怀中那块完整的铜制虎符取出,高高举起即可。 “此乃君上与赵主父授予的信卫虎符!” 举着手中的虎符,蒙仲沉声说道。 听闻此言,底下那五百名士卒低声议论起来。 在他们看来,别的东西或许可以作假,但虎符却做不得假毕竟兵符这种东西作假是要砍头的,而且是连累亲族的连坐之罪,这几乎完全可以与谋反作『乱』相提并论,没有人会杀到私造兵符。 更何况兵符在大多数时候还要与君主的诏书或上司的公文一起用。 换而言之,那叫做蒙仲的小子手执完整的铜制虎符,这的确足以证明此子在赵主父身边的宠信程度。 想到这里,并没有什么士卒附和牟立跳出来质疑蒙仲。 见此蒙仲将虎符收了起来,旋即用手指点了点牟立,平静地说道:“第二次。” 而就在这时,从营门方向驶来一辆战车,由蒙虎驾驭着,车后则跟着蒙遂、武婴、乐进、穆武几人。 赵贲转头瞧了一眼,旋即便看到了战车上所运载的东西:两口木箱,大约都能装下一名成年男子,除此之外还有一根圆木,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 这是要做什么? 赵贲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蒙仲。 “阿仲。” 在武婴、乐进等人将那根圆木与两口木箱搬下战车时,驾车的蒙虎几步走到蒙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回来时,我瞧见有些人鬼鬼祟祟地张望。……那些人,看衣着打扮并非是营内的士卒。” 听闻此言,蒙仲朝着四周眺望了几眼。 他当然猜得到那些“不似营内士卒”的家伙的底细,要么是赵王何或赵相肥义派来的,要么就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派来的,毕竟赵主父欲训练新军作为近卫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邯郸城内那些达官显贵。 尤其是对此比较敏感的赵成、李兑等人,当然会派人前来监视动静。 当然,也有可能是赵主父派来的。 “不必理睬。” 蒙仲摇摇头说道。 此时,武婴已将那根圆木从战车上搬了下来,在蒙仲的授意下,扶着竖起的圆木站在一旁;而乐进、乐续、穆武、华虎等人,则在蒙遂与乐毅的帮助下,将那两口沉重的木箱也从战车上搬了下来。 至于这两口木箱内所盛放的东西,自然就是赵主父今日许诺给蒙仲的五千枚赵国布币。 在准备妥当后,就见蒙仲沉声对面对五百名士卒说道:“我蒙仲虽然年幼,但也看过多部兵法,知晓军中上下最重要的,即是一个‘信’字,人无信不立,军无信则上下离心,既然诸位即将入我率下信卫,且让蒙某借先人之法,取得诸位的信任……” 说罢,他抬手指着武婴所扶着的那根圆木,正『色』说道:“谁愿意将这根圆木搬到营门,蒙某赏他五百枚布币!” “五百枚布币?” “当真么?” “仅仅只是将这根圆木搬到营门?” 在场五百名士卒顿时面『露』震惊之『色』,毕竟对于普通士卒而言,五百枚布币可不是一笔小钱。 见在场士卒议论纷纷,面『露』向往之『色』,那牟立暗道不妙,大声喊道:“诸位同泽莫要受骗,这小子用财帛收买我等,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 蒙仲皱起了眉头,在深深注视了几眼牟立后,用手指点点后者,说道:“你,过来。” 见此,那牟立也不畏惧,昂头挺胸走到蒙仲面前说道:“有何……” 还没等他把他说完,只见蒙仲忽然拔剑,用锋利的剑刃朝他劈去。 那牟立哪料到蒙仲竟敢在这时候翻脸,大惊失『色』,下意识抬手去挡,却没想到蒙仲改劈为刺,一剑刺入了牟立的胸膛。 “你……”牟立难以置信地看着蒙仲。 在旁的赵贲,此时脸上亦『露』出惊『色』,他万万没想到年纪轻轻的蒙仲,做事居然如此果断。 “第三次。” 将剑身从牟立的胸膛抽了出来,看着他缓缓倒地,蒙仲不顾自己身上的甲胄被鲜血溅了一身,左手捏住剑身,一抹剑刃上的鲜血,旋即收剑入鞘,面『色』平静而冷漠地说道:“事不过三。” “……” 一时间,四周寂静一片。 旋即,有赵贲早前安排的其余几名内应趁机叫道:“这小子、这小子竟敢杀害我军同泽……” “杀了他!” “杀了他为牟立报仇!” 听闻此言,那五百名士卒亦是有些气愤填膺,甚至于有几名士卒,已朝着蒙仲奔来,以至于赵贲第一时间站到蒙仲身边,呵斥那几名士卒返回队列。 也对,虽然他有意阻扰蒙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蒙仲死在这里毕竟若蒙仲果真死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中,单单赵主父那边就无法交代,更别说蒙仲这小子还是庄子的弟子、宋国重臣惠盎的义弟。 想到这里,赵贲厉声喝道:“都退后!” 此时反观蒙仲,他脸上却毫无惊『色』,目视着那几名擅自出列的士卒,面无表情地说道:“第一次。” “……” 看着满身鲜血的蒙仲,那几名原本欲冲上前来的士卒,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旋即在赵贲的连番呵斥下,灰溜溜回到了原本的阵列。 此时在场所有人方才醒悟,蒙仲这小子方才对牟立所说的第一次、第二次,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视倒在地上那牟立的尸体,蒙仲目视着在场所有士卒,沉声说道:“新将掌兵,大多要杀人立威,纵使孙武、吴起亦如是,我本不欲杀人,只希望效仿商君(卫鞅)昔日‘城门立木’之法,使我信卫上下建立起最初的信任,然而,奈何有人几番从中作梗、暗中阻扰,非要『逼』我杀人立威!” 说到这里,他吩咐乐进、乐续兄弟将那两口装满财帛的木箱打开,旋即目视着在场五百名士卒沉声说道:“事已至此,蒙某索『性』便将话挑明了讲。……这两口箱子中,有赵主父赏赐的五千枚布币,谁第一个将这根圆木搬到营门,赏五百枚;其余愿意入我信卫者,平分剩下的四千五百枚。这些财帛并非为了收买人心,而是为了建立彼此的信任!……若有人不愿加入信卫,也悉听尊便。不过,倘若再有人胆敢阻扰,定斩不赦!……地上的尸体,便是他的下场!” 说到这里,蒙仲提高声音喝道:“言尽于此,轮到诸位做出选择了!” “……” 在短暂的死寂中,五百名士卒面面相觑,旋即,他们不约而同地涌向那根圆木,以至于就连武婴都被这些人吓了一跳。 “是我的!” “我的!” “我先『摸』到的!” 看着那些正在哄抢那根圆木的数百名士卒,军佐赵贲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在他看来,这五百名士卒,恐怕是都已经“姓蒙”了。 虽然他有心阻扰,但无奈对方城府更深、手段更高。 这小子……当真就只有十五岁么? 暗中观察着不远处的蒙仲,赵贲感觉很不可思议。 章节目录 第96章 点兵(四) ps:求推荐票啊~ 以下正文 最终,有一名体力充沛的士卒,在数百人的哄抢中一马当先,扛着那根圆木冲到了营门,让追赶在他身后的数百名士卒大骂不已。 待这场闹剧结束后,蒙仲按照此前的承诺,赏赐了那名士卒整整五百枚布币,让从旁诸多士卒看得极为眼红。 好在蒙仲将剩下的四千五百枚布币都平分给了这些士卒们,并且许下了一番承诺,这才使得五百名士卒对那名“幸运”士卒的嫉妒,稍稍得以化解。 “恭喜。” 军佐赵贲此时走到蒙仲跟前祝贺道。 看着对方脸上勉强的笑容,蒙仲微微一笑说道:“多谢赵军佐协助。”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赵贲更为尴尬,讪讪地笑了笑,借口要回去向阳文君赵豹禀报,便率先离开了。 赵贲离开后,乐毅走到蒙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几番挑事,多半是这位赵军佐暗中授意的……” “我知道。”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虽然赵贲做得颇为隐秘,但他还是能从中看出几分端倪。 不过这不奇怪,毕竟赵主父另立新军为近卫这件事,确实牵动了不少人的神经。 “……你比我想的还要果断。” 此时乐毅又在旁说道:“当时的场合,我以为你会下令处死那名叫做牟立的士卒……为何要冒险亲自动手呢?若非此人大意,被你偷袭得手,恐怕……” “你所说的,我也想过。” 蒙仲闻言解释道:“只不过,当时我已怀疑是那赵贲暗中授意,倘若我下令处死那名士卒,那赵贲或会设法劝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索『性』就趁其不备先下手,纵使赵贲有意阻拦,也为时已晚。” “确实。”乐毅点点头,但还是补了一句:“不过真的很险。” 他们正在说话时,武婴、向缭等人已围了上来,向蒙仲询问接下来的安排。 蒙仲想了想,说道:“你们先跟这些士卒呆在一起,我去见阳文君,看看这附近是否有空置的军营可以为我信卫所用。” “那具尸体呢?怎么处置?”乐进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手上的鲜血,神『色』略有些恍惚,只因为继在滕国战场上杀死了四名滕国的兵卒后,他手上再次沾染了鲜血。 “莫要多想。” 乐毅似乎看出了蒙仲的心思,闻言安慰道:“那种情况下,你只有那样做……” “唔。”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嘱咐诸同伴道:“找个地方将其安葬吧,我先去见阳文君。” 而与此同时,赵贲已回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帅帐。 当赵贲撩帐走入时,赵豹正躺在草榻上眯着眼,微微发出几丝鼾声。 见此,赵贲轻声唤道:“君侯?君侯?” “唔?” 在赵贲接连唤了几声后,阳文君赵豹这才从小憩中苏醒,在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哈欠后,随口问道:“那小子……成功降服那五百名士卒了么?” “降服了。”赵贲点头说道。 听闻此言,赵豹的双目闪过几丝精光,整个人坐起在草榻上,说道:“那小子怎么做的?说来听听。” 见此,赵贲便将蒙仲降服那五百名士卒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阳文君赵豹,只听得赵豹眼眸中连连闪过几丝异『色』,口中喃喃说道:“那两箱财帛,竟是用来效仿商君‘城门立木’的么?” 不错,今日赵豹带着蒙仲前来军营时,蒙仲一行人就带着一辆战车,战车上载着两只装满了财帛的木箱。 一开始赵豹还以为这是蒙仲单纯用来收买士卒,倒也没怎么在意,却没有想到,蒙仲想要“收买”的,并非是那五百名士卒的军心,而是信卫彼此间的“信任”单单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蒙仲那小子是读过兵书的,且深知军队中最关键的东西。 见阳文君赵豹捋着胡须不说话,赵贲有些惭愧地说道:“我虽暗中授意几名士卒故意刁难他,却被他轻易化解……我见事不可违,就没有再做什么,请君侯降罪。” “不,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赵豹抬手说道:“咱们不是没有刁难,只不过那小子手段高明,就这么回覆赵成即可,也算是对他有所交代。至于蒙仲这小子……老夫这半辈子识人无数,此子很不简单,且又得到主父的信任,还是莫要得罪为好。” 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授意士卒故意刁难他一事,不曾被他瞧出来吧?” 赵贲不敢隐瞒,如实说道:“其中有一名士卒被蒙仲所杀,但其余士卒……暂时还未像那小子供出我来。不过,我总感觉他已经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赵豹捋着胡须淡淡说道:“那小子是知进退的人,不会死咬着不放的。只要我等再无后续的阻扰,就算其余那几名士卒向他供出是你暗中授意,他也会故作不知……” 正说着,忽然帐外有卫士禀报道:“君侯,信卫司马蒙仲求见。” 与赵贲对视一眼,赵豹笑着说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就见蒙仲迈步走入了帅帐。 此时,阳文君赵豹已躺回了草榻上,见蒙仲走入帐内,斜睨了后者一眼,语气不明地说道:“小子,听赵贲讲,你方才很威风啊,居然敢杀老夫率下的士卒立威……” 蒙仲闻言抱拳说道:“当时情况危急,在下只能想办法控制局面,此事赵军佐也可以作证,实在是情非得已,还望君侯见谅。” “是这样么?”赵豹故意问赵贲道。 赵贲看了看赵豹,又看了看蒙仲,心中微动,当即点头说道:“确实。” “哦……”赵豹闻言点点头,看似随意地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揭过不提了。” 蒙仲当然听得懂赵豹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赵贲暗中教唆士卒阻扰他一事到此为止,他蒙仲不许再追究,而赵豹呢,亦不追究蒙仲在他军营内杀人立威,彼此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对于赵豹的这个“暗示”,蒙仲当然不会拒绝,毕竟他也不想因为那点小事就与阳文君赵豹闹得不可开交他率下信卫初建,少不得还得求助于赵豹呢,比如军营、军备什么的。 想到这里,蒙仲抱拳说道:“多谢阳文君宽宏大量。” 见蒙仲暗示暗示,阳文君赵豹呵呵笑了起来,目视着蒙仲点点头说道:“小子,你很好……”说罢,他恢复了此前随意的睡姿,问道:“你此次来见老夫,不会是因为杀了一名士卒的事吧?” 这就是投桃报李了,见此蒙仲便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自己想要的:“是这样的,我信卫初立,然而并无可驻扎的军营,不知阳文君手中可有空置的军营呢?” “原来是这事。” 赵豹点点头说道:“空置的军营倒是没有,不过,老夫可以派人为你等建一座,反正是五百人的军营而已,几日工夫即可建成。” “那就多谢阳文君了。” 在一番客套后,蒙仲提出了告辞。 看着蒙仲走出帐外,阳文君赵豹对赵贲说道:“看,这小子知进退吧?” “确实。” 赵贲点点头,旋即又忍不住皱眉说道:“不过,此子与公子章、田不的关系,颇叫人心忧……” “这个倒是。”赵豹闻言亦捋着胡须沉思起来,旋即,他看着帐口感慨道:“但愿此子莫要行差踏错吧,老夫还真挺看好他的……” 当日,由乐毅、武婴、向缭、蒙遂几人代为统率那五百名士卒留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中,待后者派人为信卫军建成新营后再从这座军营撤离,而蒙仲,则带着蒙虎、蒙遂二人,回邯郸向赵主父复命。 然而,待等蒙仲回到王宫内赵主父暂住的宫殿时,却意外地发现赵主父正在亲自接见两名客人。 只见这两名客人,一位年老,目测大概四五十岁,身穿着皂青『色』的长袍,发冠上『插』着一根黑白双『色』的羽『毛』,打扮地颇为奇特。 而另外一位,则是一名目测约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不过身上所穿的,却似乎是赵国的甲胄。 见此,蒙仲暗暗称奇,猜测这两位的来历。 而此时,赵主父也以瞧见了蒙仲,笑着说道:“蒙仲,快过来拜见,这位是楚国的贤士,(hé)冠子,亦是你道家的贤士,如今在我身边作为客卿,刚刚从信都回到邯郸。” 冠子? 蒙仲仔细想了想,却感觉自己并未听说过。 不过既然是道家的贤士,蒙仲自然还是执后辈礼节,恭敬地说道:“晚辈蒙仲,见过前辈。” 见蒙仲这位年轻人竟然用晚辈自称,那位名为冠子的老者脸上『露』出几许惊讶,转头看向赵主父问道:“赵主父,不知这位小友是……” 赵主父遂笑着代蒙仲介绍道:“此子,乃宋国庄夫子的弟子,蒙仲。” “果然是庄子高徒!” 听闻蒙仲竟是庄子的弟子,冠子双目一亮,神『色』间亦多了几分亲近,毕竟彼此都是道家弟子嘛。 旋即,他介绍身边那名年轻人道:“这是老夫的弟子,同为道家弟子,日后你二人不妨多加亲近。” 正说着,那名年轻人亦朝着蒙仲抱了抱拳。 “在下庞(nuǎn)。” 章节目录 第97章 鹖冠子 据赵主父介绍,冠子乃楚国人,因为喜好用一种像稚鸡的鸟类的羽『毛』装饰发冠,而被人称为冠子。 至于本名,却不得而知。 当蒙仲因为成功收服了那五百名士卒而向赵主父复命时,冠子正在向赵主父讲述他的治国主张。 可能是正听得津津有味,赵主父并没有第一时间询问蒙仲的来意,而是让蒙仲亦在席位中就坐,与他一同倾听冠子的主张。 冠子的治国主张,鉴于他也是道家子弟,因此自然也是以道家“无为”思想为核心,即让国家以“顺其自然”的方式建立秩序,(君主)莫要再做多余的事。 何谓以顺其自然的方式建立秩序呢? 即顺从“天理”。 比如说刀耕火种,在此之前并没有其他生命教授人(类)那样做,是人(类)自行领悟并加以沿用的,简单地说,即文明发展的必然过程,它是不会因为个别人的意志而改变的人在发展文明的同时,势必会出现刀耕火种的阶段,以摆脱茹『毛』饮血的旧习俗。 国家亦是如此。 从最初的部落,到后来的氏族,再到多氏族的国家,再到如今天下的各国,它的行程与发展,其实是有一种必然的趋势的。 人不可超前,也不可保守,顺从文明发展的趋势,顺势而为,也是道家的“顺其自然”主张。 关于这件事,冠子拿法家思想举了例子。 法,古代历来就有,但那时的法是不完善的,说白了全部都君主、贵族说了算,我说你犯法就是犯法,弱势群体毫无反抗之力。直到郑国国相子产铸造刑鼎,将国法公布于众,法才逐渐完善,被世人所知。 而在此之后,法很大程度上成为了约束强势群体的枷锁。 那么试问,既然“法”的出现是为了约束王族、公族、贵族,为何郑国的王族与贵族要推行它呢? 很简单,因为此前不公平的“法”,遭到了相对弱势群体即新兴地主与贵族的强烈反抗,新旧贵族阶级因为利益纠纷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使得国家出现了动『荡』,迫使子产铸造刑鼎,将“法”公开化,缓解阶级矛盾。 所以说,法的完善与公开,也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而由此诞生的法家思想,它也是会必然出现的。 而冠子想要告诫赵主父的,即莫要像曾经郑国那些抗拒“刑鼎”的旧贵族那样,对“新事物”的出现持抗拒心理,而是应该豁达地去接受它,因为很多“新事物”的出现,是(文明发展)所必然会出现的,它不会因为个别人的阻挠就终止或者消失。 在冠子讲述这段时,蒙仲在旁亦是仔细听着。 不过,由于他也是道家弟子,并且也从他老师庄子那边听过类似的言论,因此冠子所讲述的那些,倒也没能使他感到有多么新奇毕竟这就是道家的“顺其自然”主张。 唯一感到新奇的,即冠子对于“无为”的重新定义,他在道家无为治国思想中加入了法家思想,将“无为”定义为法规律而治、法制度而治,即先制定良好的法制秩序,再来实现“无为而治”。 比如说,冠子认为应该严格规定国家的新政体制,伍(五)家为伍、设伍长;什(十)伍为里,设里司;四里为扁,设扁长;十扁为乡,设乡师;五乡为县,设县啬(sè)夫;十县为郡,派士大夫守卫。 在此基础上,伍长、里司、扁长、乡师,到郡大夫,再到柱国(将军)、令尹(国相),逐级负责告『奸』、举贤、行教、布令,且按规定向上汇报,而君主也逐级下达命令。 冠子称此为天曲日术,可以让“为善者可得举、为恶者可得诛”。 不得不说,冠子的这套国家体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楚国制度的影响,但它却比齐桓公、管仲时期的齐法更严密,比商鞅治秦的法度更具体,将道家的“法天地而治”转化为“法制度而治”。 纵使是蒙仲,亦获益良多。 “蒙仲,你觉得如何?”赵主父笑问蒙仲道。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冠子所说的法制度,在下理解为,使国家形成一种良『性』的秩序……” “秩序?”冠子闻言眼睛一亮,笑着称赞道:“这个词用得好。” 的确,他所主张的法制度,其实就是使国家形成一套良『性』可持续发展的秩序,而在此基础上,君主就能实现“无为而治”。 必须承认,此前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太过于深奥,以至于纵使赵主父这样的君主有时候也琢磨不透,而冠子的主张,却浅显易懂,使赵主父明白:哦,只要按照这套制度施行,就能实现“无为而治”。 在阐述了以上的想法后,蒙仲点点头说道:“在下觉得可行。” 冠子闻言捋着胡须微笑不语。 彼此都是道家弟子,蒙仲能这么快接受他的主张,这就说明蒙仲很清楚“无为而治”的本质即“无为”是对“有为”的肯定。 随后,冠子再次讲述了他的天曲日术。 天曲日术内涉及到的郡与县,其实很早就已出现,比如赵国的代郡、雁门郡。 但此时的郡县制姑且就称作旧郡县制,它与冠子所提出的制度是不同的。 在旧郡县制中,郡与县是平级的,县是城与邑的统称:城指单纯一座城池,曾经天底下最大的城池也不过两里地,并不是很大,最早是用于王族、贵族居住;而邑指围绕着城池所建立的,包括国人、平民的住所,以及市场、田地等等所有设施都包含在内的一个繁华的聚集地,它最初是没有城墙之类的保护措施的,是故当外敌来犯时,邑地往往会被抢掠。 在非王城、国都的范围内,城与邑两者合一,再包含城邑能辐『射』到的周边区域,这就称之为县。 是故在当代,一县之令的地位是很高的,因为他是代君主治理这块土地。 再说郡,在旧郡县制中,繁华之地设县,而偏远之地、国境边界设郡,郡最初设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国土、保护国家不受外敌的侵犯。 就拿赵国来说,赵国在陆续攻下代地、雁门、中山后,皆在当地设郡,并任命郡守来守卫。 既然设了郡,在这个范围内就不会再设县。 比如在代郡范围内东安阳,也就是公子章目前的封邑,它会被人称为“东安阳城”、“东安阳邑”,但不会有“东安阳县”这种说法。 而冠子认为,这种制度存在弊端。 他举了个例子:假如中牟遭到魏国的进攻。 中牟在赵国南侧,与魏国接壤,当地有很大一片土地,赵国与魏国是相互咬合的就像太极鱼那样。 赵国的中牟,可以危险到魏国的腹地,而魏国呢,也有一座叫做安阳的城池,可以威胁到赵国的腹地,赵魏两国以这两座城池相互牵制。 而麻烦的是,倘若魏国进攻中牟,赵国是没有办法走邯郸--中牟这条路线进行支援的,因为两者中间有魏国的安阳城堵着,赵国的军队必须向西绕过安阳,才能支援中牟这也正是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麾下的两支军队长年驻扎在中牟一带的原因。 在冠子的讲述中,如果中牟遭到魏国的进攻,在没有赵成、李兑那两支驻军的情况下,中牟县令会第一时间向国都邯郸求援,然后再由邯郸派兵到中牟,这一来一去,中牟县恐怕早就沦陷了。 但单独派兵守卫一座县城,却又会加重该县的负担,不如几个县划为一个郡,县一心治经济,而郡则负责保护辖下的几个县,换而言之,即集聚数县财力物力养活一支郡兵,这样一来,这支郡兵能长久存在,且不使国家增加额外的负担。 至于在平时,就像冠子先前所说,伍长、里司、扁长、乡师等等逐级负责告『奸』、举贤、行教、布令,这样既能使王权集中,也能分担君主的辛劳。 更重要的是,只要沿用这套制度,国家就能以此形成良好的秩序,以便最终达到无为而治。 在听完冠子所讲述的主张后,赵主父沉思了许久,最终苦笑着叹了口气道:“若先生早早向我提出此事就好了……” 的确,因为三年前赵主父将王位传给次子赵何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作为君主每日当负责的国政实在太沉重了,全国上下的郡、县、邑,都要由他来制定策略,这将大大妨碍赵主父攻伐中山国。 然而,冠子所讲述的郡县制,却能极大化减轻君主的负担。 遗憾的是,此时赵主父已经传给了赵王何,倘若冠子是在此之前将这个主张告诉赵主父,虽然不能保证赵主父一定不会再传位给赵何,但也会让他产生更多的犹豫。 只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不,还不晚! 只要废赵何,夺回王权! 他赵雍就能以这套治国策略,使赵国变得更加强盛,纵使是秦、齐两国亦不能抗衡。 章节目录 第98章 新军构想 当日,赵主父向冠子请教了诸多治国之策,冠子皆逐一给予意见,而蒙仲亦在旁认真倾听。 迄今为止,蒙仲已经了解了不少治国方面的思想主张,比如道家的“无为”思想,杨朱派的“贵我”思想,孟子的“仁政”思想,以及今日冠子所讲述的“法制度而治”思想,在他看来,这些思想主张中就数冠子的“法制度而治”的思想最契合实际,也最完善。 相比之下,杨朱派的“贵我”会让人变得更加“自利”哪怕此学派其实也提倡不侵害他人的利益;而孟子的“仁政”思想,虽然好归好,但仍然没有具体如何施行的章程,单凭“井田制”这种过时的国家体制,是不足以支撑起“仁政”的被宋国覆亡的滕国,就是最佳的例子。 唯独冠子的“法制度而治”思想。 只不过,冠子的这个思想主张,真的是与法家思想非常相似,不同点仅在于,冠子的思想主张,其最终目的仍然是为了“无为而治”,不像法家的最终目的是“变法图强”两者的最终侧重点不同。 当晚在冠子结束他思想主张的讲述时,夜『色』已深,于是在此之后蒙仲只是简单向赵主父禀报了已从阳文君赵豹率下挑选了五百名士卒这件事,而赵主父,也因为与冠子、蒙仲、庞几人边喝酒边探讨治国之策而喝地大醉,没有细问此事。 晚上回到住处后,蒙仲就着灯火,将冠子的思想主张记载在竹简上,向以往那样一式三份,准备托人送到庄子、孟子、惠盎三人手中,听听这三位对此的评价。 其实主要还是听听孟子与惠盎对此的评价,至于他的老师庄子,后者更注重的是对“人”的德育之事,即如何提高世人的道德水准,对于国家政治这方面的事,庄子是从来不感兴趣的。 而蒙仲在明知此事的情况下仍然给庄子写信,也只是为了告诉老师他在赵国的所见所闻,仅此而已。 次日,蒙仲早早起来向赵主父辞别,准备前往阳文君赵豹的军营,训练那五百名士卒。 而这会儿,赵主父想来也已收到了相关禀报,知晓了蒙仲昨日降服那五百名士卒的过程,并就此事给予了蒙仲很高的评价。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我原以为那五千枚布币是为了收买那五百名士卒,却不曾想,你竟收买到了兵心。” 不得不说,那日赵主父对于能用金钱收买的士卒是否值得信赖一事仍抱持怀疑,却没想到,蒙仲的手段比他预料的更高明,直接“买”到了那五百名士卒的心,还顺便为信卫军上下竖立了最初的信任。 这使愈发器重蒙仲。 在向赵主父告辞后,蒙仲带着蒙虎、蒙遂等人回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与留宿在那座军营的乐毅等人汇合,共同探讨接下来的事物。 士卒的问题解决了,驻军兵营的问题也解决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商量对那五百名士卒的兵种调整,以及相应的练兵方法。 所谓兵种调整,顾名思义,即调整军中各兵种的比例,这其中也涉及到很多因素。 比如蒙虎,他就主张战车队,即将五百名士卒全部打造成战车队,以三名甲士同乘一架战车来算,约需要一百六十余架战车。 必须得承认,假如按照蒙虎所建议的方式打造成“战车队”,这五百名甲士将非常具有攻击力,哪怕在正面战场上击溃十倍的一般步卒或许也不在话下。 但弱点也很明显:缺乏远距离打击能力,可能敌军的一波箭雨,就能让其损失过重。 继蒙虎之后,蒙遂建议改造成骑兵。 在此时的中原境内,骑兵仍然是赵国独有的兵种,与战车相比,具有速度更快、机动力更高的优点,尤其是在经过骑『射』训练后的骑兵,其实也覆盖了“弓骑”的能力。 但同样的,骑兵的缺点也很明显。 首先,骑兵造价太高。 在正常编制下,一名骑兵需配两匹战马,交换骑乘,以便始终有一匹战马保持充沛的体力,而战马属于非常珍贵的战争物资,需要经过多年的饲养、挑选以及一系列相关的驯养,并不是说随便什么野马套上缰绳就能当成战马用那种未经人工驯服的马,在战场上必定会葬送骑兵的『性』命。 其次,骑兵的训练太艰难。 在没有双边马镫与马鞍这些马具的情况下,一名骑兵需要经过数年的训练,才能掌握熟练的骑术,然而,葬送一名骑兵却只需要一支箭矢。 这也正是骑兵暂时还无法作为战场主力的原因,因为它的防御能力太薄弱,无法抵挡弓弩之类的武器。 至于第三点,那就是骑兵不擅于攻城、守城,信卫既然作为赵主父的近卫,那么,它必须具备抵御外敌的防守能力,而骑兵的防守能力却非常薄弱在非战略视角。 “步弩混合吧。” 在思考再三后,蒙仲向一干小伙伴说出他的考量。 步,即步卒,很好理解,鉴于所使用兵器的不同,又可以分为戟兵、戈兵等等,主要以长兵器为主。 而弩,即指手持弩机的弩兵。 早些年韩国就已研制出了单兵可以使用的弩机,此后迅速被中原诸国所效仿,成为比弓更可怕的远程杀伤武器,虽然在『射』程上并不如弓具,但在几十丈范围内中等距离下,弩机的杀伤力非常可观,军队制式的牛皮甲胄,根本挡不住这种武器。 其次,弩兵的相关训练最简单。 其余兵种,无论是战车兵也好、骑兵也好、弓兵也好,都要经过长期严格的训练,拿弓手来说,拉弓的角度、力量,将决定箭矢的『射』击方位与『射』程,这是每一名弓手都需要烂熟于心的。 但弩兵不需要,弩兵只需要掌握如何瞄准、如何扣下扳机、如何装填弩矢,就能立刻投入战场。 但反过来说,弩兵的缺点也很明显。 首先,弩兵会因为『射』程关系而被弓兵克制; 其次,弩兵装填弩矢的速度慢,那『射』击间隔,别说骑兵、战车,就连步卒也足以趁着这个空档冲到弩兵面前,而一旦被敌军突进,弩兵的反击能力远远不如一名普通的步卒; 再次,弩兵的杀伤力取决于手中的弩机,而一旦弩机出现故障,那这名弩兵的作用多半就连步卒也不如。 这也正是当蒙仲说出“弩”这个词后,乐毅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的原因,因为在他看来,弩兵的局限『性』非常大,投入战场使用,一支善于突进的战车队就能杀地弩兵片甲不留。 而对于蒙仲则解释道:“我信卫作为赵主父的近卫,首重防御能力,而步弩混编的编制最适合防守。” 乐毅这才释然:仅仅只是作为近卫的话,步弩混编其实倒也足够了。 不过,虽然打算采取步弩混编的方式,但蒙仲却希望做的更好,说白了,即希望每一名士卒同时兼顾步卒与弩兵的能力。 在得知蒙仲的想法后,诸小伙伴都有些发愣,而乐毅更是忍不住问道:“你莫非想训练一批魏武卒?” 魏武卒,那是魏国乃至中原曾经最强悍的军队,由名将吴起亲手训练,号曰武卒,每一名士卒都穿戴三重甲胄、手持长戟、腰挂长剑、背负劲弩,能应对各种情况的战场,曾经创下过以五万武卒击溃秦国五十万军队的壮举,迄今为止各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具备像魏武卒那般的能力。 “既然要做,为何不选择更高的目标呢?”蒙仲笑着说道。 听闻此言,乐毅与蒙虎、蒙遂、向缭等诸位面面相觑,旋即,心中仿佛一下子就被点燃了热情。 毕竟那可是魏武卒,曾经乃是直到如今,都是中原作战能力最强的军队,没有之一。 “但是魏武卒的根基……”乐毅仍提出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 无他,是因为魏武卒最关键的根基,是魏国给予这些士卒的特殊待遇,比如高抚恤、免征税等等,这使这些魏国士卒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为国家赴死,而信卫,并不具备这样的特权。 对此蒙仲笑着说道:“这个慢慢来,我信卫乃赵主父的近卫,终归能获得些特殊待遇的。” 乐毅闻言点点头,旋即有些兴奋地问道:“具体怎么做?” 蒙仲想了想说道:“待遇、军备、粮饷这些方面,我会去想办法的,至于训练……武卒最注重的就是体能,先加强这方面的训练,阿毅,先由你来训练士卒的体能,让阿虎、阿遂他们协助你。” 乐毅与诸小伙伴们点点头。 于是乎,当日乐毅就对五百名信卫展开了体能方面的训练,说白了就是负重跑步,在蒙仲的建议下,乐毅要求每一名信卫都到营外的树林中砍伐一颗树木,削去枝干变成圆木后,扛着这根圆木绕着军营跑步。 而蒙仲,则再次拜访赵相肥义,向后者请求拨给军备。 不得不说,当看到蒙仲在竹简上所罗列的武器与装备后,肥义也是有些发愣,因为蒙仲向他索要了一千五百套皮甲、五百套长戟、五百套长剑、五百套弩机以及相应的弩矢,肥义在中原住了那么多年,岂会不知魏国武卒的装备? 此子的心……很大啊。 肥义暗自感慨道。 但即便如此,肥义还是很爽快就应允了,毕竟信卫是赵主父的近卫,就算蒙仲索要的武器装备有些多,但也在允许范围内毕竟只有五百人的编制嘛。 很快地,这件事就传遍了邯郸的名流,传到了诸如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耳中。 安平君赵成对此笑谓道:“此子竟要训练一批‘赵武卒’么?” 奉阳君李兑亦是摇头说道:“那蒙仲,自以为他是吴起么?” 没有几个人将这件事当真,反而觉得蒙仲太过于狂妄,竟想着效仿魏国的魏武卒,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看此子日后如何收场。” 这些人对此暗暗冷笑。 他们觉得,过不了几日,蒙仲就会发现他的好高骛远是多么的愚蠢。 章节目录 第99章 新营新制 几日后,阳文君赵豹为蒙仲所率信卫新建的军营,便在邯郸城东面的肥邑一带建成了。 肥邑,顾名思义,即赵相肥义的封邑。 当前几日得知蒙仲希望在邯郸附近建造一座军营时,肥义便提出了善意的建议,邀请信卫军在他封邑的东北方向靠近漳河的位置建造营寨,并笑称“可以顺便保护他的封邑”。 得到军营建成的消息后,蒙仲先请见了阳文君赵豹,然后在赵豹的带领下,一同去巡视了新军营的情况。 新军营坐落肥邑的东北侧,在“s”形漳河的西侧,附近有不少树林,还有两座矮丘,地形颇为复杂,很适合用来训练士卒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蒙仲接受了赵相肥义的善意,将新营定在了这里。 据赵豹所介绍,这座军营暂时只建造了主营,规模在千人左右,总共动用了五千名役夫。 但据蒙仲目测,这座营寨的规模却远远不止千人,原因就在于赵豹在主营旁还建造了辅营那是用来安顿“编外人员”的。 所谓的编外人员,即指一支军队所属的编外杂兵,这些虽然称作兵但实则与民夫没什么两样的编外杂兵,平日里将负责军营上下的所需与杂事,比如运粮、做饭、种菜,甚至是垦田。 在中原,但凡驻扎在偏远地区的军队,基本上都是这种模式:在编制内的士卒安心训练,而编外兵卒则负责编内士卒的一切所需。 据赵豹所说,这大概是接近一比一的比例,就拿蒙仲的信卫来说,五百名信卫的编制,大约可以得到五百名左右的编外杂兵,这些杂兵一般都是由服役的赵人组成,但也会由少量充军的刑徒来补充,区别在于服役的赵人在满了服役期限后就能离开,而刑徒则会一直留在军中,除非逃亡或者死亡。 “多谢阳文君,多谢肥相。” 在巡视过新落成的军营后,蒙仲颇为感激地对阳文君赵豹说道。 虽然彼此的政治立场有些不同,但不能否认,阳文君赵豹其实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难以相与当然,这仅仅只是蒙仲的观点。 “无需客气,老夫也想看看,你小子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说到这里,阳文君赵豹斜睨着打量了蒙仲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小子……真打算训练一批‘赵武卒’么?” “君侯是觉得在下不自量力?”蒙仲笑着反问道,其实他近两日也听说了一些消息,比如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都不认为他能办到,正等着瞧他的笑话。 对此其实蒙仲是很纳闷的:您两位真的闲到这种地步了么? “呵。”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阳文君赵豹摇摇头说道:“吴起训练的魏武卒,其实并非不能效仿……” 的确,虽说吴起是名将,但他训练的魏武卒,难道就真的不能复制吗? 连赵主父这等雄主都不能效仿? 事实并非如此。 还记得乐毅在前几日所说,魏武卒的根基,乃是魏国对于武卒的特殊待遇魏国明文规定,只要是被选入武卒的百姓家庭,整户都能免除税收;倘若是战死的武卒,其亲属每年还能得到国家拨给的抚恤,直到家中的男丁成人。 正是因为这套优厚的抚恤政策,才使得魏武卒在战场毫无后顾之忧。 可这条优厚抚恤政策的背后是什么?那是魏国的经济因此被拖累,被越来越多的“武卒户”所拖累,要命的是魏国又不敢收回对魏武卒的优厚待遇。 是故,包括赵国在内,其他中原国家并非不能复制魏武卒哪怕达不到吴起时期的魏武卒,七八成至少也能办得到吧?可为何其他国家都没有复制魏武卒呢?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武卒制度”的弊端。 当然了,似今日蒙仲这般,弄五百名士卒效仿魏武卒,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在下既然受命为赵主父训练一支近卫,自然也希望训练一支出『色』些的。”蒙仲笼统地回答道。 阳文君赵豹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最后点点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赵豹的军营后,蒙仲告辞了前者,与乐毅一行人带着率下五百名士卒,搬到了他们的新军营。 正当信卫士卒们在新营内整顿住处时,蒙仲将乐毅、蒙遂、蒙虎等一干小伙伴召到了帅所,与他们商量军中职官的问题。 军职,天下各国皆有不同,虽然大抵都出自《周礼》,但也少许的不同,且容易出现混『乱』。 因此,蒙仲便按照冠子的天曲日术,重新规划了军中的编制:五人为一伍,设伍长;二伍为一什,设什长;五什为一屯,设屯长;二屯为一卒,设卒长(百人将),五卒刚好五百人。 即采取五二制,蒙仲认为这样最简单易记。 对此,乐毅等人并没有什么意见。 在确定了五二制作为军中编制后,接下来即要选出五名卒长。 不过在此之前,蒙仲点了乐毅、蒙遂二人担任他的辅佐,毕竟信卫的待遇,还需要他出面与赵相肥义等赵国的重臣商谈,当他不在军中的时候,乐毅、蒙遂将代替他训练士卒。 对于乐毅出任佐军司马,诸小伙伴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乐毅的祖上出过乐羊、乐舒、乐池等当世名将,且乐毅自由便熟读兵法;至于蒙遂,诸小伙伴就更加不会有什么意见了,毕竟彼此关系亲近。 于是乎,就剩下武婴、蒙虎、华虎、穆武、向缭、乐进、乐续七人,他们将争夺五个卒长之位。 至于争夺的标准,那自然就是武力呗。 “我退出。” 向缭率先表示退出争夺,毕竟他在一干人当中,并不以武艺见长。 见此,蒙仲便对向缭说道:“阿缭,那你就掌军需吧。” 所谓军需,即后勤官,即统率那五百名“编外杂兵”的长官,平日里需负责的事物非常繁多,蒙仲认为脑筋灵活的向缭自然能够胜任。 “交给我吧。”向缭耸耸肩接受了。 于是乎,还多出一人。 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武婴,又看了看摩拳擦掌的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乐进、乐续兄弟对视一眼,旋即,乐续也退出了。 乐续亦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比拼武艺,他根本不是武婴、蒙虎、华虎、穆武四人的对手,索『性』就主动退出。 见此,蒙仲便任命他为军备官,负责军中器械的保管、维护、修缮等等。 在向缭、乐续二人退出的情况下,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人,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军中的五名卒长。 在商量完毕后,蒙仲召集了率下的五百名信卫,在这些士卒面前任命了诸小伙伴。 不得不说,在蒙仲一干等人当中,目前就只有蒙仲有些威信,其余乐毅、蒙遂、武婴等人,那五百名士卒对他们并没有多少敬意,这也难怪,毕竟这些士卒基本上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谁会心甘情愿听命于一群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呢? 就算是蒙仲,也是凭着他的口才,凭着他营门立木的手段,以及赵主父赏赐的五千枚布币以及种种承诺,才勉强让这五百名士卒听从他的命令。 “先设法取得士卒们的信任吧。” 蒙仲对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名卒长说道,毕竟他们五人其实最关键,只有让士卒们对他们服气了,乐毅、蒙遂二人的训练才能更加顺利地展开。 十月二十三日,信卫军在这座新营,开始了首日的『操』练。 『操』练的项目很简单,仍然是对于体能的加强训练,说白了仍是让士卒们每名抗一根圆木在营外跑步。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带着向缭返回邯郸,与赵相肥义商量信卫军的日需饮食、以及粮饷方面的问题。 不得不说,对于蒙仲提出的“顿顿食有肉”的要求,肥义也是感到颇为头疼。 虽然肥义可以理解蒙仲毕竟蒙仲想要训练出一支精兵,在那般严格的训练下,让士卒们每顿吃肉这是理所当然的,否则营养跟不上体能消耗,但问题是这样的开销实在不小,更别说蒙仲还要索要额外的粮饷。 肥义私底下算了算,若按照蒙仲的要求,养活五百名信卫军的开销,或许能养活一支三四千人的军队。 不过考虑到信卫乃是赵主父的近卫,肥义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蒙仲留下向缭与肥义商量具体的章程,比如几日一次运输粮草等等的问题,而蒙仲自己,则返回了军营。 而让蒙仲颇感意外的是,待等他回到军营后,却发现冠子竟坐在他的帅帐内等他。 “仅前辈一人吗?庞兄呢?” 在见礼时,蒙仲好奇地询问冠子道。 冠子闻言笑着说道:“赵主父命庞掌训一支军队,庞前往任职去了。” 平心而论,对此蒙仲早早就有所预料。 因为在他看来,一心想要重新栽培亲信势力的赵主父,不可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率下五百名信卫身上,肯定也会任命其他人训练新军。 但即便明知如此,蒙仲心中仍难免有些失望。 不过待转念想到,赵主父一系的实力越强,赵宋关系就越稳固,蒙仲心中的那些失望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笑着对冠子说道:“这么说,我信卫未来的竞争对手,就是庞兄训练的新军了?” “哈哈哈。” 冠子笑而不语。 章节目录 第100章 一个月 在经过一番谈聊后,蒙仲这才得知冠子的来意,即希望与他这个庄子的弟子相互探讨一番学术。 这里所说的学术,当然不是冠子对赵主父所说的那些治国之策,而是道家思想。 二人首先谈及的,即老子的道气理念。 对于“气”,古人早有涉及,但“气”是何物?世人未必答得上来。 而老子将“气”定义为“生机”,即生命力,只有在拥有生机的情况下,人体不会腐朽,草木不会凋零。 “气”在人体内的循环运转,有强有衰,这个循环往复、或增强、或衰弱的过程,便是人体的“道”。 而在老子“道气”的基础上,冠子提出了“元气说”,“元”即开始、初始的意思,即表示(元)气是万事万物的根源。 如果说老子的“道气”,指的是万物(内部)都存在气,那么冠子所提出的“元气”说,便是继承并拓展了老子的“道气说”,以元气的运动变化来诠释万事万物的生成、发展、变化、消亡等现象。 不得不说,这跟蒙仲的老师庄子所研究的“精气说”说十分相似,几乎可以说只有称谓上的不同。 于是,蒙仲便将庄子的“精气说”告诉了冠子,亦得到了后者的肯定。 随即冠子笑着说道:“庄子肯定看过宋、尹文二人所着的《心气说》。” “心气说?”蒙仲对此有些不明白。 见此,冠子便将《心气说》解释了一番。 宋、尹文二人认为,人的心脏是人体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它当中肯定有一种特殊的气,让人能够行走、思考。【ps:古人最初认为心才是“思考”的器脏,所以才会留下心思、心想这些词。】 对于这种特殊的气,宋、尹文二人称之为(qi),取自《老子》中所载的那句“五藏生五”,即表示五脏中有五种不同的特殊的气。 而宋、尹文二人所说的“心气”,即指藏在心脏内的那种特殊的气,他二人认为“心气”是能使人活命、使人思考的关键,因此合力着写了《心气说》。 冠子也正是在老子的“道气”,以及宋、尹文二人所提起的“心气”的基础上,提出了“元气”的假象。 而在宋、尹文之前,关尹子就已经提出了“一化万物”的主张,此后,管子(管仲)、列子(列寇)、宋荣子(宋)、尹子(尹文)等道家弟子逐步完善“气”的假说,直到庄子、冠子这些道家弟子,再进一步完善“气”的假说,这才终于形成了“气衍万物”且“于天地间循环往复”的思想主张。 虽然蒙仲心中有些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冠子的“元气说”,比他老师庄子的“精气说”更为完善,已提出了一--气--意--图--名--形--事--约--时--物这样的“环流”。【ps:即宇宙的生成模式。】 随后,蒙仲与冠子又聊起了“天文”。 所谓天文,即指天体的学问,此前蒙仲在庄子身边学习时,也曾夜观天象。 道家的夜观天象,当然不是占祸福的那种,而是探索天体的运转规律,总结天体运转对世物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冠子还讲述他能用斗柄指向来判断四个季节,这让蒙仲叹为观止。【ps:这段作者也没看懂,就不『乱』科普了,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查阅。】 不得不说,虽然蒙仲也是道家弟子,但在冠子面前,他还真是不禁有些惭愧。 可能是察觉到了蒙仲的心情,冠子好奇问道:“小友乃庄子弟子,难道庄子不曾教授这些么?” 蒙仲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晚辈在庄师身边学习了四年,仅学会了些皮『毛』。” “那你为何要到赵国出仕呢?”冠子不解地问道。 蒙仲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解释。 因为他觉得,若是他在冠子面前说出“为了赵宋两国稳固邦交”,这实在过于狂妄了。 见蒙仲沉默不语,冠子也猜到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由,于是捋着胡须惋惜地说道:“可惜了,照我看来,小友实不应该离开庄子那样的大贤……” 他的话,让蒙仲感到十分惊讶。 要知道在蒙仲看来,眼前这位冠子,他的思想与庄子相比简直难分高下,但不知为何,冠子却对庄子十分尊敬。 于是蒙仲好奇问道:“冠子,您对庄师……”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冠子捋着胡须笑道:“我曾看过数篇庄子着写的书,庄子那句道亏之世,深得我心。” 说着,冠子便开始批判现世,说到激动处,凝眉、瞪目、拍案,与方才那向蒙仲讲述“元气说”思想的“高人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蒙仲顿时就懂了:这位冠子,与庄子是一类人,同样的愤世弃俗。 不过,庄子的愤世弃俗已经到极致了,他对世俗几乎已经彻底失望了,而冠子呢,对于世俗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是故带着他的弟子庞来到赵国,希望能在赵国实现他的抱负。 用冠子的原话说,即“化立而世无邪,化立俗成,少则同济,长则同友,游敖同品,祭祀同福,死生同爱,祸灾同忧,居处同乐,行作同和,吊贺同杂,哭泣同哀,欢欣足以相助,怪谍足以相止”的世道,也即是人与人之间没有勾心斗角,同呼吸、共命运,互助互爱的至德之世。 至于冠子为何选中赵国来实现他的抱负,那是因为冠子认为秦国的制度太苛刻,而齐国呢,自稷下学宫诞生起,各种思想汇聚于齐国,太过于混『乱』反复,唯独赵主父治下的赵国,正冉冉升起,继秦、齐之后或将成为天下的第三足,具备匡扶天下的潜力。 当日,蒙仲与冠子聊了许久,一直聊到深夜,蒙仲仍感觉有些意犹未尽。 一连三日后,冠子这才返回邯郸。 不得不说,这位来自楚国的道家大贤,让蒙仲对于道家思想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但没有办法,此时信卫的训练出现了些麻烦。 这个麻烦,其实就是那五百名士卒厌烦了日复一日扛着圆木在营外跑步,以至于军心有些浮动。 这也难怪,虽说体能方面的加强训练确实就是这么枯燥乏味,但那五百名士卒却不能接受这种解释。 用那些士卒的原话来说,似近期这般扛着圆木在营外跑步,实在是太蠢了,难道敌军会因为他们跑得快就害怕么? 好在军营内的伙食还不错,顿顿都有肉,否则那五百名士卒恐怕早就暴『乱』了。 鉴于士卒们的抱怨,蒙仲将乐毅、蒙遂二人召到帅帐,与他们商量训练的方式。 但不管怎么商量,加强体能的训练这都是必须的,毕竟信卫的目标是效仿魏国的魏武卒,而魏武卒,就是一支全身负重几十上百斤,却仍然能在半日之内急行军一百里的堪称恐怖的重甲步兵! 没有足够的体能,光是身上的负重就足以拖垮士卒。 如何让这些士卒乖乖训练体能,这成为了蒙仲留给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名卒长的考验。 至于蒙仲自己,他是有解决办法的:只要请到赵主父乘着战车到军营转一圈,安抚激励一番,保管那些士卒立刻丢掉牢『骚』,训练地比谁都勤快。 但蒙仲并不打算立刻采用这个办法,他更希望武婴、蒙虎等人能自己解决。 还别说,在蒙仲的“放任”下,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几人,还真的自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即跟着率下的士卒们一起训练。 在亲眼看到这些年仅十几岁的卒长们竟然能咬着牙完成乐毅所指定的苛刻的训练量,那些士卒们自然不好意思再发牢『骚』。 “这还不够。” 乐毅私底下对蒙仲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很简单,即由他乐毅扮恶人,使武婴、蒙虎等人尽快融入到那些士卒们当中。 于是乎,营外很快就多了一道风景线:佐军司马乐毅站在那些正在负重奔跑的士卒们旁边,用恶毒、羞辱的言辞去激励那些士卒。 例如“废物”、“懦夫”、“无能之辈”等等,气地那些士卒们恨不得『乱』刀将乐毅砍死,又畏惧乐毅乃是蒙仲所任命的佐军司马,而蒙仲又是赵主父所器重的人,故而不敢造次,只敢在背后唾骂乐毅。 而武婴、蒙虎等人,则因为与士卒们“共甘同苦”,亦加入到了士卒们“声讨”乐毅的队伍中,使得这几人在士卒们当中的拥护程度日渐升高。 大概在经过半个月的艰苦训练后,这些士卒们的体能,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提高,于是乎,被所有士卒所痛恨的乐毅,再次提高了要求,要求所有士卒在穿戴三重甲胄的情况下,扛着圆木绕着营地跑步。 起初那些士卒有些不适,甚至于再次出现了中途累到在地的情况,但在乐毅的言语刺激下,那些士卒们一边痛骂乐毅,一边在穿戴三重甲胄的情况,坚持扛着圆木继续训练,只为了使乐毅对他们“刮目相看”,让乐毅亲口承认是他看走了眼。 不知不觉间,这些士卒在穿戴三重甲胄的情况下,也已经能扛着圆木健步如飞。 而代价,就是乐毅被这些士卒们骂到无词可用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认为应该请赵主父来巡视一番,给予这些士卒一些正面的激励。 章节目录 第101章 巡视军营 ps:推荐一部历史嫩苗《跑偏的1618》~另外,这本书约是在12月1日上架,介时请书友们多多照顾。话说忘记告诉书友们一个消息,即《大魏宫廷》影视版权已签,诸书友们不妨期待下~最后的最后,还是求推荐票~ 以下正文 “请我前去巡视信卫?” 当蒙仲将这件事告诉赵主父后,赵主父的脸上似笑非笑。 不得不说,对于蒙仲的小心思,年近半百的赵主父心中澄明:蒙仲哪里是请他巡视信卫,分明就是像借助的声誉加强对信卫的掌控而已。 看看蒙仲这小子最近所做的事,从他赵雍手中索要了五千枚布币,从阳文君赵豹率下挑选士卒,再从赵相肥义手中讨要其麾下信卫的待遇这小子自己生生从无到有,组建起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且那五百人还因为他的许诺而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虽然当世还没有“借鸡下蛋”这种说法,但这个词,却颇为贴切蒙仲这一些列的运作。 这个小子,其实颇具权谋。 当然,想归想,但赵主父并不反感蒙仲的行为,甚至于,他对此子愈发欣赏,毕竟蒙仲的为人处世,实在不像是一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似这等人,日后绝对能成为国之大器。 “好!” 没有拆穿蒙仲的心思,赵主父笑着点头说道:“仅训练的一月,便有这等自信,很好!既然如此,我就顺了你的意,到你信卫的新营巡视一番。” 决定之后,当日赵主父便带着蒙仲,在一队士卒的保护下,乘坐战车前往信卫的新营。 待等他们一行人抵达军营时,五百名信卫正穿戴着三重厚甲,扛着圆木在营外奔跑训练。 冷不丁瞧见赵主父的御驾,那五百名信卫皆为之震惊。 要知道,虽说前一阵子蒙仲就曾对他们说过信卫的种种优待,但在没有亲眼证实的情况下,五百名信卫最直观的印象,也仅仅只是“信卫顿顿食有肉”的程度而已,并不能肯定他们的主将蒙仲在赵主父身边的地位。 而如今,亲眼瞧见蒙仲亲自为赵主父驾车应该说有幸为赵主父驾驭战车,载着赵主父徐徐靠近,巡视他们一干信卫的训练,这五百名信卫这才彻底相信了蒙仲这年纪十五岁的少年在赵主父身边的受重视程度。 “为何停下来?继续训练!” 见有些信卫停止了奔跑,一脸激动地瞧着赵主父的方向,乐毅板着脸呵斥道,甚至于走上前,用手中的细木棍去抽打那些士卒。 说实话,倘若换在平日里,乐毅其实并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他知道,人都是有反抗心理的,若是他『逼』地太紧,那些士卒说不定会暴『乱』的毕竟他的威信还没有到震慑住这些士卒的地步。 但今日不同,有赵主父在场,这五百名心情激动的信卫,他们心中因为严格训练而积累的压力与疲倦,多半早已在瞧见赵主父的那一刻就已烟消云散,就岂会因为他随手几棍就做出以下犯上的行为呢? 换而言之,这也是乐毅进一步确立自己威信的最佳机会。 果不其然,被乐毅用细木棍抽在身上的那几名士卒没有任何的过激情绪,他们最多只是低着头骂了几声,然后就在乐毅那一双眼睛的注视下,老老实实扛起了圆木,继续『操』练。 看到这一幕,赵主父心中颇感惊讶:军心,已经掌控到这种地步了么? “那是中山乐氏那名叫做乐毅的少年吧?” 赵主父指着在远处正板着脸督促士卒们『操』练的乐毅。 “是的,赵主父。” “此子的武力很高超么?” “并不。”蒙仲摇摇头说道:“论个人武艺,与武婴、蒙虎几人在伯仲之间。” 赵主父听了很是惊讶:“既然如此,那些士卒为何不敢反抗?……你等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将赵豹手底下的兵卒,收拾地如此服服帖帖?” 蒙仲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假如是在昨日,乐毅恐怕并不敢那样做。” 赵主父终归也是睿智之人,在微微一思忖后就明白了蒙仲的意思,点点头赞许乐毅道:“此子不在你之下。” 他赞许的,显然是乐毅临机应变、见缝『插』针的才能。 为了方便赵主父观察士卒们的『操』练,蒙仲将战车停了下来,反正他的目的只是让那些士卒“看”到赵主父,说白了就是借势,借赵主父的威势,达到令这些士卒更加顺从的目的。 赵主父当然也猜得到蒙仲的心思,不过当他看到那五百名士卒穿戴厚重的甲胄,扛着圆木一圈一圈地疾奔时,他的神『色』,亦是最初的不在意,慢慢变得认真起来。 “那些士卒身上所穿的,不只是一层甲吧?” “回赵主父的话,每名士卒都穿有三层甲。……这是目前暂时的负重,待今日过后,在下会下令再次增加士卒的负重……” “待今日过后……利用我的事,说得这么直白么?”赵主父玩笑道。 尽管听得出赵主父是在开玩笑,但蒙仲还是认真地纠正道:“在下是为赵主父训练近卫,哪来什么‘利用’的说法呢?” “何必如此拘谨,我还会因此怪罪你不成?”赵主父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目视着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卒问道:“似这般负重奔跑,平日里一般持续多久?” 蒙仲回答道:“最初是两个时辰,而现如今,已增加到四个时辰。” 赵主父闻言一愣,转过头来惊讶地问道:“一整个上午,就这样不停地负重奔跑?” “每个时辰间都有歇息的时候。” “……” 赵主父愣愣地看着蒙仲,半响才说道:“关于你练兵的方式,我亦有所耳闻,听说你只让这些士卒负重奔跑……” “是为了加强体能。”蒙仲解释道:“魏武卒之所以强悍,可以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战况,就是因为他们有着充沛的体能……” “可一味单调枯燥的训练,会令士卒们感到厌倦。” “因此在下请来了赵主父您。” “……原来如此。” 赵主父失笑摇头,继续仔细观察那些士卒。 据他观察,那些士卒们穿戴着沉重的甲胄,肩上还扛着圆木,负重怕是不止几十斤,可即便如此,这些士卒仍能继续奔跑,虽然有些人脚步蹒跚,甚至于有人因为脱力脚滑而摔倒在地,但在乐毅的『逼』迫下,这些士卒仍咬着牙坚持训练。 从这些士卒身上,赵主父感受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 一支拥有坚韧不拔意志的军队,才是最最可靠且让敌人感到畏惧。 赵武卒么? 赵主父想到了安平君赵成对信卫的戏称,但他并不认为这个称呼有什么可笑之处。 在他看来,尽管眼前那五百名信卫仍显得颇为稚嫩,但确确实实地,已经让他感受到了“强军”的潜力,假以时日,这支五百人的军队,绝对能拥有不亚于魏武卒的能力称其为赵武卒,恰如其分。 只可惜,“武卒”的培养花费太大,哪怕赵主父已相信蒙仲确确实实能为他赵国训练出一批“赵武卒”,也不敢那样做。 一军,这已是赵主父心中的极限了,即一万两千五百名士卒。 不错,只要蒙仲这次做得出『色』,他会设法让蒙仲成为真正的军司马,执掌过万的军队,而不像眼下这般,虽然职阶与军司马并起并坐,但率下的士卒却只有可怜的五百人,派不上什么大用。 只可惜目前赵国邯郸的局势很紧张、很敏感,支持他次子赵王何的赵国臣子,即赵相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绝对不会允许蒙仲执掌过万的军队毕竟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等人的代郡兵马,已经让这些人坐立不安。 在这种局势下,虽然他赵雍内心希望栽培蒙仲、庞等人,取代赵成、李兑、赵豹,但他也明白暂时难以办到。 必须想办法夺回权力! 赵主父心中暗暗想道。 关于夺回权力,赵主父也有他的计略,即想办法提高他在赵国的声誉,最好彻底掩盖赵王何、肥义、赵成、李兑等人,让赵国的国人们认识到,唯有他赵雍,才能带领赵国走向更加辉煌,到那时,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夺回一切,重新成为赵国的君主。 至于如何提高他在赵国的声誉,呵,还有什么比击败齐国能有效的吗? 不错,在赵国刚刚覆亡中山国、其实并没有余力攻伐齐国的情况下,赵主父还是答应了宋国使者李史的要求,约定赵宋两国合力讨伐齐国的事宜,这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报答宋国,也是为了他自身。 毕竟,他赵雍只有继续保持“战无不胜”,才能使赵国的国人更加拥护他,否则,他这个“主父”,迟早会被“赵王”一点点地夺走手中的权力,甚至于到最后被彻底架空。 明年…… 站在战车上,赵主父神『色』严肃地看着远方。 旁人误以为他在观察那些士卒,而实际上,赵主父心中所想的,却是来年赵、燕、宋三国联合攻伐齐国的战争。 只要这场战争取得大捷,介时他赵雍就会尝试夺回王权,废掉赵何。 而眼下已临近十一月,距离来年开春赵、燕、宋三国联合讨伐齐国,只剩下三个月。 章节目录 第102章 年末 ps:上章说的上架日期,就是这本《战国大司马》的上架日期呀,12月1日。是我表达错误么(⊙_⊙)? 以下正文 转眼,十月就过去了,天气变得愈加寒冷,但信卫军的日常『操』练,却丝毫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该怎么训练,还是怎么训练。 毫不夸张地说,纵观整个赵国,论训练强度,绝对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超过信卫军。 如此高强度的训练,士卒们当然不会没有怨言,只不过蒙仲、乐毅等人处理得当,几个人扮红脸、由乐毅扮黑脸,再加上蒙仲时不时请赵主父坐着战车到信卫营溜达一圈,以至于那些士卒们在如此高强度的训练下,竟然渐渐适应。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信卫营的待遇。 别看蒙仲将训练士卒的事丢给了乐毅、蒙遂几人,但他却设法让赵相肥义默许了信卫营的种种特殊优待,比如“顿顿食有肉”,比如更多的军饷,比如田屋方面的赏赐,这些都是蒙仲带着负责后勤的向缭,好不容易说服了赵相肥义而为信卫争取到的。 各方面的因素,才使得蒙仲、乐毅等人渐渐加强了对信卫营的掌控,也使得那五百名士卒逐渐认可了这些年仅十五六岁的长官。 其中最直观的例子莫过于乐毅。 最初的时候,乐毅只有在赵主父在旁巡视的时候,才敢用细木棍去抽打那些借摔倒在地而借机喘气甚至偷懒的士卒,然而一段时间后,乐毅用言辞刺激那些士卒,甚至于用木棍去抽打那些偷懒的士卒,这已渐渐成为了常态。 说实话,乐毅的武力并非是信卫营中最强的,他可能连一半的名次都排不上,但不知为何,胆敢违抗他命令的士卒越来越少,而畏惧他的士卒则越来越多。 对此,武婴、蒙虎这些已成功打入士卒们内部的卒长们,亦曾旁敲侧击地询问士卒们对乐毅的评价,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畏惧佐军司马(乐毅)么?” “畏惧。” “为何畏惧?” “不知道。” 是的,那些畏惧乐毅的士卒,其实就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懂为何畏惧乐毅,明明乐毅的个人实力,在信卫军中其实根本排不上号。 对此,蒙仲认为是习惯所致:这些士卒们已经习惯了乐毅板着脸、提着棍子用言辞刺激他们,哪怕乐毅做得稍微出格点,这些士卒也不敢造次,充其量就是在背后骂骂乐毅,给他取一些带有些许羞辱『性』的绰号。 虽然这事有点莫名其妙,但蒙仲倒是乐见其成,好几次安排武婴、蒙虎等人故意“顶撞”乐毅而遭到乐毅的处罚,这一来能使乐毅在军中更有威望,二来也能使武婴、蒙虎等人更加融入到信卫当中,同仇敌忾共同“抵抗”乐毅。 其中过程,倒也是挺欢乐的。 除了体能方面的加强训练,其实蒙仲也安排了其他训练。 比如说双人的对抗。 说是双人对抗,其实就是让士卒们两两分队,手持粗如拳头的木棒去击打对方,加强士卒们的耐揍、耐痛能力,毕竟作为一名士卒,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但蒙仲认为,优秀的士卒不应当因为伤势就全然失去战斗能力,因此,他安排了相关的训练。 于是乎,当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暗中派细作在刺探信卫营的训练时,就看到信卫军的士卒提着木棍在彼此痛殴。 “这群家伙莫非都疯了么?” 当得知信卫军在承受能力方面的训练后,赵成、李兑等人丝毫『摸』不着头脑。 除了体能、承受方面的训练,蒙仲亦安排了较为正常的训练,比如让士卒们熟练使用长戟、长剑、弩具等等,但这些训练的比重,并没有加强体能与加强承受能力那样多,大概三四日才会有那么一日。 熟练使用长戟,蒙仲对信卫军士卒的要求就仅仅只有一个动作,即刺与抽,因为他觉得,在战场上士卒们根本用不到什么花里胡哨的动作,只需要牢记这两个动作即可。 相比之下,关于剑术的训练,倒是相对复杂了些。 这也难怪,毕竟剑在战场上属于短兵器,一般只有在敌军突破了己方的戟兵防线,并且敌我双方阵型都比较混『乱』的时候,士卒们才有可能舍弃长戟,改用长剑来杀敌。 否则,“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又不是凭空得来的,相比较剑,戟等长兵器在战场上确实具备更大的优势。 最后,关于弩具的训练,蒙仲只是让向缭命令编外杂兵制作了一些草人、木桩作为靶子,让信卫军士卒们熟悉了如何『射』击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在士卒们『射』靶的时候,蒙仲规定了立『射』、蹲『射』、乘『射』三种考核标准。 立『射』,顾名思义即站着『射』击。 蹲『射』,即要求士卒在单膝叩地半蹲的情况下,完成装填弩矢、瞄准、『射』击这些步骤。 至于乘『射』,即是要求士卒们站在奔驰的战车上『射』击。 对此,武婴、蒙虎等人感觉莫名其妙,唯独乐毅对此有些猜测:莫非这是弩兵的三种运用方式? 但是,立『射』、乘『射』乐毅都能理解,唯独蹲『射』让他有些琢磨不透有必要吗? 直到私底下与蒙仲聊了一下后,乐毅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乎以更加严格的标准去要求那些士卒们。 而在这段时间内,赵相肥义、阳文君赵豹二人,亦曾时常邀请蒙仲到他们府上赴宴,这一来二去的,蒙仲与肥义、赵豹二人也变得愈发熟悉,不过他跟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则仍然处在“脸熟”的程度而已。 这跟蒙仲自身的『性』格有关,他并非自来熟的『性』格,更不会主动『舔』着脸去讨好别人,只有在对方释放善意的情况下,他才会给予相应的善意。 而赵相肥义,从一开始就对他颇为照顾,至于阳文君赵豹,他与蒙仲倒称得上是不打不相识了,虽然二人曾经发生过一些冲突,但正是那些冲突,让赵豹意识到蒙仲此子不可小觑,于是与蒙仲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至于赵成、赵造、赵俊、李兑那些人,他们并未主动与蒙仲接触,蒙仲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接触他们。 更别说赵成、李兑等人还曾经在公开场合取笑他不自量力,竟妄想仿造魏国的魏武卒。 除了肥义、赵豹等寥寥几人,蒙仲在邯郸的人际往来,就只有赵主父、安阳君赵章、田不,以及冠子与庞这对师徒。 冠子,是学问丝毫不亚于庄子的道家大贤,纵使蒙仲作为庄子的弟子,在这位大贤面前亦是毕恭毕敬。 至于庞,虽然蒙仲曾对冠子笑称庞训练的新军,或将是他率下信卫军的劲敌,但事实上,无论是蒙仲还是庞,其实都没有视彼此为敌人的意思因为他们都是赵主父栽培的亲信势力,彼此不存在什么矛盾,他们的“敌人”,是以赵王何为首的王党势力。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庞亦忙着训练新军,但蒙仲与他倒也有过一番谈聊。 庞是赵国邯郸人,但其祖上却是魏国庞氏出身。 说到魏国庞氏,最耳闻能详的莫过于庞涓,毕竟此人曾被誉为继吴起之后的魏国名将,只可惜,这等名将却两度被齐国的孙膑击败,非但使庞涓羞怒自刎,也令魏国失去了再次崛起的机会。 庞涓战死后,庞氏在魏国逐渐失势,后来魏国便派其族子庞葱陪同太子前来赵国邯郸作为质子,而庞,即庞葱的后人。 因缘巧合之下,冠子从楚国出发,周游列国后来到赵国,收了庞作为弟子。 据蒙仲自己的估测,冠子虽然是道家弟子,但他的学问却不仅仅局限于道家,至少是兼长于道、名、法、兵四家思想,但庞作为冠子的弟子,他对道、名、法三家却并不甚精通至少目前还不怎么精通。 倒是兵家,庞能侃侃而谈。 比如庞认为,兵最重要的即“礼义忠信”,礼指严明的军纪;义指合正直、正义的信念;忠即指忠诚;信即指信誉。 再比如,庞也认为兵贵于精、不贵于多,因此,他对蒙仲仅选择五百名士卒加强训练一事给予高度的评价。 然而庞自己却征募了五千名士卒。 倒也不是庞说一套做一套,而是他不信任“抽调”的士卒,他相比之下,他更倾向于从头到尾都由他自己训练出来的士卒。 是故,他在邯郸周边各乡邑征募了五千名平民,准备边训练边筛选,直到最后筛选出他所认为的优秀的兵卒。 在庞的引荐下,蒙仲亦见到了前者的好友剧辛。 剧辛也是赵国人,且很早就与庞相识,相互成为知己,当庞接受了赵主父的命令训练新军之后,他便请来了剧辛协助他目前剧辛就担任庞的佐司马,像乐毅辅助蒙仲那般,辅助着庞。 因为彼此立场一致,且年仅又接近,庞、剧辛二人,很快就与乐毅、蒙遂等人熟识了,此后,蒙仲与庞还安排了几次率下新军的联合演习,鉴于蒙仲率下的信卫军乃是从阳文君赵豹麾下抽调的兵卒,本身基础就高,这使得庞、剧辛训练的新军,在信卫军面前屡战屡败。 就这样,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蒙仲等人迎来了他们在赵国的首个新年。 而新年之后,赵、燕、宋三国,便将联手攻伐齐国。 虽说是以三敌一,但就算是赵主父亦不敢掉以轻心,毕竟齐国是与秦国齐名的,当世最强大的两个强国之一。 章节目录 第103章 赵王四年 ps:今天一直咳嗽、咽痛、发热,本想请假休息,但想想还是坚持码一章,不过第二章实在坚持不住了。 以下正文 转年开春,即赵王何四年、宋王偃三十四年,赵主父决意联合燕、宋两国,共同出兵讨伐齐国。 关于伐齐一事,自赵主父于去年十月中旬返回邯郸之后,便遭到了国内诸大臣的劝阻,此后,在蒙仲忙碌于训练信卫军的期间,赵主父亦曾多次就此事与赵王何、肥义、赵成、李兑、赵造、赵俊等人争论。 此时的齐国,齐王辟疆已在数前年亡故,谥号为齐宣王,由太子田地继位此事还在赵主父传位于赵王何之前。 对于齐宣王,蒙仲了解地不多,而且还是曾经与孟子谈聊时听后者言及的。 比如说,齐宣王好音乐,于是孟子便曾投其所好地劝说前者“独乐(yuè)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希望能使这位君王采用他的仁政思想。【ps:“滥竽充数”典故的南郭先生,故事背景即在齐宣王与他儿子田地(齐王)时期。】 但很可惜,齐宣王看重的仅仅只是孟子的名气,于是孟子最终离开了齐国。 齐宣王谈不上什么明君,但不能否则他在位的期间,齐国的发展非常迅速,若非当年赵主父介入了齐灭燕国的战争,说不定齐国已经彻底吞并燕国,成为继楚、秦两国后的第三个国土面积上的巨国。 因为这件事,赵国与齐国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 待等到齐宣王过世,齐太子田地继位,初掌王权的齐王地,多次派使臣出使赵国,贿赂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赵国的臣子,希望缓解赵齐两国的关系,这才使得赵齐关系逐渐缓和下来。 这也难怪,毕竟齐国的新君田地,他对于赵主父还是颇为忌惮的,谁让赵国在赵主父施行胡服骑『射』的改革后,国力突飞猛进,竟击败了林胡、匈奴等异族而攻入了榆中。【ps:榆中,即河套地区那一带。】 赵**队的强劲实力,着实让世人震惊。 正月十六日,赵主父自邯郸城来到信卫军的营寨。 此时,蒙仲与乐毅等人正领着信卫军在雪地中训练,旋即便惊讶地看到赵主父仅带着一队卫士,乘坐战车来到了营寨。 将训练的事宜交给乐毅,蒙仲迎了上前,在见礼之后好奇地问道:“赵主父,今日冠子前辈不曾陪同吗?” “冠子……”赵主父轻哼一声,旋即意味不明地说道:“我叫他代我去应付那个烦人的貌辩去了。” “貌辩?”蒙仲仔细想了想,问道:“莫非是那位齐国的来使?” “哼!”赵主父轻哼一声,算是回答了蒙仲。 蒙仲恍然大悟,齐使貌辩,他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彼此只是混个脸熟,倒也没有过多接触主要还是彼此立场的关系。 据蒙仲所知,赵主父在覆亡中山国后,将得胜而归的军队驻扎在沙丘一带的前后,齐国便急急忙忙就派来了使者貌辩,毕竟齐人也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赵主父屯重兵与赵齐边境的用意?是故遣貌辩前来劝说赵主父与赵王何,希望能劝阻赵国攻伐齐国。 “据肥相所说,那个貌辩似乎是齐国靖郭君田婴的门客。”一边与赵主父在雪地上走着,蒙仲一边说道。 靖郭君田婴,乃是齐威王时期的齐国臣子,此又辅佐齐宣王,宋王偃试图谋取的薛地,即是此人的封邑靖郭,即古薛国的城池名。 田婴死后,他的儿子田文继承了家业,人称薛公,如今担任着齐国的国相。 值得一提的是,虽说田文担任齐国的国相,但近两年他却并不在齐国,而是在魏国,主持齐、魏、韩三国攻伐秦国的事宜。 齐魏韩三国伐秦,这场已持续好几年的战争,就算是蒙仲亦有所耳闻,齐国的匡章、魏国的犀武(公孙喜)、韩国的暴鸢,这三位当世名将各率本**队攻伐秦国的函谷关,据说正打地火热这也正是赵主父想趁机联合燕、宋两国攻伐齐国的原因之一。 “你还知道靖郭君田婴?” 转头看了一眼蒙仲,赵主父略带惊讶地问道。 见此,蒙仲便笑着解释道:“是前一阵子肥相请我到他府上赴宴时,彼此闲聊时得知的。” “哦……” 赵主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关于蒙仲在邯郸的交际,赵主父一清二楚,他知道,尽管彼此立场不同,但蒙仲还跟赵相肥义、阳文君赵豹二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想了想,赵主父问蒙仲道:“蒙仲,你对肥义有何评价?” 蒙仲毫不犹豫地称赞道:“肥相,乃忠义礼信的贤臣……” “我不是问你这个。”赵主父打断了蒙仲的话,旋即说道:“我是问你……”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在迟疑什么。 良久,赵主父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 说罢,他抬头看向远处,只见此时,远处五百名信卫军正在茫茫雪地中相互丢雪球,且隐约能看到一些士卒猫着腰,鬼鬼祟祟地似乎有什么隐秘的行动。 “他们在做什么呢?”赵主父好奇问道。 蒙仲瞧了一眼,解释道:“是训练期间的歇息空档……在下见士卒们日日『操』练,精神紧绷,就让他们用这种游戏调和一下……” 赵主父捋了捋胡须,好奇问道:“似乎这游戏还有什么规矩?” “是的。” “与我说说。” “是……” 在赵主父的要求下,蒙仲将雪仗的规则告诉了前者。 规则很简单,即是让士卒们设法“杀死”彼此的“主将”,即双方阵地中两个颇为显眼的雪人。 保护己方的雪人,设法摧毁对方的雪人,这就是这场游戏唯一的规则。 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倘若行事鲁莽,就很有可能会被对方几十名士卒用雪球砸中这些五大三粗的士卒们用力捏出来的雪球,若砸在脸上、头上,那还是很痛的。 因此,士卒们在各自卒长的率领下,纷纷用起了诈术,比如先假装冲锋骗对方耗完雪球,然后在一鼓作气冲到对方的阵地乍一看,倒也有点兵法权谋的意思,是故引起了赵主父的兴趣。 以至于赵主父在了解了游戏规则后,亦加入了其中。 此后数日,蒙仲一边与乐毅等人训练信卫,一边则关注着赵国伐齐这件事。 据他所知,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奉阳君李兑等一干赵国臣子,皆反对讨伐齐国,理由是目前的齐国实力很强劲,与他赵国不相上下,若赵齐两国彼此攻伐,很有可能让秦国渔翁得利。 平心而论,这话其实倒也没错,毕竟此时的齐国,内有薛公田文担任国相,外有名将匡章执掌兵马,与秦国并称当世的两大强国。 甚至于在垂沙之战后,就连楚国亦向齐国臣服,以至于齐国的威势,尚隐隐在秦国之上。 因此,赵成、赵豹、李兑等人皆支持富丁所提出的的纵横策略。 富丁,亦是赵人,前几年受赵主父之命前往魏国,此人主张赵国联合齐魏两国攻伐秦国,试图借此消耗秦国与齐国的国力,使赵国能坐收渔利。 此人与赵国派往宋国的遣臣仇赫,在主张上是对立的仇赫主张赵国联合秦宋两国打压齐国。 但最终,赵主父还是采取了仇赫的建议,毕竟齐人都不傻子,岂会乖乖顺从赵人的期待,去跟秦国拼个你死我活呢? 关于这件事,蒙仲也曾询问赵主父。 当说到这件事时,赵主父再次称赞了宋王偃,据赵主父所说,只有他与宋王偃签订的盟约,才是稳固而可靠的,而除了宋国以外,其余诸国都不可靠,哪怕是目前与赵国存在盟约的秦国。 这并非是赵主父的片面之词,其实早在前几年,即齐王田地刚刚继位那会儿,秦国与齐国就偷偷『摸』『摸』地有所接触先是秦国派遣泾阳君嬴芾(fèi)前往齐国作为质子,也就是那位本能有机会成为秦王却被赵主父搅和的秦公子芾,试图以此交换当时还未成为齐相的田文前往秦国担任相位。 齐国同意了此事,次年便派田文前往秦国,仿佛试图以此促成秦齐互盟的默契。 似这种事,赵主父岂能允许? 因此,当时赵主父立刻命令身在秦国的遣臣楼缓,叫后者设法解决此事。 于是楼缓便在秦国释放了对田文不利的谣言,使得秦国非但收回了田文的相位,甚至想将其除掉,『逼』得田文连夜逃离秦国。【ps:即“鸡鸣狗盗”典故的由来。】 逃回齐国后,齐王田地愧疚于险些让田文命丧在秦国,便命田文担任国相,田文深恨秦国,便设法联合魏、韩两国,攻伐秦国,是故才有近两年齐将匡章、魏将犀武、韩将暴鸢三位名将联合率军攻伐秦国。 正是这个原因,近两年宋国攻伐滕国时,齐国不敢出兵支援滕国,而赵国攻伐中山国时,齐国也不敢出兵支援中山国,唯恐因此激怒了赵、宋两国的其中之一,而提前引发赵燕宋三国伐齐。 而反过来说,倘若赵燕宋三国果真要瓜分齐国,现如今正是最佳的机会。 二月,宋国率先行动,出兵攻打齐国薛邑。 随后,燕国亦起兵十万,挥军南下讨伐齐国。 至于赵国,尽管赵成、李兑等人百般劝阻,但乃是无法改变赵主父的意志。 赵王何四年二月初十,赵国出兵十五万,进攻齐国的高唐邑、平原邑。 赵燕宋三国,终于发动了瓜分齐国的战争。 章节目录 第104章 攻高唐 ps:还是咳嗽、咽痛、发热,难受,快快用票票来安慰一下作者吧。 以下正文 高唐邑,得名于古高唐国,这也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不过在后来被齐国所吞并,成为齐国的“五都”之一。 二月初,赵、燕、宋三国伐齐战争爆发,赵主父不顾国内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的反对,毅然决定攻伐齐国,就齐国当年“背弃盟约”、“落井下石”一事展开报复。 作为赵主父的近卫军队,蒙仲率领信卫军跟随赵主父赶赴沙丘。 与赵主父一起行动的,还有安阳君赵章。 二月十一日,赵主父抵达沙丘,召见驻军在沙丘的赵、牛翦、赵希、许钧等将领,商议攻打齐国的具体策略。 从沙丘往东南越过清河,即到了齐国境内,在这一带齐国有两片城邑,即高唐邑与平原邑。 据赵主父在会议中所说,齐国已经在高唐邑、平原邑两地驻扎了重兵,严守防线。 毕竟两片城邑都位于大河(黄河)以北,倘若被赵国攻取,赵国的军队便能直接攻入齐国的腹地,甚至于威胁到齐国的都城临淄。 在商议后,赵主父下令安阳君赵章与将领赵希一同攻打平原邑,而赵主父这边,则命赵统领左军、许钧统领右军,攻打高唐邑。 至于赵将牛翦,由于他麾下的军队皆是骑兵,不利于攻城,赵主父便授权牛翦便宜行事。 起初,蒙仲还以为赵主父授权于牛翦的“便宜行事”,即让后者协助赵国的两路大军,直到几日后,当蒙仲得知赵国骑兵杀入高唐邑的消息后,他这才恍然。 是的,赵主父授权于赵将牛翦的“便宜行事”,即叫后者伺机『骚』扰高唐、平原两邑,杀人放火,驱赶邑地的齐国百姓,让高唐、平原两城皆变成孤城,以便赵军日后攻城。 大约在二月二十日前后,蒙仲率领着信卫军,跟随赵主父所率的赵军,抵达高唐境内。 蒙仲亲眼所见,高唐城周边的几片乡邑,皆已遭到了赵将牛翦麾下骑兵的『骚』扰与进攻,邑地内的齐国平民几乎都已经逃亡,时不时还能看到一具具齐国平民的尸体,有男有女。 这让蒙仲不禁回想到了他在宋滕战场上的经历记得那时候,他也是乘坐着战车,看到一片狼藉的邑地,只不过当时在滕国,而如今在齐国罢了。 倘若说当时宋国攻伐滕国的战争是不义的,那么今日赵国讨伐齐国呢? 虽说赵主父攻伐齐国的理由,是报复齐国当年“背弃盟约”、“落井下石”,但不能否认,这场仗最先受害的,却是齐国的平民。 并且,为了方便攻打高唐城,便事先在高唐城周边的乡邑屠杀、放火,驱赶居住在当地的齐民,似这种战争方式,又怎么称得上是大义的。 战争,没有义或不义,蒙仲切身领悟到了这个道理。 但让他有些无奈的是,无论是宋国伐滕,还是赵国联宋伐齐,他作为宋人,都是既得利益的一方,这让他不知该如何客观地看待整件事。 不得不说,亲眼目睹赵国士卒攻打高唐的过程,就跟宋国的士卒一样,赵军士卒也会屠杀齐国的平民,并且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件错误的事。 见齐国的平民死伤过多,蒙仲委婉地对赵主父说道:“赵军杀戮过多,不利于赵国日后治理高唐。” 没想到赵主父却轻笑着说道:“不先攻下高唐,谈何治理?” 说罢,他笑着说道:“蒙仲,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大概是觉得,平民是两国战争的无辜者,但事实上,战争一旦开启,没有谁是无辜者。……若牛翦不事先率领骑兵驱逐乡邑内的齐人,难保这些人日后不会成为阻挡我赵国士卒进攻齐国的阻碍。想想滕国‘无辜’子民,最终不也成为了宋军的阻碍么?” 滕国? 蒙仲一脸意外地看向赵主父,他没想到赵主父竟拿滕国的百姓举例。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赵主父抬头瞧了一眼远处的高唐城,淡淡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义或不义的战争,目的皆是为了争夺土地罢了,‘仁义之战’不过是一个糊弄人的说辞,包括我,我以‘齐国背弃盟约’而去讨伐它,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与燕宋两国瓜分齐国而已,是故……” 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乃大将之才,但首先,你得抛掉心中那幼稚的想法。尤其是在事关一个国家存亡的战争中,你以为当真会有什么‘平民’是无辜的?” “……” 赵主父的话,让蒙仲感触颇深。 当日,当赵主父率领的军队驻扎于高唐城西北大概二十里处后,高唐城便派来了使者,在请见赵主父后,责问赵军为何无故进犯他齐国。 赵主父没有跟这个使者多废话,因这名使者态度不恭,便命令士卒将这名使者用棍子痛打了一顿,然后将其赶出了军营。 隔天,高唐城再次派来了一名使者。 可能是得知了前一名使者的经历,这名使者在请见赵主父时,态度明显恭顺了许多,简直可以低声下气来形容。 此人表示,赵主父无端率军攻打齐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在倘若是错在他齐国,请容许他先禀报临淄,再由临淄派人与赵主父和谈。 然而,即便这名齐使态度已十分恭顺,但赵主父还是没有改变心意,依旧下令攻打高唐。 二月二十八日,赵军首次对高唐城展开攻势。 这场攻城战,赵军共投入士卒约六万人,总共持续了三个时辰,五次攻上高唐城的城墙,但由于高唐城内的齐军亦顽强抵抗,赵军最终还是没能攻破城池。 大约是在未时前后,赵主父下令鸣金撤兵。 对此蒙仲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此时距离黄昏仍有两个多时辰的时间,完全还有攻陷高唐城的可能『性』。 在听了蒙仲的困『惑』后,赵主父笑着说道:“今日来时,我赵军精力充沛,可苦战近三个时辰,仍未能攻陷城郭;眼下我赵军士卒士气大跌,精力亦不如最初,就算再攻两个时辰,难道就能攻破高唐了?……还不如在我军出现巨大伤亡前撤兵,待过两日后,等士卒再次养足力气,再一鼓作气攻下高唐!” 这份见解,就算是蒙仲这样读过不少兵书的人,亦感觉茅塞顿开。 不得不说,戎马半生的赵主父,他对战局的把握,远不是读过几部兵法的蒙仲可比。 也可以说是蒙仲的幸运,在赵军攻打高唐城的期间,蒙仲作为赵主父身边的近卫,时不时就能听到赵主父对敌我双方军队以及局势的点评,比如说,在齐军选择死守城郭的情况下,赵军应该如何采取谋略,且齐军又该如何化解等等。 这些宝贵的经验之谈,让蒙仲受益良多。 三月初四,在赵主父准备二度攻打高唐城时,有一名从临淄而来的齐国使者来到了赵军的军营,请见赵主父。 这名齐国使者的来头很不简单,他乃是齐国国相薛公田文的客卿,着名说客苏秦的弟弟,苏代。 当年,苏秦起初决定赴秦国施展抱负,但由于当时秦国刚刚处死商鞅,且秦武王厌恶说客,苏秦便从秦国离开,来到赵国,但由于赵成、李兑不喜苏秦,苏秦最终还是从赵国离开,来到了燕文侯时期的燕国,且得到了燕文侯的重用。 燕文侯派苏秦出使赵国,希望改善赵燕两国的关系,此后才有苏秦说服赵肃侯,联合诸国抗击秦国。 在苏秦受重用于燕国的那段时间,他的弟弟苏代、苏历等人,亦纷纷来到了燕国定居。 随后燕文侯过世,传位于燕易王,燕易王过世又传给燕王哙即因为想要将君位禅让给国相子之,而使燕国出现了内『乱』,险些被齐国所攻灭的那位燕国君主。 在燕易王过世前,苏秦、苏代等人作为燕国的使者出使齐国,且此后定居于齐国。 值得一提的是,在燕国的子之内『乱』这件事中,苏代扮演了一个极其关键的角『色』,是他说服了燕王哙信任国相子之,甚至于将所有的国家大事都交给了后者。 其原因就在于,苏代与燕国国相子之有联姻。【ps:一说是苏秦与子之有联姻。】 此后,苏代亦代表齐国出使魏国、楚国,甚至是宋国,是当世较为着名的纵横家。 对于这样的人物,纵使是赵主父也得给予其相应的尊重。 片刻后,在赵主父的允许下,身穿华服的苏代来到了赵军的帅帐。 据蒙仲目测,这苏代大概四十余岁。 在请苏代在帅帐内入座后,赵主父吩咐下卒备上酒菜,款待苏代,毕竟苏代亦曾多次出使赵国,赵主父与他并不陌生。 酒过三巡后,赵主父这才笑着问道:“今日苏先生前来见我,不知有何要事?” “赵主父明知故问。”苏代笑着说了一句,旋即端正了表情,正『色』说道:“在下特为解赵国之滔天巨祸而来。” 听到这话,赵主父与蒙仲,不约而同地挑了一下眉『毛』。 只因为苏代这种“危言耸听”的伎俩,早已经被这世上的说客用烂了。 章节目录 第105章 苏代 ps:痛苦,终于码完了。今天差点又只想码一章了,不过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以下正文 “解我赵国之滔天巨祸?” 赵主父在微微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起来,这让已渐渐了解赵主父『性』格的蒙仲,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前者。 蒙仲很奇怪地感觉到,赵主父似乎确实是有什么顾虑。 抿了一口略有些发烫的酒,赵主父哂笑道:“愿闻其详。” 见此,苏代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在当世,目前以秦、齐最强,是为东西二极,其次赵楚,再次魏、韩、燕、宋等国……今赵主父趁我齐国与魏、韩两国联手讨伐秦国之际,联合燕、宋两国进攻我齐国,这岂非是为秦国解围之举么?” “……”赵主父看着苏代不说话。 见此,苏代换了一种口吻又说道:“秦赵两国素有征战,哪怕是近些年,秦国亦发兵攻取了赵国的中都、西阳、蔺等城,虽然在下也听说秦赵有盟,但在苏某看来,秦赵两国的联盟未必牢靠……” “……”赵主父抿了一口酒水,似笑非笑。 诚然,苏代所说的皆是实情,秦国近些年来,确实攻取了赵国的中都、西阳、蔺等地,但这都发生在秦孝公年间,待等到秦武王年间,秦赵两国的关系便已经大大缓和,更别说秦武王过世后继承国君之位的秦王稷,还是赵主父迫使秦国改立的。 虽然秦王稷年纪尚小,国政皆由其母宣太后与舅舅魏冉等人把持,但必须承认,秦赵两国至那时起就再无战争,赵主父当然不会因为几座城池,就破坏掉两国好不容易建起起来的良好关系,更不会简简单单就被苏代说动。 哪怕苏代诱『惑』他道:“现如今,我齐国名将匡章正率军攻打秦国的函谷关,即将攻破,赵主父何不趁机机会攻伐秦国,夺回先前秦国从赵国攻取的那些城池呢?” 在听了苏代这话后,赵主父哈哈大笑,似讥讽般说道:“盟约即是盟约,似弃盟毁约这种事,只有齐国做得出来!” 听了这话,苏代毫无营养地恭维了几句,旋即又说道:“赵主父不趁机攻伐秦国,实乃诚信之举,可赵主父却讨伐齐国……不知赵主父可曾想过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赵主父轻哼一声。 见此,苏代拱拱手,正『色』说道:“今赵国联合燕国、宋国,讨伐齐国,对于贵国而言,无非只有败与胜两个结果而已。……若三国战败,后果无需再说,魏韩两国或将趁机攻伐赵国;倘若赵国战胜,而齐国战败……赵主父知道此事会有何后果么?” “愿闻其详。”赵主父淡淡说道。 “首先改变的,即魏韩两国的态度。”朝着赵主父拱了拱手,苏代正『色』说道:“魏韩两国的立场,始终反复不定,或臣服于秦,进攻赵楚;或联合于齐,讨伐秦国……现如今,魏韩两国之所以能坚定抗秦,正是因为有齐国在背后支持,倘若赵国此番联合燕、宋两国,使齐国元气大伤,齐国将无力再支持魏、韩两国,介时,魏韩两国为避免被秦国进攻,唯有投靠秦国,到那时,秦国得到了魏国与韩国作为爪牙,它会如何取代了齐国地位的赵国呢?” 顿了顿,苏代又微笑着说道:“何不保持现状呢?” “……”赵主父捋着髯须沉思了片刻,旋即反问道:“你是要我背弃燕国与宋国,停止与齐国的战争?” 在旁,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苏代摇摇头说道:“并非是停止,而是这场仗对赵国无益。……若齐国衰败,秦国势必将赵国视为首要针对的国家,介时,此前的秦赵关系将彻底结束,秦国将会用此前针对齐国的一切手段来针对赵国……” “……” 赵主父捋着胡须沉思着,忽然,他转头问蒙仲道:“蒙仲,你怎么看?” 听闻此言,别说苏代惊讶地转头瞧了一眼蒙仲,就连蒙仲自己也颇感意外。 毕竟,虽说他是赵主父的近卫,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已有资格介入赵国的邦交层次的事。 想了想,蒙仲正『色』说道:“在下以为,苏先生所言不过其中的一种可能『性』而已,苏先生夸大了‘若齐国败亡’将会对赵国所产生的影响,属危言耸听。” 听了这话,苏代皱眉打量了几眼蒙仲,反问道:“小兄弟此言,恕苏某不敢苟同。……不知在下有何夸大其词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蒙仲拱了拱手,旋即平静地说道:“苏先生所言,若齐国覆亡,魏、韩两国或将会倒戈秦国,在下不明白,为何苏先生如此肯定魏国与韩国肯定会倒向秦国,而不是联合赵国呢?魏、韩、赵三国本就是三晋之一,虽多彼此多有攻伐,但再怎么说也比秦国要亲吧?这是其一。 其二,就算魏、韩两国倒向秦国,但赵国亦有燕、宋两国作为盟国,同样是三国对三国,苏先生为何断定赵国就一定无法战胜秦、魏、韩三国呢? 其三,苏先生方才所言的那番话,看似为赵国而谋,实则不过是为了保全齐国而已。举个例子来说,现如今秦国是第一,齐国是第二,赵国是第三,赵国除掉齐国取得了第二的位置,先生只说秦国会因此而敌视赵国,但忽略了赵国已得到了第二的位置……这份利益所得,就这样被先生给吃掉了?” 摇了摇头,蒙仲转头对赵主父说道:“赵、燕、宋三国瓜分齐国后,赵国可将后续的战争交给燕国,使赵国能专心面对秦国,纵使秦国与赵国盟约破裂,赵国亦无从畏惧。此后,赵国可联合魏韩两国抗击秦国,而以宋国遏制楚国……” 赵主父与苏代一言不发,听着蒙仲侃侃而谈,虽然蒙仲对于各国的虚实其实并不是很清楚,比如说,宋国未必挡得住楚国,但大抵的思路,赵主父是认可的,毕竟在他眼里,他与宋王偃的盟约才是最最可靠的,哪怕蒙仲的思路其实存在漏洞,但赵主父还是愿意去尝试,只因为他信任宋国。 “苏先生对此子的观点有何评价?”赵主父指了指蒙仲笑着对苏代说道。 苏代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舔』『舔』嘴唇迟疑了片刻。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反驳他的那些观念都很客观,很有道理,这让他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兄弟何许人也?” 见此,赵主父便笑着代蒙仲介绍道:“此子乃庄子、惠子的弟子,蒙仲。” 听闻此言,苏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他的反应与先前大多数人都不同:“小兄弟是惠子的弟子?难怪难怪……” 似乎在苏代的心目中,惠子(惠施)的地位还要高过庄子。 这也难怪,毕竟惠施曾担任魏国国相几十年,合纵伐秦最早就是由惠盎提出来的,苏代的兄长苏秦能说服诸国合纵抗秦,惠施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 而相比之下,庄子只是隐居在宋国的一位大贤,虽然名气很大,但在苏代心中,未必有惠施那样的地位。 “不不,在下并非是惠子收的弟子,而是由我的老师庄子代收,并且也只是学到了一些名家的皮『毛』而已。”见苏代似乎有所误会,蒙仲连忙解释道。 苏代这才释然,对蒙仲说道:“早些年我跟随我兄游说诸国而途经魏国时,曾惠相有过一番接触,这才知惠相博览群书,真乃天下奇才……可惜为张仪『逼』迫。” 说着,他便开始讲述当时的经历,他聊到了惠施,也聊到了张仪、公孙衍、田需等人,皆是曾担任过魏国相位的人。 而在此期间,赵主父也询问了苏代的兄长苏秦现如今的情况,毕竟作为张仪的同门师兄,作为跟惠施、公孙衍等人齐名的纵横家,苏秦自被赵肃侯责怪而离开赵国前赴燕国之后,从此就再没有什么音讯。 在听到赵主父的询问后,苏代脸上『露』出几许莫名的笑容,说道:“家兄现如今在齐王(田地)身边作为客卿……至于近些年做的最大的几件事嘛,即是让齐王修葺了齐宣王的陵墓,又修缮了几座宫殿,呵呵呵呵……” 看着在那自说自乐的苏代,蒙仲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只是让齐王修砌了先王的陵墓,且修缮了几座宫殿,这算什么大事? 而此时,却见苏代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赵主父,此番我受齐王之命前来求和,愿割让高唐、平原几邑,使大河以北尽归赵国……” 赵主父摇摇头说道:“恕我不能接受。” 听闻此言,那苏代也不恼怒,平静地说道:“在下已施展浑身解数,可惜仍无法劝阻赵主父,留此无益,就此告辞。” 说罢,他不顾赵主父的挽留,就此离开。 看着苏代离开的背影,蒙仲心中升起了一个疑『惑』。 他感觉,苏代的游说有点虎头蛇尾,开头危言耸听,以至于蒙仲还以为会跟此人有一番辩论,没想到此人根本不反驳他提出的那些观点。 而最最让蒙仲感到奇怪的,就是苏代在提到他兄长苏秦最近在齐国的状况时,那堪称反常而诡异的笑容。 就在这时,帐外转来了士卒的通报:“报!邯郸有急信至!” 听闻此言,赵主父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唤入了士卒,收下了那封竹简策略扫了两眼。 旋即,他的面『色』顿变。 见此,蒙仲好奇问道:“莫非邯郸发生了什么事?” “不。” 赵主父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这是富丁从魏国送来的急信……上面写到,魏王嗣过世,太子魏继位……” 章节目录 第106章 燕王职 “居然在这个时候……” 只见在帅帐内,赵主父左手攥着富丁的急信,右手托扶着额头,脸上『露』出沉思、凝重之『色』。 此时帐内近卫,除了蒙仲以外还有蒙虎在,他低声询问蒙仲问道:“阿仲,魏王魏嗣过世,太子魏继位,这对咱有什么影响吗?为何赵主父好似很苦恼的样子?” 听闻此言,蒙仲低声问蒙虎道:“匡章,听说过么?” 蒙虎点点头道:“齐国的名将嘛。” “此人与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三人,正率领各自国家的军队攻打秦国的函谷关……” “好似是有这么回事……”蒙虎歪了歪脑袋,旋即又问道:“然后呢?” 见此,蒙仲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只好低声向蒙虎解释起来。 正如蒙仲方才所言,前两年,齐国国相薛公田文为了报复秦国即他差点就死在秦国,便联合魏韩两国,一起出兵征讨秦国,使齐将匡章、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三人各率本**队猛攻秦国的函谷关,多次击败秦军。 而现如今,魏国国内发生王权交接这样的大事,魏国势必会暂时退出伐秦之事,将军队调回国内,以确保国家平安稳定地渡过新君继位的初期尤其时防止其他国家趁虚而入。 毕竟,在某个国家新君继位时伺机进攻,这在中原是屡见不鲜的事,当初赵主父初继位时,就曾面临秦、魏、燕、齐等国家的威胁。 倘若魏国决定退出讨伐秦国的战争,或将影响齐将匡章与韩将暴鸢二人的态度,这就意味着齐、魏、韩三国攻伐秦国的战争,或将就此终止。 同时也意味着,齐将匡章或有可能率领齐**队返回齐国,甚至于借此袭击邯郸对赵国施压,『逼』迫赵国终止对齐国的进攻。 总而言之,此时魏王魏嗣过世,对赵主父讨伐齐国一事影响巨大。 “原来是这样。” 蒙虎恍然大悟。 从旁,赵主父亦听到了蒙仲与蒙虎的小声对话。 不得不说,蒙仲这番推断,恰恰说中赵主父的心事。 在沉思了许久后,赵主父目视着手中那份竹简,沉声说道:“事到如今,又岂能无功而返呢?……蒙仲,传我命令,令各军做好准备,攻打高唐!……今日,定要拿下高唐!” “喏!”蒙仲抱拳离帐,命率下信卫向军中各将领传达赵主父的命令。 次日,即三月初五,赵军再次发动对高唐的战争。 这场攻城战共投入赵卒五万人,鏖战两个余时辰,终于攻克城郭。 两日后,安阳君赵章亦攻陷平原邑。 按理来说,赵军形式大好,但赵主父却高兴不起来。 三月初九,赵主父的预感应验了:他又收到了一份来自邯郸的急信。 与上回那封急信不同,这回的急信,是由赵国派往秦国的遣臣楼缓送来的。 楼缓在信中写道,秦国的函谷关已被齐将匡章攻破,但由于魏王魏嗣过世,“齐魏韩联合军”难以继续攻占秦国,秦国遂趁机求和,归还韩国河外以及武遂,归还魏国河外以及封陵。 齐魏韩三国伐秦,就此结束。 “砰!” 记得在收到楼缓的书信时,赵主父恨恨地一锤面前的桌案,可谓是非常怨恨。 怨恨什么,自然是怨恨时机偏偏在他攻伐齐国的时候,秦国与齐、魏、韩三国这场打了两年多的战争竟然结束了。 “楼缓……深失所望。” 赵主父失望地喃喃道。 要知道,赴秦的楼缓、赴魏的富丁、赴宋的仇赫等赵国遣臣,皆是赵主父所倚重的心腹重臣,因此赵主父在制定伐中山、伐齐这种大事时,亦曾派人送信与这些远在他国的臣子通个气,让他们设法为赵国谋取利益。 就像这次,在赵主父的授意下,身在魏国的富丁一力挑唆魏王联合齐韩讨伐秦国,而身在秦国的楼缓呢,当然是设法让秦国的军队拖住齐、魏、韩三国的军队,使秦、齐、魏、韩四个国家相互攻伐,顾及不到赵主父这边联合燕宋两国针对齐国的讨伐。 可没想到,尽管有楼缓、富丁等人在暗中挑唆这场战争,齐魏韩三国讨伐秦国的战争,最终还是就这样结束了,以至于使赵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当日,赵主父命蒙仲派人前往安阳君赵章的军队,令赵章与田不立刻前来高唐,商议军情。 在两日后的上午,公子赵章与田不风风火火地赶到高唐,赵主父急召二人在高唐城内的帅所商议此事。 当时屋内就只有赵主父、公子章、田不以及蒙仲、乐毅五人,在赵主父将秦国求和之事告诉公子章与田不后,公子章大为吃惊。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当然明白此事意味着什么。 “那是去年年末发生的事,眼下,齐魏韩联军多半已退回魏、韩两国,若得知我赵国攻伐齐国,(齐将)匡章或将进攻邯郸,『逼』迫我赵国退兵……”赵主父讲述着他对局势的分析。 听闻此言,田不捋着那两撇小胡子,平静地笑道:“赵主父何必忧心?中牟尚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的军队在,即便是匡章,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击败那两位……” …… 蒙仲愣了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田不,却见后者冲着他微微一笑。 匡章是何许人? 那是齐国的名将,被誉为继田穰苴(司马穰苴)、田忌、孙膑等人之后齐国的擅战之将,岂是赵国的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可比?赵成、李兑二人在赵国虽然位高权重,但这两位其实并非是以率军见长的赵臣,怎么可能敌得过匡章? 但是转念一想,敌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倘若匡章果真率领麾下攻打赵国邯郸,岂不正好借此人的手,削弱赵成、李兑二人的兵力么? 若是赵成、李兑二人因此吃了败仗,岂不正好借此事责罚他们,以便赵主父趁机夺回权力么? 显然,赵主父亦是想到了这一层,在沉思后点点头说道:“代相言之有理。” 屋内五人,彼此心照不宣。 于是,赵主父不顾齐将匡章的潜在威胁,决定继续进攻齐国。 四月上旬,赵主父收到了来自燕**队的消息,得知燕**队在郭隗的率领下,越过大河下游的燕齐边界,先后攻下沧、盐山,目前正在攻打齐国的饶安。 这个郭隗,乃是燕国的名士。 当年燕王职在赵主父的帮助下,继承燕国君主之位后,时刻都想报复齐国即报复齐宣王趁他燕国内『乱』之际、派匡章趁机攻打燕国,导致他父亲燕王哙死于『乱』军之中,故而亲自拜访郭隗。 郭隗便以古人“千金买骨”为例,对燕王职说道:“大王若要招贤,不妨从在下开始。若是大王对我郭隗这样的人都给予尊重,那么,比我贤明的人,自会投奔到大王麾下,助大王成就霸业。” 于是,燕王职便命人铸造“黄金台”,尊郭隗为老师,以此招募天下的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燕国响应赵国的号召征讨齐国,燕王职亦在军中。 因此,赵主父将这边的战事交给了公子赵章与田不,带着蒙仲、乐毅等人,在信卫的保护下,准备前往饶安一带与燕王职相见,商讨攻伐齐国一事。 大概五日后,即四月十五日、十六日前后,赵主父与蒙仲等人抵达饶安一带。 只见当时在饶安一带,燕**队正围住饶安城展开攻势,在得知赵主父专程前来看望自己后,燕王职连忙带着郭隗出来相迎。 这也难怪,毕竟燕王职的王位,是赵主父帮他争取到的,当初若非赵国介入,燕国恐怕早已被齐国吞并,是故燕王职对于赵主父格外尊重与感激。 “燕王别来无恙?” “赵主父。” 在彼此见礼后,燕王职将赵主父请到军中帅帐,奉上军中最丰盛的酒菜款待赵主父与蒙仲、乐毅一行人。 待酒足饭饱后,燕王职便领着赵主父视察他燕国的军队。 不得不说,在视察军队的时候,燕王职实际上还是有点骄傲的,毕竟他接掌王位的时候,燕国可以说被齐国的军队摧毁殆尽,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燕王职励精图治十余年,这才勉强使燕国恢复元气。 而在此期间,蒙仲与乐毅亦仔细观察着燕国的军队。 他们发现,虽说燕**队先后攻陷了沧、盐山两地,但奇怪的是,燕国的军队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精锐,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欠缺章法。 然而,燕王职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仍在赵主父面前吹嘘他燕**队的实力。 “赵主父,我燕国的军队雄壮否?” “呵呵呵……” 赵主父不失礼仪地轻笑着。 说实话,赵主父也佩服燕王职花了十几年工夫,就能将燕国恢复到今日这种实力,可这并不是燕王职在他面前炫耀的理由呀。 论诸**队,当世最强的莫过于秦赵两国,就连齐国,也只是强在有匡章等名将。 “听闻赵主父此番随行有五百名赵卒,不如我亦派五百名燕卒,彼此切磋一下?”燕王职颇为兴致地问道。 听闻此言,赵主父表情诡异地看向了燕王职。 旋即,他指了指随行的信卫军,问道:“燕王,你指的是这些士卒?” “是啊。”燕王职点点头笑道,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赵主父看向他的眼神,其实是充满怜悯的。 “给燕王留点颜面。” 片刻后,赵主父私底下对蒙仲、乐毅二人说道。 章节目录 第107章 燕王职(二) 别看信卫军此前跟随赵主父攻打高唐邑,但事实上信卫军并没有参与攻城,它只是作为近卫军,保护着赵主父而已。 倒是在高唐被赵军攻陷后,信卫军曾杀死几名试图持械袭击赵主父的齐**民。 但这并不意味,信卫军的士卒就是未经阵仗的新兵,毕竟这五百名士卒,起初皆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或多或少也曾经历赵国与魏国、韩国的战争,此后由经过蒙仲、乐毅等人的严格训练,尽管这些士卒其实还没有达到蒙仲、乐毅心目中“武卒”的标准,但已并非一般的赵卒可比。 正因为如此,当燕王职提议双方士卒来一场比试,让他能直观领教赵卒的雄壮时,赵主父看向这位燕王的眼神,其实是带着同情与怜悯的。 毕竟赵主父曾多次视察信卫军的训练,当然清楚这支军队的实力。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借燕国的军队来考核一下信卫军的水准,也不是一件坏事不是么? 鉴于此,赵主父笑呵呵地应允了此事。 次日,五百名信卫军与五百名燕军来了一场演习切磋。 既然是演习切磋,带有杀伤力的兵器自然就不能使用了,包括信卫军的战车与弩具,燕王职临时命人准备一些木棍作为兵器。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公平起见,蒙仲下令麾下的信卫军褪下了两层甲,又卸下了长戟、佩剑,叫士卒们只持有一根木棍上阵。 远远瞧见这一幕,燕王职与郭隗脸上闪过几丝异『色』。 这也难怪,毕竟魏国的魏武卒实在名气太过于响亮,使得各国都很了解这支魏军的武装,以至于信卫军这支仿造魏武军的军队一出场,就引起了燕王职与郭隗等人的瞩目。 “怎么打?” 远远看了一眼赵主父、燕王职所在的看台,乐毅低声对蒙仲问道。 信卫军其实是有它独特的战术的,虽然目前还未尝试过,但蒙仲、乐毅私底下曾不止一次地模拟过。 这些战术主要以弩机远『射』为主,有让士卒们立于战车之上移动『射』击的『骚』扰战术,还有二段『射』这种用于正面抗衡的战术,总而言之,即是在白刃战前尽可能地『射』杀敌军士卒,打击敌军的士气。 但既然是演习,这种战术自然就不适用了。 “先……先看看罢。” 蒙仲对此也有些头疼,毕竟演习其实束缚了信卫军至少一半以上的杀伤力。 在稍许思量后,他令信卫军摆出了“二一二”的阵型:由蒙虎、华虎二人各率一百名士卒担任先锋,由武婴率领一百名士卒守卫中军,再由穆武、乐进二人各率一百名士卒于左右殿后。 在兵法中,这叫冲轭阵,从鸟瞰来看有点类似于“x”,是在山地等复杂地形行军时时常会用到的兵法,优点是不容易遭到敌军的袭击,因为敌军无论从前后左右哪个方向袭击,都会遭到我方的夹击;至于缺点,那就是这种阵型缺乏爆发力,并且对于使用这种阵型的将领与士卒具有极高的要求,否则就很容易引起指挥上的混『乱』。 冲轭……很自信啊。 赵主父捋着胡须暗自想到。 而在他身旁的燕王职,脸上却『露』出诧异之『色』,似乎对于信卫军摆出冲轭阵感到十分惊奇。 这也难怪,毕竟冲轭阵其实根本谈不上是适合步卒正面作战的阵型,它的优点仅仅只是易于防备突然袭击。 反观那五百名燕军,则选择最适合步卒的锥形阵。 “阿虎,华虎。” 蒙仲将蒙虎与华虎二人唤到面前,低声嘱咐了一番。 “呜呜呜呜呜呜” 片刻之后,待军号响起,五百名信卫军与五百名燕军相互迈进,开始了冲锋。 事先有不少燕国兵将认为这场演习或将是一场精彩的较量,但事实却很残忍,燕军的锥形阵,根本无法凿穿武婴所守的中军,而蒙虎、华虎二人所在的左右两翼,却狠狠地『插』入了燕军的腹内,以至于在两军交汇后仅片刻工夫,就形成了武婴、蒙虎、华虎三人各率百名士卒对燕军的夹击,且打地燕军节节败退。 这其中有方面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赵燕两军士卒方面的差距。 同样是手持木棍,信卫军士卒挨了燕军士卒一棍,面不改『色』,立刻展开反击,而燕军士卒若被信卫军士卒一棍扫到,大多哀嚎倒地,这得力于信卫军此前曾受过专门的训练,对于痛疼的耐力尤其高。 于是乎,仅一眨眼的工夫,两军便分出了胜负,信卫军仅仅只用了三百人,就将五百名燕军击溃穆武、乐进二人所率领的百人队,甚至还没碰到迎面而来的燕军,这场较量就已赵军压倒『性』的胜利而结束了。 “这可真是……” 站在燕王职身边的燕国重臣郭隗脸上『露』出几许惊诧,或许他也有些难以置信,他燕国的精锐,在赵军面前其实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不是说了给燕王留点颜面吗? 赵主父长吐一口气,心下有些埋怨蒙仲、乐毅二人。 不过他也明白,事实上蒙仲、乐毅二人已经手下留情了,这不,还采取了冲轭阵这种其实并不适合用来正面作战的阵型,倘若他们跟燕国的军队那般选用锥形阵,恐怕燕军士卒的结局要更加难堪。 虽然眼下燕军的结局其实也挺难堪的。 就在赵主父寻思着该说什么来化解当下的尴尬时,忽听燕王职感慨地说道:“不是是赵卒,何其雄壮!不知这支赵卒是由何人训练?” 赵主父捋着胡须笑道:“是由蒙仲、乐毅等几名少年训练而成。” “莫非就是方才我见过的那几名少年么?”燕王职睁大眼睛问道。 见燕王职如此吃惊,赵主父心中大悦,毕竟是他慧眼识人,提拔了蒙仲、乐毅那些少年。 而此时,就见燕王职在称赞了几句后,忽然感慨道:“……我燕国缺良将啊。” 一听这话,赵主父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表情诡异地看向燕王职。 然而,燕王职仿佛没有看到赵主父脸上的诡异表情,仍旧兴致勃勃地问道:“不知赵主父可愿割爱,使那几位少年良将派往我燕国,助我训练国内的兵卒。” 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燕王职脸上丝毫没有他燕国士卒“惨败”的尴尬与羞窘,眼眸中满是期待。 “……” 看着燕王职那期待的表情,赵主父心下暗骂。 此时他才意识到,燕王职此番提议两军演习的目的,就是为了从他赵国“挖人”。 倘若是换做其他人,赵主父倒也不会如此在意,但是蒙仲、乐毅二人,他却舍不得割爱。 毕竟在他看来,蒙仲、乐毅二人皆是大将之才,假以时日,绝对不会在匡章、公孙喜、暴鸢那批将领之下,更别说蒙仲、乐毅二人文武兼备,皆具有“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的潜力。 这等人才,他岂舍得割让给燕王? 想到这里,赵主父打了个哈哈,随口就揭过了此事。 这让燕王职与郭隗二人感觉十分意外:堂堂赵雍赵主父,竟不舍得割让蒙仲、乐毅那几名少年? 当日,趁着燕王职与赵主父喝酒的时候,郭隗私底下接触蒙仲、乐毅等人,与这些位少年闲聊了一番。 此时郭隗才得知蒙仲、乐毅二人的身份特殊:前者乃庄子弟子,后者乃灵寿君乐羊之后。 除此之外,郭隗亦试探了蒙仲、乐毅二人的学问。 凭郭隗个人感觉,蒙仲、乐毅二人目前确实有些稚嫩,但不能否认,这两名少年皆具有将相的潜力,蒙仲身兼道、名、儒、法、兵几家的学术,而乐毅则精于兵、法两家,郭隗虽年长,但在某些方面,却自认不如。 晚上,燕王职询问郭隗:“那蒙仲、乐毅二人如何?” 郭隗对蒙仲、乐毅二人给予了高度评价:“此二子目前虽有些稚嫩,但不可否认是难得的人才,若大王正设法得到蒙仲、乐毅二人辅佐,最多十年磨砺,介时以蒙仲治燕政、乐毅治燕军,我燕国必定会迅速强盛起来……” 顿了顿,郭隗又说道:“蒙仲、乐毅二子给老夫的感觉,就仿佛秦国的卫鞅、齐国的邹忌……” 听闻此言,燕王职大为震惊。 卫鞅、邹忌那是何许人?前者是使秦国壮大的功臣,而后者,是使齐国强盛的功臣,秦齐两国之所以能有今日这般的强盛,离不开卫鞅、邹忌二人。 可想到赵主父的态度,燕王职又感觉有些遗憾:“奈何赵主父不肯割爱。” 郭隗闻言笑着说道:“不妨,大王不如先向那蒙仲、乐毅二人交好,如此一来,他二人日后若在赵国呆得不快,便会投奔我燕国。” “善!” 燕王职点点头。 此后数日,燕王职时常在赵主父面前称赞蒙仲、乐毅二人,意图何其明显。 换做其他人嘛,顺着燕王职的心意倒也没什么,但蒙仲与乐毅二人,可是赵主父准备培养为赵国栋梁的人才,岂舍得被燕国抢走? 于是乎,赵主父赶紧告辞燕王职,带着蒙仲、乐毅等人返回高唐。 当然,这只是说笑,赵主父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相信,只要他还在,蒙仲、乐毅二人就不会弃他而转投燕国。 真正让赵主父决定即刻返回高唐的原因,是因为他收到了来自安阳君赵章的消息,得知齐将匡章并没有袭击邯郸,而是率领着齐军正火速返回齐国。 这意味着,赵军或将与这位齐国名将有一场正面交锋,纵使是赵主父,亦不敢小觑匡章。 值得一提的是,在临别前,燕王职听取了郭隗的建议,郑重地向蒙仲、乐毅二人许下承诺:若二人日后在赵国不受重用,不妨投奔他燕国,他必定重用之。 在赵主父有些不快的注视下,蒙仲、乐毅二人面面相觑。 虽然他二人也明白,燕王职如此谦卑,那是因为燕国真的欠缺人才,但即便如此,燕王职的承诺,还是在蒙仲、乐毅二人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章节目录 第108章 薛公客卿 四月二十日,与高唐邑隔大河相望的祝柯县,薛公田文的客卿田瞀(mào),在一队士卒的保护下乘坐马车来到这里。 这位名为田瞀的老者可不简单,就连身为齐相的薛公田文亦要持后辈之礼。 “祝柯,源于周武王册封诸侯,将黄帝的后裔封在此地,建立祝国,可惜不久即亡,空剩下‘祝柯’二字,而后诸侯‘盟于祝柯’,方又世人所知……” 捋着花白的胡须,田瞀平静地说道。 此时,马车上又走下来一位与田瞀年纪相近的老者,闻言笑道:“是故多有人称,我齐国盛行黄老之术,便源自于祝国……不知瞀老如何评价?” 田瞀瞥了一眼这名老人,轻哼一声,招招手唤来几名护卫的士卒道:“你等去见田触,就说,老夫携公孙(hàn),前来请见。” 原来,那名与田瞀年纪相仿的老者,即是公孙。 此人亦不简单。 公孙最早乃是齐相邹忌的门客,即在齐威王时期施行改革,使齐国从此强盛起来的那位齐相邹忌。 虽然邹忌被誉为继“管仲”后的齐国名相,且世人常将他与秦国的商君卫鞅相提并论,但正所谓人无完人,邹忌也有为人所诟病的地方,比如他与田忌争权的事。 田忌,亦那位出使魏国时,将受到同门师兄弟、魏将庞涓迫害的孙膑解救脱困,且此后拜孙膑为军师的那位齐国名将,在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中重创魏国,使魏国从此衰败。 值得一提的是,在桂陵之战后,田忌便已名声大涨。 在这场战役中,田忌采取了孙膑所献的围魏救赵的计策,直捣魏国国都大梁,迫使魏将庞涓放弃围攻邯郸而回援大梁。 最终,田忌在桂陵伏击了庞涓,一举击败魏军,并俘虏了庞涓。 其实总的来说,这场仗虽然庞涓被俘,但魏国的主力尚在,因此,齐国最后还是请了楚国大将景舍出面调停,与魏国和解,才得以结束这场战役而庞涓,亦在此时被释放。 说白了,齐国当时其实并没有战胜强盛的魏国,但田忌却因为“桂陵之战”击败庞涓且将其俘虏而名声大涨。 田忌成名后,邹忌唯恐他威胁到自己的相位,便思忖对策。 而那时,公孙就在邹忌座下作为门客,他向邹忌献策道:“不如让田忌再讨伐魏国。若田忌胜,那是您的功劳;若田忌败,就算不命丧于战场,回国亦必定受到处罚。” 邹忌深以为然,便向齐威王建议,令田忌再次讨伐魏国。 而这,即马陵之战。 不得不说,桂陵之战的败北确切地说应该是魏国攻伐赵国的失败,这对于当时强盛的魏国而言,仅仅只是一个小困扰而已,这不,在魏、赵两国和解之后,魏国再次起兵讨伐韩国,却没想到再次被田忌、田、田婴、孙膑几人挫败。 相比较前一场战败的微小损失,这一次,魏国十几万主力军在马陵全军覆没,魏国从此一蹶不振,而齐国则借助这场胜利,隐隐展现出霸主的气势。 而作为指挥这场战役的主帅,田忌的名气亦再次高涨,让邹忌终于决定将其除掉。 此时,公孙又为邹忌献了一条计策去陷害田忌,他派人带着十斤铜招摇过市,找人占卜,对那名占卜者说:“我乃田忌将军的臣属,如今将军三战三胜,名震天下,今欲图大事,请你占卜看看吉凶?” 欲图大事? 什么大事?以田忌当时的地位来说,能称得上大事的,也就只有篡位了。 占完卜后,公孙派出的人前脚刚走,公孙自己就带人将那名占卜者抓了起来,抓到齐威王面前验证。 田忌得知此事后,大为惊恐,慌忙逃出了齐国,投奔楚国。 他当然知道这是有人在陷害自己,甚至于,他也猜得到这多半是邹忌在陷害他,因为早在田忌打赢马陵之战返回临淄的时候,孙膑就曾劝过他,他提醒田忌莫要解除麾下军队的武装,将其驻扎在泰山、济水、高唐一带,围住临淄,然后率战车队直冲临淄,如此一来,齐国的大权就会落到田忌的手上,而邹忌则只能逃亡。 若不然,孙膑很担心田忌不能安全地返回临淄。 只可惜,田忌为人忠诚仁厚,此前对孙膑言听计从的他,唯独这次没有听从孙膑的建议。 正所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田忌为人仁厚没有按照孙膑的建议『逼』邹忌逃亡,而此时,邹忌却让公孙使离间计,中伤了田忌,使齐威王对田忌亦产生了怀疑。 最终,执掌十几万大军、刚刚打赢马陵之战而名震天下的田忌,只能带着孙膑逃亡楚国,使齐国一下子就失去了田忌、孙膑两位用兵大才。 正是这件事,让田瞀对公孙产生了成见,奈何公孙此人对田文的父亲田婴有恩。 当时,齐威王有心将薛地封给田婴,却遭到了楚国的反对,齐威王因此有些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出使楚国,代田婴说服了楚威王,使田婴最终得到了薛邑作为封邑是故在其亡故后,被追谥为靖郭君。 而如今,靖郭君田婴早故,其子田文继承了封邑,被人尊称为薛公,不夸张地说道,他父子二人都欠公孙天大的恩情。 正因为如此,邹忌亡故之后,公孙先是来到田婴座下作为门客,随后又在其子田文座下作为门客,父子二人皆待公孙如上宾,锦衣玉食,丝毫不敢怠慢。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同为薛公田文座下门客的田瞀虽然对公孙有所成见,但多少也得留几丝颜面尽管是看在田婴、田文父子的面子上。 在吩咐左右护卫联系了当地齐军的将领田触后,田瞀与公孙再次登上马车,来到了大河边,隔着这条河流眺望对岸的高唐邑,以及河对岸那些正在筑造桥梁的赵卒。 “唉!” 在观察了片刻后,田瞀长长叹了口气道:“若(bān)子使守高唐,岂能如此轻易被赵人所占?” 他口中的子,即田,曾与田忌一同参与讨伐魏国的战争,就连靖郭君田婴当时也仅仅只是副将。 田忌逃亡楚国后,田执齐**队,在赵主父他爹赵肃侯赵语带领赵国崛起时,田驻军高唐邑,让赵国的军队屡屡无功而返。 在“徐州相王”期间,齐威王曾与魏王谈及“国宝”。 当时魏王问齐威王道:“齐国有国宝吗?” 齐威王摇头表示没有。 魏王表示很不可思议,他对齐威王说,就算是他魏国,亦有可光照十二乘的明珠十枚“一乘”之地,即指方圆六里。【作者语:卧槽,你这什么明珠?】 听了这话,齐威王就说道:“你我看待‘国宝’的方式不同,要说宝物,我齐国有四件真正的宝物。” 说着,他便列举了四位他齐国的臣子,即檀子(田檀)、黔夫、种首(田种首)、子(田)。【ps:种首是即墨大夫,大概是防东夷的;黔夫在徐州;田在高唐;檀子不清楚。】 齐威王表示,这四位才是齐国的宝物,说他们“光照千里、何止十二乘!” 而说到田时,齐威王更是骄傲地说道:“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 言下之意,田驻守高唐邑,赵人都不敢在高唐邑一带的大河里捕鱼。 可想而知田的能力! “曾经我齐国,是多么的强盛啊……” 站在大河旁,田瞀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曾经的齐**队,以田忌为帅,孙膑为军师,田、田婴为辅佐,纵使是那时强大到称王的魏国,亦惨败于齐国之手,向齐国俯首陈臣。 可现如今呢,他齐国就只剩下一个匡章,以至于当匡章不在国内而赵国趁机来攻时,他齐国竟被『逼』到不得不向赵国求和的地步,换做在几十年前,简直不敢置信。 就当田瞀看着对岸的赵卒感慨时,他身后忽然驶来几队战车。 旋即,一名目测约二十几岁的将领从战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田瞀、公孙面前,抱拳行礼道:“田触,见过两位老大人。” 田瞀转头看向田触,叹息道:“子的威名,已然被你等后辈丢尽了。” “……” 听闻此言,田触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错,田触正是田的后人,此前驻守在高唐邑,待赵军强攻高唐邑时,虽然田触也曾苦苦抵挡,并顺利挡下了赵军的一次攻城,但在赵主父第二次对高唐邑展开进攻时,田触怎么也守不住了,只好带着败兵撤过大河,在祝柯县重整军队,固守大河天险。 从旁,公孙见田触羞愧地低下头,笑着圆场道:“瞀老言重了,对方那可是赵国的‘主父’啊……据闻赵王雍之雄才,尚在赵肃侯之上,今赵主父携十余万赵军进犯高唐、平原两邑,田触能挡他一时,已难能可贵。” “哼!” 瞥了一眼公孙,田瞀轻哼一声,正『色』对田触说道:“老夫专程至此,转达大王的命令,田章子(匡章)目前正在率军返国的途中,不日即将抵达,你务必要死守大河天险,以待田章子回援!” “遵令!” 田触抱拳接令。 章节目录 第108章 薛公客卿 四月二十日,与高唐邑隔大河相望的祝柯县,薛公田文的客卿田瞀(mào),在一队士卒的保护下乘坐马车来到这里。 这位名为田瞀的老者可不简单,就连身为齐相的薛公田文亦要持后辈之礼。 “祝柯,源于周武王册封诸侯,将黄帝的后裔封在此地,建立祝国,可惜不久即亡,空剩下‘祝柯’二字,而后诸侯‘盟于祝柯’,方又世人所知……” 捋着花白的胡须,田瞀平静地说道。 此时,马车上又走下来一位与田瞀年纪相近的老者,闻言笑道:“是故多有人称,我齐国盛行黄老之术,便源自于祝国……不知瞀老如何评价?” 田瞀瞥了一眼这名老人,轻哼一声,招招手唤来几名护卫的士卒道:“你等去见田触,就说,老夫携公孙(hàn),前来请见。” 原来,那名与田瞀年纪相仿的老者,即是公孙。 此人亦不简单。 公孙最早乃是齐相邹忌的门客,即在齐威王时期施行改革,使齐国从此强盛起来的那位齐相邹忌。 虽然邹忌被誉为继“管仲”后的齐国名相,且世人常将他与秦国的商君卫鞅相提并论,但正所谓人无完人,邹忌也有为人所诟病的地方,比如他与田忌争权的事。 田忌,亦那位出使魏国时,将受到同门师兄弟、魏将庞涓迫害的孙膑解救脱困,且此后拜孙膑为军师的那位齐国名将,在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中重创魏国,使魏国从此衰败。 值得一提的是,在桂陵之战后,田忌便已名声大涨。 在这场战役中,田忌采取了孙膑所献的围魏救赵的计策,直捣魏国国都大梁,迫使魏将庞涓放弃围攻邯郸而回援大梁。 最终,田忌在桂陵伏击了庞涓,一举击败魏军,并俘虏了庞涓。 其实总的来说,这场仗虽然庞涓被俘,但魏国的主力尚在,因此,齐国最后还是请了楚国大将景舍出面调停,与魏国和解,才得以结束这场战役而庞涓,亦在此时被释放。 说白了,齐国当时其实并没有战胜强盛的魏国,但田忌却因为“桂陵之战”击败庞涓且将其俘虏而名声大涨。 田忌成名后,邹忌唯恐他威胁到自己的相位,便思忖对策。 而那时,公孙就在邹忌座下作为门客,他向邹忌献策道:“不如让田忌再讨伐魏国。若田忌胜,那是您的功劳;若田忌败,就算不命丧于战场,回国亦必定受到处罚。” 邹忌深以为然,便向齐威王建议,令田忌再次讨伐魏国。 而这,即马陵之战。 不得不说,桂陵之战的败北确切地说应该是魏国攻伐赵国的失败,这对于当时强盛的魏国而言,仅仅只是一个小困扰而已,这不,在魏、赵两国和解之后,魏国再次起兵讨伐韩国,却没想到再次被田忌、田、田婴、孙膑几人挫败。 相比较前一场战败的微小损失,这一次,魏国十几万主力军在马陵全军覆没,魏国从此一蹶不振,而齐国则借助这场胜利,隐隐展现出霸主的气势。 而作为指挥这场战役的主帅,田忌的名气亦再次高涨,让邹忌终于决定将其除掉。 此时,公孙又为邹忌献了一条计策去陷害田忌,他派人带着十斤铜招摇过市,找人占卜,对那名占卜者说:“我乃田忌将军的臣属,如今将军三战三胜,名震天下,今欲图大事,请你占卜看看吉凶?” 欲图大事? 什么大事?以田忌当时的地位来说,能称得上大事的,也就只有篡位了。 占完卜后,公孙派出的人前脚刚走,公孙自己就带人将那名占卜者抓了起来,抓到齐威王面前验证。 田忌得知此事后,大为惊恐,慌忙逃出了齐国,投奔楚国。 他当然知道这是有人在陷害自己,甚至于,他也猜得到这多半是邹忌在陷害他,因为早在田忌打赢马陵之战返回临淄的时候,孙膑就曾劝过他,他提醒田忌莫要解除麾下军队的武装,将其驻扎在泰山、济水、高唐一带,围住临淄,然后率战车队直冲临淄,如此一来,齐国的大权就会落到田忌的手上,而邹忌则只能逃亡。 若不然,孙膑很担心田忌不能安全地返回临淄。 只可惜,田忌为人忠诚仁厚,此前对孙膑言听计从的他,唯独这次没有听从孙膑的建议。 正所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田忌为人仁厚没有按照孙膑的建议『逼』邹忌逃亡,而此时,邹忌却让公孙使离间计,中伤了田忌,使齐威王对田忌亦产生了怀疑。 最终,执掌十几万大军、刚刚打赢马陵之战而名震天下的田忌,只能带着孙膑逃亡楚国,使齐国一下子就失去了田忌、孙膑两位用兵大才。 正是这件事,让田瞀对公孙产生了成见,奈何公孙此人对田文的父亲田婴有恩。 当时,齐威王有心将薛地封给田婴,却遭到了楚国的反对,齐威王因此有些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出使楚国,代田婴说服了楚威王,使田婴最终得到了薛邑作为封邑是故在其亡故后,被追谥为靖郭君。 而如今,靖郭君田婴早故,其子田文继承了封邑,被人尊称为薛公,不夸张地说道,他父子二人都欠公孙天大的恩情。 正因为如此,邹忌亡故之后,公孙先是来到田婴座下作为门客,随后又在其子田文座下作为门客,父子二人皆待公孙如上宾,锦衣玉食,丝毫不敢怠慢。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同为薛公田文座下门客的田瞀虽然对公孙有所成见,但多少也得留几丝颜面尽管是看在田婴、田文父子的面子上。 在吩咐左右护卫联系了当地齐军的将领田触后,田瞀与公孙再次登上马车,来到了大河边,隔着这条河流眺望对岸的高唐邑,以及河对岸那些正在筑造桥梁的赵卒。 “唉!” 在观察了片刻后,田瞀长长叹了口气道:“若(bān)子使守高唐,岂能如此轻易被赵人所占?” 他口中的子,即田,曾与田忌一同参与讨伐魏国的战争,就连靖郭君田婴当时也仅仅只是副将。 田忌逃亡楚国后,田执齐**队,在赵主父他爹赵肃侯赵语带领赵国崛起时,田驻军高唐邑,让赵国的军队屡屡无功而返。 在“徐州相王”期间,齐威王曾与魏王谈及“国宝”。 当时魏王问齐威王道:“齐国有国宝吗?” 齐威王摇头表示没有。 魏王表示很不可思议,他对齐威王说,就算是他魏国,亦有可光照十二乘的明珠十枚“一乘”之地,即指方圆六里。【作者语:卧槽,你这什么明珠?】 听了这话,齐威王就说道:“你我看待‘国宝’的方式不同,要说宝物,我齐国有四件真正的宝物。” 说着,他便列举了四位他齐国的臣子,即檀子(田檀)、黔夫、种首(田种首)、子(田)。【ps:种首是即墨大夫,大概是防东夷的;黔夫在徐州;田在高唐;檀子不清楚。】 齐威王表示,这四位才是齐国的宝物,说他们“光照千里、何止十二乘!” 而说到田时,齐威王更是骄傲地说道:“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 言下之意,田驻守高唐邑,赵人都不敢在高唐邑一带的大河里捕鱼。 可想而知田的能力! “曾经我齐国,是多么的强盛啊……” 站在大河旁,田瞀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曾经的齐**队,以田忌为帅,孙膑为军师,田、田婴为辅佐,纵使是那时强大到称王的魏国,亦惨败于齐国之手,向齐国俯首陈臣。 可现如今呢,他齐国就只剩下一个匡章,以至于当匡章不在国内而赵国趁机来攻时,他齐国竟被『逼』到不得不向赵国求和的地步,换做在几十年前,简直不敢置信。 就当田瞀看着对岸的赵卒感慨时,他身后忽然驶来几队战车。 旋即,一名目测约二十几岁的将领从战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田瞀、公孙面前,抱拳行礼道:“田触,见过两位老大人。” 田瞀转头看向田触,叹息道:“子的威名,已然被你等后辈丢尽了。” “……” 听闻此言,田触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错,田触正是田的后人,此前驻守在高唐邑,待赵军强攻高唐邑时,虽然田触也曾苦苦抵挡,并顺利挡下了赵军的一次攻城,但在赵主父第二次对高唐邑展开进攻时,田触怎么也守不住了,只好带着败兵撤过大河,在祝柯县重整军队,固守大河天险。 从旁,公孙见田触羞愧地低下头,笑着圆场道:“瞀老言重了,对方那可是赵国的‘主父’啊……据闻赵王雍之雄才,尚在赵肃侯之上,今赵主父携十余万赵军进犯高唐、平原两邑,田触能挡他一时,已难能可贵。” “哼!” 瞥了一眼公孙,田瞀轻哼一声,正『色』对田触说道:“老夫专程至此,转达大王的命令,田章子(匡章)目前正在率军返国的途中,不日即将抵达,你务必要死守大河天险,以待田章子回援!” “遵令!” 田触抱拳接令。 章节目录 第109章 薛公客卿(二) ps:本书于12月1日,也就是这星期的星期六上架,在此恳请书友们订阅支持~ 以下正文 就在田瞀、公孙一行人抵达祝柯县的同期,赵主父亦带着蒙仲、乐弈与信卫军,从饶安原路返回,回到了高唐邑。 得知此事后,安阳君赵章连忙领着田不与其余赵国将领前来迎接。 在客套寒暄过后,赵主父有意视察赵军于河上搭建桥梁的进展。 在前往河边的期间,田不笑着问赵主父道:“赵主父此番前往见燕王,不知有何收获?” 赵主父捋着髯须微笑着。 对于燕王职,赵主父还是很满意的,无论燕王职对他的恭顺,还是对齐国的憎恨,都让赵主父感到非常满意唯独当着他的面,有意招揽蒙仲、乐毅二人,这让赵主父稍稍有点不快。 不过对此赵主父也能理解,谁让燕王职励精图治十几年,可燕国现如今却还处在百业待兴的阶段,正欠缺大量的人才,以至于显得有点“饥不择食”,竟然选择对蒙仲、乐毅这些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下手。 唔,虽然蒙仲、乐毅二人的确是非常具有潜力的人才。 而相比较之下,燕国的军队,说实话让赵主父有点瞧不上眼,虽然号称十万之众,但战斗力却弱地可怜五百名精挑细选的燕军,竟被三百名信卫军士卒一个照面击溃,要知道,信卫军其实还未曾展现出他们真正具有杀伤力的一面。 似这样的燕军,虽有十万之众,又如何能让人信赖? 想来想去,赵主父最终只能将燕**队归入“锦上添花”的范畴,此番征讨齐国的主力,还得是赵宋两国的军队。 大约半个时辰后,战车载着赵主父来到了大河边。 高唐邑一带的大河,自西南而往东北流向,赵军在大河的西北岸,而齐将田触所率领的军队,则在大河的东南岸。 待等赵主父一行人来到河边时,河边约有数百人正在搭建浮桥。 当然,真正用于建桥的人数,远远不止这数百人,还有十倍于这个数目的赵卒,正从远处的树林中砍伐林木,将其搬运到河边,用绳索等物将一根根圆木固定,循序搭建。 而在赵军搭建桥梁的过程中,河对岸的齐军士卒时不时就朝着对岸『射』一波箭矢,『射』杀赵卒尚在其次,目的只是为了延缓赵卒建桥的速度。 蒙仲站在河边瞅了瞅,发现桥梁已经搭出去约六七丈远了。 莫以为六七丈远不值一提,要知道这是供十几万赵卒渡河的桥梁,光横截面就有二十几丈宽,在短短几日的工夫内,建成了二十几丈乘以六七丈的部分桥梁,这速度已经很快了毕竟那些赵卒又不是专业砍树造桥的工匠。 但赵主父对此并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视察着士卒们造桥的进程,时不时又抬头看向河对岸的齐军。 见此,安阳君赵章脸上闪过几丝犹豫,旋即正『色』说道:“主父,请给我十五日时间,在十五日内,儿臣必定能造好此桥,使大军顺利渡河!” 在短短十五日内,在大河上造一座能令十几万赵军渡河的稳固的桥梁,而且还是在河对岸齐军的严密防守下,不得不说这个期间其实非常紧迫。 这个道理,赵主父也是明白的。 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十五日……太长了。十日!将造桥的工期缩短到十日内,若是时间仓促就加派人手,此地不是有十余万赵军么?” “十日?” 听了赵主父的话,别说安阳君赵章,就连在旁的赵、许钧、牛翦、赵希等赵将,脸上亦『露』出了为难之『色』。 要知道,造桥不等于搭积木,胡『乱』搭建的桥梁缺乏稳固『性』,根本无法让十几万人顺利渡河,而赵军当中又欠缺精于造桥的工匠,因此,赵卒们只能尽可能地加固桥梁已建成的部分,无论美观与否、臃肿与否,首先是要求稳固。 这样一来,木料的需求增加,士卒们的工程量自然而然也就增加了,想要在十日内造好这座桥,说实话确实有点为难人。 赵主父亦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环视了一眼周遭的众人后,沉声说道:“诸卿,非是我不体恤,而是我等已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别忘了,匡章正在赶奔回齐的途中!若不能在匡章率军抵达之前强渡大河,到时候我十几万赵军,就要付出几十倍的精力与牺牲!” 听闻此言,安阳君赵章与赵、许钧、牛翦、赵希等人的面『色』,顿时变得严肃而凝重起来。 也是,在当今世上,谁敢不重视齐将匡章呢? 强如秦国,不照样被这位齐将率领的军队攻破了函谷关,被『逼』到割让土地求和的地步么? “十日!” 环视了一眼周遭的诸人,赵主父沉声说道:“务必要在十日内,造好这座桥!” “遵令!” 以安阳君赵章为首,赵、许钧、牛翦、赵希等诸将抱拳应道。 此后数日,赵军加快了搭建桥梁的速度,尽管河对岸的齐军从不间断用弓弩『射』杀造桥的赵卒,使赵军出现了至少两三千人的伤亡,但桥梁的搭建速度,却丝毫没有因此延缓下来。 在得知这件事后,齐军将领田触忧心忡忡。 因为一旦等赵军造好了桥梁,凭他手中的兵力,根本挡不住那十五万赵军哪怕临淄前几日又派了一支军队前来增援。 忧愁之余,田触将此事告诉了田瞀、公孙二人,请这两位老大人一起帮忙想想办法。 在听完了田触的请求后,田瞀沉默了片刻,旋即平静说道:“田触,你安心带兵防守,老夫与公孙,会想办法拖延赵军……这也正是老夫与公孙此番亲自前来的目的。” 听闻此言,田触既惊喜又纳闷,好奇问道:“不知两位老大人要如何拖延赵军?可有什么是我田触帮得上忙的地方?” 田瞀闻言捋着髯须还未开口,公孙则在旁笑着说道:“田触将军只需吩咐下卒为我二人备一条轻舟,再命人载我二人渡河即可。” 田触愣了愣,旋即便猜到了公孙的意思:这两位,显然是准备游说赵主父赵雍。 只是…… 单凭这两位一张嘴皮子,真能劝说那位赵主父回心转意,放弃攻伐他齐国? 据田触所知,临淄此前派来了着名说客苏代作为使者,以割让高唐邑、平原邑两地作为退兵条件,但仍然没有说动那位赵主父。 想到这里,田触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前些日子,苏代大夫出使赵营,亦未能说服赵主父……” “苏代?”公孙闻言轻笑了几声,似乎对苏代并不是很在意。 可能在他眼里,最起码也得是苏代的兄长苏秦,才有资格让他正视。 唔,也不尽然。 毕竟近几年,苏秦虽然受齐王田地宠信,但此人并未展现出多少真才实学,很多时候只是阿谀奉承,这使不少齐国臣子在对苏秦万分妒忌之余,背后亦暗暗冷笑讥讽,讥讽如今的苏秦,早已不再是当年游说中原六国合纵抗秦,身佩赵、魏、韩、燕、楚、齐六国相印的那个“大丈夫”苏秦了。 那个时期的苏秦,唯有后来同样被赞誉为“大丈夫”的张仪可以相提并论,除此之外,无论惠施、公孙衍等人,皆逊『色』苏秦、张仪一筹。 而在旁,田瞀冷眼瞧着这一幕。 这位老者素来用正直名声规劝薛公田文,为人自然也正直,当然看不起那些唯利是图的说客,苏秦也好、张仪也罢。 至于苏代、公孙,前者间接引发了燕国的子之之『乱』,而后者,则帮助邹忌『逼』走了田忌,使齐国痛失田忌、孙膑两位人才,因此在田瞀看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日,田触就叫人设法弄到了一条渔船,命几名士卒载着田瞀、公孙二人,渡河去请见赵主父。 北岸的赵卒当然不会瞧不见这艘渔船,待其靠近后,便将其扣下,询问了田瞀、公孙二人的来意,在得知此二人欲请见赵主父后,便立刻上禀。 而此时,赵主父因为闲着没事,正在帅帐内与蒙仲、乐毅二人闲聊兵法,大抵就是在什么地形、什么情况下,为将者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等等。 聊着聊着,忽听帐外有士卒禀报道:“启禀主父,河对岸有齐国使者至,自称是齐相田文的客卿田瞀、公孙,欲请见主父。” “田瞀?公孙?” 赵主父愣了愣,脸上『露』出几许诧异之『色』。 “赵主父听说过这两人?”乐毅有些不解地问道。 赵主父闻言解释道:“你还年轻,且此前居住在中山,不曾听过田瞀、公孙二人……这两人,皆是齐威王时期的人,与田忌、田婴、田、邹忌、孙膑等人一个时候……” “齐威王?” 乐毅有些吃惊,毕竟现如今的齐王田地,正是齐威王的孙子。 “很有名吗?”蒙仲亦好奇问道。 “唔!” 赵主父点点头说道:“田瞀最早乃是靖郭君田婴的客卿,田婴死后,田瞀改为辅佐其子田文;至于公孙,此人最早乃是成侯邹忌的门客……皆是不可怠慢的名士呐!”说到这里,他哂笑道:“田文、匡章皆不在齐国,『乳』臭未干的田地小儿,多半是慌了,竟请来了田瞀、公孙二人,也不怕这两老物气竭毙于半途,呵呵呵呵……” 说罢,他站起身来,边走边说道:“走,礼不可废,跟我前去迎接,看看这两个老物,究竟有何意图。” “喏!” 蒙仲、乐毅二人抱了抱拳,当即跟上了赵主父。 章节目录 第110章 薛公客卿(三) ps:明日这本书就上架了,在此恳请书友们订阅支持~万分感谢~ 以下正文 片刻,赵主父领着蒙仲、乐毅二人,亲自来到营外,迎接了田瞀与公孙二人。 不得不说,以赵主父现如今在赵国以及在中原的威望,他能亲自出来相迎,着实是给足了田瞀与公孙二人面子,哪怕是田瞀与公孙二人心里也这样认为。 待彼此相见行礼之后,赵主父将田瞀与公孙二人请到了他的帅帐,并吩咐军中下卒准备酒菜。 由于是在军中,菜肴自然不会丰富到哪里去,赵主父便借鉴了胡人的方式,在帐内支起一口青铜鼎,鼎内放入水,放入一只前几日麾下赵卒献上的鹿,一边用小铜炉烫酒闲聊,用肉干、果脯等干货下酒,一边坐等鹿肉煮熟。 “营内简陋,招待不周,还请两位莫要见怪。”在邀请田瞀、公孙二人就坐后,赵主父笑着说道。 “哪里哪里。”田瞀、公孙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坐在赵主父下手的蒙仲、乐毅二人,很意外于“陪席”的竟然是两名目测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他们原以为最起码也得公子赵章、田不那样的人。 说实话这个讯息并不好,因为这意味着赵主父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他们二人到来的目的,礼待也只仅仅只是出于对他们二人的尊重而已。 “我听说田先生在薛邑打理薛公的家业……” 趁着煮酒煮肉的空档,赵主父率先打开了话匣。 田瞀闻言笑道:“想不到老朽的贱名,竟亦能传到赵主父的耳中……” “田先生这话说的。”赵主父笑着说道:“当今世上,谁人不知田先生乃靖郭君的心腹幕佐,就连薛公(田文)亦持长者之礼以待先生……薛公能有今日的威望,先生功不可没。” “赵主父言重了。”田瞀连忙谦逊地说道:“此皆魏处、夏侯章、冯谖(xuān)、公孙弘几人的功劳,这些年轻俊杰,才是薛公如今的左膀右臂,至于老朽,半截入土之人,哪里值得赵主父夸赞。” 他口中所说的魏处、夏侯章、冯谖、公孙弘几人,皆是薛公田文座下的门客,据说田文曾在薛地蓄养三千门客,只要你是有一技之长的“士”,都可以投奔他,在田文府上吃住,无论呆多久都可以。 不得不说,这个标准非常低。 要知道这里的“士”,可不是蒙仲这种正儿八经的“甲士”,也并非是“儒士”、“道士”等掌握了至少一门学识的“学士”,大多都是一些其实经不起推敲的那种“士”。 比如说,有个农民不想再种地了,自己买把利剑,学几手剑术,他也能跑到田文的府上以“游士”、“士侠”自称,混一口饭吃,总之只要有一技之长。 是故,薛公田文手底下才会有“鸡鸣狗盗”之徒,说白了,即会学鸡叫的人,与擅长偷盗的人还别说,多亏了这两位“鸡鸣狗盗”之徒,当年薛公田文才得以从秦国逃回齐国。 就连鸡鸣狗盗之徒都可以成为田文的门客,可想而知这个“士”的标准有多么的低,而这也导致有许许多多的人自称是士,跑到田文府上骗吃骗喝,以至于田文坐拥万户薛邑,竟然难以养活手下数千门客,还要靠在邑地内收取“息钱(高利贷)”来弥补。 而魏处、夏侯章、冯谖、公孙弘等人,即田文门下三千食客当中的佼佼者,那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聊了片刻后,酒水率先煮沸,此时赵主父与田瞀、公孙三人,才一边喝着烫酒,一边聊起了薛邑的事。 据田瞀所言,薛邑此时已经被宋国的军队攻占了。 这让在旁静静倾听的蒙仲感到十分惊讶,惊讶于他宋国攻占薛邑的速度。 “难道赵主父竟不得而知吗?” 见赵主父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田瞀隐隐带着几分深意说道:“此番宋国出兵薛邑,是由宋王偃亲自率军,其麾下景、戴不胜、戴盈之等一众司马,率军猛进……” 听闻此言,赵主父暗暗点头:果然还是宋王偃可靠,讨伐齐国,就只看赵宋两国的军队,至于燕国……他实在是欠缺几分信心。 “宋王偃亲自掌军督战吗?” 假装没有听出田瞀话中几分淡淡的嘲讽意味,赵主父转移话题问道:“那宋国国内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田瞀思忖了一下,怏怏说道:“据说宋偃已传位于太子戴武,令惠盎、薛居州辅佐之……” 听闻此言,非但赵主父倍感意外,就连蒙仲心中亦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太子戴武、惠盎、薛居州,这三人蒙仲都不陌生。 当然,真正熟悉的,只有他的义兄惠盎,而太子戴武与薛居州二人,蒙仲只是当初听惠盎提及过薛居州,即惠盎推荐为“太子师”,拜托其尽心教导太子戴武的学士。 宋王偃……居然也将王位传给了太子戴武? 在听了田瞀的话后,蒙仲多多少少对宋王偃有些改观了。 记得曾几何时,宋王偃曾当面对他说,他发兵讨伐滕国,是为了使宋国更加强大,但当时蒙仲并不是很相信宋王偃的话,私底下多少仍认为这是宋王偃的“王欲”。 可如今,当得知宋王偃亦效仿赵主父,将王位传给了太子戴武,以便于能专心带兵攻略疆土,蒙仲必须得承认,宋王偃恐怕还真不是那种贪恋王权的人。 他跟赵主父一样,都是为了使自己的国家变得更强盛这两位,皆是进取心非常强的雄主。 不得不说,此刻蒙仲的心情有些复杂。 此后,话题兜兜转转,便说到了赵燕宋三国伐齐这件事,田瞀对此感慨道:“赵齐两国,何以竟弄到今日这般局面?遥想当年赵肃侯还在位时,赵齐两国携手抵御他国……” 听着田瞀的话,赵主父的眼眸闪过几丝柔和与追忆之『色』。 田瞀口中的赵肃侯,即赵主父的父亲赵语,也是赵主父心目中最憧憬、最敬佩的人。 赵肃侯继位于桂陵之战后,当时魏国仍然非常强盛,而赵、齐则相对较弱,因此,在桂陵之战中受齐将田忌、孙膑的“围魏救赵”举措而保住了国家的赵国,自然而然与齐国亲近起来,彼此相互帮助。 齐威王八年时,齐国遭到楚国的进攻,便派使者淳于髡(kun)向赵国求援。 淳于髡是齐国的赘婿齐国有习俗,家中长女不得出嫁,要在家中主持祭礼,否则对家运不利,是故一般都招纳男子入赘,称赘婿。 入赘女方家族,这一直以来都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并且赘婿亦难以得到他人的看重。 淳于髡的名字“髡”,其实指的他曾受到当时一种极具侮辱『性』的刑法,即剃掉头顶周围的头发大概是因为他那“赘婿”的身份所致,毕竟当时“赘婿”、“后父”的社会地位是十分低下的。【ps:前文讲解过,不再解释。】 尽管出身卑贱、其貌不扬,且身高也不及七尺,但淳于髡的才能,却不在齐国另外一个矮小的大丈夫晏子之下。 早在早在齐威王的父亲齐桓公田午(非姜齐的齐桓公)时期,就曾受齐桓公之命,创办稷下学宫,成为最早的“稷下先生”之一,为齐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 而待等到齐威王继位时,因为这位君王最初沉『迷』酒『色』,导致齐国屡屡遭到其他国家的进攻。 当时,淳于髡便隐晦地讽谏齐威王:“国中有大鸟,栖息在大殿之上,三年不飞不鸣,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齐威王知道这是楚庄王时期的“一鸣惊人”典故,便回答道:“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至此之后,齐威王励精图治,变法图强,对内重用邹忌整顿内政,对外整肃军威迎战诸侯,这才使得齐国逐步强盛。 当时的淳于髡,地位犹在邹忌、田忌等人之上,他带着丰厚的礼物拜访赵国,恳请刚刚继位的赵肃侯出兵帮助齐国抵御楚国,遂由此展开了赵肃侯的戎马一生。 马陵之战后,魏国逐渐衰弱,失去了霸主地位,而赵国,则因为赵肃侯的英明治理,迅速崛起,这使得赵齐两国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最初联合赵国攻打魏国的齐国,逐渐改变了国策,希望联合魏国打压赵国。 赵肃侯十八年,公孙衍出面说服齐国联合魏国进攻赵国,这使赵齐两国的关系开始破裂。 由于赵肃侯的强势,所以在他病故后,在赵主父刚刚继位的初期,才有秦、楚、燕、齐、魏五国联合打压赵国,想趁赵国新君即立之际,彻底斩断赵国崛起的势头。 但很可惜,继位的赵主父,是一位雄才伟略丝毫不亚于其父赵肃侯的雄主,他继承了赵肃侯励精图治逐渐变强的赵国,以一系列的权谋运作,使赵国变得更加强盛,以至于到今日,赵国的强盛,仅此于秦齐两国,就连魏楚两国亦不能相提并论。 “在下等此番受国君之命而来,希望赵齐两国能重建赵肃侯时的和睦与友好,化解当前的这场兵祸……为此,我齐国愿意再割让千乘郡于贵国。”朝着赵主父拱了拱手,公孙正『色』说道。 “千乘郡?” 纵使是赵主父,闻言亦不由地为之一愣。 章节目录 第111章 缓兵之计 ps:新书上架,恳请订阅支持~首订若高,能让作者有初上架暴更的动力哟~ 以下正文 千乘郡,确切地说是千乘邑,它得名于齐景公时期,因齐景公当时聚拢一千乘战车狩猎于青田之地,故而得名千乘。 当然,赵主父看重的,并非是千乘邑的悠久历史,而是它的位置。 千乘邑位于济水北侧的青田,有漯(luo)水穿过,地势平坦、宜耕宜牧,是故齐国常在这片土地上驻扎军队,即能庇护南边的临淄,又能在此训练战车部队,可谓是一举两得。 而今日据公孙所言,齐国竟愿意割让千乘郡,这让本来无心与齐国和谈的赵主父,亦不禁稍稍有些怦然心动。 要知道千乘郡就在济水的北侧,倘若赵国得到了这片土地,就意味着齐国国都临淄将彻底暴『露』在赵国的控制下齐国稍有不顺赵国心意,赵国的军队即能迈过济水,挥军向南直『插』临淄。 不夸张地说,齐国愿意割让千乘郡,这跟齐国愿意向赵国俯首陈臣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此也难怪赵主父亦流『露』出迟疑之『色』。 但是仔细想想,赵主父又觉得此事破绽百出:齐国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何以会授柄于人,自愿臣服于赵国呢? 想到这里,赵主父问田瞀、公孙二人道:“齐王……竟愿意割让千乘郡?” “千真万确。”公孙点头说道。 捋了捋髯须,赵主父轻笑着问道:“为何?贵国尚有田文那样的贤士,又有当世名将匡章……如此轻易就献出千乘郡,着实让人……有些惊奇啊。” “非也。” 公孙摇摇头说道:“或在世人眼中,我齐国仍然强盛,可事实上……”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说道:“曾经辉煌的稷下学宫,为齐国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可现如今呢,稷下的先生、学子,大多是不问政事,只热衷于追寻自己的‘道’。章子(匡章)虽乃当世名将,但齐国也就只有一个章子……如今的齐国,已非是曾经人才济济的齐国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反观赵国,自赵主父胡服改制后,先后收服代地、榆中、中山,坐拥兵甲几十万,战车数千乘……今赵主父携宋燕两**队讨伐齐国,使我齐国首尾难顾。今我国君主自认不敌,愿献出千乘郡,向赵国称臣,助赵主父成就霸业。”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又说道:“今日的赵国,诚然有统合三晋,效仿昔日晋国霸业的潜力。” 听闻此言,赵主父捋着髯须,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要知道曾几何时的晋国,称霸中原上百年,虽然赵主父明知道公孙的话中必定有诈,但亦忍不住遐想连篇。 似乎是见赵主父有所意动,公孙便开始隐晦地挑唆秦赵两国的关系:“如今中原格局,唯秦、赵、齐三足鼎立,若赵主父携燕、宋两国覆亡齐国,则天下便只剩下秦赵两国争雄……若赵国在攻伐齐国期间损失过重,这岂不是让秦国渔翁得利?当年秦国使张仪赴魏国担任国相,『逼』迫三晋臣服于秦,其欲染指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赵主父覆亡齐国而暗助秦国,无异于杀死了一头狼而姑息了一头猛虎,日后必有祸端。……倘若赵主父能允许我齐国继续存在,齐国便能鼎力支持赵国与秦国争雄,介时,纵使秦国迫使魏、韩两国为己助,亦无法抗衡赵、燕、宋、齐四国,请赵主父三思。” 赵主父捋着髯须思忖了片刻。 不得不说,公孙的这番话其实并没有错,秦赵两国的盟约本身就不可靠,其原因就在于秦国也有称霸中原的资本,一旦齐国倒了,秦赵两国的关系必定会出现变化除非秦国也愿意承认赵国的霸主地位,但这是不可能的。 秦赵两国之所以会结盟,就是为了抗衡齐国,一旦齐国消失,两国的盟约自然而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按照这个思路,似乎留着愿意臣服于赵国的齐国,这对赵国更加有利? 赵主父沉思着公孙的提议,忽然他问道:“我怎么知晓先生的话是否可信呢?” 听闻此言,公孙不慌不忙地说道:“是故,我齐国才要献上千乘郡。赵国既然得到了千乘郡,又有燕、宋两国于北、南两侧钳制齐国,赵主父难道还怕我齐国毁约么?” “……” 赵主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的确,倘若齐国果真愿意将千乘郡割让给赵国,赵国还真无需担心齐国会毁约。 此时,鹿肉已经煮熟,赵主父便叫蒙仲、乐毅二人用刀分肉,旋即,几人喝着滚烫的酒,吃着香喷喷的鹿肉,聊起了后续的割地即齐国愿意割让给燕宋两国的土地。 据公孙所言,齐国愿意将包括饶安在内的大片土地割让给燕国,至于宋国,则齐国愿意承认宋国对薛地的占据,不得不说这个条件非常诱人,纵使是赵主父也认为燕、宋两国不会就和解之事提出什么异议。 唯一的顾虑的是,公孙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酒足饭饱后,赵主父派人安排田瞀、公孙二人到高唐城内歇息,他要好好思考一下公孙的提议。 待田瞀、公孙二人离开后,赵主父询问蒙仲、乐毅二人道:“依你二人之见,那公孙的话,有几分可信?” 乐毅率先摇了摇头,说道:“在下不敢妄言,不过窃以为可信不高。” 而蒙仲则是干脆说道:“丝毫没有可信,这恐怕只是齐国的缓兵之计而已。” 赵主父颇感意外,不解地询问蒙仲道:“为何?” 见此,蒙仲抱拳解释道:“首先,此前齐国曾派使者苏代前来与赵主父和谈,言及,欲割让高唐、平原两邑,恳请赵主父退兵。然而赵主父并没有应允,几日后便发兵攻占了高唐与平原,当时就连在下亦能感觉出赵主父此番誓在覆亡齐国的决心,难道齐人就不知?……在明知此事的情况下,齐国却再次派来田瞀、公孙二人,欲献上千乘郡,丝毫不惧赵主父在得到千乘郡后背弃约定,继续挥军攻打临淄……这事给我的感觉,仿佛齐国恨不得早早覆亡,此事不合常理。” “……”赵主父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捋着胡须面『色』凝重地沉思起来。 而此时,蒙仲又说道:“其次,齐国乃是毫不亚于赵国的大国,虽名将匡章率军在外,但齐国国内的军队,难道就不足以守到匡章率军回援么?还未分胜负即甘愿臣服于赵国?……在下不信!就连弱小的滕国,亦曾为了保全国家而努力抗争,又何况是齐国呢?”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在下从来不信‘天降横财’之事,今齐国许下就连赵主父亦难以断然回绝的条件……赵主父且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您是齐王,你愿意就这样白白割让土地,向敌国俯首称臣么?” “……” 只见赵主父眯着眼睛,用手捻着髯须,面『色』凝重地思忖着。 良久,他自嘲一笑,摇头笑道:“可笑我赵雍,竟亦有被重利蒙蔽双目的时候。” 说罢,他面『色』一正,正『色』说道:“你说得对!若我是齐王,绝对不会甘心就这样割让土地,向敌国俯首称臣……如你所言,田瞀、公孙二人这一番花言巧语,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意在拖延我军渡河直『逼』临淄……” 说到这里,他捋了捋胡须,带着几分坏笑道:“既然如此,我该如何处置那二人呢?” 乐毅闻言献计道:“赵主父不妨故作不知,稳住田瞀、公孙二人,亦稳住河对岸的齐军,过几日,待我赵军造好桥梁,骤然发难,杀至河对岸,杀齐军一个措手不及。” “好计!” 赵主父点头朗笑道。 次日,赵主父带着蒙仲、乐毅二人来到高唐邑,假装被田瞀、公孙说动,继续与他二人商讨齐国臣服于赵的具体章程。 虽然在讨论时,彼此其乐融融,但待等赵主父一走,公孙却面『色』大变。 他对田瞀说道:“昨日在赵营内,我观赵主父对你我提出的条件已颇感满意,可今日,他却重提条件,这分明是为了稳住你我,好将计就计……当立刻派人通知田触将军,赵军或将在这几日,发起渡河之战!” 田瞀闻言不敢怠慢,当即唤来三名随行的卫士,令他们设法混出城外,向河对岸的齐军将领田触报信。 只可惜,蒙仲、乐毅二人早就防着此事,那三名齐国卫士刚刚离开高唐城内的驿馆,就被他二人提前布下的信卫军给捉住了。 在经过拷打后,那三名齐国卫士立刻招供,果然是前往河对岸齐营通风报信的。 于是,蒙仲、乐毅二人立刻将此事上报赵主父,让赵主父感到十分惊讶:“那田瞀、公孙二人,如何猜到我只是假意迎合?” 由于不好当面询问田瞀、公孙二人,赵主父也只能将这个困『惑』埋在心底,同时催促安阳君赵章等人加快搭建桥梁的速度。 而与此同时,在河对岸的齐军营寨中,齐将田触刚刚收到了匡章派人送来的急信。 在观阅了书信后,田触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 “好计策!……此计,应当能拖延赵军一段时日,直至章子率军抵达。” 章节目录 第112章 渡河之战 『ps:新书架,求订阅增加首订成绩。 ————以下正———— 四月三十日,在赵主父「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安阳君赵章领着田不禋与赵袑、许钧、牛翦、赵希诸将,请见了赵主父。 “主父,诸军已做好强渡的准备。” “好!”赵主父闻言面『色』一正,口喝道:“即可传令下去,诸军强渡大河!……赵袑、许钧!” “臣在!”赵袑、许钧二将出列道。 “由你二人率下兵卒作为先锋。” “遵令!” 在一番安排授命后,赵主父领着蒙仲、乐毅二人,亲临大河北岸,旁观这场强渡大河的战事。 此时蒙仲仔细看向河面,发现河尚只有大半座桥梁,剩下的三分之一,其实尚未建成。 稍微一想蒙仲明白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距离,想来是赵卒此次之所以强渡大河的原因,毕竟河对岸的齐国军队,他们并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卒搭建完整座桥梁,势必会采取反制措施。 赵军诸军齐动,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河对岸的齐军,不多时,便有一队队齐军赶来增援,协助布防在河岸线的齐军,一同抗击赵军。 见此,蒙仲暗自打量着对岸的齐军,看着那一面面迎风招展的“齐”字旗帜。 齐国的旗帜,与赵、宋两国皆有不同,它是以紫『色』作为旗帜的边框,辅以花纹,而边框内则是『色』泽稍浅的赤『色』,至于最央,则是金『色』的“齐”字,大抵是五分赤『色』、三分紫『色』、两分金『色』、远远看去,仿佛是金器熔炼于鼎火之,蒙仲不知其有什么寓意。【ps:真正的寓意是“王器恒久”。】 “渡河!” 远处,传来了赵将赵袑的喊声。 霎时间,约有数千名赵卒扛着圆木,背负绳索,朝着凌驾于河面的桥梁飞奔,试图尽快将桥梁平铺到河对岸。 而在桥梁两侧,赵将许钧率下的士卒,则撑着小舟、木筏,于同时发动了渡河战,意在作为协从率先杀至河对岸,让河对岸的齐军无法『骚』扰赵袑军搭桥的任务。 “放箭!” 在人声嘈杂,河对岸的齐军,朝着河面的赵卒展开了第一波箭雨袭击。 顿时,只见铺天盖地的箭矢朝着北岸而来,那景象,连蒙仲亦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得不说,蒙仲亦是参与过宋滕之战的士卒,但滕国根本没有那么多数量的弓弩手,以至于蒙仲直到此刻才切身体会到“万箭齐发”的恐怖——那景象,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曾经在蒙邑见过的蝗虫群。 “啊——” “啊啊啊——” 片刻之后,赵袑军的士卒们纷纷箭倒地,但是士卒的士气却未降低,前面的士卒倒下,后面的士卒扛起掉落在桥的圆木与绳索,继续向前。 这些勇敢的赵军士卒,在齐军堪称不间断的密集箭雨下,加快搭建桥梁。 “快快快!” “杀过去!” 赵将许钧率领的舟筏部队,亦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期间,不管是桥梁还是在舟筏,有不计其数的赵卒因为箭而掉入水,在水不断地挣扎呼救,然而最终,却被汹涌的河水卷向远处——在这种激烈紧张的时刻,根本没有人有营救他们的余力。 『真是……惨烈!』 亲眼目睹河的那一幕幕,蒙仲深吸一口气,平息着略有些躁动的心情。 他再次切身感受到,人命在这样的战『乱』年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渡河战开启仅片刻工夫,赵军损失了最起码千余名士卒,且这个损失数字还在迅速增多。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赵主父,却发现赵主父紧绷着脸,嘴唇紧抿,一双虎目毫无波澜,仿佛是对战争的牺牲早已司空见惯。 『慈不掌兵……么?』 回想起前一阵子赵主父教导过自己的道理,蒙仲徐徐吐了口气,再次将注意力投向战场。 理智使他明白,若他想要成为一名能够保护亲人与家人的兵将,那么,必须舍弃不必要的“仁慈”与“同情”——好眼下。 在蒙仲暗思之际,赵将许钧率领的舟筏部队,已率先在河对岸靠岸。 一时间,仿佛是沸滚的油滴入了几滴水,使得整个战场变得嘈杂、纷『乱』。 蒙仲亲眼目睹,当许钧军靠岸的时候,对面的齐军整整齐齐地堵在河岸线,用长戟、长戈,刺向那些试图登岸的赵卒,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 “杀!” “杀!” 赵军士卒爆发出了惊人的呐喊声,而对面齐军士卒的气势,亦不遑多让,两军士卒在河岸,展开了对于河岸线的争夺。 若赵卒能够抢占河岸线,迫使齐军后撤,那么,赵将赵袑麾下的士卒,能毫无顾虑地搭建完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桥梁,让十几万赵军得以渡河;反之,赵军今日强渡大河的意图,便将遭到失败。 “叮叮——” “铛铛——” “杀!” 伴随着络绎不绝的金属交击之声,赵军与齐军在河对岸展开了血战,那场面的激烈程度,纵使蒙仲在河的这边远远眺望,亦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右拳空攥,俨然是在为那些赵卒暗自紧张。 不得不说,隔着一条大河的距离,蒙仲无法清晰地看到河对岸的厮杀,只能瞧个大概,但他仍然能够看到,一名名勇敢冲河岸的赵卒,却被齐军士卒所杀,变成尸体倒在河岸,甚至于滚落回河,被河水冲往下游。 那景象,实在是太过于惨烈。 这样约持续了一刻时,风向渐渐转向赵军,原因是越来越多的赵卒借助舟筏杀到对岸,这些勇敢而可敬的赵国士卒,硬生生用人命堆砌了优势,迫使齐军士卒一点一点地后退。 此时,蒙仲忽然听到身边的赵主父长长吐了口气。 他偷偷看了一眼赵主父,这才发现赵主父脸的面『色』稍稍缓解了许久,至少已不再像方才那样紧绷。 显然,这是是因为赵军已渐渐掌握了优势。 不得不说,赵军逐渐掌握优势,这是必然的,毕竟赵军与河对岸的齐军,两军的兵力相差太远,一方有十几万兵卒,而另外一方,则只有约两三万人,更别说赵卒的单兵实力还要在齐卒之,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让赵卒在河对岸站稳脚跟,组织起阵型,那么,对岸齐军的落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在蒙仲等人在大河北岸眺望战况的同时,赵将许钧已亲『自杀』了河对岸。 赵国多猛士,许钧亦是,这位军将的勇武,相较蒙虎的父亲蒙擎只强不弱,只见他在十几名赵卒的跟随下,手持利剑在『乱』军之,砍杀了一名又一名手持长戟的齐军,率领麾下士卒硬生生击破了齐军士卒严密的防守。 “军将,前边的士卒快挡不住了!” 有齐军的传令兵火急火燎地将最前线的战况禀报了齐将田触。 “砰!” 只见立于战车之的田触,右手重重敲击在面前的战车围栏,神情焦虑地注视着远处河岸线的厮杀。 说实话,其实此刻田触心并不惊慌,因为他前几日已收到了匡章的急信,匡章在信教授了他一招拖延赵军的计策,并且田触在昨日已经命人准备好了这条计策。 他之所以感到焦虑,还是因为切身体会到了赵卒与他麾下齐卒的实力差距。 『再这样下去,我率下军卒要被赵军击溃了……只能用章子的那招计策了,但愿莫要被赵军瞧出破绽。』 想到这里,田触对旁边一辆战车的甲士说了几句,后者点点头,驾驭着战车离开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时之后,田触眼见最前方士卒实在是挡不住赵军了,便下令全军徐徐后撤。 瞧见齐军似乎有撤退的意图,赵将许钧精神大振,大声喊道:“齐军后撤了,齐军后撤了,诸君与我杀过去!” 顿时间,攻河岸的赵卒士气大振,死死咬住试图退兵的田触军。 然而在这时,西南方向隐约有一支军队疾奔而来。 有赵卒注意到了此事,连忙禀告赵将许钧:“军将,西南方或有齐国援军至!” “齐国援军?” 许钧面『色』微变,死死盯着西南方向,在足足注视了十几息后,他忽然面『色』大变。 因为他看到,从西南方向急速赶来支援的齐国援军,旗号非常杂『乱』,除了齐字旗帜外,还有另外两种旗帜。 其一种旗帜,以翠绿『色』为底,间用黑『色』书写一个偌大的「韩」字——这是韩国的旗帜。 而另外一种旗帜,则是以赤『色』为底,间用黑『色』书写一个偌大的「魏」字——这是魏国的旗帜。 换而言之,远处那支援军,竟然是齐、魏、韩三国联军?! “匡……章?!” 许钧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匡章,且不说气势为之一滞,连面『色』亦变得有些难看。 要知道,齐将匡章先破楚、后破秦,那可是当世为数不多的名将,与这等名将沙场相见,总算是许钧,亦本能地感到几分心虚。 在赵将许钧心慌『乱』之际,远处的齐、魏、韩三国联军已杀到跟前,这支军队十分大胆地截断了许钧的归路。 而与此同时,齐将田触则率军返回,高声呐喊道:“赵军已章子计策,诸君,我等且跟随章子,击破赵军!” 人的名,树的影,一听说匡章之名,两万余原本已被赵军打地节节败退的韩卒,顿时间士气大振,返身进攻赵军,与高举齐、魏、韩三国旗帜的“联军”,对赵军展开了两面夹击。 章节目录 第113章 赵军迫退 『ps:新书上架,求订阅,增加首订成绩』 ————以下正文———— “报!河对岸西南方向,疑似齐将匡章率齐、魏、韩三国联军赶来驰援!” 很快地,便有传令兵将河对岸的变故禀报于赵主父。 不过早在片刻之前,赵主父就已经注意到了那支三国联军。 就跟赵将许钧一样,一看到齐、魏、韩三国的旗帜,赵主父亦立刻联想到了齐将匡章,毕竟近两年,匡章正是担任齐魏韩三国联军的统帅,猛攻秦国的函谷关,以至于不少人一提及「齐魏韩联军」,便第一时刻联想到匡章。 “怎么会?” 蒙仲注意到,就连素来稳重的赵主父,此时脸上亦流『露』出几许惊骇之『色』。 这也难怪,毕竟匡章的威名实在太过于响亮,此人两度击败秦国军队、五十日占领燕国全境,垂沙之战中甚至连楚国的令尹(国相)「唐昧」,引发楚国内『乱』,使楚国反被其国内的叛『乱』军攻破国都「郢都」。【ps:此时楚国的国都在江陵那边,而不是寿郢(寿春)。】 至于赵国,赵国与匡章倒没怎么打过交道,与赵国打过交道的是齐国的田朌,即公孙衍首次尝试合纵,说服齐国联合魏国攻打赵国的那次,即是由齐将田朌担任主帅。 在那场战事中,雄才伟略如赵肃侯,亦被齐魏打地节节败退,最终只能掘开大河河堤,放水淹没了赵国东部一大片土地,这才迫使齐、魏联军见好就收,撤兵罢战。 而匡章,被誉为继田朌之后肩负宿将之名的名将,就连赵主父,亦不敢掉以轻心。 “赵主父?” 蒙仲低声提醒道:“河对岸的许钧军将,正遭到两面夹击。” “……” 赵主父闻言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立刻将目光投向河对岸。 果然如蒙仲所言,由于匡章所率领的三国联军及时抵达,非但使得齐将田触麾下的齐军士气大振,反身对赵军展开猛攻,亦使得赵将许钧率领的赵军因此方寸大『乱』。 若赵军这边不及时作出什么应对的话,许钧那边必败无疑。 赵主父再次转头看向河上的桥梁,只见桥梁此时已快搭建到对岸,距离河对岸约只剩下不到十丈左右的距离。 说实话,这个距离,赵军已经可以下令全军总攻,强攻到河对岸,毕竟不到十丈的距离,士卒们哪怕游到对岸也是颇为轻松的。 但是…… 对方是匡章,其率下的军队,是刚刚击败了秦国的军队,士气正高涨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就在赵主父犹豫之际,安阳君赵章领着田不禋、赵希、牛翦等人前来,显然他们也已经得到了「齐将匡章率援军抵达」的消息。 赵希对赵主父说道:“主父,匡章去年于函谷关击败秦国,兵锋正盛,况且其率魏、韩两国军队一同赶来救援,恐我军不能力敌,不若暂时退兵,另思良策。” 『这家伙在说什么?』 听了赵将赵希的话,蒙仲感到很不可思议,毕竟据他目测,河对岸的“匡章联军”,充其量也不过万余人而已,将此人与齐将田触的兵力加到一起,也不过三四万人,而赵军这边却有十余万,在两军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赵希居然提及暂时撤退,另寻良机? 这岂不是贻误战机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道:“赵主父,就算是匡章及时率军来援,我观其麾下兵力也不过万余人,而我赵军有十余万,何必惧之?” 听了蒙仲的话,赵希顿时皱着眉头呵斥道:“蒙仲,你小小年纪,岂敢在此时胡言『乱』语?!你可知匡章乃是何人?” 蒙仲正『色』说道:“赵希军将,我亦知匡章乃当世名将,但此人仅率万余军队来援,齐方军队远远不如我赵军,纵使匡章再足智多谋,也无法掩盖此事。……眼下,河上桥梁已即将搭建至河对岸,若我军下令总攻,强行渡河,齐方军队根本抵挡不住……” “愚子!” 赵希打断了蒙仲的话,骂道:“你见河对岸援军仅万余,就断定匡章麾下仅万余兵力?我告诉你,匡章率领攻伐秦国的军队,有十万之众!这还不包括魏、韩两国的军队……若我军下令强渡大河,介时匡章余下的兵力抵达,我赵军在南岸无营无寨,如何招架得住?介时齐军发动反攻,则我十余万赵军,皆将葬身于此!” 蒙仲闻言反驳道:“纵使匡章有余下兵力赶至,其长途跋涉,士卒体力必定不支,若两军厮杀,我赵军必胜!” “你……愚子愚见!” 见说不过蒙仲,赵希大怒,强忍着怒气对赵主父说道:“主父,休要听此子胡言『乱』语,此子年幼,即便看过几部兵书,又哪里懂得什么用兵之法?若我赵军强渡大河,介时必定陷入进退两难之境,不若暂时撤退,再思计策。”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环视诸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田不禋为人圆滑,闻言看着蒙仲笑道:“蒙仲阿弟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惧名将匡章,勇气可嘉,在下个人倾向于蒙仲阿弟的建议。不过,两国征战,非同小可,凡事皆需谨慎,因此相比之下,还是赵希军将的观点更稳妥些……终归单单匡章麾下,就有十万齐军,更遑论魏、韩两国的军队。” 听闻此言,安阳君赵章歉意地看了眼失望的蒙仲,点点头附和了田不禋的观点。 而赵希、牛翦二将,亦连连点头。 见此,赵主父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 “叮叮叮——” “叮叮叮——” 击钲之声在大河北岸响起,听到这代表退兵的消息,河对岸的赵将许钧当即下令撤退。 在他的率领下,约六七千赵卒迅速撤退,在付出了尽半士卒的代价后,终于撤回了北岸。 而与此同时,齐、魏、韩三国联军与齐将田触率领的齐军一起杀到河岸,放火箭烧掉了约一半的桥梁,这才徐徐撤退。 在返回赵营的途中,蒙仲借故身体不适,让蒙虎为赵主父驾驭兵车,而他在另外一辆兵车上,与乐毅议论此事。 他失望地对乐毅道:“魏王嗣新丧,魏太子遫继位,魏国岂会在这时候派大军协助匡章回援齐国?……既匡章率军从秦、魏、韩边界撤离,韩国必定会严防秦国报复攻伐,又怎么可能会派重兵协助匡章回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齐、魏、韩三国联军,最多就只有匡章十万齐军而已,十余万养精畜锐的赵军,难道还无法打败匡章麾下十万精疲力尽的齐军?” “好了。” 乐毅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作为安慰。 相比较赵希那种“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建议,乐毅当然更倾向于蒙仲的观点,就像蒙仲所说的,即使对方是匡章又怎么样?昔日魏国的庞涓难道不是名将么?不照样因为下令士卒急行而被齐将田忌、孙膑击败? 但只可惜,蒙仲、乐毅二人虽然贵为赵主父的近卫司马与佐司马,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见解会受人重视——尤其是在赵主父亦对此犹豫不决的情况下。 说到底,还是人微言轻。 回到赵营后,蒙仲因为心中不忿,回自己的帐内闷头歇息去了。 而乐毅,则担心蒙仲任『性』的举动会引起赵主父的不满,便代蒙仲请见赵主父,将蒙仲在途中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通通告诉了赵主父。 赵主父听完后,沉思了许久。 不得不说,赵主父方才也是被“齐魏韩三国联军”给吓到了,但是在听了乐毅所传达的蒙仲的观点后,他却忽然发现,魏、韩两国的军队确实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援助齐国。 显然,是匡章借了魏、韩两国军队的旗帜,意在助涨己方的威势而已——这个人,确实很擅长利用旗帜在做文章,想当年在桑丘之战中,匡章就曾借旗帜辨识之物,设计击败了秦国。 想到这里,赵主父对乐毅说道:“我命人准备一些酒菜,你且代我去安慰一下那小子。” 见赵主父没有怪罪蒙仲的“任『性』”,乐毅心中欣喜,一口应下。 片刻后,乐毅带着赵主父赐予的酒菜找到蒙仲,又叫上武婴、蒙虎、蒙遂几人,一干小伙伴在蒙仲的帐内畅快吃喝了一顿。 酒足饭饱,蒙仲心中的不满倒也纾解了不少,再加上乐毅在旁劝说,于是次日又回到了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 此后两日,赵军时刻关注着对岸齐军的动静,尤其是赵希、许钧等人,暗中派细作混到对岸,死死盯着齐营的一举一动。 在第三日,当赵主父召诸将展开军议,商量对策时,赵希神『色』严肃地对赵主父说道:“主父,这两日我命人紧盯着对岸的齐营,发现每日皆有军队抵达,或是齐军、或是魏军、或是韩军,据我估测,河对岸怕是已有不下二十万兵力。” 说罢,赵希又瞥了一眼站在赵主父身侧的蒙仲,略有些自得地说道:“若当日听从了某个黄口孺子之言,恐我十五万赵军,或已覆亡……” “二十万兵力……” 听到赵希的话,别说安阳君赵章、田不禋、赵袑、许钧、牛翦等将领,就连赵主父亦『露』出凝重之『色』。 毕竟那可是二十万兵力,论兵力已经超过了赵军。 就在帐内诸人一片寂静,正思索着对策时,却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容我『插』句嘴,依我之见,此或许是齐军虚张声势之计……我怀疑,匡章很有可能其实还未率军抵达!” “……” 听闻此言,帐内诸人纷纷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说这话的蒙仲。 包括赵主父。 章节目录 第114章 军议力辩 『ps:新书上架,求订阅,涨首订成绩。首订是一本书的面子啊!』 ————以下正文———— “荒谬!” 在片刻的寂静后,赵希忽然开口斥道。 这仿佛是一个讯息,顿时间,赵袑、许钧二将看向蒙仲的眼神亦多了几分不悦。 原因很简单,倘若蒙仲的观点正确,这即意味着,赵希、赵袑、许钧这三位赵将,即是被匡章的名号给吓退了,放弃了原本的大好局面。 这对于一名将领而言,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 而“受辱”的人当中,亦包括赵主父——毕竟他当时听取了赵希暂且撤退的建议。 抬手阻止了赵希,赵主父颇为严肃地看着蒙仲,问道:“蒙仲,你说这话,可有什么根据吗?” “有。”蒙仲点点头,旋即开口解释道:“首先我想声明,魏、韩两国的军队,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据我所知,魏王嗣新丧,而太子魏遫继位,魏国正处于王权接替的阶段,想来此时必定会以固守边界、稳定国内局势为主,岂会在此时派大军协助匡章回援齐国?难道魏国就不怕秦国趁此机会再次讨伐么?……同理,在匡章率军回援齐国,而魏国正忙于稳定国内局势的情况下,韩国是否会派兵协助匡章呢?还是说,韩国会选择驻扎重兵于边境,严防秦国报复?……据我所知,魏韩两国曾多次联合讨伐秦国,但皆被秦国击败,此番乃是因为有匡章所率十万齐军的协助,齐魏韩三国联军才能攻破秦国的函谷关,迫使秦国求和。但如今匡章撤兵回齐,魏韩两国就算彼此联合,对抗秦国亦没有几分优势,然而,魏韩两国却仍要派重兵协助匡章回援齐国,抵御我赵国军队。……我只能说,魏韩两国此举,是恨不得国家早早被秦国覆亡!” “……” 帐内寂静一片,除赵主父早已想通这件事以外,其余诸人皆皱着眉头思考着蒙仲的观点。 “是故,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齐、魏、韩三国联军,最多也只不过是匡章麾下的十万齐军……哦,对了,在经过与秦国的战争后,想来匡章麾下的军队,已不足十万。”环视了一眼帐内诸人,蒙仲正『色』说道。 “简直胡言『乱』语!” 赵希闻言反驳道:“那日你难道没有看到魏、韩两国的军队么?……许钧?” 他转头看向那日负责率舟筏部队强渡大河的将领许钧。 许钧正要开口,就听蒙仲抢先说道:“恕我直言,那日我只看到有一支援军高举魏、韩两国的旗帜,但旗帜这种东西,本来就容易仿造,不足以作为判断的依据。”说罢,他转头看向许钧,问道:“许钧军将,请问你当日抵挡那支‘联军’时,可曾遇到什么熟面孔?……据我所知,赵魏两国近三十年来亦战争不断,想来军将多少也认得几个熟面孔吧?” “这……” 许钧捋着胡须回忆了片刻,旋即在赵主父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不曾看到有眼熟的魏、韩两国将领……” 说罢,他看了一眼蒙仲,原本支持赵希观点的他,心中亦有些犹豫起来。 见此,赵希质问蒙仲道:“那如何解释近日源源不断的联军援兵?” “这个很容易。” 蒙仲不慌不忙地说道:“只要令麾下的士卒夜间潜出营寨,躲藏于附近的山林,待白日,再叫他们高举齐、魏、韩联军旗帜,大张旗鼓地入营即可。反复如此,便可轻易营造出几十万人马的假象。” 赵主父闻言眼睛一亮,而帐内其余人,诸如安阳君赵章、田不禋、赵袑、许钧等人,则是听得目瞪口呆,显然他们从未碰到过这种“诈计”。 但仔细想想,他们也觉得蒙仲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你……你如何能轻言断定?” 赵希再次质问蒙仲的话音中带着几分惊慌,显然他有些着急了。 毕竟一旦证实蒙仲的观点正确,岂不意味着他这位带兵多年的老将,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孺子? 最关键的是,在当时蒙仲已提出质疑的情况下,是他信誓旦旦地说服了赵主父与其余人,让赵军放弃了大好局面,草草结束了当日的战事。 若此事传扬出去,则他赵希必然会成为笑柄。 “只需仔细推敲即可。” 面对着赵希的再次质问,蒙仲平静地解释道:“如我方才所言,魏韩两国是不可能会援助齐国的,他们首先要确保自己国家的安全与稳定。而匡章率下的齐军,以他率军攻打函谷关整整两年余来推断,这支齐军大约在五万到八万之间,不会更多了。……试问,倘若匡章率领这支齐军抵达了河对岸,加上齐将田触率下的军队,何来二十万?由此可见,此乃齐国虚张声势、故弄玄虚之计,利用魏、韩两国的旗帜令我赵军畏惧……” “不可能!” 赵希反驳道:“齐国怎么会有那么多魏、韩两国的旗帜?”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我什么时候说是齐国了?我说的是匡章。” 说罢,他解释道:“据我猜测,匡章大概是听说我赵军屯兵沙丘,意图攻伐齐国,这才火速赶回齐国。或许他曾想过恳请魏、韩两国的帮助,但魏韩两国未必会冒着使国内空虚的危险而协助匡章,是故,匡章退而求其次,索要了一部分魏、韩两国的旗帜,命人用战车运载,日夜兼程运到齐国,就为了故布疑阵,使我赵军投鼠忌器,以此拖延时间。” 说罢,他环视了一眼帐内诸人,正『色』说道:“诸位且仔细想想,这支‘齐魏韩三国联军’,是否是来得太巧合了?正值我赵军准备强渡大河,这支联军恰好抵达……呵!据我猜测,这支‘援军’恐怕已在这附近守了几日……” “你怎么知道?”赵希愈发慌『乱』地质问道。 “很简单,看当时那支‘联军’的状态即知。一支日夜兼程赶来的疲军,纵使许钧军将麾下的赵卒一时被其吓到,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击败。”蒙仲有理有据地回答道。 听闻此言,许钧捋着胡须皱眉说道:“不错!那支联军……其士卒士气不弱,不像是千里驰援而来……” 话音刚落,就听赵希再次反驳道:“这只能说明那支援军提前抵达,在这附近修整了一番,不能断定是齐国故弄玄虚。” “不,足以!” 环视了一眼帐内,蒙仲正『色』说道:“前几日,齐国派来田瞀、公孙闬二人,提议欲割让千乘郡,且向赵国俯首称臣,劝赵主父停止这场战争……当然,这只是齐人的诡计而已,诸位不必当真,我只是想说,倘若当时齐、魏、韩三国联军已抵达大河南岸,齐人何必派田瞀、公孙闬前来说项?这岂非是多此一举吗?……由此我可以断定,根本没有齐、魏、韩三国联军,且匡章率下的齐军亦尚未抵达此地,前几日我等瞧见的那支‘联军’,不过是齐将田触虚张声势的诡计而已。” “……” “……” 听了蒙仲有依有据的分析,帐内诸人鸦雀无声。 安阳君赵章看向蒙仲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艳”,仿佛此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位名叫蒙仲的少年竟然有如此的缜密心思与远见。 相比之下,田不禋则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蒙仲,眼眸中带着几分歉意与尴尬,毕竟他当时也没有听取蒙仲的建议——亏他还口口声声称呼蒙仲为阿弟。 其余赵袑、许钧、牛翦几人,则是用赞许、惊讶、佩服的目光看向蒙仲。 区别仅在于,除牛翦以外,赵袑、许钧二将脸上亦有些尴尬,毕竟他们当时确实被那支“齐魏韩联军”给吓到了。 当然,尴尬归尴尬,但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却不在于他们,而是在于向赵主父建议撤兵的赵希身上。 也难怪赵希此刻汗如浆涌,神情慌张。 “精彩的推断!” 在反复思忖了蒙仲的分析后,赵主父抚掌赞道。 “赵主父谬赞了。”蒙仲抱拳逊谢,旋即建议道:“赵主父,眼下对岸的齐军,想必正沾沾自喜于骗过了我军,若我军骤然发动夜袭,必定可获成功!” “夜袭?”赵主父闻言双眉一挑。 “正是!”蒙仲点点头,正『色』说道:“赵主父可挑选一队锐士,于今晚命其从上游或下游潜到对岸,偷袭齐营,齐军只防着我军主力这边,未必会料到我军会派人从其他地方偷渡,介时,待明日天亮之前,当这支奇兵杀入齐营,赵主父率领大军发动猛攻,里应外合,两面夹击,必定可获全胜!” “唔。” 赵主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问在座诸人道:“你们觉得如何?” 安阳君赵章、田不禋、赵袑、许钧、牛翦几人纷纷点头。 期间,赵袑看了一眼蒙仲,对赵主父说道:“蒙仲此计可行,不过,其中也有凶险。说到底,‘匡章并未率军抵达’,这只是蒙仲个人的判断,万一事实与他猜测不符,恐我军会反被匡章所制。不如这样,赵主父先派人约匡章在河上见面,若匡章不敢出面,即说明蒙仲的判断正确,介时再按蒙仲的计策行事,这样更为稳妥……” “不可!” 蒙仲打断道:“若赵主父派人约匡章见面,岂不表明我军已对此产生怀疑?如此一来,齐军必定会加强防范。” 赵袑笑着说道:“小兄弟多虑了,只要匡章确实不在对岸,纵使齐军有所防范,又有何惧呢?” “唔……” 赵主父捋着胡须微微点头。 待当日的会议结束后,蒙仲微微叹着气对乐毅说道:“人微言轻,确实是人微言轻啊……” 乐毅低声安慰道:“毕竟你我还未建立功勋,即便赵主父器重你我,多多少少也抱持着几分慎重……” “功勋……么?” 蒙仲闻言望了一眼东方,忽然喃喃说道:“此时夜袭齐营,我觉得我五百名信卫倒也足够了……” 听闻此言,乐毅微微一愣,旋即不可思议地看向蒙仲。 “阿仲,你莫非……不会的,那是违反军令的,你不会那么做的,对吧?” “不,我会。” 蒙仲笑着伸手搂住乐毅的脖子。 “而且你也会。” “……” 看着蒙仲笑『吟』『吟』的面孔,乐毅嘴角抽搐了两下。 章节目录 第115章 夜袭 『ps:20个小时,首订1000+,心已凉半截了。不怪起点充斥小白爽文,因为只有那样写作者才能活下去,才能养家糊口。如果这本书成绩不好,作者还是老老实实去写那些装『逼』打脸的文吧,市场所迫。可怜作者今天还是高烧咳嗽不断,坚持暴更就为了首订成绩,结果……唉,说多了全是泪。』 ————以下正文———— 当日回到自己帐内后,蒙仲将武婴、蒙虎、乐进、蒙遂等一干小伙伴叫到帐内,对他们说起了自己的主意。 即矫令擅自夜袭齐营。 “你们帮我劝劝他吧。” 在蒙仲说完后,乐毅无奈地对一干小伙伴说道:“我已经说了此事违反军令……”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蒙虎兴致勃勃地问蒙仲道:“夜袭齐营?怎么夜袭?阿仲你有主意了吗?” 在他说话时,华虎、穆武二人亦是满脸期待。 “……” 看到这一幕,乐毅的声音戛然而止,倍感无语地看着蒙虎、华虎、穆武三人。 不过他对此倒不意外,毕竟在一干小伙伴当中,就属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最能惹事,也最不怕事。 看出了乐毅心中的无奈,向缭笑着说道:“好了好了,让我来说两句吧。” 说着,他的神『色』逐渐变得认真起来:“我支持阿仲!” “连你也……” 乐毅真的是彻底无奈了,要知道在一干小伙伴中,除蒙仲与他乐毅以外,就属向缭心思最缜密,是故才能胜任军需官的职务,率领数百名编外杂兵,将信卫军的杂事后勤打理地井井有条。 如今连向缭都支持蒙仲的决定,乐毅真不知该如何劝阻了。 见乐毅无奈地看着自己,向缭乐了,摆摆手笑着说道:“阿毅,你别急,我来解释一下我的观点。” 说着,他徐徐收敛脸上的笑容,环顾周围的小伙伴们说道:“关于阿仲对匡章是否来援一事的判断,你们想必已经没有疑虑了吧?” 蒙遂、乐进、乐续几人点点头。 “可为何赵主父与那几名赵国将领,却不肯听从阿仲的建议呢?”向缭转头看向乐毅,压低声音说道:“就像阿毅说的,人微言轻,我等还未建立功勋,是故得不到真正的信赖……” “……” 乐毅闻言陷入了沉默。 不得不说,尽管这几日乐毅多次安慰蒙仲,但在他心底,其实亦对蒙仲感到不值。 “是故,我等必须建立功勋,而且还得建立大功,只有这样,赵主父与那位赵将,才会真正重视阿仲,重视我等……”向缭认真地对乐毅解释道。 “……” 乐毅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最终,他无可奈何地吐了口气。 “……好吧。” 见此,蒙仲朝着他眨了眨眼睛,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看,你也会的。 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乐毅压低声音问道:“阿仲,你有什么打算么?” 见说到正事,蒙仲的神『色』也严肃了许多,他压低声音说道:“我是这样想的……向缭、乐续二人留下,稳住赵主父……” “凭什么?”向缭与乐续二人不乐意了:“我二人也想立功啊!” 蒙仲闻言说道:“稳住赵主父,即是大功一件……” “这个道理我们晓得,但凭什么我二人留下?”乐续不高兴地说道。 话音刚落,就见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向缭、乐续二人,目光中带着几许深意。 好嘛,信卫军“五虎”,向缭、乐续二人得罪不起,赶紧转头看向乐毅、蒙遂二人。 见此,乐毅连忙说道:“我当然是要去的,我是佐军司马……” 说罢,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瞥了一眼蒙仲,却正巧瞅见蒙仲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气地他恨恨瞪了一眼后者。 而此时,蒙遂却正『色』说道:“我留下吧,我担心向缭、乐续二人不能胜任,万一他们被赵主父瞧出破绽……” “你这什么话?”乐续不高兴地说道:“你觉得我不能胜任么?” 说罢,他不等蒙遂开口,就信誓旦旦地对蒙仲说道:“阿仲,这件事就包在我与向缭身上,保准让赵主父无从察觉。” 说完,他见蒙仲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心下感觉有点奇怪,一转头,就见身边的向缭正像看待傻子那样看着他。 “阿遂……”明白过来的乐续咬牙切齿地看向蒙遂,却见后者笑嘻嘻地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了好了,莫说笑了,待这件事办成,记向缭与乐续二人首功!”蒙仲笑着圆了场。 见此,向缭无可奈何,唯有认命。 此后,蒙仲将信卫军交给乐毅、蒙遂二人,叫二人偷偷召集士卒,莫要惊动赵营内其余的士卒。 而蒙仲自己,则带着蒙虎去请见了同样在军中的蒙鹜——蒙鹜此时正在赵将许钧率下担任行司马,执掌约两三千数量的赵卒。 作为蒙氏一族的少宗主,且在赵军中担任行司马一职,但蒙鹜还没有资格参与赵主父主持的军议,因此他并不清楚今日帅帐内所发生的事,见蒙仲、蒙虎前来见自己,蒙鹜感到有些意外。 见此,蒙仲便将今日发生在帅帐内的事跟蒙鹜说了一遍,恳请蒙鹜想办法弄几条舟筏,以便他信卫军渡河。 “你要夜袭齐营?” 在听完蒙仲的话后,蒙鹜大惊失『色』,想来他也没有想到蒙仲这群少年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仅五百人就敢夜袭数万人的齐营。 “不可!此事太过于凶险!”蒙鹜连连摇头,他生怕蒙仲、蒙虎、蒙遂几人因为贸然夜袭齐营而遭遇不测,使他蒙氏一族痛失三名杰出的族才。 见此,蒙仲诚恳地对蒙鹜说道:“蒙鹜叔,虽说我等眼下在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看似得到器重,但归根到底,那些赵将仍然因为我等的年纪而心存轻视,即便是赵主父,亦不曾给予全部信赖……但若此事能成,我等便能叫他们刮目相看,介时,赵主父亦会真正给予我们信任。这都是为了日后,请蒙鹜叔务必要帮我们一把……” “这……” 在蒙仲、蒙虎二人的恳求下,蒙鹜最终还是答应了蒙仲的要求。 当晚,由向缭与乐续二人代班前往赵主父身边作为护卫。 见是他二人前来护卫,赵主父笑着问道:“蒙仲那小子呢?从下午起就不曾看到那小子……” 向缭不动声『色』地解释道:“阿仲今日似乎有些心情不佳,去找他的族叔蒙鹜喝酒去了。” 听闻此言,赵主父略微恍然,摇头哂笑道:“这小子,就这么沉不住气?” 说罢,他摇摇头,自语着诸如「算了算了」、「终归还是小孩子脾气」,脱下衣服上草榻歇息去了。 向缭、乐续二人对视一眼,由乐续守在帐内,向缭守在帐外。 而与此同时,乐毅、蒙遂二人,则早已悄然聚拢了率下五百名信卫军。 待蒙仲回到军中后,一队人便横穿赵营,朝着营地的北侧而去。 途中,或有不少赵军兵将看到,但并没有什么人胆敢阻拦盘问,毕竟信卫军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寻常士卒没有这个胆量。 只有守卫北侧营门的赵卒,才简单盘问了几句:“做什么去?” 蒙仲亮出了他信卫军的虎符,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乃信卫军司马蒙仲,赵主父命我等有要事,速速开门!” 不得不说,蒙仲作为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军司马,赵营上上下下倒也认得他,自然不敢违抗,当即开启营门,放蒙仲等五百名信卫军外出。 当然,夜间离营这么大的事,这些守卒自然会禀报他们的上将。 不多时,赵将赵袑便得知了此事。 “蒙仲?受赵主父之命外出?” 在听到士卒的禀报后,赵袑愣了愣,心说他怎么不知道赵主父有什么要事托付于那蒙仲呢? 转念再一想,赵袑心下一惊:那小子,不会带着信卫军擅自去夜袭齐营了吧? 说实话,他与蒙仲没什么交情,再加上蒙仲与安阳君赵章等人走得近,作为拥护赵王何的赵将,赵袑更加不会去劝阻蒙仲自寻死路的行为——尽管抛开立场,他还是很欣赏蒙仲的才能的。 但是在想了想之后,他还是决定派人禀报赵主父,毕竟万一蒙仲果真死在齐营,赵主父事后很有可能追究他“知情不报”的罪行,毕竟赵主父还是很器重那蒙仲的。 不过他也没有想到,他故意晚了片刻才派往赵主父那边报讯的士卒,最后还是被向缭、乐续二人给拦下了,理由是赵主父已经安歇,任何人不得打搅。 在畅通无阻的情况下,蒙仲率领麾下五百名信卫军,顺利地离开了赵营,来到了下游处他与蒙鹜事先已好的地点。 在那里,蒙鹜已经安排了几艘舟筏。 将那些舟筏交割给信卫军士卒后,蒙鹜将蒙仲拉到一旁,正『色』叮嘱他道:“阿仲,切记,不可贪功,不可鲁莽,凡事都需小心谨慎。” “蒙鹜叔放心。”蒙仲点了点头。 为了争取时间,蒙仲叫蒙虎等人带着绳索划船到对岸,然后在河上拉起一根牢固的绳索。 “下河!” 随着蒙仲一声令下,五百名信卫军士卒纷纷下河,抓着那根绳索,浮水游到了对岸。 反正五月的河水,纵使夜里仍有些冰凉,但也不至于叫人无法忍受,更要紧的是,这比那几艘舟筏来回运载士卒要快地多。 仅仅小半刻左右,蒙仲等人与五百名信卫军士卒,便悄然渡过了大河,朝着印象中齐军营寨的位置『摸』了过去。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样,齐军的夜间巡防很松懈,想来根本没有人料到会有赵卒夜袭其营寨,这让信卫军上上下下,心情愈发激动。 一来,这是他们信卫军的初阵。 二来,他们的佐军司马乐毅事先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今日之后,他们将扬名天下! 每每想到这里,诸信卫军士卒就感觉心头一阵火热。 近了。 更近了。 信卫军趁夜『摸』近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齐军联营。 果然,齐营毫无防范。 与乐毅对视一眼,蒙仲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在他们身后,五百名信卫军猫着腰躲在黑暗中,眼神炙热地盯着远方毫无防范的齐营。 仿佛五百只饥饿的群狼,在猎物面前『舔』着舌头。 “上!” 章节目录 第116章 夜袭(二) 五月初三,就在赵主父于帅帐内召诸将展开军议的同日,齐军将领田触亦召集了麾下的将领,商议抗拒赵军的策略。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齐国的名将匡章,此时确实还未率军抵达祝柯,那所谓的“齐魏韩联军”,只不过是齐将田触按照匡章那封急信上所写的计策,让临淄派来援军假扮联军,顺利骗过了赵军,骗得赵军放弃了当时大好局面,仓皇退回大河北岸。 这就是匡章——当世名将的威风! 光名号就能吓退赵军十几万军队! 当日傍晚,就当田触着急军中诸将,众人一边饮酒吃肉,一边商量阻击赵军的对策时,诸齐将仍对前几日那不可思议的一幕而感到倍有荣焉,哪怕他们也知道,那只是沾了匡章的威名。 “当时许钧的脸都煞白了,驾着战车仓皇逃走,可惜当时我乘坐的战车没赶上他,否则一刀将其首级砍下来……” 一名叫做高涣的将领,手舞足蹈地讲述地当时的情景,直说得口沫横飞。 “越说越离奇了……” 或有齐将田佰笑着打趣道:“那许钧乃是乘坐舟筏而来,哪来的战车?” 高涣眨了眨眼睛,狡辩道:“谁晓得,可能是从我齐军夺了一辆战车吧……” “哈哈哈……” 帐内其余诸将哄堂大笑。 不得不说,自赵军进攻高唐、平原两地起,齐军被打得节节败退,军中上下兵将因此士气大跌,直到前两日,田触采用匡章的计策,吓得赵军放弃大好局面狼狈撤回大河北岸,齐军这才扬眉吐气,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好了好了。” 见诸人的玩笑开得越来越过火了,军司马田触压了压手,旋即收敛了几分笑意,正『色』问道:“高涣,这几日河对岸的赵军有何动静么?” “大军不敢轻动,只是派了不少细作。”喝了一口滚烫的黄酒,高涣脸上『露』出几许诡异的笑容,嘿嘿笑道:“那些赵军细作,张头探脑地窥视我军营寨,自以为做的隐秘,其实我在巡逻时不止瞧见三四回了,我率下的士卒原本要将其驱逐、杀死,不过被我拦下了……” “唔。” 田触点点头,赞许道:“那些赵军细作,先不要去动他们,终归还需要他们替咱们向赵军‘通风报信’哩!” “哈哈哈……” 帐内诸将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期间或有一名齐将戏谑道:“恐怕赵军此时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了……一下子冒出来十几二十万齐魏韩联军……” “哈哈哈……” 看着帐内哄堂大笑的诸将,田触捋着下颌的短须,略有些自得,同时,亦暗自佩服匡章的谋略:其人根本不在此地,却能唬地十几万赵军不敢越大河一步,真不愧是当世名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摆在案上左侧的那一册竹简,那即是匡章派人送给他的急信,信上记载着两条计策。 其一,即叫齐卒高举魏韩两国军旗,假冒攻伐函谷关的“齐魏韩联军”,让赵军投鼠忌器。 其二,即叫田触派几支齐军,夜里悄然离开营寨,白昼却大张旗鼓地返回,以此故弄玄虚,让赵军误以为有源源不断的联军赶来齐国支援。 正是依靠这两条计策,田触仅凭三四万人,就唬得十几万赵军不敢越大河一步。 虽然这两条计策依靠的是匡章个人的威名,但田触还是感到很荣幸、很兴奋,毕竟终归是他田触,挡住了赵国的那位赵主父。 考虑到诈计终归是诈计,一旦被赵军识破就会失效,田触再次严肃地叮嘱诸将道:“切记,小心行事,莫要被赵军瞧出破绽。” 帐内诸将纷纷点头表示会谨慎行事。 期间,或有一人说道:“最怕赵军瞧出破绽,故意约章子(匡章)河上相见,那可如何是好?” 田触皱着眉点了点头,旋即思忖道:“这倒是。……不如这样,明日先找一名面貌相仿的士卒假扮章子,到河边巡视赵营……赵人未必会猜到此章子乃士卒假冒。只要赵军不起疑,深信章子此刻就在南岸,想来赵军亦不敢轻举妄动……等过些时日,待章子率军抵达此地,纵使介时被赵军发觉不对,也为时已晚了。” 帐内诸将纷纷点头,期间那名叫做高涣的将领更是戏虐说道:“我观赵军早已吓破了胆,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 听闻此言,帐内再次响起爽朗的笑声。 此后,诸人喝酒吃肉直到亥时,这才陆续告辞,返回各自的兵帐。 此时,田触亦感觉有些醉意,便捧着匡章的那封书信躺在草榻上。 “我几时也能成为像章子这般的名将呢?” 一想到匡章单凭他的名号就能吓退赵军十几万军队,田触就感觉心中一片火热。 想着想着,田触就借着酒意睡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在齐军联营地的西北侧,蒙仲、乐毅等人率领着五百名信卫军,正潜伏在夜幕下,猫着腰穿行于营地外的荒草丛,一点一点地靠近齐营。 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蒙仲等人能够清楚看到齐营内的岗哨——即几座分别有两三名齐军士卒把守的木质哨塔。 再往远处瞧,隐约可见有一座营门,似乎营门上方有可以站立的地方,有两三名齐军士卒正倚靠在栏杆上,小声说着话。 观察了一阵后,蒙仲指指自己,又指了指营墙,旋即指指乐毅,又指了指营门。 乐毅会意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夜『色』。 五月初三的夜『色』,晚上仅有一轮弯弯的新月,甚至于今日就连闪亮的星辰也很少见,似这种夜『色』,正是偷袭的绝佳时机。 “上!” 对身后的士卒低声说了一句,蒙仲带着蒙虎、华虎以及十几名信卫军士卒,率先悄然『摸』向营墙方向。 来到营墙外后,众人各司其职,当即有几名强壮的信卫军士卒双手撑着营墙弯腰,以便蒙仲、蒙虎、华虎与其余几名信卫军士卒爬上他们的背,最终立于他们的双肩之上。 不得不说,信卫军那是效仿魏武卒打造,并刻意加强了力气、体能训练的精锐,肩上立人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轻而易举,甚至于,他们还能通过骤然发力,将同泽的双腿用手举过头顶,是故翻阅齐军营墙这种事,对于信卫军士卒而言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 一阵凉风徐徐吹过,齐营的营墙上,徐徐伸出几颗脑袋,即蒙仲、蒙虎、武婴几人。 他们对视一眼,旋即在底下士卒的帮助下,悄然翻过墙壁,噗地一声跃入营内。 “嘶——” 期间,蒙仲听到蒙虎小小抽了一口冷气,回头一看,却见蒙虎正皱着脸,右手使劲地『揉』着胯部,似乎有些痛苦的样子。 看到他这幅模样,蒙仲、武婴与其余几名信卫军士卒皆忍着笑,心下暗自猜测蒙虎的受伤程度——毕竟构成营墙的木头,上端那可是尖的,若硌到、碰到、划到什么脆弱的部位,对于男人而言还是很致命的。 若非此刻时机不合适,纵使是蒙仲恐怕也会忍不住调侃蒙虎两句。 然而眼下却没有这个空闲,只见蒙仲挥挥手做了几个手势,武婴与那几名信卫军甲士,包括走路姿势有些怪异的蒙虎,皆听从蒙仲的指示,朝着靠近营门的几座哨塔『摸』了过去。 说实话,蒙仲等人翻越营墙的动作谈不上悄无声息,其实也有齐军听到了动静,这不,当蒙仲『摸』到一座最近的哨塔时,就听到哨塔上传来了对话声。 “喂,方才那声音,我感觉还是有点不对,要不你去瞧瞧?” “谁知道是什么野兽钻进来了,要去你去……” “……算了,还是我去吧,顺便找个角落解决一下,今日总感觉肚子不太舒服……” 听着听着,蒙仲就看到有一个黑影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见此,蒙仲毫不迟疑,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趁那个黑影还未落地时,就一剑捅穿了他的后背,同时用左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呜、呜……” 面前的黑影,那名齐军士卒痛苦地挣扎着,见此,蒙仲心中一发狠,手中的利剑扭了一下。 顿时间,那名齐卒整个人剧烈抽搐了一下,旋即软软地瘫倒在蒙仲肩上。 “怎么回事?” 哨塔上传来了另一名齐卒的疑问,而与此同时,就见有一名信卫军士卒踩着梯子几步爬了上去,在那名齐卒探出头来观瞧底下动静的同时,一把将对方扑倒在哨塔内。 “你是……呜、呜……” 在几声被压制的呼声后,那名齐卒再也没有了动静。 而此时,蒙仲亦松开了被他杀死的那名士卒的口鼻,将尸体放在地上,看着尸体那狰狞而痛苦的面容,蒙仲微微有些恍惚。 想来是他意识到,他又杀死了一条与他无冤无仇的『性』命。 “司马。” 爬上哨塔的那名信卫军士卒又回到了蒙仲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上面的齐卒解决了。” 他的目光隐隐带着几分服气,显然是服气于蒙仲方才毫不犹豫杀死那名齐卒的果决,以及凌厉的手法。 “唔。”蒙仲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几分不适抛之脑后。 在解决掉周围的哨塔上的齐卒后,蒙仲迅速攻向营门,守卫在营门一带的齐卒哪料到竟会有敌军中背后杀来,虽然喊了几句诸如“敌袭”的警讯,但还是很快就被诸信卫军士卒给杀光了。 “弱,太弱了。” 一名仅几剑就杀死了对面齐卒的信卫军,带着几许轻蔑说了一句,引起了周围其余信卫军士卒的认同。 确实,相比较经过魏武卒式严格训练的信卫军,这些齐卒实在太弱了,弱到非一合之敌的程度。 “卡卡卡——” 营门缓缓敞开,乐毅领着其余数百名信卫军士卒迅速涌入营内,与蒙仲汇合。 而此时,有几名信卫军士卒从附近找到了几辆战车,驾驭着战车来到了蒙仲、乐毅等人的面前。 “司马,找到这些辆战车。” “好!” 蒙仲翻身跃上战车,看着远处仍处于寂静中的营内深处,举起手中的利剑。 “诸君,且随我将这座齐营,搅地天翻地覆!” 听闻此言,诸信卫军士卒只感觉热血沸腾。 章节目录 第117章 夜袭(三) 『ps:调整心态,从零开始。』 ————以下正文———— “杀——!!” 寂静的齐营西营,突然间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呐喊,惊动了那些正在沉睡的齐军士卒。 待一名名齐卒听到营内的动静,从兵帐中钻出来时,他们骇然发现,附近一带火势熊熊,一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敌兵,或踢翻铜盆中的炭火,将炭火泼在附近的营帐上,或手持火把,将一顶顶兵帐陆续点燃。 “让开!让开!今日乃我猛士蒙虎的扬名之日,不长眼的小卒子,通通给我滚到一旁!” 一辆战车疾驰而后,撞飞了几名齐卒,只见在战车上,有一名年轻的敌军将领正挥舞着利剑,砍杀一名又一名呆站在原地的齐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敌军到底哪冒出来的? 话说……这些敌军到底是谁?赵军? 众齐军士卒起初呆若木鸡,旋即忽然惊恐起来,此起彼伏地大声呼喊道:“敌袭!敌袭!赵军杀进来了!” 就在他们万分惊恐的时候,一干信卫军士卒面『露』狰狞之『色』,手持长戟、利剑杀了过来。 那场面,简直好比是砍瓜切菜,一剑一个,一戟又一个,杀得本来就几无斗志的齐卒节节败退。 “阿虎!” 在不远处另外一辆战车上,蒙仲喝止了正大显神勇的蒙虎,旋即吩咐周围的士卒道:“所有人,紧跟战车,径直杀向中营!” “喔喔——” 数百名信卫军士卒高声应和,快步聚拢到武婴、蒙虎、华虎、乐进、穆武这几位卒长所乘坐的战车旁,一队人马自冲齐营的中营。 『仅五百兵,夜袭驻扎有数万兵卒的齐营不算,还要杀到其中营去……简直疯了!』 在战车上,乐毅『揉』了『揉』额头。 其实潜入齐营后,他与蒙仲曾为如何进一步袭击齐营简单商量过几句。 当时乐毅建议众人悄然行动,说白了,即偷偷『摸』到那些兵帐内,将兵帐内的齐卒逐一杀死。 但蒙仲却说,似这般行动,就算再隐秘,也迟早会被营内的齐军发现,更何况营内有数万齐卒,照这种方式杀,他们能杀多少? 介时一旦行迹暴『露』,其他几个营区的齐卒一齐杀向西营,他们区区五百人,如何抵挡? 还不如索『性』就将水彻底搅浑,让整个齐营陷入一片混『乱』,让那些齐军兵将『摸』不清到底有多少赵军夜袭他们。 “不可!这样太凶险了!” 当时乐毅是持反对意见的。 可…… 看了眼自己所乘坐的战车,以及正前方齐营中营方向,乐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明明是反对的……” 他低声嘀咕道。 “佐司马?” 同在一辆战车上的信卫军士卒似乎听到了乐毅的嘀咕声,带着几分畏惧问道:“您、您方才有什么指示么?” 听闻此言,乐毅的面『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左手扶着车栏,右手指着前方,沉声说道:“叫所有士卒紧跟司马的战车,不许掉队!……若有谁胆敢丢我信卫军的颜面,我先斩了他!” “是、是……”那名信卫军士卒连声应道。 在蒙仲、乐毅二人的指挥下,五百信卫军并未在西营耽搁许久,在点燃许多兵帐制造了混『乱』后,便迅速杀向齐营中营。 沿途但凡看到有空置的战车,信卫军士卒们立刻夺取,这使得仅片刻工夫,信卫军就得到了十几辆战车。 此后,蒙仲命这十几辆战车开道,在齐营内横冲直撞,可怜那些听到动静刚刚从兵帐内钻出来的齐卒,还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这些战车撞飞,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而旋即,就被步行追赶而来的信卫军士卒,顺手用兵器捅死。 “杀!” “杀!” 一名名信卫军大声喊着,用手中的兵器杀向迎面的齐卒。 尽管沿途遇到的齐军士卒,论人数其实已经有信卫军的数倍,但是,却丝毫无法阻碍信卫军杀向中营的速度。 一方面是营内的齐卒们还未醒悟过来,大部分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另一方面,则在于信卫军自身的实力。 “赵武卒”并非是一句玩笑,蒙仲与乐毅严格这些的这些兵卒,纵使暂时还比不上真正的魏武卒,但也并非这些普通的齐军士卒可比,几乎都只是一个照面,那些齐卒就被信卫军的士卒杀死,变成一具尸体。 营地内的动『乱』,很快就传到了齐军统帅田触这边。 当时田触还抱着匡章的书信在草榻上呼呼大睡,就有几名近卫冲入进来,使劲推动田触,大声喊道:“军将、军将,大事不好,赵军杀到营内了!” “什、什么?!” 仍睡意朦胧的田触,被这个噩耗惊地发了一身冷汗,连醉意都消失不见,只是他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抓着一名近卫厉声质问道:“怎么回事?赵军为何能杀到营内?” “我、我也不知啊……” 那名近卫哭丧着脸,一脸惊恐地回答道。 “……” 松开那名近卫,田触将匡章的书信放入怀中,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试图令自己更加清醒一些。 约十几息后,他猛然走出帐外,四下张望之余急声问道:“哪?哪里遭到赵军偷袭?” “据说是西营!” 身边的近卫回答道。 “西营?” 田触下意识转头看向西营方向,果然瞧见西营火光冲天,且『骚』动不小。 『难道赵军已经识破了章子的计策,是故派兵前来偷袭?』 『摸』了『摸』怀中的竹简,田触深深皱起了眉头。 忽然,他眉头一皱,聚精会神地盯着西侧,旋即语气莫名的问道:“只是西营遭遇偷袭么?为何这喊杀声……如此的近?” 听闻此言,他身边的近卫们亦侧耳倾听。 听着听着,田触与这几名近卫的面『色』渐渐变了,因为他们感觉,那阵喊杀声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而就在这时,远处有几名士卒连跑带走、连滚带爬地奔来,在瞧见田触立于帅帐之外后,更是加快步伐几步来到田触面前,抱拳禀报道:“军、军将,不、不好了,赵军、赵军杀到中营来了!” “……” 田触先是面『色』急变,随后不安地咽了咽唾沫。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从西营杀到中营,莫非赵军竟是全军出动么?为何我麾下士卒竟完全不知情?……真该死!』 攥着拳头,田触在心底痛骂他派往河边驻守巡逻的那些齐卒:他娘的赵军都全军夜袭了,你们这帮人竟然不曾派人预警! 他正暗骂着,就瞧见远处飞奔来十余辆战车,战车上的赵卒手持长戟、利剑,肆意屠杀阻挡在他们面前的齐卒,致使那些齐军士卒惶恐地四散奔跑。 “这么快?!” 田触失声惊呼,因为他还没想到用什么应对之策,那支赵军竟然就杀到了中营。 “军将,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速退避!” 左右近卫连忙说道。 田触下意识瞪了那两名近卫一眼,他本想说:敌军已杀至面前,你等竟要我逃跑? 可当他转头看到视线范围内那些惊恐奔走的齐卒,以及对面那些*屏蔽的关键字*如砍瓜切菜的赵卒,他心中的勇气顿时就凉了半截。 倒也不是他懦弱,问题是眼下附近的齐卒一片混『乱』,他根本来不及组织,如何抵挡得住迎面而来的赵军?——天晓得那支赵军究竟有多少人? “军将请速速退避!” 眼瞅着那些赵军越来越近,左右近卫顾不得其他,拉扯着田触,将其带往安全的地方。 而与此同时,蒙仲、乐毅率领五百名信卫军杀到中营,在中营内*屏蔽的关键字*放火,横行无阻。 期间,或有一名名勇敢的齐军将官,努力地聚拢周遭的散兵,试图阻止迎面而来的赵军,只可惜,还没等他们结成阵型,就被蒙仲、乐毅二人率领的几十辆战车冲地支离破碎。 “痛快!” “太痛快了!” 一名名信卫军士卒难掩心中的激动。 也是,此前他们在阳文君赵豹麾下,何曾经历过如此痛快的阵仗? 仅五百人,就杀到几万敌军的营寨,杀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这简直不敢想象! 而更让他们感到难以置信的,即是在他们“蒙司马”的率领下,他们至今为止还未有一人战死——齐军的反击,根本不痛不痒。 “阿仲,接下来呢?” 见齐军的中营竟然也被他们攻破,本来还觉得此行凶险的乐毅,对此已经无话可说了。 哪怕蒙仲接下来说再到北营、南营、东营闯一番,他也不会再感到有什么吃惊。 “各个营区都闯一遍吧。”蒙仲平静地说道。 “……你还真说啊?”乐毅一脸古怪之『色』。 “什么?”蒙仲不解地看了一眼乐毅,旋即解释道:“西营、中营已被我军搅『乱』,但其余几个营区尚未出现混『乱』,若那里的齐军展开反击,我军无法抵挡……唯有先下手为强!” “道理是没错,只是太凶险……” 刚说到这,乐毅忽然一愣。 这中营都被他们攻破了,其余几个营又能凶险到哪里去? “……好吧。”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挥舞手中的利剑,沉声喝道:“诸君,随我杀!” “喔喔——!” 五百名信卫军此时已对他们的蒙司马佩服地五体投地,再加上心中豪情澎湃,根本不顾什么凶险,紧跟在战车身上,杀向北营。 然后是东营、南营。 谁能想到,驻扎有数万齐军的联营,竟会被区区五百名赵卒杀穿诸营。 而与此同时,在大河的北岸,赵主父裹着衣袍站在岸边,正一脸惊容地看着河对岸齐军联营那冲天的火势。 良久,他徐徐吐了口气。 “十五万赵军兵将……竟不如区区五百卒么?” 他喃喃说道。 . 章节目录 第118章 夜袭(四)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在赵将赵袑的兵帐内,这位赵国的军司马正环抱着双臂在帐内来回走动。 旋即,他转头看向两名在他面前抱拳而立的士卒,皱着眉问道:“向缭、乐续二人,不允你等打搅主父歇息?” “是的,军将。”其中一名士卒有些气愤地回答道:“他二人显然有意为信卫军的擅自离营隐瞒,不许我等禀报,勒令我等不得胡言『乱』语……哪怕在下已道出是军将您派我等前去,他二人亦不予放行,简直不将军将放在眼里!” “哼!” 赵袑闻言不由地轻哼了一声,半响后挥挥手吩咐道:“我知晓了,你二人先退下吧。” “喏!” 待等那两名近卫退出帐外后,赵昭捋着胡须沉思。 从向缭、乐续二人的反应来说,他愈发肯定蒙仲、乐毅等人确实是擅自率领信卫军渡河夜袭齐营去了。 在他看来,蒙仲、乐毅二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当然,就算那两个小子选择了这种愚蠢的行径,也与他赵袑无关。 『既然向缭、乐续二人阻止我派去的卫士将此事禀告于主父,索『性』我就顺水推舟,当做不知?』 他捋着髯须思忖着。 但转念再一想,赵袑就觉得此举不妥。 毕竟赵主父对蒙仲、乐毅二人颇为看重,近段时间一直加以栽培,虽说那二人自己去寻死怪不得任何人,但倘若被赵主父得知他赵袑“知情不报”…… 想来想去,赵袑最终决定亲自走一趟,至少先把他的责任摘除干净,免得到时候蒙仲、乐毅与那五百名可笑的赵武卒死在齐营,赵主父却拿他撒气。 “几个混账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带着五百名就敢夜袭齐营,还要老子亲自为你们向主父禀告此事。” 低声骂了一句,赵袑披上外衣,叫上几名卫士,便朝着赵主父的帅帐而去。 不多时,赵袑便来到了赵主父的帅帐,只见在帅帐外,十六岁的向缭、乐续二人,正手按剑柄值守着。 还别说,虽然年纪轻,但倒也像模像样。 赵袑见此走上前去,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向缭、乐续二人伸手阻止了他。 “我有要事请见主父。” 赵袑平淡地说道。 听闻此言,向缭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旋即一本正经地回覆道:“不知军将有何要事?” 一听这话,赵袑就有些不乐意了,他心说我堂堂一军司马,还需要向你们几个小娃娃禀明来意么?赵主父用你们为近卫,你们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想到这里,赵袑皱着眉头呵斥道:“就算蒙仲在此,他也没有资格这般质问我,你二人算什么东西?让开!” 向缭听了也不恼,直视着赵袑面『露』微笑地说道:“赵袑军将,此地乃赵主父歇息的帅帐,在下二人乃赵主父亲命的近卫。眼下赵主父已在帐内歇下,除非赵袑军将能道明来意,否则,我二人职责所在,不敢擅自让军将入内,打搅赵主父歇息。”说到这里,他微眯的双目中隐约闪过一丝精光,似笑非笑地说道:“擅闯赵主父的兵帐,与作『乱』无异,军将莫要自误。” “你……” 赵袑闻言气地咬了咬牙。 他不得不承认,蒙仲、乐毅、向缭、乐续这帮小子,年纪虽轻,但一个个倒也确实胆气十足。 在长长吐了口气后,赵袑压下了心中的不悦,低声说道:“小子,其实你二人很清楚,赵某究竟是为何事而来……你们自取找死,赵某不会拦着你们,只要莫牵连到赵某。” 正如赵袑所言,向缭、乐续二人当然知道前者是为什么而来,但他们不能放行,万一赵主父得知此事后大为恼怒,派人将蒙仲、乐毅等人抓起来,他信卫军今晚夜袭齐营的计划,岂非就要泡汤? 想到这里,向缭面『色』自若地装蒜道:“在下不知军将说的什么。……请军将莫要为难我等,我等也是职责所在。” 在他说话时,他身边的乐续,已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吓唬赵袑。 赵袑气乐了,不光是因为向缭,还有乐续的举动。 不过话说回来,他心中倒也稍稍有些迟疑,毕竟据他所知,蒙仲这群小子胆大包天,据传闻就连阳文君赵豹也被蒙仲持剑威胁过,因此他还也『摸』不准乐续究竟会不会动手。 就在赵袑与向缭、乐续二人僵持之际,就见远处传来一声困『惑』的询问:“那不是……赵袑?你在这做什么?” 赵袑闻言转回头,便看到同僚许钧领着其麾下的行司马蒙鹜正朝着帅帐紧步走来。 “许钧?还未歇下?” 赵袑打了声招呼。 “本来已经歇下了……唉,别提了。”说话间,许钧瞪了一眼他身边的蒙鹜。 蒙鹜,是赵主父提拔的行司马,最初许钧对此人多多少少抱持几分不快。 但随着双方彼此加深接触,许钧便逐渐意识到,蒙鹜是一员勇猛的将领,因此倒也少了几分偏见。 更别说前几日强渡大河的战事中,蒙鹜先是作为先锋抢先攻上对岸,随后待「疑似齐魏韩三国」的军队突然杀出时,又是蒙鹜协助许钧断后,因此许钧对蒙鹜是越来越赞赏。 可没想到,如此勇武的蒙鹜,今日竟做出了一件违反军纪的事:从他麾下军中弄了几只舟筏,帮助蒙仲、乐毅二人的信卫军偷渡到了对岸。 几只舟筏不算什么,关键在于蒙仲、乐毅那些少年,军中谁人不知这几名少年乃是赵主父有意栽培的亲信?若是不幸死在齐营,他许钧要如何面对赵主父的怒火? 想到这里,许钧就心惊胆颤,连忙带上蒙鹜前来请罪。 听完了许钧的解释,赵袑心中亦恍然,指着向缭、乐续二人说道:“我也是为此事而来,不过却被这两个小子在阻在了帐外……” 听闻此言,许钧正『色』对向缭说道:“向缭,我知道你二人为蒙仲、乐毅二人隐瞒,你二人也不必狡辩。现如今信卫军早已渡过河岸,你二人也该适合而止了。……我此番前来,不止是为了撇清责任,也是不希望蒙仲、乐毅那几个小子因为他们的盲目而死在齐人手中……以五百人夜袭齐营,我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 他的话,还是比较诚恳的,这让向缭有些犹豫,抬头看向蒙鹜,亦见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 见事情已经遮掩不住,向缭、乐续二人也只能认了。 而就在这时,就听帐内传来了赵主父的声音:“帐外,吵什么?” 原来,戎马一生的赵主父素来睡地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现如今许钧、赵袑二人在帐外说地那么大声,赵主父又岂会不被吵醒? 在赵主父的允许下,许钧、赵袑、蒙鹜以及向缭、乐续二人,皆被赵主父召到了帐内,询问争执的原因。 见此,赵袑、许钧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禀报了「信卫军擅自离营」的事,只听得赵主父面『色』为之一沉。 他微微带着几分怒意质问向缭、乐续二人道:“向缭,乐续,你二人如实交代,蒙仲当真率信卫军夜袭齐营去了?” 事已至此,向缭、乐续二人也只能招供,老老实实地说道:“是的,赵主父。” 话音未落,就见赵主父的手重重砸在草榻上,面『色』紧绷,双目充斥着怒意。 只见他一把抓起草榻上的外衣,一边往外走一边下令道:“许钧、赵袑,立刻召集你二人率下兵卒,我给你们一刻时,至少要五千士卒!” 说罢,他不管赵袑、乐续二人是何反应,用骂声催促向缭、乐续二人道:“向缭、乐续,驾车载我到河岸去!” 向缭、乐续二人不敢违抗,只好牵来一辆兵车,载着赵主父来到了河边。 在前往河岸的途中,虽然夜风吹在赵主父脸上略有几丝寒意,但赵主父的心中却是怒火中烧。 说实话,他虽然有些心疼那五百名信卫军,但他最最担心的,依旧还是蒙仲、乐毅二人,毕竟在他看来,这两名少年都具有作为将相的潜力,若是不幸死在今晚…… “混账!糊涂!” 站在战车上,平日里少有怒容的赵主父,口中骂骂咧咧,那吓人的面孔,让向缭、乐续都不敢抬头。 片刻之后,赵主父一行人便来到了河岸边。 此时,赵主父下了马车,站在河边眺望对岸的齐营,一张面孔带着怒容,叫人不寒而栗。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就算如蒙仲所言,匡章并未率军抵达,然河对岸的齐营,最起码亦有三四万齐军,仅凭区区五百信卫,那几个混账小子莫非想要做到十五万赵军都没有办到的事吗?!” 骂了几句,赵主父仍不解恨,转头瞪着向缭、乐续二人骂道:“若事有万一,我看你二人如何自处!” “赵主父……”向缭、乐续二人对视一眼,抬起头正要解释几句,忽见对岸远处的齐营好似烧了起来。 见此,他们二人惊喜地喊道:“赵主父,得手了!阿仲他们得手了!” “什么?” 赵主父闻言一惊,连忙转头看向河对岸,果然瞧见河对岸的齐营隐隐有火势蔓延,很快地,那火势便四下蔓延,以至于远远观瞧时,远处的齐营仿佛置身于火海。 看到这一幕,纵使是赵主父亦惊地目瞪口呆。 旋即,他脸上的怒容徐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自嘲与感慨。 “居然……呵,还真是被我不幸说中,十五万赵军,竟还真不如区区五百士卒……” 他喃喃自语道。 片刻之后,待等赵袑、许钧二将领着数千兵卒来到河岸时,就瞧见赵主父正负背着双手,一边欣赏着齐营的火势,一边轻声笑着。 “主父,我们来了。” “哦。” 赵主父回头瞧了一眼许钧、赵袑二人,一改方才的焦急,笑呵呵地说道:“不急,先看看对岸的景『色』……啧,真是壮观的景『色』啊!” 许钧、赵袑二人对视一眼,转头看向河对岸的齐营。 旋即,二人脸上亦『露』出了难以置信之『色』。 『仅凭区区五百名兵卒,那蒙仲竟然真的成功偷袭了齐营?』 二将偷偷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试图弄清楚自己是否正在做梦。 章节目录 第119章 夜袭(五) 片刻之后,在赵主父的命令下,许钧、赵袑二将立刻率数千赵卒渡河,以接应此刻正在齐营内的蒙仲、乐毅以及五百名信卫军。 在数千赵卒渡河的期间,赵主父一边啧啧称赞地欣赏着对岸齐营的火势,一边思考着对蒙仲、乐毅二人的处罚。 罚,那是肯定要罚的,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擅自调兵,擅自决定夜营齐军,这种事如果都不严加处罚,他赵军的军纪岂不是彻底『乱』了? 而相对的,赏也是要赏的,就为蒙仲、乐毅二人仅率五百士卒就成功偷袭了齐军的联营,哪怕对面的齐军统帅田触谈不上什么名将,也足以让蒙仲、乐毅二人以此名扬天下了。 不过最后的赏罚,赵主父还要等蒙仲、乐毅二人得胜归来,询问过二人为何要擅自行动的原因,然后再做决定。 至于在此之前嘛…… “呵!真是些沉不住气的小子啊……罢了,就让我见识见识,你等小辈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见蒙仲等人暂时应该没有多大危险,且他也已经派出了接应的军队,于是赵主父索『性』就站在河岸边,负背双手欣赏着对岸齐营的壮观“景『色』”。 “可惜此刻无酒,否则……” 喃喃自语着,赵主父脸上闪过一丝遗憾。 而与此同时,蒙仲、乐毅二人所率领的五百信卫军,已经杀穿了齐营的西营、中营、北营、南营、东营五个营区。 不得不说,蒙仲的行动虽然大胆,但是他的思绪还是真缜密的。 他很清楚这座营地内最起码有三四万齐营,因此,他采取了一击即走的策略,尽可能地制造混『乱』,而非是屠戳营内的齐卒,这使得齐营上下士卒至今还没有『摸』透到底有多少赵军偷袭了他们,未知的恐惧,让齐军士卒们四下奔散、自相践踏,别说组织人手抵御信卫军的突破,那些齐军士卒甚至顾忌不到营内越燃越旺的火势。 待等到丑时前后时,蒙仲、乐毅凭感觉杀到了齐军屯放粮草的地方,一把火将堆积如山的粮草通通烧毁。 不得不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草付之一炬,着实让人感觉惋惜。 “差不多了吧,阿仲?” 看着那些粮草逐渐化为灰烬,乐进对另外一辆战车上的蒙仲喊道。 蒙仲没有作甚,只是站在战车上,聚精会神地眺望着营地内的各个营区,倾听着那些嘈杂的人声。 从那些嘈杂的人喊声中,蒙仲感觉齐营的各个营区应该还未形成有效的反制手段,甚至于就连营内的火势也不见受到控制。 于是,他笑着说道:“原路杀回怎么样?” 听了他这话,武婴、华虎、穆武、蒙遂几人面面相觑,唯独素来不怕事大的蒙虎,一脸兴奋地支持蒙仲的决定。 “阿仲,会不会太冒险了?” 蒙遂皱着眉头说道:“眼下我军已获全军,若因为贪功,而使士卒出现不必要的伤亡……” 蒙仲抬手打断了蒙遂的话,指着齐营各营区的方向解释道:“你看齐营各处,此刻仍一片混『乱』,若我军原路杀回,必定能再次给予营内齐军重创……” 在旁,乐毅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最终点点头,认可了蒙仲的说法。 在商量决定后,只见蒙仲高举利剑指向来路,朝着附近的信卫军士卒高声喊道:“诸君,可还有力气沿着来路再杀回去?!” “愿追随司马!” 虽然诸信卫军的力气消耗地十分剧烈,但此时却没有任何一名士卒畏惧退缩。 相反,他们士气高涨,大有所向披靡的气势。 见此,蒙仲用剑一拍战车上的栏杆,大声喝道:“好!那就再杀回去!” “喔喔——!” 五百名信卫军大声喊道。 于是乎,信卫军兵分两路,由蒙仲、武婴、蒙虎、蒙遂率领一半的士卒顺着「北--中--南--东--中--西」的顺序依次袭击各营区,由乐毅、华虎、穆武、乐进率领另外一半的士卒,沿着「北--东--南--中--西」的顺序袭击诸营,最后相约在西营区汇合,一起撤离。 “闪开闪开闪开!” 在蒙仲队,被任命为先锋的蒙虎一车当先,与其余数辆兵车并驾齐驱,为车后的步卒清道。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中营仍然是一片混『乱』——这是因为齐军统帅田触早已在其护卫的保护下逃离了此地,以至于中营内的齐军士卒群龙无首,别说采取有效的反制手段,甚至没有人来制止那些惊恐的齐卒相互推攘、踩踏。 当蒙仲乘坐着兵车在中营疾驰而过时,他清楚地看到一名名齐军士卒被其同泽挤倒在地,旋即,不知有多少人从他身上踩踏过去,以至于那些士卒竟被踩地纷纷口吐鲜血。 “砰!” “砰砰!” 在战车横冲直撞的期间,不知有多少齐军士卒被撞翻在地,旋即被战车的轱辘从身上碾过。 在这种混『乱』紧张的时刻,蒙仲亦顾不上其他,挥舞着手中利剑不停地砍向一名名的齐卒,此时他终于真正领悟赵主父的话——作为一名统帅,他首先要确保尽可能使麾下的士卒减少损失。 若是杀十人能保护己方一名士卒的『性』命,这就是值得! 至于仁慈…… 战场之上,绝无对敌军的仁慈! “不要恋战,冲过去!” 在原路杀回的期间,蒙仲站立于战车之上,不停地提醒着麾下的信卫军士卒。 不得不说,一路杀穿齐军诸营,纵使是经过体能相关训练的信卫军士卒们,此刻也早已气喘吁吁,许多士卒只是凭着胸腔内的一股激情咬牙紧跟,这也是蒙仲不敢恋战的原因。 仅仅半个刻时,中营二度被蒙仲击破,只见在一片火海中,蒙仲率领着两百余名信卫军高声呐喊,唬地人数数倍乃至十几倍于他们的齐军士卒仓皇而逃。 待等蒙仲杀到南营时,齐将高涣正在南营集结兵力,试图驱逐攻入营内的赵军,结果还没等他控制南营的混『乱』,蒙仲便率领两百余信卫军再度杀到,以至于齐将高涣好不容易聚集的那些齐军士卒,竟在一个照面就被击破。 看到这一幕,齐将高涣气地破口大骂,大骂赵军卑鄙无耻,竟趁他齐军毫无防备竟偷袭营寨。 只见在一群四散逃逸奔走的齐卒中,高涣站在原地,一边高声怒骂,一边命令附近的齐军聚集到他身边再次组成阵型,这仿佛鹤立鸡群,使蒙仲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名齐将。 『那人似乎军职不低的样子。』 心中暗想了一下,蒙仲当即示意驾车的士卒,驾驭战车径直朝着高涣杀去。 “军将小心!” 或有一名卫士惊呼道。 得到警讯,齐将高涣猛然抬起头,就看到迎面有三四辆战车朝着自己笔直冲来,在为首一辆战车上,有一名极其年轻的赵军将领正用充满杀气的眼神注视着他。 『盯上我高涣了么?哼!不知天高地厚!』 高涣暗自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利剑,试图将那名将他视为猎物的赵卒杀死。 然而下一息,他愣住了。 因为他清楚看到,对方从其背后取下了一柄弩机,并且瞄准了他…… “噗——” 弩矢穿透甲胄、『射』入人体。 “卑……” 还没等高涣骂出口,迎面而来的战车疾驰而过,只见那名年轻赵卒手中的利剑,精准而迅速地划过他的脖子。 “噗——”鲜血四溅。 而与此同时,赵将赵袑、许钧二人已率领数千赵军杀到了齐营。 本来,他们是受赵主父的命令接应蒙仲、乐毅二人的信卫军,可待等他们杀入齐营一瞧,却愕然看到营内一片混『乱』。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许钧与赵袑其实并没有在西营看到有什么信卫军士卒的身影,那些相互推攘、踩踏,甚至是自相残杀的士卒,其实都是齐军士卒。 这…… 白捡的功劳啊! 许钧与赵袑对视一眼,当即下令麾下士卒攻入营内。 多了这两位赵将的生力军,齐营内更为混『乱』,大批的齐军士卒惊恐于数量未知的赵军,误以为是赵军全军出动,以至于纷纷弃营而逃。 这使得许钧、赵袑二将轻轻松松就攻取了西营,将营内的齐军通通驱逐了出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许钧、赵袑二将杀到中军,陆续与蒙仲、乐毅率领的信卫军士卒汇合。 说实话,不同于蒙仲、乐毅二人只想偷袭齐营,许钧、赵袑二将是想抢夺这座营寨的,奈何营内的火势实在太大,难以扑灭,于是他二人只能改变主意,援护着蒙仲、乐毅等人率领的信卫军,徐徐撤离。 此时已是寅时前后,天边已略微有几丝光亮。 卯时正刻,在赵主父的命令下,安阳君赵章统帅数万赵军渡河。 此时,齐将田触已在营外聚集了一批逃散的齐军,原本打算夺回营寨,却忽然听说赵军大军进攻,无奈之下,他命麾下将领田陌率数千败军撤入祝柯县,而他自己,则率领更多的败军后撤三十里,重新建立营寨。 待天『色』大亮后,安阳君赵章率领两万赵军攻打祝柯县,齐将田陌与其麾下败军根本无心防守,在草草防守了半个时辰后,祝柯县便被赵军攻破。 仅仅一夜,齐军便丧失了整条河岸的营防,使至少方圆五十里的土地被赵军攻取。 而最大的功臣,莫过于蒙仲、乐毅所率领的五百信卫军。 这五百余人,夜袭一座驻扎有数万兵的齐营,且将整座齐营搅地天翻地覆。 此等壮举,不能否认令十五万赵军相形见绌。 相信今日之后,十五万赵军上下,再不敢有人小觑蒙仲、乐毅等人,以及他们率下的信卫军。 赵武卒,从此不再只是嘲弄与讥讽! 章节目录 第120章 回营 『PS:这两天手机端APP有这本书的推荐活动,满足条件的就能开启一些活动哟。』 ————以下正文———— 巳时前后,此时安阳君赵章已攻陷了祝柯县,而作为这场仗最大功臣的信卫军,此刻却驻扎在齐营北侧约十余里的一片树林中,只见一名名信卫军士卒,仍穿着满身鲜血的衣甲,三三两两地并肩坐着,或靠在战车上,或靠在树木旁,或干脆缩着身体躺在地上,一个一个抱着名气呼呼大睡。 想来昨晚的夜袭,着实已令这些士卒们精疲力尽。 而蒙仲、乐毅等将领,直到方才仍在为受伤的士卒包扎伤口。 总的来说,信卫军昨晚夜袭齐营的行动大获全功,几度杀穿齐营诸营区,让三四万齐军陷入混乱,而难能可贵的是,信卫军自身的伤亡却微不足道。 昨晚撤到此地时,乐毅盘算军中的伤亡,发现约有上百人负伤、六十余人走失,不过在天亮后的几个时辰内,那些走失的甲士陆陆续续在赵袑军、许钧军的指引下回到了军中,此时再盘点军中伤亡,乐毅惊喜地发现,昨晚的夜袭竟然没有战死的士卒,这让蒙仲、蒙遂、蒙虎等人感到非常高兴。 不得不说,这得亏于昨晚蒙仲那「一击即走」、「绝不恋战」的判断,也得亏于信卫军“兵贵于精”的训练初衷。 “好好歇养。” 在一辆战车上,蒙仲替一名受伤的信卫军士卒包扎好伤口,嘱咐后者好好歇息。 别看那名信卫军士卒目测在三十岁上下,而蒙仲、乐毅等人尚不满二十岁,可是此刻的景象却是,那名信卫军士卒感动而激动地看着蒙仲、乐毅等人,一个劲地点着头:“多、多谢司马……” 下了马车后,蒙遂环视四周,旋即低声笑谓蒙仲、乐毅二人道:“这些士卒家中老母得知后,或会因此哭泣吧?” 蒙仲、乐毅二人闻言轻笑起来。 这是一个梗,有关于魏国名将吴起的一个梗。 当年吴起在魏国训练兵卒时,对待兵士卒仿佛亲子一般。 期间,有一名士卒得了疮,则吴起亲自为其吸出疮中的脓毒。 此事或被那名士卒的母亲得知,她嚎嚎大哭。 旁人不解,询问那名士卒的母亲道:“军将如此看重你儿子,你有什么好哭泣的呢?” 其母回答道:“当初吴起为我儿子的父亲吸伤口,则我丈夫奋战而死;如今我儿得了毒疮,他亲自为他吸掉毒疮,我儿子必然也会奋战而死了。……我正是为此而哭泣。” 这即是「吴起吸脓」的典故。 这个典故,当世很多人都知道,但真正能做到像吴起那样,与军中士卒同吃同睡,一切待遇都与士卒一般无二的将领,当世想来没有几人能够办到。 想来这就是吴起毕生鲜有败绩的原因吧——谁会不愿为那样的将领献出性命呢? 在不远处烤火的蒙虎亦听到了蒙遂的笑话,于是当蒙仲在他身边准备坐下时,他笑着调侃道:“哟,这不是蒙起将军吗?将军,小的这里受了伤……” 说话间,他撅起屁股,没想到蒙仲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混账,我是伤兵啊!”蒙虎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见此,蒙仲在篝火旁坐下,环视了一眼看好戏的武婴、华虎、穆武几人,微笑着说道:“我给大家讲个故事,有个人昨晚在爬齐营的时候,不慎……” “阿仲、阿仲,好兄弟,别、别,别这样。” 蒙虎赶紧搂着蒙仲的肩膀求饶示好,原来,“蒙猛士”昨晚在爬齐营的时候不慎硌到了蛋蛋,痛得他当时顿足捶胸——这么丢脸的事,蒙猛士当然不希望传出去。 就在诸人轻笑间,远处隐约有两三名赵卒急匆匆地赶来。 因为赵将许钧派了一支五百人的军队在这附近保护信卫军,因此蒙仲等人倒也不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 待那三名赵卒走近后,他们环视四周,瞧了瞧四周睡得横七竖八的信卫军士卒们,旋即朝着这边的篝火走了过来,抱抱拳恭敬地问道:“请问哪位是蒙仲蒙司马?” 见此,蒙仲在一干小伙伴挤眉弄眼的调侃中站起身来,平静说道:“我是。” 听闻此言,那三名赵卒的面色变得更加恭敬了几分,为首那人恭谨地说道:“在下乃安阳君(赵章)率下的兵卒,奉主父之命前来向蒙司马传命。……主父请蒙司马您收拢麾下,回归军中,今日军中要举行庆功。” “我知晓了。”蒙仲点点头,旋即又问道:“现下军中是什么情况?” 见此,那名士卒又说道:“眼下,安阳君已率军攻陷了祝柯县,赵主父命大军驻扎于祝柯县外,准备以此作为继续进兵的营寨,赵袑、许钧两位军将目前正在追击齐将田触的败军,具体战况还不得而知。” “唔,我知晓了。” 蒙仲点点头,抱拳回礼道:“有劳了。请回禀赵主父,我信卫军即刻回归军中。” “喏!” 那几名赵卒躬身而退。 片刻后,蒙仲叫人唤醒了正在沉睡中的诸信卫军士卒,按照赵主父的命令,率军返回大军。 待蒙仲率领信卫军回到祝柯县外时,他看到数以万计的赵卒正在修缮齐军留下的营寨——昨晚,齐军营寨被信卫军一把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营地的栅栏、木墙,大多还可以继续使用,因此,只要将营内的废墟整理一番,搭建好士卒们居住的兵屋或兵帐,这相比较重新建造一座营寨,能使赵军省下不少时间。 “喂喂,那是信卫军吧?” “信卫军?昨晚夜袭齐营的信卫军?” “这帮人……都是疯子吧?居然敢以五百人夜袭数万人……” “魏武卒亦不过如此吧?” 当远远看到信卫军返回军中时,营地外那些扛着木头的赵卒,纷纷停下了脚步,无意间让开了道路,以便让那五百名信卫军先行入营。 而守在营门两侧的赵卒,亦一个个站得笔直——想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那样做。 站在为首的战车上,蒙仲与乐毅二人清楚地看到了那些赵卒的反应,有敬重者、畏惧者,不一而足。 在这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信卫军士卒们亦不觉地昂首挺胸,隐隐有种“理当如此”的态度。 进入营地中,还是那样,但凡有迎面而来的赵卒,纷纷下意识地退让到两旁,让信卫军能够通过,这使得信卫军士卒们越发骄傲。 当然,这份骄傲是应该的,古往今来的军队,能以五百兵击溃数万敌军的,又有几支? 片刻后,身在中营帅帐的赵主父,便得知了「信卫军返回大军」的消息,他笑谓帐内的一干赵将道:“诸位,让我等去恭迎此番有功之士……” “主父所言极是,理当如此!” 安阳君赵章笑着附和道。 不得不说,在一干赵将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禋二人。 首先,他们借昨晚「信卫军夜袭齐营」的壮举,今早趁势夺取了祝柯县,建立了一件大功。 其次,赵章与田不禋终于见识到了蒙仲、乐毅这些少年的才能,而最最关键的是,这些少年跟他们是“自己人”。 而最最尴尬,甚至于有些惶恐的,当然就是赵希了。 一来事实证明蒙仲的判断全部正确,齐将匡章根本还未率军抵达;二来,他昨日口口声声表示「夜袭齐营」一事太过于凶险,可没想到,昨晚蒙仲等人仅率领五百名信卫军就办到了这件事,助赵军在短短一日之间,以极其微小的损失便攻占了至少方圆五十里的土地。 这残酷的事实,简直就是在啪啪打赵希的脸。 在赵主父的带领下,诸人走出帐外,在帐外等待着蒙仲、乐毅二人的到来。 而此时,蒙仲也已将信卫军交付于蒙遂,带着乐毅回赵主父处复命——确切地说应该是请罪,毕竟他昨日是擅自带兵离营。 没想到在帅帐外,蒙仲、乐毅二人却瞧见了正准备迎接他们的赵主父一行人。 瞧见这一幕,蒙仲、乐毅对视一眼,稍稍悬起了心,已落回了原处——既然赵主父带着人来迎接他们,想来是不会再重罚他们了。 当然,明白归明白,该做的还是要做,于是,蒙仲、乐毅二人几步上前,还不等赵主父开口,便率先单膝叩地,抱拳请罪:“蒙仲,乐毅,不尊将令,擅自率军夜袭齐营,请赵主父责罚!” “哈!” 赵主父乐了,他才不信这两小子看不出眼下的情况。 显然,这两个小子是在故意装蒜,为了就是逃避罪罚。 不过嘛,自古以来都讲究“胜方优势”:你不听将令并且打输了,那就是自寻死路;可若是不听将令却打赢了敌军,这就叫“临机应变”、“智勇双全”。 当然,前提是你跟你的上司关系不错,不会因此而恼怒。 就像赵主父与蒙仲。 “唔……” 赵主父沉吟起来。 本来他是夸赞蒙仲、乐毅二人的,但既然这两个人故意摆出这个架势,似乎是想维护军纪的样子,赵主父自然也会配合,于是他故作沉思了一番,斥责道:“你二人此番虽立下大功,但不尊军令,却是军中大忌……赵章,你说该如何惩罚?” 一听这话,诸人就知道赵主父其实并没有惩罚蒙仲、乐毅二人的意思,否则,怎么会率先询问安阳君赵章呢?谁不知安阳君赵章与蒙仲关系亲近? 只见安阳君赵章沉思了一番,这才说道:“主父,儿臣以为,虽此番蒙仲、乐毅二人立下大功,但其不从军令,擅自调兵离营,此事纵使杀了他们也不为过……看在此番助大军击破齐军的份上,就让他们功过相抵。” 功过相抵,也就是不给赏赐? 这话让牛翦、赵希等赵将大感意外:安阳君赵章,竟不趁机为蒙仲讨要赏赐? 章节目录 第121章 犒军庆功 『功过相抵?』 就连赵主父亦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安阳君赵章,对后者的话感到十分意外。 那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那样的困惑:难道赵章与蒙仲出现了什么矛盾? 不过转念再一想,赵主父就明白。 赵章不是不帮蒙仲,相反地,他的建议更加高明——而这般高明的建议,赵章应该是想不出来的,只有可能是田不禋事先的提醒。 不动声色地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田不禋,赵主父旋即目光投向面前仍单膝叩地的蒙仲、乐毅二人,故意板着脸说道:“蒙仲,乐毅,安阳君所言,你二人可有异议?” 蒙仲、乐毅二人对视一眼,齐声说道:“能功过相抵,已是幸甚,不敢再奢求更多。” 『聪明!』 赵主父暗暗称赞了一句,随后这才伸手将蒙仲、乐毅二人扶起。 片刻后,赵主父将犒军的事宜交给了安阳君赵章,而他则带着蒙仲、乐毅二人在营地内漫步,顺便询问蒙仲、乐毅何以敢如此胆大妄为。 “你二人何以敢不遵将令,擅自出兵?……是想证明你的判断么?蒙仲?” “是的,赵主父。” 蒙仲没有辩解,诚恳地说道:“昨日,我已向赵主父与诸营讲述了「齐魏韩联军」与「匡章」皆不曾抵达河岸的判断依据,但因为我的年纪,没有人相信我的判断……哪怕是赵主父您。” “……”赵主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蒙仲。 此时却听蒙仲继续说道:“赵主父虽然器重我二人,但大多数时候,都将我等视为幼树,而并未给予真正的信赖……若昨日赵主父能信赖我的判断,派一支精锐夜袭齐营,在下又岂会不尊将令、擅自出兵呢?” “照你所言,这还是我的过错咯?”赵主父笑着反问道。 “不敢。”蒙仲抱拳回道。 上下打量着蒙仲、乐毅二人,赵主父心中亦有些感慨。 其实蒙仲说的没错,赵主父虽然器重蒙仲、乐毅二人,但目前只是将他们视为可造之材,按照赵主父原本的打算,他会亲自栽培蒙仲、乐毅近十年,十年之后,待蒙仲、乐毅逐渐成熟,他会将二人扶上真正的军司马位置,即执掌至少过万赵军的将领,而并非只有区区五百人。 甚至于,让蒙仲、乐毅出任未来赵王的国相、柱国(上将)——当然,这个赵王,指的是他准备扶持的安阳君赵章。 待等一二十年之后,由蒙仲坐镇「晋阳(太原)」,抗拒秦国;由乐毅坐镇「巨鹿」,威慑齐国,赵章与田不禋居邯郸,安心发展国力,他赵国必然会变得更加强盛,哪怕是秦齐两国,亦不能撼动他赵国。 不得不说,赵主父对蒙仲、乐毅二人的期待,其实远远在其余人的预想之上,就算是蒙仲、乐毅自己,恐怕都不会想到赵主父对他们其实有着那样的期待。 正因为期待高,甚至将蒙仲、乐毅二人视为子侄一般,赵主父难免就像蒙仲所说的那样,将蒙仲、乐毅视为了“尚不成熟的孩子”,不曾给予他们真正的信赖。 不过转念想想,雏鹰若非被其父母推下深渊,又如何能展翅于苍穹呢? 『或许……』 拍了拍蒙仲的肩膀,赵主父忽然意识到,或许他对蒙仲、乐毅二人保护过头了,最起码有些时候,他应该听听他二人的建议,而不是一味地将他们视为尚未成年的孩子。 暗自点了点头,赵主父又问蒙仲、乐毅二人道:“方才赵章所言‘功过相抵’,你二人当真甘心吗?” 听闻此言,蒙仲笑着说道:“这想必是田大夫(田不禋)的建议吧?安阳君性格耿直,应该想不到这样高明的建议……” “哦?”赵主父眼眉一挑,笑着说道:“哪里高明了,你倒是说说?”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我二人率五百人击破数万齐营,若赵主父您因此重赏我等,自然会引起旁人的嫉妒,反之若功过相抵,就不会有人拿我二人不遵将令说事,因为这惩罚已经够重……” 这确实是蒙仲的真心想法:他如今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军司马,就算赵主父因为此番的功勋重赏他,难道他就能获得更高的官爵么? 不可能的! 以他如今的年纪,根本不可能赵袑、许钧、牛翦、赵希那样,成为真正执掌一军兵力的军司马。 若赵主父执意提拔他们,自然会引起那些老牌军司马的抵制与不满。 既然“赏无可赏”,索性就不要这次的赏赐,这样一来,赵军上上下下反而会觉得,他蒙仲、乐毅二人建立了这样的功勋,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这实在不应该。 如此一来,蒙仲、乐毅反而能得人心。 至于失去的赏赐什么的,有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在,他蒙仲怎么可能没有升迁的机会呢? 所以说,这招「功过相抵」,其实是非常狡猾的,以安阳君赵章耿直的性格来说根本想不到这种高明的注意,只有可能是田不禋。 在蒙仲解释此事的时候,乐毅在旁亦是连连点头,很显然,乐毅也猜到了这一层。 看到这一幕,赵主父心中很是感慨与欣慰,欢喜于蒙仲、乐毅的城府,竟不在狡猾的田不禋之下。 在聊了一番后,赵主父见蒙仲、乐毅二人满脸疲惫,便让他二人先回去歇息,以便参加今晚的庆功筵席——虽然功过相抵,但今晚的庆功筵,蒙仲、乐毅等人依旧是主角,这是不会更改的。 随后,在陆续询问了几名军中的赵卒后,蒙仲、乐毅回到了他信卫军驻扎的地方。 不得不说,作为“功臣”的待遇,营内赵卒重建营寨,首先安排了信卫军驻扎歇息的营区,并且在指引蒙仲、乐毅二人前往那营区时,沿途遇到的赵卒们无不恭恭敬敬,脸上带着敬佩之色。 回到信卫军驻扎的地方,武婴、蒙虎、蒙遂等人正在帐篷内等着蒙仲、乐毅回来。 待等瞧见蒙仲、乐毅返回后,蒙虎率先急不可耐地询问道:“赵主父此番有什么赏赐?” 蒙仲便将“功过相抵”的事告诉了武婴等人,让武婴等人简直难以置信:这么大的功劳,竟然不给赏赐? 见此,蒙仲便向诸小伙伴解释了一番:“我等所求,是军中上下对我们的信任与尊重,又岂是所求赏赐?更何况我等此番不遵将令,能功过相抵,日后就不会有人再拿此事说闲话……” 听完蒙仲的解释,武婴、穆武、华虎等人这才逐渐释然。 当晚,待蒙仲、乐毅等人歇息了半日后,于傍晚时分,接到了赵主父派人传达的命令,命蒙仲、乐毅等人前往帅帐赴宴。 众人合计了一番,最终决定由蒙仲、乐毅二人带着武婴、蒙虎、华虎、穆武、乐进五名卒长,总共七人前往帅帐赴宴,而蒙遂、向缭、乐续三人,则留在军中,安排犒军一事——因为赵主父亦命人士卒送了许多酒肉过来,犒赏信卫军士卒,蒙遂担心这些士卒喝醉酒惹事。 大约酉时前后,蒙仲一行人来到帅帐赴庆功宴。 说实话,除蒙仲与乐毅二人外,以武婴、蒙虎等执掌区区百名士卒的卒长军职,竟然能在帅帐内获得席位,这简直就是一桩很不可思议的事。 倘若换做在平时,想来赵袑、许钧、牛翦等赵军的军司马多多少少都会感到不痛快,但是今晚,这些位军司马的眼中却毫无敌意,相反,甚至有些同情。 毕竟在他们看来,此番信卫军以五百人击破数万齐军的壮举,纵使提拔为真正的一军司马也不为过,但由于是无令擅自出兵,最后却落到个功过相抵的结局——这让赵袑、许钧、牛翦等人多多少少为蒙仲几人感到有些不值与遗憾。 既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也没有成见,相反却有同情与遗憾,于是乎,蒙仲几人与赵袑、许钧、牛翦几位军司马,很快就熟悉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许钧也带来了蒙鹜前来赴宴——似乎蒙鹜已经成为了许钧麾下的爱将。 此时在帐内,最为尴尬的莫过于赵希。 从始至终,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都没有理睬他,而赵袑、许钧、牛翦几人,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很少与赵希碰杯喝酒,以至于当蒙仲、乐毅等人被人频繁劝酒时,赵希就孤零零地坐在帐内角落,好不尴尬。 见此,蒙仲端着酒碗来到了赵希面前。 “你这是要奚落我么?” 当时,赵希的面色非常难看,在旁所有人都看着他与蒙仲。 在众目睽睽之下,蒙仲摇摇头说道:“军将乃是赵氏王族子弟,在下自然不会怀疑军将对赵国的忠城,我与军将的矛盾,只是彼此个人见解上的分歧。……在下敬这碗酒,只是希望军将下回能稍稍给予我信任,终归我蒙仲,如今也是赵军的一员,自然也希望赵国能击败齐国。” 听完蒙仲这段诚恳的话,赵希深深注视着前者,最终,他长长吐了口气,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我终于明白,为何你曾将利剑架在阳文君的脖子上,阳文君最后却仍与你和解……” 说罢,他一口喝完了自己碗中的酒,目视着蒙仲正色说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因为你的年纪而小瞧你。” “多谢军将。”蒙仲亦一口饮下了碗中的酒水。 话音刚落,田不禋、乐毅等人纷纷抚掌。 看到这一幕,赵主父既欣慰又赞赏地暗暗点头,赞赏于蒙仲的胸襟——拥有这等器量的人,日后前程必不可限量! 当晚,众人其乐融融地喝了一宿的酒。 待等次日天亮时,南边有一队人马来到,为首的将领,惊讶地看着祝柯一带军营上所悬挂的“赵”字旗帜。 “咦?赵军……识破了我的计策吗?” 这位名为匡章的将领,一脸不可思议。 章节目录 第122章 匡章 匡章,本名田章,乃是齐国田氏一族士大夫「田鲔」的儿子。 后因田章战功卓着,齐威王将从鲁国夺取的「匡邑」赏赐给了田章,故而才有人称其为匡章,成为后世「匡」姓的祖源之一。 田章年幼时就在稷下学宫学习,是当时稷下学宫中出类拔萃的学生,而后在孟子来到齐国担任稷下学宫的“先生”期间,田章拜入孟子门下,成为孟子的弟子,集道、儒两家学识。 在齐魏两国“徐州相王”时,年仅十五六岁的田章,就曾跟随齐威王前往「徐州」,与当时的魏相惠施有过一番辩论。PS:这里的徐州,并非指彭城,而是在滕国东南,大概在薛邑那一块。 不得不说,当时“辩遍天下无敌手”的惠施,怎么会被年仅十几岁的田章给难住呢?接连两场辩论,田章皆被惠施说得哑口无言。 这让田章对名家学术产生了几许兴趣。 桑丘之战前,秦国借道魏、韩两国,攻伐秦国,当时齐威王原本打算让田朌担任主帅。 当时田忌、孙膑已逃亡楚国,齐国就只剩下年过五旬的老将田朌,田朌很担心自己死后齐国再无将才,便在齐威王的身边挑选将才,因此发现了仅三十岁左右的田章。 在一番交流后,田朌认为田章的能力足以担任统帅,便不惜以自己的作为担保,向齐威王推荐田章为帅。 那时,田章正因为“不孝”的恶名而被齐人看轻,赖田朌的举荐,才得到了这次宝贵的机会,继而走上了这条“名将”之路。 自田章在「桑丘之战」中击败秦国军队,证明了自己的才能后,田朌正式退居二线,至此,田章肩负了齐国军队的重担,「灭燕之战」、「濮水之战」、「垂沙之战」,除「濮水之战」田章在秦军手中失利以外,其余皆取得了胜利。 前两年,他又奉薛公田文之命,率领齐、魏、韩三国的军队讨伐秦国,在为期两年后,终于攻破了秦国的函谷关。 毫不夸张地说,此前从未有人攻破秦国的函谷关。PS:史实上后来也没有,田章是唯一攻破秦国函谷关的。 但遗憾的是,就在联军取得了如此突破性的进展时,魏国的君主魏嗣过世了,这极大地阻碍了联军继续进攻秦国。 本来田章还想坚持一下,并且魏国内部,亦有不少人支持继续进攻秦国。 可没想到不久之后,韩国的君主「韩仓」亦病重了,这使得联军彻底放弃了继续进兵秦国的打算——在田章回援齐国的期间,韩国的君主韩仓就过世了,谥为「韩襄王」,由太子「韩咎」继位。 不得不说田章确实时运不佳,如果不是魏国嗣、韩王仓相继过世,由田章所率领的联军,根本不可能止步函谷关。 但可惜,“天运”在秦国。PS:秦国简直就是天运护身,明明被田章攻破了函谷关,在最关键的时候,魏王、韩王居然在同一年过世,真心怀疑这两位君王是不是遭到刺杀,否则哪有这么巧的? 因为魏王嗣、韩王仓病重过世的关系,联军止步于函谷关,不久之后,代表齐国的薛公田文,以及魏韩两国,皆接受了秦国割地求和的请求。 而就在这段期间,田章得到消息,得知赵国屯兵于沙丘,有种种迹象表明或将攻伐齐国,便带领军队回援齐国。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样,鉴于赵国军队的强大,田章原本希望得到魏韩两国军队的帮助,只可惜,魏韩两国正处于「王权接替」的关键时刻,又恐惧于秦国或会在田章撤走后报复魏韩两国,哪敢抽兵协助田章? 于是,田章退而求其次,向魏韩两国索要了一些旗帜,派人日夜兼程送往齐国,让齐将田触能借助这些旗帜,让进犯国境的赵军投鼠忌器,僵持到他率领大军抵达。 可没想到的是,今日待他率领战车部队抵达祝柯一带后,他愕然发现,赵军已经突破了大河防线,攻陷了祝柯县一带。 这让田章很是纳闷。 『莫非田触并未按我所言迷惑赵军?还是说,赵军识破了我的计谋?』 思忖许久,田章派人打探田触败军的位置,准备率军与其汇合。 一日后,即五月初五,田章得到消息,得知田触在祝柯东南约三十里处设营,便带着兵马与前往与其汇合。 次日,田章率领约数千人的先行军队,抵达了田触的兵营。 在得知消息后,田触连忙带着营内诸将外出恭迎,将田章迎入营内帅帐,并将主帅的位置让给了田章。 在一番并无多少营养地客套后,田章便向田触询问了「丢失河岸防线」的原因。 要知道,此番赵军入侵,大河防线对于齐国而言非常重要,这道防线一失,齐国就只能靠着「济水」在低语赵军,这意味着齐国或将丧失济水以北的大片城邑。 想来田触也清楚自己“罪孽深重”,一脸惶恐地解释道:“启禀章子,在下自收到您的急信,丝毫不敢怠慢,叫士卒高举魏韩两国的旗帜,一度吓得赵军放弃大好局面,狼狈退回大河北岸。而在此之后,我亦按照章子您的计策,叫士卒夜间悄然离营,白日里再大张旗鼓返回营内,以此迷惑赵军……可不知什么回事,初三那日的晚上,赵军忽然夜袭我军营寨……” 说着,他将当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田章。 田章听了默然不语。 诚然,那日他齐军被夜袭至溃败,主要还是因为田触等人疏于防范,误以为赵军不敢夜袭齐营,不过往深处想想,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一度被他‘匡章’之名吓到的赵军,又怎么会在三日后突然夜袭齐营呢? 在沉思许久后,田章吩咐道:“派人往赵军送个讯息,就说我田章约赵主父相见。” “喏!”田触抱拳领命,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对了,章子,前些日子,田瞀、公孙闬两位老大人奉大王之命去求见赵主父,然而此后却没了回音,想来是被赵军扣下了……” “唔,我知晓了。” 田章点点头,心中倒不是很担心,毕竟田瞀、公孙闬皆是颇为名气的人,想来赵主父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当晚傍晚时分,田触派出的使者,便来到了祝柯赵营,请见赵主父,以匡章的名义约赵主父在郊外相见。 不得不说,听到这话,赵主父亦是吓了一跳。 因为这意味着匡章已经抵达了此地,虽说赵主父对外表示“不惧匡章”,但从那日他听从了赵希的建议使大军撤回大河北岸便能看出,他对齐将匡章,还是颇为忌惮的。 当然,这不奇怪,毕竟匡章是先后击败了秦、燕、楚、魏诸国的当世名将,谁敢真的小瞧这位名将呢? 在思忖了片刻后,赵主父同意了此事,约匡章次日于赵、齐两营间的一座小邑相约。 五月初七,赵主父带着蒙仲、乐毅与百余名信卫军,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旋即,信卫军士卒在这座小邑的农田旁,在一块空地上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木棚,然后又从战车上搬下几个炉鼎,备好酒菜,等待着匡章的到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匡章亦在百余名齐军士卒的保护下徐徐而来。 见此,赵主父便下令那百余名信卫军后撤百丈,只留下蒙仲、乐毅二人,以及两名信卫军甲士在身边,而与此同时,匡章亦仅仅只带了三名护卫的情况下,来到了木棚。 “赵主父。” “章子。” 二人见面行礼,很意外地,似乎对彼此并不陌生。 这也难怪,毕竟田章虽然不曾带兵讨伐过赵国,但是早在「灭燕之战」时,田章就曾见过赵主父,甚至时那时,赵军与齐军还曾有过一些冲突。 相互见礼后,赵主父坐在案几的西侧,而将东边的尊位让给田章。 其余诸人,蒙仲坐在南侧陪席,负责给赵主父与田章斟酒,至于乐毅与两名信卫军士卒,以及田章的三名甲士,则分别站在赵主父与田章身后,按剑而立。 “昔日燕国一别,迄今为止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看了一眼正在斟酒的蒙仲,田章笑着对赵主父道:“然而赵主父神采依旧,可喜可贺。” “章子亦是威风不减当年啊。”赵主父笑着回道。 二人彼此互饮了一碗酒,旋即蒙仲再次将二人的酒碗倒满。 此时,就见田章目视着赵主父,好奇问道:“昨日我见到田触,听他讲述赵军夜袭我军营寨的经过……啧啧,赵主父不愧是雄主,在下区区伎俩,难以蒙蔽赵主父呀。” “呃……” 赵主父闻言脸上有些尴尬,但他掩饰地很好,转而笑着对田章说道:“章子的妙计,着实是骗过了我赵军上上下下十五万人,就连我亦被骗过,却唯独没有骗过一人……” 田章很配合,露出惊讶表情问道:“何人?” 此时,就见赵主父一拍蒙仲的臂膀,带着几分坏笑说道:“便是此子!”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恶意”:你田章不是当世名将么?然而,这小子却看穿了你的诡计。 “……” 正如赵主父所预测的那般,田章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蒙仲,问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见此,蒙仲抱拳回道:“回章子,在下蒙仲。” “蒙仲?” 田章愣了愣,脸上的惊讶之色变得更浓了:“小兄弟便是是蒙仲?宋国蒙邑的蒙仲?哈哈哈哈!” 在蒙仲不明所以地点头后,田章亲热地拍拍蒙仲的手臂,笑着说道:“这可真是……小子,见到师兄,为何如此疏远?” “师兄?”蒙仲也有些纳闷。 “怎么?我也是孟师的弟子啊!”田章笑着说道:“我回齐国途中,曾拜访过孟师,那时方得知夫子新收了一名叫做蒙仲的弟子,我原本还以为何人,不曾想竟然是贤弟!” “我……在下并非是孟子的弟子啊……”蒙仲亦有些呆懵。 而相比较他,最惊愕的莫过于赵主父。 看着田章一脸亲热地与蒙仲闲聊着,原本想借蒙仲这小子挫一挫田章气势的赵主父,满脸惊愕。 一时间,赵主父反而感觉自己被无视了。 章节目录 第123章 匡章(二) 被称为齐国名将的匡章,其实早就年过半百了,比赵主父都要老上十岁左右。 这不,此刻坐在赵主父与蒙仲面前的匡章,发须花白,脸上也已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再加上连日的跋涉赶路,眼眶深凹,因为疲惫而看起来更显老态。 反观蒙仲,却只有十六岁,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有着令人羡慕不已的年轻。 这样年纪的田章,被这样年纪的蒙仲识破了计谋,赵主父原以为田章会因此而羞愤,但是…… 他抬头看向田章。 “咦?你并非我儒家弟子?” 在赵主父默然的注视下,田章满脸惊讶地看着蒙仲,询问后者道:“可是前些日子我回邹国,似万章、公孙丑、陈臻等人,都说你是夫子(孟子)新收弟子呀……”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是庄子弟子,并非孟子弟子啊。” 说着这话,蒙仲此刻也不禁有点心慌。 不是心慌别的,纯粹就是担心这个“谣言”被他的老师庄子得知。 据他近几年与老师庄子相处的经验所知,别看他老师庄子平日里清静无为,仿佛世外高人,可一旦暴怒起来,也不是就做不出提着拐棍敲人脑袋的事——用俗话说这叫率直,而用道家的话说,这叫“追逐本心”,总之就是不爽就怼人,从不藏着掖着。 以往,相比较华虎、穆武、乐进那几个较为惹事的,蒙仲作为“大弟子”很少被庄子用拐棍敲,但假如被庄子误会“叛师”…… 当然,其实道家在师徒名分上都很随意,并不像儒家那么看重,但问题是庄夫子对儒家印象很差,甚至对儒家圣贤孟子的印象也很差,假如「蒙仲叛出庄子门下成为孟子弟子」的谣言传回宋国,蒙仲十分担心他老师庄子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天地可鉴,他丝毫没有叛离师门的意思啊! 见蒙仲满脸惶恐不安之色,田章感觉十分意外,要知道孟子在当世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比较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这是因为庄子并不在意名声,不像孟子,周游列国二十余年就是为了增加儒家对当世的影响力。 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当年周游列国时的孟子,亦或是如今隐居在邹国的孟子,皆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日思夜想希望成为孟子的弟子——当然,其中也不乏有希望借助儒家名声为自己前程铺路的心机者。 但是,想要成为孟子的弟子,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说儒家也讲究“有教无类”,只要愿意学习儒家学术,无论是农民、士侠、商贾,都可以投身儒家门下,除非德行有亏——像被儒家逐出门户的名将吴起,否则,儒家倒也不会驱逐这些人,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就能成为孟子的弟子。 记得蒙仲当初跟着其义兄惠盎拜访孟子时,孟子居有数百名儒家门徒在聆听孟子授业,可在这数百人当中,真正是孟子弟子的,又有几人呢? 还不就只是万章、公孙丑、陈臻那一小撮人罢了。 而现如今,蒙仲明明已被儒家“承认”为门内弟子,而蒙仲本人却似乎不认可的样子,这让田章感到十分意外。 『难道我真的弄错了?』 田章皱着眉头回忆着他前一阵子拜访恩师孟子时的经过。 他并没有欺骗蒙仲,待他回到邹国的孟子居时,他听说同门师兄弟万章、公孙丑等人抄录了一份《孟子》的上部,送给了一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当时田章感到很意外,便好奇询问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是何人,当时万章、公孙丑等人便笑着说道:“是夫子新收的小弟子。” 关于这件事,田章当时也询问了孟子,因为据他所知,孟子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自收徒了——大多都是由万章、公孙丑等弟子收徒。 据田章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老师孟子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那“笑而不语”的神态,怎么说也是默认这件事了吧? “真的不是像章子您所认为的那样……”蒙仲颇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释道。 从旁,赵主父默然地看着田章与蒙仲二人交谈。 再低头一瞧,碗里的酒水也已经空了。 “……” 他看了一眼正在向田章解释的蒙仲,在迟疑了半响后,自己从旁边炉子上的酒缸中舀了一勺酒,默默地抿了一口。 而此时,田章与蒙仲的对话还在继续。 “孟夫子赠半部《孟子》,这可是许多师兄弟都没能得到的殊荣啊……” “我也不知孟子为何赠我半部《孟子》……” “我原以为小老弟是夫子新收的弟子,是否才得到这般的待遇,哈哈哈哈……” “误会,真的是误会。” 赵主父:“……” “不过依我看来,错有错着,据我所知,小老弟对儒家学术颇为精通,何不顺势拜入孟师门下呢?莫怪为兄讲地粗俗,我儒家在当世还是颇有影响力的,小老弟你已是庄夫子的弟子,若再拜入孟师门下,当世谁敢再小瞧你?” “章子此言……唉,在下很感激孟夫子的看重,但这件事实在是……” “莫非是因为庄夫子的关系?……哈哈,不必隐瞒,庄夫子素来不喜我儒家弟子,此事世人皆知。不过据我所知,最近孟师与庄夫子的关系好似大为改善了……” “咦?竟有此事?” 蒙仲心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听闻此言,田章捋着髯须笑道:“这事千真万确!……我也是听万章、公孙丑他们说的,据他们所说,孟师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庄夫子的书信,随后孟师就会立即回信,哪怕是在教授弟子的半途……” 说罢,他脸上露出几许神往之色,一脸憧憬地说道:“一位是道家圣贤,一位乃我儒家圣人,真想知道这两位会在书信中聊些什么……大概是针对世事的辩论吧?” “唔……” 蒙仲在脑海中联想了一下,旋即微微点了点头。 也是,隔三差五就收到对方的来信,如此频繁的书信来往,除了骂战也只有辩论世事利弊了吧? 而以庄夫子与孟夫子那两位德高望重的大贤来说,总不能是书信对骂吧? “说不定在探讨如何使世人皆提倡‘德’的事。” 他猜测道。 “唔唔……”田章亦点了点头。 “……” 看着聊得默契的田章与蒙仲二人,插不上嘴的赵主父再次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此时,田章问起了蒙仲为何会在赵国的原因。 蒙仲想了想说道:“是我的义兄惠盎希望我能增涨些见识,是故让我跟随宋国的使者李史大夫前来赵国,机缘巧合之下,如今在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 “哦。” 田章恍然大悟地看了一眼赵主父。 瞧见这一幕,赵主父心说总算是提及到我了,可还没等他开口,却见田章再次把头转向蒙仲,笑着说道:“增涨见识,未必要去赵国,若是小老弟不嫌弃的话,不如随为兄到临淄瞧瞧,见识一下我齐国的稷下学宫,那里真的是充斥着道、儒、名、墨、法各家学术……” 本来赵主父还在自持身份,没想到田章竟然当着他的面挖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他沉着脸说道:“章子,还是先说说你的来意吧。” 听闻此言,田章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笑容,看了一眼赵主父。 他是擅长诡计权谋的将领,又岂会看不出赵主父先前故意以及蒙仲的意图呢? 只不过此后的事就连他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名识破了他计策的少年蒙仲,竟然就是同门师兄弟提及过的,那名疑似被孟子收为关门弟子的少年。 于是田章顺水推舟,一边与蒙仲拉近关系,一边将赵主父晾了一边,反过来挫一挫这位赵主父的气焰。 还别说,这位赵主父还挺能忍的,忍了足足小一刻时,直到他有意将蒙仲这位“小师弟”拐到他齐国时,这位赵主父终于忍不住了。 心中暗笑了一声,田章拱手向赵主父告罪道:“见到同门师弟,不经意冷落了赵主父您,还望赵主父莫要见怪。” 田章都这么说了,赵主父又能说什么呢? 勉强笑了两声说道:“真想不到,章子与此子……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在下其实也很意外,不曾想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位小老弟……”田章看了一眼蒙仲,微笑着说道。 不得不说,倘若此番看破他的计谋的蒙仲,与他毫无关系,田章自然也会感到尴尬——哪怕他也欣赏这位识破了他计策的少年,但一旦加上“疑似同门”这层关系,他看待蒙仲的关系立马就不同了。 再加上二人的岁数相差,田章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名“同门师弟”的才能而感到羞愤呢?在这天底下,似庞涓、孙膑那种师兄弟终归是少数,更多的,还是苏秦、张仪那种师兄弟。 更别说是儒家弟子——当地的儒家弟子还是十分团结的。 在一番寒暄闲聊后,赵主父与田章终于进入了正题,即赵国伐齐这件事。 只见田章凝视了赵主父良久,忽然轻笑着说道:“以赵主父的睿智,断然不会想不到若我齐国覆亡,介时赵国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那么,究竟要什么样的条件,赵主父才肯撤兵呢?” 看他的样子,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赵主父会覆亡齐国。 章节目录 第124章 匡章(三) 『章子……』 蒙仲略有些意外地看着田章。 记得方才田章与他闲聊时,那神态让蒙仲联想到了蒙虎的祖父蒙羑,仿佛田章亦是一位相熟的长辈,直到田章收敛笑容直视赵主父时,蒙仲这才感受到这位齐国名将身上那无形的压迫力。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仿佛田章坚信赵主父不可能将齐国逼到亡国的地步。 “呵。” 听了田章的话,赵主父脸上露出几许淡淡的笑意:“章子何以能断定,我此番并非打算覆亡齐国呢?” 田章摇了摇头,说道:“我听说,前几日田瞀、公孙闬二人已请见过赵主父,想必他二人已向赵主父解释过此事……” “……”赵主父一言不发。 见此,田章也不在意,自说自话般开口说道:“秦国与赵国联合,只是为了遏制我齐国,若我齐国败亡,则秦赵两国的关系,势必会出现变化,哪怕赵主父此前扶持了公子稷为秦王……在下以为,赵国应该还未做到与秦国反目的准备。” “那不见得。” 赵主父淡淡说道:“托章子的福,近两年章子率军攻伐秦国,让秦国屡屡战败,想来秦国损失亦不小……” “非也!” 田章打断了赵主父的话,正色说道:“虽然在下近两年率齐、魏、韩三国联军讨伐秦国,侥幸取得优势,但秦国的国力却未见减损。想必赵主父也知晓,秦人民风素来彪悍,加之「商鞅变法」之后,秦国推行「军功爵」制,国内授爵之赏封,皆与军功挂钩,这导致秦卒个个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不亚于魏之武卒……赵军虽强盛,但未见得能胜过秦军!” “……” 赵主父皱着眉头沉思着。 见此,蒙仲好奇问道:“秦国的军功爵,对秦军士卒的提升有那么大么?” 见是蒙仲询问,田章换了一种态度,和蔼地解释道:“不能说是‘提升’,而是恐惧。” 说着,他见蒙仲露出困惑之色,便笑着问道:“小老弟对秦律有几分了解?” “并无了解,只听说商君变法,是基于魏国昔日国相李悝的《法典》。”蒙仲摇头说道。 田章想了一下,说道:“这话,对也不对。” 说着,他对蒙仲解释道:“秦律是非常苛刻的,为兄这些年也曾游历诸国,了解诸国的刑律,秦国是诸国中最苛刻的,它的奖赏最多,但惩罚也最重。” “体现在何处?” “就拿军律来说吧。”田章捋着胡须解释道:“赏赐方面,秦国与中原诸国类似,并且赏赐更多,比如说,杀死一名敌军士卒,便能得到一百亩的田地。” “一百亩?杀死一人便赏赐一百亩?”蒙仲很是吃惊。 田章闻言轻笑一声,说道:“秦国将爵位分为二十等,最低的爵称叫做「公士」,只需杀死一名披甲之士(即士卒),便能获得此爵位,此后,秦国会赏赐良田一倾,住宅一处,奴仆一名。……第二级爵位叫做「上造」,上造又称「造士」,即中原的「车士」,顾名思义,即拥有了登上战车作战的资格。……第三级爵位叫做「簪(zān)褭(niǎo)」,古有名马谓之「里褭」,驾驭驷马,其形好似簪,故而称「簪褭」,也就是小老弟熟知的「车吏」。” 说着,田章问蒙仲道:“小老弟,你猜从平民到公士,从公士到上造,上造到簪袅,各需要杀敌几何?” 蒙仲摇了摇头。 “一人!仅一人!” 田章竖起一根手指,正色说道:“只要杀死一名敌军士卒,就能升一级爵位!若是你能在一场战争中杀死七名敌军士卒,就能得到第七级的爵位「七大夫(公大夫)」,这个赏赐,是否是很优厚?” 『杀死七名士卒就能升到士大夫?』 蒙仲感到十分惊讶,要知道他父亲蒙翟生前,前前后后不止杀敌几十人,也只有一个中士的爵位而已,由此可见,秦国的军功爵,确实优厚。 而就在这时,却见田章摇摇头说道:“但是我告诉你,一千名秦卒,能升到七大夫的,寥寥无几。” “这是为何?”蒙仲感到十分不解,毕竟杀死七名敌军士卒,这个标准根本谈不上苛刻,前几日他夜袭齐营时,被他亲手杀死的齐军士卒可能就不止这个数目了,他就能办到,没理由那些强健的秦卒办不到啊。 “因为军功爵除了‘赏’,还有‘罚’!”捋了捋胡须,田章正色说道:“秦国军律规定,但凡有爵的士卒,逢战必须杀死一名士卒,否则将失去爵位;若一个五人的队伍中,有一名秦卒逃跑,其余四人必须额外杀敌一名敌军士卒来抵偿‘连坐’之罪;另外,若五人队伍中有一人战死,则其余四名士卒也必须额外杀死一名敌军士卒来‘抵罪’。……换句话说,若你是一个伍内的士卒,而伍中四名士卒尽皆战死或逃亡,那么,你就需要杀死四名敌军士卒来抵罪,加上你个人必须杀死的一名敌军士卒,总共是五人,只有杀死五名敌军士卒,你才能保住你现有的爵位,不被秦律处罚!……而这,仅仅还只是士卒的处罚制度。” 顿了顿,田章忽然又问道:“小老弟如今在赵主父身边担任何职位?” “近卫司马。”蒙仲回答道。 『近卫司马?……看来这位小老弟已受到了赵主父的重用,呵,不愧是孟师看中的弟子……』 田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主父,终于明白他方才试图将这位小老弟拐到他齐国时,何以赵主父竟再不能忍受。 “手下有多少兵?”田章又问道。 “五百人。”蒙仲如实说道。 田章点了点头,旋即对蒙仲说道:“假如你在秦国,手下有五百兵,那么,但凡遇到战事,你就必须保证你麾下的士卒,杀死整整五百名敌军士卒,此谓之全胜。如果你能做到,你就能升一级爵位。……我这里所说的五百人,指的是你麾下士卒一人不死,否则,你麾下士卒死一人,就必须保证再额外杀死一名敌军;死十人,杀十人;死百人,杀百人!” 蒙仲闻言愕然,忍不住问道:“加入我麾下士卒战死两百人,那……” 田章闻言笑道:“那就是说,你需要保证你麾下的士卒,杀死敌军七百人!” “这也太苛刻了。” 蒙仲咽了咽唾沫,又问道:“那若是没有办到呢?” 田章闻言轻哼一声:“死两百人,却没有杀够七百人,削一级爵位;死两百人,却没有杀够两百人,削三级爵位,可能还要因此获刑,贬为奴隶。” 蒙仲张了张嘴,被田章所述的秦律的苛刻讲地说不出话来。 此时就听田章总结道:“在秦国,获得爵位并不难,只要在一场仗中杀死多名的敌军士卒,就能获得很高的爵位,难就难在如何保住现有的爵位……爵位在秦国非常重要,可以抵罪,可以为他人赎免奴隶身份,但它也同样很容易失去。在一场战争中,可能你起初就是七八级的爵位,并且在战场上也杀死了七八名敌军士卒,可战后一清算,你莫名其妙就掉到了三级爵位,甚至于变成奴隶,这在秦国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是故,秦军士卒作战时非常勇猛,悍不畏死,有时候秦卒宁可与敌卒同归于尽,战死在沙场上,因为这样,他们才能保住现有的爵位与田地,将其留给自己的亲人,否则,一场败仗下来,就很有可能失去一切……” 说到这里,田章长长吐了口气,捋着髯须说道:“我与秦国军队三度交手,首次是在「桑丘」,第二回在「濮水」,最近一次在「函谷关」,在我眼中,处于下风的秦卒,要比两军僵持时的秦卒更加可怕,昔日在濮水时,我就吃了这个亏,误以为秦军即将击溃,却没想到……” 他回忆着「濮水之战」的经历,回忆着当时秦军士卒在劣势的情况下展现出了远超平日里的恐怖战斗力,竟将此前明明占据上风的齐军杀地节节败退。 这场败仗,让田章彻底体会到了秦军的恐怖,从此再不敢小觑秦军,哪怕是已处于溃败的秦军。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那些恐惧于秦律的秦卒,会不会来一场自杀式的突击,用壮烈战死来保住已获得的爵位,使家人赖以生存的田地不被秦国收走,也使得家人不会成为别人的奴隶。 “现如今的赵国,有自信单独面对那样的秦国吗?” 田章正色询问赵主父道。 “……” 赵主父从始至终听着田章讲述秦国军队的强大,此时听到询问,默然不语。 鉴于他的心腹臣子楼缓就在秦国担任国相,赵主父当然知道田章讲述的这些并非信口开河——秦国就是凭着这种苛刻的军律,“逼”着秦军士卒勇猛杀敌,才得以在近几十年,彻底压制三晋,打地魏、赵、韩三国喘不过气来。 虽然赵国的军队其实不弱,但倘若对方是秦国的军队,纵使是赵主父也得掂量掂量。 此时,就听田章面带笑容地对赵主父说道:“如今中原,唯独赵齐两国能与秦国抗衡。……楚国早已一蹶不振,若得知齐国覆亡,纵使秦国并未立刻与赵国反目,也会趁势攻伐楚国。前些年,秦国的「司马错」攻灭了蜀、巴、苴三国,设立蜀郡,此后一直对楚国虎视眈眈,只因有我齐国在,秦国暂时不敢轻易进攻楚国,若我齐国覆亡,楚国必定臣服于秦,介时,魏、韩两国究竟是倒向赵国,还是倒向秦国呢?倘若秦国到时候以楚、魏、韩为爪牙,与赵国撕毁盟约,赵国如何抵挡秦国?” 说到这里,田章微微一笑,沉声说道:“为赵国考虑,不如这样,我齐国愿意臣服于赵,奉赵国为尊,助赵国拉拢楚、魏、韩三国,共同对抗秦国,赵主父意下如何?” 看了眼正皱眉思忖的赵主父,又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田章,蒙仲心中万分惊讶。 他隐隐感觉,田章从始至终都主导着这次谈话,与田瞀、公孙闬二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章节目录 第125章 真正的目的 当日,虽说赵主父嘴上没有松口,但纵使是蒙仲亦看得出他心中已经动摇了,尤其是田章表示他将退守济水的时候。 退守济水,说实话这是齐国现如今唯一的退路,毕竟大河天险已丧失,齐国就只有通过济水来抵挡赵、燕两国的军队。 但田章故意用一种仿佛破罐破摔的语气说出,这反而让赵主父有点投鼠忌器。 赵主父在顾虑什么呢? 他无非就是在顾虑,当齐国在一口气失去了济水以北所有土地的情况下,它是否还能作为秦国的第一假想敌。 田章说得没错,秦赵两国的关系,跟赵宋两国的关系是不同的。 宋国地处中原腹地,三面环敌,国内并无什么着名的将领,各方面国力也不强,国土纵深也不强,因此在近几十年的中原格局下,宋国并不具备称霸的资格,充其量就是像当年辅佐晋国称霸时的宋国那样,辅助某个大国成为当今的霸主,借此逐步使国家强大——而赵国,正是宋王偃所选择的协助对象。 赵主父一直口口声声说信任宋国,这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宋国与赵国在“称霸中原”这件事上并无冲突。 但秦国不同,秦国自商鞅变法、张仪任相之后,国力突飞猛进,它是完完全全具备称霸中原的资格的,这就意味着它与赵国的最根本矛盾其实难以调和——一旦齐国覆亡,秦、赵两国必然反目。 然而正像田章所说的,赵国目前还未做到与秦国争雄的准备,因为赵国有许多近几十年来刚刚打下的国土尚未稳固,比如去年攻覆的中山,再比如前些年攻下的河套地区,若是彻底消化掉这些新扩张的国土,赵国完全具备与秦国争雄的资格。 但现在不行,倘若现如今秦、赵两国出现争端,河套地区首先就保不住——即上郡、榆中那一块。 河套地区,是赵主父现如今最重要的牧马地之一,一旦此地被秦国所夺取,赵国的战马产粮必将大打折扣。 继而,秦国在攻陷河套之后,便能进一步威胁赵国的「晋阳(太原郡)」。 晋阳是赵国发家的地方,当年三家分晋前,赵国的前身赵氏一族,正是在晋阳抵御「智氏」的进攻,若非智伯瑶决定掘开晋水淹没晋阳,此举引起了韩康子与魏桓子二人的警惕——当时韩氏的封邑「平阳(临汾)」,与魏氏的封邑「安邑」,城旁皆各有一条河流——以至于最后魏、韩两家倒戈,联合赵氏,三家一起击败了当时最强大的「智氏」,从而才有了后来魏、韩、赵三家分晋一事。 后来,赵国虽迁都邯郸,但晋阳仍然是赵国的重中之重,比如说在赵主父心中的规划,他就有意在十年后左右,将蒙仲派往晋阳,让他督慑上郡、雁门、晋阳三地,将当地建设对秦赵战场的前线,为日后秦赵争霸做准备——由此可见,在赵主父心中,秦国根本不是通过几场战争就能击败的对手,秦赵两国的争雄,很有可能会像当年的晋楚两国一样,展开长达数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战争。 但眼下…… 眼下还不是与秦国撕破脸皮的时候,因为赵国目前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比如说,蒙仲还太过于年轻,虽然此子通过率领五百名士卒夜袭齐营而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但这并不意味着此子能够肩负起上郡、雁门、晋阳三地的职责——将与帅是不同的。 其次,赵王何性格懦弱,赵主父并不认为此子有与秦国争雄的雄心,相比较之下,他现如今更看好安阳君赵章,因为赵章的性格跟他很像——赵主父认为,他赵国若日后要与秦国争雄,作为赵国君主,首先应当具备气魄,有直面秦国的勇气。 就比如当年他父亲赵肃侯过世后,他赵雍顶着秦、魏、燕、楚、齐诸国的压力,联合韩国与宋国,不惜要与诸国打一场波及整个中原的旷世之战,且最终震慑诸住了五国,使其放弃了瓜分赵国的意图——这就是一位有胆气的君主的作为。 而赵王何…… 太懦弱! 此子在赵主父看来,最多就只是守成的君主,而赵国倘若要与秦国争雄,需要的根本不是守成的君主,而是需要像他赵雍、像安阳君赵章那样有魄力的君主。 『还是先解决国内之事……』 在反复思量后,赵主父结束了当日与田章的谈话。 在双方彼此告辞时,田章再次邀请蒙仲前往齐国临淄做客。 这次倒不是为了反制赵主父,而是田章发自内心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首先蒙仲是田章的老师孟子器重的少年,虽然蒙仲自身并不承认“儒家弟子”的身份,但田章却认可了这位“小师弟”; 其次,蒙仲前几日曾以五百名信卫军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这让田章大概意识到了这位“小师弟”的才能,很希望将这位小师弟拐到齐国去。 毕竟,他田章已经五十五岁多了,就像当年举荐他的齐国名将田朌一样,田章也希望在他自己过世前,为齐国寻觅到一位能继承他衣钵的年轻人,毕竟如今的齐国,文士其实不缺,缺的就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 至于齐国除他以外现如今的将领,诺,统率有数万兵卒,结果却被蒙仲仅凭五百人一场夜袭就惨遭溃败的田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让年已五十五岁的田章如何能放心? 鉴于赵主父就在身边,虽然蒙仲对于田章待自己的态度颇有些受宠若惊,但也不好表现出来,用类似“唔唔”这种敷衍的回答,回答了田章。 田章看了一眼身边面色不太好看的赵主父,轻笑一声,就这样告辞离去了。 在返回祝柯赵营的途中,蒙仲仍在回忆着方才与田章相处的经过,不得不说,他对今日能结识田章一事颇感意外。 平心而论,蒙仲去年在拜访孟子时,就已得知齐国名将匡章乃是孟子的弟子,但这并不意味他会去跟匡章攀关系——他的性格做不出来这种事。 可没想到,回程时去了一趟孟子居的田章,竟然知道他,还将他误认为“小师弟”,不得不说,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以田章在齐国的地位,蒙仲能与他攀上交情,这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蒙氏一族,这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当日回到赵营后,赵主父屏退了诸将,坐在帅帐内思考着田章今日的话。 此时,蒙仲持剑立于一旁,赵主父便问蒙仲道:“对于今日匡章所说的那番话……你作何评价?”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章子以退为进,迫使赵主父您同意齐国的求和……此人雄辩,相当厉害。” “是啊,终归是孟子的弟子嘛。” 赵主父调侃般说了句,旋即看着蒙仲说道:“话说,你居然曾被孟子收为弟子?我怎么从未听你提及过?” “只是谣传而已,想来章子也是误会了。”蒙仲连忙解释道:“当初我跟随义兄惠盎拜访孟子……” 说着,他便将当日拜访孟子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他激辩儒家诸弟子的事,毕竟孟子、田章、万章、公孙丑等人都待他不薄,他也不希望让儒家丢了颜面。 可能是见蒙仲神色稍有些紧张,赵主父笑着宽慰道:“不必拘束,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我巴不得你真是孟子的弟子,这样一来……”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显然接下来的话,他认为暂时还不能告诉蒙仲。 顿了顿,赵主父岔开问题问道:“蒙仲,那么你认为,我是否该同意齐国的请和呢?” 蒙仲点了点头。 见此,赵主父一脸戏谑地说道:“不会是故意帮你‘师兄’说话吧?” 蒙仲摇了摇头,正色说道:“赵主父,首先,我并非儒家弟子,章子并非我的师兄,只是其中有些误会而已;其次,我之所以这样说,是站在赵国的立场上……”稍稍一顿,他神色略有些复杂地说道:“若作为一名宋人,我当然倾向于赵国覆亡齐国,这样一来,宋国就能与赵国瓜分齐国,至少能得到齐国三分之一的国土,随后,宋国便能以齐邑作为根基,谋取楚国……可是这样的话,赵国就要面临与秦国为敌的危险。” “唔……” 见蒙仲说得如此诚恳,赵主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正如蒙仲所言,灭齐,对赵国而言弊大于利,而最最得利的,却是宋、燕两国,蒙仲身为宋国人,却能直言指出这一点,这难能可贵。 “另外……” 偷偷看了一眼赵主父的神色,蒙仲压低声音说道:“在下个人猜测,即使没能覆亡齐国,但倘若能使齐国臣服的话,赵主父的目的,其实也算达到了吧……” “哦?” 赵主父闻言双眉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蒙仲,笑问道:“目的?我的什么目的?” 蒙仲没有回答,因为有些话,实在不好说得太过于直白。 就像这次赵主父讨伐齐国,蒙仲一开始以为赵主父准备联合燕、宋两国覆亡齐国,但在听了田章一番话后,蒙仲这才意识到,现如今的赵国,根本不可能坐视齐国覆亡。 田章想得到的事,赵主父这样的雄主难道就想不到吗? 而在这前提下,赵主父依旧要讨伐齐国,那么试问,赵主父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呢? 很显然,是为了提高或维护其自身在赵国的威望,为夺回王权一事做准备。 换句话说,赵主父伐齐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废除赵王何! 章节目录 第126章 返回邯郸 几日后,赵主父主动派人联络了田章,双方在前几日相会的那片小乡邑外又聚了一次。 这次约会的目的很简单,即赵主父要为赵国谋取战后利益。 谋取战后利益,无非就是金钱、土地、城邑等等。 其中,城邑土地,赵主父没有再索要,因为田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要土地?没问题,济水以北都给你!还不够?除了临淄都给你好不好?只要你赵国敢拿! 赵国敢拿吗? 赵国不敢拿。 因为那跟使齐国覆亡没有什么区别,而目前,至少在近十年内,赵国还是需要让齐国作为秦国的第一假想敌,因此不敢过分地削弱齐国。 最终,赵主父与田章达成协议,使大河作为赵齐两国的边界,换而言之,赵国此番对齐国用兵,其实就只得到高唐邑、平原邑这两片城邑——这似乎与齐国使者苏代当初劝说赵主父时提出的割地条件差不多? 当然,乍一看是差不多,但私底下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说,赵主父要求齐国的太子前往赵国作为质子,以此促成赵齐联盟。 除此之外,齐国还要帮助赵国拉拢魏、韩两国,共同抵御秦国。 而作为交换条件,赵主父会派人说服燕、宋两国停止进攻齐国——当然,前提是齐国必须承认燕、宋两国迄今为止从齐国攻取的土地归其所有。 在彼此约定之后,田章对赵主父说道:“我即刻回临淄,劝说大王遣太子前往赵国作为质子,介时田某亦会作为使者前往赵国,与赵主父洽谈具体的和约。另外,临淄亦会命人传书至田文,令其亦作为使者拜访赵国,日后魏、韩两国之事,赵主父可以与田文商议。” 赵主父点点头,没有异议。 当日回到赵营后,赵主父便派了两队使者,分别令他们前往拜见燕王职与宋王偃,使其二人停止攻伐齐国,派使者赴赵国,洽谈齐国对赵、燕、宋三国的战败赔偿。 燕王职就在饶安,没过两日就收到了赵主父的书信,此后竟在一队卫士的保护下,前来沙丘劝阻赵主父。 至于目的,当然是为了劝阻赵主父与齐国和谈,毕竟燕王职与齐国有着深仇大恨,他恨不得齐国也承受一次灭国之恨,怎么会甘心就此撤兵呢? 蒙仲亲眼看到,燕王职与赵主父激烈地辩论了整整半个时辰,旋即,燕王职气呼呼地离开了。 说到其中原因,只因为赵主父不支持燕王职继续攻伐齐国而已。 五月中旬时,田章从齐国都城临淄返回祝柯,同时也带来了齐国的太子「田革」,一名目测约二十几岁,脸上带着几分惊慌与惊恐的年轻人。 好在赵主父特意为这位齐国太子举办了一场接风筵席,并在宴席中多加宽慰,告诉齐太子田革,他前往赵国邯郸,只是为了稳固赵齐两国的盟约,最多一两年,就可以返回齐国。 在一番好言相劝下,齐太子田革这才逐渐消散了心中的恐惧,愿意前往赵国邯郸作为质子。 在已接到齐太子田革这名质子的情况下,赵主父这才宣布赵齐战争到此为止,不过为了防止齐国反复,他还是命赵袑、赵希、许钧等将领驻军在沙丘一带,而他,则带着齐太子田革、齐使田章,返回邯郸。 六月初,赵主父回到邯郸,邯郸臣民纷纷出城迎接赵主父,当时的情景,简直可以说万人空巷来形容。 这也难怪,毕竟齐国乃是当世与秦国齐名的强国,而赵主父此番攻伐齐国,竟能迫使齐国向赵国臣服,更派出太子田革作为质子,这使得赵主父在赵国国内的威望,再次得以提高。 六月初四,邯郸以赵相肥义为首,在宫廷内设宴,款待齐太子田革与齐使田章。 在此前后,田章与赵相肥义进行了一番洽谈。 至于具体谈论了些什么,蒙仲不得而知。 不过当天傍晚,蒙仲便收到了田章派人送来的消息,约他一同喝酒。 蒙仲不好推辞,也不想推辞,在禀报过赵主父,得到了后者的允许后,便前往城内的驿馆与田章相会。 此时,田章已在驿馆内的房间内准备好了酒菜,待蒙仲来到后,这岁数相差近四十岁的一老一小,便对坐闲聊喝酒起来。 当时田章笑着说道:“自当日在祝柯小邑分别之后,为兄立刻派人前往邹国,再次向孟师询问了有关于贤弟的事,孟师也很惊讶于贤弟居然在赵国,托为兄多加照顾……” 说着,他朝着蒙仲眨了眨眼,那神色仿佛在说:你还要否认?如果你不是我小师弟,老师怎么会叫我多加照顾? 蒙仲苦笑连连,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他只知道,待日后他回到宋国,见到他真正的老师庄子,说不定真会被那位夫子用拐杖敲头,追着满院子跑。 闲扯了两句后,田章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问蒙仲道:“贤弟,赵主父是否是不喜赵王何?” 听到这话,蒙仲心下一惊,他忽然意识到,田章虽说与他亲近,但这位兄长到底是齐国的名将。 想到这里,他谨慎地说道:“章子何出此言?” 田章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又岂会看不出蒙仲对他有些防范,闻言笑着说道:“贤弟不必猜疑,这些话,我只是作为师兄,对你劝谏一二……” 说着,他亲自给蒙仲倒了一碗酒,口中压低声音说道:“今日为兄与赵相肥义一番洽谈,隐隐感觉,赵主父与赵王何并不亲近,还记得前两日王宫内的宴席么?赵王何虽在贵座,但宴席中,却是安阳君赵章频繁代表赵主父与诸赵臣劝酒。期间,我看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几人,一个个神色有异……” “……”蒙仲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默然喝酒。 其实很多内情他都知道,但他实在不好透露给田章,毕竟田章亲近归亲近,但彼此立场不同。 见蒙仲这般态度,田章心中更加了然了,笑着宽慰道:“贤弟,为兄没有刺探的意思。为兄只是发现,赵主父与赵王何不亲,此事或生祸端。你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一旦赵国当真爆发内乱,你必定被牵连其中……”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但仍然没有说话。 见此,田章便对蒙仲说道:“我教你几策,上策,即投奔齐国。过几日,为兄将返回临淄,介时,赵国亦将派遣使者随我前往临淄,我可设法要求贤弟作为赵使之一,贤弟可趁此机会远离赵国内乱……我认为,最多今年年底前,赵国国内或就会爆发一场内乱。” “何以见得?”蒙仲惊讶地看向田章。 田章闻言笑道:“这有何难?……赵主父此番令我齐国臣服,其威望在赵国无人能敌,若他有什么别的想法,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动手,达成目的,倘若过一两年,他讨伐齐国所得到的威望逐渐淡去,到时,纵使是赵主父,亦无能为力了。”说到这里,他索性挑明了此事:“若赵主父有意废赵王何而立安阳君赵章,那么,就在今年!” “……”蒙仲惊愕地看了一眼田章,旋即释然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田章乃当世名将,哪里需要从他这边刺探赵国的情报? 更何况,赵主父与赵王何不亲近的事,只要不是瞎子都瞧得出来。 “我劝贤弟莫要牵扯其中。” 田章摇摇头说道:“王权争夺,素来残酷,以贤弟的才能,日后必然前程无忧,根本无需涉险,听为兄一句劝,过几日作为赵使随从前往齐国避祸,静观赵国内争,若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取胜,贤弟返回赵国,仍能得到重用;反之,无论返回赵国还是留在齐国,都比此时留在赵国要稳妥地多。” “……” 蒙仲闻言沉默了许久,最终,微微摇了摇头。 见此,田章脸上露出几许失望之色,但还是继续说道:“不愿作为赵使随从前往齐国避祸也无妨,贤弟可以与赵相肥义打好关系。今日我与肥义谈聊时,故意提起贤弟,不曾想肥义亦对贤弟大加赞赏,于是为兄索性就向肥义挑明了贤弟与我的关系……” “说、说了什么?”蒙仲隐隐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当然是说了贤弟乃我师弟的事咯。”田章笑着说道。 蒙仲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更加不知,日后该如何向他的老师庄子交代这件事。 而此时,田章低声劝说蒙仲道:“贤弟,虽然赵主父目前在赵国威望一时无两,但你别忘了,赵王何终归才是赵国现如今的君主,更遑论还有赵相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支持,贤弟假如要留在赵国,切忌不可自断退路……此番,贤弟仅凭五百人就击破我数万齐军,足以证明贤弟的才能,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人皆年事已高,赵国其实亦缺像贤弟这般的年轻人才……” 虽然田章说得较为隐晦,但蒙仲还是能听懂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他在赵王何一党与赵主父一党之间左右逢源而已,如此一来,无论哪一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都不至于会遭到清算。 当晚,蒙仲告别了田章,独自一人走在回王宫的途中。 走着走着,忽然有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他转头一瞧,就看到阳文君赵豹从车帘内与他打着招呼。 “小子,回到邯郸,怎么不来拜见老夫啊?若非碰巧撞见,老夫还不知你已回到邯郸……来,上车,到老夫府上喝两杯!” 『巧?』 蒙仲看了看左右,发现自己所走的这条路,根本不是阳文君赵豹平日里往返军营与府邸的那条路。 章节目录 第127章 风起邯郸 大约半个时辰后,蒙仲跟着阳文君赵豹来到了后者的府邸,还是在当初他持剑威胁后者时的那座府内的小院。 “上了年纪,就不喜再舞刀弄枪,平日里就种些菜,偶尔到山里狩猎……” 在府上仆从准备火炉、酒壶等物的时候,阳文君赵豹向蒙仲简单讲述着他平日里的爱好。 这一点,蒙仲倒也略有耳闻,知道赵豹将其军中大部分的事,就交给了他的副将、同时也是他的侄子赵贲,至于阳文君赵豹本人,只是隔三差五才到军营兜兜转转而已。 似乎上了年纪的老将,都差不多是这样。 “令郎呢?不在邯郸吗?” “呵,混小子不成器,索性就让他留在乡邑。”阳文君赵豹口中的乡邑,大概指的就是乡邑。 片刻后,待府上的仆从准备好了酒具,又奉上了菜肴,赵豹却遣退了左右,笑着对蒙仲说道:“你与齐国的匡章,似乎关系不浅?” 蒙仲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我在宋国时,曾跟随义兄惠盎拜访孟子,与孟子有过一番谈聊,章子乃孟子的弟子,是故较寻常人关系稍微亲近些……” “哦。” 赵豹微微点了点头,旋即笑着对蒙仲说道:“老夫听说,你此番随同主父征讨齐国,竟以五百兵大破数万齐军……” “只是一场偷袭而已。” “那也很不简单了。”赵豹摇了摇头说道:“赵希对你的评价相当高……” “赵希军将?”蒙仲微微一愣,心中也很好奇那位军将对他作何评价,毕竟他二人曾经因为意见不同而闹出很大分歧。 仿佛是看穿了蒙仲的心思,赵豹轻笑着说道:“赵希在信中讲述,说你小子眼光卓着,一眼就看穿了匡章所设的诡计,又说你年纪虽小,却颇有器量,是个人才……” 蒙仲失笑般摇了摇头,他也没有想到,他当初与赵希摒弃前嫌的那碗酒,竟让赵希对他的印象大为改善。 而就在这时,就听赵豹略有深意地说道:“赵成、李兑那些人,他们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老夫也不想去参合,老夫只要管好邯郸即可……从赵肃侯那时起,老夫便负责卫戎国都,这也是赵成、李兑等人都要给老夫几分面子的原因……” “呵。”蒙仲微微点头。 必须承认,相比较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这些活跃在政坛上的赵臣,阳文君赵豹其实略显低调,但他手中的权力却不小。 就拿如今来说,邯郸城附近的军队,有权力自由出入邯郸的,其兵权都在赵豹与守卫宫门的赵将信期手中——另外就只有蒙仲的五百名信卫,毕竟那是赵主父的近卫。 而除此以外,无论是赵成、李兑,还是安阳君赵章,他们手中的军队都不允许擅自进城,只能驻扎在邯郸城外,而且还不能过于靠近邯郸。 由此可见,阳文君赵豹的权力其实是非常大的。 而就在这时,却听赵豹忽然问道:“小子,想不想到老夫帐下来?” “呃?” 蒙仲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赵豹。 只见赵豹喝了一口酒,神色自若地说道:“不愿意么?……先前,邯郸城内确有不少人笑话你不自量力,竟欲效仿魏国的武卒而训练手中士卒,但祝柯一战,你已证明了信卫的实力,再加上有老夫举荐,你认为会有人敢说闲话么?” “……” 蒙仲看了一眼赵豹,婉言拒绝道:“阳文君的好意在下心领,在下现如今任赵主父身边近卫司马,不好……” “小子!”赵豹打断了蒙仲的话,正色说道:“莫要急着推辞,回去后好好考虑一下。老夫认为你是个人才,是故才不希望你行差踏错……自古以来,中原都讲究‘名正言顺’,我赵国现如今的国君,终究是在邯郸,而不在信都,更不会是在代郡。” 他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就差没有将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的名字直接说出来。 见蒙仲不说话,赵豹低声说道:“小子,你跟在赵主父身边许久,老夫相信,有些事你自己也看得出来。赵何也好,赵章也罢,皆是赵氏嫡宗子弟,此前谁人继位,老夫都不反对,但既然如今赵何已得了名分,况且臣民亦逐渐认可了新君,此时主父若再做些什么……必定会使我赵国陷入内乱。是故,无论是肥义,亦或是老夫,都不会袖手旁观。” “……” 蒙仲端着酒碗喝了一口。 根据赵豹的话,他可以猜测一二:其实阳文君赵豹对于赵何、赵章,都没有什么偏见,关键是赵王何已经当了数年的赵国君主,且赵国臣民也逐渐接受了这件事,而现如今,赵主父却忽然想要废除赵王何,另立安阳君赵章为国君,这极有可能会引起赵国的内乱——这才是阳文君赵豹坚决反对的原因。 想到这里,蒙仲笑着说道:“阳文君太高估在下了,在下又能做什么呢?” “呵呵,小子莫要自薄。” 赵豹目视着蒙仲笑道。 说实话,一开始赵豹对蒙仲倒也不是很在意,顶多就是觉得这名少年很有才能,而且很有意思,直到听说蒙仲在祝柯时率五百名信卫夜袭数万齐军,赵豹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名少年。 一名有胆气、有权谋的少年,再加上他手底下五百名“赵武卒”,这就是一股不能忽视的威胁。 倘若蒙仲铁了心站在赵主父、安阳君赵章那边,到时候,随时守候在赵主父身边的那五百名信卫军,或将成为一支关键性的兵力。 这也正是赵豹今日约蒙仲到府上喝酒的目的——只要“策反”了蒙仲,赵主父与安阳君赵章在邯郸城内就没有“内应”的军队,纵使他们闹地再凶,阳文君赵豹也不怕邯郸会出什么乱子。 反之,由于不能提前对蒙仲与其麾下的五百名信卫军下手,赵豹只能日日夜夜防着这支五百人的兵力,以免在事发时,他麾下军队像齐国军队那般,被蒙仲麾下的信卫军偷袭——可就算日防夜防,哪有天天防的道理?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期间会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因此,赵豹最终还是决定先约蒙仲谈谈,毕竟这是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 而据他所知,赵相肥义也是这个主意。 “考虑考虑吧。”阳文君赵豹亲自为蒙仲倒了一碗酒。 大约一个时辰后,见时候已经不早,蒙仲便起身告辞,返回了王宫。 此时,王宫内有两支军队,其中一支,即是由赵将信期统率的赵王宫卫,人数大约千余人左右;而另外一支,即信卫军,只守候在赵主父居住的那座宫殿四周。 不是蒙仲自夸,要是两军真打起来,他麾下五百名信卫军,能轻而易举将信期麾下的宫卫击破,且顺势占领王宫——这恐怕也是阳文君赵豹感到忧心的地方。 只不过,蒙仲并不认为赵主父会下达那样的命令。 毕竟,倘若赵主父果真下达这样的命令,就要背负“弑子”的恶名,而据蒙仲对赵主父的了解,这位雄主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名声的。 这也是赵主父至今都还没与赵王何一党的臣子彻底撕破脸皮的原因。 “司马。” 有一队巡逻的信卫远远瞧见了蒙仲,连忙跑来向后者行礼。 不得不说,祝柯一战后,蒙仲、乐毅等人在信卫军中威望大增,那些年纪比蒙仲或要年长十岁左右的士卒,皆纷纷认可了这位年轻的司马。 “唔,好生巡逻。” “喏!” 在聊了几句后,那队信卫逐渐远去,而蒙仲,也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座小偏殿歇息。 次日一早,蒙仲就受到了赵主父的召唤,询问了昨日蒙仲的行踪。 『我前往拜访章子的事,赵主父是知情的,既然如此他又问起昨日……』 稍稍一想,蒙仲便猜到了赵主父之所以询问自己的原因,便如实将他昨日碰巧遇到阳文君赵豹的事跟赵主父说了一遍。 当时,赵主父似笑非笑地问道:“赵豹?他找你做什么?” 蒙仲便回答道:“阳文君问我有没有兴趣到他帐下,为他训练士卒。” “哦?” 赵主父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又问道:“那你是如何回覆的?” 蒙仲平静地回答道:“我对阳文君说,我乃赵主父身边近卫,不可擅离。” “呵呵呵。” 赵主父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因为在他看来,阳文君赵豹还不具备“策反”蒙仲的资格——说白了,赵豹无法给蒙仲想要的东西,比如稳固赵宋同盟。 赵豹虽然位高权重,但他办得到么?办不到的! 只有他赵雍,能给蒙仲想要的东西。 片刻后,乐毅来到了这边,远远朝着蒙仲做了几个手势。 “怎么了?” 蒙仲走上前去问道。 只见乐毅压低声音说道:“昨日,有两名屯长向我禀报,说这两日有人与他们暗中联系,要求他们作为内应,监视赵主父与你我的一举一动。” “谁?”蒙仲皱了皱眉。 “还能是谁?”乐毅压低声音说道:“阳文君麾下的佐司马,赵贲。” “是他啊……” 蒙仲恍然地点了点头。 “这事怎么处理?”乐毅低声问道。 蒙仲想了想说道:“莫要声张,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至于那两名屯长,待过几日邯郸论功行赏时,额外给予他们一份赏赐……” “唔。” 乐毅点点头离开了。 看着乐毅离去的背影,蒙仲哂笑着摇了摇头。 阳文君赵豹麾下的佐司马赵贲,跟他们也算是旧识了,蒙仲当然猜得到这位究竟有什么目的。 换做在以往,那几名屯长未必会向他们禀报这件事,但现如今嘛,赵贲想要收买信卫军士卒,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不过…… “确实要起风了……” 看着远处被风吹起的旗帜,蒙仲喃喃说道。 章节目录 第128章 风起邯郸(二) 六月初五,就在乐毅向蒙仲禀告「赵贲试图收买信卫军士卒」的同时,阳文君赵豹带着副将赵贲,请见了赵相肥义。 肥义亲自出迎,将赵豹、赵贲二人请到府内,又吩咐府上的家仆奉上了酒水与些许下酒的果脯。 待家仆退下后,他问赵豹道:“阳文君,不知结果如何?” 赵豹摇了摇头,说道:“那小子没有答应。” 他口中的“小子”,指的显然就是蒙仲。 听闻此言,肥义亦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这整件事的起因,就在于赵主父命令五百名信卫进驻了王宫,虽然对待宣称是保护他,但不得不说,这五百名信卫让不少赵王何一党的臣子大为忧虑。 寻常的五百名士卒倒也罢了,然而那却是信卫军,是效仿魏武卒训练的,曾在祝柯一战后夜袭数万齐军而全军得以凯旋的精锐之士,留这五百人在邯郸王宫内,这在赵成、李兑,乃至肥义、赵豹看来,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赵主父就会命令这五百名锐士挟持了赵王何。 因此,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都认为,应当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说“策反”蒙仲、乐毅等人,或者收买信卫军士卒。 这件事,最终托付给了阳文君赵豹,毕竟那五百名信卫军士卒,曾经都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 可没想到…… “昨日,我派心腹与信卫军的几名屯长联系了一番。” 在肥义聚精会神的神色下,赵贲压低声音正色说道:“那两名屯长,皆是我此前故意安插在信卫当中的悍卒,一个叫做郑勇、一个叫做卫荐。最初,我是为了让他们故意惹事,给那小子制造点麻烦,没想到,那小子手段高明,震慑住了那五百人……后来那小子与君侯和解,我就没有再与那两人联系。” 在旁,阳文君赵豹见肥义的目光看向自己,遂轻笑着说道:“没有必要得罪一个有才能的年轻人,不是么?” 肥义微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再次将目光投向赵贲,却见赵贲说道:“昨日,我派心腹联系那郑勇、卫荐二人,据我心腹所言,那二人当时神色暧昧,既不接受作为内应一事,也不敢手下我相赠的钱财,没说几句便借故告辞……我怀疑,他二人多半是将此事禀报了蒙仲、乐毅二人。” 听闻此言,肥义脸上露出几许不可思议之色。 要知道在几个月前,郑勇、卫荐等信卫军士卒,还都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只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这些士卒就对蒙仲、乐毅那几名少年忠诚到这种地步? “这不奇怪。” 阳文君赵豹摇了摇头说道:“信卫,乃赵主父的近卫,地位颇高;其司马蒙仲、佐司马乐毅那几个小子,既有才能,又不贪财,每每将赵主父赏赐的财物分给士卒,长此以往,士卒对其自然忠心耿耿,更别说那几个小子还领着信卫军夜袭了数万齐营……既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军将又体恤士卒,有几人会选择背叛?” “唔……” 肥义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倒也有些头疼。 此刻的他,有些后悔于当初给蒙仲提供帮助,以至于后者训练出来的五百名信卫军,如今竟成了一个麻烦。 “阳文君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肥义皱着眉头问道。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摊摊手笑道:“我最年幼的女儿,比那小子大七岁,况且也早已成婚出嫁,我还有什么办法?” “阳文君莫要玩笑。”肥义皱着眉头说道。 “恕罪恕罪。”赵豹笑了两声,旋即正色说道:“据我观察,那小子很重情义,财帛之物恐怕不能让他动心……” 听到赵豹的话,肥义的心逐渐沉了下来。 说实话,肥义从一开始就很看好蒙仲,当初蒙仲跟着宋国的使者李史前来赵国时,肥义就跟蒙仲相处地还算不错。 只是没想到,后来蒙仲被赵主父任命为近卫,继而又担任近卫司马。 倘若没有这件事,肥义倒是希望让此子辅佐赵王何,毕竟蒙仲背后的人脉颇广,庄子、惠盎、惠施、孟轲、匡章,相当不得了的能量。 不夸张地说,就凭蒙仲与惠施、惠盎叔侄俩的关系,他就可以在魏国被奉为宾客,因为魏国现如今的权臣「田需」,曾经就跟惠施关系极好;而凭着与孟轲、匡章的关系,蒙仲就算到了齐国也大有作为。 这可都是一般人做梦都无法得到的人脉关系。 更别说此子有才能,年纪又与赵王何相仿。 『……唔?』 微微一愣,肥义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我何不将此子举荐给君上呢? 片刻后,待阳文君赵豹与赵贲告辞之后,肥义独自在屋内反复思考着这个主意,越想越觉得可行。 他觉得,只要让蒙仲与赵王何关系亲近,所有的问题不就都可以解决了么? 至于凶险,反正蒙仲如今凭着赵主父身边近卫司马的身份,本来就能自由出入王宫,就算将他推荐到赵王何身边,又能增加多少威胁呢? 想到这里,肥义立刻前往王宫,请见赵王何。 此时,赵王何正在宫殿内观阅臣子的奏书。 作为已继位三年余的赵国新君,赵王何现如今已经开始批阅臣子的奏疏,但不是全部——赵相肥义会挑一些有教育意义的奏书让这位新君尝试批阅,然后他再加以指导。 而更多的时候,赵王何则是观阅其他国家的政令,思考其中的利弊。 这也是肥义留给赵王何的功课。 而今日,正当赵王何在两名宫内学士的辅导下批阅奏书时,就瞧见赵相肥义来到了殿内。 见此,赵王何立即起身相迎,惊地肥义连忙紧走几步,抢先向这位君上行礼。 “君上,君臣有别,您起身相迎在下,会让旁人笑话的……” 肥义再一次劝说赵王何。 赵王何闻言微笑着说道:“寡人起身相迎,只因为肥相是寡人敬重的老臣,您不止是寡人的臣子,也是寡人的老师……学生向老师行礼,旁人怎么会笑话呢?” 听到赵王何这番诚恳的话,肥义心中很是感动。 不得不说,这正是他不惜违抗曾经效忠的赵主父,也要竭尽一切支持赵王何的原因。 在动容地点了点头后,肥义对在旁的两位学士说道:“两位且先退下歇息吧,我与君上有些要事要谈。” 两位学士拱手而退。 见此,赵王何好奇地看向肥义,却听肥义笑着问道:“君上,您可还记得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 “记得。”赵王何点点头。 的确,他对蒙仲可谓是印象深刻,因为蒙仲与他年纪相仿,但当初在宫筵时,蒙仲却有资格入席,这让赵王何对蒙仲印象很深。 见此,肥义笑着问道:“假如臣让此子来陪伴君上几日,君上意下如何?” 听闻此言,赵王何脸上露出几许惊诧之色。 说实话,此前肥义不是没有向他推荐人才,但未满弱冠的少年,那还真是从来没有过。 想了想,赵王何问道:“此人……很有才华么?” 肥义点了点头说道:“蒙仲,乃是庄子与惠子的弟子,集道名两家学术,不过前几日,据齐国的匡章所言,此子不知怎么,又与儒家有了些干系,似乎亦被孟子收为了弟子……至于才能,君上相信也有所耳闻,此人为赵主父训练了一支五百人的新军,称为‘信卫’。” “听说过。”赵王何点点头。 见此,肥义继续说道:“正是率领着这支仅仅五百人的信卫,此人在此番攻伐齐国时,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一举击溃齐军……在赵主父派人送上的战功薄上,此人位居第二。” 一想到那本战功薄,肥义心下便暗自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蒙仲的功劳位居第二,这毫无问题,问题在于位居第一那位,安阳君赵章。 蒙仲以五百人击溃数万人,这等壮举仅位列第二,而安阳君赵章,只因为攻占了平原邑与祝柯县,就位列第一——没有蒙仲夜袭齐营,安阳君赵章何来机会顺势夺取祝柯县? 肥义一看就知道,赵主父这是在为安阳君赵章造势。 再联想到某些事,肥义忧心忡忡。 “五百人,击破数万齐军?”赵王何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也难怪他如此震惊,毕竟以寡破众这种事,自古以来还是不多的。 见赵王何起了兴趣,肥义笑着说道:“君上不妨召此人前来,亲自问问夜袭的经过。” 赵王何颇有些兴奋地点了点头。 大约半个时辰后,蒙仲就收到了来自赵王何的召令,命他前往正殿参见。 这让蒙仲感到颇有些意外,便询问前来传令的宫卫道:“不知君上召在下有何事?” 然而传令的宫卫哪里晓得什么,摇头只说不知。 想了想,蒙仲便对那几名宫卫道:“容我禀过赵主父。” “那我等就在这里等候蒙司马,不过,还请莫要让君上久等。” 也不晓得是不是提前被叮嘱过,亦或是蒙仲「以五百信卫破数万齐军」的壮举已被这些宫卫所知,总之这几名宫卫还是很客气的。 “好。” 蒙仲点点头,便进殿向赵主父禀报了这件事。 此时赵主父正在殿内与鹖冠子谈聊,听蒙仲这么一说,表情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阻止。 待蒙仲离开后,鹖冠子对赵主父道:“看来,那些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有些事,在下以为还是当断则断。” “唔。” 仿佛是猜到了鹖冠子的心思,赵主父面沉似水地点了点头。 “先生说的是,就在这几日了……” 章节目录 第129章 赵王何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在一队宫卫的指引下,蒙仲来到了赵王何所在的宫殿。 此时在宫殿外,站着一名目测三十多岁的男子,只见此人约身高八尺,身披甲胄、腰佩利剑,隐约可见的臂膀比蒙仲至少粗壮两圈,看起来颇为勇猛。 待见到蒙仲后,这位中年将领迈步走下台阶,朝着蒙仲抱抱拳率先打招呼道:“尊驾,想必便是蒙仲蒙司马吧?在下「信期」。” 原来眼前这位中年赵将,便是奉命值守宫廷的赵国将领信期。 见此,蒙仲连忙抱拳回礼道:“蒙仲见过……将军。” 『将军?』 信期微微一愣,继而脸上『露』出几许莫名的笑意。 他看得出来,蒙仲这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的官职,所以才用了一个含糊的“将军”。 而事实上,信期可不是什么将军,他是「宫伯」,是「宫正」的佐官——宫正即掌管王宫戒令、纠察违令之人的重臣,由卿大夫担任。白昼按时检查宫中各殿人员的数量,记载在木板上以待考核;黄昏以及夜里则敲击木梆检查值守卫士;宫内有突发变故时,宫正亦有权封锁王宫甚至是调集军队。 总而言之,但凡与王宫沾边的事,都要经手于宫正。 而宫伯,则是宫正的佐官,直接统帅宫内宿卫的长官,一般情况下并不『插』手「考核宫内官员、侍从」等“文职”方面的事,只负责守卫宫内的治安与警戒。 可以理解为,担任宫伯的信期,实际上就等于赵王何身边的近卫司马。 而严格来说,只有带兵打仗的武职,才会被称为「将军」或「军将」,因此蒙仲称呼信期为将军,并不是很合适。 不过这是小事,更何况信期也知道蒙仲并非赵国人,不熟悉赵国的官职,因此倒也没有在意。 见信期仍上下打量着自己,蒙仲又解释道:“信将军,在下是得到君上召唤而来。” “我晓得。” 信期微微点了点头,目视着蒙仲看似颇为和善地说道:“据我所知,是肥相在君上面前举荐了你。” “肥相?” 蒙仲微微一愣,似乎感觉有些诧异。 旋即,他见信期仍然在上下打量着自己,他疑『惑』问道:“那您……”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心中的想法,信期抬起手,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蒙司马不必猜疑,信某只是得知肥相在君上面前推荐了一位少年英才,故而特来瞧瞧……呵呵。”他笑了笑,旋即抬手指向殿内方向,示意道:“蒙司马,请。” “……” 蒙仲有些惊疑地看了几眼信期,抱抱拳从他身边走过,迈步走入殿内。 此时,信期身边或有一名卫士低声对他说道:“宫伯,当真要让这小子接近君上吗?”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信期淡淡说道:“此子……是肥相举荐的人,肥相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此子既然能得到肥相推荐,想来在德行上也不会有什么亏缺,不必在意。” 听闻此言,那名卫士低声又说道:“可据卑职所知,此子与公子章、田不禋等人走得很近……” “你知晓的事,难道肥相就不知么?” 信期打断了那名卫士的下,环抱着双臂目视着蒙仲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内,淡淡说道:“先静观其变吧。……切记,莫要做多余的事。” “……喏!” 他身后的卫士低声应道。 而此时,蒙仲已迈步走入了那座宫殿内,四下打量着殿内的装饰。 作为赵国邯郸宫的正殿,殿内的装饰其实倒也谈不上美轮美奂,不过那些雕饰都极为精致这倒是真的,但总得来说还是较为朴素,与蒙仲这些日子居住在宫内的那座偏殿,其实倒也差不了多少,充其量就是殿宇的大小,以及殿内的饰物有所不同。 抬头看向正前方,在隔着约十丈左右的殿内深处,蒙仲看到有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正坐在一张矮桌后,略低着头,似乎在观阅着什么摆在矮桌上的东西——待蒙仲走近一瞧,才发现他是在观阅一册竹简。 这位少年,正是蒙仲前一阵子在宫筵时见到过,赵国如今的君主,赵何。 不得不说,蒙仲从未在这种较为正式的场合请见某个国家的君主,虽然在进殿前,他已经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佩剑交给了殿外的卫士,但他对于宫内规矩的了解,也就只是这种程度了。 看着殿内每根柱子旁所立着的,手持长戟的卫士,纵使是蒙仲,此时也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或者说,该用什么样的礼仪。 在犹豫了片刻后,他索『性』径直朝着赵王何走去,直到走到王阶下,他躬身施礼:“外臣蒙仲,见过赵……君上。” 其实当蒙仲向自己走来时,赵王何就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赵王何也发现蒙仲似乎并不晓得宫内的规矩或者礼节。 不过赵王何也并未在意,在上下打量了蒙仲几眼后,轻声问道:“卿……便是宋国来的蒙仲?” “是的。”蒙仲抱拳回道。 见此,赵王何便指了指阶下的坐席,轻声说道:“请入坐。” “多谢君上。” 在谢过之后,蒙仲来到殿内西侧的坐席坐下。 此时又听赵王何问道:“卿,多大年纪了?” “臣今年一十六岁。” 一听这话,赵王何脸上『露』出几许惊讶,因为他今年也十六岁。 『明明与我岁数相同,然而此人却能率五百兵,击破齐国数万军队……』 回忆着肥义对自己所讲述的,赵王何看向蒙仲的目光中,充满了好感。 诚然,他的身子骨并不强壮,『性』格也略显懦弱,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那些勇武之士就没有好感,事实上恰恰相反,他与赵主父、公子章一样,同样敬佩那些勇武之士,并且希望与他们亲近。 毕竟,当世本身就是一个崇尚“武”的世道。 “寡人听肥相说,蒙卿年纪虽幼,却是一位良才,此番跟随主父征讨齐国时,曾率领五百兵卒击破数万齐军……” “君上谬赞了,臣只是趁其不备偷袭而已。” “即便是偷袭,能以五百兵破数万人,那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了。……能对寡人讲讲当晚的经过吗?” 『呃?』 蒙仲惊讶地看着赵王何,他发现,这位赵国新君似乎对此很期待的样子。 见此,他遂将当日夜袭齐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赵王何,并且按照赵王何的要求,讲述地十分详细。 随后,在蒙仲讲述的过程中,每当他讲到惊险处时,总能听到赵王何的惊呼,尤其是当蒙仲讲述到他与乐毅在手下仅仅只有五百人的情况下,毅然杀入齐营深处,且此后将东南西北中五个营区搅地天翻地覆时,只见赵王何攥着拳头,满脸激动之『色』。 整个讲述了一个半时辰,蒙仲才讲述完这个故事。 此时,就见赵王何长长吐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仿佛颇为满足。 他忍不住称赞蒙仲道:“卿与卿麾下的士卒,真乃猛士也!” “君上过赞了。”蒙仲谦虚地回答道。 看着面前这位与自己相同年龄的少年猛士,回忆着这位少年方才讲述的惊险经历,赵王何对蒙仲的好感直线上升——毕竟是同龄人嘛。 “卿是宋国哪里人?” “景亳蒙邑。” “景亳?那是在哪?” “唔……君上可听说过商丘?” “商丘寡人知晓。” “景亳,就在商丘北侧数十里处,而蒙邑,即景亳城城郊的乡邑。” “哦。”赵王何恍然大悟,旋即又问蒙仲道:“卿家中还有哪些亲人?” “臣家中还有母亲与妹妹。” “父亲呢?” “家父在早些年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战死了。” “呃,请节哀顺变。……卿是家中的长子?” “不,臣是次子,我有兄长叫做蒙伯,不过在几年前,在攻伐滕国的战争中战死了。” “呃……请节哀顺变。” 接连两次提及对方的悲伤之事,赵王何亦感觉有些内疚,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我的母亲,亦在早些年过世了……” 『……』 蒙仲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赵王何。 他当然知道赵王何的母亲「吴娃」在四年前过世,甚至还知道吴娃在临死前恳求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她儿子,以至于赵主父如今对此事万分后悔。 可这位赵国新君提这事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不慎提及了已逝的家父与家兄,心中内疚,故而他也提及了一桩失去亲人的事?……还真是一位『性』格蛮好的新君啊。』 蒙仲暗自猜测道。 仔细想想,这事倒是很有可能。 『还真是一位『性』格挺不错的新君啊。』 蒙仲暗自想道。 此后,蒙仲按照赵王何的要求,又讲述了一些他亲身经历的事,比如小时候生活在蒙邑的琐事,比如拜师庄子等等。 一直聊到天『色』接近黄昏,蒙仲这才起身告辞:“君上,时辰也不早了,臣该告辞了。” 见此,赵王何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见天『色』果真如蒙仲所说的那般,脸上不易察觉地闪过几丝失望,旋即他对蒙仲说道:“卿明日还来么?” 『啊?』 蒙仲愣了愣,略带几分迟疑地说道:“倘若君上召唤,臣……不敢推辞。” 听闻此言,赵王何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那,明日还是这个时候,寡人在此等候。” “……” 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蒙仲离开了宫殿。 刚迈步走到殿外,他就看到赵相肥义正站在殿外的走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肥相是来请见君上的吗?” 蒙仲走上前去,与肥义打着招呼。 然而,肥义却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在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后说道:“蒙司马,陪老夫走走,可否?” “……” 看着肥义脸上那堪称慈祥的笑容,蒙仲徐徐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130章 聊谈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关于君上,蒙司马知道多少?” 片刻后,当肥义带着蒙仲在宫内随心漫步时,他忽然问道。 蒙仲愣了一下,如实说道:“只知晓君上的母亲被称为‘吴娃’,似乎……似乎是一位颇有心计的女子。” 见蒙仲将吴娃这位赵国的前太后——惠太后评价为颇有心计的女子,肥义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蒙仲,不过倒也没有指责什么,反而随口问道:“是公子章或田不禋告诉你的么?” 蒙仲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见此,肥义也不追问,反而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这事倒也没错,惠后的确是一位颇有心机的女子,曾经也确实说过不少关于「韩后」与公子章的坏话……” 他口中的韩后,即指公子章的生母。 “……是故,当年主父废公子章而立君上时,朝中臣子大多是反对的。比如与你关系还不错的阳文君(赵豹)。”肥义转头看了一眼蒙仲。 旋即,他在微微叹了口气后,低声说道:“相比较君上与公子章,君上确实有很多地方逊『色』……惠后虽貌美,但最初就体弱,以至于她生下的君上,年幼时亦体弱多病;反观公子章,自幼健硕,喜好习武,颇具武力,当时朝中臣子皆称,太子(赵章)有人王之姿……然而,赵主父却执意废公子章,立君上为太子,老夫亦不能否认,这是惠后在背后挑唆……” 顿了顿,肥义又说道:“待等到四年前,赵主父力排众议,将国君之位传给君上,当时还有一部分臣子劝赵主父三思,毕竟传位之事不同儿戏,奈何赵主父当时态度坚决……” 蒙仲听出了几分端倪,似乎眼前这位肥相,最初也不看好赵王何? 想了想,他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最初有过这样的想法。” 肥义没有掩饰,如实说道:“老夫,是赵肃侯提拔的臣子,赵肃侯临危继位,一生征战四方,当时楚国余威犹在,秦、齐两国亦日渐强盛,三晋衰弱,诸国并起,正值此混『乱』之际,赵肃侯朝见周天子,征战诸侯,就连魏惠王(魏罃),亦非赵肃侯敌手……赵肃侯死后,赵主父继位,主父的魄力、勇武,丝毫不再先王之下。两代君王,皆为雄主,然而君上,却自幼懦弱……当初君上还是太子时,我就曾想过,似这般懦弱的君主,如何能统率赵国,与秦、魏、楚、齐各国争雄?” “而现如今,您改变了想法?”蒙仲好奇问道。 肥义看了一眼蒙仲,微微摇了摇头,不过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赵主父犯了一个大错。……即当初,他不该废公子章。……赵主父废公子章而立君上后,朝中大臣亦纷纷弃公子章而投君上,这就是人趋利的本『性』吧。……失去太子之位,又经历世态炎凉,公子章『性』情大变,变得暴戾而贪婪……” “您说的是公子章?”蒙仲有些意外。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心中想法,肥义摇摇头说道:“你被公子章视为亲近之人,兼之人脉、地位都不低,他又怎么会在你面前做出暴戾的举动呢?……他只是对他身边的那些仆从,卫士而已。一旦不合心意,便拳打脚踢泄愤,甚至于拔剑将其杀死。”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曾经韩后还在时,公子章不是那个样子的。” “……” 蒙仲默然不语。 设身处地地想想,公子章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太子之位,且朝中臣子也纷纷弃他而去,一下子从身份尊贵的太子沦落为无人问津的废太子,经历世态炎凉,哪怕『性』情大变,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公子章『性』情大变是其一,至于其二,即赵国臣民早已认可了君上作为继位的新君……” 转头看了一眼蒙仲,肥义压低声音说道:“君上当了近十年的太子,继承君位也已有四年,国内各方渐渐安定,此时赵主父若要废君上而立公子章,你知道你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赵国将出现内『乱』?”蒙仲回答道。 肥义看了一眼蒙仲,索『性』将这个回答挑明了说:“意味着,有很多人会失去现如今的权力与爵位。” 蒙仲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肥义的意思。 也是,赵王何当了近十年太子,又当了四年的君主,期间恐怕九成九的赵国臣子都已坚信这件事不会再有改动,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了赵王何身上,至于公子章,自然早就被他们抛之脑后了,然而忽然之间,有种种迹象表明赵主父突然要废赵王何而立公子章,你说那些已将筹码放在赵王何身上的权贵,会不会因此感到惊慌? 毕竟公子章一旦上位,这些人或将失去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比如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他们跟公子章根本不亲近,一旦公子章上位,赵成、李兑等人还能保住他们的爵位与权力? 正是这个道理,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为首的赵国臣子,团结一致反对此事,为此不惜得罪赵主父。 『不过,失去权力的人当中,应该不包括肥相……』 蒙仲抬头看向肥义,据他所知,赵主父对肥义是极其信任的,哪怕废赵王何而立公子章,多半也会让肥义继续担任国相,直到赵主父故去。 想到这里,蒙仲好奇问道:“那您是为何抗拒此事呢?依眼下看来,您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或将失去权力’的那些人,也不是在意名利的人……” 听闻此言,肥义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捋着髯须呵呵笑了起来:“看来蒙司马对老夫印象颇佳啊,惭愧惭愧。” 说着,他捋着胡须感慨道:“老夫只是希望,赵国能日渐强盛……”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夕阳,回忆满满地说道:“当年老夫在赵肃侯身边,曾听赵肃侯提到「赵桓子之『乱』」,赵桓子逐赵献侯,随后国人将其杀之而迎赵献侯继位,期间赵国引发内『乱』,才给了中山复国的机会,使中山后来成为赵国整整八代君主的心腹大患。如今,秦齐两国争雄于世,然齐国却已向我赵国称臣,我赵国或可联合诸国击败秦国,称霸中原,完成赵肃侯生前毕生的愿望……老夫实在不希望值此关头,国内又引发内『乱』,使我赵国错失了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 听闻此言,蒙仲肃然起敬。 他必须得承认,眼前这位出身白狄的老者,对赵国的确是忠心耿耿——不只是单单对赵主父,而是对赵国,对将一生奉献给了国家的赵肃侯所传下来的赵国。 “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蒙仲试探道。 听闻此言,肥义微微一笑,说道:“小子,有些事,纵使老夫也办不到,自然不会强求你去……” 刚说到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蒙仲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奉阳君李兑正朝着这边走来。 “肥相。” “奉阳君。” 在二人相互见礼后,奉阳君李兑瞧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不是以五百破数万齐军的少年吗?” 蒙仲刚想见礼,却听肥义淡然地说道:“奉阳君有什么要事吗?” 奉阳君李兑瞥了一眼蒙仲,旋即笑着对肥义说道:“肥相,请借一步说话。” 肥义点点头,在对蒙仲说了一句后,便与奉阳君李兑走远的几步,来到了宫殿走廊转角的另外一侧。 此时,就见李兑对肥义说道:“肥相看过赵主父命人拟写的战功薄了么?” 肥义点了点头。 见此,李兑便说道:“我收到了赵袑、赵希二人的书信,据他们在信中所说,齐国原本就准备将高唐、平原两邑割让给我赵国,因此在那两座城邑并无驻扎多少军队,是故,公子章率数万赵军攻打平原,才能一举攻陷。随后的祝柯县,首功也是在于方才那小子夜袭齐营,然而事后,赵主父却故意叫公子章去攻陷祝柯县……” “奉阳君究竟想说什么?”肥义淡然问道。 “我只是想说,赵主父有意让公子章建立功勋,怕是还未放弃当日那「一国二王」的想法……”李兑正『色』说道。 听闻此言,肥义沉默了片刻,旋即正『色』说道:“倘若赵主父仍然有这想法,我肥义必然竭力阻止。” 李兑闻言称赞道:“肥相不愧是国之忠臣。……恕我直言,赵主父与公子章若有什么行动,您身为国相,必定首当其难。我觉得,您不如推说有疾,将国政交付于安平君(赵成),如此一来,您就能避免一场灾厄。至于安平君,他乃赵主父的叔父,纵使是赵主父,想来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奉阳君的好意我心领了。”肥义面带几分微笑,态度坚决地说道:“当初在那日宫筵时,我就曾经说过,当年赵主父将君上托付给我,叮嘱我莫要改变宗旨,莫要改变心意。……我知道田不禋一心想除掉我,但我岂能因为贪生怕死而罔顾曾经的承诺呢?” 李兑目视着肥义许久,点点头说道:“那您就勉力而为吧。” 此时,蒙仲就在不远处偷听,旋即见奉阳君李兑走远,这才缓缓走到肥义身边。 “你听到了?” 肥义目视着奉阳君李兑的背影问道。 “呃……”蒙仲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听到了也无妨。” 肥义并没有动怒,只是朝着奉阳君李兑的背影努了努嘴,说道:“自胡服骑『射』改制起,这些人就陆续失去了许多权力……”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蒙仲,低声说道:“现在你也知道了,公子章,并非是我赵国唯一的隐患。” “……” 看着奉阳君李兑离去的背影,蒙仲又看了看肥义。 他忽然感觉,肥义这位赵相,或许当得挺艰难的。 章节目录 第131章 聊谈(二)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当日傍晚,蒙仲跟着赵相肥义来到了后者的府上。 事实上,在此之前蒙仲也曾受邀来到肥义的府上赴宴,只不过当时还有其他赵国的臣子或邯郸的名流在场,人数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大概每次十几二十人。 虽然那些人也曾尝试拉拢蒙仲,但蒙仲总感觉跟这些人格格不入,因此去了两回后,蒙仲索『性』就婉言拒绝了。 然而今日,肥义却是单独宴请蒙仲。 说是宴请,实际上只能算是小聚,二人对坐在一张案几旁,弄几个寻常可见的菜肴,用炉火烫一壶酒,边喝边聊——就像在阳文君赵豹府上时那样。 相比较宾客众多的大宴,蒙仲其实更喜欢人少的聚会,尤其是不喜欢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在场。 赵相肥义府上的情况,跟阳文君赵豹差不多,肥义的儿子、孙子,都居住封邑「肥邑」,也就是隶属于信卫军的那座军营南边,是一片邑民不多、也不繁华,但却很安静的封邑。 这次来到肥义府上时,蒙仲见到了肥义的妻室,一位上了年纪但却很慈祥的老『妇』人,据说也是赵国本土的女子,虽然如今头发也都花白了,但从面容的轮廓,蒙仲还是愿意相信这位老『妇』人年轻时一定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这位老『妇』人亲自做了一些菜肴,一些就连蒙仲也感到熟悉的小菜,比如炖豆菜、豆羹等等。 据肥义解释,他当年未曾发迹时,家中也很清贫,吃来吃去也就是一些豆子,或者晾在外面风干的鱼干、肉干等等,当时他也觉得很腻,可如今位高权重了,习惯了每次宴请宾朋时的大鱼大肉,他反而有些怀念当年家中的小菜。 听到这话,蒙仲略有些感慨,因为他想到了阳文君赵豹,阳文君赵豹也是赵国执掌大权的臣子,但他最喜爱的酒,仍然是自己家酿制的酒,并称其“味道最为醇厚”——而在蒙仲喝来,跟别的酒水其实也差不多。 想来阳文君赵豹喝到的滋味,也不全然都是酒的滋味。 在为肥义与蒙仲奉上酒菜时,那位老『妇』人叨叨地向蒙仲介绍,介绍这些菜肴的材料都来自自家:菜是肥义与她亲自种的,而肉,也是来源于她在府里饲养的家禽。 说到最后,肥义都有些不耐烦了,催促老『妇』人道:“我与这小子有要事相谈,你在这叨叨絮絮做什么?” 老『妇』人也不气恼,只是嗔怪般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旋即在嘱咐过蒙仲多吃些酒后便离开了。 然而待老『妇』人离开之后,肥义却又将她方才说过的,或者还来不及说的那些话又说了遍,总之就是告诉蒙仲,这些菜肴的材料都是自家的。 见此,蒙仲忍不住笑道:“肥相,您与尊夫人的感情真好啊……” 肥义愣了愣,旋即他自己亦捋着髯须笑了起来。 很快,火炉上的酒壶,就冒出了些酒香,见肥义有亲自倒酒的迹象,蒙仲抢先坐起,为肥义与自己都倒了一碗,看得肥义暗暗点头,眼眸中的欣赏之『色』更显浓重。 在喝了一口酒后,蒙仲问肥义道:“肥相,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他们一直在伺机重掌大权么?” 肥义亦抿了一口酒,用袖子擦了擦髯须上的酒水,沉声说道:“对于赵主父胡服骑『射』改制,小兄弟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是效仿胡人的服饰……” “还有编制。”肥义沉声说道:“我赵国的国制,有很多都是延续晋国的,晋国的军队,最早都是氏族制,是故才有「晋国六卿」,即指晋国国内势力最庞大的六个卿大夫家族,而实际上并不仅限于六家……曾经晋国的君主要派兵攻打什么地方,都是让这些卿大夫率族兵出征,打了胜仗后,晋君亦是赏赐这些卿大夫家族,长此以往,就导致卿大夫家族势力越发庞大,而公室则日渐衰弱……故而后来才会有三家分晋,魏、韩、赵三家击败智氏,驱逐晋国公室,朝见周天子成为诸侯。” “……”蒙仲点了点头。 “在这方面,魏国曾经的国相「李悝」就尝试摆脱这种局面,他编订了法典,主张废止卿大夫家族的世袭,提倡‘食有劳而禄有功’,将无功而食禄者称为‘『淫』民’,主张‘夺『淫』民之禄以来四方之士’,在魏文侯的支持下,魏国率先展开改制,从那些无功食禄的卿大夫家族后人中收拢了许多土地,用这些土地奉养魏武卒……”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 他早前与乐毅聊过这方面的事,他二人都知道,魏武卒之所以强大的根基其实并不全然都是吴起,而是魏国给予魏武卒的待遇,比如赏赐田地、屋宅,免除税收等等。 而从魏文侯至今,已过百余年,魏国最起码陆陆续续训练了五、六十万的魏武卒,试问,魏国哪来那么多的土地赏赐给这些魏武卒? 如今听肥义这么一说,蒙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魏国曾经的国相李悝施行改革时,就已经收回了许多无功食禄的卿大夫家族的爵位与土地,使魏王室有一部分宽裕的土地用来赏赐魏武卒。 “但我赵国……” 说到这里时,肥义摇了摇头。 原来,与李悝变法后的魏国不同,赵国仍然还是延续晋国的那套制度,这就导致卿大夫家族的权利日渐扩大,而赵国王室很难有效地制约前者。 更要紧的是,随着卿大夫家族的日渐强大,几乎每次王权交替时,赵国国内都要爆发一次内『乱』。 比如赵主父的曾祖父「赵敬侯」,他的堂兄「赵朝(或赵朔)」叛『乱』。 再到赵主父的祖父「赵成侯」,又有他的兄弟「公子赵胜」争夺君位,发动叛『乱』。 再到赵主父的父亲「赵肃侯」继位时,赵肃侯的「公子赵緤」、「公子赵范」前后造反叛『乱』。 明明赵敬侯、赵成侯、赵肃侯皆是名正言顺继位的新君,并且也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支持而皆击败了叛『乱』者,可为何赵国还是有人叛『乱』? 而说到底,这其实就是赵国的新贵族与旧贵族的对抗——旧贵族不甘心失去土地与权力,试图通过支持新君的兄弟起兵叛『乱』,使自己家族避免被新的政权肃清。 而这,就是国家法制的不完善所导致的结果——卿大夫家族想世袭掌权,而赵王室则要集中权力,在这种情况下,两者当然在发生冲突。 唯独赵主父这一代,情况有点特殊,因为赵肃侯太强势,导致魏、秦、齐、楚、燕五国联合起来,企图瓜分赵国,在这种情况下,以赵主父为首的新晋势力,与赵国卿大夫家族旧势力不得不联合起来,对抗中原各国的瓜分。 因此,赵主父这一代倒是并没有什么赵氏子弟叛『乱』,原因是赵国王室向旧贵族势力妥协了。 这一点,在赵主父主张“胡服骑『射』”改革时就能得到充分的证明。 胡服骑『射』改制,始于赵王雍十九年正月,也就是说,当时赵主父继位赵国君主已经整整十九年,可是让赵主父决定施行胡服骑『射』改革时,却仍然遭到了以安平君赵成、赵文、赵俊、赵造等赵国宗室贵族为首的臣子的强烈反对,并且险些让赵主父放弃了这项改革,幸亏肥义力谏支持,赵主父这才坚持下来,说服了他的叔父安平君赵成,使得这项改革得以实施。 “当时反对,不是因为国人抗拒改穿胡服吗?” 蒙仲不解地问道。 听闻此言,肥义似笑非笑地说道:“那赵主父说服安平君赵成后,为何胡服骑『射』改革就顺利实施了呢?” “呃……”蒙仲被问住了。 肥义说得没错,赵国本身就是一个混民族的国家,国内有着许许多多的非中原民族,纵使一部分国人对胡服存在异议,也绝对不足以影响君王的地步。 退一步说,假如民间的反对声当真高到这种地步,那么,试问赵主父在说服他叔父安平君赵成后,何以这项改革就突然能顺利实施下去了呢? 说白了,反对这项改革的阻力,根本不是来自民间的国人,而是来自以安平君赵成、赵文、赵俊、赵造,以及包括奉阳君李兑等人在内的旧贵族势力——这些人,不想失去手中的权力。 “胡服骑『射』的改革,有这么大的影响吗?” 蒙仲皱着眉头询问肥义道。 肥义点了点头,解释道:“胡服骑『射』最大的改变,其一是战马……” 据他解释,赵国此前的军队编制模式,与其余中原各国也没有什么不同,即战车混搭步卒,但在确定胡服骑『射』该制后,战车被大批淘汰,省下来的战马,被编成了骑兵,而这支骑兵,是掌握在赵主父手中的。 喏,那位在「一国二王」这件事上保持沉默的赵将「牛翦」,他就是赵主父的心腹爱将。 作为战场上新锐兵种的骑兵,被赵主父——确切地说应该是赵国王室——牢牢抓在手中,这就变相削弱了旧贵族家族。 而其次,就是兵源。 在赵国胡服骑『射』改革后,赵国本土赵人与国内狄族、娄烦、匈奴、林胡等异族的关系大大拉近,大量狄族、娄烦、匈奴等异族人跑到赵国参军,使赵主父得到了异族士卒的支持,王权进一步得到强化,这也意味着国内卿大夫家族的势力被进一步削弱。 总得来说,赵主父提倡的「胡服骑『射』」改革,它并不像魏国的「李悝变法」那样近乎彻底地解决了“无功而禄”的旧贵族势力,但也大大增强了王室的权力,以至于胡服骑『射』前需要好言好语恳求安平君赵成支持变法的赵主父,如今可以底气十足地面对赵成、李兑等人。 面对这种情况,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势力又如何能安心呢? 章节目录 第132章 聊谈(三)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曾经,蒙仲对于“李悝变法”、“胡服骑『射』”的了解,仅限于它们字面上所述的那些改变,并不了解它背后的一些影响。 就比如赵国以安平君赵成为首的那些旧贵族势力,他们在胡服骑『射』之前,在赵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纵使是继位整整十九年的赵主父,也要客客气气对待他们。 可是胡服骑『射』之后呢,虽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手中的兵权并未削减,但是他们对于赵国朝政的影响力,却大大降低了。 首先战马的资源被王室“名正言顺”地掌控,其次是兵源——赵国为了建立足以对抗林胡、匈奴等异族的骑兵,在全国筛选最优秀的士卒充入骑兵军队,在保证了赵国骑兵强大实力的同时,亦削弱了卿大夫家族。 然后是武器装备。 总而言之,赵国王室借壮大骑兵的名义,将国家的资源重心转移到了骑兵军队这方面。 而这,只是军队方面的影响。 至于在朝堂上,赵主父重用匈奴出身的仇赫、娄烦(楼烦)出身的楼缓、白狄出身的肥义,以重用“戎狄臣子”来遏制赵国本土贵族子弟,使得安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不得不一点点地退让,默许将权利交还给王室。 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因为此时的他们——干脆说赵国的卿家族势力,已经斗不过王室了。 尽管赵成、李兑、赵豹等人手中都保留有一支军队,可架不住赵王室那边的军队更多,更要紧的是,作为战场上最新锐兵种的骑兵,亦被王室牢牢捏在手中。 在这种情况下叛『乱』? 用一支战车、步卒混编的军队,对抗王室那边的精锐骑兵? 早些年赵国屡屡败给林胡、匈奴等异族,就是因为战车打不过骑兵——这是赵国人人皆知的事实。 叛『乱』?不敢! 被肃清?又不甘心。 是故,赵国国内的卿大夫势力,只有暂时老老实实听命于王室,甚至于当赵主父册立赵王何为太子时,就争先恐后般到赵王何身边先“占个位置”,竭尽全力与这位未来的新君打好关系,免得赵王何上位后,他们这帮人因为与王室不亲近而被王室肃清。 起初,彼此关系还算融洽,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为首的旧贵族势力,簇拥在赵王何身边,摇身一变或也成为了新王的臣子,接下来,他们只需与担任国相的肥义斗斗法,尽可能地让己方得到更多的权益。 但无论如何,这还在“游戏规则”内,可忽然间,种种迹象表明赵主父似乎要废赵王何而立安阳君赵章——这相当于是要掀桌子了,将名为“赵王何”的这张桌子彻底掀翻,连带着已摆在台面上的赵成、李兑等许多赵国臣子。 这还怎么忍?! 所以说,也难怪当初赵主父提出「一国二王」提议时,当时殿内几乎所有臣子的坚决反对。 就像肥义、赵豹等人评价的,赵主父虽然是一位雄主,但在立嗣这件事上,却接二连三地犯错,而且还是犯下大错,足以危及赵国的大错。 “让我理一理……” 给肥义倒了一碗热酒,蒙仲思忖着说道:“换而言之,眼下赵国充斥着三股……不,四股势力,其一是赵主父,其二是安阳君赵章,其三是君上……就姑且称作‘新君派’吧,其四,即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甚至是包括阳文君(赵豹)在内的‘旧贵族’……” “很贴切。” 肥义捋着髯须笑了笑。 “那么这四方中,以哪股势力最强盛呢?”蒙仲好奇问道。 肥义闻言笑着反问道:“小兄弟久在赵主父身边,难道对此却不了解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说来惭愧,虽然在下在赵主父身边呆了许久,但这事,还真是不清楚。” “这样……” 肥义捋着髯须思忖了片刻,旋即点点头说道:“是小兄弟的话,老夫直言亦无妨……既然小兄弟将赵国分为‘主父派’、‘新君派’、‘公子章派’与那个……呵呵,‘旧贵族派’,唔,那老夫就照着这个为你讲解一番。”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正『色』说道:“在这四股势力中,最强的,应该是‘主父派’与‘旧贵族派’,小兄弟要知道,主父的影响力,并不局限于国内,比如在秦国担任国相的「楼缓」,在你宋国担任国相的「仇赫」,这些皆是赵主父的心腹臣子,皆可以被视为‘主父派’。除此之外,赵主父在榆中、雁门、云中、代这几个北方郡,皆有着非同寻常的威望,当地的戎狄之民,不管是狄族、匈奴、林胡、娄烦,皆对赵主父又敬又畏。……君上继位二年,赵主父率骑兵巡视刚刚占领的云中、雁门两郡,在西河一带遇到楼烦的王,楼烦王起初欲进攻赵主父,赵主父亲自出面,约楼烦王阵前商谈。事后,楼烦臣服于我赵国,且期间有大量楼烦骑兵脱离楼烦王,加入到我赵国骑兵当中。……由此可见赵主父在北方戎狄心中的威望。” 据肥义讲述,楼烦王最初是打算联合林胡王攻击赵国的,但林胡王不敢,于是楼烦王就自己带着兵追上了赵主父,结果两军对峙时,楼烦王手底下的人纷纷劝阻,以至于楼烦王没有办法,只好臣服于赵国,以换取在河套地区继续放牧居住的权利。 听到这些,蒙仲感到十分意外,因为他原以为赵主父已经“失势”了——或者说是他自己将权力让渡给了赵王何,没想到,赵主父还是有着如此惊人的威慑力。 相比之下,赵主父在赵国国内的助力,反而不值一提。 当然,这个“不值一提”的前提,还是因为他自己将王位传给了赵王何,否则,无论是赵相肥义,还是像许钧等“逐渐拥护赵王何”的赵将,都得算到「主父派」的范畴内。 “至于在国内,支持赵主父的应该不多了……” 见蒙仲提到国内,肥义皱着眉头说道:“赵主父麾下的军将,老夫此前也曾与他们闲聊过,诸如李疵、许钧等人,皆愿意拥护君上……牛翦此人,最初也是愿意效忠君上,但近两年态度暧昧,疑似受到赵主父的影响……至于其他,大概就是你的五百信卫,以及庞煖正在训练的五千兵卒了。” 『赵主父在赵国国内的势力,的确是不如在赵国以外……看来传位一事,影响真的很大。』 蒙仲恍然地点点头。 此后,肥义又讲述了「新君派」、「公子章派」与「旧贵族派」。 其中,「新君派」与「旧贵族派」其实不容易区分,就像阳文君赵豹,他自身是属于旧贵族势力的,但他又不像赵成、李兑那样执着于权力——是故肥义才会推荐赵豹守卫邯郸城。 类似的,还有赵袑、赵希、李疵等赵将,虽然都是赵氏、李氏子弟,但也是肥义希望招揽到赵王何这边的。 倘若彻底排除掉赵氏、李氏等旧贵族势力的臣子与将领,新君派这边的实力反而是最弱的,而其中有兵权的,也仅仅只有「信期」的千余人。 再说「公子章派」,公子章派,大多都是公子章这些年跟随赵主父出征中山国时招揽的将领,在朝中的影响力几乎没有,但胜在手中有兵权,今年年初又被赵主父封在代郡,因此至少在军队方面,与「旧贵族派」相差不多。 听了肥义的话,蒙仲思忖了片刻,这才弄懂这四个派系的复杂关系: 新君派,主要集中在邯郸,看似势力最强,但在刨除掉「旧贵族派」后,它反而是最弱的; 公子章派,背后的鼎力是宋国,拥有远超一军数量的军队,最起码有三四万军队,在军队方面逐渐可以与「旧贵族派」相抗衡。 旧贵族派,在军队与朝政两边都有着不俗的实力,但是,它在庙堂上被肥义压制着,在军队方面又被赵主父压制着,更关键的是它不具备“名分”,只能借赵王何的名义来对抗赵主父或安阳君赵章。 至于最后的主父派,由于赵主父将君主的位子传给了赵王何,以至于从曾经最强大的一股势力,一下子跌落,跌落到在赵国内部实际上连旧贵族派都不如的地步。 但是,赵主父积威犹在。 简单来说,主父派与新君派有“名分”,而公子章与旧贵族派则有实力,并且,这边赵主父给公子章“名分”,而那边,赵王何与肥义不得不给予旧贵族派“名分”,让公子章派与旧贵族派相抗衡。 总而言之,其中关系非常复杂。 而在这复杂关系中,肥义的这个相位最难做,首先他要防着公子章,又要防着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艰难地维系着赵王何与赵主父之间的平衡,维系着公子章派与旧贵族派之间的平衡。 毕竟公子章若胜了,赵王何必将失去王位;反之,假如赵成、李兑等旧贵族派系取胜,肥义也要担心这些人趁机把持国政——这正是肥义竭力想要避免这场内『乱』的原因。 而如今,蒙仲这名“以五百兵击破齐国数万军队”的少年,让肥义看到了转机。 在肥义看来,只要蒙仲这名少年愿意竭力辅助赵王何,为赵王何执掌一支军队,纵使公子章与赵成、李兑等人打地天翻地覆,他肥义也无需担心赵成、李兑事后借机把持国政。 更关键的是,蒙仲非但又才能,而且还年轻,他才十六岁,别说辅佐赵王何,这位少年足以辅佐到赵王何的儿子,甚至是孙子。 就像他辅佐了赵肃侯、赵主父、赵王何三代君主的肥义一样。 但前提是,蒙仲这位少年愿意辅佐赵王何。 想到这里,肥义神『色』严肃地询问蒙仲道:“你受赵主父与公子章信任,只要老夫这边暗中助你一把,你纵使执掌更多兵权亦不在话下,且老夫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那么,你愿意辅佐君上么?” “……” 看着肥义期待的目光,蒙仲久久没有回话。 毕竟,效忠赵王何,就意味着他要背叛赵主父与公子章的信任。 章节目录 第133章 蒙仲与赵王何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那孩子,真是一个懂礼数的好孩子啊。” 当晚,在蒙仲告辞离去后,那位老『妇』人,也就是肥义的妻子许氏,一边收拾矮桌上的碗筷,一边称赞道。 因为在蒙仲告辞时,仍不忘亲自向她辞别,向她表达“多谢款待”的谢意,这让许氏对这位懂礼貌的少年颇有好感。 在旁,肥义端着茶碗抿着,闻言说道:“此子,乃道、名、儒三家弟子,他的老师庄子、惠子、孟子皆是当世的圣贤,岂是你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可比?” “我儿哪有你说的那样不堪?至少封邑那边,我儿还是打理地井井有条的……” “哼!差的远呢!”肥义端着茶碗哼道。 见此,许氏有些不满地埋怨道:“这怪谁呀?要怪,也要怪你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教导……堂堂赵国的肥相,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 “行了行了,你这老婆子凭地话多。”肥义表示我每日政务繁忙,哪有时间教导儿孙? 见老头子似乎有些生气了,许氏也就岔开了话题,“话说,那孩子应允了么?” 听闻此言,肥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茶碗,淡然说道:“此事利害甚大,这小子又岂会草率做出决定呢?想来他也要与他那些伙伴商议一番……这小子那些伙伴,以我看来,一个个都很出『色』,若他们能真心投奔君上,就能使君上避免‘无人可用’的尴尬……赵、李两家根深蒂固,族人虽多有优秀,但有时候,我真不敢重用……”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几许笑容,说道:“先放放吧,据我所知,君上邀此子明日再赴王宫与他作伴,时日一长,此子或许会改变心意……” 说罢,他喝了一口茶,亦不禁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肥义,就是因为跟赵王何相处地久了,这才逐渐看到这位君上优秀的一面,因而逐渐改变想法,一心一意地辅佐这位新君。 “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轻轻转着茶碗,肥义低声喃喃说道。 正如肥义所猜测的那般,当晚蒙仲回到王宫后,就将乐毅、蒙遂、向缭三人聚了起来,向他们讲述这件事——倒不是他有意隐瞒武婴、蒙虎几人,只是因为在一群小伙伴当中,就属乐毅、蒙遂、向缭三人最具谋略与心计。 “赵相肥义竟对你说了这样的话?” 待蒙仲将肥义招揽他的原话告诉三名小伙伴后,乐毅、蒙遂、向缭三人脸上皆『露』出了吃惊之『色』。 在一番沉思后,乐毅皱着眉头说道:“这位赵相……心计很深啊。想来他是希望利用阿仲你受赵主父与公子章信任这一点,若是他有意提拔你的话,赵主父与公子章或会以为得计,不会加以阻止,而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边,只要赵主父、公子章与赵君都认可了此事,纵使赵成、李兑等人也无法阻止……阿仲,这或许是个机会。” “确实是个机会,但是……” 蒙仲微微吐了口气。 说实话,他与公子章的关系,其实倒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说到底只是利益结合——毕竟公子章因为田不禋的关系,非常坚持「赵宋同盟」,但刨除了这一层利害关系后,蒙仲与公子章的关系也就那样。 但赵主父不同,赵主父对蒙仲等人有知遇之恩,且从去年初相识起,一直有意栽培蒙仲等人,教授蒙仲等人剑术、骑术、弓术,虽然有时候有些“保护过度”,但由此也可证明赵主父对他们的器重。 毫不夸张地说,赵主父与蒙仲等人武艺、谋略方面的老师,以蒙仲的『性』格,自然做不出背叛赵主父的事来。 “阿仲的意思是拒绝?” 向缭看了一眼蒙仲,皱着眉头说道:“我觉得,阿仲,你暂时不用急着做出决定,因为据你方才所言,赵主父与赵王何最大的矛盾,只是因为赵主父逐渐失了权,且赵王何又不与他亲近,这使赵主父越发恼恨……其实这父子二人,在我看来或许可以调和。” “怎么调和?” 蒙遂转头看向向缭。 见此,向缭便解释道:“很简单,只需让赵王何与赵主父亲近即可。……阿仲,你明日不是还要陪伴赵王何么?你可以试探试探赵王何对赵主父的看法,看看这父子二人究竟有什么矛盾,然后我们再做商议。……同理,也可以试着调和赵王何与公子章的矛盾。”顿了顿,他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吧,归根到底,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那些人,才是最大的隐患……总不能鹬蚌相争,最后让渔翁得了利吧?” “这一点我也同意向缭的观点。” 乐毅亦开口说道:“‘旧贵族派’,在赵国根深蒂固,据我所知,这些人才真正亲善齐国的人,至于赵相肥义与赵王何,他们在‘亲齐’、‘亲宋’的政见上其实并不坚决,依我看来,只要能使赵国强盛,亲齐或亲宋,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区别不大的,因此对于我等,没有太大的利害冲突……” 听闻此言,蒙仲摇了摇头说道:“但问题就是,为了压着赵主父与公子章,肥相也不敢过分削弱旧贵族派,他希望旧贵族派与公子章派相互牵制,使赵王何的王位能安然无恙,就好比一座天秤,他希望两边保持平衡,一旦失去平衡,都有可能引发动『乱』。……这么说,你们能明白么?” “唔……” 蒙遂与向缭对视了一眼,旋即转头看向蒙仲:“什么是天秤?” “……”蒙仲张了张嘴,摇摇头解释了一番,这才让蒙遂与向缭恍然大悟:“很贴切的比喻。” 最后,乐毅叮嘱蒙仲道:“总之,你先跟赵王何接触看看,试探试探。……无论如何,与赵王何拉近关系,这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唔。” 蒙仲点点头,又嘱托三名小伙伴道:“那赵主父这边,你们替我关注着,匡章兄曾说过,赵主父或有什么行动的话,应该会在今年……不,应该会在近段时间有所行动。” “明白了。” 乐毅、蒙遂、向缭三人纷纷点头。 次日午后,昨日得到赵王何邀请的蒙仲,再次前往王宫的正殿,请见赵王何。 与昨日时一样,待等蒙仲来到正殿时,赵王何仍然捧着一册竹简在观阅着。 在见礼之后,蒙仲故意问道:“昨日臣请见君上时,也曾见到君上正在翻阅一册竹简,是在批阅奏书吗?” “非也。” 赵王何摇摇头说道:“只是在观阅各国推行的法令,权衡其中利弊。……这是肥相给寡人的功课。”说到这里,他抬头问蒙仲道:“卿对此感兴趣吗?” 蒙仲当然不会说不感兴趣,闻言便说道:“若是君上不怪罪的话……” 听了这话,赵王何感到十分高兴,轻轻拍了拍王案的右侧,道:“卿且移步。” 此时,殿内柱子下仍立着许多卫士,从旁亦有不少宫中的侍从,这些人见赵王何竟然邀请蒙仲移步至王案的右侧就坐,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其中或有一名宫侍在旁提醒道:“君上,这不合礼法……” 蒙仲隐约看到,赵王何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一闪而逝。 只见在片刻的沉默后,赵王何脸上勉强『露』出几分笑容,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不合礼法,就连肥相也不曾……这样吧,卿且随寡人移步到偏殿。” “遵令。” 蒙仲一边拱手应命,一边暗暗琢磨着赵王何方才那一闪而逝的不快之『色』。 片刻后,蒙仲跟着赵王何来到了这座主殿的偏殿,在这里,就可以稍稍放宽君臣礼制,于是,赵王何索『性』邀请蒙仲与他同席对坐,将命宫人搬来的几册竹简,通通摆在二人面前的案几上,与蒙仲聊起了这些各国的法令。 说是各国法令,但实际上,只有魏相李悝推行的法令,吴起在楚国担任令尹时推行的法令,齐相邹忌推行的法令,韩相申不害推行的法令,以及最最有名的,商鞅在秦国推行的法令。 但很遗憾的是,这些法令都不是齐全的,残缺了许多,想来各国也有意控制这些本国的法令,不予流落在外,免得被他国借鉴效仿。 蒙仲简单观阅了几册,旋即就将手中的竹简放了下来。 毕竟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为了与赵王何拉近点关系,从他口中试探出与赵主父、公子章的矛盾所在,以便加以调和,又不是真的为了学习各国的法令。 于是他对赵王何说道:“君上这些日子都在观习这些法令,想必有所收获,请不吝赐教。” 可能彼此都是同龄人的关系,蒙仲开口向赵王何请教,这让赵王何兴趣很浓,只见他拿起一册竹简,兴致勃勃地说道:“论各国法令,首先必然要说魏相李悝的法令……” 他拿起了李悝推行的法令——姑且就称作《李悝法》,向蒙仲讲述他的心得。 说实话,《李悝法》蒙仲其实早就看过,是当初还在庄子居时就看过的。 按理来说,各国的法令基本上是不太可能流落到民间的,但幸运的是,蒙仲由庄子代收拜入门下的另外一位老师惠子(惠施),此人之前就在魏国担任了几十年的国相,理所当然收藏有《李悝法》。 后来惠施将他的藏书相赠于庄子,这才使得蒙仲有机会接触这部完整的法家令法。 并且,李悝法也是蒙仲迄今为止看过的唯一一部法令。 不夸张地说,蒙仲对这部法令的了解,其实比赵王何还要深。 章节目录 第134章 蒙仲与赵王何(二)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李悝,此人乃魏国出身,是魏文侯时期的魏国国相。 在任期间,李悝在魏文侯的鼎力支持下,汇集各国法令而编纂了《法经》,被当世誉为是近几十年最全面的法典,据说后来商君卫鞅在秦国任相时推行的《商君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借鉴了李悝的《法经》。 《法经》,总共分为《盗》、《贼》、《网》、《捕》、《杂》、《具》六篇。 在当代,窃取他人之物物为“盗”,害命作『乱』为“贼”,是故,《盗法》即是维护个人财务不受侵犯的法律;而《贼法》,则是维护政权稳定以及人命安全的法律。 除此之外,《网(囚)法》是有关审判、断狱的法律;《捕法》是有关追捕罪犯的法律;《杂法》是有关处罚狡诈、越城、赌博、贪污、『淫』『乱』等行为的法律;《具法》是规定定罪量刑的通例与原则的法律——相当于刑法总则。 这部法经,即是李悝推行《李悝法》的依据与基础。 《李悝法》,也就是李悝在担任魏相时期推行的法令,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与时俱进的。 首先,跟所有法令施行的最根本目的一样,它是为了“定分止争”。 对此,赵国邯郸出身的齐国稷下先生「慎到」,就曾做过浅显的比喻: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这是说,有一只兔子跑的时候,许多人都去追,但对于集市上售卖的许多兔子,却看也不看。这并非不想要兔子,而是因为那些兔子的所有权都已经确定,不能再争夺了,否则就是违背法律,要受到制裁。 这即是法制秩序。 其次,《李悝法》明确提出反对礼制。 这里所说的“礼制”,即儒家竭力维护的“礼制”,它的本质是“世卿世袭世禄”,说白了,即指贵族阶级垄断经济与政治利益的世袭权力——儒家的圣人孔子,虽然曾打破了贵族垄断知识的局面,但孔子本人又提倡维护礼制,维护贵族世袭权力,这一点,是被法家所深深诟病的。 因此有不少法家弟子觉得,孔子不是“打破”了贵族垄断知识的格局,而是“窃取”了本来属于贵族权力的“知识垄断”,并且以此成为了贵族中的一员,以至于此后成为了“贵族世袭”的帮凶,根本不能作为打破“贵族世袭”的先驱。 真正打破“贵族世袭”的先驱,应该是法家,因为法家才是彻底打破贵族垄断的格局。 如果说“礼制”的本质是“世卿世袭世禄”,那么“法制”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法制的本质,是通过“好利恶害”的人『性』,来建立新的稳固秩序。 “好利恶害”,这是齐国名相「管仲」提出的观点。 管仲曾经说过,商人日夜兼程,赶千里路也不觉得远,是因为有利益在前边吸引他;打渔的人不怕危险,逆流而航行,百里之远也不在意,也是追求打渔的利益。 在此基础上,商君卫鞅也提出他的观点: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 这即是法制思想形成的最重要的依据,即通过制定相关的刑律,让国民自己“趋利避害”、避免去犯罪,人人遵纪守法,以建立新的稳定的国家秩序——它是具有一定强制意味的,但法律诞生的目的,却并非是为了惩罚国民,而是为了约束国民的行为,确立稳定的新秩序。 一旦确定了新的秩序,一切就能“有法可依”——因此为了使世人遵纪守法,法家的法令主张(尽可能的)公平与公正,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法律的权威,因为一旦法律丧失权威,以法制创建的新秩序将彻底崩溃。 反对礼制,提倡法制,不法古,不循今,与时俱进,这即是法家思想的根本,也是《李悝法》所提倡的根本之一。 在此基础上,《李悝法》又确定了“食有劳而禄有功”、“赏必行,罚必当”的基本准则。 顾名思义,即「使付出辛劳的人得到食物,使有功劳的人能得到俸禄与赏赐」,这一项,即是《李悝法》对贵族世袭制度冲击最大的地方,也是魏国在三家分晋后的初期能迅速强大,吸引天下各国人才纷纷涌到魏国的最根本的原因——夺『淫』民(无功无劳者)之禄,以来四方之士。 除此之外,《李悝法》还主张“重农抑商”,提出“尽地力”和“善平籴”的政策。 尽地力,即鼓励农民精耕细作,增强产量。 而“善平籴”,即《平籴法》,由国家控制粮食的购销和价格:『政府』在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贾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贾抬价伤民,杜绝“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的现象。 总而言之,《李悝法》,也就是李悝在位期间推行的魏国法令,的确是当时全面而又完善的,哪怕是如今,其实也并未落后。 足足一个大半个时辰左右,赵王何这才讲述完他对《李悝法》的心得。 其实这长达一个半时辰的讲述,总结下来只有寥寥几个字:李悝法,好! 当然,赵王何也讲解了《李悝法》究竟好在哪里,至少蒙仲听了之后是认同的。 继《李悝法》之后,赵王何又向蒙仲讲述了他对《商君法》的心得。 《商君法》,即商君卫鞅在秦国担任国相时推行的法令,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李悝编纂《法经》,但是,《商君法》与《李悝法》却有很大的区别。 这个区别,即「军功爵制」。 说起来,事实上《李悝法》中就有类似的法令规定,即「兴功惧暴」,即鼓励国民立战功,使不法之徒感到恐惧。 但《李悝法》的鼓励军功,只是给予有功之士相应的钱物、田地赏赐,而《商君法》的军功爵制,却是将军功与名爵联系在一起——这是「名田制」的雏形。 而除了「军功爵制」,商君法又加强了“连坐(处罚)”。 所谓连坐,即使本人未实施犯罪行为,但因与犯罪者有某种关系而受牵连入罪,事实上这项惩罚,早在夏周时期就已出现,但商鞅却是第一个专门给“连坐”立法的人,这也是秦国的政策被成为“暴政”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实在太苛刻、太残暴。 而始作俑者的商君卫鞅,自己最后也死在这条规定上——秦惠王上位后,得罪了这位君主(其实是得罪了太多的秦国贵族)的商君卫鞅,从秦国逃亡,可沿途却没有一个秦人敢收留卫鞅,因为这些人都害怕受到连坐的处罚,以至于卫鞅最终被秦国军队抓捕。 更惨的是,非但卫鞅自己死后还要在秦都咸阳被当众五马分尸,就连他的家人,亦因为连坐法,而被全部诛杀。 足足聊了两个时辰左右,蒙仲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询问赵王何道:“君上,您认为我赵国要强大,当前应该怎么做呢?” 赵王何回答道:“合纵抗秦。”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正确的主张,毕竟齐国现如今已经被赵国打趴下了,赵国的敌人就只有秦国,只要击败秦国,赵国就能称霸中原。 于是蒙仲又问道:“君上,以您看来,赵国若与秦国争战,有几分胜算?” 听闻此言,赵王何陷入了沉思,半响后这才说道:“大概……三成吧?” 蒙仲略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赵王何,好奇说道:“失去的两成胜算是?” “秦国的「军功爵制」。”赵王何正『色』说道。 蒙仲点了点头,他认为,在刨除掉邦交方面的因此,单单比较秦国与赵国自身的强弱,秦国的军功爵制,确实是赵国无法匹敌的。 兼之重赏、重罚的军功爵制,使得秦国的士卒个个悍不畏死,以至于就沿用李悝法的魏国,都被秦国打喘不过气来,更何况是赵国呢? 要知道,李悝变法后的魏国,与商鞅变法后的秦国,都摆脱了“世卿世袭世禄”带来的隐患,使国家能集中大量的土地与金钱,用于军队。 可即便如此,魏国的军队还是很难击败秦国军队,一方面有将领的关系,而另一方面,则是相关制度的面向『性』——魏国武卒的制度,只是针对魏国一部分士卒,也就是精锐军队;而秦国军功爵制,却是面向全部秦国士卒甚至是平民、奴隶。 一个秦人打不过魏武卒,那么十个呢? 在军功爵制下,秦国有着源源不断的兵源,所有的秦卒,作战士气与勇悍程度基本上是差不多的,而魏国的魏武卒,却不能代表魏国所有的军队。 这就导致魏武卒虽然单个能力优秀于秦卒,但就整体而言,却无法彻底击败秦军。 除非魏国将所有的军队都打造成魏武卒——但这个花费,相信是魏国也承受不起的。 既然连魏国都难以抗衡秦国,赵国的制度就更不必多说了。 继魏相李悝变法后,齐相邹忌、韩相申不害、楚相吴起等纷纷在本国施行改革,罢黜礼制,确定法制,废除“世卿世袭世禄”,主张“食有劳而禄有功”,唯独赵国,至今都没有施行这方面相关改革——虽然赵主父推行了胡服骑『射』改革,但这项革新,并没有涉及到“世卿世袭世禄”的根本问题。 “……臣觉得,法令制度落后于当世,这或许才是赵国不敌于秦国的最大原因。” 蒙仲故意引导着话题。 “卿的意思是……变法?” 赵王何愣了愣,旋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继而深深看了一眼蒙仲。 那目光,让蒙仲隐隐有种错觉。 仿佛,对面并非是一位素来养尊处优、且仅仅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章节目录 第135章 蒙仲与赵王何(三)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你等都退下吧。” 约数息后,赵王何忽然对伺立于这座偏殿内的宦官、宫女以及卫士吩咐道。 闻言,或有一名中年宦官犹豫说道:“君上,这……” 还没等此人把话说完,就听赵王何微笑着说道:“蒙司马,乃是肥相推荐给寡人的……无妨,都退下吧。” “……喏。” 在赵王何两度示意后,殿内的宦官、宫女、卫士等这才陆续退下,离开了这座偏殿。 见到这一幕,蒙仲亦有所察觉,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些在君上身边的人,莫非也不可信吗?” 赵王何没有隐瞒的意思,低声说道:“信期也好,「缪(miào)贤」也罢,大抵都是可信的,否则肥相也不会让他二人辅佐寡人,不过他们手底下的人……就未必了。” 他口中的信期,即蒙仲见过的「宫伯」信期,而「缪贤」,则是宫内的「宦者令」,即宫中官宦内侍的头目,这两人,皆是肥义为赵王何精挑细选的,至于目的,就是为了使王宫能牢牢掌握在“新君派”手中,免得连王宫这一块都被某些势力所渗透。 在简单解释完后,赵王何的目光从偏殿的殿门转移到蒙仲身上,神『色』有些复杂地又说道:“卿果然是气魄过人,你就不怕方才那番话,使你得罪某些人吗?” 蒙仲闻言微微一笑,索『性』将话给挑明了,他玩笑般说道:“君上指的是安平君赵成,还是奉阳君李兑?亦或是以此二人为首的势力?” 赵王何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略有些感慨地说道:“卿的胆魄当真过人,怪不得卿带着五百名兵卒,就敢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 他俩为何会提到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为首的“旧贵族派”呢? 原因就在于蒙仲故意引导话题时提及的“变法”——无论是魏国的李悝变法也好,秦国的商君变法也罢,甚至于囊括齐国、楚国、韩国,这些中原国家陆续变法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不同程度打击了“世卿世袭世禄”的现象,非但使王权能进一步集中,也使国家有了较为宽裕的土地与经济收入,能用于赏赐军队,或者用于国家建设。 而如今赵国如果也要效仿诸国变法,那么,就要想办法铲除国内的“旧贵族派”。 当然,这里要铲除的“旧贵族派”,其实也可以不包括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这些人,毕竟这些臣子还是有功于国家的,关键在于依附二人的那些旧贵族势力,在这其中有很大一批人,于国家毫无贡献,但因为其祖先的功劳,而能世代享受封邑、爵位带来的利益——各国变法要铲除的,就是这批人。 但由于铲除掉这批人,会使“旧贵族派”实力大损,因此,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又不允许出现那样的情况,否则,旧贵族派就难以与安阳君赵章抗衡。 更要紧的是,一旦赵国开了“废除贵族世袭”的先例,赵成、李兑难以保证他们留给后人的土地与财富,日后是否也会被王室所收回。 结合这两点,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是绝对不会允许赵国推行“废除贵族世袭”的改革的。 换句话说,任何胆敢提出相关变法改革的人,都会遭到旧贵族派的仇视——这个憎恨程度,甚至要高过他们对安阳君赵章的仇视,属于是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你不怕吗?得罪安平君与奉阳君那些人……” 赵王何有些惊讶地询问蒙仲道。 听闻此言,蒙仲摇了摇头,毫不在意地说道:“臣为何要畏惧呢?……无论如何,某些人都势必会成为敌人,只是早晚的问题。” “卿何以如此肯定呢?”赵王何忽然『插』嘴问道:“即便日后安平君、奉阳君招揽卿,卿也仍然也会与他们为敌吗?” 『这是在试探我么?』 蒙仲觉得赵王何这句话问得有点奇怪,于是他想了想后回答道:“君上,在下的义兄惠盎,不知君上是否听说过?” “宋相惠盎?寡人当然听说过。”赵王何点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宋国目前“半王政、半仁政”的国家模式,就是惠盎竭力促成的结果——说来也讽刺,被称为“桀宋”的宋国,其实是保留了一半儒家“仁政”思想的国家,它反而是当世除了已覆亡的滕国外,在对民政策上最宽松的国家。 尤其是拿专门创立了“连坐法”的秦国作为对比时。 “臣的义兄惠盎曾经说过,无论惠子、张仪、人在年老时,都希望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臣看来,这或许就是落叶归根。倘若彼时故乡已经不在,岂不会让人感到悲伤吗?”目视着赵王何,蒙仲诚恳地说道:“臣深以为然!……臣作为宋国人,自然最希望我宋国能变得最为强大,但很可惜,我宋国恐怕近百年里,都不具备称霸中原的资格,是故,我宋国才要效仿「晋楚争霸」时的宋国,鼎力支持一个国家成为中原霸主,以换取宋国能在此『乱』世中延续的机会,而赵国,便是我宋国选择的辅助对象。” “……”赵王何的眼眸中闪过几丝惊悟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而此时,蒙仲则继续说道:“正因为这个道理,纵使臣出身宋国,也仍然希望赵国能变得强盛,赵国越强盛,我宋国就越安稳。因此,君上不必怀疑臣“希望赵国强盛”的信念。” “唔。” 听着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赵王何信服地点了点头。 “然而在臣看来,虽然齐国眼下臣服于赵国,但其中未尝没有试图让赵国与秦国反目的意思。这是一个挑战,充满危机,但也充满机遇,若是赵国能够击败秦国,便可以效仿曾经的晋国,称霸中原。……然而,正如君上所言,赵国暂时还不是秦国的对手,为何?臣以为,是赵国制度的落后所导致。魏国有李悝变法,楚国有吴起变法,齐国有邹忌变法,韩国有申不害变法,秦国有商鞅变法,这些都具备称霸中原潜力的国家,陆陆续续都展开了变法,以改进法制增强了国家的实力,唯独赵国,在这方面远远落后……臣虽敬重赵主父,但仍然认为,赵主父推动的‘胡服骑『射』’改革,是不完善、不全面的,只能说是军事方面的改革,而对于国家的政策,丝毫没有改善。臣认为,赵国若要强大,变法改革是必须的。” “……” 听完蒙仲这一番话,赵王何沉思了片刻,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不是被蒙仲所说服的,而这一点,蒙仲自己也清楚。 更直接点说,赵王何也好、赵相肥义也罢,他们其实早就有变法改革的想法——否则肥义又有什么必要,把秦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的法令收集起来,让赵王何权衡这些法令的利弊呢? 这不就是在为变法做准备么? 但问题就在于,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 一个国家变法改革的前提,需要王室的鼎力支持,否则,当国内的旧贵族派竭力反抗时,变法改革就会遭到阻碍。 正因为如此,像支持国内变法的魏文侯、齐威王等君主,都是极为强势的君主,必要时甚至会派军队屠戳反对派,强行推动变法改革。 然而如今的赵国,王室的力量却被分散了,分裂成了赵主父、赵王何两派——甚至可以再加上公子章派。 赵国王室的力量被分散,这就给了旧贵族派得以喘息的机会。 而这一点,赵王何也是清楚的,于是当蒙仲提出「变法改制」时,他微微摇了摇头:“卿所说的这一切,很有道理,但……我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的……条件,相信其中的原因,卿想必也猜得出来……” “是因为赵主父吗?”蒙仲直接了当地问道。 他之前铺垫了一些列变法的话,其实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话。 “……” 赵王何再次用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蒙仲,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见此,蒙仲神『色』自若地说道:“君上,臣到赵国也有些时日了,说句不恭的话,也发现了君上与赵主父不亲近的这件事,臣对此很不解。你曾经的太子之位,包括后来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君上,都是赵主父力排众议给予的……然而为何在臣看来,您父子二人却不亲近呢?” “……”赵王何抬头看了一眼蒙仲,没有说话。 见此,蒙仲故意激他道:“莫非是因为君上您的母亲,惠后?” “……” 在蒙仲的注视下,赵王何双眉一凝,眼眸中涌现几分怒『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得不说,这个目光,让蒙仲微微一愣,因为他感觉,赵王何此时的眼神,与其懦弱的『性』格很不相符——至少与蒙仲印象中的那位赵王何,很不相符。 “卿究竟想问什么?”赵王何的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愤怒。 见此,蒙仲面『色』自若地说道:“臣没有别的意思,臣只是觉得,赵国必须要改革才能变得强盛,虽然君上认为眼下赵国并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但臣认为,只要君上与赵主父解除了矛盾,赵国就仍然有变法改革的机会……昨日臣受肥相邀请,到齐府上赴宴时,与肥相有过一番谈聊,当时肥相希望臣辅佐君上,臣当时没有做出回覆。赵主父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想背叛赵主父,这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外一个原因,即臣对君上毫不了解……” 说到这里,蒙仲抬起头直视着赵王何,正『色』说道:“君上,现在在您面前的,并非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只是一名来自宋国、且希望赵国能强盛到庇护宋国的宋人……在下虽不才,但也希望辅佐我所认可的君主,既然君上都不能给予在下信任,那又何谈让在下辅佐您呢?” “……” 用颇为凌厉的眼神打量着蒙仲,赵王何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蒙仲,与赵王何,两名都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用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目光,相互注视着彼此。 久久不语。 章节目录 第136章 蒙仲与赵王何(四)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看来今日,只能聊到这里了。” 足足过了半响,蒙仲率先站起身来,朝着赵王何拱了拱手,同时也不忘用略带嘲讽、戏谑的语气再补充一句:“或许明日,君上也不会再邀臣来此殿陪伴您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臣不会再来了……臣告退。” “……”赵王何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在几番迟疑后,他最终还是喊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蒙仲:“且慢。” 蒙仲闻言转过身来,眨眨眼故作不解地问道:“君上还有什么吩咐么?臣以为今日的谈聊,只能到此为止了……” “……”赵王何抿着嘴唇目视着蒙仲,忽而长长吐了口气,说道:“那只是卿觉得而已……卿请复坐。” 以退为进的伎俩,还是要适合而止,蒙仲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见好就收,重新坐回了席位。 此时,就见赵王何盯着蒙仲看了数息,带着几分不快说道:“卿的激将法,很粗劣……” “呵呵。” 蒙仲也不在意自己的伎俩被拆穿,闻言笑着说道:“因为臣一心将跟真正的君上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然而,君上却始终存有顾虑,不肯将自己真正的一面展现在臣面前,臣就只有出此下策了……” “真正的寡人?”赵王何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是啊。”蒙仲目视着赵王何,低声说道:“虽然臣与君上接触不久,但臣能感觉地出来,君上,或许并非如外人所认为的那般……” 他这倒不是信口开河,通过他与赵王何的接触,他隐隐有所感觉,赵王何的城府,或许根本不像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正如方才在正殿时,赵王何让蒙仲坐到王案旁却遭到在旁的宦官的劝阻时,蒙仲其实有看到赵王何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想来是对此有些不快的,但最终,赵王何还是克制了下来,很“聪明”地将蒙仲领到了这座偏殿,既没有呵斥那名宦官,但也没有真正听从那名宦官。 从这一点蒙仲就能看出,赵王何或许并非像旁人认为的那般懦弱毫无主见,他其实也有着自己的主见。 不过想想也是,一位自小生活在王宫内的国家继承者,哪有可能真的像寻常的同龄人那样缺少心机与城府呢? “卿果真是一个很大胆的人……”凝视着蒙仲,赵王何缓缓开口道:“怪不得几个月前曾传出谣言,说卿曾用利剑架在阳文君的脖子上,以此威胁阳文君……当时寡人还以为只是讹传,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长长吐了口气,正『色』问道:“卿想了解寡人与主父?” “是的!”蒙仲拱了拱手说道:“因为臣希望能化解您父子二人的矛盾。……臣不想背叛赵主父,但也不想与君上为敌,那就只能另辟跷径……” “你对主父的忠诚……怪不得肥相对你赞誉有加。” 赵王何微微点了点头,旋即,他闭上了眼睛,在足足过了数息后,他这才缓缓说道:“从始至终,主父所宠爱的,都只是寡人的母亲而已……” “惠后?”蒙仲问道。 “唔。”赵王何睁开眼睛,点点头说道:“卿说寡人与赵主父不亲近……呵,我倒是想跟主父亲近,这天底下,有几家儿子是不肯与生父亲近的呢?只不过是主父不与我亲近罢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蒙仲,见后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反问道:“卿不信?” 蒙仲摇了摇头解释道:“并非不信,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何赵主父不与君上亲近呢?按理来说,赵主父宠爱惠后,于情于理也该宠爱君上您啊。” “大概是因为寡人自幼体弱多病,不似主父吧……” 说着这话时,赵王何抬起右手端详着,眼眸中闪过几丝怨恨。 并非是对于赵主父的怨恨,而是对于自己这具身体的怨恨——为何他自幼体弱多病,不能像他的兄长公子章那样身强力壮,讨得父亲的欢心。 “从小到大,寡人也很恨,为何别人都能健健康康,而寡人自幼体弱多病呢?”赵王何抬头看向蒙仲,用带着羡慕的口吻说道:“寡人多么希望能向兄长(公子章)那般,能像卿这般,有健康而强健的体魄……我赵国素来尚武,赵肃侯尚武,主父尚武,公子章尚武,难道就唯独寡人不尚武?只是办不到而已……公子章能提剑劈石,寡人提剑随便挥舞两下就气喘吁吁,头晕目眩、胸闷难以喘息,这让寡人尚什么武?” 听着赵王何在那抱怨,蒙仲默默地作为一名倾听着。 他感觉地出来,对面这位新君,或许一直以来积累了许多的怨恨,只是这些怨恨一直埋在心底而已。 “主父……其实一直都不喜欢寡人,因为寡人不像他。肥相时常跟寡人提及,提及寡人的祖父赵肃侯,一生征战诸国,从不示弱于人,也曾提及主父,言主父十五岁继位,挫败魏、齐、秦、燕、楚诸国试图瓜分我赵国的阴谋……”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语气低落地说道:“寡人的王位,是我的母亲为我求来的,在这世上,亡母是对寡人最好的人,我不允许任何人说她的坏话,哪怕她确确实实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他用警告的眼神注视着蒙仲。 不过对此,蒙仲倒是并无反感,反而点点头说道:“母亲对于自己的子女,确实无私奉献,臣的母亲,她不像惠后那样身份尊贵,但自家父过世后,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兄弟二人抚养长大,辛劳于农事,臣年幼时时常想帮母亲一起参与农事,但她总是以臣年纪太小而拒绝……” 听着蒙仲的话,赵王何的眼神逐渐变得温和了许多。 因为昨日他就听蒙仲讲述过前者家中的事,当然也知道自蒙仲的父亲蒙瞿过世后,是其母葛氏含辛茹苦抚养蒙伯、蒙仲兄弟二人,当时赵王何就觉得,那是一位可敬的母亲。 聊着聊着,二人又料到「赵王何与赵主父的矛盾」这一话题,对此赵王何摇摇头说道:“寡人对主父,其实并无怨恨,虽然主父宠爱的只是我的母亲,但亦不曾亏待寡人,更何况主父将寡人立为太子、随后又传位于寡人,寡人对主父唯有感激……” “只是感激,而没有亲近么?”蒙仲『插』嘴问道。 赵王何看了一眼蒙仲,在沉默了半响后,这才说道:“是主父不愿与我亲近。” 蒙仲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这只是赵王何的一面之词,但蒙仲好歹也在赵国呆了大半年,也曾多次看到赵主父与赵王何接触时所发生的事,他必须得承认,赵王何确实已经做到了作为儿子该对父亲的尊重,问题在于赵主父那边——惠后死后,赵主父后悔将王位传给『性』格不像自己的次子赵何,而希望传位于更像自己的公子章,这是其一。 其二,即此刻还在壮年的赵主父,后悔这么早就传下了王位。 只是这两个原因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蒙仲还是觉得,赵主父与赵王何矛盾,其实还是可以化解的,只是过程不是那么容易而已。 “君上想过与赵主父化解矛盾么?”蒙仲想了想问道。 听闻此言,赵王何轻笑着反问道:“卿以为寡人没有尝试过?” “臣的意思是,君上好好与赵主父谈一谈,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说到这里,蒙仲顿了顿,最终还是决定将他所猜测的一些原因告诉赵王何:“君上,这只是臣的猜测,不过君上可以作为参考:臣觉得,赵主父如今与你的矛盾,大概有这么两点。其一,当初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君上您时,一方面是因为惠后的恳求,而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能专心对付中山国,对付齐国……只是赵主父没有想到,当他将王位传给君上您后,他逐渐失去了权力。臣这话,不是说赵主父贪恋权力,您要知道,赵主父是在赵国最危难的时候继位,挫败了诸国的阴谋,此后,联合宋国、燕国,乃至秦国,使赵国发展到如今的地步,臣认为,没有赵主父,就没有今日的赵国。” “唔。”赵王何点点头。 这一点,他也是承认的。 “……然而这样一位带领赵国走到今日的雄主,在壮年时就逐渐失去权力,出于世人趋炎附势的人『性』,赵国的臣子逐渐拜投到君上这边,君上且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是赵主父,是否会对此心存怨恨?” “唔……”赵王何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又说道:“但是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化解。古人云投其所好,既然赵主父希望被人拥戴,您就从这方面满足他即可。……比如说,宫筵时的坐席,如今您与赵主父平起平坐,但臣建议,您不妨让赵主父处在更尊贵的位置,比如让赵主父的案几更大些,更奢华些。再比如,哪怕赵主父已搬到了信都,但君上仍然可以将邯郸王宫中最大的一座宫殿留给赵主父。臣听说齐国的君主田地,不惜大兴木土为其父建造宫殿,尊敬自己的生父,这也是孝顺,谁会为此指责什么呢?毕竟,哪怕是一国之君,也是有父亲的!总而言之,君上只需让人能确确实实感觉到,赵主父比您更尊贵一些,而不仅仅只有一个‘主父’的称谓,长此以往,赵主父就会满足。” “卿这个建议……” 赵王何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因为蒙仲所提出的建议,此前还真没有人向他提出过。 “不过,那第二点呢?”他询问蒙仲道。 所谓的第二点,即「赵主父希望『性』格更像自己的公子章来继承王位」这件事,这也是父子二人的矛盾中,最难被化解的一点。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这第二点,有两个解决的办法。最上策,君上与公子章和解,其次,说服赵主父……” “……” 赵王何闻言皱了皱眉,毕竟这两个解决办法,都不是能够容易办到的。 “这可……都不容易。”他皱着眉头说道。 “事在人为。”蒙仲正『色』说道:“尝试了,至少有一线可能;不尝试,那就连一线可能都没有。” 听闻此言,赵王何微微点了点头。 确实,说服赵主父,很难! 而说服公子章,更难! 但若是真能调和他赵氏王室内部的矛盾,那么他赵国,就确确实实有了变法改革的机会。 这确实,值得尝试。 章节目录 第137章 傍晚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傍晚,在蒙仲向赵王何告辞离去之后约大半个时辰左右,赵相肥义来到了宫中,请见赵王何。 其实肥义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了解一下赵王何与蒙仲接触的过程——他虽然看好蒙仲,但也并非就丝毫没有防备,毕竟蒙仲终归还是赵主父那边的人。 于是在见到赵王何后,肥义就笑着询问道:“方才老臣遇到了信期,听信期说,今日君上将蒙仲领到了偏殿,还屏退了左右,不知聊了些什么?” 赵王何最信赖的便是肥义,听后者问起,便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最初聊了些有关于诸位变法的事,蒙卿认为,我赵国也必须施行改革,只有这样才能超齐赶秦。” “超齐赶秦?” 肥义捋着髯须琢磨了一下,旋即微微点头说道:“很不错的说法,不过……他觉得我赵国如今有变法的条件么?”他略显惆怅地又摇了摇头。 前文就说过,事实上肥义也希望赵国施行面的改革,将「胡服骑『射』」改革中留下的漏洞与隐患通通弥补上,但遗憾的是,赵国的内争太严重,不具备施行改革的条件。 而赵王何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见肥义『露』出惆怅之『色』,便将蒙仲与他的对话中最重要的一点提了出来:“是故,蒙卿建议寡人设法与赵主父和解。” “哦?” 听闻此言,肥义愣了愣,旋即颇感好奇地问道:“他有什么好计策么?” 见此,赵王何便将蒙仲提出的建议告诉了肥义,即设法让赵主父“满足”,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主父”的称谓。 “这个……” 在听了赵王何的话后,肥义仔细分析着蒙仲提出这项建议的初衷。 倘若是换做别人提出这个建议,肥义多半会怀疑这个建议的“威胁『性』”——即赵主父一方是否是想借这个名义逐步夺权,但既然是蒙仲提起,肥义多少对此抱有几分信任,更何况,蒙仲建议“满足赵主父”的,大多数都是物质与虚荣方便的满足,至于实权,蒙仲是建议「在赵王何认可的前提下满足赵主父」,换句话说,即“器”与“名”还是在赵王何手中。 “器”,指的是礼器,延伸下来即君王的仪仗,包括出行、祭祀、丧葬等等。 而“名”,指的是君王册封臣子名爵的权力。 《左传》曾有言,「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就是说,作为君主什么都可以赐给别人,但唯独器礼与册封臣子名爵的权力是不可以借给别人的,否则君王就会失去自己的地位。 就拿周天子来说,晋国称霸中原的时候,周国就已经衰弱地连诸侯国都不如了,但为何强如晋国,都不敢取代周国呢?就是因为周天子的威仪尚且保留着。 曾记得,晋国的某位君主希望自己死后能以天子的规格下葬,便派使者恳求周王室。 当时周王室的实力根本比不上晋国,但在位的周天子却表示,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我不会给你允许。 最终,那位晋国君主还是诸侯的规格下葬了。ps:作者忘记是谁了,反正是一位对周国有很大贡献的晋国君主。 没有得到周天子的允许,强如晋国的君主也不敢逾越,此后也不敢有诸侯国——除了郑国——冒犯周国,这就是“器”的威力。 这是正面例子,而反例就是「三家分晋」,三家分晋后,魏、韩、赵这三家窃夺了晋国的“反臣”,最后都得到了周王室的承认,册封为诸侯,至此,周王室威仪丧尽,再没有诸侯把周国放在眼中——这就是因为周王室开了向臣属“妥协”的先例。 至于“名”的例子,这就太多太多,自古以来君王失去地位,都是从失去了“名”开始的,远的不说,就说赵主父,他传给于赵王何,就是给予了赵王何「册封臣子」的权力,而结果呢?就导致赵主父被不断边缘化。 是故《左传》才有这句警告与提醒: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而如今,既然蒙仲并没有要求赵王何将“器”与“名”还给赵主父,那么,这件事倒还是可以商量的,毕竟肥义也不希望与赵主父为敌。 问题在于,赵王何是否能与赵主父和解呢?要知道这父子当中,还夹着一个安阳君赵章呢。 但尝试看看,这终归是没什么大碍的。 不过在此之前,肥义先要询问赵王何一件事:“君上,您认为蒙仲此人,可信吗?……莫要在意是老臣向您推荐了此人,您要有自己的判断。” “蒙卿……” 赵王何仔细回忆着他与蒙仲谈聊的过程,最终,他点了点头:“他曾在寡人面前直言不讳,说他不会背叛主父,他敢将这心中的实话告诉寡人,相信是诚信之人……寡人认为可信。” 听闻此言,肥义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您就与他协力吧。” 赵王何重重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仲也已经回到了赵主父身边。 刚到赵主父居住的宫殿时,蒙仲正好碰到鹖冠子、庞煖师徒二人从殿内出来。 “鹖冠子,庞煖兄。” 蒙仲率先拱手施礼。 “原来是小友。”鹖冠子微笑着看着蒙仲,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与蒙仲颔首告别。 至于庞煖,他在离开前告诉了蒙仲一件事:“我将我麾下的五千名兵卒,命名为「檀卫」军。” 说完,他就跟着鹖冠子离开了。 “檀卫?” 看着庞煖离去的背影,回忆着他方才那隐隐有几丝竞争之『色』的眼眸,蒙仲心中亦有些无奈。 虽然他没有去过信都,但也曾听赵主父提及过,信都最大最闻名的两座建筑,其一是「信宫」,其二就是「檀台」,即曾经赵成侯为了向臣民显示“言必信、行必果”的决定,在信都建造了信宫与檀台。 而如今,蒙仲将他麾下五百名士卒取名为「信卫」,而庞煖则将其麾下五千名兵卒取名为「檀卫」,这显然就是有着与他竞争的意思。 至于其中原因,无非就是蒙仲率五百名信卫夜袭齐营这件事,这让心高气傲的庞煖有了几分“一较高下”的念头。 『名声累人啊……』 蒙仲感慨地叹了口气,因为此前与庞煖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在出征齐国之前,他二人还多次探讨兵法。 目视着鹖冠子与庞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蒙仲摇了摇头,在跟守在殿外的几名信卫军士卒点点头作为招呼后,便转身迈步走入了宫殿。 此时在这座宫殿的前殿内,赵主父正一手托着下巴坐在一张矮桌后,待注意到蒙仲走入殿内后,便醉醺醺地笑道:“小子,回来了?” 蒙仲嗅了嗅殿内有些刺鼻的酒味,说道:“赵主父,您今日与鹖冠子又喝了不少酒么?” “诶。” 赵主父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旋即又解释道:“喝酒助兴,稍微喝地多了些而已,你不要扫兴。” 正说着,殿内深处走出来一名宦官两名宫女,为首那名宦官恭谨地说道:“赵主父,沐汤已准备就绪。” “好!”醉醺醺地赵主父挣扎着站起身,同时招招手招呼蒙仲:“蒙仲啊,来,扶我一把。” 蒙仲暗自无奈地摇摇头,扶着赵主父来到殿内深处的浴池。 片刻后,赵主父在两名宫女的协助下脱掉了衣衫,迈入池水中,一脸舒适地坐在温热的水池中,甚至于嘴里还发出了几声舒服的声音。 沐汤,说白了就是泡澡,能不能解酒蒙仲不清楚,但据他所知,赵主父最喜欢的就是酒后泡澡,据说最为舒适——蒙仲没有试过,因为他很担心自己酒醉后会不会溺死在水池里。 “你还愣着做什么?” 泡了大概有十几息的工夫,赵主父见蒙仲还站在浴池旁,便招招手示意后者同浴。 说实话,蒙仲其实蛮抵触跟一位长辈一起泡澡了,但既然赵主父开口了,他也没别的办法。 片刻后,待蒙仲亦把自己泡在水池中后,赵主父将头仰靠在水池的边沿,闭着眼睛,仍带着几分醉意地问道:“听说今日,你又去主殿见赵何了?” “是的。” “聊了些什么呢?……还是你夜袭齐营的经历么?他听不够?” “不。”蒙仲摇了摇头,说道:“今日我与君上聊了些各国变法的事。” “变法?” 赵主父睁开眼睛,仰起头瞧了一眼蒙仲,旋即又恢复了原先的躺姿,懒洋洋地说道:“我儿,他在翻阅各国的法令吗?唔,很不错……依你所见,他对各国的法令了解地如何?” “依我看来,君上对各国的法令了解地很深。” “哦。”赵主父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旋即又问道:“还聊了些别的吗?我还记得,昨晚肥义请你到他府上做客吧?只单独邀请了你一人……怎么着,他连我新栽培的人也要拉拢么?” 他最后一句话中,隐隐带着几分不满。 『这该怎么回答呢?』 蒙仲想了想,索『性』就承认了此事:“是的,肥相希望我辅佐君上。” 赵主父闻言再次睁开了眼睛,故作不在意地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不会背叛赵主父。……我就是这样回覆君上与肥相的。”蒙仲很直白地说道。 赵主父侧转过头瞄了一眼蒙仲,却看到蒙仲满脸诚恳,他哂笑一声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也不必太当真。……连肥义都来拉拢你,这就越发证明我看人的眼光。” 『不必太当真么?』 回想到方才从这座宫殿里离开的庞煖,蒙仲并不是很相信赵主父的这句话。 他有自知之明,赵主父固然看重他,但未必就非他不可。 有些事,他蒙仲办得到的,庞煖也同样办得到,更何况庞煖身边还有他的老师鹖冠子在,这师徒二人在赵主父心中的分量,可丝毫不会比他蒙仲逊『色』。 章节目录 第138章 六月中旬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次日,就在蒙仲琢磨着如何缓解赵王何与赵主父的关系时,田章托人向住在宫内的蒙仲传达了一个口讯,即他要返回齐国了。 得知此事后,蒙仲立刻来到了城内的驿馆。 此时,田章的随从与卫士们已经准备好了行装,并将其一件件地搬上马车,而田章本人,则还在驿馆内等着蒙仲。 直到蒙仲来到驿馆,田章这才吩咐随从卫士们驾驭着马车队缓缓驶出邯郸。 “贤弟当真不愿随愚兄赴齐么?” 在见到蒙仲时,田章诚恳地做最后的劝说。 说实话,蒙仲与田章相识还很短暂,但因为有着孟子的关系在,田章对他很是亲近,而蒙仲,亦投桃报李,这使得他二人虽然接触短暂,却建立了不浅的交情。 因此有些话,蒙仲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比如说,蒙仲对他留在赵国的目的直言不讳:就是为了防止齐国报复宋国。 对此,田章也很无奈。 事实上,倘若蒙仲在意的仅仅只是蒙氏一族,其实田章倒也有对策——以他在齐国的地位,想要庇护宋国的蒙氏,这根本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并且他也相信,只要蒙仲愿意跟着他前往齐国,有他暗中相助,蒙仲日后定能在齐国立足,甚至于,哪怕不依靠他匡章的名声,也足以庇护蒙氏一族。 但遗憾的是,蒙仲在意的不单单只是他蒙氏一族,他还在意着宋国。 涉及到国家的立场,田章就无能为力了。 毕竟齐国也是想称霸中原的国家,且田章毕生都是在为这件事而努力。 就眼下的情况而言,赵国暂时是齐国得罪不起的国家,而楚国,因为现阶段与齐国有着一样的目标——即合纵抗秦,因此,齐楚两国倒也能相安无事,但是燕国与宋国,却是齐国希望吞并增强实力的对象。 而相比较地处中原东北部的燕国,宋国因为位于中原的富饶之地,一直都受到中原各国的垂涎,包括齐国。 甚至于,纵使眼下齐国已向赵国臣服,但齐国仍然还希望得到赵国的默许,默许其蚕食吞并宋国。 换而言之,齐宋两国的立场,很难保持一致。 而这个最根本的矛盾,是田章都无法改变的。 在叹了口气后,田章再次提醒蒙仲道:“贤弟既然要留在赵国,那就要格外小心了。……赵国虽有称霸中原的潜力,但现如今国内危机重重,一个不好,或就会影响整个中原的格局……贤弟要知道,我齐国向赵国臣服,其中关系很是复杂,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让各国重新认识赵国。” 他说得很隐晦,但蒙仲还是能听懂其中的意思:齐国之所以向赵国臣服,就是为了让赵国处于“木秀于林”的位置,让赵国来吸引秦国乃是其余各国的敌视。 如果赵国能越过这个危机,击败了其余各国的挑战,那么就是建立像曾经晋国那样的霸业,否则,赵国就很有可能面临其余各国的围攻与瓜分,就像当年赵主父初继位时那样。 总言而之,如今中原格局的焦点就在赵国,它的一举一动,将很大程度影响整个中原的格局。 听了田章的劝告,蒙仲点点头,旋即开玩笑道:“齐国不惜向赵国臣服,来促成「秦赵反目」,但如果秦赵两国达成了协议,齐国岂不是盘算落空?” 田章的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笑着说道:“贤弟是说,秦赵两国还有和睦的可能『性』?” “也并非没有。” 蒙仲说道:“赵国作为三晋之一,跟魏、韩两国一样,始终都想联合三晋,而秦国则是为了对外扩张,难免不会发生「赵取魏韩、秦取楚国」的局面,介时,齐国将如何自处呢?” 田章闻言笑了笑,似半真半假般说道:“谁知道呢,或许到时候我齐国还是会支持赵国,但亦有可能,我齐国会联合秦国……不过依我看来,纵使秦赵两国私下和解,但秦国还是不会坐视赵国吞并魏韩,贤弟知道为何么?” 蒙仲摇了摇头。 “因为晋国曾是阻止向东扩张的最强大的敌人……秦国不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晋国。”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笑着说道:“不过这件事,与我齐国无关了,接下来,是秦国与赵国的角逐。” 聊着聊着,他二人已经走出了邯郸的东城门。 此时,田章朝着蒙仲拱了拱手,说道:“,愚兄也该启程了,贤弟就送到这里吧。……对了,回齐国的途中,愚兄会转道邹国,拜访孟师,贤弟可有什么要转达的吗?” 其实蒙仲很想让田章顺道问问孟子,他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儒家的弟子,不过看着田章亲近而真诚的表情,他实在是问不出口。 他想了想说道:“请替我问候孟子,请孟夫子务必要保重身体。” “好!” 田章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蒙仲的肩膀与他告别,不过待走到马车旁时,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对蒙仲说道:“贤弟,日后倘若你改变主意,亦或赵国有什么变故,贤弟不妨来齐国投奔愚兄,愚兄虽不才,但在齐国,好歹也有些名望,不至于会让贤弟的才能埋没。” 对于这份善意,蒙仲还能说什么呢,唯有拱手称谢:“多谢兄长。” 田章笑着点了点头,旋即登上马车,吩咐车队缓缓启程,离开了赵国。 目送着这支车队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蒙仲这才返回邯郸城内。 此后几日,蒙仲依旧隔三差五去请见赵王何,与赵王何谈聊一番,话题涉及很广,既有针对各国变法改革的评价,也有探讨赵国现如今的状况,以及,如何化解赵王何与赵主父之间的矛盾。 蒙仲必须地承认,赵王何的确是有与赵主父拉近关系的想法,这不,在蒙仲向他提出建议后,赵王何便将宫内最大的主殿让了出来,希望让赵主父搬进入居住。 就像蒙仲所认为的,对于赵王何的这个举动,朝臣议论纷纷,但没有一名臣子提出异议,只是隐晦地向赵相肥义询问原因。 赵相肥义大义凛然地告诉那些臣子:“孝乃天下共德,君上要行孝道,这有什么错吗?” 于是,赵国的臣子都不敢多说什么。 而赵主父在得知这件事后,亦感觉颇为意外。 因此他将蒙仲召到了面前,询问道:“我儿将宫内主殿让给我,你可知其中有什么缘故么?” 蒙仲当然不会傻到将真相盘托出,便回答道:“这是君上敬重赵主父您,希望与您亲近。” “……” 赵主父表情诡异地看了几眼蒙仲,没有追问下去。 并且,他也没有搬到那座宫内最大的宫殿,他派人向赵王何表示,他住的那座小宫殿很舒适,就不必再搬了。 赵王何没有强求,按照蒙仲的建议,索『性』就让那座最大的宫殿空置着。 而除了住的宫殿外,赵王何也通过别的方式向赵主父示好,比如赵主父的酒水、饭菜,赵王何吩咐宫内的宦官令缪贤,一定要给予最好的,而且要比他更好。 没过两日,赵主父就察觉出来了。 他派人询问了宫内的官宦令,比较他与赵王何每日的饮食状况,他这才得知,他每顿比赵王何多一个主菜。 说实话,多一个菜什么的,赵主父根本就不在意,但其中的深意,却让赵主父不得不深思。 大概又过了七八日左右,即到了六月中旬,齐国的国相薛公田文,终于从魏国来到了赵国。 薛公田文,是齐威王的孙子,靖郭君田婴最器重的小儿子,与如今齐国的君主田地,属于堂兄弟的关系。 田文在当世很有名气,因为他在齐国的封邑薛邑,蓄养了数千名食客,因此曾有人称,天下游士皆归薛公。 在当今世上,世人或许不知秦国、赵国、齐国等国家君主的名讳,但绝对知道薛公叫什么。 田文的名气,毫不亚于张仪——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程度。 或许有人会觉得,有如此大名声的田文,肯定是一名伟岸的男子,但事实上,田文很瘦弱,并且,他讨厌别人说他这方面的“缺陷”。 据说,曾经田文从秦国逃回齐国时,曾路过赵国某地,当地的赵人争相去目睹“薛公田文”,却没想到田文只是一名瘦弱矮小的男子,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是一位伟岸的男子。 因此,那些赵人很失望,甚至有人笑称田文是“小丈夫”。 田文因此勃然大怒,而随行的数百名门客们,亦纷纷从马车上跳下来,屠杀了几百名赵人,摧毁了一座县城,这才扬长而去。 这也是蒙仲对薛公田文并没有什么好感的原因:田文虽然非常重视“士”,不惜倾家『荡』产也要蓄养前来投奔的游士作为门客,但他对平民的态度却远远谈不上亲和,哪怕他身边有「魏处」、「冯谖(uān)」等名士劝他善待平民,招揽民心。 六月十七日,齐相田文抵达了邯郸,赵相肥义代表赵国,率领军队与赵国的臣子,迎接这位享誉中原的齐相。 当时,蒙仲亦混在迎接的队伍中,见到了他迄今为止最夸张的仪仗排场,整整三百余辆马车的随从。 是的,仅仅只是追随在田文身边的门客与随从,就有整整三百余辆马车。 细算下来,怕不是有近千人? 不得不说,在这个排场面前,无论是惠子、孟子,还是张仪、公孙衍,在这世上,除各国的君主以外,没有一个人,能有薛公田文这样的排场。 不愧是当今最有名的“贵公子”! 章节目录 第139章 薛公田文 “那个田文……居然有这等地位吗?” 在蒙仲身旁,同样混在迎宾队伍中凑热闹的蒙虎,忍不住开口问道。 也难怪他这般震惊,毕竟在此番欢迎田文的队伍中,有赵国的国相肥义,有安平君赵成,有奉阳君李兑,有阳文君赵豹,甚至连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禋等人亦在不远处,不夸张地说,刨除掉那些现如今不在邯郸的赵国臣子,其余的基本上都来欢迎田文,包括鹖冠子与他的弟子庞煖。 可能就只有赵主父与赵王何没有亲自前来迎接。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远超规格的迎宾队伍了,可能卫国、鲁国等小国家的君主来到赵国,赵国都没有这么兴师动众。 听了蒙虎的话,乐毅略带感慨地解释道:“终归,那是田文……当世除各国君主以为最有名望的贵公子。” “哼嗯。” 在旁,蒙仲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引来了乐毅不解而好奇的目光:“阿仲,你与那田文有隙?” 听乐毅这么一说,蒙仲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心态作祟。 是的,他纯粹就是对薛公田文有些反感。 想想他前段时间结识的兄长田章,那是真正让秦国都感到忌惮的齐国名将,当世谁不知道“匡章”之名?可即便是这等名将,代表齐国临淄出使赵国也很低调,记得前几日蒙仲相送这位兄长时,田章身边就只有几辆马车的随从与十几辆战车的护卫,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五名随从与卫士,然而这田文,却足足有三百余辆马车跟随——你田文何德何能?你有什么能与匡章相提并论的功绩么?还是说,你田文觉得自己比惠施、张仪、公孙衍等近代名士出『色』? 不得不说,现如今的田文,自然难以与惠施、苏秦、张仪、孟子、公孙衍、田章等近代、当代的名士相提并论,他无非就是有个极好的出身罢了——他的父亲靖郭君田婴,乃是齐威王的儿子、齐宣王的兄弟,仅此而已。 当然,田文本人也是有才能的,但是这份才能,并不足以让他与有「三百余辆马车的随从追随」这种夸张的排场。 总的说来还是一个原因:田文有钱,极其有钱! 与自身才能并不相符的排场是一方面原因,而另外一个原因,即田文据说曾经让他的随从屠戳过赵人,杀了数百名赵国平民。 虽然的确是那些赵国平民取笑田文矮小瘦弱的身材在先,但仅仅只是因为几句嘲讽,就纵容随从屠杀了数百条人命、摧毁了一个县城,似这种无意义的杀戮,是蒙仲以及他道家思想所厌恶的。 而就在这时,人称「薛公」的齐国国相田文,也已徐徐步下了马车。 就像那则传闻中所描绘的那样,薛公田文的身材并不伟岸,大概只有七尺多些,比蒙仲、蒙虎、乐毅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高不了多少。 至于年纪,目测在三十五、六左右,身上穿着很奢华的锦服,锦服上用金线绣着某些花纹——由于隔得较远,蒙仲看不真切,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出,田文这身衣袍价值不菲。 “肥相、安平君、奉阳君,阳文君,别来无恙。” 就在蒙仲暗自打量着远处的田文时,这位齐国国相已快步走上前,来到了同样朝着他走去的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赵国诸臣面前,拱手施礼,亲近而又不失礼数。 而与此同时,他那些随从,亦陆陆续续走下了马车,有身穿朴素衣袍的文士,也有穿着讲究的文士,但更多的,则是一些穿着各异但手持宝剑的“侠勇”——当代是这样称呼这些懂得剑技又四方奔走的游侠的。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侠勇的穿着,虽然大多都是穿着麻布所制的衣衫,但“风格”各异,有的穿着无袖的衣袍;有的左边少个齐肩的袖子;有的右边少个齐肩的袖子;有的故意少穿一个袖子,将外面的麻衣用绑在腰带上;有的则用腰带绑住外面的麻布衣,故意让它耷拉在身上。 甚至于,还有人故意用铜环、铁环之类的,串上一根细的麻绳,装饰在外面的麻布衣上。 总而言之,这些侠勇的穿着,一看就知道非常有“个『性』”。 不过最有个『性』的,还不是这些侠勇的穿着,而是他们的头发。 寻常人嘛,无论是普通的平民,还是蒙仲、蒙虎、乐毅这等“甲士”,基本上都会梳一个发束,而成年人——即满了弱冠之龄的男『性』,则会在发束上再戴一个发冠,那可真是一丝不苟。 比如肥义、赵豹等上了年纪的老臣、老贵族,哪怕他们的头发都已花白了,头发也要打理地一丝不苟,这也就是所谓的“仪礼”。 然而那些侠勇嘛,或反蓬头散发,或很随意地佩着发冠,根本不管头发究竟有没有理顺,甚至于,蒙仲还看到不少侠勇将细细的草绳编在头发中。 让人一看就感觉“非同一般”。 当然,虽然这些侠勇的仪容大多不佳,有着各异的“个『性』”,但从他们凌厉而凶狠的眼神中亦不难看出,这些恐怕大多都是“轻视『性』命”的亡命之徒。 此时,田文与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包括公子章等赵国臣子已寒暄结束,登上了肥义专程为田文所准备的马车,徐徐朝着城内而去。 而继田文与赵国的重臣之后,田文的那些门客与随从们,目无旁人地跟在后头,以至于有些前来目睹田文风采的赵国小官,竟也只能让开道路,让这些人前行,更别说是混在一般迎宾队伍当中的蒙仲、蒙虎、乐毅等人。 “简直目中无人!” 蒙虎有些不爽地评价着田文的那些门客与随从。 听了这话,乐毅很惊讶地看了一眼蒙虎,仿佛很惊讶于蒙虎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但旋即,他亦点了点头附和着蒙虎的观点,毕竟他亲眼所见,田文的那些门客,尤其是那些打扮各异的持剑侠勇们,他们在进城时一个个仰首挺胸、趾高气扬,丝毫没有用正眼打量道路两旁那些迎宾人员的意思。 “的确是骄傲地有点过火。”他平静地说道。 “呵,走吧。” 蒙仲招呼着两名同伴。 此时,在城门外围观的人流,已徐徐散开,蒙仲几人混在人群中,回到了城内。 在返回王宫的途中,他们撞见了安阳君赵章的马车。 待马车停下来后,田不禋在车窗内笑着与蒙仲三人打着招呼:“阿仲,你们三人也来目睹田文的风采么?” “是啊,终归是名闻天下的薛公田文嘛。”蒙仲点点头。 “呵呵。”田不禋笑了两声,旋即又问道:“那现下,你们三人是回王宫么?” “是啊。”蒙仲点头说道。 听闻此言,田不禋招了招手说道:“那上来吧,公子与我,送你们三人一程。” 与蒙虎、乐毅对视一眼,蒙仲他们三人最终还是登上了公子章的马车,上了马车之后,他们三人便看到了明显面『色』不佳的安阳君赵章。 “公子这是怎么了?” 蒙仲不解地询问赵章,毕竟片刻之前,在公子章迎接田文的时候,他还是笑容满面的。 听闻此言,公子章冷哼一声,带着浓浓的不渝之『色』说道:“田文那厮……不识抬举!” 见蒙仲、蒙虎、乐毅三人面『露』不解之『色』,田不禋便在一旁解释道:“方才,公子想请田文到府上赴宴,顺便小住几日,然而赵成也提出了同样的邀请,田文便婉转拒绝了公子,接受了赵成的邀请。” 蒙仲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外来的使者造访赵国,一般是居住在驿馆内的,比如蒙仲新结识的兄长田章,他在邯郸时,就一直住在驿馆内。 当然,这并非明文规定,似公子章、安平君赵成这般邀请田文到各自府上小住几日,谁也不会拿这个说事。 只不过,今日田文婉言拒绝了公子章的邀请,却又接受了安平君赵成的邀请,这从中就能看出不少端倪,甚至是田文的主观立场。 “该死的田文!该死的赵成!” 可能是因为马车上都是自己人,公子章并不掩饰他对赵成、田文的记恨,一路上骂骂咧咧,甚至扬言要给落了他面子的田文好看。 而田不禋,亦不拿蒙仲、蒙虎、乐毅三人当外人,捻着嘴边的小胡子神『色』凝重地说道:“据说当年赵肃侯还在位时,赵成就与田文的父亲田婴有书信往来,且赵成亲善齐国,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田文选择赵成而不选择公子您,这不奇怪……在下只是担心,赵成、李兑等人会借田文的名望来打压公子。” “他敢?!” 公子章双目一瞪。 田不禋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还是要谨慎……” 说到这里,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转头对蒙仲几人说道:“阿仲,你等也要小心,说不定田文也会找你们的麻烦。” “我?” 蒙仲与蒙虎、乐毅二人面面相觑。 见此,田不禋捻着胡须笑道:“莫小看了你们几人的名气……终归你们信卫军,前不久曾以五百兵卒夜袭齐营,击破了齐将田触的数万兵卒,只要赵成、李兑他们稍稍在田文面前挑拨两句,田文姑且不论,他手底下那些桀骜不驯的剑士,肯定会有找你们麻烦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又补充道:“别忘了,宋国的军队此前还攻占了薛邑,薛邑,可不就是田文的封邑么?” “……” 听闻此言,蒙仲神『色』一凛。 片刻后,公子章将蒙仲、蒙虎、乐毅三人送到王宫前,这才返回自己的府邸。 此时,乐毅问蒙仲道:“田(代)相说得很有道理,那田文说不定真会来找你的麻烦……” “呵。” 蒙仲轻哼一声。 诚然,他对田文并无好感,但他不会主动惹事去找田文的麻烦。 但倘若田文的人主动挑事…… 他蒙仲,也不是好欺负的人! 章节目录 第140章 薛公田文(二) 傍晚,蒙仲收到了来自安平君赵成的邀请,后者专程派人请他到府上赴宴。 显然,安平君赵成确实将薛公田文邀请到了自己府里,并且在府内大设筵席,款待宾客。 不过这份邀请,却被蒙仲回绝了——他借口身体不适,推辞了此事。 原因很简单,首先田文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边的人,与公子章完全不是一路人。 看今日公子章那愤怒的态度,显然公子章就算也收到了安平君赵成的邀请,心高气傲的他也不会去赴宴——去什么?看赵成如何拉拢田文? 而在刨除掉公子章后,在安平君赵成将会邀请的宾客中,大概也就只有赵相肥义与阳文君赵豹与他有不俗的交情。 一场筵席,相识的只有两个人,并且那里还是赵成的地盘,说不好赵成会不会故意挑唆田文与其门客针对他,这种筵席有什么好去的? “可是如果不去的话,岂不是就任由赵成、李兑等人在田文面前挑唆?”蒙遂在了解了这件事后,皱着眉头说道。 “无妨。”蒙仲摇摇头说道:“肥相不会坐视不理的。” 的确,肥义一心指望蒙仲辅佐赵王何,当然不会容忍赵成、李兑等人借田文的手来对付他——哪怕不能阻止,肥义也肯定会派人来暗中通知他,至少不会让他毫无防备。 再者,阳文君赵豹那个老狐狸,多多少少也会看在“忘年交”的份上,派个人来提醒他。 果不其然,次日,蒙仲便分别收到了肥义、赵豹二人派人送来的口信,他二人托人转达的都是同一件事:安平君赵成果然故意挑事! 事情经过很简单,即赵成故意在田文面前提起了那些没有赴宴的人名,有安阳君赵章,有鹖冠子,以及他蒙仲。 安阳君赵章是手握数万兵权的赵国公子,鹖冠子是名声享誉赵、楚等国的道家圣贤,田文多多少少会容忍一些,但蒙仲这个此前毫无名声的家伙居然也不赶赴他田文的接风筵,这就让田文有些不快。 于是乎,田文问起了蒙仲的底细,安平君赵成顺水推舟将蒙仲的底细通通告诉了田文。 比如说,蒙仲今年只有十六岁,出身宋国,前一段时曾率领五百名士卒夜袭祝柯齐营,击溃了手握数万兵权的齐将田触,等等等等。 十六岁,宋国人,靠着成功偷袭齐国军队一朝成名,在田文面前提这些关键词,这不是故意挑事又是什么? 对此,肥义派来的人转达道,虽然肥义当时竭力为蒙仲圆场,但看田文的表情,这位名声享誉天下的贵公子还是很不高兴,以至于肥义也摸不准田文会不会针对蒙仲,因此特地派人让蒙仲小心提防。 相比较肥义,阳文君赵豹这个老狐狸纯粹就是派人知会他蒙仲一声:田文可能要针对你,你要小心。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赵豹也不想得罪田文,或者说,他与蒙仲的交情,还没好到让赵豹不惜冒着得罪田文的风险也要为他辩护的地步。 在得知这件事后,乐毅、蒙遂、向缭几人都很担心,但蒙仲倒是没有这种紧张。 毕竟他与赵主父与赵王何都有着很不错的关系,只要这两位不允许,纵使是薛公田文又怎么样?这里终归是赵国,而不是齐国!——而事实上,就算是在齐国,蒙仲也有他新结识的兄长田章庇护,也无需畏惧田文。 更别说公子章昨日被田文落了面子,肯定会设法报复。 总而言之,蒙仲想不到他为何要畏惧田文的理由。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蒙仲平静地安抚着他的小伙伴们。 他这话,指的是今日晚上的宫筵——似田文这种地位的人造访赵国,赵国那是肯定会在宫中设宴的。 到时,田文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一目了然。 果然,没过两个时辰,蒙仲便收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即赵主父与赵王何将在主殿的正殿宴请田文这件事。 又过了两个时辰,赵相肥义派人通知蒙仲,邀请蒙仲赴今晚的宴席,——没办法,昨日蒙仲可以拒绝安平君赵成的邀请,但今日赵主父、赵王何都会到场,蒙仲自然不好再缺席了。 值得一提的是,肥义给了蒙仲“一主三从”四个坐席的名额,即蒙仲可以带三个人赴宴,不得不说这已经是非常优待了。 刨除掉蒙仲以外,剩下三个名额如何分配,蒙仲与小伙伴们商量着。 结果,蒙虎率先站起来抢占了一个名额,并夸口道:“倘若那田文当真敢惹事,我来收拾他!” 这厮,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 “我占一个吧。” 乐毅在环视了一眼诸小伙伴后说道:“阿仲虽然平日里冷静,但怒上心头时,也难免会做出冲动的举动,我如果在场,可以尽量确保事情不会朝着最坏的局面演变。” “我?冲动?” 蒙仲一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 乐毅轻哼一声,淡淡说道:“你因为赵主父三番两次不肯听从你的建议,一怒之下就带着区区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此事你忘了?” “……”蒙仲张着嘴无言以对,讪讪地笑了笑。 最终,最后一个名额给了武婴,因为武婴比其他人都年长,且长得最为敦实强健,但论力气与武艺,就连蒙虎、华虎、穆武几人也并非他的对手。 考虑到今晚的宴席中,田文或许会让他那些剑士来挑事,带上武婴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那就这么定了,我,阿毅,阿虎、武婴兄,我们四人赴宴……” 还没等蒙仲把话说完,就见华虎面色凶狠地说道:“阿仲,你放心,咱们几个,到时候就带着信卫军侯在宫殿外,要是那个田文胆敢叫他身边的随从以多欺少,咱们几人就杀进来!” 听闻此言,穆武、乐进纷纷点头,甚至蒙虎还哈哈大笑地附和道:“好,就这么办!” “你们几个可别给我惹事。” 蒙仲赶紧让这些小伙伴放弃这种危险的想法。 带兵杀到赵主父、赵王何皆在场的宫筵内?这是要谋反作乱么?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 看着这乱哄哄的局面,蒙遂与向缭对视一眼,皆觉得自己有必要看着这几个,免得这帮人真的做出来无法返回的事。 傍晚时分,蒙仲带着蒙虎、乐毅、武婴三人,跟在赵主父身后,徐徐前往设有宫筵的宫殿。 此时在那座宫殿内,宴请的宾客都已到场,就连赵王何与公子章也已到场,神色各异地注视着薛公田文与肥义、赵成、李兑、赵豹等赵国的臣子闲聊说笑。 “赵主父到。” 随着一声谒报,赵主父带着蒙仲几人迈步走入殿内。 此时以赵王何、公子章、肥义等人为首,殿内宾客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看得出来,赵主父的确热衷于这种群星捧月般的感觉,朝着殿内诸宾客摆摆手,满脸笑容地来到了属于他的席位。 在来到属于他的席位前时,他忽然愣了一下。 因为往常,他跟赵王何的案几是一样的,无论造型、雕纹、以及摆放的位置。 但今日,他的矮桌明显要比赵王何大上一圈,且摆放的位置,也比赵王何稍稍靠后半个身位,这仿佛意味着,这个坐席,才是这座宫殿内最尊贵的。 “主父请入席。” 在诸宾客面前,赵王何朝着赵主父躬身行礼道。 “……” 看看赵王何,又看看属于自己的那张矮桌,赵主父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忽然,他转头看向本来在他身后的蒙仲几人,却发现蒙仲已经已经到他们的座位去了。 『必然是蒙仲这小子……』 赵主父隐隐猜到了几分。 但猜到归猜到,受到尊重的感觉,让赵主父很快就“原谅”了蒙仲,甚至于,在回覆赵王何时,脸上的笑容也明显要比平日里多上几分。 旋即,宫中的宫女们献上酒水、菜肴,赵主父转头瞧了一眼赵王何的坐席,就发现他的菜色还是比赵王何多一个。 是的,仅仅只是多一个,但感觉却大不一样。 “主父?” 赵王何主动提醒赵主父为这场宫筵致酒辞。 赵主父点点头,端起酒樽说了几句,无非就是欢迎薛公田文什么的,另外再说两句「祝赵齐两国从此和睦相邻」这种连赵主父本人都不相信的场面话。 旋即,就进入了宫中乐女献舞的环节。 不得不说,赵国女子、尤其是宫中乐女那种婀娜的舞姿,着实是叫人感到惊艳。 但今日,蒙仲却无心欣赏那些赵女的舞蹈,而是暗中观察着坐在对面那边的田文。 有那么一次,田文的视线刚好与蒙仲撞上。 见蒙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且目光也丝毫没有闪躲的意思,田文在与他对视了大概几息后,忽然略带轻蔑地笑了一下,转头对旁席的安平君赵成低声说了几句。 旋即,安平君赵成也朝着蒙仲看来了过来。 『看来是无法避免了……』 抿了一口酒樽内酒水,蒙仲面无表情地想道。 果不其然,待等到宾客相互劝酒的环节,就看到田文端起酒樽,似笑非笑地,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跟着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以及一大帮田文的门客,有彬彬有礼的幕僚,亦有粗犷粗俗的侠勇。 待走到蒙仲面前,田文端着酒樽似笑非笑地说道:“足下,想必就是率五百兵卒夜袭齐营,侥幸取得成功的蒙仲蒙司马吧?呵,若非这份侥幸,怕是田某无缘见到足下。” 听闻此言,蒙仲缓缓站起身来,举起酒樽面无表情地回道:“足下,想必就是侥幸生为靖郭君之子的田文田相吧?……若非这份侥幸,足下无缘见到的,又岂止是在下?” “……”田文面色顿变。 而在蒙仲身后的席位中,在蒙虎的嘿嘿坏笑声中,乐毅啪地一声用手捂上了额头。 顿时间,宫殿内的嘈杂声一下子就安静了不少,一双双眼睛,皆目不转睛地看着田文与蒙仲二人。 章节目录 第141章 筵席间的争执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这个小子……他说这话可真毒啊。』 在薛公田文身后,他的幕僚「魏处」、「冯谖」二人看向蒙仲的眼神中,闪过几丝异色。 他们必须承认,事实上他们的主上——薛公田文,说话也很刻薄,将人家「五百兵成功夜袭数万齐军营寨」这件壮举,戏称为侥幸,但没想到,眼前那名叫做蒙仲的少年,对方说话更刻薄,竟隐晦地表示田文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凭着他乃靖郭君田婴之子的缘故。 “小子,你说什么?!……你好大的胆子,还不速速向薛公致歉?” 在田文身后,有一名穿着打扮很奇特的侠勇怒声斥道。 听闻此言,另外几名有幸赴宴的侠勇亦叫嚷起来,甚至于对蒙仲怒目而视,然而蒙仲根本懒得搭理这些人,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田文,直视着这名举世闻名的贵公子。 良久,田文抬手制止了身边那几名侠勇的叫嚷,面无表情地目视着蒙仲,冷冷说道:“蒙司马,你方才所说的‘侥幸’,是什么意思?” 蒙仲毫不退让,争锋相对地说道:“田相方才口中的侥幸是什么意思,在下所说的侥幸,它就是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田文脸上闪过几丝愤怒,而他身后的那几名侠勇,亦一个个眦目欲裂,凶狠地瞪着蒙仲,似乎要冲上前来教训蒙仲。 见此,武婴、蒙虎二人当即从从席中站起,亦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甚至于蒙虎还怪叫道:“怎么?要以多欺少?我这就去叫人……我五百名信卫军弟兄就在殿外守着呢!” “阿虎!” 乐毅赶忙制止蒙虎,同时略带幽怨地看了一眼蒙仲。 『说好的不冲动呢?』 见蒙仲一说话就把薛公田文这等名下闻名的贵公子往死里得罪,乐毅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乐毅倒是也能理解蒙仲,谁让田文一上来就用“侥幸”来概括他信卫军夜袭齐营这件事呢,这话就算是他乐毅听了,亦让他心中火大。 “这位……蒙虎小兄弟。” 安平君赵成忽然插嘴,似笑非笑地说道:“薛公乃是我赵国的贵客,是蒙司马言语冲撞了薛公,蒙虎小兄弟不劝说蒙司马向田相道歉,竟还要召入殿外的信卫军,呵呵,不知是信卫军,到底是赵主父的近卫,还是你等的私军呢?” 蒙虎闻言毫不客气地骂道:“谁他娘的是你小兄弟?我跟你很熟么?不要脸的老东西,叫我蒙卒长!” “……”安平君赵成瞠目结舌,指着蒙虎气地浑身发抖。 要知道,他赵成那可是赵肃侯的兄弟,赵主父的叔父,赵国上下谁不是对他毕恭毕敬,然而今日,他却被一名十几岁的少年骂做“不要脸的老东西”,赵成何曾遇到过这种事。 从旁,奉阳君李兑嘴角扬起几丝冷笑,对蒙仲说道:“蒙司马,你就纵容你的属下对安平君如此无礼?” “哦?”蒙仲转头看向李兑,平静问道:“我的属下做了什么对安平君无礼的事吗?” “呵呵呵。”李兑笑了两声,指着蒙虎对蒙仲说道:“这位小……唔,这位蒙虎卒长,目无尊卑,当众辱骂安平君为……呃,不要脸的老东西,这话在场众人都得一清二楚,蒙司马还要狡赖么?” “哦。”蒙仲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旋即拍了拍蒙虎的肩膀,淡淡说道:“我不觉得我兄弟这话有什么问题。”说着,他环视了一眼,旋即看着安平君赵成,淡淡说道:“我蒙仲,现如今怎么说也是赵国的臣子,我方才,薛公田文一上来就羞辱在下,在下反羞辱之,然而,安平君却无视了薛公对在下的羞辱,硬是要我蒙仲,一名赵国臣子,为了莫须有的事而向薛公道歉,视赵国的颜面于无物,我请问安平君,您这样的做法,称得上是‘要脸’么?……所以我兄弟骂你不要脸,并没有错,对么?” 安平君赵成闻言,脸上浮现浓浓的愤怒,咬牙说道:“那‘老东西’呢?!” 蒙仲笑了两声,说道:“老,这是敬称啊,至于东西嘛,不如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安平君,你说你是不是东西?” “你……”安平君赵成脸上涌现浓浓的震怒之色,但又不敢发作。 也是,他怎么敢承认自己“不是东西”呢? 虽说“是东西”也不好听,但总比“不是东西”好太多了吧? 而见此,蒙仲暗自冷笑一声,故意露出笑容说道:“所以我说嘛,‘不要脸的老东西’,这并非是我兄弟在羞辱安平君,只是陈述一件事实而已。”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奉阳君李兑,笑道:“奉阳君,这个解释你满意了吗?” “……” 看了一眼敢怒不敢发作的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勉强笑了笑,不敢多说什么,毕竟他也怕当面骂他老东西——他可辩不过这个蒙仲。 此时在不远处,赵王何面露担忧之色地看着蒙仲那边,频频用眼神示意赵相肥义。 见此,肥义便假意劝酒,端着酒樽来到了赵王何身边。 “肥相,您不出面制止吗?”赵王何低声说道。 肥义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对赵王何说道:“君上,对于蒙司马的才能,老臣稍稍了解,无论是赵成、李兑还是田文,未见得能让蒙司马吃亏……您不是想看看蒙司马的本事么?这是一个好机会啊。” “……”赵王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忍不住又问道:“真不会有事吗?” “君上且放心吧。”肥义低声笑道:“您看赵主父。” 赵王何偷偷回头瞧了一眼赵主父,却发现赵主父正端着酒樽,饶有兴致地看着蒙仲那边,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 可能是注意到了肥义、赵王何二人的目光,赵主父看了一眼肥义,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平心而论,赵主父对于薛公田文也没有什么好感——首先,赵主父对任何齐人没有好感,无论是田朌、田章、还是田文;其次,田文那近千人的排场,让赵主父对这个浮夸的家伙更加没有好感;更别说,田文昨日初到邯郸后,就跟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些人凑到了一起。 要知道,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可是赵主父如今想夺回王权的最大阻碍。 至于赵相肥义,他想的问题则比赵主父更多。 他一方面需要仰仗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来遏制赵主父与公子章,但另一方面,他也要遏制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自然不能坐视赵成、李兑二人借田文的名气做出什么他所不喜的事来。 另外,他也不介意拿赵成、李兑、田文等“磨砺”一下蒙仲,毕竟在解决了赵主父与公子章的问题后,他还想要重用蒙仲,到那时候,蒙仲势必要跟赵成、李兑有一番冲突——今日先给蒙仲“练练手”,肥义觉得这个主意并不差。 至于薛公田文嘛,肥义也觉得这位贵公子过于傲气了,并不介意借蒙仲的手挫一挫田文的锐气,让田文能明白,终归这是在赵国,且齐国如今臣服于赵国,田文应该用更加尊敬的态度来对待赵国。 也正是这些原因,无论是赵主父还是赵相肥义,暂时都没有制止事态的意思,任由蒙仲几人单独应对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与薛公田文——他们也想看看,蒙仲这几名少年,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而此时在蒙仲那边,安平君赵成已经被蒙仲、蒙虎二人气地浑身发抖,而奉阳君李兑,则是害怕自己也受到蒙仲几人的羞辱,不敢过分逼迫,故意对田文说道:“薛公,您看这事……” 很显然,他这是故意挑唆田文出面针对蒙仲。 田文压了压手回应奉阳君李兑,旋即目视着蒙仲,冷冷说道:“小子,田某周游诸国,无论到何处,皆被奉为上宾,却从未碰到过像你这么狂妄无礼的人……” 蒙仲平静地说道:“不,在下觉得,田相是见惯了阿谀奉承的人,以至于当有一名正直的人无视你的威严时,就被你认为是狂妄无礼。……你真觉得,你被各国奉为上宾,这全然都是你自身的才能么?既然如此,足下不妨说几件生平的得意之事,让在下敬仰敬仰。” 听闻此言,田文冷哼一声道:“我有数千门客……” “那是令尊靖郭君的功劳,与您何干?”蒙仲淡然的打断道:“若非您是靖郭君的爱子,得到了富饶的薛邑作为封邑,你哪里养活地起数千门客呢?” 田文闻言面色一滞,咬牙又说道:“我曾前赴秦国为相……” “哦。”蒙仲点点头,再次打断道:“我听说过这事,这个秦相,大概没当多久吧?然后就险些死在秦国,最后还是靠着您身边一名门客,替你盗取了已经赠送于秦王的白狐皮裘,将其转赠于秦王的宠妾,这才得以被秦国释放,然后又连夜逃回齐国,在路遇秦关时,又全靠一名门客学鸡叫,才让那座秦关提早开启关隘,以便您能逃回齐国……啧啧,自负才能的薛公田文,最终靠着鸡鸣狗盗之徒才得以从秦国逃回,难道这件事对于田相来说,竟然是一件值得赞颂的功绩?” “……” 田文恨得咬牙切齿。 不得不说,其实蒙仲是故意混淆了这件事。 首先,田文的秦相之位,是被赵主父设法弄掉的——赵主父当初得知田文赴秦为相后,生怕秦齐两国联合起来对赵国不利,于是便让身在秦国的赵国遣臣「楼缓」设法向秦王、宣太后进谗,最终让楼缓代替田文成为了秦相。 至于田文险些死在秦国,这也是秦国、赵国都知道田文的才能,不希望他返回齐国,因此才想设法将其除掉,以至于逼得田文连夜仓皇出逃。 似这般,也难怪后来田文在逃回齐国的途中,在经过赵国时,让身边的门客屠戳了赵国一个县城——他本来就恨赵国差点就让他死在秦国,再加上有些不知死活的赵人笑话他矮小瘦弱的身材,田文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而这,也是赵国事后掩盖了这件事,并没有追究田文的其中一个原因。 是故,田文被秦国罢相,甚至险些死在秦国,这反而是他有才能所导致,但是蒙仲用充满嘲讽的话说出这段经历,这就很难让人细细琢磨其中的缘由,大多都嘲笑于田文险些死在秦国这个事实,以及他身边蓄养的那些门客——当时田文身边有数百名门客,但是帮助田文从秦国逃回齐国的,却是两名鸡鸣狗盗之徒,不得不说,这是莫大的讽刺。 这不,就连田文的客卿魏处、冯谖二人也忍不住了。 魏处与冯谖二人,皆是田文身边最倚重的客卿之一,与一些在田文座下为食客混饭吃的人不同,这两位是真正有真才实学,且有远见的人。 在这二人当中,冯谖最为有名。 当初冯谖为田文在薛邑收取“息钱(高利贷)”时,冯谖询问田文:“债收回后,要买什么东西回来?” 田文就很随意地说道:“看我家中缺少什么,你就买什么回来。” 冯谖点点头表示明白。 后来冯谖来到薛邑后,将薛邑所有欠田文息钱的邑民召集起来,当众烧毁了一箱箱债据,让薛邑的邑民大呼“薛公仁义”。 次日,冯谖便从薛邑返回了临淄,向田文复命。 当时田文很惊诧,便问冯谖:“你买了什么回来?” 冯谖便回答道:“我观您家中丰衣足食,犬马美女皆有,便为您买了‘义’回来。” 田文很不解:“什么是‘买义’?” 冯谖便解释道:“您不善待你的邑民,而加以高利(贷债),邑民苦不堪言,于是我违反了您的命令,将所有的借据都烧毁了,邑民皆称颂您的仁义,这就是‘买义’。” 田文很不高兴,就将冯谖驱逐了。 结果一年之后,当田文返回薛邑后,邑民夹道欢迎,田文这才意识到冯谖的良苦用心,连忙又派人寻觅冯谖的踪迹,将后者请回来担任客卿。 这即是「冯谖市义」的典故。 而魏处,他与冯谖做了一样的事,也为田文买到了‘义’,并且也同样曾被田文驱逐,直到田文认识到‘民心’的珍贵后,才把冯谖与魏处重新请回来担任客卿。 不过与冯谖不同的是,魏处长于内政,而冯谖善于辩论,因此魏处虽被尊称为“魏子”,而名声却不如冯谖响亮。 但不管怎样,魏处也好、冯谖也罢,皆是田文身边门客中有真才实学,值得令人尊敬的人才。 而今日,见蒙仲似乎有嘲讽田文身边门客的意思,善于辩论的冯谖就忍不住了,他站出来与蒙仲争辩道:“蒙司马所言,冯某不敢苟同。” 说着,他向蒙仲拱了拱手,正色说道:“薛公身陷秦国,那是因为某些缘故所导致,蒙司马不明其中究竟,便做出武断的认为,这是不可取的。……请蒙司马向薛公与诸门客致歉。” 见对方彬彬有礼,蒙仲的面色亦缓解了许多,闻言平静地说道:“先生说得对。同理,薛公不知我信卫军夜袭齐营的凶险,便认为全然是侥幸所致,这也是不可取的,请先生您先说服薛公向在下与五百名信卫军士卒致歉。” 冯谖愣了愣,旋即摇头说道:“蒙司马此言诧异……在下并不否认,薛公对蒙司马或有几分偏见,只怪近年来的宋国。宋国近几年来,先是覆亡滕国,随后又发兵进攻我薛邑,你知道,薛邑正是薛公的封邑,要论冒犯的话,不正是宋国冒犯在先么?” 蒙仲闻言笑着说道:“那薛公就去找宋王理论啊,跟在下何干?” 听闻此言,冯谖笑着说道:“换而言之,蒙司马亦觉得宋国进犯薛邑,非仁义之举?” “……”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在深深看了一眼冯谖后,微笑着说道:“仁义或不仁义,那要看薛邑的民心,当初齐国进犯燕国时,孟子便曾规劝齐王,倘若燕国的国人欢迎齐国军队,那么齐国就吞并燕国吧;倘若燕国的国人抵制,齐国的军队便撤回来吧。……今宋国占据薛邑,也是这个道理,仁义或不仁义,我说了不算,田相说了不算,先生说了也不算,得看薛邑的邑民是什么态度。……先生以为呢?” 冯谖皱着眉头看着蒙仲,旋即笑道:“薛邑邑民,人人称颂薛公的仁义。” “包括放息钱?”蒙仲轻笑着说道:“我曾听说,薛公为了蓄养数千投奔而来的食客,大肆在封邑收刮钱财,用息钱剥削邑民,为了满足薛公「蓄养门客」的欲望,而收刮邑内的民众,这怎么谈得上仁义呢?” “非也。”冯谖摇头说道:“蒙司马所说,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近些年,薛公时常将一些无力偿还息钱的邑民免除息钱,这份宽厚,难道还不能称作仁义吗?” 蒙仲哈哈大笑道:“我先给先生讲个故事吧。……我听说这世上一人好养猕猴,但由于养得猕猴太多而家财匮乏,于是养猴人便对那群猴子道:早上给你们三个橡子,晚上给你们四个。众猕猴大怒。于是养猴人又说道:那早上给你们四个橡子,晚上给你们三个,那群猕猴这才欢喜。……薛邑的邑民,本来就是因为税收繁重,无力交付,这才从薛公这边借了息钱以养家糊口,且因此欠下了薛公大额息钱,以利滚利,最终到了无力偿付的地步。薛公免除了一部分本来就不该收取的息钱,竟让薛邑的邑民称颂他为‘仁义’?……啧啧,薛公真的是很擅长治民啊!呵,在下反问先生,这种诈术,也称得上是仁义吗?” “……”冯谖哑口无言。 此时,蒙虎见冯谖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哈哈大笑道:“我兄弟集道、名、儒、兵四家学术之长,足下与他辩论,简直是自取其辱!” “阿虎……” 蒙仲低声示意着蒙虎。 『集道、名、儒、兵四家学术之长?』 冯谖、魏处等人听了皆大感吃惊,就连满脸阴沉的田文,亦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蒙仲几眼。 此时,赵相肥义这才徐徐走到蒙仲身边,似有深意地代蒙仲介绍道:“薛公,此子年纪虽小,但却是庄子、惠子、孟子的弟子……” “我不是……” 蒙仲本想解释自己并非孟子的弟子,奈何肥义的声音完全把他盖了过去:“宋国的惠盎、齐国的匡章,皆与此子兄弟相称……” 『田章?』 田文看向蒙仲的眼神中,闪过几丝异色。 不得不说,田文虽名声享誉天下,但就像蒙仲所说的那样,他田文的名声,大多都来自他蓄养数千门客,而这,乃是他父亲靖郭君田婴的遗泽,倘若田文没有他父亲留下的家业,哪里有能力蓄养数千名门客,并因此闻名于世呢? 但田章不同,田章虽然也是出身士大夫家族,但他的功绩那是确确实实的,初次破秦让秦国向齐国俯首陈臣,继而灭燕,五十日攻占燕国全境,然后败楚,打得楚国再向齐国称臣,前两年都又联合魏国、韩国,攻破了秦国的函谷关。 虽然田章经历的战阵的确不多,但每次都能影响整个中原的格局。 与田章相比,不得不说田文还逊色不少。 本来,肥义有意提起田章,是为了缓和蒙仲与田文二人的矛盾,同时尝试将田文拉拢到赵王何这边——毕竟,虽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已经与田文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但“旧贵族派”,并不能与赵王何为首的“新君派”混淆。 两者的利益立场是不同的。 但很可惜,心高气傲的田文,并没有理会肥义的圆场,他在凝视了蒙仲片刻后,耻笑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敢羞辱田某的仰仗么?” 一听这话,蒙仲就猜到他新结识的兄长田章,与田文的关系并不融洽,或者说,田章与田文的关系,还没好到让田文能笑释这场争执的地步。 于是蒙仲淡淡说道:“从头到尾,在下并未羞辱田相,只不过田相自己这么认为罢了……” “好,你很好。” 田文点了点头。 此时,他身后闪出一名侠勇,指着蒙仲说道:“我看不下去了!那个小子,你何德何能,胆敢羞辱薛公?你既然说你率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并非侥幸,那好,你可有胆量与我用剑术一较高下?” “小子,你敢么?!” “小子,是个男儿的话,就用剑术一较高下!” 在田文身后,那些侠勇纷纷开口挤兑道。 “……” 蒙仲冷淡地扫视了一眼那些侠勇。 怒气飙升。 章节目录 第142章 筵席间的争执(二)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比试剑技?』 赵相肥义皱皱眉,开始为事态感到担心了。 虽然他也听说,像蒙仲这种家族子弟,一般在八岁到十岁左右就会开始锻炼武艺,且蒙仲在赵国时,也曾展示过他在武力方面的能力,但即便如此,满打满算蒙仲习武也不到十年,并且考虑到此子又是庄子、惠子、孟子的弟子,肯定是文才胜过武学,未必招架地住薛公田文身边那些侠勇。 要知道那些粗犷的侠勇,那可是凭着武力、凭着剑技才得到了田文的赏识,且年龄也比蒙仲至少年长十岁,似这种比试,根本就不公平。 想到这里,肥义立刻开口劝阻道:“薛公,请约束您的门客,王宫之内,不宜动刀动剑……” 听闻此言,那名侠勇满脸愤慨地叫嚷道:“肥相,我敬重您是一位贤良之人,但请您莫要插手干涉此事……”说着,他转头用凶恶的目光盯着蒙仲,狠声说道:“我辈虽说粗鄙,但也知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所谓养士千日,用在一时,我牟肖在薛公门下数年,寸功未建,然薛公却待我如知己手足,今日有狂妄之徒出言羞辱薛公,我若视若无睹,还配称之为人么?!” 说罢,他目视着蒙仲喝道:“小子,你可敢应战?!” 听了这个名为牟肖的侠勇一番话,在旁围观的宾客们微微点头。 士为知己者,这个典故说的是「豫让」。 豫让是晋国「六卿之乱」时期,智家宗主「智伯瑶(荀瑶)」的门客。 当时,智伯瑶联合魏氏、韩氏,进攻赵氏,没想到魏氏与韩氏两家恐惧赵氏覆灭后智家对他们下手,便在三家联军进攻赵氏最后的领地「晋阳」时,暗中联合赵氏,里应外合重创了智氏,致使智家一败涂地。 随后,赵氏的家主「赵襄子」,联合魏氏、韩氏,反攻智家的领土,杀死了他深深记恨的智伯瑶,并将后者的头颅,制作成了酒器。 智家,因此在晋国消亡,一部分族人逃亡秦国。 而此时,智伯瑶的门客豫让却没有逃跑,他用木漆涂抹全身,故意使全身皮肤溃烂,又吞下火炭故意使嗓子沙哑,改头换面,就是为了刺杀赵氏的宗主赵襄子,为智伯瑶报仇。 第一次行刺时,豫让躲在茅厕里,趁赵襄子出恭时骤然发难,只可惜被赵襄子的护卫抓到。 被抓获后,赵襄子向豫让问清楚了原因,得知豫让「吞炭漆身」就是为了刺杀他为智伯瑶报仇,颇为动容,对左右说道:“智伯瑶已死,并且无后,然此人仍要为其主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杀之不义,我当谨避之。” 于是,便叫卫士放过了豫让,且此后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豫让。 果不其然,豫让在被释放后,依旧没有打消报仇的信念,哪怕他的友人劝告他放弃这段仇恨:您曾经也侍奉过范氏、中行氏,为何唯独对智伯如此忠诚? 此时豫让便说出了那句千古流传的名言:范氏、中行氏以众人(普通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唯知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那名友人又劝他道:凭你的才能,倘若竭尽忠诚去侍奉赵襄子,那他必然重视你和信赖你,何不等你得到他的信赖以后,再杀他为旧主报仇呢? 豫让笑着说道:为旧君主而去杀新君主,这是极其败坏君臣大义的做法。我欲杀赵襄子为智伯报仇,就是为了阐明君臣大义,并不在于是否顺利报仇。我若委身于赵襄子,做了人家的臣子,却又在暗中阴谋计划刺杀人家,这就等于是对君主有二心。我今天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是为了使后世天下怀有二心的人臣羞愧! 得知豫让这番话后,赵襄子更加敬重豫让的为人,命卫士不得泄露他的行踪,更加小心翼翼地躲避豫让。 然而,豫让花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多精力,仍然还是打听到赵襄子的行踪,躲在赵襄子必经之路的一座桥梁下。 遗憾的是,豫让的第二次行刺,还是没有成功,据说是豫让的杀气惊动了赵襄子的坐骑,让赵襄子下意识就想到了豫让:“肯定还是豫让。” 于是,赵襄子命卫士到桥下搜寻,果然找到了豫让,并再次将其捕获。 本来赵襄子并不想杀豫让,但又担心豫让一次又一次地来刺杀他,再加上从旁卫士的劝说,他最终还是决定杀死豫让。 然而在他下令杀死豫让前,豫让提出了一个恳求,即希望赵襄子脱下身上的袍子,让他用利剑将袍子毁坏,豫让表示,这样的话,纵使他不能杀死赵襄子,但也能对智伯有所交代了。 赵襄子怜悯于豫让的忠义,便脱下了袍子命卫士交给豫让。 随后,豫让在用剑砍烂了赵襄子的袍子后,大喊一声「我终于可以报答智伯了」,随即引剑自刎。 赵襄子怜悯其忠义,下令将豫让厚葬。 至此,豫让成为了天下义士的榜样,留名青史。 至此,「君忧臣牢、君辱臣死」,便成为了天下义士乃是义臣的信念。 正因为如此,当这名叫做牟肖的侠勇试图挑战蒙仲而报复蒙仲对薛公田文的“羞辱”时,纵使是赵国的臣子们,亦微微点头,用赞赏的目光看着牟肖等侠勇,甚至于,用略带轻蔑的目光,看着至今仍然没有做出表态的蒙仲。 也难怪,这就是当世对于「义」的定义与风俗。 不得不说,这些赵国的臣子们,他们与蒙仲非亲非故,当然不会为蒙仲说话,此时出面劝阻的,只有肥义,因为肥义唯恐蒙仲被田文的那些侠勇伤害到,毕竟他还希望着蒙仲日后继承他的衣钵,尽心辅佐赵王何呢。 想到这里,肥义提高声音了声调,对薛公田文说道:“薛公,您是天下闻名的齐相,竟要与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计较么?” 见是肥义开口,薛公田文那绷紧的面庞稍稍松了松,只见他轻笑着说道:“肥相言重了。……田某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名少年计较呢?只不过这名少年几番出言羞辱在下,在下的门客咽不下这口气罢了。……我的门客欲为我讨回这口气,我又怎么能阻止他们呢?不过肥相放心,田某保证不至于伤害到这名少年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对牟肖说道:“牟肖,在这宫殿之内,行凶伤人万万不可,不过,以剑术切磋,为在座的宾客增添几分兴致,这倒无妨。” 听闻此言,那牟肖顿时会意,在舔了舔嘴唇后,冲着蒙仲叫嚷道:“小子,你听到了吧?我不伤你,不过与你切磋剑术而已。……你不是曾率五百名士卒夜袭数万齐军且取得胜利么?想必武力不俗吧?可有胆量与我辈切磋切磋?” “薛公……” 肥义忍着心中的不快,还要劝说,却见奉阳君李兑笑着插嘴道:“肥相,只是切磋切磋,这又无妨?蒙司马率五百兵而破数万齐军的壮举,老夫虽有所耳闻,但终归不曾亲眼见过,如今正好趁机机会让老夫见识见识。……安平君,您觉得呢?” 安平君赵成看着蒙仲,冷哼一声,假惺惺地说道:“奉阳君所言极是,老夫亦想见识见识蒙司马的武艺。” 不得不说,一开始的时候,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对蒙仲等人倒也没什么恶感,只不过蒙仲“窜起”的速度太快了,先是被赵主父看中收为近卫,不久之后又升为近卫司马,执掌五百信卫军。 更关键的是,蒙仲非但与安阳君赵章、田不禋等人关系不清不楚,而近几日似乎与肥义、赵王何等人也攀上了交情。 要知道,就算蒙仲投身以赵王何为首的“新君派”,这对赵成、李兑等人来说,也绝对谈不上是自己人,更遑论这小子是真的勇猛,率五百信卫就敢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留着这小子在,无论这小子支持赵主父、公子章,亦或是支持赵王何,这对赵成、李兑等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再加上此人的兄弟蒙虎出言不逊,若能借助薛公田文的手铲除此子,赵成、李兑自然是乐见其成。 “安平君、奉阳君,你们……” 见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竟然帮着薛公田文这个外人来挤兑蒙仲这名他赵国的臣子,肥义心中阵阵惊怒,面色难看地抬手指二人正要开口,却见旁边伸出来一只手,将他的手按了下去。 他下意识转过头,就见蒙仲神色平静地对他说道:“肥相,就到这里吧。……肥相的庇护之情,在下铭记于心,不过这件事因我而起,还是由我来面对吧。” “……” 肥义惊疑不定地看着蒙仲,见后者神色平静好似并不作伪,这才迟疑着缓缓点了点头。 在说服肥义之后,蒙仲直视着田文。 『阿仲动怒了……』 在场最了解蒙仲的蒙虎,见蒙仲面色愈发平静,暗自兴奋地舔了舔舌头。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族伴,蒙虎太了解蒙仲了,他很清楚,别看蒙仲此刻面色平和,但实则内心恐怕是早已怒火中烧。 不得不说,蒙虎猜得一点不错,蒙仲对田文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 要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田文出言不逊、故意生事,但是因为两人身份的差距,以至于赵国的臣子有意无意地偏袒田文——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这些人就不说了,其余的赵国臣子,哪怕是此前与蒙仲关系还不错的阳文君赵豹,都没有出面为蒙仲说话。 整个殿内,就只有肥义在竭力缓和事态,为他辩解。 而更可恶的是,田文与他的那些门客侠勇们始终咄咄逼人——他蒙仲只不过是反唇相讥,就被定罪为羞辱田文,那田文率先开口羞辱他与他的信卫军,这又如何解释? “田相,这是你的意思么?” 抬手指着牟勇等凶神恶煞的侠勇们,蒙仲很平静地问道。 可能是因为自信自己门下的侠勇,定能好好教训一番这个胆敢羞辱自己的小子,田文此刻心中的恼怒已消散了几分,更多的,则是落井下石般的快感,他轻笑着说道:“小子,田某原谅你方才的羞辱,你只需与田某的门客切磋一番剑术,为在场的宾客助助兴即可。”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挤兑道:“还是说你怕了,怕输给田某的门客?要做一个懦夫?” 听闻此言,牟肖那些侠勇们哈哈大笑。 在那刺耳的嘲笑声中,蒙仲释然一笑,微笑着说道:“在下愿意接受田相的挑战,只不过,我希望田相自己出面,而莫要假以人手……” 田文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蒙仲问道:“你要我……与你切磋?切磋剑技?”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那牟肖亦叫骂道:“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竟妄想薛公出面?” “你又算什么东西?!” 蒙仲迅速冷冷瞪了一眼那些侠勇,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我蒙仲,乃宋国军户出身,祖上几代皆是「车士」,为国征战,出生入死,方得到「士」的名爵,而我蒙仲,十四岁参战,出征便斩杀四名滕国士卒,宋王方授我「中士」的名爵。……而你等算什么东西?会几手剑技,投身田文门下,吃喝玩乐,摇身一变就能成为「士」了?简直侮辱了「士」这个名爵!……只不过是一些仗着匹夫之勇的蛮夫而已,若非凭着田文的关系,你们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狐假虎威?!难道齐国就是靠着你们这些匹夫,才战胜了秦国?” “你这小子……”牟肖等侠勇们勃然大怒,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蒙仲说得没错,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正路出身的「士」,基本上都是没有家业、背井离乡的流民与亡命之徒,只是因为懂得些剑术,便假称「侠士」,投奔到薛公田文门下。 不得不说,他们这种「士」,仅仅只是一个虚名,根本经不起推敲。 “闭嘴!” 直视着牟肖那些侠勇,蒙仲语气冰冷地说道:“在我眼里,你等匹夫已经是死人了,就老老实实呆在那,待会有你们死的时候!” “……” 听到蒙仲这一番话,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别说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薛公田文等人被蒙仲的“豪言”惊呆了,就连肥义亦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而此时,就见蒙仲抬手指向田文,沉声说道:“薛公,你想试探我是否名副其实,何不亲自上场呢?还是说你怕了?怕输给我?要做一个懦夫?” 他用田文方才奚落他的话,反击着田文。 听闻此言,田文气得浑身颤抖,他活到如今活了三十多岁,除了在秦国时曾遭遇羞辱,在其余国家时,谁不是对他敬重有加? 然而面前这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敢如此羞辱他。 “你……” “呵。”以一声轻笑打断了田文,蒙仲再次用田文方才羞辱他的话奚落道:“只是切磋而已,在这宫殿之内,行凶伤人万万不可,不过,以剑术切磋,为在座的宾客增添几分兴致,这倒也无妨……” “……” 田文气地双拳紧攥,双目冒火。 见此,他的客卿魏处连忙小声劝阻道:“薛公,不可冲动。” 说着,魏处凝重地打量了几眼蒙仲。 他很清楚,这位叫做蒙仲的少年虽然年纪轻,但却是确确实实杀过人的正统甲士出身,而薛公田文自小养尊处优,虽然也曾学习武艺,但未见得就会是那名少年的对手。 万一被那名少年伤到,这可如何是好? 退一步说,就算不曾被伤到,但只要落败,相信薛公田文至此难免会成为天下的笑柄——似这种胜之不武、败之颜面丧尽的赌斗,又有何益? 在魏处的提醒与劝阻下,田文总算是按耐住了心中的怒火,他压压手示意那些此时正对蒙仲破口大骂的侠勇们,目视着蒙仲冷笑道:“小子,你虽是甲士,但还不配与田某切磋。……你明知田某不会自降身份与你赌斗,却仍要挑战田某,呵呵呵,倒还真是狡猾至极!” “彼此彼此。” 蒙仲冷笑着讥讽道:“田相明知我乃统兵的将领,学的‘万人敌’的兵法,而非匹夫之勇的剑技,却叫门下擅长剑术之人来挑战我,欲以彼之长处,攻我之短处,论狡猾,在下远远不及田相!” 说到这里,他晒然一声,嘲讽道:“您干嘛不直接叫这些人跟我比岁数呢?在场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将在下击败,这样您岂不就赢定了?” 听到蒙仲这一番满带嘲讽的调侃,殿内响起了一阵轻笑声,大概是觉得蒙仲这话说得有趣。 不过待田文羞恼地转头看去时,殿内的赵臣们纷纷收起了笑容,唯独赵主父、赵王何,以及公子章等人,脸上仍挂着轻笑。 在这些人当中,赵主父恐怕是最显得风轻云淡的,仿佛稳坐钓鱼台的老翁,似笑非笑地看着蒙仲与田文的争执。 而公子章则是满脸的解恨之色。 虽然他方才并没有为蒙仲辩护,但那是因为田不禋“暂且静观其变”的劝告,但只要田文门下的那些侠勇胆敢放肆,他会立刻下令招入殿外的卫士,将这群侠勇大卸八块。 这不,事实上公子章带来的将领们,早已不动声色地站在了蒙仲几人那一侧,神色不善地盯着赵成、李兑、田文那些人——这也是牟肖等那些侠勇,迄今为止只敢对蒙仲嘲笑、叫骂,却不敢冲过来围攻蒙仲的原因。 至于赵王何,他更多的则是激动,激动于蒙仲直面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薛公田文等人,却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且在言语交锋时丝毫不落下风。 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肥义坐视蒙仲被赵成、李兑、田文等人围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看出蒙仲真正的能耐。 『若是蒙卿能全心全意辅佐寡人……』 想到激动处,赵王何不自觉地亦攥住了拳头。 而此时在这座殿内的角落,其实还有一个人似赵王何这般激动,激动地双拳握紧。 这个人,即宦官令缪贤身边的一名少年。 只见这名少年用憧憬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蒙仲,双拳紧握,喃喃说道:“实在是……那位蒙司马实在是气魄惊人,纵使面对安平君、奉阳君、薛公田文等人,亦毫无惧色……奈何我人微言轻,否则……” “否则你要怎样?” 似乎是听到了这名少年的喃喃声,宦官令缪贤一巴掌拍在这名少年的头上,低声骂道:“那蒙仲只是虚张声势,又岂是真的不惧?相如,你父与我有交情,是故我才将你带到宫内,你可别给我惹事。……赵成、李兑、田文,我可一个都得罪不起。” “是……” 那名叫做「相如」的蔺姓少年,诺诺地点了点头。 『那岂是虚张声势呢?』 少年不敢抗拒缪贤,再次用憧憬、敬佩的目光看向场中的蒙仲。 『大丈夫当如是,不惧权贵……若我有朝一日……』 看了看自己瘦弱的双手,又看了看远处的蒙仲,他暗暗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不得不说这名少年猜得不错,蒙仲并非虚张声势,尽管他被在场众人嘲笑,或嘲笑不自量力竟欲挑战田文,或嘲笑他胆怯,这才故意借口挑战田文而逃避那些侠勇的挑战,但从始至终,蒙仲面不改色,颇有道家「荣辱不惊」的处世态度。 这让在远处旁观的鹖冠子暗暗点头:此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而此时,田文仍在用言语逼迫着蒙仲:“小子,你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不敢应战我门下侠士而已,似你这般胆怯懦弱,也配自称是士?” “匹夫之斗,也称得上是勇武么?”蒙仲反唇讥笑道:“田相称这些侠勇个个勇武,且不知他们为齐国争取到了多少利益?既然这些侠勇这般勇武,田相何以让这些侠勇留在魏国,而不曾赶赴战场呢?”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正色说道:“在我蒙仲看来,「勇武之士」,只有为国征战的甲士有这资格,而并非这些热衷于匹夫之斗的侠勇。……田相前前后后反复对在下率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一事抱有怀疑,那不如就再玩地大些,田相出五百人,我亦出五百人,于城外相约比斗……” 说到这里,他扫视了一眼那些仍在叫嚣的侠勇们,一字一顿地说道:“待我率五百信卫屠尽这五百匹夫之士后,只要我方有五十人伤亡,就算我蒙仲输了!到时候田相如何处置在下,皆悉听尊便!如何?” “……” 顿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非但田文哑口无言,就连那些方才还在叫嚣的侠勇,他们在听到了蒙仲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话后,亦下意识地停下了嘲讽与辱骂。 “田相意下如何?!” 迈步踏上前一步,蒙仲直视着田文的双目,沉声逼迫道。 章节目录 第143章 赌斗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田相意下如何?!” 蒙仲迈前一步,实质性地威迫着薛公田文,这份胆魄,让在场所有赵国臣子无不刮目相看,甚至于,隐隐有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 『这小子竟敢……他竟然敢……』 薛公田文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瞪着眼前这个与他争锋相对的少年,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他活了三十几年,却还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狂妄过。 然而蒙仲方才那一番杀气腾腾的话,或者说是宣告,却又仿佛一盆凉水,将他心中的那份怒火浇灭。 他出五百名侠勇,对方出五百名士卒,使双方在城外厮杀? 就算田文再看好他门下的那些侠勇们,也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五百名侠勇就能战胜对方五百名正规士卒。 可能一对一赌斗的话,侠勇方有着很大优势,因为侠勇很擅长这种单打独斗的方式,且掌握有精湛剑术的他们,单人实力还要胜过一般的士卒。 这不奇怪,因为彼此的训练侧重不同。 剑士,因为大多都是孤身一人行走天下,因此他们的剑技都是以个人为主,什么挥劈挑刺、闪转腾挪,总而言之就是尽可能挖掘个人的潜力。 但士卒恰恰相反, 但凡上过战场的老卒都知道,在那种拥挤并且混乱的战场,根本没有给你施展个人武力的空间,只要你陷入敌军的包围,就算你能短时间内杀退围攻你的敌卒,也绝对活不到明日——如何与行伍的友卒同进同退,彼此配合掩护,这才是唯一能保住性命的办法。 因此,士卒的训练基本上都是化繁为简,且训练的项目都是最最基础的东西,比如体能,比如如何更快地刺出手中的长戟并且快速收回,至于什么双手握戟、周身回旋,施展出大开大合的招数,那么很抱歉,在你被敌卒杀死之前,你身边的同泽会先砍死你——因为你会连累到他们,威胁到他们本来就宽裕的立足位置。 谁都知道,在战场上如果被压缩了立足的位置,那么就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总而言之,士卒向的训练,反而是要打压个人的武力,一切向在旁的友卒看齐,除非你的职位是将官,肩负着冲击敌军阵型的重任,否则根本没有给你施展勇武的机会。 当你刺出手中的兵器时,要么敌卒死,要么你死,就是这么简单,哪有什么给你施展花里胡哨剑技的机会? 正因为这个原因,在一对一的场合下,士卒很难击败侠勇,哪怕这名士卒身披重甲,因为二人比斗的空间太大,这就无形中让擅长闪转腾挪的侠勇具有了很大的优势。 而倘若十名侠勇对战十名士卒,侠勇方的优势就会大幅度被削弱,因为那些士卒基本上都懂得彼此配合——只要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卒,他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即个人的勇武在战场上是微不足道的,想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要懂得与同泽彼此配合,相互掩护。 当然,即便如此,侠勇方还是具有很大的优势。 但如果是百名侠勇对阵百名士卒,那么侠勇方就将渐渐失去他们的优势,因此将是一场龙争虎斗般的厮杀。 而倘若再将人数扩大,扩大到万人对万人,那么,侠勇方基本上是毫无希望的——当然,前提是与他们对阵的万名士卒乃是相同士卒的正规军士卒,而并非乌合之众。 至于眼下蒙仲所说的,以五百名侠勇对阵五百名士卒的赌斗,其实不能说侠勇方就毫无胜利的机会,只不过也要区分对象——如果是对阵一般的士卒,侠勇方还是有赢的机会,但对阵五百名信卫,对阵这五百名效仿魏武卒而建立的“赵武卒”,呵呵,蒙仲方才所说的“屠尽对方”,其实也并非是一句夸大的话。 毕竟蒙仲对他麾下信卫军士卒的要求,即是能以一敌十。 当然,这“以一敌十”,并不是说一名信卫军士卒能抵挡住十倍于己的敌人,而是针对整个信卫军而言,通过这五百名士卒的相互配合,以及战术、计策的运用,再加上装备、战争兵器带来的优势,使五百信卫军具备五千规模的军队实力。 这也正是蒙仲信心十足的原因与底气。 “薛公,您意下如何?” 见田文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蒙仲再次挤兑道。 见场上的局势变幻,蒙仲竟反过来逼迫薛公,殿内的赵臣们都感到十分惊奇,同时也从蒙仲那“得理不饶人”的态度中,察觉到了这名少年不好得罪,因此倒也没帮着田文——反正这件事本身就与在场大多数人无关,他们只需看个热闹即可。 此时最难受的,莫过于田文一方的人,尤其是田文、魏处、冯谖等人。 “薛公莫要冲动。” 魏处低声劝说着田文,同时用带有忌惮的目光看向蒙仲。 俗话说盛名之下无虚士,既然蒙仲麾下的那五百名信卫军,有能力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并且做到全身而退,这就证明这支军队确实是一支精锐,确确实实拥有着「魏武卒」级的实力。 单凭五百名一盘散沙的侠勇,与五百名“武卒”级的士卒战阵厮杀?这跟派人送死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魏处笑着圆场道:“蒙司马莫要动怒,薛公的初衷只是想见识见识蒙司马的个人武力,顺便为在场的宾客增添几分兴致,并无恶意……” 蒙仲闻言看了一眼魏处,淡淡说道:“先生,您说这话您自己就不感到羞愧么?公道自在人心,在薛公出言挑衅之前,在下可曾对薛公有半点不恭?在蒙某并无得罪薛公的情况下,薛公出言挑衅,还纵容门下的侠勇几番羞辱在下与在下执掌的信卫军,然而您却说,薛公并无恶意?……先生袒护薛公之意,何其明显!请先生勿再复言,在下不想再跟先生说话。” “……” 魏处本来就不是擅长辩论的人,在听完蒙仲这话后,一脸羞愧,无言以对。 见此,冯谖开口道:“蒙司马,然而你提出的‘赌斗’,未免也太不公平。……士卒本身就善于战阵,更何况你执掌的五百名信卫,乃是效仿魏国的武卒而训练,纵使一对一赌斗薛公门下的侠勇,亦未必逊色,更何况是以五百之数对此对阵?” 听闻此言,蒙仲轻哼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薛公就出一千人吧!……以千名侠勇,对阵我五百名信卫,这样先生可满意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纵使是冯谖亦无言以对。 以一千名侠勇对阵五百名信卫军士卒,难道他还能舔着脸再说不公平? “怎么说?” 蒙仲故意激将着牟肖那些侠勇。 看着蒙仲脸上的轻蔑之色,牟肖等侠勇满脸愤怒,纷纷怒斥。 “不必!” “就以五百人对阵五百人!” “你以为你能稳胜么?” “薛公,就派我等上吧,我等定能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薛公……” “薛公……” 见此,蒙仲嘴角扬起几分不易觉察的笑容,转头又看向薛公田文,不怀好意地问道:“薛公,您觉得呢?” 『这帮蠢货……』 微微转头看了眼那些仍在叫嚷的侠勇们,曾经对这些侠勇很是器重的田文,首次对这些人心生怒气。 他必须得承认,这些侠勇真的只有匹夫之勇,被蒙仲那小子轻易就给激将了,以至于害得他此刻骑虎难下。 见此,冯谖看出了田文的为难,转头看向赵相肥义说道:“肥相……” 肥义当然看得出田文等人此刻骑虎难下,不得不说,他心中其实还隐隐有些畅快。 原因很简单,要知道齐国可是战败国,可是田文这个齐相,却仍然是一副“唯齐国独尊”的架势,仗着自己的身份,居然敢在王宫内公然针对蒙仲——虽说蒙仲年纪小,但也是他赵国的臣子啊! 更别说,肥义还指望着蒙仲日后继承他的衣钵,竭力辅佐赵王何。 自己看重的接班者,毫无理由地被田文针对,真当他肥义不会光火么? 『方才老夫劝说你等罢休,你等视若无睹,如今碰壁了,却来求老夫了?真可笑!』 想到这里,肥义故作为难地看向蒙仲,假意问道:“蒙司马,今日宫筵却闹得不可开交,这实在不妥,不知蒙司马可愿意与薛公各退一步,让此事能到此为止呢?” 蒙仲一听就听出肥义并非是真心劝阻,于是大义凛然地说道:“肥相,在下尊敬您,但人都有尊严,我蒙仲虽年幼,但也不例外!……在下毫无得罪薛公之处,然薛公却三番两次针对在下,在下若是毫无反应,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今日之事,除非薛公当众向在下致歉,向我麾下五百名信卫军致歉,否则,在下绝不罢休!……辱人者,人桓辱之!薛公田文,堂堂靖郭君之子,难道就只准他羞辱他人,却不允许他人奋起反抗?难道这就就是天下的道义么?” “说得好!” 公子章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人群外,闻言帮腔道:“既然羞辱了他人,就要做好反过来被人羞辱的准备!” 说着,他冷冷扫了一眼田文,心中很是解恨。 不得不说,昨日公子章当众邀请田文到他府上小住几日,然而田文在拒绝了他的情况下,却接受了安平君赵成的邀请,这无异于在大庭广众打公子章的脸。 公子章当然会将田文视为仇寇——若非田文身份尊贵,恐怕公子章早就派人将其大卸八块了。 在公子章身边,田不禋亦捋着两撇小胡子阴测测地说道:“只准自己羞辱他人,而不允许他人奋起反抗,这或许就是齐国的道义吧。……在下觉得,某些人怕是在齐国作威作福惯了,却忘了此刻所在的是赵国,而并非齐国!” 事实上,若往上倒推十几代,田不禋与薛公田文,其实也是同出一支,即陈国公子陈完(田完)的后人,包括齐国的田朌、田忌、田章等等,只不过后来彼此渐渐疏远,就逐渐断绝了亲份。 倘若昨日田文接受了公子章的邀请,那么田不禋当然会利用「同出一支」这一点来与田文拉近关系,但很可惜,田文昨日拒绝了公子章而接受了安平君赵成,已明确了他的立场——既然已经是敌人了,田不禋哪里还会客气?他当然是站在蒙仲这边咯,既能让公子章解恨,又能向自己的小阿弟蒙仲示好,何乐而不为? “……” 肥义瞥了一眼公子章与田不禋。 虽然他对这二人毫无好感,但此时此刻在「针对田文」这件事上,双方倒是成了一个战线的。 “……”田文亦冷冷看了一眼公子章与田不禋。 他当然猜得到,安阳君赵章与田不禋,定是为了报复他昨日“不给面子”的举措。 不得不说,田文亦没有想到,自己被会蒙仲、肥义、公子章、田不禋等人逼到这种地步。 看了一眼那些仍然恳求他应战的侠勇们,田文深吸一口气,最终沉着脸说道:“只要赵主父与赵王认可这场赌斗,田某……可以奉陪!” 于是乎,众人的焦点立刻就转移到赵主父与赵王何身上。 见此,赵主父心中暗自冷笑一声,他岂会看不出田文的伎俩? 『你以为我会赵雍会怕了你?别说你父田婴已死,就算他还活着,我亦不会容你在我赵国如此放肆!』 想到这里,赵主父笑着说道:“薛公的门客,为了维护其主的‘尊严’;而蒙仲,亦是为了自身与信卫军的‘尊严’,似这等男儿为了守护尊严的赌斗,我怎么能不解风情地阻止呢?……我儿怎么看待?” 赵王何看了一眼肥义,又看了一眼蒙仲,满脸微笑地说道:“主父所言句句在理,儿子亦如此认为。” “……”赵主父看了一眼今日「过于乖巧顺从」的赵王何,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不过这会儿,没有人会去关注赵主父的神色,因为在赵主父与赵王何相继“默许”了此事之后,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薛公田文,甚至于有不少,纯粹是一脸看好戏的反应。 此时田文才忽然发现,他已处于举目无援的境地。 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明明自己针对的,只是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小子而已啊…… 为何这小子,竟有这般的人脉,竟使赵相肥义、安阳君赵章,甚至是赵王何与赵主父都暗中偏袒? 在深深吸了口气后,薛公田文目视着蒙仲咬牙说道:“好!田某应战!” 听闻此言,魏处、冯谖等几位门客对视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于是当晚的宴席,最终不欢而散。 当然,这个不欢而散,指的只是田文一方的人,至于赵国的君臣这边,除了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为首的“旧贵族派”对这件事态的演变感到惊愕与恼怒以外,其余大多都是都是当热闹看。 比如说阳文君赵豹这个老狐狸,从头到尾他谁也不帮,纯粹就是看热闹。 次日清晨,蒙仲、乐毅等人早早就召集了五百名信卫军士卒,将他们聚集到了属于信卫军的营寨。 大概辰时前后,薛公田文亦领着他近千名随从与门客,在城外聚集。 此后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赵主父、赵王何、公子章、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赵国的君臣,这才陆陆续续抵达城外,准备旁观「五百信卫对阵五百侠勇」的这场赌斗。 “蒙卿的兵卒能赢么?” 赵王何低声询问着肥义。 听闻此言,肥义看了一眼正在排列队形的那五百名侠勇,罕见地开玩笑道:“倘若是对阵五百名魏武卒,老臣不敢断言,不过对阵那五百名连阵列都拍不好的侠勇,老臣实在不知信卫军有什么输的理由。” 不得不说,并非只有肥义不看好那五百名侠勇,相信在亲眼看到这五百名侠勇乱糟糟的队形后,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支“军队”能有几分胜算。 只不过信卫军还未出现,因此众人倒也未能肯定。 “来了!” 随着赵主父的一句话,诸赵国君臣转头看向远处,只见在东边,一支五百人的军队徐徐而来,正是蒙仲率领的五百信卫军 不同于那五百名侠勇乱糟糟的场面,那五百名信卫军虽然步伐并不统一,但除了甲胄摩擦声与脚步声以外,并无任何人的声音。 待等来到与那五百名侠勇相距约一百来丈的位置,五百名信卫军同时停下脚步,持戟而立,齐声大喝一声:“喝!” 此时再看这支五百人的队伍,却发现他们已经排好了阵列,中央是手持长戟的厚甲士卒,两侧是战车队,每一名士卒都挺直脊梁,持戟而立,威风凛凛。 反观田文那边的五百名侠勇,至今还未排好阵型。 “这差地也太远了……” 阳文君赵豹的佐司马赵贲对比了一眼两支五百人的队伍,摇摇头说道。 “是啊。” 赵豹捋着髯须点着头。 相信只要是对兵法有些了解的人,都能看出信卫军的精锐程度,以及他们对于突发变故的应对能力。 仅仅在出场后的一刻时内,信卫军就已摆出了应战阵型——若放在平日,这份应对能力能够很大程度杜绝行军途中来自敌军的偷袭。 不过,此刻赵豹最在意的,还是信卫军的战车队。 “好家伙,蒙仲那小子连战车都带来了……这摆明了是真的要‘屠尽’对方啊。” 赵豹喃喃说道。 要知道,尽管骑兵取代了战车,但这只是在战略层次上,至于在一场战争中,战车仍然拥有着当代骑兵无法匹敌的冲击能力,战车突击的威力,这可不是说笑的。 而此时,蒙仲暂时将指挥权交给乐毅,让后者命士卒们原地歇息,而他自己,则站在蒙虎驾驭的战车上,来到了赵主父、赵王何等赵国君臣面前。 只见他抱拳禀道:“赵主父,君上,我信卫军已准备就绪。” 赵主父打量了几眼那五百名信卫军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旋即开玩笑般说道:“虽然你信卫准备就绪,但薛公那边,怕是还得有段时间……你等等他吧。” 听闻此言,在旁观的队伍中响起了一阵轻笑声,这让此刻站在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身边的魏处、冯谖等田文的客卿们,感觉很不好受。 足足又过了近一刻时,田文门下的那五百名侠勇这才勉强排好阵型——然而在懂兵阵的人看来,这种队形只是徒具其形而已,根本没有什么作用。 但不管怎样,阵型算是排好了。 于是,田文亦乘坐着战车,来到了赵主父等赵国君臣面前:“赵主父,田某已准备就绪。” 『呵,你等排兵布阵的时间,足够你们每人死上几次了……』 赵主父暗暗埋汰着,不过脸上却不露丝毫端倪,微笑着点头说道:“那就……开始吧?” 听闻此言,田文与蒙仲在各自的战车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薛公,请!”蒙仲朝着田文抱了抱拳。 “哼!” 田文冷哼一声,吩咐驾车的士卒,驾驭着战车扬长而去,回到了那五百名侠勇——姑且就称作「侠勇军」的阵列中。 见此,蒙虎心中大怒,低声骂道:“这厮,事到如今还怎么狂妄?……阿仲,待会我可以宰了他么?” 蒙仲拍拍蒙虎的肩膀,示意后者驾驭战车回到信卫军的阵列。 途中他对蒙虎说道:“田文不能杀,终归他享誉天下,你我最多只能给他一个教训……” “屠尽他手下的那五百名侠勇?”蒙虎咧着嘴笑道。 “看吧。”蒙仲淡淡说道:“赶尽杀绝倒也不必,但也无需手下留情。……反正,如果是我方落败,相信那些人也是不会手软的。” “正是这个道理!”蒙虎嘿嘿笑道。 “呜呜——呜呜——” 待蒙仲与田文分别回到各自军中后,在赵国的君臣这边,有一人吹响了号角。 听到号角声,本来还勉强算是整齐的五百侠勇们,顿时就没了阵型,蜂拥冲向对面的信卫军。 “杀!” “杀光他们!” “杀蒙仲,为薛公解恨!” 数百名侠勇们叫嚷着,似潮水般冲向对面的信卫军。 反观信卫军这边,却丝毫没有反应,仿佛视迎面而来的数百侠勇如无物。 突然间,信卫军的前队出现了变幻,戟兵们散开了阵型,旋即闪出一名名手持弩具的弩兵。 “放箭!” 随着乐毅一声令下,大概百名左右的信卫军弩兵展开齐射,只见眨眼时间,迎面便有约三四十名侠勇哀嚎着倒下。 “莫要畏惧!” 见此,侠勇牟肖大声喊道:“弩箭不能连发,趁其装填弩矢,我等冲上前去,介时,这些人就任我等屠杀!” “喔喔——” 听闻此言,侠勇们鼓起勇气,再次向前冲锋。 然而就在这时,对面的信卫军再次展开了一波弩矢齐射,致使措不及防的侠勇们,顿时又出现了三、四十人的伤亡。 『怎、怎么回事?』 牟肖等侠勇们一个个都懵住了。 弩机,不是不能连射的么? 章节目录 第144章 赌斗(二)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嗖嗖嗖——” “噗噗噗——” 伴随着一阵利箭破口之声,紧接着而来的,便是利箭刺入肉体的声响。 可怜那些侠勇,他们身上大多都没有穿戴甲胄,绝大多数人只穿着几层麻布衣,哪里挡得住锋利而刚猛的弩箭? 仿佛只要对面的信卫军弩兵扣下手中弩具的扳机,射出弩矢,便立刻就有相应数量的侠勇中箭,运气好的被弩矢命中四肢,还不至于危及性命;运气差的,或被直接射出胸腹、脖子、甚至面部,只能哀嚎着等待死亡。 平心而论,侠勇们对于弩矢并不陌生,弩机作为“最卑鄙的兵器”,具有操作简单、中距离威力强劲等多项优点,虽然射程未必有一些猛人手中的劲弓那样远,但却具备着猎杀猛士的能力——只要借助这种兵器,哪怕是羸弱的士卒,都有很大机会杀死一名勇猛的悍卒。 但相对的,弩机也有它的弱点,比如说,平日里需要经常维护保养,且容易出现故障,而最最关键的是,它无法做到短时间内连发。 训练有素的弓手,能够用一次呼吸的时间就射出一支箭矢,十息——即十次呼吸的时间,可以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虽然在这次爆发过后,哪怕是再厉害的弓手也需要喘息一阵子,回一回力。 但弩具,是不具备像弓箭这种爆发能力的,因为它装填弩矢,手脚慢的士卒就需要十几息的时间。 这在战场上是非常致命的,因为十几息的时间,足够敌军的士卒向前冲刺几十丈距离,而如果迎面而来的对象乃是敌军的战车队,那么弩兵可能只有一次齐射的机会,接下来即将面对敌方战车队的屠杀。 这是弩具在战场上最大的弱点。 正因为如此,当信卫军的前队出现弩手的身影时,似牟宵那些侠勇并不畏惧,因为他们自认为有取得胜利的机会——只要他们能冲到信卫军的阵型中,对面的弩兵将失去威胁,到时候双方展开混战,那些寻常士卒又哪里会是他们这些懂得精湛剑术的剑士对手呢? 然而,信卫军士卒却在十息内发动了两次弩箭齐射,这直接将侠勇们射懵了。 弩具,不是不能在短时间内连发么? 为何信卫军的弩具,却可以做到短时间内连发? 甚至于,简直就是连绵不绝? 『难道赵国已经研制出可以连发的弩具?』 侠勇牟宵首次有些心慌了,但他仍大声鼓励着周围的侠勇们,激励他们冲向敌方。 然而,对面信卫军手中的弩具,仿佛真的具备连发的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发动了第三次齐射,以至于又有几十名侠勇当即中箭。 开什么玩笑?! 这还没摸到对方呢,己方就已出现了超过百人的伤亡。 “这不公平!” 与此同时,在围观这场赌斗的赵国君臣那边,田文的客卿冯谖亦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大声喊道:“赵主父,贵国蒙司马的信卫军,配备了可以连发的弩机,眼下其利用这种弩机的威力屠杀侠勇,这根本不是公平的比试!” “……” 赵主父却没有理会冯谖,他只是神色动容地凝视着远处。 不单单是他,像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包括公子章与他的臣属,甚至是鹖冠子、庞煖,以及庞煖的副将剧辛,在场绝大多数赵国的臣子,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信卫军,脸上纷纷露出惊诧、困惑之色。 因为他们都知道,信卫军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连发的弩机——可以连发的弩机,这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兵器,连最擅长打造弩具的韩国都还没研制出来,更何况是赵国呢? 那些弩机,仅仅只是赵国普遍采用的军制量产弩机而已。 『安平君?奉阳君?』 明明是如此不公平的一幕,但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却没有帮自己说话,魏处、冯谖等田文的客卿就已隐隐感觉到有几分不对,但此刻的他俩,也来不及细想。 继冯谖之后,魏处亦一脸痛心疾首表情地质问赵相肥义:“肥相,蒙司马的信卫军利用贵国的连发弩具屠杀薛公的侠勇,您竟袖手旁观么?恕在下直言,这根本就不是公平的赌斗,纵使蒙司马赢了这场赌斗,也必定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 见冯谖、魏处等田文的客卿们一个个气地满脸涨红,赵相肥义摇头对魏处说道:“先生息怒,事实不像您几个所认为的那样,信卫军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连发的弩具……” “什么?”魏处大吃一惊,待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反驳道:“这不可能!信卫军明明……” 压压手示意魏处稍安勿躁,肥义正色解释道:“老夫亦不清楚信卫军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但我赵国,确确实实没有先生所说的那种可以连发的弩具……先生若是信不过老夫,待此事过后,可以找信卫军查验,到时候真相如何,一目了然。” “……” 见肥义说得如此诚恳笃定,魏处、冯谖几人面面相觑。 难道真的如肥义所说,信卫军并没有什么可以连发的弩具? 可如果是这样,那信卫军又如何办到在短时间内连续展开数次齐射的呢? 当魏处问出这个疑问后,肥义面带微笑着说道:“这也是老夫的疑问。” 而与此同时,鹖冠子亦在询问,或者说考验他弟子庞煖的眼力:“徒儿,你瞧地出端倪么?” 庞煖点了点头。 不得不得,在围观的人群中,恐怕不会有几人像他这般,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关注着信卫军的行动,这也难怪,毕竟自从蒙仲做出了「以五百兵夜袭数万齐军营寨」的壮举后,庞煖便将这位年纪比自己小几岁的知己,视为了共同迈向“兵法之道”的劲敌。 因此,他方才看得很清楚:信卫军中手持弩具的弩兵,大概有两百人左右,这些人分作两队,前队弩兵单膝叩地,蹲在地上,而后队弩兵则直立着。 这样的布阵,可以让这前后两队整整两百名弩兵,同时展开齐射。 但是,信卫军并没有那样做,每次发动齐射的弩兵,都只有两百人当中的一半:前队弩兵射击后,迅速装填弩矢,而在这个空档,后队的弩兵就发动齐射;待等后队弩兵发动齐射完毕后,前队弩兵也基本上已装填完了弩矢。 就这样周而复始,才使众人误以为信卫军掌握有可以连发的弩具。 但事实上,这只是兵法、战术的高明而已。 “真是可怕的战法……” 庞煖的副将剧辛亦瞧出了端倪,咂咂嘴忍不住说道:“信卫军的弩兵还是太少了,倘若是提升个十倍,达到两千人数,纵使敌军有五千名士卒,恐怕也逃不过无情的射杀吧?……鹖冠子,庞煖兄,两位听说过类似的战法吗?” 鹖冠子摇了摇头,眯着眼睛目视着远处的信卫军,带着几分称赞说道:“大概是蒙仲那小子自己想出来的战法……这小子虽是庄夫子的弟子,但还是有些心浮气躁啊,似这种恐怖的战法,竟然用于与田文那些门客的赌斗……可惜了。” 在他看来,蒙仲的这套战法,完全可以留着当做战场上的杀招,仅仅用于五百人规模的阵仗,鹖冠子由衷为这套战法感到不值。 “还是年轻啊……” 在摇了摇头后,鹖冠子捋着髯须笑着说道:“若是老夫的话,怕是要死死藏着,藏到足以配得上这套战法的时候……不过年轻人嘛,就是要这种锐气!” 庞煖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此时,远处场中的侠勇们,已经冲了距离信卫军仅仅只有二十几丈的位置。 因为就像庞煖与剧辛对话时所说的,五百名信卫军当中,就只有两百人充当弩兵,且为了持续远程攻击那些侠勇们,信卫军每次都只有一百名弩兵展开射击,这就意味着弩兵的杀伤力不足,不足以挡住全部的侠勇——若是信卫军的弩兵再翻一番,搞不好信卫军光用弩具齐射,就足以屠尽对面五百名侠勇。 『……过于稳健了么?』 此时在信卫军的前阵,佐司马乐毅站在一辆战车上,微微皱了皱眉。 信卫军是按照魏武卒打造的赵武卒,其实每一名士卒都同时掌握有长戈、弩机这两方面的作战能力,因此,哪怕将弩兵的人数的提升到四百人,这也是完完全全能办得到的。 但由于蒙仲、乐毅等人并不了解对面那些侠勇的实力,他们不敢托大,因此才决定以两百名长戈、两百名弩兵、一百名车兵的编制来应战,防止万一弩兵的战术失败后,被那些侠勇抓住机会,反过来屠杀信卫军士卒。 毕竟蒙仲的那套战法——被其命名为「二段射」的战法,信卫军也只是首次尝试施展,士卒们对此都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因此乐毅才决定打的稳健些。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看来,不得不说他们有些过于谨慎了,而对面那些侠勇,也是实在是勇而无谋,只晓得一拥而上,根本没有什么战术可言。 『唔,就当实战练兵吧。』 想到这里,乐毅站在兵车上举起右手,沉声喝道:“变阵!……鹤翼阵!” 听闻乐毅的号令,前面两排弩兵迅速后退,而原本在后面的两排手持长戈的士卒,则迅速穿插到阵前,整齐有序地平举手中的长戈。 信卫军这短短十几个眨眼间便迅速完成的阵型,让赵主父、赵王何那边的赵国君臣们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声。 要知道,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临战变阵,因为一旦有部分士卒的心神被战场厮杀的氛围所影响,耽误了整个军队的阵型变幻,这就会导致阵型上出现漏洞,甚至是因此己方士卒的混乱,这将直接影响到整个战局。 因此,越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就越发不敢临战变阵——己方的阵型还勉强凑合那就继续打,如果阵型涣散,那就暂时撤退,明日再卷土重来。 至于临战变阵,变幻阵型以适应战场,只有那些对自身与对自己麾下的士卒充满信心的将领才敢这么做。 但不得不说,在很多情况下,临战变阵这都是找死的行为,尤其是在双方皆有几万军队的大规模军团战场上。 『临战变阵……可真自信啊!』 在看到信卫军变阵后,赵国君臣那边,神色各异。 事实上,一支军队的精锐与否,其实并不单单指具有怎样的杀伤力,还要包括“服从命令”且“执行命令”这方面因素。 而在这方面,信卫军的行动实在是迅速而熟练。 仿佛没有一名士卒被那些凶神恶煞的侠勇所影响,一个个皆老老实实地按照着将令行事——这样的军队,就已经称得上是精锐了。 『看来田文那些张牙舞爪的侠勇,并不能影响到那些信卫军士卒们……也是,信卫军可不是新卒,这些人皆经历过五百人夜袭数万人的厮杀,又怎么会被相同人数的侠勇一方吓到?当真是训练出了一支可靠的军队啊……』 远远看着场上的信卫军,赵主父暗暗地点着头,眼眸中带着赞许之色。 事实上,庞煖与剧辛,以及二人麾下的「檀卫」也很出色,赵主父也曾巡视过那支五千人规模的檀卫军。 但相比之下,赵主父还是觉得蒙仲与乐毅更加出色。 无论是在练兵方面,还是在兵法战法的运用方面。 这不,在信卫军完成变阵后,在旁围观的赵国君臣们,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些侠勇已经彻底落入了下风:信卫军的前阵,已经从弩兵变成了长戈兵,而那两百名弩兵,则迅速迂回到了两翼,仿佛鹤的双翼,朝着场中侠勇们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弩。 “冲过去!冲过去!” 在信卫军的阵前,侠勇牟宵嘶声力竭地喊着,激励着己方的侠勇们撕裂信卫军的阵型。 但遗憾的是,侠勇们根本无法突破信卫军那密密麻麻的长戈。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手中的利剑,充其量只有三尺长短,而对面信卫军士卒手中的长戈,竖起来却比人还要高,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当两百名信卫军士卒将长戈平举时,这就仿佛形成了一道天堑,任何胆敢踏入这个距离的侠勇,皆会被这些长戈乱戈刺死。 “铛!” “铛铛铛!” 侠勇们奋力地挥动着手中的利剑,恨不得将那些长戈砍烂。 甚至于有些侠勇破罐破摔,索性将手中的利剑向对面的信卫军士卒投掷而出。 但遗憾的,信卫军这种赵武卒,他们一个个身披三层厚甲,只要保护好头盔难以保护到的面部,信卫军士卒完全可以无视侠勇们投掷利剑。 『看来士卒们的面部,其防御能力还是颇为薄弱……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唔,回头与阿仲、蒙遂、向缭他们商量商量……』 在战车上,乐毅暗自想道。 倒不是说乐毅作为前阵的指挥,居然敢在在这种时候走神,说到底只是因为对面的侠勇根本不具威胁,以至于他有点无所事事了。 这也难怪,毕竟以他的才能,指挥五百人规模的阵仗,这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更何况他所指挥的,还是并不逊色魏武卒几分的信卫军。 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乐毅反而更注重己方,毕竟在他眼里,这场阵仗不就是一场实战训练罢了。 『华虎、穆武二人,行动有点慢了……没有在这些侠勇冲击我方阵型的第一时刻,从两侧展开射击,分担前军武婴、乐进二人的压力,唔,回头要跟他们说说……』 就在乐毅暗自嘀咕时,由华虎、穆武二人率领的两百弩兵,终于到达了两翼,在迅速列好阵型后,对处在彼此当中的侠勇们展开齐射,以此分担中间两百名信卫军长戈手的压力。 在这种情况下,侠勇军更显被动:他们想朝前冲突破,奈何武婴、乐进二人所率领的两百名信卫军长戈手死死扞卫着阵地,不容许他们踏上前一步;而更要命的是,华虎、穆武二人还在两翼用弩箭射击,这完全就是三面夹攻。 “嗖嗖——” “噗噗噗——” 在一阵阵弩矢破空声中,侠勇们死伤惨重,可怜这些单打独斗实力丝毫不弱的草莽之士,很多头从头到尾都无法对信卫军士卒造成实质的伤害,就被无情地杀死,或死在那些长戈手手中,或死在弩兵手中。 “牟宵、牟宵!” 在混乱而不利的形式下,有一名侠勇一把抓住了牟宵的手臂,大声喊道:“弟兄们的伤亡太大了……至少有两百余名弟兄被那些该死的家伙杀死了。” 『两百余人?』 牟宵闻言大吃一惊,四下扫视,果然发现他五百名侠勇,此刻已倒下了一小半。 这让他心口一缩,不觉的攥紧了手中的利剑。 平心而论,死,对于他们这些亡命之徒来说,也并不是一件恐惧的事,相比较性命,他们许多人更在意的是名声,是义。 但问题是,他们死伤了两百余人,可对面那些狗娘养的信卫军,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确确实实的伤亡——虽说有几名信卫军被侠勇们投掷的利剑或刺穿了面颊,或割伤了面部、脖子,但这些人很快就退了下去,由他们的袍泽接替了位置,根本谈不上什么致命伤,只要及时包扎止血,这种伤势并不严重。 己方付出两百余人的伤亡,才换来对方微不足道的伤势,这让牟宵与在场的侠勇们,感到无比的恼火与窝囊。 “牟宵,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名侠勇着急地说道:“再这样下去,我等怕是要全部死在这里!” 一听这话,牟宵大为光火,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怒声斥道:“卫布!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怕死吗?你就是这样报答薛公对你的恩情?!” 那名叫做卫布的侠勇一把甩开了牟宵的手,亦怒声说道:“我卫布岂是贪生怕死?我只是不想这些弟兄们死地这么窝囊罢了!……你也看到了,那群狗娘养的信卫卒,他们根本不是一般的赵卒!我带着弟兄们冲了六七次,就是冲不过去那些混账的长戈,反而死了十几个弟兄……既然无法突破,为何要死盯着这里?” “……” 牟宵闻言心中微微一动,说道:“你的意思是……” 只见卫布抬手指向两翼的信卫军弩兵,恨声说道:“先杀这些人!!” “好!” 牟宵闻言大喜,当即与卫布各自招呼一半的侠勇,朝着信卫军的两翼杀了过去。 瞧见这一幕,乐毅面色丝毫不变。 『对防御能力薄弱的弩兵下手,这群莽夫终于想到了……现在总算是可以实战测试一下‘车步联战’的战术了……』 想到这里,乐毅将目光投向战场的两翼,只见在两翼,分别部署有二十辆战车,皆是信卫军当初夜袭齐营时缴获的战利品。 而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南侧,蒙虎立于战车之上,瞧见远处的侠勇们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人数朝着这边冲来,他心中顿时大喜。 “哈哈哈,终于到咱们出场的时候了!……小崽子们,跟上咱蒙虎,杀!”他高举手中的利剑,大声喊道。 “谁是你的小崽子?” 蒙虎麾下的车兵们一阵低声笑骂。 不得不说,在信卫军的一群卒长中,就属蒙虎最没架子,也最没心没肺,以至于不少信卫军士卒都很喜欢这个论年纪只是他们弟弟级的卒长。 “跟随蒙卒长,杀!” 伴随着一声暴喝,蒙虎方的二十辆战车,当即朝着迎面而来的侠勇们冲了过去。 而另外一边,在战场的北侧,蒙遂亦同时高举利剑,沉声喝道:“战车队!冲锋!” “喔喔——” 两边的战车队,相继投入战场。 不得不说,战车的威力当真是无以伦比,当蒙虎、蒙遂下令麾下的战车一字型排开,朝着对面冲锋时,迎面的游侠们皆被他们撞得纷纷吐血,甚至于,无情地被车轮碾压而过,抱着断腿哀嚎惨叫不已。 “叫你狂妄!叫你狂妄!” 只见在战车上,蒙虎一手扶着战车的栏杆,一手紧握利剑,挥向那些迎面而来的侠勇。 借助战车冲刺的力道,他挥出的剑,就算被那些侠勇们抵挡下来,亦震地对方虎口发麻,甚至于虎口开裂,满手鲜血。 但必须承认,这些侠勇的确剑术高超,除非被战车撞死无法避免意外,战车上的信卫军士卒,却很难伤到他们。 不过对此,信卫军车兵们也不在意,他们只需反复重复刺出手中长戈的动作即可,借助长兵器的优势,虽然他们很难伤到那些侠勇,但那些侠勇也很难伤到他们。 “那些侠勇的阵型,被战车彻底撕裂了……” 看着场中的局势,阳文君赵豹微微摇了摇头。 听闻此言,他的副将赵贲轻蔑地说道:“那些家伙,本来就没有什么阵型可言。” 而就在这时,场中再次出现了变化,只见华虎、穆武二人高举手中的利剑,大声喝道:“弃弩,持剑!” 话音刚落,二人麾下各一百名信卫军士卒,纷纷将手中的弩具丢弃在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要总攻了!』 鹖冠子神色一凛。 果不其然,乐毅立刻下令了全军总攻,使武婴、乐进各率一百名士卒,尾衔那些侠勇,营造出前后夹击的优势局面。 “杀——!” 五百名信卫军,此时突然爆发出了远远超乎他们人数的震慑力。 『大局已定!』 暗自轻笑一声,赵主父的眼眸中,闪过浓浓的满意之色。 若非冯谖、魏处等田文的客卿仍然在旁,且一个个面色难看,或许赵主父已忍不住抚掌赞叹。 章节目录 第145章 事后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叮叮叮——” “叮叮叮——” 在薛公田文所在的位置,传来了阵阵鸣金声,这代表着田文已经放弃了这场赌斗。 他向蒙仲所率领的信卫军认输了。 『怎么会……』 在听到这阵鸣金声后,侥幸仍生存的数十名侠勇们茫然地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而信卫军士卒们,亦在乐毅的将令下,由各自卒长率领,迅速撤出,在百余丈外的位置重新排列阵型。 旋即,薛公田文乘坐着战车,面沉似水地来到了众侠勇们当中。 沿途,他看着侠勇们遍地的尸体,他面色阴沉,双手死死攥着战车的栏杆。 “薛公。” 幸存的百余名侠勇们,纷纷围聚到田文的战车四周,七嘴八舌地询问。 “薛公,为何下令停止?” “薛公,我等还没有输……” “薛公,请让我等再与他们重新杀过……” 环视着这些侠勇,田文摇摇头说道:“诸位,是我等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恕田文无法再视若无睹,看着诸位一个个牺牲……”说到这里,他四下瞧了瞧,忽然问道:“牟宵何在?” 诸侠勇们面面相觑,旋即或有一人低声说道:“牟宵想要夺取一辆战车,却被战车撞到,左腿被战车碾压而过,虽然他想跟一名信卫卒同归于尽,但……”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 田文的脸上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只见他长长吐了口气,旋即步下战车,朝着四周的侠勇们抱了抱拳,带着歉意说道:“今日的争执,只是我田文与那蒙仲的意气之争,却害得四百余位义士为此丧生,我田文……对不住诸位!” 说着,他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见此,周围诸侠勇们大惊失色,离田文最近的一名侠勇连忙扶起了田文,慷慨激昂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薛公待我等如国士,我等故以国士报之。相信,纵使是今日牺牲的义士弟兄们,从始至终亦不会后悔他们的决定……” 田文动容地点点头,旋即又沉声说道:“请诸位收敛这些义士的尸体,待回到齐国后,我田文定会将他们厚葬,善待其家中孤老孤小,哪怕为此遣尽家财……” 听了田文的话,诸侠勇们都很感动。 或有一名侠勇迟疑地问道:“薛公,今日之事,就这样算了吗?” 听闻此言,田文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已重新排列整齐的信卫军,眼眸中闪过浓浓的恨色。 在稍稍迟疑了一下后,他沉声说道:“今日之恨,田文定会铭记于心,待日后有机会时,连本带利讨回!但今日……是我们输了。” “……” 听到这话,众侠勇们纷纷低下了头。 旋即,诸侠勇们开始收敛同伴的尸体,而薛公田文,则再次登上战车,缓缓来到了以赵主父、赵王何为首的赵国君臣面前。 见田文乘坐战车缓缓而来,魏处、冯谖等田文的客卿,率先迎了上去。 并且,他二人低声示意田文道:“薛公,信卫军并没有可以连发的弩具……” 想来,他们不希望田文输阵又输人,让赵国的君臣耻笑。 “我知道。” 田文闻言点了点头。 其实方才他在后阵观望战况,见信卫军的弩兵居然可以连续齐射,他心中也感到惊怒,下意识就误以为信卫军持有可以连发的弩具,但在仔细观察了信卫军的阵列后,他亦大致猜到了端倪:并非是信卫军掌握有可以连发的弩具,只是他们采取了一种新的战法。 一种他田文从未听说过的战法。 这让他终于意识到,那蒙仲率领五百名信卫军夜袭数万齐军,这或许并非是一场侥幸的胜利——至少那蒙仲,确实是具有真才实学的。 片刻后,田文走下马车,徒步来到了赵主父与赵王何面前,拱手行礼道:“赵主父、赵王,这场比试,是我田文一方输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旋即又说道:“田某忽然身体有些不适,恳请先回城歇息。” 他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就是自觉丢了面子,不想再呆下去罢了。 这种事,相信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这不,公子章落井下石地耻笑道:“我看薛公并非身体不适,而是脸上无光吧?……薛公,不留下来看看信卫军清点伤亡么?只要信卫军的伤亡超过五十人,这场赌斗,还是你方胜出呢!”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公子章这话,纯粹就是讨人嫌了。 以至于就连他身边的田不禋都故作咳嗽一声,小声提醒着公子章。 然而公子章却依旧我行我素,看着田文那难看的面色,心中着实解恨。 谁叫这该死的田文,前日当众驳他面子,将他的善意无情地踩在脚下呢?活该! 对于公子章奚落田文的话,赵主父与赵王何充耳不闻,他们都没有拆穿田文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关切之色纷纷表示道:“既然薛公身体不适,请快快回城歇养,日后的中原,还要仰仗薛公。” 对于赵主父来说,他想要打压田文气焰的目的已经达到,而对于赵王何来说,他也见识到了蒙仲与其麾下信卫军的实力,实在没必要继续奚落田文,毕竟,他赵国还要依靠田文出使魏、韩两国,使赵、魏、韩三晋能再次团结起来对抗秦国。 “多谢赵主父体恤,多谢赵王体恤。” 薛公田文勉强笑了笑,当即带着随从离开了。 见此,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对视一眼,亦纷纷告辞离去。 而此时,蒙仲亦乘坐着蒙虎驾驭的战车,与乐毅一同徐徐来到了赵国君臣面前,刚好看到田文乘坐战车离去。 瞧见这一幕,蒙虎怪叫道:“跑地倒是快!无颜留下来面对我等么?” “阿虎。” 蒙仲出言呵斥了一句:“在赵主父与君上面前,不得无礼。” 说罢,他跳下马车,几步走到赵主父与赵王何面前,拱手说道:“臣蒙仲,前来复命。” 尽管魏楚、冯谖等田文的客卿,此时已跟着田文率先离开,但赵主父还是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称赞蒙仲、乐毅与他们麾下的信卫军,毕竟此举无异于打田文的脸。 因此,赵主父只是中肯地称赞道:“赵武卒,名副其实!” 见此,蒙仲、乐毅谦逊地表示还差得远。 因为与蒙仲、乐毅没什么交情,且很多人在政治立场上与他二人并不一致,因此赵国的群臣纷纷散离,只有赵主父、赵王何、赵相肥义、阳文君赵豹、公子章、田不禋、鹖冠子、庞煖、剧辛等一小部分人,仍留在这里。 此时,赵王何好奇地询问道:“蒙卿,你麾下信卫军所持有的弩具,据肥相所说并不能连发,可为何信卫军却能在短短十息内连续齐射两次呢?” 蒙仲闻言笑道:“确实如肥相所言,那只是一种战法的运用……” “蒙仲小友,这战法是你自己想到的么?”鹖冠子亦好奇地说道。 “呃……”蒙仲犹豫了一下,旋即解释道:“在下是在某本兵法的残篇上看到的……” “那本兵法叫什么?”庞煖有些心动地问道。 “这个……”蒙仲讪讪说道:“只是残篇,未能窥到全篇,大概是无名氏所着吧。” 听闻此言,庞煖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在打量了蒙仲几眼后,他忽地就释然了,点点头又问道:“那种战法有称呼么?” “二段射。”蒙仲回答道。 『二段射……』 众人听到后纷纷点头,毕竟这个称呼的确贴切。 说笑了一阵后,诸君臣亦返回邯郸,而蒙仲、乐毅二人,则带着信卫军士卒们先回营寨,将战车、弩具等战争所用,交割给负责军需的向缭、乐续二人,除此以外,还要帮助受伤的士卒包扎伤口,若是伤势严重的话,还要请邯郸城内的医师。 经他们统计,这次与五百侠勇的实战,信卫军仅仅只有八九人阵亡,皆是华虎、穆武二人麾下的士卒,也就是在那些侠勇逼近后,弃弩持剑的信卫军士卒。 伤口基本一致,皆是被刺中咽喉至死。 由此可见,那些侠勇的剑术的确精湛,纵使面对身披三层厚甲的信卫军士卒,仍能精准地刺中其咽喉,将其杀死。 要知道,这还是在信卫军当时已发动总攻的情况下,倘若换做在平日里,相信那些侠勇的发挥更加出色。 看着那八九名已无生气的信卫军士卒,蒙仲、乐毅等人心中亦不是滋味。 当初夜袭齐营时,由于五百军信卫军全身而退,并没有一人折损,因此,他们并没有体会到失去士卒的滋味,直到今日。 看着信任自己的士卒变成了尸体,这种滋味,着实令人难受。 “将其厚葬吧,明日我上报肥相,请他善待士卒们的家眷……” 在沉默了许久后,蒙仲吩咐道。 除了八九人的阵亡外,信卫军还有近三十人受伤,不过大多都是轻伤,即手背、脸颊被割伤,或者防御能力相对薄弱的腿部被侠勇们的利剑刺伤什么的,基本上都不致命。 最严重的伤势,也只是一名士卒被那些侠勇投掷的利剑刺穿了面颊,非但被凿掉了好几颗牙齿,就连面颊处也被捅出一个大窟窿,需要歇养好一段日子才能恢复。 总的来说,信卫军的伤亡确实在一成之内,即在五十人之内。 不过说实话,这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毕竟此番他信卫军可是全副武装,甚至于用上了弩具、战车等恐怖的兵器,而他们面对的敌人呢,却仅仅只是一群手持利剑、身穿麻布衣的侠勇,彼此的装备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信卫军仍然付出了三十几人的伤亡,可见田文蓄养的那些侠勇,确实悍勇。 更难能可贵的是,那群侠勇一直奋战到最后,哪怕他们伤亡已超过四百人,仍然没有溃散,仿佛一个个都不惜与信卫军士卒同归于尽。 这份对于「义」的执着,却着实让人感叹。 一直忙碌到当日的傍晚时分,蒙仲、乐毅等人这才返回邯郸。 此后两日,薛公田文忽然变得低调了许多,并且,在跟赵相肥义商量罢「助赵国拉拢魏韩两国」这件事后,便提出了告辞,急匆匆地离开了赵国。 以至于在第三日,当蒙仲请见赵相肥义那会无意间提及薛公田文时,才得知田文已经离开了赵国,返回魏国去了。 “田文离开赵国了?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蒙仲一脸惊讶。 见此,肥义笑着说道:“那田文素来养尊处优,历代被各国奉为上宾,好生相待,此番却在你手中吃了大亏,非但折损了四百余名追随的侠勇,还使得颜面丧尽……他哪还有脸再在我赵国呆下去?” 听了这话,蒙仲亦有些不好意思,带着几分尴尬解释道:“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这我当然知道。” 肥义捋了捋髯须,笑着说道:“说到底,田文也是被赵成、李兑他们给利用了……赵成、李兑二人原以为能借田文之手使你难堪,却不想你如此……呵呵,以至于素来心高气傲的田文也难以咽下这口气……正与他所言,你俩的这场争执,不过是意气之争。” “他在肥相面前提及过我?” 蒙仲好奇问道。 “当然。”肥义点点头说道:“田文只是傲慢,因为他出身尊贵,又岂是真的愚昧之辈?这类人啊,最看重脸面,更何况是田文这种为了‘好养士’之名,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承担起前来投奔之士衣食住行的贵公子,更是注重名声与脸面……你此番使他颜面大损,哪怕他其实也看出了你的才能,但仍会视你为仇寇,蒙仲,你日后可要小心了。以田文的名声,只要他放出一句话,就有数不尽的侠勇不惜付出性命刺杀你……” 听闻此言,蒙仲双眉一挑,问道:“田文是怎么说的?” “呵呵。”肥义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老夫方才说过了,田文最好面子,虽说在老夫面前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并不会那样去做。……只不过,此番得罪了田文,你日后……怕是会有些麻烦。” 说到这里,他见蒙仲皱着眉头,便又宽慰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日后有的是机会与田文和解……你终归是我赵国的臣子,且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日后达到了一定的高度,那田文自会与你和解,到时候,你与他不打不相识,或许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说着,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莫要去想这件事了,接下来你我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更严峻的问题。” “赵主父与安阳君?”蒙仲一听就懂了。 肥义重重点了点头,低声对蒙仲说道:“其实只要赵主父改变心意,老夫就有把握控制局势。……至于公子章,依老夫对他的了解,他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的。但你若想尝试,倒也无妨。但是切记,行动要快,据老夫估测,过不了几日,赵主父那边怕是就有什么大行动了……” “嗯。”蒙仲点了点头。 片刻后,待蒙仲返回赵主父居住的宫殿后,就看到赵主父正在审视着一块布质的诸国地图。 只见在这块布制的各国地图上,绘有中原各国的大致疆域,虽然画地并不规范,但仍然能中看出几分端倪。 比如前几年吞并了蜀、苴、巴三国而设立蜀郡的秦国,简直就是一头雄踞于西方的巨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中原诸国——西垂强秦,名不虚传。 这不,纵使是赵主父这等雄主,在看到秦国的疆土后,亦忍不住唏嘘感叹。 “赵主父。” 蒙仲走上前,轻声插嘴道:“您决定要与秦国抗争了么?” 赵主父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感叹道:“与秦国抗争,谈何容易?若是三晋团结,我倒是敢放手一搏,但眼下……” 他摇了摇头,一脸感慨地叹了口气。 见此,蒙仲不解问道:“赵国如今与齐、燕、宋三国结盟,难道不足以抗衡秦国么?” 赵主父摇了摇头说道:“燕国的军队实力如何,你也曾看到过,既无善战之将,又无善战之兵,若是赵秦两国争锋,燕国军队充其量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足以肩负重任……至于齐国,齐国有两度击败秦国的匡章,这是一股助力,但齐国的心思……呵,我并不信任齐国。它之所以向我赵国臣服,无非就是为了破坏赵秦两国的同盟,使赵秦两国相互攻伐,以便它坐收渔利。我唯一信任的,还是你宋国的宋王……但是,你宋国目前还太弱了,负担不起赵秦争雄这种规模的战争,动辄几十万军队的战争,宋国很难坚持许久……因此,联合魏韩两国,势在必行。” 见蒙仲面露不解之色,赵主父便向他简单介绍了当今各国的实力。 首先拥有最强大实力的,那肯定是秦国。 其次是齐国。 然而单凭齐国一己之力,也难以击败秦国,双方的胜算大概在四六之数,即齐国四成胜算、秦国六成胜算,是故齐国每次讨伐秦国,都要拉拢魏韩两国。 除了「西秦东齐」这两极以外的第二档次,便有赵、魏、楚三国。 赵国的实力无需再说,覆亡中山、逼降齐国,实力已大幅度逼近秦齐两国,堪称第二梯队最强大的国家。 而魏、楚两国,皆一度曾经是中原的霸主国,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衰败,好歹仍有些底蕴在。 至于第三梯队,即韩、宋、燕三国。 韩国在经过申不害的变法改革后,势力亦突飞猛进,但架不住韩国离秦国实在太近了,且秦国经常发兵攻伐韩国,以至于韩国始终无法发展起来——魏国亦是如此。 至于宋国,宋国曾经充其量比鲁国、卫国强上一线,但在经过宋剔成君、尤其是宋王偃的治理后,宋国的实力大幅度增长。 据赵主父的估测,宋国的实力暂时还无法匹敌魏国,但与韩国比较,应该是相差不多的。 再说燕国,燕国拥有着比魏、韩、宋更广阔的疆土,只可惜几十年的那场「子之之乱」,以及接踵而来的「匡章灭燕」,让燕国元气大伤,以至于曾经可以牵制赵国的燕国,一下子就沦落到与宋国平起平坐的地步。 甚至于,如今的燕国,还未必打得过宋国。 至于最后的第四梯队,即鲁国、卫国,以及详细被覆亡的蜀国、苴国、巴国、滕国这些小国,这个档次的小国,纯粹就只能作为中原风云渐变的看客,战战栗栗地活在大国与大国的夹缝中,不知国家几时就会被其他大国吞并,根本无法影响到中原各国局势的变化。 在听完赵主父对于各国局势的讲解后,蒙仲正色问道:“对于眼下的局势,赵主父有什么策略么?” 赵主父闻言沉吟了片刻,说道:“这几日我与鹖冠子商议过,鹖冠子认为,我赵国最好与秦国保持和睦……赵国、燕国、宋国,都需要时间逐渐变强,因此鹖冠子提出建议,叫我设法让秦国攻伐楚国,趁此机会,我赵国可以联合魏、韩两国,而宋国,也能借机吞并一部分楚国的疆域与人口……” 『这是把楚国当做牺牲么?』 蒙仲的表情有点怪异,因为他知道,鹖冠子本人就是楚国人,很难想象鹖冠子竟然会提出这种建议。 不过这种事在中原倒也并不罕见,曾经让中原诸国闻风色变的张仪,他不就是魏国人么?他在投奔秦国后,还不是照样鼓动秦国多次进攻魏国,逼迫魏国向秦国臣服? “你觉得如何?”赵主父忽然询问蒙仲道。 蒙仲愣了愣,有些不适地说道:“以在下的身份,不敢妄言这种大事。” “呵。”赵主父亦不在意,轻笑着说道:“鹖冠子的建议,我认为还是可行的。……在我看来,纵使秦国得知齐国已向我赵国臣服,但短时间内,赵秦两国的关系还不至于破裂。然而秦国不会坐视我赵国联合魏韩,它一定会先进攻魏韩两国,来试探我赵国对此的态度……到时我可以借这件事,示好魏韩两国,促成三晋结盟,只要三晋以我赵国为首结成盟约,又有燕宋两国在旁相助,无论是秦国,还是暗藏歹心的齐国,相信皆不能讨到什么便宜……” 看着赵主父脸上的笑容,蒙仲适宜地恭维了一句:“赵主父英明。” 赵主父闻言哈哈大笑,旋即他感慨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赵国也需要先解决自身的隐患……”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蒙仲,似笑非笑地问道:“蒙仲,据我所知,你最近与赵何、肥义等人走得很近啊……呵,你说说,我还能信赖你么?” “能!”蒙仲面不改色地说道:“因为在下是宋国人,是由衷希望赵国强盛成为中原霸主宋国人,且不会背叛赵主父您。” “呵呵呵。”赵主父颇为满意地笑了笑。 见赵主父似乎心情不错,蒙仲犹豫了一下,暗自咬咬牙说道:“赵主父,在下觉得,您与君上之间,其实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 忽然间,赵主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旋即,他缓缓收起了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蒙仲。 章节目录 第146章 劝说 “不会是肥义让你来说服我……他应该知道,有些事就连他亦说服不了我,自然不会派你前来……” 在盯着蒙仲看了半响后,赵主父似笑非笑地说道:“换而言之,是我儿赵何的授意?蒙仲,你几时成了赵何的臣子了?” 凭蒙仲对赵主父的了解,他知道此刻的赵主父心中必定不快,于是他立刻说道:“赵主父,在下并非是君上的臣子。……在下初到赵国时,人生地不熟,全凭赵主父您看重,授予在下近卫司马的职位,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在下始终首先是赵主父您的臣子,其次是赵国的臣子,再次才是君上的臣子……”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呵,这是卫武公的诗啊。”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赵主父的面色稍稍缓解了许多,放缓语气对蒙仲说道:“既然你自认为首先是我的臣子,那就不该想着干涉此事……” 蒙仲摇摇头,说道:“在下只是不希望,让某些人趁着赵主父您与君上争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 赵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这才缓缓说道:“你指的……是赵成、李兑那些人?” “是的。”蒙仲点点头,正色说道:“前些日子,我与君上讨论各国变法改制的利弊,相信赵主父您也知道,自魏相李悝、齐相邹忌、楚相吴起、秦相卫鞅、韩相申不害等人改革变法后,诸国皆出现了新法,唯独我赵国,只施行了仅仅针对于军队的胡服骑射改革,至于土地、亩收等等,丝毫未曾涉及,恕我说句不恭的话,赵国在这方面,已经落后于诸国了,倘若赵国想要与秦国争雄,我以为必须施行变法改革,重新规划国内的土地,废除‘士卿世袭’,剥夺那些对国家无功之人所拥有的大量土地,让这些土地回到王室手中,用于册封、赏赐有功之士,只有这样,才能激励四方之士投奔赵国,且为赵国效力……再者,有了充足的土地,我赵国亦能效仿魏国,大批训练赵武卒,与秦国的军功爵制相抗衡。” 顿了顿,蒙仲又补充道:“我赵国必须施行全面的变法改革,能做到这件事的,唯有赵主父您……否则,纵使是君上,亦会遭到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强烈抵抗。” “……”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皱着眉头思忖着蒙仲的话。 其实这些道理他都知道,并且,他也想过变法改革——他近段时间与鹖冠子所商议的,便是关于变法改革的事。 与蒙仲所提出的、效仿魏国李悝的变法改革不同,赵主父瞩意的,是鹖冠子提出的「天曲日术」,简单地说即是经鹖冠子改良后的楚国的行政体制,即完善的「郡县制」,国、郡、县、邑、里,一层管治一层,最大化将权力集中于君王,而削弱了邑君、封君的权力。 毫不夸张地说,这种「郡县制」,在赵主父看来是最完善的国家政治体制。 但是这种体制,由于全盘推翻了赵国原有、甚至是中原一直以来沿袭的旧体制,相信定会遭到阻碍,因此,赵主父原本决定在他重新夺回权力后,再在赵国施行这种变法改革。 就像蒙仲所说的,如今赵国,只有他赵雍有能力排除万难,强行推行这种完善彻底的改革,除了他以外,纵使是赵王何,也是办不到的——毕竟赵王何年纪太小,真正效忠于他的臣子亦太少,若这位新君想要改革,最起码也得等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之后,待他羽翼丰满之时才能办到。 “现下,还不是时候。” 赵主父微微摇了摇头。 他说这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想要推行的「天曲日术」,或者说「郡县制」,那是为了最大化加强王权,若是他此时推出这项改革,赵国的权力将会全部集中于赵王何与赵相肥义手中,到时候,他赵雍的权力将流失地更快、更彻底。 这岂非是在为人作嫁? “为何?”蒙仲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在下不明白。” 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安抚道:“蒙仲,你与乐毅,我对你二人抱持有极大的期望。十年……待再过十年,我会将你派遣至晋阳,介时,我会将整个太原郡交付给你,让你成为我赵国西边的屏障,守护赵国不受秦国的侵犯……” “……”蒙仲闻言一愣。 纵使是他,也没有想到赵主父竟然对他有着这么大的期待。 “……是故你不必听从肥义,你日后的地位,绝不亚于他。”赵主父目视着蒙仲继续说道。 蒙仲隐隐听出了几分端倪,心中有些不高兴,皱眉说道:“赵主父,您觉得在下是为了爵位或职权么?在下只是希望化解您与君上之间的矛盾,使赵国免除一场内乱……” 赵主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忽然晒笑道:“化解?怎么化解?难道就像前两日在宫筵中那样,让我坐席的矮桌更大些,菜色更丰富些?你认为,我赵雍想要的,就只是这个?” “不!” 蒙仲正色说道:“赵主父想要的,是即便禅让了君位后,赵国的臣民仍念着您的好,念着您为赵国所作出的贡献,并且,在赵主父作出重大决定时,举国上下仍会像从前那样,全力支持您。” “……”赵主父皱着眉头抿了下嘴唇,一时间没了话。 因为蒙仲所说的,确实就是他想要的。 赵主父的性格,与他的父亲赵肃侯非常相似,崇尚武力,毕生致力于使赵国变得更加强盛,他其实是不喜欢坐在宫殿内批阅国家的法令的。 因此,他前几年才做了一番尝试,即让太子赵何继位,代替他处理国家内政,而他则率领赵国的军队南征北战,使赵国军政分离。 但事实证明,这次尝试失败了,赵国的臣民无法适应这种模式,国家的权力逐渐流向赵王何,以至于赵主父这边逐渐失去权力——这才是赵主父与赵王何最大的矛盾所在。 至于赵主父不喜赵王何,甚至于越来越反感赵王何,这只是后续的矛盾。 “我与君上谈论过此事。” 见赵主父抿着嘴唇不说话,蒙仲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君上亦自幼尊敬您、憧憬您,只是赵主父您嫌弃他体弱多病,并不与他亲近……但即便如此,君上还是很感激您立他为太子,甚至于立他为君,且君上也从来没有与赵主父您争夺权力的心思。就连我亦认为,此事完全没有必要……说句不好听的话,赵主父您如今已年近半百,还能在人世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待您过世后,赵国上下自然会以君上为尊,君上何必做多余的事?” “你这小子……”见蒙仲竟然敢谈及自己的寿活,赵主父又好气又好笑。 但仔细想想,蒙仲的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不可否则,自春秋以来,各国王室不乏有父杀子、子杀父的丑闻,但那些丑闻的前提,是父子二人皆对权力有着强烈的渴望与执着,而赵王何,自幼性格懦弱,怎么敢做出这样事呢? 且赵主父其实也没有想要彻底架空赵王何的意思——架空了赵王何,谁为他治理赵国内政,使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与诸国征战? 从始至终,赵主父想要的只是赵国的军权,以及地位超过赵王的名分而已。 而今日听蒙仲所说,赵王何似乎并不想要插手军权,并且,愿意真心尊捧他这个“主父”? “这是我儿赵何的意思?”赵主父惊讶地问道:“他就不怕失去权力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君上贵为赵君,怎么会失去权力?他只是尊重赵主父您。无论哪位君王,都是有父亲的。尊敬自己的父亲,顺从自己的父亲,这即是孝顺,举国上下,难道还会有人为此指责君上么?或者对此事不满么?” “……” 赵主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倘若赵王何当真是真心尊重他,愿意将举国的军权都交给他征战,并且尊重他作为“主父”的名分,那他与赵王何,倒是还真没什么矛盾。 不! 还是有矛盾的:即他近些年越来越喜欢勇武且与他性格相似的长子公子章,不喜欢性格懦弱的赵王何。 『……』 赵主父陷入了沉思。 见此,蒙仲小心地试探道:“赵主父,对此您意下如何?只要您与君上联手,即能立刻在赵国施行变法改革,介时,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皆无力抗拒您二人。” 赵主父闻言点了点头,说道:“你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只不过……赵章呢?” 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蒙仲,语气莫名地说道:“据我所知,公子章与田不禋皆待你不薄,而你,却劝我与赵何化解干戈,似这般,将公子章置于何地?蒙仲,你在我身边多时,且与赵何、赵章、肥义等人也熟络,相信有些事也瞒不过你,我对你索性也就实话相告,赵章一心想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权力与地位,而我,亦想弥补当日亏欠韩氏、亏欠赵章的愧疚,倘若我听取了你的建议,岂不是又一次让赵章面对绝望?” 听闻此言,蒙仲皱着眉头说道:“公子章那边,我会再去劝说……” “……” 赵主父的脸上,露出几许怪异的表情。 旋即,他微微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尝试劝说赵章看看罢,若是赵章愿意放弃,我便听取你的建议,否则……此事你就莫要再提了。” “……喏。” 蒙仲稍稍迟疑了一下,拱手而退。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赵主父脸上露出几许沉思之色。 对于蒙仲,赵主父一向寄以厚望,但今日蒙仲劝说他与赵王何和解的做法,还是让赵主父有些不喜。 尤其是蒙仲口口声声表示「首先是他赵主父的臣子、其次是赵国的臣子、再次才是赵君上的臣子」,却一个劲地为赵王何说话。 『虽然此子心地不坏,但心太大,还是有必要敲打敲打……使他明白,他如今的一切,皆是我赵雍给他的,而不是赵何与肥义……』 赵主父暗自想到。 次日上午,蒙仲先去请见了赵王何。 在赵王何屏退左右后,蒙仲向这位赵国君主说起了昨日劝说赵主父的经过。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赵王何颇为惊喜地说道:“蒙卿,主父当真这么说?” “是的。”蒙仲点头说道:“据我所见,赵主父当时已有所意动,但是他放不下安阳君(赵章)……赵主父昨日曾说,他曾经对韩氏与公子章有所亏欠,又岂能再次让公子章面对绝望?” 听到这话,赵王何脸上的惊喜之色逐渐退散,忍不住亦叹了口气。 对于公子章,赵王何的心情其实也很复杂。 平心而论,他对公子章是没有恶感的,或者说,是生不起什么恶感,毕竟严格来说,确实是他夺走了公子章的太子之位与君王之位,他有什么立场去憎恨公子章呢?——只是公子章单方面憎恨他以及他的母亲惠后(吴娃)罢了。 若非兄弟二人之间有着这样的恩怨仇恨,赵王何其实还想过重用公子章,借助后者打压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毕竟这两人在赵肃侯时期就担任过赵国的国相,平日里难免有些倚老卖老,其实赵何也不喜欢他们。 如果有选择的话,赵王何当然更倾向于重用自己的兄弟,比如公子章,再比如年纪还小的赵胜、赵豹两个弟弟。 在沉思了一番后,赵王何对蒙仲说道:“蒙卿,待你去劝说寡人的兄长时,请告诉他,若是他肯放下当年的恩怨,寡人愿意册封为他「武安君」,作为我赵国的「假相」。” 武安君,顾名思义就是封于武安的邑君,这是赵国最为尊贵的封君。 原因很简单,因为武安城就在邯郸城的西北侧大概四十里处,是赵国的陪都。 曾经,苏秦代表赵肃侯出使六国,促成六国合纵抗秦,赵肃侯为了表彰苏秦的功劳,曾册封苏秦为武安君——不过在齐国背叛盟约后,苏秦害怕被赵国追究,就从赵国逃往了燕国,而赵国事后也收回了苏秦的武安君爵位。 而「假相」,通俗说就是副相,地位在目前担任相国的肥义之下,但亦是相当了不得的职位了。 “在下记住了。” 蒙仲点点头,告别了赵王何,前往请见公子章。 公子章,也就是安阳君赵章,虽然他麾下的军队不允许进入邯郸城,但他本人在邯郸城内却有府邸。 大概在巳时前后,蒙仲与蒙虎二人骑马来到了公子章的府邸。 不得不说,公子章的府邸,论规模与气派,丝毫不亚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 想想也是,毕竟公子章就算是“废太子”的尴尬身份,但他怎么说也是赵主父的长子,并且战功卓着。 在公子章的安阳君府门下翻身下马,蒙仲走上台阶,朝着值守在府门外的几名兵卒抱拳说道:“在下蒙仲,请见安阳君。” 公子章府前的兵卒,皆是公子章麾下的近卫兵卒,他们当然听说过蒙仲的名字。 这不,当蒙仲自表身份后,当即有一名兵卒惊讶地询问道:“莫非是赵主父身边近卫,信卫军司马蒙仲?” 蒙仲点点头。 见此,那名士卒连忙说道:“公子与田(代)相曾嘱咐过,若是蒙司马前来拜访,可以直接进府。……请!” “多谢!” 蒙仲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递给那几名士卒。 见此,那名士卒又说道:“蒙司马,您与公子、田相的交情,我等都知道,您不必解剑……” 虽然蒙仲有些感动于公子章、田不禋对他的信任,但最终他还是解下了剑,因为在他看来,解剑是做客对主人的尊重。 片刻后,在几名府内仆从的指引下,蒙仲、蒙虎二人来到了府内内院的主屋。 在得知蒙仲二人的来意后,主屋内有一名面容姣好的侍女轻声告知道:“蒙司马、蒙卒长,两位且在此稍坐,容奴婢禀告公子与田相……公子昨晚与田相饮酒到深夜,怕是还未起身。” “有劳。”蒙仲抱了抱拳,同时不动声色地用手肘顶了一下蒙虎的肋骨。 “啊!”蒙虎措不及防,吃痛地叫唤起来:“你干什么,阿仲?” 待那名侍女走远后,蒙仲这才没好气地说道:“你方才盯人家哪呢?” “看看又不少块肉。”蒙虎不满地嘀咕道:“你没瞧见,她方才还冲我笑哩。……你肯定是嫉妒我。” “……” 蒙仲翻了翻白眼,懒得搭理这厮。 仅过了片刻,居住在东苑的田不禋,率先来到了屋内,瞧见蒙仲后,拱拱手笑着打招呼道:“阿弟” “阿兄。”蒙仲与蒙虎起身回礼,且笑着问道:“阿兄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听说,贤兄与公子昨晚喝酒到深夜。” “哈哈哈……” 在一番寒暄后,三人重新在屋内坐了下来,此时田不禋又问道:“阿弟,今日怎么有空来公子府上?” 蒙仲犹豫了一下说道:“阿兄,请屏退左右。” 田不禋愣了愣,便示意屋内众人退下后。 见此,蒙仲便将来意低声将来意简单说明了一下。 然而这番话,却听得田不禋面露惊诧,神色诡谲。 就在这时,公子章从屋内的内门转了出来,只见他用手扶着额头,满脸痛苦、疲倦之色,这显然是宿醉的后遗症。 “是阿仲啊。” 在瞧见蒙仲后,公子章笑骂道:“大清早的,搅人清梦……有什么要事么?” 蒙仲还未开口,便见田不禋神色莫名地说道:“公子,不如到内室再详谈。” “……” 公子章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田不禋,点点头。 片刻后,公子章带着田不禋、蒙仲、蒙虎几人来到了内室,此时,公子章这才有些紧张地询问蒙仲道:“阿仲,莫非是你打探到什么不利于我等的消息么?……莫非是肥义那些人准备有什么行动?” “不……” 蒙仲摇了摇头,在斟酌了一番用词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下此番是受君上的嘱托而来……” “赵何?”公子章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蒙仲:“他想做什么?”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君上希望与公子和解……” “和解?” 公子章闻言面色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在足足笑了几息后,他这才恨声说道:“他母子二人,逼死我母,夺走本该属于我的君位,居然还有脸提什么和解?” 听闻此言,蒙仲连忙劝道:“公子息怒,在我看来,赵国现如今有着问鼎霸主的潜力,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引发内乱,您与君上的争斗,只会让赵成、李兑等人有机可趁,让秦国有机可趁……我来时君上曾对我说,倘若公子你肯放下这段恩怨,携手使赵国变得更为强盛,君上愿意册封您为武安君,并任命您为假相……” “武安君?假相?” 公子章愣了愣,脸上露出几许意外。 同时露出意外之色的,还有自进屋起就一言不发的田不禋。 “公子意下如何?”蒙仲问公子章道。 公子章闻言看了一眼田不禋,田不禋摊了摊手,颇有些无奈地说道:“君上能说动阿仲作为说客,臣能说什么呢?……臣不方便开口,请公子自行决定。” 公子章点点头,目视着蒙仲正色说道:“蒙仲,你是不禋的义弟,且我素来欣赏你,方能容忍你今日所说的这番话,若换做是旁人,我定会命人将其乱棍逐出……”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必须承认,公子章对他确实已经是很大度了。 此时,就听公子章沉声说道:“赵国的君位,本身就属于我赵章,本该由我来册封他人为武安君、为假相,赵何窃取了我的尊位,赐我蝇头小利,还指望我会对他感恩戴德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吐了口气,正色说道:“赵何想要和解?可以!我给他两个选择,一,退让君位,将君位还给我赵章;二,下诏剥夺吴娃那贱人的‘惠后’谥号,将其生前所作所为,昭告全国。似那种善妒阴狠的女人,也配用‘惠’这个谥号?” 这就是彻底没得谈了。 毕竟赵王何是不可能让出君位的,毕竟那是他母亲吴娃为他争取到的。 至于赵章所说,让赵王何下诏剥夺其母惠后的谥号,赵王何更加不会接受。 想到这里,蒙仲劝说赵章道:“公子……” “够了!” 赵章抬手打断了蒙仲的话,沉声说道:“我曾经堂堂一国太子,一日之间失去所拥有的一切,人人避而远之,试问我犯了什么过失?皆只因吴娃那贱人在背后搬弄是非罢了。……这些年来,有无数人前来劝说我与赵何和解,哼,真是可笑!这些人可清楚我当年所经历过的那些屈辱?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劝我与赵何和解?……这话,我也是对你说的,蒙仲。” 深深吸了口气,赵章再次沉声说道:“你回去告诉赵何,要么退位,要么下诏剥夺吴娃那贱人的谥号,只要做到任何一项,我赵章愿意放弃这段仇恨,视他为兄弟手足,决不食言!否则……我与他绝无和解之日!” “……” 听着公子章这番坚决的话,蒙仲陷入了沉默。 毕竟公子章所说的话,也是句句在理。 章节目录 第147章 事与愿违 “公子,蒙仲……告辞。” “唔。” 在公子章满脸不渝的应声下,蒙仲带着蒙虎走出了内院的主屋。 『公子章与赵王何……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么?』 仰头看了一眼天空,蒙仲带着浓浓的失望之色对蒙虎说道:“走吧,阿虎。” 二人刚走出没多远,身背后就传来了田不禋的声音:“阿弟,且留步。” 听闻此言,蒙仲回头看了一眼,便瞧见田不禋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朝他走来。 见此,他停下脚步,拱手施礼:“阿兄。” “阿弟。” 其实仅仅只有七八丈远,但田不禋那略显臃肿的身体疾走起来还是颇为吃力,待走到蒙仲面前时,他已气喘吁吁。 在喘了口气后,田不禋宽慰蒙仲道:“阿弟,方才之事……请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曾经吴娃用谗言诋毁公子的母亲韩氏,窃取了王后之位致使韩氏郁郁而终,又助其子赵何窃取了本该属于公子的太子之位,致使公子一朝失去所有,这是公子一直以来的怨恨,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化解。” “……”蒙仲默默点了点头。 他原以为劝说公子章之事能有三成胜算,却没想到,公子章对惠后、赵王何母子的怨念是那么浓重,更要紧的是,公子章那有理有据的反驳,反而说得他哑口无言。 瞧见蒙仲这幅表情,田不禋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笑着问道:“今日贤弟过府劝说公子,这莫非是赵王与肥相的意思?” 蒙仲如实解释道:“只是我的建议……前几日,我与君上谈论各国变法时,君上曾表示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至于原因,无非即赵主父、安阳君以及赵君上三者间的恩怨矛盾,以及来自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的阻力……王室的力量分散,自然敌不过旧贵族势力,但倘若赵主父、安阳君与赵君上三者能够合力,赵国就具备了变法的条件,假以时日,不无机会击败秦国,成为中原霸主……” “……介时,作为中原霸主的赵国,亦能庇护宋国。”田不禋猜到了蒙仲的心思,点点头说道:“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不错?” 蒙仲有些惊讶地看着田不禋,要知道方才公子章那可是相当抵住了。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田不禋笑着说道:“阿弟,愚兄亦是宋人啊,当然也会为我宋国的利益考虑。……以为兄的愚见,这件事你先别急,为兄也可以试试帮你说服公子。” “当真?”蒙仲愈发吃惊了。 “前提是赵君上当真愿意重用公子。”捻着那两撇小胡子,田不禋轻笑着说道:“在愚兄看来,公子与赵王,还是有和解机会的……但前提是,赵王究竟愿意放下多大的权力给公子。倘若赵王愿意答应「一国二王」……” “这事恐怕肥相不会同意。”蒙仲皱着眉头插嘴道。 听闻此言,田不禋笑了笑,又说道:“这只是一个比喻。代王也好,武安君也罢,这都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并不要紧,关键在于赵王对公子究竟有几分尊敬、几分愧疚,且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弥补当初……呵呵,总之这件事阿弟你先别着急,容愚兄劝劝公子再说。关于赵成、李兑那些人,阿弟说得不错,你我岂能叫那些人坐收渔利?” 蒙仲闻言心神一松,连忙拱手说道:“兄长所言极是,那就拜托兄长了。” “你我兄弟一场,分什么彼此?” 田不禋笑着拍拍蒙仲的手臂,说道:“待过些日子,咱们找个机会,让赵主父、公子以及赵王三人能坐下来面谈一番,说不定到时候事情会有什么转机。至于今日,你先回去,我回去再劝劝公子,为兄方才追出来时,公子可是生气的很呢!……你知道,公子一向很器重你的。”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拱手说道:“那就拜托了兄长了。” “哪里哪里。” 田不禋笑呵呵地目送着蒙仲、蒙虎二人离去。 然而待他二人走出十几丈远后,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了起来。 『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目视着蒙仲离去的背影,田不禋脸上的神色一阵变幻。 待蒙仲、蒙虎二人消失在视线中后,田不禋当即转身回到密室。 刚进密室,他就听到“哗啦”一声脆响,原来是公子章挟怒将一张矮桌给踹翻了,待注意到田不禋回来后,他涨红着面色,面有余怒地呵斥田不禋道:“田不禋,你追出去做什么?难道你也要像那蒙仲一样背叛我么?!” “公子息怒。” 田不禋笑呵呵地走上前来,扶正了公子章踹翻的矮桌,旋即笑着说道:“蒙仲阿弟的德行如何,这段日子接触下来,相信公子也有所了解,此人轻财帛而重情义,却是可以结交的贤人呐。” “……” 公子章沉默了片刻,旋即恨恨说道:“可他今日却帮着赵何来劝说我。……若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召入卫士,将他乱棍逐出了!” “公子息怒。” 田不禋笑着劝说道:“蒙仲并非偏帮赵何,他只是不希望赵国出现内乱而已。……不过年轻人嘛,想法过于天真,有了些成绩,就想着去插手一些本不该由他插手的事,这也是年少之人的通病,公子何必与他计较?” 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似有深意地说道:“既然赵王此番授意蒙仲前来劝说公子,想必赵王也好、肥义也罢,对蒙仲已颇为信任……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啊。” 公子章闻言一愣,深思道:“你的意思是……” 只见田不禋眼眸中闪过几丝狠色,低声说道:“待过些时日,待时机成熟时,公子不妨假借和解之名,让蒙仲将赵王与肥义请来……介时,只要将赵王与肥义铲除,继而发兵攻陷邯郸,杀掉赵成、李兑、赵豹等一干违抗公子您的人,赵国岂非就在公子您手中了?……所以说,公子方才何不虚与委蛇呢?” “……” 听闻此言,公子章脸上先是闪过一阵惊色,旋即这份惊色便被惊喜所取代。 紧接着,这份惊喜又变成了懊恼,只见他双手拳掌相击,懊恼地说道:“你怎么不早些提醒我?我方才……这可如何是好?” “是故在方才,在下才要追出去稳住我那位阿弟呀。”田不禋笑吟吟地说道:“公子放心吧。” “好!好!” 公子章闻言面色大喜,连连点头说道:“不禋,你真是我的肱骨,待我日后夺回王位,我就封你为我赵国的国相,另外,再封你做武安君,让你的儿孙世代为我赵国显贵!” “多谢公子。” 田不禋的眼眸亦闪过几分喜色,旋即,他端正神色对公子章说道:“公子,既然赵王、肥义授意蒙仲前来劝说您,想必他们已有所察觉,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臣建议先找赵主父试探一下口风,看看赵主父是否愿意助您一臂之力。……倘若有赵主父暗中帮衬,公子必然无往不利。” “嗯!” 公子章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仲与蒙虎二人已离开了安阳君府,各自骑着马返回王宫。 回到王宫,蒙仲率先来到赵王何所在的宫殿,向他述说了劝说公子章的过程,以及公子章对此的回覆。 “……安阳君言,若是君上想与他和解,就满足他任一一个条件:其一,君上将王位退还给他;其二,君上下诏剥夺惠后的谥号……” “什么?” 当听到第一个条件时,其实赵王何的面色还没有什么改变,但听到公子章的第二个条件时,赵王何顿时大怒,攥着双拳气地面色通红,恨声说道:“他安敢这般羞辱寡人的母后?!” 对于赵王何的反应,蒙仲丝毫不觉得奇怪。 毕竟作为子女,岂能坐视他人羞辱自己的父母?倘若有人胆敢羞辱他的母亲葛氏,他的反应绝对比赵王何还要激烈。 此时殿内,就听到赵王何因为愤怒而变粗的喘息声。 足足过了二十几息,赵王何这才逐渐平复自己心中的怒气。 只见他看了一眼蒙仲,略带失望地说道:“前几日见蒙卿在宫筵中力辩薛公田文门下的客卿,丝毫不落下风,寡人原以为蒙卿能说服兄长……” 『这是在怪我么?』 蒙仲皱了皱眉,亦面带不快地说道:“君上,在下学的是道家的辩术,讲究的是以理服人,当初在宫筵中,在下之所以能与田文的门客力辩而不落下风,只是因为道理在我这边,而此番,道理却不在我这边。……君上难道是希望我用诡辩去说服安阳君么?恕在下办不到,请君上另请高明,告辞!” 说罢,蒙仲转身离开。 见此,赵王何亦意识到是自己失言,连忙起身快步赶到蒙仲面前,在拦住他后,拱手告罪道:“只因安阳君言辱母后,寡人一时失态,请蒙卿见谅。” 作为君主的赵王何亲自向自己道歉,蒙仲心中的不快这才消散,被赵王何拉着重新回到坐席中。 可能是因为方才的这个小插曲,赵王何亦冷静了下来,一脸感慨地说道:“寡人这个王位究竟是怎么来的,寡人心中亦清楚,且寡人亦承认,母后生前……确实做了不少诋毁韩后、诋毁长兄的事,但长兄提出的这两个条件,寡人实在不能答应。” 说着,他转头看向蒙仲,平心静气地说道:“从蒙卿方才转达的公子章的话中,有一句话深得寡人之心,他说,那些人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那些,又凭什么来劝说我?……蒙卿,寡人自幼体弱多病,不受主父重视,邯郸城内,王宫上下,唯独母后最疼爱寡人,寡人这个王位,是母后为寡人争取的,且母后在临终前,曾淳淳叮嘱寡人日后好生治理国家,成为不亚于主父的明君。……非是寡人贪恋王位,实在是这个王位,寡人不想、也没有资格让给他人……” “……”蒙仲默默地点了点头。 毕竟那日晚上,他与赵相肥义也曾谈及赵王何年幼时的处境,据肥义所言,就连他这位如今鼎力支持赵王何的老臣,当初亦不好看好赵王何,以至于当赵主父将赵何立为太子时,肥义还竭力反对,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赵王何完全是凭着勤奋,凭着他对肥义由衷的尊敬,这才逐渐得到了肥义的好感与支持。 “……至于剥夺母后的‘惠后’谥号,寡人更是办不到。作为人子,寡人岂能如此羞辱生母?”赵王何摇了摇头。 对此,蒙仲毫不意外,毕竟在公子章提出这两个条件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难以成功了。 就在蒙仲沉思之际,忽听赵王何正色说道:“蒙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的王位,无法让给长兄,且寡人亦不愿剥夺母后的谥号,但寡人可以册立长兄的嫡子为太子,待其日后长大成人后,将王位传给此子……” “……”蒙仲惊愕地抬头看向赵王何。 他必须得承认,赵王何能提出这样的条件,足以证明他是真心将与安阳君赵章和解,并且,作为君主,他也着实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是以这个条件,蒙卿能说服长兄么?”赵王何正色询问蒙仲道。 因为已经劝说过公子章一回,并且这件事以失败告终,蒙仲心里也没底,但他着实认为此事可以尝试一番:“臣不敢保证,不过,应该会有很大的机会。” 听闻此言,赵王何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正色说道:“除了退位、除了剥夺母后的谥号,只要长兄能立下誓言,日后绝不反叛,寡人可以赐予他想要的一切,并且,日后册立其子为太子,待其长大成人后,将我赵国的君位传给此子。……相比较安平君、奉阳君,寡人还是更愿意信任寡人的兄弟,无论是长兄赵章,还是赵胜、赵豹两位幼弟。” 蒙仲点了点头,抱拳说道:“容臣好好思量一番,该如何劝说安阳君。” 听闻此言,赵王何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寡人就等蒙卿的好消息。” “喏!” 片刻后,蒙仲告别了赵王何,返回赵主父所居住的宫殿。 远远地,他就瞧见乐毅站在宫殿门外,不知为何左顾右盼。 “阿毅。” 蒙仲远远喊了一声,旋即带着蒙虎快步上前。 “阿仲。” 在见到蒙仲后,乐毅神色复杂地走上前来,低声说道:“阿仲,赵主父……” 此时,蒙仲忽然瞥见守在殿门外的卫士有点眼生,遂下意识抬手打断了乐毅的话,皱着眉头询问那名卫士道:“你……你是信卫么?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生?” 只见那名卫士目测大概二十几岁,在听了蒙仲的话后,微笑着抱拳行礼道:“您想必就是蒙仲蒙司马吧?在下赵奢,乃庞煖庞司马麾下的檀卫,在军中担任行司马一职,今日奉命带领士卒进宫,代替信卫军护卫赵主父左右。” “檀卫?代替信卫军?”蒙仲皱了皱眉头。 那名叫做赵奢的檀卫军士卒闻言解释道:“具体在下亦不清楚,只是听庞司马说,赵主父有意扩充信卫军,命蒙司马出城训练士卒,在此期间由我檀卫值守宫殿……” 说罢,他一脸奇怪地看着蒙仲,那表情仿佛是在说:这事您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 蒙仲转头看向乐毅,却见乐毅默默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蒙仲带着乐毅、蒙虎二人走远了些,此时,乐毅这才叹息着说道:“我之所以等在殿外,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事……今日在你前往安阳君的府上后,赵主父下令召庞煖率领五百檀卫入宫,接替了我信卫军的守殿之职……”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蒙仲,又继续说道:“我询问过赵主父,赵主父的回答与那名叫做赵奢的檀卫一般无二,说是我信卫军不亚于魏武卒,留在王宫内作为守殿卫士太过于屈才,希望你我扩充信卫军……阿仲,你做了什么,让赵主父如此不悦?” “……”蒙仲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在旁,蒙虎不解地问道:“扩充信卫军,这不是好事么?阿毅,你干嘛愁眉苦脸的?” “……” 乐毅看了一眼蒙虎,叹了口气,似乎是没有心情解释。 其实不难理解,只不过蒙虎性子太直,一时半会没转过弯来罢了。 信卫军为何地位特殊? 难道是因为它是效仿魏国的武卒而打造的么? 当然不是! 只是因为信卫军乃赵主父的近卫,因此才享有种种特殊待遇,比如说可以驻扎在宫内。 而如今,赵主父命檀卫军取代了信卫军,这就意味着信卫军不再是赵主父的近卫,就算扩充些兵卒的编制又如何?还不是只有赵国一般军队的地位与待遇? 说白了,这就是明升暗降。 “我去见赵主父。” 丢下一句话,蒙仲走向宫殿的正门。 此时在宫殿外,檀卫军的行司马赵奢仍然值守在殿外,见蒙仲走来,便主动迎上前来,微笑着问道:“蒙司马去而复返,莫非是想请见赵主父?请让在下代为通报。” 听闻此言,蒙仲的心情变得莫名复杂。 毕竟近段时间,他出入赵主父所在的宫殿,何曾需要通报? 在沉默了半响后,蒙仲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抱拳说道:“有劳了。” “不敢!” 赵奢抱拳回礼,旋即迈步走入殿内。 片刻之后,他去而复返,抱拳对蒙仲说道:“蒙司马,赵主父有请。” 蒙仲点点头,正要迈步进殿,却听赵奢又说道:“蒙司马且慢。” 听闻此言,蒙仲不解地看向赵奢,却见赵奢用手指指他腰间的佩剑,委婉地说道:“职责所在,请蒙司马莫要怪罪。” “……”蒙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佩剑,心情复杂地将其解下,递给赵奢。 不得不说,觐见赵主父,自然需要解下武器,比如蒙仲近几日请见赵王何时,也是每次都在殿外解下兵器,交给信期手下的士卒,这才方能入殿。 但问题是,蒙仲此前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司马,别说带着剑进殿,哪怕是赵主父在殿内沐汤泡浴时,他蒙仲亦是带剑伺立在旁——这就是近卫的职权,是亲近的表现。 而如今,突然由亲近之人变成外人,蒙仲难免有心理落差。 将佩剑递给赵奢,蒙仲沉着脸走入了殿内,旋即在殿内几名侍者的指引下,来到了殿内深处。 期间,或有几名宫女阻拦蒙仲道:“蒙司马,主父正在沐浴,请蒙司马在此稍后。” 『……』 蒙仲板着脸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他岂还会看不出是赵主父故意给他甩脸色。 沐浴?不便相见? 他蒙仲跟赵主父在一个池子里泡浴都不止一次两次了好不好?!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蒙仲这才得到传召,来到内殿,见到了穿着宽大衣袍的赵主父。 当时,赵主父正坐在席中,侧身嗅着身边火炉上煮着的一大壶酒,在瞧见蒙仲走进来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主父。”走到赵主父面前,蒙仲带着满腔的怨气,抱拳行礼道。 赵主父当然看得出蒙仲脸上的不满,在招呼他于矮桌的面对坐下后,笑着说道:“别动怒,蒙仲,我只是要你明白,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赵雍给你的。不是赵何,不是赵章,更不是肥义,你口口声声说是我赵雍臣子,却一心帮着赵何与肥义说话,说真的,我心中很不喜。……你忘了是谁提拔你?是谁亲手教导你等武艺?唔?” 说着,赵主父斟了一樽酒,在抿了一口后又看向蒙仲,正色说道:“这是一个教训,蒙仲,我能给你远超众人的恩宠,我也能收回去。” 蒙仲盯着赵主父看了半响,忽然问道:“这就是赵主父想对我说的么?既然如此,在下告辞。” “慢着!”赵主父抬手制止了蒙仲,忽而哈哈笑道:“只是一时的责难,就想一走了之?呵,年轻气盛!”说着,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目视着蒙仲正色说道:“蒙仲,我此前就对你说过,我对你与乐毅二人抱有很大的期待,你日后必将是我赵国的重臣,柱国基石,但你如今,还太稚嫩了……王室的内斗,岂是现如今的你有能力干涉的?你就不怕被席卷其中,粉身碎骨?哼,看来夜袭齐营也好,让田文颜面丧尽也罢,两次得意使你有些忘乎所以了……我此番对外宣称,有意将信卫军扩展到千人,相信此举并不会使你丢脸,去吧,去城外的军营练练兵,好好冷静一下!” “……” 蒙仲默默起身。 待他临走时,赵主父又叮嘱道:“记住,蒙仲,你并非是赵何或赵章的臣子,你是我赵雍亲手提拔的臣子,在这方面你要像肥义学习,坚守一心!” “……” 深深看了几眼赵主父,蒙仲抱拳而退。 片刻后,待蒙仲、蒙虎、乐毅三人离开宫殿,正巧田不禋前来王宫请见赵主父。 待来到宫殿外时,田不禋亦发觉了异样,询问守在殿外的赵奢道:“你等……似乎并非信卫吧?” 赵奢闻言回答道:“在下乃檀卫军的赵奢,信卫军被赵主父调到城外扩军去了,是故由我檀卫接替值守。” “哦……” 四下瞧了瞧,田不禋捻着嘴上的小胡子,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148章 事与愿违(二) 『PS:求订阅~推荐票~月票~』 ————以下正文———— 片刻后,田不禋得到允许,见到了在殿内独饮的赵主父。 在一番虚套的社交辞令后,田不禋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方才臣进宫时,正巧碰到臣那位小阿弟蒙仲,他神色匆匆,竟无暇注意到臣,莫非是赵主父授予他要事吗?” 赵主父闻言瞧了一眼田不禋,轻笑着说道:“人人都说你田不禋阴狠狡诈,且不想,你也会关心他人……” 田不禋闻言毫不在意地笑道:“人都有亲疏之别,对臣疏远之人,自然是被臣百般诋毁……” “呵。”赵主父不置与否地笑了笑,旋即淡淡说道:“我倒也没别的要事,只是回想起前几日蒙仲此子力挫田文气焰,觉得其麾下仅有区区五百名赵武卒,未免太过于寒酸,是故让他到城外扩充卫队……” “哦。” 田不禋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但心底,他对赵主父的这番解释却嗤之以鼻。 扩充卫队?训练士卒? 这种事明明可以两头兼顾,何必让庞煖的檀卫取代蒙仲的信卫? 分明就是蒙仲在哪里惹得这位赵主父不快,是故赵主父故意敲打敲打他罢了——似这种事,田不禋一眼就能看穿。 不过,看赵主父的口气,似乎问题不大,因此田不禋倒也没有出言为蒙仲求情,而是岔开话题,说起了此番的来意:“赵主父,如今齐国臣服于赵国,我赵国日后的阻碍,便只有秦国……赵秦两国之间,必有一场争斗,臣以为,赵主父当及早做好准备。” 赵主父闻言瞧了一眼田不禋,忽而问道:“你指的是什么呢?” “晋阳。”田不禋沉声说道:“若赵秦两国展开争斗,晋阳首当其冲,不得不早做提防,安阳君(公子章)少壮而勇猛,可为赵国镇守晋阳。” 听闻此言,赵主父沉吟不语。 晋阳,它是赵国的发迹之地,想当年在晋国的「六卿之乱」中,赵国的先君赵襄子,就是凭着这最后一座城池,挡住了智氏、魏氏、韩氏三方的联攻,且此后暗中联合魏氏与韩氏,击败了智氏,继而才有了三家分晋,出现了赵、魏、韩三家瓜分晋国这件令整个中原都为之震惊的事。 自那以后,晋阳一直以来都是赵国的都城,直到赵敬侯迁都邯郸,赵国的发展重心才由晋阳一带转移到邯郸一带,并一直延续到今日。 但即便如此,晋阳在赵国仍然有着不亚于武安这座陪都的地位,毕竟赵简子、赵襄子、赵献子、赵烈侯、赵武侯等先代赵君,皆安葬在晋阳(郡)境内,说晋阳是赵国嬴姓赵氏一族的祖籍所在,这一点也不夸张。 正因为如此,纵使赵国后来迁都邯郸,但仍不敢疏忽对于晋阳的建设与发展。 毫不夸张地说,假如赵国有十分财富,那么,邯郸独占四分,晋阳占三分,其余所有赵国土地,仅占到剩下的三分——可想而知晋阳在经过十几代赵家君主治理后的富饶繁华程度,即是不及邯郸,亦相差不多。 前些年赵主父从林胡、匈奴、白狄等异族手中夺取了雁门郡与河套地区,虽然派人大力建设,由于雁门、西河、榆中三地颇为落后,赵主父便叫晋阳兼辖,利用晋阳的殷富去带动雁门、西河、榆中三地。 别看雁门、西河、榆中三地贫穷落后,但却都有适合放牧战马的天然草场,赵国自曾经的作战主力战车、再到如今的新锐兵种骑兵,战马始终是赵国最看重的战争资源,而目前赵国适合放牧战马的天然牧场,就只有晋阳、中山、代郡这三个地方。 总而言之,晋阳在赵国的地位非常特殊,且对于赵国也至关重要。 正因为如此,赵主父才想过等十年后,将蒙仲派遣到晋阳,令其总慑晋阳、雁门、榆中、西河等地,作为「赵秦之争」战场的前线上将,庇护赵国的国内腹地不受秦国的进犯。 然而今日,田不禋却有意想让安阳君赵章镇守晋阳,不得不说,这件事对于赵国臣子的冲击,丝毫不亚于「一国二王」那件事——因为赵相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是绝对不会坐视晋阳落到公子章手中的。 『……这田不禋应该明知这件事难以促成,为何却还要向我提及?』 若有所思地看着田不禋,赵主父沉吟不语。 思忖良久,他点点头说道:“田卿所言极是,晋阳,确实需要一个勇猛之人是镇守……不过,怕是肥义、赵成、李兑等人不会同意。” 听闻此言,田不禋正色说道:“赵主父,此事于国家大有裨益,岂能因为一些短视、贪利之徒就轻言放弃呢?”说到这里,他似有深意地说道:“赵国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局面,全凭赵主父您的雄才伟略,然而某些人却遗忘了这一点,因害怕失去手中的权力,阻碍赵国变强……哎,更让臣感叹的是,如今君上受到这些短视、贪利之臣的蒙蔽,既不肯还权于赵主父您这样的雄主,又不肯重用作战勇武的安阳君,长此以往,赵国如何与秦国争锋?”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说道:“赵主父,为赵国考虑,臣以为,当收回您曾经赐予安平君、奉阳君的殊荣,提拔年轻的有志之士。” “……” 赵主父抬眼瞧了瞧田不禋,嘴角闪过几丝莫名的笑意,一闪而逝。 他总算是摸透了田不禋此番的来意。 显然,公子章、田不禋等人是要图谋对付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甚至于,连赵王何、赵相肥义,亦或许是他们想要铲除的对象。 换而言之,即叛乱夺位! 平心而论,赵主父对此丝毫不感觉意外,因为在「一国二王」事件失败之后,公子章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弟弟赵王何平起平坐的可能,要么他臣服于赵王何,安安分分做一名臣子;要么,就只有起兵叛乱,杀掉肥义、赵成、李兑等一干阻碍他的赵臣,从弟弟赵何手中武力夺回王位。 只不过,谋反作乱会让天下人指责,因此,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公子章与田不禋此前并不想那样做。 但现如今,随着「旧贵族派」、「新君派」这一方,与「公子章派」一方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公子章与田不禋已经顾不得武力夺位将导致的后果,只能出此下策。 毕竟再拖下去,赵王何一年一年长大,在赵相肥义的帮助下逐步稳固权力,再加上旧贵族派的帮助,公子章一派就更加没有机会夺回王位了。 要知道,公子章派如今能与新君派以及旧贵族派抗衡,那是因为赵主父庇护,可一旦等到赵主父年老体衰,威慑不再,公子章凭什么与赵王何抗衡?难道就凭代郡的军队? 所以说,公子章唯有趁着赵主父还壮年时、且威慑力还在的当下谋反作乱,只有现在动手,凭赵主父的威望,才有可能说服国人,将公子章的叛乱定义为“清君侧”——虽然当代还没有这个词。 至于赵王何与赵相肥义,这君臣二人若是最终不幸死在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妄臣手中,那也与公子章无关不是? 只要日后赵主父出面肯定公子章是清君侧,那么公子章就是清君侧! 在沉思了片刻后,赵主父忽然感慨说道:“田卿,你所说的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但我如今年近半百,逐渐也已力不从心了……过些时日,我准备前往沙丘一带,为我自己挑选一地作为陵墓……” 见赵主父忽然提及了一件不想干的事,田不禋微微一愣。 不过转眼之间,他便明白了赵主父的意思,强忍心中的欢喜之色,拱拱手低声说道:“赵主父,臣明白了。” 当即,田不禋告别了赵主父,急急忙忙回到安阳君府,将这件事告诉公子章。 在听完田不禋的转述后,公子章摸不着头脑:我是让你去试探赵主父,你回来告诉我说赵主父准备去沙丘勘察陵墓的选地,这什么意思? 见公子章面露困惑之色,田不禋便解释道:“赵主父前往沙丘勘察陵墓的选地,作为儿子,公子您与赵何必定得跟随通往,皆时,公子便可趁机发难,挟持赵何……赵何若在您手中,杀掉赵成、李兑等人还不简单?只需假称赵成、李兑等人乃是欺君的妄臣,便可名正言顺杀掉这些人。……这是赵主父有意给公子您机会啊!” 听了田不禋的解释,公子章恍然大悟,旋即面色动容,满心欢喜地说道:“主父不曾欺我,他果真是有心帮我……” 此时此刻,公子章心中对于赵主父的最后一丝怨恨,已烟消云散。 曾几何时,他亦痛恨赵主父,痛恨赵主父宠爱吴娃,听信吴娃的谗言,夺取了本该属于他母亲韩氏的赵国王后之位,继而又夺走了他的太子之位,致使他母亲韩氏郁郁而终,而他已因此尝尽人间的世态炎凉。 但近些年,由于赵主父逐渐与他亲近,他心中的怨恨大多已渐渐化解,硬要说还有什么芥蒂,即赵主父当年将本该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以及王位,都给了他的弟弟赵何。 然而今日,赵主父出言暗示田不禋,支持他用武力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这让公子章感动之余,对赵主父的怨念亦随之消解。 “公子、公子?” 见公子章满脸欢喜之色,田不禋急忙劝道:“这件事还未成,公子不可声张,免得走漏。” “对对对。”公子章连连点头,旋即问计道:“不禋,对此你有什么计策?” 田不禋想了想,附耳对公子章低声说了几句,直听得公子章连连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带着乐毅、蒙虎二人,回到了他们信卫军在肥邑一带的军营。 到了军营后,蒙遂、向缭等小伙伴通通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蒙仲询问究竟——莫名其妙地被庞煖的檀卫给取代了,任谁都能想到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 于是,蒙仲便在营内帅帐,将其中的原因告诉了诸小伙伴,只听得一群小伙伴面面相觑。 半响后,向缭咽了咽唾沫,表情古怪地说道:“插手王室内部的争斗,阿仲,你可真有胆量……” 相比较向缭,乐毅的话更是直接:“原来如此,我以为赵主父恼你什么,别没想到……阿仲,你如今只是近卫司马,连军司马都不是,你没见连赵国上上下下的臣子都不敢插手这件事?你倒好,自己还凑上去!……我看赵主父说得没错,两次得意,使你有些忘乎所以了!” “好了好了……”见乐毅说的过于严厉,蒙遂连忙打圆场道:“阿仲他这么做,也只是不希望赵国出现内乱,赵宋两国利害一致,赵国若因为内乱变得衰弱了,宋国势必会受到影响,阿毅,你就少说两句吧。” 乐毅怒其不争般看了一眼蒙仲,闷闷不乐地说道:“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说到这里,他用带着埋怨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闷闷说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你若不信任我,为何让我担任佐司马?” “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这件事……”蒙仲刚想解释,且见蒙遂、向缭频频用目光示意,再一瞧乐毅满脸不渝的面色,蒙仲当即改口道:“是我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 见到蒙仲郑重的道歉,乐毅心中的怨气这才消解,在看了几眼道歉态度诚恳的蒙仲后,竟反过来安慰道:“罢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只要你吸取教训即可……日后有什么事,记得与我、阿遂、向缭几人商量一下……” “喂喂喂!” 听到这话,蒙虎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只跟你们三个商量啊?我也是可以出出主意的!” “……” 乐毅与蒙遂、向缭二人对视一眼,旋即对蒙虎说道:“对了,阿虎,虽然是错有错着,但赵主父授意叫我军扩充卫队,我准备将你麾下士卒扩展到两百人,日后你就负责我信卫军的战车队吧。” “当真?”蒙虎闻言面色大喜,丢下一句话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帐外:“我去选兵,你们接着商议。” “……” 看着仍在摇晃的帐幕,众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旋即在对视一眼后,爆发出一阵欢笑声,一扫帐内此前的郁闷。 既然暂时被赵主父踢出了邯郸,索性众人便收敛心思老老实实处理扩军这件事。 信卫军能从五百人扩充到一千人,这大概也是对众人唯一的安慰了。 关于兵源,蒙仲几人有两个选择,第一,便是从其他军队抽调,比如信卫军的五百名老卒,原本就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军队士卒,只不过当时信卫军地位特殊,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并且有赵主父的命令,阳文君不敢违抗。 而如今,信卫军的地位实际上以及被庞煖的檀卫给取代了,再加上赵主父并未给予方便,此时再找阳文君,纵使阳文君赵豹同意了此事,蒙仲也得欠下一个不小的人情。 因此,乐毅是反对的。 他对蒙仲等人说道:“阳文君赵豹,虽然与阿仲关系还算亲近,但在我看来,这个老狐狸纯粹是不想得罪人,并非与真心与阿仲结交。那日宫筵,阿仲被田文、赵成、李兑所针对时,阳文君可曾出面为我等说话?没有!从始至终就只有肥相与公子章在为我等说话……为五百兵而欠下一个人情,我认为不必。” 听闻此言,武婴、蒙遂、向缭等人纷纷点头。 毕竟说到底,阳文君赵豹手底下的士卒,只是有一些基础,但信卫军之所以强悍,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乐毅、蒙遂等人的严格训练——选用阳文君赵豹手下的兵卒,只不过是稍稍加快了这个过程,并非是根本原因。 “那你的意思呢?”蒙仲询问乐毅道。 乐毅想了想说道:“先从杂兵选拔吧,好歹也是我信卫军的人,若是数量不足,再从周边城邑的赵人中筛选。” 他口中的杂兵,指的就是信卫军的编外人员,即向缭、乐续手下那几百名本来负责处理军中杂事、伙食的人。 听了这话,向缭皱着眉头说道:“杂兵当中,可有不少戴罪的刑徒啊,这些人,也在挑选范围内么?” 乐毅轻笑说道:“既然有能成为士卒的机会,那些人岂会不拼命争取呢?再怎么说,这些人在我信卫军呆了一段时日,自然要比外人值得信赖。” 正说着,忽然帐外有士卒前来禀报:“司马,檀卫军司马庞煖,携其师鹖冠子,前来请见。” 听了这话,华虎皱着眉头不快地说道:“庞煖那家伙来干嘛?奚落我等么?” “庞煖不是那样的人。” 蒙仲摇了摇头,对乐毅等人说道:“阿毅、阿遂,选拔士卒之事,就交给你二人,向缭、乐续,你二人协助他们。……华虎、穆武,你们二人明日到周边的乡邑转转,看看有没有想投军的青壮,择优挑选。剩下的武婴、乐进,你二人跟蒙虎继续照常训练士卒,不可懈怠。” “明白!”诸小伙伴抱拳颔首。 嘱咐完毕,诸小伙伴各自散去,而蒙仲则亲自来到军营的辕门外,迎接鹖冠子与庞煖师徒。 当他来到营外时,鹖冠子与庞煖正站在营地外,打量着这座军营。 见此,蒙仲连忙迎上前,拱手施礼道:“鹖冠子、庞煖兄,让两位久等了。” “无妨。” 鹖冠子笑眯眯地点点头,对于蒙仲亲自出营迎接感到很满意。 而在他身旁,庞煖在看了几眼蒙仲后,忽然说道:“我不是来嘲笑你的。” 蒙仲愣了愣,旋即微笑着点头说道:“我知道,庞煖兄不是那样的人。” 听了这话,庞煖也很满意,绷紧的面色亦稍稍缓解了几分。 片刻后,蒙仲将鹖冠子与庞煖请到了军营内的帅帐。 待彼此于帐内坐定之后,鹖冠子指着庞煖笑着对蒙仲解释道:“此番,老夫是被我徒儿拖来的,他觉得过意不去,又拉不下脸自己一个人过来解释,于是就拉着老夫一道来……” “夫子你说这个做什么?”庞煖小声说道,脸上有些窘迫。 “这有什么?”鹖冠子毫不在意,转头对蒙仲说道:“小友,我徒不善言辞,总之,你可莫要记恨他呀。” 见庞煖满脸窘迫,蒙仲心中亦感觉有些好笑。 虽然庞煖最近憋着劲与他信卫军竞争,但蒙仲对于庞煖本人非但没有恶感,反而有诸多好感。 毕竟鹖冠子与庄子都是道家弟子,而他蒙仲与庞煖,亦是道家弟子,虽然门户不同,但思想的本源却是一致的。 另外在兵法方面,蒙仲与庞煖亦有诸多类似的见解,可谓称得上是知己。 “鹖冠子言重了。”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略带感慨地说道:“此番之事,是我自己所导致,与庞煖兄何干?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鹖冠子捋了捋髯须,似笑非笑地说道:“说到此事……小友果真是胆魄过人啊,历来王室之争,外人能避就避,然而小友却主动凑上前去……” 听到鹖冠子的调侃,蒙仲亦有些尴尬,忍不住解释道:“我只是见赵主父、赵君上与安阳君三方矛盾重重,唯恐被某些人所利用,致使赵国引发内乱,错失了变法图强的机会,故而才做出这番妄为,希望赵国能免除一场动乱……” 鹖冠子闻言点了点头,半称赞半提醒道:“小友赤子之心,着实可嘉,然我道家弟子,需铭记‘顺其自然’这个道理,注定要发生的事,非人力所能抗拒。” “……” 蒙仲隐隐从鹖冠子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微微皱着眉头忍不住问道:“鹖冠子,您指的是赵主父、赵君上与安阳君三者之间的矛盾么?” 有件事蒙仲很清楚,即鹖冠子比他更得到赵主父的信赖,并且赵主父也会将不便告知他的秘密,告诉鹖冠子,寻求鹖冠子的建议。 说鹖冠子是赵主父的客卿智囊,这一点也不夸张。 “呵呵呵。”在听了蒙仲的询问后,鹖冠子笑了笑,说道:“小友可知‘道’的本意?老子曾言,「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故而,道即是泰。然而,赵国如今失正道,日月争辉,这才是动乱的根本。……小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是落了下乘。” “……” 听到鹖冠子这一番话,蒙仲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得不说,鹖冠子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晦涩,哪怕是蒙仲作为道家弟子,也听得一知半解。 但即便没有听懂全部,他隐隐也能听懂几分端倪。 即他竭力想要阻止的,赵王何与公子章的争斗,而赵主父其实并不想阻止。 章节目录 第149章 七月上旬 当日晚上,待鹖冠子与庞煖离去之后,蒙仲躺在帅帐内辗转反侧,仔细思索着鹖冠子今日对他所说的一番话。 在经过反复的思考后,蒙仲认为鹖冠子所说的「日月争辉」,指的应该就是赵主父与赵王何父子二人。 平心而论,日月争辉应该解读成“与日月争辉”,因为“日月争辉”的现象是不可能出现的——日月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天空下,且同时绽放光芒呢? 然而赵国现如今的状况,却偏偏就是“日月同辉”的局势:赵主父作为已退位的旧君主,却不甘寂寞,不肯将手中的权力全部交给新君;而作为新君的赵王何,亦不愿失去王位与权力。 用鹖冠子的话说,这违反了“日降月升”的自然现象,属于“非道”——即鹖冠子那句“今赵国失正道”的原因。 在解读了这层含义后,鹖冠子其余的话就容易解读了。 曾经蒙仲以为,赵主父与赵王何的矛盾,只是在于赵主父退让王位后逐渐失去赵国臣子的拥护,因此他心有不甘,因此他曾建议赵王何更加尊敬赵主父。 可现如今听了鹖冠子这一番话,蒙仲忽然意识到,这对父子的矛盾,可能根本不像他所认为的那么简单。 再说得简单点,赵主父想要的,可能并非仅仅只是赵王何与赵国臣子对他更加尊重。 虽然蒙仲还是没有想通其中的原本原因,但在与鹖冠子一番交流后,他却隐隐把握住了一件事,即赵主父是真的要将他曾经一手册立的新君赵何废除。 为何? 为何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 蒙仲躺在卧榻上思索着这个猜测。 忽然间,他联想到了近段时间赵主父与鹖冠子在商讨的那种制度——天曲日术。 对于「天曲日术」,因为当初赵主父与鹖冠子在商讨的时候并未回避蒙仲,因此蒙仲对这种制度亦略有了解。 他知道,这种制度脱胎于楚国旧有的制度,是一种能加强王室权力的制度。 在当今世上,沿用这种制度的只有两个国家,即楚国与秦国——根据两国先后采取这种制度的时间,秦国应该是效仿楚国的。 毕竟,曾经秦国有很大一段时间被中原各国所看不起,只有自称“蛮夷”的楚国愿意与秦国结交、通婚,因此在国家体制上远远落后于中原各国的秦国,借鉴、效仿楚国的制度,这倒也是一个说得通的猜测。 但如今赵国若想要采取「天曲日术」,这却要比当年的秦国困难地多。 因为赵国脱自晋国,而晋国所沿用的,一直以来都是周王室的治国模式,即「君与士卿治天下」,君王的权力一部分分散在士卿的手中,而士卿在各自封邑中的地位,其实也仿佛君王——只是“名”与“器”上的区别。 这样的治国模式,会导致一个问题,即旧贵族派尾大不掉,阻碍王室的命令,就好比赵主父曾经推行胡服骑射时,由于遭到安平君赵成等旧贵族派的反对,曾险些令这次变革胎死腹中,以至于当时在位已十九年的赵主父,居然还要通过说服安平君赵成,来推行利于国家的政策。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反观秦国——其实蒙仲亦不了解秦国,但他与他另外一位义兄田章,曾经浅显地谈论过的秦国的政策,知道秦国在这方面远远快捷于其他国家,只要王令下达,各地方郡县无不立刻推行新政。 可能这才是秦国近几十年来发展速度迅猛,渐渐超过中原各国的原因。 『倘若赵主父果真是为了推行天曲日术……』 蒙仲仔细思索了一下。 他必须地承认,强行在赵国推行天曲日术,这必定会使赵国引发很大的冲击,甚至于将导致王室与旧贵族派不死不休的内乱,但不可否认,只要变法成功,对于赵国日后亦有着巨大的利处——毕竟所有的权力将从此归于王室,君主与国相就能更加顺畅地推行种种适合当前局势的政策,再不会受到有些人的阻碍。 『难道这才是赵主父想要夺回权力的目的?因为他知道赵王何与公子章都短时间内都没有能力推行这种变法改革?』 想了半宿,蒙仲还是不得而知。 次日,在蒙遂、乐毅等人在杂兵与附近的乡邑中择优挑选青壮扩充信卫军时,蒙仲骑着马回到了邯郸,来到赵相肥义的府上,请见肥义,恳请肥义拨给一批军备,以武装新扩充的五百名新卒。 在得知蒙仲的到来后,肥义立刻接见了前者。 在见到蒙仲的第一刻,肥义用遗憾、感慨的语气说道:“连累小兄弟了……” 昨日蒙仲离开邯郸之后,没过多久肥义就得知了这件事,得知赵主父下令招入庞煖的檀卫,取代信卫军作为近卫,当时肥义就意识到,蒙仲多半是“失宠”了。 至于“失宠”的原因,无非就是蒙仲插手到了王室的内部矛盾罢了。 这正是他感慨的原因,感慨于蒙仲为了竭力挽回赵国的内乱,失去了赵主父的恩宠。 至于遗憾嘛,即他通过这件事,亦验证了一件事,即赵主父确实不支持赵王何,甚至于偏袒公子章——否则,赵主父为何要将有意帮助赵王何的蒙仲调离? “军备与征丁之事,就包在老夫身上。” 在得知了蒙仲此行的来意后,对蒙仲心怀愧疚的肥义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说实话,拨给军备,以及给予信卫军招募兵卒的许可,纵使肥义作为赵国的国相,也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当初这因为有赵主父的命令,其余赵国臣子不敢阻碍,但现如今肥义要通过自己的权力来帮助蒙仲,帮助信卫军,以弥补蒙仲因为想帮助赵王何而失宠于赵主父的亏欠,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毕竟自薛公田文那件事后,蒙仲早已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视为了“不可小觑”的敌方将领。 “多谢肥相。” 见肥义一口答应,蒙仲对这位赵国老臣的印象更佳。 “小兄弟不必感谢,老夫只是想弥补亏欠而已。若非这件事,小兄弟仍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无论征兵还是军备,皆不至于……”说到这里,肥义微微叹了口气,旋即,他心中忽然一动,隐晦地对蒙仲说道:“蒙仲,前几日老夫进宫时碰到信期,当时老夫与他还聊到了你,据老夫所知,信期对你训练的兵卒很感兴趣,若是你有意的话,老夫可以向君上推荐,将你调入宫卫……老夫可以保证,绝不亚于在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司马。” 这么明显的招揽之意,蒙仲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 他摇了摇头说道:“多谢肥相的好意,但赵主父提拔我为近卫……唔,信卫军司马,又曾教授我与诸同伴的武艺,恕我不能背弃赵主父。” 见蒙仲如此重情重义,肥义心中很是感慨。 旋即,在蒙仲正准备告辞离去的时候,肥义随口问道:“小兄弟此番进城,不进宫去探望一下君上么?” 蒙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说道:“在下已非是赵主父近卫司马的身份,进宫多有不便,更遑论,在下劝说失败,亦无颜面去见君上……” 的确,这个时候去见赵王何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只是纯粹为了让赵王何记住他的“付出”? 蒙仲可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肥义点点头,目视着蒙仲走出他的书房,直到蒙仲即将迈出门槛时,肥义忽然说道:“蒙仲,君上很器重你,希望你坚守一心,莫要步上歧路,辜负君上对你的信任……” 『歧路?』 蒙仲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肥义,旋即忽然明白了肥义的意思,勉强露出一丝轻笑,终于迈步走了出去。 他知道,肥义所说的歧路,大概就是协助公子章、协助赵主父做出对赵王何不利的事。 “……” 缓缓走到书房的门客,目视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肥义捋着花白的髯须,长长叹了口气。 方才蒙仲临走前那一抹勉强的苦笑,让他亦隐隐猜到了几分。 比如说,倘若赵主父与赵王何之间的矛盾果真到了必须撕破脸皮的程度,那么这位重情重义的少年,恐怕多半会站在赵主父那边,与他们为敌。 “要是当初我就将此子留下,送入宫中陪伴君上就好了……” 良久,肥义再次叹了口气。 他所指的,显然是当初蒙仲初到赵国,还未遇到赵主父的时候。 不过说实话,当初肥义虽然已得知蒙仲乃是道、名两家的弟子,可谁会想到仅仅十五岁的蒙仲,却是一位文武兼备,谋略胆魄皆远超常人的逸才呢? 想了想,肥义还是进了一趟宫,将蒙仲的事告诉了赵王何。 此时赵王何才知道蒙仲已被赵主父调到邯郸城外,亦满脸愧疚地说道:“是寡人害了蒙卿……” 不得不说,虽然赵主父是借“扩军”的名义“教训”了蒙仲,但久在宫内的人,又岂会看不出端倪呢? 没过两日,「信卫军司马蒙仲失宠、被赵主父调到城外」的这个消息,便在邯郸的名流中传得沸沸汤汤,且安平君赵成还特地为此在家中设宴,以示庆祝。 这也难怪,自从当日在宫筵中被蒙虎骂做“不要脸的老东西”,且之后又被蒙仲一顿奚落、讥讽,安平君赵成就对蒙仲那群人深深记恨上了。 如今蒙仲狂妄自大地插手王室内的矛盾,结果却反而失去了赵主父的恩宠——哪怕只是暂时的失宠,这亦让安平君赵成颇感畅快。 不过奉阳君李兑倒是觉得,这或许是一个“策反”蒙仲的机会,于是当赵成正准备卡死蒙仲向肥义恳求的那批军备时,李兑劝阻了赵成,并向肥义建议,由他的儿子「李跻」押运这批军备,伺机与蒙仲恢复关系。 毕竟在刨除了蒙仲的立场后,奉阳君李兑还是颇为欣赏蒙仲这种有才能的年轻人的。 奉阳君李兑的意图,肥义自然能猜到几分,但却不认为李跻就能“策反”蒙仲——凭赵王何以及他肥义与蒙仲的交情,都不能在蒙仲“失宠于赵主父”的这段时间趁机拉拢蒙仲,更何况是李兑那些人呢? 不过,本着「试试也无坏处」的打算,肥义还是同意了。 果不其然,数日后,李兑的儿子李跻押送军备来到信卫军的军营,虽然亦受到了蒙仲的接待,但蒙仲根本没有理睬李跻那隐晦的招揽之意。 转眼便到了六月的最后一日,乐毅、蒙遂、华虎、穆武等人都在忙碌于扩充信卫军的事宜,他们在得到了邯郸的许可后,从附近的乡邑中择优挑选了约千名健壮的男子,再加上从杂兵当中挑选中的大概一百五十名候选士卒,在军营外进行最后的筛选。 筛选的标准很简单,即让这约一千两百名候选兵卒,跟着信卫军的老卒们日常操练,能跟上老卒的训练强度,且能坚持到最后的五百人,便有资格成为信卫军的一员。 不得不说,在筛选的期间,当看到老卒们身披三层厚甲,肩上扛着一根圆木绕着军营一圈一圈地跑步时,那些征募来的青壮男子一个个都傻眼了——倒是那些从信卫军杂兵中筛选出来的约一百五十名男子,毫不迟疑地就扛起了圆木,跟着信卫军老卒们奔跑,训练体能。 这也难怪,毕竟这些人对于信卫军的日常训练早已司空见惯,怎么会像那千余名外来的候选兵卒那般目瞪口呆呢。 随后在筛选的过程中,场面一度很欢快——也不晓得是否是信卫军的老卒们故意给这些新人一个下马威,因此他们有意加快了扛着圆木跑步的速度,以至于许多青壮跟不上节奏,累地纷纷倒地,狂喘粗气。 “真是一群废物!” “这样就支撑不住了?你们还未穿戴三层厚甲哩!” “就你们这种小崽子,有什么资格加入我信卫军?快回家吃奶吧!” 也不晓得是不是受到了佐司马乐毅的影响,信卫军的老卒们一边照样扛着圆木跑圈,一边在路过那些倒在地上的新人时,恶言相向,其中不乏有问候对方家中女性长辈的粗鄙话语,气地一些新人满脸怒火,跳起来与那几名可恶的老卒扭打,结果却被老卒们揍地皮青脸肿。 “那里有十几个新人,正在围攻六七名老卒,不制止他们么?” 看到前方又有几名老卒新人扭打在一起,蒙遂低声对乐毅说道。 乐毅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哼,军中的老卒,岂会连几个新人都对付不了?” 『我可没什么问……我是怕那些新人被老卒们打死。』 暗自说了句,蒙遂摇摇头说道:“我的意思是,终归是老卒挑衅在先……不制止么?” 乐毅再次摇摇头说道:“这些新卒的基础很差,他们需要更多的激励,才能咬牙坚持下来……” 『你管那些粗鄙的问候叫激励啊?』 蒙遂竟无言以对。 “……更何况,那些新兵还未完成考验,在我眼里,还不是我信卫军的一员,凭什么能得到尊重呢?当初阿虎、武婴他们,不也是靠着咬牙与老卒一起训练,才逐渐被士卒们所认可的么?”乐毅神色淡然地说道。 “这倒也是。” 蒙遂微微点了点头。 确实,与他们两位“投机取巧”的佐司马不同,蒙虎、武婴、华虎、穆武、乐进那五名卒长,那可是确确实实通过与士卒们同甘共苦,才逐渐被士卒所认可。 但奇怪的是,除了蒙仲以外,到最后反而是乐毅在信卫军的威望最高——不知怎么回事,老卒们都很畏惧乐毅。 这不,眼见事态逐渐升级,有越来越多的新兵无法忍受老卒们的嘲笑与讥讽,因此当乐毅立刻走上前去制止争端的时候,那些本来还在挑衅新人的老卒们,立刻换了一个面容,一个个站得笔直,异口同声地尊称:“佐司马!” “你们在做什么?”乐毅板着脸质问那些老卒道:“回覆我!” 当即,有一名老卒神色严肃地说道:“回禀佐司马,是我等觉得这些没有毅力的家伙不配作为信卫军的一员……” 听闻此言,乐毅面色稍霁,但仍毫不客气地骂道:“这些人有没有资格加入信卫军,是你等有权过问的么?继续训练!立刻!” “喏!” 非但那十几名老卒立刻抗起圆木,重新回到了绕圈跑步的队伍当中,就连没有参合这件事的老卒们,当他们在经过乐毅时,亦一个个神色严肃,目不斜视。 见此,乐毅眼中闪过几丝满意之色,旋即,他将目光投向那些仍然还呆在在原地的新兵们,冷冷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继续训练!” “……” 见那些可恶的老卒们,都对这位年轻的佐司马毕恭毕敬,这些新兵们自然更不敢违抗,纷纷扛起圆木继续训练。 片刻之后,这些新兵亦体会到了乐毅这位佐司马的毒舌,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假如你觉得自己不是个废物,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想要使家人的骄傲,你就给我咬牙坚持! 但是这一个意思,乐毅可以用十几种甚至几十种不同的句子来阐述,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恶毒,使人从心底冒火,不惜豁出一切,也要让这个看不起他们的混蛋看看他们的毅力。 当然,这只是针对这些新兵,至于老卒们,他们早就习惯乐毅那些恶毒、刻薄的话了,甚至于在训练时,若是听不到那些刻薄、恶毒的话,总感觉浑身不得劲,仿佛少了点什么。 因此,也有几个逐渐油滑的老卒故意放慢脚步,去招惹乐毅叱骂他们。 总而言之,筛选士卒的过程很欢乐。 由于前三日只是为了让新卒们体会到老卒的训练强度,因此就算有许多人中途支撑不住,倒也没有落选,直到第四日,待真正的筛选开始后,终于开始有新卒被剔除。 按照乐毅的规定,每日淘汰一百名新卒,七日淘汰七百名,能坚持到最后的五百名新卒,才有资格作为信卫军的一员。 因为每日都能看到落选的人黯然离开,剩下的人无不拼尽全力,毕竟赵主父终究还是没有彻底剥夺信卫军的“近卫”身份,因此信卫军的士卒,人人都可以得到「士」的身份,这对于一般平民,尤其是对于杂兵中那些刑徒来说,都是具有莫大诱惑力的。 最终,在经过了整整十一日的筛选后,乐毅选拔到了五百名底子还算不错的新卒,正如他所预想的那般,那近一百五十名杂兵出身的新卒当中,有七十八人通过了初选,且有接近六十人通过考核——想来这些人,才最渴望得到「士」的身份,以抵消自己的刑罪。 筛选完毕后,乐毅将结果告诉了蒙仲。 与乐毅、蒙遂几人不同,蒙仲这几日有些无所事事,因为他还在思考着赵主父、赵王何、公子章三者间的矛盾纠葛,试图从中找到突破口。 见蒙仲环抱双臂坐在帐内的卧榻上苦思冥想,乐毅亦颇为好奇地询问道:“想到什么了么?” “略有所得。” 蒙仲长长吐了口气,对乐毅说道:“通过这几日的反思,我终于明白了我劝说公子章为何会失败……我估错了公子章的心思,他想要的,其实并非是想‘得到’曾经失去的权力,他是要‘报复’赵王何,让赵王何也体会他曾经尝过的‘失去’的滋味,无论是让赵王何退位,还是要他剥夺惠后的谥号。……而我此前带着赵王何的承诺去说服公子章,公子章之所以始终不肯答应,那是因为赵王何没有‘失去’,即没有付出代价,赵何仍然是赵王,且吴娃仍然有着惠后的谥号,公子章怎么可能对此满意?” “也就是说,赵王何与公子章之间的矛盾,是无法化解的,是这个意思么?”乐毅好奇地问道。 “唔,大抵是无法化解了……” 蒙仲微微叹了口气,终于明白了鹖冠子那句「不可为而为之」的意思。 他必须承认,在看待这件事中,鹖冠子要比他看得更透彻,无论是对于赵王何与公子章之间的矛盾,还是对于赵王何与赵主父之间的矛盾。 是的,赵主父与赵王何之间,其实也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远不是蒙仲曾经所认为的那么简单。 只不过这件事,蒙仲暂时还无法肯定。 “报!有几名檀卫卒自邯郸而来,传达赵主父的命令!” 此时,帐外传来了一名士卒的通报声。 与乐毅对视一眼,蒙仲召入了那几名檀卫。 在那几名檀卫中,为首的即前几日蒙仲见过的行司马赵奢,他在向蒙仲抱拳行礼过后,正色说道:“蒙司马,赵主父有意于两日后,即七月十四日,前往沙丘勘察陵墓选址,命蒙司马率信卫军,与我檀卫军一同护卫左右。……请蒙司马接令。” “……臣蒙仲接令。” 蒙仲抱拳接令,但眼眸中却闪过几丝困惑。 待赵奢告辞离去后,蒙仲皱着眉头对乐毅说道:“我还以为赵主父将有什么‘大行动’,且不想竟然是勘察陵墓选址……义兄田章曾对我言,赵主父若有废立赵何的心思,多半会在今年,可现如今,赵主父居然去勘察陵墓选址,仿佛是默认了赵王何的王位,事有反常必为妖,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乐毅闻言点了点头,旋即压低声音说道:“说不定这就是赵主父的‘大行动’呢!” “……” 听闻此言,蒙仲面色微变。 此时他的耳边,仿佛又回荡起了鹖冠子当日似乎有意提点的一句话。 “顺其自然。” 章节目录 第150章 七月下旬 两日后,即七月十四日,赵主父从邯郸离开,前往沙丘一带勘察陵墓的选址。 赵主父为自己勘察陵墓的选址,似这么大的事,作为儿子,公子章与赵王何当然得陪同,毕竟这也是“尽孝道”,若是故意推辞,势必会惹来非议。 而作为护送的军队,阳文君赵豹命他的副将赵贲率领一半士卒守卫邯郸,而他则亲自率领另外一半邯郸军、约五千余名士卒沿途保卫。 而赵主父这边,赵主父则命庞煖率领五千名檀卫沿途保护, 除此以外,还有「宫伯」信期的千余名王宫卫士,以及蒙仲的千名信卫。 四支兵力,总共约一万两三千人的兵力,这即是沿途护送的所有兵力。 记得在赵主父宣布「勘察陵墓选址」这件事后,安平君赵成就曾将肥义、李兑、赵豹三人请到自己府上,商议对策。 不得不说,对于「赵主父勘察陵墓选址」这件事,其实不单单蒙仲、乐毅二人瞧出了几分不对劲,事实上,似赵相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赵国的老臣们,亦纷纷感觉到了危机。 毕竟此前在邯郸,无论是赵主父还是公子章,都不可能钻到什么空子,因为阳文君赵豹对邯郸的防卫非常严密——在赵相肥义的暗中支持下,阳文君赵豹作为“旧贵族派”的一员,却不允许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把手伸到邯郸城的城防,更何况是赵主父与公子章呢? 正因为能确保邯郸不会落入赵主父、公子章、安平君赵成三方势力手中,赵相肥义此前才会故意“拖延”——按他的想法,拖到赵主父年老体衰、威严不再,那么公子章的威胁自然就大打折扣了。 可没想到的是,赵主父借「勘察陵墓选址」这件事,有意让赵王何离开邯郸,不得不说,这让肥义充满了担忧——毕竟赵王何一旦离开了邯郸,离开了阳文君赵豹与宫伯信期对赵主父、对公子章的双重防卫,很有可能就会发生什么变故。 正因为如此,在众人汇聚于安平君赵成府上商议对策的那晚,李兑的儿子李跻是反对这件事的,他的理由是,谁也不能保证公子章会不会在此期间对赵王何不利。 但没有办法,赵主父前往沙丘勘察陵墓选址,作为儿子,赵王何是肯定要跟着去的,这正是中原所推崇的孝道,若是赵王何拒绝跟随,这无异于落下了口实,日后赵主父完全可以借“儿子不孝”这件事,废立赵王何,到时候,新君派就会变得非常被动。 在一番商议后,奉阳君李兑提出了一个对策:他赵成、李兑二人借故留在邯郸一带,集结他二人麾下的军队,而阳文君赵豹,则率领齐麾下的邯郸军,陪同赵王何与赵相肥义、宫伯信期三人,一同前往沙丘行宫。 说实话,留下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在邯郸一带,肥义其实并不是很放心,就连阳文君赵豹,他在李兑说完这句话的最初,亦只是呵呵轻笑,并不应诺。 显然,肥义与赵豹对于赵成、李兑等人并不是完全信任。 见此,奉阳君李兑正色说道:“肥相、阳文君,危机在前,纵使你我彼此间曾经或有些政见不同,但眼下彼此的利害是一致的,无论如何都要确保君上安然无恙……若是我等此时仍相互怀疑,难保不会被某些人有机可乘。不如这样,我四人今日对天起誓,在解除我的赵国的危机前,携手一致,绝不对彼此趁火打劫。”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看了一眼赵相肥义,示意后者来决定此事。 肥义仔细地想了想。 必须承认,他对赵成、李兑等人亦抱有警惕,但这份警惕,只是他唯恐赵成、李兑等旧贵族派把持朝政,架空了赵王何的权力,但归根到底,赵成、李兑二人对赵王何的“王位”却不敢存有半点染指之心——但公子章不同,公子章一直有着夺取王位的野心。 相信在公子章这个威胁面前,赵成、李兑二人绝不敢做出“趁机排除异己”的事。 在经过反复权衡之后,肥义认为奉阳君李兑的话可以信任,于是当日四人立下了针对赵主父、针对公子章的盟约,新君派与旧贵族派,在来自赵主父与公子章的巨大威胁下,抛下以往的成见,达成了意见。 在此基础上,四人又商议出了对应这件事的对策:即由赵成的儿子赵平、李兑的儿子李跻,双双陪同赵王何与赵相肥义、宫伯信期,跟随赵主父前往沙丘宫一带勘察陵墓选址,由阳文君赵豹率领约七成的邯郸军,沿途保护。 而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则在这段时间调回此前驻守在中牟一带的二人麾下的军队,布防在邯郸一带,以防止突发变故。 并且安平君赵成对赵相肥义嘱咐:“若有变故,请立即派人通知我二人,我二人当立刻率军来援。” “嗯。”肥义点点头表示牢记心中。 不得不说,在这危机来临之际,新君派与旧贵族派终于暂时消除了成见。 这也难怪,毕竟这关乎他们双方的利益:肥义要确保赵王何的王位;而赵成、李兑二人,亦要通过确保赵王何的王位,使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 因此他们双方的利害确实是一致的。 七月十四日,赵主父、赵王何、公子章三人的队伍从邯郸离开。 沿途保护的军队有四支,即赵王何的近卫、宫伯信期率领的千名宫卫,负责贴身保护赵王何与赵主父,有公子章的约数百名近卫,还有庞煖的五千名檀卫军,以及阳文君赵豹的约七千余军队——姑且就称作邯郸军。 总共近一万四千兵力。 待等这支队伍经过肥邑一带时,蒙仲、乐毅二人所率领的一千名信卫军亦加入了这支队伍。 不得不说,信卫军的加入,让赵平、李跻二人压力很大。 这也难怪,毕竟近段时间信卫军的风头实在是猛。 此前在祝柯县一带时,虽说信卫军创下了以五百人夜袭数万齐军的壮举,但具体战况如何,赵国的臣子却不得而知。但前段时间信卫军几乎用压倒性的优势“屠杀”了薛公田文门下的五百名侠勇,这才让赵国的臣子们亲眼见证了这支“赵武卒”的实力。 用阳文君赵豹当时的称赞来说,只要战术得当,信卫军拥有着“以一敌十”的实力,换而言之,刨除新扩充的五百名新卒不提,那五百名信卫军老卒,最起码就抵得上五千名赵国士卒。 “两位要小心蒙仲的信卫军。” 赵平、李跻二人找到阳文君赵豹与宫伯信期二人,提醒他二人谨慎对待蒙仲、乐毅麾下的信卫军。 毕竟蒙仲、乐毅二人都是善于权谋、精通兵法的将领,而他俩麾下的信卫军,又是实力不亚于魏武卒的赵武卒,这两者加在一起的威力,岂可忽视? 而对此,阳文君赵豹玩笑般笑道:“若是蒙仲那小子果真有偷袭老夫麾下军队的意图,那老夫能做的,恐怕也就引颈待戮了,哈哈哈……” “这不好笑,阳文君。”赵平当时面色难看。 虽然开了个玩笑,但阳文君赵豹还是暗暗下令,命麾下军中士卒对信卫军抱持极高的警惕。 而另外一边,宫伯信期则私底下与肥义商议,询问肥义对此的意见——毕竟信期也知道,这段日子肥义在想方设法拉拢蒙仲。 “还是……还是有所提防吧。” 肥义在沉思了片刻后,对信期说道:“蒙仲此子固然重情重义,但正因为重情重义,他首先效忠的必然是赵主父,倘若赵主父当真下令对君上不利,此子……必然会成为我等的敌人。”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信期一脸惋惜地说道。 说实话,信期其实很乐意把蒙仲调到他麾下作为他的副将,毕竟蒙仲非但有让人惊呼的厉害师承,更可贵的是此子文武兼备,擅长练兵与用兵,谁不想要这样出色的部下呢? 于是乎,蒙仲、乐毅二人所率领的信卫军,被安排在大队伍的右侧,并且处于邯郸军的前方,以便邯郸军随时都能对信卫军做出反制。 “怎么感觉……我军被针对了?哪有区区千人军队作为万余兵力侧应的道理?” 当得知来自大军的命令后,蒙遂皱着眉头说道。 听闻此言,乐毅很坦率地道出了原因:“大概是肥义、信期、赵豹等人对我军抱有警惕吧。” 期间,蒙仲亦点头说道:“不必在意,就以冲轭阵行军吧。” 冲轭阵,即信卫军当日用来击败薛公田文手下五百名侠勇的阵型,严格来说,它其实并非有利于士卒发挥实力的阵型,它的作用是防止、以及降低在行军途中遇到突发变故带来的混乱与损失,比如遭到敌军偷袭、伏击时——它那独特的“X”阵,能保证敌军从四个方向前来袭击时,都会遭到两面夹击,然而同时也有着欠缺爆发力的缺点。 不得不说,当得知信卫军摆出了冲轭阵后,纵使是阳文君赵豹,亦感觉到了几丝压力。 别的军队摆出冲轭阵,赵豹丝毫不放在眼里,但信卫军摆出冲轭阵——这可是一支能在短时间内变阵的军队,谁也不能保证信卫军会不会在眨眼工夫内变阵成锥形阵,以前队为后队、以后队对前队,反过来偷袭邯郸军。 为了保险起见,赵豹麾下的邯郸军,与信卫军抱持了一定距离,以防备突发情况。 在见到这一幕后,蒙仲与乐毅私底下亦商谈了一番。 傻子都看得出来,赵豹对他信卫军保持警惕,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赵豹、肥义等人亦察觉到危机,哪怕双方彼此的关系曾经还不错,亦对信卫军——包括庞煖的檀卫军,抱持着极大警惕之心。 “看来肥义、赵豹等人,也察觉到赵主父的‘大行动’,对此非常谨慎。”乐毅低声对蒙仲说道。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说,赵主父他会怎么做呢?” 在旁,蒙遂好奇地猜测道。 听闻此言,蒙仲长长吐了口气,低声说道:“以我对赵主父的了解,赵主父爱惜自己的名声,他是不会率先动手的。否则父夺子位,这个恶名传出去未免也难听;而赵王何那边,据我对肥相与阳文君的了解,他们也不会率先动手,主动挑起内乱;换而言之,倘若此番果真发生什么,那么率先动手的,也就只有那一方了……” “公子章?”乐毅双眉一挑。 蒙仲闻言点了点头,站在战车上眺望远方,口中喃喃说道:“公子章麾下的军队,此时恐怕已埋伏在沙丘一带……如果他果真要从赵王何手中夺回他所失去的那一切。” “阿仲。” 见蒙仲语气低落,蒙遂在旁劝道:“别想那么多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你还能做什么呢?” 乐毅亦在旁劝道:“赵主父也好、赵王何也罢,我等首先要确保的,不应该是赵国对宋国的态度么?……既然赵国的内乱注定无法避免,有些事你也该做出决定了。” 蒙仲看了一眼乐毅,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乐毅指的什么,无疑就是立场罢了:在赵国王室内乱注定已无法避免的情况下,究竟是帮助赵主父与公子章,还是帮助赵王何。 而显然,帮助赵主父对宋国的利益更大。 原因很简单,因为赵主父始终将宋国视为赵国最可靠的盟友,在这层信赖基础下,赵国会像曾经的中原霸主晋国那样,给予始终维护它霸权的宋国信赖与利益——比如曾经宋国吞并曹国时,晋国非但对此视而不见,而且不允许其他国家帮助曹国。 当然,这其中固然有曹国自己作死得罪晋国的原因,但同样的,这也是晋国给宋国的“优待”——否则宋国凭什么拼死维护晋国的霸权,哪怕为此不惜与当时强大的楚国开战呢? 如果说赵主父最信赖的是宋王偃,其次是宋国,那么,公子章最信赖的,首先是田不禋,其次是宋国,两者对宋国的信赖程度其实倒也差不多。 但是赵王何就不同了,他在肥义、赵成、李兑等人的影响下,对齐宋两国都没有太大的喜好或者恶感,总而言之,只要是对赵国有利,无论是与齐国还是宋国结盟都是可以的。 将三者相比较,不可否认赵王何其实并非是最佳的选择。 邯郸距沙丘行宫,大概有约两百里的路程,若是精锐的士卒急行军,两日就能抵达,但由于队伍中有赵主父、赵王何与一些赵国的臣子在,此番行军的速度被大幅度降低,以至于前前后后总共花了整整五日,才在七月二十日这一天,抵达了沙丘行宫。 此时呈现于众人眼前的那座仿佛“小城”般的建筑,便是沙丘行宫。 占地规模并不大,横向近百丈、纵向几十丈,不过四面都有两三丈高的城墙,且每个方向的城门都建楼城门楼,与一般的城郭相比,可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至于“城”内,则有一大一小两座宫殿,大致呈东、西两个方向所建,曾经赵主父所居住的那座宫殿较大,姑且就称作“东殿”,而另外一座较小,姑且就称作“西殿”。 在进城后,赵主父决定自己住在东殿,而让赵王何住在西殿。 至于公子章嘛,由于城内的宫殿只有两座,便姑且让公子章住在东殿的侧殿。 说实话,对于这种安排,肥义、信期、赵豹等人其实是反对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安排非常具有威胁——因为两座宫殿实在离地太近了,谁能保证公子章、甚至是赵主父,不会趁机挟持赵王何呢? 相比之下,他们更情愿让赵王何住在城外的军营里,好歹这样一来,阳文君赵豹麾下的邯郸军,就能全员保护在赵王何四周,防止这位君上遭到什么袭击。 只可惜道理说不通:既然是陪着赵主父前来勘察陵墓,哪有儿子躲在军营里的道理? 因此,肥义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样的安排,退而求其次,确保西殿的安全。 首先,蒙仲、乐毅二人率领的信卫军,不允许进城,只能驻守在城外。 虽然肥义与蒙仲关系很不错,但考虑到信卫军的威胁性,肥义实在不敢放任这支有过夜袭“前科”的精锐军队留在城内,因为他很笃信,信期麾下的千名宫卫,绝对不是信卫军的对手,一旦信卫军骤然发难,赵王何必定会被挟持。 对于这个要求,赵主父没有拒绝,用他的话说,目前信卫军已经不是他的近卫,自然应该驻扎在城外。 其次,肥义又要求削减庞煖麾下檀卫驻扎在城内的数量,一来是沙丘行宫无法容纳数千人,二来,檀卫军五千人的人数,亦让肥义、信期等人压力很大。 更何况,庞煖在肥义、信期等人眼里,也很有一个很具有威胁的男人。 总而言之,在经过赵主父与赵相肥义的商谈后,他们决定各自派五百兵驻守东殿与西殿,其余军队,包括蒙仲的信卫军、阳文君赵豹的邯郸军,都驻扎外城外的军营里。 至于沙丘行宫四个方向的城门,亦分别由各自一方的兵力驻守——赵主父一方的军队驻守南城门与东城门,而赵王何一方的军队,驻守西城门与北城门。 不得不说,事关赵王何的生死安危,赵相肥义那是丝毫都不敢松懈。 最终,各个区域的防守都落实下来了:赵主父一方,庞煖守东殿、剧辛守东城门、赵奢守南城门,蒙仲驻扎在城外南郊;赵王何一方,信期守西殿、赵平守西城门、李跻守北城门,阳文君赵豹驻扎在城外西郊。 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赵主父与赵王何的军队意外,沙丘行宫这一带,亦驻扎着赵希、许钧两位赵将麾下的军队。 事实上,曾经这里驻扎有十几万的赵国军队,分别由赵袑、赵希、许钧、牛翦四位赵将率领。 但在齐国向赵国臣服之后,赵袑被调往了雁门郡,牛翦亦被调往了中山郡,协助李疵管理中山,只剩下赵希、许钧二将各率近万军队,前者驻守在平原邑,后者驻守在高唐邑,作为常规的边境守军——毕竟赵齐两国的盟约刚刚促成,赵国对齐国还不是很信任,自然要有所防范。 因此,当得知赵主父、赵王何等人来到沙丘后,赵希、许钧两位赵将从平原、高唐两邑骑马来到沙丘行宫,觐见赵主父与赵王何。 值得一提的是,许钧还带来了他的爱将蒙鹜,即蒙仲、蒙虎、蒙遂三人的族叔,蒙氏一族的少宗主。 于是乎,在七月二十二的晚上,赵希、许钧、蒙鹜几人联袂来到了信卫军的营寨,找蒙仲等人吃酒相聚。 值得一提的是,曾经蒙仲与赵希的关系极其恶劣,但自从蒙仲在赵军攻克祝柯县后的庆功宴中“义释”了赵希后,赵希就对蒙仲充满了好感,以至于在给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的书信中,亦不忘称赞蒙仲——这是阳文君赵豹亲口对蒙仲说的。 这不,当晚彼此相见后,虽然赵希称呼蒙仲时还是一口一个“小子”,但明显可以感觉地出来,他对蒙仲的印象已大为提高,甚至于在众人吃酒的期间,他还搂着蒙仲的肩膀,竖起大拇指称赞蒙仲不给薛公田文面子的“壮举”——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当世很多人都不敢做的壮举,哪怕是魏、韩等国的君主,都不敢这样对待田文。 聊着聊着,赵希与许钧向蒙仲问起了「赵主父勘察陵墓选址」这件事。 当时许钧一脸莫名其妙:“赵主父的身体还健朗,怎么会突然想到为自己选择陵墓呢?” 此时,蒙仲瞥了一眼赵希,却见后者的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蒙仲由此猜测:对于可能即将发生的赵国内乱,许钧应该并不知情,但赵希,绝对是从阳文君赵豹或者安平君赵成那边得知了些什么。 他猜测,赵希可能是赵豹、赵成等人的一手“保棋”,在非常时刻或许会有所异动。 这也正是蒙仲很不希望赵国王室发生内乱的原因,因为一旦发生王室的内乱,可能赵国举国的军队都无法独善其身,曾经一致对外的赵国军队,或将自相残杀,这会大大削弱赵国的力量。 但遗憾的是,他无力阻止这件事,哪怕他立下了军功,挫败了薛公田文,仍不足以跻身于赵国的权力中枢,更没有力挽狂澜的力量。 说到底,仍然是人微言轻。 章节目录 第151章 惊变之始 七月二十三日,天气晴朗,赵主父带着赵王何与公子章,在信期、庞煖各率五百护卫的保护下,前往沙丘行宫的东北方向,在巨鹿县一带勘察陵墓选址。 在这件事上,信卫军并没有被征召沿途保护,但蒙仲将信卫军交给了乐毅与蒙遂二人,自己带着蒙虎跟随赵主父这支队伍中一同前往,倒是也没人说他什么——想来这种关键时候,谁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值得一提的是,真正负责勘察陵墓选址的,正是赵主父最信任的客卿鹖冠子,而后者所凭据的,便是「风水术」,或者干脆说道家风水术。 风水术,源自道家学术,“风”指的是“元气”、“精气”等存在于大自然间的生气,而“水”,则指的是“流动”的特性,换而言之,风水,即指代“流动的元气”。 按照道家思想,这世上存在有人肉眼无法看到的“元气”,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有循环的“元气”,且这种元气始于大地、终于大地,在大地上形成一条条“脉络”,有的纤细如发丝,继而汇聚成“小溪”,再汇聚成“河流”,最终在某些特殊的地形汇聚成一处。这是汇聚的部分。 然后再由“穴”分散为“河流”,再分散成“小溪”,最后分散成纤细如发丝的气脉。 周而复始。 而这些个汇聚元气的特殊地形,风水术中就称为“穴”。 自风水术问世起,各国君主、乃至权贵富豪,他们为过世之人建造的陵墓,一般就会选择这种“地脉”流动、汇聚的节点——用风水术的话来说,将逝者埋葬在这些节点,就能福泽后人;而若是已故的君王安葬于这些节点,就能保佑国家,使国家变得更为强盛。 “穴”,或者说这些大地中气脉的节点,亦有大小之分,什么地位的人,埋葬于什么程度的“穴”中,这也有讲究——“穴”中流动的气过强,超过了逝者的“福”与“德”所能承受的范围,这反而会反噬其后人,甚至于让后人蒙受无妄之灾,甚至是血光之才。 当然,这只是风水术的说法,反正作为道家弟子,蒙仲并不清楚这方面的事。 虽然是道家弟子,但蒙仲对道家风水术却并没有过多涉及,这与他的老师庄子无不关系,因为庄子的观点是无所谓安葬不安葬的:庄子认为,当人死后,人体内的精力就回归于自然了,剩下的躯体不过是一个“载具”、一个“空壳”,纵使暴尸荒野被豺狼、秃鹰啄食,或者安葬于墓中被蚂蚁、小虫啃食,这有什么区别呢?【PS:所以说庄子的思想不被世俗民众接受,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太过于理性了。】 不过,虽然没有过多涉及,但由于风水术也是道家延伸的一门思想学术,蒙仲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据他所知,风水术最讲究的,即“道法自然”,换而言之,就是要选择自然环境和谐的地方,毕竟有些“穴”,它地上的地貌未必就好。 而提到自然环境,山与水是必须的,毕竟山一度被认为是地脉的“穴”,而水——流动的活水,也象征着生机。 除此之外,还有草木植被等等。 蒙仲所了解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PS:其实是作者不知道别的了,就不乱编了。】 当日,随行的护卫赵卒就地安札,而鹖冠子,则带着赵主父、赵王何、公子章,在信期与庞煖二人率领卫士的保护下,一座一座登上这附近的山丘勘察。 是的,选王陵的墓址,其实就是找一座合适的山丘,然后派工匠将山丘的中间挖空,在山体内部建造王陵。 蒙仲跟着赵主父他们登了附近这一带的两座山丘,然后就没什么兴趣了,毕竟他虽然作为道家弟子,但实在是看不懂这个。 同样看不懂的道家弟子,还有庞煖,据蒙仲与他私底下的交流,庞煖所了解的风水术,还不如蒙仲多。 蒙仲、庞煖这两位道家弟子都不看懂,那就更别提赵主父、公子章、赵王何、信期等人了,反正从头到尾,众人都在听着鹖冠子点评,然后一头雾水地点点头附和这位道家圣贤的观点。 整整找了三日,由于鹖冠子对巨鹿县一带的山丘都不满意,一行人带着失望返回了沙丘行宫。 随后,在沙丘行宫歇息了一日后,赵主父等人于七月二十八日,再次出行,跨过漳水,来到河对岸的(广宗)一带,寻找适合建造王陵的山丘。 由于之前那次非常无聊,蒙仲、蒙虎二人索性就没有跟随。 同样过了三日,赵主父一行人再次返回了沙丘行宫。 据蒙仲私底下询问沿途保护一行人的庞煖,(广宗)那一带,仍然没有让鹖冠子满意的山丘。 两次勘察适合建造王陵的山丘却无功而返,赵主父似乎也觉得有些烦闷,传出命令,似乎准备在沙丘行宫歇养几日,然后再出发前往寻找。 并且,在当日回到沙丘行宫后,赵主父还在东殿内设了一场筵席,也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排解郁闷,毕竟寻找合适的墓址,这的确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赵主父两次勘察陵墓选址这件事,沙丘行宫紧张的气氛稍微缓解了几分,以至于肥义、赵豹等新君派臣子都有些迷惑:难道赵主父果真只是勘察陵墓选址? 怎么可能! 其他人姑且不论,至少蒙仲、乐毅二人十分很坚信,勘察陵墓选址固然是赵主父的目的,毕竟这位赵主父也年近半百了,提前为自己选择一个落墓的地点,这倒也在常理,但这并不意味着赵主父就放弃了废立赵王何的念头。 谁敢保证赵主父这两次勘察陵墓选址,不是为了降低赵王何、赵相肥义那些人的警惕心呢? 八月初二的傍晚,蒙仲与乐毅二人站在行宫城南郊的军营外,眺望着远处的沙丘行宫。 “两次出行勘察陵墓选址,赵君上那边的人,警惕心怕是有所松懈,假如公子章要动手的话,可能就在这两日了……” 目视着远处的沙丘行宫,蒙仲用淡然的语气说道,让人难以揣测他到底是什么立场。 “我觉得也是。” 在蒙仲的身边,乐毅环抱双臂,面无表情,亦语气淡然地说道:“假如公子章要动手,他应该会想办法挟持赵王何,强攻西殿应该有点勉强,凭我的感觉,那信期颇为警惕,且西城门与北城门分别在赵平、李跻二人手中,假如公子章强行袭击西殿,相信肥义等人定会立刻将赵王何转移到西郊阳文君赵豹的军中……前几日你不在时,我偷偷去观察了邯郸军的营寨,那里防卫相当严密,我只不过乘着战车远远张望了几眼,立刻就有巡逻的士卒过来询问究竟……呵,对我信卫军,阳文君也是防范很严啊。” 蒙仲闻言微微一笑,说道:“阳文君,那老头算得上是旧贵族派当中的清流了,除了嗜酒,脾气差点,为人还是很正值的……唔,有时候也很圆滑。除了肥相、信期,阳文君差不多就是赵君上最信任的了。……那个老头跟肥相一样,赵主父也好、公子章也罢,包括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都是敌人,当然也包括你我。……我毫不怀疑,一旦事情发生什么变故,那老头为了避免被我信卫军偷袭,搞不好会先偷袭我军……” “我知道,是故我也日夜派人盯着呢。”乐毅淡淡笑道:“不过,在城内有什么变故前,阳文君应该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城内啊……” 蒙仲抬头看向前往的沙丘行宫。 乐毅亦默默地注视着那座行宫。 良久,乐毅长吐一口气,有些泄气地自嘲道:“你我两个连城都不进去的小卒子,在这唉声叹气什么呢?” “……” 蒙仲为之默然。 而就在这时,远处飞驰而来一辆战车,车上站着三名甲士,为首的甲士蒙仲认得,乃是公子章身边的近卫司马,陈讨。 “唔?” 微微一愣,蒙仲带着乐毅迎上前去,主动与陈讨打招呼道:“陈司马。” “蒙司马,还有乐佐司马。” 陈讨站在战车上与蒙仲、乐毅二人打了声招呼,旋即待战车稳稳停下后,他跳下马车,一边走近二人一边抱拳笑道:“蒙司马,公子与田(代)相喝酒时想到了蒙司马,故而命在下来请蒙司马进城,一同饮酒。” “是有什么要事么?”蒙仲不解地问道。 陈讨笑着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公子嫌在行宫内住得闷了而已,又不好在这个时候离开行宫寻乐子……” “哦哦。”蒙仲恍然大悟,在权衡了一下后,决定赴约。 毕竟上次劝说公子章失败后,赵王何又给予了他一个谈判筹码,即用册立公子章的儿子为赵国太子,换取公子章与他化解恩怨——虽然在经过上次的失败后,蒙仲已没有多少自信能劝服公子章,但他还是希望有机会再尝试一下。 毕竟,万一公子章答应了这个条件呢,那岂非就能化解赵国目前最大的危机了么?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无论是为了赵国,还是为了宋国。 鉴于公子章只邀请了蒙仲一人,于是,蒙仲托付乐毅照看军营,登上了陈讨的战车,与后者一同前往了沙丘行宫。 沙丘行宫的南城门,是庞煖麾下的行司马赵奢驻守的,自然不会阻拦,蒙仲顺利进入行宫。 进入沙丘行宫,来到东殿,蒙仲四下瞧了瞧,仍不时看到有檀卫在四处巡逻警戒,感觉城内并没有什么异状。 再瞧了一眼西殿的方向,那里也很平静。 显然,公子章还没动手。 『……毕竟是谋反作乱这么大的事,想来公子章也会有所彷徨吧?』 蒙仲暗暗想道。 片刻后,蒙仲乘坐战车,便来到了东殿,旋即,在陈讨的指引下来到了东殿的偏殿。 在那处偏殿内,果然公子章正与田不禋在殿内饮酒。 见此,蒙仲当即上前拱手行礼:“安阳君,田相。” 见蒙仲用“安阳君”来称呼自己,而不像以往那样称呼公子,公子章眉头一挑,朗笑道:“阿仲,几日不见,怎么变得如此生分呀?难道还在为了当日那件事生闷气么?” 他所说的那件事,即那日蒙仲劝说公子章却被公子章呵斥的那件事。 还记得当时公子章的语气,也亏得蒙仲平日里与他以及田不禋二人关系还不错,否则换做旁人,恐怕早被公子章下令乱棍逐出了。 “看来臣这位小阿弟非但还在生气,而且气地不轻呢?喏,居然称呼臣为‘田相’……阿仲,自你我兄弟相称以来,这还是头一遭吧?”田不禋笑着打趣道。 听闻公子章与田不禋二人的调侃,蒙仲亦稍稍有些尴尬。 其实他倒也不是生气,只是有点抹不开面子而已。 “好了好了!” 此时公子章走了过来,拉着蒙仲走到一张矮桌后,直接将其按在席位中,口中笑着说道:“故意疏远我与不禋,单单这个就要罚你,就罚你喝一碗酒吧!” 说着,他给蒙仲倒了一碗酒,似笑非笑地看着后者。 既是无法推却,也是为了使气氛更加活络些,蒙仲二话不说,将那碗温热的酒水一饮而尽。 “爽快!” 公子章见此大声称赞。 喝着酒,吃着公子章身边近卫在附近打猎所得的野味,蒙仲与公子章、田不禋二人其乐融融地谈聊起来。 聊的话题,大多还是这几日赵主父在附近一带勘察陵墓选址的这桩事,用公子章的话说,他从来没有想到勘察陵墓居然是这样一件辛苦的事,别说赵主父吃不消,就连他都快吃不消了。 “道家的风水术,到底有什么玄机?”公子章好奇地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耸了耸肩,苦笑着说道:“公子你问我也没用,在下的恩师庄夫子,他老人家对风水术不怎么感兴趣,自然也就没有教导我们这些弟子……公子想要了解我道家的风水术,不如向鹖冠子请教。” “算了吧。”公子章摇摇头说道:“道家的学问,想来玄奥晦涩,我就不自讨没趣了。……假如是兵法的话,我倒是可以向鹖冠子请教请教。” 蒙仲微微一笑。 待喝了几碗酒后,蒙仲琢磨着时机差不多合适,便斟酌着用词对公子章说道:“公子,那日之后,在下亦请见了君上……” “那日?哦哦。”公子章先是一愣,旋即点头醒悟,神色有些怪异地看着蒙仲,略带冷笑地问道:“他有说什么么?” 可以听得出来,当蒙仲提到赵王何时,公子章的态度明显冷淡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蒙仲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君上对此没有说太多,他只是让在下向公子转达,假如公子愿意与他化解恩怨,他愿意册立公子的嫡子为赵国太子……” “……” 公子章愣了愣,旋即皱着眉头盯着蒙仲。 在看了半响后,他忽然借口如厕,站起身来走向殿内深处。 见此,田不禋在对蒙仲抱歉一笑后,亦起身说道:“贤弟稍坐,为兄也去如厕。” 蒙仲点点头,没有拆穿公子章与田不禋——他岂会猜不到公子章与田不禋这是到殿内商议此事去了么? 毕竟有些事,公子章与田不禋也不方便当着蒙仲的面商议。 事实上,公子章与田不禋还真是到内殿商议去了。 足足过了片刻后,公子章与田不禋这才回到了偏殿。 待坐定后,公子章用田不禋所教的话对蒙仲说道:“阿仲啊,你方才所说这件事,容我考虑考虑……总之,今日你我三人只顾吃酒作乐,莫要提其他的。”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又坐了片刻后,公子章再次起身前往殿内,还招入了近卫司马陈讨。 瞧见这一幕,蒙仲眉头微微一皱,眼中闪过几丝迷惑。 方才公子章如厕,是为了与田不禋商议这件事,那么这次招入近卫司马陈讨,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蒙仲难免朝殿内多看了几眼。 见此,田不禋当即笑着开口打断蒙仲的思绪:“阿仲,你跟赵主父是怎么回事?你惹到赵主父不快了么?何以赵主父用檀卫取代了信卫?” 这一番话,正好戳中蒙仲心中痛处,使得蒙仲再也无心去思忖公子章招入陈讨的原因。 “一言难尽。”蒙仲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说又何妨?”田不禋笑着说道:“倘若其中有什么误会,你可以让公子代你向赵主父求求情……” 蒙仲摇了摇头。 确实,他实在不方便解释,毕竟这其中涉及到他对赵主父的揣测,关于赵主父对赵王何真实态度的揣测。 见蒙仲不肯透露,田不禋亦不勉强,岔开话题说道:“前几日,为兄受到了惠大夫的书信……” “惠大夫?莫非是我义兄惠盎?”蒙仲闻言一愣,旋即有些欣喜地问道。 “还能是谁?”田不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笑着说道:“据惠大夫在信中所言,在赵主父的调和下,我宋国已与齐国停战,目前,宋王正在筹备攻略泗淮之地的事宜……” 因为是宋国的事,蒙仲一听就上了心,皱着眉头问道:“是不是有点仓促了?” “可不是么!”田不禋亦摇摇头说道:“宋王太心急了,滕国……不,滕邑、薛邑两地还未彻底消化,就急着想要吞并泗淮之地,为此,惠大夫也是几次劝说宋王……” 说着,田不禋便将蒙仲讲述了近段时间宋国所发生的事,让蒙仲听得频频皱眉。 其实宋国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甚至于,在惠盎的调和下,宋国攻占薛邑的过程,要远远比攻占滕国时轻松地多,因为薛邑的齐人并不像滕国人那样顽固抵抗,基本上是城池被攻破,城内的军民就立刻投降了,因此宋王偃倒也没像之前在滕国时那样,用屠杀来报复城内军民的顽抗。 而就在蒙仲与田不禋聊着有关于宋国的事时,公子章身边的近卫司马陈讨,却急匆匆地来到了西殿,继而被守卫在西殿的宫卫拦下,带到了宫伯信期面前。 对于公子章身边的人,信期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当即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有什么事?” 没想到,陈讨却从怀中取出了赵主父的令符,正色说道:“赵主父命我请君上、肥相二人前往东殿议事。” 信期愣了愣,接过陈讨手中的令符,仔细看了又看,旋即狐疑地问道:“怎么会叫你前来,而不是派庞煖前来?” “这我怎么知道?”陈讨耸耸肩说道:“我与庞煖当时皆在场,然而赵主父却命我前来。……若你仍有疑问,待会你大可询问赵主父。” “……” 信期面带狐疑之色盯着陈讨看了半响,这才说道:“我领你去见肥相,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陈讨晒然一笑。 片刻后,信期便将陈讨来到了肥义面前,向后者说起了这件事。 在接过信期手中那枚令符仔细瞧了瞧后,肥义亦狐疑地看着陈讨问道:“当真是赵主父派你前来?” “这还能有假?”陈讨信誓旦旦地说道。 肥义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除了君上与安阳君,赵主父还请了何人?” “还有蒙仲。”陈讨回答道。 这个回答,倒是让肥义、信期二人颇感意外。 “蒙仲眼下在东殿?”肥义惊讶地问道。 陈讨点点头说道:“非但如此,蒙仲蒙司马还向公子说起了一件事,说是假如公子愿意支持君上,君上便册封公子的嫡子为我赵国太子……” “……” 听闻此言,肥义与信期忍不住对视一眼。 这件事,肥义、信期二人是在事后知情的,虽然肥义在得知此事时颇为惊怒,劝谏赵王何不该许下这种承诺。 “你先回去吧,此事老夫自会禀告君上。”肥义对陈讨说道,顺便将赵主父的令符还给了后者。 在陈讨离开之后,信期对肥义说道:“肥相,您看这事……” “老夫亦难以判断……” 肥义捋着髯须皱眉说道:“不过,既有赵主父的令符,又有蒙仲那小子在场,搞不好还真是……不行!眼下这个时候,纵使是赵主父的令符也不能完全相信……” “您是说……”信期惊疑地说道:“您是说公子章很有可能挟持了赵主父?应该不会吧?我观那庞煖,武艺兵略皆不弱,岂会如此轻易被公子章的人得手?更何况,最近我亦派人盯着东殿那边,并无什么异常,怎么可能挟持了赵主父?” “假如是赵主父故意让公子章挟持他呢?”肥义看了一眼信期,低声说道。 “……”信期面色顿变,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此时,就见肥义沉声说道:“待会,老夫单独前去赴约,待老夫走后,你立刻加强对西殿的守备,如果老夫安然无恙归来,那就无事;可假如老夫在一个时辰内没有归来,你立刻将君上带离行宫,带到阳文君的军中,不得有误!” “喏!”信期面色严峻的抱拳领命。 嘱咐完信期后,肥义便带着几名甲士,来到了东殿的偏殿。 一见偏殿,却没有见到赵主父,肥义心中咯噔一下。 而就在这时,正坐在殿内喝酒的蒙仲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向了他。 “肥相,您怎么来了?” 一脸惊讶的蒙仲站起身迎了上来。 “……” 肥义面色顿变。 章节目录 第152章 肥义之死 『PS:今天睡醒来发现,昨天是平安夜,唔,果然我睡地很稳。』 ————以下正文———— “肥相,您怎么来了?” 当从满脸惊讶迎上前来的蒙仲口中听到这句话时,肥义面色顿变、又惊又怒。 惊的是,在这里喝酒的蒙仲,竟然不知他肥义是被公子章的人以赵主父的名义请来的,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谓的“议事”,只是一个陷阱而已。 而怒的是,公子章终究还是迈出了谋反作乱的这一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卡啦卡啦的声响,肥义与他的近卫们回头瞧了一眼,便看到偏殿外出现了一队队公子章的卫士,只见这些卫士有的手持长戈、有的手持利剑,有的端着弩具,一窝蜂地涌入殿内,将肥义以及他身边的数名卫士,包括蒙仲,皆团团围住。 瞧见这一幕,蒙仲心中咯噔一下。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毕竟再怎么想公子章与田不禋也没有理由去加害他。 他有些在意的是肥义——因为看眼前这架势,公子章显然是打算擒杀肥义。 果不其然,在那些手持兵器的卫士将肥义一行人包围之后,公子章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徐徐向这边走来,口中轻笑着问道:“肥相,怎么就只有您呢?君上呢?” 纵使被数十名卫士包围,但肥义仍面不改色,他面色自若地对公子章说道:“君上,自然是在安全的地方。倒是安阳君……你摆下这个阵势,究竟意欲何为呢?”他指了指包围自己的数十名卫士。 就在这时,有一名卫士急匆匆走到公子章面前,抱拳说道:“公子,守在殿外的士卒称,只有肥义一人前来,不见君上的踪迹。” 听闻此言,公子章皱了皱眉,面色阴沉地看向肥义。 此时却见肥义捋着花白的髯须,老神在在,颇为自得地说道:“安阳君,你方才命陈讨手持赵主父的令符,去请君上以及老夫过来商议大事,还意图用君上托蒙仲小友转达于你的那番话,即「立你嫡子为太子」,在骗取君上与老夫的信任……如此阴损的毒计,想必是出自田不禋、田相之手吧?只可惜,老夫早料到你会出此下策,故而以身试探,果不其然被老夫发现了你的诡计。” “……” 蒙仲闻言转头看向田不禋,面色有点难看。 经肥义这么一说,他岂还会想不到他这是被田不禋给利用了? 所谓今日请他喝酒,其目的只是为了利用赵王何与赵相肥义对他蒙仲的信任,将赵王何与肥义骗到东殿,将此二人杀害,继而夺取这个国家。 当然,他也知道他并非诱骗赵王何与肥义的关键,他只是添头而已——赵主父那枚令符的添头,只是为了降低赵王何与赵相肥义二人的防备而已。 想到这里,蒙仲面沉似水地问田不禋道:“田相,是这样么?肥相所说,可是属实?” 『这个老匹夫!死到临头还不忘离间阿仲。』 田不禋恨恨地看了一眼肥义,旋即顾左言他对蒙仲说道:“阿仲,这件事为兄事后再跟你解释,你且先退到一旁。” “……” 听了这话,蒙仲心中顿时了然,迄今为止对田不禋的好感,以及那些所谓兄弟感情,全部烟消云散。 他对田不禋今日的行为感到心寒——田不禋竟然算计他!曾口口声声唤他为阿弟的这位兄长,竟然算计他,利用他来达到目的。 “阿仲,退到一旁!” 见蒙仲一动不动,公子章有些不耐烦了,毕竟他此刻急着去攻打西殿,哪有心情在这里耽搁? 听闻公子章提醒自己,蒙仲环视了一眼四周,旋即将目光落在身边的肥义身上。 他很清楚,只要他一退后,公子章多半会立刻下令诸甲士将肥义这位可敬的老者杀害。 一想到曾经肥义对自己的照顾,蒙仲心中不禁有些犹豫。 其实他很清楚,既然公子章与田不禋决定谋反,那么就势必会除掉肥义这个阻碍,纵使他在旁劝说,亦无济于事,毕竟公子章与田不禋对肥义那是相当痛恨的。 既然无济于事,按理来说就应该抽身,但看着身边的肥义,蒙仲却不忍心那样做——此时退后,岂不是抛弃了这位可敬且与他关系融洽的老者? “……” 看看肥义,又看看公子章,纵使是蒙仲,此时亦不知所措。 见此,公子章愈发不耐烦了,沉声喝道:“蒙仲,我数三声,你给我过来!否则……” “公子!” 田不禋立刻低声打断了公子章的话。 他当然知道公子章这话什么意思,但蒙仲是随便可以杀害的么? 杀了蒙仲,非但会得罪庄子、孟子、惠盎、田章等一大票人,更会得罪赵主父与鹖冠子,前者对蒙仲极为看重,而后者,亦绝不会容忍公子章杀害他道家的杰出弟子。 哪怕这些都不论,要知道城外还有一千名信卫军呢,若公子章杀死蒙仲,信卫军势必会倒向赵王何那一派,且乐毅、蒙虎、蒙遂那群少年,会疯狂地报复公子章,这又何必呢? 听田不禋一声提醒,公子章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挟怒说道:“你给我叫他过来!” 田不禋点点头,旋即朝着蒙仲说道:“阿仲,今日之事,确实是为兄的不是,哪怕你对我心存怨恨,为兄也能理解。但为兄不会害你的……有些事,乃中上天注定,非是人力可以化解,眼下非常时刻,时间紧迫,相信你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为兄知道你重情重义,不忍看肥义命丧于此,但既然今日公子要做大事,肥义必须得死!你何必为了与他的些许交情而弄伤、甚至是搭上你自己的性命呢?你好好想想,你是宋国人,此番来赵国的目的是为何?是为了稳固赵宋两国的同盟!在赵国,唯有赵章公子,才会继续固守与宋国的同盟!……再想想你还在宋国的母亲,想想你的妹妹,莫要做傻事,阿仲,从始至终,你都是我方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听闻此言,纵使蒙仲对田不禋心存诸般不快,但眼眸中仍不免闪过几丝迟疑。 正在蒙仲内心挣扎之际,他忽然听到肥义在旁轻声说道:“退后吧,蒙仲。” “……”蒙仲惊诧地看向肥义,却见肥义正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笑吟吟地说道:“田不禋固然心肠歹毒,但方才那番话,倒也算是真心实意,老夫大抵还是认可的。老夫今日必死无疑了,但你还年轻,且家中还有母亲与妹妹,你不必为了老夫这把老骨头,而搭上自己的性命。更何况,似眼下这种处境,纵使你固守自己心中的仁义,也只是多添你一具尸骨而已……”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满脸欣慰地说道:“你没有与赵章、田不禋同流合污,诓骗君上与老夫,老夫已经欣慰了。老夫只是后悔,后悔当日你初至赵国时,老夫不曾将你挽留在邯郸,否则,以你的才能,定能成为君上的左膀左臂……” 顿了顿,他转头看了眼田不禋,再次对蒙仲说道:“但是田不禋方才最后那句话,老夫并不认同。你要记住,蒙仲,你与公子章、与田不禋是不同的,纵使立场相同,但你们的德行,却大为不同。莫要受到这些人的影响,坚守一心。……你,并非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莫要这些人,玷污了你的品德!” 说罢,他一把将蒙仲推了出去。 见此,围在他们四周的公子章的护卫们,立刻抓住蒙仲的双臂,将其拖离了肥义。 继而,其余的公子章护卫们,将肥义等人团团围住。 “老匹夫!” 田不禋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 听到这声怒骂,肥义呵呵笑了起来。 不错,他方才的那番话,就是为了离间田不禋与蒙仲。 当然,他并不指望蒙仲能“弃暗投明”,那不现实,毕竟蒙仲是忠于赵主父的,而赵主父……在东殿毫无异动的情况下,然而公子章却能得到赵主父才能执掌的令符,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他之所以离间蒙仲与田不禋,纯粹就是不希望蒙仲再跟田不禋凑在一起,影响了这位品德优秀的少年罢了。 而看蒙仲那面沉似水的表情,肥义相信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要看清了你等的真面目,重德行的人,自然不会与你等同流合污!”肥义朝着田不禋冷笑一声。 田不禋恨恨地咬了咬牙,冷冷说道:“这就是你最后的遗言么?” 肥义晒然一笑,旋即转头看向公子章,正色说道:“虽然老夫也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容老夫再劝一句……安阳君,对于你与田不禋的意图,无论是老夫,还是安平君、奉阳君、阳文君几人,皆早已得悉,且早早就做好了防备,你注定不能得逞。若是你肯就此收手,老夫还可以代你向君上求情,许诺你一生荣华富贵。” “收手?”公子章闻言冷笑一声,摇摇头说道:“开弓无有回头箭……倒是你,肥义,若是你肯替我诱来赵何,我倒是可以放过你,许诺你一生荣华富贵。” “断无可能!”肥义当即拒绝,毫不犹豫。 见此,公子章面色一沉,冷冷说道:“既然你不识抬举,就别我不客气了!先杀了你,再攻破西殿,杀了赵何……” “赵章!”肥义大怒骂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说罢,公子章吩咐其近卫司马陈讨道:“陈讨,你立刻派人传令庞煖,命其率军进攻西殿……” “喏!”陈讨抱拳领命。 『庞煖?』 在听到公子章的话世,蒙仲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而与此同时,肥义则怒声斥道:“赵章!你若谋反,必为千万赵人所唾弃!” “谋反?”公子章冷冷说道:“本公子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那一切罢了!我赵章,才是王室的嫡长,赵国的王位,本就该由我来继承!” 听到这一番话大逆不道的话,肥义气地浑身颤抖,指着公子章骂道:“你虽是嫡长,然残暴无德,岂配继位赵君?” “你说什么?”公子章闻言大怒,正要反唇怒骂,在旁田不禋劝道:“公子,何必与他争论?正事要紧!” “说得对。”公子章点点头,目视着肥义冷笑道:“肥义,你就到黄泉之下,看我如何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听闻此言,肥义龇目欲裂地注视着公子章,怒声道:“赵章、田不禋,你等叛乱谋反,注定不得好死!” “哼!”公子章冷哼一声,挥手下令道:“杀!” 一声令下,围住肥义等人的护卫们,一拥而上。 “保护肥相!” 肥义身边的护卫们亦大声喊道,拼死保护着肥义,尽管他们心中很清楚,双方人数悬殊,他们注定难逃一死。 看到这一幕,蒙仲眼眸中闪过怒色、不忍。 可能是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那几名死死拽着他的卫士们,加大力道让他难以动弹。 “赵章!田不禋!老夫姑且便先赴黄泉,等着你二人,你等妄逆乱臣,终究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在一阵堪称豪迈的笑声中,赵国的国相肥义,被公子章的护卫们乱剑砍翻在地,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殿内的砖石。 『肥相……』 看到这一幕,蒙仲的眼眸微微蒙上了几丝雾气。 继而,他闭上双目,黯然地叹了口气。 “公子!” 一名卫士在探过肥义的鼻息后,来到了公子章面前,抱拳禀道:“肥义一众,已经伏诛!” “好!” 公子章一脸解恨地看着肥义,旋即恨恨骂道:“这个老匹夫,我早就想杀他了,今日终于如愿!” 正说着,近卫司马陈讨迈步走入殿内,抱拳禀报道:“公子,庞煖已经接令,此刻正率檀卫军进攻西殿。” “很好!”公子章点点头,吩咐道:“事不宜迟,你立刻率领卫队,与我一同进攻西殿,务必要抓住赵何!” “喏!”陈讨抱了抱拳。 旋即,他的目光瞥过仍被几名卫士所制住的蒙仲,低声说道:“公子,蒙司马……怎么办?” 公子章闻言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对田不禋说道:“不禋,这小子就交给你了。” “公子放心。”田不禋拱了拱手,说道:“臣会说服他的。” “唔。” 公子章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在旁的诸卫士道:“走!” 呼啦啦地,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偏殿,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了,只剩下田不禋、蒙仲,以及控制着蒙仲的三四名卫士。 目视着公子章等人消失在视线中,田不禋这才压压手示意那几名卫士道:“好了,将蒙司马松开吧。” “喏!”那几名卫士依言放开蒙仲,退后两步。 此时,就见蒙仲迅速夺过一名卫士腰间的佩剑,闪电般将其抽出,架在了田不禋的脖子上。 “田相!” “蒙司马!” 那几名卫士见此面色大变。 但田不禋却不慌不忙,仿佛浑然没有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柄利剑放在心上,只见他目视着蒙仲,轻笑着说道:“阿仲,冷静点。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这一剑你是斩不下去的,就好像为兄方才劝阻公子用那番话来恐吓你……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觉得我斩不下去?”蒙仲沉着脸怒声道。 田不禋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看来肥义的死,确实让你情绪失常。为兄也不想刺激你,姑且就当你斩得下去吧。只不过,杀了为兄,对你有什么利益么?或者,对宋国有什么利益么?为兄助公子夺位,这完全是为了宋国……你很清楚,我宋国需要赵国这个盟友,只有与正在迅速强大的赵国结盟,齐、魏、楚等国才不敢进犯我宋国;若是失去了赵宋同盟,我宋国必将四面环敌,到时候,他国的军队将肆意进犯我宋国的土地,杀害我宋国的同胞……你忍心看到那样残酷的局面么?” “……”蒙仲眼眸中闪过几丝挣扎。 见蒙仲已经有所动摇,田不禋摆摆手,示意那些正准备伺机夺剑的卫士退后,免得刺激到蒙仲。 而他自己,则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刃。 “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么?” 蒙仲没有抗拒,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利剑,注视着田不禋问道。 田不禋当然知道蒙仲口中的“这一步”指的是什么,闻言负背双手,沉声说道:“因为这一步非走不可。” 说罢,他对蒙仲解释道:“于公子而言,他与赵何,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公子为何信任我?因为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投奔他,辅佐他,当时除我以外,整个赵国没有一个人与他来往……曾经的堂堂赵国太子,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公子对赵何、对吴娃有着怎样的憎恨。” “那肥相呢?”蒙仲面无表情地问道。 田不禋闻言平静地说道:“公子对肥义亦有恨意,毕竟当初公子还是太子的时候,肥义亦曾教授他学识,然而,最终肥义却弃他而去,选择了赵何……” “这并非肥相的罪过。” “我知道。”田不禋点点头说道:“这一切,其实皆是‘那一位’的错过,但你我能对‘那一位’说什么呢?……阿仲,助公子章夺取赵君之位,确保赵宋同盟,这才是你我优先要考虑的事,眼下关键时刻,正是用人之际,为兄希望你以大局为重,率信卫军助公子一臂之力。……这也是‘那一位’的意思。” “赵主父的意思?” 蒙仲直接拆穿了田不禋含糊其辞的“那一位”,让田不禋稍稍有些不适。 “哼。” 冷哼一声,蒙仲正色说道:“肥相于我有恩,我不能救他,但我不允许再有人侮辱他的尸体。” “阿仲,你真以为为兄是那样的人……”开了一句玩笑,却见蒙仲脸上丝毫没有笑容,田不禋当即改口,点点头正色说道:“我会叫人妥善安顿尸体,待事后将其安葬。” 听闻此言,蒙仲转身就走,在走到肥义的尸体身边时,蹲下身,将肥义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眸轻轻合上。 旋即,他站起身来,在深深看了一眼田不禋后,摇摇头说道:“肥相说得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是你们一方的人,绝不会。” 说罢,他迈步走出了偏殿。 见此,那几名卫士走近田不禋,低声说道:“田相,蒙司马……” “不必多虑。” 田不禋沉着脸说道:“蒙仲睿智多谋,似眼下境地,他也只有协助公子了,只不过……” 『……只不过,怕是从此不会再与我等有任何来往了。』 长长吐了口气,田不禋瞥了一眼肥义的尸体,眼中闪过几丝恼恨。 “老匹夫。” 他低声骂道。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迈步走出了偏殿,站在殿外的空地上,眺望西殿的方向。 虽然距离隔得较远,但蒙仲仍能看到西殿那边有无数的士卒正在搏杀,想来公子章的卫队,以及庞煖所率领的檀卫军,正在凶猛地进攻西殿。 “……” 默默注视了片刻,蒙仲转身走向东殿的正殿,即赵主父所居住的宫殿。 只见在东殿正殿的殿外,有一队公子章的护卫正把守着殿门,这些人在看到蒙仲接近后,当即走上前来阻拦,沉声说道:“蒙司马请止步!……赵主父身体不适,正在殿内歇息,安阳君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让开!”蒙仲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闻此言,那些卫士面面相觑,旋即再次重复道:“蒙司马,安阳君……” “我说让开!” 打断了对方的话,蒙仲冷冷说道:“我没有心情配合你们的把戏!……倘若公子章当真挟持了赵主父,我便立刻到城外调集信卫军,杀入宫殿,营救赵主父!” 最后这句话,他故意提高声音。 “……” 听了蒙仲这话,那些公子章的卫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正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殿门内出现了鹖冠子的身影,他轻笑着对蒙仲说道:“小友何必为难这些兵卒呢?赵主父有请。” 『被挟持?哼!』 蒙仲暗自冷笑一声,在朝着鹖冠子拱了拱手后,迈步走入殿内。 他才不信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 在沙丘行宫内,公子章身边才有多少人?庞煖有多少人? 要知道庞煖在行宫内有千名士卒,且以此人的文韬武略,无论是公子章的勇武,还是田不禋的诡计,都别想让庞煖就范——更别说还有庞煖的老师鹖冠子在。 说什么赵主父被公子章挟持,说到底不过是赵主父不想背负“夺子之位”的恶名,是故假意被公子章挟持,有意让后者出面起兵叛乱——倘若果真是公子章挟持赵主父,那么这位公子的首级,恐怕早就被庞煖斩下来了。 果不其然,待蒙仲走到内殿后,他果然瞧见了安然无恙、面色自若的赵主父,后者正坐在席中,面前的矮桌上摆着诸多吃到一半的酒菜,显然方才正与鹖冠子在这里喝酒闲聊。 看到这一幕,蒙仲不禁感觉有些心寒,为肥义感到心寒。 他目视着赵主父,用莫名的语气平静说道:“赵主父,肥相死了,就在方才,在偏殿,在我的眼前,被公子章的近卫杀害。” “哦。” 赵主父端起酒碗,稍稍抿了一口。 “那真是……太遗憾了。” 章节目录 第153章 沙丘事变 『太遗憾了……么?』 听到赵主父语气平静的那句话,蒙仲不自觉地缓缓攥起了拳头,感到莫名的心寒。 东殿的偏殿,与正殿这里其实距离并不远,充其量也只有十几丈距离而已,蒙仲相信,当肥义在临死前高呼着那番慷慨激昂的话时,赵主父这边其实也能听到。 但是赵主父毫无异动,甚至于,仍旧端坐在此,与鹖冠子喝酒谈聊。 哪怕是蒙仲此刻亲口告诉赵主父,告诉他肥义已死,换来的,也仅仅只是赵主父那一句“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仿佛死去的仅仅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不是辅佐他十几年,勤勤勉勉、万分忠诚的臣子。 『……』 张了张嘴,蒙仲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感到失望,为赵主父的反应感到失望。 因为他心中,赵主父实在不应该用这种态度、这种语气来回应肥义的过世——蒙仲说不清楚赵主父应该用怎样的态度与语气,但是赵主父此刻的态度与语气,着实让他感到心寒。 毕竟那可是肥义,自赵主父继承国君之位一来,最支持的老臣,没有肥义,赵主父根本难以坚持胡服骑射的改革,哪怕是近几年赵主父与肥义关系恶劣,可这也是因为肥义坚守一心,尽心尽力地辅佐赵王何所致——赵王何的王位,是赵主父亲手赐予的,肥义尽心尽力辅佐赵王何,最终却反而遭到了赵主父的忌讳。 这实在是……太讽刺了! “为何赵主父您……要这样回应?” 在沉默了许久后,蒙仲忽然低声问道。 听闻此言,赵主父端着酒碗抿了一口,旋即淡淡说道:“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回应?为肥义的死惊慌失措?亦或是震惊?……这样你就满意了?呵,你在殿外那番话,说什么「假若公子章当真挟持了赵主父,我当立即出城调集信卫军」……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吧?既然你已看破了这件事,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说到这里,他撇头看向蒙仲,沉声说道:“赵国的臣子,并非是我赵雍的臣子。我的确为肥义的死感到惋惜,毕竟肥义是曾经最支持我的臣子,但现如今,肥义已非是我的臣子,而是……你可以说他是赵何的臣子,也可以说他是赵何的臣子,但是,并非是我赵雍的臣子。我给过他的机会,衷心希望他能向以往那般,继续辅佐我,然而肥义拒绝了……他宁可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他素来心存警惕的人合作,也不肯重新辅佐我,甚至于,还要百般阻挠我的意志……他已成为了我的敌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当他做出这个选择时,我与他的君臣之情就已经到尽头了。在我眼里,肥义与赵成、李兑,并无多大区别。” 蒙仲闻言一愣,颇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您将肥相与赵成、李兑一概而论?” “为何不可?” 赵主父瞥了一眼蒙仲,旋即正色说道:“蒙仲啊,世间有很多事,都是难分对错的。你们道家弟子在这些事上就太过于绝对,肥义固然品德高尚,值得尊敬,但品德高尚值得尊敬的人,就不会是你的敌人么?呵呵!……我听说你与田章亦称兄道弟,但我告诉你,田章当年覆亡燕国时,也没少杀戮燕国之人,以至于至今仍有燕人对田章恨之入骨,你又如何看待这件事?”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此时,赵主父长长吐了口气,淡淡说道:“你是道家弟子,追求你心中所认为的‘德’,我并不会对此多说什么,甚至于,我很器重像你这样的人。……肥义也有他所坚持的‘仁义’与‘忠诚’,事实上,像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其实他们也并非品德败坏之人,相当年我初继位时,各国联合对我赵国施压,你以为当时助我使赵国渡过难关的,就仅仅只是肥义?不!事实上,赵成、李兑亦贡献了很大力量,几次三番出使魏、齐、秦等国,我赵国上下团结一心,这才渡过难关。……蒙仲啊,人的品德,很多时候其实并非是决定是友是敌的关键,关键在于各自的立场。你曾经或觉得田不禋是一个可以结交的人吧?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还兄弟相称,相信今日之后,你对田不禋多少有了几分改观了吧?在很多人眼里,田不禋就是一个阴狠而诡计多端的小人,然而以你的睿智,竟然没能察觉到这一点,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田不禋对你并无恶意。……而在我眼里,田不禋固然阴狠而诡计多端,但却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臣子,为何?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成为赵宋两国的‘共相’,使赵、宋两国皆重视他,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想要这份名誉。……而这,对我而言并无害处,是故,我与他不会成为敌人。……蒙仲,利益、立场,这才是决定是敌是友的关键。在利益面前,或敌或友的关系,其实非常模糊,利害一致,便是天然的盟友;而利益冲突,那就注定只能成为敌人。” 说到这里,赵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正色说道:“再说肥义,我亦惋惜于肥义的死,但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默许公子章与田不禋的行为,因为肥义啊,他已经是敌人了。……你问我为何对此事反应冷淡,因为我很清楚,为了做成这件事大事,肥义非死不可!……肥义固然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他非死不可!” “……” 听到赵主父这番话,蒙仲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赵主父这番话,也算是诚恳了。 的确,赵主父完全可以换一种态度,换一个蒙仲能够接受的态度,甚至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哪怕二人彼此心中都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蒙仲方才所不能接受的,是因为赵主父连遮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这样的确很“真实”,毫无虚假,但也过于让人心寒。 让蒙仲感到心寒。 曾几何时,当蒙仲初次见到赵主父时,包括后来与赵主父共浴时,赵主父给他的印象,仿佛是一位胸襟宏达的长辈,平易近人,而今日的赵主父,却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或许,这才是一位雄主本应具有的品质。 见蒙仲久久没有回应,赵主父轻笑着说道:“好了,肥义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现在你立刻出城,召集信卫军入宫,助公子章一臂之力。……对此,你有什么异议么?” 蒙仲深深看了一眼赵主父,微微摇了摇头。 “很好!” 赵主父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去吧。……待事成之后,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无论是赵宋同盟,亦或是册封于蒙氏一族。” “……” 蒙仲默默地看了几眼赵主父,旋即抱拳离开。 待等蒙仲离开后,鹖冠子这才回到屋内,重新坐在赵主父的对面。 他摇摇头说道:“赵主父,您方才不该那般直白的,蒙仲小友乃是庄子的弟子……” “他迟早要面对的。” 赵主父抿了一口酒,淡淡说道:“除非他像他的老师庄子那般,隐居世外,不问世事,否则,他迟早要面对这些事。……经历后一次,他日后就能慢慢适应了。” 『未必。』 看着颇为自信的赵主父,鹖冠子捋着髯须,心下暗暗想道。 方才蒙仲离去时,他清楚看到了蒙仲阴沉的面色,由此他暗自猜测,赵主父的那番话,其实并没有真正说服这位小友。 这位小友之所以选择继续听从赵主父的命令,可能仅仅只是为了确保赵国的稳定,或者只是为了报答此前赵主父对他的恩情,但是等这件事结束之后,那就未必了。 『待此事结束之后,我再想办法劝劝那位小友吧。』 鹖冠子暗暗想道。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沉着脸离开了东殿,返回城外的信卫军军营。 约半个时辰后,他回到了信卫军的军营,将乐毅、蒙遂、向缭三人招入帅帐,将「肥义被公子章诱杀」这件事告诉了三人,直听得三人皱眉不已。 “公子章果然还是动手了。”乐毅皱着眉头说道。 相比较他这句中肯的评价,蒙遂、向缭二人则是气愤于田不禋利用蒙仲,毕竟此前因为蒙仲的关系,他们对公子章、对田不禋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不得不说,也亏得乐毅、蒙遂、向缭三人都属于是比较冷静的,倘若换做蒙虎、华虎、穆武那些人,恐怕早就暴跳如雷了——谁能忍受被自己人利用呢? 在低声骂了几句后,向缭皱眉问道:“阿仲,那眼下我等该怎么办?” 蒙仲沉吟了片刻,用异样的语气说道:“现如今赵主父已被公子章挟持了,是故,我等也只能听从公子章的命令……” “……” 听了这话,乐毅、蒙遂、向缭三人的表情变得莫名的古怪。 向缭表情古怪地说道:“这种事……骗得了人么?就算刨除庞煖个人的才能,他手底下好歹也有五千兵卒,而公子章在沙丘行宫内,就只有区区几百人……” “这有什么?”乐毅淡淡说道:“既然公子章这样表示,而赵主父又不会站出来否认,那么这就是事实……”说罢,他转头问蒙仲道:“赵主父……不,公子章要求我信卫军助他一臂之力?你答应了?” “唔。”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乐毅、蒙遂、向缭三人脸上皆浮现几丝诧异神色。 “你真的答应了?”乐毅颇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蒙仲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不管怎样,赵主父对我等有恩,赵国如今面临剧变,我等理当助他平定……乱局。就算是报答他此前的恩情吧。” 从蒙仲的话中,乐毅听出了几分端倪,他再次问道:“那么在此之后呢?” 蒙仲没有回答。 见此,乐毅、蒙遂、向缭三人顿时就明白了,纷纷点头。 显然,赵主父对待肥义之死的态度,亦让他们感觉有些心寒。 而与此同时,在沙丘行宫的西殿,宫伯信期以及其麾下的宫卫们,正顽强抵抗着公子章的护卫以及庞煖麾下檀卫军的进攻。 不得不说,公子章反叛,这并未出乎信期的预料,毕竟肥义在前往东殿赴约前,就曾嘱咐他要小心提防。 信期只是感到悲伤,因为公子章既然做出了反叛的行为,那就意味着他尊敬的肥义已经遇害了。 他一边派人通知赵平、李跻二人,命二人死守城门,准备护送赵王何离城投奔城外的阳文君赵豹,一边则立刻将这件事禀报赵王何。 不得不说,因为肥义此前刻意对赵王何的隐瞒,赵王何根本不知曾有公子章的近卫司马陈讨手执赵主父的令符前来请他与肥义到东殿议事,因此,当他听到殿外忽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时,他亦感到惊疑不定。 而此时,就见信期急匆匆地跑路了殿内,于是赵王何连忙问道:“卿,殿外发生何事?” 只见信期抱了抱拳,急声说道:“君上,公子章谋反了!他挟持了赵主父,迫使庞煖与他率军一同进攻西殿,此地不易留守,臣立刻护送君上到城外,投奔阳文君!” 一听这话,赵王何吓得面如土色。 这也难怪,毕竟他终归只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而已,且跟蒙仲、蒙虎等经历过战争的甲士不同,赵王何素来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 此时的他,也就只剩下连连点头了。 片刻后,待等信期带着二十几名甲士保护着赵王何正准备撤向城门时,赵王何忽然想到了肥义,在几次四下张望后,惊声问道:“信期,何以不见肥相?肥相何在?” 听闻此言,信期心中一沉,在几次欲言又止后,对赵王何说道:“君上,请恕信期此前与肥相一同对您有所隐瞒……一个时辰前,公子章的近卫司马陈讨,手持赵主父的令符,请君上前往东殿议事,肥相唯恐这是公子章与田不禋的诡计,便只身前往试探,又叫臣向君上隐瞒……眼下公子章起兵反叛,恐怕肥相他已……已遭遇不测。” 赵王何闻言心神大乱,一张脸顿时间变得煞白,连连摇头说道:“不可能,不可能,肥相他说过,他会辅佐寡人直到他终老,看着寡人成为一位有道明君……” “君上。” 看着赵王何那一脸痛苦悲伤的神色,信期心中亦不好受,但此刻危及的局势,已顾不得他与赵王何再为肥义感到悲伤,无论如何,他都要完成肥义此前的嘱托,让赵王何安然无恙地出城,逃到阳文君赵豹的军中。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尊卑礼数,一把拉住赵王何的衣袍,拉着浑浑噩噩的赵王何朝西城门而去。 沙丘行宫的西城门,有安平君赵成的儿子赵平把守,这也是距离阳文君赵豹的军营最近的一条路。 但遗憾的是,公子章既然决定反叛,又岂会疏漏西城门这方面呢? 事实上,在公子章与庞煖联合进攻西殿没过多久,庞煖的佐司马剧辛,就带着一队檀卫军进攻了西城门,以至于当信期率领数百名卫士保护着赵王何逃向西城门时,沿途到处都是檀卫军的士卒。 “誓死保护君上!” 随着信期一声大喊,数百名宫卫与剧辛麾下数百名檀卫军展开了混战厮杀。 此时,公子章与庞煖亦得知信期带着赵王何向西城门突围,便在击破了留守的数百名宫卫后,立刻追了上来。 并且公子章还大声喊道:“信期挟持君上,意图不轨,人人得而诛之!” 在乱军之中,信期亦听到了公子章的声音,为防止麾下的宫卫被公子章欺骗,他亦叫人大喊真相:“休要听乱臣贼子胡言乱语!……公子章挟持赵主父,欲加害君上夺取王位。” 不得不说,公子章与信期的相互声讨,让宫卫与檀卫军的双方士卒都有些困惑:到底谁才是乱臣? 或许有人会感到奇怪,既然檀卫军协助公子章进攻西殿,怎么这些人却不知真相呢? 而事实上,真正知道真相的,其实也就只有庞煖、剧辛、赵奢等寥寥几人而已,绝大多数檀卫军士卒,则误以为是信期挟持了赵王何——谁让公子章与庞煖众口一词呢,相比较信期,檀卫军士卒们当然更相信庞煖的话。 “檀卫军已协从公子章反叛,诸君且拼死保护君上!” “保护君上,杀死叛臣信期!” 在对彼此的声讨下,宫卫与檀卫军拼死搏杀,以至于横尸遍地。 只见在乱军之中,信期一边拉着赵王何的手臂,将其保护在自己身后,一边手持利剑,挥剑砍死一名又一名冲上前来的檀卫军士卒,艰难地保护着赵王何向西城门移动。 期间,不时有温热的鲜血飙射在赵王何的脸上与身上,吓得他面色发白,浑身颤抖。 这些鲜血,有的来自于试图“夺回赵王何”的檀卫军士卒,有的则来自于信期麾下为了保护他的宫卫们。 “信期,你哪里走!” 随着一声大喝,剧辛亲自率领一队檀卫军挡住了信期的去路。 好在这时候,安平君赵成的儿子赵平,终于率领援军赶到,只见他拼死挡住了剧辛的人马,催促信期道:“宫伯,速速带君上出城,我已派人向阳文君求援!” 信期闻言大喜,当即保护着赵王何逃出了沙丘行宫,逃向阳文君赵豹的军营。 而此时,阳文君赵豹刚刚收到来自赵平的求援讯息。 “公子章竟敢挟持赵主父,还敢袭击君上所在的西殿?!” 当得知这个消息后,赵豹麾下的将领们大为惊怒,纷纷恳请赵豹下令出击,诛杀公子章。 然而,阳文君赵豹没有回应。 他在琢磨着「公子章挟持赵主父」这番话。 就像蒙仲、乐毅所判断的那样,阳文君赵豹不认为公子章有挟持赵主父的实力。 当然,既然公子章要举兵叛乱,那么他势必会事先将其麾下的军队秘密调到沙丘一带,但是在沙丘行宫内,公子章几乎不可能挟持赵主父。 要知道,赵主父身边有庞煖的五千檀卫军,城外还有蒙仲的千名信卫军,公子章身边才有多少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将赵主父给挟持了,迫使庞煖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呢? 这不合常理! 难道庞煖不知道求援? 阳文君赵豹对庞煖的檀卫军并不了解,但是对于蒙仲麾下信卫军的实力,赵豹还是相当了解的。 信卫军的老卒个个悍勇精锐,且擅长偷袭,倘若公子章果真挟持的赵主父,何以蒙仲的信卫军至今没有任何异动呢?——不错,由于对信卫军抱持着很大的警惕心,赵豹没少派人盯着信卫军的一举一动。 在赵豹看来,倘若庞煖有心的话,至少开放城门,单凭蒙仲的信卫军,就足以杀进沙丘行宫,将公子章与其一干叛乱军全部诛杀。 然而,信卫军至今没有任何异动,这就意味着庞煖并未向信卫军求援,或者干脆点说,赵主父故意假借被公子章挟持,让檀卫军助公子章一臂之力。 『倘若果真如此……』 想到这一层,阳文君赵豹立刻下令道:“赵文,你率两千兵卒前往支援信期,保护君上。……赵季,你率领两千兵卒协助赵文,谨防这附近一带有公子章的伏兵!至于剩下的人,随老夫迎战信卫军!” “迎、迎战信卫军?” 在听到阳文君赵豹这番话后,帐内诸将面面相觑。 半响后,或有一名将领小心翼翼地问道:“阳文君,您是怀疑那蒙仲亦随同公子章参与叛乱么?” “不,老夫只是觉得,既然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逼得庞煖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想必蒙仲那小子亦投鼠忌器,只能听从公子章的命令……”在做出解释时,阳文君赵豹的眼眸中闪过几丝莫名的神色。 其实他心底很明白,哪里是公子章挟持赵主父,分明就是赵主父故意被公子章挟持罢了,所以庞煖才会听从公子章的命令。 同理,既然是赵主父的暗中授意,那么,执掌信卫军的司马蒙仲,也一样会听从赵主父的命令。 凭阳文君赵豹对蒙仲的了解,这小子保准会袭击他的军营——因为那小子很清楚,赵王何势必会逃到他赵豹的军营,寻求庇护。 果不其然,大概过了一刻时,阳文君赵豹便收到了禀报:信卫军全军出动,直奔他邯郸军的营寨! 『果然!』 阳文君赵豹立刻来到营门一带,登上哨塔,眺望营外。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就着军营的灯火以及夜空下几分月光,阳文君赵豹隐隐看到营外远处出现了一支军队的踪影。 人数不多,可能只有数百人而已,但正是这数百人的军队,让阳文君赵豹如临大敌。 『蒙仲小子,你就算再有能耐,只要老夫不出去,死守营寨,你除了强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目视着远处夜空下的重重黑影,阳文君赵豹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154章 沙丘事变(二) 阳文君赵豹猜的没错,此时出现在其邯郸军军营外的军队踪影,正是蒙仲、乐毅等人所率领的信卫军。 且蒙仲、乐毅二人的目的,亦正如阳文君赵豹所猜测的那样,是为袭击其邯郸军军营而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阳文君赵豹所驻守的军营,乃是沙丘一带唯一可供赵王何落脚的据点,在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乃至目前驻守在平原邑的赵将赵希率军赶来支援之前,阳文君赵豹唯有死守这座军营,否则,无论是他还是赵王何,都会被公子章麾下的代郡军吞没——此时的代郡军,恐怕早已经埋伏在沙丘一带,做好了围歼新君派一党的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蒙仲、乐毅二人能袭破阳文君赵豹的营寨,让新君派一党失去固守待援的据点,那么这场内乱,公子章就能占尽先机。 而阳文君赵豹一旦战败,以至于赵王何落入公子章手中,那么,这场内乱可以说公子章就已经嬴了,哪怕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反抗势力”手中仍有兵权,也难以再掀起什么波澜——只要赵王何落入公子章手中,即大局已定! 而稍稍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待等蒙仲、乐毅二人率领信卫军抵达邯郸军的兵营时,他们颇为意外地发现,邯郸军的兵营已经摆出了严正以待的架势,许许多多的邯郸军赵卒皆已聚集在营寨内壁,哨塔上亦站满了士卒,俨然已经事先做好了守营的准备。 “咦?” 在远远观望了一阵阳文君赵豹的军营后,乐毅皱着眉头对站在另外一辆战车上的蒙仲说道:“那赵豹,似乎是预料到我军会袭击他的营寨……” 此前,蒙仲、乐毅二人都以为阳文君赵豹会倾尽麾下所有兵卒前往营救赵王何,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便能趁虚而入,先捣毁邯郸军的营寨。在失去营寨的情况下,阳文君赵豹就只能连夜带着赵王何向邯郸方向逃离,介时,公子章一方的军队,比如代郡军、檀卫军、信卫军等等,沿途追赶掩杀,击溃邯郸军丝毫不再话下。 但事实证明,阳文君赵豹不愧是赵国的老将,即便在危机关头,头脑仍十分清新,知道目前对他们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的,拖延时间,拖延到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率领来援,而不是慌慌张张地护送赵王何逃离,以至于给公子章一党击破他们的机会。 “唔……” 在听了乐毅的话后,蒙仲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旋即说道:“去试探试探。” 乐毅点点头。 于是乎,蒙仲、乐毅二人便各自乘坐着一辆战车,缓缓来到了邯郸军的军营前。 远远看到这一幕,此刻站在哨塔上观望营外的阳文君赵豹心中了然:这两个小子,保准是为了试探他赵豹是否在营内而来。 是故,他不等蒙仲、乐毅二人率先叫阵,便率先开口朝他们喊道:“蒙仲、乐毅,你二人率信卫军侵犯老夫的营寨,意欲何为?!难道你二人亦要助公子章举兵谋反么?” 『真的在营内?』 蒙仲、乐毅二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在想了想后,蒙仲朝着军营方向大声喊道:“阳文君,在下得到赵主父派人以令符传令,传令者言,宫伯信期挟持君上,意图不轨,赵主父命我接管邯郸军,稳定事态,请阳文君速速下令军卒卸下兵甲,敞开营寨。”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哈哈大笑道:“蒙仲小子,你被公子章的人诓骗了,据老夫所知,乃是公子章派人挟持了赵主父,以此作为要挟,迫使庞煖的檀卫军与公子章的人马一同袭击君上,真正的乱臣,乃是公子赵章!……老夫劝你明辨是非,命令兵卒卸下兵甲,降于老夫,似这般,老夫还能庇护你等周全,待日后在君上面前为你等求情,让你等免于被公子章牵连。” 不得不说,其实阳文君赵豹与蒙仲彼此都清楚真相,即「公子章挟持赵主父」的真相,但谁也不敢提起。 赵豹是顾忌他麾下士卒的情绪与态度,毕竟在这个国家,赵主父积威犹在,忠于赵主父的士卒亦比比皆是,万一他道出真相,结果他麾下的邯郸军纷纷倒戈,这该如何是好? 而蒙仲么,则是考虑到赵主父的态度,这位爱惜自己名声的赵主父,怎么肯背负“夺子之位”的恶名?——否则,他又岂会故意叫公子章出面? “阳文君?你竟要违抗赵主父的命令么?莫非你与信期乃是同谋?” “哈哈哈,蒙仲小子,休要在此颠倒黑白!老夫很清楚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很清楚你的态度……小子,你是重情重义的人,但这次,你站错了队伍,莫要再冥顽不灵了!” “阳文君……” “够了!闲话到此为止!老夫知道你麾下信卫擅长夜袭,是故老夫布下重兵在此,你若是执迷不悟,尽管率军来攻,老夫倒是要看看,你区区几百上千人,如何袭破老夫的营寨!” “……” 见交涉毫无效果,蒙仲果断带着乐毅回到军中。 此时蒙遂迎了上来,低声问道:“阿仲,现在怎么办?强攻营寨?” “……” 蒙仲回头瞧了一眼邯郸军的军营,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他信卫军当初创下过五百人夜袭数万齐军的壮举,但那只是因为齐军当时毫无防范,而眼下,阳文君赵豹显然已提前做好了准备等着他们,此时强攻营寨,搞不好信卫军将全军覆没于此——毕竟他信卫军只有一千人,且其中只有一半是老卒。 “强攻不成,另想办法……” 看了一眼昏暗的夜色,蒙仲转头看向沙丘行宫西城门的方向,心中有了主意。 兵法云,攻敌必救,既然阳文君赵豹死守营寨不出,那索性就袭击赵王何那边,逼阳文君率军营救。 可是一想到袭击赵王何,蒙仲心中又难免有些迟疑。 “蒙卿……” 此时他耳边,仿佛隐隐响起赵王何的声音。 “阿仲?” 见蒙仲沉默不语,乐毅低声提醒道。 听到乐毅的声音,蒙仲猛然甩了甩脑袋,将心中的胡思乱想通通抛之脑后。 他与赵王何固然感情不浅,但这份感情,却仍要排在赵主父之后,毕竟确实是赵主父,将当初初来乍到的蒙仲等人提拔为近卫,让他们在赵国有了立足之地——并非公子章,并非赵王何,也并非赵相肥义,只是赵主父。 想到这里,蒙仲沉声对乐毅、蒙遂二人说道:“相信护送赵王何的军队,此刻肯定是直奔这座营寨而来,我们于中途埋伏,逼阳文君率军救援!” 说着,他低声对乐毅、蒙遂说了几句,二人纷纷点头。 在决定了计策后,蒙仲给乐毅留下两百名老卒,又叫华虎、穆武二人相助乐毅,而他自己,则带着其余人马,悄然撤离,迂回绕过这座军营,直奔沙丘行宫的西城门方向。 而与此同时,阳文君赵豹仍密切关注着营外远处的信卫军。 因为夜色的关系,赵豹看不真切信卫军的行动,但隐约还是能听到远处传来细微的动静,仿佛有不少兵卒正在离开。 『唔……』 用手指敲击着哨塔的栏杆,阳文君赵豹陷入了沉思。 对于他这座军营的关键性,赵豹很清楚,且赵豹相信对面的蒙仲那小子也很清楚,赵豹不相信那小子会如此轻易放弃。 在这种情况下,信卫军摆出暂时撤退的架势,就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信卫军准备去袭击护送赵王何的军队,截住那支兵马,迫使对方放弃向这座军营逃亡,如此一来,赵豹这座军营就失去作用了;其二,信卫军只是故布疑阵,故意摆出准备袭击赵王何的架势,目的就是为了逼他再次派兵增援,以便趁机攻入营寨,将这座营寨摧毁。 赵豹想了许久,还是无法判断蒙仲的目的。 片刻后,他派出去打探的斥候返回营寨,向他禀报道:“阳文君,信卫军已经撤离,不知去了何处。”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环抱双臂注视着营外的漆黑之地。 他并不怀疑斥候那番话的真实性,只不过,谁能保证信卫军不是仅仅躲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呢? 『赵文、赵季二人各率有两千人前往保护君上,这些兵力应该足够护送君上至此了……我所要做的,即是守住这座军营,否则,实在难以抵挡公子章麾下的代郡军……』 在反复权衡利弊后,阳文君赵豹最终还是决定死守营寨。 而与此同时,蒙仲正带着蒙遂、蒙虎等人,率领约七百信卫军,直奔沙丘行宫的西城门方向。 此时,宫伯信期已经保护着赵王何,在赵平、李跻二将的协助下,拼死杀出了行宫。 但公子章一方的人反应也很快,尤其是庞煖、剧辛所率领的檀卫军,在得知赵王何逃出行宫后,庞煖立刻命行司马赵奢率领一千名檀卫,从南城门迂回绕向西城门,截断了赵王何一行人的去路,逼得信期、赵平、李跻等人,只有保护着赵王何向北逃离。 不得不说,此时赵王何的处境的确极其的凶险,毕竟信期就只有一千名宫卫,而公子章一方,却已出动了他身边数百名卫士以及庞煖的五千名檀卫军,这多达五千余人的军队去包夹、围攻一千人,信期自然抵挡不住。 好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距离沙丘行宫并不远,大概只有十里距离,是故赵豹的部将赵文、赵季能够及时率军赶来支援。 在得到赵文、赵季二将各率两千名士卒的支援后,信期、赵平、李跻三人总算是松了口气,而赵王何,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些。 此时他才发现,一路上拼死保护着他的信期,浑身上下多处受伤,满身鲜血。 在信期简单包扎伤口时,赵王何神色低落地说道:“当日,阳文君执意要在距离行宫十里的位置立营,寡人当时心中还有所责怪,却没想到……” 的确,事实上在沙丘行宫的南边,此前就有驻扎赵国军队留下的旧营——信卫军现如今驻扎的营寨,便是这些旧营,距离沙丘行宫非常近,可能只有一两里的距离。 但前一阵子当众人抵达沙丘行宫后,阳文君赵豹考虑到这个距离很有可能会被公子章一方的军队偷袭,因此特意在沙丘行宫的西侧,在距离行宫约十里的地方安营下寨,将对公子章甚至是赵主父的不信任表现地淋漓尽致。 当时赵王何还暗暗责怪阳文君赵豹、赵相肥义等人对赵主父、公子章过于提防,唯恐此举惹来父兄二人的不快,却不曾想,公子章终究还是踏出了谋反作乱的一步,甚至于,就连赵王何最信赖的老臣肥义,亦命丧于公子章手中。 此时,信期用布包扎了伤口,闻言劝道:“君上宅心仁厚,岂料到公子章、田不禋居心叵测?纵使臣亦万万没有想到,公子章竟当真敢做出谋反作乱这等事!” “……” 听到公子章、田不禋二人的名字,赵王何的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那是夹杂着恨意、盼望的复杂神色,恨意自然是针对公子章、田不禋等人,而盼望,则是针对赵相肥义——此时的他,还未得到肥义遇害的确切消息,仍对此抱有期待,比如公子章仅仅只是将肥义软禁关押,是故在逃亡途中,他还在思索着该如何将肥义换回来。 二人正聊着,安平君赵成的儿子赵平领着奉阳君李兑的儿子李跻来到了这里,朝着赵王何与信期拱手行礼。 “情况如何?”信期急切地问道。 赵平摇了摇头,说道:“我方才见过赵文,他说,剧辛派兵封锁了通往阳文君军营的道路,他正命部将与剧辛的人马厮杀,但……”他再次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檀卫军亦非乌合之众,很难对付。” 听闻此言,信期皱眉问道:“赵季呢?不是说赵季麾下还有两千人么?” 赵平闻言说道:“我问过赵文,赵季的两千人,是为了提防公子章的代郡军的,必要之时,他会拼死截住公子章的大军,援助我等逃离。” 听到这里,纵使信卫心中着急,也无法再多说什么,毕竟赵季并非胆怯,相反,赵季那边才最凶险,一旦公子章的大军进入这个战场,赵季唯有拼死奋战,才能为他们争取到逃亡的时间。 在仔细想了想后,信期沉声说道:“夜里难以辨别,公子章麾下的代郡军纵使埋伏在这一带,但今夜多半不会行动,应该会等到明日天亮之后,换而言之,今夜我等必须将君上护送到阳文君的军营,否则,一旦明日公子章的大军抵达,我等必定被其大军团团包围,介时,唯有死路一条!”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质问赵平道:“何以阳文君仅派四千人援护君上?他麾下不是有七千兵卒么?” 听闻此言,赵平解释道:“据赵文所言,阳文君留下三千兵卒守护营寨,是为了提防信卫军偷袭……” “信卫军?” 从始至终没有插嘴的赵王何闻言抬起头来,惊愕地问道:“蒙卿的信卫军?他怎么会……” 赵平与李跻对视一眼,低声说道:“君上,那蒙仲终归是赵主父的心腹,如今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就连庞煖都不得不听命于公子章,又何况是那蒙仲呢?”说着,他稍稍一顿,又补充道:“依臣看来,说不定赵主父……” “赵平!” 李跻打断了赵平的话,朝着他微微摇头示意。 “臣失言了。” 赵平当即收声。 看了一眼赵平,赵王何低头把弄着双手十指,默然不语。 他不是聋子,更不是傻子,在逃亡途中,也曾听到信期与赵平、李跻私下交谈,说什么其实并非是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而是赵主父故意被公子章挟持,这些话,赵王何其实都听在耳中,只是他不愿去相信罢了。 虎尚且不食亲子,更何况是人呢? 『只是长兄……是的,一定只是长兄……』 双手十指交叉,赵王何低头轻咬着嘴唇,暗暗想道。 不知过了多久,赵豹的部将赵文亲自来到了赵王何面前。 瞧见赵文,信期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口中急切问道:“赵文,外面情况如何?” “剧辛率领的兵卒暂时退却了。” 喘了几口气,赵文骂骂咧咧地说道:“那剧辛,不晓得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崽子,我原本还打算想办法杀掉此人,没想到这厮的武艺还挺不错,反而被那小子占了些便宜……” 信期闻言定睛一瞧,这才发现赵文的肩膀处用布包扎着,布上殷红一片。 “先不说这个。” 跟信期说了句,赵文走到赵王何面前,在抱拳施礼后,正色说道:“君上,庞煖、剧辛、公子章一众包围了我军,虽然目前暂时围而不攻,但臣相信,他们只是在等待明日天明。因此臣以为,我军今夜必须突围……” “卿有何计策?”赵王何轻声说道。 只见赵文压低了声音,说道:“臣有个主意,待子时前后,臣率麾下士卒向军营方向突围,假称护送君上前往军营,介时,公子章、庞煖等人必定着急来追,到时候,宫伯便保护着君上向西北方向突围,迂回绕到军营……” 还没等赵王何开口,信期便点点头说道:“这主意不错,只是,我麾下千名宫卫,眼下只剩下两百余人,且且带伤,恐无力保护君上,万一……” 赵文一听便知信期心中顾虑,正色说道:“宫伯忘了赵季的两千人么?赵季目前就在此地的西北侧一带,只要宫伯带着君上逃到他处,赵季自会给予援护。即便到时候有追兵赶到,赵季亦会率军断后。” “如此甚好。”信期点点头,旋即拍拍赵文的肩膀说道:“您与赵季,不愧是阳文君的部将,我赵国的忠义之臣。” “宫伯言重了。” 而与此同时,公子章亦正与庞煖商量着对策。 今日,正值八月初,夜空的新月并无几分光亮,虽说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就算举着火把,也只有寥寥几丈的可见度,这也是公子章决定对赵王何等人围而不攻的原因。 但即便围而不攻,公子章亦提防着赵王何等人率军突围。 这是庞煖与他共同的观点。 不得不说,庞煖熟读兵法,而公子章则几近征战,他们岂会算不到赵王何等人会在今晚想办法突围呢? 甚至于,公子章还特地对庞煖道:“我的大军就驻扎在这一带,距离沙丘行宫仅几十里路程,傍晚前后我已派人传令,明日早晨大军即可抵达此地。……相信这件事,赵何身边的人多多少少才能猜到几分,是故他们今日必定会想办法逃到阳文君的军营,你务必要将其截住。” “喏!”庞煖抱拳领命。 当晚子时前后,赵文率领近两千士卒,开始向阳文君的军营突围。 见此,庞煖的佐司马剧辛立刻率军截击。 哪怕是隔着颇远,庞煖亦能听到赵文的兵卒们嘶喊着诸如“保护君上”、“护送君上”这类的话。 对此,他晒然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轻蔑。 “那赵文,究竟是有多小瞧我庞煖?” 目视着远处的树林中,两方的兵卒手持火把厮杀着,庞煖冷笑着对身边的部卒说道:“我敢打赌,赵君上必定不在赵文的军中!” 此时,赵奢就在庞煖的身边,闻言惊讶问道:“司马,你是说,那赵文只是故布疑阵?” “何其明显。” 庞煖冷笑着说道:“他若是果真护送赵君上前往阳文君的军营,必定是偃旗息鼓,悄无声息,似眼下这般大喊大叫,唯恐我等不知,分明只是为了吸引我等注意力罢了。赵奢,你率一千兵卒,悄然到西北侧埋伏,若赵君上一行人果真试图从西北侧逃离,你便将其截下。” “为何司马断定是西北侧?”赵奢不解问道。 庞煖闻言解释道:“赵文向西突围,我必定会派兵阻截,因此赵君上不可能再从西侧突围;东、北、南三个方向皆无可能,只有可能是向西北方向,试图绕过我军,悄然逃到阳文君的军营。” “原来如此。”赵奢顿时恍然,抱拳而去。 看了一眼离去的赵奢,庞煖问左右道:“蒙仲的信卫军呢?还未与我军汇合么?” “还不曾。”左右回答道:“据前往催促信卫军的士卒回来称,信卫军此前驻扎的军营已经空无一人,但迄今为止,信卫军还未与我等传递任何消息。” “……” 听闻此言,庞煖微微皱了皱眉。 他倒是不怀疑蒙仲对赵主父的忠诚,他只是觉得纳闷,纳闷于自傍晚到夜半这段时间,信卫军究竟在做什么。 『阳文君手中至少还有三千兵力未敢轻动,相信定是为了防备信卫军袭营……假如蒙仲有心袭击阳文君的营寨,恐怕也难以得手,如果我是他的话……』 在仔细思考了一番后,庞煖嘴角扬起几分莫名的笑容。 “我檀卫军在这边打死打活,你倒是聪明,躲在暗处等着捡便宜……罢了,就让我助你一臂之力,终归阳文君的那座营寨,确实有必要率先摧毁。” 看着远处夜幕下的点点火把光亮,庞煖缓缓吐了口气。 在他看来,待明晚这个时候,一切就将尘埃落定。 当然,前提是顺利擒杀赵王何,这才是这场战争的关键。 章节目录 第155章 沙丘事变(三) 时间回溯到昨晚黄昏后,当时赵文、赵季二人刚刚率军从军营离开没过多久,蒙仲亦率领七百信卫军朝着沙丘行宫的西城门方向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庞煖军的剧辛部正遭到信期与赵文的两面夹击——信期想保护着赵王何突围,而赵文则想带兵冲进去。 考虑到天色昏暗不利于厮杀,庞煖没有派兵援助剧辛,而是命令剧辛故意将赵文放入了包围网,如此一来,就免除了剧辛腹背受敌的处境。 而在打探到这一结果后,蒙仲亦下令麾下七百信卫军按兵不动,埋伏在通往阳文君兵营的必经之路上。 这一等,便是足足几个时辰,公子章与赵王何的军队双方皆逐渐平静下来。 似这般,一直持续到子时前后,赵王何一方的将领赵文,终于展开了突围行动。 由于蒙仲所在地距离战场并不算远,充其量也就只有四五里地,是故,他除了能看到远处手持火把厮杀的双方士卒以外,也能隐约听到赵文军中那些士卒的喊声,比如“保护君上突围”、“誓死保护君上”什么的。 说实话,这亦让蒙仲感到很诧异。 赵王何一方的将领——蒙仲不清楚是赵文——选择保护前者突围,这并不出乎他意料,毕竟谁都知道公子章既然选择谋反,那么肯定就已经将麾下的军队调到了这一点,一旦等到次日天明,赵王何的处境显然会变得更加危险。 但蒙仲想不通,那些新君派的兵将在突围时,为何要大喊大叫,故意暴露“赵王何就在军中”的这一秘密——难道不怕引来庞煖的截击么? 转念又一想,蒙仲亦明白了:新君派的将领,多半是想来一招声东击西,故意抛出一个诱饵引诱庞煖上钩,以便赵王何能从另外一个方向偷偷逃离。 “这个计策,也是过于浅显。对付一般人倒还能够奏效,庞煖怕是未必会上当。” 对此蒙遂这般评价道。 说着,他有些怀疑地问道:“会不会是虚虚实实那一套?比如说,其实赵王何就在那支试图突围的军队中,但那些赵卒故意如此喊话,有意让庞煖做出错误的判断?” 纵使此刻蒙仲心情颇为复杂,亦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蒙遂所说的“计中计”,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但却行不通——赵王何,何等关键的人物,庞煖岂会让他有半点脱离掌控的可能?无论那些赵卒喊或不喊,庞煖都会派兵截击,换而言之,倘若赵王何那一方果真套用蒙遂所说的“计中计”,那就只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赵王何陷入檀卫军的包围。 相信对面的赵将,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因此,那支试图突围的军队,只有可能是诱饵,真正的赵王何,绝对是会选择从另外一个方向逃亡。 想到这里,蒙仲朝着北面努了努嘴,淡淡说道:“排除掉东、南两个方向后,新君派的逃亡路线,只有可能是北面与西北面……要么向北逃往巨鹿,要么向西北,采取迂回的方式逃到阳文君的军营。考虑到公子章的大军正是从北面而来,搞不好已暗中控制了巨鹿县,新君派投鼠忌器,多半不会选择一条自投罗网的路,那么,就只有可能是西北方向了……” 听蒙仲在短短时间内就推断出了新君派的逃亡路线,且有理有据,蒙遂、蒙虎、武婴等人亦是叹服不已。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半途埋伏赵何么?”蒙遂询问道。 蒙仲想了想,说道:“暂时按兵不动。” 听到这话,蒙遂、蒙虎等人不禁有些诧异。 蒙遂私底下问蒙仲道:“阿仲,莫非你对赵王何仍念有几分情谊,有心将其……” 蒙仲当然明白蒙遂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不!我只是考虑到庞煖而已。……庞煖熟读兵法,你我能猜得到的事,他自然也猜得到,既然他也能猜到赵王何试图从西北方逃离,那么肯定会派兵截击,此刻天色昏暗,若我军亦前往阻截新君派的军队,很有可能与檀卫军撞见,甚至于因为无法辨识敌我而自相残杀……这个时候,切忌互相争功,倘若庞煖能擒住赵王何,那又何必你我动手呢?” “原来如此。”蒙遂恍然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蒙仲这番话还真是出于仔细的考量,绝无半点徇私的意思。 或者说,此时的他亦不敢徇私吧。 毕竟公子章已经公然反叛,且杀死了肥义,他与赵王何之间再没有缓和的余地,要么公子章夺位谋反成功,夺回其曾经失去的一切,要么就是赵王何在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率军赶到后,将公子章连同一干参与叛乱的军队全部铲除。 在这种已经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蒙仲心底抵触公子章用谋反叛乱的方式来夺回权利,他也只能被绑在公子章的战车上——既是为了报答赵主父,亦是为了他宋国的利益。 在这种时候徇私放走赵王何?那真是最最愚蠢的行为了。 而与此同时,趁着赵文吸引了庞煖等人注意的时候,赵王何果然在信期、赵平、李跻三人的保护下,逃向西北方向。 但遗憾的是,庞煖事先就下令赵奢率领一千兵卒赶往这边,赵奢瞧见有数百人影匆匆朝西北方向逃亡,便断定这必定是护送赵王何的卫队,立刻展开了进攻。 不得不说,夜里作战,确实没什么成效,虽然赵奢的千余兵力成功咬住了赵王何、信期等人的尾巴,但由于夜色的关系,根本无法展开有效的追击——他们连赵王何究竟在哪都看不见。 这场混乱,成功引起了阳文君赵豹部将赵季的注意力。 正如赵文所言,赵季率领两千兵力埋伏在此,既是为了侧应赵文,也是为了防备公子章的大军,不过,赵季却也没想到信期等人竟然会护送着赵王何直接逃到了他这边。 但不管怎样,那些厮杀的动静,还是让赵季意识到这附近有新君派的军队正与公子章一党厮杀,因此,他亲自率领五百人的士卒准备来试探试探,却没想到正好与赵王何、信期等人撞见。 “君上,您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赵文不曾与您汇合么?” 赵季吃惊地问道。 见此,信期便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季:“赵主父已被公子章的人挟持,故而庞煖与其五千名檀卫军唯有听命于他,赵文兵少,难以突破檀卫军的包围,便想出一条计策,故意吸引庞煖注意,叫我等保护君上前来投奔你……没想到半途杀出个赵奢,险些酿成大祸。” 听闻此言,赵季立刻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分五百兵给宫伯,请宫伯立刻护送君上前往阳文君的军营,至于那赵奢,在下率领余众将其截住!” “善!” 一番商议之后,赵季分了五百名给信期,自己则率领剩下的一千五百士卒,截住了赵奢的千人军队,双方在这片夜幕下展开了厮杀。 至于信期、赵平、李跻等人,在得到赵季的五百名士卒后,便折转方向向南逃亡,准备逃到阳文君赵豹的营地。 然而,恐怕他们万万也没有想到,他们逃亡的方向,恰恰就是信卫军埋伏的位置。 “阿仲!” 在注意到那由远而近的数百人经过的动静后,蒙遂立刻将此事禀报蒙仲:“八成是护送赵王何的卫队。”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微微一沉。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站在赵主父、公子章这边,但蒙仲还真没想到,赵王何等人居然能够逃过庞煖的截击——这也难怪,毕竟他并不清楚赵季的动向。 “传令全军,伏击……伏击赵王何的卫队!” “喏!” 片刻后,信期、赵平、李跻等人率军保护着赵王何逃到此处。 眼瞅着距离阳文君赵豹的军营只剩下四五里的距离,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却忽然听到一旁传来了喊杀声,旋即,一支旗号不明的军队就从夜幕下杀了出来。 “谁?是何人的军队?” 信期见此大惊失色,唯恐自己撞见的是阳文君赵豹的军队,便冲着远处大声喊道:“我乃宫伯信期,对面是何人麾下的军队?” 听闻此言,蒙仲高声喊道:“信期将军,蒙某在此等候多时了!” 『蒙仲?!』 信期、赵平、李跻等人先是大惊失色,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其实方才他们亦猜测过对面那支军队的归属,最好的结果莫非于是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军队,双方只是无法辨识对方的身份故而产生了误会;而最坏的结果,即庞煖除了赵奢以外,还埋伏了其他的军队。 然而,他们万万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见信卫军。 也不怪他们,谁让自公子章叛乱起,信卫军就消失在众人面前了呢? “信卫军?” “蒙仲的信卫军?!” 信期麾下的赵卒们惊恐地大叫起来。 无论是残存的宫卫,还是赵季支援信期的那五百名士卒,此刻听到信卫军的名号,脸上皆露出了惊恐、彷徨之色。 这也难怪,毕竟自夜袭齐营、邯郸约战以来,信卫军在赵国的名头已十分响亮,尤其是当日信卫军以五百人数对战薛公田文的五百名侠勇,从头到尾压制对方,已近乎屠杀的优势赢得了那场约战的胜利后,信卫军便名副其实地被称为了赵国的「武卒」。 “蒙卿?” 在得知了军队慌乱的原因后,赵王何脸上亦露出几许不可思议之色。 他不顾信期、赵平、李跻等人的劝阻,朝着蒙仲这边喊道:“蒙卿,是寡人,寡人在此。” “……” 听到赵王何在那一遍一遍地喊话,甚至于,言语中带着几分期望,蒙仲默然以对。 “阿仲。” 蒙遂低声提醒着蒙仲:“不必回应。” 在蒙遂关切的目光下,蒙仲微微摇了摇头,用冷漠的语气喊道:“信期,你挟持君上,意图不轨,赵主父派人命我将你擒补,你若识相,便乖乖送出君上,叫麾下兵卒卸下兵器、甲胄,否则,我将下令采取攻势。” “蒙卿……” 听到蒙仲的声音,赵王何脸上闪过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信期拼死保护他至此,他怎么会怀疑是信期挟持了他? 来不及细想,他大声喊道:“蒙卿,你误会了,非是信期挟持了寡人,乃是寡人的兄长公子章挟持了主父,他矫诏命你袭击寡人与信期……” 可无论他怎么喊,蒙仲那边并无回应。 见此,赵平、李跻二人低声对赵王何说道:“君上,您再喊亦无济于事,那蒙仲,分明就是公子章他们一伙的!” “这不可能!” 赵王何下意识地反驳,然而,他却迟迟等不到蒙仲那边的回应。 见赵王何颇有些失魂落魄,信期心中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君上,即便那蒙仲并非与公子章一伙,眼下恐怕也会像庞煖那般听命于公子章……您不该回应的,现在他知道您就在军中,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等。” “……” 赵王何张了张嘴,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要知道,他能够信赖的人并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肥义、信期、阳文君赵豹这几人而已,除此以外哪怕是赵成、李兑等人,赵何亦因为肥义的关系,对这些旧贵族抱持着很大的戒心。 而蒙仲虽然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但因为蒙仲有胆有谋,赵何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好感,待等到后来蒙仲向他献策,竭力为他与公子章化解矛盾时,赵何对蒙仲便逐渐更为信任。 可谁曾想到,在他即将顺利抵达阳文君赵豹的军营时,偏偏就是蒙仲,率领信卫军截住了他。 就在赵王何失神之际,信期则冲着蒙仲大声喊道:“蒙仲,以及对面信卫军士卒听着,公子章图谋叛乱,挟持赵主父,更率军袭击君上,罪大恶极,若对面仍有忠诚之士,速速投身君上麾下!” 听了信期的话,信卫军士卒们亦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作为一般的兵卒,他们根本弄不清楚到底是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还是信期挟持了赵王何,但从方才的对话来看,怎么看都像是公子章挟持赵主父的可能性更大——没瞧见就连赵王何都站在信期那边么? 可即便如此,信卫军的老卒们却没有任何动作,在那窃窃私语的,也仅仅只是刚加入信卫军不久的那些新卒而已。 甚至于,即便这些新卒窃窃私语,似乎心志有些动摇,但仍然还是没有一个人倒戈相向。 见到这一幕,信期、赵平、李跻皆忍不住暗骂一句该死! 想来他们也没有想到,蒙仲在去年来到赵国,于冬季才组建信卫军,至今为止不到一年,信卫军的士卒便对蒙仲这般服从——虽说这其中也有赵主父的因素在。 “阿仲,新卒们开始动摇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听到队伍后方传来那些新卒们的窃窃私语,蒙遂低声对蒙仲说道。 蒙仲点点头,在朝着赵王何的方向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后,长吐一口气,大声喊道:“信卫听令,赵主父有令,信期挟持君上、意图不轨,待我数十声后,若他还不肯投降,送出君上,我信卫便发动攻势!十、九、八……” 听到蒙仲在那喊着数字,信期、赵平、李跻心急如焚,低头思考着对策。 短短十息,一瞬即逝,只见蒙仲手持利剑指向前方,沉声喊道:“信卫军,进攻!” 话音刚落,信卫军两百名老卒与五百名新卒,当即对赵王何的卫队展开了攻势。 不得不说,同样是赵主父的近卫,但身披三层厚甲、效仿魏武卒而打造的信卫军,其攻势比檀卫军要迅猛地多,尤其是那两百名老卒,身披三层厚甲的他们,根本无惧于对面赵军士卒的刀剑挥砍、枪戈刺击,几乎在一个照面,赵季借给信期的五百名兵卒,就有数十人倒在了地上。 “挡住!挡住他们!” “不得后退!” 尽管信期厉声下令,但还是无法避免他麾下的兵卒节节败退。 见此,信期抬头看向远处阳文君赵豹的兵营,对赵平、李跻二人说道:“若我在此拖住信卫军,你二人可有把握将君上护送到阳文君的军营?” 听闻此言,赵平、李跻二人面面相觑。 虽说此处距离阳文君的军营就只有四五里远,甚至已经能看到那座军营内的灯火,但赵平、李跻二人还是没有什么把握。 他俩倒不是怕死,毕竟似眼下的夜色,情况危急时他们只要丢下率领的兵卒,随便找个漆黑的地方一钻,信卫军几乎不可能搜查到他们——他们是担心赵王何落到蒙仲手中。 毕竟赵王何落到蒙仲手中,就等同于落到公子章手中,那就全完了。 想到这里,他们劝信期道:“宫伯,为今之计,唯有保护君上先撤,无论藏到何处,总好过君上落入信卫军手中。” 信期一听就明白了赵平、李跻二人的意思:这分明就是要抛弃赵季借于他的五百名兵卒。 说实话,信期也不是分不清主次的人,为了保护赵王何,别说牺牲五百名兵卒,就算牺牲五千人、五万人,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问题是,此时牺牲了这五百人,谁来保护赵王何呢? 再等数个时辰,待等天色大亮之后,公子章的大军抵达此处,到时候对这一带展开仔细搜索,万一介时赵王何暴露行踪,那岂非是前功尽弃? 就在信期左右为难之际,他忽然发现信期的攻势为之一缓。 『怎么回事?』 他仔细倾听,这才听到有什么很大的动静从信卫军身后的方向传来,那仿佛是无数兵卒正在迅速行军的动静。 再仔细一瞧,他果然看到远处有一条“火蛇”由远及近——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火蛇,而是无数支火把,从阳文君赵豹军营的方向,延绵至此。 见此,信期精神大振,大声喊道:“阳文君!是阳文君率军来援了!” 听闻此言,他麾下的赵卒们士气大振。 而此时,蒙仲亦注意到了身背后的那条“火蛇”,微微皱了皱眉。 很显然,这是阳文君赵豹注意到了这边厮杀的动静,算到极有可能是赵王何逃到此地却遭遇伏击,是故急急忙忙赶来援救,甚至于为此连营寨都顾不得了。 平心而论,若是换做在几个时辰之前,蒙仲倒是乐见其成,毕竟如此一来,他以及乐毅就有机会摧毁阳文君赵豹的军营,拔除这个能让赵王何短暂死守的据点。 可是在眼下,在他即将有机会擒住赵王何的时候,阳文君赵豹却恰好率军来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仲!” 蒙遂意识到了危机,赶忙提醒蒙仲。 “我知道!” 回覆了蒙遂一句,蒙仲大声喊道:“蒙虎、武婴,随我击破信期一众!” “明白!” 只见在蒙仲、蒙虎、武婴等人的率领下,信卫军对信期麾下的兵卒展开了更为迅猛的攻势,此举大大出乎信期的预料。 『简直疯了!难道这小子想着在阳文君的军队抵达前,率先将我军击溃,然后调转方向迎战阳文君率领的军队?!』 信期又惊又怒,因为蒙仲的举动,简直就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然而事实上证明,身披三层厚甲、且手持长戈的信卫军,它的攻击力确实超乎想象,尤其是当这支军队整齐布阵的时候——说实话,信期简直难以想象信卫军在这种漆黑的环境下居然还能保持阵型。 “挡、挡不住了!” 在一名名士卒惊恐的声音中,信期麾下兵卒节节败退,被信卫军打得溃不成军。 无奈之下,信期唯有聚集兵力,保护着赵王何向西撤退。 好在此时信卫军也顾不上追击他们,毕竟阳文君赵豹的军队已近在咫尺。 “全军听令,转身应战来犯敌军!” 随着蒙仲一声令下,数百名信卫军很快就调转了方向,严正以待,等待着那支手持火把的敌军。 正如蒙仲、信期所猜测的那般,此刻迅速赶来支援的,正是阳文君赵豹亲自率领的援军。 『那边应该是信期率领的卫队……是遭到了信卫军的伏击么?果然,蒙仲这小子就潜伏在这一带……唔?喊杀声渐渐弱了,是信期的军队被击溃了么?该死!』 心中暗骂着,阳文君赵豹亲自率领着军队,一头撞上了严正以待的信卫军。 什么忘年的交情,蒙仲、赵豹二人此刻皆抛之脑后,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击溃对方! “阳文君!” 期间,或有一名将领指着身背后的军营方向惊呼道:“军营起火了!” 赵豹回头瞧了一眼,果然见自己的营寨烧起了熊熊火势,他恨恨地咬了咬牙,沉声说道:“顾不了那么多了!随老夫击溃信卫军,营救君上!” “诺!” “杀——!” 在阵阵喊杀声中,蒙仲麾下近七百名信卫军与阳文君赵豹麾下近三千名邯郸军厮杀于一起。 旋即,乐毅率领近三百信卫军尾衔而来,进攻邯郸军的背后。 邯郸军腹背受敌,但仍勉强可以抵挡,直到天蒙蒙亮时,庞煖、剧辛、赵奢等人陆陆续续率领手持火把的军队赶来援助,阳文君赵豹寡不敌众,唯有且战且退,向西面撤退。 途中,赵豹率领残军与赵王何、信期等人汇合,但此时天色已逐渐大亮,此时再强行向西逃亡,那纯粹是自取灭亡,无奈之下,赵豹率领残军,保护着赵王何一众退入「鸡泽」,寄希望于当地的沼泽地形,抵挡公子章的党羽,等待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援救。 而此时,公子章的大军亦堪堪抵达,与庞煖的檀卫军、蒙仲的信卫军汇合,数支人马围住鸡泽,准备做最后的围攻。 章节目录 第156章 潜在的威胁 八月初五,即“沙丘事变”的次日,天气晴朗,白云浮空。 清晨,大约是辰时前后,蒙仲与乐毅、蒙虎等人站在「鸡泽」的外围,窥探着眼前这片沼泽的情况。 鸡泽,并非是一连片的沼泽,它的地形颇为复杂,境内不但有低矮的丘陵,也有茂密的树林,总面积或有方圆十里几地,只不过无论丘陵也好、树林也罢,都位于许许多多的“浅水滩”上,有的仅几丈方圆,有的则有几十丈方圆甚至更大,看上去那些“水滩”似乎都很清澈,仿佛跟寻常可见的湖泊似一般,但实际上,其中有好些“水滩”,都是深不见底的沼潭,且越往鸡泽深处,沼潭越密集。 据当地的赵人称,时常有对这一带毫无所知的人或牲畜误入其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来都已经被那些大大小小的沼潭所吞没了。 “赵王何一行人逃入了这片鸡泽,万一也像那些迷途之人那样,陷死在沼泽中,咱们要怎么找到他们?” 看了半响后,蒙虎抓抓头发问道。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问题,毕竟赵王何身份特殊,务必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才能免除一切后顾之忧,而如今赵王何一众逃到鸡泽境内,生死不明,想来公子章也难以对此彻底放心。 但这是公子章需要考虑的问题,至少乐毅是这样认为的。 他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只见在那个方向,数以万计的赵国士卒正在搭建简易的营寨,以及生火做饭——那些士卒,正是公子章麾下的代郡军。 “那公子章要考虑的问题。” 乐毅淡然说道:“他麾下的大军已抵达此地,剩下的也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蒙虎点点头,旋即一脸古怪表情地说道:“怎么样都好,反正我才不要走到那边去。” 他指的是鸡泽深处。 因为在片刻之后,有代郡军的士卒尝试进去远处那片沼泽,结果还没深入几十丈距离,就有一名士卒脚下一滑,掉入了一片看上去水很浅的水滩。 可没想到,那片水滩恰恰就是一个沉淀下来的泥沼。那名甲士脚下根本踩不到实土,惊慌失措地呼救,甚至于,将两名试图营救他的友卒亦不幸拉入了泥潭。 最后,几百名代郡士卒一阵忙碌,这才将那三名当时已陷到鼻子处的士卒从泥潭里生生拉了出来。 尽管并没有死人,但这一幕,却让在旁围观的蒙虎有了阴影,说什么也不愿意踏入鸡泽境内。 当然,蒙虎愿意或不愿意,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因为公子章根本没有要求他信卫军冒着风险深入鸡泽的意思,毕竟公子章也觉得,似信卫军这种精锐,若白白牺牲在这片沼泽中,那实在也是太可惜了。 因此负责深入鸡泽查看的,只是代郡军的兵将。 三人正聊着,远处有几名士卒急匆匆地走来,在来到蒙仲等人面前后,为首那名士卒抱拳说道:“您便是信卫军的蒙仲蒙司马吧?” “我是。”蒙仲微微颔首。 “是这样的,安阳君在帅帐内主持会议,命我等请蒙司马与乐佐司马一同前往议事。”那名士卒恭谨地说道。 “我知晓了,有劳了。” 蒙仲点点头,在对蒙虎嘱咐了两句后,便与乐毅一同跟着那几名士卒前往营中帅帐。 待等蒙仲、乐毅二人来到帅帐时,除了公子章以外,帅帐内已有大概七八人坐在席中,其中有六名男子目测大在三十岁左右,身披甲胄,看似颇为勇武,这些人在注意到蒙仲走入帐内时,皆朝着蒙仲点头示意,表现地颇为和善。 这些人,便是公子章麾下的将领,卫援、韩具、田璜、翟丹、胡潜、彭质。 对于这些位公子章麾下的将领,蒙仲都不陌生,记得当初在赵国攻伐中山国时,蒙仲就跟这些位将领打过照面,毕竟彼此都是“自己人”。 据蒙仲所知,卫援是卫国人,韩具是韩国人,田璜是齐国人,翟丹是魏国人,而胡潜、彭质二人,前者是戎狄出身,后者才是赵国本土的人士,虽然有些难听,但都是在其本国不得志的人,在来到赵国后,亦不受赵王何、安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重视,是故才被田不禋招揽到公子章麾下。 事实上这类人,在公子章麾下比比皆是,只不过这六人最为出色,故而被公子章提拔为将领。 当蒙仲、乐毅二人朝着这些位将领抱拳行礼时,这些人亦纷纷抱拳回礼,态度颇为和善。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的身份、师承、人脉都摆在这里,凭蒙仲背后的庄子、孟子、惠盎、田章等人的声望,蒙仲无论到了哪个国家都会得到厚待,卫援、韩具、田璜、翟丹、胡潜、彭质当然不会因为对方的年纪而轻视他。 说起来,记得在第一次邯郸宫筵,也就是为赵国为赵主父「覆灭中山」一事庆功时,蒙仲就曾坐在卫援、韩具、田璜三人的席中,也因此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视为公子章一党。 而除了这六位公子章麾下的将领外,帐内还坐着庞煖以及他的佐司马剧辛,他二人亦朝着蒙仲点点头,权当作为招呼。 “阿仲,来了?快入座。” 公子章笑呵呵地招呼道,旋即,他指着蒙仲、乐毅、庞煖,向卫援、韩具、田璜等麾下将领介绍檀卫、信卫昨晚的功劳。 檀卫军在昨晚的功劳,即击溃了信期、赵文、赵季三将,共计击破五千敌军,事后俘虏敌卒多达两千人,然而檀卫军的损失,却仅仅只有千余,公子章得知后大为欣喜,对庞煖以及他训练的檀卫赞不绝口。 而信卫军,亦毫不逊色,首先成功截住了信期护送赵王何前往阳文君军营的卫队,旋即拖住了阳文君赵豹亲自率领的三千士卒,期间乐毅还趁机将阳文君的军营给摧毁了,逼得信期、阳文君赵豹等人只能保护着赵王何逃入鸡泽。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公子章忘却了此前与蒙仲在偏殿时的不快,表现地颇为亲近。 “庞煖、蒙仲,昨晚多亏了你二人相助,我赵章必定不会亏待你二人。” 不得不说,此时的公子章心情着实很好。 “安阳君言重了。” 庞煖与蒙仲不约而同地回了句。 他二人的反应都很平静,只不过相比之下,可能庞煖的反应才算是平静,并未将公子章的承诺放在心上,而蒙仲嘛,则微微有些冷淡。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并不支持公子章用这种手段来夺回权利,甚至于,对公子章、田不禋二人诱杀肥义一事,至今仍耿耿于怀。 他此刻坐在公子章的帐内,仅仅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已,并不代表他内心真正的意愿。 公子章当然看得出来蒙仲对他尚有几分芥蒂,不过他并不在意,毕竟昨晚蒙仲是确确实实站在他这边——若非蒙仲昨晚截住了信期与赵王何等人,新君派的军队眼下就能死守阳文君的军营,虽然不能说一定能够死守住,但至少多了可以选择的余地。 不像眼下,赵王何、信期、阳文君赵豹等人却只能逃入鸡泽,在沼泽与外地的双重威胁下,苟延残喘。 总之,既然蒙仲还是站在他公子章这边,公子章自然不会在意蒙仲有时的那些小情绪。 在向卫援、韩具、田璜等将领称赞了庞煖、蒙仲、乐毅等人在昨晚的功劳后,公子章便开始针对接下来的事态,与诸人商议对策。 “现如今,赵何与信期、赵豹、赵平、李跻等人逃入鸡泽,试图借助鸡泽一带的地形,抵挡我军,我算了算,若昨晚事发后,信期、赵豹等人向邯郸派出求援信使,那么这信使,可能还要再过一日,才能抵达邯郸,将我等的事禀报赵成、李兑等人。……到时候,赵成、李兑等人派兵前来援救,怕是也需要最起码三日光景,换而言之,我等有四到五日的时间去抓捕赵何。” 说到这里,公子章转头看向卫援,问道:“卫援,今早我命你组织几队精锐前往鸡泽深入探查,你可有什么收获?” 卫援摇了摇头,回答道:“回禀公子,在下已派遣了十支百人规模的队伍,前往鸡泽深入探查,但您知道,鸡泽一带到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泥沼,即便有赵何的士卒经过时不幸掉入泥沼泽,那也是死不见尸,士卒们无法判断赵何等人的行踪,只能进行仔细的搜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在看了一眼公子章的面色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需要一点时间。” 可能是公子章此刻心情不错,亦可能是他也知道鸡泽一带的复杂地形,因此在他听了卫援的话后,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最多给你两日的时间,你务必要找到赵何的行踪!” “喏!” 卫援抱拳应道。 见此,公子章又对其余人吩咐道:“至于其余人,这几日便歇整军队,做好应战的准备。……若我猜测地不错,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几个老家伙,势必不肯乖乖顺从本公子,他们必然会试图反抗,但只要击败了他们,赵国便会落入我赵章手中,介时,在座的诸位,我赵章绝不会亏待!” 听到赵章这句承诺,卫援、韩具、田璜、翟丹、胡潜、彭质六名将领皆面露喜色。 在解散前,公子章亦向诸将分派了任务,当然,他针对的只是卫援、韩具、田璜、翟丹、胡潜、彭质六人,比如吩咐他们歇整军队、尽快建造营寨等等,至于对庞煖、蒙仲等人,公子章并无要求,只是命二人让麾下的士卒好好歇养,保持充足的体能,等待他日与赵成、李兑等人的战事。 在嘱咐完毕后,公子章环视诸人问道:“诸位还有什么要提的建议么?” 诸人皆摇摇头,唯独蒙仲表现地有些犹豫。 他在迟疑了片刻后,沉声说道:“安阳君,我建议您提防赵希的军队。” 『安阳君?』 『赵希?』 在座的诸人皆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蒙仲。 卫援、韩具、田璜、翟丹、胡潜、彭质六将大多是纳闷于蒙仲称呼公子章为“安阳君”,而非此前的“公子”,而庞煖、剧辛二人,则是惊讶于蒙仲提到的赵希。 “赵希?”公子章愣了愣,狐疑地问道:“是目前驻扎在平原邑的赵希么?” “正是。” 蒙仲点点头说道:“赵希,前些日子前来沙丘觐见赵主父与赵王何时,曾与在下有过一番接触,我当时隐隐感觉,赵希似乎猜到此番沙丘会发生点什么……” 发生点什么? 无疑指的就是公子章举兵反叛这件事罢了。 不得不说,公子章谋反这件事,其实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比如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其实都很清楚,只是他们没有办法、或者不想“先下手为强”去做那个“恶人”,只能被动地处理这件事——即当公子章果真谋反作乱时,他们再派兵围剿。 毕竟公子章是赵国覆亡中山国的最大功臣之一,在他没有叛乱的情况下,无论是肥义还是赵成、李兑,都没有办法处置公子章,否则,就会落下把柄与口实,反而给了公子章名正言顺“清君侧”的机会。 正是这个原因,哪怕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几人或多或少都猜到公子章的意图,猜到公子章很有可能会趁着这次赵主父勘察陵墓选址的机会举兵反叛,也不敢率先有所行动。 正因为如此,才导致赵王何等人在公子章叛乱这件事上处于被动,以至于如今被逼到逃入鸡泽。 “赵希……”捋着下颌的短须,公子章皱着眉头说道:“你若不提,我还真没有想到。……这赵希,乃是安平君赵成的侄子,他或许从赵成那边得到了什么指示,确实有可能……”说到这里,他转头对韩具说道:“韩具,你率五千兵卒在漳水一带布防,驻扎营寨,倘若那赵希当真敢有什么异动,你知道该如何处置的。” “喏!”韩具抱拳应道。 嘱咐完韩具后,公子章朝着蒙仲点了点头,大概是想赞许蒙仲的这项提醒。 蒙仲毫无回应。 会议散了之后,庞煖在帐外喊住了正准备离去的蒙仲,对后者说道:“我准备返回行宫,向赵主父覆命,你有什么打算?”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略带叹息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连我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庞煖听出了蒙仲话中的那几分埋怨,劝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先回行宫,先向赵主父覆命。……反正公子章这边,暂时用不着你我,再者,我也有些担心赵主父。” “担心公子章假戏真做,真的挟持了赵主父?”蒙仲晒笑一声,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略带惆怅地说道:“也罢,先回行宫吧。” 二人商议罢后,便相互告辞。 回到信卫军驻扎的地点,蒙仲命乐毅集结了信卫军,旋即率领信卫军徐徐返回沙丘行宫,准备仍旧驻扎在沙丘行宫的南郊。 在返回沙丘行宫的途中,蒙仲沿途看到了不少赵国士卒的尸体。 他朝着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这一带,正是他昨晚率领信卫军伏击赵王何的军队,且此后又与阳文君赵豹所率军队厮杀的地方。 根据乐毅的事后统计,昨晚的厮杀,信卫军牺牲了六十四人,三百余人负伤,在蒙仲看来损失不可谓不重,不过相比之下,终归还是信期、阳文君赵豹一方的军队损失更重,前前后后的士卒伤亡最起码在一千人以上。 不过昨晚夜色昏暗,兼之情况又危及,蒙仲无心去想那么多,直到今日路过昨晚的战场,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他麾下的士卒,是赵国的士卒,信期与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也是赵国的士卒,彼此都是赵国士卒,本该齐心合力抵挡来自其他国家的威胁,却因为赵国王室的内乱,以至于这些士卒自相残杀。 每每想到这里,蒙仲心中便不由感到惋惜。 而他麾下那六十余名信卫军士卒的牺牲,更是让他感到无比的哀伤。 “将这些士卒的尸体都掩埋了吧。” 蒙仲与乐毅商量道。 乐毅没有反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蒙仲的命令吩咐了下去。 当信卫军士卒们就地掩埋那些赵卒的尸体时,乐毅来到蒙仲身边,低声说道:“士卒们有些迷茫,他们开始困惑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战……” 蒙仲轻哼一声,略微叹息道:“别说他们弄不清楚,事实上我也弄不清楚。” 听闻此言,乐毅皱眉说道:“阿仲,你可是我信卫军的司马,别人可以动摇,唯独你不能动摇!” “那么你呢?”蒙仲问乐毅道:“你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战么?” “我?”乐毅微微一笑,正色说道:“为你,为阿虎,为阿遂,为武婴、向缭他们,我,始终是为了我等彼此而战。……除此之外,赵主父也好,公子章也罢,都并非是我作为一名赵国士卒的理由。” 蒙仲愣了愣,旋即轻轻拍了拍乐毅的臂膀。 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众信卫军士卒这才将附近一带的赵卒尸体通通掩埋,旋即,蒙仲率领麾下士卒再次启程,返回了沙丘行宫。 待他回到沙丘行宫时,庞煖早已率领檀卫军返回了行宫,并从公子章的卫队手中重新接管了沙丘行宫的防卫——想来正如蒙仲所言,庞煖亦对公子章抱持着最起码的警惕心。 让蒙遂带着信卫军继续在宫外南郊驻扎,蒙仲带着乐毅进入行宫,在东殿的正殿向赵主父覆命。 待见到赵主父时,赵主父正与鹖冠子在殿内弈棋,瞧见蒙仲、乐毅二人走入殿内,便笑着说道:“方才庞煖回来时,说你亦会率军返回行宫,何以耽搁了那么许久?” 蒙仲简单解释道:“途中遇到了许多暴尸在野的士卒尸体,我与士卒们将其掩埋了。” 听闻此言,鹖冠子捋着髯须笑道:“小友不愧是庄子的高徒,这份仁心,难能可贵。” 相比较鹖冠子的称赞,赵主父倒是没说什么,可能他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在微微点了点头,赵主父对蒙仲吩咐道:“赵章的大军不是已经抵达了么?接下来交给他们即可,你与庞煖,暂时就静观其变吧。……好了,你二人劳累了一宿,先回去歇息吧。” 蒙仲抱了抱拳,但却没有告辞离去,他在目视着赵主父许久后,忽然说道:“赵主父,昨日一事,已有至少四五千名赵国的士卒丧生,且我认为,还会有更多的赵国士卒会因为这场变故而丧生……” “……”赵主父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瞥了一眼蒙仲,淡淡问道:“你想说什么?” 尽管鹖冠子用眼神示意蒙仲,但蒙仲还是开口说道:“我认为,这些士卒的伤亡,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 “怎么避免?”赵主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平淡地说道:“你是觉得赵何肯顺从地退位,还是觉得赵章能善罢甘休?更何况,事到如今再说这话,你不觉得已经晚了么?” “是啊……” 蒙仲面色惆怅地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假如没有别的,就先回去歇息吧。”赵主父淡淡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低头思索了一番,旋即正色说道:“赵主父,事到如今,有些话我索性也就不提了,但有一件事,我还是要说……” 赵主父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微微点了点头:“说吧。” 出乎赵主父的意料,只见蒙仲抱了抱拳,正色说道:“既然赵主父已决意协助公子章夺位,那么我认为,此事当速战速决!……现在明面上,是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您,换而言之,公子章没有名正言顺的‘大义’,难以服众。别看公子章目前优势很大,但耽搁越久,公子章在名声上就越被动。相信四五日之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绝对会打着‘诛叛臣’的旗号,号召更多的军队前来一同讨伐公子章,介时,赵国的军队,或将有更多被牵连其中。但倘若赵主父您能亲自出面,就能让赵成、李兑等人失去号召力……” “让我出面?” 赵主父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是说,让我出面认可公子章的起兵,指认赵成、李兑、信期、赵豹等人作为叛臣么?……你觉得,昨日公子章的所作所为,国人会相信我的说法?” 摇了摇头,蒙仲坚持道:“赵主父,不管国人信或不信,但赵国的军队,会顾忌到您的威望而暂时保持中立。如此一来,安平君、奉阳君等人便召集不到足够的兵力来对抗公子章的军队,赵国这场内战的规模,亦能被压制在最小,且很快就能结束这场内乱。” 听闻此言,鹖冠子眼眸一亮,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蒙仲的观点无疑是正确而睿智的,但问题是,赵主父肯听从这项建议么? 要知道,此时给予公子章肯定,那岂不是等于承认赵主父与公子章是一伙的?而且还是让赵主父亲口承认。 素来爱惜自己名声的赵主父,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至少在鹖冠子看来,赵主父同意此事的可能性非常低。 章节目录 第157章 各方事态 正如鹖冠子所猜测的那般,赵主父手执一枚棋子在棋盘中落下,口中轻笑着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暂时还不需要。” 或许蒙仲对赵主父的了解并不如鹖冠子那般透彻,但蒙仲多少也知道赵主父在顾忌什么。 顾忌什么? 无非就是顾忌名声呗! 还能是什么? 摇了摇头,蒙仲再次劝说道:“赵主父,眼下虽然公子章已占得先机,但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未尝没有翻盘的机会。若是您迟迟不肯出面,就会被安平君、奉阳君夺去先机,一旦公子章确确实实被扣上「挟持主父、图谋叛乱」的罪名,赵国的军队皆会为了营救您、营救赵君上而响应安平君等人的号召。到那时,公子章将成为众矢之的,而安平君、奉阳君等人,就能占据大义…… “好了。” 赵主父挥了挥手打断了蒙仲的话,笑着说道:“待赵成、李兑的兵马赶至,赵章多半早已捉住了赵何、信期、赵豹等人,到时候赵成、李兑等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赵主父……” “回去歇息吧,我有主张。” “……”见赵主父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蒙仲心中着实无奈,唯有带着乐毅告辞离去。 待走出东殿正殿时,蒙仲长长叹了口气。 见此,乐毅摇摇头低声劝道:“我此前就认为赵主父过于自负,也不曾想竟到这种地步……” 哪怕刨除与蒙仲的交情不谈,乐毅亦觉得蒙仲的建议极有道理,只要赵主父肯冒一丝丝名声败坏的风险,采取蒙仲所提出的建议,就能彻底将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仅有的那一线翻盘可能扼杀在摇篮中。 只可惜,赵主父太在意他的名声了。 “现如今,只能祈祷卫援等人尽早捉住赵王何等人,叫赵成、李兑等人失去占据‘大义’的机会,否则,恐怕会有更多的赵国军队被牵扯其中。” “……”蒙仲默不作声。 回到营寨后,蒙仲派蒙遂前往高唐邑,准备将沙丘事变的过程简单告诉此时正在许钧麾下担任将领的蒙鹜,至于目的,自然是希望蒙鹜想办法劝阻许钧参与这件事。 因为在蒙仲看来,一旦赵希得知沙丘事变,他肯定会率军赶来支援,若是赵希到时候说动了许钧,那情况便大大不妙,毕竟赵希、许钧二人麾下各有一军的兵力,他二人若是汇兵于一处,即是一支两万人的兵力,仅凭韩具那区区五千兵力,如何挡得住那两万兵力? 不得不说,让蒙鹜去影响许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赵主父不肯听从蒙仲的建议呢?——倘若赵主父肯站出来为公子章正名,直接对赵希、许钧二人下令,令其不得擅自离开平原、高唐两邑,那么,只要赵希胆敢擅离职守,率领军队赶来援助,许钧自会率军阻击赵希。 毕竟在没有收到赵王何命令的情况下,许钧自然会听命于赵主父,哪怕他对这件事亦抱持怀疑的态度。 但很遗憾,赵主父并没有听取蒙仲的建议。 此后两日,蒙仲、乐毅以及二人麾下的信卫军便驻扎在沙丘行宫的南郊,时刻关注着公子章部将卫援搜捕赵王何等人的进程。 据他们所知,卫援前前后后总共派了六千千士卒进入鸡泽,搜查赵王何一众的线索,在付出了百余名士卒不幸被鸡泽的泥沼吞没的代价后,这些士卒终于找到了赵王何的踪迹——赵王何与保护他的军队们,在鸡泽境内的一座丘陵上驻扎着。 八月初六,即沙丘事变的第三日,阳文君赵豹在事发当日派出的求援信使,终于抵达了邯郸,将消息送到了此刻驻守邯郸的、赵豹的副将赵贲手中。 “公子章当真反叛了?” 赵贲得知这个消息后,大惊失色,慌忙派人请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将赵豹的讯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后二者。 在得知了这个噩耗后,安平君赵成也很惊慌,他惊声说道:“君上身边不是有肥义在么?怎得会让公子章得手?” 赵贲闻言解释道:“据阳文君派人送来的消息称,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用赵主父的令符引诱君上与肥相前往东殿议事,多亏肥相做事谨慎,只身前往试探,否则,恐怕君上也已落到公子章手中。”说到这里,他感慨地摇了摇头:“就是可惜了肥相……公子章与田不禋很早就试图除掉肥相,此番怕是肥相凶多吉少了。” 听到这番话,赵成与李兑对视一眼,皆默然不语。 说实话,因为肥义此前始终防着他们,因此肥义此番遇害,这对赵成、李兑二人来说其实倒也不是一桩坏事,问题是肥义死地实在不是时候。 在沉思了片刻后,李兑对赵成说道:“安平君,公子章既然有胆量反叛,这就足以证明他已事先将其麾下的大军调到了沙丘一带,虽然阳文君与信期二人麾下合计有八千余士卒,但恐怕亦非公子章的敌手,你我当立刻率军支援!” 安平君赵成点头称是。 仅仅一个时辰后,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便各自来到城外,来到他们所属的军队中,聚集士卒,火速启程驰援沙丘。 而与此同期,蒙遂亦来到了高唐邑,私下请见了族叔蒙鹜,将沙丘事变这件事简单告诉了蒙鹜,并希望蒙鹜想办法影响许钧,务必要确保许钧不至于被赵希说动。 “我尽力而为。” 蒙鹜点点头应下了。 八月初七,公子章在得知了赵王何一众的行踪后,便下令卫援、田璜二将各率五千士卒进入鸡泽,攻击赵王何一众。 此时的赵王何,身边仅只有两千余名士卒,而且缺粮缺水,局势非常危急。 这支几乎到逼到绝境的军队,因为没有食物的关系,只能在那片丘陵地带中寻找一切能够食用的食物,比如生活在那里的野兽,长在山上的菌菇,甚至是活动在水滩中的蟾蜍、老鼠、爬蛇,甚至是草根,反正只要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都被这些士卒们采集捕捉,在篝火中烤着食用。 不得不说,似鸡泽这种沼泽地带的动植物,大多都带有毒素,因此,食用了那些动植物的士卒们,或有些出现了中毒症状,呕吐腹泻、痛苦不已。 而相比较食物,最困难的还得是饮水的问题,别看鸡泽一带仿佛到处都是水潭,但这些水潭中的水基本都是死水,都是不可食用的,短短两日光景,就有几十名士卒因为误饮了有毒的水而得了疾病,在痛苦中逐渐失去生机。 被逼无奈的士卒们,只能吸吮树汁,或者舔舐草木上的露水,来缓解干渴。 因此,信期、赵豹、赵平、李跻几人私底下商议对策。 他们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公子章麾下的军队杀到这里,他们自己就会因为饥渴而死在这片土地上。 “再这样下去不成啊。”信期对赵豹说道:“虽我每日让百名士卒为君上采集露水,但地底下的士卒们却支撑不了多久……阳文君,不知安平君、奉阳君等人的援军,几时能抵达这一带?”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皱着眉头估算道:“据我估计,昨日我派出的信使差不多应该堪堪抵达邯郸,哪怕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在收到求援讯息后立刻率军启程,从邯郸出发抵达这一带,恐怕也得四五日光景……照这么算的话,过了今日,应该还有三日左右。” 一听这话,信期等人都不禁有些泄气。 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坚守三日?别说三日,哪怕坚持一日这都是煎熬。 想到这里,李兑的儿子李跻说道:“士卒们恐怕难以再坚持三日,更何况安平君与家父未必能在三日后率军抵达,我以为,我等应当做另外的打算,想办法从这一带突围。……不如由我率领一队士卒往西而行,探探道路。” 信期与阳文君赵豹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同意了。 于是乎,李跻便带着两百余名士卒继续朝着西面而去,试图穿越鸡泽,不得不说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毕竟鸡泽一带的泥沼泽实在太多,一个不好,李跻与他所带领的两百余士卒,就将葬身在这片沼泽地带。 下午,公子章麾下将领卫援、田璜二人,对赵王何等人所占据的丘陵展开了攻势。 但由于这片丘陵三面环绕有水潭,且这些水潭其实大多都是深不见底的泥沼泽,这使得卫援、田璜二人根本没办法在这一带排兵布阵,也就没办法真正对信期、阳文君赵豹所占据的丘陵造成实质的威胁。 虽然卫援、田璜二人亦组织了数次进攻,但始终没有什么成果,信期与阳文君赵豹借助当地的地形优势,轻松就击退了卫援、田璜二人的进攻。 在几次进攻失利后,卫援便想到了攻心的策略,即想办法策反信期、赵豹麾下的军队,他朝着二人麾下的士卒们喊话,指认信期与赵豹二人勾结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试图用劫持赵王何的方式夺取赵国的大权,想以此动摇那些士卒的斗志。 见此,信期与阳文君赵豹便在丘陵上破口大骂,回骂公子章狼子野心,挟持赵主父,袭击赵王何,欲夺取赵国的王位。 总而言之,两拨人就在那对骂,然而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成果。 八月初八,或有沙丘事变那日阳文君赵豹麾下的溃逃士卒,投奔到了平原邑,将沙丘事变这件事禀告于赵将赵希。 正如蒙仲此前所猜测的那般,赵希立刻点尽他麾下一军的兵力,弃守平原邑,直奔沙丘。 在经过一日的赶路后,赵希的军队在漳水遭到了公子章麾下部将韩具的阻扰。 当时韩具在漳水西岸高声质问赵希,命令赵希立刻撤回平原邑,但是赵希并不听从,下令士卒强渡漳水,以至于这两支赵国军队在漳水发生了交战。 别看韩具麾下代郡军的士卒个个勇武,但赵希麾下的军队,亦是几次参与赵国与中山国战争的军队,且人数又是韩具的两倍,因此,韩具一方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只是勉勉强强击退了赵希的进攻而已。 这场漳水之战,惊动了驻军在高唐邑的赵将许钧。 不得不说,其实此时的许钧,或多或少也已得知沙丘行宫发生了变故,毕竟在沙丘事变的当日,阳文君赵豹与其麾下赵文、赵季几人的军队几乎被庞煖、剧辛、蒙仲、乐毅等人击破,被打地支离破碎,许多邯郸军士卒纷纷逃离战场,逃往附近的城邑——既然有邯郸军士卒逃到平原邑,向赵希求援,那么,自然也有逃到高唐邑,向许钧请求援助的。 因此,其实许钧也考虑过是否要派兵援助,但是却被蒙鹜劝阻了。 当时蒙鹜对许钧说道:“沙丘变故,迄今为止我等仍无法肯定到底是信期挟持了赵君上,还是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但我总觉得后者可能性不大。当日我跟随司马您前往沙丘觐见赵主父时,亲眼所言公子章身边仅有区区数百人,而赵主父身边却有檀卫、信卫共计六千兵力,怎么可能这般轻易被公子章挟持?更何况据我所知,赵主父近些年待公子章甚好,曾经还为「册封公子章为代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公子章怎么可能会挟持赵主父呢?” “这……” 听蒙鹜一番话,许钧也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他皱着眉头说道:“可信期……他也不可能会挟持君上啊,信期乃是肥相亲自挑选的人,且长久以来护卫于君上身边,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叛臣的行为?” 蒙鹜顺着许钧的话说道:“在下并不了解信期,但既然赵主父与赵君上皆未曾派心腹亲信前来求援,想来沙丘行宫那边亦无大碍,不如司马您先静观其变,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待过几日赵主父或赵君上派亲信前来,介时司马再按令行动,我觉得这样最为稳妥。终归司马您驻军在此,主要还是为了防备齐国。” “唔。” 许钧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暂时作罢了参一脚的打算。 可他没想到的是,仅过一日光景,赵希便带着其麾下的军队,跑到漳水与公子章麾下的韩具打了一场,这让他有些无措——到底他应该是帮助赵希呢?还是应该帮助韩具?还是说,两不相帮、静观其变? 而就在许钧左右为难之际,忽然有赵希派遣了几名士卒前来。 从那几名士卒的口中,许钧得知了沙丘事变的真相,即公子章图谋叛乱,非但挟持了赵主父,还率军攻击赵王何,而赵希此番率军至此,便是为了营救赵主父与赵王何。 最后,那几名士卒向许钧传达了赵希的恳求,即赵希恳求许钧助他一臂之力,一同起兵击败韩具的军队。 在思忖了片刻后,许钧命人唤来爱将蒙鹜,与他商议。 蒙鹜当然知道沙丘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在听完许钧的讲述后,并不感到意外。 他对许钧说道:“赵希前往沙丘援救,莫非是得到了赵主父或赵君上的命令?” 许钧摇了摇头:“这个不清楚。” 听闻此言,蒙鹜正色说道:“我觉得司马您还是要问问清楚,到底是赵希司马得到了赵主父或赵君上的命令,还是他擅做主张。” “言之有理。” 许钧点点头,当即再次召见赵希派来的那几名甲士,命他们原路返回,回到赵希军中,向赵希索要赵主父或赵君上的王令与令符。 那几名甲士依言返回了赵希的军中,将许钧的话转告了赵希,这让赵希感到很是懊恼。 毕竟,他哪有什么赵主父或赵君上的令符? 无奈之下,赵希唯有再次派人向许钧解释。 然而,蒙鹜死咬着「赵希并无令符」这一点,竭力劝阻许钧协助赵希。 许钧左想右想,最终还是觉得蒙鹜所言在理,便拒绝了赵希的请求——毕竟他作为赵国的将领,在没有得到赵主父或赵君上令符的情况下,岂能擅做主张? 不过,关于蒙鹜认为应当阻扰赵希无令进攻韩具的建议,许钧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施行。 这也难怪,毕竟他多多少少对沙丘事变这件事抱持怀疑,是故决定先让赵希去探探底——万一当真是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袭击了赵王何呢?似他这般袖手旁观,岂不是偏向帮助了公子章? 蒙鹜起初还想劝说,但见许钧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劝说什么,免得许钧对他产生怀疑。 事后,他写了一封用词隐晦的书信,派可靠的近卫送到了蒙仲的手中。 八月初九,即沙丘事变后的第四日,蒙仲收到了族叔蒙鹜的书信,信中讲述了赵希与韩具激战于漳水,以及他无法劝说许钧率军攻击赵希军这两桩事。 『赵希果然行动了……』 在收到蒙鹜的书信后,蒙仲皱着眉头沉思着。 韩具与赵希两军激战于漳水这件事,倒也无需他去禀报公子章,相信韩具恐怕早已经派人向公子章禀报过了。 至于蒙鹜没能劝说许钧阻击赵希,蒙仲亦不意外。 他不禁为此感到遗憾,毕竟,倘若赵主父肯听从他的建议,亲自出面肯定公子章的行为,将信期等人污为叛臣,再给许钧发一道命令,就算许钧对此抱有怀疑,多半也会依照命令,率军截住赵希的军队。 甚至很有可能凭着赵主父的令符,直接瓦解赵希的军队,让其麾下的士卒拒绝执行赵希的命令。 不错,在赵国,无论赵主父的令符还是赵王何的令符,都有可能使军中的士卒倒戈,拒绝听从将领的命令。 然而遗憾的是,赵主父唯恐自己的名声变恶名,始终不肯冒一些风险来肯定公子章起兵这件事,以至于公子章一方的军队,没办法取得“大义”。 在这种情况下,蒙鹜能让许钧暂时采取“两不相帮、保持中立”的态度,蒙仲已经感到很庆幸了。 『公子章得尽快了,再耽搁下去,局势会越来越不利……』 蒙仲皱着眉头暗自想道。 其实这个道理,公子章自己也很清楚,因此他在八月初十的上午,再次于帅帐召集了卫援、田璜、翟丹、胡潜、彭质五名将领议事。 据蒙仲所知,在当日的会议中,公子章大为动怒,他很不满卫援花了整整四日光景,都没能抓到赵王何。 再也没有耐心的他,命令卫援、田璜、翟丹、胡潜、彭质率领军队从各个方向围攻鸡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擒杀赵王何。 接到命令后,除了此时还在漳水阻击赵希的韩具以外,卫援、田璜、翟丹、胡潜、彭质五人各率约五千军队,分布于鸡泽的各个方位,对鸡泽展开了围攻。 其中,卫援负责西北面,田璜负责东北面,翟丹负责东南面,而胡潜、彭质二将,则负责西南面。 这五名将领命令麾下士卒砍伐林木,将其劈成木板铺在鸡泽的那些泥沼潭上,铺平道路,以此进攻赵王何等人所在的丘陵。 平心而论,其实公子章亦提防着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援军,也因此,他才会命胡潜、彭质二将率领共计万余兵卒驻扎在鸡泽的西南面,驻扎在鸡泽与邯郸之间,这既是为了防止赵王何等人逃跑,也是为了防备赵成、李兑等人的援兵。 但万万没有想到,即便公子章一方已有所防备,但赵成、李兑等人的援军,还是悄无声息地就逼近了鸡泽,甚至于在十月十一日的晚上,一支约有三四千人数的军队,夜袭了胡潜、彭质二人的营寨。 在两军夜战期间,出身戎狄的胡潜自负勇武,身先士卒迎战前来夜袭的赵军,与率领这支赵军的将领激斗,没想到仅片刻工夫,胡潜就被那名赵将斩于马下。 当时,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彭质简直难以置信。 要知道,胡潜那可是公子章麾下最负武力的将领。 “你……你是何人?!” 彭质惊声质问着那名斩杀了彭质的赵将。 只见在无数火光的照拂下,那名赵将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彭质,那眼神中带着浓浓的轻蔑与不屑。 “我乃奉阳君麾下行司马,廉颇!” 当晚,一位名为廉颇的赵将,夜袭了胡潜、彭质二人的营寨,斩杀胡潜、重伤彭质,使二将麾下的代郡军士卒丢盔弃甲而逃。 章节目录 第158章 各方事态(二) 八月十二日,即赵将廉颇夜袭胡潜、彭质二将后的次日,他派遣五百名士卒进入鸡泽,寻找赵王何的踪迹。 至于廉颇如何知晓赵王何就在鸡泽境内,这事其实很好猜测,相信只要看到胡潜、彭质二将驻军在鸡泽的西侧,且多次派兵到鸡泽境内搜查,廉颇当然能够猜到一二——更别说他还从俘虏的代郡军士卒口中证实了这一点。 当日下午,廉颇派入鸡泽境内的士卒,便与李跻所率领的士卒碰到了。 李跻大喜过望,连忙去见廉颇。 李跻乃是奉阳君李兑的嫡子,而廉颇正是李兑麾下的行司马,他当然认得李跻这位大公子,而李跻,自然也认得廉颇。 可能是劫后余生,待李跻见到廉颇时,他很是激动地握住了后者的双手,感激地说道:“廉司马,您是真正胆魄与仁义兼具的猛士,若李跻以往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司马多多见谅。” 见李跻如此放低姿态,廉颇微微有些不适应。 廉颇乃晋阳县一带人士,出身嬴姓廉氏,属嬴姓的分支之一,其祖辈很早就在晋阳居住,可以说是最最土生土长的赵国人,其家族的历史,恐怕可以追溯到三家分晋前后赵氏被逼到晋阳县的那段期间——简单地说,即是追随赵襄子保护了赵氏,等同于开国元勋望族的程度。 后来,赵国将国都迁到了邯郸,但廉氏一族依旧还在晋阳县居住,属于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亦属于“旧贵族派”的一员,是故在几年前,奉阳君李兑才会任命当时年仅二十几岁的廉颇出任他麾下的行司马,这也是变相地拉拢廉氏一族。 然而,廉颇虽然勇武,但为人处世却有点我行我素,与人相处完全看是否看得顺眼,否则,无论你身份地位再尊贵,廉颇也不会将你放在眼里——总而言之,也是一个比较难相处的人物。 因为性格的关系,廉颇虽然也是出身名门,但在奉阳君李兑麾下却没几个交好的朋友,甚至于,有时候李兑、李跻父子也觉得这廉颇挺烦的,谁让廉颇做事素来我行我素呢。 比如昨晚夜袭胡潜、彭质二人,据李跻事后所知,廉颇只是作为先锋军提前一步至此,奉阳君李兑并没有授予他即时与公子章麾下兵将开战的命令,但是昨日,廉颇在其斥候打探到胡潜、彭质二人驻军在此的情报后,不顾其麾下士卒长途跋涉而来,果断地下令夜袭,丝毫没有考虑过倘若夜袭不成该怎么办。 作为主将,若手底下有这种擅做主张的部将,相信也是感觉挺头疼的。 不过此时此刻,李跻对廉颇非但没有半分反感,他反而庆幸于廉颇的果决。 尤其是当他得知昨晚廉颇斩杀胡潜、重伤彭质的战绩后,心中更是暗暗庆幸,庆幸于此前终究没有将这个不服从上令的军中刺头剔除,让其滚回晋阳。 在一番由衷的感激后,李跻这才稍稍平复了心神,询问廉颇道:“廉司马,你手中有多少兵卒?不知家父与安平君的军队几时能赶到这一带?不知他们又召集了多少兵力前来援助?” 廉颇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李跻的手中抽了回来,甚至于有些不适在腰后擦了擦。 别看李跻是李兑的嫡子,而廉颇则是李兑麾下的将领,但廉颇与李兑、李跻这对父子,那可没有多大交情。 在沉思了一下后,廉颇平淡地回道:“安平君与奉阳君召集了多少兵卒,廉某并不清楚,也不知他们几时能率军抵达,粗略估算,不是明日就是后日。至于廉某麾下,廉某麾下原有五千左右,但途中大概有四五百兵卒掉了队,大抵仍有四千五六百左右……” 听闻此言,李跻心中亦有了个大概,赶忙对廉颇说道:“如今君上就在鸡泽境内……” 廉颇心说这我当然知道,否则我派士卒到鸡泽境内寻找做什么? 不过李跻的意思他的明白,他点点头说道:“在下可以再拨给公子五百兵卒,公子且回鸡泽迎接君上,至于在下,则命人在这一带布防,防止公子章的叛军来袭。” “如此甚好!”李跻欢喜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会儿,李跻亦是饥饿、疲倦不已,恨不得在廉颇军中吃饱喝足后美美歇上一觉,但考虑到赵王何还在鸡泽境内,他纵使再累再困,也只能咬牙坚持。 倒不如说他对赵王何有多少忠诚,他只不过是为了邀功罢了——功劳就在眼前,若他傻傻地将其放过,那他也不配作为李兑的嫡子了。 于是在双方商议定之后,李跻胡乱吃了些廉颇军中的干粮,喝了几口水,旋即便带着五百兵卒再次返回鸡泽境内,将赵王何、信期、阳文君赵豹、赵平等人都接了出来,与廉颇汇合。 曾记得,当信期与阳文君赵豹保护着赵王何逃入鸡泽时,身边尚有两千余士卒,然而只不过短短六七日工夫,待赵王何等人此番再走出鸡泽时,身边却只剩下寥寥三四百士卒,且这些士卒无不面黄肌瘦、虚弱不堪。 其余的士卒,除了被鸡泽境内的沼泽吞没,死不见尸,或者因为食用了有毒的野物与饮水中毒而死,就是在被逼无奈投降了公子章一方。 而相比较这些士卒的悲惨遭遇,赵王何所经历的折磨,算是这些人当中最轻的,毕竟忠心耿耿的信期自然不会短缺了赵王何的食物与饮水,那些侥幸在沼泽地带捕捉上的野味,在让士卒试毒之后大多留给了赵王何,且赵王何的饮水,信期亦专门嘱咐百名士卒采集露水。 相比较忍饥挨饿,赵王何更多的,还是受到了内心方面的沉重打击。 比如肥义的事,比如蒙仲的事,再比如赵主父与公子章等等。 正因为这些打击,虽然赵王何这些日子并未短缺食物与饮水,但乍一看还是显得精神萎靡。 “臣乃奉阳君麾下行司马廉颇,拜见君上。” 当日傍晚前后,待赵王何众人逃离鸡泽,与廉颇汇合之后,廉颇亲自前来拜见赵王何。 “此番多亏卿了……”赵王何点点头,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廉颇。 可能是为了表达心中的感激,也可能是为了拉拢廉颇,李跻在旁提及了廉颇昨晚的赫赫战功:“君上,您恐怕不知,昨日廉司马夜袭胡潜、彭质那两个叛将的营寨,以寡破众,亲手斩杀了胡潜,且重伤了彭质……” 听到这一番话,赵王何心中很是惊讶,惊讶说道:“奉阳君麾下,竟也有这等年轻的猛士。” 说罢,他上下打量着廉颇。 说实话,廉颇今年二十九岁,虽然正处于人的巅峰时期,姑且也算得上是年轻少壮的将领,但这也要分跟谁比。 如果跟阳文君赵豹那些人比,廉颇自然是年轻,但若是跟另外一位——跟赵王何因为“年轻”这个词而联想到的蒙仲相比,廉颇就谈不上什么年轻了。 『蒙仲……』 一想到蒙仲,赵王何的心便不由得沉了下来,甚至于有些隐隐作痛。 蒙仲与他年纪相同,且二人聊得颇为投机,再加上赵相肥义此前的举荐,这使得赵王何一度将蒙仲视为自己将来的肱骨近派——用肥义的话说,待他老死后,蒙仲将会接替他,抗衡来自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派的压力。 然而沙丘事变的当日,在那日的深夜,蒙仲回覆信期时那冷漠的言辞与态度,却让赵王何感到深深的失望,甚至于,隐隐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想到此事,赵王何对于自己逃出生天的欢喜,亦不禁减淡了几分。 最终,赵王何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对廉颇说道:“廉卿,寡人会记得你的功劳。” “君上言重了。”廉颇抱拳谦逊地说道,心中对此也感觉有点奇怪。 明明前一刻赵王何还很欢喜的,仿佛要细问昨夜他夜袭叛军的经过,可不知什么原因,赵王何突然就失去了兴致。 虽然赵王何突然间兴致大减,但廉颇也不好多问,于是便询问赵王何道:“君上,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听闻此言,赵王何转头看向信期与阳文君赵豹——除肥义以外,至今为止拼死保护着他的信期、赵豹二人,得到了赵王何完全的信赖。 见此,信期立刻说道:“君上,胡潜、彭质二人被廉司马偷袭,兵败而退,势必投奔公子章,公子章得悉此事后,相信定会立刻率军来攻,臣以为,君上应当立刻返回邯郸……” “不,信期,寡人想留在这里,等待安平君与奉阳君的援军!” 赵王何忽然摇摇头打断了信期的话。 “君上?”信期满脸惊愕。 只见赵王何长吐一口气,正色说道:“肥相辅佐寡人多年,对寡人忠心耿耿,此番落入……落入公子章手中,生死不明,寡人岂能弃他而去?更何况,主父还在公子章的手中。” “这……” 信期摇了摇头,皱眉说道:“这太凶险了……” 就在这时,阳文君赵豹在旁打断了信期的话。 只见阳文君赵豹深深看了一眼赵王何,旋即对信期说道:“信期,只要待赵成、李兑二人率援军抵达,君上回不回邯郸,皆不要紧。……其实老夫倒是倾向于君上留在你我身边,万一公子章派一支军队袭击邯郸呢,谁能保证邯郸城内没有公子章的内应呢?” 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向赵王何,劝道:“不过老夫以为,君上您还是得先回一趟邯郸,下达诏令,将公子章举兵谋反一事公布于众,毕竟公子章麾下原本就有三四万代郡军,此番又挟持了主父,保不定会假借主父的名义行叛乱之事,介时,忠于主父的军队不知究竟,难保不会被公子章利用。” “阳文君言之有理。”在旁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赵王何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阳文君赵豹的建议。 见此,赵豹又对众人说道:“公子章在得知胡潜、彭质二人的败绩后,相信定会立刻率大军前来追击,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撤离。” 于是乎,廉颇下令麾下的士卒烧掉了他昨晚占据的营寨,保护着赵王何徐徐向邯郸方向撤离。 而与此同时,公子章麾下将领彭质已负伤逃回鸡泽东北侧的主营,将自己战败一事禀报公子章。 不得不说,彭质昨晚侥幸在廉颇手中逃过一劫,但却身负重伤,浑身上下都绑着包扎伤口的布,看起来颇为凄惨,但公子章却丝毫没有体谅彭质,怒声斥骂。 “什么?你说什么?你与胡潜二人,足足万余兵力,竟被人一次夜袭就丢掉了营寨,甚至于,居然连胡潜亦死在敌将手中?妙!当真是妙!……彭质,你说我该如何夸奖才好?!啊?蠢材!两个无能的蠢材,坏我大计!” 说罢,公子章愤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仿佛要一剑将彭质杀死。 好在此时卫援与田不禋亦在帐内,见此情形,卫援连忙劝阻了公子章,代为求情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此时杀了彭质,亦无济于事,反而会动摇军心,不如让他将功赎罪……” 期间,田不禋亦在旁劝说:“公子,事已至此,纵使您杀了彭质亦无法返回,还是想想如何补救吧。那支军队,定然是赵成、李兑等人派来援救赵何的军队,当务之急,是击退那支军队,继续将赵何围困于鸡泽境内。” 听闻此言,公子章这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怒气,愤然下令道:“卫援,你立刻率军前往鸡泽西侧,若袭击了胡潜、彭质二人的军队尚在那里,你立刻将其歼灭,务必不能让赵何逃出鸡泽!……我会派人传令田璜、翟丹二人率军支援你。” “喏!”卫援抱拳领命。 此时,公子章又转头看向彭质,怒声斥道:“至于你……给我滚出去,若因为你二人以至于赵何逃离了鸡泽,看我日后如何……” “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卫援连连劝说着公子章,同时给彭质使了几个眼色,使彭质总算能活着离开帅帐。 八月十三日,卫援、田璜、翟丹三将率领各自麾下的军队,陆续来到鸡泽的西侧。 而公子章,则立刻再派人进入鸡泽境内,搜索赵王何等人的踪迹。 到了那里后他们才发现,这附近只有一座被烧毁的营寨,并没有任何士卒的行踪。 “不会是已经逃离了鸡泽吧?” 当时田璜皱着眉头对翟丹说道。 翟丹闻言长长吐了口气,默然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法断定。 他们很清楚,倘若果真被赵王何逃离了鸡泽,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当日,公子章在鸡泽的东北侧派兵,而卫援、田璜、翟丹等人驻军在鸡泽的西北侧,双方皆派士卒进入鸡泽境内搜查赵王何的行踪。 但遗憾的是,此前赵王何所躲藏的那座丘陵,只剩下一地的士卒的尸体,却不见赵王何、信期、赵豹等人。 得知此事后,公子章大为震怒。 他岂会不知,赵王何、信期、赵豹等人已经逃离了鸡泽? 恼怒之余,他问计于田不禋:“不禋,恐怕赵何多半已逃离了鸡泽,与赵成、李兑等人汇合一处,这该如何是好?” 田不禋捋着小胡子思索了片刻,皱着眉头说道:“公子切莫着急,赵何等人逃离了鸡泽,这固然可惜,但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据说估测,对面最多就是赵成、李兑、赵豹三支军队的兵力,且其中赵豹麾下军队的兵力,其中七千人已在事发当日被击溃,充其量只剩下佐司马赵贲留守邯郸的四五千人,满打满算不超过三万人,哦,对了,另外还有赵希麾下的万余兵力,不过赵希暂时还被韩具堵在漳水,倒也不必过于担心。……而公子麾下,单单代郡军就仍有近三万,这还未算上忠于赵主父的军队……” “主父?”公子章惊讶地问道:“你指的是檀卫与信卫?” “当然不是。” 田不禋摇摇头,笑着说道:“檀卫与信卫虽然不可小觑,但还不足以决定这场内战的胜败。在下指的,乃是牛翦麾下的骑兵。……在赵袑、赵希、许钧、牛翦四人当中,唯牛翦最得赵主父的信赖,是故赵主父才会将骑兵交予牛翦掌管。” “牛翦……” 公子章微微点了点头。 自他赵国施行「胡服骑射」改革后,战车逐渐被淘汰,而这些省下来的战马,赵主父花了巨大精力组建了一支骑兵,人数在两万人左右,这是赵国乃至整个中原目前唯一的一支骑兵。 凭借这支骑兵,赵国击败了林胡、匈奴、楼烦等异族的强敌,维护了赵国北方边境的安稳。 而这样一支新锐军队,自然会让国内诸多人眼红不已,无论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亦或是公子章,然而,赵主父却将这支骑兵交给了牛翦掌管——若非对牛翦无比信赖,赵主父岂会将这支骑兵交给牛翦? 想到这里,公子章狐疑地问道:“你是说,主父或会令牛翦助我一臂之力?” 听闻此言,田不禋笑着说道:“事到如今,难道公子还在怀疑赵主父默许您夺回王位这件事么?……公子莫要忘了,若当时没有赵主父的默许,庞煖又岂会率领檀卫助您一臂之力呢?公子,赵主父是真心要助你夺回王位的……” 『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自己。』 田不禋在心中补了一句。 公子章闻言点了点头,旋即问田不禋道:“那依你之计,眼下我该怎么办?” 田不禋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无论如何,先将围困赵何等人失败这件事禀报于赵主父吧,让他也有个准备。” “唔!” 当日傍晚,公子章与田不禋带着一队卫士,骑马返回沙丘行宫。 因为鸡泽就在沙丘行宫的西南方向,因此公子章与田不禋返回行宫时,自然要经过信卫军驻扎的南郊,这就难以避免他们的行踪被信卫军士卒发现,且信卫军的士卒们将这件事禀报了蒙仲。 “司马,方才公子章、田不禋等人带着一队卫士骑马返回行宫,似乎很匆忙的样子。” “唔?” 在听到士卒的禀报后,蒙仲皱起了眉头。 此时,蒙仲还未得知廉颇夜袭胡潜、彭质二将,且救出了赵王何这些事,但他却得知了田璜、翟丹等将领率领军队离开原本驻地这件事,这让他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若非是有什么变故,原本负责围攻鸡泽的田璜、翟丹二人,有什么理由率军从原本的驻地离开呢? 想到这里,他对乐毅交代了几句,亦骑马返回行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待蒙仲抵达行宫内的东殿时,公子章已经将赵王何脱困这件事禀报了赵主父,让赵主父大为不悦。 “你三四万兵卒,围困区区两千余兵卒,竟然还叫他们逃了?”当蒙仲踏入东殿时,刚好听到赵主父神色不悦地说出这话。 『谁逃了?难道是赵王何一行人?』 心中微惊,蒙仲迈步走入了殿内,就站在一旁倾听着。 瞧见有人走入殿内,此时坐在殿内的赵主父、公子章、鹖冠子、田不禋,以及站在一旁的庞煖,皆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蒙仲,也没人说什么。 “是我的疏忽。” 公子章低头说道:“其实儿臣已经有所防备,是故叫胡潜、彭质二人率领一万兵卒前往鸡泽西侧,却没想到,李兑麾下一名叫做廉颇的行司马,夜袭了胡潜、彭质二人的营寨,且斩杀了胡潜、重伤了彭质……” 『廉颇?』 蒙仲暗自将这个名字记在心中,毕竟胡潜的武力,他大概还是了解的,至少他与他的小伙伴们,都不是那胡潜的对手。 而那名叫做廉颇的赵将,竟然能在短时间内斩杀胡潜,不得不说,这份武力着实相当可怕。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 赵主父不悦地打断了公子章,只见他用怒其不争般的目光看着后者,旋即冷哼道:“只要你擒住赵何,就能坐上赵王的位置,纵使赵成、李兑等人带兵反抗,没有名分大义的他们,根本无法对你造成威胁,然而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竟然眼睁睁看着它溜走。……这下好了,赵何逃到赵成、李兑的军中,让赵成、李兑二人得到了名正言顺讨伐你的大义,我看你怎么办!” “……” 公子章低着头,无言以对。 虽然这其中有诸多因素,比如鸡泽一带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但说到底,确实是他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此时,赵主父长长吐了口气,看似平静地说道:“事到如今,注定已不能避免与赵成、李兑等人正面交锋,你且回去集结军队吧……” 听闻此言,公子章低着头恳求道:“主父,儿臣麾下的兵力与赵成等人相差无几,恳请主父您助儿臣一臂之力……”舔了舔嘴唇,他又补充道:“若是能有牛翦的骑兵相助,儿臣定能击败赵成等人。” “……” 赵主父深深看了一眼公子章,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田不禋,这才徐徐说道:“我知晓了,待时机合适时,我会叫牛翦助你击破赵成、李兑二人的军队……”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又说道:“你麾下那些军将,大多有勇无谋,故而才被那什么廉颇,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袭了营寨……庞煖、蒙仲,你二人熟读兵法,深谙用兵,且去助他一臂之力。” “喏!” 庞煖抱拳领命。 旋即,他感觉有点不对,转头看向蒙仲,这才发现蒙仲毫无回应。 见此,殿内众人纷纷转头看向蒙仲。 章节目录 第159章 来临的决战 “蒙仲,你对此有什么异议么?” 在安静的东殿内,赵主父皱着眉头看向蒙仲,对蒙仲方才漠视他的命令而感到有些不快。 只见在殿内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不,臣并无异议。相反,臣很欣然于赵主父将击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期望,放在庞煖兄与臣的肩上……赵主父您对臣的期待,比臣对自己的期待还要高得多。” 『……』 殿内众人面色古怪地看着蒙仲,因为蒙仲这番话中,隐隐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此刻殿内的大多数人,都还不明白蒙仲为何要这么说。 果然,蒙仲这句隐隐带着几分讽刺意味的话,让赵主父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道:“蒙仲,你是在讥讽我么?” “并没有。”蒙仲摇摇头解释道:“臣只是实话实说。赵主父您委派庞煖兄与臣协助安阳君,庞煖兄如何看待此事,臣并不知,但臣自己认为,我个人的才能,并不足以助安阳君击败赵成、李兑等人。……臣很遗憾,这恐怕只是下策。” 见蒙仲并非是对自己有所不满,赵主父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他轻笑一声,问蒙仲道:“既然你称此举是下策,换而言之,你还有上策咯?你的上策,不会还是让我出面吧?” “正是!” 蒙仲抱了抱拳说道:“方才安阳君所言,赵君上已逃离鸡泽,或已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所率领的援军汇合,换而言之,赵成、李兑等人已得到,或者即将得到名正言顺讨伐安阳君的大义,而安阳君呢?……数日前,当安阳君于沙丘行内发难之后,臣就对赵主父您提过这个问题,即安阳君没有‘名分’的问题,甚至于因为某些原因,安阳君还背上了「挟持主父」的恶名,在这个恶名的前提下,即使安阳君打出‘清君侧’的旗号,赵国国内也不会顺从或响应安阳君的命令,这即是‘名不正、言不顺’所导致的结果。……赵成、李兑等人有大义名分,而安阳君却没有名分,此消彼长,国内的赵人自然会渐渐倒向赵成、李兑二人,这是‘大势’。……简单地说,此事拖得越久,安阳君的处境就越发不利。” 『这话很有道理……』 公子章与田不禋对视一眼,前者有些惊喜于蒙仲在这个时候为他说话。 但蒙仲却丝毫没有去关注公子章那感激的目光,依旧自顾自说道:“因此,臣不认为眼下的局势,安阳君与赵君上一方仍是‘五五’的局势。臣认为,安阳君在大义上已经落了下风,拖得越久,就越发明显。不过即使如此,眼下仍有扭转局势的机会,即赵主父您亲自出面给予安阳君肯定,以您的名声支持安阳君的起兵,只有得到了您给予的‘名分’,纵使赵君上那边将安阳君论罪为‘叛臣’,国内也会因为您的关系,在这件事中保持中立观望的态度,这就给了我方击败赵君上一方的机会。……臣以为,这才是上策。” 听到蒙仲这番话,赵主父与鹖冠子暂无反应,而公子章、田不禋、庞煖几人,则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与庞煖那单纯的惊讶表情不同,公子章与田不禋二人,那是惊讶中带着无比的欣喜,仿佛是得到了什么意外的收获。 是的,公子章此番的来意,其实只是想得到牛翦麾下约两万赵国骑兵的帮助,但这相比较赵主父亲自出面给予他肯定,根本不值一提。 可当他欣喜地看向赵主父时,却忽然看到赵主父的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这让他不敢顺着蒙仲的话恳求赵主父出面支持他。 赵主父此时沉下脸来,自然意味着赵主父并不满意蒙仲这番说辞,至于其中原因,其实殿内众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是公子章,也早就从田不禋口中得知了真相。 无他,无非就是在意他自己的名声而已。 赵主父,中原各诸侯口中的「赵王雍」,于十五岁时登基,带领着当时险有倾覆之危的赵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足以与秦、齐两国“三足鼎立”的局面,非但赵人皆将这位君王视为雄主明君,视为英雄,就连在其他国家,“赵王雍”这三个字亦有着举足轻重的威慑,哪怕是在秦国。 倘若说当年力拒诸国的赵肃侯,堪称是赵国近代最强势的雄主,甚至于强势到他在他死后诸国一起联合起来趁机对付赵国的地步,那么赵王雍,即是比其父赵肃侯更具宏图伟略的君主,除了在“废立王后”、“废立太子”这件事上让人有所诟病外,当真无愧是“雄主”的尊称。 而这样一位英明的雄主,年近半百时却支持大儿子公子章夺取弟弟赵何的王位,甚至于,想借助这件事,重新夺位当初他主动交付给赵王何的王权,这件事若传出去,难免会让“赵王雍”这个赵国英雄之名沾上污点。 平心而论,赵主父的这份顾虑,倒也并非难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此刻殿内众人,内心其实更倾向于蒙仲的观点,无论是鹖冠子、庞煖师徒,还是公子章与田不禋。 “够了!” 赵主父神色不悦地打断了蒙仲的话,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说罢,他看了一眼殿内诸人,见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他脸上绷紧的神色稍稍有所缓解,在斟酌了一下后,沉声说道:“总之,我会立刻命牛翦率军至此,叫他设法助赵章一臂之力,至于在此之前,庞煖、蒙仲,你二人若无异议,便去协助赵章。” “喏!” 庞煖再次抱拳接令,旋即转头看向蒙仲。 只见在殿内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旋即缓缓地双手抱拳:“臣……接令。” 见此,赵主父这才面色稍霁,恢复了平日里的爽朗,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等就先回去吧,鹖冠子,我也要到殿内歇息片刻了。” “恭送主父。”鹖冠子微笑着拱了拱手,仿佛此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待等赵主父起身走向内室时,蒙仲深深目视着前者的背影,在那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之后,他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 见此,公子章连忙喊住了蒙仲:“阿仲,且慢。” “……”蒙仲停下脚步,转头瞥了一眼公子章。 只见公子章拱拱手,诚恳地说道:“阿仲,多谢你今日为我说话。” 听闻此言,蒙仲冷淡地说道:“安阳君误会了,我不是为你说话,我只是为了确保我方的胜利,希望尽可能使赵国减少在内战中的损失,说到底,这只是为了宋国,为了我蒙氏一族,能在宋国与赵国的庇护下,不至于受到其他国家的侵犯,仅此而已。……安阳君不必谢我,换做其他人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向赵主父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为了你或田不禋,只是为了胜利。告辞了。” 说罢,他出于礼节抱了抱拳,旋即转身离开了。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公子章微微皱了皱眉。 倘若换做其他人,恐怕他听到这番话已心中大怒,但是对于蒙仲,公子章心中却有几分愧疚、几分后悔,毕竟前几日,确实是他与田不禋有负蒙仲在先,想利用蒙仲诱杀肥义,这才导致蒙仲与他们分道扬镳。 此时,田不禋走到公子章身边,笑着宽慰道:“公子莫要在意,此子还年轻,小孩子天性,待事成之后,公子您多提携蒙氏一族,授予其田爵,自然可以慢慢化解此子心中的芥蒂。” “唔。” 公子章微微点了点头,旋即转身对鹖冠子与庞煖说道:“鹖冠子,庞司马,我先走一步。” “安阳君请便。” 鹖冠子笑呵呵地回礼道。 见赵主父、蒙仲、公子章、田不禋等人纷纷离开,此时庞煖这才对鹖冠子说道:“老师,蒙仲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为何赵主父不肯采纳?” 鹖冠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招招手带着庞煖走出了正殿。 待走出正殿后,鹖冠子这才对庞煖说道:“你要知道,那日公子章与田不禋对外假称挟持了赵主父,以赵主父的令符诱杀了肥义,袭击了西殿的赵王何……若采纳蒙仲的建议,当日宫中的事变又该如何对外解释呢?不就成了赵主父授意公子章去袭击赵王何么?当年,赵主父将作为太子的公子章废弃,将赵何扶为太子,甚至于后来将国家亦交付给赵何,而如今,赵主父又授意赵章去推翻赵何,若此事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待赵主父?” “难道难道那点名声,比在这场仗中取得胜利更加重要么?” 庞煖皱着眉头说道,显然他老师鹖冠子的解释,并没能说服他。 听闻此言,鹖冠子捋了捋髯须,带着几分无奈笑道:“名利、名利,世人所图的,不就是名利二字么?尤其是这个名声,在当今世上,有几人能完全不在意名声呢?恐怕也就只有宋荣子(宋銒)、庄子等几位我道家的圣贤了……” 庞煖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由此看来,赵主父也并非是一位明事理的君主……” 鹖冠子闻言轻笑道:“赵主父也是人,这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只不过相比较其他各国的君主,赵主父可谓是明君……” 听闻此言,庞煖微吐了一口气,低声说道:“然而这样的明君,远见却不如蒙仲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子。……如蒙仲所言,当日沙丘事变后,若赵主父肯听从蒙仲的建议,给予公子章名分,继而一边派一支军队围困赵何在鸡泽,杀不杀都不要紧,只要拖住赵何即可;另一边,与公子章一同率领大军前往邯郸,纵使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率军反抗,没有名分大义的他们,亦根本不足以对抗赵主父的名望,邯郸必定会落入赵主父手中……除掉了赵成与李兑,继而使公子章掌控邯郸,以赵主父的名义昭告全国,此可谓大局已定,事后就算赵王何一众从鸡泽逃出,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恐怕也就只有逃往齐国这一条出路而已。……而赵国,还怕齐国么? “……” 鹖冠子捋着髯须,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他必须得承认,他的弟子庞煖,似乎有着并不逊色蒙仲的远见,比如庞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鹖冠子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唔,稍微还是逊色于那个蒙仲吧,毕竟蒙仲想到了这一层,而庞煖,只是赞同蒙仲的观点。 捋着髯须想了想,鹖冠子对弟子说道:“好了,事已至此,你再说这些亦无济于事,眼下,也就只有帮助公子章击败安平君等人了……一切小心,为师还指望你继承我的学问。” “弟子遵命。” 庞煖拱手应道。 在此之后,庞煖召来佐司马剧辛,命剧辛集结其檀卫军,随后,他命行司马赵奢率一千士卒保护沙丘行宫,而他与剧辛二人,则率领着剩下的军队,前往与公子章的大军汇合。 而另外一边,蒙仲亦回到了军中,命佐司马乐毅集结了信卫军,一同前赴鸡泽一带,与公子章的大军汇合。 次日,也就是八月十四日的晌午,蒙仲与庞煖率领各自麾下的军队,抵达了鸡泽一带,且随后来到了公子章的军中。 为此,公子章招来了麾下的将领,除还在漳水阻击赵希的韩具、被廉颇所杀的胡潜、以及尚在养伤的彭质以外,其余卫援、田璜、翟丹三将,皆聚集在帐内。 “赵何逃离鸡泽一事,我已禀告主父。” 在环视了一眼卫援、田璜、翟丹三将后,公子正色说道:“得知赵成、李兑等人或会率军赴此,主父已派人传令于牛翦,命其率领骑兵助我一臂之力。除此之外,主父又派庞煖、蒙仲二人相助于我,他二人虽然年轻,但都熟读兵法、深谙用兵,因此我决定将胡潜、彭质二人此前所掌的军队,交付于他二人,对此你等可有什么异议?” 他口中所说胡潜、彭质二人所掌的军队,即被廉颇夜袭击溃的那过万军队,虽然那一晚被廉颇夜袭,损失惨重,但仍有多达六、七千余兵卒,在溃散后又重新回到了公子章麾下,公子章决定从自己亲自所掌的军队中,再拨出三四千人数,让蒙仲与庞煖各执掌五千兵力。 听了公子章的话,卫援、田璜、翟丹彼此对视一眼,心中稍稍有些不舒服。 毕竟他们平日里所执掌的兵权,其实也就只有五千人,换而言之,庞煖、蒙仲一下子就跟他们平起平坐了,这还不包括庞煖、蒙仲自己麾下所属的檀卫军与信卫军。 但考虑到庞煖与蒙仲皆是赵主父的近卫司马,身份特殊,卫援、田璜、翟丹三人也只能默认这件事。 随后,公子章下令整顿军队,他以自己以及卫援、田璜、翟丹三人所掌的军队作为主力,委任蒙仲、庞煖二人作为偏师副将,并授予了他们自主决策的权力——即在公子章与赵君上的大军决战之前,公子章允许蒙仲与庞援自行决策。 必须得承认,这确实是很大的权柄了。 当日下午,公子章便将一万兵卒分别交割给了蒙仲、庞煖二人,蒙仲将隶属于他麾下的五千兵卒聚集在鸡泽南侧的空地上,并与乐毅、蒙遂、武婴、蒙虎等人巡视了这支军队。 不得不说,这五千代郡军士卒,问题不少。 首先是军队的纪律。 蒙仲麾下的信卫军,无论是老卒还是新卒,首先注重军纪,这个军纪,指的就是士卒的服从程度。 而蒙仲、乐毅等人,就吃亏在太过年轻,以至于那五千名代郡军士卒,对他们皆不以为然,甚至于,还有士卒擅自出声质疑蒙仲、乐毅等人。 蒙仲当然明白这时候千万不可心慈手软,于是便下令信卫军处死了几名挑战他权威的代郡军士卒。 不得不说当时这些代郡士卒的反应很激烈,毕竟代郡的士卒,大多都是由北方赵国境内的戎狄或戎狄后裔组成,相比较赵国南部的赵人,这些北方人更有血性,似蒙仲这般下令处死不服从他的士卒,难免会激起其余士卒的反抗心理。 好在有近千信卫军为蒙仲助阵,再加上公子章给予的令符,这些代郡士卒这才没有引发动乱。 一味的强硬,当然不能收拢军心,因此蒙仲在给予这些士卒威慑后,亦许下了种种承诺,大抵就是「事成之后赵主父、安阳君会如何赏赐云云」这样的话。 但说实话,对于这些许诺,其实蒙仲心里也没底。 因为就目前的形式而来,无论是他,亦或是赵主父、公子章,都没有钱犒赏、笼络这些士卒?除非他们能击败赵君上一方的军队,占据邯郸。 换而言之,这也只是一种哄骗的手段罢了,但是很有效,至少在经过蒙仲那一番许诺后,这些代郡士卒对他的抵触,明显降低了不少。 而除了军队的纪律以外,这些士卒的作战方式,亦存在很大的问题。 归根到底,这还是训练不足的关系,至少在讲究“兵贵于精”的蒙仲看来,这些代郡兵卒的训练远远不足,一些基本的战阵都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带着这样的军队去打仗,蒙仲觉得只要他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后续可能就没有他什么事了——因为这些士卒根本不懂得临机应变。 要么战胜对方,要么被对方战胜,只有这两种结局,像什么临战变阵,利用阵型变化来克制敌军,根本不切实际。 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这些代郡兵卒的个人实力还算不错,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如何带领这样一支军队,这对于蒙仲而言,着实是一个考验。 当日夜里,庞煖亲自来到了蒙仲的军中,与蒙仲交流心得。 对于庞煖,蒙仲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说道:“这五千代郡士卒,虽勇悍有余,但训练不足……也不能说是训练不足,而是此前训练的方式不对……” 庞煖很认同蒙仲的观点,点点头说道:“我也觉得。……一对一,可能我麾下檀卫军士卒还不是这些代郡士卒的对手,但若是五千对五千,我有绝对把握将其击溃!真不晓得这些士卒此前的司马是怎么训练这些这些士卒的,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怪不得一场夜袭,万余兵卒却被区区三四千人打地溃败。” 说罢,他顿了顿,又说道:“先不说这个,算算日子,赵王何差不多已经逃回了邯郸,相信不久之后,便会下诏将公子章定罪为叛臣……我决定先率军前赴信都,驻扎于信都一带,你有什么打算?” “那我就去漳水一带吧,也就是肥邑那一带。”稍稍一停顿,蒙仲略显惆怅地说道:“正好,顺便将肥相的遗体送还其家人,也算对其家人有个交代……” 庞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 他听说过,在沙丘事变后,蒙仲命其麾下士卒打造了一口灵柩,将赵相肥义的尸体盛放在其中,此前,这口灵柩就一直停在信卫军的驻营。 否则若没有蒙仲,天晓得公子章与田不禋会如何对待肥义的尸体,毕竟他二人对肥义那是相当痛恨的。 “这样也好,到时候,你,我,还有公子章,可以对邯郸三面包夹……” 庞煖微微点了点头。 次日,即八月十五日,赵王何回到邯郸,向全国各大郡县下达了诏令,列举安阳君赵章「谋害赵相肥义」、「率军袭击君上」、「挟持赵主父」、「举兵叛乱」等十余桩罪证,判定了公子章的叛臣身份,并且命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率军平叛。 鉴于公子章在邯郸城内亦有眼线,他很快就得知了这件事,大为惊怒,当即于八月十六日率领其麾下三万主力军,赶奔邯郸,试图攻打邯郸。 至于庞煖、蒙仲二人,公子章给予了他们三日的修整时间,令二人在八月十九日前率军启程,赶赴邯郸助他击败赵王何一方的军队。 而与此同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三者的军队,就驻扎在邯郸与鸡泽之间的「曲梁邑」,好似准备在这里以逸待劳,迎击公子章率领的叛军。 八月十七日,公子章率领军队抵达「曲梁」,在曲梁邑东北面约二十里处安营扎寨。 八月十九日,庞煖与蒙仲各率麾下军队从鸡泽一带启程,前者赶奔信都,凭檀卫军的令符顺利接管了信都,此后驻军于信都城外;而蒙仲,则率领军队向南,驻军于曲梁邑东侧约二十里处。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值得一提的是,在麾下士卒安营扎寨的时候,蒙仲带领五十名信卫军士卒,亲自来到肥邑,将肥义的尸体交还给了后者的儿子肥幼,且向肥幼说明了肥义的死因。 看着肥幼伏在其父的尸体上痛哭流涕,蒙仲心中很不是滋味,黯然叹息着带领卫士离开了。 结果还未离开多远,就见肥幼从家中跑了出来,气喘吁吁跑到蒙仲面前,问道:“多谢蒙司马送还家父的遗体,使家父在死后免遭公子章与田不禋的侮辱。……前几日君上回邯郸前路过肥邑,曾说蒙司马您协助公子章作乱,在下不明白,似蒙司马您这般德才兼备之人,为何要协助公子章那等叛臣?” “……” 蒙仲没有解释,在朝着肥幼勉强笑了笑后,就告辞离开了。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肥幼着急地跺了跺脚。 当日,肥幼便前往邯郸,将这件事禀报了赵王何。 章节目录 第160章 窥营 当日的傍晚,肥义之子肥幼来到了邯郸的王宫,将「蒙仲亲自送归肥义遗体」这件事告诉了赵王何。 听完这话后,赵王何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痛心神色:“肥相他……他当真遇害了吗?” 肥幼黯然地点了点头。 见此,赵王何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下子瘫坐在席位上,脸上亦浮现出几丝茫然与无措。 因为母亲惠后的关系,待赵何五六岁时,就被赵主父扶立为太子,但当时赵国的臣子们,绝大多数皆表示反对,说什么改立太子乃是国家动乱的根源,然而赵主父却没有听取。 而在这些反对的声音中,就有肥义。 据赵何所知,因为这件事,肥义当时还劝说了安平君赵成与阳文君赵豹二人,希望他二人出面劝说赵主父。 鉴于当时赵主父已在位十几年,期间渐渐收拢了权力,因此除非牵扯上绝对的利益冲突,否则安平君赵成亦不想与赵主父把关系闹僵,是故当时安平君赵成并没有采纳肥义的建议,倒是阳文君赵豹最后被肥义说动,二人纠集了一批臣子,向赵主父进谏。 只可惜,赵主父并没有听从肥义与赵豹的劝说,于是「赵何继太子之位」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最初的那段时间,即是赵何成为了太子,但也因此处于风口浪尖,因为肥义、赵豹等人,当时并没有放弃使赵主父改变主意这个打算,以至于赵何作为太子的第一年,他在宫中的地位反而非常尴尬,期间或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他母亲吴娃魅惑赵主父、污蔑王后韩氏与前太子赵章这件事。 其实赵何也必须承认,他母亲吴娃确实是一位有心计的女子,她见朝臣纷纷反对,便想出了一招计策,即恳求赵主父,让肥义作为赵何的老师。 当时赵何还不觉得,可随着他后来年纪慢慢长大,懂得的事物越来越多,他这才逐渐明白母亲的用意——母亲是想通过利益交换,来瓦解反对他赵何成为太子的赵国臣子们。 而肥义,就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只要能得到这位的支持,余下的那些赵国臣子,自然声势大减。 但事实证明,吴娃小看了肥义:肥义的眼界,使他一眼就看穿了吴娃的意图;而他的正值,则并不接受这种权贵间的利益交换。 因此,哪怕后来赵主父出面,让肥义出任了赵何的老师,但肥义对待赵何,仍然是不冷不热。 说白了,即出于对赵主父的忠诚而勉为其难教导赵何,但刨除这一点后,肥义并不与赵何亲近。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赵何八岁。 那时,八岁的赵何恭敬地询问肥义:“肥相,您对我如此冷淡,是否是因为我仍有不足之处?请将我的不足之处告知于我,我好将它改正。” 赵王何清楚记得,当时肥义愣愣地瞧着他,捋着髯须不说话。 半响后,肥义这才问道:“是王后教你的吗?” 当时肥义口中的王后,指的即是赵何的母亲吴娃。 那时在听了肥义的话后,赵何摇了摇头,如实说道:“母后只教导我要尊敬肥相您,而我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但我不明白,为何您对我始终是如此冷淡?难道是因为我母后的关系吗?近两年来,我也曾听说了一些传言,或有人指责我母后诬陷韩后与长兄母子,但我作为人子,却不能去说母后的不是,肥相,我该怎么做?” 在赵王何的记忆中,当时肥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响后这才说道:“做你该做的事,莫要去做多余的事。” 自那之后,肥义渐渐不再提「改立太子」的事,平日里除了处理国家政务,便是教导赵何,且他与赵何的关系,亦渐渐拉近。 随后,在肥义的影响下,阳文君赵豹等臣子,亦渐渐默认了赵何的太子之位。 也正是这段时间,赵国的臣子们逐渐倒向赵何,以至于前太子赵章的府邸,逐渐少了拜访问候的臣子;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公子章与肥义的关系急剧恶化。 前几年,赵何的母亲吴娃过世,临终前恳求赵主父将王位传给赵何,赵主父同意了这件事。 在继位之后,赵何在赵主父的允许下,追谥母亲为惠后,但如何作为君主治理这个国家,赵何却感到十分惶恐。 他向肥义请教道:“肥相,国人都说,我赵国之所以日渐强盛,是因为有主父那样的雄主,以及您这样的贤臣。可是,我既没有主父的勇武,没有您这样的智慧,我该如何治理好国家?” 肥义笑眯眯地给赵何写了八个字:善纳忠言,从谏如流。 随后,肥义笑着对赵何说道:“昔日魏文侯称霸中原,难道全然是因为这位君主的才能么?不,他治国施政不如李悝、翟璜,行军打仗不如吴起、乐羊,他之所以能将魏国治理地那般强盛,那是因为他善于发掘人才,并且授予他们信任、愿意接受那些臣子的劝谏。……老臣以为,君主需要做的只有三件事,其一,掌管好‘名器’;其二,认清朝中的忠臣与奸臣,亲近忠臣、远离奸臣;其三,赏罚分明,赏赐有功之臣,授予他们应得的待遇,并且处置不法与叛逆。……只要做到这三件事,就能成为一位被人称颂的明君,且国家也能因此逐渐强大。” “肥义的意思是,君主并不需要过人的武力与智慧么?” “呵呵呵,君主只要懂得明辨是非、明辨忠奸,善纳忠言、从谏如流,这就足够了。若君主的才能可以面面俱到,那还要臣子做什么呢?” “呃……” 回想起当初的那些过往,赵王何的嘴角不经意地扬起几丝笑容。 可当他再睁开眼睛,看到此刻站在面前的肥幼时,他心中的那几分暖意,顿时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除了母亲惠后以外,曾经最支持他的老臣肥义,终究是被人害死,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无法再履行此前那份「辅佐君上您至终老」的承诺。 想到这里,赵王何的心中首次涌现强烈的憎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肥相……是如何遇害的?蒙仲怎么说的?”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听闻此言,肥幼拱手回覆道:“蒙司马亲自护送家父的灵柩到肥邑时,并没有解释家父的死因,而当臣质问他「是否是被公子章所害」时,他这才稍稍点了点头……” 此时,宫伯信期亦在一旁,听到这话后感慨说道:“想必是在沙丘事变的当日,肥相就已经遇害了……” 听闻此言,赵王何又惊又怒。 惊的是,当日若非肥义谨慎,没有将「赵主父召见」这件事告诉他,只身前往东殿赴会,恐怕就连他也已死在公子章与田不禋二人手中。 而怒的是,公子章居然丝毫情面也不讲,亏肥义曾经还教导过他。 在沉默了片刻后,赵王何对肥幼说道:“肥幼,肥相既已身故,肥邑的封邑,就由你来继承。……你放心,寡人定会向公子章讨回这笔血债,为肥相报仇,以慰肥相在天之灵!” 『……』 信期颇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赵王何,因为他感觉赵王何在说这句话时,眼眸中杀气腾腾,俨然是对公子章与田不禋起了杀机。 不得不说,这是曾经从未发生的事,此前信期从未想过,原来这位在外人口中性格懦弱的君主,有朝一日竟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肥幼感激地拱了拱手,旋即又对赵王何说道:“多谢君上欲为家父报仇,不过臣此番前来,其实并非是为恳求君上为家父报仇而来……” “你想说的是……蒙仲?” 当提及这个名字时,赵王何的表情仍有些不自然。 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在沙丘事变的当日,蒙仲的立场以及态度,让赵王何太过于失望,甚至是心寒。 “正是。”肥幼点点头说道:“因为家父的关系,臣与蒙司马有过几面之缘,臣以为,蒙司马念在他与家父有交情,在公子章与田不禋手中保护了家父的遗体,且亲自将其送归封邑,诚然是重情重义之人……” “这话恕信某不敢苟同!” 信期打断了肥幼的话,冷笑着说道:“依臣看来,蒙仲将肥相的遗体送还,这只不过是他想留下一条退路罢了。哼!小小年纪,心计倒是很深。” 说着,他转头看向赵王何,抱拳说道:“君上难道忘了?当日臣等护送您前往阳文君的兵营时,正是蒙仲率领信卫军伏击了我等,还联合庞煖、公子章,击溃了阳文君亲自率军而来的援兵。……当时那蒙仲是如何对待您的?他丝毫不顾与君上您的情谊,率领信卫军进攻我方,毫不留情,将我等逼得只能逃入鸡泽,害君上您险些困死在鸡泽境内的沼泽,断粮断水、饥寒交迫……” 平心而论,当初信期对蒙仲的印象还是蛮不错的,并且,当他得知肥义有意将蒙仲培养为赵王何日后的左膀右臂时,他还抱持乐见其成的态度,甚至于对部下表示,蒙仲此子重情重义,值得深交。 可没想到,这位他以为值得深交的少年,却协助公子章起兵叛乱,险些将赵王何与他们逼死在鸡泽,尤其是当时蒙仲对赵王何的喊话视若无睹,依旧下令信卫军进攻他们,这让信期耿耿于怀。 听了信期的话,赵王何亦回想到了他在鸡泽所经历的那些。 不得不说,素来养尊处优的他,这辈子何曾落到那种田地?忍饥挨饿姑且不论,险些就死在鸡泽境内——这话毫不夸张,若非廉颇夜袭了胡潜、彭质二将所率领的叛军,赵王何一群人或许就只能活活困死在鸡泽境内。 每每想到这里,赵王何便连带着蒙仲也恨上了。 可今日蒙仲亲自送还了肥义的尸体,这让赵王何对前者的态度又难免有些摇摆。 此时,肥幼皱着眉头开口道:“宫伯这话过重了。我与蒙司马来往不多,但我也曾与家父聊过有关于蒙司马的事,得知家父一直希望蒙司马日后能接替他辅佐君上……今日我见到蒙司马时,我感觉地出,蒙司马身处于公子章的叛军当中,这其中或有什么苦衷。” “他对你说了?所谓的苦衷?”赵王何一脸患得患失地问道。 “呃,并没有。” 肥幼摇了摇头,讪讪说道:“我虽然开口问了,但蒙司马并没有解释,他只是勉强笑了笑,给了臣一袋赙金,嘱咐臣妥善置办家父的丧事,然后就离开了。” “……” 赵王何闻言微微吐了口气,心中不禁有些空落落的。 其实说实话,就算蒙仲此番对肥幼讲述了什么所谓的“苦衷”,赵王何也是不会相信的。 因为有可能就像信期所说的,谁能保证蒙仲不是因为见他赵何逃离鸡泽后,预感到公子章的叛乱有可能不能成功,是故为了预留退路,这才假借送还肥相尸体这个理由,借肥幼的口向他示好? 但是,蒙仲丝毫没有解释苦衷的意思,这就意味着,对方只是为了送还肥义的遗体,根本没有向他赵何示好、寻求谅解的意图。 不得不说,这亦让赵王何感到有些‘恨’。 『……寡人与你的那些交情,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赵王何的心情很是纠结。 沉默了片刻后,赵王何问道:“蒙仲……现在何处?” 见此,信期惊声说道:“君上!” 仿佛是猜到了信期的心思,赵王何压了压手,宽慰道:“信期,寡人只是随口问问,了解一下对面的动向。” 信期微微点了点头,解释道:“据臣所知,公子章的叛军目前驻扎在「曲梁邑」的东北侧,至于蒙仲,臣倒并不清楚……” “蒙司马驻军在曲梁邑的东侧。”肥幼接口道。 旋即,他见赵王何与信期皆投来惊讶的目光,便解释道:“当时臣在感谢蒙司马时,蒙司马随口说了一句,他目前驻军在曲梁邑的东侧,是故趁此机会将家父的遗体送还,免得战事打响时,无暇顾及家父的灵柩。” 听闻此言,赵王何深深皱了皱眉。 公子章驻军在曲梁邑的西北侧,而蒙仲驻军在曲梁邑的东侧,这明摆着蒙仲是打算协助公子章攻打曲梁。 想到这里,赵王何对信期说道:“信期,寡人想到曲梁走一遭。” “君上?”信期皱着眉头劝阻道:“叛军即将进攻曲梁,何以君上要以身犯险?难道君上还惦记着那个蒙仲?” “不!”赵王何神色闪烁了一下,正色说道:“寡人只是……只是想亲眼看到公子章败亡!” 信期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赵王何,旋即放缓语气说道:“既然如此,君上不如再等几日,待叛军出现败迹,再去不迟。” “……也罢。” 见信期这么说,赵王何也只能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蒙仲早已回到了他麾下军队的驻地,正带着蒙虎,远远窥视曲梁邑那一带。 与信期的猜测不同,蒙仲送还肥义的尸体,只是因为他与肥义有交情,根本不是像信期所说的那样是为了预留退路。 不过信期有件事倒是说准了,即公子章一方的叛军——姑且就称作叛军——目前的处境确实并不乐观。 这个不乐观,主要就体现在钱粮与战略物资这方面。 先说钱粮,钱,叛军很匮乏,因此公子章、蒙仲、庞煖等人,只能通过许下空头承诺来稳定军心。 不过粮草,叛军方暂时还是充足的。 毕竟当初赵主父为了攻打齐国,在沙丘一带驻扎了多达十几万的军队,当时赵国就将大量的粮草运到了沙丘一带的军营。 如今供给叛军的粮草,即是这一批,虽然数量谈不上充裕,但让四万余叛军吃上两三个月,这还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战略物资,主要指的就是箭矢、弩矢等消耗品。 虽然沙丘一带的军营中亦囤积了一些,但这玩意就跟粮草一样,用一点少一点。 总而言之,叛军方的粮草物资虽然暂时不缺,但并不能长久,这也是叛军方决定速战速决的原因之一。 问题是,要打邯郸,就势必要先攻陷曲梁,而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早早在曲梁邑布下了重重防御。 很显然,在救出赵王何后,他们并不着急与公子章的叛军决战,甚至于,有心故意拖延这场战争,毕竟时间拖得越久,对叛军就越发不利,无论是舆论上,还是军队综合实力上。 据蒙仲的窥视,安平君赵成一方——姑且就泛称王师,他们在曲梁邑的边缘建造了三座军营。 根据这三座军营的旗帜判断,奉阳君李兑的军队,位于曲梁邑的东北方,阳文君赵豹的军队在东南侧,安平君赵成的军队位于北侧,三座军营的落成,仿佛一个不规则的小三角,将整座曲梁邑笼罩在内。 在三座军营之间,又有若干小营,以至于远远看去,这三座军营仿佛连成一片。 强攻……说实话蒙仲感觉胜率不大,并非赵成、李兑、赵豹三人麾下的军队,也并非乌合之众,彼此都是赵国的正规军,以四万叛军进攻有近四万军队防守的军营,这怎么想都不现实。 『夜袭营寨、断其粮道……看来还是得从这两方面着手。』 蒙仲暗暗想道。 夜袭就不必说多了,蒙仲初成名就靠夜袭齐军营寨,至于断其粮草,则是蒙仲考虑到曲梁邑应该没有充足的粮草,毕竟此前王师是准备前往沙丘一带支援赵王何的,直到廉颇救出赵王何后,王师才改变了战术,撤回曲梁一带,试图在这里耗死叛军,而这就意味着,曲梁邑应该不会事先囤积有足够的粮草,只要蒙仲能切断王师的粮道,袭击几支运输粮草的军队,王师必然自溃。 到那时,叛军方即可不费吹灰之力攻占曲梁邑。 而与此同时,奉阳君李兑正与阳文君赵豹在营内巡视。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麾下近六千兵力抵达曲梁邑东侧二十里处,在那里安营扎寨,这事当然不可能瞒过王师那边斥候的眼睛——毕竟赵成、李兑、赵豹几人可不敢有丝毫疏忽,每日派出许多时候死死盯着周边的一切动静。 “据我新得到的消息……” 在巡视营寨的途中,奉阳君李兑对阳文君赵豹说道:“庞煖、蒙仲二人现身于公子章的叛军当中,且庞煖袭了信都,驻军于信都一带,至于蒙仲,则驻军在曲梁往东二十里外……呵,这还真是愈发的明目张胆了,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了……” 赵豹闻言长长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李兑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那位据说已被挟持的赵主父罢了——如今公子章率领叛军抵达曲梁,庞煖、蒙仲不趁机率军回沙丘行宫解救赵主父,却顺从公子章的命令,正在筹备联合进攻曲梁的事宜,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即便心知肚明,有些事还是不方便提及。 于是赵豹岔开话题道:“请务必转告赵成,那庞煖并不简单,至于蒙仲,我就不说了,此子善于袭战,你我当小心提防……” 听闻此言,李兑轻笑着说道:“我麾下行司马廉颇,虽然性格粗糙,素来不为我所喜,但此人用兵、用计,绝不亚于那蒙仲,若那小子胆敢前来夜袭,我就叫他以及他麾下信卫军有来无回!” 赵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有士卒前来禀报道:“奉阳君、阳文君,营外出现一队车马,疑似有人正在窥视我军营寨!” 听闻此言,赵豹双眉一挑,说道:“必然是蒙仲无疑了!……公子章麾下的军将,可不懂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唯有蒙仲熟读兵法,知道事先前来窥视我方的虚实。” “哼!” 李兑冷哼一声,对身边的近卫下令道:“立刻传令廉颇,令其率军驱逐那蒙仲!……若有机会,杀了此人亦无妨!” “喏!”那名近卫当即依令而去。 随后,李兑与赵豹便来到营寨东南侧的哨塔,登高眺望营外那支窥视他们虚实的车马,果然瞧见大约在距营寨两百余丈的地方,有七八辆战车正停在该处。 不多时,廉颇接到命令,当即率领百余步卒,骑着马奔出营外,朝着远处那七八辆战车而去。 在大概距离百丈距离的时候,廉颇勒马停了下来,持剑指向远处,大声喊道:“我乃奉阳君麾下行司马廉颇,对面可是信卫军的司马蒙仲?” 『唔?他就是那个斩杀胡潜、重伤彭质的廉颇么?』 蒙仲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压压手示意从旁战车上的士卒将手中的弩具暂时垂下,旋即,他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远处的廉颇。 “不错,在下正是蒙仲!” “那就没错了!奉阳君命我前来杀你!” 听闻此言,廉颇双腿一夹马腹,竟单剑匹马朝着蒙仲等人冲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161章 蒙仲与廉颇 廉颇勇猛否? 从他夜袭胡潜、彭质二将那晚「斩一人、重伤一人」的战绩来看,蒙仲必须得承认这位赵将确实勇猛,或许比他已故的族叔蒙擎还要勇猛,甚至于,可能是迄今为止蒙仲所遇到的最具武力的将领。 虽然蒙仲平日里从来不敢疏忽对于自身武力的锻炼,但凭他十六岁年纪的身体,想要击败这样这位正在壮年的猛士,这恐怕是不切实际。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并不惊慌,毕竟他此番也带来了一些士卒,虽然人数不多,总共七辆战车,在刨除掉他自身以及驾驭战车的士卒以外,其实只有十四名手持弩机的信卫军士卒,但面对单人匹马的廉颇,十四柄弩机绰绰有余,只要别被廉颇用骑术欺骗,使那十四名弩手空射就行了。 因此当见到廉颇单人匹马冲来时,蒙仲首先对身边的士卒们嘱咐道:“别急,待他靠近些再射。” 近距离的弩击,尤其是在十几柄弩机所瞄准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落空,也不可能有人幸存下来,除非对面的廉颇眼力与反应皆超乎常人,单凭一柄剑就能将十几支弩箭通通斩落。 说实话,这几率不大。 而此时,那廉颇已拍马冲入距离蒙仲等人仅有约五十丈的范围,在这个距离下,凭廉颇拍马冲刺的速度,可能只要几个眨眼工夫就能杀到蒙仲面前。 因此,蒙仲亦举起了双手,准备吩咐身边的士卒射杀廉颇。 显然廉颇也注意到了蒙仲的举动,猛然勒住了马缰,使战马原地转了几圈,以此缓解战马奔驰带来的冲力。 “很不错的骑术。” 在见到廉颇干脆利索地停下了战马,蒙仲眼睛一亮,微笑着称赞道。 “你也很不错,还有你身边的士卒。” 廉颇在远处深深打量着蒙仲,若有所指地称赞道。 不可否认,廉颇的确有心斩杀蒙仲,毕竟从听到的传闻来看,他也觉得对面的小子或许是个威胁,若能尽早将其铲除,他自然不会放过。 别看他单人匹马闯入进来,仿佛显得很狂妄自负、目空一切,但事实上,这只是廉颇对自己自信的表现罢了——他斩杀胡潜、重伤彭质那晚,亦是如此。 然而廉颇没想到的是,那蒙仲见他拍马冲去,竟然如此镇定。 还有此子身边那些端着弩机的士卒们,在这种距离下竟然也能沉得住气。 不得不说,若这十几名士卒方才因为惊慌失措发射了弩箭,他此刻绝对会趁机拍马上前,将那蒙仲的首级斩下来。 不过眼下嘛…… 看着二三十丈外那十几名端着弩机的信卫军士卒,廉颇皱着眉头权衡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敢过于靠近。 他故意激将蒙仲道:“为何不下令射箭呢?这个距离,你身边的士卒说不定能将廉某射杀。” 蒙仲当然猜得到廉颇的心思,闻言笑着说道:“悬而不发,才有威慑,人若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必然会惹来祸端……更何况,在下与廉司马无冤无仇,此番又只是为了窥探贵方营寨的虚实而来,何必犯险呢?” 说罢,他瞥见廉颇率下的那百余士卒正疾奔靠近,便命令驾车的士卒将战车通通调转了方向,显然是准备撤退了。 见蒙仲准备撤离,廉颇微微有些着急,再次激将道:“想不到信卫军的蒙仲,竟然是如此胆怯的小子!” 听闻此言,为蒙仲驾驭战车的蒙虎皱着眉头说道:“这家伙是在挑衅么?” “可能是不想我等就此离去,以便他能找寻机会斩杀你我……” 蒙仲毫不在意廉颇的挑衅,在对蒙虎解释了几句后,不失礼貌的高声对廉颇笑道:“毕竟是性命攸关之事,还是谨慎些为好。……廉司马,若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且慢!” 廉颇当即喊住了蒙仲,同时,亦命令身后追赶而来的百余士卒原地待命。 随后,他目视着蒙仲问道:“廉某听闻,足下乃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为何要协助公子章那等叛臣?” 一听这话,蒙仲就知道廉颇并不清楚某些真相。 若换做是其他人,恐怕这会儿或许会做出「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故而不得不听命于其」的解释,但蒙仲内心并不赞同这种借口,他仍然希望赵主父能幡然醒悟,亲自出面认可公子章,给予其起兵的大义,因此他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落下把柄。 于是他平静地说道:“公子章持有赵主父的令符,他对我下令,我自然要听从。” “可据廉某所知,公子章是挟持了赵主父……” “是么?在下并未听说这类传闻。” “……” 在注视了一阵面色自若的蒙仲后,廉颇忽然晒笑一声,说道:“原本我见你年轻,还想劝你弃恶从善,率军投降,可据眼下来看,你怕不是已被公子章所收买……”说罢,他面色一正,冷冷说道:“公子章谋反作乱,注定事败,你若识相,就早早率军投降,否则,你亦死期不远!” 说着,他用手中的利剑指向蒙仲。 “这厮好生可恶!” 蒙虎见此大怒,唬地蒙仲连忙劝阻他道:“这廉颇一身武艺勇悍非常,你我不是对手,切莫冲动。” 事实证明蒙仲多虑了,只见蒙虎低声嘿嘿笑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他几句挑衅就气地冲过去与他搏杀?那是白白送死!我才没有那么傻哩!” 说罢,蒙虎再次转头看向廉颇,打量着单人匹马、威风凛凛的后者,口中颇为羡慕地喃喃道:“真是威风啊,虽单人匹马,亦无所畏惧……真乃猛士!” 见蒙虎没有冲动,蒙仲稍稍松了口气,旋即微笑着说道:“廉司马方才所言,很有道理,不过在下另有想法,终归这场仗,胜负犹未可知。” “哦?” 听了蒙仲的话,廉颇双眉一挑,轻笑着说道:“你是指有勇无谋的公子章能击败我军,还是说,你蒙仲有这个自信击败我军?” “不试试,谁能知道呢?”蒙仲微笑着回覆道。 虽然他也知道公子章一方目前的局势很艰难,而且会越来越艰难,但气势上当然不能输给对方。 “……” 廉颇深深打量着蒙仲,他忽然嗤笑道:“小子,莫要太小瞧天下人,我听说你擅长率军偷袭,曾率数百士卒夜袭了数万齐军的营寨,但我晋阳的男儿,可不像齐国士卒那样羸弱不堪,你若胆敢前来袭营,廉某必定叫你有来无回!……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 看着远处正在嗤笑的廉颇,蒙仲颇有些意外。 其实平心而论,他也觉得他当初以五百人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这桩壮举其实过于侥幸,因此他从来不将这份战绩挂在嘴边向人提及,但不知为何,旁人却总是提及这桩事,弄得好像他蒙仲只会一招夜袭军营似的。 不过…… 『假如对面果真都这么认为,那我倒是可以将计就计,想办法挫挫对面的锐气……』 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蒙仲顿时有了主意。 只见他点点头,笑着对廉颇说道:“如廉司马所愿,过几日,在下索性就尝试看看吧。……那就先告辞了,廉司马。” 说罢,他朝着廉颇抱了抱拳,旋即嘱咐蒙虎与士卒们小心翼翼地驾驭着战车离开了。 看着蒙仲等人离去的背影,廉颇一脸错愕。 “司马。” 有他率下的士卒上前来询问道:“不追么?” 廉颇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那名士卒:“你能追的上对方的战车?” 岂料那名士卒点点头耿直的说道:“假如司马命我追赶,我可以追上。” “你追上去,对方就给你一弩,岂不白死?行了,反正给我等的命令是驱赶对方,那蒙仲只要离开了,我等就可以回营覆命了。” 说到这里,廉颇皱着眉头望向蒙仲等人离去的背影。 『那小子……到底是不想服软,故而临走前放下狠话,还是说,他果真有这个念头?』 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廉颇舔了舔嘴唇,眼眸中闪过几丝兴致。 “居然被小瞧了,呵,有意思。” 说着,他将手中的利剑放回了剑鞘,脸上的神色亦变得严肃了许多,看着蒙仲等人离去的背影,低声说道:“若有胆量,你就来。” 说罢,他环视了一眼身边的士卒,挥手喝道:“回营!” “喏!” 片刻后,廉颇返回营内,向奉阳君李兑与阳文君赵豹二人覆命,顺便为没有机会斩杀蒙仲而向李兑告罪。 当然李兑并没有怪他,毕竟当时的情况李兑亦看在眼里,并非廉颇的关系,只是那蒙仲实在过于谨慎了,若廉颇莽撞地继续上前,反而有可能被蒙仲身边的士卒射杀。 相比较这个,李兑更加在意蒙仲临走前放下的“狠话”。 他纳闷地询问阳文君赵豹道:“那小子,真敢来袭击我方营寨?” “说不准。” 阳文君赵豹捋着髯须摇头说道:“蒙仲那小子虽是道家弟子,但自幼熟读兵法,我亦难以判断。” 李兑微微点了点头,旋即轻哼道:“兵法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我军扼守曲梁,以逸待劳迎战公子章的叛军,已得七分胜算;只要在此地拖住叛军三月,拖至入冬,便能得到剩下三分。公子章败局已定,凭那蒙仲一己之力,岂能扭转胜败?只要谨慎防守即可。” 阳文君赵豹闻言点了点头。 他也认可李兑的这番判断:公子章已经错失了其窃取国家最好的机会,虽如今其麾下仍聚集有大军,但叛军已无大义名分,又没有殷富的城邑支持,时间拖得越久,王师的优势就越大。 因此,只要谨慎防守,坐等叛军自溃即可。 在赵豹看来,目前唯一值得顾虑的,只有赵主父的态度——若赵主父出面支持公子章,给予了后者名分,且以自身的威望调来国内其余军队,那才叫麻烦。 至于蒙仲,只要他王师这边小心提防,不给后者偷袭的机会,倒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大麻烦。 不得不说,就像蒙仲所疑惑的那样,尽管李兑、赵豹二人都知道蒙仲熟读兵法,但最最在意的,还是后者那一招夜袭,仿佛蒙仲就只会这招似的。 而就当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召集各自麾下的将领,嘱咐他们近几日小心提防蒙仲军的夜袭时,蒙仲已乘坐战车回到了自己军队的驻地。 待得知蒙仲返回军中后,正指挥士卒建造营寨的乐毅将手中的事物交割给蒙遂,旋即来到了蒙仲跟前,向后者询问道:“曲梁那边的情况如何?” 听闻此言,蒙仲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蒙虎就颇为夸张地说道:“险些死在那里。” “什么?”乐毅闻言一惊。 “行了,你先回去歇息吧。”蒙仲打发走了蒙虎,旋即对乐毅解释道:“只是碰巧撞见了那名叫做廉颇的行司马,他当时种种举动,似乎是想伺机杀我,不过我并未让他得逞,很识相地撤离了。” 最后一句,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出,听得乐毅恍然大悟之余,脸上亦露出几许笑容。 旋即,蒙仲的神色就端正了许久,只见他皱着眉头又说道:“我只看到了奉阳君李兑与阳文君赵豹二人的军营,这两座军营位于曲梁邑的东北侧与东侧,两者挨地较近。总得来说,大抵是曲梁邑的东面防守较严,至于西边,防守比较宽松……” “这不意外。”乐毅点头说道:“终归公子章的大军正是从曲梁邑的东面而来……” 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对蒙仲又说道:“对了,在你前往窥探对面军营的时候,我们派去公子章那边的士卒回来了……” 他所说的士卒,即蒙仲率大军抵达此地后,派往公子章那边的一队士卒,大抵就是告诉公子章,他蒙仲率军驻扎在这块位置,让公子章心里有个大概,倒也没其他什么大事。 “哦?”蒙仲闻言问道:“公子章那边有什么传话么?” “唔。”乐毅点点头说道:“公子章命那几名士卒带消息给你我,说他准备在明后两日大举进攻曲梁邑,设法拿下这片城邑,倒也没要求我等从旁协助,只是让我们伺机而动。” “强攻啊?” 蒙仲皱了皱眉。 毕竟就他今日窥探到的情况来看,王师那方的几座军营守备都很森严,更重要的是提前准备了许多鹿角等防御设施,若公子章果真采取强攻手段,蒙仲并不认为能有什么效果。 不过对此,乐毅倒有不同的看法。 “对面不会选择死守营寨的,初阵就闭战不出,这会严重打击军中的士气,既然公子章决定强攻,对面必定会出营应战!”说到这里,乐毅稍稍压低了声音:“你我正好借这场仗,先探探对面的实力。”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处在对立面的王师,蒙仲、乐毅二人只对阳文君赵豹与佐司马赵贲麾下的军队较为了解,至于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麾下的军队,他二人却不知究竟,只知道这两支军队此前驻扎在「中牟」防备魏国,其余一无所知。 先借公子章那边的战事,探一探赵成军与李兑军的底子,这倒也并无不可。 不过在此之前,蒙仲与乐毅商量了「袭粮道」的事宜。 “袭击赵成、李兑、赵豹三人的运粮队伍?” 不得不说,在听到蒙仲这个计策后,纵使是乐毅亦是眼睛一亮。 毕竟,粮食乃是军队最关键的物资,一支军队可以缺战马、缺兵器,但绝对不能缺粮,否则,军中的士卒就会自溃,轻则溃逃、重则暴乱,可谓是一桩非常严重的事。 但问题是,袭粮道这招计策并不容易实施。 对此蒙仲解释道:“据我今日窥探对面营寨的感觉,我感觉对面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东边’,对‘西边’却相对有所疏忽,若我军派遣一支精锐,潜伏于肥邑北部,伺机袭击对面的运粮队伍,虽然不至于让曲梁邑的军队就此溃散,但相信定能让其焦头烂额……” “唔……” 乐毅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旋即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问题是,派谁去呢?” 蒙仲便说道:“蒙遂为主、武婴为辅,怎么样?” 事实上在蒙仲身边一圈人当中,蒙遂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为人冷静、处事谨慎,否则,蒙仲也不会任命蒙遂为佐司马,与乐毅一同掌管军中的实际事务。 但乐毅在沉思了一下,却提出了异议:“不如由我去吧,我带着武婴负责前去,蒙遂留下来协助你。” 显然,考虑到深入敌后袭击对方的粮草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乐毅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心,生怕蒙遂到时候判断失误,非但葬送了他自己也葬送掉了一同跟随而去的其他人。 至于蒙仲这边,乐毅倒是并不担心,毕竟在他看来,蒙仲的计略以及用兵,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去?” “怎么?我怎么说也是佐司马,这种事当然由我前去。” 见乐毅态度坚决,蒙仲稍一迟疑,点头说道:“也罢,我给你五百信卫军?” “太多了。”乐毅摇摇头说道:“三百信卫足以,士卒过多反而容易暴露行踪。不过,军中的战车,你通通交给我,另外,还要三百副弩具,三千支弩矢。” “好,这个你与向缭交接。” “唔,我顺便将军中的事务跟蒙遂交接一下。” 当晚入夜之后,乐毅与武婴二人率领三百名信卫军,悄然离开了尚未全部竣工的营寨。 在乐毅、武婴二人离开的时候,蒙仲亲自前往相送,并且嘱咐他二人道:“若事不可为,便立刻放弃,莫要涉险。” 乐毅、武婴二人点点头,带着三百名信卫军离开了。 次日,也就是八月二十日,公子章带着卫援、田璜、翟丹三将,亲率三万大军朝着曲梁邑浩浩荡荡而去。 由于昨日蒙仲就收到了相关消息,因此,他亦带着蒙虎、华虎、穆武等人,率领七百信卫军、三千代郡兵,前往曲梁邑,留下蒙遂、乐进、乐续、向缭等人以及两千代郡兵防守营寨。 因为这事,蒙虎、华虎、穆武三人还兴致勃勃地询问蒙仲:“阿仲,看这架势,咱们是要参战么?” 然而,蒙仲却泼了三人一盆凉水:“带兵只是为公子章助涨声势。” 约两个时辰左右,公子章的大军以及蒙仲率领的军队,陆续抵达了曲梁一带。 而此时,王师那边亦早已得知的消息,就像乐毅所判断的那样,王师虽然有心拖死叛军,并不打算在初阵就自灭威风,毅然率军出营应战。 观王师一方的兵力,大抵是安平君赵成一万余,奉阳君李兑一万余,阳文君赵豹五千余,再加上一些零碎的兵马,总兵力大概也在三万出头,与公子章一方的兵力倒是相差不多。 两军对峙之后,首先就是彼此的对骂。 赵成、李兑、赵豹三人骂公子章以下犯上、起兵作乱,而公子章则反诬赵成、李兑、赵豹等人才是国家的毒瘤,并自称是奉赵主父之命前来讨伐三人,总而言之,着实是没什么营养的对骂。 在他们相互一通对骂过后,双方士卒也已排列好了阵型,于是乎,一场动辄六万人的战争,就在曲梁邑一带的平地上徐徐展开了。 在这场战争中,蒙仲从始至终呆在一旁观看。 他以及他麾下近四千兵力唯一的贡献,就是牵制住了赵豹的副将赵贲以及其麾下约四、五千左右的兵力,让后者不敢轻举妄动。 但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赵贲,蒙仲无法见机支援公子章。 不过话说回来,公子章倒也无需蒙仲相助,因为从头到尾,公子章一方的叛军皆占据上风,唯独侧翼吃了亏,似乎被李兑麾下的猛将廉颇杀了一阵,扳回一局。 瞧见这一幕,蒙虎不以为然地说道:“对面的军队也不过如此嘛,我还以为赵成、李兑二人麾下的军队会强到哪里去。” 蒙仲微微笑了一下。 在他看来,赵成军、李兑军的表现似乎并不佳,但那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公子章的军队,而公子章军队,那可是赵国进攻中山国时的主力之一,虽说那些代郡士卒并未达到他心中的“精锐”标准,但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他的标准过高——他拿「魏武卒」来作为精锐的标准。 在这个标准下,就连他亲手训练的信卫军都勉勉强强,更别说赵国其他军队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公子章麾下的军队实力弱小,同理,也不意味着能与赵章军平分秋色的赵成军、李兑军有多少弱小,毕竟彼此都是赵国的常备军队。 这场交锋,前前后后总共持续了约两个时辰,双方共投入军队多达四万人,而最终,双方以平局收场,公子章率领军队暂时撤退,大概是打算歇整两日重整士气再来进攻。 而王师一方,亦迅速就撤入了营寨。 『果然,公子章想通过强攻的方式攻陷曲梁,并不是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他对蒙虎等人嘱咐道:“走吧,回营。” 蒙虎闻言大为惊愕:“咱们出来一次,这就结束了?” “结束?” 蒙仲轻笑一声道:“对于公子章来说,攻势暂时是结束了,但对于我军而言,才刚刚开始……” 说罢,他瞥了一眼曲梁邑的那几座营寨,旋即神色一正。 “接下来,将由我军采取攻势……” 章节目录 第162章 蒙仲与廉颇(二) 『PS:在岳父岳母家码的字,有点不适应所以花的时间比家里有点多,但还是坚持码完了这章。明天丈母娘六十大寿,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坚持码字,如果没有时间,那我就只能再次请假,等回去后再补更,希望书友们见谅。暂时准备7号上午回去,唔,六个小时的车程。』 ————以下正文———— 当晚,廉颇负责营区的夜间巡防事宜。 在向属下的各级司马们交代了夜间巡卫、值守的事宜后,廉颇带着十几名卫士,来到了阳文君赵豹的营寨,约见了赵豹的佐司马赵贲。 当得知部下的禀报后,赵贲对于廉颇的约见很是意外,毕竟他们此前并没有交集——赵贲是邯郸系的将领,而廉颇则是晋阳系的将领,虽说以往也曾有过几次照面,但充其量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更别说二人彼此的身份与出身也有些差距,赵贲乃是阳文君赵豹的堂侄,官拜佐司马,若不出意外的话,日后将由赵贲才接替赵豹的兵权,而廉颇此前只是奉阳君李兑麾下的行司马,虽然两者的军职其实只有一级的差距,但考虑到一支军队的编制中一般最多只有两名佐司马、却可以有多达八名行司马后,便可得知这一级的差距实在是大。 不过,自从廉颇击溃了公子章麾下胡潜、彭质二将,将赵王何从鸡泽营救回来后,就再没有人将廉颇视为寻常的行司马,毕竟谁都明白,赵王何有感于廉颇的营救之情,日后廉颇在赵国必然是平步青云,不可限量。 正因为如此,当赵贲接见廉颇时,那也是客客气气,将廉颇视为自己的平级。 “不知廉司马前来,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赵佐司马言重了。” 廉颇笑着抱了抱拳,旋即解释道:“我原本是想与阳文君商量一些事,却听说阳文君将军中事务都交给了佐司马您……” “唔。”赵贲点了点头,解释道:“前一阵子,阳文君与君上一行人被困在鸡泽,断水断粮,再加上阳文君也已上了年纪,近段时间身体难免有些虚弱,是故由我来代掌军队……”说到这里,他好奇问道:“不知廉司马想与阳文君商量些什么,告知在下也是一样的。” “那是自然。” 廉颇点点头,旋即对赵贲说道:“我只是怀疑叛军很有可能会来夜袭,这才想来与阳文君商议一番……” “夜袭?”赵贲轻笑道:“廉司马防备的莫非是蒙仲?” “有点。” 廉颇亦不隐瞒,点点头如实说道:“今日的战事佐司马您也瞧见了,据我所知,那蒙仲今日带了三千兵至此,但从始至终,蒙仲都没有下令协助公子章,依我猜测,恐怕那蒙仲并不打算强攻,而寄希望于偷袭。” “唔。”赵贲环抱双臂沉吟着。 不得不说,今日蒙仲军的举动,他也觉得挺奇怪的,公子章的叛军与他们打生打死,而蒙仲军却在战场的边缘远远观望,除了牵制了他赵贲的数千兵力以外,对公子章的叛军丝毫没有贡献。 无论怎么想,赵贲都觉得那蒙仲是另有打算。 不过,对于廉颇的夜袭,赵贲倒是并没有太多的担心,他当然知道蒙仲擅长率军夜袭,自然也早早做好了相应的防备,假如那蒙仲当真敢来偷袭,他赵贲定会让其付出惨重的代价! 见手头暂时没别的事,赵贲索性就让士卒准备了一些酒菜,邀廉颇在帐内饮酒,交流交流感情,毕竟廉颇此人注定会受到奉阳君李兑乃至赵王何的重用,提前打好关系,日后说不定还有大用。 廉颇也是好酒的人,见赵贲邀请也不推辞,反正夜间巡卫的事他已经交代了麾下的司马们,除非叛军果真前来袭击,否则也不必他事事躬亲。 于是乎,赵贲、廉颇二人就在帐内,一边喝着酒,一边谈聊着今日两军交锋的情况。 似这般大概到临近亥时的时候,赵贲与廉颇忽然听到营内好似出现了一阵骚动,仿佛有不少士卒来回奔走,甚至于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对视一眼,赵贲与廉颇顿时收起了此前说笑时脸上的笑容,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走出帐外。 只见在帐外,在营寨东南营区的位置,隐约可见有不少士卒手持着火把来回奔走,不知什么缘故。 见此,赵贲当即吩咐守在帐外的士卒道:“那边发生了何事?何以这般喧闹?你等速速前往问个缘由!” 然而,还没等他派出去的士卒走远,就有几名将士急匆匆地跑来禀报。 那几名将士当中,为首的那人是一名「旅帅」,即统率五百人的将官,只见他疾奔到赵贲面前,抱拳禀告道:“启禀佐司马,方才营寨东南侧突然响起一阵喊杀声,疑似有叛军夜袭我军营寨。” 『夜袭?』 赵贲与廉颇对视一眼,当即来到东南侧的营区。 在仔细查看了一番后,赵贲、廉颇二人并非发现该营区就被叛军袭击的迹象,倒是有不少被惊醒的士卒正举着火把,一脸惶恐不安地来回奔走,搜寻着那所谓入侵营内的叛军。 “怎么回事?” 赵贲开口喝问道。 当即便有士卒解释道:“回禀佐司马,好似有叛军袭营的迹象,但士卒们检查了营内各处,却并无发现异状。” “营外呢?”赵贲又问道:“可曾派兵到营外搜寻?” 或有士卒回覆道:“回禀佐司马,周革司马已带兵出营,搜寻叛军的踪迹。” “周革已经去了么?” 赵贲微微点了点头。 周革是他军中的行司马,性格稳重又不失勇武,是赵贲比较看重的部将。 大概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行司马周革这才率领一队士卒返回营内,待瞧见赵贲与廉颇二人后,连忙疾步走到赵贲面前,抱拳施礼。 赵贲点点头,旋即问道:“周革,你到营外搜寻,可曾发现有叛军的行踪?” “不曾。”周革摇摇头,继而讲述当时的经过:“方才听到营外传来喊杀声,还有阵阵军鼓,我当即召集了守夜的士卒,但却迟迟不见叛军有袭营的迹象。是故,待鼓声停止后,我便率领一队士卒出营打探究竟,然而,却不见营外有任何叛军的踪迹。”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旋即补充道:“不过,期间我找到了一队巡夜兵卒的尸体,疑似是遭到了弩箭的伏击,不过尸体上却找不到箭矢,并且尸体还有拖动的痕迹。” “……” 赵贲闻言皱了皱眉。 既然有在营外巡夜的兵卒被杀,那么显然是有叛军在这一带活动,但是,这伙叛军杀了一队——可能不止是杀了一队——巡夜的兵卒,然后在营外敲打军鼓大喊大叫了一通,然后就撤离了? 此举难道有什么深意? 想不通,赵贲实在是想不通。 此时,廉颇在旁插嘴道:“东南侧的话,应该就是那个蒙仲吧?” “唔。” 赵贲微微点了点头。 就目前而言,叛军总共分为赵章、蒙仲、庞煖三支,其中,庞煖远在信都,怎么想都不可能绕过安平君赵成的营寨来偷袭他们,至于公子章,公子章的营寨据此大概有二十余里距离,夜间赶路最起码得花上近两个时辰——难道公子章吃饱了撑着,在今日白昼里刚刚激战之后,不让士卒们好生歇养,花两个时辰带兵跑到他们这边大喊一通? 想来想去,都是蒙仲的嫌疑更大。 一来蒙仲军的驻地就在曲梁邑的东边,虽然也隔着约二十里的距离,但蒙仲熟读兵法,谋略远非公子章那些人可比,说不定他这番举动背后会有什么诡诈。 想到这里,赵贲叮嘱周革道:“总之,那蒙仲诡计多端,你需小心提防。眼下,叫士卒都回兵帐歇息吧。” “喏!” 周革抱拳领命,旋即下令站在营内的那些士卒通通回兵帐歇息。 见此,赵贲便带着廉颇回到了他的帐篷。 待二人面对面坐下后,赵贲轻哼道:“那蒙仲,也不晓得有什么意图……” 话音刚落,还没等廉颇做出回应,隐约就听到刚刚安静下来的东南营区,再次出现了骚动。 “该死的!” 赵贲刚刚端起的酒碗,啪地一下放回矮桌,旋即站起身走向帐外。 廉颇皱着眉头紧跟其后。 就跟方才一样,待等赵贲、廉颇跑到东南营区,营外那些喊杀声、军鼓声,通通都停息了,营内唯有一群被惊动的士卒,正手持火把与兵器,或满脸惊慌、或一头雾水地在营内四周搜寻,检查是否有叛军袭击营内。 然而搜寻的结果是,营内一切正常。 随后,再次率军出营搜查的行司马周革,亦又一次无功而返,毫无收获地向赵贲汇报:“佐司马,我并未在营外找到任何叛军的踪迹。” 听着闻言,赵贲皱着眉头说道:“既然只是虚惊,便叫士卒回兵帐歇息吧。”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东南方向,冷笑道:“可真有闲情逸致,深更半夜的,赶二十里的路跑到我军营外大喊大叫……他以为这一通吓唬,我军就会被他唬住么?” 廉颇没有接茬,因为他亦在思索着蒙仲军这番举动的用意。 难道真的只是想吓唬他们一通? 片刻后,军营内那些被惊动的士卒们,亦再次纷纷回到了各自的兵帐。 见此,廉颇对赵贲抱拳说道:“佐司马,时辰也不早,那我就先行告辞了。……我也有些担心我军那边是否遭到叛军的骚扰。” 赵贲点点头,亦抱了抱拳说道:“确实,那就不留廉司马了。” 二人就此分别,廉颇回他的营地,而赵贲,则返回自己的兵帐。 此时夜色已深,再加上喝了不少酒,赵贲亦感觉有些疲乏,便倒在草榻上合上了双目,就此准备歇息。 可没想到,就在他昏昏沉沉,即将进入睡眠之时,他忽然再次隐约听到营内传来了骚乱。 “你娘的!” 平日里修养还算不错的赵贲,在猛地睁开眼睛后大骂一声,旋即披上外衣,提上佩剑就冲入了帐篷。 而这次,他索性连东南侧的营区都不去了,带着一队近卫直奔东侧的营门。 在途中,赵贲遇到了廉颇,一问之下才知道廉颇跟他想到一起去了:廉颇在返回自己营寨时,见阳文君赵豹的军营外再次响起喊杀声,便果断地带领近卫直奔东营门,想亲自去探个究竟。 与前面两回不同,这次赵贲与廉颇确确实实地听到了营外的喊杀声与震天的军鼓声,只不过这些喊杀声与军鼓声,待他俩抵达东营门的前后便再次消失不见,原因是营内的行司马周革已率领数百名巡夜值守的士卒前往了营外。 与廉驳一同走到营外,赵贲远远便见到周革与他麾下的数百名士卒正举着火把在远处搜寻,他大声喊道:“周革。” “佐司马?” 周革闻言立刻来到赵贲与廉颇跟前,向二人抱拳行礼。 赵贲点点头作为回礼,旋即皱着眉头问道:“可找寻到叛军的踪迹?” 听闻此言,周革抬手指向一片漆黑的远处,神色凝重地说道:“好似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我正准备率领士卒一寸寸地向前搜寻。” “唔。”赵贲点点头,示意周革不必在意他与廉颇。 见此,周革便继续率领着士卒在这附近一寸寸地搜寻叛军的踪迹,而赵贲与廉颇则跟在后头查看情况。 但可惜的是,想要在这等深夜搜寻营外的叛军踪迹,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尽管周革与他率领的数百名士卒们前前后后搜寻了大半个时辰,但还是没有丝毫收获。 见此,周革有些失望地向赵贲回禀道:“佐司马,那些叛军可能已经撤离了。” “……” 赵贲闻言点点头,旋即皱着眉头扫视着漆黑一片的远处,恨恨骂道:“这蒙仲,深更半夜派士卒几次惊扰我军营寨,也不晓得有什么意图。” 此时,廉颇正侧着身回头打量着阳文君赵豹的营寨,他发现,因为营外的响动,营内的邯郸军士卒再次被惊动,以至于此刻营内人声鼎沸,很是混乱。 “这或许是那蒙仲的意图。” 朝着营地方向努了努嘴,廉颇冷哼着说道:“他有意使贵军的士卒难以成眠。” 赵贲闻言亦回头看了一眼,颇有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士卒们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有精神,倘若白天发生什么交战,自然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水准——这么浅显的道理,赵贲自然懂得。 『看来那蒙仲,或许是为了一两日后公子章率叛军再来进犯做准备,目的在于消耗我军士卒的精力……』 赵贲正想着,忽然远处再次传来了喊杀声与震天的军鼓声。 瞧了一眼方向,他这才发现是从阳文君李兑的军营那边传来的。 见此,廉颇重哼一声说道:“看来叛军试图惊扰的,不只是贵军。佐司马,恕廉某得回营探探情况了。” “廉司马请便。” 二人再次告别,廉颇领着近卫返回自己的营寨,而赵贲则带着周革一行人回到营内。 这次回到营内后,赵贲对周革吩咐道:“告诉值守的士卒们,营外的喊杀声与军鼓声,只是叛军为了骚扰我军的诡计而已,叫士卒们不必在意,顾自安睡即可。” 说罢,赵贲也离开回去歇息了。 『叛军当真只是为了骚扰我军士卒歇息么?』 周革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他觉得,自己应当谨慎对待,避免被叛军有机可趁。 约小半个时辰后,廉颇亦回到了自己的军营。 刚到军营,他就被奉阳君李兑的儿子李跻叫了过去,询问廉颇方才的行踪。 廉颇如实相告。 严格来说,其实廉颇在当值期间夜访赵贲,这其实也算擅离职守,不过李跻如今相当器重廉颇,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毕竟他营内也没遭受什么损失。 在点点头后,李跻问廉颇道:“约一个半时辰前,我听到阳文君的营寨那边传来喊杀声与军鼓声,还以为有叛军夜袭,便立刻叫李兴提兵五千前往支援,不曾想提前一步前往打探情况的士卒却称,阳文君的军营并未遭到叛军的袭击……随后大约半个时辰后,我军营寨外亦响起了类似的喊杀声与军鼓声,可当士卒们准备抵御时,却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此乃叛军的诡计。” 廉颇闻言解释道:“目的是为了让我方的士卒难以安歇。” “果然如此。” 李跻点点头,旋即见廉颇有些困惑,便笑着解释道:“此事亦惊动了家父,可待叛军第二回于我军营外骚扰时,家父便断言这只是叛军的诈计,事后便回帐歇息了,我仍有些不放心,便在此等候司马归来,想问问情况。……阳文君那边,也是这样的情况么?” 廉颇点点头说道:“正如奉阳君所言,只是叛军的诈计而已。” 听闻此言,李跻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神色,拍拍廉颇的臂膀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回帐歇息了,值守之事就拜托司马了。” “喏!” 廉颇抱了抱拳相送李跻。 此时,已经是子时前后,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亦再次逐渐安静下来,曾被叛军惊扰的那些士卒们,已纷纷回各自的帐篷歇息,就连佐司马赵贲,亦裹着被褥倒在帐内的草榻上安歇。 但负责值守的行司马周革,仍心情忐忑地警惕着叛军。 就这样,转眼就到子时三刻左右,营寨外再次响起震天般的喊杀声与军鼓声。 听到这阵响动,此前正在营内避风处闭目养神的行司马周革,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用警惕的眼神扫了一眼响动传来的方向,旋即对左右下令道:“传令下去,叫值守营门、哨塔的士卒们提高戒备,至于其余兵卒,若有被惊扰者,叫他们都回帐歇息。” “喏!” 而与此同时,正在呼呼大睡的赵贲在隐约听到营外的响动后,亦警觉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蒙仲你他娘的没完没了……” 嘟囔着骂了一句,赵贲再次闭上眼睛,不久后便响起了阵阵鼾声。 果然,这次营外的动静,也只是虚惊一场而已,虽然行司马周革始终保持着警惕,但事实上证明,叛军似乎就只有这一招。 而营内的士卒们,他们在两次被叛军戏耍后,亦渐渐不再理会,丝毫不管营外的喊杀声与军鼓声,捂上耳朵接着睡。 与此同时,在距离阳文君军营大概两里的地方,蒙仲正聚精会神地远远观望着敌营的情况。 在他身后,停着四辆战车,每辆战车上都放置着一架巨大的战鼓,此刻正各自被一名士卒奋力敲打,以至于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在如此寂静的夜里,仿佛轰雷一般。 这四辆运载战鼓的战车,也是蒙仲军中仅剩的战车了,至于的战车皆已经被乐毅带走。 而在距离蒙仲大概两百丈左右的前方,蒙虎带着一群兵卒,正面朝阳文君的营寨,一边大声喊着诸如“杀啊”、“进攻”之类的喊声,一边纷纷敲击手中的兵器,借此发出更响亮的声音。 记得前几次,远处敌营的反应很是夸张,一听到这些响动,营内就跟炸开锅似的,让蒙虎大呼有趣。 但这回,敌营内的士卒们似乎已不再理会他们,任凭他们大喊大叫,亦无动于衷。 见此,蒙虎与部下交代了几句,旋即便来到了蒙仲身边,对后者说道:“阿仲,对面似乎已看破了你的计策,那咱们现在可以那个……就是你说的‘将计就计’么?” 所谓“将计就计”,即假戏真做,变佯攻为真正的夜袭,至于为何选择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下手,一来是因为赵豹、赵贲的军队距离他们最近,至于二来嘛,也是考虑到赵豹、赵贲二人手下的军队人数最少,只有不到六千人左右,夜袭的风险最低。 “再等等。” 目视着阳文君赵豹的军营半响,蒙仲微微摇了摇头,解释道:“眼下,对面的士卒仍然是将信将疑,并未彻底松懈下来,若我军此时夜袭,必定难以收到成效。” “那到等到什么时候?”蒙虎有些着急地问道。 “别急!”蒙仲轻声嘱咐道:“先叫士卒们继续骚扰对面即可。” “好吧。”蒙虎点点头。 随后,在丑时到寅时的这段时间内,蒙仲、蒙虎二人率领的士卒,仍旧持续对阳文君、奉阳君二人的军营施行骚扰。 随着他们接二连三的骚扰,廉颇也好,周革也罢,都渐渐对此免疫。 记得周革最初还对骚扰他们的叛军抱持一定的警惕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逐渐适应,裹着一条棉被坐在营门一带的被风处打盹,纵使听到营外的喊杀声与军鼓声,亦浑不在意,连眼睛懒得睁开,嘟囔两句便接着打盹。 就这样一直到了卯时正刻前后,此时遥远的东边,亦隐约露出第一丝朝阳。 而就在这时,华虎、穆武二人率领数百名士卒悄然抵达。 “是时候了!” 蒙仲推醒了从不知何时起就裹着被褥蜷缩在战车旁打盹的蒙虎。 “夜里不攻,偏偏要等天亮……要等我最困的时候……”蒙虎打着哈欠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深吸几口气抖擞精神。 听到蒙虎的抱怨声,蒙仲微微一笑。 不错,他就是要反其道而行,在即将天亮的那一刻对阳文君的军营发动偷袭。 他相信,无论是阳文君赵豹还是佐司马赵贲,都绝对猜想不到。 “上!” 手指前往的军营,蒙仲对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下令道。 见此,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五百名信卫军,在故意为之的一片喊杀声与军鼓声中,悄然摸向了几乎没有防备的敌营。 章节目录 第163章 虚虚实实 “杀——!” “咚咚!” “进攻——!” “咚咚咚!” 卯时正刻,正值遥远的东方刚刚才有一丝光亮,在阳文君的营寨外,又一次地爆发了一阵震天般的喊杀声与军鼓声。 然而即便清楚听到这阵响动,但营寨东门附近的哨塔上,那两名负责值夜的赵卒却是毫不在意,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惊慌失措,正蜷缩在哨塔站板上避风的他们,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向营外观瞧,查看动静。 足足过了有七八息,才有一名目测二十几岁的年轻赵卒站起身来,打着哈欠随意地扫了一眼营外的漆黑之地。 “有敌情么?” 在哨塔上一同值守的同伴问道,是一名大概目测四十左右的老卒。 “屁个敌情。”年轻的士卒耸耸肩。 听闻此言,老卒晒笑道:“叛军那帮人还真能坚持……这都骚扰一宿了吧?” “哼,我看对面明明是傻。他们真以为能一次又一次地戏耍咱们么?”年轻的士卒轻哼着,再次坐了下来,利用哨塔上的挡风板遮挡吹拂而来的寒风。 也难怪这名年轻的士卒心情很差,因为他这一晚上已经被“吓”了数次了,叛军每次都是在突然之间爆发出喊杀声与军鼓声,哪怕他后来也已经得知了叛军的“诡计”,但还是会这突然之间的惊吓给吓到,然后就被搭伴的老卒嘲笑胆怯之类的。 可能是听到哨塔上传来的谈笑声,即便有巡逻的赵卒们路过,亦毫不停留,纵使营外喊杀声与军鼓声有震天般响亮,依旧继续朝前。 因为类似的事,他们这一晚上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他们甚至有些佩服叛军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当然当代这时候还并没有这个词。 “确实是傻。” 老卒微微支撑起身体,使脑袋高过哨塔的栏杆,以便他随意朝外面瞄了一眼,旋即便再次坐了回来。 “天都快亮了,这帮人还在外面……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是啊。” 年轻的赵卒与他的搭伴老卒轻笑谈论着。 可能是天色即将放亮,他们的警惕心难免也有所松懈,毕竟再怎么想,袭营这种事大多都是发生在漆黑的夜里,谁会在大白天率军袭营呢?真当防守营寨的士卒一个个都是瞎子么,连那么大的活人都瞧不见? 然而,就在以这两名士卒为典型的营内赵卒们因为即将天亮而掉以轻心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有数百名信卫军士卒,正在这初阳升起前夕的时候,正朝着这边疾奔而来。 为首的四人,正是蒙仲、蒙虎、华虎、穆武四人。 不得不说,数百人疾奔时发出的响动,若放在平时,保准会被营内值夜的士卒发现,但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因为那震天的喊杀声与军鼓声,遮掩了数百人的脚步声,哪怕仍有些许脚步声被营内值守的士卒听到,他们也只以为是叛军戏耍他们的诡计之一,并没有人引起重视。 『太……太惊人了!』 在尽可能放轻脚步潜近到营外外后,华虎与穆武看了一眼初阳渐渐升起的东方,旋即彼此对视一眼。 他们很清楚地看到,其实在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放亮,只要营内的士卒们朝他们瞧上一眼,就能清楚看到他们这伙人,然而,却没有人那样做。 从头到尾,营内的守卒都没有在意。 想到这里,华虎、穆武二人对蒙仲的计谋佩服地五体投地。 「上!」 蒙仲对华虎、穆武二人使了个眼色。 二人点头会意,旋即,他们二人以及其余几名信卫军士卒,悄然抽出鞘内的利剑,沿着营门门板的缝隙将其插入,悄悄将营门内部的门栓轻轻抬了起来,旋即皆转头看向蒙仲,等着后者发号施令。 见此,蒙仲一挥手,低沉地喝道:“上!” 听闻此言,十几名信卫军士卒奋力撞击营门,只听“咚”地一声巨响,门内的门栓便掉在地上,旋即,双扇营门当即被他们撞开。 而此时在营门内,其实正站着八名士卒,四四站立,站立成两排。 当营门被信卫军士卒撞开时,那八名此前还打着哈欠的赵卒,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闯入进来的信卫军士卒。 尤其是当他们借助火盆的光亮看清楚营门外居然站着密密麻麻的信卫军士卒时,他们先是目瞪口呆,旋即,脸上便露出了浓浓的惊恐。 “敌——” 还没等这八名赵卒喊出警讯,就见持剑一指前方,故意表现出狰狞的模样,厉声喝道:“杀!” 听闻此言,数百名信卫军士卒一拥而入,顿时将那八名赵卒淹没。 “蒙虎队,跟我来!” “华虎队,随我杀进去!” “穆武队的士卒,紧跟着我!” 在迅速控制住营门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便一分为三,率领着各自麾下的信卫军士卒杀入营中。 期间,沿途遇到的巡逻士卒,无不被信卫军士卒所杀,而沿途遇到的火盆、篝火,皆被信卫军用来点燃营内的帐篷与辎重。 可怜诸多兵帐中那些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卒,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所睡的帐篷已经被点燃,仍在那呼呼大睡。 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些赵卒其实也听到了营内的混乱声,但他们却并未在意,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囔着。 “是哪个傻子又被叛军的把戏戏弄?” “这都一宿了,还有上当?” “叛军那群人,还真是烦人……” 嘟囔着类似的话,那些赵卒在铺着干草的草铺上翻了个身,或捂着耳朵,或用单薄的被褥裹着头,继续呼呼大睡。 然而下一刻,却有一队信卫军士卒持剑闯入,在看到兵帐内的情况后,彼此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啊——” “敌——敌袭!该死的……” “噗——” 短短时间,营寨的东边区域,便响起了邯郸军士卒的惨叫声,简直此起彼伏。 可怜许多邯郸军士卒根本没有想到信卫军士卒竟然会杀入营中,丝毫没有防备,以至于被信卫军士卒所杀。 期间,亦不乏有那些邯郸军士卒向信卫军士卒投降求饶,希望信卫军士卒能看在以往彼此都是邯郸军一员的份上,放过他们。 然而让他们绝望的是,那些信卫军士卒却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抱歉,军令难违!” 一句军令难违,使得信卫军士卒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很快,便有士卒将「叛军攻入营内」的消息传给了行司马周革。 当时,行司马周革正带着几个士卒,在营内做最后一轮的巡逻,待等这轮巡逻结束后,他就要与其他的行司马交接,然后回自己的兵帐歇息。 可就在他巡逻之际,他忽然听到东营区传来阵阵喊杀声。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可听着听着,他就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因为他觉得这阵喊杀声实在是太近了,仿佛根本不在营外,而是在营内。 旋即,东边营区徐徐燃起的大火,则证实了周革的猜测。 『叛军当真袭营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周革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他下意识抬起头瞧了一眼天色,却见此时天色已渐渐放亮,按理来说,几乎没有谁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奇袭敌军的营寨。 然而,蒙仲的信卫军却偏偏那样做了。 『糟了……糟了!』 心中暗呼一声,周革连忙对身后一名士卒下令道:“快!快禀报阳文君与佐司马,叛军偷袭我军营寨!” 说罢,他立刻带着其余的士卒朝着东营区飞奔。 然而,待等周革来到东营区时,此时的东营区已是一片火海,且四周到处都是因为惊慌失措而胡乱奔走的士卒。 『叛军在哪?在哪?』 周革四下寻望,然而一时之间,却无法找到叛军的踪迹。 这也难怪,毕竟邯郸军是赵军,而蒙仲麾下的信卫军也是赵军,双方彼此身上所穿戴的甲胄是非常相似、甚至于是一模一样的,因此自然很难区分。 “莫要慌!镇定下来!都镇定下来!” 只见周革一把拉住一名奔跑的士卒,旋即朝着四周大声喊道:“我乃行司马周革,你等速速向我靠拢……” 但遗憾的是,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周围那些惊慌失措的士卒根本听不进周革。 哦,也不对,倒是有一队士卒在听到周革的喊话后,直接朝着他疾步奔走过来。 见此,周革连忙喊道:“你等是何人麾下的兵卒?” “我等是赵文赵司马麾下的兵卒……” 那队兵卒为首一人有些含糊地回答道。 “赵文赵司马”周革愣了愣,由于此刻情况紧急,也顾不得盘查仔细,挥挥手示意道:“我乃行司马周革,你等暂时归我指挥,听我号令。” “喏!” 那队士卒彼此相互瞧了一眼,纷纷低着头走向周革。 而此时,周革则转过身,继续呵斥那些仍在四下奔走的士卒们。 忽然间,他心中闪过一丝惊诧。 『等等!为何营内士卒个个惊慌失措,衣甲不整,却唯独这队兵卒非但全副武装,且脸上几无惊慌之色?』 双眉一挑,周革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顿时间惊地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只见他猛然转身,同时右手握住腰间的佩剑拔剑而出,却没想到眼前闪过一道寒光。 但听一声闷哼,一柄利剑斩在周革的脖颈处。 “抱歉,周革行司马……” 只见一名赵卒手持利剑,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看着周革,低声说道:“我曾经确实是赵文赵司马麾下的兵卒,但……那只是曾经。” “噗——” 鲜血四溅,这名赵卒收回了利剑。 “你……” 周革捂着脖颈缓缓倒下,用憎恨、懊恼等复杂地目光看着在他眼前的这一队赵卒,嘴里徐徐迸出三个字:“信、卫、军!” 说罢,他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捂着脖颈的左手亦无力地垂落,以至于鲜血顿时急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见此,附近的赵卒们更为慌乱,纷纷朝着其他营区逃离。 而这时,蒙虎率领几十名信卫军杀到,待瞧见立于此地的那一队士卒后,皱眉问道:“郑勇,你等站在这里做什么?……他是何人?” 他指着倒在地上的周革。 “蒙卒长。”郑勇当即抱拳禀报道:“此人乃阳文君军中的行司马周革,碰到被我等撞见,见他误以为我等是他军中的士卒,是故我便……” 见郑勇以及在旁的士卒神色都有些低落,蒙虎拍了拍郑勇的臂膀,低声说道:“蒙仲司马曾反复说过,这场赵国的内战,乃是无意义的战争,但即便是无意义的战争,我等也必须得争取胜利,否则,下一个倒在地上的,可能就是你我了……振作起来,随我杀向营内深处!” “喏!” 郑勇等信卫军士卒重重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行司马周革派出去的士卒,已飞奔到中军营区,来到了佐司马赵贲的兵帐外,当即便有值守在帐外的卫士将他拦了下来。 见此他大声喊道:“我乃周革周行司马身边近卫,奉命前来传达警讯,信卫军袭击我营……佐司马!佐司马!” 值守在帐外的几名卫士面面相觑,而就在这时,就听到帐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旋即,就见佐司马赵贲冲出了出来,瞪着微微泛着红丝的双目,一脸惊色地质问道:“是你么?方才你说什么?信卫军袭击我营?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 说罢,那名士卒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东边营区,旋即指着该处大声说道:“佐司马,不信您看!” 听闻此言,赵贲立刻转过头去,果然瞧见东边营区火光冲天。 『怎么会……』 瞧见那冲天的火势,赵贲脸上煞白一片。 在片刻的失神后,他连忙大声下令道:“快!传我令,命其余营区的士卒迅速支援东营!快去!” “喏!” 当即就有数名士卒慌忙前往传令。 “蒙仲……” 低声喃喃自语着,赵贲紧紧攥着双拳,神色复杂地盯着东营那边的火势。 对于蒙仲,赵贲谈不上什么喜恶,因为他二人此前并无利益上的冲突,哪怕后来蒙仲“委身”于公子章的叛军一方,赵贲对蒙仲的态度也仅仅只是「若有机会撞见,杀了也就杀了」的程度而已。 虽然阳文君赵豹很看好蒙仲,但赵贲却有些不以为然。 他从未想过与蒙仲去比较,一来是蒙仲过于年轻,两者比较毫无意义,二来嘛,赵贲从来不觉得蒙仲的才能会在他之上。 然而此时此刻再想到这件事,他却感觉面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赵贲。”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赵贲转头一瞧,便看到阳文君赵豹带着十几名卫士走向这里,他连忙抱拳行礼:“阳文君。” “唔。” 阳文君赵豹点了点头,旋即目不转睛盯着东营方向的火势,用带着几分无奈的口吻问道:“是蒙仲的信卫军?” “……是的。” 赵贲低了低头,有些羞愧地说道:“我……我自认为看穿了他的诡计,却没想到……” 还没等他说完,就见阳文君赵豹一拍赵贲的手臂,催促道:“此事待之后再说,你先去稳定局势。” “喏!” 听闻此言,赵贲立刻抱拳领命,带着一队卫士朝着东营方向而去。 看着赵贲离去的背影,再看看东面营区的火势,阳文君赵豹长长吐了口气,喃喃说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这蒙仲,深谙孙子兵法《虚实篇》的精髓啊。” 他没有责怪赵贲,那是因为他也没有料到蒙仲会在天亮前的一刻骤然发难。 是的,自从昨晚得知信卫军在营外骚扰他军中士卒后,阳文君赵豹就不敢掉以轻心,独自一人坐在帐内饮酒,并没有就此安歇。 当时他也在猜测,猜测蒙仲在骚扰他们一次、两次后,是否会在第三次忽然间展开夜袭。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蒙仲麾下的信卫军士卒迟迟没有展开袭营的行动,仿佛单纯就只是骚扰而已。 难道真的只是骚扰? 待等到天色即将放亮,警惕了一宿的阳文君赵豹不禁有些意外。 毕竟按常理来想,怎么也不可能有人会在天亮后率军袭营吧?因为那是几乎不可能会得手的。 然而,蒙仲偏偏就反其道而行,在黎明时分展开突袭,在朝阳即将升起的前一刻,骤然发难,率领信卫军攻入了他赵豹的营寨。——是的,事到如今,赵豹多少也能猜到个大概。 既然是连他赵豹都没有猜到的事,赵豹自然不会怪罪赵贲。 要怪,只能怪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实在过于狡猾。 『如没有公子章叛乱这件事的话,那小子,注定会成为我赵国的名将,绝不亚于‘齐之匡章’的名将……赵主父啊赵主父……唉……』 负背双手,赵豹神色复杂地看着东营方向的火势,惆怅地叹息着。 大约又过了一刻辰左右,信卫军徐徐撤退。 当时赵贲已聚集起一支兵力,正准备将信卫军驱逐,却没想到信卫军自行撤退,这让他很是气恼,仿佛有种奋力挥拳却打在空处的感觉,让他很是难受。 但没有办法,相比较追击信卫军,他当务之急是扑灭营内的火势,阻止火势扩散以免造成更严重的损失。 至于追击信卫军,他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卯时三刻,正当赵贲率领着士卒在营地内救火时,廉颇率领着五千兵卒赶到了军营。 由于此时信卫军早已逃之夭夭,廉颇便叫麾下五千兵卒暂时停驻在阳文君营寨的营外东侧,而他则入营请见阳文君赵豹与佐司马赵贲。 此时,阳文君赵豹正在东边营区查看损失情况,得知廉颇前来,便叫士卒将后者请到他面前。 “阳文君。” 在见到赵豹时,廉颇抱拳禀明来意:“廉颇受命前来支援,且不知袭击贵营的叛军……” “你是指蒙仲那小子执掌的信卫军吧?” 阳文君赵豹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指指四周的惨状,摇头说道:“明明已经叫士卒有了防备,却还是……蒙仲那小子,着实不可小觑啊。纵使是老夫也没有料想到,惊扰了我军一宿却毫无袭营意图的他,竟然选择在天色放亮前那短暂的一瞬偷袭我营……没有料到,当真是没有料到。” 廉颇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问道:“阳文君,营内的损失情况如何?” “损失倒不是很严重。”赵豹摇摇头说道:“据老夫估测,兵卒的伤亡大概七八百人左右,应该不到一千,毕竟那蒙仲……说他狡猾也好,机智也罢,总之他算到奉阳君会派兵赶来援救,是故在放火烧掉了东营后便立刻撤退,丝毫不给我等反击的机会……拜此所赐,其余营区并无损失。” “那还好。”廉颇微微点着头。 “还好?”赵豹闻言看了一眼廉颇,摇摇头说道:“不,在老夫看来,却是相当严重的损失,老夫且问你,待明日晚上那蒙仲再来惊扰时,老夫究竟是防,还是不防?营内的士卒,是否还敢入睡?” “呃……” 一听赵豹的话,廉颇这才意识到今日被蒙仲偷袭得手的严重性。 就像阳文君赵豹所言,待明日晚上蒙仲故技重施时,赵豹麾下的士卒,那是绝对不敢合眼的,若有什么动静,肯定是抱着兵器满心警惕地防备,而如此一来,便恰恰中了蒙仲的诡计。 果不其然,当日晚上,蒙仲再次故技重施,派兵在阳文君赵豹与奉阳君李兑二人的营寨外潜伏,时不时就弄出巨大的动静作为骚扰,以至于两营的赵卒皆不敢放松警惕,死死抱着兵器枯守了一宿。 而结果呢,直到次日天亮,蒙仲也没有率军再袭击任何一座军营。 第三日,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日,公子章再次率领大军前来进攻曲梁邑。 因为他收到了蒙仲派人传递的消息,得知近两日夜里,蒙仲频繁骚扰赵豹军与李兑军的营寨,让两营士卒烦不胜烦,夜里根本得不到充足的歇息。 此乃疲敌之计! 蒙仲借传达讯息的士卒的口,向公子章解释了他的意图,让公子章大为惊喜。 “好一招疲敌之计!妙!实在是妙!” 在田不禋、卫援、田璜、翟丹等人面前,公子章忍不住夸赞蒙仲的妙计。 不得不说,八月二十日那天,即当公子章率军进攻曲梁邑、而蒙仲率领三千士卒却从始至终在旁看戏的那一日,其实事后公子章确实是有些不高兴的,毕竟那时蒙仲真的是毫无贡献。 只不过碍于此前他允许蒙仲自主决策的承诺,公子章也不好因为这件事去责怪他罢了。 可没想到,这才过了一两日,蒙仲就送了他一份大礼,前前后后只用了千余名士卒,便骚扰地赵豹军、李兑军两营士卒夜不能寐、烦不胜烦。 于是乎,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公子章,立刻率领大军再次进攻曲梁邑。 尽管这第二回交战,公子章还是没能攻克曲梁,但他明显可以感觉地出李兑军的士卒、尤其是赵豹军的士卒,一个个似乎都很疲惫,以至于打到后半程,李兑军与赵豹军只能退入营寨,借助营寨的防御来抗击公子章的叛军。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必须想个办法!』 当日,看着公子章所率领的大军再次暂时撤退,廉颇满脸凝重地沉思着。 他很清楚,叛军是否能攻陷曲梁,其实关键并不在公子章的叛军主力,而是在那诡计多端的蒙仲身上。 『若能除掉蒙仲,则公子章的叛军根本不足为惧!那么……该如何设法除掉那蒙仲呢?』 廉颇暗自思索着对策。 章节目录 第164章 蒙仲与廉颇(三) 『PS:媳妇说好几年没回来了,希望多住一天,我也不好说什么,所以要再呆一天,8号回家。』 ————以下正文———— 当日晚上,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与阳文君赵豹汇聚于李兑军营中的帅帐,针对今日与公子章的交兵而商讨对策,期间,李跻、赵贲、赵平、廉颇等人皆在帐内就坐。 在众人当中,就属安平君赵成的年纪最大、地位亦越高,因此当会议开始后,赵成首先开口,指出了今日作战失利这件事。 还记得两日前,当公子章率领三万叛军前来进攻曲梁邑时,由于当时蒙仲亦率领三千士卒为公子章助阵,牵制住了赵豹的副将赵贲以及其麾下约四千左右的兵力,换而言之,当时正面抵抗叛军的王师,其实就只有赵成军与李兑军这两支。 可即便如此,王师仍然顽强守住了平分秋色的局面,逼迫公子章暂时撤退,重整旗鼓。 然而今日,蒙仲并未再次率领兵卒为公子章助阵,即赵豹、赵贲二人麾下的数千兵力亦能加入到抵抗叛军的这场战争,可没想到的是,王师一方明明有着比上回更多的兵力,但结果却被公子章的叛军打地被迫退入营寨死守。 说实话,今日的交锋实际上是王师一方战败了,倘若没有三座营寨阻挡叛军的脚步,恐怕王师一方早已溃败。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李兑军与赵豹军的士卒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呢? 无疑正是蒙仲频繁骚扰所导致。 “是蒙仲。” 阳文君赵豹用感慨的口吻解释道:“近两日,蒙仲每宿皆派士卒到我与李兑的军营外骚扰,让两营士卒备受惊扰。你时时刻刻地提防着他吧,他便只是在营外弄出些响动;可你若是不理睬他吧,他便会骤然发难,变佯攻为夜袭……我赵豹领兵三十载,平生亦不乏率军与秦、魏、齐、韩、燕等诸国的军将交战,但着实不曾遇到过如此……如此狡智多谋的敌手。” 旋即,赵贲向安平君赵成以及在座诸人解释了阳文君的营寨在两日前被蒙仲所袭击的经过,当得知蒙仲是在天亮前的那一刻才发动袭击,在座诸人无不沉默,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能预料到这种事,换而言之,无论换做是谁,那一日都会被那蒙仲偷袭得手。 “蒙仲……” 在思忖了片刻后,安平君赵成皱眉问道:“他手底下有多少兵?” 赵贲闻言解释道:“蒙仲麾下,曾经最初只有五百名信卫军,但后来,他好似是惹恼了赵主父,被赵主父调到邯郸城外,那时信卫军已扩编到了一千人。而前两日,自从公子章起兵叛乱,蒙仲麾下的兵力增涨了数千,想来应该是公子章将他的兵力拨给了蒙仲一部分,叫蒙仲设法牵制、骚扰我军……”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两日后,当我营被蒙仲偷袭得手之后,我亦派细作寻找蒙仲军的踪迹,当时细作回禀,蒙仲手下的兵力约有五六千人。” “你找到了他驻军的营寨?” 安平君赵成问道。 赵贲点点头。 见此,赵成看了一眼赵豹,在微微思索了片刻后,他转头对奉阳君李兑商议道:“奉阳君,你可能助阳文君一臂之力,率先铲除那个蒙仲?” 奉阳君李兑闻言捋着髯须说道:“安平君且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与阳文君。” 不得不说,论统兵征战,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未必会有多么出色,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愚昧,比如这场仗,他们都很清楚其实蒙仲才是最关键的不安定因素,因为这小子实在是诡计多端,让人防不胜防。 只要能除掉蒙仲,公子章的叛军便不足为惧。 哦,对了,目前驻军在信都的庞煖,亦是一个不安定因素,若非这次蒙仲过于抢眼,安平君赵成本来是打算先解决庞煖的,毕竟近两日,庞煖亦在逐步挤压赵成军的空间,频繁伏击赵成军外派监视敌情的士卒,还袭击了好几个原本驻扎有赵成军士卒的乡邑。 在商议罢针对蒙仲的决策后,阳文君赵豹问赵成道:“赵袑、李疵、牛翦等人怎么说?他们几时能率军抵达?还有赵希,前些日子我听说他被公子章麾下的军将韩具堵在漳水,至今还未能突破么?还有许钧……” 赵成闻言压了压手,示意赵豹容他慢慢叙说。 在赵国,拥有单独掌兵权力的军司马级别人物,除了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和公子章以外,尚有有驻军雁门郡的赵袑、驻军中山郡的李疵、驻军九门的牛翦、驻军平原邑的赵希以及驻军高唐的许钧等等。 而前些日子,待死里逃生的赵王何返回邯郸后,除了下诏列举公子章的罪例外,也以自己的命令调集了分布在赵国各地的军队,令这些军司马率军协助赵成、李兑、赵豹三人,平定公子章的叛乱。 据赵成迄今为止所得到的消息,雁门郡的赵袑、中山郡的李疵,他二人在收到赵王何的命令后,便立刻率军前来平叛,目前暂时还未表态的,只有牛翦与许钧。 牛翦的话,说实话赵成也吃不准,毕竟谁都知道牛翦乃是赵主父最信赖的军司马,统帅着赵国乃至整个中原唯一的一支骑兵。 至于许钧,说实话赵成也有些纳闷于许钧为何至今迟迟没有行动,毕竟据他对许钧的了解,这位军司马与赵相肥义关系不错,亦拥护赵王何,怎么可能会坐视公子章的叛乱呢?——除非是许钧察觉到了赵主父的态度。 当然,就算许钧保持中立,其实也无所谓,只要赵袑、李疵、赵希等人各自率领援军抵达,公子章必败无疑。 唯独牛翦的态度,让安平君赵成顾虑重重,毕竟牛翦手中握着一支「使赵国得以击败林胡、匈奴、娄烦等异族」的骑兵,若牛翦暗中与赵主父保持着联络,且在关键时候倒向公子章,这对于王师而言,着实是一个噩耗。 “……在此之前,先铲除蒙仲!” 在会议结束前,安平君赵成又一次重提了这件事,旋即这才带着儿子赵平离开,回归自己的营寨。 在赵成离开之后,奉阳君李兑与阳文君赵豹二人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由赵豹出兵三千人、李兑出兵七千人,凑足一万名兵卒,前往攻打蒙仲的军营,率先拔除这个隐患。 至于统率这两支军队的人选,当然就是赵贲与廉颇二人。 次日,也就是八月二十四日,廉颇率领七千名兵卒,抵达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与赵贲商议进攻蒙仲的事宜。 在商议策略时,赵贲取出了一块布,指着布上绘制的草图解释道:“这是我派去的细作所画的行军图,蒙仲麾下的军队,目前就驻扎在这片群丘之中,在其中最大的一座丘陵上依山傍水建造军营……” 廉颇看着地图皱了皱眉,毕竟「群丘」这个词,就意味着当地的地形非常复杂,若他们贸然率领大军前往征讨,说不定会会遭到蒙仲军的伏击。 在商讨了片刻后,廉颇决定先到当地看看情况。 于是,他让麾下的士卒驻扎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中,仅仅带着百余名兵卒,便悄然前往蒙仲军驻扎的群丘,查看当地的地形情况。 待等廉颇到了那片群丘一看,果然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低不齐的矮丘,有的方圆仅数里地,而有的则有十几里甚至是几十里,且丘陵与丘陵之间的山道蜿蜒崎岖,一看就知道是伏击人的好地方。 廉颇亦熟读兵法,可正因为熟读兵法,他才感觉面前那片群丘杀机潜伏、危险重重。 如果对面只是寻常的将领,那廉颇倒是还可以冒险尝试一番,看看能否一口气将对方的军营攻下来,然而他面对的,却是一名同样擅长偷袭、同样熟读兵法的敌将,这使得他着实不敢贸然进入这块不熟悉的地方。 『若我是那蒙仲,必然会在这附近的矮丘上布下暗哨,叫士卒监视这一带……』 廉颇硬着头皮扫视四周的矮丘。 他有种预感,可能这会儿,他正在蒙仲麾下叛军的监视下。 之所以对方并未驱赶他们,可能是对方觉得没有必要,甚至于,蒙仲很有可能还希望着他们主动进入这片地形复杂的群丘,好让他以逸待劳、逐个击破。 不过话虽如此,既然来了,怎么能不亲眼瞧瞧蒙仲军的营寨,就被自己的臆测吓到呢? 于是乎,廉颇壮着胆子继续带兵深入,在足足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的山间小路后,这才隐约看到了蒙仲军的军营——正如赵贲派来的细作所回报的那般,蒙仲军的军营果然是建造在一座较大的丘陵脚下,依山傍水。 粗略扫了两眼,廉颇不得不承认蒙仲找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点驻军。 “撤!” 在略微思考了片刻后,廉颇不敢久留,当即带着麾下的兵卒原路返回。 待回到阳文君的军营后,廉颇找到了赵贲,向后者叙述他亲眼所见的情况,旋即,他摇摇头说道:“那一带的地形很复杂,虽说你我在兵力上多过那蒙仲,但那一带的地形很难发挥人数上的优势,若你我贸然进入,强攻军营,待等入夜,那蒙仲可以率领兵卒从四面八方任何一座丘陵发动攻势,到时候我等将四面受敌……” “那怎么办?”赵贲皱着眉头问道。 听闻此言,廉颇沉思道:“廉某建议,不如将那蒙仲引出来,设法将其诱杀!”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对赵贲说道:“昨晚,那蒙仲不是依旧派人在营外骚扰么?” “廉司马的意思是,今夜咱们事先埋伏一支军队在外面?待蒙仲的叛军抵达此地,骚扰我军营寨时,我等突然杀出?”赵贲惊讶地反问道。 “唔……”廉颇思考了一下说道:“其实廉某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佐司马的计策,倒也可以一试,不如今晚就按照佐司马所言尝试一番。” 虽然赵贲有些好奇廉颇究竟有什么主意,不过既然廉颇决定先采用他的计策,那就没有必要再多问,他点点头说道:“好!不过,万一蒙仲不在怎么办?” “他怎么会不在?” 廉颇摇摇头说道:“据我所知,蒙仲有一干相好的弟兄,但相信未必各个都有蒙仲那般的才智,似夜间偷袭这种事,蒙仲绝不敢掉以轻心,他必然会亲自出面指挥麾下的士卒。” “言之有理!”赵贲微微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在群丘一带的蒙仲军营寨中,蒙仲此刻还躺在帅所内的草榻上歇息。 不止是他,这几日参与夜间骚扰的兵将们,此刻都在营内歇息,而由蒙遂代为处理各项军务。 就像廉颇所猜测的那般,这一带的丘陵上,确实有蒙仲麾下的士卒作为暗哨,监视着附近的一举一动,因此,像廉颇今日那般带着百余名士卒进入,这么大的目标,当然不可能逃过蒙仲军士卒的眼睛。 只不过廉颇带的兵力不多,且撤退的也快,因此,附近群丘上的蒙仲军士卒,并没有传递“预警”罢了——否则,倘若廉颇率领大军进入群丘,发现其行踪的蒙仲军士卒,会立刻在矮丘上点燃烟火,向主营传递“敌袭”的讯息。 “什么?方才有约百余人窥探我军营寨?” 当蒙遂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他皱了皱眉头,旋即唤来了乐进,吩咐道:“乐进,有百余人在我军营外窥视,你去探探究竟是什么人?” “要驱逐么?”乐进问道。 蒙遂想了想,摇头说道:“不必,只要看看清楚究竟什么人。” “好!” 然而,待等乐进带人前往打探时,廉颇早已已经率领其百余士卒原路返回了,以至于弄到最后,蒙遂、乐进也不清楚这百余兵卒究竟是由何人率领。 未时前后,待等蒙仲从睡眠中苏醒时,蒙遂立刻将这件事禀告了蒙仲。 没想到蒙仲在愣了愣后,旋即笑着说道:“必然是廉颇无疑!阿遂,你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 “廉颇?”蒙遂闻言很是惊讶,不解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只见蒙仲笑着解释道:“很简单!首先,这支百余人的队伍,必定是奉阳君李兑或阳文君赵豹二人麾下的兵将,但那两位,可不会轻易出动,有可能前来窥营的,也就只有赵贲、李跻、廉颇那些人。而在这些当中,赵贲、李跻都是谨慎惜命之人,他们见这一带地形复杂,唯恐遭到我军士卒的伏击,多半不敢轻易深入,唯独廉颇自负勇武,无所畏惧……” “原来如此!” 蒙遂恍然大悟,旋即一合拳掌,脸上露出几分懊恼之色:“早知如此,我必定会派士卒将那廉颇围杀。” 蒙仲摇头笑了笑,宽慰道:“好了,廉颇岂是那么容易围杀的?他又不是傻子,一见有风吹草动,人家早跑了,怎么可能傻傻呆在原地等着你去围杀他?”顿了顿,他稍一犹豫又补充道:“不过,这事也暴露了你分析事物还不够全面的弱点,在这方面,阿毅他思考问题就要比你全面,他绝对能立刻猜到是廉颇亲自带人前来窥营。” 听闻此言,蒙遂长长吐了口气,默然地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拍拍他的臂膀,鼓励他道:“但这是可以弥补的,日后思考问题多想几个方面即可。至于漏走了廉颇,你更是不必懊恼,那等猛将,目前我军中无人可以压制,唯有用弩具才能将其杀死,但廉颇又怎么会傻到让你用弩具对准他呢?” 蒙遂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微微皱起了眉头,沉思道:“相比之下,那廉颇亲自带人前来窥视我军营寨,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廉颇乃奉阳君李兑麾下的军将,而奉阳君李兑主要负责防备公子章,按理来说,廉颇不会被派到咱们这边,除非……” “除非什么?”蒙遂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他见蒙仲看着他笑而不语,便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这才又说道:“除非,对面已将我等视为首先要铲除的目标?” “不错!” 蒙仲赞许地看着蒙遂,继而接着说道:“莫要小看赵成、李兑、赵豹等人,他们皆是赵肃侯时期的臣子,在赵国举步维艰,被秦、齐、魏、燕、楚五国所针对的时候,正是赵成、李兑、赵豹等人全力支持赵主父,才使赵国渡过难关……昨日与公子章交战失利,他们当然能想到其中的原因,因此,也就不奇怪他们会将我等视为首先要铲除的目标。” “你是说,赵贲、廉颇等人会率军进攻我军?” 听闻此言,蒙仲轻笑着说道:“我倒是巴不得他们前来进攻,不过,这里的地形太过于复杂,考虑到贸然深入很有可能遭到我军的伏击,赵贲、廉颇等人未必敢来……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担心他们在夜里伏击我军……” “夜里?” 蒙遂愣了愣,旋即双眉一挑,恍然道:“你是说,他们有可能事先在其营外埋伏兵力,围杀我军前往骚扰其军营的士卒?……这代价稍微有点大吧?” 确实,在那般漆黑的夜里,倘若想要伏击蒙仲骚扰其军营的军队,那就得埋伏数倍的兵力——考虑到蒙仲一般是近千人行动,那么赵贲与廉颇就得埋伏五千至一万名士卒,否则无法完全将蒙仲的千人队伍包围。 让近万士卒在夜里不眠不休,吹着寒风等待蒙仲军的到来,这代价不可谓不大。 蒙仲闻言笑道:“代价虽然大,但考虑到有可能一劳永逸将我等铲除,想来赵贲与廉颇还是愿意尝试一番的。” “那……”蒙遂闻言犹豫着说道:“那今晚的骚扰,不如就先放弃?先看看情况再说?”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旋即皱着眉头沉思着。 忽然,他问蒙遂道:“我记得向缭、乐续他们在这附近抓到了十几只山羊?” “啊?” 见蒙仲忽然问起不相干的问题,蒙遂愣了愣,旋即才点点头说道:“确有此事,大概是附近乡邑走失的羊,你想吃羊?我让向缭吩咐士卒宰几只羊?” “别!”蒙仲连忙阻止蒙遂,笑着说道:“叫向缭带几只羊过来,我有大用。” 蒙遂满脸不解。 当晚,正如蒙仲、蒙遂二人所猜测的那般,廉颇在日落之后,便悄然带着五千名兵卒,分散埋伏在阳文君的军营外,等待着蒙仲照旧率军队前来骚扰。 而赵贲,亦下令三千兵卒在营内严正以待。 只要蒙仲麾下的士卒一露面,赵贲、廉颇二人就会率领士卒迅速包围过去,将其团团围住。 可一直等到临近戌时,营外依旧寂静一片,这让埋伏在外的廉颇亦不禁有些着急。 『难道那蒙仲算到我与赵贲今日要伏击他?怎么会……等等,难道是我今早去他营寨窥视的事暴露了?唔,当时定然有其麾下士卒看到了我的行踪,随后向其禀报,可……可那小子怎么猜到是我呢?再说,就算猜到是我,那又如何?不对!若是我暴露了,他或许就会想到‘奉阳君正准备对付他’,继而联想到‘既然连负责抵御公子章主力的奉阳君都要对付他,难保不会在他夜间骚扰时设下埋伏’……哎,失策!』 焦虑的廉颇胡思乱想着,旋即懊恼地抬手一拍额头。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咚咚咚”的鼓声。 『来了!』 听到那熟悉的鼓声,廉颇顿时精神一震。 “司马。”在旁有麾下部将低声询问道:“立刻围攻么?” “等等。” 廉颇低声阻止,旋即目视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若有所思。 『感觉有点不对啊……怎么就只有军鼓声,而且距离还离地那么远?难道……唔,看来那蒙仲多多少少已经意识到了我方已在设法将其铲除。话说回来,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敢带队前来骚扰,这小子果然胆魄过人,只可惜……』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旋即低声下令道:“传令下去,目标,军鼓声传来的位置,上!” “喏!” 一声令下,包括廉颇亲自率领的军队在内,数支军队总共五千名士卒,仿佛潮水般涌向军鼓声传来的位置。 其中,廉颇为了确保今日将那蒙仲斩杀在此,更是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一头扎入了传来军鼓声的那片树林。 “嗖!” 此时,廉颇身边有一名士卒,朝天射了一枚火箭。 顷刻间,四周爆发出一阵吼声,皆出自廉颇所率领的士卒们。 “杀——!” 然而,树林内毫无反应,唯独“咚咚咚”的军鼓声尚在继续。 『唔?』 廉颇心中起了疑。 他感觉,这片树林实在是太安静了。 『那蒙仲,难道是预料到我与赵贲会设下埋伏,是故故意在此伏击我军?有意思……』 舔了舔嘴唇,廉颇心中毫无惧色。 因为他麾下带了足足五千名士卒,且之后赵贲还会率领三千士卒前来协助,足足八千名士卒,纵使蒙仲麾下的士卒全部埋伏在此,又能怎样? 怀着必胜的激动心情,廉颇径直冲到树林深处。 然而,待等廉颇怀着激动的心情冲到军鼓声传来的地方,他却惊愕地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叛军,只有十几只羊被绑在几架军鼓上不停地挣扎,用蹄子踹着军鼓,这才使军鼓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 廉颇:“……” 诸士卒:“……” 章节目录 第165章 蒙仲与廉颇(四) 羊? 纵使廉颇从军数年,也算见过诸般大风大浪,可即便如此,他眼下仍旧被自己所见到的这一幕所惊呆了。 “歘——” 廉颇身边的近卫从怀中掏出火舌子,打开盖子将其吹燃。 借助火舌子的光亮,廉颇眯着眼睛仔细观瞧。 可再怎么仔细观瞧,羊还是羊,根本不会变成叛军。 那确确实实就是羊。 『……我等一路上所见到的军鼓声,原来竟是这几只畜生发出来的响动?那……』 廉颇的心中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借助火舌子的光亮,廉颇环视了一眼四周,这才发现附近士卒们神色都跟他似的,仿佛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想想也是,几千人兴师动众前来围杀叛军,待听到军鼓声后情绪激动,自认为叛军已在瓮中,可没弄到最后,却是十几只羊发出的动向将他们引到这里,这让他们如何接受? 『……』 死死攥了攥拳头,廉颇面颊上一片羞臊,尤其是当他回想起片刻之前他万般兴奋地冲进来时,心中更是羞愧地无以复加。 忽然,廉颇面色微变,他警觉地扫视四周。 『倘若说叛军是故意将我等引到此地,那么……』 他正思忖着,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南边的天空传来一阵光亮。 『那是……』 廉颇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旋即面色大变。 因为他看到了无数火矢正朝着这边袭来。 “箭袭——!” 顾不得其他,他大喊一声,提醒着周围的士卒们。 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只见那些火矢在眨眼之间射到这边,或直接命中他麾下士卒的身体,仿佛绽放一朵朵血花;或笃笃笃的钉在周围树木的树干上,灼烧着树皮。 这波火矢的袭击,使得廉颇麾下的士卒一下子就出现了混乱。 为了躲避劈头盖脸射来的火矢,廉颇军的士卒惊慌失措地躲避,这使得他们在此期间不可避免地与军中的同泽发生了身体上的碰撞,以至于有些士卒竟被撞倒在地,挣扎着欲站起身时却被惊慌失措的同泽一阵踩踏,顿时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莫要慌!莫要慌!” “站住!都站住!” 廉颇麾下的司马们,大声喝止那些惊慌失策的士卒。 看到这一幕,廉颇恨恨地咬了咬牙。 其实他方才就猜到蒙仲故意利用十几只羊将他引到这里,肯定是准备着从什么地方发动伏击,但猜到归猜到,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对策,只能催促着士卒尽快撤出这片森林。 “撤!快撤!原路返回!” 在下令撤退时,廉颇亦要求他麾下的士卒们保持秩序,莫要惊慌,因为他知道,叛军对他们的伏击,绝不会仅仅只局限于火矢,相信过不了多久叛军就会从哪里杀出来。 但遗憾的是,漫天的火矢实在是太具有压力,再加上附近的树木已陆陆续续被那些火矢点燃,以至于有越来越多的树木燃烧了起来,这使得廉颇麾下的士卒们哪里还顾得上听从命令,纷纷朝着火势较小的地方逃离。 而与此同时,在这片森林的南侧,蒙仲与蒙虎、华虎、穆武、向缭几人,正仔细倾听着树林内传来的惨叫声与惊慌失措的声音。 此刻在他们身后,较为整齐地列队着数千名士卒,且队伍中间那多达千人的弩兵们,举着箭簇绑上引火物的弓弩,朝着面前那座森林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火矢,使那片树林,仿佛被火雨所笼罩一般。 “看上去,似乎差不多已经聚集到一起了,我军的火矢正是时候……” 负背双手目视着眼前的那座树林,蒙仲紧绷的面色稍稍放缓了些。 听闻此言,蒙虎舔舔嘴唇坏笑道:“其实我更好奇对面瞧见那十几只羊的时候,不晓得他们当时是什么样的脸色。” 华虎闻言亦嘿嘿怪笑道:“我觉得吧,多半是气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若换做是我,我肯定直接就气死了……” “嘿嘿嘿。”穆武亦坏笑着。 “咳!”向缭咳嗽一声,板着脸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几个正经点,有点卒长的样子,新兵们都瞧着呢?” 听了这话,蒙虎不觉有些扫兴,没好气地问华虎与穆武道:“真扫兴,这家伙来干嘛的?” “谁知道。”华虎耸了耸肩。 仿佛是听到蒙虎的询问,向缭颇为自得地说道:“嘿!诱敌的诱饵,那可是我手下的兵卒抓到的,若没有那十几只羊,你们拿什么引诱廉颇?” 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对视一眼,却不知该怎么回应。 毕竟向缭的那十几只羊,确实是功劳巨大。 而此时,只见向缭抬头看着那一波一波从天空掠过的火矢,颇感遗憾地说道:“可惜没有足够的油,要不然,咱们事先在树林内浇上油,此刻里面的赵卒,没几个能活着逃出去!……那就有意思了。” “……” 听了这话,蒙仲、蒙虎、华虎、穆武几人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一眼向缭,脸上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仿佛是注意到了蒙仲几人怪异的目光,向缭回过头来,惊诧地问道:“怎么?为何这么看着我?” “没……” 蒙仲摇摇头,旋即咳嗽一声,正色说道:“好了,玩笑到此为止。……廉颇军受此伏击,想必军心已有所溃散,正是进兵的绝佳时机。穆武,就按我此前嘱咐你的,这里就交给你了。” “遵令!”穆武端正神色抱了抱拳。 他的任务很简单,即统率此地近千名的弓弩手,率领他们用火矢点燃这片树林。 为了防备廉颇军反突袭,蒙仲事先还交割给穆武五百名步卒,总共约一千五百名兵卒。 在吩咐罢穆武后,蒙仲带着蒙虎、华虎二人以及其余约两千余代郡兵,一头扎入了眼前的树林,试图从侧面袭击正在撤退途中的廉颇军。 “为何不选择正面阻击?” 在半途中,蒙虎好奇地询问道。 因为在蒙虎看来,倘若他们在廉颇军的撤退路线上设伏,这岂不是就能将廉颇军堵死在树林内么?到时候待树林内的火势扩散,廉颇军必定伤亡惨重。 但蒙仲却摇头说道:“这跟「围三厥一」是一个道理,永远莫要挡住敌人最后的生路,否则,敌卒为了活命,不顾一切与我军厮杀,反而会使我军落入危险的境地。……眼下的情况也是这般,若挡在其正面,有一半可能敌卒会丧失希望、向我军投降,而另外一半呢,他们很有可能会拼死突围,这会使我军蒙受不必要的伤亡损失。但如果只是从侧面袭击,敌卒在逃亡途中,几乎不会自发停下来阻击我们,他们只会盲目地逃亡,为此不惜将背部暴露在我军士卒面前,介时我军只需挥军掩杀,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重创敌军。” “原来如此!” 蒙虎与华虎二人恍然大悟。 仅仅不到一刻时,蒙仲、蒙虎、华虎三人便率领麾下军卒逼近了廉颇军。 正像蒙仲所预测的那般,廉颇麾下数千兵卒正四下溃逃,以至于当蒙仲等人率军从侧面杀出时,廉颇军的士卒们大为惊恐之余,根本没有士卒自发停下来阻击蒙仲军,他们只是在出乎惊慌的情况下更快速地逃跑,甚至不惜推攘军中的同泽。 “杀——!” 随着蒙虎、华虎二人一声暴喝,约两千余叛军好似一头潜伏在林中的猛兽,在瞧准时机后骤然发难,一口咬住了廉颇军的腹部,这让廉颇军的士卒更为惊恐。 “司马!司马!” 当即就有士卒将敌情禀报于行司马廉颇:“侧翼遭到叛军的伏击,兵卒们毫无斗志,节节败退。” “混账!” 听闻此言,廉颇恨地咬牙切齿。 其实他方才就已猜到,待火矢之后,蒙仲所率领的叛军必定会在他们撤退途中设伏,但猜到归猜到,就目前军中士卒在遭到火矢伏击后四下溃逃的情况来说,他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指挥。 想到这里,他提着手中的利剑,朝着叛军袭来的方向冲了过去,意在亲自为麾下的士卒断后。 不得不说,廉颇着实不愧是蒙仲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勇猛的将领,只见他冲到被袭击处,二话不说就提着剑砍死了几名叛军士卒,唬地正欲追击的叛军士卒竟不敢上前。 “蒙仲!” 廉颇也懒得理睬面前那些小卒子,手持利剑厉声吼道:“我乃廉颇!我知道你在此地,可有胆量露面与我决一死战?!” 话音未落,远处就射来一波箭矢,尽管廉颇身手敏捷,但他手臂上还是中了一箭。 见此,他身后的士卒大为恐慌,大喊着“司马小心”,不由分说就将廉颇拉了回来。 见自己邀战蒙仲却反而险些被乱箭射死,满心愤怒的廉颇心中并无畏惧,反而是愈发愤怒,一边被身边的近卫拼死拉住,一边针对蒙仲破口大骂。 不得不说,蒙仲也着实有些冤枉,因为他其实并不在这边,方才下令朝着廉颇射箭的,乃是华虎身边的士卒。 华虎当然知道廉颇乃是王师那边的猛将,见此人在盛怒之下居然出现于面前,他当然要设法除掉廉颇——只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武艺不足以杀死廉颇,是故才叫身边士卒射箭,试图狙杀廉颇,为己方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司马!司马!” 见廉颇依旧勃然大怒地怒骂着那个蒙仲,他身边的部将于任顾不得其他,揪住廉颇的衣襟喝道:“司马,请你冷静点!我军已然溃败,若您再有何不测,恐怕数千兵卒都将丧生于此!……难道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么?” 听闻此言,廉颇面色顿变,在喘了几口粗气后,这才压制住心中的愤怒,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说罢,他朝着四周正在溃逃的士卒喊道:“我乃行司马廉颇,尔等速速聚集于我身边,结阵阻击叛军,否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连喊了数遍,总算有约两百余名士卒聚集在了廉颇身边,使得廉颇目前能够指挥的兵卒增涨到了约五六百人,就凭着这五六百人,廉颇勉强抵住了叛军的攻势。 他且战且退,援护着更多的士卒逃离此地。 依稀瞧见这一幕,甚至于隐隐看到廉颇身先士卒,杀死一名又一名叛军士卒,华虎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毫无办法。 同样作为庄子居的弟子,与蒙仲、蒙遂几人熟读兵法,华虎当然知道廉颇才是目前敌军最关键的点,只要能杀死这位敌将,对面的敌军将彻底崩溃,但遗憾的是,无论是他还是蒙虎,单凭他们十几岁的身体,根本没有能力亲自斩杀如廉颇那般勇猛的敌将,他只能寄希望于麾下士卒的弓弩,无论暗箭、冷箭,皆瞄准了那廉颇,希望能将其射杀。 但遗憾的是,廉颇的身体实在是健壮结实,或者说他身上的甲胄也很厚实,总而言之,即便在措不及防的情况下身中数箭,但廉颇却越战越勇,别说华虎麾下的代郡兵心惊胆颤,就连华虎本人亦不觉得有些发怵。 不知过了多久,华虎忽然听到一阵鸣金声,仿佛是从东南侧方向传来的。 『是阿仲?』 华虎愣了愣,当即果断地下令撤兵。 原来,是蒙仲发现赵贲的三千兵正举着火把迅速从阳文君的军营内杀出,担心己方被赵贲军与廉颇军两面夹击,于是决定见好就收,索性就此撤兵。 而另外一边,蒙虎亦听到了鸣金声,在确定了一下鸣金声传来的方向后,他亦果断地下令撤军:“撤!撤退!” 短短片刻工夫,叛军就撤地一干二净。 见此,廉颇与其身边的士卒们亦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地廉颇瘫坐在地。 “司马,那边的火势扩散过来了……” 左右或有士卒提醒道。 廉颇点点头,旋即,他皱着眉头问道:“于任呢?” 附近的士卒对视一眼,或有一名士卒小声说道:“于任卒长方才闪避不及,被一支箭矢射中了右目,洞穿了头颅,当即……没了气息。” “……” 廉颇张了张嘴,待一阵沉默过后,忽然狠狠一拳砸在地上,额角青筋绷起。 “可恶!”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左右士卒面面相觑,或有士卒注意到了即将波及到这边的火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司马,林中的火势已经快烧到这边,咱们必须撤离了……” 听闻此言,廉颇长长吐了口气,问道:“其余士卒呢?都撤离了么?” 那名士卒回答道:“已差不多都撤离了,只剩下咱们这几百人……” “唔。” 廉颇点点头,这才挣扎着站起身来,在几名士卒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朝着林外走入。 而此时在林外,佐司马赵贲正在集结廉颇麾下的溃兵,当从士卒口中得知廉颇从林内走出时,他立刻过来查看廉颇的伤势。 只见在赵贲眼中,廉颇浑身上下身中六支箭矢,其中三支皆在前胸,两支在右腿,一支在左臂上,这个伤势在赵贲看来已经算是重伤了,但廉颇却好似浑不在意,在见到赵贲时,他只是有点羞愧,羞愧于自己料敌不明,以至于中了那蒙仲的诡计。 在斟酌了一下,赵贲轻声说道:“廉司马,叛军好似是撤退了……不如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 廉颇沉默了片刻,旋即默默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们今晚伏杀蒙仲的计划,可谓是彻底失败,非但没有杀死蒙仲,反而被蒙仲将计就计反袭击了一阵,好在赵贲支援的还算及时,否则,恐怕廉颇麾下五千兵,说不定会被蒙仲军一口吞掉。 随后,在廉颇的恳求下,赵贲派士卒到树林,尽可能地将战死的廉颇军士卒搬回,免得这些英勇士卒的尸体,被无情的火海所吞没,尸骨无存。 本来廉颇是想留下的,但赵贲动容于廉颇丝毫不顾自己身上伤势的气魄,反复要求廉颇先回营处理伤势,盛情难却,廉颇这才先行一步回到营内。 足足一个多时辰,赵贲才处理好了善后之事,带着兵卒返回营寨。 待等他回到自己的帐篷时,他发现廉颇正枯坐在帐内。 只见此刻的廉颇,已卸除了衣甲,上身用布条包扎着,以至于清晰可见胸前渗出三滩血迹。 “佐司马!” 待瞧见赵贲进帐后,廉颇本欲站起来行礼,见此赵贲连忙摆摆手说道:“廉司马不必多礼。” 说罢,他解下了衣甲,换上了一件袍子,在廉颇对面坐了下来。 “贵军士卒的尸体,我已叫士卒们尽量搬回,眼下正安置在东营……” “多谢佐司马。” “……” “……” 随即,二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因为他们此刻的心情都很差。 足足过了有数十息,赵贲这才斟酌着用词问道:“廉司马,若不介意的话,能否对在下讲述一下你误中埋伏的经过?” 廉颇闻言也不发怒,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将他误中埋伏的经过告诉了赵贲,包括蒙仲利用十几只羊踹响军鼓、以此将他诱到埋伏点的这件事。 在听完廉颇完整的讲述后,赵贲长长吐了口气。 说实话,他此前并没有小看廉颇的意思,哪怕当他意识到廉颇反过来中了蒙仲的埋伏,而在听完了廉颇的讲述后,他亦认为其实廉颇并没有犯错,只不过那蒙仲太过于狡猾罢了——谁能想到那阵阵军鼓声,竟然会是十几只羊踹响军鼓而发出的响动呢? “那个蒙仲……很厉害!” 就在赵贲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廉颇时,廉颇却主动开口说道:“我廉颇谈不上善于用兵,但也对阵过不少对手,可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一个敌人,像那蒙仲那般……诡计多谋。” 赵贲默默地点了点头,旋即皱眉说道:“我始终想不通,他怎么知道你我会在今夜伏击他?” 廉颇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我的关系。” “你?”赵贲有些不解。 见此,廉颇便解释道:“今日早晨,我曾带着百余士卒前往东边的群丘,窥探蒙仲麾下叛军的营寨。” “那又怎么样?”赵贲还是不明白。 于是廉颇又解释道:“可能他猜到是我,然后考虑到我乃奉阳君麾下的军将,此番却前往东边群丘窥探,很有可能意味着奉阳君准备率先铲除他蒙仲,继而……” 听到廉颇的解释,赵贲顿时目瞪口呆。 他看廉颇一本正经的模样,倒也不怀疑这是廉颇信口胡说,但是,那蒙仲果真能从这么点事,就猜到了他们今晚会在营外伏击的这件事?——那蒙仲的远见,竟然能预测到这种程度? 在沉默了片刻后,赵贲轻声说道:“今日……不如就到这,廉司马也且回帐歇息,至于那蒙仲的事,你我明日再来详谈。” 廉颇闻言点了点头,毕竟他刚刚失利,也没有心情再商讨铲除蒙仲的计略。 于是,他当即就起身告辞了。 前脚廉颇刚走,后脚阳文君赵豹就来到了赵贲的帐篷,向赵贲询问了今夜伏击蒙仲的具体过程以及结果。 当得知廉颇、赵贲二人非但没有成功杀掉蒙仲,反而被蒙仲反过来伏击了一仗后,阳文君赵豹居然笑了起来。 这笑声,让赵贲很是尴尬。 “赵贲,别在意,老夫不是在笑话你。” 好似是看到了赵贲脸上的尴尬,阳文君赵豹摆摆手解释道:“老夫只是在嘲笑……嘲笑我赵国罢了。” 说罢,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道:“还记得赵肃侯时,我赵国从魏国手中接过了‘霸势’,此后赵肃侯用苏秦合纵六国,我赵国自此摆脱了自赵桓子内乱以来的积弱,再到赵主父,前后攻取雁门、榆中、中山,迫使齐国向我赵国臣服,眼瞅着我赵国将就此强盛,与秦国争雄,且天下有识之士纷纷汇聚,却不曾想,值此关头,国中再次引发内乱……” 说罢,他摇摇头,叹着气又离开了。 看着阳文君赵豹离去的背影,赵贲亦不禁有些默然。 他,还有廉颇,以及对面的蒙仲,三人彼此都是赵国的臣子与将领,且三人麾下的军队,亦都是赵国的军卒,本该携手联合,共同抗击齐国或秦国,但是却因为赵主父、赵王何、公子章父、兄、弟三人的矛盾,相互敌对、相互征伐。 『那不是我应该去想的事……』 摇了摇头,赵贲将心中那些胡思乱想,通通抛之脑后,沉下心来思考着铲除蒙仲的计策。 问题是,该如何击败那个狡猾多谋的小子呢? 曾经对自己的才能颇为自负的赵贲,忽然有些信心不足。 章节目录 第166章 再思对策 次日清晨,待赵贲从睡眠中醒来之后,便立刻唤入自己的近卫,询问昨晚上是否有发生什么异常。 说实话,这种询问其实也只是例行公事,毕竟倘若昨晚当真发生了什么——比如说蒙仲率领叛军再次前来骚扰或者袭击,那些近卫早就将他推醒了,这也是赵贲反复叮嘱过的。 毕竟在被蒙仲偷袭了一回后,他实在不敢再掉以轻心,无论那蒙仲是骚扰也好、偷袭也罢,赵贲都要求自己在那期间保持十二分的清醒。 但既然这几名近卫昨晚未曾推醒赵贲,这即意味着昨晚那蒙仲反伏击了廉颇后,并没有再率军前来营寨骚扰。 果然,那名近卫恭敬地禀报道:“回禀佐司马,昨日营内、营外皆无异状,倒是……倒是廉司马很早就到您帐外等着见您,得知您尚在安歇,廉司马便在帐外等候。” 『廉颇?』 赵贲愣了愣,连忙吩咐道:“快快有请。” “喏!” 片刻之后,就见廉颇迈着大步走入了帐内,朝着赵贲抱拳行礼。 可能是因为甲胄压迫伤口不利于伤口愈合的关系,廉颇今日并未穿戴甲胄,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布衣,隐隐可见这件布衣上沾染着些许鲜血,不过并不显眼。 “廉司马昨晚几时安歇的?” 赵贲在瞧了一眼廉颇后问道,因为他见廉颇的神色有些疲倦。 听闻此言,廉颇苦笑了一声,解释道:“承蒙佐司马体恤,在下原本也想好好歇养,但是昨晚……昨晚廉某辗转反侧,实在是无心睡眠,直到后来倦极了,才稍稍合眼小憩片刻,但片刻之后又醒了……”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不觉闪过那十几只羊踹动军鼓的那一幕,心中再次涌起一种名为屈辱的难受滋味。 想他廉颇,出身晋阳廉氏一族,十几岁即投身军伍,迄今为止也已有十余年,期间或征剿晋阳周边的贼寇,或迎击进犯郡境的异族,也算是身经百战,但还从来没有遭到过向昨晚那般的屈辱。 当然,廉颇也明白对面的蒙仲其实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那十几只羊只是诱引他进入埋伏的诱饵罢了,但归根到底,被人用十几只羊诓骗这种事,本身就带有侮辱性,让廉颇脸上无光。 因此,他昨晚转辗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每每想到那十几只羊,他就感到肝火上涌,脸上一片灼热,根本无心睡眠。 “让您见笑了。”廉颇惭愧地说道。 “廉司马言重了。” 赵贲招呼着廉颇在帐内坐了下来,口中苦笑着说道:“事实上,昨晚在下亦是到很晚也勉强睡了两三个时辰……廉司马可曾用过早饭?” “呃,还未曾。” “那不如在我帐中用一些吧。” 说着,赵贲吩咐其近卫准备早饭,旋即,他又问廉颇道:“昨晚贵军的损失,清点出来了么?” 廉颇微微点了点头,语气莫名地说道:“约有一千三百余人或逃或死,伤者大概亦有一千余人……” “一千三百……” 赵贲念叨着这个数字,长长吐了口气。 按照他自己的估测,廉颇军昨晚的阵亡人数大概在千余左右,其余两三百名士卒,可能是躲在哪里尚未归营——逃卒,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而千余士卒的阵亡,这个损失其实倒也不重,还在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相比较之下,昨晚他们被蒙仲反过来伏击,这才是最最打击士气的事,此事非但使麾下士卒的士气遭到了严重的挫伤,就连赵贲,包括眼前的廉颇,亦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那个蒙仲,确实警觉……昨晚你我伏杀他却反被他设计,日后想要故技重施,恐怕就更加不易了……”说罢,他皱了皱眉头又道:“难道,就只有强攻其在群丘的营寨么?” 听闻此言,廉颇摇摇头说道:“强攻无益。……群丘一带的叛军,占据地利之险,再加上其最起码亦有五千兵卒,绝非一朝一夕可以铲除、驱逐。一旦被拖到夜里,就有反被蒙仲偷袭的危险。” “那……倘若派一支兵驻扎于群丘一带呢?”赵贲沉思着问道。 “这个……”廉颇皱着眉头亦思忖起来。 他脑海中,率先闪过麾下将领于任的容貌,因此本能地对赵贲的提议有所抵触。 不过廉颇其实也明白,无论是他、赵贲,还是对面的蒙仲,皆是身不由已被卷到了这场赵国的内乱,据他所知,蒙仲在公子章叛乱之前,还一直致力于缓和公子章与赵王何之间的矛盾。 因此从理智出发,廉颇倒也不至于将部将于任的战死归罪于蒙仲——他要归罪也是归罪于公子章。 但问题是赵贲的建议,也就是派兵牵制蒙仲,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从昨晚的事就能看出几分端倪:谁能牵制住那蒙仲? 别人姑且不论,就连廉颇自己,也没有万般的把握牵制住那蒙仲,否则他昨晚就不会被蒙仲将计就计反杀一阵。 “怕是不易。” 在思忖了片刻后,廉颇摇摇头说道:“若分兵牵制蒙仲,则必然削弱了曲梁这边的兵力,曲梁这边,本来就难以抵挡公子章的叛军,若为了牵制蒙仲而再次分兵,恐怕……” “那怎么办?”赵贲皱着眉头问道:“若是我所料不差,今晚那蒙仲多半还会率军前来骚扰,到时该如何是好?难道再设伏兵,埋伏他一回?” 听闻此言,廉颇微微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昨晚那蒙仲就能猜到他的伏击,难道今晚那蒙仲就不会对此提高警惕了?怎么可能! 再怎么样,那蒙仲也得派些细作、斥候前探探情况,然后再来骚扰吧? 更何况,想要在夜里的广阔荒郊伏击对方,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蒙仲的谨慎,见机不对立刻撤退,纵使他与赵贲率军围上去,充其量也就是捕杀一部分蒙仲麾下的叛军而已,或实话意义实在不大。 毕竟蒙仲军的威胁,蒙仲的计略最起码占五成,其余五成才是其麾下的信卫军以及一般代郡叛军。 因此,想要铲除这个威胁,就必须确保能围杀蒙仲,就像昨晚,他廉颇与赵贲前前后后动用了八千名兵卒,为的就是确保能围杀蒙仲,但遗憾的是这招计策失败了,倘若他们故技重施,那蒙仲根本不会再上当。 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另外想一条计策。 在沉思了片刻后,廉颇略有些犹豫地说道:“佐司马,在下这里有个计策,不知可行不可行。” 听闻此言,赵贲精神一振:“廉司马请说。” 见此,廉颇压低声音说道:“既然‘营外伏击’那蒙仲已有了防备,不如就在营内设下埋伏。” “营内设下埋伏?”赵贲愣了愣,不解问道:“主动勾引那蒙仲前来夜袭?这事不易吧?” “不,可以办得到。” 廉颇正色说道:“佐司马还记得贵营初次遭到蒙仲军袭击是因为什么么?” 赵贲捋着胡须回忆了片刻,眯着眼睛说道:“那是他见我营内士卒不理会他的骚扰,认为我军疏于防范……”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闪过异色,惊声说道:“廉司马是说……” “不错!” 廉颇点了点头,正色说道:“那蒙仲,于天亮前偷袭贵营,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凶险的事,但为何那蒙仲要以身犯险?因为他知道,倘若他不袭击贵营,不给贵军威慑,贵军士卒根本不会理会他的骚扰,如此一来,他叫其麾下士卒于营外喊叫的骚扰就失去了意义。……换而言之,他当时是必须要偷袭贵营!而并非是一时兴起。” “唔。” 赵贲闻言点了点头,沉思说道:“廉司马所言极是。……倘若果真如此,待今晚那蒙仲前来骚扰时,你我故意叫军中士卒屏声静气,埋伏于营内,不理会他的骚扰,他或许会再次袭营……” “不是或许,而是必然!”廉颇正色说道。 赵贲越想越觉得这条计策可以一试,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等等,那如何确保那蒙仲夜袭我营呢?万一他袭击了奉阳君那边……” 廉颇压低声音说道:“我会派人禀报奉阳君,使其麾下的士卒在蒙仲带人前来骚扰时,于营内故意弄出些动静,这样一来,那蒙仲心满意足,就不会去想着袭击奉阳君的军营,只会设法偷袭贵营!” “好!好!” 赵贲连连点头,一脸欣喜地说道:“今晚,就按廉司马的计策行事!” 当晚入夜后,蒙仲果然又带着一队兵卒前来骚扰。 正如廉颇所猜测的那样,因为昨晚险些就掉到廉颇与赵贲二人的伏击中,因此蒙仲今晚特别小心谨慎,因为他也吃不准赵贲、廉颇二人会不会故技重施——如果是他的话,他就会这样做,哪怕是在头一日失利的情况下。 但事实证明,赵贲与廉颇并未在营外设伏,至少蒙仲在派出十几队、拢共五百名士卒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番周边后,都没有发现有伏兵的迹象。 『难道赵贲、廉颇二人放弃了?』 对此蒙仲亦感到有些诧异。 “蹡蹡蹡——” “杀呀——” 远处,响起了蒙虎麾下士卒的喊杀声与兵器敲击的声音——没办法,因为蒙仲军中的那些军鼓,已经在昨夜的伏击中毁于林火了。 片刻之后,就有士卒向他禀报,已成功地惊扰了李兑军的军营。 “……” 在听到禀报后,蒙仲脸上毫无骚扰得手的欢喜,因为他此刻正远远窥视着赵豹军的军营,而远处的那片军营,此刻一片寂静,似乎营内的士卒们,根本不理会他的骚扰。 “呵!” 在聚精会神观望了一阵后,蒙仲的嘴角微微扬起几丝笑意。 “我说今晚怎么没动静,原来是在那儿等着我……” 他喃喃自语道。 章节目录 第167章 蒙仲与廉颇(五) 正如廉颇所预测的那般,今夜在蒙仲率军前来骚扰的途中,他比平日里更加谨慎与警惕,因为他也担心会再次遭到赵贲与廉颇二人的伏击,毕竟赵贲与廉颇仍拥有着充足的兵力。 事实上在率军前来的途中,蒙仲亦在思考这个问题:假如赵贲、廉颇二人故技重施,像昨日那般在营外设下埋伏,那他该怎么办? 思前想后许久,蒙仲最终认为最稳妥的方式还是暂时撤退,以避让赵贲、廉颇二人的锋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倘若说在王师一方眼中,蒙仲的计略是他们的一大威胁,那么在蒙仲看来,廉颇的个人武艺则是他们最大的威胁——这是一位拥有着斩将夺旗武力的将领,若是有选择的话,蒙仲不希望他以及他的小伙伴们过于接近廉颇,以免被廉颇单骑斩杀。 然而就算是蒙仲也没有想到,赵贲与廉颇二人今夜竟然会想出那种办法来‘诱杀’他。 “赵贲、廉颇二人在营内设下埋伏?” 由于蒙虎此刻正在远处指挥其麾下的士卒骚扰对面的军营,蒙仲身边就只有华虎、穆武二人相伴,于是他先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华虎与穆武,让二人颇感惊奇。 “十有八九。” 见华虎、穆武二人似乎有些怀疑,蒙仲便出言解释。 在蒙仲看来,此刻赵豹军与李兑军那两座军营的反应,其实是极其反常的。 相比较之下,李兑军的军营还算正常,倒是符合军营被惊扰的反应,但赵豹军的军营就太反常了,明明没有反制他们的有效手段,且昨晚在准备伏击他们时还被他们反过来伏击了一阵,试问,赵豹军营内的赵卒,何来的底气无视他蒙仲等人的骚扰? “换做是你二人,你二人可敢这么做么?”蒙仲反问道。 华虎与穆武对视一眼,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 的确,若设身处地地想想,倘若他们是赵贲、廉颇二人,绝不敢如此托大——赵贲与廉颇如何保证他蒙仲、华虎、穆武今夜只是骚扰而不会真的袭击其营寨呢? 照这个思路去想,此刻赵豹军的军营一片寂静,这就显得非常违和,那仿佛是向蒙仲军表达一个意思:你看,我没有防备,你赶紧过来袭营吧! 由此不难猜测,这必定是赵贲、廉颇二人故意为之的诱敌之计。 “原来如此。”华虎恍然地点了点头,旋即问蒙仲道:“那李兑的军营那边……” 蒙仲闻言解释道:“李兑军营的反应,若放在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若是跟赵豹军放在一起,这就有问题了……假如我所料不差的话,李兑军多半只是叫一支兵卒故意在其营内制造混乱的迹象,以此敷衍你我的骚扰,至于其余兵卒,此刻恐怕都在安心歇息,换而言之,真正没有防备的,其实是李兑军那边,至于赵豹军的军营,看似寂静没有防备,实则暗藏杀机……” 华虎与穆武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旋即又问蒙仲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嘛……” 蒙仲若有所思地看着赵豹军的军营。 不得不说,赵贲、廉颇二人今夜的反应过于粗显,以至于蒙仲一眼就看出这其中暗藏杀机——当然,其实也有可能是赵贲、廉颇二人来了个‘空城计’,故意摆出这幅架势,让他对此产生疑虑,因怀疑营内必有埋伏而不敢真的下令袭营。 这也是一种思路。 不过,待蒙仲仔细思考赵贲、廉颇平日里的性格与言行举止,他觉得还是第一种猜测的可能性更大,即赵贲、廉颇二人的确是在营内设下了埋伏。 “撤!” 在思索了片刻后,蒙仲正色说道。 “啊?”听闻此言,华虎与穆武面面相觑,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撤?” 只见蒙仲点点头,轻笑着说道:“既然赵贲、廉颇二人让麾下士卒在营内设下埋伏,这就意味着其麾下许多兵卒今晚注定难以得到充足的歇息,如此一来,我军的目的已经达到,还留在此地做什么?……今晚就到此为止,我等早早返回营寨歇息吧。” 华虎与穆武释然地点了点头。 在蒙仲的命令下,今晚的骚扰计划被终止,约两千余名叛军悄悄撤离。 然而在撤军之前,蒙仲却深深看了一眼赵豹军的军营,眼眸中流露出几许深思之色。 就像廉颇所猜测的那般,蒙仲这些日子强势地反制对面的王师,无论是前几日在天亮前袭击赵豹军的军营,亦或是在昨晚反过来伏击廉颇军,目的其实是为了震慑对面的王师士卒——只有让王师的士卒对他蒙仲麾下的军队抱持畏惧,他蒙仲的骚扰之策才能顺利施行;否则,倘若王师士卒根本不将他蒙仲放在眼里,难道蒙仲还得几次三番冒险袭击对面不成? 要知道,但凡偷袭,皆有风险,很有可能就像昨晚的廉颇那般被敌军反制,若是有选择的话,蒙仲当然倾向于更加稳妥的、能削弱敌军的办法,比如那招“疲敌之计”。 『是赵贲……还是廉颇?不管怎样,他二人当中肯定是有一人识破了那日我在天亮前袭营的用意,意识到我当时是不得不为之,是故今夜这才设下这招计策,引诱我前往袭营……我若不去,待时日一长,则其麾下的士卒就会渐渐摆脱对我军的畏惧,日后待我再施行疲敌之计,恐怕就难以像眼下这般有效……呵,说是诱敌,实际上这是向我下挑战书了啊……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必要就顺从了你二人的心思,您两位就慢慢等着吧……』 想到这里,蒙仲嘴角扬起几分莫名的笑容,率领其麾下叛军撤离了,撤回了群丘一带的军营。 这就苦了赵贲、廉颇二人以及他俩麾下那在营内设伏的士卒们。 近几日,待蒙仲所率领的叛军骚扰王师的营寨时,一般都是间隔半个时辰骚扰一回,偶尔也有半个时辰内骚扰两回的,但今日似乎情况有点特殊,自从叛军在戌时二刻前后骚扰了第一回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 赵贲、廉颇二人对此颇为惊疑。 他们可不知道这会儿蒙仲其实早已经果断地率领叛军撤离,以至于二人此刻正在帐内神情严肃地分析着这件事,猜测着叛军突然间停止对其骚扰的用意。 “那蒙仲,莫非是在试探我等?” 赵贲狐疑地猜测道。 听闻此言,廉颇亦是附和地点点头:“那蒙仲诡计多端、心计深沉,想必是看出了些端倪,是故故意叫士卒藏匿声响,暗中窥探这座营寨的虚实,寻找破绽……我等当耐心等待。” “唔!” 赵贲深信不疑地点着头,与廉颇一同警惕地等待着,等待着那蒙仲耐心消失,最终对他们发动夜袭的那一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子时前后,起初还能沉住气的赵贲、廉颇二人,亦越来越没有耐心。 那蒙仲……怎么就不来袭营呢? 对视一眼,他二人皆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彼此心中的困惑。 “再等等……” “唔,再等等吧……” 二人相互安慰着。 然而,一直到次日寅时,营外依旧一片寂静,再没有任何叛军前来骚扰他们。 终于,赵贲忍不住开口说道:“那蒙仲……不会是撤兵回营了吧?” 听闻此言,廉颇用手挠着头发不说话。 其实早在一个时辰前,他对此就有所怀疑,怀疑那蒙仲是否早已率军撤离,留下他与赵贲二人傻傻地警惕着一个其实早已离开的敌人。 但由于此事实在太打击他二人的士气,以至于廉颇只能藏在心底,直到此刻赵贲亦忍耐不住,将话挑明。 在沉默了片刻后,廉颇沉思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即将天亮,既然已经等到这份上了,不如再等待一个时辰吧,说不定那蒙仲故技重施,准备在天亮前发动突袭……” 顿了顿,他吐了口气,用异样的语气又补充道:“倘若那时叛军仍无袭击的迹象,即意味着……”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赵贲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又一次被那蒙仲给耍了呗。 似这般,赵贲、廉颇二人又等待了足足一个时辰,一直等到天色放亮,但遗憾的是,从始至终叛军都没有袭击他二人的营寨——亏他二人在天亮前的那一刻还格外谨慎小心。 “被彻彻底底地看穿了……” 待等到帐外天色大亮的那一刻,枯等了一宿的赵贲难掩疲倦,大刺刺坐在帐内,苦笑着摇着头。 在他对面,廉颇沉着脸不说话。 苦等了一宿等着敌方前来袭营,然而敌方却完全不配合,试问他此刻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好心情? “他会来的。” 在沉默了片刻后,廉颇沉声说道:“昨晚他没有来,但今晚他一定会来!” “……” 赵贲看了一眼廉颇,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昨晚廉颇亦判断失误,但是廉颇的观点,他赵贲还是很认可的,即蒙仲为了保证其“疲敌之计”的有效实施,势必得让赵豹军、李兑军的士卒在夜里时刻保持精神紧绷的状态,这就意味着蒙仲时不时得对两军营寨发动夜袭。 换而言之,他们仍有诱杀蒙仲的机会,除非蒙仲在此之前放弃疲敌之计。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得先应付公子章的进攻。 是的,如果所料不差的话,公子章会在今日三度率军前来攻打曲梁邑,最大程度地利用蒙仲对王师方面展开的疲敌之计,否则,蒙仲的疲敌之计其实也没有多大用处。 不得不说,赵贲、廉颇二人猜地丝毫不错,因为与此同时,公子章的确对麾下军队下达了「再次进攻曲梁」的命令。 而之所以暂时还未启程,那是因为他接见了蒙仲麾下的部将向缭。 原来,昨晚在撤军回到群丘一带的营寨后,蒙仲便召来了向缭,叫向缭连夜启程前往公子章的营寨,向后者讨要一批军需,比如此前已葬身于火海的军鼓,再比如那一晚消耗巨大的火矢。 在得到蒙仲的叮嘱后,向缭连夜前往公子章的营寨,终于在此刻天亮时分抵达了公子章的营寨,并请见了公子章。 在得知向缭的来意后,公子章很爽快地就一口答应了蒙仲索要的那些东西。 说实话,像弓箭、尤其是火矢、火油等军需物资,其实公子章的叛军亦非常紧缺,他之所以答应的如此痛快,那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交到蒙仲手中,比交到他麾下部将手中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说到底,公子章亦是身经百战的赵国将领,他当然知道蒙仲在这场仗中的作用——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因为有蒙仲在牵制着赵豹军、李兑军,才使得他能毫无顾虑地进攻曲梁邑。 在吩咐军卒准备那些军需物资的期间,公子章亦向向缭询问了近两日蒙仲军的行动。 见此,向缭亦不过多谦逊,将前日晚上赵贲、廉颇二人试图伏击他们,而最终却被他们反过来伏击的这件事告诉了公子章,只听得公子章心中大悦。 赵贲、廉颇是什么样的将领,公子章当然清楚,赵贲就不说了,此人乃是阳文君赵豹推荐的邯郸军日后的统帅,而廉颇,更是前段时间王师那边最出风头的将领,斩胡潜、伤彭质、救出赵王何,这些功勋迄今为止无人能及,哪怕称廉颇是王师那边的第一猛将亦毫不为过。 然而,似这般出色的赵贲、廉颇二人,却在蒙仲手中屡屡吃瘪,至今为止没有讨到半点便宜,这让公子章心中大喜之余,亦再次提高了对蒙仲的评价。 他对向缭说道:“向缭,待你回程时转告阿仲,日后我夺回王位,定然不会亏待你等,待我夺回王位之时,我便册封他为晋阳守,而你等,人人皆是一军司马……” 听了这话,向缭亦不禁有些动容,毕竟公子章的这番承诺,不可谓不厚重。 『只可惜阿仲到时候未必会接受……』 向缭暗自遗憾地想道。 当然,心中想归想,他自然不会当面拒绝公子章的好意。 “多谢公子。” “哈哈哈……” 在一番客套后,公子章便率领着近三万军队前往曲梁邑方向,而向缭,则在其军营中交割了军鼓、火矢等物资,顺便又带走了几十辆战车,带着这些物资返回群丘军营。 八月二十六日,公子章率领三万余叛军主力,第三度进攻曲梁邑。 由于上回进攻时,王师方面已经露出败相,以至于后半程几乎完全依靠营寨与营外的鹿角等防御设施阻挡叛军的进攻,是故,公子章这次准备了一些攻城用的器械,比如长梯、撞门车(冲车),至于抛石机、楼车(井阑),由于打造不宜,叛军并未准备。 不得不说,相比较前两回的进攻,今日叛军的攻势,几乎与攻城非常类似,在打斗打响的那一刻,便有无数代郡兵扛着长梯冲到奉阳君的营寨外,将长梯架在木质的营墙上,试图借助梯子攻入营内。 值得一提的是,在李兑军的军营遭到公子章麾下叛军进攻的期间,安平君赵成亦率领援军前往支援,却不曾想半途却遭到庞煖军的阻击,庞煖率领檀卫军与近五千的代郡兵,在荒郊截住了赵成、赵平父子,两军展开了一场厮杀。 当日这场战斗,堪称是王师与叛军交战以来最激烈的交锋,前后足足鏖战了六个时辰,直到即将黄昏,公子章这才带着遗憾,带着麾下饥肠辘辘的叛军,返回了自己的营寨。 在此期间,蒙仲亦带着数百兵卒前往战场,远远观瞧今日的交锋。 在他看来,公子章麾下的叛军今日没能攻破奉阳君李兑的营寨,实在是有些可惜,因为当时李兑军的士卒明显已经快支撑不住,只要再给公子章一个时辰,说不定今日就能攻破李兑的营寨,一口气拿下曲梁邑。 当然,即便公子章的叛军今日最终没能拿下曲梁邑,但看得出来李兑军的士卒已经精疲力尽,这让蒙仲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某些想法。 傍晚,廉颇还是带着麾下六七千兵卒回到了阳文君赵豹的军营,准备继续与赵贲一同设计“诱杀”蒙仲。 在廉颇看来,王师一方的败迹已经越来越明显,而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公子章的叛军在每次进攻之后能得到充分的歇息,而王师这边,却遭到了蒙仲无休止的骚扰,此消彼长,王师方的士卒如何抵挡地住公子章的叛军? 若不能尽快铲除蒙仲,则王师一方注定难以守住曲梁。 但是,如何铲除蒙仲呢? 廉颇与赵贲商议了一番,还是决定沿用昨日的计策,即表面上放松警惕,诱惑蒙仲前来袭击。 但是考虑到蒙仲很有可能像昨日那样戏耍他们,廉颇与赵贲决定只埋伏五千兵卒,即让五千兵卒彻夜等着蒙仲军的到来,而其余兵卒,则顾自在营内兵帐歇息,半宿一轮换,确保每一名士卒都能得到歇息的时间,哪怕蒙仲军像昨夜那般悄然遁走,他们也不至于会很伤。 当日夜里,蒙仲率领足足三千兵卒悄然潜近,来到了与赵豹军营、李兑军营呈“三角”的地段。 首先,他命蒙虎带着五百名兵卒小心地在附近一带搜寻,确保附近一带没有赵贲、廉颇或者李兑的伏兵,防止己方遭到伏击。 随后,他又吩咐蒙虎带着那五百名兵卒,像前几日那般在两座军营外喊叫,以及敲击刚刚从公子章那边得到的军鼓,骚扰两座军营内的士卒。 “这个蒙仲,简直烦不胜烦!” 在李兑军的军营中,李兑的儿子李跻刚刚睡下不久就被蒙仲军制造的声响吵醒,对此恨地咬牙切齿。 但恨归恨,他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他父子麾下的兵将今日刚刚与公子章麾下的叛军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以至于营内士卒一个个疲倦至极,根本没有精力去驱逐、去围剿蒙仲军。 于是他招来了一名叫做「靳蛥」的行司马,吩咐后者采取廉颇此前的办法,即在营中召集个成百上千的兵卒,让他们在营内故意制造混乱,以此敷衍蒙仲麾下的叛军,以便让其余的士卒能好生歇息。 “喏!” 靳蛥接令而去。 而与此同时,在赵豹的军营中,赵贲、廉颇二人则像昨日那般,故意让军中士卒保持安静,勾引蒙仲前来夜袭。 不过话说回来,相比较昨日,今日赵贲、廉颇二人对于伏击蒙仲的信念明显弱了几分,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他们太疲倦了,今日与公子章麾下叛军的厮杀,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以至于今夜那蒙仲来或不来,他们都无所谓——不来,那就好好歇息呗。 但是廉颇却信誓旦旦地对赵贲说道:“今夜那蒙仲一定会来袭营!” 还是那个原因,他二人麾下的兵将太疲倦了,相信蒙仲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不得不说,廉颇猜得一点没错。 昨晚蒙仲在权衡利弊后,最终放弃了袭营的打算,那是因为他没有把握反制赵贲、廉颇二人的伏击,但今日不同,今日赵贲、廉颇麾下的兵将,在与公子章麾下叛军的厮杀中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以至于晚上定然睡得深沉,蒙仲岂会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待蒙仲向蒙虎、华虎、穆武几人表达了今夜袭营的打算后,华虎与穆武颇为惊讶。 华虎不解地问蒙仲道:“阿仲,你昨晚不是说赵贲、廉颇二人是故意在营内设伏,准备埋伏我军么?” 蒙仲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故我决定先袭击奉阳君李兑的军营!” 华虎、穆武二人面面相觑。 见此,蒙仲便向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做出解释:“赵贲、廉颇二人试图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伏击我军,是故才让李兑军故意表现出被惊扰的模样,以此将我军引向赵豹的军营。……但反过来一想,这岂非意味着,李兑军的士卒几乎不会料到我军会袭击他们呢?” 不错,在蒙仲看来,别看每当他们在营外骚扰的时候,奉阳君李兑的军营内总是会出现一些混乱,仿佛有不少士卒被惊醒,但结合「赵贲、廉颇二人试图伏击他们」的判断仔细思考,事实上李兑军的营地才是最没防备的,因为军中上下都在配合赵贲、廉颇等人,试图将他蒙仲引导赵豹军的军营。 “更何况……” 蒙仲附耳对蒙虎、华虎、穆武低声说了几句,只听得三人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八月二十六日夜里,戌时二刻,蒙仲命蒙虎在王师的两座军营外发动了第一次骚扰。 此后足足一个时辰,再没有叛军发动任何骚扰。 如此一直到亥时二刻,蒙仲带着华虎、穆武余足足千余名代郡弩手,潜近了奉阳君李兑的军营。 “放火箭!” 随着蒙仲一声令下,数以千计的代郡叛军,手持弓弩,朝着李兑军的军营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火矢,顷刻间就让面前那座军营内人声鼎沸,陷入了真正的混乱。 看着面前那座军营的内部纷纷起火,蒙仲转头看向仍然一片寂静的赵豹的军营。 相比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似的强行夜袭,他更加倾向于由他自己来主导战局。 而眼下,饵食已经投下,就看赵贲、廉颇二人是否咬钩了。 章节目录 第168章 蒙仲与廉颇(六) 就当蒙仲率领千余叛军朝着奉阳君李兑的军营发动了几波火矢作为骚扰时,在阳文君赵豹的军营中,赵贲、廉颇仍在等待着蒙仲军的夜袭。 然而就跟昨日的情况一样,叛军在戌时二刻发动了一次骚扰后,至今迟迟没有后续的行动,以至于赵贲很是怀疑,怀疑蒙仲是否是像昨晚那般,早早就率军撤离了,故意让他们傻傻苦等一宿。 但廉颇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蒙仲今夜必定会来袭击,尽管叛军至今为止还未有后续的行动,但这只是蒙仲为了使他们放松警惕而已。 “我军今日疲惫,那蒙仲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虽然廉颇在说这番话是说得信誓旦旦,但在心底,说实话其实他也没底,因为他实在摸不透那蒙仲的想法。 就跟昨日似的,那蒙仲在一次骚扰后就果断率军撤离,这种事谁能想得到? 就在赵贲、廉颇低声谈论此事时,有士卒在帐外喊道:“急报!” 听闻此言,赵贲与廉颇对视一眼,当即振作精神,将那名士卒喊进了帐内。 “可是叛军袭营?” 赵贲急切地问道。 听闻此言,那名士卒愣了愣,随即摇头说道:“不,佐司马,是奉阳君的军营那边……” “奉阳君的军营?”赵贲皱了皱眉,不解问道:“那边怎么了?” “不知什么情况,奉阳君的军营那边传来一片火光,疑似有叛军利用火矢袭击该营。” “什么?”赵贲闻言一惊,脸上露出几许古怪之色。 夜袭的叛军,不用猜都知道是那蒙仲麾下的叛军,问题是那蒙仲,怎么会跑去袭击奉阳君的军营? 这太奇怪了吧? 他与廉颇驻守的这座军营,他俩故意摆出一副毫无防范的样子,引诱那蒙仲前来夜袭,然而那蒙仲对此视而不见,偏偏去袭击奉阳君李兑的军营。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点了点头,赵贲遣退了那名士卒,旋即转头看向廉颇,问道:“廉司马,你怎么看待此事?” 只见廉颇在沉默了片刻后,沉声说道:“如今看来,那蒙仲果然是看穿了你我的计策,是故才袭击奉阳君的军营……此子的心计,比我预测的更深。” “我不明白。”赵贲满脸不解。 见此,廉颇便解释道:“他断定你我在营内设下埋伏,又猜到你我为了确保诱他袭击这座军营,才故意让奉阳君的营内兵将配合你我,摆出一副有所防范的架势,于是他断定,奉阳君那边的防备只是虚的,是故弃你我而袭奉阳君……”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摇头称赞道:“此子的计略与心计,着实超乎常人……” 赵贲释然地点了点头,旋即说道:“既然那蒙仲此刻正在袭击奉阳君的军营,不如你我率军截断其归路?” 听闻此言,廉颇摇了摇头说道:“不!若你我率军出营,必定遭到那蒙仲的伏击。” 赵贲闻言一愣,旋即惊诧说道:“廉司马的意思是,那蒙仲是声东击西,看似是袭击奉阳君,实则是为了诱使你我率军出营?” “这只是我的猜测。”廉颇正色说道:“佐司马你想,那蒙仲弃你我而袭奉阳君,这就说明他已经断定你我会在营中预留兵卒、设下埋伏,而在猜到你我已事先集结军队的情况下,他仍然袭击了奉阳君的军营,好似一点也不担心你我率军截断他退路,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此乃诱敌之计!” 赵贲眯了眯眼睛,点点头释然道:“他是故意诱使我军率军出营,以便在半途伏击你我。”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廉颇皱着眉头思忖道。 “那……那你我该如何处置?”赵贲问道:“不如静观其变?” “……” 廉颇闻言沉思了片刻,旋即,他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恐怕……若你我按兵不动,恐怕那蒙仲今晚会无休止的骚扰奉阳君那边……”说罢,他转头看向赵贲,又说道:“戌时二刻前后,当叛军今日首次在营外骚扰时,佐司马可注意到其中又有了战鼓声?” “唔?”赵贲愣了愣,满脸狐疑地点了点头:“确实有听到,这有什么问题么?” 只见廉颇吐了口气,沉声说道:“还记得昨晚蒙仲率军前来骚扰时,其骚扰的声响就只有士卒的喊叫与兵器击打的声响,却无战鼓,因为他军中的战鼓,皆被毁于那一晚的林火……然而今日,他麾下士卒在骚扰时又出现了军鼓声,这就说明他应该是向公子章讨要了一批军需,包括火矢……前一日晚上,那蒙仲设下圈套埋伏廉某时,曾消耗了诸多的火矢,可他今日竟还有余力用火矢骚扰奉阳君的军营,可见他已事先向公子章讨要了军需……” 赵贲听得一头雾水:“如何证明是那蒙仲主动向公子章索要,而不是公子章主动交割了一批军需呢?” “很简单,战鼓!”廉颇正色说道:“若是公子章主动派人输运了一批军需,难道公子章还能事先料到蒙仲军中的战鼓已毁于夜袭?” “原来如此。”赵贲释然地点点头,暗自佩服廉颇的心思缜密。 旋即,他又不解问道:“可这……这有什么意义么?” 只见廉颇轻哼一声,低声说道:“当然有!这事意味着,那蒙仲是在昨晚之后,即今日白昼,派人向公子章索要了那批军需,换而言之,他今夜的一切行动,多半是在昨晚想到的……在察觉到你我有诱杀他的意图之后。” 赵贲张了张嘴,旋即脸上不觉露出了几许惊诧:“你的意思是,今晚他针对的,其实是你我……” 他终于明白了廉颇想要表达的含义:既然今晚的行动是那蒙仲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行为,那么,若不能达到目的,那蒙仲必定彻底骚扰奉阳君的军营。 至于那蒙仲有什么目的,廉颇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就是为了伏击他们——若他赵贲、廉颇二人按兵不动,那蒙仲便骚扰奉阳军,用无数的火矢彻底点燃奉阳君的军营,反正在今日白昼与公子章一场恶战之后,李兑军的士卒根本没有精力彻底防备蒙仲军,对蒙仲军几乎没有什么威胁;而倘若他赵贲、廉颇率军援助,则那蒙仲便在半途伏击他俩麾下的军队。 可以说,无论赵贲、廉颇二人有什么反应,那蒙仲都能在今晚大有收获。 “这个狡猾的小子!” 在想通这一层后,赵贲恨恨地咬了咬牙。 旋即,他询问廉颇道:“廉司马,那你我该如何应对?” 廉颇微微摇了摇头,说道:“那蒙仲后续的举动,廉某目前还无法断定……除了在半途伏击我军,我亦怀疑他其实是有意引开你我,以便于趁机袭击这座军营。”【PS:唉,很多词都不能用,真的很不方便,否则这时候说句“调虎离山之计”就行了。】 “那……”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说着,廉颇转头看向赵贲,正色说道:“佐司马,请允许廉某率五千兵卒支援奉阳君的军营,无论那蒙仲有什么意图,只要廉某露面,自然会渐渐暴露出来,介时,我再派人通知佐司马。” “善!” 在一番商议之后,廉颇当即带着五千兵卒前往支援奉阳君的军营。 而此时,蒙仲军对李兑军军营的火矢骚扰已经停止,也不晓得是叛军主动停止,还是李兑军派遣了军队出营驱逐叛军。 见此,正在行军途中的廉颇,当即勒住了马缰,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漆黑一片的荒野。 他唤来麾下司马韩正,嘱咐道:“叛军或会在半途伏击我军,叫士卒小心防范。” “遵令!”部将韩正抱拳领命。 然而,稍稍有些出乎廉颇的意料,直到他率领五千兵卒堪堪将抵达奉阳君的军营,沿途也没有遭遇到叛军的伏击。 此时,廉颇心中顿时澄明:蒙仲的意图不是伏击他,而是夜袭赵豹军的营寨! 于是,他当即唤来部将韩正,嘱咐道:“韩正,你立刻骑马返回赵贲佐司马处,转告于他,叛军假意骚扰奉阳君营寨,实则欲袭其营!……速去!” “喏!” 韩正二话不说,带着两名近卫拨马就走。 而在此之后,廉颇亦顾不得进营与李兑、李跻父子说明情况,此刻率领五千兵卒原路返回。 在他看来,若是他所料不差,此刻蒙仲正在率军袭击赵豹军的营寨。 果不其然,就在廉颇率领五千兵卒原路返回的途中,他隐约听到赵豹军的军营方向传来一片喊杀声,待他抬头仔细观瞧时,又隐约看到赵豹军的军营,好似有些火光。 『韩正没能赶上么?』 廉颇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心中愈发急切。 此时此刻,他只能寄希望于赵贲,毕竟在率军离开之前,他曾向赵贲预测了蒙仲军有可能会做出的几个行动,其中也包括袭击赵豹军的军营,倘若赵贲不傻的话,他在廉颇率军离开之后,最起码也得召集个一两千士卒,加强对营寨的防范,防止果真遭到叛军的袭击。 而凭廉颇对赵贲的了解,后者也是有才华的将领,还不至于那般不堪。 想到这里,廉颇稍稍放松了些,催促地麾下士卒加紧赶路。 估摸着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左右,廉颇终于率军抵达了赵豹军的军营。 此时他终于可以看清楚,前方果然是叛军正在袭击赵豹军的军营,而看情形,赵贲也事先做了一番防备,以至于叛军至今还聚集在东营区内外,尚未攻入营内深处。 见此,廉颇心中大喜。 他知道,这是叛军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从奉阳君的军营,这才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即,他锵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指着前方大声喊道:“杀过去!夹击叛军!” “喔——!” 下达命令后,廉颇更是驾驭着战马,身先士卒地冲杀前方的叛军。 诛杀叛将蒙仲,就在今夜! 章节目录 第169章 蒙仲与廉颇(七) 诚如廉颇所猜测的那般,蒙仲率军偷袭奉阳君李兑的军营,这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目的只是将廉颇这头猛虎从阳文君赵豹的军营调走,以便他偷袭这座军营。 或许有人会觉得,阳文君赵豹与佐司马赵贲,此前皆与蒙仲有交情,何以蒙仲三番两次针对这两位呢?难道是蒙仲对赵豹、赵贲二人有什么怨恨么? 当然不是! 蒙仲几次三番针对赵豹、赵贲叔侄二人的军队,只是因为地利关系——其实蒙仲最想偷袭的,乃是奉阳君李兑的军队,毕竟那才是王师抵御公子章的主力,但问题是,若是蒙仲贸贸然夜袭李兑军的军营,赵豹、赵贲很有可能出兵截断他的归路,这才迫使蒙仲决定率先拔除赵豹军营寨这一颗钉子,免得一时不慎反被赵豹、赵贲二人反制。 至于为何要将廉颇骗走,这其中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破解赵贲、廉颇二人“营内设伏”的计策,至于其二,那则是因为廉颇个人的威胁——纵观整个叛军方,没有任何人能匹敌廉颇的武力,这也是蒙仲迄今为止竭力避免与廉颇正面交锋,只敢采取偷袭、诱敌、伏击等计策的原因。 至于蒙仲如何断定能将廉颇骗离赵豹军的军营,这其实不难,毕竟赵豹军目前就只有赵贲、廉颇两员大将,赵贲是阳文君赵豹的佐司马,必然是留守军营,而廉颇是奉阳君李兑麾下的行司马,于情于理,都该由廉颇率军支援李兑军的军营。 这是很简单的分析。 当晚的亥时前后,蒙仲命穆武率领千余代郡弩手,利用火矢远射去骚扰李兑军的军营。 蒙仲交给穆武的任务很简单,即反复骚扰李兑军的军营,倘若期间李兑军出营驱逐,那就暂时避退,待李兑军返回营内时,再次用火矢远射骚扰,反正今日白昼里李兑军的士卒刚刚与公子章的大军一番恶战,哪有什么精力在夜里搜寻穆武? 相比较之下,穆武只要警惕廉颇那边的援军即可。 而在穆武骚扰李兑军军营的同时,蒙仲则与华虎率领数百名信卫军以及数百名代郡叛军,潜伏在赵豹军的军营,死死盯着这座军营的一举一动,果然等到廉颇率领五千兵卒前往支援奉阳君的军队。 于是乎,蒙仲估算了廉颇军的脚程,待他认为廉颇军堪堪将抵达奉阳君的军营后,他立刻下令麾下士卒对赵豹军的军营发动了夜袭。 不过遗憾的是,这次的偷袭并不顺利,可能是廉颇在率军离开前嘱咐了赵贲什么,使得赵贲加强了对营寨的守备,以至于当蒙仲军对这座军营发动袭击时,营内的王师赵卒反应非常快,叛军才刚刚发动攻势,营内的赵卒便迅速支援到东营区,在这片营区堵住了叛军的侵入。 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偷袭并不顺利也就算了,廉颇军返回的速度,亦大大超乎蒙仲的预测,以至于就当叛军正在进攻赵豹军的营寨时,廉颇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叛军的侧面,对叛军展开了袭击。 “司马,东北侧有一支敌军袭来!” 很快,便有士卒将这件事禀报蒙仲。 『东北侧……』 蒙仲闻言转头看了一眼东北方向,果然瞧见在漆黑的夜幕下,隐隐有一支军队正在袭击他们。 『来得好快啊,廉颇……』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果断下令撤退。 此刻看他的面色,并无丝毫的惊慌,原因很简单,因为廉颇回援赵贲的举动,这也在他的预料之内,甚至于,他此前还曾打算在廉颇回程时伏击后者。 蒙仲很清楚,他今夜施行的声东击西之计,未必就能骗得过廉颇——单从穆武仅仅只是用火矢骚扰李兑军,而不是趁其不备杀入其营,廉颇应该就能猜到叛军对李兑军军营的袭击,那仅仅只是一个幌子,否则,火矢远射哪有直接带兵杀入李兑军军营所造成的杀伤力大? 在明知叛军对李兑军军营的骚扰只是幌子的情况下,廉颇自然会联想到其他,比如说,叛军会不会在沿途伏击他,即兵法中所谓的围点打援——着名的「围魏救赵」之策,其实就是围点打援的典型胜例,两者的计略思路其实是一样的。 在这种情况下,廉颇在前往援助李兑军的途中,必定会格外谨慎,但是他在回程时,在回援赵豹军军营的时候,却未必还能顾及到这一点。 因此,蒙仲原本也想过埋伏在廉颇回援的途中,杀廉颇一个措手不及。 但在经过反复思考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条计策看似很妙,但实际操作起来却颇为不易——在如此漆黑的夜里,他如何能保证廉颇会从埋伏点经过呢?万一廉颇临时起意换了条路,或者说黑灯瞎火的摸错了路,以至于一头扎入了叛军伏兵的侧面,那他蒙仲所率领的兵卒,可就彻底完蛋了。 更别说据蒙仲此前的暗中窥视,廉颇在离营时,其麾下最起码有四五千的兵卒,而从前一日晚上叛军伏击廉颇的过程就能看出,廉颇在面对敌军的突然袭击时很有一套——这也是那一晚上蒙仲消耗了无数火矢,但最终却只对廉颇军造成了区区近千人伤亡的原因。 考虑到这种种,蒙仲才放弃了「待廉颇军回程时伏击此军」的念头,老老实实带兵偷袭赵豹军的军营,寄希望于在廉颇回援之前,对这座军营内的兵卒造成巨大伤亡。 可没想到,这次的偷袭并不顺利,非但赵贲有所防备,就连廉颇,亦在蒙仲预测的抵达时间前回援营寨,以至于蒙仲军眼下反而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尴尬局面。 好在蒙仲仍有后招,因此他此刻倒也并不慌张,最多就是可惜于没能顺利重创赵豹军的军营而已。 “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 只见在蒙仲所率领的军队中,有几名信卫军士卒手持铜钲,按照独特的频率击打铜钲,向诸叛军士卒传达“撤退”的讯息。 『唔?』 此时华虎率领数百名信卫军正对营内展开攻势,待听到他们蒙仲军的鸣金声时,不由地心中一愣。 他皱着眉头仔细倾听了片刻,旋即便意识到那确实是他军中的鸣金声——因为每一支军队的鸣金声,它的频率都是有所区别的。 『阿仲为何下令撤退?难道是廉颇率军回援了?这么快?』 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华虎二话不说就下令撤退,带着信卫军迅速撤出了东营区。 见此,此前率军苦苦抵挡信卫军的赵贲心中大喜。 『定然是廉司马回援,是故叛军思退!』 想到这里,赵贲冷哼一声:“岂能叫你们走得如此轻松?” 说罢,他高举利剑大声喊道:“廉颇行司马已率军回援,诸位,与我、与廉司马追击叛军!务必要将叛军一举歼灭!” 听闻此言,赵贲麾下的士卒亦是士气大振,纷纷追赶着撤离状态的信卫军,一路追出了营寨。 然而让赵贲颇感郁闷的是,他麾下的兵卒怎么也追不上远处正在撤离的信卫军,甚至于,偶尔有几名士卒追得过于靠前,却反而被那些信卫军回头一戈杀死。 论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双方士卒的体力与精力差距较大罢了——赵贲麾下的士卒,今日在跟公子章的作战中消耗了巨大的精力与体力,以至于此刻极为疲倦,而信卫军却是精力充沛,两者的状态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这也是赵贲麾下军队明明占据优势,反而刚才却被华虎所率领的数百名信卫军死死压制的原因。 毫不夸张地说,倘若不是廉颇及时来援,叛军确实有很大可能强行攻破这座营寨。 待撤出营寨后,华虎立刻与蒙仲合兵一处。 此时,蒙仲正指挥着麾下的代郡兵抵挡着廉颇军的袭击。 虽然廉颇军占据着绝对的兵力优势,但代郡叛军胜在精力充沛,因此,尽管廉颇麾下有足足五千名兵卒,但一时半会,竟也奈何不了蒙仲麾下的五百名代郡兵,只能将其团团包围。 一支疲倦之师的包围,当然不足以让信卫军惊慌失措,毕竟许多信卫军士卒都清楚,那些在他们背后追赶的赵卒,不过都是些纸老虎罢了,若是眼下时机不利,王师方的士卒远远超过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会被那些一脸疲倦的赵卒追着跑? 相比较之下,代郡兵那边就显得有些慌张。 这也难怪,毕竟任谁发现自己被数倍的敌军包围,都会感到惊慌。 意识到这一点,蒙仲跨坐在战马上大声安抚道:“代郡兵听令,包围我等的,不过是一支徒有兵力优势的疲倦之师而已,一触即溃,先稳住,待与信卫汇合后,一起杀出重围!” 说罢,他大声喊道:“楼让,叫士卒结阵御敌!”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一名男子的回应:“楼让遵令!” 楼让,乃是已故叛将胡潜麾下的行司马,娄烦人出身,目前在蒙仲麾下担任旅帅(五百人将),也算是一名颇有武力的将领。 当然,更重要的是楼让很识相,这才被蒙仲委以重任,以至于蒙仲近几日骚扰王师时但凡要用到这些代郡兵,几乎都让楼让带兵协从。 “杀出重围?” 远远地,廉颇听到了蒙仲的喊话,不由地冷笑连连。 事到如今,他岂能坐视蒙仲逃离此地? 想到这里,他竭力催促地麾下的士卒发动一次次的进攻,但由于他麾下士卒体力透支,一时半会竟也无法击破代郡兵的阵型。 这让廉颇心中愈发气怒,恨恨地骂道:“面前的叛军仅五六百人,而我等有近五千之众,难道五千之众还无法围杀区区五六百人么?” 见廉颇满脸震怒,左右连忙劝说道:“司马息怒,非是士卒们不肯尽力,实在是精疲力尽……” 听闻此言,廉颇稍稍克制了心中的愤怒。 其实他也明白,他麾下的兵卒在经过今日白昼的厮杀后,本来就颇为疲倦,更别说方才还跟着他奔援奉阳君的军营然后又原路返回,早已精疲力尽,根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 但明白归明白,眼瞅着那蒙仲就在远处,却没有办法将其击杀,可想而知廉颇此刻的焦虑。 而此时,华虎麾下的五百名信卫军,已在营外结成了阵型,配合着楼让麾下的五百名代郡兵,两支兵力相互援护,徐徐撤离。 简单地说,即华虎军后撤一段距离,原地结阵布防,期间由楼让军抵挡王师;随后,楼让再后撤一段距离,原地结阵布防,期间由华虎军抵挡王师。 借助这种撤退的方式,华虎军与楼让军相互协防、相互援护,一点一点地挪着后撤,虽然赵贲与廉颇此时已合兵一处,甚至于始终对华虎、楼让两军采取包围,但仍旧没有足够的力量击溃二人麾下的军队。 而在此期间,心情越发焦急的廉颇亦尝试亲自率军凿穿叛军,但每回他一露面,叛军便用弓弩向他射击,迫使廉颇只能避退。 “可恶!” 在三番两次被逼退后,廉颇只感觉肝火上涌,填满了整个胸腔。 此刻的他,心中的窝囊感比前一日晚上被蒙仲伏击时更甚,明明那蒙仲就在不远处的叛军队伍中,且这支叛军的人数不过千人,远远不如他们,但就是没办法有效地压制这支叛军。 “蒙仲!你就这么逃离此地么?难道你不想击杀廉某么?廉某就在此地……” 气怒万分的廉颇,朝着蒙仲的方向大声喊道。 远远听到廉颇的喊声,蒙仲转头瞧了一眼,但由于夜里视线受阻,他并没有真切看到廉颇的身影,只是大概知道廉颇的方位。 当然,他才不会理睬廉颇的挑衅——让他与廉颇单打独斗,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是故在轻笑一声后,蒙仲对廉颇的挑衅置若罔闻,依旧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王师的兵卒身上。 虽说眼下他麾下的士卒凭着阵型以及精力上的优势堪堪挡住了王师的围攻,但王师方的弓弩射击,依旧对他麾下的信卫军与代郡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相比之下,穿戴三层厚甲的信卫军倒是还好,但代郡兵,却已陆陆续续有多达近百人被对面的赵卒射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双方的兵力相差太远了,纵使蒙仲军可以凭着体力上的优势暂时抵挡住对面的攻势,但时间一长,仍然逃不掉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必须要突围了……』 皱了皱眉,蒙仲转头看向南面的某个地点,心中暗暗估算着两地的距离。 旋即,他对左右吩咐道:“传令华虎、楼让,待片刻后鸣金声再度响起时,全军向南突围,休要理睬身后的追兵!” “喏!”左右近卫领命而去。 片刻后,蒙仲命身边近卫再度敲响鸣金声。 听到这个讯息,华虎当即大声喊道:“信卫军听令,全员向南突围,不得耽搁!” 而另外一边,楼让亦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一声令下,残存的近八九百叛军,当即调转方向,杀向在南侧包围他们的王师。 而南边的王师,不过是强弩之末,虽然看上去仿佛是包围住了叛军,但当叛军全员朝他们发动突袭时,纵使他们的人数是叛军的数倍,亦难逃在片刻工夫就被叛军击溃的结局。 当时的情形,仿佛是虎入羊群,数百名信卫军与数百名代郡兵一起杀向他们,顿时间,南侧的王师士卒节节败退,惨叫声连绵不断。 此时,廉颇就在叛军的北侧,忽然听到南边传来惊人的厮杀声与惨叫声,他心中顿时一惊。 『不好!叛军要突围了!』 想到这里,他再也按耐不住,双腿一夹马腹就冲了上前。 “事到如今,岂能再叫你逃逸?!” 低声说了句,廉颇厉声喊道:“叛军欲向南突围,诸军随我追击掩杀!” 一声令下,他麾下的士卒如潮水再次涌向那些向南突围的叛军,以至于场面一时间变得非常混乱。 如果说方才叛军只是凭着阵型以及体力上的优势才抵挡住王师,那么此刻,待蒙仲下令全军向南突围后,叛军士卒取消了阵型,自然难以再招架兵力数倍于他们的王师。 一时间,那些跑得较慢的叛军士卒,皆被如潮水般的王师淹没,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 正在突围的蒙仲转头看了一眼北侧,看着众多脚程较慢的士卒被王师围杀,心中闪过几丝不忍。 在下达这个命令,他其实很清楚,一旦他下达全军向南突围的命令,那些离王师较近的士卒,必定会成为这道命令的牺牲,但没有办法,只有突围,才能救下更多的士卒,甚至于,反过来摆赵贲、廉颇一道。 他唯一能做的,即尽可能地为麾下的步卒断后,杀退那些欲一拥而上的王师士卒。 “锵!” 他手中的利剑一剑斩下,弹开了一名王师士卒刺出的长戈,救下一名因奔跑而摔倒在地代郡兵。 “快撤!” 顾不得那名代郡兵叽里咕噜说了什么感激的话,蒙仲大声喊了一句,旋即便率领着身边数十名近卫且战且退。 “蒙仲!” “叛将蒙仲何在?可有人瞧见那蒙仲?!” 远处,传来了廉颇的喊声,似乎他正在寻找蒙仲的身影。 说实话,由于那个声音离得较近,蒙仲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发怵的。 而这,也愈发坚定了他日后要多加锻炼武艺的想法,毕竟在特定场合下,将领的个人武艺,亦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就好比这会儿,若他有能力斩杀那廉颇,他麾下的士卒甚至有机会反杀一波,或许用不到他预留的后招,就能将赵贲、廉颇麾下的军队杀败。 但眼下,蒙仲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后撤,与那廉颇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妙。 “撤撤撤!” “追!快追!” “向南突围!全军向南突围!” “截住他们!截住他们!” 在无数嘈杂的人声中,叛军一举突破了王师的包围,快速向南突围。 见此情形,赵贲与廉颇率领数千兵卒紧追不舍。 一方逃、一方追,就这样追追逃逃近十里地,就在王师路过一处树林时,忽然间林中射出一波火矢,以至于措不及防的王师士卒纷纷中箭倒地。 旋即,便有一支军队从树林中杀出,一举截断了王师。 “杀啊!” 在一阵震耳欲聋般的喊声中,蒙遂徐徐从夜幕下策马而出,借助那些火矢的微弱光亮,皱着眉头打量着不远处的王师。 “什么?有伏兵?” 见此情形,赵贲与廉颇面色大变。 而此时,蒙仲勒住了马缰,手中利剑指向方才追赶他们的王师,大声喊道:“信卫军与代郡军听令,敌军已中我军埋伏,尔等速速返身,夹击敌军!” 听闻此言,华虎与楼让麾下的兵卒立刻回身,与蒙遂率领的伏兵一同夹击赵贲、廉颇二人所率领的军队。 “怎么耽搁地这么久?” 片刻之后,蒙遂带着几名手持火把的士卒找到了蒙仲,皱着眉头看着后者甲胄上的斑斑血迹。 “错估了廉颇回援的速度……” 蒙仲抹了抹脸上的鲜血,苦笑着说道:“主要还是过于贪心,想在廉颇回援之前摧毁赵贲的军营,结果险些被廉颇堵死退路,若非对面的士卒大多精疲力尽,今夜……果然还是不能贪心。” 原来,今夜蒙仲一系列的行动都是诱敌,包括他夜袭赵豹军的军营,而目的,就是为了伏击廉颇,只不过蒙仲想扩大战果,希望趁机端掉赵豹军的军营,这才导致其中出现了些许变故,好在赵贲、廉颇二人麾下士卒在今日的恶战后过于疲倦,这才使蒙仲等人化险为夷,成功地将赵贲军与廉颇军引诱到了埋伏地。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 见蒙遂皱着眉头似乎要说些什么,蒙仲赶紧结束了话题,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王师。 只见继蒙遂军杀出之后,向缭、乐进、乐续等人纷纷率领其麾下士卒从埋伏地杀出,配合华虎、楼让几人麾下的士卒,反过来将赵贲、廉颇的军队团团包围。 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叛军,别说赵贲,就连廉颇的面色亦是极为难看。 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围住他们的叛军隐隐约约多达数千人,仿佛蒙仲麾下的叛军此番是倾巢而动。 虽然赵贲、廉颇二人麾下的兵力合计亦有五六千人,哪怕途中有两三成掉队亦仍有三四千,可三四千疲倦之师,如何招架得住数千以逸待劳、此刻正体力充沛的叛军? “降者不杀!” 远处,传来了蒙仲略显嘶哑的喊声:“我等彼此皆是赵国的士卒,不至于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要肯放下兵器投降,你等就能活命!”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周围以信卫军为首的叛军们大声喊着。 听到这话,诸王师赵卒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当啷一声丢掉了手中的兵器,旋即,其余的王师赵卒纷纷丢下手中兵器,蹲下身抱头投降。 精疲力尽再加上深陷重围,使得这些王师赵卒彻底失去了斗志。 章节目录 第170章 前狼后虎 天亮之后,在数千叛军的在旁监视下,昨晚投降的那些王师赵卒,低着头排成队伍,老老实实前往群丘一带的叛军军营。 此时,这些王师士卒的兵器皆已被卸下,以至于在旁监视他们的叛军们基本上都带着复数的兵器,甚至于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叛军兵将对这些降兵心存警惕,时有时无地将弓弩对准这些降兵,用无声的威胁警告这些降兵莫要耍什么花样。 而在这些降兵队伍的不远处,蒙仲跨坐在马上,微皱着眉头注视着那些降兵。 从旁,蒙遂开口问道:“你可想好如何处置这些投降的兵卒?” “处置?”蒙仲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他们也是听令行事,且彼此都是赵国的军队,处置什么呢?” “我是说……安顿。”蒙遂改用了一个更为确切的词。 “安顿啊。”蒙仲长吐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难题。” 如何处置敌方的降兵,自古以来都是一个问题。 狠心点的将领,或会在战后将俘虏的他国降兵杀死,一劳永逸地减少他国的壮丁。 而仁慈些的将领呢,则会下令将降兵的整个拇指关节全部砍下来,这样一来,纵使将这些士卒释放,这些士卒从此也无法再握紧兵器,不足为惧。 甚至于,这些被砍掉整个拇指的士卒,日后连当个农夫都将成为问题,因为他们无法握紧农具,因此无法参加农事。 砍掉整个拇指算得上仁慈么? 相比较将降兵杀死,这已经算是莫大的仁慈了。 至于将降兵毫发无损地释放,这在近代却是越来越少见了,尤其是当中原各国彼此的兼并战争越来越激烈的当下。 当然,偶尔也会出现特殊的情况,比如两国交战后交换彼此俘虏的降兵,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白无故将俘虏的降兵毫发无损地释放,必须让另外一方付出些代价,否则,索性就通通杀死。 但此刻呈现于蒙仲、蒙遂眼前的那些降兵,情况却颇为特殊,因为这场战争乃是赵国的内乱,彼此杀伐的士卒也皆是赵国的士卒,因此,别说向来抵触“无谓杀戮”的蒙仲根本做不出杀死俘虏这种事,就算他狠得下心肠,这些降兵也是不能杀的,毕竟杀戮俘虏注定会引起赵人的反感。 杀,不能杀,放又不能放,不得不说,如何安顿这些降兵,确实是一件头疼的问题。 但没有办法,似昨晚那种情况,叛军方已经占据了绝对的胜势,倘若蒙仲不喊出“降者不杀”的口号,那么在那之后,或许只是叛军方对王师士卒的单方面屠杀,亦或者是王师士卒在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爆发,使叛军出现无谓的伤亡——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蒙仲希望看到的。 于是,蒙仲喊出了“降者不杀”的口号,用这句话击溃王师士卒最后的抵抗,轻松地摘取了昨晚那场战斗的最后胜利。 “阿仲。” 随着一声呼唤,乐进、乐续、向缭三人一起走向这边,待走近后,乐进开口说道:“大致清点仔细了,约有近四千名降卒。” “四千人啊……” 蒙仲在心中估算了一下。 他在估算中,昨晚廉颇与赵贲二人率军追击他们时,可能有多达六七千的兵力,刨除掉被叛军杀死的,在追击叛军途中落下走失的,以及被蒙遂军伏击时被杀的,倒也差不多。 “你打算如何安置这些人?” 乐进提出了与蒙遂类似的问题。 听闻此言,蒙仲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降卒,若有所思地说道:“先带回我军营寨,然后嘛……与赵主父、公子章商量商量罢。” “公子章?” 乐进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公子章的话,说不定会命令我等将这些士卒全部杀死。” “不至于的。”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再怎么说这些降卒也是赵人,只要公子章还想夺回王位成为赵国的王,就不会滥杀投降于他的兵卒,否则,对面的赵军还有谁敢投降?” “这倒也是。” 蒙遂、乐进、乐续、向缭等人微微点了点头。 不多时,蒙虎与华虎二人带着数百人的军队前来汇合。 原来,昨晚在王师士卒投降叛军的那会儿,赵贲与廉颇见大势已去,便带着仍愿追随他们的士卒拼死突围。 虽说当时黑灯瞎火的,但蒙仲大致也猜得到必定是赵贲、廉颇二人试图突围,便叫华虎带领数百人前往追击。 而看眼下这架势,华虎并没能抓到赵贲、廉颇二人。 果不其然,待蒙虎、华虎二人来到蒙仲面前后,华虎颇为泄气地说道:“让赵贲、廉颇二人跑了……都怪阿虎!” “这怎么能怪我?”蒙虎不满地叫嚷道:“我怎么知道那会儿你在追击赵贲、廉颇二人?再说了,明明是你一头撞上我麾下的军队,我没错手把你砍死,你就应该偷笑了。” “你?”华虎哼哼两声,对蒙虎的话不以为然。 显然,他并不认为蒙虎的武艺在他之上。 见此,蒙虎瞪大了眼睛,当即叫嚷着要跟华虎分个高下。 “行了行了。” 蒙仲笑着劝阻了二人,旋即宽慰华虎道:“那赵贲与廉颇……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昨日一役,那二人最起码折损了五六千兵士卒,这已让我等有更大的把握拔除阳文君的那座军营。” 对于赵贲、廉颇二人逃走这件事,蒙仲并没有在意,毕竟在赵贲、廉颇铁了心要逃离的情况下,纵使华虎带着几百名代郡兵前往追击,又哪里追的上有战马代步的赵贲、廉颇二人呢? 除非华虎率领的是一支骑兵,那倒是还有点希望。 约两个时辰后,蒙仲麾下五千余叛军,以及俘虏的近四千降卒,皆抵达了群丘一带的叛军军营。 回到军营后,蒙仲便下令降卒们退下了身上的甲胄,用他们的兵器,加强信卫军与那近五千名代郡叛军的武装,以弥补他们在厮杀时丢失的兵器。 至于甲胄,穿戴三层厚甲的信卫军就算了,但甲胄单薄的代郡兵,完全可以再穿一层,毕竟多一层甲胄就多一分保险。 至于那近四千被卸下了兵器与甲胄的降卒,蒙仲将其交给了蒙遂、向缭、乐续三人去管理,暂时就安顿在附近丘陵的偏营中。 若是真有人偷偷跑了也无所谓,反正在蒙仲看来,王师已经坚守不了曲梁几日了。 最多再三五日,要么是王师主动后撤,要么是公子章率领大军攻陷曲梁邑,几乎不会再有第三种可能。 而就在蒙仲、蒙遂几人安顿那近四千降兵的同时,已逃回赵豹军军营的赵贲与廉颇二人,正在帅帐内向阳文君赵豹讲述他们昨晚失利的经过。 在听完赵贲与廉颇满脸羞愧的讲述后,阳文君赵豹皱着眉头长长吐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此番,你二人总共折损了六七千兵力,这座营寨怕是难以保全了,与其接下来战战兢兢等着那蒙仲小子率军前来偷袭,不如我等主动弃营,投奔奉阳君的军营,与他商议对策。” “阳文君……” 听了这话,赵贲与廉颇更加羞愧。 见此,阳文君赵豹摆了摆手,宽慰道:“不用说了,此事也不能全然怪罪你二人,说到底还是我方的士卒昨日精疲力尽所致……那蒙仲率体力充沛之士卒,袭我军力疲之师,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不过,你二人昨晚未曾深思这一点,贸然追击叛军,却是大为不智……罢了,事到如今,责怪的话也就不说了,赵贲,你召集营内的士卒,将营内的粮草、辎重,通通搬往奉阳君的军营,廉颇,你随老夫先往奉阳君的军营,向他说明情况。” “……喏!” 赵贲、廉颇二人抱拳领命。 片刻后,赵豹便带着廉颇前往了奉阳君李兑的军营。 待他二人见到奉阳君李兑时,李兑对于昨晚的事并不知情,反而询问廉颇道:“听营内士卒说,昨晚我军营的南边传来阵阵喊杀声,莫非是你与叛军交手?战果如何?” 听闻此言,素来骄傲的廉颇满脸涨红,羞愧地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阳文君赵豹代为解释道:“输了。昨晚赵贲与廉颇合谋伏击那蒙仲,结果却被那蒙仲杀地大败,死走逃亡近三千人,又有四五千兵卒反被叛军所围,不得已只能投降……可谓是大败而回。” “什么?”奉阳君李兑闻言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廉颇。 见此,阳文君赵豹替廉颇解围道:“你也别怪廉颇,要怪,就怪你我既不能力挫公子章的叛军,又无法牵制那蒙仲……” “……” 听了赵豹的话,李兑捋着花白的胡须不说话。 其实他也没想问罪廉颇,毕竟廉颇乃是他麾下最勇猛的将领,既然连这位猛将都在那蒙仲手中吃了大亏,换其余将领也不过是结局而已。 相比较责怪廉颇,李兑更担心的是接下来的局势。 “退守邯郸吧。” 仿佛是猜到了李兑的心思,赵豹正色说道:“此番我那座军营的驻军损失惨重,注定无法久守,虽然我叫赵贲率军前来投奔你,但你也明白,我那座军营若是弃守,蒙仲那小子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袭击你,你白昼要抵挡公子章的叛军,夜里要防备蒙仲的偷袭,似这般如何能长久?不如退守邯郸,等待赵袑、李疵等人的援军……” “就怕弃守曲梁,使叛军士气大增。”李兑皱着眉头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而就在这时,忽然帐外有人喊道:“急报!” 李兑皱了皱眉,下令将其招入。 旋即,便见到一名身穿甲胄的将领急匆匆走入帐内,满脸惊慌地说道:“奉阳君,有叛军袭击了在下押运的粮草,数百车的粮草,皆被……皆被叛军放火焚毁。” “什么?” 李兑闻言大为惊诧,旋即怒声斥道:“胡言乱语!邯郸与曲梁之间,哪来的叛军?!” “千真万确!”那名将领急切解释道:“那支叛军身穿三层厚甲,在我赵国,就只有信卫军身穿三层厚甲!” “……” 听闻此言,李兑与赵豹面面相觑。 章节目录 第171章 前狼后虎(二) 『PS:明天要早起与媳妇到宜家买张新桌子码字,得早点睡,今晚就先不补更了。』 ————以下正文———— 时间回溯今日凌晨,正值赵贲、廉颇二人在兵败后逃回阳文君赵豹的军营,而蒙仲则带着近四千名王师降兵回归群丘军营,此时,乐毅与武婴二人,正带着三百名信卫军潜伏在肥邑的北部。 肥邑的北部,即此前信卫军驻军的地方,蒙仲、乐毅、蒙遂等人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训练士卒,对附近的地形也较为熟悉,不至于轻易暴露行踪。 当然,主要还是没人来关注的关系——谁会想到已“倒戈”叛军的信卫军,竟会偷偷潜回其曾经的驻营呢? 而从信卫军驻地再往北,即邯郸与曲梁之间的必经之路。 不错,邯郸、肥邑、曲梁,从鸟瞰来看三地就呈三角的模样,这使得乐毅率军潜伏在此,轻轻松松就能监视邯郸向曲梁的运输队伍。 但由于邯郸也并非每日都派人向曲梁运粮,因此乐毅率军抵达此地后的头两日,倒也没什么收获,一直到今日八月二十六日的凌晨,乐毅这才收到了消息,得知有一支运粮队伍正从邯郸方向而来,往曲梁邑而去。 “这支运粮队伍有多少粮车?多少民卒?”乐毅询问着前来禀报的信卫军士卒。 那名信卫军士卒便回答道:“目测有五、六百辆运粮车,上千人押送。不过据目测,大多应该都是征召的役卒,只有寥寥百余兵卒。” 或许有人会觉得,如此规模的运粮队伍,竟然只有区区百余名士卒,邯郸那边也太过于疏忽了。 但事实上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当代“偷袭粮道”这种计策极为罕见,毕竟此时的兵法大多都是针对「如何削减对方有生兵力」,很少有涉及专门狙击敌军的粮道。 更何况邯郸与曲梁邑实在相隔太近,因此,邯郸才派了区区百余名兵卒跟随。 顺便提及一句,即是是那百名押运粮草的兵卒,他们肩负的任务也并非是防备敌军的偷袭,而是管理那上千名的役卒,督促他们按期将粮草运到目的地,否则,无论是那些民夫,还是他百余名兵卒,都要受到惩罚。 “这样啊……” 乐毅闻言皱着眉头思索着。 见他这幅模样,武婴在旁说道:“那上千人不过是役卒,不堪一击,纵使有百余名兵卒,亦挡不住我三百信卫……若是出击,必能取胜!” “莫小看那些役卒,毕竟有上千人……”乐毅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口中的役卒,说白了就是服兵役的平民,接受过较为初步的训练,会使用兵器与甲胄,但也仅仅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跟真正的兵卒相比还有一段不小的差距,在非战争情况下,这些役卒一般负责押运粮草,但是在国家战争吃紧、兵力消耗严重情况下,这些役卒也会被再次征召,在短时间内再次经受加强训练,然后迅速投入战场,大致就是预备兵的意思。 考虑到这些役卒都经受过基本的训练,又考虑到己方终归只有三百名信卫军,乐毅并不希望与其正面交锋,毕竟以三百人进攻千余人,就算信卫军再悍勇,多多少少也会出现些伤亡,而这,是乐毅不希望看到的。 “我有个主意。” 招招手让武婴凑上前,乐毅附耳对前者说了几句。 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听得武婴方才还略显紧绷的脸庞立刻就露出了笑容,还不住地点头称赞:“好计策,那就这么办吧!” 商议定之后,乐毅当即召集了麾下的信卫军,只见他把其余兵卒通通交给武婴,自己则带着百名信卫军,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路上,朝着前方那支运输队伍而去。 而此时,距乐毅队大概六七里外,从邯郸而来的那支运粮队伍,正缓缓地行走在大路上。 负责押运粮草的将领叫做赵丹,亦是赵氏一族子弟,不过并非出身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这两支,而是内史赵造的堂侄,在朝中担任田部吏的职务,以往负责向各乡邑征收田租税收,别看身上也穿戴着光鲜的甲胄,但其实并非是经历过征战的军将。 “最多明日晌午,这批粮草应该能运到曲梁……也不知那边的战事打地如何了。” 在这支运粮队伍唯一的一辆战车上,赵将赵丹目视着曲梁邑的方向,低声嘀咕着。 邯郸与曲梁邑相距不远,毕竟曲梁就在邯郸城的东北面,直线距离约百里左右,但算上绕行于两地之间的丘陵,实际路程大概在一百二十里左右。 考虑到吴起训练的魏武卒即是担负着几十斤的负重,都能在半日左右徒步百里,这个距离着实不远。 当然,那只是急行军,且对象还是魏武卒这种整个中原最精锐的步卒,而赵丹押运粮草的行程,那就远远不如魏武卒了。 这不,在接到了来自内史赵造的命令后,他于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在邯郸启程,率领千余名民夫与百余名运粮卒,足足赶了一日的路程,也只走了五十余里。 这也难怪,毕竟在这个马匹仍然紧缺的年代,马匹一般分为三等,即戎马(战马)、田马(打猎用的马)、驽马(资质较差的马),可即便是驽马,当前也是颇为珍贵的,大多用在远途输运粮草,比如从邯郸向千里之外的雁门郡输运粮草物资等等,而距离较近的地方,比如说眼下赵丹奉命向曲梁邑押送粮草,一般都是征召民夫服役,用人力推着车来运输。 凭借人力而不是借助马力来运输粮草,这速度当然不会快到哪里去。 而就当赵丹正在想着曲梁邑那边的战事时,为他驾驭战车的士卒忽然提醒道:“田部吏,前方有一支队伍接近。” “唔?” 赵丹愣了愣,抬头看向前往,果然看到一支百人左右的兵队正朝着自己一行人而来。 『这些人……』 赵丹皱了皱眉,当即下令运粮的队伍原地停下,旋即,他吩咐驾车的士卒靠近过去,远远朝着对面的兵队喊道:“那边的,你等是哪里的兵卒?” 此时出现在赵丹面前的百人队伍,正是乐毅率领的一百名信卫军。 待听到赵丹的喊话后,乐毅大声回道:“我乃奉阳君麾下的卒长,奉命前往邯郸催粮。” 一听这话,赵丹也没怀疑,待乐毅走近后奇怪问道:“曲梁很缺粮么?” 乐毅摇摇头说道:“先前并不缺粮,不过近段时日,阳文君所掌的军营几度被叛军偷袭,期间被烧毁了些粮草……” “哦。”赵丹释然地点点头,毕竟他在邯郸,也听说了阳文君的军营被叛军袭击这件事,倒也不觉得奇怪。 释然之余,他提醒乐毅出示令符。 乐毅当然不会有奉阳君李兑军中的令符,不过他也不惊慌,只是故意用好笑的样子看着赵丹道:“这点小事,哪用什么令符?”说着,他岔开话题问道:“这些莫非是运往曲梁的粮草?” 可能是信卫军也穿戴着赵国的甲胄,让赵丹无法辨别,亦或是赵丹根本没想到竟然会有叛军绕过曲梁出现在此地,以至于他对自称「奉阳君属下」的乐毅并无怀疑,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奉内史之命,押运这批粮草至曲梁……小兄弟怎么称呼?” “李毅。”乐毅冒认道。 一听对方自称姓李,原本还浑不在意的赵丹,当即就客套了许多。 毕竟在赵国,李姓出自早已故去的赵国上将军李同,奉阳君李兑即是嫡孙,不夸张地说,赵国的李氏一族,至少七成都是李同这一支的,与赵氏一样都是赵国的大姓。 想到这里,赵丹立刻下了战车,客客气气地与乐毅打着招呼:“原本见小兄弟有些眼生,不曾想竟是李氏一族子弟,愚兄赵丹,目前担任田部吏一职……” 说着,他为了表现亲近,拍了拍乐毅身上的甲胄。 结果一拍之下,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因为他感觉乐毅身上的甲胄非常厚实,似乎不止穿了一层甲胄的样子。 然而赵国的军队,普遍都只有一层甲胄,除了…… 『信卫军!』 霎时间,赵丹面色大变,正要抽身后退,却猛然见到眼前闪过一道剑光,旋即,一柄冷冰冰的利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这可真是没想到……” 瞥了一眼自己身上被赵丹拍到的地方,乐毅突然面色一正,喝道:“动手!” 话音刚落,此前已有意无意向那些粮车靠近的信卫军士卒们,当即将手中兵器对准了那些役卒,朝着他们杀了过去。 此时,乐毅一边挟持赵丹,一边大声喊道:“我乃信卫军佐司马乐毅,此番特来劫掠这批粮草,不想死的,就逃命去吧!”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喊杀声,原来是武婴率领着其余两百名信卫军从远处杀向这边。 可怜那些役卒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有几名运粮的同伴被那些士卒所杀,当即大为恐慌,旋即再听到乐毅那番话,当即丢下粮车,纷纷转身逃跑。 甚至于,就连那百余兵卒亦转身逃跑了。 也是,一群可能连战场都未曾踏足的兵卒,何来的勇气面对被誉为赵武卒的信卫军呢? 不费吹灰之力,乐毅兵不血刃就截获了王师整整数百辆粮车的粮草。 待武婴带兵汇合后,乐毅吩咐士卒带走了五十辆装满粮食的粮车,至于其他数百辆,他下令放火焚毁。 看着那一车车的粮食被烧毁,想来任谁都会感到心疼,但没办法,毕竟信卫军不可能带走这里所有的粮食,只能烧毁。 “他怎么办?” 在放火烧粮之后,武婴转头看向被两名信卫军士卒挟持的赵丹。 见此,赵丹大为惊恐,连忙求饶道:“我只是负责押运粮草,我……” “放了吧。……就像他说的,他只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官吏,杀之无益。”乐毅想了想说道。 “放了?”武婴皱眉说道:“若放了此人,他必定会去向李兑禀报此事……” “那又怎样?”乐毅轻笑道。 说实话,他还巴不得李兑派人来围剿他呢——若李兑仅派数百人前来围剿,那根本奈何不了他与他麾下的信卫军;若李兑军敢派出成千的军队,公子章与蒙仲必定会趁机进攻曲梁。 想到这里,乐毅对那赵丹说道:“你到曲梁去转告李兑,我乃信卫军佐司马乐毅,此番袭掠了你方的粮草,并且,我还会继续袭你军的粮道……” “是、是……”赵丹连连点头。 就这样,赵丹侥幸逃过一劫,在乐毅、武婴带着兵卒离开后,被抢走了战车的他,带着身边仅剩的几名兵卒徒步奔到曲梁,向奉阳君李兑禀报了这件事。 “信卫军佐司马乐毅……” 在听完赵丹的讲述后,尤其是听了赵丹所转述的乐毅的那句原话后,奉阳君李兑砰地一声把拳头砸在面前的案几上,一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怒容地骂道:“狂妄,实在是狂妄!一个中山出身的小子,竟然敢……” 他心想,我奈何不了蒙仲也就算了,毕竟蒙仲那小子手底下有数千叛军,还占据了群丘一带的有利地形,易守难攻,你乐毅仅率三百信卫军,就敢在我军背后断我粮道?当真是不知死活! 想到这里,他当即转头看向廉颇,准备叫廉颇带兵去对付那个乐毅。 但刚刚张开口,李兑就改变了主意。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若派廉颇去对付那乐毅,那蒙仲这么办?明显是蒙仲那小子的威胁更大啊! 而目前在他军中,唯有廉颇还能与那蒙仲相抗衡,若将廉颇派出对付乐毅,待下次蒙仲率军前来偷袭时,他这座军营恐怕也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唤来了自己的儿子李跻,在说明情况后,他吩咐儿子道:“跻儿,你即刻率领三千兵卒,前往曲梁以西、肥邑以北那一带搜寻那叛将乐毅的踪迹,务必要将其围杀,以震慑叛军!” “喏!”李跻抱拳而去。 看了一眼李跻离去的背影,阳文君赵豹问李兑道:“看你这样子,是不肯放弃曲梁?” 听闻此言,李兑缓缓摇了摇头。 不错,虽然眼下的战况很不利,但李兑还是不肯就这么将曲梁邑拱手相让,一方面是考虑到弃守曲梁将使叛军士气大增,另一方面则是不希望叛军占据曲梁。 毕竟曲梁乃是邯郸周边的大邑,自从晋国时代六卿之一的荀林父(中行氏、智伯)在这一带击败了赤狄之后,曲梁邑便日渐繁荣起来,后来赵敬侯将王都从中牟迁到邯郸,也是考虑到附近有曲梁这座大邑。 更何况眼下已临近九月,再过不久曲梁邑境内田地的作物就能收割,此时弃守曲梁,岂非是白白将大量的粮草拱手让给了叛军?更别说曲梁邑内亦颇为殷富,将这座大邑让给公子章,公子章就能从这里收刮到一批金钱用于激励麾下的叛军兵将。 无论怎么想,都不能让叛军得到曲梁邑。 “再……再坚守看看。”李兑犹豫着说道。 见此,阳文君赵豹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跟他本人其实没多大关系,但不能否认,他麾下邯郸军其实早已经一败涂地了,因此他也没有资格去反驳李兑的决定。 当日中午,奉阳君李兑之子李跻率领三千兵卒离开曲梁,向西前往搜寻乐毅的踪迹。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毕竟乐毅军的活动范围在邯郸、肥邑、曲梁三地之间那片方圆百里的土地上,虽说那一带地形平坦,但境内多多少少也有许多矮丘,乐毅麾下仅三百名信卫军,若他们藏在某个丘陵上不露面,短时间内恐怕李跻也难以找到对方的行踪。 在反复思考后,李跻下令前往信卫军的驻营。 倘若信卫军果真躲藏在其原来的驻营,那他李跻就不需要再到处寻找其踪迹;反之,若是信卫军并不在那座驻营,那他李跻率军入驻那座军营,然后再慢慢寻找乐毅等人的行踪,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到这里,李跻当即下令麾下军队直奔漳水西侧的信卫军军营。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那座军营,李跻军还真发现了信卫军的行踪。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跻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找到了对方的行踪,二话不说就下令麾下士卒强攻那座营寨。 在他看来,虽说信卫军个个实力出色,但在十倍的兵力差距下,乐毅凭什么与他抗衡? 而事实也证明,那乐毅也是个很识相的人,他丝毫没有死守营寨的意思,见李跻军准备强行夺营,他索性一把火就将营寨给烧了,一拍两散,谁也得不到。 然而接下来的两日,信卫军就展开了对李跻军的报复,时不时地就骚扰李跻军,甚至像狩猎一样猎杀李跻军中那些单独行动的士卒,使得李跻麾下的士卒人心惶惶。 尤其是在夜里的时候,由于露宿在荒野,李跻军的士卒们在面对信卫军的压力下,哪怕夜里也要死死抱着兵器,免得遭到信卫军夜袭时死地冤枉。 当然,在此期间李跻也不是没有尝试对付乐毅,甚至于,他还故意让麾下士卒装出守备空虚的样子,试图引诱乐毅军前来袭击,以便于他能伏击乐毅。 可没想到,他这边准备充分了,而那乐毅就是不上当,白白让他麾下的士卒苦等了一宿。 反过来,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那乐毅总能率领着区区三百名信卫军,从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时间杀出,让他气怒憎恨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眼瞅着不过两日光景,他麾下三千兵卒就损失了近四百人,却连信卫军的影子都没抓到,李跻意识到必须先建一座军营,然后再慢慢对付乐毅。 因此,他决定在邯郸与曲梁之间,在必经之路的大道上建立一座营寨。 如此一来,他便能兼顾从这条路上经过的运粮队伍,倘若那乐毅胆敢率军袭击,他便可迅速率军出动。 可建营这事,说起来简单,实际实施起来却颇为不易。 想想也时,乐毅岂会让李跻如此轻松地建成营寨? 于是乎,在八月末至九月初的这段时间,李跻军顶着乐毅麾下信卫军的骚扰,艰难地在大路上建造军营,动工整整三日,却连一座营墙都没能建造完成,反而他麾下的士卒,时不时地就被信卫军偷袭致死。 前有蒙仲每夜以疲敌之计骚扰奉阳君李兑的军营,甚至于时而佯袭、时而诈袭、时而实袭,搅和地李兑军麾下士卒苦不堪言,后有乐毅率领三百信卫军袭击粮道,虽说因为李跻军的关系,乐毅也不是每次都能偷袭得手,但着实是给这条运粮路线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而在这前狼后虎的局面下,驻守在曲梁的王师还要抵挡公子章的叛军,再加上驻军在信都的庞煖、剧辛亦时常偷袭、进攻安平君赵成的军营,在这种种不利的局面下,奉阳君李兑终于放弃了死守曲梁的打算。 九月初三,在最后一次堪堪挡住公子章的进攻后,奉阳君李兑在与安平君赵成、阳文君李兑商议之后,决定放弃曲梁,退守邯郸。 不过在撤军前,考虑到曲梁邑周围田地内那即将成熟的粮食万万不可落入叛军手中,因此,在王师后撤时,赵成、李兑下令将附近田地里的作物全部放火烧毁。 想来事到如今,他们也顾及不到曲梁邑的平民。 当日傍晚,得知消息的公子章率领大军进驻曲梁。 此时,邯郸已彻底暴露在叛军面前,只要攻陷邯郸,公子章即能夺回他曾经失去的一切,成为赵国的王。 几日后,赵袑、李疵、赵固、牛翦等赵国驻守在各地的军司马,陆陆续续率领麾下军队抵达邯郸一带,赵王何与公子章这场兄弟夺权的内战,即将迎来最终的决战。 章节目录 第172章 九月 『PS:今天花了不少钱,心疼。』 ————以下正文———— “报!曲梁方向有火光传来!” 九月初三入夜后,有在附近一带丘陵上监视周边动静的士卒向蒙仲禀报此事。 得知此事后,蒙仲起初还误以为是庞煖夜袭了安平君赵成或奉阳君李兑的营寨,当即带上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并千余士卒,看看是否有机会协助庞煖一臂之力。 然而等蒙仲一行人到了曲梁一带他们才发现,烧起来的不止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的营寨,还有曲梁附近一带的田地——田地里那些农作物,此时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看到这一幕,蒙仲顿时就明白了,肯定是王师在后撤前,放了几把火,非但烧掉了自己的营寨,也烧掉了曲梁邑田地里的作物,免得田地那些即将成熟的粮食落到叛军手中。 “真狠啊……” “居然将一座城邑的田地作物全部放火烧毁……” “哼,王师……简直像个笑话。” 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也不傻,纵使起初看着那些遍布熊熊烈火的田地有些发愣,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或感慨暴殄天物、或讽刺对面赵军的这种行为着实不配称作王师。 平心而论,王师弃守曲梁,这件事并不出乎蒙仲的预料。 在他看来,王师迄今为止还未有破解他“疲敌之计”的办法,以至于处处被动,故而等待王师的只有两个结局,要么被公子章率领的大军攻陷曲梁,要么主动弃守曲梁,退守邯郸。 不过蒙仲亦没想到,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居然那般果断心狠,在撤退时毅然放火烧毁了曲梁邑周围田地里那些即将收成的作物,仿佛丝毫也没有考虑过曲梁城邑的百姓在失去了今年的收成后将如何生活。 就像穆武所说的,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海,再想到这把火正是此前驻守在这里的王师所放,这着实有些讽刺。 “接下来我等该怎么办?”华虎转头问蒙仲道:“顺势占据曲梁?还是追击撤离的王师?” 蒙仲闻言皱着眉头说道:“追击王师就算了,撤离的王师最起码仍有两万余兵力,别说我等身边眼下就只有千余兵卒,就算我军数千人全员在此,贸然追击,也不一定能讨到什么便宜,还是先……” 他刚想说“先顺势拿下曲梁”,忽然隐隐听到远处的田地里好似传来了阵阵人声。 压了压手示意蒙虎等人安静下来,蒙仲侧耳倾听,这次他果然听到了人声。 “来救火啊——” “水——再取水来——” “北边田里的救不回来了,到那边去,那里的火势还可以扑灭。” 远处,传来了诸如此类的声音。 『莫非是曲梁城邑的赵人在救火?』 蒙仲心下暗暗猜测着,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 毕竟王师可以狠下心在撤退时放火烧毁田地里的作物,但曲梁城邑的赵国百姓未必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一年的收成葬身于火海,于是在王师撤离后,立刻组织人手试图扑灭火势——这很有可能。 问题是,都烧到这种程度了,能挽回多少? 蒙仲抬头打量着远处的火海,心中对此并不乐观。 在思考了片刻后,他下令道:“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我等先暂且撤退,待明日天亮后再来。” 就这样,蒙仲率领千余叛军再次返回了群丘营寨。 次日天明,蒙仲带领蒙虎、华虎、穆武与千余叛军,再次前往曲梁邑。 至于蒙遂、乐进、乐续、向缭等人则留在营内准备迁营之事——毕竟,要是王师果真已从曲梁撤离,退守邯郸,那他们也没有必要再驻扎在此。 大约巳时前后,蒙仲率军抵达了曲梁邑一带。 最先入眼的,即阳文君赵豹的营寨旧址。 对于这片土地,蒙仲颇为熟悉,因为在上个月,他就是在这里跟赵贲、廉颇等人斗智斗勇,只不过后来邯郸军支撑不住了,放弃了这座军营投奔奉阳君的军营,与后者合兵一处。 此后没过几日,奉阳君李兑也坚持不住了,终于在昨日全军撤离。 是的,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后,蒙仲就看到了奉阳君的那座军营,当然眼下只剩下一片废墟,由此可见,王师确实是真的撤退了。 从赵豹军与李兑军两座军营旧址的中间穿过,蒙仲率领千余叛军踏入了曲梁邑境内。 与天底下大大小小的城邑类似,整个曲梁邑,亦是由围绕着曲梁城所建造的众多乡邑组成,这些众多的乡邑就像蒙仲、蒙虎的故乡蒙邑一样,是一座座仿佛小乡村的存在。 这不,往前没走多远,蒙仲军就路过了一片小乡村似的乡邑。 颇为可惜的,这片乡邑四周的田地,原本在这个时节应该长满即将收成的农作物,但此时此刻,田地上却只有一片焦黑的灰烬。 而值得一提的是,远处倒是有一小片作物幸存了下来。 蒙仲凑近打量了一番,发现那片作物的边缘有被火烤焦的痕迹,显然是昨晚附近乡邑里的乡人好不容易救下来的。 “咣咣咣——” 远处的乡邑中,传来了一阵敲击金属的声音。 对于这个声音,蒙仲、蒙虎、华虎、穆武几人皆不陌生,他们知道这是预警的声音,多半是乡邑内的青壮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故而对村子里发出警讯,与他们的故乡蒙邑并无太大的区别。 在蒙仲的印象中,当初他的故乡蒙邑,时而也会响起类似的预警声,大多都是因为附近发现了野兽的踪迹,偶尔则是为了抵御流亡的贼寇。 蒙仲还记得,当初他故乡为了驱赶一只啃食庄稼的大野猪,同村的青壮们敲响预警,继而打一帮人带着兵器去围杀那只野猪。 至于结果……野猪肉挺好吃的。 “嚯!” 从旁,传来了蒙虎的轻笑声。 蒙仲抬起头看了一眼左前方,只见在不远处的那片乡邑,村门紧闭,而透过那扇木质的村庄大门的缝隙,隐隐可以见到人影闪动。 而在村口旁的哨塔上,亦能见到两三名手握长剑却没有穿戴甲胄的年轻人,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蒙仲一行人。 “看来咱们把他们吓得不轻。”蒙虎低声笑道。 这不奇怪,据蒙仲目测,眼前这片乡邑最多百余户人,满打满算几百个族人,而他身后的叛军,却足足有一千人的队伍,且都是兵甲齐全的兵卒,突然间经过此地,当然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要不要去吓唬吓唬他们?”蒙虎嘿嘿坏笑道,一脸恶作剧的表情。 “别多事!”蒙仲低声阻止了蒙虎。 蒙仲当然相信,以蒙虎、华虎、穆武几人的秉性,绝对做不出来抢掠无辜乡民的事来,但此刻跟在他们身后的代郡兵卒就未必了,在这个兵卒抢掠百姓甚至被认为司空见惯的年代,蒙仲可不想因为蒙虎一时的恶作剧,使一片乡邑遭到代郡兵卒的抢掠。 不开玩笑,只要蒙仲默许,他身后的代郡兵绝对会洗掠那座乡邑,甚至为此杀死阻止他们的乡民。 而这是蒙仲不想看到的。 率军向前,途中经过了一片又一片对他们的到来抱持警惕的乡邑,蒙仲等人终于抵达了曲梁城的南城门。 而在此期间,蒙仲没有看到任何王师的行踪。 值得一提的是,就跟先前经过的那些乡邑一样,此刻的曲梁城亦是城门禁闭,且因为蒙仲等千余军队的抵达,城头上的守卒们一阵慌乱,如临大敌。 “你、你等是什么人?哪里的军队?!” 不多时,城门上便有人朝着城下喊话。 在蒙仲的事宜下,蒙虎策马上前,朝着城上喝道:“我乃信卫军卒长蒙虎,在我身后的,乃是我信卫军司马蒙仲!……城上的,还不打开城门?!” “信卫军……” 城头上传来了一阵慌乱,然后就没了回应。 哪怕蒙虎随后又连番喊了一阵,城头上也毫无回应。 “怎么办?” 策马回到蒙仲身边,蒙虎挠挠头问道:“城内似乎不肯投降?” “别急。”蒙仲宽慰了一句。 他很清楚,曲梁城不是不肯投降,而是畏惧——几万人的王师都被他们打退了,只有区区几百兵卒驻守的曲梁城,怎么可能敢阻挡叛军? 只不过是城内的百姓恐惧叛军而已,至于恐惧什么,当然是恐惧被叛军洗掠——毕竟叛军这个称呼,怎么听也难以让人信赖。 说实话,别说城内的人不信任他们,就连蒙仲也不怎么信赖他身后的代郡兵。 他吃不准,待眼前这座城郭开门献降后,他身后的代郡兵会不会一拥而上,到城内大肆抢掠财物。 想到这里,蒙仲忽然觉得不进城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至于眼前这座城,待公子章率领大军抵达后,将此事丢给后者即可。 而就在蒙仲准备率领撤离,到附近一带巡逻确保王师已经撤离时,不远处的曲梁城南城门稍稍开启了一丝缝隙,旋即,两名拄着拐杖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一看这情况,蒙仲顿时就明白了,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见此,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亦翻身下马,跟在蒙仲身后。 那两名拄着拐杖的老者,大概就是曲梁城邑的乡师、里正。 与宋国的情况类似,乡师、里正这些地方上的官职,一般由当地德高望重的家族长老担任,平日里处理乡邑百姓的事务,不过在特殊情况下,也会由他们出面来平息事态,就好比眼下千余叛军临近城邑这件事。 “这位……这位年轻的军将,不知如何称呼?” 待双方走近后,那两名老者拱手行礼道,强装镇定的脸上还是看得出有几分惊慌。 见此,蒙仲亦拱了拱手拜道:“在下信卫军司马蒙仲。” 一听「信卫军」三个字,明显那两名老者眼眸中的恐惧更浓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蒙司马不知……不知有个贵干?” “两位不必如此,在下亦是知礼数的人。”蒙仲宽慰了两句,旋即问那两名老者道:“据我所知,安平君、奉阳君的军队,昨日已撤离了曲梁……” 听着这话,其中一名老者叹了口气,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又讪讪赔笑,而另外那名老者,在听到安平君、奉阳君的称呼后,脸上闪过几丝怒意,冷笑着回道:“确实,临走前还毁了我曲梁今年的收成……” 可能是见蒙仲谈吐有礼,俨然一副大家族子弟的做派,并非是那种蛮横的叛军士卒,那两名老者心中的恐惧渐渐消退了几分,向蒙仲透露了一些内情。 比如说,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在驻防曲梁时,曾向曲梁城内的家族索要了一批金钱用于激励其麾下士卒,但在昨日决定退守邯郸时,赵成与李兑却没有知会曲梁,甚至于在撤军前还心狠地放火烧毁了附近的田地,使得城内的赵人对那二人愤恨不已。 随后,当谈到曲梁城将何去何从的这个问题时,其中一名老者小心翼翼地对蒙仲说,只要蒙仲保证他麾下的叛军进城后不会在城内抢掠、杀人,他们便愿意献城投降。 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代郡兵,蒙仲最终还是放弃了进驻城内的想法,免得到时候发生什么他不希望看到的事。 他对那两名老者说道:“今明两日,安阳君赵章即将率领大军进驻曲梁,皆时两位可向其说项。……至于我军,暂时就不进城了,不过,希望城内给予些酒水,犒劳军卒。” 见蒙仲这么好说话,那两名老者颇为欢喜,连连点头答应:“应当的,应当的!” 就这样,蒙仲暂时在曲梁城的南郊驻扎了下来,而曲梁城内,亦按照约定搬来了足够的酒水与菜肴,让蒙仲可以犒劳他麾下的代郡兵,稍微安抚后者因为无法进城而带来的不满情绪。 次日,即九月初四,公子章便率领近三万叛军抵达了曲梁。 不得不说,公子章其实也是明事理的人,或者说他也不想失去民心,因此在田不禋的劝说下,公子章也没有派兵进驻曲梁城,只是隐晦地向曲梁城内的各家族索要了一批金钱,使他能犒赏有功之士。 虽然心狠,但城内的家族还是同意了,付出了一笔不菲的铜钱。 九月初五,因为王师大规模撤离的关系,乐毅从肥邑北部撤离,回到了曲梁,而原本驻军在信都的庞煖、剧辛、赵奢等人,亦在公子章的召唤下,前来曲梁赴庆功宴。 当晚,公子章犒赏诸军,论功行赏,将从城内各家族索要的金钱发放给麾下的叛军兵将。 而蒙仲,理所当然被公子章列为首功,并且公子章还单独赏赐了蒙仲一大箱的布币钱,不过蒙仲通通散发给了他麾下的兵卒,无论是信卫军还是那几千代郡兵,皆一视同仁。 据事后所知,蒙仲麾下代郡兵对于前者没有默许他们进城抢掠收刮一番有些不满,不过见蒙仲将自己的赏赐通通发放给他们,这些兵卒还是很佩服的,且军卒的凝聚力也有所增强。 其实平心而论,只要主将不贪财,时不时就将自己所得到的犒赏发给底下的士卒,自然而然会有士卒愿意给他卖命,跟蒙仲的个人魅力,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 九月初六,蒙仲派往邯郸一带的斥候传回了消息,得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已退守邯郸,在邯郸城东约十里左右的地方建造了营寨。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的军队外,王师方又多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打的是「雁门守」、「赵袑」的旗号,想来正是驻军雁门郡的郡守赵袑。 对于王师方多了一支赵袑的军队,公子章虽然对此愤恨不已,但也没有什么办法,顶多说几句「待日后我夺回王位、定要将那赵袑如何如何」的狠话而已。 九月初八,赵将李疵、牛翦二人分别率领军队抵达邯郸、曲梁一带。 不同的是,李疵是从信都的西北绕过,直接前往了邯郸,从头到尾都没有派人与公子章交涉;而牛翦,则是率军抵达了信都,在信都的东南、曲梁的东北建造了军营,并且,牛翦本人还派了几名士卒到曲梁,知会公子章他已率军抵达。 所以说这二人的立场,一目了然。 九月初九,公子章在曲梁城西新建的叛军营寨,邀见了牛翦、蒙仲、庞煖,与他们商议进攻邯郸的策略。 别看对面的王师在这段时间前后得到了赵袑、赵固、李疵等人的率军支援,而叛军方就只有牛翦率军前来援助,但考虑到王师的援军都是步卒,而牛翦麾下却有足足过万人的骑兵,这使得公子章信心倍增,在军议会上慷慨激昂,仿佛根本不将对面的王师放在眼里。 不过说实话,尽管多了些援军,但王师的胜算确实不高。 在当日的军事会议中,田不禋提出了他的意见。 “蒙仲、庞煖,我希望你二人近几日向邯郸推进,为接下来的决战做准备,而牛翦军将,公子希望您先击溃赵希的军队……” “赵希?”牛翦一脸不以为然。 “正是!”田不禋对牛翦说道:“近几日,韩具几番派人前来求援,希望公子派兵支援,否则赵希恐将突破清河,袭击沙丘行宫,然而公子麾下目前没有多余的兵力支援韩具,唯有仰仗牛军将您了……” “此事就交给牛某。”牛翦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许钧那边,目前是什么状况?” 听闻此言,公子章脸上露出了几许笑容,因为据他所知,许钧此刻依旧驻守在高唐邑,无论是对王师与叛军的厮杀,还是韩具与赵希的交锋,皆视若无睹,由此可见,许钧或许也可以被笼络到他叛军一列。 于是他对牛翦说道:“待击败赵希后,军将您不妨约见许钧,若是许钧肯为我效力,我亦绝不会亏待于他。” “呵。” 牛翦轻笑了一声,点点头说道:“恩威并施……此事就交给在下吧。” 当日,待会议结束后,叛军方的各军就陆陆续续展开了一系列的行动,牛翦率领过万的骑兵直奔沙丘以东的清河,目的在于击溃赵希军,解除叛军方的后顾之忧;而蒙仲、庞煖二人,则各自率领各自麾下军队,向西推进。 九月初十,蒙仲率领麾下军队来到了肥邑,决定在这片邑地驻扎。 得知叛军入境,肥邑目前的拥有者、赵相肥义之子肥幼,起初亦难免有些惊慌失措,但在打听到这支叛军的统帅乃是蒙仲后,肥幼就不慌了。 一来肥邑并不殷富,居住在这里的肥族人(白狄肥氏一族),以往都靠耕种、打猎、捕鱼为生,就算叛军前来抢掠,也抢掠不到什么好东西。 二来,此番统领叛军的蒙仲,与肥幼的父亲肥义交情不浅,且此前还亲自送还了肥义的尸体,让肥幼乃至赵王何都颇为感动。 重情重义的蒙仲,怎么可能坐视叛军抢掠肥邑境内的肥族人呢? 果然,在率军进入肥邑后,蒙仲三令五申约束了麾下的代郡兵不得抢掠当地的肥族人,可能是因为蒙仲这段时间屡次击败王师得到了代郡兵的信赖,也可能是蒙仲将自己的赏赐发散给这些代郡兵而得到了他们的拥护,总而言之,倒还真没代郡兵冒着触犯军纪的危险偷偷去抢掠那些肥族人。 这让肥幼大大松了口气。 次日清晨,待蒙仲正在巡视新营的建造速度时,忽然有士卒前来禀报:“司马,有一人自称‘肥幼’,在营外请见司马。” “请他进来,不,我自己去。” 说着,蒙仲径直走向营外,果然在营外见到了阔别多日的肥幼,微笑着与后者见礼道:“肥幼兄亲自到此,莫非是担心蒙某袭掠这片乡邑?” 因为父亲肥义与蒙仲的交情,肥幼与蒙仲亦不见外,笑着说道:“倘若别人,我自然恐惧,不过蒙司马嘛,那就另当别论……”说着,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似蒙司马这般的人才,委身于叛军,岂非是将明珠投掷于暗处?诚然可惜。” 蒙仲闻言淡淡一笑,不置与否。 见此,肥幼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我亦知我劝不了你,那就换个人来劝你吧。” 说罢,他让开了些许。 此时,只见他身后一名穿着寻常布衣的老者徐徐抬起头来,看着蒙仲微微一笑:“小子,别来无恙。” “阳文君……”蒙仲的眼中闪过几丝异色。 他怎么有没想到,阳文君赵豹竟乔装打扮成肥幼的随从前来见他。 “哈哈。”阳文君赵豹笑了笑,旋即压低声音神秘的说道:“蒙仲,老夫此番可是奉君上之命前来私下见你,难道还不值得你置备好酒好菜款待老夫么?” 『君上?赵何?』 蒙仲面色微变,脑海中闪过了赵王何的容貌。 看着笑容可掬的赵豹,他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最终他这才抬手相请。 “……请!” 章节目录 第173章 九月(二) 时间回溯到九月初八,即李疵与牛翦分别率领军队抵达这片战场的次日,就在公子章于曲梁邑召集诸将商议接下来的策略时,在王师这边,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亦在同日召开了军议,商议对付叛军的策略。 相比较先前,王师方参与今日会议的重要人物,除了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外,还多了好几位,比如赵袑、李疵、赵造、赵俊以及赵固。 赵袑不必细说,此人乃是「赵灭中山国」时统率右军的上将,在中山国覆亡后,他因功被调往雁门担任郡守,主持雁门郡的大小事务。 李疵,此人乃是奉阳君李兑的族弟,同时也是「赵灭中山国」时的参与者之一,当初赵主父正是命李疵监视中山国的一举一动。 待中山国被赵国覆灭后,李疵被赵国任命为前中山国国都灵寿城的城守,主要负责收拢中山境内的狄人,并推行赵国的政策。 而赵造、赵俊二人,前者乃赵国的内史,后者乃是驻守陪都武安的城守,皆是赵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相比较这些位,最具重量级的人物,还得说赵固。 赵固乃是赵肃侯时期的赵国名将,是赵国吞并代郡的直接参与者之一,且在赵国吞并代地、设立代郡后,赵固被任命为代相,负责治理代郡一境。 而后,在赵主父带着公子章、赵袑、许钧、牛翦、赵希等人率领二十万军队五次进攻中山国的期间,赵固坐镇东安阳,在后方为这支大军提供助力,直到后来年纪大了,赵固才卸职回到晋阳,安度晚年——在此之后,赵主父才册封公子章为安阳君,又拜田不禋为代相。 然而这次赵王何与公子章的内乱,将这位年迈的赵国老将亦惊动了,尤其是当得知王师方面战况不利时,赵固不顾年迈的身体,急急忙忙赶到了邯郸,想亲自了解一下事态。 而最值得一提的是,就连赵王何亦带着他所信赖的信期,参与了这次的军议。 在会议开始后,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先简单讲述了「曲梁之役」的经过,剖析王师为何会频繁失利。 在此期间,叛军方有两个名字被反复提及,即蒙仲与庞煖。 “……当时庞煖驻军信都,而蒙仲驻军于曲梁邑东边的群丘,此二人熟读兵法,频繁袭击、骚扰王师……” 在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的讲述中,庞煖的用兵其实还算中规中矩,大多都是依靠阵势取胜,相比较之下,蒙仲的用兵就趋向于一个“诡”字,用一番佯袭、诈袭、实袭,骚扰地王师烦不胜烦,不夸张地说,阳文君赵豹麾下当时的五千兵力,再加上奉阳君李兑命廉颇联合赵贲设法击退蒙仲时所率领的五千兵力,这拢共一万人的兵力,就是被蒙仲单独击败的。 那时赵贲、廉颇有一万可动用的兵力,而蒙仲就只有约六千叛军,可是打到最后呢,赵贲、廉颇二人只剩下约五千兵力跟着从曲梁邑撤离,而蒙仲那边呢,兵力伤亡仅不到千人,甚至于还俘虏了近四千的王师士卒。 两相比较,赵贲、廉颇二人可谓是惨败。 当说到这里时,帐内诸人的面色各异,赵贲、廉颇二人自然是羞愧,而赵成、李兑则深恨于蒙仲这个搅局的——毕竟没有蒙仲的疲敌之计,王师如何会接二连三地在与公子章的战事中失利?也不至于被逼到弃守曲梁的地步。 而相比较这些人,赵王何的心情最过于复杂。 毕竟曾几何时,已故的赵相肥义曾在他面前推荐了蒙仲,用肥义当时的话来说,待他老死后,文武兼备的蒙仲可以代替他肥义,辅佐赵王何,防备赵成、李兑等旧贵族势力——只要给蒙仲一军的兵权,再加上日后将接替阳文君赵豹守卫邯郸的赵贲其手下的兵力,赵王何完全可以不用畏惧赵成、李兑。 更要紧的是,蒙仲与赵王何年纪相仿,且为人忠义,值得信赖。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一位人才,却委身于公子章的叛军,成为了他赵何的敌人。 随后,在讲述完庞煖与蒙仲二人的事后,奉阳君李兑又提到了一个人,即牛翦。 或许蒙仲不清楚牛翦的出身,只知道牛翦是赵主父最信赖的将领,但赵成、李兑等人却很清楚,牛翦乃是赵烈侯时期赵国士卿「牛畜」的后人,而这个牛畜,他曾被赵烈侯奉为老师,地位超然。 从那时起,牛氏一族便日渐强盛起来,因此这牛翦也着实称得上是出身名门。 出身名门的牛翦,自幼习武,在被赵主父任命为军司马后,他渐渐展现其才能,跟随赵主父南征北战,也曾率领骑兵离开赵国边境,与胡人作战。 而相比较牛翦统兵作战的才能,最让赵成、李兑忌惮的,无疑还是牛翦麾下的军队——全赵国乃是全中原唯一的一支骑军,并且还是打败了胡骑的、已经成型的骑兵。 论赵国骑兵的历史,迄今为止已发展了几十年,早在赵烈侯、甚至是赵肃侯时期,在整个中原仍普遍将战车视为战争主力的时候,在赵国的北方,驻守在边境的赵卒,就已经在自发地模仿胡人骑兵的作战方式。 原因是赵国的战车部队,在胡人骑兵面前不堪一击。 而待等到赵主父推行了胡服骑射的改革后,“骑兵”的编制正式便确立,曾经那些自发模仿胡骑的士卒,皆被吸收到这支赵国骑兵当中,以至于这支骑兵在刚刚建成的最初,就极具实力。 果然,在随后赵国与胡人的战争中,这支赵国骑兵展现出了并不亚于胡骑的实力,他们击败了他们曾经模仿的老师,让北方的异族终于不敢再肆意骚扰赵国的边境。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牛翦麾下的骑兵亦曾吸收胡人的骑兵,比如几年前赵主父巡视西河时碰到撞见林胡王,凭着赵主父的个人魅力与优厚的待遇,以至于有不少林胡骑兵纷纷投靠赵国。 赵主父将这些异族骑兵,亦统一交给牛翦统率,并给予了他们一个称呼:赵胡骑! 赵国骑兵也好,赵胡骑也罢,那可不是只懂得在远处射箭骚扰敌军的轻骑,他们还善于冲阵,当初赵国进攻中山国时,牛翦就曾率领着赵骑与赵胡骑冲到中山国的军队当中,在短短时间内几次凿穿中山国的步卒,杀得那些步卒溃不成军。 因此毫不夸张地说,牛翦麾下的骑军,乃是目前赵国最具进攻性的军队,没有之一。 而遗憾的是,统领这样一支骑兵的统帅牛翦,却对赵王何派人发给他的「平叛」诏令置若罔闻,甚至于最近两日公然驻军在信都一带,与公子章、庞煖为邻。 由此可见,牛翦的立场其实也已经很清楚了。 如何解决牛翦,如何解决蒙仲与庞煖,即今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召集诸人展开商议的主要讨论事项。 在经过一番讨论后,赵固提出了建议,建议赵成、李兑等人派人与牛翦交涉,毕竟眼下这场战争,别看蒙仲、庞煖二人如何风光,但真正能够决定这场战争胜败的,还得是牛翦,也只有牛翦。 倘若能说服牛翦倒戈王师这边,叛军不能说不堪一击,但至少胜算将大大减少。 但如何能说服牛翦倒戈呢? 一时半会诸人还是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当日会议结束后,赵王何单独召见了阳文君赵豹,希望后者也能代替他前往游说蒙仲,希望蒙仲能弃暗投明,投奔于他。 于是,当得知蒙仲率军进驻肥邑后,阳文君赵豹乔装改扮,借肥幼出面,终于见到了蒙仲,提出了赵王何希望他转达的意思:希望你辅佐寡人! 当赵豹向蒙仲转达了赵王何的意思后,蒙仲默然不语,以至于帅帐内一时间格外的安静。 不得不说,其实蒙仲内心还是颇为感动的,因为在赵豹所传达的话当中,赵王何已不怪罪蒙仲在沙丘事变当日的绝情,他甚至表示,只要蒙仲肯率军倒戈王师,曾经的一切皆揭过不提。 但最终,蒙仲还是摇了摇头。 “为何?!” 见蒙仲摇头,肥幼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莫非与家父之死有关?蒙司马,虽然在下当时并不在沙丘行宫,但在下相信家父的死与你无关……并且,君上也从不认为家父遇害之事与你有关……” 蒙仲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见此,阳文君赵豹带着几丝冷笑说道:“是因为赵主父?小子,重情重义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正所谓过犹不及,赵主父如今的这一番决定,分明就是在祸害我赵国……”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故意说道:“还是说,在你看来公子章已经占据胜势,想着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 蒙仲当然知道赵豹这是故意在用话激他,但他也不在意,淡淡说道:“此事之后,我就会离开赵国,返回宋国。” “……” 这一番话,大大出乎了赵豹与肥幼的意料,使他二人面面相觑。 “当真?”赵豹一脸不可思议,旋即,他又皱着眉头问道:“既然你并非是为了功利,为何却要协助公子章叛乱,难道当真只是为了报答赵主父……” 蒙仲想了想,说道:“只是为了确保赵国能守住迄今为止的强盛……只有赵国依旧强盛,才能庇护宋国。” 赵豹愣了愣,恍然之余,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蒙仲。 因为曾经,他也询问过蒙仲类似的问题,当时蒙仲也是这么回答的,而如今,在经过了这许许多多的事物后,蒙仲的回答仍然如最初时那样,这让赵豹不由得联想到了肥义曾经时常提及督促他自己的那句话:坚守一心! 而此时,从旁肥幼皱着眉头说道:“确保赵国能守住迄今为止的强盛,难道就一定要协助公子章么?在我看来,公子章性格暴戾,根本不是一个君主的人选……” 就在这时,赵豹抬手打断了肥幼的话,目视着蒙仲问道:“是因为公子章支持「赵宋之盟」,对么?”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自从公子章与田不禋利用他诱杀赵相肥义之后,蒙仲对这两人的好感便已跌到了低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公子章成为赵国君主对宋国更有利,毕竟公子章娶的是宋王偃的女儿,而他身边的亲信田不禋,亦是宋国的臣子,且公子章本人亦对至今为止仍然支持着他的宋王偃与宋国抱持着好感,结合以上这些因素,蒙仲可以确定,只要公子章能够成为赵国的君主,赵宋之盟便可以长久维系下去,哪怕宋王偃日后过去,宋国太子戴武,亦能与公子章继续维系赵宋之盟。 而这一点,是赵王何那边所难以办到的,因为赵王何虽说对齐、宋两国都没有什么喜恶感,但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却都亲善于齐国,若是赵主父、公子章都不在了,赵国必定加强于齐国的邦交,甚至于为了笼络齐国而牺牲宋国的利益——即默许齐国进攻宋国。 到那时候,蒙仲的故乡蒙邑,自然也躲不过宋国与齐国的战争,他蒙氏一族,为了守住他们在宋国的土地,必须得保卫宋国,且为此不惜将族人陆续派上战场,使无数蒙氏族人战死沙场。 “唉……” 在弄明白了蒙仲的心思后,阳文君赵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事,纵使是老夫亦无法左右。但是,你还是有机会的……” 他竭力地劝说蒙仲道:“蒙仲,君上对你的态度,很不一般,哪怕你在沙丘事变时曾经伏击君上,逼得我等只能护着君上逃入鸡泽,但君上仍然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辅佐他。……至于你所顾虑的赵成、李兑二人,老夫已经老了,无法再帮君上、再帮你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你能够在这边(王师)立足,你要明白现在的情形,肥相已经过世了,邯郸那边再也没人可以遏制赵成、李兑二人,但这会儿,赵成、李兑二人还不敢做什么,假如他们当真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因此,只要你肯投奔君上,待君上开口时,老夫在旁帮衬,纵使赵成、李兑二人心中不喜,他二人也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违抗君上,你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我明白。” 蒙仲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赵豹想要表达的意思,无非就是赵成、李兑二人面对公子章的威胁,必须得有赵王何给予的名分,才能名正言顺地讨伐公子章,并且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封邑、名爵等权益。 因此这会儿若是他蒙仲倒戈王师,赵王何突然任命蒙仲为一军司马,哪怕赵成、李兑等人心中再不满,他们也只能忍着,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赵王何闹僵——毕竟,归根到底还是公子章的威胁最大,若是公子章胜了,那他们必然万劫不复。 “老夫年纪大了,再加上前段时间在鸡泽吃了些苦头,最近这段时间总感觉力不从心,算算岁数,老夫恐怕也活不了几年了……”说到这里,赵豹抬头看向蒙仲,正色说道:“老夫虽然也是你与肥相口中的‘旧贵族派’一系,但老夫亦不希望赵成、李兑等人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待这件事了结后,老夫便会将邯郸军的一切都交给赵贲,叫他助君上防备赵成、李兑,但赵成、李兑二人势大,纵使有信期帮衬,老夫亦担心赵贲斗不过他二人,若是你能辅佐君上……有信期、赵贲还有你三人在,至少邯郸,还能在君上的掌控之中……” 说着,他顿了顿,目视着蒙仲又说道:“具体老夫不能透露,但老夫可以告诉你,公子章的胜势只是暂时的,他有一个很大的隐患,他注定不会成功!” “因为公子章没有名分是么?” 蒙仲轻笑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酒碗,惆怅地说道:“阳文君、肥幼兄,小子很感激你二人的心意,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无法再回头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目视着赵豹与肥幼说道:“我蒙仲,并没有参与谋害肥相之事,事先亦不知公子章与田不禋会在沙丘谋反,这事日月可鉴。但我也不是没有做过损害君上利益的事,比如沙丘事变那晚,我伏击了君上、信期等人的兵队……” “此事君上并不怪你。”肥幼连忙说道。 朝着肥幼微微摇了摇头,蒙仲目视着阳文君赵豹继续说道:“阳文君,你所说的公子章的隐患,无非就是公子章没有名分罢了,反正在座的都是知情者,有些事哪怕说开了也无妨……”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旋即面色稍稍变得起来,正色说道:“在沙丘事变后,在君上被困于鸡泽的时候,我就向赵主父提出过劝谏,我说公子章没有名分,举国上下都不会服他,与其围困鸡泽,不如让赵主父出面肯定公子章的举动,给予公子章名分,使公子章能率军直奔邯郸,先拿下王都……” “……” 阳文君赵豹面色顿变,甚至于惊地脑门隐隐冒汗。 因为在他看来,倘若赵主父当时听取了蒙仲的建议,公子章早就已经控制局面了,还有王师什么事? 试想,当赵王何逃入鸡泽的时候,公子章在赵主父出面肯定、给予名分的情况下直奔邯郸,当时驻守邯郸的赵贲敢阻拦赵主父么? 在赵王何还没有发出声音的情况下,赵主父的命令就是国旨,倘若赵贲胆敢阻拦赵主父,赵主父完全可以将赵贲打为叛臣。 解决掉赵贲之后,赵主父入主邯郸,对外宣布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伙同信期挟持赵王何,意图不轨,赵成、李兑二人立刻也被打为叛臣。 那时的赵成、李兑二人,根本没有名分抗拒赵主父,他们反抗,那就是确凿了叛臣的名分,赵主父与公子章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铲除赵成、李兑二人,除非他二人向赵主父与公子章妥协服软。 无论是以“叛臣”的身份拼死抗拒,最后被赵主父调军铲除,亦或是赵成、李兑二人主动向赵主父、公子章服软,反正只要解决了这两位后,就算赵王何事后活着从鸡泽逃离,邯郸也早就是公子章的天下了,公子章完全可以借口保护君上而将赵王何软禁,到那时,赵国上下谁敢提出异议?——连赵成、李兑都妥协了,还有谁敢?还有谁会? 一想到这里,阳文君赵豹就惊地一声冷汗,隐隐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而此时,蒙仲接着说道:“后来君上逃回邯郸后,下诏宣布公子章为叛臣,那时我亦劝谏赵主父,再次建议赵主父出面给予公子章名分,只要赵主父给了公子章名分,赵国的军队就会暂时观望,而趁此时机,公子章可直奔邯郸,击败王师……” “……” 阳文君赵豹闻言默然。 除了对蒙仲连续向赵主父献出的两条计策感到后怕以外,他也明白了蒙仲说出这番话的用意,即蒙仲已经做了许多对赵王何不利的事,纵使赵王何不怪罪,他也无法再回到王师那边了。 “唉!” 阳文君赵豹长长叹了口气。 当晚,阳文君赵豹与肥幼连夜返回王师的营寨,请见了赵王何。 不得不说,当再次见到赵豹与肥幼二人时,赵王何显得有些患得患失。 他询问赵豹道:“蒙卿……他怎么说?” 见此,赵豹微微叹了口气,摇头说道:“那蒙仲说,虽然他并没有参与谋害肥相之事,事先也不知公子章与田不禋有意叛乱,但在事后,他无法否认做了许多对君上您不利的事……他已无颜再回到君上您身边了。” 说着,赵豹便将蒙仲的原话简单与赵王何说了一通。 在听完这些话后,赵王何久久沉默不语。 他原以为蒙仲协助公子章叛乱,是因为公子章许诺了其许多好处,却没想到,蒙仲却决定在这件事结束之后返回宋国,单单这件事,就让赵何对蒙仲的那些许怨恨,皆烟消云散。 毕竟蒙仲并非是为了利益而背叛他,背叛二人曾经的交情,只不过是公子章成为赵王对宋国更加有利,使蒙仲不得不协助公子章罢了。 而如此一来,问题就简单了,只要公子章一死,蒙仲就没有理由再与他为敌。 以及…… 『……纵容赵章谋害肥相、夺我君位的主父!』 赵王何的脑海中浮现了赵主父的面容。 旋即,他的眼眸中闪过浓浓的恨意。 章节目录 第174章 王师的游说 九月上旬,王师方面派赵袑协助赵贲与廉颇二人一共遏制蒙仲所率的叛军,而在庞煖那边,则派李疵、赵俊设法遏制,而赵成、李兑,则仍旧坐镇主营,负责来自公子章的进攻。 然而叛军暂时并没有异动,因为叛军在等待牛翦的骑兵归来。 九月中旬时,赵希终于突破了叛将韩具对清河的封锁,韩具兵败,只得退守沙丘。 可就在赵希率军直奔沙丘行宫的途中,却遭到了牛翦麾下的骑兵的袭击,万余赵国骑兵一掠而过,赵希军当即兵败如山倒,当时赵希麾下残存的六七千兵卒,在牛翦麾下骑兵的铁蹄前仿佛纸糊的一般,眨眼间就被撕地粉碎。 不得不说,待见到那如潮水般的骑兵后,赵希立刻就猜到了这支骑兵的底细,毕竟赵国乃至整个中原就只有一支骑兵。 意识到自己无法抵挡牛翦麾下的骑兵,赵希无奈之下唯有独自逃离,毕竟他可吃不准已投身叛军阵营的牛翦会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不过在逃跑前,赵希已下令麾下兵将向牛翦军投降,毕竟彼此都是赵国的军队,赵希相信牛翦不至于赶尽杀绝。 果然,在得知赵希逃亡、而其麾下兵将则向己方投降后,牛翦很满意地收编了投降的降兵,同时派人渡过清河,联系驻军在高唐邑的赵将许钧。 说实话,其实许钧也清楚这些日子以来王师与叛军的战争,但他颇有些举棋不定,毕竟种种迹象表明,公子章的叛乱其实有赵主父在背后撑腰,这让许钧顾虑重重。 于是在蒙鹜的建议下,许钧干脆当了回鸵鸟,仿佛对外界的事物一无所知,老老实实守着高唐邑,履行他的职责。 至于赵王何与公子章——其实应该说赵王何与赵主父两者,许钧犹豫再三后,决定两不相帮,因为他也吃不准最终哪方可以胜出,毕竟在他看来,王师与叛军各有优势。 直到牛翦派人前来传唤,许钧没有办法再置身之外,就只好带着部将蒙鹜,率八千兵卒渡过清河,与牛翦合兵一处,前往邯郸平叛。 “平叛……不知叛乱者是何人呢?” 在见到牛翦时,许钧颇为小心地试探道。 牛翦闻言笑着说道:“自然是赵成、李兑、赵豹、信期等人,这四人谋害肥义,挟持君上,欲加害赵主父与安阳君,实在可恶!” 许钧当然知道牛翦这番说辞问题很大,但畏惧于牛翦的军队以及考虑到叛军方如今的胜势,他只能听之任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牛翦投入叛军阵营后,叛军方的胜势一下子就增加了不少,许钧心中虽说更加倾向于赵王何,但就目前的局势而言,他实在想不出对面的王师能有什么胜算——对面有能抵御牛翦麾下赵国骑兵的军队么?没有! 与许钧合兵一处后,牛翦立刻率领返回曲梁一带,不过当他率军经过沙丘行宫的时候,他还是独自一人前往行宫请见了赵主父,不久即在行宫内见到了与鹖冠子谈笑风生的赵主父。 九月十八日时,牛翦与许钧率军抵达了曲梁邑,向公子章覆命之余,驻军于曲梁邑的北侧。 此后几日,牛翦时常奉公子章的命令前往邯郸东郊、东北、东南的三座营寨搦战,然而王师却避而不战。 想想也是,谁敢在平坦的地势上与骑兵作战呢?虽说中原出现骑兵的历史还很短暂,但赵国早已经从胡人骑兵那边吃够了苦头,很清楚骑兵在平坦地势上的威力。 而在此期间,蒙仲、庞煖亦借助牛翦的骑兵,时而对王师发起进攻,逼得王师只得放弃了赵袑、李疵两座偏营,退守赵成、李兑二人的主营,甚至于在必要之时,赵成与李兑也已经决定退守邯郸城内,借邯郸的城墙来抵御叛军。 不得不说,牛翦麾下的骑兵,让叛军威势大增。 而这,也让牛翦颇为得意。 九月二十二日的晚上,就当牛翦正准备在帐内歇息时,忽然有一名士卒向他禀报:“司马,有斥骑在附近巡逻时抓到一人,那人说您的故友,恳请相见。” “故友?” 牛翦闻言不禁轻笑起来,在微微想了想后点头说道:“将那人带进来吧。” “喏!” 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穿布衣、戴着蓑笠,仿佛一副渔夫打扮的老者被带到了牛翦所在的帅帐。 瞧着面前那个老渔夫,牛翦笑呵呵地说道:“让我来猜一猜足下的身份……”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名渔夫打扮的老者便抬起了头,使牛翦能够看到他的面容。 然而只是瞧了一眼,牛翦的脸上便露出了惊容,在犹豫一下后,他挥挥手遣退身边的近卫。 待那两名近卫离开帅帐后,他这才走到那名老者面前,面带恭敬地抱拳行礼:“赵固大人。” 原来,此番前来请见牛翦的,正是近几年在晋阳养老安度晚年的赵固。 “很意外么?”赵固摘下了头上的蓑笠,微笑着看着牛翦。 牛翦点点头,如实说道:“我原以为会是赵成或李兑,没想到是您……” 他之所以对赵固毕恭毕敬,那是因为牛翦年轻时就在前者麾下。 记得在赵国频繁受到胡骑骚扰的那段时间,正是赵固驻守赵国北方的疆域,抗击前来进犯的胡骑,因此按理来说,赵固才是对骑兵最了解的赵国将领,但遗憾的是,当赵主父施行胡服骑射改革、确定了骑兵编制的时候,赵固已经六十多岁了,因此,赵固推荐了其麾下最得力的部将统帅赵国第一支骑兵,即牛翦。 值得一提的是,牛翦对于骑兵的了解,那也是经过了赵固的教导,因此牛翦对赵固格外敬重。 “老夫也没想到。” 此时,赵固已经脱下了蓑衣,在帐内的席中坐了下来,目视着仍站在他面前的牛翦说道:“去年我赵国攻灭中山国,那时老夫还对我那孙儿讲,中山国啊,我赵国八代君主的夙愿,终于能在今日得以实现,我赵国终于解决了内患,可以问鼎中原霸业,纵使老夫当时瞑目,亦心满意足了……”说着,他皱着眉头咳嗽了两声。 见此,牛翦连忙给赵固倒了一碗水。 只见赵固在接过牛翦的水喝了一口后,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可没想到啊没想到,在我赵国即将奋起之时,国内竟发生了这等大事,惊地我这把老骨头,连日连夜赶往邯郸……”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目视着牛翦说道:“不过,更让老夫没有想到的是,居然看到了你率领骑军,进攻君上麾下的军队。” 牛翦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赵固大人,我是奉命……” “奉命?”赵固打断了牛翦的话,冷冷说道:“你是奉了谁的命令?公子章?还是主父?” 稍稍一停顿,他摇摇头说道:“主父,他外事果决、内事寡断,当年因宠爱吴娃,废了韩氏的王位,以至于韩国当时断绝了与我赵国的盟约,再次投向魏国;现如今,吴娃死去多年,主父又顾念韩氏、赵章母子的情谊,希望废君上之位,立公子章为国君,这简直将立储之事视为儿戏!……而你,在主父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后,你非但不劝阻,反而给予协助,助公子章篡夺国君之位,他糊涂,你也糊涂么?!” 听了这些话,牛翦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并未当面反驳。 他苦笑一声问道:“赵固大人,您此番前来,莫非就是为了痛骂我一番?” 听闻此言,赵固冷哼道:“痛骂你一番?若非老夫如今年老,行将就木,老夫恨不得痛打你一顿,将你这糊涂的家伙打醒……”说到这里,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目视着牛翦说道:“好了,以上这番话,是老夫作为你曾经的军将所说的,接下来,老夫要转达奉阳君的话……牛翦,若是你肯弃暗投明,背弃不义的公子章而助君上平叛,奉阳君允诺奏请君上册封你为武安君……” “既是李兑的意思,他为何不亲自来对我讲呢?”牛翦闻言嘲笑道。 “是老夫自己坚持的。”看了一眼牛翦,赵固淡淡说道:“反正老夫行将就木,且无权无职,就算你把老夫杀了,亦无损于王师……” “牛翦岂敢。”牛翦连忙说道。 确实,如果来的人是安平君赵成或奉阳君李兑,保不准牛翦真会将其拿下,绑到公子章或者是赵主父面前,但是对于曾经对他有恩的赵固,牛翦可不会这么做——这也是他方才屏退左右近卫的原因。 但不希望触怒对他有恩的赵固,并不代表他就会接受赵固的策反。 他摇摇头对赵固说道:“老大人,我素来敬重您,但这件事,恕我无法办到……” “哼哼哼。” 赵固闻言也不气恼,面带几分笑意轻哼了两声,忽然问牛翦道:“牛翦,这几日你率领骑兵进攻王师,逼得王师放弃两座偏营,甚至于要退入邯郸城内,想必你很得意吧?” 虽说牛翦对此确实隐隐自得,但自然不会在赵固面前表现出来,毕竟若非赵固当年的举荐,纵使他那时已绽放头角,也不够资格统率赵国唯一的一支骑兵。 “此事全仰仗您……”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摇摇头打断了牛翦的话,淡淡说道:“当初你执掌骑兵,那是因为主父信任你,倘若此番公子章袭取了我赵国的君位,待主父日后故去,你认为你还能执掌这支骑兵,还能在在公子章的臣子中占有一席之地么?”瞥了一眼牛翦,他轻哼着又补充了一句:“最出色的军队,自然是交给最信赖的臣子,牛翦啊,你固然是主父最信赖的臣子,但你是公子章最信任的人么?” “……” 牛翦皱了皱眉,无言以对。 章节目录 第175章 攻城! 九月末,叛军所占据的那些城邑,陆续在城外的田地上完成了对作物的收割。 随后,田不禋建议公子章以“债条”的方式征集了大部分的粮草,使得叛军的粮草稍显宽裕,至少度过今年的冬季已不成问题。 但公子章并不希望将这场战争拖到明年,一来他没有名分,越拖下去对他的处境越发不利,二来他麾下的叛军并没有足够的棉衣,要是今年的冬季过于寒冷,说不定他麾下叛军中会有许多人被冻毙。 因此他在九月二十六日时再次传召了牛翦、许钧、蒙仲、庞煖等人,正式下达了进攻邯郸的命令。 在田不禋提出的策略中,由公子章、许钧、牛翦三支兵力担任主攻,主攻邯郸的东边城墙,囊括在内的叛军有公子章麾下约两万五千兵力,许钧的八千兵卒,以及牛翦的万余骑兵,总共四万余兵力。 而邯郸的城南与城北,分别由蒙仲、庞煖负责佯攻,前者包括信卫军在内的五千兵力,而后者,则有檀卫军与代郡兵总共约万余兵力。 用公子章的话说,蒙仲与庞煖主要是负责牵制城内的兵力,但除此之外,公子章亦期待着蒙仲与庞煖能想出什么破城的妙计,来帮助主力攻破邯郸。 毕竟此前曲梁战役期间蒙仲所想出的疲敌之计,就不亚于五万兵力之助。 值得一提的是,在今日的会议期间,公子章向牛翦提起了一件事。 他对牛翦说道:“牛司马,我军主力兵力充足,邯郸那边多半不敢抗拒,然蒙仲、庞煖二人兵少,恐会遭到王师的阻击而无法率军抵达城下,与我军一同合攻城池,牛司马可否拨给一部分骑兵于蒙仲、庞煖二人,助他们击破王师的阻击呢?” 平心而论,公子章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是颇为明智的。 就拿蒙仲军来说,蒙仲此前收编的四千降卒已经交割给了公子章,且公子章将其交给了伤势逐渐转好的彭质率领,主要负责后勤,即运输粮草什么的,因此,蒙仲军目前就只有近八百名信卫军与四千余代郡兵。 面对这点兵力,难道邯郸城内的王师也会像对待公子章一方主力那般退守城内?怎么想都更有可能是与蒙仲军正面决战,力求率先击溃兵力相对弱势的蒙仲军。 但倘若牛翦愿意将他麾下的骑兵分出一部分帮助蒙仲,哪怕只有两千骑兵,蒙仲凭着这两千骑兵,也足以让王师无法达成这个愿望。 然而,面对着公子章的这个要求,牛翦的面色稍稍一变,神情转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就是没有一口答应,以至于当时帐内的气氛颇为尴尬。 见此,田不禋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牛司马请别误会,公子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 牛翦笑着点了点头,对公子章说道:“即便如此,带回营后,我便派两名行司马各率两千骑兵协助蒙司马与庞司马……” 说话间,他微笑着看向了蒙仲与庞煖二人,看似和善地朝着他们点了点头。 当日的军议结束后,蒙仲与乐毅乘坐战车返回他们的肥邑军营。 在途中,蒙仲回想起今日牛翦表现出来的态度,皱着眉头对乐毅说道:“阿毅,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牛翦的态度……有点奇怪?” 乐毅闻言笑着说道:“那也谈不上奇怪吧?假如有人要求咱们分出一部分信卫军,咱们也会有所不满……” “是这样吗?”蒙仲很诧异乐毅的回答,皱着眉头说道:“假如是公子章要求我这样做,并且我也认为这样做更有利于大局,我并不会有所不满……” 乐毅闻言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那只是你。” “那你呢?” “我啊……”乐毅想了想,说道:“我可能会不满。……我会做出我自己的判断,不喜欢别人对我指手画脚。” 听了这话,蒙仲顿时乐了,笑着调侃道:“蒙遂、向缭他们不是一直在干涉你么?原来你一直怀恨在心。” 乐毅亦被蒙仲说乐了,在颇为无奈地笑了几声后,摇摇头说道:“那是不同的,蒙遂、向缭,我信任他们,应该说咱们彼此信任,哪怕出现什么分歧,我也知道他们并不私心……但若是我不熟悉的人,我应该会感到不满。”说到这里,他亦微微皱了皱眉,反问蒙仲道:“照这么想,怎么感觉牛翦对公子章并非是完全信任……他们不是在赵国攻伐中山国时共事了十几年么?我怎么感觉,牛翦好似在防着公子章趁机拆散他麾下的骑兵。” “不清楚。” 蒙仲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虽然蒙仲在赵国呆了快两年,但谈得上有交情的却并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赵王何、赵主父、公子章、田不禋、肥义、肥幼、阳文君赵豹、赵贲、赵希、许钧等寥寥几人罢了,其余像信期、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李跻、赵平、牛翦等人,彼此也就只是点头之交,甚至于因为立场不同的关系,关系日渐恶劣。 在回到肥邑的军营后,蒙仲将公子章的意思告诉了蒙遂、蒙虎等人,命他们着手准备进攻邯郸的事宜。 话说回来,其实在牛翦率军前往攻击赵希军的期间,叛军方就已经开始在打造攻城器械,无论是公子章帐下卫援、田璜、翟丹等将领麾下的军队,亦或是蒙仲与庞煖麾下的军队。 值得一提的是,相比较公子章与庞煖那两边打造的攻城器械,蒙仲还命向缭、乐续二人督造井阑车。 就像他此前对阳文君赵豹所表达的,虽然他并不认同公子章、田不禋的某些行为,但考虑到公子章成为赵国君主后对宋国更加有利,他也丝毫不会对王师手下留情。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公子章虽然有些懊恼于他与蒙仲的关系大不如前,但还是非常信任蒙仲。 当日傍晚,牛翦果然派来了一名叫做「张嵇」的行司马,率两千骑兵前来协助蒙仲。 虽然那张嵇只是一名行司马,但蒙仲可不敢怠慢,当即命向缭准备了一些酒菜,款待张嵇,顺便与此人笼络笼络感情,毕竟他麾下军队想要进攻邯郸城,到时候沿途还得仰仗张嵇率领那两千骑兵为他们保驾护航,防止王师见他蒙仲军兵力过少而率军出击。 据蒙仲在谈笑中了解,张嵇今年三十六岁,是牛翦颇为看重的将领之一,为人颇为豪爽,在喝了几碗酒后就热情地搂着蒙仲的脖子吹嘘他祖先的丰功伟绩。 据张嵇所说,他的先祖乃是晋国大夫「解张」,是晋文公重耳的臣子,与名臣「介子推」是邻居。 当年在晋文公重耳逃亡的途中,介子推割股取肉为重耳充饥,可谓是忠心耿耿,但在重耳返回晋国继承君位后,因当时一同逃亡的臣子纷纷在重耳面前邀功,介子推不屑于其为伍,便带着老母亲跑到深山隐居。 而当时,解张为介子推鸣不平,在木板上写下一段记载介子推功绩的话,将其挂在城门上。 晋文公重耳看到这块木块后,颇为羞愧,便亲自带人前往介子推隐居的深山,希望后者出山辅佐他。 张嵇很自豪地表示,当时晋国的臣子当中,就只有他的祖先解张为介子推鸣不平。 看着他颇为自豪的样子,蒙仲很想说这段故事其实还有下文。 是的,晋文公重耳是个很固执的人,而介子推比他还固执,重耳为了洗刷自己“忘恩”的责任,索性就叫士卒放火烧山,逼迫介子推从深山中出来;而介子推呢,宁可被烧死在深山当中。 换而言之,解张的好意,非但没有帮介子推得到他赢得的赏赐,反而间接害死了介子推。 但看着张嵇颇为自得的样子,蒙仲很识趣地没有将自己所知的后续告诉他。 九月二十七日,公子章派人向蒙仲传令,大意就是告诉蒙仲,他将在次日率军进攻邯郸,命蒙仲到时候率军佯攻邯郸南城门,牵制王师的一部分兵力。 得到这个消息后,蒙仲先跟张嵇商议了一番,可能是因为蒙仲待自己颇为尊重,张嵇很爽快地表示:“(牛翦)司马命我率军协助蒙司马你,司马就将我视为你的部将,只管吩咐即可。” 蒙仲笑着回应:“那就仰仗张司马了。” “哪里哪里。” 次日,即九月二十八日,蒙仲留下向缭、乐续二人与五百名代郡兵守卫肥邑军营,带着乐毅、蒙遂、蒙虎、武婴、华虎、穆武、乐进等人,以及近八百名信卫军、四千余代军兵,浩浩荡荡前往邯郸南部。 从旁,还有张嵇所率领的两千骑兵侧应,并且负责与公子章那边主力的联络。 辰时前后,张嵇便策马来到了蒙仲的战车旁,抱拳禀报道:“蒙司马,安阳君那边亦率领军队启程前往邯郸了。” 蒙仲点了点头,心中估算了一下,觉得他与公子章应该能在差不多的时间段同时抵达邯郸的南城门与东城门——毕竟去地太早,保不准邯郸一带的王师便先进攻他。 似这般又过了约半个时辰,蒙仲军便迎面撞上了一支军队,从对面军队的旗帜判断,应该就是雁门守赵袑麾下的军队。 见此,蒙仲传令蒙遂,命后者并华虎、穆武、乐进三人,率各自麾下的代郡叛兵保护到军中的那六座井阑车,毕竟那是真正能对邯郸造成威胁的有利武器,否则单单依靠攻城长梯与冲车,恐怕蒙仲麾下兵卒阵亡过半,都很难撼动邯郸的城防。 在向蒙遂等人传令后,蒙仲又召来蒙虎、武婴二人,有意命二人率领两千步卒,配合张嵇麾下的骑兵,击溃对面的赵袑军。 不得不说,对面的赵袑军至少有五六千左右,而蒙虎、武婴二人仅两千兵卒,倘若在平日里,蒙仲绝对不会采取正面交战的策略,但由于这次有张嵇麾下两千骑兵的协助,蒙仲的底气亦多了几分。 “就让我见识见识赵国骑兵的实力吧!” 在下达了前军准备进攻的命令后,蒙仲暗自说道。 事实证明,有一支数量不少的骑兵在旁侧应,着实有利于迅速打开局面。 这不,当蒙虎、武婴二人率领两千步卒从正面进攻赵袑军时,张嵇的两千骑兵从侧面、甚至是绕到赵袑军背后,使原本彼此正面交锋的局面,一下子就成了蒙仲方三面夹击赵袑军的情形, 只见在蒙仲的远远关注下,瞧准时机的张嵇率领两千骑兵直接杀入了赵袑军,借助战马的速度,瞬息只见就凿穿了赵袑军的队形,以至于赵袑军的阵型立刻被骑兵搅乱,无数赵卒大声惊呼着,惶惶四下逃跑。 可即便如此,赵袑军还是被蒙仲军追杀了一阵,导致至少数百名王师赵卒在溃逃期间被张嵇的骑兵,以及蒙虎率领的战车队杀死。 不得不说,这是蒙仲、乐毅、蒙虎等人初次亲眼见证骑兵在战场上的战斗力。 在击退赵袑军后,蒙虎啧啧称赞张嵇麾下的骑兵,然而张嵇却一脸自得地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 他告诉蒙仲与蒙虎等人,想当初牛翦率领过万骑兵杀入数万中山国的军队时,那场面才叫令人震撼。 听了这话,蒙仲、蒙虎只能对此感到遗憾,因为张嵇所说的这场战争,是赵国第二次进攻中山国时发生的,而那时蒙仲、蒙虎等人才几岁大,当然无缘拜见张嵇口中那场赵国骑兵最辉煌的胜绩。 而事实上,前年赵国第五次进攻中山国时,牛翦率领的赵国骑兵也曾重创中山国的军队,只可惜那时蒙仲等人刚刚抵达赵国,错过了亲眼目睹过万骑兵冲阵的机会。 相比较那几场战争,今日确实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凭借着张嵇两千骑兵对王师的威慑,蒙仲军总算是在公子章约定齐攻邯郸的时间点前,顺利抵达了邯郸的南郊。 此时邯郸城的南郊,空无人烟。 抬头再看向邯郸城的南城门,却见那边城门紧闭,且城墙上守卒重重,一副凝重肃杀的气氛。 在乐毅、蒙遂等人于南郊排兵布阵的时候,蒙仲微皱着眉头打量着远处的南城门。 还记得去年的春季,当他跟着宋国使者李史来到赵国时,就是从邯郸的南城门进入城内,没想到一年半之后,他竟会率领军队进攻这座城门。 而更让蒙仲感到颇为感慨的是,当他曾经从蒙邑启程前来赵国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表示,赵国的战争与他这个宋人无关,却没想到,他这个宋人最终还是被卷入了赵国的战争。 “阿仲。” 不知过了多久,蒙遂来到了蒙仲的战车旁,抱拳说道:“士卒们已准备就绪了,只等你下令!” 蒙仲点点头,站在战车上扭回头观望他麾下的军队。 只见他麾下军卒此刻已列队整齐,前队中军是武婴率领的步卒,中军即华虎、穆武、乐进三人统率的步卒,也是负责那六座井阑车的主力,除此之外,左翼是张嵇的两千骑兵,右翼是蒙虎率领的战车队。 “先等等!” 蒙仲压了压手。 结果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东北方传来一阵响彻天地般的喊杀声,期间伴随着阵阵仿佛惊雷般的战鼓声。 显然,公子章的军队已经展开了对邯郸东城门的进攻。 见此,蒙仲亦当即一挥手,沉声喝道:“擂鼓!准备进攻!” “咚咚咚——” “咚咚咚——” 在一声声叫人血脉喷张的战鼓声中,前阵的武婴队缓缓向两翼散开,旋即,华虎、穆武、乐进三人率领其麾下的代郡兵,推动着总共六座井阑车,缓缓向邯郸城的南城墙靠近。 鉴于蒙仲军只负责佯攻,蒙仲下达的命令还是比较保守的,即借助井阑车、借助弓弩手去有效射杀邯郸城上的赵卒,至于攻破城门什么的,他根本没有考虑,也不敢去想。 毕竟此刻的邯郸城,超额驻扎着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雁门守赵袑、灵寿守李疵以及赵贲、廉颇、赵俊等人的军队,合计兵力恐怕多达五万人,岂是他区区五千兵卒与两千骑兵就可以攻陷城池的? 正因为从未想过破城,因此蒙仲军的攻城步骤相对有条不紊,在足足一刻时的时间内,蒙仲军的步卒们都只是推动着那六座井阑车缓缓靠向邯郸而已。 而此时在邯郸城的南城楼上,阳文君赵豹与赵贲、以及雁门守赵袑,正皱着眉头看着城外叛军的举动。 期间,赵袑皱着眉头问道:“那六座庞然巨物,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微微摇了摇头,捋着胡须说道:“看上去,有点像是墨家的楼车……” “那是什么?”赵袑好奇地询问道。 赵豹闻言摇了摇头说道:“不清楚。……老夫只是听说过墨家子弟曾发明了一种名为楼车的战争兵器,但具体有什么效用,却不得而知。” 说到这里,他捋了捋胡须猜到道:“可能是那蒙仲在观阅墨家经典时看到了这种攻城器械……那小子是庄夫子的弟子,看过的书册非常杂,道、名、儒、法、兵、墨可能都有涉及……” 听闻此言,赵贲颇为惊诧地说道:“我也看过墨家的书册,可上面就只有墨翟的言论,哪有这种攻城器械?” 确实,世上广泛流传有墨家的书籍,比如《墨经》,但上面基本上都是墨家钜子墨翟的思想,根本不会有楼车这种攻城兵器,相传那些可用于战争的兵器,基本上都是墨家弟子之间口口相传,并不会流落世上,免得成为大国侵略小国的帮凶。 是故当初墨家钜子丘量发现宋国军队中竟然有楼车时,感到非常震惊,且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他们的老对手公输氏,毕竟这些攻城兵器的打造方法,都是墨家秘而不宣的东西,只有公输氏一族才有能力破析他们打造的兵器,甚至将其改良,使其能在战场上发挥更大的功效。 “哼!” 轻哼一声,赵贲低声说道:“就算有那六座不知是什么事物的兵器,那蒙仲亦休想攻破这座城门!”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捋了捋胡须,笑着宽慰道:“这你大可安心,看他今日布阵、用兵,就知他根本没想过强攻城池,他不过是佯攻,为公子章牵制城内的部分兵力而已……” 说到这里,赵豹微微转过头,看向蒙仲军的左翼,看向张嵇所率领的那两千骑兵。 他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176章 围城断薪 『PS:今天状态不佳,一家人都感冒了,我也是,头涨、头疼、咽喉痛,非常难受。诸书友们注意一下自己衣服的保暖啊。』 ————以下正文———— “咚咚——” “咚咚——” 在阵阵战鼓声中,邯郸与城外南郊的叛军用弓弩互射。 按理来说,邯郸的城墙高达五丈余,即有约五名成年男子垂直叠起来那么高,凭借地势上的高度,邯郸城上的弓弩手理当占据上风。 然而,叛军的楼车却打破了这个本该出现的局面,当井阑车停止向前后,数十名叛军弩手纷纷登上井阑车的顶台,站在毫不亚于邯郸城高度的平台上,朝着城墙方向发射一波又一波的箭矢。 一时间,王师与叛军的弓弩手们相互争锋,皆试图压制对方,以至于此刻城上城下到处都是飞矢,无论是王师那边的阳文君赵豹等人,还是叛军这边的蒙仲、乐毅等人,都老老实实地躲在盾牌与掩体后,以免被流矢所伤。 “啊!” “啊!” 在时而响起的惨叫声中,或有王师方、叛军方的弓弩手中箭,继而从城墙上、从井阑车上摔落下来,纵使没有因为中箭而亡,也死在这次坠亡中。 看似很激烈,可实际上,两军的伤亡并不严重,毕竟两军可是隔着一条护城河展开的相互的射击。 提到这条护城河,武婴曾亲自来询问蒙仲:“为何不渡河?我军已打造了木桥,完全有能力将井阑车推过护城河,抵达城下。” 在武婴看来,井阑车与弩手的组合,的确也只有很大杀伤力,但再怎么样也没有井阑车与步卒的组合来得凶猛——只要井阑车顺利抵达敌城城下,咣当放下挡板,使其成为一条连同城墙与井阑车顶层的通道,这就能彻底将敌城的城墙视为无物。 而似眼下这般用弓弩射杀敌军城上的士卒,这要射到什么时候?以双方此刻相距的距离来说,十枚箭矢能命中一、两枚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而这对于攻陷眼前这座城池能有多大的助益? 对此蒙仲耐心宽慰武婴道:“公子章那边负责主攻,而我等则负责佯攻,佯攻的作用,无非就是分散敌军的兵力,偶尔吓唬对方一下,让对方不敢小觑我等,不敢从这边抽调兵力去阻挡公子章。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邯郸城,低声对武婴又说道:“更何况这还只是第一日,急什么?” 见蒙仲好似心有定计,武婴也不再多说,点点头就离去了。 当日,蒙仲军就只是与邯郸城上的王师互射了几轮,然后就草草地结束了当日的进攻。 这让张嵇颇感惊诧,他问蒙仲道:“蒙司马,安阳君命你佯攻邯郸,可你麾下士卒今日甚至没有跨过护城河,你这也太……” 其实张嵇很想说,你这也太敷衍了吧?你难道不怕公子章怪罪于你么? 对此,蒙仲笑笑说道:“公子章忙着进攻城池,哪有工夫管我呢?” 张嵇将信将疑,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张嵇后来才得知,似蒙仲这般“敷衍战事”,也并非是首例,早在曲梁战役前后,蒙仲就曾在带有三千兵卒的情况下,“冷眼旁观”公子章进攻曲梁邑的整场战事,且从头到尾都没有派兵支援。 这让张嵇感到很不可思议。 当日,相比较蒙仲军的“敷衍战事”,公子章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卫援、田璜、翟丹三员将领,包括许钧与其部将蒙鹜所率领的军队,在这一日都参与了攻城,且不止参战的一回,只可惜邯郸城上的防守过于强硬,以至于叛军方虽竭力攻城,但却无法对邯郸造成什么威胁,至少暂时是这样。 而在撤兵后,公子章亦在不久之后得知了蒙仲、庞煖二人今日的成果,在得知蒙仲那番敷衍态度后,他没有任何懊恼。 反而是牛翦,对此很是惊诧,问公子章道:“那蒙仲虽负责佯攻,然今日敷衍了事,安阳君不派人敦促斥责一番么?” 公子章闻言笑着说道:“军将大可放心,蒙仲欲助我夺回王位的心思,并不亚于我自身多少……别看他今日看似敷衍,若是我没有料错的话,他保准是在偷偷施行什么计策……” “……” 牛翦神色异样地看了几眼公子章,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可能是上次的疲敌之计让公子章对蒙仲充满了期待,但事实上,关于如何攻陷邯郸,实际上蒙仲此刻心里也没有什么底。 井阑车可能是一个奇招——毕竟直到今日叛军下令撤退,邯郸都没有趁机追击试图摧毁叛军的井阑车,这意味着邯郸城内应该无人知晓井阑车的厉害,不晓得这种楼车除了能使弩兵射的更远以外,还能帮助步卒迅速抢占城墙。 因此,井阑车应该可以作为蒙仲的一个奇招,但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毕竟井阑车是很容易被摧毁的,它无法在敌城驻扎有近五万军队的情况下,作为一招杀手锏来使用,是故蒙仲得另想办法。 当晚,蒙仲亲自来到了公子章的营寨,在帅帐请见了公子章。 而当时,公子章正与牛翦、田不禋、许钧、卫援、田璜、翟丹几人照着邯郸城的城防图,讨论着破城的办法,听闻蒙仲前来,公子章当即命人将后者招入。 在蒙仲见到公子章时,公子章故意板着脸说道:“据传令的士卒所说,你麾下军队今日干脆连护城河都没有渡过……” 瞥见田不禋在旁满脸微笑,蒙仲就知道公子章只是在跟他开玩笑罢了,若换做以往,他多半会配合一下,但如今嘛,他可没这个兴致,抱抱拳正色说道:“我军仅五千人,而城内有近五万守军,纵使我军能攻到城上,只要城内守军展开反击,我军亦难逃败退的结局,既然如此,强攻何益?” 见蒙仲没有配合自己的意思,公子章微微皱了皱眉,亦感觉有些无趣,在点了点头后问道:“那你此番前来,莫非有什么破敌之计?” “不敢说破敌之计。”蒙仲摇了摇头,旋即抱拳说道:“我只是觉得,王师的兵力并不亚于我方,且又有邯郸城作为己助,若我军选择强攻城池,我方士卒势必伤亡惨重,白白流失了我方迄今为止建立的优势……” 帐内众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们都觉得蒙仲说得没错,但问题是,王师已退入邯郸城内,他们唯有强攻。 “莫非蒙司马有妙计可以引出城内的王师?”牛翦忽然笑着问道。 『……』 蒙仲闻言看了一眼牛翦,感觉牛翦看向他的目光有点奇怪。 顾不得细想,蒙仲沉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在下的建议是,强攻不如围城!” “围城?” 田不禋捻着他两撇小胡子,笑吟吟地对蒙仲说道:“阿仲,你是想断绝城内的柴薪?” “……” 蒙仲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田不禋,旋即点头说道:“是的,田相。” 见蒙仲仍旧称呼自己为田相,田不禋也不气恼,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旋即对公子章等人解释道:“公子,邯郸城内本来就有万户国人,而如今又有近数万进驻城池,每日柴薪的消耗,难以估量,若我军能围住城池,断绝城内的柴薪,则过不了几日,城内就得拆屋取木,来做饭以及取暖,如此一来,城内士气必定下跌……” 顿了顿,他又说道:“倘若城内按耐不住,率军出城驱赶我军,那正合了我军的心意,有牛翦司马麾下骑兵相助,我军定能一举击败王师。” 听了这话,蒙仲看向田不禋的目光神色稍异。 他必须得承认,虽然田不禋德行有亏,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此人确实多智,这不,代他将他提出的策略解释地头头是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听了田不禋代蒙仲解释的围城之策后,公子章揉着双手,在帐内来回地走动,似乎在权衡着利弊:到底是强攻,还是围城。 其实在他心底,他更倾向强攻,毕竟此时已临近十月,天气已逐渐转冷,可能只要再过一个月的工夫,天空便将降下大雪,到那时候,更别想再攻克邯郸。 两个月,最多两个月! 公子章迫切希望在十一月底前,攻陷邯郸,否则,这场战事恐怕就得拖到明年了。 而这对于缺少御寒衣物的叛军来说是极其不利的。 但问题是,与蒙仲昨日进攻邯郸时那敷衍似的命令大为不同,公子章麾下的军队,昨日那可是全力以赴,但由于防守方的天然优势,以至于叛军昨日损失许多兵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收获。 就像蒙仲所说的,邯郸城内有近五万王师防守,就算与叛军持续相互消耗,王师也不会是吃亏的那一方——毕竟考虑到城墙的助益,那肯定是叛军方的损失更大。 想到这里,公子章沉声问田不禋道:“不禋,据你猜测,若我军围住邯郸,邯郸几日将陷入断柴的局面?” “这个不好说……”田不禋捻着小胡子猜测道:“保守估计,七日吧……七日差不多了。” “七日……” 公子章闻言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显然是觉得七日的时间太长了。 让叛军冒着风险围住邯郸整整七日,却不下令攻城?要知道最多两个月,今日的寒冬就将袭向这片土地。 仿佛是猜到了公子章的想法,田不禋低声说道:“公子,咱们可以先围城,然后再思考具体策略……” 公子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听取了蒙仲、田不禋二人的建议。 在向公子章献策之后,蒙仲便离开了前者的帅帐,准备返回自己的营寨。 没想到,牛翦却主动喊住了他,与他闲聊了片刻。 “断绝邯郸城内的柴薪,这当真是一条妙策,蒙司马年轻有为,他日不可限量啊。” “哪里哪里,牛司马您言重了,待我等围住邯郸,断了邯郸城的柴薪后,城内必定派兵出击,介时,还要仰仗牛司马与牛司马麾下的骑兵,助我等击败王师……” “哈哈哈,好说好说。” 在一番交流后,牛翦畅笑地离开了,似乎是蒙仲的那些回答,让他感到十分满意。 但看着牛翦离开的背影,蒙仲却感觉有些奇怪。 他感觉,牛翦对他似乎抱持着莫名的敌意与警惕,但奇怪的是,方才当蒙仲说出“介时还要仰仗牛司马与牛司马麾下的骑兵”时,那牛翦爽朗的笑容,又不像是作伪。 总而言之,非常奇怪。 『那牛翦,总不至于担心我与他抢功吧?』 当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蒙仲亦有些好笑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要知道,他与牛翦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虽然彼此互称司马,但蒙仲的司马,只是千名信卫军的司马,而牛翦的司马,则是统率过万骑兵的司马,虽说都是统率兵卒的将领,但两者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因此蒙仲才会好笑于他的想法:牛翦需要担心他与其抢功?根本不需要好吧! 次日,公子章便改变了战术,下令叛军包围邯郸。 如何包围邯郸,其实就是在邯郸城的护城河外,在邯郸城的攻击范围外建造营寨,封死邯郸的出路,让邯郸城内的赵人无法出城砍伐木头作为柴火。 而根据围三厥一的兵法,公子章明明可以派卫援、田璜等人分兵前往邯郸城的西城门,但他故意放过了这处城门。 当然,公子章的此举可不是好心,他只是故意设下诱饵,引诱城内的赵军从西城门出城,前往附近的树林砍伐林木,而一旦城内的赵军敢这么做,牛翦会立刻率领骑兵截断其归路,在这片平坦的地形上,将出城的赵军士卒杀得片甲不留。 但话说回来,想要在邯郸城内赵军兵将的眼皮底下建成一座营寨,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这却难不倒蒙仲,他命令士卒们砍下树木,削去枝干制成圆木,然后将底端削尖,每三根圆木用麻绳牢牢捆绑,作为一块挡板,然后搬到邯郸城的南郊,一一竖立起来,每一块挡板亦相隔一块挡板的距离。 然后第二排的挡板与第一排错位,而第三排再与第二排错位。 至于目的,除了为防御来自邯郸城方向的箭矢以外,也是为了能更快地袭击邯郸——倘若果真遇到什么好机会。 而在这几排用来挡箭矢的挡板后,蒙仲军亦在徐徐建造一座军营。 既然是在邯郸城的眼皮底下建造营寨,邯郸城当然不至于眼瞎看不见这些,当即,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几人,纷纷聚拢起来,猜测叛军的用意。 在会议时,奉阳君李兑对在座的诸将说道:“显然是昨日公子章攻城不利,是故改变主意,欲围困我邯郸而断邯郸的粮、水、柴……” 对于粮食与水源,众人倒是并不担心,毕竟拿粮食来说,且不说邯郸刚刚收成了附近田邑里的粮食,邯郸的城郭内,亦堆积着许多往年积累的粮草,至少度过今年冬季不成问题;而水源嘛,邯郸城内本来就有引水渠流入城内,且城中亦多有水井,哪怕叛军截断了那些引水渠,邯郸城内也不至于陷入无水可饮的处境。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柴薪,毕竟城内无论做饭、取暖,都要用到柴薪,数万人乃至十余万每日的柴薪消耗,那数字非常惊人,倘若叛军断绝了邯郸的柴薪,那么过不了几日,邯郸城就将陷入没有柴火做饭、取暖的处境。 “想办法驱逐蒙仲、庞煖二人……” 在思忖了一番后,奉阳君李兑最终还是决定挑软柿子捏,即选择进攻兵力相对薄弱的蒙仲军与庞煖军,但遗憾的是,此时蒙仲军已经在城外南郊立起了一座座挡箭的挡板,且在这些挡板前多放置鹿角等防御设施,以至于当王师士卒出城试图驱逐蒙仲军时,还未攻到蒙仲军正在建造的营寨,就遭到叛军弓弩手们的射击。 尤其是那六座井阑车,叛军弩手们居高临下,让王师士卒无所遁形。 九月三十日,即叛军围困邯郸的次日,邯郸派兵从西城门出,前往西郊砍伐林木搬到城内作为柴薪,但遗憾的是,半途遇到牛翦所率领的数千骑兵,以至于非但没能砍伐大量的木头运回城内,反而被牛翦军杀了一阵,损失颇重。 此后几日,邯郸城多次试图夜袭叛军,但叛军早就料到邯郸城会有这种反应,以至于邯郸城的王师没能得手。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时刻关注着邯郸城内的炊烟。 一直到十月五日,有巡逻的信卫军士卒抓到了十几名奸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邯郸城内的百姓。 据这些城内百姓透露,此时邯郸城内已经把城郭内能砍的树木都砍了,用于王师士卒取暖、做饭,甚至于,还派人在城内征收柴薪,半强迫地要求那些百姓卖给军队,这使得原本柴薪还算充足的邯郸百姓人家,现如今连烧火都成问题,只能拆一些家具、甚至是把自己家院内其他的房屋拆除,将柱子、房梁劈成柴火。 而当就连拆房都不能满足自家对柴火的需求时,一些人终于决定铤而走险,或恳求守卒、或趁着守卒不注意,偷偷从城墙上顺着绳索爬下来,希望到这附近的树林砍些柴火带回城内。 『看来,差不多是时候了……』 在听到那些百姓的解释后,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177章 因地制宜 『PS:头疼好多了,但咽喉还是难受,咳出的痰都有点偏绿黄色,一直在喝清热解毒的药。』 ————以下正文———— 自古以来大军围城的目的,无非就是孤立这座城池,使其断粮、断水、断薪,待城内出现混乱时才见机将其拿下。 可话说回来,若单凭围城就想轻松攻破邯郸,那也未免太小看邯郸城内的赵人迄今为止所积累的御敌经验了,因为在三家分晋后的战国初期,魏国最为强盛,距离称霸中原仅一步之遥,当时赵、韩两国就时常被魏国的军队进犯,甚至被攻破王都。 正因为多次遭到进攻、遭到威胁,因此赵国的邯郸亦在一次次战争中积累的相关经验,做好了相关的应对。 比如着名的「围魏救赵」战役中,赵国在邯郸被魏将庞涓进攻的情况下,派使者前往齐国临淄求援,然后齐将田忌与其军师孙膑召集齐国军队,再日夜兼程赶到来到齐、魏两国的边境,而此时邯郸的城郭(外城)才刚刚被魏军攻破,且内城仍在抵抗——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田忌与孙膑才采取了围魏救赵的策略。 这还是在齐国有意让赵、魏两国相互削弱的情况下——当时齐国的臣子「段干朋」向齐威王献计,希望将援军一分为二,一路攻打魏国的襄陵,待魏军攻破邯郸后再救援赵国。 换而言之,正是因为齐国的故意为之,才使赵国王都邯郸的外城被魏将庞涓攻破,否则,齐军完全可以在邯郸的外城被魏军攻破前,对魏国施行后续的战略打击。 照这样算,邯郸当时在魏将庞涓八万到十万兵力的围攻下,死守了最起码两个月,为齐将田忌、孙膑二人算计庞涓创造了极有利的环境。 而如今,公子章麾下的叛军才有多少人?哪怕算上牛翦与许钧二人的军队,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到六万之间,跟此刻在邯郸城内防守的王师军队数量几乎接近,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单凭一招围城就逼得邯郸城内自己陷入混乱,那真是太小看邯郸城内的那些统帅了。 再怎么说,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人,那亦是从赵肃侯时期便执掌大权的臣子,却除了他们以外,王师中亦不乏赵袑、赵贲、廉颇等少壮代的将领。 因此,想用一招围城来攻破邯郸,这是不现实的,哪怕是向公子章献上这项计策的蒙仲,他的主要目的也只是为了迫使城内的王师出城与他们叛军交战——毕竟若是在城外交战,拥有牛翦麾下万余骑兵的叛军方,那是几乎不可能会败北的。 相信这一点城内也清楚,因此除非万不得已,城内的王师也不肯放弃防守优势,主动出城与叛军交战。 那么,什么是万不得已呢? 很简单,即城内的柴薪耗尽,城内军民想要出城砍伐林木补充柴薪,而围住邯郸的叛军又不允许那样做,这个时候王师就只能放弃防守优势,想办法突破叛军的包围封锁。 至于为何一定得是柴薪耗尽呢?而不是饮水或者粮食的问题呢? 很简单,因为关于水源的话,邯郸有两条河流「滏水(滏阳河)」与「少水(沁河)」流经城中,与城外的护城河连成一系,因此想要截断邯郸的用水,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毕竟就算在这两条河流的上游筑坝,也难以彻底截断水流。 至于粮食储藏的话,邯郸作为曾经时常被魏国进攻的赵国王都,早在许多年前,就为了防备围城而在城郭内建造了许多粮仓用来堆积战略粮食,更别说今年秋收刚过,吃到度过这个冬天的粮食,邯郸还是比较充足的。 唯独柴薪。 毕竟,几万城民再加几万军队每日烧水、煮饭、取暖所需要消耗的柴薪,那简直是天文数字,就算事先在城内准备的一部分,也支持不了多久。 据前几日田不禋的保守估计,邯郸城内的柴薪应该会在七日内耗尽,蒙仲的判断亦相差无几——邯郸城内宫用、军用的柴薪,不一定只能支撑七日,但城内居民所拥有的柴薪,怕是不能支撑七日。 这不,在第六日的时候,就出现了一批试图偷偷溜出城池企图带些柴薪回城的城内百姓,这些人的出现,就意味着城内的柴薪储量已经到了一个很严峻的地步。 如何因势利导、见机行事,将眼前的事态转变了攻破邯郸的助益,这就是蒙仲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的事。 当日,在向十几名城内百姓询问了城内的一些情况后,蒙仲就命令士卒们将这十几人给放了,他甚至没有制止那十几名百姓到附近的树林砍伐林木,将林木劈成一段段的柴薪后带回城内。 在得知此事后,乐毅亦曾与蒙仲私下交流:“你莫非有意士卒们假扮‘伐薪’的赵人混入城内?” 当时蒙仲亦有些吃惊:“有这么明显么?” 见自己猜到了蒙仲心中的意图,乐毅也很高兴,谁让蒙仲总能想出些不可思议的计策,这使得乐毅这位佐司马亦不甘落后——毕竟乐毅其实也是一位心高气傲的主。 他笑着解释道:“明显倒不至于,只不过,你用兵过于诡谲,城内的王师对你格外警惕,哪怕你没有什么目的,恐怕他们自己也能胡思乱想些出来吓唬自己……就拿这件事来说,倘若换一个人,城内的王师未必会如此小心,但因为是你,恐怕他们会严格地盘查进出邯郸的赵人,防止你指使士卒假扮伐薪的赵人,因此我觉得,你想要让士卒假扮成百姓混入城内,怕不是那么容易。” “唔……” 在听了乐毅的话后,蒙仲亦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他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 看着蒙仲仿佛成竹在胸的模样,乐毅感觉很不可思议:“你有定策了?” “只是一个还不成熟的计策。” 说着,蒙仲附耳对乐毅说了几句,只听得乐毅面色发愣,愣了半响这才稍稍点了点头:“这……这个倒是,倒是没想到……” 听闻此言,蒙仲感到颇为振奋。 毕竟,连乐毅都没有想到的计策,未见得城内的王师兵将就能想得到。 当日,正如乐毅所猜测的那般,待那十几名城内百姓背着满满一筐柴薪返回邯郸城时,他们果然受到了守城士卒的严格盘查。 甚至于,阳文君赵豹带着赵贲、赵袑二将亲自在旁旁观。 平心而论,无论是赵豹,还是赵贲、赵袑,都是禁止城内百姓私自离城砍伐柴薪的,一来是这样的举措非常危险,一旦遇到城外的叛军就很有可能遭到杀身之祸;二来此举暴露城防上的漏洞,给叛军有机可趁。 但禁止归禁止,在场内柴薪储量已经见底的情况下,赵豹、赵贲、赵袑等人也不能强行禁止城内百姓私自外出,因为这会引起民怨。 要知道为了供养五万王师军队,王师已经向邯郸城内的百姓征集了百姓家中的柴薪储藏——虽然给了钱但却无法否认这仍然是强迫的方式,此举导致城内的百姓现如今已经被逼到了必须拆房取木劈做柴薪的地步,而今日这些冒险出城的百姓,甚至可能已经拆掉了院门、柴房等不重要的建筑,若是再禁止他们冒险出城砍伐柴薪,这些百姓就得喝生水、啃生米,时间一长必定引起民怨。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守城的王师基本上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冒着风险出城砍伐柴薪那是这些百姓自己的决定,哪怕这些人被城外的叛军杀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他们守卒无关——但若是阻止这些百姓,却会让这些人恨上他们,何必呢? 可没想到的,今日私自出城砍伐柴薪的那十几个百姓,居然还真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让诸王师士卒们大为吃惊。 难道这十几名城内百姓竟有那么大的本事,找出了城外叛军的围城漏洞? 结果一问才知道,这十几个人刚出城没过多久就被叛军给抓到了,还没带到一名年轻的叛军将领面前问了一些话,但是最终,那名年轻的叛军将领还是将他们完好无损地放了,甚至于都没有阻止他们将柴薪带回城内。 让盘问的士卒将这十几名百姓的口供转告阳文君赵豹、赵贲、赵袑等人后,阳文君赵豹笑着说道:“年轻的叛军军将,蒙仲无疑了……算这十几个人命大,碰到的刚好是蒙仲,若是碰到公子章那边的,搞不好就已经被当做壮丁抓起来了。” 听了这话,赵贲亦点了点头,没有反驳阳文君赵豹的话。 别看他与廉颇前一阵子在蒙仲手中吃了好几个大亏,但蒙仲的品性,赵贲还是颇为认可的,还不至于因为蒙仲此刻委身于叛军就心存蔑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提出了他的观点:“虽说蒙仲治军从未侵犯无辜的民众,但我不信我在这种关键时刻手下留情,阳文君,您说那蒙仲会不会是故意为之?” “怎么说?”阳文君赵豹好奇问道。 只见赵贲看了一眼那十几名在接受盘查后已背着柴薪走向城内的百姓,压低声音说道:“待这十几人回到城内后,必然有左右邻人争相询问那些柴薪的由来,到时候这些人将经过一说,必定会有许多人心动,偷偷溜到城外砍伐柴薪,一旦人数多了,那蒙仲就有机会派士卒混藏于其中,设法混到城内,介时他发动突袭,里应外合,这座南城门就很有可能被其攻克。” “这个……”阳文君赵豹捋着胡须不禁沉思起来。 半响后他才点点头说道:“不是没有可能。但问题是,眼下连城外的叛军都不禁止城内的赵人出城砍伐柴薪,若我等强行阻止,必定会引起民怨。一旦民怨激愤,叛军稍微挑拨一二,城内恐怕就会引发变故……” 听闻此言,赵贲摇头说道:“我不是要阻止他们,我的意思是,必须加强这方面的防备,比如说,每日给这些出城的百姓一个口令,十二个时辰一换,命这些百姓不得泄露于叛军……” “不得泄露于叛军?” 旁边赵袑听到这话,忍不住嗤笑了起来,毕竟据方才那十几名邯郸城民的口供,他们可是已经向叛军透露了「邯郸城内柴薪耗尽」的底细,虽然这不算什么保密信息,其实叛军只要仔细窥探邯郸城内的虚实也能够猜到,但这足以证明,那些城内百姓在面对叛军时,未必都能守住秘密。 仿佛是猜到了赵袑心中的想法,阳文君赵豹闻言捋着髯须笑道:“倘若那蒙仲果真有派士卒假冒伐薪百姓的打算,那么你我不妨给他下个圈套,唔,具体如何施行呢,比如说,城东南的百姓一个口令,城西南的百姓执另外一个口令,假如有回归的百姓,其住所与口令合不上,那无疑就是叛军假冒,可立杀之!” 听闻此言,赵贲与赵袑对视一眼,纷纷点头说道:“这个计策好!不愧是阳文君!” “哈哈哈。”阳文君赵豹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老夫啊,老了老了,如今就只能给你们年轻人一点建议,具体的,赵贲,你与赵袑自行商议罢。” “喏!” 赵贲与赵袑抱拳应道,在旁低着头商议阳文君赵豹给出的对应。 而赵豹本人,则站在城门楼的墙垛上,眺望着城外不远处那森严的叛军营防,猜测着蒙仲的计略。 平心而论,赵贲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一个不可不防的隐患,但赵豹本人却不认为那蒙仲会选择如此简单的计策,在赵豹看来,蒙仲那小子很聪明,往往都会采用一些常人所想不到的计策,这才是其每每能出奇制胜的原因。 果然,就跟赵贲猜测的那般,次日,就有约两三百名城内的百姓吵吵嚷嚷地要求出营砍伐柴薪,赵贲与赵袑见不能劝阻,便给了他一个口令——事实上,是居住在一条街道上的百姓一个口令,以城内的街道为口令,然后将这些放出了城池。 随后,这百余名百姓就来到了叛军的营防,可能是蒙仲、乐毅、蒙遂等人已经交代过,因此那些叛军士卒也并未为难这些百姓,在简单搜身了一番,证实对方身上并无携带兵器,只带着几把砍柴用的沉重的斧子后,便挥挥手示意放行,让那百余名邯郸百姓沿着叛军的防御设施绕过了营区,到南面砍伐林木。 而此时,闻讯而来的蒙仲领着乐毅、蒙遂二人站在营区的哨塔上观瞧,期间蒙遂颇为惊诧地说道:“据说昨日才有十几个人,今日就有几百人,照这么算,再过几日岂不是有成千城内的百姓外出砍伐林木……” “所以,其实我也很担心啊。”蒙仲闻言笑着说道:“如果我是赵贲的话,过几日叫城内的士卒假扮成百姓混到城外躲藏起来,这就是一支奇兵,夜间发起偷袭,神不知鬼不觉……” “那兵器呢?”乐毅顺嘴问道。 “兵器不难解决。”蒙仲正色说道:“若是精锐的士卒,哪怕赤手空拳,也能想办法袭击在夜里巡逻的卫士,夺取他们的兵器与甲胄。再不济,也可以在四周找寻一番,从战场上那些来不及掩埋的尸体上得到兵器与甲胄……” “你这个想法还真是……”乐毅听得颇有兴趣,竟与蒙仲细细聊了起来,听得在旁的蒙遂一头冷汗,连忙劝阻道:“两位,两位,差不多就得了,你俩可不是王师那边的军司马与佐司马。” 蒙仲闻言笑了笑道:“有时候,得转换一下立场,才能猜到对方的意图。” 说着,他朝着已渐渐走远的那百余邯郸城内百姓努了努嘴,低声说道:“你看,阳文君赵豹与赵贲,一点都不担心咱们有可能让咱们的士卒假冒这些人回城,我猜这些人肯定有什么暗号、口令之类的。而且很有可能是多个暗号……” “要我派人去问问么?”乐毅随口问道。 “算了,反正我没打算在这边……”刚说到这,蒙仲忽然停顿了一下,旋即轻笑着说道:“去吧,去盘查一下也无妨。” “我去吧。”蒙遂说了句,旋即便带着人离开了营寨。 正如雁门守赵袑所预测的那般,那些邯郸城内的赵国百姓,确实守不住什么秘密,蒙遂麾下的叛军士卒只是稍加恐吓,就将自己所知的口令通通说了出来,正是邯郸城内的某几条街道的称呼。 片刻后,蒙遂回到了蒙仲、乐毅二人身边,笑着说道:“阿仲,果然不出你所料,此番出城的百姓确实带有口令,而且还有所不同……咱们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蒙仲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做?”蒙遂困惑地问道:“那你让我去盘问那些百姓做什么?” “吓唬吓唬阳文君与赵贲他们。”蒙仲耸了耸肩。 当日,因为蒙仲的坚持,并没有叛军士卒假冒伐薪的百姓返回邯郸,但当那两百余名伐薪百姓回城时在接受盘问的时候,他们亦透露了「叛军向他们逼问口令」的事实,且他们也证实,叛军已经得到了几乎全部的口令。 不得不说,这可把赵贲、赵袑二人吓地不轻。 原来他们见那些百姓的口令与其居住的方位对应,自认为没什么问题,可没想到叛军却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逼出出了所有的口令,这是否意味着,在这些回城的百姓当中,其实也有混迹其中的叛军士卒? 于是乎,赵贲、赵袑二人赶紧再次盘查,逐个仔细盘问那些回城的百姓,最终才发现虚惊一场,并没有叛军士卒混在其中——他们纯粹是被叛军给耍了。 “蒙仲那家伙!” 意识到自己被那蒙仲给耍了,赵贲气地咬牙切齿。 而在旁,赵袑的神色却无比的凝重。 想想也是,他们今日刚刚想出对策,结果对面的蒙仲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伎俩,这简直匪夷所思。 试问过几日,他们改如何阻止叛军混入城内? 而事实上,在经过与乐毅的商议后,蒙仲已经放弃了对南城门下手,因为乐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哪怕蒙仲没有任何意图,似阳文君赵豹、似赵贲都难免会曲解他的意思,用自己吓唬自己的方式来揣测蒙仲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蒙仲就算再聪明也无计可施。 于是,蒙仲将精力放在了西城门那边,早早就让四百余名信卫军老卒,一半仍旧穿戴甲胄,而一半人则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埋伏在邯郸西郊的树林中。 十月九日,机会来了,鉴于城内的柴薪储量告罄,被逼无奈的王师,终于决定出城砍伐林木。 由于此时邯郸的东、北、南三面皆被叛军包围,只有西边并无叛军封锁,于是王师便决定在西郊砍伐林木。 当然,事实上王师也晓得这是叛军围三厥一的诡计,别看西郊并无叛军封锁,但事实上,却有牛翦麾下的数千骑兵时常在这边游荡,毫不夸张地说,西郊反而是最为凶险的。 但考虑到从东、北、南三面出城,王师得先突破叛军封锁,搞不好得跟拥有诸多防御设施的叛军先打上一场,王师最终还是选择从西郊砍伐林木。 当日,总共有两万余王师士卒、数千城内百姓出城砍伐林木。 而事实证明,王师的判断丝毫不假,就在那两万余邯郸军民迅速砍伐西郊的林木时,牛翦便率领着六千余骑兵杀到,随后不久,北边的庞煖与剧辛,南边的蒙仲与乐毅,亦相继率领援军支援牛翦。 在牛翦、庞煖、蒙仲三者麾下军队的威胁下,近两万王师士卒结成阵型,拼死抵挡住三方的攻势,而其余的王师士卒与那些城内的百姓,则扛起一根根林木与一筐筐的柴薪,迅速返回城内。 而在当时那无比混乱情形下,蒙仲预先埋伏在那片树林内的四百余信卫军,毫无阻碍地就扛着木头与柴薪混到了回城的队伍中,非常顺利地混进了城内。 随后,就当牛翦军、庞煖军还在与王师的军队厮杀时,蒙仲率领其麾下的军队,里应外合拿下了西城门。 当时别说王师没有反应过来,就连牛翦、庞煖都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待城内城外的王师反应过来,拼死攻打失陷的西城门时,庞煖已率领其麾下军队攻入了城内。 旋即,牛翦亦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率领麾下骑兵顺势攻入了城内。 章节目录 第178章 破城! 『PS:家里没有白醋,我就用陈醋泡的冰糖,结果喝了以后,咳地更厉害了……』 ————以下正文———— “杀——!” 当蒙仲、乐毅二人率领的军队突破了赵俊军的阻击,攻至邯郸城的西城门时,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着四百余信卫军于西城门内侧骤然发难。 当时率先发难的,乃是华虎率领的两百名平民百姓打扮的信卫军,他们在进入城内后,便当即将肩膀上的圆木,背上背着的柴薪往前面一丢,然后迅速从圆木之间、柴薪之内,抽出了一柄柄利剑,杀向了守在城门洞内侧的王师赵卒。 至于目的,自然是为了控制城门的开启与闭合。 可怜城门洞内侧的那几十名王师赵卒,还没醒悟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华虎率领的士卒杀死。 “你、你们在做什么?!” 城内不远处,传来了一名王师赵卒惊怒的质问声,据对方身上的甲胄判断,应该是一名卒官,即百人将档次的军官。 当这名军官眼瞅见跟他们一同返回城内的“城内百姓”,居然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柄柄武器,杀死了驻守在城门内侧的赵卒后,他简直目瞪口呆。 但很快,旁边便有不少王师赵卒提醒了这名军官:“卒长,那是叛军!是叛军假冒城中国人!” “杀了他们!”那名军官急声下令道。 然而,就在这些人试图杀向华虎队时,穆武队亦悍然出手,他们大喊着“杀叛军”,反过来将那名军官围杀。 “你们、你们弄错了,那边!那边两百余手持利剑的平民才是叛军所假扮!”那名军官竭力试图唤醒穆武队,可他万万也想到不到,除了两百余平民乃是叛军所假扮,穆武队这些身穿着赵国甲胄的士卒,同样也是叛军。 “杀叛军!” “杀叛军!” 大声喊着口号,蒙虎与穆武二人率领的衣甲齐全的信卫军们,反过来杀散了那些试图抵抗他们的王师士卒。 说来也有些讽刺,由于此刻的形式着实混乱,以至于很多王师士卒根本弄不清到处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叛军,这使得数百名王师士卒竟然误以为蒙虎、穆武一方才是自己人,协助他们朝着自家的友军杀去。 而与此同时,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三人正在西城门的城门楼上观瞧城外的战况。 今日王师的行动,是赵成、李兑二人首肯的,目的是为了突破叛军的封锁到城外补充柴薪。 由于考虑到王师一旦出城伐木,叛军方势必会率军前来阻击,因此赵成、李兑二人今日总共调集了三万军队来完成补充柴薪的任务——即一万名赵卒阻挡牛翦军,一万名赵卒分别抵挡有可能会率军援助牛翦的庞煖与蒙仲二人,剩下的一万名兵卒,再加上城内自发组织的数千名百姓,则负责砍伐林木、搬运木头等等。 至于阳文君赵豹,他纯粹是过来看看的。 毕竟就像赵豹此前对蒙仲所说的那样,赵豹麾下的邯郸军——即此前驻守邯郸城的军队,已从最初的一万两千五百人,到现在只剩下三千余人,已无法对赵成、李兑二人造成什么威慑,再加上身体的原因,赵豹将剩下的三千余兵力也交给了他的佐司马赵贲统率。 因此可以说,阳文君赵豹如今手中已没有什么职权可言,纯粹就是过来看看今日王师出城补充柴薪的过程,毕竟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希望赵成、李兑二人能够挫败叛军,因为只有这样,赵王何才能保住君位,而赵国也不至于经受废立君主的动荡。 至于今日出动数万军队出城砍伐柴薪的行动,则是赵成、李兑二人反复思考过多次才做出的决定,甚至于,他们还特别叮嘱了诸如赵俊、李跻、赵平等率领兵卒的将领,命令他们只要发现有牛翦军、庞煖军、蒙仲军三方的踪迹,便立刻按照原定计划,率领麾下军队前往封堵,绝不能让叛军搅和了他们补充柴薪的目的。 按理来说,此番行动应该是有惊无险,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此刻他们脚下的城门,却竟然传来了厮杀声。 『怎么回事?』 在彼此对视一眼后,赵成、李兑、赵豹快步走到城墙的内侧,居高临下俯视城内,旋即他们便瞧见,此刻城内竟有两拨、甚至是数拨赵军正在彼此厮杀。 “这是怎么回事?!” 安平君赵成怒声朝着城内质问道。 不多时,便有两名士卒急匆匆地跑上城墙,向赵成、李兑、赵豹三人禀报:“安平君、奉阳君、阳文君,疑似有叛军混入城内……” “什么?”安平君赵成闻言简直难以置信。 要知道无论是牛翦的骑兵,还是蒙仲、庞煖的军队,此刻都被王师军队给封堵住了去路,根本无法靠近西城门,然而却有人说叛军已混入城内? 这怎么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啊! “难道……” 在听了那两名士卒的话后,阳文君赵豹的面色微微一变。 赵成与李兑转头看向赵豹,却见赵豹满脸凝重地说道:“倘若城内果真出现叛军,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即这些叛军,是跟随着搬运柴薪的我方士卒一同回城的……” 说到这里,就连赵豹亦感觉很不可思议。 数百名叛军,在数万王师赵卒的眼皮子底下,扛着圆木、柴薪混入了城内,想出这招计策的人,他的胆魄与心机简直是不可思议! “跟随我方搬运柴薪的士卒一同回城?”奉阳君李兑的面色亦变了变,有些难看地说道:“阳文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呢?你说这话,岂非表示……” “表示我方的行动,一直在某个家伙的预测之中,他早就料到了我方会出此下策!”阳文君赵豹神色复杂地说道。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城墙上的守卒忽然惊呼道:“安平君、奉阳君、阳文君,李跻司马率领的军队被叛军突破了……” 听闻此言,赵成、李兑、赵豹再次回到城墙外侧,微微探出身体观望城下远处。 他们果然瞧见,负责阻击蒙仲叛军的李跻军,此刻节节败退,并且,蒙仲叛军中有一支两千人的骑兵,正径直朝着西城门杀来,就仿佛他们早就料到了西城门这边的变故。 “蒙仲!” 砰地一声,安平君赵成的右手重重砸在墙垛上,旋即,他再次疾奔到城墙内侧,朝着城下喊道:“城下诸军听着!我乃安平君赵成,我命你等立刻关上城门!重复一遍,立刻关上城门!……任何阻拦关闭城门者,皆是叛军,格杀勿论!” 安平君赵成的这番命令,使得此刻西城门内侧的两拨赵军一下子就泾渭分明了:王师赵卒自然会听从赵成的命令去关闭城门,而叛军方的蒙虎、华虎、穆武等人,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夺取的城门被关闭? 于是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以及他们麾下四百余信卫军士卒顿时暴露。 见此,蒙虎也顾不得其他,一脚踹翻一名迎面扑来的敌卒,厉声喝道:“诸信卫军听令,守住这座城门!片刻之后我方便会有援军至!守住城门!一步也不许退!” 别看信卫军有四百人之多,但比较城门内那黑压压一片的王师赵卒,四百人的数量根本不算什么,更别说城墙上的王师赵卒亦用弓弩攻击信卫军,这导致腹背受敌的信卫军一时间死伤惨重,仅片刻工夫,就有百余名士卒被数倍于他们人数的王师赵卒乱剑围杀致死。 “守住!” “守住!” 浑身是血的华虎、穆武二人一边奋力挥舞刀剑逼退涌上前来的叛军士卒,一边拖动地上敌我双方士卒的尸体,用这些尸体迅速堆起一个个掩体。 不得不说,也就是他们此刻背靠城门洞,无论城外想要冲进来的王师赵卒,还是城内试图将他们驱逐甚至是全部杀死的王师赵卒,都不是那么容易将他们围杀,倘若换做在平坦地形,恐怕这四百余信卫军士卒,早已在数倍乃至十倍兵力于他们王师赵卒面前全军覆没。 然而即便是眼下这般,信卫军亦是伤亡惨重。 而就在这时,蒙虎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惊喜地呼喊道:“再坚持片刻,援军到了!我方的骑兵到了!” 他所说的骑兵,当然不是牛翦所率领的骑兵,毕竟牛翦此刻还根本不知西城门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蒙虎指的乃是牛翦先前派来协助他蒙仲军的行司马张嵇所率领的两千骑兵。 “冲进去!” 依稀听到张嵇一声大喝,旋即,有二十几名骑兵冲突了城外王师的封锁,一举冲入了城内。 旋即,越来越多的骑兵纷纷涌入城内。 “张司马!张嵇司马!” 蒙虎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不多时,张嵇驾驭着坐骑亦杀入城门洞,待听到蒙虎的叫喊后,他回应道:“蒙卒长?” “城内有无数王师正在封堵我军……” “交给我!” 话音刚落,张嵇便率领着骑兵沿着城门洞冲到了身边,只见他用手中兵器指向迎面如潮水般的王师赵卒,大声喊道:“北地儿郎,目标正前方,冲锋!” 一声令下,源源不断的骑兵涌入城内,杀向城内的王师赵卒,杀地后者节节败退。 而趁此机会,蒙虎则朝着华虎、穆武二人喊道:“穆武,守住城门,华虎,跟我杀到城墙上去!” “好嘞!”华虎当即应道。 由于张嵇麾下两千骑兵的赶到,叛军固守西城门已不是问题,于是蒙虎、华虎二人便率领着两百余信卫军士卒沿着阶梯杀上城墙。 “叛军!” “叛军杀上来了!” “……” 听到城内纷乱的喊声,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三人相顾无言。 从叛军——确切地说是从蒙仲麾下叛军各部的反应、配合不难看出,蒙仲的确早就算到了王室今日的行动,并想出了将计就计的策略。 一想到此前自己还以为蒙仲会选择在南城门那边动手,阳文君赵豹便不由地苦笑摇头。 他发现,他可能是真的太老了,再也无法揣摩那些年轻人的想法,以至于三番两次地被那个年轻人戏耍。 而相比较阳文君赵豹,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的反应更为激烈,他俩朝着城外的王师赵卒喊道:“挡住叛将蒙仲!挡住叛将蒙仲!” 不得不说,赵成、李兑二人其实并不糊涂,在他们看来,城内的数百名信卫军与两千骑兵,其实问题不大,要命的是,蒙仲所率领的近五千叛军,眼下正径直朝着西城门这边杀来。 一旦被蒙仲杀到西城门,短时间内王师根本别想再夺回城门,而在这段时间,庞煖与牛翦麾下的叛军,亦将有机会杀入城内——这才是灭顶之灾! 而蒙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是故他从一开始就不与前来阻击他的李跻军纠缠,非但请求张嵇率领两千骑兵先行杀到城内去援助蒙虎、华虎、穆武等人,而他自己,亦采取了强行突破的方式,即不管死伤几何,先抢占西城门一带地形再说——只要这块土地在他手中,叛军今日就能袭破邯郸城! 于是乎,蒙仲按照此前与乐毅商议的那样,分给乐毅两千步卒令他拖延住李跻军,而他自己,则亲自率领着三千兵卒,直接杀到西城门。 尽管此刻西边城墙上到处都是王师赵卒,且那些赵卒毫无保留地用弓弩向蒙仲军射击,希望能够拖延蒙仲军向西城门靠近的步伐,但蒙仲亦是毫无动摇。 只见他站在战车上,高举利剑大声激励士卒道:“诸位,西城门已被我方的奇兵队攻陷,速速趁机杀入城内,这场仗,便是我方的胜利!” “喔喔——” 他身后三千余代郡兵大喊一声,士气简直爆棚,硬生生顶着扑面而来的箭矢,强行杀到了西城门。 而与此同时,庞煖、剧辛二人正在邯郸城的西北角皱眉看着西城门一带。 “情况……不太对啊。” 剧辛皱着眉头对庞煖说道:“那边,我是说西城门那边,是蒙仲在强攻城门么?” “……” 庞煖皱着眉头不说话。 不得不说,为了保密,防止泄露,蒙仲并未将他的意图派人告知庞煖,因为蒙仲知道,只要得知王师有出城补充柴薪的企图,庞煖那是肯定会率军前来骚扰、阻止的。 而这,也是庞煖今日率军前来的目的。 可打着打着,庞煖与剧辛却发现蒙仲军那边似乎打出了真火,居然强行杀向西城门。 倘若换做别人,庞煖肯定会下意识觉得这是极其鲁莽的行为,但因为是蒙仲,庞煖更倾向于蒙仲有什么破敌的计策。 想到这里,庞煖亦下令道:“剧辛,我分你一半兵力,你给我截住赵平的军队,我亲自率另外一半檀卫军向邯郸西城门突击……凭我对蒙仲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盲目地强攻,既然他此刻强攻西城门,极有可能是他耍了什么花招,控制了那座城门!” “控制了那座城门?” 剧辛闻言咋舌,在愣了一下后这才反应过来:“喏!” 一声令下,四千余檀卫军一分为二,由剧辛率领两千余檀卫军截住赵平军,尽可能拖延赵平军那近万士卒的脚步,而庞煖则亲自率领其余檀卫军,以及牛翦麾下另外一位行司马「施信」所率领的两千骑兵,直奔西城门而去。 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冒险的行为,倘若庞煖判断失误,别说剧辛的两千人会因为兵力相差悬殊而被赵平军击溃,就连庞煖亲率的两千檀卫军,也将陷入王师赵卒的包围。 忽然,前方十几丈外有一具尸体从城墙上摔落。 “……” 庞煖抬头一瞧,他这才发现在西城墙上,好似有两支军队正在厮杀。 『难道真的……』 他心中更加笃信了几分。 片刻后,待等他率军突破重重封堵,一路杀到西城门下,亲眼看到蒙仲军扼守西城门的城门时,他终于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猜忌。 “快!助蒙仲军一臂之力!” 随着庞煖一声令下,他麾下两千余檀卫军与施信那两千骑兵,迅速与蒙仲麾下的叛军汇合。 “庞煖兄。” “蒙司马。” 在彼此相见后,纵使是庞煖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称赞蒙仲?称赞他不知是用了什么诡计,袭破了西城门?还是说责怪蒙仲?责怪对方应当事先跟他通个气? 但最终,庞煖却只是问道:“情况如何?” “目前还不明朗。”蒙仲摇了摇头说道:“西城门已经被我军控制,但城内,还有城墙上,王师的军队仍在反抗……” “向牛翦求援了么?” “已经派人过去了。” “唔……那,我去城内?” “拜托了!” 在一番简单的交流后,庞煖当即率领两千余檀卫军杀入城内,协助张嵇一同击退试图反扑的王师。 片刻后,乐毅、剧辛二人所率领的军队,亦纷纷向西城门靠拢,与蒙仲汇兵一处,死死堵住进城的去路。 此时,王师将领李跻、赵平二人亦早已意识到情况不对,聚集赵军疯狂进攻叛军,但由于叛军的强烈抵抗,战况一时间僵持了下来。 而就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蒙仲派出去的传令兵,终于将讯息传到了牛翦那边。 “牛翦军将,我乃蒙仲蒙司马麾下的士卒,我军现已攻占西城门,但正遭到王师的激烈反扑,恳请牛翦军将派骑兵援助。” “什么?”牛翦皱了皱眉头,一脸难以置信之色。 要知道片刻之前,他仍在与王师将领赵俊率领的万余兵卒纠缠。 可能是气恼于赵俊居然敢用区区一万兵卒来挑战他麾下六千余骑兵,牛翦一心想要击溃赵俊军。 至于蒙仲军那边闹出的动静,牛翦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蒙仲军是瞄准着西城门而去的。 当然,就算他事前得知,多半也会嗤之以鼻:西郊有王师近三万人,而邯郸城内亦仍有两万王师,你蒙仲居然妄想一口气攻破邯郸城?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蒙仲非但有胆量那样做,甚至于还被他偷袭得手了。 这让牛翦感觉有些恍惚: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是这么厉害了么? “我、我知晓了。” 在迟疑了一番后,牛翦便下令麾下六千余骑兵放弃了赵俊军,径直杀向西城门。 不得不说,倘若此前蒙仲与庞煖合力也只能堪堪守住暂时的优势,那么,牛翦麾下六千骑兵的来援,就使得叛军的胜面一下子暴增了不少。 只见那六千赵国骑兵如奔腾不息的川流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内,城内的王师再也抵抗不住,不乏有士卒逃离。 而与此同时,公子章那边亦得到了蒙仲派人送去的消息,得知西城门已被他叛军所攻占,他顿时心中狂喜。 在跟田不禋商量了一番后,他命田璜、翟丹、彭质三人攻打东城门,而他自己,则带着部将卫援,前往西城门援助蒙仲、庞煖、牛翦。 待等公子章与部将卫援率军从西城门杀入后,王师的处境更加堪忧。 数万叛军与数万王师,在邯郸的城郭(外城)内展开了几番混战,期间,优势越来越大的叛军,接二连三地攻占了城郭内的粮仓与军需库,收缴了大量的粮草与军备。 临近黄昏时,叛军亦攻占了南城门与东城门。 无奈之下,王师唯有汇聚于内城之外,准备凭最后的内城来阻挡叛军。 不错,此时阻挡在叛军面前的,就只剩下一座内城,只要攻破内城,抓到赵王何,公子章即可夺取赵国的君位,成为赵国的王。 或许是十几年的夙愿即将得以实现,公子章心情极佳,下令犒赏三军,还在城郭内的一座府邸内,宴请了麾下的诸将。 “阿仲!做得好!” 在当晚的寝宫宴中,公子章不遗余力地向蒙仲表达他的心情,无论是他此刻的激动,还是他对此前利用蒙仲诱杀肥义的愧疚,亦或是他想要重用蒙仲的想法,皆一览无遗。 也难怪公子章如此激动,毕竟这可是邯郸城,原本在公子章看来,只要今年十二月之前攻破邯郸城的外城,他就已经非常满足,可今天才几日?十月初九! 在冬季来临前,他还有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攻取邯郸城的内城。 这难么? 说实话一点都不难,外城已经被攻破,王师那边就只剩下垂死挣扎而已。 而除了称赞蒙仲以外,公子章亦称赞了庞煖、剧辛、乐毅等人,称赞这些年轻有为的年轻人皆是他赵国未来的柱国之才。 对此,牛翦冷眼旁观。 公子章不曾夸赞表彰牛翦吗?当然不是。 但问题是,公子章夸赞表彰蒙仲、庞煖、乐毅、剧辛、赵奢、蒙虎等人时,那是发自内心的,而夸赞表彰牛翦时,则更多的像是客套——这一点,牛翦还是分得出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他牛翦,其实也的确没有做什么值得公子章夸赞表彰的事。 哪怕他也不得不承认,他麾下的骑兵若是交到蒙仲、庞煖手中,或许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庆功宴结束后,牛翦带着几名近卫返回了自己驻守的西城门。 晚上,他独自站在西城门的城楼上,目视着城内,耳边仿佛回荡起前几日赵固游说他时所说的那一番话。 「……你能统率这支骑兵,是因为赵主父信任你。但你与公子章的关系如何呢?假若公子章果真袭取了君位,日后他究竟重用你,还是重用他所信赖的臣子呢?你真觉得你能在公子章身边得到一席之地么?在蒙仲、乐毅、庞煖、剧辛等一干年轻的人才当中……」 “……” 仔细品味着赵固当日那番话,牛翦久久不语。 章节目录 第179章 夜间的说说 『PS:呼吸道发炎,要养一养,还不能抽烟,这下要憋死了。』 ————以下正文———— “噔噔噔。” 不知多久之后,有两名士卒急匆匆地跑上了城墙,在跟那边值岗的卫士交流了几句后,便直奔牛翦此刻所站的位置而来。 “司马。” 只见其中一名士卒抱拳禀报道:“城内有人恳请求见司马,现正在墙阶下等候。” “……” 牛翦闻言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 从城内而来? 还是在这个时间段前来求见? 这明摆着就是从内城而来的王师使者啊。 “有几人?通通将他们带上来吧。” 在稍一思忖后,牛翦点头应允了此事。 片刻之后,便有一名目测近六旬的华服老者领着两名随从打扮的护卫来到了城墙上,待见到牛翦后,那名华服老者拱手行礼道:“牛司马,别来无恙。” 瞧见这名老者,牛翦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因为此番前来求见的,骇然就是奉阳君李兑本人。 在轻哼一声后,牛翦带着几分嘲弄之色笑道:“算算时日,我觉得你方也该再次派人前来,我以为还是赵固大人,却没想到会是你……你就不怕我命你将你绑起来献给公子章么?” 听闻此言,奉阳君李兑微微摇头笑了笑。 他当然明白牛翦这番话的深意,即指王师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待再过一两日,公子章便会下令所有叛军进攻内城,倘若王师那边还想着翻盘,那么就只有派人前来再与他牛翦交涉,说服后者倒戈王师。 带着几分晒笑,奉阳君李兑正色说道:“若事不可为,早几日死也是死,苟活几日再死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哼!”牛翦闻言嘲弄道:“既然你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为何前几日是赵固大人前来,而不是你亲自前来呢?” 李兑没有在意牛翦的讥讽,闻言正色说道:“当日只能由赵固大人代我前来,唯独赵固大人,牛司马才会手下留情。若当时来的是李某,恐怕李某的首级早已经被砍下来示众了。……至于今日为何由李某前来,原因有二:其一,赵固大人终归是远离国家政务多年,有些事的利害关系他并不清楚;其二嘛,李某暗自认为,今日的牛司马,应该已经能耐下心来听在下陈述利害。” “你就这么肯定?”牛翦皱着眉头冷声问道,隐隐带着几分威慑的意思。 然而奉阳君李兑脸上却并无惧色,摊开双手轻笑着说道:“否则,李某此刻就在司马面前,何以司马不派人将李某绑到公子章跟前呢?” “……” 听了这话,牛翦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见此,李兑亦不敢让牛翦过于难堪,当即端正神色说道:“牛司马,在下此番乃是有要情禀告司马,恳请司马予在下陈述利害的机会。……若是听完这些司马你无动于衷,介时大可将在下绑到公子章跟前。” “……” 牛翦深深看了一眼李兑,旋即将后者带到城门楼。 来到城门楼内的偏厅,牛翦吩咐士卒送上酒水,待酒水上来后,他屏退了左右,使偏厅内就只剩下他与李兑二人。 “坐吧。” 一边用酒勺轻轻搅动着正在徐徐煮热的酒水,牛翦一边淡淡对李兑说道:“你可以试言一二了。” “多谢。”奉阳君李兑拱了拱手,旋即施施然坐在牛翦的对面,一边正襟危坐,一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牛司马今日的心情似乎并不佳?呵,叛军今日强行攻陷了城郭,可为何牛司马你却似乎并不感到高兴呢?” “……”牛翦正用勺子轻轻搅动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神色不善地瞥了一眼李兑。 但李兑就仿佛跟没瞧见似的,啧啧称赞道:“今日叛军袭城,真乃叫人叹为观止,尤其是那蒙仲,此子年纪虽小,却能准确把握我方的动向……他猜到我方会派士卒从西郊砍伐林木补充柴薪,便预先叫数百名信卫军埋伏在那片林中,待等我方士卒与叛军在西郊对峙混战时,那数百名信卫军却扛着圆木、背着柴薪,在数万人的眼皮底下,扮作搬运柴薪的王师士卒堂而皇之地从西城门进入了城内,这是多么大胆而巧妙地的计策啊……” “啪嗒!” 牛翦面色有些难看地将酒勺丢到了酒盆中,由于力道的关系溅出了几许酒水,只见他满脸不快地看着奉阳君李兑,淡淡说道:“李兑,似这种无关紧要的离间计,你就莫要在牛某面前卖弄了。你所说的这些,前些日子赵固大人就已经说过了……” “我知道。” 李兑点点头,正色说道:“其实那时赵固大人所说的话,正是李某托他转达的。或许那时牛司马仍不以为然,但今日,在见过了那蒙仲的计略之后,牛司马总该相信那番话了吧?蒙仲,以及同样文武兼备、才能并不亚于前者的庞煖,此二人虽是赵主父的近卫,但不能否认,亦是赵主父为公子章所挑选的臣子,包括乐毅、剧辛等人。……我曾听传闻说,十年之内,赵主父有意命蒙仲驻守晋阳,防备秦国;命庞煖驻守中牟,威慑魏国;命乐毅驻守高唐、平原,威慑齐国……这个传闻,有许多人都不以为然,但我却深信不疑,因为我知道,蒙仲、庞煖、乐毅,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给他们展现本领的机会,这些年轻子弟,前程不可限量……是故,我当初请赵固大人前来劝说牛司马时,曾请他转告,在蒙仲、乐毅、庞煖、剧辛一干年轻且备受公子章信任的臣子面前,牛司马要如何自处?守住你今日所拥有的这一切呢?” 说到这里,李兑忽然狡黠一笑,压低声音说道:“除非牛司马立下让公子章目瞪口呆的功勋,让他亲眼见到牛司马的本领,就比如今日叛军攻破城郭这件事,倘若是出自牛司马的心计,想来牛司马此刻心中绝不会有那般的烦恼,甚至于干脆不会接见在下,不是么?但遗憾的是,今日叛军夺取城郭,全赖蒙仲那巧妙的计策,牛司马你虽执掌过万骑兵,可于叛军,却没有多大的贡献,呵,说句不恭敬的话,若是那蒙仲执掌你麾下的骑兵,恐怕要比你牛翦……” “够了!”牛翦怒声喝断了李兑的话,一双虎目盯着李兑冷冷说道:“李兑,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哼!你可别忘了,若我将你绑到公子章面前,这亦是大功一件!” “及的上那蒙仲用计破城郭么?”李兑哂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正色说道:“牛司马,李某并没有要激怒你的意思,李某只是在陈述利害而已。在公子章身边,蒙仲、乐毅、庞煖、剧辛等年轻军将都很不了得,在他们当中,您可能无法展现您的才能,至少无法比那些人更耀眼,似这般,公子章就不会重视您,待时间一长,公子章逐渐淡忘了您曾经也是协助他夺取王位的有功之臣,而决定将你麾下的骑兵,拆分给蒙仲、庞煖几人,到那时,司马又该如何自处呢?……相比之下,我王师虽然几番失利,但迄今为止仍有反击的力量,唯一畏惧的,便只有司马您手中的万余骑兵,倘若您肯弃暗投明,率军投靠君上,协助君上、协助我等平定叛乱,那么,您就是我方最大的功臣,君上毕生都不会忘记司马您的功劳!” “……” 听了奉阳君李兑的话,牛翦眼眸中闪过几丝挣扎之色。 诚然,无论他在王师还是在叛军当中,就是两方无可取代的胜利关键,但就像李兑所说的,公子章这边将才众多,以至于他虽执掌过万骑兵,但迄今为止仍没有什么耀眼的战绩,相比之下,麾下只有区区五六千步卒的蒙仲,先是助公子章击破曲梁邑,今日又设计使叛军能在一鼓作气攻破邯郸的外城,待日后论功行赏时,试问公子章究竟会将谁视为第一功臣? 他牛翦? 还是那个蒙仲? 选他牛翦,那纯粹就是为了笼络他,为了他麾下的万余骑兵,这点牛翦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但公子章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让公子章其余的臣子为蒙仲抱不平,在背地里指责他牛翦。 若选那个蒙仲,则他牛翦颜面大损:明明执掌着赵国最强大的军队,结果功勋却远不及手底下只有区区五六千步卒的蒙仲。 时间一长,公子章会不会革除他牛翦的兵权,将万余骑兵交给其更加信赖的那个蒙仲执掌呢? 不得不说,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牛翦在今日傍晚公子章所举办的庆功宴中,才会显得兴趣缺缺的样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答应接见李兑。 否则,就像李兑所说的,若今日破城的最大功臣乃是他牛翦,他早就将李兑绑到公子章面前去了。 不过,倘若此刻他牛翦倒戈相向,投向赵王何,那他就是王师方的最大功臣,哪怕是前一阵子有救驾之功的廉颇,也比不上他牛翦,更遑论其他人。 但…… 眼眸中闪过几丝挣扎之色,牛翦咬咬牙摇头说道:“我不能……背叛赵主父。” 听到这话,再看到牛翦说这话时的表情,奉阳君李兑就猜到牛翦其实被他说得动摇了,接下来,只要给牛翦一个背叛赵主父的合理的理由,那么眼前这位执掌一万骑兵的军司马,就将摇身一变成为王师最大的仰仗。 而这,正是李兑今晚亲自前来的目的。 “我知道牛司马对赵主父的忠诚。” 在听了牛翦的话后,奉阳君李兑轻笑着说道:“这也是李某今夜亲自前来的原因……正如我方才所说,赵固大人终归是离开邯郸久了,因此有些事他并不清楚。” 说着,他问牛翦道:“牛司马,你可知道赵主父为何要暗助公子章么?” 牛翦犹豫了一下,沉默不语。 见此,李兑便笑着说道:“牛司马何必遮遮掩掩?其实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反正此地就只有你我,直说又何妨?” 听了这话,牛翦这才皱着眉头迟疑地回答道:“为了……夺回君主的权力?” “这是其中一部分。”李兑微微摇了摇头:“夺回君主的权利,改立公子章,这都只是其中一部分。至于其他,那是因为赵主父还想再做一件大事……” “大事?”牛翦脸上露出几许不解。 “对!”捋了捋髯须,李兑压低声音说道:“即效仿魏国的李悝变法,在我赵国全境施行变法!” “变法?”牛翦愣了愣,有些不解于李兑为何突然提到变法。 而李兑却没有注意到牛翦脸上的困惑,皱着眉头沉声说道:“这个新法,即鹖冠子的《天曲日术》!……安平君与我,还有众多国内士卿,皆竭力想要阻止……” “……” 牛翦闻言脸上的困惑之色变得更浓了,他不解地问道:“在下……不明白。” 见此,李兑转头看向牛翦,正色说道:“看来牛司马并不了解《天曲日术》,此法脱胎于楚制,可帮助君主集中权力,削弱邑君、邑侯在本邑内的权力……” 听着听着,牛翦的面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赵国,并非只是赵氏一族所守护的国家。”目视着牛翦,李兑正色说道:“像我的祖父李宗,自魏投赵,为赵国建立功勋,拜为上将,此后我父李同,亦多次为赵国出生入死,因而拜为上将,得享封邑。臣子将忠诚献给君主,不惜性命守护君主的利益,而君主则回报于封邑、名爵……然而鹖冠子的天曲日术,却是有背于先王,它削弱先王曾经赏赐我等先祖的权力,甚至于剥夺一部分人的封邑与名爵……这岂非令人心寒?先祖英勇,为国牺牲,故而先王赏赐名爵封邑,然而,只是因为其后辈儿孙不孝,未有出现有助于国家者,君王便要剥夺这些人的名爵与封邑,改封其他人?此过河拆桥之举,岂非令人心寒么?” “……”牛翦微微点了点头。 毕竟李兑说得没错,这确实就是曾经王族与贵族之间的关系:贵族效忠王族,守护王族的利益;而王族则赏赐贵族封邑、名爵,授予其相应于忠诚与功勋的赏赐。 这也是变相的“交易”。 但自从魏国的李悝变法后,旧有的制度被打破了,魏国的王族拥有了剥夺贵族名爵、封邑的权利,若是站在贵族阶级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很不利的局面。 或许有人会说,《天曲日术》制度,是可以让国家变得更具活力、更加强大的变法,但问题是,假如你作为一名被剥削了名爵与封邑的贵族后人,从此沦落为平民,赵国强不强盛,于你又还有多少关系? 到那时,你会欣慰于赵国变得更加强盛,还是愤恨于祖先传下来的基业皆被王族无情地剥夺? 这也正是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为首的赵国旧贵族派,竭力想要阻止赵主父在赵国推行《天曲日术》制度的原因——其实这于他们并无利害冲突,毕竟再怎么说,赵成也好、李兑也罢,那都是确确实实对赵国做出了巨大贡献的臣子,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拿他们下手。 但后代儿孙呢? 当代最看重的即「传承」,为人师表者,将自己的学识传给弟子,弟子再传给其弟子,世世代代并不断绝;而家族,则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将祖业传承下去。 赵成、李兑亦是如此。 他二人都已经六十多岁了,满打满算又还能再活几年?他们如今考虑的,其实也并非是使自己获得更大的权力,而是如何给后代儿孙留下更多的东西——最起码也得确保他们父亲传给他们基业,能让他们传给他们的儿孙,然后儿孙再传其儿孙,代代相传。 万一后代儿孙中出几个不孝子弟,只晓得享乐却对国家毫无贡献,王族就要收回他们家的基业——这让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如何能接受? “牛司马,您是赵敬侯君师牛畜的后人,亦出身我赵国名门望族,您愿意坐视我等祖先辛辛苦苦创建的家业,却因为几个不孝儿孙的关系,日后被王族轻易收回,转赐于他人么?”李兑问牛翦道。 牛翦沉默不语,但内心却认可李兑的观点:他祖先留下来的家业,那是属于他牛氏一族子孙的,如何能坐视王族将其剥夺? 见牛翦不说话,李兑亦不难猜测前者的心思,摇摇头说道:“是故,这道法令决不可开,否则,我辈辛辛苦苦创建的家业,日后随时都能给王族薄弱,这实在是令人心寒。”顿了顿,李兑目视着牛翦,沉声说道:“换而言之,即决不可使赵主父得胜,否则,赵主父携胜势推行新法,我辈儿孙日后将死无葬身之地!” “……” 牛翦皱着眉头沉思了许久,旋即,他重重点了点头,仿佛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两日后,即十月十一日,公子章终于下达了进攻邯郸城内城的命令。 当日,由公子章亲率主力为中军,蒙仲、庞煖为左军,许钧为右军,再加上牛翦亲率的六千骑兵,拢共五万余军队,朝着邯郸展开攻势。 而王师一方,则亦派出李跻、赵平、赵贲、廉颇、赵袑、李疵等人,统率近五万兵卒,与叛军决一生死。 然而,就在王师与叛军双方诸军杀地难舍难分之际,牛翦忽然下达了一个让无数叛军兵将皆为之目瞪口呆的命令,下令六千骑兵突袭叛军的侧翼。 侧翼遭到攻击,且发动攻击的对象还是来自友军的牛翦军,数万叛军瞠目结舌,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被王师联合牛翦的骑兵杀地节节败退,大有一败涂地的迹象。 章节目录 第180章 败退沙丘 『PS:今天下午去医院,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伍,轮到我时都五点了,医生问我要不要挂点滴,我想挂点滴那今天的更新又得泡汤了,然后就配了点消炎药跟降血压(?没错!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配给我高血压的人吃的药)回来了,结果付了药钱后,药房已经下班了,还得明天早上再去拿,郁闷。』 ————以下正文———— “报!牛翦军将倒戈,正在进攻安阳君的中军!” “什么?” 当传令兵送来这个情报时,蒙仲简直难以置信。 但当他转头看向中军方向时,他却的的确确看到公子章的军队后方,正遭受着一队队骑兵的进攻。 看到那一幕,蒙仲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要知道,眼下叛军与王师的厮杀已进入白热化,然而此时,牛翦却从背后狠狠扎了叛军一刀,以至于公子章麾下的叛军主力腹背受敌,一下子就处于了混乱。 这可如何是好? 纵使是蒙仲,在面对眼前这种突发变故,亦不由地陷入了沉思,久久难以做出抉择。 半响后,他命蒙遂、乐进、乐续三人率两千士卒支援公子章的军队,但遗憾的是,区区两千余人,根本无法扭转叛军兵败如山倒的局势。 『……必须得撤了。』 蒙仲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不得不说,此时率军撤离、脱离战场,无异于抛弃了公子章与其麾下的大军,此举好像显得蒙仲很无情,但问题是,就算蒙仲选择留下来,也无法挽回叛军此刻的劣势啊。 于是,在仅仅一刻时后,当蒙仲意识到蒙遂、乐进、乐续三人所率领的两千士卒根本无法协助赵章军挡住牛翦麾下骑兵的进攻后,他果断下令撤退。 继他下令撤退之后,庞煖亦下达了撤退了命令。 这两支叛军迅速沿着邯郸的南城门撤离,幸运的是,此刻无论是王师、亦或是牛翦麾下的骑兵,通通只死盯着公子章亲自率领的大军,这使得蒙仲、庞煖等人顺利率领着军队离开了邯郸。 在撤出邯郸城后,庞煖与蒙仲在南郊相会。 期间,庞煖对蒙仲说道:“我准备立刻率领麾下返回沙丘行宫,你有何打算?” 听到这话,蒙仲就意识到庞煖已经彻底放弃了公子章,或者说,他断定公子章已经无法翻盘了。 而事实上,蒙仲心底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与公子章的抉择无关,但牛翦倒戈王师这件事,实在是给叛军造成了无可估量的重击。 “我应该也会率军撤向沙丘……” 在说话时,蒙仲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邯郸的城郭。 见蒙仲的目光看向邯郸城内,庞煖当然猜得到蒙仲此刻的心情,他点点头说道:“既然……你自己小心罢。那我就先走一步。” “请!” “请!” 待二人分别后,庞煖带着剧辛、赵奢等部将,统率着麾下残存的兵力,迅速朝着沙丘行宫方向赶路。 而蒙仲,则立刻唤来乐毅,嘱咐他道:“公子章麾下有三万之众,邯郸还不能将他困住,你带着乐进、乐续、向缭几人,率两千兵卒立刻前往曲梁邑,确保那边的营寨安然无恙,我设法在沿途接应公子章撤离。” 乐毅欲言又止,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嘱咐蒙仲道:“那你可要小心了。” 二人商议完毕,乐毅便领着两千士卒直奔曲梁邑,而蒙仲则统率另外三千余兵卒,立刻前往邯郸的东郊,在城外重新结阵,等待着公子章从城内杀出。 足足等待了半个时辰,公子章麾下的叛军这才从邯郸的东城门一窝蜂般逃了出来。 起初,当公子章看到城外竟守着一支军队时,他心中亦不禁慌乱起来,但当他看清楚那支军队乃是蒙仲麾下的军队后,他这才松了口气,命士卒驾驭着战车,与蒙仲汇合。 在彼此相见后,蒙仲抱拳说道:“安阳君,庞煖已率其麾下军队返回沙丘行宫……” “……” 公子章闻言面色微微涨红,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当他回头看向邯郸的方向后,他默然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庞煖的举动确实有些无情,但公子章并不怪罪他,若要恨,他只恨一个人,即在他即将攻破内城、即将夺回本该属于他的那一切时,率领数千骑兵倒戈王师的那个人,牛翦!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牛翦为何要背叛他,背叛赵主父。 忽然,公子章转头看向蒙仲,看似平静地问道:“庞煖率军撤离,你为何不走?” 蒙仲平静地说道:“我留下来接应安阳君,我已命乐毅率两千士卒前往曲梁邑,确保那边的营寨仍在我方手中……” “呵呵呵,不愧是你,哪怕是这种时候,亦想得如此周全。”公子章闻言微微一笑,旋即,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温情,在深深看了几眼蒙仲后,他摇摇头说道:“你也走吧,阿仲,率领你麾下的信卫军撤回沙丘吧,我已经完了……拜牛翦那个匹夫所赐,我等此前的大好局面已一朝丧尽……” 说着,他再次用痛心疾首的神色看向邯郸城。 别看他逃出来了,但他麾下的军队,目前还被陷在城内,包括田不禋与卫援、田璜、翟丹、彭质等部将。 蒙仲当然知道公子章遭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因此才会有这种万念俱灰的情绪,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有必要尽可能收拢公子章麾下的败兵。 因此,蒙仲亲自出面收编了那些从邯郸城内逃出来的叛军士卒,命他们重新组成阵型。 不多时,卫援、田璜、彭质保护着田不禋从邯郸城内逃出,跟城外的公子章与蒙仲汇合。 当时,卫援向公子章禀报了几个噩耗。 比如说,见大事不妙,许钧当即投降了王师;再比如,翟丹为了给他们断后,不幸被王师的猛将廉颇所斩。 得知此事后,蒙仲询问卫援道:“卫援司马,不知我族叔蒙鹜何在?” “还在城内……” 卫援用带着几分敬佩的口吻说道:“许钧投降王师后,便命你族叔蒙鹜率军协助王师进攻我军,然而蒙鹜并不从命,率领一部分兵卒与我军汇合,最后与翟丹一同为我等断后……”说着,他看了一眼仍有些万念俱灰公子章,带着几分愧疚对蒙仲说道:“蒙司马,虽然我这提议不近人情,但……但我等必须护送公子先离开这里……实在抱歉。” “卫司马言重了。”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旋即正色说道:“我已命乐毅率军先前往曲梁邑,确保那边的营寨仍在我方手中,几位司马可护送安阳君先返回曲梁,在下愿为诸位断后……” “蒙司马……” 感动于蒙仲愿意留下断后的豪情,卫援在跟田璜商议后,最终田璜决定留下来陪同蒙仲一起断后,顺便尽可能地收拢败兵。 就这样,公子章、田不禋、卫援率领撤往曲梁邑。 幸运的是,随后不久,蒙鹜便伙同数千叛军逃出了邯郸,与蒙仲、田璜二人得以在城外相会。 “蒙鹜叔!” “阿仲!” 再彼此相见后,蒙鹜顾不得与蒙仲叙叙叔侄之情,着急地喊道:“还陷在城内的我方士卒大多都投降了,只有这点人愿意随我杀出邯郸,快撤!在我身后,即是牛翦、赵袑、廉颇、赵贲等人的追兵!” 蒙仲定睛看向邯郸方向,果然瞧见东城门内源源不断地涌出王师赵军与牛翦麾下的骑兵。 “走!” 随着蒙仲一声令下,近万叛军一同向曲梁邑溃逃。 而此时在他们身后追赶的,即牛翦麾下的骑兵。 此时,蒙仲终于得以见识骑兵在平坦地势上的威力,尤其是当面对一支溃逃的军队时。 只见那一名名骑兵,双腿夹住马腹,徐徐追赶着面前溃逃的叛军,轻轻松松就收割了一名名叛军的性命,以至于在叛军溃逃的这条道路上,遍地都是叛军的尸体。 蒙仲不是没有看到那些叛军士卒的惨状,只是他对此无能为力罢了。 毕竟他手中就只有三千余兵士卒,若是他留下来断后,一旦那些早已失去斗志的叛军逃远后,他这三千兵卒必定将陷入王师的包围,继而被一举歼灭。 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即下令士卒们加快速度逃跑,哪怕途中看到有叛军士卒因奔跑而摔倒在地,甚至于因此被后面追赶的王师赵卒追上,他也只能转开双目,不敢去看那些叛军士卒最后的结局。 就这样惶惶逃到曲梁邑时,天色已暗,先行一步回到曲梁邑的乐毅与卫援等人,接应着蒙仲、蒙鹜、卫援等人的军队撤到了营寨。 见此,一路追赶着叛军的赵国骑兵,这才暂时撤退。 当晚,公子章再次召集麾下部将商议对策。 此时,除了蒙仲、乐毅二人所率领的近五千兵力外,公子章麾下只剩下约七千左右的兵卒,且这些兵卒一个个精神萎靡,毫无斗志。 而事实上,别说这些士卒,就连卫援、田璜,甚至是公子章,亦是惶惶不知所措。 见此,蒙仲便向公子章建议道:“安阳君,似眼下的处境,不妨先率残军撤回沙丘行宫一带,与赵主父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公子章默默地点了点头。 想来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在蒙仲的建议下,叛军于次日,即十月十二日,弃守曲梁邑,再次向东面撤退。 而同日,牛翦则在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与阳文君赵豹三人的引荐下,在邯郸宫拜见了赵王何。 当赵成、李兑二人表述了牛翦的功劳后,赵王何对牛翦大加赞誉,称赞牛翦弃暗投明,无愧是国之栋梁,这让牛翦对于自己背叛赵主父的些许惶恐稍稍平复了些。 随后,赵王何又问道:“眼下叛军那边的局势如何?可还有复攻邯郸之力?” 赵成闻言笑着说道:“托君上之福,叛军经受今日的溃败,五万叛军最起码折损了三万人。……可惜那蒙仲见事不妙,提前从南城门撤离,继而在东城外接应叛军,保护着公子章一行人撤向曲梁邑,否则,恐怕公子章今日或能被我军兵将擒杀……” 『蒙卿……』 赵王何的目光稍微闪烁了一下,对安平君赵成有意的挑唆视而不见,平静说道:“如安平君所言,叛军是败局已定。……奉阳君、阳文君,你二人觉得,我等接下来该作何打算?”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率先开口道:“君上,以老臣之间,此刻公子章即便率领败军逃向代郡,亦难挽回其败局。因此老臣担心,他或会逃往沙丘行宫,挟持赵主父威胁君上。” 不得不说,当从赵豹口中听到“挟持赵主父”这几个字时,殿内诸人的表情都难免有些古怪,但既然有些事确实不好摆在台面上来讲,那么诸人也不会将其拆穿,挟持赵主父,那就当是挟持赵主父吧。 当日,赵王何命牛翦协助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一同追击公子章。 十月十三日的晌午,在叛军大规模撤离曲梁邑的次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与牛翦、赵袑、李疵等几路军队,进驻曲梁邑,旋即再次向沙丘行宫进兵。 而与此同时,蒙仲已护送着公子章的残军抵达了沙丘行宫,进驻了沙丘行宫南郊的旧营。 然后,蒙仲与公子章、田不禋一同回到沙丘行宫内,请见赵主父。 而此时,赵主父已经得知了「牛翦倒戈、叛军战败」等事,毕竟庞煖早在两日前就已经率领麾下军队返回了沙丘行宫,将这一件件事告诉了赵主父。 据蒙仲事后向庞煖询问,当时赵主父大发雷霆,大骂牛翦辜负他的信任,甚至于还在盛怒之下,砸毁了沙丘行宫东殿内不少贵重的摆设。 可能是因为当时已发泄了一通,因此,当今日公子章与蒙仲几人再次请见赵主父时,赵主父的情绪克制了许多。 时隔多日,父子二人再次相见,但气氛却已不复当初。 在场的诸人,无论是赵主父、公子章父子,亦或是鹖冠子、田不禋、庞煖、蒙仲,都不知该对眼下的局面发表怎样的看法。 就像赵主父所嘲笑的那般:“大好的局面,怎么会落到这种田地?!” 『是啊,怎么会落到这种田地呢?』 鹖冠子瞥了一眼环抱双臂站在一根殿柱下的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公子章之所以败北,但错却不在公子章——公子章怎么会料到赵主父最信赖的统兵臣子牛翦居然会向王师倒戈相向呢? 要怪,就要怪赵主父,怪他太过于自负,倘若当初赵主父听取了蒙仲的建议,在赵王何逃入鸡泽那会,亲自出面肯定公子章的行为,然后带着公子章返回邯郸,公子章早就就坐上赵国君主的位置了,哪里还有赵王何一党扭转局势的机会? 想到这里,鹖冠子问蒙仲道:“蒙仲小友,事已至此……你可还有什么策略?” 不得不说,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鹖冠子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开口询问蒙仲,就连蒙仲自己也没想到。 在微微一愣后,蒙仲转头看向赵主父,见赵主父亦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自己,蒙仲立刻端正了站姿,在微微思忖了一下,抱拳说道:“此番遭遇大败,若局限于赵国,我方恐怕已无半点胜算,但若是着眼于诸国之间,我以为事情可能还有转机。”在稍稍一顿后,他正色说道:“我听说赵主父有信任的臣子「楼缓」正在秦国为相,赵主父何不派人联系这位臣子,寻求秦国的帮助呢?……相信秦国绝对不会愿意看到一个亲善齐国的赵国,只要赵主父您向秦国求援,秦国必定派兵援助,同理,宋国亦会派兵援助。只要能请来秦宋两国的军队,那么,或还能扭转局势。……这是臣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向秦、宋两国求援……” 赵主父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宋国,那是肯定会支援赵主父的,毕竟宋国比秦国还不愿意看到一个亲善齐国的赵国,至于秦国那边嘛,赵主父觉得他赵国肯定得付出一些代价,比如秦国可能会趁机索要西河什么的——但即便如此,秦国还是会同意支援。 毕竟在整个中原,秦国迄今为止就只有赵国、宋国称得上是盟国,像魏、韩两国那种,秦国强势就倒向秦国、齐国强势就倒向楚国,那根本不能算做盟国,更别说因为张仪曾经几番逼迫魏国臣服于秦国的关系,魏国对秦国其实是恨之入骨的。 见赵主父似乎同意了自己的建议,蒙仲便接着劝说道:“既然赵主父已同意此事,事不宜迟,不妨立刻撤离行宫。” “撤离行宫?”赵主父有些不解。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若臣所料不差的话,过不了两日,赵成、李兑等人率领的王师,便会抵达沙丘行宫,将行宫一带包围,为避免有何不测,赵主父不妨先撤到卫国,卫国对赵、秦两国颇为畏惧,并不敢阻拦您……”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后,他又说道:“亦可以撤到宋国,相信宋王定会好生安顿赵主父您……” 不得不说,在提到撤到宋国时,蒙仲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劝说赵主父撤到宋国,他无法断定此举会不会给宋国惹来麻烦。 但幸运的是,他根本无需为此事困扰,因为赵主父根本就没有逃离行宫的意思,只见他在听了蒙仲的话后哈哈大笑道:“蒙仲,你叫我赵雍逃离我的国家?只是因为赵成、李兑等一干我曾经的臣子?哈哈哈哈!……你是觉得,他们有胆量围住行宫,加害于我么?” “不可不防。”蒙仲平静说道。 “哼!我赵雍一十五继承国君之位,苦心经营数十年,终使我赵国有今日这般强盛,然我赵雍暮年,竟会遭一干臣子围攻不成?谁敢围我赵雍?!”赵主父冷笑道。 蒙仲还想再劝说,却忽然有士卒进殿禀报道:“主父,有一支骑兵在行宫四周游荡,看旗号,似乎是我赵国的军队。” “牛翦……” 赵主父眼眸中闪过几丝浓浓的恨意,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来得好快啊,不愧是骑兵。” 说罢,他公子章说道:“赵章,你麾下还有多少兵卒?” “还有七千余兵卒?”公子章老实说道。 赵主父点点头,又问蒙仲与庞煖二人道:“除信卫军与檀卫军外,你二人还有多少代郡兵?” “四千余。”蒙仲与庞煖前后回答道。 听闻此言,赵主父点点头说道:“好,蒙仲、庞煖,你二人将各自麾下四千余代郡兵交还赵章,这样赵章就有一万五千兵卒,再加上韩具的三千余人,可凑近两万人,赵章,你便率领这近两万人,死守沙丘行宫,守到入冬。我会派人联络秦国的楼缓与宋国的仇赫,待明天开春,请秦、宋两国派兵支援……记住,你是最后的机会了!” “儿臣遵命。” 公子章深吸一口气,应下了此事。 次日,即十月十四日,王师方面的军队便陆陆续续抵达沙丘行宫一带。 待等到十月十六日,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牛翦、李疵、赵袑等人,皆率领军队抵达沙丘行宫一带,将公子章的军队连带着整个沙丘行宫,团团包围。 十月十七日的清晨,蒙仲站在沙丘行宫的城墙上,眺望着远处正在兴建的王师联营。 还记得前段时间,他们在邯郸也是像这样围住城郭,没想到仅仅过数日,便轮到王师反过来将他们包围。 “你觉得公子章能守到入冬么?” 忽然,身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蒙仲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是他的族叔,同时也是蒙氏一族的少宗主蒙鹜,领着蒙虎、蒙遂二人来到了这边。 “不好说。”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事实上据我观察,对面的王师,兵力亦不多,大概也只有四万余步卒,再加上牛翦的近万骑兵,公子章眼下仍有近两万军队,只要他采取死守,未必不能守到入冬……更别说目前已十月下旬,天气越来越冷,说不定过几日就会天降大雪,但……就怕王师那边也想到了赵主父在秦、宋两国中的威信,不顾一切强攻沙丘行宫……” “方才我与庞煖聊了几句。” 站到蒙仲身边,蒙鹜摇摇头说道:“庞煖亦说,赵主父太过于自负了,若他肯早早听取你的意见,如何会弄到今日这种地步?”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 “不,要说!” 打断了蒙仲的话,蒙鹜看了一眼蒙仲,压低声音说道:“为叔只是要告诉你,你对赵主父已仁至义尽,若最终势不可违……我等便索性返回宋国。别忘了,蒙邑还有我等的亲人等待着我等安然无恙返回。” “唔……” 长吐一口气,蒙仲颇为惆怅地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181章 负隅顽抗 『PS:感谢“sofia若冰”书友十万起点币的打赏。前段时间有点消极,因此有件事耽误了,等我这次病好了,我会将至今为止打赏过这本书的书友罗列起来,陆续发布在本章后的作者感言,感谢大家的打赏支持。』 ————以下正文———— 次日上午,庞煖亲自找到了蒙仲。 他对蒙仲说道:“方才公子章派田不禋亲自入行宫请见了赵主父,恳请赵主父再派你我协助他守卫营寨,但赵主父只答应派你协助公子章。” “哦。”蒙仲平静地应了一声。 见此,庞煖好似想到了什么,遂解释道:“蒙仲,你别多想,赵主父只是考虑到你善于夜袭,想必亦精通如何防范夜袭,是故才叫你助公子章一臂之力,与你昨日劝谏赵主父逃离赵国并无干系。……直到如今,赵主父岂还会意识不到你所建议的那种种都是正确的?只不过赵主父他……你也知道的,他只是拉不下脸来亲口承认而已。” “呵。” 面对着庞煖的宽慰,蒙仲哂然一笑,摇摇头说道:“无论赵主父是否愿意听从我的建议,至少我已经做到身为臣子的职责,已足以偿还当初赵主父亲自教授我等武艺、提拔我等的恩情了,我有时候只是有些感慨,曾经的大好局面,怎么会落到如今这种田地?”说到这里,他再次微微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但事已至此,我等也只能尽人事、看天意了。” “……” 庞煖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微微点了点头。 即使是庞煖亦必须得承认,蒙仲已经尽到了其作为臣子的职责,若非赵主父太过于自负,不愿听取蒙仲的建议,事情根本不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 “待会,我会派赵奢来与你交接南城门。” 轻轻拍了拍蒙仲的臂膀,庞煖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地离开了。 待庞煖告辞后,蒙仲唤来了乐毅、蒙遂、蒙虎等一干小伙伴,在转述了赵主父的命令后,他便叫诸小伙伴召集信卫军。 片刻后,待檀卫军的行司马赵奢率领五百名檀卫军来到沙丘行宫的南城门后,蒙仲便将此处城门的防守移交给赵奢,率领近八百信卫军来到城外南郊,进入了公子章麾下军队的营寨。 来到公子章的帅帐后,蒙仲、乐毅、蒙遂三人见到了公子章。 与曾经意气风发的公子章简直判若两人,今日他们三人见到的公子章,蒙头散发、双目充血,浑身上下隐隐传来几股酒味,神色亦颇为疲倦,想必是昨日喝了不少的闷酒。 “惭愧,让你见到我如此失态的模样……” 在见到蒙仲时,公子章有些羞惭地自嘲道。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他其实也可以理解公子章心中的无奈与苦闷,毕竟邯郸那日的战败,于情于理都不能怪他,要怪就怪赵主父对牛翦过于信赖,以至于公子章也没有想到牛翦竟然会向王师倒戈——不得不说,正是因为同样的道理,就连蒙仲、庞煖事先都没有料到牛翦会倒戈相向。 在一番简单闲聊后,公子章对蒙仲说道:“阿仲,我给你五千兵卒,再授你「中军司马」的职务,以便你协管诸营。” “喏!” 蒙仲抱拳领命,正准备带着乐毅、蒙遂二人离开帅帐,却见公子章忽然又喊住了他:“阿仲。” “安阳君还有什么吩咐么?”蒙仲回过身来问道。 只见公子章上下打量着蒙仲,旋即摇摇头,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不,先……先就这样吧。” “在下告退。” 告辞公子章后,蒙仲又分别会见了卫援、田璜、韩具、彭质这四名公子章麾下的将领。 由于前段时间韩具率军布防于清河阻挡赵将赵希,并未跟随公子章的大军攻向邯郸,因此,他对蒙仲小小年纪竟执掌五千兵力感到很不可思议,而相比之下,卫援、田璜、彭质三人皆对蒙仲的到来由衷表示欢迎。 毕竟他们三人都了解蒙仲的能耐,更别说卫援、田璜二人对于当日叛军战败邯郸后蒙仲主动留下来断后的举动表现出高度的赞赏。 就像卫援对蒙仲所说的:“冲阵杀敌,乃我等所长,但论计略、奇袭,还要仰仗蒙司马。” 总的来说,蒙仲在叛军诸将间倒是还比较受欢迎的。 在一番闲聊过后,诸将开始商议防守上的事宜。 此时蒙仲才知道,公子章在邯郸吃了败仗后,颇有些一蹶不振,精神披靡,以至于昨晚从行宫返回营寨后,他便将防守之事丢给了卫援,让卫援自行与田璜、韩具、彭质几人商议,而公子章本人,则躲在帅帐内跟田不禋喝了一宿的闷酒。 甚至于,就连「向赵主父恳请蒙仲、庞煖二人相助」这件事,也是卫援向公子章提及,随后才由田不禋代为向赵主父请求。 因此卫援也曾询问蒙仲,能否由蒙仲去劝解公子章,让后者重新振作起来。 但遗憾的是,对此蒙仲亦束手无策。 毕竟公子章这次遭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前一刻,叛军攻破邯郸城城郭,只要拿下内城,公子章便可称为赵国的君主;而后一刻,因为牛翦的临阵倒戈,叛军兵败如山倒,狼狈败退,麾下五万余叛军只剩下不到两万人。这前后的差距,不亚于从高山跌落深谷,相信无论换做是谁,都会有种万念俱灰的深深绝望。 “还是先谈谈营防吧。……兵卒们的士气如何?”蒙仲问起了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听到这个话题,卫援、田璜、韩具、彭质几人皆摇着头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叛军于邯郸的溃败,这对叛军的士气而言着实一个沉重的打击,别说代郡兵士气大跌,就连庞煖麾下的檀卫军以及蒙仲麾下的信卫军,士气亦是大受影响,就连信卫军当中的老卒们,亦对这场战争的未来走势表现出迷茫,甚至于有不少人在私底下议论,议论他们还能坚持多久这样的话题。 在沉思了片刻后,蒙仲沉声说道:“事到如今,唯有一口咬死对面才是‘不义’之军。好在赵王何还未亲自出面,我等可以假称是赵成、李兑等人挟持了赵王何,而公子章是奉赵主父之命前往平定赵成、李兑二人的作乱之举……” 听闻此言,卫援犹豫着问道:“赵主父那边……” “顾不得那么多了。”蒙仲正色说道:“若不能设法重新振作士气,近两万兵卒如何挡得住外面数倍的王师?相信赵主父就算得知了此事,也不会怪罪我等。” “我明白了。” 卫援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思忖了一下又说道:“单单这样还不够,还必须透露给士卒们扭转眼下胜败的机会,比如说,赵主父已在设法联系秦、宋两国,请秦、宋两国派兵援助我等……” 听闻此言,卫援、韩具、田璜、彭质四人都愣了一下。 要知道,这项建议是蒙仲昨日才对赵主父提及的,虽然公子章在回营后亦曾向卫援、韩具、田璜、彭质四人透露,但是对于麾下的兵卒,无论是公子章还是卫援、韩具、田璜、彭质四将都不敢透露丝毫,以免消息走漏。 毕竟这也属于机密事项。 考虑到这一点,田璜皱着眉头说道:“蒙司马,这事不妥吧?蒙司马或许不知,王师那边自昨日率军抵达沙丘一带后,便时常有人于营外喊话,教唆我军士卒弃军归降,以至于昨晚,陆陆续续有数百名士卒离营投降了王师,若这些降卒将此事禀告于赵成、李兑二人,那岂不是……” “王师派人劝降?”蒙仲微微一愣,这件事他还真不清楚。 见此,田璜便提议道:“不如就假称我军即将有援军至,却不透露实情,诸位意下如何?” “恐怕不成……”蒙仲摇了摇头:“首先,似这般敷衍的援军假称,很难得到士卒们的相信,再者恐怕亦瞒不过对面的王师……直到如今,若我方仍有援军,那无非就是秦、宋、燕三国的军队,还不成还会是齐国的军队?……燕国自保不暇,换而言之就只剩下秦、宋两国,刻意隐瞒援军的来意,怕是也不能骗过王师。反正蒙骗不过,索性就透露实情,先振作我军的士气再说。” “可王师若是得知此事,说不定会加紧进攻……”卫援犹豫着说话。 蒙仲闻言好笑地反问道:“难道没听说这件事,王师就会姑息我方不成?只要对面的将领懂得兵法,那肯定知道眼下正是进攻我军的最佳时机……只有先熬过今日,我等才有余力去细想明日之事,不是吗?” “唔……” 卫援、韩具、田璜、彭质闻言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待会议散了后,卫援、韩具、田璜、彭质四将各自回到自己的驻营,亲自安抚麾下的兵将,向他们透露「秦、宋两国将发兵支援他们」的消息,这总算是使叛军当前那已跌到低谷的士气,稍稍回升了一些。 此后,蒙仲又请见了公子章,恳请以公子章的名义赏赐士卒爵位,说白了,即近两万叛军士卒全部上升一级爵位,原本没有名爵的兵卒,得到了「士」的爵位,而原本的下士、中士,则提升为中士、上士;原本的上士,则提升为士大夫。 至于与爵位相匹配的土地、房屋等等,按照蒙仲的意思,公子章表示会在战争结束后赏赐给诸军卒,说白了,即空头名爵先稳定军心——倘若最终能扭转局势,公子章当然不会在意这点赏赐;倘若最终亦不能力挽狂澜,那么此刻许诺再多的承诺也无妨。 虽然有点欺骗的性质,但在这一番“赏赐”过后,叛军的士气还的确是有所恢复了。 只不过,稍微恢复了些士气的叛军,能否挡得住王师的进攻呢? 对此就连蒙仲亦没有什么把握,就像他对庞煖所说的,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尽人事、看天意了。 十月十九日,王师方仍在稳固对叛军乃至沙丘行宫的包围。 但监视着叛军行动的廉颇,却发现了几许不寻常之处,当即向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禀报道:“安平君、奉阳君,我这两日监视行宫南郊叛军的动静,不知什么缘故,发现叛军的士气好似有所回升。” “什么?” 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闻言颇为吃惊,当即在廉颇的带领下,出营一同来到沙丘行宫南郊的叛军营寨,远远窥视叛军营寨的动静,果然听到叛军营寨内时而传来“喝喝喝”的声响,好似叛军已恢复了操练。 这可不太妙! 要知道,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这几日对叛军乃至沙丘行宫围而不攻,其目的是为了彻底包围赵章与赵主父,免得出现「公子章“挟持”赵主父逃离」的情况,更何况近几日每日都有叛军偷偷溜出营寨像王师投降,因此赵成、李兑二人觉得,与其此时强攻,逼得公子章“挟持”赵主父突破重围,不如先把包围网打造好,然后再四面齐攻,一战而定。 可没想到,由于他们这几日的“姑息”,叛军方居然逐渐恢复了些士气。 这如何使得?! “你确定叛军的士气有所回升?”赵成问廉颇道。 话音刚落,李兑的儿子李跻便代廉颇回答道:“安平君,在下认同廉司马的观点,近几日,时常有叛军逃奔我军投降,多的时候,一晚上能达到六七百人,少的时候也有三四百人。但从前天起,叛军逃奔我军的降卒人数大幅度减少,迄今为止最多的一日,一晚上也只有百余人……” 从旁,赵成的儿子赵平亦说道:“说到这事,昨晚有逃奔我军的降卒透露了一件事,说是对面的叛军正在传伦援军的事……” “援军?” 安平君赵成忍不住嘲笑起来,摇摇头说道:“我赵国的军队,如今都站在我等一方,还有什么援军……” “不是赵国,叛军说的是宋国与秦国的军队。”赵平打断了父亲的话。 听闻此言,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对视一眼,面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见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表情严肃,赵平心中莫名一慌,连忙解释道:“父亲,孩儿原以为只是公子章为了恢复其兵卒士气而编出来谎言,故而不曾在意……” “好了。” 安平君赵成抬起手打断了儿子的解释,与奉阳君李兑一同目视着远处的叛军营寨。 其实秦、宋两国的问题,赵成与李兑此前也考虑过,只不过那时考虑这件事毫无意义——毕竟就算没有秦宋两国的援军支持赵主父、公子章父子,他们王师方的军队亦一度被叛军按在地上暴打,且一度被叛军攻破了邯郸城的外城,当时思考秦宋两国是否会派援军前来协助公子章,有什么意义呢? 可现如今嘛,情况已大为不同,他们有必要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 在皱着眉头仔细思考了片刻后,李兑对赵成说道:“赵主父于秦宋两国有着不俗的威望,此事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在秦宋两国得悉变故前,尽快结束这场战事,否则,秦宋两国必然会插手干涉。” 赵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十月二十日,安平君赵成下令赵袑、李疵、赵平、李跻各率军队围攻公子章的营寨。 可没想到,由于叛军方已得到几日喘气的机会,以至于王师一番强攻,叛军竟然堪堪挡了下来。 纵使是李跻麾下的王师猛将廉颇几番强行攻入营寨,亦被叛军有条不紊的挡了回来。 当晚,李兑命廉颇率军夜袭叛军营寨。 然而没想到的是,蒙仲对此早有防范。 他对卫援说道:“观今日王师强攻我军营寨的激烈,便知他们想要尽快击破我军的迫切,白昼里不能得逞,说不定晚上会来夜袭。” 卫援点点头,按照蒙仲的建议在营内设下埋伏,果然等到了廉颇率军前来夜袭。 也亏得卫援操之过急,在廉颇刚刚率军攻入营区时便下令发动营内的伏击,不然的话,倘若廉颇当时已深入叛军的营寨,搞不好会陷在里头无法脱身也说不定。 夜袭失利,廉颇率败军返回王师,向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覆命:“叛军营内早有防范,提前预备了伏击的兵力,我猜测定是蒙仲为叛军献计……” 在旁,仅仅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的阳文君赵豹,在听到廉颇的话微微一愣,旋即暗自叹了口气。 夜袭的失利,赵成、李兑二人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相比之下,他们有些惊讶于蒙仲居然还留在赵主父、公子章身边。 要知道叛军已经完了,这是三岁小儿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赵成、李兑不相信蒙仲看不出来——到这种地步那蒙仲仍然愿意留在赵主父与公子章身边,这着实称得上是重情重义了。 “这个蒙仲,倒还真是个麻烦……”奉阳君李兑皱着眉头说道。 他倒不是觉得事到如今那蒙仲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而是指如何处置。 杀了? 那就得罪死了一帮人,像庄子、孟子姑且不论,赵王何与齐国名将匡章的态度,那总得掂量掂量吧? 十月下旬,王师凭借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日复一日地强攻叛军。 唯独十月二十八日这一日天降初雪,王师的攻势才稍稍停歇。 面对王师这般的攻势,纵使是蒙仲也毫无办法,只能暗自祈祷王师出现什么破绽。 但遗憾的是,似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等从赵肃侯执政时期一路过来的赵国老臣,可能他们其实已经跟不上当前的时代,但正所谓愈老愈稳,蒙仲想要在他们身上找到扭转局势的机会,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因此,蒙仲也只能眼睁睁地王师一点一点地积累胜势。 十一月初二,叛军的南郊营寨被王师大军攻破,叛将田璜、韩具、彭质,皆被王师兵将所杀,唯独卫援保护着公子章,在蒙仲的援护下撤入沙丘行宫。 见此,安平君赵成便命王师包围沙丘行宫,要求沙丘行宫交出公子章。 由此不难看出,「公子章挟持赵主父」这种谎言,似安平君赵成等人根本不相信。 当值守城门的赵奢传达了安平君赵成的意思后,赵主父勃然大怒:“若我不交出我儿,难道那赵成还敢杀入行宫来不成?!” 在盛怒之下,赵主父命庞煖到城头向王师转达他的意思。 只见庞煖奉命来到城头,在喊出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后对二人说道:“我檀卫军已控制了沙丘行宫,抓捕了公子章,赵主父会自行处置公子章,安平君与奉阳君且遣散军队吧!” 然而,安平君赵成却拒不从命,他在城下朝着庞煖喊道:“老夫奉君上之命讨伐公子章,请行宫速速交出公子章!否则,老夫将攻打行宫!” 说罢,他从衣袖内取出赵王何的诏令,大声诵读公子章的罪行,大有诵读完毕后立刻下令进攻行宫的意思。 见此,庞煖立刻将安平君赵成的话转达于赵主父,让赵主父听罢后又惊又怒,他万万也没想到,安平君赵成等人竟然还真有这个胆量进攻沙丘行宫。 而就赵主父与殿内众人颇有些不知所措时,公子章跪在赵主父跟前磕了一个头,旋即深情流露地说道:“主父,您对儿臣的喜爱,儿臣铭记于心,此事由儿臣而起,自该由儿臣而终,您不必为了儿臣而涉险。……儿臣此番不能夺回王位,恐是天数,此番回行宫,其实也只是为了再见主父一面,表达儿臣心中对您的感激。若有来世,儿臣仍愿当主父的儿子。” 说罢,他站起身来,拔剑自刎。 “安阳君……” “公子……” “赵章……” 殿内诸人无不目瞪口呆。 而此时,唯一毫无吃惊之色的田不禋,则朝着赵主父拱了拱手,平静地说道:“主父,请容外臣将公子的首级送到行宫外。” 说罢,他走到公子章的尸体旁,用剑割下首级,用双手捧着走向殿外。 待经过同样目瞪口呆的蒙仲时,田不禋稍稍停顿了一下,对蒙仲说道:“阿仲,你在心中责怪愚兄与公子杀死了肥义,但哪怕是今时今日,愚兄仍不认为我等当时的举动有什么错,错就错在,肥义老匹夫过于谨慎,使我等未能杀死赵何,终酿出今日杀身之祸。……若你逃过此劫,你定要切记,有时候做事,一定要斩草除根!” 说罢,他看着面色变幻的蒙仲叹了口气,捧着公子章的首级径直离开了。 当日,田不禋手捧公子章的首级出了行宫,交给了王师。 旋即,安平君赵成下令当场处死田不禋,将田不禋的首级挂在旗杆上示众。 “终于结束了。” 见公子章、田不禋皆已伏诛,阳文君赵豹与奉阳君李兑松了口气。 然而,安平君赵成却摇了摇头。 “不,还未!……还有一人,未死!” 『还有一人?』 赵豹与李兑对视一眼,继而面色微变。 他们知道,安平君赵成所指的,十有八九就是赵主父! 章节目录 第182章 围困沙丘 “安平君,您当真……当真要……要那样做?” 在听到安平君赵成的话后,纵使是素来与他利害一致的奉阳君李兑,脸庞上亦不由地浮现几许不安。 只见安平君赵成捋了捋髯须,低声说道:“李兑,你也知道主父最喜赵章,如今赵章因为你我的缘故被逼自刎,且你我又率军包围了沙丘行宫,若是你我此刻撤兵,放主父返回信都,待明年秦、宋两国的使者至,主父挟秦、宋两国之势问罪你我,则你我非但身无葬身之地,恐还要祸及家眷,使全家被诛……” 听闻此言,奉阳君李兑的眼中亦闪过几丝惶恐,只见他缓缓点了点头,这几丝惶恐便被狠厉之色所取代。 “阳文君……” 李兑转过头看向在旁的阳文君赵豹。 阳文君赵豹当然明白李兑的心思,闻言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淡淡说道:“老夫现如今无兵无权,亦不管事,有些事安平君与奉阳君拿主意即可。”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提醒道:“相比较老夫,奉阳君不应该更加在意牛翦军将的态度么?” 『咦?』 李兑有些惊讶地看着阳文君赵豹,因为他感觉,阳文君赵豹似乎也倾向于除掉赵主父的样子,以至于开口提醒他要先说服牛翦。 一想到阳文君赵豹虽然也是旧贵族派的一员,但实际上与赵王何的关系更近,李兑隐隐感觉自己好似明白了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片刻后,安平君赵成派人请来了牛翦,告诉了后者「困死主父」的意图与这件事的必要性。 乍然听闻这件事,牛翦面色顿变,要知道,倒戈王师归倒戈王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逼死赵主父啊。 此时,奉阳君李兑就在旁劝道:“牛翦军将对主父忠心耿耿,实在可嘉,但您也知道,主父最喜赵章,不惜引发我赵国的内乱,亦要助赵章夺回君位。如今我等挫败了赵章篡夺君位的企图,还将其逼死在此,主父必然对我等恨之入骨,若今日就此撤兵,放走主父,待日后秦、宋两国使者赴我赵国,难保主父不会挟秦、宋两国之势问罪我等,到那时,我等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且全家亦要遭到株连。” “……” 牛翦闻言心神一震,面色凝重地权衡起利弊来。 良久,他压低声音说道:“此事难道不请示一下君上吗?万一日后君上得知此事,怪罪起来……” 『你这话就……』 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三人皆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牛翦,心中暗道牛翦不像话。 请示君上? 怎么请示? 难道跟赵王何说,我等要逼死你的亲生父亲,请您允许? 同样是儿子,赵主父偏袒公子章试图篡夺赵王何的君位,为此还杀害了赵王何最信赖的臣子肥义,难道赵王何对赵主父就没有恨意? 但问题是,即便再有恨意,即便赵王何此刻心中亦恨不得赵主父去死,他也不可能下达这种命令啊!——这让世人如何看待他? 见赵成、李兑、赵豹三人皆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牛翦亦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连忙又说道:“既如此,在下唯安平君马首是瞻。” 随后,安平君赵成又召来赵袑、李疵两位军司马,将彼此协商的结果透露给了这两位。 就像牛翦一样,赵袑与李疵在听说「困死赵主父」的起初亦面色大惊,但当他们意识到赵成已经跟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牛翦等人达成一致后,他们亦当即表示唯安平君赵成马首是瞻。 就这样,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牛翦、赵袑、李疵,这几位军司马级别的赵国将领们,皆达成了一致:困死赵主父! 之所以说是「困死」,而非「困杀」,那是因为谁也不敢担上杀害赵主父的恶名,以免日后落下把柄。 为此,安平君赵成想出了一招毒计,即让沙丘行宫内的人主动撤出,只剩下赵主父一人,将其活活饿死在行宫内。 如此一来,谁也不必背负杀害赵主父的恶名。 于是乎,在田不禋伏诛的两个时辰后,安平君赵成派儿子赵平来到行宫的城墙下,朝着城上喊话:“行宫内诸人听着,此刻出宫投降者可免除一死,后出者诛杀全族!” 说罢,他也不等城墙上有任何反应,径直回到了自己军中。 此时在城墙上,檀卫军行司马赵奢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将此事亲自禀报赵主父。 而此时,赵主父仍在宫内的东殿正殿默默地坐着,看着殿内公子章那具无首的尸体发呆,便见赵奢急匆匆地奔入殿内,向赵主父禀报道:“启禀主父,方才安平君赵成之子赵平在行宫外喊话,命宫中众人立刻出宫,言前出者可以免死,后出者诛杀全族!” “……” 赵主父惊愕地抬头看向赵奢,而殿内其余诸人,亦是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公子章已经自刎,田不禋也已经伏诛,为何王师不立刻撤除包围,还要勒令宫内诸人离宫? 难道…… 此刻身在殿内的鹖冠子、庞煖、蒙仲三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赵主父。 而此时赵主父也已经反应过来,满脸难以置信之色。 还记得蒙仲前几日劝他暂时逃离赵国以避锋芒,那时赵主父信誓旦旦地表示赵成、李兑绝不敢加害于他,然而今日事实证明,安平君赵成就是要困死他。 “赵成……赵成!” 赵主父死死地攥着拳头,眼眸中闪着浓浓的怒意。 看着赵主父这幅模样,鹖冠子暗自叹了口气,而庞煖、蒙仲二人,亦低头默然不语。 当日,跟随公子章逃入行宫的代郡叛军,在得知了赵平的警告后,纷纷离开行宫向王师投降。 而王师也没有问罪这些叛军,信守承诺,不予追究,只是将这些叛军打散后重新整编。 值得一提的是,当那人数多达千余人的叛军仓皇逃离行宫时,行宫的那座城门是敞开的,而相隔二三十丈外就是王师设立的鹿角等路障防御设施,换而言之,倘若王师有攻打行宫的念头,其实这会儿就可以直接杀入行宫。 但王师并没有那么做,只是派重兵四面围死沙丘行宫,警告宫内的侍卫、士卒早早离宫投降。 次日,即十一月初三,檀卫军甚至是信卫军的士卒们,亦出现了动摇,不少士卒丢下了兵器,逃离了行宫。 据庞煖与蒙仲事后统计,约有数百名檀卫军,数十名信卫军(新卒)离宫投降。 而王师方,也没有为难檀卫军或者信卫军的士卒们,在检查过那些士卒当中并未混迹有赵主父后,便予以放行。 此后数日,沙丘行宫内仅剩下的两支军队——即檀卫军与信卫军,每日皆有士卒抵受不住恐惧的煎熬,逃出行宫向王师投降,以至于到了十月初七后,沙丘行宫内就只剩下寥寥五六百檀卫军,以及约两百余名信卫军。 更要命的是,沙丘行宫内的粮食越来越少了,而饮水更是被王师彻底切断,全靠煮雪化水来饮用,可问题是宫内的柴薪亦渐渐耗尽。 而在此期间,庞煖与蒙仲亦尝试保护着赵主父突围,但遗憾的是被王师挡了回来。 那是十一月初四的晚上,蒙仲与庞煖趁着夜色保护着赵主父突围,没想到行宫外的王师不眠不休地死死盯着沙丘行宫,以至于蒙仲、庞煖率下的数百人刚刚离开王宫,就被王师那边发觉。 只见在成千上万至火把的光亮下,仿佛无穷无尽的王师赵卒高举盾牌结成阵型——不错,也不晓得是不是不想背负杀害赵主父的恶名,王师赵卒一个个只持有盾牌,用身体与盾牌构筑成防线,硬生生将赵主父,将蒙仲、庞煖等数百名兵卒挡回了行宫内。 期间,无论赵主父如何破口大骂,痛骂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以下犯上,也没有谁出面做任何的回应。 突围失败,赵主父回到行宫内的东殿,喝酒解闷。 连连灌下几碗酒,赵主父又抬头看向坐在殿内的鹖冠子、庞煖、蒙仲三人。 不得不说,到了如今这种地步,这三人依旧不弃不离守护在自己身边,这让赵主父很是感动,同时亦欣慰于他终究没有看错人。 感慨之余,他苦笑着对鹖冠子、庞煖、蒙仲三人说道:“赵成、李兑等人,此番想必是要将我困死在此了,你等不必与我陪葬,速速离宫逃命去吧。” 鹖冠子捋着胡须不说话,庞煖亦不知该回应什么,唯独蒙仲在想了想后抱拳说道:“赵主父,事已至此,不如向君上求助。” “赵……何?”赵主父转头看向蒙仲,或自嘲、或嘲笑地摇了摇头,说道:“沙丘距离邯郸,亦不过两百余里路程,赵章、田不禋二人已死去多日,若是赵何心中并无怨恨我之处,早早就已派来使者,勒令赵成撤掉对行宫的包围了,可使者迟迟不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这意味着,他恨我,想借赵成之手将我杀死,只要我一死,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君主之位。” 『……赵王何?』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对赵主父的话并不是很相信。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赵王何是一位很仁厚的君主,怎么会做出逼死自己亲生父亲这种事来呢? 想了想,蒙仲坚持道:“但现如今,只有赵君上才有能力救赵主父您,请允许在下前往尝试。” 赵主父张了张嘴,最终哂笑着摇了摇头:“随你吧。” 当晚,蒙仲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乐毅、蒙虎等一干小伙伴,旋即带着蒙虎、武婴二人,悄然离开了沙丘行宫。 强行突围,那是不可能的,毕竟王师的包围实在是太严密了,以至于蒙仲、蒙虎、武婴三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巡逻的王师士卒撞见,用火把好生照了照。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巡逻的王士卒用火把照着蒙仲三人的期间,为首的那名将官,从怀中取出一块布,仔细对照着蒙仲、蒙虎、武婴三人的相貌瞅了又瞅。 蒙仲暗自猜测:那块布上,肯定绘有赵主父的容貌。 最终,那队巡逻士卒分出三名士卒,在收缴了蒙仲等人的随身兵器后,将蒙仲等人押到军中。 期间,有一名士卒安抚蒙仲等人道:“不用担心,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上头有命,投降的叛军士卒需打散后重新填补到各军当中,是故,只要你们不惹事,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蒙仲闻言恍然,旋即,他从怀中取出几枚布钱,递给那几名士卒道:“几位可否帮我联系阳文君?” “你还认得阳文君?”那三名王师赵卒面面相觑,或有一人惊诧地问道:“你是阳文君什么人?” 蒙仲当然不会傻到报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便假称道:“在下赵仲,是阳文君的族人。” “阳文君的族人?” 那几名王师赵卒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蒙仲的请求,毕竟万一眼前这个小子当真是阳文君赵豹的族人,若他们今日怠慢了,日后也恐遭到报复。 没多久,阳文君赵豹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只见他表情古怪地对前来禀报的士卒问道:“你说,老夫有个叫做赵仲的族人,自沙丘行宫而出,投奔老夫?” “是的,阳文君。……莫非那人假冒您的族人?” “呃,不,呃,老夫确实有个叫做赵仲的族中后辈,没错,你把他们、他们几个人带来吧。” “喏!” 得到了阳文君赵豹的认同,那几名士卒当即将蒙仲、蒙虎、武婴三人带到了阳文君赵豹面前。 待瞧见蒙仲后,阳文君赵豹脸上露出几许“果然如此”的笑容。 其实他哪有什么叫做赵仲的族人,只不过一听到“仲”这个名字,使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蒙仲罢了。 “赵仲贤侄,有何事求见老夫呀?”他玩笑似的问道。 然而蒙仲哪有与赵豹说笑的心情,抱抱拳说道:“请阳文君屏退左右。” “呵!” 赵豹闻言笑了笑,摇摇头说道:“我怕你趁机挟持老夫,老夫知道你有这个胆量。” 可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挥挥手将伫立在身后的两位近卫都遣退到了帐外。 见到这一幕,蒙仲亦不由地有些感动,待走上前两步后,抱拳说道:“阳文君,近几日赵成、李兑派军围困沙丘行宫,欲将赵主父困死在此,此事您可知情?” 听闻此言,阳文君赵豹脸上的笑容逐渐收了起来,只见他凝视了一眼蒙仲,点点头说道:“老夫知晓。” 说罢,他目视着蒙仲,正色说道:“蒙仲,老夫大概也猜到了你的来意,但是这件事你莫要再插手。……你们老老实实从沙丘行宫内出来,老夫可以保你们所有人安然无恙……” “那赵主父呢?”蒙仲问道。 “……”赵豹沉默了。 蒙仲一看就明白了,再次恳求道:“请阳文君为我三人准备几匹快马,再送我等离营。” 赵豹眼眸中闪过几丝狐疑:“你莫非要前往邯郸去请见君上?”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 见此,蒙仲不知从哪摸出一柄短剑,以近乎威胁的口吻再次说道:“请阳文君应允。” “你这小子!” 阳文君赵豹丝毫没有惊慌,反而有些无可奈何般的气恼,他指着蒙仲笑骂道:“你初次见老夫时,就曾威胁老夫,如今你还敢来这套?……你就只会这招么?” 说罢,他见蒙仲脸上并无丝毫玩笑之色,遂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摇摇头说道:“老夫可以给你们备马,也可以送你离开这座营,只是……算了,你要去就去吧。对了,把刀收起来,待会外面的士卒瞧见了不好看。” 说着,阳文君赵豹便带着蒙仲、蒙虎、武婴三人穿过营寨,来到了王师营寨西边的辕门,期间也命士卒为蒙仲几人准备了三匹战马,目送着三人消失在夜幕下。 蒙仲、蒙虎、武婴三人前脚刚走,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便带着一干卫士来到了这边。 当李兑问及缘由时,阳文君赵豹亦不隐瞒,如实说道:“是蒙仲,他假称是老夫的族侄,求见老夫,期间威胁老夫为他准备几匹快马……” 一听只是蒙仲,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皆松了口气。 毕竟蒙仲这小子在他们看来也是个麻烦,杀又不能杀——杀就得罪了赵王何与齐国的名将匡章,这两位,那可是赵成与李兑都不想得罪死的。 相比较之下,他们巴不得蒙仲见势不妙自行逃离。 只要赵主父还在沙丘行宫,那就没有问题。 “等等。” 此时,安平君赵成的儿子赵平亦在身边,他回过神来后皱着眉头问道:“据我所知,那蒙仲身边有六七名交好的同伴,怎么才只带着两人逃亡?难道……” 说着,他立刻转头看向安平君赵成,急声说道:“父亲,莫非那蒙仲是前往邯郸……” “无妨。” 安平君赵成当然知道儿子想说什么,但他的神色却异常镇定,闻言淡淡说道:“哼,就算那蒙仲到了邯郸,见到了君上,亦无法改变……” 说到这里时,赵成的脑海中忽然浮现那一日他私下请见赵王何时的那一幕。 那是在叛军战败于邯郸之后,赵成考虑到公子章此番溃败后必定逃往沙丘行宫,寻求赵主父的庇护,因此他私下请见赵王何,恳请赵王何给予他率军包围沙丘行宫的权限。 当时他对赵王何说道:“公子章此番溃逃,必定逃奔沙丘行宫寻求赵主父的庇护,老臣恐赵主父庇护叛臣……” 可没想到赵王何却说道:“赵章与田不禋必须伏诛!……若主父加以阻拦,便以罪臣之父杀之,以君父之礼葬之。” 纵使是赵成也没有想到素来懦弱、仁厚的赵王何竟然会用那种满具杀气的口吻说出那样的话。 他想了想,又试探道:“那……若是主父并未假以阻拦呢?” 赵王何瞥了他一眼,冷淡说道:“那就以君父之礼杀之,以君父之礼葬之!” 『以君父礼杀之,以君父礼葬之!』 安平君赵成至今还记得赵王何当时那双冰冷的眼眸。 不错,或许牛翦、赵豹、李疵等人都以为「困死赵主父」是他安平君赵成的主意,但实际上,这是赵王何暗中授意的。 正因为如此,哪怕明知道蒙仲正赶往邯郸,安平君赵成心中也无半分着急,因为他知道,蒙仲此番前往邯郸,注定不能达成目的。 且不说安平君赵成此后两日继续对沙丘行宫围而不攻,且说蒙仲带着蒙虎、武婴二人日夜兼程骑马赶到肥邑——此时的邯郸城,是他所进不去的,因此他只能请肥义的儿子肥幼帮忙。 肥幼哪晓得蒙仲此番请见赵王何的目的,还以为蒙仲终于回心转意了呢,于是二话不说就带着蒙仲、蒙虎、武婴三人进邯郸宫请见赵王何。 当时,肥幼让蒙仲三人先等在殿外,而他则先进殿请见赵王何,在一番寒暄后,对后者说道:“君上,今日蒙仲来到臣家中,希望请见君上,托臣代为引荐。” “蒙卿?” 本来赵王何见到肥幼就挺高兴,在听到肥幼的话后,更为高兴,当即问道:“他此刻身在何处?” “就在殿外等候。” “叫他进来。” “喏!” 片刻之后,蒙仲便见到了赵王何。 还没等赵王何做任何反应,就见蒙仲双手抱拳,神色严肃地说道:“君上,公子章、田不禋已伏诛,然安平君赵成等人仍派兵围困沙丘行宫,意图逼死赵主父。目前行宫内断薪、断水、断粮,情况岌岌可危,臣恳请君上下令撤销安阳君赵成等人对行宫的包围……” “……” 听闻此言,赵王何本来见到蒙仲时表露在脸上的那股兴奋劲,立刻消退地一干二净。 只见他上下打量着蒙仲,颇为感慨地说道:“方才寡人还在想,蒙卿曾经说无颜再见寡人,何以今日会突然前来请见,原来是为了主父的事……即便已到了这种地步,卿仍惦记着主父的安危,不离不弃,诚如肥相所言,卿真乃是重情重义的义士,但……” 他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恕寡人不能从命!” “……”蒙仲面色微变。 纵使他此前已稍稍猜到了几分,却也万万没有想到,赵王何居然会拒绝的如此果断。 就仿佛,已毫无回旋的余地。 章节目录 第183章 万分之一的机会 “君上,请三思。” 朝着赵王何拱了拱手,蒙仲正色说道:“赵主父终归是您的父亲。” “那又如何?” 赵王何闻言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惆怅说道:“主父对寡人的喜爱,只因宠爱寡人的母后惠后,就像你曾经总结的,只是爱屋及乌……当然,朕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记恨主父。但是,偏帮赵章谋反作乱,纵容赵章、田不禋杀害了最支持寡人的肥相,这笔仇恨,寡人始终无法释怀。” 他转头看向蒙仲,正色说道:“蒙卿,寡人曾对你讲过,当年寡人初为太子时,朝中群臣皆对寡人心存成见,认为寡人不足以肩担重任,除寡人的母亲惠后外,唯独肥相一直支持寡人……” “君上此言差矣,肥相固然是支持君上,但赵主父难道就不曾支持您么?若非赵主父力排众议,顶着朝内朝外的压力将您扶为太子……” “呵呵。” 赵王何轻笑着打断了蒙仲的话,摇摇头说道:“蒙卿,你知道寡人学习的第一部经书是什么么?” “……”蒙仲摇了摇头。 “乃是孔夫子编修的《麟经(春秋)》,这是一部鲁国的史书,书中记载着自鲁隐公到鲁哀公,历经十二代君主、共二百四十余年的历史记载,讲述了鲁国兴旺与衰败……肥相通过这部书使寡人深刻明白几个道理:其一,君主唯名器不可假人;其二,君主贤明、通达,则臣民依附,国家稳定,反之则国家衰败……” 说到这里,赵王何长长吐了口气,目视蒙仲摇头说道:“主父知晓寡人学习的第一部经书乃是《麟经》么?不,他不知晓,他从来只在意他所在意的事。……可即便如此,寡人以往仍旧恭顺地对待主父,这一点,相信蒙卿亦看在眼里,是蒙卿你说主父退位后感到被冷落,是故寡人便听从你的建议,待主父更为孝顺,可是主父怎么对寡人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赵章,试图废除寡人的君位……你说主父终究是寡人的生父,希望寡人看重这份情谊,可主父又何尝看重这份父子之情呢?我赵何也是主父的儿子,何以主父一定要将寡人从君位上拉下来,让他的长子成为我赵国的君主?难道就是因为赵章酷似主父而寡人却‘不类他’?” 见赵王何越说越激动,蒙仲拱了拱手宽慰道:“君上,赵主父他……” 没想到赵王何忽然喝道:“够了!” 这一声沉喝,惊地站在一旁的肥幼浑身一震,连忙拱手拜道:“君上息怒。” “是寡人失态了。” 朝着肥幼压了压手,赵王何用歉意的目光看向蒙仲,说道:“蒙卿,无论是对赵章,还是对主父,寡人都已忍耐了许许多多,已属仁至义尽……寡人不知道蒙卿你对寡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期待,但是这件事,寡人主意已决。” 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闪过几丝困惑,反问蒙仲道:“事实上寡人感到颇为惊诧,以蒙卿的才智,何以觉得可以说服寡人下令安平君撤掉对沙丘的包围呢?蒙卿别忘了,寡人亦曾被陷鸡泽,那时,安居于沙丘行宫内的主父,可曾想过手下留情,放寡人一条生路?” 听了赵王何的话,蒙仲思忖了一下,旋即正色说道:“在下亦知晓想要劝服君上并不容易,可能只有百中之一、甚至万中之一的机会,但既然有一线机会,尝试看看又有何妨?虽然君上对赵主父有诸多成见,但赵主父在我心中,仍不失是一位雄主,哪怕这位雄主亦有诸多缺点,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下实在不希望赵主父英雄一世,最后却落得困死沙丘的下场……因此,在下日夜兼程来到邯郸,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劝说君上,即使君上最终仍不肯回心转意,但在下却再无遗憾……不至于待我日后年老时追忆此事后悔莫及:曾经我仍有营救赵主父的一线机会,然我却将其错失……” “……” 赵王何面色微微动容。 而此时,就见蒙仲再次朝着赵王何深深拱手一礼,正色说道:“方才在下用‘情义’劝说君上,那么眼下,请容在下再从利益劝说君上。” 看着蒙仲仍在努力想要劝说自己的样子,纵使赵王何对赵主父恨之入骨,此时亦不忍打断眼前这位年纪相仿的臣子,任由后者讲述其观点。 “多谢君上。” 拱手再拜一回,蒙仲神色严肃地说道:“从利益来讲,君上亦不可逼死赵主父。先说赵国国内,肥相已经不在了,若赵主父再一死,便再没有人能遏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派,介时,君上将被旧贵族派所挟持,日后再难施行任何利国利民的改革,因为只要稍有损害旧贵族派的利益,国内的旧贵族派就会联合起来对王室施压,而君上您,恐怕还没有能正面招架旧贵族派的势力。因此在下以为,君上不如留着赵主父掣肘赵成、李兑等人,终归公子章已经不在了,而赵胜、赵豹两位公子尚年幼,再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君上的君位……这是其一。 其二,赵主父苦心经营二十余年来,方达到今日「赵、秦、宋三国互盟」、「赵燕结盟」、「齐国臣服」等多方外交关系,使中原谈之色变的秦国,其国相如今正是赵主父派去遣臣「楼缓」,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成就?臣听说当年魏国畏惧秦国,是故才被迫启用秦国的使者张仪为国相,那么试问,秦国何以用赵国的遣臣楼缓为国相?臣以为只有一个可能,即秦国畏惧赵主父。臣很佩服赵主父,因为赵主父是中原各国君主中,唯一一位在秦国崛起后仍能干涉秦国立嗣之事的君主,且自那以后的十余年,秦国再没有主动进犯过赵国,在臣看来,与「赵宋之盟」一般无二,这是极为稳固的邦交盟约。若君上您逼死了赵主父,则赵秦两国此前的和睦盟约一朝尽废,甚至于齐国,亦会趁机撕毁臣服于赵国的约定,这意味着赵国必须重新与秦、齐两国展开一系列的谈判……臣可以保证,介时赵国再跟秦国、再跟齐国所签署的国约,绝对达不到今日这般……” 说到这里,蒙仲深深吸了口气,目视着赵王何拱手又说道:“君上,这场战争到今时今日,公子章已经自刎、田不禋已经伏诛,君上您已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又何必在围困沙丘,过犹不及呢?” 听完蒙仲长篇的讲述,赵王何缓缓踱步于殿内。 不可否认,赵王何亦觉得蒙仲所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但其中亦有他所不认同的观点,比如说,蒙仲认为公子章已死,即使赵主父还活着亦不能威胁到他的君位,这一点赵王何就不认同。 要知道,赵主父的存在,其本身对赵王何就是一个威胁,毕竟赵主父今年才四十六岁,凭身体状况来说,再执掌大权十年也不成问题,万一今日顾念父子情谊而手下留情,可日后赵主父却狠下心肠夺他君位,那又该如何是好? 赵王何看过《麟经》,他知道在数百年前的诸侯争霸时期(春秋时代),各国王室随处可见父杀子、子弑父的惨剧,而赵王何的父亲赵主父,单看他坐视曾经最信赖的臣子肥义被公子章、田不禋杀害而无动于衷,便知这位雄主亦是性情淡薄之辈,万一他今日怀恨在心,日后借秦、宋两国之势重新掌握朝政,废除他赵何的君位,他到时候该如何招架? 虽说公子章是死了,但他还有两个年级比他小几岁的弟弟,尤其是最年幼的弟弟赵豹,那更是同父同母的弟弟,天晓得赵主父会不会为了报复他,日后改立赵豹为赵国君主? 别说什么父子之情,当赵主父暗地里支持公子章谋反、当肥义被公子章所杀害、当赵何被陷鸡泽险些命丧其中时,所谓的父子之情,恐怕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相比较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带来的威胁,赵王何还是更忌惮于赵主父带给他的威胁,因为赵成、李兑是臣,即便他们日后专权,也无法动摇他赵何的君位,但赵主父可不同,他是唯一有资格废立赵何的人。 再想到肥义、再想到母亲惠后…… 赵王何的心愈发坚定下来。 “蒙卿,抱歉。”他平淡地对蒙仲摇摇头说道:“肥相曾教导过寡人,唯名器不可假手于人,我赵国今日的这场内乱,寡人侥幸才能走到最后,是故寡人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如你所言,寡人若留着主父在,确实可以压制安平君与奉阳君,但细作考虑,却仍是主父对我赵国、对寡人的威胁更大……” “……” 蒙仲听罢默然,旋即长长吐一口气。 他已经从情谊、利益、邦交各方面向赵王何陈述了赵主父对赵国的重要作用,但赵王何还是不肯听从,那他也无计可施。 他已经尽力了。 “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辞。”朝着赵王何拱了拱手,蒙仲当即转身走向殿外。 见此,赵王何微微一惊,连忙喊住蒙仲道:“蒙卿,你哪里去?” 蒙仲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赵王何,平静地说道:“回沙丘行宫。” 听闻此言,赵王何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皱着眉头说道:“蒙卿,以你的才智相信定然能明白,纵使你此刻返回沙丘,亦无济于事……难道为了主父,你不惜要丧命于沙丘么?据寡人所知,你在宋国尚有母亲与妹妹……” “君上言重了。”蒙仲摇摇头说道:“赵主父对在下的恩情,在下已经偿还了,现如今之所以仍在他左右,只是有些不忍赵主父那般的雄主最终窝囊而死罢了。……在下此番返回沙丘行宫,仍会做最后的尝试,倘若最终事不可违,在下亦只能舍弃赵主父,就像君上您所说的,在下在宋国尚有母亲与妹妹,且赵主父待我,也还未到我必须以死相报的地步。” 听闻此言,赵王何暗自松了口气,旋即朝着蒙仲伸出手,劝道:“蒙卿,既然你也知晓势不可违,何不留下来相助寡人?你方才也说了,他日主父不在了,安平君、奉阳君或将趁机把持朝政,寡人亦担忧这点,希望你能助寡人一臂之力,寡人相信,以你的才智与谋略,定能代替肥相与赵成、李兑等人周旋……” 说到这里,他走上前两步,带着几分恳切说道:“请留下来协助寡人,蒙卿。” 蒙仲深深看了几眼赵王何,微微摇了摇头。 “为何?!” 赵王何有些失态的问道。 蒙仲想了想说道:“赵主父最吸引在下的,是一种‘舍我其谁’的魄力,若换做赵主父在您的立场上,他绝对不会以逼死其父的手段来稳固自己的君位,因为他有自信比别人做得更出色,而您……欠缺这份胆魄。君上,您会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但您不会是一位能开拓疆域的雄主,因为您欠缺一份大无畏的胆魄。……我已经可以预感到,将来在齐国、或者秦国的软硬兼施下,赵国或会在秦、齐两国间立场摇摆不定,再不复今日赵国不惧西秦、不惧东齐的局面……那样的赵国,又何谈能庇护宋国?保重,赵国的君上……” 说罢,他迈步走出了殿外。 赵王何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微微朝着前方、朝着蒙仲的背影虚空探了两下,旋即,他默默地放下右手,神色复杂地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 “君、君上?” 在旁,肥幼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臣去将蒙司马追回来?” “他不会回来的。” 赵王何长吐一口气,摇摇头说道:“寡人不是他心目中的明君……” 肥幼连忙摇头说道:“君上言重了,蒙司马不是那个意思。” “他就是这个意思。” 赵王何摇了摇头,看似平静地说道:“即便在明知势不可违的情况下,他仍要做最后的尝试,解主父之围,这是因为在他心中,唯有主父那样的雄主才可以帮到宋国,而非寡人……” “君上请息怒。” 见赵王何面色不太对劲,肥幼连忙劝道。 “寡人没有动怒,寡人只是……算了,肥幼,你先送蒙卿离城吧,若他强行出城,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喏!” 肥幼闻言,立刻告别赵王何,走出殿外奔向远处的蒙仲。 『……你就如此肯定寡人无法抵制秦、齐两国的压力么,蒙卿?』 缓缓走到殿门口,赵王何望着遥远处蒙仲的背影,喃喃自语。 此时的他,心底涌现几丝不服气。 片刻后,肥幼便追上了蒙仲,将其带离了邯郸。 待一同回到肥邑后,蒙仲唤来了等候在邑内的蒙虎、武婴二人,准备带着二人返回沙丘行宫。 在送别蒙仲等人时,肥幼叹息着说道:“一定要去么,蒙司马?” 蒙仲微笑着说道:“我还有一干兄弟在沙丘行宫,怎能弃他们不顾?” “我不是指这件事。”肥幼摇摇头说道:“蒙司马你……唉,我索性就跟蒙司马说了吧,赵成、李兑他们是不敢加害您的,因为君上此前特意嘱咐过他们,包括蒙司马的那一干兄弟,只要诸位肯离开沙丘行宫,我敢保证赵成、李兑他们绝不敢趁机加害蒙司马你等,但若是蒙司马执意要想办法解救赵主父脱困……” 纵使是蒙仲也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这样的缘故。 不过话说回来,前几日他确实曾感到奇怪,毕竟王师曾通过喊话逼迫公子章自刎、逼迫田不禋伏杀,但对于他蒙仲这个曾经让王师几度付出沉重代价的“叛将”,王师那边却只字不提——毫不夸张地说,若当时赵成、李兑二人执意要逼死他,蒙仲亦不知自己当时该如何脱身。 幸运的是,王师根本就没有提及他,蒙仲此前还以为是阳文君赵豹的照拂,没想到却是赵王何在背后对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施压。 想到这里,蒙仲有些愧疚地对肥幼说道:“方才在宫殿内,在下由于过于失望,语气、用词有些失当,还望肥幼兄日后再见到君上,代我向他致歉。” 肥幼点点头,旋即又说道:“蒙司马,若是势不可违,请蒙司马千万莫要意气用事,若走投无路,不妨回邯郸辅佐君上,你说君上欠缺一份胆魄,那蒙司马何不变成君上的胆魄呢?”说到这里,他亦感慨道:“相信这也是家父的心愿。” “……” 蒙仲愣了愣,旋即苦笑着向肥幼告别。 三匹战马载着蒙仲、蒙虎、武婴在道中飞奔,期间蒙虎回头看了一眼身背后仍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的肥幼,笑着说道:“这肥幼虽然没什么才能,人倒是挺不错的。” “别瞎说!” 蒙仲当即制止道:“肥幼兄亦是自幼习文练武,只是肥相对其要求太高,才认为其子不成器罢了……” “我就随口一说嘛,我与他又没怎么接触,我怎么晓得?” 蒙虎嘟囔着解释了两句,旋即对蒙仲说道:“那么他的提议呢?也就是回邯郸辅佐赵何……我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啊?有你在赵国受到赵何重用,这也能维系赵宋同盟吧?” “办不到的。”蒙仲闻言微微摇了摇头。 留在赵国,留在赵王何身边,助后者遏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旧贵族派势力?单凭他蒙仲?怎么可能办得到! 就算蒙仲的身后有赵王何支持那又怎样? 打个比方说,针对赵国究竟是亲善秦国还是亲善齐国,蒙仲提出亲善秦国,满朝臣子无人附和,而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提出亲善齐国,却能得到朝中臣子的支持,在这种情况情况下,就算赵王何鼎力支持蒙仲又怎么样?最终还是得做出妥协。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赵王何羽翼未丰,且性格亦不像赵主父那般强势,因此自然难以阻止朝中臣子倒向赵成、李兑那边。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蒙仲留在赵国、留在赵王何身边,亦无济于事。 这正是蒙仲在劝说赵王何失败后,毅然返回沙丘行宫的原因——别看赵主父如今好似面临绝境,但若是蒙仲能保护赵主父逃离赵国,待日后秦、宋两国对赵国施加压力,赵主父还是可以风风光光地返回赵国,执掌赵国的权柄。 只有这样,赵宋之盟才能继续存在下去。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两日后,蒙仲、蒙虎、武婴三人回到了沙丘一带。 鉴于此时王师将沙丘行宫团团包围,无法进入行宫的蒙仲就只能再次假冒阳文君赵豹的族侄,恳求后者的帮助。 对于蒙仲这个假冒的侄子时隔数日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阳文君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调侃蒙仲道:“今日身上带着短剑么?” 不得不说,虽然外界传闻阳文君赵豹脾气不好,但是对于他颇为欣赏的蒙仲,这老头算的上是好脾气了,哪怕三番两次被蒙仲用兵器威胁,也没见他有什么愤色。 当然,这也是因为蒙仲做出那样的举动并非是出自私利的关系。 当日,在听蒙仲讲述完其劝说赵王何的经过后,阳文君赵豹感慨道:“这件事老夫不做评价,但老夫不会再帮你返回行宫。小子,这是为你好,老夫知道你想做什么,无非就是做最后的尝试,看看是否能设法帮助主父脱困。……你有这份心很好,但这件事,你不宜再插手下去了,你若执意如此,说不定赵成、李兑二人会暗中命人将你杀死,到时候就算君上问罪下来,赵成、李兑二人也可以推脱是你咎由自取……” “可是我的一干兄弟还在行宫内……” “此事容易。”阳文君赵豹当即说道:“你可以写一封书信,老夫命人送入行宫,交给乐毅、蒙遂那几个小子,叫他们尽早撤出行宫,你放心,有老夫在,赵成、李兑绝对不敢趁机加害你等……” “至少要让在下亲自向赵主父告别吧?” “有什么好告别的?” “阳文君……” 一番好说歹说,蒙仲总算是说服了阳文君赵豹,使后者允许他返回沙丘行宫向赵主父告别。 但阳文君赵豹也对此提出了两个条件。 “……你今日到沙丘行宫,老夫给你一宿的时间与赵主父告别,明日清晨,你必须带着乐毅、蒙遂那一干你的同伴全部撤离行宫,且此后不允许再靠近行宫半步。这是其一。” “可以。”蒙仲点了点头。 “其二,不可趁机助赵主父脱困。” “可以。”蒙仲再次点了点头。 在蒙仲答应下来之后,阳文君赵豹信守承诺,亲自将蒙仲等人带到了行宫外。 目视着蒙仲等人顺利回到行宫内,阳文君赵豹身边的近卫问自家君侯道:“阳文君,您相信那蒙仲的承诺么?” “不信。”赵豹微微摇了摇头。 那名近卫闻言很是惊诧,不解问道:“那您为何非但不阻止他,还要帮助他呢?” 只见阳文君赵豹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年轻人,多的是不到最后不死心,叫他彻底死心也好,更何况……” 他抬起看了一眼徐徐有雪飘落的天空,伸出右手接住一片雪花,自嘲般说道:“更何况,似老夫这背主之臣,何来资格阻止一名义士去履行其忠义呢?” 『……量力而行啊,小子,莫要牵连自身的性命……』 目视着不远处的沙丘行宫,阳文君赵豹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184章 最后的突围! 当蒙仲回到行宫,走到宫内的东殿时,他迎面撞见了庞煖,后者环抱双臂倚在殿外台阶的石质阶柱上,神色淡然地看着他归来。 待等蒙仲走近,庞煖忽然问道:“成功了么?” 蒙仲停下脚步,微微摇了摇头道:“失败了。” “嗯。” 庞煖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也未见有多少失望,平静地对蒙仲说道:“宫内的粮食昨日就已经告罄,若你再不回来,我就只能想办法独自带着赵主父突围了……” “已有大致的策略了么?” “唔。” “等我先见过赵主父。” “唔。” 聊了几句后,蒙仲迈步走上台阶,走入东殿。 只见在东殿的前殿内,赵主父正与鹖冠子一边弈棋、一边饮酒,谈笑自若,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位被数万大军围困在此的末路之人。 可能是注意到了蒙仲进来殿内的身影,鹖冠子转头瞧了一眼,旋即微微笑道:“蒙仲小友回来了。” 听闻此言,赵主父亦转头看向蒙仲,且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碗。 “赵主父。”徐徐走到赵主父面前,蒙仲拱手抱拳。 好似意识到蒙仲将要说什么,鹖冠子很识趣地告退,将空间留给赵主父与蒙仲二人。 “见到赵何了?” “是的。” “他如何回覆你呢?” “……”蒙仲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此,赵主父顿时就懂了,哈哈大笑着说道:“不曾想,我最懦弱的儿子亦有心狠的一面,很好,很好!” 笑罢,他吩咐蒙仲道:“蒙仲,把鹖冠子与庞煖请来。” “喏!” 片刻后,蒙仲便将鹖冠子与庞煖请到了东殿,赵主父示意师徒二人以及蒙仲在殿内入席就坐。 旋即,他仔细凝视着殿内这三位跟随自己到最后的臣子,用别样的语气沉声说道:“前几日,当蒙仲向我提起求助于我儿赵何时,虽我觉得他断无可能成功,然心底仍抱有几丝期待,只可惜最终如我所预料那般……”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旋即又对三人说道:“今日的赵国,有太多的人希望我死在沙丘行宫,此番我赵雍怕是已无回天之力了,但你们三人却无需留在此地与我陪葬,鹖冠子,你的天曲日术,乃我所见极佳的治国之法,可惜我赵雍已没有机会去推行它了,你带着天曲日术,另择其他国家吧。” 听闻此言,鹖冠子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在下的天曲日术,好比要将人的全身筋骨打断,再重新接合,唯有非常人,才能忍受着这非常的痛苦,纵观中原诸国,臣实在找不出还有像赵主父您这般魄力的雄主……若势不可违,臣将返回楚国,继续钻研学问,从此不再过问俗世。” “总会有的。”赵主父宽慰着鹖冠子,旋即,又转头对蒙仲、庞煖二人说道:“还有你二人,蒙仲、庞煖,我知道你二人皆是治国谋霸之才,也曾经想过栽培你二人,使你二人成为我赵国的柱国之臣,但……”微微吸了口气,他正色说道:“总之,你二人速速离开行宫吧。庞煖,你带上你的师父,蒙仲,你带上你的族兄弟,就此离开沙丘,你二人还年轻……” 听闻此言,庞煖与蒙仲对视一眼,旋即,庞煖拱手对赵主父说道:“赵主父,还未到绝境,赵主父何以轻言放弃?臣与蒙仲愿拼死助赵主父杀出重围!” “杀出重围?” 赵主父闻言轻笑了一声,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是人都想活着,他赵雍亦不例外,但问题是,此刻在沙丘行宫内,只剩下寥寥六七百名忠心的檀卫军与信卫军,而包围沙丘行宫的王师有多少?足足四五万!就连他赵雍此前倚重的牛翦与其麾下万余赵国骑兵,如今都加入到了包围行宫的王师一方——在这兵力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杀得出去? 徒劳而已! 与其徒劳一场,还要害死庞煖、蒙仲等跟随自己到最后的忠诚之士,赵主父自忖还不如索性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毕竟这是他应得的! “……”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蒙仲。 是的,是他赵雍应得的! 若他当初不是那样自负,肯听从这位年轻的臣子所提出的建议,事情岂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罢了……” “赵主父……”庞煖还想再劝说,却遭到了赵主父的轻声喝止:“到此为止,庞煖。……都退下吧。” “……”庞煖深深看了几眼赵主父,忽而抱抱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东殿。 旋即,鹖冠子亦叹息着离开了,使得东殿内又只剩下赵主父与蒙仲二人。 转头瞧了眼庞煖离开的背影,回忆起方才庞煖离开时那丝毫没有动摇的脸庞,蒙仲平静地对赵主父说道:“虽然赵主父您放弃了,但庞煖兄似乎仍未放弃,必要之时,恐怕他就算用绳索绑着赵主父您,也会护着您杀出重围……” 赵主父愣了愣,神色复杂地感慨道:“此乃愚也!” 说罢,他转头看向蒙仲,摇摇头正色说道:“蒙仲,庞煖也好,你也罢,你二人不必为了偿还恩情而涉险……”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蒙仲给打断了:“赵主父你误会了,可能庞煖兄是出自报答恩情,才希望助您杀出重围,但我不是。您对我的提携之恩,我已经偿还了,纵使不满您对肥相之死无动于衷,但我仍向您提出过诸般建议,而事实证明,我当时的建议都是正确的,只是您过于自负,又过于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肯听从我的建议……” 这一番话,说得赵主父面色微微有些涨红,甚至于眼眸亦闪过几丝羞恼之色。 但他忍了下来,因为他很好奇蒙仲的下文:“确实,你确实已经报答了恩情,那么,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为何不带着你那一干弟兄、同伴,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因为宋国。”蒙仲平静地说道:“若您死在此地,齐国势必会趁着赵国舔舐内战伤口的机会,报复燕、宋两国。……齐国不一定会报复赵国,因为它也害怕赵国的新王投向秦国,但燕、宋两国,齐国绝对会展开报复,报复此前「赵、燕、宋三国伐齐」之事,而这,不符合宋国的利益。……曾经在宋国时,我亲眼目睹滕国的覆亡,来到赵国后,亦亲眼目睹中山国的覆亡,我不希望宋国赴上滕国、中山国的后尘,被齐国覆灭,因此,哪怕还有万中之一的机会,我亦会尝试保护着您脱离困局……” “原来是因为宋国……” 赵主父用略带嘲弄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 此时,却见蒙仲凝视了赵主父半响,忽而低声说道:“再者,在下亦不希望赵主父最终落得个窝囊而死的结局……若这次突围失败,我等皆被杀散,介时,可能就只有赵主父您一人被数万赵军围困于沙丘,断水绝粮,凄凄而亡。……还记得您初次邀臣与阿虎在邯郸宫内共浴时,您曾说,莫要拘束,将你视为族中长辈即可。就臣而言,在下更倾向于那位令人尊敬的长辈死在突围之中,亦不忍见他备受饥寒交迫,被困死于沙丘行宫之内。那不该是像他这般的雄主应有的结局。” “……” 听了蒙仲的话,赵主父神色为之动容。 只见他朝着蒙仲重重点了几下头,旋即哈哈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凄凄而亡,非我应有的结局,我乃赵雍,乃赵国的王!纵使赵国此刻有无数人妄想将我置之死地,我亦不能叫他们轻松得偿所愿!” 说罢,他一拍大腿,沉声下令道:“蒙仲听令,召集檀卫军、信卫军各司马、卒长,商议突围之事!” “喏!” 片刻后,檀卫军的庞煖、剧辛、赵奢,以及信卫军的乐毅、蒙遂、蒙虎、武婴等人,但凡卒长职位以上的将官,皆被聚集于东殿之内。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庞煖进殿的时候,手中还提着一挂绳索,看得赵主父心中一阵惊疑:他不会真打算将我绑起来强行带走突围吧? 在吩咐诸将在殿内席地而坐后,赵主父沉声说道:“诸位,行宫内的粮食已经告罄,我等必须想办法突围,否则唯有困死在此。尔等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不得不说,此时仍留在行宫内的檀卫军与信卫军将领们,要么是像乐毅、蒙遂、蒙虎等唯蒙仲马首是瞻的同伴,要么都是对赵主父保持高度忠诚的,因此当赵主父说出准备突围的话后,诸人当即欢呼起来。 毕竟他们也明白,除非最终向王师投降,否则,若不能尽早突围,困守行宫只是死路一条。 “庞煖,关于突围,你有什么建议?”赵主父问庞煖道。 听闻此言,庞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赵主父身侧的蒙仲,见后者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赵主父是真的决定突围。 『也不晓得蒙仲说得什么,使赵主父回心转意。』 庞煖心中很是纳闷,只见他举起了手中的绳索,正色说道:“前几日臣检查宫中的庖厨杂间时,曾发现有不少牢固的绳索,臣认为,可以借助此物,趁夜从城墙上滑到城外,如此一来,便可避免城门开启时的响动引起对面的注意。……臣方才找了几名士卒试了试,这些绳索还是颇为牢固的。” 『原来他是在测试那些绳索的牢固……』 蒙仲恍然大悟。 不过他也明白,倘若不是他说服了赵主父,说不定庞煖手中的那条绳索,最后就得用在赵主父身上了。 随后,赵主父命令剧辛、赵奢、乐毅、蒙遂等人皆退下为突围做准备,而他则带着鹖冠子与蒙仲,跟着庞煖来到了沙丘行宫东南角的城墙上。 当时,只见庞煖指着城下,对赵主父与蒙仲讲述他的突围之计。 “沙丘往东,即是漳水,若是能逃到漳水,游到对岸,漳水可替我等阻碍追兵一阵……” “从漳水游到对岸?” 蒙仲看了一眼城外白茫茫的积雪,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庞煖。 要知道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了,时不时地就天降大雪,天气十分寒冷,在这种天气跳入一条冰冷刺骨的河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庞煖闻言反问蒙仲道。 蒙仲哑然地摇了摇头,旋即朝着城下努了努嘴,问道:“那怎么突破封锁,逃到漳水呢?” 此时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只见城下到处都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鹿角障碍”,那是对面的王师为了困死赵主父,近几日不惜花费巨大精力打造了无数鹿角,这些鹿角头尾连成一线,前前后后最起码有四五排,且一眼望不到边。 若蒙仲等人想要护着赵主父突围,就必须翻阅这些鹿角障碍,但问题是,在这些鹿角障碍的后方,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巡逻的士卒来回走动。 蒙仲想了想,说道:“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可以叫士卒们将宫内的被褥拆了,将拆后的布披在身上,待到了城下后,伏于雪上……” “这个主意不错。”庞煖欣然点了点头。 “问题是……”摸了摸墙垛,蒙仲皱着眉头说道:“问题是那些巡逻的卫士,必须想个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 听闻此言,庞煖微笑着说道:“此事我亦想过,我准备留下一支佯动的兵卒,从南城门而出,假称欲保护赵主父突围,以此吸引王师的注意。” 话音刚落,就听身边的鹖冠子微笑着说道:“这支佯动的兵卒,就由老朽来带领吧。” 赵主父、蒙仲、庞煖三人下意识转头看向鹖冠子,此时却见鹖冠子笑着说道:“老朽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硬朗,可没办法像你们这些年轻人这般跳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不如就留在行宫,吸引王师的主意……” 听闻此言,庞煖皱眉说道:“夫子,恐赵成、李兑见走脱了赵主父,迁怒于您……” 鹖冠子笑着摆摆手说道:“我这把老骨头,杀之何益?老朽多少还有些薄名,赵成、李兑二人不至于杀死老朽。” 说罢,他转头看向赵主父,正色说道:“若是赵主父此番能脱困,老朽才有实现心中抱负的机会。……我此前见过中原各国诸侯,唯赵主父有‘破而后立’的魄力。赵主父,老朽还不想就此归隐山林啊!” “呵……”赵主父动容地笑了笑。 当日,赵主父命宫内仅剩的檀卫军与信卫军翻出最后的食物与酒水,令士卒们饱食一顿,以待夜晚的突围。 期间,蒙仲带着信卫军将东殿、西殿内翻了个底朝天,将宫中的被褥、幕帷布通通拆下来,用泥雪将其涂抹,然后再次晾干。 待等当日夜里,赵主父身披甲胄,带着蒙仲、庞煖等一干人来到了行宫城墙的东南角。 在等上城墙之前,赵主父转头看向身后蒙仲、庞煖、鹖冠子、剧辛、赵奢、乐毅一干人,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夜之事若成,便是上天见怜;倘若不成,便是我赵雍命数如此,尔等自行逃逸,不必毫无意义地与我一共赴死!……记住了么?” 在一番寂静之后,蒙仲开口说道:“若势不可违,我等自会自行逃逸。” “很好!” 赵主父微微一笑,旋即转头看向庞煖。 庞煖犹豫一下,最终默默点了点头。 片刻后,待夜色愈发深沉,众人开始行动。 他们找到了一段城外篝火光亮照拂不到的城墙,此时,只见蒙仲、蒙虎、武婴、华虎、穆武几人将绳索绑在城墙上,然后将从被褥拆下来的布披了身上,悄然顺着绳索滑落到城下。 一到城下,蒙仲几人便立刻伏在雪地上,警惕地看向远处的鹿角障碍。 旋即,一名名披布的信卫军士卒,逐一从城墙上沿着绳索滑落,与蒙仲等人一同伏在雪地上。 不得不说,此刻蒙仲等人难免心跳加剧,毕竟与他们相隔仅二十余丈,即是王师设置的鹿角等防御设施,且在那之后有着无数的巡逻赵卒,倘若此时被对面的巡逻赵卒察觉情况不对,致使四面八方的赵卒闻讯而来,他们将立刻被王师赵卒团团包围。 不多时,庞煖、剧辛、赵奢等人保护着赵主父,亦从城墙上沿着绳索滑落,此时尚留在城墙上的,便只有鹖冠子与其余约三百余名檀卫军士卒。 『一定要逃出去啊……』 看着城下的赵主父等人借助身上的布迅速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鹖冠子深深吸了口气,毅然带着兵卒走向南城门。 不多时,南城门方向便响起了城门开启的动静,瞬时间,城外的王师亦做出了相对的反应。 “行宫内有人突围!” “快!挡住他们!” 这些声音,从远处徐徐传到了赵主父、蒙仲、庞煖等人这边。 “再等等。” 蒙仲压低声音提醒着赵主父等人。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快!行宫南城门有人试图突围,你们几队,立刻前往南城门围堵!” “喏!” 待一声应喝后,蒙仲等人便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朝着远处而去。 见此,蒙仲深吸一口气,扮作一团不起眼的积雪,悄悄摸近不远处的鹿角障碍,睁大眼睛审视着远处的巡逻卫士,待确认远处的巡逻赵卒被调走了大部分后,他当机立断地向身后诸人传达讯息:“快!翻过去!” 听闻此言,赵主父与身后的士卒们,纷纷解下身上的布,将其塞入甲胄内,旋即快速翻越鹿角障碍。 “从现在起,我等便是巡逻此地的王师赵卒!各队听我号令!” 压了压头盔,蒙仲与庞煖分散为二十几人为一队的巡逻队,徐徐朝着远处走去。 而此时在远处,正有无数的火把朝着这边而来,甚至隐约还能听到阵阵马蹄之响…… 章节目录 第185章 最后的突围!(二) “杀啊!” “冲出去!” “挡住!挡住他们!” 戌时二刻前后,在沙丘行宫的南城门,鹖冠子在按照蒙仲的叮嘱在行宫内放火后,便率领着约五百名檀卫军士卒,拼命朝外突围,然而闻讯而来的王师赵卒们,却用盾牌、身体拼命阻挡他们,致使两拨人在行宫的南城门外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 别看王师赵卒的人数占据绝对的上风,使那五百名檀卫军士卒看起来仿佛汪洋中的一叶轻舟,但由于王师的诸位统帅、将领谁也不想背负“纵容麾下士卒杀害赵主父”的恶名,以至于王师赵军内部早已下达了“不得拔剑”的命令,只能用盾牌与身体阻挡试图突围的赵主父一方的人马——姑且就泛称「主父近卫」。 不得拔剑的禁令,使得两拨人的伤亡完全不成比例,在短短片刻工夫内,人数仅五百余人的檀卫军士卒便击杀、击伤王师赵卒六七百人,而其本身的伤亡,却微乎其微,只有几个最倒霉的家伙,在被王师赵卒用盾牌推翻在地时,被在旁的敌我双方士卒不慎践踏导致重伤甚至致死,成为极个别的伤亡例子。 不过,即便两军的伤亡完全不成比例,但最先抵达此地的李跻却毫无惊慌之色,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附近的王师赵卒,逐一截断对面主父近卫试图突围的希望,有意将对方堵回沙丘行宫。 不多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三人闻讯而来,向李跻询问情况。 “安平君、父亲、阳文君。” 在向赵成三人拱手行礼后,李跻指着远处沙丘行宫的方向说道:“据士卒禀报,参与突围的主父近卫至少有五六百人,这恐怕也是行宫内仍在抵抗的最后一点兵力了,可惜还是被我方的士卒截住……” 在他介绍当前的局势时,阳文君赵豹神色复杂地盯着远处。 要知道,今日白昼里他才刚刚把蒙仲、蒙虎、武婴三人设法带入沙丘行宫,结果当晚沙丘行宫内便试图突围,阳文君赵豹绝不相信此事与蒙仲无关。 但正像他自己所感慨的,他有什么资格去阻止一位义士去履行其忠义呢? 更何况,阳文君赵豹本身对于赵主父的感情亦极为复杂,他一方面不希望赵主父再做出糊涂的行为使赵国愈发动荡,甚至于为此不惜默许了安平君赵成与赵王何试图困死赵主父的决定;可在内心深处,他又不忍心看到曾经效忠过的赵主父,这位曾一度带领赵国走出困境的雄主窝囊的被困死在行宫内。 正是这极端复杂的心情,才使得阳文君赵豹做出了一系列言行不一的行为:明明是他奉劝蒙仲莫要多费心机跑到邯郸去恳求赵王何,可最终还是他为蒙仲等人提供了助力;明明是他奉劝蒙仲放弃营救赵主父,可他还是帮助蒙仲回到了赵主父身边。 可能,虽然理智告诉他并不现实,但在他内心深处,他或许仍希望着蒙仲能创造一些“奇迹”,使双方都能相安无事的奇迹。 而此时,安平君赵成盯着远处瞧了片刻,忽然皱眉问道:“李跻,主父身在何处?” “这个不知。” 李跻摇了摇头说道:“迄今为止,我还未见到过主父,可能混迹在士卒当中……” “……” 安平君赵成瞥了一眼李跻,旋即再次将目光投向前方的战场,皱着眉头问道:“主父身边诸人,你可瞧见?” “只依稀瞧见过鹖冠子。”李跻如实相告,旋即抬手指向前方。 顺着他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赵成、李兑二人果然隐约能看到一位身穿皂袍的老者正挥舞着利剑激励着其身边的主父近卫。 “其余人呢?”赵成皱眉问道:“可瞧见庞煖、蒙仲二人?” 李跻摇了摇头:“至今未曾瞧见。” 听闻此言,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对视一眼,均感觉有丝丝不对劲。 因为夜色的关系,纵使周围有无数王师赵卒手持火把站立着,但赵成、李兑二人仍无法仔细区分远处正在突围的主父近卫究竟是檀卫军还是信卫军,亦或是这两支主父近卫一同突围,但是,没有瞧见庞煖、蒙仲二人——没有瞧见赵主父,可能就像李跻所说的,赵主父只是假扮成寻常士卒试图蒙混过关,但没有瞧见庞煖、蒙仲二人,那么对面此时的突围,就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与其相信庞煖、蒙仲二人亦假扮成寻常士卒,赵成、李兑二人更倾向于此二人正护送着赵主父从另外一条路突围,此间的鹖冠子,可能只是一个声东击西的幌子。 想到这里,安平君赵成立刻沉声说道:“李跻,你速速派人通知赵袑、李疵、赵平三人,叫他们命士卒盘查各个方向,我怀疑……此南城门这边只是佯动,庞煖、蒙仲等人已然带着赵主父从另外一条路离开了行宫。” “……是!” 看了一眼父亲李兑,见他亦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李跻将信将疑地唤来几名近卫,吩咐他们去联系围堵行宫其他三个方向的赵袑、李疵、赵平三人。 而此时,李兑将赵成请到一侧,低声说道:“安平君,若我等要等到赵袑、李疵等人的回讯再有所行动,别是要干等至少半个时辰,倘若庞煖、蒙仲等人当真已护着主父巧妙突围,这半个时辰的耽搁,恐怕会使其逃之夭夭……” 赵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问道:“奉阳君可有何妙策?” 只见李兑压低声音说道:“事急矣,不宜再缓图之,可使一人率军攻入行宫,搜查主父行踪。若主父在,你我立刻撤出行宫,若主父果真已潜出行宫,当立刻率军追击。期间若有檀卫、信卫阻拦,可使辨别仔细后,或杀或捕!……终归仅五六百人而已。” “唔。”赵成点了点头。 见赵成同意自己的建议,李兑当机立断唤来部将廉颇,吩咐后者率军杀入行宫,搜查主父的行踪。 此番行动,李兑授权廉颇可以杀人,只要杀人前辨认清楚。 说白了,除了赵主父、蒙仲等个别人物不能杀,只能抓捕,其余无论是檀卫军还是信卫军都能杀。 “喏!” 廉颇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廉颇便率领士卒杀向了那些仍试图突围的主父近卫跟前,只见身先士卒的他挥舞着长戈,将一名名冲到他面前的主父近卫击翻在地。 而一见有主父近卫倒地,廉颇身后的队伍中便冲出几人,用绳索将其捆绑。 大多数情况皆是如此,但也有个别主父近卫在被击倒后仍欲进攻廉颇,结果被看清其面貌的脸庞当场击毙。 反正奉阳君李兑叮嘱过他,只要赵主父不杀,鹖冠子与庞煖师徒不杀,蒙仲与其一干小伙伴不杀,其余檀卫军与信卫军士卒,皆可杀之。 鉴于廉颇开了杀戒,鹖冠子率领的五百余檀卫军,其势头不由地为之一遏。 毕竟在此之前,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王师“不拔剑”的行为,多少还是助涨了檀卫军士卒的气焰,以至于方才檀卫军在突围时显得异常的凶狠。 可现如今,奉阳君李兑派出了廉颇这位猛将,且授权允许廉颇杀人,这大大遏制了檀卫军的士气,毕竟双方的人数差距摆在那里,一旦王师被打出了真火,区区五百余名檀卫军士卒,如何挡得住此间数千乃至近万的王师赵卒? 好在廉颇也不是喜好杀人的人,或者不屑于屠杀这些小卒,因此他一边率军突进,一边高喊道:“降者不杀!” 在这种情况下,檀卫军士卒们陆续有人抵不住对死亡的恐惧,纷纷丢下兵器投降,这使得愿意跟随鹖冠子继续突围的士卒越来越少,以至于鹖冠子只能渐渐被廉颇逼回行宫内。 待等短短一刻时之后,廉颇便攻入了行宫,而此时在他面前的,只剩下鹖冠子与寥寥二十余名檀卫军士卒,其余檀卫军士卒,要么已跪地投降,要么就已经被廉颇杀死。 “鹖冠子,请放下手中兵器。” 廉颇远远警告着鹖冠子道:“您是得道的道家圣贤,廉某不想冒犯您,请放下手中之剑,莫要使廉某难做。” 听闻此言,鹖冠子朝着左右瞧了两眼,见身边就只剩下二十余名檀卫军士卒,苦笑一声后,终于丢下了手中的宝剑。 旋即,他身后二十余名檀卫军士卒在彼此对视一眼后,亦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就这样,廉颇轻松击溃了这股想要突围的主父近卫,但他心中亦感觉出情况不对。 因为据他所知,这些主父近卫突围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赵主父突围,但迄今为止,他廉颇根本没有撞见赵主父,甚至连蒙仲、乐毅、庞煖、剧辛、赵奢、蒙虎等人,他一个都没碰到,要说其中没什么蹊跷,他怎么也不相信。 “搜!” 一声令下,廉颇麾下的王师赵卒如潮水般涌入行宫,在东殿、西殿两座宫殿中一边救火,一边仔细搜查赵主父一行人的踪迹,但遗憾的是,无论他们怎样搜查,行宫内都没有赵主父一行人的踪迹。 “什么?没有?” 在得到士卒们的回禀后,廉颇深深皱起了眉头,带着已被绳索捆绑起来的鹖冠子出了行宫,回到了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身边。 而此时,仍站在行宫外等候消息的赵成与李兑,则刚刚收到赵袑、李疵、赵平三人派人送来的消息,他们三人皆表示各自负责的城门,并无主父近卫突围的迹象。 就在赵成、李兑二人将信将疑,等待着廉颇送回消息时,廉颇带着鹖冠子回到了他们面前,拱手抱拳禀报道:“安平君、奉阳君,城内并无赵主父,也无庞煖、蒙仲那一行人。” “什么?!” 听闻此言,赵成、李兑以及在旁观瞧的阳文君赵豹皆面色一变。 相比较赵成、李兑二人因为着急的色变,赵豹那色变的神色中,则带着几分诧异:蒙仲那小子,竟真带着赵主父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了行宫? 只见在盛怒之下,安平君赵成一把揪住鹖冠子的衣襟,怒声质问道:“鹖冠子,主父何在?!” 可能是被赵成勒住了衣襟的关系,鹖冠子显得有些呼吸不畅,嘿嘿笑道:“谁知晓呢?赵主父云龙之相,若是化云遁天了呢……” “少拿你道家之言诓我!” 盛怒之下的赵成一把将鹖冠子推翻在地,旋即用腰间抽出了自己的陪剑,将剑刃抵在鹖冠子的脖子上,语气冰冷地质问道:“主父身在何处?说!否则,休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见此,在旁的李兑连忙劝阻赵成,小声说道:“安平君息怒,鹖冠子乃道家圣贤,杀之恐坏了名声,遭世人唾骂。” 不得不说,虽然正统老子道家对世俗的影响力其实日渐削弱,但天下学派对于老子道家还是格外尊敬的,哪怕是一度指责其他学派皆属异端的儒家,都不敢拿正统道家说事,更别说其余学派。 而鹖冠子作为继承了老子道家的正统道家圣贤,他在中原各国亦颇有名气,名气绝不亚于蒙仲的老师庄子,若非此刻安平君赵成因为走脱了赵主父而惊恐惶恐,否则,他也绝对不会用剑指着鹖冠子,毕竟这会败坏他的名声。 而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世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声。 “锵!” 忍着心中的怒气,赵成最终将利剑又放回了剑鞘。 见此,李兑连忙唤来儿子李跻,叫后者派几名近卫将鹖冠子带下去暂时关押起来。 恶狠狠地瞪视着鹖冠子被带走时的背影,赵成喘着粗气与李兑商议道:“走脱了赵主父,这可如何是好?” “安平君莫急。”李兑压了压手宽慰着赵成,旋即皱着眉头仔细分析道:“虽然不清楚主父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行宫,但其行踪,还是不难预测的。他总不可能向北逃,唯有向南走,若我猜测不错的话,主父可能是打算穿过齐、卫两国,投奔宋国……而要前往宋国,主父一行人必定得向南越过漳水,安平君不妨请牛翦军将率领骑兵出动,封锁这一带的漳水河畔。……至于接下来,我相信等天亮后定能找到主父一行人的行踪,介时再做打算。” “唔。” 安平君赵成微微点了点头。 他亦认为,在现如今的中原,宋国是赵主父唯一可以投奔的国家——虽说赵主父其实也可以投奔燕国,但燕国相比较宋国太弱小了。 更重要的是,宋王偃乃是赵主父近三十年的稳固盟友,两者的性格与利害趋向颇为一致,哪怕称之为知己亦毫不为过。 倘若赵主父投奔宋国,宋国的宋王偃,绝对会接纳赵主父。 『决不可使赵主父逃到宋国!』 赵成与李兑互换了一个眼神。 要知道,宋国可不弱,继宋剔成君、宋王偃两代君主治理后的宋国,纵使齐国单独进攻宋国都显得有些吃力,一旦叫赵主父逃到宋国,纵使赵、齐两国联合对宋国施压,但宋国还是有着在短时间挡住赵齐两国军队的实力。 只要宋国能支撑到等秦国出面声援赵主父,对赵国施加压力,介时赵国很有可能就会出现另外一番局面。 想到这里,安平君赵成立刻命人请来牛翦,将赵主父已从沙丘行宫内走脱的消息告诉了牛翦。 听闻此事,牛翦面色剧变。 如果说赵成、李兑等人是畏惧赵主父逃到宋国后对他们的危害,牛翦则单纯是恐惧赵主父走脱,毕竟他一度背叛了信赖他的赵主父,哪怕他一开始并没有一定要害死赵主父的心思,但不能否认,当赵成、李兑决定困死赵主父时,他牛翦亦保持了沉默。 此举意味着他已彻彻底底地背叛了赵主父,再无辩解的余地,倘若赵主父此番走脱,日后声讨他的行为,那么,他牛翦必将身败名裂,被世人所唾弃。 可能正是出于这份恐惧,以至于当赵成、李兑二人向他提出「命骑兵追击」的要求时,牛翦仅稍作犹豫便咬牙应了下来:“我明白了,我立刻率骑兵去追!” 说罢,牛翦立刻回营召集骑兵。 而赵成、李兑二人,亦开始发号施令,传令赵袑、李疵、赵平、李跻等人不必再围困沙丘行宫,立刻唤醒营内所有的王师赵卒,向南行路,赶往漳水河畔。 若用一句话概括,纵使是追到宋国,赵成、李兑二人也要将赵主父追回! 而与此同时,蒙仲、庞煖等人以及两百余名信卫军,正趁着夜色,护送着赵主父徐徐向南。 沙丘行宫距离漳水河畔其实并不远,直线距离总共也只有不到二十里路,但由于此时正值冬季,地上的积雪已没过膝盖,这才导致他们的速度被严重拖累。 当然,相比较沿途的积雪,更为致命的,仍然还是遍布这一带的王师巡逻卫队。 为了防止惊动那些王师的巡逻卫队,导致自己一行人的行踪暴露,蒙仲很是大胆地将一行两百余人,分为近三十人为一队的六七个队伍,扮作了在这一带巡逻的王师卫队,彼此相隔数百丈距离,徐徐朝着南边前进。 戌时三刻前后,正值廉颇刚刚带兵杀入行宫,蒙仲一行人亦刚刚遭遇一队王师的巡逻士卒。 眼瞅见即将与对面撞上,已来不及躲避,也来不及熄灭手中的火把,庞煖咬了咬牙,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可就在这时,蒙仲将他手中的剑又按回了剑鞘,旋即压低声音吩咐道:“所有人转身,缓缓向前,听我号令。” “……” 在队伍中的赵主父、庞煖、剧辛、赵奢等人皆不明所以,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蒙仲的指示,纷纷转身,面朝沙丘行宫的方向。 而此时,蒙仲则向那队正迅速而来的王师赵卒走前几步,在大声下令使麾下士卒停止前进后,抢先喝问道:“对面的,是何处的兵卒?” 听闻此言,对面的王师卫队缓缓停了下来,随即,有一名士卒走上前来,自表身份道:“我乃李云(行)司马麾下的卒长符昌,你是哪里的兵卒?” 『李云?莫非是李跻长子李云麾下的兵卒?』 蒙仲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旋即高声喊道:“原来是少公子的部署,我乃负责此间的两司马,方才瞧见行宫方向传来火势,恐行宫生变,便朝行宫方向而去。” 对面的符昌走近几步,用火把照了照蒙仲与其麾下的士卒,果然见这队士卒一个个背对自己面朝行宫方向,心中并不起疑,笑着说道:“我亦是瞧见行宫方向传来大火,是故带队前往探探究竟,兄弟莫要惊疑。” “原来如此,符卒长先请,在下等人紧跟其后。” “好!” 名为符昌的卒长毫无疑心,当即率领麾下的卫队径直向行宫方向而去,蒙仲带着赵主父、庞煖等人跟了一小段,旋即故意落后,眼瞅着那队卫士已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下,蒙仲立刻下令所有人再次调转方向,继续向南而行。 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蒙仲方才挡住了那队卫士,为他身后的几队信卫军争取了时间,使得那几队信卫军有时间用身上携带的布裹住身体,躲在积雪中,以至于那队卫士在经过时,竟没有发现一旁不远处的雪地上其实伏着百余人。 “真不愧是善于夜袭的你,当真镇定……” 在危机解除后,庞煖由衷地称赞道,毕竟他方才的第一反应即是强行突破,虽然那队卫士未见得能够阻挡他们,但他也明白此举必定会暴露己方的行踪,而似蒙仲这般巧妙地骗过对方,确实是最佳的办法。 蒙仲微微笑道:“此间的巡逻卫队,暂时还不知赵主父已从行宫走脱,按理来说不至于生疑,不过再等片刻,待消息传开,这招就不好使了……” “因此得尽快抵达漳水。” “嗯!” 短暂的谈聊后,蒙仲与庞煖继续护着赵主父徐徐向南。 忽然间,蒙仲感觉身背后好似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他回头瞧了一眼,旋即便瞧见身背后的方向,有一团火云正朝着南边迅速而来。 待他仔细观瞧,那哪里是什么火云,分明就是不计其数举着火把的王师赵卒,且从那些火把的移动速度以及隐隐传来的响动判断,那恐怕就是牛翦麾下的骑兵。 见此,蒙仲当即对赵主父说道:“赵主父,看来我等的把戏已被赵成、李兑识破,此时赵成等人恐怕已攻入了行宫,见宫中不见赵主父,是故慌忙派牛翦率骑兵追赶,我等不可再耽搁了。” “嗯!” 赵主父神色严峻的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亦改变了战术,他下令跟在身后的其余几队信卫军士卒迅速赶上来,重新汇合,旋即带着这支两百余人的队伍,快速向南急行军。 在身背后有无数骑兵追赶的情况下,他已顾不得暴露行踪,毕竟就算天气再恶劣,骑兵的速度也远比他们快,一旦让骑兵抢先一步抵达漳水河滩,他们便将彻底失去渡河突围的机会。 为此,纵使随后沿途又遇到了一队巡逻卫士,但蒙仲仍是下令全军突进。 眼瞅着身背后的骑兵越来越近,蒙仲等人心急如焚。 忽然,前面有信卫军士卒惊喜喊道:“漳水!前面就是漳水了!” 听闻此言,蒙仲果断下令全军跳入漳水,游到对岸。 “砰!” “砰砰砰!” 两百余人的队伍,在无数骑兵与王师卫士的追赶下,纷纷跳入漳水。 在下水的一刹那,蒙仲便感受到了河水的温度,那冰冷刺骨的寒意,一时间窜上了他的脑门。 在奋力游向对岸的期间,蒙仲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岸上立满了骑兵。 为首一员将领,正是牛翦。 “司马,他们跳河而逃……” 看着眼前那群跳河逃跑的诸人,牛翦身边有近卫急切地提醒道。 此时,只见牛翦咬了咬牙,挥手下达了一个让蒙仲、庞煖等人大为惊愕的命令:“放箭!” 一时间,岸上的骑兵朝着河中激射弩矢,致使河面上箭如雨下。 章节目录 第186章 追击! 『PS:一连吃了好几天的药,咳嗽总算是好转了些,前两天半夜里咳嗽太厉害了,我媳妇都吓坏了。』 ————以下正文———— “放箭!” “放箭!” 看着眼前那条漳水中不时漂浮其上的人影,牛翦的面色逐渐从惶恐转向阴沉,他的眼睛仔细扫过那翻腾的河水,试图从河中那一个个人影中,找到赵主父的踪迹。 没有谁比他更恐惧让赵主父逃离赵国,因为他知道,一旦使赵主父逃离了赵国,待等他日赵主父携秦、宋两国之势再次回到赵国时,他牛翦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这非但只是因为他牛翦背叛了赵主父,更是因为由于他牛翦的背叛,使得安阳君赵章的起兵夺位功败垂成,导致这位赵主父最心爱的长子兵败后被迫自刎于沙丘行宫。 更有甚者,亦是他牛翦的关系,使赵主父失去了重新执国政的机会,没有机会再推行鹖冠子的天曲日术——当然,这一条牛翦并不清楚。 但不管怎么说,单单间接逼死公子章、使赵主父错失再次执政赵国这两项,就足以让赵主父他日归来之后,将牛翦视为率先要报复的对象。 可能到那时候,赵主父或许会宽恕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只要那两人妥协,老老实实助赵主父推行天曲日术,但牛翦,相信赵主父是绝对不会宽恕的。 正因为这份恐惧,使得牛翦在得知赵主父一行人跳漳水而逃时,做出了等同于弑君的行为——命麾下的骑兵向河中的赵主父一行人射箭。 不得不说,这是连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都不敢做的事,他二人宁可让无辜的王师赵卒付出巨大的代价,仅仅用身体与盾牌去围堵赵主父突围,也绝不敢下令杀伤赵主父,毕竟这是弑君弑王的大恶,是天底下绝不会宽恕的大恶。 想当年,楚国的楚悼王去世,楚国贵族趁机发动兵变,攻伐当时在楚国担任令尹(国相)的名将吴起,吴起自忖自己此番注定无法幸免,于是心存着报复的心思,逃到楚悼王的灵柩旁,使那些楚国贵族的士卒在射杀他的同时,亦伤害了楚悼王的尸体。 结果怎样? 待继位的楚肃王得知此事后,除了下令将吴起的尸体处以车裂肢解之刑以外,同时亦将参与那场叛乱的七十多家楚国贵族,通通定为叛臣,全部处以诛灭三族的惩罚。 这还仅仅只是“伤及君王之尸”而已,而似牛翦这般试图公然射杀赵主父,那更是罪加一等,别人暂且不说,只说赵王何,纵使赵王何亦恨不得赵主父死,但他也绝对不敢宽恕牛翦的行为,毕竟在这个年代,像“弑君”、“弑父”这种罪行,皆是世俗所无可宽恕的。 正因为如此,当牛翦再喊出“放箭”这个命令后,其实他心底也后悔了,但是他没有办法。 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步走错,步步是错。 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牛翦已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为何不再次倒戈协助赵主父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早已无法回头,在他于邯郸战役背叛公子章,致使公子章功败垂成的那时起,他就无法回头了——因为纵使他当时改变心意,赵主父与公子章也绝对不会宽恕他,更别说事后没过久,公子章就因为兵败而自刎了,这件事彻彻底底地堵死了牛翦的退路。 此时此刻的牛翦,只有硬着头皮走到底。 相比较让赵主父走脱后引起的严重后果,牛翦选择事后跟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谈谈条件,毕竟彼此并无利害冲突,相信赵成、李兑二人还不至于一定要弄死他。 当然,倘若赵成、李兑二人胆敢将谋害赵主父的罪名全部扣在他牛翦头上,那么,他牛翦也不是好惹的! 至于眼下…… 朝着左右瞧了瞧,牛翦沉声下令道:“来人,速速派人沿河到上游下游探查路况,找寻可以渡河的桥梁!” “喏!” 附近的骑兵抱拳领命而去。 吩咐下去之后,牛翦面沉似水地盯着眼前的漳水,丝毫不受河中士卒被箭矢射伤的叫喊声与惊恐声所动摇,一双眼眸中浮现浓浓的杀机。 既然大错已经铸成,他岂能让赵主父从他手中走脱?! 而此时,蒙仲、庞煖等人已护着赵主父从河对岸上了岸。 不得不说,十一月的河水当真是冰冷刺骨,别看这段漳水只有寥寥二十丈左右宽,但这二十丈的距离对于蒙仲而言,简直就是无比漫长的折磨,以至于当他的手抓到河对岸的岸边石后,他甚至已没有力气爬上岸,多亏他身后的两名信卫军士卒奋力将他推上了岸。 莫以为蒙仲只是个例,事实上,就算是健壮的信卫军士卒,亦是一个个被河水冻地浑身发抖,更别说上了岸后被夜里的冷风一吹,那简直就仿佛钝刀子割在肉上的酷刑。 “赵主父。” 见庞煖搀扶着赵主父从河中爬上来,蒙仲赶忙递出去搀扶一把。 就着河对岸那无数骑兵手持火把的微弱光亮,蒙仲看到赵主父的脸上亦毫无血色,嘴唇发紫,浑身颤抖。 蒙仲知道,若他们不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穿着湿漉漉衣甲的他们,绝对会被夜里的寒风冻毙在今夜,哪怕稍稍幸运一些,多半也会感染风寒——而在这个年代、在这种环境下,一旦感染风寒,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蒙仲用颤抖的口吻,低声对赵主父说道:“赵主父,我们必须快点奔跑起来,尽快找到可以生火取暖的地方。” “好。”赵主父点点头,旋即又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河对岸的无数赵国骑兵,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一双眼眸中,跳跃着名为愤怒的情绪。 而此时,蒙仲对身边的蒙虎、剧辛、赵奢等人下令道:“快!你等在前,速速找个可以取暖的安全地点……” 说罢,他又催促站在原地的那些信卫军士卒跟着蒙虎、剧辛、赵奢等人向前奔跑,尽可能地让这些人的身体变暖。 期间,蒙仲亦暗暗盘点己方的损失,幸运的是,虽然方才牛翦麾下的骑兵几拨齐射很是唬人,但是效果却微乎其微,至少在蒙仲的盘点下,仅有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不知去向,很有可能是被射中了要害后被冰冷的河水卷走,但大部分的信卫军士卒,包括族叔蒙鹜以及蒙遂、武婴等一干蒙仲的小伙伴们,基本上都安然无恙。 这让蒙仲大大松了口气。 借助星空的微弱光亮,蒙仲、庞煖一行人在寒风中小步奔跑,在足足奔跑了约小一刻辰后,终于看到了一座矮丘。 此时蒙仲亦顾不得其他,当即下令藏到这座矮丘中,伐木劈柴,生火取暖。 可能是因为求生欲的关系,近两百名信卫军士卒很快就在山林中升起了十几堆篝火,他们将其中两堆篝火让给赵主父、蒙仲、庞煖等人,其余人通通围在篝火旁,让篝火的温度烤着身上冰凉的衣甲。 不得不说,这些一路跟随至此的士卒,皆是信卫军的老卒,也就是经受过乐毅、蒙遂严格训练的第一批士卒,因此,无论耐寒能力还是抵受挫折的能力,都不是一般士卒可比,这不,明明是侥幸逃出升天,但此刻因为生起了篝火取暖,以至于那些信卫军老卒们竟然还能有说有笑。 这个说方才渡河时被箭矢射中了臀部,希望从旁的同泽帮忙看看伤势,那个说他刚刚差点没被冻死在冰冷的河水里,总而言之,气氛还是比较活跃。 直到这些士卒被乐毅喝斥了一顿,这才一个个耷拉下脑袋。 “怎么回事?” 见乐毅从远处走了回来,蒙仲轻笑着问道。 “没什么。”乐毅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叫他们把布拉起来,勉强可以阻挡一点火光……” 他口中的布,即是士卒们在逃亡期间混藏于雪地中时用到过的布,由于逃亡期间谁也说不准是否还会用到,因此并没有士卒将其丢弃,而是塞入了甲胄内,如今正好挂在四周的树木上遮挡点火光。 当然,此举在蒙仲看来,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十几堆篝火发出的光亮,怎么可能挡得住?——纵使四周挡得住,顶上怎么办? 不过当他拿此事调侃乐毅时,乐毅却无奈地说道:“虽然我也晓得挡不住光亮,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至少能让我心安点。” 他的话,让附近的蒙虎、武婴等人,甚至于让不远处的信卫军士卒们,亦纷纷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位乐毅佐司马,素来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感,而事实上呢,乐毅也会感到心慌,只是他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此时,檀卫军的赵奢走到了蒙仲等人这边的篝火:“蒙司马、乐佐司马、诸位。” “怎么了?” 蒙仲让坐在身边的蒙遂向旁边靠了靠,让出半截充当凳子的圆木给赵奢。 “多谢。” 赵奢称谢后便坐在蒙仲身边,只见他看了一眼远处围着篝火小声谈笑的信卫军士卒们,颇感不可思议地说道:“一路上,在下仔细关注贵军的士卒,在下发现,相比较我檀卫军,贵军士卒的心性更为坚韧,纵使途中遭遇多番变故,亦无人惊慌失措,皆听从蒙司马与乐佐司马的命令……而更让在下感到吃惊的是,纵使是此时此刻,贵军士卒仍能保持这般乐观的心态,这很了不得。不知其中很有什么秘法?” 见赵奢似乎有意请教练兵之法,蒙仲遂指着乐毅、蒙遂二人说道:“我以往并不怎么过问练兵,皆是乐毅、蒙遂二人代我操练士卒,赵司马若是有意,可以与他二人聊聊……” 他正说着,远处传来了庞煖的喊声:“蒙仲,到这里来一下。” 见此,蒙仲站起身来,拍拍赵奢的肩膀示意后者接着跟乐毅、蒙遂聊,而他则跨过那根圆木,朝着不远处赵主父与庞煖、剧辛所在的那堆篝火而去。 当蒙仲走到那堆篝火时,几名信卫军士卒已经用布跟树枝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挡风棚,让赵主父能坐在无风处烤火。 而赵主父,亦解开了衣甲,似乎正要将其脱除的样子,但不知为何脱了一半就停下了。 “怎么了?” 蒙仲走上前问道。 听闻此言,庞煖指了指赵主父的后背。 见此,蒙仲走到赵主父身侧,此时他方才看到,赵主父的后背骇然插着一支箭矢,洞穿了其身上的甲胄,怪不得他的衣甲只脱了一半。 而此时,赵主父笑着说道:“只是中了一支流矢而已,想当年我南征北战时,时而中箭负伤,不是什么大事,你等帮我将箭簇挖出来即可。” 『挖出来?』 蒙仲蹲下身仔细查看着赵主父背部的箭矢,这才发现这支箭矢插地有点深,想来这就是庞煖喊他过来的原因。 可当他将情况告诉了赵主父后,赵主父却有些不信:“为何我却没有多少痛觉?” 蒙仲当然知道赵主父为何没有多少痛觉,因为此前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整个身体都快失去知觉了,哪还有什么痛觉?但随着身体逐渐转暖,血液重新开始正常流动,赵主父慢慢就会感觉到背部的伤痛。 毕竟就蒙仲看来,赵主父的箭伤还是较为严重的,至少他不敢贸然帮助赵主父拔箭,毕竟这支箭矢实在插地太深了,必须请有经验的医师动手才行。 而庞煖亦想到了这一层,皱着眉头对蒙仲说道:“必须尽快找到一座城邑,找城内的医者为赵主父除箭诊治。” 听闻此言,蒙仲当即叫来了他的族叔蒙鹜,蒙鹜在了解情况后,皱着眉头说道:“漳水以东,就只有高唐、平原两地堪称大邑,而此地距离高唐或平原,怕是还有两百余路程……” “两百余里路程……” 听到蒙鹜这话,赵主父、蒙仲、庞煖三人皆皱起了眉头。 两百余里路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基本上不可能进入高唐邑。 从方才牛翦下令麾下士卒放箭的举动就能看出,此人对赵主父已起了杀心,那么不难猜测,待天亮之后,牛翦麾下的骑兵便会漫山遍野的找寻赵主父一干人的行踪——甚至于此时此刻,牛翦就已经下达了这个命令。 在近万骑兵的追赶下,跋涉两百余里从此地赶到高唐邑?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为了围堵赵主父,牛翦绝对会抢先一步率骑兵赶到高唐邑,在大河(黄河)一带布下防御,防止赵主父一行人渡河潜入齐境「东阿」一带。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找到经验丰富的医者为赵主父诊治? 蒙仲与庞煖面面相觑。 就在他二人颇有些不知所措时,却见赵主父冷笑着说道:“两百余里地,呵呵,恐怕咱们只走到一半,就被牛翦那厮派骑兵截下来了……这个牛翦,亏我当年对他器重有加,没想到竟是这等忘恩负义之辈……” 骂了几句,赵主父对蒙仲、庞煖二人说道:“庞煖、蒙仲,趁我背上还没有多少知觉,你二人替我拔箭……”说罢,他见蒙仲、庞煖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呆呆站在原地,便笑骂催促道:“现在不动手,难道还要等我待会感觉到痛意再动手不成?” “……” 在面面相觑之后,蒙仲猛然抽出一柄短剑,放在篝火上来回烤着。 见此,庞煖大为吃惊,用佩服的目光看着蒙仲,结果蒙仲在将那柄短剑烤热后,当即就将剑柄递给了庞煖。 “……”庞煖倍感无语地看着蒙仲。 “我没有帮人拔箭的经验……”蒙仲讪讪解释道。 『你没有,我也没有啊!』 庞煖亦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赵主父看不下去了,命蒙仲叫来两名有相关经验的信卫军士卒,让他们代为动手。 不得不说,可能是因为赵主父身份尊贵,也可能是因为这支箭矢实在插地过深,以至于那两名信卫军士卒握着短剑的手都在发抖。 “当啷”一声,那两名信卫军士卒跪倒在地,连连表示不敢伤害赵主父。 赵主父那个气啊,沉着脸下令道:“庞煖,你比蒙仲年长,你来动手,蒙仲,你在旁帮衬!” 无奈之下,庞煖只好接过短剑,先小心翼翼割断箭矢,然后慢慢割开赵主父背部的箭创处,旋即,蒙仲屏住呼吸,将三根手指伸到伤口内,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试图将箭簇拔出来。 可能是因为烤火的关系,赵主父的身体逐渐转暖,渐渐恢复了背部的痛处,以至于当蒙仲为他拔箭的时候,他痛地紧要牙关,虽额头冷汗直冒,却一声不吭。 不知何时起,蒙虎、蒙遂、乐毅、赵奢等人已围在了四周,一边为赵主父挡着风,一边看着赵主父在这剧痛下一声不吭的强韧意志力。 足足过了好一会,蒙仲这才将那只箭簇拔出来,当时只听噗嗤一声,一抹鲜血迸在他脸上,惊地蒙仲浑身一激灵。 见此,赵主父笑着调侃道:“我还没说什么,怎么你这替我拔箭的,却是落得这幅模样?” 听闻此言,众人转头再看蒙仲,却见蒙仲亦是满头大汗,更好笑的是,由于过于紧张用力,蒙仲甩了几下都没有甩掉他用三根手指死死捏着的那枚箭簇,让在旁的众人忍不住一番哄笑。 不过众人也明白,为赵主父拔箭,若是有极大胆魄的人,一般人确实没有那个勇气。 箭簇拔除后,那两名信卫军士卒立刻给赵主父包扎了伤口,因为没有伤药,他们只能将布撕成一条条,牢牢绑住伤口,避免伤口持续出血。 吩咐蒙仲、庞煖、剧辛等人重新坐定下来之后,赵主父与他们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在给赵主父拔除了箭矢后,最大的问题就变成了食物。 是的,他们一行近两百人,几乎没有携带任何食物,而此地距离作为赵齐边境的大河,最起码有两百余里,若在往日,这大概也就是两三日的路程,但由于眼下正值冬季,外面天寒地冻,可能要多花一倍的时间,即五六日光景,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五六日的食物如何解决? 对此,蒙仲想了想说道:“这附近虽然没有大的城邑,但相信应该有乡邑村庄,我等不妨向乡民交换些吃食。” 赵主父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有几名信卫军士卒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禀报道:“方才,方才听到山下传来了马蹄声。” 听闻此言,赵主父、庞煖、蒙仲等人面色顿变,毕竟此地出现马蹄声,那无疑就是牛翦麾下的骑兵。 “可恨!” 只见赵主父一拳砸在旁边的地上,恨恨骂道:“不曾想,牛翦欲亡我之心居然如此迫切,不等天亮便率骑兵渡河追击……” 庞煖当即说道:“赵主父,事不宜迟,必须尽快动身。” “唔!”赵主父点了点头。 而就在庞煖正准备下令信卫军士卒熄灭篝火时,蒙仲忽然阻止了他。 见庞煖面露不解之色,蒙仲便解释道:“此时熄灭篝火,无疑是告诉山下的追兵我等已有所察觉,与其如此,不如径直下山,山下的骑兵若想上山查证,唯有暂时弃马,我等悄然下山,若对方人多,则立刻撤离,若对方人少,可趁机夺其几匹战马,给赵主父代步。” 庞煖深以为然。 于是乎,赵主父一行人亦不熄灭篝火,甚至于连掩耳盗铃之用的那些布都不收,悄悄从山的另一侧下山。 而此时矮丘下,正有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正伫马观望山上,数量近百骑,想来是牛翦麾下的一支百人骑兵,只因远远瞧见了这边山上隐约可见的火光,这才一路追赶至此。 就像蒙仲所判断的那般,为了确保山上的火光确实是赵主父一行人,而不是居住在这边的山民,带领这队骑兵的卒长便下令二十名骑卒留在原地守着战马,其余人统统弃马登山,确认山上的情况,免得误报军情而遭到处罚。 结果一半的骑兵刚刚上山,蒙仲、庞煖等人便率领着近两百余名信卫军士卒从一侧的山坳杀出,留守的二十名骑兵如何挡得住近两百余名信卫军,当即拨马逃走,而蒙仲、庞煖等人,则在那些空乘之马惊慌逃窜之前,趁机抢夺了三十余匹,可谓是大获全胜。 分了一匹被赵主父代步,蒙仲、庞煖二人见好就收,立刻率领麾下士卒继续向南逃离。 不得不说,虽然蒙仲一行人巧妙地抢到了三十余匹战马,但却无可奈何地暴露了行踪,仅半个时辰后,得知消息的牛翦就率领着一支人数多达数千、人人高举火把的骑兵赶到了此地。 “叛军余党可是往南逃奔?”牛翦沉声质问着那名骑兵卒长。 “正是!……据我麾下士卒禀报,叛军似乎是直奔高唐邑而去。” “高唐邑?” 牛翦扫了一眼南边的方向。 『莫非是打算从高唐邑一带渡河,再穿过齐、卫两国境内前往宋国?』 想到这里,牛翦冷哼一声。 就算被赵主父一行人抢走了三十余匹战马又如何?此地距离高唐邑足足有两百余里路程,凭借麾下数千骑兵,牛翦有绝对的信心在一带截住赵主父一行人。 “张嵇!常勇!”他沉声喝道。 “在!” 话音刚落,两名行司马拨马来到牛翦面前。 只见牛翦目视着南方,沉声说道:“我先率人前往高唐邑,叫士卒于河岸布防,防止叛军余党逃过大河,你二人各率一千骑兵,于此徐徐向南搜查,若期间找寻到叛军的踪迹……就地格杀,不可放过一人!” “喏!” 两名行司马抱拳领命。 其中那名叫做张嵇的行司马,他低着头的眼眸中,闪过几丝犹豫。 章节目录 第187章 抵达高唐 从清河往南,赵主父一行人便来到了一片名为「鄃(shū,夏津)」的土地。 可能是途中闲着没事,也可能是为了转移背上箭创引起的痛处,赵主父便向蒙仲、庞煖等人讲述了有关于鄃地的历史。 鄃,乃周朝古俞伯国的首都,国君为伯爵,称作俞伯,最初这个小国坐落于别处,后来北迁至此,在这里重新建立了国家,并建造了名为「鄃」的城池。 在晋楚争霸的后半段,晋国的晋平公与齐国的齐景公在鄃地会盟,史称「晋齐会盟」。 晋平公是一位毁誉参半的君主,在他执政晋国的岁月中,晋国仍在持续百年称霸中原的状态,且晋平公在位初中期,亦先后击败齐国、楚国,使晋国独霸中原。 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对手的关系,晋平公在执政的后半段岁月中渐渐不再勤勉于国事,于国内大兴土木,导致国内大权被「晋国六卿」把持,这才有了后续的「六卿内斗」与「三家分晋」。 而与晋平公恰恰相反,齐国的齐景公,则是一位希望恢复祖先齐桓公霸业的君主,在齐景公执政的初期,齐国国政被权卿把持,在晏子(晏婴)等贤臣的帮助下,齐景公夺回了王权,逐步率领齐国迎头赶上晋、楚两大强国。 而晋齐会盟,即发生在晋国即将衰败、齐国即将崛起的关键时刻,当时晋国见齐景公夺回了王权,不希望后者介入晋楚两国的战争,故而与齐国结盟;而齐景公当时刚刚夺回王权,王位尚不稳固,因此欣然同意了与晋国的结盟。 据赵主父所言,晋齐会盟,是当时中原各国所发生的一件大事,令整个天下为之瞩目。 然而在短短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内,中原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首先是曾经的霸主国晋国,被魏、韩、赵三国所分,而曾经的姜姓齐国,亦被田氏齐国所代替,甚至于就连曾经强大到能与晋国抗衡的楚国,亦在这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内迅速衰败。 如此,也那怪赵主父在提到这段历史时感慨唏嘘不已。 “那么俞伯国呢?难道是被晋国或者齐国灭亡了?”蒙仲好奇地询问道,因为他这片称之为鄃的土地颇为荒凉。 赵主父闻言干干笑了两声:“唔……是被我赵国攻亡了。” 据赵主父所言,在当年三家分晋后的初期,赵、魏、韩三国内部还算融洽,因此三国皆致力于对外扩张,而俞伯国,也正是在这段时期被赵国所灭。 正是在赵国灭了俞伯国后,赵国的疆域进一步与齐国接壤,继而展开了赵国与齐国的恩恩怨怨。 在谈聊期间,赵主父一行人便抵达了鄃县。 虽然说是鄃县,但是在蒙仲、庞煖等人看来,只不过是一座荒凉败落的废城而已,不过据鄃县方向传来的点点火光,可见这座古城废墟一带如今仍有人居住,因此蒙仲、庞煖等人决定找对方交换些粮食。 考虑到身背后尚有牛翦的追兵,其实蒙仲等人并不敢在鄃县久留,但问题是他们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炊具,纵使从鄃县的百姓那边交换来米粮,也没有办法将其煮熟,因此他们决定在鄃县外暂时停留片刻。 商量完毕后,蒙遂、向缭等人便带着十几名骑着战马的信卫军士卒一同前往了鄃县。 依稀间,蒙仲、庞煖等人隐约看到鄃县那边突然出现了许多的火把,甚至于还传来了一些惊恐的呼喊声,好在这些异常响动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否则,蒙仲、庞煖多半会担心那一带埋伏有牛翦麾下的骑兵。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鄃县那边的动静很快就平息下来,旋即,蒙遂骑马回来向赵主父覆命。 正如蒙仲、庞煖所猜测的那样,鄃县那边的平民一开始是被蒙遂、向缭等人的马蹄声惊动了,误以为是强盗、或者扮作强盗的兵卒前来抢掠,是故县内的男丁纷纷举着兵器冲了过来,直到蒙遂向他们解释过后,那些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用粮食与蒙遂等人做了交易。 另外,蒙遂亦代鄃县人向赵主父转达了他们的要求,或者是请求。 鄃县人的要求很简单,即希望赵主父身边的士卒莫要擅自进县,毕竟他们听说,赵主父这一行人有近两百名士卒,两百名身经百战的士卒,都足以将这座县乡的人全部屠杀了。 对此,赵主父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在等待鄃县人煮米的时间,剧辛、赵奢、蒙虎、华虎、穆武等人骑马在附近一带望风,警惕着牛翦麾下的追兵。 天见可怜,直到鄃县人将煮熟的米送到县外让赵主父一心人分食,牛翦麾下的骑兵都没有出现。 为了节省时间,蒙仲命士卒们各自抓了几把饭揉成饭团,方便于在行军途中食用,旋即,他们很快就离开了鄃县。 他们并不清楚的是,在他们离开鄃县仅半个时辰后,牛翦麾下的行司马张嵇,便率领着一千骑兵抵达了鄃县一带。 “报!据县内鄃人所言,片刻之前确实有一支士卒路经此地,用布币与他们交换了一些食物。” 当麾下的骑兵将这个情报禀报于张嵇后,张嵇皱着眉头不说话。 在旁,或有他部下惊喜说道:“司马,想必那就是庞煖、蒙仲等人率领的叛军余党。” 『叛军余党……』 张嵇长吐一口气,眼眸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叛军余党,这是牛翦对庞煖、蒙仲等人的蔑称,据牛翦向其麾下骑兵的解释所称,在叛臣公子章败亡之后,庞煖、蒙仲这两个公子章麾下的叛将不甘心就此败亡,挟持赵主父逃出沙丘行宫,而牛翦所要做的,即是杀死庞煖、蒙仲等一干叛党,将赵主父营救回沙丘行宫。 对于这样的解释,牛翦麾下的骑兵们大多深信不疑,但张嵇却知道这件事并不属实。 要知道,张嵇曾被牛翦派到蒙仲麾下,协助蒙仲军围攻邯郸,在那期间,张嵇曾受到蒙仲的厚待,二人相处地颇为融洽,且亦中蒙仲口中得知了不少事。 比如说蒙仲的身份,他根本不是公子章麾下的将领,而是跟庞煖一样,皆是赵主父最信任的近卫司马,换而言之,根本不存在「庞煖、蒙仲挟持赵主父逃亡」这种事,相反,而是庞煖、蒙仲为了避免赵主父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以及牛翦等人迫害,保护着赵主父从沙丘行宫逃亡。 换而言之,真正做出了“叛逆”举动的,反而是他们的上司牛翦,而不是庞煖、蒙仲等人。 再考虑到牛翦对他的命令乃是杀死庞煖、蒙仲等人,一个不留——连赵主父都不留,张嵇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希望撞见蒙仲那一行人。 正因为如此,他将麾下一千骑兵全部拴在身边,不允许他们各自追击,否则,若是他将麾下骑兵分作十个百人队,马不停蹄地追击赵主父那一行人,恐怕赵主父一行人刚到鄃县,就已经被他追上。 再好比此刻,哪怕明知道赵主父、庞煖、蒙仲等人就在前面,但张嵇却故意下令麾下骑兵在鄃县停留,目的自然是为了让赵主父那一行人能趁机逃得更远。 但问题是,天色即将大亮,一旦天亮之后,张嵇就再没有任何理由故意拖延,只能老老实实带兵追赶,而一旦他追上了赵主父一行人…… 摇了摇头,张嵇将心中胡思乱想抛之脑后。 事到如今,他也唯有祈祷赵主父、蒙仲等人快点逃离此地。 不多时,天边渐渐放亮,再没有任何理由故意拖延的张嵇,唯有下令麾下骑兵继续向前追赶。 而与此同时,赵主父一行人仍在向南逃亡的途中。 此时,他们跳河逃亡的后遗症终于逐渐爆发,以至于有不少信卫军士卒出现了发烧、恶心、全身无力等症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们为了逃亡,曾跳到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且此后为了逃避追兵,穿着湿漉漉的衣甲又在寒风中奔跑了好一阵子,纵使当时士卒们还并未察觉出异常,但不能避免的,还是有寒气逼入了人体。 “噗通。” 在行军途中,有几名信卫军士卒毫无征兆地倒在了雪地上。 见此,蒙仲连忙上前检查了那几名信卫军士卒的身体状况,正如他猜测的那般,这是感染风寒的症状。 平心而论,感染风寒的症状其实倒也并不严重,只需找个安全的地方静养几日,以这些信卫军士卒的体魄,基本上都能痊愈。 但问题是,此刻他们哪有空闲找个安全的地方让这些士卒静养? “司马,不碍事的,我等还能坚持。” 在蒙仲关切的目光中,那几名信卫军士卒挣扎着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赶路。 看着他们脚步蹒跚地继续向前赶路,蒙仲心中颇不是滋味。 因为他很清楚,他们不可能为了个别士卒而耽搁,但若是强行要求这些感染风寒的士卒继续随军赶路,这无疑是将他们逼上死路。 他找到了庞煖,与后者商量对策。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有不少士卒感染了风寒……”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此刻我等岂可放缓行程?” “……至少,至少将这些士卒托付在附近的乡邑……”蒙仲提出了他的要求。 倒也不是庞煖心狠,毕竟此刻最重要的即是保护赵主父逃离赵国,别说有一些信卫军士卒感染了风寒,就算是蒙仲感染风寒,在必要的情况下,庞煖亦会放弃蒙仲而选择赵主父——这一点,蒙仲也是清楚的。 但是,蒙仲无法舍弃那些跟随自己一路至此的信卫军士卒,更不忍看着他们拖着病躯继续坚持赶路,直到最终病情加重,死在途中。 『必须想个办法,将这些士卒安顿在什么地方……』 想到这里,蒙仲唤来华虎、穆武二人,命他们骑着马先行一步,到附近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场所,比如山村、乡邑什么的。 运气还算不错,再往前行走了约十里地,华虎、穆武二人就在那一带找到了一处小山村,整个村庄也只有十来户人。 蒙仲亲自跟那座村庄的老人解释道:“我等乃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因逃避叛军的迫害逃亡至此,途中不幸有士卒感染风寒,恳请贵庄代为照顾这些士卒。” 可能是因为蒙仲身边有近两百名信卫军士卒的关系,村庄内的老人虽然心中并不情愿,但却不敢拒绝。 不过,待等蒙仲等人凑了钱财,又交付了两柄利剑作为酬劳后,那座村庄终于答应照顾那十几名感染风寒的信卫军士卒。 为了保证那十几名感染风寒的信卫军士卒的安全,蒙仲又额外留下了三名并无症状的士卒,防止那座村庄内的百姓反复。 随后,在逐一嘱咐过那些士卒安心养病后,蒙仲这才带着赵主父等人重新上路。 然而颇为无奈的是,仅仅半日左右,便又有二十几名士卒相继出现了发烧、呕吐、头晕等症状,而遗憾的是,这附近并未找到有人烟的村庄。 无奈之下,蒙仲只能将这二十几名士卒安顿了旁边的山林里,额外派了三名健康的士卒照顾他们。 待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赵主父身边就只剩下了寥寥四十几名信卫军士卒。 而更糟糕的是,在当日的晚上,乐续、向缭,以及其余十几名信卫军士卒,亦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无奈之下,蒙仲唯有唤来族叔蒙鹜,希望蒙鹜带着乐续、向缭以及另外十几名信卫军士卒先在附近一带找地方养病,待乐续、向缭等人的病情稳定之后,再想办法逃回宋国。 为了保证蒙鹜、乐续、向缭以及其余十几名信卫军士卒的安全,蒙仲留给他们五名健康的信卫军士卒,这使得当夜赵主父再次启程时,身边就只剩下二十几人。 因为这些事,庞煖对蒙仲有些不满,因为在庞煖看来,目前当务之急是保证赵主父的安全,但遗憾的是,纵使他不满于那些健康的信卫军士卒离队,却也没有一名信卫军士卒听从他的命令。 相比之下,赵主父的态度就很乐观,在赵主父看来,倘若他们此番注定要被牛翦麾下的骑兵找到,有四十几名信卫士卒在旁,或者只有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在旁,这有什么区别么? 相反,人数减少之后,剩下的人就个个都有战马,这反而加快了速度。 见赵主父都这么说了,庞煖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十一月初九,即成功从沙丘行宫逃离后的第三日,赵主父带着蒙仲、乐毅、蒙遂、蒙虎、华虎、穆武、庞煖、剧辛、赵奢以及其余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骑马快速朝着高唐邑方向逃离。 然而不幸的是,在下午的时候,他们便被张嵇率领的一千名骑兵给追上了。 不得不说,当时张嵇也很意外,因为他这两日已经刻意放慢了麾下骑兵行军的速度,故意带着他们在不可能藏人的地方瞎转,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追上赵主父、蒙仲一行人——他并不知道,为了安顿那些感染风寒的士卒,蒙仲等人亦浪费了许多时间。 既然看见了,那张嵇自然就不好再故意拖延,只能下令追击。 而赵主父、蒙仲等人,也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于是乎一方逃、一方追,两拨人马在这片地势平坦的雪地上展开了逃亡与追击。 遗憾的是,区区三十人,自然跑不过千名骑兵,在追赶了近半日的后,张嵇麾下的骑兵死死咬住了赵主父一行人。 更要命的是,途中赵主父代步的战马竟然累毙于途中。 在无可奈何之际,蒙仲保护着赵主父躲入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之中。 很快地,张嵇麾下的骑兵便将这片树林围住,且张嵇亲自带着约三百余名士卒入林搜查赵主父等人的踪迹。 为了欺骗追兵,蒙仲等人放弃了战马,让那二十几名战马朝着东边狂奔。 但遗憾的是,此举虽然骗过了不少张嵇麾下的骑兵,但却似乎没能骗过张嵇本人,只见他翻身下马,仔细检查了雪地上的脚印,旋即,他的目光便看向了赵主父等人藏身的位置。 而要命的是,由于这两日一直忍饥挨饿,以至于蒙虎的肚子里居然传出了咕噜噜的声音,一下子就引起了张嵇的注意。 “你等站在这里。” 在吩咐身边近卫原地待命后,张嵇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来,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树背后的赵主父、蒙仲、庞煖三人。 当时,庞煖已经将腰间的佩剑抽出了一半,试图挟持张嵇趁机帮助赵主父逃跑,但蒙仲一把将他手中的剑给握住了,因为蒙仲知道,张嵇本人的武艺不弱,纵使是庞煖,也很难在这种时候一招控制张嵇,反而会引起附近那些骑兵的主意。 朝着庞煖摇了摇头,蒙仲转头看向张嵇,与张嵇四目交接。 看了一眼蒙仲,又看了一眼蒙仲、庞煖护在身后的赵主父,张嵇犹豫一下,压低声音说道:“牛军将已在高唐邑一带设下重防。” 说罢,他在赵主父与庞煖惊诧的目光下转身离开,大声喝道:“叛军余党好似往东边逃了,速速前往追击!” 在张嵇的命令下,仍在这一带搜查的百余骑兵当即闻讯向东边追赶。 待等张嵇等人离开之后,赵主父一行人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此时庞煖惊讶地询问蒙仲道:“你与方才那名骑将有旧?” “姑且算是有点交情吧。”蒙仲点点头,旋即对赵主父解释道:“当初牛翦助安阳君攻打邯郸时,安阳君曾要求牛翦分兵助我与庞煖兄一臂之力,当时牛翦派了两名行司马协助我等,方才那名骑将,便是当初牛翦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张嵇,此人乃晋大夫解张之后,为人豪爽又重情义,与我当时相处得还算融洽……” “原来如此。”赵主父恍然地点点头,正色称赞道:“确实是一位义士!” 顺着来路走出树林后,蒙虎忽然瞧见雪地上似乎落下了些什么,走上前一看,却发现是几个装干粮的包袱,他欣喜地说道:“哈哈,这队骑兵走得匆忙,竟然连干粮都不慎落下了。” 『真的是不慎落下么?』 对此微微一笑的蒙仲转头看向张嵇等人离开的方向,心中暗暗感慨。 他知道,他今日欠了张嵇一个天大的人情。 虽然因为张嵇的追击导致失去了代步的战马,但好在虚惊一场,又得到了不少张嵇麾下骑兵“不慎落下”的干粮,赵主父一行人索性在这片树林饱食了一顿,然后继续向南逃亡。 事实上,他们此刻距离高唐邑已经不远,但考虑到张嵇警告过他们高唐邑一带已被牛翦部署了重兵防御,于是赵主父、蒙仲、庞煖等人便决定向西绕过高唐,直奔大河。 然而就在次日天明,就在赵主父一行人试图绕过高唐邑时,前方却出现了无尽的骑兵。 见此,庞煖怒声骂道:“该死!那张嵇欺骗了我等!” “不!”赵主父摇了摇头说道:“那张嵇确实是一位义士,他若要抓住我等,昨晚就能办到。而这些骑兵,想必是牛翦麾下的骑兵,想来是张嵇麾下有人将我等昨晚的行踪禀报于牛翦,才使牛翦率军围堵在此。……这是那张嵇亦无法阻止的。” “那现下该怎么办?”庞煖低声问道。 “现下?”赵主父轻哼一声,沉声说道:“若不想束手被擒,那就唯有拼死突围了……” 说罢,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提着剑徐徐朝迎面而来的骑兵走去。 见此,蒙仲、庞煖等人亦纷纷拔出佩剑,紧跟在赵主父身后。 而此时,迎面而来的数百名骑兵们,已分作两拨一左一右将赵主父一行人包围其中,为首,有两名骑兵将领缓缓拨马上前,其中一人,看上去似乎并不像是中原人士。 『胡骑?』 赵主父见此眼睛一亮,用胡语喊道:“我乃赵国的王,赵雍!尔等乃是欲与我为敌么?!” 当即,那名看上去不像中原人士的骑兵将领闻言一愣,拨马上前,一脸惊疑地用胡语质问赵主父道:“您是南方的王?” 旋即,在得到赵主父的证实后,他大声用胡语高呼起来。 顷刻之间,附近的胡人骑兵亦异口同声高呼起来。 “他们在喊什么?”蒙仲好奇地询问赵主父道。 只见赵主父颇为倨傲地笑了笑,解释道:“大多数胡人都不清楚中原之事,误以为我赵国是他们南边唯一的国家,是故他们尊称我为‘南方的神王’。”说到最后,他自己亦忍不住笑了起来。 蒙仲颇为惊讶,转头看向那名胡人骑将,却见其身边那名赵国将领曾神色激动地对其说着什么,结果,却被那名胡人骑兵用马鞭狠狠抽在脸上。 丝毫不顾那名赵人骑将怒骂着策马奔远,期间口中大声呼喊聚集麾下的骑兵,那名胡人骑将策马来到赵主父面前,翻身下马,右手抚胸,低下头颅,用略显生硬的赵国语言沉声说道:“比林胡之王更加伟大的南方的神王,阿奴夫愿意率领战士为您而战!” “很好!” 赵主父翻身跨上阿奴夫的坐骑,用胡语大声喊道:“牛翦背叛了我的信任,他不再是我赵国的勇士,而是一个可耻的叛徒,林胡的勇士们,助我将背叛我的人全部杀死!” “喔喔——” 附近数百名林胡骑兵挥舞着战刀大声呐喊起来。 见到这一幕,蒙仲与庞煖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早就知道赵主父在林胡、娄烦、匈奴等异族心中有着无法估量的威望,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仅凭“赵雍”这个名字,赵主父即可策反牛翦麾下骑兵当中的这些胡骑。 而此时,赵国大将牛翦正率领着大队骑兵疾奔至此…… 章节目录 第188章 同室操戈 “报!胡人阿奴夫不知何故协助叛军余党,正在攻击牟革行司马麾下的骑兵。” 片刻后,便有斥候骑兵将前方战场上的消息回馈于赵国大将牛翦,使牛翦闻言后心中一沉,暗道失策。 记得今日凌晨时,早两日抵达高唐邑的牛翦,便收到了张嵇那队千人骑兵送来的消息,得知赵主父一行人已临近高唐邑,是故牛翦遣尽了麾下的骑兵,令他们在高唐邑一带搜索,等待赵主父一行人自投罗网。 不出意料,没过多久,阿奴夫与牟革率领的骑兵便找到了赵主父等人的行踪。 千辛万苦终于逮到了赵主父一行人,不得不说这对牛翦来说是一件好事,但他忘了一件事,即赵主父在胡人骑兵心目中的地位。 与或讲究仁义、或追逐利益的中原人不同,胡人崇尚的即是强者为王,而在那些自愿投奔赵国的胡人骑兵们心中,赵主父赵雍,那是比林胡王、娄烦王、匈奴王更加伟大的王,因此,似胡人阿奴夫那般倒戈赵主父,其实倒也并不奇怪。 但这对于牛翦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必须速战速决!』 牛翦暗自想道。 迄今为止,他仍然向麾下的骑兵们隐瞒了真相。 他不敢将真相告诉麾下的骑兵们,因此绝大多数的赵国骑兵都误以为是蒙仲、庞煖那两名公子章麾下的叛将挟持了赵主父,万一待会赵主父在战场上数落他牛翦的罪状,搞不好他麾下的骑兵中将有更多的人倒戈到对面——毫无疑问,以赵主父的威望与个人魅力,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牛翦当即下令道:“胡人阿奴夫背叛了我赵国,诸军士听令,将其与叛军余党全部杀死!” 听闻此言,或有他麾下的部将不解地问道:“那主父怎么办?” 牛翦闻言气势一滞,在沉默了半响后,沉声说道:“主父……我自会率骑卒前往营救,不必尔等挂心,尔等只要杀光叛军余党并背叛的林胡骑兵即可!……明白了么?” “遵令!” 在牛翦附近的骑兵将领们纷纷抱拳领命。 而此时,赵主父正在阿奴夫等数百名林胡骑兵的帮助下,进攻牛翦麾下行司马牟革率领的骑兵。 只见在蒙仲、蒙虎等人震惊的目光下,数百名林胡骑兵与数百名赵国骑兵相互冲撞、相互攻击,杀做一团,放眼之处,到处都是骑兵袭掠、刀光剑影的场面。 每一次战马嘶叫,仿佛皆有胡骑或赵骑的骑兵因为相互撞击而摔落马下,旋即,这些骑兵们便被乱军无情地践踏为肉泥,惨不忍睹。 咽了咽唾沫,蒙仲、蒙虎等人只看得头皮发麻,他们不知如何来形容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血腥战场,也不知是否该介入其中,他们唯一能做的,即是保护在赵主父左右。 而赵主父,此时则仍在大声嘶喊,用自己的威望策反敌对的赵国骑兵。 不得不说,赵主父不愧于赵肃侯之子,他在赵国当了二十几年君王所积累的威望,确实是常人所无法想象,这不,明明之前还在进攻胡骑、进攻赵主父的赵国骑兵,直到亲眼确认眼前的这位确实就是他们曾经的君王后,这些赵国骑兵们纷纷改变了立场,以至于起初数百名胡骑对数百名赵骑的厮杀,在短短片刻工夫后,便有大量的赵国骑兵汇聚到赵主父麾下,调转枪头攻击他们原本的上司牟革。 在这种情况下,牟革如何抵挡得住?慌忙想要逃跑的他,结果却被一队胡人骑兵追上,砍翻在地,继而乱刀砍成肉泥。 而此时,远处牛翦麾下的大队骑兵,已堪堪出现在战场边缘,且朝着这边疾奔而来。 见此,胡骑将领阿奴夫回到赵主父身边,指着远处用生硬的赵国方言说道:“南国的王,您指认的叛徒牛翦,正率领着大量的骑兵朝这边杀来!” “来的好!” 可能是因为身边已多了七八百名赵骑与胡骑,赵主父心中的底气亦足了几分,只见他用赵国方言与胡语大声喊道:“赵国与林胡的勇士们,可恨的叛徒牛翦背叛了我,他蒙蔽了其麾下的骑兵,试图置我于死地,我命令你等杀死这个可恶的叛徒!” “喔喔——!” 林胡骑兵们最先响应赵主父的命令,旋即,投入赵主父麾下的赵国骑兵们,亦纷纷振臂呐喊,两支骑兵排列好阵型,面朝迎面而来的牛翦军骑兵。 不多时,对面的牛翦军骑兵便开始的冲锋。 “嘁!” 赵主父见此恨恨地嘁了一声,要知道他还想在阵前痛骂牛翦一番,在此地数千名骑兵面前指证牛翦的罪状,但遗憾的是,牛翦似乎并不愿意给他临阵喊话的机会。 “就这么迫不期待想要杀掉我,掩盖你的罪行么?” 冷笑一声,赵主父将手中的利剑指向前方,大声喊道:“杀——!” 一声令下,他附近近千名骑兵仿佛群狼一般,朝着远处的牛翦军骑兵扑了过去。 甚至于就连赵主父本人,亦挥舞着利剑冲了上前。 “赵主父!” 庞煖大惊失色,连忙与蒙仲一同率领着仅剩的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追赶上去。 “轰隆隆——” 在仿佛闷雷的声响中,成千赵主父方的骑兵,与数千兵牛翦军的骑兵们,在经过冲刺后猛然撞击在一处,一时间,仿佛地动山摇,放眼望去,尽皆是骑兵们人仰马翻的惨剧。 “林胡,为何背叛赵国?!” “(胡语)牛翦背叛赵主父,该死!” “牛翦司马有令,蒙仲、庞煖挟持赵主父……” “不!是牛翦背叛了赵主父,此乃赵主父亲口所说!” 在彼此厮杀期间,赵主父方的赵骑与胡骑们,以及牛翦军麾下的骑兵们,相互指责对方的背叛,但由于赵主父亲自出现在战场上,并大声问罪于牛翦,这使得牛翦麾下不少骑兵兵将陷入了困惑。 怎么回事? 不是蒙仲、庞煖那两个叛将挟持了赵主父么? 何以赵主父却表示是牛翦军将背叛了他? 个别的牛翦军骑兵徐徐脱离战场,神色不定地目睹着两方的厮杀。 此时,庞煖、蒙仲等人终于追赶上了赵主父,只见庞煖一把抓住了赵主父胯下战马的缰绳,急切地喊道:“赵主父!您这是在做什么?” 赵主父闻言抬头看向前方,寻找着牛翦的身影。 不得不说,相比较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赵主父心中最恨的,莫过于牛翦,因为正是牛翦倒戈王师,才使得他近几年最疼爱的嫡长子公子章战败于邯郸,继而兵败自刎。 若牛翦不曾倒戈,此时公子章早已夺回王位,且他赵雍也已经重新执政赵国,推行了鹖冠子的天曲日术,他赵国赶超秦齐两国,指日可待! 然而这一切,如今皆成泡影,皆怪牛翦临阵倒戈! 而可笑的是,致使公子章败亡,致使他赵雍失去重新执政赵国机会,致使他赵国失去这次改革机会,铸成一桩桩遗憾的首恶,竟然正是他曾经最信赖的军司马牛翦! 若是没有机会,他赵雍只能暂时逃亡宋国,待两日携秦、宋两国之势重返赵国,介时再报复牛翦,可现如今,越来越多的赵骑与胡骑在他的呼喊下投奔他麾下,这就使得赵主父心中升起了别样的心思——趁机杀掉牛翦,掌握这支骑兵! 只要他杀掉牛翦,掌握了这支骑兵,他就无需逃奔宋国,他完全可以借助这支骑兵重新与赵王何、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那些人去斗——哪怕再不济,他也能带着这支赵国骑兵投奔宋国,待日后再率领这支骑兵重返赵国。 『杀了牛翦!趁机杀了牛翦!』 回想起当日在赵成、李兑等人兵围沙丘行宫的威迫下,公子章黯然自刎于自己面前,赵主父的心中便涌现了浓浓的愤怒与仇恨。 当时他自身难保,无法为公子章报仇,而现如今,他有机会先杀掉牛翦这个首恶为公子章报仇,并且,他一刻也不想再等! “牛翦……唯独此人,我深恨之,若今日有机会将其杀死,我便不想再等到来日。” 赵主父沉声向庞煖、蒙仲二人表达了他心中的恨意。 『杀死牛翦?』 蒙仲与庞煖面面相觑。 纵使是他们,亦无法断言这场战争的胜败,毕竟,别看牛翦方的骑兵目前仍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但考虑到赵主父能够以自己的威望策反对面的骑兵,说实话,这场仗还真不好断言胜败。 “蒙仲,你怎么看?”庞煖小声询问蒙仲道。 只见蒙仲皱着眉头打量了几眼纷乱的战场,压低声音说道:“先观望一阵子吧。……若就此带着赵主父逃走,则牛翦必定死死追赶不休,与其一味逃亡,不如趁眼下的机会,号召更多的骑兵倒戈……能否趁机杀死牛翦我不敢断言,但最起码可以阻遏牛翦再率骑兵追击我等……” 庞煖闻言沉思了片刻,旋即对赵主父说道:“若此事不成,请赵主父立刻撤离!” “好!” 赵主父一口答应。 决定下来之后,赵主父听从蒙仲的建议,让麾下的骑兵们大声指责牛翦,指证其「背叛主父」的罪行,这使得牛翦军的骑兵们,有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了怀疑。 到底是蒙仲、庞煖二人挟持了赵主父? 还是牛翦背叛了赵主父,试图置赵主父于死地? 眼见身边的兵将们看待自己的目光亦出现了变化,牛翦心中又惊又怒,他忍着怒气呵斥道:“连你们都在怀疑我么?” “不,司马……”或有一名将领犹豫地说道:“可是对面的叛军……都说是您背叛了赵主父,还试图将赵主父置于死地……” “污蔑!这是叛军对我的污蔑!”牛翦惊怒地反驳道:“蒙仲、庞煖二人很狡猾,他们蒙蔽了赵主父,因此当务之急,是救回赵主父……” 说罢,他沉声下令道:“传我的命令,所有骑卒奋力进攻,至于赵主父,我亲自前往营救……” 说完这番话,他带着一队骑兵,策马朝着赵主父的方向疾奔而去。 『不能再耽搁了……』 在策马飞奔的途中,牛翦暗自告诉自己。 他知道,因为赵主父的关系,他麾下的骑兵们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他,虽然暂时还不至于公然违抗他的命令,但消极怠战却也不难猜测,而如此一来,必定会导致赵主父走脱。 而赵主父一旦走脱…… 摇了摇头,他不敢再细想赵主父一旦走脱的后果。 “(胡语)牛翦!拦住这个叛徒!” 瞧见牛翦亲自率领一队骑兵杀向赵主父,胡人骑将阿奴夫大喊一声,率领着一队胡骑上前截击。 见此,牛翦眼眸中闪过几丝杀机。 “挡我路者,死!” 只见他双腿架紧马腹,驾驭着战马狠狠撞向阿奴夫胯下的战马,只听咔砰一声,两匹战马的前胸狠狠撞在一处,而此时,牛翦却翻身跃起,挥舞着手中的利剑,一剑斩向阿奴夫。 阿奴夫措不及防,由于胯下战马失去重心,无法及时格挡,被牛翦一剑斩在左臂上,当即鲜血四溅,一条胳膊顿时被牛翦砍了下来。 “啊!” 吃痛的阿奴夫捂着断臂拨马向后,而此时,却见牛翦抬起右手,一把抓住身后友军骑兵递出的缰绳,在跟着那飞奔的战马疾奔了一小段后,一借力翻身上了马背,手中利剑指向前方沉声喝道:“诸君,杀过去!” “喔喔!” 他身后的骑兵们大声呼应。 而此时,蒙仲、庞煖等人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中大感震撼。 “好厉害的骑术!好厉害的武艺!” 蒙仲忍不住夸赞。 可不是嘛,要知道胡人阿奴夫在蒙仲看来亦不失是一位勇悍的骑兵,至少比蒙仲与他一干小伙伴要厉害地多,可这般厉害的骑卒,却被牛翦一招就斩下了手臂,由此可见牛翦的骑术与武艺是多么的强悍。 听到蒙仲不自觉的夸赞,赵主父淡淡说道:“毕竟那牛翦曾在边境磨砺过,若没有这样的本事,他早就死在林胡、匈奴、娄烦等异族的战士手中了……” 说着这话时,他眼眸中闪过几丝复杂的神色。 毕竟曾几何时,牛翦乃是他麾下最信赖的将领,这非但是因为牛翦对他的忠诚,更是因为牛翦出色的个人武力与统率骑兵的本领。 可没想到现如今,曾经最信赖的将领却要置他于死地。 “挡住他!” “(胡语)挡住他!” 眼瞅着牛翦率领骑兵冲向赵主父所在的位置,沿途有赵主父方的骑兵纷纷上前阻拦,但却被牛翦率领骑兵凿穿。 见此,蒙仲与庞煖大喊一声:“保护赵主父!” 听闻此言,蒙虎、蒙遂等人以及二十几名信卫军结成了阵型,试图将牛翦挡下。 然而,面对着蒙仲、庞煖等人组成的小型步卒阵型,那牛翦根本不闪不避,直接迎面撞了上来。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那二十几名信卫军结成的阵型,便被牛翦与其身后的骑兵冲散。 而牛翦本人,亦因为这冲撞之力而摔落马下,在地上连连翻滚了几圈这才停止了冲势。 此时,牛翦所在的位置就在蒙仲、蒙虎等人约两三丈外,见此,蒙仲与蒙虎对视一眼,当即举着利剑斩向牛翦。 “牛翦受死!” 只见蒙虎大叫一声,重重斩向牛翦,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牛翦单凭一只手的臂力,便用其手中的利剑稳稳挡下了蒙虎这一击。 “凭你?!” 冷笑一声,牛翦他飞起一脚,一脚踹在蒙虎的腹部,直接将穿戴着三层厚甲的蒙虎踹飞两丈多远。 “阿虎!” 蒙仲大声喊着,手中的利剑斩向牛翦,却再次被牛翦招架住。 “蒙仲……” 牛翦看向蒙仲的目光中,亦闪过几丝恼恨。 恼恨什么? 无非就是恼恨蒙仲、庞煖等人保护着赵主父悄然从沙丘行宫逃离罢了,逼得他牛翦在清河河滩不得不下令对河内的赵主父放箭。 “你也该死!” 凭借着远胜于蒙仲的臂力,牛翦右手一搅,便将蒙仲手中的利剑搅下,而就当他正准备再次挥剑斩杀蒙仲时,他忽然感到脑后传来一阵恶风。 想也不想,牛翦回身抵挡,只听铛地一声,他正面挡下了向他挥砍的那柄利剑。 “赵主父……” 牛翦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柄利剑的主人。 “哼!” 赵主父冷哼一声,拨马向后退了两步,同时提醒蒙仲等人道:“蒙仲,小心些,你等目前还不是这叛徒的对手!” “是!” 蒙仲捡起地上的利剑,迅速跟蒙虎、庞煖等人保护在赵主父四周,而从旁,剧辛、赵奢、蒙遂、乐毅等人,以及其余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们,正与牛翦的近卫们厮杀成一团。 尽管被赵主父骂做叛徒,但牛翦亦不气怒,而是平心静气地说道:“赵主父,我来接您回沙丘行宫……请您随我回行宫。” “哈哈,回沙丘行宫等死?”赵主父冷笑着说道:“牛翦,想当年赵固向我推荐你时,你还是一个正直之人,不曾想若干年之后,你竟然会为了功利而背叛我……” “我不曾背叛您……” “不曾?哈!你可敢将你的所作所为告知你麾下的士卒?” “……” 牛翦沉默了片刻,旋即目视着赵主父沉声说道:“看来,您受蒙仲、庞煖二人的蒙蔽太深了,请恕牛翦无礼,今日无论如何,臣也要将您带回沙丘行宫……” “你可以试试!”赵主父冷笑一声,说罢,他竟亲自驾驭着战马朝着牛翦杀去。 可没想到的是,牛翦一把抓住了赵主父朝他挥剑的右手,发力将其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只听砰地一声,赵主父的后背重重摔在雪地上,脸上露出几许痛苦之色。 “赵主父!” 蒙仲、庞煖等人大惊失色,连忙聚众将牛翦逼退。 当蒙仲将赵主父从地上扶起时,赵主父的脸上闪过几许羞恼与恨意。 平心而论,赵主父自幼习武,戎马一生,断然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牛翦拉下马背,关键还是因为他背部的箭创导致他实力大减。 而对此,牛翦亦有些意外,只见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旋即又抬头看向面前的赵主父,轻笑着说道:“看来主父这一路逃亡确实甚是艰辛……”说罢,他再次伸出右手,看似和气地说道:“主父,请随臣回沙丘行宫。” 话音刚落,就听身背后传来一声怒骂:“回你娘!” 原来,是喘过气来的蒙虎再次举剑朝着牛翦劈了过去。 “找死!” 牛翦低骂一声,侧身避开蒙虎一击,同时手中的利剑划过蒙虎的胸腹,但让他颇有些错愕的是,蒙虎在受创后居然毫无反应,继续朝着他一轮强攻。 在微微一愣后,牛翦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些人可能都身穿着三层甲,三层甲的厚度,纵使是他,也很难真正使对方受伤,除非攻击其甲胄防御不到的地方。 想到这里,牛翦一剑刺向蒙虎的面门,那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让下意识避开这一击的蒙虎脑门上不禁渗出了冷汗。 “别傻站着看,来帮我啊!”趁着空档,蒙虎又惊慌、又着急地朝着四周喊道。 听闻此言,蒙仲、蒙遂、乐毅以及其余信卫军士卒们纷纷上前帮忙,就连赵主父,亦推开了庞煖的搀扶,朝着牛翦杀了过去。 期间,时而有双方的骑兵掠过。 见此,牛翦大声喊道:“赵主父受蒙仲、庞煖二人蒙蔽,诸君助我杀光叛逆,接赵主父回行宫!” 而对此,赵主父亦怒斥道:“我乃赵国主父,牛翦背叛我,人人得而诛杀,胆敢协助牛翦者,皆为我赵国叛逆,诛三族!” “……” “……” 听闻赵主父的命令,纵使是牛翦麾下的骑兵们亦不敢动,唯独牛翦的心腹近骑们,拼死杀向蒙仲等人,但却被其余赵国骑兵或胡骑截住。 此时在这片战场上,原本皆隶属于牛翦麾下的数千名骑兵,此刻相互厮杀,导致不计其数的骑兵被杀,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战场上的积雪。 此时远处,有张嵇、常勇等牛翦麾下的将领,闻讯率领骑兵赶来援助。 “牛司马有令,将叛乱者全部诛杀!” “赵主父有令,胆敢协助牛翦叛乱者,诛三族!” 在赵主父与牛翦彼此冲突的两道命令下,赶来援助的赵国骑兵们亦做出了不同立场的事。 比如张嵇,他见常勇欲率领骑兵攻击赵主父一行人所在,故意挡住了其去路,气得常勇对其破口大骂:“张嵇,你难道相信叛军的说法,认为是牛司马背叛了主父,背叛了赵国么?!” 张嵇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不,我只是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认为眼下应当制止这场厮杀,毕竟双方皆是我赵国的士卒……” 常勇大怒,率领骑兵进攻张嵇,而张嵇亦不屈服,率领自己麾下的骑兵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骑兵。 总而言之,牛翦麾下的近万赵国骑兵,此刻在这片战场上彼此攻击,情况极其混乱。 而此时,奉阳君李兑亲自率领追击赵主父的军队,距离此地仅剩半日路程…… 章节目录 第189章 雄主的末途 『PS:感谢“sofia若冰”书友三次一万起点币的打赏~』 ————以下正文———— “铛铛!” “砰!” “叮——” 只见在赵主父面前大概几丈远,蒙仲、蒙虎、武婴、华虎、穆武、剧辛等几人正与牛翦缠斗。 不得不说,这牛翦着实是蒙仲等人迄今为止所遇到过的最强对手,其个人武力哪怕相比较廉颇亦毫无逊色,纵使蒙仲等人联手围攻,亦遭牛翦频频化解。 甚至于在此期间,牛翦多次采取反制,若非蒙仲等人皆身穿着三层厚甲,除非直刺不然一般的挥割很难击破蒙仲等人身上的甲胄,否则恐怕蒙仲与他那一干小伙伴最起码已经有一两个倒地不起。 『该死的!这群小崽子实在是太烦人了!』 再一次挥剑逼退蒙仲几人,顺便一脚将试图偷袭他的华虎踹飞两丈多远,牛翦喘着粗气在心中暗骂。 不得不说他此刻确实很恼火,明明赵主父就在眼前,却因为蒙仲等人的死死纠缠,导致他无法趁机将赵主父带离此地。 而更让他暗自恼怒的是,他麾下数千乃至近万名骑兵,不知什么缘故竟无几人过来帮他——当然,其实牛翦也并非完全不知其中缘故,他知道,他麾下骑兵中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于眼前这件事感到迷惑,再加上赵主父亲口裁断他牛翦的罪状,这导致许多骑兵其实有能力杀到此地,但却因为不想与赵主父为敌而故意远离。 是的,他牛翦麾下的赵国骑兵,一部分在跟胡人骑兵厮杀,另一部分则在观望,以至于他堂堂执掌过万骑兵的军司马,竟沦落到要亲自上阵与一帮小子纠缠。 想到这里,牛翦就感觉肝火上涌。 忽然间,他感觉踹出的右腿猛然一沉,仿佛被什么人给抱住了一般。 抬眼一瞧,便见到刚才曾被他一脚踹飞的蒙虎此刻正冲着他乐:“还来这招?……来啊,先砍了这厮的腿!” 眼瞅着武婴、华虎等人用剑砍向自己的右腿,牛翦面色顿变。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左脚一踮,旋即整个人凌空旋转了一圈,期间用左脚一脚踹在蒙虎的胸口,同时用剑凌空乱挥,逼得武婴、华虎等人不敢上前。 只听咔崩一声,蒙虎被牛翦踹中胸口,紧紧抱住牛翦右脚的他不自觉地松口,在一声痛苦的闷哼声中,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阿虎!” 蒙仲赶忙上前,一把拉起蒙虎,低声问道:“没事吧?” “好似被这厮踢断了几根骨头……”蒙虎按着胸口,满脸痛苦之色。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不远处的牛翦。 诚然,双方是敌对的,且蒙虎亦极为不耻牛翦为了功利而背叛赵主父、背叛公子章的行为,但牛翦出色的个人武艺,却让蒙虎感到莫名的佩服。 毕竟他此生的梦想,即是像他的父亲蒙擎那般,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所向无敌的猛士,而自他踏出蒙邑以来,他亦陆续遇到了他所无法招架的当世猛将,比如滕虎、廉颇、牛翦,这让他不禁暗恨自己的羸弱。 而此时,华虎在不远处的欢呼,打断了蒙虎的思绪:“我伤到他了!我伤到他了!他受伤了!他受伤了!” 听闻此言,蒙仲等人心中一喜,转头看向牛翦。 果不其然,只见做出了方才那不可思议动作的牛翦,此刻正左腿屈膝跪在雪地上,且左手按着左腿处,显然是左腿被华虎用利剑割伤了,只是不知伤势状况。 只不过,眼瞅着牛翦很快就重新站起身来,蒙仲等人的心中顿时又凉了半截。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牛翦,心中亦有些退缩了。 他原以为单凭一己之力亦能杀死蒙仲那群烦人的小子,但在经过交手后他才发现,蒙仲、蒙虎、武婴等人虽然年纪轻,但体格相比较寻常士卒并无逊色,更要命的是,这帮小子仿佛都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气势,以至于他这位堂堂的赵国军司马,竟被一群小子给拖延住了。 『如果再有几人……』 牛翦朝着四周看了看,旋即他便遗憾地发现,方才跟随着他一路杀到此地的近卫骑兵们,此刻正与剧辛、赵奢与那一干信卫军士卒厮杀着,以至于此刻竟然无人能帮他一臂之力。 而远处他麾下的骑兵们,亦因为种种缘故,仿佛就跟瞧不见此地发生的状况似的,谁也不敢靠近这里。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被这群小子拖死……』 想到这里,牛翦萌生退意,徐徐退后两步,退到他那群近卫骑兵身边。 “司马!” 其中一名骑兵翻身下马,将战马让给了牛翦。 牛翦点点头,翻身上了马背。 瞅见这一幕,此时正被庞煖扶着的赵主父眼眸中闪过几丝异色,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牛翦!难道你要就这么离开么?你不怕我将你的罪状公布于众么?” “……” 徐徐退后的牛翦闻言脚步一顿,神色恼怒地看向赵主父。 不得不说,除了赵主父以外,在场所有人都不被放在眼里——唯独赵主父的存在,让牛翦感到极为忌惮。 此时,赵主父轻轻推开了搀扶着他的庞煖,踉踉跄跄朝着牛翦走了几步,口中笑着说道:“牛翦,如你所见,我受了重伤,命将不久,但若是你此刻退却,我却仍有余力将你背叛我的事告知天下,介时你将被全天下人所唾弃……何不就此将我带走,于半途找个机会将我杀害呢?你看,我就在这里。” “……” 牛翦深深看了一眼赵主父,旋即又扫了几眼蒙仲等人。 他当然明白赵主父的意图,无非就是希望为蒙仲创造击杀他的机会罢了,这种粗劣的激将,牛翦又岂会上当? 但问题是赵主父所说的那些话,却让牛翦感到极为忌惮。 此时此刻的他最怕什么?不就是怕赵主父数落他的罪状被更多的人听到,使更多的赵国骑兵对他产生怀疑么? 『必须将赵主父带回沙丘行宫!』 牛翦眼眸中闪过几丝决意。 事到如今,唯一能让他摆脱麻烦的办法,即是将赵主父带回沙丘行宫,交给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毕竟赵成与李兑二人亦不希望赵主父继续活着,只要他将赵主父交给赵成、李兑二人,后二者自会替他将赵主父逼死。 而如此一来,他牛翦就能从这件事脱身而出。 想到这里,原本准备退却的牛翦,眼眸中再次浮现几丝厉色。 只见他当即对身边仅剩的二十几名近卫骑兵下令道:“休要再与这些人纠缠,回来我身边,助我从叛军手中夺回赵主父……” “喏!” 正与剧辛、赵奢以及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纠缠的骑兵们迅速回到牛翦身边,而此时剧辛、赵奢与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亦迅速回到蒙仲、蒙虎等人身边,在赵主父的面前结阵,以应对牛翦接下来的袭掠。 此时,牛翦等人策马后撤了十丈远,旋即,猛然朝着赵主父所在的位置展开了冲刺。 尽管蒙仲等人已经很努力,但却依旧无法阻挡骑兵的强势,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武婴、华虎、剧辛、赵奢以及其余十几名信卫军士卒,皆被飞奔而来的骑兵撞飞——当然这些骑兵亦不好受,被反震之力震落马下。 阵型再次被撕碎。 而就在此时,牛翦策马冲向了赵主父。 “保护赵主父!” 庞煖大叫一声,与蒙仲一同护在赵主父身前,作为赵主父最后的保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牛翦即将冲到面前时,赵主父却故意一把将蒙仲、庞煖二人推向了两旁,旋即摊开双手,一边等待着牛翦到来,一边大声喊道:“牛翦!” “……” 见赵主父毫无设防,牛翦反而一愣。 在那一瞬间,牛翦的心中闪过诸个念头:到底是直接撞过去将赵主父撞死?或用手中的剑将赵主父趁机杀死?亦或是生擒赵主父,将其交给赵成、李兑二人? 但经过数息的心理挣扎后,牛翦下意识地勒住了马缰,减慢了战马的速度,同时,他鬼使神差地朝着赵主父伸出了右手,试图将赵主父一把拽上马背强行带走。 “啪!” 他的手抓住了赵主父的手。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赵主父眼眸中闪过几丝精光,在自己被牛翦拽上马背的同时,猛然向前一跃,一头扑向牛翦。 “赵主父!” 在庞煖与蒙仲的惊呼声中,赵主父与牛翦在马背上扭打,旋即战马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将马背上的赵主父与牛翦通通甩飞了出去。 只见牛翦与赵主父一同在雪地上翻滚了几圈,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被赵主父死死抱住,且赵主父口中厉声喊道:“蒙仲、庞煖,替我杀了他!” 顾不得察看蒙仲、庞煖二人的位置,满脸慌乱的牛翦一记手肘砸在赵主父的背部,赵主父的背部本来就有箭创,如今再被牛翦狠狠一记手肘,顿时痛彻心扉,口中亦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但即便如此,他的双手仍仿佛铁箍般死死卡着牛翦。 “牛翦,受死!” 伴随着一声怒喝,庞煖手持利剑,从牛翦的后背刺入。 只听噗地一声,牛翦的身躯顿时被利剑刺穿。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部露出的剑尖,牛翦眼眸中闪过浓浓的狠色,双手一把掐住了赵主父的脖子,仿佛要将后者活生生掐死。 想到家中的亲人,为了避免家人遭到牵连,牛翦心中发狠。 然而就在这时,蒙仲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 顿时间,牛翦仿佛就跟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软踏踏地倒在赵主父身上,被赵主父双手托住身躯。 “对不住,主父……” 可能是明知自己命将不久,牛翦眼眸中的狠色褪地一干二净,他终于说出了深藏在心底的那番话:“我一时糊涂,背叛了公子章,背叛了您……事后我一直后悔,但……但在得知公子章兵败自刎后,我就知道……我已无法将功赎罪了……我很恐惧,恐惧您日后报复……我只能……一错再错……对不住……主父……” 说罢,他再也没了气息。 “……” 听闻此言,赵主父的面色从最初的错愕转变为默然,继而默默地将牛翦的尸体放在地上。 “这个叛徒,临死前居然还想寻求我的宽恕……” 赵主父冷哼着骂道,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眸中却没有多少恨意,反而带着几分悲伤。 “咳!咳咳!” 忽然,赵主父止不住地连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嘴里渐渐流出了带气泡的鲜血。 “赵主父!”庞煖连忙扶住赵主父。 “无妨。”赵主父用手捂住嘴,旋即催促庞煖、蒙仲二人道:“牛翦已死,他麾下的骑兵不会再追击我等,当立刻向南……咳咳……向南突围,我寻思,赵成、李兑二人必定会率军追赶至此,此地不宜久留……” 此时,见牛翦亡故,其麾下的骑兵大多一拥而散,只剩下少数守在四周,似乎是希望跟随赵主父。 见此,蒙仲、庞煖找到了断了一条胳膊的胡人骑将阿奴夫,向后者讨要了三十匹战马。 期间,阿奴夫亦向赵主父询问了牛翦为何背叛的原因,但赵主父含糊其辞,并没有将真相告诉前者。 其中原因,亦不难猜测,无非就是赵主父不希望林胡、匈奴、娄烦等北方的异族得悉他赵国国内的变故,趁火打劫罢了,毕竟北方的异族现如今之所以臣服于赵国,但都是因为赵国强盛,倘若有朝一日赵国不再强盛了,那些异族必定会再次袭击赵国,这是毋庸置疑的。 在得到了三十匹战马后,蒙仲、庞煖一行人保护着赵主父继续向大河方向前进。 期间,阿奴夫亦率领着拢共约两千余人的赵骑与赵胡骑,护送着赵主父。 就这样,在赶了约半日的路程后,蒙仲一行人终于抵达大河(黄河)边界。 当时,只见庞煖指着远处对赵主父说道:“赵主父,前边便是大河了,越过大河,即是齐国的东阿(郡),东阿往南即是卫国,再穿过卫国,即可抵达宋国。” 在介绍这番时,庞煖的目光时不时关注着赵主父的面色,因为赵主父此刻的面色真的很差,简直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唔……” 刚点点头,赵主父便不止地咳嗽起来,只见他微微喘着气,望向前方喃喃说道:“最艰难的一段路程,我等已经闯过来了,齐国的东阿并无驻扎重兵,而卫国,相信亦不敢阻拦我等,只不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看着右手手心处那一抹殷红。 忽然,他抬手指着西侧的一座丘陵说道:“我想去那座山丘。” “赵主父……” 蒙仲与庞煖面面相觑,但最终拗不过赵主父,只能带着赵主父吃力地登上了那座临近大河的山丘。 在吃力地登上山丘的顶峰后,赵主父目视着南面平缓而宽阔的河水,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寂寞。 他忽然又想到了牛翦,想到了牛翦临死前对他所说的那番话。 诚然,牛翦乃是间接害死公子章的凶手,更是使他赵雍无法再重新执政赵国的原因所在。 因此在杀死牛翦的最初,赵主父心中还是很痛快的,虽然牛翦临时前的话让他亦感到颇为感慨。 但是若追溯整件事,难道牛翦是这整件事的源头么? 不! 整件事的源头,是他赵雍! 若非是他赵雍当年宠幸吴娃,废弃了王后韩氏与太子赵章,就没有后来赵章起兵夺位。 若非是他赵雍为了方便攻略中山国与齐国,将赵国的王位传给了太子赵何,以至于大权逐渐旁落,就没有后来他为了推行鹖冠子的天曲日术而试图重新夺回大权这件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赵雍。 因为他赵雍当年轻率的决定,赵国如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场波及二十几万兵卒、死伤几万兵卒的内乱。 就连牛翦那般的猛将,本该为赵国而战,而如今却死在内乱中,甚至于被他亲手所杀。 而更让赵主父感到寂寞的是,似肥义、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还有赵固、赵希、赵袑、李疵,这些他曾经的臣子们,曾帮助他一次次使赵国化解危机的臣子们,在这场内乱中皆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曾经赵主父对此深恨不已,但此刻可能是命将不久,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倘若那些臣子一个个都反对他,那是否是过错在他呢? 一时间,赵主父忽然感到了寂寞。 “赵主父,该动身前往宋国了……”庞煖在旁劝道。 赵主父闻言苦笑一声,回过头来看向庞煖与蒙仲二人,叹息道:“我的行程,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听闻此言,庞煖与蒙仲面色微变,连忙说道:“赵主父……” 仿佛是猜到了二人的心思,赵主父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已支撑不到宋国,与其毙于途中,不如就在此地接受我的命运……”说罢,他瞧了瞧四周,故意笑道:“虽然我不懂道家的风水术,但此地风景还真是不错,临近磅礴的河水,俯视赵齐两国边境……” 说到这里时,他身体一个跄踉,幸亏蒙仲及时将其扶住。 目视着蒙仲半响,赵主父欲言又止,旋即一言不发地被蒙仲扶到山顶上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躺坐下来。 此时,赵主父环视着站在他四周的蒙仲、庞煖、剧辛、乐毅、赵奢、蒙虎、蒙遂等一干年轻人,忽然由衷地说道:“感谢你等一路追随赵雍至此……” “赵主父……” 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众人的神色莫名地哀伤。 看着这些面露悲伤之色的年轻人们,赵主父心中忍不住感慨起来。 他很清楚,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们,虽然目前还年轻,但他们的潜力,注定日后会名扬天下。 曾几何时,他想将赵国的未来托付给这些年轻人,但遗憾的是,他在与儿子赵王何的争斗中落败了。 若不出意料的话,这些年轻人们将被他牵连,日后注定很难被赵国所接纳——确切地说是很难被专权的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所接纳。 而在这些人当中,赵主父最感愧疚的即是蒙仲,毕竟,倘若他当初肯听从蒙仲的建议,事情完全不至于会落到今日这种局面。 想到这里,在生命的最终,赵主父终于抵不住心底的后悔,抓着蒙仲的手低声说道:“蒙仲,回宋国吧,赵国日后再不能庇护宋国了,你回到宋国后,替我向宋王转达一声歉意,我赵雍……” 说到这里,他剧烈咳嗽起来。 见此,蒙仲连忙上前,轻轻拍着赵主父的后背。 而就在这时,却见赵主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悔及当日未曾听卿所言……” 蒙仲愣了愣,侧过头再看赵主父时,却见赵主父的头颅已轻轻垂落下来。 “……” 见此,庞煖、乐毅、剧辛、赵奢等人皆低下了头。 约两个时辰后,奉阳君李兑率领大军追赶到这座山丘,看到了躺坐在此地,早已没了气息的赵主父。 不得不说,对于赵主父的死,李兑亦感到惋惜,但相对地,他亦长长松了口气。 毕竟赵主父若当真活着逃往宋国,那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噩梦。 “来人,速速前往邯郸,将此噩耗禀报君上。”李兑吩咐道。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士卒喊道:“奉阳君,有人从山丘西侧逃跑,疑似正是庞煖、蒙仲那一行人……” “不必追了,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办理国丧之事。” 奉阳君李兑当即阻止了那些士卒。 想想也是,他抓庞煖、蒙仲那些人做什么呢? 尤其是那个蒙仲,杀了此人,无异于与赵王何以及齐国的名将匡章撕破脸皮,有什么意义? 由于奉阳君李兑故意放过,蒙仲、庞煖等人无惊无险地渡过了大河。 他们一行人站在大河的南岸,眺望着河对岸赵主父离世的那座山丘。 在沉默了半响后,蒙仲问庞煖等人道:“诸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见庞煖沉默着不说话,在旁剧辛插嘴道:“我听闻燕王在其国内高铸黄金台,招纳贤才,不如我等到燕国碰碰运气……我想,以司马以及蒙司马的才能,相信定能在燕国施展抱负。” “不了。”庞煖闻言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与我师相约,若此番事情不成,便跟随我师前往楚国钻研学问……你呢?” 他转头看向蒙仲。 蒙仲叹了口气说道:“我将回宋国,将此事告知宋王偃……至于此后,当时候再做打算吧。” 见此,剧辛不禁有些失望,但亦有些小小的窃喜。 毕竟他也知道他的才能比不过蒙仲、庞煖二人,若是他二人亦投奔燕国,他就只能作为他们的副手,但若蒙仲、庞煖二人不在,他剧辛说不定就能被燕王予以重用。 但一想到自己孤身前往,剧辛亦感觉有些孤独,于是他问蒙虎、乐毅等人道:“蒙虎、乐毅,你们呢?” “我当然是回宋国了。”蒙虎耸耸肩说道,其余武婴、华虎、穆武几人亦微微点头。 而乐毅,亦不失礼貌的婉言回绝:“我决定跟着阿仲他们前往宋国,亲眼看看我乐氏一族最初的故乡……” “这样……”剧辛遗憾地挠挠头,旋即转头对赵奢道:“赵奢,你呢?不如跟我一同前往燕国,终归赵国暂时是不能呆了,说不定你我能在燕国出人头地。” 赵奢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到燕国先避避风头吧……” 在彼此商量之后,众人大河河畔告别。 这一日,蒙仲、乐毅、蒙虎等人,从赵国赶赴宋国。 这一日,庞煖自赵国赶赴楚国。 这一日,剧辛与赵奢,自赵国赶赴燕国。 信卫军与檀卫军,赵主父身边两支近卫出身的这些位年轻将领们,在这一日于大河南岸分别,各奔东西。 十日后,安平君赵成亲自回到邯郸,向赵王何禀报了赵主父身故的噩耗,此时,此前对赵主父之事毫不过问的赵王何,这才于臣子前痛哭一场,命令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将赵主父厚葬,并下令全国举哀。 期间,赵王何追谥赵主父为「赵武灵王」。 武,自然是对赵主父攻略中山、雁门、榆中等地的肯定,而灵,则暗藏对赵主父纵容公子章叛乱这种糊涂决定的讽刺。 值得一提的是,赵主父的遗体并没有被运回邯郸,而是安葬于赵主父过世的那片临近大河的山丘,赵国在那座山丘建造了陵墓,放置赵主父的灵柩。 正因为如此,这座山丘后来被人称为「灵丘」。 不得不说,赵武灵王赵雍的过世,着实是给整个中原带来了剧变。 其中变化最明显的,即赵国与齐国。 赵雍过世后,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果然把持了国政;而齐国,亦在赵国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的默许下,否决了先前齐国向赵国臣服所签署的约定,使赵齐两国重新签署了同攻同守的盟约,一致对抗秦国。 更有甚者,在第二年的春季,齐王便派名将匡章率领大军讨伐燕国,报复燕国此前协助赵国与宋国攻伐齐国之事。 燕国战败,非但十万大军倾覆,更折损了三名上将,唯有向齐国臣服。 此后,齐国再次挥军攻伐宋国。 随后不久,宋国罢免了赵国遣臣「仇赫」的相位,依旧任命「惠盎」为国相。 此后数个月,待秦国得知赵主父的死讯后,亦立刻罢免了赵国遣臣「楼缓」的相位,改命「穰(ráng)侯魏冉」为相,且秦赵两国此前的和睦关系,亦由此出现了裂痕。 曾几何时,在赵主父的努力下,赵国实现了齐、燕、宋三国皆以赵国为尊,且秦国亦与赵国互盟的良好格局,但因为赵主父的暴毙,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打破。 整个中原,仿佛将再次出现巨大的动荡。 章节目录 第190章 返回宋国 赵王何四年十一月,蒙仲、乐毅、蒙虎一行人在大河南岸告别了庞煖、剧辛、赵奢三人。 旋即,蒙仲亦解散了信卫军。 毕竟赵主父已死,而蒙仲亦决定返回宋国,日后若无意外可能再不会返回赵国,而一路跟随至此的那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他们在赵国都有各自的家人,他们不愿意抛下家人跟随蒙仲前往宋国。 当然,其中的重点是不希望抛下家人,而不是不愿跟随蒙仲,甚至于有的信卫军士卒临走前还告诉蒙仲,日后会带着家人到宋国蒙邑投奔蒙仲,对此蒙仲等人当然表示欢迎,毕竟相处一年多,彼此亦有了颇为深厚的感情。 将身上所有的干粮、钱币以及多余的战马都给予了那二十几名信卫军士卒,蒙仲带着乐毅、蒙虎、蒙遂、武婴、华虎、穆武、乐进七人,继续向南赶路,抵达了「聊河县」一带。 聊河县,又称聊城,原先乃是隶属卫国的城池,不过从百余年前起,这里就成为了齐国的疆域,齐国将这一带都划为「东阿(郡)」。 话说回来,虽然抵达了聊城,但蒙仲等人并不敢堂而皇之地进入这座城池,一来是他们身上穿戴着赵国士卒的甲胄,一旦进城势必会遭到聊城内守军的盘查,二来,他们身上也没有多少闲钱,纵使进了城亦无能为力。 于是最终,蒙仲等人在聊城一带的找到了一个村庄,说服村内的平民在村庄内住了下来。 可能是见蒙仲、乐毅、蒙虎、蒙遂、武婴、华虎、穆武、乐进一行八人个个身披甲胄、腰跨佩剑,虽然看上去颇为年轻但怎么看都像是经历过战场的士卒,因此村庄内的平民虽然并不情愿蒙仲等人借宿在村内,但也不敢强行驱逐,只能委曲求全,默许蒙仲等人在村庄内住了下来。 对此蒙仲亦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知道他们需要一个暂时的落脚地,至少要等整个冬季过去。 为了补偿村民,蒙仲等人亦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村庄内的居民,比如放哨什么的,毕竟冬季里时常发生野兽食人的惨剧。 同时,蒙仲等人亦跟着村内的年轻人上山砍柴,或者狩猎野兽,取得肉食。 不得不说,在狩猎野兽时,蒙仲等人便展现出了他们作为正规军士卒的素质与实力,比如当有一次碰到一群山狼时,蒙仲等人轻而易举便将那些凶残的野兽杀死,吓得其余的狼转身就逃。 期间最令让村内年轻人感到震惊的,即是蒙虎,他利用自身三层厚甲的优势,故意让狼咬住了腕甲,而与此同时,他右手的利剑一下就刺穿了那头狼的腹部,干净利索。 见此,蒙仲、武婴等人纷纷见样学样,很快就杀死了几头狼,吓得其余的狼赶紧转身逃跑。 这件事,让村内的年轻人清楚认识到了蒙仲这群少年的能耐——个人的武艺尚在其次,关键在于蒙仲等人不避血腥的适应能力,一看都知道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士卒。 “赵国的兵卒都像你们这么厉害么?” 有一名村里的年轻人惊诧地询问蒙仲等人,因为他感觉,虽然他的年纪比蒙仲等人大几岁,但若是彼此搏杀,他完全不可能是蒙仲等人的对手——这八名少年,可能拥有着屠尽一条村落的实力。 对于那些年轻村民的惊诧,蒙仲笑而不语,而蒙虎、华虎、穆武等人则毫不见外地向他们吹嘘,比如说,他们几个至少都是卒长级别的士卒,惊地那几名年轻村民目瞪口呆。 这也难怪,毕竟卒长,那可是统率百名士卒的士将,而他们这条村落,总共也就百来人而已。 经此之后,村人对蒙仲等人的警惕减少了许多,毕竟村人们也都意识到,倘若蒙仲等人果真对他们什么歹意的话,他们几乎无力反抗。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蒙仲等人近几日表现出来的善意。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转眼便到了新年。 记得十五岁乃至十五岁之前的新年,蒙仲都是在宋国度过的,而十六岁时的新年,他则是在赵国度过的,没想到十七岁时的新年,他会在齐国东阿郡境内的一座小山村度过。 是的,过了新年,蒙仲便已经十七岁了,若是放在他们的故乡蒙邑,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大多都已经成婚,并且差不多诞下了自己第一个子女。 而事实上,即便在蒙仲等人借宿的这条村子情况也差不多,村内的那些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十五六岁便成婚,然后时隔一年左右便有了自己的子女。 新年正月,天气依旧寒冷,外面依旧大雪纷飞,因此蒙仲等人倒也没急着赶路,除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村人以外,蒙仲等人平日里主要就是锻炼自己的武艺与体魄。 毕竟此番前往赵国,他们前后碰到了廉颇、牛翦那两位几乎无法抵挡的猛将,那两人的个人武力,让蒙仲等人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尤其是蒙虎,虽然平日还是嘻嘻哈哈,但是在锻炼武艺与体魄时,他比任何人都要严肃认真,纵使在寒冬腊月,他亦赤裸着上身,扛着圆木绕着村子不停地奔跑,让村内的年轻人们叹为观止。 待等到二月时,春季来临,外面的冰雪逐渐消融,而天气亦逐渐转暖,终于该是时候告别这座村子,继续返回宋国的旅程。 为了感谢这座村落的收留,蒙仲等人留下了三套甲胄,补偿他们这两个月里消耗的食物。 不得不说,三套赵国军队的甲胄,虽然有些破旧,但依旧价值不菲,有了这些甲胄,村人上山狩猎显然会安全地多。 二月初九,在村内许多老老小小的相送下,蒙仲一行八人带着些干粮离开了村落,踏着尚未消融的积雪,继续向南返回宋国。 为了掩人耳目,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蒙仲等人临行前向村人们讨要了一身布衣,套在身上的甲胄外,否则穿着赵国士卒的甲胄堂而皇之地走在齐国境内,一旦撞见齐国的士卒,就有可能引起什么麻烦。 聊城往南,即是东阿县,也是齐国在东阿郡的治县。 同样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蒙仲等人没敢进城,继续向南,反正他们身上带的干粮与肉干还算充足。 本来自东阿径直往南,便可抵达卫国,然后从卫国继续向南,便可抵达宋国的「陶邑」,也就是宋国最繁华的几座城池之一,但是蒙仲在经过沉思后,却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决定向东南方向,朝着鲁国的方向走。 原因有二。 其一,有关于赵主父过世、赵国国内发生巨变之事,蒙仲认为应该尽快告知宋王偃与义兄惠盎,以便宋国尽快做出改变。 毕竟可以预测,赵主父过世之后,赵宋之盟基本上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宋国需要另外办法来应付来自齐国的压力。 而宋王偃与惠盎都在彭城,也就是宋国的西部。 其二,在前往彭城的途中,蒙仲也想顺路去邹国看望一下孟子,若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碰到去年新结识的义兄匡章。 三月前后,在足足赶了一个月的路程后,蒙仲等人终于抵达了邹国。 对于蒙仲前来拜访,孟子与他的弟子们当然颇为欢迎,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孟子居的这些儒家弟子们早已将蒙仲视为了自己的小师弟。 在吩咐弟子们准备酒菜后,孟子单独将蒙仲带到了内室,询问他忽然到访邹国的原因。 蒙仲很敬重孟子,当然不会隐瞒什么,便将他在赵国的经历,包括沙丘宫变,再包括赵主父过世这些事,通通都告诉了孟子,只听得孟子唏嘘不已。 “赵主父一死,怕是中原要再次出现动荡。”孟子当时感慨道。 不得不说,对于赵主父的死,孟子亦感到颇为惋惜。 当然,他惋惜的其实也并非是赵主父过世这件事,毕竟赵主父的性格与宋王偃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崇尚武力的君主,关键在于赵主父看待蒙仲的态度。 去年,当匡章前往赵国代表齐国与赵国签署了臣服约定后,他在返回齐国的途中,亦造访了邹国,拜访了自己的老师孟子。 当时,匡章便向孟子叙说了蒙仲这位“小师弟”在赵国的处境,当得知蒙仲颇受赵主父的器重时,孟子颇感欣慰之余,亦希望蒙仲能在赵国立足,毕竟这对于他们儒家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蒙仲虽然不是他孟轲的弟子,但此子对他那套“仁政”的主张却非常认可,因此孟子觉得,倘若蒙仲能成为赵国的要臣,或就能使他儒家的思想在赵国得以传播。 就像宋国那样,虽然宋王偃对儒家思想毫无兴趣,可架不住他身边的重臣惠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因此宋国的施政,其实本质还是偏向于儒家仁政思想的,远比齐国、赵国、尤其是秦国要宽松地多。 倘若蒙仲在赵国也能成为像惠盎这样的要臣,凭借着蒙仲对儒家思想的好感,孟子当然有机会在赵国传播他的仁政思想。 但遗憾的是,最器重蒙仲的赵主父在政变中失败而亡,虽然目前的赵国君主赵王何对蒙仲其实亦有诸多好感,但因为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的关系,蒙仲注定难以再回到赵国,这让孟子多少感觉有点遗憾。 当然,遗憾归遗憾,孟子还是尽可能地开导、宽慰蒙仲,毕竟就蒙仲讲述的沙丘宫变过程来说,蒙仲本人并未犯下道德上的缺失,且也并未犯下什么错误,公子章与赵主父的政变之所以失败,只是出自两个原因,其一,赵主父没能听取蒙仲的建议;其二,便是牛翦的倒戈。 至于蒙仲本人,孟子认为此子在这件事上已经做地足够出色,虽然最终落到事败逃奔宋国的结局,但孟子却觉得,在赵国的那些经历,这对蒙仲是一个极好的磨砺。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阿仲,你还年轻,你看看老夫,老夫四十多岁时游走列国,足足花了二十年时间却一事无成,最终无奈返回邹国教授弟子,你如今才十七岁,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蒙仲闻言说道:“晚辈不是着急,晚辈只是觉得有点……有点……不知该什么形容,晚辈本来有机会挽回赵宋之盟,可是……” 听了蒙仲有些自责的话,孟子笑着说道:“那是宋王偃与惠盎需要去考虑的事,而不是你……再者,世间有很多事都不是我等能够左右的,你我唯一能做的,即顺其形势……” “唔……”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此后,孟子又与蒙仲聊了聊有关于齐宋两国局势的事。 跟蒙仲的想法一样,孟子亦觉得这次赵国出现剧变后,齐国可能会抓住机会,趁机攻打燕宋两国,以报复燕宋两国此前协助赵主父攻伐齐国之事。 至于为何齐国不趁机攻伐赵国而攻伐燕宋两国,其实这也不难猜测,毕竟赵主父已死,而赵王何尚年幼,国内势必被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一同把持,而赵成、李兑二人一向亲善齐国,因此齐国当然会留着赵国一起对抗秦国,怎么可能趁机进攻赵国,将本来对齐国心存善意的赵国推向秦国的怀抱? 而相比较赵国,燕宋两国对齐国一向是心存恶意,齐国当然会选择拿这两个国家下手,以挽回当初被迫臣服于赵国的颜面。 “老夫对燕国并无过多了解,不过老夫觉得,燕国应该挡不住齐国……”孟子捋着胡须叹了口气,显然是对无法阻止齐国与燕国的战争而感到叹息。 听孟子提及燕国,蒙仲当即便想到了在大河边分别的剧辛、赵奢二人。 剧辛、赵奢二人,乃是庞煖的左膀右臂,也是当初檀卫军中最得力的两位将领。 先说剧辛,蒙仲对剧辛其实了解不多,但从他当初与庞煖的交流中所知,剧辛当初在檀卫军中扮演的角色,就仿佛信卫军中的乐毅,从操练士卒到领兵打仗,皆是面面俱到,蒙仲毫不怀疑待剧辛投奔燕国后,必定会受到燕王职的重用。 至于赵奢,那同样是一位善于统兵打仗的年轻将领,且用兵颇具章法。 若是燕国的军队中有剧辛与赵奢在…… 『……唔,恐怕还是无法抵挡齐国军队。』 在细细一想后,蒙仲暗自摇了摇头。 倒不是他轻视剧辛、赵奢二人,而是因为燕国的军队实在是太弱了。 还记得前年赵、宋、燕三国联合攻伐齐国时,赵主父曾带着蒙仲前往齐国北方(饶安)一带与燕王职商议大事,当时蒙仲曾仔细观察过燕国的军队,且私底下对燕国军队做出了非常低的评价。 据蒙仲当时的观察,燕国军队的士卒相比较赵国、宋国的士卒,实力弱小且不得章法,简直就跟没有经过训练一样,纵使是剧辛、赵奢二人统帅那样的军队,又如何能抵挡住齐国的进攻呢? 更何况,倘若齐国准备在今年开春时进攻燕国,剧辛、赵奢二人还未必能赶上这场战争。 想来想去,蒙仲都不觉得燕国能挡住齐国。 而燕国一旦战败,齐国必定会将矛头针对宋国,毕竟在赵国发生剧变、燕国战败臣服的情况下,宋国是齐国周边唯一还抱持敌意的国家,因此,齐国必然会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宋国这边,这对于宋国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要紧的是,相比较地域偏僻、国内亦不繁荣的燕国,宋国处于中原最繁华的地段,像彭城、陶邑、商丘等繁华的城池,齐国早就对它们垂涎不已,因此不难猜测,在迫使燕国投降后,齐国必定会立刻加紧进攻宋国。 一想到这里,蒙仲的心情便沉重了几分。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思,孟子宽慰他道:“齐国与宋国的战争,老夫无法左右,但倘若仅仅只是蒙氏一族……”他顿了顿,旋即说道:“若日后事情当真落到无法挽回的局面,你可以去请田章相助,相信他有能力庇护你蒙氏一族……” 孟子口中的田章,即是匡章。 以匡章在齐国的地位,庇护蒙氏一族易如反掌,说得难听点,凭借着蒙仲与匡章的关系,纵使宋国被齐国覆亡,蒙氏一族亦能在齐国立足,得享一席之地。 但是蒙仲也知道,这是除非万不得已才可去走的最后的退路,毕竟匡章虽然可以庇护蒙氏一族,但齐国国内其他家族是否愿意接纳蒙氏一族,这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是贫是富、是强是弱,终归还是自己的国家最好,彼此不至于会有太多的排挤、敌意与轻视。 更别说匡章现如今也已经五十多岁了,虽然目前身体还算硬朗,纵使他日后能出面庇护蒙氏一族,又能庇护多久呢? 想到这里,蒙仲还是决定尽快前往彭城,将赵国发生巨变的事告诉宋王偃与惠盎,希望他们能尽快想出对策。 鉴于蒙仲急着前往彭城,孟子亦未挽留,只是叮嘱他莫要放松学问,并且有空闲时多来看看他,毕竟他还是很看好蒙仲的。 次日,蒙仲便告辞了孟子,带着乐毅、蒙遂等人前往宋国彭城。 临行前,孟子亦赠送了蒙仲一些儒家书籍。 邹国往南即是滕县境内,也就是曾经的滕国,从这里起就已经是宋国的领地,因此蒙仲倒也不必担心会被城内的卫兵抓起来盘问,只不过他们身上仍穿戴着赵国的甲胄,因此还是谨慎些为好,万一出现误会导致他们被宋国的卫兵抓起来,那可就太丢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距离滕国覆亡已经过了两年,曾经在战争中几乎被摧毁殆尽的滕县境内,如今亦得到了发展,在蒙仲等人穿越滕县的途中,他们看到曾经因为战争而被摧毁的那些乡邑,再次发展起来,有了人烟,只是不清楚这些乡邑归属于哪些家族。 仅两日后,蒙仲等人便抵达了「南湖(微山湖)」,到这里就比较麻烦了,因为这座湖泊的东西两岸,皆设有宋国军队驻扎的水寨,虽然宋国并不禁止国内的百姓在湖泊内捕鱼,但考虑到蒙仲一行人个个身穿着赵国的甲胄,且还佩戴着兵器,在湖泊边驻扎巡逻的宋国士卒,怎么可能轻易让他们过河? “先去试试吧,实在不行,就只能借用我义兄惠盎的名声了。” 蒙仲对蒙虎、乐毅等人无奈地说道。 其实在路过滕县的时候,蒙仲就考虑过这件事,但问题是宋王偃派往治理滕县的那名官员蒙仲根本不认识,对方凭什么相信他的说辞呢? 纵使蒙仲说出他义兄惠盎的名讳,对方多半也会派人到彭城求证一番,这一来一去,岂非又要花不少时间? 因此蒙仲才决定先到南湖看看情况,倘若这边的防备并不森严的话,他可以想办法拜托当地的渔船将他们载到对岸。 没想到,南湖这边的防守还挺严的。 无奈之下,蒙仲一行人主动与当地的驻守士卒接触。 可能是因为口音的关系,那些宋国士卒并未为难蒙仲等人,当即就将蒙仲等人带到了驻将「曹选」面前。 而这个曹选,蒙仲并不陌生,此人正是宋国军司马景敾麾下的舆司马,当年蒙氏一族跟随景敾攻伐滕国时,蒙仲亦多次跟着蒙擎、蒙挚两位叔父与曹选接触,彼此虽说没有什么交情,但至少是认得的。 果然,曹选亦认得蒙仲——也对,作为宋王偃身边重臣惠盎的义弟,就连军司马景敾都要给蒙仲几分面子,曹选岂会不认得蒙仲? “蒙小兄弟怎么会来南湖?而且还穿着……这似乎是赵国的甲胄?” 对于蒙仲等人的到来,曹选感到十分惊奇。 蒙仲亦没有隐瞒什么,如实说道:“前年在下跟随李史大夫前往赵国,去年时,赵国发生巨变,在下因故逃回宋国,现有紧急要情需亲自呈禀大王与惠大夫,希望曹司马派船载我等过河。” 因为蒙仲乃是惠盎的义弟,且又有紧急要事,曹选不敢怠慢,当即吩咐士卒用船将蒙仲等人载到对岸,还给了蒙仲一份路引,以免蒙仲等人被宋国的士卒拦下。 凭借曹选给予的这份路引,蒙仲等人轻松就进入了南湖西岸的沛县,然后在城内驿馆歇息的一宿后,继续马不停蹄地前往彭城,终于在三月二十四日,抵达了彭城。 进入彭城后,蒙仲按照记忆,直接来到了义兄惠盎的府邸,可惜惠盎此时不在府内,因此蒙仲等人便在府内前厅等候,顺便请府上的下人帮忙向惠盎传讯。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就见惠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待见到蒙仲后,眼眸中闪过几丝惊喜、几丝困惑。 “阿仲?你何时返回宋国的?”惠盎惊喜地问道。 此时蒙仲亦不得打招呼,连忙说道:“义兄,赵国发生巨变,公子章与田不禋叛乱失败,相继伏诛,连累赵主父亦死于逃亡途中……” “什么?……走,随我去见大王,到时再细说此事。” 惠盎闻言色变,亦顾不得听蒙仲细说,当即拉着蒙仲前往王宫。 章节目录 第191章 剧变的形势 『PS:求月票~求订阅~』 ————以下正文———— 仅一刻时之后,惠盎便带着蒙仲急匆匆地来到了王宫,再次请见宋王偃。 当时宋王偃刚刚从正殿来到宫内的校场,准备传唤几名蓄养几名剑士,欣赏一下剑士们的剑技,忽听闻惠盎前来求见,心中亦不觉有些奇怪,毕竟当日整个下午惠盎都在缠着他,与他商议国内的政务,宋王偃好不容易才将这位忠诚但做事过于严谨的爱臣打发走。 不得不说在许多臣民眼中,宋王偃性格暴躁,因此被不少臣民所敬畏,但朝中亦有不惧他的臣子,比如惠盎,再比如教授太子戴武学业的老师薛居州。 对于这些位犯起拗劲来连死不毫不畏惧的臣子,某种程度上宋王偃还是感觉挺头疼的。 尤其是惠盎,别看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可一旦犯起拗劲来,纵使宋王偃提着剑架在其脖子上亦毫不退让,好几次弄得宋王偃险些下不了台——毕竟他只是想让惠盎屈服,又不是真的要杀了这位忠诚而兢兢业业的臣子,杀了惠盎,谁替他处理国内繁重的政务呢? 正因为这个道理,偶尔有时候纵使宋王偃被惠盎弄地心中暗恨,甚至于恨地牙痒痒,却也不舍得杀掉这样一位优秀的臣子,从而导致宋王偃这般的“暴君”,有时在惠盎面前也得稍微小心一点,免得这位臣子又用什么大道理来劝谏他,说得他心烦。 因此,当随后看到惠盎大步朝着自己走来时,宋王偃亦忍不住率先解释道:“惠盎,寡人处理了一日政务,此时到校场观看剑士比试武艺,聊以解闷,这总不算什么吧?” “唔?” 此时刚走到宋王偃身边的惠盎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站着的那些剑士们。 若换做在平日,他肯定会劝说宋王偃,比如说叫剑士相互比试不但浪费人才还浪费国力,与其让这些拥有精湛剑术的剑士在无聊的比斗中负伤甚至死亡,还不如让他们到军中发挥力量,但此时此刻,惠盎却没有心情规劝宋王偃,只见他走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大王,我弟蒙仲从赵国逃回,言赵国发生巨变,赵公子赵章与田不禋起兵夺权失败,连累赵王雍亦死于逃亡途中……” “什么?!” 宋王偃闻言面色巨变,他此时才注意到,阔别一年多的蒙仲,此刻正跟在惠盎身后。 “去大殿!” 乍然得悉这样的噩耗,宋王偃亦无心欣赏剑士们的剑术,当即带着惠盎与蒙仲来到宫内的正殿,并吩咐殿外卫士暂时不许任何人进入。 旋即,宋王偃便转头询问蒙仲道:“蒙仲,究竟怎么回事?据寡人所知,赵章与田不禋应该是占据上风才对,怎么会事败?” 听他这口风就不难猜测,对于赵国国内发生的事,宋国也不是一无所知,相信宋国亦派了不少奸细混在赵国,关注着赵公子赵章与赵王何这对兄弟间的夺位之事。 “起初公子章确实是占据上风,甚至一度率军攻到邯郸,但因为军司马牛翦的倒戈,致使赵章功亏一篑,于邯郸一败涂地。” 说着,蒙仲便将整个沙丘宫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王偃与惠盎,只听得君臣二人频频皱眉。 最终,当听说赵主父死于灵丘时,宋王偃难掩心中的震撼,难以置信地问蒙仲道:“当真?赵雍当真死了?” 蒙仲点点头说道:“千真万确,赵主父过世之时,在下正在其身旁……” 宋王偃闻言张了张嘴,旋即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而在旁,惠盎亦不知该说什么。 要知道,赵主父与公子章,乃是赵国国内对于「赵宋之盟」的两大支持者,其中,赵主父与宋王偃相识三十年,彼此有着共同的利害;而公子章,则是因为一直得到宋国在背后的支持,且成婚的女子亦是宋王偃的女儿,故而对宋国始终心存好感。 可没想到一场政变,赵主父与公子章竟双双身亡。 “愚昧!简直愚昧!” 足足过了半响,宋王偃忽而怒骂出声:“竟躲在幕后,叫儿子出面起兵夺权,这还是寡人当年认得的那个赵雍么?!” 说罢,宋王偃猛然转身,语气严厉地质问蒙仲道:“你当时为何不曾劝说赵雍亲自出面?若事发时,赵雍亲自出面,想来早就拿下邯郸了!” 蒙仲并不反感宋王偃此时的愤怒,但也并不畏惧,闻言神色寂寞的说道:“在下劝说过,奈何赵主父爱惜名声,不愿落下「夺子之位」的恶名,不肯听从在下的劝说……” 听闻此言,宋王偃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蒙仲,见蒙仲神色坦然并无丝毫闪躲,便已知蒙仲所言非虚,旋即忍不住长长叹一口气,摇着头喃喃连说“愚昧”、“愚昧”。 轻轻拍了拍蒙仲的肩膀,仿佛是在表达对刚才严厉质问蒙仲一事的歉意,旋即宋王偃长叹说道:“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当初寡人初见赵雍时,赵雍年纪尚不及弱冠,但却有着一颗雄主之心,纵使面对秦、魏、燕、楚、齐五国的威胁,亦毫不畏惧,亲自赴我宋国约见寡人,言及联合宋韩抗拒诸国之策,言辞涛涛,豪气万丈……呵,不曾想仅过三十年,当年的雄主,却成了一个贪图虚名……之辈。” 在说这番话时,宋王偃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痛心与惋惜之色。 可能蒙仲并不清楚,但宋王偃与赵王雍,两者却真是有着三十年交情的知己,毕竟在中原各国的君主当中,唯宋王偃与赵王雍的性格最为相似,二者皆崇尚武力,且拥有着使国家变得更加强盛的野心。 更重要的是,因为国力的限制,使得宋王偃清楚认识到他宋国短时间内——至少在百年内没有与秦、齐两国争霸中原的能力,因此他决定效仿曾经的「晋宋之盟」,助赵国称霸中原。 待等赵国称霸中原之后,赵国亦会反馈宋国——哪怕日后的赵王其实并不情愿,但在秦、齐两国的威胁下,赵国也只能扶持壮大他们的盟国宋国,与秦、齐两国抗衡。 不错,在宋王偃与赵王雍的构想中,赵宋之盟本该是长达百年的盟约,就像当年的晋宋之盟那样,从晋国称霸初期到晋国逐渐衰弱的末期,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内,宋国始终是晋国坚定不移的盟国。 在那期间,宋国一次次帮助晋国对抗楚国,而晋国,亦陆陆续续给予宋国回馈,比如说宋国吞并曹国那件事,没有晋国的默许与暗中支持,其余中原各国如何会坐视宋国吞并曹国,占据像陶邑那种纵使在今日仍然是世上最繁华城市之一的城池? 所以说,效仿晋宋之盟而缔结的赵宋之盟,这对赵国与宋国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稳固盟约,称得上是当今世上最牢固、最可靠的盟约。 只可惜赵主父与公子章一死,赵国恐怕再也没人会稳守这份盟约。 此事对于赵国会有什么影响,此暂且不论,但对于宋国而言,这是非常不利的,毕竟没有赵国在旁相助,宋国就将单独面对来自齐国的威胁,虽然宋国其实亦不弱,但单独对抗齐国那样的国家,这难免还是有点吃力的。 此时,惠盎在旁皱眉说道:“大王,据我弟所言,赵国的新君赵何尚年幼,臣担心赵国的国政会受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的把持,此二人一向亲善齐国,恐怕会影响赵、齐、宋三国的关系……” “唔……” 宋王偃沉着脸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吩咐殿外的卫士道:“来人,请仇相到殿内议事!” 他口中的仇相,即赵主父此前派来的遣臣仇赫。 大约一刻时之后,听闻召唤的仇赫便来到了殿内,待瞧见殿内除了宋王偃与惠盎外,居然还站着惠盎的义弟蒙仲时,仇赫亦感到颇为意外。 因为当初曾在宋王偃面前被蒙仲说得哑口无言,这使得仇赫不敢小觑蒙仲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咦?这不是惠大夫的义弟蒙小兄弟么?在下听说小兄弟前往赵国,在赵主父身边得到重用,还做了一件‘大事’,怎么会忽然回国?” 可能是没有注意到殿内的气氛,刚刚走入殿内的仇赫笑着与蒙仲打着招呼,直到他看到蒙仲勉强地对他露出几分笑容,他这才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 而此时,宋王偃亦没有隐瞒什么,指着蒙仲对仇赫说道:“蒙仲此番是逃回国内的,只因为公子章起兵事败,连累赵王亦毙于逃亡途中……蒙仲,你来解释吧。” 见此,蒙仲便简单向仇赫解释了一通,只听得仇赫满脸骇然,比宋王偃与惠盎还要激动。 这也难怪,毕竟跟赵肃侯时期就已在赵国出仕且担任要职的肥义不同,像仇赫、楼缓等非中原人出身的异族人,他们都是被赵主父亲自提拔的臣子,赵主父对于他们有着知遇之恩,因此当得知赵主父毙于逃亡途中时,仇赫难免有些激动,瞪着眼睛询问蒙仲道:“何人、何人敢危害赵主父?” 蒙仲犹豫了一下,最终出于某些原因,还是没有说出赵王何:“是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 “……” 仇赫张了张嘴,攥着拳头把一张脸憋地涨红。 此时,蒙仲终于能从这位言行举止极似中原人的宋相身上,看出几分匈奴人的狠厉之色,仿佛恨不得径直杀到赵国,将赵成、李兑二人大卸八块。 “仇相暂且平息心中怒意。” 在旁的惠盎见仇赫如此激动,便提醒道:“当务之急,是想出一个对策。”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宋王偃,见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便对仇赫说道:“以我之见,赵国的巨变已然成为定局,且赵王与赵公子赵章皆已身亡,我宋国已无立场再介入赵国,只能尽量与赵国保持当前的关系……因此我建议大王派遣使者前往赵国,恭贺赵国的新君平定叛乱,顺便看看,这件事是否还存在转机。” 他所说的转机,其实指的就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看待宋国的态度,只要这两位权臣仍然愿意维持赵国与宋国的盟约,那么,虽然宋国失去了赵主父,失去了最稳固的盟约关系,但最起码赵宋两国还能存系一份普通的盟约——虽然这种盟约,就跟当今世上大多数国家间的盟约那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撕破,但有总比没有好。 听了惠盎的话,仇赫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抬头询问惠盎道:“惠大夫的意思是,希望在下前往赵国,去探探赵国的口风?” 惠盎还没有开口,就听宋王偃在旁说道:“寡人叫李史与你一道前往,你二人想办法见到赵国的新君,向其陈述利益,另外,亦要尽量与赵成、李兑拉拢关系,若是赵成、李兑二人趁机提出什么要求,只要那些要求并不过分,你都可以答应下来。……仇赫,这件事由你负责最为合适,你意下如何?” 仇赫沉默不语。 不得不说,仇赫一直很清楚他在宋国的地位。 别看他在宋国乃是高高在上的国相,但说到底,他是赵主父派来的遣臣,为了是沟通赵宋两国的联系,调和两国的利害纠纷,可如今赵主父一死,赵宋两国的关系岌岌可危,那么他在宋国,也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他跟惠盎,是完全不同的。 倘若他仇赫想要保住宋相的职位,那么就必须按照宋王偃的吩咐前往赵国,想办法稳固赵宋之盟,否则,失去价值的他,注定将失去在宋国的地位与权力。 说白了,这是他无法拒绝的。 “臣……尽力而为。” 拱了拱手,仇赫满脸忧愁地接下了这桩差事,旋即颇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大殿。 仇赫离开后不久,宋王偃又与惠盎简单谈论了几句有关于“新盟国”的事——毕竟,万一赵宋两国的盟约守不住了,那么,宋国就必须找到另外的盟国,联手对抗齐国。 而事实上,宋国除了赵国以外,与秦国亦是盟友,但问题是秦国距离中原太远,秦宋两国之间隔着三晋,此前赵主父还在时,赵国可以作为连同秦宋两国的桥梁,但如今赵主父不再了,万一赵国倒向齐国,切断了秦宋两国的关系,那么秦国这个盟国,说实话还真帮不上宋国什么忙——最多只能通过对三晋施压的方式来帮助宋国,而无法直接出兵帮助宋国对抗齐国,因为三晋不可能让秦国踏足中原。 因此,倘若宋国注定要失去赵国这个盟国,那么他们必须在魏、韩、楚三国之中,再找到一个愿意与宋国联盟的国家,联手对抗齐国。 不得不说,这件事难度很大。 首先说魏韩两国,之所以要将魏韩两国捆绑起来介绍,那是因为随着赵国的崛起,魏韩两国西边受到秦国威胁,北边受到赵国威胁,不得不联合起来,因此在很多时候,魏韩两国都是同进同退,以免被个个击破。 而魏韩两国之间的盟约,则是以魏国为主,作为三晋中的老牌强国,魏国的实力其实已经被赵国所赶超了,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今之上,排除掉秦、齐、赵这三个最强大的国家以外,排在第四的那肯定就是魏国,而并非楚国。 但麻烦的是,魏国与齐国的关系,一直都是藕断丝连、眉来眼去,当年张仪还在世时,魏国不得已只能屈服于秦国,但张仪早就过世,魏国再次与齐国缔结了盟约——虽然这份盟约其实也并非有多么牢固,但至少是一份盟约,宋国想要说服魏国联合对抗齐国,说实话不是那么容易。 韩国没什么好说的,只能与魏国抱团抗拒秦国、赵国、齐国,它与魏国的关系是合则并存、分则必亡,倘若魏国拒绝与宋国结盟,韩国绝不会无视魏国的态度与宋国结盟。 说完魏韩两国再说楚国,楚国与宋国、齐国接壤,其实是最能直接帮助宋国的国家,但问题是,自楚怀王被张仪欺骗,以“六里地”就断绝了与齐国的结盟关系后,楚国的国运便一落万丈,先是在报复秦国的战争被秦国击败,战死近十万军队,随后又被秦国趁机进攻,连带着魏韩两国亦趁机进攻楚国,导致楚国频频战败失地,最终,就连亲自前往秦国乞和的楚怀王,亦因为被秦国扣押而死在秦国。 而如今继位的楚王熊横,便是楚怀王的儿子,据说那是一个昏庸荒淫的君主,明明秦国咄咄逼人,屡屡攻占楚国的城池,可楚王熊横却不思进取,每日混迹于酒色与美人之间,毫不听取国内贤臣「屈原」等人的劝谏。 此时的楚国,暂且不提楚国因为「楚怀王死于秦国」一事与秦国结下了难解的国仇,使得很多楚人提及秦国便恨地咬牙切齿,因此宋国很难将秦国、楚国摆在同一个阵营中,即便可以,此时的楚国也无力帮助宋国对抗齐国。 这正是刨除掉秦、齐、赵这三个最强大国家之后,却是魏国位居第四而不是楚国的原因——楚国衰弱地太厉害了,再也不是曾经称霸中原的那个楚国了。 至于地处中原东北的燕国为何不在宋王偃与惠盎的考虑之内,原因很简单,因为燕国太弱了,别说齐国,就算宋国都有能力使其臣服,这样弱小的国家根本帮不上宋国。 否则的话,燕国倒是一个不错的结盟对象,毕竟燕王职对齐国非常痛恨,相信定会协助宋国对抗宋国。 因此数来数去,倘若宋国此番注定要失去赵国这个盟国,那么,宋国唯有寻求魏国的帮助,与魏国缔结盟约,否则,宋国就只能单独对抗齐国。 简单商量了几句后,惠盎便带着蒙仲告辞了宋王偃,毕竟目前的局势尚不明朗,虽然有必要未雨绸缪,但宋国也得先看看各方的反应。 当晚,惠盎在府内设宴,款待了蒙仲、乐毅、蒙虎一行人,并将他们安排在自己府上居住。 晚上的时候,惠盎单独找到了蒙仲,询问蒙仲接下来的打算,究竟是先返回故乡蒙邑,还是在彭城住上几日。 蒙仲想了想,决定暂时在彭城居住几日,因为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在回屋与一干小伙伴商议了一番后,蒙仲决定让蒙遂、武婴、华虎、穆武、乐进几人先返回蒙邑,一方面向家族、向老师庄子报个平安,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们在蒙邑等待蒙鹜、乐续、向缭他们几人——在逃亡途中,由于乐续、向缭感染了风寒,蒙仲便拜托族叔蒙鹜照顾他们,可能他们此刻正在返回宋国蒙邑的途中。 至于蒙仲、乐毅、蒙虎三人,则暂时留在彭城,看看赵国、齐国有什么最新的动态。 次日,惠盎准备了一辆马车,让蒙遂、武婴一行五人用它先返回彭城。 在送别了蒙遂等人后,闲来无事的蒙仲、乐毅、蒙虎三人,便在彭城内闲逛。 逛累了,便随便找了一家酒肆,到殿内喝了些酒水。 而就当蒙仲、乐毅、蒙虎三人正在喝酒之际,在隔壁一席中,有两名男子的对话却引起了蒙仲的注意。 出于心中的吃惊,蒙仲当即来到隔壁那一系,朝着其中一名男子拱手说道:“这位贤兄,方才您两位可是在聊「齐燕两国发生交战」这件事?” “你是?”那名男子困惑地问道。 见此,蒙仲连忙说道:“在下蒙仲,蒙邑人士,不知贤兄如何称呼?” “原来是蒙仲小兄弟,在下宋雷。” 那名男子很好客,毫不介意蒙仲的莽撞,当即将蒙仲请入席中。 据宋雷的介绍,他是一名走访各地的商贾,前段时间在燕国收购栗子,正巧撞见齐国出兵攻伐燕国。 “不知战况如何?”蒙仲颇为心紧地问道。 只见那宋雷摇了摇头,说道:“燕国虽有十万军队,但在齐国的名将匡章面前,却是一战而覆,甚至据我所知,此战燕国战损了三名上将,可谓是损失惨重……”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咯噔一下。 齐国攻伐燕国之事,其实他早有预料,并且他也预料到凭燕国的军队与国力,很难抵挡齐国的攻势,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燕国居然这么快就落败了。 要知道,齐国此番出兵十有八九是为了报复前年赵主父携宋燕两国军队讨伐齐国之事,而一旦燕国落败,被迫臣服于齐国,齐国下一个出兵攻伐的目标,必然就是宋国无疑。 『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端着手中的酒碗,蒙仲心中颇为焦虑。 他当然明白赵主父的过世,必然会使赵、齐、宋、燕几国的处境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却也没有想到,这个改变竟然发生地这么快。 章节目录 第192章 太子戴武 除了有关于齐国与燕国展开大战的事,商贾宋雷亦告诉了蒙仲一些有关于赵国的事。 比如说,赵主父的遗体并未被送归邯郸,而是被安葬于赵主父过世的那座山丘,再比如安平君赵成已成为了赵国的国相等等,这些皆是宋雷在路径赵国途中听说的消息。 而让蒙仲颇感诧异的是,他原以为他们这些赵主父身边的近人会被赵国以「叛臣公子章同党」的罪名通缉,但没想到,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并未通缉他们,连带着庞煖、剧辛、赵奢三人,皆未受赵国通缉,甚至于,就连此前落入赵成、李兑二人手中的鹖冠子,亦被赵国释放,不过,却也被赵国所驱逐。 仔细想想,当日在灵丘时,奉阳君李兑也没有派兵继续追击他们。 当时由于赵主父毙于灵丘,蒙仲、庞煖等人虽然遵从赵主父死前的遗愿,不曾将赵主父的尸身带走,但也不放心就这么舍弃,免得被山里的豺狼虎豹啃食,是故,直到奉阳君李兑亲自领着兵卒登上灵丘的那一刻,蒙仲、庞煖等人这才从灵丘的西侧悄然离开。 他们本来以为李兑会派兵追击他们,毕竟再怎么说,蒙仲、庞煖等人曾经也险些将王师逼上绝路,而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宽宏大度之人,但出乎意料的是,直到蒙仲、庞煖等人渡过大河,李兑都没有派兵追击他们。 对此蒙仲私下亦有猜测,觉得此事可能是因为赵王何的暗中嘱咐,或也有可能是李兑考虑到匡章的态度,是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蒙仲等人逃离,至于究竟是因为赵王何还是因为匡章,或者两者皆有,蒙仲就不得而知了。 与宋雷闲聊了足足一个时辰,蒙仲这才告别前者,带着乐毅、蒙虎二人返回了义兄惠盎的府邸,前往惠盎的书房请见这位义兄。 当时惠盎正在书房内批阅政务,但得知义弟蒙仲前来,他还是立刻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务,亲自接待蒙仲。 在书房中,蒙仲将他从商贾宋雷口中所打听到消息告诉了惠盎,只听得惠盎皱眉不已。 要知道目前只是三月中旬而已,而齐国对燕国用兵,最快也不过是在二月初,在算上宋雷从燕国抵达宋国彭城的时间,这表示齐国在二月的中旬、最迟下旬就已经击败了燕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齐国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击败了燕国,这可能么? “倘若那名叫做宋雷的商贾所言不虚,这就说明齐国在今年年初就做好了讨伐燕国的准备……”惠盎惆怅地叹了口气。 跟蒙仲想地一样,惠盎亦想到了「齐燕战争」的后续,即齐国在击败燕国之后,必然会立刻对宋国用兵,迫使宋国臣服,甚至割地求和。 可能是见蒙仲同样满脸忧虑,惠盎宽慰道:“贤弟不必多虑,昨日自大王从你口中得知赵国剧变之后,便已派人前往薛邑传令,令薛邑加强防范,警惕齐国派兵进攻……” 薛邑,乃是宋国在前两年从齐国手中夺取的土地,而目前则成为齐宋两国的接壤之地,倘若齐国果真要对宋国用兵,那么攻伐薛邑的可能性最起码得占九成,毕竟薛邑乃是一片居住人口多达数万户的土地,其富饶繁荣程度,比较宋国的陶邑亦毫不逊色,若是齐国当真要撕毁先前与宋国的停战约定,那么势必要率先夺回这片土地。 此后几日,宋国始终关注着齐国的一举一动,而蒙仲,亦时刻通过义兄惠盎,关注着齐宋两国的局势,因为他知道,齐宋两国近期必有一战,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 待等到四月初时,宋国派往齐国的细作,终于送回了齐国的消息。 果不其然,齐国在年初后频频押运粮草至「徐州(郯城)」,且在三月下旬的时候,有至少三支军队被驻扎于徐州境内,意图不明。 当然,这个意图不明,只是针对于一般平民而言,但凡只要有点眼力的人,都能轻易猜到齐国的企图——毕竟齐国屯兵徐州,无非就只有两个目标而已,要么攻伐楚国,要么是攻伐宋国。 再仔细想想,齐国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攻伐楚国? 要知道楚国目前正处于内忧外患的局面,外有西边的秦国频繁侵蚀楚国领土,内又有楚王熊横荒淫无道、导致楚国愈发虚弱,齐国此时若趁机攻伐楚国,这岂不是间接帮助了秦国吞并楚国? 而秦国乃是齐国目前最警惕的敌人,为了联合对付秦国,齐国想方设法都要拉上赵国,这表示齐国目前单独抗拒秦国亦有些忐忑,又怎么会做出间接帮助秦国吞并楚国的事呢? 所以说,齐国不可能攻打楚国,它的目标只可能是宋国。 四月初二的傍晚,惠盎在与蒙仲、蒙虎、乐毅三人一同用饭时,向蒙仲提及了一件事:“阿仲,明日为兄要前往太子府上赴宴,你等随我一起去吧,席间我将你等介绍给太子,这对你等日后在宋国,亦有莫大好处。” “太子?”蒙仲愣了愣,惊讶问道:“兄长指的是戴武太子?” 惠盎闻言失笑道:“我宋国有几个太子?” 蒙仲亦笑了笑,旋即好奇问道:“太子为何突然设宴?” “是这样的。”捋了捋胡须,惠盎解释道:“近几日,不是打探到齐国屯兵于徐州,隐隐有向我薛邑用兵的架势么?于是薛大夫便奏请大王,建议太子前往薛邑坐镇,以此向齐国表明我宋国抗击齐国进犯的决心。大王允诺了此事,是故朝中大臣原本打算设宴为太子壮行,太子得知此事后,便决定改由他府上设宴,宴请群臣……”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又好奇问道:“兄长,您口中所说的薛大夫,莫非指的就是太子的老师薛居州薛大夫?他也姓薛,莫非与薛邑有什么关系?” “不错!” 惠盎笑着向蒙仲做出了解释。 据他解释,薛大夫,也就是教授太子戴武学业的老师薛居州,此人据说乃是古薛国贵族的后裔,其祖上乃黄帝幼子「禹阳」的十二世孙「奚仲」,后者曾被大禹封为「薛侯」,是薛邑那片土地最早的主人,同时也是薛这个姓氏最古老的由来。 在数十年前,因为不满于齐威王将古薛城「靖郭」封赏给其幼子田婴,即今日薛公田文的生父,一部分薛国后人从薛邑南迁到宋国,在宋国彭城一带居住。 而薛居州,即是这部分薛国族人的一员。 在解释完这些后,惠盎告诉蒙仲道:“贤弟不必猜忌,薛大夫品德优良,为人淳朴仁厚,乃是世上难得的君子,否则愚兄也不会恳请他辅佐、教导太子。” 蒙仲连连点头。 于是乎次日,蒙仲、乐毅、蒙虎三人便跟着惠盎一同前往了太子戴武的府上。 不得不说,蒙仲迄今为止已好几次来过彭城,对于太子戴武亦是耳闻已久,知道那是一位据说品性非常端正正直的太子,但可惜此前从未谋面,因此他对那位太子或少或少亦抱持着几分好奇与期待,毕竟对方是他宋国的太子,是他宋国未来的君王。 次日黄昏前后,凭着义兄惠盎的关系,蒙仲带着乐毅、蒙虎二人轻易就跟着惠盎来到了太子府。 这是他初次造访一国太子的府邸,因此他心中难免将这座府邸与安阳君赵章的府邸相比较。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当初抵达赵国时,赵王何已经是赵国的新君了,平日里居住在邯郸的王宫内,因此蒙仲并没有机会去参观赵何太子时期的住所,至于其弟赵豹、赵胜二人,蒙仲与那两位赵国公子又没有什么交情,自然不会被他们邀请,数来数去,就作为参考的,就只有安阳君赵章,也就是公子章的府邸。 与公子章的府邸相比较,宋国太子戴武的府邸相对逊色许多,甚至于在蒙仲的观察中,府内有不少陈年的建筑,甚至于隐隐已出现了老化的迹象,但不知何故并未翻修。 但看到这一些,蒙仲非但不感觉失望,反而有种莫名的期待。 因为这意味着太子戴武亦不是一个过于注重奢华的人——事实上,宋王偃也不是,在宋王偃执国的期间,宋国几乎没有大兴木土的事。 确切地说,自宋国的昏君宋辟公往后两代君主,即宋剔成君与宋王偃两兄弟,从不曾在执国政期间大兴木土,不同的是,宋剔成君将省下来的人力物力投入了宋国国内的基础建设,而宋王偃则将这些财力人力统统投入军队,所以当时宋国才能凭一介小国,前后击败齐国、楚国、魏国等强国。 虽说连年的战争亦使得宋国的民众负担极大,且宋王偃亦被扣上了「桀纣再世」的暴君的帽子,但严格来说,宋王偃还真不是一位昏昧无道的君主。 看看南边的楚国,被他们如今的君主熊横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将国家弄得一塌糊涂,宋国应该庆幸他们自宋辟公之后,接连遇到了宋剔成君与宋王偃两代英明的君主。 正是这两位,将宋国从弱国的泥潭中捞了起来,没有这两位,宋国如今充其量就是卫国、鲁国那种对于整个中原的局势毫无影响的弱小国家,根本不可能像今日这般,纵使齐国有意进攻宋国,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事先做一番谋划。 “惠大夫。” “太子。” 就当蒙仲还在打量府内的建筑时,走在前面的惠盎已经跟太子戴武说上了话。 “竟劳烦太子亲自出迎,臣惶恐。” “惠大夫这是说得什么话?惠大夫对我宋国忠心耿耿,二十几年兢兢业业,无论是戴武,还是朝中的群臣,皆对惠大夫极为敬仰……” 在太子戴武与惠盎说话间,跟着这位太子一同走出正殿相迎惠盎的其余朝中臣子,亦是笑吟吟地与惠盎行礼打招呼。 期间蒙仲在旁观瞧,心中很是惊诧。 虽然他早就知道义兄惠盎在宋国朝中地位极高,却人缘亦极好,但因为此前并未亲眼见识,因此心中也没有多少概念,直到他今日见到太子戴武领着一干群臣亲自出迎,这才意识到惠盎在宋国朝中的人脉与人缘——几乎到场的所有宾客、所有宋国臣子,都跟在太子戴武身后迎接惠盎。 这一幕,让蒙仲不禁联想到了一个人,即他颇为尊敬的赵国国相,肥义。 他感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肥义、惠盎二人真的很像,不是指外貌或者地位,而是指他们的品德以及受人尊敬的程度。 “这几位……” 就在蒙仲暗自比较着惠盎与肥义二人时,太子戴武亦注意到了跟在惠盎身后的蒙仲、乐毅、蒙虎三人,脸上带着一丝困惑看向惠盎。 见此,惠盎便介绍蒙仲三人道:“此子叫做蒙仲,乃是臣的义弟,庄夫子的弟子,这两位是我义弟的同伴,蒙虎、乐毅,皆是非常出色的年轻人。”说着,他用眼神示意蒙仲几人向太子戴武与此间的群臣行礼问候。 见此,蒙仲几人当即拱手行礼:“在下蒙仲(蒙虎、乐毅),见过太子。” 有些出乎蒙仲、蒙虎、乐毅三人的意料,太子戴武竟然朝他们拱手回礼。 不得不说,迄今为止蒙仲见过不少身份尊贵的人,虽然大部分人对他们亦是客客气气,但以端正的态度正经向他们回礼的,这位宋国太子还真是头一个,基本上都是点点头作为回应。 这让蒙仲、乐毅、蒙虎三人稍微愣了一下。 而更让蒙仲感到惊讶的是,太子戴武朝他们回礼的举动看上去并不刻意,仿佛已成为一种习惯,这让蒙仲忍不住暗暗称赞这位太子殿下的礼仪。 称赞之余,蒙仲暗自打量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只见对方大概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面庞刚毅,下颌还蓄着一小撮胡须,看起来颇有威仪,但由于这位太子殿下脸上挂着浓浓的笑容,因此又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亲和感。 蒙仲暗自将这位太子与公子章、与赵王何相比,相比较对非亲近之人过于严厉的公子章,太子戴武少了几分严厉而多了几分宽和,而与赵王何相比,太子戴武又不似赵王何那般看起来懦弱内向——当然,蒙仲内心知道赵王何其实并不懦弱,能狠下心肠坐视、甚至暗示臣子将自己的生父被逼上绝路的人,会是一个真正懦弱的君主么? 总而言之,相比较公子章与赵王何,太子戴武威仪与亲和并存,简直就像蒙仲初见时的赵主父那般,至少在蒙仲的个人感觉中,他对太子戴武的初印象,比对宋王偃要好得多。 当然了,他之所以对宋王偃的初印象极其不佳,主要是因为他的兄长死于宋国讨伐滕国的战争,否则蒙仲对宋王偃其实倒也没什么恶感。 “原来小兄弟便是惠大夫近两年时常挂在嘴边的贤弟蒙仲……” 就在蒙仲暗自打量太子戴武的时候,戴武主动与他搭话,虽然有表示亲近的意向,但是又没有刻意拉拢的痕迹,言行举止颇为得体,让人感觉很舒服。 片刻后,惠盎带着蒙仲、乐毅、蒙虎三人到屋内就坐,见太子戴武带着一干群臣去迎接其他的宾客,惠盎转头微笑着问蒙仲道:“感觉如何?” 蒙仲当然知道惠盎问的是什么,在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与太子戴武接触的过程后,他由衷地说道:“自我走出蒙邑以来,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向我等回礼。” 听闻此言,惠盎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莫以为太子是看在你乃我义弟,亦或你乃庄夫子弟子的面子上向你回礼,纵使一般平民,太子亦会回礼。” 『真的假的?』 蒙仲、乐毅、蒙虎三人皆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惠盎。 毕竟在这个年代,似太子戴武这等身份的王族子弟,有几人能做到礼贤下士?更别说礼贤平民。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见蒙仲、乐毅、蒙虎三人皆露出震惊之色,惠盎似乎有些得意,捋着胡须笑着说道:“这皆是那位薛大夫的功劳啊!这也是愚兄为何如此敬重薛大夫的原因。” 说罢,他转头看向正在屋外迎接宾客的太子戴武,由衷说道:“我宋国的将来,就托付在这位太子身上了。” 听闻此言,蒙仲、乐毅、蒙虎三人亦转头看向太子戴武。 他们必须承认,虽然他们暂时还未感觉到这位太子的个人魅力,但至少他们并不排斥为这样的君主效力,毕竟太子戴武做到了对他们的尊重与礼遇——虽说礼贤下士是上位者应具备的品德,但平心而论并非人人都能办到,更别说将此事作为一种习惯。 至于礼贤平民,那更是凤毛麟角。 比如说薛公田文,虽然被人推崇蓄养三千门客,但此人对平民就不完全像对待士者那般。 想了想,蒙仲低声说道:“倘若太子真能做到礼贤平民,那么他必然能得到民心……” “是矣!” 惠盎微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再次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那位太子。 平心而论,虽然惠盎辅佐宋王偃,君臣二人亦相得益彰,但对于宋王偃有时候的一些做法,惠盎还是有所不满的。 就比如当年宋王偃深恨滕人协助滕虎抗拒他宋国军队,因此在攻破滕城后,曾一度决定屠尽城内的滕人,似这般草菅人命的做法,惠盎就极为排斥,因此当时他毫不退缩,以强硬的态度说服了宋王偃改变主意。 而太子戴武,则是惠盎、薛居州等人这些年精心教导的储君,在教导太子戴武这件事上,惠盎与薛居州等人就跟赵国负责教导赵王何的老师肥义那般,非但丝毫不敢怠慢,同时也不允许任何居心叵测之人教坏太子,堪称是不遗余力。 在惠盎与薛居州等人的共同努力下,他们终于教导出了一位让他们感到非常满意的储君,甚至于这位储君,就连儒家圣人孟子都对其抱持极大的期待,期待着戴武在日后成为宋国君主后,推行他孟轲所主张的仁政。 而现如今,赵国发生剧变,宋国即将面临来自齐国的巨大威胁,考虑到宋王偃年势已高,精力可能跟不上,因此薛居州在经过与惠盎的商议后,准备将太子戴武正式推到台前,让这位太子殿下尝试肩负起整个国家的重担。 而宋国即将与齐国展开的这场战争,便被惠盎、薛居州等人视为磨砺这位太子殿下的磨刀石,只许胜,不许败! 次日,也就是四月初四,太子戴武率领五千名宋国士卒,浩浩荡荡前往薛邑。 同期,宋王偃亦下令国内的景敾、戴不胜、戴盈之这三位军司马,各率一军兵力前往薛邑,加上太子戴武率领的军队,合计约三万五千兵力。 不可否认,单凭三万五千兵力就想抵挡住齐国军队的入侵,这还是颇为勉强,不过无妨,毕竟宋国暂时还未征召国内家族的族兵,一旦齐国正式对薛邑用兵,宋国自会第一时间下令征召国内各家族的族兵,凑合两三万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话说回来,纵使加上两三万各家族的族兵,合计约六七万军队,这足够抵挡齐国的进攻么? 说实话,蒙仲对此也无从判断,毕竟目前还不清楚齐国对宋国用兵的规模。 但考虑到燕国的十万大军轻而易举就被齐国的军队给挑翻了,蒙仲猜测齐国的出兵人数应该会在十万左右。 然而随后的事实证明,蒙仲还是低估了齐王田地的报复心,以及其决心收复薛邑的决定。 四月初九,齐国出兵两路攻伐宋国,其中一路从「徐州」出发,约五万士卒;而另一路,则从齐国本土横穿鲁国的费邑,约十万士卒。 两支军队合计兵力十五万,假称三十万,浩浩荡荡朝着宋国的薛邑而来。 当得知齐国起兵三十万前来进犯,宋国大为震动,虽然宋王偃与惠盎等宋国君臣都知道齐国的这三十万大军必定夸大其词,但当看到细作送来的情报中写着诸如“遮天蔽日”、“遍布山野”、“无边无际”这类词时,他们心中愈发紧张不安。 更糟糕的是,太子戴武缺乏统帅军队的经验,纵使有景敾、戴不胜、戴盈之几位经验丰富的军司马在旁协助,却也难以避免初战就在齐国军队手中吃了亏,没过几日就丢掉了半个薛邑,只能退守「靖郭」城。 没办法,因为与当年宋国击败齐国的情况不同——当年宋国之所以能击败齐国,夺取了齐国五座城池,那是因为当时齐国的名将田章统率着近十万的齐国军队离开了齐国境内,联合魏韩两国的军队正在攻伐秦国的函谷关,根本不在国内。 而此番齐国攻伐宋国的军队中,却有名将田章以及他麾下那支击败了秦国的强劲军队。 不得不说,想要抵挡住齐国此番的进攻,这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月二十六日,当得知太子戴武在前线作战失利后,蒙仲说服了义兄惠盎,旋即在后者的推荐下,宋王偃允许他前往战场协助太子戴武。 章节目录 第193章 抵达逼阳 四月二十六日,蒙仲带着乐毅、蒙虎二人前往薛邑战场,准备协助太子戴武抵挡齐国的军队。 他原本依旧打算走「沛县--南湖--滕县--薛邑」这条路,毕竟宋国当初为了攻伐滕国时,曾修缮了从彭城直达沛县的官道,因此路况最为通畅便利。 数日后,蒙仲、乐毅、蒙虎三人骑着战马沿泗水旁官道堪堪抵达「留县」,正准备在城内歇息一宿便立刻赶往沛县,却不曾想在当晚,驿馆的士卒却领着一名信使前来请见蒙仲,蒙仲一问之下才知道,那名信使竟是他义兄惠盎派来的。 “蒙军将,这是惠大夫命小人连夜送到您手中的。”那名信使从怀中取出一份竹简,恭敬地递给蒙仲。 他之所以称呼蒙仲为军将,那是因为前几日当蒙仲离开彭城前,宋王偃暂时授予了蒙仲一个行司马的职务。 “有劳了。” 在谢过之后,蒙仲接过竹简将其打开,仅粗略扫了两眼,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而此时,乐毅已将那名信使送离屋外,在回身关上房门后,却看到蒙仲凝视着手中的竹简双眉紧皱,遂好奇问道:“怎么回事?莫非薛邑那边战况不利?” “唔。”蒙仲招招手将乐毅、蒙虎二人聚到屋内的矮桌旁,然后在将竹简平铺在矮桌上,皱着眉头说道:“这是一份抄录的前线战报,应该是由太子戴武所写……据战报中所言,齐国军队此番来势汹汹,进攻的速度颇为迅猛,太子戴武初战于齐军厮杀于荒野,不幸被齐军所败,随后太子退守靖郭城,不曾想齐军凶猛攻城,以至于短短几日间便丢了城池。眼下,太子戴武兵分两路,由军司马景敾率一军兵力退守滕县,而太子则与戴不胜、戴盈之两位军司马退守「逼阳」,试图以「滕县--南湖(微山湖)--逼阳」这条防线,抵挡齐国军队的进一步进犯。” 说到这里,蒙仲将竹简翻了过来,只见竹简的背面简单绘有一份地图,上面标注着滕县、薛邑、南湖、逼阳、彭城等几处的大概位置。 从这份简单的地图中不难看出,「逼阳」位于整个南湖的东南角,距离彭城仅百余里地,若是这座城池被齐军占领,齐国的军队便可直接攻入宋国的王都腹地,毫不夸张地说这是非常凶险的局面。 而惠盎派人连日送来这份竹简,想来也是为了提醒蒙仲等人薛邑已经失陷,让他们改道前往逼阳。 于是次日,蒙仲、乐毅、蒙虎三人只能原路返回,向东南绕过整个南湖,然后迂回向东北而行,前往逼阳。 逼阳县,其实就是在近三百年前覆亡的逼阳国领土,是「晋楚争霸」期间的牺牲品之一。 约是在二百八十年前,晋国的君主晋悼公以霸主的身份,邀请鲁襄公、宋公、卫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世子光、吴王等十二国的君主,商讨联盟讨伐楚国的大事。 期间,晋国的大将「荀偃(智氏)」,他认为逼阳国亲近楚国,应当率先予以占领,以此打通联盟军讨伐楚国的道路。 起初晋国的主将「荀罃(智氏)」不同意,认为逼阳虽然城小、但颇为坚固,若联盟军前往征讨,胜则胜之不武,败则被天下耻笑。 但由于荀偃的坚持,最后整整十三国的联盟军,还是杀到了逼阳城下,将整座城池包围了起来。 面对十三国多达几十万的联盟军,逼阳君率领国内臣民死守城池,竟凭弹丸之地,阻挡了几十万联盟军长达二十四日之久,且丝毫没有露出城池将被攻破的疲态。 在这种情况下,当初坚持攻伐逼阳国的大将荀偃、「士匄(gaì,晋国范氏)」二人居然首先动摇了,向主将荀罃建议撤退,惹地荀罃勃然大怒,下令荀偃、士匄二人亲自率军攻城,若七日内不能攻破逼阳城,则全部斩首。 在荀罃的严令下,联盟军再次组织攻城,期间,荀偃、士匄二人身先士卒杀上城头,终于在第五日攻破逼阳城。 是的,在十三国联盟军多达几十万的军队面前,逼阳国仅凭弹丸之地与相差悬殊的兵力,竟死守了整整二十九日,虽然最终还是难以避免被攻破城池的命运,但不可否认这是一项叫人惊叹的壮举。 事后有关于逼阳国的归属问题,晋国当然优先考虑赠予他最可靠的盟国宋国。 值得一提的是,晋悼公起初打算将逼阳国赠送于宋国大夫「向戎」作为封邑,但向戎坚决不受,于是晋悼公便赠予宋公,至此逼阳这座坚城便成为了宋国的领土,在后来几次晋国组织联盟军讨伐楚国的期间,宋国始终扼守着这座坚城,替晋国扼守着联盟军讨伐楚国的这条通道。 因此,太子戴武在兵败后退守逼阳,其实也是一招不错的选择,毕竟逼阳城虽然小,但自古以来就以坚固着称,齐国短时间内想要攻克这片土地,也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蒙仲却不清楚逼阳城的历史,因此在得知太子戴武退守逼阳县后难免有些着急,以至于他与乐毅、蒙虎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短短三日就从留县抵达了逼阳县境内。 五月初二的上午,蒙仲、乐毅、蒙虎三人骑马抵达逼阳城,此时在逼阳城的西北与东北两面,已各自建立起了一座军营,蒙仲几人骑着马过去看了看旗号,正是戴不胜、戴盈之两位军司马麾下的军队。 而太子戴武本人,似乎是驻守在逼阳城内的样子,一城二营,呈倒“品”字状分布。 由于逼阳城此时已经是战争状态,因此城防颇为森严,因此蒙仲几人骑着马靠近城门时,城上的宋国士卒们颇为警惕,纵使后来蒙仲出示了宋王偃赐予的符节,那些宋国士卒还是将信将疑,最终将蒙仲、乐毅、蒙虎三人带到了太子戴武面前。 太子戴武当然是认得蒙仲的,虽然彼此只见过一次面,但因为蒙仲非但是庄子的弟子,还是惠盎的义弟,这使得戴武对蒙仲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彼此行礼过后,太子戴武不解地询问蒙仲道:“小兄弟,齐国的军队已在逼阳城外,此地极为凶险,不知小兄弟何故前来逼阳?” 蒙仲闻言如实说道:“在下奉大王之命,前来助太子一臂之力。” “……” 太子戴武闻言愣住了,半响没回过神来,而他身后的几名卫士,在听到蒙仲这番话后,却忍不住低声轻笑起来。 可能是觉得那些轻笑声中带着几分轻蔑与嘲笑,蒙虎恼怒地叫道:“笑什么?!我兄弟在赵国时,曾担任赵主父的禁卫司马,亦曾率领数千兵卒,几次击败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军队……难道还不足以胜任区区一个行司马么?!”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脸上露出震撼之色。 毕竟他并不清楚蒙仲的事,更不晓得蒙仲在赵国的经历,他对蒙仲的印象,只停留在“惠盎义弟”、“庄夫子高徒”这种程度而已,因此当蒙仲道出其来意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击退齐国军队时,其实太子戴武心里也有一丝想笑。 当然,不是嘲笑,而是好笑于蒙仲在说这番话时脸上的严肃表情,与他尚且稚嫩的脸庞实在不搭。 然而在听了蒙虎那一番话后,太子戴武却惊呆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蒙仲这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担任过赵国那位赵主父的近卫司马,甚至还统率数千军队击败过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阳文君赵豹等赵国的名宿。 “阿虎,太子面前不得无礼。” 蒙仲低声喝止了蒙虎,他并不希望蒙虎替他宣传他在赵国的经历,毕竟在赵国的经历,对他而言其实并不怎么美好,尤其是赵主父的过世。 “无妨。” 抬手阻止了满脸愤然向自己道歉的蒙虎,太子戴武惊讶地问蒙仲道:“赵主父……莫非是赵王雍么?蒙小兄弟曾在赵王雍身边担任近卫司马?” “这个……惭愧。”见太子戴武亲口问起,蒙仲想了想,最终还是承认了,因为他也看得出,眼前这位太子似乎对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一想到在赵国时他“人微言轻”所导致的结果,蒙仲认为他最好还是莫要过分谦虚,免得重蹈覆辙。 “不可思议……” 见蒙仲亲口承认,太子戴武满脸震撼,而他身后那几名近卫,亦是面面相觑,不敢再嘲笑蒙仲等人。 毕竟王的近卫司马,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胜任的,显然眼前这名少年有很大的才华,是故才会被赵王雍所看重。 想到这里,太子戴武端正了神色,以他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恭恭敬敬地朝着蒙仲行了一礼,正色说道:“既然如此,恳请蒙军将助戴武一臂之力,戴武感激不尽。” 见太子戴武竟然行如此大礼,蒙仲亦有稍稍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回礼正色说道:“太子言重了,在下亦是宋人,岂能坐视齐国兵犯我国?在下定会倾力相助!” 听了这话,戴武很是高兴,当即就要吩咐准备酒菜,但蒙仲却拦下了他,抱拳说道:“太子,大敌当前,还是先商量对策,恳请太子立刻召戴不胜、戴盈之两位军司马到城内商议对策。” 戴武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蒙仲,其实他心中对蒙仲多少还抱持着几分怀疑,毕竟蒙仲实在太年轻了,实在不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将领,不过蒙仲催促他立刻召见戴不胜、戴盈之二人商议对策的做法,戴武倒是十分欣赏,认为蒙仲无论如何至少是一位热忱于国家大事的人。 随后,太子戴武将蒙仲、乐毅、蒙虎三人请到了他在城内暂时的住所,也就是曾经逼阳君居住过的宫殿,虽然在长达两百八十余年的岁月中,宋国也时常派人修缮这座宫殿,但由于这座宫殿岁月悠久,且宋国也并没有过多的闲钱仔细修缮,因此这座宫殿感觉起来仍旧残破不堪。 在等待戴不胜、戴盈之二人的期间,太子戴武吩咐左右准备了酒菜,而蒙仲亦不着急着询问戴武有关于「薛邑失陷」的过程,毕竟这无异于当面打这位太子殿下的脸。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后,戴不胜、戴盈之两位军司马,一前一后来到了这座宫殿,待瞧见坐在殿内的蒙仲、乐毅、蒙虎三名少年时,这两位军司马脸上亦露出了困惑之色。 这也难怪,毕竟戴不胜与戴盈之都没有见过蒙仲,更别提乐毅、蒙虎二人。 “两位族叔请坐。” 见戴不胜、戴盈之入殿,太子戴武连忙起身相迎。 “太子多礼了。” 戴不胜与戴盈之拱手行礼,旋即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亦站起身来相迎的蒙仲三人,好奇地问戴武道:“太子,这三位少年是?” 戴武闻言便介绍蒙仲道:“这位是庄夫子的高足,惠盎惠大夫的义弟,蒙仲,此番是特地奉父王之命,前来助我击退齐军。” “……” 听闻此言,戴不胜、戴盈之皆面色古怪地看向了蒙仲。 惠盎有个叫做蒙仲的义弟乃是庄子的高徒,这件事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都是清楚的,并且,他们还知道这个蒙仲曾在几年前的「宋滕战役」中,向宋王偃献井阑车的打造方法,帮助他们的同僚景敾一举攻破了滕国。 因此放在平日里,他们倒是也不至于对这个蒙仲有什么别的看法,只不过太子戴武口中那句「其奉父王之命助我击退齐军」,让这两位军司马听得着实有些刺耳。 要知道他二人乃是统率一军兵力的军司马,亦征战多年,可就连他们都对击退齐军一事没有多少把握,然而眼前这名少年,却敢夸口“击退齐军”?这将他二人置于何地?——虽然并非这名少年亲口所言,但戴不胜、戴盈之二人仍感觉有点不舒服。 但考虑到这名叫做蒙仲的少年乃是惠盎的义弟,因此戴不胜、戴盈之二人倒也不敢发作,在彼此对视一眼后,勉强挤出了几分笑容,以至于他们的笑容看起来颇为怪异。 “原来是惠大夫的义弟,又是奉大王之命前来相助太子,那……那我等就先听听这位……这位蒙小兄弟的建议吧。” 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两下,戴不胜拉着戴盈之在殿内另外一侧的席位中坐了下来。 蒙仲当然看得出来这两位军司马对自己多半有点看法,不过他并不在意,毕竟他与这两位军司马并无利害冲突,对方只是不信任他而已,既然如此,只要蒙仲展现自己的本领,取得对方的信任,那么彼此间芥蒂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于是,蒙仲率先询问道:“太子,以及两位司马,在下初至军中,虽得知薛邑已然被齐国军队攻占,但不知具体经过,可否先将此事相告?” 提及此事,戴不胜与戴盈之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就在前者即将开口时,却听太子戴武说道:“此事就由我来讲述吧。” 蒙仲愣了愣,他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让太子戴武来讲述,毕竟这是戴武的初战,初战就吃了一个败仗,且丢掉了整个薛邑,可想而知太子戴武心中的尴尬,但没想到,太子戴武却主动要求讲述此事。 但既然太子戴武有个意向,蒙仲亦不好拒绝,唯有拱手说道:“那……有劳太子了。” 戴武微微摇了摇头,旋即面色严肃地讲述道:“我记得是四月初二,我奉父王之命率军驻守薛邑,抵达薛邑时,我记得是四月中旬,而这个时候,齐国已然对我宋国宣战,且据细作事后送来的消息称,齐军在四月初九那日正式起兵攻伐薛邑……因此,在我与景敾司马以及两位族叔相继率军驻守薛邑没过几日,齐国的军队就已侵入了薛邑,来势汹汹……” 此时他看了一眼戴不胜,旋即继续说道:“当时我与景敾司马以及两位族叔商议对策,景敾司马建议坚壁清野、死守靖郭城,但不胜叔却说,齐军势大而我军弱小,且此番齐军来势汹汹,若一味防守则必定助涨齐军气焰而损伤我军士卒的士气,因此不胜叔建议正面决战,叫齐军明白我宋国死守疆土的决定,迫使齐军知难而退,结果……”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场仗,他们一败涂地,最终不得已只能退守靖郭城。 然而,靖郭城也没守住几日,就被齐国军队以凶猛的攻势攻陷了。 『原来如此。』 蒙仲不由地转头看了一眼戴不胜。 可能是觉得蒙仲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几分古怪,戴不胜心中有些不悦,面色淡然地问道:“不错,出城迎战是我的主意……对此蒙小兄弟有何看法么?” 蒙仲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在下认为,司马的主张是正确的,只不过似乎低估了齐军的实力,故而才吃了败仗。” 戴不胜愣了愣,旋即终于忍不住发怒道:“小子,你这是在嘲弄我么?看在惠大夫的面子上,老夫给你几分薄面,你可莫要……” “司马误会了。” 摇摇头打断了戴不胜的话,蒙仲转头对太子戴武说道:“太子,戴不胜戴司马的主张是正确的,此番齐国对我宋国用兵,起因乃是赵国国内发生内乱,期间赵主父与公子章皆亡,而事后把持国政的,则是亲善齐国的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因此,齐国想要趁机报复宋、燕两国当年助赵主父攻伐齐国的仇恨,甚至于趁机吞并我宋国,是故齐国的军队来势汹汹……” “……” 拉拉戴不胜的衣袍,戴盈之示意脸上仍带着几分怒容的前者暂时收敛怒气,旋即聚精会神地听着蒙仲的分析。 而事实上这会儿戴不胜也有些发愣,因为他感觉,蒙仲似乎是真的支持他的观点,而并非嘲弄。 没有理会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蒙仲继续对太子戴武说道:“正因为如此,戴不胜司马的主张是正确的,此时我宋国绝不能表露半点势弱,否则,齐国必定会趁此机会加大进攻的力度,试图一举吞并我宋国……唯有抱持着不惜两败俱伤的信念与齐军交战,才能令齐国心生犹豫。……眼下我宋国,好比是一个行走在山林中的行人,而齐国则是一头半饥的狼,若人转身逃走,狼必定穷追不舍,一口将人咬死;但若是人不惧凶险,以凶狠的态度正面迎上那头狼,这或许会让那只狼知难而退……除非异常饥饿,否则,山里的野兽是绝不愿意在捕食猎物的时候受伤的,因为一旦受伤,它就会成为其他野兽的猎物,齐国亦是这个道理,虽然它有吞并我宋国的心思,但它绝不愿意因为我宋国我元气大伤,否则,势必会影响秦、赵两国对待齐国的态度……秦国无需所言,单说赵国,纵使赵国目前与齐国亲善,但倘若齐国因为讨伐我宋国而元气大伤,难道赵成、李兑等人会错失吞并齐国的机会么?绝不会!” “……” 太子戴武恍然地点了点头。 就连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在听到蒙仲这番话后亦是暗暗点头。 而此时,蒙仲转头看了一眼戴不胜,带着几分轻笑对太子戴武说道:“不过,方才在下所言人与狼的比喻,虽然也是主张那人必须正面迎上那头狼,但是在下的本意,还是要以恐吓为主,以虚张声势叫那头狼明白,你若敢冲上来,纵使我被你咬死但你也绝对会受重伤,继而成为其他野兽的猎物,而不是真的不顾一切冲上去与那只狼搏斗……” “……” 戴不胜当然知道蒙仲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但此时心中却无愤恨,反而觉得有点尴尬,毕竟在听完了蒙仲的分析后,他也觉得自己当初盲目与齐国军队正面交战,虽然主张正确,但确实有点鲁莽了。 想了想,他主动放低姿态询问蒙仲道:“蒙小兄弟,那么你对此有何建议呢?” 见戴不胜对待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变,蒙仲微微一笑,旋即正色说道:“既然眼下已退守逼阳,不如就叫人逼阳一带筑城……” “筑城?” 戴武、戴不胜、戴盈之满脸不解。 见此,蒙仲点点头,沉声说道:“是的,筑城,而且不止筑造一处,尤其是待我军反攻时,每夺取一地,就摆出在当地筑造城郭的架势,以此告诉对面的齐国军队,既然你齐国要打,我宋国就奉陪,打一场不够,要打就打十年!二十年!纵使我宋国最终难免被你齐国攻破,我宋国也要将你齐国从强国的位子上拖下来,叫你齐国紧跟着我宋国的后尘,为我宋国陪葬!” 看着握紧拳头的蒙仲,太子戴武与戴不胜、戴盈之二人被蒙仲这番话惊地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蒙仲看了一眼太子戴武,缓和了语气说道:“唯有抱持着这般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信念,我宋国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迫使齐国退兵。” “精彩!实在精彩!” 在片刻的寂静过后,戴盈之抚掌赞道,在旁,戴不胜虽然开口,但他那同样抚掌的动作,足以证明他此刻心中的观点。 而太子戴武,则是在抚掌称赞之余,用惊奇的目光再次打量蒙仲。 若此前他仍对蒙仲曾经担任过赵主父近卫司马一事抱持怀疑,那么这一刻,他已深信不疑。 章节目录 第194章 沙场相见 『PS:祝广大书友新年愉快、万事如意!大年夜仍然坚持更新的作者敬上~』 ————以下正文———— 时间回溯到四月末,即齐国军队刚刚攻陷薛邑靖郭城的次日,齐国名将田章姗姗来迟,在田触、田达等几位齐国将领的陪同下,视察整个薛邑。 薛邑,此前乃是齐国的领土,从齐威王时期便赏赐给了靖郭君田婴,待田婴过世后,这片富饶繁华的封邑以及“薛公”的名号,便皆由其子田文继承,直到前两年宋国进攻齐国占领了薛邑。 但事隔两年,齐国便顺利收复了薛邑,且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齐国此番出兵宋国的目的,远远不止收复薛邑那么简单。 “……宋国占据薛邑后,并未纵容其士卒在薛邑抢掠破坏,目的主要是想以薛邑为后方,进图「泗淮」与我国的「郯郡」……” 在视察薛邑的途中,田触颇为详细地向田章讲解着近几年齐宋两国战争的过程,以及在这场战争背后的宋宋王偃的野心,毕竟前两年当爆发齐宋战争的时候,田章率领十万军队,正联合魏、韩两国的军队一同攻打秦国的函谷关,对这场齐宋战争的具体并不了解。 在旁,田触的副将田达补充道:“去年五月,待章子您率军返回齐国那会,宋国的军队就已打到了郯城,若非得知章子您率领击败秦国的得胜之军返回齐国,恐怕宋国当时仍不肯从郯城撤兵……” 事实正如田达所言,去年,也就是赵王何四年、宋王偃三十四年,赵主父组织了赵、宋、燕三国伐齐的战争,但由于当时「齐魏韩三国伐秦」战争结束,齐国名将田章率领得胜之军返回齐国,刚柔并济,最终得以用齐国臣服于赵国为条件,迫使赵主父见好就收,终止了「赵宋燕三国伐齐」的战争,将注意力转向国内,即帮助公子章夺取属于赵王何的王位,借此重新掌握赵国。 对于赵国的半途而废,宋燕两国其实都大为不满,尤其是燕王职,要知道燕王职对齐国有着杀父灭国之恨,这位燕国君王恨不得当时联合赵宋两国攻灭齐国,但没想到田章及时率军回援齐国,并迫使赵国率先终止了与齐国的战争。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燕王职心中不满,却也毫无办法,毕竟他燕国的军队实在弱小,若是没有赵国出兵,纵使有宋国相助,单凭宋燕两国的兵力,也很难对田章率军回国后的齐国造成什么威胁。 而宋王偃同样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这才怏怏下令前线军队从齐国的郯郡撤退——毕竟田章名声在外,在没有赵国从旁帮衬的情况下,宋王偃亦不敢贸然进攻齐国。 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仅仅半年光景,只因为赵国发生内乱的关系,齐、宋、燕三国的处境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于是在赵主父死于「沙丘宫变」的内乱后,齐王田地当即决定展开针对燕、宋两国的报复。 比较燕宋两国,燕国的实力要远比宋国弱小,因此齐国率先拿燕国开刀,以至于在今年新年过后的二月,齐国便悍然出兵十万进攻燕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在「权」地击败燕国,覆亡其十万军队,迫使燕国投降,向齐国俯首陈臣。 此时,赵国内乱刚刚平息,而燕国则已向齐国臣服,齐国再无后顾之忧,便立刻将击败燕国的这支军队调到南边,展开讨伐宋国的战争,试图趁着赵国内乱后的虚弱时期,一口气吞并宋国——毕竟相比较地域偏僻的燕国,地处于中原腹地的宋国要繁华富饶的多,历代齐、魏、楚等国的君王,无不对宋国垂涎三尺,但因为考虑到平衡,谁也不敢真的表露出试图吞并宋国的企图,因为他们知道,此事必定会受到其他各国君主的妨碍。 可现如今,楚国因为其君王熊横昏昧荒淫,早已不复当年的强盛,而赵国也因为刚刚经历内乱而无法阻止齐国,数来数去,唯三会对齐国吞并宋国一事产生不满的,就只有秦国、魏国与韩国。 其中,秦国可以无需考虑,毕竟一来秦国距离宋国太远,鞭长莫及;二来秦国刚刚被齐国的名将田章攻破函谷关,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刺激齐国。 至于魏、韩两国,就目前而言,齐国与魏韩两国的关系非常紧密,更要紧的是,齐国刚刚帮助魏、韩两国击败了秦国,只要魏韩两国日后还想着借助齐国的力量对抗秦国,那么就断然不会阻止齐国吞并宋国。 总而言之,眼下正是齐国吞并宋国的最佳时机,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妨碍齐国吞并宋国的意图。 因此在田章率军出征前,齐王田地曾多次召见这位老将,向后者表述想要得到宋国的迫切,以及得到宋国后能给齐国带来的种种好处。 不得不说,齐王田地对于攻占宋国这件事,极为上心。 当然了,其实也不止是齐王田地对此事上心,事实上齐国上下对这件事皆颇为上心,包括田章。 别看田章与现任的齐王田地关系并不好,但田章对于齐宣王、也就是齐王田地的父亲却忠心耿耿,毕竟是齐宣王提拔了田章,并且给予田章莫大的信任——在田章初阵与秦军交战时,因为田章用反间计迷惑秦军,以至于当时齐国的臣子都误以为田章要投降秦国,唯独齐宣王对此毫不相信,并笑称田章绝不会背叛他。 而事后证明齐宣王的判断是正确的,田章非但没有投降秦国,甚至还击败了秦国,极大程度上遏制了秦国的势头,使得魏、韩两国对抗击秦国之事重新点燃了信心,使齐国在各国「联齐抗秦」的外交策略上,一下子就获得了极高的地位。 正因为清楚得知田章对齐宣王的忠诚,对齐国的忠诚,因此,齐王田地亦给予田章高度的信赖,尽管他与田章其实并不亲近。 而田章呢,虽然亦看不惯齐王田地的某些行为,认为这位君主不如其父齐宣王,但出于对齐宣王与对齐国的忠诚,田章自然仍会以齐国的利益为重。 因此,当他认为目前确实是齐国吞并宋国的绝佳时机时,他也绝不会对宋国抱持丝毫的同情与怜悯,就如他当年在齐宣王的命令下进攻燕国时那样——只要是对齐国有利的事,田章就会去做!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征讨宋国,包括前几个月征讨燕国,虽然田章是齐国军队的主帅,但真正率领军队在前线作战的,其实倒也不是他,而是田触与田达等齐国年轻将领。 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田章年纪已经大了,一来精力跟不上,二来嘛,他也希望借这两场战争,为齐国培养下一代的将才,以便在他老死后,似田触、田达这批年轻的将领,能扛起整个齐国,一如他当年在齐国名将田朌的手中,接过了齐国军事的重担。 就目前而言,田触、田达二人,是田章最为看好的年轻人,但看好归看好,田章对这二人仍有些不满足。 而这份不满足,便来自于他在赵国时结识的义弟,他的“小师弟”蒙仲。 若是此前没有遇到蒙仲,田章或会满意于田触、田达二人,但由于此前见过了蒙仲,且与蒙仲交谈了几番,这使得对这位义弟极为欣赏的田章,时不时地就拿田触、田达二者与蒙仲相比较,而相比较的结果嘛,单看田章对田触、田达二者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就已不难猜测。 当晚,田章进驻靖郭,住在那座原本属于薛公田文的府邸。 此时,便有打探消息的士卒前来禀报。 据回归的斥候所言,宋国军队在靖郭城失守后,兵分两路,由宋国军司马景敾率领一支军队退守滕县,而宋太子戴武,则向南撤退,退守逼阳。 得到这个消息后,田章命左右取出地图,对照着地图看了看。 滕县位于薛邑的西北方向,两地距离大概在八十里左右,而逼阳位于东南方向,两地相距大概在一百里左右。 『这是要以南湖(微山湖)为防线,阻挡我军么?』 田章暗自冷笑。 对于宋国的景敾、戴不胜、戴盈之三位军司马,田章并不陌生。 据田章所知,这三人当中就数戴不胜最为勇猛——当然,这里所说的勇猛,并非指戴不胜的个人武力,而是指他的作战方式。 只可惜,戴不胜的“勇”,只是勇而无谋的勇,虽然具备不错的战略眼光,但欠缺谋略。 比如他齐国军队侵入薛邑时,宋国军队主动出击,田章当时一看就知道是戴不胜的手笔。 不可否认,实力弱小的宋国没有选择一味死守,这在田章看来的确是明智的选择,但宋国军队居然选择正面与他齐军抗衡,这无疑就是勇而无谋的做法了——若不懂得趋吉避凶、计较利害得失,单纯的勇气毫无意义。 因此相比较之下,田章还是更在意戴盈之,那才是一位文武兼备、懂得进退的将领,可惜资质有限,田章亦不认为戴盈之能对他齐国军队造成什么威胁。 至于景敾,田章对此人毫不在意,因为据他所知,景敾过于胆怯保守,这种人只能用来守城而难以成为攻城略地的将领,对付这种人,只需大军压境,一步步对其施加压力,后者自会因为不断的失利而最终走向战败,从始至终几乎不会有什么翻盘的可能——因为景敾太过于胆怯,很难下定决定做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举措,因此几乎不可能会用什么奇谋来翻盘,一旦一时失利,那么就必定落败无疑。 而联想到与景敾有极其反差的将领,田章的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他义弟蒙仲的容貌,毕竟在去年时,蒙仲曾凭五百兵卒夜袭田触驻守的营寨,导致田触麾下数万齐军在一夜间溃败——似这等既能以正道御敌、又能以奇谋取胜的将领,才是田章心中最忌惮的对手。 但幸运的是,在宋国的那些军司马中,似乎并没有那样的人物。 “先往滕国,还是先往逼阳呢?” 田章闭着眼睛沉思着。 凭着对景敾、戴不胜、戴盈之几人的了解,田章可以轻易判断这场战争的走向:他齐军进攻滕县,则景敾必定一味死守滕县,直到城破最终被他齐军攻破,期间丝毫不会有什么波澜,问题仅在于需要多久才能攻破滕县而已;反而是太子戴武所在的逼阳那边,宋国军队很有可能还会主动出击,但孤狼如何敌得过猛虎呢?势单力薄的宋国,注定会被他齐国军队击败! 『既然景敾退守滕县,相信定是死守城池,只要我派军围住滕县,必能取胜,问题需要耗点时间……不如派十万兵围困滕县,而我率五万兵力进攻逼阳,戴不胜见我兵少,多半能猜到我分兵去取滕县,或许会再次主动出击……』 想到这里,他立刻召来麾下的诸将,在说明情况后,他对副将下令道:“田敬,命你率领八万兵前往滕县,围住城池,伺机而攻。” 他的副将田敬闻言一愣。 要知道他齐国此番对宋国用兵,总共也只有十五万军队,可没想到田章竟分他八万军队去攻打区区一个滕县。 想到这里,田敬惊讶说道:“要取滕县,何须八万军队?两军足以!” 田章闻言便解释道:“景敾素来胆怯,若你只率两军兵力前往,他或仍有抵抗的心思;但若是你率八万军队前往,则他绝无将你击退的心思,更不敢轻易离城,你只需徐徐图之,待等景敾麾下军队士气低迷时攻城即可,此举能大大减少我方的伤亡……” “原来如此。”田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问道:“司马,那您仅率七万兵卒前往逼阳么?据我所知,逼阳城虽小,但极为坚固,两百余年前,逼阳国曾凭这座城池,阻挡了十三国联军长达一月,七万兵卒,怕是不足以攻破此城吧?” 田章闻言笑道:“我亦知晓逼阳城虽小但却坚固,是故打算再次引诱城内的宋军出城应战,若我率领十几万大军前往,宋人岂敢出城?五万兵足以!……剩下的两万军队,我打算让你暂时驻守薛邑,安抚邑民。” 言下之意, “原来如此!” 田敬恍然地点点头,连带着从旁田触、田达等将领,亦是佩服地看向田章。 毕竟在他们看来,田章已经完完全全地摸透了宋国军队的命脉,主导了这场战争。 五月初,十五万齐国军队在薛邑兵分两路,由田敬率八万军队前往滕国,而田章则带着田触、田达等将领,率五万军队迫近逼阳,至于剩下的两万军队,则暂时驻守薛邑。 五月初五,在经过了两日的赶路后,田章终于率领五万军队抵达了逼阳城。 为了诱使逼阳城一带的宋军主动袭击他,他故意率领五万军队来到逼阳城的北城郊,叫士卒在城外耀武扬威,叫嚷城内的宋军早早投降。 从头到尾,他彻底无视了逼阳城西北角与东北角的两座军营,权当两营宋军不存在。 似齐军这般气焰嚣张的举动,气地当时在城上观看的太子戴武双拳紧握、满脸涨红,低声喃喃道:“实在是太嚣张狂妄、太嚣张狂妄!” “……” 从旁,蒙仲面色淡然地注视着在城下喊话劝降的齐将田触,旋即在齐军中寻找他义兄田章的身影,毕竟据他所知,此番齐国军队,正是他的义兄田章所率领。 只见在城内城外近三万宋国兵将愤恨的瞪视下,五万齐军在逼阳城下耀武扬威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随后这才徐徐后撤。 此时蒙仲才转头对异常气愤的太子戴武说道:“太子,当立刻派细作盯紧齐军的去向,查看齐军准备在何处立营。” “对!” 太子戴武连连点头,当即带人前往打探。 当日傍晚前,便有斥候传回消息,言齐军准备在逼阳城北面约十里处立营。 这可气坏了戴不胜、戴盈之两位军司马,只见他二人在黄昏后从城外的军营中来到城内,与太子戴武和蒙仲商议。 期间,戴不胜气愤地说道:“齐军欺人太甚!不如趁其后军未至,今夜袭他驻地,可获全胜!” 在旁戴盈之亦点头附和道:“我观齐军占据薛邑,其军兵将个个骄傲,视我方如无物,我等不妨趁此机会,重重挫一挫其气焰!” 回想起今日齐军那嚣张的模样,太子戴武亦是心中气愤,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蒙仲阻止道:“太子,以及两位军司马且慢,此乃齐军的诱敌之计,若今晚我军前往夜袭,则必定被齐军所伏击。”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面露愕然之色,而戴不胜、戴盈之二人则是满脸不解。 也亏得前两日蒙仲已经用他的一番话取得了戴武、戴不胜、戴盈之三人的信赖,使得这三位今日能耐下心来听蒙仲的解释。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此番齐军主帅乃是天下闻名的匡章,他岂会不知‘骄兵必败’的道理?可他依旧纵容其麾下兵将到逼阳城下耀武扬威,刺激我军的兵将,无非就是要激起我军的愤怒,引诱我军夜袭他驻军之地罢了……包括他在距城仅十里的地方立营,这皆是诱敌之计。……至于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他知晓逼阳虽然城小但是坚固,不愿付出大的代价强行攻城,因此想要引诱我军出城袭击他,我方已在薛邑败了两阵,丢了整个薛邑,士卒们的士气大受影响,如今退守逼阳重整士气,若他能引诱我军出城而趁机再败我军一阵,大大有利于他日后攻城,就这么回事。” “……” 戴不胜、戴盈之对视一眼,蒙仲的这番话,让他们冷静了下来。 仔细想想,他们也觉得蒙仲这番话很有道理:似匡章那等人物,岂会不知骄兵必败的道理呢? 想到这里,戴盈之捋着胡须笑道:“这个田章,还真是狡猾,幸亏蒙小兄弟识破了他的诡计,否则,我军今晚夜袭齐军,必定会遭到伏击。” “可是,若不夜袭,难道就坐视齐军在城外十里处建成营寨么?”戴不胜皱着眉头说道。 蒙仲闻言微笑着宽慰道:“军司马放心,首先,齐军绝对不敢真的在那么近的距离立下营寨,若是他们敢这么做,我倒乐见其成……营寨不比逼阳坚固,在仅十里的距离下,齐军就得每日每夜防着我军夜袭,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再者,就算齐军果真敢在十里外立营,在下亦敢做出保证,绝对能设法逼齐军再后撤十里重新立营!” 看着蒙仲自信满满的神色,戴武、戴不胜、戴盈之三人在犹豫了一番后,最终还是决定听取蒙仲的建议。 “可惜了。”带着几分不甘,戴不胜遗憾地说道:“今日据我所见,田章麾下仅五六万士卒,可能他已分兵去攻打滕县……这可是一个极好的反攻机会,可惜……” 蒙仲闻言笑道:“恐怕他就是想让你这般认为,才仅带来五六万兵卒,若他率十五万兵卒兵临城下,我方还敢轻易出城袭击他么?……齐军号称三十万,但据我估测,最多二十万,甚至可能只有十五万,而如今田章率领五六万军队至此,那么其他的军队身在何处?都派去攻打滕县了?景敾军司马麾下仅一军兵力,相信这一点齐军亦能很快就打探到,有什么必要派十几万的军队去攻打小小一座滕城?” 听闻此言,戴不胜微微点了点头,毕竟当年宋国攻打滕国时,前后两次每次也就只派出了三四万兵力而已,这还是在滕国举国奋起反抗的情况下,而如今的滕县,就只有景敾麾下一军兵力,即一万左右的军队而已,齐军确实没有必要派十几万人去进攻。 与其派十几万军队去打滕县,还不如来打更加坚固的逼阳。 然而,田章此番却只带来五万左右的军队前来逼阳,戴不胜仔细想了想蒙仲的话,越发觉得这是田章在引诱他们出城袭击,以便伏击他们。 “至于军司马想阻止齐军在十里外立营,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见戴不胜似乎迫切想要报复齐军,蒙仲笑着献计道:“何必夜袭?明日白昼直接出兵妨碍齐军立营即可,只需谨记莫要与齐军正面交锋,专门挑那些负责砍伐林木的齐军士卒下手,若田章派衣甲齐备的士卒反击,我方便暂时撤退,换个方向,继续骚扰,总不至于齐国的士卒一手扛着木头一手提着剑,却还能将我军击败吧?若齐国的士卒个个都有这种能耐,那宋国干脆还是尽早投降算了。” “哈哈哈……” 戴武、戴不胜、戴盈之三人亦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旋即,他们三人对视一眼,心中做出了决定。 正如蒙仲所料,当晚,田章果然下令麾下军队谨防宋军的夜袭,还派田触、田达等将领各率军队埋伏在外,准备待宋军前来夜袭时,切断其归路,继而将这支敢来夜袭的宋军一举包围。 可没想到,等了足足一宿,也没见宋军前来夜袭。 『怎么回事?』 田章对此有些惊疑了。 毕竟据他对戴不胜的了解,昨晚戴不胜十有八九会率领军队袭击他的。 『难道是薛邑那场败仗,让戴不胜变得跟景敾那般胆怯了?还是说逼阳城内,有人识破了我的计策?』 走出临时的帅帐,田章皱着眉头眺望着逼阳城的方向,心中暗自思量着。 相比较戴不胜因为一场败仗而变得胆怯的可能性,他更倾向于认为是对面的宋军中有人识破了他的计策,且劝阻了太子戴武与戴不胜夜袭他麾下军队。 『……会是谁呢?』 田章惊疑不定地猜测着。 章节目录 第195章 蒙仲与田章 『PS:祝广大书友新年愉快、万事如意!大年初一仍然坚持更新的作者敬上~』 ————以下正文———— “章子,宋军昨晚并未前来袭击,不知接下来我等该作何安排?” 待天色大亮后,齐将田触确定宋军不会再来袭击,遂率军返回驻地,向田章询问接下来的安排。 而此时,田章对昨晚的平静亦是惊疑不定,捉摸不透那素来逞强好用的戴不胜,这次为何能忍住鲁莽。 在沉思了一番后,田章捋着胡须沉吟道:“既然昨晚宋军未敢轻举妄动,我等便……便在此地安营扎寨,再看看逼阳的反应。” 显然,他仍不想放弃诱敌出城的策略。 田触抱拳接令,着手安排士卒安营扎寨之事。 安营扎寨,自然需要大量的木材,所幸这次太子戴武仓皇撤至逼阳后没过两日,田章便率领着五万大军抵达了逼阳,这使得宋军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施行“清野”之色,因此附近仍有不少树林、山林里的木材,可供齐军建造营寨。 然而就在齐军士卒们砍伐树木建造营寨之时,田触却忽然得到了禀报。 “舆司马,我军士卒在砍伐林木时遭到宋军的袭击!” “什么?”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田触不禁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阳。 与田章解读昨晚这事的结果不同,昨晚宋军无动于衷,这在田章看来是一个危险的讯息,因为他怀疑是有人看穿了他的诱敌之计,但田触却有另外的想法,他觉得宋军是因为在薛邑的两场失利吓破了胆,以至于就算他们主动给宋军创造夜袭的机会,宋军也不敢前来夜袭。 正因为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因此当田触得知宋军竟派人袭击他们砍伐树木的士卒时,着实愣在了当场:一帮昨晚夜里明明有机会都不敢出城袭击他们的胆怯之辈,却竟然敢在白昼里率众出袭? 虽然对此将信将疑,但考虑到眼前的士卒并不敢谎报军情,田触最终还是立刻召集了麾下的士卒,出了驻地前往出事的树林。 然而待等田触率领数千兵卒来到了驻地东南侧那边树林时,他惊愕地发现,果真有一支打着旗号的宋军正在驱赶那些负责砍伐林木的士卒。 并且看旗号,这支宋军似乎正是戴不胜麾下的军队。 『怎么回事,这个戴不胜……观他今日率军前来骚扰的举措,便知他有心阻止我军在此地立营。既然如此,他昨晚为何不来?明明可以借助夜色的便利,却非要在白昼里,在我军眼皮底下率军袭击……难道说,他是识破了章子的诱敌之计?知晓我军昨晚必定会设下埋伏?不可能!』 田触暗自摇了摇头,将心中的胡思乱想抛之脑后,毕竟据他对戴不胜这个宋国军司马亦有相关了解,知道戴不胜率军勇则勇矣,但为人鲁莽,谈不上是什么料敌于先的将领,怎么可能会识破他齐国名将田章的计谋呢? 『可能只是巧合罢了。』 田触暗暗说了句,旋即当即下令麾下军队正面迎上远处的宋军。 可没想到的是,一见他率军前来抵御,远处的宋军居然立刻就转身撤离了。 瞧见这一幕,田触着实愣了一下,旋即轻蔑地冷哼一声:“胆怯之辈,就是胆怯之辈!” 但既然宋军果断撤退,田触也懒得追赶,毕竟此地距离逼阳城太近了,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他无法截断戴不胜的退路,再者,相比较追击戴不胜,终归还是立营更加重要——倘若他齐军正在此地,在离逼阳仅仅十里的距离下成功安营扎寨,这对于逼阳城而言,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然而田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刚率领麾下军队返回驻地,却立刻得到了消息:宋将戴不胜去而复返,率三千兵卒袭击砍伐林木的士卒。 “什么?!” 田触满脸惊愕,二话不说再次领着麾下军队出击,前往阻击戴不胜麾下的宋军。 然而结果跟上回一样,待等他率领军队抵达那片树林后,那些宋军立刻转身就撤,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 考虑到上回戴不胜曾去而复返,田触这次索性就命麾下军队驻守在那片树林,防止戴不胜再次去而复返。 果不其然,仅仅只过了半个时辰,戴不胜便带着那三千兵卒再次返回。 见此,田触暗暗冷笑:我就率军驻守在此,看你还有什么本事骚扰我军士卒! 他原以为此举会使对面的戴不胜咬牙切齿,却不知,此时远处的戴不胜正站在战车上哈哈大笑。 只见戴不胜对左右近卫说道:“你等信否,我可以叫对面的齐军向西行!” 其实左右近卫此前早已从戴不胜的口中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但既然自家军将有这个兴致,他们当然识相地表示不信。 于是乎,戴不胜便下令麾下的三千军队朝西而行,摆出架势,仿佛要袭击另外一处树林内的士卒。 果然,见宋军向西行,仿佛要袭击西侧树林内的齐军,田触亦立刻命令麾下的士卒向西移动,保持与宋军的对峙。 结果到了西侧树林后,戴不胜又对附近的士卒说道:“你等信否,我可以叫对面的齐军再向东行。” 士卒们哈哈大笑,却纷纷表示不信。 于是戴不胜立刻下令麾下士卒再次向东行,返回原本所在的东侧的树林附近,连带着田触亦立刻率军返回东侧的树林附近。 起初,田触还觉得是自己成功地阻止了戴不胜伺机想要袭击他们的举动,可来回几次后他便发现,对面的戴不胜分明就是在戏耍他,故意逼他一次又一次地跟着宋军的行动而行动。 尤其是当他们每移动一次后,从远处的宋军队伍中就传来一阵笑声,这么几次下来,哪怕是傻子都看出来了。 一怒之下,他当即下令麾下的士卒主动出击。 见此,戴不胜哈哈大笑对身边的士卒说道:“哈,对面的齐军恼羞成怒了,我等当速退。” 他根本不与田触正面交锋,田触军向前百丈,他便退后百丈,可田触军若退回去百丈,则他便立刻前进百丈,不多不少,依旧与齐军抱持一定的距离,更可恶的是,戴不胜还时不时地就命麾下的士卒突然朝前,朝着那些正在砍伐树木的齐军士卒射箭,待等田触军正要用弩箭反击时,宋军士卒立刻后退,退回原来的位置。 虽然死在箭矢下的齐军士卒其实寥寥无几,但宋军士卒们那些明显带着嘲弄意味的笑声,却让砍伐树木的齐军包括田触麾下的齐军士卒恨得咬牙切齿。 “戴不胜!” 恼怒之下,田触乘坐战车来到阵前,朝着对面的宋军喊话道:“若有胆量,你便率众攻来,我田触绝不后退一步,若是无胆,我劝你早早退回逼阳,静等城破授首之日!” 若换做平日里,戴不胜听了这话多半心中恼怒,但今日他因为几次戏耍了齐军,并借此事让麾下的士卒重新燃起了士气,心情颇好,于是他亦乘坐战车出阵,朝着对面田触的笑道:“乳臭未干的小子,口气倒是不小!……你以为你等的诡计可以骗过我方么?昨晚白白夜里干等了一宿,吹了一夜冷风,这滋味不好受吧?啊?哈哈哈哈——” “呃?” 田触闻言一愣,看向远处戴不胜的目光惊疑不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这个戴不胜,竟然真是料到我军昨晚会设下埋伏?这怎么可能?!』 想了想,他反唇讥笑道:“什么吹了一宿冷风?我却不知,我只知昨晚我睡地极好,毕竟有些胆怯之辈,他们根本不敢出城袭击……” “哈哈哈,嘴倒是很硬。”戴不胜哈哈大笑。 别看戴不胜勇而少谋,但他好歹也是五十几的年纪,看过了形形色色的人,见田触方才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他便已猜到齐军确实昨晚设下了埋伏,甚至其中就是面对这个年轻的小子参与,再听到田触那试图再次激将他的话,戴不胜心中就更加确信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戴不胜原来并不是如此机智多谋的人,怎么忽然间就变得如此厉害了呢? 其实这事解释起来并不复杂:此前宋军之所以在薛邑失利,那是因为齐军方有可以眼光卓越,能把握整个战略的名将田章,而宋军方则缺少一位这样的角色,但如今蒙仲的到来,弥补了宋军在这方面的缺陷,使宋军亦能提前掌握齐军的意图,只要蒙仲判断无误,且戴不胜亦相信蒙仲的判断,后者自然就能举一反三地猜到一些齐军的意图。 简单地说,这只是戴不胜在相信蒙仲战略判断的情况下,按照这个思路去“脑补”齐军的意图,结果刚刚好就猜到了齐军的意图。 说白了,即蒙仲给戴不胜、戴盈之、太子戴武指引了一个大概的方向,只要按照这个大方向行动,自然不会再给齐军有机可趁。 “嘴硬?我看你才是嘴硬!” 对面的田触冷笑道:“明明不甘心我军在距城十里的地方立营,却又不敢出城击退我军,故而采取这种我进你退的可笑把戏。……但愿你能凭这种把戏,击退我方的军队!” “哈哈哈!”戴不胜闻言哈哈大笑,大声嘲笑道:“小子,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今日率军出城,根本不是为了骚扰你军立营,只是为了将你等戏耍一番而已。……你回去告诉田章,我巴不得他在这片距离逼阳仅十里的地方立营。我可以在这里对天起誓,你等绝对守不住这座营寨!……好了,戴某今日已经尽心,就此率军撤离,你等就安静在此安营扎寨吧,不必再耍什么手段,使什么诱敌之计,该出击的时候,我军自会出击。不过要记住,你们守不住这座营寨的,绝对守不住!” 说完这些话,戴不胜哈哈大笑着,率领着麾下的士卒离开了。 “……” 看着戴不胜等人离去的背影,田触面色隐情不定。 因为他感觉,戴不胜在说那番话时,似乎是信心十足,着实不像是虚张声势。 想到这里,他命令麾下的士卒依旧驻守在原地,而他自己,则立刻返回驻地,前往帅帐请见主将田章。 约一刻时左右后,田触来到了驻地中的帅帐,将戴不胜率军来袭的经过以及后者对他所说的那番话,通通都告诉了田章,听得田章眉头深皱。 只见田章在沉思了半响后,忽然问道:“那戴不胜对你言,不必多费心机耍什么手段,使什么诱敌之计?” “是的。”田触点点头说道:“他说,该出击的时候,他宋军自会出击。” “……”田章沉默了片刻,旋即又问道:“他也对你言,这座营寨我军绝对守不住?” “是的。”田触再次点点头说道:“在下亦不清楚他何来的自信,但感觉他在说这话时信心十足,就仿佛……”他看了一眼田章,旋即小声接着说道:“就仿佛他对此早已有了对策。” “……” 田章看了一眼田触,皱着眉头在帐内来回踱着步。 说实话,在距城仅十里的位置立营,这虽然可以对城池施加压力,但对此攻城方也是冒着一定的危险。 就拿眼下的情况来说,齐军驻地距离逼阳城仅十里,齐军完全可以在夜里奇袭逼阳,但这有什么效果么?逼阳城池坚固,岂能单凭一堆扛着长梯的士卒可以攻克的?除非里应外合,否则就算齐军抢占夜袭的先机,最终也只能在这座坚城面前无奈撤退。 再说宋军,既然他齐军可以夜袭逼阳,逼阳城内的宋军自然也能夜袭他们,而区别在于,他们无法对逼阳造成真正的威胁,但宋军却可以真正威胁到他们——毕竟他齐军建造的营寨,远远比不上用逼阳城用坚石建造的城池那样坚固。 总结以上所述,在离逼阳城十里的位置立营,其实这是一件弊大于利的事,暂且不提逼阳城内的宋军,至少田章心中就有好几个对策应付这种局面。 但既然是弊大于利的事,为何田章却要那么做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此前并不认为戴不胜、戴盈之等人的谋略可以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在他田章原本的设想中,只要昨晚成功伏击了夜袭他齐军的逼阳宋军,再次吃了败仗的宋军必定士气低迷,再也不敢轻易出击,而此时,他齐军便可以借助这座营寨,一步步地对逼阳城施加压力,一段时间下来,齐军所积累的优势就会变成胜势,一举拿下逼阳。 然而昨晚,宋军却识破了他的计策,这让田章不禁有些犹豫,犹豫于他是否应该坚持在这里立营,毕竟在这么近的距离立下营寨,他齐军每晚就得警惕逼阳的一切风吹草动,俗话说得好,哪有日日防贼的道理?——别到时候贼还没来,主人家自己却被弄得精力憔悴。 在沉思了足足片刻后,田章皱着眉头对田触说道:“为防止是戴不胜用诈计骗我军主动后撤,再观瞧两日,若这两日内,宋军仍不出城夜袭我军,那就……就令士卒在距城二十里外再建一座营寨!” “喏!” 田触抱拳领命。 当晚,宋军还是没有前来夜袭。 待等到次日白昼,戴不胜再次领着几千兵卒前来骚扰齐军士卒建造营寨,但就跟他所说的一样,他的目的似乎并非是妨碍齐军立营,而是为了借机戏耍他们,就仿佛宋军根本不惧齐军在这里安营扎寨。 而当夜,宋军依旧没有前来夜袭。 第三日,也即是五月初七的早晨,当田章得知宋军接连三日晚上都没有前来夜袭后,他便断定戴不胜所言非虚,果断命麾下兵将在距离逼阳城约二十里的地方,再建造一座营寨,做未雨绸缪之用——这座营寨,姑且就称作「二十里营」。 至于此地正在建造过程中的营寨——姑且称作「十里营」,田章亦不打算轻易放弃。 他想看看,戴不胜究竟只是虚张声势,还是说宋军确实有高明的计策逼他不得不退到二十里营。 齐军的行动,当然无法瞒过戴不胜的眼睛,在得知齐军准备建造「二十里营」后,他立刻返回逼阳,亲自跟太子戴武与蒙仲二人商议此事。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我观田章多半也在犹豫,但不甘心就此放弃那座营寨,不知蒙小兄弟有何计策可以令他后撤?” 蒙仲没有让戴武、戴不胜二人失望,在他二人面前道出“疲敌之计”,戴不胜听了以后如获至宝,满心欢喜地立刻离城与戴盈之去商量如何施行疲敌之计。 也是,疲敌之计的高明之处,别说领兵多年的戴不胜、戴盈之可以瞧出其中的厉害,就连太子戴武亦看得出来。 惊喜之下,太子戴武对蒙仲说道:“据戴武所见,卿镇守逼阳足以,何必戴武?我愿意将麾下兵卒交给卿,请卿代我坐镇逼阳。” 他这话倒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而因为这两日,蒙仲向他讲述了民心的重要性,并且蒙仲着重强调,若是他宋国要与齐国展开一场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的战争,那么国内的民心就极其关键,只要宋国君、臣、民三者一心,就像当年的滕国一样,那么齐国就无法轻易吞并宋国。 对此,太子戴武深以为然。 毕竟在惠盎、薛居州教导戴武时,这两位偏向儒家“仁政”思想的宋臣,就不止一次向戴武强调民心的重要性,而如今,就连他愈发信赖的蒙仲亦注重民心,这使得太子戴武对“民心论”深信不疑。 因此太子戴武决定带着一支卫队亲自安抚当地的民众,激励他们联合起来对抗齐国军队的进犯。 至于逼阳,他打算交给蒙仲镇守,毕竟据他所见,蒙仲虽然年轻,但却比戴不胜、戴盈之两位军司马更具谋略,自然能稳稳守住这座城池。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蒙仲在迟疑了片刻后,却婉言拒绝太子戴武对他的提拔。 “卿为何拒绝?”太子戴武有点搞不懂了。 毕竟在他看来,蒙仲很热衷于保卫国家,也不像是一个甘心只充当幕僚的人,何以不肯接受他的提拔呢? 见此,蒙仲犹豫了一下,便解释道:“太子,非是蒙仲不愿为宋国效力……实不相瞒,对面的齐军主帅田章,其实我与他有些交情。因为孟夫子的关系,田章与我曾兄弟相称,他知道我对兵法略有涉及,若我出面守卫逼阳,他必定会加以防范,如此一来,我想要击退齐军就更加不易。不如暂时保持现状,我那位义兄多半猜想不到,不至于会加以防范……” 在说这番话时,他在心底暗暗对田章说了句对不住,毕竟田章待他还是相当不错的。 而此时,太子戴武早已惊地目瞪口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他最近越来越倚重的少年,居然还是一位有资格与田章谈兄论弟的少年。 一想到此前自己居然还怀疑蒙仲的才能,太子戴武就感觉有些羞愧,他感慨地说道:“卿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让太子见笑了。” “哪里。……那就依卿所言。” 当晚,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就联手对田章所在的十里齐营施展了疲敌之计。 其实这一晚上,田章仍防范着宋军前来夜袭,叫田触率领五千士卒整夜防备着,因此当戴不胜、戴盈之施展疲敌之计时,田触立刻就反应过来,等着宋军前来夜袭时截断其归路。 可没想到宋军只是在营外远处敲鼓呐喊,以这些巨大的声响惊扰齐营内其余正在安歇的士卒,根本没有直接偷袭的意思。 哪怕田触后几次主动出击,牢记蒙仲那句“避实就虚”的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亦立刻就率领麾下负责骚扰的小股兵力,迅速转移阵地,根本不与田触的军队接触,以至于田触当晚来回寻找戴不胜、戴盈之二人的骚扰队伍,却没有丝毫收获,反而是他营内的士卒,一次又一次被宋军制造出的响声惊动,彻夜辗转难眠。 甚至于当晚,就连田章也没有睡好。 不得不说,田章不愧是领兵经验丰富的齐国名将,待宋军第二次骚扰他营寨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宋军的意图,但遗憾的是,他短时间内也想不出对策。 与当初遭受疲敌之计的赵将赵贲等人不同,田章可不敢小觑宋军的诡计。 别看宋军眼下只是在营外骚扰,但戴不胜曾说过「该出击的时候宋军自会出击」,这句话让田章不难猜测到这疲敌之计的后续——即在齐军被这计策骚扰到精力憔悴之计,到时候宋军就会变佯攻为真袭。 而要命的是,就算田章能提早猜到宋军的企图,但待等到时候齐军被宋军的骚扰弄得精力憔悴,齐军哪里还有足够的体力去防备、去反制宋军的夜袭? 『十里营……果然是太近了。』 叹了口气,田章权衡了一番利弊,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座十里营,后撤至二十里营,再来思考攻打逼阳的计策。 除此之外,他对对面宋军中想出这招妙计的人亦大感惊诧。 在他看来,能想出这招妙计的人,绝非泛泛之辈,但究竟会是谁呢? 足足想了好几天,田章都没有想明白,至于他派出的细作,也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但田章隐隐能察觉到,此时对面的宋军中,绝对有一个深谙兵法、谋略之人。 “……究竟会是谁呢?” 在齐军建造二十里营的期间,田章将大部分的事务都交给了田触与田达,终日里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可惜百思不得其解。 章节目录 第196章 蒙仲与田章(二) 由于田章主动下令全军后撤至二十里营,使麾下齐军驻地与逼阳城的距离增涨到了整整二十里,这使得蒙仲亦不敢贸然夜袭齐军。 毕竟跟两军相距十里时的情况不同,整整二十里地的距离,蒙仲无法把握他夜袭齐军的途中会发生什么变故,终归对面的齐军主帅乃是天下闻名的匡章,亦是迄今为止唯一击败强秦、攻破函谷关的名将,因此纵使是蒙仲,亦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宋军放弃夜袭齐军,而齐军那边,田章又觉得夜袭城防坚固的逼阳城毫无意义,因此宋齐两军暂时进入了僵持阶段,直到齐军彻底建成那座二十里营,双方都没有发生战争。 五月十八日,见己方的营寨已经落成,田章决定尝试对逼阳城用兵。 前文就曾说过,逼阳城虽小,但在两百八十余年前,逼阳国的君主曾凭这座弹丸之城与绝对弱势的兵力,抵挡住以晋国为首的十三国军队长达一月之久,最后还是十三国联盟军一方凭借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奋力攻城,这才攻破了这座城池。 随后待晋悼公将逼阳赠予宋国之后,宋国亦替晋国牢牢把持着逼阳这个攻伐楚国的要道,派人在逼阳城增固城墙,以至于在此之后的逼阳城,比之先前更为坚固,难以攻克。 对付这类坚城,一般会采用三种方法。 其一诱敌,即诱使城内的守军出城,趁机歼灭其一部分兵力,这可以大大助涨攻城方的胜算。 其二便是围城,率十倍于城内守军的军队,四面围住这座城池,断其柴薪、水源、粮食,短则半月长则数月,孤城必破! 其三,也就是最常见的策略,即不惜伤亡强攻城池,就像两百八十余年前的十三国联盟军那样。 而田章作为戎马一生的名将,首选当然是以计诱敌,只是他没想到宋军当中有人识破了他的计策。 至于围城,他暂时办不到,毕竟为了兵不血刃拿下另外一座坚城「滕城」,他的副将田敬早已分兵率领八万军队前往滕地,这使得田章麾下暂时只有七万人,且其中两万人还被他留在薛邑驻守,安抚邑民、震慑宵小,在这种情况下,他拿什么去包围逼阳? 毕竟逼阳的宋军虽然兵力不如齐军,但好歹也有近三万兵力,且宋国必然会源源不断派兵赶来相助,说不定一个月之后,逼阳一带的宋军就能达到五万人,彻底与田章麾下的军队持平——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包围逼阳,只是延误战机、坐视宋国的援军抵达而已。 因此在权衡利弊之后,田章决定尝试进攻逼阳城看看,看看这座坚城是否如传闻所言的那般难以攻陷。 顺便嘛,也可以找找逼阳城的破绽。 然而要进攻逼阳城,就必须先端掉戴不胜、戴盈之二人在逼阳城西北角与东北角建立的两座营寨——姑且就成为西营与东营——最起码得攻陷其中一座城池,否则,待齐军进攻逼阳城的北侧城墙时,就极有可能遭到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的夹击,使攻城的齐军陷入不利的局面。 至于究竟选择攻打戴不胜、亦或是戴盈之所在的营寨,这倒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田章在想了想后,还是决定攻打戴不胜的西营,原因就在于戴不胜麾下军队的作战方式很多时候徒有匹夫之勇,说不定能从此人身上打开局面,相比较之下,戴盈之就不像戴不胜那般冲动,比较难以引诱上钩。 五月十八日的上午,田章留下五千齐军守卫二十里营,带着田触、田达等将领,率领四万五千齐军,徐徐来到逼阳城下,准备对逼阳城西北角的戴不胜营展开攻势。 在下令攻营之前,田章召来田触、田达二将,嘱咐他们道:“我攻戴不胜的营寨,逼阳城内的太子戴武,以及东北角的戴盈之,或会率军援救,你二人见机行事。” 期间,他着重叮嘱田触道:“若逼阳城内的宋军出城救援,务必要拖住这支宋军,使其无法回归城内。……此地的宋军在薛邑接连吃了两场败仗,若不能借助逼阳城墙的优势,必然会被我军所击败!” “遵令!” 田触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领会了田章的意思。 嘱咐完毕,田章当即下令一名叫做「邹习」的将领率军攻打戴不胜的营寨。 戴不胜的营寨,其营栅高不过两丈,且又是木质结构,远不如逼阳城坚固,因此别看齐军也没有携带什么攻城器械,只是带着一些长梯,但凭借着兵力上的优势,倒也足以对营地的宋军造成足够的威胁。 只见在阵阵鼓声之中,一名名齐军士卒扛着长梯迅速冲到宋军西营外,将长梯架在营栅上,奋力向上攀爬。 虽说守城的宋军亦借助弓弩奋力射击,试图击退前来进攻的齐军,但营寨终归不是城池,无论是营门门墙上方可以站人的位置,还是营内的岗哨箭塔,都无法与真正的城池相提并论,这就导致宋军中很大一部分弓弩手们无法站到有利位置攻击进犯的敌军。 弓手还好些,毕竟弓手可以利用抛射越过营栅攻击营外的齐军,但弩手就办不到了,弩手们射出的弩矢虽然也带着一些弧度,但根本无法做到越过营栅攻击营外的敌军。 而更要命的是,田章深谙用兵,具有非常丰富的攻城拔寨的经验,除了田触、田达二者麾下用来防备太子戴武与戴盈之的军队意外,他一口气将其余两万五千军营全部投入,明摆着就是要采取人海战术,以仅一轮攻势便攻陷这座西营。 由于有着丰富的攻城拔寨的经验,田章毫不怀疑他此番进攻戴不胜的胜算,唯一值得他深思的,还是在于逼阳城。 是的,所有的关键,都集中在逼阳城,他需要静静观察逼阳城内宋军的反应,来做出接下来的安排。 而就在齐军大举进攻戴不胜的时候,逼阳城上的宋军士卒早已将此事禀报太子戴武,惊地太子戴武立刻带着蒙仲、乐毅、蒙虎三人上城墙眺望战况。 可能是见今日田章率军来攻足足带了四五万的兵力,而戴不胜麾下仅剩下不到一军兵力——约八千人左右,这使得太子太子戴武不禁有些慌张,在瞧了几眼远处的战场后,立刻对蒙仲说道:“卿,我等当立刻支援不胜族叔。” “……” 蒙仲仔细观察着远处的战场,忽然摇摇头说道:“太子殿下,若您相信在下的话,请允许我派人下令让戴不胜军司马弃营撤退。” 太子戴武愣了愣,表情有些不解地说道:“戴武自然信任们卿,只是……如此轻易就放弃营寨么?”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实不相瞒,太子殿下,城外这两座营寨,在在下看来,其实没有什么必要。……我知道,当初戴不胜司马建议建造这两座营寨,是为了与逼阳城相互侧应,互为掎角之势,但在这其中有一个很致命的问题,即我军必须出城与齐军正面交锋,这两座营寨才能体现出作用。而问题就在于,我方军队在薛邑败了两场,士气低落,根本不足以与齐军正面交战……反正是用不上的东西,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话虽如此……”太子戴武还有些不甘心。 见此,蒙仲便指着远处齐将田触、田达二人率领的军队对戴武说道:“太子殿下看到了么?田章明明可以倾尽麾下军队齐攻戴不胜司马的营寨,但他特意留下了两万人,就是为了防备我逼阳城与戴盈之军司马。……我可以预测,若是我等派兵出城援助戴不胜司马,且不说那两万齐军会立刻截住我军,就说田章,他也会立刻弃戴不胜司马的营寨而趁机进攻逼阳,到时候,城下我军士卒与齐军混杂难辨,城上的守军难以有效击退齐军,而城下的我军士卒,因士气、信心等因素,很有可能会被齐军击溃,到那时,城下我军士卒惊慌失措反身逃向城内,而齐军携裹着我军士卒趁机杀入城内,则逼阳城必定沦陷……” 听着蒙仲头头是道的讲述,太子戴武只听得额头一阵冷汗,虽然看过些兵法但从未有带兵经验的他,哪晓得这其中居然还有这种玄机? “那、那怎么办?”他惊声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笑着说道:“很简单,让戴不胜司马放火烧掉营寨,弃营而撤即可。” 太子戴武闻言又问道:“那……若田章见我逼阳不派兵救援,死命追赶不胜族叔,这可如何是好?” “很简单,让戴不胜司马率领士卒绕城而走即可,若齐军胆敢追击,则我城上的士卒便可以用弓弩将其射杀。”蒙仲淡定地回答道。 太子戴武恍然大悟,暗自叹服蒙仲的谋略与镇定。 他在心中暗暗称赞:不愧是能胜任赵王雍身边近卫司马的将才! 当即,蒙仲便派蒙虎从西城门而出,策马向戴不胜的营寨狂奔。 在从西营的南营门入营后,蒙虎立刻找到了正在北营区指挥士卒的戴不胜,向后者转达了太子戴武的命令,或者干脆说是蒙仲的命令:“戴司马,太子命您放火烧营,弃营而撤!” 戴不胜闻言一愣,他当然知道这所谓太子的命令,其实应该是蒙仲的意思,若换做在以往,恐怕他这会儿早已勃然大怒,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他已渐渐意识到了蒙仲那名年轻人的能耐,尤其是那招兵不血刃就逼得田章立刻后撤十里地重新建造营寨的“疲敌之计”,更是让戴不胜叹为观止。 因此,当他听到蒙虎的传令后,他第一时间并非是发怒,反而有些错愕:“这座营寨……不要了?” “不要了!”蒙虎摇了摇头。 见此,戴不胜转头看了一眼逼阳城方向,忽然咬牙下令道:“传令下去,烧营撤退!” 一声令下,他麾下的宋军立刻放火点燃了军营内的建筑,旋即,戴不胜率领着这些士卒从南侧的营门涌出。 『唔?』 远远瞥见戴不胜的军营中传来火光,田章立刻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这会儿,齐军其实尚未攻入北营区,事实上戴不胜麾下的军队完全还能再抵挡一阵子,至少再抵挡近半个时辰毫无问题,至于半个时辰之后,齐军才会逐渐占据上风。 可没有想到,戴不胜居然如此果断地下令撤退。 『……』 皱着眉头,田章转头瞧了一眼逼阳城的方向。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般,田章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关注逼阳城,等待逼阳城派兵支援戴不胜,而现如今戴不胜选择弃营撤退,这无疑就意味着逼阳城已经向戴不胜传递了命令,否则按照戴不胜的性格,岂会如此轻易就服软后撤? “想走,没那么容易!” 低语了一声,田章当即下令道:“命邹习立刻率军追击戴不胜,务必给我拖住后者!” “喏!” 左右士卒立刻前往传令。 仅片刻工夫,齐将邹习便接到了田章的命令,二话不说就率领着大股兵力奋力追赶戴不胜的军队。 而此时,正在迅速向南、向逼阳城撤退的戴不胜亦注意到了身后的追兵,转头对策马在旁的蒙虎说道:“齐军此刻紧追不舍,我不宜率军入城,否则齐军必定趁机闯入。” 话音刚落,就听蒙虎笑着说道:“戴司马请放心,我兄弟并未打算打开城门放司马您入内,请您下令麾下士卒绕城而走。” “……” 戴不胜愣了愣,心中有些不明所以,但因为对蒙仲的信任,他还是照办了,命令麾下士卒绕着城墙而走。 不过待片刻之后,待他一抬头看到逼阳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时,这位统率了多年军队的老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站在战车上拳掌一合,笑道:“原来如此!果真是好办法!” 明白过来后,他转头瞧了一眼身背后追赶不休的齐军士卒,故意大声叫道:“快!快入城!” 在远处隐约听到戴不胜的喊声,齐将邹习心中大喜,误以为逼阳城即将打开城门,于是抱持着想趁机杀入城内的心思,命令麾下士卒穷追不舍。 然而让他错愕万分的是,戴不胜与其麾下士卒,根本没有在逼阳西城门停留,直接就奔着远处的城角去了。 这可苦了在背后追赶他们的齐军士卒,为了趁机闯入城内,以至于一部分齐军已经进入了逼阳城的射击范围内,逼阳城上的宋军弓弩手们毫不客气地在他们的头顶上宣泄箭矢。 “啊——” “啊啊——” 一时之间,立刻就有不少齐军士卒中箭,倒在地上哀嚎连连。 『这……这可如何是好?』 齐将邹习心中涌现几分犹豫与挣扎。 按理来说,他应当立刻下令撤退,毕竟在逼阳城下绕城追赶戴不胜,这纯粹就是白白让麾下士卒被城上的宋军射杀,可若是撤退,那岂不是就让戴不胜给逃了? 不得不说,齐将邹习并非贪功的愚才,在挣扎犹豫了片刻后,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追赶,当即下令麾下士卒远离逼阳城——而如此一来,他也就追不上戴不胜与其麾下的军队了。 此时在逼阳城上的西北角,太子戴武远远看到追赶戴不胜的齐军放弃了追赶,立刻撤出了逼阳城的射击范围,他倍感遗憾地说道:“怎么就不追了呢?再追上去多好。” 听到太子戴武这句堪称天真幼稚的话,在旁的蒙仲、乐毅二人也就是笑笑——怎么可能单凭这种伎俩就能让齐军伤亡惨重,那齐国的将领未免也太蠢了! 暗自一乐后,蒙仲与乐毅二人再次将注意力投向远处的田章。 “你说,他见计策不成,是否会顺势攻城呢?”乐毅随口问道。 蒙仲当然知道乐毅说的是谁,摇摇头说道:“最终试探一下逼阳城防的虚实,绝对不会强攻,否则他就不是天下闻名的名将匡章了……” “也是,以他这点兵力,强攻怕是不足以攻陷逼阳。”乐毅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他们低声闲聊时,齐将邹忌派出的传令士卒,已驾驭着一辆战车回到了田章身边,将发生于逼阳西侧城墙的事告诉了田章:“启禀章子,戴不胜率军卒绕城而逃,却不逃入城内,邹忌司马率军追击,一时不察,反被逼阳城上的宋军弓弩手射杀了不少兵卒。” “唔?” 田章闻言双眉再次一皱。 『叫戴不胜绕城而走,引诱我军追击,趁机叫城上的弓弩手放箭……』 田章深深看了一眼逼阳城,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 他至今还未弄清楚究竟是谁在指挥宋军,但通过方才戴不胜绕营而走的巧妙策略,他不难感觉出,宋军中的那位指挥者,用计颇为灵活多变,丝毫不拘泥于兵法。 就比如「戴不胜绕城而逃」这件事,明明此前是他田章想拖住戴不胜,看看有没有机会趁机杀入城内——毕竟他认为逼阳城内绝不会轻易放弃掉戴不胜这名将领,可没想到,对面那个指挥宋军的人,居然巧妙地设计,非但助戴不胜逃离了齐军的追击,还趁机射杀了不少齐军士卒。 似这种帮助城外友军的方式,可是《孙子》、《吴子》等兵法中从未提及过的,虽然谈不上什么高深的妙计,但田章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对面临时想出来的对策。 『究竟是谁?!』 田章感觉自己被弄得肝火都有些涌上来了。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田章历来都很注重提前了解对手的性格,因为这有助于他去判断对手的意图。 就比如戴不胜、戴盈之、景敾这三个宋国的军司马,田章就很清楚这三人的性格:戴不胜勇而少谋、景敾胆怯畏缩、唯戴盈之稍有些谋略。 在了解这三人的性格后,田章就能以此做出判断:戴不胜这个人,可以用诱敌之计击败;而景敾,用多倍的兵力就能让其彻底失去取胜的自信;至于戴盈之,虽有些谋略,但不善奇谋,以正道用兵将其击败即可。 是的,在此之前,戴不胜、戴盈之、景敾几人的性格与作战方式,几乎已经被田章给摸透了,因此他毫不怀疑自己必然可以击败这三者。 然而如今,事情出现了变故,宋军中出现了一个他根本不了解的“主将”,对此人的姓名、性格、用兵方式,田章一无所知,这让他感觉非常难受,隐隐有种我在明处、敌在暗处的难受。 更要命的是,在宋军这个“主将”的指挥下,原本在田章看来充其量只是二三流的戴不胜之辈,居然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知进退、懂利害的将领,比如方才戴不胜在明明还有余力守卫营寨的情况下,果断放弃营寨撤兵逃走——若非如此,这个戴不胜或许早已成为他齐军的阶下囚。 田章知道,这就是一位优秀的主将能给己方兵将带来的改变。 不是他自夸,何以魏韩两国的军队频频在秦国军队面前失利,可在他田章担任主帅后,齐、魏、韩三国联军却攻破了秦国那座此前无人攻破过的函谷关呢?无非就是他田章给魏国、韩国的那些将领们指明了方向。 而现如今,宋军当中那名不知名的“主将”,亦起到了这个效果,以至于在此人的指挥下,原本不足为惧的戴不胜一流,居然变得如此滑溜、难缠。 “传令田触、田达,叫其尝试看看攻城。” 在思忖了片刻后,田章下达了命令。 在田章的命令下,田触、田达便率领麾下士卒扛着长梯尝试攻打逼阳城。 正如田章所料,逼阳城的防守紧密有序,步卒与弓弩手的分布恰到好处,简直是滴水不漏。 田章绝不相信那是宋国太子戴武指挥的结果。 “先撤!回营从长计议。” 在吩咐下去之后,田章忍不住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逼阳城。 他隐隐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濮水战场」,正面对着秦国名将「樗(chū)里疾」,那是唯一一位击败过他匡章的男人。 当然,对于濮水战场的失利,田章并不服气,但遗憾的是,他已经失去了击败樗里疾洗刷耻辱的机会,因为在他率领齐、魏、韩三国军队进攻秦国的函谷关之前,樗里疾就已经病故了,被葬在秦国渭水南边章台之东。 否则,若樗里疾作为主将镇守函谷关,他田章未必可以攻破这座关隘。 而现如今,逼阳城内那个不知名的“宋军主将”,隐隐给田章一种仿佛曾经面对樗里疾时那般的不安与忐忑。 『……有意思了,既然如此,就让我田章来试试你的斤两!』 可能是因为联想到了曾经唯一击败过他的对手秦将樗里疾,今年已经五十七岁的田章,心中逐渐燃起了热情。 章节目录 第197章 蒙仲与田章(三) 樗里疾,即嬴疾,因居住在秦国的「樗里」,是故被称为樗里疾、或樗里子。 论出身,嬴疾乃是「秦孝公嬴渠梁」的庶子,「秦惠王嬴驷」同父异母的弟弟。 秦孝公与秦惠王父子,皆是秦国的明君雄主,相比较赵国的雄主「赵肃侯赵语」,秦孝公更为杰出,他重用「卫鞅」实施变法,努力治理国家,为今日秦国的强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虽说父辈是秦孝公更为出色,但他们的继任者,即秦孝公之子秦惠王嬴驷,与赵肃侯之子「赵武灵王赵雍」,在才能、胆略确实不相上下,但非常关键的是,秦惠王嬴驷年仅四十六岁便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赵武灵王赵雍刚刚二十九岁,正值壮年。 正因为秦惠王嬴驷的过世、且之后的继承者「秦武王嬴荡」因为跑到周国举鼎,年仅二十三岁就过世,使秦国在短短几年内连续失去两位君主,这才被赵武灵王抓住机会,趁机带领赵国崛起。 当时或有人称,当时的赵国,是六国中唯一可以抵挡秦国西进的国家,但很遗憾的是,在十六年后,赵武灵王赵雍亦因为陷入两个儿子的夺权内乱而丧命,死时年仅四十五岁,这让人不禁为之感叹:上天不佑贤君,秦惠王如此,赵武灵王亦如此。 再说嬴疾,秦惠王嬴驷初继位后,做了两桩事,第一桩,即杀掉商君卫鞅;而第二桩,即提拔他所信赖的兄弟嬴华、嬴疾二人,授予两者兵权,协助他统治国家。 当时秦人皆称,嬴华勇武、嬴疾多智,这兄弟俩,都是秦惠王嬴驷当初最倚重的左膀右臂。 秦惠王八年时,正值「齐楚争雄」的阶段,当时曾强横一时的魏国,因为马陵一战彻底衰弱,而齐国则强势崛起,因此魏相惠施促成了「徐州相王」,使秦魏相互承认对方的王位,且以「一同合力讨伐楚国」为条件,使齐国同意与魏国结盟。 然而此事却引起了楚国的极大愤怒,于是在次年,楚国的君主楚威王,便亲自率领大军征讨齐国,当时齐楚两国在徐州展开大战,最终齐国战败,楚国步入了巅峰时期,实力空前强大。 不过因为齐相田婴亲自出面劝说楚威王,楚齐两国最终和解。 而此时,见楚国竟然击败了齐国,魏韩两国便立刻倒向楚国,并劝说楚威王讨伐秦国,试图借楚国的力量来抵挡秦国——毕竟这会儿,正是大丈夫张仪在魏国大出风头的时候,魏国虽然死扛着不肯屈服秦国,但也被秦国打地极其被动,因此希望借助楚国的力量来对抗秦国。 于是在公孙衍的组织下,楚、齐、赵、魏、韩、燕六国以及后来加入进攻秦国行列的义渠,很快就形成了七国合纵讨伐秦国的局面,秦国面临自秦惠王嬴驷继位以来最大的危机。 在这等危机面前,秦惠王始终没有屈服,他任命近几年在攻打魏国的战争中逐渐展露头角的嬴疾担任主将,率领秦军抗拒诸国联军的进攻,最终艰难击退了各坏异心的联军。 至此,嬴疾与嬴华兄弟名声大涨。 而在此期间,魏韩两国见合纵战败,再加上有张仪出使魏国,频频对魏国施加压力,导致魏、韩两国再次倒向了秦国。 为了对抗秦、魏、韩三国联盟,楚国决定与齐国结盟,以默许齐国占领即将发生「子之内乱」的燕国为条件,换取齐国鼎力帮助楚国对抗秦国。 此时的中原,便形成了「秦魏韩联盟」对抗「齐楚联盟」的主流形势。 其中,早已结下「赵宋联盟」的赵国与宋国,则隔岸观火,坐看秦、楚、齐三方角力;至于燕国,则因为陷入了「子之内乱」而自顾不暇。 此时的赵国,尚未开始发力,且齐国亦希望将赵国拉拢到己方阵营,但是,齐国想要趁燕国内乱趁机吞并燕国的行为,却引起了赵国君主赵雍的警惕,毕竟齐国一旦成功吞并燕国,对赵国的威胁自然是大大增加。 于是赵雍便暗中联合秦国,阻止齐国吞并燕国——这使得赵国后来哪怕被迫被齐国卷入联合攻伐秦国的队伍中,亦是出工不出力。 结果,由于燕国人的反抗,纵使名将匡章在五十日内覆亡了整个燕国,也无法彻底使燕人降服,不得不率军退回国内。 而在齐国谋取燕国的期间,秦国亦做了一件大事,即派张仪设法破坏楚国与齐国的联盟关系,这即赫赫有名的「商於六百里地」的事件——口似悬河的张仪,以「秦国愿意割让商於六百里地给楚国」作为条件,骗取楚怀王主动与齐国断绝关系,结果在事后,张仪却拒不承认此事,只推说六里地。 此事让楚怀王大怒,便倾尽举国兵力攻伐秦国,这即大名鼎鼎的「秦楚丹阳之战」。 这场战争,楚国最终战败,阵亡八万精锐,惊地魏、韩两国迫于秦使张仪的威胁,不得不再次倒向秦国,直到数年后秦惠王过世,厌恶说客的秦武王继位,且将张仪驱逐,魏韩两国这才回到齐国的阵营。 而在「秦楚丹阳之战」期间,齐国见秦楚两国发生战斗,便趁机携裹赵、宋两国军队攻打当时已倒向秦国的魏国。 由于那时赵国已与秦国有了私底下的盟约,是故故意拖延,迟迟不至,而与赵国一个鼻子出气的宋国,则干脆彻彻底底地阴了一把齐国。 此事发生于丹阳之战后,为了支援魏国,刚刚在「丹阳」击败楚国的秦将嬴疾,便立刻率军前往魏国,与韩国的上将「韩冯」一同救援魏国。 随后,嬴疾率军于濮水一带与齐军对峙,然而就在双方即将决战时,作为齐军侧翼的宋军,突然临阵后撤,导致齐国侧方空虚。 期间,秦将嬴疾趁机亲自率队迅速进入宋军的阵地,一举击败齐军,逼得田章这等名将亦只能狼狈逃亡。 不得不说,这是田章至今为止唯一的一场败仗——吞并燕国那场不能算,那是齐国抵不住秦赵魏韩诸国的压力而主动撤兵的——亦是他此生最狼狈的一场败仗。 但是对于这场败仗,田章输得并不服气,毕竟归咎当年他战败的关键原因,乃是暗中与秦国有联系的宋军临阵后撤,彻彻底底地阴了他一把。 当然,这个不服气,只是说田章自认为当时那一场仗他败地冤枉,毕竟他是被宋国军队摆了一道,并不意味着他就有把握击败嬴疾。 就算没有宋国军队临阵后撤这件事,其实他也没有什么把握击败嬴疾。 毕竟在濮水决战之前,他就跟嬴疾有过多次小规模的交锋与试探,可从头到尾,田章都没有从对面那个被秦人称作“智将”的嬴疾手中占到半点便宜,就仿佛嬴疾每每都能彻底看破他的意图。 不夸张地说,当时放眼天下,唯独嬴疾能让田章感受这种“处处受制”的感觉,而除此之外,其余诸国将领都无法让他感受到这种无力。 时隔十六七年,被田章暗暗视为劲敌的嬴疾,早已因病而故,可没想到在宋国的逼阳,田章却再次感受到了当年面对嬴疾时的那种错觉,就仿佛对面那个“宋军主将”,亦能像嬴疾那般,每每看穿他的意图,这让田章燃起了浓浓的战意。 虽然他很清楚对面的“宋军主将”不可能会是嬴疾,但由于这两人给田章的感觉非常相似,这使得田章有意无意地将对面的宋军主将当成了嬴疾,想以击败这个“假嬴疾”,来纾解他心中再无机会击败已过世的嬴疾的遗憾。 而就在他率军返回二十里营,思索着如何击败对面那个酷似嬴疾的宋军主将时,正巧有此前派出去的细作回营向他禀报要事。 “启禀章子,据我等打探,太子戴武似乎有意在逼阳一带筑建城池。”说着,那名细作便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递给田章。 “筑城?” 田章皱了皱眉,接过那块绘着地图的布仔细观望,只见在这份地图上,清晰绘有标注着「逼阳」二字的城池,而在其四周,在地形比较紧要的地方,则画着几个叉叉,据细作所言,皆是宋国准备筑造城池的大致地点。 『这个时候筑城?而且看样子还要一口气筑造数座城池?这……这有什么意义么?』 田章皱着眉头沉思着。 正巧此时田触、田达二人撩帐走入,在得知情况后,忍不住嘲笑道:“宋人还真是难以理喻,我军都已经攻到逼阳了,他才想着在附近筑城阻挡我军,不觉得为时已晚么?哼,不等他建成城池,我军早已攻陷逼阳了!” 『……是啊。』 田章闻言暗自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宋人此时在逼阳一带筑城毫无必要,除非对面的宋人自信他齐军无法攻克逼阳。 『是自认为我军无法攻陷逼阳么?看来对面的‘嬴疾’很有把握啊……』 因为至今都不清楚对面的宋军主将到底是谁,田章干脆就以曾经的宿敌“嬴疾”代称,毕竟二者给他的感觉非常相似。 在暗自冷哼一声后,田章随后将手中的地图放入怀中,走到帐内的矮桌旁,俯身审视行军图。 期间,他的目光起初汇聚于逼阳,旋即徐徐深入宋国的腹地,最终定格在宋国的王都彭城。 『今日我攻戴不胜,你居然不救,可若我进兵彭城,你还能如此镇定么?』 想到这里,田章当即招来部将邹习,对后者吩咐道:“邹习,我命你率领三万军队,绕过逼阳,进逼彭城。”说着,他又对邹习附耳嘱咐了几句。 “遵令。”邹习抱拳接令,退出帐外准备出征。 而此时,田章又叮嘱田触、田达二人道:“田触、田达,我命你二人各率一万兵卒,做好随时进攻逼阳的准备。” “喏!” 田触、田达二人抱拳领命。 当晚,按照田章的吩咐,邹习率领着三万名手持火把的兵卒,越过逼阳深入宋国腹地。 三万名兵卒手持火把走在夜里,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逼阳城上的宋军只要不是瞎子,哪怕隔着十几里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逼阳城上看到这一幕的宋军士卒们,立刻将此事禀报太子戴武,惊地太子戴武当即带着蒙仲、乐毅二人上城墙观瞧。 当远远看到具体不知数量几何的敌军举着火把,迂回绕过逼阳深入宋国腹地,远远看去仿佛一条蜿蜒绵长的火蛇,太子戴武面色顿变,惊呼道:“齐军莫非欲奇袭彭城么?!……蒙卿,这可如何是好?” 蒙仲淡定地扫了两眼远方的那条火龙,旋即笑着对太子戴武说道:“太子,那只是齐军欲盖弥彰的诡计而已,当做没看到即可,我等回城内去吧。” 太子戴武不明白蒙仲的意思,皱着眉头惊疑地说道:“蒙卿,齐军明摆着就是打算偷袭彭城啊,这如何能视而不见?” 考虑到太子戴武并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蒙仲遂耐心解释道:“不,太子,这只是齐军的诡计,目的则是为了骗我等出城。……您根本无需担心彭城,据我等近几日观察,田章麾下仅五万兵卒左右,纵使全部前往袭击彭城又如何?难道就能一举攻陷彭城了?彭城最起码还有两万余兵力,更别说当地各家族的族兵,区区五万齐军,根本无法攻克彭城,田章乃当世名将,他不会不清楚此事,因此,他派兵袭击彭城的可能性极低,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他朝着远方那条火蛇努了努嘴,笑着说道:“既然选择在夜里行军,摆出一副欲偷袭彭城的架势,可又叫其麾下士卒高举火把,仿佛生怕我等瞧不见,似这般掩耳盗铃的做法,着实是让人好笑……”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对面的齐军主帅乃是他另外一位义兄田章,连忙咳嗽一声改口道:“总而言之,田章的意图我已了解,即效仿当年围魏救赵之策,摆出欲奇袭彭城的架势,诱我军出城回援彭城,他好趁虚而入,趁机攻陷逼阳。” “原来如此……” 太子戴武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他又皱着眉头问道:“蒙卿,你对此有几分把握?万一齐军当真袭了彭城,而父王却疏忽防范……” “这就是此计最高明的地方。”蒙仲转头看了一眼齐军营寨的方向,低声说道:“田章知道彭城距此逼阳仅两百里地,且又是我宋国的王城所在,若换做他人驻守此城,哪怕他明知齐军的诡计,亦不得不分兵回援彭城,而这,恰恰就中了田章的诡计。……总而言之不必在意,最多两三日,那支齐军就会知难而退,乖乖退回其营寨。” 而就在这时,乐毅忽然插嘴提醒道:“阿仲,别忘了援军。” “援军?” 蒙仲愣了愣,旋即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点头说道:“对对,我差点忘了还有援军……” 说罢,他对面露不解之色的太子戴武解释道:“太子殿下,阿毅他指的是从彭城前来增援逼阳的援军,虽然我等识破了齐军的诡计,但从彭城而来的援军,却未必知晓这件事,若是那支齐军埋伏在半途,而我方的援军又碰巧经过,并且其在行军途中又没有防备,就有可能遭到这支齐军的伏击。……这是唯一值得警惕的。”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亦不禁有些汗颜,毕竟他近几日只想着如何凭手中的兵力挡住齐军,迄今为止还未让太子戴武向彭城求援,以至于下意识不曾去考虑到援兵的问题——归根到底,他是否让太子戴武求援,这与彭城是否发兵救援,两者可没有什么关联,毕竟宋王偃会有他自己的判断。 或者干脆点说,在得知了逼阳一带的情况后,宋王偃是绝对会召集兵力增援逼阳的。 想到这里,蒙仲颇有些惆怅地看了一眼齐军营寨的方向,苦笑着说道:“考虑到援军的因素,看来我等还真地做点什么了,最起码得将齐军的意图告知彭城,免得从彭城而来的援军遭到齐军的伏击……” 想了想,蒙仲首先让太子戴武立刻派士卒作为使者前往彭城,将「齐军或将袭击彭城」的意图禀报宋王偃,好使得彭城有所防备,随后,他又让太子戴武派人请来戴不胜与戴盈之两位军司马。 此时,戴盈之尚且驻军在逼阳城东北角的营寨里,而戴不胜,此前驻军在逼阳城西北角的营寨,但今日由于营寨遭到齐军攻打,于是他便按照蒙仲的指令放弃了守营,便在甩掉追赶的齐军后,从逼阳的南城门进驻了城内。 不多时,戴不胜便先带着几名近卫匆匆赶来。 见此蒙仲也不着急说明情况,直到片刻后戴盈之亦带着几名入城,来到了这边,蒙仲这才将齐军的异常举动告诉了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 值得一提的是,他原以为戴不胜会像太子戴武那样着急彭城的安危,因此他事先他准备了一番说辞以便劝说这位军司马,可没想到的是,戴不胜虽然起初有些着急,但在听了蒙仲的判断与分析后,他脸上居然丝毫都没有着急之色了,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蒙仲,就仿佛在等着蒙仲下达指令。 别说蒙仲,就连太子戴武都对此感到惊讶,好奇问道:“不胜叔,难道你也猜到了齐军的诡计么?” 听闻此言,戴不胜哈哈笑道:“我怎么猜得到?我若猜得到,那我就是比肩田章的宋国名将了……我相信蒙仲这小子的判断!”说着,他好似为了表示亲近,重重一拍蒙仲的肩膀,痛得后者微微吸了口凉气。 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被戴不胜拍地稍稍有些刺痛的肩膀,蒙仲正色说道:“考虑到援军的因素,我逼阳不能放任齐军肆意绕过城池深入腹地,因此有劳司马您带兵追击那支齐军……我不难预测,那支齐军多半会在半途等着伏击司马,而介时,我等亦可以将计就计。” 说罢,他附耳对戴不胜、戴盈之各自低声说了几句,只听得戴不胜连连挑眉,忍不住嘿嘿直笑,而戴盈之则捋着髯须满脸微笑。 “有劳两位司马了。”蒙仲拱手拜道。 “这是说得哪里话?”戴不胜与戴盈之二人摆了摆手,旋即向太子戴武告辞:“太子,事不宜迟,我二人立刻动身。” 当晚,戴盈之率领麾下军队假意回援彭城。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率军往南走出三十里远,他就遭到了那支齐军的伏击。 原来,邹习所率领的三万军队,在远离逼阳足够的距离后,便立刻熄灭了手中的火把,埋伏在半途上,等着宋军回援彭城。 随后,戴盈之果然“上当”,半途遭到齐军的伏击,麾下士卒溃败逃逸。 黑灯瞎火的,齐将邹习其实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宋军士卒被击溃,立刻返回逼阳,联络田章趁机强攻逼阳。 田章虽然对此有些惊讶与怀疑,但机会放在眼前,他又岂能错过,遂立刻下令田触、田达二人,联合邹忌猛攻逼阳城。 而就在田章、田触、田达、邹习等人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进攻逼阳的时候,被击溃的戴盈之早已聚拢了此前他假意被击溃的麾下士卒,趁机进攻了防备空虚的齐军营寨。 “司马!我军营寨!我军营寨!” 在进攻逼阳的期间,田章忽然听到身边士卒大喊,下意识回头一瞧,却愕然看到己方的「二十里营」方向,此刻竟燃烧起熊熊火势。 “……” 纵使是田章,此时亦不禁愣了一下,想不通究竟是哪来的宋军袭击了他的营寨,毕竟在得知邹习击溃戴盈之军队的消息后,田章便立刻下令进攻逼阳,按理来说,逼阳是没有机会出兵袭他营寨的。 而这附近,也不可能会有其他的宋军。 足足思考了十几息,田章忽然顿悟,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居然是戴盈之麾下的军队么?” 不得不说,纵使是田章,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被一支明明已经击溃的军队给袭了后方的营寨。 『这可真是……』 看了眼面前丝毫没有破城迹象的逼阳城,又回头看了一眼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己方军营,田章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撤退,结束这场敌方其实早有对策的攻城战。 见齐军撤退,逼阳城城门敞开,戴不胜率领兵卒趁机追杀了一阵齐军,虽然因为田章撤退得法,戴不胜并没有找到机会扩大优势,但也足以让他与他麾下的士卒一扫此前接连败在齐军手中的溃势,顺便,亦援护戴盈之返回逼阳城。 然而,返回逼阳城后,戴不胜却没有解散麾下士卒,只见他率领着士卒们自北门入,从东城门出,竟悄然朝着东面而去。 别说此刻正忙着回营救火的齐军,就连逼阳城内的宋军士卒,都沉浸在击退齐军的欢喜当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戴不胜以及他麾下军队的去向。 章节目录 第198章 蒙仲与田章(四) 『竟然反被对面摆了一道……』 在回到二十里营后,田章独自坐在帐内,忽然间哈哈笑了起来。 “章子?” 此时站在帐内的邹习、田触、田达等将领听到笑声惊愕地抬起头来,却见田章捋着髯须自言自语地说道:“不愧是‘嬴疾’,凭小小伎俩就想叫他就范,我也真是小瞧了天下英雄……” 『嬴疾?』 帐内邹习、田触、田达等人面面相觑,表情古怪地看向田章。 他们当然知晓嬴疾是谁,那是秦国的名将,问题是此人与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嬴疾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病故了,甚至于这件事还是当时率齐、魏、韩三国联军攻打秦国函谷关的田章从战场传递消息到齐国的。 『难道章子年纪果真大了?老糊涂了?』 部将们面面相觑。 田章当然不知似田触、田达等人正在以不恭敬的方式猜想,他此刻的心中唯有逼阳城,以及逼阳城内那位比他视为嬴疾的宋军主将。 只见他吩咐左右取来当地的行军图,一边端详地图,一边思考着击败对面那个“嬴疾”的策略。 从昨日到今晚的这场交锋,在战术上田章其实已经败了一阵了,但仔细比较齐宋两军的损失,其实倒也相差不多——宋将戴盈之为了诱使田章急攻逼阳而故意败了一阵,因此损失了一些兵力,而齐军则是因为反过来中了对面的计策,导致己方的二十里营遭到宋军的偷袭。 不过细算下来,双方的损失都不严重,算是一场点到为止的交锋,或者说是试探。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蒙仲可谓是占尽了便宜,因为他很清楚齐军的主将乃是他义兄田章,并且也清楚田章的本事,因此每当齐军出现什么异动时,他只要往更深处去想,就能大概猜到田章的意图;而田章就很吃亏,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并且是怎样的性格。 但话说回来,昨夜至今日子时之后的这场交锋,还是让田章把握到了几分端倪。 比如说,他已经大概了解了自己的对手——在他看来,对面的那个“嬴疾”,跟真正的嬴疾越来越相似,首先,具备着一眼就看穿他意图的城府与心计,其次,相比较一味死守,对方似乎更倾向于进攻,否则昨晚就不至于让戴盈之以故意溃败的方式藏匿行踪,达到奇袭他齐军二十里营的目的。 这也正是他将对面那名不知名的宋军主将叫做“嬴疾”的原因——因为他发现,对方与他曾经对阵过的秦将嬴疾,着实很相似,善于用计,且有着一颗时刻伺机出击的心,哪怕是在己方局势不利的时候。 『对付这等对手,只需使其“孤立无援”即可……』 在审视着面前的行军图半响后,田章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只见他抬起头来,朝着邹习、田触、田达几人招招手说道:“都过来。” 邹习等人依言上前,此时便见田章手指着行军图笑着说道:“那‘嬴疾’肯定以为近几日我军会忙着修缮营寨,正好趁他疏忽防范,先布下罗网。……邹习,你率两万兵卒到这里安营扎寨。” 他指了指行军图上一处标记着山丘的位置说道。 从地图上大致判断,那是南湖(微山湖)南边的「独山」,也是彭城前往逼阳的必经路段。 “趁逼阳的嬴疾疏忽防范,你立刻带兵悄然前往此地,于独山安营扎寨,截断彭城与逼阳的联系。”田章严肃地嘱咐邹习道。 “遵令!”邹习抱了抱拳。 旋即,田章又转头对田触说道:“田触,命你率领一万名兵卒,驻扎此地。” 他指了指逼阳西南方向的两座山丘,这两座山丘,正好也位于彭城前往逼阳的必经路段,当地人将北侧的山丘因形状命名为「脊山」,而将南侧的山丘因传说命名为「龙山」,两山相距约五里左右,田章命田触将麾下一万兵卒分作两支,各以五千兵卒驻守一座山丘,进一步卡死彭城与逼阳城的联系。 “我明白了。”田触点了点头。 此时,田章又对田达说道:“田触于两山驻营,纵使前几**阳城无有防范,但相信亦瞒不了几日,为避免那嬴疾计取两山,田达,你率一万兵卒在这里驻营。” 他手指所指的位置,正是逼阳城西北方向十余里处。 “戴不胜的军营已被我军攻克,且逼阳城近几日应该会死守不出,你趁机在此地筑建营寨,与两山的田触相互侧应:若逼阳宋军计取两山,则田达立刻进攻逼阳;若逼阳进攻田达,则田触你便率军截断其归路,联手田达,前后夹击。” “遵令!”田触、田达二人当即抱拳应道。 “暂时就先这样安排,还有什么问题么?”田章环视帐内诸将问道。 『……逼阳城内哪来的嬴疾?』 邹习、田触、田达三人对视一眼,在暗自嘀咕一句后,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立刻下去安排!”田章捋着髯须催促道。 “喏!” 三将抱拳而退。 当日,也就是五月十九日,齐军按兵不动,待等到夜里时,邹习、田触、田达三人便按照田章的嘱咐,悄无声息地再次从逼阳城的西侧绕过,悄悄来到田章所指示的三处位置,隐蔽地开始建造营寨。 正如田章所猜测的那样,逼阳城内的嬴疾,不,是蒙仲,果然没有料到此事。 毕竟在蒙仲看来,齐军的二十里营刚刚遭到重创,按理来说田章应该会先修缮营寨,然后再思忖进攻逼阳——这中间最起码得有个四五日的空档。 因此,蒙仲抓住这四五日的空档,于昨夜击退齐军对逼阳城的进攻后,立刻叫戴不胜率军趁机去取据此两百里外的「郯城」。 不得不说,似这等长途奔袭,其实非常凶险,但蒙仲经过反复权衡,却认为胜算很高。 一来,郯城的驻军已被田章抽空用来打宋国了,这些兵力分布在薛邑、滕县、逼阳三地,以至于郯城目前防守空虚,戴不胜率领其麾下近八千名宋军前往袭击,郯城自然难以防守。 二来,谁也不会想到宋军会有这样的举动,包括此时驻军在逼阳城北二十里处的田章,都很难会猜到宋军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奔袭两百里外的郯城。 至于偷袭郯城的目的,除了能减轻逼阳这边的压力,主要还是为了对齐国施压。 毕竟在蒙仲的构想中,他准备在逼阳、滕县、薛邑三地拖住田章的主力,与田章的主力来一场旷日之战,而一旦能拿下郯城,他宋国就有了反攻齐国的资本——介时他在逼阳、滕县、薛邑三地拖住田章,而宋王偃,则能绕过前者那片主战场,直接反攻齐国的腹地。 虽然像这样反攻齐国,其实胜算并不是很大,但最起码可以借此向齐国施压,逼齐国与宋国停战。 正因为戴不胜前往偷袭郯城而带走了八千余军队,以至于逼阳城内此刻其实只有堪堪不到两万的军队,因此蒙仲亦是小心翼翼地龟缩在城池中,不敢让对面的田章看出什么端倪——毕竟一旦被田章得悉此事,无论是逼阳,还是前往偷袭郯城的戴不胜,都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而让他感到庆幸的是,此后两三日,对面的齐军老老实实修缮着其二十里营,并没有强攻逼阳,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事实上,田章早已命邹习、田触、田达三人悄然在逼阳城的西北、西南两个方向的三处地点安营扎寨,想要彻底截断彭城与逼阳的联系。 田章想得很明白:既然逼阳城内的“嬴疾”每每能看穿他的意图,短时间内难以击败对方,那就索性将此人撇开,直接与宋国的其他军队开辟另外一个战场——即「独山战场」,田章准备在那一带,逼出宋国留守彭城的军队。 只要击败了留守彭城的军队,逼阳的“嬴疾”还能挽回劣势么? 五月二十日,宋王偃在彭城征召了宋国东部一批家族的族兵,凑出了两万余军队,准备派遣这支军队前往逼阳,增援太子戴武。 幸运的是,就在这支两万人的援兵即将出发时,宋王偃收到了来自太子戴武的书信,得知田章有可能绕过逼阳,伏击彭城派往逼阳的援军。 “围城打援之计么?”宋王偃轻笑一声,特地召来率领那两万余援军前往逼阳的军司马「李均」,嘱咐其途中小心防范。 李均得到宋王偃的叮嘱,率领军队缓缓前往逼阳,果然五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在独山碰到了齐将邹习率领的齐军。 其实这会儿的情况已有所不同:前几日邹习绕过逼阳深入宋国,那是田章为了谋取逼阳;可这次,田章是为了开辟第二战场,将逼阳的“嬴疾”排除在外,直接跟宋国的留守军队交战。 因此,当李均率领两万余军队抵达独山一带时,齐将邹习已经在独山的山脚下建起了营寨,将通往逼阳的道路卡地严严实实。 鉴于没办法前进,宋将李均只能停下军队,叫麾下军队在距离齐营二十里的位置安营扎寨,同时立刻派出两队使者,一队前往彭城,一队迂回绕路前往逼阳,分别将这件事告知宋王偃与太子戴武。 五月二十三日,齐将田触在逼阳城西南两座山丘上建造营寨的事,终于被逼阳城上的宋军士卒察觉到了。 这也难怪,毕竟两山距离逼阳城都不远,近的那座「脊山」只有八里多、较远的「龙山」也只有十一二里的样子,更何况两山与逼阳之间都是平地,只要天气晴朗,逼阳城上的宋军士卒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两山那边的动静,怎么可能始终被蒙在鼓里。 在察觉到不对劲后,城上的宋军士卒立刻禀报太子戴武,而太子戴武则立刻登上城楼观瞧,同时派人请来蒙仲。 顺便以及一句,这两日蒙仲、乐毅二人呆在逼阳城内,也并非无所事事,而是在加紧训练士卒——当然,训练兵卒的事主要由乐毅负责,而蒙仲则负责巡视城内各处,看看是否存在防守上的漏洞什么的,因此,他二人也并非时时刻刻呆在太子戴武身边。 片刻后,待蒙仲来到城头,太子戴武便指西南方向,将脊山、龙山两山的异状告诉了蒙仲。 当时天气还不错,蒙仲站在城头,双手搭棚放在眼前,眺望着远处的脊山与龙山。 若隐若现地,他还真地依稀瞧见有不少人在两山上砍伐林木建造营寨。 『我那位义兄不修缮其北边的营寨,竟派人偷偷摸摸在这边建造营寨……』 看了半响,蒙仲微微皱了皱眉头。 因为那两座山丘,蒙仲早几日就发现了,甚至于他还想过是否要分兵驻守,但考虑到逼阳城这边的防守兵力其实也颇为紧张,因此蒙仲放弃了这个念头——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两座山在逼阳城的西南方向,于抵挡从北侧而来的齐军并没有太大的效果,否则,倘若这两座山丘位于逼阳城的西北方向,说什么蒙仲就会分兵驻守。 可没想到的是,他这边放弃驻守两山,齐军却迂回绕了过来,偷偷摸摸在这两座山丘上建造了营寨,这让蒙仲有几丝后悔。 “早知如此,我等应当分兵驻守。”太子戴武亦懊悔地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摇了摇头:“其实也什么好后悔的,主要还是我军兵力不足,若分兵驻守,派得少了,齐军轻而易举就能拿下,意义不大;若派兵多了,则变相削弱了逼阳城的守备兵力,那样更加危险。” 太子戴武闻言点了点头,旋即皱眉问道:“那眼下该怎么办?坐视不管,任凭其在那两座山上建营?” “暂时只能这样。” 蒙仲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此时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原以为他义兄田章最起码得消停四五日修缮其军营,因此他才派遣戴不胜率领八千余兵卒前往偷袭郯城,可没想到,仅过了三日,田章麾下的军队就偷偷摸摸在脊山、龙山上建起了营寨——蒙仲此刻怀疑,可能他义兄田章在失利的当日,就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问题是,田章想要做什么? 围困逼阳么? 皱皱眉,蒙仲立刻派人召来他的族兄弟蒙虎,吩咐后者道:“阿虎,你带点士卒立刻出城,到逼阳四周转两圈,我想要知道,齐军究竟在我逼阳四周建造了几座营寨。……小心点。” “好嘞。” 蒙虎昂了昂头,接下了此任。 片刻后,逼阳城的西城门徐徐敞开,十几辆战车依次出城,为首的正是蒙虎。 当日黄昏前,蒙虎便返回了逼阳,将他所打探到的结果告诉了蒙仲:“阿仲,齐军分别在逼阳城的西南与西北方向建造了两座、不,三座营寨。……脊山一座、龙山一座,除此之外,在逼阳城西北方向约十里左右的地方,齐军亦偷偷建了一座营寨,总共是三座。” 当时太子戴武亦在蒙仲身边,听闻蒙虎这话,惊愕问道:“西北方向?难道是在前几日不胜叔那座营寨的旧址附近?” “还要再往西北约四五里地。”蒙虎回答道。 是的,戴不胜先前所建造的营寨,的确也是在逼阳城的西北方向,但为了保护城池,他建造的营寨离城略近,只有五里而已,以便他随时支援逼阳——虽然在蒙仲看来,这座营寨其实起不到多大效果,包括戴盈之目前还驻扎着的东北方向约五里处的那座军营。 “西北、西南,两个方向、三个营寨……唔。” 蒙仲皱着眉头思索半响,随即猜测道:“应该是打算对我逼阳施压……” 『可若是对我逼阳施压,为了东边不设营寨?』 蒙仲有些想不通。 不得不说,蒙仲这次并没有猜到田章的真实意图,因为他不清楚田章还派出邹习悄然率军前往独山,在独山一带建造了营寨,因此他才误以为齐将田触的脊山营、龙山营,以及田达驻守的齐营——因距离南湖仅八里,姑且就称作「八里营」——这三座齐营都是为了对逼阳城施压。 否则,若是他能得知邹习扼守独山的那座「独山齐营」,相信他也立刻就能猜到田章的目的是为了截断彭城与逼阳的道路,为了孤立逼阳城,甚至于,或许也几丝可能会猜到田章最终的意图:即撇开逼阳,与宋国留守军队开辟第二战场。 但眼下,蒙仲对此一无所知,就好比田章也没料到蒙仲会派戴不胜偷袭两百里外的郯城一样。 待等到五月二十五日,宋国军司马李均派出的使者,终于在经过迂回绕路后,抵达了逼阳,将「在独山一带遭遇齐军」的消息禀报了太子戴武与蒙仲二人。 得知此事后,蒙仲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只见他立刻走到行军图旁,仔细对照行军图上的地形,旋即眉头紧皱。 “怎、怎么回事?” 见蒙仲神色严肃,太子戴武亦难免有些慌张,连忙问道:“莫非田章又有什么针对我逼阳的诡计?” 只见蒙仲皱着眉头吐了口气,沉声说道:“我那位义兄有诡计不假,只是,恐怕并非针对我逼阳……太子殿下您看,齐军分别在独山、龙山、脊山建造营寨,这三座营寨,刚好卡死了彭城通往逼阳的大路……” 太子戴武亦非愚蠢之人,当即皱眉问道:“他莫非是要孤立逼阳,使逼阳成为一座孤城?”说完,他心中不愣,不解地看向蒙仲:“等等,为何蒙卿却说齐军此举并非针对我逼阳?” “很简单的思路。”蒙仲解释道:“太子殿下您想,齐军在独山立营,大王得知后,势必会派兵进攻,绝无可能坐视齐军安然驻扎独山,截断彭城与逼阳的联系,换而言之,田章想要保住独山齐营,就必须派重兵驻守,否则单凭一两万兵力,挡不住彭城那边宋军的进攻……” 刚说到这里,蒙仲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连带着他的面色亦变得奇怪了起来。 “原来如此!” 还没等感觉奇怪的太子戴武开口询问,就见蒙仲神色诡异地说道:“我明白了,田章是想撇开我逼阳,直接与彭城那边的宋军开战!脊山、龙山以及两营北侧的那座齐营,这三营根本不是为了对我逼阳施压,而是为了牵制我逼阳,阻止我等派兵回援彭城,夹击独山的齐军……”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蒙仲的表情着实有些古怪。 平心而论,此时他心底稍稍也有些骄傲,因为他能猜到,他义兄田章之所以被迫绕开逼阳直接与彭城的留守宋军交战,多少是因为逼阳有他蒙仲在,田章短时间内想不出攻陷城池的办法;而反过来说,如此一来,逼阳城以及他蒙仲,都被田章排除在主战场以外了。 『不愧是义兄,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名将……』 蒙仲忍不住暗自苦笑。 因为他知道,他被田章拴死在逼阳了——倘若他胆敢率领夹击独山齐军,脊山、龙山两营的齐军必定趁机攻取逼阳,因此他不能轻举妄动;可若是继续守在逼阳,那他就等于被拴死在逼阳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田章直接与彭城开战,祈祷彭城能挡住田章的攻势,这就变相等于被排除在主战场之外。 “这下麻烦了……” 蒙仲深深皱起了眉头。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在田章的引导下,齐宋两国的主战场,从逼阳一下子就转移到了独山。 在此期间,田章将他留守在薛邑的两万军队调到了独山,与齐将邹习汇合,合计四万齐军。 而彭城那边,宋王偃得知齐军绕开逼阳,亦立刻增兵独山,除了军司马李均此前率领的两万各家族族兵外,宋王偃还从彭城抽调了一军的正规军前往独山,合计三万兵力。 五月二十九日,田章率领四万齐军,与宋将李均率领的三万宋军在独山一带展开大战,正如田章此前所断言的那般,这一场仗宋军失利,被齐军士卒斩首八千具,推进战线三十里地。 战后,田章亦是心中暗乐。 倒不是因为战胜了宋军,而是因为他将逼阳城的那个“嬴疾”给耍了——你“嬴疾”再厉害,还不是被我拴在逼阳一动都不敢动?而我可趁此机会直取彭城! 六月初,眼见从彭城而来的宋军作战失利,心中欣喜的田章决定直取彭城。 然而就在这时,有几名士卒急匆匆来到了帅帐。 “章子,大事不好了,宋国的戴不胜率军偷袭了郯城,郯城被宋军攻陷了!” “……哈?” 本来满脸欣喜正准备率军直取彭城的田章,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章节目录 第199章 蒙仲与田章(五) 『郯城失陷了?』 在得知此事后足足十几息的时间,田章都没能回过神来。 其实前来传递这一噩耗的士卒已经讲述地很清楚了,郯城是被宋国将领戴不胜带兵给攻克了,但问题是,戴不胜几时率领军队前往郯城的?要知道在五月十八日晚上至十九日凌晨那段时间,也就是田章首次用诈计谋取逼阳的时候,那戴不胜可是明明还在逼阳城啊! 田章绝对不会记错,毕竟他时候他被诈败的戴盈之偷袭了后方的二十里营,因此放弃继续攻打逼阳的计划,立刻撤军回援营寨,当时戴不胜就趁机率军从逼阳城内杀出,驱赶了他齐军一阵,只不过他田章预留了田触、田达二人率领断后,使戴不胜没能找到机会罢了。 而今日只不过才六月初二,只相隔区区十二日,那戴不胜就莫名其妙地拿下了郯城? 他几时率军出发前往郯城的? 想到这里,田章皱着眉头神色严肃询问前来报讯的郯城使者道:“戴不胜几时攻打郯城的?” 信使想了想回答道:“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五月)二十五日的晌午。” “五月二十五日?” 田章微微抽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郯城距离逼阳城有多达两百余里的路程,除非戴不胜下令急行军,负责从逼阳城出发前往郯城,最起码需要四日,也就是说,最起码是在五月二十一之前就已出发前往郯城了。 但问题是,那几日田章麾下的齐军,并未发现逼阳城有调动军队的迹象啊——否则,若他得知戴不胜分兵去打郯城,早趁机尝试强攻逼阳了。 『五月二十一日前后,逼阳宋军怎么可能在我军眼皮底下偷偷调走了军队?……等等!』 面色微微一变,田章忍不住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忽然想到,逼阳宋军确实有一次机会能在他齐军的眼皮底下将军队调走,即五月十八日晚上至十九日凌晨这段时间,即他谋取逼阳城失败,撤军回援二十里营的时候。 在那期间,他麾下的齐军由于忙着回营救援,确实疏忽了对逼阳城的监视——确切地说应该是根本没有想到,谁会想到逼阳宋军在击退他田章后,居然立刻果断地分出一支军队,叫戴不胜率领折这支军队前往偷袭两百里外的郯城,以至于连他田章都被蒙在鼓里。 『太果断了!实在是太果断了!』 田章搓着双手在帅帐内来回踱步。 他忍不住再次想到了「濮水战役」期间的樗里疾,也就是嬴疾。 当时宋军突然后撤卖掉了他齐国军队,但他田章亦迅速做出了防范,可依旧挡不住嬴疾——当时的嬴疾实在是太果断了,宋军前脚刚刚后撤,他就立刻率军进入宋军的政敌,联合齐军正面的秦军,对齐军展开两面夹击。 不夸张地说,只要嬴疾再慢上片刻,他田章绝对可以立刻变阵,不会给予对方有机可趁的机会。 而如今,逼阳的那个“嬴疾”亦是如此,在刚刚击退他田章的同时,立刻采取反制手段,派戴不胜悄然带兵偷袭两百里外的郯城——田章当然能看懂对方的意图! 简单来说,倘若逼阳宋军选择死守城池,那么逼阳城一带就会成为齐宋两国交战的主战场,齐国可以凭借兵力上的优势,逐步打进宋国,而宋国却没办法反过来威胁齐国——毕竟有他田章坐镇薛邑、逼阳两地,他绝不可能放任逼阳的宋军常长驱直入侵入齐国腹地。 在这种情况下,宋国就必须另辟蹊径,选择一条不经过薛邑的路,绕开他田章麾下的主力,从另外一条路威胁齐国。 于是乎,逼阳的那个“嬴疾”就挑中了郯城。 不得不说,此番无论是田章也好,蒙仲也罢,两者可谓是不谋而合:蒙仲很清楚他无法从他义兄田章那边突破,反攻至齐国腹地,因此他选择绕开田章,叫戴不胜先拿下郯城,然后从郯城往北,侵入齐国腹地;而田章呢,他虽然不清楚对面与他较劲的对手其实就是他的“小师弟”蒙仲,但他也察觉出了这个对手的难缠,因此果断开辟独山战场,试图撇开逼阳“嬴疾”,直接跟宋国的留守军队开战。 不得不说,在这一回合,这对义兄弟俩可谓是不谋而合。 由于彼此都不按常理出牌,那么简单问题就来了。 先说蒙仲,他万万没料到田章居然绕开他开辟了独山战场,以至于当戴不胜带走了八千余兵力后,逼阳就只剩下了不到两万军队,正好与田章派遣牵制逼阳的田触、田达二人的兵力相差无几,这就导致蒙仲纵使时隔几日后猜到了田章的意图,亦不敢轻举妄动,彻彻底底被田章拴在了逼阳。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种情况下蒙仲可以放弃逼阳,回援彭城。 但问题是,逼阳岂是轻易可以放弃的。 打个比方说,彭城是主屋,逼阳就是院子的门,别看如今田章已率四万齐军占据了独山,但事实上,他只是从院子的篱笆墙翻进来跑到院子里的,院门此刻还锁着呢,“宋国”这个主人随时可以跑到院外,将田章封堵在院子里,然后将入侵自家院子的田章痛揍一顿。 而一旦蒙仲放弃逼阳,就好比让田章占据了院门,介时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甚至还能招呼此刻在滕县的八万小弟一涌入闯进宋国的院子,介时宋国这个主人根本拿他没有半点办法,只能缩在彭城这个主屋,眼睁睁看着齐军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几乎再也没有反制田章、反制齐国的手段。 这就是蒙仲不能放弃逼阳的原因:他卡在逼阳,可以让田章投鼠忌器,不敢过分深入宋国腹地,以免被逼阳断了后路。 而正因为不能放弃逼阳,因此蒙仲便反过来被田章给拴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田章麾下的齐军在独山一带与宋将李均交战,却鞭长莫及。 再说田章,不得不说,田章在开辟第二战场,彻底将蒙仲这个“逼阳嬴疾”排除在主战场以外后,他的优势已经极大。 接下来,他只要坐等围攻滕县的齐将田敬在击败宋将景敾后,率领其麾下八万齐军南下即可。 介时,逼阳不敢轻举妄动,田敬率领八万军队长驱直入,与田章合兵一处,直接攻打彭城,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坚固的逼阳,还是面对田章亦丝毫不落下风的蒙仲,能起到什么作用? 这正是此前田章暗暗得意,自认为自己胜过了逼阳那个“嬴疾”的原因。 而坏就坏在,戴不胜居然在这个时候攻陷了郯城,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宋国拥有威胁齐国的能力! 最坏的结果就是,在他田章攻打彭城的同时,逼阳的“嬴疾”亦指使戴不胜攻入齐国腹地,两个国家的军队相互进攻对方国家的腹地,在对方国家的腹地里烧杀抢掠,导致最终迎来两败俱伤的局面。 当然,这是最糟糕的结果。 其实平心而论,齐国国内也不是没有抵挡戴不胜的兵力,不夸张地说,只要齐王下令,齐国在短时间内再凑出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亦绰绰有余,但问题是宋王偃也同样办得到——就算没有十万兵力,凑个六七万军队宋国还是没问题的。 而这样就会导致一个结果,齐军短时间内攻不下彭城,顶多就是在宋国国内捣乱,而因此决定报复齐国的宋国军队,更不可能威胁到临淄,充其量也只能在齐国腹地捣乱,因此就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即两国军队短时间内谁也没能攻陷对方的王都,但自家院子都被对方的军队给犁了一遍,搅了个天翻地覆,谁也别想指望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这就很尴尬。 在思忖了一番后,他派人将部将邹习唤来,告诉后者暂缓进攻彭城的计划。 邹习闻言十分不解,毕竟他们刚刚击败宋将李均,此刻正是挥军直取彭城的大好时机,何以竟要暂缓攻势呢? 于是田章将实情告诉了邹习:“我自以为这一回合能胜过逼阳的那个嬴疾,却没想到,此人的眼光超乎我想象,早早就在暗中计划着反攻我齐国,迫使我国停止这场战争。……眼下的情况,虽然我军可以攻打彭城,但占领了郯城的戴不胜,也可以攻打我齐国腹地,可能他此刻已经率军北上了……若放任这支宋军攻入我齐国腹地……” 田章皱着眉头微微吐了口气,显得满腹忧愁。 听闻此言,邹习恍然大悟,只见他在思索了一下后,低声建议道:“既然逼阳分兵,不如回头再攻逼阳?” “你是指此地的四万齐军么?”田章带着几分苦笑说道。 他并不赞同邹习的建议。 原因很简单,若他率领这边独山的四万齐军掉头去打逼阳,这就等于放弃了对独山一带的限制,这意味着宋国彭城的援军也能迅速支援逼阳,这就导致主战场再次回到了逼阳一带。 而如此一来,就意味着田章将再次跟逼阳的那位宋军主将交手——天啊,他田章此前就是觉得对方难缠,这才放弃攻打逼阳,直接开辟独山战场,如今再掉头回去,岂不是推翻了此前他所谋划的一切? 在沉思了片刻后,田章对邹习说道:“眼下,容不得田敬缓缓图谋滕县了,你立刻派人前往滕地,命田敬立刻加紧进攻滕县,如今,我与逼阳的那个‘嬴疾’,皆处在一个进不得进、退又不得退的尴尬局面,在这种情况下,他田敬麾下八万人是此战的关键,希望他尽快攻陷滕县,率军来援!” “遵令!”邹习抱了抱拳,旋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个戴不胜怎么办?” 田章闻言皱起了眉头。 平心而论,戴不胜麾下区区八千余兵力,其实对齐国也不算什么太大的威胁,待过些日子临淄得知情况后,完全有能力凑一支几万人的军队将戴不胜驱逐,但问题是这需要时间,如果他齐国从其他郡县抽调兵力花了两个月的时间,那么这两个月,戴不胜基本上可以将「莒地(郡)」一带犁一遍——毕竟哪怕他攻不进城池,摧毁城外的农田、村庄,这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叫田达率军去取郯城!”田章沉声说道:“只要拿下郯城,切断了戴不胜的退路!戴不胜便不敢率军深入我国腹地!” “遵令!”邹习抱拳而退。 就这样,由于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田章不得已只能暂缓对彭城的进兵。 而这,便引起了彭城的惊疑。 要知道,自从五月下旬田章击败了宋将李均后,宋王偃便在彭城做好了防御田章军队的准备。 但不知什么原因,田章却迟迟不向彭城进兵,这让宋王偃感到很奇怪。 莫非是李均知耻而后勇,先败后胜挡住了田章? 这当然不可能! 宋王偃从未奢想过李均能够挡住田章,而这也是李均打了败仗后,宋王偃虽然派人怒斥了李均一番但却并未对李均做出重大处罚的原因。 毕竟那可是田章,中原六国中唯一一位攻破了强秦的函谷关的名将! “卿认为会是什么原因?” 宋王偃召见了重臣惠盎,询问后者的看法。 惠盎在思忖了片刻后,犹豫说道:“会不会……是太子殿下那边?” 宋王偃愣了愣,继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笑道:“你是说蒙仲?” 是的,与其说是太子戴武镇守逼阳,不如干脆说目前是蒙仲在镇守着逼阳,这一点宋王偃心知肚明——毕竟以他对太子戴武、戴不胜、戴盈之三人的了解,三者想要抵挡住田章,恐怕还是欠缺几分。 否则,这三人最初在薛邑时就不会连续败在田章手中,以至于短短半个月就丢掉了整个薛邑。 至于蒙仲,不得不说就连宋王偃也没有想到蒙仲能做到这种地步,毕竟当初蒙仲希望前往前线相助太子戴武时,虽说宋王偃也知道这小子有点能耐,但还真没想到蒙仲竟然能挡住田章。 还记得前一阵子,当得知田章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驻军在了独山,惠盎感到很惶恐,有意想在宋王偃面前替太子戴武与他义弟蒙仲开脱——毕竟终归是逼阳让田章溜了过来。 然而针对此事,宋王偃却没有丝毫气恼的意思,甚至于反而笑话惠盎:“难道寡人是那样昏昧的人么?” 是的,纵使逼阳让田章溜了进来,但宋王偃心中却并不生气。 因为他很清楚,倘若田章有能力攻陷逼阳的话,怎么可能会摆着逼阳城不攻,偷偷摸摸率军溜到独山呢?很明显就是拿不下逼阳,是故才会冒险深入嘛! 因此,宋王偃非但没有怪罪太子戴武与蒙仲的意思,相反,他很惊诧于小小年纪的蒙仲,居然可以挡住田章。 至于让田章溜到了腹地,在宋王偃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逼阳总共也才不到三万的军队,而齐军呢,却号称有三十万——虽然在经过多方打探后,证实齐军其实只有十五万,但即便如此亦远远超过太子戴武。 纵使排除了齐将田敬攻打滕县的八万军队后,田章手底下还有七万军队,除非凭借逼阳城那坚固的城墙,否则,谁有把握击败田章亲自率领的七万齐军? 总而言之,蒙仲已经做地足够出色了。 至于剩下的,既然那田章有意驱使军队前来攻打彭城,那么他宋王偃亦绝非胆怯之辈,早早就已做好准备,准备在彭城与田章做一番的搏杀。 可没想到,田章居然按兵不动。 这是什么原因? 而就在宋王偃与惠盎君臣等人对此困惑不解时,彭城收到了两封急信。 一封是来自偷袭郯城得手的戴不胜,而另外一封,则是来自逼阳的太子戴武,而这两封书信所说的,主要都是同一件事,即戴不胜已攻陷了郯城! 原来,戴不胜在偷袭郯城得手后,就立刻派出了两队信使,一队前往逼阳,一队前往彭城,将这个喜讯告知太子戴武与宋王偃,而身在逼阳的太子戴武在收到戴不胜的喜讯后,亦在蒙仲的提醒下立刻派人绕路返回彭城,将这件事禀报宋王偃,这才导致两拨信使前后脚同时抵达彭城。 戴不胜居然拿下了郯城?! 当得知这个消息后,惠盎颇有些患得患失,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实在是太冒险了——他义弟蒙仲不好好协助太子戴武守卫逼阳,居然冒险去取郯城,这可是完全违背了宋王偃那“死守逼阳”的命令啊,纯粹就是擅做主张的行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宋王偃在看到那两封书信后虽然表情古怪,但脸上更多的则是笑容,虽然那笑容看起来着实有些古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只见在惠盎的注视下,宋王偃手执两封竹简,乐不可支:“寡人就说田章怎么会放缓对我彭城进兵一事,原来是戴不胜拿下了郯城,让他有些心慌了,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他转头对站在身旁的惠盎说道:“惠盎,你那个义弟,着实胆魄过人,不简单,不简单呐。” 惠盎生怕宋王偃怪罪蒙仲,连忙说道:“大王过誉了,实是我弟蒙仲年纪太小,做事不知轻重……” “诶。” 宋王偃抬手打断了惠盎的话,旋即一边观阅着太子戴武送来的书信,轻笑着说道:“什么年纪还小,做事不知轻重,寡人瞧他明白的很……呵,务必要使齐国明白我宋国不惜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决心,才能迫使齐国知难而退,停止进攻我国。啧啧,此言大善!” 不得不说,性情刚烈的宋王偃对蒙仲这种强硬的战略方针极为赞赏,相比之下,似朝中某些臣子所建议的“不如向齐国屈服”的建议,才让他倍感不屑之余,极为恼怒。 归根到底,宋王偃并非宋剔成君,他可做不出来对齐国委曲求全的事,哪怕如今他宋国本质上已经失去了赵国这个曾经最牢固的盟友。 “现在的局势是,蒙仲暂时被田章拴在了逼阳,不敢轻举妄动,但同样,驻军独山的田章亦不敢轻举妄动……” 在向惠盎解释目前战况的时候,宋王偃的表情有些古怪,毕竟目前的战况着实微妙,谁会想到,蒙仲、田章二人皆不按常理出牌,结果双双让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当然,对此宋王偃非但没有责怪蒙仲的意思,相反,他对蒙仲“使戴不胜偷袭郯城”的先见之明极为赞赏,毕竟若非目前郯城已落到了他宋国手中,田章早就打到彭城来了,还会老老实实地留在独山? 问题是如何破局。 在思忖了片刻后,宋王偃沉思下令道:“惠盎,立刻着手增援滕县,同时传令景敾,命景敾死守滕县。……告诉他,若他敢轻易丢掉了滕县,寡人绝不轻饶他!” “……”惠盎偷偷瞄了一眼宋王偃,心中暗暗称赞。 称赞眼前这位他宋国的君主不愧是军将出身,一眼就看穿了当前整个战局的关键点,即目前正在围攻滕县的八万齐军。 按常理来说,目前齐将田敬已经包围了滕县将近二十日,应该不至于前功尽弃,因此不难猜测,田章暂时按兵不动,是准备等田敬拿下滕县后,率领那八万军队南下。 介时,无论这八万齐军是围攻逼阳,还是协助田章攻打彭城,都将一举打破目前齐宋两国军队的僵持局面。 因此,看出了其中关键的宋王偃,立刻改变了主意——曾经宋王偃是打算在必要时放弃滕县,让景敾退守南湖(微山湖)的,但就目前看来,滕县暂时还不能丢,唯有让景敾拖住田敬的八万军队,独山的田章才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其他的,宋王偃暂时也没有什么对策。 “……想办法绕路去增援逼阳,除此之外,我等只是暂时观望了。希望蒙仲那小子还能给寡人什么惊喜……” 长吐一口气,宋王偃颇有些惆怅地说道。 听闻此言,惠盎默默地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当日,彭城便立刻派出了两拨信使,其中一拨向北前往「沛县」,然后从「沛县」渡河前往滕县,传令目前驻守滕县的军司马景敾务必死守滕县;而另外一拨信使,则从彭城出发向东迂回绕过独山、龙山、脊山,前往逼阳,肯定蒙仲那“与齐鱼死网破”的战略。 换而言之,即宋王偃授权蒙仲,允许后者在宋国腹地遭到齐国军队猛攻的情况下,依然对齐国腹地用兵,让齐国亦品尝相同的滋味。 在此期间,齐将田达收到田章的命令,准备率军前往夺取郯城。 而此时,蒙仲由于也受到了戴不胜的书信,早就防着齐军夺取郯城,因此当齐将田达企图回军郯城的时候,蒙仲派戴盈之前往阻截,迫使田达不得不撤退。 见逼阳城突然转守为攻,田章暗自心惊,他很清楚,逼阳城这么做,是为了拖住他的主力,使田达无法去夺取郯城,以免切断戴不胜的退路。 『……但愿田敬尽快拿下滕县,率军来援,否则这场仗还真不好打了。』 得知田达被迫退的消息后,田章颇感头疼的想道。 章节目录 第200章 僵持的六月 时间回溯到五月末,即蒙仲在逼阳刚刚猜到田章企图的时候。 当时他忍不住自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得不说此时蒙仲的确有些发懵,因为他发现,无论是他还是他所在的逼阳,似乎都被田章排除在主战场之外了。 更要命的是,哪怕他此刻明知道田章的目的是撇开他逼阳直接攻打彭城,也没办法轻举妄动回援彭城。 这可怎么办? 直到六月初二,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因为他收到了戴不胜派人送来的消息。 因为距离的关系,蒙仲得知此事比田章还要早上半日,他在六月初二的凌晨就收到了消息。 必须得说,戴不胜成功拿下郯城这件事,着实让蒙仲感到庆幸,为宋国感到庆幸,毕竟郯城是他宋国采取“反制齐国”手段中非常关键的一环,若不能攻陷这座城池,宋国就没有反攻齐国的道路——只能走薛邑,但问题是薛邑已在田章的掌控之下,岂会如此轻易让宋国的军队突破? 而如今,郯城已经落入了戴不胜的手中,这就意味着他宋国已经有了威胁齐国的资格了。 当然,只是说有资格,但是否能真正威胁到齐国,迫使齐国停止这场战争,那还得重长计议。 得知此事后,蒙仲立刻与太子戴武商议。 他给出的建议,当然是命戴不胜立刻自郯城率军北上,趁齐国还没反应过来,闯进其腹地捣乱一番,若有机会攻城那就顺势攻城,若没有机会,最起码把城外的农田给捣毁了,总而言之,就是要让齐国品尝与宋国相同的滋味。 在听了蒙仲的话后,太子戴武亦有些犹豫,一脸彷徨地问道:“这样真的合适么?” 蒙仲当然知道太子戴武在犹豫什么,毕竟这意味着他们——或者说他宋国,彻彻底底地把齐国、把齐王田地给得罪死了。 他带着几分好笑的表情反问太子戴武道:“纵使得罪死齐国又如何?似眼下的局势,难道太子殿下还指望齐王幡然醒悟,主动与我宋国和解么?” 听了这话,太子戴武点点头,咬咬牙说道:“卿所言极是!那就按卿所说的办!” 说完,他立刻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命身边的心腹近卫日夜兼程前往郯城,交给戴不胜,命戴不胜立刻提兵直捣齐国腹地。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已命戴不胜进攻齐国腹地,但此行是否能够成功,是否能达到目的使齐国感受到切肤之痛,对此蒙仲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他事后对太子戴武说道:“齐国乃是可匹敌于秦国的强国,然而此番齐国对我宋国用兵,虽号称三十万,实则出兵仅十五万,堂堂强国,难道就只有十五万军队么?我认为齐国国内仍有最起码十万军队。若果真如此,我恐怕戴不胜司马无法过深地捣入齐国腹地,还需另派军队增援。”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满脸苦笑之色:“我亦担心不胜叔,但我逼阳目前实在没有多余的军队派往增援……难道卿想让盈之叔亦派兵前往郯城?千万不可,若是如此,我逼阳就只有寥寥数千士卒把守了。” 还别说,其实蒙仲还真想过派戴盈之亦前往郯城反攻齐国,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就像太子戴武所说的,此事太过于凶险——一旦戴盈之亦率领其麾下军队前往郯城,逼阳城内就只剩下太子戴武所率领的寥寥六七千兵卒,这将极大地刺激田章对逼阳展开猛攻,不像眼下,包括戴盈之的军队在内,逼阳城怎么说好歹也有一万五千兵卒,纵使有数万齐军四面包围逼阳展开猛攻,他们亦可以效仿两百八十余年前的逼阳君那般,死守一月有余。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宋王偃再额外凑出一支三四万军队赶来增援了。 想到这些,蒙仲对太子戴武说道:“增援戴不胜司马的事,暂时先放一放,但最起码我等不可叫齐军切断了戴不胜司马的退路。” “卿指的是田章麾下的齐军?” “嗯。”蒙仲点点头说道:“据我所知,郯城距离齐国王都临淄颇远,但距离薛邑却只有两百余里路程,我若是镇守郯城的齐将,当城池被戴不胜司马攻破后,必然会派人前往薛邑,向田章麾下齐军求援。……我猜测,可能这会儿田章已经得知此事,正准备派军队前往夺取郯城,绝不能轻易叫其得逞!” 太子戴武闻言点点头,旋即又皱眉问道:“可是,我等却无法判断齐军会走哪条路……”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其实这很好猜。……首先,独山的齐军应该不会轻动,因为田章仍执意撇开我逼阳直接攻打彭城,若是他从独山抽调齐军去夺取郯城,彭城那边必定顺势进攻,万一被彭城那边的军队趁机占据了优势,这将大大妨碍田章攻打彭城的计划,这不符合田章的意图;而脊山、龙山两营的齐将田触与其麾下约一万的齐军,能最大程度上牵制我逼阳,相信轻易也不会调动。因此排除掉这两者后,田章要么选择滕县的齐军,让正在攻打滕县的近十万(其实八万)军队抽调一两万返回郯城,要么就是让脊山北侧的齐将田达率军回援郯城……只有这两个可能!” “卿言之有理。” 太子戴武在听了蒙仲的分析后信服地点点头,旋即他又问道:“但究竟是哪一路呢?” 蒙仲闻言笑了笑:“具体是两者中的哪一路,这个在下亦无从判断,但是不妨让戴盈之司马分兵前往薛邑……就驻扎在「枣林(枣庄)」,眼下齐军已大举压境,齐军留守薛邑的兵卒并不会很多,我认为戴盈之司马只需率六七千人前往枣林,趁齐军还未回援郯城率先于大路筑建营寨,便能有效地阻止齐军回援郯城。……至于剩下其两三千军队,我希望太子戴武能允许暂时交给我的同伴乐毅,叫他率领这些人驻扎于逼阳东北侧,如此一来,假若田章命滕县的齐军回援,则会遭到戴不胜司马的阻击,若派田达回援郯城,则会遭到我逼阳与乐毅二者的阻击,这样就能最大程度截断齐军回援郯城的道路。” “善!” 太子戴武信服地点了点头,旋即立刻派人到城外请来军司马戴盈之,将蒙仲的建议告诉了后者。 与极为欣赏蒙仲那“反制齐国”的计策且因此愿意暂时听命于蒙仲的戴不胜不同,戴盈之为人谨慎,其实他并不是很赞同蒙仲的计策,毕竟蒙仲的计策实在太险了,好比就是让他们几支军队在湖面上的冰层行走、如履薄冰——本来逼阳就这么不到三万人把守,兵力远远不如齐军,可蒙仲还要将这三万拆分,分兵把守。 虽然就目前而言还未出什么差错,但戴盈之心底却生怕会出什么变故,比如田章——虽说蒙仲断定田章并不会轻易将正在攻打滕县的近十万齐军调来逼阳,可万一呢?万一田章就这么做了呢?到时候他不在逼阳,戴不胜也不在,逼阳城上上下下就勉强一万军队,拿什么抵挡近十倍的齐军? 可反过来想想,戴盈之也觉得蒙仲所言确实有道理,比如叫戴不胜取郯城这件事,虽然当初他戴盈之并不是很认同,但就目前来说,确实成为了牵制田章的一招妙棋:在解决掉郯城的隐患之前,田章应该是不会直接攻打彭城的,这确实是变相地拖住了田章进兵他宋国的脚步。 想来又想去,足足权衡了好一会儿,戴盈之这才严肃地问蒙仲道:“蒙仲,你确实很有才能,纵使年纪尚不及弱冠,但只要能击退齐军,无论是我还是不胜,都愿意听从你的调遣,但是你要告诉我,你是否有把握守住逼阳?……你要知道,一旦我率六七千兵卒前往枣林,逼阳就只剩下太子殿下的五六千兵力与我麾下另外三千余军队,合计还不到万人,而城外,却有两万齐军,甚至于,此刻正在攻打滕县的齐将田敬,与此刻驻扎在独山的齐将邹习,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后撤围攻逼阳,尤其是邹习,其军队据此仅一日的路程,朝发夕至!” 见戴盈之说得如此严肃,蒙仲亦端正了神色,正色说道:“军司马请放心,逼阳绝不会有失。” “……” 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戴盈之重重点了点头:“既如此,我便听从你的调遣,率军前往枣林!” 当日,按照蒙仲的那排,戴盈之将麾下三千兵卒暂时交付给乐毅,叫乐毅驻扎在他所在的营寨,旋即,他率领六千余兵卒朝东北方向而行,在经过十个时辰的赶路后,迅速抵达了枣林。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样,田章麾下十五万大军,目前主要集中在滕县、逼阳、独山等地,别看薛邑已被齐军占据,但实际上,田章只留下了五千兵卒守卫靖郭城,以至于齐军对薛邑的掌控其实并不严密,这使得戴盈之率军抵达枣林后,无惊无险地便在当地群丘间的大路上建造了营寨,切断了靖郭城前往郯城的道路。 六月初三,也就是戴盈之率军前往枣林的次***阳西北方向八里齐营的守将田达,终于接到了田章的命令,命他立刻率军回援郯城,切断戴不胜的归路。 得知此事后,田达亦是大感吃惊:郯城竟然被戴不胜夺取了? 他一方面派人将此事告知脊山齐营内的守将田触,一方面调集麾下军队,最终,他留下两千人守卫营寨,率领八千兵卒径直往东,准备穿过逼阳的北郊,前往郯城。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蒙仲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以至于当田达准备率领从逼阳北郊经过时,蒙仲与乐弈各率三千兵卒前往围堵,截住了田达的去路。 倘若换做在前几日,恐怕田达就直接与蒙仲、乐毅二人率领的宋军开战了,可今日,他急着前往郯城,哪有空闲与这些宋军纠缠? 而蒙仲亦是猜到田达无心恋战,与乐毅二人死死纠缠不休,逼得田达只能暂时后撤。 无奈之下,田达派人向田触求援,毕竟田触麾下还有一万齐军,或能帮他突破逼阳宋军的封锁。 在收到田达的求援后,田触欣然答应,可就当他率军下脊山正准备帮助田达时,蒙虎却率领两千宋军从逼阳城的西城门出城,跑到脊山、龙山两山放了一把火,惊地田触赶紧撤兵回山救火。 于是乎,田达孤军无缘,在无法突破逼阳宋军封锁的情况下,只得先撤回营寨。 六月初四的傍晚,田达的信使抵达了独山,将「逼阳宋军封锁道路、不许他支援郯城」这件事告诉了田章,让田章颇感头疼。 此时的田章,并不清楚戴盈之已率六千兵卒前往枣林,还以为逼阳城仍有近两万军队,因此,见田触、田达二人无法突破逼阳宋军的反封锁,倒也不感觉奇怪——毕竟在他看来,那一带齐宋双方的军队都是两万左右,因此难免会出现僵持局面。 『……逼阳那个‘嬴疾’,真是像极了嬴疾本人,明明是在守势,却仍然时刻伺机反制……宋国原来还有这等人物么?何以此前从未听说过?』 田章颇感头疼。 此时,他麾下部将邹习得知此事后建议道:“不如叫田敬佐司马分兵回援郯城?他麾下有八万军队呢。” 在经过沉思后,田章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滕县重要么? 事实上,滕县并不重要。 但为何田章却执意要取滕县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滕县可以通往薛邑,倘若不拿下那片土地,将当地的宋军全部驱赶到南湖(微山湖)的对岸,田章就无法彻底安下心来进兵彭城——毕竟目前的薛邑其实防守很薄弱,万一宋军从滕县挥军向东,偷偷摸摸攻陷了薛邑,那他们无疑就被宋军切断了归路。 因此,滕县是必须要攻陷了,不是为了其本身的价值,而是为了使薛邑不受宋军的威胁。 在经过一番沉思后,田章沉声说道:“再等等,我已派人命田敬尽快拿下滕县,虽然难免牺牲一些兵卒,但相信这几日就能拿下滕县,到时候,再让他分兵支援田触、田达等人。” 平心而论,田章的判断其实也没错,但很可惜,他低估了一个人,即彭城的宋王偃。 宋王偃乃是率领军队的军将出身,在几十年前,当他的兄长宋剔成君治理国家时,宋王偃便是宋国的大司马,执掌数万军队,时而在其兄的命令下,协助齐国对楚、对魏作战,因此他后来才有足够的兵力夺取其王兄的王位。 正因为曾经有指挥作战的经验,因此宋王偃一眼就看出了目前局势的关键点就在滕县:只要滕县不失守,负责攻打滕县的齐将田敬就不敢轻易抽兵围攻逼阳。 因此,在军司马李均被齐将邹习挡在独山无法支援逼阳的情况下,宋王偃当机立断,派兵增援滕县,并且他还派人警告了驻守滕县的景敾,叫后者务必死守滕县! 六月初六,即宋王偃收到蒙仲、戴不胜急信的次日,他便派将领「戴奚」率领一军兵力火速前往沛县,走南湖水路增援滕县。 再过一日,宋王偃又派士大夫家族的族长「向问」,率领十几个家族的族兵、拢共约一万五千兵卒,同样走南湖水路增援滕县。 两拨援军,一口气就增援了滕县足足两万五千兵力。 虽然纵使加上军司马景敾麾下的兵力,滕县的一带的宋军充其量也就只有三万五千人,仍比齐将田敬少了一半有余,但不可否认,这大大增加了田敬攻占滕县的难度。 六月初九,在前后两拨、足足两万五千名宋国军队增援滕县后,对此惊疑不定的齐将田敬,立刻派人日夜兼程通知田章。 待他派出的使者抵达独山时,已经是六月十二日。 当时,田章得知宋国增援滕县,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顿时明白过来:宋国增援滕县,其实是为了拖住田敬,以免田敬抽兵去攻打逼阳。 “这份眼界……莫非竟是宋偃么?” 田章喃喃自语道。 也难怪,毕竟宋国的知名将领就那么几个,撇开戴不胜、戴盈之、景敾这几个名声大过才能的军司马意外,宋国其实没有什么出色的将领。 因此难怪田章猜到了宋王偃,毕竟宋王偃曾在宋剔成君时代当过宋国的大司马,当时他亦是一名颇具勇武的军将,甚至曾经率军协助过齐军攻打楚、魏等国家。 『……田敬被景敾拖在滕县,而田触、田达等人又无法突破逼阳的封锁前往郯城,独山这边又不能抽兵回援,这可如何是好?』 想到当前的局势,纵使田章也感觉颇为头疼。 不得不说,当前的战况确实过于混乱,而归根到底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无非就是蒙仲与田章谁也不肯放弃主导的地位:蒙仲想要把战场定格在逼阳一带,在这座城池附近与齐国的军队打持久战;而田章则想撇开逼阳,直接跟彭城开战。 两项较劲的结果,就是蒙仲与田章相互被对方牵制,谁也无法轻动。 这不,从六月初三到六月十二日,田章、邹习二人按兵不动姑且不论,而田触、田达则被逼阳封死了通往郯城的道路,以至于在这长达九天的时间里,齐军可以说是毫无作为。 而反过来说,蒙仲亦是只能让麾下军队死守在逼阳、枣林这一带,既不敢趁机去进攻其实防备空虚的薛邑,又不敢率军前往独山,联合军司马李均对田章展开两面夹击——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挡住田达回援郯城,纯粹就是欺负田触、田达二人兵少,只有两万人。 直到六月十六日,情况出现了转机。 确切地说,转机应该是从六月十日开始,因为这一日,宋王偃派往逼阳的信使,在迂回绕路足足多花费了三日的时间后,终于将宋王偃的书信送到了逼阳。 宋王偃的书信很简单,主要就是告诉太子戴武与蒙仲三件事。 其一,他已派军队增援滕县,使齐将田敬无法抽兵围攻逼阳。 其二,宋王偃在信中称赞了蒙仲他那“反制齐国”的策略,并允许蒙仲前线自决,不必考虑彭城的安危。 其三,宋王偃告诉蒙仲,他会想办法派一支援军迂回绕路赶来逼阳增援。 不得不说,在收到宋王偃的这封书信后,蒙仲大感意外。 其实他这几日一直在担心滕县的齐将田敬,担心后者忽然从滕县撤兵前来围攻逼阳。 没想到,远在彭城的宋王偃一眼就看穿了当前局势的关键,果断向滕县增兵,这让蒙仲不得不为之感慨,感慨宋王偃不愧是军将出身的君主,眼界确实并非戴不胜、戴盈之等人可比。 不过最让蒙仲感到佩服的,还是宋王偃那句「彭城有寡人在、尔等不必多虑」的话,着实是魄力过人。 在这一点上,宋王偃着实比曾经魏国的君主「魏惠王魏罃」还要有魄力——倘若当年魏惠王亦有宋王偃这种魄力,或许魏国名将庞涓就不至于在马陵被齐将田忌、孙膑等人击败,致使魏国十万精锐覆亡、元气大伤。 六月十六日,宋王偃所说的援军,终于抵达了逼阳。 这支援军,由戴氏一族的族人「戴璟」率领,自彭城出发后向东而行,途径「吕邑」后折道向北,彻底绕过了独山一带,迂回抵达逼阳。 由于绕了一大个圈,这支援军多走了足足六日的路程,以至于六月初七即出发的他们,直到六月十六日才抵达逼阳。 至于这支援军的数量,则是一军的常备宋军与八千名家族族兵,合计两万人——后者,即那八千名诸家族族兵,由彭城西边「萧城」的县司马「萧戗」率领。 戴璟与萧戗二人的率军抵达,着实让太子戴武长长松了口气。 虽说他这段时间每每支持蒙仲的决策,但归根到底,似蒙仲那种兵行险着似的用兵方式,着实还是让他吓地不轻,以至于每日夜里都不敢睡得太死,生怕齐军跑来袭城。 而现如今多了戴璟、萧戗这两万兵力,他终于可以睡得稍微安稳些了。 然而,蒙仲却又提出的异议,他对太子戴武说道:“田章、田敬二人目前分别被牵制在独山、滕县,逼阳暂时无忧,八千名各家族族兵入城后足以守卫城池,至于戴璟军将的一军兵力,我建议增援戴不胜司马……终归这场仗几时才能结束,并不在于我逼阳能守住多久,而是在于齐国几时停止对我国的征战。想要让齐国停止这场仗,就必须让他们感受到我等为了保卫国家不惜鱼死网破的决心!” 太子戴武沉思了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蒙仲的建议。 考虑到戴璟这位年轻的戴氏族人或许并不具备搅动整个齐国的才能,蒙仲决定让乐毅助他一臂之力。 对此,乐毅并无异议,至于戴璟,鉴于太子戴武开口,戴璟亦没有异议:“既然是太子的意思,臣照办。” 于是乎,逼阳城仅多了八千兵援军,而戴璟、乐毅二人,则立刻率军前往齐国,协助戴不胜攻入齐国腹地。 蒙仲相信,只要有乐毅从旁相助,戴不胜、戴璟凭他们麾下近两万士卒,定能让齐国感到一些威胁,让齐王田地最终放弃攻打宋国的决定。 但究竟结果如何,蒙仲亦不敢保证,一切都得看如今齐国的君主田地,看看后者心中的那条线。 即为了攻取宋国,他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章节目录 第201章 互攻互守 六月上旬至中旬,就当齐宋两国军队分别在滕县、逼阳、独山三地僵持不下时,戴不胜也已经完成了对郯城的震慑,正准备从郯城出发北上,进攻齐国腹地。 考虑到自己麾下仅八千余兵力,实在不足以对偌大的齐国造成威胁,又考虑到自己率军北上后,郯城城内的齐人家族说不定会联合起来夺回城池,断绝他的归路,因此戴不胜以严厉的手段要求这些家族派族兵协助自己北上,否则便用这些家族的族人祭旗。 对于郯城来说,戴不胜麾下的八千士卒还是颇有威慑力的,是故一些家族抵不住压力,只能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派出族人汇聚到戴不胜麾下,就这样又凑出了一支约两千左右的军队。 当然,这支两千左右的家族兵,戴不胜可不敢指望他们的作战能力,说得难听点,一旦途中遇到齐国的军队,这些人不调转方向来攻击他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但即便如此,戴不胜还是带上了这两千左右的郯城家族族兵,一方面他是为了增涨自己的威势,而一方面,他是为了尽量减低郯城这些隐患——与其让这些毫无忠诚可言的郯城家族让其子弟藏在郯城,还不如带出去,好歹这些人也能帮着摧毁沿途城池的农田什么的。 除了胁迫那些家族派族人为己用,戴不胜还要求这些家族出面胁迫郯城城内的平民,其目的还是为了增涨威势。 迫于戴不胜的威胁,那些家族不敢违抗,只有乖乖听从,出面在城内用半强迫的方式征召了一批青壮,约有三四千人。 八千宋军胁迫、监视两千余郯城家族族兵,而两千余郯城家族族兵则代替管辖那三四千郯城平民,以这样一个规模,戴不胜率在留下两千宋军守卫郯城后,领着六千宋军与临时凑出来的近六千——姑且就称作“郯城兵”,共计一万两千人,浩浩荡荡往北而行。 不得不说,戴不胜虽然被田章称为“勇而少谋”,但在某些方面还是蛮狡猾的,无愧他宋国军司马的职位。 从郯城径直往北约百里距离,沿途就会经过位于西侧的城邑「兰陵」,兰陵邑乃是「郯郡(东海郡)」辖下的大邑,其最早归属「缯国」,后缯国被莒国所灭,莒国又被鲁国所灭,故而属于鲁国。 而待等到吴越称霸时期,兰陵又前后被吴、越两国所攻占,而最后,待等楚国灭越国,兰陵便又归属了楚国。再等到齐楚征战,兰陵又被齐国所占据,成为郯城下的一个大邑。 前两年宋国与齐国开战时,宋国的军队在攻陷薛邑后,兵锋便直指兰陵、郯城两地,但由于赵主父最后接受了齐国的臣服而将精力转向国内的夺权之事,这使得宋国亦只能停止征战,以至于宋国最终没能攻克兰陵。 而这,也正是戴不胜对郯城、兰陵一带颇为了解的原因,因为上回攻打齐国时,他就是参与者之一。 待等他率军抵达兰陵后,兰陵城邑早已处于戒严状态,只不过守城的兵力不多,大概只有千余士卒的样子,驻守兵力很是薄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郯郡曾经驻守有五万余军队,然而这些军队却早已被抽调前往攻打宋国,以至于郯城、兰陵一带的守备异常空虚。 抵达郯城后,戴不胜叫来的郯城兵中徐氏一族的家司马「徐粱」,命他率领六千郯城兵攻打兰陵,且必须在一日内攻破城池,否则各家族的司马全部处死。 不错,戴不胜纯粹就是借机消耗这支杂兵的力量,毕竟这支军队的构成乃是郯城的大小家族与平民,毫无忠诚度可言,别看他们目前跟随戴不胜,但那只是迫于无奈,一旦齐国派来一支正军,这群人保准立刻倒戈。 因此在这些人倒戈前,戴不胜准备最大程度的压榨他们,比如攻城战让这群人先上,减少他麾下宋国正军的伤亡。 “戴司马,仅仅一日是否太过于苛刻?要知道我等当中有一半多乃是平民,连衣甲都不齐全……” 纵使明知道戴不胜的目的,徐梁亦只能忍耐心中的怒气,好言恳求戴不胜。 毕竟他们哪有资格违抗戴不胜的命令,别看他们郯城兵与戴不胜麾下宋军人数相当,都是六千人,可问题是人家是衣甲齐备的正规兵卒,而他们,有一半多只是拿着锄头、竹竿的平民,倘若他们敢反抗,戴不胜麾下宋军轻轻松松就能屠宰了他们,然后派人叫留守郯城的两千宋军将他们家族的族人全部处死。 可惜,戴不胜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甚至他心中还在冷笑,毕竟谁让这场战争是齐国那边先挑起的呢? 想到这里,他冷冷说道:“一日!就一日!若明日日落之前我尚未看到你等攻破兰陵,休怪我不客气。” 徐梁敢怒不敢言,只好想办法攻取兰陵。 可问题是哪有什么好办法,兰陵早已得知了郯城陷落的消息,且正因为这个原因才城门禁闭,全城戒严,难道他徐梁还能说服城内的家族开门献降不成? 攻城! 唯有攻城! 于是,徐梁等人让麾下的平民兵花了半日工夫打造了一批攻城长梯,然后火急火燎地展开了对兰陵城的进攻。 别看兰陵城内只有千余守军,但这些守军好歹是衣甲齐全的齐国正军,再加上又得到了兰陵城内各家族的帮助,以至于徐梁付出了整整三千余人的伤亡,这才在次日黄昏前打下了兰陵。 总共就六千人,一场仗就打没了三千人,倘若这些牺牲者都是宋人,恐怕戴不胜已经急地顿足捶胸了,但这会儿,戴不胜却一点也不心疼,反正死的这些人,要么是齐人要么是楚人,又不是他宋国人。 至于协从兵的数量,只要拿下兰陵后故技重施,他完全可以再凑两三千人出来。 六月十九日,就在戴璟、萧戗二人率领增援军队抵达逼阳的同日,戴不胜以他麾下宋军毫发无损的成绩拿下了兰陵,至于协从军的伤亡,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兰陵陷落之后,城内的齐国贵族纷纷逃亡,但也有些人不舍得放弃家业,满心惶恐、面色惨白地来到戴不胜面前,表示愿意投降宋国,恳求戴不胜宽恕他们,莫要屠戳其族人。 在这种情况下,戴不胜故技重施,照搬他在郯城时的那一套,要求这些家族想办法凑个几千人协助他攻入齐国腹地,否则,据不从命的家族则全部处死。 在死亡的威胁下,兰陵邑的各家族只好顺从,一方面派出家族子弟,一方面则胁迫城内的平民,总算是勉强又凑出了三四千人。 戴不胜将这些人交给徐梁,旋即,在他麾下八千宋国正军于城内完成粮食补给后,他立刻再次挥军向北。 从兰陵往北,途中可经过位于西边的鲁国的「祝邱邑」,戴不胜没有停留,继续往北。 原因很简单,鲁国乃是当代文化的汇聚地之一,且与儒家有着非常悠久的渊源,在没有名目的情况下贸然进攻鲁国,必然会惹来天下人的指责。 更要紧的是,鲁国在近两百余年来频繁发生君主与「三桓」的争斗,甚至于有好几代鲁国君主皆在与三桓的斗争中死去,以至于鲁国根本没有余力干涉中原诸国之间的矛盾,当然,对宋国自然也没有什么威胁可言。 正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齐国还是宋国,都有意无意地避开鲁国,毕竟鲁国对他们毫无威胁可言,哪怕想要夺取鲁国的土地,也不至于会急在一时——先击败其余有威胁的国家,最后再图谋鲁国即可。 从祝邱邑再往北,即是「鄅邑(开阳)」。 鄅邑同样是鲁国的领土,因此戴不胜继续往北,没过几日便抵达了「莒地」。 抵达莒地后,戴不胜故技重施,命令随军的郯城、兰陵两地军队攻打莒地。 此后,「根牟」、「渠丘」、「杞」、「盖」等城池,戴不胜皆凭借这种策略,强迫降服自己的齐人攻打城池,而他麾下宋军,更多的则充当一种威慑。 虽然以这样的策略大大延缓了「奇袭齐国」的日程,但优势在于戴不胜麾下的宋军几乎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此时的戴不胜,已堪堪快攻打到齐国的腹地。 但相对地,齐王田地亦得知了宋军进犯国内的消息。 六月二十六日这一天,齐王田地一如既往地在宫廷内听着乐师的演奏。 不得不说,作为齐国的君主,齐王田地要比许多中原诸国的君主幸福。 回头看看赵武灵王赵雍,在他刚继位的时候,魏国的魏惠王魏罃纠集了秦、齐、楚、魏、燕五国军队胁迫赵国,企图将赵国彻底瓜分,全凭赵雍与肥义、赵成、李兑等臣子顶住诸国的压力,这才化险为夷。 可田地继位的时候,齐国却是太太平平。 更要紧的是,田地继位的齐国,有他祖父齐威王、他父亲齐宣王打下的坚实基础,此时的齐国已经完成了变法——邹忌变法,国内那些腐朽的旧贵族势力已被扫清,国家经济高速发展。 在文化、吸引人才方面,齐国的稷下学宫享誉天下,已取代了魏相惠施执政时期的魏国,成为了天下人才汇聚的中心,比如宋銒、尹文,以及如今只有十几岁但日后注定名扬天下的「荀况(荀子)」,许许多多的人才皆出自稷下学宫。 再说统率军队的将领,不可否认,此时的齐国,确实比不上齐威王时期的齐国,毕竟那时候齐国有田婴、田忌、田朌、孙膑等着名的将领,而如今,齐国却只剩下一个田章扛起了整个国家的军事,可话说回来,齐国好歹还有田章,宋国有什么? 位居军司马高位的宋将景敾、戴不胜、戴盈之等人,在田章看来只不过是二流将领而已。 燕国又有什么? 纵使是赵国,在赵武灵王赵雍过世之后,亦找不出能够匹敌田章的人物。【PS:呵,赵主父早期就攒了一手全明星阵容,结果打成那样,时也命也。哦,对了,这本书并不是完全跟着历史走,只不过主角目前还不足以影响大势。】 总而言之,齐宣王留给儿子田地的,是一个当今数一数二的强国,唯有西垂秦国才可真正与齐国一较高下,这也正是齐王田地自继位以来并没有什么危机感的原因,不像赵武灵王与燕王职,继位后却刚好是国家生死存亡之际。 正因为没什么危机感,齐王田地每天的日子都过的很悠闲,听听乐师的奏乐,看看宫中乐女的舞蹈。 哦,对了,说起奏乐,齐王田地跟他父亲齐宣王一样,都喜好音乐。 当年孟子劝说齐宣王「独乐(yue)乐(le)不如众乐(yue)乐(le)」,就是借音乐之乐,劝导齐宣王善待民众,将美好的事物让更多的人去欣赏。 关于齐宣王、齐王田地父子喜好音乐这件事,还流传下一个名为「滥竽充数」的典故,即南郭先生与齐宣王、齐王田地父子的故事。 这则故事的真实性不得而知,但齐王田地确实喜欢请单独的乐师吹竽,故事背景刚好跟那位因为其实不会吹竽而最终只能逃走的南郭先生符合。 六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正当齐王田地在宫殿内单独欣赏着乐师的乐色时,便有臣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拱手打断道:“大王,大事不好,南边送来军情,言宋国军将戴不胜率大军攻入我国腹地。” “……” 齐王田地愣了一下,没立刻反应过来。 足足琢磨了四五息,他脸上这才露出了惊容,当即惊声问道:“宋军……宋军怎么会攻入我大齐?田章呢?他不是正率领在攻打宋国么?怎么会叫宋人反过来攻入我大齐境内?” “这个暂时不得而知……”那位臣子低着头回道。 “去查!立刻去查,到底是怎么回事!”齐王田地怒不可遏地呵斥道。 当日,齐王田地一方面命人打探情况,想知道宋将戴不胜怎么会率军跑到他齐国境内,一方面则开始调兵遣将,准备着实击退戴不胜的军队。 平心而论,宋将戴不胜率军攻入齐国这件事,齐王田地其实倒也不慌,毕竟他偌大的齐国,即便派出去十五万军队,又怎么可能就因此倾尽了兵力呢?他只是感到气愤,至于气愤的对象,自然就是田章:我这么信任你,让你率领十五万大军攻打宋国,可你田章却居然叫宋军反攻至我齐国境内了?你干什么吃的? 倘若换做一般人,恐怕脾气不算好的齐王田地早就大发雷霆了,但考虑到对方是田章,田地还是忍了下来。 毕竟田章在几年前于函谷关击败秦军,一举击败了秦国,这非但使得齐国在魏、韩两国心目中的地位大大上升,也让田章得以享誉中原。 齐王田地虽然性情怠惰,但也并非没有与秦国争雄、称霸天下的野心,因此,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善待似田章这等名将,毕竟他齐国的军队,如今也就只剩下一个田章可以肩负重任了。 大概两三日后,便有田章的书信抵达了临淄,此时齐王田地这才弄清楚原委,但这也使得他对田章更加不满了:你说你田章,享誉中原的名将,却居然连宋国小小一个逼阳都攻不下,反而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设计偷袭了郯城,更可笑的是,你本人居然被牵制在宋国一个叫独山的地方进退两难,你当真配得上名将的美誉么? 当然,这番不满,齐王田地也就是在心底想想,并不敢透露外人。 更何况田章的信中所言,田章麾下的齐军目前并非落于下风,甚至于,他已经率军逼近了宋国的王都彭城,一旦田敬攻陷滕县,他就能立刻拔除逼阳那颗钉子,继而挥军直取彭城。 因此总得来说,勉强还算过得去,因此齐王田地倒也没有过于气恼,至于宋将戴不胜那边,姑且就让国内的留守军队前往抵御,也不是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齐王田地按捺心中的情绪,亲笔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到田章手中。 其一是告诉田章,不必担心戴不胜的威胁,他自会派兵前往驱逐; 其二,则是宽慰田章,顺便叫他尽快拿下彭城。 不得不说,初继位即是强国君主的齐王田地,根本就没有把宋国放在眼里,此前他唯一顾虑的,也只是赵国而已。 而现如今,赵主父已死,齐赵两国已重新建立了邦交,其余几个邻国,根本不足挂齿:燕国已经臣服;鲁国因为长年内乱国内一片混乱、自顾不暇;楚国忙着抵御秦国、且现任的楚国是个贪图享乐而无大志的昏君;唯独小小的宋国,还奢望与他齐国相抗衡。 用齐王田地的话说,简直是不知死活! 六月末,临淄调遣了三支军队前往阻击戴不胜,拢共约三万五千余人。 三万五千余兵力,难道还打不过戴不胜区区六千军队么? 至于戴不胜麾下那些被胁迫的各地家族族兵与平民,齐王田地亦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他也明白,那只是一群随时都有机会倒向他齐国的人。 七月初二,齐将「高丞」被齐王田地拜为上将,率领三万五千余军队前往迎击戴不胜,双方于「昌城(昌乐)」展开交锋。 这场战争,当然是齐军取得胜利,然而戴不胜颇为狡猾,他只派出了那些郯城、兰陵等地各家族族兵以及平民兵,趁机率领六千宋军撤离,因此他麾下的主力倒也并未受损。 随后,齐将高丞率军步步推进,而戴不胜则且战且退,按照蒙仲的嘱咐,热衷于摧毁齐国的农田,以及桥梁、道路等基础设施。 得知此事后,齐王田地大怒,勒令上将高丞尽快击败戴不胜,并且要将戴不胜生擒到他跟前处死。 不得不说,考虑到高丞麾下有三万五千余军队,齐王田地毫不怀疑高丞能够轻易击败戴不胜,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七月上旬,情况却突然发生了改变:宋国竟然又派遣了一支由将领戴璟率领的万人军队,在莒国一带与戴不胜合兵一处。 此时齐国境内的宋军,已经多达一万五千人,这还不包括宋军沿途把守在郯城、兰陵等城邑的宋军。 眼瞅着宋军好似夜间田里的老鼠般四处出动,频频进攻齐国腹地的城邑、乡邑,放火摧毁农田与附近的村落,甚至于屠杀手无寸铁的齐国国人,齐王田地心急如焚之余,亦恨得咬牙切齿。 他当然明白这是宋国对他齐国的报复,报复他派田章率军攻打宋国。 但目前这些损失,还在田地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毕竟,相比较吞并宋国全境,占据像彭城、商丘、陶邑那等叫中原诸国君主人人垂涎的富饶之城,此时被宋军摧毁几座小城、摧毁一些农田算什么? 只要田章能击败宋国,所有的损失就都可以弥补回来! 而与此同期,身在宋国独山的田章,则刚刚收到齐王田地的亲笔书信。 见齐国国内已经注意到戴不胜那路宋军,田章暗自松了口气,说实话,相比较戴不胜能一路打到临淄城下,其实他更担心遭到齐王田地的斥责,毕竟,确实是他的疏忽,才让戴不胜得到了攻入齐国的机会。 『……国内无忧,现在就看先撑不住了。』 收起了齐王田地的书信,田章暗暗想道。 七月十二日,在足足对滕县展开了长达二十余日的猛攻后,齐将田敬在付出了足足两万人伤亡的沉重代价后,终于攻破了滕县。 可能是迫于宋王偃的惩罚,这回宋国的军司马景敾与增援的将领戴奚,拼死抵抗,见实在是抵挡不住齐军,这才不得不丢下万余具宋军的尸体,后撤到了南湖东岸的水寨,准备在那里重整旗鼓,复取滕县。 而在攻陷滕县后,齐将田敬顾不得修整军队,留下两万军队驻守滕县,立刻率领其余四万军队前往逼阳,欲联合逼阳一带的田触、田达二人的军队,对逼阳城展开围攻。 粗略一算,齐军有六万,而逼阳城内仅一万八千守军,且其中只有一万人是宋国正军。 不难预测,这将会是一场恶战。 章节目录 第202章 逼阳之战 『PS:感谢“面具后的悲伤”书友五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七月十六日,即滕县被齐军攻陷后的第四日,齐将田敬率领四万齐军抵达逼阳一带,于逼阳城北郊约十五里处驻扎营寨,并且在建造营寨的同时,齐军开始打造冲车、攻城长梯等攻城器械。 在仅仅相隔十五里的情况下,这整整四万余人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逼阳城,毕竟这段日子,蒙仲时不时就会叫蒙虎带着一队兵到城外溜达一圈,看看齐将田触、田达二人的动静。 没想到,田触、田达二人虽说暂时按兵不动,仿佛已经暂时放弃了收复郯城的打算,但却等来了田敬的大股齐军。 待蒙虎立刻将消息告诉太子戴武与蒙仲二人后,蒙仲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问蒙虎道:“这支齐军从何处来?领兵的军将又是何人?” 蒙虎摇摇头说道:“暂不清楚,不过我看旗号,似乎是写着「佐司马田」、「营丘守田」等字样……具体不清楚是哪个姓田的。” 从旁太子戴武插嘴道:“正是田章的副将田敬,我在薛邑时看到过他的旗号。” 说着,他与蒙仲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了几许忧愁之色。 想想也是,据他们此前所知,田敬带着八万齐军被田章派去攻打滕县了,而现如今,田敬忽然率领其中一半兵卒增援逼阳一带,这是否意味着滕县已经失守? “看这架势,齐军怕是准备强攻逼阳了,是否要将盈之叔从枣林招回来?”太子戴武想了想问道。 蒙仲思忖了片刻,摇摇头说道:“城内原先就有一万兵,再加上萧戗族长的八千各家族族兵,可战兵力达到一万八千人,纵使齐军四面围定逼阳展开猛攻,我等守个一月还是不成问题,暂时还不需要戴(盈之)军司马回援,更何况,孤城更难受,与其让戴司马回援逼阳,最终因为齐军紧逼而被迫退入城内,还不如留他在外,还能堪堪是否能来个前后夹击……不过,田敬率军抵达逼阳这件事,还是需要尽快派人通知戴司马,让戴司马提高警惕。” “唔!” 太子戴武点点头,当即吩咐身后的心腹近卫派人前往枣林,向戴盈之传达消息。 而蒙仲,则带着蒙虎,乘坐战车出了逼阳城,前往田敬齐军的驻扎地,想要亲眼看看齐军的规模,以及猜测对方接下来的意图。 待等蒙仲、蒙虎等人偷偷摸摸来到了田敬齐军的驻扎地后,他们站在战车上眺望远方的齐军。 此时依稀可见,那些齐军士卒们正将一根根木头从遥远处抗回驻营,远远看去一片大兴土木的迹象。 这也难怪,毕竟为了保证逼阳城的视野,同时也让对面的齐军难以就近砍伐林木,自田章率军前往独山之后,蒙仲便派士卒将逼阳城周边一带的树林全部焚烧殆尽了,唯独剩下脊山、龙山那一带,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方向有齐将田触把守,蒙仲并不希望在野外与齐军展开交锋。 毕竟前段时间宋军连战连败,这导致士卒们军心涣散、几无士气可言,蒙仲哪敢拉着那样一群士气低落的士卒跟士气正高昂的齐军去搏杀? 可能是窥视地久了,对面的齐军发现了蒙仲、蒙虎等人的踪迹,当即派了一队士卒前来驱逐,因此蒙仲很识相地就撤退了——反正在这个距离下,能窥探的都已经窥探了,除非他与蒙虎拥有像廉颇、牛翦、滕虎那般出色的武力,否则,他并不敢过于靠近敌军的驻营,免得遭遇变故。 待等他回到逼阳城,太子戴武正与萧戗站在逼阳城的北城门上,待瞧见蒙仲返回后,在城上喊了几句,示意蒙仲登上城楼。 萧戗乃是彭城西边「萧县」的县司马,萧县萧氏一族的宗主,中大夫的职衔,记得蒙氏一族的宗主蒙箪也只是下大夫而已,称得上是宋国国内的老牌卿族了。 前几日,待萧戗与戴璟初抵逼阳之后,蒙仲就与两位打过交道,结果果然还是年纪轻的戴璟过于骄傲,以至于当蒙仲希望乐毅协助其一臂之力时,戴璟的反应仅仅只是“既然是太子的意思、臣照办”,这话,显然就是对蒙仲、乐毅二人的不信任。 反倒是年纪与他蒙氏一族宗主蒙箪年纪相仿的萧戗,始终客客气气,虽然称呼蒙仲为后辈,但却丝毫没有倚老卖老的意思,不至于叫人心生厌恶。 值得一提的是,萧氏一族乃是世袭的中大夫家族,而蒙氏一族却只是下大夫家族而已,可见,萧县萧氏一族的实力还是颇强的。 “太子殿下,萧司马。” 上了城墙后,蒙仲朝着戴武、萧戗二人拱手抱了抱拳。 太子戴武点点头,而同时,萧戗则捋着胡须笑呵呵询问蒙仲道:“蒙司马,齐军那边情况有什么异状么?” 由于蒙仲的职位乃是宋王偃亲口册封的行司马,因此萧戗便以这个正经的军职来称呼蒙仲,与直接称呼“蒙小兄弟”的戴不胜、戴盈之二者截然不同。 当然,戴不胜与戴盈之作为宋国仅有的几位军司马,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格。 接过太子戴武身后一名近卫递来的碗喝了一口水,蒙仲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旋即正色说道:“据我所见,齐军正在北郊十五里外建造营寨,似乎同时也在打造攻城器械,我想最多三日,这股齐军就会对我逼阳发动攻势。”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幽幽地叹了口气,而萧戗则捋着髯须沉默了半响,旋即忽然问道:“也就是说,滕县已经沦陷了喽?” “十有八九。”蒙仲点了点头。 微微摇了摇头,萧戗转身对太子戴武说道:“太子,既然种种迹象表明齐军准备强攻逼阳,那我等亦要早做准备。” 太子戴武点点头,旋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蒙仲。 因为据他所知,蒙仲以及目前已离开逼阳的乐毅二人,早就把守城的准备做完了,比如说,早早就准备了大量的木头储备在城内,既能用做柴火,也能用做砸向攻城齐军的檑木。 除此之外,蒙仲还派士卒在逼阳城内征收了许多油。 总而言之,这些细致的准备,蒙仲、乐毅二人早就做完了,这也是太子戴武越来越信赖的蒙仲的原因:心思缜密、做事非常细致。 见太子戴武似乎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萧戗索性直接挑明道:“太子,老臣指的是整编士卒的事,您看城内的士卒,既有您亲率的近六千士卒,亦有戴盈之军司马留守三千士卒,再加上以我萧氏一族为首的八千各家族子弟,秩序混乱、难以统一调度,不如先整顿一下,有利于守城。”稍稍一顿,他又接着说道:“然后,再选出一人为主将,其余为下将,如此还能统一调度。” “……” 太子戴武闻言深深看了一眼萧戗。 不得不说,这位太子自从十来岁起,就开始接受惠盎的教导,然后再等稍微大了,惠盎又推荐了薛居州教导他,正因为被惠盎与薛居州二人教导了十几二十几年,以至于他如今年过三旬,连儿子都有十一二岁了,但仍显得颇为憨直,说得难听点,就是说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循规蹈矩,仿佛看起来憨傻憨傻。 然而这并不表示这位太子殿下就真的傻,毕竟他可是惠盎、薛居州二人教导出来的、他二人自认为“最完美”的太子储君——虽然在蒙仲看来,这位太子殿下过于循规蹈矩,以至于没什么威势。 “推荐一人为主将……” 喃喃念叨了一句,太子戴武忽然微笑着问萧戗道:“那不知萧大夫瞩意何人呢?” “太子殿下误会了。” 萧戗活了那么一把年纪,岂会不知太子戴武有点不高兴了,立刻说道:“在老臣率军增援逼阳之前,乃是蒙司马辅佐太子守住了逼阳,功不可没,老臣当然是推荐蒙司马担任主将,岂敢有别的心思?只不过,老臣担心蒙司马一人力薄,是故想推荐几个各家族的年轻子弟作为蒙司马的部下,共同辅佐太子殿下守卫逼阳。” 『原来是想给族内的后辈铺路。』 太子戴武恍然大悟,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变得真诚起来。 反正在他看来,逼阳的主将肯定是得属于蒙仲的,毕竟经过这段的相处,他对蒙仲可谓是越来越钦佩。 毫不夸张地说,这几日太子戴武从蒙仲身上学到了不少有关于带兵打仗的知识,若非蒙仲年纪实在太小,暂时还不能服众,他都有心拜蒙仲为师、向后者学习兵法。 毕竟有他父亲宋王偃的例子在前,太子戴武认为,他作为宋国日后的君主,必须懂得带兵打仗——若日后成为君主的他就不敢出面对抗齐国的军队,又如何要求其他人奋力反抗呢? 在这一点上,戴武非常仰慕他的父亲宋王偃,毕竟宋王偃就像赵国的赵武灵王一样,都是一位只要国家陷入战争便都会毅然率军出征的君主,非常有魄力,跟那些只会躲在王宫命令前线将士拼死作战的君主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此事萧大夫自便即可,确实我逼阳急需年轻的人才。” “多谢太子殿下。” 一番话下来,太子戴武与萧戗都很满意。 至于蒙仲,心中也很高兴。 倒不是因为得到了主将的位置,毕竟作为道家弟子,他对功名利禄并不是很在意,但问题是,唯有得到主将的位置,他才能指挥调度城内的兵卒,不至于重演在赵国时因人微言轻导致己方战败、连赵主父都死于内乱的惨剧。 “军司马蒙仲,请务必竭力辅佐戴武守卫逼阳。” 待萧戗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太子戴武半开玩笑地对蒙仲说道。 作为宋国的太子,又是前线战场的总指挥,太子戴武还是有权提拔蒙仲为军司马的。【注:军司马,即统率最起码一军兵力(一万两千五百人)的主将,也可以称呼军将。】 蒙仲笑了笑,旋即由衷地说道:“太子的美意,在下明白,只是在下在宋国籍籍无名,如若由在下出任军司马,不至于激励城内的士卒,再者,我暂时也不想让我义兄田章得知是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太子戴武抬手打断了蒙仲的话,正色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出面激励城内的士卒,但在戴武心中,逼阳的军司马,唯你蒙仲!……这样,先由我暂时揽下你的战功,待等这场仗结束之后,再由我亲自在父王面前为你表功,介时,你就是我宋国真正的军司马。” 蒙仲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太子戴武是准备提拔自己。 他失笑说道:“尚未弱冠的军司马,不会引起旁人的惊疑么?” 太子戴武笑着说道:“父王素来我行我素,作为他的儿子,我亦是这样的人呢。” 说罢,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表示亲近,旋即郑重其事地说道:“戴武不通兵法,但也晓得逼阳不容有失,否则齐军便可以长驱直入进犯彭城……一切都拜托你了!” 听闻此言,蒙仲好似忽然感觉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抱拳说道:“请太子放心!” 旋即,太子戴武便离开了,只留下蒙仲、蒙虎二人站在城头。 前段时间他来不及多想,直到今日太子戴武提及,他才想到逼阳城的关键之处,而他作为逼阳城的主将,自然难免会承受压力。 在赵国失败了,他们仍可以返回宋国,可倘若这场仗败北了,导致宋国沦陷,他们又该去哪呢? “逼阳,不容有失!” 半响后,蒙仲目视着城外,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斩钉截铁。 听闻此言,反着身靠在城墙边上的蒙虎歪了歪脑袋,素来无所畏惧的他,咧了咧嘴回应着蒙仲:“是啊!” 当日下午,太子戴武将逼阳城内的县府召集了军中的若干将领,以及萧戗等各家族的族长、家司马以及被提名准备提拔的年轻子弟。 在铺垫了一番话后,太子戴武将此前宋王偃交给他的符节,正式交给蒙仲,至少在这群人当中为蒙仲“正名”,委任他的一军主将。 原先太子戴武麾下的那几名将领,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萧戗以及个别家族的族长与家司马们,或有或少也得知了一些情况,唯独那些不知情的各家族年轻子弟,对此感觉颇不可思议。 毕竟他们这些人好歹都已经过了弱冠之龄,而蒙仲明显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小,何德何能成为一军主将? 不得不说,这也是蒙仲此前推辞军司马之职的原因,毕竟他在宋国没什么威望,若撇开太子戴武,那些宋军士卒并不见得会听从他的命令。 随后,由蒙仲出面正式了几位镇守四面城门的守将。 北面城门,由太子戴武原麾下行司马「边寇」把守;西面城门,由戴盈之麾下行司马「墨横」把守;南面城门,由曹氏一族家司马「曹偿」把守;东面城门,由向氏一族家司马「向触」把守。 这四位,皆是太子戴武与萧戗推荐的佼佼者。 而除此之外,太子戴武与萧戗又推荐了「荡虞」、「舍倾」、「向恺」、「桓防」、「焦历」等十几名目测在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左右的年轻人,蒙仲皆逐一对他们安排职务。 不得不说,这其中大部分人当时看向蒙仲的表情都很古怪,私底下琢磨蒙仲的底细,不清楚蒙仲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如此年轻却能被太子戴武委以重任。 这不,向氏一族家司马向触的弟弟向恺当时就质疑蒙仲道:“此子与我侄子年纪相仿,且我从未听说过他,何德何能担任军司马?” 当时太子戴武就只说了一句话:“就凭他能抗拒匡章而丝毫不落下风!” 听闻此言,在场诸人大多惊诧地看向蒙仲,就连向恺亦不敢再说什么。 毕竟匡章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 事后,蒙虎私底下对蒙仲取笑此事道:“当时这帮人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幸亏太子没说你与田章相互称兄道弟,否则这帮人还不知是什么表情。” 蒙仲笑了笑,随口吓唬蒙虎道:“好了,你也莫要到处说这事,免得到时候还怀疑我通敌,也怪麻烦的。……终归我与田章义兄目前各为其主,有些事还是要注意一下。” “唔。”蒙虎点点头。 不能否认蒙仲猜的很准,三日后,即七月十九日,齐军果然展开了对逼阳城的围攻。 当日参与围攻逼阳城的齐军总共有三支,即田敬、田触、田达三名齐将各自率领的军队,据分布的位置来看,田敬应该是主攻北面,而田触与田达则分别攻打南面与西面。 再看三者麾下军队的兵力数量,不难猜测田敬军是主攻,而田触、田达二人则负责牵制逼阳城内的守军。 而此时,逼阳城内也基本上完成了整顿事宜,虽然实力与士气未见得有多大改善,但至少比此前容易调度,不至于出现混乱。 辰时前后,得知齐军姗姗而来,蒙仲与太子戴武、萧戗等人登上了北面的城墙。 在这里就要提一提逼阳城的优势。 可能会有人误以为,城邑与城郭,也就是内城与外城,应该是呈「回」字状分布,但实际上并不是,也有很多城池是「囙」字状的,即有一侧其实只有一道城墙,而并非两道。 曾经的逼阳亦是如此,它的北面只有一道城墙,并无外城,但为何说它有优势呢,那是因为当年晋景公将逼阳赠予宋国后,宋国为了守住这座用来让十三国联军攻打楚国的城池,特地又在「囙」字状的城池外,又造了一圈城墙,即「口」字外墙内又有「囙」字内城,除北侧是两道城墙外,其余三面都是三道城墙。 这也是田章一直不想强攻逼阳的原因,毕竟强攻这样一座城池,齐军必定会损失惨重,更别说这座城池内还藏着一个“嬴疾”。 但现如今齐军已没有办法,宋国的戴不胜、戴璟等人都已经反攻到齐国境内了,齐王田地迫切要求田章尽快击败宋国——哪怕不能一口气吞并宋国,最起码也得让宋国臣服,主动割地求饶。 因此,为了尽快击败宋国,迫使宋国臣服,田章唯有加紧对彭城的进攻,而想要毫无顾虑地进攻彭城,逼阳这颗钉子,就必须先将其拔除。 约小半个时辰后,北面的齐军已在逼阳北郊排兵布阵完毕。 大致是八个兵阵,前中各三个兵阵,两个兵阵殿后,目测每个兵阵约五千人。 俗话说兵过一万、无边无际,这话固然是稍微有点夸张,但不可否认,当田敬麾下四万齐军皆布阵于北郊之后,蒙仲站在逼阳城的城墙上观望,俨然有种视线范围内皆是齐军的感受。 逼阳城内才多少人? 纵使城内人口加上一万八千名驻军,人数恐怕也只是稍微超过城外的齐军而已。 这还没算上西郊、南郊那两个方向的齐军。 “咚咚咚、咚咚咚——” 渐渐地,远处的齐军擂起了战鼓,那沉闷的鼓声,仿佛砸在逼阳城上诸人的心头,让他们的神经不由得随之一颤一颤。 “擂鼓!” 蒙仲面无表情地下令道。 听闻此言,逼阳城上亦响起了战鼓声。 而就在这时,齐军的阵列后响起一阵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 三声号角响过之后,当时就见到齐军前排整整三个兵阵,目测约一万五千名士卒,缓缓朝着城墙而来。 隐约可见,这些士卒或推着冲车,或扛着攻城长梯,神色肃穆。 “弓弩手就位!” 随着一声喝令,闲杂等人包括步卒纷纷后退,弓弩手们则站在城墙边上。 近了,更近了! 待等那一万五千名齐军即将进入城墙一箭之地时,这些齐军的阵列中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呐喊:“杀——!” 旋即,一万五千名齐军速度朝着城墙疾奔而来,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 见此,蒙仲立刻示意太子戴武道:“太子!” 太子戴武会意,为激励城上的宋军士卒,只见他拔出腰间的利剑指向城外的齐军,高声喊道:“诸君,逼阳身背后即是彭城,不容有失!我等若败,则千千万万同胞将沦为亡国之人,为了我等的亲眷不至于沦为齐人的阶下之囚,请诸君务必奋战守城,击退齐军!……待击退齐军,人人升一级爵,赏田地百亩!”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太子戴武这番动之以情、诱之以利的话,顿时让城上的宋军士气大振。 而同时,蒙仲亦挥手下令道:“放箭!” 一声令下,逼阳北城墙上箭如雨下,清楚可见城外的齐军在遭到箭雨的洗礼后,有不少人纷纷倒地。 但遗憾的是,逼阳城内的弓弩手还是太少了,相比较一万五千名齐军士卒相差悬殊,以至于虽然当即就让齐军付出了数百名士卒的伤亡,但却挡不住其余齐军士卒趁机冲到城墙,将一架架梯子架在了城墙底下。 “白刃!” 随着蒙仲大喝一声,这场攻城战正式展开。 章节目录 第203章 逼阳之战(二) “杀啊——!” “快快快!” “莫要让他们上来!” “顶上去!顶上去!” 在一片乱糟糟的逼阳北城门下,只见齐军士卒们将一架架攻城长梯架在城墙底下,企图攀等梯子着涌上城墙。 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一大片齐军,手持利剑站在墙头的蒙仲双眉紧皱。 在他看来,作为守城利器,那么自然是弩机最优,比如此刻,如果逼阳城内能够两千具弩机,定能让城外的齐军承受巨大的代价。 但遗憾的是,弩具在当代属于具有一定技术力的产物,若是制作不到位,那么制作出来的弩具就只是徒具其形,不具备强劲的杀伤力,这就导致这种具有一定技术力的兵器仅只有个别几个国家的工匠有能力打造。 比如韩国,「天下劲弩皆出自韩」的美誉可不是随便得来的。 至于宋国,宋国虽然也能仿造韩国的弩具,但无论产量还是质量,都远远不及韩国。 当然,放在这会儿,蒙仲可不会去管什么质量不质量,总之只要给他足够多的弩机即可,毕竟城下的齐军士卒已经多到了闭着眼睛都能射中的地步。 整整一万五千名士卒! 齐将田敬对逼阳城北城门一带展开的首轮攻势,比佯攻西城门的田达、佯攻南城门的田触二人麾下的齐军数量还要多,以至于此刻站在城上放眼望去,视线范围内到处都是齐军士卒——片刻之前蒙仲还不觉得,毕竟当齐军列队在远处的时候,他从城上观瞧齐军,对面的齐军也只有巴掌大的那么几块,直到此刻齐军逼近城池,他才明白何谓汪洋一般的攻势。 “这即兵法中所说的‘蚁附之势’吧?”太子戴武小声询问着蒙仲。 “唔。”蒙仲点了点头。 所谓「蚁附之势」,即让士卒们像蚂蚁一样攀附城墙的一种攻城战术,也是世上最常见的攻城战术,其优势体现在当防守方缺少弓弩等远程打击手段的时候,攻城的士卒能源源不断地借助长梯涌上城墙,与城墙上的防守方士卒展开拉锯厮杀,说白了即完全用人命来堆砌胜利。 不过它的缺点也很明显,比如此刻,蒙仲可以让城墙上那些各自为战的弓手退下城墙,让他们重新在城内结阵,利用抛射隔着城墙朝城外的齐军射击,考虑到城外的齐军亦鲜有配备盾牌,几乎都凭身上唯一的一套甲胄作为防御,弓弩齐射,定能让他们承受莫大的损失。 想到这里,蒙仲当即下令道:“来人,叫桓防速速过来。” 桓防,乃是萧戗推荐的桓氏一族的家司马,具体能力蒙仲暂不得知,只是考虑到城内尚缺将领,蒙仲便叫其统率为数不多的弓弩手。 不多时,就见一名目测三十出头的粗犷男子大步来到蒙仲等人面前,在向太子戴武、萧戗二人抱拳行礼后,亦朝着蒙仲抱了抱拳——毕竟他也知道,虽然目前对外仍是宣称太子戴武在指挥作战,但实际上这场仗的主将却是眼前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 说实话,虽然太子戴武信誓旦旦地表示蒙仲仍挡住田章,但考虑到蒙仲年纪实在太小,比自己家中的儿子也大不了几岁,这使得桓防对蒙仲的指挥能力亦难免抱持一些怀疑。 当然,这会儿蒙仲可无暇顾及桓防的心思,见他来到跟前后,便沉声说道:“桓防,立刻将城上的弓弩手撤下去……” “撤下去?”桓防面色微变,误以为是蒙仲在指责他,连忙解释道:“司马,非是在下之过,实是为了抵挡齐军,我方的步卒们亦纷纷登上城墙,导致城墙的弓弩手无立锥之地……” “所以才要叫你带着他们撤到城内去!” 打断桓防的话,蒙仲解释道:“你将城墙上的弓手撤到城内,重新结阵,隔着城墙朝城外的齐军射击!总之,城墙上的空地就让给我方的士卒,只有这道防线不失,你率下的弓弩手才能有所作为。” 桓防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蒙仲并无责怪他的意思,想了想犹豫说道:“话虽如此……可若是在城内,我等瞧不见齐军,如何射击?” “这还需要瞄准?” 蒙仲指了指城下仿佛汪洋般的齐军,皱眉说道:“似眼下这般,就算是闭着眼睛射也没问题吧?” 『也对。』 桓防瞧了一眼城下,恍然地点点头,当即抱拳应道:“在下这就去!” 片刻后,桓防便将城上的弓弩手们全部撤到了城内,将城墙上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宋军的步卒,旋即叫弓弩手们于城内结阵,隔着城墙对城外的齐军展开一轮又一轮的齐射。 不可否认,这确实是最大程度上优化了城墙上的配置,使更多的步卒能登上城墙参与守城。 看着城外的齐军持续被宋军方弓弩手于城内发动的弓弩齐射射伤或射杀,太子戴武眼睛一亮,心中暗暗佩服蒙仲的临阵指挥能力。 平心而论,似这种利用弓手抛射优势射杀敌军的战术,其实在当代早已问世,只不过尚未普及罢了,毕竟当代的兵书总共也就那么几本,哪有可能面面俱到? 至于这种战术本身,其实它也没有多么高深,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但人有时就是这样,越简单的事物就越发难以打破常规——比如就这件事而言,太子戴武也算是熟读兵法,可在他的认知中,士卒只有站在城墙上才能防守敌军的攻势,因此他很难想到让城上的弓弩手撤到城内,用抛射的方式去射杀城外的敌军。 简单吧? 但太子戴武就是想不到,这就是常规思想对人的限制。 而自古以来的名将,往往都是能打破常规思想的人,比如说田忌与孙膑主导的「围魏救赵」典例——在赵国即将被魏国攻破的情况下,然而齐军却不直接救援赵国,反而去攻打魏国的都城大梁,这即是突破了人常规想法的计策,也就是所谓的奇谋。 当然,似蒙仲这般指挥,自然谈不上什么奇谋,但不可否认他变相加固了城墙上的步卒守备,却丝毫未减弱弓弩手的作用,这即是恰到好处。 除了调度那些弓弩手,蒙仲亦对城墙上的步卒进行了轮换。 他当然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加剧体力的消耗,这就导致这场仗开始至今明明还不到一刻时工夫,但城上参与防守的宋军士卒们,却一个个已累地气喘吁吁,远比平日里的训练消耗了更多的体力与精力。 倘若放任不管,那么这些士卒便难免会在下一名敌军涌上城墙上,被对方所杀。 而作为主将,倘若没能时刻关注到麾下士卒的状态,始终是一根筋防守,只晓得在城墙上的守军人数减少时再添兵,那么这个主将,即彻头彻尾的庸才! 一位合格的主将,必须时刻注意麾下士卒的精力与体力情况,将精力、体力不佳的士卒撤下去,让相对充足的士卒弥补防线,反复如此,即能以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成果。 因此,当注意到城墙上的己方士卒渐渐疲倦时,蒙仲果断下令轮换,让城上的步卒分批撤到城内歇息,让精力、体力更佳的士卒负责守城,将守城的压力分摊给尽可能多的士卒,不至于让他们被压力压垮。 再者,既然是守城,那么自然难免出身伤亡,而人这种生物,有很多人在面对危机的时候往往能提起勇气,但当他们摆脱危机后,却难免会被压力所压垮,就比如那些刚刚从城上撤到城内的士卒,当他们真正意识到迄今为止究竟有多少同泽战死后,就难免会心生惶恐、不安。 作为主将,倘若放任这些士卒继续这种状态,那么理所当然会影响整个军心。 考虑到此刻分身无暇,又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足以激励那些士卒,因此蒙仲对太子戴武说道:“太子,第一批守城的士卒刚刚撤回城内,我担心他们的士气会因为伤亡人数而有所影响,倘若太子殿下能到城内鼓舞士气,相信定能让那些士卒淡忘心中的恐惧,重新鼓起勇气。” “请交给我!” 太子戴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当即带着一干近卫匆匆下了城墙,以至于城墙上就只剩下年过五旬的萧氏一族族长萧戗。 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虽然萧戗早已从太子戴武口中得知是蒙仲挡住了田章,但他心底亦多多少少有些怀疑,因此今日待齐军攻打城池时,这老头前前后后始终关注着蒙仲的指挥。 然而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蒙仲虽然年纪小,但临阵指挥能力确实是无以伦比,以至于城下的齐军虽然有足足一万五千人,但却始终无法真正威胁到城墙。 想到这里,他好奇地询问蒙仲道:“据老夫所见,蒙司马绝非单单熟读兵法,是在哪里指挥过军队么?莫非是在几年前我宋国攻打滕国的时候?” 可能是见己方的防守暂时无惊无险,蒙仲稍稍放松了些,面带几分笑意对萧戗说道:“那时小子才十四岁,哪有可能指挥军队?” “怎么会?老夫观蒙司马用兵,分明是颇为老成。”萧戗一脸狐疑地说道。 蒙仲淡淡一笑,没有解释。 他没有提他曾在赵国指挥过军队,毕竟在他看来,他在赵国的经历是极其失败的——在那场内乱中,与他交情不浅的赵主父、肥义、公子章、田不禋等人,皆陆续死于非命;竭力想要守护的「赵宋同盟」,最终也没守住。 虽然招致失败的原因并不在于他,而是在于赵主父的自负、牛翦的倒戈,但无论如何,赵国的经历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事物。 尤其是赵主父的死,让他至今都无法释怀。 见蒙仲没有解释的意思,萧戗亦不好在追问,但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绝非初次执掌数千乃至过万的军队,这让他不禁暗暗称奇。 毕竟在这世上,有几个十七岁的半大小子,能有幸指挥数千乃至过万人呢? 绝对是凤毛麟角! 当然,这是一件好事,至少让萧戗对蒙仲有了更多的信心,不至于再让他担心这名少年将他们带上死路。 萧戗这边稍稍放了心,对面的齐将田敬可就没这般心情了。 说实话,今日的初战,其实田敬原本无需一口气派上一万五千军队,毕竟就算是逼阳这座超过一般城邑规模的城池,其实北侧城墙充其量也就只能让三千名齐军士卒直接参与攻城,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其余一万两千名齐军士卒只能站在城下干瞪眼。 但既然如此,田敬为何要一口气派出一万五千人呢? 其实向逼阳城内守军表明他想要攻陷这座城池的决心,同时为了对逼阳施加压力,搅乱城内守军的士气。 然而就目前看来,这种攻心之术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甚至于,宋军坚韧的防守,让田敬感到很是意外。 虽说逼阳是一座坚固的城池,田敬也明白他无法在一日之内攻破这座城池,但宋军的防守力度,还是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丝与此前大为不同的地方。 比如说,宋军的弓弩手们躲在城内,隔着城墙朝城下他齐军士卒抛射,这种使用弓弩兵的方式,就让田敬大开眼界。 除此之外,逼阳城上宋军士卒那一次次的轮换,亦让田敬嗅到了一丝丝危险的气息。 这些不寻常,都让田敬逐渐意识到,逼阳城内定有一名出色的将领在指挥着——正如田章在给他的书信中所说的那样。 问题是,究竟是谁? 要知道宋国带兵打仗的知名将领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在逐一排除掉这些宋将,田敬实在想不到究竟是谁在对面的城池指挥宋军。 他只是嗅到了一丝危险:对方,绝非寻常之辈! “佐司马,我军派上前的士卒过多了,前方的士卒大多无法靠近城墙,不如叫一些人稍微后撤一些?” 左右有部将向田敬建议道,然而田敬却毫无反应。 他岂会不知他此番派出的士卒远远超过了正常攻城人数,以至于大部分的齐军士卒只能站在远处观望,却无法挤到城墙下。 但说到底,他只是通过这种方式对逼阳施加压力罢了,岂能中途叫一般人手后撤,助涨城上宋军的士气? 要撤就全撤,结束今日这场攻城战,否则,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些士卒顶在城下,以表明他齐军「不破城池誓不还」的决心! 想到这里,田敬沉声下令道:“传我令,加大攻城力度,率先攻上城墙的前一百名兵卒,每人赏二十斤铜!” 二十斤铜,这可不是一笔不小的赏赐,对于普通的士卒而言,很有可能是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毕竟有多少士卒能在一场场战争中活过二十年呢? 如今,一场仗就能赚到一辈子的钱,这使得那些齐军兵卒如何不为此疯狂? 片刻之后,待田敬的命令传到城下后,那些齐军士卒的士气顿时高涨,几乎所有士卒都奋不顾身地攀登长梯,一批一批的涌上城墙,且对从城墙上推下来的己方兵卒视若无睹。 “攻、攻上来了!” “齐军攻上来了!” 巨额的赏赐,使得齐军在士气上一度压倒城墙上的宋军士卒,以至于宋军士卒虽然仍奋勇抵抗,但还是无法阻挡城下那些如同蚂蚁一般密集的齐军渐渐压上城墙。 “挡住!给我将他们挡住!” 这段城墙的守将向恺见此大惊之色。 不得不说,在萧戗推荐的那些人当中,向恺称得上是勇武的,只见他手持一柄利剑,身先士卒,手中挥剑砍翻一个,旋即抬脚将一名试图强登上城墙的齐军士卒狠狠踹下城墙,单凭他一个人,就足足守住了两丈距离的缺口。 “卒将,小心!” 随着附近宋军士卒的几声呼喊,向恺抬头瞧见,骇然瞧见迎面飞来一波齐军的箭矢,惊地他当即一把抓起地上一名齐军士卒的尸体,挡在前方。 噗噗几声,那些箭矢当即命中了那具尸体,但亦有几支箭矢射中了向恺的肩膀与大腿,让皱着眉头咬牙一声闷哼。 “齐军又攻上来了!” 此时附近的齐军士卒又一次喊道。 “娘的!” 一把将手中那具充当盾牌的齐军士卒尸体丢在一旁,向恺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依旧奋力杀敌。 奈何冲上前来的齐军士卒太多太多,以至于城墙的宋军士卒渐渐被他们压制的不断后撤。 见此,向恺急切喊道:“向城楼求援,我方需要增援!快……”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了一声欢呼声,旋即一支宋军在城墙上从东到西沿途杀至,一边协助守军防守、击杀攻上城墙的齐军,一边继续向前推行,试图增援更多的地方。 “受伤的人通通撤下去!” “撤下去!你这伤势还不撤,等死么?” “太子有令,受伤的兵卒立刻撤下城墙。……没有受伤的兵卒再坚持片刻,立刻就有轮换的士卒接替你等的防线。” “前边的让一让。” 那些宋军士卒一边跨过一具具尸体前进,一边对城墙上的同泽叫喊道。 『好及时……』 向恺眨了眨眼睛,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 他当然知道目前正在指挥全局的,乃是一个叫做蒙仲的半大小子,只不过是假称太子戴武的命令罢了。 虽然太子戴武不知什么原因对这个蒙仲极为信赖,但他向恺此前或多或少仍抱持着几分怀疑:一个年级跟他侄子差不多大的小子,能有指挥数千乃至近万军队的经验吗? 但事实证明,那个蒙仲迄今为止指挥全局做的颇为出色,齐军攻势强时,他及时增援;齐军攻势稍缓时,他抓住时机立刻轮换,让精疲力尽的士卒趁机撤到城内,使那些体力充沛的士卒接替城防。 总而言之,每次增兵、轮换都颇为及时,恰到好处,就仿佛完完全全地把握住了齐军的攻势势头。 一失神,他手中的利剑砍浅了,以至于被对面的那名齐军士卒站稳了身形,面色狰狞地举起兵器朝他刺来。 『不好!』 向恺暗呼一声,在强烈的危机面前只感觉头皮发炸。 而就在这时,旁边伸来一柄剑,叮地一声替他挡了下来,旋即,几名宋军士卒一拥而上,将那名齐兵顶翻在地,旋即乱戈戳死。 『真是侥幸啊……』 死里逃生的向恺暗自松了口气,这才转身对那名救命恩人说道:“多谢,方才要不是……” 说了半截,他忽然面色一滞,旋即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方才救下他的,分明就是太子戴武竭力推崇的蒙仲,也就是他们那名年仅十七岁的主将。 “蒙、蒙司马,你……您怎么会在这里?” 在结结巴巴询问的时候,向恺偷偷打量眼前这位主将身上的衣甲,只见其身上衣甲遍布鲜血,那些鲜血都颇为新鲜,显然是不久之前沾到的。 低头一看,蒙仲手中的利剑还在往下滴着血,再抬头一瞧,眼前这位主将那白净的面庞上,亦沾着几许血污,以至于让他露出微笑时,向恺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违和感。 “齐军突然间声势大涨,我认为齐军或有可能凭着这股势头攻上城墙,是故立刻派人增援……”甩了甩剑刃上的鲜血,蒙仲扫视了一眼四周城墙上的战况,见攻上城墙的敌军陆续被他及时带来增援的宋军士卒杀死,他心中稍稍放松了些,在瞥了几眼向恺肩膀与大腿处的箭矢后,微笑说道:“萧大夫向我推荐时我还不知,然此时瞧见,向司马果然勇武不凡……伤势要紧么?” “些许皮外伤而已,不值一提……”向恺表情有些古怪。 见此,蒙仲微微一笑,说道:“虽是皮外伤,但还是得及时处理一下,不如向司马先暂时撤到城内处理伤势,此地由我暂时把守,以待轮换的兵将。” “不用……”向恺摇摇头说道:“你……您是主将,应该坐镇在城楼总揽全局,不该在此……至于我身上的伤势,只是轻伤而已,无需到城内包扎,在城上即可……” “那也好……” 蒙仲正说着,忽然不远处有宋军士卒又叫喊道:“齐军……齐军又攻上来了!” 见此,向恺当即想要上前,却被蒙仲伸手一推,不容反驳的说道:“去包扎伤势,我暂代你把守此处!速去!” 说罢,他手持利剑,带着几名士卒杀向那些涌上城墙的士卒。 看着远处身先士卒奋力杀敌的年轻主将,向恺张了张嘴,旋即自嘲地笑了笑。 他对身边一名族人说道:“向立,帮我一把,把箭头挖出来。” “好!” 在处理伤势的时候,向恺转头看向蒙仲,看着那位年轻的主将手持利剑,时而奋力杀敌,时而指挥周围的宋军士卒堵住防守的缺口,以至于渐渐压制住了城下的齐军。 “看来岁数,真的并非……”他喃喃自语道。 “啊?”名为向立的族人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见伤势处理完毕,向恺重新披上衣甲,口中轻笑说道:“我只是忽然对守住逼阳又增添了几分信心而已……” 说着,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远处的蒙仲。 『……毕竟我方有一位非常出色的主将。』 他心下暗暗说道。 “向立,还能再战么?” “当然!” “好!” 当日的攻城战,足足持续到临近黄昏,虽齐将田敬几次鼓舞士卒的士气,但却仍是无法撼动远处那座逼阳城。 无奈之下,他只能宣布暂时撤退,待来日天明,再复攻此城。 章节目录 第204章 安抚伤兵 『PS:前面两张序号弄错了,由于VIP章节不能修改标题,因此从这章开始纠正。』 ————以下正文———— 黄昏后,蒙仲与太子戴武一同访慰伤兵。 他用一则「兔死狐悲」的故事来告诉太子戴武:“兔与狐狸同盟,联合对抗猎人,当兔子死在猎人手中时,狐狸也会因此感到悲伤。” “狡诈的狐狸真会因此感到悲伤么?”太子戴武闻言笑着问道。 蒙仲正色说道:“会!只因物伤其类,兔子今日之死,无疑也意味着狐狸将在明日而亡,如何不为此感到悲伤呢?……此时城内的那些伤兵亦是如此,他们在城墙上时因为齐军的关系顾不得悲伤,而此时得了空闲,他们难免会细细思忖今日发生的事,当得知今日与他们一同登上城墙的同泽,此刻却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是否会意识到,自己或许也会在明日战死于城墙之上,且因此感到悲伤,使得士气低落?”“……”太子戴武闻言面色一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但凡是人,对死亡总有恐惧,哪怕是强悍如魏国的魏武卒,亦是如此。但为何魏武卒却甚少有士卒逃亡,且又能屡屡以寡敌众击败敌军呢?皆因曾经有主将吴起。……吴起虽然私德有亏,但却能做到为普通的士卒吸脓,因此他麾下的士卒无不感恩戴德,愿意为他而死。……正因为如此,当吴起还在魏国的时候,魏武卒可以凭五万之众击败秦军五十万,但当吴起离开魏国、前往楚国之后,十五万魏武卒却也只能与二十万秦军打个平手,是魏武卒变弱了么?不,只是魏国再无像吴起那般,能让其麾下士卒甘心为其赴死的主将了。” “戴武受教了。” 太子戴武闻言面色严肃地朝着蒙仲拱了拱手,旋即跟着他前往访慰伤兵。 鉴于目前逼阳城内的守军兵力尚且充足,因此,只要是在作战中受伤的士卒,都被蒙仲召回内城的外侧,即第二道城墙与第三道城墙之间的城郭,在临近东南西北四方城门的地方,皆设有一些简易的营帐与木屋,供士卒们居住。 因为距离的关系,蒙仲与太子戴武先来到了北面的伤兵营。 今日一战,遭到田敬军猛烈进攻的北城门一带,自然是伤亡最严重的,据北门守将边寇战后统计损失,此战约有一千六百多名守城兵卒战死,三千五百多人受伤,总共伤亡人数达到五千。 相比较之下,西城门与南城门那一带,宋军的阵亡人数皆在两千左右,且其中各只有三四百人战死,其余皆只是受伤。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仗,逼阳城直接损失兵力接近两千五百人,受伤人数在六千五百人到七千人左右,可想而知今日这场仗的激烈程度。 至于齐军的伤亡人数,虽然蒙仲暂时还未收到北门、西门、南门三处的简单通缉,只是在心中有个大致的判断:此战田敬军的伤亡可能接近两万,其中阵亡人数可能达到六千人;至于田触、田达二人麾下齐军,应该只是千人阵亡、两三千人受伤的程度。 毕竟今日西城墙、南城墙那两边的战事,激烈程度确实远远比不上北城墙这边。 “太子!” “太子!” 在一干过往士卒的问候声中,太子戴武领着蒙仲等人走向伤兵居住的营房。 其实严格来说,蒙仲才是今日指挥战事的主将,但奈何他在宋国名声不显,逼阳城内的宋军兵将几乎都不认得他,不能够服众,因此太子戴武才对外宣称由他担任主将,毕竟他是太子,乃是一国储君,相比较名声不显的蒙仲,自然是他能更加激励士卒们的士气。 推开一座长形木屋的木门,太子戴武隐隐就感到迎面袭来一股压抑的气氛,待他定睛仔细观望时,就看到在屋内昏暗的火把照拂下,一名名重伤的宋军士卒正躺在由干草、柴垛垒起的卧铺上,既不合眼歇息,也不说话,大多都是呆呆地靠坐在哪里,双目无神地看着屋内来回走动的人。 “咳!” 见屋内毫无反应,管理这座伤兵屋的一名两司马咳嗽一声,朝着屋内那些士卒们说道:“诸位,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 『太子殿下?』 屋内的伤兵们闻言纷纷转过头来,脸庞上露出的惊诧的神色,不明白太子戴武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见此,早已得到蒙仲暗授的太子戴武当即走上前几步,面色肃穆地朝着屋内的伤兵们深深拱手行了几礼,郑重其事地说道:“感谢诸位今日助戴武拼死守城,诸位皆是我宋国的猛士!” 说着,他缓缓走向离他最近的那张卧铺。 在这张卧铺上躺坐着的,是一名被齐军士卒齐肩砍下了右臂的士卒,而对于这样失去一臂的士卒来说,纵使他们日后退伍回到故乡,恐怕也只能成为一个无法从事农事的“废人”。 因此当太子戴武前来探问之前,这名士卒面色阴晴不定地在思索着一件大事:与其日后拖着这样一具残破的身躯回到故乡,拖累家中老小,不如索性战死在这场战事中,好歹还能让家中的老小得到一笔抚恤,不至于被他拖累。 正因为如此,他那双眼眸显得颇为灰败,就仿佛已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希望,直到太子戴武径直走到他面前,用双手握住他唯一还剩下的左手,他那张麻木的脸孔这才浮现几丝激动与不知所措。 “我叫戴武,是这个国家的太子,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勇士,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握着那名士卒的左手,太子戴武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这名方才还对生存彻底失去希望的士卒,此刻竟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惹得屋内的伤兵们、以及跟随太子戴武而来的士卒们皆发出一阵哄笑,最后就连那名士卒自己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好在这时,旁边那张卧铺上有一名伤兵笑骂道:“干陌,你叫干陌。……你这蠢材,怎么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太子殿下,他叫干陌,我叫干习,咱们都是「干溪」那一带的人。” 干溪,即宋国国内一个因河得名的小城。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朝着那名自称「干习」的伤兵微微一笑,旋即对面前这名独臂的伤兵轻声说道:“你叫干陌对吗?” “是、是的……”士卒满脸通红地干笑了几声,似乎显得很窘迫。 而此时,却见太子戴武重重握了握他的双手,正色说道:“作为宋国的太子,我感谢你今日奋力杀退齐军,也感谢你为这个国家付出的牺牲……”说着,他用左手轻轻抚了抚这名士卒已用布包扎起来的右肩,看着其右肩下空空如也之处,他再次说道:“我宋国,绝不会亏待有功于国家的猛士,待这场仗结束之后,戴武会叫人推荐你为干溪一带的驿长或里正,是故……请千万要活下来!” 再次握住对方的左手,太子戴武郑重其事地问道。 听闻此言,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在场所有人无不面色动容,用崇敬、感动的目光看向太子戴武,尤其是那名只剩下一条手臂的士卒干陌,这名纵使被齐军砍掉一条胳膊亦无惧色的悍卒,此刻竟感动地双目含泪,甚至不禁哽咽起来:“喏!干陌一定、一定会活下来!活到亲眼看到、看到那些该死的齐军败退!” “好!” 太子戴武笑着点点头,旋即又轻轻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继而放开双手,转身走向旁边那张卧铺,笑着对那名士卒说道:“你叫干习,对吧?” “是、是的。” 方才还在笑话干陌的干习,此刻说话也不利索,但屋内却并没有人笑话他,因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子戴武身上,看着他逐一与受伤的每一名士卒说话,真诚的鼓舞他们,激励他们。 最后,在足足过了一刻辰后,太子戴武这才向这间屋内的所有伤兵告别:“戴武还要前往视察其余受伤的兵卒,不能在此久留,请诸位见谅。……在离去之前,戴武希望……” 说着,他环视了一眼屋内的伤兵们,忽然郑重其事地拱手行礼:“请诸位务必保重,务必要活下来!” 听闻此言,屋内的士卒们无不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们会坚强地活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太子戴武希望他们活下来。 在踏出这间伤兵屋的时候,太子戴武稍稍顿足,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他明显感觉到这间屋内的氛围与方才他来时已大不相同:记得他刚来时,刚踏足屋内,就有一股令人感到沉重、压抑的氛围扑面而来,但此刻此刻,屋内却是欢声笑语,那些伤兵们仿佛都淡忘了自己的伤势,相互取笑,取笑彼此方才在他这位太子面前时有多么失态。 这使他真正意识到,蒙仲提议他亲自访问每一名伤兵,这究竟是一件多么重要、多么关键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除了这一点意外,其实周围那些宋军士卒看待他的目光也与此前大不相同,即充满了敬意。 而蒙仲却注意到了这一幕,虽然感觉有点惋惜,但他也明白,他在宋国的声望,远远不如太子戴武,因此唯有太子戴武出面,才能鼓舞士气。 不过让蒙仲感到意外的是,在随后他们来到的一座伤兵屋内,有几名伤兵在经过太子戴武的安慰与鼓励后,居然亦向他表示了感谢:“多谢您在城墙上救了我等……不知您叫什么?” 蒙仲仔细辨认,这才隐约想起那几名士卒似乎是他亲自率队增援时及时救下的士卒。 而见此,太子戴武亦不错失机会,指着蒙仲对周围的士卒介绍道:“诸位,这位乃是我无比信赖的佐司马蒙仲,别看他年轻,但今日,在我无暇顾及的时候,正是他代我指挥城上的兵将,使我逼阳方能无惊无险击退进攻的齐军!” 不得不说,在经过安抚伤兵这件事后,太子戴武在这群伤兵们心目中的地位再次提高,以至于让他介绍蒙仲时,周围的士卒皆下意识就相信的太子戴武的话,看着蒙仲暗自惊诧,惊诧于这位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是借助太子戴武指挥整个战事的佐司马。 “原来是佐司马啊……” “我还以为是太子的近卫……” “如此受到太子殿下的重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那是当然,我今日正是被他救下的,别看他年轻,杀起齐兵来毫不手软,你是没瞧见那小子……不,没瞧见佐司马他当时的样子,甚是威风,就仿佛……仿佛……反正就是很厉害就对了。” 在屋内伤兵们的议论声中,太子戴武带着蒙仲离开了。 走出伤兵屋后,戴武对蒙仲说道:“戴武自作主张,还请蒙卿莫要在意。” 蒙仲淡淡一笑,他不想向士卒透露他才是主将的原因,一来是考虑到齐军的主帅田章,二来就是因为他太过于年轻,且此前籍籍无名,这些宋军兵将并不见得愿意听从他的命令,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不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军司马——毕竟,就算他不看重军司马的位置,但在赵国的经历已经使他明白,有时候必须得到高位,才能避免发生一些令人感到悲伤的事,否则,当面对危机时,纵使他也无法扭转局势。 “此乃太子殿下的好意,在下又岂会不识好歹?” “那就好,那就好。”太子戴武点点头由衷地说道:“我此前还不觉得,但此刻我逐渐发现,蒙卿是把受士卒爱戴的机会让给了戴武,这让我总感觉欠了蒙卿……” 正说着,迎面走到几个人,在快步走近后抱拳唤道:“太子殿下,蒙司马。” 太子戴武与蒙仲二人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来人乃是向触、向恺兄弟二人以及其余几名族兵打扮的男子。 “太子殿下与蒙司马来这里有什么要事么?”向恺好奇地问道。 太子戴武闻言解释道:“今日我军伤亡甚多,因此我特来视察伤兵……向卒将受伤了?” 戴武记得,向恺乃是北城门一带的将领。 “只是一些皮外伤而已……”看了一眼蒙仲,向恺笑着说道:“我都说了不碍事了,但北城门的边寇司马硬是让我到这里歇养……”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蒙仲,带着几分恳求说道:“蒙司马,我这伤势真的不碍事,你就让我回去吧,我还想着捞点军功日后弄个军职呢,你也知道,日后家业都是留给我兄长的,我捞不到多少……” “阿弟!太子面前你胡说什么?”向触有些窘迫地呵斥了弟弟向恺,同时惊讶地看向了蒙仲。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弟弟向恺对那名年仅十七岁的主将是抱持怀疑的,然而方才他弟弟的口吻中,却明显带着几分敬意,这让他感到很意外。 见向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蒙仲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先在这边好好歇养,若明后两日齐军攻城急切,那时候我自会启用伤兵,介时你就能回去了……” “不能立刻让我回去么?”向恺有些不满地说道。 蒙仲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也只能这样了……” 在向恺无奈的叹气下,太子戴武带着蒙仲离开了。 在离开的途中,太子戴武笑着对蒙仲说道:“看来纵使不用我出面,蒙卿在军中亦逐渐开始有了威望……也对,以蒙卿的才能来说,这是必然的。” “太子过誉了……” 正如太子戴武所言,经过了今日的攻城战,曾经对蒙仲抱持怀疑的向恺,此刻对这名年轻的主将充满了敬意,以至于当太子戴武与蒙仲离开时,向恺一直目视着他们离去。 这使得他兄长向触都感觉有些奇怪:“阿弟,我怎么感觉你对那小子变了态度?” “是蒙司马!” 向恺纠正了兄长的话,旋即目视着蒙仲离去的背影,由衷说道:“阿兄今日不在北城墙,因此不知,否则,你必然会像我一样,改变对那名少年的看法。……那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主将,怪不得太子对其那般器重。” 听了这话,向触很是不解,毕竟他是东城门的守将,也是今日唯一没有遭受齐军进攻的方向,他当然不清楚发生了北城门这边的事。 在告别向触、向恺兄弟后,当晚太子戴武带着蒙仲访问了每一名受伤的伤兵,以至于安慰过每一名伤兵后,时间早已到了次日的丑时,这使得错过了晚饭的他们无不饥肠辘辘,但换来的,却是逼阳城内每一名安慰过的伤兵无不对太子戴武的到来与安慰感到惊喜,感到激动,且士气爆棚,恨不得提着兵器再与齐军拼杀一回。 不为别的,只为太子戴武的礼遇。 “想不到,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士卒们的爱戴……” 在前往最后一处伤兵营的途中,太子戴武颇有些感慨地对蒙仲说道。 蒙仲闻言笑了笑,反问道:“不然呢?” 只见太子戴武轻轻握了握拳头,笑着说道:“我亦曾读过兵法,曾经亦渴望带领兵将击败进犯的敌军,凭此赢得士卒的爱戴,就像宋王,而不是……” 说到最后,他稍稍有些惆怅。 “太子殿下所言,恕我不敢苟同。”蒙仲摇了摇头,劝解太子戴武道:“一支军队,首重乃是看军心能否能凝聚,至于士卒的实力、主将的能力,关系是有,但比不上军心。……纵使是一支平民组成的军队,只要他们能坚守一心,不畏生死,哪怕是面对魏武卒,亦有一战之力;否则,倘若军心涣散,纵使是强如魏武卒,亦会遇到他们无法击溃的对手。……今日太子安抚伤兵,避免了那些伤兵因伤势而士气低落,甚至于影响到其余士卒的士气,这才是对逼阳帮助最大的事。至于带领兵卒击退进犯的敌军……”他微微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道:“若是太子戴武能面面俱到,还需要军司马做什么?” 听闻此言,跟在他们身后的一队近卫笑出声来,连带着太子戴武亦笑了起来。 “先去弄点东西吃吧?昨晚就没吃什么。” “好。” 待等太子戴武与蒙仲随便弄了点吃食填饱肚子,此时已是寅时二刻,距离天亮只剩下寥寥一个多时辰。 “今日齐军会来攻城么?”太子戴武问蒙仲道。 “十有八九。”蒙仲点点头,解释道:“昨日虽然齐军付出了很大伤亡代价亦没能攻上城墙,但我观齐军士气未泄,因此今日,那田敬多半会继续攻城,不给我等喘气机会。甚至于,明日、后日,说不定田敬会连续攻城……”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长长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先去歇息一阵吧。” “睡不着。” 太子戴武摇了摇头说道:“见过那些伤兵的伤势,我哪里还睡得着呢?戴武虽不通兵事,但至少,请让我与蒙卿一同,亲眼见证这场战事,见证我宋国儿郎的英姿。” 见太子戴武态度坚决,蒙仲也不再劝说,于是与前者一同回到北城门的城楼上。 此时,代蒙仲守在城楼上的蒙虎,正靠躺在一根柱子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看得蒙仲暗暗摇头。 不过他并未叫醒蒙虎,毕竟在昨日蒙仲亲自增援向恺的同时,蒙虎亦率领另外一支宋军增援了另外一侧城墙上的宋兵,不夸张地说,当时蒙虎比蒙仲还要英勇,以至于战后已有一部分宋兵对蒙虎心悦诚服,恭恭敬敬地唤蒙虎为卒长。 越过鼾声如雷的蒙虎,太子戴武与蒙仲走到城楼内,喝了些酒水提提神。 待等到时辰前后,齐将田敬、田触、田达三人果然卷土重来,仍然像昨日那般布局,在城外排兵布阵,准备进攻城池。 诚然,城外的齐军人数依然占据绝对优势,但逼阳却胜在城墙坚固,且守城士卒万众一心,这让蒙仲坚信,纵使田敬当真连续攻打逼阳数日,他逼阳亦能抵挡得住。 果然,当日的攻城战,逼阳宋军依旧无惊无险守住了城池。 在这种情况下,齐将田敬只能不计伤亡,连续进攻逼阳,以至于在七月十六日、十七日已连续攻城两日的情况下,齐军又于十八日、十九日、二十日持续攻城,一连攻打了逼阳整整五日。 别说逼阳城内的宋军因此精疲力尽、伤亡巨大,而齐军亦是如此,甚至于齐军的消耗与伤亡比逼阳城还要大。 而在此期间,正挥军攻打彭城的田章得知此事,连忙将战事交给邹习,日夜兼程返回逼阳一带。 逼阳能守住,田章对此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田敬连续攻打逼阳五日,竟然一次也没有成功攻上城墙,这才让田章感到吃惊,以至于他立刻来到了逼阳一带,准备亲自督战。 若是他齐军始终无法真正威胁到逼阳,那就意味着,他们离攻破这座城池还差得很远。 『到底是谁在指挥宋军?』 苦思冥想足足一两个月,田章还是不得其解。 他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即他“名将匡章”的赫赫之名,搞不好要毁在宋国,毁在一个远远不如秦国强大的国家。 谁让他这个击败了强秦的名将,却连一个小小的弱宋都无法击败呢。 章节目录 第205章 孤注一掷 七月二十日,也就是齐军连续进攻逼阳城的第五日。 在黄昏前,从独山日夜兼程赶到逼阳一带的田章,带着一小队人远远观望着部将田敬对逼阳城的进攻。 虽然并非全程观战,但就田章所见,他的副将田敬在指挥攻打逼阳城时并无差错,按部就班、颇有章法,但只可惜就是无法攻上逼阳城的城墙。 黄昏临近,田敬无奈下令撤兵,此时田章这才吩咐驾驭战车的士卒驾车上前,与田敬相见。 “章子。” “唔,田敬,辛苦了。” “不辛苦,只是……唉。” 在彼此寒暄时,田敬回头看了一眼逼阳城的城墙,带着几分懊恼说道:“这逼阳,简直不亚于函谷关。” 听到这话,田章不禁有些惊诧,毕竟据他了解,田敬并非那种故意抬高敌人来逃避责任的人。 “怎么说?”他问道。 只见田敬目视着远处的逼阳城,沉声说道:“迄今为止整整五日,我率麾下军队进攻逼阳,每日参战士卒人数皆在一万人上下,战后死伤一半左右,纵使逼阳城内的宋军伤亡稍小,但大致估算伤亡至少也在一万五千以上……可即便如此,逼阳城的防守却丝毫未见减弱,宋军的士气依旧高昂,反而是我军的士卒快支撑不住了……” “宋军的士气依旧高昂么?”田章闻言亦看了一眼逼阳城。 如果说此前他们对逼阳城的防守兵力并无大概了解,但随着田敬连续进攻逼阳城整整五日,城内的大致兵力,差不多也被田敬摸地一清二楚了。 田敬不知什么原因,逼阳城内原本可能只有不到两万的军队,直到他第四日攻城时,戴盈之率领约六千士卒从北面赶来支援城池,换而言之,逼阳城的守军差不多在两万五千人左右——事实上,逼阳宋军的兵力其实还要更多,只不过戴不胜、戴璟、乐毅等人率领约一万八千人千里迢迢前往偷袭齐国腹地,这才使得逼阳一带的宋军人数远远少于齐军。 “是因为宋太子戴武的关系么?”田章皱眉问道。 在他看来,在这种情况下仍能激励逼阳城内宋军奋力抵抗,恐怕也就只有太子戴武了,毕竟此人乃是宋国的太子储君,其坐镇逼阳,自然能大大鼓舞逼阳城内的宋国军民。 一个太子戴武,再加上一个“嬴疾”,想要攻克这座逼阳城,着实难度很大。 “应该是了。” 田敬点点头,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说道:“不过,北城墙这边好似并非宋太子戴武指挥,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家伙每次都能精准把握我军的势头,待我军攻势稍缓时,他立刻抓紧机会轮换士卒,让力竭、负伤的士卒撤回城内,同时立刻补充体力充沛的士卒;而待我军攻势急时,他则每每及时派兵增援,甚至于亲自率人增援城墙,以至于我军每一波攻势,皆被此人硬生生挡下……” 听闻此言,田章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沉声问道:“此人是谁?” “不清楚。”田敬摇了摇头说道:“只知道城上的宋卒都称其为‘佐司马’。” 『佐司马……换而言之即太子戴武的副将,唔,看来此人就是那个“嬴疾”了!若是有机会的话,还真想见他一见。』 最后瞥了一眼逼阳城,田章与田敬一同返回了营寨,商议明日复攻逼阳之事。 他们都很清楚,倘若来日还是无法攻陷逼阳的话,那么为了他军中士卒的战力考虑,他们必须进行一次整顿歇养,以便士卒们恢复体力,而就这意味着,攻陷逼阳的这个目标将不得不再次延后。 而此时,在城墙上看着城外的齐军徐徐撤离,守城的宋军士卒们不由地欢呼起来,哪怕他们也知道,明日齐军仍会卷土重来。 “佐司马,齐军已退,您先喝口水吧。”有一名机灵的宋兵端着一只碗走到蒙仲身边,恭敬地说道。 “有劳了。” 蒙仲朝着那名士卒微微一笑,旋即接过碗徐徐喝了起来。 毕竟这两日,齐军攻城的势头极猛,几乎每次都是从早上进攻到黄昏,以至于蒙仲根本来不及喝水用饭。 这不,他今日又是滴水未进。 而正在蒙仲喝水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抱怨。 “这帮人终于撤退了,可累死我了,手都提不起来了……” 蒙仲转头看去,便看到一身血污的蒙虎倒拖着一柄利剑,正徐徐朝这边走来。 值得一提的是,待听到蒙虎那番抱怨的话后,附近当即就有几名宋军士卒献好般地围到了蒙虎身边,这个帮他捏捏肩,那个帮他捏捏手,不清楚的还以为蒙虎是哪里来的贵公子呢。 “这家伙……” 看着蒙仲那享受的模样,蒙仲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可不是蒙虎强迫那些士卒做这些事的,而是那些士卒发自内心,毕竟这几天蒙仲与蒙虎二人时常亲自率兵增援两侧的城墙,这使得二人有机会救下了不少一度险些被齐军所杀的宋兵,救命之恩,当然值得那些宋兵感激涕零。 这不,几日下来,蒙仲这个“佐司马”以及蒙虎这个“蒙卒长”,渐渐在宋军士卒当中有了威望——与太子戴武的威望不同,这可是蒙仲、蒙虎二人实打实拼杀出来的威望。 “轰隆隆——” 北城门徐徐敞开,旋即,北城门一带的将领边寇、桓防二人,各带着一队宋兵出城清理战场。 所谓清理战场,大致就是在战后给一具具敌兵尸体补刀,然后剥去敌军士卒的甲胄,拿走地上齐军遗落的兵器,这是只有胜利方才能得到的待遇。 这时候,恐怕就是宋军士卒少有的会感到高兴的时候,毕竟齐军的甲胄还是相当不错的,套在自己的甲胄外,虽然行动多少有些不便,但胜在防御能力大大增加,就好比曾经的信卫军,在身穿三层甲胄的情况下,敌军的剑刃无法一下子刺穿其甲胄,这是什么概念? “莫要哄抢,完事后速度回城!” 见城外的己方士卒清理战场时因为抢夺甲胄而笑着打闹起来,蒙仲在城上呵斥了几句。 当即,边寇、桓防二人便呵斥了那几名士卒,带着其余士卒迅速清理战场。 说白了,就是看看城外的尸体有没有还没咽气的,如果是不幸摔到城下的己方士卒还有一口气,那么就立刻抬到城内养伤,如果是敌方的士卒还有一口气,那么就给对方一剑,让其彻底咽气。 不过迄今为止,几乎没有遇到过尚有一口气息的两军士卒。 大概一刻时左右,城外的宋军士卒便将城外的尸体通通搬到了城墙内侧的城郭,随后,剥除甲胄,掩埋尸体,使城外只剩下一片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边寇。” “在。” “代我坐镇城楼。” “喏!” 完事之后,蒙仲吩咐边寇替他坐镇城门楼,而他则带着蒙虎驾着战车前往城内。 在前往内城的沿途,蒙仲看到许多城内的宋民来来回回往返,帮助宋军士卒运输粮草,以及檑木等防守器械。 看到那一幕,蒙仲由衷说道:“逼阳城能守下来,太子功不可没。” 诚然,太子戴武虽说自称读过兵书,然而他对于带兵打仗确实没什么经验,但是,这位太子殿下的性格很好。 前两日,当蒙仲意识到齐军将连续对逼阳城展开进攻时,他曾对太子戴武提出建议:只有寻求城内百姓的协助,军民齐心合力才能有机会击退进犯的齐军。 太子戴武闻言深以为然,便带着他一干近卫们走访在城内民众间,挨家挨户地拱手行礼,恳请城内百姓的帮助,丝毫也不觉得以他的尊贵身份向平民弯腰是一件可耻的事。 而这,也正是蒙仲最欣赏太子戴武的一点——虽然这位太子被惠盎、薛居州两位重臣教得有些憨,欠缺作为王者应具备的东西,比如威势,但他的品德着实优秀,哪怕是蒙仲都忍不住要夸赞一句:不愧是他义兄惠盎细心教导出来的。 在这位太子诚恳的恳求下,城内的百姓纷纷自发组织起来,帮助宋军运输粮食物资,甚至于,有很多人直接跑到城郭的军营里,帮助宋军做饭、烧水,照顾伤兵,极大地减轻了宋兵在杂事方面的劳累,使他们能将所有的体力与精力都用于与齐军作战。 正因为如此,蒙仲私底下曾对蒙虎说:太子戴武的品德,抵得上一军的兵力! 不多时,蒙仲就在城郭内找到了太子戴武,后者正守着一口底下燃烧着柴火的锅。 见此,待蒙虎停下战车后,蒙仲翻身跳下了战车,边走边开玩笑对太子戴武说道:“怎么,太子,这次不扛米了?” 听闻此言,此时已站起身来的太子戴武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解释道:“他们嫌我手笨,干脆让我守着这口锅,待水烧开后往里倒米即可……” 听他这话,附近那些正在忙碌于烧水煮米的宋兵与城内百姓,亦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氛围真的很好……』 看了几眼那些宋兵与前来帮忙的城内百姓,蒙仲暗暗说道。 如他所见,太子戴武真正做到了与兵亲近、与民亲近,不是说别人都做不到,只不过以戴武的身份能不顾尊卑、礼贤军民,这着实是天底下大多数贵族都办不到、或者干脆说不屑去做的事。 比如蒙仲曾经碰到过的薛公田文,号称是「养士三千」的名士,可是他对普通平民的倾轧,却丝毫不会比其他贵族少——只不过他身边有冯谖、魏处等一些重视平民的幕僚在,才使田文也因此得到了善待平民的美名。 但本质上,田文还是看不起平民的。 想来,唯独从小被惠盎、薛居州等人以儒家思想教导的太子戴武,才会发自内心地做到重视平民、重视民心。 『这很好。』 蒙仲暗暗说道。 虽然他是道家弟子,但他对孟子所述的“仁政”、“重民”等主张却颇为认同。 想当年的滕国,远远比宋国弱小,但却让宋国吃足苦头,就是因为滕弘、滕虎父子施仁政、得民心,以至于当宋国进攻滕国时,几乎所有的滕人都帮助其君主抵挡宋军。 虽说最终滕国还是被宋国攻灭了,但那只是因为两国的实力相差太大,并非民心的问题。 而现如今,虽然宋国不如齐国强大——可能要两个宋国才能堪堪与齐国持平,但倘若王室能得到民心,齐国未必就能将宋国怎么样。【PS:宋国的经济与军队其实都比燕国要强,只不过处在四战之地,周围被齐、魏、楚三个强国包围(都是称霸过中原的强国),除了像历史上那样向北进攻卫国(即赵武灵王默许宋王偃吞并卫国),否则实在是很难对外扩张,不像燕国偏处一隅。】 但遗憾的是,如今的宋国君主戴偃并非是一位注重民心的君主,不过好在太子戴武的品德优秀,就像惠盎曾经所说的,他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了太子戴武身上。 确实,太子戴武的确值得惠盎寄托希望,哪怕是蒙仲,对这位太子的感觉亦相当好。 彼此说笑了一阵后,太子戴武问蒙仲道:“蒙卿,你说齐军明日还会来攻城么?据我所知,这两日士卒们已是带伤上阵,再这样下去,恐怕……”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毕竟太子戴武说的没错,由于这几日齐军连番攻打城池,一日也未曾间隔,这导致城内的宋兵伤员越来越多,以至于到最后许多士卒只能带伤上阵,就连他蒙仲本人,左臂亦曾被一支箭矢射穿,更别说其他人。 想了想,他宽慰太子戴武道:“太子放心,我觉得这样的攻势,齐军亦难坚持许久。今日我在城上观望,发现齐军士卒的攻势已经较前几日减弱了许多,想来这几日的连续进攻,齐军亦负担极大,只不过那田敬不肯给予我等喘气机会,是故才加紧攻城……最多再一两日,齐军肯定先支撑不住。” “但愿如此。” 太子戴武惆怅地点了点头,旋即他问蒙仲道:“对了,蒙卿,盈之叔麾下的士卒,你为何留下三千人不派其守城?虽说人数不多,但若是有这三千人参战,城内的士卒也好稍稍得以喘气……” 他所说的,即前两日赶来回援逼阳的戴盈之。 毕竟田敬与田触、田达二人共同率领六万齐军攻城,而方式逼阳的兵力才一万八千人,在这种情况下蒙仲自然要召回戴不胜驻扎在枣林的六千兵力,毕竟算算日子,戴不胜、戴璟、乐毅等人早已攻入了齐国腹地,且田章也没有什么迹象再派兵前往郯城,此时再让戴盈之驻扎枣林,说实话意义不大,还不如调回逼阳,防止齐军攻破这座城池。 但在戴盈之率领六千兵力返回逼阳之后,蒙仲只让其中一半参与守城,其余另外三千人,他却让戴盈之按兵不动驻扎在城郭内。 一来是齐军攻城的力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实是越来越弱,并不需要派上全部六千名兵卒;二来,是蒙仲希望留下一支完好无损的兵力,以防不时之需。 比如在齐军撤退时,趁机追击齐军,趁势收复滕县、薛邑什么的——那些都是他宋国在这场仗中丢掉的国土,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被齐国占据? 不错,蒙仲的想法可不单单只是击退齐军,他还要齐国把在这场仗中所攻占的宋国城池全部吐出来,叫齐国损兵折将却得不到丝毫回报,只有这样,齐王田地下回进攻宋国时,才会掂量掂量。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齐军连续第六日进攻逼阳城。 在下令进攻前,田敬再次于阵前,用重赏来激励麾下士卒的士气,并且在此前的基础上再次提高。 比如说,打下逼阳后,全军每名士卒赏赐二十枚刀币,率先攻上城墙的前两百名士卒,每人赏赐田地三百亩、房屋两间、铜三十斤。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能挤进那两百人的名额内,足够八口之家富足的过往这辈子了。 可想而知,田章、田敬二人想要打下逼阳城的迫切。 在这份重赏之下,齐军士卒们重新抖擞精神,但奈何连日的攻城,他们实在太疲倦了,以至于他们对于赏赐的欢呼声,远远不如首日来地响亮。 而对此,田章、田敬二人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事已至此,他们也只有硬着头皮强攻城池,祈祷今日能够攻破城池——最起码让他们看到攻破城池的希望。 “进攻!” 随着田敬一声令下,齐军如潮水般地涌向逼阳城的北城墙。 不得不说,这场仗打到这份上,阵型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齐军士卒们已经没有那么精力来维持阵型,他们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即进攻!攻上逼阳城墙! “放箭!” 随着站立在城上的桓防一声令下,部署在城内的弓弩手亦当即利用抛射射杀城外的敌军。 不得不说,弩手们还好,可是弓手们,这几日连续的拉弓,导致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弓手们一个个手臂肌肉拉伤,以至于平时端个东西双手都颤抖不停,但此时此刻,他们紧咬牙关,不顾双臂的酸痛,使劲浑身力气拉开弓弦,直到精疲力尽,整个人瘫倒在地。 “嗖嗖嗖——” 一阵阵连绵但不整齐的箭矢,三三两两地落在城外的齐军士卒头顶,无论是精准度还是射击距离,都比较前两日逊色了许多,没办法,城内的弓手们已然精疲力尽,纵使经过了一宿的歇息,但由于肌肉拉伤,使得他们在仅仅射了一两箭后,就彻底失去了作战能力。 关键,还是要看城墙上的宋军步卒。 “砰砰砰——” “砰砰——” 一架架长梯,被架在城墙下。 见此,似边寇、向恺、桓防、蒙虎扼守城墙的将领们,当即指挥士卒用檑木往下砸,但还是无法阻挡齐军利用长梯攀登上城墙。 “齐军攻上来了!” “白刃!” 几乎在同一时间,边寇、向恺、桓防、蒙虎几人指挥着附近的宋兵堵在城墙,不顾头顶上敌方箭矢的危险,用手中的兵器刺向企图攀爬上来的敌军士卒。 “砰!” “砰!” 一名又一名士卒从城墙上摔下,或是齐兵,或是宋兵,那场面的激烈程度,比较前几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今日是齐军的‘最终一战’了……』 蒙仲深深看了一眼城外齐军的本阵。 鉴于这两日齐军的攻势一日比一日弱,他原以为今日亦是如此,可没想到,今日这场仗才刚打响,齐军就展现出了堪比首日的作战能力。 这无疑意味着今日可能齐军在这几日连续攻城期间的最后一次尝试,只要能挡住这拨攻势,彻底失却锐气的齐军就只能整顿歇养。 『既然如此……』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蒙仲当机立断地下令道:“齐军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挡住这拨攻势,齐军自退。传令下去,命戴盈之率其三千兵卒立刻上城墙防守,这会儿决不能在气势上被齐军压制!” “喏!” 左右士卒立刻飞奔城内。 而此时,城外的田敬亦在观望着战况。 忽然,他下达了全军进攻的命令,试图用人海战术击垮逼阳城。 可就当他派出的第二波军队才堪堪抵达城下时,逼阳城墙上亦忽然涌出了许多宋兵,这些宋兵将整个城墙挤地满满当当,以至于齐兵根本没有空间立足,往往刚攻上城墙,就被三个方向的宋兵杀死,连带着尸体亦充当檑木丢到城下,砸倒一堆齐兵。 只见这些宋兵出手快、行动迅速,根本不像负伤的样子,显然正是蒙仲预留以防不时之需的那三千名兵卒。 这三千名士卒的到来,使得齐军的攻势再次被宋兵压制。 “又是这样!” 瞧见这一幕,田敬恨恨地一拍所在战车上的栏杆。 瞥了一眼恼怒的田敬,田章皱着眉头继续望向逼阳城。 他知道,那些增援的宋兵此前都驻扎在城郭内,算算他们增援城墙的速度,也就是说,这边田敬刚刚下令全军进攻,对面逼阳城的主将就已经征召了伤兵参与守城——可能还要更早。 『对战况把握地相当精准啊……莫非是通过我军士卒今日攻城时的气势,判断出我军将在今日展开最后的猛攻,因此在田敬下令全军进攻前就早早召唤了城内的伤兵么?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想到这里,田章稍微犹豫了一下,旋即对田敬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强撑了!” 田敬愣了愣,顿时就明白了田章的意思,当即再派人传令道:“传令前军,全部压上,那么长一段城墙,我不信宋兵能全部守住!” 在田敬的命令下,其余几个方阵的齐军亦迅速涌向逼阳城。 截至目前为之,田敬带来的四万齐军,已经在连续五日的攻城中战死了万余人,在刨除掉重伤的士卒后,约只剩下两万三千左右的兵力。 而这两万三千名士卒,此刻被田敬全部派上战场,同时同时对逼阳城的整个北城墙展开猛攻,以至于放眼看去,整个北城墙上到处都是利用长梯攀爬城墙的齐兵,仿佛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 蚁附战术,名副其实。 章节目录 第206章 孤注一掷(二) 北城墙上,齐军的攻势仿佛决了堤的洪水,一波又一波的涌上城墙,然后被城墙上宋军士卒用身体组成的防线生生挡了下来,仿佛拍到了岩石而被震退的激流那般,纷纷从城墙上跌落,砸在城墙底下的人潮中。 可即便如此,仍有源源不断的齐军士卒疯狂地涌向城墙,不单单是为了攻克眼前这座城池,他们也是为了得到佐司马田敬许诺的高额赏赐。 毕竟,只要能抢在前两百人次杀上城墙,他们就能获得足够全家吃用一辈子的赏赐,这份赏赐足以令人疯狂! “啊——!” “吼!” 在一声声助涨自己威势的吼声中,一波波齐军士卒不顾死伤,前赴后继地涌上城墙,只为了抢先攻上城墙,然而对面的宋兵在气势上完全不输给他们,彻彻底底堵死了城墙上的每一个缺口,只要是出现缺口,后面的宋兵便会立刻堵上,接替战死的同泽的防守位置。 “为了宋国!为了太子殿下!一步亦不许退!” “为了太子!” 众多宋军兵将高喊着口号,丝毫不给齐军攻上城墙的机会。 此时此刻,太子戴武的亲和力表现地淋漓尽致,几乎城墙上所有的宋兵都愿意为这位太子殿下而战,哪怕为此牺牲自己。 不得不说,纵使是宋王偃,恐怕也没有这般受这些宋兵拥护与支持。 “顶住!顶住!” “攻上去!攻上去!” 在无数嘶喊声中,一名又一名齐宋两军的士卒在城墙上浴血厮杀,从人体内溅出的鲜血彻底染红了他们脚下的城墙,以至于远远望去,整道北城墙仿佛是被赤血所浇灌,显得格外的妖艳诡异。 一名攻上城墙的齐兵刚刚用手中的长戈刺倒一名宋兵,旋即就被其余宋兵用长兵器从长梯上推落,惊叫着活活摔死在城下。 一名宋兵才刚刚用兵器刺穿一名齐军的胸膛,旋即就被后者身后飞跃上来的齐兵刺倒在地。 此时的北城墙,俨然犹如绞肉场一般,寻常士卒的幸存率几乎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可能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有数十名、数百名齐宋两军的士卒丧生,丝毫不为人所牢记地,死在了逼阳城的城墙上。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在接连砍翻了两名齐兵后,向恺喘着粗气指挥着附近的宋兵。 齐军的攻势实在太猛了,若非方才他们的佐司马蒙仲及时将戴盈之麾下三千名完好无损的兵卒派上城墙,恐怕这道城墙此刻已经被齐军所攻破。 可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仅仅只是一刻辰工夫,那三千名完好无损的兵卒,便阵亡了约五百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再算上对面齐兵的伤亡,以至于此刻城墙上的尸体迅速堆积起来,已经到了使人无立足之地的地步。 想到这里,向恺立刻下令道:“快!快来人将我方士卒的尸体搬到城内,至于齐兵的尸体,通通给我丢下城墙去!” “遵令!” 在听到向恺的命令后,附近的宋兵在奋力抵挡齐军的同时,一边将己方士卒的尸体搬到城下,一边将敌军的尸体丢出城墙,充当檑木,砸倒了一大批仍试图涌上城墙来的齐兵。 但即便如此,齐军攻城的势头还是丝毫未见减弱。 『齐军简直疯了!』 因为增援的关系,军司马戴盈之此刻亦在城墙上抵挡宋兵。 只见他放眼四周,城墙上遍地都是敌我双方士卒的尸体,甚至就连空气中亦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戴盈之当了宋国二十几年的军司马,即便与齐国作战亦不下数回,但至今为止还未见齐军如此猛烈的进攻他宋国,哪怕当年宋国趁田章正在率领进攻秦国的函谷关,趁机进攻齐国夺取了五座城池,齐国当时的抵抗也没有如此激烈。 可见,齐国这回确实是铁了心想要趁机吞并他宋国。 『……岂能如你等所愿?!』 想到这里,戴盈之亦提着利剑亲自杀向那些齐军。 不得不说,与以勇武号称的戴不胜不同,戴盈之这位军司马,其实更多的时候还是以儒雅的形象出现,甚至于曾经还就税收的问题与儒家的圣人孟子谈聊后,被孟子以一则「攘鸡」的寓言稍稍讥讽了一下。 但是此时此刻,这位平日里颇为注重自己形象的军司却已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通过自己奋勇杀敌的行动来激励附近的宋兵,使得附近宋兵的士气,丝毫不为己方的伤亡所减低。 当然,更多还是因为此刻城墙上的激战实在过于激烈,以至于宋兵们根本没有空暇去畏惧,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宋国而战!为愿意与他们打成一片的太子殿下而战! “杀!” “杀——!” 似这般高强度的厮杀,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纵使城墙上有宋兵陆续处理尸体,但尸体堆积的速度仍比那些士卒搬运的速度要快,而在城下,齐军士卒的尸体几乎已堆积到了一半城墙高的高度,以至于越来越多的齐军士卒干脆将长梯斜架在尸山上,大大减低了长梯被城上宋兵推翻的可能性。 『损失太大了……』 此时在城门楼一带,蒙仲关注着城墙上双方士卒的伤亡,心急如焚。 要知道今日这场攻城战至今为止只持续了一个时辰,但两军的伤亡情况,却早已经抵上了昨日与前日整整一日厮杀下来的伤亡,抬头看了一眼尚未移动到正当空的烈日,蒙仲的心情顿时跌倒谷底。 天空的烈日尚未移动到正当空,就说明还未到午时,这就意味着,离黄昏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问题是,逼阳真能坚持到黄昏么? 要知道,倘若一直以这般的强度厮杀,恐怕只要再过一个时辰,城内的宋兵恐怕就伤亡的差不多了,介时,靠什么来继续防守? “佐司马!佐司马!” 忽然,满身血污的北城门守将边寇急匆匆地跑到了城门楼,急切地对蒙仲说道:“佐司马,西侧城墙快撑不住了,不如退守第二道城墙吧。” 他口中的西侧城墙,指的就是北城墙一带城门楼往西的西段城墙,也是蒙虎如今把守的地方。 由于今日齐军的攻势太猛,蒙仲已经把他北城墙一带的守将通通派上了城墙,以至于此时北城墙上,由戴盈之、向恺二人防守东段,由蒙虎、桓防防守西段,至于边寇,则协助蒙仲防守城门一带,这才勉强挡住了齐军的攻势。 “……” 在听了边寇的急报后,蒙仲转头看了一眼西段城墙,旋即摇摇头说道:“你可以分一部分兵力去增援西段城墙,至于后撤……绝对不能后撤!”说罢,他见边寇脸上露出着急、不解之色,便简单解释道:“齐军连续攻打逼阳六日,他们亦极为疲惫,今日的疯狂,只不过是他们做最后的尝试罢了,若在此时退缩,必然大大助涨齐军的士气,促使他们继续强撑,继续进攻城池,哪怕今日打不下,明日还会来……只有坚守不退,让齐军意识到他们无法攻陷这座城池,他们才会选择暂时退却。” 边寇这才恍然大悟,点点头立刻说道:“既然如此,我立刻派五百人增援西侧的城墙!” 说罢,他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瞥了一眼边寇离去的背影,蒙仲将目光投注在城墙上的厮杀。 虽然目前的战况,他宋国士卒的伤亡的确过于惨重,但事实上对面的齐兵损失更大,毕竟他宋军怎么说也有坚固的城墙作为倚助,这使得齐军必须花费近乎两倍的伤亡才能杀死一名宋兵——当然,这是最初,至于今日,由于齐宋两军的士卒都已精疲力尽,以至于最初近乎一比二的伤亡比例,渐渐已被缩小到三比五,且仍在缓慢地缩小。 至于有没有可能缓慢缩小到一比一的伤亡比例,答案是不可能,因为按照目前这般激烈的厮杀,别说达到一比一,就算是在达到二比三之前,齐宋两方的士卒就已经死伤地差不多了。 平心而论,这个成绩已经称得上优秀了,毕竟齐军有六万余,而逼阳城的宋军哪怕包括戴盈之的军队在内也只有两万五千人左右,相差整整三个军的兵力。 纵使彼此消耗殆尽,宋王偃也绝不会因此责怪蒙仲,相反会嘉奖蒙仲。 只是,战争绝非数字游戏,每一名宋兵都是活生生的人,作为目前逼阳城的主将,蒙仲自然希望能让更多的宋兵在这场激烈的厮杀中幸存下来,且对此他将不遗余力。 但遗憾的是,就目前而言,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在这种规模的战场上,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更多的,还是要依靠己方士卒用人命去积累优势,继而将优势转化为胜势。 他只能暗暗宽慰越来越着急的自己:撑得住,还撑得住,终归是齐军的损失更大。 但是当他得知城墙上的己方士卒正在迅速减员时,他亦不禁死死攥紧了拳头,恨自己力量弱小。 『若是我有一队骑兵……若是我有像廉颇、牛翦那般出色的武力,我或许……』 摇了摇头,蒙仲将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通通抛到脑后。 此后,城墙上的厮杀又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虽然凭借着城墙上宋军兵将的浴血奋战,北侧城墙还是牢牢掌握在宋军手中,但代价就是,伤亡数字越打越大——虽然蒙仲暂时来不及统计,但据他目测,城墙上的宋兵人数已经比较此前薄弱了许多,这还是在他持续派兵增援的情况下。 此时此刻,蒙仲不禁有些后悔,后悔太过于托大,不该将戴不胜、戴璟那近两万兵力派去反攻齐国,否则,城外的齐军岂能将他逼阳逼到这种地步? 但理智又告诉他,派戴不胜、戴璟前往反攻齐国,让齐国同样品尝遭到外敌进攻的滋味,这才是最快能停止这场战争的办法——以战止战,通过让齐国在战争中受到巨大的损失,逼迫齐王田地放弃进攻宋国。 『镇定!镇定!』 在暗暗提醒了自己两句后,蒙仲不动声色地暗吸一口气,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战场,甚至于时而还故意露出仿佛胜券在握的笑容,以免周围那些频繁偷看他神色的宋兵感到惊慌。 是的,谁都可以慌,但他这位主将不能慌,否则这场仗还怎么打? 『城内还有可用的兵力么?』 目视着城墙上的厮杀,蒙仲的脑海中仔细盘算着。 但让他有些无奈的是,城内此刻已经几乎没有可用的兵力,唯独东城门那边,由于这几日并未遭到齐军的进攻,因此尚还有千余完好无损的士卒。 问题是,倘若将那千余士卒调到北城门,就能够坚守到黄昏么?要知道天空那个该死的太阳,才刚刚移动到正当空啊! 更要紧的是,倘若从东城门抽调兵卒,东城门的防守必然薄弱,倘若齐军事先派一支奇兵埋伏在东城门的城郊,到时候根本来不及回援。 『到底是冒险从东城门抽调那仅剩的千余兵力,还是让城内那些伤势不算重的士卒赶赴城墙增援?』 蒙仲暗自思考道。 说实话,这两个选项他其实都不想选择。 先说东城门那边,虽说齐军可能最终也不会偷袭东城门,以至于那里的宋兵被白白浪费了战力,但战争讲究「先立于不败而后谋取胜利」,东城门那边的防守本来就薄弱了,此刻若是彻底调空,一旦齐军果真在城外埋伏了一支兵卒,那到时候瞬间破城的局面,两万五千余宋兵艰苦防守五日的战果瞬间前功尽弃。 因此,本着对牺牲的士卒负责的心思,蒙仲是不想调动东城门的士卒的,以免出现什么变故。 但征用伤兵……说实话,除非是负重伤的士卒,否则只要伤势不算严重的伤兵,其实差不多都已经上城墙防守了,哪里还有什么可用的伤兵? 既不能抽调东城门的士卒,又无伤兵可以征用,而西城门、南城门那边,也因为遭到齐将田触、田达二人的猛烈进攻而难以支援北城门,这就导致蒙仲眼下陷入了一个无兵可用的尴尬处境。 『若是再给我五千兵……不,哪怕是三千兵力,让城墙上的士卒可以轮换歇息一番,相信这边士卒们的伤亡损失将会大大降低,啧!兵力、兵力……』 就在蒙仲思忖着究竟从哪里再挤出一些兵力增援北城墙时,他忽然听到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喝问:“你等来城墙做什么?莫要添乱,速速退下城墙。” 旋即,就有一些嘈杂的声音响起,似乎在说什么想要帮助守城。 『唔?』 蒙仲皱皱眉,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群平民,这些人似乎是从城墙内侧的阶梯上来的,但此刻却被城墙上的宋兵挡住了去路,且彼此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 “怎么回事?” 蒙仲走过去问道。 当时在那边的宋兵,皆认得蒙仲便是太子戴武的佐司马,也是这几日指挥他们抵挡齐军的主将,见蒙仲询问,立刻恭敬地回答道:“回禀佐司马,这些平民说是要帮忙守城。” “哦?” 蒙仲转头看向那些平民,只见这些人有的穿戴着齐军的甲胄,有的仅手持一根长戈,有的干脆是赤手空拳。 想了想,他劝说道:“诸位,战争并非儿戏。在下感谢诸位想要协助守城的想法,但诸位未曾经过训练,且人数亦少,不足以……” “这位佐司马,我等的人数可不少!城内几乎所有的男儿都来了!” 在人群中,有一名目测二十几岁的男子插嘴道。 『什么?』 愣了愣,蒙仲将信将疑地走到城墙内侧,探头脑袋看了一眼城内,果然瞧见城墙内到处都是平民打扮的男男女女,人数恐怕绝不下于三千人。 『难道是太子恳请城内的平民协助守城?』 蒙仲心下暗暗猜测道。 毕竟此刻逼阳城内,除了他下令强行征召城内的平民,也就只有太子戴武有个能力——毕竟这位太子这段时间与城内的军民打成一片,在军民心中享有不俗的名望。 此时,人群中走出一名四十岁左右的魁梧男子,只见他朝着蒙仲抱了抱拳,沉声说道:“这位佐司马,请允许我等协助守城!” “谁让你们来的?”蒙仲皱眉说道。 听闻此言,那名男子便解释道:“是太子殿下得知北城门这边情况危急,亲自到城内恳请我等相助……”说着,他稍稍一停顿,举起右手握成拳头,慷慨激昂地说道:“我等亦是宋国男儿,岂能坐视齐国吞并我宋国?……我等也知晓,我辈只是一些空有蛮力的农夫,但为了宋国,为了太子殿下,我等绝不吝啬这条性命!”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人群中亦响起一声声呐喊。 “为了宋国!” “为了太子殿下!” 『……』 看着这群神情激动的平民,蒙仲不禁有些迟疑。 不可否认,他此刻急需可用的兵卒,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允许这些丝毫未经过训练的平民登上城墙协助守城,毕竟这些人就算两名男子都未必抵得上一名经过训练的宋兵。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问道:“太子何在?” 话音刚落,城下就传来了太子戴武的声音:“佐司马,我在这里。” 说话间,太子戴武挤过人群,来到了城上。 待来到城上,见蒙仲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太子戴武连忙解释道:“我在城内得知北城墙这一带士卒伤亡惨重,或有被齐军攻破的危险,因此恳请城内的子民一同守城……戴武来不及与卿商量,自作主张,还请卿见谅。” 『……』 看着面前一脸诚恳的太子戴武,再看看四周那些自愿前来协助守城的平民,蒙仲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城墙上有宋兵忽然着急地喊道:“齐军!齐军又攻上来了!” 见此,太子戴武面色一正,回身朝着那些平民拱手行礼,诚恳说道:“诸位我宋国的子民,请助戴武,请助我国的士卒一臂之力!” 听闻此言,方才与蒙仲说话的那名男子当即挥舞手臂喊道:“逼阳人可曾听到太子殿下的话?协助守城,决不能让齐军攻入城内!” “喔喔喔——” 蒙仲与附近的几名士卒根本来不及阻拦,便见那些平民源源不断地涌上了城墙,或手持兵器堵在城墙前,或捡拾地上的兵器。 在混乱当中,就连太子戴武亦在一队近卫的保护下,身先士卒涌到了城墙上,显然是准备与城墙上的逼阳军民一同死守城墙。 “佐司马,这……这可怎么办?” 附近几名士卒不知所措地看向蒙仲。 看了一眼远处那位他阻拦不及的太子殿下,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四周那些手持兵器面色紧张、但却目光坚定的平民,蒙仲长吐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道:“此刻就算我等阻拦,想必也阻拦不住吧……” 说着,他收敛了脸上的苦笑,沉声下令道:“既然如此,就莫要辜负这些平民,莫要辜负太子殿下,传令下去,叫城上的士卒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包扎伤口,若有余力,请务必协助、教导这些平民如何抵挡齐军,尽可能减少他们的伤亡。” “喏!” 而就在同时,城下的齐军再次发动了猛烈的攻势,蒙仲清楚看到,那些平民因为欠缺相关经验,以至于一上来就损失了数十人——这还是在蒙仲视线范围内,在他视线范围外,不知还有多少平民死在齐军的攻势下。 但即便如此,那些平民亦丝毫没有退缩,就像率领他们的太子戴武一样——其实太子戴武的武艺还不如蒙仲,但此刻,这位宋国太子却无所畏惧,亲自作战在城墙上,以自己的行动鼓舞激励了附近的逼阳军民。 “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殿下亲自上城墙与我等一同守城!” “太子万岁!” “万岁!”【PS:万岁这个词前秦就出现了,比如田文的幕僚冯谖烧毁债券时,薛邑平民皆呼万岁。跟“朕”这个自称一下,最初并非只有君主可以使用。】 “为了太子!为了宋国!杀光这些齐兵!” “杀——” 一时间,逼阳城上的宋国军民爆发楚一股无以伦比的气势,别说宋军,就连蒙仲都感到暗暗心惊,心惊于在这个年代,当君主或储君亲临战场时,对战场上的己方士卒究竟有着怎样的鼓舞。 『……虽然并非我本意,但无论如何,逼阳今日是无忧了。』 想到这里,蒙仲暗自松了口气。 而与此同时,在城外齐军的本阵,田章与田敬亦很快就注意到了逼阳城上的变化。 当意识到逼阳城内的平民自发帮助太子戴武、帮助守城宋兵防守城墙时,田章就知道今日注定打不下逼阳了。 “撤退吧,田敬。”他颇感遗憾地说道。 “撤退?”田敬抬头看了一眼正当空那轮刚刚才向西倾斜的烈阳,脸上闪过几丝不舍。 见此,田章摇摇头叹息道:“虽然很可惜,但既然逼阳城内军民已万众一心,那么就算我军拼尽所有,也别想攻克这座城池……再打下去,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听闻此言,田敬低着头默不作声。 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 “传令下去……全军撤退。” 章节目录 第207章 泄露 『PS:感谢“单骑照碧心”书友的一万一千起点币打赏~感谢“MasterYoung”书友的一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齐军撤退了!” “齐军撤退了!” “万岁!” “天佑宋国!” 当看到齐军大规模撤兵时,逼阳城上的军民皆不由地欢呼起来,就连太子戴武亦丢下了手中的兵器,忘乎所以地与在旁的军民一同欢呼起来,整个北城墙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此时蒙仲抬头看向天空,以烈日的方位来判断时辰,结果发现才堪堪未时(约下午两点)而已。 『居然在未时便撤退了……』 不得不说蒙仲有些意外,毕竟在他的预想中,今日齐军的攻势不应该这般虎头蛇尾才对——既然是整顿军队前的最后一个尝试攻城,那么齐将田敬一定会竭尽全力,而方才齐军士卒们的气势未泄,可他却下令撤退,这着实让人有些费解。 『应该是注意到他们吧……』 转头看向城墙上正在欢呼的太子戴武与许许多多城内的平民,蒙仲久久绷紧的脸庞亦不由地露出几分笑容。 他知道,齐军之所以在未时便草草撤退,正是因为注意到了逼阳城内平民协助守城的变故,由此意识到逼阳城目前乃是万众一心的情况,是故才在万分失望下选择退兵,停止无谓的进攻。 『正如义兄所言,真是一位出色的太子。』 看着远处脸上洋溢着满足笑容的太子戴武,蒙仲暗暗称赞道。 “太子。” 他走向太子戴武。 见蒙仲走近,太子戴武这才停止与附近军民一同欢呼,旋即笑着对蒙仲说道:“佐司马,我等多少还是能起到一些帮助吧?” 看着周围那些皆看向自己的城内平民,蒙仲脸上由衷地露出几许笑容:“是啊。”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振臂欢呼道:“诸位,佐司马亦认可了我等的功劳!” 见蒙仲这位指挥作战的佐司马亦认可了己方众人的功劳,那些平民更加高兴,忍不住再次欢呼起来:“万岁!万岁!” 期间,或有些年轻的平民心态膨胀,叫嚷着诸如“齐军亦没什么了不起”、“若下次齐军再来进犯、则我等再帮忙守城”之类的话。 见此,蒙仲咳嗽两声,压压手打断了平民们的欢呼,旋即一本正经地说道:“蒙某感谢诸位的协助,但倘若诸位下次仍愿协助守城,我以为诸位还是需经过一定的训练,这样才能大大减低伤亡……” 听到蒙仲这话,那些平民们转头看向四周,这才发现他们亦牺牲了不少人。 旋即,方才与蒙仲说过话的那些魁梧汉子正色说道:“这位佐司马,请派军士训练我等,我等亦想帮忙抵挡齐军,为我宋国而战,为太子殿下而战!” 见四周的平民大多态度坚决,蒙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旋即派人请来军司马戴盈之,请他负责训练这些平民的事宜——要知道戴盈之乃是宋国的军司马,此番为了抵挡齐军进犯,他才甘愿听从蒙仲的指挥。 因此蒙仲当然不能无视他的存在而任命其他人,否则实在不给戴盈之面子,除非后者自己推辞。 片刻后,待戴盈之来到这段城墙,蒙仲便跟他说起了此事,听得戴盈之格外重视。 他点点头说道:“齐军虽然暂时撤退,但其欲吞并我宋国的野心怕是未见削弱,确实应当立刻扩充我逼阳城的兵力,加紧操练。……太子、佐司马,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有劳了。”太子戴武点点头,旋即回顾蒙仲、戴盈之二人说道:“不过依我之间,此事就从今日开始吧,至于今日,我以为应当好好庆贺一番。” 蒙仲与戴盈之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太子英明!” 就这样,太子戴武下令全城庆功,以至于逼阳城内的军民皆展开了击退齐军的庆贺,城内的平民皆自愿拿出家中的粮食与酒水,犒赏军卒,犒赏自己,这使得整座逼阳城皆沉浸在欢快的气氛中。 相比较正处于欢快气氛的逼阳城,不久后退回二十里营的田敬军,这边却是死气沉沉。 这也难怪,毕竟此番田敬率领四万齐军进攻逼阳,连续进攻城池整整六日,期间阵亡士卒多达两万多人,其余士卒人人负伤,而在付出了如此巨大代价的情况下,逼阳城别说被攻克,甚至没有暴露出丝毫即将破城的迹象,这使得田敬军上下兵将士气低迷。 这场仗接下来该怎么打? 说实话田章亦有些发懵。 他麾下十五万齐军目前还剩下多少? 刨除驻守滕县防范宋将景敾、戴悉的四万齐军,以及留守薛邑的五千齐军,在逼阳一带,田敬、田触、田达三将大概总共只剩下两万多人,倒是在独山到彭城一带,还有邹习率领的三万左右齐军,满打满算,齐军约还有十万军队。 不可否则,这仍然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但问题在于这十万齐军的力量被分散了,以至于眼下,既打不下逼阳,亦打不下彭城。 说到底,还是因为齐国低估了宋国的实力。 不得不说,宋国可不是齐国前段时间轻易就击败的燕国,它能在魏国、楚国、齐国这三个强国之间幸存下来,岂能没有一定的实力? 回到二十里营后,田章亲笔写了一封有关于逼阳城作战的战报,命信任的士卒立刻送往临淄,旋即,他对佐司马田敬说道:“你派人通知邹习,叫他放缓对彭城的进攻。逼阳无法拿下,我军不宜孤军深入……总之,先放缓攻势,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田敬闻言不解问道:“章子,您要去何处?” 田章便解释道:“趁着军队整顿,我想前往邹国看望一下我的老师,毕竟我的老师年纪也大了,见一面少一面。……顺便到滕县看看情况。” 田敬当然知道田章的老师便是邹国的儒家圣人孟轲,闻言恍然大悟。 就这样,在田敬着手在二十里营整顿军队的同时,田章带着四名近卫,驾驭战车前往了邹国。 自逼阳前往邹国,必须经过薛邑、滕县两地,田章正好顺便查看驻军当地的麾下齐军的状况。 薛邑暂时是最安全的,毕竟它的两端即是滕县与逼阳,并且这两地目前皆有齐军驻扎,除非宋国军队坐船横穿南湖偷袭薛邑,否则薛邑是目前最安全的。 至于滕县,虽然当地仍有宋将景敾、戴悉二人,仍率领约两万余宋军企图夺回滕县,但考虑到田敬在转攻逼阳前在这里预留了整整四万的军队,因此这边的宋军亦无需在意。 只有逼阳…… 此番他田章麾下的军队,在逼阳城的战损实在是太严重了。 不夸张地说,邹习攻打彭城,迄今为止也只是损失了五六千兵力而已,而小小一座逼阳城,齐军的损兵人数却是邹习那边的四倍有余。 更要命的是,在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伤亡代价后,齐军至今都看不到丝毫攻破逼阳城的机会,这才最最让人沮丧。 由于途中要视察薛邑、滕县一带的状况,因此,从逼阳到邹国这段原本只有四日的路程,田章多花了一日,以至于在七月二十七日,他这才抵达邹国,来到了他老师孟子所居住的孟子居。 今日在孟子居内,并非是孟子在亲自授课,而是孟子的得意弟子万章。 如果说庄子的大弟子乃是蒙仲,那么孟子的大弟子,便是万章,其次是公孙丑,这两位乃是孟子最早收为正式弟子的,且迄今为止始终跟随在孟子左右,哪怕鲁国、楚国、齐国等国家派人邀请万章、公孙丑前去出仕做官,亦被这两位婉言回绝。 虽然田章的年纪要比万章、公孙丑二人年长,但论在儒家弟子中的辈分,纵使是田章也得尊称这两位一声师兄。 可能是见师兄万章正在代替老师孟子教授诸位师弟以及其余记名弟子,田章没有打搅,自觉地搬了一张草席在听课的众人最后静静听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就被附近的儒家弟子认出,旋即居内就变得热闹起来。 “田师兄回来了。” “是田师兄。” “田师兄。” 见听课席中响起了杂声,万章不悦地皱了皱眉,但当他发现是田章的到来所导致后,他心中顿时释怀了。 毕竟对于田章这位师兄弟,儒家弟子们还是很尊敬的,毕竟田章是他们儒家孟门一干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位——学术方面的才能姑且不论,至少田章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是其余儒家弟子万万不能及的。 见自己的到来终归还是打搅了师兄万章的授业,田章连忙走到万章面前,拱手告罪道:“万师兄见谅。” “师弟这是说得哪里话。” 因为田章的回来,万章也很高兴,当即就宣布暂停今日的课程,一干儒家弟子围在田章身边,相互闲聊起来。 期间,公孙丑好奇地询问田章道:“师弟,你不是正在率领攻打宋国么?怎么有空返回居内看望老师?” 一听这话,田章顿时泄了气,叹息着说道:“唉,别提了,此番我奉齐王之命进攻宋国,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在逼阳城碰到一个‘嬴疾’,以至于折损诸多兵卒,却至今都没能攻克逼阳,害得我都不敢孤军深入攻打彭城。” “嬴疾?”乐正闻言惊讶地问道:“嬴疾不是秦国人么,而且师兄你上回回来时就说过,这个嬴疾已经病逝了,怎么会在宋国?” 田章便解释道:“只是代称,因为我根本不知逼阳城内那个宋军主将的名字,只是感觉此人用兵用嬴疾非常相似……” “不知?”陈臻好奇问道:“田师兄没有去打听么?” 田章摇摇头解释道:“我当然有派人四处打听,可那家伙仿佛就跟凭空冒出来似的,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宋国还有这样的人物么?” 公孙丑、乐正、公都三人对视一眼,好似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几许古怪的表情。 此时,正巧正屋内有一名儒家弟子在远处喊道:“田师兄,夫子让你入室见他。” “好!” 田章应了一声,旋即拱手向万章、公孙丑、乐正、公都等一干师兄弟拱手行礼道:“诸位师兄师弟,我先去见夫子,回头再与诸位师兄弟畅谈。” “去吧去吧。” 万章、公孙丑等人纷纷笑着说道。 然而,待等田章走远后,万章、公孙丑、乐正、公都等人却窃窃私语起来。 “不会是蒙仲那小子吧?”公孙丑惊讶地低声说道。 “有可能。”乐正点点头说道:“咱们那位小师弟,据说在赵国担任过赵主父的近卫司马,执掌过成千上万军队。记得在祝柯县的时候,蒙仲就以五百兵夜袭齐将田触的数万齐军……倘若说宋国有什么人能挡住田章师兄,恐怕就只有咱们那位小师弟了。” “这可真是……”公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咳!” 见公都这幅表情,万章咳嗽一声提醒道:“此乃齐国与宋国的战争,纵使此刻在逼阳城内的确实是蒙仲,他亦没有做错什么,终归是各为其主。” 公孙丑亦附和道:“相比较傲慢无礼的齐王田地,我倒是更倾向于宋国。……我前段时间去宋国时,见过宋国的太子戴武,那可真是一位谦谦君子,惠盎与薛居州二人,真好是有好好教导太子戴武,待日后戴武继承了宋国的王位,对于我儒家大大有利……” “是极!” 乐正、公都等人纷纷点头,毕竟他们都知道,惠盎虽说博学多才,但实际上对其影响最大的,正是他们儒家的思想,简直跟同门师兄弟没有什么区别,而太子戴武是惠盎、薛居州教导出来的,自然对儒家有着莫大的好感。 由此可见,一旦日后太子戴武继承了宋国后,他儒家的思想便能宋国得以广泛传播,相信只要是儒家弟子,皆对此事颇为期待。 而就当万章等人私底下议论纷纷时,田章已经迈步走入了居内的主屋,看到了正在屋内挥笔疾书的孟子。 他笑着拱手行礼道:“见到夫子身体安泰,弟子倍感幸甚。” 孟子闻言抬起头来,笑着说道:“田章啊,稍等片刻,待老夫写完这篇。” 听闻此言,田章也不着急,便在孟子所坐的那张矮桌前正襟危坐。 大概只片刻工夫,孟子这才放下毛笔,在吹了吹竹简上的字迹后,将其卷了起来,旋即招入一名弟子,吩咐道:“你立刻送到城内的驿馆,请驿卒派人送往蒙邑庄子处。” “喏。” 那名弟子点点头,当即捧着竹简快步离开。 见此,田章笑着说道:“是给庄夫子的书信么?老师最近还在跟庄夫子讨论学术?” “讨论学术?” 孟子愣了愣,旋即待反应过来后笑着说道:“是啊,庄周那个家伙,自说自话什么要抛弃成心,我看他自己就做不到嘛。本来对小辈有利、对彼此都有利的事,那个固执的家伙非要……嘿!可惜他骂……唔,说不过我,他虽号称就连惠施亦是他手下败将,可老夫四十余岁时便周游诸国,雄辩天下英杰,又岂如此轻易就被他骂……说得哑口无言?” 田章眨了眨眼睛,感觉孟子这番话有点奇怪,但考虑到孟子与庄子之间的事不是他这个晚辈可以追问的,于是他便笑着说道:“夫子高兴就好。” “哈哈哈。”孟子捋着髯须笑了起来:“彼来吾往,不亦说乎!其中乐趣,不为外人道也。” 说着,他见田章露出困惑之色,便笑着岔开了话题:“你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望老夫?” 在自己老师面前,田章当然不会隐瞒什么,老老实实说道:“齐王命弟子率军进攻宋国,然弟子在逼阳城受了挫,折损诸多兵卒,却未能将城池攻克,心烦意乱,是故特来老师处,希望聆听老师的教诲。” 听到这话,孟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收了起来,他正色说道:“齐王田地,在其还是太子时,老夫就曾见过他,看似貌顺、实则心傲,无有容人有量,外无御敌之术,内无御下之术,且生性多疑,非明主也,远不及其祖父齐威王与其父齐宣王。……前年「田甲」叛乱,便是例子。” “……”田章不知该如何回答,遂保持沉默,但在他心底,他其实也认为孟子说的没错。 是的,就算在田章看来,如今的齐王田地,亦远远不如齐威王、齐宣王,刚刚上位,就不分青红皂白想要设法削弱丞相田文的势力——其实在田章看来,田婴、田文父子虽有私心,但对齐国、对王室还是颇为忠心的。 奈何齐王田地对田文一派在国内的势力感觉寝食难安,因此在田文前往魏国、联合魏韩一起对付秦国时,趁机排除田文在朝中的势力,将一干与田文有关系的臣子全部替换。 而除了田文以外,齐王田地对于其余的堂叔伯——即他祖父齐威王另外几个儿子,亦颇为苛刻,想要将当年齐威王赏赐给他几个儿子的那些富饶的封邑通通收回,包括田婴、田文父子的薛邑。 这导致田氏一族对齐王田地有颇多的怨恨。 前年,即赵国联合宋、燕两国一起攻打齐国的时候,虽然田章及时率领军队从魏国返回齐国,但齐王田地却非常识相地顺从了赵国,表示愿意臣服于赵国——难道只是因为齐国不足以对抗赵、宋、燕三国的联军么? 其实不然,因为那会儿,齐国内部爆发了一场内乱,大贵族「田甲」不满齐王田地想要剥夺他们的封邑,于是趁赵、宋、燕三国进犯齐国之际,聚集一帮人谋反叛乱,试图劫持齐王田地,因此当初即便田章及时带兵返回齐国,齐国亦无能力在国内爆发内乱的情况下抵挡住赵、宋、燕三国的进攻,因此只能向赵国臣服。 事后,赵主父率领回国夺权,而齐王田地,亦忙着命田章平定田甲的叛乱。 田甲那些人,当然不是田章的对手,很快就被平定,但这件事就暴露出了一个问题,即齐国国内的贵族、包括田氏一族,其实有很多对齐王田地心怀不满之人。 因此在田章出使赵国的期间,齐王田地派人彻查国内的贵族,想看看到底有些一同参与了田甲的叛乱。 期间,由于一度牵扯到薛公田文,一怒之下罢免了田文的相位,并宣布田文的叛臣身份,吓得田文躲在魏国都不敢返回齐国,生怕被田甲牵连。 得知此事后,田文的幕僚魏处只身返回齐国,于王宫前自刎,以此为田文洗脱冤情,将信将疑的齐王田地这才再次派人复查「田甲劫王」之事,最后因为没有田文直接参与的证据,这才撤销了对田文的通缉,恢复了田文的相位。 不得不说,虽然田甲的举措固然大逆不道,但追溯根本,齐国这场内乱说到底还是齐王田地自己惹出来的,虽然最终这场内乱被平定,但齐王田地的声誉却一落千丈,不少贵族与臣子都觉得这位君主刻薄寡恩,无有容人之量。 但作为齐国的臣子,当孟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田章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罢了罢了,就不说他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田章的态度,孟子亦感觉在这位弟子面前评价齐王田地没什么意义,于是便岔开话题道:“你方才说,你在宋国的逼阳受了挫?究竟是何人使你受挫?” “不清楚。”田章闻言摇摇头说道:“此人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以至于弟子派人多番打探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不过据我与其交手判断,此人极善用兵、且足智多谋,我真怀疑,宋国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 听到这话,就跟万章、公孙丑等人一样,孟子的表情亦变得古怪起来。 『田章口中所言宋将,莫非就是蒙仲那小子?』 他暗自猜测。 要知道,蒙仲在返回宋国时,就先来到邹国拜访了孟子,并且也告诉过孟子,他将前往彭城,将赵国的剧变告诉宋王偃与惠盎。 孟子暗自估算了一下,田章率军进攻宋国的时候,蒙仲应该还留在彭城,换而言之,蒙仲很大可能会参与这场战事——除此之外,孟子亦想不到还有谁能抵挡住田章。 “夫子,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子脸上的古怪表情,田章立刻就察觉到了。 “……” 孟子缄口不言。 毕竟,田章固然是他喜爱的弟子,但蒙仲,同样是他器重的后辈。 甚至于在孟子眼中,蒙仲这个道家弟子其实亦与他弟子没有什么区别,毕竟蒙仲非常赞同他孟轲的思想主张。 见孟子缄口不言,田章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老师,您真知道?等等,不会是我儒家弟子吧?” “不可说。” 被田章逼得急了,孟子摆了摆手。 毕竟一来他并不确认,二来,他也担心自己的泄露破坏了蒙仲什么计策。 手心手背都是肉,在田章与蒙仲之间,孟子实在不好偏帮谁,只能保持中立。 『居然真是我儒家的师兄弟?』 田章简直有种日了狗的感觉,众里寻他千百度,猛然回首,那个让他倍感头疼的“嬴疾”,居然是他儒家的师兄弟。 这简直了! 问题是,他儒家除了他田章以外,还有善于用兵打仗的师兄弟么? 忽然间,田章想到一个人,嘴角亦扬起了几分了然的笑意。 此时他终于意识到,此前他排除宋国一个又一个的将领,却唯独落下了一个当时即将返回宋国、甚至已经回到宋国的熟人。 只有那小子,才拥有抵挡住他匡章的谋略。 即他田章的“小师弟”,蒙仲! 章节目录 第208章 约见 “老师,那小子回宋国了吧?” 目视着孟子,心中其实已经有数的田章轻笑着试探道。 听闻此言,孟子两道花白的眉毛稍微颤了颤,旋即他捋着胡须看向田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流露出一副「老夫不知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见此,田章哑然失笑之余,再次说道:“老师,弟子指的乃是蒙仲那小子。” “哦,你说蒙仲啊……” 见话题绕不开,孟子砸吧着嘴,本来想推脱不知,但又考虑到蒙仲在回宋国前曾来拜访过他,因此也不好故意欺骗田章这位弟子,因此有些左右为难。 瞧见老师这幅表情,田章心中就已经清楚了:“老师,那小子不会来探望过您吧?” 见实在是绕不开了,孟子只得承认:“蒙仲那孩子,他前段时间确实前来拜访过老夫……” “老师,您可有点偏心呐。” 田章闻言故作埋怨地看向孟子说道:“若您早早让师兄弟将此事告知弟子,弟子又岂会在逼阳受挫?” 虽然是跟孟子开玩笑,但这并不代表田章所说的就没有道理:如果他提前得知宋国返回了宋国,必定会对蒙仲有所防范,毕竟他这位“小师弟”,那可是曾经凭五百兵就夜袭田触数万齐军,让田触数万军队在一夜之间溃败的谋将,虽然年纪轻,但田章丝毫不敢小觑其谋略与用兵。 不夸张地说,倘若提前得知逼阳城的宋军主将“嬴疾”便是他的义弟蒙仲,田章绝对会叫薛邑、郯城小心防范,防止蒙仲派兵奇袭,因为他知道,蒙仲看似平和内敛,但在用兵方面,这位义弟却极具攻击性,当其意识到无法从正面使他田章受挫时,必然会瞄准薄弱且关键的地方下手,也就是郯城。 总而言之,至少提前得知对面的宋军主将乃是蒙仲,田章至少有五成可能会猜到其欲偷袭郯城的打算,不至于像先前那般,误以为对面只是太子戴武、戴不胜、戴盈之那种货色,使得他根本没想到宋军竟然会有胆量偷袭两百余里外的郯城,以至于直到郯城被攻破之后又过了将近十日,他这才得知消息。 “偏心?” 孟子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老夫可是什么都没做呀。” “是故才说老师偏心。” 田章故作抱怨的说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此战,那小子知道齐军是由弟子指挥,凭借他对弟子的了解,处处针对弟子;而弟子却不知宋军竟是由那小子指挥,此消彼长,是故才会在逼阳受挫,损兵折将……” “哈哈哈。”孟子捋着胡须轻笑道:“堂堂的匡章在宋国吃了败仗,竟还要怪到老夫这个年过七旬的山野老翁身上么?” 他当然看得出田章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毕竟他这位弟子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非但是名扬天下的齐国名将,也是即将迟暮入土之人,哪里还会像几十年前那般争强好胜? 更别说使其受挫的蒙仲亦非外人,至少算半个儒家弟子,既然是同门师兄弟,又岂会因此而怨恨彼此? 终归在这世上,似庞涓、孙膑那种同门关系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像苏秦、张仪那般的同门关系——纵使张仪出任秦相,以「连横亲秦」之策破解了其师兄苏秦的「合纵抗秦」之策,但二者依旧还是还是彼此和睦亲近的师兄弟。【PS:据说,庞涓、孙膑、苏秦、张仪,皆是鬼谷子的弟子。】 “弟子不敢,弟子要怪,自然还是怪那小子……” 说到这里,田章故意板着的面孔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容,摇摇头说道:“亏我在赵国时还反复关照他、叮嘱他,没想到那小子恩将仇报,故意藏匿行踪回到宋国,偷偷摸摸竟成为了宋国的掌兵司马……”说到这里,他忽然好奇问道:“老师,那小子这次是认真的么?我是说出仕宋国?” “未必。” 孟子捋着胡须摇头说道:“其实老夫并不敢肯定你在逼阳遇到的对手便是此子,老夫只是觉得,此子对宋国颇有热忱,若得知齐国进犯宋国,十有八九会义助宋军,至于出仕,除非得到那个固执老物……咳,老夫是说庄周,除非得到其师的允许,否则,以蒙仲为其恩师的尊敬,是断然不会违抗师命的……” 说到这里,孟子好似是联想到了什么,仿佛是对什么事恨得牙痒痒似,哼哼着磨了磨牙。 “固执老物?” 田章可是清楚听到了孟子将庄周称之为“固执老物”,表情有些古怪:“老师是指庄夫子?” 见自己说漏了嘴,孟子咳嗽一声,突兀地岔开了话题:“总之,那蒙仲断然不会出仕宋国,至少目前不会。……你问这个做什么?” 田章亦是年过半百之人,一见孟子突兀地岔开话题,便意识到这位老师不想解释他与庄子之间的复杂关系,因此顺从地没有在细问,顺着孟子的话笑着解释道:“弟子曾经想过把蒙仲带往齐国,以便日后能接替弟子的职务。” “哦……” 孟子恍然地点点头,旋即,脸上露出几分沉思的神色。 平心而论,蒙仲乃是庄周的弟子,且庄周那个固执的老家伙至今都不肯将这名优秀的弟子分他一半,但考虑到蒙仲对他孟轲的“仁政”思想主张颇为认同与推崇,因此在孟子心底,他早已将这位晚辈视为自己的弟子一般,因此当田章提及此事时,他亦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正常来说,田章的提议相当不错,毕竟齐国有田章在,田章自然会照顾蒙仲,可能不久之后,蒙仲真能接替田章在齐国的职务与地位,这无论对于蒙仲,亦或者对于道、儒两家,都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 但一想到齐国如今的君主田地,孟子便忍不住皱起双眉摇了摇头,沉声说道:“齐国虽好,可惜齐王远非明君……你是辅佐齐威王、齐宣王两代君主的旧臣,又是击败了强秦了将领,是故齐王田地对你颇有信任,但对蒙仲则未必。纵使你能将蒙仲带到齐国,但倘若齐王不肯信任此子,此子亦不会在齐国长留。” 说着,他便将蒙仲在赵国所经历的一些事告诉了田章,皆是蒙仲前一阵子拜访孟子时告诉这位长者的。 至于说的什么,无疑就是蒙仲心中的怨念与遗憾:埋怨赵主父不肯听从他的建议,遗憾于赵主父、赵公子章父子最终双双而亡。 不得不说,这些秘密听得田章暗自心惊。 “原来蒙仲曾经还建议过赵主父亲自出面么?这可真是……” 也难怪他如此心惊,毕竟倘若当初赵主父肯听从蒙仲的建议,沙丘宫变的失败者最后就绝对不会是赵主父与赵公子章——倘若公子赵章取代赵何成为了赵国的君主,而赵主父也因此重新夺回了权利,齐国哪还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废除曾经臣服于赵国的协议?出兵攻伐燕国、宋国,报复此前赵、燕、宋三国联合伐齐之事? 他齐国怎么可能会有那个胆量! 此时此刻,田章暗自庆幸赵主父不曾听取蒙仲的建议,否则,整个中原的格局就绝对不会是当前这般。 这样一想,田章心中那「想将蒙仲带往齐国」的心思也更浓了。 毕竟他已经五十七岁了,深受齐宣王君臣之恩的他,迫切希望在他有生之年,为齐国寻觅到一位可以接替他扛起齐国对外战事的统帅,虽然他如今正在栽培、教导的田触、田达二人确实很优秀,是齐国田氏一族的佼佼者,但相比较他义弟蒙仲,田触、田达怎么说还是逊色不少——其中的田触,这还是蒙仲的手下败将,虽然当时田触也是犯下了疏忽的过失所导致。 但转念一想齐王田地,田章也觉得他老师孟子的话也没有错:这一任的齐国君主,的确不是什么明君,而且刻薄寡恩,这位君主所做的某些事,就连他田章看了亦不舒服。 比如说,想方设法希望收回国内贵族的封邑,甚至于削减军费、减少士卒的钱饷,至于其中原因,无非就是齐王田地想要大兴木土为其父齐宣王建造宫殿,因此博得“孝顺”美名——而这个建议,正是那个该死的苏秦提出的。 想到这里,田章正色对孟子说道:“老师,弟子以为齐王只是受苏秦教唆,只要设法驱逐苏秦,齐王必定会有所改变。” “苏秦啊……” 听闻此言,孟子捋着髯须沉思了片刻,皱眉说道:“天下贤者若投君主,无不规劝君主勤勉政务、优待臣民,兴国事、息嬉戏,而苏秦投齐,老夫只知他假借「孝顺」之名,教齐王田地大兴土木为死人建造宫殿,徒耗齐国的人力财力……老夫观此人居心叵测、意图不明,你可要多加注意。” “老师明见。” 田章点点头,亦面色严肃地说道:“虽然不知具体原因,但弟子始终怀疑,苏秦投奔我大齐,绝非真心投奔,而是别有意图,只可惜此人名气甚大,又懂得讨齐王欢心,以至于如今位列上宾……不过我已叫「田举(陈举)」一干朝臣盯着苏秦,倘若其果真有什么歹意,弟子绝不会心慈手软。” 说到最后时,田章眼眸中浮现几丝杀机。 想想也是,他深受齐宣王之恩,以至于纵使明知齐王田地不贤,也只能忍着心中的不满辅佐后者,又岂会纵容有居心叵测之人试图祸害他齐国? 只不过目前他还抓不到苏秦的把柄,因此不好对这位曾经身佩六国相印的名士下手罢了。 见田章眼眸中杀机毕露,孟子淡淡说道:“此乃门徒授业之地,不宜起杀心。” 田章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向老师告知。 此后数日,田章便住在孟子居内,每日或与孟子谈论当今天下的大势,或与诸师兄弟讨论儒家学术,几日下来,心中的郁闷之气倒也纾解了许多。 就这样一直住到八月初二,田章算了算日子,觉得代他返回逼阳后,正在整顿军队的田敬、田触、田达等人应该也忙的差不多了,因此便向老师孟子与其余一干师兄弟告辞,乘坐着战车离开了邹国。 在返回逼阳一带的途中,田章心里也在盘算着如何“教训”一下他的那位义弟蒙仲,毕竟这小子实在是不像话,故意遮掩自己的存在来暗算他这个兄长——有这么当弟弟的么? 好歹通个气啊! 实在太可恶了! 每每想到这里,田章便思考着如何利用这个信息,反过来“暗算”一下蒙仲,最好能趁机拿下逼阳。 是的,虽然镇守逼阳的宋军主将,十有八九正是他的义弟蒙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田章就会手下留情,毕竟这是战争,并非儿戏,纵使是关系亲近的义兄弟,在各为其主的情况下,亦不应该有丝毫的留情。 至少他田章不会! 他会叮嘱信任的部将关注着蒙仲,尽可能地保住后者的性命,免得后者死于这场战争,但他绝对不会因此放弃攻打逼阳。 而对面的蒙仲,从他故意遮掩身份,亦毫不客气地派戴不胜偷袭郯城,俨然也是深知「战场之上无私情」的道理。 可话说回来,该怎么利用这份讯息呢? 『……要不然我派一支奇兵去打商丘?逼蒙仲那小子回蒙邑?』 田章暗自想道。 但旋即他便摇了摇头,因为这招实在太卑鄙,太明显了。 要知道,商丘,乃是宋国的旧都,坐落于宋国西部,从这座城池往北约两日路程,即可抵达蒙仲的故乡蒙邑。 倘若田章假借偷袭商丘而逼蒙仲回故乡,哪怕是傻子都看得出来他这是故意支开蒙仲——他堂堂匡章,岂能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支开蒙仲,田章还真没什么把握能拿下逼阳。 毕竟他已经老了,思维能力、反应速度已远远不如年轻时,而他的义弟蒙仲才十七岁,想法正处于天马行空般的阶段,再加上蒙仲本人又熟读兵法,深知用兵精要,以至于田章拿这小子还真有点没辙。 当然,事实上蒙仲也并非田章这次讨伐宋国所遇到的最关键的问题。 真正最关键的问题,是田章忽然意识到他齐国低估了宋国——区区十五万齐军,充其量只能击败宋国,迫使宋国求和、割让城池,但不足以凭此吞并宋国。 因此他也在考虑,是否要写一封信派人送到临淄,将这个情况告知齐王田地。 倘若齐王田地允许宋国以割让土地为代价求和,那就简单了,他田章只需继续逼迫宋国,迫使宋国屈服即可。 但倘若齐王田地执意要吞并宋国,那么,十五万齐军——确切地说,是目前所剩下的十万齐军,这点兵力是远远不够的,最起码还得派出一支十万到二十万的军队,这样才有一口气吞并宋国的机会。 『先探探宋国那边的口风吧,顺便见一见那小子。』 嘴角露出几许捉狭的笑意,田章心中暗暗做出了决定。 由于途中并未在滕县、薛邑两地停留,因此田章只花了三日工夫,即从邹国返回了逼阳一带。 该日正是八月初七,待回到田敬驻守的二十里营后,田章便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往逼阳城。 大概是午时前后,田章派出的两名信使便抵达了逼阳城的北城墙,在经过询问后,北城墙守将边寇派向恺亲自带着这两名齐军士卒觐见太子戴武。 当时,太子戴武正在城郭内伤兵养伤的营区帮忙,比如帮伤卒换一换敷伤口的草药,倒一倒污水什么的,虽说周围的逼阳军民竭力劝说,但这位太子还是坚持如此,此举使得他在逼阳军民心目中的声誉直线上升。 “田章派来的信使?” 在从向恺手中得知情况下,太子戴武亦有些错愕,猜不透这会儿田章派信使前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但他还是接过了田章亲笔所写的竹简,结果摊开竹简才扫了两眼,他脸上的表情便变得古怪起来。 在微微思忖了一下后,太子戴武问身后的近卫道:“佐司马现下在何处?” 近卫当即答道:“应该在视察戴军司马操练那些平民,需要我请佐司马前来么?” 太子戴武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亲自去。” 正如那名近卫所言,此时蒙仲确实正在视察戴盈之操练那些城内的平民,甚至于,他还给戴盈之出了不少建议,只不过这些建议,戴盈之听得频频皱眉。 倒不是蒙仲的建议不好,只是他的要求太高:戴盈之只是希望将那些平民训练成合格的士卒,最起码懂得如何在战场上保护自己,同时杀死敌军;而蒙仲,则希望将这些平民训练成魏武卒、赵武卒,用士卒的质量来弥补数量。 因此针对此事,戴盈之与蒙仲还有过一番争执意味的讨论。 戴盈之表示蒙仲的训练要求太高,基本上七成的逼阳平民承受不住,这不是在练兵,纯粹就是折磨。 而蒙仲则反驳,他曾在赵国训练了一批信卫军,个个可以以一敌十。 然后戴盈之又说,这里只是小小一座逼阳城,城外又有齐军包围,哪有机会让你从宋国其他军队当中抽调精锐单独训练一批“宋武卒”? 最终,蒙仲只能放弃自己的主张,毕竟他也明白,无论是魏武卒,还是他当初训练的赵武卒(信卫军),并非只是单纯高强度训练士卒那么简单,更主要的还是要用优厚的待遇笼络军心,而目前这座被齐军包围乃至孤立的逼阳城,根本不具备训练精锐的条件。 遗憾之余,蒙仲亦时常前来此地,观摩戴盈之训练平民,毕竟每一位将领都有其独特的练兵方法与侧重点。 比如戴盈之,他就侧重于训练士卒们加强对兵器的掌握,比如说「手持长戈向前刺出」这个基础动作,将长戈平举在身体什么位置最省力,同时又能在刺出时最具力量? 再比如长戈上「胡(即横刃)」处于什么位置最具杀伤力? 再比如,当被敌军士卒抵挡住的时候,又如何转动长戈,利用「胡」缴械对方手中的兵器。 如果说蒙仲只是把长戈当做长枪用,那么戴盈之这位宋国的老将,可谓是非常精通对长戈的使用——此时蒙仲才意识到,原来长戈最具威胁的,并非是它的剑锋刀刃(援),而是横刃(胡)。 因此,判断一名士卒是否善于使用长戈,其实不在于看他刺出去的那一下,而是看他收回、即「勾」的那一下。 这些经长年累月实战而留下来的经验,蒙仲皆暗暗将其牢记在心中,这也是他这段时间没事总往戴盈之这边跑的原因。 别看戴盈之、戴不胜等人在谋略方面远不如他,但怎么说也是征战几十年的老将,他们通过实战而积累下的经验,确实值得蒙仲参考与借鉴。 今日,正当蒙仲远远在一旁观望着戴盈之训练士卒时,便瞧见太子戴武带着几名近卫来到了这边。 注意到此事,蒙仲立刻走向太子戴武,而远处正在训练平民的戴盈之,亦暂时叫身边的近卫代替指挥,自己则快速朝太子戴武走了过去。 “太子。” 片刻后,蒙仲与戴盈之皆来到了太子戴武面前,纷纷抱拳行礼。 旋即,戴盈之微皱着眉头问道:“太子,莫非是齐军有何动静?” “并非如此。”太子戴武摇了摇头,表情古怪地说道:“只是齐军的主将田章派人送了一封书信过来,想与我约个日期在城外见面……” “唔?”戴盈之闻言狐疑说道:“恐其中有诈。” “我想应该不至于的。”太子戴武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否决了戴盈之的猜测,这让后者感到很奇怪。 毕竟,眼前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断定那田章究竟有没有诡计呢? 可能是猜到了戴盈之的想法,太子戴武轻笑着说道:“盈之叔看罢田章的书信就明白了。”说罢,他将手中的竹简递给戴盈之,同时刻意提醒了一句蒙仲:“蒙卿也看看罢,信上了也提到了你。” “什么?” 蒙仲闻言一愣,当即转头看向戴盈之手中的那份竹简,却见上面只写着一句话,即约太子戴武与蒙仲择日在城外相见。 看着竹简上清晰的「蒙仲」二字,蒙仲心中咯噔一下,旋即脸上亦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泄露了,但既然田章已经清清楚楚地写了他的名字,这就说明那位义兄已经得知了他的存在。 “蒙卿如何看待此事?”太子戴武略有些好笑地看着蒙仲脸上的表情。 只见蒙仲沉思了片刻,正色说道:“既然是我义兄亲自出面,不至于会耍什么诡计,姑且去看看究竟吧,看看他有何目的。” “义兄?田章?” 在旁,戴盈之闻言错愕地看向蒙仲,旋即又转头看向太子戴武,见后者毫无异色,便忍不住指指蒙仲问后者道:“田章?他义兄?” 见此,太子戴武不解地说道:“我没有提过么,田章乃是蒙卿的义兄?” 在旁,蒙仲亦有些不解:“我应该也提过的。” 看了眼太子戴武,又看了眼蒙仲,戴盈之缓缓摇了摇头:“不,没有,从未提过。” “……”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与蒙仲对视一眼,旋即前者咂咂嘴,略微低下头伸手挠了挠额角,后者眼神飘远处抿了抿嘴唇。 气氛一度很尴尬。 章节目录 第209章 约见(二) 待与蒙仲、戴盈之商量过之后,太子戴武召来尚在城内驿馆的那两名田章派来的信使,叫二人回去禀报田章,约定双方次日在逼阳城北方约五六里处的平地上相见,期间不得携带超过十人以上的侍从。 至于时间,则是在巳时的正刻至二刻,仅等待一刻时,倘若到时有一方未至,便视同放弃这次约见。 之所以做出这些规定,主要还是戴盈之仍对田章抱持警惕,毕竟田章可是一位惯于使诈用计的兵法大家,虽然有其义弟蒙仲在,田章应该不会想要趁机劫走太子戴武,但小心点总还是没错的。 而对此,蒙仲亦没有异议。 次日,也就是八月初八,太子戴武带着戴盈之、蒙仲二人以及几名近卫前往赴会。 可暗中后,戴盈之却授意向恺、曹尝二人带五百名宋兵远远跟随,防止齐军出尔反尔做出卑诈的事。 片刻后,他们便找到了田章所在的位置,后者正在一处四周三面用布幔围起的平地上静坐,且面前的桌案上也已准备了一些酒菜,甚至于从旁还有一个铜炉正咕嘟嘟地煮着酒,以至于太子戴武、戴盈之、蒙仲一行人才走到帐布外,就已闻到了浓郁的酒香。 再仔细一看,戴盈之便发现帐布外的齐兵不多不少正是十人,再联想到自己暗中命向恺、曹尝率五百名宋兵埋伏在远处,他便忍不住隐隐感觉有些羞愧。 待注意到太子戴武、戴盈之、蒙仲一行人走向围帐,田章亦立刻起身,拱手抱拳施以礼节。 “公子武,别来无恙。” 见此,太子戴武与戴盈之亦连忙回礼:“章子。” 在旁,蒙仲刚要跟着太子戴武、戴盈之回礼,却见田章笑着看向了他,调侃道:“阿仲,莫非你亦要学着这两位一同称呼为兄么?” 听闻此言,纵使是蒙仲脸上亦闪过几丝尴尬,但很快就掩饰下来,拱手抱拳正色说道:“那要看在我面前的,此刻是否是以「齐国大司马匡章」的身份而来。” “哈哈哈。”田章闻言捋着胡须笑了起来,旋即摇摇头说道:“至少此刻,我仍只是田章而已。” 见此,蒙仲深鞠一躬,拱手行礼道:“蒙仲见过义兄。” “好好。”田章脸上露出了笑容,旋即招呼蒙仲与太子戴武、戴盈之三人入席,旋即他对戴武、戴盈之二人说道:“薄酒寡菜,两位请莫要见怪。” 听闻此言,戴盈之立刻意有所指地说道:“章子言重了,此乃我宋国之地,我等作为主人,理当备酒款待章子,却叫章子自备酒菜款待我等,实在是多有失礼,还望见谅。” “……” 田章岂会听不出戴盈之话中的深意,闻言失笑地摇了摇头,旋即发自内心地说道:“公子武与戴军司马的心情,田某亦能体会,只不过田章身系王命,难以违抗。” 听了这话,太子戴武与戴盈之皆沉默了。 不得不说,无论是他们与田章之间,亦或是田章对宋国,都没有什么恩怨,齐宋两国之所以爆发这场战争,其根本还是在于齐王田地——后者垂涎宋国的富饶,试图趁机将宋国吞并,又岂是因为田章? 说到底这位名将,也只是一柄被握在齐国王室手中的利剑而已,很多时候亦身不由己。 见太子戴武与戴盈之二人看向自己的眼眸中少了几分敌意,田章笑着对太子戴武说道:“公子,在说正事之前,能否允许田某与我的义弟闲聊几句?毕竟至当初赵国一别后,我与他便再无联系。” 这种要求,太子戴武当然不会拒绝:“章子请自便即可。” 见此,田章便转头看向蒙仲,似笑非笑地说道:“因被你等阻于逼阳,我前几日趁军中整顿之时,到邹国探望了老师,若非此行,愚兄还被你这小子蒙在鼓里!……兵袭郯城,反制齐国,啧啧,这可真是大胆且出色的计策啊。……莫要狡赖,似这等大胆的奇谋,逼阳城内也只有你想得出来,且有那个胆量去施行!” 见瞒不过去,蒙仲索性也就承认了,拱手道歉道:“请义兄见谅。” “诶。”田章摆了摆手说道:“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本就该各为其主,哪怕你我是同门师兄弟。” 蒙仲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忽然感觉不对:我跟你哪里是同门师兄弟? 他刚想解释一下,却听田章忽然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接下来?”蒙仲感觉田章这话大有深意,闻言便作罢了解释的意思,反问道:“义兄指的接下来,究竟指的什么呢?” 听闻此言,田章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旋即这才说道:“这些话当面说出来也无妨。……此番我奉王命征讨宋国,却不曾想到宋国的抵抗竟是如此激烈。不止是逼阳,还包括滕县的景敾、戴悉,以及彭城那边……前几日我命田敬整顿军队时,亦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临淄,请示我大齐的君主,看看这场仗,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听到这里,太子戴武与戴盈之皆立刻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着,生怕漏下了什么。 而此时,蒙仲则问田章道:“那么义兄以为呢?” 听闻此言,田章面露一丝轻笑微微摇了摇头,毫不隐瞒地说道:“愚兄所见,怕是我大齐的君主目前亦在犹豫,可能过不了多久这场仗便会结束,介时,贤弟何去何从?” “原来义兄指着的是这个。”蒙仲闻言亦不隐瞒,如实说道:“既然国难解除,愚弟自当返回蒙邑,回到我的老师庄夫子身边……” 他故意加重了「我的老师庄夫子」这几个字,意在澄清他并非儒家弟子这件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在意他这句澄清,都在考虑其他事。 比如说,田章从蒙仲这句话,断定这位贤弟果然并未正式在宋国出仕,因此盘算着如何将这个义弟拐到齐国去,以便日后继承他的位子,扛起齐国对外战事的重担。 而太子戴武与戴盈之,则是忽然意识到蒙仲此刻还不是他宋国的臣子,此番仅仅只是“义助”故国,因此心中想着如何挽留这名少年。 总而言之,蒙仲方才有意澄清,在旁几人根本没有在意。 “原来如此……” 微微点了点头,田章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太子戴武,轻笑着说道:“据我所见,这场仗想要尽快结束,也是不难,至少贵国肯归还郯城,再割让逼阳、邳县两地,我想我国大王自会下令撤兵。” 听了这话,太子戴武面色顿变,眼眸中隐隐带着几分怒意,而戴盈之更是开口喝道:“痴心妄想!” 逼阳乃是彭城的门户,其关键性已经无需赘述,而邳县,乃是宋国进兵泗淮的要道——前两年,宋国除了对齐国用兵,亦趁楚国如今内忧外患不断,想要趁机吞并楚国的泗淮一带,而对于宋国的这份意图,楚国暂时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于,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一来是楚国的西部目前正持续遭到秦国的猛烈进攻,以至于失去了许多的土地;二来,现如今的楚王熊横根本不理朝政,以至于国事荒废,除非宋国一路攻到楚国的都城,否则单单只是图谋泗淮,楚国很有可能会默许这件事。 因为泗淮一带乃是此前楚国与齐国接壤的地方,而就目前来看,楚国衰弱、齐国强盛,考虑到「楚怀王曾因六百里商於之地而主动弃毁与齐国之盟」这件事,齐楚两国的关系其实是很恶劣的——哪怕楚国已经受到了毁约的恶果,但齐国仍然不肯原谅楚国,不愿再与楚国联手对抗秦国。 更糟糕的是,近几年楚国在秦国的攻势前节节败退,谁能保证齐国不会因为新仇旧恨,抢在秦国面前倾吞楚国的土地呢? 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放弃泗淮之地,让宋国介入齐、楚两国之间,作为缓冲,相信楚国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即便是如今,楚国乃是中原诸国中国土最广的国家,虽然曾经楚国多次组织北伐,但其主要目的,其实并非是为了夺取他国的土地,而是为了增强在中原的影响力,称霸整个中原——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国始终被中原诸国蔑称为「南蛮」,受到了莫大的轻视与羞辱,这使得历代楚国君主对称霸中原一事颇为执着。 归根到底,楚国其实是不缺土地的。 楚国的沉默,大大助涨了宋国想要吞并泗淮的野心——楚国不缺土地与人口,但宋国缺啊,宋国四面环敌,西边魏国、东边齐国、南边楚国,搞不好日后北方的赵国也会跟宋国反目,在这种四面皆敌的情况下,宋王偃迫切想要对外扩张,得到更多的人口训练成士卒,得到更多的土地养活这些士卒。 如今好不容易楚国对泗淮之事保持沉默,默许宋国倾吞泗淮以充当齐、楚两国之间的缓冲,宋国又岂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眼下,田章却要求宋国在归还郯城的情况下,割让邳县? 这岂非意味着齐国亦有意想染指泗淮之地? 甚至于,想要邳县还不够,居然还想要逼阳?这算什么?想日后屯重兵在逼阳,时不时地就对彭城施压么?亦或是为了下一次讨伐宋国做准备? “公子意下如何?” 没有理会戴盈之的怒喝,田章正色对太子戴武说道:“此番我大齐出动十五万军队,便已要贵国倾尽兵力才能与之抗衡,然而在我大齐,仍有数十万大军,何不割让逼阳、下邳等地,换取齐宋两国的休兵呢?” 太子戴武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而此时,蒙仲忽然开口道:“看来此刻在我面前的,已非是我的义兄田章,而是齐国的大司马匡章。” “……” 田章闻言转头看向蒙仲,微微轻笑了一下,也没有反驳。 见此,蒙仲面色一变,转头对太子戴武说道:“太子,似这等无礼的要求,请务必严词拒绝!” 太子戴武闻言看向蒙仲,脸上浮现几丝犹豫。 他的想法当然是跟蒙仲、戴盈之一样,怎么可能接受田章这种过分的要求? 但田章方才口中所说的「齐国仍有数十万大军」这件事,却让他不禁迟疑起来。 平心而论,宋国绝非弱国,就拿卫国来说,若非卫国背后有魏国在,宋国早就吞并这个小国了。 若大概评价当今中原诸国的实力,即秦国第一、齐国第二、赵国第三、魏国第四,至于第五位,未见得就是韩国。 不夸张地说,今日的宋国与今日的韩国,其实已经很难判断强弱了。 曾经的韩国固然是比宋国强盛,但这些年来,宋国的实力迅速增强,而韩国却在秦国的打击下越来越弱,此消彼长,宋国已渐渐赶超韩国。 最后,燕国垫底,经历过覆国之难、前段时间又在「权地」被齐国击败,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不得不说,此时的燕国只能在齐国的淫威下苟延残喘。 至于鲁国、卫国,则可以干脆忽略不计:鲁国情况特殊,暂时几乎没有国家会去动它;而卫国,如今就只剩下一个「濮阳」,其国君(卫嗣君、卫孝襄侯)亦自贬君号,从“侯”降为“君”,彻彻底底地成为了魏国的附庸国,严格来说早已失去了诸侯国的资格。 由此可见,宋国其实并不弱,基本上可以排在诸国中的第五位,排名在韩、燕两国前面,但若是拿宋国跟排在第二位的齐国相比,那宋国自然仍是弱势的一方。 因此,宋王偃此前才会与赵国的赵主父联合,缔结「赵宋之盟」,西边对抗「魏韩之盟」,东边对抗足以与秦国争抢第一强国的齐国。 而如今赵宋之盟已经破裂,宋国暂时只能单独对抗齐国,这使得太子戴武亦不敢刺激齐国,以免齐国倾尽军队来攻——倘若齐国倾尽国力进攻宋国,它会不会因此衰弱太子戴武无心去细想,他只知道,他宋国必败! 毕竟两国的钱粮积蓄、军队数量、统兵将领,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最起码两个宋国,怕是才能堪堪与齐国打成平局。 田章看出了太子戴武眼眸中的犹豫,眯着眼睛逼迫道:“公子,田某劝您还是多考虑一下为妙,您要知道,赵国已经与我齐国缔结了盟约,而燕国,也在不久之前臣服于我齐国,若贵国执意要与我大齐为敌,恐怕不久之久,齐、赵、燕三国的联军便会踏足贵国,介时,贵国将如何抵挡?” “……” 听到田章这番话,太子戴武心中更是犹豫。 半响后,他摇摇头说道:“父王……不会同意的。” 听闻此言,田章笑着说道:“此事易尔,只要我齐国支持公子继承王位即可!” “!!” 太子戴武与戴盈之闻言色变,而蒙仲亦是皱着眉头看向田章。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齐国的老伎俩了,想当初宋剔成君,其实背后就有齐国支持,就像曾经宋王偃对蒙仲所讲述的,当年宋剔成君时代的宋国,实际上就是齐国的附属国,每当齐国展开对外战争时,宋国军队就得作为协从军协助齐军作战,甚至于每年还要向齐国献上大量的财富与美女。 正因为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因此当时担任宋国大司马的宋王偃,这位宋剔成君的亲弟弟,起兵谋反驱逐了自己的兄长,自立为君,一手撕毁了与齐国的不公平盟约,以强硬的手腕,使宋国在齐国的控制下得以自立。 而现如今,田章可能是见吞并宋国可能代价太大,故技重施,想要扶持太子戴武驱逐宋王偃,使宋国再次成为齐国的附庸国,纵使是平日里颇为儒雅的戴盈之,闻言亦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斥道:“田章,你欺人太甚!” 也难怪,毕竟似戴不胜、戴盈之,当年都是不满于宋剔成君对齐国委曲求全,跟随宋王偃一同起兵反叛,使宋国脱离了齐国的控制,既然如此,他又岂会坐视齐国再度有机会控制宋国? “盈之叔且息怒。” 太子戴武压了压手示意戴盈之收敛怒气,旋即,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目视着田章正色说道:“章子,戴武绝不会忤逆我父王,无论我父王在外人口中是何等的暴君,但在我看来,正是我父王,使我宋国摆脱了贵国的控制,无需再年年献上财帛与女子。……若此番贵国愿意与我宋国休战,戴武倍感幸甚,但假如齐王不愿言和,我宋人将会拼死抵抗。我宋国既不会归还郯城,亦不会割让逼阳、下邳两地,相反,我国还要收复失地,收复滕县、收复薛邑,将失去的国土一寸一寸地夺回来!……每收复一寸土地,我宋国便会在那里建造城池,十里一兵营,百里一城郭,造到齐宋边界。……既然贵国执意要与我宋国交兵,那么我宋国便奉陪,打一场不够,要打就打十年、二十年,纵使我宋国最终难免被你齐国攻破,我宋国也会将你齐国从强国的位子上拖下来,叫你齐国紧跟着我宋国的后尘,为我宋国陪葬!” “……” 听了太子戴武这番话,田章面色微微动容,捋着胡须一言不发。 他知道无法扭转宋王偃的想法,因此才打算从太子戴武这边着手,可没想到,宋国的这位太子,竟然亦有这等气魄——与他齐国展开一场十年、二十年的战争?田章还真是首次听到这种豪迈的话。 “今日的约见,便告辞为止吧。”目视着田章,太子戴武正色说道。 田章微微点了点头,见此,戴武、蒙仲、戴盈之三人便起身向田章告辞。 待走出围帐外时,太子戴武长长吐了口气,脸上绷紧的面色稍见缓和。 此时,戴盈之忍不住称赞道:“太子方才当真是气势逼人,就连匡章亦被太子说得哑口无言。” 听了这话,太子戴武满脸惭愧地说道:“我只是转述了蒙卿的原话而已……” “不,他在我等面前说这话,与您在匡章面前说这话,截然不同。”戴盈之摇摇头,旋即用充满赞赏的目光看着太子戴武。 在旁,蒙仲亦暗暗点头。 说实话,他还真没想到,平日里拘谨守礼的太子戴武,竟然也会有方才那般的爆发,就连他义兄田章亦被这位太子给镇住了。 而就在这时,田章快步走围帐内走了出来,喊住了蒙仲一行人。 见此,太子戴武开口问道:“章子还有什么事么?” 田章闻言笑道:“眼下我只是田章了。”说罢,他转头对蒙仲说道:“贤弟,可莫要因此记恨愚兄……”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义兄这是说得哪里话,各为其主罢了。”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点点头,田章伸手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虽然此时说这话还言之过早,但……待这场仗结束之后,你我到时候再聚一聚,只是希望……莫要真地等上十年、二十年……” 他的话中,亦充斥着一些无奈。 “但愿。”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随后,目送着蒙仲一行人走远,田章忽然喊道:“各为其主,莫要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蒙仲的回应:“义兄放心,过几日我便带兵去打薛邑了!” 听闻此言,纵使是田章亦忍不住笑骂出声:“妄想!” 当日的约见,虽然过程并不愉快,但因为有蒙仲与田章这层关系在,好歹最终没弄到不欢而散的地步,至少彼此间还留有一丝情面。 而让田章感到意外的是,蒙仲临走前最后那句话,似乎并非是妄言,因为没过几日,宋国便展开了反攻。 在宋王偃的命令下,景敾、戴悉强攻滕县,试图收复滕县,而在独山一带,宋王偃亲自率军出征,与齐将邹习激烈交锋。 当然,事实上对田章军来说最最致命的,还得说是戴不胜、戴璟、乐毅那支军队,这支军队在齐国境内搅地天翻地覆,以至于齐国押送给田章军的粮草,好多次延误了日期。 粮草的问题,使得田章只能收缩战线,退兵至薛邑。 而在此期间,宋军则趁机收复滕县。 毫不夸张地说,这场仗打到如今这种地步,其实齐国已经输了:打了半年没打败宋国,竟然还让宋军反攻到了齐国境内。 八月下旬,田章收到了从临淄而来的急信:齐王田地命他立刻返回临淄,商议大事。 收到消息后,田章将军队交割被佐司马田敬,自己仅带着几名近卫,日夜兼程返回临淄。 他很清楚,无论是他,亦或是蒙仲,都无法左右这场战争,唯有齐王田地。 那位齐国君主的决定,才足以决定齐宋两国的命运。 章节目录 第210章 第一次齐宋之战结束 九月中旬,在经过了整整二十日的赶路后,田章终于返回了齐国的王都临淄。 途中,田章亦多番在关注他齐国境内的宋国军队,得知戴不胜、戴璟二人正在「莒县」一带与他齐国的将领「高丞」对峙。 至于具体情况,田章亦不得而知。 九月十八日的下午,田章抵达王都临淄,在进了城内后,立刻前往王宫请见齐王田地,不久之后便得到允许。 “臣田章,拜见大王。” 在迈步走入王宫正殿后,田章来到齐王田地跟前,拱手施礼。 不得不说,齐王田地虽然对待臣子刻薄寡恩,但这其中却并不包括田章,毕竟田地也并非愚蠢之人,当然明白田章对于他齐国的重要性——跟「田甲」那种对齐国可有可无的贵族、臣子是截然不同的。 “大司马免礼。请入座。” 报以微笑的齐王田地,抬手示意田章在左侧的空席中就坐。 此时田章才打量起殿内的其余人。 除了齐王田地以外,殿内尚坐着两人,其中一位是短须的中年人,此刻正坐在田章一侧的次席,正是田氏一族的栋梁之才「田举」;而另外一位则是长须的老者,目测五六十岁上下,此刻正坐在田章的对面,正是张仪的师兄弟、曾在赵肃侯时期手执六国相印联合抗击秦国的名士,苏秦。 在跟田举彼此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后,田章瞥了几眼坐在对面的苏秦,虽然亦点头示意,但怎么看都跟方才对待田举时有所区别,显得有几分疏远。 这也难怪,毕竟田章始终对苏秦抱持着几分怀疑与警惕,哪怕苏秦投奔齐国已经有些年头。 此时,齐王田地开口询问田章道:“大司马,目前在宋国的战况如何?” 听闻此言,田章坐在席中朝着齐王田地拱了拱手,神色端正的回答道:“并不乐观,宋国的反抗非常激烈。” 说着,他便将在宋国的三个主要战场的战况告诉了齐王田地与在殿内的其余两人,即滕县、逼阳、彭城这三个战场。 “……目前滕县已被我军攻克,但宋将景敾、戴悉二人陈兵于南湖东岸,伺机欲夺回滕县;逼阳那边……” 待说到逼阳时,田章稍微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逼阳那边,有宋太子戴武与宋将戴盈之二人死守城池,且戴武颇得民心,使得逼阳城内宋民皆愿为其所用,以至于目前我军暂时无法攻克逼阳……” 不得不说,纵使田章这般的名将,亦有私心,他有意隐瞒了他义弟蒙仲的存在,将「齐军无法攻克逼阳」的原因全部归咎于太子戴武与戴盈之二人。 至于目的,当然是不想齐王田地对他义弟蒙仲有什么坏的印象,毕竟田章还准备日后将蒙仲拐到齐国来呢——倘若此时就让齐王田地对蒙仲怀恨在心,那他的打算岂不是还没施行就落空了? 要知道,齐王田地可不是一个器量大的人,甚至于,这位君主还有些记仇,远远不如其祖父齐威王、其父齐宣王那般有容人之量。 齐王田地细细听罢了田章的讲述。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发生「宋军偷袭郯城」、「宋军反攻齐国腹地」这两件事,齐王田地对田章此番率军攻打宋国还是颇为满意的,哪怕田章麾下的齐军目前被阻在逼阳,毕竟对面的宋国亦并非弱国,若单凭区区十五万齐军就能击破整个宋国,那么宋国早就被魏、齐、楚三国吞并了,岂还能活到如今? 可偏偏就发生了宋军反过来攻入齐国腹地这件事,这才是齐王田地对田章最不满的地方。 想到这里,齐王田地对田章说道:“大司马,你对于目前戴不胜、戴璟二人率军在我国境内破坏一事,有何看法?” “臣知罪。”田章没有狡辩,认罪道:“臣没有想到宋人竟敢反攻我齐国,使得国家被宋兵入侵,望大王降罪。” 听了这话,田举连忙为田章开脱道:“大王,容臣说两句。……臣以为,宋军袭郯城,随后沿着郯城北方侵犯我大齐,这着实是一件让人料想不到的事,哪怕是臣,此前亦万万没有想到。而大司马,当时他已收服薛邑,旋即分兵进攻滕县、逼阳两地,他只想着完成王命,未曾想到两百余里外的郯城竟遭到宋军的偷袭,这亦在常理。……臣以为,此事罪不在大司马,而是在于郯城疏于防范,以至于被宋军轻易偷袭得手。” “唔……” 齐王田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问苏秦道:“苏卿,您如何看待?” 苏秦闻言捋着长须笑道:“在下的意见,与田大夫一般无二。大司马乃先军统帅,大王奉命他攻打宋国,既然如此,大司马自然会将所有精力用于攻打宋国,不曾察觉宋军竟偷袭了郯城,这亦在常理。……正如田大夫所言,罪责在于郯城,非在大司马。” 见连苏秦也这么认为,齐王田地点了点头,心中那几分对于田章的恼恨,逐渐烟消云散。 旋即,他开口问田举道:“田举,目前高丞那边的战况如何?” 听闻此言,田举拱手说道:“据前几日的高丞派人送来的消息称,戴不胜、戴璟二人目前已撤退至莒县一带……” “还未夺回莒县么?”齐王田地不悦地问道。 “这个……”田举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宋军颇为狡诈,以戴璟扼守莒县,而戴不胜则率军四处袭掠周边城县,虽高丞麾下军队多过宋军,但为了提防宋军袭掠各县,只能分兵驻守,这才使得高丞目前尚未攻克莒县……” “啧!”齐王田地深深皱起了眉头,旋即又不悦说道:“莒县、莒县……说到底,当初莒县怎么会那般轻易失守?” 田举闻言解释道:“皆因莒县年久失修,城墙破损,是故宋军当初攻打莒县时,纵使莒县事先已得到警讯,但依旧无法阻挡宋军……” “该死!”齐王田地狠狠骂了一句。 “大王息怒。”田章、田举、苏秦三人拱手劝道。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齐王田地心中的恨意才渐渐消除,他问田章道:“大司马,以你之见,当前的状况该如何处置?” 田章拱了拱手说道:“首要,还是应当驱逐戴不胜、戴璟二人所率的宋军,夺回莒县。……若莒县无法夺回,则宋军进可攻、退可守,于我大齐极为不利。至于宋国那边……” 他顿了顿,沉声说道:“据臣所见,十五万齐军,怕是不能彻底击败宋国。” “那要多少兵力?”齐王田地问道。 田章想了想,说道:“臣以为,或需要五十万军队!” “五十万?!”齐王田地难以置信,惊呼出声。 而苏秦、田举亦是颇感诧异地看向田章,想来他们也觉得这个数量不可思议。 见此,田章便解释道:“大王还记得两三年前宋国取滕国之事否?当时,宋国两度进攻滕国,前前后后总共投入四五万军队,然而滕国,亦只不过是一个人口在十万左右的小国而已,常驻军队不过数千人,何以却能抵挡四五万宋军的进攻?皆因民心所向!我的老师孟子尝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滕侯乃仁慈之君,极得臣民支持,是故当年宋国兵犯滕国时,滕人纷纷出力,协助滕侯抵挡宋兵。……今宋国太子戴武,亦颇得民心,此番见我齐军兵犯宋国,宋人纷纷出力,协助太子戴武抵挡我军。宋国的实力乃是滕国的十倍有余,因此臣以此估测,怕是需要至少五十万军队,才能一口气吞并宋国。” 在听了田章这番话后,齐王田地这才释怀。 可问题是,五十万军队,纵使是他齐国,也凑不出五十万出征的军队啊。 再者,这要消耗多少钱粮? 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去攻宋国,这真的值得吗? 齐王田地暗暗思忖道。 此时,田举开口道:“大王,如大司马所言,攻伐宋国需要五十万军队,纵使是我大齐亦难以承受,兼之目前的战况对我大齐不利,不如暂时与宋国休战,待日后准备充分,再谋取宋国亦不迟。” 顿了顿,见齐王田地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他紧接着说道:“不妨派使者前往宋国,命宋国归还郯城并割让「邳城」。……眼下滕县已在我国手中,只要迫使宋国再割让邳县,便可彻底堵死宋国东进夺取泗淮。待日后,薛邑可作为滕县之后防,而郯城可作为邳县之后防,这四座城池皆驻扎重兵,便可彻底杜绝宋军反过来侵入我国境内。” “唔……” 齐王田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然而此时的田章,却忍不住苦笑起来。 因为在返回临淄之前,他就已经试探过宋国太子戴武的口风,当时太子戴武言辞拒绝了割让逼阳、邳县两地的要求,看当时的情况,宋国恐怕连郯城都不会归还,更别说再割让邳县。 可能是注意到了田章的面色,田举不解问道:“大司马,在下的建议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不。”田章摇摇头解释道:“非是田大夫的建议有误,而是……”说着,他朝齐王田地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大王,臣在久攻逼阳不下时,亦曾约见宋国的太子戴武,试探其口风,想看看宋国是否愿意如燕国那般臣服于我大齐……” 听到这里,齐王田地亦是颇为心动。 说到底,齐国攻打宋国主要有两个原因。 其一,齐国这会儿没有可攻伐的对象了。 首先,赵、楚两个国家,齐国暂时都不想去动,毕竟齐国的主张是联合赵国对抗秦国,至于楚国,虽然齐国暂时还打算跟楚国结盟,但考虑到秦楚两国目前仍处于开战阶段,齐国也不会在这会儿攻打楚国,免得变相帮助了秦国。 燕国,已经臣服,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毕竟经过覆国之难的燕国,如今可谓是一贫如洗,打下一片贫穷之地,这对齐国有什么帮助? 唯独宋国,是目前齐国周边唯一一个还对齐国抱持敌意的国家。 至于其二,则是因为宋国境内皆膏腴之地,也就是说颇为富裕。 既然没有别的可攻伐的目标,且宋国既殷富,又不肯臣服于齐国,在这种情况下,齐国当然会进攻宋国。 但倘若宋国愿意臣服齐国,那齐王田地也不是非得吞并宋国。 只要宋国肯像燕国那样臣服于他,像当初宋剔成君时代的宋国那般,成为齐国的附属国,每年献上大量的金钱与美女,且当齐国对外征战时宋国亦无偿派兵协助,他齐国吃饱了撑着去攻打宋国? 肯定是联合中原诸国一起讨伐秦国! 毕竟秦国才是齐国近几十年来称霸中原的最大阻碍。 在秦国那等对手面前,宋国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齐王田地颇有些心切地说道:“戴武怎么说?” 看着齐王田地脸上的期待之色,田章犹豫了一下,斟酌着用词回答道:“戴武拒绝割让逼阳、邳县两地,甚至拒绝归还郯城。……他还说,倘若大王希望与宋国休战,便归还滕县、薛邑两地……” “什么?” 别说齐王田地听得目瞪口呆,就连在旁的苏秦、田举二人亦颇为错愕。 二人心下暗暗想道:这戴武的胆子也太大了! “狂妄!” 在片刻的失神后,齐王田地猛地一拍桌案,怒声骂道:“他就不怕寡人倾尽举国之兵征讨宋国么?!” 田章想了想,最终还觉得有必要将太子戴武的觉悟告诉齐王田地:“臣亦这般质问戴武,然戴武却说,若是我齐国执意要跟他宋国死战,那么,他宋国亦会倾尽所有抵挡我国的进犯,无论这场战争持续十年还是二十年……纵使最终宋国难免被我国吞并,他亦要我大齐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 听闻此言,齐王田地与田举二人皆有些失神,毕竟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小小的宋国竟然有如此的气魄。 而此时,苏秦的眼眸中却闪过几丝异色。 不得不说,孟子也好、田章也罢,这师徒二人对苏秦的判断是正确的:苏秦此番投奔齐国,的确是不安好心。 先说苏秦本人,他本人对齐国是有怨恨的。 想当初,苏秦受赵肃侯之命联合中原诸国,成功发动了首次「合纵抗秦」,使秦国在整整十五内都不敢窥视函谷关以外的国家。 正是在那段时期,苏秦身佩赵、燕、齐、楚、魏、韩六国相印,又被赵肃侯封为「武安君」,可谓是风头一时无两。 那时,他的同门师弟张仪才刚刚抵达秦国,尚未展露头角,秦国的国相仍是「公孙衍」,公孙衍出使齐国,巧言诱使齐国联合魏国攻打赵国,成功破坏了以苏秦为纽带而建立的「六国合纵抗秦」之势,使苏秦遭到了赵肃侯的责备。 苏秦畏惧被赵肃侯惩罚,便假借出使燕国的名义逃到了燕国,并因此深恨齐国。 此时,燕文侯去世,燕易王继位,齐国的齐宣王趁机派兵攻打燕国,夺取了燕国十座城池,苏秦出面劝说齐宣王,使齐宣王最终将这十座城池又归还了燕国。 凭借这份功劳,苏秦在燕国位列上宾。 然而,苏秦在燕国的这段时期,却私通燕文侯的妻室、燕易王的母亲,且这件事还被燕易王给察觉了。 虽然燕易王并没有因此责怪苏秦,但苏秦还是很畏惧,因此便对燕王易提出,作为燕国的奸细前往齐国,以此帮助燕国。 燕易王同意了,于是苏秦便假装得罪了燕易王,从燕国逃到齐国,并被齐宣王任用为客卿。 此后,苏秦的影响力渐渐在整个中原的舞台上淡化,取而代之的则是他的师弟张仪,后者逐走公孙衍,成为秦国的国相,展开了他“仅一人便足以使诸国畏惧”的壮哉生涯。 但在这段时间,苏秦也不是没有作为,出于他自己对齐国的怨恨,以及燕易王对他的嘱托,苏秦在投奔齐国之后,就始终在不遗余力地消耗齐国的国力。 比如说,在齐宣王过世、齐王田地继位之后,苏秦假借孝顺的名义,让齐王田地下令大兴土木,为其父齐宣王建造宫殿,以此来消耗齐国的人力与物力。 值得一提的是,苏秦至今仍与燕国保持着关系。 而如今的燕王职,乃是燕易王的孙子、燕王哙的儿子,因为覆国之恨,燕王职同样对齐国恨之入骨,于是乎,燕王职与苏秦一拍即合,苏秦仍然还是燕国在齐国的奸细,致力于削弱齐国。 现如今,能极大程度上削弱齐国的机会摆在了苏秦面前,即宋国! 宋国是目前齐国周边唯一胆敢反抗齐国,且有能力让齐国元气大伤的国家。 想到这里,苏秦故意开口道:“想不到宋国国虽小,却有这般胆气……” 一听这话,齐王田地心中对宋国更加记恨,当即命令田章道:“既然大司马已回国,不如先助高丞击退莒县一带的宋军,随后再思进兵宋国之事!” 言下之意,这场仗还要继续持续下去。 对此,田章亦没有办法,只能从命。 次日,田章便从临淄前往莒县,准备帮助齐将高丞击败宋将戴不胜、戴璟二人。 说实话,他一开始亦觉得此行十拿九稳,可万万没有想到,就像逼阳藏着一个蒙仲,戴不胜、戴璟二人的军队中,亦藏着一个乐毅,这使得纵使有田章加入指挥,齐将高丞短时间内亦无法击败戴不胜与戴璟二人,夺回莒县。 而与此同时,宋国已经展开了反攻。 九月中旬至十月中旬,宋王偃任命太子戴武为上将,并增援逼阳三万军队,命太子戴武收复滕县、薛邑两地。 太子戴武不通兵事,便将指挥权交给蒙仲,让蒙仲指挥这场战役。 于是蒙仲便立刻派戴盈之、萧戗二人进攻薛邑,试图截断齐军的归路,将齐军彻底包围。 得知此事后,齐将田敬大惊失色,连忙与田触、田达、邹习等齐将一同,从逼阳一带撤离,回援薛邑。 毕竟薛邑如果有失,十万齐军将身陷宋国的包围,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见齐军从逼阳撤兵,蒙仲留下五千兵力防守逼阳,旋即率领其余军队径直前往薛邑的治县「靖郭」,与戴盈之、萧戗等人汇合。 考虑到田敬、邹习、田触、田达等齐将麾下军队合计仍有八万之众,比宋军的数量更多,蒙仲便放弃与齐军正面交锋,转而派人偷袭齐军的粮道,导致田敬、邹习、田触、田达四将被困靖郭城,明明有超过宋军的兵力,却因为粮草不继而无力与宋军交战。 期间,因为缺粮,齐军在薛邑、滕邑境内抢掠粮食,致使许多当地平民被杀。 这使得齐军的名誉再次下跌,反观宋军这边,却因为太子戴武无偿收容逃亡的薛人、滕人、宋人,使得这位储君在当地百姓心中的地位直线上升。 待等到十月份,田章、高丞二人还是没能攻克莒县,彻底驱逐戴不胜、戴璟、乐毅几人率领的宋军,然而在薛邑这边,齐将田敬等人却因为粮草的关系即将支撑不住。 在无奈之下,田敬决定放弃薛邑,退回齐国,如此一来能保全麾下十万军队,二来能顺势夹击莒县的宋军。 但遗憾的是,蒙仲时时刻刻关注着齐军的动静,又岂会坐视这支十万人的军队逃离? 得知田敬弃守薛邑后,蒙仲连薛邑都顾不得收复,以太子戴武的名义,命景敾、戴悉、戴盈之、萧戗等将领率领麾下军队追击齐军。 薛邑至莒县,几乎有五六百里的路程,在数支宋军锲而不舍的追击下,十万齐军一败涂地,沿途被宋军斩首两三万,又有两三万人投降,最终只剩下约五万兵力,在田敬、田触、田达、邹习等将领的率领下,逃到了莒县。 而遗憾的是,这会儿戴不胜、戴璟、乐毅等人已经得知了此事,见田敬、田触、田达、邹习等齐国将领率领败军撤回莒县,亦识相地放弃莒县,向南后撤退百里。 毕竟此时已临近冬季,而莒县也只不过是一座城墙破旧的城池,远不如逼阳坚固,若戴不胜、戴璟、乐毅几人不能赶在冬季来临前撤退,那么接下来,他们无疑将品尝田敬等人在薛邑尝过的滋味,被齐军切断归路。 十一月,太子戴武入驻郯城,准备以这座城池作为后方,继续与齐军对峙。 而齐国则陈重兵于莒县。 考虑到莒县城墙破旧,齐王田地下令彻底翻修、增固莒县的城墙,防止这座城池再次被宋军攻破。 毕竟从地理位置来说,莒县乃是临淄南边的门户,只要扼守住莒县,宋军就不敢过于深入齐国腹地,其效果跟逼阳是一样的。 又过几日,天气迅速转冷,且降下大雪。 因为天气的关系,齐宋两国默契地选择停战。 此举意味着今年齐宋两国的战争就此结束,而不可思议的是,这场仗最终竟然是以齐国的战败而终结,毕竟齐国此番非但没能吞并宋国,反而又丢掉了郯城、兰陵等几座城池,更要命的是,其国内腹地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蒙仲、乐毅、蒙虎几人功成身退,在告别了太子戴武与诸宋国将领后,驾驭着战车返回蒙邑。 章节目录 第211章 回到蒙邑 十二月中旬,蒙仲、蒙虎、乐毅三人冒着严寒与风雪,终于回到了蒙邑。 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太子戴武还派了五十名宋兵沿途护送蒙仲等人。 这五十名宋兵乃是军司马戴不胜麾下的士卒,率队的是一名很年轻的卒长,叫做「荣蚠(fén)」,目测大概只有二十出头,与蒙仲几人相差不了几岁。 对于这个荣蚠,蒙仲并不了解,但乐毅却跟此人颇为熟悉,毕竟前一阵子在齐国境内打仗时,此人因为作战勇猛,颇受乐毅赏识。 值得一提的是,蒙仲一行五十三人,却有整整十二辆战车代步,这等规模的队伍引起蒙邑的警惕,以至于当蒙仲几人驾驭战车才靠近蒙邑时,蒙邑便响起了代表警讯的鸣金之声,旋即,一大帮蒙邑子弟身披甲胄、手持兵器涌到了村庄外,摆出了戒备的架势。 其中就有蒙仲熟悉的蒙鹜、蒙遂、蒙横等人。 “是我们啊!”蒙虎远远地扯着大嗓门喊了起来。 “阿虎?” 早已回到蒙邑数月的蒙鹜听到喊话后愣了愣,再仔细一瞧,便发现来人正是蒙仲、蒙虎一行人,心中的警惕顿时消除,当即让族人们解除了警戒。 随后,蒙仲、蒙虎一行人的战车便在村庄外停了下来,蒙仲、蒙虎、乐毅三人以及荣蚠所率领的四十九名宋兵,皆下了战车。 “蒙鹜叔。” 见到了蒙鹜,蒙仲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前年冬季前,当他们从赵国逃回宋国时,因为乐续、向缭等人染上了风寒,因此蒙仲只能恳求蒙鹜留在赵国照顾二人,此后蒙仲一直担心着他们,如今一瞧,蒙鹜、乐续、向缭等人似乎是安然无恙地返回了宋国,这让蒙仲、蒙虎二人感到很高兴。 “阿仲。” 作为蒙仲的族叔,蒙氏一族的少族长,蒙鹜亦在蒙仲跳下战车的同时迎了上来,颇为热情地嘘寒问暖,毕竟他也知道,如今他蒙氏一族当中最杰出的族人,正是眼前这位即将迈入十八岁的少年,蒙仲。 “蒙鹜叔,你几时返回蒙邑的?” “哈哈,今年的四月就回到蒙邑了,正好还能赶上族内春耕。” 在旁,蒙遂好似猜到了蒙仲想问什么,提前便回答道:“阿仲,向缭、乐续他们都没事,待我等回到蒙邑时,他们早早便跟着蒙鹜叔回来了,不过眼下他们都在各自的家族,要召他们一起来族内聚一聚么?” “算了吧。”蒙仲笑着说道:“寒冬腊月的,就别让他们来回跑了,待年后,咱们在夫子的居内好好再聚了一举吧。” “嗯,也行。”蒙遂点了点头。 见聊得差不多了,少族长蒙鹜便笑着招呼道:“好了,先到邑内再聊吧。”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荣蚠等五十名宋兵。 见此,蒙仲便将荣蚠召到面前,向蒙鹜介绍道:“蒙鹜叔,这位是戴不胜军司马麾下的卒长荣蚠,此番奉太子之命沿途护送我等,途中甚是辛苦。” 蒙鹜当然听得懂蒙仲的弦外之音,当即热情地招呼荣蚠等人到邑内安歇,并吩咐族人准备酒菜,准备在族内的祖屋内设宴,为蒙仲、蒙虎、乐毅以及荣蚠等人接风。 不得不说,蒙氏一族的祖屋,以往只有在其他家族的长老、族长们前来造访时才会设宴,此番属于特例,由此可见,蒙鹜确实非常重视蒙仲等人。 只不过这让蒙仲有些纳闷:在祖屋设宴,这不是得请示族长蒙箪么? 似乎是看出了蒙仲脸上的困惑,蒙遂在旁笑着解释道:“阿仲,蒙鹜叔已是我蒙氏一族的族长了。” “什么?”蒙仲闻言很是吃惊地看着蒙鹜,这让蒙鹜颇有些不好意思,面色讪讪地解释道:“为叔自忖无法胜任族长之位,奈何家父老了,而兄长又……不得已只能让我担任了,惭愧惭愧。” 蒙鹜的兄长蒙鷔,早在许多年前便在宋国的对外战争中牺牲了。 听到蒙鹜这么说,蒙仲连忙说道:“蒙鹜叔这是说得哪里话,我相信蒙鹜叔定能胜任族长之职,使我蒙氏一族愈发兴旺。” “哈哈哈……” 蒙鹜听得颇为高兴,笑着将蒙仲、蒙虎、乐毅一行人迎入了邑内。 回到族内,首先自当看望家中的母亲与妹妹,因此蒙仲将招待乐毅与荣蚠等五十名宋兵的事拜托给蒙鹜、蒙遂等族人,自己则立刻驾驭一辆战车朝着家的方向而去。 蒙仲还记得自己离开故乡前往赵国的时候,正是在他十五岁时的春夏之际,而一晃眼,他已经十七岁了,甚至于,过不了多久待过了新年,他便将十八岁了。 算算日子,他几乎离家已经三年,这让他在回家的途中有些忐忑,生怕因此被母亲葛氏责怪。 驾驭战车回到家门前,蒙仲跳下车,从院子的篱笆墙朝内探了探,却见院内有什么人。 见此,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结果没走两步,一旁的棚子里便传来了“啊啊”的怪叫,蒙仲转头一看,才发现正是他早已转赠给妹妹蒙嬿的那只小毛驴灰灰——不过这会儿,这只毛驴已经不能再称作小毛驴了。 “灰灰,别叫,不认得我了么?”蒙仲低声呵斥了两声。 话音刚落,主屋那边便传来了一名少女清脆的声音:“谁呀?”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蒙仲转头看去,旋即便看到一名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主屋的门槛内,正是他的妹妹蒙嬿。 “阿嬿。” 蒙仲笑着与妹妹打着招呼。 “阿……兄?” 妹妹蒙嬿睁大眼睛看着蒙仲,似乎有些认不出来,在足足愣了两三息后,她这才反应过来,颇有些患得患失地喃喃问道:“阿兄,是你么?” “这话说的,不是我还是谁?”蒙仲笑着回答道。 听闻此言,蒙嬿的脸上顿时绽放笑容,快步跑了过来,瞧这架势,似乎是准备扑到蒙仲怀中,惊地蒙仲赶紧将背在肩上的包裹丢在地上,双手抱住迎面而来的蒙嬿,免得被妹妹撞倒在院内的积雪上。 果然,阔别将近三年,此番终于再度相见,蒙嬿一头扑在兄长怀中,在足足两三息后,她抬起头近距离打量着蒙仲。 与她印象中的兄长不同,她记得她兄长在两年前多前离开故乡的时候,才十五岁,个子比她才高一个头,而现如今,明明她在这两年期间亦长了个子,但却已够不到兄长的肩膀。 甚至于,蒙嬿细心地发现,她兄长的下颌,已渐渐长出了些细细的胡须。 “阿兄,你……长高了……身体也健壮了许多……” 她低声说道,俏脸微微有些绯红。 “哦,有么?” 蒙仲抬起右手攥了攥拳头。 平心而论,倘若与十五岁时的他想必,两年后的他着实长高了许多,体魄亦健壮了许多,但由于蒙仲在这两年内碰到的敌人几乎都是成年男子,这使得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并不是很关注。 此时,母亲葛氏亦从主屋内走了出来,在看到院内的儿子后,脸上露出了浓浓的欢喜:“仲儿,是为娘的仲儿回来了吗?” 见此,蒙仲拍拍蒙嬿的后背示意她放开自己,旋即连忙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恭敬地说道:“娘,孩儿回来了。” “好好。” 左手手搭在儿子的右手上,葛氏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庞,好似放下了悬在心中的巨石那般,欢喜地说道:“你这孩子,一走就那么久,为娘一直记挂着你,虽说半年前蒙遂、武婴那几个孩子回蒙邑时,曾告知为娘你的消息,但瞧不见你呀,为娘还是记挂着……此番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外面冷,到屋内再说,为娘有好些话要与你说。” “好嘞。”蒙仲点点头说道:“娘,你先进屋,待儿子把外面的战车拉进来,免得那两匹马给跑了。” “你去你去。”葛氏闻言便催促蒙仲,但她却也不进屋,就站在屋外看着儿子,看着儿子将院外的战车拉到院内。 当日,蒙仲便留下家中,向母亲与妹妹讲述这两年的经历。 比如在赵国的经历,亦或是今年在逼阳抵抗齐国军队经历,事实上他在赵国的经历,蒙遂、武婴等人回到蒙邑时,就已经向葛氏与蒙嬿二人讲述过,使得葛氏与蒙嬿皆颇为震惊,万万想不到她的儿子、她的兄长,在赵国竟然做出了那样的大事。 倒是前段时间发生的齐宋战争,葛氏与蒙嬿二人并不清楚,因此听得提心吊胆,哪怕蒙仲此刻就在她们面前,她们亦忍不住为蒙仲捏一把冷汗。 聊到中午,一家人在家中吃过了午饭,蒙仲便向葛氏提出:“娘,孩儿既已回到蒙邑,理当前往探望夫子……” “应该的、应该的。”葛氏连连点头称是,旋即又问道:“那来回来用晚饭么?” “回来的。不过家中不用准备了,蒙鹜叔准备在祖屋那边设宴,晚上应该会有人来唤我们。” “哦,那也行,那你路上小心些。” “好勒。” 告别了母亲与妹妹,蒙仲换下了身上的甲胄,驾驭着战车便前往庄子居。 庄子居距离蒙邑并不远,只是目前大雪封路,战车行驶在积雪中有些不便,是故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这才从蒙邑抵达庄子居。 正如记忆中那般,庄子居住的这座屋宅几乎没有什么变动,只是变得格外的安静,想来是向缭、武婴、乐续、乐进一干弟子都已回到了各自家族过冬的关系。 将战车停在庄子居前的竹林,蒙仲踏着积雪来到庄子居内。 他朝院内瞅了瞅,发现院内多了几个他不认得的同龄人,其中有几人正在院内劈柴。 可能是注意到了蒙仲,当即便有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迎了上来,用客气中带着几分戒备的口吻问道:“此地乃庄夫子的居所,不知足下有何贵干?” 见此,蒙仲便拱了拱手说道:“在下蒙仲,乃夫子的弟子,久离故乡,今日返回家乡,特来拜见夫子。” “蒙仲?” 那两名少年闻言大吃一惊,他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同龄人,竟然就是庄夫子的大弟子蒙仲,当即连忙拱手朝蒙仲行礼,口称“师兄”。 这让蒙仲有些意外,好奇问道:“两位亦是夫子的弟子?” “这个……”那两名少年闻言有些尴尬,其中有一人讪讪说道:“夫子暂时还会收我等为弟子……” 一听这话,蒙仲亦有些尴尬,连忙宽慰道:“夫子最喜有恒心的人,我也是在居内住了许久之后,夫子才收我为弟子……” 那两人闻言面面相觑,表情古怪地说道:“我等来到居内,已经足足两年了……” “呃……”蒙仲不禁有些尴尬。 正好这会儿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阿仲?那不是阿仲么?你几时回来的?” 蒙仲抬头一瞧,便瞧见庄伯正从主屋那边走出来,笑着与他打招呼。 『谢天谢地!』 蒙仲赶紧告别了那两名少年,快步走到庄伯面前,拱手打招呼道:“庄伯,看到您身体依旧健朗,蒙仲倍感幸甚。” “哈哈哈……” 庄伯捋着胡须笑道:“两年余未见,愈发地能说会道了呀。” “哪里哪里。”蒙仲笑着打着哈哈,旋即回头瞧了一眼,低声问道:“庄伯,那两人有些面生啊,是刚来的么……” “哦,你说他们啊。”庄伯捋着胡须说道:“自从夫子收你们几人为弟子后,附近的几个家族,就纷纷派遣族内子弟前来,然而这些人功利心太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眼前的蒙仲,旋即又笑道:“功利心强就算了,又不像你这般聪颖机智……老夫听说,你前段时间在太子戴武麾下,与孟子的得意弟子田章在逼阳两军对峙?” 一听这话,蒙仲不禁有些惊讶。 要知道,此番齐宋两国的战争,宋国动用的主要是彭城一带乃至宋国东部地区的军队与家族族兵,并未波及到包括蒙邑在内的宋国西部地区,这就使得宋国西部地区对于这场与齐国的战争并不很清楚——比如蒙邑,哪怕是新成为蒙氏一族族长的蒙鹜,他也只知道齐国率军兵犯宋国,但是有关于齐军的具体情况,蒙鹜并不清楚。 可没想到,远在庄子居的庄伯,却竟然知道他蒙仲在逼阳与田章对峙的这件事,这着实叫人惊诧。 似乎是看出了蒙仲心中的困惑,庄伯笑着解释道:“是孟子在信中告知夫子的,你知道,夫子与孟子,近几年始终保持着书信的来往。” 『原来如此!』 蒙仲闻言恍然大悟,在跟庄伯寒暄了几句后便问道:“夫子呢?” “在屋内呢。”似乎是看出了蒙仲心中的急切,庄伯笑着让开道路指了指屋内:“快去吧。……这两年里,夫子可没少念叨着你。” “罪过罪过。” 嘴里低声念叨着,蒙仲赶紧快步走入主屋。 刚走入主屋内,他便瞧见庄子正坐在屋内的矮桌后,低着头持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甚至于,一边写一边还发出类似“嘿嘿”、“哼哼”的冷笑。 『夫子似乎心情不太好……』 心中嘀咕一句,蒙仲放缓了脚步,轻轻走到屋内,小心翼翼地朝着庄子拜道:“不孝弟子蒙仲,今日特来看望老师。” “唔?” 庄子似乎是沉浸在面前这份竹简上,竟没有察觉到蒙仲的到来,以至于当蒙仲向他行礼问候时,他整个人都惊了一下,甚至于,左手还下意识地捂住了摆在案上的竹简。 “是阿仲啊。” 待看清楚来人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蒙仲后,庄子的脸上露出几许笑容,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矮桌上的竹简卷了起来放在一旁,旋即笑着对蒙仲说道:“几时回来的?” 蒙仲恭敬地回答道:“今日刚刚返回蒙邑,回到家中探望了母亲,随后立刻前来拜见老师。” “唔。” 庄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道家并不是很注重这种师徒间的礼数,但蒙仲能做到这种地步,作为老师,庄子心中自然感到高兴。 “坐,与我说说你这两年的经历。” “遵命。” 在依言坐下后,蒙仲便将他这两年多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子。 他最先叙说的,自然还是在赵国的经历,不过据他观察,庄子对于「沙丘宫变」这件事并不是很感兴趣,相比较之下,他对同为道家弟子的鹖冠子所讲述的“元气说”更感兴趣。 只见庄子捋了捋胡须,略带惊讶地说道:“鹖冠子,此前我并无听过此人的名声,不过据你所言,他的「元气说」比我的「精气说」更加完善……想来亦是我道家的大贤,可喜可贺。” 不得不说,鹖冠子的「元气说」,与庄子的「精气说」,其实本质都是一回事,只不过是称呼的不同而已,其理念几乎是相似的,但必须承认,鹖冠子的「元气说」确实要比庄子的「精气说」更加完善。 怕老师因此感到沮丧,蒙仲小心翼翼地说道:“关于鹖冠子的元气说,就连鹖冠子本人亦承认,是老师您的精气说给了他许多的启发,故而才有元气说……” “哈哈哈。”庄子捋着胡须笑道:“别人的客套话岂能当真?”说着,他看了一眼蒙仲,笑着说道:“你是怕我会因此感到懊恼?你是这般看待老夫的么?” “当然不是。”蒙仲矢口否认。 庄子也没有在意,捋着胡须说道:“世间大道,万万千千,凡人能窥视一二,已属侥幸,纵使我庄周,亦有智短力薄之时,曾经我亦想过完善精气说,但苦于毫无头绪,今日听闻鹖冠子的怨气说……朝问道、夕死可矣!” “欸?”蒙仲闻言吃惊地看着庄子,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见此,庄子不解地问道:“你是怀疑为师?” “不。”蒙仲连连摇头,旋即惊诧地解释道:“弟子只是很惊讶,惊讶于老师您竟然引用了儒家的言论。……朝闻道、夕死可矣!此乃儒家圣人孔子的言论。” “是、是么?” 庄子的面色微微一变,强装镇定地笑道:“儒家的言论,也并非一无是处嘛……至少「朝闻道、夕死可矣」便颇有道理!” 他可不想告诉弟子,这两年他跟孟子打嘴仗的程度愈发升级,以至于他近两年观阅儒家的书籍,试图从中找到破绽去痛骂孟子,而孟子呢,亦会从他庄周的书籍中找寻漏洞作为回敬。 姑且,这也算是两位圣贤之间的学术交流吧。 而这结果,导致庄子对于某些儒家名句烂熟于心,以至于此刻竟脱口而出。 『真的只是这样吗?』 看着庄子的表情,蒙仲心中有些不信,但就跟田章不敢向他老师孟子追问详情一样,蒙仲亦不敢细问。 总之,只要老师高兴就好。 随后,当蒙仲又说到鹖冠子试图助赵主父变法时且最终失败时,庄子的脸上露出了痛心的神色。 蒙仲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想当初,庄子就曾评价过他的挚友惠施,认为倘若惠施如果没有前往魏国去当国相,他在学术上的成就远远不止如此。 如今对鹖冠子亦是如此:你好好在楚国研究你的学术,继续完善「元气说」不就完了么?何必跑到赵国助赵主父变法,结果差点死在赵国。若你因此而死,对于道家而言岂不是莫大的损失? 不得不说,其实在鹖冠子与赵主父眼里,他们最重视的其实是「天曲日术」,也就是效仿楚国制度而修改成的新法,但是对于庄子而言,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天曲日术,他更加看重鹖冠子在「元气说」等学术方面的造诣。 如果当得知鹖冠子一度在赵国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抓住时,庄子颇为紧张。 直到蒙仲表示赵成、李兑等人并非杀害鹖冠子,只是将其逐出了赵国后,庄子这才松了口气。 期间,蒙仲亦讲述了他在带兵打仗方面的经历。 说实话,庄子对此其实根本不感兴趣,只是碍于蒙仲是他的弟子,且他心底也关心蒙仲在这方面的成长,这才耐着心听着,一边听,一边暗暗感慨于眼前这位弟子着实是成长迅速。 倘若说两年前的蒙仲尚感觉颇为稚嫩,而如今,其举手投足间,皆已非同常人。 『莫非我道家,亦会出现一位名将么?』 庄子暗暗想道。 可能是因为儒家弟子中出现了田章这位名将的关系,庄子如今对于此事倒也不是竭力排斥。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渐渐感觉到,他的弟子蒙仲,并非是那种选择遁世来研究道家思想的弟子。 再者,也是因为庄子对这位弟子有着莫大的期待。 比如说,博揽百家之术! 唔,虽然这个建议是他颇为痛恨的孟子提出的,但庄子对此倒也有几分心动。 毕竟只要是一位优秀的老师,谁不希望自己的弟子最终能超越自己呢。 章节目录 第212章 男大当婚 『PS:鉴于上本书写女主很失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写女主,最后还是觉得应该适当描写下作为调剂,否则岂非通篇都是战争文了?所以,待一两章之后,本文正式进入魏国篇,这篇的主要对手想必大家也能猜到,白起!』 ————以下正文———— 转过年来便是正月,蒙仲也终于到了十八岁。 在这个年代,一般十八岁的年纪,基本上都已经成婚生子,比如说蒙横、蒙珉等族内的族兄,都已经好几个儿女了,但唯独蒙仲、蒙虎、蒙遂三人目前尚未成婚。 因此族内自然要为这三名杰出的家族子弟张罗婚事,这让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压力颇大。 在三人当中,蒙虎的反应最大,这小子近两年跟着蒙仲走南闯北,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哪里肯那么早就成婚,而是还是迎娶一个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女子。 于是乎,在正月初二这一日,当蒙仲来到蒙虎家准备问候一下族内的长老蒙羑、也就是蒙虎的祖父时,就看到这位曾经担任过族内家司马的老头,正提着拐杖追着蒙虎满院子跑。 甚至于,就连蒙虎的叔父、现任族内家司马蒙挚,亦不得不听从父亲蒙羑的命令,加入到了围堵蒙虎这个侄子的行列中,吓得蒙虎在院内来回乱窜,生怕被祖父与小叔逮到。 而待等蒙仲拉到蒙虎家的院子时,就正好看到蒙擎把蒙虎按在雪地上,在旁,长老蒙羑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叱骂孙子。 “怎么了这是?” 看到这一幕,蒙仲困惑地询问起来,毕竟据他所知,别看长老蒙羑动不动就用拐杖敲蒙虎的脑袋,可谁都知道,蒙虎可是这位长老的宝贝长孙,哪里舍得当真责罚呢? 抬头瞧见蒙仲,蒙虎连忙呼救道:“阿仲,救我,救我啊。” 见侄子如此丢脸的求救,蒙挚又好气又好笑,遂将蒙虎松开,结果蒙虎爬起身来,噔噔噔就跑远了,气得他祖父蒙羑在不远处顿着拐杖大怒:“还敢跑?给老夫回来!” 见此,蒙仲赶忙迎上前,拱手对蒙羑说道:“长老,这是怎么了?您怎么生这么大气?先息息怒,是阿虎犯了什么错么?” 蒙仲亦是长老蒙羑看着长大的,且蒙羑对蒙仲的印象也极好,见蒙仲相劝,蒙羑平息了一下怒气,抬手指了指躲在远处的蒙虎,责怪说道:“阿仲啊,你也知道,阿虎是老夫的长孙,他父亲战死在滕国,日后家里当由这小子来继承,如今他也十八岁了,以往这个年纪的族人,基本上都已经结婚生子,是故老夫今日跟这小子说了此事,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居然说他还不想成婚……” 在远处,蒙虎怯生生地解释道:“祖父,我没说不想成婚,我只是说,我想自己挑个顺眼的……” 听闻此言,蒙羑的眉毛顿时凝了起来:“婚姻大事,理当由长辈做主,岂容你胡来?……混小子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是吧?” 叱骂了几句,蒙羑转头看向蒙仲问道:“阿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个……” 蒙仲有些感到头疼了。 从内心出发,他当然是倾向于支持蒙虎,毕竟他并不认为蒙虎那番话有什么错。 更何况,他与蒙虎、还有蒙遂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此刻他不帮蒙虎说话,可能过段时间他自己也得栽进去。 想到这里,他宽慰蒙羑道:“长老,阿虎并非池中之物,晚点成婚其实也不要紧,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合适的……” “更合适的?赵国女子么?”蒙羑略带冷笑地说道。 “赵国女子?”蒙仲有些不解。 见此,蒙羑便指着远处的蒙虎冷笑道:“你问那小子,他说要娶什么赵国女子。” 蒙仲回头看了一眼蒙虎,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不得不说,赵国确实盛产美人,至少蒙仲、蒙虎等人当初跟随在赵主父身边时,邯郸宫内几乎到处都是美貌的赵国宫女,甚至于在邯郸邑、肥邑那种地方,他们还曾见到过带有几分异族特色的混血赵女,比如说混有白狄血脉的赵女,鼻梁高挺、肤色白皙,相比较颇为常见的中原女子,确实有几分异族特色。 但显然,这种事是无法被蒙羑所接受的。 毕竟蒙氏一族虽然目前没落了,但怎么说也是「子姓」之后,自商国遗留下来的贵族,自然会注重家族的血统,因此哪怕家族通婚,对象基本上也是「子姓」之后的其他家族,比如说葛氏、萧氏、乐氏、向氏等等。 倘若蒙虎真敢带一个混有白狄血脉的赵国女子回家,他祖父蒙羑保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子。 这不,蒙羑首次严厉警告他的宝贝长孙:“混小子,你若敢胡来,看老夫打断你的腿!” 见祖父作势要继续追赶自己,蒙虎吓得赶紧跑没影了。 见此,蒙羑也有些没辙,转头对蒙仲说道:“阿仲,你跟阿虎关系最好,你替老夫看着他,莫要叫他胡来。” 蒙仲点点头刚想回话,就见蒙羑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眉开眼笑地看着蒙仲说道:“阿仲,话说你跟阿虎同岁对吧?老夫有一个向氏一族出身的旧交,他……” 听到这里,蒙仲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说道:“长老,我去劝劝阿虎。……您别着急,别着急啊。” 说着,他转身就走,全然不顾蒙羑在身后喊他。 “这两个小子……” 看着蒙仲逃也似离去的背影,蒙羑忍不住笑骂起来。 在旁,家司马蒙挚笑着说道:“父亲,我劝您啊就省省心吧,你没听蒙鹜阿兄说么?阿仲在赵国时,那可是赵王的近卫司马,手底下执掌一帮不亚于魏武卒的赵兵,阿虎亦曾多次卒长,再加上蒙遂,他们族兄弟三人在赵国时可是风光地很,见过了大城邑的女子,哪里会还看得上小地方的女子?” “小地方的女子怎么了?怎么说也是子姓贵胄之后!”蒙羑瞪了一眼次子。 “好好好。”蒙挚笑着摊了摊手,旋即看了一眼蒙仲、蒙虎二人逃离的方向,略带惊讶地说道:“话说回来,阿虎这小子力气大有长进啊,我方才按着他时,明显可以感觉到他有所收力……” “……” 蒙羑捋着胡须默然不语,从他略有些失神的眼眸不难看出,他恐怕是想起了他战死在滕国的长子,也就是蒙虎的父亲蒙擎。 不得不说,滕国一战,蒙擎力擒勇猛的滕国君主滕虎,一度成为蒙氏一族的骄傲,只可惜蒙擎亦因此而死,每每想到长子的过世,蒙羑便痛心疾首,这使得他将莫大的期待放在他的大孙子蒙虎身上。 “回头你好好磨砺一下阿虎。” 蒙羑捋着胡须说道:“阿虎不像阿仲、阿遂那两个孩子般机智,他性格鲁莽,老夫恐他日后……总之,趁他现在还在族内,你好好磨砺一下他的武艺。” “儿子知道了。”蒙挚点点头说道。 而此时,蒙仲与蒙虎已经逃到了蒙遂的家中。 没想到的是,跟蒙虎在家中的处境一样,蒙遂亦被祖父蒙荐逮住商量着有关于婚娶的事,以至于当蒙仲、蒙虎二人前来拜访时,蒙遂简直如获大赦。 蒙遂的祖父,即是族内的宗祝蒙荐,是以往最照顾蒙仲一家,且将蒙仲视为自己亲孙子一般的长老。 当初正是蒙荐,带着蒙仲前往庄子居,让蒙仲有机会成为了庄子的弟子,不可否认是族内对蒙仲帮助最大的一位长老。 相比较蒙仲到时鸡飞狗跳一般的蒙虎家,蒙遂的家中则颇显平静,祖孙二人心平气和地商量着有关于婚娶的事,这可能是因为长老蒙荐性格不似蒙羑那般暴躁,也可能是因为蒙遂并未当面顶撞其祖父。 当然,并未出言顶撞,这并不意味着蒙遂就会接受长辈强加在他身上的婚事,毕竟蒙仲、蒙虎、蒙遂三人,都是个人主观非常强的人,区别仅在于蒙虎会当面说出来,而蒙遂只是将其放在心底,另外找寻机会,设法将他不满意的婚事破坏,直白地说,属于那种较为“阴”的性格。 “阿仲啊,今年有何打算?” 见蒙仲、蒙虎前来,长老蒙荐便打消了继续与孙子蒙遂商量婚事的念头,转而询问蒙仲对于今年的打算,毕竟他对蒙仲同样看重。 听闻此言,蒙仲恭敬地回答道:“今年……暂时还未想好。应该会留在夫子那边继续学业吧。” “不再游历一番么?” 蒙荐好奇地问道。 因为据他所见,蒙仲、蒙虎、蒙遂三人去了一趟赵国后,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举手投足间都有了些大将之风,不愧是在赵国经历过大场面,指挥过诸多军队,相比较留在族内的蒙横、蒙珉等族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是故,蒙荐其实更支持蒙仲、蒙虎、蒙遂几人再到其他国家闯荡一番,能否在那里立足并不重要,哪怕像此前那次从赵国狼狈逃回宋国亦不要紧,关键在于这几个后辈的眼界因此开阔了许多,这远不是窝在蒙邑这个小地方能带来的。 “暂时应该没什么机会……” 蒙仲如实地向长老蒙荐解释。 在他心底,他其实有意到魏国去转一转,一来能增涨见识,二来也是尝试看看能否让魏国与宋国结盟。 不得不说,魏国素来是风云际会之地,许许多多足以影响整个中原格局的大事,都有魏国的参与,或者说,有魏国被牵扯其中。 但同时,魏国也是中原各国中,国内勾心斗角之事最激烈的国家。 倘若蒙仲早生十年,他就有机会前往魏国,见识一番张仪、田需、公孙衍三人为争夺魏相而展开的勾心斗角。 张仪,无需赘述,曾时当代“仅一人就足以让诸国恐惧”的大丈夫,不过自从他被看不起说客的秦武王嬴荡逐出秦国后,张仪便从此褪去了身上的光环,黯然回到了故国,即魏国。 而此时在魏国,还有他的仇敌“犀首”公孙衍。 张仪与公孙衍的恩恩怨怨,不得不说是当代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奇事。 最初公孙衍是秦相,主张「连横亲秦」,而那时他的对手,是赵国赵肃侯时期的苏秦,魏国魏惠王时期的惠施,后二者,皆主张「合纵抗秦」。 值得一提的是,苏秦最初营造的「六国抗秦」之势,就是被公孙衍所破坏——公孙衍说服了齐国,趁机攻打赵国,使得赵肃侯因此责问苏秦,迫使苏秦逃到燕国。 随后,苏秦的师弟张仪横空出世,抓住公孙衍的把柄,取代后者成为秦相,随后不久又来到魏国,逼走魏相惠施,欲迫使魏国臣服于秦国。 而此时,公孙衍为了报复张仪、报复秦国,则先张仪一步来到了魏国,接替惠施扛起了「合纵抗秦」的旗帜,坚决抵抗以张仪为首的亲秦势力。 最终,张仪被公孙衍逐出魏国,公孙衍扳回一局。 至于田需,则是魏国的权臣。 他与惠施私交很亲密,因此当张仪在魏国的那段时间,田需亦帮助公孙衍对抗张仪。 但在张仪被驱出魏国后,田需与公孙衍便成为了政敌,前者抓住公孙衍组织「五国伐秦」败北一事,在魏襄王魏嗣面前中伤公孙衍,导致公孙衍失去君主的信任,只能投奔韩国,随后不久出任韩相。 但话说回来,公孙衍也不是那种甘心吃亏的人,在前往韩国前,他在魏襄王魏嗣面前推荐了齐国的公子田文担任魏相。【PS:当时田文的父亲、齐相田婴还没死,所以田文不能称作薛公。】 于是不久之后,魏国国内又展开了齐公子田文与魏国臣子田需之间的争斗。 随后数年,还要加上因为韩国战败于秦国后再次回到魏国试图争夺相位的公孙衍,以及被秦武王嬴荡驱逐出国、无奈之下只能回到魏国争夺相位试图重新实现抱负的张仪,总而言之,魏国的政坛可谓是中原诸国中最混乱的。 而值得一提的是,田需、公孙衍二人,皆与惠施有着很不错的交情,倘若蒙仲早生十年投奔魏国,只要他不参合到这两人对于魏相的争夺当中,想来田需、公孙衍二人看在惠施的面子上,都不会针对他。 顺便,蒙仲还能有机会拜见一下张仪这位当世的大丈夫。 但很可惜,眼下却非前往魏国的最佳时机。 一来是田需早已经病故,而公孙衍,亦在更早的时候因为被田需设计,随后被魏王误杀,就连大丈夫张仪,亦在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在魏国实现抱负的情况下,在魏国郁郁而亡。 堂堂的“犀首”公孙衍、当世的大丈夫张仪,皆已逝世。 这两位的过世,仿佛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一个属于纵横家、属于说客的时代的落幕。 至于第二个原因,那就更为关键。 即如今担任魏相的人,正是此前与蒙仲在赵国结下了深仇大恨的人,薛公田文。 据蒙仲所知,田文两度出任魏相,第一次,是在他堪堪弱冠之龄的时候,被为了报复田需的公孙衍请到魏国出任国相。 当然,那时候田文还太年轻,魏国更多的只是看中他父亲田婴的力量——毕竟田婴是当时齐国的国相。 凭借着父亲田婴的影响力,因此纵使是田需也无法将田文从魏国赶走,一直到田文的父亲田婴过世,田文这才主动辞了魏相的职位,返回齐国继承家业。 随后不久,秦国便得知了田文,请田文到秦国出任国相。 正是这次前往秦国的旅程,险些让田文命丧在秦国。 因此在死里逃生后,田文深恨秦国,他先是在齐国,被因为将田文派往秦国而心怀愧疚的齐王田地任命为齐相,随后又出使魏国,二度担任魏相,联合齐魏韩三国,展开了他对秦国的报复——即前几年齐国名将匡章率领齐、魏、韩三国军队攻打秦国的那次。 照这样粗略算下来,薛公田文在魏国呆了将近十年,可想而知他在魏国的影响力。 倘若这会儿蒙仲胆敢前往魏国,那简直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曾经在赵国时,由于赵主父、赵王何、安阳君赵章包括赵相肥义等人都站在蒙仲这边,因此蒙仲才能让田文落了面子,然而在魏国,那几乎等同于薛公田文的地盘。 倘若田文执意要害死蒙仲,与蒙仲毫无交情的魏国君臣,难道会冒着得罪薛公田文的代价来求情? 不可能的事! 是故,眼下并非是前往魏国的时候,除非事情有什么转机。 在听完蒙仲的陈述后,长老蒙荐恍然地点点头,旋即不得不为之感慨,感慨他们这些老人对于当前诸国的局势了解,已经不如族内的小辈。 值得一提的,随后长老蒙荐亦跟蒙仲说起了一件事,即蒙仲的择婚对象。 “阿仲啊,前几日你等刚回族内,且族内也忙着过年,是故老夫忘记了此事,如今正好问问你,关于你与乐氏之女的婚事,你如何看待?” “乐氏?” 蒙仲愣了愣,旋即这才想起他三年前在前往赵国的时候,似乎眼前这位长老为他张罗了一门婚事,对象乃是乐氏一族族长乐郭最年幼的女儿,乐嬿。 “那女子尚未婚配么?”蒙仲惊讶地问道。 听闻此言,蒙荐轻笑着说道:“你乃是庄夫子的大弟子,乐氏的族长自然希望能将女儿嫁给你,只不过你这小子亦太不知礼数,一去赵国便是近三年,期间亦不提这门婚事,以至于那乐氏之女一年年年长,而乐氏一族却又不好率先毁约……这事,你看怎么办吧。” 在旁,蒙遂惊讶地说道:“我记得,乐氏之女比阿仲还大一岁吧,如今阿仲十八,也就是说,对方已经十九岁了么?” “嚯!”蒙虎亦在旁起哄。 看了眼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蒙遂、蒙虎二人,蒙仲此刻亦感觉有些头疼。 确实,当初蒙荐也好,他母亲葛氏也罢,都提过那名叫做乐嬿的女子,只不过当时对方才十六岁,虽然比蒙仲年长一岁,但……才十六岁啊! 因此蒙仲心中其实有些抵制这门婚事,正好那会儿义兄惠盎前来拜访,提到了赵国之行,于是蒙仲便带着蒙虎、蒙遂一帮人前往赵国去了,以至于竟忘了此事。 如今回头再一看,这事的确做得不地道,别的不说,至少那名叫做乐嬿的女子被他白白耽误三年。 见蒙仲脸上露出愧疚为难之色,蒙荐笑着说道:“阿仲啊,其实老夫觉得,你等年轻人,确实应该四处闯荡一下,但这与成婚并不冲突,你看,你去赵国一晃近三年,好在你母亲还收养了蒙嬿,否则,岂不是你母亲孤苦一人?但若是成了婚,则多个人在家中照看,你也可以放心是不是?若是再能生养一两个儿女,我想葛氏也更加欣慰,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瞥向蒙遂,显然这话也是说给他孙子蒙遂听的。 “这个……容我考虑考虑。” 蒙仲讪讪说道。 “行。”蒙荐点点头,说道:“成与不成,你最好尽快想出个结果,老夫也好给乐氏一个交代,毕竟乐氏的那个丫头,确确实实被你耽误了近三年,否则以她的岁数,这会儿怕是都有两三个小孩了。” “是是……” 蒙仲连连称是,看准机会带着蒙虎、蒙遂逃也似地离开了。 不得不说,似这等人生大事,也只能逃地过一时,这不,没过两天,葛氏就在饭桌上提起了此事。 “近几日忙着过年,为娘也忘了跟你提一件事……阿仲,你与乐氏之女乐嬿的婚事,你打算几时置办?” 当时蒙仲正在低头扒饭,闻言险些把嘴里的饭给喷出来。 他心说,我这边都还没考虑好,您怎么先给定了? 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孩儿其实没想那么早就成婚,孩儿想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葛氏皱着眉头说道:“再过两年乐氏的那丫头都二十多岁了……”说着,她狐疑地打量了几眼蒙仲,皱着眉头问道:“阿仲,你莫不是要悔婚?这可不成!乐氏的那丫头等了你三年,为此被其家族的人笑话,你怎么能将她抛弃?” “娘,孩儿什么都还没说……”蒙仲无奈地说道。 然而葛氏却不理会蒙仲,自顾自说道:“总之,为娘瞧着乐氏的那丫头挺好的,人长得美,性格也好,你不知晓,你不在家里的这几年,每逢春耕、秋收,那丫头还带着其家里的仆了来帮为娘的忙……反正为娘瞧着挺好的,阿嬿,你说你那嫂子是不是挺好的?” 始终低头扒饭不插话的蒙嬿,闻言抬起头来,噘着嘴迟疑了片刻,这才小声说道:“还……还行吧,看上去还行……” “你这孩子怎么也这么说话?”葛氏责怪地看了一眼蒙嬿,旋即对蒙仲说道:“总之,仲儿,你可不能辜负那丫头。” 『辜负?我连见都没见过……』 暗自叹了口气,蒙仲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娘,过几日,正好我要带着阿毅到乐氏一族走一趟,你知道,阿毅他虽然是中山国人,但祖上是魏国的乐氏,而魏国的乐氏源自我宋国乐氏……介时,我顺便与那名叫做乐嬿的女子见见,如果合适的话……” “肯定合适,为娘瞧那丫头挺好的。对了,到时候为娘跟你一道去。” “呃……好吧。” 章节目录 第213章 乐邑一行 『PS:感谢“JmySu”书友一万起点币打赏,感谢“烈火青铜”书友两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鉴于母亲葛氏的催促,再考虑到乐氏一族那边的看法,蒙仲也没敢耽搁此事,于是便在两日后,也就是正月初四,便前往乐氏一族的乡邑。 此番同行有不少人,首先是长老蒙荐,毕竟当初这门婚事是这位长老撮合的,再者这种事亦理当由家族的长老出面。 另外还有蒙仲的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前者主要是为了代儿子向乐氏一族表达歉意,毕竟她儿子因为赵国一行,白白将人家乐氏一族的女儿耽误了近三年,纵使葛氏早已将那名叫做乐嬿的女子视为了自己的儿媳,但发生这种事她心底终归过意不去。 至于蒙嬿嘛,她纯粹只是不愿自己一个人呆在家中而已。 除了以上三人,此番同行的,还有蒙虎、蒙遂、乐毅、荣蚠以及后者麾下的数名宋国士卒。 撇开蒙虎、蒙遂这两个纯粹凑热闹的,乐毅才是蒙仲想带往乐氏一族去的,毕竟乐毅也是子姓乐氏一族的后人,与宋国的乐氏一族同出一支,此番来到宋国,顺便看看祖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这对于乐毅来说,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至于荣蚠与其麾下数名宋国士卒,他们主要就是受太子戴武之命保护蒙仲等人,因此也可以说,荣蚠等人即是蒙仲的近卫,哪怕蒙仲如今又恢复了白身。 说起乐氏一族的乡邑「乐邑」,它位于蒙邑的东北方向,东临「虞城」,北临一个叫做「孟诸」的湖泽,地理环境颇为优越,因此乐氏一族平日里除了耕种、狩猎以外,亦会到孟诸湖内操船捕鱼,也是周边诸多家族中较为富裕的家族。 蒙邑距离乐邑并不远,平时骑马坐车只需要两个时辰多点,跟蒙邑与庄子居的距离差不多,考虑到这会儿路上的积雪尚未消融,因此蒙仲一行四辆战车,总共还是走了三个多时辰,这才抵达乐邑。 跟蒙邑一样,乐邑亦有专门放哨巡逻的年轻人,一般是以十几岁的小孩子居多,倘若发现有野兽啃食田里的庄稼,亦或是有贼人前来袭掠,这些小孩子便告知乡邑,介时乡邑再出动成年的男子。 正因为如此,蒙仲等人还没靠近乡邑,就被那些在乡邑外玩耍的乐氏一族的孩童给发现了,随后这些孩童连忙告知了乡邑内的大人,以至于当蒙仲等人的战车才刚刚停在乡邑西侧的门口,就有约十几名乐氏一族的年轻男子个个手持利剑、长戈,迎了上来。 在这些人当中,便有蒙仲等人关系极好的乐进、乐续兄弟二人。 “乐进、乐续,是我们啊。” 还没等蒙仲说话,蒙虎早早地就看到了乐进、乐续兄弟二人,扯着大嗓子喊了起来。 “阿虎?” 乐进、乐续兄弟二人愣了愣,再定睛一瞧,对面那四辆战车上站着的,不就是他们熟悉的蒙仲一行人么。 当即,乐进挥挥手遣散他身后的族兄弟:“散了吧,散了吧,是蒙邑的蒙仲、蒙虎、蒙遂他们,都不是外人,我与阿续招待他们就行了。” 说着,他将手中的兵力丢给族兄弟,带着乐续当即迎了上来。 结果正好看到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以及蒙仲的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分别从两辆战车上走下来。 见此,乐进原来脸上的嬉笑,顿时严肃起来,毕竟蒙仲、蒙虎、蒙遂他们,彼此都是共甘同苦过的兄弟、同伴,他与乐续接待足以,但接待蒙荐与蒙仲的母亲葛氏,以他们在族内的身份就不够资格了。 因此他立刻让族兄弟回乡邑通知族长「乐郭」,请后者亲自前来。 旋即,他们立刻来到蒙荐与葛氏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宗祝大人,婶婶。” 蒙荐与葛氏对乐进、乐续二人皆不陌生,微笑着点点头作为回应。 片刻后,在乐进、乐续二人领着蒙仲一行人到乡邑内时,乐氏一族的族长乐郭便匆匆迎了出来,待瞧见蒙荐后,开怀大笑地说道:“原来是蒙氏的宗祝大人到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乐族长此话岂不是叫蒙荐愧煞?” 蒙荐拄着拐杖笑骂道,看得出来,他与乐氏一族的族长乐郭关系很不错。 寒暄几句后,乐郭笑着问道:“我原本还打算过几日前往蒙邑,找蒙箪兄与贤兄一道饮酒,不曾想贤兄今日来我族邑……是有什么事么?” 见此,蒙荐便招招手将蒙仲唤到身边,旋即对乐郭说道:“此子便是我蒙氏族内的翘楚,蒙仲……三年前,原本由我做媒,定下族长幼女与其的婚事,但恰巧其义兄惠盎叫他到赵国历练,本该去年就返回宋国,没想到去年齐国进犯我宋国,此子便在我宋国太子戴武身边出任军将,抵抗齐军,以至于去年的十二月中旬才得以返回蒙邑……因此耽误了族长幼女三年之久,无论是我,亦或是此子,亦倍感过意不去。” “哦……” 听闻此言,乐郭便上下打量着蒙仲。 其实有关于蒙仲的事,这位乐氏一族的族长亦多有了解,毕竟蒙仲的小伙伴乐进、乐续二人,便是他的侄子,通过乐进、乐续二人,乐郭亦知晓了许多事,比如说蒙仲的人脉,再比如说蒙仲出任赵主父近卫司马的经历等等,唯独蒙仲协助太子戴武抵抗齐军一事,他倒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么小女这门婚事……”乐郭眯着眼睛试探道。 听闻此言,蒙荐笑着说道:“今日,此子的母亲葛氏亲自前来拜会族长,难道族长还不知么?” 一听这话,乐郭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不得不说,对于蒙仲,乐郭的态度亦有些复杂,本来嘛,蒙仲作为庄子的大弟子,且蒙仲本人亦颇具才华,将女儿许配给此子,这当然是一桩好事,但蒙仲一声不响前往赵国,且一别就是近三年,这事确实让乐郭有些恼怒,毕竟他最年幼的乐嬿当时就已经十六岁了,一晃眼过了三年,都到了十九岁了。 在当代,但凡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哪有十九岁都没有婚配的?这岂不是平白无故让人说闲话么? 更可恶的是,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在这三年里都未提这件事,害得乐郭亦有些患得患失,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这门婚事。 好在眼前这小子还有点良心,不曾在这会儿提出悔婚,否则,乐郭真不知该如何向女儿交代。 “乐族长。” 此时,葛氏亦走了过来,一脸歉意地行礼道:“此事实在是过意不去,妾身今日携幼子特来向族长请罪。” “亲家母这是说的哪里话。” 见这件事终归没有出现什么变故,乐郭的心情亦是极好。 也难怪,毕竟蒙仲确实优秀,这等女婿,简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闲聊几句后,乐郭便将蒙荐与葛氏等人请到了家族内的祖屋。 期间,乐进、乐续二人也明白了此番蒙仲等人前来的目的,一脸嬉笑地与蒙仲开个玩笑:“我与阿续本来打算着年后跑到蒙邑去,叫你小子给我堂姐一个交代,好在你小子还算识相……”说着,乐进揽住蒙仲的脖子,挤眉弄眼的笑着说道:“那么过些几日,咱们就是真的兄弟了。” 在旁,蒙遂见此忍不住插嘴道:“那还不叫声堂姐夫来听听?” “呃……” 听闻此言,乐进、乐续二人愣了下,不由地面面相觑。 他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乐嬿是他们的堂姐,倘若蒙仲这小子与他们堂姐成婚后,那不就是他们的堂姐夫了?凭空高出半截? 要知道算算岁数,蒙仲可还要比他们小几个月呢! 想到这里,乐进当即讪讪说道:“各论各的,各论各的……” “哈哈哈——” 蒙虎、蒙遂、乐毅,包括在旁的荣蚠等人,皆忍不住哄笑起来。 “好了。”不动声色地打掉了乐进揽着自己脖子的手,蒙仲正色说道:“今日我来乐邑,主要为两件事,第一桩……唔,就是这事;至于另外一桩,你也看到阿毅了,你应该懂得的。” 听闻此言,乐进转头看了一眼乐毅,笑着说道:“阿毅,你亦是子姓乐氏,这里亦与你的故乡无异,回头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顺便请示一下宗主,翻找一下族谱,希望上面能找到你先祖的名讳,把你填到族谱内。” “好。”乐毅笑着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宋国的乐氏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强大的家族,即便家族的族谱内添上乐毅的名字,这对乐毅其实也没有什么帮助,但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对于「认祖归宗」的想法很强烈,纵使是乐毅亦不能免俗。 然而听了乐进的话,蒙仲却感到很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现在带他去不好么?” “那可不成。”乐进闻言与乐续对视一眼,贼兮兮地笑道:“现下我兄弟二人还有要事,比如说,带你去见见我堂姐,也就是未过门的妻室……” 一听这话,蒙虎当即起哄道:“同去同去!” 于是,在请示过乐郭,得到了后者的允许后,乐进、乐续二人以及蒙虎,便夹着对此无可奈何的蒙仲,身后又跟着暗自偷笑的蒙遂、乐毅、荣蚠与几名宋兵,一伙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族长乐郭的家中,一座看起来占地颇大的宅院。 据乐进、乐续二人介绍,乐郭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名叫「乐曾」,今年也已经三十多岁了,目前亦在家族内,准备继承族长之位;次子名叫「乐猛」,二十七八岁上下,目前在虞城担任县里的佐司马,手底下亦掌管着两三百名兵卒,平日里主要负责虞城一带的治安缉盗。 至于三个女儿,长女与次女皆已成婚,前者嫁到了距此不远「莘城」,后者则嫁到了华氏一族,嫁给了华虎他们一族的少族长,只剩下小女儿乐嬿,年已十九尚未婚配,以至于近两年难免有些人在背地里说闲话,议论这个小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否则怎么年纪那么大了还不找到婆家呢? 这世上,永远不缺吃饱了闲着没事干的闲人。 刚迈步走入这座宅院,迎面便走来一名看上去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 当即,乐进招呼道:“堂兄,你妹夫来了。” 原来这名男子,正是乐郭的长子乐曾,刚刚得到家中下人的消息,得知父亲乐郭命他前往祖屋一同接待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因此才恰巧与蒙仲、乐进等人在这边撞见。 “原来如此……” 当乐进向乐曾简单介绍了蒙仲后,乐曾上下打量着蒙仲,笑着说道:“贤弟近三年都未曾给舍妹一个回应,这着实不应该,不过既然贤弟已认识到错过,愚兄倒也不至于怪罪……家母与舍妹皆在家中,阿进、阿续,你带着诸人入屋,愚兄先得到祖屋那边去一趟。” “堂兄且去。”乐进点了点头。 看了一眼乐曾离去的背影,蒙仲暗自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确实挺忐忑于见到那乐嬿的家人,不过就目前来看,至少乐曾还算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外兄,否则若碰到脾气不好的,不由分说揍蒙仲一顿都不是什么不可能的——虽然未必揍得过蒙仲、蒙虎、蒙遂几人。 而与此同时,乐郭的妻室向氏,正与小女儿乐嬿在屋内说话。 说了几句后,见女儿手中正在缝制一身衣衫,向氏又忍不住抱怨起来:“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崽子,当真不是东西,耽误了我家女儿足足三年,到如今连个音信也没有……亏你还给他妹妹缝制新衣。” 听闻此言,乐嬿声音轻柔地说道:“他……他的母亲葛氏,平日里既要辛劳于田地里的事,又要照顾他妹妹,颇为辛苦,女儿前一阵子去探望他家时,见他妹妹的衣服有些旧了,是故……女儿叫做嬿,他妹妹亦叫做嬿,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 “就怕那小子不领情。” 向氏不满地说道:“听乐进、乐续那两个小子讲,那小子颇有些本事,在赵国时,居然出任了赵王的近卫司马,执掌过数千人的军队……啧啧,数千人呐,蒙氏与咱乐氏的族人加上一起,恐怕都没有数千人,可惜这小子实在是……” “娘。”乐嬿轻柔地劝了一句。 “好好,先不说。”向氏揉了揉女儿的秀发,笑着宽慰道:“再过些日子,娘叫乐进、乐续那两个小子跑到蒙邑再去问问,看看蒙仲那小子是否回来,总之,娘无论如何都得让那小子给咱女儿一个交代……” 正说着,乐进急匆匆地闯到了屋内,笑嘻嘻地说道:“伯母,嬿儿姐,蒙仲那小子来了。” 一听这话,向氏与乐嬿母女二人亦不禁有些紧张。 旋即,向氏急切地说道:“你可打探清楚他来做什么的?莫不是……” 听闻此言,乐进笑着说道:“那小子是带着他族内的蒙荐长老以及他母亲葛氏一同前来,您说还是能为什么呢?当然是与伯父、伯母商量与嬿儿姐的婚事咯。” “……” 听闻此言,乐嬿亦好似隐隐松了口气似的,旋即面颊上飞起两片绯红,低着头不说话。 “还算这小子有点良心。” 向氏亦是松了口气,旋即又问道:“那小子现在在哪呢?” “嘿嘿。”乐进嘿嘿一笑,低声说道:“我跟阿续,把他给绑过来了……” “做得好!”向氏闻言大喜,连忙说道:“把那小子带进来,让妾身仔细瞧瞧。” “好嘞!”乐进应声而退。 此时,乐嬿有些惊慌地放下了手中正在缝制的衣衫,怯怯地说道:“娘,女儿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 向氏一把拉住女儿的手,低声说道:“你也是大姑娘了,还怕羞什么?你难道不想见见你未来的夫婿么?” 一听这话,乐嬿亦不由地有些心动。 毕竟这些年,她虽然经多人口述,得知了蒙仲一些事,比如相貌、家世、师承,但却从未亲眼见过,因此她又岂会不好奇呢? 可贸贸然与尚未谋面的未来夫婿见面——不不不,对方还未亲口承认这门婚事,还不能算作她的夫婿…… 可是…… 就在乐嬿思绪混乱之际,乐进、乐续二人已经带着蒙仲走到了这间屋内。 “伯母,嬿儿姐,这小子就是蒙仲!……阿仲,这两位就是你日后的岳母与妻子了。” 似乐进这等直白的介绍,虽然让向氏很是高兴,但却让蒙仲以及乐嬿颇为尴尬。 见横竖躲不过去,蒙仲恭恭敬敬地朝着向氏行了一礼,正色说道:“小子蒙仲,拜见……伯母。” 见蒙仲称呼自己为伯母,向氏亦不在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名少年。 还别说,虽然他此前对蒙仲有诸多不满,但直到亲眼看到蒙仲,她心中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毕竟蒙仲在她看来的确出色,外貌仪表堂堂,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显然与其带领过成千上万的兵卒有关。 期间,乐嬿亦低着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蒙仲,不过因为害羞,她并不敢直视面前的那名少年。 然而就在这时,乐进在旁笑嘻嘻地说道:“阿仲,不问候一下你日后的妻子么?” 听了这话,蒙仲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坐在向氏身边的乐嬿,正好与后者的视线撞上。 顿时间,乐嬿面颊绯红,迅速地低下头。 此刻的她,只感觉胸口砰砰直跳,面庞亦分外灼热。 『……确实很漂亮。』 惊鸿一瞥间,蒙仲亦看到了乐嬿的容貌,只见此女肤色白皙,在披落在脸庞两侧的轻柔青丝下,双眉如柳叶,旋即一双美眸微微闪着晶莹,端正挺直的鼻梁下,那是一张小巧的嘴唇,在蒙仲转头看她的那会儿,红唇微启,似乎是颇为惊慌。 平心而论,因为蒙仲曾在邯郸宫见过宫中那些经过精心装扮的赵女,因此此刻瞧见乐嬿,虽然亦感觉后者甚至美艳,但也不至于到惊为天人的地步,但不可否认,此女属于是那种大家闺秀般的美丽端庄,与邯郸宫那些精心装扮过的赵女想必,两者的美是不同的。 至少乐嬿的这份美,浑然天成,让人看了颇感赏心悦目。 也正因为这样,蒙仲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而乐嬿尽管是低着头,但却仍能感觉到眼前这名少年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庞上,不由地心慌意乱,甚至惊慌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不知所措。 好在这会儿,向氏无意间为女儿解了围,她见蒙仲这名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女儿,心中亦是欢喜,忍不住问道:“蒙仲,妾身的女儿是否称得上美貌?” “呃……”蒙仲讪讪笑了笑,考虑到乐嬿就在面前,最终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美貌。” 一听这话,向氏更加欢喜,又问道:“那你二人的婚事……” 此时当着向氏的面,蒙仲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先让我们相处相处」这种在对方听来混蛋至极的话,在稍一迟疑后,便拱手说道:“全凭乐族长与伯母做主。” “好,好啊。” 向氏闻言顿时眉开眼笑。 不得不说,她此刻也算是去掉了心中一块巨石——否则若是蒙仲不满意这门婚事,考虑到她女儿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好在结果并不坏,眼前这名少年似乎对她女儿挺满意的样子。 『可惜就是晚了三年,平白无故叫闲人说了不少风言风语……』 向氏暗暗想道。 而此刻,乐嬿已经羞得什么都听不到了,当她听到蒙仲说出「全凭乐族长与伯母做主」这句话后,她便感觉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音,哪怕是随后她母亲称赞蒙仲的那番话,她亦听得断断续续。 待等她平息慌乱的心神,再次偷偷抬起头来时,却愕然发现屋内就只剩下她与站在对面的那名少年。 “呃……伯母说,让我跟你聊聊,了解一下彼此,待会再一同到祖屋那边去。” 瞧见乐嬿脸上那惊慌且困惑的表情,蒙仲面色讪讪解释道。 听闻此言,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乐嬿,脸上再次浮现浓浓的绯红之色,看起来颇为诱人。 【PS:接下来,就是作者用行动来澄清“不善描写女主”这个误会的时候了!】 章节目录 第214章 初次接触 『PS:考虑到目前的亲密度与关系,先这样吧,浅尝即止,日后再适当加以笔墨,丰润一下性格。多女主不容易描写,而这如今才第一个女主,没问题的!!』 ————以下正文———— 在北屋的堂屋内,蒙仲与乐嬿无声地对视着。 仅仅对视了不到一两息,乐嬿便迅速低下了头,白皙的脸庞以及裸露在外的脖子,便逐渐染上了几许绯红。 向氏的本意也是好的,希望这两位日后的小夫妇二人能趁此机会了解一下彼此,毕竟在此之前,蒙仲与乐嬿从未见过面,他俩对彼此的了解,皆只是通过旁人的转述而已,这就导致此刻二人单独处在堂屋内,竟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当向氏主动回避的时候,有意将让乐进、乐续二人将蒙虎、蒙遂、乐毅、荣蚠等人支开了,否则,倘若这帮人此刻扒在门外偷偷张望,恐怕蒙仲与乐嬿二人会感到更加尴尬。 当然,即便是空无外人,这会儿也足够尴尬了。 “呼……” 屋内的沉闷气氛,让蒙仲稍感不适,本着身为男儿应当主动打开话题的心思,他试探着问道:“不如……去屋外走走?” 听闻此言,乐嬿轻轻抬起头,用略带异样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旋即低着头小声应道:“嗯。” 说着,她便盈盈站起身,低着头走向蒙仲。 『我这提议有什么问题么?』 心思颇为缜密的蒙仲当即便察觉到乐嬿的反应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转身迈出堂屋的门褴,看到屋外那尚未消融的厚厚积雪,他这才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之余,他站在门槛外犹豫了一下,回过身对站在他身后的乐嬿说道:“屋外似乎挺冷的,要不还是在屋内吧?” 稍有些尴尬的蒙仲回头看时发现,站在他身后乐嬿好似忍不住笑了下,纵使低着头,蒙仲仍能看到她脸上那份甜美的笑容。 旋即,她轻声说道:“不碍事的。……奴家正好也想到屋外走走。” 听闻此言,蒙仲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乐嬿身上所穿的衣裳。 在这个时代,男女身上所穿的衣服皆普遍叫做「衣裳」,衣指上衣,裳指下衣、下裙,男女皆是如此。【PS:古代男子也穿裙,而且是比较正式的礼服,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之前,中原还没有“裤子”这个概念,后者属于胡服。】 若再细分一下,此时乐嬿身上穿着的,是一种叫做「(曲裾)深衣」的服饰,它从诞生到目前大概只有一两百年。【PS:深衣有分曲裾跟直裾,前者诞生早,待裤子的概念出现后,然后才出现直裾,个人觉得曲裾深衣好看,更显女子身材的婀娜,具体请感兴趣书友自行了解。】 与旧时传统的衣裳稍有区别,「深衣」指的是一种上衣、下裳分开裁剪随后再缝合到一起的服饰,亦是俗称的袍服,具有一定的制作规范。 比如说传统的衣裳,上衣一般采用正色,即青、赤、黄、白、黑五种原色,而下裳则采取间色,即这五种原色调配而成的混色;而深衣的衣色泽更加鲜亮多变。 再比如在款式上,传统的衣裳一般以小袖居多,衣长通常在膝盖部位,而深衣这种新型的连体服饰,则稍稍改宽了袖口,且衣长通常在脚踝左右,特点是使身体深藏不露,也就是所谓的被体深邃,故而称为深衣。 与传统的衣裳相比,深衣更显雍容典雅。【PS:汉服的雏形。另外,曲裾、直裾只是指一种款式,深衣或汉服才是泛指衣服,两者莫要搅浑,以至于出现「某种改良的曲裾算不算汉服」这种误会。】 而此刻乐嬿身上所穿的这件(曲裾)深衣,上衣采用白色,至于衣服的边缘、即衣缘,则用缝有黑色纹路的赤色布料所制,至于下裳的位置,则是赤色的裙,腰间窄而下摆的边缘较宽,在乐嬿走动时,隐约可见她赤色的裙内还露出几许白色——蒙仲猜测可能是赤白黑三色的深衣下还有一件白色的深衣。 毕竟此时仍在冬季,重复穿上几身衣裳以抵御寒冷,这也是非常常见的事,就拿蒙仲来说,他也一样穿着两套衣袍,只不过再多一件在赵国购置的褌衣(裤子)罢了——至于乐嬿的话,当代的女子在较为宽大的衣袍外,应该也是穿着一身贴身的小衣。 总而言之,就乐嬿此刻身上的衣袍而言,蒙仲确实觉得挺好看,既清爽又大气,雍容典雅,不愧是出身乐氏一族的大家闺秀。 可能是感觉到被蒙仲盯的时间长了,乐嬿的脸庞越发羞红,头也越发低垂,下颌几乎都快垂到胸前。 “不、不去外边吗?”她声若蚊呐地问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羞涩。 “哦,对。”蒙仲当即点点头,顿时意识到他方才打量对方身上衣裳的举动其实颇为失礼,忍不住咳嗽一声纾解尴尬。 随后,蒙仲徐徐走向屋外,而乐嬿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考虑到女子所穿的深衣与男子较为不同,衣服的腰腿部分比较窄而不方便快步行走,因此蒙仲亦放慢了脚步,权当散心般,带着乐嬿走在内院的小径上。 “冷么?” 蒙仲忽而停下脚步问道。 “不。”乐嬿摇摇头,低着头轻声说道。 此时,迎面走来几名宅院内的仆从、仆女,待瞧见蒙仲与乐嬿一前一后走在迎面,皆愣了一下,旋即急忙绕路,不敢阻挡这两位。 但在此期间,这些人亦免不了窃窃私语一番,甚至还有人偷偷在远处观瞧,这让蒙仲感觉这里并非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而就在他苦恼之际,忽听身后的乐嬿轻声说道:“家中的西边有一片菜园,眼下并无作物,应该不会有什么人……” “哦,好,那就去那里吧。” 蒙仲点点头,便带着乐嬿来到了后者口中所说的那片菜园。 只见那片菜园此刻皆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以至于来到那边蒙仲顿足观瞧,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风景倒是还真不错,更重要的是,这里视野开阔,纵使那些乐嬿家中的仆从、仆女有意偷偷张望,也不敢过于靠近。 此时,蒙仲停下脚步,转头面向乐嬿,在斟酌了一番后,自我介绍道:“我……叫做蒙仲,家住在蒙邑的东南侧,家中还有一位母亲,以及一个妹妹……” 乐嬿起初有些不解,抬起头困惑地看向蒙仲,可听着听着她就明白了,待蒙仲说完后,她点了一下头,轻轻说道:“嗯,奴家知道。嗯……你不在蒙邑的这两年,奴家去过蒙邑,也曾探望过……婶婶与……蒙嬿妹妹。” “这事我听说了。” 蒙仲笑着说道:“据我母亲说,你还曾带着家中的仆从,帮忙我家耕种与收成,非常感谢。” “不、不值得感激,我只是听说你……家中仅只有婶婶与蒙嬿妹妹在,是故……”她低着头,双颊绯红地低声说道:“只要别嫌我多事就好了……” 不得不说,当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乐嬿心中着实羞涩。 平心而论,倘若作为儿媳,从娘家找些仆从作为帮手,帮忙婆婆家耕种与秋收,这也不算什么,但未过门的媳妇,且仅仅只有口头上媒妁之言的女子,主动带着娘家的仆从帮忙婆家,这确实是一件颇为稀奇的事。 也亏得蒙仲的师承、人脉都不一般,乐嬿的双亲乐郭、向氏夫妇都希望促成这门婚事,故而对三女儿所做的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换做旁人,相信女方的父母是绝对不会允许的——确实,这叫什么事嘛! “无论如何,非常感谢。” 蒙仲笑着说了句,旋即在想了想后,又说道:“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当面向你道个歉……三年前,当我族内的长老向我母亲提起这门婚事后,随后不久我便去了赵国,不曾给你、给你们一个交代……不过我也没想到,我当时前往赵国一去就是将近三年,以至于耽误了你三年……实在抱歉。” “……”乐嬿闻言低着头轻轻咬了咬嘴唇。 要说她心中对蒙仲毫无怨恨,这当然是假的。 毕竟在这三年里,她被与蒙仲的婚约束缚着,以至于到如今年已十九尚未成婚,附近不晓得有多少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于不乏有带着恶心的无端猜测,使她平白无故遭受那些流言蜚语。 但是这些怨恨,在蒙仲当着她的面在她母亲向氏面前答应这门婚事时就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苦尽甘来的欣喜,亦或是对此自己即将嫁给人妇的惊慌与羞涩。 想了想,她轻声宽慰道:“男儿……当以事业为重。你……你并非是嫌弃奴家,奴家就已经颇为知足了……” “嫌弃?不至于的,只是当时觉得还太小了……”蒙仲解释道。 “咦?”乐嬿不解地抬起头。 “我是指你当时的年纪。”蒙仲又解释了一句。 结果他不解释还好,解释之后,乐嬿的表情愈发古怪了,轻咬着嘴唇好似忍着笑。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她日后的夫婿,其实比她还要小一岁,虽然在当地的习俗中这属于是颇为般配的年纪,但她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她日后府夫婿却反而认为她当时年纪过小。 不得不说,这让她感觉有些好笑,但为了不失礼,她还是忍了下来,好奇地问道:“你……喜欢稍微年长些的女子么?唔,这恐怕不好找,据奴家所知,寻常女儿家十五、六岁便成婚了,除非是一些……呃……” “不不不。” 见乐嬿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蒙仲解释道:“不是单指你当时年纪小,而是说你我,十五六岁成婚,在我看来还是有点早。……不过因此耽误了你三年,还是非常抱歉。” 乐嬿奇怪地看了一眼蒙仲,毕竟据她所知,当代宋国境内的女子基本上都是在十五六岁成婚,她的两位姐姐也都是在这个年纪嫁人的,唯独她,至今十九岁尚未成婚,引起了不少绯言绯语。 摇了摇头,她轻声说道:“只要……未悔婚,早三年、晚三年,亦无妨……” “你不怪我么?” “父亲说,你前往赵国是为了做大事的,奴家虽然不曾念过什么书,但也晓得男儿应当以事业抱负为重,岂会因此责怪你……只是,只是这几年有些闲人,说些闲言闲语,奴家听了之后稍稍感觉有些刺耳……”说着,她好似意识到这话仿佛是在抱怨,连忙行礼道:“奴家失礼了。” 蒙仲当然不会在意,在他看来,他耽误乐嬿三年,纵使乐嬿有什么怨言也是正常的——换谁谁会没有怨言呢? 想了想,他对乐嬿说道:“关于我与你的婚事,我想有些话我得先说在前头……” 一听这话,乐嬿的心顿时提了起来,颇有些紧张地说道:“请、请说。” 只见蒙仲沉思了片刻,正色说道:“可能你不清楚,我宋国的局势,目前并不乐观,前两年我前往赵国,除了增进见识以外,主要还是为了稳固赵国与我宋国的盟约,但……我失败了,狼狈地逃回宋国。如今我宋国已无盟友,然齐国却对我国虎视眈眈。前段时间,我在逼阳一带带兵打仗,协助太子戴武抵抗齐军,待至冬季休战时,我亦曾抽暇前往滕县、薛邑一带,亲眼看到当地横尸遍野,其中不乏有遭受齐军屠戳的宋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宋国有危,则蒙氏、乐氏亦恐怕不能保全,是故日后,我可能还会离开宋国,前往魏国或者楚国……唔,应该是前往魏国的可能性更大……” “……” 乐嬿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蒙仲的讲述。 起初当她见蒙仲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时,她还以为是蒙仲对她有什么要求,结果听了半响后却发现全然不是她所预想的那般。 “……即便如此,你还肯嫁给我么?”蒙仲认真地看着乐嬿。 听到这话,乐嬿又好气又好笑。 气得是,蒙仲明知耽误了她三年,现在居然还问她这话——她都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除了嫁给眼前这个男人,她还剩下什么选择? 好笑的是,蒙仲居然会为了这点事就摆出那样严肃的面孔,要知道在这年代,男儿离家外出闯荡,女人在家中操持家业,照顾公婆以及丈夫的弟弟妹妹,这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 在这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情绪下,她甚至感觉心中的羞涩都减轻了几分,低着头轻声说道:“只要你不相弃……” “那么……” 想了想,蒙仲朝着乐嬿拱了拱手,带着几分笑容正色说道:“日后请……请你多照顾。” “噗——” 见蒙仲如此正式的说着这样的话,乐嬿忍俊不禁,在以袖掩口笑了一声后,亦行礼回应,用一双美眸首次直视着蒙仲,轻声说道:“奴家这无礼之处,也请……莫要见怪。” 说罢,他二人相视一笑,虽然因为首次见面,相处起来仍有诸般不适应,但好在已经有了一个很不错的开头。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哄笑。 蒙仲、乐嬿二人下意识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乐进、乐续、蒙虎、蒙遂、乐毅、荣蚠等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这边,显然是看到蒙仲与乐嬿这对日后的小夫妇此刻在雪地上相互行礼而感觉好笑。 “阿仲,嬿儿姐,成婚的礼仪可不能如此草率呀……还是等过几日,两方家族准备妥当后你二人再相互行礼不迟。”乐进在远处嬉笑道。 顿时间,乐嬿的脸庞一片通红,低着头轻咬嘴唇。 而蒙仲亦感觉脸上颇为尴尬。 其实他的本意,也只是与乐嬿确定一下关系,且日后请乐嬿多多照顾一下家中,毕竟他与乐嬿见面不久,日后彼此间肯定会有一些摩擦,客气一点终归是不会有错的。 但乐进那番话就让蒙仲与乐嬿二人感到很尴尬,毕竟在成婚的礼数中,亦有夫妻对拜这一环节,意在希望夫妇二人在成婚后相敬如宾、莫生龌龊。 而乐进此刻那么一说,就弄得感觉好像蒙仲与乐嬿彼此迫不及待似的,总之非常尴尬。 “阿虎,帮我教训他!” 为了纾解尴尬,蒙仲远远地朝蒙虎喊道。 其实蒙虎方才也是起哄的其中一个,但在听了蒙仲的话后,他摇身一变仿佛站在了蒙仲那边,以至于乐进被他追得到处跑。 “混蛋啊,阿虎,咱们不是一伙的么?” “没见阿仲都怒了么?我傻才跟你一伙……” “你这家伙实在太卑鄙了!” “哈哈哈……” 在蒙虎与乐进彼此二人的笑骂声中,蒙仲与乐嬿二人一前一后徐徐走向蒙遂、乐续、乐毅等人。 可能是见蒙仲此刻还板着脸,乐续连忙笑着解释道:“阿仲,可并非我等有意前来窥视,只是时候差不多了,族长叫我等到祖屋那边赴宴……” 据乐续解释,他们本来是奉了乐氏族长乐郭之命,请蒙仲以及乐嬿二人到祖屋那边赴宴,毕竟长老蒙荐啊,蒙仲的母亲葛氏呀,目前都在祖屋那边。 随后待等乐续来到族长家的堂屋时,却发现方才还在这里的蒙仲、乐嬿二人不见了去向,在询问后家中的仆从后,他们这才得知蒙仲与乐嬿来到了这边菜园,于是便朝着这边而来,结果正巧看到蒙仲与乐嬿聊得颇为投机。 为了不打搅此刻蒙仲与乐嬿二人此刻的气氛,乐进等人便躲在这棵树背后,顺便窥视一下这两个即将成婚的小夫妇究竟在聊些什么。 遗憾的是,由于两地相距稍远,且蒙仲、乐嬿说话也轻,纵使乐进、乐续、蒙虎、蒙遂等人屏着呼吸偷听,也听不到什么,唯独蒙仲与乐嬿相互行礼的那一幕,被他们看得真真切切,因此,这帮不明究竟的人这才忍不住笑了出声。 “……不信你问阿遂跟阿毅。” 在听了乐续的话后,蒙遂与乐毅皆面带笑容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在诸人当中,蒙遂与乐毅还算是偏帮蒙仲的,因此反对蒙虎、乐进等人前来窥探,但没想到还是让他们看到了颇为有趣的一幕。 此时,远处蒙虎已经拽着乐进走了回来。 可见,乐进的力气并不如蒙虎,以至于被后者轻轻松松就拽了回来。 待走到蒙仲面前,蒙虎好似献功般说道:“阿仲,敌将已抓到,如何处置?依我之见,不如就杀了吧?” “阿虎你这混蛋。”乐进闻言不禁笑骂起来:“阿仲,我举报,阿虎方才才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个,他是个奸细啊!” 在旁,蒙遂冷笑道:“我瞧着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都砍了吧。” “附议。”乐毅亦忍着笑插嘴道。 “阿遂、阿毅,你们俩太过分了!” “就是!……方才偷偷观瞧时,也没见你俩闭上眼睛啊!” 在蒙遂与乐毅二人的攻歼下,蒙虎与乐进一下子就联合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 蒙仲制止了一帮小伙伴的打闹,回头瞧了一眼仍满脸通红的乐嬿,说道:“这样,你们先到祖屋那边去,乐续,你留下来帮我带个路。……乐进,我把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待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不会、不会。” 乐进笑嘻嘻地说道,毕竟他是知晓分寸的人。 于是乎,由乐进带着蒙虎、蒙遂、乐毅、荣蚠几人前往祖屋那边而行,至于乐续,则留了下来,与蒙仲、乐嬿二人一同前往。 这样安排,一来是蒙虎、乐进二人太闹腾,二来嘛,蒙仲也是考虑到乐嬿或许会添置身衣裳什么的,毕竟乐嬿怎么看都像是那种很柔弱的样子。 当晚,乐氏族长乐郭在祖屋内设了筵席,招待今日前来的宾客。 蒙氏一族的长老蒙荐与葛氏、蒙仲、蒙嬿一家就不用说多了,前者乃是蒙氏一族的宗祝,又是乐郭相识几十年的好友,至于后者,那可是日后的亲家与女婿。 至于蒙虎、蒙遂、乐毅等一干年轻人,乐郭亦用招待宾客的规格来招待,毕竟蒙虎等人虽然别看尚未弱冠,但在赵国时一个个都曾出任过卒长(百人将),乃是几度经历沙场的年轻人,不用想也知道日后不可限量。 也是在当晚的宴席上,蒙荐、葛氏、乐郭三人敲定了蒙仲与乐嬿的婚期,决定在今年的春耕之后,让蒙仲与乐嬿二人完婚。 如此一来,双方家族都有充足的时间邀请宾客,也不影响到春耕。 毕竟蒙仲有几位想要邀请的宾客,距离还是比较远的,比如说惠盎、田章这两位他的义兄,再比如孟子…… 『要不要请孟子呢?』 想到这个问题时,他犹豫了一下。 首先,他的老师庄子是肯定要请的,且庄子也必定会赏脸前来,在这种情况下再邀请孟子…… “应该没什么事吧。” 蒙仲暗自嘀咕道。 章节目录 第215章 广邀宾朋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家的男女成婚,基本上提前准备两三个月,时间就已经算是宽裕了,毕竟也没有什么太多可以准备的,无非就是跑到临近的县城内购置些东西,以及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参加婚礼,仅此而已。 但蒙仲这次婚事,却足足预留了近半年的准备时间,显然蒙、乐两个家族对此皆极为重视。 别看蒙仲只是蒙氏一族的普通族人出身,但架不住他师承庄夫子,哪怕姑且不论蒙仲个人亦极具才华,单单看在庄夫子的面子上,蒙、乐两族就不能草草办理。 而蒙仲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毕竟有半年的时间,他也可以有匆促的时间邀请一些距蒙邑较远的亲朋好友。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带着乐嬿去一趟庄子居,将他与乐嬿的婚事告知恩师。 正所谓师者如父,若按照儒家的规矩礼仪,弟子成婚还需要经过老师的允许,而道家虽然没有这种说法,但既然已决定了婚事,理当率先禀报老师,并且最优先邀请老师,这才符合礼数。 为此,蒙仲请示了乐郭与向氏这两位日后的岳父岳母,二老对此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相反,向氏还将女儿拉到了内屋,显然是在叮嘱女儿什么,大概就是在庄夫子面前要恭敬守礼之类的。 次日,也就是正月初五,蒙仲便带着乐嬿前往庄子居。 至于随行的,则是蒙虎与荣蚠以及其余四名宋兵,由蒙虎驾驭一辆战车载着蒙仲与乐嬿二人,而荣蚠与其余四名宋兵则在另外那辆战车上,一行总共两辆战车。 由于战车上并无挡风的遮板,因此还没等战车行驶出几里远,蒙仲就发现乐嬿的脸庞已经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 于是他问道:“冷么?” “不冷。”乐嬿摇摇头说道:“奴家今日特地多穿了一身……倒是你,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挺单薄的,不冷吗?” “还好,习惯了。”蒙仲笑着回答道。 话音刚落,就见坐在前面驾车的蒙虎嘿嘿笑道:“两位请照顾一下我这驾车的。……最冷的应该是我吧,弟妹。” 一声弟妹,让乐嬿面色通红。 见此,蒙仲没好气地笑骂道:“你好好驾车,插什么话?……喂,你会不会驾车啊?” “放心,老车吏了。” 蒙虎大大咧咧地说道:“从滕国到赵国,我驾过多少回战车了?当初跟赵成、李兑那帮人厮杀的时候,我一手驾车一手还能砍翻几个迎面的赵卒,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后边乐嬿听得好奇,忍不住小声问蒙仲道:“赵成、李兑是何人?你等为何要与其厮杀?” 蒙仲便解释道:“赵成,即赵国的安平君赵成,李兑即赵国的奉阳君李兑,至于我等为何与其敌对,这事说来话长……” 说着,他便向乐嬿简单解释了一下赵国的经历,只听得乐嬿一双眼眸中满是惊诧之色。 虽然她曾听父亲乐郭提过,提过她未来的夫婿在赵国做了一些大事,但乐嬿万万也没有想到,竟然会跟赵国的两位邑君发生纠葛——那可是封邑之君啊,一听就知道是了不得的人物。 “得罪了那两位邑君,岂不是你日后又无法再到赵国去了?”乐嬿好奇问道。 “那也不至于。”蒙仲摇了摇头。 不可否认,他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曾经有过一段恩怨,但这段恩怨,随着赵主父的死也已经消散了——从赵成、李兑二人并未在赵国通缉蒙仲等人的举动就能看出,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根本都不在意蒙仲,因此蒙仲还是可以自由前往赵国。 只不过没有意义——赵主父已经不在了,公子章也不在了,他蒙仲再跑到赵国去做什么呢?看望赵王何? 不得不说,蒙仲对赵王何还是心存着一些芥蒂。 可能是听到蒙仲、乐嬿二人聊起了赵国,在前边驾车闲着没事的蒙虎,亦忍不住插嘴道:“赵国啊,说真的,是是一个不错的国家,尤其是那边的女子,既美貌又热情……对了,阿仲,你还记得当初在邯郸宫内碰到的那些宫女么?啧啧啧,真是……” “咳!” 蒙仲咳嗽一声打断了蒙虎的话。 确实,当初跟随赵主父在邯郸宫内的那段期间,宫内那些年轻美貌的宫女确实美貌且热情,但这些话合适在这会儿谈论么?别忘了旁边还坐着乐嬿哩。 蒙虎虽然看似鲁莽,但人却不傻,一听蒙仲咳嗽,心中顿时就了然了,回头朝着蒙仲挤眉弄眼的一阵坏笑,故意说道:“其实你也觉得赵国的女子不错,对吧?我见你当时也挺意动的……唉,可惜咱们当初太年轻,否则,留下一两名宫女照顾一下咱们兄弟,嘿嘿,也好尝尝赵国女子的滋味……” 听到这话,蒙仲哪里猜不到蒙虎是故意捉弄自己,冷笑一声说道:“看来我得跟蒙羑长老好好聊聊,先让你尝尝蒙羑长老那根拐杖的滋味……” 一听这话,蒙虎顿时泄了气,连忙求饶道:“别别别,阿仲,好兄弟,咱们有话好好说,方才是兄弟不对,在这里向你赔罪……弟妹,我方才是瞎说的,没有的事,阿仲他为人很正直的,简直就跟那什么……哦,柳下惠似的,坐怀不乱……” “闭嘴吧你!好好驾车!”蒙仲故作恶狠狠地骂道。 “好咧,好咧。”蒙虎一脸谄笑地连连点头,再也不敢戏耍蒙仲。 还别说,蒙虎对他祖父蒙羑,哪怕是至今还是颇为畏惧的。 从始至终,乐嬿低着头、轻抿着嘴唇,仿佛对蒙虎的话充耳不闻,至少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咳……这家伙故意捉弄我的。”蒙仲解释道。 “嗯。”乐嬿轻轻点点头,丝毫没有在意蒙虎那番话,反而因为蒙仲认真向她解释而感觉有些惊讶。 这也难怪,毕竟这个年代,男子妻妾成群也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就连乐嬿的父亲乐郭亦有好几名侍妾,乐嬿自然也不以为怪,她顶多只是觉得好奇,好奇于蒙虎口中的那些赵国女子,是否真如蒙虎所说的那般美貌热情。 就这样边赶路边闲聊,约过了半日后,蒙仲一行人便抵达了庄子居。 待战车停下后,蒙仲一翻身便跳下了战车,动作干脆利索,一看就知道是沙场老卒。 “踩着这个下来吧。” 将有意留在战车上的一把小凳子放在战车旁,蒙仲示意乐嬿踩着它下来,毕竟乐嬿身上穿着的曲裾深衣,并不利于迈步。 “嗯。” 乐嬿点点头,微微蹲下身,一手扶着战车的栏杆。 见她身形摇摇晃晃,蒙仲便伸出了自己的手。 见此,乐嬿愣了一下,旋即,在稍稍迟疑了一下后,脸红扑扑地用另外一只手搭上了蒙仲递出的手,以此作为支撑点,小心翼翼地迈步走下了战车。 “谢、谢谢。” 下了马车后,低着头感谢道。 此刻的他,面颊绯红,说不清是因为途中的寒风所致,还是单纯因为羞涩。 应该是羞涩吧,毕竟待她稍稍用力,想要抽回被蒙仲捏在手中的那只手却未能成功时,她脸庞上更显羞红。 当然,蒙仲可不是想要轻薄她,他解释道:“这条小径路滑,你还是牵着我的手吧,免得摔倒。” “嗯……”乐嬿轻若蚊音地应道。 “嘘~” 此时,蒙虎在旁瞧见这一幕,嬉笑着吹了一声口哨,惹来蒙仲一记白眼。 不得不说,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蒙仲还不至于因为牵了一名女子的手就感到羞涩,更何况这名女子还是他即将成婚的对象。 拉着乐嬿的手,一行人徐徐走到庄子居。 此时的庄子居内,还是如先前般冷清,大概那些各家族的子弟尚未回来。 “庄伯,庄伯?” 蒙仲还来不及阻止,蒙虎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使得蒙仲连忙制止道:“夫子居内,不可喧哗。” 话音刚落,就见庄伯从正屋走了出来,在看到蒙虎后,笑骂道:“我说谁家小子如此不识礼数,是你啊,阿虎。” “嘿嘿。”蒙虎连忙走到庄伯面前,嬉皮笑脸地与庄伯打起招呼来。 还别说,刨除蒙虎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入道家以外,庄伯其实对这小子还是挺喜欢的,毕竟蒙虎这家伙颇有些自来熟,无论跟谁都地聊到一块,除非是他看不顺眼的——比如当初的薛公田文,蒙虎就极其看他不顺眼。 “庄伯。” 此时,蒙仲亦拉着乐嬿徐徐走到庄伯面前,旋即放开手,拱手对庄伯说道:“小子成婚在即,今日特携日后妻室,前来拜见老师。……乐嬿,这位是庄伯,乃是老师身边最亲近的人。” 闻言,乐嬿亦盈盈拜道:“乐氏女,乐嬿,见过庄伯。” “好好。” 庄伯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女子,旋即又看向蒙仲,点点头感慨地说道:“阿仲也到了这个岁数了……老夫还记得你初到居内时才十岁,一晃眼,八年了……”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你看我,快快,快进屋。” 说着,他便将蒙仲、蒙虎、乐嬿一行人让到主屋的堂屋。 见堂屋内不见庄子,蒙仲好奇问道:“庄伯,夫子还未起身么?” 庄伯笑着说道:“早已经起来了,本来还说要到外面走走,这种天气,且身边又没信任的弟子随从,我哪能容他外出?……这会儿大概在内屋看雪,我去唤他。” “有劳了。”蒙仲笑着点点头。 随后,庄伯便走到了内屋,不多时,便与庄子一同走了出来。 只见此刻庄子脸上亦带着浓浓的笑容,想必庄伯已经将这个喜讯告知了前者。 见此,蒙仲立刻向庄子行礼道:“老师,弟子不久后即将与此女成婚,特来禀报喜讯,并恳请老师赴弟子的喜筵。” 在旁,乐嬿亦恭敬地行礼道:“乐氏女,乐嬿,见过庄夫子。” 在他们行礼的同时,蒙虎亦从怀中取出蒙仲昨晚亲笔所写的邀请竹简,恭敬地用双手递给庄子。 其实这份竹简也没必要,毕竟蒙仲本人都已经来了,说到底只是一个礼数。 庄子上下打量着乐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旋即又接过那份竹简,稍微看了两眼便递给了庄伯,旋即点点头说道:“好,老夫一定赴宴……只不过,为何要在年中?即便是为了错开春耕,眼下尚只是二月,春耕前足以完婚。” 蒙仲当然明白庄子为何会这么说,毕竟这位老师素来不注重礼数,可能在这位老师看来,男女成婚只需男女双方长辈、亲戚、朋友聚在一起吃顿饭就成了,根本无需其他复杂的礼节,然而蒙、乐两族又怎么肯将这场婚事置办地如此草率呢? 想到这里,蒙仲便解释道:“一来,乐嬿乃乐氏族长的幼女,婚事不好从简,免得旁人看轻,二来,弟子也希望能邀请一些亲近的兄长、宾朋,比如说义兄惠盎,他远在彭城,若弟子在三月前后成婚,义兄是赶不及的。” “唔。” 相比较第一个解释,第二个解释庄子还是认可的,只见他捋着胡须问道:“除了老夫与惠盎,你还邀请了谁?” 蒙仲闻言解释道:“老师是弟子最先邀请的,惠盎兄那边,弟子还未邀请,准备在今日回去后再写书信……” 不得不说,虽然庄子并不注重这种礼数,但见弟子首先考虑到自己,这还是让庄子感到十分高兴。 他点点头笑着问道:“好好好,那么,待你回去后,准备再邀请谁呢?这两年,想必你也结识了不少人脉吧?” 关于宴请的宾朋,昨晚蒙仲就已经罗列了一番,无论对方最终会不会前来赴宴,但蒙仲认为他必须送出这个邀请书信。 比如说,赵国的赵王何、已故的赵相肥义之子肥幼、阳文君赵豹以及其佐司马赵贲,还有军司马赵希、许钧。 就拿赵王何来说,他几乎不可能会前来赴宴,但以蒙仲与其此前的关系来看,成婚这种大事理当知会对方一声,无论对方作何反应——肥幼、赵豹、赵贲、赵希、许钧等人皆是如此。 至于宋国,蒙仲邀请的对象除了义兄惠盎外,还有太子戴武,军司马戴不胜、戴盈之、景敾,以及萧戗、戴璟等人,不过考虑到齐宋两国去年只是因为天气关系暂时休战,今年可能还会爆发保证,因此戴武、戴不胜这些人未必会来赶赴他蒙仲的婚事。 但还是那句话,尽到礼数,最起码得知会对方一声,无论对方来或不来。 除了赵宋两国以外,蒙仲也决定邀请他另外一位义兄田章——倘若对方有空暇的话。 至于田章在前来宋国途中是否会遇到危险,蒙仲倒不担心,毕竟在这个年代,公事私事还是分得很清楚的,倘若田章因为前来宋国赶赴私人的宴会而被宋国抓到,那宋国一定会因此成为天下人指责、嫌弃的对象——相信宋王偃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 至于最后嘛,那就只剩下孟子以及其弟子了。 “孟轲?” 此前庄子始终笑吟吟的,哪怕是在听到田章的名字后依然如此,直到蒙仲说起他准备邀请孟子时,庄子的面色稍微变了一下。 “怎么了,老师?” 见庄子神色有异,蒙仲小心翼翼地说道:“孟子一直挺关照弟子,作为晚辈,弟子觉得在成婚时应当邀请孟子,无论孟子是否前来赴宴……难道老师对此有何不同看法?” “不同看法?” 庄子愣了一下,旋即笑容满面地说道:“不,你说得很对,一定要邀请孟子。”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穿过面前的蒙仲与乐嬿二人看向屋外的积雪,旋即捋着胡须轻笑道:“老夫很期待与孟夫子的……相会。” 他不由自主地,刻意加重了「相会」两个字,仿佛是从牙齿缝间迸出来的,这让蒙仲与蒙虎面面相觑。 唯有稍微知晓些内情的庄伯此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片刻后,待蒙仲与乐嬿告辞离开后,庄夫子抖索精神对庄伯说道:“庄伯,我那根拐杖你放哪里去了?” “哪根?”庄伯不解地问道。 庄子闻言解释道:“就是那根颇为有些沉的拐杖……你帮我找出来。” “应该在杂屋吧。”庄伯想了想,旋即不解问道:“夫子,你要那根拐杖做什么?您当初不是嫌太沉,用得不顺手么?难道……” “休要多言,找出来就是,我有大用。”庄子目光闪烁地说道。 “好好好……”庄伯哭笑不得地转身离开了。 当日,蒙仲将乐嬿送回了乐氏一族,旋即载着母亲葛氏、妹妹蒙嬿,与蒙荐、蒙虎、蒙遂一行人返回了蒙邑,至于乐毅,则暂时留在了乐氏一族,蒙仲拜托了乐进、乐续兄弟二人代为照顾。 次日,蒙仲便开始写邀请书信,一封一封的写。 值得一提的是,长老蒙荐带着老族长蒙箪以及新任族长蒙鹜,一同来看望蒙仲,与他商量所宴请宾客的数量。 在此期间,蒙荐随手拿起了蒙仲准备托人送给赵王何的那份书信,看了两眼后随口说道:“君上?这封信是给何人的?” 蒙仲便解释道:“赵国的君主,赵王何。” 听闻此言,老族长蒙箪惊地双手一哆嗦,就连蒙荐亦是满脸惊骇。 见此,蒙仲连忙说道:“赵国的这些人,他们未必会来,我只是尽礼数而已。” “……” 蒙荐与蒙箪对视一眼,旋即前者问蒙仲道:“阿仲,你还请了谁?” 听闻此言,在旁帮忙的蒙遂便将名单递给了蒙荐,只见蒙荐、蒙箪看到名单上的那些名字后,皆惊地说不出话来。 赵国的就算了,蒙荐、蒙箪二人还不至于有太大的感触,但戴武、惠盎、戴不胜、戴盈之、景敾,这些人可都是他宋国的重要人物。 “你……你真能将太子戴武、戴不胜、戴盈之等人亦邀请至我蒙邑?”老族长蒙箪惊讶地问道。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鉴于目前齐国与我宋国的局势,应该不可能全部邀请过来,大概会来一两人吧。” 『即便如此,这亦是极其了不得的大事了!』 蒙箪与蒙荐对视一眼,决定将这次的婚事置办地更加体面,更加隆重些——万一太子戴武当真前来赴宴呢? 当日,在蒙遂的帮助下,蒙仲终于写完了给所有人的邀请书信,拜托蒙城的驿卒分别送往各地。 而在此期间,刨除四五月春耕播种,其他时候蒙、乐两族皆尽心为这门婚事做着准备,包括蒙虎、蒙遂、乐进、乐续、乐毅等人,以及后来闻讯赶来帮忙的武婴、华虎、穆武、向缭等小伙伴。 期间,一众小伙伴亦免不了聚在一起庆贺一番。 一晃眼便到了五月下旬,即将临近蒙仲成婚的日期,蒙仲的义兄惠盎率先带着足足装满四辆马车的贺礼,从彭城赶到蒙邑,前来祝贺。 见这位兄长竟然如此破费,蒙仲在带着族人欢迎惠盎时颇感不好意思。 结果惠盎却笑着说道:“你道这四车皆是为兄的贺礼?哈哈,非也!为兄的贺礼仅此一辆马车,其余三辆马车,乃是大王在得知此事后,命我带给你的贺礼。……还有这个。” 说着,惠盎摘下了自己挂在腰间的佩剑,递给蒙仲,口中笑着说道:“此乃大王近两年命彭城的匠人打造的宝剑,总共只有六把,鉴于你对宋国的功劳,大王命我将此剑带来赠予你。” 说罢,他当着众人的面拔出剑刃,朝着身边那辆战车的木质边角砍去,只听一声细微的声响,那边角便被削了下来,着实锋利。 “多谢……大王。” 在惠盎的催促下,蒙仲双手接过了这柄利剑。 不得不说,他对宋王偃还是有些芥蒂的,没想到宋王偃对他却颇为重视,得知他即将成婚,竟然送了足足三辆马车的贺礼,还赠送了一柄极为锋利的利剑。 而在旁,与蒙仲一同前来迎接惠盎的蒙箪、蒙荐、蒙羑等几位长老,此刻亦是满脸震惊。 想来他们万万也没想到,族内子弟的婚事,竟然惊动了他们宋国的君主宋王偃,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君主竟然还送来了贺礼。 然而事实证明,还远远不到他们该震惊的时候。 没过两日,宋国的太子戴武便带着贺礼亲自来到了蒙邑,此事惊动了周围一带,别说住在周围的乐氏、萧氏、华氏等族长纷纷前来请见太子戴武,就连商丘城、蒙城的县令,亦在得知此事后赶来蒙邑。 随后,田章、戴不胜,甚至于远在邹国的孟子,亦带着万章、公孙丑等近十名最亲近的弟子,坐着马车、带着贺礼,千里迢迢来到了蒙邑。 这些位了不得的宾客的到来,使得小小的蒙邑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216章 宴请宾客 『PS:感觉“夜1无殇”书友一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为了蒙仲此次的婚事,蒙氏、乐氏两个家族可谓是付出了许多财力与精力。 单说为了宾客的住宿问题,早在二月下旬时,蒙氏与乐氏便从蒙城、商丘、虞城等附近的县城,请来许多工匠,在蒙邑东侧的空地上建造了一座又一座不失体面的屋舍,足足新建了二十座。 原以为这些屋舍已足够招待前来赴宴的宾客,却没想到,在太子戴武亲自赶来赴宴后,这些屋舍就已经几乎快住满了。 原来,当得知太子戴武亲自来到蒙邑祝贺蒙仲成婚之事后,像蒙城、商丘、虞城内的官员以及家族的族长或少族长,纷纷带着贺礼前来祝贺——其实其中有大部分此前与蒙氏、乐氏,包括与蒙仲都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于都没有受到邀请。 但即便人家带着贺礼前来祝贺,蒙氏、乐氏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临时再建造新的屋舍。 “多谢太子殿下莅临蒙邑,赶赴族子(小婿)的婚事,老朽感激不尽。” 在太子戴武面前,老族长蒙箪与乐氏族长乐郭恭敬地行礼道。 “哪里哪里,两位言重了。” 如蒙仲印象中那般,太子戴武温文尔雅的回礼着,旋即招招手将蒙仲召到身边,拍拍蒙仲的后背称赞道:“蒙卿实乃戴武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年轻人……” 此时蒙仲的义兄惠盎亦在旁边,闻言笑着说道:“太子,您亦正值壮年……” “哈哈哈……”太子戴武闻言哈哈大笑。 总而言之,因为太子戴武平易近人,迎宾时的气氛很是融洽。 说起太子戴武此番带来的贺礼,这位太子殿下当初从郯城启程时,其实是带了装满三辆马车的贺礼,结果当经过彭城时,突然得知他父王宋王偃委托惠盎赠予了蒙仲三车贺礼,于是戴武便重新整理了一下他随行所带的贺礼,将一些相对不值钱的东西通通舍弃,其余只用两辆马车装载——总之他不能超过他的父王对吧? 不过,虽然只剩下了两车贺礼,但这些贺礼的分量可不轻,比如青铜鼎、漆器、玉马、翡翠、宝珠、布匹,纵使比较宋王偃赠予的那些贺礼,亦不会逊色几分。 可见,太子戴武对蒙仲是相当器重。 在带着太子戴武暂住于族内新建的那些屋舍的途中,蒙仲问太子戴武道:“太子,郯城那边不碍事么?齐国今年可有何异动?” 太子戴武笑着宽慰道:“齐人还在修缮「莒城」,显然是上回我国军队反攻至齐国境内,叫齐王甚为忌惮。至于其他,不胜叔曾打听到,齐人在莒城一带聚集了许多军队,正在加紧操练,可能去年那一场仗,齐王并不甘心,仍打算尝试侵犯我宋国。不过你放心,经你去年的指点,我等也已懂得了对付齐国的办法:他若不打,我方亦秋毫无犯;他若要来进攻,则干脆鱼死网破。” 蒙仲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齐国与宋国的关系,如今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宋国固然畏惧齐国大举进攻,但齐国也畏惧宋国不惜代价地实施两败俱伤的战术,因此,齐宋两国现如今分别陈兵于「莒城」、「郯城」两地,局势看上去非常紧张,但却至今都没有开战的迹象——显然齐王田地因为去年的战败,已不敢再小觑宋国。 “就怕齐国拉赵国与燕国下场。” 蒙仲想了想对太子戴武与惠盎说道。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与惠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单独一个齐国,现如今宋国勉强还能抗衡,但要是赵国与燕国出兵帮助齐国,那局势对宋国可就大大不妙了。 想到这里,蒙仲问惠盎道:“义兄,与魏国缔结盟约之事如何了?” “并不乐观。” 惠盎捋着胡须说道:“你也知道,魏国如今的国相乃是薛公田文,此人恨我宋国袭他封邑(薛邑),几番阻碍我国的使者……” “若是将薛邑还给他呢?”蒙仲问道。 惠盎闻言笑道:“你以为大王就没有想到么?”说着,他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捋着胡须沉声说道:“对此我已有一计,已派人去实施,若是此事成功,当可离间齐王与田文……介时,我宋国再将薛邑送还田文,当可说服田文相助于我宋国,使魏国与我宋国结盟。” 听闻此言,蒙仲好奇问道:“义兄有何计策?” “哈哈。”惠盎瞥了一眼四周的人群,神秘的说道:“此地人多嘴杂,不好透露,待日后愚兄再细细与你述说。” 蒙仲看了一眼四周,点了点头。 太子戴武抵达蒙邑后的当日与次日,附近的蒙城、商丘、虞城等地,纵使本来与蒙氏、乐氏以及蒙仲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与各家族,亦纷纷前来祝贺,以至于此时蒙邑已人满为患。 又过一两日,宋国军司马戴不胜率百名宋兵,带着三车贺礼来到了蒙邑,一车是他的贺礼,还有一车则是戴盈之的贺礼,至于剩下那一车,则是萧戗、向恺、曹尝等人零碎的贺礼。 这使得震惊于太子戴武前来贺喜一事的宾客们更为震惊。 得知此事,蒙仲带着蒙氏、乐氏族人以及以太子戴武、惠盎为首的宾客前往迎接,只见戴不胜在向太子戴武、惠盎行礼后,拍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哈哈,老夫可是从边境千里迢迢赶来为你祝贺,怎么样,小子,老夫够仗义吧?” 蒙仲此时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点头称是。 不得不说,戴不胜虽然为人鲁莽甚至有时有些粗鲁,但性格着实直爽、仗义,也属于那种只要看你顺眼便能不顾身份差距结交的类型。 不过考虑到齐宋两国边境的安全,蒙仲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听说齐国陈兵于莒县,军司马离开边境,齐国那边……” “无妨。”戴不胜摆了摆手,旋即在看了一眼四周后,小声对蒙仲、太子戴武、惠盎三人说道:“临行前,我收到了田章的书信,他在信中说,他也要来我宋国为你庆贺成婚之事,与我私下约定,彼此不许趁机用兵……” 据戴不胜所言,当日他收到田章的书信后亦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欢欢喜喜地回信,与田章约定互不侵犯,毕竟他对蒙仲的印象极好,只要齐宋两国不开战,此番蒙仲成婚,他绝对要到场。 至于戴盈之,虽然也有些赶赴蒙仲的婚事,但他还是担忧边境,担忧田章耍诈,因此二人在商量过后,由戴不胜带着彼此的贺礼前来祝贺,至于戴盈之,则仍驻守在齐宋边境,防备齐军。 『竟然还有这种事?』 在听罢戴不胜的话后,太子戴武与惠盎面面相觑。 虽说他宋国其实并没有进攻齐国的心思,但田章身为齐国的大司马,竟私底下与宋国的将领协商,约定彼此互不侵犯,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想不到赫赫威名的匡章,亦是如此真性情……真不知若齐王得知此事会作何想。”惠盎表情古怪地说道。 “作何想?”戴不胜撇撇嘴说道:“去年吃了那么大的亏,在莒城修好前,齐王岂敢再进攻我宋国?”说着,他四周瞧了瞧,随口问道:“怎么?田章还没到?……喂喂喂,他总不至于借他义弟成婚一事使诈吧?” 蒙仲闻言笑着宽慰道:“军司马且宽心,我想田章义兄想必是先前往邹国,顺便接孟子一同前来……假如孟子肯来的话。” 他并不担心戴不胜那随口的猜测,毕竟以田章的为人,是绝对不会在这种事上使诈的——若他当真借这件事使诈,非但蒙仲将会彻底与他反目,想来就连他的老师孟子都不会原谅他。 果不其然,在戴不胜抵达蒙邑后仅过两日,田章便带着老师孟子以及万章、公孙丑、公都、乐正等亲近的儒家子弟,一同来到了蒙邑。 不得不说,当蒙仲带着太子戴武、戴不胜、惠盎以及其余一干人前往迎接田章等人的时候,其实气氛还是有些尴尬的。 毕竟田章可是齐国的将领,而且还是大司马级别的主将,在其率军进攻宋国那会儿,似宋王偃、戴不胜、戴盈之等人,皆恨不得要将其先除之而后快,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迎接田章的这一日。 可能是瞧见戴武、戴不胜、惠盎等人表情古怪,田章率先笑着说道:“国事归国事,私交归私交,今日在诸位面前的仅只是田章,非齐国大司马匡章也!” 听闻此言,戴武、戴不胜、惠盎等人纷纷点头称善,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公私之事还是看得很开的,更别说旁边还有儒家的圣人孟子与他一干弟子。 “孟夫子。” 在跟田章简单聊了几句后,蒙仲连忙来到孟子的座驾前,亲自搀扶着孟子走下马车,旋即拱手施礼,满脸歉意地说道:“劳烦孟夫子千里迢迢赶来奔赴小子的婚宴,小子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只见孟子接过大弟子万章递来的拐杖,捋着髯须笑着说道:“这些年老夫久在邹国教授诸弟子,亦觉得沉闷,奈何虽天下之大,却无老夫欲往之处,此番小友成婚,老夫正好外出散散心,顺便……”说着,他环视了一眼四周,表情有些异样地说道:“庄夫子还未到么?老夫还想顺便与他交流一下……学术。” 蒙仲连忙说道:“小子待会立刻告知我老师。” “好好好。”孟子捋着髯须笑道:“告诉他,我孟轲在蒙邑等他。” 『这话怎么听上去这么奇怪呢?』 蒙仲暗自琢磨了一下,奈何眼下来不及细想,转而与万章、公孙丑、乐正、公都等儒家弟子行礼打招呼。 诸儒家弟子纷纷还礼。 值得一提的,在众多宾客当中,唯独孟子与弟子的贺礼最为特殊,赠送的皆是书籍——当然,大部分都是儒家的书籍。 “阿遂、阿虎。” 在招呼完诸儒家弟子后,蒙仲唤来蒙遂与蒙虎,嘱咐二人代为招待宾客,而他则立刻驾驭着战车前往庄子居,将孟子已经抵达蒙邑的消息告知老师。 “什么?孟轲已经到蒙邑了?还说其在蒙邑等我?” 当庄子从蒙仲口中得知了孟子的原话后,心中大怒,当即带着其实岁数跟他差不多大的仆人庄伯,乘坐着蒙仲的战车,风风火火地杀到了蒙邑。 说起来,蒙仲的婚期其实定在六月十二日,而眼下却仍只是六月初二,但前来祝贺的宾客已经到了七七八八,甚至于就连其实并未邀请的人亦到场了不少,以至于蒙邑此刻已人满为患,考虑到不能晾着这些宾客,尤其是其中那些贵客,蒙氏、乐氏两族族长、长老决定提前设宴,从当日就开始大摆设宴,直到六月十二日。 细数蒙仲名单上那些邀请的对象,就只剩下赵国那批人尚未传来回应,其余要么是亲自赴宴,要么是托人送来了贺礼。 当晚,也就是六月初二的晚上,蒙氏、乐氏两族开始大摆筵席,鉴于前来祝贺的宾客实在太多,以至于蒙氏、乐氏两族放弃了一人独坐的矮桌,采用长桌,大抵每桌可坐六人,可即便如此,两族还是从蒙氏的祖屋内一直摆到了露天。 细说当晚的筵席,能入座于蒙氏祖屋内的,当然是身份最尊贵的宾客,比如说蒙仲的老师庄夫子,以及孟子,太子戴武、田章、惠盎、戴不胜,与万章、公孙丑等儒家弟子。 在这等宾客阵容面前,纵使蒙箪、乐郭、蒙荐等蒙氏、乐氏的老人们,亦难免感觉有些战战兢兢,更别说蒙鹜、乐曾、乐猛等人。 乐猛乃是乐曾的弟弟,乐嬿的次兄,他此前对蒙仲可谓是憋着一肚子火,甚至于曾经还说,待蒙仲这小子日后回到蒙邑时,他定要好好揍这小子一顿,给他妹妹乐嬿出出气,然而此刻看着在场那些身份夸张的宾客,纵使是平日里很勇猛的乐猛,此刻心中亦是有些忐忑,拍拍蒙仲的肩膀,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日后请善待家妹。” 蒙仲可不知他侥幸逃过一劫,亦招呼着这位内兄入座。 按照身份以及辈分,乐猛被安排在公都、乐正、陈臻等儒家弟子的那张桌,同桌的还有他的族弟乐进与乐续。 于是乎在很大一段时间,乐猛目瞪口呆地看着乐进与乐续二人,看着他们与公都、乐正、陈臻等诸儒家弟子谈论道、儒两家学术,根本插不上一句嘴。 他有心想跟他兄长乐曾换换座位,却发现他兄长乐曾的处境跟他差不多,亦处在公孙丑、蒙遂、向缭等人间。 “我……我去如厕,几位接着聊。” 逃也似的离开了坐席,乐猛随后不久便碰到了兄长乐曾,兄弟二人都感觉与同席的宾客格格不入,别说招待了,根本插不上一句嘴。 然而偷偷张望了几眼屋内后,兄弟二人这才发现,其实他们这两桌算是最融洽的,气氛最尴尬的,莫不过于田章与戴不胜那一桌,以及庄夫子与孟子那一桌。 先说田章与戴不胜那一桌,一个是齐国的大司马,一个是宋国的军司马,且在去年的齐宋两国战争中,这两位还是敌人,纵然国事归国事、私交归私交,让这两位坐在一起,也着实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不,田章笑称戴不胜麾下的宋兵太羸弱,以至于当初在薛邑时不堪一击,而戴不胜则嗤笑齐国外强中干,以至于去年被他率军袭了腹地,说到最后,两人越说越激烈,若非同席的还有乐毅、惠盎,怕是这两人都要打起来了。 好不容易说服了这两位,惠盎趁机到屋外喘了口气,结果刚好碰到太子戴武。 当时惠盎对太子戴武说道:“太子,不如臣与您换一换坐席吧,您乃我宋国太子,戴军司马与田章都会给你几分颜面。” 他原以为太子戴武不会答应,可结果,太子戴武却欣然接受,并在进屋前提醒惠盎:“惠大夫,可这是您要求换的,换了之后就不许再反悔!” 说罢,太子戴武逃也似地跑到惠盎那桌去了。 『??』 看着太子戴武离去的背影,惠盎一脸不解。 毕竟据他所知,太子戴武所在的那一桌,坐的可是庄子、孟子这两位当世的圣贤,这两位,总不至于会像田章、戴不胜那般吧? 百思不得其解地摇了摇头,惠盎来到了庄子、孟子那张桌,只见这张桌旁坐着庄子、庄伯、孟子、万章四人。 “打扰四位了,在下与太子换了座。” 在做出解释之后,惠盎在太子戴武原先的座位坐了下来。 见此,庄子、孟子二人皆朝着惠盎善意地点了点头,旋即,面对面对坐的这两位,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彼此。 “庄子学究天人,俗人所不能及,然可知人事乎?” “儒学巧伪,蒙蔽世人,我观之有如这醪中的酒滓也,不知孟子何以觉得应当盛行儒学?” 『唔?』 惠盎惊愕地抬起头来。 他才刚刚坐下,就感觉情况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似乎这两位圣贤之间亦不和睦。 “非也非也。” 只见在惠盎惊愕的目光下,孟子端起酒碗笑道:“醪者,汁滓并存,且皆可食用,此正顺应道法自然,庄子竟言弃滓存汁,岂非是违背天道?” “儒生亦敢妄言天道?可笑!”庄子抚掌笑道。 “庄子几时能代天道言?”孟子笑眯眯地说道。 “哼!老夫有一根拐杖,甚沉,轻易可使大葫芦四分五裂!” “老夫亦有拐杖一根,平日里使得甚是顺手!” “……庄伯,将我那根拐杖给我!” “万章,将为师的拐杖递来!” “夫子……” “老师不可……” 庄伯与万章赶忙小声地劝阻,期间满脸尴尬地朝着目瞪口呆的惠盎笑了笑,二人的目光中皆透露出一个讯息:你这是何苦来这桌? 『……』 惠盎张了张嘴,心中回想起方才太子戴武逃也似的背影,心中顿时恍然。 他转过头看向隔壁那座的太子戴武,却见后者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看向这里,在看到他的目光后,后者立刻转回头,装作与田章、戴不胜闲聊的样子。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田章、戴不胜那一桌,好歹他们俩动起手来,我还敢上前,甚至于还可以还手,可这两位……』 看了眼面前正彼此瞪视冷笑的庄子与孟子,惠盎咽了咽唾沫。 忽然间,惠盎感觉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幻,庄子与孟子又其乐融融地交谈起来。 『怎么回事?』 还没等惠盎反应过来,就见身背后传来了他义弟蒙仲的声音:“老师,孟夫子,见您两位交谈甚欢,小子倍感高兴。” “哈哈哈哈……” 庄子与孟子对视一眼,在庄伯、万章、惠盎三人古怪的表情下,颇有默契地笑着点头。 忽然,蒙仲愣了愣,不解地问道:“老师,你手中攥着拐杖做什么?……唔?孟夫子也是?” “呃……” 庄子愣了愣,旋即不动声色地说道:“老夫正欲邀请孟子到屋外走走,彼此探讨一下……学术。” “是极是极!”孟子亦捋着髯须点头道。 听闻此言,庄伯与万章对视一眼,前者忍不住说道:“我觉得两位还是再坐片刻吧,阿仲,不如你来这桌坐着吧。” 在旁,万章亦郑重说道:“请务必来这桌!” 不解地看了一眼庄伯与万章,蒙仲点点头说道:“好,不过且容我先招待下宾客……对了。” 说着,他将身后一名男子拉到面前,向庄子与孟子介绍道:“老师、孟子,请容我向您两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赵国已故的国相肥义之子,肥幼,他乃小子此前在赵国的好友,此次特地从赵国赶来向小子庆贺……肥幼兄,这位乃是我的老师庄子,这位乃是儒家圣人孟子……” 听了蒙仲的话,肥幼面色动容,连忙拱手行礼道:“不曾想此行竟有缘得见两位当世圣人,幸哉、幸哉。” 话音刚落,就见惠盎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原来是赵国贤相肥相之子,在下惠盎,乃是阿仲的义兄。” “原来是宋王重臣惠大夫,久仰久仰。” “肥幼兄过誉了。”惠盎一边笑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对蒙仲说道:“肥幼兄千里迢迢从赵国而来,不得怠慢,当高坐于贵席。”说着,他热情地将肥幼拉到了自己的坐席。 肥幼虽说心中也希望与庄子、孟子这两位圣贤亲近些,但怎么好意思抢了惠盎的坐席,连忙推辞:“惠大夫,这怎么好意思呢?在下岂敢夺您的坐席?” “不不不,此刻在下仅仅是阿仲的义兄而已,理当让位于尊客,肥幼兄若再推辞,那可就是您的不是了。” “这……那就多谢了。” “哪里哪里……”惠盎满脸笑容地离开了。 『素闻宋国的惠盎乃世上难得的贤臣,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心中暗赞之余,肥幼满心欣喜地在惠盎的座位坐了下来。 坐下后刚抬起头,便瞧见庄伯、万章二人皆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欸?』 肥幼脸上的笑容稍稍僵了一下,本能地感觉情况似乎跟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章节目录 第217章 成婚 『PS:主角都成婚了,诸位书友还吝啬票票吗?快月底了,还没投月票的书友们赶紧用票来砸我吧。』 ————以下正文———— 肥幼,是蒙仲邀请名单上最后一位前来赴宴的宾客,之所以这样说,那是因为从赵国而来的宾客中,就只有他一位。 首先说赵王何,他此番并没有来,只是委托肥幼带来了装满三辆马车的贺礼,且没有任何话托肥幼带给蒙仲,仿佛这位君主对蒙仲亦有几分怨气。 再说阳文君赵豹,这位在蒙仲印象中固执且又耿直的赵国老将,在去年的冬季时便过世了,自然无法前来为蒙仲庆贺。 值得一提的是,在阳文君赵豹临终前,他将麾下邯郸军的兵权正式交给了侄子赵贲,命赵贲继续卫戎邯郸,与率领宫卫的宫伯信期一起,作为赵王何为数不多的军队依仗,但遗憾的是,沙丘宫变结束之后,安平君赵成便自领了赵国国相,与奉阳君李兑联手把持朝政,以至于此时赵国的朝臣们皆已纷纷倒向了赵成与李兑,纵使赵王何一方仍有执掌兵权的信期、赵贲二人亦无济于事。 在当晚的筵席后,肥幼私底下对蒙仲说道:“君上对贤弟亦有几分埋怨,是故愚兄此番前来时,君上虽委托我送来贺礼,却并无传话。”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索性将这份「赵王何对蒙仲的怨念」给挑明了:“去年,君上时而召愚兄到宫内说话,期间不止一次提起,若贤弟当初愿留在赵国助他一臂之力,国政又岂会落入赵成、李兑之手?” 听闻此言,蒙仲淡淡说道:“君上太高估在下了,仅蒙仲一人,如何斗得过安平君与奉阳君?……早知今日,当初何必那般绝情?!” 见蒙仲神色淡漠,肥幼暗自叹了口气。 关于赵王何与蒙仲之间的矛盾,或者说芥蒂,肥幼是心知肚明的:赵王何恨蒙仲纵使在最后都不肯投奔他,为他效力,抵御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而蒙仲则恨赵王何当初过于心狠,始终不肯放过赵主父,以至于当时居然默许赵成、李兑二人将赵主父逼上绝路。 谁都知道,蒙仲在赵国最尊敬的就是赵主父。 因此,想要使两人恢复以往的关系,着实不易,至少肥幼自忖无法化解二人对彼此的怨恨。 至于阳文君赵豹的爵位,最后由他的长子赵尚继承了。 赵豹有两个儿子,长子名赵尚、次子名赵嘉,但就跟赵豹此前曾对蒙仲说过的那样,这赵尚、赵嘉兄弟二人因为父亲赵豹当年时常带兵在外,缺乏管教,以至于都不成器,因此被赵豹打发到封邑生活,眼不见为净。 随后待赵尚继承爵位后,他兄弟二人与赵成的儿子赵文以及李兑的二人李跻凑到了一起,还时常给他们堂兄弟赵贲添麻烦,要求赵贲将邯郸军的兵权还给他——也难怪赵豹临终前将最重要的兵权交给了侄子赵贲,而不是赵尚、赵嘉这两个不成器儿子。 刨除赵王何与阳文君赵豹,蒙仲在赵国或有交情的,也就只剩下了军司马赵希与许钧二人。 但很可惜,赵希在沙丘宫变之后,就被调到了西河一带的「蔺城」,防备秦国趁机进犯赵国;至于许钧这个曾经倒向公子章、但在最后关头又倒向赵王何的军司马,则干脆被调到了「肤施」,作为抵挡秦国进犯赵国的第一道防守力量。 蔺城也好,肤施也罢,两地距离蒙邑实在是太远了,乐观来说,可能这会儿赵希才刚刚收到蒙仲的邀请,而远在肤施的许钧,甚至干脆连邀请书信可能都还未收到——假如蒙仲的那两份邀请信不曾被沿途的驿卒弄丢。 因此,肥幼此番前来,只带来他自己,以及赵王何、赵贲二人的贺礼,赵王何的三车贺礼,他与赵贲各半车,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就连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亦送来了各半车的布匹作为贺礼。 难道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希望借此事与蒙仲化解恩怨? 当然不是! 以赵成、李兑二人如今在赵国的权势,纵使蒙仲能在宋国混得风生水起,于他们又有何妨碍? 说到底,赵成、李兑二人只不过是看在田章的面子罢了,毕竟他们也考虑到田章与蒙仲乃义兄弟,说不定蒙仲日后会投奔齐国甚至于在齐国位列上卿,与其日后麻烦,还不如如今稍微送点礼示示好——说到底,双方在刨除这件事后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厉害冲突,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仇人。 不得不说,赵成、李兑二人还算上是老谋深算的,至少肯拉得下脸来主动示好,哪怕只是举手为之。 在想清楚赵成、李兑二人送来贺礼的原因后,蒙仲带着几分自嘲、带着几分惆怅笑了笑。 说实话,他并没有什么立场向赵成、李兑报赵主父的仇,毕竟其中的因素太复杂。 比如沙丘宫变这件事,这事并非是赵成、李兑二人挑起,而是公子章在赵主父的默许下挑起,换而言之,赵主父、公子章才是咄咄逼人的一方,赵成、李兑二人反而是奋力抵挡的那一方,且他二人反抗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告辞肥幼后,蒙仲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去看看老师庄子以及儒家圣人孟子这两位如今的状况。 此时,庄子正与孟子在一座新建的屋舍内弈棋,看似彼此风轻云淡,实则暗潮汹涌,以至于屋内万章、公孙丑、乐正、公都等儒家弟子,以及蒙遂、武婴、向缭、穆武、华虎等道家弟子,连大气都不敢喘,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老师,一旦彼此的老师有将手伸向拐杖的意思,赶紧上前劝架。 话说,庄子、孟子,彼此都是七十几岁高龄的老人,且都是当今世上的圣贤,他们会因此彼此间的一些口角,就举起拐杖互相打架么? 实话是,会!真的会! 先说庄子,稍欠几分恭敬地说,庄子就是一位固执的小老头,鉴于他自身排斥成心、机心,以至于活到这把年纪,他就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老头,无论是喜是怒都很直率,若他真对孟子有了什么成见,绝对会提起拐杖敲上去。 而孟子呢,其实情况也差不多,以他的岁数与身份,这世上几乎没有多少敢对他不恭的人,俨然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唯独庄子例外,出口必称“盗轲”,因此他也乐得与庄子这位年纪、身份都相仿的知己相互逗逗乐子。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想当初他孟轲周游列国,从不示弱于人,且因此留下“孟轲善雄辩”这种说不清到底是褒意还是贬意的名声,由此可见孟子亦是好强之人,岂肯在庄子这个小老头面前服软? 不过话说回来,孟轲心底还是很高兴与庄子相处的,毕竟庄子喜怒皆形于色,性情很直率,与他在一起虽然有被拐杖敲打的危险,但胜在很轻松,不像孟子此前周游列国见过的那些人,充斥勾心斗角,叫人满心疲惫。 待等蒙仲来到屋内后,庄子、孟子彼此的弟子们可谓是松了口气,毕竟他们也看得出来,在这位师兄弟(?)面前,这两位圣贤基本上都会保持克制。 当蒙仲向庄子与孟子说起赵成、李兑二人送礼这件事后,庄子便淡淡说道:“不高兴收下,退回去即是,天下间本没有诸般烦恼,庸人自扰而已。” 听闻此言,孟子便反对道:“庄夫子此言差矣!”说罢,他对蒙仲教导道:“阿仲,正所谓礼尚往来,彼送来贺礼,你遣以回礼,一来一去,你并不欠他们什么,无需有什么负担。……若你心中对那二人仍有恨意,待日后有机会再行报复即是,只要此举不违背你心中的正直!” 一听这话,庄子顿时瞪直了眼睛,骂道:“哼!什么不违背心中正直,假称仁义之举罢了!盗轲,你就是这般教导你那些弟子的?” 孟子捋着胡须笑道:“我儒家向来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正邪直曲,皆存乎于心,何谓正直?何谓偏邪?” “坚守心中正气即为正直!” “乃你儒家一家之正直罢了!” 辩论到激烈处,两位圣贤皆上了火,竟操起随时携带的拐杖,吓得蒙仲与诸儒家、道家弟子赶紧上前劝架。 “这样下去可不成。” 孟子的大弟子万章私底下与蒙仲商量:“必须将这两位拆开。” 蒙仲点点头,便对庄子说道:“老师,今晚不如到蒙遂家中居住?” “不去!”庄子吹着胡须说道。 蒙仲想了想,随后又对孟子说道:“孟夫子,不如您住到我族叔蒙鹜屋里?” 孟子看了一眼不远处气呼呼的庄子,笑着说道:“不及此处趣也!” 于是乎,万章、蒙仲、蒙遂等诸位小辈立刻就懂了:别看这两位动不动就打闹起来,其实他们还是乐意住在一块。 仔细想想,以这两位的年纪与身份来说,确实只有彼此才能展开平等的交流与沟通。 『只是苦了我等这些小辈……』 对视一眼,包括蒙仲、万章在内,诸小辈心中都有些无奈。 想来想去,蒙仲只能拜托万章、武婴等人守着这两位越活越是童心未泯的老人,免得他们彼此举着拐杖真打起来。 就这样,蒙邑热热闹闹、打打闹闹地过了一日又一日,转眼便到了六月十二日,即蒙仲与乐嬿成婚的大喜之日。 大清早,蒙仲便在蒙虎、蒙遂、乐毅等人的帮助或者干脆说起哄下,换上了一身赤色的深衣,虽然在宋王偃、太子戴武、赵王何等人送来的贺礼中,其实还有比这更贵重的衣袍,但考虑到这件袍子是母亲葛氏一针一线缝制的,蒙仲自然是选择了这身。 至于随后乘坐马车从乐邑来到蒙邑的乐嬿,则穿着一身上衣为白色、下裳为绿色的曲裾深衣,首次盘起的发束上亦戴着几支她母亲与已出嫁的姐姐赠予她的玉簪,整个人看来颇为婉美端庄。 成婚的仪式设在蒙邑族内的祠堂,至于证婚者,男方当然是庄子,毕竟蒙仲的父亲蒙瞿早已过世,师者如父,理当由庄子来主持;而女方本该是蒙仲的岳丈乐郭,但眼瞅着已拐着拐杖站在远处的庄子,乐郭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身份不足以与庄子一同主持婚事。 于是乎,孟子主动提出由他来代替,这让乐郭倍感惊喜,连声称谢。 其余宾客亦是纷纷鼓掌,唯独庄子对此很是不满,不悦地瞪着孟子,但考虑到这是他弟子蒙仲的婚事,这小老头总算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在庄子、孟子二老的主持下,蒙仲与乐嬿拜过天地,拜过彼此的父母,继而在以太子戴武、田章、戴不胜等身份尊贵的宾客的起哄声中,恭谨地彼此拜了一拜。 “余生,请多多关照。”【PS:书评的这句不错。】 目视着眼前这位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的少女,蒙仲诚恳地说道。 可能是在诸长辈与诸宾客面前,乐嬿整张脸涨得通通红,强忍着羞涩说道:“哪里,妾身不知礼数,日后失礼之处,还请夫……夫君……多多见谅。” “礼成!” 丝毫没有等待仍在捋着髯须点头微笑的孟子的意思,庄子自顾自顿着拐杖说道。 旋即,由乐嬿的两位兄长乐曾与乐猛,以及蒙仲的好兄弟蒙遂与蒙虎,总共四人,代蒙仲将乐嬿这位新婚妻子送到蒙仲的家中,并在那等候蒙仲招待罢宾客。 而蒙仲,则将见证了他与乐嬿婚事的宾客请到祖屋,款待诸位宾客。 考虑到前几日的席位摆设得有点问题,今日蒙仲特地变动了席位,由庄伯陪同庄子、田章陪同孟子坐一桌,再加上他与太子戴武,这样庄子与孟子就不至于会在宴席中起什么争执——虽然是玩笑性居多的争执。 其余,蒙仲的岳父岳母乐郭与向氏,与蒙仲的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一桌,万章、公孙丑等儒家弟子一桌,戴不胜与惠盎、肥幼,以及蒙荐、蒙羑还有乐氏的长老们两桌,然后就是以商丘城的县令「丌官积」、县司马「萧渚」为首的,商丘、蒙城、虞城一带的宋国官员两桌。 至于其他蒙氏一族的族人、以及乐氏一族的族人,包括蒙仲的小伙伴武婴、向缭等道家弟子,因为场地关系皆设在祖屋外的露天,考虑到此时正值六月中旬,露天倒也阴凉,只不过就是黄昏后光线不足,以至于蒙氏一族在外面点起了许多的火盆、烛台。 不得不说,纵使蒙仲平日里酒量还不错,这回也被众宾客以及蒙氏、乐氏的族人们灌酒灌得晕晕乎乎,这还是在乐毅、武婴、华虎、穆武、荣蚠等人一起帮他分担的情况下。 大概戌时前后,蒙仲就被灌得差不多了,于是乐毅、武婴、华虎等人将蒙仲抬回后者的家中,然后,此刻还守在蒙仲家门外的蒙虎,嘿嘿坏笑着将蒙仲丢到东屋——也就是蒙仲与乐嬿日后居住的屋子的床榻上,随即招呼着蒙遂、乐曾、乐猛等人代替蒙仲去招待宾客。 期间,作为蒙仲近卫的荣蚠带着四名宋兵留了下来,守在院内屋外,防止有贼人——虽然不太可能。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蒙仲感觉好似有人在替自己擦拭脸庞。 他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这才看到是乐嬿。 就着屋内昏暗的灯火,乐嬿亦发现躺在卧榻上的蒙仲微微睁开了眼睛,不由地心中砰砰直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妾身见你……唔,见夫、夫君出了好些汗……” 不得不说,此刻的乐嬿,比方才还在祠堂内婚礼中还要紧张,还要羞涩,不过想想也是,毕竟她也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当然懂得男女成婚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些事,她的母亲向氏,以及她两位早已出嫁的姐姐,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告诉她,当时羞地她双颊通红。 “有水么?” 蒙仲咽了咽,感觉喉咙处有些渴。 “有,妾身这就去。” 乐嬿连忙从卧榻上起身,踩上鞋子找到屋内桌上摆着的水壶,帮蒙仲倒了一碗水。 接过碗,蒙仲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旋即用袖子擦了擦嘴,问道:“什么时辰了?” “不清楚……”乐嬿摇了摇头,猜测道:“方才蒙虎把夫君送进屋时,好似是戌时后,这会儿应该是亥时之后了……” “亥时了?”蒙仲愣了愣,旋即侧耳倾听,结果仍能听到从祖屋那边传来的谈笑声,显然那边的筵席仍在继续。 “夫君还要去祖屋那边招待宾客么?”乐嬿问道。 “不了。”蒙仲摇了摇头,解释道:“那里有我两位义兄在,还有阿毅、阿遂、武婴他们在……阿虎也去了吧?没事,他们会代替我招待宾客的。” “哦。”乐嬿点点头,旋即心中涌出诸般羞涩,断断续续的问道:“那……夫君是就此安、安歇了么?” 蒙仲亦不是傻子,哪里会听不懂这话,可能是喝了不少酒的关系,闻言便感觉小腹处好似聚起了一股暖意,正徐徐往下。 “唔……”他含糊地应道。 听闻此言,乐嬿心中砰砰直跳,从在旁嫁妆中的一只小盒子中,取出一块方方正正叠地很整齐的白色绢布,先摆在床榻旁,旋即,走向摆有油灯的柜子,呼地一声吹灭了灯火。 顿时,屋内彻底暗了下来,唯有窗户布外投入的几丝月光。 “哎呀。” “怎么了?” “没、没事,只是不小心撞到了……” 揉了揉不慎撞到床榻的膝盖,乐嬿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男子,轻咬着嘴唇,强忍着心中的羞涩,双手微微颤抖的解开了深衣外的衣带。 “稀稀疏疏——” 蒙仲亦听到了那细微的声响,忍不住偷眼观瞧。 即便此刻屋内昏暗一片,但就这投入屋内的几丝月光,他仍隐约瞧见,乐嬿正慢慢地褪下身上的衣裳。 先是深衣、旋即是小衣。 “请……请夫君先莫要偷看……” 忽然,乐嬿轻若蚊声地说道,可能是因为羞涩,她的语气都感觉是在颤抖。 “呃……抱歉。” 蒙仲面色讪讪地应了声,赶紧收回目光,正面仰躺在卧榻上,直视着黑漆漆的屋顶。 片刻之后,那稀稀疏疏的声音便停止了,旋即,蒙仲便感觉到有人轻轻撩起了被褥,紧接着,一具轻柔温暖的身体钻进了被褥,虽浑身颤抖着,却又好似努力地紧贴着他。 不经意间,蒙仲的手指只是稍稍动了动,便触碰到了乐嬿柔软的肌肤,他清楚地察觉到,身边女子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这让蒙仲下意识亦不敢动。 足足过了好一会,他听到蒙嬿轻声唤他:“夫……君?” 声音中带着几丝羞涩,几分困惑。 “唔?什么?” 此时此刻,蒙仲的反应亦难免迟钝了些,以至于竟没有意识到那是蒙嬿对他的暗示。 这不,足足在沉默了片刻后,蒙嬿这才鼓起勇气暗示道:“夫君,妾身为夫君宽衣……可好?” “好……” 蒙仲应了一声,旋即便感觉到有一只小手轻轻搭上他的胸口,旋即,为他解开了衣带。 忽然,蒙仲面色微变,一把抓住了那只小手,惊地乐嬿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蒙仲压低声音问道:“有谁在外面?” “夫君的近卫荣蚠,还有四名士卒……”乐嬿不解地说道:“怎么了?” “恐怕不止。” 对乐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蒙仲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榻,系好衣带,操起墙边宋王偃赠予他的那柄利剑,悄悄走向屋门。 而此时在屋门外,蒙虎、乐进二人正捂着一脸无奈的荣蚠的嘴唇,然后向远处打着手势。 旋即,太子戴武、田章、惠盎、华虎、穆武一大帮人,从远处偷偷摸摸地摸了过来。 『太子殿下?惠相?连您两位竟然也……』 看到太子戴武与惠盎,荣蚠彻底放弃了挣扎,而其余守在屋外的宋兵们,亦在面面相觑之余,不知所措。 “嘘!” 太子戴武向荣蚠与那几名宋兵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声音问蒙虎道:“蒙虎,里面怎么样了?” “别急别急。” 蒙虎压低声音回了一句,旋即贴在墙边,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口中低声说道:“奇怪,没什么动静啊,是不是阿仲还没醒啊?” “我来听听看。”华虎、穆武几人亦贴在墙边听了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蒙仲整个人撞碎窗户,从中一跃而出,待着地后,锵地一声抽出了手中的那柄利剑,顿时间,寒芒四射,吓呆了站在他面前的众人。 “杀人啦!” 随着蒙虎扯着嗓子的一声怪笑,诸人顿时做鸟兽散,蒙仲追赶不及,只能站在原地挥舞着那柄利剑吓唬这群缺德的家伙,连带着荣蚠等几名宋兵都给他吓跑了。 “这都什么人啊!” 颇感气恼的蒙仲砰地关上屋门,随手将入鞘的宝剑放在桌上,坐在卧榻旁向乐嬿简单解释了几句,听得乐嬿亦不禁笑了起来。 “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一次就得了,再来我就翻脸了!”蒙仲没好气地回道。 “那……”乐嬿的声音中带着诸般羞涩。 蒙仲顿时明白过来,褪下外衣,钻入了被褥。 “夫君稍等,容妾身将那块白娟垫在身下,明日对婆婆好有个交代……” “唔?哦哦……好了么?” “嗯……” “那……” “……请夫君……怜惜妾身……” “嗯!” 【PS:有规定不允许详细描写,因此点到为止。】 章节目录 第218章 婚事罢 『PS:感谢“夜1无殇”盟主与“烈火青铜”长老两位书友各一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次日清晨,晨光透过窗户照入屋内。 此时蒙仲早已醒了,但由于右臂被新婚的妻子乐嬿枕着,他亦不敢有所异动,生怕惊扰了仍然在眠的妻子。 『妻子……』 蒙仲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他觉得此刻的这种感觉有些新鲜。 记得自从他记事起,他就只有与已故的兄长蒙伯同塌而眠过,而蒙伯在蒙仲十岁时为国家征召,作为士卒攻伐滕国且因此一去不回,在随后的七八年,蒙仲从来都是独自而眠,此番还是首次与他人同塌而眠,而且还是与他的新婚妻室。 明明在昨日仍感觉颇为陌生,甚至于彼此都有些紧张,但今日,蒙仲却已在心中将身边的女子归类于“家人”,这种奇怪的感觉着实很奇怪,但也……谈不上不好。 或者说,这种感觉还挺不错的。 闲着无事,蒙仲微微向右转头,打量着怀中的女子,却见她侧身面朝自己,微蜷着身躯,双手亦缩在胸前,显然是对经历的这一切仍感觉有几分陌生、几分彷徨。 轻轻拨开她盖在脸颊上的秀发,蒙仲首次近距离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看着她平缓的呼吸,看着她时而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头,看着她那微微张启的嘴唇。 期间,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流遍全身,酥酥麻麻。 再转头看了眼外屋昨日被自己撞碎的窗户,蒙仲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他得赶紧起身,必须待会他还得出面相送此番前来庆贺他婚事的诸宾客。 在犹豫了一下后,他左手轻轻托住乐嬿的头,同时悄悄将右臂往外抽。 尽管他的举动已经十分小心,但还是惊动了睡眠中的乐嬿,后者立刻睁开了眼睛,刚好与蒙仲四目交接。 可能是刚刚被惊醒的关系,乐嬿的思绪还不是很清晰,骇然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躺着一名男子,顿时间满脸骇然。 然而在仅一两息后,她便释然了:这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新婚的夫君。 紧接着,她的脸庞因为羞涩顿时遍布红晕,红唇时启时合,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蒙仲率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见你睡地挺沉,不想打搅你,没想到……还是把你惊醒了。” “夫君言重了,是妾身的过错。……夫君这是要起身么?” “嗯。……孟夫子与他的弟子们或许会再暂住一段日子,但太子殿下与戴不胜军司马,还有我的义兄田章、惠盎,他们恐怕难以久留,想必今日就会提出辞别,我得送送他们。” “理当如此。”乐嬿点点头说道:“妾身伺候夫婿穿衣……” 说着,她便用手臂支撑着卧榻准备坐起身来,结果刚一动,她就感觉下身传来阵阵刺痛,让毫无防备的她再次倒在榻上。 瞧见这一幕,蒙仲咳嗽一声说道:“你……我想今日还是在榻上歇歇吧。” 听到这话,乐嬿羞地满脸通红,但还是坚持说道:“妾身不碍事的,妾身来服饰夫君穿衣吧,终归这是妾身的本分……” “真的?”蒙仲故意轻笑了一声。 乐嬿愣了下,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撩起被褥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旋即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顿时羞地说不出话来。 在些许的死寂过后,她这才从被褥中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指指卧榻旁的地上,带着满满的羞涩低声说道:“夫、夫君,能否……能否帮妾身拾一下衣裳……” “好了。”蒙仲笑着拍了拍乐嬿的手背,宽慰道:“总之今日你就好好歇着吧,难道穿衣我自己还不会么?” “那……那好吧。”乐嬿用被褥蒙着大半张脸,羞涩地应道。 只见蒙仲弯腰将地上属于乐嬿的衣裳拾起,放在卧榻旁,旋即穿起自己的衣袍。 在此期间,乐嬿亦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夫婿。 正所谓穿衣不显、脱衣有料,别看蒙仲穿上衣袍后看起来颇为儒雅、文质彬彬,仿佛很瘦弱的样子,但此刻赤裸着上身的他,却能见到他手臂、后背皆有结实的肌肉,非但毫不瘦弱,反而很健壮——这与他常年锻炼是分不开的。 『原来他一点也不瘦……就说嘛,他是带兵打仗的司马,怎么会瘦弱呢?难怪昨晚……』 联想到昨晚,乐嬿顿时感觉面颊好似火烧一般,下意识将盖在面颊上的被褥又往上拉了拉,遮住了眼眸。 但旋即又觉得这样不妥——这样岂非是看不到自己的夫婿了? 于是她又稍稍将拉紧的被褥又松了松,以便能看到正在穿衣的丈夫。 毕竟正是处在这个年纪,不止年轻的男子会对女子有所好奇,事实上女子亦是如此,更别说对于乐嬿而言,眼前的这位还是日后要与她相处一生的丈夫。 而与此同时,在家中的主屋内,蒙仲的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也早就醒了,且刚刚成为婆婆的葛氏,此刻正站在屋外,有些着急地看着东屋那边,口中不住地念叨:“早饭早就准备好了,阿仲这孩子,怎么还不起来?……待会儿他还得出面送送那些宾客呢,真不晓事,这孩子。” 蒙嬿这会儿正在用饭,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自顾自低头扒饭。 想了想,葛氏转头对蒙嬿说道:“阿嬿,你去催催你兄长,叫他赶紧起来。” “我不要。”蒙嬿下意识拒绝,旋即,见葛氏投来不解的目光,她连忙解释道:“万一阿兄与嫂嫂还没起,我贸然撞进去,这多不好?” “你这傻孩子,你不会先敲敲门么?”葛氏没好气地说道:“快去。” “哦……” 不敢违抗义母,蒙嬿撅着嘴走向屋外,然而没走几步,又被葛氏喊住,在她耳边低声嘱咐道:“若你嫂子醒了,你让她把那块白绢给你,你带来给为娘。” “白绢?”蒙嬿不解地问道:“娘,你要她一块白绢做什么?” “为娘只是看看……” “白绢有什么好看的?阿兄此番成婚,阿兄的那些宾客送来了那么多好看的布,您非要看他一块白绢?” “你这孩子……” 葛氏不知该如何向蒙嬿解释,催促道:“你去就是了,快去。” “哦……” 蒙嬿应了一声,只好来到了东屋,轻轻叩了叩门,喊道:“阿兄?阿兄?” 仅片刻后,屋内便传来了蒙仲的声音:“阿嬿?稍等。” 旋即,蒙仲便打开了屋门,问道:“怎么了?” “呃,见阿兄与嫂……嫂子迟迟不起,娘叫我来催催……阿兄今日不是还要相送那些宾客吗?” 在说这话时,蒙嬿的目光亦偷偷窥探着内屋。 “我这不是已经起来了嘛。”蒙仲笑着回了一句,旋即见蒙嬿探头探脑的模样,没好气地笑道:“你干嘛呢?” “我瞧瞧嫂子醒没醒……娘嘱咐我一件事,说是让我问嫂子要一块白绢……” “哦……” 蒙仲顿时恍然。 还别说,这件事还真不好由他这般的男子插手,按照习俗,一般是由已婚的姑嫂出面,至于婆婆,在这种事上也是不好直接出面的。 想到这里,蒙仲咳嗽一声说道:“你嫂子已经醒了,你去吧,我到主屋那边去。……对了,走时把门关上,你嫂子她……今日需要歇养一下。” “哦……” 蒙嬿不是很懂兄长的话,不过也没在意,见兄长走向主屋,便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内屋。 平心而论,蒙嬿对乐嬿这个嫂子的感觉,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之所以说谈不上坏,那是因为乐嬿的品性确实很好,哪怕当初蒙仲在没有给她回复的情况下去了赵国,但乐嬿还是毫无怨言地等候着,甚至于见葛氏、蒙嬿母女过于操劳,主动带着娘家的仆从帮忙田里的事物。 更有甚者,见蒙嬿身上的衣服旧了,乐嬿还亲手给她缝制新衣。 因此,在刨除其他感情后,蒙嬿对乐嬿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但为何又说谈不上好呢,这主要还是因为不适应。 还记得八年前时,蒙嬿真正的亲兄长蒙春战死在滕国,得知这个噩耗后,其母萧氏亦因为悲伤过度而故,以至于家中就只剩下蒙嬿孤单一人,当时,正是葛氏收养了年仅七八岁的蒙嬿,对其视如己出,而蒙仲亦很宠爱这个妹妹。 蒙嬿很珍惜这份珍贵的亲情,可忽然有一日,一个叫做乐嬿的女子闯入了她们家,以至于以往疼爱的葛氏,近几年嘴里也时常念叨着此女,她自然会为此感到惊慌与彷徨。 至于剩下的,恐怕就是仿佛兄长被人夺走了那般的感觉吧。 “笃笃笃。” 走到轻掩的内屋,蒙嬿轻轻敲了敲门栋。 此时乐嬿刚刚在屋内穿上贴身的小衣,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带着几分惊慌问道:“谁?” “是我,蒙嬿。” 原来是小姑。 乐嬿顿时释然了,轻声说道:“是小嬿吗,进来吧。” 说着,她自己亦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也难怪,毕竟她与蒙嬿都叫做嬿,以至于她有时候叫蒙嬿为小嬿时,总有种仿佛在喊自己的错觉。 可能正是同名的关系,因此她在见到蒙嬿的最初,就对这位小姑印象极佳,只可惜后者似乎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 依言走入屋内,看到了仅穿着贴身小衣坐在卧榻上的乐嬿。 看着那张床榻,蒙嬿不由地微微咬了咬嘴唇,毕竟曾经她还年幼时,亦与兄长蒙仲在这张床榻上打闹过,可现如今,这张床榻上却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心中有些不快,板着脸说道:“娘让我在看看你起没起来,顺便,让你给我一块白绢。” “白绢?” 乐嬿稍稍愣了下,脸庞霎时间变得通红,从枕下取出她早已叠得方方正正的那块白绢,刚想下榻递到蒙嬿手中,就感觉下身仿佛撕裂了般的剧痛,痛地她双眉紧皱。 “你怎么了?” 蒙嬿的心底亦不不坏,见乐嬿露出痛苦之色,连忙几步走上前扶住后者,有些紧张地问道:“你莫不是得了什么病了?怪不得阿兄说你需要歇养一下……要不要我帮到(蒙)城内请医师?” “不用不用……” 乐嬿一听就知道这位小姑对此事还一无所知,面红耳赤之余,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含糊其辞道:“我只是……有些疲倦,歇养一日就好了……”说着,她便将手中的那块白绢递给蒙嬿,红着脸说道:“你拿着去吧,莫要让婆婆久等了。” “真没事?” “嗯,不碍事的……” “那好吧,那你躺下多歇歇,待会我把饭菜给你端过来。” “不用不用……那,麻烦你了。” “麻烦倒不至于,只不过……”说到这里,蒙嬿好似闻到了什么,嗅了嗅问道:“这屋内,什么味?” “我也不知……”乐嬿用被褥捂着羞红的脸,慌慌张张地岔开话题:“那……那我就再歇息片刻了……” “嗯,你躺着吧。” 虽然心中对乐嬿有些芥蒂,但考虑到眼前这位嫂子仿佛生了病的样子,蒙嬿亦有些不忍,替她掖好被子,这才转身走到屋外。 『为何娘一定要我向乐嬿这女人讨要这块白绢呢?』 出于好奇,蒙嬿见四下无人,便索性将手中的白绢摊开,旋即便看到了白绢上的点点落红。 起初她有些不解,但旋即,她便联想到了什么——毕竟她好歹也十六岁了,亦经历过了作为女儿家必须得经历的事。 『娘要这污秽之物做什么?』 蒙嬿有些嫌弃,但仔细看看,似乎白绢上的血迹与她印象中又不太一样,至少闻起来没有那种奇怪的腥味。 不懂。 带着诸般困惑,蒙嬿赶紧将这块白绢原样叠好,送到仍还站在主屋屋外的母亲葛氏手中。 从蒙嬿手中接过那块白绢,葛氏摊开看了一眼,虽然她知道乐嬿乃是出身乐氏一族的宗女,自然洁身自好,但终归看到此物她才敢放心。 “娘,这是什么呀?” “呃……”葛氏看了一眼蒙嬿,考虑到女儿现如今也十六岁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因此她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附耳对蒙嬿解释了一下,听得蒙嬿当即面红耳赤。 此时,葛氏将那块白绢又递还给蒙嬿,叮嘱她道:“阿嬿,把这块白绢还给你嫂子……小心,这是女儿家颇为珍贵之物。为娘去把熬的鸡汤再热一热,回头给你嫂子补一补……” “我也想喝鸡汤……” “当然也有你的份。”葛氏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笑着催促道:“快去吧。” “哦……” 此时,蒙仲也已在家中用罢了早饭,旋即便前往了祖屋那边。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当日,太子戴武、惠盎、戴不胜、田章四人皆向他提出了辞行。 毕竟这四位皆是身居要位,太子戴武目前坐镇郯城,扼守泗淮之地;而惠盎则取代了已返回赵国的仇赫,再度成为了宋国的国相;至于田章与戴不胜,更是目前率军陈兵于齐宋边境的两国主将。 毫不夸张地说,此番这四人能来赶赴蒙仲的婚事,着实是给了蒙仲极大的面子。 在临别前,这四位亦分别与蒙仲私下聊了几句。 先说田章,他向蒙仲提出了他心中的建议,即希望蒙仲投奔齐国,日后能接替他的位子。 在他看来,这是对齐宋两国都非常有利的事,唯一的顾虑就是齐王田地——正如孟子此前所断言的那般,齐王田地刻薄寡恩,未必有容人之量。 本来田章还没有太大的感触,但这次他见到了宋国的太子戴武,在见到了戴武的为人处世后,他不得不暗自感叹:他齐国的君主田地,着实是不如宋国太子戴武待人真诚宽容,又平易近人。 但即便如此,田章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丝的希望,向蒙仲说起了这事:“阿仲,待你学业有成,日后准备出仕时,请务必先投奔齐国,以你的才能,再加上愚兄的帮衬,你定能在齐国有一番大的作为,假以时日,多半还能接替愚兄的位子,介时,有你从中调解,岂非能让齐宋两国化解战戈?” 听闻此言,蒙仲委婉地说道:“兄长的好意愚弟明白,若真有日后,免不了要叨扰兄长。” 听这意思,就是委婉地拒绝了,对此田章暗暗叹了口气,亦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齐国如今的君主田地,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投效的明君。 想到这里,田章又对蒙仲说道:“既然如此,愚兄也不再多劝,不过贤弟记住,若贤弟日后有何困难,不妨托人告诉为兄,能帮的,为兄一定竭尽全力。” “多谢兄长。” “……对了,老师还准备在你这边暂住些时日,与庄夫子好好叙叙,你可要好好照顾。” “兄长放心。” 待嘱咐罢了,田章便转身向太子戴武、惠盎、戴不胜以及其余相送的人拱手行礼,继而乘坐着马车,在几名近卫的保护下离开了。 继他之后,太子戴武、戴不胜、惠盎三人亦在临行前与蒙仲聊了几句。 太子戴武只是向蒙仲保证,他定会按照后者的指点处理宋国与齐国的关系,不过在言语中,他亦隐晦地做出表示,希望蒙仲日后能在宋国出仕,助他一臂之力。 蒙仲虽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应,但亦表示:他至今为止所做的,皆是为了宋国。 这让太子戴武颇感高兴。 随后的戴不胜嘛,这位耿直的军司马倒是没牵扯到别的,纯粹就是再次向蒙仲成婚一事表示祝贺,并且让蒙仲加把劲,赶紧生下几个子女,毕竟在这个年代,十八九岁才刚刚成婚,这确实是属于迟的。 至于最后的惠盎,他临行的话与戴不胜倒也差不多,总之就是希望蒙仲趁着如今的这段和平时期,好好在蒙邑与家人团聚,磨砺自身。 除此之外,惠盎亦向蒙仲保证,会随时将有关于魏国的消息传给他,且若是有机会的话,他建议蒙仲再到魏国增涨一些见识。 不得不说,与太子戴武与田章二人不同,惠盎反而不建议蒙仲过早出仕。可能在他心底,他也希望蒙仲在太子戴武继承王位后再出仕于宋国,成为太子戴武亲自册封、提拔的重臣——虽说这时代并没有「一朝君主一朝臣」这种说法,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关系的。 在太子戴武、戴不胜、惠盎三人告辞离开之后,主要因为这三位而来的那些宾客们,亦纷纷向蒙氏、乐氏以及蒙仲提出了辞别,以至于前几日人满为患的蒙邑,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次日,肥幼亦向蒙仲提出了此行。 作为蒙仲在赵国为数不多的朋友,肥幼其实在蒙邑住多久都没有关系,毕竟他虽然亦属于邑君,但在赵国并无职务,充其量就是赵王何的客卿而已,地位颇高,但也没什么权力。 当然,并非赵王何不给权力,而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对肥幼有些忌惮,毕竟肥幼乃肥义之子,白狄肥族后裔,属赵人中的异民族。 一旦放任肥幼身居高位,难免就会重蹈当初赵主父时的覆辙,导致大批白狄、匈奴、林胡等异民族汇聚于赵王室的手下——当初赵主父就是因为得到了赵国境内这些异族的拥护与支持,以至于「胡服骑射」时仍对王室有着极大影响的赵成、李兑等旧贵族,在赵国施行胡服骑射改革之后,已渐渐无法抵抗赵主父的威势。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是故赵成、李兑二人亦防着肥幼,以至于肥幼如今在赵国位高权轻,仅只有一个客卿的头衔。 见此,蒙仲便盛情挽留道:“既然兄在赵国并无管辖,何不多住几日?” 肥幼笑着摇摇头道:“愚兄不放心君上。……凭着家父生前的名声,似赵成、李兑二人还不至于阻拦我入宫,而君上目前能说说话的臣子,除了信期、赵贲二人外,也就只有愚兄了……再者,我也希望将贤弟已成婚的好消息带回赵国,告知君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蒙仲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为肥幼送行而已。 正所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因为蒙仲成婚一事而聚集到蒙邑的这些宾客,终归还是各自告辞离去,没过几日,诸宾客中就只剩下孟子与他的弟子们仍暂时留在蒙邑。 这使前一阵子颇为热闹的蒙邑,亦再度回归平静。 至于蒙仲家中,虽然多了乐嬿这一口人,但家中仿佛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 只是不知这份宁静,又能维持到几时。 章节目录 第219章 转机 虽然已回到了安宁的故乡,但蒙仲仍然坚持着每日的锻炼。 待他清晨起床时,乐嬿往往还在梦乡,他也不惊扰他,悄然穿上衣裳走出东屋,在蒙蒙晨光中,绕着蒙邑缓缓奔跑,一边慢跑,一边默诵着或道、或儒两家的经典。 在回到蒙邑后的这段时间,当蒙仲晨跑的途中,时而也会碰到同样在晨跑的蒙遂与蒙虎二人,族兄弟几人说说笑笑、追追闹闹,一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甚至于有时候,就连蒙仲的近卫荣蚠亦会加入到他们晨跑的队伍中。 关于荣蚠,其实在前段日子太子戴武与军司马戴不胜二人来到蒙邑为蒙仲庆贺婚事时,蒙仲便私底下询问过荣蚠,询问他是否希望返回军中,回到军司马戴不胜的麾下,倘若荣蚠有这个意向的话,蒙仲可以为他说项。 毕竟在蒙仲看来,荣蚠亦是能文能武的骁勇之士,虽说是因为太子戴武的命令,但跟在他身边着实有些屈才。 岂料荣蚠笑笑说道:“若非乐毅佐司马,在下在戴不胜军司马麾下只不过是一介不起眼的小卒罢了,上面又无人照拂,与其没于众人,不如跟在蒙司马身边……” “跟在我身边做农活么?”蒙仲当时笑着打趣道。 毕竟在族内春耕的那段时间,荣蚠以及其率下那五十名宋兵,也曾帮忙蒙仲家在田地里忙碌。 说实话,让这些经历过沙场的老卒在田里做活,蒙仲还真感觉有些过意不去。 没想到听了这话,荣蚠却笑着说道:“蒙司马又岂会一辈子呆在蒙邑务农呢?” 蒙仲愣了愣,继而更加认为荣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在完成当日的晨跑回到家中后,他的母亲葛氏与妹妹蒙嬿,包括他新婚的妻子乐嬿,皆差不多都已起身,且此时蒙嬿正在喂食于家中蓄养的家禽,而乐嬿则在帮着婆婆准备早饭。 继而,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用罢了早饭。 待用过早饭后,全家人继续清点那些贺礼。 说起这次诸宾客赠送的贺礼,数量着实是多,单单宋王偃、太子戴武、戴不胜、肥幼、惠盎几人,便赠送了足足装满十二辆马车的贺礼,这还不包括其他宾客赠送的贺礼,以至于蒙仲家的院子里都摆放不下,只好暂时停放在祖庙那边。 在太子戴武、田章、戴不胜、惠盎等人离开蒙邑的第三日,蒙仲与母亲、妹妹、妻子才开始清点这些贺礼,足足花了一整天的工夫,他们才堪堪将宋王偃、太子戴武赠送的总共五辆马车的贺礼清点完毕。 不得不说,这对君王父子赠送的贺礼,都是颇为贵重的大件,比如足足半人高的青铜鼎,蒙仲实在想不出这玩意对他家有什么用? 最后,与其摆在自家院子里碍事,蒙仲干脆就让蒙虎、蒙遂二人用战车运到了族内的祖庙,赠予了族内。 还别说,老族长蒙箪对此颇为高兴,赶紧找了块丝绢盖起来,看他的架势,怕是待等日后有其他家族的人前来拜访时,他要时不时地拿出来显摆一下——毕竟是宋王偃所赠之物。 至于相对小件的,比如说装饰颇为考究的铜炉,蒙仲留下了两个,一个摆在主屋,一个摆在东屋,以便日后冬季时能在屋内取暖——当然,他会事先叮嘱葛氏、乐嬿、蒙嬿得注意一下通风情况。 大件除了青铜器,还有不少漆器。 不得不说,在这个年代,漆器着实是价值不菲的物什,大到家具、床榻,小到木柜与装盛首饰的箱子,一般都只有贵族人家才能见到,至于在蒙邑,哪怕是在族长蒙箪、蒙鹜父子家中,亦极为罕见。 而除了青铜器与漆器,剩下颇为贵重的,有玉石雕刻而成的摆饰物,比如玉马、如意;有质地做工皆为上等的甲胄与兵器;有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各色布匹;还有最最让女人心动的首饰,等等等等。 相比较而言,足足装满两个大木箱的宋刀币,反而显得是最不起眼。 当日,就在蒙仲与蒙虎、蒙遂二人翻看着贺礼中的那些兵器与甲胄时,葛氏、蒙嬿、乐嬿三人,则围在那些装满首饰的盒子旁,满心欢喜地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首饰。 这边,蒙虎手持一柄利剑砍断一根用来试剑的木头,在蒙遂不满的目光下哈哈大笑着叫道:“这剑不错,归我了!……我先说的!” 那边,乐嬿与蒙嬿满脸欢喜地试戴着首饰,且相互评价着,以至于传来诸如“这个簪子好看”、“我觉得这个更好”之类的话。 两边着实格格不入。 总而言之,蒙仲一家四口,以及蒙虎、蒙虎、荣蚠与前来帮忙的四十九名宋兵,足足忙碌了五日,这才将所有宾客的贺礼全部清点完毕,然后又花了三日,将其中大部分贺礼都赠送给了蒙氏、乐氏两族,包括武婴、华虎、穆武、向缭等一干小伙伴。 就连荣蚠率下的那五十名宋兵,每人都分到了几块布匹与数量不少的宋刀币,欢欢喜喜地拜托蒙氏一族,想办法将这些物什送到他们的家中,交给他们的亲人。 几番下来,原本堆积如山的贺礼,赠的赠、送的送,转眼就赠送的差不多了,就连原本运载贺礼的那些马车,蒙仲亦赠予了蒙氏、乐氏两族的长老们,给他们代步,这使得蒙仲在蒙氏、乐氏两族,包括在荣蚠等五十名宋兵当中,皆增涨了不少名望。 甚至于有不少蒙氏、乐氏子弟纷纷向蒙仲表示,待日后蒙仲有机会出征沙场,千万要带上他们,好彼此有个照应。 对此,蒙氏、乐氏两族的族长与长老们亦是颇为赞同。 因为蒙仲与乐嬿联姻的关系,目前蒙氏与乐氏两个家族的关系最密切,不夸张地说,若日后蒙仲当真出征沙场,蒙、乐两族的族人便是他最能信赖的兄弟族兵,忠诚度与凝聚力,远非寻常征募的兵卒可比。 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贪财,愿意将好处分给手底下的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愿意为你效劳,最直接的例子便是荣蚠与其率下四十九名宋兵,这些皆经历过沙场的老卒,起初在被太子戴武派来保护蒙仲时,心中难免还有些怨言,但如今在蒙仲这边得了诸般好处,你看有谁还有不满? 清点完贺礼,再逐一向送来贺礼的宾客写了感谢的书信,路近的再赠送一些蒙邑的特产作为回礼,贺礼这件事也算是圆满结束了。 虽然蒙仲一家最后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大部分都赠送给了乡邻,但换来的,则是人人称赞的口碑——附近的乡邻皆因此觉得蒙仲一家人和善,会为人处世。 待处理完贺礼的事后,已经是七月初,蒙仲与蒙虎、蒙遂、荣蚠等人前往庄子居看望庄子与孟子。 是的,没错,在蒙仲婚事过后没几日,孟子便主动搬到了庄子居。 对于孟子的到来,虽然庄子口口声声表示并不欢迎,但从这位老人的举动却可以明显看出,他对于孟子的到来其实还是颇感高兴的。 从六月下旬到八月末,孟子与他的弟子们足足在庄子居居住了两个多月。 在这两个多月里,庄子与孟子这两位大贤时而在彼此的弟子面前论道,时而是孟子为蒙仲、蒙遂、武婴、向缭、华虎、穆武等道家弟子讲述儒家思想与他孟轲的主张,时而是庄子在孟子的邀请下,向万章、公孙丑、公都、乐正等儒家弟子讲述道家思想的精髓与他庄周主张的思想。 更有甚者,在庄子、孟子两位贤者的旁观与引导下,道儒两家弟子还时常展开学术方面的辩论。 不能否认,这两个多月的时间,让双方弟子皆受益良多。 最值得一提的是,也不晓得孟子使了什么法子,总而言之,庄子终于在蒙仲师承这方面稍微松口了,允许孟子收蒙仲为弟子,这使得蒙仲成为了兼道、名、儒三家师承的弟子。 说实话,庄子对儒家是一向有成见的,此事庄子曾经对蒙仲解释过,因为在庄子看来,儒家总喜欢偷学他道家的思想主张,可学又学不彻底,甚至于有时候歪曲了道家原本的意思,这让庄子非常痛恨。 但是对于孟子,从内心来说庄子还是挺欣赏的,一来是孟子也颇为逞强好勇,至少在庄子发怒提起拐杖的时候,孟子亦相继举起拐杖毫不含糊,虽然这两位的举动让双方的弟子们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但庄子却恰恰欣赏孟子这种直率。 不错,庄子最厌恶的,就是那种内心一套、嘴上一套的伪君子,虽然孟子曾经也有过污点,但正像他所说的,这是为了“传承儒家思想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在当代,道家思想也好,儒家思想也罢,都不是什么主流思想。 如今世上所充斥的,除了墨家思想与法家思想外,主要仍是被曲解后的“杨朱思想”,以至于不少人觉得“自私自利”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却不知“杨朱思想”的本质其实是“无损于己、无损于人”。 虽然也不指望单凭蒙仲几人就能扭转整个被庄子称为“道亏”的世道,但不可否认,无论是庄子也好,孟子也罢,皆对蒙仲抱持着莫大的希望,希望他日后能将道、儒两家的思想发扬光大。 大概在八月底的时候,孟子终于提出了辞行,准备带着他的弟子们返回邹国。 毕竟按照他们的行程,此时启程返回邹国,待回到邹国时恰好能赶在冬季前,否则就要等来年才能返回邹国。 “孟师,您与诸师兄弟不能再住段时间么?” 因为庄子已经允许蒙仲同时拜入孟子门下,因此蒙仲便改口以孟师称呼孟子。 听到蒙仲的话,孟子捋着胡须开怀笑道:“不成啊,此番为师……”他故意瞥了一眼庄子,一边好笑于庄子瞪着眼珠子的故作凶相,一边继续说道:“总之,此番老夫只带了你万章、公孙丑、乐正等数位师兄前来蒙邑,然而在邹国,仍有两百余位弟子等待老夫回去传授我儒家的经典,老夫岂能置之不理?更何况,此番老夫前来蒙邑,目的既已达到,并且还与庄夫子做了几番畅谈,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着实美哉,不可再奢求更多,否则恐遭天弃。” 听了这话,蒙仲虽然有些不舍,但也不好再做挽留,毕竟孟子在邹国确实仍有两百余名弟子正翘首期待着他们的老师返回。 在孟子离去的时候,蒙仲与蒙遂、蒙虎等众人一同前去送别,甚至于当时就连庄子亦在送别的的队伍中。 尽管庄子口口声声说着诸如“赶紧离去”之类的话,但蒙仲看得出来,对于孟子的离去,这位老师终归还是有些不舍的。 毕竟在惠子过世后,庄子着实是没什么可以平等谈论的知己。 仿佛是看出了庄子的寂寞,孟子笑着说道:“虽我不得已要回到邹国,但仍可通过书信与庄夫子讨论学术。” “谁要与你书信交流?快走快走!”庄子板着脸冷哼道。 听了这话,在旁诸人皆忍不住暗笑:彼此都书信来往整整三四年了,居然还说这话? 孟子故意说道:“既然如此,待日后老夫有书信送至,庄夫子看罢即可,切勿回覆。” 听闻此言,庄子瞪了瞪眼睛说道:“回不回覆,我自有论断,无需你来替我做主!” 总而言之,因为有庄子与孟子时不时的斗嘴,因此当日的送别总体来说还是挺欢乐的。 待孟子与他的诸弟子离开之后,庄子居内的屋子又空了出来,因此蒙遂、武婴、华虎、穆武、向缭、乐进、乐续等诸弟子,皆又搬回了居内。 唯独蒙仲稍微麻烦点,毕竟他新婚未久,庄子亦体谅这位弟子,主动提出蒙仲住在家中即可,哪怕隔日前往庄子居他亦允许。 因此,蒙仲便隔日驾着战车往返于庄子居与蒙邑。 转眼便到了九月,乐嬿嫁到蒙仲家也已两个多月,渐渐地,彼此间亦相处地更为融洽。 对于蒙仲这个儿子,葛氏还是非常满意的,无需再叮嘱更多,眼下她最在意的,即是乐嬿与蒙嬿二女。 对于乐嬿这个儿媳,葛氏没有别的要求,只是催促小夫妻二人赶紧为他老蒙瞿家传宗接代,好让她对她丈夫、也就是蒙仲已故的父亲蒙瞿有个交代。 反复叮嘱下来,乐嬿总是被说得面红耳赤。 其实她也很纳闷,这些日子蒙仲也没少在身上耕耘,为何肚子就没有什么动静呢?【作者语:暂时别想了,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让主角要孩子。】 至于对蒙嬿,考虑到蒙嬿年纪也到十六岁了,葛氏亦曾在一次饭桌上提过此事。 起初蒙嬿低头扒饭,默然不语,葛氏还当她害羞,于是便继续讲述她所知的情况,比如这个家族的谁谁谁年纪适合,那个家族的谁谁谁品德优秀什么,说到最后,蒙嬿实在是忍不住了,低声说道:“娘,我不想嫁人,我想一辈子陪着您。” “女儿家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葛氏起初还是好好跟蒙嬿说,可架不住蒙嬿坚持己见,最后葛氏忍不住呵斥了几句。 这可能是葛氏首次呵斥蒙嬿,只见蒙嬿看了一眼当时亦有些不知所措的蒙仲,摔下筷子哭着就跑到内屋去了。 “这孩子!” 葛氏虽然生气,但还是心疼这个已养育了八年的养女,犹豫着是否应该进屋去劝劝。 此时,乐嬿主动开口说道:“婆婆,不如由媳儿去劝劝小嬿吧?她叫嬿,媳儿也叫嬿,说不定会相处不错呢?” “这……” 葛氏犹豫了一下,旋即叹息道:“那孩子是个苦命的孩子,是故妾身与仲儿以往无论什么事都宠着她,依着她,不曾想竟……”说到这里,她点点头说道:“阿嬿,那就有劳你去看看她吧,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嗯。” 乐嬿点点头,起身走入了屋内,也不知与蒙嬿又说了什么,总之,内屋传来的哭声渐渐停止了。 随后,乐嬿从内屋走了出来,对葛氏说道:“婆婆,小嬿儿已经冷静下来了,您去跟她再说说罢,千万别再骂她了。” “欸。”葛氏摇了摇头,起身走向内屋。 “你跟小嬿说了什么?”蒙仲好奇地问道。 为了区别乐嬿与蒙嬿二女,自乐嬿嫁入蒙家后,葛氏与蒙仲便以嬿儿、阿嬿称呼乐嬿,以小嬿、小嬿儿来称呼蒙嬿,毕竟乐嬿要比蒙嬿年长三岁。 “说的什么?” 乐嬿闻言抬起头来,颇有些似笑非笑地说道:“只是些姑嫂间的话而已,夫君暂时不必在意。” “暂时不必在意?” 蒙仲疑惑地看了一眼乐嬿,却见后者眨眨眼,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过了不久,葛氏终于拉着蒙嬿的手又回到了饭桌,蒙仲仔细打量着蒙嬿,见妹妹双目哭地通红,面颊亦有些发红,即便是坐回饭桌之后,仍在一下一下地吸溜着。 “先吃饭吧,日后不许摔筷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知礼数?”葛氏在旁斥责道,说得蒙嬿低着头不敢回话。 总而言之,在乐嬿的介入下,葛氏总算是暂时没有再催促蒙嬿择人成婚。 而奇怪的是,自那以后,蒙嬿与乐嬿的感情忽然好了起来,每日总是嫂子长、嫂子短的粘在乐嬿身后,亲近地甚至让葛氏都稍稍有些嫉妒——毕竟曾经蒙嬿最喜欢粘着她。 对此,葛氏与蒙仲对蒙嬿都有些纳闷,毕竟曾经,蒙嬿对乐嬿可是爱答不理的。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当葛氏再向蒙嬿提出有关于婚事的问题时,蒙嬿亦不再抵触,她只是提出了一个让葛氏感到非常头疼的要求:即她日后的夫婿,得像他兄长蒙仲那般优秀。 这可哪里去找? 葛氏当即被堵得说不出话。 不是她自夸,方圆百里内想要找出与她儿子相提并论的年轻人,这可不容易。 于是女儿的婚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就这样一直到九月下旬,田里的作物收成了。 今年因为有荣蚠与那四十九名宋兵帮忙,根本无需葛氏、乐嬿、蒙嬿三人出面,蒙仲与荣蚠等人便将田里的米都收割了,在舂完米后,从中挑选了一些饱满的米,送到了庄子居,孝敬蒙仲的老师庄子。 一转眼便到了十月,阔别数月之久的义兄惠盎,再次乘坐马车来到了蒙邑。 瞧见兄长到来,蒙仲立刻就猜到,肯定是有关于魏国的事。 当日,葛氏、乐嬿、蒙嬿准备好酒菜,让蒙仲独自出招待蒙仲。 “兄长此番前来,莫非是因为魏国的事有了转机?” 在给惠盎倒酒的同时,蒙仲好奇地问道。 “不错!”惠盎端起酒碗与蒙仲互饮了一碗,旋即笑着问道:“贤弟可知齐国‘田甲劫王’一事?” 蒙仲点点头说道:“略有耳闻,似乎是一名叫做田甲的贵族不满齐王田地苛刻对待臣属,欲起事作乱劫掳齐王?” “正是!” 惠盎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齐国如今的君主田地,刻薄寡恩,对待臣属很是苛刻,因此他的臣子或多或少皆有怨愤,并非只有田甲一人……田甲劫王一事,曾在齐国闹得沸沸汤汤,事后齐王田地彻查臣属,还因为牵扯到薛公田文,吓得田文都不敢回齐国。……今年春季,齐国传出谣言,言薛公田文曾参合与田甲作乱一事,齐王田地大为惊怒,再次下令彻查此事。就在一个月前,齐王田地下诏令罢免了田文的齐相职位,且剥夺了田文的爵位。” 听闻此言,蒙仲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忍不住问道:“义兄,当初你所说的妙计,莫非是……” “然也!”惠盎亦不否认,捋了捋胡须笑道:“不过我要解释一下,虽然我也想过借此事离间齐王田地与薛公田文,但我还未派人,齐国就传出了谣言,呵呵,看来在齐国国内,确也有人不希望田文返回齐国。于是乎,为兄便推波助澜,命人使这个谣言传得更为凶猛,以至于最终传到了齐王田地耳中。” “原来如此!” 蒙仲点了点头,旋即颇为感慨地说道:“也就是说,我宋国终于有了结交田文的契机?” “然也!” 惠盎点点头,正色说道:“得知此事后,大王便立刻派人通知尚在魏国的使臣李史,命后者请见田文,以「归还薛邑」作为条件,恳请田文出面说服魏王,使魏国与我宋国结盟。我想,待得知齐国所发生的事后,田文必然深恨齐王田地,不肯再为齐国效力,在这种情况下,我方送上薛邑这份厚礼,他自然不会再妨碍我宋国。” 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蒙仲:“虽然你刚刚成婚,但考虑到你之前叮嘱过为兄,为兄还是决定来问问你。怎么样,要不要趁此机会,去魏国增涨一下见识?据我所知,魏韩两国目前正在与秦国开战,而你善于用兵,说不定能趁此机会成为魏国的上将。” “兄长说笑了……” 蒙仲苦笑着摇了摇头。 毕竟,他与薛公田文,可是有着私仇的。 哪怕田文此番不会为难宋国,但这并不代表田文不会为难他。 『要去么?』 端着酒碗,蒙仲暗自想道。 章节目录 第220章 奔赴魏国 宋王偃三十五年十月中旬,即义兄惠盎第二次离开蒙邑的三日后,蒙仲单独驾驭战车来到庄子居,将他心中的打算告诉了老师庄子。 “你欲往魏国?” 在得知了弟子的心意后,庄子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他只是问蒙仲道:“为何?莫非你是想代为促成「魏宋之盟」?” “老师说笑了。” 蒙仲仿佛是听懂了庄子的话外之意,闻言笑着说道:“弟子如今尚不及弱冠,何德何能可以主导诸国间的邦交大事?弟子只是想到魏国去增涨一番见识罢了。” “唔……” 庄子很满意于蒙仲的回答,他最担心的就是蒙仲依旧为了在赵国的事而自责,自责于赵主父的死,自责于未能守护住赵国与宋国的盟约,然而这些在庄子看来,都不应该由他这位弟子承担责任——当然,事实上宋王偃也好,太子戴武也罢,宋国上下也没有人责怪蒙仲,只不过是蒙仲自己感到自责罢了。 毕竟在蒙仲看来,正因为他没能保护好赵主父,没能守护住赵宋之盟,才使得去年齐宋两国间爆发了战争,致使几万、十几万的宋国军民在这场战争中丧生;反之,若赵宋同盟仍在,齐国岂敢轻易侵犯宋国? 在沉吟了片刻后,庄子带着几分惆怅说道:“你惠师仍在世时,老夫亦曾多次前往过魏国,与当时的公孙衍、公叔痤(cuó)等人倒也有些许薄面,但如今转眼几十年,魏国的故人皆已不在,而你又得罪了魏国如今的国相田文……” 说到这里,庄子长长叹了口气。 他记忆中的魏国,乃是魏惠王魏罃时代的魏国,可如今魏国的君主,却是魏罃的孙子魏遫(chì),哪里还是庄子记忆中的那个魏国。 再加上当年相识的旧友,也一个个因年老而亡故,以至于此刻庄子竟想不出魏国仍有什么旧友能够庇护他的弟子,使其免遭薛公田文的排斥。 不得不说,这其实也是庄子默许孟子收蒙仲为弟子的其中一个原因:若他庄子的名号不足以使薛公田文忌惮,那就索性再加上孟轲那个老物的名头,想来薛公田文应该也不希望同时得罪两位当世的大贤。 更别说儒家在魏国还是具有一定威望的:一来是魏国的开国君主、魏文侯魏斯,就曾拜孔子门徒子夏(卜商)为师;二来,自孔子过世后,子夏便搬到了魏国的西河一带居住,一度在当地教授弟子,传播儒家思想。 不得不说,鉴于弟子此番准备前往魏国这件事,庄子心中着实担心。 然而担心归担心,他却又不想阻止这名弟子——与当初蒙仲赶赴滕国战场时的心态不同,当时的庄子,只希望蒙仲这名弟子能老老实实留在身边,传承他老庄一脉的道家思想,可近些年,看着这名弟子陆陆续续做的那些大事,庄子忽然意识到,他这名弟子,并非是甘心于隐居山林的那种人。 因此,庄子才决定放任这名弟子出去闯荡,他也看看,他这名最优秀的弟子,到底最终能走到什么样的程度。 从老师的话中听出了担忧之色,蒙仲笑着宽慰道:“老师且放心,据惠盎义兄所言,田文已与齐国反目,此番我宋国送上薛邑这份厚礼,他纵使看在宋国的面子上,也不至于会迫害弟子……” “但愿吧。” 庄子微微点了点头。 说实话,考虑到宋国准备用薛邑与薛公田文改善关系,再考虑到他庄周与孟轲两个老物的名头,庄子倒是不担心田文会迫害他的弟子蒙仲,他只是担心这名弟子在魏国碰壁而已。 毕竟据他所知,薛公田文如今在魏国还是颇有权势的,魏国的臣子、贵族,未必敢冒着得罪田文的危险结交蒙仲,更别说帮助蒙仲。 不过转念一想,庄子也就释然了:姑且就当做对此子的磨砺吧。 与庄子聊了半日后,蒙仲便驾驭战车返回了蒙邑,将心中准备前往魏国的打算告知了母亲葛氏、妹妹蒙嬿以及新婚妻子乐嬿——当然,在这些家人面前,他可不敢透露他曾经重重得罪了魏国国相田文这件事,免得她们担心。 而事实上,对此葛氏与蒙嬿早已有所猜测。 毕竟想当初蒙仲前往赵国之前,也是发生在他义兄惠盎亲自前来蒙邑之后,是故前几日见到惠盎再次前来蒙邑时,葛氏与蒙嬿就猜到蒙仲很有可能又将出远门了,因此倒也不感到意外。 至于乐嬿,她虽然有些意外,但考虑到蒙仲在成婚之前就曾对他说过相关的事,因此她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只是有些不舍,毕竟她与蒙仲成婚才不到四个月,丈夫便要赶赴魏国,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上回去赵国,一晃就是近三年,那么这次呢? 随后,蒙仲又将此事告诉了他的近卫荣蚠,以及其率下四十九名宋兵,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跟随一同前往魏国。 荣蚠欣然接受,但他率下的四十九名宋兵当中,却有大半人数露出了迟疑之色,显然是不愿意远赴魏国。 见此,蒙仲亦不勉强这些兵卒,从家中取出了些宋刀币发给他们,便让他们各自返回故乡,或返回郯城向太子戴武复命。 只留下荣蚠与其余二十名宋兵,愿意跟随蒙仲前往魏国。 事后,蒙仲又来到了他蒙氏一族的新族长蒙鹜的家中,在说明情况后,拜托这位以往关系亲近的族叔平日里多多照顾他家中。 对此,蒙鹜一口答应,不过答应之后,他亦提出了一个恳求,即希望蒙仲此番前往魏国时,带上他的儿子蒙傲,让这小子一同跟着前往魏国去见见世面,增涨些见识,并且磨砺一番,使之能成为一名可以担当重任的男儿,不复以往的顽皮。 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蒙仲当即答应了下来。 随后又过了两日,待等到十月十九日,武婴、华虎、向缭、穆武、乐毅、乐进、乐续等人,纷纷带着行囊、包裹汇聚到蒙邑。 临行前往魏国前,蒙鹜带着蒙箪、蒙荐、蒙羑等长老,领着葛氏、蒙嬿、乐嬿以及一干蒙氏子弟,在乡邑的路口相送蒙仲等人。 眼瞅着武婴、华虎、向缭、乐毅、荣蚠等人以及那些宋兵皆已乘坐上了各自的战车,蒙仲低声对仍紧紧握着他手的葛氏说道:“娘,送到这就可以了,别人都看着呢,怪丢人的……” 然而葛氏却不松手,仍旧叮嘱道:“仲儿,此去魏国,一定要当心照顾好自己,记得时常给家中写信……” “好好好。” 蒙仲好一番承诺,这才让葛氏松开手。 旋即,蒙仲转头看向乐嬿,牵起后者的手,轻轻捏了捏。 可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乐嬿的双颊顿时绯红,但她仍忍着羞涩轻声说道:“夫君且放心,妾身一定会好生照顾好婆婆与小嬿儿,承担起家中的事务。” “拜托了!” 稍稍加重力道捏了捏乐嬿的手,蒙仲这才将其放开,转头看向蒙嬿,见后者轻咬着嘴唇看着自己,他笑着说道:“小嬿,不与为兄道别么?” 听闻此言,蒙嬿脸上露出几许犹豫之色,见此,乐嬿附耳对她轻声说了几句,随即轻轻一推蒙嬿的后背。 旋即,只见蒙嬿上前一步抱住兄长,将头埋在蒙仲胸膛。 蒙仲着实愣了一下。 毕竟他此刻穿的并非坚硬的甲胄,而是寻常的服饰,且眼前的妹妹也不再是曾经七八岁、八九岁时的小丫头,已经到了亭亭玉立的二八之龄,因此蒙嬿这一抱,他难免也会感觉到一些。 比如说,曾经的小丫头确确实实已经长大变成了大姑娘。 “阿兄,请一定要平安归来……”怀中紧紧拥抱着他的蒙嬿轻声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释然地笑了笑,像当初那般伸手摸了摸蒙嬿的头,笑着说道:“当然!” 在旁观众人善意的哄笑声后,蒙嬿面红耳赤地松开了抱着蒙仲的双手,满脸羞涩地躲在嫂子乐嬿背后,从乐嬿的肩膀处偷偷瞄着兄长。 而此时,蒙仲深深地看了一眼相送他们的亲人,旋即猛然转身,翻身跃上由荣蚠驾驭的那辆战车。 见此,蒙虎、蒙遂、蒙傲亦相继与其家人告别,纷纷登上各自的战车。 “走了!” 随着蒙仲一声令下,一行近十辆战车,缓缓启程朝着西边而去。 魏国与宋国接壤,且就在宋国的西边,因此从宋国到魏国,路径可谓是非常多,但跟上回前往赵国时情况不同的是,上回前往赵国时,蒙仲等人队伍中有宋国的使者李史,后者几番出使赵国,又岂会不认得前往赵国的路?可现如今,蒙仲、蒙虎、乐毅、荣蚠这一行人,却没有一个人去过魏国,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选择了一条最便利的途径。 即先向西行路至「睢河」,然后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便可直达魏国的王都「大梁」,而不至于因为摸错方向导致迷途。 这也是庄子的建议,想当年他前往赵国探望惠施时,往往都是乘坐小船,沿着睢河逆流而上抵达大梁,可谓是非常便利。 两日后,沿着睢河逆流而上的蒙仲一行人,抵达了坐落在睢河北面的「葛城」,蒙仲的母亲葛氏,她的故乡就在这一带。 这座城池,乃是宋国最靠近西边国界的一座城池,过了这座城池再往西行,便将进入魏国境内。 这不,没过多久,蒙仲等人便遇到了一座建造在丘陵与睢河之间的关隘,关隘上所竖起的,正是魏国的旗帜。 这是蒙仲首次瞧见魏国的旗帜,只见魏国的旗帜通体都是赤红色,四周以些许黑色作为边框的旗纹,唯独中央位置才用黑色书写着一个偌大的“魏”字,以至于当旗帜众多的时候,远远看去仿佛熊熊燃烧的火云一般。 “停车!” 待等来到关隘前,蒙仲一行人不出意料地被值守在那边的魏卒给喝止了。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一行四十余人,各个身佩利剑,且有足足十辆战车代步以及运载盘缠、衣物,一看就知道并非寻常人。 “谁是你们的主事?” 一名看起来四旬上下魏卒带着其余魏卒迎了上来,带着几分警惕问道。 见此,蒙仲翻身下了战车,主动迎上前抱拳招呼道:“在下蒙仲,奉我宋国君主之命,特地前往大梁请见魏相薛公,还请通融。……这是符节。” 说着,蒙仲从怀中取出先前惠盎交给他的符节,递给那名魏卒,只见符节上确实写着「宋、王三十五年秋,命蒙仲之魏」等字样。 不过那名魏卒似乎不识字,在端详了片刻后,皱眉说道:“等着,容我上报。” 说罢,他转身走到了关隘上的门楼,将此事禀告了此地的守将。 旋即,此地的守将亲自出面盘问了蒙仲一番,见蒙仲对答如流,又持有宋王的令符,这才放蒙仲一行人入关。 当然,在放任蒙仲等人入关前,那名守将还是不忘例行公事般警告一番:“此乃魏国,休要惹是生非,否则,立即便有我魏国的卫士将你等捉拿。” “自然。” 蒙仲淡淡笑着,不卑不亢。 通过这座关隘后,便已进入了魏国境内,仅仅只走了半日路程,蒙仲一行人便遇到了首个魏国的城邑,「宁邑」。 考虑到此时已临近十一月,天气已逐渐寒冷起来,蒙仲等人并未在宁邑停留,径直继续往前。 从宁邑顺着睢河逆流而上,约一日后,蒙仲等人便抵达了「襄陵」,据相传,此地乃是宋国先代君主宋襄公的陵墓所在。 也就是说,这附近一带,包括宁邑,曾经都属于是宋国的土地,只不过后来被魏国夺走了而已。 自襄陵再往西行,大约行了一日的路程后,蒙仲等人便抵达了「杞县(雍丘)」。 杞县乃是古杞国的都城,而如今则是魏国境内一个不小的城邑,城内的规模与繁荣程度虽然比不上商丘、陶邑、彭城等宋国最繁华的城池,但比蒙城倒确实要热闹繁华的多。 考虑到一路上风餐露宿加紧赶路颇为辛苦,蒙仲等人决定在杞县歇息一宿,到城内的酒肆、驿馆好好吃一顿好的。 然而让蒙仲颇感意外的是,在杞县城的驿馆内,他正好碰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宋人商贾,宋雷。 “贤兄竟亦在杞县?” 碰到宋雷,蒙仲还是感到很高兴的。 别看他与宋雷只见过一面,但当初宋雷却告诉了他很多有关于赵国的事,且宋雷为人也豪爽,喜欢结交朋友,是故蒙仲与他一见如故。 “蒙贤弟?哈哈哈,坐坐坐。” 在见到蒙仲后,宋雷当即将蒙仲请到他所在的这一桌,旋即笑着问道:“我听说贤弟在今年六月中旬才刚刚成婚,何故竟会在魏国?” 此时,蒙仲已嘱咐过蒙虎、乐毅、荣蚠等人各自向驿馆内的魏卒购买酒菜,在听了宋雷的话后,很是惊讶地说道:“贤兄亦得知小弟成婚?” 宋雷笑着点点头,旋即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抱歉啊,贤弟,待愚兄得知此事,当时已是六月下旬……今日正好碰到贤弟,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蒙仲。 蒙仲哪里肯收,几番婉言相拒,这才让宋雷收回了那只布袋。 随后,二人一边饮酒一边吃菜,说说笑笑间,便又提到了方才这件事。 “贤弟何故竟在魏国?” 蒙仲亦不隐瞒,如实说道:“托我一位义兄的福,我此番借王命之便,前往魏国大梁增涨见识。” 宋雷恍然大悟,旋即摇摇头说道:“恕愚兄直言,贤弟,此刻前来魏国,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这是为何?”蒙仲很是不解。 见此宋雷便解释道:“贤弟你不知,今年秦国与韩国爆发了战争,秦国兵出两路,一路攻打河北,一路攻打河南,河北的秦军由秦将「向寿」率领,一举攻克了「武始」;而河南的秦军,则由一名叫做「白起」年轻将领统帅,前段日子据说已攻克了「新城」,韩国遭此两路秦军进犯,难以兼顾……” “向寿?白起?” 蒙仲念叨着这两个陌生的人名,好奇问道:“是很知名的秦国名将么?比较「樗里疾」如何?” 因为义兄田章的关系,蒙仲唯一知道的秦国名将,也就只有樗里疾了,即嬴疾。 “樗里疾?这个……” 宋雷琢磨了一下,说道:“向寿此人,楚人出身,据说乃是秦王嬴稷之母宣太后娘家的亲眷,因自幼便与秦王嬴稷关系亲近,是故深受重用,不过论才能嘛,也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谈不上是像樗里疾那般的秦国名将。”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地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怪不得我从未听田章义兄提起过这名叫做向寿的将领。 “那么那名叫做白起的将领呢?”蒙仲又问道。 “不好说。”宋雷摸了摸胡须说道:“愚兄此前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字……” 蒙仲闻言一愣,皱着眉头问道:“一个从未有任何名声的人,一下子就成了数万秦军的主将?” “我亦不清楚具体。”宋雷摇摇头说道:“我只听说,这白起是秦国国相魏冉亲自推荐的军将。” “秦国国相?” 蒙仲闻言又是一愣,忍不住问道:“秦国的国相,不是楼缓么?” “早不是了。”宋雷笑着说道:“赵国的赵主父死后,秦国立刻就罢免了楼缓的相位,取而代之的,正是秦王嬴稷之母宣太后的弟弟穰侯魏冉……这可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啊,秦武王为举鼎而死后,此人为了让拥护嬴稷,将魏女出身的惠文后与公子壮、公子雍两位秦国公子赶尽杀绝,又将同为魏女出身的秦武王后驱逐至魏国,与宣太后一同把持秦国国政,秦国上上下下,就没有不畏惧这个魏冉的。” “那楼缓呢?” 蒙仲没有心情去听那些有关于穰侯魏冉的消息,闻言忍不住问道。 “不清楚。” 宋雷摇摇头说道:“自被秦国罢免了相位后,楼缓便不知所踪了,或有人说是被秦人杀了,或有人说是返回了赵国北地,谁知道呢。” 听到这里,蒙仲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他曾听说,仇赫返回赵国后,因无法再次促成赵宋联盟,至此失去了音讯,蒙仲猜测,怕是因为心灰意冷而离开了赵国,可能回到了北地,毕竟仇赫原本就是赵国北地匈奴族出身。 而如今继仇赫之后,赵主父另外一位重臣楼缓,亦被秦国免去了相位,黯然退隐。 仇赫、楼缓二人相继被罢相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曾经牢固的「秦赵宋同盟」,至此已被彻底打破。 同时,意味着宋国失去了赵国这个盟友,意味着赵国错失了最佳的崛起时机,意味着秦国从此摆脱了赵主父对他们的钳制,意味着整个中原诸国的格局,已被彻底打乱,失去了原来的平衡。 当然,尽管失去了赵国这个盟友,但宋国与秦国之间,利害还是颇为一致的:毕竟宋国的主要敌人是齐国,而秦国的主要敌人也是齐国。 但问题是,宋国需要拉拢魏国一起抗衡来自如今「齐赵燕三国同盟」的威胁,但魏国却偏偏即将与秦国开战。 是的,凭着魏韩两国的关系,韩国此番不敌于秦国,必然会向魏国求援,而魏国考虑到唇亡齿寒,也必然会派兵支援韩国,派出重兵协助韩国击败秦国。 那么问题就来了,在秦国与魏国之间,宋国应该站在哪边? 而他蒙仲,又该以什么样的立场,看待这场迎接即将展开的,秦国与魏韩两国的战争? 或者更干脆地说,这场战争哪方胜出对他宋国更加有利? 『魏国!』 片刻之后,蒙仲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毕竟在他看来,秦国与宋国结盟,只不过也是希望让宋国牵制齐国,而一旦秦国击败了魏国,甚至于重创魏国乃至吞并了魏国,介时的秦国,也就不需要宋国牵制齐国了,因为它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击溃齐国。 但魏国不同,虽说瘦死的驼骆比马大,且魏韩两国在抵御秦国的期间,也不是就没有打过胜仗,但总的来说,魏国单独面对秦国还是比较吃力的,所以还要联合韩国。 既然联合韩国,自然也就不会拒绝联合宋国,至少在魏国有足够的力量击垮秦国前,宋国与魏国的盟约应该还是比较牢固的。 随后,当聊到魏国时,宋雷笑着对蒙仲说道:“虽然贤弟此番奉王命前往大梁,但愚兄观贤弟似乎对魏国一无所知,可有兴趣听愚兄讲述一下魏国的过往?” 蒙仲正苦于对魏国一无所知,闻言连忙说道:“有劳贤兄。” “哪里哪里。” 宋雷笑着摆摆手,将他所知的有关于魏国的事,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蒙仲,这使得蒙仲总算是对魏国这个国家,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章节目录 第221章 再会田文 五日后,即十一月初三,告别了宋雷的蒙仲一行人,终于在风雪与严寒中抵达了魏国的王都,大梁。 看着面前那座巍峨的城池,蒙仲的脑海中想起了前几日宋雷所告诉他的,有关于魏国的历史。 倘若说秦赵两国是具有霸主潜质的国家,那么魏国,便是真正实现过称霸中原、且称霸期限长达百年之久的国家,自周国衰弱、诸侯并起至今,只有两个国家做到「百年称霸」,一个是晋国,还有一个,便是这魏国。 魏国,生于晋国,在当年晋国衰败之后,魏、赵、韩三个家族击败了晋国内其余几个家族,联手瓜分了旧日霸主晋国的疆土。 在三家分晋的最初,魏、赵、韩三国的实力与国土基本上是相差无几的,但为何后来是魏国称霸中原,而不是赵韩两国,只能说这是时运使然。 首先,「三家分晋」是一段长达近五十年的晋国内乱,这件事的起因,乃是因为晋国当时最强大的家族「智氏」,其家主「智伯瑶」仗着自己家族的强大,要求其余晋国士卿家族割让土地给他智氏。 对于这种敲诈行为,魏、韩两家都选择的屈服,唯独赵氏家主「赵襄子赵毋恤」头铁,认为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岂可交给智氏?因此死活不肯割让土地。 智伯瑶大怒,便拉着魏、韩两家,进攻赵氏,三家联军一度攻占了赵氏几乎全部的领地,一直打到赵氏最后的一座城池「晋阳(太原)」。 然而,就在智伯瑶即将覆亡赵氏时,魏、韩两家当时的家主「魏桓子魏驹」与「韩康子韩虎」,恐惧智氏在覆亡赵氏后会掉过头来吞并他们两家,于是便联合赵襄子,里应外合联手击败了智氏的军队,继而趁机反攻智氏的领地,将智伯瑶全家二百余口人全部杀死,且三方联手瓜分了智氏的领地。 得知此事后,晋国当时的君主晋出公大怒,向齐鲁两国借兵讨伐魏、赵、韩三家,于是,魏、赵、韩三家索性先下手为强,攻击晋王室,逼得晋出公逃亡,半途病死于途中。 正所谓开弓无有回头箭,既然已作出了欺君犯上的行为,魏、赵、韩三家索性就彻底丢掉了晋国臣子的身份,联合起来攻击晋国其余家族。 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魏驹、赵毋恤、韩虎三人老迈,将家主传给儿孙,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彻底击败其余士卿家族,彻底瓜分了晋国,实力强大到让周王室都不敢忽视,只能册封那时候三家的家主魏斯、赵籍、韩虔三人为诸侯,使魏、赵、韩三家由此正式成为诸侯国。 至于魏国在立国初期为何能一马绝尘,抛下赵韩两国一举成为天下霸主,这主要有几个原因。 先说赵氏的原因,赵氏在此期间爆发了内乱:赵毋恤想传位给他兄长赵伯鲁的孙子赵浣,此举引起了他儿子赵嘉的不满,导致赵嘉起兵叛乱。 这场内乱,让赵氏元气大伤,使得中山国趁机摆脱了魏赵两家的控制。【PS:这些赵国篇有,这里就不解释了。】 再说韩国,韩国最大的问题就是太靠近西边的秦国,在秦简公、秦惠公、秦出公这三代君主时还好,直到秦献公继位后,秦国开始向中原进兵,首当其冲的便是魏韩两国——更要命的是,秦献公是得到魏国支持才坐上了秦国君主的位置,因此秦国的主要进攻目标就成为了韩国。 待等秦献公过世,秦孝公继位,一个叫做卫鞅的男人从魏国前往秦国,在秦国施行了商鞅变法,使得秦国变得更加强盛,进攻中原的力度也因此变得更强。 不夸张地说,在战国先期,正是韩国替中原诸国挡住了一心向中原扩张的秦国,且因此元气大伤,以至于原本与魏、赵两国实力不相上下的韩国,不到一百年工夫,就衰弱到了几乎与宋王偃时代的宋国平起平坐的地步,愧对“三晋之一”的称誉。 当然,以上所述只是赵、韩两国自身的隐患,但魏国之所以能在初期称霸中原,凭借的可不是赵、韩两国的衰弱,而是自身的变法图强。 在三晋立国的初期,赵氏因为内乱变得衰弱,但韩国尚未变弱——此时的秦国还不强,当时的三晋还是颇为团结的,几度联合对外扩张,比如攻打郑国。 然而这几次联合出兵,赵国因为地处河北,几乎捞不到什么好处——纵使分到土地也只是一块飞地,根本派不上用处,于是几次下来,赵国非但没捞到什么利益,反而因此变得更加衰弱,很快就与魏韩两国分道扬镳,自顾自去攻打中山国、代地、林胡。 但魏韩两国,则因为这几次对外扩张迅速增强实力,且在此期间,魏国当代君主魏文侯魏斯,重用西门豹、子夏、翟璜、魏成、李悝、吴起、乐羊等人,富国强兵、开辟疆土,向西攻占了秦国的河西,向北越国赵国覆亡了中山国(中山第一次被灭),向东击败齐国,向南击败了,一跃成为当时最强大的国家。 随后,魏文侯过世,其子「魏武侯魏击」继位,再次将魏国的强盛推上新的高度,在位期间攻打秦国、楚国、赵国、齐国,几乎是吊打诸国。 直到魏武侯过世,他的两个儿子魏公子罃、魏公子缓因此争夺君位而爆发内战,魏国这才由盛转衰,逐渐走向衰弱,虽然后来因为名将庞涓的出现,使得魏国再次出现了短暂的兴盛,没想到却被齐国的田忌、孙膑二人两度击败,导致魏国的实力迅速衰弱,以至于现如今,曾经称霸中原长达百年之久的魏国,国力竟已不如秦、齐、赵三国,只能屈辱的排在第四位。 导致魏国由盛转衰的原因是什么? 记得在前来大梁的途中,蒙仲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经过仔细的思考后,蒙仲认为魏国衰弱的原因有二: 首先是树敌太多、军力分散。 记得最初在三晋抱团的时候,魏国没有照顾赵国的情绪,导致赵国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脱离。 当然,这会儿还好,毕竟那时单凭魏韩两国,也能击败世上其余的强国,但问题就在于,魏国仗着当时国力的强盛,把中原诸国都得罪了个遍,甚至于后来弄得与赵国反目、与韩国离心的地步,以至于到最后,魏国几乎是单凭一国之力压制秦、齐、楚等强国,甚至有时候还要跟燕国、赵国开战。 一口气与那么多国家开战,不难猜测魏国那时的损失是多么巨大。 倘若魏国当时不分散力量,瞄准一个国家往死里打,恐怕秦、齐、楚三个强国,其中之一早就已经被魏国吞并了。 其次,人才外流太过于严重。 使秦国的国力发生质变升华的商君卫鞅,原先乃是魏国国相公叔痤的侍臣。 相传公叔痤在临终前对魏惠王魏罃说道:要么重用卫鞅为魏相,要么就杀掉卫鞅。 结果魏惠王一个建议都没听取,于是卫鞅在公叔痤死后就跑到了秦国,助秦孝公施行商鞅变法,使秦国随后成为中原诸国心头的噩梦。 赫赫凶名的“大丈夫”张仪,魏国人,学业有成后回到魏国,本想施展抱负,却苦于没有门路,只要投奔当时在赵国的师兄苏秦,结果被他师兄苏秦激到秦国,摇身一变成为秦相,仅一人就让天下诸侯恐惧。 秦国的名将「魏章」,魏国人,因在魏国得不到重用,投奔秦国,与张仪为友,后张仪为秦相,魏章为秦将,一内一外。 随后,魏章与秦国的另外一位名将樗里疾一同在「秦楚丹阳、蓝田之战」中击败楚国,随后又与樗里疾一同转战濮上,击败了齐国的军队,导致齐将田章战败,成为田章毕生唯一的败绩。 吴起,魏文侯时代的魏国名将,一手训练的魏武卒打遍天下无敌手,然而在魏武侯时期,却因为与公叔痤争夺相位失败,被迫投奔楚国,最后死在楚国爆发的内乱中。 孙膑,魏国名将庞涓的师兄弟,学成后先投奔魏国,然而魏惠王却未能看出孙膑的才能,从始至终都不曾关注孙膑,导致孙膑被师兄庞涓迫害后,被齐国使臣田忌救走,随后,孙膑两度助田忌击败庞涓,一举斩断了魏国短暂的兴旺,彻底加促了魏国的衰败。 是的,仅仅只是细数这些位对中原格局产生巨大影响的人,魏国错失的人才便有卫鞅、张仪、魏章、吴起、孙膑等人,更别说那些名气相对较小的。 相比较以上两个原因,像什么「地处中原四战之地」,这对于魏国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隐患而已。 毕竟魏国在强盛时,秦、齐尚未崛起,它足以吊打其余中原国家,如果不是魏国四处征战,分散了力量,使得自身在对外扩张期间元气大伤,而秦、齐两国却趁此机会强势崛起,魏国又岂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 只能说,魏武侯时期的魏国,仗着自身国力的强盛,竖敌太多,没有抓住机会。 带着这般感慨,蒙仲带着蒙虎、蒙遂一行人进入了魏国的都城大梁,在城内的驿馆歇下。 来到城内驿馆后,蒙仲便立刻打听他宋国的使臣李史,毕竟据他惠盎所言,李史目前正在大梁城内的驿馆,负责说服魏王与宋国结盟。 在驿馆内的魏卒的帮助下,蒙仲很快就找到了宋使李史,也就是当年带着他前往赵国的那位老使臣。 在瞧见蒙仲后,李史颇感惊讶,毕竟蒙仲当年跟随他一同前往赵国时才十五岁,看起来颇显稚嫩,而如今,蒙仲已经十八岁,且他在赵国磨砺了两年,经历了赵国的沙丘宫变,随后返回宋国又经历了与其义兄田章的战争,已逐渐磨砺出一股大将之风,这使得李史再也不敢轻视蒙仲。 相互见礼后,李史笑着对蒙仲说道:“前些日子,老夫收到了惠相的书信,言这几日便有人送来‘册封状’,老夫当时还在想会是何人送来,不曾想竟是蒙小兄弟。……我观这几日外边风雪交加,真是辛苦小兄弟了。” “李大夫言重了。”蒙仲笑着摇了摇头。 “小兄弟,不知那份‘册封状’……” “在这里。” 蒙仲遂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递给李史。 只见李史接过竹筒,将上面的盖子打开,从中取出一块布,双手将其摊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正是宋王偃将薛邑赠予田文作为封邑的正式册封令,且布上还盖有宋王偃的印章。 “唔、唔。” 端详了一阵,李史将那块布重新叠好放回竹筒,然后将竹筒抵还给蒙仲,口中说道:“前一阵子老夫收到惠相的书信,言欲以薛邑为诱,使田文助我宋国,事后老夫已去请见了田文,说起了此事,田文颇为意动,只不过尚未等到大王的这份诏令,因此田文这几日亦是含糊其辞……待会小兄弟与老夫一同去见田文,呈上此物,我想田文必定会允诺助我宋国一臂之力。” 蒙仲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打量着手中的这个竹筒,心中暗暗感慨着义兄惠盎对他的照顾。 不错,蒙仲之所以一定要在年前赶到魏国,为此不惜冒着风雪而来,就是为了及早将这份宋王偃的册封状令交给田文,使田文不再阻在宋国与魏国的结盟一事。 至于惠盎为何要将这份重要的册封状令交给蒙仲,无非就是照顾蒙仲罢了——只要蒙仲带着这份厚礼前去见薛公田文,纵使田文此前与蒙仲有着深仇大恨,这回也得看在这份厚礼的面子上,勉为其难招待蒙仲。 这岂非就是与田文化解恩怨的一个好的开端? 不得不说,惠盎亦是用心良苦。 “这就去见田文么?”收回竹筒后,蒙仲问李史道。 听闻此言,李史看了一眼有些疲倦的蒙仲,犹豫着说道:“老夫以为,此事愈早愈好,但……” 还没等李史说完,就见蒙仲笑着说道:“既然如此,请容在下先换身衣裳,随后再与李大夫去请见田文。” 李史当即点头:“好、好。” 片刻后,待蒙仲换上一身新的衣物,李史便带着他,以及蒙遂、乐毅、荣蚠三人,一同前往田文的府邸。 他特意没有带上蒙虎,因为他得知,待田文看到他这个曾经让其在赵国颜面大损的仇人,保不定会说些难听的话,介时若蒙虎在旁,或有可能与田文争锋相对使气氛变得糟糕,这不利于如今他宋国想要拉拢田文的目的。 乘坐着马车,李史、蒙仲一行人不久后便来到了田文的府邸,一座看起来颇具规模的府邸。 见此,蒙遂淡淡说道:“看来这田文,纵使已被齐王所恶,但在魏国还是过得不错嘛。” 乐毅闻言脸上亦露出淡淡的冷笑之色。 看得出来,蒙遂、乐毅二人对田文的印象都不怎么样,显然还是因为田文当初在赵国过于咄咄逼人所致。 “阿遂、阿毅。”蒙仲摇了摇头作为提醒。 李史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眼就看出蒙遂、乐毅二人心中对田文的敌意,便开口解释道:“终归是出任过齐、秦、魏三国国相的人物,更别说如今的魏王,对田文亦颇为信任。我宋国想要与魏国结盟,势必得依靠田文之力。” 显然,他这话也是在提醒蒙仲几人:虽然他并不清楚蒙仲几人与田文有什么恩怨,但他希望蒙仲等人待会莫要将对田文的敌意表现出来,免得使气氛变僵,阻碍他与田文的谈判。 听懂了李史的话中深意,蒙仲笑着说道:“李大夫放心,在下等人待会绝不会乱说话就是了。” 『……这几个小子,果真与田文有什么恩怨?』 李史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心中暗暗称奇。 这也难怪,毕竟当初赵国一行,李史在见到赵主父后很快就返回了宋国,而蒙仲等人却留在了赵主父身边,因此他并不起初蒙仲与田文的恩怨。 片刻工夫后,待府门处的卫士进府向田文禀报李史等人前来拜访的消息后,立刻就得到了田文的接见。 当然,出面接见的并非田文本人,而是他身边的幕僚侍臣,冯谖。 “不知李大夫前来,未曾远迎,恕罪恕罪。”在一声爽朗的笑声中,冯谖迈步走出了府门,笑着向李史拱手行礼。 “先生言重了。”李史赶紧回礼。 忽然,冯谖看到了站在李史身边的蒙仲,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了一下,只见他眯了眯双目看向蒙仲,脸上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问道:“这位岂非是信卫军的蒙仲、蒙司马嘛……别来无恙。” 说着,他朝着蒙仲拱了拱手,让在旁的李史颇感惊讶。 “冯先生还记得在下?” 蒙仲亦拱手回礼,顺着冯谖的话随口接道。 “哈哈哈。” 冯谖哈哈一笑,旋即看着蒙仲意有所指地说道:“当年赵国一行,令冯某印象最深的,便是蒙司马你与你麾下的信卫军了,毕竟那可是用五百名侠士性命换来的……印象呐!” 听闻此言,蒙仲笑着说道:“那么,冯先生是否会将在下阻在门外呢?在下此番可是奉王命向薛公送礼而来。”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只竹筒,在冯谖面前晃了一下。 冯谖看了一眼那只竹筒,心中顿时已猜到了几分,只见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笑容不变地说道:“蒙司马说笑了,来者皆是客,在下又岂会将蒙司马拒之门外?请!” 最后一个“请”字,他竟是面朝着蒙仲等人说的,这让李史更为惊诧。 当然,李史可不敢对此有什么怨言,毕竟蒙仲乃是惠盎的义弟,而惠盎,乃是他宋国如今的国相,他可得罪不起。 他最多就是感觉有点尴尬,毕竟他才是宋国派来与薛公田文谈判的使者。 好在蒙仲会做人,转身就对李史说道:“李大夫,主人有请,不如我等先进府吧。” 此举给足了李史面子,李史倍感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一幕,冯谖微微一笑,也不向李史解释什么,带着李史、蒙仲等人进了府邸。 可能在冯谖看来,李史这人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但蒙仲可不同,这名少年可是个狠角色。 冯谖不会忘记,当年在赵国邯郸的东郊,蒙仲坐在战车上,冷眼看着其麾下五百名信卫军,几乎将与之厮杀的田文身边五百名侠士赶尽杀绝,若非最后田文亲自下场制止了那场赌斗,可能连那最后几十名幸存的侠士都会被赶尽杀绝。 不夸张地说,哪怕得罪十个李史,冯谖都不会愿意得罪一个蒙仲,哪怕他很清楚,蒙仲作为宋人,此番其实也是有求而来,毕竟那一日,蒙仲这名少年实在是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片刻后,冯谖便带着李史、蒙仲、乐毅、蒙遂几人,来到府内田文的书房。 此时,田文正坐在书房内,手中攥着一卷竹简,仿佛是在观阅书籍的样子。 但事实上嘛,他此举只是故作姿态罢了,因为他想在李史面前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哪怕他心中其实也迫切希望重新得到薛邑,却也不想让人觉得他过于心急,以免被李史左右。 正因为如此,直到冯谖领着李史等人进屋,哪怕他眼角余光已经瞥见有人进来,他也没有抬头,装模作样依旧看着手中的竹册。 见此,冯谖提醒道:“薛公,李史李大夫到了。” “哦。” 听闻此言,田文这才放下握着竹简的右手,抬起头来看向李史,旋即,只见他放下书简,起身走上前几步相迎道:“李大夫,田某……” 刚说半句话,他忽然瞥见了跟在李史身后的蒙仲几人,神色顿时一变,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凝眉瞪眼,一脸恨意地盯着蒙仲,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连个字:“蒙——仲!” 见此,蒙仲拱了拱手,淡然说道:“薛公,别来无恙。” “……果然是你。” 目视着蒙仲半响,田文冷笑着说道:“我听闻前两年,你在赵国助公子章起兵叛乱,然而最终事败,被赵成、李兑等人的大军围困在沙丘行宫,我以为你已死在赵国,不曾想,居然让你给走脱了……然而你今日居然还敢出现在田某面前?哼!正好叫田某一报当年的仇怨!……来人!” 话音刚落,屋外便涌入几名卫士,还没等李史、冯谖反应过来,就见田文指着蒙仲几人喝道:“杀了他们!” 听闻此言,那几名卫士当即抽出利剑砍向蒙仲等人。 『唉!』 暗自摇了摇头,蒙仲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宋王偃所赠的利剑,一剑便斩断了一柄斩向自己的利剑的剑身,惊地那几名卫士呆若当场,一脸难以置信。 『……好剑!』 就连蒙仲亦有些惊诧,看了一眼手中的利剑,心下暗暗称赞,不愧是宋王偃命工匠打造的利剑。 暗赞之余,他瞥了一眼同样面露惊色的田文,缓缓将手中的利剑指向田文。 “我劝薛公莫要冲动,若您一时冲动,势必会有……死伤。” “……” 看着仅几步之外的蒙仲,看着他那双眼眸逐渐变得冰冷,田文面色微变,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章节目录 第222章 再会田文(二) 『PS:月初求月票呀~~~』 ————以下正文———— 平心而论,蒙仲此前并未有挟持薛公田文就范的念头,此刻拔剑,其实仅仅只是为了自保。 毕竟,倘若他果真有这个念头,就看他此刻距离田文仅几步远来说,他轻易就能挟持田文,迫使田文乖乖就范。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因为他已经深刻感觉到,这位名声赫赫的薛公,实则是一个器量不大、报复心却颇强的人。 『……这下可怎么办呢?』 别看蒙仲此刻目光冰冷地盯着远处的田文,可他心中却颇为忐忑。 要知道,他的义兄惠盎为了使他能与田文化解旧日的恩怨,特地将宋王偃封赠薛邑于田文的赐状交给他,让他带来魏国交给田文,可没想到,田文对他竟是积恨已久,待二人见面后还没等蒙仲道出来意,便下令招来府内的卫士欲将蒙仲等人置于死地,逼得蒙仲只能拔剑自保。 蒙仲家中尚有母亲葛氏、妹妹蒙嬿与新婚的妻子乐嬿,岂会轻易引颈受戳?倘若田文执意要加害于他,他势必会先杀田文——问题是杀死田文的结果。 正是考虑到这个后果,他才没有踏上前几步拿下田文,而是给田文留下了足够的、撤掉命令的时间。 而与此刻的蒙仲心情类似,田文心中亦有些忐忑。 跟冯谖一样,田文也知道这个蒙仲是个狠角色,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一旦起了杀心却极为果断。 倘若是换做旁人,田文还不至于如此忌惮,甚至说不定会冷笑着反唇讥笑一声:“你敢杀我?” 但面对着眼前那名少年,田文几次张嘴却始终不敢说出“你敢杀我?”这几个字,因为他知道,对面那个家伙,十有八九真的敢。 懊恼于自己竟被这个年纪不到弱冠的小子给唬地倒退了半步,田文面色微微涨红,按捺着心中的惊恐,不动声色地又走上前半步,目视着蒙仲故作淡然地说道:“杀了田某,你必然无法活着逃离大梁。” 『色厉内荏!』 田文不开口还揣测不出他此刻的想法,而一开口,蒙仲立刻就猜到了几分,不由地在心中鄙夷了一句。 他淡淡说道:“蒙某此番乃是奉我宋国君主之命,带着善意而来,然而薛公初见在下,却立即唤入卫士试图谋害在下等人的性命,呵,在下可不会引颈受戮……倘若薛公执意如此,那在下也就只能为求自保而狠下杀手了……” 说话间,他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冯谖,心想这冯谖怎么还不出面打圆场,再这样下去,他与田文岂非是必然得死一个? 『难道这冯谖其实根本不在乎田文?』 蒙仲皱着眉头想道。 说冯谖其实根本不在意田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出面打圆场,只是被蒙仲方才的气势一时给震住了而已,毕竟他本来就对蒙仲心存忌惮,更何况蒙仲在经历过沙丘宫变与齐宋之战后,气势已远非当年与田文、冯谖等人初见时那般,以至于冯谖在惊骇看到蒙仲拔剑的刹那,心中竟只有“不好”、“糟糕”这种念头,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 说到底,还是因为蒙仲当初在赵国时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不过当看到蒙仲频繁看向自己时的视线,冯谖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道:“误会、误会,薛公并不知蒙司马此番是带着善意而来,还以为是……呵呵,薛公?”他频频用眼神示意田文。 “……” 田文看了一眼冯谖,继而又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旋即脸上露出了几分淡淡的笑容:“阔别数年,蒙司马果然还是如此……骁勇。” 说着,他朝着那几名卫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薛公过誉了。” 蒙仲微微一笑,顺势收回了手中的利剑。 见此,蒙遂、乐毅、荣蚠三人亦将手中的利剑收回剑鞘。 在旁,宋国的使者李史此刻仍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面色煞白,纵使蒙仲等人已收回了利剑,而田文脸上亦再度露出了笑容,他心中仍是七上八下。 不得不说,李史此前早有隐约猜到蒙仲等人与薛公田文可能是有什么恩怨,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双方彼此的恩怨,竟到了一见面就拔剑相向的地步。 “请坐。” 片刻后,田文抬手邀请李史、蒙仲等人在书房内入席就坐,期间他淡淡对蒙仲说道:“当初你助赵公子章叛乱夺位,事败后我见赵国并未通缉你等,还以为你已死在赵国,不曾想,竟安然无恙回到了宋国……怎么,赵成、李兑二人对你手下留情了么?” 蒙仲微笑着回覆道:“可能是看在我义兄田章的面子上吧。” 『田章……』 田文这才想起,眼前这名少年更是齐国名将田章的义弟。 “呵,田章……”只见田文轻笑几声,忽而说道:“我听说去年,田地派田章率军进攻宋国,堂堂匡章,竟被你宋国击败,听到这消息,田某亦是颇感诧异……堂堂匡章,竟败在你小小一个宋国手中……” 在旁,冯谖见田文将宋国说得如此不堪,连忙插嘴圆场道:“蒙司马几时回到宋国的,莫非你当时已在宋国,是故匡章才在宋国受挫?” “薛公与冯先生误会了。”蒙仲微笑道:“去年那场仗,齐宋两国只是打了个平手而已。归根到底,只是齐国错估了我宋国的实力,纵使使我兄田章,单凭十五万兵力,亦难覆亡我宋国……至于我兄田章,在下倒确实在战场上碰到,只不过,完全不是我兄的对手呢。” 冯谖闻言笑着说道:“蒙司马过谦了。……别人不知蒙司马的本事,但薛公与在下,却是清楚地很。论练兵,当初蒙司马训练的信卫军一度被誉为赵武卒,丝毫不在魏武卒之下;论行军打仗,蒙司马与庞煖,那可是当初赵主父、公子章麾下的两员猛将,似赵国的阳文君(赵豹)、赵贲、李跻、廉颇等人,根本不是蒙司马的对手,若非牛翦,赵国的局势,恐怕未必是眼下这般。” “……” 蒙仲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冯谖,没想到冯谖竟然也知道赵将牛翦的事。 见此,冯谖捋着胡须笑道:“对于蒙司马这般的猛将,薛公亦是派人时刻关注着呀。” 『怕只是盘算着如何置我于死地吧?』 瞥了一眼田文,蒙仲故作惊讶,啧啧说道:“这可真是……未曾想到。” 不得不说,有了冯谖打圆场,书房内的气氛着实改善了许多,不复方才那般紧张。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还得说是田文冷静下来了,不像方才,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聊着聊着,众人便聊到了「宋国欲与魏国结盟对抗齐国」这件事,也不等田文、冯谖等人故作为难借机索取好处,蒙仲主动说道:“此番在下前来魏国,乃是奉了我宋国君主之命,将薛邑的封赏状给薛公……”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只竹筒,从中抽出了那份封赏状。 见此,冯谖连忙起身,走到蒙仲面前准备接受,不曾想蒙仲却转头对田文说道:“在送出此物之前,在下有几句心里话欲对薛公言。” “……但说无妨。”田文平静说道。 只见蒙仲目视着田文,微笑着说道:“当初在赵国时,在下年轻气盛,冒犯了薛公,然现如今,在下与薛公利害一致,不知薛公可愿与在下化解干戈,一致对抗齐国?否则,倘若在下每次请见薛公,薛公都要吓唬在下一出,这可受不了。” 田文原本尚挂着几许笑容的面色,稍稍沉了沉,淡淡说道:“若田某不肯,是否你就不会将此物交给田某呢?” “那不至于。”蒙仲笑着说道:“此物乃宋王赠予薛公,与在下之事无关,在下岂敢拿此物作为要挟?” 说着,他为了表示诚意,率先将薛邑的封赏状递给了冯谖。 冯谖接过封赏状,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转身看向田文,用眼神向后者示意。 他当然是倾向于田文与蒙仲和解的,毕竟蒙仲自身本领不俗,又有惠盎、田章那等人脉,更重要的是彼此利害一致,何必拘泥于当年的恩怨呢? 相比较在旁那个李史,显然是这名少年更适合成为田文与宋国之间的沟通纽带。 “……好。” 在冯谖的频繁眼神暗示下,田文又足足迟疑了好一会,这才点点头说道:“就看在你冒着风雪送来此物的份上,田某不再计较你当初的冒犯。” 『很勉强啊……』 虽然蒙仲感觉田文的承诺着实勉强,但此刻他也只能假装欢喜,拱手道谢:“多谢薛公宽容大量。” 见此,冯谖暗暗叹了口气。 连蒙仲都看得出来的事,他作为田文身边的幕僚侍臣,又岂会看不出来? 但不管怎样,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毕竟田文最好面子,只要是亲口答应的事,纵使心中不喜也不会反悔。 若针对蒙仲这件事来说,田文未必会与蒙仲改善关系,但至少不会在明面上对付后者,比如像方才那样,召来府上的卫士欲将蒙仲置于死地。 “薛公。” 捧着那份封赏状,冯谖走到田文面前,将此物递给后者。 田文立刻接过封赏状,摊开在面前的案几上,仔细端详。 不得不说,对于宋国的这份厚礼,田文还是颇为在意的,毕竟薛邑乃是他父亲田婴留给他的家业,他“薛公”这个名号,亦是得来于此,因此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得到薛邑,否则他堂堂薛公却失去了封邑薛邑,这岂非是个笑话? “宋王慷慨!” 见封赏状中清楚写明,宋国承诺薛邑世世代代归田文与其子孙所有,田文满意地点点头,欣慰至于,甚至与连看待蒙仲都稍微顺眼了些。 他收起那份封赏状后,他笑着对李史说道:“李大夫,对于李大夫欲请见大王之事,田某已事先安排妥当,明后日便可以促成此事,并且,介时田某亦会在旁帮衬,务必会帮李大夫说服大王,与宋国缔结盟约。” 其实李史也很清楚,他到魏国这段时间,其实正是田文多番阻扰,以至于魏王根本不搭理他,但此时此刻,他也得感谢田文:“多谢薛公。……介时就仰仗薛公了。” “好说好说。” 田文哈哈大笑,当即吩咐府上庖厨准备酒菜,款待李史、蒙仲等人。 在随后的酒席筵中,蒙仲亦见到了田文身边其余几名追随者,比如夏侯章。 夏侯章,乍看长相颇为粗犷,但事实上此人心思非常缜密,且他帮助田文的方式也最特别。 其余田文的门客,无不是为田文传播善名,唯独此人专门在外面说田文的坏话,甚至虚构一些田文无须有的缺点,以至于有不少人都指责夏侯章品德低下,明明受薛公田文优待,却仍如此诋毁恩主。 曾经有亲近人询问夏侯章,问为何要这么做时,他解释道:我这般诽谤薛公,薛公却从不计较,依旧厚待于我,岂非是衬托了薛公的胸襟?我这是不惜玷污我的品德来报答薛公啊,岂是你等单单用美言报答薛公可比?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在酒席筵间,夏侯章私下对薛公田文说道:“那人,便是当初在赵国冒犯薛公的那个蒙仲么?是否要在下替薛公杀了他?” 田文闻言看向蒙仲。 他很信赖夏侯章,因为夏侯章的性格好比智伯瑶的门客豫让,别看平日里嘻嘻哈哈也没个正行,甚至于时而还在外面说他田文的坏话,但田文很清楚,只要他有什么命令,夏侯章哪怕是付出性命也会竭力为他达成。 就好比此刻,他田文只要点头说出“替我杀了此人”这番话,夏侯章绝对会不惜代价杀死蒙仲,哪怕与后者同归于尽。 但没有必要,毕竟就现如今的情况来说,他与蒙仲确实是一条路上的盟友,哪怕他心中仍对后者有着深深的仇怨。 “此子乃宋相惠盎义弟,宋国刚刚赠予田某厚礼,田某便杀宋相之弟,这算什么呢?”田文淡淡拒绝道。 听闻此言,夏侯章又说道:“那要不要在下找几个剑士,借比试剑技之名,设法使其出出丑?不取其性命,只是叫他丢点颜面。” 不得不说,这个建议田文还是颇为意动的。 但仔细一想,田文还是摇头否决了。 一来是他今日得到了薛邑,心情不错,不想把局面弄僵;二来是他发现蒙仲的实力似乎是有了很大长进,想来是在沙丘宫变与齐宋之战中,一刀一剑与敌人搏杀时磨砺出来的。 他身边那些剑士,如今未必是蒙仲这种从战场上走出来的悍卒的对手。 更别说,他发现蒙仲手中似乎还有一柄非常锋利的利剑,以至于方才一剑就轻易斩断了那名卫士的剑,一旦真打起来,说不定那蒙仲一剑就斩断他剑士手中之剑,继而再复一剑顺势就将那名剑士给杀了。 田文很清楚,那小子可是个狠角色,当初率信卫军屠杀他五百名剑士时毫不留情,眼睛都不眨一下。 想到这里,田文微微摇头对夏侯章说道:“算了,今日心情好,就不与他计较了。” 见此,夏侯章亦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似笑非笑地在远处打量着蒙仲。 还别说,夏侯章的态度算是好的,至少相比较田文手底下那些一看到蒙仲对他报以仇恨、敌意目光,甚至立刻拔剑想冲上来的剑士,夏侯章算是最冷静的那位了。 而在田文与夏侯章私下谈话的期间,蒙仲亦在跟冯谖交谈。 倒也不是他与冯谖有什么交情,只不过是因为在田文身边这群人当中,唯冯谖最冷静,懂得以大局为重,不至于因为当年的恩怨就恶言相向。 说起来,在今日的宴席中,蒙仲也见到了不少田文身边的剑客,但唯独没有见到魏处,于是他问冯谖道:“怎么不见魏处先生,魏处先生不在魏国么?” 听闻魏处,冯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旋即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子……故去了。” “怎么回事?”蒙仲吃惊问道。 见此,冯谖简单向蒙仲解释了一番。 原来,前两年齐王田地就因为“田甲劫王”一事怀疑过薛公田文,认为田文与田甲合谋,为此,魏处赶赴齐国,在齐王宫前拔剑自刎,用自己性命向齐王田地保证,保证田文并无牵扯其中,这才让齐王田地打消对田文的怀疑。 不曾想才过一年多,齐王田地竟再次怀疑薛公田文与叛臣田甲有干系,魏处可谓是白白牺牲了。 “薛公为此深恨齐王,蒙司马切莫在薛公面前提及,无论是齐王田地还是魏子。”在叹了口气后,冯谖低声提醒蒙仲道。 听闻此言,蒙仲颇感意外地转头看了一眼田文。 他必须得承认,虽然田文的胸襟器量远不如传闻中那么大,但是对于他身边愿意追随他的门客、剑士,田文确实是做到了厚待,无论说他是重情义也好、护短也罢,倒也并非是无情无义之辈。 只不过对于外人嘛,这田文就完全没有这份宽容与袒护了。 约两个时辰后,酒足饭饱的李史与蒙仲、蒙遂、乐毅、荣蚠四人,在冯谖的相送下离开了薛公田文的府邸。 此时,李史终于忍不住问道:“蒙小兄弟,你与薛公田文……” 不得不说,今日刚刚见到田文时那会,着实是把李史吓得不轻。 “只是些过去的恩怨罢了,李大夫,不如你先回驿馆吧,我等随意在城内走走。”蒙仲笑着说道。 李史有心想了解蒙仲与田文的恩怨,但又不敢逼问,只好点点头率先乘坐马车离去。 他这一走,蒙仲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收了起来。 在旁,乐毅淡淡说道:“看来田文并没有与我等化解恩怨的意思,我看他当时答应地极为勉强。” “哼!”蒙遂闻言冷笑道:“什么薛公,徒有虚名而已。……据说当年只因他人说他矮小,他便带着那一干所谓的侠士,屠了赵国一座县城。” 在旁,荣蚠见乐毅、蒙遂二人对薛公田文竟是这种态度,闻言不解问道:“蒙司马,你等与田文果真有什么恩怨么?” 见蒙仲没有制止的意思,蒙遂便将当年发生在赵国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荣蚠,只听得荣蚠气愤填膺,恨恨说道:“没想到闻名天下的薛公田文,竟是如此心胸狭隘之辈,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说罢,他转头对蒙仲问道:“司马,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听闻此言,蒙仲、蒙遂、乐毅三人皆陷入了沉默。 在此番前来魏国之前,他们原本以为凭着惠盎交给他们的那份薛邑的封赏状,可以与田文化解当日的恩怨,借机让田文出面将他们推荐于魏王,使他们能在魏国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所谓的历练、所谓的增涨见识,指的是设法接触魏国的君臣与权贵,拓展人脉,难道只是到魏国游玩一圈,看看魏国有什么土特产么? “不如去拜访翟章、犀武?”蒙遂在旁建议道。 翟章,此人乃是魏文侯时期魏国国相翟璜的后人,据宋雷所言,在“犀首”公孙衍亡故之后,翟章便成为魏国的顶梁上将,曾与秦国的名将樗里疾分庭抗衡,称得上是当世名将。 而犀武,即指公孙喜,亦是魏国名声在外的名将,三年前曾助田章攻破秦国的函谷关。 不得不说,事实上曾经魏国,能担任上将的人才颇多,自吴起之后,仍有公孙衍、公叔痤、庞涓、公子卬、龙贾、孙何、魏章、魏错等等,只可惜这些上将后来死走逃亡,以至于现如今就只剩下翟章与公孙喜,着实是叫人感慨唏嘘不已。 “可是我等与翟璜、公孙喜二人素无交情,他们岂会在魏王面前推荐我等?”乐毅摇头说道。 “那怎么办?”蒙遂皱着眉头说道:“单靠田文维系魏国与我宋国的盟约?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靠!” “好了,别说了。” 蒙仲打断了蒙遂的话,旋即在思忖了片刻后说道:“事到如今,只能去拜访段干氏了。” “段干氏?”蒙遂、乐毅、荣蚠三人面面相觑:“一个家族么?好似不曾听说过?” 蒙仲微吐一口气,沉声说道:“段干氏,即魏文侯时重臣「段干木」的后人。段干木曾拜儒家圣人孔子的弟子子夏为师,其子孙世代皆是‘西河之儒’的子弟,只要我打出孟师的名号,段干氏应该会看在孟师的面子上,对我等照拂一二,至于其他……待先拜访过段干氏,看看情况再做打算罢。” 此时的他,隐隐已经猜到他老师庄子为何松口允许孟子收他为弟子的原因,恐怕就是老师猜到魏国一行必须得借助儒家在魏国的势力,否则,恐怕很难在魏相田文对他抱持成见的情况下,在魏国得到施展拳脚的机会。 想到这里,蒙仲不由地对老师庄子心生莫大的感激。 这位恩师,着实是对他竭尽所有。 章节目录 第223章 段干氏 段干氏,据蒙仲所知其实至少有两支,且彼此的祖源并不相同。 其中一支出自嬴姓,相传其先祖乃是老子的后人李宗,因在魏国被册封于“段”、“干”两邑而自称段干氏,后来李宗投奔赵国,成为赵国的上将,其后人便是如今赵国的奉阳君李兑那一支。 而另外一支则出自郑国姬姓,其祖先乃是郑武公的次子姬叔段,因其与兄长郑庄公争夺郑国君主失败而逃到一个叫做“共”的地方,因此姬叔段又称作共叔段,其后人为了纪念先祖,改称段氏。 段氏传到第六代,即魏文侯时期魏国重臣段干木,相传其本名叫做段木,三家分晋后因居住在魏国的段干邑,故而被世人称为段干氏,成为段干氏一族的祖先。 关于段干木,蒙仲亦曾向宋雷打听过,得知段干木乃姬段的第六代子孙,因年幼时家境贫困,曾行走于晋国的市井,虽然为人仗义,但也颇为市侩,后待等魏文侯将孔子高徒子夏请到西河,段干木弃尚求学,拜入子夏门下。 值得一提的是,段干木虽然被称作魏文侯时期的魏国重臣,但他本人终身都并未出仕于魏国,只是作为魏文侯的私人幕僚,为其出谋划策,大多时候仍隐居在市井之间,颇有几分“布衣将相”的意思——虽然段干木其实谈不上什么“布衣”,因为他在拜师子夏之前,就已经是晋国经手牲畜的大商贾,家财颇为殷富。 至于“西河之儒”,指的其实就是子夏在西河开馆收徒的这一支。 子夏,原名卜商,他虽然是孔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但他的思想却与儒家正统思想相左,颇为“异端”,故而在孔子死后,子夏受到同门师兄弟排挤,于是便离开孔门,受魏文侯的邀请来到魏国的西河,相传李悝、吴起皆是他的弟子,就连魏文侯亦拜其为师。 毫不夸张地说,“西河之儒”当时在魏国颇具威望,到后来唯有卫国鬼谷一系的思想才能与西河儒分庭抗衡。 值得一提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西河之儒与儒家正统并无什么联系,基本上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前者是儒家的异端另类,而后者才是儒家的正统,直到数代之后,两者间的关系这才稍稍融洽,但说实话也谈不上有什么亲密,比如蒙仲曾经几度前往邹国拜访孟子与其诸弟子,当时他从未听说过魏国亦有儒家的分支,直到今年在他成婚前后,孟子得知他欲前来魏国,这才告诉蒙仲他儒家在魏国还有这么一支分支。 而这,也是蒙仲吃不准段干氏会以什么态度对待他的原因。 但没办法,在田文并非真心实意与他和解的情况下,他唯有求助于段干氏,否则,在魏国人生地不熟的他,哪有什么门路接触魏国的达官显贵,更别说魏王。 大概在当日的傍晚前,蒙仲带着蒙遂、乐毅、荣蚠三人,终于在经过一系列的打听后,终于找到了「段干寅」在大梁城内的府邸。 段干寅乃是如今段干氏一族的族长,之所以不在西河而在大梁城内,那是因为段干氏一向负责教导魏国王室的公子,比如已故的魏襄王魏嗣,现任魏王魏遫、太子魏圉(yǔ),虽然在朝中并不掌权,但相信就算是田文,也不得不给段干氏几分面子。 “哇……” 在来到段干氏的府门前后,荣蚠不禁出声感慨面前这座府邸的规模:“这座府邸,怕是不亚于田文的府邸了吧?” 蒙仲淡淡一笑,解释道:“段干一族,自其先祖段干木起,便是魏国的富商巨贾,单论财富,并不亚于有薛邑在手的田文,只不过相传段干氏子弟素来低调,不像田文那般热衷于显摆罢了。” “原来如此。”蒙遂、乐毅二人点了点头。 在府门前正了正衣冠,旋即便迈步走上府前的石阶,朝着守在府外的几名卫士拱手说道:“在下乃孟夫子弟子蒙仲,从宋国而来,欲请见段干氏,恳请通报。” 立于府门前的几名卫士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见蒙仲几人虽然年轻,但一个个身佩利剑、气势不凡,绝非寻常平民,亦不敢擅做主张,当即代蒙仲前往府内通报。 “阿仲,你说段干氏会见我等么?” 在等待的时候,蒙遂有些担忧地问道。 “应该会吧?” 蒙仲其实也吃不准,但考虑到孟子乃当今世上儒门的领袖,就算西河之儒与正统儒门关系疏远,但也不至于不卖孟子的面子。 就在蒙仲一行人心情忐忑地在府门外等待时,就见有一名目测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走出府外,在左右张望了几眼后,立刻便看到了蒙仲等人。 “呵。” 只见其轻笑一声,迎上前拱手拜道:“不知几位哪位是孟夫子的弟子蒙仲?” 蒙仲闻言走上前一步,拱手拜道:“在下正是蒙仲。” “哈哈。”那名年轻人亦当即拱手回礼道:“在下段干崇。” 听闻此言,蒙仲颇为谨慎地问道:“不知贤兄与段干寅段干大夫是……” 那名年轻人亦不隐瞒,笑着说道:“段干寅便是家父。……家父得知孟夫子的弟子前来拜访,特地命愚兄前来迎接。” “原来是段干氏的公子。”蒙仲连忙又补了一礼。 见此,段干崇摆摆手笑着说道:“同为儒门弟子,何必如此疏远?我观贤弟年岁应该不及我,若不嫌弃,在下托大唤你一声贤弟,你我兄弟相称即可。” “岂敢岂敢……” 蒙仲虽然有心庆幸于段干氏公子对待自己等人的热情,但也着实有些纳闷:眼前的段干崇,如何断定他确实是孟夫子的弟子,而并非招摇撞骗的骗子呢? 出于心中的困惑,他忍不住问道:“崇兄,你何以断定在下确实是孟师的弟子,而并非欺诈之徒呢?” “哈哈哈。”段干崇闻言笑了笑,旋即看着面露不解之色的蒙仲说道:“前一阵子,家父便已收到了孟夫子的书信,当时孟师在信中言,日后或有一名自称蒙仲的少年来拜访我段干氏,请我段干氏多多照拂……这岂非就是贤弟么?”说着,他见蒙仲脸上露出惊诧之色,不解问道:“怎么?孟夫子不曾告诉你么?” 蒙仲张了张嘴,心情复杂地说道:“并未听孟夫子提及过……”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心情着实复杂: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他此番前来魏国一行,非但他老师庄子竭尽全力给予帮助,就连他另外一位老师孟子亦早早为他铺好了路。 “先进府再说罢,家父还在堂屋内等候呢。”段干崇稍稍催促道。 “失礼失礼。”蒙仲连说了几声,旋即便在段干崇的带领下,与蒙遂、乐毅、荣蚠几人迈步走入了府邸。 不得不说,段干氏不愧是殷富之族,其在大梁的府邸又大又深,以至于当段干崇将他们领到内院的主屋的堂屋时,蒙仲等人足足在府内绕了许久。 足足过了好一会,段干崇这才领着蒙仲等人来到内院北屋的堂屋。 “家父正在屋内等待几位,贤弟请,几位请。” “崇兄请。” 迈步走入堂屋,蒙仲便看到一名目测年近半百岁的老者正端着茶碗坐在堂内,待瞧见蒙仲等人走近堂屋时,这位老者竟亦起身相迎,口中笑着说道:“足下想必就是孟夫子弟子蒙仲吧?” 在旁,段干崇介绍道:“贤弟,这位便是家父。” “段干大夫。” 蒙仲几人连忙恭敬地行礼。 可能是猜到了蒙仲心中的想法,段干寅笑着说道:“老夫起身相迎,只是出自对孟夫子的尊敬,贤侄不必在意。……请坐。” “多谢。” 在谢过之后,蒙仲几人纷纷入座。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习惯了盘坐,因此蒙仲在入席就坐后,下意识便地盘坐在席中,直到他发现段干氏、段干崇父子皆正襟危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正准备改换坐姿,然而此时却见段干寅笑着说道:“贤侄不必拘束,老夫亦知晓贤弟自幼便拜入庄夫子门下,后来才成为孟子弟子……” 在旁,段干崇亦笑着说道:“贤弟无心间的坐姿,倒是让愚兄更加断定贤弟正是孟夫子所言的弟子。” 『孟师连这事都在信中说了?』 蒙仲心中有些意外。 此后在与段干夫子的闲聊中,蒙仲逐渐发现,虽说西河儒门与正统儒家以往关系不好,但段干父子对于孟子还是非常尊重的,尤其是孟子不肯成为齐宣王招揽天下贤才的金字招牌,毅然回到邹国教授弟子,传播儒家思想,似这般视功名利禄于无物,致力于传播儒家思想的举措,让段干氏夫子极力称赞。 顺便提及一句,段干寅是段干木的孙子,段干木则是子夏的弟子,子夏与曾子是同门师兄弟,而孟子是曾子的弟子子思的再传弟子,因此段干寅与与孟子在儒家的辈分其实是同辈,因此段干寅才会称蒙仲为贤侄,而段干崇也因此才会与蒙仲兄弟相称。 得知此事后,蒙仲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幸亏段干寅与孟子同辈分,否则要是矮一辈、甚至矮两倍,那气氛可就糟糕了。 毕竟儒家是非常注重门第与辈分的,倘若段干寅果真比蒙仲矮一辈,他就得喊蒙仲一声师叔——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尴尬气氛。 在闲聊了几句后,段干寅捋着髯须问道:“贤侄此番前来拜访,是因为田文的关系吧?据孟夫子在信中所言,贤侄似乎与田文有什么恩怨?” 听闻此言,蒙仲亦不隐瞒,将他与薛公田文曾经在赵国的恩怨告诉了段干寅、段干崇父子,段干寅听罢一言不发,而段干崇则是冷笑连连,忍不住说道:“父亲,我早就说过,这田文嚣张跋扈惯了,徒有虚名!” “好了。” 段干寅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旋即转头对蒙仲说道:“贤侄,我段干一氏,素来不与外人积怨,但也不至于会叫外人欺负到头上,贤侄虽然并非我西河儒门子弟,但终归是我儒家弟子,且又是蒙夫子的高足,倘若田文当真敢为难你,我段干氏必定会给予庇护。”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片刻,又说道:“不过,田文如今在我魏国势力颇大,单凭我段干一族,恐难让田文忌惮……待过几日,我为贤弟引荐田黯与公羊师叔……” 他口中的田黯,乃是田子方的后人,而田子方则是孔子弟子端木赐(子贡)的弟子。 曾几何时,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三人皆在魏国先后担任魏文侯的老师,被誉为河东三贤,极有名望。 而他口中的公羊师叔,指的就是子夏弟子公羊高的儿子公羊平。 虽然田黯也好,公羊平也好,在魏国其实并没有什么大权,充其量就是魏王客卿的档次,但着实很有名望,相信就算是薛公田文,也不敢过分得罪这几位西河儒家的大贤。 在得知详情后,蒙仲颇为感激,连声称谢。 见此,段干寅笑着说道:“贤侄不必多礼,天下儒门皆是一家,你乃孟夫子弟子,我等自会照拂你。” 当晚,段干寅、段干崇父子盛情招待蒙仲、蒙遂、乐毅、荣蚠等人。 次日,蒙仲本打算暂时告别返回城内的驿馆,然而段干崇却阻止道:“贤弟既来大梁,岂能让贤弟委屈住在驿馆?” 他竭力邀请蒙仲等人在府上住下。 蒙仲几番婉言拒绝未果,只好告知实情:“并非见外,实是愚弟尚有一些同伴与追随而来的兵卒尚在城内的驿馆。” 听闻此言,段干崇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一并来我府上住下即可。我段干氏不敢说殷富,但足以招待贤弟诸人。” 说着,他死活不肯让蒙仲几人住回驿馆,还派家中的仆从到驿馆请来武婴、华虎、向缭与跟随而来的二十名宋兵,蒙仲实在抵不住段干崇的热情,以至于最终一群人皆住到了段干氏的府上。 还别说,段干氏仗义好客,自其先祖段干木起便是如此。 数日后,段干寅请来了田子方的后人田黯以及公羊高的儿子公羊平,将这两位介绍给蒙仲。 待得知蒙仲乃孟子的弟子后,田黯与公羊平对待蒙仲都极为热情。 田黯是段干寅的同辈,蒙仲得喊一声师叔,而公羊平,论辈分则比蒙仲高两辈,蒙仲得喊其一声叔公,二者皆是西河之儒一脉的贤者。 值得一提的,当得知蒙仲竟是庄子、孟子两位当今大贤的弟子后,田黯兴致勃勃地对蒙仲说起了他先祖田子方的师承。 不错,田子方亦是道儒两家弟子,他的儒家老师是孔子的高徒子贡,而道家老师则是魏国的贤士「东郭顺」,人称东郭顺子。 正因为先祖的师承特殊,田黯自身亦兼习道儒两家学术,与蒙仲聊地最为投机。 几番谈聊下来,田黯、段干寅、公羊平几人皆对蒙仲这名后辈倍感满意,约定由他三人出面请见魏王遫,在这位魏国君主面前推荐蒙仲。 不得不说,在了解了蒙仲此番前来魏国的目的后,田黯、段干寅、公羊平都能猜到蒙仲希望暂时在魏国出仕的目的,即希望稳固魏国与宋国的盟约——毕竟蒙仲、蒙遂等人并不信任田文。 对此,田黯、段干寅、公羊平三人并不介意,相反,他们倒是更倾向于蒙仲能在他魏国出仕,毕竟蒙仲亦是儒家弟子,他若是能在魏国取得一席之地,这对于西河儒家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毕竟,西河儒门虽然人才辈出,但大多都是经济博学之士,很少出现懂得带兵打仗的将才,这也正是西河儒家的影响力始终无法渗透到魏国军队当中的原因——实在是培养不出孟儒正统那边像田章那样的名将。 而如今蒙仲的到来,正好补上了西河儒门的短板。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就当蒙仲在段干氏的府上,与田黯、公羊平等人谈论学术时,魏国的国相薛公田文,也已按照他此前的承诺,带着宋国使者李史请见了魏王魏遫,且帮忙劝说魏王与宋国结盟。 就像蒙仲看待田文的那般,田文确实是一个非常记仇的人,当初因为差点死在秦国,以至于他后来逃出秦国后,便竭力促成了齐、魏、韩三国伐秦一事,即田章攻破函谷关那回,以此报复秦国。 而现如今,齐王田地诬他为叛臣,还在齐国下诏削去了田文的爵位,这亦让田文怀恨在心,因此此番倒也是颇为尽心的帮助宋国。 在田文的劝说下,原本并不希望与齐国闹僵的魏王魏遫,最终还是答应了与宋国结盟一事。 不得不说,宋王偃以偌大薛邑赠予田文,倒也不至于打了水漂。 促成魏宋结盟之后,田文得意满满地邀请李史到他府上赴宴,连带着也邀请了蒙仲几人。 这当然不是他准备与蒙仲几人真正化解恩怨的善意讯息,只不过是他想在蒙仲等人面前显摆一番,亦表明他在魏国的影响力而已。 然而,蒙仲等人此番并未赴宴,这让田文感到有些不喜。 在宴席中,他询问李史道:“李大夫,蒙仲几人为何不来赴宴,难不成看不起我田文么?” 李史隐约也知道田文与蒙仲之间的恩怨,甚至也猜得到田文邀请蒙仲绝非出于善意,但他却不好直说,便推脱道:“薛公误会了,非是蒙兄弟不来赴约,而是他们目前并不在驿馆。” “不在驿馆?”田文狐疑问道:“他去哪了?” 对此李史也不清楚,摇头说道:“似乎是去哪里拜访了,具体在下亦不得而知。” “哦?” 田文将信将疑,在宴会过后,便命人去追查此事,这才得知蒙仲等人目前住在城内段干氏的府上。 得知此事后,田文亦颇感惊诧:“这蒙仲,竟有门路与段干氏凑到一起……” 在旁,幕僚冯谖笑着说道:“薛公忘了?那蒙仲非但是庄子的弟子,还是孟子的儒家,是故才会与匡章称兄道弟。……段干氏乃西河儒门子弟,蒙仲作为孟夫子的弟子前往拜访,段干氏自然会热情招待。” “哼!” 田文闻言冷哼一声。 这一声冷哼,倒也并非全然针对蒙仲,其实也是包括段干氏。 段干氏也好,西河儒家也罢,两者其实是一体的,毕竟西河儒家之所以能在魏国西河开馆收徒,逐步扩大儒家的影响力,这与段干氏世代投入许多财力是分不开的。 不夸张地说,段干氏的财富,再加上西河儒家子弟,这才是整个西河儒门在魏国的影响力。 而他田文,说实话与段干氏相处地并不融洽。 毕竟段干氏家训低调,而田文却是一个很张扬的人,几番相处下来自然会发生摩擦,虽然最终彼此形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但不可否认,田文与段干氏、与西河儒家的关系很差,差到彼此在设宴时都不会邀请对方,免得再次产生摩擦。 “去打听打听,看看段干氏与那蒙仲,到底想做什么。”田文召来一名家仆吩咐道。 仅仅过了数日,田文便得到了消息,是他所收买的魏王魏遫身边的宦官送来的消息,言段干寅、田黯、公羊平三人罕见地请见了魏王,在魏王面前推荐了一名叫做蒙仲的年轻人。 得知此事后,田文恍然大悟:原来那蒙仲是打算在他魏国仕官。 “这不是好事么?” 幕僚冯谖得知此事后对田文说道:“那蒙仲虽然年轻,但不失是一个深谙用兵的骁将,昔日他在赵国协助助赵公子章起兵攻伐王室,似阳文君、安平君、奉阳君等人皆奈何不了他,着实了得!正好如今韩国因秦国进犯而派遣使者向我魏国求援,薛公何不在魏王面前推荐此子为将,助犀武支援韩国、讨伐秦国?……若此子在沙场上兵败,则薛公能趁机问罪,将其逐回宋国;倘若此子在这场仗中大放光彩,那便是薛公举荐有功,魏王必定更加器重薛公,何乐而不为?” “……” 田文闻言默然不语。 虽然他厌恶蒙仲,但也必须得承认,那小子的确有点能耐,别的不说,单论其当年训练的信卫军,至今仍让他印象深刻。 若派此子协助犀武公孙喜征讨秦国,田文也相信此子十有八九能在战场上大放光彩。 只不过,似这等当初那般深深羞辱过他田文的无礼之徒,岂能叫其轻易翻身,与他田文同殿为臣? 『看在你送来册封状的份上,我姑且就留你一条性命,但你想在魏国出仕?哼!妄想!』 随手将手中的书卷抛在案上,田文暗暗冷哼道。 章节目录 第225章 摩擦 片刻后,蒙仲等人来到了公孙喜派人给他们安排的几座兵帐。 在其中一座兵帐内,蒙仲趁着暂时歇整的空档,向乐毅、蒙遂、向缭三人讲述了方才他与公孙喜之间所发生的事,听得乐毅、蒙遂、向缭三人皆皱起了眉头。 期间乐毅苦笑着摇头说道:“也亏得你敏锐,否则那公孙喜指不定就塞给我等两千五百名弱卒,打发我等我远离战场的某处驻守,到时候那可真是有苦难言……” 而蒙遂则询问蒙仲道:“阿仲,不曾与那公孙喜撕破面皮吧?”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当最初听到公孙喜那番话时,蒙仲心底着实有些生气。 要知道如今的他,可不再是十五岁初到赵国时的那个他,当年的他,说实话心中其实也没多少底气,因此哪怕当时赵主父任命他出任五百名信卫军的司马,他仍感觉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搞砸;可现如今的他,已亲身经历过「赵伐齐国」、「沙丘宫变」、「齐宋之战」,麾下指挥过的兵卒数量一度超过两万人,对带兵打仗之事也有了自己的见解。 然而公孙喜却只任命他为「师帅」,仅拨给他两千五百名兵卒,虽然蒙仲倒不至于有受辱的感觉,但当时心中的情绪着实很差,恨不得仗着段干氏、田黯、西河儒家的势力与公孙喜争论一番。 不过,公孙喜终归是魏国此番支援韩国的主将,他初到魏国,还未建立寸功就与公孙喜结怨,不利于日后,考虑到这些,蒙仲这才打消了当时心中的念头,退而求其次,巧妙地从公孙喜那边争取了两千五百名魏武卒。 虽然蒙仲也明白这个举动必定会让公孙喜有所不渝,但终归二人还并未撕破脸皮,公孙喜应该也不至于公然针对他。 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不好的预兆,意味着公孙喜终归还是偏向田文多一些。 在一番商量后,向缭压低声音说道:“依我之见,我等只要尽到自己的职责,莫要被公孙喜抓到把柄即可……只要不被公孙喜抓到把柄,适当的时候,阿仲可以稍微显示一下锋芒。咱们在赵国的时候,就是因为过于内敛,故而被人看轻……” 听向缭提及他们在赵国时的经历作为例子,蒙仲微微皱了皱眉,但他必须承认,向缭的这番话并没有错,若他当初更表现地更加强势些,赵主父可能就不仅仅只将他视为一个“有潜力的少年”,可能会听取他的建议——虽然对不住赵王何,但倘若赵主父当时肯听取他的建议,王室派当时绝对无法成为最后的胜利方。 “适当地显露锋芒……么?” 在沉吟了片刻后,蒙仲皱着眉头说道:“这难保不会与公孙喜撕破脸皮。” 向缭闻言冷笑道:“就目前来看,公孙喜明显偏向田文多一些,既然注定是敌非友,何须在意?……只要别让公孙喜抓到把柄,难道他还能以莫须有的借口驱逐我等?段干家主那边也不是好惹的。” “也不至于一定要与公孙喜撕破脸皮,但正如向缭所言,稍微强硬一些是不会有错的……”在旁乐毅亦低声说道。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要说话,忽见荣蚠撩帐走了进来,抱拳说道:“蒙司马,公孙喜派了几个人过来,说是带你去接管军队。” “唔。”蒙仲点点头说道:“请他进来。” 荣蚠抱拳而出,片刻后便领入一名目测二十几岁的年轻士卒,蒙仲发现,此人正是他在请见公孙喜时站在后者帐内的那两名近卫之一。 “在下公孙度,奉犀武之命前来,带师帅前往接管武卒。” 『公孙?』 听罢此人的自我介绍后,蒙仲心中有些好奇。 公孙这个姓氏,按字面理解就是各国君主之孙的后人——无论是郑某公或晋某公,其孙辈的后人都有资格以「公孙」作为氏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公孙鞅(卫鞅)与公孙衍、公孙喜兄弟,别看都是公孙氏,但公孙鞅乃是某一代卫国国君的后人,而公孙衍、公孙喜兄弟,则是魏国某一代君主的后人,两者并非是出自一支。 这也正是全天下姓公孙者比比皆是的原因。【PS:相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王孙”。】 出于心中的好奇,蒙仲忍不住问道:“不知足下与犀首、犀武是什么关系?” 听闻此言,公孙度淡淡说道:“犀武乃是在下的叔父。” 说罢,他也不再细作解释,抱拳说道:“不知蒙师帅是今日前往接管军队,还是等到明日?若是后者,在下明日再来。” 看得出来,这个公孙度对待蒙仲等人的态度也很冷淡,与公孙喜差不多,似乎都不希望与蒙仲等人接触过多。 既然对方如此冷淡,蒙仲也没心情主动凑上去攀交情,闻言抱抱拳淡然说道:“那就有劳足下此刻带在下前去……有劳了。” “不敢。” 简单几句话后,蒙仲便带上自己一干同伴以及荣蚠率下的二十名宋兵,跟着这个公孙度前往接管军队。 途中,蒙仲询问公孙度道:“此营的魏兵,莫非即是支援韩国的全部兵马么?似乎数量并不多的样子……” 公孙度稍稍迟疑了片刻,这才解释道:“不,这座营内的兵卒,乃是从郾城、陈城、襄陵、邺城等地抽调的军队,除此之外,还有河东的军队将一同前往韩国。不过,河东的军队是径直穿越周国前往韩国,因此并不与这边的军队同路。” 『原来这边的魏军是从魏国各地抽调而来,怪不得实力感觉参差不齐……』 蒙仲闻言恍然大悟。 记得方才他初入这座军营时就感觉营内的魏卒甲胄兵器并不完全统一,实力感觉亦是参差不齐,心中很纳闷魏国竟然就派这样的军队前往救援韩国,直到此刻听罢公孙度的解释他这才知道,这里的魏军只是魏国救援韩国的其中一路兵马而已,除此以外还有一路来自河东的魏军。 河东,那是魏国抵御秦国入侵的主战场,不用想也知道那边的魏卒肯定要比这座营寨的魏卒精锐地多。 但很可惜,以目前蒙仲与公孙喜的关系来说,蒙仲是没指望统率那些魏卒的——河东的魏军,想必才是公孙喜最倚重的军队。 片刻后,公孙度便领着蒙仲等人来到了营内北侧的一片营区,来到了其中一座兵帐前。 “师帅稍等。” 对蒙仲说了一句,公孙度迈入走入那座兵帐,片刻后便从兵帐内带出一名身披甲胄的将领,目测四十岁上下,体魄魁梧、长相粗狂,甚至带有几分凶相。 公孙度为蒙仲介绍道:“这位,乃是邺城一带的军司马「唐直」。唐军司马,这位乃是大王新册封的中大夫蒙仲蒙大夫,如今在军中担任师帅。犀武有令,请唐司马拨出两千五百名武卒于蒙师帅……” “……” 听了公孙度的话,那名为唐直的军司马倒也毫不惊诧与意外,只是冷冷地上下打量着蒙仲,看来犀武方才已另外派人转告过他。 “就是你小子么?” 上下打量着蒙仲,唐直冷冷说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敢夺我麾下的武卒……”说罢,他脸上带着愤怒之色,竟突然伸手抓向蒙仲的咽喉。 蒙仲当然不至于如此轻易被对方制助,抬手一把抓住了唐直的手,神色淡然地问道:“唐司马,你想做什么呢?” 此时,唐直又使出几分力,企图掐住蒙仲的脖子,但奈何蒙仲的右手亦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在一番角力后,他发现他竟然无法在短时内压制对方。 『这小子,没想到还有劲的,真是没瞧出来……』 唐直带着几分诧异暗暗想道。 “喂,你做什么?!” 蒙虎、蒙遂、乐毅、荣蚠、乐进等人纷纷大喝,同时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剑,唯独最年幼的蒙傲因为初次碰到这种军中的摩擦,此刻面露惊慌之色,颇有些不知所措。 “做什么?” 唐直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公孙度伸出双手推在唐直与蒙仲二人的胸口,同时转头对唐直说道:“唐司马,此乃犀武的将令,唐司马莫非要抗命么?” 听闻此言,唐直眼眸中闪过几丝计较之色,数息过后,他冷哼一声,啪地甩开了蒙仲的右手,甩了甩被蒙仲捏地微微有些刺痛的手腕,阴阳怪气地说道:“既是犀武的将令,唐某岂敢违抗呢?……唐某这就去召集士卒。” 说罢,他冷冷瞪了一眼蒙仲,看那眼神仿佛是在无声地述说:小子!走着瞧! 『……无端端又得罪了一个人呐。』 看着唐直离去的背影,蒙仲暗自叹了口气。 但他也明白这是无法避免的,毕竟魏武卒并非寻常魏卒,哪有可能没有主将,就算是换做他蒙仲,恐怕也不会心甘情愿将麾下两千五百名悍卒交割给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家伙。 只不过,公孙喜作为魏国的上将,不从自己麾下直属的军队拨出魏武卒给蒙仲,而是下令叫这个唐直拨出两千五百名士卒,怕也是没安好心——或者干脆说,这是他对蒙仲的报复。 大概过了一刻时左右,唐直去而复返,面色阴沉地领着蒙仲等人与公孙度前往北边营区的一块空地,只见那里已整整齐齐地站立着两千五百名魏卒——当然蒙仲并没有细数,但他相信数量不会有错。 就在蒙仲暗自打量那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时,公孙度则继续面色冷淡地对他介绍道:“唐直军司马麾下的军队,此前一直部署在邺城一带,主要是对抗赵国,曾经与赵国的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麾下的军队打过几场,军中士卒的实力非同一般,绝非寻常魏卒可比……” 对此,蒙仲略有了解,毕竟他在赵国时就曾听说过,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二人麾下的军队,起初就部署在赵国南部的「中牟」一带,目的就是为了牵制魏国部署在「邺城」一带的军队,如今看来,当时赵国军队警惕防范的魏军,想必就有魏将唐直麾下的军队。 “不知蒙师帅满意否?”公孙度问蒙仲道。 听闻此言,蒙仲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犀武确实没有在这方面耍什么花招,他蒙仲开口索要两千五百名魏武卒,犀武便拨给了他两千五百名魏武卒,且蒙仲细细打量面前那两千五百名魏卒,只见他们一个个站姿挺立、神色肃穆,一看这气势就知道是久经征战的老卒,恐怕论实力相比较当初的信卫军只高不低,因此单论这些士卒,蒙仲颇感满意。 只是…… 他瞥了一眼此时满脸阴沉的唐直,心下亦有些无奈。 不错,这两千五百名魏武卒确实称得上精锐,但却是从唐直这位军司马手中硬生生夺来的,唐直不敢为此记恨犀武,相信肯定会把这笔账算在他蒙仲的头上,这就意味着蒙仲刚到军中,就得罪了一名军司马。 甚至可能得罪更多——谁晓得这唐直在军中有没有亲近熟悉的同僚呢? 但没办法,魏韩两国与秦国的战争即将爆发,他蒙仲没有时间重新训练一批可以匹敌魏武卒的精锐,因此哪怕为此得罪唐直这位军司马,他也必须得到这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只有这样,日后上了战场他才有建立功勋的资本。 想到这里,他假装没有瞧见唐直那张阴沉的脸,笑着对后者以及公孙度道:“我观这些魏卒无愧武卒之名,多谢犀武,多谢唐司马。” “哼!”唐直冷哼一声,看也不看蒙仲,转身离去。 见此,公孙度亦抱拳对蒙仲说道:“营内西北还有一片空着的营区,师帅可以将这些士卒带往西北角的营区,驻扎操练,除此之外若有何需要,可命令军中的军需官,在下还有些事,暂且先告辞了。” 蒙仲当然明白公孙度这是什么意思,但此刻他亦只能捡好听的说:“有劳了。” “不敢。” 带着公孙度离开的背影,乐毅走到蒙仲身边,淡淡说道:“看来这就是犀武对咱们的考验了,或者干脆说是报复……” “谈不上报复。”蒙仲微微摇头说道:“他乃魏军的主将,自然没有空闲、也没有义务事事帮咱们安排妥当……先把这些士卒带往西北角的营区吧。” 说罢,他朝着那两千五百名魏武卒走上前几步,沉声喝道:“正如诸位所见,按照犀武的命令,今后尔等两千五百名,归我蒙仲统率,尔等可有异议?” 话音落下,那两千五百名魏武卒鸦雀无声。 见此情形,纵使是蒙仲、乐毅等人,亦忍不住在心中称赞一句:不愧是魏武卒! 其实他们也明白,这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此刻根本不信任他们、不了解他们,但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蒙仲,这就是魏武卒对上官的服从程度。 从吴起到庞涓,再到如今这一代的魏国将领,魏国始终按照着当年吴起的方式训练魏武卒,非常注重武卒的服从,说得难听点,哪怕是一头猪手持令符,这些魏武卒在大多数情况下也会服从其命令。 所谓的大多数情况,指的就是死伤并不严重的情况下,至于想要这些魏武卒真心降服,不惜为了上将的命令豁出性命,那还看统兵将领自己的能耐。 同样是魏武卒,吴起率领的魏武卒,可以凭五万兵力击溃秦国五十万军队,以一敌十;但当吴起离开魏国后,十万魏武卒却无法击败秦国十几万军队,这无疑就是主将的差距所导致的结果。 “很好!” 见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并无异议,蒙仲点头说道:“现在,立刻带上兵器、甲胄与随身物什,前往此营西北角的空营区报道!……解散!” 听到此令,那两千五百名魏武卒这才解散,在纷纷用各异的目光看了几眼蒙仲等人后,议论纷纷地散开了。 约半个时辰后,这些魏武卒带上兵器甲胄与随身的物什,纷纷前往营地西北角的空营区集结。 此事,自然引起了整座魏营的注意。 当晚黄昏前,有一名将领拜访了唐直。 待此人撩帐走入后,见唐直正独自一人在帐内喝闷酒,遂笑着打趣道:“我听说今日你麾下的士卒被打发到了西北边的营区,怎么,得罪了犀武?” “哦,是焦革啊。” 唐直抬头一瞧,才发现是自己相识已久的友人,此前驻守在防陵一带的军司马焦革。 在邀请焦革在矮桌对面坐下后,唐直没好气地说道:“别提了,今日也不晓得从哪冒出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仗着犀武的命令,硬生生从我麾下夺走两千五百名武卒……他娘的!” “哦?”那名叫做焦革的将领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皱眉问道:“何人?莫非是犀武的族中后辈?” “应该不是。”唐直摇摇头说道:“那小子叫做蒙仲,我看犀武身边的近卫公孙度对那小子也挺冷淡的,但不知什么原因,犀武却派人命我拨出两千五百名武卒给那小子……” “蒙仲?” 焦革摸着下颌的短须沉思了片刻,旋即皱眉问道:“此前不曾听说过啊……” “可不是么!也不晓得从哪冒出来的!” 唐直闷闷地又灌了一口酒水。 不得不说,其实蒙仲在魏国大梁一带还是有点名气的,大梁城内的公室贵族,不少人都听说蒙仲,当然,这只是单纯因为蒙仲曾经在赵国使薛公田文大失颜面,但似唐直、焦革这些魏国地方上的军司马,对于蒙仲自然无从得知,毕竟田文也不会到处传扬在赵国的丢脸之事,那种事他掩饰还来不及。 “两千五百名武卒啊……” 焦革颇有些替唐直不值,想了想低声说道:“要不要设法教训一下那小子?” “这……” 唐直久在军中,当然懂得如何排挤一个人,但在仔细一想后,他却摇头说道:“我倒是想教训一下那小子,可他麾下的武卒原先是我率下的兵卒,我怎么下得了手……” “我帮你出面怎么样?”焦革笑着说道。 唐直犹豫了一下,旋即还是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怨气说道:“算了,终归是犀武的将令。……只要那小子之后莫要胡来,好生带领那些士卒,这事……就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 焦革颇感惊诧地说道:“换我是你,可咽不下这口气。” “……” 唐直闻言默然不语,端着酒盏若有所思。 要说恨的话,他当然深恨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但事已至此,他亦无力挽回,毕竟那是他魏国上将犀武的命令,相比较报复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唐直更加在意那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所托非人——虽然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那小子……真有资格统率我麾下的武卒么?』 想到这里,唐直抬头对焦革说道:“喂,焦革,你方才说,要替我出口气?” 听闻此言,焦革脸上露出几许笑容,会意地笑道:“没问题,只需待这场仗结束后,你请我吃一顿酒,我就出面帮你教训一下那小子。” “不要伤及他麾下的武卒,终归是我亲自训练出来的兵。”唐直低声提醒道。 “放心。” 焦革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我有的是手段,绝不会伤及你那些兵,我只会设法让那小子颜面大失。一旦其丧尽颜面,我看他还怎么带兵……” 说着,他便低声向唐直说出了他的计策。 “嘁!” 唐直听罢后轻笑道:“还真是卑劣的手段。……就这么办吧。” “你这家伙……” 随后二人又喝了几碗酒,旋即焦革这才告辞离去。 待等焦革离去后,唐直独自坐在帐内思忖了片刻,旋即招来两名近卫,吩咐道:“派人盯着蒙仲那小子的营区,我要了解那边的一举一动。” “喏!”两名近卫抱拳而退。 『那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一边皱着眉头暗暗思忖着,唐直一边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无意间,他的目光不禁看到了手腕处,即今日他盛怒之下伸手向去掐住那小子的咽喉,却反被那小子捏住右手的部位。 此时唐直这才想起,那小子似乎力气不小,以至于当时居然连他都无法一度压制对方。 当然,力气大小,并不足以作为衡量一个人的标准。 『就让焦革去试探一下那小子,看看那小子的反应,顺便也能试探一下犀武与那小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唐直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226章 训军 “咱们新的那位师帅,你说究竟是什么来历?” 在魏营西北角的营帐内,站在帐内的一名魏卒,询问着另外一名坐在草榻上的魏卒。 这两人可并非寻常的魏卒,此刻坐在草榻上的、正在擦拭利剑的魏卒叫做「曹淳」,乃是军司马唐直麾下军中的旅帅,即统率五百名兵卒的官长。 魏武卒编制中的旅帅,可想而知是何等的猛士。 而站在曹淳面前的那名魏卒,亦是一名旅帅,叫做「蔡成」,他二人今日与另外三名旅帅一同,莫名其妙地被划到了一名叫做蒙仲的小子手底下。 “谁知道呢,看上去挺年轻的。” 将手中的利剑举在眼前,用目光仔细审视着剑刃,曹淳漫不经心地回覆着同僚。 “听说是犀武的意思。” 蔡成在旁环抱双手而立,皱着眉头说道:“难道是犀武的族人?” 说着,他见坐在草榻旁的曹淳依旧擦拭着其手中的利剑,遂没好气地说道:“喂,曹淳,你他娘的能否上点心?老子在跟你聊正事!” “……” 曹淳抬头看了一眼蔡成,旋即一边继续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利剑,一边淡淡说道:“呵,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还敢违令抗命不成?” “呃……”蔡成顿时语塞。 或许世人都以为,作为魏国最精锐士卒的魏武卒,想必是一群桀骜不驯之辈,只忠诚于他们所认可的主将,对于其余将领的命令不屑而顾,但事实上并不然。 与世俗的误会恰恰相反,魏武卒其实才是最遵守军纪、最听从主将命令的,哪怕他们的主将只是一个新来的,其原因就在于魏武卒的编制有着其独特的赏罚机制。 记得当初蒙仲在赵国想要效仿魏武卒建立新军时,当时的赵相肥义就跟他聊过这方面的事。 魏国的武卒,绝非仅仅只是「士卒」而已,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有名爵的新晋下级贵族,按照魏国选拔魏武卒的机制,寻常平民只要被选拔为武卒,且通过考核,就能获得房屋、田地、仆从,俨然如小地主般,且这些由国家发放的赏赐,是可以世世代代相传的,纵使是某名魏武卒战死,他的儿子甚至女儿也可以继承这份家业。 但有个前提,即不会被除名。 除名,即剔除出魏武卒的名单,这是对魏武卒最严重的惩罚,当某名魏武卒犯下重大罪行时,他就会被剥除武卒身份,顷刻间将被国家收回所有赏赐的房屋、田地、仆从。 这些重大罪行有降敌、临战而逃、造反、不服从上令等等。 不错,不服从上令,也会有可能被剥夺武卒的身份,这因为这个原因,武卒并不抵触昨日从军司马唐直军中被调到蒙仲麾下,且他们也不会去想着反抗蒙仲这位新的主将——说白了,他们可不愿意为此舍弃自己的既得利益,被剥夺武卒的身份。 但不反抗归不反抗,平白无故被调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手底下,且那个家伙看上去还过于年轻,这些魏武卒们难免也会感到担忧,为自己等人的前程感到担忧。 主将吃肉、士卒喝汤,当世各国将领与其麾下士卒的相处模式,无非就是这个样子,倘若主将吝啬到连汤水都不肯分给手底下的士卒,那么自然不会有人为其卖命;不过更糟糕的,则是这名主将自己连汤水都喝不到,那就更别谈分给手底下的士卒。 因此,在一名什么样的主将手底下当兵,才是对一名士卒影响最大的事。 正因为如此,当这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来到营地西北驻扎之后,他们当即各方打听那名叫做蒙仲的新任主将,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人如何,有几分本事等等,毕竟这些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但遗憾的是,纵使是经过多方打听,他们对那位叫做蒙仲的年轻主将仍是一无所知,后者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此前在魏国毫无名声,唯一能打听到的,即他们的调令来自于他们的三军主帅犀武。 然而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却不得而知。 正因为如此,以蔡成为例子的好些魏武卒私底下难免有些忐忑。 而对此,曹淳倒不着急,毕竟魏国给予武卒的待遇非常优厚,足够全家老小吃用,只要注意点不犯下重大过失,比如临战而逃、违抗上令等等即可,至于自身的安危——那就看那名新来的主将,是否是那种过于贪功、不知进退的类型。 但愿不是! “急什么?” 将擦拭好的利剑收回剑鞘,曹淳淡淡说道:“待相处几日,咱们那位主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便一目了然。” 话音刚落,帐外走入一名魏武卒,抱拳禀告道:“启禀两位旅帅,新任的师帅传来令来,命全军集合。” 与蔡成对视一眼,曹淳点了点头:“知道了。……该来的躲不过,走,去看看那位新来的师帅究竟想做什么吧。” 蔡成点点头,与曹淳一同走出帐外。 途中,他们遇到了吕闻、魏续、於应另外三名旅帅。 此前曹淳与魏续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于平日里撞见可能还会彼此冷嘲热讽一般,但今日他俩却都没有斗嘴的心思,这不,魏续看到他后,也只是平淡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仅片刻工夫后,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五名旅帅,便集结好各自率下的士卒,等待着那位新任的师帅训话。 而从始至终,他们的新任师帅蒙仲都在远处观瞧着,心中默数着这支军队集结的速度。 测试的结果让蒙仲很满意:这支魏武卒集结的速度,完全不亚于当年他与乐毅训练的信卫军,甚至于可能比后者还要快。 在两千五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带着蒙遂、乐毅、蒙虎、华虎等一干兄弟以及荣蚠等人,缓缓走到阵列前。 环视一眼面前的诸魏武卒后,蒙仲沉声说道:“虽然我与诸位昨日便曾见过面,但相信诸位对我并不熟悉。……我叫蒙仲,宋国蒙邑人士,初到魏国并不久,此前得见大王受封中大夫之职,如今在军中担任师帅……” 『这小子……似乎不简单啊。』 曹淳暗暗想道。 此刻,他与蔡成、魏续、吕闻、於应四名旅帅,亦站在阵列的最前方,相隔蒙仲仅几步远,因此曹淳能仔细观察到蒙仲在说话时的面色。 不可否认,眼前这新任师帅确实过于年轻,曹淳很怀疑对方可能还未到弱冠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寻常少年,若站在两千五百名精锐士卒面前,想来大多连话都说不完全,这此人,一边说话一边用双目扫视四周,从容不迫,似乎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并非首次。 『看来是带过兵的,似乎此前带兵的数量还不少的样子……』 曹淳暗暗点头,在心中为这位新任师帅加了点分。 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位新来的主将过于厉害,反而担心他太过废物,毕竟跟着一名废物主将,他们这帮人也要遭殃。 好在这个新任主将看上去气势很足,甚至于居然还见过他魏国的君主,受封中大夫之职。 『应该是真的的,没人敢拿大王的赏赐开玩笑……如此说来,这位主将很不简单啊。』 曹淳暗暗想道。 “……昨日与今日两次相见,蒙某很高兴诸位将士皆遵守军纪,并没有人出言挑衅,虽然这让蒙某失去了杀人立威的机会,但蒙某还是很高兴,因为诸位皆是出色的精锐之士……不愧是武卒!”环视着面前的诸武卒,蒙仲面带着笑意说道。 『喂喂喂,杀人立威这种事,适合当众说出口么?』 曹淳颇有些哭笑不得。 杀人立威这种事,在各国军中都不少见,纵使是吴起、孙武这等兵家圣贤,在他们籍籍无名的时候,面对桀骜不驯的士卒也需要通过杀人立威的方式来竖立威信,叫士卒听从命令,但当面揭破这种事的,曹淳此前还从未碰到过。 “……既然彼此都不了解,不如我等来约法三章……其一,蒙某绝不会因为一己私欲,使诸位出现无谓的伤亡;其二,蒙某绝不会贪墨诸位的军功与赏赐,甚至还愿意将蒙某的赏赐贴补给你等;其三,蒙某绝不会命令诸位去做违背正道之事……但以此三条承诺作为交换,诸位必须严格听从蒙某的命令,你们可以暂时不信任我,但必须严格遵守蒙某下达的指令。违令者斩!这是铁律!” 『……』 听到这里,曹淳与蔡成、魏续、吕闻、於应四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知道,今日蒙仲聚集众人的目的就是为了“降服”他们,这也是每一名将领在新上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甚至于,他们也很好奇这名年轻的主将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降服他们。 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约法三章……么?』 曹淳仔细打量着面前不远处的蒙仲。 平心而论,他并不排斥蒙仲提出的“约法三章”,相反,他很满意于蒙仲给出的承诺,比如,不会以一己之私让他们无谓送死,再比如不会吞没他们的功劳与赏赐。 基本上只要主将能确确实实做到这两点,就足以让士卒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了,至于后续的什么“违令者斩”,虽然听上去很不客气,但哪个军中不是这样呢? 『这位主将……似乎看上去还不错嘛。』 与关系亲近的蔡成交换了一个眼神,曹淳心下暗暗想道。 “看来诸位并无异议,很好,那就以此作为约定!” 满意地点了点头,蒙仲招招手叫乐毅、蒙遂二人走到自己面前,旋即沉声说道:“这两位,一位是我族兄弟蒙遂,一位是同伴乐毅,我不在军中的时候,就由这两位佐司……”说到这里,他的话音稍稍一顿。 『喂喂喂,你只是一个师帅,居然还要任命佐司马么?』 曹淳闻言心中一乐,但旋即转念一想,他心中便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等等!这位新任师帅方才明显是想说佐司马吧?如果不是他对军中编制一无所知,那就是说,他此前竟然担任过军司马么?不可思议……』 曹淳的脸上露出几许惊讶,他可从来没见过如此年轻的军司马。 “咳!” 蒙仲稍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 正如曹淳所料,他方才说得太顺口了,以至于下意识便说出了「佐司马」,好在半截咽了回去,否则就要闹出笑话了,毕竟他如今只是一介师帅,职位在佐司马之下,哪有什么资格任命佐司马。 “总之,乐毅与蒙遂二人便是我的佐官,乐毅负责操练,蒙遂负责军中大概事物,若你等日后有要事禀告却找不到蒙某,可向他们二人禀报。……听到了么?听到了就回应一声!” “喏!”两千五百名士卒齐声应道。 “大声点!” “喏!”两千五百名士卒再次应道。 “很好!”蒙仲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又下令道:“旅帅一级的官长,何在?” 听闻此言,,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依言上前一步,向蒙仲抱拳行礼。 “曹淳。” “蔡成。” “魏续。” “吕闻。” “於应。” “……拜见师帅!” 仔细打量了面前的五名旅帅,蒙仲沉声说道:“你等五人各降半级,作为新任旅帅的佐官。” 说着,他招招手叫蒙虎、华虎、穆武、武婴、乐进五人站到面前。 『喂喂喂,一上来就降我等军职么?还真是有魄力啊……』 曹淳稍稍抬头看了一眼蒙仲。 与蔡成、魏续、吕闻、於应四人的感觉类似,此刻的曹淳心中亦不禁有些怒火。 也是,平白无故被降了半级,从旅帅变成了旅帅的佐官,换谁相信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正因为如此,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五人迟迟没有回应。 见到这一幕,蒙仲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得不说,似这样的举动其实非常危险,搞不好这些骄兵悍将都要闹腾起来了,但蒙仲却认为这是必须的,毕竟眼前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是“借”来的,纵使有“约法三章”,但为了他的命令能迅速传达,他必须打散原来的编制,重新整顿军队,只有这样才能掌握这支军队。 “你们五人有何异议么?”蒙仲沉声问道。 此时,魏续瞥了一眼曹淳,见后者似乎还在犹豫,他首先按耐不住,走上前一步,抱拳说道:“师帅,在下认为这样不妥……” “这就是我的决定,不会更改!” 打断了魏续的话,蒙仲沉声说道:“蒙某以约法三章许下承诺,并非是为了从你等口中听到一个‘不’字,你等要做的,即接受的我的命令,然后去施行!……退后,士卒,回到你方才的位置!” 『……』 魏续面色铁青,抱拳行礼的双手青筋迸现,满腔怒火地注视着蒙仲。 然而蒙仲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喝道:“我再说一遍,退后,士卒,回到你方才的位置!” “魏续!” 吕闻赶紧拉住魏续,将他拖回原来的位置。 在蒙仲强势的态度下,摸不清他底细的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五人,最终只能接受,默认自己无缘无故被降了半级的命运。 见此,蒙仲心中亦是暗暗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就他方才的表现来说,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挺可恶的,但没办法,为了尽快掌握这支军队,他必须表现出强势。 “很好!接下来,就由五名新任的旅帅重新选拔各级官长,在明日黄昏前完成,解散!” 说罢,他在再次扫视了一眼鸦雀无声的诸兵将后,宣布解散。 “那个混账!” 片刻后,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集聚在曹淳的兵帐内,期间魏续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一脚就将曹淳的床榻给踹翻了。 见此,曹淳颇有些不悦地说道:“喂,你这家伙就不能回自己的帐内发火么?你要我今晚睡哪?” 只见魏续回头看向曹淳,恶狠狠地说道:“曹淳,你方才为何不出面?” “他是新来的师帅,你我怎么斗得过?”曹淳随口说了句,走上前整理着被魏续踹翻的草榻。 “师帅?”魏续举起攥紧的拳头,咬牙切齿地骂道:“那种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老子一只手就弄死他……” “随后就被‘以下犯上’的罪名处死。”蔡成在旁嘲讽道,可见他原来与魏续的关系也不好。 “蔡成,你这家伙……” “好了!”阻止了正准备扑向蔡成的魏续,於应沉声说道:“我等五人,以往关系确实不善,但眼下这种时候理当联合起来吧?”说着,他压低声音说道:“不如去请求一下甘、夏两位师帅?” 他口中的甘夏两位师帅,指便是军司马唐直麾下的将领甘富、夏央,亦是他们五人原本的上官。 “怕是无济于事……” 吕闻叹了口气说道:“可能那小子着实来头不小,否则,(唐直)军司马又岂会将我等划给那小子?军司马都无法违抗的事,甘师帅与夏师帅又能做什么呢?” 听到这话,曹淳、蔡成、魏续、於应四人尽皆沉默。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撩帐走入,魏续本要开口大骂这个不长眼闯入的,却猛然看到闯入进来的,正是蒙仲刚刚任命的五名旅帅之一,蒙虎。 “咦?你们五人都在?在干嘛呢?” 扫了一眼帐内面色各异的五人,蒙虎笑嘻嘻地问道:“不会是在背后说我兄弟的坏话吧?” 听闻此言,五人面色微变,曹淳当即站出来抱拳说道:“旅帅误会了,我等岂敢私议师帅呢?” “哈哈哈,我就是随口说说,别在意别在意。”蒙虎笑着摆了摆手。 『……』 深深看了一眼蒙虎,曹淳岔开话题问道:“不知旅帅来此有何贵干?” “你叫曹淳对吧?我是来找你的。我兄弟……不,师帅不是传下令来,令我等重新选拔官长么?你是我的佐将,当然要协助我负责此事,走吧。” “此刻?”曹淳有些迟疑。 “对!”蒙虎嘿嘿一笑:“赶紧弄完,这影响到阿毅那家伙对咱们的评价……那小子总喜欢来这这套。” 说着,他不由分说将不敢违抗的曹淳拉走了。 见此,蔡成、魏续、吕闻、於应面面相觑,片刻后,吕闻叹了口气说道:“姑且……姑且先忍一阵子吧。” “可恶!” 魏续抬脚将曹淳的床铺再次踹翻,怒不可遏地离开了。 见此,蔡成、魏续、於应三人相识一眼,亦相继离开。 片刻后,曹淳便按照蒙仲的吩咐,聚集了他麾下的五百名魏武卒,他试探蒙虎道:“旅帅,请问以什么作为选拔官长的标准呢?” “唔……” 蒙虎摸着下颌想了想,旋即笑着说道:“让他们打一架吧?” “打一架?让这五百人?” 曹淳闻言愣了一下,要知道旅帅的军职下即是卒长,即统率百名士卒的长官,难道要让一百名士卒来个群架?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蒙虎笑呵呵地说道:“这不是很公平么?最厉害的人就当卒长咯?” 『公平个屁啊!』 曹淳在心中暗骂一句,忍着心中的不快劝道:“旅帅,此事不可。或会引起其他营区的混乱,惹来麻烦……” 蒙虎歪了歪头,一脸不快地说道:“我军选拔官长,关其他营区屁事?” 『这小子……啧!』 暗自撇了撇嘴,曹淳强自耐心劝道:“旅帅三思,若惊动了犀武,说不定会给师帅惹来麻烦……” “这样啊……” 蒙虎闻言想了想,又说道:“既然如此,就让原来的卒长、什长、伍长接受其余士卒的挑战,谁赢了,谁就是官长!这样谁都服气,对不对?” “……” 曹淳愣了愣,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蒙虎。 他很想问问眼前这位新任的旅帅,你这真的不是离间计么? 但看着蒙虎满脸笑容的模样,曹淳也有些困惑:这小子看上去如此天真爽朗,应该不至于会想到那么阴损的主意吧?可能真的只是挑选实力最强的士卒而已。 他刚这么想完,却忽见蒙虎嘿嘿一笑,故作阴险地笑道:“在军职的诱惑面前,相信就算是原来彼此有交情的士卒,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吧?……哈哈,说笑说笑,别在意。” 『……』 深深看了一眼蒙虎,曹淳不知该说什么。 而与此同时,魏续亦忍着怒气,按照武婴的命令集结了士卒。 只见他带着几分讥讽对武婴说道:“旅帅,您打算怎么选拔官长呢?” “交给你。”武婴淡淡说道。 “什么?”魏续愣了愣,不解地指了指自己:“交给我?” “唔。”武婴点点头,正色说道:“此番重新整顿军队,只是为了确保将令能够施行,并非是排挤有才能的将领。而据我观察,你是一名很勇猛的将领……” “……” 被一名被自己小一轮的年轻人给称赞了,魏续错愕之余,着实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头问道:“选拔官长的事交给在下,那你呢?” “我会看着你等,确保你等不会犯下疏漏。”武婴沉声说道。 “……” 魏续莫名其妙地打量了几眼武婴。 『这家伙……什么毛病?』 章节目录 第227章 针对 『PS:感谢“韬卍”、“madmac16”两位书友打赏的各一万起点币~~』 ————以下正文———— 三日后,待当日的操练结束之后,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五名原旅帅再次聚集在曹淳的帐篷里。 在四人刚进帐篷的时候,曹淳便好似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不快的表情对魏续说道:“喂,魏续,今日再在我的帐篷内乱来,我真的会发火的……” “哈?”魏续莫名其妙地看着曹淳,似乎一时间没想起他三日前在这里做了什么。 见此,曹淳不客气地说道:“你给我少装蒜了,当日我跟那蒙虎离开之后,是你又将我的床铺给踹翻了吧?” “噢,你说这个啊……” 魏续背靠着曹淳的床铺,大刺刺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什么这个那个,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你想发脾气到别的地方去,少在我这里……” “行了行了,我听到了。”还没等曹淳说完话,就见魏续随意地挥了挥手。 『居然没顶嘴?』 蔡成、吕闻、於应三人颇有些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就连曹淳就感觉有些意外,毕竟据他们以往对魏续的了解,这家伙脾气相当火爆,属于那种一点就燃的干柴性格,然而这次居然这么随和? “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啊?” 蔡成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魏续,旋即又转头看了一眼曹淳、吕闻、於应三人,压低声音说道:“那么……先来说说正事吧。你们这几日跟那几个小子相处地如何?曹淳。” 听闻此言,曹淳不由地便想到了他如今的主将,一名叫做蒙虎的少年。 虽然仅相处几日,但曹淳对于蒙虎的性格大致也把握地差不多了。 首先那小子相当自来熟,跟谁都是这样,当日明明与他曹淳相识还不到半日,却与他勾肩搭背仿佛有几十年交情似的,这让曹淳颇为不适。 其次,那小子性格有点跳脱,大多数时候都没个正行,选拔官长居然提议让五百名魏武卒以群殴的方式来筛选,着实让曹淳大开眼界——这小子居然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 不过在有时候,曹淳也能看到那小子正经的一面,而且似乎是相当有心计、相当有城府的样子,因此曹淳暂时也吃不准,那小子究竟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故意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实则是个心机相当深沉的小子。 “……蒙虎,那小子看似藏不住心事,我稍加试探他就巴拉巴拉将他们曾经的经历告诉了我。”说到这里,曹淳转头看向其余四人,压低声音说道:“据我试探,咱们的那位新师帅,十四岁就经历过宋国与滕国的战争,因功被封为上士。十五岁时,他前往赵国,担任过赵王的近卫司马,然后协助赵国的公子赵章谋反,执掌过数万人的军队。回到宋国后,又在宋国逼阳与匡章两军相持……” “匡章?”吕闻表情古怪地打断道:“是我所知道的那个匡章么?齐国的匡章?” “正是!”曹淳点了点头。 听闻此言,除魏续一言不发外,蔡成、吕闻、於应三人皆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要知道匡章在魏国还是极有名气的,毕竟前几年匡章作为齐魏韩三国联军的主帅,与魏国的公孙喜、韩国的暴鸢一同讨伐秦国,且最终取得了胜利,攻破了秦国的函谷关,迫使秦国向联军求和。 毫不夸张地说,匡章就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那一批将领,很难想象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居然能在宋国与这位名将打地平分秋色。 “怎么想都是假的吧?”魏续撇了撇嘴,冷笑着说道。 曹淳闻言也不生气,毕竟蒙虎透露给他的这些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因此倒也没有反驳魏续,他只是问魏续道:“那么你呢,你跟新任的旅帅相处地如何?” “你是说那个叫‘武婴’的小子么?”魏续瞥了一眼魏续,旋即双手手肘反倚着,整个后背靠在曹淳的床铺边,稍稍仰起头,神色颇为严峻的说道:“那小子……挺难缠的。” “连你都觉得难缠么?” “怎么个难缠法?” 蔡成、吕闻、於应三人起了几分好奇。 魏续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在脑海中回忆着他这几日与那名叫做武婴的小子相处的经历。 “旅帅,官长的选拔已经完成,你觉得有什么疏漏么?” “不,你做得很好。” “……” …… “旅帅,据卑下所知,您是师帅身边诸人中武艺最高的那位吧?有没有兴趣与卑下较量一下?” “不了。” “怎么?武旅帅是怕输给卑下么?” “不是怕输,而是我知道我肯定会输,虽然我稍有几分自信能打赢寻常的武卒,但你曾经是统率五百名武卒的旅帅,我不是你的对手。” “……就这么轻易认输了,合适么?” “没什么,我本来就不以武艺见长……” “那您擅长什么呢?” “防止出现疏漏。” “……” …… “旅帅,关于士卒近几日的操练……” “交给你。” “……合适么?” “我说过,你是一位勇猛而出色的将领,我在这里只是为了确保师帅的将令能够顺利下达。” “……” …… “旅帅,你将所有的事就交给卑下,难道不怕卑下联合士卒排挤你么?” “你不会的,虽然据我打听,人人都说你鲁莽冲动,但我相信你绝对不是单凭匹夫之勇的将领……排挤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 『……』 魏续盯着兵帐的帐顶回忆着。 这几日,在他与那名叫做武婴的小子所相处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地挑衅,但对方根本不搭理他,几乎每次都很爽快地承认自己的不足并反过来称赞了他一番,弄得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纠缠。 至于在带兵方面,正如那武婴前几日所言,将麾下五百名魏卒的事宜通通交给了他,无论是选拔官长还是操练士卒,而他自己则站在远处看——魏续至今也没搞懂那小子究竟在看什么。 总之,那是个让魏续连火都发不出来的难缠家伙。 但话说回来,可能也正是侥幸碰到这种性格古怪的上官,魏续这几日倒也没感觉有什么失去了旅帅之职的落差感,以往由他负责的,如今还是由他负责,只不过多了一道向新任旅帅汇报的程序而已,虽然那小子大多数时候都只会说一句:“唔,你做得很好。” “没什么好细说的。” 瞥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蔡成等人,魏续轻蔑地笑了笑,看似毫不在意地说道:“我那边的那个小子,我轻松就能摆平了。” 『……可看上去,怎么像是你被对方给摆平了啊?』 曹淳、蔡成、吕闻、於应四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暗暗想道。 可不是么?前几日还怒火填胸的魏续,今日看上去居然好似连一丝火气都没有,仿佛已经适应了失去旅帅之职后的自身定位,这不算被对方给摆平了又是什么? 可笑这家伙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能轻易摆平对方? 『唔……还是不提醒他了,这家伙发怒的时候挺烦的。』 颇有默契地与曹淳、吕闻、於应对视一眼,蔡成咳嗽一声岔开了话题:“我那边的新旅帅,是个叫做华虎的小子,性格嘛……看上去是个挺莽撞的小子,终日里说得最多的都是要超过蒙虎,说他才是咱们那位新任师帅麾下的第一猛将。唔……总之,还不算是个令人生厌的家伙。吕闻,你呢?” “我那边的?”吕闻想了想,说道:“是个叫穆武的小子,说实话,我还挺看好那小子的,就是搞不懂那小子有时候一个人独自在一边‘嘿嘿’傻笑什么。……於应,你呢?” “我啊?” 於应挠了挠头,颇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那我边那个叫做乐进的小子,说实话挺烦的。昨天那小子又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一个所谓的趣事,说真的,我以我项上人头担保,那是一点都不好笑,唯独那小子自己笑地都快岔气了,我至今也没搞懂。” “说得什么?”蔡成好奇问道。 於应回忆了一下,说道:“我也没记清,似乎是说一个体型很臃肿的男人去井边打水,结果卡在井口里了。” “??” 曹淳、蔡成、魏续、吕闻忍不住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画面,半响之后,四人皆笑了出声。 见此,於应皱了皱眉:“看来你们四个跟那小子挺合得来的……” “确实挺好笑的。”蔡成说了句公道话。 於应闻言冷笑一声,说道:“那么这个呢?……对了,墓碑知道吧?死人用的?” 四人点点头。 古时世人讲究“墓而不坟”,坟即埋葬死人时隆起的土堆,由于这种方式不利于后辈儿孙寻找先人的坟墓,因此从周国始,世人便逐渐抛弃了“墓而不坟”的传统。 起初,世人用种植树木来作为墓的标记,但树木亦不好分辨,因此后来便立木刻字作为标记,家财殷富的人家则选择价格昂贵、雕刻困难的石碑。 於应接着说道:“那小子曾跟我说过,他们故乡死人入葬亦不兴立碑,只有颇有钱的家族才会请石匠雕刻木碑。不立碑不好寻找坟墓,立碑则造价不菲,因此他觉得,不如将死人竖起来埋半截,如此谁家坟墓一目了然……出征在即,却跟我讲这种所谓的笑话,说真的,要不是我心有顾忌,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 曹淳几人附和地点了点头。 这种玩笑放在出征在即,确实不怎么合适,如果换做在平时……其实也不怎么好笑。 总而言之,在经过一番交流后,曹淳等人也逐渐明白过来了,首先,那几个小子本性都不坏,并且也都没有想打压他们的意思,反而倒是乐意与他们拉近关系,尤其是於应那边的旅帅乐进。 但反过来说,那五个小子性格似乎都有点缺心眼,大概是年纪尚未弱冠的关系——哦,魏续那边的旅帅武婴已经弱冠了,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这个武婴为人最稳重,若用魏续的话说,那就是稳重地让他连火都发不出来。 “如此看来,那群小子倒也并无什么恶意,只是为了确保掌握这支军队而已,咱们……不如先观望一阵子。” “唔。” 在听了曹淳的话后,四人皆点了点头,包括此前为此勃然大怒的魏续。 “对了,那什么‘评分’,你们几个也应该听说了吧?” 忽然,蔡成提起了一件事。 听闻此言,曹淳摸着下巴问道:“你是说,被咱们那位师帅任命为‘佐司马’的乐毅,对我各旅军的评价么?” 他口中的佐司马,是军中魏武卒私底下相传第一个笑话,即指代新任师帅蒙仲在训话时曾顺嘴险些说出了佐司马这个职务,因此军中有不少士卒亦用佐司马指代乐毅与蒙遂二人——大多是无所谓善意恶意的玩笑,毕竟大多数魏武卒对蒙仲提出的“约法三章”还是颇为满意的。 “唔,我听说过,似乎是个相当厉害的人。”於应点点头说道。 说话时,他再次在心中暗想:如果乐进那小子不总是给他讲些无聊的笑话,他对那小子其实倒也没什么不满。 “听说这个评分影响我们各旅军上战场后的驻守位置对吧?”吕闻亦插嘴道:“评分最高的为前军,其次左右军,然后是中军与后军,是这样吧?” “看来你们都知道了。”蔡成摊了摊手说道:“我那边那个叫华虎的小子,终日在我面前叨叨,说什么一定要从蒙虎手中抢到前军的位置……”说着,他看了一眼曹淳,笑着说道:“抱歉啊,你我现在是竞争对手了。” 曹淳笑而不语。 首先,他并不认为自己给输给蔡成,其次,也不认为蒙虎会输给华虎。 而就在这时,却见魏续一脸愕然地问道:“等等,这个什么评分,会影响出征时的前后军位置么?” “你不知道?你那边的武婴没告诉过你么?”蔡成好奇问道。 “没有,那小子从没……” 说了半截,魏续忽然想到了武婴那稳重到近乎温吞水的性格,面色微微一变,当即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就先到这,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那就先这样吧。”其余四人相识一眼,除曹淳以外也准备各自返回各自的兵帐。 然而,就当曹淳送蔡成、魏续几人走出帐篷时,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几个愤怒的声音,再仔细一瞧,曹淳等人便瞧见远处围了一大帮武卒,不知在争执些什么。 『出事了?』 曹淳、魏续、蔡成、吕闻、於应对视一眼,当即快步走上前去。 片刻后,他们便来到了远处的人群,只见在那边,一大帮他们一方的魏武卒正围着十几辆装有大木桶的战车,且旁边的地上还摆着几只木桶。 而此时,在一群气愤填膺的魏武卒的包围下,有几名脾气暴躁的魏武卒正拽着几名兵吏的衣襟,愤怒地质问着。 『这些是……军中负责全军吃食的兵吏吧?』 曹淳走上前去,出声喝止道:“住手!” 那些魏武卒回头一瞧,见曹淳、蔡成、魏续五人走来,这才逐渐平息下来。 当即,有一名魏武卒指着不远处那些兵吏说道:“几位旅帅,这些人轻怠我军士卒!” “我等目前已不是旅帅,莫要叫错。” 曹淳纠正了一句,旋即心平气和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听闻此言,附近的魏武卒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曹淳等人。 按照往例,即是是寻常的魏卒,每顿饭菜中也至少会有一块肉,除非是在战场前线且肉食紧缺,而魏武卒的待遇则更在寻常魏卒之上,非但饭菜会稍微丰盛一些,甚至于还能尝到酒水——毕竟最近这段时间这座营内的魏卒还在修整阶段,因此也不至于全军禁酒。 但是今日军中那些负责伙食的兵吏送来饭食时,却只见米饭,不见菜肉与酒水,因此有魏武卒开口询问原因,那些兵吏便推脱今日烧煮的菜肉不足,就只剩下米饭,是故此地的魏武卒们勃然大怒。 “行了,我有数了。” 挥挥手制止那些满心气愤的魏武卒,曹淳走向那些兵吏,问道:“你等谁是主事?” 听闻此言,方才曾经一名魏武卒揪住衣襟的兵吏走到曹淳面前,抱拳说道:“在下周玎,是这些人的吏长。” “很好。”曹淳点点头,指着那些大木桶问道:“我军皆乃武卒,何以饭菜中只见米饭却不见菜肉?” 看了一眼四周满脸愤怒的魏武卒们,那周玎苦笑着说道:“这位官长,此事着实与在下无关呐,在下只是奉了我上面的官长之令,将这些米饭送到贵营……” “你送来时就是这样?只有米饭,却无菜肉?”曹淳皱眉问道。 “是啊,千真万确。在下一介小吏,岂敢克扣诸武卒的饭菜?”周玎苦着脸说道。 『看来是粮官那边,有人针对我等……』 曹淳心下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件事有些棘手。 原因很简单,因为营内那些负责伙食的粮官,除官职最大的督粮官或许是公孙喜亲自任命以外,其余手底下的,基本上都是大梁一带的官吏,曹淳这群人是邺城一带的兵将,与大梁这边的官吏并不熟悉,虽说此事错在对方,但若闹得太大,势必会惊动主将公孙喜,甚至为此也受到惩罚。 就在曹淳思索着此事该如何解决时,魏续一把将他推开,旋即迈步走上前,揪住了那个周玎的衣襟,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哪怕营中菜肉紧缺,克扣也不应该是克扣我等武卒,喂,你们这帮粮官,难道是有意针对我等么?” “不是不是,在下岂敢针对贵军?据说今日是有一支军队多索要了些菜肉,是故……” “谁?”魏续面无表情地问道。 “是来自防陵的军司马焦革,他说他今日是他生诞,是故向我的上官索要了更多的酒菜……” 『焦革?』 魏续皱了皱眉,缓缓松开了抓着周玎的手。 “焦革……假若我没记错的话,此人是唐直军司马的旧友吧?”吕闻皱着眉头低声对曹淳、蔡成、於应等人说道。 “你没记错。”蔡成回了一句,旋即亦皱起了眉头。 他低声对曹淳说道:“看来,应该是焦革想给咱们新任师帅一个教训,牵连到了我等。” “唔。” 曹淳微微点了点头,心中亦感到颇为棘手。 他们都认得焦革,那是他们原先的军司马唐直的旧友,若非事出有因,并不会无缘无故针对他们,显然对方是为了给唐直出一口气,给他们新任的师帅蒙仲一个教训。 『这可怎么办呢?』 曹淳难免有些为难。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魏续一声暴喝:“焦革又怎么样?无缘无故欺负到我等头上,这口气我魏续咽不下!”说着,他振臂喊上附近的武卒,喝道:“走!找焦革问个清楚!” 『这家伙……』 曹淳皱了皱眉,赶紧与蔡成、吕闻、於应几人拉住满脸愤怒的魏续。 而就在这时,就见蒙虎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满脸不解地问道:“都吵什么呢?连用饭都不顾了?话说这次都有些什么菜啊?” 『……』 与吕闻、於应二人对视一眼,蔡成便将事情经过告诉了蒙虎。 此时,无论是满脸怒火的魏续,还是在旁围观的魏武卒们,皆安静了下来,冷眼看着蒙虎的反应。 唯独曹淳看向蒙虎的目光有些忐忑。 只见在众目睽睽之下,蒙虎脸上的笑容徐徐收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可真是……被针对了啊,我还挺盼望着晚上能稍微喝点酒的……” 说着,他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走上前一把揪住了周玎的衣襟,竟用一只手就将其提起来半截。 他冷冷问道:“你的上官,就是那个负责我营伙食的家伙,叫什么?” “陈……陈昌……”看到蒙虎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周玎只感觉头皮发麻。 “陈昌么?很好。” 蒙虎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转身,忽然冷声喝道:“想要吃饭的,就跟我到后营去,宰了那个混账,将属于我军的饭菜抢回来!” 『我就知道……』 曹淳叹了口气,当即走上前准备劝说。 没想到,在旁魏续却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蒙虎,大声说道:“说得好!小子,我对你另眼相看了……大伙,走!” 『你就别添乱了!』 有些恼怒地瞥了一眼魏续,曹淳赶紧劝说蒙虎道:“旅帅,若此事闹大,势必会惊动犀武,恐对师帅不利,卑下觉得,此事还是先禀告师帅为妙。” 他知道,蒙虎为人鲁莽,性格跟魏续差不多,行事不懂得轻重,但他们新任的师帅蒙仲,想来绝不是如此冲动的人。 在曹淳的坚持下,众人立刻禀报了蒙仲,后者当即带着蒙遂、乐毅二人来到了这边。 正如曹淳所猜测的那般,这位新任师帅在听完事情经过后非常冷静,依旧面带笑容地说道:“别急,可能事情并不像我等所猜测的那样是有人针对我们,走,一起去后营问个清楚,所有人都去,穿上甲胄,戴上兵器……如果对方不给咱们一个交代,咱们接下来就住在后营了。” 曹淳越听越感觉不对劲,愕然抬头看向蒙仲,却见后者脸上虽然还带着几分笑意,但眼神却一片冷漠。 『原来这小子才是最冲动的那个么?!』 看了眼正在振臂欢呼大声附和的蒙虎、魏续二人,又看了一眼面带笑容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师帅蒙仲,曹淳与蔡成、吕闻、於应三人面面相觑。 『这下可完了……』 章节目录 第228章 兴师问罪 “师帅,此事不宜闹大……” “是啊,师帅……” 在两千五百三十余人浩浩荡荡前往后营的途中,曹淳、蔡成、吕闻、於应四人苦口婆心般劝说着蒙仲。 不能否认,蔡成、吕闻、於应三人最初确实有试探蒙仲的意思,他们想看看这位新任师帅遇到这种问题究竟会怎么办,毕竟谁也不希望跟随一位窝囊的主将。 就连曹淳,最初亦有这样的想法。 可他们四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位新任师帅的性格居然比蒙虎、魏续二人还要莽,一听后营的粮吏有人针对他们,便带领全军两千五百名魏武卒,一同浩浩荡荡地前往后营讨公道。 “别担心,我是去跟他们讲道理的。” 在曹淳、蔡成、吕闻、於应四人的劝说下,蒙仲面带微笑着解释道。 可是他的解释,曹淳等人却一点都不相信——讲道理需要带上全军两千五百名魏武卒?需要全副武装?需要如此杀气腾腾? 这明显就是去搞事的吧? “闭嘴,曹淳!” 见曹淳等人围在蒙仲身边不停劝说,魏续按耐不住了,忍不住开口骂道:“你们几个够了!婆婆妈妈的,别人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难道还要弟兄们忍气吞声么?若这般窝囊,简直羞煞武卒之名!” “魏续!” 还不等曹淳开口,蔡成便恼恨地说道:“以下犯上,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后果!” 一听这话,魏续眼眸中闪过几丝迟疑,毕竟他也明白,哪怕此事错在后营的粮吏,但若此事闹大,他们大多数情况下会受到惩罚,轻则处罚军俸,重则被剥夺武卒的名分与待遇,考虑到身在故乡的妻儿老小需要他作为武卒的军俸与赏赐生活,他魏续本不应该如此充当,但……但他仍然咽不下心中这口恶气。 他们是武卒,即是魏国最精锐的步卒,自吴起至庞涓、再到如今的公孙喜,此前从来没有人胆敢克扣武卒的军俸与饭菜,即是他明知这件事是有人针对他们的新任师帅蒙仲,但他仍咽不下这口气。 “顶多……顶多就是罚俸而已。” 咬了咬牙,魏续沉声说道:“大军出征在即,不会因为这么点事就处罚我们两千五百人……” “你这家伙简直是……”蔡成又气又恨,却毫无办法。 此时,蒙仲微笑着打断道:“好了,你们不要再争执了,与魏续无关,这也是蒙某的意思。……你等就当这是蒙某的第一道命令吧,不允许提出异议!” 『……新上任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带着麾下全军兵将去攻击自己大营的后营粮官么?』 相比较对魏续,曹淳、蔡成、吕闻、於应几人对于这位新任师帅那才真是毫无办法。 片刻后,蒙仲等人便在周玎等一队粮官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座魏营的后营。 见此,周玎指着前方对蒙仲等人说道:“蒙师帅,前边就是后营了……” 说话间,他亦带着几分惊慌的神色,上下打量着蒙仲等人,心中暗想:难道这帮人真敢带人冲进后营闹事? 听到周玎的话,蒙仲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前方,只见迎面是一片看似封闭的营区,亦有营栅与营门将其与其他营区划分开来,只不过目前那扇营门半敞着,在蒙仲等人走近的期间,仍能看到不少下级粮吏驾驭着装有空木桶的战车返回——那大概是往其他营区搬运菜饭的下级粮吏。 “我来打先头!” 丢下一句话,魏续迈步走向那扇半敞的木门。 见此,吕闻几步上前拉住魏续,喝道:“魏续!你可想清楚的,你若率先迈步走进这里,你事后必定受到严惩,你是武卒!……想想你故乡的妻儿老小,若你获罪受到惩处,她们非但将失去家中的一切,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奴隶……” 这一通低喝,让魏续心中的怒气当即退散。 是的,虽说法不责众,但今日之事如果闹大,率先迈步走入这片后营的人势必会遭到最严重的惩处。 在魏国,武卒享受着全国乃是全天下最优厚的待遇,但作为交换条件,魏国要求武卒无条件服从命令,任何的以下犯上、抗令不遵都是不允许的,这也正是前几日魏续被蒙仲剥夺旅帅之职时,虽怒不可遏但却毫无办法的原因——因为他一旦反抗,作为上司的蒙仲就能以这条剥夺他武卒的身份,而魏国绝不允许武卒出现以下犯上。 『故乡的妻女……』 魏续的脑海中浮现了尚在故乡的妻女老小,可当他回过头来时,他却看到身背后两千五百名武卒寄托希望的目光。 『我等乃是武卒,不应当受到这般屈辱。曹淳那几人全靠不住,我……我……』 啪地一声打掉了吕闻的手,魏续深吸一口气,毅然迈步上前。 然而,他才刚刚迈上前一步,就有人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正是曹淳的旅帅蒙虎。 “嘿,首先,我可不是魏武卒,其次,我蒙虎素来是先锋,别抢了本该由我打头的事……” 说着,他越过魏续,毅然上前,砰地一声推开了那扇半敞的营门,深吸一口气朝着后营营内大声吼道:“那个叫做陈昌的杂碎,给我滚出来!” 说罢,他转头看向尚站在营门外的蒙仲,笑嘻嘻地问道:“这个开场怎么样?” “凑合吧。” 蒙仲淡淡一笑,与乐毅、蒙遂、武婴等人一同迈步走入后营。 在路过魏续与吕闻二人时,蒙仲稍稍停顿了一下,宽慰道:“不必担心,今日之事的后果,将会由我这个师帅一力承担。” 说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 看着蒙仲等人的背影,尤其是远处仍满脸笑容的蒙虎,年过三十的魏续,忽然感觉心中仿佛被什么给触动了。 他啪地打掉了吕闻的手,迈步上前紧跟着蒙仲等人。 “魏续!” 吕闻原本还想再劝,此时曹淳却走上前来阻止了他,只见曹淳看了一眼蒙仲等人的背影,叹息着说道:“算了,吕闻,事到如今,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在他说话时,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正跟在蒙仲、魏续等人身后,源源不断地涌入后营,纵使曹淳、蔡成、吕闻、於应等人此前是统率这些魏武卒的旅帅,但事已至此,他们也已经无法阻止事态。 已经无法阻止这件事闹大了。 而与此同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蒙仲、蒙虎等人,已经在周玎的带领下,朝着后营深处走入。 沿途,亦不乏有隶属于后营的兵吏瞧见这伙人,甚至有人惊声质问:“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但蒙仲等人却无人搭理对方,而那些兵吏亦不敢上前,毕竟他们也能看出,这是成百上千名精锐士卒。 终于,在周玎等人的带领下,蒙仲一行人来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营内的空地,空地上摆放着一张张长桌,此刻有许许多多与周玎穿着打扮相似的粮官正坐在那里用饭,这些对于蒙仲等人的到来,皆感到惊诧与恐慌。 “你、你们是哪个营的兵卒?闯入我后营重地意欲何为?!” 当即,临近便有一名粮官站了起来,指着蒙仲等人喝问道。 蒙仲淡淡扫了一眼对方,而此时,蒙虎则笑嘻嘻地走上前,伸着脖子打量着临近那场桌子上所摆有的饭菜,见桌上有菜有肉,他眼眸浮现几分怒意,笑嘻嘻地说道:“哟,饭菜挺丰盛的呀,啧啧啧,看上去挺可口的,可为何运到咱们营区的,却光有饭而没有菜呢?!嗯?!” 说到这里,他突然面色,双手一掀临近那张桌子,将其整个掀翻。 只听一连串咣当之声,桌上的饭盆全部被掀翻在地,可怜那些坐在桌旁用饭的粮吏,好几人被菜与汤水弄地满身都是。 “你们是何人,来这里想做什么?!” 一名菜与汤水浇到满身都是的粮吏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走到蒙虎面前喝问道。 只听刷地一声,蒙虎抽出了他腰间的利剑,指着那名粮吏冷声问道:“你是叫陈昌么?” 看着近在咫尺的利剑,那名粮吏心中怒火顿消,咽了咽唾沫摇头说道:“不,我、我叫蔡斗……” “哦,那就没你的事,滚到一旁去。” 恍然之余,蒙虎晃了晃手中的利剑,示意对方道。 那名叫做蔡斗的粮官听到这不客气的话,心中又气又怒,可瞧着蒙虎冰冰冷的目光,他亦丝毫不敢造次,灰溜溜地走到了一旁。 看到这一幕,曹淳、蔡成等人简直要绝望了。 说好的来讲道理呢?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拔剑相向么? 仿佛是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似的,蒙仲平静地说道:“阿虎,把剑收起来……” 听到这话,曹淳、蔡成等人心中升起了几许希望,可没想到蒙仲的后半句却是:“现在还没道拔剑的时候……” 『现在还没到拔剑的时候?就是说待会肯定要拔剑相向咯?说好的只是来讲道理呢?』 曹淳与蔡成、吕闻、於应几人相视一眼,面色都微微有些发白。 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件事不可避免地要闹大了。 而此时,蒙仲在劝蒙虎收回手中利剑后,随便在隔壁一张长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吓得临近几名此刻才反应过来的粮吏赶紧起身逼退,甚至有人还连连摆手解释:“我不是陈昌,我不是陈昌……” “那么,谁是陈昌呢?” 环视了一眼不远处那一群自发已经站到一起的粮吏们,蒙仲淡然问道:“出来,我有话问你。” 那些粮吏环视了一眼周遭那些满脸阴沉的魏武卒,不知情的人此刻倍感莫名其妙,而知情的,此刻则在幸灾乐祸,暗道陈昌那家伙这回可这是摊上大事了。 渐渐地,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片刻之后这一带便聚集了数千人之多。 这些人,可不是从其他营区赶来看热闹的兵卒,而是这座后营内的兵吏与杂役,毕竟这座后营负责着整个魏营内数万魏卒的伙食,最起码也有五千兵吏与杂役,可能还要更多。 “武卒?这伙人闯到咱后营来做什么?” “听说是来惹事的……” “闯到咱后营惹事?嚯,他们的主将胆子不小啊。……有什么原因么?” “听说是某个叫做陈昌的粮官克扣了他们的饭菜,以至于到他们手中时,只见饭不见菜……” “嘿,那个粮官也是自己找死……不过话说回来,这帮武卒的主将还真有胆气,居然还敢着这么多人闯到咱后营来,嘿,待会有他好瞧的。” 正在这伙人议论纷纷之际,就见有一名目测四十几岁的男子带着二十几名兵吏从远处走来,待瞧见营内到处都是魏武卒的阵仗后,他当即皱起了眉头,满脸愤怒地走了上来,厉声质问道:“谁允许你等闯进来的?!” 说罢,他忽然瞥见了坐在一张长桌旁的蒙仲,当即朝着后者走了过来。 也是,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此刻都站在周围,唯独蒙仲坐在一张长桌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年轻的将领才是带头的。 “是你么?你带着诸多兵卒闯入后营,意欲何为?!” “你是何人?”蒙仲问道。 听闻此言,这名男子沉声说道:“我乃「司甲」魏平。” 司甲,“司”通俗的解释就是执掌、管理,因此,司甲顾名思义就是管理甲胄储备的官吏。 司甲是官职,而并非军职,因此严格来说,司甲不属于此番救韩讨秦主帅公孙喜的部下,而是隶属于大司马辖下的官员,不过考虑到魏国目前的大司马正是犀武公孙喜,因此说司甲是公孙喜的部下官员倒也没错。 类似的官职还有不少。 比如,司兵,即管理兵器的官吏。 司戈盾,即管理戈盾的官吏。 司弓矢,即管理弓矢的官吏。【PS:司兵与司戈盾并不冲突,前者负责管理剑,后者负责管理戈盾。】 等等等等。 就连司马,此前也只是管理战马的官吏,后来才慢慢演变成军职,成为军队中中级将领以上的代称。 可别小瞧司甲、司兵、司戈盾这些后勤官员,这些负责管理全国甲胄、利剑、戈盾、弓矢的官吏,基本上都是大梁当地权贵家族的族人,有的甚至是直系族人。 比如这位司甲魏平,即魏氏族人,虽然并非出自王室,但也是出自公室,其祖上亦是某代魏国君主的后人,可能正因为出身不俗,因此这个魏平才敢底气十足的来到蒙仲面前质问,视在旁两千五百名魏武卒于无物。 “原来是司甲。” 蒙仲站起身抱拳行了一礼,简单将此事原因说了一遍。 听到居然有人胆敢克扣魏武卒的饭菜,魏平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见事出有因,魏平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我知晓了,这件事我会调查的,你等先回去罢,日后定会给你等一个公道。……至于你擅自带着兵卒闯入后营重营,日后也会对你做出处置。”说罢,他见蒙仲毫无下令撤走兵卒的意思,不悦说道:“还不下令将这些兵卒撤走?” “足下似乎是误会了。” 目视着魏平,蒙仲沉声说道:“后营粮官,本职应当妥当安排我麾下兵将的吃食,而如今,有人以权谋私,故意针对我等,这件事,并非足下说句‘日后会给个公道’就能罢休的……再者,蒙某也没想过让足下代为讨回这个公道。” “那么你想怎样呢?!” 魏平刚走上前一步,结果却被蒙虎、华虎二人挡住了去路。 “喂,我说。”笑嘻嘻地看着魏平,蒙虎指了指旁边说道:“此事与你无关,能麻烦你退后几步到那边去么?” 魏平出身名贵,哪曾遇到过这种事?闻言冷冷说道:“若是我不退呢,你待如何?杀了我?” 蒙虎闻言笑着说道:“你又不是那个陈昌,我杀你做什么?” 说着,他向远处的魏武卒招招手,随口说道:“去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丢到一边去。” “你敢?!” 魏平身后的十几名兵卒闻言大怒,作势就想冲上前来教训蒙虎,却见蒙虎忽然一改面色,猛然拔出腰间的利剑,厉声喝道:“妄动者杀,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们!” 不得不说,至今为止死在蒙虎手中的敌卒,至少有两百余,当他沉下脸来露出杀意时,还别说确实挺唬人的。 这不,长久担任司甲的魏平,一眼就看出这个蒙虎乃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老卒。 『不值得跟这种年轻气盛的鲁莽小子争执,事后再收拾他们……』 抬手制止了身后的兵吏,魏平姑且顺从:“好,我退后。” 说罢,他徐徐退后,退到一旁的围观人群当中。 见此,附近围观的兵吏中再次响起一片窃窃私语,蒙仲、蒙虎等人不认得魏平,他们可认得,可没想到就连魏平这等,这回亦吃了瘪。 可能正是这个原因,片刻工夫后,待那些担任司兵、司弓矢、司戈盾的官员赶来后,也没有人再出面。 最终,这件事惊动了后营的主官。 后营的主官是一名五十几岁的老将,叫做公孙竖,一听这名字就感觉与犀武公孙喜脱不开关系。 此人并非是司甲、司兵、司戈盾这样的官员,而是公孙喜的部将,奉命管理整支军队的后勤。 方才,公孙竖正在自己帐内统算营内的兵器、戈盾、弓矢、粮草等等事宜,却忽然听说有魏武卒闯到他后营闹事,因此他立刻带着一干兵吏赶了过来。 到了事发地点一瞧,公孙竖也觉得有点意外。 可不是么,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包括在附近围观的几千人,统统都站在,场中唯独那名叫做蒙仲的师帅却坐在一张长桌旁,这气势、这架势,简直是罕见。 『这小子……真的只是一名师帅么?』 公孙竖暗自有些起疑,要知道这座营地内最起码有几十名师帅,可谁人敢像那个小子这般,带着其率下兵卒闯到后营闹事? 别说师帅,就算是军司马级的将领,也未必敢这么做。 除非对方后台很硬。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公孙竖在见到蒙仲时,脸上并无怒色反而显得很客气:“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此时,蒙仲已经从周玎的口中得知了来人的身份,起身抱拳说道:“在下蒙仲。” 『蒙仲……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公孙竖一时间没想起来对方的底细,只是觉得有点耳熟,似乎是公孙喜曾经对他说起过。 “蒙仲……” 念叨了几声却还是想不起来,公孙竖问道:“你是哪位军司马麾下的师帅?” “回禀公孙将军,在下上面并无军司马。”蒙仲解释道。 公孙竖闻言一愣:没有军司马?这怎么可能? 忽然,他心中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不受任何一名军司马管辖的师帅,原来是他!』 公孙竖终于想起来了。 眼前这名叫做蒙仲的少年将领,不就是前几日犀武刚刚授予师帅之职的那个蒙仲嘛,得罪了魏相田文的那个蒙仲,后台是段干氏、河西之儒的那个蒙仲。 这件事公孙竖听公孙喜说过,后者本意是打算上了战场后,随便将这个蒙仲打发到某个地点驻守的。 『原来是他……』 在想起了眼前这名少年的底细后,公孙竖也感觉有点头疼了。 这可是得罪了魏相田文却还能在他魏国受封中大夫、出任师帅的人,更要命的是,此人的后台乃是段干氏。 想到段干氏,公孙竖赶紧瞧了瞧四周,果然被他看到一名段干氏的族人,司畜,段干邱。 此人正站在围观的人群当中,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变故。 恐怕连蒙仲也不清楚,其实在这座后营中,亦有与他一个阵营的,即负责管理牲畜的司畜段干邱,毕竟段干氏自其祖上段干氏以来,就是晋国、魏国内进行牲畜买卖的最大的家族,是故由其族人担任司畜一职,不夸张地说,营内兵卒的肉食,基本上都是段干氏一族供应的。 『那个叫做陈昌的蠢货,居然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在弄清楚事情原因后,公孙竖恨不得将那个叫做陈昌的粮吏千刀万剐。 要知道有段干氏乃至西河儒门作为后台的蒙仲,连公孙喜都不想去得罪他,你陈昌小小一个粮吏,居然利用职权之便去得罪对方?简直死有余辜! “给我把那陈昌带过来!” 出乎在场大多数人的意料,公孙竖在了解罢情况后,似乎完全没有问罪蒙仲的意思,当即命人将粮吏陈昌带来。 不多时,便有后营的兵吏找到了得情后躲在兵帐内的陈昌,将这个吓得浑身颤抖的家伙带到了公孙竖、蒙仲等人面前。 而与此同时,犀武公孙喜亦在帅帐中得知了此事,当即带着一干近卫,正朝着后营这边而来…… 章节目录 第229章 兴师问罪(二) “公、公孙军将……” 当被公孙竖派去的兵吏抓到面前时,那名叫做陈昌的粮官心中万念俱灰。 『果然是这个陈昌……』 在见到陈昌后,公孙竖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严格来说,眼前这个陈昌,也能算做是他手底下的官吏。 说起来,虽然魏国设有司兵、司甲等管理剑类与甲胄的官员,但却没有设置什么“司粮”类的官员,在军队出征前,一般都是由出征军队的主将与国相交接,交割军队中所需的粮草——主将会专门派一名麾下的将领交接此事,然后这名将领拿着国相的批文,找管理粮仓的「庾(yǔ)廪(lǐn)」交割军粮。 在这个过程中,一部分的庾廪、即粮官,会暂时随同军队一起行动,协助粮草的运输、管理、分配等等事宜。 而眼前这个陈昌,即暂时被划入出征军队的一名粮官,因此公孙竖此前对此人并无太多的印象,直到陈昌被后营的兵吏带到他面前,他才感觉有点眼熟,似乎是此前见过几次。 当然,即便对方暂时是自己管辖下的官员,但公孙竖却丝毫没有想包庇对方的意思,一来以权谋私、克扣武卒饭菜这件事后果极为恶劣,二来,对方与他无亲无故,也不算是他真正的部下,他有什么理由去包庇对方?更别说为此还要得罪一个有强大后台的年轻人。 想到这里,公孙竖冷冷质问道:“就是你么?克扣了蒙师帅麾下魏卒的饭菜?” “不、不是……” 陈昌连连摇头。 此时的他,心中后悔莫及。 其实他也不认得蒙仲,也并非有意要针对后者,只不过这两日有个叫做焦革的军司马找上了他,给了他一点好处,委托他给那个叫做蒙仲的师帅一点颜色看看。 焦革乃是军司马,而那蒙仲仅仅只是一名师帅,两者的军职差了整整两个级别,陈昌当时觉得,若能借这件事与一名军司马拉近关系倒也不错,兼之又得了些好处,便一口应下了这件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名叫做蒙仲的师帅,竟然如此大胆,居然敢带着率下两千余魏武卒闯到后营来惹事。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主管后营军政的公孙竖非但没有惩罚那个蒙仲,反而派人将他抓了起来,带到这里当面质问。 “到底是或不是?!”公孙竖厉声呵斥道。 其实从陈昌那惊恐的反应中,他就已经察觉出了一二。 在公孙竖的严厉逼问下,陈昌很快就承认了,面色惶恐地说道:“是有人、有人让我这么做的……” “谁?!”公孙竖喝问道。 “是……是焦革军司马……”陈昌哆哆嗦嗦地问道。 『焦革?军司马?』 公孙竖皱了皱眉,似乎是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牵扯到一名军司马。 而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住口!休要胡言乱语!” 公孙竖与蒙仲闻言转头看去,便瞧见军司马唐直正迈步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的正是他的旧友焦革。 原来,在得知蒙仲兴师动众带着率下兵卒前来后营闹事后,焦革便带着唐直前来看热闹,想看看蒙仲私闯后营会是怎样的后果,结果非但没看到蒙仲倒霉,反而被陈昌供出了焦革,因此唐直立刻挺身而出,毕竟焦革也是为了给他出奇才买通陈昌针对蒙仲,他岂能坐视不管? “就是他,是他让我那样做的!” 瞧见了焦革,陈昌当即指着焦革大声喊道。 见公孙竖狐疑的目光看向自己,逐渐已意识到情况不大对劲的焦革自然矢口否认:“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让你那么做了?” “明明就是你……”见焦革竟然推卸责任,陈昌又惊又急,然而刚刚想要起身,就被两名兵吏给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够了!” 公孙竖当即喝止了陈昌,转头问焦革道:“焦革军司马?此事与你是否有关?” 焦革还未开口,就见唐直开口袒护他道:“公孙军将,在下担保此事与焦革无关。” 公孙竖瞥了一眼唐直,皱眉说道:“我记得你是……” “唐直。” 唐直抱拳自我介绍道:“此前在翟军将麾下担任军司马。” 『翟军将?翟章么?』 公孙竖心中恍然之余,也逐渐记起了这个名叫唐直的军司马。 『唐直、焦革、蒙仲,还有这个该死的陈昌……原来如此!』 想着想着,他心中顿时恍然大悟。 虽说上了年纪记忆有些衰退,但公孙竖可不是什么愚昧之人,哪里还看不懂当前的情况:分明就是唐直被蒙仲夺走了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心中不忿,是故他的好友焦革为其出面,利用这个陈昌试图教训一下蒙仲,没想到蒙仲这小子实在胆大,居然敢带着两千五百名魏武卒闯到后营,将这件事闹大,逼得唐直只能出面袒护焦革。 『……那么,该怎么处置呢?』 公孙竖皱着眉头思忖着。 平心而论,作为公孙喜的部将,他公孙竖亦不畏惧翟章,毕竟公孙喜与翟章此前可谓是平起平坐,再考虑到目前公孙喜与魏相田文关系不错,是故公孙喜的权势反而要在翟章之上。 至于渊源,翟章驻守在邺城一带,主要是负责防备魏国;而犀武公孙喜此前则驻守在河东,主要是负责防备秦国,两者此前秋毫无犯,井水不犯河水,是故公孙喜也不畏惧翟章,因此之前才会命令唐直交割两千五百名魏武卒给蒙仲。 当然,其实公孙喜倒也没有针对唐直、针对翟章一系魏国将领的意思,说到底他只是不想从自己麾下的河东魏军中抽出两千五百名魏武卒给蒙仲罢了,顺便再让蒙仲因此得罪翟章,小小报复蒙仲一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没想到,今日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不惧翟章,但公孙竖并没有理由为蒙仲出面得罪翟章一系的魏将。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蒙仲,示意道:“蒙师帅,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置呢?” 听闻此言,唐直亦转头看向蒙仲。 忽然,蒙仲颇为突兀地问唐直道:“唐军司马认为呢?” 唐直愣了愣,旋即正色说道:“我认为当重罚这个粮官!此人以权谋私,克扣武卒饭菜,罪大恶极!” “你……” 陈昌闻言又惊又怒,他哪里看不出来唐直是想包庇焦革。 然而就在这时,就见蒙仲突然拔出利剑,一剑斩向陈昌,吓得陈昌下意识地一缩脑袋。 “啪嗒”一声,陈昌头上的发冠被蒙仲一斩两断,连带着就连头发都被蒙仲斩断了不少。 『失手了么?……话说这小子真敢当着公孙军将的面拔剑啊?』 就在围观众人暗自诧异之际,就见蒙仲提着剑对那陈昌说道:“蒙某可不是失手,不过是看在公孙军将的面子上留你一条性命罢了。……你乃后营粮官,本该妥善安排好营内士卒的食物,然而你却以权谋私,克扣我营将士的饭菜,纵使蒙某将你杀了,亦不为过。但考虑到你乃公孙军将手底下的官员,又是初犯,我姑且留你一命……若有下回,我斩的就不是你头上发冠,而是你项上首级!” 说到这里时,他有意转头环视了一眼在旁的诸粮官们,其意思不言而喻。 『这小子……有点意思。』 公孙竖捋着胡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蒙仲,随后,他亦瞥了一眼唐直。 如他所见,此刻唐直看向蒙仲的目光中,亦带着几分惊诧与意外。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外传来一声沉喝:“蒙仲!” 旋即,人群中响起一阵低声议论。 “犀武。” “犀武来了。” “嘿,我觉得那小子要倒霉……” “我看到不一定……” 在众人议论纷纷中,犀武公孙喜带着一队近卫走到了这边,在瞥了一眼满头散发、瘫软在地的陈昌后,用凌厉的目光看向蒙仲,心中着实有点恼怒。 但他并没有率先喝问蒙仲,而是叫近卫公孙度命令周围围观的人群散开,就连蒙仲带来的两千五百名魏武卒,都被犀武下令退出后营。 围观众人当然不敢违抗犀武的命令,纷纷散离,包括唐直、焦革二人,以至于最后只剩下公孙喜、公孙竖,蒙仲以及他一干同伴,以及犯了事的陈昌与寥寥十几名后营兵吏。 “你给我过来!” 在狠狠瞪了一眼蒙仲后,公孙喜将后者叫到一旁。 见此,公孙竖也跟了上去。 “小子,你当真是胆大妄为!” 瞥了一眼走近的公孙竖,公孙喜没有在意,目视着蒙仲沉声说道:“初到营中没几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带着率下兵卒闯入后营?!似你这般胆大妄为,我岂能容你继续留在军中?!就算……” “犀武要将在下逐出军队么?”蒙仲平静地打断了公孙喜的话。 听闻此言,公孙喜眯了眯双目,冷声说道:“擅闯后营重地,你觉得你犯下的过错不足以被驱逐出军队么?” “不足以。”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公孙喜恨不得找个机会将他驱逐出军队,倒也不是有意针对他,只是不希望他这个“祸害”继续留在军中罢了,但蒙仲还指望着能在这次救援韩国的出征行动中立下军功,岂能坐视公孙喜将他驱逐? 想到这里,他正色说道:“犀武明鉴,在下闯入后营讨公道虽然莽撞,但实属情非得已,倘若犀武执意要为此将在下驱逐出军队,在下不服,事后定会设法向魏王禀报,请魏王主持公道……” 公孙喜闻言微微色变,寒声从嘴里迸出几个字:“你在威胁老夫?” “在下不敢,在下只是就事论事。”朝着犀武拱了拱手,蒙仲正色说道:“据在下所知,武卒乃是魏国的根基,而现如今,居然胆敢有人以权谋私,克扣武卒的饭菜,这无疑是在动摇国家的根基,若放任不顾,此事传扬出去,定会有人误会犀武治军不严。与其惩处在下,犀武理当重惩那名粮官,如此一来,营中上下将士必会更加拥护犀武……” “嚯?”公孙喜气乐了,反唇讥笑道:“照你这么说,你反而是在帮老夫咯?” “正是!”蒙仲坦然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公孙竖见此忍不住笑了出声。 瞪了一眼公孙竖,公孙喜冷笑着对蒙仲说道:“你明明可以上报老夫,似这等事,老夫定会严查,可你知情不报,有意带着兵卒前来后营闹事,别以为老夫不知你小子的心思,你不过是借机立威而已……” “拙劣伎俩,让犀武见笑了。” 在公孙喜有些愕然的表情下,蒙仲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件事。 没什么好掩饰的,他此番带着兵卒闯到后营来,就是借机立威,一方面笼络麾下将士的军心,一方面让其余营区的兵将记住他蒙仲这个名字,无论日后用到或者用不到。 『这小子……』 见蒙仲坦然承认,公孙喜为之语塞。 而此时,就见蒙仲坦然说道:“虽然是事出有因,但擅闯后营重地,理当受到惩处。犀武,不如就罚在下半年军俸,以儆效尤,在下自愿领罚。” “半年军俸?”犀武闻言暗自冷笑。 有段干氏那种家族作为后台,蒙仲会在意那区区半年军俸? 但话说回来,不能否认蒙仲也算识相,罚军俸半年,也足以惩罚蒙仲这次擅闯后营,只是这样都没能把蒙仲这小子踢出军队,公孙喜心中难免有些懊恼。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公孙喜本人对蒙仲并无恶感,他只是觉得留这小子在军中十分麻烦罢了。 『……这次看样子只能这样了,日后上了战场,得尽早将这小子打发走,这小子……是个祸害!』 公孙喜心下暗暗想道。 长长吐了口气,他沉声说道:“就如你所愿,这次且只罚你半年军俸,若再有下回……就没有这么轻松了,记住了么?蒙仲?” 对于公孙喜这种威胁,说实话蒙仲丝毫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只要不被公孙喜捏住把柄,纵使是公孙喜,也没办法强行将他踢出军队。 当然,话虽如此,但此刻却没有必要逞口舌之快。 “在下记住了。”蒙仲微笑着回道。 见蒙仲还算识相,公孙喜也按捺下心中的不快,淡淡说道:“好了,带着你麾下的兵卒,返回你自己的营区去罢……” “喏!”蒙仲拱了拱手,旋即又说道:“说起来,我军中兵将尚未用饭……” 公孙喜当即皱起眉头,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公孙竖笑着说道:“去吧,小子,待会老夫自会吩咐粮官重新为你等准备饭菜。” 公孙喜皱眉看了一眼公孙竖,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说到底,他也不能坐视蒙仲与其麾下的魏武卒饿着肚子,毕竟这件事的过错又不在蒙仲——只不过蒙仲这小子实在胆大,居然敢利用这件事竖立威信。 不多时,在告别公孙喜与公孙竖后,蒙仲与蒙虎、乐毅一干等离开了后营。 在经过后营营门附近时,蒙仲看到了唐直、焦革二人,二人正站在营门附近,明摆着是在等待着蒙仲等人。 “我不欠你了。” 在经过唐直时,蒙仲随口丢下一句话,旋即继续走向前方。 唐直愣了愣,旋即这才明白蒙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无疑指的是他没有在公孙竖、公孙喜二人面前追究焦革。 『……狡猾的小子。』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但唐直的脸上却并无恼色,反而嘴角还扬起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在他的视线中,蒙仲已经走到了后营外,迎面而来的,是曹淳、魏续等面带担忧之色的部下。 “师帅……” “师帅,犀武没有为难你吧?” 目视了一眼眼前那些面带担忧之色的部下,蒙仲微笑着说道:“公孙军将言,会吩咐人重新对我等准备饭菜……或许还会酒水哟。” 听闻此言,诸魏武卒愣了愣,旋即一个个皆为之欢呼起来。 “走,回咱们的营区!” “喔——!” 在蒙仲一声令下之后,两千五百名魏武卒振臂高呼,簇拥着他们的新任师帅,昂首挺胸地返回营西北的营区,仿佛是打了什么胜仗凯旋而归。 在此期间,魏续瞥了一眼唐直、焦革二人,旋即猛然转身,跟随着蒙仲、蒙虎、武婴一行人而去。 相比之下,曹淳、蔡成、吕闻、於应四人并不如魏续那般果断,神色复杂地盯着唐直、焦革二人半响,最终,他们朝着唐直抱了抱拳,继而转身离去。 看着魏续、曹淳等旧日麾下兵将离去的背影,唐直心中明白,方才那一记抱拳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焦革满脸歉意地对唐直说道。 听闻此言,唐直拍了拍焦革的肩膀,目视着蒙仲等人离去的背影,轻笑着说道:“这样也好,至少能让我知道,我麾下之兵,究竟跟了一个……怎样的主将。”说着,他一拍焦革的肩膀,笑着说道:“走,到我营帐喝酒去!” “啊?”焦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唐直拉走了。 而此刻在更远的地方,公孙喜与公孙竖等人亦远远看着蒙仲等人离去的背影。 “是叫蒙仲吧?那小子可真是狡猾啊……” 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公孙竖捋着胡须低声笑道:“借机大闹后营,叫我后营的官吏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又还了前几日欠唐直的人情,更难得的是,兵不沾血便达到了目的。……啧啧啧,狡猾的小子,你想要将其剔除出军队,恐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不得不说,虽然今日蒙仲带着诸多兵卒大闹后营,但因为此人懂人情世故、知进退,至少公孙竖对其没有什么恶感,相反,他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的,尤其是蒙仲“义释焦革”,借机还了前几日欠唐直的人情,就连公孙竖此前也没有想到——他原以为蒙仲那小子会借机把焦革扯进来一同报复,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哼!”公孙喜闻言冷哼一声。 可能是至今为止蒙仲已两次顶撞过他的关系,他对蒙仲多多少少有些不快,不过在刨除这些后,他亦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子的确机智狡猾,无论是其抓住机会趁机竖立威信,还是像公孙竖所说的,以“义释焦革”的方式还了前几日欠唐直的,总而言之,弄到最后这小子以区区半年的军俸,就换来了其麾下两千五百名武卒兵将的信赖,同时与唐直撇清了恩怨,顺便还让整个营内的兵将都记住了他蒙仲的名字,意识到了这小子的不好惹。 这种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待等上了战场,早早打发掉这小子罢。”公孙喜冷冷说道。 听闻此言,公孙竖微微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道:“犀武,那小子是段干氏那边的人,而段干氏,乃是太子一系……虽说田文目前在我魏国仍具权势,颇为风光,但你要知道,这魏国,日后终归还是由太子来继承,而并非田文……谁知道田文这个魏相能做多久呢?你若过于亲近田文而得罪段干氏,在我看来并不明智。” “……”公孙喜闻言默然不语。 正如公孙竖所言,段干氏历来负责教导王室、公室子弟,如今他魏国的太子魏圉,他的老师正是段干寅、田黯、公羊平那帮西河儒家大贤,这也是正是公孙喜不敢得罪段干氏与西河儒家的原因之一。 一旦日后太子魏圉长大承认,继承王位,他会坐视薛公田文继续在魏国执掌大权?怎么可能! 就像秦武王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对付商君卫鞅一样,待等太子魏圉继位,肯定也会做出一番针对田文的举动,确保田文的权势无法影响到王权。 因此,与田文走得太近,这对于日后未必是一件好事。 长长吐了口气,公孙喜沉声说道:“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目前仍是薛公掌权……再者,当初兄长(公孙衍)遭田需迫害诬陷,最后被田需嫁祸‘杀害张寿’的罪名遭大王错杀,那时若非田文仗义出面帮衬,你我亦难以留在魏国,只能逃奔韩国,这份恩情,不可不报。” 听闻此言,公孙竖默然不语,毕竟他们当日确实是欠下了薛公田文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 当日,公孙喜便就“蒙仲擅闯后营”之事做出了惩罚:粮吏陈昌被罚四十军仗,逐出军队;而蒙仲则被罚半年军俸。 得知这件事后,以魏续为首的魏武卒兵将们纷纷为蒙仲抱不平,但诸如唐直、焦革、公孙竖等明眼人却知道,区区半年军俸根本不算什么。 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不好惹! 短短几日之间,蒙仲的名字便传遍了整座军营,传遍了营内数万魏军兵将,让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一个叫做蒙仲的师帅。 更别说事后,段干氏在得知这件事的情况下,亦刻意叫段干崇带着许多酒菜前来犒赏蒙仲与其麾下的兵将,明摆着就是告诉营内其余兵将,这蒙仲是他们段干氏的人,是他们西河儒家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营内诸人,哪怕是军司马级别的魏将,亦不敢轻视那个叫做蒙仲的师帅。 转眼到了二月初,冰雪逐渐消融,犀武公孙喜下达全军拔营启程的命令,率领此间营内数万兵卒,包括已从河东调往韩国的河东魏军,共计整整十八万魏军,赶赴韩国,讨伐秦军。 魏韩两国与秦国的这场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章节目录 第230章 伊阙之战前夕 魏王遫三年二月,魏将公孙喜率领八万魏军于大梁城启程,逆大河而上,先后经过荥阳、成皋,穿过韩国最终抵达周国的雒阳一带,且在雒阳一带与公孙喜直属的十万河东魏军汇合,共计十八万魏军。 记得在跟随大军经过「巩」城时,蒙虎曾站在战车上眺望着远方的城池,颇有些憧憬地说道:“远处那座城池,莫非就是周天子所居住的「雒阳」城吗?” 听到这话,蒙仲、蒙遂、乐毅、武婴、荣蚠等人无不眺望远处的那座城池。 这也难怪,别看周国如今已名存实亡,但终归是传承了八百年的国家,即是如今已衰弱到跟卫国、鲁国等小国平起平坐的地步,但不可否认在天下仍有不小的影响力,哪怕是蒙仲、蒙虎、武婴、向缭等商国子姓之后,也都知道他们的祖先商人是被周王师所灭。 然而,就当蒙仲、蒙虎、蒙遂等人正停下战车眺望远处那座城池时,曹淳、魏续、蔡成等人却在暗暗偷笑。 最终,蔡成笑着说道:“几位,那是巩城,并非雒阳。” “不是雒阳?” 蒙虎吃了一惊,不解问道:“方才吕闻不是说,远处那座城池就是周国的王都么?” 听了这话,吕闻赶忙摆摆手,笑着说道:“卑下只说那座城池是周国的王都,可没说就是雒阳。……正如蔡成所言,那是巩城。” 蒙虎、蒙遂等人面面相觑,就连蒙仲亦有些困惑。 见此,曹淳便向蒙仲等人简单解释了一番。 原来,传承了近八百年的周国,传承到如今时非但已衰弱到只能与卫、鲁等小国平起平坐的地步,甚至于国内亦分裂成东西两部分——姑且就称作西周国与东周国。 西周国仍居雒邑,以雒阳为都城,由西周公治理,靠讨好诸国、亲近秦国得以存活;而东周国则以雒阳的陪都「巩」城作为都邑,由东周公治理,因为与西周国不合且两个周国时常开战的关系,偏向于亲近三晋,尤其是魏韩两国。 至于蒙虎口中所说的那位周天子,早时候就已经投奔西周国,投靠西周公去了,毫不夸张地说,周王室传承至今早已经颜面扫地,只能算是苟延残喘。 “居然有两个周国?” 在听了曹淳的解释后,蒙虎表情着实古怪,立刻对远处那座巩城失去了兴趣。 要知道,雒阳非但是周国的王都,也是商国的王都之一——当时称作「西亳」,是故商人之后的子姓子弟,无不对雒阳抱持一种复杂的心情。 至于巩城,那是什么地方?从未听说过。 片刻后,八万魏军抵达了巩城城下,公孙喜传下命令,大军暂时于此驻扎。 驻扎的目的很简单,即与他麾下直属的十万河东魏军汇合,重新整顿军队。 这道命令,使得共计十八万魏军有了短暂而宝贵的战前歇整机会,期间,亦有不少魏军的将领跑到巩城内找地方喝酒享乐,对此公孙喜倒也不禁止。 毕竟就连公孙喜本人,亦被巩城内的东周公请到城内,设宴款待。 而蒙仲作为师帅,更是这段时间风头不亚于军司马的一名师帅,他当然也有资格入巩城享乐一番,但就跟蒙虎、向缭等人一样,他对于巩城也没什么兴趣,最后只是吩咐向缭带人到巩城内兜兜转转,看看是否能弄点酒水,犒劳他麾下的两千五百名魏武卒。 虽然被公孙喜罚了半年军俸,但蒙仲手头还有不少钱,一部分是他从宋国带到魏国时的钱,即他成婚时宋王偃、太子戴武赠予的宋刀币,还有一部分则时他跟随公孙喜出征前,段干氏暗中资助他的几箱铜。 不夸张地说,就魏军中而言,他此刻随身携带的钱财,绝对是师帅一级中最富有的,哪怕是军司马级别的将领,都未必有他富。 当然,只限于在军中,毕竟每名军司马在其驻守当地就有许多的田地与房屋,这是初到魏国的蒙仲所无法比拟的。 待等黄昏后,向缭带着百余名武卒从巩城内返回,带回来不少酒水,蒙仲大手一挥,用这些酒水犒劳麾下的兵将,引来麾下兵将一片欢呼。 还是那句话,只要主将大方,其麾下的士卒就乐意为其卖命,而蒙仲在这方面就很大方,以至于只不过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麾下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就逐渐对他死心塌地。 甚至于就连原本明面上叫唤“师帅”、背地里却喊着“那小子”的曹淳、魏续、蔡成等人,也逐渐发自肺腑地以“师帅”称呼蒙仲,军队的凝聚力日渐上升。 随后近十日,就当公孙喜率下魏军驻扎于巩城时,前后有三波韩军使者前来此地,求见公孙喜。 至于说的什么,蒙仲当然不得而知,不过据他猜测,大概是催促公孙喜尽快率军前往战场。 次日,公孙喜便在巩城城外的魏营帅帐召见了麾下军司马级别的将领们,与他们商议军情,具体商量的什么,蒙仲亦不得而知,因为他并没有受到邀请,毕竟他的军职只是师帅,而并非军司马。 可话是这么说,但蒙仲心中多少亦有些不快,因为他很担心公孙喜会随便将他打发到某个战场后方,让他彻底与这场战争无缘——虽然战后公孙喜肯定会看在段干氏的面子分他一点功劳,可问题是蒙仲并不稀罕。 他蒙仲这次加入公孙喜麾下的目的,就是希望在战场上得到足够的功劳,使他能在魏国立足,甚至成为「魏宋之盟」中足以影响魏国态度的臣子或者将领。 当晚,蒙仲与蒙遂、乐毅、向缭三人合计了一番。 向缭对他说道:“既然公孙喜明摆着要将我等闲置,不如阿仲表现地再强势些,哪怕不惜为此搬出段干氏与西河之儒……” 听闻此言,乐毅皱着眉头说道:“如此一来,或许难免要与公孙喜撕破脸皮……” 向缭压低声音说道:“只要不被公孙喜拿出把柄,纵使与他撕破脸皮,他亦不敢做得太过火。……但倘若我等一味忍耐,待等到公孙喜正式传下命令,令我等驻守某地,远离战场,介时我等再反抗,就成了抗令不遵,到时候公孙喜就能名正言顺地收拾咱们……” “这倒也是。”乐毅点点头,沉声说道:“如此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挤到军议当中,这样才能弄清楚公孙喜到底将如何安置咱们这帮人……” “挤到军议当中么?”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日之后,蒙仲便将军队交给乐毅、蒙遂二人代掌,自己则带着荣蚠一干人,时常在中军一带溜达,打听公孙喜几时召见麾下的军司马。 虽然中军内的魏军兵将也很纳闷蒙仲为何时常来到他们中军溜达,但也没人去干涉,毕竟前一阵子蒙仲擅闯后营那件事,已经让他的名字传遍了军中,以至于大部分魏军兵将都已得知这个小子不好惹。 纵使是公孙喜麾下直属的十万河东魏军,多多少少也知道蒙仲的后台乃是段干氏与西河儒门,且这个小子胆大妄为,倒也没有人闲着没事因为一点小事就与蒙仲结怨。 当然,这件事还是瞒不过公孙喜的耳目,没过几日,就有近卫公孙度对公孙喜禀报道:“犀武,据军中士卒所言,近几日蒙仲时常在中军闲逛,不知有什么目的。” “哼!”公孙喜闻言冷哼一声道:“大战在即,可这小子倒是闲着很。……不必管他,待过几日,老夫就把他给打发了。” 有公孙喜这话在,中军的魏军兵将自然更没有人去理睬蒙仲,任凭他在中军兜兜转转。 三月中旬,公孙喜率领十八魏军,拖拖拉拉地抵达了伊阙一带,在伊阙山的北面约十里处驻扎,命士卒就近砍伐树木,建造营寨。 在魏军于此建造营寨的期间,韩军主帅暴鸢仅仅带着十几名近卫,亲自来到了尚未建成的魏营。 暴鸢与公孙喜,可谓是老相识了,毕竟前些年田章率领齐、魏、韩三国军队讨伐秦国时,公孙喜与暴鸢就担任田章的左右副将,协助田章一举攻破了秦国的函谷关,迫使秦国割地求和。 自那场战争之后,田章固然名扬天下,成为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名将,而公孙喜与暴鸢二人,亦因为这份功劳而在本国声望上涨,深得两国君主的信任。 然而,即便是老相识,可公孙喜与暴鸢此番单独会面时的谈话过程,气氛却丝毫不见轻松。 原因就在于,明明两国相约一共抵挡秦军、讨伐秦国,可公孙喜却故意姗姗来迟,甚至于还在巩城驻扎了近十日之久,这让暴鸢相当不快。 要知道,在魏军没有抵达时候,可是他韩国军队与东周的军队一同在抵挡秦国军队。 东周的军队能起到多少帮助? 虽然暴鸢很承情,但东周国的军队人数不过万人,士卒的实力亦颇为羸弱,如何抵挡得住秦国的军队? 但考虑到此番魏军是援助他韩国而来,暴鸢也只能压下心中的不快,向公孙喜简单介绍当前秦军的情况。 “……我麾下有韩兵十万,另东周的援兵近万,主要部署于伊山西侧的伊阙山南侧一带,抵挡从南部「新城」方向而来的秦军……据我打探,秦军的兵力约在十二万到十五万之间,统兵主将乃是「向寿」,只要你我两方合力,合计三十万军队,定能一举击溃秦军,顺势进攻秦国。”在公孙喜的帅帐内,暴鸢对公孙喜介绍道。 “向寿啊……” 在得知秦军的主帅乃是向寿后,公孙喜心中唯一的一丝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秦国不是没有名将,比如樗里疾、魏章、司马错等等,皆是哪怕公孙喜都为之忌惮的猛将。 樗里疾即嬴疾,此人不用多说,于丹阳、蓝田之战中击溃楚国的倾国之兵,随后又立刻转战濮上,击败齐国名将田章,但是令中原诸国都感到惊恐,幸运的是,这位秦国名将早早便病故了。 至于魏章,那是张仪的“心腹之将”——秦国素来有朝内执政大臣推荐亲信将领在外统兵的传统,在张仪担任秦国国相的期间,便是由魏章配合张仪的一切“游说”行动,其中就属魏国在这方面吃的亏最多:先由张仪出面游说魏国,要求魏国臣服秦国。魏国不肯听从,张仪立刻命令魏章出兵攻打魏国的城池,击败魏国,随后张仪再次出面游说魏国臣服。 不得不说,这是相当强势的游说方式,逼得当时的魏惠王亦不得不暂时屈服,罢黜了国相惠施,而任命张仪为魏相。【PS:正因为这个传统,当张仪被驱逐的时候,魏章也被秦国驱逐。】 至于司马错,则是前些年秦国与楚国争抢巴蜀之地时绽放光芒的秦国将领,当时司马错在巴蜀之地击败了楚国,继而采取逐一击破的方式,攻覆了巴、蜀、苴三个国家,助秦国一举吞并巴蜀之地,在当地设立了「蜀郡」,占领了这片土地肥沃的土地。 前年,司马错被调到东线,率军攻占了魏国的襄城。 倘若问公孙喜如今最忌惮的秦国将领是谁,那么自然就是这个司马错。 至于向寿,在公孙喜看来倒只是一个马马虎虎的对手,不过是仗着其乃是秦国宣太后的娘家亲戚才得以成为秦国的上将,带兵打仗的本事确实稀疏地很,公孙喜丝毫不放在眼里。 “秦军居然是向寿统兵,而并非司马错?” 为了保险起见,公孙喜特地向暴鸢求证了一番。 仿佛是猜到了公孙喜的想法,暴鸢点点头说道:“没错,此番秦军的主帅确实的向寿,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确实并非司马错。” “会不会……这是秦国的诡计?”公孙喜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说,对外宣称是向寿带兵,实则却是司马错么?”暴鸢想了想,摇头说道:“应该不会,据我所知,司马错的用兵方式非常猛,若此番秦军主帅果真是司马错,他一定会趁贵军尚未抵达时,对我军采取猛攻,设法先击溃我军,然后再与贵军决战,然而迄今为止,秦军只采取过一次像样的进攻,这不像是司马错的用兵方式,应该是向寿无疑了……” 『原来如此!』 公孙喜恍然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偷乐。 他也没想到秦国此番居然会弃司马错那等猛将不用,而任命向寿那种懦弱无能的人担任主将。 当然,平心而论,秦将向寿并非如公孙喜所认为的那般不堪,但相比较樗里疾、魏章、司马错,这个向寿确实是差距太大,不足以与以上三位秦国名将相提并论。 眼珠微微一转,公孙喜笑着说道:“既是向寿带兵,想必纵使仅凭韩军,暴鸢军将亦足以抵挡秦军吧?” 听闻此言,暴鸢微微色变,皱着眉头问道:“犀武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犀武欲坐视我韩军与秦军厮杀?此番虽是我韩国向贵国求援,但犀武要明白,秦国素来有东进的野心,若我韩国被秦国击溃,难道犀武以为魏国就能落得到好处?” 见暴鸢越说越激动,公孙喜连忙说道:“暴鸢军将且莫激动。……魏韩两国素来联手抵抗秦国,此番贵国遭到秦军进攻,大王特地命我带十八万魏军前来援助……” 一听说公孙喜此番带来了十八万魏军,暴鸢面色稍霁。 毕竟此番秦国攻打韩国的军队,也不过十二万到十五万之间而已,魏国能一下子派来十八万军队,这份情义确实没的说。 见暴鸢面色稍霁,公孙喜这才接着说道:“但是这十八万魏军,优劣不齐,除十万军队是我从河东调来的军队外,其余八万魏军,乃是从邺城、郾城等地调来的,再加上多日长途奔波,我军中的士卒们早已精疲力尽,需要一点时间整顿军队……不如这样,先由贵军与东周军队一同抵挡秦军,消磨秦军锐气,待等时机成熟之际,我再率十八万魏军猛攻秦军,一战而胜,随后你我合兵一处,共同进兵秦国。” “……” 暴鸢微微皱眉看着公孙喜。 他又不傻,岂会猜不到公孙喜心中的想法,无非就是想利用他韩军先消耗秦军罢了。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说道:“虽我麾下仍有十万韩军,但这些兵卒自去年起便与秦军苦战,恐怕难以挡住秦国的军队……” “暴鸢军将这话就过于自谦了。”公孙喜笑着说道:“当今天下谁不知道,韩国以兵弩之利闻名于世。贵国锻造的兵器(剑类)、弩具,纵使是最坚固的甲胄亦不可抵挡,至于暴鸢军将本人,除非秦国启用司马错,才能堪堪与暴鸢军将相抗衡,似向寿之辈,何足挂齿?”说到这里,他面色一正,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当然,倘若期间有何变故,我当立刻派兵增援贵军,毕竟魏韩两国唇亡齿寒,在下岂会坐视贵军遭秦军重创?” 听了公孙喜的话,暴鸢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 虽然他已猜到了公孙喜的目的,但他也明白,公孙喜那最后一句话倒还真是出自内心,即魏国绝不会坐视韩国遭秦国重创。 道理很简单,因为当前的局势,乃是魏韩两国分别牵制着一部分秦国的军队,但倘若韩国的军队遭到重创,那么秦国势必将所有兵力都集中于魏国这一个,无论是魏王遫还是魏相田文,都不会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包括犀武公孙喜。 换而言之,公孙喜此番保留实力,不排除有希望秦韩两国相互消耗的目的,但绝对不敢坐视韩国被秦国消耗地太厉害,关键时候他还是会立刻派兵援助。 想到这里,再考虑到此番终归是魏国仗义来援,不可奢求太多,暴鸢只能点点头,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若我军失利,恳请犀武立刻派兵来援。” “军将大可放心。” 随后,公孙喜吩咐军中士卒准备了一些酒菜,招待暴鸢。 暴鸢随便用了些酒菜,旋即便告辞公孙喜,返回其军营去了。 待等暴鸢离开之后,公孙喜立刻下令召见麾下的所有军司马。 毕竟,虽说他有意先让韩军与秦军拼个你死我活,但该安排、该吩咐的事,他当然也得事先落实,毕竟对于秦国「不用司马错而用向寿为将」这件事,他多多少少有点怀疑。 而当时,蒙仲就在中军营地。 因为他先前打听到韩军的主将暴鸢亲自来到军中与公孙喜商议军情,以此猜测公孙喜事后多半会召集麾下的军司马,是故一直在中军一带游荡,眼下果然打听到公孙喜召见麾下军司马级别的将领,他立刻直奔公孙喜的帅帐。 在前往公孙喜帅帐的途中,他碰到了唐直、焦革二人。 当时焦革对于竟然在此地看到蒙仲感到颇为惊讶,对唐直说道:“这小子来这里做什么?” 唐直亦不明究竟,微微摇了摇头,索性上前喊住了蒙仲,问道:“蒙仲,你来这里做什么?” 可能是在前一阵子的“后营事件”中看到了蒙仲的“本性”,且当时蒙仲又“义释”了焦革,唐直现如今对蒙仲的印象倒也不坏,于是上前搭话。 见来人是“后营事件”后与自己井水不犯河水的唐直、焦革二人,蒙仲想了想,倒也没有隐瞒,平静说道:“来参加军议。” “参加军议?”焦革惊诧地问道:“你不是师帅么?又不是军司马……犀武派人邀请你了?” “并没有。……不介意的话,能让我跟在两位身后么?” “……”唐直、焦革对视一眼,隐隐猜到了几分。 “你小子,胆子可真大啊……”焦革上下打量着蒙仲。 “有点意思……”唐直似笑非笑地看着蒙仲半响,随即淡淡说道:“倘若被帐外的卫兵拦下,我二人可不会帮你说话。” “到时我自有办法。” “嘿!那就跟着吧。” 于是乎,蒙仲就跟在唐直、焦革二人身后,一同径直走向公孙喜的帅帐。 然而遗憾的是,此刻在公孙喜的帐外充当卫兵的,正是公孙喜身边的近卫,这些都认得蒙仲,怎么可能会让蒙仲混入帐内。 这不,就有一名近卫拦下蒙仲问道:“蒙师帅,你来帅帐,不知有何要事?” 唐直、焦革二人果然没有帮忙,面带几分莫名笑意看了一眼蒙仲,自顾自走入了帐内。 见此,蒙仲倒也不气,毕竟唐直、焦革二人确实没有帮他的理由,更何况,他俩也未必帮得上他。 “我有要事见犀武。” “这……犀武正欲在帐内召见诸军司马,蒙师帅不能待会再来请见犀武么?” “哦,那我到帐内等候吧。” 淡然说了句,蒙仲迈入走向帐内。 那几名卫兵岂能如此轻易放蒙仲入内,当即有人一把拉住蒙仲的肩膀。 此时,就见蒙仲回头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几名卫兵,冷冷说道:“我有要事欲见犀武,你等可是要阻拦我么?……放手!” “呃……” 瞧见蒙仲那冰冷的眼神,那名卫兵下意识缩回手,与其余几名卫士面面相觑,一时间亦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他们都清楚,眼前这位师帅可不是好惹的。 而趁着这个空档,蒙仲闪身走入了帐内,待等那几名卫兵反应过来想要阻拦之际,却见荣蚠等人已经笑眯眯地拦住了他们。 进得帐内后,蒙仲迎着帐内许多军司马级将领的目光,随便找了一个靠近帐口的席位坐下了。 从始至终,他面色自若、泰然处之,就仿佛他也是一位军司马似的。 章节目录 第231章 妥协 『PS:上一章书评有人询问“犀武”与“公孙喜”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特此解释一下,犀首、犀武,这是魏国的两个武职,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包括史书),犀首指代公孙衍,犀武指代公孙喜,因为这两人最具名气,具有代表性。另,“犀”在当时是勇武的象征。』 ————以下正文———— 渐渐地,来到帐内参加军议的军司马级别的将领越来越多。 魏国的军制,亦延续至晋国,而晋国则采取《周礼》的编制,即一军为一万两千五百人,因此,此地十八万魏军,换算下来大概有十四名到十五名军司马。 而此刻到场就坐的魏军将领,则有十五人,甚至于其中还有一人蒙仲并不陌生,即后营的军将公孙竖。 公孙竖撩帐走入时,就一眼看到了坐在帐口附近的蒙仲,这位老将因此愣了一下,但就连蒙仲都感到意外的是,公孙竖非但没有拆穿他,把他驱逐出帐,反而在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两眼后,冲着他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举动充满了善意。 不得不说此事让蒙仲颇感意外,毕竟在前一阵子的“后营事件”中,他蒙仲可是擅自闯入了后营大闹了一场,而后营,恰恰正是公孙竖的管辖区域——很难想象这位老将对他居然没有什么恶意。 『大概是因为段干氏或者西河儒家吧?』 蒙仲有自知之明,可不会武断地认为公孙竖是对他起了爱才之心。 但即便如此,他也毫不介意,甚至恨不得公孙喜也能看在段干氏与西河儒家的面子上重用他。 然而遗憾的是,据近段时间蒙仲的仔细观察,公孙喜终归还是偏向于薛公田文那边,或多或少地对他有所针对。 『话说……公孙喜还未发觉吧?』 蒙仲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帐内主位上的公孙喜,只见后者手持一支笔埋头在面前的矮桌上,也不知在画些什么,写些什么。 可能是在绘制秦、魏、韩三国军队的驻军地图。 倒是站在公孙喜身边的近卫公孙度,早早便发现了蒙仲的到来,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蒙仲。 而蒙仲亦丝毫不怵,几次与公孙度的视线接触。 就当蒙仲暗暗观察着帐内诸人世,那些已在帐内就坐的军司马,亦暗地里观察着他。 记得这些人在进帐后,便已先后瞧见了坐在帐口附近席位中的蒙仲,脸上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 有的军司马不认得蒙仲,因此在见到蒙仲时心中难免惊讶地想道:这小子看起来如此年轻,竟然也是一名军司马级别的同僚么? 而有的军司马却认得蒙仲,是故在瞧见蒙仲时心中的惊讶丝毫反而比其他人更多:这小子,我记得是那个叫做蒙仲的师帅吧?犀武招诸军司马商议军情,这小子怎么混进来的? 但即便是认得蒙仲的军司马,此刻也没有人拆穿蒙仲,毕竟前一阵的“后营事件”已在十八万魏军中传遍,以至于军中上下都得知了一个消息,即这个叫做蒙仲的师帅,后台极硬,且其本人亦相当强势,无端得罪这样的年轻人尤为不智。 且考虑到蒙仲本人也识相,挑了个靠近帐口的席位就坐,因此倒也没有人去找他麻烦。 见此,军司马焦革大感诧异,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军司马唐直说道:“这小子居然还真的混进来了……” 唐直淡淡一笑,摆摆手示意焦革莫要声张,同时转头瞥了一眼坐在帐内主位的犀武。 据他所见,此刻犀武正坐在主位上低头绘制着一份地图,是故也不曾发现蒙仲的到来。 只不过似这般蒙混,又能蒙混到几时呢? 唐直十分期待待会公孙喜瞧见蒙仲时会发生什么。 倒也不是针对蒙仲,他只是对此颇为好奇而已,谁让前一阵子的“后营事件”中蒙仲的手段实在是狡猾呢,因此他想看看,这次蒙仲有什么办法说服公孙喜。 大约又过片刻,公孙喜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此刻再在他面前的矮桌上,果然是一份刚刚绘制的行军地图,地图上大致绘有「伊阙山」、「伊水」、「香山」,以及秦、魏、韩、东周四国军队的驻扎地点。 在解释这份地图前,首先得解释一下“伊阙”的含义。 阙,顾名思义即门阙,因此,伊阙通俗的解释就是“坐落于伊水上的门户天险”。 原来,伊阙一带两山对峙,西有伊阙山、东有香山,伊水从中流过,远远望去仿佛天然门阙,故而称作伊阙。【PS:伊阙山又称龙门山,龙门石窟就在伊水两岸的伊阙山与香山的崖壁上,不过那是北魏时期雕琢的。】 而现如今,韩国的十万军队与东周国的近万军队,就部署在伊水西侧、伊阙山以南的平原上,两国军队在这一带建造了军营与坚固的防御设施,抵挡从西南方向的「新城」而来的十余万秦国军队。 至于公孙喜麾下的十八万魏军,现如今则驻扎在伊阙山的北侧约十里处,距离韩国、东周两国的联军约三十里——当然,考虑到支援韩国与东周军队时需迂回绕过伊阙,实则两军距离并不止三十里。 不过话说回来,公孙喜之所以将军队驻扎在伊阙山的北侧,可不全然是想先让韩国的军队与秦国军队彼此消耗一波,他这也是在防备秦国军队。 毕竟他曾经与暴鸢一同跟随田章前往征讨秦国,对大河以南这片广阔的土地都比较了解,就拿伊阙一带来说,他知道伊阙山的对岸就是香山,且两山高度相似,难保秦军不会派人占据香山,登高窥视魏韩两国军队的部署情况,倘若魏军过于靠前,难保秦国军队不会偷偷摸摸从香山北侧悄然渡河,潜到伊阙北侧,对魏韩两国军队展开两面夹击。 似魏章、樗里疾、司马错那些秦国的名将,都是极为擅长这种战术的人。 只是公孙喜没想到的是,此番秦国居然派向寿统领十余万秦军,这让他有些意外,毕竟向寿带兵打仗素来是按部就班,虽然统兵能力不弱,但很少用什么奇谋,因此公孙喜也不担心暴鸢会被秦军击败。 毕竟韩国与东周的联军,怎么说也有十一万,秦军也才十二万到十五万之间罢了。 “都到齐了吧?这是我方才绘制的伊阙一带的行军图,都传阅一下。” 说着,公孙喜便将手中那块绘有地图的布随手递给近卫公孙度。 只见公孙度将这份地图递给坐在首席的公孙竖后,回到公孙喜身边,低声对后者说了几句。 此时,公孙喜这才转头看向帐口附近,见蒙仲果然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他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沉声说道:“蒙仲,你来做什么?” 蒙仲早已料到公孙度会向公孙喜揭穿自己,见此倒也不意外,闻言一脸平静地对公孙喜说道:“回禀犀武,在下来参加军议。” 听闻此言,公孙喜冷笑道:“我下达的命令,乃是招营内军司马商议军情,你不过是一介师帅,为何不遵将令,混入帅帐?” 『这小子原来只是一介师帅啊?』 『……话说回来这小子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在听到公孙喜的话后,帐内那些不熟悉蒙仲的军司马,无不惊诧、错愕的目光看向蒙仲,心中对于蒙仲的胆大妄为暗暗咋舌。 而那些起初就知道蒙仲底细的军司马,比如焦革,此刻却是颇有些幸灾乐祸——在这些人当中,倒是不包括唐直,毕竟在“后营事件”后,他对蒙仲的敌意早已退散了许多,他只是想看看今日蒙仲有什么办法说服公孙喜允许他留在帐内。 只见在近二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不慌不忙地说道:“军司马,乃各军之长,然在下之上,却无军司马管辖,因此,在下默认自己为一军之长,故而前来参加军议……” “……” 公孙喜顿时气乐了。 默认自己为一军之长?别的一军之长都是军司马级别的将领,手中执掌一万五千兵力,你区区一个师帅,手中仅有两千五百人,仅一军兵力的五分之一,居然也敢狂妄的默认自己为一军之长? “蒙仲,你太狂妄了!”公孙喜沉着脸喝道。 听闻此言,蒙仲的脸上露出几许不解:“咦?难道是在下误会了么?我以为,犀武不将在下划入某位军司马辖下,是为了照顾段干氏的颜面,照顾魏王的颜面,毕竟在下再怎么说,也是段干寅、田黯、公羊平等几位西河儒家的大贤亲自向魏王推荐的……” 『嚯!这小子来头好大!』 在听到蒙仲的话后,帐内的诸军司马——主要是十万河东魏军的那些军司马们,此刻心中着实有些震惊。 或许田黯与公羊平这两位大贤的名气稍稍低些,或许魏军中的这些将领可能不曾听说过,但段干氏,那可是魏国不折不扣的大家族,它即是魏国贩卖牲畜的大家族,亦负责着对魏国王室、公室子弟的教导。 倘若段干氏的名气还不足以,西河儒家的名气总够了吧?现如今魏国国内的官员,至少三成出自西河儒家,或者曾学艺于西河儒家,别看西河儒家在魏国军队中没什么底蕴,但在朝中,即使是薛公田文也不得不给西河儒家面子。 更要紧的是,西河儒家还负责教导魏国的太子魏圉、公子无忌等人,因此得罪西河儒家,就等于是得罪了日后的新君。 “砰!” 公孙喜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沉着脸喝问道:“蒙仲,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老夫么?!” 公孙喜可不傻,哪里猜不到蒙仲是故意在他面前提及段干氏、提及西河儒家、提及魏王魏遫,目的就是为了对他施压。 “不敢。在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蒙仲平静地说道:“难道在下有说错什么么?” “……” 公孙喜顿时语塞,面沉似水地盯着蒙仲。 此时,公孙竖笑着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蒙师帅乃是段干氏向大王推荐的贤才,本就不该仅仅只授予师帅之职,只不过蒙师帅还年轻,犀武恐他不能服众,反而有损段干氏与大王的颜面,是故才暂时授予师帅之职,稍加磨砺一番……” 说着,他转头看向蒙仲,笑着说道:“蒙仲,你可莫要误会犀武的好意啊。” 其实蒙仲内心当然清楚公孙喜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但既然公孙竖这么说,他也乐得顺水推舟,一来,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他也不希望与公孙喜彻底撕破脸皮;二来嘛,公孙竖对他并无恶意,无端树敌没什么必要。 想到这里,蒙仲笑着说道:“公孙军将所言极是,在下自然明白犀武的良苦用心,只是在下立功心切,不得已只能辜负犀武的照拂之意了。……小子年轻气盛,还望犀武见谅。” 他这话一说,就仿佛公孙喜是为了照顾他而有意约束似的,这让公孙竖听了暗暗点头:这小子,懂人情世故,会做人。 于是公孙竖笑着对公孙喜说道:“犀武,年轻人求功心切在所难免,虽说犀武受了段干氏的嘱托,但也莫要过于保护蒙师帅嘛。” 『咦?』 蒙仲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公孙竖。 而与此同时,公孙喜亦皱眉看着公孙竖,因为他知道,公孙竖这话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在深深看了几眼公孙竖后,公孙喜轻哼一声,不再追究蒙仲假冒军司马混入帅帐参加军议这件事。 主将有意揭过此事,帐内的诸军司马自然不会不识相地重新提起。 但不得不说,即便有公孙竖打圆场,但在场绝大多数军司马还是隐约能看出一件事,即犀武公孙喜与蒙仲这名师帅两者不对付。 而巧妙的是,蒙仲这小子来头极大,纵使是公孙喜,一时半会竟也拿他没有办法。 片刻之后,公孙喜亲自绘制的那份地图,传阅遍帐内诸军司马,包括蒙仲这位唯一的师帅级将领。 随即,公孙喜重新安排了麾下各军的部署,主要是以其麾下十万河东魏军为主力,其余八万魏军为辅佐军,部署在伊水西岸一带,防备秦国军队或有可能渡河从后面包抄他们。 “对此你等可有何疑虑么?” 在安排妥当后,公孙喜询问帐内诸军司马。 听闻此言,蒙仲抱拳说道:“犀武,在下有些不解。” 说着,他也不等公孙喜允许,自顾自说道:“犀武,据你所言,秦军不过十二万到十五万之数,而我军与韩国、东周的联军,却有整整三十万,何不三方联手共同进攻秦军呢?” 『这小子……』 公孙喜瞥了一眼蒙仲,淡淡说道:“蒙师帅自要服从将令即可。” “但在下对此甚为不解,请犀武为在下解惑。”蒙仲抱拳问道:“此番犀武受魏王之命,率军前来救援韩国,然犀武途中有意拖延,现如今更是驻军在此,顿足不前,难道是有意延误战机么?” 『该死的小子……』 公孙喜闻言心中暗骂一句。 但不可否认,他眼下对蒙仲稍稍有些忌惮,因为他感觉地出,方才蒙仲已经做好了与他撕破脸皮的打算,否则又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搬出段干氏、西河儒家甚至是魏王魏遫? 好在当时公孙竖及时圆场,否则,他定会出手惩治这个蒙仲。 别以为惩治蒙仲就算他公孙喜占了上风,他敢为了这点事就杀死蒙仲么?不敢! 但蒙仲吃了亏,势必会派人返回大梁通知段干氏。 而段干氏得知此事后,说不定会在魏王面前诋毁他,随后魏王保不定会听信谗言,将驻守在邺城的翟章调到伊阙,取代他公孙喜。 到那时,他公孙喜说不定会被魏王召回大梁,而由翟章代替他执掌此间十八万魏军,你说这件事弄到最后到底是谁吃亏? 这也是公孙喜唯一忌惮的蒙仲的地方,即蒙仲有反制他的手段,尤其是当被蒙仲抓到“有意延误战机”的把柄。 想到这里,纵使公孙喜心中极为不渝,亦只能忍着怒火向蒙仲做出解释:“魏、韩、东周三国联军齐攻秦军的结局,无非就是秦军退守新城。新城乃是韩国此前为抵挡秦军入侵而建造的城池,异常坚固,若使十余万秦军退守新城,这场仗就算是打上一年半载恐怕也难以分出胜负。与其如此,不如叫韩国与东周的军队先消耗秦军,无论胜败,秦军的数量与士气必将遭到削减,介时我军无论再进兵攻打秦军,还是攻打新城,都会轻松许多。……这个解释,蒙师帅你满意么?”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他必须得承认,公孙喜不愧是魏国的名将,考虑问题确实周到,连此刻秦军身后的「新城」也已经考虑在内。 至于这番话是否会是公孙喜信口胡诌,蒙仲倒不怎么认为,毕竟公孙喜这番话讲述地很通顺,想来是早已在心中盘算多时的打算。 “犀武高瞻远瞩,在下不如。”蒙仲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哼!”公孙喜闻言冷哼一声,旋即又说道:“除了叫秦军放心与韩国、东周两国的军队厮杀,我驻军在此,还是为了防备秦军从背后包抄我军……伊水的东岸有座香山,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此刻秦军早已占据香山,窥视着我方的举动,若我驱兵与暴鸢合兵,秦军必然退守新城,然而趁我方联军进兵行程时,设法迂回包抄我联军的后背,施行前后夹击……这个解释,蒙师帅又满意么?” 此时蒙仲还能说什么呢? 他唯有抱拳说道:“犀武高瞻远瞩。” “哼!” 轻哼一声,公孙喜环顾帐内诸将,问道:“还有谁心有疑虑的?一并提出来,老夫可以一一为尔等解惑。” 帐内诸军司马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一来是当蒙仲提出了那个疑问后,诸军司马心中也没了别的疑虑,二来嘛,别看他们是军司马,但可不想蒙仲的来头大,纵使是面对公孙喜亦丝毫不怵。 “很好!” 见无人回应,公孙喜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就按照老夫的安排部署。至于蒙师帅……” 他转头看向蒙仲,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打发这个烦人的小子。 他此前曾打算将蒙仲打发到巩城至伊阙之间的要道,让蒙仲负责保护粮草辎重的运输路线,让这小子远离战场前线,但考虑到蒙仲已经做好了与他翻脸的准备,公孙喜心底或多或少也有些顾忌。 倘若他随意将蒙仲打发到后方,说不定蒙仲在不忿之下,偷偷派人给大梁送封信,搞不好段干氏就会在魏王面前诋毁他公孙喜——虽然临战换帅将军中大忌,但魏王未必没有可能听信段干氏的谗言,派翟章前来取代他。 可留在身边嘛,公孙喜又烦这小子时不时顶撞自己。 几番深思后,公孙喜顿时有了主意,他沉声对蒙仲说道:“蒙仲,既然你立功心切,我就给你立功的机会。……你立刻率你麾下的士卒,前往伊阙山顶驻扎,监视秦军的一举一动……怎么样,这是个紧要的任务吧?” 蒙仲当然知道公孙喜这是想打发走自己,但经过仔细考虑,蒙仲觉得这个任务倒也不坏。 一来是单独领兵更加自由,二来,他也可以借此把握整个战局的走向,倘若秦军果真如公孙喜所言,或有可能从香山一带渡河包抄魏军背后,那么他也能及时提醒公孙喜。 想到这里,蒙仲抱拳领命道:“在下遵命!” 见此,公孙喜面色稍霁。 待军议会结束之后,诸军司马包括蒙仲这名师帅相继离开。 此时公孙喜问公孙竖道:“竖,方才为何在诸将面前言及我受段干氏嘱托照顾蒙仲一事?你可知道此举会令诸将心生误会?” 公孙竖闻言笑着说道:“误会了才好,这样一来,谁都不认为犀武与段干氏有了什么矛盾,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捋着胡须带有深意地说道:“更何况蒙仲此人,我观他今日来意明确,若犀武当时将其逐出,他必定当场翻脸……犀武还能真的杀了此人不成?” 听了这话,公孙喜亦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方才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勉为其难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旋即,他笑着说道:“总而言之,总算是把那小子给打发了……眼下他驻守伊阙山,只要我不给他出战的机会,他亦捞不到什么大的功劳。” 听闻此言,公孙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本意并不希望与拥有段干氏、西河儒家为后台的蒙仲将关系闹僵,但奈何公孙喜执意如此,他也没什么办法。 此后半个月,韩国与东周两国的军队仍旧与兵力相仿的秦军对峙,双方僵持不下。 这一切,正如公孙喜所预测的那般, 一直到四月处,秦军当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秦军主帅向寿被罢免,取而代之统帅十余万秦军的,正是那位曾经攻克了新城、且在此之前籍籍无名的年轻将领,白起! 秦军,临阵换帅! 章节目录 第232章 初会 『PS:感谢“幽月起风”书友打赏一万起点币~』 ————以下正文———— “……故今以白起取代向寿为帅,诸将可有异议?” 时间回溯到数日前,秦国的穰侯魏冉亲自来到伊阙战场的前线,在秦军帅帐中当着所有将领的面,代秦王嬴稷传达了「委任白起为帅」的王令。 『白起?』 『只不过是靠诈术夺取了一座新城而已,凭什么成为诸军主帅?』 『嘁!寸功未立时便被封左庶长,如今又被任命为诸军主帅,这个白起还真是好运!』 在听到穰侯魏冉的话后,帐内诸秦国将领腹诽纷纷,但却没有人胆敢提出异议。 原来就在于他们不敢违抗魏冉。 穰侯魏冉,此人乃是当今秦王嬴稷的母亲宣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自楚入秦后成为秦国大臣,此后因拥立外甥秦王有功,被封为侯,且获得穰邑作为失邑,故而世人称其穰侯。【PS:侯的爵位比君高一级,已是当时最高的名爵。】 当初赵主父还活着的时候,赵国的遣臣楼缓一度取代魏冉作为秦国的国相,但赵主父事后,秦国立刻罢免了楼缓,再度改以魏冉为相,再加上其姐宣太后的影响力,以至于穰侯魏冉如今在秦国可谓是权势滔天,臣子当中无人能及。 如今,穰侯魏冉明摆着要提携白起那个年轻将领,纵使帐内其余秦将心中不服,亦无可奈何。 『难道向寿将军对此也无异议么?』 帐内诸将纷纷将目光投向向寿,以为向寿会站出来解释两句,毕竟在大部分秦军将领们看来,向寿此番担任主帅,其实还是做的不错的,至少并没有什么疏漏让对面韩国的主将暴鸢有机可趁。 但出乎意料的是,向寿从始至终笑而不语,仿佛是对魏冉以白起取代他一事毫无意见。 见此,帐内诸将也就只能接受了被白起那名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所统帅的现实。 “看来并无异议。” 在环视了一圈帐内的诸将后,穰侯魏冉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白起,你即日担任主帅之职,执掌全军十三万军队!” “喏!”白起神色严肃地抱拳接令。 片刻后,当日的军议会结束,帐内的秦军诸将纷纷离开,只剩下魏冉、向寿、白起三人。 此时,向寿长长吐了口气,笑着说道:“我总算是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 他这话可不是自我解嘲,事实上,向寿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将领:倘若让他带着几万秦军攻打某座城池,那他向寿倒也可以胜任,但像眼前这种动辄两方投入几十万大军的大规模战争,那他就不能胜任了。 首先他没有足够的魄力在这种规模的战争中做出种种决策,其次,他也欠缺克敌制胜的奇谋,就像公孙喜对他的评价那般,他只是一个只会按部就班带兵进攻的将领,一定能打赢的战争,那多半不会打输,但不一定能打赢的战争,他也未必能够取胜。 就这么回事。 如今魏冉带来了秦王嬴稷的命令,改任白起为帅,事实上向寿亦为此暗暗松了口气。 在听到向寿的话后,穰侯魏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或许有人会觉得,魏冉在秦王嬴稷面前推荐白起取代向寿,因此可能魏冉与向寿的关系并不好。 然而这么想就错了,魏冉是宣太后的弟弟,而向寿是宣太后娘家的亲戚,这二人在秦国其实是一个阵营的,皆属于宣太后一党。 包括白起,白起也不是外人,别看他是秦国本地人,但事实上,他是芈姓之后,他的祖上是楚平王之子太子健的儿子「王孙胜」,因被封为「白公」故而又称「白公胜」,成为芈姓白氏的祖先。 因父亲楚太子健遭楚国臣子费无忌陷害,失去了继承王位的机会,白公胜后来起兵叛乱,试图从楚惠王熊章手中夺取楚国君主的位置,可惜起事失败,白公胜死于乱军之中,而他的子孙,则因为恐惧遭到牵连而逃到秦国居住,即白起的祖先。 这也是穰侯魏冉从一开始就对白起另眼相看的原因,即彼此都是芈姓之后。 当然,除了这一点外,更主要的还是因为魏冉看重白起的才华。 总的来说,以宣太后、穰侯魏冉为首的芈姓贵胄,虽然现如今在秦国权势滔天,但他们也并非没有政敌,他们最大的威胁,即秦国的嬴姓一族。 比如此前秦国的名将樗里疾,即嬴疾,此人就是魏冉都要忌惮三分。 不过自从嬴疾因病故去之后,嬴姓一族就几乎没有什么顶梁之柱了,这也是以宣太后、穰侯魏冉为首的芈姓国戚逐渐掌控秦国权利的原因。 毫不夸张地说,现如今在秦国,宣太后的影响力与穰侯魏冉的权势,两者相加的威力甚至要在秦王嬴稷之上。 “不用管他。” 见白起看向向寿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歉意,魏冉摆摆手说道:“他被暴鸢、犀武吓破了胆,还指望他能打赢这场仗么?” “喂喂喂……”向寿闻言故作愤然地说道:“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假如只是力争不败的话,我也可以办到的。” “那假如我希望战胜对面的魏韩联军呢?”魏冉似笑非笑地看向向寿。 “呃……”向寿讪讪一笑,不再说话了。 这也难怪,毕竟韩国与东周两国的联军就有十一万,再加上魏国派来的援军十八万,此时对面的魏、韩、东周三国联军,总兵力堪堪达到三十万,而他秦军才多少?十三万而已,连一半都不到,向寿哪有什么自信能击败这支联军? “哼!” 玩味地轻哼一声,魏冉转头看向白起,见后者满脸凝重之色,他笑着宽慰道:“不用在意我方才的话。……白起,此番我在大王面前举荐你为帅,只是因为我知道向寿那家伙肯定没办法击败暴鸢与公孙喜。但你不同,我对你有很大的期待。不过,你也不必过多压力,在对面三十万联军面前,只要你能守住新城,便是大功一件,在此之上,若你能重创魏韩两军,那自功上有功,我会亲自在大王面前为你表功!” “多谢穰侯提携,在下感激不尽!” 白起恭敬地抱拳说道。 面对魏冉,白起非常恭敬,毕竟,别看他是楚国的公族后裔,可传承到他这一带,他在秦国基本上也与平民无异,若非是投靠了魏冉且得到后者的赏识,他白起凭什么在去年攻打韩国新城之前就受封「左庶长」之职? 试问秦国的左庶长是什么档次的官爵? 放在其余国家就是「下卿」、「小司马」级别。 小司马,顾名思义即是大司马的佐官。 也就是说,白起在他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战争、没有建立任何功勋的情况上,就得到了类比下卿、小司马官职级别的左庶长职务,可想而知魏冉对他的提携。 “好好带兵。” 魏冉笑着拍了拍白起的肩膀,继而转头对向寿说道:“向寿,你多帮衬帮衬白起。” “我晓得。”向寿亦笑着挥了挥手,旋即问魏冉道:“你是即可返回咸阳,还是在军中留几日?” 魏冉想了想说道:“不留了,我还有事,需立刻返回咸阳……” 说白了,他此番他亲自前来战场前线传达秦王嬴稷的王令,实则就是为了给白起站脚助威,让秦军中那些将领都明白一件事:即白起是他魏冉推荐的心腹之将! 白起亦想到了这一层,感激之余挽留道:“穰侯,无论如何,请用了饭再回咸阳吧。” 魏冉笑了笑,旋即拍拍白起肩膀说道:“军中又无甚好酒菜,就不必了,我还赶着回咸阳,待你重创魏韩两国军队得胜而归,我再与你畅饮不迟。” 说着,他与向寿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继而告辞离开了。 与白起一同将魏冉送出营外,看着魏冉坐上马车直奔咸阳而去的背影,向寿对白起道:“此番穰侯是特地为你而来,你可莫要辜负穰侯的盛意啊。” “向将军所言极是。” 白起点点头,流露出感激之色的面庞上,逐渐浮现几丝决意。 虽然穰侯魏冉对他的要求仅仅只是守住新城即可,但白起对自己的要求可没有那么低。 无论是为了报答穰侯魏冉,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白起都希望自己能在这场仗中表现地更加出色。 比如说,重创魏韩两国军队! 然而,这话说地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却颇为艰难——别说重创魏韩两国军队,事实上对面的十一万韩国与东周国的联军,就足够秦军头疼的了。 唔,东周国的军队事实上可以忽略不计,关键还是那十万韩国军队。 秦、齐、赵、魏、韩,在如今的各国局势中,作为三晋之一的韩国,已经跌落到第五位,与宋国平起平坐,但就像去年齐国起兵十五万攻打宋国却最终失败一样,就算是秦、齐这种强国想要吞并韩、宋这种小国,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成的。 宋国远没有齐王田地所预想的那般羸弱,而韩国作为三晋之一,也绝没有世人所误以为的那般弱小。 不可否认,相比较魏、赵两国,同为三晋之一的韩国,除了有过一段韩昭侯时期的短暂中兴外,其余时候默默无声,始终扮演着一个被秦、魏两国欺负的角色,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一个弱小的国家,为何又有「天下强兵(剑)劲弩皆出自韩」的美誉呢? 这样一想其实就明白了,事实上韩国并不弱,甚至可以说,由于它被夹在秦、魏、赵、楚四个强大的国家之间,非但没有向外扩张的机会,反而时刻受到秦、魏、楚等国的威胁,这使得韩国的军队制物发展地极为快速,且历代的韩国君主就算再平庸,也不会终止在锻造工艺方面的提升,因为这是韩国唯一能够在这个乱世苟存下来的保障。 正因为如此,韩国军队的兵器与弓弩,事实上是整个中原工艺技术最高超的,就拿弩具来说,射程更远、准度更高、威力更大,纵使是秦国军队面对韩国军队的弩具,亦是无可奈何。 这一点,已经在前一阵子秦军试探性进攻韩军的战斗中得到验证。 当时仍是向寿担任秦军主帅,他试探性地对韩将暴鸢麾下的军队展开了进攻,几乎那十万韩军只是放了几拨弩矢,就令秦军损失惨重,逼得向寿不得不放弃那次的试探。 这也难怪,毕竟暴鸢麾下的军队,乃是韩国目前已屈指可数的精锐。 当然,事实上无论是秦王嬴稷,亦或是宣太后、穰侯魏冉,他们都没想过一口气吞并韩国,秦国历来对付魏韩两国的策略,就是步步逼近、徐徐蚕食,只有像齐王田地那种狂妄的家伙,才会想着一口气吞并一个小国。 而说到近两年秦国对魏韩两国的进攻,主要还是为了试探「魏韩同盟」的可靠程度,为日后徐徐蚕食两国做准备。 事实上白起此前率军攻打韩国的新城,这也只是秦国的一次尝试,看看是否能攻陷这座要塞,毕竟这座新城是韩国为了抵挡秦国入侵而建造的边境要塞,无论早晚,秦国迟早都要想办法将其拔除。 可没想到,白起一战就打下了新城,这非但让原本就器重他的穰侯魏冉再次肯定了他的才能,也让秦国上下心生了趁胜进攻的念头。 否则,假如韩国的新城并没有被攻克,秦国的主要进兵方向,多半还是魏国的河东之地,毕竟相比较之下,河东更加殷富,并且是秦国进兵中原的必经之路——倘若能打下河东,秦国就能顺势威胁魏国的大梁,顺便将韩国的「上党(郡)」收入囊中,那也是一块殷富之地。 可既然如今已攻陷了新城,秦国倒也并不介意尝试看看能否攻占韩国更多的土地。 但还是那句话,暴鸢麾下的十万韩军并不弱,更别说还有魏将公孙喜麾下的十八万魏国援军,这场仗白起想要重创魏韩两军,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对此,白起也有他自己的盘算。 次日,白起与向寿二人带着数百名秦卒,乘坐战车来到了伊水东岸的香山。 他们登上香山的山顶,居高临下窥视着河对岸的敌军营寨,根据旗号判断,在伊水的西岸,伊阙山的南侧,即驻扎着暴鸢麾下的十万韩军与东周的近万军队——唔,东周的军队可以忽略不计。 在仔细观望了一阵后,白起对向寿说道:“果然,魏军没有上前……” “这就奇怪了。” 向寿闻言皱着眉头说道:“据巩城一带的细作传来的消息,公孙喜应该已率领十八万魏军抵达了伊阙一带……” 正说着,忽然有一队秦卒来报,说是他们在香山的北侧,远远看到了河对岸的魏军营寨。 与向寿对视一眼,白起当即带着士卒来到香山的北侧,登高眺望河对岸。 果然如那些士卒所言,白起在伊阙山南侧的平地上,依稀看到了一座广袤的军营,虽然两地相隔甚远,在那座军营上方飘扬的旗帜白起看不真切,但随便怎么想也能猜到那必然是魏军的军营——除了是魏国的援军,韩国根本无力再凑出一支那般数量的军队。 “嘿!” 见到这一幕,向寿轻笑着说道:“韩军在伊阙山的南侧,魏军在伊阙山的北侧……公孙喜这是想借机使韩军与我秦军彼此消耗么?看来魏韩两国的同盟,确实已不复当年那般牢固了……” 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吐了口气,摇摇头说道:“可即便如此,这场仗亦不好打啊。……纵使公孙喜有意叫韩军与我秦军相互消耗,但他绝不会坐视韩军被我军重创,一旦战况对韩军不利,他势必会立刻派遣援军……到时候,被韩军拖到精疲力尽的我军,就得面对一支精力充沛的魏军……不好打,不好打。” 听闻此言,白起压低声音说道:“那就先设法击溃魏军!” “先击溃魏军?”向寿吃惊地看向白起。 只见白起沉声说道:“韩将暴鸢,我观他近期用兵,皆只注重于防守,他在想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无非就是尽可能助公孙喜拖垮我军,好让魏军能在此之后轻易击败我军,换而言之,若我军不主动进攻,暴鸢也不会主动出击,如此一来,我等只需在军营一带虚设旗帜,便能骗得暴鸢按兵不动……” “……趁机再将主力抽调攻打魏军?” 向寿听懂了白起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你是打算在这一带渡河袭击魏军么?我观魏营的坐落,似乎魏军对此有所防范。” “隔着伊水袭击十八万魏军?不不不,倘若这般,一旦被魏军发现,对我军半渡而击,我军必败。” “那你的意思是……” “从西侧绕过去,绕过韩军的军营。” “从西侧?”向寿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道:“迂回至雒水么?” “对!”白起点点头说道:“先悄然向西渡过雒水,避开韩军,然后再次渡过雒水,便可抵达魏军的背后……” “魏军不至于对雒水毫无防范吧?”向寿皱眉说道。 “无妨。”白起轻笑着说道:“我军只需在这香山一带设下疑兵,让公孙喜误以为我军将渡河袭他军营,如此一来,他必定会伊水严加防范,而忽略了西侧……”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向寿捋了捋胡须称赞道。 而此时,就见白起抬起头看向河对岸的伊阙山,在足足凝视了半响后,低声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确认魏军的部署状况。……这里瞧不真切,不如到那座山上,去看看魏军的部署。” 说话间,他指了指远处的伊阙山。 “伊阙山?” 向寿抬头看了一眼,面色顿变地说道:“你疯了?那座山南侧是十万韩军,北侧是十八万魏军,你居然说要到那座山上窥视魏军的部署?怎么想都知道那座山上必定有魏韩两军驻守。” 白起笑着说道:“但魏韩两军目前不是貌合神离么?若碰到魏军的卫士,我便诈称是韩卒;若碰到韩军,我便诈称是魏卒,想来魏韩两军对彼此并不是很熟悉,不至于会识破我的伎俩。” “……” 向寿无言以对地看着白起,半响后摇摇头说道:“你简直……太过于大胆了。” 听闻此言,白起瞥了一眼远处的魏营,压低声音说道:“我军仅十三万,若两军僵持,我军断然没有可能击败魏韩联军,唯有出奇谋,才有取胜的机会!” 向寿闻言皱了皱眉。 虽然他觉得白起想要到伊阙山上窥视魏军部署的这件事简直就是找死,但仔细想想,白起说得倒也没错:以寻常的战术,基本上是没可能击败魏韩联军的。 “好吧,我就舍命陪你一行,谁让穰侯让我关照你呢?” 向寿叹了口气说道。 见此,白起笑着说道:“向寿将军放心,此行看似凶险,但我认为最多有惊无险。” “但愿如此吧。” 向寿叹了口气。 当日,白起就下令麾下的士卒们就近砍伐林木,打造了几只木筏、小舟。 等到次日,待天色还未大亮时,白起就带着向寿与几十名秦卒,从香山一带乘坐木筏小舟,悄然划到对岸。 待将木筏小舟藏在沿河的芦苇丛中后,白起与向寿并几十名秦卒,便悄然登上了伊阙山。 一路上,向寿战战兢兢,毕竟这一带驻扎着近三十万的敌军,一旦被敌军发现他们的踪迹,三十万人纵使每人朝他们吐一口唾沫都足以淹死他们。 但幸运的是,直到白起一行人登上伊阙山北端的山顶,沿途都没有碰到魏韩两国的士卒。 此时,天色已经放亮,白起居高临下,将魏军营寨的坐落与部署皆看在眼里。 他轻笑着说道:“果然!公孙喜此刻就防着我军跨伊水偷袭他营寨,是故在伊水河岸设下了重重防御,只要我等在香山设下疑兵,他必定中计。” 虽然向寿听着心中欢喜,但还是忍不住劝道:“既然已看过了魏军的部署,此刻就回营吧,终归此地过于凶险。” 白起与向寿关系很好,自然不会嘲笑后者的胆小,微笑着点点头,旋即便带着众人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们返回的途中,他们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师帅,前面就快到山顶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小队士卒出现在白起等人的面前。 『师帅?』 白起仔细看向那名被称作师帅的将领,感觉对方似乎比他还要年轻的样子。 “唔?有人?” 那队士卒亦注意到了白起等人,纷纷抬起头来,与白起等人打了个照面。 狭路相逢! 章节目录 第233章 初会(二) 时间回溯至三月十八日,即蒙仲不惜冒着与犀武撕破脸皮的危险,擅自前往军中帅帐参加军议的当日。 在军议结束后,蒙仲回到了自己的营区,召集了麾下的部将,除蒙虎、蒙遂、蒙傲等人外,亦召集了曹淳、魏续、蔡成、吕闻、於应这五名原来的旅帅,总共亦有十来人。 在众人面前,蒙仲将今日冒险前往中军帅帐的事先说了一番,只听得众人心惊胆颤,其中就数年纪最小的蒙傲,从始至终神色最为鲜明,显然是为蒙仲捏着一把冷汗。 “……如此这般,犀武命我等驻扎于伊阙山,窥探秦军虚实,监视其一举一动。”最后蒙仲笑着说道。 “呼。” 在听完蒙仲的话后,向缭长长吐了口气,笑着说道:“纵使是事后听你所说,我亦觉得惊心动魄。……虽说前几日我劝你表现地稍微强势些,可你也不至于当着那十几名军司马吧?是人都要面子,公孙喜亦不例外,若他当时被你激怒,后果不堪设想。” 蒙仲淡淡一笑。 的确,当时帐内的气氛极其凝重,幸亏有公孙竖出面圆场——话说回来,蒙仲觉得公孙竖的态度有点奇怪,似乎后者并不希望公孙喜与薛公田文走得太近。 “目的达到不就好了。” 乐毅笑着说了句,旋即带着几分意外的神色看向荣蚠,赞许地点了点头。 毕竟在蒙仲的讲述后,荣蚠当时十分机智,在蒙仲趁那几名卫士不备闪身走向帅帐时,正是荣蚠与其余几名宋兵笑嘻嘻地拦住了那几名公孙喜的近卫,以至于那几名近卫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蒙仲走入帅帐。 “有魄力!” 魏续亦竖起大拇指称赞着。 曾几何时,他对蒙仲、蒙遂、蒙虎这帮年纪比他小一轮的年轻人并不在意,直到「后营事件」之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跟了一位如何了不得的主将。 当时,数千人在围站在后营内,唯独蒙仲一个人坦然坐在一张长桌旁,面色自若地等待着后营主将的到来,这份魄力,纵使魏续至今想起来仍让他浑身激动。 哦,对了,除了蒙仲以外,当日蒙虎也颇为出彩,尤其是蒙虎当日轻轻推开他,率先闯入后营,朝着后营大喊“陈昌给我滚出来”的时候,魏续深深被这位年纪比他小一轮的旅帅给折服了。 然而,虽说并不影响魏续与蒙虎来往,但蒙虎的副将乃是曹淳,并非是他魏续,这或多或少让魏续感到有些遗憾。 『唔?』 曹淳发现魏续看了自己一眼。 对此曹淳也感觉有点纳闷,近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魏续总是会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斥着一些让曹淳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好了好了。” 说笑了一阵,蒙仲见时候也差不多了,遂拍拍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旋即他正色说道:“现在先来分配一下任务吧。我的想法是,三个营到伊阙山砍伐林木,建造营寨,两个营搬运粮草辎重……此事向缭会负责与后营交接。那么,自己选择吧。” 听闻此言,就连蒙虎苦着脸说道:“建造营寨、搬运粮草……感觉听上去怎么都是苦差事啊?要不我负责打猎吧?我觉得伊阙山上肯定会有些飞禽走兽,正好捉些回来给弟兄们尝尝鲜。” 在帐内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蒙仲瞥了一眼蒙虎,神色自若地说道:“好,蒙虎自愿伐木建营,其他人呢?” “喂喂喂,阿仲……” 蒙虎赶紧想要解释,但只可惜蒙仲根本不理他。 “那我也负责伐木建营吧。”华虎笑着说了句,旋即朝着面有不甘之色的蒙虎说道:“阿虎,比一比你我哪一方建营的速度快?怎么样?” “哦?”蒙虎歪着头看了一眼华虎,脸上的不甘之色当即收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又比?剑术、骑术、弓术,军功、行军……你哪次赢过我?算了吧,总是赢我感觉也没啥意思。” “你……”华虎气得面色涨红,咬牙切齿地说道:“少废话!到底怎么样?” “那就比咯……我奉陪。”蒙虎笑嘻嘻地说道。 从旁,穆武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蒙虎与华虎,旋即笑着说道:“阿仲,那我也负责伐木建营吧……” “唔?” 蒙虎、华虎二人闻言转头看向穆武,却见穆武连忙摆手说道:“要比试你俩自己去比试,可别拉上我。” 而此时,蒙仲点头说道:“那就这样,蒙虎、华虎、穆武三人负责伐木建营,武婴与乐进二人负责搬运粮草物资。向缭、乐续二人负责与后营交割,没有异议就这么安排。” “喏!” 帐内诸人抱拳应道。 会议结束后,蒙虎与华虎二人在相互斗嘴的过程中离开他,这让跟在他们身后的曹淳、蔡成二人颇感觉有些尴尬。 “前一阵子我就说了吧?你我现在是对手了。” 耸了耸肩,蔡成颇有些无奈地对曹淳说道。 曾经在唐直麾下的时,他与曹淳的关系最亲近,但架不住他俩目前的上官蒙虎与华虎二人却是一对谁也不服谁的竞争对手。 “呵呵。”曹淳笑着说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蔡成愣了愣,旋即当即笑骂道:“这话由我说才对!” 而此时在他们四人身后,则跟着穆武与他的副将吕闻。 『嘿!就让华虎与蒙虎去争,别到时候两人通通输给我,嘿嘿嘿……唔,不行不行,暂时不能先表现出来,否则万一到时候没赢过就尴尬了……』 目视着蒙虎与华虎二人的背影,穆武低声嘿嘿笑了一阵,旋即立刻端正了神色。 “……” 在他身边,吕闻表情古怪地打量着自己的主将。 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的主将挺不错的,武艺不弱、又懂得兵法,性格又沉稳,唯独总是莫名其妙地嘿嘿低笑,至今吕闻也没弄懂这位主将到底在笑些什么。 跟着穆武与吕闻二人身后走出帐外的,即武婴与魏续、乐进与於应二人。 刚走出帐外,就见乐进笑着说道:“说到搬粮,我忽然想到一个笑话,於应,我跟你说……” “旅帅。”於应当即打断道:“还是先去集结士卒,宣布师帅的将令吧?” “急什么呢?我跟你说……” “两位,先告辞了。” 见乐进仍不想放弃,於应朝着武婴与魏续二人抱了抱拳,拉着乐进转身就走。 从远处,仍能听到乐进与於应二人的对话。 “於应,我跟你说……” “住口!” 最后,只剩下武婴与魏续二人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不得不说,魏续绝非沉默寡言的性格,但偏偏却碰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上官,在默不作声地跟了一段后,他实在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问道:“旅帅,方才师帅叫我诸人自己选择任务时,你为何一言不发?” 武婴闻言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魏续:“你认为搬粮比伐木建营更辛苦?” “我不是这个意思。确实,搬粮是要比伐木建营轻松,但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你为何不开口呢?倘若有个更辛苦更累的任务,你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岂非最后就落到我等头上了么?” “即便如此……那更辛苦、更累的任务,也总要有人去负责的,不是么?”武婴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着大义凛然的话。 “呃……”魏续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半响后,他皱着眉头试探道:“那假如是争出战的机会呢?……旅帅,曹淳他们麾下的武卒,咱们手下也是武卒,不能咱们总是捡人家挑剩下的……” “你想立功?” 武婴有些惊讶地看着魏续,旋即点点头说道:“别急,总会有机会的。” “……” 魏续深深看了一眼武婴,彻底没了脾气。 事实上,魏续并非急着想要立功,他只是希望自己跟随的主将能强势些——这一点,他们如今的师帅蒙仲就跟合他胃口,正面抗拒十八万魏军主帅犀武,最终让后者妥协,默许其参加军议,这是多么了不起、多么风光的事! 但眼前这位旅帅…… 实在是,实在是太稳重了,仿佛是一潭死水似的,稳重地就连他魏续这等暴脾气的人,在此人面前都提不起发火的劲来。 『该死的曹淳!』 不满之余,魏续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着曹淳。 次日,向缭与乐续二人前往军中后营,找到后营军将公孙竖,向后者讨要了一些粮草以及炊具。 而蒙仲,则带着蒙遂、乐毅、蒙虎、华虎、穆武几人,登上伊阙山,挑选适合建造军营的地方。 鉴于这座军营的建造目的,是为了窥视秦军的营寨,监视其一举一动,因此,蒙虎一行人来到了伊阙山东南方向的山区。 从这里眺望远处,蒙仲非但可以看到韩国、东周两国联军的营寨,也可以看到更远处秦国军队的联营,只不过鉴于两地相隔太远,只能看到秦营的大致轮廓,却无法清楚看清其营内走动的秦国士卒。 但即便如此,倘若远处那座秦军营寨有何异动,在这片山区大致还是能看清楚的。 除此之外,此处还能监控伊水对岸那座香山的情况,不过暂时蒙仲并没有找到香山山上有秦军出没的迹象,毕竟香山山上的树木植被遮挡了视线。 “就在这里建造营寨吧。” 对附近一带地形颇为满意的蒙仲点头说道。 听闻此言,乐毅在旁说道:“建营之前,先让军中的士卒逐杀山上的野兽吧,防止建营时有士卒被野兽所伤……” 乐毅还未说完,蒙虎就在旁兴奋地叫道:“我赞同阿毅的话,阿仲,趁着这次机会,咱们来比试一下吧?看看谁猎到的猎物多。” 蒙仲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蒙虎,但乐毅却在旁笑着说道:“也无妨,反正建营之事倒也不着急,至于监视秦军的动向,只需派些人驻守在此即可。” 听乐毅这么说,蒙仲思索了片刻,倒也同意了,毕竟正如乐毅所言,在伊阙山上建营这件事,的确并不着急。 当然,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闲情逸致与蒙虎、华虎、穆武几人比试什么谁捕获的猎物多,此后几日,当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各自带着麾下的魏武卒满山狩猎时,蒙仲时常与蒙遂、乐毅等人来到伊阙山的东南山区,登高眺望远方的秦军营寨。 “奇怪了,秦军为何不进攻?” “不清楚。” 一连窥视了七八日,蒙虎、华虎、穆武那边差不多都快把伊阙山上的飞禽走兽全部捕捉光了,蒙仲还是没有等到秦军出营攻打韩国的营寨。 反倒是趁着这段时间,蒙仲大致弄清楚了韩军的营寨部署,以及营内韩卒每日的操练情况。 值得一提的是,鉴于他的窥视,韩军主将暴鸢还特地派了一名叫做「韩足」的军司马带着几百名韩卒上山来看看究竟,想知道究竟是谁每日在伊阙山上窥视他韩军营寨。 当时蒙仲出示了兵符,也解释了是犀武派他前来此地驻守、监视秦军动静,那名叫做韩足的韩军将领当即就和善了许多,并对蒙仲说了一番诸如“多多关照”的话。 也难怪,虽说蒙仲官职低,但他是犀武派来监视这块地区的将领,倘若秦军果真前来进攻、且韩军招架不住的话,还得仰仗蒙仲立刻派人通知犀武——在明知这种情况下,那名叫韩足的将领又怎么会得罪蒙仲呢? 更何况那韩足瞧着很真切,跟在蒙仲身后的魏卒无不是魁梧有力的士卒,一身肃杀之气,怎么看都像是魏国的精锐,魏武卒。 意识到这一点后,韩足自然对蒙仲更加尊重,回到韩营后将这件事与主将暴鸢一说,暴鸢还特地又命人带了些酒肉给蒙仲。 不得不说,无论是暴鸢也好、韩足也罢,二人都误会了,误以为手执魏武卒的蒙仲乃是犀武身边的亲近将领——毕竟寻常将领哪有资格统帅魏武卒呢? 四月初,见蒙仲迟迟不在伊阙山上建造营寨,每日仍往返于军营与伊阙山,公孙喜便派近卫公孙度去催促。 这也难怪,毕竟在三月下旬,当公孙喜召集麾下诸将召开例行军议,想了解一下各军的近况时,蒙仲每次都能及时赶到参加会议,这让公孙喜感到很烦躁——他一看到蒙仲就感觉很烦躁,毕竟除了蒙仲,军中上下谁在他面前不是服服帖帖的? 唯独这个蒙仲! 在公孙喜派人催促的情况下,蒙仲只好加快在伊阙山上建造军营的日程,毕竟时隔十几日,他除了已逐杀完伊阙山上的野兽以外,至今还未动工,虽说建营这件事并不着急,但确实说不过去。 好在这几日伊阙一带下了一场雨,因此蒙仲倒也能以此作为借口。 四月初,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总共一千五百名魏武卒,在伊阙山的北侧、西侧砍伐林木,毕竟伊阙山上的树木,并不足以建造一座完整的军营,并且蒙仲也不打算将伊阙山上的树木全部砍伐,否则一座山丘光秃秃只有一座军营,秦军隔着老远就能清楚看到营中魏卒的动静——蒙仲可不希望自己的军营完全暴露在秦军士卒的窥视下。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继续登上伊阙山,窥视秦军的动静。 虽然说近段时间秦军毫无异动,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一日,蒙仲带着蒙遂、乐毅、荣蚠、蒙傲等一行人上山,同行的还有武婴、魏续、乐进、於应四人,毕竟后四人已经将许多粮草从巩城一带的魏营搬到了伊阙魏营,在伊阙山上的营寨建成之前,他们并不需要再负责什么事物。 期间,在沿着前几日经过的山路前往伊阙山的东南方向时,蒙仲忽然发现沿途遇到的一条小径上,留有一串脚印。 “这条路我们走过么?” 蒙仲指着那条小径询问乐毅。 乐毅摇了摇头。 蒙仲皱着眉头抬头看向山顶。 那条小径通向的山顶,是伊阙山的北部山区,站在山顶眺望远处,能看到的自然只有魏军连绵十几里的营寨,这也正是蒙仲至今为止没有登上这边山顶的原因。 “会不会是阿虎他们前几日留下的?”蒙遂在旁猜测道。 “……” 蒙仲蹲下身,皱着眉头观察着地上的脚印。 不可否认,十天前蒙虎、华虎、穆武那帮人确实带着几百名魏武卒满山头的捕捉猎物,就连山中的蛇类都被他们抓起来烤着吃了,但那是发生在下雨前的事,之后蒙虎那些人就到附近的树林砍伐树木去了,根本不曾跑到伊阙山上来,更别说跑到靠近魏军营寨这边的山区。 “不,这些脚印很完整,不像是下雨前阿虎他们留下的,反而像是刚刚留下的……” 说到这里,蒙仲抬头看了一眼这条小径所通往的山顶。 “走,去看看!” 一声令下,蒙仲当即改变了原来的打断,带头沿着这条小径走向山顶。 期间,蒙遂笑着问道:“阿仲,你不会是怀疑此地有秦军的细作吧?” 听闻此言,众人皆笑了起来。 秦军的奸细?跑到这里来,在十万韩军、十八万魏军的包围下窥视他魏军营寨?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的行为! “师帅,前边就快到山顶了。”於应笑着说了句。 他刚想说“这不是没什么异常嘛”,结果就看到从山顶走下来一队士卒。 “唔?有人?” 蒙遂、乐毅等人也是愣了一下,当即警惕起来。 …… 『这些人是哪里的士卒?』 白起与蒙仲相互看了一眼。 随即,白起抢先喝问道:“你等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蒙仲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旋即装作色厉内荏的样子,故作强装镇定地说道:“我……我等乃是韩足军司马麾下的士卒,负责在伊阙山上巡逻……你……你又是什么人?” 『韩足?这些人居然是韩卒么?我还以为他们是魏卒……』 白起当然知道韩军主将暴鸢麾下有一名叫做韩足的军司马,在听了蒙仲的话中,当即冷哼道:“巧了,我亦是奉命前来山上巡视,只不过,我奉的是犀武的命令。” 『……』 听闻此言,蒙遂、乐毅、武婴、魏续、於应等人皆微微低下头,以免自己露出古怪的表情而惊动眼前这些秦军的奸细。 同时,他们已经做好了骤然发难的准备。 唯独蒙傲年纪小,对当前的情况有些困惑:这个人怎么也是奉了犀武的命令前来巡视?巡视的任务,犀武不是交给蒙仲阿兄了么? “犀、犀武……公孙喜公孙将军么?” 蒙仲装作吃惊的样子,连忙招招手示意乐毅等人让开道路。 『……』 白起瞥了一眼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蒙傲,心中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就在白起刚刚经过蒙仲身边的时候,只见蒙仲一改之前那色厉内荏的模样,猛然拔剑斩向白起的脖颈。 白起早就防着这一手,当即亦抽出腰间的佩剑,反身挡下了蒙仲斩向他的那一剑。 “背后偷袭,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白起平淡地说道。 “哼!”蒙仲轻笑一声,也不回应,挥舞手中利剑朝着白起一番猛攻。 而与此同时,乐毅、蒙遂、武婴、魏续、乐进、於应、荣蚠与其余若干士卒,亦纷纷拔剑,无需蒙仲下令,便杀向迎面那些秦军奸细。 这些明摆着就是秦军奸细! 还他么还奉了犀武的命令前来山上巡视,你他么也叫蒙仲么?! 倒是向寿与其余二十几名秦卒反应慢了些,被乐毅、蒙遂等人一阵抢攻逼得手忙脚乱,当即就有数人受伤。 “叮!” 一声兵戈之声响起,蒙仲手中的利剑与白起的剑再次斩在一起。 “你这把剑……看起来很不错。” 见对方手中的剑竟然没有被自己斩断,蒙仲亦稍有些惊讶。 毕竟他手中的这柄剑,乃是宋王偃所赠,虽然谈不上削铁如泥那么夸张,但确实要比寻常的剑坚固、锋利许多,比如当初田文身边的近卫,就曾被蒙仲一剑斩断手中利剑。 “啊?你说这把剑?呵,毕竟是贵人所赠之物,自然不同于寻常之剑。不过听你这么一说,看来你手中的剑,来历亦不简单……” 说着,白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蒙仲,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话说回来,你明明是魏卒,居然诈称是韩卒,连我也一时不察上了你的当……足下可真是狡智啊!” “彼此彼此!”蒙仲平淡回应。 这一日,秦军主帅白起一行二十余人,与魏军师帅蒙仲一行二十余人,双方在伊阙山上杀成一团。 狭路相逢! 章节目录 第234章 追杀 “投降可免一死!” “妄想!” 在用手中利剑搏杀的期间,蒙仲朝着白起喝道,没想到却遭到了白起的呵斥。 不得不说,这是蒙仲并不清楚白起等人的底细,以为对方只是寻常的秦国奸细,他哪里知道他所逮住的,竟然一位身为秦军主帅的大鱼。 而白起虽然当即开口喝止,但不能否认,他是越打越心惊。 他原以为对方年纪不如自己,武艺应该也比不上自身,可没想到,对面这名魏军的师帅武艺相当谙熟,而更关键的是,对方的剑技并不像是平日里单纯多加练习剑术就能练成的,似乎是通过与人搏杀而练就的,这使得有两名秦卒本想从背后偷袭蒙仲为白起解围,却反而被蒙仲反手一剑斩断利剑,再复一剑所杀。 『魏国的年轻将领,原来都是这么勇猛的么?』 白起越打越心惊。 “铛!” 一声脆响,蒙仲手中那柄刺向白起咽喉的利剑被后者用剑挡开了,可即便如此,蒙仲手中那柄剑的剑刃还是割伤了白起的脖颈,让后者一阵心有余悸。 『好机会!』 见此白起心中大喜,当即举剑刺向蒙仲的胸膛,可没想到,蒙仲脸上毫无惊慌之色,整个人侧身一扭,便轻易避开白起的利剑,甚至于,他还反手削落了白起几缕头发。 『简直……简直无懈可击。』 白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容,他无法想象,眼前这名魏军的年轻师帅居然如此勇猛——从对方的外表、长相简直完全看不出来。 不过确实,蒙仲在庄子门下学艺近十年,除了学习道家思想以外,自然也学习了庄子修身养性的方法,以至于当他脱下甲胄、穿上长袍时,或有人会以为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儒,但别忘了,蒙仲终究是从沙丘宫变中杀出重围的猛士,手中亦沾染无数敌卒的鲜血,纵使年纪比白起轻,又哪里是如今刚出道的白起可比。 “小心!给我……滚开!” 随着一声沉喝,向寿及时出现在白起身边,替白起挡下了蒙仲一剑,旋即护着白起后撤。 这个叫做白起的年轻人,那可是穰侯魏冉托他照顾的,是他芈姓楚人后裔在秦国的佼佼者,向寿岂能容许有人在他面前将这名年轻人杀害。 不过…… 『这些魏卒可真猛啊。』 将白起护在身后,向寿颇为心惊地扫了一眼四周。 起初,他们双方彼此都有二十余人,甚至于,白起向寿这边的人数还要比对方多一两人,可转眼之间,自己一方就战死了四五人,而对方却只有两人负伤。 这简直……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对方都是魏武卒么?!』 向寿心惊胆颤地想道。 不过事实上,蒙仲这边只有寥寥几名魏武卒而已,即魏续、於应二人带来的各两三名武卒,其余除了蒙遂、乐毅、武婴、乐进、蒙傲以外,就只有荣蚠率下的十几名宋兵。 但别忘了,蒙遂、乐毅、武婴、乐进等人,亦是当年跟随蒙仲在赵国沙丘宫变中杀出重围的同伴,纵使武力不如一名魏武卒,但也不至于差距较远,至于荣蚠与其率下的十几名宋兵,那可是当初宋国太子戴武派来保护蒙仲的精锐,同样强过一般士卒。 至于魏续、於应二人就更别说了,两者原来皆是魏武卒编制中的旅帅,说白了即专门冲锋陷阵的猛士,哪里是寻常士卒可以招架的。 这不,一开打,魏续便大发神威,轻伤两人、重伤一人,直接杀死两名秦卒,仿佛就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而於应虽然勇猛不如魏续,但也一个人就牵制了三名秦卒,且在短时间内就击伤两人,自己毫发无伤。 这二人的战绩,就连蒙仲等人都无法相比。 要说蒙仲这边唯一一个弱小的,那就只有蒙仲的族弟蒙傲了,这位比蒙仲还小几岁的族弟头一次碰到这种激烈的厮杀,满脸惊恐、手足无措,若非蒙遂与两名宋兵时时刻刻都护着蒙傲,恐怕蒙傲此刻已经被对面的秦国士卒所杀。 但即便有这个小累赘,蒙仲一行人还是在短时间内就占据了上风,以至于白起、向寿二人越打越是心惊。 “此地一带有魏韩三十万联军,若惊动了在这附近的魏韩两军士卒,则我等必死无疑!……不可恋战,速退!” 拉住白起的手臂,向寿低声说道。 白起可不是意气用事之辈,闻言当即点头,示意众人突围。 想想也是,明明有两三人的人数优势,但反而被对方所压制,更别说此地一带还有对方近乎三十万人的帮凶,白起又岂会拿自己等人的性命开玩笑? “想走?都留下吧!” 瞥见白起等人似乎想要撤退,蒙仲与武婴、乐进、魏续、於应几人奋力上前,想要拖住对方。 见此,五六名秦卒自愿留下殿后,抵挡蒙仲等人。 其实倒也并非出自自愿,只是秦军的军纪有相关规定,即主将假若战死,其身边近卫、麾下士卒即使侥幸逃脱,待返回军中亦要遭受严重的处罚——处罚情况视杀敌人数而定。 不过这条规定若放在白起这位秦军主帅身上,若他不幸战死在此,恐怕这边的秦卒都得通通被处死,大概只有向寿能避免遭到处罚——如果他能活着返回军中。 正因为这条规定,当蒙仲一行人死死咬住不放时,那五六名秦卒为了帮助白起逃脱,自愿留下殿后。 至于他们的下场,自然也不难猜想,仅仅只是十几息,就被蒙仲一行人围杀至死。 “追!” 一甩手中利剑上的鲜血,蒙仲神色凝重地注视着白起、向寿等人逃亡的背影,沉声下令道。 此时他已经逐渐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仅仅只是“细作”那么简单。 寻常的细作若遭到方才那种程度的截杀,多半是四下奔逃,能逃走几个算几个,毕竟这些细作肩负着重任,要把搜集到的情报送回军营。 可方才那些秦军奸细呢? 他们居然拼死抵抗,不惜付出性命保护一名看起来颇为年轻的队率(白起),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对方根本不是寻常的秦军奸细,而是秦军的正规军士卒! 秦军的正规军士卒却亲自跑到伊阙山这边来刺探敌营,可见那名看起来颇为年轻的队率,绝对是秦军的将领一级。 『……大概是军司马级别的秦将!』 蒙仲暗自猜测道。 不得不说,蒙仲还是低估了白起在秦军中的职务,但这并不妨碍他带着蒙遂、乐毅、乐进、魏续、於应等人一路追杀白起等人。 “快走!快!” “追!追上去!” 一伙人逃,一伙人追,双方在伊阙山上展开了追击战。 期间,为了拖延蒙仲等人追赶,一名又一名秦军士卒自发留下断后,但即便如此,白起仍旧无法彻底摆脱蒙仲一行人的追杀。 足足逃了有半个刻时,白起、向寿以及其余近十名秦卒终于逃到了山下,他们心急如焚地在伊水河岸的芦苇丛中寻找来时的木筏与小舟。 “找到了!在这里!” 一名秦卒大喜过望地喊道。 “好,快上去!” 瞥了一眼身后,见蒙仲一行人也已经追赶到山下,向寿当即拉着白起逃向一条小舟。 “他们要跑!” “别让他们跑了!” 远远瞥见白起等人试图乘坐小舟逃到伊水对岸,蒙仲一行人加快追赶,手持利剑赶了上来。 见此,向寿大惊失色,一边催促身边的秦卒去抵挡蒙仲等人,一边将白起推上小舟,旋即奋力推动小舟,试图将其推离。 “想走?!” 魏续满脸狰狞之色地追了上来,直奔白起、向寿等人,见此,从旁的秦卒留下两人帮助向寿将小舟推向河中,其余秦卒纷纷反身朝着蒙仲等人杀了过来,意在拖延时间,以便白起、向寿二人逃跑——毕竟这两位无论是谁死在这里,他们都逃不了一死。 “向将……向寿,快上舟筏!” 纵使是白起,此时亦难免惊慌起来。 向寿依言本欲跳上舟筏,却忽然瞥见附近还有来时藏匿的两三条舟筏,他心中暗想:不可留着这些! 于是,他挥剑砍断绳索,与其余两三名秦卒一同,奋力将其余几名舟筏推向河中。 然而就在这时,蒙仲带着於应杀退诸秦卒赶上前来,一剑斩在向寿的后背。 “既然如此,你就给我留下吧!” “保护将军!” 向寿身边的两名秦军士卒立刻上前保护向寿,趁此机会,向寿跳入河中,奋力朝着白起乘坐那条舟筏游去。 此时,其余三四侥幸未死的秦卒,亦噗通噗通地跳入伊水,朝着白起那条舟筏游去。 『将军?』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站在河岸旁注视着在河水中奋力游动的向寿。 『如果那名四十几岁的男人是秦国的将军,那他所保护的那名年轻人,又是谁?在秦军又有怎样地位?』 远远看着白起将向寿拉到舟筏上,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弩来!”他沉声说道。 见此,其中一名魏武卒将自己背在身后的弩递给蒙仲,而其余三四名魏武卒,则立刻朝着河中央的白起、向寿射箭,只可惜弩具太少,并且白起、向寿等人在意识到对方准备射箭后,立刻俯身于舟筏之上,以至于那些射出去的箭矢,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 唯独蒙仲举而不发,瞄准着远处舟筏上的白起,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后,扣下了扳机。 『射完了么?』 远处的白起听到自己脑袋上方嗖嗖地穿过几支箭矢,稍稍抬起头瞄了一眼河岸。 只听一声闷声,一支弩矢正好命中的他的左肩,单薄的甲胄根本无法抵挡强劲的弩矢。 “白起!” 见白起中箭,向寿紧张地低呼一声。 “将军放心,白某还死不了。”白起宽慰了向寿一句,旋即再次抬起头看向河对岸,刚好看到蒙仲徐徐放下手中的弩具,随手将其递给其身边的魏卒,旋即站在河岸旁凝视着这边。 “呵,呵呵呵呵……” 不知为何,白起忽然笑了起来。 向寿又惊又气,没好气地斥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还笑得出来?” “我只在笑我自己……” 白起目视着远处站在河岸的那名魏军师帅,自嘲道:“可笑我白起自说自话要在秦国立一番功勋,使我的威名更在那旧日的张仪之上,却不曾想,这次险些就死在魏军一名师帅手中……向将军,那个师帅不简单。” 『这我当然知道!』 瞥了一眼白起,向寿没好气地说道:“一眼就看穿了我等的伪装,并诈称韩卒使我等自行暴露……等等,他为何如此肯定我等是假冒的呢?无论那家伙还是他麾下的那些魏卒,感觉都过于果断了……” “恐怕是因为,他才是那名被犀武委任巡视伊阙山的将领吧,否则那伙人不至于通通都意识到了咱们的底细……从始至终,我也没见那名师帅暗示什么。”看了一眼此时攀着舟筏浮在水上的仅存的三名秦卒,白起略带苦笑地说道。 记得来时,他与向寿身边有二十余名秦卒,反而此刻逃回香山时,身边却只剩下三人,不得不说,这是白起此前所没有想到的。 他原以为能凭自己的机智与才智蒙混过去,却不曾想,此番险些就死在那名魏军师帅手中。 “原来如此。” 向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看来是咱们这次运气不好,刚好撞到正主手中……” 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板起脸来说道:“白起,下次决不允许这般冒险!” “……” 白起伸手摸了墨右侧脖颈后被蒙仲所割伤的伤口,旋即又低头看了一眼左肩位置的弩矢。 “不会了,死里逃生的经历,一次就足以铭记一生。” 长长吐了口气,白起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那名仍站在河岸边眺望他们的魏军师帅,牢牢将那张面孔记在了心中。 而此时在伊水河岸,魏续愤愤地将手中的利剑斩在一块河边的石头上,恼恨地骂道:“还是被那几个家伙逃了!可恶!” 此时,蒙仲心中亦是暗道可惜,因为他知道,他们放走了一条大鱼。 不,是两条! 那名四十几岁的男人是一条大鱼,毕竟有秦卒下意识称呼其为“将军”——曾经田章在跟蒙仲谈到秦国时说起过,秦国那边的“将军”称呼,其实就是中原这边的“军将”的称呼,两者的含义是相同的,最起码是军司马级别以上的将领。 而除了那名四十几岁的男人是一条大鱼外,那名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也是一条大鱼,毕竟就连那名中年男子都在竭力保护他,从始至终将这名年轻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由此可见,那名年轻人最起码也得是军司马级别以上。 『莫非是秦国的公子么?』 蒙仲暗暗猜测道。 鉴于目前秦军换帅的消息还未传开,他只能如此猜测。 不过,虽说逃跑了两条大鱼,但考虑到自己等人已经尽力,蒙仲自然也不会表现出遗憾的样子,让麾下的部将因此感到愈加郁闷,于是他轻笑着说道:“跑就跑了吧,好歹咱们也击毙了十几名秦卒……” 说着,蒙仲转回头问道:“我们这边的伤亡情况如何?” 乐毅看了一眼众人,压低声音说道:“有三名宋兵重伤,其余,只有蒙遂的伤势最重……” “阿遂?” 蒙仲当即转头看向蒙遂,却见蒙遂整条左臂满是鲜血,仔细一看,似乎是手臂上被利刃斩了一剑所受的伤势。 “蒙遂阿兄是为了保护我才……”蒙傲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得不说,作为蒙仲、蒙虎、蒙遂三人的族弟,今日的厮杀是蒙傲的初战,但很显然,蒙傲的初战并不乐观。 “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我又穿有甲胄,不碍事的,歇养几日就好了。” 蒙遂用目前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轻轻拍了拍蒙傲的脑袋,笑着宽慰道。 不过仅看他低垂的左手源源不断地流下鲜血,且左手时不时地抽搐,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小伤。 见此,蒙仲遂放弃了今日原本的打算,当即命荣蚠与十名宋兵保护着蒙遂与那三名重伤的宋兵先返回魏营包扎伤口,而蒙仲自己,则与乐毅、武婴、魏续、於应几人检查那些秦卒的尸体,希望能从那些秦卒的尸体上找出些线索。 当然,期间蒙仲亦不忘称赞魏续、於应二人的勇猛,尤其是魏续,二十余名秦卒中最起码有七八人魏续重伤或者直接击杀,相当的勇猛,不愧是原本在魏武卒编制中担任旅帅的猛士,蒙仲毫不怀疑,就算是两个他,也未必能击败魏续。 倘若曾几何时,魏续、於应二人对于蒙仲的称赞或许不会在意,但如今,他们早已逐渐信赖了这位新的师帅,因此对此蒙仲的赞许,他二人心中也是高兴。 以至于魏续在途中信誓旦旦地表示:若非那帮秦卒逃得快,否则,单单他与於应二人,就能将对方全部杀光。 这话当然有所夸张,但蒙仲、乐毅等人都不会去拆穿他就是了,毕竟不能否认,这魏续确实勇猛,完全不在蒙仲已故的族叔蒙擎之下。 “师帅,你说那帮秦国奸细跑到伊阙山来做什么?” 在吹嘘了一番后,心满意足地魏续与蒙仲聊起了方才那拨秦国奸细的来历。 “奸细?”蒙仲闻言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怀疑并非是寻常奸细,而是秦国的常备军卒……你等没听到方才有一名秦卒大喊‘保护将军’么?这将军,即军将,至少是军司马……” “师帅是说那个看上去四十几岁的老卒么?”於应满脸惊疑不定:“那老卒居然是一名军将?这……可惜了,早知道我就奔他去了!” “我也不曾注意……”魏续亦是满脸遗憾。 见此,蒙仲微笑着劝道:“错过就错过,你二人如此勇猛,难道还怕没有立功的机会么?相比之下,对于这些人的来历,我倒颇为好奇……” 在旁,乐毅皱着眉头说道:“这些人,是为窥视我魏营的部署而来吧?……明明可以在香山那边窥视我营状况,却非要跑到伊阙山这边来……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蒙仲毫不惊讶乐毅与他想到了一处。 此后,颇为遗憾地,蒙仲等人并没能在那些秦军士卒的尸体上找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见此,蒙仲便带着乐毅、武婴、魏续、於应等人沿着原路登上了山顶,站在白起、向寿等窥视魏营的位置,居高临下俯视着远处的魏营。 正如蒙仲此前所认为的,从这里眺望山下的魏营,便可以清楚看到十八万魏军那连绵十几里的魏营全貌,问题是,这有什么意思么?值得秦军派两名军司马级别以上的将领冒险潜到伊阙山这边来窥探魏营? 退一步说,就算秦军想要了解他魏军的部署,从伊水对岸的香山那边登高窥视不就完了?何必冒险? 还是说…… 从香山那边登高窥视魏营,并不能清楚看到这座魏营的全貌? “……” 扭头瞧了几眼伊水对岸的香山,旋即又看了一眼山下的魏营,蒙仲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旋即皱着眉头说道:“那伙人特意跑到伊阙山这边来,肯定是因为在香山上窥探我军营寨瞧不完全,据我估算,香山那边瞧不真切的,应该就只有这座军营的西面……秦军想了解我军在西侧的军队部署。” 说着,他指着西边问道:“从这里往西,是何处?” 魏续、於应二人转头看了眼,不是很自信地说道:“大概……大概是雒水吧……” “没有城池么?”蒙仲皱眉问道:“尤其是被秦国占据的城池。” 魏续、於应二人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这些? 见此,蒙仲便派於应前往韩军的营寨,请来有过两次接触的韩将韩足,向后者询问同样的问题。 韩足至今仍误以为蒙仲乃是公孙喜的心腹爱将,自然对蒙仲的提问无所保留,他在想了想后说道:“那个方向……并无城池,不过,距离蒙师帅所指位置再往西百里,有我韩国曾经的都城「宜阳」,可惜十年前被秦国占据了。”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韩国的边境原来在雒水,但宜阳失守后,雒水就守不住了,以至于韩国只能退守伊水,这意味着韩国失去了雒水至伊水之间那片广阔而肥沃的土地。 『伊水、宜阳、新城……』 在韩足告辞离去后,蒙仲对照着韩足临走前随手将山上用泥所画的行军图,苦苦思索着。 『难道秦军是想从西侧偷袭我军么?』 蒙仲暗自猜测道。 章节目录 第235章 故布疑阵 『PS:前面章节序号错误了,这章纠正。』 ————以下正文———— 回到魏营后,蒙仲率先去请见了主帅公孙喜。 而此时,公孙喜也是闲着没事,正带着近卫公孙度等人在营内的各营区巡视,却忽然得知消息:蒙仲正在帅帐处求见。 “这个烦人的小子!” 公孙喜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有心想晾着蒙仲不去见他,没想到前来报讯的卫士却又补充道:“蒙师帅用战车将二十几具尸体运到帅帐处,不知有什么用意。” “二十几具尸体?” 公孙喜愣了愣,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此时的第一反应,是觉得那小子可能又惹事了——说不定是有人得罪了蒙仲结果被那小子杀了。 但仔细想想,自从那日蒙仲那小子自说自话闯入帅帐参加军议之后,在他麾下十八万魏军中,就算是军司马级别的魏将都不敢去招惹那小子,又怎么可能会起冲突? 『不会是韩卒或者东周的士卒吧?』 公孙喜皱皱眉,急忙带着一干近卫返回帅帐。 片刻后,待等他回到中军帅帐,他果然瞧见帅帐外整齐地摆着约二十具尸体,而蒙仲则带着乐毅、武婴、魏续、於应等人站在一旁。 “蒙仲,你……” 公孙喜原本想质问「你又惹了什么祸?」,但当他走近蒙仲时,他却发现后者的脸上毫无犯下过失的惶恐,于是他当即改口道:“你带着二十几具尸体到老夫帅帐处所为何事?……再者,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犀武。” 蒙仲朝着公孙喜抱了抱拳,旋即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这些乃是秦国奸细的尸体,不过据在下所见,这些秦国奸细应该是秦卒……” “唔?你说这些是秦卒?” 公孙喜颇感意外地扫视着地上的尸体。 遗憾的是,当代的甲胄大多都是用牛皮、兽皮等在烈日下暴晒成硬皮后制造,除高级将领穿戴的甲胄美观一些,寻常士卒所穿戴的甲胄几乎都是一块块的硬皮缝制,这意味着若甲胄上未曾刻上记号,中原各国、尤其是秦、魏、韩、赵几国士卒的甲胄基本上都差不多,全靠旗帜分辨敌我——这也正是田章初战时能混入秦军的队伍中、且最终以诈计取得胜利的原因。 正因为如此,公孙喜朝着地上那二十几具尸体瞧了半天,也没辨认出对方究竟是否是秦国的士卒。 不过在这种事上,他倒不会怀疑蒙仲的话,毕竟蒙仲乃道、名、儒三家弟子,那是绝对不会、也绝对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胡编乱造的,否则岂非是有辱师门? “怎么回事?”公孙喜皱着眉头问道。 见此,蒙仲便将今日发生在伊阙山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公孙喜,只听得公孙喜频频皱眉。 “当真不是韩卒或者东周的士卒?”他忍不住又问道。 听到这话,蒙仲有些好笑,摇摇头说道:“事后,在下与韩军的军司马韩足相见,曾对此事询问过他,韩足军司马说他们派出的卫士只在伊阙山的南部、东南部活动,并不会派到伊阙山的北侧来,而东周的军队则干脆未曾派人在伊阙山巡逻,哪有可能是韩卒或东周的士卒?……更何况,若真是韩卒或东周的士卒,他们又岂会诈称是我魏卒?这有什么意义呢?” “唔……” 公孙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觉得蒙仲这小子很烦,但这小子的才能他还是清楚的,更别说蒙仲此番说得如此条理分明,他仔细一想后,也觉得这二十几具尸体十有八九就是秦国派来窥视他魏营的士卒。 问题是,秦军好端端的不在香山那边窥视他魏营,何必冒着极大的凶险跑到伊阙山这边来?要知道这边可是有着近三十万魏、韩、东周联军啊。 见公孙喜眉头深皱,死死盯着地上那二十几具尸体一言不发,蒙仲猜到这位主帅多半是在猜测秦军此举的意图,因此他抱拳说道:“关于秦军为何派人冒险跑到伊阙山这边来窥视我军营寨,而不在香山远眺,在下心中有个猜测,恳请到帅帐内禀告于犀武。” “……” 公孙喜凝视了蒙仲几眼,点点头,将蒙仲等人带到了帅帐内。 到帅帐内后,蒙仲先向公孙喜讨要了笔墨与一块白布,然后在帐内的矮桌上绘制当地一带的地图。 他一边绘图,一边向公孙喜说道:“犀武你看,我军在伊阙山的北侧,若秦军从伊水对岸的香山上窥视我营,唯独我营的西侧看不完全。……秦军不会无缘无故派士卒前来送死,既然他们冒险派人到伊阙山来窥视我军营寨全貌,那么就只有可能是想知道我军营寨西边的部署情况……这是否意味着,秦军很有可能从西侧偷袭我军呢?” “从西侧?”公孙喜皱着眉头说道:“西侧是雒水……” “是的。”蒙仲手中的笔落在地图上的秦军营寨,即伊阙南部韩营往南的位置,然后向西迂回画了半个圈,口中说道:“就像这样,西渡雒水绕过韩军营寨,再东渡雒水绕到我军西侧,对我军施行突击。……也可能是宜阳一带的秦军偷袭我军,据在下所知,宜阳在十年前就已经被秦国占据了,此后秦国便在宜阳占据了重兵。” 看着地图半响,公孙喜抬头看了两眼蒙仲,似笑非笑地说道:“唔,很不错的战术。……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今日击毙二十几名秦卒的功劳,老夫会给你记在军功上……” 言下之意,他并不认同蒙仲的观点。 见此,蒙仲不解问道:“犀武,在下说错什么了么?请犀武指点。” 公孙喜深深看了一眼蒙仲,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解释一下,眼前这个烦人的小子肯定死死纠缠不休。 想到这里,他勉为其难地解释道:“首先,关于宜阳你说得没错,宜阳在十年前,就被当时的秦将「甘茂」攻陷了……你可能不清楚甘茂,甘茂是楚人出身,颍上人士,师承于下蔡的大贤「史举」,后经张仪、樗里疾推荐,投奔秦国,为秦惠王所重用,与樗里疾一同,曾经都是魏章身边的两名大将。秦惠王死后,秦武王继位,后者驱逐了张仪,致使魏章失势,一同逃亡,而甘茂则被秦武王重用,一度被提拔为秦国的左相,地位尚在当时担任右相的樗里疾之上。正是此时,甘茂助秦国攻陷了韩国的宜阳。然而在此期间,甘茂却得罪了向寿,向寿的底细想必你如今也知道,此人乃是秦国宣太后的娘家亲戚,纵使甘茂身居高位,又岂斗得过宣太后、魏冉、向寿那些人?更何况不久之后,秦武王便死在了周国,秦国在赵国的干涉下迎入嬴稷作为君主,魏冉、樗里疾、向寿等人与嬴稷关系亲近,因此得到重用,而甘茂则因为曾经攻占宜阳时得罪向寿、樗里疾,遂逃亡于齐国,在齐国担任上卿,随后又被齐国派往出使楚国,最终死在我魏国。……老夫之所以说这些,就是让告诉你,甘茂逃离秦国之后,秦国就派了向寿驻扎宜阳,此刻在伊阙山南侧与暴鸢两军对峙的十二万到十五万秦军,其中大部分就是向寿的部下,是曾经秦国驻守在宜阳的重兵,这么说你明白了?宜阳根本无力偷袭我军,这一带所有的秦军,此刻都在韩军的南边。”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地点点头,不得不说,这些事公孙喜若不说,他还真不清楚。 想了想,他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此刻与韩军对峙的十余万秦军想要偷袭我军呢?” 公孙喜盯着蒙仲看了半响,忽然嘲笑道:“虽然你这小子挺烦人的,但老夫一度觉得你还是颇有计略的,为何此刻却如此愚笨?……秦军的人数仅十余万,而我军有十八万,你说秦军得派多少兵力偷袭我军才能将我军一举击溃?五万?十万?前方抽走十万秦军绕后偷袭我军,此事一旦走漏消息,暴鸢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新城,介时老夫与暴鸢合兵一处,分出几军兵力牵制宜阳,其余联军军队直奔函谷关,袭击秦国腹地,秦军岂非是一败涂地?……你提出的猜测确实很有道理,但太过于凶险,两军交战又并非亡命搏杀,哪有亦上来就用如此凶险之策的?” “可是……” 虽然蒙仲觉得公孙喜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仍忍不住说道:“可秦军派士卒到伊阙山这边来窥探我军营寨,这肯定是有什么深意……” 『深意?我都恨不得把你派到香山那边去!』 没好气地盯了几眼蒙仲,公孙喜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老夫没空与你纠缠不休,今日你等击毙二十余名秦卒的功劳,老夫会给你等记上的,好了,你先回去吧,尽早在伊阙山建成营寨,然后替老夫盯着秦军的一举一动。……去吧!” 虽说蒙仲仍想与公孙喜再探讨探讨,奈何公孙喜此刻已满脸不耐烦之色,见此他也只能暂时告退。 毕竟「秦军或两渡雒阳偷袭魏军西侧」这件事,目前也只是蒙仲心中一个并没有多少把握的猜测。 然而,纵使是蒙仲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个并无多少把握的猜测,其实是非常精准地预测到了秦军接下来的策略。 这不,就在蒙仲回营向公孙喜述说今日在伊阙山上所发生的经历时,白起与向寿,亦在仅存的三名秦卒的搀扶下,忍着身上的伤痛回到了秦军营寨。 不得不说,向寿这位秦军的前主帅,以及白起这位秦军的现任主帅,此番为了前往伊阙山窥探魏军营寨的部署,可谓是九死一生,侥幸才逃得性命。 先说向寿,向寿脸上、手臂上多处被划伤,不过最严重的,还是蒙仲砍在他后背的那一剑。 蒙仲那一记挥砍,直接割裂了向寿后背的甲胄,且在他后背留下了一道长达一臂、深约半指的伤痕。 也亏得向寿命大,当时蒙仲追赶不及,否则只要蒙仲再上前一步,改砍为刺,直接用手中利剑刺入向寿的后背,恐怕向寿今日难逃一劫。 而相比较向寿,白起的伤势亦是相差无几,他最重的伤势在左肩处,即被蒙仲用弩射伤的位置,不过因为并非要害,除了疼痛倒也没生命危险,相比之下,他脖颈右侧位置那道浅浅的血痕,实际上最为惊险,毕竟那时若非他及时挡下了蒙仲手中的剑,可能他的首级都已经被对方砍了下来。 再加上此前随行的二十几名秦卒回来时就只剩下三人,这使得向寿在侥幸逃生后,于途中一个劲地埋怨,对此白起只能苦笑赔罪,并且许诺日后绝不以身犯险。 待二人返回秦军营寨,各自包扎好伤口,向寿问白起道:“你所说的「两渡雒水偷袭魏军」的战术,还要施行么?” 白起不解地看向向寿:“向将军有异议么?” “谈不上异议。”向寿皱着眉头解释道:“你这条计策虽然凶险,但我也觉得或许是唯一能击败三十万魏韩联军的计策,只是……今日我等遇到了那名魏军的师帅,我担心犀武会看穿我等的意图。” 闻言白起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说道:“不如这样,就派五万人两渡雒水偷袭魏军,三万人驻守于香山迷惑魏军,其余五万兵力,则驻守在此作为疑兵,纵使计败,香山与此地的军队亦能立刻退守新城,确保新城不被联军攻占。” “那……那五万军队呢?” “若是计败,便退守宜阳,重新组成阵势。”白起对答如流。 向寿闻言仔细琢磨了一下,最终带着几分迟疑点了点头。 他倒是不担心白起的这条计策若是失败会导致他秦军溃败,毕竟就算计败,他们也能退守宜阳、新城,借雒水天险抵挡联军。 关键是,若是此计失败,使魏韩三十万联军养成了气势,这才是最麻烦的。 “先在香山一带部署疑兵吧。” “唔。” 与向寿达成默契后,白起立刻召来军中的将领「卫扶」,向后者嘱咐驻军于香山的计划与真正意图。 卫扶领命而去,于次日清晨便率领三万军队前往香山北侧驻扎。 遵照白起的命令,卫扶在率军抵达香山一带后,并不急着建营,而是花了几天工夫,建造了一些浮桥,并于数日后设法对魏军施行了一次失败的偷袭。 之所以说是失败的偷袭,一来是魏军对东侧伊水的防备相当森严,卫扶根本没有可能偷袭得逞;二来嘛,无论是白起还是卫扶,其实也没有想过偷袭得手——卫扶跨伊水偷袭魏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将魏军的注意力吸引到伊水这边,以便白起去施行他那「两渡雒水、绕袭魏军」的战术。 记得当卫扶跨伊水偷袭的魏营的时候,蒙仲已经带着麾下的兵卒在伊阙山上建好了简易的营寨栅墙,猛然得到麾下士卒禀报,得知秦军跨河偷袭他魏营,便在伊阙山顶登高俯视这场交锋。 但仅仅不到半个时辰,这场交锋便结束了,秦军始终无法突破魏军的防线,只能收兵罢休,转而在香山的北侧建造军营。 站在山上思忖了片刻,蒙仲当即下山,回到魏营,直奔公孙喜的帅帐。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今日魏军击退了秦军,战后公孙喜果然召见了军中各军司马,听取各军的战况与伤亡情况。 可能是公孙喜已经默许了蒙仲参加军议这件事,以至于当蒙仲在军议半途走入帅帐、随便找了个靠帐口的位置坐下时,虽然公孙喜以及帐内的诸军司马都瞧见了他,但谁也没有对此说什么,仿佛是司空见惯。 不得不说,由于今日击退了秦军的进犯,帐内诸军司马的心情都很不错,以至于当蒙仲走入帐内的时候,帐内众人竟在取笑秦国已无可以担当重任的大将。 “……自魏章、甘茂逃亡,樗里疾亡故,秦国还有可用的大将么?” “向寿如何?哈哈哈……” “向寿?你是说那个被暴鸢挡下,寸步难进的向寿么?” “莫要小觑秦国,至少秦国还有司马错……” “说起来,秦国为何不派司马错来抵挡犀武?向寿此人,哪里是犀武的对手?” “说的也是!……也不知那向寿是怎么想的,见无法突破韩军的封锁,居然想跨伊水偷袭我军?难道他是觉得我魏军会比韩军更弱么?简直不像话!” “谁知道呢!或许那向寿,也就只能想出这种粗浅的伎俩了吧。” 帐内诸军司马时而一起贬低着向寿,时而又吹捧着公孙喜,这使得帐内的气氛相当好。 期间,唯独蒙仲环抱双臂,皱着眉头沉思着。 当然,即便他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也没有人主动来搭理他,或来询问他。 “好了好了。” 见时候也差不多了,公孙喜压了压手,笑着说道:“向寿不过一庸将,纵使你等贬低他,吹捧老夫,老夫亦不觉得胜过一庸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今日抵挡秦军,郑奭、蔡午二人反应很迅速,值得赞许!且给你二人记下一功。” “犀武缪赞,愧不敢当。” 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赶忙拱手称谢。 这二人与唐直、焦革差不多,都不是公孙喜一系的将领,而是从魏国各地临时抽调过来的将领,因此今日得到了公孙喜的赞许,郑奭、蔡午二人颇感受宠若惊。 当然,他们也清楚,就算公孙喜称赞了他们,但这位主帅最信赖的部将,还是他那些河东一系的直属部将,除非他们能立下更多的功劳,受到这位主帅的赏识。 然而就在帐内气氛颇为融洽的时候,蒙仲忽然突兀地插嘴道:“犀武,在下认为秦军今日偷袭我军,多半只是疑兵之计!” “……” 听闻此言,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帐内诸将也纷纷转头看向蒙仲。 『又是这烦人的小子!』 公孙喜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盯了蒙仲半响。 蒙仲并不在乎公孙喜或其他人看待他的目光,抱拳陈述自己的想法:“在下不信巩城一带没有秦军的奸细、且秦军至今不知我军的大致兵力……他们肯定是清楚的!这就很奇怪,向寿连韩军主帅暴鸢麾下的十万韩国军队都无法战胜,他们何来的底气挑衅我十八万魏军?难道他们不怕因此激怒了我军,使犀武分兵援助韩军而进攻他们么?……据在下估测,犀武只需派出麾下一半河东军,与韩军汇合,秦军便招架不住。既然如此,秦军为何要偷袭我军?而且还是跨伊水偷袭我军?难道他们都是瞎子?瞧不见我军在伊水河岸这边的部署?还是说……这场交锋他们起初就没想过要赢?” 公孙喜皱着眉头思忖着蒙仲的话,旋即开口问道:“小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西侧!犀武,西侧!” 抱抱拳,蒙仲正色说道:“前两日在下还没有多少把握,但见今日秦军偷袭我军,在下已至少有七成把握……秦军希望将我军的注意力吸引在伊水这边,这件事简直太过于明显。……虽然不清楚什么原因,但种种迹象表明,秦军欲绕后从西侧偷袭我军!” 『这小子……前几日我白费口舌了!』 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蒙仲,公孙喜微微摇了摇头,也懒得再跟蒙仲解释什么,指了指蒙仲对帐内诸将笑着说道:“诸位,咱们的这位蒙师帅觉得,秦军或有可能一渡雒水绕过韩军的营寨,随后再二渡雒水绕到我军的西侧,对我十八万大军施行偷袭……诸位怎么看?” “西侧?” “绕后?” 帐内诸将闻言纷纷露出了带着几丝笑话、嘲讽的笑容,只是鉴于蒙仲此人不好惹,不敢笑得太过分。 蒙仲没有在意帐内诸将的嘲讽,诚恳地对公孙喜说道:“犀武,我军有整整十八万之众,分出两三万人驻守西侧,于雒水一带驻防,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这句话倒也中肯,确实,分出两三万人驻守雒水,这对于有十八万之众的魏军而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这里,公孙喜摊了摊手,笑谓帐内诸将笑道:“就是这般……你等,谁愿意移驻雒水呢?” 帐内诸将相互瞧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而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说道:“我去!” “……” 帐内诸人惊讶地转头,却发现开口的那人,正是军司马唐直。 “唐直,你……”坐在唐直身边的焦革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好友。 此时,却见唐直对焦革说道:“焦革,我兵力不足,你与我同去吧。” “你……你这家伙,上次帮你就没什么好结果……” 焦革无奈地叹了口气,迟疑了半响,最终还是朝着公孙喜抱了抱拳,说道:“犀武,在下愿与唐直一同驻守雒水。” “哦,那就这样吧。” 公孙喜也无所谓,点点头便允许了此事。 待会议结束后,蒙仲特地在帐外等待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 说实话,对于唐直“义助”自己,他是万万也没有想到,毕竟前一阵子“后营事件”后,双方就已经互不相欠,且随后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唐军司马……” “别误会,我可不是还欠你人情。”打断了蒙仲的话,唐直正色说道:“我只是觉得,你的那番话确实很有道理……秦军今日偷袭我军,的确颇为诡异,仿佛是刻意所为。” 蒙仲点点头,拱手说道:“那就拜托唐军司马了。” “唔。” 也不多说什么,唐直挥了挥手,便带着焦革离开了。 看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蒙仲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觉得,有这两位军司马麾下的近两万魏卒驻守雒水,纵使秦军当真欲两渡雒水偷袭他魏军,怕也不会那么容易。 章节目录 第236章 无形的交锋 次日,唐直、焦革便率领麾下军队向西行军四十里,移驻到了雒水的东岸,唐直麾下有一万士卒,而焦革麾下则是完整的一军编制,即一万两千五百人,合计两万两千五百人。 当向士卒们下达了就近砍伐林木、建造军营的命令后,焦革与唐直便一同在雒水的东岸巡视,一来是闲着无事,二来,顺便瞧瞧雒水西面的情况,毕竟他们对这一带也不是很了解。 一边走一边聊,聊着聊着焦革便问起了昨日唐直在帅帐内义助蒙仲的那件事。 “为何相助那小子?”焦革好奇问道。 “相助那小子?”唐直轻笑一声,随即摇摇头说道:“我并未那样做。” “你还要狡赖?”焦革略带牢骚地说道:“本来好端端的呆在大营中,说不定这场仗还能捞到一些战功,结果却因为那小子的几句话,你拖着我跑到这里……”说着,他停下脚步眺望了几眼河对岸,抱怨道:“驻守在这种地方,哪有什么捞战功的机会?” 听了这话,唐直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即使留在大营中,你我也未必有捞战功的机会,最受犀武重用的,终归还是窦兴、魏青、费恢那些人……” 他口中所说的窦兴、魏青、费恢等人,即公孙喜麾下的河东军将领,与唐直、焦革等魏东翟章一系的将领不同,河东军才是公孙喜的直系部下,怎么想公孙喜都会更加照顾自己麾下的部将——这是人之常情,哪怕是换做蒙仲、唐直也是一样。 因此唐直觉得,与其留在大营,像郑奭、蔡午等几名军司马那样给河东军打下手,还不如迁出大营,至少暂时还不至于被公孙喜当做牺牲品与秦军一同消耗掉。 至于其他,昨日蒙仲所说的那些,唐直或多或少是有点在意。 记得蒙仲有一句话深得唐直的认可:那十余万秦军,目前连十万韩军都无法击破,却敢分兵到香山试图偷袭他十八万魏军,秦军的主帅到底有多么狂妄自大才敢那样做? 归根到底,这本身就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 因此,唐直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移驻雒水,毕竟若呆在大营内,他与焦革基本上也捞不到什么大的功劳,但倘若秦军果真如蒙仲预测的那般从西侧偷袭了他魏军,导致河东魏军损失惨重,那么他与他麾下的部将也绝对逃不过这一劫,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应下此事,替河东军守着西侧,倘若秦军当真从西侧前来进犯,那他也能为河东魏军挡下这一波袭击——至少让河东魏军有及时反映的机会。 这岂非是大功一件? 不得不说,唐直还是想得很透彻的。 “那么……秦军究竟是否会向那小子所预测的那般,两渡雒水袭我军背后呢?”焦革在旁思忖着问道。 “……” 唐直没有回答,毕竟说到底,其实他也吃不准,充其量就是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的。 而事实上呢,负责绕袭魏军的秦军,在唐直、焦革等人抵达雒水东岸后的当日,就已经悄然来到了宜阳城东北约六十里处的雒水地段,准备对魏军实施偷袭。 鉴于绕袭魏军后方这条计策乃是白起提出的,因此这支负责绕袭魏军后方的秦军,理所当然由白起亲自率领。 平心而论,这并非白起的初战,他的初战是「新城之战」,至于结果嘛,韩人花了好几年工夫建造的新城,这座原本寄托希望用来抵挡秦国军队的城池,如今跟宜阳一样,皆落入了秦国手中,并且成为秦国进攻韩国的桥头堡。 虽说并非初战,但不可否认,这场仗是白起至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大的挑战。 魏、韩、东周三十万联军,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数量,单论兵力,联军的数量比秦军多一倍以上。 但白起却不惧,他甚至有些兴奋,因为他看到了击破联军的机会——趁魏军怠战不前,趁公孙喜与暴鸢麾下两军貌合神离,率先击破十八万魏军! 只要先击破了公孙喜的十八万魏军,暴鸢麾下的十万韩军,他慢慢再收拾即可。 有机会! 他有机会为击破魏韩三十万联军,叫天下人皆因为这场以寡敌众的畅胜,牢牢记住他白起的威名! 然而,就在白起雄心勃勃之际,忽然有派出的斥候返回军中禀报:“启禀白帅,前方有我军斥候撞见了敌军斥候,击毙十二人、三人逃离,我方战死七名士卒、五人重伤。” “什么?”白起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此地怎么会有魏军的斥候? 『等等!此地若果真有魏军的斥候,那岂非意味着……』 好似想到什么,白起面色顿变,当即下令麾下军队停止前进,藏匿于沿途的树林中,而他自己则带着向寿的部将「季泓」等人,悄悄靠近雒水,远远窥视河对岸。 『这里居然……已有魏军驻守?怎么会……』 白起难以置信地看着雒水东岸。 要知道他前两日与向寿冒险跑到伊阙山上窥视魏营时,魏军根本不曾在雒水东岸设防,而现如今,前几日还空无一人的雒水东岸,此刻到处都是来回搬运木头的魏卒——那些魏卒似乎是准备在河对岸建造魏营。 因为不敢过于靠近,因此白起也看不真切,但无论如何,他估测驻防在雒水东岸的魏军,最起码也有至少一万人。 『怎么会……』 那一瞬间,纵使是白起也难免有些失神。 明明前两日这一带并无魏军驻守,何以这会儿竟有至少一万兵力驻守在这里? 『难道魏军有人识破了我的计策么?是谁?是谁识破了我的计策?公孙喜?还是……等等,难道是他?』 白起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他自认为此生难忘的面孔,毕竟那张面孔的主人,狠狠教训了他的轻敌与狂妄,致使他险些就命丧伊阙山——那名被称其麾下士卒称为“师帅”的年轻人。 虽然白起至今仍不清楚那名“魏军师帅”究竟是什么真名,但这并不影响白起对那名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的忌惮,尤其是当日他侥幸乘坐舟筏逃离后,对方站在在伊水河岸远远凝视着他的身影,白起此刻仍记忆犹新。 『……应该是他,他识破了我的计策。』 想到这里,白起忽然抬起右手,按住了左肩上的伤口。 因为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敷过药后已逐渐退散的疼痛,如今再次从左肩的伤口传来,而脖颈后侧,在那道已经结痂的血痕位置,此刻亦莫名地传来阵阵凉意,就仿佛有谁手持兵器架在他的脖子上。 白起很清楚,其实这是畏惧、这是忌惮,只因为那名“魏军师帅”,当日在他心中留下了太过于深刻的印象。 “白帅,怎么办?” 身旁,将领季泓开口问道。 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 远远瞧着雒水对岸那些来来往往好似在建造营寨的魏卒们,白起亦一筹莫展。 『……要放弃么?』 他暗自询问自己。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魏军在雒水东岸已经有所防范,且部署在这一带的魏军人数似乎并不少,哪怕他秦军具有人数上的优势,可一旦展开偷袭,河对岸的魏军势必立刻派人报讯于魏军的主营,这意味着他白起偷袭魏军主营的策略将就此成为泡影。 因此,尽快击破河对岸的魏军、顺势偷袭魏军主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 问题是,倘若放弃偷袭魏军,他麾下十三万秦军拿什么击败魏韩近三十万的联军? 根本没有丝毫胜算! 暴鸢麾下的十万韩军,乃是韩国硕果仅存的精锐,实力相比较他秦军不遑多让,纵使白起以十三万抵挡十万韩军,胜负恐怕也只是四六之数。 假设一场恶战后,他秦军伤亡四万,韩军伤亡六万,换而言之他麾下仍余九万兵力,而对过的联军呢?十八万魏军一动未动。 九万疲倦的秦卒,抵挡得住十八万精力充沛的魏卒么? 根本挡不住的! 换而言之,如按照通常的防守,这场仗他秦军必败无疑,搞不好连新城、宜阳都会被魏韩联军夺回去。 唯有用奇谋、攻敌不备,才或有几分胜算!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长长吐了几口气,白起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退则这场仗必败无疑,唯有……』 眼中闪过几丝决然,白起毅然说道:“快!趁河对岸的魏军还未反应过来,立刻命麾下军队继续往北……” “继续往北?” 季泓愣了愣,皱着眉头说道:“再往北那就是西周国的……” “雒阳!” 白起打断了季泓的话,沉声说道:“既然魏军已在此驻扎守军,那就直奔雒阳,从雒阳后袭魏军!” “……” 季泓闻言惊出一身冷汗,难以置信地看向白起。 要知道,从雒水西袭魏军,这已经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了,而现如今,在魏军已于雒水布下守军的情况下,这位新任主帅居然想直接绕到雒阳,从雒阳方向对魏军发动偷袭。 如果说从雒水西袭魏军还有退路,即一旦偷袭失败,他们这路秦军可以后撤至宜阳,那么,从雒阳方向偷袭魏军,一旦偷袭失败,他们必定全军覆没。 别的不说,就说眼前河对岸的这支魏军,这些魏卒只要切断他们的归路,他们这五万秦兵往哪逃? 想到这里,季泓连忙劝道:“白帅,逃走的魏军斥候想必就是河对岸那支魏军派出的,其军中将领得知麾下斥候被杀,不难由此判断我军的动向,倘若我军直奔雒阳,从雒阳偷袭魏军,若他们切断我军归路,则我军……岂非有全军覆没之险?” “不!” 白起摇摇头说道:“撞见那些魏军斥候的,只是我军的斥候,这意味着,纵使那些魏军斥候逃回河对岸的魏军,向其军中司马禀报敌情,其军司马也未必能准确猜到我军的人数与具体的偷袭意图……至于你说的,河对岸那支魏军或会在我军偷袭魏军主营时出兵支援,甚至切断我军的归路,也不必担心,我会命人立刻报讯于向寿将军,向寿将军麾下仍有五万兵卒,我可叫他率三四万人直奔此处,拖住河对岸的魏军……” 『疯了,简直疯了……』 季泓看着白起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十三万秦军,三万在香山,五万在此地,主营中只剩下五万人,而现如今,这位主帅居然还要请向寿将军再率三万军队直奔此地,强袭河对岸的魏军,使其无法支援其魏军主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秦军主营那边,到最后只剩下一两万的士卒,只要主营对面的十万韩军发动一波攻势,他们的主营说不定就会立刻被韩军击破,甚至于,十万韩军还能顺势强取新城。 这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险计! 看着季泓阴晴不定的面色,白起正色说道:“唯有如此,我方才有击败魏韩联军的机会!季将军,请助白某一臂之力!” “……” 看了几眼白起,季泓迟疑地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在河对岸,军司马唐直与焦革二人,正在刚刚扎建的军帐内召见那几名侥幸逃回来的斥候。 那些斥候,是今日唐直率领抵达此地后就派出去前往雒水西岸打探、监视秦军动向的士卒,记得那会儿焦革还笑话他过于谨慎,没想到才只过了三个时辰,派出去的斥候就撞见了秦军的斥候。 此地出现秦军斥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雒水西岸确实有秦国的军队,蒙仲那小子说得没错!那帮秦人确实想着从西侧来偷袭他们! “河对岸的秦军有多少兵力?”唐直沉声问道。 遗憾的是,那三名侥幸逃命回来的斥候摇了摇头,说道:“我等并未打探到秦军,只是撞见了对方的斥候……秦人很勇猛,我等抵挡不住,唯有逃回来将此事禀告军司马……” 唐直起初有些愤怒,但看着眼前三名士卒甲胄上浑身是血,他心中闪过几丝不忍。 毕竟这三名士卒做得也没错,若非是他们逃回军中,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他唐直,他与焦革二人又岂能得知雒水西岸确实有秦军呢?——不可否认,这也是一件功劳。 想到这里,唐直宽慰了这三名士卒几句,打发他们到营内歇息。 随后,唐直与焦革二人各自召来麾下的将领,吩咐他们立刻召集那些砍伐林木的士卒,于河岸警戒,防止秦军强袭。 也难怪唐直与焦革二人如此紧张,毕竟他们只有两万人,而河对岸的秦军若果真是为了偷袭他们的主营而来,那么兵力肯定不下于五万——若防备不足,他们根本抵挡不住。 “要不要派人通知犀武?” 在诸将领离开军帐后,焦革神色严肃地对唐直说道。 唐直思忖了片刻,微微摇头说道:“眼下还未弄清楚河对岸那些秦军的具体兵力与意图,若立刻派人通知犀武……你打算怎么说呢?说咱们派出的斥候被秦军的斥候杀死了十二人?” “这倒也是。” 焦革附和地点了点头。 的确,仅仅为了十二名士卒的死伤,确实没有必要为此惊动公孙喜——主要是不好开口。 难道说他们因为死了十二个充当斥候的士卒就吓得向主营求援了? 他俩麾下怎么说也有两万军队,哪怕十余万秦军全部强袭他们,他们至少也能拖到派出的士卒将受袭的消息传到公孙喜那边,通知主营提高警惕,倒也确实不需要那么着急。 然而,一直等到临近黄昏,唐直、焦革二人还是没有等到河对岸的秦军对他们展开强袭。 见此,焦革对唐直说道:“怎么回事?难道秦军见我军有所防备,已放弃了偷袭的策略?” “不清楚……” 唐直摇了摇头,旋即立刻召来麾下部将「甘富」、「夏央」二人,即曹淳、魏续等人原本的上官。 片刻后,甘富、夏央二人进入帐内。 “司马,不知传召我二人有何吩咐?” 见此,唐直便将斥候冒死送来的消息告诉了甘富、夏央二人,旋即吩咐道:“夏央、甘富,我要你二人立刻率三千士卒到雒水西岸,打探一下秦军的位置与大概兵力。……此事甚为凶险,我希望你二人多加警惕。” “喏!” 甘富、夏央二人抱拳而去,叫麾下士卒用砍下的木头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浮桥,带着三千兵卒到雒水西岸去了。 但遗憾的是,足足搜寻了一个时辰,一直找寻道夜幕降临,甘富、夏央也没有在周围一带看到秦军的踪迹。 这并不奇怪,毕竟此刻白起麾下的五万秦军,已经绕过这边直奔雒阳而去了。 鉴于夜里不利于搜寻秦军踪迹,甚至有可能遭到秦军的伏击,甘富、夏央二人便带着三千魏卒返回雒水东岸,向唐直覆命。 “什么,河对岸并无秦军的踪迹?” 待等听到甘富、夏央二人回覆的结果,唐直与焦革面面相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河对岸的秦军呢? “是否是秦军得知你我两军在此驻守,认为无法再实施偷袭之策,故而撤兵了?”焦革在旁猜测道。 “有可能。”唐直徐徐点了点头头,旋即沉吟道:“但也有可能,是秦军故意使诈,想叫你我疏忽防范……今晚叫士卒们严加防备!” “唔!”焦革点点头。 然而出乎唐直的意料,当晚,他们驻守的区域颇为平静,一直到次日朝阳东升,也没有任何秦军前来偷袭他们。 “难道秦军真的撤退了?” 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唐直再次命甘富、夏央二人到雒水西岸搜索秦军的踪迹,然而方圆二十里之内,却着实不见秦军的踪迹。 不过,倒是碰到了几支秦军的斥候,对方在远远瞧见甘富、夏央二人的军队后,便立刻逃离了。 得知此事后,唐直对焦革说道:“果然,这支秦军还是没有死心,藏匿行踪试图偷袭我军,你我要多加防范。” 不得不说,唐直误会了,他以为近两日他麾下将士撞见的秦军斥候是同一拨人,但事实上,昨日他碰到的,是白起军中的斥候,而今日他碰到的,却是向寿麾下军中的斥候——在收到白起求援的讯息后,虽说向寿气得大骂,但最终还是带着三万秦卒来到了宜阳东北约六十里处的雒水地段,在距离唐直、焦革麾下魏军约四十里左右的树林中藏匿了起来,等待着白起与他相约共同偷袭魏军的时间。 至于白起麾下的五万秦军,昨晚已趁着夜色在雒阳一带绕到了魏军的北侧,此刻正藏匿在那附近一带的山林中,一方面使士卒们恢复体力,一方面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当日黄昏后,驻守在伊阙山上的蒙仲,忽然接到了军司马唐直派人送来的消息。 原来,虽说唐直还不敢因为区区十二名士卒的伤亡,就大惊小怪地惊动十八万魏军的主帅公孙喜,但这并不妨碍他派人将这件事告诉蒙仲,意在让蒙仲做出判断——反正蒙仲与魏军主营离得也不远,若他察觉到不对劲,也可以立刻禀告公孙喜。 公孙喜拿蒙仲这小子没办法,唐直心中很清楚。 “唔?你说雒水西侧不见秦军踪迹?” 当从唐直派来的士卒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况后,蒙仲也感觉有点纳闷。 “是的。”听蒙仲这么说,唐直派来的那名士卒补充道:“据军司马所言,从我军派出的斥候时常能遭遇敌方斥候来看,肯定是有一支秦军藏匿在雒水西侧,但不知为何并未偷袭我军,也不妨碍我军建造营寨……” 『秦军居然任由唐直、焦革二人在雒水东岸建造营寨?』 蒙仲愈发感到纳闷。 因为按理来说,秦军倘若果真想从雒水一带偷袭他魏军,那就绝不可能坐视唐直、焦革二人建成营寨,除非他们已放弃偷袭。 可放弃偷袭……十余万秦军凭什么抵挡三十万联军? 『想不通……』 在打发走唐直前来的士卒后,蒙仲站在他那座尚未竣工的军营中,眺望着远方的秦军主营,整理着思绪。 『……唐直等人在雒水西侧发现了秦军的踪迹,这意味着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秦军确实想从雒水西侧偷袭我军……只不过见雒水一带有唐直、焦革二人的军队驻守,便知难而退了……当真是知难而退了么?既然秦军想出奇袭我军的计策,这就说明他们已经意识到,寻常的战术不足以抵挡三十万魏韩联军,在明知此事的前提下,只因为雒水一带有唐直、焦革二人的两万军队驻守,秦军就放弃奇袭我军了?还是说……秦军只是换了一个进攻位置?』 蒙仲皱着眉头转头看了一眼伊水对岸的香山。 『不可能是从这里,这里是秦军的疑兵,并且很成功地吸引了公孙喜的防备,秦军不可能从这边发动偷袭……东边排除;南边有十万韩军驻守,也可以排除;西边,秦军居然没有在昨晚对唐直、焦革二人发动偷袭,任由其建造营寨,秦军仍有偷袭的可能,但可能性较低;剩下的就只有……』 徐徐转头面向北侧方向,蒙仲眼眸中浮现几丝凝重之色。 “北面!” 抬头看了一眼即将入夜的天色,蒙仲皱皱眉,立刻直奔魏军主营。 倘若他没有料错,今日夜里,秦军或将从北侧对他魏军主营发动偷袭。 还来得及! 章节目录 第237章 伊阙山北夜袭之役 酉时正刻,魏军主营北约三十里处,白起与季泓并麾下五万秦卒,皆藏匿在附近一带的丘陵、树林中,一边啃着难以下咽的干粮,一边静静等到着突袭魏营的时间。 不多时,水足饭饱,白起站起身来吩咐左右道:“时候差不多了,出发!” “喏!” 在白起的命令下,五万秦卒各自默默地收拾兵器与干粮,迅速集合。 此刻他们的心情,分外沉重。 因为他已经得知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即他们五万人,将在主帅白起的率领下,全军冲击十八万魏军的主营! 以五万人突袭十八万魏军,不难猜测这必定是一场劣势极大的恶战,但这些秦卒没有选择。 逃兵? 不存在的! 商君卫鞅制定的《连坐法》,基本上杜绝了军队士卒层面有出现逃兵的可能,因为士卒们会在《连坐法》的威胁下彼此监视,毕竟在《商君书》的《画策篇》中明文规定:以五人为一伍,若其中有一人逃亡,其余四人皆在遭到处罚。 在《连坐法》的威胁下,纵使是秦军士卒们亦不允许同泽中出现逃兵,倘若有人胆敢逃跑,与他一个伍的士卒会先将其杀死,毕竟虽说同伍的士卒战死,其余四人也要受到处罚,却“同伍士卒战死”的处罚,要比“同伍士卒逃亡”轻得多,只需额外杀死一名敌军士卒就能抵偿。 而这,正是秦军士卒中极少极少出现逃兵的原因。 “沙沙——” “沙沙——” 五万名秦卒,神色肃穆、默不作声,在白起与季泓等将领的率领下,急速直奔魏军主营。 此时细观这五万秦卒,只见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甚至于眼中还有几分决然之色,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接下来他们将对十八万魏军展开突袭。 若不能击破那十八万魏军取得胜利,便就只有死路一条——等不到秦国来处罚他们,他们将遭到十八万魏军的疯狂剿杀,乃至最终全军覆没。 这是一场没有丝毫退路的突袭! 败,则被魏军剿杀,即使侥幸逃回秦国,仍要受到秦国的处罚。 唯有取胜! 击破十八万魏军,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很好、很不错的气势……』 在环视了一眼身后的诸秦卒后,白起深深吸了口气。 不得不说,此刻他心中的压力,丝毫不比身后的那些秦卒小,因为他很清楚,若今日无法一口气击溃魏军,他秦军便将一败涂地,就连新城、宜阳两地,亦会被魏韩联军顺势攻取。 而他本人,亦将遭到严重的处罚,轻则受刑,割掉鼻子、脸上刺字;重则处死,甚至是五马分尸,就像当年的商君卫鞅一般。 心中一紧张,左肩处的箭创,亦再次传来阵阵疼痛。 白起抬手捂着左肩,长长吐了口气,以往不信鬼神之力的他,此刻亦忍不住暗暗向天神祈祷,祈祷上苍庇佑秦军,助他秦军击败十八万魏军。 而与此同时,在魏营主营的帅帐内,魏军主帅公孙喜仍不知秦军主帅白起即将率领五万秦卒,从北面对他主营发动丝毫不留退路的突袭,此刻他正与后营的主将公孙竖在帐内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聊着诸如辎重、粮草等方面的事宜。 一边喝着,一边聊着,忽然有近卫入帐禀报道:“犀武,帐外有师帅蒙仲求见。” 听闻此言,公孙喜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颇有些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又是这烦人的小子!他是一刻也不叫我舒坦。” “犀武言过了。”公孙竖闻言笑着说了句,随即吩咐那名近卫道:“请蒙师帅进来吧。” 与公孙喜看待蒙仲的态度截然相反,公孙竖对蒙仲的印象很不错,毕竟在他看来,蒙仲知晓进退、通晓人情世故,除非触及其底线,否则这位少年将领并不会做出有违其身份的事。 更要紧的是,这位少年与段干氏、与西河儒家的关系非常亲近,妥妥的是太子魏圉日后身边的权贵——别看如今薛公田文在魏国仍如日中天,但事实上公孙喜并不看好田文。 仅数息后,蒙仲便从帐外迈步走入,在看清楚帐内的人数后,当即抱拳行礼:“蒙仲,见过犀武,见过公孙军将。” “哼!”公孙喜轻哼一声,满脸不耐烦之色。 见此,公孙竖笑着说道:“蒙师帅此刻前来求见犀武,莫非有何要事?” “正是。” 蒙仲点点头,正色说道:“片刻前,军司马唐直派人知会在下,言他麾下军队自昨日驻扎于雒水东岸之后,于雒水西岸发现了秦军的踪迹……” 听闻此言,公孙喜正准备夹菜的手一顿,转过头满脸惊疑地看向蒙仲。 也难怪,毕竟唐直不可能因为区区十二名斥候的牺牲就来惊动公孙喜,除非他查清楚雒水西侧究竟藏匿有多少数量的秦军。 皱了皱眉,公孙喜冷哼着说道:“哟,这么说还真被你料中了?……怎么着,你是特意来给老夫难堪么?” “犀武误会了。” 蒙仲摇摇头,继续解释道:“虽然唐直军司马派出的斥候撞见了秦军的斥候,但却未曾找到秦军,但据唐直军司马所言,他能肯定雒水西岸必定藏匿有秦国的军队。这就很奇怪……倘若秦军果真在雒水一带,那么他们的意图必然是想横渡雒水偷袭我军主营,但奇怪的是,自昨日到今日,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并未遭到秦军的偷袭,对方任由其继续建造营寨……因此在下断定,秦军是中途改变了策略,决定绕过雒水东岸的唐直与焦革,从北侧偷袭我军主营。” “……” 公孙喜与公孙竖对视一眼,均感觉有些意外。 原本公孙喜还以为蒙仲这回是故意来给他难堪,没想到,蒙仲竟是怀疑秦军会从北面偷袭他们,特地为此而来。 “北面……” 沉吟了片刻,公孙喜皱着眉头反问道:“蒙仲,你知道伊阙的北面是哪么?” “知道。”蒙仲点点头说道:“是西周国境内的王都雒阳,是周天子所在的地方。” 说着,他摇了摇头:“可那又如何呢?并无规定秦国的军队就不能穿过西周国来偷袭我方的背后。” “……” 公孙喜被说得哑口无言,皱着眉头在心中权衡着蒙仲这番话。 不得不说,公孙喜直觉地不是很相信蒙仲这番判断,原因很简单:秦军究竟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魄力,才敢绕一大圈偷袭他魏军主营的北侧? 记得前两日时,当蒙仲提出秦军或有可能从西侧的雒水偷袭他魏军主营事,公孙喜任由唐直、焦革二人移驻雒水,因为他觉得此事还有点可能——毕竟从退路上想,一旦秦军偷袭他主营失败,还能撤到宜阳。 可今日蒙仲却又说,秦军或有可能从北面偷袭他们,这怎么可能呢? 倘若秦军真敢这么做,只要他主营这边挡住秦军,再派人通知唐直、焦革二人切断这路秦军的归路,他十八万魏军便可将前来偷袭的秦军团团包围在伊阙一带,在这种情况下,前来偷袭的秦军必定全军覆没——秦人到底是有多蠢,才会想出这种九死一生的偷袭之计? 想来想去,公孙喜还是觉得这件事毫无可能。 他笑着说道:“蒙仲,我看你太高估秦军了。……可能就像你此前所认为的,秦军或许原本确实想从雒水偷袭我军,但见唐直、焦革二人驻扎在彼,秦军便知难而退了……” “犀武。”蒙仲正色说道:“您肯承认秦军或原本想从雒水偷袭我军,这再好不过,那么在下斗胆请问,秦军为何要从雒水偷袭我军?” “唔?” 公孙喜被蒙仲问得一愣。 见此,蒙仲自顾自说道:“秦军放着十万韩军不管不顾,绕到雒水试图偷袭我军主营,这是否意味着,秦军已经认识到,一味死守只有败亡,唯有奇袭我军,率先击破我十八万魏军,他们才有些许胜算?……在明知此事的前提下,就单单因为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驻军于雒水,秦军便知难而退了?依旧采取一味死守,最终迎来注定的败亡?……还是说,他们决定在不惊动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的情况下,绕到我军的北侧,继续对我军主营发动偷袭?犀武觉得这两者,哪个可能性更大?” “……” 公孙喜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捋着胡须思忖着蒙仲的话。 而在旁,公孙竖则点点头说道:“犀武,我觉得蒙师帅这番话很有道理。……秦军仅十余万人,而我联军则有三十万,一味死守唯有战败一途,想来秦军的将领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秦军决定以率先偷袭我军的方式来取得优势,那么就不可能会因为些许阻碍就轻言放弃……” 公孙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皱眉说道:“既然如此,我叫窦兴、魏青领两万兵驻守于北面……” 话音未落,就见有一名士卒急匆匆地闯入帅帐。 蒙仲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名士卒满脸惊慌,他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只见那名士卒朝着公孙喜抱拳行礼后,急切地说道:“启禀犀武,我军北营遭到袭击,一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秦军攻入了北营,正朝着中营这边杀来……” 听闻此言,犀武惊地整个都坐直起来。 “居然……” 只见他看了一眼蒙仲,惊疑不定地喃喃说道:“居然真敢从北面袭来?” 从旁,公孙竖连忙说道:“犀武,当立刻下令抵挡!不可叫秦军突入营内!” 公孙喜点点头,转头对近卫公孙度道:“立刻传令全军,叫窦兴、魏青、费恢等人率各自麾下武卒抵挡进犯的秦军。……再派人传令给唐直、焦革二人,命二人一人防守雒水,一人率军往北,切断秦军北面的归路。” 说罢,他瞥了一眼蒙仲。 蒙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旁公孙竖却明白公孙喜的意思,问道:“蒙师帅,对此你有什么意见么?” 『原来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啊……』 蒙仲顿时恍然,这才明白公孙喜看他的那一记眼神,原来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他的意见。 想到这里,他低头思忖了片刻,点点头说道:“暂时只能先这样……” 听闻此言,公孙喜朝着公孙度一挥手:“去吧!” “喏!” 公孙度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公孙喜与公孙度亦迈出走入帅帐,远望北营方向。 遗憾的是,这座魏营终归是驻守有十几万人的营寨,站在中军帅帐这边,根本瞧不见北营那边的状况,只能依稀听到北营那边传来一些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无奈之下,公孙喜只能把身边所有的近卫都派了出去,派他们到北营查看动静。 而与此同时,白起与季泓已率领五万秦兵攻入了魏军主营的北营,到处杀戮、放火,可怜驻扎在北营的那些魏军士卒,根本不清楚当前究竟是什么状况,就被扑面而来的秦军士卒所杀。 “挡、挡不住了……” “该死的,这些秦兵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人数会这么多?” “挡住!挡住他们!” 在嘈杂的人声中,一名名魏军的将领率领着仓促间聚拢的魏卒们,拼死抵抗着面前那仿佛潮水般涌来的秦卒,但更多的魏卒,却在秦军的猛攻下方寸大乱。 这也难怪,毕竟这个时间点,魏军中的士卒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已回到各自的兵帐准备歇息,哪里料到竟有五万秦军士卒从北面袭来,以至于这会儿北营那边,将领找不到自己的麾下的魏卒,魏卒找不到自己的主将,简直就是一盘散沙,这如何抵挡得住秦军的进攻? 更别说此刻五万秦卒为了活命,急切想要击破眼前的魏卒,这使得他们发挥出了远超平日的水准,此消彼长,自然是杀得魏军节节败退。 “白帅!魏军毫无防备,此战我军必胜!” 季泓满脸喜悦地对白起说道。 不得不说,此番跟随白起前来夜袭魏军主营,季泓可谓是也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夜袭魏营的进程居然会如此顺利——魏军根本没有料到他们竟然会从北面袭来,以至于他秦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入了北营。 听到这里,白起脸上亦露出了几许笑容,不过他告诫道:“不可轻敌,这座营内的魏军至少有十五万,若是被魏军重组阵势,我军此刻的优势将立刻丧尽……不可松懈!” 说罢,他收敛笑容,沉声下令道:“立刻朝中营进攻!” “喏!” 季泓抱拳领命。 在白起的命令下,五万秦军并未在北营过多逗留,立刻朝着魏营的中营展开猛攻。 可怜公孙喜麾下的河东精锐,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聚集,以至于被秦军杀地节节败退。 仅半个时辰,白起麾下的秦军便攻入了中营,到处杀人放火。 这个情况传到公孙喜耳中,公孙喜面色煞白。 “报!秦军攻入中营,许宝军司马战死!” “报!魏喻军司马麾下军队被秦军击溃……” “报……” 营内的险情,源源不断地送到公孙喜这边。 『怎么会……这样?』 望着北营那片滔天的火势,倾听着中营北侧传来的近在咫尺的震天喊杀声,公孙喜面色煞白,呆站原地。 刨除唐直、焦革二人的两万魏军,这座营内仍有十六万左右的魏军,且其中仍有近十万是魏武卒,这样一支强劲的军队,竟被一股秦军轻而易举地击破了? 开什么玩笑! 若放在平日里,纵使是十余万秦军倾巢来攻,也不够他麾下十万河东精锐杀的! 然而此时,他麾下的河东精锐,却因为仓促应战,在根本无法发挥出应有实力的情况下,就被秦军轻而易举地杀死。 “犀武!” 见公孙喜满脸呆滞,蒙仲原本想喝醒这位主将,没想到公孙竖却快他一步:“若连你都是失去了斗志,这场仗还怎么打?我军终归有十几万士卒,纵使被秦军抢尽先机,但只要能稳定局势,我方仍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对、对……” 公孙喜如梦初醒,连连点头。 不错,这座营内终归有十六万魏军,纵使被秦军杀掉六万人,仍有十万,抵挡进犯的秦军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公孙喜当即拔出腰间的佩剑,带着公孙竖、蒙仲等人直奔中营的北侧。 此时在中营北侧,公孙喜麾下的部将窦兴、魏青、费恢等军司马正率领着魏卒们拼死抵挡。 “窦兴,战况如何?” 公孙喜远远喊道。 “犀武?” 窦兴回头瞧了一眼,待等公孙喜走近后,他抱拳说道:“北营已经被敌军彻底攻陷了,目前西营、中营、东营三营同时遭到秦军的进攻,其中秦军对我中营的攻势最猛……” “北营沦陷了么?” 公孙竖面色微变。 他是后营的主将,而按照当前魏军部署的情况,后营即北营,那里堆放着十八万魏军的粮草辎重,而如今,秦军已于北营放火,这意味着这场夜袭就算他魏军能击退秦军,所损失的粮草、辎重亦不可估量。 当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公孙竖根本无暇心疼那些粮草辎重,毕竟中营这边的局势亦岌岌可危,搞不好,就连中营亦会被秦军攻破。 “杀!” 忽然间,正前方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喊杀声,转眼之间,魏将费恢麾下士卒所组成的战线就被秦军所突破,无数秦国士卒奋不顾身、不畏生死地朝着这边涌来。 “该死的!” 公孙喜大骂一声,怒吼道:“南营的兵卒还未赶到么?!” 四周无人应答,显然南营的魏军尚未赶到。 见此,公孙喜也就只能下令此地的魏军士卒拼死抵挡迎面而来的秦军。 “报!”一名士卒急匆匆地跑来,抱拳说道:“启禀犀武,香山的秦军对我营寨发动突袭,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正拼死抵抗,奈何北面有秦军、东面亦有秦军,东营两面受敌,恳求犀武派兵增援!” “增援?拿什么增援?!我中营都快挡不住了!” 公孙喜骂了一句,怒声道:“叫郑奭、蔡午二人给我拼死挡住秦军!” “……喏。” 前来报讯的士卒唯唯诺诺地离开了。 『香山的秦军……既然连香山的秦军都跨过伊水前来突袭我军,看来秦军今晚是不破我军誓不罢休啊……如此看来,西侧的唐直、焦革二人,恐怕此刻也被秦军拖住了……这简直就是三面受敌,不妙啊……』 蒙仲转头看了一眼东面方向,旋即注视着正前方的那些秦卒,眉头紧皱。 他起初觉得,可能只有一支秦军对他们展开夜袭,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恐怕是十几万秦军对他们的总攻。 虽然他魏军占据人数优势,但考虑到先机已失,未见得能挡住这波攻势。 『这样子……怕是挡不住啊。』 蒙仲暗暗想道。 果不其然,仅仅半个时辰后,东营便被秦军击破,攻入东营的秦军毫不停歇,立刻对中营展开猛攻,使得中营的压力变得更大。 得知这个噩耗后,公孙喜又惊又怒。 忽然,他想到了伊阙山南的十万韩军,连忙对近卫公孙度说道:“快,立刻派人向韩军求援!” 『韩军?』 蒙仲微微一愣,旋即心中立刻浮现了一个战术,一个可以扭转劣势的战术。 “犀武!”只见蒙仲打断了公孙喜的话,正色说道:“与其向韩军求援,不如叫韩军立刻去攻取新城。……据我猜测,今晚恐怕是十余万秦军对我军的全面夜袭,既然秦军皆在此地,想必秦军主营以及新城,包括宜阳,皆守备空虚,可令韩军立刻趁机去取新城。至于我军,反正已经丢掉了北营的辎重、粮草,不如索性后撤至伊阙山,借伊阙山的地形优势抵挡秦军,待等明日天明之后,重整旗鼓再与秦军厮杀,岂不是胜过眼下仓促应战?……虽我军一时败退,丢掉一座军营,但联军却可以收获一座新城,并且还有可能顺势夺取宜阳,失一营而得两城,不亏,这场仗还能打!……反观秦军,虽得一营而失两城,待他日我方扼守新城、宜阳,此地的秦军就是瓮中之鳖,唾手可擒!” 听了蒙仲这话,公孙竖眼睛一亮,惊喜说道:“好计策!犀武,不如按照蒙师帅所言……” “……” 犀武脸上闪过几丝挣扎之色。 不可否认,他亦觉得蒙仲的计策着实不错,只不过……要以他公孙喜的溃败来衬托暴鸢,要以他魏军的牺牲来为韩军创造优势么? 若此番他麾下魏军伤亡过多,魏王将如何看待他? 统率十八万魏军却被秦军击溃,连主营都被秦军攻占,而暴鸢却能在他魏军的牺牲下,顺势夺取新城、宜阳? 无论是为魏国考虑,还是为他自己考虑,公孙喜都无法接受蒙仲的这个提议。 想到这里,公孙喜沉声说道:“不!死守营寨,向韩军求援!” “……” 公孙竖脸上的惊喜逐渐消失不见。 而蒙仲,此刻亦皱着眉头看着公孙喜。 『……公孙喜此人,私心太重!不知今夜之后,十八万魏军还能剩下多少。』 长长吐了口气,蒙仲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238章 转折点 戌时二刻,在雒水东岸魏军营寨,军司马唐直与焦革二人正坐在帐内,一边矫正着他们这两日借斥候所绘的雒水东岸的地形图,闲聊有关于「近两日秦军为何不夜袭他两军营寨」的话题。 见聊到时候差不多了,焦革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对唐直说道:“那我先去歇息了。” 唐直也不抬头,随口说道:“歇息前记得到营寨四周巡视一番。” “我知道、我知道……” 焦革摆摆手转身走向帐口。 然而,还没等他撩帐走出帐外,就见从帐外闯入一人,险些撞在他身上。 赶忙退后了一步,焦革朝着来人笑骂道:“甘富,你干嘛呢?” “焦司马。” 甘富先拱手告了罪,旋即面色略带惊慌地说道:“两位司马,出大事了,请随在下到帐外。” “……” 焦革闻言遂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在与唐直对视一眼后,二人立刻跟着甘富走出帐外。 来到帐外后,只见甘富抬手指向东面,压低声音说道:“两位司马,那是士卒们方才发现的……” “那是……” 焦革面色微变。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到了远处那漆黑的夜幕下,不知何故出现了一线光亮,仿佛初升的朝阳,火红火红。 可眼下是夜里戌时,哪里来的昼日? 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 咽了咽唾沫,焦革艰难地开口问道:“喂,唐直,那是……主营的方向吧?” “啊……” 唐直轻应一声,此刻他的脸上亦满是茫然。 『主营遭到敌袭?!』 他与焦革对视一眼,均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 在回过神来,焦革皱着眉头说道:“这两日,我二人已命士卒在这周围一带遍布岗哨,别说秦卒,纵使是一个鸟飞过也别想瞒过你我的耳目,可……哪里冒出来的秦卒?” “……” 唐直凝视着远方的“火烧云”半响,微微摇了摇头。 『主营……应该不要紧吧?』 他皱着眉头想道。 在他看来,他魏军主营那边仍有十六万军队,纵使秦军倾巢来袭,也未必就无法抵挡,可问题是那片“火烧云”——唐直知道那其实是主营那边起了滔天的大火——怎么看也不像是不要紧的样子。 “怎么办?” 焦革低声询问唐直道,言下之意,即询问唐直是否要派兵增援主营。 唐直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刚准备开口,却忽然面色微变,四下瞧了瞧,狐疑地问道:“焦革,你方才是否听到什么异响?” “异响?哪来的……” 刚说半截,下意识转过头面向唐直的焦革,忽然瞥见夜里中竟有一拨火矢破空袭来。 “敌袭!”他惊声喊道。 “什么?”唐直闻言转头一瞧,便瞧见夜空中有无尽的火矢朝着他们的营寨射来。 从这些火矢的轨迹判断,这些火矢分明就是从雒水西岸射来的。 果不其然,仅片刻之后,河岸附近就传来了他们麾下魏卒的骚动声,诸如“敌袭”、“秦军来袭”的预警声,此起彼伏。 见此,唐直与焦革立刻下令麾下两军士卒做好迎敌准备,而他二人则当即直奔河岸,巡视秦军跨雒水袭击他魏营的战况。 待等他们来到雒水东岸,当即就有士卒指着对岸向他们禀报道:“唐司马、焦司马,河对岸的敌军……” 唐直摆了摆手,打断了那名士卒的禀报,因为已经不需要禀报,他们很清楚地看到此刻河对岸出现了无数的火把,借助着那些火光,唐直与焦革隐约能够看到对岸的秦军正在部署舟筏等渡河之物。 “来了、来了。” 在些许骚动后,唐直麾下的部将夏央率领着数千士卒赶到河岸,其中的弓弩手们,立刻朝着河对岸射箭反击。 “嗖嗖嗖——” “嗖嗖嗖——” 雒水两岸的秦魏两军你来我往、相互射击,都试图压制对方的弓弩手。 就这样大概持续了百余息,忽然有魏军士卒惊呼道:“秦军……秦军渡河了!” “莫要慌!听我号令!” 唐直大喝一声,一边下令步卒们聚集于河岸,在河岸上组建防线,一边指挥麾下的弓弩手。 “放箭!” 随着他一声令下,雒水东岸的魏军朝着舟筏的秦军士卒射出一波波的箭矢。 不得不说,在这种夜里,手持火把、立在舟筏上的秦军士卒,简直就是最佳的箭靶,一时间,河中的舟筏上,便响起了众多秦兵中箭时的哀嚎。 『……仅凭一些舟筏就想轻易突破我军的防线?哼,太小瞧我河内一带的兵卒了吧?』 唐直暗自冷笑着。 按地理区分,魏国的军队可分为「河东军」、「河内军」、「河南军」这三大个军系,“河东”即西起大河(黄河),东至太行山;河内则指被大河、太行山、卫河所包围的这片领土;至于河南,则指魏军在大河以南的全部土地。 这三支军系,曾经皆有其各自的对手:河东军主要防备秦国,河内军主要防备赵国,而河南军,则主要针对楚国、宋国,甚至一度就连韩国亦包含其中。 曾几何时,魏国以河南军系最强,似吴起、庞涓等历代魏国名将,统领的皆是河南军,但很可惜,自从马陵道一役后,魏国的河南军系几乎全军覆没,虽说魏国后来亦立刻又组建了新的军队,但不能否认,新建的军队相比较当年全部都是魏武卒的河南军系,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再加上楚国被秦国打地节节败退,宋国亦逐渐与魏国改善关系,因此逐渐地,魏国的河南军系便渐渐不受重视,取而代之的,则是河东军与河内军,毕竟相比较楚国与宋国,现如今秦国与赵国才是魏国最大的威胁。 这也正是河东军与河内军这两支军系,至今仍保留有数量可观的魏武卒的原因。 而这两支军系,当前分别由公孙喜与翟章二人执掌,也是魏国目前实力最强的两支军系。 “噗噗噗——” “嗖嗖——” 两岸的弓弩对射,丝毫未见衰弱,唐直麾下的魏卒固然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但反观那些乘坐舟筏试图强攻到东岸的秦卒们,亦纷纷中箭坠入河中。 但奇怪的是,纵使是已没有人的舟筏,却不知何故依旧笔直地朝着东岸而来。 『唔?』 唐直见此一愣,随手夺过身边近卫的一支火把,将其丢向河中的舟筏。 借助那支火把落入河中前的些许光亮,他依稀看到有不少秦军士卒竟然用手攀着舟筏,试图以这种方式给魏军一个措手不及。 “嚯!” 唐直轻哼一声,正准备下令弓弩手朝着舟筏射箭,但在仔细一想后,他还是放弃了。 原因在于那些秦兵以舟筏作为掩体,纵使命令弓弩手朝他们射箭,想来大多数箭矢也会落在舟筏上,未必能对这些秦兵造成多么大的损伤,与其如此,不如叫弓弩手们继续压制河对岸的秦军弓弩手,至于那些试图蒙混过关的秦兵,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河内一带魏武卒的实力。 想到这里,唐直大声喊道:“有敌卒藏身于舟筏之下,弓弩手继续压制对岸敌卒,步卒上前,随我抵挡敌军!” 说罢,他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而此时,那一只只舟筏已在东岸靠岸,正如唐直所预料的那般,一名名手持兵器的秦卒从舟筏下爬上岸来,朝着魏军发动了突袭。 “杀——!” 只见唐直将利剑指向前方,一声令下,他身后两千余名魏卒手持长戈一拥而上,与登岸的秦卒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不可否认,秦兵的实力普遍较强,但相比较魏武卒还是逊色不少,其中最主要的是体现在军备与体力方面。 秦国的士卒,论装备绝非中原最差,但魏武卒的军备,虽然也未见得是中原最顶尖——最顶尖的装备是韩国军队——但绝对是中原最齐全的,并且,一名合格的魏武卒,需要掌握如何使用长戈、利剑、弩具,分别对应不同装备与势力的敌军士卒。 比如此刻的厮杀,唐直麾下的魏武卒们先是用长戈阻挡敌军,若手中兵器不慎被对方击落,或者在刺入敌军士卒身体时来不及抽回,就立刻自主放弃长戈,拔剑杀敌,在两个杀敌模式间的切换速度极快,不愧是至今仍可压制赵国军队的河内魏军。 短短仅一刻辰工夫,秦军试图突破河岸的强攻就遭到了唐直麾下军队的遏制,虽然那些秦国士卒仍努力地想要冲击魏军的防线,但始终无法突破,哪怕随着这场战事的打响,双方的战线越拉越长,已经扩散到了约两里地左右。 “该死的!” 见此,指挥这支秦军的秦军前主帅向寿,在河岸西岸暗骂了一句。 两日前,白起在事先没有与他商量过的情况下,半途改变主意,准备迂回到雒阳,绕袭魏军的北侧。 当时,白起派人通知向寿,与向寿相约今晚对魏军施行全面突袭——这不是全面突袭么?白起麾下五万兵,向寿麾下三万兵,香山一带的秦将卫援麾下三万兵,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今晚总共有十一万秦军对魏军展开突袭。 平心而论,向寿是反对这个战术的,因为实在是太凶险了。 就好比眼下他秦军的主营,其实只有两万人驻守——这两万人若是放在其他时候,人数未必算少,但若是放在这场战争中,且考虑到离秦军主营二十里外就有韩将暴鸢的十万韩军精锐,两万兵力实在不算什么。 倘若走漏消息,以至于被暴鸢得知他秦军主营兵力空虚,被其趁机进攻,区区两万秦兵如何抵挡十万的韩国精锐?恐怕一夜工夫就被会那十万韩军杀地精光。 但没办法,毕竟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向寿根本来不及阻止白起。 考虑到白起乃是他秦国颇有潜力的年轻将领,又受到穰侯魏冉的器重,并且与他向寿平日里关系亦不错,向寿只能咬着牙配合白起的行动。 就在方才,当有士卒向他报告,说魏军主营一带好似有冲天火光时,向寿当即便意识到肯定是白起率军突袭魏军主营的战术得手了,于是他立刻下令对雒水东岸的魏军发动强袭,试图尽快击破这支魏军,顺势攻打魏军主营,助白起一臂之力。 可没想到的是,驻守在雒水东岸的这支魏军,实力竟然如此强劲,以至于在近身搏杀的情况下,他麾下的秦卒竟反被对面的魏军所压制。 不得不说,在魏国施行军功爵制后,仍能压制秦军士卒的他国士卒,着实不多。 考虑到白起那边随时都有可能遭到魏军的反制,向寿咬了咬牙,催促麾下的兵将朝河对岸发动猛攻。 不惜伤亡! 然而即便如此,他麾下的秦军还是无法在东岸立足,甚至于渐渐地,秦军士卒只能站在膝盖没水的河滩上与对面的魏卒厮杀。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麾下的秦卒被压制住了,对方反向推进,逐步将战线往前推进。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一度压制了迎面而来的秦军,但唐直与焦革二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之色。 因为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刚刚接到了主帅公孙喜的命令,公孙喜命他二人中的一个,率领麾下军队绕到北面,切断那支偷袭魏军主营的秦军、即白起军的退路。 接到这道命令后,唐直与焦革亦有些愕然。 焦革皱着眉头对唐直说道:“犀武恐怕不止咱们这边亦遭到了秦军的突袭,是故这才派人前来传令,令我等分兵切断那支秦军的退路……”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仍在激烈交战的河岸,皱着眉头又说道:“可似眼下这般,你我如何好分兵?” “……”唐直沉默不语。 据他所见,河对岸的火把密密麻麻,这意味着河对岸的秦军数量极多。 但唐直此前并无丝毫惧色,毕竟他与焦革麾下亦有两万军队。 两万军队,再加上雒水这道天险,他有足够的把握挡住这支秦军——纵使对面的秦军人数多达四五万,守住今夜也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但倘若焦革率军前往支援主营那边,那他的压力就大了。 在沉思了片刻后,唐直沉声说道:“既是犀武的命令,你速速带兵前去,终归主营那边更加紧要……” “那这边呢?”焦革皱眉问道。 唐直凝视了片刻河对岸的秦军,沉声说道:“我会尽量扼守此地,倘若秦军的攻势只有这种程度的话,守住今晚应该没什么问题……相比之下,若你能尽快支援主营,助主营那边歼灭进犯的秦军,这场仗我方的优势就很大。” “嗯!”焦革点点头,随即又说道:“我把弓弩手都留下,只带步卒。” 说罢,他唤来两名麾下的将领,令后者以及其麾下弓弩手皆听从唐直的号令,而他自己,则立刻回营。 此时他麾下的军队,早已在军营内整装待发,随时都能支援河岸那边,但既然接到了公孙喜的命令,焦革也只能带着这一万人迅速前往主营。 雒水至魏军主营,约四十里的路程,纵使焦革下令麾下步卒急行军,途中毫不停歇,待他率军抵达主营一带时,也已临近子时。 “司马,主营的火势……” 身边有一名士卒指着前方提醒着焦革。 “闭嘴,我看得到!” 焦革喝了一句,旋即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远处的主营。 只见那座连绵十几里的主营,此刻北营、西营、中营皆熊熊燃烧,唯独南营那边尚未火起,想必那里还有他魏军在拼死抵抗——至于东营,以焦革目前所在的位置瞧不真切,不过显然情况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居然……战况居然已糜烂至如此地步么?』 看着不远处那座遍布火海的主营,焦革简直难以置信。 要知道,那里可是整整十六万的魏军,怎么会被秦军打成这样?秦军到底有多少兵力? “司马,怎么办?” 有士卒询问焦革道。 怎么办? 事实上焦革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公孙喜的命令,是叫他率军切断那支偷袭其魏军主营的秦军的退路,可问题是目前这情况,那支秦军似乎连他们的主营都要攻陷了,还切断屁个退路? “还能怎么办呢?” 长长吐了口气,焦革抬手指着西营方向说道:“从西营杀进去,相比北营,那里火势较小。” 一声令下,焦革率领麾下一万军队立刻支援西营。 此刻西营内外,魏军与秦军仍在拼死厮杀。 不得不说,夜袭得手的秦军占据了巨大优势,对魏军采取步步紧逼的战术,或分散兵力同时进攻中营、西营、东营,或集中兵力,一口气打下公孙喜死守的中营,指挥地井井有条;反观魏军,由于仓促应战,今晚彻底被打懵了,待等秦军攻到中营时,营内仍然是「士卒找不到军将、军将找不到麾下的士卒」的情况。 正因为如此,十六万魏军被五万白起军杀地节节败退,或自相践踏、或被秦卒所杀,损失惨重。 面对着这等巨大伤亡,公孙竖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对公孙喜说道:“犀武,撤兵吧,这座主营早已守不住了,就像蒙师帅所说的,我军可以暂时退到伊阙山上,借山势之险抵挡秦军,待等天明之后,再与秦军厮杀,岂不好过此刻叫士卒们白白送死?” “再等等。” 凝视着正前方远处两军士卒的厮杀,公孙喜沉声说道:“算算时辰,韩军就快到了,一旦韩军赶到,我军就能杀退秦军,夺回这座主营……” “简直……愚不可及!” 公孙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怎么知道暴鸢就一定会派援兵来?” “他一定会派援兵的。”公孙喜沉声说道:“我向他求援,若他不派援军,任由我军被秦军击败,事后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 听到这话,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他对这个公孙喜已经彻底失望了。 与赵主父不同,赵主父是败在其太过于自负,而公孙喜呢,则是因为这个人私心太重,不肯让自己吃亏,不肯让韩军占便宜。 这不,在当前这种危机下,他居然还在算计韩军。 所谓的魏韩联军,根本就是一盘散沙。 微微摇了摇头,公孙竖转头问蒙仲道:“蒙师帅,若韩军派来援军,有机会重创这支秦军么?” 说实话,事情弄到这种地步,蒙仲都已经懒得再白费口舌,因为他知道,公孙喜是绝对不会听取他的建议的。 不过鉴于这话是公孙竖问的,蒙仲想了想还是如实地回答。 “恐怕很难!……对面的秦军,虽然体力有所下降,但考虑到韩军亦是飞奔赶来援助,因此两军的士卒在体力方面应该是持平的。再考虑到秦军刚刚击破我军,士气高昂,我认为韩军的胜算并不高。……再者,秦军是单独作战,他们指挥有序,而我方,待等韩军来援,魏、韩两军士卒互不相识,或许还会出现自相残杀的局面,使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听到了么?撤兵吧。” 公孙竖凝视着公孙喜问道。 “……” 公孙喜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他终归也是戎马一生的将领,又岂会不知蒙仲所说的这些都是正确的? 只是他不愿去接受罢了。 他眼下唯一考虑的,便是等韩军来援后,两军合力击败前来进犯的那支秦军,务必要将其重创,甚至是全军歼灭,不惜任何伤亡代价,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他的过失。 撤兵? 不存在的,一旦撤兵,像蒙仲所说的那般撤到伊阙山,就意味着他默认了这场惨败,再难有辩驳、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公孙喜摇摇头说道:“还有机会,只要……” “公孙喜!” 在蒙仲、公孙度以及在旁魏军兵将惊愕的目光下,素来和气的后营主将公孙竖厉声喝断了公孙喜的话,怒声骂道:“你要这十八万魏军皆为你一人私欲陪葬么?!” “……” 可能公孙喜亦没料到公孙竖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只见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公孙竖深深吸了口气,在平息了一番情绪后,沉声说道:“诸兵卒听着,此刻我以副帅、中军佐的名义对全军下达命令,所有魏军将士,不得恋战,立刻后撤至伊阙山。这场仗我方已经战败,没有必要再付出无谓的牺牲……” “竖?!” 公孙喜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孙竖,可能是难以想象这位老兄弟居然会“背叛”自己。 然而公孙竖却不理睬公孙喜,仍旧转头对四周的魏军兵将说道:“这并非临阵脱逃,而是阻止无谓的牺牲,我魏军的实力远在秦军之上,今晚只不过是仓促应战,才会遭到如此惨败,待他日我等重整旗鼓,再与秦军厮杀,秦军必败无疑!……现在听从我的号令,全军撤往伊阙山!” “不许撤!”公孙喜怒声喝止道。 “撤!” “我看谁敢撤?!” “撤!……若有何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 “……” 周围的魏军,以及询问而来的窦兴、魏青等军司马,见此情况亦是面面相觑。 而蒙仲,此刻心中则是升起了几许希望。 不可否认,他魏军今夜确实是损失惨重,但倘若公孙竖能顶住公孙喜的压力,让魏军全军后撤,蒙仲估计他魏军最起码还能保留约十万的兵力。 那么,这场仗还有的打。 章节目录 第239章 转折点(二) 子时三刻,魏军主营的中营处烈火熊熊,秦军主帅白起环抱双臂而立,凝视着正前方远处仍在厮杀的乱局。 就目前而言,秦军的优势极大,魏军主营的北营、中营、东营三个营区已经彻底沦陷,营内的魏军或被他秦军所杀,或四下逃亡,不夸张地说,有接近十万魏军已经被击溃。 当然,这个预估数字指的是被击溃的魏卒数量,并非是指战死的魏卒数量,毕竟有许多的魏卒见己方大势已去,皆已四散逃亡,白起也懒得派兵去追杀他们。 他此刻的目标只有一个,即仍在顽抗的南营,那里是公孙喜麾下最后的反抗力量,只要彻底击破南营,人势浩大的十八万魏军从此不再是他们的威胁。 但就目前来看,南营的反抗非常激烈。 “白帅。” 见白起神色如此凝重,秦将季泓在旁宽慰道:“魏军败局已定,纵使公孙喜率军顽抗,亦无法挽回局面,白帅何必过多顾虑?” 听闻此言,白起微微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担心的,并非是眼前的魏军,而是位于伊阙山南的十万韩军。……这场夜袭自发动到如今,已过了两个时辰,已拖得太久了。我毫不意外韩军那边已经得知了魏军主营被袭的消息……”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旋即略带几分惆怅地说道:“倘若暴鸢率军前来援救魏军,那倒无妨;最怕他弃魏军不顾,率军直奔我军主营,甚至是趁机去夺取新城、宜阳……那就糟糕了。” “原来如此。” 季泓恍然大悟,旋即皱着眉头猜测道:“不过在下认为,暴鸢岂敢不救魏军?从这场仗来说,若十八万魏军皆被我军击溃于今晚,韩军必然心生畏惧;于魏韩两国而言,此番魏军乃是援助韩国而来,暴鸢无论如何也不能置魏军不顾……” “但愿如此。” 事实上白起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 说着,他长长吐了口气,旋即正色又说道:“总而言之,还是要加快速度,尽快击破公孙喜最后的顽抗。……卫援那边的战况如何?” 卫援,即此前率三万秦军驻守香山的将领,在白起对魏军主营发动偷袭后,卫援亦立刻率领三万秦军横渡伊水,攻击魏军主营的东营,将魏方的郑奭、蔡午两名军司马麾下军队击破,随后率军绕袭南营的东侧与南侧,试图协助白起军,对南营展开多面夹击。 只不过,南营的魏军准备时间最充分,不像其余几个营区那般仓促应战,因此短时间内秦军仍无法彻底击破南营,以至于两军出现了似眼下这般的僵持局面。 “西边呢?” 在听完季泓的汇报后,白起皱着眉头问道:“向寿将军还未率军来援么?” 季泓摇了摇头,猜测道:“多半是被挡在雒水了……你知道,雒水那边也驻扎有一支魏军。” 白起皱着眉头微微点了点头。 他并不责怪向寿迟迟未曾按约抵达共同围攻魏军主营,毕竟这是魏军,纵使他白起,也只是依靠攻其不备才得以创造出似眼下这般的优势局面,倘若是正常两军交锋,纵使他十三万秦军全部在此,十有八九也不是魏军的对手。 再考虑到向寿已经包容了他许多,白起亦不好奢求更多。 “看来雒水的那支魏军,亦不可小觑。……呼,可能已等不到向寿将军的援兵了,只能靠我们自身了……” 说着,白起面色一正,沉声下令道:“速速通告全军将士,此战如能击溃十八万魏军,则全军士卒皆升爵三级!” “升爵三级?”季泓脸上露出几许惊讶。 像这种以「全军升爵」来激励士卒士气的方式,在秦国军队中可谓是非常常见,也是寻常秦军士卒除了杀死敌卒的方式外获得升爵的一个途径,不过基本上都发生在艰难的攻坚战。 但是,似白起这般一口气许诺升三级爵位的,这在秦军对外战争中还是非常罕见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当然,考虑到这场战争的关键,相信就算是秦王嬴稷与穰侯魏冉,都会欣然默许——若能彻底击溃十八万魏军,什么都好说。 仅片刻工夫,白起的许诺便传遍了其麾下五万秦军士卒。 霎时间,五万秦军士卒爆发出一股震天般的欢呼声,让苦苦抵挡他们的魏军士卒们一阵心惊。 旋即,这五万秦卒的攻势就变得更为凶猛。 『挡、挡不住了……』 眼见自己麾下的士卒逐渐被秦军压制,公孙喜麾下部将窦兴、魏青二人大惊失色。 “挡住!给我挡住他们!” 在吩咐麾下将士拼死抵挡秦卒后,窦兴同僚魏青、费恢二将私底下商议道:“我观秦军的攻势愈发凶猛,恐这道隘口难以阻挡。” 他所说的隘口,即指营区与营区之间的狭隘通道,这原本就是为了防止被敌军杀穿诸营而设,但事实上效果并不是不明显。 在听了窦兴的话后,费恢正色说道:“此处由我暂守片刻,你二人立刻前往请见犀武……”说到这里,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用委婉的方式表述道:“我军的伤亡太大了。” 窦兴、魏青二人点了点头。 他们都明白费恢的意思,无非就是暂时撤退,待重整旗鼓后再与秦军厮杀,毕竟似当前的战况,怎么看他魏军都不可能再挽回局面。 在简单商议几句后,窦兴、魏青二人便离开了隘口,直奔公孙喜所在的“本阵”。 结果到了“本阵”处时,他二人却惊愕地看到,公孙喜与公孙竖二人,似乎起了严重的争执。 不得不说,这着实让他们大感意外。 要知道在河东魏军中,除公孙喜以外,就数他的老兄弟公孙竖职权最高、威望最高,虽然公孙竖基本上并不过问征战之事,只负责保障军中的粮草、辎重等事。 “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在窦兴、魏青等诸魏军兵将惊诧的注视下,公孙喜恼羞成怒般质问着公孙竖:“我才是大王所命的主帅,你岂敢违背我的将令,擅自下达全军撤退的命令?” “我只是不希望这十几万儿郎,为你那糊涂的命令而尽皆丧命!”公孙竖毫不退缩地说道。 “你……” 公孙喜满脸羞怒,连指着公孙竖的手指都在颤抖。 忽然,他指着公孙竖厉声喝道:“给我将他拿下!” “我看谁敢?!”公孙竖大喝一声,在他身旁的蒙仲,亦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剑。 事已至此,他岂能坐视公孙竖被制服? 但出乎他的意料是,纵使「拿下公孙竖」乃是公孙喜的命令,然而周围的魏军兵将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包括公孙喜身边的近卫公孙度。 公孙竖在军中的威望居然直逼公孙喜?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关键还是在于附近的魏军兵将们其实都已经丧失了继续厮杀的斗志,以至于本能地站在了“主张暂时撤退”的公孙竖这边,包括窦兴、魏青这两位河东魏军的将领,公孙喜的心腹爱将。 “你、你们……” 公孙喜气恼的环视着四周。 而就在这时,人群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韩军、韩军来援了!” 听闻此言,公孙喜精神大振,也顾不得再跟公孙竖争执,挥手使人群散开后,将那名前来报讯的士卒召唤到面前,急切地问道:“韩军有多少援军?” “具体数量不知,不过到处都是火把,怕是有数万人。”那名士卒抱拳说道。 “好!” 公孙喜闻言抚掌大笑,旋即回顾公孙竖道:“我军已得韩军援手,击退秦军不在话下……”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就见公孙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仍然坚持我的主张!” “你……” 公孙喜闻言倍感气恼,在恶狠狠地瞪着公孙竖半响后,忽然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带着愿随你撤离的胆怯之辈后撤至伊阙山吧,而我,则会跟韩军一同击退秦军,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 说罢,他振臂喊道:“此地尚有余勇的儿郎,随我与韩军一同击退秦军,休要去管那些胆怯之辈!” “……” 附近的魏军兵将面面相觑,但仍有很大一部分人愿意跟随公孙喜。 包括窦兴、魏青这两位河东魏军的将领,虽说他们本意也是希望公孙喜能暂时撤退,但既然韩军已派援兵前来,那也未尝不可再与秦军厮杀一番。 看着公孙喜等人离去的背影,公孙竖眼眸中闪过浓浓的复杂之色,低声问道:“蒙师帅,韩军既已来援,难道真的没有几分胜算么?” “有胜算,但胜算极低,我认为不会超过两成。”蒙仲如实说道。 “是么……” 惆怅地叹了口气,公孙竖勉强挤出几丝笑容:“那还等什么呢?撤罢,总不能我十八万魏军皆覆亡于今夜,叫天下人耻笑……” “军将……” 片刻后,仅存的魏军士卒便接到了两则命令。 其中一则来自主帅公孙喜,命他们联合韩军一同攻击秦军;而另一则则是来自副帅公孙竖,命麾下兵将后撤至伊阙山。 但遗憾的是,公孙竖在军中的威信终归是不如公孙喜,仅存的十一二万魏军当中,仅只有一小部分人听从,且其中一半以上都并非河东魏军,而是像郑奭、蔡午等军司马所率领的河南军,也就是普通的魏卒。 而现存的六七万河东魏军,几乎有七成都愿意跟随公孙喜。 不可否认,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得到士卒们的拥护与跟随,想来公孙喜平日里必然是非常善待麾下的士卒,否则,河东的魏军兵将又岂会誓死跟随? 话说回来,蒙仲仔细回想他所听闻的有关于公孙喜的传言,公孙喜倒也确实从未做过亏待士卒的事。 约半个时辰后,公孙竖与蒙仲领着一部分失去斗志的魏军后撤至伊阙山。 在下令全军于山中歇息后,公孙竖带着蒙仲来到伊阙山山顶的北侧,眺望着底下魏韩两军与秦军的厮杀。 在此期间,乐毅、蒙遂等人闻讯而来,与蒙仲在山顶上相会。 于是蒙仲便吩咐乐毅等人道:“立刻埋锅造饭,让撤入山中的我军士卒充饥,若营内的粮食不足,便到韩军的营寨索取。” “喏!” 乐毅、蒙遂等人纷纷依令而去,只剩下蒙虎、华虎、穆武、曹淳、蔡成等人尚留在蒙仲身边。 “师帅,难道咱们就在这里看着底下的厮杀么?”魏续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在旁,蒙虎亦附和着说道:“是啊,阿仲,不如率咱们军的弟兄们助主营的士卒一臂之力?” 听闻此言,蒙仲摇摇头说道:“底下,约仍有七八万的主营兵卒,我观韩军派来的援兵,亦有起码三四万,这样算算,有十万兵了吧?倘若这样还是无法击退秦军,就算咱们两千五百人全部杀下山去,又能起到什么帮助呢?……不必着急,先等天亮再说。” 说着,他下令道:“对了,阿虎、华虎、穆武,你们三人率麾下兵卒立刻移驻山北,若是我军士卒前来投奔,则放其入山;若是秦军来袭,则借山势之险将其击退。” “好嘞!” 蒙虎应了一声,当即带着华虎、穆武、曹淳、蔡成、吕闻几人前往召集士卒。 时间一点一点逝去,逐渐有越来越多的魏军前来投奔伊阙山,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的讯息,这意味着山底下魏军主营那边,魏韩两军联手对抗秦军的战况并不乐观。 见此,蒙仲皱了皱眉,在脑海中苦思着扭转局势的策略。 而公孙竖,则从始至终默不作声、神色复杂注视着山底下的厮杀。 从丑时直到寅时,山底下的厮杀足足又持续了一个时辰,魏韩两军逐渐被秦军所压制。 或许有人会问,在这漆黑一片的夜幕下,蒙仲又如何能判断山底下的战况? 其实很简单,看火把的移动方向即可。 山底下的火把,密密麻麻,仿佛天上的星辰一般,但若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那看似杂乱无章的火把,总得分为三股,仿佛一个“品”字,分别对应秦、魏、韩三军,秦军在北(上),魏韩两军在南(下)。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代表魏韩两军士卒的火把逐渐朝北,那就代表魏韩联军逐渐取得优势,反之,则是秦军逐渐取得优势。 而就蒙仲所见,魏韩两军的火把已经快被秦军逼到伊水了,随后,魏军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奔伊阙山这边,而韩军,则沿着来路——也就是伊阙山与伊水之间的狭隘小路,且战且撤。 似这种情况,分明就是魏韩两军被秦军杀地大败。 “犀武……终究是没能挽回败局。” 整整一个多时辰默不作声的公孙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最初退到伊阙山的时候,公孙竖心中还有些犹豫,甚至质疑蒙仲的判断,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站在伊阙山上清楚看到魏韩两军逐步被秦军压制、继而被纷纷击破。 “蒙师帅,若不介意,能否请你组织一下士卒接应犀武的败军?” “喏!” 蒙仲抱了抱拳,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见公孙竖又说道:“蒙师帅,哪怕仅仅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请莫要羞辱……羞辱犀武。”说着,公孙竖诚恳地朝着蒙仲抱了抱拳。 蒙仲愣了愣,旋即笑着说道:“军将这是说得哪里话?虽然在下与犀武意见不同,但二人都希望能战胜秦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斟酌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后半句,朝着公孙竖抱拳说道:“军将,那在下先去了。” “有劳。” 告辞公孙竖,蒙仲带着荣蚠等人径直下山。 在下山的途中,他仔细观察在山上歇息的那些败卒。 因为山上遍地插着败军逃至伊阙山时携带的火把,因此蒙仲倒也能看得很真切。 只见有的魏卒,垂头丧气、满脸灰败之色,或捧着脸颊或抱着双腿枯坐着,一看就知道是被秦军吓破了胆;而有的魏卒,即便身负重伤仍怒骂着秦军,甚至于还有些士卒手持利刃朝着树木乱砍泄愤,显然是对于败给秦军一事并不服气。 瞧着那些用剑乱砍树木泄愤的魏卒,荣蚠忍不住调侃道:“嘿,用过了饭,这精力就涌出来了嘛……” “诶。” 蒙仲皱眉看了一眼荣蚠,制止了后者那略带讥讽的调侃。 然而,荣蚠这话却还是被不远处的那十几名魏卒听到,这些人当即就围了上来,朝着荣蚠怒斥道:“方才出言讥讽的,你是小子吧?” 荣蚠毫不畏惧,见对方手持利刃来势汹汹,当即亦准备抽出腰间的佩剑,结果还没等他抽出,就被蒙仲及时按了回去。 “师帅……”荣蚠诧异地看向蒙仲。 “退后。” 蒙仲示意荣蚠与他麾下的宋兵退后两步,旋即,他孤身一人走到那十几名魏卒面前,拱手抱拳道歉道:“在下蒙仲,在军中担任师帅之职,方才我的部下说了极其无礼的话,但请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莫要动怒。” 说着,他朝着那十几名魏卒躬身一拜。 “……” 正所谓举拳难打笑脸人,更别说蒙仲亲自向他们道歉,那十几名魏卒纵使心中对荣蚠仍有不忿,也不好再追究什么。 毕竟,蒙仲在魏军中还是颇有名气的,在经过「后营事件」、「擅闯军议」几件事后,魏军上下都逐渐记住了这位师帅——这是一位让主帅犀武都只能屡屡包容的师帅。 忽然,有一名士卒问道:“蒙师帅,方才有士卒送来饭团,莫非是师帅您麾下的士卒?” “是的。”蒙仲微笑着点点头。 见此,那十几名魏卒脸上露出几许羞愧之色,连忙将手中的剑纷纷收了起来。 毕竟方才,在他们饥肠辘辘的时候,蒙仲麾下的士卒及时送来了米饭,吃了人家的东西,再冲人家发火,只有无耻之徒才做得出来这种事。 “蒙师帅这是要下山?”有士卒问道。 蒙仲点点头,解释道:“主营那边的战况……很不乐观,许多我军的将士正投奔伊阙山而来,他们身后有诸多秦国的追兵,因此我正准备下山与我麾下的将士一同接应前来投奔的同泽,阻挡秦军。” “原来如此。” 诸士卒恍然大悟,旋即便有一人说道:“蒙师帅,在下希望能跟随您一同下山,多杀几个秦军的狗崽子。” 这话一出,附近有不少心存不甘的魏卒们纷纷响应。 这还真是意外的收获。 蒙仲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四周那些响应号召的魏卒,心中一转念,当即就应了下来:“好!既然如此,你等暂时都归入我蒙仲麾下,一同下山接应友军!……走!” “喏!” 当即就有百余名魏卒加入蒙仲。 甚至于,沿途有正在歇息的魏卒得知了蒙仲等人下山的目的后,亦纷纷加入其中,以至于蒙仲仅仅只是从山上走到山下,就整编了两千多人。 莫以为这两千多人数量不多,事实上,其实有更多的魏卒愿意加入蒙仲的队伍中,只不过这些魏卒有的身负重伤,有的暂时都还没有得到食物充饥,还有的满脸疲倦之色,因此蒙仲拒绝了他们,命他们暂时在山上歇息。 片刻后,蒙仲带着两千余魏卒来到山下,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汇合。 当然,这并非是伊阙山北部防线的全部兵力,事实上,这道防线附近还驻扎着一两万前来投奔的魏卒,只因为伊阙山上无法再容纳更多魏卒。 蒙仲粗略估测,此刻驻扎在伊阙山上、山北、还有山东狭道的魏卒,怕是有至少六七万人。 『一夜之间,主营这边的十六万魏军,就只剩下六七万人了么?』 虽说蒙仲其实也知道,这附近一带肯定还有许许多多溃散逃亡的魏卒,但这样的惨剧,还是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蒙师帅……” 当蒙仲带着兵防线的最前线后,当即便有两名魏将过来与他打招呼,正是公孙喜的爱将、河东魏军的将领,窦兴、魏青。 只见这两位军司马此刻是满身血污,满脸疲倦,显然是在昨夜的厮杀中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两位司马辛苦了。” 蒙仲抱拳与二人行礼,询问一边环视四周一边问道:“犀武呢?怎么不见犀武?” “不知。……我二人的军队之前被秦军杀溃了,仓皇之下逃到伊阙山这边,幸亏得到蒙师帅您麾下的士卒援护,否则,恐怕已被秦军追杀殆尽……至于犀武,我二人在乱军之中与他失散了。”说着,窦兴、魏青二将羞愧地低下了头。 见此,蒙仲也只能好言安抚,同时派人前往他山上的营寨,催促乐毅、蒙遂二人尽快送来饭食,给山下的魏军充饥。 片刻后,天色逐渐放亮,零零散散又有约数千魏卒逃向伊阙山这边,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噩耗。 即他魏军主帅公孙喜,不幸被秦军所擒,生死不知。 章节目录 第240章 反击的开端 日起东方,天色大亮,在伊阙山北侧山顶上,公孙竖与窦兴、魏青、郑奭、蔡午等军中司马围坐在一堆篝火旁,静静倾听着蒙仲有关于现况的总结。 从始至终,公孙竖默不作声,仅时而长长叹息,而其余诸将则低头看着面前的篝火,魂不守舍。 昨夜一役,十六万主营魏军被秦军击溃,近十万魏卒或战死或逃亡,仅剩下六七万人仓皇逃入伊阙山,毫无辎重、几无余粮,士卒亦无士气可言。 更关键的是,三军主帅公孙喜遭秦军所擒,生死不明。 面对着这种种巨挫,莫说大部分寻常魏卒感到不安,就连公孙竖、窦兴、魏青等军中的将领们,此刻亦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见自己讲述完现如今的局势后,久久不见公孙竖开口,蒙仲低声提醒道:“军将?” 一连轻唤了两声,公孙竖这才回过神来,满脸愁容地吐了口气,沉声说道:“既……犀武不在,我暂代主帅之位,统领余下的士卒,诸位可有何异议?” 围坐在篝火旁的诸魏将纷纷摇头,对此毫无异议。 “好!” 公孙竖见此点了点头,旋即转头询问蒙仲道:“蒙师帅,眼下我军的劣势,你比我更清楚,就无需我再赘述,我问你,似眼下这般情形,我军是否还有活路?” 听闻此言,围坐在篝火旁的魏军诸将纷纷转头看向蒙仲。 在近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想了想说道:“有!” “很好!” 公孙竖脸上绷紧的面色稍微舒坦了些许,点头示意道:“说说你的计策。” 蒙仲抱了抱拳,沉声说道:“依在下所见,眼下最关键的,并非是没有粮草、没有辎重,而是军中的士卒们昨晚被秦军杀得吓破了胆,导致士气大跌。若军中士卒皆无斗志,纵使我军仍有六七万之众,仍难免会被山下的秦军陆续击破剿杀……因此在下认为,设法恢复军中的士气,乃是当务之急。” “言之有理。” 公孙竖点点头问道:“看来你已有了对策。” “是的。”蒙仲点点头说道:“在下建议,当立刻召集仍有斗志的士卒,下山搦战……” “与秦军复战?” 诸魏将神色微变,面面相觑。 “诸魏暂莫发言。”公孙竖压了压手示意道:“且听蒙师帅把话说完。” 在公孙竖的干涉下,似窦兴、魏青、郑奭等军司马并未立刻开口阐述自己心中的疑问,使蒙仲有足够的时间能逐步讲解自己的策略。 “或许有人会觉得,昨晚我军惨败,秦军士气如虹,此刻下山再找秦军搦战,实为不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秦军士气再高,终归昨晚厮杀了整整一宿,早已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反观我军,虽早些时候撤入山中的士卒,已在我麾下士卒的安排下用过饭,并且也歇息了数个时辰,此消彼长,只要人数相近,我军未必不能战胜秦军。这是其一。 其二,我建议下山搦战,也并非急着要与秦军复战,我只要求逼迫秦军北撤,造成「秦军畏惧与我军在白昼间交锋」的事实,以此激励麾下的士卒,使军中的士气得以恢复,不至于认为秦军不可战胜。” 『原来他是这个意图。』 篝火旁的诸将心中顿时恍然。 “蒙师帅的意思是,以下山搦战的方式恐吓秦军,逼秦军后撤?”窦兴微皱着眉头问道。 “正是。” “那就是秦军不撤呢?” “秦军会撤的。”环视了一眼众将,蒙仲正色解释道:“诸位只要仔细琢磨,自然就能明白昨夜秦军夜袭我军一事,究竟是冒着怎样的风险?稍有不慎,他这边未曾重创我军的主营,然其主营、包括新城,却反而会被韩军攻占。那么试问,秦军为何要动用这等凶险的计策?答案只有一个,即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用通常的方法来拼死抵挡,区区十余万秦军挡不住三十万魏韩联军,是故秦军兵行险招,换而言之,并非秦军希望使用那样凶险的计策,而是他们没有办法。而眼下,秦军已重创我军,原本不到一成的胜算,一夜之间就上升到五六成,七八成,试问在这种情况下,秦军究竟是否敢冲动为之,让一干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士卒与我军复战?还是说,先暂时撤退,避我军锋芒?” 这条理分明的一番分析,听得公孙竖与诸将们连连点头。 见此,蒙仲抱拳对公孙竖说道:“公孙军将,接下来的计策,在下亦略有思量,不过,请务必先组织军队下山搦战,逼迫秦军北撤,借此事使我军的将士恢复几分士气,倘若耽搁至山北的秦军填饱肚子,恢复体力,在下就没有多少把握了。” “唔!”公孙竖点点头,旋即沉声说道:“蒙仲,既然是你提出的策略,我便委任你全权负责。”说罢,他转头环视了一眼篝火旁的诸将,沉声又说道:“你等辅佐蒙仲,不可有异议!” 说完之后,他可能是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眼下乃是我仅存的六七万军队生死存亡之际,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私欲,而令出现更多的伤亡,甚至于令我军全军覆没。若谁对蒙仲的计策有何异议,当众可以提出;但倘若无有异议,则不得违抗!……若非蒙仲昨夜劝我退守伊阙山,我主营十六万大军,恐怕已在昨晚被秦军杀地片甲不留!明白么?!” “喏!” 窦兴、魏青、费恢、郑奭、蔡午等军司马抱拳应命。 “很好!”公孙竖满意地点点头,旋即正色说道:“好了,你们几人立刻去召集仍有斗志的士卒,我相信对于昨晚的战败,想必仍有不少士卒心存不甘,只要你等按照蒙师帅的嘱咐,将秦军描绘成「只敢背后偷袭、却不敢正面与我军交锋」的无耻之军,那些尚有余勇的士卒必然会听从号令。……蒙师帅,你留下。” 见公孙竖留下蒙仲,窦兴、魏青、费恢、郑奭等人都猜到公孙竖肯定是有什么话单独对蒙仲讲,因此很识趣地离去了。 看着这些位将领走远,蒙仲抱拳对公孙竖说道:“不知军将有何吩咐?” 只见公孙竖疲倦的脸上挤出几分笑容,诚恳地说道:“蒙仲,其实犀武也好,老夫也好,都知道你的才华远不止于师帅,但犀武……”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转口又接着说道:“眼下犀武不在,老夫知道其实你才是担任主帅的最佳人选,但我恐你不能服从,是故……” 一听这话,蒙仲顿时就明白了。 其实方才他也稍稍有些纳闷,纳闷于公孙竖居然没有委任他以更高的军职,却自说自话取代了犀武的主帅之职,而眼下仔细一想,公孙竖这分明就是在给他铺路:倘若公孙竖方才推荐他出任主帅,底下肯定会有魏军不服;但倘若是公孙竖自领主帅之职,事事询问蒙仲,这跟蒙仲担任主帅,其实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更巧妙的是,公孙竖的威望足够高,足以激励剩下的魏军协心合力。 说白了,即当初在宋国逼阳时,宋太子戴武与他的合作方式。 可能是见蒙仲不说话,公孙竖会错了意,好言安抚道:“蒙仲,老夫知道以你的才华,屈居师帅之职未免屈才,待等你的计策顺利施行,在军中积累的些威望,老夫定然会在诸将面前推荐你为‘假帅’……”【PS:假帅,即代理主帅。】 此时蒙仲已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公孙军将误会了,在下不是意思,在下方才只是想到了过去。当初我在宋国时,我宋国的太子戴武,亦是自领主帅之职,却将军权放任于我……只要公孙军将能信赖在下,在下其实更倾向于公孙军将担任主帅,这样能更好地安抚士卒的心。” “哦?” 公孙竖闻言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笑问道:“如此说来,蒙师帅毫不在意那个主帅的虚名?” 蒙仲亦不过分谦逊,闻言平淡地笑道:“倘在下只是贪图名爵,在宋国时就能担任军司马之职,何必跑到魏国来屈就师帅一职?……至于眼下这场仗,只要公孙军将能信赖在下,在下定然会竭尽所能,挽回劣势。对于我而言,魏国赢得这场仗,至少能力保不败,这是在下唯一所求。” “……” 听完蒙仲这一番话,公孙竖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他与蒙仲的相处时间也不多,无法判断蒙仲的这番话是否出自真心,但从蒙仲诚恳的态度来看,公孙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 点了点头,公孙竖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放一放再说。……蒙仲,我把剩余六七万魏卒的生死存亡,皆拜托给你了。” 听闻此言,蒙仲当即抱拳回应:“军将……不,请假帅放心!” 说罢,他转身朝着山下走去,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公孙竖又喊住了。 只见公孙竖看着回过头来的蒙仲,脸上露出几许复杂神色,欲言又止,良久他叹息道:“没事了,你去吧。” “……” 蒙仲默默地抱了抱拳,什么话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他其实能猜到公孙竖最后究竟想说些什么,无非就是希望他想办法营救公孙喜。 说实话,倒也不是蒙仲厌恶公孙喜,不肯搭救,问题是这件事实在很困难。 公孙喜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犀武」,魏国的名将,此番秦军好不容易抓到公孙喜,岂会轻易被他魏军夺回去? 毫不夸张地说,就算是秦军被魏军击溃,那些秦国的士卒都会将公孙喜带到秦国的王都咸阳,由秦王嬴稷亲自发落。 而正是因为「救回公孙喜」这件事异常艰难,是故公孙竖方才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免得给蒙仲增添更多的压力,毕竟当务之急,是让他们麾下六七万魏军重新振作起来,营救公孙喜这件事虽然重要,但与前者相比,也必须得延后。 在蒙仲下山的途中,陆续听到窦兴、魏青等军司马正在激励山上的败卒。 就跟他嘱咐的那般,此刻唯一能激励魏卒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地贬低秦军,将悍勇的秦军贬低成「只懂得偷袭的鼠辈」,只有这样才能号召那些在昨晚战败后心存不甘的士卒。 这不,不到半个时辰,蒙仲、窦兴、魏青、费恢、郑奭、蔡午等军司马,便聚集了一支约一万六千人左右的军队。 虽然这个兵力并不足以压制秦军,但胜在这些魏卒仍有与秦军复战的斗志。 再加上山底下那道防线的守军,魏方勉强凑出了一支近两万人的军队,在蒙仲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前往魏军主营方向。 而此刻的魏军主营,已彻底被白起军、卫援军这两支所攻占,唯独向寿尚未按约前来与白起汇合,白起猜测可能是仍被阻挡在雒水。 当然,尽管并非尽善尽美,但白起已经很满意了。 昨晚参与夜袭魏营的军队,刨除掉未能按约汇合的向寿麾下三人军队外,有他与卫援麾下总共八万军队,而魏军主营这边的军队,白起估测约有十六万,率八万秦军攻破十六万魏军,一夜之间击溃其中十万魏卒,且吓得其余六七万魏军仓皇逃入伊阙山,谁还能奢求更多? 唯一让白起感到有些许不满的,即己方的士卒伤亡也有点多,约有两万左右。 这些伤亡,主要是从昨晚夜袭的“中段”陆续增多,即他白起军猛攻魏营中营,而卫援军则猛攻魏营东营的那会儿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那时候,西营、中营、东营、南营的魏军已逐渐反应过来,这使得秦军未能像之前击破后营那般迅速击破这些营区,甚至为此付出了诸多的伤亡。 包括之后韩军派来援兵,与魏军汇合一同进攻秦军,白起、卫援等人亦是付出了不小的伤亡,这才勉强将两者击退。 当然,白起并不懊悔,虽然这场仗他付出了两万人的伤亡,但魏韩两军的伤亡情况,却近乎是他的五倍,这已经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大捷了。 更何况,通过昨晚那场夜袭,魏军已几乎被他打残了,韩军姑且就算半残,魏韩两国三十万联军,一个全残一个半残,剩下的战事无疑就会轻松许多。 相比较之下,有他麾下的士卒抓到了魏军的主帅公孙喜,这只能算是意外的惊喜。 约卯时二刻,击退魏韩两军的秦军士卒,勉强扑灭了魏军主营的火势,且此后驻扎在这座已被大火焚烧了过半的营寨中。 而白起,则在南营的一处帐篷中,召见麾下的诸秦军将领,让后者就昨晚的战况,逐一向他禀报。 期间,部将仲胥提到了伊阙山的魏军:“白帅,据底下的士卒禀报,昨晚时有魏军的败卒逃奔伊阙山,末将手底下的两名部将率军前往追击时,却在伊阙山的山脚被魏军击退……” “此事我已知晓。” 白起点了点头,旋即宽慰道:“据我派人窥视,伊阙山上山下的魏军败卒,大概仍有至少五万,不过不要紧,那些魏卒士气全无,又无粮草,待我军歇整一日恢复元气,即日便可将其剿尽,相比之下,我倒是更顾忌暴鸢麾下的军队……” 顿了顿,他对诸将说道:“因此我决定,全军歇整至今日正午,在此之后,季泓,你率三万军队驻扎在此,逐步剿杀伊阙山一带的魏军,卫援,你率领麾下军队沿着香山回援主营,期间我仔细权衡一番,到底是先顺势剿灭魏军,还是先进攻韩军……” 帐内诸将皆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这位秦军将领早已对白起这位新任主帅佩服地五体投地,毕竟不是谁都能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取得似这般那般的大捷。 搞不好他十三万秦军,这次能一口气击溃魏韩三十万联军,倘若真能做到,那他们可就一战扬名了。 就当帐内诸将正欢欢喜喜地讨论着究竟是先歼灭魏军还是先进攻韩军时,忽然有士卒在帐外急切地喊道:“急报!有魏军直奔我军而来,兵数颇多!” 『什么?』 刹那间,帐内一片安静,诸秦军将领面面相觑,就连白起一时间也有些失神。 有魏军直奔他秦军而来? 来做什么? 找死么? “走,去瞧瞧。” 丢下一句话,白起当即起身走出帐外,其余诸将紧跟其后。 片刻后,白起等人便来到了南营,也是整座魏军主营保留地最完整的营区,不像北营、中营、东营、西营四个营区,基本上已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只剩下一片焦土。 待等来到南营,白起与诸将登上营门附近的哨塔,登高眺望营外,只见在南营外的郊土上,约有两万魏卒正整齐地列队,来势汹汹。 『居然……敢来搦战?』 白起颇感不可思议。 就连他也没有想到,昨晚被他们杀地那么惨的魏军,今早居然赶来搦战?呵呵,简直是来找死!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远处的那两万魏军齐喝一声,那洪亮、中气颇足的声音,让白起微微一愣。 『这些魏卒……』 皱了皱眉,白起错愕地发现,远处那些士卒似乎已经过歇息整顿,以至于中气颇足,根本不像是鏖战一宿又饿了一宿肚子的样子。 转念再一想,白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而此时在魏军的阵列中,窦兴、魏青两名军司马来到阵列前方,朝着对面占据他营寨的秦军骂喊道:“秦国的狗崽子,昨晚趁我军不备才侥幸取胜,今日我爷爷我就在这里,何以不敢出战?!……来!再战!” 待他说完后,他身后的两万魏军魏卒亦是朝着秦军大骂,且越骂面色更凶,仿佛是想到了他们昨晚被秦军杀地无力还手时的羞辱。 不得不说,秦军的将领们被这些魏军骂懵了,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明是他们在昨晚重创了魏军,将十六万魏军杀得仅有六七万逃奔伊阙山,可眼下这帮残兵败将,却为何敢到他们面前耀武扬威? 想到这里,秦将孟佚、仲胥二人当即抱拳请战:“白帅,请允许末将二人带兵出战,将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杀个精光!” 出乎诸将的意料,白起久久没有回应。 『……这可真是没想到啊,居然抓住这个点派兵前来搦战,是看准我军士卒此刻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么?可我军纵使昨晚损失了约两万,仍有六万之众,对面的魏军最多两万余人,他们何来的自信能击败我军?……等等!为何这些魏军只顾骂战,却不立刻进攻?原来如此……我懂了,对方是想通过这个方式,使魏军恢复士气。』 “还真是狡猾……”轻笑一声,白起问左右道:“伊阙山上,目前是何人统领魏军?” 左右面面相觑,旋即有部将仲胥说道:“似乎是公孙喜的副将,公孙竖。” 『公孙竖?』 白起微微皱了皱眉,因为据他对魏军诸将的了解,公孙竖只是一个替公孙喜打下手的将领,每逢公孙喜率军出征,皆由公孙竖负责后勤粮草辎重的运输,虽说资历不低,但几乎没听说过公孙竖立下什么赫赫战功。 一个管后营的老将,居然有这份见识,精准地抓到了秦军后力不济的破绽,果断率领残军前来搦战? 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公孙竖。 『麻烦了……』 注视着远处的魏军,白起皱着眉头思索着对策。 就像蒙仲所判断的那般,原本是白起没有办法,这才兵行险招夜袭魏军,但眼下秦军的优势很大,因此白起在希望保住优势的情况下,难免有所迟疑,迟疑是否应该派兵应战。 难道他是担心打不过么? 还真是! 正所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他麾下秦军士卒鏖战一整宿,事实上在昨夜夜袭的后半段,即击退韩国军队的时候就已经很勉强了,全靠着击破魏军的高昂士气,才使得诸秦军士卒的精神短时内凌驾于肉体之上,以至于发挥出远超平日的战斗力。 但说到底,这也属于透支精力,一旦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疲倦自然会照旧袭来。 派这些士气高昂但精疲力尽的士卒应战? 别说派两万人,使人数与魏军持平,就算派四万人,白起也没有把握。 但问题是,若他秦军不应战,岂非是变相助涨了魏军的士气? “嘁!” 白起在心中暗骂对方的狡诈。 若出战,明摆着是经过歇整的魏军占便宜,他麾下士卒难免会付出许多伤亡;若不出战,他秦军岂非坐实了「只敢偷袭的鼠辈」这个帽子,使魏军摆脱了对他们的畏惧? 想来想去,横竖都是魏军占便宜。 『不!不能在此刻退缩,否则必然会叫伊阙山一带的魏军重新养成气势……』 在经过反复的思想后,白起终于下定了决定。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在魏军的阵列前方,看到了一个足以令他铭记一生的面孔。 『那是……』 顿时间,白起面色微变。 明明此前他已逐渐淡忘左肩的箭创,但此时此刻,他却下意识用手捂向了左肩,死死按着那边的箭创。 他毕生难忘,当日那个站在伊水河滩冷漠注视他逃离的身影。 那是他白起至今为止,唯一一次直面死亡。 章节目录 第241章 升温 “对面的秦国狗崽子,若有胆量便出营再战!躲在营内算什么本事?!” “来!再战!” “卑鄙无耻的狗崽子……” 在南营外的空地上,两万余魏军持续朝着远处的秦军士卒怒骂着,且因为秦军既没有回骂、亦不曾出营应战的关系,这两万魏军士卒越骂越凶、越骂越来劲。 趁着麾下士卒痛骂秦军的时间,河东魏将窦兴暗自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的营寨。 『秦军竟……当真不敢出营应战?!』 窦兴颇觉不可思议。 要知道对面的秦军,那可是刚刚在昨晚击溃他魏韩联军的秦军,他十六万主营魏军,以及前来援助的至少五万韩军,这多达二十余万联军,在一夜之间皆被对面的这支秦军击破,然而就是这样一支秦军,此刻却被他们区区两万魏军堵着营门大骂,这简直不可思议。 “时机抓得太好了……” 在窦兴身旁,魏青带着几分感慨说道。 听闻此言,窦兴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魏青说的是谁,即他们军中那位“蒙师帅”。 如今事后回想,多半那位蒙师帅在昨晚就已经想好了这招反制之策,以至于当败军退入伊阙山时,那位蒙师帅第一时间便叫其部下煮饭,为败退至伊阙山的魏卒充饥,以便在此刻,在秦军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空档,抓住这唯一的一次关键机会,趁机反制。 平心而论,若将此事说开,其实这招一点都不难,哪怕是傻子是能想到,对面的秦军在苦苦鏖战一宿后,待次日天明肯定是他们最疲软、最无力的时候,但不得不说,若置身其中,有几人能高瞻远瞩到这种地步呢? 不说别人,就拿他窦兴来说,当两个时辰前,当他亲眼看到他魏韩联军被秦军击溃时,他当时心中只有三个字——全完了,又哪里有工夫去想如何反制秦军? 想到这里,窦兴就越发觉得那位“蒙师帅”心机确实是深,不可思议地抓住了这唯一一个反制机会,硬生生挫伤了秦军的锐气。 就当窦兴暗暗这么想着的时候,蒙仲乘坐战车来到了阵前,与窦兴、魏青二人的马车并道停驻。 “情况如何?”蒙仲问道。 “如师帅所见。” 作为堂堂的军司马,而且还是河东魏军的猛将,窦兴发自肺腑地朝着蒙仲抱了抱拳,汇报道:“秦军果然不敢妄动。” 不得不说,堂堂军司马向军职级两级的师帅抱拳汇报,这在等级森严的军中,还真是极为罕见的事。 在旁,魏青亦下意识放低姿态问道:“蒙师帅,难道我军就只能这样么?倘若进攻的话,不知能有几分胜算?” 听闻此言,窦兴也是颇为在意的看着蒙仲。 蒙仲当然知道似窦兴、魏青等河东魏军的骁将们对于昨晚溃败于秦军手中一事倍感不甘,闻言摇头宽慰道:“我知道两位司马急切欲击破秦军,但还是请两位稍稍克制。对面的秦军……我估测是我军这两万余人的数倍,虽鏖战一宿力气不支,但终归有人数上的优势,若强行进攻,我怕我方也会损失惨重……不如一步一步来,先振作我军的士气。只要我军的士气得以振作,那么这场仗还能继续下去。” 窦兴、魏青二将点了点头,遵从了蒙仲的指示。 也难怪,毕竟若是没有蒙仲的补救,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趁着这个点来反制秦军,他们最多就是死守伊阙山,白白错过了这股秦军最虚弱的时候,然后就是这股秦军在歇整一日后恢复力气,趁着新败魏韩两军士气正盛,一举将退入伊阙山的魏军全部击溃——或许这才是他们原本的命运。 而蒙仲,则硬生生扭转了这场仗的走势,将六七万魏军败兵从悬崖峭壁上又给拉了回来。 正因为如此,窦兴、魏青皆愿意听从蒙仲的指示,毕竟后者是挽救了他们整整六七万败军的“恩主”。 “话说回来,仅两万余人还是太少了。” 在回顾了一眼身后方的魏军后,蒙仲皱着眉头对窦兴、魏青二人说道:“两位司马不妨派人回伊阙山,将此刻我军堵着敌军营门怒骂的事夸大几分告诉山中的士卒,再告诉他们,秦军其实不堪一击,奈何我方的兵力远远不如对方,否则,定能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窦兴当然听得懂蒙仲的意思,无非就是用诓骗、用贬低秦军的手段激励那些失去斗志的魏军士卒,让更多的人能参与到今日的行动中——是否顺势进攻秦军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就是借机让那些失去斗志的魏军士卒重新竖立起「秦军其实不堪一击」、「秦军只是擅长偷袭」等虚假的信心。 虽说虚假的信心并不足以真正地使那些败卒们振作起来,但至少是一个开始,能让他们抵消昨晚对那些秦军的恐惧,否则,那余下的几万魏军士卒基本上是废了,纵使毫发无损地逃回魏国,日后恐怕也无法再作为一名可用于与秦军交战的士卒。 “这个法子有效么?”魏青微微皱眉说道:“我观有些魏卒已被吓破了胆。” 蒙仲闻言淡淡笑道:“胆气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并且,世人有盲从的特点,眼下我军两万余堵着数万秦军而怒骂,对方却不敢出营,此事传到伊阙山,那些恐惧秦军的士卒自然会慢慢减少对秦军的恐惧……正所谓三人成虎,当连续有三个人皆谎称他们看到了蒙虎,其余的人就都会感到恐慌。此刻也是一样,我等陆续派人回伊阙山,向那些士卒汇报战况,反复描述秦军在我军面前死守不出,那么自然而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等……” “高见!”魏青点点头说道:“在下立刻就去安排。” 瞥了一眼魏青离开的背影,窦兴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秦军,忽然他忍不住说道:“话说回来,对面的秦军还真实诚,被我军一番恶骂,他们却丝毫不予还嘴。” “怎么说对方也是‘胜师’,而我军不过是‘败军’。”蒙仲笑着说道:“胜师若与败军打嘴仗,岂不是坠了胜师的颜面么?” 见蒙仲说得有趣,窦兴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事实上,蒙仲这话可不是开玩笑,事实上对面的秦军早就想跟营外的魏军对骂,但是却被秦将季泓给阻止了。 用季泓的话说,他们乃是一举击溃了二十万魏韩联军的胜师,怎么能跟一帮残兵败将斗嘴?这岂非是拉低了他秦军的威势? 可不还嘴对骂,任由营外的魏军用粗鄙不堪的言辞辱骂他们,秦军上下亦是肝火大起,恨不得此刻就杀出营外,将那帮嘴里不干净的魏军杀地片甲不留。 “白帅,下令出击吧!” “是啊,白帅!” 一群将领围住白起,纷纷抱拳请战。 但白起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用目光死死地盯着远处正与窦兴谈笑风生的蒙仲,脸上写满了凝重。 『……原来是他么?』 死死盯着远处的蒙仲,白起暗暗想道。 正如蒙仲所说的那般,秦军这回被魏军卡了一个关键的时间段,着实是难受。 不夸张地说,只要给白起一日、不,半日的时间,也就是说营外的魏军在今日午后前来搦战,白起定会毫不犹豫地下令出营应战,让对面那帮残兵败卒再次领教一下他秦军昨晚先败魏军、后败韩军,以八万军队击破二十万魏韩联军的悍勇。 但这会儿,他秦军士卒鏖战一宿,正是最疲倦的时候,恰好给魏军卡了一个关键的时间。 难受! 难受至极! 明明是在昨晚一举击溃了二十万魏韩联军的胜利之师,然而此刻却被区区两万余魏卒堵着营们骂,而最可恶的是,偏偏他们暂时还没有能力出营教训这帮败军! 从古至今,岂有胜师窝囊到这种地步?岂有败军嚣张到这种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在刨除掉一切感情成分后,纵使白起亦不得不承认,这招反制之策实在巧妙。 “不得出战!” 半响后,白起沉声说道:“士卒们应该还有随身携带的干粮,叫他们立刻填饱肚子,好生歇息,待午后若营外的魏军还敢逗留……到时候便全军出击,令其覆亡!” 听了白起这话,众将们再相互看了两眼后,倒也没什么意见,毕竟这确实是最稳妥的策略。 就这样过了约半个时辰,陆陆续续地有一拨又一拨的魏军从伊阙山一带而来,加入到了那两万魏军的队伍中。 看到这一幕,白起心中亦是着急。 他很清楚,对面的两万魏军,本来应该是那六七万魏军中最后一部分尚有余勇的军队,但渐渐地,剩下四、五万原本士气全无的魏卒,逐渐被这帮人带活了士气。 正如白起所猜测的那般,在蒙仲的吩咐下,魏将魏青陆续派人到伊阙山一带喊话,将这边的情况告诉驻扎在伊阙山的魏卒——原本那些魏卒已被秦军吓破了胆,可忽然得知他们两万余同泽竟能堵住秦军的营们怒骂,且“吓”地对方不敢出营,那些魏卒难免产生了遐想。 莫非秦军真的只是一帮只敢偷袭的鼠辈?根本不敢与我军正面交锋? 正所谓谎言说一千遍就会成真话,在魏青陆陆续续派人的哄骗下,原本那些被秦军吓破胆的魏卒,亦逐渐振作了起来。 彼此都是魏卒,既然我的同泽能吓到秦军不敢出营,那我也行啊! 于是乎,越来越多的魏卒加入到了蒙仲的麾下,使蒙仲麾下的军队从最初的两万人,迅速暴增,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内,就暴增到了四万余,接近五万,整整翻了一倍多。 这让秦军压力倍增,也让白起压力倍增。 起初,在营外仅有两万余魏军的情况下,白起自忖他秦军与魏军的胜算在五五左右——他秦军胜在士气高昂、人数众多,而魏军则胜在体力相对充沛。 可渐渐地,魏军的人数赶上来了,虽说他白起麾下的秦军也已抓紧机会歇息了一个多时辰,但别忘了,魏军的士气也已得到了提高,两相抵消,白起反而觉得己方的胜算有所下跌,已变成了四六的局面——秦军四、魏军六。 “师帅。” 待大致估算己方的兵力已达到四万余人时,魏青凑近蒙仲问道:“已有许多士卒加入了我等,且士气逐渐高涨,不若趁此机会进攻秦军?” “……” 蒙仲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魏军士卒们。 不得不说,鉴于秦军的“暂不反抗”战术,魏军的士气迅速得以回升,越来越多的魏卒逐渐坚信他们昨晚之所以败给秦军,只是因为秦军无耻的偷袭了他们,这由个蒙仲、魏青等人“错误”、且“有意”灌输给麾下魏卒的主观,使得他身后的魏卒逐渐消除对了秦军的恐惧,甚至于有些不将秦军放在眼里。 比如说,蒙仲就看到有些士卒脱掉了甲胄,故意用粗鄙的言辞羞辱对面的秦军,激对方出营进攻。 说实话,魏军这会儿的状态其实很危险,毕竟秦军又不是真的用泥捏的,虽说是偷袭,但对方怎么说也是一举击溃了二十万秦韩联军,着实是一支非常强劲的军队。 但即便如此,蒙仲还是没有阻止他麾下的魏卒们,因为他此刻急需魏军恢复士气,哪怕因此稍微有点膨胀——虽说败军变得膨胀这听上去挺可笑的。 『趁着我军士气回升,顺势进攻秦军么?……有几分胜算呢?』 蒙仲神色凝重地注视对面的秦军,仔细思忖着。 『不妙……不妙……』 就当蒙仲暗自思忖之时,白起仍死死盯着他。 『……有段时间了,那家伙没有再跟旁边那名魏将说笑,从始至终盯着我军……他这是在权衡,他在思忖是否要趁势进攻我军……不能再继续放任魏军了,必须想办法打断魏军的气势,否则不等午后,魏军说不定会率先向我军进攻……』 想到这里,白起心中闪过一个主意。 他转头问季泓道:“听说昨晚有我军的兵卒抓到了公孙喜?” “对。” 季泓点点头,有些奇怪于白起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公孙喜。 “好,立刻将公孙喜带到我帐中!” 丢下一句话,白起直奔自己的兵帐。 片刻之后,便见季泓带着两名近卫,押着五花大绑的公孙喜来到了白起的帐内。 只见此刻的犀武,顶着一头花白而凌乱的头发,脸上有好几道伤痕,甚至有些仍在渗血,全身的衣甲亦是遍布血污。 不难猜测,这位魏国的名将昨晚必然是经历了一番恶战,只可惜不幸失手被擒。 “跪下!” 将公孙喜带到帐内后,押解他的两名秦卒抬脚在公孙喜的腿窝一踹,让公孙喜不由地单膝跪倒在地。 然而仅仅一瞬间后,公孙喜便再次站起了来,倨傲地冷哼一声,脸上满是对秦卒的轻蔑与不屑。 “你这家伙……” 其中一名秦卒大怒,正要再给公孙喜一点颜色看看,却被白起抬手阻止:“不得对犀武无礼!……退下吧。” “……喏!” 那两名秦卒闻言退至帐外,使帐外只剩下白起、季泓、公孙喜三人。 此时,只见白起脸上堆笑,朝着公孙喜拱手抱拳说道:“久仰犀武威名,然今日才方得意见,方才白某麾下的士卒对犀武无礼,还望犀武莫要见怪。” “哼!” 公孙喜倨傲地冷笑一声,瞥了一眼白起与季泓二人,淡淡问道:“向寿呢?他不是要见老夫么?” 白起闻言微笑着说道:“犀武误会了,向将军并不在此地,且欲见犀武的,也并非向将军,而是在下。” “你?” 公孙喜闻言上下打量了几眼白起,冷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听到这话,季泓脸上闪过几丝不快,毕竟,若前几日子他对白起还有几分怀疑,但在昨晚成功偷袭魏军且顺势击败魏韩二十万联军后,他已对白起佩服地五体投地,又岂会容忍公孙喜这般傲慢地对待白起? 于是他立刻喝道:“这位乃是我秦军主帅,希望犀武说话客气一点!” “主帅?” 公孙喜狐疑地看了几眼白起,皱眉问道:“你秦军的主帅,不是向寿么?” “此前确实是向将军。” 白起简单解释了一句,旋即抱拳说道:“在下白起,现任十余万秦军主帅。” 『……向寿,被撤了?』 公孙喜面色惊疑不定。 其实有件事他一直很在意,即秦军近段时间的动向。 就拿最初蒙仲告诉他,告诉他秦军或有可能偷袭他魏军时,公孙喜本能地不予相信,其原因就在于他很了解向寿,很清楚向寿根本不会采取那般凶险的计策。 但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有误,秦军果真是如蒙仲所言的那般,兵行险招对他十八万魏军展开了突袭,这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向寿何来的胆量采取这种战术? 而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因为秦军换帅了,制定策略的不再是向寿,而是眼前这个自称白起的小子! 『若早知如此……』 脑海中闪过蒙仲劝说自己的情景,闪过昨晚他十八万魏军被秦军势如破竹击溃时的情景,公孙喜心中唯有悔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犀武笑什么?”白起不解问道。 以公孙喜的倨傲,自然不会在敌人面前道出自己心中的懊悔,只见他嘲笑道:“老夫笑向寿这个愚才,终究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给取而代之了……” 一句话羞辱两个人,纵使是白起,面色亦沉了下来。 要知道,他与向寿的关系亲近,伊阙山一行若非是向寿拼死保护,他白起说不定早就被那名“魏军师帅”砍死了,更别说公孙喜还连带着羞辱了他。 『……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匹夫!』 在心中暗骂一句,白起考虑到公孙喜的用途,勉为其难忍了下来。 只见他脸上堆笑对公孙喜说道:“犀武,今日白某使士卒将你请来,不为其他,只希望犀武归顺我秦国……” 不得不说,白起想得很好,只要他能说服公孙喜投降他秦国,再让公孙喜出面到营外喊降,劝说营外那些魏卒,姑且不论那些魏卒是否会听从公孙喜的话投降,但绝对可以打断魏军的气势,让魏军至今为止努力回温的士气一下子跌到低谷。 到那时,他白起再派营内秦军全军出击,必定能将那些魏军败卒全部赶尽杀绝。 只要这公孙喜愿意归降! 然而,性情倨傲的公孙喜却只是轻蔑地瞥了一眼白起,讥笑道:“老夫纵横沙场时,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还你你娘怀里吃奶咧,有何资格劝老夫投降?” 『……老匹夫!』 再次被公孙喜羞辱,白起深深吸了口气压制心中的怒火,勉强挤出几分笑劝说道:“犀武,据在下所知,令兄犀首,最初便在我秦国担任国相……” “休要再提此事!” 公孙喜打断了白起的话,冷笑道:“此事我兄亦悔恨终身!……我兄初为秦相,助秦王破那苏秦「合纵六国」之策,然而秦王薄情寡义,只因张仪那匹夫几句挑唆,便将我兄逐出秦国。哈哈,可怜张仪那匹夫亦无好下场,纵使他为秦国出谋划策,来回奔波,可最终,亦难免落得个被秦国驱逐的局面,只能返回魏国,郁郁而亡。……他二人的下场,便是你等日后的下场!” 说罢,他傲然说道:“要杀就杀,老夫不愿降也!” “……” 白起的目光冷淡了几分,忍着心中的怒气又劝说道:“犀武,魏韩两国此番三十万联军,已有半数被白某所破,昨晚破魏军,明日破韩军,三十万联军便尽皆葬身于此。……魏国已注定败亡,我劝犀武明智抉择。” 公孙喜闻言冷笑道:“我魏国有兵甲百万,纵使今日战败,仍有数十万甲兵,且今魏王聪颖,治下贤臣不计其数,似你等庸才,岂能战胜?”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白起,轻蔑说道:“只因老夫一时不察,遂成你竖子之名!然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如此狂妄,竟自以为是欲劝降老夫,何其可笑?!” “……” 白起再也按耐不住,怒声斥道:“既不愿降,那你就死在此地吧!……来人,把这老匹夫给我拖出去!” 话音刚落,当即便有两名士卒入内,欲架住公孙喜。 “死便死,有何畏惧?……老夫自会走!” 一抖肩膀挣脱了那士卒的夹持,公孙喜轻蔑地瞥了一眼白起,昂首阔步走出帐外。 章节目录 第242章 对攻之战 『PS:感谢“魔化玉辞心”书友的一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白帅,当真要将公孙喜处死?” 在返回南营辕门的途中,季泓私底下对白起说道。 原来在近代,虽然在战场上斩杀敌将时有发生,但却极少杀死己方所俘虏的敌方大将,一般都是作为国与国之间的博弈筹码。 就拿公孙喜来说,像这位被称为“犀武”的魏国名将如今被秦军抓获,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规矩,秦军会好吃好喝招待着公孙喜,直到秦军主帅派人押解到秦国的都城咸阳,献于秦王,然后由秦王亲自劝降。 若到时候公孙喜不肯为秦国所用,则秦王再派使者前往魏国,用公孙喜交换魏国一两座城池。 一般情况下,魏国都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想当年,孙膑被其同门师兄、魏国的名将庞涓迫害到装疯卖傻的地步,然而后来孙膑助齐国的田忌在「桂陵之战」中击败庞涓,并将其俘虏后,孙膑也并未就此杀死庞涓,随后,在齐国请楚国介入那场魏、赵战争,迫使魏国与赵国停战后,齐国最终还是将庞涓放回了魏国。 总的来说,各国通过这种“交易”形式,即得到了实惠的利益,又表现出了己方「爱才」、「不忍杀之」的一种态度。 但白起对此不屑一顾。 留着公孙喜做什么? 这公孙喜既然铁了心不肯归顺秦国,留他何用? 至于用公孙喜交换魏国的城池,既有他白起在,何须用这种方式来得到魏国的城池? 既留之无用,不如杀之,看看能否打断营外那些魏军的气势。 在白起的授意下,早已被绳索五花大绑的公孙喜,先是被人在嘴里塞上了布团,旋即就被两名秦卒推到了营门。 『这小毛孩究竟意欲何为?』 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左前方的白起,公孙喜心中闪过几丝困惑,不明白白起为何叫人将他带上营外。 难道是准备在营外将其处死么? 『话说回来,营外人声何其嘈杂?』 公孙喜颇为困惑地看着营门。 而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隆隆声,营寨南侧的辕门缓缓敞开,旋即,一队队秦卒迅速涌到营外,整齐战列。 『唔?』 对面魏军阵列前方的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鉴于魏青的建议,从方才起,蒙仲便在衡量「若此刻大举进攻秦军」的胜算。 说实话,纵使他已想尽办法聚拢了四万余魏军,但考虑到对面的秦军人数更多,蒙仲并不是很有把握,因此他迟迟没有下达进攻的命令。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的秦军居然自己打开了辕门,摆出了一副欲与他魏军一决胜负的架势。 『这……不应该呀。』 蒙仲皱着眉头思忖着。 在他看来,虽说他固然是没有击败秦军的把握,但秦军被他们卡了一个极其关键的虚弱期,也未必有把握击败他们,怎么可能主动出营应战? 这才过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而已,纵使对面的秦军在这段期间抓紧工夫歇息,可那些鏖战一宿、疲倦至甚至脱力的秦卒,又哪里是区区一个时辰的歇息就能恢复过来的? 『搞不懂……』 思忖了一下后,他对窦兴、魏青二将说道:“不管对面有何诡计,叫士卒们提高警惕终归是没错的。……若秦军果真要与我军厮杀,那就与他们打,眼下这个时候,我军未必会输。” “嗯!” 窦兴、魏青二将点点头。 而就在他们三人正在商议时,忽见对面的秦军阵列向两旁散开,旋即,有一队秦卒押解着公孙喜来到了阵前。 “那是……” “犀武!” 窦兴、魏青二人惊呼一声,面色顿时大变。 而蒙仲亦再次皱起了眉头。 毕竟在这个时间段,秦军将公孙喜五花大绑的押出来,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 就当蒙仲、窦兴、魏青等人看到公孙喜的时候,公孙喜亦看到了他们,看到了远处那多达四万余的魏军。 『我麾下的军队……怎么会在这里?……他们这是在搦战么?明明秦军昨日大败我军,他们如何还敢到此搦战?等等,为何秦军固守不出?』 公孙喜的脸上浮现浓浓的惊愕,他着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得不说,公孙喜终归是戎马一生的宿将,纵使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但在经过仔细琢磨之后,他还是弄懂了眼下的情况:即他麾下的军队,趁着秦军昨晚鏖战一宿的虚弱期,重整旗鼓前来搦战,仿佛一根鱼刺卡在了秦军的咽喉。 『漂亮!漂亮的反制!……秦军鏖战一宿,此刻极其虚弱,他们绝对不敢轻易出战,如此一来,我军的士卒就能趁机在士气上扳回一局,重整旗鼓!……这是多么精准的眼力!』 在心中大加赞许着,公孙喜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 是谁? 是谁想出了这招反制秦军的高明计策? 『竖?……不,应该是那小子……』 不多时,公孙喜便在对面魏军的阵列前方,看到了站在战车上的蒙仲。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脸庞一片炙灼,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羞愧涌上心头。 「……犀武,今日在下在伊阙山山顶北侧附近,撞见了一队假扮韩卒的秦军奸细……秦军不会无缘无故派士卒前来送死,既然他们冒险派人到伊阙山来窥视我军营寨全貌,那么就只有可能是想知道我军营寨西边的部署情况……在下怀疑,秦军是想偷袭我军的西侧!」 「……犀武,香山的秦军跨伊水而偷袭我军,在下认为这只是秦军的诡计。……话说回来,秦军弃实力相对较弱的韩军不顾,率先设计我军,这越发能证实在下的判断是正确的:秦军正谋图对我魏军下手!」 「……秦军放着十万韩军不管不顾,绕到雒水试图偷袭我军主营,这意味着秦军已经认识到一味死守只有败亡,唯有奇袭我军,率先击破我十八万魏军,他们才有些许胜算!……在明知此事的前提下,就单单因为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驻军于雒水,秦军便知难而退了?依旧采取一味死守,最终迎来注定的败亡?……还是说,他们决定在不惊动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的情况下,绕到我军的北侧,继续对我军主营发动偷袭?犀武觉得这两者,哪个可能性更大?」 蒙仲的这几番话,当日犀武听在耳中不以为然,但此刻回想起来,着实令他满心羞愧,以及懊悔。 白起小儿算什么?! 他公孙喜麾下亦是一位极其出色的谋将,从始至终皆准确把握到了秦军的动向,所谓料敌于先,莫过于此! 可恨他公孙喜傲慢、自负,不肯听从这等良言,才有昨日之败! 败地不冤! 『……这小子眼下位于窦兴与魏青二人当中,看来必定是竖对这小子委以重任……好,甚好,我公孙喜虽败,但我魏军尚有一口气在,白起小儿休想轻易击溃我余下的兵卒……』 正想着,公孙喜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白起故意将他带到营外,带到他麾下的那些魏军兵将面前做什么? 『难道……』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公孙喜顿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而就在这时,白起拉扯公孙喜身上的绳索,与另外几名秦卒一同硬生生将公孙喜拽到阵列前,旋即厉声喝道:“对面的诸魏卒听着,你等的主帅公孙喜,已沦为我秦军的阶下囚!” 听了这话,明显可以感觉四万余魏军士卒的气势为之一滞,原来那些满脸放肆不停辱骂秦军的魏卒们,此刻仿佛是被什么给噎住了似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犀武……被秦军抓到了?” “犀武?” “犀武被抓了?” 片刻,四万余魏卒当中便响起了窃窃私语声,明显可以发现有些士卒脸上已再次出现了惊慌。 这也难怪,正所谓「兵是将的胆、将乃兵的魂」,一般在一支军队中,主将、主帅永远是最核心的灵魂,而如今乍一听说自己一方的主帅竟被秦军所擒,可想而知这四万余魏卒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糟糕了……” 窦兴皱着眉头看着身后一片哗然的魏卒们。 正是因为考虑到「主帅被擒」一事干系甚大,恐引起数万败卒的绝望,因此在数个时辰前,当蒙仲等人得知公孙喜不幸被秦军所擒获后,公孙竖与窦兴、魏青等军司马立刻封锁消息,对底下的士卒谎称犀武为了断后身负重伤,因此由公孙竖担任假帅,代为指挥军队,根本不敢透露公孙喜已被秦军所擒的消息,就怕剩下的六七万魏军在得知此事后新生绝望,一哄而散,各自逃亡。 可没想到,这件事还是被秦军给揭穿了。 “卑鄙……” 魏青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但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纵使是蒙仲,此刻亦有些束手无策。 『很好、很好……』 见对面四万余魏军明显已经出现动摇,白起心中顿时大喜。 倘若是四万余体力充沛、士气回升的魏卒,纵使他麾下仍有六万余军队,也未必有把握击溃对方;但倘若这四万魏军军心动荡……哼! 暗自冷笑一声,白起附耳对左右吩咐道:“传令下去,以我斩下公孙喜首级作为讯号,营内的诸军一同杀出!” 而此时,公孙喜亦看到了对面那些魏卒的动摇。 “呜呜(不!不!)” 他激动地挣扎着,奈何有几名秦卒死死制住了他。 “不许擅动!”那几名秦卒恶狠狠地警告着,但公孙喜却丝毫不为所动,纵使全身被绳索五花大绑,纵使嘴里被塞着布团,纵使被几名秦卒奋力压制,他仍使出浑身的力气,瞪着眼睛朝着对面的魏军“大喊”。 “呜呜(不许动摇!)” “呜呜(进攻!进攻!)” “呜呜(秦兵此刻极其虚弱,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呜呜(蒙仲!窦兴!魏青!)” 『犀武……』 蒙仲面色有所动容。 他隐约能够猜到公孙喜对他们的示意,可奈何……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魏卒们,只见他们一个个或垂头丧气、或满脸惶恐,再也没了方才的气势。 而此时,窦兴与魏青二人亦在私底下议论。 “犀武……那是在示意我军进攻吧?” “应该是……只是士卒们的气势被打断了,这还怎么打?” 束手无策! 在白起祭出公孙喜的情况下,蒙仲、窦兴、魏青等魏军将领皆束手无策。 “呜呜(蠢材!蠢材!)” “呜呜(你等倒是下令进攻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士卒们的士气跌到谷底,继而被秦军杀地片甲不留么?!)” 心中大骂着蒙仲、窦兴、魏青三人的“懦弱”,公孙喜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站在他身旁不远处满脸得意笑容的白起。 『竖子!小儿!』 只见公孙喜怒从心气,使出仅剩的力量,一抖身体挣脱了两名秦卒的压制,随后硬生生拉扯着另外两名秦卒,奋力撞向白起。 “砰”得一声,措不及防的白起顿时被公孙喜撞地身形一个踉跄。 只可惜,公孙喜此刻全身被绳索五花大绑,就连嘴里亦被塞上了布团,纵使能趁白起不注意将其撞了个踉跄,也再没有其余能伤到白起的手段。 “老匹夫,我看你真的是活腻了!” 因为公孙喜的关系当众出了丑,白起心中恼怒,当即喝道:“给我架好他!” 听闻此言,那四名秦兵当即强行按住公孙喜,令其双膝跪地,就仿佛临刑的犯人。 旋即,只见白起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一剑斩向公孙喜的头颅。 “噗——” 鲜血四溅,公孙喜头颅落地,在地上翻滚两圈,逐渐失去光彩的双眸,正好对着远处的魏军。 『进……攻……』 他无声地呐喊着。 “老匹夫!” 甩了甩剑刃上的鲜血,白起举剑指向对面四万魏军,厉声喝道:“全军……” 而就在这时,对面的魏军阵列中响起一声嘶吼。 “诸君,犀武至死宁死不屈,不肯屈服于秦军,难道我数万兵卒,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么?”说到这里,蒙仲在战车上拔出利剑,指向正前方,嘶声力竭地喊道:“杀秦军,为犀武报仇!” 在四万余魏军的前几列,有不少魏卒皆看到了公孙喜临死前的壮举,倍受震撼,此刻听到蒙仲的激励,一时间亦怒火填胸,抛却恐惧、抛却迷茫,奋力大声回应。 “杀秦军!为犀武报仇!” “杀秦军!为犀武报仇!” “杀秦军!为犀武报仇!” 起初只有数千人,但在几声之后,便迅速扩大了四万余魏卒。 那声势,就连白起亦有些震惊,当即快速下令道:“全军进攻!” 而与此同时,远处站在战车上的蒙仲亦同时下令道:“全军进攻!” “喔喔喔——!!” 四万魏卒、六万秦军,这两方的军队就仿佛两股洪流,朝着彼此奔进。 『总算是……』 终于看到自己麾下的魏军士卒以恐怖的气势发动了突袭,公孙喜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拜托了,竖,拜托了,烦人的小子……』 …… …… “杀——!” 只不过是眨眼工夫,四万魏军与六万秦军便撞到了一起,仿佛怒涛拍石,溅起无数的血花。 一方是体力相对充沛、又因为主帅被辱杀而满腔怒火的哀兵,一方是刚刚以八万击破二十余万魏韩联军且取得大捷的得胜之兵,尽管是四万对六万,但无论是蒙仲还是白起,此刻都无法准确把握这场仗的走势。 放眼之处,到处都是奋力厮杀的两军士卒,前排的步卒刚一倒地,后排的步卒便紧跟而上,一寸不退、一寸不让。 『居然……在魏军面前杀死公孙喜,居然没能动摇魏卒的军心,然而变成眼下这种……真该死!』 暗骂了一句,白起当即下令道:“传令王温,魏卒此刻怒火攻心,令其率中军徐徐后退,再命孟佚、仲胥二将率两翼军队包抄过去,将魏军围而杀之!” “喏!”当即就有传令兵依言而去。 然而片刻之后,便又有士卒传来了最新的战况:“启禀白帅,我军两翼遭到了敌军的截击!” “……” 白起微微皱了皱眉,此刻早已登上一辆战车的他,登高眺望着远处,寻找着魏军的指挥。 只眨眼工夫,他便找到了魏军的“本阵”,一个仅仅只有二十几名士卒的本阵,以及那个让他记忆犹新的身影。 『还以为他会趁着魏军气势正盛,采取中军突破,没想到……居然是个如此谨慎的人么?不过,如此谨慎,却居然仅仅留下二十几人在身边……这算是对你自身武艺的自负么?』 白起抬手摸了摸右侧脖颈处那已结痂的血痕。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家伙的武艺,确实要在他之上。 “季将军。” 他转头对站在旁边一辆战车上的季泓说道:“那边即是魏军的本阵,请你亲自率领一支轻兵,将其截杀!” “喏!” 季泓抱了抱拳,当即带着两千余士卒绕过正面战场,朝着魏军的“本阵”处而来。 此刻在魏军的本阵处,只有蒙仲、荣蚠、蒙傲与二十余名宋兵。 正当蒙仲注视着战场,准备随时发号施令时,忽然荣蚠指着南侧急声说道:“师帅,有一支秦军试图绕袭我等!” “……” 蒙仲瞧了一眼远处,旋即皱着眉头说道:“还真是好眼力……” “族、族兄。” 为蒙仲驾驭战车的族弟蒙傲咽了咽唾沫,忍不住说道:“那边的秦卒看起来人数不少的样子……” “是啊。横竖守不住本阵,那索性就不守了……”说着,蒙仲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沉声说道:“千万别倒下了,你手中的大旗!” 荣蚠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高举的「魏」字军旗,斩钉截铁地说道:“师帅放心,在下纵使死,也绝不会令这杆旗帜倒下!” “好!……那就直奔战场!” “直、直奔战场?”蒙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道:“族、族兄,你是说,咱们冲到这十几万人的战场中么?” “是啊。”蒙仲眨了眨眼睛说道:“咱们藏在四万魏卒当中,那支奔咱们而来的秦军,不就找不到咱们了么?” “呃……” 『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蒙傲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走!” 随着蒙仲在蒙傲肩膀上一拍,蒙傲下意识地一抖缰绳,面色煞白地驾驭着战车直奔眼前那十万人的战场。 而在他身后,荣蚠与二十余名宋兵高举旗帜,紧跟其后。 “军将!我军的旗帜……” 有魏卒察觉到了他们军队的旗帜,当即禀报于军司马窦兴。 正在浴血奋战的窦兴转头一瞧,便瞧见他们那杆「魏」字主旗,此刻正迅速朝着这边战场而来。 “有胆魄!” 称赞了一句,窦兴高举利剑,厉声吼道:“此战,只有胜,无有退!杀秦狗,为犀武报仇雪恨!” “杀秦狗,为犀武报仇雪恨!” “杀秦狗,为犀武报仇雪恨!” 数万魏军的气势再次出现匪夷所思的提升。 “挡住!挡住魏军!” 与此同时,秦将王温亦嘶声力竭地喊着。 虽说白起命他徐徐后退,为两翼军队包抄魏军创造机会,可似眼下的情况,他中军分明快被魏军凿穿了。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魏国的士卒原来是这么悍勇的么?比昨晚的魏卒勇猛了不止一倍吧? 忽然间,从旁有士卒惊呼道:“将军小心!” “怎么?” 王温当即回过神来,便瞧见有一辆战车迎面朝着自己冲来。 “砰!” 两辆战车径直撞在一起,从魏军的战车上,跳上来一名年轻的魏将,手持利剑朝着王温杀来。 “乳臭未干的小子亦敢来送死?!” 王温提剑迎上,没想到对面那名年轻魏将武艺着实不俗,几番力拼下来,反而是王温感觉后继无力,手臂酸麻不已,显然是昨晚鏖战一宿导致脱力,此刻尚未完全恢复。 “噗!” 利刃刺透了王温的胸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迎面那名魏军小将,满脸不甘之色。 “我王温竟然……竟然死在这种无名小辈手中……” “你他娘的说谁是无名小辈啊!” 将面前那个秦将一脚踹下战车,那名魏军小将,不,是蒙仲麾下的第一猛士蒙虎,一脚踩在翻倒的战车栏杆上,扫视着底下那群面露惊色的秦军士卒。 “老子乃是自封的「魏国第一猛士」蒙虎,记住这个名字!” “……”看着自吹自擂的蒙虎,副将曹淳微微摇了摇头。 冷不丁一转头,曹淳忽然看到魏续正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蒙虎,旋即在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恶狠狠又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什么毛病?』 不知什么情况,曹淳感觉魏续与他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 “紧随旅帅!杀秦军为犀武报仇!” “喔喔——!!” 而与此同时,蒙仲亦带着荣蚠等人杀到战场中,以及那杆「魏」字的主旗。 看到这杆魏字主旗,四万余魏军士卒仿佛是暂时遗忘了他们的主帅公孙喜已经亡故,自发集结在主旗四周,朝着秦军发动一次又一次的猛攻。 四万余魏军在气势与战况上,逐渐压制秦军。 章节目录 第243章 暂止的交锋 『PS:求订阅~求月票~』 ————以下正文———— “杀!” “杀秦狗为犀武报仇!” 诸魏卒们嘶喊着诸如这类的口号,在军中那杆主旗的引领下,悍勇地朝着秦军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可怜强悍如秦军,刚刚在昨晚夜里击溃了魏韩二十余万联军的秦军,此刻竟被四万余魏军压制的竟抬不起头来,这让秦军上下都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公孙喜的死,竟让这些魏卒如此愤怒?』 纵使是白起,此刻亦难免有些呆懵。 因为按理来说,主帅一死,其麾下的兵卒十有八九都会一哄而散,然而对面的魏军却反其道而行,因公孙喜的死反而变得愈发勇猛,说真的,这种事白起从未听说过。 他并没有注意到,其实魏军中喊的口号并非只有那句“杀秦狗为犀武报仇”,至少蒙仲不是,他始终在从另外的口号激励着麾下的魏卒,比如「秦军快撑不住了」、「我军即将取胜」等等等等,其实这些口号,才支撑着魏军越战越勇。 当然,口号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秦军的疲软——秦军昨晚以八万击溃二十万魏韩联军固然恐怖,但也让秦军上下为此透支了巨大的体力与精力,倘若白起能借公孙喜的死动摇魏军的士气,那固然没有影响,可似如今这般两军展开对攻,秦军疲软的劣势很快就暴露出来。 这不,秦军中军司马级别的将领「王温」,竟被魏军的旅帅蒙虎给斩杀了,而且还是颇为轻松,若放在平日里,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节节败退! 在魏军的猛攻下,秦军可谓是节节败退,逼得白起只能下令麾下军队退守营寨,借这座营寨阻挡这支仿佛发了狂的魏军。 由于有营寨的阻隔,魏军的攻势难免受到的遏制,但反过来说,魏军的士气也再次得到了提升,而且是实打实的提升,毕竟他们成功击退了秦军,击退了这支昨晚曾重创他们的秦军。 “师帅。” 魏青命士卒驾驭着战车来到了蒙仲身侧,低声与后者商议道:“秦军已撤入营内,正面进攻恐怕不易,若是继续进攻,不如进击侧翼……” 秦军此刻驻守的营寨,其实就是此前的魏军主营,在昨晚的战火中已被摧毁了西营、中营、北营、东营,只剩下一座南营,因此与其正面进攻营寨,不如迂回绕过南营,进兵西营的废墟,那里几乎是没有什么防御设施的。 当然,这是魏青的看法,至于蒙仲,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再继续这场战争。 或者更干脆点说,今日这场厮杀,其实是在他预料之外的——他最初的打算只是带着麾下四万余魏军到秦军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借此恢复他魏军的士气,万万没有想到对面的秦军竟会在阵前当众将公孙喜杀死。 不得不说,回想起这件事,蒙仲此刻仍是心有余悸,毕竟一名主帅对一支军队的影响实在太大,正常来说遇到这种情况,魏军十有八九是会当场崩溃的。 好在公孙喜临时前的豪迈,感染了一部分魏卒,否则,蒙仲实在不敢想象他单凭一句软绵绵的“为犀武报仇”,就能将这些失去主帅、陷入恐慌的魏卒从溃败的边缘拉回来。 “先……先撤退。” 在思忖了片刻后,蒙仲对魏青说道。 听闻此言,魏青不解地看了一眼蒙仲:“撤退?” “唔。”蒙仲点点头说道:“与其强攻有营寨庇护的秦军,不如坐等他主动撤出这片营寨。……我军气势已成,对面的秦军应该明白他们已经无法剿灭我等,我想秦军十有八九会选择主动撤退,介时我军只需随军掩杀即可……” “原来如此。” 魏青恍然地点点头,可旋即,他又低声问道:“可底下这些士卒……如何向他们解释?”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问题,要知道他们方才可是实打实地喊出了「杀光秦狗为犀武报仇」的口号,如今见秦军撤入营内,蒙仲等人却又想见好就收,那么试问如何向士卒们解释这件事呢? 想了想,蒙仲低声说道:“就说……今日先收敛犀武的尸骸,待来日再取这些秦军的性命。” “唔……” 魏青想了想,觉得这话倒也解释地说,便点点头认可的蒙仲的主意。 片刻之后,魏军中便传开了蒙仲的命令:叫这些秦狗再多活一两日,先收敛犀武的尸骸,不可令我魏国的英雄暴尸在野。 魏军的士卒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大义凛然的理由,当即停止了对营寨的进攻,在众多的尸骸中翻找公孙喜的遗体。 “魏军……在寻找公孙喜的尸体。” 在营寨内的哨塔上,秦将季泓皱着眉头对白起说道。 “唔。” 白起闻言平淡地说道:“魏军想要撤离了……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不曾携带攻营的器械,自然不会强行攻打营寨。” “那……就让他们带走公孙喜的尸体么?” “一具尸体而已,留它何用?”白起平淡地说道。 以白起的智略,他稍稍一想便看穿了蒙仲的心思,无非就是不希望以付出巨大伤亡的代价强攻这座营寨罢了。 但对此白起并不介意,他巴不得这些魏军赶紧滚蛋——蒙仲考虑到魏军的伤亡,不愿意强攻营寨,白起亦考虑到此刻他秦军士卒体力透支,亦不想再跟魏军继续厮杀下去。 由于双方的默契,魏军带走了公孙喜的尸体,也带走了在此战中战死的士卒尸体,而秦军则从始至终也没有用弓弩射击的方式再次激怒魏军,双方颇有默契地打了一场虎头蛇尾的战争。 原因很简单:即秦魏两军都并非在最佳状态! “魏军撤了……” “魏军撤退了……” 待亲眼看到那四万魏军撤离后,营寨内的秦军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得不说,此刻诸秦军兵将心中有种羞愧乃至羞恼的感觉,要知道他们可是在昨晚以八万兵力击溃了二十余万魏韩联军的胜师,然而今日却被区区四万魏军打地抬不起头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不过白起却明白,今日魏军之所以能做到“以败卒战胜胜师”,其中原因无非就是时机卡地好,刚好抓住了他秦军鏖战后的疲软期,否则只要过个一日,四万魏军几乎是没有可能压制六万秦军的——公孙喜死不死,都是这个结果。 此时,季泓在旁问道:“白帅,魏军既然已经撤退,我军接下来作何安排?” 听闻此言,白起颇感惆怅地吐了口气。 不错,魏军虽然暂时撤退,可他秦军又将何去何从呢? 在他原本的打算中,先让麾下的士卒歇整一波,然后便立刻对韩军、或者逃入伊阙山的魏军动手,一举歼灭这最后的魏韩联军,如此一来,这场战争的胜利便稳稳落到了他的囊中。 然而今日魏军的反制,却彻底打乱了白起的计划。 这下好了,伊阙山的六七万魏军因为这场仗,士气重新被盘活,眼下他秦军非但很难再歼灭这股魏军,甚至于,都没办法绕过这支魏军去袭击韩军。 再想想他十三万秦军,两万伤亡,其余十一万中有六万在此地,只有五万兵力在雒水、在他秦军主营,还要兼顾对新城的防守,若换做寻常秦将,恐怕早已下令撤回主营了。 但问题就在于,魏军不会如此轻易放任他们返回主营的。 白起很清楚,方才魏军之所以没有强攻营寨,这只是因为魏军没有随军携带长梯、冲车等战争器械,强攻营寨势必会付出巨大伤亡,因此暂时撤退,坐等他秦军主动退离营寨,以便到时候随军掩杀——这种招数,几乎都快用烂了,白起哪怕是用膝盖想,都知道对面的魏军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秦军,到底退不退?! 苦苦思索的好一会儿,白起还是无法得出结论,他唤来了将领卫援,吩咐后者在东营的那片废墟上重新建造营寨——最起码弄点防御设施,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被魏军攻破。 没想到卫援率军离开后仅半个时辰,便派人回来向白起汇报,说魏军有一支兵力抢先一步在伊水西岸驻扎,此刻正在建造营寨。 『这是要切断我军从东侧撤离的路线啊……』 白起顿时心中了然。 此刻他六万秦军想要撤离这一带,向东渡过伊水、撤到河对岸的香山,这条路径显然是最快最便捷的,但很可惜,魏军已经提前做好了防备。 不难猜测,只要他白起胆敢下令全军从东渡伊水,魏军绝对会在他们半渡之际立刻发动总攻,强行留下他秦军一半军队,围而歼之。 当然,他秦军也可以向西撤退,但问题是,此地往西,在雒水一带,还驻扎有万余魏军,只要稍稍阻挡他们一下,待等伊阙山一带的魏军赶到,他秦军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按照这么看,似乎沿着来路向北撤退才是唯一的退路? 但事实上,这条路线在白起看来却是最糟糕的,首先,这条路线先向雒阳方向撤退,然后西渡雒水,绕一大个圈,最终才回到位于韩军主营南侧的秦军主营。 途中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整整两三百里,倘若被魏军抓到他秦军撤离的准确时机,沿途发动追击,说不定他六万秦军通通都要死在撤退的路上。 哪怕魏军没有抓到机会,让他白起等人顺利跑了,魏军也能顺势强攻新城——等到他白起率领六万秦军绕一大圈回到新城,黄花菜都凉了。 当然,这些只是关于撤退的想法,其实白起还可以继续与魏军死磕,毕竟伊阙山的魏军是几乎没有什么粮草的,除非韩军借粮,否则克日必定断粮,而韩军的粮草根本无法供养如今残存的至少十六七万联军。 因此白起寻思着,魏韩两军说不定会因为粮草的关系而自行崩溃。 就当白起在营寨兵帐中权衡利弊,思考着他秦军接下来的退路时,蒙仲已率领着小胜一场的四万魏军,返回了伊阙山一带。 迎接他们的,是伊阙山上下剩余两三万秦卒发自肺腑的欢呼声。 这些败卒为何而欢呼?是单纯因为同泽击败了强大的秦军么?当然不止,他们是为了自己终于看到了活命的希望而欢呼。 见此,魏将窦兴很不高兴地冷哼了一声,因为他很清楚这帮魏军败卒究竟是为什么而欢呼。 不过蒙仲倒不在意,毕竟怕死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他也怕死,害怕自己死后母亲、妹妹、妻子孤苦无依。 想到这里,他私底下宽慰窦兴道:“窦司马就莫要计较了,眼下我军唯有上下团结一致,才能扭转胜败。” 窦兴闻言点点头,命士卒将公孙喜的尸体与头颅带上来。 跟魏青、费恢、郑奭、蔡午等军司马差不多,窦兴对于蒙仲还是心存几分敬意的,毕竟蒙仲今日这招精准抓住秦军虚弱期的「败军反制」,可谓是一下子就盘活了伊阙山一带六七万的魏军,假若没有蒙仲献出这个计策,他六七万魏军恐怕难以逃脱被秦军杀到全军覆没的结局。 片刻之后,蒙仲、窦兴、魏青、费恢几人将公孙喜的首级与尸体来到了假帅公孙竖面前。 看到几十年的老兄弟竟落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公孙竖不禁老泪纵横,用颤抖的语气说道:“将……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老夫。” 见此,蒙仲便将此战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公孙竖,并在最终带着几分遗憾、几分愧疚说道:“假帅,以当时的情况,在下实在没有办法解救犀武……” 听闻此言,窦兴、魏青、费恢等人亦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怪你,不怪任何人,要怪……就怪他自己。” 半响后,公孙竖长长吐了口气,勉强平复地心情,满脸苦涩地说道:“是他不肯听良劝,导致兵败身亡,还险些令我十八万魏军全军覆没……”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地上公孙喜的尸体,不忍地撇开了头,吩咐自己身边的近卫道:“来人,先将犀武的遗体搬到营内,叫人细心将尸首缝补。” “喏!” 几名近卫抱抱拳,一个抱起公孙喜的首级,两个抬起公孙喜的尸体,离开了诸人的视线。 看着这几名近卫,蒙仲忽然想到了公孙喜的近卫公孙度,从昨晚他与公孙喜分道扬镳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公孙度,想来在公孙喜遭秦军抓获的期间,公孙度已战死在沙场上。 想到这里,蒙仲微微叹了口气,感慨战场上人命贱如草芥,指不定什么时候,你所熟悉的人就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于,连尸首都找不着。 “蒙仲,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在平静了片刻后,公孙竖询问蒙仲道。 见此,蒙仲抱了抱拳,正色说道:“在下猜测秦军多半会选择撤兵,是故今日放弃强攻营寨……” “你的判断没错,接着说。”公孙竖点了点头。 “喏!”蒙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下对秦军的策略,无非就是趁其撤兵之时予以追击,为此,在下已拜托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以麾下军队重新驻扎于伊水西岸,只因为切断秦军东渡伊水、逃往香山,倘若秦军仍执意选择这条路线,我军便可以半渡而击,最起码能留下秦军一半兵力……” “唔。”公孙竖认可地点了点头:“倘若能强行留下秦军一半兵力,这场仗我方总算是稍微能挽回些劣势……” 说到这里,他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蒙仲,如何追击秦军,老夫相信你的才能,就不过问了,眼下我军面临着一个难题……” 蒙仲闻言说道:“假帅指的是军粮吧?” “唔。”公孙竖点了点头,说道:“你麾下的佐官乐毅,老夫已询问过那名年轻人,他告诉老夫,你等山营内的存粮早已告罄,前两日问韩军讨要的粮草,此刻亦所剩无几……对此你有何对策?” 蒙仲想了想说道:“此事在下已经考虑过,可使士卒们在伊水上游筑造水坝,既能蓄水捕鱼,充当口粮,又可防备秦军试图东渡伊水……若秦军胆敢强行渡河,我军只需毁坝放水,便可重创秦军。” “不错的计策。”公孙竖点点头,但旋即又抬头说道:“但筑造水坝、蓄水捕鱼,不足以养活伊阙山一带我六七万魏军士卒……哪怕老夫已下令收集战场上的死马、伤马,割肉作为口粮,亦远远不足……因此老夫觉得,有必要去一趟韩军的营寨,与暴鸢当面商议此事,希望韩军可以再给我军一些粮草……蒙仲,你跟老夫一同前去。” 蒙仲当然明白公孙竖把他带去做什么,无非就是让暴鸢认识一下他,双方彼此好有个配合,莫要再向先前那般各自为战,以至于三十万联军非但没有战胜十余秦军,还险些被秦军所击败。 “喏!” 蒙仲抱了抱拳说道:“且容许在下先安排一下部署。” 说着,他便对窦兴、魏青等军司马做出了安排:“窦司马,在下恳请你接下来驻军于伊阙山的西北侧,一方面防止秦军向西逃亡,一方面尽快派人联系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他二人麾下至少仍有万余兵力,可替我军切断秦军往西逃奔的路线。……至于魏司马与费司马,两位且驻守山下的防线,紧紧盯着秦军的一举一动,若秦军有撤退的迹象,即可出击追击,务必要咬住秦军的尾巴,不可令其逃脱。” “明白!” “包在我等身上。” 窦兴、魏青、费恢等人抱拳领命。 不得不说,若换做在以往,这几位军司马绝不会如此听信蒙仲这等尚未弱冠的少年的命令,只不过,这次蒙仲确确实实是拯救了伊阙山一带六七万魏军。 看到这一幕,公孙竖惊讶之余,心中暗暗点头。 在徒步前往韩军营寨的途中,公孙竖对蒙仲说道:“据老夫看来,你已逐渐被窦兴、魏青等军中的司马所信赖,老夫便推荐你担任假帅……” 蒙仲愣了愣,连忙说道:“假帅不必如此,只要假帅肯信赖在下……” “你听老夫把话说完。” 公孙竖压了压手,继续说道:“我啊,其实并不懂什么兵事,只是凭着与犀武的关系,才有如今的地位,假若没有你出现,那一晚,我恐怕亦只能听从犀武的指示,联合韩军共同抗击秦军,最终落得个兵败身亡,十万河东魏军尽皆全军覆没的下场……蒙仲,你知道河东军的覆亡意味着什么么?” 蒙仲想了想,谨慎地说道:“意味着……秦国或会进攻河东?” “这是必然的。” 公孙竖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秦国素有踏足中原的志向,此前是犀武驻守河东,才使秦国稍有顾虑,如今犀武不在了,而我河东军亦折损过半,纵使这场仗联军能击败秦国,秦国多半亦会再次组织兵力,进攻河东!……河东乃我魏国殷富之地,若失去那片土地,我魏国必将元气大伤。”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纵使因为公孙喜的死倍感悲伤,但仍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老夫知道你很有才华,但你太过于年轻,且此前在我魏国无甚名气……但假如你能代替犀武在这场仗击败秦军,老夫便能举荐你为河东守。老夫相信这对于我河东来说是一件好事,而对你来说,也绝非是一件坏事,考虑一下。” 这有什么值得考虑的?这简直就是惊喜啊! 魏国的河东,那是魏国的半壁疆土,若能成为河东守,这就意味着已成为魏国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对于稳固「魏宋之盟」极为有利。 “多谢假帅!” “先别急着高兴。”公孙竖笑着说道:“此事得经过大王的认可,再者,若你此战不能战胜秦军,老夫可不会在大王面前推荐你。” 『战胜秦军么?』 蒙仲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在他看来,眼下魏韩联军与秦军双方互有优劣势,接下来就看彼此如何使计用诈,让己方获得更大的优势。 『……有机会的!还有机会扳回劣势,战胜秦军!』 蒙仲暗暗想着。 于是在前往韩军营寨的途中,蒙仲一言不发,思索着击败秦军的策略。 章节目录 第244章 暴鸢 “大司马,不能再坐以待毙!” “是啊,大司马,军中的士卒已经有出现哗变的迹象,必须立刻做出对策……” “大司马……” “大司马……” 在韩军的帅帐中,诸军司马级别的韩军将领围着主帅暴鸢劝说,劝说暴鸢立刻采取行动,无论是趁机进攻守备空虚的秦军主营或新城,还是攻打伊阙山北面那支在昨晚夜袭了魏军主营的秦军,总之不能坐以待毙,因为此刻韩军士卒的状态非常严峻,随时都有可能哗变自溃。 “够了!” 开口喝止了麾下的部将们,暴鸢抬手揉着额头,倍感疲倦地说道:“让我……静一静,都先退下吧。” “……喏。” 诸韩军将领面面相觑,几番犹豫之后,最终陆陆续续退出了帅帐,只剩下暴鸢独自一人坐在帐内,手扶额头长吁短叹。 『公孙喜啊公孙喜,老子这回可真是被你给害惨了……』 暴鸢暗自咒骂着。 公孙喜有私心,他暴鸢从一开始心中就很清楚,明明魏军有十八万之众,且其中魏武卒多达十一二万,却要他十万韩军作为进攻秦军的先锋——这十万人,可是他韩国最后的精锐了。 不过不要紧,只要这场仗能战胜秦军,哪怕明知被公孙喜占了便宜,暴鸢也愿意忍着。 可公孙喜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秦军轻易给袭了主营! 虽然暴鸢至今还未彻底弄清楚秦军的主力怎么忽然间会绕到魏军的后方,但这并不妨碍他向公孙喜表达鄙夷——你魏军明明在我军后方,竟然还会被秦军抄了后路?你们那十八万人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他么是摆设么?! 昨晚深夜,当收到魏军的求援消息时,暴鸢在心中将公孙喜骂地狗血淋头。 但骂归骂,援兵还是得派遣的,就像公孙喜自信满满的断言那般,暴鸢确实不会坐视魏军被秦军击溃,无论是为了魏韩两国的关系,还是为了想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于是,昨晚深夜暴鸢派遣了五万兵力,命韩足、周奎等将领前往救援魏军。 然而今早,韩足、周奎等将领却率领败卒逃回了营寨,并告诉了暴鸢一个噩耗:他们战败了! 开什么玩笑?! 十八万魏军,再加上他五万韩军,这总共二十三万军队,一夜之间就被秦军击溃了?要知道秦军总共的兵力也不到十五万啊! 经过仔细询问暴鸢才知道,当韩足、周奎等人率领援军抵达魏军主营时,魏军主营早已失守,十八万魏军当时已被秦军攻破四个营区,局势岌岌可危,成千上万的魏军四散逃亡,以至于最后与韩军一同反击秦军的,可能只有寥寥四五万人。 魏军四五万,再加上五万韩军,合计十万兵力,仔细想想其实也有几分胜算的,但……战败了! 魏韩联军的首次合战,就这样败给了秦军。 在得知此事后,暴鸢简直气地吐血。 要知道在魏军还未抵达这片战场的时候,他韩军与秦军就早已展开了战争,虽然秦军的兵力要比他韩军多上一些,但考虑到韩军具有强弩的优势,其实秦韩两军的优劣势倒也并不明显,原以为在十八万魏军抵达之后,便可一口气碾压秦军,可没想到,魏军竟然败得如此离奇。 你们当真是来救援我韩国的么?确信不是来添乱的? 暴鸢其实很想如此质问公孙喜一番,因为他这次的确被公孙喜坑得太惨了。 本来劣势并不明显,结果昨晚为了救援魏军最起码搭上了两万余的伤亡,关键是还没打赢秦军,以至于当败军撤退军营后,他军中的士气一落千丈,以至于此刻营内有许多士卒都在疯传:十八万魏军已被秦军彻底击溃,下一个就轮到我们。 十万、不,他麾下剩余的八万多韩军士卒,彻底地陷入了恐慌,除非他暴鸢能在短时间内想出击破秦军的办法,否则,他八万韩军不用等秦军杀到,或将自行崩解溃败。 而这一切,都拜公孙喜所赐! 那个自私、傲慢、固执、愚蠢的混蛋! 在心中怒骂了公孙喜一番,暴鸢的心情这才逐渐平复下来,冷静地思考着对策。 据韩足、周奎等人回报,魏军基本上已经完蛋了,虽说可能还有六七万的兵力逃到了伊阙山,但就暴鸢来看,这些魏军被秦军击溃剿灭,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韩军该怎么办? 究竟是继续援助魏军,跟魏军一起完蛋,被秦军赶尽杀绝;还是索性拼一把,趁着秦军的主力目前仍在伊阙山的北侧,骤然发兵攻打秦军的主营,继而顺势夺取新城与宜阳? 几番苦思冥想,暴鸢还是没能做出抉择。 『也不晓得公孙喜那个混蛋死了没,没死的话,怎么到现在还不派人来通个气?』 抓了抓头发,暴鸢懊恼地想道。 而就在这时,忽有一名士卒进帐禀报道:“大司马,魏军的公孙竖前来请见。” “公孙竖?” 暴鸢愣了愣。 他当然知道公孙竖,公孙喜最信赖的部将,但话说回来,公孙竖此人主管魏军的后营,以往公孙喜并不会派此人来与他韩军交涉,基本上都是窦兴、魏青等负责打仗的军司马,因此当得知来人乃是公孙竖时,暴鸢亦不禁愣了一下。 不过当反应过来后,他还是立刻就命士卒将其请入:“快快有请!” 片刻之后,就站在帐口附近的暴鸢,远远便看到公孙竖领着几名卫士朝这边走来。 他立刻迎了上去:“公孙军将。” “暴帅。” 暴鸢看了一眼不远处驻足观瞧的麾下士卒们,抬手请道:“公孙军将,咱们入帐再细谈吧。” “好!” 在暴鸢的邀请下,公孙竖带着蒙仲走入了暴鸢的帅帐,其余卫士,则留在帐外等候。 一进帐内,暴鸢就急不可耐地问公孙竖道:“公孙军将,是犀武派你前来的吧?不知贵军如今是什么情况?是否还有余力对抗秦军?秦军又有何异动?” 面对着暴鸢这一连串的提问,公孙竖犹豫了片刻,旋即沉重说道:“暴帅,有个噩耗我想说在前头,犀武……犀武他身故了。” “……” 听闻此言,暴鸢惊骇地张大了嘴,仿佛是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似的,面色一下子黯淡无光,口中喃喃说道:“完了、全完了……” 见暴鸢这幅模样,公孙竖赶紧说道:“暴帅暂莫急着下结论,虽然犀武不幸亡故,但我魏军已顶住了秦军的压力,重新团结了起来。不瞒暴帅,今早我军对秦军发动了攻势,小胜一场……” “……” 暴鸢表情古怪地看着公孙竖,那眼神仿佛是在表述:你在逗我吧? 昨晚二十几万魏韩联军被秦军打地节节败退,今早你领着一帮败军,却击败了秦军? 开什么玩笑? 不过仔细想想,暴鸢又感觉公孙竖实在没有骗他的意义,除非公孙竖已投降了秦军,为秦军算计他暴鸢而来。 但平心而论,这个可能性极低。 见暴鸢一副古怪表情,公孙竖亦猜到前者多半对此心存怀疑,便笑着说道:“暴帅莫急,且听罢详细经过再说。”说着,他示意身后的蒙仲道:“蒙仲,你将今早那场战的经过告知暴帅吧。” “喏!” 蒙仲抱了抱拳,便将他们魏军今早与秦军的交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暴鸢,期间也包括公孙喜是如何被秦军所杀,这一番讲述,只听得暴鸢惊叹连连。 良久,暴鸢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感慨道:“这实在是……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也是,原本暴鸢以为魏军已经彻底完蛋了,被秦军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可没想到,逃入伊阙山的魏军居然抓住了秦军的虚弱期,巧妙地以一场惊险的小胜扳回了士气。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魏军虽然吃了一场败仗,兵力折损小半,但好歹仍有六七万人,甚至于,算上尚未逃远的魏卒,魏军或许还能凑出一支接近十万人数的军队,且士气也因为小胜了秦军一场而有所保证——总而言之一句话,即魏军还具有战斗力! “趁着秦军昨晚鏖战一宿,精力衰竭,今早骤然对其发难……这着实是一招高明的计策!”暴鸢一边称赞着,一边询问公孙竖道:“莫非是公孙军将的妙策么?” “我不懂兵事,岂想得出这等计策?”公孙竖摇了摇头,旋即用手拍了拍蒙仲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向暴鸢介绍道:“是此子的计策!……虽然此子年轻,军职也只是一介师帅,但考虑到他才能卓越,又拯救了我六七万魏军,我准备委任此子代替犀武指挥我剩余的魏军,继续与秦军作战,只要暴帅这边没有什么异议。” 最后那句纯粹就是客套了,暴鸢哪有资格对魏军内部的决定指手画脚? 暴鸢惊讶地上下打量着蒙仲,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问道:“蒙师帅,据老夫所知,昨晚有魏卒前来我军营寨讨要粮草,莫非是蒙师帅麾下的兵卒?” 蒙仲隐隐能猜到暴鸢联想到了什么,也不隐瞒,如实说道:“是的,我想让暂时败退的士卒能有食物充饥,歇足体力,以便清晨时能反制秦军。” 『那个时候……公孙喜还在死守其主营吧?这小子,居然那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反制秦军的策略……啧啧。』 用惊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蒙仲,暴鸢发自内心地称赞道:“似你这等高瞻远瞩的小辈,老夫几未见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可能是因为已得知魏军还有一定的战斗力,暴鸢心中的焦急稍微缓解了几分。 他招呼着公孙竖与蒙仲在帐内的坐席入座,旋即询问蒙仲道:“蒙师帅是哪里人?” 蒙仲当然明白暴鸢这是想摸摸他的底细,亦不隐瞒,详细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也省却了暴鸢继续询问。 “在下是宋国蒙邑人士,最初师承庄夫子,学习道家思想,后来又由庄夫子代守为名家弟子,拜入惠子门下,去年孟夫子见在下有些才智,亦收了在下为弟子……” 『道、名、儒三家弟子?而且还是庄子、惠子、孟子三位圣贤的弟子?』 暴鸢惊地目瞪口呆,他万万也想不到眼前这名少年的师承竟然如此恐怖。 “……前些年,在下曾有幸前赴赵国,在赵主父身边担任近卫司马,沙丘一事后,在下返回宋国,曾在我宋国太子戴武殿下麾下,与戴不胜、戴盈之几位军司马一同抵挡齐国的入侵。……后因宋国与魏国结盟,在下便来到了魏国,听闻秦国出兵攻打韩国,于是央求魏王与犀武,随军出征……” 这简简单单一番自我介绍,暴鸢却听得心中极为震撼,其原因就在于蒙仲的“资历”,简直完美! 道、名、儒三家弟子,师承庄子、惠子、孟子,参加过宋滕战争、当做赵国武灵王的近卫司马、参与过沙丘宫变,回宋国后又参与了齐宋战争,以尚未弱冠的年纪出任一军司马,助宋国太子戴武击退齐国名将匡章,这小子的资历简直是不可思议! “精彩!” 在斟酌了片刻后,暴鸢抚掌称赞了蒙仲那堪称精彩的经历,笑着说道:“方才公孙军将曾言,将由蒙师帅全权指挥魏军,说实话老夫心中还有些不安,没想到,蒙师帅年纪虽轻,竟是身经百战……” “谈不上身经百战,只是稍有些见解而已。” “欸,蒙师帅这么说就过于自谦了,至少蒙师帅今早以反制秦军来挽回魏军士气的这招妙棋,着实是精妙!”说到这里,暴鸢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么以蒙师帅来看,接下来魏韩两军该如何抵抗秦军呢?” “自然是抛却成心、通力合作。” “……”听到这两句话,暴鸢着实有些意外。 他当即就联想到了公孙喜,在他看来,公孙喜就是私心太重,才被秦军有机可趁。 现如今公孙喜身故了,魏军推出来一个叫做蒙仲的年轻人执掌军队,虽说这名年轻人的师承与资历都颇为完美,且才智亦不可小觑,但暴鸢仍感到有些担忧。 毕竟若魏韩两军无法抛弃成心、真正联合起来,所谓的魏韩联军,不过就是一个徒惹人笑的笑话罢了。 可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句话,即是向他表达了通力合作的善意。 “愿闻其详。”暴鸢郑重说道。 见此,蒙仲亦不废话,直接说出了他的打算:“我要贵军的营寨,以及军营内的全部粮草,作为交换,我魏军会为贵军拖住伊阙山北部的秦军主力,让贵军有足够的时间去攻打新城。” 说实话,在听到蒙仲这话的前半段时,暴鸢心中是想发火的:感情你所谓的合作,是奔着我军的粮草来的? 但蒙仲的后半段话,却让暴鸢觉得还有点意思。 “蒙师帅的意思是,让老夫将这座军营让给贵军?”暴鸢想了想问道。 “是的。”蒙仲点点头,详细解释道:“昨晚一役,我军损失惨重,虽今早侥幸小胜秦军挽回了些许士气,但我八九万魏军的粮草问题,却成为了当前最严峻的问题,若是我军能得到贵军的全部粮草,就能继续与秦军作战……” “那我军的兵卒怎么办?”暴鸢皱着眉头问道。 蒙仲的回答非常直接:“去夺秦军的粮草。……比如秦军的主营,比如新城、宜阳,相信这点地方秦军肯定有存放粮草,若是暴帅能尽快打下新城与宜阳,自然无需为粮草而发愁。” 暴鸢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小子很狡猾啊,明明是你魏军失去了全部粮草,你却要将这份损失转嫁到我韩军头上,叫我军士卒去拼命……” 听了这话,公孙竖的眼眸中亦是带着几分笑意。 就像暴鸢所说的,当他在途中听蒙仲提出这个主意时,他的第一反应其实也是这般:「这小子太狡猾了!」 “魏韩联军分什么彼此呢?” 蒙仲笑着说道:“更何况,我魏军也并非白要贵军的粮草,我军为会贵军拖住秦军的主力,让暴帅有足够的时间攻取新城与宜阳,倘若暴帅此番能趁机夺取两城,仔细想想,其实还是暴帅占了便宜呢。” “哈哈哈。” 暴鸢哈哈大笑,旋即指指蒙仲对公孙竖道:“此子能否胜任代替犀武的重任,我不做评价,但论机智狡猾,这位蒙师帅绝对在犀武之上!” 公孙竖微微一笑,他知道暴鸢那句“机智狡猾”并非恶意,而是善意,毕竟蒙仲提出的建议,其实对于魏韩两军来说是双赢的:魏军得到了韩军的粮草,而韩军则得到了收复新城、宜阳二城的机会,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 在这一点上,蒙仲确实要比公孙喜聪明,或者干脆说识趣,不讨人嫌,不像公孙喜,哪怕这次魏军是为了援助韩国而来,但公孙喜还是要借机削弱韩国的军队,且不肯让韩国占一丝一毫的便宜,结果导致被秦军抓住了破绽。 否则,三十万联军合力进攻,丝毫不给秦军喘息机会,纵使秦军主帅乃是白起,在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下,也只能退守新城、宜阳,哪有一晚上轻易就击破二十余万联军的机会? “好,此事老夫同意了!” 在调侃了蒙仲几句后,暴鸢果断地答应了这件事。 毕竟这是一桩双赢的提议。 随后,公孙竖、暴鸢、蒙仲三人又就当前的战况做了一番商量与讨论,足足聊了一个时辰,公孙竖与蒙仲这才告辞离去。 待等公孙竖与蒙仲离开之后,暴鸢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蒙仲掐准秦军虚弱期骤然反制这招,非但拯救了六七万伊阙山一带的魏军,拯救了唐直、焦革二人驻扎在雒水的魏军,其实也拯救了暴鸢麾下尚存的八万韩军,否则若是魏军果真一战而亡,韩军势必崩溃哗变,到时候秦军随便展开一波攻势,韩军便立刻败亡。 而眼下,魏军尚有余力拖住秦军的主力,在得知此事的情况下,韩军的士卒也能稍微安心一些,不至于立刻就在绝望中哗变逃亡。 这场仗,还能打! 当即,暴鸢便召来了麾下的军司马们,将方才他与公孙竖、蒙仲二人商量出的结果告诉了诸将。 『以昨晚的惨败,魏军居然还能反制秦军?』 不得不说,但凡得知昨晚魏军惨败的韩军将领,皆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 但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在魏军愿意竭尽全力拖住秦军的情况下,他韩军是有机会顺势攻取新城、宜阳那两座城池的。 而这两座城池,对于韩国重关重要! 倘若在这场战争中击退秦军算是胜利,那么,夺回新城、宜阳,那便是畅胜!便是大捷! 韩王会为此授予他们名爵与土地。 只见在诸将面前,暴鸢郑重其事地下令道:“传令下去,全军随身准备三日口粮,待今晚魏军派来军队接管这座营寨,我军所有兵卒,立刻直奔秦军主营,先攻下那座营寨,然后顺势取新城!”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暴鸢重重一攥拳,以表明他对秦军主营、对新城的势在必得。 “喏!” 诸韩军将领抱拳应命。 片刻后,待这道命令下达之后,营内韩卒们的紧张与不安情绪得到了缓解,原本那些因为得悉魏军溃败而感到恐慌,甚至几乎快引起哗变的士卒们,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期间,暴鸢又派军司马韩足向魏军运了一批粮草,毕竟据他所知,蒙仲并不打算将所有魏军都撤到他韩军的营寨中,大部分还是要留在伊阙山的北部,替韩军拖住秦军的主力。 傍晚时分,公孙竖与蒙仲回到了伊阙山。 在返回山营的途中,他们到伊阙山东侧的伊水河岸转了一圈。 在那一带,有许多魏军兵将按照蒙仲的吩咐,在伊水上筑建水坝,一方面是震慑秦军,杜绝秦军东渡香山撤退的可能性,一方面则是为了蓄水捕鱼,毕竟韩军营寨的粮草也不是很多,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好歹要养活八万余的魏军。 视察完魏卒们筑建水坝的情况后,公孙竖与蒙仲来到了伊阙山北的魏军防线,召来军司马魏青、费恢二人,询问秦军有何动静。 魏青与费恢表示,秦军毫无异动。 “毫无异动?” 蒙仲在听到这话后愣了愣,皱着眉头问道:“秦军没有丝毫准备撤离的迹象么?” “并没有。” 魏青摇摇头说道:“据监视秦军的士卒所言,秦军非但没有准备撤离的迹象,反而还在增筑营寨。” 听了这话,公孙竖皱着眉头对蒙仲说道:“似乎与你预料的有些出入。” “唔……” 蒙仲微微点点头。 思忖了片刻后,他皱着眉头说道:“秦军既不打算撤离,可见我军今早的小胜,他们并不服气,仍试图等其军中士气恢复元气后,再与我军展开一番恶战……我军得做好应战的准备。” “有把握么?”公孙竖问道。 蒙仲想了想说道:“为稳妥起见,希望能借用一下犀武的威望。” 说着,他附耳对公孙竖低声说了几句。 听罢后,公孙竖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略带惆怅与悲伤的笑容,摇摇头说道:“我想犀武非但不会介意,反而还会感谢你……不过,我想犀武最希望的,还是能击败秦军。拜托了,蒙仲!” “喏!” 章节目录 第245章 大战前夕 『PS:今天岳父岳母来了,因此动笔较晚,让诸位久等了。』 ————以下正文———— 夜色,逐渐深沉。 在伊阙山的山上山下,已陆续升起了许多篝火,许多魏卒们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大口咀嚼着手中的饭团。 亦有一部分个别的魏卒,揣着饭团,等着篝火旁那逐渐传来喷香的烤鱼下饭。 这些是今日负责砍伐树木、筑造水坝的魏卒,因此军中用捕网的捕获的第一批鱼,就分给了这些付出重大劳力的士卒们。 总得来说,此刻魏军军中的士气还算不错,毕竟他们今早面对秦军时小胜了一场,这让至少一半左右的魏卒都逐渐开始坚信:他们魏军是最强的,秦军只是一帮只懂得偷袭的鼠辈。 当然,其实真相绝非如此,但包括蒙仲在内,魏军的诸将领们并不打算“澄清”这个事实,毕竟他魏军此刻最需要的,即重新竖立面对秦军时的信心,哪怕是有士卒会为此心态膨胀亦在所不惜。 或许有人会觉得,昨晚二十余万魏韩联军被秦军杀地节节败退,竟还有人会轻视秦军? 答案嘛,自然是有的,毕竟今早最初的时候,仅两万名魏卒就堵着秦军的营寨痛骂,“吓”地营内的秦军据守不出,这同样也是事实——虽然在真相上,秦军根本不畏惧魏军,他们只是恰巧被魏军卡主了虚弱期,不想冒着付出巨大伤亡的代价,意气用事与魏军厮杀。 “……我跟你们说,当时你们还没来,咱两万余人堵着秦军的营寨大骂,愣是骂地营内的秦军不敢出营应战……” “……将领们不是都说了,秦军只是一帮只懂得使诡计的鼠辈,叫他们在白昼与我军厮杀看看?他娘的,想起前一晚上的事就感到窝火,那日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旁边有人叫我,醒来一看,秦军那帮狗崽子就已经杀到营内了……” “……当时北营已经丢了吧?” “可不是嘛!我当时连秦军那帮狗崽子几时杀入营内的也不知晓……” 在一堆篝火旁,几名老卒讲述着被秦军夜袭当晚的经历,引起了从旁魏卒们的好奇。 “几位老哥此前是哪个营的?” “北营的。” “北营?嚯……” 几名老卒的回答,让在旁许多魏卒们都小小吃了一惊。 要知道在此刻的伊阙山,山下山下的魏军基本上都是西营、中营、东营、南营四个营区的魏卒,其中以南营的魏卒数量最多,即军司马费恢麾下的军卒。 至于哪个营区的魏卒最少,那自然就是北营了,北营的主将公孙竖,曾几何时手底下亦有过一、两万的魏卒,其中不乏魏武卒,结果秦军夜袭魏营那一晚,这一、两万魏卒连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得而知,就被秦军轻松攻入,在营内大肆屠杀,以至于北营魏卒十不存一,几乎全军覆没。 而这几名老卒竟然还能活到现在,这真的是运气使然。 毕竟那一晚上的战况极其惨烈,就连公孙喜麾下河东军的军司马们,亦在那晚不幸战死了四人——其中有一名军司马据说刚走出兵帐就被秦军所杀,其余三名军司马则是在召集麾下士卒的过程中被秦军士卒所杀,不能不说死地确实冤枉。 倘若是换做在其他时候,在魏军有所准备的时候,魏军断然不至于出现如此重大的伤亡:还没怎么开打,就有四名军司马战死。 可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兵帐的关系,近两日诸魏军士卒们只能围在篝火旁,裹着身上的衣甲入睡,这导致许多魏卒都难以入睡,以至于有许多人围在篝火旁,闲着没事聊起了前天晚上他魏军失利的事。 就像此刻,因为被那几名北营老卒勾起了话题,篝火旁的魏卒们亦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那一晚的战况。 对于那一晚,大多数魏卒基本上都是一个类似的记忆: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己方就已经战败了,或者说陷入了绝对的劣势。 正因为如此,有不少魏军对于这场失利心存不甘。 “喂,那边的几位老哥,那一晚上的事我看还是尽量少提起吧?” 忽然,在不远处的树下,有一名魏卒出言提醒,提醒着篝火旁那帮口无遮拦的袍泽。 听闻此言,篝火旁的那些魏卒亦好似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缄口不言,包括那几名北营的老卒。 但旋即,另外一个方向就有一名年轻魏卒对此不以为然地笑道:“没事,咱们的那些军司马,其实对此亦气个半死,我听说人,今早在秦营……就是咱们曾经的那座营寨外,就数窦兴、魏青、费恢、郑奭、蔡午那些军司马们骂地最凶,我听说窦兴窦司马还冲到一箭之地内,朝着秦军那帮狗崽子大骂,有胆量你们就出来,咱们再杀过!……愣是没有一名秦军胆敢出营。” “哈哈哈!” “窦司马啊……唔,窦司马是勇的……” 贬低秦军的一番言论,听得诸魏军士卒们眉开眼笑,继而称赞起了军司马窦兴的勇武。 既然已得知军中的将领们对此并不忌讳,反而跟他们一样为此满腔愤怒,诸士卒们忍不住继续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就不免有人提到公孙喜。 “犀武……他果真身故了么?” 当一名目测才二十几岁的年轻魏卒不识趣地提起公孙喜时,这处篝火旁那原本欢快的气氛,难免变得有所沉重。 良久,才有一名三十几岁的魏卒叹息说道:“是啊。……我亲眼看到的。” “亲眼看到?”从旁的魏卒们投来了好奇了目光。 “是啊,今早的时候,我有幸被排在前列……哦,我是魏青魏司马麾下的。”这名三十几岁的魏卒解释道。 听闻此言,当即便有魏卒忍不住问道:“快说说,犀武到底是怎么遇害的?我听说,犀武是被秦军给擒获了吧?” 那名三十几岁的魏卒闻言沉默了片刻,沉声说道:“关于犀武是否被秦军所擒……大概是了。那晚我军逃入伊阙山的时候,我听人说,是犀武带着一部分人断的后,以免被秦军杀死更多的人。至于犀武是如何身故的,今早我瞧得很真切,他是被秦军的狗崽子在阵前斩下了头颅……那群该死的秦国狗崽子!” 说着,他随手操起身边一根木柴,狠狠丢向面前的篝火,只听啪地一声,篝火火星四溅,惊得围坐在篝火旁的其余魏卒们赶紧后避。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名魏卒被火星烫到了手,痛地他忍不住开口骂人:“哎哟,烫死我了,你小子干嘛呢?” “抱歉。”那名三十几岁的魏卒苦笑了一下,涩涩说道:“只是想到了犀武的死,心里有些窝火……”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很激动的那名魏卒,逐渐冷静下来,而其余魏卒们,亦默默叹了口气。 此时,就听这名三十几岁的魏卒苦涩说道:“犀武……他是个好人。我是河东「蒲坂」那边的,想必你们也知道,自从我魏国丢掉了西河后,秦国的狗崽子就一刻不停地对我河东用兵,有一年秦军攻入蒲坂,我的父兄皆被秦狗所杀,最后是犀武及时带兵感到支援,击退了秦国的那些狗崽子。……那年的战事,家中的田地全被秦军给践踏殆尽,家中没有余粮过冬,又是犀武派人发放军粮,救济了蒲坂人……”说着,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篝火旁的袍泽们,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故,待我母亲过世之后,我毅然相应征召,加入了犀武麾下的军队,一来是以此报答犀武,二来也是想杀死更多的秦人,为我众多的蒲坂人报仇雪恨!” “原来如此……” 篝火旁的诸魏卒们恍然大悟。 旋即,亦有一名魏卒忍不住开口道:“犀武……人真的很不错,我也是河东军的,不过我是安邑人,比方才那位来自蒲坂的老兄幸运些,秦军倒是很少攻到安邑。记得我刚从军的时候,也不懂军中的规矩,也不认得犀武,有一次晚上我当值巡营,见有人在营内晃悠,我就上去喝问……你们猜猜是谁?” “不会是犀武吧?”诸魏卒们好笑地说道。 “可不是么!”那名魏卒一拍大腿,一脸记忆犹新的说道:“那时,我差点没被吓死,心想这下完了这下完了,可结果怎么着?”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结果,犀武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称赞我忠于职守,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就是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肩,一脸陶醉的模样引起从旁魏卒们一阵嫉妒的起哄。 也是,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向公孙喜这种魏国名将,更别说被后者拍着肩膀称赞,大多数魏军对公孙喜的印象,仍只停留在「那是我魏国名将」的程度而已。 就像此刻,当先前那几名魏卒讲述他们与公孙喜之间的故事时,有些魏卒就只能一脸羡慕地听着,这些人其实对公孙喜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喂,那边的,大半夜不睡觉吵什么呢?” 此时,有一队巡逻士卒走了过来。 见此,篝火旁有一名年纪最大的老卒立刻起身,在看了一眼对方的衣甲后,严肃地汇报道:“回禀这位上官,夜里风大,弟兄们睡不着,是故闲聊几句。” 原来,这队巡逻的卫士,队率是一名旅帅。 “哦。” 那名旅帅听到解释也不过多怪罪,点点头颇能理解地说道:“山上的风确实是大,不过你们可以安心,公孙军将与那位蒙师帅,已经与韩军的主帅暴鸢达成了默契,过几天他们就会把营寨交给我方,到时候一部分人就可以移驻到韩军的营寨,不必再在山上吹风受苦了。” “有这事?” “韩军竟然愿意将他们的营寨让给我们?” “公孙军将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 得知此事后,诸魏卒们大感惊诧。 “这我怎么知道?” 那名旅帅翻了翻白眼,旋即挤到篝火旁蹲了下来,口中说道:“让点位置,让我烤烤火,这山上的风真是大,可他娘的老子待会还得接着巡逻……” 听闻此言,诸魏卒们皆笑了起来。 “说起来,你们方才还聊什么呢?”在篝火旁搓了搓手,那名旅帅随口问道。 在片刻的沉默后,那名三十几岁的魏卒低声说道:“在聊……犀武的事。” “犀武啊……” 那名旅帅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继而变得有些阴沉。 他微微吐了口气,用低沉的语气说道:“犀武……真的是可惜了,堂堂的名将,竟死于奸人的诡计……那帮秦国狗崽子,他们畏惧我们,畏惧犀武,不敢与我军正面交锋,只会耍诡计、耍阴谋……”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狠色,咬牙切齿地说道:“更可恶的是,秦人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今日我随几位军司马前往秦军那边,秦狗畏惧我们袭营……你们没听错,当时咱们就只有三四万人,而秦军的人数是咱们的两倍,可他们仍旧畏惧咱们,于是将犀武带到阵前,以犀武作为威胁,威胁我军退兵,然而,犀武不肯秦军的诡计得逞,纵使被绳索绑着,仍瞧准时机,将一名秦将撞倒在地……最终不幸被那些秦狗所杀。……犀武,是好样的!不愧是我魏国的名将,顶天立地的男儿!” 听着这名旅帅绘声绘色地讲述当时公孙喜如何反抗,接着又如何被秦军所杀害,在旁的魏卒们皆听得心中火起,一个个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忽然,有一名年轻的魏卒怯生生地问道:“旅帅,您说……咱们能击败秦军么?没有犀武指挥……” 那名旅帅看了一眼那年轻的魏卒,冷笑着反问道:“你看咱们今早前去秦军那边搦战,那些秦人敢出来?他们除了偷袭,一无是处,根本不敢与咱们正面交锋!”说着,他攥了拳头,沉声说道:“咱们还有至少八九万人,纵使失去了犀武,还有公孙军将,还有窦兴、魏青、费恢、梁习等几位悍勇的军司马,足以杀光那些秦人,以慰犀武与众多牺牲的同泽在天之灵!” 听闻此言,从旁的魏卒们顿时感觉心中备添底气。 片刻后,那名旅帅站起身来,提醒诸魏卒道:“好了,我得接着去巡逻了,防止你们这帮兔崽子睡前不熄篝火,把整座山给点燃了,叫咱们几万人给你们陪葬。……早点睡,说不定明早军将们就会再次攻打秦军。” “旅帅慢走。” 诸魏卒们笑嘻嘻地相送这名旅帅。 “行了!有这份心,看好篝火,要是跑了点火星,小心我扒了你们的皮。” “哈哈哈,旅帅放心。” 伴随这一番笑骂声,那名旅帅带着手底下的魏卒离开了,他们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来到了另外一片篝火地。 “喂,那边的,大半夜不睡觉吵什么呢?” “哦,回禀上官,咱们只是随口聊了几句,立刻就睡了。” “哦……聊什么呢?” “就是那个……犀武的事。” “犀武啊……” 在那片篝火旁,在那些魏卒们略带惊慌的注视下,这名旅帅再次在篝火旁停了下来,蹲下身一边烤着火,一边神色阴沉地叹了口气。 “犀武……可惜了……” 而与此同时,蒙仲正站在山顶上,负背双手注视下山下山下的点点篝火。 良久,有一名将领走到蒙仲面前,抱拳说道:“蒙师帅……” 蒙仲转头一瞧,抱了抱拳作为回礼:“梁司马。” 原来,来人正是河东军的军司马之一,梁习。 说实话,以梁习他作为河东军军司马的身份,本不至于对一名师帅如此恭敬,只不过,眼前这位并非寻常的师帅。 如今担任着假帅的公孙竖陆陆续续地向军司马们释放了一些讯息,比如说,军中事务全部交由蒙仲这位年轻的师帅处理,更有甚至,今日在回到山中途中,公孙竖还有意在诸军司马面前表示,只要蒙仲能击败秦军,他便在魏王面前推举蒙仲为河东守。 平心而论,梁习当时听到这话,足足错愕了许久。 蒙仲? 一名尚未弱冠的少年,公孙竖居然要推荐他为河东守? 不说窦兴、魏青、费恢等其余军司马对此是个态度,他梁习心中是有些不舒服的。 可转念一想,梁习对此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毕竟若没有蒙仲这名少年,他们六七万魏军早就被秦军赶尽杀绝了,哪还有什么反击秦军的可能? 蒙仲有才能、有计策,但着实太过于年轻,而更要紧的是,因为有公孙喜在前,似梁习等将领难免会下意识地将蒙仲与公孙喜相比,而就目前看来,梁习认为蒙仲还远远不及公孙喜。 这也难怪,毕竟似窦兴、魏青、梁习等人并不了解蒙仲,在他们的印象中,蒙仲只是一个善于用计的将领,仅此而已。 “梁司马,情况如何?”蒙仲询问梁习道。 梁习闻言正色说道:“情况很不错,据在下手底下的部将汇报,他们很轻松就勾起了士卒对犀武之死的愤慨,对秦军恨之入骨。” “唔。” 蒙仲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今晚诸士卒们普遍聊起犀武,其实并非是士卒们心血来潮,而是蒙仲、窦兴、魏青、费恢、梁习、郑奭、蔡午等军司马以及他们手底下的将领们、以及一些心腹士卒们刻意引导的。 比如那名三十几岁的魏卒,那名碰巧经过的旅帅,其实这些都是蒙仲等人刻意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勾起士卒对「犀武被秦军辱杀」一事的愤慨。 《老子》曰:……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这并非是可以百战百胜的兵法,只是从人性的角度预测战争的胜败。 作为道家弟子,蒙仲当然是熟读《老子》,他觉得老子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虽然已经与韩军主帅暴鸢达成了协议,用「拖住秦军主力」作为代价,以换取整座韩军营寨以及营寨内的粮草,但蒙仲很清楚,面对山下的秦军,他魏军其实仍然是处于劣势的。 别看今日凌晨魏军小胜一场,但那只是因为秦军士卒当时在前一晚上的厮杀中过度透支了体力,而他蒙仲所率领四万魏卒,则是在伊阙山填饱了肚子,又歇息了数个时辰,因此秦军自然不是他魏军的对手。 可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秦军并不打算撤退,而是准备在歇足体力后再次与他们厮杀,介时,魏军能否再次击败秦军,说实话蒙仲也没有多大把握。 其中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士气。 刨除掉唐直、焦革二人仍驻守在雒水一带的魏军,此刻这座伊阙山一带的魏军,人数约有六七万,论总共的兵力与对面的秦军主力相差无几,但士气……哪怕截止目前,恐怕也只有一半魏卒仍认为他们可以击败秦军,其余的魏卒则仍对秦军心存忌惮,甚至是恐惧。 蒙仲认为,务必要赶在秦军主动对他们展开进攻之前,尽可能地助涨己方魏卒的士气。 因此,他借用了犀武的威望。 既然已决定以「杀秦军为犀武报仇」作为口号,那么蒙仲自然要想办法让军中的士卒都接受这个观点。 因此,他做出了一些列的安排,总而言之就是贬低秦军、抬高公孙喜。 平心而论,在对待士卒方面,公孙喜远远不如魏国曾经的名将吴起,可话又说回来,公孙喜至少也没亏待过他手底下的士卒——指河东魏军。 再比如,像那名三十几岁的魏卒所说的,有关于公孙喜当年率军救援蒲坂,开放军粮救济平民等等,这些确实是真事,但此事足以衬托公孙喜的品性么? 其实严格来说,那只是公孙喜的本分而已——公孙喜是魏国的河东守,而蒲坂就是河东(郡)的一座县城,他当然有义务救援蒲坂、击退秦兵、救济当地的平民。 此事有功,但不足以论及品德——公孙喜若真的宅心仁厚,就不会在韩国国人正遭受秦人入侵的情况下,仍试图算计暴鸢,结果落得个被秦军击破、连自己也被秦军杀害的下场。 但是,为了击败秦军,蒙仲不介意对公孙喜做一番美化,让魏军士卒上下都认为失去公孙喜是一件非常的遗憾的事,然后再将士卒们的这份遗憾,逐渐转化为对秦军的憎恨,以此作为媒介,使魏军们上下一心,团结一致。 『若是我所料不差,秦军明日……最多后日就会对我军发动进攻,毕竟他们是长途奔袭而来,粮草亦不充足,与其到时候陷入被动,不如主动出击……』 转头望向山下秦军的方向,蒙仲暗暗想道。 他绝不会让秦军恢复元气,绝不会! 毕竟秦军一旦恢复元气,他麾下的魏军就未必能稳赢。 “传令下去,明日再次出击攻打秦军!山上山下所有魏卒,全员出击!” “喏!” 章节目录 第246章 战场立信 四月十三日,天晴,有阴云。 天明时分,按照蒙仲的安排,乐毅与河东军的军司马梁习,率领五千名魏卒前往韩军营寨,履行与暴鸢的约定,接管韩军营寨。 在完成与韩军的交接着,韩军营寨这座建立在伊阙山南部的军营,便会成为魏军当前的主营。 既然是主营,本当派重兵把守,毕竟若这座营寨再被秦军偷袭了,那魏军可就彻底完蛋了,甚至还会拖累到韩军,因此蒙仲原本打算分个两万人驻守,将梁习、郑奭、蔡午三位军司马麾下的军队全部拉到那座军营,只带着窦兴、魏青、费恢三位军司马,以及雒水一带的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合计近六万魏军负责追击秦军的重任,然而秦军的反应,却使蒙仲不得不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秦军,拒绝撤离,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决定再次与魏军正面交锋,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于是蒙仲便在四月十三日这一天,尝试对秦军发动猛攻。 或许有人会觉得很纳闷,魏军根本没有时间打造长梯、冲车等攻营器械,如何攻打据守营寨的秦军? 而事实上,这回魏军并不需要这些器械。 原因很简单,因为秦军一定会出营应战,只要他们有与魏军正面交锋的心思,否则,倘若再像前一回那样被魏军堵着营门搦战却不敢出击,这势必会对秦军士卒的士气造成很大的负面印象。 说白了,若今日秦军退缩了,自然而然也就再无足够的士气与魏军正面交锋了。 鉴于今日很有可能演变成秦魏两军的决战,纵使是蒙仲,心中亦不禁有些忐忑,以至于在前往秦营的途中,他绷着脸,思忖着待会儿鼓舞士气的发言。 卯时三刻,蒙仲携窦兴、魏青、费恢、郑奭、蔡午等几位军司马,率领六万多魏军,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距离秦营约四五里左右的地方。 这附近一带都有秦军的巡逻士卒,这些人在看到兵力庞大的魏军后,立刻火速回营禀报,蒙仲也懒得派人追击他们,他下令魏军原地驻步,以便做最后的鼓舞。 “……往前看,我魏国的士卒!” 叫族弟蒙傲驾驭着战车停在己方军队的阵列前方,蒙仲手指着远方那座营寨,声音高昂的说道:“那里原本乃是我军的主营。……在两日前,在四月十一日那个叫我等刻骨铭心的日子,秦人绕后偷袭了那座主营,以远远少于我军的兵力,击败了我方,带给了我十八万魏卒刻骨的耻辱,迫使我等弃守营寨、逃入伊阙山。……犀武已被秦军辱杀,而那些可恨的秦人,仍试图将我等赶尽杀绝。……贪婪,这是秦人历来的本性!从张仪任秦相起,我魏国便成为了秦国最为针对的国家,秦人无所不尽其极地削弱魏国,为何?因为他们畏惧!畏惧我魏国!因为我魏国曾是这片天空下最强大的国家,而我魏国的士卒,曾是这片天空下最为悍勇的猛卒!若不能削弱魏国,秦人寝食难安。……犀武,他大意了,他没有料到秦人竟是那般诡计多端,以至于被秦人在那一晚偷袭得逞,使我十八万魏卒折损过半……我想,在那一晚后,秦人怕是都在偷笑,可能他们认为,这场仗已胜券在握,我等这些残兵败卒,已不足以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他们太小瞧我魏国的士卒,当年我魏国的名将吴起能凭五万武卒击溃五十万秦军,而如今,我军总共仍有八九万人,其中的武卒亦仍有近五万,岂能容忍对面的秦人用看待战败者的目光看待我们?倘若是堂堂正正地击败我军,我服,可似两日前那场夜袭……诸位难道咽的下这口气么?” “咽不下!” 在窦兴、魏青、费恢等军司马的带头怒吼下,魏卒们的情绪很快就被调动起来。 “不错,说什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攥着拳头挥舞了一下,蒙仲扫视着眼前仿佛汪洋般的魏卒,大声喊道:“那么今日,就让秦军见识一下我魏国男儿的勇武!我在此大胆预测,三日之内,我军必定大破秦军,以我魏军的方式,堂堂正正击败那些秦人,为犀武,为在那一晚不幸被秦人所杀的士卒们报仇雪恨,以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捷向世人宣告,我魏国的军队,仍是当年所向无敌的军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军的锋芒!没有人!” “……没有人!” 数万魏卒的阵列中响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声浪,此起彼伏。 见麾下的魏卒的情绪调动的差不多了,蒙仲挥手一指远处的秦营,沉声喝道:“全军听令,徐徐向前。……无需心急,因为这场仗的胜利,终究是属于我方!……魏军,必胜!” “必胜!” “必胜!” 六万余高举着手中的兵器,情绪逐渐高涨。 而与此同时,在伊阙山北部的秦营内,白起已经从前来报讯的巡逻士卒口中得知了魏军倾巢而动的消息,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样,白起确实并不准备撤离——其实严格来说,不是他不想撤退,而是他知道魏军绝对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否则,魏军抢先一步驻军伊水做什么?在伊阙山东侧的伊水筑造水坝做什么?这就是为了阻断他秦军从东渡伊水撤离到香山么? 撤军,就势必会被魏军抓住破绽狠狠发动一波追击,在明知此事的情况下,白起决定与魏军正面交锋。 毕竟他秦军不是没有胜算。 再怎么说,他麾下的军队也是曾在一晚上击破了魏韩二十余万联军的强军,昨日被魏军小败,那只是因为被魏军抓住了他秦军后力不济的虚弱期而已,只要他麾下的士卒恢复体力,区区伊阙山的魏军败卒,何足挂齿? 正是抱着这份想法,白起昨日在魏军撤退后,便令全军士卒歇养,恢复体力,待歇养两日后,再对伊阙山一带的魏军发动总攻——没办法,毕竟秦军是长途奔袭而来,他们的军粮也不充足,必须尽快击败魏军,否则必将陷入被动。 记得在做出这个决定后,白起最担心的就是魏军无休止的骚扰与进攻。 这不,他的预感应验了,对面的魏军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明明昨日刚刚通过一场侥幸的小胜恢复了一些士气,今日魏军便倾巢而动,聚集五六万人再次前来进攻,这明摆着就是不希望他麾下的秦卒彻底恢复透支的体力。 对此白起只能无奈地表示,对面的魏军眼光相当毒辣。 “白帅,怎么办?” 闻讯而来的大将季泓询问白起道。 白起闻言沉默了片刻。 按照他的本意,今日他是不希望与魏军爆发战争的,毕竟据他的了解,他军中的士卒尚未完全恢复——毕竟透支体力这种事,根本不是歇息半日、一日就能彻底恢复的,就好像一个平日里只能跑十里的人,你突然叫他一口气跑了三十里,那么这个人纵使睡过一觉,次日醒来仍会感觉全身肌肉酸痛。 眼下他军中的士卒就是这种情况。 体力与精力,在经过昨日下午以及晚上的歇息后已逐渐恢复,但普遍出现手脚酸痛的情况,严重点的士卒,甚至连兵器都握不稳,被人随便拍一下手臂说不准就连手中的兵器都会掉落,就这种状态,怎么跟魏军拼死厮杀? “要是魏军明日再来就好了……” 白起颇感惆怅地说了句。 他猜测,可能是他下令增建营寨的举动让对面的魏军猜到了什么。 但对于此事,白起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他秦军占据的,只是曾经魏军主营的一个南营而已,除了南边防御能力较强,其余西侧、东侧、北侧,就只有一片废墟,几乎是没有什么防御设施的,作为一名擅于偷袭的将领,白起当然不能留着这种破绽——万一魏军也对他们搞一次夜袭呢? 正是这个原因,哪怕白起事先也预料到增建防御会暴露他秦军接下来的战略方针,但还是下令士卒们简单地建造了一些防御。 “实在不行的话,今日不如就暂时守营吧?” 见白起面露迟疑之色,季泓在旁建议道。 听闻此言,白起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沉思道:“公孙喜已死,如今指挥魏军的那个人,我不清楚是否是我所认为的那个人……不,那等精准的眼力,多半是他!此人颇为狡猾机智,他知道我军目前正是疲惫的时候,是故一次又一次主动出击……就拿今日来说,就算我军死守不出,他照样会下令进攻,大不了进攻防御相对薄弱的西、东、北三侧就是了。” 说到这里,他长长吐了口气,皱着眉头又说道:“今日魏军杀至,咱们死守不出,被魏军堵着营门进攻;明日魏军再来,咱们又死守不出,再被魏军堵着营门猛攻。这一来二去的,我军岂还有什么士气可言?……一旦士气泄了,那就再无挽回劣势的机会了!” “……”季泓默然地点了点头,他也觉得白起的观点是正确的。 “出战吧!” 长长吐了口气,白起沉声说道:“但愿今日能与魏军杀个平分秋色……倘若不幸失利,就推脱魏军卑鄙无耻,在我军元气尚未恢复之时趁机前来进攻,军中士气应该不至于会有太大的影响,毕竟咱们怎么说也是一晚上击败了魏韩二十几万联军的胜师,士卒们的底气还是很足的,小小的失利,不算什么。” “白起考虑地周全。” 季泓小小称赞了白起一声,但不可否认,白起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 就眼下这种情况,据守不出就等于默认了「无法战胜对面魏军」这件事,这对于军中士气是最伤的,远比战死成千上万的秦卒还要伤。 考虑到这个问题,白起立刻就下令军队主动出击。 话虽如此,其实最终也只有三万秦卒被派到营外,而且还紧挨着营寨布阵,称这是主动出击说实话着实有些勉强,但不管怎么样,秦军至少是走出了营寨,在无形中让营内的秦卒明白:我方并不畏惧魏军! 话说回来,至于这三万秦卒在经过今日的厮杀后伤亡几何,纵使是白起也难以顾及了。 “踏踏——” “踏踏——” 伴随着脚下大地的颤动,远处的六万余魏卒徐徐而来,逐渐与营外那三万秦军的阵列拉近距离。 『唔?还要往前?』 在敞开的营门位置,白起站在一辆战车上眺望着远处的魏军,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 一般两军交锋,双方军队至少会预留两里地的空间,以防止突发情况——要知道一旦距离过近,双方士卒很有可能提前爆发总攻这暂且不论,对于两军将领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若距离过近,一旦战场上出现什么变故,主帅是很难立刻反应过来且及时作出对策的。 片刻后,在白起皱着眉头的注视下,魏军在距离三万秦军仅一里地的情况下停止了前进。 此时从白起的视角再看魏军,就仿佛视线内铺天盖地都是魏军,纵使是骄傲如白起,此刻亦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握紧了战车上的栏杆。 『原来如此……仗着人多,有意对我军施加压力。』 白起看似不屑、实则甚为忌惮地冷哼了一声,口中轻喃道:“很自信嘛……” 而与此同时,似窦兴、魏青、费恢等军司马亦在暗自嘀咕。 至于嘀咕什么,自然是嘀咕己方的阵列过于靠前,都快跟对面营外的秦军碰到一起了。 此时,蒙仲站在一辆战车上,徐徐来到了阵列前方。 见此,作为先锋将领的窦兴,立刻命士卒驾驭马车,与蒙仲并行停靠。 “蒙师帅,我军的阵列过于靠前了吧?”他忍不住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淡笑着回道:“不好吗?待会窦司马屠杀对面秦卒时,也可以少跑两步。” “哈哈哈哈。” 窦兴被蒙仲的话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蒙仲这才低声解释道:“我只是借机给对面的秦军施加压力而已……” “我明白。” 窦兴点点头,旋即看着蒙仲欲言又止。 与秦军挨得近或远,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的,毕竟他是前军的主将,注定是第一个与对面的秦军交手,他只是担心蒙仲而已,怕两军挨着太近,蒙仲无法对战场上的局势改变及时做出应对。 仿佛是看出了窦兴的顾虑,蒙仲诚恳说道:“请窦司马务必要信任在下。” 窦兴盯着蒙仲看了半响,忽而爽朗笑道:“那是自然!……就仰仗蒙师帅作为在下的后盾了。” “窦司马放心。” 简单聊了两句后,窦兴瞧了一眼对面的秦军,舔舔嘴唇说道:“看来秦军并不打算抢攻,那就由我先攻!……蒙师帅,还有什么话告诉士卒们么?” 听闻此言,蒙仲回头瞧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六万余魏卒。 虽然在前来的途中,他已做过一番激励,调动了魏卒们的情绪与士气,但究竟有几分效果,说实话蒙仲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 据他猜测,可能有不少士卒对于这场仗仍没有多少信心,或者更干脆说,是他指挥这场仗的他没有多少信心。 『……竖起对我的信赖么?』 想到这里,蒙仲忽然灵机一动,朝着身后的魏卒声色洪亮的说道:“对面的秦卒,远非我军对手,在我看来,只要诸位能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半日内足以将其击溃!……为了激励诸位,倘若我军今日能在半日内击破秦军,我便请假帅给所有士卒记一功,记住,只有半日!待等日到正中,我会下令停止今日的战事。” 『……』 窦兴错愕地看向了蒙仲。 此时此刻,他实在不明白蒙仲究竟在干什么。 要知道这会儿已经是辰时前后,距离正午只剩下两个时辰,在两个时辰内击溃秦军?你蒙仲真当对面的秦军是泥捏的?你就算在有把握,也不至于膨胀到这种地步吧? 而与此同时,白起与营外的秦卒们,亦远远地听到了蒙仲的那一番话,气得咬牙切齿。 尤其是白起,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蒙仲的身影,心下暗暗冷笑:半日内击破我军?何等狂妄!我看你如何在半日内击破我白起麾下的军队! “窦司马?” 蒙仲当然能感觉到无数道充满困惑、或赞赏、或愤慨、或敌意的目光,但他丝毫不以为意,转过身示意着窦兴。 此刻他脸上那平静的笑容,让窦兴微微一愣,旋即立刻就明白过来:这小子肯定又有什么主意。 不过这与他无关,他窦兴只要专注于多杀秦卒就好。 『……为了犀武,为了死去的部卒……』 抽出腰间的利剑垂直举在身前,窦兴闭上眼睛默默地说了句,旋即,他再次睁开眼睛,举剑指向正前方,沉声喝道:“进攻!” “喔喔喔——” 前军三个方阵,足足三万魏卒齐声高喝,手持着兵器冲向对面的秦军,仿佛潮水一般。 见此,秦军那边亦有将领季泓当即大声喝令:“应战!” 在将领们的命令下,同样是三个方阵的三万秦军,立刻高举手中兵器,而下一息,如潮水一般的魏军,便好似怒涛般涌到了面前,狠狠拍在三万秦军这块岩石上。 “杀——!” 秦魏两军颇有默契地爆发出一股响彻天地般的呐喊。 天空,一片阴云遮蔽了太阳,底下,六万余名秦魏两军的士卒仿佛野兽般咆哮,以手中锋利的兵器作为爪牙,展开了血腥残酷的厮杀。 一时间,刀光剑影纷飞,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与殷红的鲜血,六万余名血性男儿的彼此混战与厮杀,场面为之激烈,仿佛就连天地都失去颜色。 “杀!” 一名魏卒杀死一名秦卒,继而被另一名秦卒所杀。 一名秦卒杀死一名魏卒,旋即就被另一名魏卒所杀。 冲在战场最中心地带的双方士卒,他们的存活时间,可能仅仅只是几个呼吸。 “放箭!” 秦军营地内,忽而射出一波箭矢,笼罩住营外正在厮杀的魏卒与秦卒,使双方的士卒都出现了伤亡。 蒙仲抬头瞧了一眼半空中的箭矢,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秦军既没有足够的弓弩也没有足够的箭矢,所谓的箭矢攻击,只是聊胜于无。 就好比魏军,此刻亦有约两千余名弓弩手正朝着秦军的阵列以及秦军的营内射击,但对此,秦军主帅白起亦不在意。 因为彼此都清楚:对方的弓弩手根本维持不了许久,这场仗的关键,还是在于步卒。 “命魏青、费恢二将出击!” 见正面战场已经交火,蒙仲当即派人向魏青、费恢二将下令。 接到命令后,魏青、费恢二人分别率领各自麾下的军队,分别对西营、东营两片废墟展开了进攻,试图突破这两地,对秦营展开三面夹击。 但由于白起已在西营、东营两片废墟上建造了不少简单的防御设施,并且又提前部署了军队,因此魏青、费恢二将短时间内倒也办法突破秦军的阻击。 而接下来的混战,蒙仲这位指挥其实就起不到太多帮助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盯着战场上正在奋战的己方士卒,在己方因为伤亡而逐渐落入下风时,及时派上增援,仅此而已。 虽说他有意留下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的军队,防备秦军伏兵在外,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事实证明,秦军并没有这个意思。 两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在秦魏两军士卒陆续付出许多伤亡的情况下,悄然流逝。 秦军主帅白起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的太阳,旋即又看向正面战场,嘴角不禁露出几丝嘲讽的笑容。 不可否认,魏军的攻势着实很猛,从始至终隐隐压制他秦军一筹,但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白起很清楚地感觉到,魏军的攻势已开始逐渐变得疲软。 『哼,说什么在半日之内击破我军,结果却连营寨都未攻入,还真是会说大话啊……』 白起暗自嘲笑着。 而此时,蒙仲亦早已发现他魏军那逐渐变得疲软的攻势,心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些秦卒透支了体力,短短一日应该难以恢复才对。可即便如此,还是挡住了我军的攻势,真是不可小觑……』 他不动声色暗暗摇了摇头。 虽然此前他说了一番诸如「秦军不堪一击」、「半日内击破秦军」这样的大话,但说实话,这些话他只是用来鼓舞军心的,他自己丝毫没有当真。 但即便如此,秦军的强韧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测。 “鸣金。” 忽然,他平静地对身边的魏卒吩咐道。 左右魏卒愣了一下,看了看他们魏卒仍占据上风的前方战场,又抬头看了看天空,脸上露出了难以理解的神色。 “蒙师帅,您……您方才说什么?” “鸣金,收兵。” 蒙仲淡然地重复道。 章节目录 第247章 战场立信(二) 『观秦军今日的反击,着实要比昨日强劲许多,看来经过了昨日的歇养,秦军已恢复了些元气……不好办了呢,窦司马。』 在魏军的阵列前往,军司马郑奭环抱双臂注视着正前方的战场,心中暗暗祈祷着窦兴此番能够击败秦军。 像蒙仲所说的「秦军不堪一击」这种话,那只不过是用来激励士气的,而在郑奭等军中司马们看来,如今他魏军与对面秦军的情况,根本难以共存,他魏军一个劲地想着压制秦军,想趁秦军尚未恢复元气时尽可能地将其重创,而对面的秦军亦是如此——一旦秦军彻底恢复元气,他魏军必然是头一个遭殃的。 『……明明已几次攻至营门,但……就差一口气啊……』 郑奭越看越着急,恨不得率领麾下士卒一拥而上,协助窦兴军一同进攻秦军。 但很遗憾,此刻正前方的战场人满为患,不足以再容纳更多的魏卒,在这种情况下,纵使他与他麾下的士卒挤上前去,亦无济于事。 “叮叮叮——” “叮叮叮——” 左侧的方向,传来了敲击铜钲所发出的鸣金声。 起初郑奭还未没反应过来,直到那鸣金声响起第三遍时,他这才回过神来,满脸惊愕地转头看向本阵方向。 『收兵?怎么回事?』 皱皱眉,郑奭当即命车上的士卒驾驭着战车,载着他前往左侧的本阵。 由于两地相隔不远,没过多久,郑奭便来到了本阵,看到了立于战车上的蒙仲。 “蒙师帅。” 待战车靠近后,郑奭抱拳询问道:“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 “唔?”蒙仲可能是在琢磨郑奭口中的变故究竟指的什么,稍微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说道:“并无变故。” 见此,郑奭愈发不解,询问道:“既然并无变故,蒙师帅何故下令鸣金?” “哦,你说这个啊。”蒙仲淡淡一笑,回答道:“我说过正午收兵,眼下已是正午了。” “……” 听闻此言,郑奭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的确,今日开战前这位蒙师帅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但郑奭并未当真,毕竟在他看来,是否撤退、几时收兵,这得看具体的战况,就好比眼下,他魏军明明还占据优势,然而这位蒙师帅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份优势,下令鸣金收兵……这简直儿戏! 郑奭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在斟酌了一下后,他正色说道:“蒙师帅,天色尚早,何必急着收兵?您看,我军目前还占据上风……” 听着郑奭的话,蒙仲注视着正前方的战场。 他当然知道他魏军如今还占据上风,只不过这一点点的优势,并不足以助他魏军攻入眼前那座营寨罢了。 别看秦军的伤亡比他魏军要重,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牢牢扼守着营寨,寸步不让,以至于军司马窦兴麾下的魏卒,始终无法突破秦军的封锁。 在西营、东营那两片废墟的战况亦是如此:不可否认他魏军中的士卒们发挥地已经很出色,但若前提是想要击败秦军,攻破这座营寨,那么显然魏卒们还不够努力。 更要紧的是,在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厮杀后,蒙仲注意到他魏军士卒的攻势已逐渐变得疲软,因此他断定今日几乎已经没有可能击败秦军,是故果断下令鸣金撤退。 毕竟在他看来,若无法一鼓作气击败秦军,那么即便继续这场仗,那也只是毫无意义地彼此消耗兵力罢了。 纵使最终侥幸打赢了,似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胜仗,也只是纯粹用己方士卒的性命堆砌起来的胜仗罢了,既无法用来震慑秦军,亦无法用来鼓舞己方士卒的士气。 纯粹就只是打赢了一场仗,仅此而已。 这有什么意义呢? 他蒙仲当然希望击败秦军、取得胜利,但前提是,他并不希望魏军——尤其是河东军出现太大的伤亡。 公孙喜已经过世,倘若河东魏军再损失惨重,今明两年若秦国发兵攻打魏国的河东,魏国拿什么去抵挡秦国军队的攻势? 这是从大局着眼,而就蒙仲个人的观点来说,他并不认为完全靠士卒性命堆砌起来的胜仗,足以被称作胜利。 “蒙师帅?蒙师帅?” 见蒙仲的目光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郑奭当即出声提醒。 此时,就见蒙仲注视着战场,沉声说道:“郑司马所言极是,但在下亦有在下的考量。” “……” 郑奭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记得以前就曾提过,此次魏国救援韩国的十八万魏军,总共分为三部分,地位最高的自然就是公孙喜直属的河东魏军,其次是翟章一系的河内魏军,再然后就是河南——即大河以南魏国领土上驻扎的魏军,自庞涓死后,河南魏军的地位便从此一落千丈。 而郑奭就是河南魏军一系的将领,又岂敢在蒙仲面前坚持己见,得罪这位军中的“少贵”呢? 毕竟公孙竖有意提拔蒙仲的事人尽皆知,蒙仲等同于可以视为河东魏军的一员,可能窦兴、魏青、费恢等人凭着资格老尚敢质问蒙仲,但郑奭不敢。 “在下……明白了。”朝着蒙仲抱了抱拳,郑奭欲言又止。 可能是注意到了郑奭强行克制自己情绪的神色,蒙仲轻声说道:“郑司马,请给予在下更多的信赖,事后在下自会向诸位解释的。至于眼下,请郑司马回到军中,随时为窦、魏、费三位司马断后,以免秦军趁机追击。” “……喏!” 郑奭犹豫了一下,最终抱了抱拳,乘坐着战车离开了。 而与此同时,蒙仲派出的传令兵,已将鸣金声传到了前方战场。 在听到身后方的鸣金声后,正在浴血奋战的魏卒们无不倍感错愕。 “司马,本阵处传来鸣金声,命我等收兵撤退。” “老子听得到!” 在语气恶劣地吼了一句提醒他的士卒后,满身血污的窦兴恼火地转头看着本阵方向。 『那小子……在搞什么鬼?!』 他心下暗骂着。 平心而论,窦兴对于蒙仲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在他看来,蒙仲这小子再出色也无法与他们曾经的主帅公孙喜相提并论,但不可否认确实很机智、很有谋略,无论是趁秦军虚弱骤然反制,还是与韩军交易,得到了他魏军目前最需要的粮草,这几桩事都办地非常漂亮。 可此刻的鸣金这算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截至目前为止,他麾下魏军仍然是稳稳压制秦军一头,哪怕至今都还未攻入营寨。 “司马,怎么办?” 左右近卫询问着窦兴的意见。 听闻此言,窦兴转头又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秦营。 在他看来,他与他麾下的魏卒们只要再努力一把,就能攻破秦营,可没想到蒙仲却命令他们在这种关键时候撤退。 “他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语气凶恶地从嘴里迸出几个字,窦兴面色铁青地下令道:“传令下去,我军……撤退!” “喏!” 最终,窦兴还是克制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似当前的情况,他们魏军上下唯有团结一致,才能击败秦军而存活下来,倘若他与代公孙竖指挥大军的蒙仲发生了冲突,势必会影响到整个魏军的军心。 片刻之后,正在西营、东营两片废墟浴血奋战的魏青、费恢两位军司马,亦陆续注意到了来自己方本阵一带的鸣金声。 就跟郑奭、窦兴二人一样,魏青、费恢二将亦是满心错愕,完全想不通蒙仲为何会在他魏军尚有机会攻破敌营的情况下选择撤退——这不是才正午么?直到日落西山,还有足足半日的光景啊! 但在犹豫半响后,魏青、费恢二将还是顺从了本阵的命令,率领兵卒徐徐后撤。 不得不说,蒙仲这道撤兵的命令,非但令三军魏卒满心困惑,甚至于就连秦军亦倍感错愕。 只见在秦营南营门内的哨塔上,白起站在哨塔上注视着魏军仿佛退潮般迅速撤退,心中倍感意外。 “想不通,猜不透……” 他喃喃自语着。 他着实感到很不可思议,明明那个“魏军师帅”,在两个时间前还在夸口,夸口半日内击破他秦军——这话当时让他白起与诸多秦军兵将感到无比的愤怒。 按理来说,既然对方夸下这等海口,着实不应该在魏军尚有余力的情况下轻易撤退。 『……难道这是故意引诱我军追击的诡计?』 白起皱着眉头思忖着。 可据他仔细观察营外的魏军,又感觉不像是什么诡计。 “白帅。” 哨塔下,传来了秦将孟轶的喊声:“魏军撤退了,是否趁机追击?” “不!” 白起摆了摆手,注视着营外的魏军,摇摇头说道:“魏军此番退兵,颇为诡异,我等姑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而在白起制止麾下部将的期间,窦兴、魏青、费恢三位主战的军司马,已在郑奭、蔡午两军的保护下,迅速撤离秦营。 回头一瞧秦军并未出营追击,窦兴、魏青、费恢三人不约而同地将军队丢给自己的副将,自己则亲自来到本阵处。 因为怕引起军中魏卒的误会,窦兴强忍着愤色,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压低声音问道:“蒙师帅,我军明明尚有余力,何故鸣金收兵?” 然而出乎窦兴、魏青、费恢三人意料的是,蒙仲笑着压了压手,旋即轻声对他们说道:“三位稍安勿躁,且先配合我一下。” 还没等窦兴、魏青、费恢三人反应过来,就见蒙仲故意大声嚷道:“三位司马问我为何鸣金收兵?!” 听到蒙仲的叫嚷,周围那些正徐徐撤退的魏卒们,皆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这边。 他们惊讶地看到,那位年轻的“蒙师帅”正指着窦兴、魏青、费恢三位军司马呵斥着。 “……面对秦军那种不堪一击的对手,我认为足以在两个时辰内将其击破,可结果……”说到这里,蒙仲摇了摇头,故作大失所望地说道:“太过于令我失望!” “……” 窦兴、魏青、费恢三人面面相觑。 鉴于蒙仲方才的小声提醒,他们三人此刻被蒙仲一番喝骂,倒也不觉得生气。 问题是,他们直到现在还没弄懂蒙仲究竟想要做什么,纵使有心“配合一下”,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无奈之下,他们三人索性就装出心虚理亏的样子,低着头任凭蒙仲朝着他们喝骂。 “羞耻!这是羞耻!” 在明知道有无数魏卒看着这边的情况下,蒙仲故意大声说道:“秦军根本不堪一击,除了偷袭,他们还会什么?我等乃是魏国的军队,是天底下最强大的军队!对付这种对手,只需半日!超过半日,有何面目自称魏卒?甚至自称武卒?” 说到这里,他环视了一眼周遭的诸魏卒,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知道,此刻有许多人像窦司马、魏司马、费司马这般,对我下令撤兵一事感到困惑,感到不解……然而,在这场仗开打之前,我就与在场诸位相约,相约在正午之前击破秦军,我认为这个期限绰绰有余!……三位司马,你们认为呢?” 窦兴、魏青、费恢三人渐渐已经猜到了蒙仲的用意。 在彼此对视一眼后,魏青故作羞愧地说道:“蒙师帅所言极是,只是今日的秦军反抗尤为……” “我不想听这些借口!” 蒙仲压手打断了魏青的话,旋即转头质问窦兴道:“窦司马,你乃犀武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将,你来解释一下。” “我……”窦兴故作羞愧的样子,故意犹豫了半响后,这才低头说道:“我……我大意了……” “是啊,你大意了。”蒙仲点了点头,在环视了一眼周遭的诸魏卒后,沉声说道:“我认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意了。不错,对面的秦军固然不堪一击,远非我军的对手,但请诸位牢记一件事,对面的秦军就算再弱,那也是一个个与咱们一模一样的人,活生生的人,且人数与我方不相上下,他们被逼到绝路,亦会奋力反抗!……若是尔等抱着这般轻敌的态度与其厮杀,别说两个时辰内击败对方,就算十天、二十天,亦别想击败秦军!” 『轻……敌?』 『这场仗我们轻敌了?』 周围的无数魏卒们面面相觑。 其实大部分魏卒此刻都有种认知差:明明秦军“很弱”,且今日这场仗他们也压制了秦军,但不知为何就是没办法攻入敌军营内。 正是这种认知差,使得有不少魏卒很是困惑:秦军究竟是“很强”,还是“很弱”? 事实上,秦军当然悍勇,说什么秦军不堪一击,那只是蒙仲、窦兴等军中将领为了鼓舞士气的话而已,其实也有一部分魏卒已经在今日的厮杀中感觉出来了,但蒙仲此刻的这番话,就让他们有些迷惑:原来不是秦军强悍,而是我方轻敌了么? “你们太轻敌了!……就因为从我口中听到一句‘今日必定能击溃秦军’,你们就觉得这场仗的胜利唾手可得?”蒙仲一脸愤怒地注视着附近的魏卒们,愤慨地喝道:“骄兵必败!似你等这般轻敌,与骄兵何异?!” “……” 附近的魏卒纷纷低下了头。 见此,蒙仲长长吐了口气,沉声说道:“今日……姑且就算了。我再给你等一次机会,待明日,明日咱们卷土重来,再次进攻这座秦营,到时候,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轻敌怠战,明日,务必要在正午之前,击破秦营!……到时,我会亲自恳请公孙军将,为尔等所有人记功!……可曾明白?!” “明白!” 诸魏卒齐声喊道。 “很好!” 满意地点点头,蒙仲大声下令道:“既然如此,就让秦军再多苟活一日。……撤兵回营,用饭歇息!” “喔喔——!” 成千上万的魏卒振臂呐喊一声。 『厉……害!』 看着诸魏卒脸上的神色,窦兴、魏青、费恢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怨愤早已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魏军那声呐喊,也已转到了白起耳中。 记得片刻之前,白起还在暗暗讥笑蒙仲大言不惭,说什么要在半日内击溃他秦军,结果却大失颜面。 然而此刻,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居然将今日正午前没能攻破我军的原因强行归咎于‘轻敌’……真有你的!』 右手死死地抓着哨塔的栏杆,白起暗骂着某个人的狡猾。 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他的对手、即那名“魏军师帅”的奸计,以至于此刻的他心中有种极其强烈的危机感:待魏军明日再来攻营时,他麾下的秦军多半是挡不住了。 倘若那六七万魏军都相信了那名“魏军师帅”的谎言,认为能在两个时辰内击破他秦军——六万余魏军皆坚信能在两个时辰内击破他秦军,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来人,请季泓将军到帅帐议事。” “喏!” 片刻后,秦将季泓遵令来到帅帐,见白起正站在帐内,便抱拳问道:“白帅,您找我?” “唔。” 白起转过身来,在思索了一下后对季泓说道:“季将军,你立刻着手准备,我决定今晚突围。” “突围?” 季泓愣了愣,不解地问道:“白帅,您不是要与魏军决战?” “打不过了。”白起摇了摇头。 听闻此言,季泓表情古怪地说道:“魏军今日的攻势的确很猛,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能攻入营寨……” “我并非指这个。” 白起摇了摇头,旋即解释道:“你没有注意到方才魏军撤退时的骚动么?那个狡猾的家伙,居然将今日的失利归于‘轻敌’,不过确实巧妙……非但无损于其魏军的士气,反而令那些魏卒更加坚信能击败我军……六万余魏卒皆坚信能击败我军,季将军你应该能明白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若我军今晚不选择突围,坐待等明日魏军再来,待等明日正午之前,我军必定被魏军所破!” “当、当真?”季泓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就只是因为一番话?” “这就是谋略!”白起长长吐了口气。 此刻他心中亦着实有些无奈,原以为杀掉公孙喜后他就能轻松击溃余下的魏韩联军,结果却不知从哪蹦出一个连他白起都感到忌惮的对手,用一连串的反制手段,硬生生把一帮残兵败将给盘活了,甚至于,反过来对他秦军造成了严重的威胁。 “莫要再迟疑了,今晚突围!”白起沉声说道:“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一方面是目前的魏军锋芒太甚,而另一方面,我今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魏军丢了这座营寨,失去了全部粮草,可为何其麾下六万余魏卒却并无饥色?答案只有一个,即韩军将他们的粮草给了魏军……足以养活六七万魏军一段时日的粮草,暴鸢未必会轻易答应,倘若他的答应了,除非魏军向他许诺了令他无法拒绝的提议,比如说,由魏军拖住我军,给韩军偷袭新城的机会……” 听闻此言,季泓面色顿变,当即压低声音说道:“若新城被韩军攻陷……” “若新城被韩军攻破,他日我秦国若再发兵攻伐韩国,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我知道。……是故之前我才希望尽快击破魏军,继而顺势追击韩军,只可惜……”说到这里,白起长长吐了口气。 听闻此言,季泓压低声音问道:“若突围……向哪个方向突围?” “西边吧。”白起稍一思索便回答道:“东渡伊水是不可能了,魏军在上游筑了水坝,虽然我看他们主要是为了蓄水捕鱼,但若我军从此经过,他们未必不会毁坝放水,到时候我军必然被大水所淹;往北从雒阳绕行的话,耗时过久,恐无法及时回援宜阳、新城;唯有从西边强行突围……” “西边的雒水,有一两万魏军驻守着……”季泓皱眉说道。 “事到如今,唯有强行突破……” 白起沉声说道:“切记,尽量莫要惊动伊阙山一带的魏军,否则我军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喏!” 季泓抱拳领命。 目视着季泓走出帐外的背影,白起坐到帐内的矮桌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平铺在矮桌上行军图,思索着种种对策。 毕竟他麾下亦有足足六万的秦军,刨除这两日的伤亡也仍有五万多,五万多人夜间移动,白起亦没有把握能瞒过魏军的耳目。 倘若魏军得悉了他们的目的,趁机率兵追击,到时候他们该如何应对,这即是白起此刻正在考虑的。 忽然,他心中涌现一个不错的主意。 章节目录 第248章 入夜 当晚,戌时前后,窦兴、魏青、费恢等魏军的军司马们,陆陆续续从伊阙山上的山营中回到自己的驻地。 在今日白昼间,待魏军在正午时分从秦营撤离后,蒙仲便召集了军中的这些位军司马。 在会议中,蒙仲为战场上的事向这些位军司马道了歉,比如郑奭。 郑奭当时提醒蒙仲的本意自然好的,但蒙仲为了使自己的策略能够顺利施行,当时只能选择隐瞒,却用不算客气的语气阻止郑奭继续谈论这件事。 “当时在下实在不好提前透露,是故……多有得罪了,郑司马。” “哪里哪里。” 面对蒙仲的道歉,郑奭连连摆手。 不得不说,对于蒙仲今日的“鸣金撤兵”,此前郑奭的确有很大的不满与困惑,但直到他弄懂其中的奥妙后,他对蒙仲就非但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可不是嘛,今日“强大”的魏军却被“不堪一击”的秦军挡住了攻势,按理来说,他们这些军中将领的那个谎言——即「秦军不堪一击」的谎言难免会被魏卒所质疑,但就因为蒙仲那一番话,使得魏军上下皆将今日的失利归咎于己方的轻敌,军中士气依旧饱满,甚至于,又越来越多的魏卒开始坚信他们必定将取得胜利。 似这种奇思妙想,着实折服了好些人。 比如窦兴。 今日在战场上,窦兴是最愤怒的那个,而在他弄懂蒙仲的用意后,这位骁勇的军司马笑地合不拢嘴,非要用酒水向蒙仲道歉。 好吧,其实其他军司马都觉得窦兴是借机想要喝酒,不过谁也没有在意,包括蒙仲,毕竟按照目前的趋势,待明日他魏军再次进攻秦营时,十有八九就能一举攻破那座营寨,使他魏军能洗刷掉先前的耻辱。 为了不扫诸将的兴致,蒙仲最终还是在山营与诸将喝了几碗酒,至于这些酒水,自然是从韩军那边得到的,韩军的主帅暴鸢,是个挺喜欢喝酒的人,如今这位带着几万韩军前往进攻秦军主营与新城,他营内所储藏的酒水,自然就便宜了魏军。 “那小子,着实厉害……嗝。” 在返回各自驻营的途中,窦兴与魏青、费恢二人结伴而行,在途中闲聊着有关于蒙仲的事。 或多或少地,他们三人都知道公孙竖有意提携蒙仲出任河东守,接替公孙喜此前的职务,但在此之前,他们三人对此却不以为然。 蒙仲那小小年纪,竟想成为他们河东军的主帅? 若放眼以往,似窦兴、魏青等人恐怕会笑掉大牙,只不过考虑到此事是公孙竖的意思,且蒙仲虽然年纪但确实拯救了他们六七万伊阙山一带的魏军,因此窦兴、魏青等人都无颜反对,只能保持默认的态度。 可默认,并不代表他们就支持。 毕竟在他们看来,蒙仲是远远不及他们原本的主帅公孙喜的。 但今日这件事,却让窦兴、魏青等人真正见识到了蒙仲在战场上的“狡智”,以及他那叫人不得不信服的用兵策略。 “……当时我盘算过,倘若像郑司马所说的那般继续进攻,或有两成机会能攻破秦营,但我军的损失会非常大;倘若将希望寄托于明日,则有七八成胜算能击溃秦军,是故,我舍今日而求明日。……若主帅没有万全的把握,充其量只是叫麾下士卒前去白白送死,似这般毫无意义的战事,纵使最后侥幸打了胜仗,我认为亦不足以称之为胜利。” 回想起蒙仲方才在军议中所提出的观点,窦兴等人一边谈论,一边赞赏着蒙仲的品德与为人。 他们逐渐感觉,那位“蒙师帅”无论是品德、为人,还是在战场上的谋略,似乎比较他们原本的主帅公孙喜皆只高不低…… 当然,似这种想法,窦兴、魏青、费恢等人那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犀武就是犀武,那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不过,让蒙仲出任他河东军的主帅,那也并非一件坏事就是了。 “好了,就在此分别吧。” 从伊阙山的北侧下了山,窦兴与魏青、费恢二人抱拳告别,毕竟后两人驻扎在山北的防线上,而窦兴则驻军在伊阙山的西北角,彼此并不同路。 魏青笑着与窦兴抱拳告别,期间揶揄道:“今夜能安心入睡么?” 据他所见,自正午从秦营撤兵返回后,窦兴就有些兴奋过头。 当然,其实不只是窦兴,事实上魏军上下,都有些兴奋过头,因为这些人都坚信一件事,即明日定能击破秦军。 “你说在我?哈哈!” 被魏青揶揄了一句,窦兴哈哈大笑着说道:“必须得安心入睡,否则明日哪有精力击破秦军?好了,我走了。” 在魏青、费恢二人的笑声中,窦兴与他的几名近卫找到了来时的战车,乘着战车徐徐离去。 正如魏青所言,今日窦兴确实有些兴奋过头,因为他已确确实实地看到了击败秦军的希望,看到了为公孙喜报仇的希望。 『再过几个时辰,那些秦人就将迎来他们的死期!』 心中默想着,窦兴回到了自己的驻军营寨。 转眼便到了亥时前后,就当伊阙山一带的六万余魏军士卒怀揣着「明日必定攻破秦军」这种强烈的念头安然入睡时,秦军主帅白起,则已命令麾下五万余秦军,悄然向西边撤离。 魏军的大致部署,白起非常清楚:以伊阙山为中心,西北方向有窦兴驻守,北面是魏青与费恢二将,东北、即伊水一带,则是郑奭、蔡午二将,这三个魏军驻地彼此连成一线,确保了他秦军无法南下返回其主营。 为了不惊动这三支魏军,秦军不惜绕了些路程稍稍朝北面迂回,更不敢用火把照明,五万余秦兵在漆黑的夜色下,悄悄朝着西边的雒水进发。 至于那座营寨,白起亦不敢下令放火焚烧,免得被魏军得悉——其他人他不敢保证,但他印象中那个“魏军师帅”却是狡猾地很。 然而遗憾的是,纵使白起已这般小心谨慎,但他麾下秦军的行动,还是被魏军的斥候发现了端倪。 仔细想想倒也并不奇怪,毕竟那是整整五万秦军的夜间行动,纵使魏军对秦军今晚撤离一事毫无预测,但秦军在漆黑的夜里行军,又怎么可能不发出一点响动?——反之,只要发出一些响动,这就足以引起魏军斥候的警惕。 拜前一次秦军夜袭所赐,魏军上下在夜里普遍都对秦军抱持相当高的警惕心。 “司马、司马。” 亥时三刻,就当窦兴躺在他驻营的草棚内,满怀期待地幻想明日他将如何击破对面的秦军时,便有麾下的士卒火急火燎地闯入了草棚。 “司马,有我的斥候送回消息,说秦军正在大规模向西边行军。” “……”躺在草榻上的窦兴愣了一下,缓缓坐起了身形,此刻他的脸上满是迷惑之色。 秦军大规模向西面行军? 为何? 难道是为了偷袭雒水一带的唐直、焦革二人? 还是说,秦军是打算……撤离? 『……不会真打算就此逃走吧?』 脸上露出几许古怪之色,窦兴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在草棚内来回踱步,思索着秦军那番诡异举动的意图。 『应该是想逃了……蒙师帅今日的那番举动,可能也被秦军看在眼里,秦人或也觉得他们明日或难守住营寨,是故趁夜逃离……哼!那些秦人,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胆量了。』 暗自鄙夷了一番,窦兴当即唤来近卫沉声下令道:“立刻派人到山营将此事禀告蒙师帅,另外唤醒营内的士卒,告诉他们,我军将立刻出兵追击秦军……对了,再派人通知魏青、费恢二人,叫他们立刻派人前往秦营打探消息,看看那些秦军是否已弃营而逃。” 说到这里,他眼眸中闪过几丝恨意,咬牙切齿地从牙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来:“事到如今,岂能容他们如此轻易地逃离?!” “喏!”几名近卫应命而退。 随后,窦兴立刻点起营内的麾下军队,追赶秦军而去。 大概是子时前后,魏青、费恢二人先收到了窦兴的消息。 “秦军或欲在今夜逃窜?” 当得知此事后,魏青与费恢二人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别说他俩没有想到,其实就连蒙仲也没想到秦军居然会如此果断地撤离,毕竟最近两日,白起麾下的秦军,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正在准备与魏军一决胜负——谁会料到秦军突然间改变主意,准备撤兵离开? “难道是蒙师帅今日的那番举动,引起了秦军的警惕?”魏青私底下对费恢说道。 费恢想了想,旋即皱着眉头说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么,秦军的主将着实不可小觑。” 的确,有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怠。 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知晓进退的将领,不说他是否能屡屡击败他的对手,但至少他不会轻易被人击败。 而这,就是一名将领最基本的素养。 “派人去秦营瞧瞧动静吧。……我军的兵将都憋着劲等着明日一举击破秦军,岂能叫这股秦兵轻易就从咱们眼皮底下逃离?” “嗯!……我另外再派人向蒙师帅传个消息。” “好!” 简单商量了两句后,魏青、费恢二人立刻派人前往秦营打探消息。 期间,魏青召集了他麾下的军队,倘若秦军果真连夜撤离,他将立刻率军追击。 约大半个时辰后,蒙仲带着荣蚠、蒙傲以及十几名宋人近卫,来到了魏青、费恢二人驻守的防线。 在见到魏青、费恢二人后,蒙仲皱着眉头问道:“情况如何?” 听闻此言,魏青立刻抱拳禀报道:“在下于大半个时辰前,已派人前往秦营打探消息,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蒙傲忍不住小声问道:“族兄,秦军当真撤了么?会不会有诈?他们不是正准备与我军一决胜负么?” “唔……” 蒙仲沉吟地低头思忖。 『失策了,我只想着如何击败秦军,却忽略了秦军那边的反应……不过话说回来,秦军的主将直觉相当敏锐啊,若他今晚不撤兵,明日定然被我军击破……可能是料想到了此事,那家伙果断撤兵……果断!着实果断!』 在思忖此事的同时,蒙仲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曾在伊阙山侥幸从他手中逃脱的人,那个前几日于秦魏两军阵前亲手杀死了公孙喜的人——一名被秦军卒称为「白帅」的年轻人。 思忖了片刻后,蒙仲冷静地对魏青、费恢二人说道:“我方才收到了窦兴窦司马的消息,他已经率领麾下士卒前往追击秦军。同时在收到这个消息后,我亦立刻派人示警于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秦军未必能轻松渡过雒水逃离……因此我等也无需太过着急。” “唔。”魏青、费恢二人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称赞蒙仲这个年轻人做事确实仔细周祥。 稍过片刻,便有魏青、费恢二人此前派出去的斥候送来了有关于秦营的现况消息:此时的秦营,已经是一座空营了,营内除了一些伤势重到无力逃亡、只能默默等死的秦卒以外,再无任何秦卒。 此事已足以证实,秦军确实是已全军撤退。 “他娘的,真逃了?” 得知此事后,魏青忍不住惊呼一声,满脸恼火。 他立刻对蒙仲说道:“蒙师帅,在下恳请立刻率领麾下士卒追击秦军,助窦兴一臂之力。” “唔。” 蒙仲点点头同意了。 见此,魏青立刻离去,只留下蒙仲、荣蚠、蒙傲、费恢几人。 此时,费恢见蒙仲满脸凝重,笑着说道:“秦军此举,也算是不战而逃吧?……还记得前几日,这支秦军趁我军不备,夜袭我营,真是难以想象这样一支军队,在短短几日后竟会被我军逼得不得不在深夜逃窜……这皆是蒙师帅的功劳啊!” “费司马过誉了。”蒙仲谦逊地说道:“此乃我魏军上下团结一致所致!” “对、对。”费恢用赞赏、佩服的目光看着蒙仲,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抱拳说道:“既然秦军已弃营而逃,那座军营……在下以为不如派些士卒前往收复?” 蒙仲当然明白费恢的意思,毕竟那座营寨,是秦军前几日硬生生从他魏军手中夺过去的,代表着他魏军的耻辱,哪怕如今在蒙仲看来,这座营寨从战略角度考虑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但还是得派兵收复,毕竟这关系到他魏军的颜面或尊严。 “嗯,麻烦费司马了。” “岂敢。” 待费恢离去后,蒙仲负背双手站在夜空下,长吁短叹。 见此,蒙傲好奇问道:“秦军自忖不敌我军,连夜撤离,可我见族兄你似乎并不高兴?” 蒙仲勉强对族弟挤出了几分笑容:“是啊,完全高兴不起来……” 的确,白起连夜撤离的举动,直接打乱了蒙仲此前拟定的战略部署——本来蒙仲打算着,待击败这股秦兵后,花个几日清缴剩余的秦军,继而立刻挥军西进,协助暴鸢攻打新城、宜阳。 而如今,这个想法算是彻底泡汤了。 “姑且,先在此等候窦兴、魏青他们的消息吧。” 蒙仲这般对荣蚠、蒙傲几人说道。 丑时前后,秦将孟佚、仲胥二人,率领成千上万的秦军对唐直、焦革二人驻守的雒水魏营发动了夜袭。 然而战况却不像秦军所预测的那般顺利。 首先,雒水魏营的东侧有着长达数十丈的防御纵深,这里遍布鹿角、哨塔,明显就是为了防备“主营”方向而设的。 其次,唐直、焦革二人对于东侧的守备亦是格外的森严。 这并不奇怪,在秦军夜袭魏军主营之后,秦将向寿的攻势最终被魏将唐直击退,这使得向寿无法按约与白起汇合,以至于白起军当时在奋力对抗公孙喜与韩军的援兵时,再无足够的兵力追杀逃入伊阙山的魏军,以至于被蒙仲抓住机会反制秦军——不得不说,唐直这次事件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关键性作用,没有他拼死击退向寿的数万秦卒,说不定十八万魏军当真会在一夜之间覆亡,纵使是蒙仲亦无力挽回。 至于焦革,他可比他的好兄弟唐直倒霉的多,他那晚率领麾下军队前往增援主营,却刚好撞见秦将王温,纵使拼尽全力,亦无法阻挡秦军击破主营,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在次日凌晨时分带着残兵败卒逃回雒水营寨,与唐直合兵一处。 说实话,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唐直与焦革对战况已经彻底绝望,因为据他们所知,主营的十六万魏军,以及韩军派来的五万援军,合计二十余万魏韩联军,已在一夜之间被秦军击破——二十几万军队都败了,就当时他们手底下寥寥一万五千左右的兵力,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可没想到,待等当日的中午,公孙喜的副将公孙竖便派人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并且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他魏军仍有六七万军队,且刚刚趁着秦军虚弱之际,小胜了一场。 正是这个喜讯,支持着唐直、焦革二人继续驻军在雒水一带,助伊阙山的魏军切断了秦军向西撤退的道路。 而在此期间,为了防备来自“主营”方向秦军的偷袭,唐直、焦革二人亦命士卒在雒水魏营的东侧增建了许多防御设施,这不今晚就用上了。 “战况如何?” 在得知营寨遭到袭击的消息后,原本已在帐内入睡的唐直,立刻来到了营寨的东侧营门,向负责守备的部将甘富询问具体情况。 甘富立刻禀报道:“营外的防御几乎全部沦陷,值守的士卒已撤入营内,伤亡……在六百人左右。” 『眨眼工夫,就有六百余人伤亡?看来营外的秦军数量极多……』 唐直忍不住皱了皱眉。 对于营外那些防御设施的陷落,他丝毫不觉得可惜,因为在他看来,那只是为了让他营内的士卒有足够的反应时间而设的,毁了就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相比之下六百余名士卒的伤亡,才让他感到懊恼与痛心。 思忖了一下后,唐直沉声问道:“秦军擅夜袭,夜战于我军不利,叫士卒们死守营寨、静等援军即可。” 鉴于伊阙山一带尚有他魏军六万余主力,因此唐直倒也没什么心慌。 他登上哨塔,观望着营外秦军的攻势。 看着半响,他心中便升起了几许疑问,因为他感觉秦军的这拨攻势似乎并不凶猛。 不,确切地说,秦军一开始的攻势是非常凶猛的,眨眼工夫内便攻陷了他营寨东侧长达几十丈的防御纵深,但在他营内魏卒被惊动,快速进入防御状态后,秦军的攻势不知为何忽然就缓了下来,仿佛是以一副拖拖拉拉的状态在攻打他营寨,跟前几日从西侧偷袭他营寨的秦军,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不太对劲……” 唐直喃喃嘀咕道。 “什么不太对劲?” 此时,焦革已闻讯而来,在爬上哨塔后,刚好听到唐直这句喃喃自语。 “我说秦军攻打我营寨的力度……” 回头朝着焦革点头示意,唐直向营外秦军的方向努了努嘴。 焦革眯着眼睛观察了半响,皱着眉头说道:“确实……我也感觉秦军这次的攻势并不怎么上心,前几日我在主营那边遇到的秦军,那可是相当勇猛的……” 得到了焦革的证实,唐直心中不免增添了几许狐疑。 忽然,他转头对焦革说道:“焦革,你说是否有可能……秦军这次不是为了夜袭咱们,而是为了拖住我营的军队,趁机强渡雒水……” “强渡雒水?为何强渡雒水?”焦革下意识地回了几句,旋即脸上露出几许惊诧,睁大眼睛说道:“你是说……秦军想逃?!” 唐直点了点头,低声问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听着这话,焦革心中不由地升起几许恍惚:他伊阙山一带的魏军主力,原来是这么猛的么? 前两日才被秦军杀地惨败,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近十万的军队,不久之后连主帅犀武都被秦军所杀,然而在这种绝对不利的情况下,他伊阙山一带的魏军主力仍然扭转了胜败,力压秦军,逼得秦军连夜逃亡? 还是说,在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的统帅下,他伊阙山一带的魏军主力化腐朽为神奇,硬生生扳回了劣势? “我……我不知……” 焦革不敢轻易做出判断,以免影响唐直的判断,因为他知道唐直此刻正在思索着是否要主动出击。 焦革一直认为唐直很勇猛,丝毫不在河东军的窦兴之下。 “……” 听了焦革的话,唐直皱着眉头思忖着。 就在这时,营外的东南方向,大概在距离三五里左右的地方,忽然爆发了一股喊杀声。 『那个方向……那个距离……是追击逃亡秦军的我军主力遭到了伏击么?』 唐直思索了片刻便猜出了结论,同时也证实了自己原本的猜测。 他不清楚那个叫做蒙仲的小子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但似乎秦军真被逼得只能连夜撤离。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该怎么办? 究竟是扼守营寨,眼睁睁看着秦军强渡雒水逃出生天,还是冒着被秦军设计伏杀的危险,率军出营阻击秦军,联合伊阙山一带的魏军主力,将这股秦军牢牢钉死在这片土地上? “焦革……” “什、什么?” 好似预感到了什么,焦革心惊胆颤地看着这位好兄弟。 『别拖我到营外找死……千万别拖我到营外找死……』 心中正默念着,焦革便看到唐直脸上露出了豪爽的笑容。 “我前一阵子怎么说来着?纵使被打发到这种地方,咱们也不会捞不到功劳,这不,功劳一个一个地自己找上门来。……今晚又是一桩大功,不取简直是愧对你我,愧对上苍啊!” “……我中了邪才会信你这话!” 焦革的眼角抽搐了两下,咬着牙从嘴里迸出几个字。 “那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 章节目录 第249章 “先手反制”vs“后发反制” “杀!” 在漆黑的深夜下,不计其数的秦卒从四面八方围向魏将窦兴与他麾下的魏卒,人数之多,仿佛无穷无尽。 纵使骁勇如魏军的猛将窦兴,此刻亦不禁为之惶恐。 『秦军竟……竟在此设下伏兵……』 听着四周那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窦兴心中莫名惊怒。 惊的是,秦军居然不着急强渡雒水,而是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就仿佛猜到他会率军追击;怒的是,自己短智少谋,由于急着追击秦军,竟反而中了秦军的埋伏。 “固守!” 朝着四周的魏卒们大喊一声,窦兴当机立断地安慰士卒道:“我方身后必有援兵,待援兵杀到,足以解围!”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纵使遭到了秦军的埋伏,但他麾下的魏卒顶多有些惊慌,倒也并不畏惧,甚至有魏卒出自心中的愤怒而大骂秦卒,骂对方只是一群胆怯的鼠辈,不敢光明正大与他们决战,却只懂得偷袭、设伏。 总的来说,窦兴麾下魏卒的士气倒是没受到什么影响,相反,在秦军的埋伏下更显团结,使得负责伏击窦兴的秦将童阳感觉甚为棘手。 见几次围攻窦兴军皆未凿穿魏军的阵势,反而被对方击退,秦将童阳谓左右道:“我终于明白白帅为何下令撤兵了。……魏军的士气已完全恢复了,甚至于,彼上下一心,威胁更胜以往。” 而事实正如童阳所言,如今的魏军,那是在白起夜袭魏军主营那晚后,被蒙仲、窦兴等魏将使劲浑身解数重新又拉起的军队——正因为曾经深刻体会过面临战败时的绝望,不希望重蹈覆辙,因此魏军上下团结一致,虽拢共只剩下八万余人,但事实上却比曾经十八万大军更具威胁。 片刻后,秦将童阳这边的战况,便由传令兵将消息送到了秦军主帅白起这边。 此时的白起,正驻步于雒水魏营东北方向数里地的地方,在漆黑的夜色下窥视着雒水魏营。 在他心中,他秦军今晚的行动很明确,其主要战略即强渡雒水,撤退到雒水西岸,然后看具体情况来决定到底是撤退至宜阳,还是进兵支援新城——他深深怀疑韩军目前差不多已经击溃他秦军主营,正在着手准备对新城的进攻。 然而,为了确保使麾下大军渡过雒水的目的,白起就必须先解决魏军方的“追兵”与“阻兵”。 追兵,喏,魏将窦兴就是,不过并非单单指此人——白起绝不会相信只有窦兴一人率军从伊阙山一带赶来追击,相信窦兴之后,还会有更多的魏军。 毕竟,他秦军虽然已极为小心,但整整五万人在夜间的行动,终归还是难以掩人耳目,这一点白起亦心知肚明,因此早就猜到魏军会赶来追击。 至于阻兵,指的其实就是魏将唐直、焦革二将的驻防军队。 这两位来自魏国河内的将领,颇有眼力地营寨建造在关键之地,即扼守住了西侧的雒水,前几日曾让秦将向寿屡攻无果,又扼守住了通往南边的要道——若是能突破这座魏营,秦军其实有机会突袭韩军的后方,对此刻想必正在攻打新城的韩军以背后痛击。 不错! 纵使在眼下这种时候,白起仍在努力谋划着致胜的策略,即使他对魏军如今的“主帅”——即那位“魏军师帅”颇为忌惮,但他与生俱来的骄傲,迫使他绝无可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若敌军弱小,则将其歼灭;若敌军强大,则运用策略将其歼灭。 这正是白起所奉行的兵法——他根本不在意打下多少城池或丢掉多少城池,他只在意敌我双方的伤亡情况。 正因为奉行这样的兵法,事实上就算是处于撤兵状态下的白起,其实亦是具有极大杀伤力的,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如何利用一切条件杀死敌军有生力量。 这不,魏将窦兴就一头撞入了白起布下的陷阱。 “魏军的追兵,相信绝不单单只有那窦兴,叫童阳加紧进攻,务必在其之后的援兵赶到前,将窦兴军击溃!” 在听罢传令兵传达的消息后,白起冷静地下令道。 “喏!”传令兵依令而去。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白起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 大多数人,在面对绝望时会非常脆弱,但若是迈过了绝望,则会变得比曾经更为坚强,伊阙山一带的主力魏军便是如此。 在几日之前,当那数万败卒惶恐地逃入伊阙山时,就连他白起亦不曾对这支败军引起重视,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魏军败卒只不过已是待宰的羔羊罢了,尤其是在擒住魏军主帅公孙喜后,白起当时都以为自己已经赢定了——接下来他所要思考的,只不过是他秦军以什么样的大捷来相送助他成名的三十万魏韩联军。 比如说,将其全军歼灭?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当时羸弱的魏军当中,却还藏着一头猛虎。 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左肩,白起仿佛摸到了甲胄下的箭创,而同时,他的脑海中亦浮现出了那个曾经一度让他面对死亡的家伙——那个至今为止他只知道对方姓(氏)蒙的“魏军师帅”。 在魏军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此人精准地抓到了他秦军唯一的一段虚弱期,鼓舞魏军士气骤然反制他秦军,即是身处敌我立场,白起亦忍不住想为对方抚掌称赞:妙!着实是妙! 『只是那样的家伙,此前在魏国为何籍籍无名呢?』 白起心下感到十分不解。 毕竟在他看来,那个“蒙氏魏将”,可要比天下闻名的公孙喜难缠多了,感觉对方的才能不在他白起之下,难以想象这种人物却至今还未在魏国出人头地,以至于白起这几日派人四处打听,却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来历。 就当白起思索着对面那个对手的事时,有一队士卒急匆匆地从远处奔来,待靠近后,有一名士卒抱拳禀报道:“白帅,孟轶将军命我前来传讯,前方雒水魏营内的魏军,不知为何主动出击了……” “唔?” 白起闻言微微一愣,当即转头看向雒水魏营的方向,眼眸中闪过几许异色。 孟轶,即是白起派去前往偷袭雒水魏营的秦将,白起对他的要求是,发动一次猛攻,若雒水魏营疏于防范则加紧进攻,反之,若这座魏营防备森严,便放弃强攻,另寻他处渡河。 毕竟,虽说雒水魏营的坐落很关键,刚好卡死白起挥军向南偷袭韩军后背的要道,但白起也不是非得偷袭韩军,怎么想都是先撤退到宜阳更有选择的余地。 至于新城的安危,既然向寿前几日没有按约与他在魏军主营汇合,这就说明他被雒水魏营的魏兵被挡住了,不难猜测向寿在几次强攻未果的情况下,必定会返回他秦军主营去了——倘若此刻韩军已攻陷了他秦军主营,向寿必定退守新城。 新城再怎么说也是韩国为了阻挡他秦国入侵而建造的城池,既有向寿把守,又岂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韩军攻破?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白起一点也不着急支援新城——若有机会,他自然不会拒绝助向寿一臂之力,对韩军展开前后夹击;若没有机会,他也不会强求,先撤退至宜阳,然后看具体情况再做出后续的决定。 为了一城一地与敌军死磕,不惜两败俱伤,这可不是他白起所奉行的兵法。 正因为如此,片刻前当孟轶派人前来传达消息,表示雒水魏营防守森严时,白起并非叫孟轶非得攻克这座魏营,而是命他立刻在雒水下游想办法建造浮桥,以便他五万秦军能渡过雒水——伊阙山一带的六万余魏军主力说不定不久之后就会尽数赶来支援,他白起哪有空闲与这边的魏军纠缠? 吃掉魏将窦兴这股兵力,然后立刻收手撤兵,若魏军还敢继续派单股军队追击,则继续以这种战术逐步蚕食魏军的兵力,直到魏军的人数与士气逊色于他秦军,介时他白起再转过头来一举将魏军歼灭——这才是他白起所奉行的兵法。 可他没想到的是,雒水魏营的魏军,居然主动出击了,这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是被童阳伏击窦兴的响动给惊动了么?看来雒水魏营的主将眼力不凡啊……再算他居然敢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出击,呵,看来是个有勇有谋的人,如此的话……』 眯着眼睛思考了一番,白起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主意,吩咐道:“传令孟轶,叫他率领小股兵力,将雒水的这支魏军引到童阳那边,设法叫两支魏军自相残杀。……再传令仲胥,待孟轶引走那座营寨内的魏兵后,命其立刻猛攻此营。” 最后,他还轻笑着补了一句:“天所赐,不敢辞尔!” 看着这位即使是在逃亡(?)途中仍神色自若、谈笑风生的主帅,附近的秦军士卒们心中亦颇为安定。 “喏!” 身边的几名近卫立刻前往传达白起的命令。 而事实稍稍有些白起的意料,仅仅过了片刻工夫,雒水魏营的那些举有火把的魏卒,便直奔秦将童阳、魏将窦兴那片战区而去了。 『唔?』 白起微微一愣。 算算时间,他感觉他所下达的命令,不至于这么快就传到孟轶那边吧? 还是说…… 『居然反过来被击破了么?这股魏军……很猛啊,似乎丝毫也不比伊阙山那一带的魏军逊色,难怪就连向寿将军都被其击退了……』 心中暗想着,白起的表情略微有些古怪。 虽然战况的演变始终如他预测的那般,但他还真没想到孟轶居然会被唐直、焦革两名魏将击破,要知道孟轶可是他麾下作战相当勇猛的将领。 『伊阙山的魏军也好,雒水这边的魏军也罢,不愧皆是魏国的军队……希望今夜能令其重创,否则这场仗,怕是不好打。』 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正如白起所猜测的那般,他麾下猛将孟轶一开始确实被魏将唐直打懵了。 一来是孟轶没料到唐直在战况不明的情形下居然敢倾尽麾下兵力主动杀出营外,因此失却了先机,二来是唐直与他麾下的魏卒着实勇猛,纵使是孟轶与他麾下的秦卒,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不得不说,孟轶着实是小瞧了唐直、焦革二将以及他们麾下的军队——他们可是出身河内魏军,是魏国名将翟章一系的魏将,虽说因为年纪的关系,又因为公孙喜的关系,翟章这些年逐渐淡出世人的眼界,但不可否认这位仍是魏国的柱国将领,维系着魏国针对赵国方向的和平。 赵主父时期的赵国,那是何等的凶猛,可即便如此,赵国最终仍然与魏国抱持着彼此秋毫无犯的默契,这其中,不能说没有翟章的巨大功劳。 鉴于自己竟被唐直、焦革两名魏将击破,孟轶本来又羞又恼,待等他正准备集结军队做出报复时,他刚好收到了白起的命令,他们命令他故意装出被这股魏军击败的样子,将这股魏军引到童阳那边,设法令这股魏军与窦兴麾下的魏军自相残杀。 不得不说,在接到白起这道命令后,孟轶也是愣了一下:虽然并非他的本意,可看当前的情形,似乎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做到了白起所说的诈败? 讪讪地自嘲了一下,孟轶当即下令向童阳所在的一带撤退,同时立刻派人事先提醒童阳。 此时,秦将童阳仍在四面围杀魏将窦兴的魏军,随即立刻便收到了白起、孟轶二人分别命士卒送来的消息,心中顿时了然,故意叫士卒当着魏军大喊:“西北方有魏军的援兵杀至,将军命我等尽快杀死此地的魏军。”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魏将窦兴的耳中。 『西北方的我方援军?』 窦兴在听到这消息后很是惊诧,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西北方的魏军,就只有唐直、焦革他二人麾下的军队,很显然,扼守雒水魏营的唐直、焦革二人,已意识到他遭到了秦军的伏击,因此立刻率军前来增援。 『这个人情我窦兴记下了!』 心中暗想着,窦兴立刻下令麾下魏军向西北方向突破,争取与唐直、焦革二人汇兵一处。 可黑灯瞎火的,他也看不清到底哪些是秦军,那些是魏军,以至于当他麾下的魏军与唐直、焦革二人的军队撞到一起时,双方都以为对方是秦国的军队,仓促间展开混战。 此时,秦将童阳、孟轶二人在从侧翼攻击两股魏军,使得唐直与窦兴二人麾下的军队损失惨重。 好在唐直与窦兴二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在通过喊声问清楚对方的底细后,立刻汇兵一处,联手抵御秦军的攻势,否则他麾下士卒伤亡,还不止这些。 然而,即唐直与窦兴合兵一处,秦军亦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直到魏青率领其麾下魏军赶到支援,秦军这才撤退。 “你二人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可能是从士卒的口中得知了些情况下,魏青皱着眉头数落着窦兴与唐直二人。 尤其是窦兴,明明是来追击秦军的,结果却遭到了秦军的伏击。 面对着同僚的数落,窦兴尴尬地解释道:“我以为秦军弃守营寨、仓皇出逃,没料到他们居然会在半途设下埋伏……” 从旁,唐直亦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在营内听闻这边传来喊杀声,猜测可能是我军的追击遭到了秦军的伏击,是故赶忙率军赶来支援,不曾想竟发生了误伤……” 他与窦兴对视一眼,都感觉有点尴尬,好在他们都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纵使因为夜里视线受阻的关系,误认为对方乃秦军的军队而出现了自相残杀的惨剧,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使得白起的诡计没能得逞。 否则,魏军这次恐怕真是要元气大伤。 “蒙师帅那边有什么指示么?”窦兴询问魏青道。 魏青摇摇头说道:“我来的早,并不知我率军离开后蒙师帅有何指示,不过蒙师帅有令,务必要将这股秦军拖在此地,绝不能叫其逃到雒水西岸。” 一听这话,焦革面色有点难看,连忙插嘴道:“唐直与我为了助窦司马一臂之力,是故率大半兵力赶来援助……” 窦兴、魏青二人一听,面色微变,连忙说道:“不好!不可叫秦军攻占了雒水的营寨!” 于是乎,唐直、焦革、窦兴、魏青四人合兵一处,率领约三万余军队,立刻直奔雒水魏营。 待小半个时辰后,待他们赶到雒水魏营时一看,只见前方的营寨内火起处处,有不少秦卒正忙着灭火。 显然,这座营寨已被秦军所攻占,姑且应该改称雒水秦营。 见此,焦革一脸着急,对其余三位将领说道:“营寨被秦军所夺,这可如何是好?” 唐直沉默了半响,沉声说道:“此事,错在我……” 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窦兴打断了:“唐直,不管你的事,若非你率援军救我,我与我麾下的士卒,怕是早已被那些秦军四面围定,赶尽杀绝了,若今日有什么罪过,皆由我一人承担……终归是我误中秦军伏击而引起。” “窦司马……” 见唐直、窦兴二人争相承担责任,魏青着实有些啼笑皆非,他摇摇头说道:“又不是什么功劳,值得你争我抢?与其争什么罪过,不如想办法将这座营寨从秦军手中夺回来!” “这倒是。” 唐直、窦兴二人如梦初觉,当即思索着夺回营寨的办法。 不得不说,在这四位军司马当中,论勇猛固然首推唐直、窦兴二人,但论谋略,恐怕还是魏青的思路最为清晰。 他对三人说道:“仔细想想,蒙师帅只是命我军拖住秦军,纵使这座营寨被秦军攻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秦军尚未渡河,咱们可以兵分两路,一半兵力想办法驻扎于营寨南侧,一方面切断秦军向南撤离的要道,一方面阻截秦军渡河;另一半兵力,则留在此地,与蒙师帅所率的大军汇合。……倘若秦军并无异动,咱们也莫要轻举妄动,待蒙师帅赶来再说。” 听了这话,唐直、窦兴、焦革三人皆点了点头。 正如魏青所言,以魏军目前的情况来说,纵使被秦军趁机攻占了雒水营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军既不敢死守主营,自然也不敢死守这座营寨,因此强渡雒水撤离是必然的,而唐直、窦兴等人所要做的,就是防止秦军强行渡过雒水,毕竟一旦被这股秦军渡过雒水,那就等同于放虎归山,蒙仲再也没有将其围歼的机会。 随后,趁着秦军扑灭营内火势的空档,唐直、窦兴、魏青、焦革四人分兵两路,由唐直、窦兴这两位勇猛的军司马前往营寨南边,也就是上游地段驻扎,而魏青与焦革则驻守在营寨的东侧,等待与蒙仲率领的援军汇合,同时防备秦军从北侧迂回强渡雒水。 魏军的分兵动向,自然瞒不过秦军,立刻就有秦卒将营外魏军的异动告知白起。 而对此,白起不以为意。 只要伊阙山一带的魏军主力尚未全部抵达此地,白起自然不会有什么忌惮。 他顶多就是觉得有点可惜,遗憾于未能设计除掉唐直、窦兴二人麾下更多的士卒。 见此,大将季泓便建议道:“不如再派士卒攻击?” “不可!”白起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此地的魏军,仅魏军一半兵力,伊阙山那一带仍有至少五万军队,算算时辰,他们差不多应该抵达此地了。凭我军此刻的兵力与士气,固然可以重创营外的那几支魏军,但事后若那个‘蒙氏魏将’率主力赶到该怎么办?咱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还要再经历一次么?” 季泓默然地点点头。 确实,前几日被魏军堵着营门搦战,着实是他至今为止最憋屈的一回。 “营外的那些魏军,不足为惧,不过眼下不是与他们纠缠的时候。……待等天明,咱们想办法强渡雒水,先撤回宜阳再说。” “唔!” 季泓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很快,再过了两三个时辰后,天色便逐渐放亮,白起立刻派人在东侧营郊打探了一番,果然那一带的魏军数量激增,显然是伊阙山一带的魏军主力已经抵达。 『虽然局势不太妙,但还是得想办法强渡雒水……』 白起正这么想着,忽然有士卒急匆匆地跑来向他禀报:“白、白帅,雒水西岸发现魏军,兵力……多达一两万!” 白起闻言愣了愣,不解问道:“是唐直、窦兴二人的军队移至河对岸了?何以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不是,那两股魏军还在我军的南侧,是另外一股魏军!” “……” 白起面色微变,当即来到雒水河畔,果然看到河对岸驻扎着遍地的魏军。 再看看南边,唐直、窦兴二人率领的军队依旧还在原地。 『那个家伙……』 白起眼眸中浮现几丝凝重,恨恨地咬了咬牙。 而与此同时,在雒水秦营的东侧,蒙仲正在魏青、焦革二将的随同下,远远窥视这座被秦军攻占的营寨。 可能是看到了魏青、焦革二人脸上的担忧,蒙仲宽慰道:“两位放心,这股秦军逃不掉的,昨晚我就已命梁习军司马率其麾下军队移驻雒水西岸,切断了这股秦军的退路……算算时辰,梁司马应该已经到了。” 说着,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远处的营寨。 『……我不清楚你中途会耍什么诡计,是故干脆就派一支军队提前在终点等着你。你设计伏杀我军许多士卒,我彻底切断你西渡雒水的退路,将你围困至此,彼此彼此。』 可能是想到了曾经与那名秦军主帅初见时的对话,蒙仲的嘴角不由得扬起几分淡淡笑意。 章节目录 第250章 不退反进的秦军 『PS:从魏国篇起,因为主角的影响力逐渐增大,文中的历史便将逐渐偏离原来的轨迹,当然,这种改变都有迹可循的,不会莫名其妙地改变。有兴趣的书友可以在本章说留言,讨论一下与真实的历史究竟有多少出入,让本章说稍微活跃一点。』 ————以下正文———— “白帅,营寨东南方向发现魏军的踪迹,许是伊阙山的魏军主力已抵达此地。” “唔……” 白起点点头,旋即又凝视着雒水西岸的魏军片刻,这才返回了营寨内的帅帐,即此前魏将唐直的那顶帐篷。 由于昨晚唐直为了支援窦兴离开地颇为匆忙,以至于连行军图都依旧摆在帐内的矮桌上没有收拾,白起以这份行军图对照着己方的行军图,以此了解当前的状况。 『……西、南、东南,三个方向皆有魏军,南边是窦兴以及此营原本的魏国驻军,西边不知是谁,东南是那个姓(氏)蒙的家伙……似乎只有北面可以突破。』 对照着两份行军图看了半响,白起颇感头疼。 平心而论,纵使此刻三面被围,但白起认为暂时倒也不必很担心,毕竟魏军就算要对他所在的营寨采取攻势,最起码也得准备个一两日,更何况北面还有生路,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陷入魏军的战略步骤,被对方逼向北方,继而开始一段你追我赶的追歼战。 严格来说,白起并不认为魏军能在追击他们的途中占到什么便宜。 但问题是,他并不希望被逼向北方。 北方确实很安全,因为那是西周、东周两个周国的国土,跟当今最弱小的诸侯国卫国差不多,皆只有寥寥几座城池,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碍于名分,秦、赵、魏、韩这些国家随随便便派些军队就能将西周、东周这两个国家覆灭——但没有必要,毕竟这两个周国仍代表着周王室,仍在名义上统治着整个天下,贸然进攻这两个周国,难免会被其他诸侯国以「以下犯上」、「羞辱周王室」的罪名联合讨伐。 而反过来说,西周、东周这两个周国,也不敢过分招惹天底下强大的诸侯,只要白起不进攻这两个周国的城池,纵使他率军闯入两国境内,这两个周国也基本上不敢有何异动,他白起只需防备背后追击他们的魏军即可。 唯一的一个问题是,往北撤离绕至宜阳,需要更久的时间,并且,对面魏军那个姓蒙的家伙,未必会放任他撤回宜阳——对方提前一步派军队驻守雒水西岸,切断了他秦军撤回宜阳的退路,这显然意味着对方已经猜到了他那「准备撤回宜阳」的打算。 『……既然西面不让我走……』 白起的目光落在行军图上,徐徐往东侧移动,逐一掠过「荥阳」、「宅阳」、「东虢(成皋)」等一系列的城池,最终在「郑城」定格。 “嘿!”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白起不由得轻哼了一声,神色带着几许戏虐。 而与此同时,蒙仲与魏青、焦革两位军司马,也已回到了临时的营寨,商讨着围剿秦军的策略。 期间,他还召集了费恢、郑奭、蔡午等几位军司马。 正如白起所预测的那般,蒙仲并不打算立即对秦军发动进攻,确切地说,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他在商议中对魏青说道:“这股秦军的主将,似乎并非向寿,而是一个以「白」作为姓氏的年轻人,年纪似乎与我相仿……我曾在伊阙山上碰到过此人,此人当时带着一些秦卒渡过伊水,冒险登上伊阙山,居高临下窥视我军的主营,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家伙……” 魏青大概也听说过蒙仲的这段经历,闻言带着几分笑意说道:“若早知这姓白的家伙,我想蒙师帅当时就算是游过伊水,也会提前把这厮给宰了吧?” 蒙仲苦笑着摇了摇头。 的确,他当时并不清楚白起的底细,哪怕是眼下,他也只知道对方姓(氏)白,甚至还不知这位姓白的秦将,即是秦军目前的主帅。 “那么,如此胆大的家伙,他接下来会有何行动呢?”焦革在旁插嘴道。 “大概是最出人意料的行动吧……比如说,偷袭我军。” 蒙仲随口回答道。 “我军?” 魏青闻言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蒙师帅是指咱们这边?” 他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在他跟焦革二人与蒙仲汇合后,他们这边的兵力有足足四五万,是目前几路魏军中兵力最多的一支,而对面的秦军兵力则在五万左右——不是说五万秦军一定不敢偷袭他们四五万军队,按理来说,不应该选择兵力最弱的其余两路魏军么? 比如,雒水西岸的梁习军,雒水秦营南侧的窦兴军与唐直军,相比较蒙仲他们这边,明显是前两者的兵力更弱,更容易被秦军单独击破。 “未必。” 在听了魏青提出的困惑后,蒙仲摇摇头说道:“率先击破较弱的敌军,这是一般情况下的常规兵法,但我相信对面那个姓白的家伙不会那么做,因为他有所顾忌,顾忌我军会伺机反制……因此,转换一下思路,他未必没有可能决定先攻破我军。毕竟,只要击破了我军,再击破剩下的几路魏军就容易多了。” 这正是蒙仲不敢贸然进攻雒水秦营的原因。 《孙子兵法》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通俗地说,就是先让己方处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去思考如何击破秦军,这样一来就能做到百战不殆。 而先让己方处于不败之地的具体方式,最常见的无非就是建造营寨,这也正是世间的将领每到一处势必会先建造营寨的原因。 而反过来说,倘若蒙仲此刻贸贸然进攻雒水秦营,取胜还好,倘若战败,待夜里秦军趁胜展开一波夜袭,蒙仲一方的魏军立刻就炸,被秦军彻底击破乃至全军覆没都不是没有可能。 “我明白了,立营的事就交给在下吧。”焦革抱拳说道:“在下无勇无谋,但建营之事还是可以胜任的。” “焦司马过谦了。”蒙仲笑着说道。 他才不会相信焦革这种过于自谦的话。 开什么玩笑,魏国的军司马,岂当真有无勇无谋之辈? 不过话说回来,按照蒙仲所了解的有关于焦革的事迹,这位军司马似乎一名偏向于防守的将领。 而相对地,唐直就是一名擅长进攻的将领,据说勇猛的程度不次于河东军的窦兴。 在一番商议过后,蒙仲做出了安排:由焦革负责建造营寨,由魏青、郑奭、蔡午三人负责对秦军的封锁,以及防备秦军偷袭己方。 至于费恢,则协助蒙仲坐镇中军,暂时按兵不动。 待魏青、焦革、费恢、郑奭、蔡午五位军司马离去之后,蒙仲又召见了蒙遂、蒙虎等一干弟兄。 一见到蒙仲,蒙虎便当即叫嚷起来,询问蒙仲几时与秦军开战。 唔,目前乐毅并不在军中,他在韩军交割给魏军的那座营寨内驻守,充当着魏将梁习的副将——眼下梁习率军驻守雒水西岸,乐毅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那座韩营,不,是「(伊阙)山南魏营」的主将。 蒙仲如今需要指挥诸路魏军,而乐毅又得留守魏军目前的大本营,因此,蒙遂便成为了蒙仲麾下两千五百名士卒的代理师帅,被蒙仲划入中军。 所谓的中军,其实就是蒙仲直接执掌的魏军,名义上归属魏军如今的假帅公孙竖,但公孙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擅长带兵打仗,便将兵权全部托付给蒙仲,自己则镇守伊阙山,保护着「山南魏营」与「(伊阙)山北诸营」,算是替蒙仲照看着大后方,使蒙仲可以毫无顾虑地追击秦军。 顺便提及一句,前两日驻军在伊阙山时候,蒙仲便重新整顿了麾下的魏军,毕竟在秦军夜袭魏军主营的那次夜袭,魏军中河东一系、河内一系、河南一系的军司马皆出现了阵亡,而佐司马、旅帅、师帅等级别的将领更是伤亡惨重,考虑到混乱的军队编制不利于与秦军作战,蒙仲便重新整顿了军队。 首先,将河南军系的魏军全部编入郑奭、蔡午这两位仅剩的河南军军司马麾下。 其次,河东军亦重新整顿,将失去军司马的河东军重新规划,最后重新分为五军,分别由窦兴、魏青、费恢、梁习四人统率,最后一支,则交给公孙竖用于镇守伊阙山。 再加上唐直、焦革二人麾下的军队,魏军总共约还有八万左右。 若不是考虑附近一带魏方的散兵游勇,这八万人,即是目前魏军的全部兵力,不得不说相比较曾经十八万魏军,眼下的魏军兵力着实缩水了不少,但胜在军心凝聚、上下团结,士气亦颇为可观,只要准备充分,未尝不能一举击破秦军。 当日,在军司马焦革的指挥与调度下,万余魏卒就近砍伐林木,建造着军营与防御设施。 期间,秦军主帅白起假装斥候,带着几十名秦卒远远窥视魏军的军营选址,以此作为依据修改着自己的战术。 晚上,不出蒙仲预料,秦军果然对他们发动了夜袭。 但在魏青、郑奭、蔡午三位军司马的守备下,秦军非但无功而返,还被魏军的士卒们嘲讽了一番,被坐实了「只敢偷袭」的恶名。 魏军的嘲讽,让秦军的将领们感到颇为恼火,似季泓、孟轶、童阳等秦将,纷纷在白起面前请战,恳请与蒙仲所率领的魏军主力正面交锋,但却被白起阻止了。 平心而论,白起虽然忌惮蒙仲,但并不畏惧,并且白起也不畏惧蒙仲麾下的魏军主力。 他秦军不是不能与秦军正面交锋,只是没必要——相比较常规的兵法战术,白起更倾向于“出奇制胜”,毕竟出奇招的回报更大,比如他之前在一夜之间击破了二十余万魏韩联军,期间击杀、击溃魏韩士卒超过十万人,自身伤亡两万不到,似这般酣畅淋漓的大捷,在白昼间作战几乎是办不到的。 因此,当蒙仲率领主力魏军抵达此地时,白起也想试试是否能通过夜袭击破这股主力魏军。 但很可惜,他没能得手。 不得不说,蒙仲不清楚白起的底细,但白起也同样不清楚蒙仲的底细——蒙仲,那也是一个极其擅长夜袭、偷袭的将领,又岂会轻易被白起偷袭得逞? 毫不夸张地说,倘若白起知道蒙仲当初在赵国时带兵打仗的经历,得知蒙仲亦曾通过一次夜袭就击溃了数万齐军,他绝对不会再想着如何通过夜袭来击溃蒙仲。 只能说,白起在公孙喜身上尝到了太多的甜头,有点收不住了。 一次夜袭,两次夜袭,在短短两日间,秦军就对蒙仲麾下的魏军发动了整整两次的夜袭,但一次也未能成功,这使得白起终于放弃了夜袭的打算。 而这两次的夜袭,亦叫蒙仲麾下的魏军颇为懊恼,他们恳请魏青、费恢、郑奭、蔡午等军司马出面,希望能尽快进攻雒水秦营,但最终被蒙仲否决了。 因为蒙仲认为没有必要。 他对魏青等军司马解释道:“唐司马与焦司马的这座营寨,本来就不曾储蓄多少粮草,最多足够两万余军队吃上半月的储粮,而对面的秦军有五万之众,粮草根本维系不了多久……” “确实。” 焦革在旁点点头附和道:“自我军主营那晚遭到秦军偷袭之后,那座营寨就不曾补充过粮草,五万秦军的话……最多勉强支撑五六日,不能再多了。” “那就等上五六日。” 蒙仲环视帐内诸军司马道:“眼下,暴鸢想必正在猛攻新城,着急的应该是秦军,而不是咱们,咱们有什么好着急的?何必急着与秦军决战?咱们只要拖着秦军即可。” 诸军司马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确实,他们魏军的确不需要着急。 于是乎,魏军进攻雒水秦营的进程就缓了下来,采取围而不攻的战术,目的自然是借此消耗秦军的粮草,待秦军粮草耗尽时再采取进攻——虽说魏军的粮草其实也不充足,但谁让秦军在这方面更糟糕呢? 唯独唐直与窦兴这两位军司马颇为心急,在几日内接二连三地派人请示蒙仲,希望蒙仲下令所有魏军对秦军发动总攻,蒙仲自忖不好回绝,索性便叫魏青、焦革二人代为回绝了,反正魏青与窦兴关系亲近,而焦革与唐直关系亲近。 就这样被魏军拖了几日,白起军中的粮草逐渐耗尽,迫不得已,白起只能采取他前几日思考得出的策略。 奇袭郑城! 向北面撤离是不可能的,虽说撤到东周、西周两国周国境内其实也很安全,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白起被魏军彻底逐出了这场「秦韩之战」——只要魏军接下来扼守雒水,他白起根本没办法返回宜阳、新城。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韩军主帅暴鸢就能得到足够的时间收复宜阳与新城,除非咸阳再派援军赶来,否则秦国就将失去这两座关键的城池,日后进攻韩国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既然能预见这件事,白起又如何甘心? 在他看来,与其被魏军逐出这场「秦战之战」,还不如径直杀到韩国腹地,大肆破坏一番,既能趁机削弱韩国,同时也能伺机而动,看看能否有击破魏军的机会。 于是乎,白起在四月十七日的晚上,第三次对蒙仲麾下的魏军采取了夜袭。 唔,确切地说,这次夜袭只是佯攻,白起故作夜袭蒙仲麾下的魏军,稍稍遇到魏军的阻碍,便立刻撤兵。 值得一提的是,他撤兵后并不返回营寨,而是直奔东面。 这一点,就连蒙仲也没有想到。 他只是觉得秦军的行动有点诡异。 秦军对他们采取一次夜袭,蒙仲可以理解,那只是秦军想趁他们初到此地、尚未站稳脚跟,看看能否以夜袭击破他们。 秦军对他们采取两次夜袭,蒙仲也可以理解,可能是秦军觉得首次的夜袭有什么不足之处,也有可能是秦军利用人的反向思维。 但毫不变招地,在三个晚上连续夜袭魏军三次,这就很不正常了。 他召来魏青、费恢二将,吩咐道:“包括今夜,秦军连续三个晚上夜袭咱们,这事很不正常,我怀疑秦军可能准备向北撤离了,立刻派出斥候,死死盯着秦军的一举一动。若秦军果真向北撤离,则立刻命唐直、窦兴二人率军追击,我军亦立刻跟上,至于梁习,则叫他进驻雒水营寨。” “喏!” 魏青、费恢二人抱拳而去。 随后,蒙遂便在帐内等待消息,期间翻看他西河儒家的师叔公公羊平赠予他的《公羊春秋传》打发时间。 一个时辰后,即四月十八日的丑时前后,魏青急匆匆地来到了蒙仲的帐篷,皱着眉头说道:“蒙师帅,有斥候称,秦军似乎向东突围了……” “东?” 蒙仲愣了一下,从草铺上翻身坐起,随手将手中的书册递给近卫荣蚠,叫其保管,继而翻出行军图,皱着眉头观瞧着。 他的目光先定格于雒水营寨的位置,然后徐徐向东移动,皱着眉头掠过「荥阳」、「宅阳」、「东虢」等城池,最终停留在「郑城」。 “糟糕……” 他喃喃自语道。 “怎么?”魏青闻言一惊,赶忙凑到面前,见蒙仲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的郑城,他心中当即闪过一个念头,皱眉问道:“蒙师帅是怀疑,秦军有可能偷袭郑城?” 郑城,即韩国的都城,自韩国覆亡郑国后,便定都至此,据亦是不亚于大梁、商丘、陶邑等地几分的富饶之城。 “有可能……” 蒙仲点了点头,旋即苦笑着说道:“秦军那个姓白的主将,比我预想的要倔强……” 可不是倔强么? 他蒙仲为何独独不在秦军的北面设下包围?除了围三厥一的战术外,就是希望秦军向北撤离,远离「秦战之战」的主战场,就像当初「齐宋之战」中田章对蒙仲所做的那样——“逼阳的嬴疾”很厉害不是么?我绕过逼阳,直奔你宋国的都城彭城,直接开辟第二战场,你“逼阳的嬴疾”再厉害也给我老老实实呆在逼阳。 而蒙仲这次就准备采取这招,他知道对面那个姓白的秦将很厉害,自己未必可以击败对方,既然如此,索性就将其逼出「秦韩之战」的主战场——即「伊阙战场」,使其无法回归,无法阻扰暴鸢攻打新城与宜阳。 一旦暴鸢打下新城与宜阳,那就是魏韩联军的胜利。 这是一种从战略上压制对手的手段。 但显然,对面那位白姓秦将并不希望他自己被蒙仲牵着鼻子走,明知北路有生路,但偏偏往东,不得不说,这着实出乎了蒙仲的意料。 他曾经反复考虑过秦军会向北撤离、向西突围、向南突围,但唯独没有想过秦军是否有可能向东突围——毕竟秦军若向东进兵,就意味着秦军已经决定要“玉石俱焚”了。 因此也难怪蒙仲会说对方“倔强”。 “呃……要派人通知暴鸢么?”魏青表情古怪地说道。 说实话,得知秦军准备偷袭郑城,他倒也不是很惊慌,毕竟郑城是韩国的都城,而他,却是一名魏人。 “通知暴鸢做什么呢?” 蒙仲摇摇头说道:“暴鸢目前应该在新城,根本来不及回援,你派人将此事通知他,反而会影响暴鸢攻打新城与宜阳……”说到这里,他问魏青道:“韩国,还有足够的军队么?” 魏青闻言回道:“军队肯定是有的,但是否精锐嘛……暴鸢麾下的军队,是韩国最后的精锐了。” “也就是说,未必挡得住这五万秦军的袭击?”蒙仲皱了皱眉。 “倘若有防备的话,短时间内应该可以抵挡,但若没有防备,再者时日一场,恐怕郑城也挡不住……”魏青如实说出了他的想法。 “我明白了!” 蒙仲点点头,立刻吩咐道:“立刻派人查看雒水营寨,倘若秦军果真弃营东进,便叫梁习进驻此营,其余几路军队立刻启程向东,尾随秦军。……切记,这股秦军很擅长沿途伏击,叫诸军吸取窦司马昨日的教训,小心提防秦军的伏击。另外再派人前往荥阳、宅阳、郑城等地预警,叫韩人加固防守,别轻易就丢掉了城池。……告诉他们,这股秦军自会由我魏军来击溃,叫他们好生防守城池即可,顺便,再筹备一批粮草,咱们军中的粮草亦不充足了。……魏司马还有什么补充的么?” “不。”魏青摇摇头,笑着说道:“蒙师帅已经考虑地非常周全了。” 四月下旬,秦将白起袭荥阳,趁韩人不备夺下城池,在城内大肆屠杀抢掠,破坏城内的建筑与城外的农田,使荥阳蒙受了沉重的损失。 仅相隔半日,蒙仲便率六七万魏军赶到。 没想到秦军在得知魏军追来后,立刻提前撤走,直奔下一座已被他们偷袭得手的城池「宅阳」,不与魏军正面交锋。 见此,蒙仲也就懂了。 章节目录 第251章 新郑的反应 郑城,顾名思义即郑国的都城。 追溯历史,韩国境内其实有两座郑城,其中一座在宅阳的东侧约五十里处,是郑国早期的都城,而另外一座则在宅阳东南方向约百余里处,曾经乃是「古郐国」的都城,后来被郑国所灭,迁都至此,号曰「新郑」。 待韩国攻亡郑国后,便将国都从「阳翟」迁至「新郑」,至此新郑便成为了韩国的国都。【PS:前文记错了,韩国的都城是新郑,而非郑城。】 四月二十六日,一队士卒驾驭着战车快速驶入新郑,将荥阳、宅阳两地相继沦陷的消息,禀告韩国的国相「公仲珉」。 公仲,乃是「姬姓韩氏」的一个分支姓氏,即韩国的公室氏姓。 【PS:公仲珉,即韩珉、韩聂,由于古时礼数森严,称呼习惯与现代大为不同,因此当时并没有人称呼其为韩珉或韩聂,只能是公仲珉。但在《战国策》等史书中偶尔还是会看到“韩珉”字样,那是因为自汉代后“以氏为姓”,对这方面不再讲究所致,但文中作者还是尽量贴近当时的世俗习惯。】 巳时前后,当韩国国相公仲珉正在自家府上书房内批示政令时,便有卫士急匆匆地入内禀报。 “相国,有宅阳的士卒赶来禀报,言荥阳、宅阳两城被秦军占据。” “……” 年近五旬的公仲珉闻言愣了一下,停止手中的书写,抬头看着来人,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荥阳?宅阳?” 说罢,他的面色微微有些改变,心中暗呼道:莫非暴鸢已经战败? 可转念一想,他又感觉有点不对劲,要知道前几日,他便已收到了暴鸢派人送来的消息。 在这份书信中,暴鸢告诉公仲珉一桩大事,即伊阙山一役魏军惨败,其主帅公孙喜被秦军杀害这件事。 但同时,暴鸢也在信中反复强调,虽然魏军遭到重创,但重创后的魏军反而变得更具战斗力,目前正与他一同展开反击,并且暴鸢还在信中提及,他正准备按照魏军给予建议,趁秦军主力被魏军拖住,趁机前往收复新城与宜阳。 简单地说,在暴鸢的那份书信后,魏韩联军的优势还是很大的,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日内被秦军击溃呢? 不过考虑到魏将公孙喜曾在一夜之间被秦军杀溃十几万人,韩相公仲珉心中亦难免有些忐忑。 然而这份忐忑,只是基于他作为韩国的重臣,事实上他并不担心秦国攻亡韩国,因为他与秦国私交很不错。 当年「宜阳之战」,秦将「甘茂」奉秦武王之命,率军攻打韩国的宜阳,韩国虽有十几万的军队,但自忖仍并非韩国敌手,一方面派大将「公叔婴」驰援宜阳,一方面派人向楚国求援。 自楚怀王客死秦国之后,楚国便与秦国成为了世仇,只要是牵扯到秦国的事,楚国十有八九会干预,这不,楚国立刻就派将领「景翠」率十万军队救援韩国。 在这场战役中,秦将甘茂围攻宜阳长达五个月之久,秦国国内上下无不对这场仗失去希望,但唯独秦将甘茂没有失望,他写了一封信给秦武王,秦武王这才想起甘茂出征前曾与他做出约定,即。 原来,宜阳乃是韩国的重城,甘茂早就猜到攻打这座城池不会顺利,说不定要打上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而在他朝中与向寿、嬴疾等人关系恶劣,他担心自己率军出征后,嬴疾、向寿等人会在秦王面前诋毁他,因此他在出征前,亲自请见秦武王,与后者做出约定,希望秦武王全力支持他进攻宜阳,如若不能取胜,则他甘茂自愿临死。 秦武王与甘茂关系亲近,欣然同意,这便是“息壤之盟”。 而事实正如甘茂所预料的那般,当他围攻宜阳长达五月之久时,秦国国内果然出现了非议,以嬴疾为首的秦国朝臣在秦武王面前诋毁甘茂,指责甘茂进攻宜阳不利,再打下去也只是伤军伤财,说得秦武王亦有些犹豫不决。 而就在这时,甘茂写了一封信给秦武王,上书“息壤在彼”四个字,以此提醒秦武王当初的约定。 秦武王幡然醒悟,当即按照约定,派将领「乌获」率六万精锐相助甘茂,使甘茂最终一举攻下宜阳,攻下了这座无论是对秦国、还是对中原诸国都意义重大的城池——正是在宜阳失守之后,韩国退守伊水,全力建造新城,试图用新城来代替宜阳行使战略上的作用。 韩国战败之后,公仲珉立刻亲自跑到秦国,向秦国求和。 由于宜阳之战时,楚国将领景翠趁秦韩两军展开恶战时,趁机攻击秦军,秦国亦是元气大伤,又因此恼恨楚国,便同意了韩国的求和,转而针对楚国,这使得韩国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机会,加紧时间在伊水建造新城。 而在前往秦国求和的期间,公仲珉不惜花费巨资结识了向寿、魏冉、嬴疾等秦国的臣子,亦借机示好秦武王,哪怕后来秦武王不幸过世,其弟嬴稷继位秦王,公仲珉亦不忘派人贡献财礼结交秦王嬴稷、宣太后、魏冉、向寿等人,总的来说,他在秦国还是颇有人缘的。 所以在前几年,在秦将向寿坐镇宜阳之后,公仲珉派族弟公仲侈前往游说前者,希望向寿履行甘茂曾经许下的承诺,使宜阳的百姓回归韩国,并归还武遂——即上党(郡)临汾西南的武遂。 因为向寿乃楚国出身,他与楚国的关系很好,自然希望秦楚两国联合起来对付其他诸侯国。 于是当时公仲侈便对向寿说,如果秦楚两国联合起来进攻韩国,韩国必定灭亡,而到时候公仲珉收拾一下,仍可前往秦国侍奉秦王,以此劝说向寿莫要逼迫太甚,向寿听罢赶紧解释,他主张秦楚联合绝非是针对韩国。 由此可见,韩相公仲珉在秦国的人缘确实不低,纵使韩国覆亡,他照样也可以改换门庭在秦国立足,毕竟改换门庭这种事,在战国年间极为常见,世人早已习以为常。 但在韩国尚未覆亡的情况下,公仲珉自然还是要竭尽全力为国家、为君主谋取利益,这是作为臣子的操守。 在沉思了片刻后,公仲珉率先前往王宫,请见韩王韩咎,向后者禀告荥阳、宅阳两地被秦军攻占这件事。 果不其然,韩王咎在得知此事后亦是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暴鸢已败?” 见此,公仲珉立刻将他所了解的情况告诉韩王咎,这才使这位君王稍稍心安:“这么说,暴鸢并未战败,而是与魏军达成了协议,趁机进攻新城与宜阳去了?……换而言之,是魏军拖延秦军不利,使这支秦军跑到了我韩国境内?” “正是!”公仲珉点了点头。 韩王咎闻言沉思了片刻,旋即沉声说道:“立刻派人通知暴鸢,叫他安心攻打新城与宜阳,务必要收复这两座城池!” 听了这话,公仲珉颇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一眼韩王咎,试探道:“大王的意思是,由我郑城组织军队阻挡这支秦军么?” 韩王咎重重点了点头,颇感惆怅地说道:“父王过世之前,曾对寡人说过一席话,他生平最遗憾的一件事,即眼睁睁看着宜阳被秦国所夺。秦国占据宜阳之后,千里三川(郡)皆为秦国所有,国力日益增强……今暴鸢有机会收复宜阳,寡人又岂能拖他后退?告诉暴鸢,纵使秦军杀到新郑,他亦不许从新城、宜阳两地退兵!” “老臣谨遵王令。” 公仲珉闻言拱手拜了拜,旋即又试探着道:“但若要再组织军队阻挡这支秦军,老臣认为,应当委任一名能够胜任的人才。” “哦?”韩王咎闻言欣喜问道:“相国有何推荐的人才么?” “老臣推荐我的族弟,公仲侈。”公仲珉正色说道。 “公仲侈……” 韩王咎的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年仅三十岁不到的他,负背双手在宫殿内徐徐踱步,似乎是对公仲侈这个名字颇为忌讳。 见此,公仲珉连忙又劝说道:“大王,我弟侈的才能,十倍胜过老臣,先王在世之时,最为倚重的莫过于公叔婴与公仲侈……” “……” 韩王咎瞥了一眼公仲珉,没有说话。 或许有人会感到奇怪,韩王咎既然重用公仲珉为国相,但为何对公仲珉的族弟公仲侈却这般讳莫如深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 因为当年老韩王过世前,鉴于太子婴早早病故,他准备在二儿子韩咎与三儿子「公子虮虱」之间选一人继承王位,而当时公叔婴支持韩咎,而公仲侈则支持公子虮虱。 最终,公叔婴凭借势力与手段,击败公仲侈,拥立韩咎为韩王,而韩咎在继位之后,亦立刻任命公叔婴为国相。 后来待公叔婴过世,韩咎才任命公仲珉为国相,至于才能尚在公仲珉之上的公仲侈,则逐渐被韩王咎所淡忘。 可能是察觉到了韩王咎的为难,公仲珉试探着说道:“大王,不如这样,先不册封公仲侈的官职,让他以老臣门客的身份带兵阻挡秦军,若战败则重罚,若战胜秦军,再做奖赏?” 韩王咎沉思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说道:“好吧,就按照老相国的意思。” “多谢大王!” 公仲珉面露喜色,告辞离去。 回到自己府邸后,公仲珉立刻唤来卫士,吩咐道:“替我把公仲侈找来。” 卫士依令而去,大概一个时辰后,便将公仲侈带到了府内。 由于已多年不在朝中任职,公仲侈并不清楚国内的事务,见族兄公仲珉派人传唤自己,还以为是一起吃酒,在见到兄长后,便笑呵呵地说道:“族兄今日叫我来,莫非是一同吃酒么?” 见此,公仲珉立刻板起脸说道:“正经些,今日是为国事传唤于你。” 公仲侈愣了愣,旋即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不以为然起来,因为他很看不起如今的韩王韩咎,在他看来,韩咎的才能远远不如「公子虮虱」,之所以能继承韩王之位,只因为公叔婴与韩咎趁「公子虮虱」在楚国作为质子时,耍弄手段,令后者无法回到韩国。 正是这份芥蒂,使得公仲侈亦不愿为韩王咎效力,宁可闲置在家中,无所事事。 “先听我把话说完!” 见族弟满脸不以为然,公仲珉正色说道:“此乃我韩国兴旺衰败的关键时候……”说着,他便将「伊阙之战」目前的战况以及秦军偷袭荥阳、宅阳两地的事通通告诉了公仲侈,只听得后者颇感诧异。 “魏国的犀武,死了?”公仲侈简直难以相信。 要知道,魏国的犀武公孙喜,虽然在带兵打仗方面不如齐国名将田章,但再怎么说也是“名将”级别魏国宿将,公仲侈实在难以想象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忽然,他心中一愣,惊讶问道:“犀武既死,然而魏军却还未崩溃?如今的魏军由何人执掌?” 公仲珉解释道:“据暴鸢在信中所言,对外宣称是公孙喜的副将公孙竖掌兵,但实则是由一名叫做蒙仲的年轻人率军……正式此人扳回劣势。” “年轻人?” “对!尚未弱冠。” “有意思……”公仲侈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笑着说道:“可别告诉我,秦军是被这位年轻的魏将逼得逃入我韩国境内?” “具体情况暂不得而知。”公仲珉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不管魏军那边是何应对,我新郑这边必须做到应战秦军的准备。……我在大王面前推荐了你,让你暂时以我的门客身份执掌军队,若此战取得战功,则再做赏赐。” “嘿。”公仲侈轻笑一声,显得不以为然。 见此,公仲珉皱了皱眉,沉声说道:“侈!为兄知道你至今仍心系公子虮虱,但你要知道木已成舟,纵使你不愿承认,亦只能接受那位才是我韩国如今的君主……”说到这里,他见公仲侈仍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便转换口风又劝道:“纵使你无法接受新的君主,想想老君主,先王对你可是不薄啊!” 他所指的,便是韩王咎的父亲,韩襄王韩仓。 “……” 听了公仲珉的话,公仲侈陷入了沉思。 的确,韩襄王确实对他不薄。 良久,他点点头说道:“好!我愿意以你门客的身份,率领军队阻挡秦军,但事后的什么功劳赏赐,那就不必了。……我终身不会为韩咎所用!” “你……” 公仲珉气恼地看向公仲侈,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劝说道:“你先莫要说这些,考虑击退秦军才是正事。” 这次公仲侈倒是没有顶嘴,拱拱手说道:“我会竭尽所能!” 公仲珉点点头,当即吩咐府上下人准备酒菜,招待这位族弟,同时又派人集结军队。 待等到当晚的时候,便又有两拨士卒接连送来消息,前者说魏军前后收服了荥阳与宅阳两座城池,而后者则说郑城已被秦军攻陷。 这……什么情况? “有意思了。” 在前来报讯的士卒退下之后,公仲侈笑着对公仲珉说道:“魏军在短短一日内接连收复两座城池,纵使是吴起复生也办不到,想必是秦军主动退让……哈哈,居然被我猜中,这股秦军,还真是被魏军逼得逃到了我韩国境内,竟不敢与魏军正面交锋!” “有什么好笑的?” 见眼前这位族弟脸上挂着笑容,公仲珉皱着眉头说道:“据消息称,秦军在攻占荥阳、宅阳两城后,在城内大肆屠杀平民,抢掠粮食,又放火烧城,试图焚毁城内的建筑,两座城池几乎被其摧毁殆尽……想必郑城亦是如此。……你还笑得出来?” 听到这话,公仲侈亦觉得此刻发笑有些不妥,当即收敛了笑容,在咳嗽一声后正色说道:“目前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正如暴鸢所言,这股魏军败而不溃,反而愈发强盛,纵使是秦军与其正面交锋亦讨不到什么便宜,是故折道攻入我韩国腹地,试图削弱我国国力……只要我方速速发兵截住秦军,待那股魏军杀到,秦军必然溃败。” 说罢,他询问公仲珉道:“我几时可以率军出征?” “这……” 公仲珉闻言解释道:“时间仓促,来不及调集各城的驻军,唯有郑城这边尚有一军兵力,但却不能全数交给你,只能给你……三千士卒。” 『三千士卒能顶什么用?』 公仲侈皱了皱眉。 可能是猜到了这位族弟的心思,公仲珉苦笑着说道:“一日之间,哪里来得及征调许多兵卒?不若稍等几日,至少可以征调一军兵力予你。” “几日?那太久了。”公仲侈摇摇头说道:“这股秦军的目的很明确,杀人、烧城、毁田,纯粹就是为了削弱我国的国力,再等几日,不知有多少韩人被其所杀,多少农田被其摧毁。……三千就三千,你尽快交割给我,我明日便带着他们启程前往阻击秦军。” “仅凭三千人?”公仲珉惊诧说道:“据消息称,这股秦军的兵力不下五万……” “我会沿途吸收宜阳、荥阳、郑城的溃军败卒,更何况我并非要与秦军正面交锋,我只要挡住他们,让那支魏军能及时追赶上秦军即可……对了,这支魏军既然在伊阙山被秦军偷袭至大败,想必粮草紧缺,兄长最好尽快筹备一批粮草,若是这支魏军因粮草耗尽而崩溃,那就大事不妙了……” “我晓得。” 公仲珉点了点头。 次日,即四月二十七日,公仲侈率领三千韩军,径直前往郑城方向,期间在半途,即郑城与新城之间的中途要道,他命士卒建造营寨关隘,试图在这里阻挡秦军。 又过一日,就在公仲侈麾下士卒加紧建造营寨关隘的时候,秦军突然出现在北侧。 当时得到消息后,公仲侈登高眺望远处的秦军,只见那股秦军接天连地,数量极为恐怖,以至于他麾下的韩卒们在瞧见秦军的规模后,无不吓得面色发白。 想想也是,凭他们区区三千人,如何挡得住对方动辄几万的秦军? 见此,公仲侈立刻安抚士卒道:“魏军的援兵距此地最多一日路程,只要我军能坚守至明日,待魏军赶到,秦军必然溃败!” 在他的安抚下,三千名韩卒这才稍稍镇定下来。 而与此同时,秦军主帅白起亦出现了阵列前,远远窥视着公仲侈麾下军队建造的营寨阻碍。 『这股韩军……看来是新郑那边的,数量……最多五千人……唔……』 他皱着眉头沉思着。 从旁,有秦将孟轶、童阳二人说道:“白帅,若允许在下率军进攻,必定能攻破这座营寨。” 必定能攻破这座营寨? 这不是必然的么? 白起没有说话。 平心而论,他根本不在乎面前那最多只有五千人的韩国阻兵,他在意的身背后的魏军,那个烦人的、姓蒙的家伙所率领的五六万魏军。 前一阵子的战例已经很明白了,那个姓蒙的家伙非常擅长抓住敌军的破绽继而反制对方,因此白起很担心自己在攻打眼前那座韩营的期间,被魏军从背后、从侧翼趁机偷袭——那才是灭顶之灾。 “魏军距离我军还有多远?”他问大将季泓道。 “不清楚。……不过刚刚有斥候来报,魏军在扑灭宅阳的火势后,并未朝着郑城而去。”季泓解释道。 『……那就是直奔新郑而来咯?呵,是想截住我军么?照这么估算的话,看来最多到今晚夜里,魏军就能抵达此地……』 想到这里,白起挥了挥手,果断下令道:“撤兵,咱们回荥阳。” “荥阳?”季泓愣了愣,旋即立刻就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几许古怪的表情。 于是乎,五万余秦军只是在公仲侈面前露了个面,便立刻撤退,连公仲侈都为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而正如白起所预料的那般,当晚入夜后,蒙仲便率领五六万魏军抵达此地。 不得不说,倘若秦军那会儿没有立即撤离,而是选择进攻公仲侈的营寨,那么就极有可能被魏军撞到,继而提前展开与魏军的决战。 而这,是白起所不希望的。 他认为,暂时还不是与魏军一决胜负的时候。 章节目录 第252章 应势而生,魏国骑兵 公仲侈的军营,由于营内彻夜点着篝火,因此在夜里犹如皓月般显眼,魏军士卒们当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当即禀报于蒙仲。 蒙仲远远观望了一阵,便从远处那座军营的规模中推测出十有八九是韩军的军营,便叫士卒们就地歇息,同时派蒙虎前往那座营寨,远远朝他们喊话。 可即便如此,公仲侈麾下的韩军还是难免如临大敌,尤其是蒙虎等人靠近的起初,营内警讯声大作,三千韩军士卒纷纷涌到营寨,可能是误以为秦军袭营。 就连主将公仲侈,都对蒙虎自称魏军的说法抱持几分怀疑。 这也难怪,毕竟黑灯瞎火的,他如何肯定对方是魏军,而不是趁机想使诈偷袭他们的秦军呢? 因此,他并不敢立刻开启营门放蒙虎等魏卒入内,而是站在哨塔上远远喊话,大意是让蒙虎等人暂且回去,待天亮之后,他自会亲自拜访魏军。 听到这话,蒙虎也不以为意,带着手底下的士卒离开了。 这个举动,让公仲侈更加相信了蒙虎的说辞,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让营内士卒们彻夜警惕。 一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时,公仲侈派出斥候搜寻魏军的踪迹,果然在军营西北方向约十里处的树林中找到了魏军的踪迹,不下五万的军队。 『看来昨晚联络我方的果然是魏军了。』 得知此事后,公仲侈疑虑顿消,当即带着二十几名韩卒亲自前往魏军驻扎的营地。 由于他这支队伍高举着「韩」字旗帜,在这周边一带巡逻警戒的魏卒们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反而为公仲侈等人指明了大军所在的方向,直到公仲侈一行人逼近魏军的驻扎地,他们才被一波魏卒拦了下来,先带到了军司马魏青处。 “在下公仲侈。” 当公仲侈在魏青面前自表身份后,魏青立刻面露尊敬之色。 公仲侈是何许人?别看他如今只是一介韩相门客的身份,可倒退十几年,在韩国老君王韩襄王韩仓还在世的时候,公仲侈可是曾官拜韩国国相,他与同为公室出身的「公叔婴」,并称是韩襄王座下最为倚重的两位臣子,似这般身份,当然值得魏青尊称一声“公仲先生”。 他笑着问公仲侈道:“东南方向十里处那座营寨,即是公仲先生麾下军队的驻营么?” “正是。”公仲侈点点头,带着几许歉意解释道:“虽昨晚便有贵军的士卒到我军营外告知贵军的到来,不过在下唯恐是秦军的诡计,是故叫那些贵军士卒暂时返回,今日特来赔罪……” 魏青当然也知道这事,闻言笑着说道:“公仲先生指的是蒙虎那些人吧?哈哈哈,那是蒙师帅派去的士卒,以防贵军误将我军与秦军混淆……” “师帅?” 公仲侈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惊讶。 他当然知道这股魏军目前的统帅,乃是一名叫做蒙仲的师帅,但让公仲侈感到惊讶与不解的是,似魏青这位军司马,他在提到“蒙师帅”三个字时毫无任何不适,仿佛已习以为常。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此人对那位“蒙师帅”已颇为信服。 见公仲侈面露异色,魏青会错了意,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因为某些原因,我军的统帅目前由‘蒙师帅’担任……公仲先生可以放心,蒙师帅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统帅。” 由于其中涉及到公孙喜的战死,魏青故意含糊其辞向公仲侈解释了一番,毕竟公孙喜是被秦军先擒后杀,这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值得为人称道的事。 而见魏青说话含糊,公仲侈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为何魏军如今是由一名师帅担任统帅」这件事,他朝着魏青拱拱手,郑重说道:“请魏司马代为引荐,在下希望与那位蒙师帅见上一面。” “好,公仲先生且随我来。” 魏青点点头,当即带着公仲侈前往请见蒙仲。 而与此同时,蒙仲正坐在林内深处的一堆篝火旁,与窦兴、唐直、费恢等昨晚并未负责巡夜的军司马商议着接下来的战略。 毕竟,他们并未在这一带找到秦军的踪迹——他们此时并不清楚,他们并未与秦军撞见,那只是秦帅主将白起算准他魏军会在昨晚夜半前抵达此地,故而立刻撤兵,这会儿早已直奔荥阳去了。 而在不远处的那两堆篝火旁,蒙虎、蒙遂、华虎等人则一边谈笑一边烤着他们从林中捕获到的野味,不得不说,因为蒙仲的关系,这几人所在的两千五百编制的魏武卒,称得上是魏军当中颇为特殊的存在了,纵使是窦兴、魏青、唐直等军司马,也逐渐都记住了蒙虎、华虎、穆武这些个颇为闹腾的小子,在行军途中偶尔还会与他们开开玩笑。 这不,当魏青带着公仲侈走向蒙仲所在那对篝火的途中,蒙虎就嬉笑着招呼道:“魏司马,今早收获颇丰,我留半只兔子给你怎么样?” “哈哈。”魏青笑着说道:“好,回头我请你喝酒。” 说罢,他在公仲侈诧异的目光下,将后者带到了蒙仲那边,朝着后者抱拳禀报道:“师帅,这位是公仲侈公仲先生,也是十里外那座韩营的主将,他希望能与你见上一面,请在下代为引荐。” “公仲侈?” 在旁的诸如窦兴、唐直、焦革等几位军司马,脸上皆露出了震撼之色,当即收敛脸上的笑容,纷纷起身向公仲侈抱拳行礼,唯独蒙仲满脸困惑:这位公仲先生,莫非是什么很有名的人物么?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出身宋国的蒙邑,说难听点就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子,他哪知道公仲侈这等人物。 不过,虽然不曾听说公仲侈,但从窦兴、唐直等人的态度中,蒙仲也能猜到来人的身份并不简单,因此,虽然比窦兴等人慢了半拍,但他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起身向公仲侈行礼,口中尊称“公仲先生”。 这个反应,自然落入了公仲侈的眼中。 他笑着对蒙仲道:“蒙师帅看来并不知晓在下……” “这个……”蒙仲颇感尴尬。 此时,费恢低声对蒙仲解释道:“公仲侈,乃是上代韩国君主、即韩襄王时韩国的国相,后来因为诸公子争位一事,而遭到罢免。” 『居然是韩国的国相……』 蒙仲恍然大悟,连忙更加尊重的向公仲侈行了一礼,亦表达自己方才失礼的歉意:“在下孤陋寡闻,竟不识公仲先生,实在是失礼失礼。” “蒙师帅言重了,在下如今只是一介平民而已。” 说着,他上下打量着蒙仲。 不得不说,他对眼前这位年轻人还是颇有好感的。 首先,眼前这位少年虽身居高位却不骄不傲,态度平易近人;其次,这位少年在不知他公仲侈的情况下,依旧跟着窦兴等人起身行礼。 再加上蒙仲的言行举止,这让公仲侈更加赞赏对方的品性——这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年轻人。 『蒙?魏国有以蒙为氏的大家族么?』 公仲侈暗自猜测起来。 他误以为眼前这位少年必然是出自魏国的大家族,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大家族才能培养出具有如此教养的年轻人。 原来,暴鸢并未在信中提及蒙仲出身宋国这件事,因为在他看来那不重要。 出乎心中的好奇,待蒙仲邀请公仲侈在篝火旁坐下之后,公仲侈忍不住问道:“恕在下斗胆询问一句,不知蒙师帅是出自魏国哪个家族?” 蒙仲愣了一下,旋即如实说道:“在下并非魏人,而是宋人,出身于宋国蒙邑一个「蒙氏」的小家族……” “怎么可能?” 公仲侈惊讶地嘀咕了一句,旋即见窦兴、唐直等魏军的军司马皆皱眉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蒙师帅别误会,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在下只是觉得,蒙师帅的举手投足浑然而不做作……在下曾见过许多名门贵族子弟,但论气质、谈吐,皆远不及蒙师帅……” 蒙仲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他知道公仲侈为何会有这样的误会,因为时常有人对他有这种错觉,觉得他根本不像是从宋国蒙邑一个小乡村走出来的,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只是因为他有一位人称“庄子”的启蒙老师而已。 哪怕不用他举例,看看蒙虎与蒙遂二人的差距就明白了:同样是出身蒙邑的小乡村,蒙虎性格跳脱,直爽但也暴躁易怒,有时候不分场合大呼小叫看似没什么教养;而反观蒙遂,论沉稳丝毫不在蒙仲之下。 这就是有老师教跟没老师教的区别。 当然,或许有人会说,出身中山灵寿的乐毅,他也是从一个小乡村走出来的,并且也没有老师教导,可为何乐毅也那般沉稳呢? 这只能说,人与人多少是有些区别的,乐毅只是个例,大部分小家族的子弟,尤其是那些不受重视的族人,多多少少还是像蒙虎那般,直爽、粗鄙、没什么教养,但也不至于会有害人的歹心。 至于一般平民的子女,绝大部分人可能一辈子连书籍都触碰不到,自然不能强求他们有什么教养。 总而言之一句话,读书未必能改变命运,但却能增涨知识,能令人的眼界更加开阔,跳出以往的小格局,仿佛井底之蛙能跳出井口,真正能看到井外的天地。 而在公仲侈暗中观察蒙仲的时候,蒙仲亦在暗自打量着公仲侈,只见对方大概四五十岁,须发已略微有些斑白,但精神倒是很不错。 而其身上的衣着饰物,据蒙仲所见已有些陈旧了,因此他猜测公仲侈被罢免相位后,其在韩国的处境并不是很乐观——蒙仲实在有些好奇,堂堂一国国相,何以会沦落至此? 不过考虑到他与公仲侈只是初次见面,彼此并不熟络,他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问起了公仲侈此番驻军在此的缘由:“公仲先生率韩军至此,莫非是为了抵挡秦军?” “正是。” 见蒙仲提起正事,公仲侈亦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前日上午,新郑收到了荥阳、宅阳两地陷落的消息,待傍晚时,又有消息称郑城亦被秦军攻破,是故在下受国相所托,以门客的身份率三千士卒前来此地驻防,阻挡秦军进兵新郑……我原想沿途吸收一些从荥阳、宅阳溃逃的败卒,没想到秦军来得那么快……” “等等!” 听到秦军两字,蒙仲立刻打断了公仲侈的话,皱着眉头问道:“公仲先生方才是说,秦军已经到了?就在这附近一带?” “正是。”公仲侈点点头,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是故,昨晚蒙师帅派人联络我营时,在下并不敢轻信,就怕是秦军的诡计。” “……”蒙仲听得眉头深皱,问道:“公仲先生,秦军在何处?” 公仲侈如实说道:“许是在我营的北侧,昨日他们本欲攻打我营寨,但不知为何,忽然又撤兵。” “……” 蒙仲皱皱眉,当即转头看向魏青。 魏青会意,立刻抱拳说道:“在下立刻派人前去探查。” 说罢,他转身就走。 看了一眼魏青离去的背影,蒙仲沉声吩咐道:“请诸位司马立刻传令麾下士卒,随时做好与秦军一战的准备。” “喏!” 窦兴、唐直、焦革、费恢、郑奭、蔡午等几位军司马,立刻抱拳领命,面色严肃地离开。 看到这一幕,公仲侈的眼中闪过几丝异色。 他从方才的这一幕看出了不少事,比如说,蒙仲这名小小的师帅,竟当真折服了窦兴等军司马,这着实令他感到惊讶。 再比如说,眼前这支魏军明明曾在伊阙山惨败于秦军,那不知何故对秦军丝毫不惧,一听这附近有秦军的踪迹,立刻准备应战,仿佛丝毫不将那支秦军放在眼里。 『连公孙喜都败在那支秦军手中,然而眼前这位蒙师帅却丝毫不惧秦军……这可有意思了。』 抱持着饶有兴致的心态,公仲侈一边等待着魏青的消息,一边与蒙仲天南海北地闲聊着。 有趣的是,因为考虑到蒙仲乃是宋国蒙邑人士,公仲侈投其所好,笑着说道:“在下听说,宋国蒙邑有一位大贤,人称庄夫子,学究天人,博学无所不知,不知蒙师帅可曾有幸拜见过?” 在蒙虎、蒙遂等人忍着笑的关注下,蒙仲点点头说道:“自然是拜见过的……那位大贤正是家师。” “欸?” 公仲侈惊地瞪大了眼睛,半响后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口中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 他终于明白,为何蒙仲出生宋国蒙邑的小乡村,但气质谈吐却丝毫不像是小地方走出来的,原来对方乃是道家高足,是如今道门圣贤庄子的弟子。 “原来是庄夫子的高足。”公仲侈朝着蒙仲拱了拱手,旋即带着几分遗憾说道:“在下曾听世人言,宋荣子之后,道家圣贤首推庄夫子……” “先生过誉了。” 虽然蒙仲很高兴公仲侈称赞他老师庄子,但有些事他还是有必要澄清的,免得给庄子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虽家师确乃道家大贤不假,但道家唯剩家师,这就过了,据在下所知,楚国有鹖冠子,其才学与家师不相上下,在下曾有幸于鹖冠子论道,受益颇多。” “鹖冠子?” 公仲侈脸上露出几许困惑,似乎对此并不是很清楚。 这也难怪,毕竟他被罢免国相之职后,便闲置在家中无所事事,除了偶尔与亲朋好友喝酒作乐,平日里就只是看看书,自然不知鹖冠子。 再者,论名气的话,庄子的名气确实要远远在鹖冠子之上,毕竟这是一位曾经拒绝出仕楚国为相的大贤,在“视功名如无物”这方面,当世鲜有人能与庄子相提并论。 在得知眼前这位少年竟是庄子的弟子后,公仲侈更加好奇,隐晦地试探蒙仲的学术,起初是道家思想,随后逐渐扩大到治国治民,公仲侈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位少年果真不愧是那位博学多才的庄子的弟子,除了道家思想以外,对儒家的“仁治”、法家的“法治”皆颇为了解。 这让公仲侈颇为震撼,他自忖自己在蒙仲这个年纪,绝无这份见解。 『此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公仲侈暗暗想道,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么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后,军司马魏青便派人送来了消息,他们在公仲侈那座营寨的北侧,确实发现了种种大军经过的痕迹,但奇怪的是,方圆几十里内却找不到秦军的踪迹。 对此公仲侈笑称道:“许是秦军得知贵军前来,慌忙撤退了。” 虽然公仲侈的本意是恭维魏军,但蒙仲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因为他隐隐感觉,他魏军目前正被秦军牵着鼻子走,虽长途跋涉、行军赶路,却始终抓不到秦军的尾巴。 而关于这件事,公仲侈就得代表韩国向蒙仲道谢了,事实上并非蒙仲麾下魏军追不上秦军,而是他们被拖住了,比如在荥阳、宅阳两城,让魏军经过这两座城池时,秦军早已在放火后离开,城内到处都是侥幸在秦卒屠杀下幸存的韩国平民,考虑到魏韩两国乃是盟友,蒙仲便下令麾下魏军帮忙一起扑灭了火势。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被耽误了许多时间。 但连续两次后,蒙仲也吸取了教训,因此,当他得知秦军直奔郑城时,他并没有再次追赶秦军,而是从宅阳直奔新郑,试图这次抢在秦军的前头,截住这支军队,可没想到,那个姓白的家伙相当敏锐,算准了他魏军的日程,在公仲侈面前露了个面就撤军了。 不得不说,纵使是蒙仲亦有些懊恼。 『……秦军闻我军赶来,放弃进攻新郑,难道他们返回郑城了?』 对此,蒙仲暂时也吃不准秦军的动态。 此时公仲侈在旁说道:“蒙师帅不妨暂时驻军在此,一来可庇护新郑,二来,我新郑已筹备了一批粮草,可供应给贵军。” 魏军目前正缺粮草,蒙仲自然是欣然笑纳。 待公仲侈告辞离开后,蒙遂私底下对蒙仲说道:“阿仲,我观这位公仲先生,似乎刻意想结交你……” “唔。” 蒙仲点点头,其实他也看出来了,毕竟在他与公仲侈谈话的期间,有很多时候公仲侈都是刻意迎合着他,蒙仲好歹见过了那么人,自然看得出来。 但他并不介意,毕竟公仲侈怎么说才是国相之才,能结交这样的人物,对他亦是颇为有利。 毕竟据魏青所言,如今韩国的国相公仲珉,便是公仲侈的族兄,结交了公仲侈,就等于结交了公仲珉——这有什么坏处呢? 人脉,永远是不嫌多的,蒙仲在这些年的经历中,已经充分的领悟了这个道理。 就拿薛公田文来说,若非他曾经蓄养三千门客,以“爱才”的美名结交了许许多多的各国权贵,现如今在齐王田地通缉他为叛臣的情况下,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在魏国担任国相?不可能的! 在公仲侈的帮忙催促下,次日,新郑那边就运来了一批魏军急需的粮草,这让粮草告罄的蒙仲着实松了口气。 而没想到的是,好消息之后便是坏消息:秦军去而复返,再次袭击了荥阳。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且不说韩国那边是何态度,魏军这边可是被秦军给激怒了,就连蒙仲的心情也很恶劣。 他立刻召集麾下诸军司马商议军情。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表示对公仲侈的尊敬,他也特地派人请后者一同前来商议对策。 只见在军议中,军司马窦兴怒声道:“那帮秦国的狗崽子,他们这是在耍我们!……师帅,当立刻提兵前往荥阳,与秦军一决胜负。” 听闻此言,费恢摇头说道:“毫无意义,纵使我军前往荥阳,恐怕秦军还是会立刻撤兵,伺机袭击下一座城池……我想关键还是在于,韩国得能守住城池。” 他这话,让公仲侈感到颇为尴尬,但没办法,韩国去年在与秦国的战争时损失了大量的兵卒,今年又派出了暴鸢那支十万人的军队,国内实在是凑不出更多的军队了,捉襟见肘这个词,用来比喻此时的韩国怕是最恰当不过。 魏青对公仲侈的感觉还不错,因此见后者面露尴尬之色,便代为解围道:“韩国本就是无法单独抗拒秦军,是故才向我魏国求援,费恢,你此时说这话又有什么意义?” “那你说怎么办?分兵驻守?” “不可!我军与秦军兵力相当,若分兵,未必能稳胜秦军……” 就在诸将议论纷纷之际,忽见蒙仲咳嗽一声,压了压手示意诸将安静。 只见蒙仲盯着众人围坐的那对篝火,面色平静地说道:“秦军的意图,我大概是懂了……多半是要让我军来回徒劳奔走,待我军体力衰竭时,他好伺机于半途伏击我军……诸位不必着急,在下心中有一策,可破秦军。”说到这里,他的面色稍显阴沉,语气低沉地说道:“既然对方想玩,那我方就陪他玩!” 说罢,他朝着远处喊道:“阿虎!” “诶。” 应了一声,蒙虎笑嘻嘻地从远处跑来:“什么事?” 只见在诸军司马满脸不解之色下,蒙仲对蒙虎说道:“阿虎,记得赵国的骑兵么?” “当然。”蒙虎不以为然。 “我是指骑兵的训练方式与战术。” “我,老骑卒了。”蒙虎指指自己,不以为然的说道。 蒙仲笑了笑,旋即正色说道:“好,接下来,我会把军中所有的战马交给你,由你编为一支骑军,好好陪那些秦军玩玩。不用急着想立功,只要吊住秦军,随时向大军禀报其动向即可。余下的时候,你可以拿秦兵来锻炼骑军。……我觉得,咱们有必要训练一支骑兵了。” “包在我身上。” 蒙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光洁的牙齿。 章节目录 第253章 应势而生,魏国骑兵(二) 说干就干,蒙仲立刻下令将军中的战车通通聚集起来,总共收拢到战车三百余乘,大约是一千多匹战马。 或许有人会问,仅仅三百余乘战车,可为何却有一千余匹战马? 原因很简单,因为战车是驷马拉乘的,即一辆正规的战车,应当由四匹战马拉乘。 提到此事,就不得不讲述一下战车发展的历史。 战车,其实在商国时就已经成为军队中必不可少的战具,它由两匹马拉乘,乘坐在战车上的人一般是采取跪坐的方式,作战时则用手戈、短戈(约1米到1.8米之间),与其说此时的战车是一种战争兵器,倒不如说是一种载具,即交通工具,用途在于运输士卒到制定的战场——这里说的是士卒,而非兵卒。 待等到周国时,战车逐渐被当成战争兵器使用,首先车厢已经过改良,使战车上所载的士卒可以不必再采用跪坐的姿势,而是可以直立在车厢上,且车上士卒所用的兵器,也逐渐由手戈、短戈转变为长戈(近3米),此时的战车已逐渐成为战场上的凶兽,直到如今,这种恐怖的战争兵器仍然活跃在战场上。 事实上,就算战车的车厢经过几百年的改良与改进,甚至从“跪坐式”改变为“直立式”,但其实车厢本身的重量却没有太大的增加,而战车上的士卒,亦仍抱持在三名左右,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何战车需要四匹马拉乘? 按照战车“两服上襄、两骖雁行”的说法,事实上主要拉乘战车的,其实就是最中间那两匹战马——这两匹战马称做“服马”,受到轭和衡的约束,必须齐头并进;而左右两侧那两匹战马,则称作“骖马”,它们虽说也负责拉车,但其实并非拉车的主要角色,它们主要负责在疾驰时使战车“拐弯”。 因为中间那两匹服马是没办法拐弯的,倘若前方受到阻碍,驾驭战车的士卒就必须依两侧的骖马,用依靠鞭子抽打等方式,使两侧的骖马改变方向,迫使其余三匹马跟着它移动,原因就在于骖马身上套有一种叫做“胁驱”的道具,即能防止骖马过于靠近内侧的服马,也能在紧要情况下强迫服马服从它的前进方向。 当然,即便如此,由于服马受“轭衡”约束的关系,纵使有两侧的骖马牵拉,服马还是很难改变方向,以至于战车改变方向时往往都会跑出一个距离非常大的弯,很不灵活。 不过比起正面撞上阻碍物,这显然要好得多。 而除了负责“拐弯”以外,两匹骖马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通途,即是在那两匹“服马”不幸死亡后代替它们的位置,继续拉乘战车在战场上奔驰、作战。 这正是当今主流的战车采取驷马战车,以及一辆作战战车上需要由四匹马拉乘的原因。 因此也无需奇怪魏军三百余战车却为何有千余匹战马,事实上,这一千余匹战马还是在那三百余辆战车很多都没有“满编”的情况下,倘若战马满编,战马的数量可能会接近一千五百匹这个数字。 当然,就算是一千余匹战马,也足够蒙仲打造骑兵了,毕竟他打造这支骑兵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反牵制”秦国的军队,主要又不是为了与秦军作战,一千名骑兵,足够了。 战马有了,那么剩下需要考虑的,便是马具与骑卒。 马具,即方便驾驭马匹的辅助器物,这个词首先出现在中原是在赵国,自赵国胡服骑射改制之后,战马被正式作为骑兵作战骑乘使用,因此赵国单独为这种骑乘的战马设计了马具,除了原本就已出现的笼头与缰绳以外,又改良了“马鞍”——当然,此时的马鞍,还仅仅只是仿造胡人骑兵的马垫所改良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作战,而是让骑卒能稍微舒服地骑在马背上。 记得在赵国时,蒙仲等人也尝试过裸骑战马,即不依靠任何鞍具——这是每一名赵国骑兵都需要经历的,但其中滋味确实不好受,蒙仲等人当时非但被颠到反胃,胯骨位置的嫩肉亦在颠簸时被马背、被布料摩擦地鲜血淋漓,以至于有段时间他们只能用笔笔直的双腿跨着大步走,稍稍一动,胯骨处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总而言之,此时的马鞍主要是用来保护骑卒长时期骑乘的。 而除了笼头、缰绳与马鞍外,赵国还有一种非常关键的马具,那便是马镫。 同样的,此时赵国的单边马镫,也不是用来协助骑兵战斗的,它的作用仅仅是方便骑士翻身上马,而在骑兵骑乘战马的期间,骑兵主要依靠双腿加紧马腹来稳定身体,这就导致骑兵在骑乘时下半身时刻处于肌肉紧绷的状态,以至于在经过长时间的骑乘后,当骑兵在下马后可能连走路都走不稳。 鉴于这些本来用于拉车战车的战马本来就有笼头与缰绳,因此蒙仲等人需要准备的马具,只需马鞍与马镫即可。 马鞍好解决,随便找些厚布、衣服绑在马背上即可,反正主要的作用是防止骑兵被坚硬的马骨头颠伤骨头——虽然蒙仲知道这种玩意根本谈不上马鞍,且真正的马鞍,其作用也远远不止如此,但没办法,他这会儿上哪打造一批马鞍? 这又不是在赵国,看看他麾下六万魏军,有几个知道“马鞍”的? 至于马镫,那更简单了,蒙仲干脆让士卒们绳索编造,总之就是两个绳套连着一根绳,挂在马背上固定上,左脚右脚刚好各踩一个。 没错,虽然异常简陋,但蒙仲并没有采用赵国的“单边马镫”,而是选择了他脑海中那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双边马镫”。 为何不左右各设一个马镫?如果左右各设一个马镫,士卒脚踩在马镫上,不是更能稳定身形么? 记得蒙仲初至赵国那会儿,待他看到赵国的骑兵时,他心底就不由地冒出一个疑问。 但由于他当时初至赵国,内心也稍显稚嫩,因此他并未敢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待后来赵主父教授他们传统的骑术,蒙仲也就将这件事给忘了——裸骑战马他都办的到,有没有马镫,其实并不重要,毕竟蒙仲等人至今为止还未遇到过必须骑着战马杀敌的经历。 就像蒙虎说的,他们的骑术,那可是赵主父手把手亲手训练出来,他们为此不知受过多少苦、哀嚎过多少回,甚至有过因为胯骨处剧痛难忍、彻夜难眠的经历。 老骑卒,这还真不是蒙虎自吹自擂的大话。 总而言之一句话,蒙仲等人并非是最优秀的骑卒,但绝对是合格的骑卒,毕竟他们的骑术,是在赵主父的严格教导下磨砺出来的,是经过正规且系统的赵国式骑兵训练。 “裕裕——” 随着一声口哨,蒙虎从远处策马疾驰而来,堪堪在蒙仲面前停止冲势,只见他拉紧缰绳,迫使胯下战马前提腾空,仅凭两条后腿站立,这一幕惊呆了在附近观瞧的魏军兵将们,就连窦兴、魏青、唐直等军司马亦看傻了眼,啧啧有声。 唯独蒙仲、蒙虎的一干弟兄们对此不以为然,比如华虎,他撇了撇嘴,还嘟囔了一句“中看不中用”,引起穆武、乐进等人的附和。 显然,蒙虎那惊呆了魏军兵将的骑术,在他们看来其实也就那样——谁不会啊?!值得拿出来显摆么? “阿仲。” 没有注意华虎等人的表情,蒙虎翻身下马,指着马腹两侧左右各一的绳套笑着说道:“这东西很不错啊,我方才在骑乘时,尝试过如你所说的那般,用双腿蹬紧这两个绳套,感觉身体果然稳了许多……就是这东西不牢固,我方才好似有听到断裂的声音,没敢太用力。” “绳索编的,能牢固到哪里去?” 蒙仲随口说了句,心中再次肯定了双边马镫的作用。 他相信,这玩意能使他们在骑乘战马时更加轻松,尤其是对于那帮此前根本没有任何骑乘经验的魏卒,这东西帮助巨大。 不错,骑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训练出来的,在马具并不齐全的当代,每一名合格的骑兵,首先必须是大毅力者,即心性坚韧之人。 为何这么说,那是因为骑乘战马最大的难题,就是在战马飞奔的期间稳定身体,牢牢依附在马背上,否则就会被甩出去,摔得七晕八素,甚至是当场摔死、摔伤。 而要做到依附在马背上,骑兵们就必须双腿加紧马腹,整个人伏在马背上,长时间这样做的结果,别的辛苦暂时不论,至少胯骨左右两侧,难免会因为骑乘时的颠簸,使身体不断与衣服、马背摩擦,以至于最终皮肤破裂、鲜血淋漓——蒙仲等人有过切身体会,只需要骑乘半日就是这种结局,若没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若没有忍耐这种痛苦的意志力,连骑兵的门褴都摸不到。 而这道门褴,蒙仲等人整整适应了将近三个月,期间胯骨内侧的两片嫩肉饱受劫难。 但没办法,想要成为一名骑兵,就必须忍耐这份痛苦。 而当做到能在飞奔的马背上稳定身体之后,然后才是适应在马背上做出攻击,最简单的是刀剑,困难点的是双手并持的长戈,而最困难的,莫过于在马背上开弓。 原因很简单,首先骑术就是需要日积月累才能练就的,一年半载都未必能让一名新卒成长为合格的骑卒,而箭术同样如此,一般人最起码也练个一两年,才能勉强射中数十步距离外的目标。 至于在马背上开弓,这对骑术、箭术的要求则更高,几乎没有人能在三五年内练就这份本领,在赵国的雁门关,纵使是与胡人骑兵作战近十年的老骑卒,也未必能箭箭命中敌人——能有一半、甚至能有三成的命中几率,就值得他们为此欣喜雀跃了。 弓骑,也就是掌握了在奔驰的战马上开弓的骑士,这无疑是骑兵一系中门褴最高的兵种,在赵国与草原民族的战士那长达几十年的战争中,一名弓骑单独杀死十几名、甚至是几十名赵国步卒,这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 直到后来赵国亦出现了骑兵,甚至是弓骑。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既然蒙仲准备组建骑兵,他优先考虑的自然就是最早投入他麾下的那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其中有诸般原因,但主要的,还是曹淳、魏续这些将士与蒙虎等人已经非常熟络,而蒙虎、蒙遂等人,不夸张地说应该是魏国目前对骑兵最了解的那一批人,毕竟他们也称得上是赵国骑兵出身。 骑兵,纵使是赵国的骑兵,如今暂时也并非战场上与厮杀敌军的主力,它的优势在于远超战车兵的机动力,因此拿他作为战场上的战术兵种,这并非太过于屈才,它的真正威力,应该是体现在战略上——这是一支战略兵种。 所谓战略与战术,战术通常指代局部战争,一般需要具体针对当时情况,比如前一阵子蒙仲瞧准秦军虚弱期采取反制的手段,这就是一种战术;而战略则泛指大局观,比如这两日,秦军主帅白起率领军队逃到韩国,利用偷袭韩国的城池,迫使魏军徒劳来回奔走,试图在消耗魏军体力后,于半途趁机伏击魏军,从而改变目前“魏军强而秦军弱”的局面,这即是战略。 战略上的策略,自然要用战略来抗衡,而这支新组建的骑兵,即是蒙仲用来对抗秦军的奇招。 当日,蒙虎把华虎、穆武二人以及他们麾下的士卒叫到驻营外的空地上,令他们三人麾下的魏卒们尝试骑乘战马。 草原民族的骑兵,一般以游骑兵居多,即在战争期间长期活动在主力军队以外,负责打击、骚扰、偷袭敌军军队的骑兵,他们一般会有两匹战马,平日一匹驮物、一匹载人,这使得战马的体力基本上维持在一个充沛的程度,使得他们的活动距离亦远远超过只有一匹战马的骑兵——据蒙仲所知,有两匹战马的游骑兵,他的“猎杀”范围可以是方圆几百里,今日在此地,明日在几百里外,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步卒根本没办法捕杀他们。 不过眼下蒙仲这支骑兵刚刚组建,且战马亦不充足,蒙仲自然也不指望这些新组建的骑兵能做到像胡人骑兵那样——只要这些骑兵能及时送来秦军的动向,他就心满意足了。 在蒙虎、蒙遂、华虎、穆武等人的照看下,曹淳、蔡成、吕闻三人与他们麾下的魏武卒,开始尝试骑乘战马。 由于魏军的战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因此,在这些魏军士卒翻身上马背的时候,这些战马倒也不会反抗,问题在于战马一旦开始奔跑,马背上的魏卒往往会因为无法保持稳定而被甩下来。 在反复强调过骑兵的要领后,仍见麾下的魏卒们频频摔落马下,这让蒙虎、华虎、穆武等人感到很气恼。 要知道,当初他们学骑术的时候,可没有双边马镫这种东西,全凭意志力,用双腿加紧马腹,而如今,由于蒙仲提出了两边马镫这个东西,骑兵们尝试骑乘的难度已大大减低,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有许许多多的魏卒被摔落下马,这让性格急躁的蒙虎、华虎二人尤为气闷。 “曹淳,双脚撑住马镫,适当拉紧缰绳……身体不要倾斜,不要向左右倾斜,你又不拐方向……放缰绳!放缰绳,你再拉马要倒了……我又不是叫你放掉缰绳,适当拉紧缰绳,这句话你是哪个字听不懂啊?” 看着曹淳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几次险些被甩落马背,蒙虎越看越着急。 而此时,曹淳心中亦在破口大骂,他倒是不介意被蒙虎骂上两句,毕竟他已经很了解这厮,知道这家伙没什么坏心眼,火气来的快,去得也快,问题是蒙虎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老师,听听他所讲述的那些话,有点屁用么? 在不远处,被华虎教导的蔡成,亦是类似的处境。 而就在曹淳、蔡成二人一边暗骂蒙虎、华虎二人并非是一个好的老师时,忽听远处的吕闻惊呼道:“我、我会骑马了……” “唔?” “什么?” 蒙虎、华虎、曹淳、蔡成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震惊地看到吕闻正驾驭着战马缓缓地行走着,虽然很慢,但是很稳。 “这就叫会骑马了?” 在不远处,穆武轻笑着说道:“还差的远呢!……什么时候你可以做到在飞奔的战马背上开弓,你就算是会骑马了。” “在飞奔的战马上开弓?这种事办得到呢?”在穆武的教导下,吕闻一边勒住缰绳,一边惊疑地问道。 “嘿!” 穆武轻笑一声,也不解释,随便向身边一名魏武卒要了一把弩具,旋即翻身上了另外一匹马,在飞奔的途中朝着经过的树木射出弩矢,果然正中那棵树。 “……” 在场的魏卒们,无不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尤其是吕闻,只有坐过马背上的人,才知道想要在马背上稳定身形究竟有多么困难,而穆武却能做到在飞奔上的战马背上射箭,而不至于被战马甩下来。 『原来这小子是真的有真才实学啊……』 待穆武回到面前后,吕闻心下诧异地想道。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眼前这位旅帅总是时而在他面前嘿嘿傻笑,做梦想要赶超其两名同伴,即蒙虎与华虎,由于次数过多,以至于吕闻总觉得自己这位旅帅不靠谱,直到今日他这才真正改观。 “做到我这样,你就算是一个合格的骑兵了。” 驾驭着战马来到吕闻跟前,穆武平静说道。 “喏!”吕闻的语气中罕见地带上了几许尊敬。 “不用着急,事实上你也做得很出色了,至少……” 说着,穆武瞥了一眼蒙虎与华虎二人,笑眯眯地说道:“阿虎,华虎,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吕闻马上就可以尝试驭马奔驰了……” 『这小子……怎么这么讨嫌呢?』 看着穆武脸上那竭力掩饰的得意之色,蒙虎与华虎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各自拉着自己麾下的兵卒离开。 而在更远的地方,窦兴、魏青、唐直、焦革等军司马们,亦站在一起远远观望着骑兵的操练。 良久,窦兴皱着眉头说道:“总感觉,不太可靠……这骑兵,是赵国那边的造物吧?我倒不是很了解,唐直、焦革,你二人驻军的地方离赵国较近,对赵国的骑兵应该是最了解的,你二人说说看,这骑兵……有用么?” “在我看来没什么大用。”唐直很直白地说道。 他此前是驻军在魏国邺城的军司马,过去十年里多次与赵国的边境驻防军队交过手,期间也碰到过赵国的骑兵,但凭以往的印象,这种骑兵就只有“跑得快”这一个优势。 论近战,骑兵被步卒暴打,一名手持长戈的步卒,就能轻松将一名飞驰而来的骑兵戳下马,几无威胁。 而论远程,弩兵的弩具射击距离更远。 至于冲锋陷阵,骑兵更是远远不如战车兵。 唐直实在想不出那种软趴趴的骑兵能有什么作用——唔,用来监视秦军队的动向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大概也只有用来监视秦军这一个用途了吧。”他耸耸肩说道。 “这就足够了。” 魏青笑着说道:“咱们当下最大的问题,不就是追踪不到秦军的动向么?倘若这支骑兵能随时向大军禀报秦军的一举一动,那就帮上大忙了。……比战车跑得快,这也是一个优势嘛。” 在旁,军司马费恢颇有些疑问地插嘴道:“话虽如此,不过我感觉师帅对这支骑兵的期望,似乎并非仅仅只是叫这些人监视秦军的动向,相信你们也听到了,师帅曾说叫蒙虎那小子拿秦军练兵……不知是怎么个练兵法。” 听了这话,诸将的表情都难免有些奇怪。 别看魏军的士卒们一个个丝毫不将秦军放在眼里,但他们这些军司马却很清楚,目前流窜到韩国境内的那股秦军,实力颇为强劲,那这等勇悍的秦军练兵? 诸位军司马很怀疑这一千余所谓的骑兵,到最后还能剩下几个。 “……虽然是蒙师帅的意思,但我还是感觉这些骑兵不靠谱,不行,我得找蒙师帅谈谈,我可不敢将击破秦军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帮不知所谓的骑兵身上……” 摇了摇头,窦兴径直蒙仲。 他并不介意蒙仲搜集军中所有的战马用来打造一支骑兵,以至于日后连他们这些军司马都只能徒步赶路,毕竟在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窦兴等人也逐渐接纳了蒙仲,对后者有一定的包容。 但是,窦兴等人不希望蒙仲将击破秦军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些软趴趴的骑兵身上。 这也难怪,毕竟骑兵暂时还未在中原展露头角、打响名气。 但蒙仲知道,骑兵终将取代战车,成为平地上的王者。 章节目录 第254章 应势而生,魏国骑兵(三) “师帅。” 正当蒙仲观望着远处蒙虎等人训练骑兵的过程时,军司马窦兴走到了他身边,低声说道:“师帅,请借一步说话。” 蒙仲看了一眼窦兴,倒也没多说什么,便与窦兴一同走到人群外,旋即问后者道:“不知窦司马要与在下说些什么?” “是这样的,师帅。”窦兴抱了抱拳,正色说道:“在下对于赵国的骑兵,亦有所耳闻,晓得它来去无踪,擅长追踪敌军的去向,但奈何骑兵过于脆弱,在下以为,恐怕并非是牵制秦军的最佳……策略。” 说着,他见蒙仲没有打断的意思,便顺势提出了他的建议:“在下建议,不如分兵,令各军司马独自率军追踪魏军的踪迹,一旦途中发现秦军的踪迹,则立刻尾衔,一边咬住敌军,一边向其余司马汇报,使大军重新汇合……” 此时蒙仲还在琢磨窦兴那句“骑兵过于脆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必须得承认,现如今的骑兵,确实是脆弱的,因为它欠缺了太多的东西,不过即便如此,也并非其他兵种可以随意揉捏的。 但很显然,似窦兴等军司马,却对骑兵缺乏信心。 说实话,这得怪赵国,怪赵国将最精锐的骑兵部署在北方边境一带,用于抗击胡人、娄烦等异族。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真正的原因在于,草原上的战争,它与中原战争存在有差异。 草原上的战争,是没有“城池”这种存在的,原因在于游牧民族时常在草原迁居,从一片草原到另外一片草原,固定无法移动的城池,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正因为彼此都没有城池作为保护,因此,草原上的战争以运动战为主,谁能找到对方的“部落营地”并率先给予偷袭打击,谁就能占据上风。 正因为如此,胡人骑兵的作战方式才会趋向于运动战,频繁以一支十几人、几十人的许多小股部队出动,在广阔的草原上猎杀对方的战士,直到发现敌方的部落营地,然后再聚集起来发动猛攻。 但中原不同,中原有城池,城池里有驻防军,一旦得知敌军来犯,守方关闭城门,小股军队的袭击基本上是不具备什么威胁的,唯有大股军队的强行攻城——纵使出现动辄数万、几十万军队的野外对决,那也是以攻陷城池为主要目的。 正因为如此,中原趋向于大股集中兵力的战争。 再说赵国的骑兵,赵国并非没有尝试过将骑兵用于中原战场,事实上他们早已尝试过,只是效果并不佳而已,其关键原因在于,目前的骑兵尚不具备战术打击能力——中原的最强战术兵种是战车,骑兵拿什么跟战车打? 同样四匹马,这边一辆战车、三名士卒,那边四名骑兵,在彼此冲锋的时候,这边三名士卒一人驾车,其余两人或用丈半的长戈戳击接近的骑兵,或用弩具射击,而那边四名骑兵,却继续伏身在马背上,才能防止被奔驰的战马甩下马——这还打什么?根本没机会出手好么? 还是说像草原胡骑那样用弓、用短刃? 方才就说过,能在马背上开弓的骑兵,最起码是十年以上的老骑兵,这些人个个都是草原上的勇士,哪是短时间就能练就的?至于用短刃,短刃在中原战场上根本机会作为突袭武器使用,中原的突袭性武器是长达一丈半的长戈,隔着一匹马的距离将你刺于马下,你怎么拿短刃对抗? 因此,不奇怪赵国的骑兵在中原战场这边反而碰了壁,甚至还让中原的士卒留下了“骑兵羸弱”的印象。 其原因就在于赵国这边暂时还未理顺「如何在中原内战中使用骑兵」这个问题,一旦他们想通了,蒙仲相信赵国的骑兵必定将从此名扬天下。 毕竟,若说得好听,骑兵是平地王者;若说得难听,骑兵就是平地上的无赖:你退他进,你进他退,你驻军他骚扰、你行军他偷袭,更恼恨的是,纵使你派出战车队也追不上。 碰到运用这种战术的骑兵,相信最冷静的人恐怕都会被气到肝疼,却也无可奈何。 可惜这些道理,虽然蒙仲自己明白,但他无法强迫窦兴等人都去相信。 “分兵……我想秦军目前最希望的,就是咱们分兵。” 摇了摇头,蒙仲向窦兴解释道:“窦司马,你我都知道,秦军并不弱,此刻五万秦军,仍具备着在我六万魏军面前扭转胜败的力量,但为何秦军屡屡退让?原因就在于咱们团结,咱们这支六万人的军队,牢牢攥紧了拳头。” 他举起双手,攥紧拳头比划了几下,同时口中又说道:“拳头对拳头,秦军畏惧我军,因为他们的拳头没有咱们硬,要是硬碰硬,咱们可以连他们手上的骨头都砸碎。但若是分兵,就好比咱们这只拳头张开,看上去好似能包住对方的拳头?其实不然,你得考虑到他们的拳头是否会直击咱们的手指,用手指硬碰对方的拳头,你也知道是什么下场。”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窦司马,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在率领一军单独行动的时候,你会尽量避免与秦军开战。但秦军不会,我若是对面那个姓白的秦将,只要你敢放松拳头张开五指,我会一个一个用拳头把你五根手指都砸断。被砸断一根手指,你挥拳的力道就弱了三分了;被砸断两根手指,你怕是连拳头都握不紧了,即便到时候你再将剩下的几根手指攥紧,对方也不会再畏惧了。” “……” 听蒙仲用如此浅显的道理讲述他魏军与秦军目前的战况,窦兴被说得哑口无言。 虽然他起初自认为自己那分兵的战术并不坏,但在听了蒙仲的话后,他却再没有那份自信——就像蒙仲说的,你不去找秦军硬拼,可秦军会来找你啊,只要砸断两根手指他们就赢定了,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来找你? 见窦兴默然不语,蒙仲接着说道:“是故,咱们仍然得攥着拳头,只要咱们仍攥着拳头,秦军是不敢来找咱们的,至于那支骑兵,他们可以视为咱们的耳目,可以助咱们看清楚秦军的方位,一旦看清楚、听清楚了,咱们就能挥拳了,一拳将对方击败。……一战而定!” 窦兴仔细思忖着蒙仲的话,良久徐徐点了点头。 他被蒙仲所说的道理以及所列举的例子说服了,心服口服。 正在这时,蒙仲身边的近卫荣蚠低声提醒道:“师帅,那位公仲先生来了。” 蒙仲闻言顺着荣蚠的视线转头一瞧,便正好瞧见公仲侈带着几名韩卒走向这边,他当即带着窦兴迎了上前:“公仲先生。” “蒙师帅。”公仲侈亦笑着回了礼,旋即口中笑道:“方才,在下收到了国相的来信,国相在信中言道,他已准备了一批粮草供应给贵军,在信件送出的时候,运粮的队伍也已出发,在下估算了一下,大概明日就可以抵达此地。” “这么快?……多谢公仲国相,多谢公仲先生。” 蒙仲抱拳感谢道。 “哪里,贵军为援助我韩国而来,我韩国供应粮草是应该的……另外,国相还在信中言及,若是蒙师帅还有什么所需,不妨直接开口,我韩国上下将不遗余力协助贵军,毕竟,这场仗的胜败,与我韩国的兴亡息息相关……” 在公仲侈说这话的时候,远处那些正在尝试骑乘战马的魏卒传来了一些声响,使得这位公仲先生忍不住将目光瞥向了远处,见有许多魏卒正在尝试骑乘战马,他眼眸中闪过几许惊讶。 『另外所需……么?』 蒙仲亦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些魏卒,在犹豫了一下,后者脸皮说道:“公仲先生,在下不擅客套……既然公仲先生让我开口,那在下就不客套了。……我尝听闻「天下劲弩皆出自韩」,眼下我正准备组建一支骑兵,想让他们以弩作为打击秦军的手段,奈何我军的弩具损坏过多,且弩矢也即将耗尽,不知贵国能否供应一批弩与矢?” “哦。”公仲侈捋了捋胡须问道:“蒙师帅想要多少?” 不得不说蒙仲的脸皮还是薄,闻言不禁有些尴尬,不知该说出什么样的数目较为合适。 仿佛是看穿了蒙仲的心思,公仲侈微微一笑,又问道:“这么问吧,蒙师帅这些……骑兵,人数几何?” “一千骑。” “一千骑么。”公仲侈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点头说道:“没问题,那就一千具劲弩吧,另外再给蒙师帅五万支弩矢,我想应该能用一段时日了。” “五万支?”蒙仲的脸上浮现几许惊诧,要知道五万支弩箭可不是小数目。 当然,他最最惊讶的,还是公仲侈那句“暂时”,就仿佛无论他魏军消耗多少弩箭,韩国都能备齐。 『……不愧是以强弩之利抗拒秦国的国家。』 蒙仲心中暗暗感慨道。 闲聊了几句后,公仲侈便告辞离去了,回其营寨写信将蒙仲的要求告知新郑。 待等到次日晌午,公仲侈再次来到了魏军的驻地,同时抵达的,还有从新郑押运而来的粮草,这些粮草极大缓解了魏军对于粮草的迫切需求。 派军司马费恢负责与那支韩军交割粮草,蒙仲将公仲侈请到了自己的帅所——即荣蚠等近卫们用树枝与茅草搭建的一个窝棚。 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了一下这所谓的帅所,公仲侈笑着对蒙仲说道:“国相的回覆,我已收到,新郑那边已在筹备一千具劲弩与五万支弩矢之事,最多三日,便会运到此地交割给蒙师帅。” “多谢。”蒙仲抱拳感激道。 见此,公仲侈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蒙师帅这是说得哪里话,是我韩国得感谢贵方才是。对了……” 他稍稍一顿,在斟酌了一下用词后,微笑说道:“国相在信中还言及,若是蒙师帅有空的话,他希望蒙师帅能造访新郑,让叫国相能一尽地主之谊。” 『公仲珉想见我?』 蒙仲微微一愣,旋即开口问道:“这个……眼下?” 公仲侈一见连忙摆手说道:“蒙师帅莫要误会,国相只是纯粹希望能结交像蒙师帅这般年轻有为的贤才……只要蒙师帅不嫌弃,几时赴约都可以。” “这样的话……” 蒙仲稍稍思考的一下,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且等在下先将那股秦军击溃,可好?” “哈哈哈,当然。” 公仲侈笑着点点头,继而又称赞了一番。 不得不说,这次连荣蚠都看出来了,以至于在公仲侈告辞离去后,荣蚠笑着对蒙仲打趣道:“没想到师帅到韩国仅短短时日,竟将成为韩相的座上宾……” 蒙仲笑着摇了摇头,心中立刻就想到了公仲侈。 他猜测,韩国的国相公仲珉想见他,肯定与公仲侈脱不开关系…… 不知什么缘故,公仲侈非但对他非常客气,还在暗中帮助他。 如今的他,可不像初至赵国时的那会儿,一千具劲弩、五万支弩箭,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纵使他魏军此番是为援助韩国而来,但韩国其实仍没有任何理由白白将这些军备赠予他魏军——看看公孙喜对韩国的态度就能明白,魏韩两国的关系,早已远不如当初。 『……』 思忖半响仍猜不到公仲侈刻意想要结交他的目的,蒙仲只能暂时将这个疑问埋在心底。 毕竟据他观察,公仲侈对他并无恶意,最多就是有其个人的目的——就算他不问,待时机合适,对方也迟早会主动揭破此事的。 『算了,先集中思绪,想办法击破秦军吧!』 蒙仲暗自告诫自己,想在魏国立足,想成为河东守,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漂亮的击败对面的秦军。 似这般,魏军原地驻扎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新郑那边果然送来了一千具劲弩与五万支弩箭,蒙仲将这些军备都交给了蒙虎、华虎、穆武他们三人的一千名骑兵——其实算下来,每名骑兵分到的弩矢,也就五十支而已。 但考虑到在一场攻城战中,平均一名弩手最多也就射个十来支弩矢,五十支弩矢,也足够他们挥霍一阵子了。 是的,挥霍! 蒙仲知道,优秀的骑兵,随身携带五十支弩箭就能猎杀二十余名敌卒甚至更多,倘若再考虑反复利用弩矢的可能性,杀敌的数量则更加难以估测,但是对于那一千名骑兵,他并不要求他们做到这一点,纯粹就是拿这些弩箭去“喂”,生生使这些骑兵喂出在马背上射箭的手感——熟能生巧,这是唯一、也是最快的办法。 五月初三,一千名骑兵的选拔已经基本上完成了,有幸能成为骑兵的,基本上都已经能做到策马飞奔而不被甩落马下。 不得不说,这全仗蒙仲那简陋的“双边马镫”,否则似这种新卒,哪怕这些人个个都是魏武卒出身,也难以在短短数日内掌握这项最基本的骑术。 可能在赵国骑兵与胡人骑兵眼里,这些魏国骑兵只不过是活靶子,但对于这场仗来说,蒙仲认为他们已经可以出动了。 他将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召到自己的帅所,向三者叮嘱了一些要事:以监视秦军动向最为优先,其次锻炼骑兵,再次猎杀秦军。 蒙虎、华虎、穆武三人都信誓旦旦地做出了保证。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蒙虎提出了一个建议:“咱们这支骑兵,应该是魏国的第一支骑兵吧?我觉得,咱们应该想一个威风点的旗号。……唔,就叫‘虎骑’吧!我觉得这名字很威风。” 『这纯粹就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吧?』 蒙仲翻了翻白眼,也懒得理会。 而在旁,华虎在听到这话后不干了,面色不渝地说道:“你这家伙!凭什么就叫虎……唔,这名字其实还不错。” 原来,说了半截的他,这才想起他自己名叫虎,自然不会再反驳蒙虎的提议。 可怜穆武还没反应过来,蒙虎与华虎二人都已经达成了协议,将这支新骑兵命名为“虎骑”。 两票对一票,穆武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出局了。 更可恶的是,蒙虎与华虎二人在达成协议后,还故意彼此握了握拳,充满恶意的转头看着穆武嘿嘿冷笑,显然是在报复穆武前两日在训练骑兵时对他俩的嘲讽,气得穆武嘴角一阵抽搐。 最后还是蒙仲看不过眼了,没好气地呵斥道:“我不管你们到底叫虎骑还是叫武骑,赶紧给我率领骑兵出发!” “虎骑!” “虎骑!” “武骑!” “去你的!”x2 在骂骂咧咧中,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各自召集麾下的骑兵离开了。 至于他们剩下的那些兵卒,即被刷下来的约六百名士卒,蒙仲则将他们划入了武婴的麾下——这位老大哥老成持重,在一干弟兄们当中,蒙仲自认为是最可靠的。 鉴于是效仿赵国骑兵、效仿胡人骑兵的骑兵战术,小股骑兵更具优势,因此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一起离开魏军的驻营后不久,就在郊野分别了。 就跟以往那样,华虎叫嚣着这次要比蒙虎斩获更多的秦军首级,蒙虎浑不在意地嘿嘿怪笑,而穆武则暗自憋着劲,要在这次杀死比蒙虎、华虎二人更多的军卒,好好气一气这两个混蛋——最好还能将虎骑改名为武骑。 武骑不一样很威风么?穆武觉得这个名字最好。 “想嬴我?做梦,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猛士的男人啊!” 目送着华虎、穆武二人率军离开,蒙虎在曹淳面前哈哈大笑着贬低着他那两位弟兄,看得曹淳暗暗摇头。 为了阻止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继续大放厥词,曹淳小心地策马上前,问道:“旅帅,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听闻此言,蒙虎笑嘻嘻地说道:“去荥阳!” “荥阳?”曹淳吃了一惊,表情有些古怪。 这会儿就直奔荥阳? 仿佛是看穿了曹淳的心思,蒙虎嘿嘿笑道:“秦军在荥阳,咱们当然直奔荥阳,你以为华虎、穆武那两个家伙不是?” “那你们三人分开有什么意义?”曹淳表情古怪地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蒙虎少有的正色说道:“这骑兵,就跟狼群一样,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就像群狼绝不会全部在人前,肯定会有几个狼崽子从你背后发动偷袭,这样才更具威胁……” 『原来如此!』 曹淳恍然地点了点头,心中对蒙虎稍有改变:这位不正经的旅帅,其实也有靠谱的时候嘛。 他正想着,忽见蒙虎神色凝重地从嘴里迸出“等等”两个字。 他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 只见蒙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靑虚虚的胡须,饶有兴致地喃喃说道:“若是拿狼群作比,那我岂不就是狼王了?狼王……嘿嘿嘿。” “……” 强忍着一剑鞘将这个家伙砸下马的冲动,曹淳长长吐了口气,指向荥阳方向,沉声说道:“旅帅有令,直奔荥阳!” “喏!” 三百余骑兵齐声应和,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麾下的战马,徐徐朝着荥阳方向而去。 然而事实上,白起此时并不在荥阳,而是在荥阳西南约一百二十里处的「阳城」城外,正率领秦军进攻眼前那座城池。 虽然阳城的守军已有了防备,此次并未被秦军偷袭,但考虑到韩国国内的守军人数明显不足,以至于此刻阳城在秦军的猛攻下岌岌可危。 “白帅,看这情形,大概黄昏前,咱们就能攻入这座城池了。” 军中大将季泓笑着对白起说道。 “唔。” 白起带着几分笑意点点头,旋即又正色地说道:“不过不可以大意。……姓蒙的那个家伙,其麾下魏军这会儿多半已在荥阳了,两日之内,他必然率军至此,我军必须在此之前渡过「颍水」,唔,接下来就去「单狐」吧……” 季泓闻言笑着说道:“想来魏军此刻已气急败坏……” “那样最好。”白起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说道:“那有机会令其……一战而覆!” 正说着,忽然远处有几名士卒急匆匆地奔来,附耳对白起说了几句。 “什么?”白起闻言面色微变。 见此,季泓不解问道:“怎么了,白帅?” 只见白起凝视着眼前那座城池,皱着眉头说道:“留在荥阳一带的细作送来了消息,说魏军的主力,迟迟未曾前往荥阳……” 季泓愣了愣,旋即轻笑着说道:“看来魏军那边也看出来了……可纵使看出来他们又能如何呢?白帅?” “不对劲,不对劲……” 没有理会季泓,白起皱着眉头喃喃说道:“那个姓蒙的家伙,绝没有那么简单,他既然已识破我的意图,就绝不会什么都不做地枯等几日……要来了,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啊?”季泓满脸不解。 可能是白起也解释不清楚心中的预感,他徐徐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快!叫士卒们再加快攻城!” “喏!” 身边的传令令抱拳应命,纷纷前往传令。 而此时,白起则转身看着身背后。 半响,他舔了舔嘴唇,眼眸中隐隐浮现几分兴奋。 章节目录 第255章 追踪 魏军主力目前的驻营,距离荥阳大概约百余里的样子,倘若是以魏武卒的急行军模式,甚至可以在半日内抵达。 当然,能做到并不代表魏军敢这么做,至少蒙仲不敢,他怕被对面的秦军趁机按在地上暴揍,毕竟纵使是魏武卒,在一般急行军过后也必定是精疲力尽,因此盲目地急行军,等于将致命的破绽白白送到秦军面前。 不过似这般百余里的距离,让骑兵在一日内抵达,这倒是颇显轻松。 这不,纵使是蒙虎麾下那批刚刚转型为骑兵的新卒,他们亦在经过约八个时辰的赶路后,便抵达了荥阳一带。 然而让蒙虎感到奇怪的是,待等他们进入荥阳县境内后,沿途竟没有发现什么秦军士卒的踪迹,就仿佛秦军早已不在此地。 片刻后,有他麾下的先行哨骑将送来了消息,那都是一些在骑术方面进步较快的魏卒,基本上已能做到策马飞奔,至少逃命是没有什么问题。 “回禀旅帅,荥阳城上不见秦军踪迹,亦几无秦军的旗帜,不知是何缘故。” “不会是又跑了吧?”蒙虎面色怏怏地嘀咕着。 在旁,副将曹淳低声说道:“既然来了,索性就到荥阳看看究竟吧,倘若秦军果真又一次提前撤离,咱们也能从城内的韩人口中打听一下秦军撤离的方向。” “唔。” 蒙虎点点头,率领着拢共三百余名骑兵,徐徐朝着荥阳城靠近。 待等临近荥阳城一瞧,果然如那些先行哨骑所言,荥阳的城墙上瞧不见任何士卒,无论是韩军士卒还是秦军士卒。 至于城门,则是紧紧关闭着。 “小心埋伏。”曹淳低声对蒙虎说道:“不若派几名……” 他的本意是想让几名骑兵去喊门,结果还没等他说完,就见蒙虎已策马朝着城门口去,他只能在对麾下骑兵们下达“原地待命”的命令后,紧跟蒙虎而去。 眨眼工夫,蒙虎、曹淳一行约十几骑,已徐徐策马来到城门下,只见他冲着城门楼叫嚷道:“喂,城上还有人么?开城门!” 连喊几声不见回应,蒙虎有些恼了,不客气地呵斥道:“我晓得城上有人,我方才就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窥视,立刻给我开门!” 话音刚落,城门楼上果真冒出几个脑袋,那几人朝着蒙虎等人一脸胆怯的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眼瞎么?没瞧见我军的旗帜?” 蒙虎没好气地指了指身背后那三百余名骑兵,其中不乏有骑卒举着「魏」字军旗。 “魏、魏军?你们是魏军么?” 城上那几个人的喊声中,逐渐出现了几许喜悦。 “是,快开城门!”蒙虎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是是……” 片刻后,城门缓缓敞开,约有六七名手持兵器的男子犹豫再三地走了出来。 仔细观察这六七名手持兵器的男子,只见他们有老有少,年长的发须皆已斑白,而年轻的,目测可能才十四五岁,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一看都知道并非行伍出身——那唯唯诺诺的样子,纵使身穿甲胄亦看得出来只是一帮平民。 “……” 与曹淳交换了一个眼神,蒙虎皱着眉头问道:“你们……是本地人?” “是、是的。”最年长的男子连连点头,示好地说道:“我等皆是城里的人……” “守城的士卒呢?” “都死了……” “都死了?” 蒙虎皱了皱眉。 他还得记得他们大军上次,也就是近十日前经过荥阳的时候,荥阳城内还有些侥幸存活的韩军士卒,数量不多,大概两百余人左右,而今日再回到此地,城内的兵卒竟已全部丧生? “是秦人,贵军走后不久,可恨的秦国军队又杀了回来……” 在蒙虎提出疑问后,那名年长的平民一脸恨意的解释道,向蒙虎、曹淳等人解释前几日荥阳城遭到的第二波攻势,说白了,即秦军杀了个回马枪,趁魏军向新郑出发后,荥阳守备薄弱,再次袭击了荥阳城,且又一次在城内屠杀抢掠。 “这帮秦人,还真不是什么东西……” 嘀咕了一句,蒙虎皱眉问道:“那现如今呢?秦军又撤离了?” “是的。”年老的平民点点头,指着南面说道:“有人看到那些秦人朝着南边去了。” “南边?”蒙虎嘀咕着回头瞧了一眼,而曹淳则立刻从怀中取出行军图,在仔细看了几眼后对蒙虎说道:“荥阳往南并无大县,倒是西南方向……宅阳就在那里。” 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即将日落,又说道:“不如今日就在城内歇息,明日再启程前往宅阳?” 蒙虎点点头,便率领三百余名骑兵徐徐进驻荥阳。 然而刚进城,魏军骑兵们就感到到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只见城内的街道上遍地都是血迹,墙角巷口尸骸堆积,有守城的士卒,有城内的妇孺,有老人,也有孩童,整座城内的街道上空荡荡的,隐约可以听到压抑的悲泣声。 而随着蒙虎等人深入城内,他们仿佛能感觉一双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不知从何处窥视着他们。 “郁郁——” 蒙虎立刻勒住了缰绳,缩了缩脖子,表情古怪地说道:“我忽然觉得,咱们还是夜宿荒野吧……” 从旁,曹淳与一些魏军骑兵闻言亦是连连点头,他们都觉得此刻荥阳城内的气氛太可怕了,让他们感觉有点毛骨悚然,尤其是那刻意压制的、不知从哪传来的女子的悲泣声。 沿着原路回到城外后,蒙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旋即,他转头对曹淳说道:“立刻派人通知大军,告诉大军,秦军已从荥阳撤离,往南而去,而我军将尾衔追击,请大军派军队收复荥阳吧。……转告蒙师帅,这次希望稍微留点守城的军队吧,说到底,终归是咱们将这股秦军逼向这边的……” 曹淳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蒙虎,点了点头:“喏!” 随后,在一行三百余骑兵径直前往宅阳的途中,曹淳时不时关注着蒙虎的神色。 在他的印象中,蒙虎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没啥正行,但这会儿,蒙虎的态度却很凝重,甚至眼眸中带着几许肃杀之气。 『是被秦军的滥杀激怒了么?看不出来,这小子原来是个很正直的人么……』 心中暗想之余,曹淳试探道:“旅帅是因为秦军屠杀韩人而动怒么?” “呵。”蒙虎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目光直视着前方,眼神中带着几分杀意。 见此,曹淳也就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就他而言,他倒是对「秦军屠戳韩国平民」这种事看得很开,毕竟当世的各国军队,又有多少没有做过这种勾当呢?在这种各国纷战的乱世,军卒屠杀平民、抢掠钱粮,司空见惯。 当晚入夜后,约戌时前后,蒙虎一行三百余骑,堪堪抵达了宅阳。 凑近宅阳一瞧,宅阳城墙上昏暗一片,但隐约仍能看到城上有些例行巡逻的士卒。 “秦卒?”曹淳小声嘀咕道。 “不,是韩卒。” 蒙虎摇摇头说道:“倘若秦军还驻军在城内,城外必有秦军的斥候,但迄今为止我军并未碰到,可见秦军的主力并不在此……我猜测,秦军并未二度偷袭宅阳。”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下令道:“不管怎样,今晚就在这片树林歇息,待天亮后再说。” “唔。”曹淳点点头。 次日天明,曹淳便派人凑近宅阳去窥视,果然发现宅阳城上仍竖立着「韩」字旗帜。 见此,他便派骑卒与城内的韩国守军取得了联系。 正如蒙虎昨晚判断的那般,秦军并未偷袭宅阳。 他立刻将这件事禀告蒙虎:“旅帅,据宅阳城内的韩军士卒所言,前两日确实有秦军经过此地,但不知为何并未强攻宅阳……” “哼!”蒙虎闻言撇撇嘴说道:“这股秦军确实狡猾地很,他们之所以不二度强攻宅阳,只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而已……他们知道,待我方得知其二度偷袭荥阳后,立即便会联想到宅阳,因此秦军故意不攻宅阳……” “是这样么?”曹淳有些惊诧,旋即忍不住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一眼蒙虎。 这小子,心思原本是如此缜密的么? 蒙虎没有注意曹淳的异样目光,在撇撇嘴表示对秦军的不屑后,便问道:“宅阳有没有说秦军往哪去了?” “往南去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行军图,指着行军图上的城池标记说道:“我已派人询问过宅阳的守军,据他们所言,宅阳往南,「阳城」是一座较大的城邑,在下认为,这座城池符合秦军试图削弱韩国的打击目标。” “唔,那就去阳城。对了,派两个骑兵向大军传讯,汇报秦军与我军的动向。” “喏!” 当日,在军中骑兵简单用了些干粮后,蒙虎便率领着这三百余名骑兵直奔阳城。 沿途,他们碰到了华虎麾下的先行哨骑,彼此交换了一下情报。 正如蒙虎所猜测的那般,华虎此前也率军前往荥阳,但他在半途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他们迟迟没有遇到秦军的斥候。 于是华虎立刻改变方向,直奔宅阳,反正他知道蒙虎、穆武二人也是直奔荥阳去了,就算他不去荥阳,也不会落下什么情报。 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华虎提前蒙虎一步抵达了阳城一带。 正午前后,蒙虎与华虎相约在阳城东南约五里处碰了面,即是在颍水上游的北岸。 虽然彼此是竞争对手,但华虎并不介意将所知的情报与蒙虎共享,他对蒙虎说道:“来迟一步,秦军已渡过了颍水。” “颍水?就是这条河么?”蒙虎皱着眉头问道。 “唔。” 华虎点点头,沉声说道:“我到阳城城内打听过,两日前,秦军强攻了这座城池,在城内抢掠了一批粮草,继而立刻横渡颍水,直奔南方……大概是往「颍汝之间」去了。” “颍汝之间?” “啊,那是我自己取的叫法,我哪晓得那里叫什么?总而言之,就是指这条颍水,还有再往南那条汝水之间的平地,秦军的主力,应该就在那里。” “……”蒙虎沉思了片刻,问道:“那边有韩国的城池么?” “有。”华虎点点头解释道:“过了这条颍水,往西是「惮狐」、「阳人」;而往东南,是禹县,唔,好似还有一座叫做「阳翟」的城池,我觉得东西两边都有可能,是故在此地等你,怎么样,你选哪边?” “西!” 蒙虎毫不犹豫地说道。 听闻此言,华虎也不奇怪,反而轻笑着说道:“巧了,我也选西!……东南方向,那就交给穆武那家伙吧,谁叫那家伙最迟呢?” 一番较量后,蒙虎与华虎留下几名骑兵在此地等候穆武,又派了几名骑兵回新郑一带将他们与秦军的动向禀告大军,然后结伴朝着「惮狐」方向而去。 仅半日后,穆武便率领着其麾下三百余骑兵抵达了阳城一带,在从蒙虎、华虎二人留下的骑兵口中得知分配结果后气地大骂两个混蛋,但没办法,骂过之后,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带着麾下骑兵往东南方向去,哪怕他也认为,秦军渡过颍水后往西的可能性最大。 为何说秦军渡河颍水后往西的可能性最大呢? 原因就在于「惮狐」往西便是伊水的上游,沿着伊水顺流而下便可抵达「新城」,说白了,秦军绕这么一圈,完全是有机会逃回主战场的。 唯一的问题是,目前韩军主帅暴鸢正在猛攻新城,若是韩军攻陷这座城池的速度比秦军撤退至新城的速度更快,那么白起就将再次遭到韩军的阻截。 五月初八,在渡过颍水且向西赶了两日路程后,蒙虎、华虎二人所率领的骑兵,终于追上了秦军。 随后,蒙虎、华虎二人再次分别,各自为战。 毕竟秦军主力有五万之众,而他俩麾下的骑兵纵使加到一起也只有六百余骑,与其联合作战,倒不如分散,四下偷袭骚扰秦军。 顺便,还能比试一下他们两支骑兵的作战能力。 “虎骑的虎,是我华虎的虎!……蔡成,走了!” 在蒙虎不以为然的表情下,华虎丢下一句狠话。 其副将蔡成耸了耸肩,朝着曾经的好友曹淳报以无可奈何的笑容:“唔……就是这样,曹淳,别手下留情哟。” “嘁!” 曹淳亦撇了撇嘴,虽然他对蒙虎、华虎二人间那幼稚的比试不以为然,但这并不表示他甘愿落后于人。 虎骑的虎字,当然是他身边的旅帅蒙虎的那个虎咯! “蔡成那家伙,最近也变得比较狂妄了,以往他的功绩一向不如我……”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曹淳暗示蒙虎道。 仿佛是听懂了曹淳的暗示,蒙虎亦笑着说道:“华虎的那家伙,亦向来是我手下败将……” 唔,这对旅帅与副将,皆颇有自信。 彼此会心一笑后,曹淳正色问蒙虎道:“旅帅,接下来有何打算?” 蒙虎思忖了片刻,罕见地正经说道:“先教你们骑兵的作战方式,走,去秦军那边溜达一圈。” “秦军那边?” 曹淳愣了愣,表情古怪地提醒道:“秦军,可是有五万之众……” “他们追不上咱们的,人数再多也是白搭。……放心,士卒们还未掌握骑兵的作战方式,我不至于会带着你们直冲秦军的驻营,咱们从最基础的学起。” “最基础?” “嗯,很简单的,就是骑着马跑到离秦军士卒一箭之地的距离,然后停下战马,朝秦军射几箭,对方派人来追了,咱们就逃;对方不派人,咱们就继续射箭,就这么简单。” “……” 曹淳将信将疑,但还是相信了蒙虎的话,跟随着蒙虎,率领三百余名骑兵徐徐靠向秦军。 而此时,白起正督促着麾下秦军正在攻打「惮狐」城。 忽然有士卒来报:“白帅,东北方向发现魏军的踪迹!” “……” 白起张了张嘴。 在那一瞬间,他被这名士卒的禀报给惊到了。 什么?魏军的踪迹? 魏军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追踪到他的大军?难道魏军是从天上飞过来的么? “……有多少兵力?”白起惊地连声音都低沉了许多。 “有两支人马,大概各两三百人,其中一支露了个面就退却了,还有一支,此刻正停驻在那个方向,窥视着我军攻城。” “唔?”听了这话,白起当即转身看向身背后,果然瞧见在远处的土坡附近,有一支数百人的军队正停驻在那里,远远地窥视着他们秦军攻打惮狐城。 而让白起感到惊讶的是,那些士卒一个个都骑乘在战马上。 “那是……骑兵么?” 在白起身旁,大将季泓亦注意到了远处的魏军,惊讶地喃喃说道。 “骑兵?那是什么?”白起不解地问季泓道。 季泓想了想解释道:“那是赵国效仿胡人而组建的军队,他们不再用战马牵拉战车,而是叫士卒们骑乘在战马上作战,称之为骑兵。”说着,他又看了几眼远处的骑兵,皱着眉头说道:“不过,我只听说赵国有骑兵,却从未听说魏国、韩国有组建什么骑兵。” “……” 皱了皱眉,白起问季泓道:“这些所谓的骑兵,作战能力如何?” “很弱。” 季泓毫不犹豫地说道:“骑兵借助马力奔走,他们的速度很快,但作战能力据我所知相当弱。……一名长戈手就能轻易杀死一名骑兵。” “原来如此……骑在战马上的斥候。” 白起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似这般理解着骑兵。 不过也是,骑兵的探查能力,确实要比两条腿奔走的斥候快得多。 『……姓蒙的,这莫非就是打算用来反制我军的手段么?叫这些骑着马的士卒来追踪我大军的动向?呵,还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你就不担心他们有来无回么?』 心中暗自冷哼一声,白起对季泓说道:“不可叫魏军肆意窥视我军的虚实,派人追击他们。……就派些战车队去吧。” “喏!” 季泓抱抱拳,当即派自己麾下的一名将领,率领一百辆战车、五百名步卒,总共约八百名秦卒,前往驱逐远处的那支骑兵。 见此,远处的蒙虎忍不住轻笑起来:“哟,咱们还没动手,对方倒是先动手了……唔,约百辆战车、五百名步卒,咱们的面子不小嘛。……走,带他们溜溜。” 说罢,他下达了全军后撤的命令。 “……” 瞥见蒙虎麾下那支骑兵徐徐撤离,白起也不在意,继续将注意力投向眼前这场仗攻城战上。 反正按照季泓的说法,一百辆战车、五百名步卒,足以对付那几百名不知所谓的骑兵。 不得不说,无论是秦将季泓,还是秦军主帅白起,他们并不清楚骑兵的真正威力,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如此自信。 用战车混搭步卒的编制去追击一支骑兵? 这怎么可能追得上! 这不,仅仅只是追赶了半个时辰,秦军追击部队中战车队,与那五百名步卒就彻底脱节了。 期间,蒙虎回头看了一眼,心下暗道可惜。 原因很简单,倘若在他的麾下的是三百名骑兵老卒,他这回儿完全可以甩掉身后的战车队,绕到后方去先对那五百名步卒射杀一波,待等战车队赶来支援时再撤,故技重施,反复几次,那五百名步卒就剩不下几个了,然后再想办法解决那一百辆战车即可。 但遗憾的是,此刻他麾下的三百余名骑兵,只不过是刚刚掌握了一些基础技术的新兵而已,因此无法达成这种高难度的战术。 不过蒙虎并不着急,因为身背后的追兵根本追不上他们,除非有哪个骑兵自己犯错,在飞奔途中被甩落马下。 而在此期间,曹淳忍不住问蒙虎道:“旅帅,咱们不是可以用弩箭攻击身背后的追兵么?为何一味地逃离?” “逃离?” 蒙虎瞅了一眼曹淳,笑着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逃离?我分明就是诱敌啊。……曹淳,骑兵最大的优势体现在距离上,此刻身背后的那些追兵,我有几十种办法击溃他们,但问题是他们眼下离其主力太近,一旦遭到我军的攻击,势必会逃回其大军当中,到时候咱们对他们也就没办法了。……因此,先要让身后的追兵与秦军主力拉开距离,一旦两者拉开了一定距离,到时候咱们就能像狩猎一样,一个个地收拾掉身背后的追兵。……相信我,我可是老骑卒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瞥了一眼身背后的追兵,压低声音正色说道:“传令士卒们,十里地,只要将这些追兵引诱到十里之外,咱们就能叫他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当真?』 看着自信满满的蒙虎,曹淳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骑兵,当真具备如此可怕的作战能力么? 章节目录 第256章 骑兵vs战车 “这帮卑鄙的混蛋,逃得真是快!” 在追逐前方那支魏国骑兵的途中,秦军将领辛郗站在战车上气急坏败地咒骂道。 他奉他秦军主帅白起的命令追击前方那支魏国骑兵,可追赶了足足一个时辰,他却始终追不上对方。 可每当他想放弃追赶时,对方那群卑鄙的家伙便又掉头回来,反过来追赶他们,并且一边骑马一边朝他们射箭,以至于截至目前,已有二十几人负伤,七八人死亡。 明明是奉命追击对方,结果连对方的衣角都还未摸到,己方却死伤三十几人,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更可恶的是,前方那群卑鄙的家伙,还时不时地停下来嘲笑他们。 每每想到此事,辛郗便觉得腹内肝火上涌。 “有胆量就停下!” 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师帅。” 有同乘一辆战车的士卒提醒道:“咱们的步卒被远远落在身后了。” “……” 辛郗有所察觉地压了压手,示意战车放缓速度。 同时,他回头瞧了一眼。 正如那名士卒所提醒的那般,他此番率领追击那群混蛋的五百名步卒,此刻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此刻还能跟上队伍的,就只有百辆战车,与这百辆战车上所乘载的士卒。 刨除已被魏卒用弩箭射死的七八具死尸,还有约三百人。 『……还要继续追击么?』 辛郗看了一眼正前方离他们仅仅只有几十丈的那群魏国混蛋,心中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这时,一支弩箭从他脸庞飞过,登时命中了他身后那辆战车上驾驭战马的秦卒,正中面门。 原来,在他们的战车放缓速度之后,前方那群魏国的骑兵亦放缓了速度,期间有大概几十名骑兵停住了战马,举起弩具朝他们射了一箭,使他们再次承受了十人左右的伤亡。 说实话,这点伤亡损失并不算什么,但关键在于那帮魏国混蛋在射中他们之后喜悦地欢呼,这听在辛郗耳中尤其刺耳——那就仿佛是对他们的嘲讽。 “一群只敢在远处放箭的弱者!” 辛郗攥着拳头大骂道。 这话传到远处的魏国骑兵耳中,后者那帮人非但丝毫不闹,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在远处叽里咕噜地笑话着他们——因为距离的关系,辛郗无法仔细辨别那些魏国骑兵究竟在做什么,但大致是在嘲笑他们,戏弄他们。 『可恶!可恶!』 连声暗自咒骂,辛郗捏成拳头的右手狠狠砸在战车前的挡板上,咬牙切齿地骂道:“追!给我追!” 听闻此言,秦方的百辆战车继续追赶前方的魏国骑兵,而后者惊呼一声,亦当即再次拨马逃走。 “很不错,士卒们已逐渐适应了对付追兵的战法。” 在队伍的侧翼,蒙虎亲眼目睹着麾下骑兵方才的种种举措,转头对副将曹淳说道。 停马、射箭,虽说这是骑兵最基础的战法,但考虑到这些魏武卒转型成为骑兵才只有六七日,能做到这种地步,蒙虎已经很满意了。 虽然在身后秦军追击他们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率领一帮悍勇不下于赵国骑兵的精锐骑士,一举将身背后的追兵击破,而不是像眼下这般,拖拖拉拉地持续着这场追击战——这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谁让这是一场教学战呢? “骑兵很弱……这是一般人对骑兵的普遍看法,认为骑兵就只有‘跑得快’这一种优势,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指了指正朝他们追来的秦军战车队,蒙虎一边利用缰绳调转马头,一边对副将曹淳说道:“跑得快,这其实是一种很厉害的才能,用兵法的话来说,即能使我方立于不败……敌军甚至追不上我等,又如何将我军击败呢?” 曹淳附和地点点头,旋即忍不住问道:“旅帅还看过兵法?” “怎么?”蒙虎作怪般地玩笑道:“以为我是从小城邑来的,就觉得我不识字,不曾看过兵法?” 曹淳自然看得出蒙虎这是在开玩笑,于是顺着话玩笑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在下感觉旅帅的性格,多半按耐不住心性仔细观阅兵法……” “呃……” 听了这话,蒙虎不觉有些语塞。 毕竟事实上,他确实讨厌看书,明明他两位族兄弟蒙仲、蒙遂皆是博览群书,而他却对此不感兴趣,几年下来连一部《吴孙子(孙子兵法)》都没读完,更别说《司马法》、《吴子》、《齐孙子(孙膑兵法)》等其余兵法。 “我比较相信我的直觉。” 蒙虎用颇为认真的表情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曹淳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蒙虎。 这让蒙虎感觉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说道:“好了,差不多也拉开十里距离了,该是时候对付这些战车卒了……” 听闻此言,曹淳脸上露出几许兴趣,他很好奇蒙虎准备用什么方式来对付身背后的秦国战车队。 别看他们方才一路上仿佛都占据上风,时不时地停马朝身背后的追兵射出一波箭矢,还嘲笑对方,但曹淳很清楚,他们这些骑兵其实是很弱的,论正面交锋,根本不是身后百辆战车的对手。 可能仅仅只是一波彼此间的冲锋,他们三百余名骑兵就要折损一半的士卒,而对方的伤亡,恐怕是微乎其微。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旅帅,竟说要率领这样一支羸弱的骑兵,全歼身背后那支战车队? 不得不说,曹淳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怀疑。 而这时,他就听到蒙虎笑着说道:“就是那里了,那里很合适……” 曹淳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蒙虎正抬手指着远处的一片树林。 “传令下去,进林子,叫士卒们都注意点脚下,莫使战马被绊倒了。” 在蒙虎下达了命令后,他麾下三百余骑兵很快就拐进了前方的那片树林。 或许有人会说,骑兵不是不适合在树林这种地形作战么? 其实不然,骑兵不宜进树林,那只是考虑到树林里可能会有步卒的埋伏,毕竟相比较步卒,骑兵确实不适合在树林地形作战,但问题是,身背后的秦军战车更不适合在树林中作战——倘若树林内树木的间距密集些,那些战车干脆连林子都进不去,谈何作战杀敌? 『唔?这帮卑鄙的混蛋进树林了?』 远远地,处在后方的秦将辛郗瞧见那帮卑鄙的魏国骑兵逐一进入前方的树林,便立刻压了压手,示意麾下的战车队放缓了追击的速度。 虽说辛郗乃秦国的平民出身,也没看过什么兵法,但他多多少少也知道「逢林莫入」这个道理,自古以来因为盲目追击敌军,结果误入树林遭到敌军伏击的例子,举不胜举。 当然,更要紧的是,这片林子内的树林生长地颇为紧密,骑兵们倒是还可以自由出入,但庞大的战车,这就非常勉强了——进了林子可能连调头都办不到。 “师帅,敌军进了林子,是否入林追击?” 有辛郗的部将驾驭战车靠近,询问着前者。 辛郗压了压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旋即他跳下战车,朝着林子走近几步,窥视着林中的状况。 他隐隐可以看到,那帮卑鄙的魏国骑兵此刻就在林中,有的举着水囊正在喝水,而有的正在啃着干粮,见此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中不禁再次咒骂起来。 原来,今日清晨他秦军用罢早饭后便开始进攻惮狐城,待晌午前后时,那帮卑鄙的魏国骑兵来到,随后他辛郗就被秦军主帅白起命令追击、驱逐这股魏国骑兵,双方你追我逃持续了近半日,以至于此刻天色临近黄昏,只吃过一顿早饭的辛郗又饥又渴。 “噗!” 一支冷箭从林中射出,正中辛郗身侧那名秦卒的胸口。 辛郗亲眼看到那名秦卒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双手试图将刺入胸口的箭矢拔出来,可是下一息,他便睁着眼睛缓缓地倒在地上。 辛郗回头再看林中,却见在十几丈远的树后,有一名魏卒探出脑袋来,冲着他们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弩具,满脸嘲讽、挑衅之色。 “他娘的!” 辛郗气地面色涨红,但理智迫使地他冷静下来,带着其余的士卒退出了这片林子。 叫士卒们下战车入林追击? 除非辛郗昏了头才会下达这种命令——一旦战车兵下了战车,这跟步卒有什么区别? “师帅!” “帅帅。” 见辛郗退出林子,他的部将纷纷围了上来。 只见辛郗思忖了一下,说道:“叫士卒们先用些水米……” 或有部将问道:“那林中的魏卒呢?怎么办?” 『……怎么办?』 辛郗颇有些惆怅地回头看了一眼身背后的林子。 说实话,他也不知拿那群卑鄙的魏国骑兵怎么办,但就这么返回大军,他自忖又没办法向主帅覆命——追击这支魏军足足半日,结果非但没杀死一名魏卒,然而弄得自己伤亡三四十人?这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等……等步卒们赶来与我等汇合吧。” 在思忖了片刻后,辛郗不甚自信地对部将们说道:“介时,战车队围住林子,再叫步卒们入林追击,里应外合。” 听闻此言,部将们纷纷连头,毕竟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而与此同时,蒙虎与曹淳二人,亦在林中关注着林外这支秦军追击。 对对方并未追入林中,曹淳转头问蒙虎道:“旅帅,对方并未追进来,眼下我军该怎么办?” “这可真是……” 蒙虎伸手挠了挠头,颇有些气恼的说道:“那个秦将,长地不怎么样,不过还是挺谨慎的,方才我还在想,在林中不利于战车作战,倘若敢追进来的话,就在此地令他们全军覆没……可惜了。” 不过说到这里,他脸上再次浮现几许自信的笑容,笑着说道:“不过无妨,对方不敢追进来这也不是坏事。……我猜他们肯定是准备等步卒赶到后一齐对付咱们。” 说着,他附耳对曹淳说了几句,曹淳连连点头。 此时,辛郗与其麾下的战车队,也已退后至离那片树林约五十丈左右的位置,所有战车统一方向侧对着树林停驻,这样有利于在遭到林中魏军偷袭时能尽快撤离——辛郗可不清楚这片林中到底躲藏着多少魏卒。 安排妥当之后,辛郗便下令士卒们补充食物和水。 秦军的粮草,其实早在十几日前就已经竭尽了,之后的日子,秦军全靠在韩国抢掠得以存活。 比如荥阳、宅阳、郑城、阳城,秦军每攻陷一座城池,便在城内放手抢掠,一方面抢掠粮食,一方面抢掠财物——当然,抢掠财物是秦卒们自发的,只不过似白起、季泓等秦军将领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不得不说,正是放任这些秦卒肆意在被攻陷的城池内杀人、抢掠,才保证了白起麾下五万秦军至今为止仍保持有高度的士气,否则,像这样被截断归路、粮草亦耗尽的军队,军中士气早已竭尽,哪还剩下什么作战能力。 正因为如此,此刻有些秦卒正在啃食的米团上带着几丝血迹,那显然就是那些韩国平民的鲜血。 “噗噗噗——” 一连串的箭矢从林中射出,措不及防的秦卒当即有十几人中箭倒地。 听到动静,辛郗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旋即便瞧见在树林方向,有大概几十名魏国骑兵不知何时已出了林子,正举着弩具朝他们射击。 “小心箭袭!” 辛郗立刻下令所有士卒俯身在车厢内,利用战车的车厢抵挡魏军的箭袭。 忽然间,他听到一阵马嘶,旋即,立刻又响起几名秦卒惊慌失措的声音,辛郗探出头一瞧,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的魏军的弩箭射中了他们拉车的战马,使得战马因为吃痛而试图逃离,因而使得他们的阵型大乱。 好在对面的魏军全部都是弱小的骑兵,否则,若是对方也有一队战车队,此番他们必死无疑。 “咱们就没有弩具么?” 一边躲着箭矢,辛郗一边急切问道。 半响后,不远处才有他的部将低声说道:“弩具,皆被大军征集用于攻打城池了……” 听闻此言,辛郗这才想起来。 跟魏军的处境差不多——还记得魏军主力前几日接近新郑时,魏军的弩矢就已经消耗地差不多了,是故蒙仲才会请公仲侈出面向韩国讨要了一批弩具与弩箭,而秦军也差不多,虽说他们在沿途攻陷荥阳、宅阳、郑城、阳城这些城池时,亦不忘攻陷城内的仓库,抢夺仓库内的军械,但由于弩矢消耗地太快,以至于白起早已下令将军中的弩具与弩箭收集一来,装备于主力,用于攻城,比如这次攻打惮狐城。 这就导致辛郗追击魏骑的这支秦军,几乎没有弩具、弩矢——其实就算有弩具与弩矢,其实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对面的魏国骑兵就在树林旁朝他们射击,一旦韩军用弩矢反击,对方可以立刻退到林内,自有那些树木替他们抵挡秦军的弩矢。 但不管怎么说,好歹那也是一种反击的手段,总是无法射杀多少魏卒,但至少能叫他们投鼠忌器,不至于像眼下这般,被动挨打。 “咦?这些秦军似乎没有弓弩等物。” 这不,原来还抱持有几分警惕的魏国骑兵,逐渐发觉了秦军的尴尬处境,笑着将这件事告诉同泽,以至于有越来越多的魏军骑兵参与到了“射靶”的行列。 在没有远程反击手段的情况下,那些秦卒不就是一个个会动的活靶子么? “噗噗噗——” 在一波又一波的箭矢下,辛郗麾下的秦卒损失惨重。 “这帮混蛋怎么射地那么准?”辛郗俯身在车厢内暗骂着。 而事实上这并不奇怪,毕竟蒙虎麾下的这些骑兵,个个都是魏武卒转型的骑兵,虽然他们作为骑兵还经验尚浅,但对于射箭……弩是每一名魏武卒都必须掌握的战技。 “哈!我又射死一个。” “得了,我这边都三个了……” “三个了不起啊?嘿,我也三个了!” 在谈笑声中,那些魏国骑兵像射靶子般,徐徐收割着对面秦卒的性命。 虽然为此他们也消耗了许多的弩矢,但考虑到每名骑兵都携带有五十支弩箭,他们对于这种消耗毫不心疼——更何况弩箭射出去之后,还可以回收一部分。 “撤!后撤!” 见对面有越来越多的魏军骑兵朝他们射箭,辛郗权衡再三后,只能选择后撤。 没办法,战车无法进林子,重视他下令杀过去,只要对方躲入林子,他们照样拿对方毫无办法,还不如干脆撤退。 “想走?追上去!” 一见这情况,蒙虎当即下令追击。 于是乎,方才追击魏国骑兵的这些秦国战车队,如今反过来被蒙虎麾下的魏骑追击。 期间,蒙虎还在策马飞奔的途中向士卒们演示了骑射,只见他用左手拉住缰绳,向身体右侧牵拉,以此平衡身体,同时,将右手紧握的弩具架在左手手臂上,以此手臂作为弩具的支点。 至于装填弩矢,则放缓战马的速度,身体前倾,双腿夹击马腹,以免期间被战马甩下马。 在蒙虎的言传身教下,他麾下的骑兵们逐渐亦掌握了这种追击的战斗方式,时而放缓战马速度装填弩箭,时而加快战马速度,朝着前方正在逃离的战车队射击。 对于这帮魏国骑兵这堪称无赖的战术,辛郗麾下的战车队毫无办法。 终于,当队伍中的伤亡达到接近百人时,有一名辛郗的部将忍不住了,愤怒地咆哮道:“师帅,索性跟这帮混账拼了!” “……”辛郗沉思了片刻。 他不认为在平地上,那帮弱小的骑兵是他们战车队的对手。 “好!” 随着他一声令下, 驾驭战车的士卒们纷纷使战车调转方向,朝着迎面而来的魏国骑兵冲去。 但遗憾的是,迎面这些魏国骑兵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当注意到前方那些秦军战车队调转方向朝自己杀来后,蒙虎麾下的骑兵立刻停止了射箭,聚精会神驾驭战马,分别朝左右两侧拐弯。 秦军的那些战车队恨不得追上去将那些骑兵全部宰杀了,可问题是,战车的机动力远不如骑兵,这使得那帮魏国骑兵很轻松地又绕到了战车队的侧翼与背后,再次朝着他们射击。 “可恶!” “绕过去!绕过去!” “停下!那帮该死的家伙在咱们背后!” 秦卒们越来越心惊,越来越绝望。 不可否认,对面那帮魏国骑兵确实很弱,弱到他们一靠近,对方就纷纷逃离、退后,可问题是,他们根本追不上对方,哪怕是借助战车的速度,也追不上对方。 而对方,却总能绕到他们的侧翼,或者跟在他们的背后,朝着他们射击。 毫无办法! 终于,在追追逃逃走出了几里地后,辛郗麾下的战车队,就只剩下了二十几辆战车,其余的战车,不是士卒被魏骑用弩箭射死,就是战马被射毙——失去了战车的秦卒,结局自然逃不过被那些魏骑射杀。 而那些魏国骑兵,竟是一骑未损。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的战法?! 就当秦将辛郗等人对此破口大骂时,蒙虎的副将曹淳亦是暗暗心惊。 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对面百辆战车,就这么被我方杀得只剩下二十几辆战车了? 而我方却一人都未曾伤亡? 虽说这个战果跟对方并未携带弩具有直接关系,但不管怎么说,这骑兵也强得有些过分了吧? 要知道那可是一百辆战车啊! 能轻而易举就击溃一支千人军队,甚至可以扭转战场局势的百辆战车啊! 可为何在我方面前,却显得如此的弱小?我方……只是一群弱小的骑兵而已…… “骑兵……原来如此强劲。”曹淳神色恍惚地对蒙虎说道。 “啊。”蒙虎轻笑着哼了一声。 他忽然想起了他曾经在赵国的时候,当时他听说赵国组建骑兵的原因,是因为赵国的战车在胡人骑兵面前不堪一击——当时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弱小的骑兵如何能击溃强大的战车呢? 直到后来他逐渐明白了骑兵的可怕之处后,他这才意识到,看似弱小的骑兵,实际上非常强大,强大到连战车队这种在战场上堪称恐怖的对手,在他们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 “快点解决他们。” 拍了拍双手,蒙虎催促着他麾下的骑兵们:“打完收队,接下来还要去解决那五百名步卒。” “喔喔——” 麾下的骑兵们兴奋地应和着,对仅剩的那二十辆战车穷追不舍。 待等到日落黄昏时,那百辆战车就只剩下了秦将辛郗一人。 此时他同车的两名士卒也已战死,他手握缰绳驾驭着战马,神色麻木地四下环视。 在他周围,那是三百余名虎视眈眈的魏国骑兵,虽一个个神色疲惫,但眼眸中却浮现出仿佛群狼看待猎物般的眼神。 甚至还有魏卒卑劣的冲着他舔舔舌头。 “可恶……” 脸上浮现几分羞愤与愧恨,秦将辛郗朝着这些魏国骑兵展开了冲锋,口中大喊道:“一群卑鄙的魏人,有胆量就莫要只敢在远处放箭,跟我一决胜负,我乃秦军师帅辛郗……” 然而下一息,他就被蒙虎策马上前挥动长矛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嘁,秦军的师帅,也没什么嘛。” 缓缓策马上前,俯视着摔倒在地爬不起身的辛郗,蒙虎淡淡说了句,用手中的长矛刺穿了对方的胸腹。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是周围那群骑兵新丁,只懂得在战马上射射箭。 他,可是经过赵主父严格训练的老骑卒。 “收拾战场,随后歇息一阵,咱们去解决掉那五百个秦军步卒!” “喔喔!” 三百余骑兵振臂欢呼。 章节目录 第257章 骑兵vs步卒 『那群该死的车卒……』 天色临近黄昏,在一片平坦广阔的平原上,一名叫做「坦」的秦卒暗自咒骂着。 坦今年一十又九,家住蓝田县,灞水河畔,父亲在五年前已死于战场上,三年前,长兄亦死于战场。 他是家中的次子,如今家中还有年过五旬的老母,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以及兄长死后改嫁于他的嫂子。 或者说,该称为妻子? 是隔壁村里的女人,长得挺好看,也很能吃苦。 “旅帅有令,到前方的林中歇息片刻。” 正前方,有士卒前来传达旅帅的命令。 听了这话,坦身边的诸秦卒们纷纷发出了牢骚。 “总算是可以休息片刻了……” “那帮该死的车卒,真是不将我步卒当人,他们难道就不知道,咱们这帮人得靠双腿赶路么?” “那些家伙可是高高在上的‘上造’,哪会理睬咱们这些人呢?” “哈哈……” 诸秦卒们的牢骚声中,透露着他们对那些车士的不满与嘲讽,但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都羡慕着那些车士。 徒步赶路到前方的林中,坦在一棵树底下坐了下来,将手中的长戈放在一旁,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旋即神色凝重地计算着他迄今为止的军功。 按照秦国颁布的《商君法》,普通秦人——即秦国的无爵平民,只需杀敌一名敌人就能获得一级的爵位,即「公士」,这个爵位在坦的父亲时就已经得到过,当时他家中也因此得到了房屋与一百亩田地。 在秦国,用杀敌的方式提升名爵并不难,难的是维持爵位,因为想要维持爵位,就必须在战场上杀死一定数量的敌卒,因此不乏有人在一场仗后就从平民升到三级的爵位「簪袅」,但过不了多久又被降为二级的爵位「上造」,甚至是一级的「公士」,这就是因为他没能在后续的战争中,取得规定的杀敌数量。 坦兄长就是这样,前两年在秦国攻打魏国的战争中遭到失利,被降了爵,以至于坦在兄长死后继承军功,也仅仅只是一名公士。 不过在这场战争中,坦已经积累了足够升到簪袅的功绩。 甚至是四级的爵位「不更」——只要到达了这个爵位,除了仍然必须服兵役以外,他就无需服杂役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帮忙家里干农活,以及陪伴家人。 忽然,坦好似想起了什么,解下了自己背在背上的一个布囊。 布囊摊开后,只见里面装着许多韩国的布币与圜钱,有整整一小堆,还有一些碎铜,以及一个看上去有些陈旧的铜制手环。 看到这些,坦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 他拿起那只铜制的手环,脑海中立即回想起他当时从一名妇人手中抢夺这只手环的过程。 “……” 仔细看了看手环,坦并未发现手环上有什么血迹。 唔,已经用水洗过了,洗的很干净。 『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幻想着将这只手环送给家中妻子时的景象,坦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有点想念家乡了。 主要是这场仗太艰难了,虽然一度击溃了十八万魏军主力,但那些魏军很顽强,纵使在战败之后,仍凭着仅剩的一半兵力,顽强地与他们秦军作战,甚至于反过来将他们逼到了韩国。 但他秦军也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被击溃的,没有粮食,那就抢夺韩人的口粮。 “旅帅有令,速速充饥,一刻辰后继续赶路,追赶前军。” 远处又有士卒前来传令,引起周围诸秦卒们的一片哀嚎。 “还要追赶么?” “天色都暗下来了,就不能让咱们就地歇息一宿么?” “那帮该死的上造,根本不理会咱们这些步卒……” 『……』 瞥了一眼周围那些哀嚎成片的袍泽们,坦将布囊收拾好,重新背在背上,然后解下他系在腰间的另一只布囊。 将这只布囊摊开,只见里面摆放在一个拳头大的饭团,形状很不规则,上面沾着一些草木灰,以及一些暗褐色的东西。 『只剩下这一个了么?』 看着那个饭团上那暗褐色的痕迹,坦微微皱了皱眉。 他知道那是什么,那原是殷红的人血,干枯后才变成了暗褐色。 犹豫了一下,坦最终还是用手拿起了那只饭团,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缓缓咀嚼着那发硬的饭粒。 在咀嚼的过程中,他感觉到嘴里有一丝丝异常的腥味与咸味,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脑中想着家中妻子煮的豆羹。 说实话,豆羹远没有那么鲜美,但此时此刻,坦做梦都希望能喝到一口家中妻子煮的豆羹。 就这样,一会儿工夫,坦便将那只饭团全部咽下了肚,但他仍感觉意犹未尽。 然而遗憾的是,他身上已经再没有能够充饥的食物。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比周围一些秦卒幸运,至少他还有最后一个沾血的饭团,而一些秦卒,他们只能忍着饥饿。 没办法,他们在阳城抢掠的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整整五万余秦军,以至于每个人能分到的食物很少,只能勉强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该动身了吧?』 坦四下观望着。 而就在这时,又有士卒前来下令:“旅帅有令,今晚就在这片林中歇息。” “万岁!” 诸秦卒们忍不住欢呼起来,然而坦却感觉有些奇怪。 他询问不远处的袍泽道:“怎么回事?不是追赶战车队么?” “不清楚。” 那名袍泽摇摇头说道:“似乎是旅帅派出的人,还没找到战车队的行踪。……天晓得那帮上造追赶魏国的骑兵究竟追到那边去了。……总之,旅帅叫咱们歇息就歇息吧。” “哦。” 坦点点头,抱着原来背在背上的那只布囊,闭上眼睛休息。 能吃的时候就放开肚子吃,能睡的时候就抓紧时间谁,这是坦曾在军中介时的老卒教他的,但遗憾的是,那些看起来很是凶悍但为人却很和善的老卒,前一阵子在伊阙山战死了。 被魏军的士卒无情杀死。 在闭上眼睛歇息的期间,坦听到周围有袍泽们在小声议论着。 “今日那些魏国的骑兵,我怀疑是魏军的先行斥候,是来打探我军动向的……他们发现了咱们的行踪,可能过不了几日,魏军的主力就会追赶而来……” “追上来又怎么样?大不了就跟他们拼了!我听旅帅说,追赶咱们的魏军不过六万左右,而咱们也有五万人,未必没有胜算。”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没有胜算,是故咱们才逃到韩国境内……那些魏军很厉害的。” “是啊,说来也奇怪了,那些魏军明明被咱们打地惨败,可结果居然变得比之前更厉害了……难道魏军除了犀武以外,还有什么名将么?” “不清楚……但魏国应该不会有比犀武更厉害的名将了吧?” “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希望大军尽快攻下那座……惮狐城,让咱们能放手在城内抢掠一些粮食,他娘的,从昨晚起老子就没吃过什么东西,眼下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哈哈哈哈……” 随后,袍泽们的说话声越来越轻,坦亦渐渐陷入了沉睡。 在梦中,他梦到了他的妻子。 不知过了多久,坦隐隐约约听到身边传来一些惊慌失措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已经是次日的凌晨,天色大亮,不知为何周围的袍泽们有些惊慌。 “怎么回事?” 操起身边的长戈,坦亦有些紧张地说道。 “出事了。” 被他询问的袍泽满脸骇然地说道:“有旅帅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那支战车队被击溃了……不,是被人杀得全军覆没,待旅帅派去的人赶到时,那里只剩下遍地的尸体与破碎的(战车)车厢,那些战车队的兵器、甲胄都没了,还有他们战马,死的活的都没了……” 『……大概被拖走吃掉了吧?』 想起马肉的滋味,倍感饥肠辘辘的坦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 他问道:“战车队……我记得有一百辆战车吧?都死了么?是谁干的?难道是那些魏军的什么骑兵?” “不清楚。” 那名袍泽摇摇头说道:“据送消息回来的人说,那些人都是被箭矢射死的,连辛郗辛师帅都死了,至于是什么人做的,不清楚,可能是那些魏军的骑兵吧?……或者这附近还有其余的魏军。” 『……连辛郗师帅都死了?!』 坦脸上亦露出几许骇然之色。 虽说迄今为止他秦军损失的兵将亦不计其数,可那是战车队啊,整整一百辆战车组成的战车队啊,怎么可能突然间被对方全部杀光?连逃走都没有机会? 此时,远处传来了传令兵的喊声:“旅帅有令,出发!” 这道命令,引起了军中秦卒们的抱怨。 “出发?战车队的都被人杀光了,我们这帮步卒还上去送死?” “就是!那可是战车队!一百辆战车击溃咱们这支五百人的步卒不在话下,可还是被人全军覆没了……” “撤退吧!还是返回大军吧……” 但即便这些步卒如何抱怨,那名旅帅的命令还是没有更改。 无奈之下,坦只好与其他那些不情不愿的秦卒一同,迈步走出树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平坦的平原上。 为何说是漫无目的呢?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支魏国骑兵究竟在哪。 就这样走了约一个时辰,队伍中忽然有士卒喊道:“右侧,右侧发现那支骑兵!” “什么?” “哪里?” 在一阵骚乱中,坦转身看向自己的右侧,果然发现在远处的东边,有百余名魏国骑兵远远地伫马而立,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他们的人数……是不是比昨日少了许多?” “应该是在与战车队的厮杀中损失的吧……不过,这什么骑兵,居然比战车队还要厉害么?” 秦卒窃窃私语,不安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但旋即,他们再次出现了惊慌失措的情绪,原因在于远处的魏国骑兵,人数越来越多,转眼工夫便达到了三百余人。 “这个数量……与昨日相差无几啊。” “怎么回事?难道那帮骑兵没死多少人就将我方整整一百辆战车的人全部杀光了吗?” “这怎么可能?” “来了!他们来了!” 就在诸秦军士卒们惊慌失措时,那名旅帅厉声下令道:“莫要惊慌!全军结阵!” “结阵!” 五百名秦卒迅速整齐列队,坦不幸的作为第一列。 『……请保佑我。』 心中默念着,他屏住呼吸举着长达一丈半的长戈,心中思索着击打对面那些魏国骑兵的办法。 “不要慌。” 他身边有一名老卒低声说道:“骑兵很好对付的。……我曾经跟义渠的打过仗,义渠亦有骑兵,当那些骑兵向你冲来时,你只要莫要惊慌,用手中长戈戳向对方即可,骑兵的兵器没有咱们的长戈长……” 话刚说到这里,忽然迎面有一支利箭射来,一下子就射穿了这名老卒的头领,红色与白色的粘状物体,溅了坦一脸。 “……” 坦微微张了张嘴,惊骇地看着方才还笑着安抚他们的那名老卒,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箭、箭袭!” 随着一名秦卒凄厉的一声喊叫,一波箭雨登时而至。 只听五百名秦军士卒的队伍中响起一连串的哀嚎与惨叫,不计其数的秦卒纷纷中箭倒地。 『骑兵……原来是用弩进攻的么?』 坦惊骇地发现,方才那名老卒的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 对面那支魏国骑兵与义渠的骑兵不同,他们是用弩箭的! 『怎、怎么办?』 坦有些惊慌了,因为对方用弩箭攻击他们,而弩箭的射击距离,远远超过他们手中长戈的长度,十几倍都不止。 “冲!冲上去杀了他们!” 军中的旅帅,嘶声力竭地喊道。 对! 只要冲上去杀了那些人即可! 坦定下神来,与从旁的袍泽们一同冲向对面的魏军骑兵。 二十丈…… 十丈…… 就快要接近对方了! 虽然在冲锋的途中,坦这边的袍泽们络绎不绝的中箭倒地,但他仍咬着牙向前冲,只因为他与对方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忽然间,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因为他震惊地看到,对面的魏军骑兵在他们靠近后,停止了射箭,拨转马头后撤了一段距离,使两者彼此间的距离又重新恢复到了原先的约三十几丈。 『追不上,追不上的……』 在那一瞬间,坦就明白了,他们这帮只凭借双腿奔跑的步卒,根本追不上对面凭借马力的骑兵。 心中的失望,使得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而似乎他身背后那些袍泽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依旧在旅帅的命令下朝着前方那些骑兵冲锋。 而事实正如坦所预料的那般,步卒根本追不上骑兵,那些骑兵时而撤退一段距离,时而再次朝他们射箭,几番下来,他们五百名秦卒折损过半,而对方,却没有损失一人一骑。 『这根本不是……战争……』 看到那一幕,坦的脸上充满了骇然,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终于,他军中的旅帅死了,死于一枚箭矢。 “旅帅死了……” “旅帅死了……” 仅剩的两百余秦卒当即崩溃,折返朝着大军的方向逃亡。 而坦,亦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 说好的骑兵很弱小呢? 对面那些骑兵,分明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恐怖恶鬼! 『……请保佑我,保佑我这些恐怖的家伙手中逃离。』 在逃亡的途中,坦暗暗祈祷着 …… …… “这就完了?” 眼瞅着对面的秦军折返溃逃,一名魏军骑兵颇有些不敢相信。 在旁,有他的同泽笑道:“这帮秦人根本跑不过咱们,在咱们手中只有死路一条,你还指望他们能怎么办?话说这帮人挺有勇气的,昨晚老缪那一队人没找到他们,我还以为他们跑了呢,结果天亮后一瞧,这帮人居然大摇大摆地出现了……” “哈哈!这就叫该死的人逃不掉!” 在诸魏军骑兵嘻嘻哈哈闲聊声中,忽然有人提醒道:“旅帅来了!” 听闻此言,诸魏骑纷纷收敛的声音与脸上的笑容,拨马让开通道,目视着蒙虎与曹淳缓缓来到阵前。 “很好!” 在看了一眼远处那些溃逃的秦卒后,蒙虎笑着称赞道:“看来,你等已渐渐掌握了骑兵的战斗方式,但莫要骄傲,在我看来只要五十名优秀的骑兵,就足以将对方五百余人全部杀光,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闻此言,诸魏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昨日他们不损一人一骑就使对方一支战车队全军覆没,今日又丝毫不损地击溃了一支五百人的步卒,可见这骑兵的战斗方式是真的强——虽然非常卑鄙,但真的是强到无懈可击。 因此照蒙虎所说的,只要五十人就足以将对方五百余人全部杀光,诸魏骑们倒也不是无法接受。 这么一想,诸魏骑们顿时收敛了心中的得意,毕竟他们也明白,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魏武卒出身,但在骑兵这方面,他们仍然只是缺少经验的新兵而已。 『不愧都是魏武卒出身……』 见麾下的骑兵们迅速摆正了心态,蒙虎心中暗暗称赞。 旋即,他笑着说道:“好了,接下来我来教你们另外一种骑兵的作战方式,跟上我……” 说罢,他用手中的长戈一拍马屁股,使战马吃痛,嗖地一声窜了出去。 见此,曹淳与诸魏骑们纷纷紧跟其后。 “骑兵的作战方式主要分两种,第一种,我已经教给你们,即利用战马的速度与弓弩的远程杀敌能力,使敌军出现伤亡,并严重挫伤对方的斗志,至于第二种……” 说话间,驾驭战马的蒙虎,便追上了一名逃跑在队伍最后的秦卒,用手中的长戈朝着对方的头颈后侧位置狠狠抡了过去。 只听噗地一声,那名遭到重击的秦卒应声倒地,蒙虎策马上前,用长戈戳穿了对方倒地的身躯,只见那名满脸惊恐的秦卒,用沾满自己鲜血的双手颤抖的攥着蒙虎那杆长戈,试图将其从自己的胸腹间拔出来,但旋即,这名秦卒就失去了气息。 “就像这样。”拔出长戈甩了甩利刃上的鲜血,蒙虎回顾身后的诸魏骑道:“对于尚有斗志的敌军,用弓弩远距离射杀他们,对付像这种失去斗志,只晓得逃跑的溃卒,就追上去,借助马力在对方背后来一下,将对方击杀或击倒,然后再补上一记。……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 三百余骑兵齐声喊道。 “很好!”蒙虎满意地点点头,旋即举起手中长戈指向前方那些逃亡的秦卒,淡淡说道:“杀光他们!” “喔喔——!” 三百余名魏骑呐喊一声,仿佛群狼出山,纷纷驾驭战马朝着前方那些溃逃的秦卒追去。 可怜那些秦卒,此刻一盘散沙,无心与身背后追赶的魏骑厮杀,只晓得一味地逃跑,可他们仅凭借两条腿,又怎么逃得过有四条腿的骑兵? 不出意料,这两百余名秦军溃兵,迅速被三百余魏骑追上,逐个杀死。 “追上来了!” “那些魏军骑兵追上来了!” “可恶!他们这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么?” “他娘的,索性跟他们拼了!” 名叫坦的秦卒耳畔,充斥着袍泽们或愤怒、或恐慌的声音。 他在奋力奔跑的同时回头瞧了一眼,看到的,是那些魏骑正在屠杀他军中袍泽的景象。 无论是熟悉的、不熟悉的,他的袍泽们逐一被那些可怕的魏骑所杀。 看着那些魏骑脸上那凶恶狰狞的表情,坦忽然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山林里碰到的狼群——两者给他留下的印象,极为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再没有一位军伍出身的父亲,笑着在旁宽慰他,说上一句:别怕,只是些不知死活的畜生。 『不!我不想死在这里……』 坦在心中大喊道。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脑后传来一次重击,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他后脑,使得他整个人眩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同时,他感到背上一轻,旋即便听到丁零当啷的声音。 原来是他背上的布囊,被魏骑手中的长戈划开了一个口子,以至于布囊内的布币、圜钱、碎铜,以及那只铜制的手环都掉了出来。 “不!” 坦大呼一声,转身连滚带爬地扑在那些他所收集的战利品上。 下一息,一柄冰冷的刀刃刺入了他的身躯。 “他娘的,被这小子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你也真是……” “我那晓得这小子死到临头还要吼一声……” 弥留之际,坦听到有几个声音环绕着自己,想来是那些凶恶的魏国骑兵。 他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地上的那只铜制手环。 『裳……』 心中默念着妻子的名字,他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只铜制手环,然而,却有一支长戈抢在他面前,将那只铜手环挑起。 “嘿!看我找到了什么?好家伙,一只铜制的手环……” “该死,你这家伙的运气也太好了……等等!这些东西,是这帮该死的秦人从韩人那边抢来的吧?” “我替那些已死的韩人报了仇,就拿这个作为报酬咯!旅帅不是说了么,可以保留从秦卒身上缴获的战利品……总之,这就是我的了!” “……你这让人羡慕的家伙!喂,我给你十个布币,你把这个铜手环给我吧?我婆娘给我生了三个胖小子了,我得……喂!别走啊……这个好运的混蛋!” 此时再看那名叫做坦的秦卒,他的右手仍保持着伸手抓取的姿势,但已失去了气息。 章节目录 第258章 逐渐形成的罗网 就当蒙虎率领三百余名骑兵前后覆灭一支秦军战车队与一支五百人的步卒时,华虎亦未闲着,他在第一晚对五万秦军的驻营发动了以骚扰为主的夜袭。 不得不说,骑兵是很适合夜袭敌军的兵种,只要趁敌军不备时攻下营门,一拥而入,敌人的营寨基本上会被骑兵掀翻。 然而华虎麾下的那三百余名骑兵,乃是刚刚从步卒转型为骑兵的魏武卒,他有什么把握完成这样搞难度的夜袭战术呢? 当副将蔡成问起这个问题时,华虎详细地做出了解释:“我麾下的士卒虽然在骑兵方面算是新兵不假,但终归是魏武卒出身,不可将他们视为一般的新卒。再者,我观秦军并未建营,晚上只有些许巡逻的士卒,似这般,未必不能被我军偷袭得手。” 蔡成仔细想了想,觉得华虎所说的颇有道理。 无论是前一阵子夺取荥阳、宅阳、郑城、阳城,亦或是眼下攻打惮狐城,秦军都采取了“速攻”的战术,并未建造营寨,至于原因,显然是因为秦军没有这个时间——身背后就是蒙仲所率追击他们的魏军主力,白起哪有这个空闲按部就班地建造营寨? 一旦被魏军逮住,他五万秦军再想脱身就难了! 正因为如此,华虎尝试对五万秦军发动了夜袭,在蒙虎覆灭战车队的那一晚上,华虎率领三百余骑兵趁着夜色杀入了秦军的驻地——说是驻地,但实则就是五万秦军士卒围着一堆堆篝火入睡的地点而已,既无营寨,也无鹿角、拒马等防御设施,最多就是有一队队巡逻的卫士。 但那些负责巡逻的卫士,哪有骑兵的机动力强?纵使那些巡逻卫士发现了这支魏军骑兵,在夜间敲响了代表警讯的铜钲,华虎与他麾下的三百余骑兵,亦有足够的时间能在那些秦卒尚未完全清醒前,在驻地内狠狠捣乱一番,然后在成千上万秦卒那咬牙切齿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不过考虑到是初次夜袭,且对象还是有整整五万之众的秦军,华虎的这次夜袭,与其说是为了给秦军制造麻烦,还不是说是在练兵,磨砺麾下魏卒的胆量,以及他们彼此的契合与默契。 总而言之跟蒙虎那边差不多,也是一场教学战。 次日清晨,即蒙虎那队骑兵出发搜寻那支五百人的秦军步卒时,秦将季泓将昨晚遭到另外一支魏军骑兵夜袭的事告诉了白起,同时也告诉了后者具体的伤亡情况。 伤亡人数不多,充其量就只有五百人左右罢了,且其中有约三成还是因为彼此间误伤所致,这个数目对于一支有五万人的秦军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但是白起的面色却颇为凝重。 他皱着眉头问季泓道:“这么说,魏军的骑兵其实有两支?” “是的。”季泓点点头说道:“不过人数都不多,都只有三百余人的样子。” “知道这两支魏军骑兵的将领是何人么?” “不清楚。” “……”白起再次皱了皱眉。 在带兵打仗方面,他很信奉「知己知彼、百战不怠」这句兵家名言,当日之所以能够击破魏国名将公孙喜的大军,也正是因为白起事先调查清楚了自己的对手,随后通过对魏军、对韩军的观察,洞悉到了这两国联军其实貌合神离,继而他这才施行夜袭的计划。 然而这场仗打到现如今,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魏军越来越不了解。 首先,一个姓蒙的魏军师帅取代公孙喜指挥着残存的魏军,此人的战术能力丝毫不在他之下,率领残存的魏军对他秦军四面封堵,以至于他麾下这支曾在前一阵子,于一夜之间击破魏韩二十余万联军的得胜之师,竟然被那支吃过败仗的魏军穷追猛打,狼狈地仿佛丧家之犬。 其次,从未听说魏国训练过什么骑兵,可莫名其妙地魏军当中就出现了骑兵,且这些骑兵看起来还很棘手的样子。 什么? 白起如何晓得那些魏军骑兵棘手? 虽然蒙虎那边尚未传来消息,但华虎昨晚可是确确实实地偷袭了他五万秦军啊! 区区一支三百余人的骑兵,夜袭他五万秦军的驻营,在短时间内造成五百名秦卒的伤亡后立刻撤退,在无数秦军士卒面前扬长而去,以至于他麾下的士卒未曾给对方造成什么有效的伤亡——似这种知进退、不贪功,有勇气凭三百余人夜袭五万敌军的骑兵,一场夜袭就足以看出对方的棘手程度,难道非要等对方第二次、第三次袭击他们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的难缠? 『据季泓所言,昨晚夜袭我军的那支魏军骑兵,偷袭前后用时不过一刻辰……这是在练兵啊。有了这次成功的经验,这支骑兵下次的夜袭难免会更具杀伤力,不妙,不妙……』 伸手揉了揉鼻梁上方的眉骨,白起沉声对季泓说道:“那两支魏军骑兵的事,暂且先放一放,叫诸将加紧对惮狐城的进攻,尽快打下这座城池。……军中的粮食,所剩无几了。” 听闻此言,季泓面色一正,当即抱拳应道:“喏!” 当日,即五月初八,白起再次下令进攻惮狐城。 让他稍稍宽心的是,在他五万秦军不遗余力的进攻下,眼前那座惮狐城已堪堪将破,这让白起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蒙虎再次率领骑兵出现在了秦军的侧翼,如同昨日那般窥视着秦军对惮狐城的进攻。 “是昨晚夜袭我军驻地的那支魏军骑兵么?” 注意到那支骑兵后,白起皱着眉头与季泓交流道。 说话时,他心中稍稍有些惊讶,惊讶于(华虎)那支魏军骑兵的好精力。 原因很简单,因为昨晚(华虎)那支魏军骑兵在成功偷袭了秦军后,效仿蒙仲当年在赵国时对王师所做的那般,对秦军展开了“疲兵之计”,即半夜时不时地在秦军驻地四周大喊,以此惊吓秦军,让许多秦军士卒大半宿都没有睡好。 但同样的,华虎这帮人也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因此白起本来觉得,这支骑兵此刻应该正躲在什么地方呼呼大睡才对,没想到居然又出现在他秦军面前。 “似乎……并非昨晚夜袭我军的那支骑兵……” 而出乎意料的是,季泓眯着眼睛看了半响,不甚自信地说道:“这支魏军……气势更强。” 『气势……么?』 听闻此言,白起亦眯着眼睛仔细观察远处的那支魏军骑兵。 他知道目前有两支各三百余人的魏军骑兵他在大军四周游荡,且由于这两者支魏骑并无更详细的旗帜区分,以至于很难分别究竟是哪支,但其实通过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几分区别。 昨日白昼里在旁窥视他秦军的那支魏骑——即蒙虎率领的那支,在白起看来军中士卒的纪律较为散漫,纵使在一旁对他秦军虎视眈眈的同时,亦有士卒私底下交流说笑,可见统率这支骑兵的将领在这方面并不严格约束士卒们。 而昨晚夜袭他们的那支魏骑——即华虎率领的那支,在夜袭他秦军的期间,其士卒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击得手立刻撤退,这在白起看来,显然统率这支魏骑的将领对士卒较为严格。 而此刻伫马在远处窥视他们的那支魏骑,隐约能听到他们的低声对话,可见是昨日白昼间的那支…… 想到这里,白起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 要知道,他昨日可是派了一百辆战车、五百名步卒去追击这支魏骑,而如今这支骑兵堂而皇之地再次出现在他们秦军面前,那么试问,他派出去的士卒呢?为何至今为止没有任何音讯? 『难道……』 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魏军骑兵,白起心中闪过一个让他倍感诧异的猜测。 当日,由于惮狐城内韩国军民的拼死抵挡,秦军最终仍没能攻陷这座城池,这让白起感到有些着急。 他对季泓说道:“昨日派出去的战车队与五百名士卒,至今没有任何音讯,我怀疑已被那些魏军骑兵尽数杀死……” 听到这话,季泓感到很不可思议。 毕竟在他的认知中,骑兵是很弱的,别说三百余骑兵,就算是那两支魏军骑兵加上一块,以接近七百骑的数量,也未必能轻松击溃一支百辆战车的战车队,更别说还有五百名步卒。 但他亦不可否认,那支战车队与五百名步卒至今没有任何音讯,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白起又对季泓说道:“我怀疑今晚那两支魏军的骑兵会再次来夜袭我军,你派人埋伏在外,若其果真敢来偷袭,便里应外合将其包围,一举击杀!” “喏!” 季泓抱抱拳,当即安排晚上伏击那两支魏军骑兵。 不得不说,白起也是小瞧了蒙虎与华虎二人,不可否认,蒙虎是个莽夫,而华虎是个熟读兵法的莽夫,这两人的性格都喜欢以最简单的方式,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毫无谋略,尤其是在偷袭与反偷袭方面,毕竟他们跟了蒙仲许多年,好歹也懂得一些“虚虚实实”的道理。 就像蒙仲的偷袭,他习惯在敌军放松戒备的情况下展开偷袭,哪怕展开偷袭的时候已是黎明,天边已经绽放第一丝曙光的时候——蒙仲选择的时机,比较侧重于人性的弱点,而并非寻常夜间,这意味着蒙仲在一次成功偷袭的前后,需要多次的佯攻来做铺垫,以此麻痹敌军,但相对地,成功率也会上升许多。 蒙虎与华虎久在蒙仲身边,自然而然也难免受到后者的影响,不至于贸然就展开偷袭——尤其是华虎,他在昨晚已经得手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连续夜袭的,白起想要伏击华虎?先挨过华虎最起码四五次的夜间骚扰再说吧。 这不,苦等一宿,蒙虎与华虎二人所率领的骑兵,谁也没有对秦军发动偷袭。 不过,就当蒙虎军的骑兵在远处的树林里呼呼大睡时,华虎军倒是对秦军施行了疲兵之计,只骚扰、不偷袭,弄个白起还以为对方看穿了他的计策,以至于不禁有些恍惚:怎么随便冒出个人就看穿了我的计策呢? 但事实上,华虎根本不知白起已设下了埋伏,他本来就不准备再次夜袭秦军。 次日,即五月初九,伏击魏军骑兵失败的白起,再次下令进攻惮狐城,由于接连几日的守城使惮狐城牺牲了太多的军民,因此在晌午前后时,这座城池最终还是难免被秦军攻破。 为了攻陷这座城池而付出了五千多人伤亡的秦军士卒们,如潮水般涌入城内,在城内肆意屠杀、抢掠。 对此,闻讯而来的蒙虎与华虎二人毫无办法,只能在城外眼睁睁地那座陷入恐慌与尖叫的城池,最多再鄙夷地骂上一句:秦军真不是东西! 惮狐城的攻陷,让白起大大松了口气,他倒不是忌惮城外那两支魏军骑兵——的确,那两支魏军骑兵确实很难缠,但还不至于让统领五万秦军的白起感到畏惧,白起最最在意的,还是那个姓蒙的家伙所率领的六万魏军主力。 白起毫不怀疑,那两支骑兵早已派人将他秦军的动向,告诉了那个姓蒙的家伙——可能这会儿,那个姓蒙的家伙正率领魏军主力朝着这边急行军。 在那家伙率领魏军主力抵达之前攻陷惮狐城,这多少使白起增添了几分底气,抵抗这支魏军主力的底气。 “阿嚏!” 与此同时,在通往阳城的途中,蒙仲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 “阿兄,昨晚着凉了?” 驾驭战车的族弟蒙傲带着几分笑容问道。 “大概吧……” 蒙仲随口应了一声,目光直视着阳城方向,似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在思考着秦军的动向。 三日前,在直奔阳城的途中,蒙虎、华虎二人便前后派人向蒙仲送出了秦军的消息,表示秦军或在阳城。 但由于当时蒙虎与华虎二人并未确认秦军的行踪,蒙仲亦没敢轻举妄动,免得白起故技重施,调他离开新郑而趁机偷袭这座韩国的王都。 直到两日前,蒙虎、华虎二人又送来消息,确切证实秦军在攻陷阳城后已立刻渡过颍水,蒙仲这才下令向阳城进发。 不得不说,纵使蒙仲也没想到,那个姓白的家伙居然会带着五万秦军渡过颍水,这让他感到很糟糕。 在他六万魏军的追击下,那五万秦军窜入韩国境内,烧伤抢掠摧毁了好几座城池与不计其数的农田,最后还拍拍屁股成功跑路了,纵使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为此事责怪他,蒙仲亦感觉有些羞愧。 他对韩人很有好感,毕竟韩人非但无偿赠予粮草、弩具、箭矢,而且在听说他魏军将所有的战马都收集起来组建战车后,还赠送了他魏军三百匹战马,使得蒙仲、窦兴、魏青等魏军当中的将领们,眼下还能用战车代步,而不至于像一般步卒那样,只能凭借自己一双腿往阳城赶路。 当然蒙仲也清楚,韩人之所以这般慷慨的原因,只是希望他魏军能尽快击败秦军,但即便如此,蒙仲还是很承韩人的情——主要是韩王韩咎、韩相公仲珉,以及在这件事中出力最大的公仲侈。 又过一日,即五月初九,蒙仲率领魏军主力抵达了阳城。 在此前后,他陆续收到了蒙虎、华虎、穆武三人送来的消息,这个消息是由三人麾下的骑兵送来的,每人派了两名骑兵,总共六人。 先说穆武,他派来的骑兵告诉蒙仲,他们在禹县、阳翟一带并未发现任何秦军的踪迹。 并且穆武还叫那两名骑兵转告蒙仲:“……在送出这个消息时,穆旅帅已率领骑兵直奔西边的惮狐城。” “唔。” 蒙仲点点头,毕竟在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当中,他最放心的就是穆武,虽然这小子平日里有点闷骚,但不可否认,这家伙其实很狡猾的。 在一干同伴当中,论单独领兵在外,除了乐毅、蒙遂、武婴三人,蒙仲最放心的就是穆武。 相比之下,蒙虎与华虎还是较为冲动。 “你们旅帅还有什么话要你传达么?”蒙仲最后问那两名骑兵道。 只见那两名骑兵对视一眼,忍着笑说道:“其实还有一句……即,蒙虎与华虎是两个混蛋!……咱旅帅是这么说的。” 蒙仲愣了愣,旋即顿时明白过来:肯定是穆武被蒙虎、华虎二人给坑了。 “唔……”他故作沉吟地说道:“回去告诉你们旅帅,就说,你是头一日认识那俩人么?去吧。” “喏!”那两名骑兵忍着笑告辞了。 随后没多久,蒙仲又见了蒙虎与华虎二人派来的骑兵,这两人派来的骑兵,几乎是同时抵达的,因此蒙仲索性同时召见了这两队信使。 值得一提的是,蒙虎、华虎派来的各两名骑兵,他们传达的消息亦颇为一致,总结下来即一句话:他们在惮狐城一带发现了秦军主力的踪迹,并尝试以这股秦军训练麾下的骑兵。 唯一的不同,即华虎派来的骑兵,比蒙虎派来的骑兵多汇报了一件事,即华虎已派人前往新城一带,叫韩军事先驻军于伊水河畔,防止那五万秦军越过伊水逃离。 这个消息,听得蒙仲暗暗点头,心说华虎不愧是他庄子一门的师弟,即便是个莽夫,那也是熟读兵法、知晓谋略的莽夫,跟蒙虎那个彻头彻尾的莽夫确实有所区别。 这不,蒙虎考虑问题就没有这么周到。 在遣退那四名骑兵后,蒙仲仔细思考着当下的局势。 『……算算日子,若不出意外,暴鸢此刻应该已经拿下新城了……唔,就怕他这会儿正在率军攻打宜阳,伊水、新城那边驻军不多,无法阻挡那股秦军……』 想到这里,蒙仲认为还是要加紧赶路。 因此他传下命令,令麾下诸魏军立刻折道往西,沿着颍水逆流而上,前往一座位于颍水北岸的,叫做「负黍(shǔ)」的城邑。 据蒙仲所知,前几日待阳城被秦军攻破后,大批守城的韩卒与城内的韩人皆逃亡到了西边的负黍城,既然他已决定在惮狐、阳人一带追歼秦军主力,那么负黍城自然最适合作为他魏军的后方,无论是为了确保粮道,还是考虑到负黍一带的城邑尚有一些粮草,可以供应给他魏军。 是的,蒙仲此刻已经在考虑与秦军打持久战的问题,毕竟他也不至于盲目乐观地认为,能在短短几日内就可以击破那支五万人的秦军。 同日,暴鸢已收到了华虎派人送递的消息。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由于白起率领的秦军主力被魏军死死拖住,秦军方面当时就只剩下秦将向寿的寥寥四万军队守着主营、新城两地,而暴鸢这边呢,却仍有七万余韩卒。 这快接近两倍的兵力了,试问向寿如何守得住他那座秦军主营? 当然,事实上就算守得住,向寿也不敢守,因为他担心暴鸢绕过他主营偷袭新城,因此,当暴鸢率领七万余韩卒、近万东周军队进攻秦军的主营时,向寿稍作抵挡便放弃了这座主营,趁机韩军士卒哄抢营内粮草的工夫,火速后撤。 然而在他撤兵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往哪撤?新城?还是宜阳? 新城在秦军主营的南边,在伊水的西岸,而宜阳在秦军主营的西侧,在雒水的北岸,两地相距一百二十余里,而向寿麾下却只有四万军队,根本无法做到兼顾。 倘若是白起的话,此刻想必会明智地放弃宜阳,将四万军队退到新城,然后再伺机反制韩军,趁暴鸢越过新城攻打宜阳之际,趁机袭击其后方——总之,先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考虑战胜敌军。 而向寿,最终却选择了分兵驻守,将麾下四万军队一分为二,分别驻守新城与宜阳。 平心而论,这是最愚蠢的策略,就连向寿自己也明白。 因为这意味着在七万韩军攻打新城的时候,新城其实就只有两万秦军在防守——退守宜阳的两万军队,根本无法支援一百二十余里外的新城。 从战略上说,这是白白分散了己方的力量,正因为如此,兵法才有「不可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的训诫。 但向寿办不到,他无法弃舍任何一座城池,毕竟新城与宜阳,无论是对秦国还是对韩国,皆意义重大。 而这样做的结果,自然难免遭到失败。 “分兵同时退守新城、宜阳两地?哈哈,对面肯定是向寿!” 得知秦军撤退的路线后,暴鸢哈哈大笑,当即下令麾下士卒用从秦营缴获的粮草饱食一顿,然后立刻猛攻新城。 不过短短三日,新城便被暴鸢攻破,守城的秦军兵卒仓皇逃往宜阳。 攻下新城后,暴鸢留下一万韩军驻守新城,率领其余近六万韩军与数千东周军队直奔宜阳,对宜阳展开了猛攻。 然而截止到五月初九时,暴鸢却忽然得到了从新城送来的消息,据说是有几个魏国骑兵送消息到新城,言那支秦军主力,在魏军主力的追击下逃窜到了惮狐、阳人一带,或许试图向伊水突围。 得知这个消息后,暴鸢二话不说提兵回伊水,准备截住这支秦军,与魏军主力一同对这支秦军展开前后夹击。 章节目录 第259章 追至! 五月初十,即秦军攻陷惮狐城的次日,白起又立刻遣大将卫援、孟轶、仲胥三人,率领约三万秦军攻打惮狐城西南方向约二十里左右的城邑「阳人」。 阳人城内的韩国军民得知惮狐城被秦军攻破,几无斗志,大量城内军民外逃,以至于秦将卫援三人仅仅只用了三个时辰便攻陷了这座城池。 期间,蒙虎与华虎二人亦各率骑兵给秦军捣乱,几次故意勾引秦军追击他们,在拉开一定距离后将那些追赶的秦军杀死,似这般重复几次之后,再没有秦卒胆敢追击这些魏军骑兵,哪怕是负责巡逻的士卒,在看到这些魏骑后亦立刻掉头就逃——只要他们距离大军不是太远,这些人往往能够从蒙虎、华虎二人所率领的骑兵手中侥幸逃脱。 而让秦军上下感到颇为郁闷的是,在五月十一日的白昼里,第三支魏军骑兵出现在了他们的周围,这三支人数皆在三百余人左右的骑兵,时不时地就在惮狐、阳人这两座城邑四周游荡,专门猎杀外出的小股秦军军队,比如说白起派往西边伊水打探消息的斥候队伍,明明是五百人的队伍,却连伊水的边都摸不着,半途就被那三支魏军骑兵杀死。 有几个侥幸逃回惮狐、阳人两座城邑的秦卒,将那三支魏军骑兵的作战方式禀报于白起,这让白起对这三支魏骑感到颇为忌惮。 此时白起才意识到,季泓等人都错了,他们小觑了骑兵,骑兵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弱小,相反骑兵很强,尤其是在这种广阔的平地上,根本就是战车队与步卒无法战胜的存在。 五月十一日入夜后,白起将季泓、卫援、孟轶、仲胥、童阳等军中的大将们召集到了一起。 当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诸将们心中沉重:“据我估测,魏军主力距离咱们最多还有两日路程……” 或许有人觉得奇怪,似白起这等心思缜密的统帅,难道他就不晓得在颍水一带留下监视魏军的斥候与细作,非要自己提高难度去猜测魏军主力究竟会在几时赶到么? 事实并非如此,白起当然有派一队队斥候外出,问题是这些斥候都被游荡在他们四周的那三支魏军骑兵给杀光了啊——只要与他秦军主力拉开十里距离,纵使是千人规模的斥候队遭到那些魏骑的攻击,到最后也剩不下多少人逃回大军,这还怎么监视魏军的动向? 值得一提的是,在意识到骑兵的厉害之处后,白起亦在军中尝试着组建了一些骑兵,但遗憾的是,他军中上下没有一个懂得骑术的士卒,纵使勉强翻身上了马背,也无法像那些魏军骑兵那样策马奔驰。 这让白起感到十分纳闷:魏军中竟有懂得骑术的将领么? 也罢! 既然效仿魏军组建骑兵这条路被堵死了,白起便索性用常规的策略来解决当前的危机。 首先,军中的粮食严重不足,虽然秦军可以从惮狐、阳人这两座城邑抢掠到不少粮食,但这需要时间,而目前秦军最紧要的就是时间。 其次,即是上一个危机的最根本,即追赶他们的魏军主力,在白起看来,倘若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姓蒙的家伙此刻正率领魏军主力步步逼近,可能距离他们只有短短两日的路程。 别看尚有两日路程的距离,若算上秦军在惮狐、阳人两座城邑抢掠粮食的时间,说不定这次他真会被那支魏军主力追上。 是战?是撤? 这即是白起这两日内反复思考权衡的难题。 再次,即秦军尚不清楚伊水一带的情况:新城是否已被韩军攻陷?且韩军究竟有多少军队部署在伊水一带?他麾下五万秦军是否有机会突破韩军的封锁。 这些,皆是白起迫切想要得到的情报。 但可恨的是,虽说前一阵子他在率军抵达惮狐的时候,便已派出斥候前往伊水一带打探消息,但迄今为止他还未收到半点消息。 整整七日了! 惮狐距离伊水近百余里,距离新城也只有一百二十余里左右,七日的工夫,就算那些斥候用爬的,也差不多该爬回惮狐了,可结果呢?没有丝毫消息。 显然,这些斥候在回程时遇到了那些魏国骑兵,被那些魏骑当做猎物猎杀了——这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落单的斥候在那些魏骑面前,就仿佛麋鹿遇到了群狼,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怎么办?究竟是向西撤离,还是在此地与魏军决战?』 在诸将们讨论纷纷的时候,白起亦在苦苦思考着这个问题。 首先,他那「务食于敌、以战养战」的策略已经被对面魏军那个姓蒙的家伙给破了,此刻有三支约三百多人的魏军骑兵在他秦军四周游荡,虽然迄今为止这帮魏骑只敢猎杀小股秦军,但反过来说,他秦军亦被对方盯得死死的,再也无法像前一阵那般,有游战的战术戏耍魏军主力,使后者疲于奔波。 其次,他麾下五万余秦军在近段时间的游战、攻城中,亦损失了近六七千的兵力,再加上近两日被那三支魏军骑兵猎杀的士卒,总兵力只剩下堪堪四万多,而魏军在这段时间内并无作战,总兵力仍在六万余。 以四万余秦军抗衡对面六万余魏军,说实话白起没有多少把握。 『……实在不行,就南渡汝水,以汝水阻挡魏军。』 看着摊在面前的行军图,白起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而这,也是他四万余秦军最后的退路。 在军议结束后,白起召见了大将季泓,吩咐后者派士卒准备好建桥的材料。 “建造的材料?”季泓当时听了这话很是惊讶。 “唔,我有意在阳人南边的汝水上建一座桥梁,倘若此番招架不住魏军的攻势,可借这座桥梁南渡汝水,撤到河对岸,借汝水抵挡魏军……”白起缓缓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听闻此言,季泓愈发诧异,忍不住惊讶说道:“未曾战、先算败,在下还以为只有向寿将军才会如此……” 不得不说季泓确实感到很奇怪。 要知道他对白起的印象,即勇猛、胆大、果断。 伊阙山一役,白起不管对面的十万韩军,率领主力偷袭位于韩军后方的十八万魏军,一夜之间先后击溃二十几万魏韩联军,似这般令人震惊的韬略,纵观他秦国近代,恐怕也只有「丹阳、蓝田一役」中的名将樗里疾才能够与白起相提并论。 而随后,白起在魏军有意逼迫他们撤往东周国境内的情况下,毅然而然反攻至韩国境内,先后攻破荥阳、宅阳、郑城、阳城、惮狐、阳人六座城邑,将追击他们的魏军主力玩弄于鼓掌之上,这让季泓对白起愈发佩服,觉得白起胆大、心细,精通兵法,具备着不下于甘茂、魏章、嬴疾等人的才能。 然而似这般人物,眼下在还未与魏军主力交战的情况下,就考虑起了万一战败后的退路问题,这让季泓很是错愕,感觉有点不符合白起的性格。 听了季泓的话,白起愣了一下,旋即勉强一笑,解释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未战而庙算胜,方为智将。……今有魏军追击于后,前方伊水又或有韩军阻截,我身为主帅,一令而决四万余将士之存亡,不敢不察。” “原来如此。” 季泓闻言肃然起敬,连忙告罪道:“是在下欠计较了。” 白起亦不在意,在点点头后叮嘱道:“为避免被魏军的骑兵察觉,季将军不妨命士卒多砍些林木,于惮狐、阳人两座城邑外所摆设些防御,无论对于那些骑兵,还是即将到达的魏军主力,相信多少能起到一些帮助。切记,小心士卒在伐木时遭到骑兵的偷袭,派军中的弓弩手负责警戒,倘若骑兵靠近,便远远放箭,不可追击。” “喏!”季泓抱抱拳,领命而去。 看着季泓离去的背影,白起沉默了片刻,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左肩。 此时他左肩的箭创,早已结痂,再过些日子就能痊愈,但那日他险些直面死亡时所留下的畏惧,却化为了对魏军某个家伙的忌惮。 正如季泓所言,他白起是一个非常胆大之人,“出奇制胜”、“兵行险招”,是他得以击破公孙喜的兵法。 但魏军主力当中有那个姓蒙的家伙,他不敢再用那些险招。 务食于敌、以战养战,这是兵法中最高的运用,若换做其他对手,白起有自信令整个韩国都陷入对他秦军的恐慌,顺便还能解决掉那六万魏军,但那个姓蒙的家伙,反应极快,立刻组建了三支骑兵,破解了他「务食于敌」的策略,反过来再次让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纵使是白起,面对一个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对手,亦不敢妄言胜败。 当然,虽说没有把握战胜那支魏军主力,但白起亦不认为对方可以轻易战胜他。 立志要像张仪那般,使自己的名字有震慑诸国之威的他,岂能如此轻易就败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家伙手中?哪怕对方亦有着不逊于他的才华。 而与此同时,蒙仲正在负黍城外的魏军驻地,在一堆篝火旁听着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派来的骑兵逐一禀报秦军的动向。 白起猜得没错,此刻的魏军主力,离惮狐城确实只有两日路程的距离,而且这两日路程的路程,还并不需要魏军用急行军模式,否则明日黄昏前,甚至再早一两个时辰,蒙仲便能率军抵达惮狐城一带。 但没必要,毕竟在蒙仲看来,前方的秦军已在瓮中——前有韩军,又有他魏军,那支秦军还能逃到哪里去? 更何况据送递消息的那几名骑兵所言,这两日秦军按兵不动,肆意在城内抢掠,蒙仲估算了一下,纵使他大军按照平日里的行军速度赶路,秦军亦不可能将他们甩开太远。 毕竟还有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的拢共近千骑兵拖着秦军。 在那几名骑兵告辞离去之后,蒙仲将窦兴、唐直、魏青、费恢、郑奭、蔡午等军司马请到一起,向他们讲述了当前的情况:“秦军这两日按兵不动,只在惮狐、阳人两座城邑抢掠,我猜是为了向伊水突围而做准备。……伊水那边,华虎已派人通知了暴鸢,相信暴鸢会立刻派军队驻守伊水西岸,防止这支秦军逃回其国,咱们只需要尾随其后,伺机与韩军一同对秦军展开前后夹击即可。……对此,诸位有何建议?” 听闻此言,诸军司马彼此互视了一眼,脸上表情微微有些古怪。 原来,这些军司马们倒是也想参与一下讨论,或者给出一个建议,问题是蒙仲已经策划地非常周祥了,他们实在不知道还能建议什么? 见诸军司马彼此相望,却无人开口,蒙仲还以为他们是在谦让,于是便转头对窦兴说道:“窦司马,不如由你开始?” “啊?我?”窦兴愣了一下,旋即连连摆手。 倘若是换做前几日,或者他还会给蒙仲一点建议,比如在骑兵那件事上,而事实证明,眼前这位年轻师帅的眼光确实比他厉害地多,那区区千名骑兵,迄今为止非但已经击杀了三倍以上的秦军士卒,还将秦军主力监视地死死的。 这让窦兴暗自为之前那句「骑兵无用」而感到羞耻。 不过经过这件事,窦兴也明白了一件事,即眼前这位年轻师帅所思考的策略,永远要比他更周全、缜密,与其闹出笑话,还不如乖乖听命,如此也不至于再弄出什么「骑兵无用」的笑话。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蒙仲面前,窦兴决定放弃思考、言听计从。 有绞尽脑汁的工夫,还不如养足精力,待与秦军开战时有充足的精力多杀几个该死的秦人,反正这位年轻的师帅考虑问题面面俱到,根本不需要他们再给出什么建议。 他笑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下对蒙师帅已心服口服,师帅只需下令即可!” 听闻此言,围坐在篝火旁的诸军司马们亦是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连连点头称是。 甚至于魏青还开玩笑说道:“有蒙师帅在军中,我等着实省心许多。” 听了这话,蒙仲愣了愣,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见诸军司马脸上都挂着笑容,他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当晚,他带着蒙遂、向缭、蒙傲三人在驻地中散步,期间他将这件事告诉了三人。 蒙傲听完后不解地问道:“这样不好么?这样说明诸位军司马对族兄已是非常信赖……”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说道:“但这样对整个军队,以及对那几位军司马,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这话让我想到了犀武。”向缭在旁感慨道。 “是啊。”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知道向缭这话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指窦兴、魏青等军司马曾经在公孙喜面前亦习惯了言听计从。 虽说军卒以服从命令最为优先,但若是连思考都放弃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比如当初秦军偷袭魏军前,整个军议中就只有他蒙仲提出了异议,其余军司马无不对公孙喜的判断深信不疑,其原因无非就是公孙喜乃当世名将。 但事实证明,就算是公孙喜那等当世名将,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倘若无人指出这个错误,那么结局就会像之前的魏军那般,虽有十八万大军,却在一夜之间被兵力远远少于他们的秦军击溃。 想到这里,蒙仲忍不住对族弟蒙傲说道:“阿傲,人一定要思考,有自己的主见,哪怕是错误的主见也不要紧,要用勇于提出来,这次错了,下次你就会吸取教训。但倘若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就永远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统帅。” “阿仲说得对。阿傲,你还小,要引以为戒。”蒙遂亦在旁点点头附和道。 年仅十五岁的蒙傲点点头,将两位族兄的话牢记于心中。 忽然,他眼珠一转,偷笑着问道:“蒙遂阿兄,你们跟蒙仲阿兄一起的时候,也会有自己的主见么?” 蒙遂与向缭闻言一愣,旋即蒙遂笑骂道:“你以为我是你蒙虎阿兄那厮么?……以往我都是第一个、第二个开口的,要么是乐毅、要么是我,然后是向缭……最后才是阿仲总结。” 向缭在旁点点头。 “欸?”蒙傲眨了眨眼,故意说道:“蒙仲阿兄最后总结,不会是为了照顾几位兄长吧?” “这小子欠收拾了,居然敢揭破此事!”向缭故作气愤地玩笑道。 “我觉得也是。”蒙遂冷哼一声,伸手按住了蒙傲的脑袋,惊得蒙傲赶紧认错求饶。 看到这一幕,蒙仲脸上亦露出了几许笑容。 有公孙喜的前车之鉴在,他并不希望身边皆是一群言听计从的人,毕竟人有穷尽,就算是公孙喜那等名将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他蒙仲亦是如此,倘若他犯错的时候有人在旁提醒、纠正,就能避免一场浩劫。 窦兴、魏青那些军司马,因为彼此岁数的差距蒙仲不好去提醒他们,但蒙遂、向缭等身边的一干弟兄们,蒙仲却不希望他们步上窦兴、魏青等人的后尘,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 而事实证明,他这群兄弟们都颇有个性,其实倒也无需他担心什么。 次日,即五月十二日,在与负黍城内的韩卒达成默契后,蒙仲命军司马蔡午率一万魏军驻守在这座城邑外,而他自己,则率领其余五万余魏军直奔惮狐城。 途中,在经过颍水的源头一带时,蒙仲又命军司马郑奭率一万魏军驻守当地,这样就确保了后方的粮道畅通,顺便还能防止秦军向北逃窜。 但让蒙仲感到奇怪的是,据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派人送来的消息称,秦军据守惮狐、阳人两座城邑,按兵不动,并未有向西突围的迹象。 不得不说,这与蒙仲此前的预判有所出入:他以为秦军会抓紧时间向伊水突围的,尤其是在得知身背后有他六万魏军追赶的情况下。 『难道秦军打算在惮狐、阳人一带与我军决战?』 想到这里,蒙仲更加谨慎,再次放缓了行军速度,确保每一名魏卒在抵达惮狐后都有足够的体力。 而同时在赶路的期间,蒙仲亦叮嘱唐直、窦兴两位军司马小心秦军的伏击,哪怕其实有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所率领的骑兵,时时刻刻盯着秦军主力的动向。 稳! 稳中求胜! 既然胜利就在眼前,蒙仲可不希望因为自己一时的激进而葬送掉所有的优势。 五月十三日,晌午,魏军主力抵达惮狐城西北二十里处。 在下达了就地砍伐林木建造营寨的命令后,蒙仲带着荣蚠、蒙遂、向缭、魏续等一干人,在五百名魏卒的保护下,徐徐靠近惮狐城,远远窥视秦军的动静。 期间,穆武得知大军抵达,率领三百余骑兵与蒙仲汇合。 在彼此相见后,蒙仲问穆武道:“这几日,秦军没有准备向西突围的迹象么?” 穆武闻言解释道:“秦军起初应该是准备向西突围的,因此华虎率领其麾下骑兵游荡于惮狐、阳人两城的西侧,捕杀过往的秦军细作,让秦军无法得悉伊水一带的情况……” “伊水一带的情况?指暴鸢的韩军么?” “唔!我麾下的骑兵,今早碰到了华虎那边的骑兵,得知暴鸢已率军从宜阳撤回,目前驻军于伊水西岸……我记得我派人通知你了,没遇到么?” “遇到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与穆武交流了一番情报后,蒙仲一行人亦远远靠近了惮狐城。 在蒙仲远远打量远处那座城邑的期间,穆武在旁说道:“可能是因为华虎截断了秦军的消息,使秦军至今还不清楚伊水一带的具体状况……总之,秦军似乎放弃了向西突围,近两日,有不少秦卒外出砍伐林木,在城外增造防御,我本打算偷袭那些伐木的秦卒,奈何有秦军的弓弩手在旁警戒,我不敢妄动。……阿仲,你说秦军是不是打算在这里与我军决战?” “说不准。”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他亦觉得,秦军暂不向西突围的原因,很有可能与蒙虎、华虎、穆武那三支骑兵有关。 但仔细想想,只要秦军抱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其实也不至于会被区区千名骑兵牵制——大不了在突围期间被骑兵射死个几千人,这个损失到顶了,不可能会更多,除非秦军中途溃散。 明明可以将大部分军卒撤至伊水,但却没有这么做,这就很奇怪,仿佛秦军真的决定在这里与他魏军决战。 问题是,秦军何来的自信? 『……还是说,那个姓白的准备据守惮狐、阳人二城,诱我军攻城?』 想来想去,蒙仲还是觉得还是这个猜测可能性更大。 “攻城……么。” 望着远处的惮狐城,蒙仲喃喃自语着。 章节目录 第260章 暴鸢来援! 『PS:感谢“十月清如许”、“某年某一天”两位书友各一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噔噔噔——”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穿戎装的白起带着一队卫士登上惮狐城的北边城墙。 此时,秦将童阳正在城头观望,回头瞧见白起匆匆赶来,连忙上前抱拳行礼:“白帅。” “唔。”白起点点头,挥挥手示意童阳不必拘于礼数,旋即他沉声问道:“在何处?” “请随在下来。” 说罢这一句,童阳便将白起领到的城墙边。 只见白起双手扶着城墙,眯着双目眺望城外,望向那城外远处的一队魏军骑兵。 说实话,近几日时常有魏军的骑兵在惮狐、阳人两座城邑四周游荡,甚至伫马观望城池,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着实不值得为了这点小事就惊动白起。 但此刻城外那支魏军骑兵却不同,这支魏军骑兵的队伍中非但有几辆战车,还有一队步行的魏卒。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魏军的主力已经抵达了这一带! 因此,秦将童阳急忙派人通知白起,而白起在得知此事后,亦立刻登上城墙,登高眺望那支魏军——即蒙仲与穆武那支窥视城池的魏军。 『那个姓蒙的,此刻想必就在那里吧……』 眯着双目眺望着远处的魏军步骑,白起心下暗暗猜测着,同时在心中思考着对策。 此时,童阳在旁低声说道:“白帅,魏军初至,不如趁其立足不稳,于今夜率军攻袭?” 白起闻言暗自琢磨着,并未立即回覆部将。 按照正常的思路,魏军从新郑一带长途跋涉至此,军中士卒或已疲倦,趁其尚未建成营寨,于夜里率军偷袭,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并且这也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战术,但对于此刻的这支魏军,白起实在吃不准能否偷袭得手。 其中最最关键的问题,即他不清楚魏军的状态。 倘若换做在以往,此刻他会立刻派出斥候,窥探魏军主力的虚实,看看那六万余魏军士卒在经过长途跋涉后是否已感到疲倦,以便施行童阳所说的夜袭战术,趁魏军尚未在此地站稳脚跟的机会挫一挫魏军的锐气,哪怕无法对魏军造成巨大的创伤。 但遗憾的是,他这会儿实在不好那么做,原因就在于远处的三百余魏军骑兵——确切地说,是拢共三支各三百余骑的魏军骑兵,在这三支魏骑对他秦军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贸然派出斥候去刺探魏军主力的虚实,这等于白白叫士卒们出城送死。 倘若付出一些士卒们的性命能够换来魏军的情报也就算了,问题是,白起并不认为他派出去的斥候,能活着潜到魏军的驻营,可能在半途就被那些魏骑杀光了。 『今晚是否夜袭魏军呢?』 白起暗自考虑着。 良久,他长长吐了口气,脸上更增添了几分惆怅。 虽然在旁的秦将童阳瞧不出来,但白起自己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一句击破秦军的锐气。 白起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事实上他此刻还未考虑好究竟以什么方式对待魏军:到底是据守惮狐、阳人两城,在此地与魏军决战?还是向南撤到汝水之南,尽可能地保留麾下的士卒,在魏军的追击下逃之夭夭。 是的,他犹豫了。 曾经毫不犹豫率军夜袭十八万魏军的他,犹豫了,尤其是他感觉左肩隐隐作痛的情况下。 “夜袭……算了吧。” 微吐一口气,白起淡淡说道:“对面那个姓蒙的,亦是精于兵略之人,怎么可能会留下破绽?贸然夜袭,恐怕反而遭到魏军的伏击……” 童阳微微点了点头,觉得白起这话倒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是,若不能在魏军建成营寨前重挫其锐气,在下怕之后就没有机会了……” “……” 白起沉默不语。 其实他何尝不是这样认为呢?问题是他实在看不到此举有几分胜算罢了。 嘱咐童阳提高守备后,白起回到了城内的县府,就在正堂内,反复观瞧着行军图,试图寻找反击的策略。 其实他有退路,率领军队撤退到汝水之南,这就是他的退路,只要筹划地好,魏军也未必能截留他下多少士卒,但问题是,一旦走在了这条退路,那他就几乎没有再战胜魏军的机会了——无论是兵力还是士卒的士气,恐怕都达不到要求了。 正因为很清楚这件事,白起并不想立即就走这条退路,否则,他在魏军主力还未抵达的前两日,就可以命人在汝水建造桥梁,然后南渡汝水,在魏军主力抵达前逃之夭夭——虽说他秦军周围有三支魏军骑兵紧紧盯着他们,可这三支骑兵敢在其主力尚未抵达的情况下,正面阻止他四万余秦军渡河么? 不可能的! 『……虽然不清楚魏军主力的驻地究竟在何处,但大概在惮狐的北侧……唔,应该是这样没错,倘若我是那个姓蒙的,我就会那样做,防止秦军北上靠近伊阙……哎,可惜就算能猜到魏军的驻地,亦不能保证就能偷袭得手……等他攻城么?若他攻城倒也不怕,怕就怕他围而不攻,有意消磨我军士卒的士气……』 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骨,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不得不说,此刻他最希望的,即六万魏军主力猛攻惮狐、阳人两座城池,如此一来,他秦军就能凭借城池防御,在彼此间的兵卒消耗中占到一些便宜,使秦魏两军的兵力稍稍拉近些——一旦秦魏两军的兵力拉近,他白起就有更大的把握能击败对面那支魏军。 但遗憾的是,对面那个姓蒙的未必会让他得逞,倘若对方采取「围而不攻」的战术,对方有整个韩国作为后盾,在粮草方面不至于匮缺,而他白起麾下秦军从哪去弄到更多的粮草? 那么问题就来了:对面那个姓蒙的家伙,究竟会攻打惮狐、阳人两城,还是围而不攻呢? 白起设身处地地深思着,在经过一番思忖后他得出了结论:如果他是魏军统帅,这会儿肯定会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毕竟在他看来,他能想得到的事,对面那个姓蒙的家伙也想得到。 『撤!必须得撤了!在魏军决定围困惮狐、阳人两城前……』 白起暗自想到。 但正如先前就说的,不战而撤,势必严重挫伤军中的士气,因此白起希望在撤退前,最起码跟魏军进行一场面对面的交锋,一场最起码能确保平局的交锋,使他麾下士卒想到魏军时能有更大的底气:我辈,不惧尔等! 而说到“最起码能确保平局的交锋”,无疑最好能引诱魏军攻打惮狐城。 摸着下颌处的短须,白起闭目思忖着。 半响后,他睁开了眼睛,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旋即召来三名近卫。 他对这三名近卫说道:“我有一封信,要叫你等送至对面魏军,交给其如今的统帅,你等可敢去么?” 几名近卫面面相觑,良久才有有人咬牙说道:“敢!” 没办法,秦国的军队军纪严厉,这几名士卒岂敢说不? 别说白起只是叫他们去送一封信,就算是叫他们去送死,他们也得咬着牙答应。 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平民出身的白起对待麾下士卒还是很宽容、很优厚的,优厚到麾下秦卒对韩人屠杀抢掠他亦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好!”白起称赞了一句,旋即叮嘱道:“途中若遇到魏军骑兵,可如实相告,两军交战不斩使者,魏军不至于会对你们怎样。……去吧。” 说罢,他将一封竹简递给那三名士卒。 “喏!” 三名士卒告辞带着竹简告辞离去,按照白起的吩咐,离开城池后直奔北侧。 途中,这三人自然而然遇到了魏军的骑兵。 见远处这些魏军骑兵们笑哈哈地举起了弩箭,正准备像狩猎那般射杀他们,三名秦卒连忙高声喊道:“我等乃是信使,奉我军主帅之命送信至贵军将帅手中。” “信使?” 一听这话,那些魏骑们当即收起了手中的弩箭,将这三名士卒带到了他们的旅帅穆武面前。 此时穆武已与蒙仲分别,正准备继续带兵在这附近巡逻,便瞧见有麾下的骑兵将三名秦军士卒押解到了他面前。 在得知情况后,穆武果然没有为难这三名士卒,派人将这三名秦卒带到了魏军的驻地。 而待等这三名秦卒抵达魏军驻地时,蒙仲亦刚刚返回军中不久,正坐在一堆篝火旁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说白了即在“攻城”与“围而不攻”间选择一个方案作为策略。 这边他正想着呢,便有士卒前来禀报道:“师帅,惮狐的秦军派来三名士卒,说是奉其主帅之命,送书信至此。” “哦?”蒙仲闻言挑了挑眉头,脑海中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那个“姓白的”,即当日当着秦魏两军的面前,亲手将已俘虏的公孙喜杀死的那个家伙。 “带过来。” “喏!” 片刻后,便有一队魏卒将那三名秦卒带到蒙仲面前。 只见那三名秦卒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蒙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人,就是魏军现如今的主帅? 这……岂不是比他们的白帅还要年轻? 但见周围的魏军士卒皆对这名年轻人毕恭毕敬,那三名秦卒亦不敢提出质疑,从怀中取出那卷竹简说道:“我等奉命送书于足下。” 荣蚠见此走上前,接过书信,将其递给蒙仲。 蒙仲摊开竹简扫了两眼,双眉不禁一挑,旋即嘴角亦扬起几许莫名的笑意。 原因很简单,即白起这封书信中充满了挑衅、嘲讽之意,大意就是讽刺魏军何以姗姗来迟,他已在惮狐、阳人等候多时云云。 但很可惜,道家弟子出身的蒙仲,又岂会被这样一封书信激怒? 倒是最后那“白起”二字的落款,让蒙仲感到有点意思。 “白起……”他笑着问那三名士卒道:“便是你方如今的主帅?” 那三名秦卒相互瞧了一眼,觉得这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如实告诉蒙仲道:“正是。” 蒙仲点点头,心中为之恍然。 还记得他初至魏国的时候,就有彼此熟络的宋国商贾宋雷告诉过他一件事,即韩国新修建的城池“新城”,被一个此前籍籍无名的年轻将领攻占了,而这名年轻将领,就叫做白起。 『……原来就是那个白起啊。』 此刻回想起宋雷当日所说的话,蒙仲暗暗想道。 旋即,他笑着对那三名秦卒说道:“贵军主帅的书信,在下收下了,你三人回去后转告他,叫他日后有空多读读书,最起码用文辞稍微遮掩一下,莫要把心中的想法如此赤裸裸的表现出来,就好比这封书信,通篇的激将之意,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三名秦卒面面相觑。 半响后,或有一名秦卒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不写回信么?” 听闻此言,蒙仲想了想,说道:“不必了,我知道你家主帅在想什么……你等转告他,是否攻城,几时攻城,由我主导,而非是他,叫他好生守城便是。另外再转告他,我叫蒙仲,即即将击败他的人。……三位且回吧!” 三名秦卒面面相觑,只好就此返回惮狐城。 看着这三名秦卒离去的背影,蒙仲若有所思。 大概黄昏前后,这三名秦卒安然回到了惮狐城,将蒙仲的话逐一转告白起。 当听到蒙仲希望他日后多念念书时,白起的面庞不禁为之僵硬,心中更是气得暗骂。 也难怪,毕竟在白起看来,虽说他出生平民,但怎么说也是看过许多圣贤书籍的,怎么会如那家伙说得那般不堪?——对方连回信都不敢写,何以敢嘲讽他文采不足? 『……他肯定是为了激怒我。』 白起暗暗想道。 但事实上,蒙仲只是如实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根本没有想借此激怒白起的意思…… “他还说了什么?” 白起带着几许不渝的面色问道。 “他说……叫白帅你好生守城便是,是否攻城、几时攻城,由他做主,而非白帅……” “哦,对了,他说他叫蒙仲,还说他会击败白帅你……” 三名士卒断断续续的转达着。 『蒙仲?』 如此轻松就得知了对面那个家伙的姓名,白起也是稍稍愣了一下。 他此刻才意识到,他或许真的被对方看穿了——不错,他故意留下“白起”字样的落款,就是希望对方在回信时以同样的礼数回覆他,使他能得知这个近段时间与他交锋的魏将究竟叫什么。 说实话,这件事已经困扰了白起多时了,信奉“知己知彼、百战不怠”的他,自然不希望连自己的对手究竟叫什么都不得而知。 然而,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回信,但是却主动透露了其姓名。 想了想,白起问那三名秦卒道:“那个蒙仲……看起来如何?” 『……看起来如何?』 三名秦卒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此,白起不禁有些失望,挥挥手说道:“算了,你三人且退下吧。” “喏!”三名秦卒依言告退。 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白起长长吐了口气,手托着额头,闭着眼睛思忖着。 此番用那份书信的试探,终于弄清楚了对手的名字,对此白起还是有几分高兴的,毕竟这个对手真的很强,并非是他不屑一顾的三流统帅。 但对方嘲讽他文采不佳,这亦让他暗暗记恨…… 『……居然是如此冷静之人,看来想要激将他进攻城池,怕是不能达成了……』 想到这里,白起立刻派人召来大将季泓。 待等季泓来到后,白起便问他道:“季将军,桥梁一事准备地如何了?” 季泓抱拳说道:“在下已吩咐孟轶着手此事,可能还需两日。” 白起闻言微微皱了皱眉:“还需两日,六万魏军已经在城外了!” 见此,季泓连忙解释道:“白帅放心,在下前两日便考虑到此事,于是便叫孟轶令士卒加紧在城外砍伐林木,眼下阳人城内有足够的木材,不过,想要将这些木材打造成桥梁,可能还需一两日……” 听到这样的解释,白起的眉头稍稍舒展。 不过他还是叮嘱季泓道:“季将军且人督促孟轶将军,虽然就目前看来,魏军不见得会立即攻打惮狐、阳人二城,但说不准魏军会对这两座城池采取包围之势,倘若被魏军看穿我军试图在汝水建桥的意图,这对我军极为不利……” “喏!” 次日,魏军并未攻打惮狐。 再过一日,魏军还是没有攻打惮狐城的迹象,但是,却有一支打着「窦」字军旗的魏军,移驻到了惮狐城的东南侧,这让白起颇为忧心。 虽说他觉得魏军暂时还不至于识破他「南渡汝水」的策略,但考虑到魏将窦兴已移驻到了惮狐城的东南侧,而该地距离汝水也并非很远,白起对此颇感棘手。 对此,他只能命季泓加紧催促孟轶,命后者尽快准备好能使大军南渡汝水的桥梁部件。 五月十六日,秦军方面已经在阳人准备好了筑造桥梁的部件,而魏军方面,蒙仲所率领的主力,亦在惮狐城的北侧堪堪围起了营寨的栅栏——虽说作为“主营”仍显寒酸,但蒙仲认为已经足以防止秦军的偷袭了。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下达了围困惮狐、阳人两城的第一步,即割裂惮狐、阳人两城秦军的联系,使驻守这两座城池的秦军彼此孤立。 然而就在魏军正准备实施这个战术时,韩军主帅暴鸢却率领三万韩军,从伊水赶到了这一带。 华虎最早打探到这个消息,立即派人通知蒙仲。 蒙仲得知消息后愣了一下,要知道他并没有向暴鸢求援。 下午的时候,在华虎那队骑兵的指引下,暴鸢乘坐着战车来到了魏军目前的主营,即蒙仲建在惮狐北侧的那座营寨。 得知消息后,蒙仲自然亲自出迎,将暴鸢请到营内的帅所——一个用茅草搭建的草棚。 此前二人在伊阙山时就已经经过一番畅谈,当时暴鸢就对主张真正“联合抗秦”蒙仲颇为满意,更别说在蒙仲拖住秦军主力的期间,暴鸢已经攻陷了新城。 因此今日相见,暴鸢与蒙仲二人倒也不至于会感到陌生或者冷淡。 “大司马怎会率军至此?” 在请暴鸢于篝火旁坐下后,蒙仲惊讶问道。 暴鸢闻言笑着说道:“得知蒙师帅围困秦军至此,老夫特来助蒙师帅一臂之力。” 原来,其实不止魏军上下痛恨秦军,痛恨秦军主帅白起,暴鸢亦对白起恨得咬牙切齿。 毕竟伊阙山一役,若非魏军当中出了一个蒙仲,那么伊阙山一役后就是十八万魏军被击溃、他麾下十万韩军闻讯惊恐崩溃、公孙喜被杀、他暴鸢败亡这样的结局。 说白了,蒙仲的出现,使暴鸢避免了被公孙喜牵连至溃败的局面。 痛恨公孙喜就算了,公孙喜都已经死在白起手中了,在这种情况下,暴鸢自然将这笔账算在了白起头上。 于是乎,当从华虎派去的骑兵口中得知秦军主力逃窜至惮狐后,暴鸢暂时放弃了继续进攻宜阳的打算,率领麾下韩军从宜阳大批撤离,在伊水西岸设下重重埋伏,等待着白起所率领的秦军自投罗网。 可没想到,不知什么原因,白起麾下的秦军扎根在惮狐、阳人两座城池不动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暴鸢生怕这股秦军逃了,遂命一半兵力驻守伊水,率领另外一半兵力赶来惮狐:若介时蒙仲所率领魏军主力尚未到达,那就由他牵制住这股韩军;倘若蒙仲已率领魏军主力抵达,那便汇兵一处,共同进攻秦军。 而在暴鸢主动与蒙仲相见的同时,白起亦收到了三万韩卒抵达城池西北的消息。 与前来报讯的秦将童阳满脸担忧之色不同,白起在得知此事后颇为欣喜,这让季泓、童阳等将领很是不解。 于是季泓便问白起道:“三万韩军赶赴此地支援魏军,白帅非但不忧,反而欣喜,不知什么缘故?” 白起闻言笑着说道:“我不怕敌军攻城,就怕那狡猾多计的蒙仲围而不攻,消磨我军锐气,今暴鸢率领三万韩军至此,想必欲联合魏军强攻城池。……新城应该已被暴鸢攻陷,但宜阳则未必。在我看来,暴鸢此刻想必急着在击破我军后,与魏军一同前往进攻宜阳,他岂会同意魏军那‘围而不攻’的策略?……那蒙仲想必主张围城,而暴鸢必定主张强攻,若二人因此产生矛盾,那就是天佑我军;退一步说,大概也是那蒙仲妥协,被暴鸢胁迫一同攻城……” “原来如此。” 季泓、童阳等将领恍然大悟。 但旋即,季泓便低声说道:“可是,加上暴鸢的三万韩军,城外的魏韩联军数量便或将达到九万,而我军仅四万余,恐怕……” 仿佛是猜到了诸将的心思,白起笑着说道:“诸位可以放心,单独面对六万余魏军,或许我没多少把握,但对方多了三万韩军,我反而就更有把握了……我已想出一计,或可击破城外九万魏韩联军!” 这一番话,听得季泓、童阳诸将面面相觑。 单独抗拒六万魏军没把握,可面对九万魏韩联军,眼前这位年轻主帅反而就有把握了?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事? 但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主帅脸上的自信之色,诸将也只能选择相信。 章节目录 第261章 交锋! 白起猜的很准,暴鸢果然向蒙仲提出了「联合进攻惮狐、阳人二城」的要求,而这个要求,也的确让蒙仲颇为为难。 打仗必定会死人,这是人人皆知的,而攻城战则是伤亡占比最高的一项,且尤其对攻城方不利。 就连《孙子兵法》中也提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这句“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它的意思就是指实在没办法了才会选择强攻城池,否则只要还有别的办法,那就绝对不会强攻城池。 原因很简单,倘若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来比喻常规战争,那么攻城战就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想想当初蒙仲在宋国逼阳城时,他手底下才只有两万余军队,而他的对手、即他的义兄田章,前前后后最起码率八万齐国军队攻打逼阳城。 可结果呢?田章最终都没有攻破逼阳县。 是因为蒙仲比田章厉害么?不!只是因为田章作为攻城方比较吃亏而已,尤其是在逼阳当时已经做好了各方面防守准备的情况下。 “强攻惮狐……么?” 待听到暴鸢提出的所谓建议后,蒙仲皱起了眉头,心中思索着如何回绝。 他想过攻城,但那是以用计的方式,而不是强攻。 可能是注意到了蒙仲的神色,暴鸢低声说道:“蒙师帅,老夫此番带来了三万兵卒,你我合兵一处,兵卒可达九万余,而对面秦军仅四五万,又分兵据守两城,我认为是有胜算的……” 蒙仲皱眉看了一眼暴鸢,默不作声。 以九万军队攻打四五万秦军,当然能有胜算,问题在于己方的损失。 可能是见蒙仲久久没有回应,暴鸢微微有些色变,不悦地说道:“蒙师帅,当日你我在公孙军将面前相约联手对付秦军,难道这份约定不作数了么?” “大司马且息怒,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蒙仲摇了摇头,平心静气地对暴鸢说道:“大司马应该也知道,此番我魏国支援贵国,派来十八万大军,其中有十万军队,皆是来自河东的士卒,伊阙山一役后,十万河东魏军折损过半,现如今只剩下五万左右,且此刻大多都在我麾下……倘若因为强攻惮狐而使这五万河东军再次蒙受巨大损失,待日后秦国派兵攻打我河东时,我河东将无足够兵卒可以抵御秦师……河东若有失,于我魏国而言,无疑是葬送了半壁国土,而对于贵国,恐怕也不是一件好事。” “唔……” 听到蒙仲这个解释,暴鸢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 他原以为蒙仲是打算学公孙喜,但事实上,人家说得很有道理:十万河东魏军已经在伊阙山折损过半了,若再受到什么损失,确实抵挡不住秦国的进攻;并且,魏国若丢掉了河东(郡),这对于韩国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要知道,魏国有“飞地”,其实韩国在大河以北也有上党(郡)这么一块很难顾及到国土,若魏国丢掉了河东,上党必然首当其冲将作为秦国东进的主要进攻目标,这亦不符合他韩国的利益。 见暴鸢低头沉思不语,蒙仲劝说道:“大司马,你看这样如何?……我猜你麾下大概还有六七万军队,你可以分兵两万,驻守于新城一带的伊水,防止这股秦军向西逃窜,甚至是偷袭新城;至于在下,则尽力率领魏军围困这股秦军至此,绝不会叫其轻易逃离……虽秦军攻入了惮狐、阳人二城,得到了二城的储粮,但我军,目前却有贵国鼎力供应粮草,仅惮狐、阳人二城,其储粮又如何敌得过整个贵国?待等秦军粮草耗尽,思退之际,在下率麾下魏军尾随掩杀,岂不好过此刻强行攻打城池?” “话虽如此……” 暴鸢思考了片刻,皱眉说道:“就怕秦国增派援兵。”说着,他吐了口气,对蒙仲说道:“蒙师帅,我也不瞒你,前几日得到贵军的报讯时,我正在攻打宜阳。攻宜阳不同于攻新城,向寿在宜阳收敛了从新城溃败而归的秦卒,可用兵卒或已超过三万,兼之宜阳城墙坚固,我怕无法在秦国派来援兵前攻下宜阳……一旦秦国派遣援军兵出崤山、抵达宜阳,我就将错失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诚如蒙师帅所言,河东魏军不宜折损过半,否则河东恐不能保全,此事于我韩魏两国皆非好事,但宜阳……希望蒙师帅也能体谅,这或许是我韩国夺回宜阳的唯一一次机会。若我国能夺回宜阳,便可驻军于雒水,叫秦国无法安心建设数百里三川之地,这无论对我韩国,还是对贵国,都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 说罢,他抬起头,目视着蒙仲,用恳求的态度说道:“蒙师帅,蒙老弟,姑且就帮老兄我一把,咱们先联手攻破惮狐、阳人二城,杀光这股秦军,随后一同奔赴宜阳。……只要打下宜阳,我韩国就有更大的把握抗拒秦国,到时候,老兄我亲自在大王面前为老弟请功,而我韩国,亦会牢记贵国的这份恩情。” “这个……” 蒙仲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平心而论,其实暴鸢说得也有道理:虽然帮助暴鸢夺回宜阳看上去仿佛是为人作嫁,但考虑到韩国夺回宜阳后,必然有更大的底气抗拒秦国,其实这对魏国也是有好处的。 毕竟若韩国实在挡不住秦国的话,必然为了保全国家而倒向秦国,反之,韩国就会坚定地站在魏国这边,以“弱弱联合”的方式来抗拒强大的秦国。 再者,韩国夺回宜阳之后,亦可以分担一部分秦国对魏国造成的压力。 说实话,这事倒也可行,但关键就在于,暴鸢为了抢在秦国派援军增援宜阳前攻下这座城池,他希望用强攻来节约时间,而蒙仲则不希望那样做,毕竟似这般节约下的时间,可都是由魏韩两军的士卒用性命堆砌的。 韩军也就算了,这些人与他不熟,蒙仲倒也不至于怜悯到这份上,但他麾下的魏军士卒……那可是如今在见到他时,都会恭敬地抱拳行礼、尊称一声“蒙师帅”的部下。 既然蒙仲如今代为掌兵,他自然要为麾下的这些魏卒负责,岂能随随便便用士卒的性命去堆砌胜利? 想到这里,他正色说道:“大司马所言,在下大多认可,且在下也会竭力全力助贵军夺回宜阳,但强攻惮狐……”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 见此,暴鸢心中难免有些着急。 这场仗打到现在,他好不容易看到了扭转局势的机会,岂能坐视魏军在这边墨迹? 别说夺回宜阳,有机会的话,他还打算联合魏军再次攻打秦国的函谷关呢! 于是他咬咬牙说道:“蒙老弟,这样,待攻城之时,就由我打先锋,倘若我军取得了优势,恳请蒙老弟给予援手。” “……” 蒙仲惊讶地看了一眼暴鸢,纵使他也没有想到暴鸢竟然会提出此事。 由此可见,暴鸢着实是迫切渴望收复宜阳,不惜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仔细想想,这或许并非是暴鸢个人的渴望,而是整个韩国的渴望,记得公仲侈就曾经对蒙仲说过,说他韩国在失去了宜阳后是多么的致命。 “老弟,如何?由我韩军打头阵!”暴鸢满脸期待地看着蒙仲。 暴鸢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蒙仲自然也不好再拒绝,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就……就按照大司马的意思吧。” 听闻此言,暴鸢面色大喜,连连拍着蒙仲的肩膀说道:“好,老弟今日这份恩情,老哥我铭记于心。待此战夺回宜阳之后,老哥我会亲自在大王面前为老弟请功,说不定大王在欢喜之下,还会赏赐老弟一块封邑呢……” 蒙仲苦笑着摇摇头,正要说话,却见暴鸢又正色说道:“非是我许下承诺收买老弟,我只是想让老弟明白,宜阳对我韩国究竟有多么重要。” “……” 看着暴鸢肃然的神色,蒙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见此,暴鸢展颜又笑道:“好了,既然正事谈完了……老弟军中有酒么,此刻心情痛快,不如你我小饮几碗?” 蒙仲闻言遗憾地摇了摇头:“恐怕只能以水代酒……” “啧!” 暴鸢撇了撇嘴,旋即拍拍蒙仲的肩膀说道:“既然如此,这顿酒就先记下,待夺回宜阳之后,我再好好与老弟畅饮。” 随后,暴鸢又与蒙仲聊了几句,相约次日一同对惮狐城用兵,然后暴鸢便乘着战车离去了。 亲自在驻营外送走暴鸢后,蒙仲回到营内的帅所,命人召见军中将领,包括此刻已率军驻扎于惮狐城东南侧的窦兴。 大约一个时辰后,包括窦兴在内,军中诸位军司马皆聚集于蒙仲那个茅草棚下,蒙仲便将他与暴鸢谈论的事告诉了诸将。 然而,拒绝强攻这只是蒙仲的个人主张,而对于这些位军中将领来说,他们恨不得立刻就进攻惮狐城, 尤其是窦兴、魏青、费恢这三位军司马,他们早就恨不得杀光那些秦人,为他们曾经的主帅公孙喜报仇雪恨,为七八万于伊阙山战死在秦军偷袭下的同泽报仇雪恨。 当时蒙仲问诸将道:“诸位不怪我与暴鸢约定此事么?” 听闻此言,窦兴哈哈大笑道:“蒙师帅言重了。我这几日反复擦拭我的利剑,就是为了能斩杀更多的秦人,以报当日伊阙山秦军夜袭我军那笔账!” 从旁,魏青亦说道:“蒙师帅恐怕不知,近两日军中士卒们亦在抱怨,希望尽快与秦军开战……” 别说魏青还真不是信口开河,拜当日蒙仲“战场立信”所赐,眼下他麾下魏军士卒皆对“必然能战胜秦军”一事深信不疑,谁让白起在那日夜里就主动避退魏军呢。 陆陆续续地,唐直、焦革、费恢等几位军司马亦表明态度支持蒙仲。 这让蒙仲着实松了口气。 毕竟,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导致魏军内部的团结再次出现裂痕。 但幸运的是,魏军上下对于秦军都憋着一股火,再加上秦军在他们面前始终是“逃跑”的那个,以至于所有军司马都支持蒙仲的决定。 “很好!” 既然诸人意见一致,蒙仲亦多了几分底气,沉声下令道:“既然如此,传我令,命军中士卒立刻做好准备,在三日内打造好攻城器械,攻打惮狐!” “喏!”诸将抱拳领命。 待军议结束后,考虑到魏军只懂得打造攻城长梯与冲车,蒙仲便召来蒙遂、向缭二人,命二人协助费恢、魏青二将打造井阑车。 不得不说,三日的时间太过于仓促,纵使费恢、魏青、蒙遂、向缭督促数千魏卒们日夜赶工,也不过才打造了八座井阑车而已。 不过作为首次攻城之用,差不多也足够了。 三日后,即五月十九日,蒙仲下达了进攻惮狐城的命令。 在出发前,他对军中诸军司马做了安排:由窦兴、魏青二将率领两万魏军攻打惮狐城的东城墙,而蒙仲自己,则率领费恢、唐直、焦革、蔡午四人,并暴鸢麾下的军队,一同攻打惮狐城的北城墙。 在率军前往惮狐城的途中,暴鸢率军前来与蒙仲汇合。 跟蒙仲的想法差不多,暴鸢亦分出了一万军队攻打惮狐城的西城墙,仅率两万军队与蒙仲三万军队汇合,以拢共五万军队攻打惮狐城。 再算上西城墙、东城墙的魏韩军队,这次魏韩两军总共出兵八万,这几乎是蒙仲与暴鸢麾下全部的兵力了。 于途中合兵一处后,蒙仲仔细观察了一番韩军,发现韩军的攻城器械大多以攻城长梯为主,因此他命费恢交割给韩军四架井阑车,毕竟井阑车要配合弩兵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而韩军的弩兵,着实要比魏军厉害,厉害地多。 值得一提的是,当蒙仲向暴鸢解释了井阑车的用途后,暴鸢颇为震撼,睁大眼睛说道:“想不到老弟居然还懂得打造这等攻城利器?” 说罢,他眼珠微转,故意问道:“老弟毫不藏私地将此物的厉害之处告知老哥,就不怕老哥命士卒偷学了去么?” 蒙仲闻言淡淡笑道:“魏韩两国,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纵使被贵国的士卒学了去,贵国也只会用来对付秦国,在下又何必担心?” 深深看了几眼蒙仲,暴鸢点点头说道:“老弟果然并非与犀武一路人,犀武就做不到老弟这般,否则……唉!罢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用,总之,老哥承你这份情!” 也是,井阑车在当代还算是颇为罕见的,可能只有墨家弟子与公输氏一门懂得打造,至少暴鸢此前从未亲眼看过。 而现如今,蒙仲愿意将井阑车交给他暴鸢,毫不在意暴鸢趁机偷学打造此物的方法,这让暴鸢颇为动容——在暴鸢看来,假若换做公孙喜,那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甚至恐怕碰都不会让暴鸢碰一下,哪怕魏韩两国需要彼此团结才能抵挡秦国的压力。 『……若公孙竖当真能说服魏王封此子为河东守,我不妨劝大王将武遂赐赠此子为封邑,如此一来,上党可保无忧……』 在返回自己军队的途中,暴鸢暗暗想道。 至于公孙竖没能劝服魏王将蒙仲封为河东守…… 『……那就想办法将那小子拐到他韩国来呗!』 想到这里,暴鸢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暴鸢,怎么说也是名声不亚于公孙喜的名将,不是跟谁都会称兄道弟的…… 只不过,对方未必看得上他韩国…… 这就很遗憾。 在经过约两个时辰的路程后,魏韩两军徐徐抵达了惮狐城外。 见此,城墙上的秦卒立刻将此事禀报主帅白起。 不过片刻工夫,白起急匆匆登上北城墙,登高窥视城外远处的魏韩联军。 在三日前,他在麾下诸将们面前断言魏韩联军必定回来攻城,但过了整整三日,魏韩联军迟迟不见动静,其实白起心中多少也有点没底。 直到今日,魏韩两军果真如他预测的这般前来攻城,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不出我所料!” 轻哼一声,他脸上浮现了几许自得的笑容。 听闻此言,跟随白起而来的季泓、仲胥、童阳等秦军将领们,无不露出佩服的神色。 面露佩服神色之余,季泓面露犹豫之色地问道:“白帅,当真要那样做么?” 白起瞥了一眼季泓,随口问道:“季将军有击败城外敌军的好办法么?” “……”季泓张了张嘴,无声地摇了摇头。 半响后,他微微吐了口气,低声说道:“在下只是觉得,屠戳、抢掠也就算了,可……我怕惹来天下人的非议,毕竟那不是什么荣耀之事。” “荣耀?” 白起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季泓,旋即看着城外的魏韩联军淡淡说道:“能活下来,击败城外那两支军队,以胜者的身份回到国内,这才是荣耀;若战败……呵,败者何来的荣耀?就算有,亦一钱不值!” “……” 季泓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就听白起沉声吩咐道:“好了,季将军且吩咐诸将按计行事吧!” “……喏!” 季泓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选择接受命令。 片刻后,惮狐城的北城门徐徐敞开,一队队秦军徐徐走出城外,在城外排兵布阵。 而此时,蒙仲与暴鸢皆在各自军中督促士卒们排兵布阵,忽然听士卒来报,言秦军出城应战,不由地皆心下一愣:秦军,竟敢出城应战?! “阿傲,到阵前去。” “好。” 吩咐族弟蒙傲驾驭战车来到阵列前方,蒙仲皱着眉头观望着远处正列队于城外的秦军。 『……那白起,何来的勇气胆敢出城迎战?』 别说,这一刻就连蒙仲也懵了,因为他完全想不到秦军出城迎战能有几分胜算。 倘若换他在白起那个位置,他眼下必然会下令死守城池,利用惮狐城的城墙防御抵挡魏韩联军,尽可能地使魏韩联军出现更多的伤亡,然而对面的白起,却敢让秦军出城应战…… 想不通,蒙仲实在是想不通。 忽然,他神色一凛,面色亦是微变。 『那是……』 只见在蒙仲的注视下,远处的惮狐城内缓缓走出一队队身穿布衣的男男女女,这些人在秦卒粗鲁的推攘与呵斥下,哆哆嗦嗦地列队于秦军的阵列前,满脸惶恐与不安。 粗略一数,怕不是有数千人。 隐约之间,好似还有一些女人与孩童的哭泣声,传到魏军这边,叫人颇感不忍。 『那些人,莫非是惮狐城内的韩人么?那白起……莫非想用那招?!』 稍一转念,蒙仲便猜到了秦军的意图,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他当即就联想到了当日白起在两军阵前杀死公孙喜的那一幕,顿时就明白了白起的为人:这是一个为了胜利、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但相比较上次,白起这次的做法,让蒙仲更加无法接受。 而与此同时,暴鸢亦乘坐战车于两万韩军阵列观瞧,在看到这一幕后亦气得满脸愤怒之色。 只见他死死捏着战车的栏杆,咬牙切齿地骂道:“他怎么敢……怎么敢做出这等卑劣之事!简直不为人子!” 作为韩国的名将,暴鸢当然也看得出秦军的意图,无非就是想用惮狐城内的平民充当肉盾,利用这些人的恐惧,来搅乱他魏韩两军的阵型。 有效么?很有效!若是魏韩两军的士卒不忍心杀害这些朝他们方向逃亡的韩人,就势必会被冲散阵型,继而被秦军趁虚而入。 然而有效归有效,这种招数亦着实卑鄙,但凡是希望有个好名声的将领,都不会用这种招数。 但显然,对面那个叫做白起的秦军将领,对此并不在意——或许他在意的,仅仅就只有胜利! 而此时,白起亦乘坐着战车来到了秦军的队伍当中,目视着远方的魏韩联军。 他知道,此刻对面的魏韩联军中,肯定有人对他报以鄙夷的态度,甚至是他军中的将士们,或许也有些别的看法。 但他毫不在乎。 他白起,是秦国的将领,秦军的主帅,既然如此,自然要考虑秦国的利益,考虑如何率领秦师击败敌军,取得胜利。 不择手段又何妨? 背负骂名又如何? 竭尽全力,为秦国取得胜利、夺取利益,这是他身为臣子、身为将领的本分! “传令下去,将这些韩人驱赶至对面的军队!若有人胆敢逃离,杀!” 白起镇定而又冷漠地对麾下的秦军下达了命令。 毫不动摇。 章节目录 第262章 交锋!(二) “白帅有令,只要你等能逃向那边,你等就能活下来……” 在诸韩人平民前,一名秦军将官手指着对面远处魏韩两军的军阵,脸上露出了几许诡谲的神色。 大多数无知的韩人平民或许并不清楚秦军想利用他们做什么,但亦有知情的,这不,当即有一名年轻人立刻揭穿道:“你们、你们是想利用我们去冲散那边军队的阵型……” 听闻此言,那名秦军将官神色一凛,当即指着那名年轻人呵斥道:“杀了他!” 一声令下,当即便有几名士卒从人群中将那名年轻人带了出来,不顾其惊恐地挣扎,残酷地将其杀死。 见到这一幕,诸韩人平民惊惧地屏住了呼吸,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更不敢再胡乱多说什么。见此,那名秦军将官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很好!……对面的军队会怎样,与你等又有什么关系?你等以为对面的军队会来救你们么?遵从白帅的命令,逃向那边,你等就能活下来,与你等的亲人一起活下来……但若有人胆敢耍什么小聪明,那就别怪我等不留情面了……” 这时,有一名传令兵匆匆跑在,在这名将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只见这名将官点点头,在环视了一眼这些韩人平民,忽而指着对面的魏韩两军阵型说道:“好了,想要活命的话,就按照我方才所言……跑吧!” 听闻此言,诸韩人平民一窝蜂地朝着魏韩两军的阵型逃去,而在他们身后,一队队秦军士卒手持长戈,徐徐上前,且毫不留情地屠戳着跑得较慢的韩人平民。 听到身背后传来的惨叫声,那些韩人平民更是拼命的奔跑,期间不乏有人跌倒在半途,但又飞快地爬起来,满脸恐惧,生怕被身背后的那些秦军士卒追上。 『对面是我方的军队,只要逃到那边,我等就安全了。』 想来这些韩人平民,此刻心中都这般想着,大部分无知的他们恐怕不会想到,他们的做法会令对面魏韩两军陷入危机。 “蒙师帅。” 在魏军的阵列前,统率前军的军司马唐直来到了蒙仲身侧,压低声音向蒙仲请示道:“蒙师帅,一旦那些韩人平民冲散了我军的阵型……” 尽管唐直只是把话说了半截,但蒙仲却很清楚前者想要表达的意思,他看了看迎面朝己方奔来的韩人平民,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魏卒们,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他不能犹豫,倘若因为心存不忍而陷入了对方的诡计,恐怕他身后几万士卒都会遭到重创。 想到这里,他低声说道:“只能对不住他们了……派人朝他们喊话,叫他们朝侧翼逃跑,若是有人直冲我军阵型……”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几息,但最终还是从嘴里艰难地吐出一个残酷的字眼:“杀!” 在韩人平民与麾下魏卒之间,蒙仲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麾下的魏卒。 『果断!』 唐直眉头一挑,看似颇为赞赏。 旋即,他猛地转身,挥手朝自己麾下的士卒沉声喝道:“师帅有令,喊话叫对过的韩人朝侧翼逃亡,若有人直冲我军阵型,杀!” 说罢,他又转身对蒙仲说道:“师帅,请先退到后军。” “……”最后看了眼远处的那些韩人平民,蒙仲默默地点了点头。 朝着对面如潮水般涌来的韩人平民,本来军中的魏卒们面对这状况亦有些六神无主,但在唐直的将令下达之后,他们当即稳定下来,一边手持兵器坚守阵型,一边朝着迎面而来的韩人平民喊话。 “不许再向前!” “你等若想逃生,便向侧翼逃亡,不得直冲我军阵型!” “不许再靠前!” 前军的魏军卒纷纷大喊,然而对面那些韩人平民似乎被秦军吓破了胆,竟当真直接朝着魏韩两军的阵型飞奔而来。 眼瞅着这些人即将冲到己方的阵型,唐直亦毫无心软,当即下令道:“放箭!” 一声令下,军中的弩兵们纷纷举起了弩具,朝着正前方的韩人平民们射出了箭矢。 一时间,箭如雨下,可怜那些韩人平民,当即就有数百人死在箭下。 魏军这边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韩军的眼睛。 在暴鸢身边,当即有近卫小声对暴鸢说道:“大司马,魏军那边射箭了……” 暴鸢满脸愤怒,一言不发。 他当然不是气愤魏军射杀他韩国的平民,毕竟在他看来,这是本国的平民自己找死:你们这帮人当真不知冲击己方军队是在变相帮助秦军么? “射箭!逼那些平民朝外侧逃亡!” 暴鸢果断地下令道。 所谓的“外侧”,即指韩军的右翼(西侧),原来,此刻魏韩两军是分别列阵于左右两侧,魏军在东、韩军在西。 纵使怜悯对面那些本国的平民,但此时此刻,暴鸢绝不会放任这些人冲击己方魏韩两军的阵势,哪怕是逃到他魏韩两军兵阵中间的缝隙亦不允许——谁晓得这帮被秦人吓破胆的平民,是否会在盲目中搅乱他魏军两军的阵势。 “大司马有令,放箭!迫使那些平民朝右翼逃亡!” 随着暴鸢的命令下达于军中,韩军的弩兵们亦纷纷举起弩具朝着对面本国的平民射出了箭矢。 魏韩两军的无情,让那些正向他们逃亡的韩人平民们陷入了绝望。 为什么? 魏国的军队,甚至是我韩国的军队,为何要攻击我等? 他们不应该来拯救我们么? “救救我……” “不要……” 诸多韩人平民哭喊着,但魏韩两军却毫不留情,任何胆敢再直冲他们兵阵的平民,皆被无情地射死。 或许有不少韩人平民至死都没有弄明白,没有弄明白魏韩两军为何要攻击他们。 忽然,那些韩人平民当中有人叫喊道:“朝西侧逃,对面的军队命我们朝西侧逃。” 一番话,仿佛又唤醒了韩人平民的求生欲,这些人终于冷静下来,绕开了正面,逃向对面韩军的西侧。 “绕过去了,那些平民绕过去了……” 当即有士卒向暴鸢说道。 见此,暴鸢亦是松了口气,毕竟那些人都是本国的平民,若不是情非得已,他又岂会对这些本国平民痛下杀手? 只见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道:“不用理会他们!守住阵型,秦军来了!” 果然,在那些韩人平民绕向西侧之后,这些人的背后,便露出了秦军士卒的身形,这些秦军士卒一概方才徐徐向前迈步的从容,朝着韩军发动了攻势。 前军接战了! 由于在那些韩人平民身上消耗了几波箭矢,以至于韩军的弩兵来不及装填弩矢朝正面冲来的秦军士卒发动箭袭,这使得对面秦军士卒以很小的代价便杀到了韩军这边。 不得不说,这在秦韩两军的交锋中算是颇为罕见的,若换做在平日,秦军的士卒想要冲到以劲弩闻名于世的韩国军队面前,势必要付出颇为沉重的代价。 而这次,秦军着实是占了很大便宜。 『哼!卑鄙的伎俩!以为凭这种卑鄙伎俩就能取得优势么?痴心妄想!』 暴鸢以鄙夷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秦军。 在他看来,纵使秦军耍弄一些卑鄙的伎俩,也注定无法避免被他们魏韩联军击败的命运。 而与此同时,魏军的前军也已经与秦军接战,但作为魏军目前实际上的主帅,蒙仲的心思却不在战场上,他的目光,从始至终盯着那些韩人平民。 平心而论,从单论胜负成败的角度来说,秦军,不,白起的这招还是颇为有效的,但问题是,这招只有对那些不分场合、盲目怜悯的将领才有用,白起凭什么断定这招可以用来对付他与暴鸢? 而更让蒙仲想不通的是,他与暴鸢都没有让白起的诡计得逞,在这种情况下,白起非但没有下令撤兵,然而继续催促其麾下秦军主动进攻他魏韩两军,不得不说,蒙仲想不通——明明那招卑鄙的诡计并未得逞不是么?那白起凭什么认为可以击败他魏韩联军?他哪来的勇气? 究竟是白起破罐破摔,还是说他仍有后招? 说实话,蒙仲并不是很了解白起,但再怎么说二人也已经交锋过数次,他对白起多多少少也有大概的判断:这是一个很冷静的对手。 既然是如此冷静的对手,又怎么可能会盲目地认为,单凭一些韩人平民就足以冲散他魏韩两军的阵势? 除非还有后招! 倘若果真如此,这个后招无疑就在那些韩人平民当中…… “阿兄,你小心啊……” 驾驭着战车的蒙傲,忽然看到他族兄踩着战车的栏杆站了上去,登高眺望着远方。 “唔。” 随口应了一声,蒙仲的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那些韩人平民,他本能地感觉情况哪里有点不对劲。 忽然,他面色微变。 “原来如此……” 醒悟过来后,蒙仲立刻对荣蚠说道:“荣蚠,你立刻派人提醒暴鸢……” 说到这里,他也不知瞧见了什么,嘴里“啧”了一声,改口说道:“来不及了,派人告知暴鸢,若事不可违,速速后撤重整阵势!另外再传令中军的司马费恢,令后者中军士卒立刻面向韩军方向,防备秦军从西侧来袭!” 『西侧来袭?难道韩军会被秦军击破?』 荣蚠心中很是不解,但见蒙仲满脸凝重,他亦不敢怠慢,立刻派人传达命令。 直到派出士卒传令之后,他这才低声询问蒙仲道:“师帅,为何断定秦军会从韩军的方向袭来?” 听闻此言,蒙仲神色凝重地解释道:“你看那些韩人平民,处于队伍前方的,大多是拖家带口、男女老幼皆有,可处于队伍后方的,却大多是精壮的男子……” 荣蚠也并非愚笨之辈,闻言惊声说道:“师帅是说,那些韩人平民当中混有秦军的士卒?” “唔!” 蒙仲点点头,沉声说道:“叫那些韩人平民冲散我军阵型,这只是白起故意叫我军如此认为罢了,他其实猜到我与暴鸢皆不会手下留情,势必会迫使那些韩人平民朝两翼逃亡,而这,恰恰正中了他的下怀……似眼下,无论是暴鸢也好,其麾下的韩军也罢,韩军那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正前方的秦军身上,他们根本不会料到,有一支秦军士卒已假扮成平民,悄悄来到了他们的侧翼,一旦这支秦军发动偷袭,韩军便将陷入两面受敌的处境……”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韩军的中军。 『暴鸢,快快醒悟过来,莫要被愤怒蒙蔽双目,那些平民中混有秦军的士卒……』 站在战车的栏杆上,蒙仲暗暗想道。 但遗憾的是,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般,暴鸢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即击破眼前那支秦军,将那个叫做白起的秦军主帅抓起来祭旗,以报复此人胁迫他韩国平民上战场的卑鄙手段。 他正这般想着,忽然听到右后方传来一阵震天般的喊杀声。 『怎么?』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旋即骇然看到他军中右侧爆发了厮杀。 “怎么可能?” 暴鸢的心中闪过几丝愕然,他右翼怎么可能爆发厮杀?秦军怎么可能在他两万兵将眼皮底下绕到他们的右后方? 『等等!是那些平民!有秦军的士卒混在那些平民当中!』 暴鸢不愧是不亚于公孙喜的名将,尽管一时被愤怒蒙蔽,但判断事物还是颇为精准,一下子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但遗憾的是,纵使此时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韩军也已经失去了先机,那些混在韩人平民当中的秦军士卒们,趁韩军不注意,悍然发动了偷袭。 韩军士卒们如何想得到那些平民当中居然会有秦军的士卒,毫无防备的他们,根本挡不住右侧那股秦军“奇兵”的攻势,转眼之间就被后者杀到了中军。 “报!” 有传令的士卒急匆匆地跑到了暴鸢面前,抱拳禀报道:“大司马,那些平民当中混有秦军的士卒,他们……” “老夫还未瞎,瞧的见!” 暴鸢气急败坏地下令道:“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话音刚落,前方又爆发了一阵喊杀声,旋即,秦军展开了更为凶猛的攻势。 转眼之间,韩军的前军就被秦军击破。 前军被击破,中军又被秦军的奇兵偷袭,一时间,韩军节节败退。 “该死的!命韩足挡住正前方的秦军!死也要挡住!……告诉中军的朱虎,他平日里不是总吹嘘自己有多么勇武么?给我挡住那些假扮平民的秦军,否则叫他提头来见!” 暴鸢气急败坏地下达着命令。 眼瞅着己方转眼间陷入劣势,他如何不着急? 要知道,他韩军身侧就是魏军,倘若他韩军溃败,势必牵连到魏军。 然而遗憾的是,纵使暴鸢已经在第一时间设法补救,但还是无法弥补之前的过失,一前一右两股秦军,很快就杀到了他中军,并且汇兵一处,朝着魏军方向发动了攻势。 『完了……』 那一瞬间,暴鸢万念俱灰。 他万万没有想到,戎马一生的他,竟然会被一个叫做白起的小毛孩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于牵连到魏军。 而与此同时,秦军大将孟轶却是满心的欢喜。 纵使他也没有想到,这番偷袭韩军竟然会如此的轻松。 『不愧是白帅!』 心中暗赞一声,指挥秦军士卒厮杀在第一线的孟轶,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进攻魏军的命令:“白帅有令,勿要与韩军纠缠,立刻侧袭魏军!只要击破魏军,便是我军的胜利!” “喔喔喔——” 无数秦军士卒振臂高呼,在击破了韩军的前军与中军后,立刻折道,从韩军阵型的方向,朝着魏军发动了攻势。 不得不说,这战术酷似当年的「濮上之战」。 当年,秦国名将樗里疾(嬴疾)与齐国名将田章战于濮水,由于齐军阵营中宋国军队的反水,使嬴疾能抢先一步从侧面对齐军发动攻势,导致田章战败,成为后者一生中唯一的一场溃败。 区别仅在于,当初田章战败,主要原因是他没想到宋国军队已暗中与秦军达成了协议,以至于在决战中突然撤退,使田章的齐军完全暴露出防备空虚的侧翼,被秦国名将嬴疾有机可趁;而这次,白起是用计偷袭了韩军,致使韩军出现溃势,继而使秦军得到了偷袭魏军薄弱侧翼的宝贵机会。 然而,就当秦将孟轶欣喜若狂地率军凿穿韩军的阵型,冲到魏军的阵列前时,他惊愕地发现,魏军的中军,不知什么缘故,已面朝他们摆好了阵型。 “嚯嚯嚯,这可真是……” 在魏军中军处,军司马费恢带着几许惊讶瞧着远处击破了韩军的秦军。 片刻之前,他收到了军中主将蒙仲下达的命令,命他中军立刻调转方向,所有人面对韩军方向。 当时费恢对此感觉莫名其妙,毕竟在他看来,韩军不可能会背叛他们,也应该不至于会如此轻易被秦军击破,但出于对蒙仲的信任,他还是立刻下达了命令。 结果,他麾下的士卒刚刚调转守备方向,秦军就从韩军那边杀了过来。 那还等什么呢? “放箭!” 随着费恢一声令下,军中的魏卒们朝着迎面杀来的秦军射出了一波波的箭矢。 见此,秦将孟轶心中暗骂一句,但事到如今,纵使魏军已有了防备,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杀!” 杀穿韩军的秦军士卒们,顶着箭雨冲到了魏军的阵线,与魏军爆发了接战。 但由于魏军事先已有了防备,这股秦军根本没办法突破魏军的阵型。 『不愧是蒙师帅,倘若不是他的话,恐怕这次我军要蒙受沉重的损失……』 瞥了一眼从西侧而来的那些秦军,费恢转头看了一眼军中的主旗方向,心下暗暗想道。 唔,旧主帅犀武肯定是无人能及的——这是军中所有河东魏军将领的共识,哪怕他们心底其实也早已有所动摇。 但如今他军中那位叫做蒙仲的主帅,那也是当真厉害,有此人在军中坐镇,就好比说那个词——无懈可击! 相比之下,韩军那边的主帅…… 瞥了一眼阵型溃散的韩军,费恢微微摇了摇头。 “太丢脸了吧?就这,还说什么给我魏军当先锋?” 他小声地嘀咕着。 而此时,亦有士卒迅速向暴鸢禀报了魏军那边的近况:“报!击破我军的秦军,被魏军挡下了!” 『挡、挡住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暴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有几名魏卒来到了他面前,抱拳说道:“暴帅,蒙师帅命我等前来传讯,贵军气势已泄,不如后撤些许,重整阵势,此地由我魏军先挡一阵……” 听闻此言,暴鸢老脸微红,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犹豫半响后,这才讪讪说道:“请务必转告蒙老弟,此番险些牵连贵军,实在是……” “蒙师帅说了,魏韩两军携手抗拒秦国,无需细分彼此。” “对对。” 连连点点头,暴鸢带着几分尴尬的表情,下达了后撤两里地、重组阵势的命令。 在他的命令下,韩军迅速脱离战场,徐徐后撤,留魏军独自在战场,抵挡同时来自西侧与南侧两边的秦军的攻势。 而让暴鸢感到颇为安心的是,魏军纵使两面受敌,但势头却丝毫不减。 也是,毕竟此地魏军的兵力与秦军相差无几,只要不像韩军那样被秦军偷袭,秦军想要击败魏军,几乎是没有什么机会的。 毕竟单论两军士卒的素质,魏军这边的魏武卒,要比秦军强悍的多。 片刻后,战场上的情况,便迅速传到了秦军主帅白起耳中。 在得知确切消息后,纵使白起亦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什么?魏军挡住了我军来自西侧的攻势?” “是的,不知为何,魏军提前猜到了我军的意图,在孟轶将军凿穿韩军对魏军发动攻势前,魏军中军的魏卒,就通通转向面朝西侧,以至于孟轶将军未能偷袭得手……” 『居然……』 皱了皱眉,白起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魏军,脑海中不由得再次浮现了蒙仲的模样。 “白帅……” 从旁,或有将领面露忧色。 见此,白起脸上露出几许笑容,毫不在意地笑道:“哈哈,居然被魏军给识破了,我还真是小觑了魏军。……不过即使如此,我军亦未尝不能取得胜利!” 听到白起这自信满满的话,在旁的秦军将士们不由得士气高涨。 毕竟他们主帅的战绩,有目共睹。 然而,唯独白起自己清楚,这场仗他秦军已经走远了——这场战争他秦军没能顺利偷袭魏军,就已经注定不可能再扭转胜败了。 “蒙仲……” 徐徐吐了口气,白起凝神目视着远处的魏军,眼眸中缓缓浮现几许复杂的神色。 『……吾之大敌。』 章节目录 第263章 秦军突围 约一刻辰后,待等韩军重组阵势杀到战场时,秦军便速度地撤退了,重新撤退至惮狐城内。 蒙仲与暴鸢率领魏韩联军趁机掩杀了一阵,亦取得了一些优势。 由于发生这场意料之外的硬仗,蒙仲终止了进攻惮狐城的命令,准备与暴鸢合计一番再说。 如他所料,在魏军于城外重组阵型的期间,暴鸢驾驭战车亲自来到了蒙仲这边,满脸歉意与惭愧地向蒙仲表达歉意:“老弟,这次若非是你看穿了秦军的诡计,老哥我……” 不得不说暴鸢真的感到很羞愧,想他戎马一生的名将,今日险些就栽在一个叫做白起的小毛孩手中,若非蒙仲看破了秦军的诡计,今日这场仗,非但韩军会被秦军击破,就连魏军恐怕也会受到韩军的牵连,上演当年「濮上之战」时齐军溃败的那一幕。 见暴鸢满脸羞愧之色,蒙仲自然好言安抚宽慰:“大司马只是被秦军不择手段的说法激怒,失去了平常心而已……换做平时,我想未必会中那白起的诡计。” “哈,老弟太抬举老哥我了……”暴鸢苦笑着摇了摇头,旋即转头看向惮狐城的方向,正色说道:“话说回来,那个叫做白起的小毛孩当真不简单,我以为他只是走了狗运才以偷袭的方式击败了犀武,未曾想……真是轻敌了。” “唔。”蒙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清楚对面秦军主帅白起的难缠,从伊阙山到韩国境内,他与白起明里暗里交锋数回,虽白起奈何不了他,但他亦奈何不了白起,此人堪称是他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强劲敌之一,与他的义兄田章简直不相上下。 摇了摇头,将心中的想法暂时抛之脑后,他询问暴鸢道:“眼下继续攻城么?” 暴鸢闻言看了一眼惮狐城,又环顾四周观察了一番韩军与魏军的状态,苦笑着说道:“老弟说得对,似这等强敌据守惮狐,确实不是短时间能够将其击溃的……”说罢,他稍稍一顿,看着蒙仲说道:“经过今日之事,老哥我也想通了,老弟的才能远在老哥我之上,若老弟不嫌弃的话,不如由你来决策……” “我?”蒙仲闻言有些惊讶。 似乎是猜到了蒙仲的心中想法,暴鸢连忙解释道:“老弟不必怀疑,这是老哥肺腑之言。一来那白起的计略远在我之上,若你我两军再各自为战,我恐怕被他各个击破……”说到这里,他面色讪讪地补充了一句:“主要是我怕再中计。” “呵。”蒙仲不失礼貌地陪着笑了一下。 不过确实,今日这场仗确实凶险,若非他感觉出了不对劲,秦军说不定真有机会再次上演击破他魏韩联军的畅胜。 “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吧?大司马乃是天下闻名的名将,而在下,只是一介无名之辈……” “欸!老弟可莫要过分自谦,无论是当日在伊阙山扭转劣势,还是今日早早识破秦军的诡计,老弟的眼力远在老哥我之上,再者,老弟的为人我也大概了解了,与公孙喜大为不同。……至少老弟你的品行,老哥我是信得过的。” 见暴鸢果然出自真心,蒙仲在略微犹豫了一下后,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毕竟在赵国时的经历让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有些时候,你必须自己主动站出来挑起责任,而不是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中。 倘若当年他能坚持己见,或者厚着脸皮向赵主父、赵公子章索要更多的军队,而不是只有区区数千人,那么结局或许能够稍微得以改变——纵使最终仍然无法挽回那种种遗憾,但至少蒙仲已经尽力,不至于会像如今这般,始终对当年赵国的事耿耿于怀。 “既然是大司马的意思,那就恕在下僭越了……” 蒙仲朝着暴鸢抱了抱拳,旋即目视着惮狐城说道:“依在下看来,此番恐怕是秦军最后的尝试。” “最后的尝试?” 见蒙仲说到正事,暴鸢亦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捋着髯须沉思道:“你是说,今日这场仗?” “嗯。” 蒙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我看来,今日白起所用的计策,是很难故技重施的,纵使他明日再抓捕一些贵国的平民,胁迫他们直冲你我两军,我等亦不会眼睁睁看着贵国的平民冲散我军的阵型;纵使他再派秦卒混于平民当中,亦会被我等识破……” “也就是说,这是那白起最后的计策了?”暴鸢沉思道。 “应该是了。”蒙仲点了点头,目视着惮狐城又说道:“最后的尝试失败,我想白起也意识到已经再无可能扭转胜败,与其困守惮狐、阳人两座城池,坐等城内所剩不多的粮草耗尽,我以为白起会选择突围……” “突围?” 暴鸢捋着髯须思忖了片刻,皱眉说道:“然眼下西、北、东三面皆已在你我两军的包围下,他秦军……唔?莫非南渡汝水?” “有可能。”蒙仲点头说道。 不得不说,此前他其实并未想过秦军是否会向南朝着汝水撤离,但他可以通过分析来得出这个结论:秦军既已再无机会战胜他魏韩联军,兼之又几乎没有可能朝着西侧、北侧、东侧三个方向突围,那么自然而然,就只剩下朝南边的汝水突围撤离这最后的一条生路。 除非白起情愿困死在惮狐、阳人两座城池,用自己以及麾下四五万秦军的生命,硬生生拖延魏韩联军进攻宜阳的日期,为秦国争取时间。 但按照蒙仲对白起的大概了解,后者绝非是这种意义用事的人,在「宜阳」与「四五万秦军」两者间,白起多半会选择尽可能地保存后者,而这,亦符合兵法那「善战者不拘泥于一城一地得失」的劝诫。 “言之有理。” 在听了蒙仲的一番判断后,暴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只是派人盯着秦军的动静,在其撤离时趁机掩杀,便可大获全胜?” 闻言点了点头,蒙仲又说道:“白起这个人,我观他心思缜密,恐怕早已想好了退路……我怀疑在今日之前,他已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谋划击败我等,一方面叫其麾下士卒秘密建造浮桥以便南渡汝水,倘若秦军果真已早早准备了建造桥梁的木材,那么很有可能在今明两日间,秦军就会大批向汝水南岸撤离,只要我等抓住机会,就能给予秦军重创!” “唔!” 暴鸢深深地点了点头。 旋即,他又问蒙仲道:“那今日攻城之事……” 听闻此言,蒙仲四下瞧了几眼,又看了眼他们两军队伍中那几座井阑车,想了想对暴鸢说道:“我军士卒花费数日打造了井阑车,若最终排不上用途白白将其摧毁岂非可惜?反正来也来了,不如索性就顺势进攻一波吧,大司马可以令贵军的弓弩手登上井阑车……” “好!” 商量完毕,蒙仲与暴鸢各自下令,使麾下军队再次朝着惮狐城逼近。 值得一提的是,在即将下令攻城之际,蒙仲有意现身在魏军的阵列前,指着眼前那座惮狐城,沉声喊道:“当日在伊阙山北,我断言三日之内可破秦军,然秦军畏惧,于夜里悄然逃离,几番周转,今日终被我军撵上。……今日我还是那句话,三日之日必破秦军,介时,我蒙仲亲自说说公孙军将,为尔等庆功,却不知,诸位可还有击败秦军的勇气?!” 由于今日蒙仲提前看破了秦军的诡计,使得秦军并未成功偷袭魏军,反而被魏军击退,这使得魏军上下兵将士气高涨。 此刻听到蒙仲的话,数万魏军高声呐喊道:“有!” 见此,蒙仲欣然说道:“好!既然如此,虽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但至少先给秦军一点颜色看看……不管胜负如何,待正午时撤兵回营!……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数万魏军齐声喊道。 那士气高昂的模样,看得暴鸢啧啧称赞不已。 不过他并不是很明白,不明白蒙仲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激励魏军——不是说好今日只是佯攻性质的攻城么?只是为了给秦军施加压力而已。 而事实上,蒙仲这番举动,恰恰正是为了给秦军施加压力。 至少这会儿,已回到惮狐城上窥视城外魏韩联军的白起,就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只见白起皱起眉头,似咬牙切齿般低声说道:“居然在这个时候激励魏卒……这是逼我今晚突围么?该死的!这家伙怕是猜到我已有突围的意图……” 在旁,大将季泓听到了白起的低语,不解问道:“白帅何以如此断定?” 白起低声解释道:“当日在伊阙山北的营寨时,那蒙仲在攻打我军营寨前,于数万魏军面前耍了个诡计,使数万魏军对其深信不疑,今日他故技重施,相信魏军上下都坚定能在三日内击破我军……看看城外那些魏卒,多么可怕的气势。……他料定我会退让,以便于在我军向汝水撤离时,趁机掩杀……那个家伙对战场时机的把握,简直是一等一的精准。” “那……那我军不退不就好了?”季泓不解问道。 “……”白起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吐了口气。 不退? 刨除今日战死的数千士卒,他四万不到的秦军,挡得住两倍以上兵力的魏韩联军? 确实,他秦军确实可以坚守三日,叫那个蒙仲“失信”于魏军,但到时候他秦军会如何? 倘若这三日魏韩联军攻得猛,可能三日后他秦军只会剩下一半兵力,再考虑到粮草问题,说不定最终会全军覆没于此。 “撤!今晚必须向汝水撤离!”白起果断地说道。 听闻此言,季泓脸上闪过几丝不解与困惑:“那……那不是正好中了对方的下怀?” “是啊,但没办法……” 脸上闪过几丝惆怅之色,白起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那些秦军士卒,心下暗暗叹息。 他知道,倘若他下令南渡汝水的话,他眼下近四万秦军,最起码得有一半被魏韩两军截下,死于这片土地。 但没有办法,牺牲两万人,能让另外两万秦军得以逃生,这总好过四万军队全部葬身于此。 『……我还是太托大了。』 抬手按了按左肩的箭创位置,白起不禁有些后悔。 说实话,在蒙仲率领魏军主力朝着惮狐而来时,他其实是有机会带着麾下秦军撤离的,纵使这四周有三支魏军的骑兵又如何?他四万秦军全部出动,四下砍伐林木,短短一两日就能在汝水造好浮桥。 只是就这样撤离,被那蒙仲撵着狼狈逃亡,他心中不甘,是故在预留后路的情况下,他率军在惮狐城暂时驻扎了下来,想看看能否有反制魏军的机会——倘若没有机会,他到时候再撤也不迟。 而暴鸢率领三万韩军的赶到,让白起看到了几丝击破魏韩联军的希望,因此他想出了一条计策,希望能一举击破蒙仲与暴鸢,却没想到计策被蒙仲识破,以至于功亏一篑不说,还被蒙仲猜到了他秦军眼下“外强中干”的状态,继而顺势联想到他秦军或有可能选择撤离。 至于他秦军朝什么方向,在西、北、东三面皆不可去的情况下,三岁小儿都能猜到必然是向南、从汝水撤离,又何况是那个蒙仲呢? 倘若用一句俗语来形容此刻白起的心情,“偷鸡不着蚀把米”恰好到处——只不过当代还未有这种说法罢了。 “呜呜——呜呜——呜呜——” 随着三声军号响起,蒙仲与暴鸢麾下魏韩联军,终于展开了对惮狐城的进攻。 但截至到正午,足足一个半时辰,魏韩联军的攻势却显得雷声大、雨点小,从始至终联军只发动两拨像模像样的攻势,其余时候,都是韩军那些立于井阑车上的弓弩手在压制着惮狐城,这使得秦军无惊无险地便守住了城池。 不过平心而论,对此白起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那根本不是魏军的全部实力,是魏军的将领们,在有意压制着魏卒们的进攻欲望,至于原因,无非就是不希望出现较大的伤亡罢了——魏军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对他秦军施加压力。 更要命的是,越接近那蒙仲所说的「三日期限」,魏卒的士气与战斗欲望就更强,反之,他秦军士卒就越发不安。 正午前后,看着如潮水般撤离的魏韩联军,白起转头对季泓说道:“立刻派人在汝水建桥,待桥建成之后,立刻撤离。”顿了顿,他压低声音说道:“尽量挑受伤的士卒断后。” 『……令受伤的士卒断后?!这岂不是叫他们白白送死么?』 季泓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白起,见白起面色冷漠,他张了张嘴,最终并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他也明白,在魏军已猜到他们准备向南撤离的情况下,他秦军想要撤到汝水南岸,就必须用壮士断腕的办法,留下一些军队拖延魏韩两军。 用那些士卒的性命去拖延。 “……喏!” 抱拳应命,季泓召来仲胥、童阳二将,低声对他们说了一番吩咐。 在从季泓口中得知白起的计划后,仲胥、童阳二将脸上闪过诸般不忍,但最终还是决定遵从白起的命令,毕竟他们也知晓利害。 而另外一边,暴鸢索性带着韩军撤到了魏军的营寨,方便随同魏军一起行动。 在此期间,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所率领的骑兵,更是死死盯着秦军的一举一动。 自然而然,秦军在汝水上建桥的事,也瞒不过他们三队骑兵的眼睛。 当日下午未时前后,由于此前已经准备好了搭建浮桥的木材,秦军很快就在汝水上建成了桥梁。 得知桥梁建成之后,白起立刻下令全军撤退。 而魏军这边,此时蒙仲也已经收到了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派人送来的消息,得知秦军即将南渡汝水逃亡,便立刻与暴鸢一同,带着吃过干粮的魏韩联军再次赶赴惮狐,追击秦军。 得知魏韩联军前来追击,白起命大将仲胥、童阳二人率领一部分秦军士卒阻挡魏韩联军。 一开始,这些秦军尚有与魏韩联军一战的勇气,直到因为兵力的关系,他们逐渐抵挡不住魏韩联军的攻势。 此时当他们回头再寻找仲胥、童阳两位大将时,却发现这两位大将不知何时已带着其近卫不知所踪。 他们被抛弃了。 这些回过神来的断后秦卒们,咒骂着、哭嚎着、哀求着,但最终还是难以避免被魏韩两军击破的命运,纵使最后他们已绝望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器,但还是被满腔仇恨的魏韩两军士卒杀死了大部分人。 伊阙山一役,十八万魏军在一夜间战损近十万人,甚至于险些全军覆没,更有甚者,就连他魏国的名将公孙喜亦被秦人屈辱的杀死,魏军如何不憎恨秦人? 而韩军这边,秦军反攻至韩国境内,肆意屠戳平民、肆意烧伤抢掠,甚至不惜胁迫他韩人平民在达到目的,韩人如何不憎恨秦人? 更别说近几十年,秦国不断攻取魏国、韩国的国土,致使两国无数的士卒战死沙场,这份仇恨岂是轻易能够化解的? 纵使蒙仲下达了「降者不杀」的命令,但对秦人抱持深刻恨意的魏韩两军士卒,还是对那些放下兵器投降的秦军士卒痛下杀手,以至于断后的近万秦军,到最后几乎没有剩下几个活人。 而在此期间,窦兴、唐直、魏青三位军司马,并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执掌的骑兵,持续对秦军展开追击,从惮狐城一路追到阳人,再从阳人追到汝水河畔。 此时的骑兵,展现出了他们在追击敌军时的强大杀伤力,在一路的追赶中,每名骑兵平均竟有六七条人命的进账,相比较之下,窦兴、唐直、魏青三位魏将率领的过万魏军,战绩却远远不如这区区千名骑兵。 想来此时此刻,窦兴等军中的军司马们,这才彻底对这些骑兵彻底服气。 魏王遫三年五月十九日,秦将白起率麾下秦军南渡汝水,魏将蒙仲、韩将暴鸢率军追击,斩首两万,大获全胜。 随后,秦将白起率领残余的两万军队向西撤退,但沿途又遭到蒙仲麾下部将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魏军骑兵的追击,前前后后出现了数千人的伤亡,以至于最终待白起撤退至三川境内时,其麾下军队就只剩下寥寥一万四五千人。 而与此同时,蒙仲、暴鸢在收复惮狐、阳人两座城池后,立刻直奔宜阳。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坐镇伊阙山的魏将公孙竖,亦从附近召集了拢共近万的败军,使他麾下的兵力从一万人暴增到两万人。 在得知秦军主力已被击破的消息后,公孙竖立刻带着部将梁习,以及坐镇伊阙山南营的乐毅,率领总共三万余魏军直奔宜阳,与蒙仲、暴鸢二人汇合。 五月二十三日,五万韩军、数千东周军、八万魏军,魏韩周总共近十四万联军,于宜阳城外汇合,商谋攻取这座城池。 而此时宜阳城内,仅秦将向寿麾下的三万余秦军,如何挡得住这十四万联军的攻势? 再加上看到魏军主力出现在宜阳城下,向寿猜到白起已败,心中更是绝望,在苦苦守了十日城池后逐渐不支的情况下,向寿只能带着残兵朝函谷关撤退。 六月初三,魏韩周三国联军攻破宜阳,携兵锋之势直奔函谷关。 继田章讨伐秦国之后,秦国再次被人攻到了函谷关。 不过蒙仲也知道,尽管已打到了秦国的函谷关,但魏韩周三国联军的势头其实也已经很勉强了。 这场仗打到现如今,十万韩国精锐折损一半,东周军队亦折损一半,而他魏军,曾经的十八万魏军,只剩下区区八万人,且其中河东魏军只剩下四万余人,曾几何时的三十万联军,被秦军歼灭了整整十六万。 就连联军的主帅,魏国的名将“犀武”公孙喜,亦在这场仗中战死。 反观秦军,秦军总共的兵力也就只有十三万,而最终的损失也在十万上下。 从双方的兵力损失来看,魏韩周三国联军实在谈不上“大胜”,唯一可以慰心的是,新城、宜阳两座城池被联军夺了回来,而这对韩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但不管怎么说,联军此番亦是伤亡惨重,尽管攻到了函谷关,但蒙仲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对秦国造成什么威胁。 更关键的是,此刻坐镇函谷关的秦将,名叫司马错! 不错,正是与「齐之匡章」、「魏之犀武」、「韩之暴鸢」齐名的秦国名将,司马错。 章节目录 第264章 六月末 函谷关,乃是秦孝公为阻挡中原诸国进犯秦国而修建的关隘。 此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大河,自此关建成之后,这座关隘便将秦国与中原诸国彻底隔绝,因而逐渐了出现了“关西”、“关东诸国”这样的说法。 关东诸国的“关”,即指函谷关。 六月二十五日,即魏韩周三国联军抵达函谷关前的次日,蒙仲向军中的假帅公孙竖报备后,便带着乐毅、蒙遂、荣蚠、蒙傲等,前往函谷关前,近距离观望这座雄关。 不得不说,秦国建造的这座雄关,在中原各国相当有名,其原因就在于此前有几次诸国联合讨伐秦国的军事行动,皆在函谷关前被挡了下来,难以寸进。 比如曾经“犀首”公孙衍组织的两次五国伐秦,联军皆被阻挡于函谷关前。 不夸张地说,正是诸国多次联合讨伐秦国未果的举动,成就了函谷关在中原的赫赫名声。 值得一提的是,诸国联军成就了函谷关的名声,而函谷关,则成就了齐国名将田章的名声——毕竟田章是唯一一位攻破函谷关的关东诸国将领。 不过待等蒙仲亲眼看到函谷关时,他多多少少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在他的幻想中,函谷关可能是一座城墙高达几十丈的雄关,但据蒙仲目测,函谷关的城墙恐怕也只有三丈左右而已,倒是关隘的城楼看上去较高,目测大概有六七丈高,就当世而言已经非常了不得。 “看上去似乎并不像是难以攻陷的样子嘛。” 观察了一阵后,乐进在旁嘀咕道。 就当蒙仲等人正在远远地窥视函谷关时,荣蚠注意到身背后有一辆战车徐徐而来,战车后头跟着一队士卒。 荣蚠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楚那辆战车上站着韩军的主帅暴鸢。 “师帅,暴鸢大司马来了。”荣蚠当即提醒蒙仲道。 蒙仲回头瞧了一眼,见果然如此,当即迎上前去。 片刻后,暴鸢乘坐的战车在蒙仲一行人身侧停了下来,旋即,暴鸢下了马车,与蒙仲打起了招呼。 “大司马。” 见暴鸢出现在此,蒙仲原本以为有什么要事,没想到一问之下,暴鸢却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无他,只是找老弟吃酒而已。” 说着,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原来是前段时间攻城、赶路,得不到空闲,如今大军已逼近函谷关下,且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这座雄关,于是暴鸢便来找蒙仲喝酒。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我到了你军营内,见到了公孙竖,公孙竖对我说,老弟你带着一干人到函谷关这边来了……哈,莫非是想见识一下这座雄关?” 提到函谷关,不得不说暴鸢兴致很好,这也难怪,毕竟自函谷关建成以来,中原诸国几次讨伐秦国皆被阻挡于这座函谷关下,整个天下就只有三个人享有“攻破这座雄关”的美名,一个是田章、一个是公孙喜,还有一个就是他暴鸢。 当然了,公孙喜与暴鸢能得到这份殊荣,不能否认得仰仗田章,仿佛他暴鸢与公孙喜只是沾了田章的光,但暴鸢并不在乎。 一来,活到他这把年纪,其实已经不太在意外人的评价,二来嘛,他与公孙喜确实是沾了田章的光,这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论带兵打仗,纵使皆被称之为当世名将,但必须得承认,田章确实要比他与公孙喜更加出色。 “如今亲眼看到了这座雄关,老弟有何评价?”暴鸢笑呵呵地问道。 “怎么说呢……”蒙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与我想象的‘函谷关’出入很大……” 暴鸢略带惊讶地转头看了一眼蒙仲,好似猜到了什么,笑着问道:“老弟莫不是觉得,这座关隘其实并不难攻克?” “呃……那倒不是。”蒙仲连忙摇头否认。 “在老哥面前,老弟何必如此拘束?”暴鸢笑呵呵打趣着蒙仲,旋即,他徐徐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但事实上,老弟想差了,这座关隘很难攻陷……” 说着,他指了指迎面那座函谷关,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指那个,那只是函谷关的第一道关墙而已……” “第一道?”蒙仲惊讶地问道:“函谷关莫非有好几道关墙么?” “三道。”暴鸢抬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正色说道:“函谷这边有两道,一道外关、一道内关,此刻咱们看到的就是‘外关’,它依傍着那边的山体而建……当地人将那些仿佛丘陵的山体称作「塬」,看上去仿佛是山丘,但实际上却与一般山丘大为不同,四周陡峭、顶上平坦,就仿佛一座高台……当年我随田章攻打此关时,秦人纷纷爬上那些高塬,居高临下用弓弩击退我军,致使我方损失惨重……” “暴帅是说,当初秦军站在那些叫做塬的山上?”乐进在旁吃惊地问道。 要知道据他们目测,那些称作塬的山体,高高低低大不相同,可就算是最低的,恐怕也有三十几丈,更别说那些他们看不到顶端的塬。 想象着无数秦军弓弩手站在那些高矮不一的塬上,朝着函谷关前射箭,乐进等人顿时感觉不寒而栗。 “正是!” 暴鸢笑着看了一眼乐进等人,旋即指着远处那座关隘又继续介绍道:“在这道外关的内侧,在通往内关的一侧,设有一座城邑,邑内有住人,大多是驻守此地的秦军以及其家眷,亦有当地的普通平民,可能是数千户之多,不亚于一座城池。……至于内关,则建在函谷最狭隘的地方,那里间距不过一两丈,有些地方甚至只能容一辆战车同行,两壁都是高达几十丈的高塬,若找寻不到合适的路径,根本无法攀越,然而这条狭谷,却连绵长达几十里地,倘若贸然闯入这条狭谷,一旦秦人攀上两壁的高塬,居高临下射箭,纵使有千军万马,怕是也要全军覆没在此……” “原来如此。” 在听了暴鸢的解释后,蒙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函谷关之所以易守难攻,其关键并不在于那几道关隘,而是在于那条狭隘绵长的函山谷道。 想到这里,他好奇地问道:“大司马,那当年你与我义兄田章,又是如何攻破这座函谷关的呢?” 听闻此言,暴鸢嘿嘿一笑,低声对蒙仲说道:“当年咱们找到了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 “啊!直通这些塬的顶端,使秦军无法在塬台上部署弓弩手,继而一口气攻破了这道关隘……”说着,暴鸢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蒙仲,笑着说道:“别多想了,秦人吃过一次亏,又岂会没有防备?昨日我就去看了看,秦人早已将那一带用城墙围起来了,并且似乎还部署了重兵……” 说到这里,他略感惆怅地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函谷关,长长吐了口气。 此时暴鸢的心情,蒙仲大概可以体会,其实他这会儿也觉得有些茫然:他们到底来函谷关前做什么?! 其实按照蒙仲的想法,他们魏韩周三国联军打下宜阳就足够了,但不知为何,公孙竖也好,暴鸢也罢,都执意要带着军队到函谷关这边走一趟——明明几乎不可能攻陷这座雄关的,不是么? “为了示威!” 当蒙仲说出心中疑问后,暴鸢为他解惑道:“正如老弟你所言,我联军此番损失惨重,三十万联军折损了十六万,确实不可能有什么机会攻陷这座函谷关,但越是虚弱,咱们越要表现地强势……老弟可能不清楚秦国,秦国素来欺软怕硬……” “欺软怕硬?秦国?”蒙仲闻言表情着实有些古怪。 仿佛是猜到了蒙仲的心中想法,暴鸢笑着说道:“我说的是秦国,并非秦人。秦人确实很勇猛,但秦国……素来就是欺软怕硬,田章是你义兄,想必老弟你也知道你义兄的成名之战。” “桑丘之战?”蒙仲好奇问道。 “唔。”暴鸢点点头,旋即笑着说道:“当时的秦国,已经过商君变法,与齐国一跃成为这天下最强盛的两个国家,可待你兄长田章于桑丘之战击败秦国后,秦国为了言和,不惜向齐国俯首陈臣……你以为当时秦国是没有实力与齐国继续交战么?不!秦国只是不想再继续这场战争,他们已经认识了齐国的强盛,认为与其跟齐国两败俱伤,还不如去攻击魏韩两国……于是,秦王自称齐国的西藩之臣,哄得齐国与秦国言和,停止了那场战争。” 『怎么说得跟秦王很不要脸似的……』 蒙仲表情古怪地看着暴鸢。 但他还是从暴鸢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端倪,即秦国的君主很务实,比起无谓的虚名,当时的秦王更重视实际的利益。 一个毫不在意自己脸面,只注重国家利益的君主,不得不说这其实很恐怖…… 而在旁,暴鸢还在讲述着他对秦国的成见——至少在蒙仲听来是这样。 “……秦国素来如此,当初中原诸国强盛的时候,秦国龟缩在函谷关不出,派出一个张仪破坏诸国的合纵,让使他能各个击破。后来,中原诸国这边心不齐了,秦人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函谷关……唉,说到底还是我三晋心不齐啊,否则何惧秦国?何惧齐国?” 『听他这意思……』 看了一眼暴鸢,蒙仲忽然想起一事,问暴鸢道:“大司马,我当年在赵国时曾听赵主父说过,据说赵魏韩三国起初有意结盟,东拒齐国、西拒秦国,何以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呢?” “……” 听闻此言,暴鸢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待他意识到问这话的是蒙仲后,他的眉头这才逐渐舒展。 在稍一迟疑后,他对蒙仲低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先回营吧,待回营后,咱们边喝酒边细说此事。” “好!” 点点头,蒙仲一行人与暴鸢返回了魏营。 回到魏营后,蒙仲带着暴鸢来到了他的住所,一个昨日才建成的小茅棚。 蒙遂、乐毅等人识趣,见暴鸢在提到“三晋不睦”的原因时颇有些讳莫如深,于是便各自扯了几个借口纷纷离去,毕竟他们对三晋曾经的过往也不太感兴趣,更何况,倘若是重要的事,蒙仲事后自然会告诉他们,何必留在当场,让暴鸢感到不适呢? 于是乎,小茅棚内就只剩下暴鸢、蒙仲,以及因为年幼懵懂无知,只知道三晋是指魏赵韩三国的蒙傲,留在小茅棚打打下手,替暴鸢与族兄蒙仲倒倒酒什么的。 在蒙仲与蒙傲面前,暴鸢满满喝了一碗酒,旋即面色满足地说道:“宜阳的酒,真的是有些年头不曾喝到了……老弟也尝尝看。” 蒙仲点点头,浅尝即止,不过滋味还不错。 此时,暴鸢看了一眼正为他舀酒的蒙傲,沉声说道:“三晋想要化解恩怨,并没有那么容易。老弟方才问我,三晋联合一事为何不了了之,其实就是因为忌惮。老弟既然曾经在赵主父身边,想必也听说过有些事,比如说,赵主父最初继位的那会儿,魏惠王魏罃联合了秦、燕、楚、齐等国,试图瓜分赵国……” “唔。” 蒙仲点点头说道:“据我所知,当时只有贵国与宋国,支持赵国。” “呵。”暴鸢轻笑一声,摇摇头说道:“事实上,我韩国当时并非是支持赵国,只是不希望赵国覆亡。在赵国与魏国之间,我韩国素来是保持中立的……”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蒙仲说道:“我猜老弟只知道赵国那时险些覆亡,却不知魏国曾经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唔?” 蒙仲愣了愣,旋即缓缓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果然。”暴鸢轻笑一声,旋即讲述道:“魏惠王魏罃,他对赵国抱有很大的成见,原因在于他曾经也遇到与跟赵主父类似的处境。那时在魏武侯过世后,公子魏罃与公子魏缓争夺王位,魏缓跑到赵国,希望赵成侯助他夺回王位……总而言之,最后赵韩两国派兵攻打魏国。可赵成侯那是什么人?那是将王都从晋阳迁至邯郸的人,他是真心相助于魏公子缓么?当然不是,他只是想趁机倾吞魏国的西河、河东等地罢了……唔,当然,我韩国当时也差不多。总而言之,当时赵成侯主张杀掉魏王罃,立公子魏缓为王,叫魏国割让土地给赵韩两国,而我韩国则主张将魏国一分为二,因为这件事,韩赵两国最终没能达成一致,我韩国的军队连夜就从魏国撤离了,随后,赵成侯也只好撤兵……现在老弟应该明白,魏王罃为何恨赵国了吧?” “……” 抿了一口酒水,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也是,差点就被赵成侯杀掉,魏王罃如何不恨赵国? 而此时暴鸢却又说道:“险些丧命是其一,其二,魏国当时已逐渐衰弱,而赵国,则在赵成侯的治理下逐渐强盛,即使后来赵成侯过世后,赵肃侯继位,赵国的国力亦日渐强盛……而赵主父继位的时候,魏王罃年纪也大了生怕后辈儿孙不是赵主父的对手,因此才希望在有生之年,覆亡赵国。”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但我韩国并不希望这样,无论是魏国还是赵国,我韩国都不希望其中任一覆亡,说什么「三晋情同手足、不宜同室操戈」,这纯粹只是自欺欺人,主要还是制衡……若魏赵两国其中任一覆亡,我韩国岂非要面对另外一个更加强盛的‘兄弟’?”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点了点头:确实是明智的抉择。 “三晋心不齐,主要还是彼此忌惮,魏国称霸中原近百年,赵国不甘落后,亦想尝尝作为霸主究竟是什么滋味,而我韩国嘛,哈哈哈哈……”说到最后,暴鸢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许自嘲。 毕竟在赵国与魏国的“内斗”中,韩国说得好听保持中立,可实际上联合弱国钳制强国,魏国虚弱帮魏国、赵国虚弱帮赵国,总之就是不想让魏赵两国任一吞并彼此,以免自己最后亦被那任一国吞并。 正是因为常年彼此算计,才导致魏、赵、韩三国彼此间的不信任,因此想要促成魏赵韩三国结盟,绝非是那么容易。 “……促成三晋联合不易,但若是能促成此事,则三晋绝不畏惧秦齐!只可惜……唉!” 说到最后,暴鸢叹了口气,惆怅地灌了自己一碗酒。 看着有点喝闷酒意思的暴鸢,蒙仲心下若有所思。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上,他暂时也不清楚究竟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到底是支持三晋联合,还是抵制。 从宋国的利益角度出发,当年宋国与赵国联合时,魏国因为亲近齐国,因此理所当然是宋国的敌人。 可现如今,宋国与赵国的盟约被毁弃,又与魏国缔结了联盟,而魏国最大的敌人是秦国——但秦国恰恰又是宋国的潜在盟国。 不得不说,其中关系着实复杂。 苦思冥想片刻后,蒙仲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闲了,竟然在考虑这种有的没的的问题。 有这工夫,还是想想眼前的事…… 得! 眼前的事也没得想,以他们联军如今的状态,几乎不可能对秦国造成什么威胁。 『看来真的是太闲了……』 自嘲地摇了摇头,蒙仲将这些胡思乱想通通抛到了脑后,但不知为何,暴鸢那句「三晋联合」,却让蒙仲觉得颇有些意思。 或许这是因为,三晋联合后,或拥有不亚于旧日强国「晋国」的实力,足以插足于秦、齐两国之间,成为当世的第三股强大势力。 但很可惜,目前赵国与齐国凑到了一起,想要把赵国拉回三晋的阵营,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若是能办到的话,则变相削弱了齐国…… 『……』 看了眼对面正在灌酒的暴鸢,蒙仲心中忽然升起几许迫切。 他迫切想要成为魏国的河东守,倘若他坐上这个位置,他就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到时候未尝不能与暴鸢一起对赵国施压,迫使赵国回到三晋的阵营——最起码不能叫赵国协助齐国攻打他宋国。 而庆幸的是,他在这场仗中,已经得到了公孙竖、窦兴、魏青、费恢等诸河东将领的信赖,并且也立下了足够的功勋,只要等这场仗结束…… 问题是,这场仗几时结束? 秦国当真会如暴鸢所说的那般服软么? 说实话,蒙仲对此毫无把握。 而就在蒙仲对秦国的态度报以猜测之际,白起也已率领残兵回到了秦国国内。 由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骑兵无休止的骚扰与追杀,白起没有机会返回函谷关,而是从「武关」回到秦国。 回到秦国境内后,他率领败军进驻于蓝田县一带,同时派人向咸阳传递消息,等待咸阳那边的发落。 仅仅过了两日,穰侯魏冉便亲自来到了蓝田县。 再次见到魏冉,白起抱拳叩地不起,满脸羞愧地告罪道:“白起辜负了穰侯的期待,罪该万死!” 然而,穰侯魏冉却满脸笑容地扶起了白起,笑着说道:“一战击溃三十万魏韩联军,斩首十六万,兼又擒杀犀武,重挫了魏国的锐气,若这般仍旧有罪,你要其他将军如何自处?” 不得不说,魏冉对白起在这场仗的功绩已经足够满意,美中不足,宜阳与新城两座城池被魏韩联军夺了去,这使得他秦国「东进中原」的战略遭受了莫大。 然而有件事让魏冉感到颇为好奇:明明魏韩联军当时已被白起打的溃不成军,何以最后竟能反制白起这等人才? 听闻此言,白起沉声说道:“蒙仲。……魏军中有一名叫做蒙仲的将领,此人与在下年纪相仿,才能亦相仿,正是此人一力扭转了胜败……” 说着,他便将蒙仲当日在伊阙山如何反制他秦军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穰侯魏冉,只听得魏冉啧啧称奇。 要知道,魏冉对白起的期待非常高,他曾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能与白起比肩的将才,却没想到,魏军当中竟然亦有一个与白起不相上下的人才。 “蒙仲。” 捋了捋胡须,魏冉暗自将这个名字记在心中,旋即,见白起神色仍有些忐忑,便笑着宽慰道:“无需担忧,联军虽夺去了宜阳,但我早已掉司马错坐镇函谷关,有此人在函谷关,谅魏韩联军亦难以寸进……” 听闻此言,白起抱拳说道:“在下恳请前往函谷关,请穰侯给我洗刷耻辱的机会。” 见此,魏冉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非是我不给你机会,只是魏韩联军这次夺回了宜阳与新城,气势正盛,不宜再与其僵持,是故太后已决定暂与魏韩两国言和,先着手解决咱们的宿仇……” “宿仇?楚国?” 白起的表情有些古怪,毕竟严格意义说,(宣)太后、魏冉、向寿、白起,他们都算半个楚人。 “唔。”魏冉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道:“太后不希望楚国再视我秦国为仇寇,既然魏韩两国如今占了上风,索性先设法令楚国臣服我大秦,只要楚国臣服,日后再发兵讨伐魏韩两国,自然要轻松许多了……”说着,他拍了拍白起的肩膀,笑着说道:“好好歇息一阵,我已向太后推荐由你率军讨伐楚国。” 听闻此言,白起精神一振:“喏!”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抱拳恳请道:“穰侯,为日后考虑,在下希望能组建一支骑兵……” “骑兵?” 魏冉颇感意外地看向白起。 “是的,骑兵!” 白起重重点了点头,满脸严肃。 不得不说,这场战争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多,大抵只有两个印象最为深刻。 一个是那叫做蒙仲的魏将,还有一个,即蒙仲麾下的骑兵。 他在这两者身上吃了大亏。 章节目录 第265章 言和停战 六月末,十四万魏韩周三国联军装模作样地在函谷关前做着进攻的准备,然而军司马级别的将领却很清楚,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 联军之所以还不撤兵,只不过在等楚国的消息:与魏韩两国言和的消息。 而与此同时,魏国王都大梁也已经收到了来自公孙竖的战报。 或许有人会觉得惊讶,十八万魏军于伊阙山遭到秦将白起的夜袭,此事发生于四月中旬,而眼下已至六月末,两者相差六十余日,何以大梁那边才刚刚得到公孙竖的战报? 原因很简单,因为公孙竖此前不敢写这份战报。 怎么写? 犀武死了?遭秦军偷袭?十八万魏军在一夜之间被秦军斩首近十万人? 公孙竖毫不意外,只要他敢将这个消息送回大梁,肯定会使魏国举国惊恐,甚至于魏王还有可能派使者向秦国割地求和,而这是公孙竖所希望看到的。 在他看来,当时蒙仲已经逐渐挽回了劣势,甚至有可能反过来击败秦军,他当然不能拖蒙仲的后腿——或者说,他心中希望借蒙仲的力量,替公孙喜报仇。 正因为如此,公孙竖一直向大梁隐瞒着「伊阙山一役惨败」的消息,每次例行公事送往大梁的战报,也只是写些无关痛痒的事,比如联军与秦军仍在僵持等等。 一直到蒙仲与暴鸢在「惮狐」大败秦军主力,且随后又以迅雷之势攻破了宜阳,公孙竖这才将这场战役中所发生的一切过程原原本本地写在战报上,派心腹士卒送往大梁。 不得不说,也得亏公孙竖这份战报送得及时,因为这会儿魏国国内已经得知了「伊阙山一役惨败」、「犀武战死」的噩耗,其中原因,无非就是当日在伊阙山一役中被秦军击溃而逃的魏卒中,他们在逃回魏国的途中,亦将这个噩耗带到了国内,继而传到了大梁。 正如公孙竖所猜测的那般,当时大梁大为惊恐,魏王魏遫吓得险些惊厥,随后连忙派人传召国相田文,与田文商议对策。 对此,田文亦是万分震惊,毕竟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闻名于世的堂堂“犀武”公孙喜,竟会如此轻易被秦军击破,甚至还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很快,朝内却分为了两派,一方主张再次召集军队抗击秦军,甚至于还有人想到了魏国的新盟友宋国;而另一方则主张向秦国屈服。 还别说,在魏惠王的时代,魏国还是相当顽强的,面对秦相张仪的游说、面对秦将魏章的进攻,就是死咬着不松口,不肯屈服于秦国,注重名声胜过于利益,但后来随着屈服秦国的次数逐渐增多,魏国国内也就逐渐看淡了“求和”、“屈服”这些事——若秦国不备则进攻秦国,若打输了就割地求和,魏国这些年就是这么走来的。 因此向秦国屈服求和,这对于如今的魏国来说,而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件事上,身为国相的田文却迟迟没有表态。 其中原因很简单,即田文与秦国有仇,曾经险些命丧于秦国的田文,平生最恨的就是秦国,其次是齐王田地,毕竟齐王田地在名义上剥夺了他父亲田婴过世后留给他的名爵,以至于他田文这位堂堂齐宣王的孙子,如今竟在齐国沦为叛臣,这让田文对齐王田地极为痛恨。 顺便提及一句,在田文的“憎恨名单”当中,蒙仲就排在第三位,仅次于秦国与齐王田地。 正因为痛恨着秦国,因此田文内心中多少还是偏向于“再次召集军队抵挡秦军”这个主张,但不得不说,在公孙喜带走十八万魏军的当下,魏国国内的兵力确实有些不足,这让田文亦倍感头疼。 而就在魏王遫与魏相田文对此一筹莫展时,公孙竖的捷报及时地送到了大梁,此时魏王遫与薛公田文这才惊喜地得知,他魏国十八万大军在经历伊阙山一役的惨败后,非但没有全军覆没,反而扭转了劣势,击溃了秦军主力,甚至于,还帮助韩国夺回了新城与宜阳,且此时此刻,幸存的八万魏军正与五万韩军、数千东周军一同陈兵于函谷关外,摆出了一副准备反攻秦国的架势。 “这、这……居然……简直……哈哈……” 在看到那份捷报的最初,魏王遫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他那会儿已在做好了将王位传给太子魏圉,自己亲自前往咸阳向秦国谢罪,恳求言和的准备。 在短短一两日间,魏王遫的心情就体会到了从半空到低谷,再从低谷到半空的这种滋味。 待片刻的欢喜过后,魏王遫与魏相田文皆逐渐冷静了下来。 说实话,纵使魏军并未没有全军覆没,并且还扭转了劣势,重创了秦军,但就公孙竖在战报中所讲述的那些,其实也没值得高兴的。 十八万魏军死伤近十万,主帅公孙喜战死,这两桩事无论哪一桩,对魏国而言都一个噩耗,更别说同时发生。 考虑到这一层,魏军最终扭转劣势击败秦军,充其量也只是让魏国得以挽回些许颜面而已。 而相比较魏王遫,薛公田文的心情则更加复杂,因为公孙竖在捷报中反复提到了一个人名——蒙仲! 伊阙山一役后,是蒙仲力挽狂澜扭转了劣势;秦将白起所率领的秦军主力,亦是蒙仲将其逼上绝路,最终与韩国的暴鸢一同将其击败。 总而言之,公孙竖在这份捷报中大为赞扬蒙仲,这让田文很不是滋味。 要知道蒙仲是田文的“第三仇人”,排名仅在于秦国与齐王田地之后,若非宋王偃将薛邑转赠于田文作为食邑,蒙仲根本别想在驻留于魏国——并且就算看在薛邑的面子上,田文对蒙仲的态度,也仅仅只是从“誓杀之”变成了“姑且饶其不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与蒙仲化解了恩怨。 没办法,当年蒙仲在赵国,当着赵主父、赵王何以及诸赵国臣子、贵族的面,借机杀害了田文四百余名门客,让田文颜面大失。 这位堂堂的齐宣王之孙,迄今为止只经历过两次丢尽脸面的事,一次是在秦国,而另外一次,即是在赵国,在蒙仲手中。 这份恨意,使得田文打定主意要阻扰蒙仲在魏国的仕途,为此他还暗示了与他关系不错的公孙喜。 可没想到的是,纵使他有心阻扰,蒙仲还是凭着其自身的才能,在这场仗中大放光彩,甚至于隐隐成为了“挽救魏国之人”,这让田文错愕之余,亦不禁有些茫然。 “田相?田相?” “啊?” 魏王遫的询问声,使田文从复杂的思绪中暂时脱身。 好在魏王遫也明白公孙竖这捷报送得仓促,并且此刻他心中还有诸般惊喜,因此他倒也没有在意田文的失礼,重复询问道:“寡人方才询问国相,眼下我联军已攻至函谷关,国相以为,应当顺势进攻秦国,亦或就此撤兵?” 田文这才恍然,在向魏王遫告罪之后,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片刻后,他开口对魏王遫说道:“大王,臣以为不如见好就收。……虽联军此番侥幸得胜,但犀武战死、且十八万大军死伤近十万,于我大魏亦是元气大伤,不宜再继续下去。” “可联军尚在函谷关……” “此番我大魏助韩国击败了秦军,且夺回了新城与宜阳两座城池,为韩国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再者,据公孙军将在捷报中所言,暴鸢麾下十万大军已死伤过半,臣不认为他还有顺势反攻秦国的念头与底气……杀到函谷关下,大概纯粹只是为了向秦国示威而已。” “唔……” 魏王遫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旋即点点头说道:“田相所言极是,寡人不能再奢求更多。既然如此,寡人立刻派人前往函谷关,叫公孙竖率军回国。” “大王英明。” 田文拱手拜道。 鉴于好歹是打了胜仗,魏王遫倒也不着急将公孙竖与其麾下的魏军召回国内,而是先下令安抚国人,毕竟此前由于从战场上溃逃而回的魏卒们将战败的消息带了回来,导致国内人人自危,魏王遫自然要派人安抚。 否则,明明打了胜仗,然而国人却误以为战败,吓得纷纷逃亡其他国家,那就实在是太可笑了。 而让魏王遫稍稍感觉意外的是,仅过了两三日,即七月初,秦国的使者便抵达了魏国的王都大梁,恳请求见魏王遫。 不得不说,这位秦国使者可不简单,他乃是秦国宣太后的儿子、秦王嬴稷的弟弟「泾阳君嬴芾」,即当年差一点就坐上秦王位置的秦国公子。 在如今的秦国,宣太后一党权势滔天,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四贵”,即宣太后同母义父的兄弟「穰侯魏冉」,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华阳君芈戎」,还有她的另外两个儿子,「泾阳君嬴芾」与「高陵君嬴悝」。 在这四位面前,仅仅只是宣太后娘家亲戚的向寿,根本谈不上秦国的权贵——当然,这跟向寿曾经与楚怀王私交甚密也有些关系,他是秦国中主张亲善楚国的臣子。 对于泾阳君嬴芾,魏王遫可不敢怠慢,得知前者前来请见,当即派人召见,不敢轻怠。 原因很简单,即面对秦国,魏王遫多少还是底气,尤其在这次战争中失去了十万军队与主帅公孙喜,以至于就算最终打了胜仗,魏王遫亦不敢过分激怒秦国。 要知道,曾经的秦国,粮草问题是其最大的短板,但自从秦将司马错攻陷了蜀地后,秦国自身最大的短板已经得到了弥补,纵使一场仗打上一年半载也支撑地起,因此若无必要,魏王遫并不希望彻底激怒秦国。 值得一提的是,在魏王遫召见泾阳君嬴芾的时候,薛公田文亦在旁。 泾阳君嬴芾此人,田文早些年便已结识了此人。 想当年,田文之所以赶赴秦国出任国相,就是因为他与泾阳君嬴芾“互为人质”的原因,即秦国先派泾阳君嬴芾前往齐国作为人质,足足待了一年,一年后,齐国作为此事的“回报”,便派田文与泾阳君嬴芾一同赶赴秦国,出任秦国的国相,只是没想到田文会险些死在秦国。 不过田文对秦国的恨意,倒也不至于牵扯到泾阳君嬴芾身上,原因就在于毕竟嬴芾这个人性格还算谦和,平日里喜好嬉戏享乐,倒也不轻易与结怨,说白了,这只是一个热衷于享乐的纨绔子弟,基本上是不插手秦国政务的,因此也谈不上有什么过节。 “魏王,薛公。” 在大梁的王宫内,泾阳君嬴芾作为秦国的使臣,不失礼仪地向魏王遫与薛公田文拱手行礼,继而道明了来意:“今日在下奉王命前来,希望能与贵国停战,彼此相约互不侵犯。……为了表现诚意,我大秦愿意将「泛县(襄城)」归还贵国。” 泛县,即前年秦国派名将司马错从魏国手中夺取的城池。 『归还泛县?』 在听了泾阳君嬴芾的话后,魏王遫心中颇感不可思议,毕竟据公孙竖的战报所言,这场仗他联军与秦军其实说不好究竟是更占上风,毕竟联军死伤十六万,而秦军的伤亡却在十万左右,虽说秦国在这场仗中丢掉了新城与宜阳两座城池,但魏军也因为这场仗失去了名将公孙喜,因此总得来说,这其实是个五五开的局面。 但没想到,秦国竟然愿意以归还泛县作为代价,换取魏国同意与其言和,这是魏王遫此前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悄悄用眼神暗示着田文。 田文会意,故作好奇地问泾阳君嬴芾道:“田某不明白,这场仗贵国其实并未输,却为何不惜归还城池与我大魏言和?” 其实原因很简单,无非就是「伊阙战役」后,宣太后觉得魏韩两国很是棘手,是故准备暂时与魏韩两国言和,先对楚国用兵,毕竟楚国近几年国内很混乱,楚王熊横不治政务,终日只知吃喝玩乐,为此与「屈平」等臣子闹得很僵,且楚国国内也因此不太平。 相比较团结一致击败了他秦国军队的魏国与韩国,自然是楚国更容易下手。 泾阳君嬴芾作为宣太后的亲生儿子,他当然知道秦国接下来的行动便是对楚国用兵,但显然,他并不会将实情告知魏王遫与田文,而是解释道:“当初攻打贵国的泛县,乃是国尉司马错的主张……其实王兄、母后、穰侯,皆不支持他,但可惜……自司马错攻陷蜀国后,他在我大秦的名声便愈渐高涨,有时候纵使王兄、母后,也不得不卖面子给司马错……” 听他这话,显然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司马错。 听闻此言,田文心下暗暗冷笑。 不可否认,司马错确实是秦国的三朝元老,且功勋赫赫,最着名的莫过于此人当年与国相张仪关于秦国国策而展开了一番辩论。 当时张仪认为“破局”的关键在魏国与韩国,即通过不断攻打韩国而使魏国感到畏惧,迫使魏国臣服于秦国。 在张仪看来,只要能使魏国臣服于秦国,秦国就能东进中原,图谋霸业。 但对此司马错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秦国越是强迫魏国与韩国,就越发会引起中原诸国对他秦国的惊恐,与其在这件事上花费巨大精力,不如派兵夺取蜀国、苴国、巴国,占领这片中原诸国并不会关注的土地。 期间,司马错提出了“得蜀即得楚”的主张,主张得到蜀郡——即囊括蜀、苴、巴三国的郡土——后,可由蜀郡对楚国展开压制。【PS:此时楚国的国都在郢,也就是后来的江陵。】 恰逢当时蜀国与巴国相互攻打,且两国皆向秦国求援,秦惠王在经过深思后,最终采用了司马错的建议。 最终,司马错于当年攻陷了蜀国。 次年,在张仪的要求下,秦国又派司马错攻占了巴国,顺带着连苴国也一起攻占了,继而秦国在这片土地上设立了蜀郡。 仅仅两年不到的时间,秦国就彻底占领了蜀国、巴国、苴国三个国家,使国土大为扩大,不得不说这是秦国进攻中原所万万达不到的——秦国花了几十年时间,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从中原各国手中夺取的土地,还没有司马错在这两年内打下的土地多。 正因为如此,司马错在秦国的地位与威望大为提高,可即便如此也绝无可能达到穰侯魏冉的程度。 穰侯魏冉,才是秦国如今的第一权臣。 因此,似泾阳君嬴芾所言,秦国前年攻打魏国的泛县只是司马错的独断,田文根本不信这种话。 当然,不信归不信,田文也不至于当面拆穿嬴芾,毕竟这对他,对于魏国,都没有什么好处。 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秦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决定与他魏国言和——秦国明明还具有着继续这场战争的实力。 想了想,田文故作为难地对泾阳君嬴芾说道:“泾阳君,非是在下不给您面子,也绝非我魏国有意招惹贵国,只是当年魏韩两国结盟时,相约彼此一体,共进共退。此番我魏军与贵国军队交战,更绝非是要与贵国为敌,只是韩国派人前来求援,言及当年盟约一事,大王不好失言,只好派军援助……” 听着田文的话,泾阳君嬴芾眨着眼睛,心底同样在暗暗冷笑。 不可否认他嬴芾是一个纨绔子弟,但这并不代表他愚昧,在他看来,田文所说的「魏韩之盟」就有待商榷——这两国的盟约肯定是有的,但彼此间的关系决定已不如当年。 否则,前年他秦国进攻魏国的泛县时,韩军为何不派援军救援?且去年他秦国又攻打韩国的武始时,魏国又为何不派援军? 为了说服魏王遫与薛公田文,泾阳君嬴芾立刻就说道:“韩国那边,我大秦也已派去了使节,相信定能说服韩王与我大秦言和,这一点魏王与薛公可以放心,我大秦绝不会叫贵国做背弃盟国之事。” 『韩国那边亦派去了使节?』 田文闻言心中更感觉惊讶。 在这种情况下,他倒是逐渐相信了秦国的诚意。 问题是秦国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在这场仗中,秦军的损失其实也很大么?』 田文暗自猜测道。 而事实上,秦国之所以果断与魏韩两国言和,这场「伊阙之战」确实是关键。 倘若在这场仗中,秦将白起能击溃魏韩两国的联军,那么秦国必将顺势进攻魏韩两国,大肆夺取两国的城池;但遗憾的是,这场仗秦国只是打了一个平局,虽然杀掉了一个公孙喜,但却将早已吃到嘴里的新城、宜阳两座城池给吐了出去。 而最最关键的是,这次在魏韩联军面前受挫的,乃是穰侯魏冉最器重的将领白起,一个年仅二十出头便能在战场上擒杀公孙喜,斩首十六万的年轻人。 别看就目前来说,司马错的名气是白起万万赶不上的,但要知道,司马错已经是年近半百的老人了,而白起才二十来岁,魏冉断定他秦国的奋起就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因此得知白起受挫的时候,穰侯魏冉的第一反应并非是高估了白起,而是认为当前可能还不是对魏韩两国用兵的时候,于是他改变主意,准备先攻打楚国。 随后,田文又多次试探泾阳君嬴芾,但很可惜没能套出什么真相。 至于是否跟秦国言和一事,魏王遫最终还是答应了——不答应又怎样?难道再跟秦国打一场?彻底惹怒秦国? 识趣点收下泛县与秦国言和得了,最起码能保证一两年的太平。 七月中旬,身在函谷关的公孙竖,收到了来自大梁的命令,命前者率领魏军返回魏国。 而就在这几日,暴鸢亦收到了从新郑送来的命令,命他率军从函谷关撤离,将军队驻守宜阳,本人则返回新郑覆命。 于是乎,装模作样在函谷关前鼓捣了一阵进攻准备的魏韩联军,在一场仗都没有打的情况下,便徐徐从函谷关前撤离了。 这场战争,终于结束了。 章节目录 第266章 食邑之酬 七月十七日,魏韩周三国联军以胜利者的身份,大张旗鼓地回到了宜阳。 待回到宜阳后,暴鸢吩咐大将韩足等人驻守城池,犒赏军队,并且等待来自新郑的封赏,而他自己则跟着公孙竖、蒙仲等人返回新郑。 值得一提的是,魏军返回魏国的路程,其实并不经过新郑,但暴鸢却很表示,他已收到了其国君主韩王咎的书信,韩王咎命他务必要将公孙竖、蒙仲、窦兴等魏军将领请到新郑。 “……自我联军赶赴函谷关时,我国大王便已在准备庆功之事,岂能叫几位就这么返回魏国?” 暴鸢笑呵呵地对公孙竖、蒙仲等人说道。 公孙竖原本想要婉言拒绝,毕竟一来他已收到了魏王遫的书信,后者也同样已在大梁准备庆功之事,要求他尽快率军回国,二来嘛,他着急着把其族兄公孙喜的尸体下葬,毕竟天气越来越热了,再拖下去公孙喜的遗体就即将腐坏了。 听闻此言,暴鸢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最多只耽误诸位三日,请公孙军将务必要赏脸往新郑一行。” 架不住暴鸢的软磨硬泡,又考虑到麾下部将在经历这场恶战后确实需要放松一下,公孙竖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魏军缓缓朝着郑城而行,而公孙竖、窦兴、魏青等军司马,包括蒙仲与他一干同伴,但凡是在这场仗中立下功勋的魏将们,皆得到了暴鸢的邀请,乘坐战车、骑乘战马,在蒙虎、华虎、穆武等近千骑兵的沿途保护下,直奔韩国的王都新郑。 同行的,还有东周国的将领周足为首的几人。 七月二十五日,公孙竖、蒙仲、暴鸢一行人抵达了新郑。 值得一提的,蒙仲等人一开始竟不被允许进入城内,这让蒙虎不禁有些牢骚:明明他们是赴韩王咎的邀请而来,却为何竟被拦在城外呢? 不过对此,蒙仲、蒙遂、乐毅、向缭等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当时蒙遂私底下与蒙仲说道:“莫不是韩王准备亲自出城迎接吧?” 蒙仲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可没想到的是,在等了约小半个时辰后,韩王咎竟当真带着韩相公仲珉与诸臣子,前来出城迎接。 不得不说,这让诸魏将们在受宠若惊之余,心中亦颇感高兴,就连方才还在嘀嘀咕咕的蒙虎,亦仿佛忘却了方才的不快,瞪大眼睛在远处死死盯着韩王咎,上下打量。 见此,蒙遂赶紧制止蒙虎。 但必须得承认,使一国的君主亲自出城迎接,这确实是莫大的赞誉。 更别说韩王咎还朝着他们拱手拜了一记。 当然,对此这一记重礼,韩王咎解释地很清楚:这一拜,是感谢魏军助他韩国夺回了新城与宜阳,使他韩国能重新拥有两座边塞重城用于对抗秦国。 其实想想也是,若非此番魏军助暴鸢夺回了新城与宜阳两座城,韩王咎贵为一国君主,又岂会亲自出城迎接? 旋即,暴鸢向韩王咎介绍了魏军的诸将,从公孙竖、窦兴、唐直、魏青、郑奭、蔡午等军司马,到蒙仲、乐毅、蒙遂、蒙虎、华虎、穆武等人,逐一介绍。 期间,韩王咎不住地点着头,时而啧啧称赞有声,直到介绍到蒙仲时,韩王咎眼眸中闪过几丝兴趣,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不过由于在场旁人诸多,他并未多说什么,但他明显区别于其他人的打量蒙仲的动作,还是引起了蒙仲的注意。 他并不清楚,其实不止公孙竖在送往魏王遫手中的战报中反复称赞了他,暴鸢亦在送给韩王咎的战报,多次称赞了蒙仲,更称蒙仲是“于绝地覆手扭转劣势”,不但拯救了魏军,同时也拯救了他韩军,并且助魏韩联军扭转劣势,反过来击败了秦军。 要说这场仗的第一功臣,无论是公孙竖还是暴鸢,皆首推蒙仲。 正因为如此,韩王咎才会在暴鸢介绍蒙仲时格外在意,毕竟蒙仲不止是出色,更关键的是他太年轻了,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似这等人才,如何会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片刻后,待暴鸢逐一介绍完诸魏将,韩王咎笑着对诸人说道:“早几日,寡人便已命宫人准备庆功之筵,只等诸位得胜回来,请诸位先到城内驿馆沐浴歇息片刻,黄昏时寡人将派宫人接诸位到宫内赴宴。” 作为魏军诸将这边的领头者,公孙竖连忙拱手拜谢道:“多谢韩王,我等惶恐。” “哪里,这是诸位应得的。” 韩王咎笑着摆摆手,亲自领着公孙竖、蒙仲等人,包括周国的几名将领,来到城内的驿馆。 “诸位且先在驿馆内歇息片刻,待会寡人会命宫人驾车来迎接诸位入宫赴宴。” 在嘱咐了几句后,韩王咎便带着国相公仲珉、暴鸢以及诸臣子暂时离开了。 见此,公孙竖、蒙仲等人便在驿馆内那些韩卒的带领下到了馆内,沐浴更衣。 不得不说,新郑城内的驿馆,向来是负责接待各国使臣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唯独一点,馆内并无女子,只有一干韩卒。 对此,蒙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毕竟想当初他们在赵国的时候,有水灵灵的赵国女子帮他们沐浴搓背,甚至还不介意帮他们解决一下生理需要,可韩国这边倒好,居然是一个个五大三粗的韩卒伺候他们。 这一番话,使得窦兴、唐直、魏青等军司马哄然大笑,就连驿馆内的馆卒们亦笑了起来,甚至于有人当即出言,表示可以帮蒙虎等人找一些来,但被公孙竖制止了。 当然,公孙竖只是考虑到这里终归是韩国的王都,希望诸人有所克制罢了,倒也并非对蒙虎有什么意见。 事实上,公孙竖对蒙虎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毕竟蒙虎作战勇猛,日后必然会成为他“河东魏军”的猛将——确切地说,对于蒙仲这一批人,公孙竖的印象都很不错,只不过在这些人当中,他最看好蒙仲罢了。 “阿虎,别这样。” 对此颇为尴尬的蒙仲、蒙遂等人,赶紧制止蒙虎。 不过说实话,在场的诸人都不觉得蒙虎的言行有什么问题,甚至于在旁的驿馆长还出言暗示,暗示宫筵期间,韩王咎自然会派宫内的美貌宫女服侍诸人。 听了这话,蒙虎、华虎、乐进等人兴致勃勃,没过多久,就带着曹淳、蔡成等副将,跟抱持同样兴趣的窦兴、唐直等军司马凑到了一块,看得公孙竖、蒙仲、蒙遂、乐毅、向缭等人无奈摇头。 待沐浴更衣完毕,蒙仲躺在屋内的床榻上歇息了片刻。 期间他思绪连篇。 最开始,他难免想到了白起,想到了这个与他不相上下的秦国将领。 纵使他也必须承认,那白起确实厉害,此番他能小胜对方,说来确实是侥幸。 为何说是侥幸呢,原因就在于伊阙山一役中,白起麾下秦军力战魏韩二十余万联军,斩首近十万具,早已精疲力尽,而他蒙仲,只不过是抓住了秦军最虚弱的空档,使得白起就此失去了先机,被蒙仲一次又一次地针对与压制。 再比如白起在秦魏两军阵前当众杀死公孙喜时,倘若那两万余魏军没有被蒙仲的一番激励所鼓舞,而是在见到主帅公孙喜被杀后崩解溃逃,蒙仲根本不可能击败白起。 正因为如此,纵使蒙仲亦觉得他这场仗能小胜白起,确实颇为侥幸。 『……日后恐怕还会再遇到吧。』 脑海中浮现白起的面容,蒙仲暗暗想道。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函谷关,想到了那座迄今为止只有他义兄田章攻破过的雄关。 但遗憾的是,在他驻军于函谷关前的那段时日,他亦多次带着蒙虎、乐毅、蒙遂等人在函谷关四周转悠,想看看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隐秘的山道,却可惜毫无收获。 而继函谷关后,他又想到了他尚在故乡的母亲、妹妹,以及新婚的妻子。 想着想着,在这段时间所积累的疲倦,使他逐渐陷入了睡眠,一直到临近黄昏时,蒙遂来到屋内将他唤醒。 原来是韩王咎已派宫人驾驭马车而来,准备载着他们前往宫内赴宴。 当晚的宫筵,看得出来是韩王咎精心准备,菜肴丰富、酒水上佳,就连献舞的宫女,也一个个年轻貌美,看得窦兴、唐直、蒙虎、华虎那一干人心情荡漾。 想来韩王咎也猜得到窦兴、蒙虎这些人在想什么,在那些宫女献舞完毕后,便吩咐她们到客席伺酒,就连蒙仲这边亦来了一位。 不过与窦兴、唐直、蒙虎等人不同,蒙仲对这名女子却没什么兴致。 倒也不是他清高,想当初他在赵国的时候,亦被蒙虎拉着一同与赵国的女子发生过些什么,但说到底,那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无论是蒙仲、蒙虎二人,亦或是那几名赵国的女子,都不至于会太过认真——她们本就是负责伺候宾客的女子。 就好比此刻殿内的那些女子,仅看她们在娇柔调笑间将窦兴、唐直、蒙虎、华虎等人哄得眉开眼笑,就知道这些女子是经过精心调教的,否则,寻常女子又如何能这般放得开? 不知怎么,看到那些女子,蒙仲便想到了在故乡的妻子乐嬿,想到她尚在蒙邑照顾他的母亲与妹妹,继而便对那名女子失去了兴趣。 而那名女子显然也不清楚蒙仲的底细,见蒙仲几次婉言拒绝了她的亲近,便也不再勉强——可能在她看来,仅仅只是一名师帅的蒙仲,也并非是值得她刻意巴结的贵主。 但蒙仲这边,还是引起了韩相公仲珉的门客公仲侈的注意。 公仲侈端着酒樽来到了蒙仲的坐席,笑着说道:“若蒙师帅不介意的话,可容许在下稍做叨扰?” 蒙仲连忙说道:“公仲先生言重了。……请。” 公仲侈在蒙仲这张桌席坐了下来,瞥眼看着那名女子,旋即带着几分玩笑问蒙虎道:“莫非是蒙师帅对这名女子有所不满?在下可以为蒙师帅更换……” 不得不说,公仲侈的这一番举动,让那名女子颇感震惊与惶恐。 毕竟她可能不认得蒙仲,但绝对不会不认得公仲侈——这位可是当过他韩国国相的大才。 可能是注意到了那名女子脸上的惊慌,也可能是不想公仲侈误会,蒙仲连忙解释道:“公仲先生误会了,在下只是觉得有些乏了,不像‘他们’那么有精力……” 他朝着不远处窦兴、唐直、华虎那几座客席努了努嘴,旋即又说道:“再者嘛,在下去年在家乡已成了婚,这种事,我想还是收一收为好……” “嚯?”公仲侈一听这话乐了,笑着说道:“这有无妨?在下以为,令夫人怕也不会在意。” 蒙仲当然明白世上大多数人对这种事并不在意,也不想解释什么,付之一笑后说道:“话虽如此,在下此刻确实没兴致……” 说着,他示意那名女子为他倒了一碗酒,以免公仲侈当真责罚这名女子,毕竟这名女子什么都没有做。 以公仲侈的阅历,自然看得懂蒙仲故意让那名女子倒酒的用意,见此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声对蒙仲说道:“据在下所知,大王有意赠赐一座城池给蒙师帅,作为食邑。” 一听这话,别说蒙仲有些愣神,就连他身后客席的蒙遂、乐续、向缭等人,亦纷纷围坐了过来,纷纷低声询问公仲侈,显然是想知道公仲侈所说的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 而对此公仲侈笑着说道:“此事当然千真万确,还有能假?” 听了这话,蒙遂等人皆面露惊喜之色,哪怕是乐毅亦不例外。 毕竟那可是食邑,当今天下,究竟是几人是单靠自己的才能获得了食邑?寥寥无几! “嘘!” 公仲侈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毕竟这件事还未落实,实在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 见此,蒙仲等人便不再议论此事,但食邑这件事,还是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 次日,韩王咎派人将公孙竖与蒙仲二人请到了宫殿。 待等公孙竖与蒙仲二人应邀来到宫内的主殿后,这才发现殿内不止韩王咎,还有公仲珉与暴鸢二人在旁。 在见到蒙仲后,年近五旬的暴鸢朝着他眨了眨眼睛,这举动让蒙仲立刻就联想到了昨晚筵席时公仲侈所说过的“食邑”之事。 然而,公孙竖却不知究竟,在领着蒙仲来到韩王咎的座前后,他拱手拜道:“公孙竖拜见韩王,不知韩王今日派人召见,所为何事?” 听闻此言,韩王咎笑着说道:“是这样的,寡人听(暴鸢)大司马言,此番仰仗公孙军将与这位蒙师帅的功劳,我韩国才得以收复新城与宜阳,为表寡人心中的喜悦与感激,寡人有意赠赐两位一座城邑,作为食邑,请两位切莫推辞。” 纵使稳重如公孙竖,亦被韩王咎这一番话所震惊,继而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身旁的蒙仲。 要说在这场仗中,蒙仲功勋卓着,韩王咎为表谢意赠送此子一座城池作为食邑,这才说得过去,但公孙竖自忖他自己并无什么功劳——他有什么功劳?他只是坐镇在伊阙山而已,期间皆由蒙仲统率魏军与白起作战。 说到底,只是韩王咎给他公孙竖面子而已,毕竟从名分上说,他公孙竖还是魏军如今的假帅,是蒙仲的上司,若单独封赏蒙仲而忽略他公孙竖,这等同于对公孙竖的羞辱——哪怕公孙竖自己并不会这样认为。 既然对方恪守礼数,给足了面子,公孙竖自然也要以礼相待,只见拱手一拜,谦逊地谢辞道:“在下自忖并无几分功劳,不敢受韩王如此重礼。” 听闻此言,韩王咎两次劝说,但都被公孙竖婉言谢辞。 见此,韩王咎也不再勉强,转头对蒙仲说道:“公孙军将谢辞了寡人的谢礼,然蒙师帅可一定要接受寡人的谢意。……据大司马所言,此番若非蒙卿,恐三十万魏韩联军将皆被秦军覆灭,寡人实在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局面。” 哪怕韩王咎不怎么擅长兵事他亦可以肯定,倘若他三十万魏韩联军此番全军覆没在伊阙,秦国必然趁胜追击,到时候他韩国不知将失陷多少城池。 而蒙仲的出现,挽回了魏韩联军的败局,阻止了韩国再次丢失城池,反而夺回了新城与宜阳,似这等天大的功劳,韩王咎自然要有所表示——付出区区一座城池笼络蒙仲,至少能让这位年轻的帅才对他韩国抱持好感,这在韩王咎看来非常值得。 想到这里,韩王咎笑着对蒙仲说道:“上党、颍川,此两地境内的城池,除个别几座城池不好授予,其余可任由蒙卿挑选。” 听闻此言,暴鸢立刻在旁边低声向蒙仲解释道:“郑城、阳翟,乃我国曾经的国都,不好授予……再者嘛,便是国界边境的几座重城,也不好授予,其余皆可……” 其余皆可? 看了一眼面带笑容,仿佛默认了暴鸢那番话的韩王咎,公孙竖心中暗暗称奇。 颍川这边就算了,但韩国的上党(郡),还是有不少较为殷富的城池的,比如「临汾」、「沁水」、「长平」,皆是至少数千户的城邑,且城池四周有大片肥沃的土地,纵使公孙竖猜到韩王咎是想借机笼络蒙仲,亦暗自对这位韩王的大方而感到吃惊。 说起来,蒙仲值得韩王咎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么? 值得! 至少在公孙竖看来,这是完全值得的! 但公孙竖并不希望蒙仲接受韩王咎的赏赐,因为他希望蒙仲出任河东守,而一旦蒙仲接受了韩王的赏赐,魏王遫或会因此对蒙仲心生怀疑——明明是魏国的将领,何以在不经本国君主允许的情况下,擅自接受他国君主赏赐的食邑? 因此,当韩王咎再次询问蒙仲时,公孙竖带着严肃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蒙仲,以此暗示蒙仲。 不得不说,韩王咎的慷慨,着实让蒙仲亦感到意外,甚至隐隐也有些心动。 毕竟“食邑”这种东西,仿佛是这世上衡量人才的一个标准,在当世只有那些杰出的人才,才会得到君主的赏赐,授予食邑——其本质,无非就是以这种方式将这名人才与本国的利益捆绑到一块,毕竟利益上的牵扯,要比单纯的忠诚更值得信赖。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蒙仲接受韩王咎的赏赐,那么他就是“获封食邑”的“高级人才”了,他的名字将立刻传遍天下,这可能比他打了胜仗还要管用。 蒙仲可以不在意食邑那实际上的利益,但拥有食邑带来的“名声”,他却迫切需求。 毕竟在这个年代,有能力的人未必会受到重用,但有能力同时也有名望的人,那就一定会受到重用,且名声要比个人能力更加重要。 因此,让韩王咎将一份食邑的赏赐摆在蒙仲眼前时,蒙仲亦不觉有些心动。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身边的公孙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在暗示什么。 见此,蒙仲心中顿时醒悟,连忙辞谢道:“韩王盛情美意,蒙仲谢过,但在下认为,此番击败秦军乃是魏、韩、周三十万联军上上下下共同的功劳,在下不敢居功,更不敢窃取功劳,厚颜接受韩王的美意。” 韩王咎当然也注意了公孙竖的举动,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对蒙仲说道:“寡人知晓你已在魏国出仕,自然不会叫你为难。今日以一地食邑相赠,只是为了感谢你助大司马,使我韩国能夺回新城、宜阳两座城池,纵使魏王得知之后,也不会因此责怪你,蒙卿无需忌讳。” 在旁,暴鸢亦低声劝说蒙仲接受韩王咎的好意。 但最终,蒙仲仍旧婉言谢辞。 片刻后,待公孙竖与蒙仲二人向韩王咎告辞,走出王宫后,公孙竖对蒙仲说道:“蒙仲,老夫不希望你接受韩王的赏赐,并非出于嫉妒或者其他,而是指望你继承犀武的河东守之位,你若接受了韩王的赏赐,别看魏韩两国目前和睦,但大王照样会对你心生怀疑。……是故,你可莫要怨恨老夫。” 蒙仲当然信得过公孙竖的为人,闻言连忙说道:“军将言重了,在下当然明白军将的意思,绝无怨恨之意。” “那就好。” 公孙竖微笑着点点头,目视着蒙仲说道:“你是个大才,是故韩王与暴鸢都想笼络你,但你要明白,韩国羸弱,你在这里只会委屈了你的才能,唯有在我魏国,你才能实现心中的抱负……”顿了顿,他又说道:“至于那份食邑,你也无需惋惜,在老夫看来,你迟早能获得食邑,甚至封君拜侯……” 看着眼前的蒙仲,公孙竖不禁又想到了「伊阙一役」那一晚。 在那个晚上,公孙喜在魏军失却先机的情况下,说什么都不肯后撤军队保存实力,而蒙仲,则在那种情况下,以一支战败之军反制秦军,当时公孙竖就已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具备着公孙喜亦不能及的才能与远见。 他不希望这样一位出色的年轻人行差踏错,因为这个年轻人救了他。 若没有蒙仲,他公孙竖早就跟着公孙喜一同战死在伊阙,战死在那场使他魏韩三十万联军全军覆没的战役当中。 他没有才能继承公孙喜的河东守之位,但眼前这位年轻人有这个才能! 而他,已决定尽力帮助这名年轻人,无论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还是为了挽回公孙喜一意孤行所带来的后果。 章节目录 第267章 回国庆功 为了尽快将公孙喜的遗骸带回魏国下葬,蒙仲等人只在新城待了三日,便立刻踏上了返回魏国的旅程。 但即便如此,韩国还是给魏军诸将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哪怕是对于蒙仲等人来说亦是如此。 在此番援助韩国抗击秦国的旅程中,蒙仲非但立下了在魏韩联军中无人能及的功勋,还结识了韩国的公仲珉、公仲侈、暴鸢等人,可谓是将人脉发展到了韩国。 对此乐进笑称,哪怕日后蒙仲在魏国混不下去了,也可以投奔韩国,相信韩王咎与暴鸢等人都希望他在韩国出仕。 听到这话,蒙仲微微一笑,心中却想起了那日公孙竖对他所说的话。 就像公孙竖所说的,韩国太弱小了,在当今中原的大格局下,国家实力逐渐边缘化,哪怕是宋国都逐渐将赶超韩国,否则,倒也确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在当今的天下,仍然是秦、齐、赵、魏四个国家最具称霸中原的潜力,也是天下有才之士争相投奔的上上之选。 其余诸国,相比较这四个国家难免要逊色许多。 七月二十八日,在韩相公仲珉,以及暴鸢、公仲侈等人的相送的,公孙竖、蒙仲等人从郑城返回大军,继而一同返回魏国。 记得前段时间,由于有从伊阙一战中溃败的士卒逃回国内,将“己国军队战败”的噩耗也带回了国内,这导致魏国人人自危,此后魏王遫立刻派人安抚民心,将“本国军队已击败秦军”的喜讯传遍了国内诸城池,这使得在公孙竖、蒙仲等人率军返回魏国时,途中皆有魏国的国人争相围观这支魏军。 确实,在十八万大军一夜之间被秦军击破十万人的情况下,仍能翻盘击败秦军,这着实是一桩令人啧啧称奇的事,堪称是近几十年来最不可思议的战事。 当然,此事对于公孙竖、蒙仲、窦兴、魏青等人来说无关,他们当务之急,是尽快率领军队回到大梁,向魏王遫覆命。 八月初二,在连续赶了五日的路程后,魏军自郑城抵达大梁。 与在韩国时的情况稍有不同,魏王遫并未亲自出面,但是却派了作为国相的田文出面,由此可见,在这个年代,使一国君主亲自出城迎接,这确实一桩非常罕见的事。 “公孙军将。” “薛公。” 在大梁城外,田文带着欢迎的队伍,终于与公孙竖等人见了面。 而当田文与公孙竖略作寒暄时,段干寅、段干崇、田黯、公羊平等人,亦找到了在魏军队伍中的蒙仲,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尤其是段干寅、田黯这两位蒙仲辈分上的“叔父”,他们对蒙仲此番出征所立下的功勋非常满意。 而与蒙仲同辈的段干崇,更是兴致勃勃地缠着蒙仲等人,希望蒙仲等人向他讲述「伊阙之战」的后半段,不得不说,魏军此番先败而后胜,已成为大梁城内津津乐道之事。 至于公羊平这位蒙仲在儒家辈分上的“叔公”,则是这些人当中最平静的,他只是询问了蒙仲在战事期间是否还坚持学业这件事,而当得知蒙仲哪怕在与秦军作战期间,仍手不释卷,观读他所赠送的《春秋公羊传》时,这位堪称当今儒门中辈分最高的老儒士,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称赞了一句“孺子可教”。 片刻后,魏军诸将便分了两拨,田文盛情邀请公孙竖、窦兴、魏青等将领前往他府上赴宴,而蒙仲这一拨人,则受到了段干寅的邀请,仿佛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公孙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毕竟田文这个人最看重面子,当众拒绝其邀请,无异于与其反目成仇,没必要的。 不过在心底,他已经决定要与田文逐渐划清界限,毕竟田文与蒙仲的恩怨,他是清楚的,既然他已经决定帮助蒙仲成为河东守,那么自然不好再跟田文处地亲近——虽然蒙仲对此并不在意。 毕竟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其实现如今蒙仲倒是也想与田文化敌为友,奈何当初他把田文得罪死了,以田文好面子的程度来说,除非到了他必须服软的地步,否则这位齐国贵公子,那是绝无可能向得罪过自己的人释放善意的——天下闻名的薛公田文,其实远没有世人所误以为的那般大度。 继公孙竖之后,田文亦逐一邀请了窦兴、魏青、费恢、梁习、唐直、焦革、郑奭、蔡午等军司马,仿佛请遍了这场仗中的功臣,但唯独落下了蒙仲那一批人。 意识到这件事,虽然窦兴、魏青等军司马虽然接受了田文的表情,但他们的表情难免有些古怪。 “看上去,薛公不欲与蒙仲和解,我等将如何自处?” 在进城的途中,魏青私底下询问公孙竖。 公孙竖淡淡说道:“尔等自行抉择即可,但你们要知道,日后河东再无犀武坐镇,秦国必将趁虚而入,在尔等所知的众人中,谁最有能力接替犀武的位置?” 听了这话,窦兴、魏青、梁习、费恢等将领立刻就醒悟了。 平心而论,作为犀武曾经的爱将,窦兴、魏青等人不是没想过由他们当中的一人去接替犀武的位置,只不过如今他们已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原因就在于他们知道,还有一位更加适合的人选。 虽然心底稍稍有些不甘心,但他们必须承认,那名年轻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薛公田文这边嘛,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若实在躲不过了,那也没办法。 反正公孙竖就是这么想的。 他在魏国,话语权远不如人称犀武的公孙喜,因此想要把年纪轻轻的蒙仲扶上河东守的位置,公孙竖认为需要得到田文的首肯——至少不能让田文出言反对。 否则,这件事真不好说。 而此时在返回城内的队伍中,段干寅亦在私底下询问蒙仲,询问蒙仲公孙竖对其的态度,毕竟据他看来,在公孙喜过世后的眼下,公孙竖已隐隐成为河东军的领袖。 而对此,蒙仲微笑着回覆道:“公孙军将很照顾在下,是一位可敬而大度的长辈。” 听了这话,段干寅立刻就明白了,在用稍带意外的目光看了一眼远处的公孙竖,不过考虑到四周人多嘴杂,他并没有在做细问。 直到众人回到段干氏在大梁的府邸,段干寅这才又问了一遍。 蒙仲亦没有隐瞒,如实说道:“公孙军将希望推荐在下出任河东守。” 这一番话,让段干寅、田黯、段干崇几人大感吃惊,就连对这些事素来不关心的公羊平,此刻亦忍不住转头看了过来。 “河东守?贤侄你确定是河东守?”田黯吃惊地连声询问蒙仲。 这也难怪,毕竟在魏国,「河东守」与「邺城令」是最最特殊的两个职位,前者是替魏王治理河东、防备秦国入侵,而后者是替魏王治理河北,警惕赵国对魏国不利,此前坐在这两个位置上的臣子,便是公孙喜与翟章,即魏国硕果仅存的两位擅战之将。 纵观整个魏国,再也没有比河东守与邺城令更加特殊的职位。 “确定。”蒙仲点点头说道:“倘若公孙军将不曾诓骗在下的话。” “这可真是……” 与段干寅对视一眼,田黯啧啧称奇道:“我还以为犀武死后,公孙竖会自领河东守之职,却没想到……” 的确,无论是段干寅还是田黯,都没有想到公孙竖竟然有意推荐蒙仲出任河东守,毕竟蒙仲实在太年轻了,哪怕他们心底也希望给蒙仲铺铺路,都不敢在魏王面前推荐,免得惹来闲言闲语。 捋了捋髯须,段干寅面带惊讶地说道:“本来老夫还打算在大王面前推荐你为襄城令,但就眼下看来……唔,不如先观望一阵。” 襄城令,顾名思义即治理襄城的县令,此番秦国与魏国言和后,秦国将他们曾经攻占的襄城还给了魏国,因此魏国朝中还在商议究竟由何人出任该城县令,因此之前段干寅与田黯有意准备推荐蒙仲,他们觉得凭蒙仲此番的功劳,出任襄城令绰绰有余。 可没想到,公孙竖竟准备推荐蒙仲为河东守——与河东守这个职位相比,襄城令简直不值一提。 想了想,田黯与段干寅商议道:“不若派人请公孙竖到兄府上赴宴,倘若公孙竖果真有这个念头的话,他必然会赴约……如此,咱们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唔……” 段干寅沉思了片刻,旋即摇摇头说道:“眼下公孙竖已被田文邀请到其府上,倘若你我派人前去邀请公孙竖,田文必然得悉,恐横生枝节……这样,待今明两日大王于宫内设庆功宴时,我借故与公孙竖接触一番,试探试探,看看他有何打算。” “这样倒也稳妥。”田黯闻言点了点头。 待二人商议了,这才放过蒙仲,让蒙仲终于有时间沐浴更衣以及歇息。 当日中午,段干寅在府上设宴,权当为蒙仲等人接风。 筵席间,蒙虎大肆吹嘘他在这场仗中的贡献,不过最让他沾沾自喜的,还得是他在新郑时的勇猛——据他所言,当晚那两名韩女都称赞他勇猛非常。 对此,蒙仲、蒙遂、乐毅等人都感到有些尴尬,但段干崇这位段干氏的大公子,却对蒙虎所讲述的那些颇为神往。 当然,可不是指蒙虎夜御二女,段干崇作为段干氏的大公子,身边可不缺女子,他向往的是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各率三百余骑兵,撵着秦将白起万余兵力逃奔武关的壮举。 仅千名骑兵,竟吓得过万秦军惶惶而逃,就连段干寅、田黯、公羊平这三位长辈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段干寅当即问蒙仲道:“贤侄效仿赵国组建了一支骑兵?” 蒙仲点点头,解释道:“当日,秦将白起在韩国四处攻打城池,对我率下魏军避而不战,意图使我军来回奔波,徒耗体力,因此我便组建了一支骑兵……” 听完蒙仲的解释,段干寅吃惊地说道:“我原以为赵国的骑兵羸弱,没想到竟是如此厉害……骑兵当真如此厉害?敌得过战车么?” “这个嘛……”蒙仲想了想解释道:“若两军摆开架势,正面交锋,骑兵绝非战车对手,但若是换个场合,千名骑兵可以凭微小的损失,轻易击败千乘战车。就像阿虎方才所讲述的,论游走偷袭,战车根本不是骑兵的对手,多半被会后者玩弄于鼓掌之上。” “原来如此……”段干寅恍然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当世知晓骑兵厉害的,除了一部分赵人,恐怕也就只有像蒙仲等人这样曾经在赵国游历过的人了。 哦,还有秦国的白起,在蒙仲率下骑兵手中吃过大亏的他,也已经说服穰侯魏冉同意他组建了一支骑兵。 忽然,田黯在旁笑着插嘴道:“倘若骑兵果真如此厉害,何不扩充?你段干叔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蒙仲闻言转头看向段干氏,在略一愣神后就明白了过来。 要知道在魏国,段干氏可是在畜牧业方面的大家族,魏国的战马、耕牛,将近一半都出自段干氏一族之手。 只可惜自从魏国丢掉了西河(郡)后,段干氏的牧场亦缩水了许多,但即便如此,段干氏手中还是握着大量优质的战马,只要魏王对此并不反对,段干氏足以资助蒙仲再组建一支至少数千人的骑兵。 见蒙仲转头看向自己,段干寅笑着说道:“此事先不急,倘若贤侄果真能坐上河东守的位置,老夫纵使白送万匹战马又何妨?” 田黯闻言笑道:“哈哈,段干兄还是这般豪气,不逊令祖。” 段干寅笑着捋了捋髯须。 忠诚、仗义,即段干氏从先祖「段干木」起便一直流传下来的家训,这也是历代段干氏的子弟几乎都很豪气、仗义的原因。 次日,即八月初三,魏王遫在大梁王宫内设摆宴席,为此番援助韩国出征且战胜秦军的功臣庆功,而蒙仲作为“第一功臣”,自然在受邀之列。 但论在殿内的座次,蒙仲还是逊于公孙竖——这也是没办法的是,毕竟蒙仲实在太年轻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让他坐在首席。 当然,对此蒙仲并不在意,一来公孙竖现如今与他关系颇为亲近,考虑到公孙竖比他年长许多,理当坐在首席,二来,即便是次席,这个座次也已经高过了窦兴、魏青、费恢、唐直等军司马,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的宫筵中,蒙仲终于有幸见到了魏国的太子魏圉,以及他的弟弟,魏公子无忌。 太子魏圉的年纪,似乎与蒙仲相仿,乍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刻在殿内正襟危坐,也不怎么开口。 至于魏公子无忌,则看上去跟蒙仲的族弟蒙傲差不多大,性格并不像其兄那般沉稳,此刻坐在席中,时而四下观望,时而与身边低声交谈。 这对兄弟,此刻就坐在东侧的次席,位于坐在首席的国相田文之下,而在这兄弟俩的背后,则坐着段干寅、段干崇父子,以及田黯、公羊平等人。 除此之外还有几人,想必都是太子一系。 值得一提的是,太子一系的人,与国相田文一系的人,全程几乎不曾有过交流,唯独魏公子无忌倒是与田文说过几句。 对此,坐在蒙仲身边的乐毅亦注意到了,低声对蒙仲说道:“传言太子与田文不睦,看来并非虚言,只不过这座次……” “唔。”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太子魏圉对田文是什么看法,他不得而知,但从魏公子无忌与田文相处的情况来看,所谓太子一系与田文一系彼此不睦,其实也不过只是以讹传讹罢了。 看看对面的座次就能知道,太子魏圉作为魏国的储君,可他的座位却在田文之下,虽说这肯定是魏王遫笼络田文的手段,但从这也能看出魏王遫对田文的器重。 瞥了一眼王位上那位尚健朗的魏王遫,蒙仲暗自徐徐吐了口气。 田文注定无法在魏国经久不衰,这是必然的,一旦魏王遫年老体衰,魏国必定会打压田文,为太子魏圉继位做铺垫,因此笑到最后的,肯定还是与太子关系亲近的段干氏、西河儒门等势力。 但眼下魏王遫的身体尚且健朗,有他在背后支持田文,想要扳倒田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是蒙仲希望能与田文和解的原因。 似乎是注意到了蒙仲的目光,田文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对面的蒙仲,目光仅仅在蒙仲身上停留了片刻,还没等蒙仲点头表示善意,这家伙便立刻转过了头。 『……麻烦。』 蒙仲暗自摇了摇头。 他并不指望段干氏能说服太子魏圉出面与田文抗衡,毕竟,一来太子魏圉目前与田文并无利益冲突,再者,就现如今而言,太子魏圉也未必能斗得过田文。 宫筵的流程,还是老一套,先是魏王遫当众举着酒樽,大声阐述他魏国此番击败了秦国的胜事,使得殿内诸臣齐声高呼万岁。 旋即,便由众多美貌的女子入殿献舞,宫筵正式开始。 此时,趁着这些舞女遮掩了视线,坐在蒙仲上首的公孙竖探头过来,对蒙仲说道:“昨晚,我与窦兴、魏青他们,已经搬出了田文的府上,住在城内的驿馆。” 蒙仲愣了愣,不解问道:“发生了何事?” 公孙竖解释道:“田文欲向大王推荐老夫为河东守,老夫推荐了你,让田文很是不快。” 『怪不得他方才看我时似乎很懊恼的样子……』 恍然大悟之余,蒙仲低声询问公孙竖道:“这……是否会对军将有所不利?” 公孙竖闻言轻笑说道:“犀武虽然不在了,但人脉还在,况且田文手底下,除了一个夏侯章略知兵事,他还能举荐谁?”说到这里,他捋了捋胡须,低声说道:“眼下,我不担心其他,就担心翟章……他与犀武,以往关系并非那般和睦,倘若田文有意阻挠你我,使翟章出任河东守,那就麻烦了……” 听闻此言,蒙仲亦皱起了眉头。 平心而论,以公孙竖的威望与地位来说,很少有人胆敢与他抢河东守的位置,因此只要公孙竖在魏王面前推荐了蒙仲,纵使魏王遫认为年轻过于年轻,也会出于对公孙竖的信任而勉强同意。 但倘若翟章横插一脚,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翟章乃是魏国名相翟璜的后人,与公孙喜并称魏国仅有的两位擅战之将,此前一直坐镇在邺城,防备着来自赵国那边的威胁,他是完全有资格、有能力与公孙竖抢夺河东守这个位置的,尤其是在田文出面向魏王推荐的情况下,魏王遫肯定会偏向于翟章。 顺便提及一句,如今公孙喜死了,其大司马的职位,恐怕也会落在翟章手上,这对于河东魏军而言,着实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这意味着魏国在军费方面的开支,或将偏向于河北的邺城一系军队,就像曾经公孙喜偏袒其河东军那样。 “翟章今日来了么?”蒙仲四下打量着。 公孙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据田文所言,翟章应该会在过几日后抵达大梁。” “过几日?” “嗯。……那老家伙很高傲的,此番又不是他统帅魏军击败了秦国,他自然不会出席庆功宴。……以往,大王为其庆功时,犀武托病不出;而前几日犀武攻破函谷关时,翟章在邺城亦谎称旧疾复发,拒绝前来大梁赴庆功宴。……他与犀武,素来如此。” 『喂喂喂,不是说公孙喜只是与翟章关系并不亲近么?可似这情况,明明就是二人相互看不顺眼吧?』 看着公孙竖,蒙仲亦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公孙竖却似乎会错了意,捋着胡须轻笑道:“不过你也不必太多担心,翟章已经很老了,说不定他再过一阵就死了……” 听着这话,蒙仲也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陪着干笑了几下。 片刻后,待那些美貌的舞女献舞完毕,魏王遫便开始论功行赏。 此番论功行赏,分一、二、三总共三档功勋。 先论第三档功劳,蒙仲这边受赏的有蒙虎、华虎、穆武、乐毅、蒙遂五人,其余还有五人,其中三人是窦兴、魏青、费恢的部下,还有两人则是唐直与焦革的部下。 这总共十人,皆被魏王遫赏赐了下大夫的名爵,以及一些财帛。 第二等功劳,即窦兴、魏青、梁习、费恢、唐直、焦革、郑奭、蔡午这八位军司马,由魏王遫赏赐各自提升一级名爵,皆为中卿,除此以外皆授予若干土地作为食邑。 最后,那便是一等功勋,总共两人,即公孙竖与蒙仲。 但听魏王遫一声“两位且上前来”,公孙竖与蒙仲起身离席,在殿内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快步走到大殿中央,朝着魏王遫拱手而拜。 『不知魏王将授予我什么样的封赏?』 纵使蒙仲素来冷静,此时此刻心中亦不免有些激动。 章节目录 第268章 封赏 “……蒙仲,此番助公孙竖击败秦军,功不可没,特升爵上大夫,迁方城令,封食叶、舞阳两邑三千户,赐礼器,赏铁百斤、铜五十斤、金十斤,婢女十人,奴仆百人……” 在王宫大殿内,魏王遫面带笑容地徐徐道出了对蒙仲的封赏,引起殿内一片刻意压制的惊呼声。 而对此,蒙仲则是暗暗叹了口气。 自从公孙竖向他承诺过河东守的职位后,蒙仲心中难免对这个职位念念不忘,毕竟在魏国,河东守与邺城令是两个非常特殊的将职,而其中以河东守更为尊贵。 正因为清楚河东守之职的可贵,因此蒙仲心中亦有些担忧,担心魏王或许会觉得他过于年轻,因而使他与河东守的职位失之交臂。 如今一看,这份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话说回来,单单只是错失河东守的职位,蒙仲倒不是不至于太过失望,毕竟就当前的状况而言,河东守应该会在翟章、公孙竖、以及他蒙仲三人当中选择一人,既然他出局了,那么公孙竖当选的可能性就非常高——而公孙竖若是出任河东守,以他对蒙仲的信赖,其实跟蒙仲自己出任河东守也没太大的区别。 问题在于魏王遫那句话,即“迁方城令,封食叶、舞阳两邑三千户。” 方城在哪? 叶、舞阳两邑,又在哪里? “……” 蒙仲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公孙竖,却发现后者皱着眉头、双目猛睁。 见此蒙仲立刻就明白了:无论是方城也好,叶、舞阳两邑也罢,恐怕都不在河东。 随后,魏王遫又徐徐道出了对公孙竖的封赏:“……升上卿,食安邑五千户,拜河东守,赐金制礼器,赏铁两百斤、铜八十斤、金二十斤、婢女二十人,奴仆两百人。” 果然,在公孙竖与蒙仲之间,魏王遫最终还是选择了公孙竖出任河东守。 “大王!” 待等魏王遫说完赏赐的话后,公孙竖立刻拱手拜道:“臣有要事禀奏。” “哦?” 魏王遫闻言笑呵呵地问道:“卿莫非仍对寡人的封赏有所不满,觉得封赏薄了?” “并非薄了,而是过厚。”公孙竖正色说道。 听闻此言,魏王遫哑然失笑,摆摆手笑着说道:“卿过谦了,卿值得寡人许以这样的封赏……” “大王,这并非是老臣的谦虚之词。” 再次朝着魏王遫拱了拱手,公孙竖正色说道:“当日犀武在伊阙时,因大意被秦军偷袭,若非蒙仲设巧计挽回败局,恐三十万魏韩联军皆将倾覆于伊阙,成就秦将白起之名!……我军遭夜袭那晚,犀武奋力抵抗,不幸被秦军擒杀,臣自忖才能远不如蒙仲,索性便将兵事托付于他,此后,臣坐镇伊阙山,由蒙仲代臣指挥大军与秦军作战,几度将秦军逼到绝路,最终在惮狐城,蒙仲与韩国之暴鸢联手击溃秦军主力,继而汇兵直取宜阳,此后更杀至函谷关下……在臣看来,蒙仲之才能并不逊色于犀武,今犀武不幸战死,我河东军折损过半,秦国虽一时与我大魏和解,但必然对河东虎视眈眈,臣以为,魏王托付河东于臣,不如托付于蒙仲……” 听了公孙竖的话,殿内响起阵阵惊叹之声。 别说殿内诸人纷纷转头看向蒙仲,就连魏太子魏圉、魏公子无忌,亦在席中远远打量蒙仲。 毕竟在很多人眼里,蒙仲不过二十之龄,但却得到了寻常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赏赐——食邑三千户,纵观魏国,有几个人得到过这种丰厚的赏赐? 可即便如此,那个公孙竖仍觉得委屈了此子,当众推荐此子出任河东守,这让殿内一部分魏国臣子颇感嫉妒。 『大王真会答应么?』 殿内诸人纷纷转头看向魏王遫。 而此时,魏王遫正捋着髯须目视着蒙仲。 其实对于蒙仲的底细,魏王遫是很清楚的,无论是蒙仲的师承、人脉,还是蒙仲当年在赵国时曾使田文大失颜面,总而言之,蒙仲在魏王遫眼里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人才。 人才无需细说,单凭蒙仲曾出任过赵主父的近卫司马,就足以证明此人的才华,之所以说麻烦,则是因为此人与田文的恩怨。 其实一开始,魏王遫并未打算册封蒙仲为「方城令」,而是另有打算。 不错,正如蒙仲所顾虑的那样,魏王遫此前从未想过让蒙仲出任河东守,毕竟蒙仲实在太年轻了,而河东却是魏国的半壁江山,除非蒙仲日后再击败秦军几次,证明其才华,否则,就算魏王遫知道蒙仲有才华,也是不敢将河东交付于蒙仲的。 但话说回来,即便不打算封蒙仲为河东守,但魏王遫也不至于亏待这等人才,更何况蒙仲此番还立下了无人能及的功勋,因此魏王遫才决定封蒙仲为「封陵(风陵)令」,再赐“河东解梁邑三千户”于蒙仲。 封陵,即前些年田章、公孙喜、暴鸢联手攻破函谷关后,秦国为了求和而归还给魏国的城池,位于河东(郡)的西南角,那里有好几座渡口,向来是秦国进攻魏国的战场前线。 因此魏王遫觉得,居然蒙仲有如此才能,不如将其任命为封陵令,作为公孙竖的部下,待过些年公孙竖年老体弱之后,再由蒙仲接替公孙竖的位置。 十年,这是魏王遫自己估算的期限——十年之后,他的身体恐怕也支撑不住了,到时候传位给太子魏圉,而蒙仲本来就跟太子一系的段干氏走得近,到时候太子登基,再提拔蒙仲接替公孙竖出任河东守,如此一来,君臣更为亲近,新君会像他当今信任公孙喜与翟章那样信任蒙仲,而蒙仲对新君也会有感恩之心。 在魏王遫看来,这是最佳的安排。 然而就在今日上午时,国相田文却请见了魏王遫,说服魏王遫将蒙仲从河东迁到了宛。 是的,方城、叶邑、舞阳,三地皆位于宛,在魏、韩、楚三国边界。 当年,秦相张仪以「六百里商於之地」欺骗楚怀王,使楚怀王断绝了与齐国的盟约,此后,受骗上当的楚怀王倾尽举国之兵报复秦国,两国遂爆发了「丹阳、蓝田之战」。 这场仗,令秦楚两国皆元气大伤,其中以楚国受到的损失更为严重。 经过此事之后,楚怀王痛定思痛,重用屈平等重臣施行改革,并趁越国内乱之际,将其吞并,国力稍稍恢复。 但齐国为了报复楚国当年的背叛,命大将田章联合魏韩两国讨伐楚国,继而爆发了赫赫有名的「垂沙之战」。 在这场仗中,韩国趁机夺取了楚国的宛城以及周边大片土地,而魏国占据了与其国境接壤的叶邑、舞阳,以及方城。 同时,魏韩两国相约共同拥有“楚方城”——即楚国早年间为抵挡邻国入侵而建造的楚长城。 至此,方城成为魏国在西南方向的边境重城,其主要的防备对象是楚国,其次就是近些年时不时蚕食楚国领土的秦国。 今日上午,田文在请见魏王遫时对后者言道:“今秦国与我魏韩两国言和,臣猜测其或将对楚国用兵,楚国这些年,楚王熊横治国无道,致使国内混乱,怕不是秦国对手,倘若楚国屈服于秦,秦国或将胁迫楚国再次对我魏韩两国用兵,臣以为当提前在楚方城部署防备。” 不得不说,田文这堂堂薛公虽然有不少缺点,但眼力确实不凡,居安思危,向魏王遫提出了楚国这个潜在的隐患,让魏王遫深以为然。 随后,田文便顺理成章地说道:“今蒙仲在伊阙立下赫赫军功,若将此人派往宛地,镇守方城,臣以为南境可保无忧。” 魏王遫闻言犹豫不决。 不可否认,田文这番建议确实是很有道理,但问题是,方城乃是他魏国的边境,把刚刚立下大功的功臣打发到镇守边境,这算怎么回事? 于是田文又说道:“可将叶邑、舞阳三千户赐予蒙仲为食邑,便再无人会误以为大王亏待功臣。” 的确,叶邑曾经乃是楚国贵族「叶公沈诸梁」的封邑,在这位叶公的治理下,邑内民居不下两千户,而舞阳亦是一座近两千户的城池,虽然因为当年垂沙之战的关系,两邑的楚人逃亡不少,但再怎么说也不止三千户,田文提议将这两座邑地合起来赐予蒙仲,足以让任何因此攻歼他的政敌闭嘴。 但显然,田文不会白白赠送好处给蒙仲,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蒙仲打发到相对贫穷的宛地去——至少相比较河东,宛地一带的确谈不上是什么富裕之地。 如此一来,纵使他田文推荐公孙竖出任河东守,蒙仲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魏王遫当然清楚田文推荐蒙仲为方城令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原因有二: 首先,田文说的没错,倘若秦国果真对楚国用兵,楚国说不定真会屈服于秦国,如此一来,事先在方城一带部署防备就变得非常必要。 其次,魏王遫也想借机磨砺磨砺蒙仲,毕竟他魏国刚刚失去名将公孙喜,只剩下一个年过五旬的翟章独挑大梁,而秦国那边,还有司马错、向寿,以及在这场仗中大放光彩的年轻将领白起。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叫做蒙仲的宋国小子,魏王遫当然也想委以重用,只不过蒙仲太年轻了,以至于魏王遫实在不敢将河东托付给此子,除非此子能继续立下功勋证明自己。 于是乎,在当晚的庆功宴上,魏王遫改变了原来对蒙仲的封赏,按照田文所言,将蒙仲封到了宛地。 没想到此举却引起了公孙竖的不满。 说实话,魏王遫也感觉挺头疼的。 而就在魏王遫倍感为难之际,就见国相田文起身对公孙竖说道:“公孙军将,田某欣赏你举荐贤才的心思,只不过,我以为蒙大夫还过于年轻,暂不足以拜领河东守之职……” “荒谬!” 公孙竖当然知道此事肯定是田文从中作梗,反正事已至此,他也不怕与田文撕破脸皮,只见他冷笑一声说道:“犀武出任河东守十几年,我在犀武帐下亦十余年,期间不知与秦国交兵多少回,田相以为老夫不知河东之重耶?!……伊阙之战,我国十八万大军遭七八万秦军偷袭,于一夜之间死走逃亡十余万人,虽韩国的暴鸢立刻派兵五万前来援救,亦被秦军击退。至此危难之际,蒙仲力挽狂澜,率残余六七万败军,数回击败秦军,且最终将那七八万秦军击溃,唯剩下寥寥近万人狼狈逃回秦国,似这等逸才,田相却认为仍不足以拜领河东守之职,我且问田相,国内不知有谁比此子更适合出任河东守?”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又说道:“莫提老夫,老夫自忖远不如蒙仲!” 听到公孙竖这番不客气的话,田文的面色亦沉了下来。 可尴尬的是,他心中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否则,他岂会默许公孙竖出任河东守?——仅凭公孙竖拒绝他的好意,且在他面前推荐蒙仲,这就足以让田文迁怒于公孙竖。 『这个不识好歹的老匹夫……』 在心中暗骂一句后,田文的目光逐一看向窦兴、魏青、费恢、梁习等河东军的军司马们。 只见在田文的扫视下,窦兴、魏青等军司马皆露出了诡异的表情,继而自顾自在那饮酒吃菜,仿佛置身于外。 也难怪,毕竟在此前那场战事中,这些位军司马皆已知晓蒙仲用兵的厉害,且蒙仲性格也平易近人,因此他们皆早已默许此子接替公孙喜成为河东守,又哪里会理睬田文的暗示? 不错,事实上只要他们此刻稍稍有所表示,说不定田文就会推荐他们当中的任一担任河东守,可那又怎样? 他们自忖无法抵御秦国的那个白起,纵使一时得到了河东守的职位,待下次那个叫做白起的秦将进攻河东时,他们还不是会败在对方手中? 更别说还会因此得罪公孙竖这位老上司,以及蒙仲这位厉害的年轻人。 反之,倘若蒙仲能出任河东守,他们自忖定然能挡住秦国对河东的觊觎,说不定还可以期待一下封君拜侯。 总而言之,只要窦兴、魏青等军司马没昏了头,那就绝对不会去抢河东守这个位置——毕竟这可一个既荣耀又烫手的职位,得罪旧识不说,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搭上性命。 见窦兴、魏青、费恢、梁习等军司马一个个毫无表示,田文心下暗自懊恼,而魏王遫,眼眸中则闪过几丝惊诧。 身为魏国的君主,魏王遫当然明白窦兴等军司马此刻默不作声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皆暗中支持公孙竖的提议,支持由蒙仲出任河东守。 『……这名少年,仅凭一场仗就折服了这些桀骜不驯的军将?』 瞥了一眼站在殿内的蒙仲,魏王遫心下不禁有些惊诧,继而也逐渐明白过来,何以当年赵主父会破格提拔此子出任近卫司马。 『只不过……』 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魏王遫心下暗自拿定了主意。 眼下秦国已与他魏国言和,至少一两年内不至于会对他魏国用兵,因此无论是公孙竖还是蒙仲出任河东守,其实关系都不大,反正无非就是扩充河东军嘛,公孙竖虽说不擅用兵,但训练兵卒总绰绰有余吧? 万一日后秦国撕毁和约,攻打河东,到时候再把蒙仲调到河东不就完了? 相比之下,楚国方面的潜在威胁却是当务之急,本来近几年楚国内部混乱,他魏国对楚国倒也逐渐放松了防备,但倘若像田文所说的那般,秦国当真胁迫楚国联合进攻他魏韩两国,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想到这里,魏王遫问蒙仲道:“蒙卿,对于寡人的封赏,你可有不满之处?” 听了这话,蒙仲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平心而论,魏王遫对他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足足三千户的食邑,足以羡煞世上绝大多数人。 想他的故乡蒙城才多大?不过两千余户。而他蒙氏一族在蒙城的食邑,亦不过数百户而已——而这,还是蒙氏一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而如今,蒙仲一下子就拥有了相当于蒙邑四五倍的食邑与邑民,并且升爵上大夫,拜军司马,为魏国镇守方城。 不得不说,仅凭一场战争的功勋,曾经对魏国毫无贡献的他,就得到了如此丰厚的赏赐,实在不能说魏王亏待他。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食邑以及他将带兵镇守的城池,皆不在河东。 “臣……” 想了想,蒙仲拱手说道:“大王厚赏,臣绝无不满。” 听闻此言,魏王遫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就好……蒙卿,你还年轻,有些事不必着急。领赏吧。” 『……』 听到魏王遫的暗示,蒙仲微微一愣,旋即立刻拱手拜道:“臣领赏,多谢大王赏赐!” 不远处,国相田文亦听到了魏王遫的暗示,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他当然明白魏王遫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这位魏国君主再器重他,也不会拒绝蒙仲这等人才。 唔,这蒙仲的确是人才,而且还是大才。 这一点,就连田文也必须得承认。 『……这样不是办法,我得找一个能与这蒙仲匹敌的将才,推荐于魏王面前……』 瞥了一眼正拱手道谢的蒙仲,田文心下暗暗想道。 鉴于蒙仲已经接受了魏王遫的册封,并且魏王遫也给出了暗示,公孙竖只能拱手接了封赏,默认蒙仲被调往方城的既定事实。 随后,魏王遫举起酒樽与殿内诸臣子一同饮酒,使得原本这较为尴尬的气氛得以缓和。 当晚待宫筵结束后,公孙竖与蒙仲一同走出殿外。 此时,只见公孙竖满脸愧疚地对蒙仲说道:“蒙仲,当日老夫信誓旦旦对你许下承诺,未曾想……” “军将言重了。” 看着公孙竖脸上的愧疚之色,蒙仲连忙打断道:“在下明白军将的心意,只是……只是有人从中作梗罢了,不怪军将。” 的确,对于公孙竖,蒙仲丝毫没有埋怨,毕竟,单看公孙竖方才在大殿之内为蒙仲仗义执言,就知道这位老将是真心希望他出任河东守,接替公孙喜的位置。 听到蒙仲的宽慰,公孙竖的面色好看了许多,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见此,蒙仲只好将话题引到公孙喜的后事上:“犀武的后事,不知如何置办?” 公孙竖闻言解释道:“待明后日奏请罢大王,我会带着犀武的遗体返回河东……虽然犀武的故乡在阴晋(华阴),但他久在河东,安邑也称得上是他的故乡,我准备将犀武安葬在安邑城西,使他能继续庇佑河东。” 蒙仲点了点头,拱手说道:“介时在下定会前往相送……” 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公孙竖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窦兴、魏青等人亦从殿内走了出来,与蒙仲聊了片刻。 对此此番蒙仲没能被封为河东守一事,窦兴、魏青等亦暗暗感到可惜,不过考虑到河东守这个位置最后还是落到了公孙竖头上,他们也不知究竟该高兴还是该失望——反正就是感觉差点滋味。 “都怪那个该死的田文!” 蒙虎恨恨地骂了一句。 此时,田文正好在一群大臣、随从的簇拥中从殿内走出来,对蒙仲等人视而不见,见此,蒙虎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说得不错!” 喝得醉醺醺的窦兴大声附和着蒙虎,旋即,两人勾肩搭背低声谈论起了浑不搭界的事。 再然后,他们俩就鬼鬼祟祟地溜走了,还拉走了华虎、穆武、乐进等人,也不晓得上哪鬼混去了。 与公孙竖、魏青、费恢、梁习等人边走边聊,不多时,蒙仲便看到了在宫门处等待他的田黯,以及段干寅、段干崇父子。 可能是觉得有些尴尬,公孙竖很快就与蒙仲告辞,带着魏青、费恢几人离开了。 不过在他临走前,段干寅笑呵呵地邀请他来日到其府上一同喝酒,这让公孙竖稍稍释然了些许。 在返回段干氏府邸的途中,田黯问蒙仲道:“贤侄可是觉得失望?” 蒙仲摇了摇头,说道:“失望倒不至于,只不过……与预想的稍微有些出入吧。” “唔。” 田黯闻言点了点头,捋着胡须说道:“我也没想到,田文的动作居然这么快……不愧是堂堂的薛公,这手段很高明啊,他不克扣你的赏赐,只是把你外调至边境……倘若我等有何不满,他反而可以说成挟功图赏……” “哼,小伎俩罢了!”段干寅在旁冷哼道。 不得不说,倘若没有公孙竖欲推荐蒙仲出任河东守这件事,今日蒙仲收到的赏赐,相信定能让段干寅、田黯二人感到非常满意,但眼下嘛,他二人心中就只有对田文的强烈不满。 一边咒骂着田文,众人一边返回返回了段干氏的府上。 待等诸人进府时,有门人禀告道:“家主,方才来了两人,一个叫做蒙横、一人叫做蒙珉,自称是蒙师帅的族人……” “哦?”段干寅转头看向蒙仲。 蒙仲愣了愣,旋即对段干寅说道:“世叔,那两位确实是小子的族兄。” 说罢,他与蒙遂对视一眼,均感觉有些奇怪。 蒙横、蒙珉二人来魏国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269章 剧辛之信 在段干氏府上那名家仆的带领下,蒙仲、蒙遂、蒙傲、乐毅、向缭、武婴、乐续等人来到了府内的客房,见到了正在屋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蒙横、蒙珉二人。 “两位阿兄。” 蒙仲、蒙遂、蒙傲三人当即抱拳喊道,而乐毅、向缭、武婴、乐续等人,亦纷纷与蒙横、蒙珉二人见礼,毕竟他们彼此都不陌生。 见此,蒙横与蒙珉二人亦连忙起身回礼。 毕竟,他们与蒙仲、蒙遂等人虽说都是族兄弟,但就成就而言,蒙仲、蒙遂已远远将他们抛在了身后。 见蒙仲与蒙横、蒙珉二人果然相识,那名机灵的家仆当即说道:“蒙师帅,卑下命人再取些酒菜来,好叫您与两位族兄坐下来慢慢交谈。” “有劳了。” 蒙仲拱手道了谢,却也没有推辞,毕竟他在段干氏府上吃住有一段时日了,也不差这一顿。 不过蒙横、蒙珉二人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了几许惊讶。 片刻后,待那名家仆离开,蒙横抹了抹嘴边的油脂,笑着说道:“阿仲,你真是越来越不凡了,我打听过了,段干氏可是魏国的大家族啊……我原来还以为大家族的人都很难相与,没想到,刚刚报出你的名,府里的下人便将我二人请到了这间客房,好酒好肉伺候着……” 蒙仲摇摇头解释道:“这全靠孟夫子的面子,段干氏乃是子夏弟子段干木的后人,与儒家颇有渊源,凭着孟夫子的面子,我才能被其奉为宾客……对了,两位族兄怎么来了?莫非邑内发生了什么事?” 听闻此言,蒙横笑着说道:“让阿珉与你说罢,我这次纯粹就是陪他来的,途中好有个照应。” 的确,这年头各地都不太平,因此外出走远门还是结伴为妙,以便途中遇到什么事时,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而此时,蒙珉用桌上的布擦了擦手上的油腻,旋即起身走到屋内的床榻旁,从床榻上的布囊里取出一个竹筒,递给蒙仲,口中说道:“此番我二人前来,只为把这封书信送到你手中……” “书信?” 蒙仲愣了愣,接过竹筒后问道:“何人送来的书信?” 蒙珉闻言耸了耸肩,说道:“可别问我,我与阿横都没看过这份书信。……前一阵子,有驿卒将这封书信送到了蒙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谁送来的,蒙鹜叔打开了看了一遍,然后就叫我二人到魏国一行,专程将这封书信交给你。” 听闻此言,蒙仲越发好奇,遂立刻打开了竹筒的盖子,从中抽出了一卷竹册,摊开后徐徐观瞧。 待粗略看了一遍后,蒙仲脸上浮现了几许意外,喃喃说道:“居然是他……” “谁?”蒙遂在旁好奇问道:“谁送来的信。” “剧辛。”蒙仲回答道。 “剧辛?” 本来向缭、乐续等人已在桌旁坐了下来,似乎正准备陪蒙横、蒙珉二人喝几杯,冷不丁听到这话,他们皆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是他?” 朝着诸人瞧了瞧,蒙横好奇问道:“是你们的旧识么?” 听闻此言,蒙遂斟酌着解释道:“旧识……勉强也算吧,应该说是曾经的同僚。当年我等在赵国时,赵主父任命阿仲组建「信卫军」,而当时,有一个叫做庞煖的人建立了「檀卫军」,皆作为赵主父的近卫。……而剧辛,即是庞煖的副将,不过后来沙丘宫变后,他与赵奢一同投奔了燕国。” 解释完毕后,他转头问蒙仲道:“阿仲,剧辛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只见蒙仲一边观阅书信一边说道:“开头是一番客套,然后他在信中言道,他已经成为了燕国的国相,而赵奢,亦已被燕王拜为上谷守……” “这家伙什么意思?”乐续闻言皱起眉头,不高兴地说道:“难不成是想向我等炫耀么?” “那倒不是……” 蒙仲摇摇头,接着说道:“他在信中言道,燕国目前百废待兴,而他兼任国相、大司马、大司徒三职,终日或操练军队,或走访民乡,力有不逮。倘若我等无可去之处,希望能投奔他……” “投奔他?” 蒙遂、向缭、乐续等人脸上皆有些不高兴。 在他们看来,庞煖就算了,毕竟人家当初在赵国时,就跟蒙仲平起平坐,可剧辛只不过是庞煖的副将,竟然厚颜叫蒙仲去投奔他,这算什么? 当即,向缭冷笑着说道:“哼,如今他倒是风光了,以堂堂燕相身份送来邀请书信,想必他心中得意地很。” “这么说就太过了……” 蒙仲笑着制止了向缭。 不可否认,剧辛这封书信中确实有些许炫耀的意思,但字里行间的用词还是比较严谨的,并无那种小人得志的意思,再者,他希望蒙仲等人前往燕国投奔他的话,亦写得颇为诚恳,可见燕国那边的政务,的确是繁重到让剧辛无力支撑的地步,以至于想起了蒙仲等曾经在赵国的同僚。 “我来瞧瞧。” 蒙遂从蒙仲手中接过书信,仔细观阅,旋即笑着说道:“唔……呵呵,一人兼掌三个职位,这剧辛看来是撑不住了,哟,阿仲,他在信中言,若你肯投奔燕国,他便向燕王举荐你为大司马……呵,这家伙倒也真敢夸口,阿仲若有意投奔燕国,还用得着他举荐?” 的确,当年蒙仲曾跟着赵主父与燕王职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燕王职就很欣赏蒙仲,甚至还在赵主父面前说过,若在赵国呆得不快,大可到燕国投奔他,他必然重用——记得这番话,当时让赵主父很不高兴。 “大司马啊?啧啧啧……我来瞅瞅。” 向缭、乐续等人亦围到了蒙遂身边,旋即,乐续笑着说道:“哈,信上还提到了阿毅,啧啧,渔阳守……这燕国还真是缺人,郡守之位随意就给。啧,怎么不给咱们呢?” 听闻此言,乐毅淡淡笑道:“最起码也得给军司马吧。” “那是自然。” 众人哈哈一笑,旋即蒙遂便将剧辛的书信放到了一旁。 片刻后,府上的下人们送来了酒菜,蒙仲等人便在屋内,陪着蒙横、蒙珉二人又喝了些酒。 在喝酒的期间,蒙横惊讶地对蒙仲说道:“阿仲,据府上的下人告诉,你已经被魏王封为中大夫,且在军中担任师帅?” 话音刚落,蒙傲便急着纠正道:“蒙横阿兄,那是之前了,蒙仲阿兄前一阵子在伊阙击败了秦国的军队,魏王册封他上大夫之爵,还给了三千户的食邑呢!” “上大夫?” “三千户食邑?” 蒙横、蒙珉二人面面相觑,满脸吃惊之色。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蒙氏一族的领地,满打满算也才数百户,虽说蒙仲等人都自称故乡在蒙邑,但事实上,蒙邑并非全然归蒙氏一族所有,还有乐氏、华氏等家族。 而如今,魏王遫赐蒙仲食叶邑、舞阳两地三千户,这意味着这两座城邑是确确实实归蒙仲所有。 来魏国还不到一年,蒙仲就得到了四五于蒙氏家族领土的食邑——要知道蒙氏一族的赐地,那可是家族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 与蒙珉对视一眼,蒙横眼巴巴地说道:“三千户的食邑,想必方圆很大吧……” 蒙仲当然能猜到蒙横、蒙珉二人在想什么,闻言当即邀请道:“两位族兄若是闲在蒙邑呆得闷了,不如来帮愚弟一把……愚弟绝不会亏待两位兄长。” 听闻此言,蒙横、蒙珉二人心中大喜。 在这个年代,一人得势,其余族人前往投奔,这是司空见惯的一件事。 而对于蒙仲来说,相比较其他人,他自然更信任自己家族的族人——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族军的凝聚力,可要比一般军队团结地多。 更何况蒙仲刚刚迁方城令,为魏国防守南边的边境,他势必要重新组建一支他能信赖的军队,倘若有家族的族兄弟前来投奔,这自然是一件好事。 “就这么说定了!” 蒙横当即大喜道:“想老子曾经也是打过宋滕之战的老卒,现如今在乡邑务农,实在是……” “哈哈哈。” 众人闻言皆笑了起来。 还别说,蒙横、蒙珉,确实是蒙氏一族中早蒙仲一步投身战场的老卒,记得在宋滕之战的时候,他们还耐心教导蒙仲、蒙虎二人如何在战场上保存性命,虽然当时他们教导蒙仲、蒙虎二人的方式有点问题,但不能否认,他们是真心实意希望蒙仲等人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毕竟那场战争,蒙氏子弟死伤地实在太多了。 笑罢之后,乐续亦对蒙仲说道:“阿仲,说起来,我乐氏一族族内亦有些族兄弟……” “无妨,只要愿意,皆可来投奔我。”蒙仲很客气地说道。 说实话,蒙仲娶了乐氏一族的宗女乐嬿为妻,因此乐氏子弟跟蒙氏子弟一样,都算是他的兄弟。 包括向缭、武婴、华虎他们的族兄弟,蒙仲都是信得过的。 倘若这些家乡的诸家族子弟皆在投奔蒙仲,纵使蒙仲日后到了方城、叶邑、舞阳一带,也可以避免无人可用的尴尬。 由于得到了蒙仲的承诺,诸人兴致都很高,聊得也越发热切。 忽然,蒙仲问蒙珉道:“族兄,近一年宋国有什么战事么?” “你是指与齐国么?” 蒙珉闻言,脸上的笑容徐徐收敛了起来,正色说道:“据我所知,太子(戴武)坐镇郯城,与景敾、戴不胜几人,近一年与齐国发生了几场战事,不过皆击退了齐国……” 听闻此言,蒙仲满脸诧异,表情古怪地问道:“是……是田章兄领兵么?” “那倒不是。”蒙珉摇摇头说道:“统率齐军的大将叫做田触,匡章并未出面。” 『田触……哦,原来是他。』 蒙仲顿时想起了曾经被他以五百信卫军夜袭击破的齐将田触,心中顿时恍然。 的确,他教导了太子戴武该如何与齐国抗衡,那就是摆出一副欲与齐国鱼死网破的架势,只要齐国还想跟秦国争天下霸主的位置,就绝对不会跟宋国死磕。 除此之外,蒙仲还建议太子戴武多建城塞,多积粮草,总之要使宋国成为一块长满倒刺的硬骨头,叫齐国啃不下去。 但即便如此,倘若齐国那边是由他义兄田章掌兵,蒙仲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好在这几次田章并未出面。 『……难道是义兄的身体状况出了什么问题?亦或是他与齐王田地发生了什么矛盾?』 蒙仲难免又担忧起田章来。 而此时,蒙珉仍在继续讲述着他所了解的情况:“……其余嘛,我知道的不多。哦,对了,好似大王在陶邑增驻了军队,还将戴盈之军司马调到了陶邑。” “唔?” 蒙仲闻言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宋国的陶邑只与魏、卫两国接壤,往日宋国驻重兵于陶邑,那是为了防备魏国,但现如今,魏国与宋国缔结了盟约,宋王偃其实并没有理由防备魏国。 防备卫国那更是一个笑话,卫国现如今就只剩下一个濮阳了,若不是有魏国庇护,赵、宋两国随便派一支军队即可灭了卫国。 既不是防备魏国,又不是防备卫国,宋王偃在陶邑增驻军队是为什么? 『……赵国!』 稍稍一想,蒙仲心中便已猜到了原因。 曾几何时,赵国乃是宋国的盟国,宋国曾借助赵国的力量对抗齐国与魏国,而现如今,魏国与宋国缔结了盟约,而赵国,却成为了宋国必须防范的对象,不得不说这着实令人唏嘘。 当晚,蒙仲将蒙遂、乐毅、向缭三人请到自己屋内,与他们商讨当前的局势。 期间,蒙遂率先开口道:“宋王即在陶邑增驻军队,想必已经意识到了来自赵国的威胁……倘若齐赵两国合兵攻宋,多半会在「东阿」会盟,继而挥军南下,陶邑首当其冲……” “别忘了燕国。” 向缭瞥了一眼一旁的矮桌,因为矮桌上正摆着剧辛给蒙仲的书信。 旋即他低声说道:“剧辛此人,还算有点能耐,但即便如此,燕国亦不可能在短期内做到不惧齐国,若齐国真正有意攻伐宋国,除了赵国意外,齐国必然会胁迫燕国一同楚兵,似这般,齐赵燕三国伐宋,很有可能兵分两路,其中一路正如阿遂所言,即齐、赵两国军队在东阿会盟,继而顺势南下进攻陶邑;而另一路,可能是兵出东海,牵制住太子戴武的军队……只是不知燕国军队到时候在西路,还是在东路。” 此时,乐毅摇摇头说道:“阿遂、向缭,你二人想的不错,但忽略了魏国的态度。……齐赵联军若攻陶邑,魏国是来得及救援的,因此主攻还是在东路,赵国应该主要负责牵制魏国,倘若魏国当真有意救援宋国……” “当真有意救援宋国?” 蒙遂、向缭二人转头看向乐毅,似乎有些不解,就连蒙仲亦转头过去。 半响后,蒙仲皱着眉头说道:“你是指田文?……田文虽与我有仇,但他亦深恨齐国,不至于会坐视齐国吞并宋国吧?” 听闻此言,乐毅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阿仲,你觉得,倘若齐赵燕三国当真对宋国用兵,魏国真会救援宋国么?” “为何不会?”不等蒙仲开口,蒙遂不解地问道。 听了蒙遂的话,乐毅笑了笑说道:“这样,我换个说法,魏国……有能力救援么?” 蒙仲、蒙遂、向缭三人对视一眼,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他们忽然想到了伊阙之战,在那场仗中,魏国损失了整整十万军队。 “……魏国的主要威胁来自于秦国,倘若齐国联合赵、燕两国进攻宋国,魏国是否敢、是否会冒着被秦国趁虚而入的凶险,派兵救援宋国?”顿了顿,乐毅接着说道:“如果我是齐王,我会派使者前往秦国,说服秦国默许齐国吞并宋国,只要秦国同意,到时候,在齐、赵、燕三国军队进攻宋国时,秦国陈兵于魏国边境,你觉得魏王敢派援兵支援宋国么?” “说服秦国默许齐国吞并宋国?”蒙遂吃惊地说道:“这怎么可能?秦国需要宋国牵制齐国!” “但问题是,如今宋国牵制不住齐国了。”乐毅正色说道:“以往,齐魏联盟,赵宋联盟,可事实上,却是齐国在单独对抗赵宋联盟,魏国在做什么?他在抵挡秦国的进攻。而现如今,齐赵两国联合了,而魏国则与宋国结了盟,倘若秦国不攻击魏韩两国,那么,齐赵联盟与魏宋联盟,或可以抗衡一阵子,但问题是,你要秦国如何自处?看着中原诸国僵持,而他却按兵不动?你我都知道,秦国一直想进兵中原,他是不会放弃攻占魏韩两国的。……既然如此,索性就与齐国达成默契,齐国取宋国,秦国攻魏韩两国,双方皆先吞并相对弱小的国家,使秦齐两国平分天下,然后再做打算。” “先让其他人都出局,然后秦齐两国再分胜负……么?” 摸了摸下颌,蒙仲露出了沉思之色。 他必须得承认,乐毅提出的这个设想,并非没有可能发生。 而一旦秦齐两国达成默契,秦国必然会在齐国进攻宋国的同时,派兵进攻魏国,替齐国牵制住魏国,使其无法救援宋国,而如此一来,宋国就得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 此时,乐毅微微叹了口气,看着蒙仲说道:“倘若你此番成为了河东守,直接接管河东十万编制的魏军,日后在魏王犹豫是否救援宋国时,你还可以通过你河东守的身份来影响魏王,但……” 说到这里,他忽然站起身来,将摆在不远处那张矮桌上的剧辛的来信拿了起来,同时口中说道:“阿仲,既然你暂时无法左右魏王的意见,那么,你就得考虑燕国……” “投奔燕国?” 向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阿毅,你莫非是喝多了?阿仲虽然此番没能得到河东守的职位,但他怎么说也……” 压压手打断了向缭的话,蒙仲看着乐毅,忽然问道:“阿毅,你打算奔赴燕国?” 乐毅亦不隐瞒,如实说道:“在伊阙时,我就在想,损失了十万军队的魏国,能否还有余力庇护宋国……答案是否!眼下的魏国,纵使单独面对秦国的进攻也很吃力,哪有余力帮助宋国?而今日,剧辛的这封书信,让我得到了很大启发。……既然宋国的盟友魏国被削弱了,我等为何不能削弱齐国的力量呢?比如说,想办法让赵、燕两国不帮助齐国。” 听闻此言,蒙仲皱眉说道:“赵国如今被奉阳君李兑把持,恐怕很难说服……” “所以我想到了燕国。”抛了抛手中的竹筒,乐毅沉声说道:“燕国与齐国有「子之之恨」,你我都见过燕王,都知道他对齐国恨之入骨,若不是没有办法,燕国绝不会屈服于齐国。既然如此,何不将燕国作为宋国的‘内应’?……纵使到时候宋国不敌齐赵两国军队,只要燕国军队于背后给予齐国痛击……” “可燕国挡不住齐国的报复啊。”蒙遂皱眉问道。 “挡得住……” 没等乐毅开口,只见蒙仲凝视着前者,沉声说道:“只要阿毅在燕国,燕国就能挡得住齐国!不过……阿毅,你想仔细了么?燕国目前百废待兴……” “总好过方城吧?”乐毅脸上露出了几许笑容,调侃道:“我跟你去方城,最多一城守将,可去了燕国,那便是大司马、渔阳守……”说到这里,他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我本来只是略有想法,不过细想之后,愈发觉得可行。你这边纵使我不在,仍有阿遂、向缭可以辅佐你,更何况你带兵打仗我本就不担心……既然如此,我不如前往燕国,燕国如今仍是求贤若渴,只要我能取得燕王的信赖,或就可左右齐国攻宋时燕国的态度……皆时,魏国有你,燕国有我,你我合谋,或就能阻止齐国吞并宋国。……阿仲,你觉得如何?” “……” 蒙仲皱着眉头沉思着。 他丝毫不会怀疑乐毅的初衷——倘若乐毅有心奔荣华富贵,当初在沙丘宫变后,就可以与剧辛、赵奢二人一同前往燕国,还轮得到剧辛在燕国一人兼三职? 乐毅乃是国相之才! 可结果呢,乐毅却跟着他们一群人先回宋国,然后又奔赴魏国,说白了只因为四个字:情投意合。 而就当前来说,他蒙仲还没有办法左右魏国的态度,乐毅留在他身边,说实话的确无法使这位大才发挥才能。 但倘若乐毅到了燕国,他们就能掌握齐国的动态,并且,设法让燕国成为宋国的“内应”,在关键时候给予齐国致命一击。 更何况,蒙仲从不认为乐毅的才能在他之下,但长久以来,乐毅却甘心屈居他之下,说到底不过两个字。 情义! 章节目录 第270章 暂别奔赴 次日,蒙仲将乐毅的决定告诉了众同伴,让蒙虎、华虎、乐进等一干人颇为惊愕。 然而在“战略”上的事,蒙虎、华虎、乐进等人却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这类事以往都是蒙仲、蒙遂、乐毅、向缭四人商议决定,因此他们也说不清乐毅前赴燕国是否有利于宋国。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即他们不舍得乐毅的离开。 其实乐毅又未尝不是如此呢? 曾经乐毅在中山国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多少同伴,能与之相伴的就只有祖辈传下来的几部兵书,但自从结识了蒙仲一行人之后,乐毅的生活就丰富多彩了许多,在才智方面,有蒙仲、蒙遂、向缭可以与他切磋;在平日里,有蒙虎、华虎等人会拉他下水——就好比昨晚蒙虎与华虎等人跟着军司马窦兴到城内鬼混,这群人就没忘记想拖乐毅下水,毕竟在一行人当中,就属乐毅看起来最正经。 总而言之,与这些同伴间的情义,让乐毅颇感不舍。 只是乐毅也明白,若他留在蒙仲身边,帮不上自己的这群同伴,也帮不上宋国——在带兵打仗方面,蒙仲丝毫不比他逊色;在训练士卒方面,蒙遂亦能独挑大梁,至于军中的事务,向缭亦能打理地井井有条,既然如此,何不前赴燕国,去做蒙仲、蒙遂、向缭等人无法去做的事呢? “要不,我跟阿续一同前往燕国,助阿毅一臂之力吧?” 在思忖了片刻后,乐进少有地正经说道。 听闻此言,乐毅摇摇头说道:“你们留在阿仲身边吧。……阿仲刚出任方城守,正是用人之际,据我估算,近两年魏国怕是少不了要发生战争,而燕国,如今已臣服齐国,应该不至于会发生什么战事……”说到这里,他罕见地眨眨眼睛,调侃道:“不是我说,除了阿仲、阿遂、向缭三人,其余人就算去了燕国,恐怕也起不到什么帮助。” 的确,在他们一干同伴当中,其实并不欠缺带兵打仗的经验,可轮到治理国家,那差距可就大了,就连蒙仲、蒙遂、向缭等人也从未尝试管理、治理一座城池,就更别说蒙虎、华虎二人,纯粹只会带兵打仗的莽夫,让这帮人跟着一同前往燕国,只要燕国不发生战争,这帮人几乎是难有什么作为。 当然了,乐毅说这话,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冲淡离别的伤感而已。 这一点,诸人其实也明白,这不,待乐毅说完后,华虎、乐进二人立刻就跳脚起来,故作愤慨地说道:“你未曾见我治理过城邑,如何能判定我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说的是!”蒙虎亦理直气壮地帮腔,只可惜众人在看了一眼他后,纷纷投以嫌弃的目光,这让蒙虎觉得很伤感。 虽然他蒙虎没看过多少书,带兵打仗也纯粹凭借直觉,亦丝毫没有治理城邑的经验,但他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才能! 就在众人故作争执之际,就听蒙仲沉声说道:“你一个人前赴燕国,我们谁也不会放心,既然这样……让荣蚠陪你一同前往燕国吧。” “我?”在众人当中,荣蚠颇感意外。 蒙仲并未正面回答荣蚠,而是在看了一眼前者后,对乐毅说道:“荣蚠,曾经亦是我宋国的悍卒,因为勇武而被太子(戴武)看重派往我这边,但我觉得,他在我身边担任近卫,着实屈才了……眼下燕国正是用人之际,以荣蚠的才能,相信定能在燕国有一席之地。” 听闻此言,乐毅转头看向荣蚠。 正如蒙仲所言,荣蚠其实亦是一名猛士,但不得不说,他在蒙仲等人身边,几乎很难有发挥本领的机会。 至少在带兵打仗方面,蒙虎、华虎、穆武、武婴、乐进等人个个不逊色荣蚠,且这些人与蒙仲也更为亲密,在这些人面前,荣蚠的确很难有出彩的机会——蒙仲这边其实不缺将才。 但倘若荣蚠跟随乐毅前往燕国,那么荣蚠就能作为乐毅的副将,在军队之事上帮助乐毅。 当然了,他暂时能帮上乐毅的,多半也只是训练一下兵卒,毕竟荣蚠这段时间在蒙仲身边出任近卫,实在没有什么积累经验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身边有个熟悉的人,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这……” 在犹豫了一番后,乐毅转头看向荣蚠:“荣蚠,你意下如何?” “这个……” 荣蚠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迟疑地说道:“当初太子派我来,是为了保护蒙司马……” 见他面露迟疑之色,蒙仲拍拍他肩膀说道:“荣蚠,你是个人才,我原本打算着,若我此番能成为河东守,我便将其中一座城邑交予你,让你慢慢积累经验,但眼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自己都只混了一个方城守……我拿你当同伴,是故跟你说句真心话,若我需要十年才能在魏国混上河东守的位置,你就彻底被我耽误了……眼下阿毅孤身一人前往燕国,而燕国正欠缺人才,你到了燕国,必定能成为一员将领,到时候可以助阿毅一臂之力。” 听了蒙仲的话,荣蚠陷入了沉思。 他亦想封君拜侯、光耀门楣,是故当初他打定主意跟随蒙仲,哪怕跟着蒙仲从宋国来到魏国。 但问题是,蒙仲身边并不缺将才,像蒙虎、华虎、穆武几人,随便挑个出来,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行军打仗,他都不是对方的对手,更别说还有曹淳、魏续、蔡成等新投奔他们的将领。 不得不说,在蒙仲这边,他的确很难有独挑大梁的机会。 但跟着乐毅前往燕国就不同了,燕国如今正缺人才,就算他这样的,说不定也能混上军司马的职位,然后他慢慢积累经验,日后未尝没有跟蒙虎、华虎等人平起平坐的可能。 就像蒙仲所说的话,他是真心拿他当同伴,才会为他的日后考虑。 想到这里,荣蚠感激地看向蒙仲,点点头说道:“此生能与蒙司马诸位结识,实在是荣蚠毕生的幸事!……我亦不遮掩心迹,我想跟‘佐司马’到燕国去看看,看看是否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我若是离开,蒙司马你这边……” 仿佛猜到了荣蚠的心思,蒙仲笑着说道:“荣蚠,以你看来,我其实真的需要有禁近卫在旁保护么?” 听了这话,荣蚠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的确,别看蒙仲穿上长袍后仿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事实上,蒙仲这些年来从未间断过锻炼——在武力方面,蒙仲在他们一群同伴当中,其实是可以排进前三的,只不过他并不会像蒙虎、华虎他们热衷于炫耀自己的武力与勇猛罢了。 想到这里,荣蚠亦放下了心。 当日,蒙仲等人在段干氏的府上喝了一顿送别酒,随后待这顿酒喝完后,蒙仲、蒙虎、蒙遂等所有人,将乐毅与荣蚠二人送出了大梁城东十里。 在临别时,蒙仲伸出双手揽着乐毅与荣蚠二人的肩膀,郑重地嘱咐道:“出门在外,千万要注意安全。……阿毅,你有时候过于耿直,息怒皆行于色,碰到自己看不惯的人,非但会冷眼相待,甚至还会出言嘲讽,在燕国时需多加注意。” 听了这话,乐毅表情古怪地看向蒙仲,没好气地说道:“这话轮到你说?你与田文是怎么结怨的?当初我是不是在后面拉着你?可结果呢?你还是跟田文撕破了脸皮……” “有这事么?” 蒙仲忽然有些尴尬。 从旁,诸人哈哈大笑。 期间,向缭说了句公道话:“论冷静嘛,其实阿毅比阿仲更冷静,但是阿毅嘴太毒,往往一句话就能把人气个半死……” 听到“嘴毒”这话,诸同伴们纷纷点头。 想当初在赵国时,信卫军的士卒为何畏惧乐毅胜过畏惧蒙仲,不就是因为乐毅在训练他们时说话太刻薄么?那简直是能活生生把人给气死。 而听闻此言,乐毅笑着揶揄向缭道:“这话也轮不到你说。……我是毒在嘴上,你可是毒在心里。” 的确,论心狠,论性格淡凉,在诸人当中其实是向缭最甚。 比如当年蒙仲在赵国伏击廉颇军时,曾在林中放了一把火,当时蒙仲、蒙虎、华虎等人都均心中有些不忍,毕竟对方也是赵国的将士,可向缭这厮却说了什么?——可惜没有于林中淋便火油! 或许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书生,其实才是这帮人中最腹黑、最狠辣的那个。 “别说得这么直白嘛。” 被乐毅拆了台,向缭故作懊恼地说道,再次引起了诸人的哄笑声。 而此时,蒙仲则在叮嘱荣蚠:“……荣蚠,你的勇武,我是清楚的,但在带兵打仗方面,你还欠缺许多经验,待到了燕国后,如有机会,应当多看看兵法。……兵法并不能直接帮助你击败敌军,但却可以增长你的见识,助你日后在遇到类似的战况时,能立刻想到该以什么样的战术在击败对手,并且顺着这个思路,去推测对手的想法。……在这方面,你可以向阿毅多请教请教。” “嗯!”荣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最后的最后,蒙仲揽着乐毅与荣蚠二人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最后的最后,你二人保护好自己,若在燕国呆得不快,不妨再来我这边……在我心中,你们跟阿虎他们一样,皆是我的兄弟。” “嗯!” 乐毅与荣蚠重重点了点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蒙仲、蒙虎、蒙遂等人相送下,乐毅与荣蚠二人最终还是登上了一辆代步的战车,踏上了前往燕国的旅程。 蒙仲等人与乐毅相识快四年了,与荣蚠相识也已两年,此番他二人离开前往燕国,要说不伤感,这当然不可能。 但是蒙仲知道,乐毅前往燕国,这是就目前来说最佳的选择。 至于荣蚠,他一方面是希望荣蚠助乐毅一臂之力,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荣蚠能找到适合其发挥才能的地方。 不过说到底,还是他不够被魏国所重视——倘若他此刻已是魏国的河东守,或许就不需要乐毅前赴燕国为日后做准备,而荣蚠,亦能在他这边得到能发挥才能的职务。 只可惜,他如今只是一介方城守,一介魏国边境的城邑守将而已。 但此刻的他,却顾不得伤感。 毕竟方城虽然偏远,但不可否认是魏国的南境要塞,是蒙仲在魏国起步的基础。 目视着乐毅、荣蚠二人代步的战车消失在视线中,蒙仲沉默了片刻,转身对诸同伴沉声说道:“走吧,咱们收拾一下,也得前赴方城了。……阿毅去了燕国,咱们在魏国也得加把劲了,总不能他日阿毅已封君拜侯,咱们这边,还只是一个方城守……” 听闻此言,蒙虎、华虎等一般同伴嗤笑了一下,但立刻就收敛了笑容,露出了满脸的凝重之色。 在旁,向缭平静地说道:“田文不可能一辈子都能打压我等,而我等,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只有一个方城守……” “说得好!” 蒙仲点了点头,旋即目视着诸一干同伴说道:“眼下我等的第一步,即奔赴方城,聚集我蒙邑蒙氏、乐氏、华氏等家族弟兄,以此为核心重新组建一支军队,东可抵抗齐赵、西可遏制秦国,这支军队,将会是日后我等在魏国的保障……” 听闻此言,蒙虎、华虎、蒙遂、向缭、武婴、乐进、乐续等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待蒙仲回到城内,回到段干氏的府上,正巧看到段干寅、田黯二人正在堂屋内说话。 待见到蒙仲后,段干寅招招手将蒙仲召到面前,有些惊讶着问道:“听府上的下人说,你身边的同伴中有人离开了?” 听了这话,蒙仲摇了摇头,纠正道:“并非离开,而是为了一致的目标暂时分别。” 闻言,段干寅与田黯对视一眼,都感觉蒙仲此刻的心情稍有些起伏。 不过对于这些小辈间的事,他们也不想参合,因此扯了几句后,段干寅便说起了正事,即蒙仲出任方城守这件事。 “……老夫知道,以阿仲你的才能,屈居于方城守一职,未免太过于屈才,然王令既出,无从更改。不过,咱们可以换个办法……” 从旁,田黯接口道:“我跟段干兄是这么想的,阿仲你先到方城赴职,莫要给大王留下仗着有才能就桀骜难驯的印象,待过些时日……唔,大概在今年年底前,我与你段干叔会再次请见大王,设法将你从方城迁调河东……” 听了这话,蒙仲摇了摇头说道:“两位世叔的好意小子心领,不过小子已经决定从方城起步。” “从方城起步?” 田黯皱了皱眉说道:“阿仲,你知道方城在哪么?它在宛地,在魏韩楚三国的边界,听闻当地贫穷人稀,你……你可莫要意气用事。” 见此,蒙仲摇头解释道:“田叔误会了,小子并无意义用事,只是小子觉得,方城或许是如今最适合小子的地方……田文刻意打压我,无非就是让我不痛快,只因为我曾经叫他不痛快,只要他还受到魏王的宠信,还在魏国担任着国相之职,纵使有两位世叔出面,恐怕也很难将小子调到河东。退一步说,就算为此与田文撕破脸皮,将小子调到了河东,田文也肯定会从其他方面设法为难小子,与其如此,我不如索性就呆在方城,在那里为魏国重新训练一支军队,这既能增强魏国的实力,亦能增加小子日后在魏王心中的影响力……而田文,他见我老老实实留在方城,应该不至于再故意为难……” “唔……” 听了蒙仲的解释,段干寅与田黯捋着髯须沉思了片刻。 他们必须承认,蒙仲虽然年纪轻,但考虑事物确实周祥。 “那……我与段干兄能帮上你什么呢?”田黯问道。 蒙仲想了想说道:“首先,我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军队编制……” 方城,属于魏国的边境重城,因此基本上是一军兵力驻守,即一万两千五百人,但蒙仲的野心可不仅仅只有如此。 在魏国这边,他需要防着田文故意为难他,但放眼魏国最大的敌人秦国,秦将白起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已经是统领近十万秦军的主帅了。 想要与白起抗衡,蒙仲就得得到更多的兵力。 “你想要多少兵力的编制?”田黯低声问道。 只见蒙仲抬起右手,五指伸开,沉声说道:“最起码……五万!” 见此,段干寅与田黯面面相觑。 他们倒不是觉得蒙仲不足以管理一支五万的军队,关键在于后者的职位方城令——虽说方城乃是魏国的南境要塞,但也不至于派驻五万军队吧? 而知道这五万军队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数字,考虑到军队士卒的钱饷,每日损耗的米粮,这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见段干寅与田黯面露难色,蒙仲当即说道:“我可以少要一部分军队的钱粮,不足部分我自己想办法,只要两位世叔能说服魏王给我五万人的编制……” “你自己想办法?”田黯吃惊地说道:“想要养活一支五万人的军队,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蒙仲正色说道:“话虽如此,但没有足够的兵力,于国内无法引起魏王的重视,于国外……秦国虽说暂时与我魏国言和,但他意图东进中原的野心却不会熄灭,有足够的兵力,日后我才有更多的选择。” 听闻此言,田黯与段干寅对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听得出来,蒙仲是想训练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军队,日后拿这个作为依仗与田文抗衡。 平心而论,这对魏国、对王室也并非全然是一桩好事——以蒙仲的才能,再让他得到五万人的军队编制,日后魏国还有几人能驾驭他? 至少田文办不到! 但段干寅与田黯皆颇有默契地没有提及。 于公来说,蒙仲的确说得没错,似他这等擅战之将,手中必须有一支值得信赖的军队,日后才能抵挡住秦国的军队。 而于私来说,蒙仲也是他们这边的人,是他们太子魏圉派系中的之一,蒙仲能得到更大的权力,这对他们来说也是有利的。 毕竟就目前而言,国相田文对魏王遫的影响力的确是大,以至于魏王遫看重田文胜过看重太子魏圉,这在段干寅、田黯等魏国本土贵族而言,本身就是一桩“本末倒置”的事。 那田文,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至于蒙仲日后手握兵权,是否会做出有损于魏国、有害于魏王室的事,段干寅、田黯对此倒并不担心。 毕竟蒙仲乃是庄子、孟子的弟子,且他们也早已摸透了蒙仲的品性,纵使日后蒙仲在魏国权倾朝野,又怎么可能会做出窃取国家的丑恶行为? 考虑到这些,田黯点点头说道:“好!这事我来想办法……倘若这次那田文还要从中作梗,我便卷起袖子与他搏斗,他姓(氏)田,我也姓田,没什么大不了的!” 纵使蒙仲此前满脸凝重之色,亦被田黯这话给逗笑了。 还别说,田黯与田文都姓田,但事实上,田黯乃是魏国本土的贵族后人,而田文,确实出自齐国的田氏,确切地说,是曾经陈国公子陈完的后人——这两个田氏,往前追溯百来年也不是什么同宗。 听了田黯不正经的话,段干寅无语地摇了摇头,旋即又问蒙仲道:“其他呢?除了军队的编制,其他贤侄可还有什么需要老夫二人帮忙的?” “这个嘛……”蒙仲犹豫了一下,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此番没能当上河东守,但……还是希望世叔能资助小子一批战马,小子还是想组建一支骑兵……”说到这里,他又连忙补充道:“至于买马的欠款,希望世叔能允许小子拖欠一段时日,但我保证日后会如数奉上……” “哦,你说这事啊。” 段干寅捋了捋髯须,随意地说道:“当初老夫许诺过,只要你能当上河东守,就赠你万匹战马,即便如此你并未当上河东守,那索性就折半……赠你五千匹!” “五千匹?” 蒙仲被段干氏一族财大气粗给惊到了,五千匹战马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他连忙拱手谢道:“多谢世叔!” “不必谢。”段干寅摆了摆手,旋即笑着说道:“老夫与你田黯叔不同,我段干氏一族,历代都是商贾……” 蒙仲一听就懂了,当即拱手说道:“世叔有何要求,尽管吩咐。” 段干寅也不客气,嘴里当即迸出两个字:“西河(郡)!” “西河?”蒙仲微微一愣。 “唔!”段干寅点点头,沉声说道:“曾经我魏国占据西河时,西河皆是我段干氏的牧场,然而如今,那片地方却被秦国所占据……贤侄,你不必谢老夫,老夫今日赠你五千匹战马,即希望你日后能帮我魏国,帮我段干氏夺回西河,那里才是我段干氏祖祖辈辈的家业所在……” 蒙仲闻言点了点头,也没有立刻就许下什么承诺:“小子记下了!” 然而听了这话,段干寅却很高兴,当即又许诺会资助蒙仲一批钱财,助蒙仲组建新军。 显然,他是把筹码压在了蒙仲身上,寄希望于蒙仲日后助他们从秦国手中夺回西河。 五日后,待诸事安排妥当之后,蒙仲带着蒙虎、蒙遂等一干同伴,在麾下直率的曹淳、蔡成、魏续那两千余魏武卒的保护下,朝着宛地方城徐徐而去。 方城虽远,但不可否认是他迄今为止所得到的最高的职务。 叶城、舞阳虽然贫瘠人稀,但却是迄今为止所得到的唯一的食邑。 要说一点也不激动,这当然也不可能。 说不定在不远的日后,他会因此被魏王封为方城君,或者是舞阳君。 舞阳君蒙仲…… 听上去似乎还不错的样子。 章节目录 第271章 安排诸事 『PS:六千字的章节一般都在六千六七百左右,不少了吧……』 ————以下正文———— 八月初九晌午,即蒙仲带着人马启程前往方城的时候,仅相隔半个时辰,便有府上的门客将消息送到了薛公田文耳中。 得知这个消息后,田文的心情大为畅快。 片刻后,待他倚重的幕僚冯谖来到书房后,田文满心高兴地对冯谖说道:“蒙仲那小子,最终还是乖乖前往方城赴任了……” 听了这话,冯谖的脸上露出了几许古怪的表情。 旋即,他问田文道:“薛公,蒙仲可是贤才?” 闻言,田文脸上的笑容逐渐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怏怏之色。 但考虑到追问他的乃是冯谖,他最终还是诚恳地给予了回答:“是。” “可是贤才?” “是。”田文二度点了点头。 “日后或能走到怎样的地步呢?” “或……或能封君拜侯……” 田文缓缓走到窗棂旁,看着窗外的庭院,幽幽地说道。 事实上,自从赵国那件事后,田文就知道蒙仲这小子相当厉害,更何况前段时间蒙仲在伊阙山击退了秦国的军队后,他愈发认识到了蒙仲这小子的能耐,在心中给予了高度评价。 但是,他绝对不会将这些评价说出口,更不会使其传到蒙仲的耳中——这是看重颜面的他所无法容忍的! 不过此刻书房内就只有信赖的家臣冯谖,因此田文倒也不介意道出心底的真正想法,即他对蒙仲的真正评价。 “……” 听到从田文嘴里说出「封君拜侯」四个字,冯谖心中还是很欣慰的,因为这是田文信任他的表现。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薛公知晓那蒙仲是个大才,却为何不肯与他化解恩仇?” 田文沉默了片刻,旋即淡淡说道:“我为何定要与他化解恩仇?当初他在赵国那般羞辱我,我看在他受宋王之命送来薛邑的封赏状,姑且饶他一命,还要怎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承诺不取他性命,便不会再加害于他,但,他也休想轻易在魏国踏足高位……” 不得不说,田文着实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好面子、重承诺的他,既然当初说过不再仇视蒙仲,那就自然不会再想着设法加害蒙仲,但这并不代表田文不会刻意为难蒙仲。 就好比这次,蒙仲在魏国立下了大功,但田文却设法将蒙仲的食邑选定在了遥远的魏国边境,不过话说回来,三千户的食邑规模却丝毫未变,甚至于,叶邑、舞阳两邑两地加起来还不止三千户——说到底,就像蒙仲所猜测的那样,田文纯粹就是想让他不痛快! “何必呢?”冯谖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既已得知蒙仲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薛公何必再处处为难他?在下以为,若薛公效仿秦国的相将之制,将蒙仲收为羽翼……这蒙仲,便可以成为您的‘魏章’!” 他口中的魏章,即曾经秦国国相张仪信赖的将领与搭档,他们一人在咸阳出任国相,一人在外执掌军队,而待等张仪奔赴魏国胁迫后者屈服于秦国时,魏章即是张仪的爪牙,只要张仪一声令下,魏章即会率十余万秦军攻至。 正因为如此,当时中原诸国才会如此畏惧张仪——真当“七尺大丈夫”张仪游说诸国就只凭一张嘴么?他背后有名将魏章以及所率的十余万秦军在默默支持他哩! 而蒙仲…… 在冯谖看来,倘若眼前这位薛公能将蒙仲收为己用,效仿秦国的相将制度,田文在朝出任魏相,蒙仲在外执掌军队,互为依靠、两相得利,纵使面对秦国又有何惧?! 但不知什么原因,田文就是不愿意与蒙仲彻底化解恩仇。 果不其然,在听了冯谖的话后,田文幽幽说道:“没有那个必要。……他到魏国仕官,是为了使魏国庇护其故国,而我任魏相,无论与他相处地好与坏,他都得遵从我的相令。除非他离开魏国,否则,我令他向东,他便不敢向西……” 听闻此言,冯谖长长叹了口气。 而就在冯谖思索着该如何劝说眼前这位薛公时,忽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有一名士卒走入了屋内,对田文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哦?竟有此事?”田文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见此,待田文挥挥手遣退了那名士卒后,冯谖忍不住问道:“薛公,发生了何事?” 只见田文伸手拍了拍窗棂,平静地说道:“就在方才,田黯进宫请见了魏王,恳请魏王允许扩充方城一带的驻军,扩增到五万人……” 『方城?那不就是蒙仲即将赴任的职位么?』 冯谖心下暗暗想道。 “大王怎么说?”他好奇问道。 “……大王起初只允许扩增到三万人,因此田黯提出了一个建议,即剩下的两万军队,无需朝廷拨给钱粮……” “咦?”冯谖闻言惊讶地说道:“那蒙仲,竟自愿承担剩余两万军队的开支?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听了这话,田文冷笑道:“他背后还有段干氏,还需他为他担忧?” “这倒也是……”冯谖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又问田文道:“那……薛公对此有何看法?” “呵。”只见田文轻笑了一声,淡淡说道:“拨出三万人的款项,就能收获五万精锐,何乐而不为?” 见此,冯谖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几许笑意,故意又问道:“薛公不担心那蒙仲执掌重兵后对您不利么?” “就凭他?” 田文冷笑道:“我田文若有朝一日在魏国失势,必然是因为失去了魏王的信任,岂会因为他?”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徐徐收敛起来,皱着眉头又说道:“这样也好,蒙仲手中有了这些兵,我魏国或许有机会干涉秦国进攻楚国的战事……” 冯谖当然知道田文设法将蒙仲封到宛地一带,其实还有一层外人所不知的意思在,因此他压低声音问道:“薛公当真要介入秦楚两国的战事么?” 听闻此言,田文皱着眉头说道:“先生又来考验我?田某就算再愚钝,也猜得到秦国接下来必然对楚国用兵,胁迫楚国屈服于秦,继而再挥军攻伐我魏韩两国。非是我要介入秦楚两国的战事,而是必须这么做,否则若坐视楚国倒向秦国,后果不堪设想。” “那田黯此番希望扩充方城驻军的事……”冯谖故意提到。 田文闻言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姑且当做不知就是。……我倒是更希望那蒙仲能尽快训练出五万新军。河东、邺城两地的驻军不宜轻动,但倘若那蒙仲能尽快练出一支军队,我或许就有机会设法挫败秦国那「挟楚国以攻魏韩」的意图!” 『明见!』 冯谖闻言点了点头。 旋即,在稍稍迟疑了一下,他试探道:“但……即便如此,您还是不肯与那蒙仲化解恩仇?” “绝无可能!” 田文面色微变,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见田文回答的如此果断干脆,冯谖亦没有办法。 平心而论,田文是个很矛盾的人,也的确并没有传言中所美化的那么好,想当初他冯谖初至田文府上时,他为田文到薛邑去收取息钱(高利贷),随后见薛邑的百姓过的很苦,冯谖便当众将那几箱借据给烧了。 事后田文非常生气,将他冯谖赶出了府邸。 直到最后田文意识到了“民心”的作用,又亲自将他冯谖给请了回来,且从此再也不提薛邑的息钱。 要知道,田文是为了蓄养那三千门客,才会在他自己的封邑设息钱,结果因为他冯谖的关系,连本带利全赔进去了,可即便如此,田文最终还是把冯谖又请了回来,奉为上宾。 不得不说,在“轻钱财、重信义”这方面,田文确实无可褒贬,可拥有这等胸襟的人,又不肯宽恕曾经得罪过自己的人,这让冯谖着实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 『……暂时就先这样吧。』 冯谖暗暗想道,毕竟据他所见,田文已经很满足于将蒙仲打发到宛地,并不准备再针对蒙仲,反而还准备利用蒙仲去挫败秦国的野心,因此他倒也没有必要冒着触怒田文的危险去劝说什么。 只是在心底,冯谖觉得非常可惜,毕竟当年张仪与魏章这对搭档,着实令中原诸国惊恐不已,而现如今,田文与蒙仲其实也有机会达到当初张仪、魏章那般的高度,只可惜田文始终不肯与蒙仲真正化解恩怨。 数日后,由于田文这边的故作不知,田黯最终还是说服了魏王遫,使魏王遫允许将方城的驻军扩增到五万人,但就像田黯先前承诺的那样,大梁这边只给予蒙仲三万军队的钱粮,倘若蒙仲确定要用满五万人的编制,那么多出来的两万军队,就得由蒙仲自己承担。 其实倒也不是魏王遫吝啬,只是这一次战争,魏国的损失实在太大,阵亡了足足十万士卒,且其中还有将近一半是魏武卒,单单抚恤的金额,就已经让魏国的国库出现了赤字,哪里还有余钱让蒙仲组建新军? 也亏得魏王遫并不昏昧,他在田文的分析下,已得知秦国接下来的目标是楚国,意在迫使楚国屈服后再次攻伐魏韩,因此,即便国库再艰难,魏王遫也会拨出所剩不多的钱款,让蒙仲组建新军。 确切地说,并不止蒙仲,公孙竖的河东军,魏王遫也决定重新补充至十万人,毕竟河东(郡)维系着魏国一半的税收来源,绝对不容有失——倘若失去了这片土地,那他魏国就再也无力阻挡秦国了。 而与此同时,蒙仲等人仍在前往方城的途中。 方城,它位于魏国最南边的边界,距离大梁约有六百里的路程,距离蒙邑则有九百里左右,可谓是非常的遥远。 正因为路途遥远,因此在临行时,蒙仲决定先回蒙邑一趟,一方面看望老师庄子,一方面将愿意投奔他的蒙邑诸家族子弟一同带往方城,顺便将家中的母亲、妹妹以及新婚的妻子亦带往方城定居——毕竟若不出意外的话,蒙仲他们得在方城一带居住很长一段时日。 因此在出发的时候,蒙仲就将队伍分为了两支。 其中一支由蒙遂、蒙虎二人率领,其中蒙遂暂时统率约一千五百名步卒,而蒙虎则与其副将曹淳,统率三百余骑兵沿途保护,这支队伍先启程前往方城。 而另外一支队伍,便是华虎、穆武二人所率领的六百余骑兵,他们将沿途保护蒙仲、武婴、乐进、乐续等人,先回蒙邑一趟,然后再追赶蒙遂、蒙虎二人的那支队伍。 考虑到前赴方城任职的期限有足足一个月,因此蒙仲等人倒也并不着急。 至于蒙仲另外一位老师孟子那边,时间就不算宽裕了,因此蒙仲在从大梁临行前,便给孟子写了一封信,大概地讲述了一下他即将前往方城担任城令的事。 大梁距离蒙邑,还是有段距离的,但由于蒙仲这支队伍全部都是骑兵,因此倒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倒是在穿越魏宋两国边境的时候,花了些工夫。 魏国这边的关隘还好说,在蒙仲取出魏王遫册封他为「方城令」的公文后,关隘内的魏国守军立刻就改变了态度。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关隘的守将,正是当初蒙仲前往魏国时,亲自下关盘问他的那位守将。 仅仅不到一年的工夫,当初被他盘问过的宋国小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城的城守,不得不说那位守将亦是大感吃惊。 而相比较魏关这边,经过宋国的关隘则更加麻烦,哪怕蒙仲说出自己的故籍、说明自己的来意,也无法说服那座宋国关隘的守将开启关门放他们进入宋国。 最终,蒙仲只能让蔡成、吕闻二人率领六百余骑兵在宋国国境外驻扎,而蒙仲则带着华虎、穆武、向缭、武婴、蒙横、蒙珉等人返回蒙邑。 由此可见,虽然现如今魏国与宋国结了盟,但两国的军民彼此间还并不信任,因此那名宋将自然不会放任蒙仲麾下的六百余魏国骑兵进入国内——这是人家的职责所在。 暂时撇下了六百余骑兵后,蒙仲等人骑着马,而蒙横、蒙珉则乘坐战车,双方又赶了两日路程,最终才抵达了蒙邑。 待进入蒙邑境内后,蒙仲吩咐蒙横、蒙珉两位族兄带着族弟蒙傲先回蒙邑,而他则与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等人,先前往庄子居,拜访他们的老师庄夫子。 骑兵的速度,自然要比战车快得多,只是大半个时辰,蒙仲一行人便抵达了庄子居。 只见他们一行人将战马拴在庄子居外的竹林中,一个个轻车熟路地走向庄内,平白让居住在庄内的各家族子弟吓了一跳。 也难怪,谁让蒙仲这些人一个个身穿戎装,腰悬利剑呢。 不过待庄子居内的乐氏子弟认出了乐进、乐续二人,而其余家族子弟亦认出了蒙仲、华虎、武婴、向缭等他们家族的族人后,对方这才知道只是虚惊一场,连忙代为向庄子、庄伯禀报。 片刻后,蒙虎领着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等人,到主屋的堂屋内拜见了他们的老师庄子,恭恭敬敬地向这位老师磕了几个头,作为弟子未能侍奉在老师左右的赔罪。 其实嘛,庄子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不过考虑到这是蒙仲等弟子发自内心的行为,他也不会去阻止——顺其自然嘛。 直到蒙仲等人行过重礼后,庄子这才微笑着问道:“此番前往魏国,有何收获?” 听闻此言,蒙仲拱手说道:“回老师的话,弟子等人在魏国时,作为魏军前往救援韩国,侥幸于伊阙击败了进犯的秦国,助韩国击退来敌,夺回宜阳、新城两地,魏王因此封弟子方城令,赐叶邑、舞阳两地三千户,作为食邑……” 当时庄伯亦在旁,在听了蒙仲的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吃惊问道:“食邑三千户?” “是的,庄伯。”蒙仲点点头道。 听闻此言,庄伯发自内心地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这也难怪,毕竟他没有子嗣,而蒙仲、蒙遂、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等人,几乎是他与庄子看得长大了,与他的儿孙无异,现如今,得知蒙仲等人如此争气,小小年纪就已经获得了寻常人一辈子得不到的封邑,庄伯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笑着说道:“老朽立刻让居内的那些小子准备些菜肴,今日一定要庆贺庆贺。” 说罢,他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而相比较庄伯,庄子的反应则较为平静,毕竟这是一位将一国国相之位弃如敝履的在野大贤,区区一个「方城令」还进不了他的法眼,他看重的,从来都只是蒙仲、蒙遂、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这些弟子而已。 只见他点点头说道:“得到了封邑?这很好,接下来你等可以趁机机会,学习一下治国之道。在这天底下,有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邑主、邑君,有的邑主、邑君顺天而为,受到邑民的拥护;而有的,则倒行逆施,最终遭邑民驱逐,甚至被害……你等众人,皆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老夫了解你等的秉性,倒也无需再做嘱咐,相信你等定能将方城、叶邑、舞阳三地治理好。” “是。” 蒙仲恭敬地低了低头,旋即提出了他的想法:“老师,来时弟子等人商议过,希望能将老师迎到方城,如此一来,弟子等人便能日日侍奉于老师左右。” “呵呵呵……” 庄夫子闻言笑了起来,捋着髯须笑道:“你等有这份心就足够了,至于老夫……老夫在这边住惯了,不想经历奔波前往方城……” 见此,蒙仲与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相互瞧了一眼,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当晚,蒙仲等人在庄子居内暂住下来,接受庄伯与居内各家族子弟为他们准备的庆贺之宴。 不过虽说是庆贺之宴,菜肴其实也颇为寻常,量也不是很多,到最后诸人只吃了七八分饱,毕竟庄子最厌恶的就是铺张浪费——作为道家子弟,哪怕是一粒米都不允许浪费,毕竟这皆是天赐之物。 待吃过饭后,庄子又逐个考验了诸弟子的学问,询问他们在魏国期间看过什么书。 不得不说,当庄子问起这个问题后,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等人个个面色顿变,低着头缩着脑袋,面露讪讪之色,唯独蒙仲很有底气地说道:“在魏国时,弟子已阅遍《春秋公羊传》。” 在经过蒙仲的解释后,庄子这才知道这《春秋公羊传》,即当年儒家圣人孔丘传给弟子子夏,子夏又传给公羊高,公羊高又传给其子公羊平的那部讲述鲁国兴衰的史记。 而一想到儒家,庄子又不由地会联想到孟轲那张可恶的老脸,继而对此兴趣缺缺。 但蒙仲勤奋好学的行为,还是得到了庄子的高度赞赏。 有一点,道家与儒家是共通的,那就是对「学」的态度。 即是活到庄子这把年纪,他还在学习天象、揣摩天意,而儒家亦是,对学非常重视——两家的区别仅在于,道家弟子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素养,追寻天道;而儒家弟子学习,大多则是为了更好地当官。【PS:儒家弟子中也有隐居做学问而不问世事的,尤其是受道家思想影响较深的分支,但大多数儒家子弟学习,还是为了仕途。】 次日,蒙仲、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暂别了庄子居,且在庄子居外分别,各人分别返回自己的家族,相约将有意投奔蒙仲一同前往方城的家族子弟集合于蒙邑,而蒙仲,则返回家中,与母亲、妹妹以及新婚的妻子团聚。 不得不说,当得知蒙仲已在魏国得到了三千户的食邑后,蒙氏一族极为重视,非但没有制止蒙横、蒙珉这些家族中的年轻人投奔蒙仲,反而极为支持。 这也难怪,毕竟族内似蒙箪、蒙荐、蒙羑等老人也感觉地出来,宋国渐渐地不再平静,这里或将成为四战之地,为了家族的延续,他们决定让一部分年轻人跟着蒙仲前往方城闯荡,而另外一半,则守着蒙邑这片故土。 也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祖业,岂是轻易就能割舍的? 一日后,华虎、穆武、向缭、武婴、乐进、乐续领着各自家族有意投奔蒙仲的族兄弟,在各家族族长、长老们的带领下,一同来到了蒙氏一族的乡邑,蒙氏一族为此设宴款待。 细数这些愿意投奔蒙仲的各家族子弟,竟有不下三百人。 毫无意外,这些各家族子弟,将成为蒙仲日后在方城的班底核心,蒙仲将围绕着他们,重新组建一支五万人的军队。 五日后,即八月二十二日,蒙仲等人辞别了老师庄夫子,辞别了各家族,带着各自的家人徐徐前往方城。 途中,蒙仲取出了老师庄子在他临行时所赠的一卷竹简,将其徐徐展开。 只见在竹简上只写着两个字。 仲道! 这是庄子为蒙仲所取的表字。 本来蒙仲的名字“仲”,其实纯粹就是兄弟排行第二,因此蒙仲说白了就是蒙二的意思。 但庄子为蒙仲所取表字中的“仲”,却取“中”的意思,即不偏不倚、位在其中。 顾名思义,庄子为蒙仲取表字为仲道,就是希望他不被功名利禄等外物所侵,不偏不倚,走只属于他自己的道路,追寻只属于他个人的大道。 “蒙仲,字仲道……” 虽然念起来稍有些拗口,但蒙仲却颇有兴致地反复念叨着。 因为这个表字,寄托着他老师庄子对他的高度期望。 章节目录 第272章 初抵方城 九月初,在经过十几日的赶路后,蒙仲等人在途中与蒙遂、蒙虎带领的队伍汇合,一同抵达了叶邑、舞阳一带。 此时,他们已经隐隐能够看到远处那座城邑——叶邑。 叶邑,追溯几百年乃是周国分封的诸侯国「应国」的都城「滍(zhì)阳」,位于「应山(平顶山)」的南侧,处于连接宛雒两地的要道,后楚国攻灭应国,建立叶邑,后赐予楚国重臣「沈诸梁」,后者因此自号「叶公」——即“叶公好龙”的那位叶公,也是因为曾子之父窃食邻人之羊而责问孔子“何为正直”的那位叶公,并且还是挫败了白起先祖「白公胜」试图窃取楚国的行为,迫使芈姓白氏逃奔秦国的那位叶公。 叶邑的西北、东南皆有山,独有一条通道可从宛地通往魏韩两国,地理位置颇为关键,当年叶公镇守此地,也是为了加强“楚方城”的防御能力,在叶公的治理下,叶邑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成为了一座人口多达三千户的大邑。 然而垂沙之战时,楚国却不敌于齐、魏、韩三国的联军,以至于非但叶邑、楚方城、宛城等地纷纷被联军所攻克,大批楚国百姓向南逃亡,这才导致叶邑的人口锐减,即便后来在魏国的治理下有所恢复,邑地内的居住也只是勉强达到两千户左右,甚至可能还不到两千户。 缓缓来到叶邑城外约五里处,蒙仲吩咐蒙遂负责于城外驻扎之事,而他则带着蒙虎、华虎、向缭三人,率领六百余魏国骑兵直奔叶邑城下。 鉴于目前已是九月初,城外的田地里装满了庄稼,这让蒙仲有些担忧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叶邑,总算不是一座荒凉而无人烟的城邑。 六百余骑兵接近城邑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叶邑守卒的警惕。 只见这些守军士卒立刻关闭了城门,一个个手持兵器登上城墙,警惕地看着城外的不速之客,直到他们发现城外的骑兵中高举着「魏」字旗帜,心中的警惕这才稍稍放宽。 当时有士卒在城墙质问蒙仲等人道:“你、你等是什么人?” 听闻此言,蒙仲拨马出列,沉声说道:“我乃魏王新任命的方城令蒙仲,叶邑、舞阳两地已被大王赏赐于我作为食邑,叫城内县令速速出城见我!” 一听这话,城上的守卒不敢怠慢,立刻到城内禀报邑令。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城邑的城门缓缓敞开一线,继而从城内走出两人,一个目测四十岁上下,穿着打扮像一名士大夫,十有八九便是这座城邑的县令;而另外一人目测三十来岁,孔武有力,俨然是执掌城内兵卒的邑司马。 只见二人快步走到蒙仲等人面前,旋即,那名士大夫打扮的男子拱手拜问道:“不知哪位是新任的方城令?” “是我。”蒙仲缓缓拨马上前。 见此,那名中年人朝着蒙仲又拜了拜,拱手说道:“在下朱奂,乃此地县令。” 从旁那名健壮的中年人亦立刻抱拳拜道:“在下应猛,乃叶邑司马。” “在下蒙仲。”蒙仲翻身下马,抱拳回了礼。 此后,那名叫做朱奂的县令恭声问道:“请问,阁下是否带有能表明身份的文书。” “有!” 蒙仲从战马的背囊中取出一个竹筒,继而从中抽出了魏王遫对他的赏赐状,其中详细写有蒙仲此番收到的赏赐,还盖有魏王遫与国相田文的印章。 在仔仔细细看过后,朱奂恭恭敬敬地将赏赐状归还蒙仲,旋即拱手拜道:“下官早几日已收到来自大梁的消息,已命下卒封存县库,只等与方城令交割……” 说着,他抬手示意道:“方城令,请。” “请!” 在朱奂的示意下,叶邑的城门缓缓敞开,蒙仲、蒙虎、华虎、向缭六百余骑兵尽皆下马,在朱奂、应猛二人的带领下,徐徐走向城内。 进城后,城内的邑民瞧见了他们,纷纷上前围观,且彼此私下询问蒙仲这一行人的身份底细。 这也难怪,毕竟骑兵在中原还是非常稀罕的,以至于有些邑民在看到蒙仲等人的战马后感到很不可思议——这些人的战车呢? 在前往城内县府的期间,蒙仲问朱奂道:“城内有多少邑民?” 朱奂回答道:“城内城外约共有一千九百余户。” 按照一户五六人计算,叶邑亦相当于有过万邑民,说实话这样的城邑已经不算小了,至少与蒙仲的故乡蒙城相当——可能稍微少点,但也少不了多少。 “守卒呢?” 应猛回答道:“在下手下有守卒八百人,除此以外还有近两千人的在册役卒。” 所谓的「在册役卒」,即是在官府登记过的服役兵卒,按照魏国的律法,无论大郡小县,境内每户平民都必须出一名男丁服役,负责修缮城墙、铺设道路、挖掘渠道等等,若当地爆发战争,则这些役兵需无条件协助守卒守卫城池。 至于酬劳,微乎其微。 点了点头,蒙仲心中有了个大概。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城邑内的县府,在朱奂的带领下转到了一个库房——姑且就称作文库,因为这座库房内,放置有叶邑一带的田籍、民籍、兵籍等档案,那一堆堆的竹简,简直堆满了整间库房。 “咳,向缭。”蒙仲转头看向向缭。 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向缭苦着脸说道:“方才你带上我,我就感觉不对劲……” 听了这话,蒙仲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安抚道:“能者多劳嘛,日后这方面的事,我准备通通都交给你。……唔,从现在起,你就是叶邑的邑令了。” 在旁,蒙虎与华虎二人颇有默契地抬手鼓掌,表示对向缭就此升官的祝贺。 “我怎么感觉,你是把麻烦事都丢给了我呢?算了……这好歹是咱们的基础,你若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说着,向缭朝着朱奂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在下向缭,叶邑的事,请与在下交接。” “喏!” 朱奂拱了拱手。 此时,蒙仲吩咐华虎的副将蔡成道:“蔡成,你领士卒五十人在此,助向缭清点库房。” “喏!”蔡成抱拳领命。 吩咐完毕后,蒙仲又叫应猛把城内的兵卒全部解散,随后又召武婴、魏续二人率五百名魏武卒进驻叶邑。 应猛一一照办。 待等到黄昏前后,蒙仲手下的兵卒便已接管了叶邑,这或多或少引起了邑内平民的惶恐与不安,好在蒙仲命朱奂亲自出面向邑民解释,使当地邑民了解这座城邑已被魏王赏赐给他蒙仲作为食邑。 然而在了解罢情况后,城邑内百姓虽然少了几分惶恐,但也多了几分担忧,毕竟叶邑成为了某人的食邑后,应征收的田租、田税将彻底由某人拟定,除非邑主横征暴敛引发民变,否则君王是不会再过问的,而这就意味着,叶邑人日后的生活,将与作为邑主的蒙仲息息相关。 对此,由于蒙仲还未与蒙遂、向缭等人拟定具体的政令,因此无法向当地的邑民做出什么保证,他只能让朱奂代为出面,安抚民心。 次日,蒙仲带着蒙虎、华虎等人以及六百余骑兵,在原叶邑邑司马应猛的带领下,前往舞阳与方城。 此前说过,叶邑位于西北、东南两边群山的要道东侧,刚好卡在一个狭隘的隘口,而顺着这条要道笔直向西南方向而行,约在二三十里外还有一个狭隘的隘口,而舞阳,就位于这条要道的东南处,三面环山。 换而言之,只要派兵分别驻守东西两侧的狭隘隘口,舞阳几乎不可能遭到外敌的侵犯。 见此,蒙仲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将舞阳作为他蒙邑各家族子弟以及家眷的住地。 而在“西隘口”再往西南,正前面就是一道一眼放不到边际的长城,那正是楚国古时为了防止邻国入侵而筑造的长城,东起丹江(故道)、西至汉水,建立于北侧群山之上,绵连起伏长达百余里,颇为壮观。 据应猛所言,方城就位于这段长城的西南侧,主要是负责协助东段城墙,除了这座城池以外,这条长城上还有两座大型关隘,一座在东,叫做方城关,归属于方城,同样是由魏国控制;而另外一座叫做荆阮关,位于方城关的西南,宛城的正北,不过却是跟宛城一样,由韩国派军驻守。 除此之外,这条长城上还有若干小关隘,比如朱连关、青冈关、三尖山关、皆分别由魏、韩两国各自把持。 这些大大小小的关隘,包括方城、包括这条连绵百余里的长城,就构成“楚方城”,是中原迄今为止所建造的,最长、最古老的防御性城墙。 不过,考虑到这个“楚方城”是主要防御北境来敌的,因此像登城墙所用的石阶,楚人都建在这条长城的南侧,因此对于魏韩两国而言,其实这条长城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除非魏韩两国愿意花费巨大精力,重新修筑这条长城,将这条长城改成用于防备南方的来敌——只是考虑到如今的楚国早已一蹶不振,几乎没有能力再进攻魏韩两国,因此魏韩两国也懒得再修改这条长城。 于是乎,整个历史悠久的“楚方城”防御工事被魏韩两国废弃,韩国驻军于宛城,准备将宛城打造成国境的边塞,而魏国则驻军方城,与韩军驻守的宛城互为掎角之势。 至于长城上的方城关、荆阮关、朱连关等等,皆陆续被当地的魏韩两国驻军放弃。 当日,蒙仲带着蒙虎、华虎二人,在应猛的带领下在方城周围转了几圈,将当地的地形记载脑海中,继而在进城,与城内的守将交接。 方城守将叫做魏迟,据说还是魏国公室子弟出身,目测三十八九岁上下,蒙仲本以为他接任方城令会使此人感到不快,可没想到的是,对方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不解之余,蒙仲便开口询问魏迟:“魏迟兄对于在下前来接替你守卫方城,似乎并无不快……” 听闻此言,魏迟笑着说道:“何止并无不快,我可是高兴坏了。……老弟,我也不瞒你,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以往我想喝些酒,还得派人到大梁专程去运……哦,其实也不是不能买到酒,韩人占据的宛城,那里就能买到酒,但韩人的酒……恶!反正我是咽不下去!”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旋即又抱怨道:“曾经我也想在,咱魏国要这破地方干嘛?要不是王令难为,我早回大梁去了,跟大梁比,这地方屁都不是……” 说着说着,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少年正是前来接替自己的,于是他赶紧换了口风:“不过,这一带的土地很广阔,老弟要是有工夫的话,可以叫役卒为你开垦私田,反正大梁那边也不会来管你……” 闲聊了几句后,魏迟立刻就召集了他麾下的士卒。 据蒙仲所知,方城本应该有一军兵力的驻军,即一万两千五百人,但魏迟交割给蒙仲的实际兵力,却还不到八千,剩下的四千余兵额呢? 看着魏迟打着哈哈想揭过此事,蒙仲立刻就明白了:俨然是被魏迟吃了空饷。 不过吃空饷就吃空饷吧,毕竟蒙仲看重的只是军队的编制数额,别的不说,就说魏迟麾下的这八千兵力,他蒙仲也未必都会留下,谁晓得这其中有没有纯粹凑数的? 要知道据他所知,自齐、魏、韩联军攻下方城后,楚国忙着应付来自秦国的压力,根本没有空闲与方城的魏军交战,而方城的守将魏迟又是这么个家伙,蒙仲实在不敢保证这八千魏卒能有多少战斗力。 当日,魏迟将军队以及方城通通丢给蒙仲,随后自己便带着一些愿意追随下的部将,踏上了返回大梁的路。 看他那架势,仿佛恨不得早点离开这片该死的地方。 见此,蒙虎、华虎二人面面相觑,来时的兴致勃勃,顿时被魏迟那副态度所打破。 吩咐蒙虎、华虎二人暂守方城,蒙仲带着十几名骑兵返回了叶邑。 回到叶邑后,他派人召来了蒙遂与向缭二人,准备与二人商议一番,对方城、叶邑、舞阳三地都做一个规划。 在蒙遂、向缭的目视下,蒙遂将他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二者,旋即说道:“我有意将方城、舞阳两地的邑民皆迁至叶邑,日后,舞阳便供我蒙邑的家族子弟居住,而方城,则作为一座驻军要塞……” 听闻此言,蒙遂皱眉问道:“那方城城外的田地怎么办?就此荒废么?” 蒙仲遂解释道:“可以把那些田地作为军屯田……我去方城看过,那里的土质相当不错,漫山遍野的草地可以放牧战马,挨着城池的则改为军屯田,我认为可以弥补一部分军粮的消耗……至于叶邑,它地处宛地连接雒地、颍川的要道,地理位置非常优越,若是能吸引天下商贾前来此地,咱们就能得到宽裕的钱财养活军队……另外,倘若日后咱们手中的钱财宽裕了,我还准备在谷道西侧的隘口再建一座关隘,如此一来,西有这座关隘,东有叶邑,舞阳位于其中,可保安然无恙。” 听了这话,蒙遂、向缭等人纷纷点头。 的确,对于他们这些家族子弟而言,最重视的莫过于家人的安危,而舞阳这座小邑,就很适合安置他们蒙邑各家族子弟的家人。 待商议罢大概的规划后,蒙仲与蒙遂、向缭三人又开始安排诸人的职责,或者说,授予官职。 在经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商议后,三人最终得出了结果: 由向缭出任叶邑相,主要负责治理叶邑的内政,再派原本与他搭档的乐续担任邑司马,作为他的副手,主要负责缉盗、治安,以及管理邑民服役之事。 而方城那边,继蒙仲这个方城令后,由蒙遂出任「方城相」,负责选拔兵卒、训练军队、开垦军屯田等一系列军中后勤事务。 至于直接带兵的将领,蒙仲还是决定让蒙虎、华虎、穆武、武婴、乐进五人出任军司马,提拔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这五位原旅帅出任佐司马,辅佐他们。 顺便一提,当蒙仲前来方城的途中,他就已经收到了田黯的书信,得知魏王遫已允许他将军队的编制扩充到五万人,因此他毫无顾虑地准备筹建五支万人军队。 而这五人的派驻事宜,蒙仲决定叫武婴驻扎叶邑;乐进二人驻守西隘口,其余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的军队,则皆驻守方城,作为他“蒙家军”的主力军队。 至于舞阳这边,就无需派驻什么官员了,反正都是蒙氏、华氏、乐氏、向氏等各家族子弟家眷居住的地方。 当日下午,蒙仲便将蒙虎、华虎等同伴,以及曹淳、魏续等部将,还有蒙横、蒙珉等前来投奔他的各家族子弟召集到一起,当众颁布了他与蒙遂、向缭三人商议得出的决定。 得知自己升任军司马后,蒙虎、华虎、穆武、武婴、乐进五人都极为高兴,毕竟他们从赵国起,就一直渴望着独自率领一支军队,而如今,他们总算是有了圆梦的机会。 而对于自己等人升任佐司马,曹淳、蔡成、魏续、吕闻、於应五人亦很是满意,毕竟他们曾经只是一介旅帅,可迁调至蒙仲麾下后,没多久工夫便升任佐司马,连跳两级——要知道,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将官被卡在旅帅这一级。 更要紧的是,蒙虎、华虎、穆武等人平日里基本上是不管事的,因此曹淳等人的这个佐司马,可以说分量非常重。 唯一对此有所不满的,恐怕就只有魏续了,因为他的主将武婴又一次被“挤出”了主力行列,被派驻到叶邑…… 虽然说,叶邑即将成为“蒙家军”的基业与主要钱粮来源,被委任派驻守卫此地可以视为蒙仲对他们的信任,可问题是,他魏续希望成为主力军的一员啊! 但没办法,素来脾气火爆的他,不幸跟了一个稳重到让他没脾气的主将,纵使因为不满发泄了一通,但最终魏续还是得老老实实肩负起扩充军队、训练新军的职责。 鉴于秋收将近,蒙仲等人暂时并没有颁布“迁民”的政令,而是致力于先整顿军队。 据蒙仲清点,方城的守军有八千人,叶邑八百、舞阳四百余,合计九千余人。 而这九千余人,蒙仲决定重新对他们进行筛选,选择其中优秀的兵卒加入新军,而其余,在刨除一些奸猾之辈后,尽数编入乐续的缉盗卫队,主管当地一带的治安情况,而不再负责征战。 在安排完毕后,他便带着母亲葛氏、妻子乐嬿、妹妹蒙嬿三人,登上舞阳北侧的山丘,居高临下眺望舞阳邑。 “……待十月秋收之后,我便会将那座乡邑的邑民尽数迁至叶邑,到时候,咱们就搬到那座乡邑……” “为何要等十月秋收之后呢?”蒙嬿不解地问道。 只见蒙仲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笑着说道:“因为秋收将近呀。……舞阳人辛辛苦苦耕种了一年,如今咱们来了,二话不说就将他们从故乡赶了出去,占了他们的田地与等待收割的作物,这岂不是强盗行径么?” 蒙嬿顿时恍然大悟,称赞道:“阿兄心真好。” 确实,虽然蒙仲已在方城、舞阳两地颁布的告示,告知城内邑民待十月收成后迁往叶邑,却没有强迫当地人立刻就搬,这让方城、舞阳两地的邑民对这位新上任的方城令稍稍放心了些。 当然蒙仲也知道,绝大多数的邑民还是会对他“任性”的政令抱持不满与抱怨,对此蒙仲也不想多做解释,时间会证明,他的这番规划是正确的,既有利于发展叶邑,也有利于抵挡来自南方的威胁。 只不过,南方的楚国,现如今还能对魏国有所威胁么? 亦或是,这股威胁其实来自于秦国? 转眼便到了十月中旬,方城、叶邑、舞阳三地的秋收也结束了,于是蒙仲正式施行“迁民令”,使方城、舞阳两地的平民迁到叶邑,虽说其中肯定有人对此报以不满,但很遗憾,在这一带,蒙仲这位方城令的命令就是绝对,无论那些平民是否不满,他们都得搬家。 而在颁布“迁民令”的期间,蒙仲亦同时颁布了“募兵令”,即征募年轻强壮的男子补充军队,虽然陆陆续续有几十、上百的成年男子慕名前来投军,但离五万编制,实在是相差太远。 当地总人口不足,兵源亦不足,这可怎么办? 就在蒙仲烦恼之际,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曾听说,楚国近两年挺乱的,君王无道,国家又被秦国频繁攻打,连续失却国土,无数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既然如此,能否把那些楚人拐到他叶邑来呢? 章节目录 第273章 短暂的空闲 早晨起来,蒙嬿发现兄嫂乐嬿已在张罗煮早饭的事宜,她赶紧上去帮忙。 “嫂子,我起晚了。” 她歉意地对嫂子说道。 乐嬿回头瞧见一脸歉意的小姑子,笑着说道:“昨晚肯定是半夜才睡吧?” “嘻嘻……” 蒙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昨日,她确实很兴奋,因为昨日她们真正搬入了这座舞阳邑。 由于这座舞阳邑的邑民皆被迁至了叶邑,昨日蒙嬿与母亲葛氏、嫂子乐嬿,在兄长蒙仲的带领下,在邑内到处挑选称心的宅邸,最终,他们选中了这座据说是何姓人家的宅邸,收拾一番后搬了进来。 不得不说,这座新家,可比他们在蒙邑的家园要大上不少,据嫂子估计,家中住个百八十人都不成问题。 “嫂子,阿兄呢?” 在帮忙嫂子做家务的时候,蒙嬿忍不住问道。 “早就起来了,我就是被他吵醒的……”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乐嬿的脸稍稍有些发红。 新婚小夫妇阔别将近一年,昨晚自是如干柴烈火一般,昨晚夫婿的剧烈,使得乐嬿起来时犹感觉某个部位有些麻麻的,双腿亦不禁有些发软。 然而她的那位夫婿,精神却很充沛,今早天蒙蒙亮就起来锻炼身体去了。 “嘻嘻。” 忽然,蒙嬿的一声嗤笑,打断了乐嬿的思绪,她抬起头,便瞧见这位小姑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做、做什么?” “嘻嘻,我昨晚听到嫂子的声音了,嫂子昨晚好似一直在哭泣,还说什么,不要了、不要了,妾身承受不住了……” 乐嬿听得脸颊通红,咬着嘴唇低声骂道:“死丫头……” 说罢,她作势要去打蒙嬿,却被后者轻巧地避开了:“嘻嘻,我去看看娘可曾起来。” “这丫头……” 看着蒙嬿逃也似离去的背影,乐嬿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耳垂,心口砰砰直跳。 小姑子的话,让她忍不住回想起昨晚她夫婿那强壮而结实的胸膛,摸上去仿佛岩石一般结实,但却带着让她感到无比羞涩的温度。 想着想着,她不禁感觉自己的全身又开始燥热起来。 『难道他在魏国时,一直没有做过那些事吗……』 乐嬿心下暗暗想道。 作为乐氏一族的宗族宗女,她当然会了解到一些寻常平民女子不会去了解的事,就比如说,凭她夫婿的师承与本领,到了魏国后肯定是会被奉为上宾,而招待他的主人家,也绝对不会吝啬让家中的侍女陪夜。 这可是真的,至少在前来舞阳的途中,她就曾听到她两个堂弟,即乐进、乐续二人,在他们的族兄弟面前吹嘘,说他们几个——乐嬿后来才知道是蒙虎、华虎、穆武、乐进这几个——迄今为止已经品尝过赵、魏、韩三个国家的女子,将乐予等族兄弟馋地满脸向往之色。 『不知阿仲他……不会不会,阿仲才不会跟乐进那帮坏小子一样……』 回想起昨晚夫婿的剧烈与勇猛,乐嬿心下暗暗想道。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就算有不要紧,毕竟这在当世是司空见惯的事,就算她的父亲,家中亦有好几位侍妾,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对方品性端正,莫要在家中惹是生非,她也不会去阻止什么。 然而就目前来看,似乎她丈夫在外面对这方面颇为恪守。 『莫非这是因为阿仲是道家弟子的关系?』 乐嬿胡思乱想着。 不多时,蒙嬿回来了,她对乐嬿说道:“嫂子,娘她还睡着哩。” 乐嬿闻言说道:“肯定是这段日子累着了,莫要去惊扰,咱们先去把衣服洗了吧。” “嗯。” 熄灭了灶台里的明火,将米饭在锅里闷着,乐嬿、蒙嬿二女各自端着一个木盆,朝着舞阳附近的一条河流而去。 舞阳的南边就有一条大河,称之为「舞水(潕水)」,先有这条河,然后再有舞阳邑。 在乐嬿、蒙嬿二女前往舞水的途中,她们陆陆续续地碰到了不少女子,这些女子皆是蒙横、蒙珉、乐予等蒙邑一带各家族子弟的家眷,大多数看起来都很年轻,显然是诸家族子弟的妻室,偶尔也能看到几名老妪,显然是那些家族子弟的母亲。 对于这些女子,乐嬿、蒙嬿二女起初大多数都是不认得的,好在她们一同跟着男人们从蒙邑迁到舞阳,在途中也算接触过一段时日,因此倒也不至于毫无印象。 这不,在前往舞水的途中,便有不少熟悉或不熟悉的年轻女子跟乐嬿、蒙嬿二人打招呼,还称呼乐嬿为“仲夫人”。 其实按理来说,这些女子应该唤乐嬿为“蒙夫人”,或者“蒙乐氏”,但由于舞阳邑现如今居住着几十上百蒙氏子弟的妻室,且这些蒙氏子弟当中,亦不乏有人迎娶了乐氏女子为妻,因此称呼蒙夫人或者蒙乐氏,就很容易与其他人混淆。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即这些女子大多都没念过什么书,只知道乐嬿是蒙仲的妻室,便顺口称呼乐嬿为仲夫人或着仲乐氏——不了解情况的人可能还会以为乐嬿的丈夫姓仲呢。 乐嬿出身乐氏宗女,是乐氏族长的小女儿,她当然知道那些女子对她的称呼存在着错误,但考虑到对方并无恶意,她也没想过强行要去纠正,毕竟在这个年长,后人以先祖的名字作为氏称也是很常见的——说不定日后,蒙仲与她的后人也会用「仲」作为家族的氏称,以区别于「子姓蒙氏」。 这样一想,她如今被这些女子错误地称为「仲夫人」,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途中遇到的诸名嫁给蒙氏子弟的女子们,倒是正确地称呼她为“蒙乐氏”,甚至于其中还有几名女子称呼她为“城守夫人”——这些女子显然是知情的。 比如说,乐嬿、蒙嬿二女在途中就遇到蒙横、蒙珉二人的妻室。 蒙横的妻室出身向氏,而蒙珉的妻室出身乐氏,由于这族兄弟二人平日里关系亲近,因此向氏与乐氏也走得近——据说昨日在邑内挑选宅邸的时候,这两家亦选到了一个大宅邸,以便于两家男人都不在家中的时候,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蒙横、蒙珉二人的妻室,都比乐嬿年长,因此乐嬿便以姐姐称呼,这让向氏、乐氏二女颇有些不适,尤其是乐氏,她与乐嬿出身一个家族,她以往就知道乐嬿的身份尊贵——大概就是曾经蒙仲与蒙达、蒙傲兄弟的程度,一方只是普通的族中子弟,而另外一方,则是家族的嫡宗、大宗出身,地位差距极大。 但乐嬿很有教养,她那平易近人的态度,很快就让向氏与乐氏放下了心中的顾虑,四人一边在河边洗衣服,一边聊起来了自家的男人——哦,蒙嬿尚未成婚,她或许只能聊一聊自己的兄长了。 说到这里的男人时,向氏、乐氏二女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她们的丈夫蒙横、蒙珉二人,在蒙仲如今正在整顿的新军中,起步就是旅帅的职位。 其实倒也不是蒙仲厚待其族人,关键原因还是因为蒙横、蒙珉二人都是打过仗的老卒,虽然后来有好几年闲在家中务农,武艺有所退步,但心态却早已脱离了“普通平民”的范畴,哪怕叫他们立刻带上兵器参战,他们也绝不会在战场上胆怯——这就是打过仗的老卒,跟没打仗的新卒之间的差距。 虽说自己丈夫跟眼前这位“蒙乐氏”的丈夫无法比较,但向氏与乐氏二女已经很满意了,毕竟起步就是旅帅职位的男人,在这座邑内确实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二十左右罢了,绝大多数人还是得从伍长做起——是的,就算从小卒做起,蒙仲还是会给予这些投奔他的家族子弟一个伍长的职位,毕竟这些人日后将成为他军中的中坚力量,将领层,让他们从小卒当起就没这个必要了。 “……我家男人昨晚就走了,说什么要去方城赴职,可我觉得,他们肯定是跟着其族兄弟鬼混去了……” “我家的阿珉也是这么说的……方才碰到了一个女人,她丈夫叫做向季,同样是被划入‘方城军’的,可人家说,三日之后方城那边才开始训练咧……” 听到二女的抱怨,乐嬿捂着嘴轻笑着。 毕竟她两个堂弟乐进、乐续亦是如此,昨日蒙仲带着他们在邑内挑选宅邸的时候,两个堂弟还老实的跟在旁边,结果后来蒙虎一来,乐进、乐续二人就跑没影了。 哦,对了,她两个堂弟乐进、乐续,前者已经是方城军的军司马了,后者则出任了叶邑的邑司马,在“蒙家军”中算是最高的将领层了,不过考虑到这二人尚未婚娶,乐嬿亦稍稍为他们感到一些担忧。 担忧什么? 当然是担忧跟蒙虎厮混地久了,心野了呗。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蒙虎终日里吹嘘御女无数,邑内的女人都很不乐意自己的丈夫、弟弟跟着这厮挨得太近,哪怕众人都知道,蒙虎是蒙仲最信赖的手下大将之一。 忽然,向氏好似瞧见了什么,连忙轻轻推了推乐嬿,示意道:“蒙乐氏,你家男人。” “咦?” 乐嬿下意识地抬起头,旋即便看到她丈夫乐嬿正在河对岸慢悠悠地跑步。 “他没注意到你呢,不喊一声么?”见乐嬿痴痴看着她对河岸的丈夫,向氏打趣道。 “不用了……” 乐嬿赶忙摇摇头。 要知道,这河边有至少三四十名女子正在洗衣服,她哪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自己的丈夫? 她从小到大受到的家教,使她做不出这等羞耻的事来。 然而在她身旁,蒙嬿倒没有这方面的顾忌,站起身朝着河对岸喊道:“阿——兄——” 话音刚落,便见河对岸的蒙仲停止了跑步,旋即朝河岸走了几步,朝她们挥了挥手。 “那就是蒙氏一族的蒙仲吧?” “是啊,听说他在魏国这边立下了功劳,魏王把方城、叶邑、舞阳三座城邑赏赐给了他……” “我男人就在他手底下担任旅帅……旅帅是什么?呃,听我男人说,似乎是执掌五百名士卒的将官,反正很了不起的,我家男人是这么说的……” “话说,这蒙仲看上去很年轻啊,跟我弟弟差不多大……” 河岸旁,诸女子窃窃私议起来,这让乐嬿、蒙嬿二女感到十分自豪。 二女的区别仅在于,从小家教甚严的乐嬿,绝对不会将这份自豪与骄傲表现在外,也绝对不会做出有损自己男人颜面的举动,相反,自己男人越出色,她就要更加努力,争取能配得上自己男人。 而蒙嬿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她很自豪于自己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兄长,并且她并不介意让旁人看到她的得意。 因为那是她的兄长,对她很好很好的兄长。 半个时辰后,待等乐嬿、蒙嬿二人洗完衣服,返回家中,不久之后蒙仲亦回到家中。 此时葛氏也已经起身了,一家四口便在家中的堂屋内一起用了早饭。 吃饭时,蒙嬿说起了方才在河岸边的事。 “阿兄,你不知道当时河岸边都在议论你哦……” “呵呵。”蒙仲微微一笑,其实他当时也想过到河对岸跟乐嬿、蒙嬿说几句,或者帮他们将满盆的衣服端回家中,不过考虑到对河岸女子过多,人多嘴杂,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想了想他说道:“过些日子,魏王应该会把他对我的赏赐陆续派人送来,除了叶邑、舞阳两座封邑外,魏王还赏赐了十名婢女,百名仆从,还有一些钱铜,铜铁我到时候让向缭收入叶邑的县库,至于那婢女与仆从,我到时候让向缭、乐续他们来到邑内,日后家中的杂事就让他们去做,你们也能轻松些……” 听闻此言,葛氏连忙说道:“咱家要什么仆从呀……” “还是需要的。” 说着,蒙仲转头看向乐嬿,嘱咐道:“阿嬿,日后你来管理那些人……” “嗯。” 乐嬿作为乐氏的宗女,自然不会欠缺驾驭下人的经验,只不过以往夫家并无婢女与仆从,因此有些事她必须自己去做,拜着所赐,她的双手比原本粗糙了许多。 “那些人可靠么?”她问道。 “唔……”蒙仲想了想说道:“这些婢女与仆从,应该是‘罪人’,也就是在魏国犯了事的人的家眷,大多数应该是温良之辈……” 的确,当世的婢女、仆从,一般都是身份连平民都不如的奴隶,而魏王赏赐的这些婢女与仆从,大多是犯事官员的家眷,属于“贱户”,这些人大多性格懦弱、温良,因为不愿服从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要么被拷打至死,要么被充军到战场前线,剩下的温和之辈,经过相关调教后,则作为王室赠予臣子的赏赐之一。 在当今天下,这种事司空见惯。 对于这类人,蒙仲不至于善心大发去免除对方的奴隶身份,毕竟这些人早已被魏国调教地失去了反抗、逃跑的意志,说得难听点,这些人若是失去了主人,他们反而会活不下去。 再者,这也是魏国的律法所不允许的:除了魏王,谁也无权赦免“罪人”的奴隶身份。 毫不夸张地说,蒙仲可以任意打骂这些仆从、婢女,甚至将其杀害,这都不要紧,但不允许赦免其奴隶身份,否则,魏王身边有专门的官员会来责问蒙仲,甚至给予相应的处罚。 其实不止魏国,当今天下诸国,其实都有类似的规定,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保证“国法”、“律令”的威严,使治下臣民不敢犯罪。 当然了,倘若硬要赦免“罪人”的奴隶身份,也不是办不到,拿秦国来说,秦国可以用“名爵”抵罪,以杀敌取得的名爵,在秦国简直是一种比钱财还要硬通的交易货币,可以办成很多事;而在魏国,奴隶的主人需要缴纳很大一批钱财,才能让国家免除一名奴隶的奴隶身份,大概是这名奴隶价值的百倍左右。 这“定价”之所以这么高,说白了还是因为国家不允许有人轻易赦免罪人。 而蒙仲能做的,即至少把这些人当做人看待,在善待他们的同时,也能减轻母亲、妻子、妹妹的负担,这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正如蒙仲所预料的那般,数日后,魏王遫对他的赏赐,果然徐徐送到了叶邑一带,总共是一套铜制的礼器,铁一百斤、铜五十斤,还有十名婢女与奴仆一百人。 一百斤铁与五十斤铜,蒙仲吩咐向缭将其收入了叶邑的县库,毕竟在这个年代,铜铁都可以作为交易的货币使用,且两者的价值,其实比各国的货币还要高,属于硬通货。 至于十名婢女与百名仆从,则被蒙仲带回了舞阳的家中——那些婢女,可以帮助葛氏、乐嬿做些家务事,而那些仆从,可以帮忙耕种家中的田地。 对于这些人,蒙仲亲自辨视过,正如他所了解的情况那般,魏王赏赐的婢女与仆从,基本上都是那种老实懦弱的——当然,至少对待主人是这样,至于对待外人,那就未必。 据蒙仲目测,那十名婢女的年纪皆在十四岁到十八岁左右,容貌看起来一个个还颇具姿色,而仆从则一个个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看起来也挺老实的,一个个低眉顺目。 蒙仲提拔了其中一个叫做“梁”的奴仆,然后把他们打发到舞阳邑一带的田地中,让他们负责为家中耕种作物。 至于那十名婢女,则让乐嬿与蒙嬿二女领着,住在家中。 而在此期间,方城、叶邑两地的整顿也在迅速落实。 叶邑邑司马乐续麾下的缉盗队,是最快建成的,毕竟那些从方城军中刷下来的士卒,都充斥到这支军队中,乐续每日带着这些人在叶邑、方城、舞阳三地转悠,一方面混个脸熟,一方面也熟悉一下巡逻的范围。 而在这段时间最事物最繁重的,就得说是向缭,毕竟蒙仲将方城、舞阳两地的百姓都迁到了叶邑,因此向缭得全权负责安顿这些邑民,同时还要规划开垦新的田地,且将这些田地按户分配到各家各户。 同时,他还要负责征收今年的田税。 与天下诸国相同,魏国的税收,亦分为税与赋两种,简单区分,“税”是用于国家的,国家收到了这方面的税收,就可以用于建设,比如兴修水利、开辟道路、修缮城池等等,而“赋”是用于军队的,军队所食用的粮草,基本上就是来自于“赋”。 而当代的赋税,可以说是非常重,基本上是取一半,即一户人家一年收成的一半,这还不包括在特殊情况下额外征收的赋税。【PS:这方面最高的是秦,最苛刻的时候三分取其二,而其余中原诸国基本上是取一半。】 为了激励叶邑的邑民大力开垦荒地,蒙仲与向缭在商议后,决定将赋税合一,收取「什四」的赋税,同时承诺不再额外征收税钱。 不得不说,「什四」的税收还是很高,但至少相比较天下诸国,什四的额度却要少至少一成,更比说诸国巧立名目再收取其他的税收。 蒙仲认为,这样有利于吸纳流民涌向叶邑。 当然,什四的赋税额度,还远远谈不上「宽政」,但为了养活五万军队,蒙仲只能暂时定下这个标准。 待日后军屯田施行后,五万军队可以自给自足,蒙仲会陆续降低叶邑的赋税,以便吸引更多的涌向这边。 他的目标,是将叶邑治理城像邯郸、临淄、大梁、陶邑那种一等一的大城邑,毕竟这里是他的基业。 而在向缭、乐续等人忙碌的同时,蒙遂、蒙虎等方城将领也未闲着,蒙遂加紧规划方城一带的“军屯田”,而蒙虎、华虎等人则加紧训练军队,但人手不足的问题,还是难免成为了方城的主要问题。 被人口问题所限制,蒙仲不得不把「前往楚国抢人」的事提上日程。 九月下旬,在方城、叶邑两地已在逐步发展的同时,蒙仲带着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千余骑兵,踏上了前往楚国的道路。 其目的,自然是希望从楚国拐带些人口到叶邑。 而与此同期,秦将白起亦在咸阳南组建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带着足够的粮草,正朝着楚国徐徐而去。 章节目录 第274章 诱拐楚民 九月二十七日,蒙仲率蒙虎、华虎、穆武麾下三名新任军司马以及千余骑兵,带上足够吃用十日的干粮,旋即径直向南而行。 从方城向西南,约数十里外便可抵达「宛城」。 这是一座被韩国占据的城池,也是韩国国土最南端的城邑。 值得一提的是,方城与宛城接壤,两座城邑间并没有太明确的分界线,以至于前几日自蒙仲接管方城后,负责巡逻周边的蒙虎、华虎等人也曾向他汇报,在距离方城约十几里的地方,曾看到韩军的巡逻卫队。 而这次,蒙仲在前往楚国境内时,也曾绕道宛城一带溜达了一圈,由于他们千余名骑兵扛有「魏」字军旗,因此宛城一带的韩军倒也不曾将他们误认为敌人。 甚至于,那边的韩军还主动与蒙仲等人接触,询问蒙仲等人之所以出现在他们宛城一带的原因。 总的来说,双方的关系谈不上亲近,但也并无敌意,隐隐有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蒙仲曾有意与驻守宛城的韩国将领见见面,彼此交流一下,毕竟宛城、方城两地实在是矮得太近了,仿佛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倘若有朝一日秦国或楚国的军队攻到这一带,攻陷了宛城,那么方城也很难独善其身。 不过考虑到当前已临近十月,蒙仲决定还是决定先前往楚国。 毕竟再过一个月左右就会天降大雪,到时候就算他想借助骑兵的速度走遍楚国的北部地区,天气恐怕也不会令他如愿。 在蒙仲的计划中,他准备在十一月底,即在腊月大雪前返回方城。 不得不说,时间非常紧迫。 “请禀告贵城令,我乃新任方城令蒙仲,眼下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亲自拜访,一个月之后,我当亲自前往宛城,拜会贵城令。” 向与他们接触的韩军巡逻卫队留下这句话后,蒙仲率领千余骑兵继续向南而行。 自宛城再往南,不过一日即可抵达赫赫有名的「垂沙」,即当初齐将田章携魏韩两国军队击破楚国大将唐昧的战场,也是现如今魏、韩两国与楚国的大概边界。 再往南,便是楚国如今的边境城邑「唐邑」,顾名思义,即已故的楚国大将唐昧这一支族人所居住的封邑。 考虑到魏楚两国的关系现如今并非宣战状态,蒙仲叫麾下的士卒们收起了魏字军旗——虽说就算收起了军旗,明眼人一眼也能看穿他们的底细,但总好过举起魏国军旗大模大样地闯入楚国境内不是? 毕竟他们此番的目的是从楚国诱拐平民前往叶邑,又不是要跟楚国开战,倘若摆明了车马,那日后就不好周旋了,反之,他们则可以推卸责任于魏楚两国边界的贼寇,虽然傻子都知道区区贼寇根本不可能有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 九月二十九日,蒙仲等人抵达了唐邑一带。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并未靠近唐邑,而是在周边搜索楚人的村邑。 不得不说,他们这支魏国骑兵的到来,让当地村邑的楚人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不,当日就当蒙仲与蒙虎二人找到了一座村邑,正准备施行“诱拐人口”的行动时,他们愕然看到几十名男子提着木棍、锄头冲出了村邑。 “胆子很大啊……” 蒙虎当时惊愕的嘀咕了一句。 不得不说,蒙仲等人当时都愣住了,心说这帮楚人的胆子也太大了,他们千余名骑兵丝毫未曾露出敌意,而这帮人却提着木棍、锄头冲了出来,似乎要与他们厮杀搏斗。 何来的勇气? 还没等蒙仲等人反应过来,他们就听到那群楚人当中有人尖叫了一声,旋即,一大帮人又逃回了那座村邑。 “……” 当时蒙仲、蒙虎二人以及率下的三百余骑兵面面相觑,搞不懂这帮楚人究竟在干什么。 随后,待蒙仲与这条村邑的老人——大概是管理这片村邑的长者——聊过之后,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帮楚人,竟是将他们胯下的战马误认为袭击村庄的兽群,因此召集了村内的男人出村驱赶野兽,结果走近一瞧,才发现那是一个个全副武装,骑在“可怕野兽”背上的士卒,这才吓得又逃回了村邑。 或许在这个年代,人可能比“可怕的野兽”还要使人畏惧。 哦,对了,这帮楚人口中所说的“可怕野兽”,其实指的就是骑兵胯下的战马。 别看自周国起,战马作为战争的工具已被使用数百年,但当世绝大多数的平民,却未必有机会亲眼见过战马,尤其是在楚国这种地理位置比较靠南的国家。 再加上马匹也称得上是大型动物,不认得的人看到这种陌生生物,自然会感到畏惧。 什么? 这条村邑内的楚人,为何会允许蒙仲等人进村?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无力抗拒。 这只是一片仅仅只有百余户人的村邑,满打满算数百个村人,虽说村邑内的男人倘若全部聚集起来,也有个百余人,可又如何抵挡得住三百余名士卒? 既然无力反抗,那名村邑内的长者就只好服软,命人打开村邑的大门,请蒙仲、蒙虎等人入内,好生款待。 他已打定主意,无论对方是想要他们村邑内的女人,亦或是他们留着过冬的粮食,尽皆满足,只求这些看起来并不好惹的士卒尽快离去,莫要加害村邑任何一人。 为此,这名长者非但命人将他们村邑留着明年祭祀时所用的酒水取了出来,还说服村人“献出”了几名看起来有些姿色的女子,陪蒙仲、蒙虎等人喝酒,只希望寄这些女人的魅力,早早打发走这群煞星。 瞧见这一幕,蒙仲哪里不知他们这些人被对方误会了,连忙解释道:“长者且莫惊慌,我等并非贼寇,而是魏国的军队……” 然而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顿时将屋内的楚人吓得面如土色。 要知道在距今仅仅七八年的垂沙之战中,正是齐、魏、韩三国的军队攻入了楚国,将原本还有几分强国底蕴的楚国,彻底打成了残废。 眼见在旁倒酒的村内年轻人们一个个下意识屏住呼吸,蒙仲暗道不妙,只见他左手按住腰间的剑鞘,沉声说道:“莫要冲动,我等今日前来贵地,是带着善意而来,绝无恶意,我不希望有人一时冲动而出现伤死。” 而从旁,那名长者显然也注意到了旁边那几名年轻人的态度,立刻将对方驱逐出屋,旋即稳定心神听蒙仲解释所谓的“善意”。 见此蒙仲便说道:“我乃魏国新任的方城令,魏王赐我叶邑、舞阳两邑作为食邑。……倘若贵邑愿意迁到叶邑居住,我可以免贵村头两年的田税……” 是的,开垦荒田减免赋税两年,这正是蒙仲准备用来“诱拐”楚人的杀器。 当然,这招并非蒙仲受创,毕竟早在一两百年,郑国、魏国等国家已经开始用这招吸引流民,只不过这些国家减免田税的程度并没有蒙仲这么彻底,前两年分毫不取。 “您……您是新任的方城令?” 楚地的长者,当然知道方城是什么地方,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看起来似乎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非但已成为方城的城令,甚至于还得到了两座城邑作为食邑。 见对方似乎有些不信,蒙仲轻笑着说道:“老丈不必猜疑,谁也不会拿这种事说笑。……倘若老丈不信的话,可以派村邑内的年轻人往方城、叶邑一行,便知在下所言并无虚言。” 说罢,他沉吟了片刻,起身说道:“为防止出现不必要的争端,在下今日先行告辞。……多谢款待。” 说完,他抱了抱拳,拉着仍有些不愿离去的蒙虎,在几名魏卒的簇拥下离开了。 期间,蒙虎不满地抱怨道:“阿仲,怎得不再呆会?我跟那个嘴角有颗痣的邑女聊得可好了,再给我点时间,我连她的小名就能问出来……” “得了吧!她的发束都盘起来了!”蒙仲翻了翻白眼。 “哦?是、是么?我没怎么注意……”蒙虎有些心虚地撇开了头。 见此,蒙仲翻了翻白眼,当即示意进入村邑内警戒的骑兵们立刻退出村外。 没办法,当地楚人对他们心存恐惧,可能在这些楚人眼里,作为魏国军队的他们,甚至远比当地的贼寇更加可怕。 对此,蒙仲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信任是要慢慢培养的,再不济,就当今日一行白走一趟咯。 他并不知道,在他率领骑兵离开之后,在这座村邑内,那名老者立刻请来了村里的其他几名老丈,几人老人私底下谈论商议着方才这件事。 曾经的魏国军队,即垂沙之战时的那支魏军,非常凶恶,攻破了他楚国的楚方城,杀死了他楚国的大将唐昧,且此后在唐邑一带杀人抢掠,无恶不作,使他们万般痛恨,但今日前来的那支魏国军队,却似乎并无这方面的恶习。 尤其是那名统率魏军的,自称是方城令的年轻人,看起来也颇为和善,这让老者对魏国军队的印象稍有改观。 “要不派村内的年轻人到方城、叶邑一带看看究竟?终归前两年能免除税收……倘若此事属实,咱们敢在来年四月前迁至叶邑,还能赶上春耕……” 或许就连蒙仲也没有想象,楚人对他那「前两年免赋税」的承诺其实颇为在意,其原因就在于,目前楚国的赋税实在是太重了。 尤其是前几年,秦国的名将司马错攻占了「汉中(上庸)」——即曾经秦相张仪欺骗楚怀王与齐国断交,但后来秦国的宣太后又承认这件事,做主割让给楚国的六百里商於之地。 六百余商於之地的得而复失,再加上秦国不断地对楚国用兵,这使得楚国的国力越来越衰弱。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现如今的楚王熊横不思发展国力、抵抗秦国,仍旧征收重税满足自己的私欲,这导致楚国的平民对这个国家越来越绝望。 不得不说,楚国的现况,与宋国是完全不同的。 宋国的平民亦生活在不安当中,那是因为曾经的宋王偃是一位几近于穷兵黩武的君主,自在位之后,前后攻打齐国、楚国、魏国,硬生生挡住了各国对宋国的觊觎。 但说到底,宋王偃心中仍有中兴宋国的野心,甚至于,他希望将宋国治理成像当年宋襄公那般强盛。 因此对于宋王偃,你可以骂他不体恤民意,穷兵黩武,但并不能骂他昏昧无道,他将征收的赋税全部用在扩充军队、提高军队实力方面,而不是用在自己的私欲上。 而现如今的楚王熊横,则纯粹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昏主,在近些年楚国连续被秦国击败,以至于彻底丢掉了六百里商於之地的情况下,他仍然可以安然躲在楚国的王都「楚郢(江陵)」,终日与酒色作伴。 毫不夸张地说,纵观当今各国的君主,楚国的君主熊横,必然是那其中最无道昏昧的那个。 正因为楚王熊横年年征收沉重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但国家却屡屡败给秦国,这给越来越多的楚人带来了不安。 而此时,蒙仲像唐邑一带的楚人释放了善意的讯息,以「前两年免赋税」引诱这些楚人投奔叶邑,这也并非不能使这些楚人心动。 唯一的问题是,那个魏将的承诺是否值得信赖? 在商量过之后,这片村邑立刻就派出了几名年轻人,前往方城、叶邑一带打听消息,看看是否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方城、叶邑的位置,他们作为楚人当然清楚——那两座城邑,最初本来就是他们楚国的城邑。 但很遗憾,蒙仲、蒙虎等人却不晓得那座村邑其实已经心动,他们正在前往下一座村邑的途中。 原来,就在蒙仲与蒙虎在那座村邑逗留的期间,华虎与穆武二人亦分别在其他位置找到了一座村邑。 然而游说那些楚人的结果,事实上并不乐观,毕竟那些楚人一听他们是魏国军队就已吓得半死,蒙仲实在没有把握能否说动他们。 当晚,蒙仲率下的千余骑兵在一片丘陵下夜宿。 期间,蒙虎向蒙仲提出了一条建议:反正那些楚人一个个怕他们怕得要死,索性不如强行拐带他们前往方城。 但蒙仲拒绝了。 毕竟这样的举措,一来会留下把柄于楚国,不利于魏国与楚国的外交关系,二来,无论是出自庄子的教导还是出自孟子的指点,皆让蒙仲做不出这种事,哪怕这件事其实对那些楚人并无什么不利。 说白了,他还是希望那些楚人心甘心愿地跟随他们前往方城。 “慢慢来吧。” 蒙仲安抚蒙虎、华虎、穆武三人道:“我以诚信待人,人必以诚信回报。若今年无法说动他们,咱们明年开春后再来,几次下来,总能说动这些楚人,毕竟现如今的楚国,又不是什么轻赋宽政之国?” “唔。” 华虎与穆武闻言点了点头,毕竟彼此都是庄子的弟子,他们也不想做出逼迫平民这种事。 不得不说,领兵的将领是什么样的人,他手底下的士卒就是什么样,可能以往的魏国军队也曾在楚国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但如今蒙仲这支魏军,却真正做到了秋毫无犯。 自十月初到十月中旬,蒙仲、蒙虎、华虎、穆武各自率领骑兵在唐邑,以及附近一带的「城阳」、「随邑」、「新市」、「西阳」等地转悠,虽然还是不敢靠近城邑,但他们走访城外的村邑,将「迁至叶邑前两年可免赋税」的消息带给了当地的楚人。 有的楚人对他们万般恐惧,对他们带来的消息亦毫无信任,但终归还是有人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派村邑内的年轻人到方城、叶邑一带打探究竟。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在向缭治理下的叶邑,如今正在展开火热的垦田,为了「新田减免前两年赋税」所带来的利润,无论是叶邑的旧邑民,还是从方城、舞阳两邑迁到叶邑的新邑民,此刻皆在积极地开垦荒田。 甚至于,其中不乏有人盲目地开垦荒田,却未曾考虑自己是否有能力耕种那几百亩田地。 叶邑免前两年赋税这事竟然是真的?! 在从派出去的本村年轻人口中证实这件事后,楚地一带的楚人们不禁心动起来。 此时已是十一月,往返方城、楚地几次后的蒙仲,已因为天降大雪的关系而暂时停止了诱拐楚人的行动,只等明年开春之后再次前往楚国。 然而楚地的那些楚人们,他们可等不及来年,天知道叶邑一带的荒地是否会被其他人抢完? 于是乎,在当年的十一月,楚地有大批楚人外逃,带着家眷逃到方城、叶邑一带。 这么大的动静,楚国当然不可能毫无所知。 竟然有魏国的军队在他们楚地境内流窜?这还得了?! 不过考虑到那支魏国君度并未攻打他楚国的城邑,只是在他们境内征募了一些流民,楚国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似这点小事,根本不足以惊扰到楚王熊横。 但唯独有一人对此上了心,那便是因为得罪楚王熊横而即将再次遭到流放,且曾在楚国先后担任过「左徒」、「三闾大夫」的重臣,屈平。 或者说,屈原。 章节目录 第275章 屈原 屈原,出身楚国芈姓屈氏公族,名平、字原。 其祖先,乃「楚武王熊通」的次子「熊暇」——当时熊暇的兄长继承王位,即「楚文王熊赀」,而熊暇则官拜「莫敖(相当于大司马)」,且被封至「屈邑」,是故其后人便以屈氏作为家族的氏称。 屈氏一族乃是楚国的大族,与同样作为熊氏分支的昭氏、景氏两支,并称楚国三大家族。【PS:后来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即指昭、屈、景这三家。】 屈氏一族迄今为止出现过许多楚国重臣,比如「屈瑕(熊瑕)」、屈完、屈荡、屈建、屈盖(屈匄),这些皆是在楚国出任要职。 在这些当中,相信「屈盖」并不陌生,此人正是「秦楚丹水、蓝田之战」的楚国将领,曾受楚怀王之命进攻汉中上庸,然最终被秦国的名将嬴疾所击败,八万士卒被秦军斩杀殆尽,屈盖因而羞愤自杀。 而屈原,即是屈盖的同族,只不过屈盖出生于楚郢,而屈原出生在「乐平里(秭归)」。 曾几何时,屈原曾是楚国的「左徒」,受楚怀王重托变法改革,他本该接替当时年老的「昭阳」出任楚国的令尹——即国相,却不曾想,变法改革遭到了楚国旧贵族的强烈抵制,以至于最终楚怀王不得不放弃变法改革,由左徒被下放为「三闾大夫」。 昭、景、屈三家贵族在都有自己的居住区,称为“昭闾”、“景闾”、“屈闾”,而三闾大夫,顾名思义即是管理管理这三支家族事务的官员,确切地说,这并非是能参与国事的官员。 但即便如此,屈原还是遭到了一名上官大夫的进谗,以至于被楚怀王流放——其幕后黑手,正是他的政敌,楚怀王的儿子,楚公子「子兰」,楚国旧贵族势力的其中之一。 原因很简单,因为屈原迎娶了昭氏的女子为妻,纵使一度遭到贬官,但楚公子子兰还有楚国的旧贵族们,仍觉得楚怀王或对放弃变法改革一事心存不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启用屈原施行变法改革,因此,旧贵族势力无法坐视屈原留在楚郢。 后来,楚国在「丹阳、蓝田之役」中被秦国击败,楚怀王这才召回被流放的屈原,派后者前往齐国,希望与齐国恢复曾经的盟交。 然而齐国并没有接受,甚至于,为了报复楚国对曾经对齐国的背叛,齐国还派了名将田章联合魏韩两国对楚国落井下石,即「垂沙之战」。【PS:好像齐国尽干这种落井下石的事,好几次变相帮助秦国、给中原诸国拖后腿,之前对赵国也是。】 西边有秦军入侵,北面有齐魏韩三国联军进攻,楚怀王被逼无奈,派太子熊横到齐国作为质子,向齐国求和,而他则亲自到咸阳向秦王赔罪求和。 当时屈原以及他妻族的好友「昭雎」力劝楚怀王,但由于楚公子子兰等人的怂恿,楚怀王最终还是赶赴了秦国。 没想到,秦国见楚国腹背受敌,亦趁机向秦国索要土地,楚怀王誓死不从,最终客死秦国。 而楚国这边,为了使秦国放弃趁机索要土地,楚国迎回了在齐国作为质子的太子熊横,拥护其作为新君,即如今的楚王横。 而楚王横上位之后,便提拔了弟弟公子子兰出任令尹,楚国的旧贵族势力,卷土重来,再不是屈原所能抗衡。 但屈原依旧我行我素,当面斥责、数落楚王横与令尹子兰,让这二人恨不得将屈原千刀万剐。 然而考虑到屈原终归不是一般的贵族,而是屈氏之后,楚国的公族,楚王横与令尹子兰便决定再次将屈原流放——无论打发屈原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别在楚郢这边碍眼就好。 于是乎,年已四十六岁的屈原再次遭到流放,准备前往江南——即楚国吞并越国所得到那片吴越土地。 然而就在屈原正准备出发前往江南时,他忽然得知有一股魏军在他楚国境内诱拐楚民前往方城、叶邑两地,心中好奇的他,便决定先前往方城、叶邑两地。 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前来送别他的「昭雎」——昭雎是屈原妻室的族人,关系就好像是蒙仲与乐进、乐续兄弟,只不过昭雎最终屈服于令尹子兰等楚国的旧贵族势力,而屈原不愿屈服,因此才遭到二度流放,否则,似屈原这等有能力主持变法改革的楚国重臣,又岂会长久的遭到排挤? “你欲前往方城、叶邑两地?” 在听到屈原的话后,昭雎感到很意外。 “嗯。”屈原点点头说道:“传闻中所称,魏国派了新的方城令,这名方城令任职之后,便派人到我楚国,许诺田利以诱拐国人,我思他图谋不小,是故前往一探究竟……恳请兄长代我隐瞒。” 昭雎闻言暗暗苦笑。 其实他很清楚,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根本不在乎这屈原究竟在哪,他们只要求此人别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好,毕竟任谁被人指着鼻子痛骂昏君、奸臣,都会因此感到不快,更别说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确实如屈原所说的那般是误国的昏君与奸臣。 想到这里,昭雎点头说道:“你放心吧,你的妻儿我会代你照顾。……保重。” “……唔。” 随后,昭雎便用钱财收买了押送屈原的那一队楚卒,嘱咐他们在途中照顾好屈原。 那队楚卒几乎都是平民出身,对主张变法改革、提高楚国平民生活的屈原心存好感,如今又得到了昭雎的好处,自然是连连答应。 于是乎,就当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误以为屈原已踏上流放至江南旅程的时候,屈原在那队楚卒的保护下,直奔方城。 为了掩人耳目,屈原吩咐随行的楚卒们脱下了甲胄,改换平民服饰,防止被魏军识破。 十一月的天气,已逐渐寒冷起来,天空亦陆续飘落白雪。 在这等寒冷的天气后,屈原与那队楚卒徒步四五日,终于抵达了方城。 值得一提的是,在前往方城的途中,他们亦碰到了不少楚民,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听说了方城许诺的田利,因此携家带口迁往方城的楚人。 就屈原在途中陆续所见到的,便有数百人之多。 抵达方城境内后,沿途时常遇到魏军的巡逻卫队,但正如传闻中那般,这股魏军颇为和善,非但对他们秋毫无犯,反而向他们指明了叶邑的方向:“……方城乃驻军要塞,寻常百姓不得靠近,你等可以沿着这条路前往叶邑,那里才是许以田利的地方……就是说,无论在叶邑一带开垦多少荒地,前两年都可以免去赋税。” 见有魏军士卒肯定了这则消息,屈原这支队伍中的楚民们满心欢喜。 但屈原却从中听出了几分端倪,故意那些魏军士卒道:“我等不能居住在方城么?我观方城一带土地广阔,岂不是更适合耕种?” 领头的魏军看了几眼屈原,摇头说道:“方城这边的田地,是留给我军耕种的军屯田,并不用于民。” 『军屯田?』 屈原闻言颇感意外,又问道:“那此前方城一带的人呢?” “都已迁往叶邑。”那名魏卒回答道。 听到这里,屈原愈发好奇,本想问问这方城究竟有多少驻军,何以有能力耕种方城一带所有的田地,但考虑有可能被当成奸细抓起来,他最终忍了下来,跟着大队伍徐徐前往叶邑。 在前往叶邑的途中,屈原等人经过了一个隘口,那里有一座魏军的营寨,当屈原等人经过的时候,有成百上千的魏军士卒正在那边操练。 只见那些魏卒赤裸着上身,扛着粗大的圆木,脚踏积雪,一边绕圈奔跑一边时而发出“喝”、“喝”的口号,中气十足,军姿颇为雄壮。 而从旁的那些楚民则没有想得那么多,他们只是惊羡于那些魏卒那冒着热气的强壮体魄,惊羡之余,亦带有几分畏惧。 但自始至终,那些魏卒都没有理睬他们,对方只是自顾自地操练。 看到这一幕,屈原下意识地将这些魏卒跟“魏武卒”联系到了一起。 但事实上,这些魏卒并非魏武卒,而是蒙仲正在训练的新军,毕竟蒙仲根本养不起真正意义上的魏武卒,不过对于这支军队的要求,他倒的确是按照魏武卒的标准去训练的。 可能是因为驻足观瞧久了关系,屈原看到有一名年轻的将领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你等,可是前往叶邑的楚民?我乃这座营寨的主将,乐进。” 『一营主将?』 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占地颇广、仿佛关隘一般的魏营,屈原心中不禁有些吃惊。 毕竟眼前这位魏将看起来颇为年轻,可能只有二十岁上下,然而这个年纪,却已成为了这座魏营的主将。 “呃……” 屈原连忙拱手解释道:“军将恕罪,在下只是见贵军士卒正在操练,见军容肃武,因此驻足观瞧。” “哦?” 魏将乐进上下打量了几眼屈原,旋即笑着说道:“观这位先生的言行,似乎并非是寻常楚民……” 屈原心中一惊,连忙说道:“只是破落家族出身,不值得军将深究……” 乐进仔细看了几眼屈原,他这些年跟着蒙仲走南闯北,见过许许多多的大人物,又岂会感觉不出眼前这人的气质。 更何况,乐进一眼就看穿屈原身边的那几名“护卫”,其背囊中都带有兵器。 当然,随身携带兵器这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无论是天下诸国还是在方城,都不禁止携带刀剑,只是不允许当街械斗行凶而已。 不过既然对方有意隐瞒,他也不想深究,遂点点头笑道:“我以为足下驻足许久,是希望得到什么帮助,既然如此,足下且自便。” 说罢,他朝着屈原抱了抱拳,带着几名魏卒原路返回,继续训练那些魏卒去了。 这让屈原身边的那些楚卒们暗自松了口气。 其中一名楚卒悄声对屈原说道:“屈大夫,既然您想到叶邑去,咱们就快动身吧,似这等魏军的营寨,咱们还是能避就避为好,免得被当做奸细,那就冤枉了……” 屈原点点头,目视着乐进离去的背影,心中颇有些惊讶。 他知道,其实这名年轻的魏将方才已经看出了点什么,但对方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是楚国派来的奸细,这让屈原有些不解。 而除此之外,他还看出对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言行举止都颇为得体,仿佛是大家族子弟。 方城、大家族子弟、魏武卒,将这些联系到一起,屈原心中难免就有些不安,觉得这可能魏国在为日后进攻他楚国做准备。 继续往前行,往东北方向即是叶邑,而往东南方向则是舞阳。 但在途中,他们被巡逻的魏卒告知:“……舞阳乃方城令族人居住邑地,不得擅入。” 因此,屈原一行人只能前往叶邑。 又走了约一日的路程后,屈原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叶邑一带。 临近叶邑时,他便看到不计其数的人在城外的荒地挥舞锄头。 要知道,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上旬,非但天气寒冷,地面上亦堆满了积雪,这根本不是适合开垦荒田的时候,但那些人却不顾这些,兴致高盎等挥动锄头,将一片片荒地开垦成田地。 这些人的热情,仿佛能融化积雪。 出于心中的惊讶,屈原上前与几名正在开垦荒地的人搭话:“敢问,为何在此时开垦荒地?” 那几人抬头看了几眼屈原,理所当然地说道:“这还要问?年前开垦完荒地,年后开春不就能种了么?” 一听口音,屈原便猜到这几人正是他楚人,因此他连忙说道:“在下刚刚从阳城一带而来,对叶邑并不熟悉,若有什么禁忌,还请告知。” 听了屈原的口音,这几人便知道屈原跟他们一样都来自楚国,想了想就说道:“叶邑这边……魏军也没什么禁忌。不必担心,我等前几日刚来时,亦担惊受怕,生怕遭到诓骗,但到了这里才知道,这里的魏卒颇为和善……”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说道:“相反,你倒是要警惕这边的人,前几日那群家伙聚拢到一起,试图联合起来,让方城令将咱们这些外人驱逐,你说这帮人是不是疯了?叶邑一带都适合耕种,有能力你开垦个上千亩也没人管你,咱们这些外来人怎么可能将这边的荒地开垦完?” 『原来是与当地的旧民发生了些争执……』 屈原心中恍然,旋即问道:“那……魏军对此有何反应?” 听闻此言,那几人低声窃笑道:“聚众惹事的那几个,立刻就被魏卒抓起来,当众抽了十记马鞭,余众立刻溃散……现在的情况是这样,这里的旧民大多在叶邑的城北、城东垦田,而城西、城南,则大多是咱们这些外来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说到这里,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又叮嘱道了:“不跟你说了,咱们得加把劲垦田,否则过几日雪下大了,到时候就更加辛苦了……” “到时候?”屈原闻言吃惊地问道:“难道,到时候几位还要出城垦田?” 然而,那几人却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屈原,说道:“都说了前两年免税,无论你开垦多少荒地……你种地越多,收获亦越多。” 从旁,亦有人劝屈原道:“见你亦是楚人,我劝你尽快到城内入籍,只有在叶邑登记在册,你才能有资格在这里开垦荒地……” 说罢,这些人也不再跟屈原多说什么,埋头挥舞锄头,虽然这会儿天气寒冷,但这几人却是满头热汗。 『……』 驻足在这片新开垦的田地旁,屈原环视四周,只见在他的视线中,在这一带挥舞锄头的邑民皆面带兴奋与喜色。 而似这般的兴奋与喜色,已多少年不曾在他楚国的平民脸上看到。 『为吸纳流民,不惜许诺前两年免却一切赋税,这个新任的方城令……真想见一见呐。』 屈原暗自想到。 当年协助楚怀王变法改革时,屈原便是主张“美政”,往高了说,即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往低了说,即希望楚人脸上人人都能露出笑容。 但遗憾的是,他失败了。 楚国的平民,并没有因为他的变法改革而获利,依旧终日为养家糊口而满脸忧愁。 然而讽刺的是,如今这些楚人跑到叶邑,跑到魏国的治下,这些人却露出了兴奋与喜色,不得不说,这让屈原感到十分痛心——当然,他不是痛心于这些楚民在魏国治理下露出了笑容,而是痛心于那个依旧死气沉沉的楚国。 当今天下,诸国陆陆续续皆已施行变法改革,诸如秦国、魏国,几乎彻底甩掉了旧贵族的拖累,诸如赵国,亦至少甩掉了一部分,唯独楚国,变法改革遭到了旧贵族的强烈抵制,以至于就连楚怀王都无法抗衡这股反抗势力,被迫撤掉了改革变法。 而如今的楚王熊横,更远远不如楚怀王,终日醉生梦死,不思国政,致使国土一步一步被秦国蚕食。 对于这些,屈原痛心疾首。 而如今,方城这边亦出现了威胁——魏国新任了方城令,吸纳流民、大力发展边境诸城,这难道是魏国准备挥军楚国的讯号? 怀揣着诸般忧愁,屈原与一干楚卒进入了叶邑。 刚进叶邑,他就被城内的热闹吓了一跳,因为据他所见,满城都是人。 其中大多都在修缮、建造房屋,。 时不时地,屈原还能看到一些叶邑的官员,他们对照着一份图纸,吩咐役卒与工匠们在城内忙碌,或拆掉旧有的建筑,或重新建造房屋,显然是在重新规划整座叶邑。 虽然看起来显得很乱,但不得不说,这片叶邑颇有一番中兴之相。 而这,使得屈原愈发担忧。 因为据他所知,方城已被那名方城令改为驻军要塞,且城池周围的田地,亦该为军屯田。 需一座城池来容纳的驻军,可想而知有数量不小,再加上那名方城令大力建设叶邑,仿佛准备将叶邑作为方城的钱粮后盾,这怎么看都是在为日后攻打他楚国做准备。 想来想去,屈原最终决定去找对方试探试探,即那位方城令蒙仲! 只不过,如今叶邑内,人人皆知新任的方城令叫做蒙仲,但却不知对方的住所——大概是在舞阳邑,但问题是舞阳邑不允许外人入内,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屈原决定先去拜访这座叶邑的邑丞,一名叫做向缭的年轻人。 在邑内人的指引下,屈原很快就找到了那名叫做向缭的邑丞,对方正带着一队役卒在邑内的中街一带忙碌,比如重新规划邑内的几条直街,将临街不规范的房屋全部拆除,重新建造。 当屈原找到向缭时,后者正对照一份图纸,朝着诸役卒、工匠们大喊:“不对不对!这间、这间、还有这间,要全部拆掉,日后临街都给我建排屋阁楼,对对对,门户冲着街道……什么?没人愿意住朝北的屋子?我说了这是让人住的了?日后这里是市集!记住,临街都是市集,民居通通给我建到巷子里。……那边的,你在干嘛呢?我不是让你拆那间!旁边的!不对!对,是那间!” 远远看着那位叫做向缭的年轻邑丞扯着嗓子大喊,以至于嗓音都喊得略显沙哑,屈原心中担忧之余,亦不禁有些好奇。 因为据他所见,方城、叶邑一带的高层将领、官员,似乎都很年轻,就连那位方城令,传闻中也只是一名据说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魏国,竟委任如此年轻的人,为日后攻伐他楚国做准备? 带着心中的诸般不解,屈原上前主动与向缭见礼:“在下屈……唔,见过邑丞。” 向缭起初没在意,他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屈原,挥挥手说道:“登记户籍,去县府找朱奂。” 见此,屈原亦不生气,毕竟对方确实忙碌地很,于是他再次见礼道:“禀邑丞,在下恳请求见方城令。” “唔?” 听闻此言,向缭这才转头看向屈原,在上下打量了几眼后者道:“足下有何要事?” “这个……” 屈原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有些为难地说道:“这里人多,不方便细说,能否请邑丞借一步说话?” 无他,只是屈原不希望他走访方城、叶邑的消息传到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耳中,以免落下什么无须有的把柄。 “……” 向缭深深地看了几眼屈原,见此人仪表不凡、颇具气质,绝非寻常之人,便点点头,带着两名小吏,将屈原领到了附近一条小巷。 此时见四下无人,屈原这才拱手拜道:“在下楚国弃臣屈原,本该被流放至江南,忽得知贵军这段时日在我楚国境内许诺田利诱我楚人投奔叶邑,不知是何缘故,特此前来一探。” “楚国弃臣?屈原?” 向缭上下打量着屈原,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 这也难怪,毕竟向缭根本都不认得屈原。 自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位乃是差一点就当上楚国令尹(国相)的大贤。 章节目录 第276章 屈原(二) “邑丞……” 向缭身边的两名小吏,其中一人附耳对前者细语了几句。 原来,虽说向缭并不曾听闻“屈原”的大名,但他这边的这两名小吏却是当地人士,甚至于,若往前倒退几年,他们还是受到楚郢管制的楚民,自然知晓屈原的来历,因此立刻轻声禀报于向缭。 『居然是楚国的重臣……』 在听罢那名小吏附耳之言后,向缭颇为意外地打量着屈原。 是的,向缭这些年跟着蒙仲走南闯北,前后曾过当今世上许许多多的大人物,倒也不至于因为见到了屈原这位前楚国重臣就感到震撼,毕竟,似惠盎、肥义、田文、公孙喜、暴鸢等,谁人名声在这屈原之下? 他意外的,在于屈原那“楚国弃臣”的自称。 据方才那名小吏所言,屈原乃是助楚怀王主持变法改革的重臣,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屈原当时的地位,相当于魏国的李悝、赵国的肥义、齐国的邹忌、秦国的卫鞅,皆是受到君主信赖,且自身才识眼界过人的人才,否则,谈什么主持变法改革? 然而似这等人才,如今却沦落为楚国的弃臣,究竟是此人沽名钓誉,还是说,是楚国庙堂昏暗,君主昏昧而目不能见明珠? 想到这里,向缭心中顿时就有了打算。 记得前段时间,当剧辛写信给蒙仲,说他在燕国一人身兼三职,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当时向缭还不以为意,直到如今他担任叶邑邑丞,他这才切身体会到治理一座城邑究竟有什么困难,同时也理解了剧辛何以会盛情邀请蒙仲、乐毅等人前往燕国助他一臂之力。 实在是忙不过来! 事必躬亲吧,自己忙不过来,可放手他人去办吧,向缭又生怕他人搞砸了——毕竟叶邑可是他“蒙家军”日后最重要的钱粮来源,他岂敢假以人手? 然而没想到的是,上天却将一位曾在楚国主持过变法改革的大贤送到了他叶邑……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向缭决定设法将这位人才留在叶邑。 当然了,前提是眼前这位屈先生、屈大夫确实有真才实学,倘若只是沽名钓誉之辈,那就爱哪哪去。 想到这里,向缭拱手朝屈原拜道:“屈先生……” 屈原方才瞧见向缭身边的两名小吏在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微微色变,随后连忙对向缭附耳低语,他便猜到向缭大概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底细。 猜测之余,他心中亦忍不住自嘲起来。 想他屈原立志匡扶国家,曾经不顾百般阻扰主持变法,可最终,他却只收获了一些来自楚人平民间的赞誉。 变法失败,仕途葬送,以令尹子兰为首的楚国旧贵族势力日日诅咒他死在被流放的途中,而更让他感到寒心的是,他的变法改革仿佛只是一枚投入池中的小石子,虽一时荡起了几许涟漪,但最终仍归于死寂,仿佛从未出现过改变。 暗自叹了口气后,屈原再次拱手对向缭说道:“向邑丞,可否代为引荐方城令?在下有要事想向方城令求证。” 听闻此言,向缭眼珠微转,平静问道:“先生想见方城令?有多想?” 『有多想?』 屈原愣了愣,旋即拱手说道:“在下前来叶邑,正是为求见方城令而来。” “这样啊……” 向缭恍然地点点头,旋即脸上露出几许遗憾,摇摇头说道:“那先生来得可不巧,方城令近几日不幸染了风寒,正在舞阳邑歇养……” 屈原微微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见向缭又说道:“舞阳邑,乃我等近族族人居住之邑,外来人不得擅入,在下虽可以为先生代为通报,但先生也看到了,在下这边实在走不开……” 的确,为了配合蒙仲等人年后开春继续到楚国诱拐楚人的行动,叶邑这边必须在年前重新规划到街道与民居,并且加紧建造房屋,为前后投奔至此的外来楚人提供住处。 但此时嘛,向缭纯粹就是诱屈原自己跳入坑中而已。 只见他瞥了一眼屈原,表情浮夸地又说道:“若有人能帮在下分担一二,帮在下尽快完成了手头的事物,在下就能立刻代先生通报了……哪里有能帮在下分担的贤才呢?” 『……』 看着向缭满脸诡谲的笑容,屈原哪里还会听不懂,一时间哭笑不得。 眼前这个叫做向缭的年轻人,分明就是抓他壮丁嘛。 不过,鉴于对方说话语速很慢,颇显温文尔雅,屈原心中倒是也不气恼,最多就是在心中嘀咕一句:狡猾! 怎么办呢? 方城令蒙仲,还是要见一面的吧?从他口中试探魏国对楚国的态度,最好能直接询问出此人在方城部署重兵的目的。 可协助魏国的官员治理魏城,这…… 不得不说,屈原从未遇到过这种事。 而就在屈原面露迟疑之色时,向缭却狡猾地笑道:“先生即不回绝,在下就当先生默许了。” 说着,他朝着屈原拜了一下。 屈原还没反应过来,就受了向缭一拜,表情变得更加难看:受了这一拜,想推辞都推辞不了了。 不过考虑到现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屈原亦不想冒着风雪流放至江南,他沉思片刻后,姑且也就默认了。 就这样,向缭成功地将屈原这位楚国的前“左徒”,暂时骗为了自己的佐官,协助他重新规划整座叶邑。 提到重新规划叶邑,屈原亦感到很奇怪,忍不住问道:“向邑丞为何要重新规划叶邑?” 对此向缭亦不隐瞒,如实相告道:“叶邑,我等并不准备单单将其治理成一座普通的城邑,我等希望它成为像邯郸、临淄那般的大城邑……” 听了这话,屈原半响没缓过神来。 也难怪他目瞪口呆,毕竟邯郸、临淄,乃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大城邑,非但有几万户的邑民,而且商贸极为流通,赵人与齐人,足不出邯郸、临淄,便可买到天下其他地方的特产,可谓是非常繁荣。 然而眼前这名年轻人,却夸口要将叶邑治理成像邯郸、临淄那般的大城邑? 除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屈原实在不知该评价什么。 可能是注意到了屈原古怪的表情,向缭笑着问道:“先生莫非认为叶邑日后终不能够比肩邯郸、临淄么?” 屈原是一个很严谨的人,闻言摇头说道:“在下不做评价。” 见此,向缭亦不在意,笑着说道:“或许先生并不看好,但在我等看来,叶邑却颇有潜力,首先它是连接宛地与魏韩两国的要道,若在此地设市集,便能吸引魏、韩、楚三国的商贾;再者,叶邑一带宽敞广阔,有大量的土地可以垦种;更要紧的是,此地有南北两侧的群山可以作为天然庇护,只要扼守两端,便可不惧外敌、贼寇袭掠……” 『……吸引我楚国的商贾?』 其实向缭说了那么多,屈原大多都没有在意,但唯独这句,他却上了心。 据他感觉,似方城、叶邑这批人,对他楚国并没有什么恶感。 而此时,向缭也已经结束了他对叶邑的美好预测,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说道:“不过那也是日后的事了,为了日后,我等今日需更加努力,加紧治理这座城邑。” 屈原没有说话,只是随意地点点头附和着。 在跟着向缭重新规划叶邑城内街道、房屋的时候,屈原发现了一桩很奇怪的事。 那就是向缭规划叶邑城内民户的制度,酷似他楚国的制度,比如五家为伍,十伍为里等等。 倒也不是说这种对户籍的编制,如今依旧时他楚国独有,但不可否认,这种制度正是他楚国发明的,继而被秦国以及其他国家学习效仿,屈原感到奇怪的,是这位年轻邑丞对于他楚国户制的熟悉,仿佛信手拈来。 要知道,似这种一国的户制,跟一国的政令一样,都是不会写成书的,除非有人刻意搜集网罗。 而眼前这位向邑丞,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对方从哪学到他楚国的户制? 想来想去,屈原还是想不明白,遂忍不住问道:“向邑丞,贵家族有先人在我楚国任职么?” 向缭闻言笑着反问道:“不曾!……屈先生因何这么问?” “在下见向邑丞对我楚国的户制颇为熟悉……” “哦。”向缭恍然大悟,旋即笑着解释道:“屈先生误会了,此非是楚国的户制,而是鹖冠子的「天曲日术」。” “鹖冠子?”屈原吃了一惊。 别看当年蒙仲初到赵国时,不知鹖冠子的名气,可事实上,鹖冠子在楚国是相当出名的,就好比宋国的庄周,是楚民人人敬仰的“野贤”。 当年屈原为楚怀王主持变法时,亦听说他楚地有一位在野的大贤,因为好佩戴鹖冠而人称鹖冠子,于是便亲自前往拜见,恳请这位野贤相助。 但遗憾的是,鹖冠子婉言拒绝了屈原,因为鹖冠子当时指出,楚国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即君王对国家的控制力度太低,而地方贵族豪强的实力则太过于庞大。 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因为鹖冠子觉得楚怀王优柔寡断、见利忘义,并非明君之相。 当时的屈原,自然不会因为鹖冠子这几句话就打消变法改革的心思,见对方不肯出山相助,便与其长谈了一番,弥补了一些屈原在新政上的疏漏。 但遗憾的是,那次变法改革,终归还是像鹖冠子所说的那般失败了,而失败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国内旧贵族势力的百般阻扰。 变法失败之后,屈原从左徒被贬为三闾大夫,在他意志低沉之时,他或听说鹖冠子走远赵国,寻访其心目中的明君去了。 这一别,便是十几年,屈原十分惊讶于竟然从向缭的口中,再次听到了鹖冠子的名字。 他忍不住问道:“向邑丞,见过鹖冠子?” 向缭亦不隐瞒,点头说道:“是的,当初在赵国时见过几面,他与阿仲……也就是先生所称的方城令,一见如故,赐予《天曲日术》,阿仲拜读后,便又叫我等拜读,牢记心中,待日后有机会时施展……” 屈原越听越奇怪,忍不住又问道:“向邑丞与方城令,竟是赵人?” 向缭闻言看了一眼屈原,见后者满脸好奇,他暗自坏笑一声,说道:“其中发生了很多事,一时半会说不完,先忙完手头的事吧……” 屈原正被向缭勾起心中的好奇,闻言倍感郁闷,但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就这样,屈原一边协助向缭规划城内的街道与房屋,一边试探向缭的口风。 不过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其实也很清楚他在伺机试探,因此有些事总是说半句、藏半句,纵使是屈原,亦被这小子勾得心火大起,仅相处半日,就在心中暗暗咒骂,咒骂这小子实在是太奸猾了。 当晚,屈原跟着向缭住到了叶邑的县府。 晚上入睡前,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明明是楚国的弃臣,此番只为弄清楚「方城对他楚国是否存在威胁」这件事,可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叶邑邑丞向缭手下的官吏了呢? 『不行,明日我得重提求见之事,尽快弄清楚方城整编重兵的目的。』 躺在床榻上,屈原心下暗暗想道。 次日清晨,待屈原见到向缭,他果然重新提到:“向邑丞,在下恳请求见方城令。” 没想到向缭却说道:“非是在下不肯代为通报,只是方城令病重,在舞阳邑养病,不便见客……这样吧,先生姑且在我这边暂留几日,待过几日方城令病情好转,在下当亲自代为引荐。” 对此,屈原也没有什么办法。 其实他有猜到向缭是在故意拖延,但他不明白后者为何要这么做——毕竟对方待他还是很客气的,并没有故意刁难他的迹象。 而事实上,向缭只是在试探这位屈先生是否有真才实学而已。 今日他们的任务,依旧与昨日一样,即拆掉临街的民居,将散居的民居重新编成,划分街道、小巷。 昨日屈原跟在向缭身边,虽说有些心不在焉,但大致还是明白了向缭等人的目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今日向缭给他了一招金蝉脱壳:大概是在巳时前后,向缭故意谎称腹疼,将事务托付给了屈原,自己则迟迟不归。 眼见周围一大帮役卒、工匠眼巴巴地看着,屈原亦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代向缭指挥。 他并不知道,其实向缭就在远处看着他,暗中给他做出评价。 通过向缭的细心观察,他发现屈原对于这种事堪称是信手拈来,同时指挥几支队伍分毫不乱,更难能可贵的是,对方一边指挥,一边还能在竹册上记录“里闾(类似小区)”的名号,比之他向缭不知要谙熟多少。 临近晌午时,消失了近两个时辰的向缭这才归来,随意扯了个借口,屈原亦拿他没有办法。 中午用饭时,向缭故意与屈原聊起了叶邑的新政。 叶邑的新政,如今就只颁布了寥寥几条。 比如说,按照“一户八口”的标准重新规划、分配邑内的民居,不到八口的人家按八口算,超过八口的人家按照标准给予两户的地皮,至于邑内那些明明没几个人,且占着深宅大院的当地贵族,要么给予“罚金”、要么就搬走。 “当地的家族愿意接受?”屈原淡然问道。 “不愿意就搬走呗,这座城邑姓蒙了,不肯服从的人,还是早早离去为好,免得日后多生事端。” “就怕那些人既不舍得田利,不肯搬走,却又不肯接受你等的新政,如之奈何?” 听闻此言,向缭举起两只手,淡然说道:“我左手有甜枣,可分于顺民;我右手有大棒,可驱逐不从。” “恩威并施……” 屈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问道:“那么,叶邑的家族可曾屈服呢?” 向缭笑着说道:“前几日那帮人不就还来试探我等的底线么?……哦,那时先生还回到叶邑。” 屈原点头说道:“在下虽当时还未到叶邑,但也略有耳闻,似乎是当地的邑民与外来的楚人起了争执?” “什么起了争执,无非就是有些人想看看咱们的手腕是否强硬而已。……我当时就从方城调来五百名魏武卒,捉住肇事者痛抽数十鞭,其余人纷纷溃散。” 看着向缭脸上的得意之色,屈原摇摇头说道:“以暴制乱,非良策。” “但却是速策!” 向缭颇有己见地说道:“杀鸡儆猴,震慑余众,方能以雷霆之势铺开局面,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则新政迟迟不能推行……杀一人,是为了治余众。” 听了这番话,屈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他看得出来,向缭等方城、叶邑一带的将领、官员,都很年轻,年轻且气盛,颇有锐气,不逊当年受楚怀王之命主持变法改革的他。 奈何楚国国内的阻碍实在太大,他的变法,彻底损害了旧贵族势力的利益,因此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以至于最后就连楚怀王都抵挡不住,只能下令放弃变法。 想着想着,屈原又想到了当年鹖冠子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指明楚怀王优柔寡断、见利忘义,非恒久有远见之人。 当时屈原毫不相信,但事实证明,鹖冠子一语中的:楚怀王的确不是能承担起变法改革后果的强势君主。 这才是屈原当时变法失败的最大原因:他背后的君主不再支持他了。 在这一点上,楚怀王确实远不如魏文侯、秦孝公、齐威王等君王,毕竟这几位君王,那是硬生生顶着全国旧贵族的压力,施行了变法改革。 而现如今他楚国的君王熊横,则连其父楚怀王都不如:楚怀王至少还有变法图强的心思,而熊横,却是个只知道贪图酒色、醉生梦死的昏君。 每每想到这里,屈原就感到非常绝望。 君王昏昧、奸臣当道,忠贞之士得不到重用,举国民众皆处于水深火热,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此后数日,屈原便一直留在向缭身边,协助后者。 作为报酬,向缭也会时不时地故意将一些告诉屈原,比如说,魏韩两国于几个月前刚刚在伊阙击败了秦国的军队,夺回了新城、宜阳两座城池,而蒙仲,也正是因这次军功受封方城令。 这些消息,让屈原颇为震惊:那位年轻的方城令,竟曾击败过秦国的军队? 但同时,屈原亦愈发忧愁起来。 因为据他估测,秦国刚刚战败于魏韩两国,自不可能再次起兵攻伐两国,因此唯一会遭到秦国进攻的,就只剩下他楚国了。 可纵使屈原能猜到秦国的行动又如何?他根本无法参与国事。 想到这里,屈原不禁心灰意冷。 见此,向缭便趁机在旁劝说,想将这位大贤留在叶邑,只可惜屈原婉言回绝了——他暂时协助向缭,只为从向缭口中探听他想要知道的情报,却从未想过要在叶邑任职。 生是楚国人,死是楚国魂,他从未想过在其他国家出仕。 而就在向缭思考着如何说服这位顽固的大贤时,不幸发生了一件事故——向缭口中那位“病重”的方城令,骑马来到叶邑视察。 当面撞见,自然不好再回避,于是向缭只能将屈原引荐于蒙仲面前。 得知竟是楚国的前左徒屈原,蒙仲心中倍感吃惊,当即将屈原奉为上宾,好生款待。 没想到在彼此交谈期间,屈原对蒙仲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后者的病情:“听向邑丞言,方城令前段日子不幸感染风寒,卧病在榻,不知眼下可已康复?” “不幸感染风寒?卧病在榻?” 蒙仲愣了愣,转头瞧了一眼满脸尴尬的向缭,继而笑着说道:“啊,前几日在下确实是得了一种病,病症叫做‘向邑丞断定我得了风寒’,对吧,向缭?” 向缭面色讪讪。 此时,蒙仲这才向屈原拱手道歉道:“屈大夫,我兄弟这几日若有怠慢之处,在下这里向您赔罪。” “方城令言重了。”屈原连忙拱手回礼。 平心而论,他对向缭并无恶感,反而颇为感谢向缭对他的重视,毕竟在楚郢,他已经不被楚王重视许多年了,虽然顶着一个“三闾大夫”的官职,但事实上这纯粹是个闲官,因此平日里空闲的时候,屈原便在里闾开坛授课,教导昭、景、屈三族以及其余慕名而来的家族子弟学业。 他方才故意提起蒙仲的“病情”,纯粹就只是逗逗向缭而已,毕竟向缭这段时日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向他透露他想知道的情报,这亦把他折磨地不浅。 当晚,在宴请屈原之前,向缭低声对蒙仲说道:“这位屈大夫确实乃国相之才,若能将其留在叶邑,于我叶邑大有裨益……阿仲,你可千万莫要放走明珠。” 蒙仲当然知道屈原是一位大才,且如今正遭楚国弃用流放,若能趁机将其招至叶邑,必然有利于叶邑的发展。 毕竟这位可是曾主持过楚国变法改革的大才,蒙仲这批人虽说这些年积累了不少带兵打仗方面的经验,但是如何治理邑地,说实话毫无经验。 倘若有屈原在旁指点他们,就能让他们少走弯路。 问题是,如何说服这位对楚国忠心耿耿的大才呢? 仅思考了两息,蒙仲便有了主意。 《孟子》曰: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只要用合乎情理的道理说服屈原,使他明白留在叶邑对楚国有利,就能说服这位遭楚国弃用的大贤。 是的,只要抓住关键,这事其实并不难。 章节目录 第277章 巧说屈原 『PS:粽子节没有了?哦,反正网文作者从来没有节日,无所谓了。』 ————以下正文———— 「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这是《孟子》上的一则典故,说的是法家前驱、郑国国相子产。 曾经,有人赠送子产一条大鱼,子产命管理池沼的小吏将其放归水中,没想到这名小吏却偷偷将这条鱼烧熟吃掉了,回来后骗子产说:“我将鱼放回水中,起初它有些疲弱,但很快就游走了。” 子产深信不疑,笑道:“(它)找到了应该去的地方。” 事后这名小吏很得意,私底下对人说:“谁说子产有智慧?他根本不知我骗了他。” 针对这件事,孟子表示,对正人君子可以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来欺骗他,但很难用不合情理的事情来欺骗他。 而这,正是蒙仲准备用来说服屈原的招数。 当晚,当蒙仲与向缭二人在叶邑官府的偏堂款待屈原时,蒙仲故意问屈原道:“听我兄弟言,屈大夫现如今再次遭楚王流放?” 说实话,纵使是屈原这等正直的人,在提到自己遭流放时亦满腔怒火,但他很好地克制了下来,淡淡说道:“只是国中有奸臣,不欲见在下留在楚郢而已。” 蒙仲一听就知道屈原是遭到楚国的同僚攻歼、陷害,便又问道:“流放至何处?” “江南。” 说着,屈原见蒙仲、向缭二人露出不解之色,便又解释道:“即曾经吴越两国的所在。” “原来如此。” 蒙仲恍然之余,便直接了当地对屈原说道:“似屈大夫这等贤良,楚王竟弃而不用,可见其昏昧,双目不能识明珠。……今在下初任方城令,又得叶邑、舞阳两邑,我辈不善治理邑民,不知屈大夫可愿意在此屈就,在下定将屈大夫奉为上宾。” 听了这话,向缭不禁有些着急,频频向蒙仲使着眼色。 他心说,这话我早就向屈原试探过了,对方根本不答应,我让你想办法,你怎么就直接问出口的呢? 似乎是注意到了向缭脸上的着急之色,蒙仲微微摇摇头,示意他莫要心急。 果然如向缭所猜测的那样,屈原毫不犹豫地就婉言推辞道:“在下愚昧之人,实承担不起方城令的赞誉。……方城令的好意在下心领,但此事,恕在下不能答应。” 直接了当地被拒绝,蒙仲却丝毫也不在意,闻言笑着称赞道:“屈大夫果真是对楚国忠心耿耿……” 忽然,他转变口风,问屈原道:“但在下不知,屈大夫忠的是楚国,还是楚王?” “这……”屈原闻言微微一愣,不解问道:“两者有何区别么?” “当然。”蒙仲正色说道:“楚国乃是‘名(概念)’,楚王乃是‘实’,若屈大夫忠的是楚国,即为国之臣;屈大夫忠的是楚王,即为王之臣。不知屈大夫是国之臣,亦或是王之臣?” “唔……” 屈原捋着长须沉思着,片刻后点头说道:“如此剖析在下此前闻所闻问……国之臣何解?” 蒙仲闻言便解释道:“志在在守护邦国,于外,使其不受外敌轻辱,于内,使国民能安居乐业,无论旁人如何谤我、欺我,我只恪守正道,富贵不能夺我志,君令亦不可使我折腰,这即为国之臣!” 屈原听得双目不禁睁大,他心说,这可不是就是在说我么? 想了想,他捋着长须说道:“如方城令所言,屈原即楚国之臣。” 见此,向缭心下暗笑一声:这屈原,恐怕还不知自己已经掉入坑内了。 果然,在听了屈原的话后,蒙仲点头称赞道:“在下亦以为屈大夫乃国之臣,我听我兄弟说,屈大夫曾在楚怀王座下出任左徒,受其重托施行变法改革,想必期间遭遇国内旧贵族的重重阻碍。” 听到这话,屈原不觉心中有些酸楚,长叹道:“天下诸国,皆是先得名,又有国,唯独我楚国,是先有国,后得名……” 据屈原的解释,当今天下诸国,除三晋外,都是先得到了周王室授予的诸侯身份,然后才慢慢建立起各自的国家,但唯独楚国不同,因为在商周两国争夺天下的时候,楚国就已经存在,只不过当时还未出现“国”这个概念而已,只是以大江以南诸部落联合的形式出现。 因此,后来中原各国都可以称自己是商人之后、周人之后,是中原正统,唯独楚人,既非商人之后,也非周人之后,属于被周国归化的蛮夷——这也正是楚国长久以来被中原各国看不起的原因。 因为贫穷落后,因此楚国从最初就开始效仿周国,学习中原文化。 比如周国的分封制,而这,就导致楚国地方贵族、地方家族势力根深蒂固,很难通过一时的变法改革而将其根除。 这是楚国在建国之初就落下的弊端。 这不,他屈原志在变法图强,却遭到了国内诸多旧贵族的抵制与迫害,以至于现如今,前途葬送,有家亦不能回。 每每想到此事,屈原便忍不住长吁短叹。 听到屈原的自嘲,蒙仲正色赞道:“非也。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今屈大夫备受煎熬,或是上天在磨砺屈大夫的意志,以便屈大夫日后择时回归庙堂,匡扶国家。” “择时?”屈原听得心中一愣,立刻转念过来:“方城令的意思是说,眼下并非在下出仕的时候?” “难道不是么?”蒙仲淡然说道:“在下虽对楚国并无过多了解,但也曾听说当今的楚王乃是昏昧之君,目不能视屈大夫这等忠良,而委任奸邪,又贪图酒色,毫无强国兴邦之志,王之志尚如此,臣子又能如何?我以为,不如归隐山林,待庙堂清明,再复出山。” 听闻此言,屈原默然不语。 毕竟事实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如今的楚王熊横丝毫没有强国兴邦的志向,而国内大多是令尹子兰那种只顾私利、只顾眼前利益的奸臣,虽说朝内仍有像昭睢那等志在报国的臣子,但奈何大势如此,他们也只能屈服于以令尹子兰为首的旧贵族势力。 在这种情况下,睿智之人确实应当暂退,隐居山林,等待朝堂清明,但问题是,倘若人人都这么认为,那庙堂岂非是奸邪当道? 想到这里,屈原摇头说道:“方城令所言,恕在下不敢苟同。虽庙堂奸邪当道,但我辈仍要坚持与其抗争,哪怕……哪怕……” “哪怕遭奸邪谗言,被楚王流放?”蒙仲接口道。 “正是!”屈原攥着双拳沉声说道。 见此,蒙仲点头赞道:“屈大夫不愧是铮铮铁骨的直臣,在下佩服。……但在下并不认为这是最佳的选择。” 屈原闻言看向蒙仲:“愿闻高见。” 只见蒙仲沉思了片刻,正色说道:“兵法云,若敌强我弱,则暂避其锋芒,待其势弱。一时的退让并非屈服,更绝非软弱……我此刻收回五指,是为了下一击出拳时能聚拢更强的力量。今屈大夫得罪楚王,得罪令尹子兰,虽楚国之大,然屈大夫却只能被流放至江南,在下以为,这或许是屈大夫太过于‘直’的缘故。” 平心而论,曾经昭睢也劝说过屈原莫要那般刚直,但屈原素来听不进去,但今日听到蒙仲这一番话,却让屈原不由地深思起来。 其原因就在于,蒙仲并非一味地劝说他屈原收起刚直的性子,而是在教他,如何以弱胜强。 更要紧的是,这位年轻的方城令说得句句在理,让屈原不得不为之深思。 忽然,他拱手说道:“请方城令教我,似眼下这般局面,在下当如何扭转?” 见此,蒙仲笑着说道:“教不敢当,只是屈大夫当局者迷、在下旁观者清而已。……既然屈大夫说了这话,在下就胡乱说几句。似眼下屈大夫在楚国的情况,无非是楚王不亲近,又遭令尹子兰等人忌讳,既然如此,屈大夫就要想办法打消旧贵族势力对你的抵制,这是其一。” 屈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道:“在下被流放江南,不足以使那些奸臣消除警惕么?” “当然!” 蒙仲笑着说道:“虽说是奸臣进谗导致,但下令流放屈大夫的,终归是楚王。……今日楚王可以流放屈大夫,明日就能召回屈大夫。试想,那些希望阻碍屈大夫返回寿郢的奸臣,会不会时时刻刻在楚王面前进谗?” “这……受教了。” 屈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道:“那,请问方城令,在下如何能打消那些奸臣的警惕呢?” 只见在向缭的注视下,蒙仲脸上露出了前者所熟悉的笑容:“在下以为,屈大夫应当在叶邑屈就。” “……” 听闻此言,屈原表情古怪地看着蒙仲,半响摇头说道:“在下……不明白,请方城令解惑。” “这很简单啊。” 蒙仲摊了摊手,说道:“倘若屈大夫在在下这边屈就,就成了魏国这边的官员,纵使楚王亦不能无缘无故将屈大夫召回,似这般,令尹子兰等人也会逐渐减轻对屈大夫的戒心。” 『话是没错,可怎么感觉你亦有私心呢?』 想了想,屈原故意说道:“在下明白了,方城令的意思是,让在下暂投他国,向子兰等人表明不会再回楚国的决定,以待日后。……可这样的话,在下未必要在方城令这边仕官呀?” 『……果然没有这么好糊弄啊。』 向缭长长吐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看着蒙仲。 但蒙仲却很镇定,笑着说道:“屈大夫所言极是,只不过,屈大夫去他处能得到的帮助,未必能有在在下这边得到的多。” “哦?何以见得?”屈原笑着问道:“在下如何能断定,方城令一定会帮在下呢?” 对此,蒙仲亦不急着解释,反问屈原道:“屈大夫可知,我与我兄弟几人皆是宋人?” 屈原愣了愣,在看了一眼向缭后,点点头说道:“已听向邑丞说过。” “那就好。”蒙仲点点头,旋即又问道:“那么,屈大夫可知,在下远赴魏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在下还真不知。” “为了救宋国。” “救宋国?”屈原脸上露出几许不解之色。 “唔。” 蒙仲用酒勺舀了一勺酒,在抿了一口后徐徐说道:“我年幼时,父兄皆死于宋国对外的战事,后来我有幸见到宋王偃,我曾问他,为何要频繁战争,致使我父兄死于战场,宋王偃便回答道:今日我宋国不吞并小国增强实力,明日就会遭大国吞并。” 说着,他看了一眼屈原,沉声又说道:“我宋国并不强,但地处中原腹地,但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宋国因国内富裕而时时刻刻遭齐国等大国垂涎。我知道,我宋国短时间内难以有对抗齐国的实力,是故当年前往赵国,欲加固赵宋两国的盟约,奈何最终失败。……此番我兄弟几人投奔魏国,也非是想在魏国封君拜侯,而是为了加固魏宋两国的盟约,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在魏国出任大司马,待齐国进攻宋国时,我岂非就能影响魏王,使魏国出面帮衬宋国?屈大夫的处境与在下相似,在下感同身受,是故在下会尽力帮助屈大夫,而其他人,则未必。” “原来如此。”屈原被蒙仲的解释说服了,同时亦对蒙仲几人多了几分敬重。 而此时,蒙仲则趁机劝说屈原道:“既然在下可以为救宋国而暂投魏国,屈大夫为何不试试这个办法呢?……相比较被流放于江南,无利益于楚国,为何不暂投叶邑?只要他日在下于魏国取得高位,借魏国之势,遣屈大夫以使者的身份前往楚国,纵使楚王、令尹不亲近屈大夫,却依然要对屈大夫以礼相待……介时,屈大夫在楚国,不就说得上话了么?” 这一番于情于理的话,说得屈原哑口无言。 仔细想想,蒙仲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并且,蒙仲也解释了日后会尽力帮他的原因——即感同身受。 不得不说,屈原实在想不出推辞的理由。 『高明!』 向缭暂时给蒙仲使了个眼色。 虽然他也看得出,屈原还在犹豫,但不可否认,这位屈大夫已经有所动摇了,只要再加一把火,未必没有机会拐到他叶邑——不,应该说,这事已经十拿九稳了。 蒙仲当然能注意到向缭给他的眼色,不过他没有回应,继续劝说屈原道:“屈大夫想要救楚国,但未必要留在楚国,古人云,穷则思变,变则通,而现如今,屈大夫在楚国,在下以为已经走到了尽头,楚王不肯重用,庙堂又有许多奸臣时时刻刻在楚王面前进谗,妨碍屈大夫回归庙堂,在下以为,屈大夫此时就要设法‘变通’,不变则亡,变则通达,既然楚国这条路已步入死路,何不再试试别的路?何必要在死路上以头撞壁,撞得头破血流?”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屈原,见后者面露沉思之色,并未当即反驳,他顺势又说道:“我叶邑今吸收了诸多楚民,正缺一位众人信赖的官员治理,倘若屈大夫肯在我叶邑屈就,无论是于叶邑而言,也是于那些楚民而言,都是莫大的幸事,这岂非胜过屈大夫流放至江南?” “这……” 沉默良久,屈原犹豫说道:“请容在下……考虑一番。” “无妨。” 蒙仲笑着说道:“屈大夫仔细考虑便是。” 筵席后,待屈原暂时前往县府内的房屋安歇后,向缭笑着对蒙仲说道:“不愧是阿仲!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办法呢?” 蒙仲轻笑着说道:“多看书,孟子说得很明白,君子可欺之以方,你以叶邑邑丞的身份出面恳请屈大夫在我叶邑屈就,他当然会拒绝,但若是你从有利于楚国的角度劝说,他就会动摇……明白了吧?” “明白了。”向缭点点头,旋即阴测测地说道:“明日,我就把屈原打发到城外,让他与那些楚民相处,待他们彼此相处个一两月,我看那屈原是否舍得离开?……他若要离开,我便叫那些楚民出面挽留。” “……”蒙仲张了张嘴,表情古怪地说道:“阿缭,从你嘴里说出口,怎么尽是阴谋诡计呢?” 向缭毫不在意地说:“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只要能达到目的,那便是好计谋!” 蒙仲摇了摇头,但又不知如何反驳向缭,只好随他去了。 因为屈原的关系,蒙仲当日决定暂住叶邑,而不回方城或舞阳邑。 次日清晨,待等蒙仲起身后不久,他便看到了屈原。 见屈原面容疲倦,蒙仲便问道:“昨夜屈大夫不曾睡好?” 屈原点点头,如实说道:“昨日听了方城令一席话,在下彻夜苦思,以至于夜不能寐……” 确实,昨日在听了蒙仲的话后,屈原足足思考了一宿,可他非但没有从蒙仲的话中挑出什么毛病来,反而越想越觉得这席话颇有道理。 尤其是那句“穷则思变、变则通”。 听闻此言,蒙仲笑着问道:“那……屈大夫可曾做出明智的决定呢?” 只见屈原苦笑一声,朝着蒙仲拜了拜,隐晦地说道:“倘若方城令不弃,在下希望在叶邑暂留一段时日。” 暂留一段时日,即表示屈原还未彻底决定长久留在叶邑,但已不排斥在这里暂留。 作为一个对楚国忠心耿耿的直臣而言,这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改变了。 剩下的,蒙仲已决定交给向缭——毕竟向缭昨日已经想到了对付这屈原的办法。 想到这里,蒙仲立刻回礼道:“屈大夫言重了,我等兄弟几人皆年轻气盛,缺少治国治民的经验,日后还要多多向屈大夫请教。” “不敢不敢。”屈原拱手谦逊道。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屈原的确还未决定是否在叶邑出仕,但不能否认,他已经有了“变通”的念头。 只是他还不清楚,蒙仲是否能帮上他。 不可否认,蒙仲这批人很有才华,年纪轻轻就击败了秦国的军队,出任方城令,且得到了叶邑、舞阳两邑作为食邑,但就蒙仲等人目前在魏国的地位,却仍旧帮不上屈原,这也是屈原还在犹豫的原因。 刨除这一层,屈原其实并不排斥在叶邑出仕,毕竟他对蒙仲有极大的好感,因为蒙仲指点了他,让他有种潘然醒悟、拨开云雾见苍天的感觉。 因此他最终做出决定,先看看蒙仲是否有与他“合作”的潜力。 是的,是彼此合作,纵使日后屈原在蒙仲手下任官,两者也并非效忠与被效忠的关系,就像蒙仲对魏王并无忠诚一样——他也是一个“国之臣”,而并非王之臣,既然在魏国仕官,他自会履行自己的职责,帮助魏国抵御秦国,但这并不表示他对魏王室能有几分忠诚。 而这,恰恰也正是屈原被蒙仲说动的其中一个原因:两者,是一类人。 十一月下旬,蒙仲与屈原跟着向缭,参与叶邑的重建事宜。 作为方城令,叶邑的建设蒙仲已全权交给向缭,自然不会再插手干涉,他留在叶邑,无非就是与屈原联络一下感情而已。 而在此期间,蒙仲亦向屈原解释了几个后者提出的疑问。 比如,魏国为何忽然在方城一带部署重兵,这是否是针对楚国的行动。 对此,蒙仲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屈原——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魏国之所以在方城部署重兵,无非就是他蒙仲想要一支他的班底而已。 没想到,这件事却惊动了屈原,使屈原误以为魏国对楚国将有什么大行动。 为了笼络屈原,同时也是为了使前者打消心中的担忧,蒙仲轻笑着解释道:“魏国前段时间刚刚在伊阙损失了十万军队,且又有秦国这个巨大的威胁,哪有可能出现进犯楚国?这不,就连在下前往楚境吸纳流民,也是叫士卒们收起了旗帜,不敢靠近城邑,鬼鬼祟祟好似贼人一般,生怕引起楚国的误会……” 这番比喻,听得屈原忍不住轻笑起来。 轻笑之余,他亦忍不住暗自感慨:自被贬官三闾大夫以来,他不知已经多久没有笑过了。 他楚国,他终日感到莫大的压力,而如今在叶邑,他却感觉很轻松,这座城邑中那朝气蓬勃的中兴氛围,深深地吸引着他。 而就在蒙仲与屈原一边巡视叶邑城外的田地,一边详谈甚欢的时候,前方却驰来了几名骑兵。 待靠近蒙仲后,为首的骑兵翻身下马,抱拳禀报道:“启禀城令,韩国大司马暴鸢已至方城,恳请与城令相见,说是欲与城令畅快吃酒。” “暴鸢?” 蒙仲与屈原皆微微一愣。 蒙仲意外的是暴鸢竟然会来这边,而屈原则是惊讶于蒙仲的人脉。 『……似乎这位方城令,相当不简单。』 屈原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278章 暴鸢来访 既然暴鸢亲自跑到方城来找自己吃酒,蒙仲自然不敢怠慢,遂立刻启程前往方城。 毕竟他觉得以暴鸢堂堂韩国大司马的身份,实在不可能闲着没事来找他,肯定是有什么要事要与他商议。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前往方城,屈原亦一同前往,原因就在于他很诚恳地告诉蒙仲:“在下亦对暴鸢亲赴这一带颇感困惑。” 蒙仲猜测这位屈大夫多少还有些担心魏韩两国密谋对楚国不利,因此为了向这位大贤示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毕竟这只是屈原凭空猜测的事嘛。 鉴于屈原不会骑马,因此蒙仲便从叶邑找了一辆马车,就吩咐自己的一名近卫为这位屈大夫驾车,此后一行人便启程前往方城。 途中,自然免不了屈原询问骑兵的事宜,蒙仲一一解答。 方城距离叶邑本不远,即便这季节冰雪封路,一来一回亦不过半日左右。 适日晌午前后,蒙仲与屈原便抵达了方城。 方城,有不少蒙仲麾下的大将,似蒙遂、蒙虎、华虎、穆武四人,皆在这座城邑,负责在周边巡逻、训练新卒、重新规划军屯田的位置等等事宜。 待明年,等段干氏许诺赠予蒙仲的五千匹战马运抵后,蒙仲还准备在这附近建一座牧场,便于蓄养一些繁殖能力较强的禽兽,比如鸡兔,作为日后方城军的荤食来源。 可惜但凡战马都必须经过阉割,失去了繁殖能力,否则的话,日后倒也可以将负重伤的战马带到此地,繁衍些小马驹什么的。 记得在前来方城的途中,蒙仲还时不时地向屈原讲述当地的地形,说这里适合建军营,那里适合建岗哨,虽然屈原对于这些兵家之事并不是很感兴趣,但他却并未表现出兴致缺缺的神色,毕竟他也明白,蒙仲之所以告诉他这些,是希望双方能更加相互信赖罢了。 待等来到方城时,已有蒙仲的族兄蒙珉等在虚掩的城门外,他顾不得与蒙仲闲扯,立刻说道:“韩国的大司马来咱们方城了,阿遂已将其请到城内的县府。” “好!有劳族兄了。” 片刻后,城门打开,蒙仲带着屈原径直进入方城。 记得前一阵子,屈原路经方城,由于巡逻卫士的妨碍,以至于他并未亲眼得见方城的改变,直到今日才见到方城城内的变动:只见城内,时而能碰到身穿甲胄的魏卒,但寻常百姓,却是一个都瞧不见,这座方城俨然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可能是注意到屈原在打量城内,蒙仲笑着说道:“如今看起来也有些冷清,不过待日后成军,这里就会热闹起来了。” 热闹? 可不是么,按照蒙仲的构想,方城至少要驻扎三万士卒,这还不包括负责干杂事的役卒,倘若允许这些士卒将家眷带到城内居住,日后方城恐怕会突破十万人。 一座城邑,十万人口,虽然比较临淄、邯郸那种几万户人口的大城邑尚有一段差距,但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了,毕竟在当世,并非每一座城邑都能养活三五万的军队。 看看魏国的河东(郡),大大小小几十座城邑,才只能养活十万河东军,可见消耗巨大。 沿着街道来到城内的县府,蒙仲翻身下马,带着屈原与一干近卫,大步走入府中。 进门后仅走了十几步,蒙仲便听到从县府主屋的正堂传来了暴鸢的笑声。 他加快脚步走了进去,正好看到暴鸢与蒙遂相谈甚欢。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前来方城的并非只有暴鸢一人,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人蒙仲认识,正是前段时间在韩国境内时相识的公仲侈,而另外一人,则是一名身穿甲胄的将领,目测年纪在三十岁往上,蒙仲并不认得。 “暴帅、公仲先生。” 在进门后,蒙仲笑着向这两位拱手施礼,毕竟这两位也称得上是他在韩国的旧识了。 “哈哈,老弟来了。” 转头瞧见蒙仲,暴鸢立刻从席中站了起来,抱拳回礼道:“老弟,愚兄来找老弟吃酒了。” 从旁,公仲侈亦起身笑道:“蒙师帅,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暴鸢就在旁纠正道:“什么蒙师帅,如今老弟应该称作方城令……”说着,他咂了咂嘴,怕是也不觉得方城令是什么大官。 至少在暴鸢看来,蒙仲出任方城令是属于屈才的。 而在暴鸢、公仲侈二人向蒙仲回礼的同时,那位目测三十来岁的将领亦起身朝着蒙仲行了礼,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在下韩骁,任宛城守。” 原来,此人正是蒙仲前段时间决定年后开春前往拜会的宛城守将。 想到这里,蒙仲立刻回礼道:“在下蒙仲,前一阵子路经宛城时,曾有心拜会城守,但当时身有要事,是故最终未能当面拜见,恕罪恕罪。” 宛城守将韩骁微微一笑。 他当然知道前段时间蒙仲在忙碌什么,毕竟成千上万的楚民从楚地迁移至叶邑,宛城的韩军兵将又不是瞎子,哪会没瞧见?只不过这是人家魏国叶邑的事,他们也没有去干涉而已。 至于韩骁本人的话,他对蒙仲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此前其实也并未想过来拜见这位年轻的方城令,只不过暴鸢与公仲侈二人来到了宛城,并前来方城约见蒙仲,于是韩骁便随同他们而来。 仅此而已。 就当蒙仲与韩骁相互见礼后,慢蒙仲一步的屈原刚刚迈步走入屋内。 听到动静,公仲侈转头一瞧,顿时就愣住了。 要知道,自从公仲侈被革除国相之位后,他就作为其兄公仲珉的使者兼门客,时而替其兄出使秦国、韩国,因此他当然认得屈原这位在楚国主持变法失败的前左徒。 “屈大夫?” 惊呼一声,公仲侈连忙上前向屈原行礼。 屈原也认得公仲侈,闻言拱手回礼道:“公仲先生。” 行礼之后,公仲侈好奇问道:“屈大夫何故会在此地?” “只因一场误会。” 屈原亦不隐瞒,将蒙仲带兵悄然侵入楚境诱拐楚民,使得他对方城心存警惕故而前来探查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听得在场众人皆忍俊不禁。 想想也是,堂堂方城令,收敛军队旗帜偷偷摸摸到楚国,用田利诱拐楚民,鬼鬼祟祟好似贼人一般,这岂不是好笑? 不过待听到屈原二度被楚国流放时,在场众人还是感到唏嘘不已。 尤其是公仲侈。 不得不说,公仲侈与屈原非常相似,两者皆有着作为一国国相的才能,区别仅在于公仲侈不肯为韩王咎所用,而屈原想要为国出力却不被楚王熊横所用,以至于二人明明是身具才华的贤士,可如今一个是白身,一个是戴罪之身,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此时,蒙遂在旁插嘴道:“诸位,在下已命军卒准备好酒菜,不如我等边喝边聊?阿仲。” 蒙仲点点头,当即吩咐军卒送上酒菜。 待酒菜上齐,蒙仲、蒙遂、屈原、暴鸢、公仲侈、韩骁六人对坐于堂内,一边饮酒一边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一开始的话题,还显得比较轻松,主要还是针对屈原被楚国流放这件事。 公仲侈对韩王咎有诸般不满,且楚王熊横也绝非什么明君,因此他从一开始就站在屈原这边,骂熊横昏庸,双目不能辨认明珠,致使忠良遭到流放,屈原虽然脸上平静,但心中怕是也挺痛快的。 随后,暴鸢就开始趁机挖人:“屈大夫屈事昏君,却遭流放,与其流放江南,不如投奔我韩国,我韩国定将屈大夫奉为上宾。” 一听这话,蒙仲就不乐意了,他心说我好不容易说服屈原留在我叶邑,你暴鸢口口声声叫我老弟,却当着我的面挖人,这算什么事? 于是他打趣道:“暴帅,你这到处挖人的习惯却是要改一改……” 听了这话,暴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屈原委婉地拒绝他:“在下受方城令厚待,决定暂时留在叶邑,大司马的盛情,在下只能辜负了。” 暴鸢这才明白过来,感情挖人挖到自己老弟身上了。 他连忙向蒙仲告罪:“老弟,恕罪、恕罪。……愚兄罚酒、罚酒。” 不得不说,其实倒也不怪暴鸢,毕竟谁能想到蒙仲这座小庙竟然留下屈原这等大神呢? 这不,公仲侈听到屈原的话,脸上亦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旋即若有所思。 见暴鸢罚酒道歉,蒙仲自然也不会再揪着不放,毕竟他也明白暴鸢的苦处:韩国如今太弱,毫无王霸之相,以至于当今天下的贤则纷纷往秦、赵、魏三国聚集,极少投奔韩国。 甚至于,即便有贤士投奔韩国,韩国也未必留得住。 就好比当年的犀首公孙衍,他遭魏国重臣田需陷害,逃到韩国出任了韩相,可过了没多久,公孙衍就又想回到魏国。 是韩国亏待公孙衍么? 当然不是! 说到底,还是因为韩国太弱小,无法实现公孙衍的抱负,无法让他施展本领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暴鸢作为韩国的大司马,决策层的重臣,自然是想方设法想为韩国招揽更多的人才,从当日笼络蒙仲,到今日邀请屈原,皆是如此。 酒过三巡,众人间闲聊的话题,逐渐从屈原转到蒙仲身上。 当然,其中自然避免不了暴鸢趁机埋汰魏国,指责魏国屈待蒙仲,竟将伊阙之战的最大功臣打发至方城这一带。 而对此,蒙仲付之一笑。 他当然明白暴鸢还未放弃笼络他出仕韩国的心思。 再者,虽然方城这一带贫穷落后,但胜在几乎没有强势的地方贵族妨碍他,再加上魏王允许他拥有五万编制的军队,因此蒙仲觉得他在方城能大有作为,自然不会理会暴鸢的离间。 而暴鸢在试探出蒙仲的态度,觉得蒙仲对现如今的处境还算满意,于是便也放弃了继续离间蒙仲与魏国的念头。 于是乎,筵席间的话题逐渐转移到了两国目前的共同威胁,即秦国身上。 暴鸢告诉蒙仲:“有细作从秦国送来消息,说秦国于十月初便开始筹集粮草、聚集军队,不知又有什么行动。” 虽然他并没有明说,但事实上在场诸人几乎都猜得出来,秦国筹集粮草、聚集军队,恐怕就是为了攻打楚国。 毕竟近些年,秦国就是这么轮番进攻魏韩楚三国——打到一个国家屈服,割地求和,就换一个国家继续进攻,过个一两年再换一个进攻目标。 不得不说,自卫鞅在秦国推行了「军功爵制」后,秦国就变得极具侵略性,连番进攻魏韩楚三国,几乎没有一刻停歇。 似这等密集的征战,让中原诸国都感到震惊:难道如此密集的战事不会使秦国的军队奋起反抗么? 可事实却是,秦国的军队依旧保持着高度的士气与战斗力,令人望而生畏。 而此时,暴鸢也说出了他此番的来意,他想知道蒙仲对「秦国攻伐楚国」一事抱持怎样的看法。 虽说屈原就在旁边,但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蒙仲自然不会因公废私,他摇头说道:“除非魏王有令,否则,我方城不会干涉此事。……我现如今终归是魏国的军将,理当为魏国的利益考虑。” 这最后一句话,明摆着就是说给屈原听的。 屈原听罢暗自叹了口气,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蒙仲说得没错,哪怕是二人的立场调换过来,他屈原也不会在没有王令的情况下,无端端介入他国的战争。 但暴鸢却似乎对蒙仲的回答并不满意,摇头说道:“老弟,愚兄问的是你的心中看法,并非是问你会如何对待。……你我都清楚,伊阙之战,使秦国对我韩魏两国稍生了几分敬畏,因此献地求和,与我韩魏两国暂时化解干戈,转而进攻楚国。楚国……” 他歉意地看了一眼屈原,旋即继续说道:“楚国是挡不住秦国的。据愚兄所知,楚王横虽在国内征集重税,但却用于王室的享乐,以及兴修庙宇楼阁,不肯花费钱财在国家与军队上,以至于几年下来,楚国的实力非但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弱……” 听到这些话,屈原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毕竟暴鸢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不争的事实。 而对此,蒙仲则沉思不语,他问暴鸢道:“贵国有意介入秦国攻伐楚国的战事?” “不!”暴鸢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国并不打算记录秦国与楚国的战事,我家大王只是对此感到担忧。楚国挡不住秦国,但反过来说,秦国也很难一口气吞并楚国,毕竟前几年秦国刚刚吞并巴蜀,无论从军队还是驻军将领方面考虑,秦国都很难吞并楚国,因此这场仗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楚国再次割地求和,屈服于秦国。而这,正是我家大王所顾虑的。楚国若臣服于秦国,必然助涨秦国的野心,使其再次对我韩魏两国心生非分之想。” 稍稍一顿,他继续说道:“为了此事,国相前一阵子亲赴大梁,与魏王以及田文商议此事,希望魏韩两国能共同出面,调停这场仗。” 所谓调停,即指通过邦交逼迫一方或两方停止相互兼并,这也是历代大国防止小国崛起的一种招数。 比如晋国、齐国,甚至时宋襄公时的宋国,就时常介入其他国家的战争,设法使征战的双方停止征战。 顺便提及一句,似调停这种介入他国战争的事,有的国家会买账,有的国家则不会,比如当初宋襄公,楚国就不买账,原因就在于当时楚国的实力,要比以宋国为首的诸小国联盟要强。 而现如今,暴鸢却说想要调停秦国进攻楚国的战事,这真的办得到么? 要知道,秦国不是没有跟魏韩两国一战的实力,秦国之前向两国割地求和,只是想尽快结束这场仗,不希望再损失更多的军队罢了。 倘若真激怒了秦国,使秦国倾尽举国之兵讨伐魏韩两国,说实话,魏韩两国的胜算顶多只有六成,不能再多了。 或许是注意到了蒙仲那古怪的表情,暴鸢笑着解释道:“调停嘛,无论成与不成,试试又有何妨?” 这倒是,调停属于比较柔和的抵制,就算秦国不答应魏韩两国的调停,也不至于能抓到什么把柄立刻对魏韩两国开战,更何况,秦国输了伊阙之战,如今对魏韩两国多少还是有几分顾忌。 而这,也是魏韩两国目前能和平介入秦楚战争的唯一办法了。 “至于私底下嘛……” 暴鸢笑了笑,在转头看了一眼韩骁后,继续对蒙仲说道:“今日愚兄带韩骁前来,就是希望老弟与他能就此熟络,待日后秦军侵入这一带时,韩魏两军能联手给予秦军一些妨碍,尽可能地拖延秦军进攻楚国……老弟且考虑一下,虽然这有违王令,但却是有益于我韩魏两国,楚国迟一日被秦军击败,就迟一日向秦国割地臣服,秦国也就迟一日会对韩魏两国用兵。” 蒙仲若有所思。 当日,在谈完正事后,蒙仲陪暴鸢喝得大醉,直到临近傍晚,暴鸢这才被宛城守将韩骁扶上来时的马车,就此返回宛城。 但公仲侈却在方城留了下来。 看得出来,公仲侈决定暂留方城,也是临时起意,这不,当他提出此事时,宛城守将韩骁都愣住了,显然公仲侈事先并没有与他们提及过。 晚上,待用饭时,蒙仲针对此事询问了公仲侈。 公仲侈很坦率地回答道:“与屈大夫类同,在下亦与韩王不合,其留在国内,不如暂留方城令这边。” 听了这话,蒙仲自然不会再细问什么,不过公仲侈却主动说出了他与韩王咎不合的原因,即他当年支持公子虮虱,认为公子虮虱比公子咎——即韩王咎——更具才华,只可惜最终是公子咎继承王位,公仲侈因此失去相位,被支持公子咎的重臣公叔痤所取代。 虽然时隔多年,但考虑到公子虮虱仍在楚国作为质子,有国难回,公仲侈心中不忍,想方设法要帮公子虮虱返回韩国,奈何韩王咎担忧公子虮虱返回韩国与其争抢王位,几次回绝公仲侈的恳求,这才导致公仲侈对韩王咎越来越不满。 这个秘密,公仲侈原本并不打算透露给蒙仲,毕竟蒙仲帮不上他什么——或许日后的蒙仲可以,但现如今还帮不上。 可没想到,此番前来方城,他却碰到了楚国的前重臣屈原,这让他心中微动:或可寻求这位屈大夫的帮助? 面对公仲侈的恳求,屈原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公子虮虱确实正在楚郢,在下可以让昭睢代为照顾,不过,公仲先生想要迎公子虮虱返回韩国,却非但要得到楚王的允许,还要得到韩王的认可,此事在下就无能为力了……” “无妨。”公仲侈感激道:“只要屈大夫肯为在下引荐,使在下能与昭睢相见,其余之事,在下自有考虑。” 看着公仲侈成竹在胸的模样,屈原不禁有些纳闷。 要知道,现如今公子虮虱留在楚国,不是楚国强迫,而是韩王咎不允许其兄弟返回韩国,因此,纵使楚王熊横允许公子虮虱离开楚国,后者也无法回到韩国。 试问,公仲侈要如何安置公子虮虱? 转念又一想,屈原忽然就明白了:公仲侈多半是准备将公子虮虱迎到叶邑。 当然,这事无论对蒙仲、还是对他屈原,亦或是对楚国都没有什么危害,屈原也乐得卖公仲侈一个人情。 毕竟在经过蒙仲的指点后,屈原已经幡然醒悟,再也不会死脑筋地想通过影响楚王熊横来保护楚国——既然楚国这条路走不通,那就走“结交其他国家重臣”这条路。 合纵! 屈原的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在前些年相当火热的词汇。 惠盎、苏秦、公孙衍,可以合纵抗秦,他屈原未尝不能联合各国的显贵,接纳其中可以信赖的大人物,彼此间结成一个联盟,以个人的方式采取合纵之策,达到保护己国、抗击秦国的最终目的。 而魏国的蒙仲、韩国的公仲侈,这两位无疑就是很好的合作同伴。 只要他们三人能达成一致,徐徐发展,招募盟员,日后或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想到这里,屈原忍不住对蒙仲以及公仲侈说道:“方城令,公仲先生,倘若两位不反对的话,我三人不如私下结个盟约……” “盟约?” 与公仲侈对视一眼,蒙仲心中闪过诸般念头。 恐怕屈原万万也没有想到,其实他与蒙仲想到了一处,只不过蒙仲觉得现如今时机尚不合适,因此不曾去细细琢磨。 然而没想到的是,屈原却主动提了出来。 但不可否认,这是一件好事。 倘若公仲侈与屈原日后能回到己国担任国相、令尹等要职,这无疑将大大增强他蒙仲的影响力,再不会发生似先前田文刻意针对他那种事,甚至还能因此影响魏、韩、楚三个国家;而倘若公仲侈、屈原最终未能有机会返回故国担任要职,这两位贤才多半也会选择留在叶邑,因闲着无事而帮他处理事务。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吃亏。 章节目录 第279章 诸事俱备 适日,当屈原提出他的建议后,蒙仲、公仲侈二人与其一拍即合,三人立刻就缔结了盟约。 鉴于公仲侈目前在韩国只是白身,而屈原在楚国更是惨遭流放的戴罪之身,二人皆推荐蒙荐担任“三人合纵”的纵长。 而对此蒙仲也不过于谦让,当仁不让接受了这个纵长的虚名,并在与屈原、公仲侈二人商议之后,给这所谓的“三人合纵”起了个名字,叫做“方城议会”。 考虑到方城议会现如今就只有蒙仲、蒙仲、公仲侈三人,因此三人制定的规矩亦相对宽松许多,总结下来即一句话:彼此不做有害于对方国家的事。 拿蒙仲举例,即他不能做危害于韩国与楚国的事,倘若日后魏王命他攻打韩国或楚国,则他必须事先通知公仲侈或屈原,双方合力想办法尽量化解这场战争。 当然,这里所说的“尽量想办法”,必然是屈原想办法使楚国减少损失,比如割让土地向魏国求和,而蒙仲所要做的,便是配合屈原,想办法说服魏王“见好就收”。 毕竟彼此都是成年人,倘若以为这所谓的口头盟约就能让蒙仲不顾一切阻止魏国攻击韩国或楚国,那实在是太不现实了。 而除了彼此合力维持诸国间的和平以外,方城议会内的成员还要履行尽力帮助彼此达成目的的义务。 比如,蒙仲想要成为河东守,甚至是魏国的大司马,公仲侈与屈原就要想办法帮助他达到目的;而公仲侈现阶段的目标是希望从楚国迎回作为质子的公子虮虱,蒙仲与屈原二人亦要想尽办法使公仲侈达到目的。 成员间彼此互助互利,互通消息,这正是“方城议会”的本质,亦是最大的规章。 虽说日后随着方城议会继续招募成员,在影响力逐渐增大的同时,未必不会出现成员间彼此产生矛盾的弊端,但就目前来看,这个盟约的形成,是大大有利于蒙仲的。 可别小看公仲侈与屈原。 公仲侈虽然目前是白身,但他好歹是当过韩相的大才,且韩国现如今的国相公仲珉就是他的兄长,只要公仲侈在出使魏国时,在魏王面前称赞蒙仲几句,这比田黯、段干寅在魏王面前称赞蒙仲还要管用。 屈原亦是如此,虽说他被贬流放,但他在楚国的人脉可不小,在昭氏、景氏两族中都有相识的好友,这也正是楚国令尹子兰忌惮他、想方设法要把屈原流放至千里之外的江南的原因。 总之只要运用得当,蒙仲日后未必不能借韩、楚两国的声势来对抗薛公田文,即是不能将田文驱赶出魏国,也至少能加强魏王对他的重视。 在经过简单的商议后,初具雏形的三人合纵终于结成,蒙仲、公仲侈、屈原三人都很高兴,又忍不住喝了些酒水助兴。 既然三人彼此结了盟,屈原对于公仲侈的托付自然更加上心,次日他就写了一封信,托几名本该押送他前往江南的楚卒返回楚郢,交给他的妻兄昭雎,委托昭雎照看韩公子虮虱,倘若日后有机会的话,便劝说楚王熊横将公子虮虱释放,使公子虮虱能搬至叶邑居住。 对此,公仲侈万分感谢,旋即又请求蒙仲,恳请蒙仲日后待时机成熟,允许韩公子虮虱在叶邑居住。 似这种顺水人情,蒙仲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 至于何时算做“时机成熟”,蒙仲没有追问,但他心底多少也猜得出来:大概就是秦国攻打楚国的时候。 在他看来,公仲侈肯定打算到时候借这件事达到他的目的,即使公子虮虱脱离楚国的掌控。 不过考虑到公仲侈并未开口向他恳求,蒙仲暂时也不打算去干涉,他仍在权衡着利弊,希望能从这场注定爆发的「秦楚战争」,获取一些利益。 比如说楚国的人口。 一旦秦军攻入楚国,楚国的百姓势必惊恐溃逃,到时候若他蒙仲横插一脚,或许就能一下子得到几万甚至十几万人口——丝毫没有付出,便得到几万、十几万人口,还有这更便宜的好事么? 唯一值得顾虑的,即屈原对此的看法。 不过据蒙仲对屈原的暗示,屈原并不抵触这件事。 也是,屈原毕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倘若如今的楚国依旧富饶强盛,他自然会百般抵制蒙仲这种拐带他楚民的恶劣行径,但问题是,如今他楚国的民众被苛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又遭到秦国的进攻,即便蒙仲不想办法将那些楚民诱拐至叶邑,那些他楚国的流民恐怕也会因为饥寒交迫而暴毙在荒野,在这种情况下,他屈原有什么立场去阻止蒙仲行善,让更多的楚人能在叶邑得以活命? 他要恨,也会恨楚王熊横,恨令尹子兰那帮只顾私利、不知国家的贵族,又岂会怪到蒙仲头上来? 在得知了屈原对此的态度后,蒙仲心中更加笃定,立刻便与蒙遂商议起了此事。 不得不说,听了蒙仲的话,蒙遂大吃一惊。 毕竟在他看来,蒙仲想在秦军进攻楚国城池时,趁机吸纳那些逃亡的楚民,这岂非就是火中取栗么?——秦军会眼睁睁看着他魏军将楚民带走? 且不说秦军的士卒卖力攻打楚国城池,还指望着从城内的楚民身上抢掠一番,就说负责率领秦军的秦将,他们又岂会允许自己只攻下一座空城? 三岁小儿都知道这个道理:一座空城有个屁用?! 想到这里,他摇头说道:“恐怕秦军未必会让我方得逞。……若秦军态度强硬,或许会引起秦魏交恶,如此,阿仲你恐怕难向魏王交代。” 听闻此言,蒙仲立刻就说道:“是故,我会事先亮明旗号,不欲与秦军为敌,只为庇护无辜的楚民,但倘若秦军主动进犯我方,那就是秦军的不是,我可以号召天下士子声讨秦军!” 不得不说,蒙仲说起“声讨”确实很有底气,毕竟他在儒家这边相当有人脉,邹国的儒家圣人孟子是他的老师,而魏国西河儒门,亦与他关系极好,只要他一声令下,天下儒士势必会群起而声讨秦国。 当然,似儒士的声讨,其实也没多大卵用,毕竟那些儒士,可并非个个都是田章,最多就是写几篇声讨秦国的檄文,让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的秦国变得更招人嫌罢了。 但往大了说,这些声讨未必不能促成新一轮的「合纵伐秦」,至少齐国会乐意参与到针对秦国的事宜当中,倘若秦国过于我行我素,齐国说不定就会拿这件事作为把柄,号召天下诸国共同讨伐秦国。 因此,蒙仲觉得秦国多少也会有所顾忌。 听了蒙仲的话,蒙遂附和地点了点头,但旋即便提出了他的疑虑:“阿仲,你所说的确实可行,但我认为,首先应当确保我方城不会遭到秦军的报复。……秦军刚刚打下一座城池,你便带着人马去接收那些逃逸的楚民,仿佛秦军为我方做了嫁衣,换你是秦军的将领,你想必心中也会火大。因此我认为,你若想要从秦军手中抢人,首先得拥有使秦军忌惮的武力。而我方城,目前就只有千余骑兵,五千余尚可一战的士卒,这点兵力,是远远不够的。”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旋即,他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对了,郑奭、蔡午二人,他们不就驻军在「许地(许昌)」、「郾城」一带么?我可以写一封信给他二人,约二人与我方城一同组织一场演习,对了,还可以叫上宛城的韩骁,如此一来,咱们这边就能凑起三四万军队了,这足以让秦军有所顾忌。” “这个……”蒙遂皱着眉头沉思着。 他并不怀疑郑奭、蔡午二人是否会卖蒙仲这个面子,毕竟在伊阙之战后,这两位军司马就对蒙仲颇为信服,问题在于大梁那边——大梁那边是否会允许这件事呢? 在蒙遂提出心中的顾虑后,蒙仲笑着说道:“只是一场方城、许地、郾城三地的联合演习,目的在于提高三军魏卒的作战能力,练兵,本就是军司马的分内事,何须请示大梁?” 听了这话,蒙遂颇有些惊愕地看向蒙仲。 但不可否认,蒙仲确实说得没错,只要到时候秦魏两国的军队没有打起来,那么蒙仲就算召集了三四万军队在宛地一带活动,那也只是魏韩两国的联合军事演习,纵使是田文也没办法拿这件事针对蒙仲。 对许地、郾城两地的守将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亦是如此,只要他们能确保许地、郾城依旧如平日里那般风平浪静,就算他们把麾下军队带到方城这边为蒙仲助威,也确实可以用“练兵”搪塞过去。 无论是《周礼》还是《魏律》,都没有硬性规定军司马就必须在驻守城邑的附近操练麾下的士卒。 只要别太夸张,比如说将河东的公孙竖、魏青、窦兴等人请到相隔近千里外的方城来“练兵”,就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而许地、郾城两地距离方城,不过三百里左右而已,纵使不下令急行军,五日之内也可以抵达,谈不上什么遥远。 想到这里,蒙仲立刻写了两封信,派人分别送往许地与郾城,交给两地的驻军司马,即郑奭与蔡午二人。 仅过两日,郑奭与蔡午便收到了蒙仲的书信,后者在信中邀请他们到方城、叶邑喝酒。 军司马级别的将领,本来私底下就有来往,比如唐直与焦革,一个驻军在邺城,一个驻军在防陵,但还是隔三差五就聚到一起喝酒,郑奭、蔡午二人亦是。 甚至于,以往与郑奭、蔡午交好的,还有几位驻军河南的军司马,只可惜那几人在伊阙之战中战死了,虽然大梁近期又委派了新的将领出任,但终归还未与郑奭、蔡午二人走到一起。 在收到蒙仲的书信后,郑奭便前往郾城与蔡午聚了聚,见彼此都收到了蒙仲的书信,心中更是欢喜,当即将军中事物托付于心腹,带着几名近卫便直奔方城。 不得不说,倘若是其他人邀请,郑奭、蔡午二人多半还要权衡一番,再看看是否与对方合得来,但在蒙仲面前,他俩可不敢、也不会摆什么架子。 毕竟他们都明白,区区一个「方城令」根本不足以体现蒙仲的才能,后者完全有能力出任河东守这样职务——说不定蒙仲就是下一个庞涓! 是的,河东魏军有公孙喜,河内魏军有翟章,而河南(颍南)的魏军,他们亦有他们的骄傲,即曾经横扫周边诸国的魏国名将,庞涓! 为此,郑奭与蔡午曾私下欢喜谈论,河东错失蒙仲,以至于魏王将蒙仲封到方城,这莫非就是他颍南一系魏军崛起的预兆? 至少在郑奭、蔡午看来,蒙仲完全有能力匹敌庞涓! 由于郑奭、蔡午二人途中着急赶路,仅过了两日,他们便双双抵达了叶邑,然后沿着大道来到了方城。 他二人来得这么快,完全出乎蒙仲的意料,毕竟他在信中邀请郑奭、蔡午前来做客,只说在这两位军司马方便的时候,又不会规定什么日期,没想到那两封信送出才过了五日,这两位军司马就赶到了方城,这让蒙仲颇为受用。 见郑奭、蔡午二人身上满是风雪,蒙仲连忙告罪道:“劳烦两位辛苦赶来方城,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听闻此言,郑奭笑着说道:“蒙师帅这是说得什么话?蒙师帅相邀,别说我二人就在许地、郾城,就算在河东、在河内,亦要飞奔赶来赴会……” 话音未落,蔡午就在旁笑着纠正道:“什么蒙师帅,如今应该称作方城令才对!” “对对对。”郑奭如梦初醒。 对此,蒙仲微微一笑。 平心而论,郑奭是当真叫错了蒙仲的官职么? 怎么可能! 在这个注重名爵、注重名分的年代,怎么可能会叫错对方的官职?更别说对方还是你有意想要巴结拉拢的。 说到底,郑奭之所以称呼蒙仲为“蒙师帅”,不过就是为了延续双方曾经在伊阙之战时的袍泽之情罢了,倘若蒙仲亦认可了这份袍泽之情,那么日后待蒙仲升迁河东守甚至是大司马时,他说不定就会将郑奭、蔡午二人调到自己麾下直属,视为心腹——这都是人与人之间的默契。 蒙仲虽然年轻,但也不至于不知晓人情世故,见郑奭、蔡午二人有意向他示好,他心中当然高兴,当即盛情将二人请到县府内,命士卒备上丰盛的酒菜,又叫来蒙遂作陪,款待二人。 四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一开始闲聊的话题,自然是让魏军扬眉吐气的伊阙一战,毕竟魏国险些就在那场仗中损失十八万军队,没想到最终居然能扭转胜败,击败秦军。 不得不说,郑奭、蔡午二人亦是沾了蒙仲的光,摇身一变就成为了魏国的英雄。 待酒过三巡,郑奭便问起了蒙仲此番请他们前来方城的原因——毕竟彼此都是成人,郑奭也不信蒙仲无缘无故就请他二人前来。 见郑奭主动问起,蒙仲亦不隐瞒,如实说道:“前几日,韩国的暴鸢来到了宛城,期间曾赴方城与我一见,据他所言,秦国正准备进攻楚国……” 郑奭、蔡午闻言一愣,在面面相觑之余,蔡午小心翼翼地问道:“方城令,你莫非是想介入秦楚两国的战事?这……恐怕不妥。” 蒙仲当然明白蔡午的顾虑,笑着说道:“未得王令,在下岂敢擅自与秦军交恶,恶化魏秦两国的邦交?我只是想趁机从楚国拐些楚民到我叶邑而已。……两位也知道,我受封方城令,虽魏王允许我筹建五万编制的军队,但仅方城、叶邑、舞阳三地的邑民,却不足以选拔出五万名士卒,因此,我有意吸纳楚人为我魏国所用……” 在旁,蒙遂亦补充道:“唯恐介时秦军见我方城兵少,趁机进攻我军,因此今日相邀两位军司马,寻求两位的帮助。” “原来如此。” 郑奭、蔡午二人恍然大悟,在对视一眼后,郑奭抱拳说道:“既是方城令所托,我二人自当给予援手,只是大梁那边……” 蒙仲笑着说道:“就当是方城、许地、郾城三地在宛城联手练兵,练兵本就是我等军司马的分内事,大梁又岂会责怪?” “联手练兵?” 郑奭、蔡午恍然大悟,暗自称赞蒙仲考虑问题周到。 既然最大的顾虑解除了,郑奭、蔡午二人自然乐意卖人情给蒙仲,当即一口答应,表示待明年开春之后,会各自率至少七八千士卒赶奔方城,协助蒙仲。 蒙仲心中大喜,亦不忘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两位的心意,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定有厚报!” 这一席话,听得郑奭、蔡午二人也是心中欢喜。 毕竟说实话,若不是为了蒙仲这个人情,他二人又岂会答应下这件事?他们驻守的城邑就不缺什么人口,根本不需要拐什么楚民。 当晚,郑奭、蔡午二人在方城暂住,直到次日天明,这才告辞蒙仲、蒙遂二人,启程赶回许地与郾城。 而此时,蒙仲骑马直奔宛城,拜见宛城守将韩骁。 为了不出现什么变故,他还带上了公仲侈,以便于当韩骁拒绝他时,公仲侈可以出面劝说韩骁。 可没想到,公仲侈在得知事情经过后却笑着说道:“韩骁本就主张「联魏抗秦」,且韩骁此人亦明辨是非,通晓道理,他岂会不知待秦国攻打楚国后,下一个遭殃的即韩魏两国?” 见此蒙仲笑着说道:“但我未得魏王的王令,不敢擅自与秦军交恶,因此此番只是与韩骁军将一同联手练兵,目的在于使秦军心生忌惮,并非要与秦军开战……因此,韩骁军将未必会配合在下的任性。” “原来如此。”公仲侈点点头,旋即信誓旦旦地说道:“在下在韩骁面前还说得上话,自会帮方城令劝说。” “多谢。” 果不其然,起初见蒙仲暗中联络许地、郾城的两位军司马,仿佛要拿秦军开刀,宛城守将韩骁还显得有些兴致勃勃——不得不说,伊阙之战的胜利,成功地激励了魏韩两国将领对抗秦国的信心。 然而,待等韩骁弄清楚蒙仲的本意是打算在秦军的手中抢一些楚民,这位韩将难免就显得兴致缺缺。 好在最终公仲侈出面说服了韩骁,使后者终于肯答应配合蒙仲那简直堪称“火中取栗”的意图。 在返回方城的途中,蒙仲对公仲侈说道:“此番多亏了公仲先生。” 公仲侈笑着摆摆手说道:“我等之间,互利互惠,就莫要再说什么感谢……虮虱公子的事,在下还得仰仗方城令的协助呢。” 蒙仲当然知道公仲侈指的是什么,当即点了点头。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天气愈加寒冷,宛城、方城一带皆被积雪所笼盖,唯独叶邑那边,却还有一帮热情仿佛可以融化积雪的邑民,仍偷偷摸摸扛着锄头出城,冒着寒霜在荒地开垦,就只为多开恩几亩田地。 对于贪心到这种程度的家伙,叶邑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们已经派人规劝过,奈何这帮人被利益所驱,不肯听从劝告。 既然不肯听从,叶邑这边姑且也任由他们去了。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向缭等人乃是道家弟子,而道家治国的宗旨思想就是“顺其自然”,说白了即“顺从民意”,“官府不做多余的事(暗指约束邑民)”,只要叶邑的邑民不做得太出格,蒙仲、向缭等人也懒得去管他们,任由他们去。 转年便到了新年的正月,蒙仲终于年满二十,可以行冠礼,按照贵族的礼仪,只有行过冠礼的男子,才会被视为一名真正的成年男子。 不过,此时的蒙仲可顾不上什么冠礼,因为他已经收到了宛城守将韩骁那边派人送来的消息,得知秦国的军队早已聚集于武关关外,显然就等着开春后起兵攻打楚国。 至于这路秦军的统帅,相信蒙仲绝不会陌生,正是半年前在伊阙一带与他对峙的秦将,白起。 “居然是他?呵!” 嘀咕一句,蒙仲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再次遇到了白起。 而就在蒙仲暗自嘀咕的时候,因在伊阙击杀魏国名将公孙喜而升任「左更」的白起,却在武关关外的秦营中,狠狠打了个喷嚏。 『不知是谁在惦记我?』 白起暗自嘀咕一句。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就仿佛冥冥中有声音在告诉他,他此番率军进攻楚国,并不会一帆风顺。 章节目录 第280章 再会 新年二月初,舞阳邑一带仍被冰雪所覆盖,蒙仲携妻室乐嬿,于舞阳邑一带驾车赏雪,欣赏周边的景致。 乐嬿知晓丈夫的心意,知道他是想弥补二人新婚后他便远赴魏国的遗憾,但还是很担心丈夫是否会因为陪伴自己而耽误正事。 而对此蒙仲则笑着说道:“方城有蒙遂与公仲侈公仲先生,叶邑有向缭与屈原屈大夫,再加上从旁还有阿虎他们,实在无需我亲自过问……” 的确,有蒙遂、向缭、蒙虎等一干弟兄帮衬,蒙仲着实轻松许多,就好比眼下,他只需静静等待秦将白起率军进攻楚国,而无需去关注方城、叶邑两地的练兵与建设事宜。 因此他才有空陪伴家人。 临近中午时,蒙仲驾车载着妻子返回舞阳邑,回到自己的家中。 曾经,他在舞阳的家宅颇显冷静,虽宅邸占地不小,但宅内却只有他与母亲、妹妹以及妻子四人,不过现如今,府内多了十名婢女与二十名家仆,稍显热闹起来。 待等蒙仲携乐嬿回到家中时,蒙嬿正指挥着家中的仆从清理积雪,尤其是屋顶上的积雪,毕竟这年代的房屋大多是瓦木结构,若顶上积雪过多,势必会压塌屋顶。 这不,舞阳邑内有好几家,今年就因冰雪坍塌了,好在没伤到什么人。 “阿兄,嫂子,你们赏雪回来了?” 待见到蒙仲与乐嬿后,蒙嬿立刻上前来打招呼,她身后的家中仆从们,亦纷纷上前行礼,尊称家主与夫人。 “娘呢?” 蒙仲问蒙嬿道。 蒙嬿闻言偷笑着说道:“老夫人在内院的主屋闲着哩。” 老夫人,即家中仆从对葛氏的尊称,葛氏一开始对此非常不适应,当然,事实上直到如今葛氏也没适应过来。 要知道,自蒙仲的父亲蒙瞿过世后,蒙仲与其兄长蒙伯,皆是葛氏独自拉扯大的,在那期间,葛氏既要忙碌于田地里的事,又要管好家中,可谓是非常辛苦。 而现如今,家中多了十名婢女与二十几名仆从,以至于几乎所有的家务事、农事都无需她亲历而为,这让这位辛苦了十几二十几年的母亲反而倍感不适,终日里在家中也不知该做什么。 想到这里,蒙仲对乐嬿、蒙嬿二女道:“叶邑眼下还在整顿,再过几日,等向缭那边忙完,你二人不妨带着娘到叶邑的市集兜兜转转……” “嗯。”蒙嬿兴致勃勃地应道。 也是,虽然叶邑的规模充其量也就只是蒙城的程度,根本比不上陶邑、临淄、邯郸那种大城邑,但考虑到那是自家的封邑,蒙嬿早就想去逛逛了,只可惜叶邑目前还在整顿,向缭那群人到处拆迁重建,重新规划叶邑的建筑,以至于邑内显得颇为混乱,因此蒙嬿这才作罢了前往叶邑逛逛的心思。 “等到三四月吧,关于街道的规划差不多就完成了,不过,据说临街的商铺大多还是以当地人居多,可能也没什么新奇的事物,到时候可别失望啊。”蒙仲笑着说道。 “怎么会呢。” 蒙嬿与乐嬿对视了一眼,心中皆颇为向往。 也是,毕竟那是他蒙仲家的封邑,无论是好是坏,她们心中都会给予正面的评价。 吩咐家中的仆从继续清理积雪,蒙仲带着蒙嬿、乐嬿二人来到内院的主屋,旋即便看到母亲葛氏正站在堂屋的门褴内,表情有些古怪地看着庭院内的仆从与婢女们清扫积雪,整顿庭院。 看她神色,显然是有心上去搭把手,但又不知什么原因最终还是放弃了。 说白了其实很简单,只是那些婢女与仆从阻止而已——怎么能让这位老夫人亲自动手呢? “娘。” 蒙仲上前轻声问候。 “仲儿啊。” 瞧见自己的爱子,葛氏精神一振,私下给儿子“述苦”。 大意无非是随时有几名婢女跟着她,阻止她做这做那,她笑称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快变成泥塑了。 听了母亲的抱怨,蒙仲倒不以为然。 以往是没办法,而如今,他已经得到了一定的地位,当然不希望家人再像曾经那般吃苦,他笑着劝说母亲道:“娘,您若是觉得闷,待过些日子就让阿嬿与小嬿带您到叶邑转转,那时叶邑的集市应该初具雏形了,对了,向缭还给咱们在叶邑留了一处宅子,您显舞阳这边闷,就到叶邑去住几日……” 葛氏无奈地点点头。 中午用饭的时候,倒还是葛氏亲自动手,至于乐嬿蒙嬿二女则给他打下手,据说是家中的婢女与仆从烧不出这家的口味。 不过说实话,用清水煮豆羹这种家常菜,任谁烧都是差不多的味道,说到底,蒙仲也只是顺着母亲的心思而已,免得母亲心生“老了”、“不中用了”这类的想法。 用过午饭,一家人在偏厅稍歇,葛氏向蒙仲、蒙嬿、乐嬿三人讲述曾经的过往,毕竟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 顺从老人的心思,蒙仲、乐嬿、蒙嬿三人静静地听着,尤其是蒙嬿,还一个劲要葛氏讲述她当年与蒙仲的父亲蒙瞿相识的经过,逗地葛氏颇为高兴。 正聊着呢,便有一名婢女轻轻走入偏厅,小心翼翼地对蒙仲说道:“家主,有军士从方城送来消息。” 有军士从方城而来,那肯定就是蒙遂派来的。 见爱子微微皱了皱眉,葛氏连忙说道:“仲儿,阿遂派军士前来,肯定是有要事转达,莫要轻怠,你如今是方城令,身系方城、舞阳、叶邑数万人的安危,不可松懈,至于家中……你能隔三差五回家看看,为娘已经很满足了。……阿嬿,你说是吧?” “婆婆说得是。” 乐嬿亦连连颔首说道。 的确,相比较曾经蒙仲前赴赵国与魏国,一年半载毫无音讯,似眼下这般,蒙仲隔几日就回到舞阳陪伴她们,乐嬿着实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 在旁,蒙嬿亦笑嘻嘻地说道:“阿兄,你快去吧。……可惜你听不到娘讲述曾经的往事咯。” “我早就听过了。” 丢下一句话使得蒙嬿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蒙仲在向母亲告辞后,转身走向屋外。 身背后,他仍能听到蒙嬿缠着葛氏想要知道那段往事的声音:“娘,您都告诉阿兄了……我也要听……” 再然后,便是葛氏无奈而又宠溺的笑声。 顿足倾听了片刻,蒙仲带着几分笑意迈步走出了主屋,直到迈出主屋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温馨笑容立刻收起。 是的,在屋内,他是儿子、是兄长、是丈夫,但踏出屋外,他便是方城令,身系方城、叶邑、舞阳三地几万、十几万军民的安危。 “方城令!” 在屋外,早早有两名士卒等候在那,其中一人蒙仲并不陌生,是一名乐氏子弟。 只见那名乐氏子弟在抱拳行礼后,压低声音说道:“城丞派我前来送讯,今早宛地那边送来消息,言秦军已从武关出动,正往「析邑」、「郦县」一带而去。” 『这么早?』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要知道眼下仍只是两月初,他原以为秦军最起码也要等到两月中旬才会有所行动。 不过,待转念想到对面的秦军主将乃是白起后,蒙仲也就释然了。 毕竟在蒙仲的印象中,白起是一位行动力非常强的将领。 当即,蒙仲便骑马回到了方城。 两个时辰后,待蒙仲回到方城,蒙遂正与公仲侈在县府内的堂屋说话,待瞧见蒙仲,二人纷纷起身与蒙仲打招呼。 “阿仲。” “方城令。” 蒙仲亦抱拳向公仲侈行礼,蒙遂就不必了,兄弟间无需这种客套。 几句寒暄后,蒙遂将蒙仲与公仲侈领到一张矮桌旁,只见矮桌上摆着一份当地的地图,相比较一般的行军图更为仔细。 这是他命蒙虎、华虎、穆武麾下骑兵打探周边一带后重新绘制的地图,地图上除了标注有韩国的宛地,魏国的方城,还有秦国的武关、商密、於中,以及楚国的均县、邓县等等,就连附近的几条江河,比如汉水、丹水、淅(xī)水等等,即分别标注在地图上,可谓是非常详细了。 此时,蒙遂手指地图对蒙仲说道:“我方才与公仲先生已谈论过,从秦军的出兵路线判断,接下来皆路经「析邑」了……” 蒙仲愣了愣,不解地问公仲侈说道:“析邑,我听说归属韩国了?” “不不不。”公仲侈摇摇头,捋着长须解释道:“我韩国占据的,只是「析北」,即淅水北部那一片土地,此后,我韩国便在淅水设下重兵,以此作为防备秦国与楚国的防线。但析县,却是早些年就被秦国占据。……据在下所知,那是楚怀王入秦求和之后,当时楚国立刻拥立了熊横继承楚王之位,惹得秦国大怒,遂派军队兵出武关,攻占了析邑以及周边的十六座城池,后来楚国又献出析邑南边的「穰县」给魏冉作为封邑,这才使秦国不再继续进攻楚国。” “魏冉?” 蒙仲想了想,问道:“据说是在秦国执掌军权的重臣?” “唔。”公仲侈捋着长须解释道:“魏冉乃是秦国太后的弟弟,当今秦王的舅舅,在下早些年出使秦国时,曾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这魏冉颇具眼界,很不简单。”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旋即皱着眉头问道:“那么,汉水以北,楚国还有多少城池?” “这个嘛……” 公仲侈看了几眼地图,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宛地西侧的「郦县」,还是楚国的城池,据在下所知应该还是由「析邑君」治理,其他嘛,原先还有丹水一带的「下阴」、「筑阳」、「山都」、「樊城」、「邓县」、「鄾」、「鄀」「谷」、「罗」「邔」等等,曾经楚国在这里设下了「北津戍」,保护周边一带的城邑,不过自「秦楚丹水、蓝田之战」后,北津戍境内有许多城邑已被秦国占据,差不多丹水中游以上的城池,皆被占据,只剩下樊城、鄾、鄀、邔等几处城邑……” 说着,他便将口述的那座城邑在地图上一一注明。 看着眼前这幅地图,纵使蒙仲亦忍不住暗自感慨,毕竟据公仲侈所言,楚国已经失去了太多丹水以北的城邑,一旦丹水一线的城池全部沦陷,秦国就能直逼汉水,直逼楚国的王都寿郢。 而令人感到讽刺的是,面对着如此危机的境况,楚王熊横却仍在醉生梦死。 暗自摇了摇头,蒙仲对蒙遂说道:“阿遂,明日我先带阿虎、华虎、穆武三人,领千余骑兵先往「郦县」一带看看情况,你领方城的五千兵卒先按兵不动,待再过些时日,等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率领军队抵达我方城,到时再做商议。” 蒙遂点点头:“那你小心为上。” “唔。” 次日,即二月初五,蒙仲便带着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一千余骑兵直奔郦县。 而与此同时,秦国的军队已在郦县。 秦王稷十五年二月初,秦将白起率领七万军队兵出武关,经「商密」、「於中」两地,抵达析邑一带,在这里稍做整顿。 所谓的稍作整顿,说白了就是在析城部署兵力,毕竟析邑北部、以及析邑东边的宛城,皆归韩国所有,白起多少要在析邑部署一些兵力,防止韩国在背地里给他们捣乱。 倘若换做以往,韩国未必有这个胆子,但现如今的情况稍有不同,韩国在上一场「伊阙之战」中重新夺回了新城与宜阳,腰板相比较之前确实挺直了不少,说不定真有胆子会在这场战争中故意给他秦军捣乱。 而对此,白起亦早有考虑:韩国不来捣乱姑且罢了,倘若胆敢来拖他的后腿,那就别怪他到时候连宛城也一起攻陷! 虽说咸阳前一阵子派人与魏韩两国言和,但白起很清楚,无论是秦王、宣太后,亦或是穰侯魏冉,都不曾把那所谓的停战放在心上,只要有机会,他秦军自会立刻进攻魏韩两国。 历代秦君看重的都是实际的利益,些许恶名算地得了什么? 二月初五,白起留下一万军队驻守析城,率其余六万军队直奔郦县。 郦县,亦是归属于析邑的城邑,归「析君景皖」治下。 关于这个景皖,白起曾听穰侯魏冉提及过,称得上是楚国境内比较亲善秦国的邑君,但就目前的战况来看,白起也只能对不住这位亲善他秦国的邑君了——王令命他攻楚国,责无旁贷! 看在析君景皖好歹亲善秦国的份上,白起在率军抵达郦县后,便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景皖,大意就是让景皖献城投降,如此一来,他还可以代为向穰侯魏冉美言两句,使景皖日后还能在他秦国出任一地的官员。 “景皖会投降么?” 部将卫援为此询问白起。 白起摇了摇头,觉得析君景皖投降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楚国的邑君,大多都是靠家世获得高位,不能说其中就一定没有真才实学之人,但不可否认绝大多数都是那种糊不上墙的货色,这些人,出卖国家利益获取私利或许是一等一的好手,但让他们真干出点成绩来,恐怕是有些为难他们。 这种人就算归降他秦国,得到一时的富贵,也难以维持长久,毕竟自卫鞅变法之后,秦国就成为了非常注重军功的国家,有才能的人在秦国如鱼得水,而没有才能的人,在秦国根本混不下去。 因此,除非是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否则,似析君景皖这等楚国的邑君,基本上是不会投降秦国的。 仅半日左右,白起便收到了析君景皖的回信。 粗略扫了两眼,白起便弄懂了信中的大意,无非就是析君景皖表示秦国此番进攻楚国,是否存在着某种误会,然后又提及了穰侯魏冉,说他这些年为魏冉治理其封邑,劳苦功劳,穰侯魏冉不会坐视他遭到秦军进攻云云。 “一派胡言!” 冷哼一声,白起随手就丢掉了析君景皖的书信,下令军队准备进攻郦县。 他白起乃是穰侯魏冉的心腹,岂会不知魏冉对穰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虽说穰邑确实称得上是中等规模的城邑,但那又如何?魏冉的野望是助秦国徐徐吞并中原诸国,岂会在意区区一个穰邑? 次日,即二月初六,白起率领四万军队攻打郦县,仅仅攻打了半日,郦县便堪堪将破。 弱! 太弱! 在旁观战的白起暗自摇头。 说实话,楚国的士卒其实不弱,这不,他秦军几度冲击郦县的城墙,都会对方挡了下来。 他所认为的“弱”,指的是楚军的气势。 郦县的守军,给白起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兵法中所说的“不战先怯”,大概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主将胆怯,麾下的士卒自然也悍勇不到哪里去。 “最多三日,我军便可攻陷析邑。” 在观战时,军中大将季泓一脸轻松地说道。 白起微微一笑,倒也不多说什么。 其实在他看来,对付这种羸弱的军队,何须三日?今日猛攻一日,明日再猛攻一日,这就差不多了,这不,他连营寨都懒得建造。 不过考虑到才刚刚二月初,时间相当宽裕,他倒也不急着逼迫士卒们加紧攻城。 更何况,在他率军出征之前,穰侯魏冉就私底下叮嘱过他,即此番进攻楚国,真正目的并非要吞并楚国,而是要让楚国向他秦国屈服,以便日后秦国胁迫楚国一同进攻魏韩两国。 因此,在这个最终目的下,他秦军多攻克几座城池或者少攻克几座,其实意义都不大。 至少在白起看来,他这次顶多攻到汉水,打到楚国的王都楚郢一带,楚国就会派出使者,向他秦国求和。 唔,只是很轻松的一场战事而已。 是的,在白起看来,这次进攻楚国,纯粹就是他日后进攻魏国的预热而已。 楚国还有什么擅战之将么? 当日,鉴于是秦军的初战,直到黄昏时分,秦军也未能攻陷郦县。 不过白起并不在意,毕竟据他估测,最多明日,他秦军便可攻陷这座城邑。 而显然,郦县的楚人多半也看得出来城池即将被秦军攻破,以至于大批楚民纷纷出逃,得到这个消息后,白起便断定明日必定能攻破郦县。 再次日,即二月初七,白起再次率军进攻郦县。 正如他所预测的那般,仅仅只是第二轮猛攻,他麾下的秦军士卒就已经攻破了城墙,虽然郦县城上仍有郦县的守军还在抵抗,但谁都看得出来,郦县被攻破仅仅只是时间问题。 『甚是无趣的一场仗……』 在战车上枯站许久的白起,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不得不说,这场攻城战确实很无趣,他白起作为秦军的主帅,从头到尾都无需给出什么指示,单单他麾下负责进攻的部将们,便足以压制郦县,取得胜利。 而就在他思索着接下来准备进攻哪座楚城时,忽然身边有近卫提醒他道:“白帅,您看那边!” “唔?” 白起转过头,顺着那名近卫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郦县的西南侧,好似有一支骑兵正在远远窥视他们。 『骑兵?楚国有骑兵?』 白起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而待反应过来后,他的脸上就出现了几许困惑。 因为据他所知,当今中原诸国就只有赵国有骑兵,其次就是魏国,魏将蒙仲在伊阙时阻止了一支骑兵,给他秦军造成了无法估量的危害。 再然后就是他秦国,在他白起的恳请他,穰侯魏冉允许他组建一支万人的骑兵,不过因为训练骑兵颇为不易,眼下这支骑兵还在训练当中。 而楚国,楚国哪里来的骑兵?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楚国本身并无组建骑兵,那么楚国境内,为何会出现一支骑兵? 而且这支骑兵,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呢…… 眯着眼睛眺望了片刻,白起原本的好心情顿时破灭。 因为他逐渐认出,远处那支正在远远窥视他们的骑兵,正是那个该死的蒙仲麾下,那支去年从惮狐一路追杀他们到武关的魏国骑兵。 当时死在这支魏国骑兵追杀下的秦卒,简直数不胜数。 『蒙仲……那家伙怎么会在这一带?!』 下意识地捏紧了战车的栏杆,白起面沉似水,心情好似日了隔壁的旺。 我他么率军攻伐楚国都能碰上你?! 你他么不是魏将么?! 此时,远处的郦县传来了欢呼声,似乎他麾下的秦军已攻破了城池,但白起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此时他全部的心神,都放在远处那支正在窥视他们的魏国骑兵身上…… 因为那支魏国骑兵的主将,是让他白起都感到无比棘手的强敌,魏将蒙仲! 章节目录 第281章 口头约定 二月初七,在经过两日的赶路后,蒙仲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千余骑兵抵达了郦县。 当时正值上午辰时前后,待等蒙仲一行人抵达郦县时,他们远远便看到无数楚民拖家带口,正从郦县的东城门逃亡。 见此,蒙仲等人便迎了上前。 没想到,他们的靠近,却使那些楚民吓得魂飞魄散。 甚至于,有些当面被骑兵堵住去路的楚民,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饶命,饶命。” 蒙仲等人立刻醒悟过来,这些楚民肯定是把他们当做了秦卒,于是蒙仲立刻翻身下马,扶起那几名跪倒在地的楚民,和颜悦色地说道:“诸位误会了,我等并非是秦军,而是方城的军队……” 他在这里藏了个心眼,并未直接说己方是魏军,而是自称「方城军队」,毕竟垂沙之战结束这才没几年,楚人对魏军的恐惧,其实并不比恐惧秦军轻上多少。 但遗憾的是,在场的楚民当中亦有知晓方城底细的人,在听到蒙仲的话后,怯生生地问道:“方城……足下是魏军么?” 见横竖躲不过去,蒙仲也只能承认。 果不其然,在他承认之后,附近的楚民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这也难怪,毕竟在垂沙之战期间,魏国虽然与齐国、韩国一帮,但不可否认都是趁机攻打楚国的“入侵者”,也确确实实在楚国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在很多楚人眼里,魏军跟秦军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见这些楚民越来越惊恐于自己魏军的身份,蒙仲只能好言安抚道:“诸位,诸位,我魏国与楚国的战争早已结束了,我两国不再是敌国,我军不会对诸位不利……” 但遗憾的是,纵使他和颜悦色地劝说,但还是无法消除这些楚民对魏军的恐惧。 在这种情况下,蒙虎不耐烦了,冲着那些楚民叫嚷道:“都闭嘴!若我军要对你等不利,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么?!都给我闭上嘴听着!想要活命的,就逃往方城、叶邑一带,那里有足够的田屋可以供你们居住与耕种,而我军亦可以为你们提供保护,阻止秦军将你们杀害,不怕死的,尽管朝汉水逃亡……” 这一番话,听得那些郦县楚民面面相觑。 魏军几时有这么好心,竟愿意为他们提供保护?使他们免遭秦军的屠戳? 但不能否认,眼前这支魏军确实没有加害他们的心思。 此时,蒙仲见这些楚民被蒙虎的嗓门给镇住了,便趁机又说道:“我乃魏王新任命的方城令蒙仲,见不惯秦军滥杀无辜,但我身为魏国的将领,未曾得到王令,亦不能出面阻止秦军的恶行,以免挑起魏秦两国的战争,但倘若诸位愿意投奔我方城,我蒙仲愿意为诸位提供保护……” 说着,他又立刻抛出了「迁居叶邑前两年免一切赋税」的田利,听得在场诸楚民皆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看着那批楚民继续逃亡的背影,华虎皱着眉头问蒙仲道:“阿仲,你说这些楚民,有多少会相信我等的说辞,投奔方城?” 话音刚落,就听穆武摇头说道:“我猜,可能只有两三成,其余人,多半还是倾向于逃亡「穰县」一带。” 穰县,即楚国当年赠予秦国穰侯魏冉的封邑,而此番从秦军的出兵路线分析,待秦军攻克郦县,下一个遭到进攻的多半就是穰县。 “不必着急。” 在听了穆武的话后,蒙仲摇摇头说道:“这些人对我等心存怀疑,是否才会依旧选择逃亡穰县,待过几日,待秦军攻打穰县时,咱们再赴穰县,介时就会有更多的楚民相信我等的诚意……总之,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投奔我方城,不可用强。似这般,就能不落下任何把柄于人。” “唔。” 华虎与穆武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留下华虎、穆武二人率领各自麾下的骑兵在郦县的城东与城南“利诱”楚民投奔方城,而蒙仲则带着蒙虎,转到了郦县的西北角,远远窥视秦军队郦县西城墙的进攻。 仅仅窥视了片刻,蒙虎的副将、如今已被提拔为佐司马的曹淳便忍不住开口道:“郦县的防守……看上去并不积极啊。” 或许他是想说,郦县的防守力度非常弱。 明明秦军只主攻郦县的西城墙,但从攻城的战况来看,秦军似乎已压制了城内的守军。 再看秦楚两军的声势,秦军呐喊震天,而郦县楚军那边,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 呐喊这种事,较真来说,这是浪费体力的行为,一支优秀的精锐军队,军中士卒绝对不会无谓地呐喊消耗体力,但在大多数时候,一边士卒的呐喊声大,无疑会给对方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尤其是对于毫无战场经验的新卒而言,说不定在听到对方军中的呐喊后,会吓得双腿发软。 所谓先声夺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里,蒙仲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蒙虎、曹淳麾下的那三百余骑兵,却见他们一个个坐跨战马,脸上仍带着不以为然的轻松表情,这让蒙仲暗暗点头:不愧是去年追杀过万余秦军的骑兵,别的姑且都不论,至少心态叫人颇为放心。 不得不说,蒙仲也是多此一举,要知道蒙虎、华虎、穆武三人麾下的骑兵,皆是魏武卒出身,怎么可能会胆怯? 更别说去年自秦军主力在惮城败退后,这支骑兵一路追杀秦军败卒,一直追杀到武关。 想来在绝大多数骑兵眼中,秦军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揉捏的小弟弟而已。 这不,尽管他们这边仅三百余骑兵,而在远处,则有数万秦军正在攻打郦县,但蒙虎麾下的这些骑兵非但毫不担心那些秦军或会对他们不利,反而饶有兴致地评价着郦县楚军的守城,俨然有种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而此时,蒙仲的目光则落在了秦军的本阵一带。 只见在秦军本阵,他除了看到「秦」字军旗外,还看到一面绘有「白」字的将旗,不出意外的,多半就是秦将白起的将旗。 『果真是他……』 想起曾经在伊水河畔险些被自己一弩射死的秦将白起,蒙仲亦忍不住遐想连篇。 不得不说,他当时并不清楚那名年轻白面的秦将,正是秦军的新任主帅白起,否则,他绝对不会叫白起那般轻易逃离,那么隔着一条伊水,说不定他也会追上去将白起杀死。 那次未曾击杀白起这个秦军主帅,这是伊阙之战时蒙仲心中莫大的遗憾。 毕竟,若他当时能成功击杀白起,魏韩两国在那场仗中就不至于损失将近十六万军队。 但话说回来,若没有白起,公孙喜就不会死,后者会继续按照薛公田文的指示,故意打压他蒙仲,在这种情况下,蒙仲恐怕也很难获得足够的军功…… 从这方面来说,蒙仲其实得感谢白起,因为没有白起除掉公孙喜,他根本没有机会代替公孙竖号令窦兴、魏青等魏国的军司马。 总而言之,蒙仲对白起的态度其实挺复杂的。 倘若说蒙仲对白起还有几丝“感激”的话,那么白起对蒙仲,恐怕就只有“憎恨”了。 可不是么! 最初白起刚刚接替向寿成为十三万秦军的主帅,兴致勃勃跑到伊水对岸的伊阙山窥视魏军的主营,没想到刚好撞到被公孙竖打发驻守伊阙山的蒙仲,被后者识破了身份,狼狈逃窜,非但险些被蒙仲一剑将首级砍下来,左肩亦中了蒙仲一箭,养了两个多月伤势这才逐渐痊愈。 而后在「伊阙一役」中,白起率八万秦军突袭十八万魏军的主营,在一夜之间击溃魏韩二十余万军队,堪称是前无古人的胜仗,没想到被蒙仲抓获秦军当时唯一的虚弱期,率领当时逃奔伊阙山的几万魏军,在白起看来只是丧家犬的那几万魏军,硬生生扭转了局势,反过来压制秦军,使秦军最终溃败于韩国的惮狐,使原本酣畅淋漓的大捷变成了溃败。 本来有机会在伊阙之战中成为整个中原最耀眼的将星,但却硬生生被蒙仲给压了下来,白起自然会将蒙仲恨到骨子里。 当然了,在这份“憎恨”中,未尝没有白起对蒙仲的欣赏,毕竟蒙仲是迄今为止唯一能跟得上他计略的敌将。 “白帅!” 不知何时,大将季泓来到了白起身旁,目视着远处的那支骑兵,低声说道:“白帅,那支骑兵,莫非就是……” 白起压了压手,示意季泓莫要声张,毕竟他此番麾下七万军队中,有将近一万是去年参加过伊阙之战的老卒。 也就是说,这将近一万名士卒,是当初从蒙虎、华虎、穆武这三支魏国骑兵的追杀中侥幸活下来的,就连白起、季泓这些军中的将领,亦对那千余魏骑忌惮三分,更何况是那些侥幸从其手中存活下来的秦卒呢? 白起低声对季泓说道:“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可能蒙仲那家伙就在这一带……”说着,他看了一眼远处的魏国骑兵,忍不住又嘀咕道:“我以为那家伙会在河东呢。” 不得不说,白起的猜测不无道理,毕竟河东郡是魏国抗击秦国的最前线战场,且河东的魏军,也堪称是魏国的精锐,在白起看来,似蒙仲这种人才,按理来说会被魏王调到河东。 考虑到这一点,白起才会将此番进攻楚国的战争,视为日后攻打河东时的预热,准备在攻打楚国的期间借机磨砺一下骑兵,就像去年蒙仲借他秦军磨砺那千余魏骑一样。 可谁曾想到,居然在楚国碰到了蒙仲麾下的骑兵。 搞不好那家伙此刻就在远处那支魏骑中,远远窥视着他进攻郦县。 莫名地,白起感觉有些稍紧张,稍有些拘束,甚至于脑海中还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我率四万秦军攻打郦县却迟迟未能攻破城池,会不会被那厮嘲笑? 季泓当然不可能猜到白起此刻心中的想法,见他面色阴沉盯着远处的那支魏骑,压低声音问道:“白帅,要不要在下……” “不可!” 还没等季泓说完,白起便立刻打断道:“不管那蒙仲身在此处是出于什么目的,现下秦魏两国已经言和,他身为魏将,断然不可违背魏王的命令,主动攻击我军,既然如此,我等也莫要去招惹他……更何况他那边皆是骑兵,他手底下那千余骑兵的厉害,你也是知道的,一般步卒根本奈何不了对方……” 不得不说,白起的考虑也没有错,别看远处的魏军兵少,但人家都是骑兵,倘若他秦军主动冒犯对方,对方虽然正面交锋打不过,但时不时给你骚扰一番,并且猎杀你派出的巡逻卫队,你要怎么办? 追得上的打不过,打得过的追不上,对方时不时地就在你四周游荡,猎杀落单的巡逻卫队,似这些苦楚,白起早在去年伊阙之战期间就已经深刻品味过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除非己方有骑兵,否则就不要去招惹一支骑兵! 但问题是,季泓根本不是意思。 这不,季泓听了白起的话愣了半响,继而这才说道:“末将自然明白,是故,末将方才提议派人去问个究竟,一来问问那蒙仲是否就在此处,二来,问问他出于什么目的,率领骑兵至此,窥视我军。” 说到这里,他表情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白起。 显然,季泓亦看出白起对蒙仲、对蒙仲麾下骑兵忌惮很深。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但凡是参加过伊阙之战的秦军兵将,谁不知魏将蒙仲的名字?谁不对蒙虎、华虎、穆武三人麾下的魏国骑兵恨地咬牙切齿? “哦……” 在得知季泓的本意后,白起轻应一声,不觉感到脸上微微有些焦灼。 他也意识到他方才略有些失态了。 对此他也感觉很懊恼。 不得不说,曾几何时,白起的胆量确实非常大,甚至于,甚至说是胆大,不如有些狂妄,小觑天下英雄,比如伊阙之战时,他为了窥视魏军主营的虚实,毫不犹豫就跑到魏韩联军占据的伊阙山窥视魏军,视魏国名将公孙喜、韩国名将暴鸢如无物。 但是自从被蒙仲一箭射中左肩后,白起就收敛了许多,带兵打仗也更加谨慎仔细。 顺便一说,对于白起的改变,穰侯魏冉倒是颇感欣慰,毕竟魏冉也觉得白起以往有些过于张狂,这并不利于白起的日后。 而伊阙之战后,白起变得更加谨慎且稳重,这使得魏冉越发看重白起。 魏冉以为白起是因为在惮狐吃了败仗而变得稳重,只有白起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变得谨慎而稳重,是因为他左肩的箭创——正是这个箭创,使他再也不敢小觑天下的英杰。 “去问候一番吧。” 思忖良久后,白起点头说道。 于是乎,季泓就派了几名士卒,高举一支「秦」字军旗,徐徐朝着蒙仲、蒙虎所在的那队魏国骑兵而去。 远远瞧见有几名秦军士卒举着旗帜靠近,蒙仲亦立刻明白这是白起派来的使者,遂带着蒙虎几人拨马上前。 果不其然,那几名秦卒靠近后便问道:“哪位是蒙仲蒙将军?” 秦人口中的将军,即是指中原这边的军将。 听闻此言,蒙仲拨马上前,说道:“在下正是蒙仲。” 不得不说,蒙仲看上去颇为年轻,但那几名秦卒却不敢怠慢,甚至于看向蒙仲的目光中带着诸般敬畏,一看就知道是经历过伊阙之战的老卒。 只见为首一名秦卒带着颤音问道:“蒙、蒙将军,请问您与您麾下的军士,为何会在此地?” 蒙仲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蒙虎在旁笑着说道:“我等为何会在此处,还需向你等汇报么?想知道缘由,叫那白起自己来问!” 那几名秦卒转头看了几眼蒙虎,眼了咽唾沫,显然也是认出了蒙虎正是去年追杀他们的三名魏国骑将,不敢还嘴,遂立刻返回本阵,将蒙虎的原话告知白起。 “那蒙仲果真就在此处?” 从那几名士卒口中得知情况后,白起心下思量了一番。 平心而论,他倒并不排斥与蒙仲当面相见,毕竟他对蒙仲除了恨意,则还有欣赏,毕竟蒙仲是迄今为止唯一能跟得上他计略的敌将。 相比较这次遇到的对手析君景皖——这家伙也配当他白起的对手? 片刻后,白起带着季泓,领着本阵处的五百秦卒,徐徐朝着远处那支魏骑靠近,在相隔一箭之地的距离停了下来。 随后,白起带着季泓与其余十几名近卫,驾驭战车徐徐上前。 而对面,蒙仲亦领着蒙虎、曹淳与其余十几名骑兵,徐徐靠前。 时隔近十个月,自去年四月在伊阙山会面之后,蒙仲与白起二人终于第二次碰面。 “白军将。” “蒙将军。”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蒙仲与白起相互见礼问候。 瞥了一眼白起身后不远处那五百名严正以待的秦军士卒,蒙仲轻笑着对白起说道:“去年初见时,白军将仅带二十余名军卒便敢闯入伊阙山窥视我魏军的主营,没想到今日再会,败军将的胆魄反而不如当初。” 『你以为这是拜谁所赐?』 白起轻哼一声,岔开话题问道:“白某以为,伊阙之战后,蒙将军定然会被魏国奉为上宾,何以会在此地?” 考虑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蒙仲淡淡说道:“魏王命在下为方城令,听说贵国军队兵出武关,在下率领兵卒前来探探究竟。” 『原来这蒙仲被魏王调到了方城……』 心中恍然之余,白起沉声说道:“此番白某接受王令,讨伐楚国,与魏国无关,且秦魏两国已言和修好,我劝蒙将军莫要做一些无谓的事,免得影响秦魏两国的邦交,最后遭魏王训斥。” 听了这话,蒙仲颇感好笑地反问道:“什么才算做无谓的事呢?” 白起闻言面色一沉,皱着眉头盯着蒙仲。 他才不会相信蒙仲是闲着没事跑来窥视他秦军进攻郦县,对方分明是来窥探他秦军虚实的。 在白起看来,这蒙仲是一个极具谋略的敌将,而如今被此人白白窥视了他秦军的军势,这让白起感到非常不安——这在他看来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息。 想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问道:“这么说,蒙将军执意要干涉我秦军的行动咯?” “那倒不是。”蒙仲淡然说道:“如白军将所言,现如今魏秦两国停战修好,未得魏王的命令,在下自然不会主动对贵军不利,不过,希望贵军也莫要干涉我军,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即可。” 『唔?这蒙仲……他想做什么?难道是趁我秦国进攻楚国之际对楚国落井下石?』 白起心下颇感纳闷。 不得不说,似落井下石的举动,在诸国并不罕见。 比如垂沙之战,就是齐国见楚国被秦国进攻,趁机联合魏韩两国讨伐楚国,以至于最终演变成秦、齐、魏、韩四国联手进攻楚国的局势。 想到这里,白起惊讶问道:“莫非蒙将军亦收到魏王之令,欲趁机讨伐楚国?” 蒙仲闻言随口说道:“我军的事,就无需向白军将汇报了。在下只想知道,白军将是否愿意,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白起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问道:“蒙将军不会妨碍在下攻伐楚国?” “当然!” 蒙仲耸耸肩说道:“贵军攻占楚国的城邑,在下顶多就在远处看看贵军的雄壮军势,绝不会伺机偷袭,但同样,贵军也莫要妨碍我军的行动……倘若有贵军的士卒主动攻击我军,那么我军也会做出相应的反击。……这样的约定,可以么?” 『这蒙仲……到底想做什么?』 白起皱着眉头盯着蒙仲,可惜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良久,他徐徐点头说道:“好!……哪怕是我军攻下的楚邑,其四周也任由你魏军活动,但希望蒙将军信守承诺,倘若魏军趁机断我军后路,或袭击我军攻占的城池……” “当然不会!” 不等白起放出狠话,蒙仲便轻笑着答应了下来。 他要的是楚国的人口,要秦军打下来的楚国城池做什么? 目视着蒙仲点了点头,白起沉声说道:“君子一言……” 蒙仲微微一笑:“……驷马难追!” 看着蒙仲点了点头,白起便带着季泓返回本阵,而蒙仲,在见秦军已攻入郦县后,亦当即率领蒙虎麾下的三百余骑兵离去。 瞧见蒙仲一行人徐徐离去,白起暗自松了口气。 对于蒙仲这个劲敌,他多少是有些忌惮。 此时,大将季泓在旁问道:“那蒙仲的承诺,有几分可信?” 白起微微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不过……我观他神色,似乎确实没有与我军为敌的意思。这就足够了,只要他不来骚扰我军,那姑且就放任他吧。……传令下去,若碰到魏军,除非对方率先进攻我军,否则不得擅自攻击,违令者重罚!” “喏!”季泓抱拳领命。 『那蒙仲……究竟想做什么呢?』 瞥了一眼远处,瞥向那三百余魏骑方才所伫立的位置,白起的心中不禁升起了几许困惑。 不过这个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仅一个时辰后,就当他麾下秦军士卒出城追击那些逃亡的楚民时,便有士卒送来了消息,说有魏国的骑兵庇护楚民迁往方城、叶邑。 得知此事后,白起恍然大悟:果然那蒙仲是打算趁火打劫,趁机抢夺楚民增加方城、叶邑的人口。 不过白起并不在意,只要蒙仲不骚扰他的进攻楚国,对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与他无关。 『……汉水以北的楚民万万千千,那蒙仲又能带走其中多少人呢?』 他很笃定地想道。 然而,仅仅不到半个月,他就不这么想了…… 章节目录 第282章 愉快合作 『PS:希望加更的书友抱歉啊,作者正在准备把公众章节修改一下,把那些科普向的通通删掉,希望让这本书的成绩稍微好点,暂时没精力加更了。』 ————以下正文———— 八月初九,距秦将白起攻陷郦县仅两日,数万秦军便抵达了穰县,展开了对这座城池的进攻。 这座穰县,是早几年楚国为了向秦国求和而献给秦国的,随后秦王稷在册封其舅舅魏冉为侯的时候,将这座城邑赏赐于后者,于是魏冉才被称为穰侯。 正因为知道这座穰县乃是穰侯魏冉的封邑,因此在进兵之前,似季泓、卫援等秦将,或私底下劝说白起,尽量以更为平和的方式攻取这座封邑。 毕竟在这个年代,一支军队攻破其他国家的城池,那么接下来十有八九就是一场放纵士卒的屠杀与抢掠——抢掠敌城的平民,这是当代士卒为数不多的“得偏财”的途径。 但穰县的主人乃是魏冉,倘若放纵麾下士卒在城邑内抢掠,这岂非是不给魏冉面子?虽说这位穰侯不见得会在意穰县这座偏僻的城邑。 相比较诸将的担忧,白起倒不在意,一来他是魏冉的心腹,很清楚魏冉根本不在乎区区一座穰县,二来,蒙仲的出现,使得白起或多或少对这次讨伐楚国产生了几许急切。 虽然蒙仲已对他做出了解释:因为他被魏王封在方城,是故才会出现在这一带。 但这个解释,并不能使白起完全打消警惕。 试问,似蒙仲这等在伊阙之战中一举挽回了魏韩联军溃势的骁将,为何会被魏王打发到方城?不应该是委任为河东守么?哪怕不是河东守,也应该调往河东,让其镇守「风陵」、「蒲坂」、「魏县(河东有个魏县)」等地吧? 那里才是魏国抵抗他秦国东进的主战场! 然而,魏国却将蒙仲封到了方城一带,这是在防备谁?早已一蹶不振的楚国? 一名足以与他白起斗得不相上下的勇将,魏国不派其守正门,居然将其安排在后院的偏门,白起着实想不通魏国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魏王遫与魏相田文当真愚昧到这份上? 不至于的。 至少白起并不怎么认为。 按照这个思路考虑,白起认为魏国很有可能会在他秦军这次讨伐楚国的期间,做些什么。 或许,魏王遫与薛公田文已经看穿了他秦国「欲使楚国臣服而夹攻魏韩两国」的战略,是故将蒙仲这名勇将提起部署在方城,部署在魏、韩、楚三国的边境。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纵使白起已经与蒙仲达成了口头上的盟约,相约彼此军队井水不犯河水,但还是对方城的魏军抱持着深深的警惕。 尽快使楚王屈服,使楚国臣服于他秦国! 这是白起现如今心中最迫切的想法。 二月初九,白起率军攻打穰县。 攻城的战况没什么值得描述的,简单地说就是穰县守军的斗志非常低,秦军这边刚刚抵达穰县一带,穰县城内的楚国军民,以及穰县城外那些从郦县逃亡至穰县的楚民,便惊慌失措地开始逃亡。 得知大概情况后,白起便派部将仲胥率五千名士卒攻打穰县。 在他看来,攻打一座毫无斗志的穰县,五千名秦卒绰绰有余,而事实证明,仲胥只动用了三千名秦卒,便攻破了穰县的城墙,从头到尾城内的楚军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反击,仿佛这帮楚军也只是在等待城墙被攻破的讯号——一旦城墙被秦军攻破,他们便能毫无负担地逃跑。 不得不说,对付这样的对手,实在无需白起多花什么精力。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蒙仲那支骑兵的动向。 跟前两日他秦军攻打郦县时一样,今日他白起率军攻打穰县,那蒙仲亦领着两三百骑兵远远伫马观望,窥视着秦军的虚实。 试问,这场仗有什么值得观摩的么? 根本没有!穰县的楚军太弱。 但蒙仲却仍然在旁窥视着,那么问题就来了,他在窥视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对方在窥视他秦军! 甚至于,或许还在思考着克制他秦军的策略。 说实话,白起对此感到非常焦躁与不安,就仿佛自己的秘密被他人窥视一般——因为他就是一个喜欢在战前窥视敌军虚实,以此作为依据思考对应策略的将领。 显然对面的蒙仲,与他有着类似的习惯。 被这样一个擅长用兵、擅长用计的敌将盯着猛瞧,这在白起看来无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他有心派士卒驱逐远处的蒙仲,但考虑再三,他还是放弃了。 首先,他与蒙仲已立下了口头盟约,他若违背约定,那蒙仲就能顺理成章给他秦军制造麻烦,而白起并不希望他在攻伐楚国的期间遭到蒙仲的骚扰。 其次,远处蒙仲麾下的都是骑兵,来去无踪,在没有骑兵的情况下,他不想去招惹对方。 对了,说到骑兵,在两日之前,在白起与蒙仲见面过后,他便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咸阳,交给穰侯魏冉,请魏冉将已组建的骑兵派到此地。 据白起所知,穰侯魏冉在应允了他的恳求后,便找到了一名义渠降将,叫后者代为训练骑兵,但由于骑兵训练不易,且时间又过于仓促,以至于迄今为止,那名义渠降将也只是勉勉强强选拔出了近两千的骑卒,正在加紧训练。 本来白起并不打算过早动用这支骑兵,他准备待楚国被逼到绝境,组织大军在汉水一带与他展开决战时,再派人恳请穰侯魏冉将这支骑兵调到此地,借与楚国的决战来磨砺这支骑兵,以便他日后攻伐魏国的河东时,这支骑兵能够足够的实力与蒙仲麾下的骑兵较量。 没想到,他却在宛城一带看到了蒙仲,这让他改变了主意。 无论他与蒙仲最终仍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亦或最终双方有一人撕毁了盟约,他觉得都有必要把那支新组建的骑兵调到此地,毕竟,能对抗骑兵的,就只有骑兵。 “喔——!!” “楚军败退了!” “攻破城池了!” 远处,传来了秦将仲胥麾下士卒的欢呼声。 见此,白起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如他所料,蒙仲那帮魏国骑兵正在徐徐撤离。 『……也不知我军的虚实,被他看到了多少。』 看着那些骑兵离去的背影,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不得不说,正如白起所猜测的那般,蒙仲确实是在窥视秦军的军势,为日后与秦军撕破脸皮时做准备。 确切地说,是秦军与他撕破脸皮——唔,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他有这个把握,哪怕他非常愿意继续与秦军抱持彼此和平的关系。 既然明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无法维持许久,那么他自然要提前做好应战秦军的准备。 而在此之前,他先得了解这支秦军。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跟白起一样,蒙仲也有战前窥视敌军虚实的习惯,因为能从中看出许多东西。 而白起麾下的这支秦军,他就看出了几许端倪。 比如说,这支秦军的装备并不统一,有的手持长戈,有的手持短矛——那些手持长戈的秦卒姑且先不论,先说那些手持短矛、盾牌、利剑的秦卒。 这些士卒不可否认看上去颇有征战的经验,但据蒙仲的了解,中原战场大多遵循「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以至于寻常士卒手持的长戈,长达一丈半。 你拿只有几尺长、最多不超过一丈的长剑、短戈去跟人家一丈半长的武器厮杀,这还没打就已经输一半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那些手持短戈、利剑,且颇有征战经验的秦卒,究竟是怎么回事? 答案不言而喻,这是秦国前几年派往攻打汉中、巴蜀的秦军,因当地多山林,长兵器不利于作战,是故才采用短兵器——不错,这些士卒,是秦国从汉中、巴蜀调来的秦军。 虽然不清楚秦国为何不给这些士卒更换武器,但就蒙仲这边来说,他就不能再用以往的策略、战阵去对付这支秦兵。 毕竟这支秦军曾在巴蜀击败了巴人与蜀人,他们擅长用短兵器交战,相比较那些手持长戈的秦卒,这些秦卒肯定更加灵活,更具爆发力,更擅自一对一的搏杀。 甚至于,对于偷袭与反偷袭,亦更为适应。 因此对于这些秦卒,要么让骑兵用短程兵器去对付他们,要么就得组织严密的兵阵防线,千万不可使这些秦卒突破防线,一旦被这些擅长近身搏杀的秦卒突入军中腹地,局面就会变得很糟糕。 似这些,都是蒙仲通过这几日的观察而得出的判断,也是白起万般不希望被其获悉的军中虚实。 可惜郦县、穰县两地的楚军实在太弱了,根本不能逼出秦军士卒的实力底线,否则,蒙仲就能对这支秦军有一个更全面的了解,这些了解,都有助于他日后对抗这支秦军。 此时白起麾下秦军已攻破穰县,见此,蒙仲便迅速撤离,他倒不是畏惧,他只是急着帮华虎、穆武二人“抢人”而已。 不错,就当秦军在穰县西城墙展开攻势的期间,城内的楚国军民纷纷从南城门与东城门逃亡,而华虎与穆武二人,恰恰就在城外的南郊与东郊,堵住那些楚国军民的去路,用言语诱惑那些楚民逃亡至叶邑,而不是往南逃奔至汉水。 不得不说,魏军的这个举动,却气坏了刚刚打下穰县的秦卒们。 他们心说,我秦军辛辛苦苦——好吧,这两场攻城战其实挺轻松的,可即便如此,你魏军也不能抢我们的战利品啊! 攻陷城池的功劳归于率军的将领,从城内平民抢掠所得的财物归于士卒,这历来都是天下各国军队中将领与士卒间不成文的默契。 然而眼下,我秦军打下穰县,你魏军却跟在后头捡便宜,准备将穰县的楚民都带往叶邑,这算什么事?!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无数秦卒不顾几乎已经变成一座空城的穰县,纷纷追到了城外,但却被华虎、穆武二人所率领的骑兵挡了下来。 “你们想什么?!” 见远处无数秦卒涌向这边,论勇武不逊蒙虎的华虎瞪着眼睛斥道:“我家主将与你秦军主帅已达成协议,魏秦两军井水不犯河水,难道你等要违背约定,攻击我军么?!” 一听这话,一些本欲追赶楚民的秦卒被迫停了下来,与同泽面面相觑。 还别说,自与蒙仲达成协议后,白起还确实下达了命令,命令军中士卒不得主动进攻魏军。 正因为如此,此刻这些秦卒看着华虎军中那面「魏」字军旗,不敢靠近。 见到这一幕,那些无助的楚民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朝着华虎这边靠拢,然后在华虎麾下骑兵的指引下,朝着方城、叶邑的方向逃亡。 但也有一些秦卒根本不理睬华虎等人的警告,继续追赶、掩杀逃亡的楚民,抢夺他们随身携带的财物。 见此,华虎心中大怒,带着二十几名骑兵便挡住了那些秦卒,怒斥道:“住手!……当真欲与我魏军为敌么?!” 听闻此言,那些参加过伊阙之战的秦军老卒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也难怪,毕竟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的骑兵,去年确实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 然而,听了华虎的怒斥,仍有秦卒不忿地辩解道:“这位将军休要恐吓我等,虽此地秦魏两军相约互不侵犯,但我等并未冒犯贵军,我等只是在追赶这些楚人,将军无故挡住我军去路,是将军你方的不是才对!” 听了这话,华虎眼珠一转,用手中的长枪指向几名被吓到瘫坐在地的楚民,问道:“喂,你等可愿投奔我方城?” 秦军要加害他们,而魏军则可以保护他们,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 这不,那几名楚民当即连连点头说道:“愿意,愿意,这位军将,我等愿意投奔方城。” 见此,华虎咧嘴一笑,赞许道:“很好!” 旋即,他转头看向不远处那些提出质疑的秦卒,面带几分倨傲地说道:“这些楚人既愿意投奔我方城,便是我方城的邑民,尔等若是再任意屠戳,我方便视为,秦军欲与我魏军为敌!” 话音刚落,就听秦军的队伍中传来一个声音:“那又如何?!” 紧接着,一名魁梧的秦将推开从旁的秦卒,迈步走了出来,看着华虎嗤笑道:“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也敢在我大秦的军队面前大放厥词?!……你魏军若敢与我大秦的军队为敌,那就试试!” 『这厮……并非是伊阙之战时的秦卒吧?』 皱着眉头打量了对方几眼,华虎面色一沉,沉声说道:“好!希望你等莫要后悔。”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旋即他麾下三百余骑兵迅速后撤。 见魏军似乎放弃了自己,那些楚民们满脸绝望,有的甚至搂着家人无助的哭泣起来。 而此时,那名魁梧的秦将却目视着华虎等人的离去,冷哼道:“只是嘴硬而已么?哼!” 说着,他手持利刃正欲走向那些绝望的楚民,却忽然听到从旁有人窃窃私语。 “唔?” 魁梧秦将转头一看,便看到不远处有六七名秦卒正用诡谲的神色看着他。 他皱起眉头问道:“喂,你们方才说什么?” 那六七秦卒连忙说道:“千人将,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被称作千人将的魁梧秦将皱了皱眉,或有察觉地四下看了看,他这才发现,那些参加过伊阙之战的秦卒们,不知不觉地竟然都在后退。 而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秦卒的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 就在他感到不解时,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怎么回事?” 众秦卒回头一瞧,这才发现是将军仲胥乘坐战车而来。 “将军。” 那名魁梧秦将立刻朝仲胥抱拳行礼,将方才所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直听得仲胥频频皱眉。 他方才就是听说城外有秦军与魏军似乎起了冲突,这才连忙赶来,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 好在还不是太迟。 “我记得你叫申介?乃是国尉(司马错)攻打巴蜀时的将领……” “是。” “申介,你可接到了白帅的命令,不得主动进攻魏军?亦不得挑衅魏军?” “这……” 名为申介的魁梧千人将低了低头,犹豫着解释道:“末将只是见那魏将气焰嚣张,是故……” 见申介说到气焰嚣张,仲胥微微点了点头,毕竟他在听完申介的讲述后,亦觉得魏军实在是过分。 但问题是,他们得罪不起这些魏骑啊。 但凡是经历过伊阙之战的秦军老卒,都知道这支魏骑究竟有多么恐怖,从惮狐一路追杀他们到武关,期间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在那段逃亡的途中,他秦军每日都要损失数百人,谁也不敢保证那些魏骑射出的箭矢下一箭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以至于全军上下军心惶惶。 纵使是仲胥这等将领,想起去年那段逃亡的旅途,亦感觉心有余悸。 长长吐了口气,仲胥正色说道:“申介,你是从巴蜀一带调来的,不知这支魏军的底细,我也不怪你,并且你做得其实也没错,这支魏军确实气焰嚣张,但……若非必要,还是莫要去招惹他们。你看到他们后撤了?然而他们并非被你吓退,而是已经在准备伺机偷袭我军。别看这伙骑兵只有两三百人,事实上他们完全有能力在一日之间就杀死比他们人数更多的秦卒,就像猎杀野兽一样……” 说到这里,仲胥拍了拍申介的肩膀,沉声说道:“我秦军不惧他们,但……此番我军的目的是攻伐楚国,若无必要,莫要招惹他们,你不会希望终日都有一支骑兵时时刻刻地跟着你,在你用饭、歇息、如厕时伺机偷袭……” 申介一脸愕然,徐徐点头:“那……” “让给他们。”目视着远处的魏骑,仲胥沉声说道:“既然这帮魏骑想要将这些楚民带走,就让他们带走……让将士们暂且忍耐。这些魏军,不会得意很久,终有一日,我等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喏。”申介低着头抱了抱拳。 在秦将仲胥的干涉下,那些包围了楚民的秦卒徐徐后撤。 秦军,不可一世的秦军,居然对魏军妥协了? 那些绝望的楚民简直难掩心中的欢喜,劫后余生的他们,纷纷奔向远处华虎等魏骑。 从始至终,无数秦卒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逃离,再无一人上前追杀。 见此,华虎冷哼一声:“哼!还算识相。否则老子一日十二个时辰盯着你们,叫你们连如厕都不得安宁……” 听了这话,副将蔡成与从旁的骑卒们都纷纷露出了苦笑,暗暗祈祷莫要发生那样的事,毕竟无休止的盯梢、偷袭,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 而与此同时,在穆武那边,亦发生了类似的状况,但最终,秦军还是对魏军妥协了,一来是白起已下了严令,二来,但凡是经历过伊阙之战的秦卒,在面对这支魏骑时实在提不起什么斗志。 在秦军的妥协下,蒙仲一行人千余骑兵,最终得以带着成千上万的楚民徐徐撤离。 临行前,蒙仲目视着远处的穰县,脸上露出几许轻笑。 “合作愉快。” 是的,秦军攻占了穰县,他魏军得以带着县内绝大部分楚民返回方城、叶邑,双方相安无事、各得利益,这岂非就是合作愉快么? 当然,这只是蒙仲的观点,白起恐怕未必。 果然,白起在得知事情经过后,气地满脸铁青,在怒斥蒙仲的卑鄙无耻之余,大骂“卑鄙”、“奸诈”。 虽说他此番攻占穰县并不费力,但城内的诸多楚民却被魏军摘了桃子,谁能忍受这种事——无论是秦国还是他白起,要他么穰县一座空城做什么?! 见此,从旁大将季泓好言安抚道:“白帅息怒,那些楚民逃离时肯定带不走全部的财物,可下令士卒搜刮城内的屋宅,相信定能收获不少,士卒的军心,亦能得以回复……” “也只能这样了。” 白起忍着怒火点了点头。 虽然对蒙仲摘桃子的行为恨得咬牙切齿,但他还是不希望与蒙仲撕破脸皮——至少暂时不能。 最起码也要等到穰侯魏冉为他组建的那些骑兵抵达此地,等到他派出的细作打探清楚蒙仲所在的方城究竟驻扎有多少魏军,然后再设法谋算那蒙仲一波,最好一举将其擒获,让他能狠狠地羞辱这厮一番,发泄心中的怨恨。 至于眼下,他只能忍。 毕竟他的任务是攻伐楚国,迫使楚国臣服于秦国,而不是与魏军展开什么无谓的厮杀。 章节目录 第283章 逐渐形成的默契 二月十三日,邓县。 清晨,邓典早早就起来,在自家屋宅的院子里劈柴。 随后不久,他的妻子荆氏也从夫妇俩的屋内走了出来,像往日那般烧水煮饭。 “阿蜚呢?” 邓典询问自己的妻子。 “还睡着哩。” 荆氏回了一句,旋即颇为担忧地说道:“蜚儿才七岁,你当真要带到一同上山狩猎么?” 听闻此言,邓典笑着说道:“那有什么?我当初六岁就跟着我爹上山狩猎了……” 荆氏闻言皱了皱眉,有些不喜的说道:“那是你,纵使我不许你带他去,他还小,再过几年吧。” 听了这话,邓典摊了摊手,笑着说道:“我有什么法子?是咱们儿子缠着我定要带他一起前去狩猎,我已经答应他了,总不能反悔了?我曾听闻,信守承诺方为大丈夫……” 荆氏白了丈夫一眼,板着脸低声说道:“总之我就是不许……” 邓典闻言瞪了妻子一眼,不悦说道:“你这女人怎得……” “我怎么了?我心疼我儿子有错了?” “好好好……” 面对着较真的妻子,邓典很快就败下阵来,笑着说道:“我去看看母亲……” “别给我打诨,无论如何都不许带蜚儿去,邓典,你听清楚了没?” “好好……”疼爱妻子的邓典服软了。 邓氏,在邓县是最古老的一支家族,毕竟是邓国的后人,不过后来邓国被楚国吞并,邓氏一族崩解逃亡,大多都逃亡其他国家,唯独寥寥几支还留在邓县,摇身一变成为了楚人,其中就有邓典的先祖。 邓典这支邓氏,传承到这一代时,就只剩下兄弟二人,长兄邓戎被选中当了军士,常年住在郦县,隔三差五才回邓县,因此老家就只剩下邓典与妻儿,一同照顾着兄弟俩的老母亲。 毕竟兄弟俩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年轻时独立抚养两个儿子落下了病根,以至于如今逐渐上了年纪,腿脚愈发不利索,需要有人时常照顾。 片刻后,邓典将腿脚不利索的母亲扶到堂屋,而此时荆氏也已经唤醒了儿子,继而端着饭菜来到堂屋。 老人自然是最疼爱孙辈,邓典的母亲樊氏瞧见孙儿,布满褶皱的老脸上满是欢喜,连连招呼着孙儿到他怀中,好让她能与其亲近一番。 “祖母,今日爹要带我到山上狩猎哩。”小家伙欢喜地说道。 樊氏听了一愣,转头看向小儿子,脸上有些不喜,见此,荆氏趁机说道:“娘,您也评评理,蜚儿是不是还小?可你儿子定要带着蜚儿到山里去……” 一听这话,樊氏也急了,毕竟山里多的豺狼虎豹,万一那些害人的野兽将她孙儿叼了跑,那该如何是好? 于是乎,婆媳二人一起数落邓典,让邓典很是无奈,向儿子投以一个爱莫能助的神色。 邓蜚也很失望,但小孩子天性,使他很快就忘却了此事,待吃完早饭后就跑到院子里玩耍,而邓典则在妻子的帮助下,整理近几日上山狩猎所需要的猎具。 不知过了多久,儿子在院子里喊道:“父亲,大伯来了。” 『大伯?』 邓典愣了愣,赶忙走出屋子,旋即便见到院内有一个魁梧的男子正抱着他的儿子。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兄长邓戍。 “阿兄,你怎么来了。”邓典赶忙迎上前去。 “哈哈。”邓戍逗了几下侄子,继而笑着说道:“大伯有要事与你父亲说,待会再与你玩耍。” 说着,他给邓典使了一个眼色。 愣了愣,邓典跟着兄长走到了柴房那边。 此时,就见邓戍压低声音急切地对邓典说道:“阿弟,你与弟媳速速收拾东西,秦军打过来了……” “秦、秦军?”邓典面色大变,带着几分不安说道:“当真?” “你还能有假?”邓戍压低声音说道:“郦县、穰县,皆已被秦军攻陷,我来的时候,秦军正在攻打「皋浒」,下一个就轮到咱邓县,你快收拾收拾,我带你们投奔方城。” “方城?”邓典闻言一愣,不解地说道:“方城不是被魏国占据了么?为何不投奔樊城?” 邓戍没好气地说道:“待咱邓县被秦军攻陷,樊城就是下一个遭殃的,你以为秦军会漏下樊城?方城虽被魏国占据,但新任的方城令蒙仲……唉,我跟你说不清楚,总之咱们只要投奔方城,就能活命!” 邓典点点头,旋即又问道:“嫂子他们……” “你嫂子已跟着乡邻一同投奔方城了,我特地赶来邓县,带你们投奔方城。……快,晚了就会被秦军堵住。” “好、好。” 邓典连连点头,立刻将此事告知妻子荆氏,荆氏得知原委后亦是面色大变,当即跟丈夫一同收拾东西。 而此时,邓戍这才去拜见老母亲。 母亲樊氏对于自己大儿子的前来,亦感到十分欢喜,邓戍也不敢透露实情,以免老人受惊,只是连连使眼色叫邓典、荆氏夫妇加紧收拾东西。 邓戍、邓典这一支邓氏,早已没落,与寻常平民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在邓县有些田地外,家中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充其量就是一些零碎的钱币,夫妇俩收拾了这些钱币,又带上了家中的余粮。 随后,邓典背起母亲,而荆氏则带着包裹,拉着儿子邓蜚,在邓戍的带领下直奔北城门。 期间,老母亲不解地问道:“戍儿,怎么了这是,你兄弟俩背着为娘去哪呀?” 邓戍不敢透露实情,笑着说道:“娘,儿子只是带你们搬到他处居住,没事,您合上眼歇息一会。” 樊氏不明究竟,唠叨道:“没事搬到他处做什么,家中还有田地……” “娘您放心,待到了新城,咱家有数不清的田地。”邓戍笑着安抚道。 然而没想到,待等他们跑到北城门时,北城门却已经施行了禁严,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秦军已抵达了城外。 “怎么来得这么快?难道皋浒已经陷落了么?”邓典大吃一惊。 而此时,邓戍亦是满脸阴沉,暗自懊恼晚了一步,以至于还是被秦军堵在了城内。 “到东城门去!” 想了想,邓戍立刻带着家中前往东城门,但遗憾的是,东城门那边的守卒亦拒绝开启城门放他们出城。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东城门外亦有秦军游荡。 见此,荆氏搂着儿子,一脸惊慌地对邓戍说道:“这可怎么办,大伯?” 邓戍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压低声音说道:“眼下就只有等了……” 说着,他带着家人在东城门一带的空地上歇息。 片刻后,城外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俨然是秦军已对邓县展开了进攻。 而邓县城内,也有越来越的县民得知了秦军攻打邓县的消息,收拾东西,拖家带口涌到东城门这边,想尽办法迫使东城门的守卒开启城门,使他们能逃出城池,逃往其他城邑。 东城门这边,守城的军卒中亦有本地的年轻人,见此情况纷纷违背主将的命令,擅自打开了城门,使围聚在东城门一带的乡亲能够逃出城外。 而趁此机会,邓戍、邓典兄弟亦带着家中,随着人潮涌出了城外。 在顺着人潮涌出城外后,邓戍果然瞧见城外东郊有几队高举「秦」字军旗的士卒正在游荡,于是他立刻喝止了弟弟:“阿典,慢着!” 背着老母亲的邓典停下脚步,回过头不解地问道:“怎么,阿兄?” 只见邓戍盯着远处的秦军士卒,摇摇头说道:“不行,现在还不能走!” 说着,他不由分说拉着弟弟与弟媳,一家人在城门外的墙根下藏了起来。 见此,邓典不解问道:“阿兄,为何要藏起来?” 只见邓戍压低声音解释道:“魏军还没到,对面的秦军毫无顾忌,此时若我等逃离,必然遭那些秦军追杀……” 话音未落,远处就响起了惨叫声,面色大变的邓典站起身来转头一瞧,旋即便看到有秦军的士卒在追赶屠杀那些逃出城外的县民,同时在杀人之后,抢掠他们随身携带的财物。 听到那些惨叫声,荆氏满脸惊恐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而耳朵不太好使的老母亲樊氏,此刻倒是没多少惊慌,她只是奇怪于为何有那么多人跑出城外。 唯独邓戍、邓典兄弟二人,亲眼目睹秦军士卒对他邓县百姓的屠杀,那真是毫不留情的屠杀,鲜有邓县的百姓能够从那些秦军士卒手中逃脱,这使得那些原本已逃出一段距离的邓县百姓,又被迫折了回来。 “阿兄!” 邓县心中越来越着急,因为他发现,远处的秦军士卒正在向城墙这边逼近。 而邓戍亦看到了这一幕,咬牙说道:“实在不行就先回城内,总之,没有魏军在旁,绝对莫要逃离城池……”正说着,忽然他脸上露出几许喜色,压低声音提醒道:“来了!魏军来了!” “……” 邓典心中一惊,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徐徐驰来几百名骑在马背上的士卒,这些士卒高举着「魏」、「方城」字样的旗帜。 他问兄长道:“阿兄,那些骑在战马背上的士卒……” “那是骑兵!”邓戍打断了弟弟的话,解释道:“是魏国方城令蒙仲麾下的骑兵。” 邓典点点头,看着远处徐徐而来的魏国骑兵片刻,又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才这么点人?” 的确,相比较邓县东郊动辄三四千人的秦军,那支魏军的人数实在是少,粗略估计才两三百人。 然而让邓典感到不解的是,明明那边的秦军数量有三四千人,但这些人在注意到魏军骑兵的到来后,这些秦军士卒纷纷向两旁退散。 那些秦军……畏惧那支魏军? 这也不对! 虽然隔着颇远,但邓典仍能依稀听到,那些秦军士卒中或有人朝着魏军到来的方向大骂。 可骂归骂,那些秦军还是对这支魏军避而远之。 而此时,那区区两三百魏军骑兵,亦在距离邓县城墙约两百丈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旋即,有几名骑士翻身下马,将两支绘有「魏」、「方城」字样的旗帜竖在地上,旋即伫马不前。 “阿兄,魏军这是什么意思?” 邓典问兄长道。 听了这话,邓戍还未来得及解释,他们所在的人群当中就有人喊道:“大家快逃啊,只要逃到那两面旗帜下,秦军就不会再追杀我等!” 『唔?』 邓戍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知道,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从郦县、穰县、皋浒逃奔而来的知情者,很有可能就像他一样,为了保护家人而冒险来到邓县。 “阿兄,那人说的是真的么?” 耳边,传来了弟弟邓典急切的询问。 邓戍点点头说道:“不错,虽然我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应该是秦魏两军的高层将领有过约定,只要我楚人能逃到那两面旗帜,秦军就不得再追杀我等,否则魏军就会攻击他们……” 正解释着,附近的人潮已朝着远处那两面旗帜逃去,见此,邓戍亦催促弟弟道:“快!背上母亲,咱们跟着人群一起行动。” “嗯。” 只见在人群中若干知情者的指引下,成千上万的邓县楚民纷纷朝着远处那两面「魏」、「方城」字样的旗帜逃亡。 期间,沿途仍有秦军士卒追赶、屠杀他们,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会儿秦军只是在两侧夹击追杀他们,而没有派人正面堵住这些楚人逃亡的去路,显然是在顾忌着什么。 可即便如此,仍有大批的楚民倒在秦军士卒的兵器下。 而背着老母亲的邓典,亦险些被一名秦军士卒用短戈戳中,好在他在郦县当军卒的兄长邓戍立刻拔剑,弹开了那名秦卒的兵器。 “阿兄……” “快走!” 一边喝令弟弟带着母亲与妻儿离开,邓戍神色严肃地盯着徐徐向他逼近的三名秦卒。 要说他此刻心中毫不惊慌,这自然是假的,毕竟他在郦县当兵,早在秦军进攻郦县时,他就已经领会过这些秦卒究竟有多么厉害。 不过,相比较附近那些满脸惊慌无措的楚民,邓戍很清楚对面那些秦卒想要什么,于是,他立刻就将背在背上的包袱丢在地上,又将怀中的一包钱币亦掏出来丢在地上,然后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顺着人群徐徐后退。 果然,那三名秦卒见到这一幕,在稍微思索了一下后,便放弃攻击邓戍,转而去追杀其他的楚民。 这也难怪,毕竟邓戍手持兵器、一身甲胄,且非常识相地就丢下了随身携带的包袱,这一看就知道是从郦县、穰县逃到这边的楚国败卒,与其花费很大精力将一名楚国兵卒逼上死路,甚至还要防着被其临死前反抗击伤,那些秦卒自然会选择更好对付的目标,比如那些只顾埋头逃亡的楚民,一刀就是一个,而且还不费力。 『对不住了……』 见那几名秦卒转头去攻击其他的楚民,邓戍心中暗暗道了一声歉,旋即立刻追赶上弟弟邓典。 约两百丈的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用自己的机智逃过一劫的邓戍,很快就带着家中逃到了那两面旗帜下。 此时,邓典气喘吁吁地问道:“这里……逃到这里真的就安全了么?” “唔,你自己看吧。” 逃出生天的邓戍,脸上亦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 听闻此言,邓典转头观瞧,果然如兄长所言。 他甚至看到,有一名秦卒原本已即将用手中的短戈戳中一名楚兵,但却忽然收了手,皱着眉头看着那名楚兵几步就跑过了那两面旗帜。 就仿佛,秦魏两军间确实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约定。 此时,有一名年轻的魏骑徐徐来到人群前,沉声说道:“我乃方城令麾下军司马华虎,想必诸位是愿意投奔我方城,才逃往这边,我得说,这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只要有我方城军在,秦军就不敢再肆意追杀尔等……现在,你们可以沿着这条路投奔方城,我会派几名骑士沿途保护你们,你们可以放心,在你们前往方城的途中,绝对不会有秦军胆敢追杀你等。……去吧。” 得到了华虎的保证,逃出生天的楚民们便在几名骑士的指引下,徐徐朝着方城而去。 不得不说,其实这会儿秦卒距离他们并不远,倘若对方有心追杀的话,他们这些人根本逃不出多远,但奇怪的是,确实没有秦卒再追杀他们。 大部分的秦卒,此刻已经开始在地上的楚民尸体上翻找钱物,对仅仅两百丈外那些侥幸跑出“攻击范围”的楚民视而不见。 正如邓戍所猜测的那般,这正是近几日来,秦魏两军逐渐形成的默契:只要楚民逃到魏军的旗帜范围,秦军士卒就不得再追杀那些楚民。 而反过来说,魏军最起码也得给稍微给秦卒留点甜头,是故一来二去,才逐渐形成了“两百丈距离”的默契:在这个范围内,魏军不得干涉秦军;而倘若那些楚民出了这个范围,逃到了魏军的旗帜附近,则秦军也不得再继续追击。 当然了,这份默契,仅仅只在魏军在场的情况下得以施行,这也正是邓戍此前发现魏军还未抵达,便又拉着弟弟、弟媳返回墙根下的原因。 “怕不是死了有千把人吧?” 伫马在魏军的旗帜下,华虎皱着眉头看着远处的楚民尸体。 “差不多。” 副将蔡成耸了耸肩,他亦感慨人命的轻贱,这不,转眼之间,就有千余名楚民无辜地丧生在秦卒的刀刃下。 这还没有算上那些此刻尚未从城内逃出来的楚民——这些楚民想要逃出升天,就必须熬过两百丈距离内秦军对他们的追杀。 “屠戳平民,真不是东西!”华虎冷不丁低声骂道。 副将蔡成愣了愣,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其实各国军队屠戳他国的平民,这件事在这个年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事实上,纵使是曹淳、蔡成这些人,曾经也做过类似的事——当然,这指的是在成为魏武卒前,纵容麾下兵卒抢掠屠杀。 至于在成为魏武卒后,倒是几乎不曾再做这样的事,主要是魏武卒并不缺钱。 魏国的魏武卒,在得到国家的赏赐后,基本上都成为了有田屋、有仆从的小地主,而且还是世袭制,自然不屑于再从平民手中抢掠什么。 但蒙仲、华虎、穆武这些人,确实庄子高徒、道家弟子,自然看不惯屠戳平民这种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方城魏军上下军纪严明,绝不会出现因为个人利益而屠戳平民的事。 随后,陆陆续续仍有一队队的楚民从东城门这边逃出城外,一部分楚民在逃离途中死在了秦卒的兵器下,而一部分楚民则侥幸逃到了魏军这边,受到了魏军的庇护。 从始至终,秦魏两军并无丝毫矛盾冲突,仿佛已逐渐适应了这种默契。 当然,相信在大部分秦卒的心里,似蒙虎、华虎、穆武这些魏卒,怕是早已被他们骂地狗血淋头,毕竟,这些魏卒的存在,使得秦军士卒们的“战后利益”缩水了不少,纵使仍能从城内的屋宅中收刮一些,也最起码要缩水一半以上。 待等到临近中午时,邓县彻底被秦军攻陷,邓县的东城门城楼以及东城墙上,亦布满了秦军士卒。 见此,华虎便命令麾下骑兵们收起旗帜,准备返回。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纵使城内尚有一部分楚民,这些人也不可能再突破秦军的阻碍逃到他们这边,再等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短短不到十日,秦将白起率领数万秦军,前后攻陷郦县、穰县、皋浒、邓县四座城池,继而朝着樊城进兵。 在这些士气逐渐鼎盛的秦军面前,各地楚军不堪一击,几乎无力对秦军造成什么有效的阻碍。 而在此期间,蒙仲所在的方城,则趁机卷走了约六七万楚民,差不多占郦县、穰县、皋浒、邓县四座城池总人口的七成左右,这也是白起以及其麾下秦军兵将对「方城令蒙仲」恨得咬牙切齿的原因。 要知道在这段时间内,方城魏军不但得到了很大的利益,更关键的是得到了善名,就像邓戍等汉水一带的楚国军民,越来越多的楚民都认识了「方城令蒙仲」的大名,并深深牢记一件事:可恨的秦军会肆意屠戳他们,而可敬的魏军,则会庇护他们。 方城丝毫没有付出,可非但得到了六七万楚民,还得到了“庇护楚民”的善名,使汉水一带的楚人对方城魏军的印象大为改善,不得不说,这事全靠秦军的衬托。 否则,自垂沙之战后,魏军在楚人心中的印象,其实也比秦人好不到哪里去。 对此,白起虽然也知道自己被蒙仲占了大便宜,但也只能暂时咬牙暗忍。 二月十七日,秦军攻陷樊城。 二月二十二日,秦军攻陷鄀县,准备跨汗水攻打河对岸的鄢邑。 后知后觉的楚王熊横,终于意识到了这次危机的严峻性,顾不得再与美人陪伴,招来令尹(国相)、也就是他的弟弟楚公子子兰,商议组织兵马驻防鄢邑,抵挡秦军。 毕竟,鄢邑万万不可被秦军攻破,一旦鄢邑被攻破,楚郢便彻底暴露在秦军的眼前,或有国都被攻破的危险。 章节目录 第284章 楚郢派兵 其实今年正月前后,楚国便已收到了秦王嬴稷的亲笔书信。 信中大概,即秦王稷认为楚国曾几度背叛秦国,因此,他将率秦国军队与楚国“争一旦之命”,要求楚王熊横聚集军队,使两国好好的厮杀一场。 不得不说,秦楚两国确实是有世仇。 当年楚怀王因为被张仪欺骗“六百里商於之地”,一怒之下倾尽举国兵力与秦国鏖战,非但致使秦惠王最信赖的弟弟“公子华(嬴华)”为了阻止秦军偷袭咸阳而战死沙场,更险些就导致秦国的国都咸阳被秦军攻陷,幸亏秦惠王另外一位信赖的弟弟“樗里疾(嬴疾)”与秦将魏章最终击败了楚军。 后来若干年,楚怀王为了向秦国请罪,亲自前往咸阳,却遭秦国软禁,郁郁死于秦国。 正是这两件事,使秦楚两国相互仇视。 而在与楚怀王赶赴秦国请罪的同时,当时作为太子的熊横亦前往齐国作为了质子,齐王田地反复考虑是否要学习秦国,即拘禁熊横向楚国索要城邑,但最终在国相与诸大臣的建议下,齐王田地还是放归了熊横,使熊横最终被楚人拥护为楚国的君主。 这件事,稍稍抵消了先前齐国联合魏韩两国发动「垂沙之战」的仇恨,使楚国与齐国的欢喜稍微得到缓和。 但对于秦国而言,这无疑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拘禁楚怀王的不义行为非但没有得到什么利益,反而使楚国又与齐国缓和了紧张局势。 这对于秦国而言,不亚于又一次的背叛,因此在楚人拥立熊横继承王位后,秦国一怒之下就发起了对楚国的进攻,夺取了包括析邑在内的十余座城邑。 此后,秦楚两国始终没有和解,秦国在攻打魏韩两国的期间,总是时不时地对楚国用兵,以至于近些年,已逐渐蚕食了楚国不少国土。 这次收到秦王嬴稷的书信后,楚王熊横倒也并非没有引起重视,只是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罢了。 而令尹子兰等人,对此亦是对此一筹莫展,毕竟这些人本来就是亲善于秦国的楚臣,而如今秦国在信中竟然写下了“争一旦之命”这种话,这使他们亦不禁有些方寸大乱,虽有心教唆楚王熊横屈服于秦国,但又害怕秦国当真不顾情面攻灭了楚国,使他们这些楚国的贵族无处依存。 这个原因,使得楚国国内那些支持抗击秦国的臣子们,稍稍可以阐述自己的观点,比如昭睢、庄辛等人。 昭睢是屈原妻子的族兄,也是昭氏一族如今的门面,其祖、父两辈中,先后出了昭阳、昭滑两位出任过大司马的重臣,纵使令尹子兰也要给昭睢几分面子。 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昭睢并未与国内的旧贵族势力撕破脸皮,毕竟他本身也是“旧贵族势力”的一员。 而庄辛,此人的性格与屈原差不多,屡屡当面斥责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因此这位大臣也不被熊横所重视,只不过庄氏一族中出了一个“叛将庄蹻”,令尹子兰等人也不敢过分针对庄辛。 毕竟楚国还是希望庄辛去影响庄蹻,设法将其招安。 这里所说的庄蹻,即是「垂沙之战」时令尹唐昧的副将庄蹻。 唐昧战死后,庄蹻趁机叛乱,纠集一帮人组成了叛军,拒不接受王令,如今与楚国朝廷的关系时好时坏。 考虑到庄蹻本身也是一名颇为悍勇的将领,且楚国不希望因为内战而被他国有机可趁,是故将庄蹻的问题暂时搁置了下来。 二月中旬的最后两日,楚郢收到消息,得知秦将白起已攻破鄀县,正准备跨汉水攻打鄢邑(西陵),楚王熊横立刻召见子兰、昭睢、庄辛等一干重臣,询问对策。 在商议期间,令尹子兰提出了他一贯亲善秦国的建议,即派使者向秦国求和,割让几座城池满足秦国的胃口。 但这一次,楚王熊横没有听信子兰,且子兰自己在提出这个建议时,亦显得底气不足。 这也难怪,毕竟秦王嬴稷的信中,清清楚楚地写着欲与楚国“争一旦之命”,谁敢保证割让几座城池就能使秦国满足? 正因为子兰底气不足,因此昭睢、庄辛等楚臣这次才得以能向楚王熊横阐述他们的观点。 庄辛是与屈原性格相似的直臣,他毫不犹豫地说道:“秦国,虎狼之国,野心颇大,似令尹那番向秦国求和的建议,只会助长秦国的野心。臣曾听闻,曾经有一名农夫偶遇一匹饿狼,他可能奋力抗争,将饿狼驱走,奈何他心中胆怯,于是便割腿上的肉给饿狼充饥,希望那批饿狼在吃了他的腿肉后可以满足,但没想到那批饿狼并不满足,一直跟着他,以至于最后,那名农夫因为在腿上割了太多的肉,而无力再驱赶饿狼,最终被饿狼所吞。……今我大楚,即是这名农夫,若大王因畏惧秦国,一味割让国土满足于秦国,终有一日,秦国这头饿狼会将我大楚吞噬。” 而相比庄辛毫不客气地指责令尹子兰的观点,昭睢的观点则较为缓和许多:“大王,无论最终是否与秦国和解,然鄢邑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秦国攻占。我大楚在汉水以北已失去了太多的城邑,无力再抗拒秦国的入侵,汉水是我大楚唯一能抵挡秦国的天堑,倘若秦国攻破鄢邑,则郢地便暴露在秦军的眼中。是故,派援兵增援鄢邑一事,不可再耽搁了,否则必生大祸。……令尹,您意下如何?” 令尹子兰微微点了点头。 对于昭睢的建议,他还是听得进去的,毕竟他也不希望秦国攻陷鄢邑。 说到底,他的富贵还是来自于楚国,而非秦国,一旦楚国覆亡,他又凭什么去守住现如今的地位与权势呢? 见此,楚王熊横便命昭睢率领楚郢的军队前往救援鄢邑。 在离开王宫后,昭睢劝庄辛道:“明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服大王与令尹,庄大夫何必定要激怒后者呢?” 庄辛浑不在意地说道:“国家将亡,匹夫之躯何足惜哉?大不了遭流放,与屈大夫一同到江南作伴。” 听了这话,昭睢眨了眨眼睛。 别人不知,可他却知道,他妹夫屈原根本没有遵照王令前往江南,而是身在魏国的方城,在一名叫做蒙仲的魏将身边。 记得前几日,他还收到了屈原的来信,后者在信中请他代为照顾韩公子虮虱,说这样可以结交韩国的公仲侈。 他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庄辛,毕竟屈原与庄辛曾经关系还很不错。 可能是注意到了昭睢那古怪的表情,庄辛心中微动,忍不住问道:“昭大夫,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见此,昭睢也不想隐瞒,便低声对庄辛说道:“我内弟屈原,如今并不在江南,而在魏国的方城……” 庄辛愣了愣,不解问道:“他在方城做什么?” 说着,还没等昭睢回覆,他脸上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不会吧?” 显然,他误会屈原欲投奔魏国,而这在庄辛看来,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毕竟屈原与他都是楚怀王时期的老臣,且彼此都对楚国忠心耿耿,庄辛实在不敢相信屈原竟会改投魏国。 当然,就算屈原改投魏国,这亦不影响庄辛对屈原的评价,谁让楚王熊横不肯重用屈原、而令尹子兰又处处针对屈原呢? 只是在心底,庄辛仍对此难以置信,毕竟在他看来,屈原是性格比他更固执的一个人。 似乎是看穿了庄辛的心思,昭睢连忙解释道:“不不不,庄大夫误会了,屈原并未投奔魏国,而是在一名叫做蒙仲的魏将身边作为门客,前几日我收到了他的书信,他在信中言道,他在国内处处遭到子兰等人针对,虽有心报国却苦于没有机会,现如今,他准备用另外一种方式来报效国家……” “另外一种方式?”庄辛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却也没有怀疑。 毕竟昭睢、屈原二人的品德,他都是信得过的。 “唔,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待日后庄大夫碰到屈原,亲自向他询问便是。” “哦……” 随后又聊了几句,昭睢便告辞离去了,毕竟他急着率楚郢这边的军队增援鄢邑。 而庄辛,则对昭睢的这番话上了心。 他知道,屈原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留在方城,作为一名魏将的门客,肯定其中有什么缘故。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想要前往方城,亲自寻屈原询问一番。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给他的族兄弟庄蹻写封信。 平心而论,庄辛与他族兄庄蹻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尤其是当庄蹻做出了叛乱的举动后——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楚国的百姓心目中,庄蹻倒是名声不错。 原因就在于,在庄蹻叛军攻占的城邑,他只收取一小部分田税养活叛军,比楚国的重税要轻得多。 因为这事,庄辛也不知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往坏了说,他族兄庄蹻确实是做出了叛乱的举动,玷污了他庄氏一族的名声;可往好了说,庄蹻庇护了一大批楚民,使后者免除被国内的贵族剥削,只需付出一小部分田税即可。 正因为如此,庄辛以往很少与庄蹻通信,对其保持不闻不问的态度:既不与其过分亲近,使庄氏一族的名声受污,也不去指责庄蹻的行为。 不过这次,庄辛还是忍不住给庄蹻写了一封信,希望后者在必要之时帮昭雎一把,并且他在信中写明:若秦国攻入郢邑,对叛军亦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他也明白,他族兄庄蹻却非是那种有勇无谋的莽夫,自然看得出利害,无论他写不写这封书信,庄蹻肯定都会在暗中帮衬鄢邑一二,至少绝不会坐视秦军攻入汉水以南,但他还是希望能从庄蹻那边得到肯定的回覆。 果不其然,书信送出之后没过几日,庄蹻便托人送来了回信,表示他会帮助昭雎守住汉水,但也仅此而已。 对此,庄辛也无法奢求更多,在嘱咐罢家人这些日子留在楚郢后,他便前往了鄢邑。 待等庄辛赶到鄢邑时,昭睢早已率领楚郢的军队抵达了这座城邑,并接管了当地的驻守楚军,加紧在汉水河畔构筑防御,目的自然就是阻止秦军攻到汉水以南。 在见到庄辛后,昭睢感到有些意外,惊讶问道:“庄大夫怎得前来鄢邑,莫非是奉了王命?” 庄辛笑笑说道:“我只是心中不安,故而前来鄢邑看看究竟……我已嘱咐家人,若大王相召,就说我卧病在床……” 听了这话,昭睢忍不住苦笑说道:“这……不大好吧?” “无妨,反正一年到头,大王也不会召唤我几次。”自嘲一笑,庄辛说了一句让人感到莫名的心酸的实话。 确实,如今子兰把持国政,似屈原、庄辛这等正直的楚臣,根本得不到重用,一年到头能见到楚王熊横的次数寥寥无几,着实叫人感到心灰意冷。 摇了摇头,庄辛问昭睢道:“不说这个了,秦军那边的情况如何?” 于是,昭睢便带着庄辛来到鄢邑的城墙上,登高眺望汉水对岸的鄀县,以及驻扎在鄀县一带的秦军。 期间,他神色严肃地对庄辛说道:“汉水对岸的秦军,其主帅叫做白起,是白公胜的后人,前年崭露头角,一度攻取了韩国的新城,而去年,又作为秦军的主帅攻打韩国,在伊阙一带,率十余万秦军对抗三十万魏韩联军,且一度偷袭魏军得手,于一夜之间击破魏韩联军二十几万,就连魏国的名将犀武,都被此人所擒杀,着实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年轻人。……碰到这样的对手,我亦没有多少把握。” “……” 听了昭睢的话,庄辛吃惊地看着他,不解问道:“昭大夫为何如此清楚对面秦军主帅的底细?” 昭睢闻言笑着解释道:“是屈原派人送来书信告诉我的。我前几日不是跟庄大夫说,屈原现如今在方城一名叫做蒙仲的魏将身边作为门客么?这个蒙仲,就曾在伊阙之战中,率魏军败卒与白起对战,且最终惊险得胜。” 听了这话,庄辛更为吃惊,颇感不可思议地说道:“三十万魏韩联军,当时一夜之间被那白起击破二十几万,那蒙仲仍能扭转胜败,击败秦军?……他是如何办到的?” “我亦不知。” 昭睢摇摇头说道:“不过屈原在他的信中曾说,那蒙仲是一名才能尚在犀武公孙喜之上的魏将,只因为与魏相田文不合,遭田文向魏王进谗,是故被魏王派来驻守方城,否则,那蒙仲本该注定继任河东守……啧啧,秦之白起、魏之蒙仲,汉水以北竟盘踞着两位虎将……后生可畏啊,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可怕了。” 听了这话,庄辛面色惊讶之色地捋着胡须,他很难想象屈原竟给予那蒙仲如此高的评价——毕竟魏国的名将犀武公孙喜,这就已经是“名将”的标准了,然而屈原却蒙仲却评价为“尚在公孙喜之上”,这让庄辛对蒙仲亦产生了几许好奇。 忽然,庄辛问昭雎道:“屈大夫所打听到的这些,想必是那蒙仲告诉他的吧?昭大夫,既然那蒙仲与白起二人早在伊阙之战时就已交过手,能否……” “很难。” 仿佛是猜到了庄辛的心思,昭睢摇摇头说道:“此事屈原在信中已经写明,那蒙仲终归是魏国的将领,自伊阙之战后,秦国便与魏韩两国言和,没有得到魏王的命令,那蒙仲也不好擅自与秦军开战……而那个白起,似乎对蒙仲亦有几分忌惮。我到鄢邑后,便从许多从汉水以北逃过来的平民口中得知,近几日秦军连番攻破我楚国的城邑,破城后肆意追杀屠戳我楚国的平民,但只要有魏军在场,秦军就会收敛许多……托魏军的福,迄今为止郦县、穰县、皋浒、邓县、樊城、鄀县等地的军民,仅只有万余人遭到秦军屠戳,其余皆投奔于方城,得到了庇护……” 庄辛微微有些惊讶。 要知道据他所知,郦县、穰县、皋浒、邓县、樊城、鄀县的楚国军民,合计总数接近两万户,保守估计总人口在十万到十五万左右,而迄今为止只有万余人遭到秦军屠戳,其余大多皆投奔于方城,纵使庄辛亦不能否认,那名叫做蒙仲的魏将,确确实实当得起他楚国的恩人——哪怕其庇护那些楚民的目的亦不纯粹。 而反过来说,秦军竟能坐视魏军带走十几万的楚民,可见那个白起对蒙仲亦有极大的忌惮,否则秦军绝不会做出这等妥协。 仔细想想,那名叫做蒙仲的魏将也是狡猾,一边与秦军达成默契,趁机卷走郦县、穰县、皋浒、邓县、樊城、鄀县等地的楚民,一边又私下将秦军的虚实透露他楚国,显然是希望他楚国能击退秦军。 庄辛必须地说,这个叫做蒙仲的年轻人,着实狡猾。 想了想,他对昭雎说道:“昭大夫,在下赴鄢邑之前,已写信知会了庄蹻,他会在关键时候助鄢邑一臂之力。我在此地帮不上昭大夫,与其在此白白担心,在下有意前往方城,向屈大夫询问一些要事,顺便见见那名叫做蒙仲的魏将。只是……” 他看了一眼昭雎,欲言又止。 昭雎当然猜得到庄辛在顾虑什么,笑着说道:“庄大夫放心,虽对面那个叫白起的年轻人相当厉害,但昭某也并非无能之辈,更何况,那名叫做蒙仲的魏将,已借屈原的口向我透露了白起的用兵习惯……” “竟有此事?”庄辛惊讶问道。 “哈哈。”昭雎捋着短须笑了笑,旋即正色说道:“据其所言,白起此人用兵,正奇相辅,若正道用兵不足以击败秦军,则思奇谋,若我于汉水河畔设防,他建议我小心汉水上游,防止秦军偷偷筑造水坝,蓄水以灌我鄢邑……” 不得不说,正是这个建议,让昭雎不敢再小觑白起、蒙仲两个年轻人,并发出了“后生可畏”的感慨,毕竟似这蒙仲给他的建议,他此前就没有想到。 他无法想象,倘若白起真如蒙仲所预测的那般,偷偷在汉水上游筑坝蓄水,待时机合适后放水倒灌鄢邑,介时对于他鄢邑楚军而言,究竟会是怎样一副惨剧。 好在他已经提前得到警告,在汉水上游部署了一支兵力,时刻盯着汉水对岸的秦军,防止其偷偷筑坝蓄水,他相信如此一来,那白起想要攻陷他鄢邑,也不是那么容易。 还别说,这事还真被昭雎料中了,以至于白起此刻正在鄀县外秦军营寨的帅帐中气得跺脚骂娘。 原来,自前两日攻陷鄀县后,白起便在汉水河岸眺望对面的鄢邑,思考着攻陷鄢邑的办法。 奈何汉水颇宽,水流亦颇为湍急,他秦军想要渡河,势必得搭建桥梁,但很显然对面鄢邑的楚军绝不会坐视秦军搭建桥梁,如此一来,秦军的攻势便会遭到遏制。 见此白起便将主意打到了这条汉水上,就像蒙仲所预测的那般,准备在汉水上游筑造水坝,到时候引汉水灌鄢邑,一举冲垮楚军在汉水河畔所建造的那些防御工事。 于是,白起一边在鄀县摆出了欲强行渡河的架势,一边却派出一支军队,偷偷前往汉水上游,寻找适合建造水坝的位置。 可没想到的是,他派出去的秦卒昨日送回消息,说楚军不知什么缘故,在汉水上游部署了好几支巡逻卫队,这让白起颇为惊愕。 要知道,他此番为了防止鄢邑的楚军心生警惕,因此故意叫麾下士卒在樊城一带的汉水流域筑建水坝,而樊城距离鄢邑最起码五十里,可没想到这里仍有楚军巡逻。 见此,白起便叫那支秦军继续往北,在邓县一带汉水流域寻找合适建造水坝的位置,可没想到,河对岸还是时不时有秦军的巡逻卫队。 而更让白起感到惊愕的是,自汉水以南的山都到鄢邑,楚军放火烧掉了沿途所有的树林,使这段汉水流域的情况能一览无遗,无论秦军是偷偷从水流平缓处偷渡,还是在河道狭隘处建造水坝,都逃不过楚军巡逻卫队的眼睛。 对此白起感觉很不对劲:明明对面的楚将与他从未交过手,何以对方如此清楚他带兵打仗的习惯?甚至于早早地就在防范他出奇谋? 转念一想,白起就明白了,一时间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一个人名。 “蒙仲!肯定是这厮……” 确实,这一带最了解他白起用兵习惯的,莫过于魏国方城的蒙仲…… 即那个占了他白起便宜不算,还要在背地里给他下绊子的混蛋! 章节目录 第285章 楚臣庄辛 『PS:昨天那章,脑袋混了,秦楚弄错了几个,实在抱歉。现已修改。』 ————以下正文———— 三月初,庄辛告别了昭雎,踏上了前往方城找寻屈原的旅程。 鉴于樊城、邓县、鄀县皆已被秦军攻占,恐途中遭遇到秦国的军队,庄辛与两名仆从只能绕路到竟陵,然后径直往北前往方城。 这一番绕路,使得他多花了将近十日光景,直到三月十六日时,这才抵达了宛、方之地。 沿途,庄辛亦碰到了方城的魏军,大多数是步卒,一队约十人左右,有时会简单地盘问几句,然后为庄辛指明方城的方向。 偶尔也能遇到骑在战马上的士卒,这些人大多三五成群地掠过,除非庄主动辛朝这些骑兵打招呼,寻求帮助,否则,这些骑战马的魏卒大多数情况下会疾驰而过,对路上的行人视若无睹。 总之几番试探之后,庄辛心中对方城的魏军有了一个大概,即这支魏军,与曾经攻入楚国的那些魏军不同,对待楚国的平民较为和善——当然,不是指说话有多少客气,而是指对方并不会做出谋财害命的事。 庄辛将这个改变归于那位新任的方城令身上。 在途中经过方城时,庄辛瞧见方城城外有许多魏卒正在建造营寨,原来,此时郑奭、蔡午两名军司马已各率领约八千左右的魏军抵达了方城,正准备与方城的军队以及宛城的韩军一起联合训练,作为对秦军的威慑。 庄辛本想靠近窥视一番,但很可惜,在方城四周巡逻的卫士警告其不得靠近,也亏得庄辛穿着打扮好似逃亡的楚国小贵族,否则说不定会被魏军当做秦军奸细抓起来——这段时间,白起确实派了不少细作来打探方城、叶邑的虚实。 既然方城无法靠近,庄辛只好投奔叶邑,寻找好友屈原。 自方城往东北方向,庄辛碰到了一座关隘,确切地说,是一座刚刚在兴修的关城,他询问了在附近巡逻的魏卒,得知这座兴修的关城叫做「阳关(堵阳)」,一旦这座关城建造完毕,就可以彻底隔断叶邑、舞阳,使外敌无法袭击到两邑。 顺着大道继续往前,不多时庄辛便看到了一块告示路牌,上面标注着叶邑、舞阳两地的方向,并且还刻着两句话:叶邑欢迎迁户,无论出身;舞阳拒绝外人,非蒙(邑)人免入。 庄辛朝着舞阳邑张望了几眼,最终还是决定老老实实按照告示牌上所写,前往叶邑。 前些日子,叶邑吸收了楚国郦县、穰县、皋浒、邓县、樊城、鄀县等六座城邑的十余万流亡楚民,邑内人口究竟暴增到什么程度,在接近叶邑后,庄辛终于有了一个直面的认识。 这不,在临近叶邑后,他在叶邑的西郊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人,这些人皆在荒地挥舞锄头,只因赶在今年春耕之前,多开垦几亩农田,那仿佛人山人海般的规模,让庄辛不禁为之心惊。 要知道他在楚郢,亦不见得能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 『十年之后,这叶邑怕不是会成为魏国的边塞重城?』 庄辛暗暗想道。 继而来到叶邑城内,果然,城内的人流更多,街道上密密麻麻到处都人,比肩继踵,让庄辛仿佛到了齐国的临淄、赵国的邯郸,显得非常热闹。 反正也不着急去见屈原,庄辛索性在叶邑转悠着,想看看这座朝气蓬勃的城邑。 忽然,他肩膀上被人群撞了一下,让他身形一个跄踉,好在他身边两名家仆立刻扶住了他。 他皱着眉头看向撞了他的人,却见对方似乎是一对兄弟,正满脸歉意地看着他:“抱歉,老先生,这里人多……冲撞了您实在是很抱歉。” 见对方是楚国口音,又向自己道了歉,庄辛皱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上下打量着那对兄弟俩。 让他颇感惊讶的是,这对兄弟俩年纪较大的那个,竟然穿着他楚国式样的甲胄——虽说天下各国士卒的甲胄粗看都差不多,但庄辛绝对不会认错,那就是他楚国军队的甲胄。 于是他吃惊地问道:“你是哪里的兵卒?” 兄弟俩中年纪较大的那人抱拳回答道:“老先生,在下邓戍,此前乃是郦县的兵卒,这是我弟邓典,方才不慎撞到老先生,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无妨。” 庄辛摆了摆手,随即指着邓戍身上的甲胄,问道:“年轻人,你身上穿着我楚国的甲胄,难道城内的魏卒不管么?” 邓戍回答道:“我带着母亲与舍弟投奔叶邑时,曾被魏军喊住盘问,不过对方见我拖家带口,便给予放行,不曾为难……其实不止在下,这座叶邑内,其实有不少从各地投奔而来的楚卒,其中大部分都投奔了方城的军队,在下也正准备去投军……” 听了这话,庄辛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投奔魏军?你是楚人,竟要成为一名魏卒,为魏国效力么?” 邓戍显然从庄辛的口中听出了些什么,语气亦变得较为冷淡了些,淡淡说道:“至少我全家遭秦军胁迫时,是方城的军队救下了我等……我并非欲为魏国效力,我只是希望与方城令,一同保护我等新的故乡。至少方城令不会像析君那般,抛下邑民顾自逃亡……” “兄长。”邓典见兄长语气不对,连忙向庄辛告罪。 庄辛摆了摆手,心中则暗暗叹息。 他知道邓戍说得没错,在郦县、穰县等汉水北面的诸城邑遭到秦军攻击时,他楚国确实没有派援助保护这些子民,而当地的邑君,即析君景皓,亦因为畏惧秦军而惶惶逃亡,若非魏军出面,郦县、穰县、皋浒等六座城邑的楚民,真不知会在秦军屠戳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似邓戍等楚民承情于魏军,在迁居至叶邑后,欲加入方城军保护自己新的故乡,庄辛实在也不好指责什么——终归是他楚国失义在先。 想了想,庄辛向邓氏兄弟俩道了一声歉意。 见此,邓戍脸上的神色亦缓和了许多,还主动告诉了庄辛不少事。 比如说,叶邑城内建有不少义舍,新投奔而来、且暂时还未分到房屋的楚民,可以到城内的义舍暂时居住,叶邑会发放米粥,虽然每个人分到的并不多,但也不至于被饿死。 听到这里,庄辛心下暗暗吃惊:哪怕叶邑是为了收拢民心,义舍这个举措也称得上是大手笔了。 想了想,他又问道:“叶邑的房屋,是当地的县府分配的么?” “是的。”邓典解释道:“只要到县府登记户籍,就能分到屋宅,不过并非无偿,日后需要向县府缴纳一笔租金,除非攒一笔钱将这间屋宅买下来,日后每年就无需再缴纳租金……哦,也有例外,比如我兄长,他正准备投奔方城军,一旦他被方城军招入,咱家也不必再缴纳租金,除此之外,像石匠、铁匠、木匠等匠人,只要愿意成为叶邑的匠工,也可以无偿分到屋宅……可假如既没有被方城军招入,又不曾被叶邑县府聘为匠工,想要屋宅就得等一段时间,老先生也知道,如今叶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庄辛,又补充了一句:“因此,有不少人都跑到城外开垦荒地去了,据叶邑的政令,这几年开垦的荒地可以任由各人耕种,因此有不少没有分到屋宅的人都跑到城外,开垦个十几亩荒地,然后在田边自己盖一座茅屋暂时住着,虽然叶邑并不提倡,但暂时也没有精力去管,好歹能住一段时间,总好过在义舍跟他人挤在一起。” 『……怪不得城外有那么多人。』 庄辛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此时,邓戍对弟弟邓典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方城了,阿弟你就不必相送了,我观这位老先生初来乍到,对叶邑并不熟悉,你不如帮帮他。” “这……”邓典犹豫了一下,旋即说道:“那兄长小心。” “哈。”邓戍笑着说道:“阳关那边有一支魏军驻守,秦军还能打到这里来不成?我先走了,若我有幸被方城选中,我会立刻回来告知喜讯。” “兄长定能被方城选中。” “哈哈,走了。” 于是,邓戍自顾自走了,留下弟弟邓典,带着庄辛前往城内的义舍。 庄辛不想拂了这兄弟俩的好意,便索性跟着邓典前去。 沿途,庄辛亦从邓典口中得知了不少,比如邓典告诉他,他们兄弟俩是比较走运的,因为他们一家在叶邑入籍的时候,县府的官员见他兄长邓戍穿着楚国的甲胄,猜到邓戍肯定是当做兵卒的,因此在得知邓戍有意投奔方城军后,便优先为他们家分配了屋宅,否则,他们恐怕也得带着家人暂住于城内的义舍。 听到这里,庄辛心中忍不住暗想:那方城令蒙仲,竟不排斥征募楚人为麾下士卒,这意味着他有自信能笼络这些楚卒,还是说他并无对楚国不利的心思? 『应该是后者,否则屈原不会留在此人身边担任门客。』 庄辛心下暗暗想道。 走着走着,一行人路过一条街道,庄辛惊讶地发现,街道两旁全是店铺,从酒肆、客栈、米铺、布铺、油铺,简直一应俱全,这让他愣了愣。 要知道天下各地的县城,城中的主要街道一般都是官衙或者当地世家贵族的府邸,平民的住处一般都在南城的东西两侧,因此逐渐会形成东市、西市两个主要为平民所设的市集。 但叶邑不同,据邓典所说,叶邑的市集都集中在东南西北四条主街,以至于庄辛此刻走在这条主街上时,来来往往都是行人,纵使这条街道在经过扩建后颇为宽敞,但仍然有种迈不开腿的拥挤。 而对此,庄辛隐隐琢磨出了一些:那位方城令,似乎很注重商市。 不得不说,这在当代确实是一件非常新奇的是,毕竟天下各国无不「重农抑商」,对待世人眼中「为利所驱」的商贾颇有偏见,觉得这些商贾不事生产,单靠走访各地倒卖货物便能轻松得到常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金钱,因此感到颇为不满。 这导致商贾在这个时代的地位非常低下,别说跟“士”比较,在许多君主眼中他们连农民都不如。 但这位方城令,却将商市设在叶邑的四条主街,这是否意味着,他对商市并无成见,甚至于,还抱着希望吸引各地商贾、使货物得以流通的念头。 摇了摇头,庄辛愈发迫切希望见到那位方城令。 因为据他暗访,这位方城令的心真的很大,无论是他吸收十几万楚民,征募楚民扩充方城军,还是将商市设在叶邑四条主要街道上,这都足以证明这位方城令有着很大的野心与抱负。 想到这里,庄辛问邓典道:“小伙子,老夫欲求见方城令,具体所谓何事不便细说,且不知方城令可在叶邑?” 邓典愣了愣,旋即摇头说道:“方城令很少来叶邑,据说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方城,老先生若想请见方城令,可以先去拜访叶邑的邑丞……” “这样……” 庄辛皱着眉头想了想,旋即又问道:“老夫听说前三闾大夫屈原屈大夫如今身在叶邑,老夫与他有些交情,不知何处可以找到屈大夫?” “屈大夫?老先生竟是屈大夫的旧友?” 一听这话,邓典脸上更加尊敬,连忙说道:“屈大夫如今就在叶邑的县府,昨日我到街上购米时,还瞧见屈大夫带着一干工匠、役卒在增筑屋宅……我领老先生去。” 说着,邓典便将庄辛领到了他昨日碰到屈原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离那边不远的地方,庄辛便看到屈原正捧着一本账簿,正指挥着手底下的工匠、役卒建造屋宅。 远远瞧见屈原指挥若定,态度认真,庄辛心中颇为感慨。 因为曾几何时,在屈原受楚怀王托付改革变法的时候,亦曾如此认真,比如庄辛曾经就看到过,看到屈原带着手底下的士卒出城丈量城外的田地,将贵族藏匿的私田通通记录在案,并要求他们上缴相应的田税。 但自屈原被贬为三闾大夫后,庄辛从这位大贤脸上就再也瞧不见这种严肃认真的模样了,那时的屈原,除了利用空闲时间开坛授课,教授昭、景、屈三家子弟,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无所事事,醉酒吟辞,荒唐度日。 堂堂左徒,楚国大贤,竟沦落到那种地步,着实是叫人暗自感伤。 然而今日,庄辛却再次看到了态度认真的屈原,只可惜,屈原却在叶邑为那位方城令做事,而不是在楚郢,为他楚国效力。 暗暗感慨之余,庄辛迈步走上前去,在屈原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正在指挥众人的屈原下意识转头,待看清来人正是庄辛时,他愣了愣,脸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似乎还有几分羞惭,嘴唇微动,但却不知该说什么。 庄辛当然明白屈原此刻的心情,于是他笑着开口道:“哈哈!昭雎说你在叶邑,果然被我逮到!” 听到这话,屈原如释重负。 不得不说,他着实很担心遭到老友的斥责,斥责他身为楚国的前重臣、屈氏的子弟,却在魏国方城任职。 没想到,庄辛见他的第一句话竟是玩笑而并非斥责,这让他着实松了口气。 他连忙拱手道:“庄大夫,您怎么会来叶邑?” 庄辛笑着说道:“是昭睢告知我,说你不在江南而在方城、叶邑这边,是故我过来看看,看看你过得如何。”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庄辛。 曾几何时,庄辛眼中的屈原面黄肌瘦、一脸憔悴,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实因忧国忧民所致,可今日再见屈原,他却见屈原面色红润,气色极好。 对此庄辛也不知该说什么。 想了想,他对屈原说道:“你先忙,我在四周转转,晚上咱俩一起聚聚。” “好!”屈原点了点头。 于是,屈原继续指挥手底下的人增造屋宅,而庄辛则在旁观瞧。 以往,哪怕太阳彻底下山,屈原也会继续叫人点着火把继续造屋,毕竟城内吸纳了十几万楚民,对于民宅的压力实在太大,怜悯众多楚民此刻仍挤在城内的义舍,屈原便恨不得不眠不休尽快建好足够的屋宅供他们居住。 但今日,考虑到好友庄辛在旁已站了足足半日,屈原罕见地偷了一次懒,待夕阳下山时便下令工匠、役卒解散,带着庄辛返回县府。 在返回县府的途中,庄辛笑问屈原道:“听说你如今在那位方城令身边作为门客,难道他就不曾赠你一座府宅么?” 屈原摇摇头说道:“有,但我推辞了。” “哦?为何?” “……我仅一人,何须偌大的宅邸呢?”屈原勉强笑了笑。 “哦……” 庄辛好似猜到了什么,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回到县府后,沿途皆有楚民、魏卒跟屈原打招呼,尊称屈原为屈先生,这让庄辛暗自点头:看来屈原在叶邑过得确实不错。 走入县府,庄辛来到了屈原居住的住处,不过就是县府内的一间屋宅而已,大小不过几丈,屈原在楚郢的柴房都比这里宽敞。 正因为如此,待邀请庄辛进屋时,屈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住处简陋,让庄大夫见笑了。” 庄辛轻笑着摇了摇头,毕竟他们都不是那种在意权势、钱财的人,否则,他们何必屡屡针对祸国殃民的令尹子兰呢?只要他们肯屈服于子兰,子兰必然会赠予他们荣华富贵。 走入屋内,庄辛毫不意外地发现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但却有不少书籍,他笑着赞许道:“屈大夫始终不忘观阅书籍啊。” 此时屈原正对一名县府内的值岗魏卒说话,嘱咐他让庖厨送上些酒菜,听到庄辛的感慨,进屋后的他笑着说道:“不看书不行啊,像方城令、叶邑丞等,皆是圣贤高足,在下唯有多看书,才不至于在他们面前闹笑话……” “咦?”庄辛闻言惊讶地问道:“圣贤高足?” “啊。”屈原点点头说道:“方城令蒙仲,叶邑丞向缭,还有诸如蒙遂、华虎、穆武、武婴、乐进、乐续等方城、叶邑的将领,皆是宋国圣贤庄周庄夫子的得意弟子……” 一听这话,庄辛吃惊地瞪大眼睛。 要知道庄周在楚国还是非常有名的,毕竟这是一位曾经拒绝到他楚国出任令尹的大贤,庄辛又岂会不知。 震惊之余,庄辛恍然说道:“原来是庄夫子的弟子,我说方城的魏军怎得一概旧日的恶习,军纪严明,对我楚民秋毫无犯……” 屈原微微一笑。 不得不说,他之所以暂留在蒙仲身边,这跟蒙仲等人是庄周弟子也有很大的关系。 否则,换做唐直、窦兴那种粗人,屈原又岂会委屈自己? 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片刻后,酒菜送上,颇为丰盛。 见此屈原惊讶地问道:“何以送来这么多菜肴?” 送菜的魏卒说道:“是邑丞得知屈大夫有故友来访,特地命庖厨加了菜。” 屈原恍然大悟,拱手谢道:“请代我感谢邑丞。” “喏。” 瞧着屈原送走几名送菜的魏卒,庄辛将一颗果脯丢入嘴里,随口问道:“邑丞,就是这叶邑的邑丞向缭吧?为人如何?” 屈原关上了房门,回到桌前,一边煮酒一边说道:“怎么说呢,有点像子兰,大多数时候都笑眯眯的,不过性格很果断,不过比子兰有才能,也不至于妒忌贤能。” “那就谈不上像。” 庄辛随口说道:“除了妒忌贤能,排挤忠良,咱们的那位令尹大人还能有什么本事?秦军都打到汉水了,他居然还想着割地求和……这好比抱薪救火、割肉退狼,简直是愚蠢之极!” 显然屈原也没有兴趣聊他楚国的令尹子兰,摇摇头没有搭话,待酒水煮开后,在庄辛与自己的碗里都舀了一勺。 在抿了一口酒后,屈原问庄辛道:“我听方城的骑兵说,楚郢终于肯派援军增援鄢邑了?” 庄辛闻言嗤笑道:“子兰那帮人也有些心慌,这帮人虽说亲善秦国,但到底还不至于昏了头,还清楚他们今日的富贵究竟是谁给的。” 屈原闻言轻笑一声,随口说道:“总之,有昭雎在鄢邑,鄢邑暂时倒也无需担心……” 听闻此言,庄辛笑着说道:“昭睢跟我说了,说你前段时间派人送了封信给他,告诉昭雎该如何阻挡那白起……这就是你所谓的‘以另外一种方式报效国家’?” “不!”屈原摇了摇头:“此举最多只能退秦军,不足以救楚国!” “救……楚国?” 看着屈原那逐渐严肃起来的面色,庄辛亦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隐隐感觉,屈原肯定还有什么大行动。 除了这份猜测之外,屈原的改变亦让庄辛颇感意外。 他感觉,屈原来了一趟叶邑,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章节目录 第286章 屈原的改变 目视着屈原半响,庄辛无比严肃地说道:“在下来时,曾与昭雎聊起屈大夫你,听他所说,屈大夫准备以另外一种方式来报效国家……在下相信昭雎,更相信屈大夫的为人,绝不相信那只是屈大夫改换门庭的托辞,但,希望屈大夫亦能信赖在下,将心中所思对在下透露一二,在下定会鼎力帮衬屈大夫。……以屈大夫看来,我楚国该如何度过这次危机?” 屈原当然信得过庄辛,闻言正色说道:“屈原当然信得过庄大夫,就现如今我楚国的境况而言,只是先前屈原对当前的局势亦不明朗,是故未曾联络像庄大夫您这样的国之忠臣……” 说着,他稍稍一停顿,捋了捋胡须说道:“就当前我楚国的危机而言,我国当联合魏韩,共同抗击秦国。” 这个回答,并不出乎庄辛的意料,毕竟就目前楚国的处境而言,无非就只有两个选择:其一,向秦国求和;其二,向魏韩两国求援。 虽说近几年齐楚两国的关系还算融洽,且齐国也不会希望秦国继续壮大,但终归远水难救近火,等齐国发兵来救楚郢,那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前提是齐国会发兵救援。 想了想,庄辛问屈原道:“我暂离楚郢时,国内也在商议是否能向魏韩两国求援,但……屈大夫,依你之见,魏韩两国是否肯援助我楚国呢?” 屈原当然明白庄辛问这话的原因,闻言捋着胡须说道:“我如今虽在方城令身边,但方城令,他与魏相田文不合……但据当日方城令与韩国大司马暴鸢的对话,韩国似乎有意介入秦国与我楚国的这场战事,希望能通过调停的方式,迫使秦国退兵。” “调停?” 庄辛愣了愣,旋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这不失是一个能解决楚国当前危机的办法。 但问题是,秦国会接受魏韩两国的调停么? 要知道调停这类仲裁,一般都是大国对小国,强者对弱者,而魏韩两国纵使绑到一块,与秦国也就是半斤八两,秦国未必会买账。 听了庄辛的顾虑,屈原笑着说道:“假如伊阙之战是秦国战胜,那么秦国自然不会买账,且魏韩两国也未必敢冒着再次激怒秦国的危险来帮助我楚国,但相信庄大夫也有所耳闻,伊阙之战,最后是魏韩两国取胜,虽魏国因为这场仗损失了十万军队,而韩国亦损失了五万军队,但终局终归是魏韩两国击败了秦国,非但夺回了韩国曾经丢掉的新城与宜阳两座城池,一举歼灭了接近十万的秦军,还一度打到秦国的函谷关下,使秦国对魏韩两国再次产生了顾忌,因此归还了两座城池,与魏韩两国言和……魏国的态度暂时不得而知,至于韩国那边,这场仗使韩国士气大振,暴鸢有意趁秦国锐气尽丧,再次发动合纵,进一步打击秦国……” 得知魏韩两国仍保留有对抗秦国的力量,庄辛亦感到颇为庆幸。 虽说魏韩两国曾经也侵入过楚国,但相比较这些年逐步蚕食楚国领土的秦国,魏韩两国的威胁,当真是不算什么。 西垂秦国这头猛虎,早已成为了魏、韩、楚三国共同的心腹大患,在这份威胁面前,魏韩楚三国未必没有可能重新组建合纵,联合对抗秦国。 想到这里,庄辛不禁有些心急地问道:“那,魏韩两国几时出面调停?” 听到这话,屈原的脸上再次浮现了几许忧愁,只见他轻叹一口气,颇有些苦恼地说道:“问题就在这里,魏国大梁,至今还未有什么音讯,方城令,迄今为止也还未收到任何来自魏王的命令。” 庄辛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屈原的意思:魏国还在犹豫。 此时,屈原在犹豫了一下后,继续对庄辛说道:“关于此事,在下曾与方城令、叶邑丞聊过,方城令对此的分析我认为很有道理。” “哦?他怎么说?”庄辛问道。 只见屈原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方城令从魏韩两国的实力分析了此事。与我等此前所认为的一样,当今中原诸国,最强莫过于西秦东齐,然后是赵国与魏国,以上这四个国家,皆拥有称霸中原的潜力,正因为如此,魏国考虑的,不单单只是对抗秦国,它还有削弱诸国、借机重新称霸中原的野心……” 不得不说,庄辛不愧是楚国的贤臣,在听了屈原的话后,立刻就反应过来:“你是说,魏国其实也希望借秦国的手来削弱楚国?” “说反了。”屈原苦涩一笑,纠正道:“是借我楚国的手,进一步削弱秦国。” 庄辛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 也是,就现如今他楚国的境况来说,有什么值得魏国借机削弱的? 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曾险些让秦国亡国的楚国,虽然国力已一落千丈,但倘若秦国咄咄逼人,他楚国还是有着能让秦国付出惨重代价的底蕴。 而若能借楚国的手再次削弱秦国,这对魏国而言无疑是最最有利的。 想到这里,庄辛当即明白为何魏国会在调停这件事上态度暧昧。 说白了,魏国最终肯定是会联合韩国一起出面调停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它还指望楚国与秦国鏖战一番,削弱秦国的力量。 想通这一层后,庄辛便不由地露出了与屈原类似的苦笑,心中满是尽管能看清局势、但却又无力去改变的无助。 不过尽管如此,庄辛还是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无论如何,魏国最终还是会站在他楚国这边的。 而此时,屈原皱着眉头继续说道:“魏国,最终肯定会出面。……我楚国虽日益衰败,但终归不是秦国一口就能吞并的,因此韩国的暴鸢认为,秦国此番进攻我楚国,主要是因为秦国在伊阙之战失利所致,它希望迫使我楚国屈服,威逼我楚国一同进攻魏韩两国……魏韩两国绝不会坐视我楚国屈服于秦国,因此在最后关头,魏韩两国肯定会出面调停,甚至于,为了破坏秦国的策略,而不惜再次与秦国开战。” 说到这里,屈原不由地联想到了方城令蒙仲,不得不说,蒙仲的出现,以及伊阙之战的小胜,着实给魏国与韩国增添了莫大的信心。 也正因为看清这件事,屈原才会留在蒙仲身边担任门客,因为他知道,蒙仲日后必然会成为“抗击秦国”的关键人物,就好比曾经的公孙衍、公孙喜。 而薛公田文对蒙仲的打压,也注定不能长久。 “我明白了……” 在沉默了半响后,庄辛点点头说道:“也就是说,你我目前能做的,就只有等?” 听闻此言,屈原亦无奈地点了点头。 等什么? 当然是等楚将昭雎与秦将白起交锋的结果。 无论昭雎是胜是败,魏韩两国或许都会介入,前提是,昭雎必须让秦军遭受巨大的伤亡,否则,魏韩两国恐怕也会有所犹豫。 想到这里,庄辛又问屈原道:“屈大夫可曾告知昭雎,他如今是整件事的关键?” 屈原犹豫了一下,摇头说道:“未敢透露。……我只告诉他,魏韩两国正在商议是否出面调停,叫他好好把守鄢邑,静等结果。” 庄辛明白屈原的意思,无非就是屈原担心给昭雎带来巨大压力罢了,难道他还能直接了当地告诉昭雎,你能否重创秦军,关系着魏韩两国是否会替我楚国出面调停,迫使秦国退兵? 昭雎的压力本来就大,再得知此事,搞不好反而会出乱子,还不如瞒着他,叫他安安心心地守着鄢邑。 可能是从屈原口中得知了魏韩两国的态度,庄辛的心情宽松了许多,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随口问道:“众臣子当中,屈大夫对昭雎最为了解,依屈大夫之见,昭雎能否守住鄢邑?” 屈原想了想说道:“鄢邑有汉水之险,且昭雎也并未有勇无谋的莽夫,仅仅只是守住鄢邑,阻挡秦军越过汉水,我认为应该不成问题。” 的确,据屈原对昭雎的了解,昭睢是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格,后者不会去奢求击败秦将白起,自然也不会贪功,用方城令蒙仲的话说,只要不贪功,积极防守,就不至于会被秦军抓住破绽。 听了屈原的话,庄辛心中又稍稍安心了几分,旋即笑着说道:“方才聊的只是如何‘退秦军’,那么,现在来聊聊如何‘救楚国’吧?……在下观屈大夫,似乎已有定策?” 岂料听了这话,屈原脸上却露出了犹豫之色。 见此,庄辛有些不悦,皱着说道:“难道屈大夫还信不过在下么?” 屈原闻言连忙解释道:“不不,绝非屈原信不过庄大夫,只是在下的救国之策,实难以启齿……” 然而一听这话,庄辛却来了兴致,笑着说道:“只要能救楚国,何谈什么难以启齿?屈大夫且试言,在下洗耳恭听。” 无奈之下,屈原只好将他的计划徐徐告知庄辛:“……首先,当想办法罢免子兰,设法驱逐他的党羽。” “唔!” 庄辛重重点了点头。 想要救楚国,的确势必得先驱逐令尹子兰,问题在于如何办成这件事。 此时,屈原嘴里吐出两个字:“合纵!” 庄辛眯了眯眼睛,隐约把握到了一些:“请详细说。” “……只要能设法促成魏、韩、楚三国合纵,三国或会出现‘互相’的局面,倘若魏、韩两国派臣子到我楚国出任令尹,就能极大地削弱子兰的权势……” “你是说……” 庄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借魏韩两国之势打压子兰?” “正是!” 屈原重重点了点头,旋即笑着说道:“在下原本想,倘若方城令能作为魏国的遣臣,前往我楚国出任令尹,那自是最佳的局面……” 当然,这种事屈原也只能在心底想想罢了。 蒙仲是什么人? 伊阙之战中绽放光芒的魏国将星,魏王究竟要傻到什么程度,才会将这等将才派到楚国? 这等将星,那是肯定得牢牢拴在魏国,岂能让他产生别的想法? 于是屈原随后就笑着说道:“可惜这事几乎办不成,因此,在下有意先让韩国的公仲侈出任我楚国的令尹。” “公仲侈……” 庄辛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 作为楚国的臣子,他当然认得公仲侈,知道后者乃是如今韩相公仲珉的弟弟,亦是一位具有国相之才的贤士。 问题是,公仲侈是否可靠? 然而,考虑到屈原有意推荐公仲侈,庄辛也能猜到这二人私底下必定有什么协议。 对此他不打算细问,相比较这个,他更加在意屈原后续的计策。 要知道,他楚国的内部问题不仅仅只是一个令尹子兰,更主要的还是楚王熊横的昏昧与不作为,且屈原想要驱逐子兰与其党羽,这就势必会涉及到楚王熊横的态度。 庄辛想知道屈原将会如何安置他们楚国的君主,毕竟屈原方才曾说过“难以启齿”这个词,庄辛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在涉及熊横的问题上。 听了庄辛的询问,屈原突然沉默了,过了足足半响后,他这才低声说道:“在下曾听说,宋国的宋王偃极为好战,继位之后,扩充军队,先后与诸大国征战,国相惠盎屡劝未果,便请来薛地名士薛居州,教导太子戴武……” 说着,他抬头看向庄辛,也不避让后者的目光,诚恳而毅然地说道:“于我王,能佐则佐,不能佐,那便……择子而教、择嗣而王!” “……” 庄辛震惊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屈原。 择子而教、择嗣而王? 若楚王熊横不堪辅佐,便废立君主,另立贤君? 他此刻愈发肯定,屈原在来到了一趟叶邑后,确实好像变了个人,否则曾经的屈原,最多悲愤于国家的处境,绝对说不出“择子而教、择嗣而王”这一番话。 当然,仔细想想,其实屈原说得也没错,毕竟再这样下去,他楚国的底子就要被楚王熊横败光了,搞不好还会亡国。 而庄辛乃是楚庄王的后人,他当然也不希望看到国家覆亡、山河破碎的局面,因此倒也并不抵触屈原的话。 但尽管如此,从屈原口中听到这番话,还是让他大感惊诧。 见屈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庄辛犹豫了半响,最终苦笑着说道:“这还真是……还真是一番‘难以启齿’的话啊。” 说罢,他朝着屈原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屈大夫如此信赖在下,将肺腑之言相告,在下感激不尽。……只要屈大夫并无私心,庄辛愿鼎力相助!” 见此,屈原立刻表明心迹:“屈原之心,可鉴日月!若有一丝一毫的私欲,神人共戮!” 庄辛深深地看着屈原,见屈原态度严肃而真诚,他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庄辛会竭力相助!” 见得到了庄辛的认可与支持,屈原心中亦是大喜。 毕竟他这番心中的想法,虽然得到了蒙仲、向缭等人的支持,但蒙仲、向缭等人终归不是楚人,可以的话,屈原还能希望能从旧日的同僚那边得到支持——主要是心理上的支持。 毕竟废立君主这种事,的确不是作为臣子应该做的事。 好在楚王熊横不得人心,在听了屈原的话后,庄辛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支持这件事,这让屈原着实松了口气。 因心中欢喜,二人连饮了两碗酒。 随后,庄辛用衣袖抹了抹嘴边的酒渍,正色说道:“今日与屈大夫一席话,在下亦受益良多,我将于不日返回楚郢,不知有什么可以帮上屈大夫?” 屈原想了想说道:“如今我最担心的,即楚郢抵不住秦国的压力,向秦国屈服。……倘若庄大夫能说服我王,使他能坚定抗击秦国的念头,那就帮上大忙了。” “唔。” 庄辛点点头说道:“我离开楚郢前,大王招子兰、昭雎等人商议击退秦军的对策,当时子兰便曾提议割让城池于秦国来换取停战……” 一听这话,屈原顿时皱起了眉头,摇摇头说道:“屈服于秦国,就会被秦国胁迫一共进攻魏韩两国,介时我楚国的军队将为秦国而战……到那时,方城就会成为我楚国的敌人……”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忧心忡忡。 秦将白起固然不好对付,于伊阙之战擒杀魏国名将公孙喜,一举扬名,但方城的蒙仲,却足以让白起都感到忌惮的猛将。 倘若楚国臣服于秦国,被迫协助秦国进攻魏韩两国,那么在楚国出兵的路上,首当其冲就是方城。 蒙仲的“资历”,屈原这段时间也了解地差不多了,他知道蒙仲曾经乃是赵主父的近卫司马,后在宋国逼阳阻挡其义兄、即齐国的名将田章,致使田章亦无法攻克逼阳。 然后就是伊阙之战,在魏韩联军接近溃败的局势下,力挽狂澜,率领魏军的败卒扭转局势,反过来击败了秦军。 似这等猛将,楚国有能与其抗衡的么? 没有。 纵使屈盖、唐昧复生,恐怕也无法战胜这个年轻人。 而对此,庄辛亦感到颇为着急。 平心而论,他对白起也好、对蒙仲也罢,其实并不了解,但他相信屈原的判断。 想到这里,他立刻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明日便返回楚郢,想办法使大王坚定抗击秦军的心思……”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又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见见那位方城令,屈大夫能否为在下安排一下?” 屈原点点头说道:“明日我送你时,与你一同到方城,方城令近些日子皆在方城。” “好。” 随后,屈原与庄辛又喝了几碗酒,旋即便在一张卧榻上睡下了。 次日,屈原向叶邑邑丞向缭说明了情况,向缭一听庄辛已被屈原说服,发展为屈原在楚国的“内应”,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使人转告叶邑司马乐续,使乐续带着一队人,亲自护送屈原与庄辛一同前往方城。 有乐续在旁,屈原、庄辛等人自然不会被方城的巡逻卫士阻拦,很顺利地见到了蒙仲。 当时蒙仲正与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一同巡视方城、许地、郾城三地军队的联合训练,毕竟这段时间,蒙仲也曾收到禀报,有不少秦军奸细假称是流民,偷偷摸摸在他方城一带转悠。 蒙仲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白起心中其实也有攻击他方城的念头。 当然,这并不奇怪,毕竟蒙仲平白无故从白起手中拐走了十几万的楚民,真当白起心中没火?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被白起得知方城守备空虚,什么秦魏两国言和停战,那白起必然进攻方城,拔除这颗钉子,免得他进攻楚国时蒙仲在背后拖他后退。 但遗憾的是,蒙仲对此早有提防,早早就请来了郑奭与蔡午两位军司马的军队,使方城的驻军一下子就暴增到两万多,算上最近从叶邑征募的楚人新卒,方城一带的魏军人数快接近两万六千余人。 平心而论,在手握七万秦军的白起面前,两万六千人的魏军根本谈不上多,但考虑到这股魏军的主将正是蒙仲,白起心中多少有些忌惮——毕竟在伊阙之战时,蒙仲就曾凭借两万魏军败卒翻盘,当时白起麾下亦有六万秦军。 再加上宛城韩将韩骁麾下的一军兵力,宛方两地的魏韩联军,总兵力堪堪接近四万,这才使得白起不敢轻举妄动。 但即便如此,蒙仲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很了解白起,知道后者绝对咽不下十几万楚民被他卷走的这口恶气,虽现如今秦军还未有丝毫动静,但这并不代表白起就会饶过方城。 说白了,白起与蒙仲之间肯定会有一场交锋,只是不知会爆发在什么时候罢了。 这事,蒙仲自己也清楚,但他竭力想要避免,确切是说,是想要延后,毕竟就方城现如今的军队数量与素质,他实在没什么把握应对白起的猛攻,哪怕有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的骑兵。 因此,他借屈原的口,给楚国的将领昭雎支招,寄希望于昭雎能在汉水拖住白起,使他这边能有时间扩充军队,以及应付今年的春耕。 唔,差不多等到六七月吧。 到那时候,段干寅许诺的五千匹战马应该就能运到方城,如此蒙仲就能训练更多的骑兵,并且到那时候,方城这边从叶邑征募的楚人新卒,也应该已具备了一战之力。 还有四个月! 当然,前提是楚国能坚持对抗秦军的态度,这也正是蒙仲此刻最担心的。 怕就怕,在他的支招下,虽然白起未能击败昭雎而攻破鄢邑,但楚国却抵不住压力向秦国屈服。 那就是最最糟糕的局面。 章节目录 第287章 方城大概 三月上旬时,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前后率领约八千左右的士卒抵达方城,准备与方城展开联合训练。 平心而论,郑奭、蔡午二人麾下的魏卒,此前根本谈不上是魏国的精锐,就像先前在伊阙之战时,顶多就只能给公孙喜的河东军打打下手,负责在周边巡逻、或者守卫某一块要地等等,公孙喜真正寄托众望,寄希望能击败秦军的,还是河东军。 倘若那会儿没有蒙仲力挽狂澜,郑奭、蔡午的这两支地方军,怕是也会在伊阙给公孙喜陪葬,而如今,这两支军队非但活着回到了各自的驻地,而且军中士卒的实力亦有所提高。 也是,但凡能从伊阙之战活下来的魏卒,无论是心态还是实力,自然会有所提高,毕竟他们亦曾在劣势的情况下直面秦军,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极大的磨砺。 心态能够摆正,作战能力自然会有所提高。 当然,这次郑奭、蔡午带来的军队,军中士卒并未全部都是老卒,据他二人向蒙仲解释,二人各约八千左右的魏卒中,只有五千是经历过伊阙之战的老卒,其余三千人都是战后从许地、郾城新征募的新卒。 新卒的实力以及心理承受能力,那自然是远远不如老卒的。 可即便如此,这两支军队的实力,还是明显在方城军之上。 就像仿佛百废待兴的叶邑一样,方城军在由蒙仲接手后,亦经历了一系列的整顿,通过几次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剔除了其中一部分意志力不坚定的士卒,只留下四千余士卒,而其余淘汰的士卒,则被冲入叶邑司马乐续的麾下,作为维护叶邑治安稳定的督查部队,将来只能作为方城军一系的第二梯队。 至于第一梯队,自然就是方城军。 正因为对方城军抱有极高的期待,因此蒙仲、蒙遂等人对于方城军的训练亦抱持着极其严格的态度,一切训练标准皆向魏武卒看齐。 而如此严苛的训练标准,自然难免会引起士卒们的抱怨。 此时,蒙仲、蒙遂二人不禁有些想念乐毅,毕竟乐毅还在的时候,似训练这种事,基本上都是乐毅负责的,而蒙遂主要负责军中的杂事,比如赏罚、后勤等等。 至于蒙仲,则干脆只负责带兵打仗的事。 而现如今,乐毅已远赴燕国,蒙遂也只能承担起曾经乐毅的职责,一边训练兵卒、一边规划军屯田,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正因为如此,蒙仲也不好呆在舞阳邑陪伴家人,只能老老实实留在方城,帮蒙遂分担职责。 于是,训练新卒的任务就落在了蒙仲自己身上。 练兵,说实话并非蒙仲的强项,主要是当初乐毅还在的时候分担了这部分的职责,这使蒙仲在练兵这方面缺乏一定经验,好在他对此也并非一窍不通,在一段时间摸索下来,也逐渐形成的自己的练兵方式。 与乐毅那“用羞辱性的言辞刺激士卒”的练兵方式不同,蒙仲练兵,主要还是采用童叟无欺的“赏罚机制”,说白了,即先规定一个训练的标准,比如绕着方城跑十圈,达到这个标准的士卒能获得更丰盛的饭菜,而没能达到这个标准的士卒就只能啃白饭——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如何像乐毅那般,在训练中途激励士卒,蒙仲实在抹不开脸面。 想想也是,他作为庄子、孟子、惠子的弟子,怎么好意思在训练士卒之后口吐污秽羞辱之词呢?但偏偏乐毅就是能用这种方式刺激麾下的士卒,使得他们发挥出潜藏的潜力。 既然无法学习乐毅式的练兵方式,蒙仲就只能通过赏罚来激励军卒,但显然,赏罚机制确实不如乐毅的方式,尤其是针对那种性格冲动、充满血性的魏卒。 但总的来说,方城军的征募与训练,亦逐渐步上正规。 截止三月上旬,方城军从叶邑陆续征募新卒六千人,其中一半是魏人,一半是投奔方城的前楚人。 其实说实话,投奔叶邑的那些楚人,其中希望投军的人数远远不止三千人,只不过蒙仲、蒙遂考虑到份额问题,暂时不想征募太多的楚人,免得留下什么祸根,最起码再过两年,等到投奔叶邑的那些楚民对叶邑产生了归属之心再说。 正因为限制了叶邑楚人投军的名额,截止第一次征募兵卒,方城军的总人数也仅仅只维持在一万名士卒左右,加上郑奭与蔡午二人带来的约一万六千名士卒,总共仅两万六千人左右。 鉴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仍率领着骑兵游荡于汉水,时刻关注着秦军跨汉水进攻鄢邑的战况,蒙仲便召来了武婴与乐进二人,使二人协助训练新卒。 三月十二日,蒙仲带着刚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参观方城新军的操练情况。 不得不说,一万多名士卒扛着圆木绕城奔跑,这还是相当壮观的,且郑奭与蔡午一眼就看出那是魏武卒的训练方式。 见此,二人亦对蒙仲给出了一些建议。 还别说,郑奭与蔡午终归是魏人,他们对魏武卒的看法还是颇有见地的,比如说,他们二人很清楚魏武卒的强悍,其实不在于出色的作战能力,而是在于全员那种“不畏惧死亡”的作战心态。 为何魏武卒能有“不畏惧死亡”的作战心态? 原因很简单,因为魏武卒没有后顾之忧,每一名魏武卒,都相当于是魏国扶持的小地主,家中有屋有田、有仆从,纵使魏武卒战死沙场,其家人也能富裕的生活下去,不像别国的士卒,他们会畏惧死亡,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自己死了,家人就再也无法领到他们的军饷,生活会日佳艰难。 那么问题就来了,方城是否具备造就一批魏武卒的资本? 要知道,倘若无法使魏武卒抛弃对家人的担忧,这些魏卒就算再强悍,离真正的魏武卒还是有些差距的。 而针对这一点,蒙仲早些就跟蒙遂、向缭二人商议过。 真正的魏武卒待遇,现如今的方城是无力承担的,但方城可以设法变通。 比如说,魏国给予武卒的待遇,是一户人家至此免除一切赋税,说白了,即父亲被选为魏武卒后,哪怕他战死沙场,他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代代都可以免除一切赋税。 不得不说,这项待遇刺激了魏国士卒争相投军,希望自己能成为武卒,而魏国也是凭着这条规定,曾几何时压制中原诸国、制霸中原,但往远了说,这条政令有着相当严重的弊端,或者说后患。 打个比方,当前距离名将吴起在魏国训练第一批魏武卒,已有长达百余年,这第一批的魏武卒,基本上也都不在人世了,但即便是在百年之后,初代魏武卒的子孙,仍享有着免除赋税的特殊待遇。 然后第二代魏武卒,第三代魏武卒,在长达百年的时间内,魏国为了与诸国征战,不停地选拔新的武卒,亦弥补老死的、战死的旧武卒,这就使得在魏国拥有“免赋税”的民户越来越多,长此以往,魏国最终能征收的赋税,也会越来越少。 或许有人会说,难道魏国的君主都是傻子么,难道他们就不曾看到这条政令的弊端? 当然不是! 关键在于,纵使魏国的君主看到了这条政令的弊端,他们也不敢改动,以免引起武卒的抵制。 当年魏国以一国之力,顶着四五个国家到处开战,靠的是什么? 纵使如今国力一落千丈,但秦国仍对魏国抱有忌惮,这靠的又是什么? 还不都是魏武卒么? 魏武卒是魏国的根基,也是现如今魏国国力明显不如秦、齐两国却仍有潜力制霸中原的根基,在这种情况下,魏国的君臣又岂会自毁长城? 但蒙仲、蒙遂等人则借魏国的例子看到了这条政令的弊端,因此作出了一些改变:无论一名武卒尚在人世或战死沙场,其家眷皆可免除一切税收;倘若武卒战死,则由方城协助抚养其子女长大成人,且截止家中长子年满十五岁,这户人家仍能享受免除一切税收的特殊待遇。 总而言之,即缩短了武卒家眷享受这种特殊待遇的期限,使方城不至于走上魏国的老路。 或许有人会说,方城这边大幅度缩短了魏武卒的待遇期间,难道就不会引起魏武卒的不满么? 事实上还真不会。 原因很简单,此前方城这边根本就没有魏武卒,此地出现的第一批魏武卒,就仅仅只是曹淳、魏续等人带来的两千五百名河内武卒,但这些武卒有的摇身一变成为了骑兵,有的则从士卒升任了将官,在已获利的情况下,这些士卒自然不会有所不满。 至于方城其余的魏卒是否会有不满,这些魏卒根本不敢,因为有大批投奔叶邑的楚民盯着这份特殊待遇,倘若有人因不满这待遇而选择退伍,相信会有大批楚人出身的士卒愿意顶替他们的位置——要知道在楚国,从来就没有魏武卒式的待遇。 不得不说,这就是从零开始的好处,纵使蒙仲缩短了魏武卒的有待期间,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至于魏国境内其他地区的魏武卒在听说这件事后是否会提出异议,蒙仲对此也不担心,反正他只在方城搞一搞,又没想去更改魏国对魏武卒的待遇,他又不是魏相。 倘若这样还有武卒要对他不满,那就不满咯,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蒙仲的解释后,郑奭与蔡午苦笑连连。 他们心中暗说,这位方城令不愧是年轻气盛,像他们,根本就不敢涉及魏武卒的待遇问题,生怕引起国内武卒的抵制而遭到大梁那边的斥责。 苦笑之余,二人心底亦不禁有些羡慕。 毕竟他们二人只是许地、郾城的驻军司马,并非许地令或者郾城令,自然没什么底气去搞魏武卒,但蒙仲不同,他虽是方城令,但实际权限却跟“郡守”类似。 在这个年代,各国基本上只在与他国接壤的边境地区才会设郡,派一名郡守负责军政,而郡内的民政、军事,通通由这位郡守负责——蒙仲兼掌方城、叶邑、舞阳三地,其实手中权力更像是郡守,而非区区一名县令,只不过叶邑、舞阳两地是他的封邑,不算在魏国派他驻守的城邑内,因此才被魏王任为县令而已。 正因为兼掌三座城邑,因此蒙仲有养活一支魏武卒的资本,这让郑奭、蔡午二人着实非常羡慕。 毕竟,能统率一支听命于自己的魏武卒,这恐怕是魏国国内许多将领的毕生的希望了。 正当蒙仲一边与郑奭、蔡午二人交流,一边巡视士卒的操练情况时,忽然有士卒过来禀报:“启禀方城令,叶邑司马乐续求见。” “乐续?” 蒙仲愣了愣,当即便吩咐士卒将乐续带来。 片刻后,乐续便带着屈原、庄辛二人来到了这边,与蒙仲相互见礼。 在见礼时,屈原解释道:“在下的旧日同僚庄辛昨日来到叶邑看望在下,希望见方城令一面,是故劳烦乐司马代为引荐。” 蒙仲恍然大悟,立刻召来正在训练新卒的武婴、魏续二人,让他二人继续带着郑奭、蔡午到四周参观,而他则带着屈原与庄辛,将他们请到了方城内的县府。 来到城内县府,命人送上茶水,蒙仲不失礼貌的打量着庄辛。 而此时,庄辛亦在打量着蒙仲,见蒙仲言行举止温文尔雅,他心中着实感到意外。 他笑着说道:“在下曾听说,方城令乃是在伊阙之战时击败了秦军的猛将,在下原以为会是何等勇猛,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儒雅……”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一笑,毕竟类似的话他已经听过太多太多。 的确,只要他脱下甲胄、穿上长袍,大多数人都会误以为他是一名士儒子弟,很少有人能看穿,他其实是一名带兵打仗的将领。 主要还是气质的问题,蒙仲作为道名儒三家弟子,确实有种一般将领不具备的儒雅气质。 “庄大夫过誉了,在下当时也只是一时侥幸而已。” “诶。方城令这么说就太过谦了……昨日在下与屈大夫一席夜谈,屈大夫可是对方城令极为推崇啊……” “哦?”蒙仲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屈原。 屈原微微一笑,也不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确实,他对蒙仲有着极大的好感,毕竟是蒙仲指点了他该如何拯救楚国。 可能是见蒙仲对自己仍有些疏远,庄辛玩笑说道:“在下听说,方城令乃是庄夫子的高足,在下也姓庄,难道还不足以让方城令对在下稍微亲近一些么?” 听到这话,蒙仲亦忍不住笑了起来。 事实上嘛,虽说庄周与庄辛都姓庄,但庄周乃是「宋庄公子冯」的后人,而庄辛乃是「楚庄王熊旅」的后人,二人都是以各自先祖的谥号为姓,但根本不是出自同一支。 但尽管如此,蒙仲还是对与他老师庄子一个姓氏的庄辛抱有很大好感,因此在听了庄辛的话后,他一边笑,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就这样,堂屋内的气氛顿时更为融洽,庄辛也终于能够提一些较为敏感的问题。 他问蒙仲道:“方城令,我昨日前赴叶邑时,曾看到方城这边正在建造营寨,我稍微打探了一下,便听说魏国又调来了两支军队……” 蒙仲闻言转头看向屈原,在他看来,这件事屈原应该是知情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蒙仲的举动,庄辛笑着说道:“方城令不必惊疑,此事屈大夫已告知在下,是方城令邀请了许地、郾城两地的驻军司马,一同率军前来方城,在下只是想问,方城令召来两支魏军,是否是为了与秦军作战?” 听闻此言,蒙仲又看了一眼屈原,见后者微微摇了摇头,便知这是庄辛自己的疑问。 想了想,他如实说道:“于我而言,我尚未收到魏王的任何命令,不敢擅自与秦军作战;而于我方城、叶邑而言,庄大夫也知道,春耕在即,在下当务之急是率领当地军民耕种,而非是与秦军作战……” 庄辛正色说道:“昨日屈大夫曾告诉在下,言韩国有意出面调停,但魏国却态度暧昧,在下私底认为,这可能是魏国希望我楚国与秦国战得两败俱伤。然在下以为,此事从长远考虑,于魏国其实并无利益。……秦国如今已成为魏韩楚三国的心腹大患,我认为三国当精诚合作,联合抗击秦国。” 蒙仲笑了笑,说道:“这一番话,庄大夫应该对魏王以及田文去讲,在下只是方城一地县令,没有资格介入邦交大事。” “但方城令有能力击败这股秦军不是么?”庄辛正色说道:“那秦将白起,只是方城令的手下败将,倘若方城令愿意给予援手,与我国的昭雎一同夹击秦军,或就能大举击败秦军……” 蒙仲抬手打断了庄辛的话,摇摇头说道:“庄大夫误会了,白起并非是在下的手下败将,当日在伊阙之战,在下只是击败了秦军,并非击败了白起……事实上,对上此人,我亦没有多大把握。” “……”庄辛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是很相信蒙仲的话。 但事实上,蒙仲说的却是实话。 他当初能反制白起,主要原因是那一晚公孙喜盲目地反攻,拖得秦军精疲力尽,这使得蒙仲在天亮后组织反击时,白起虽手底下有六万士卒,却因为体力耗尽而无力与魏军厮杀,这使得魏军士气大振。 正是因为落后了这一步,才使得白起后来步步被蒙仲所制。 因此蒙仲从不认为是他击败了白起,他只是击败了秦军而已——白起,是输在其麾下兵力不足,凭八万秦卒鏖战二十几万魏韩两军耗尽了士卒的体力。 倘若再给白起两三万军队,蒙仲可能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正因为如此,白起不敢招惹蒙仲,而蒙仲亦不想招惹白起,二人对彼此都有顾忌,这才使得如今秦魏两军出现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换向寿来试试,就算没有魏王的命令,蒙仲也未必不会拿秦军来磨砺他方城的军队。 见自己的实话,反而让气氛变得有些沉闷,蒙仲想了想说道:“庄大夫,想必屈大夫昨日已对你言及过合纵之事,因此庄大夫应该明白,在下其实也是支持魏、韩、楚三国合纵的,倘若条件允许的话,在下定会率领我方城军进攻秦军,但眼下,我既没有得到魏王的命令,且我方城亦不具备与秦军一战的实力,实在无力帮助楚国……” “事实上,方城令已经帮了许多了。”屈原在旁说了句公道话,同时用眼神示意庄辛。 他原以为庄辛想见蒙仲,是想见见这位俊才,没想到庄辛是别有所图。 对于屈原的话,庄辛并不否认,毕竟蒙仲确实帮了楚国许多,倘若救下十几万楚民是出自蒙仲的私心,那么私底下将秦军的虚实告诉屈原,让屈原写信透露给昭雎,这足以证明蒙仲是站在楚国这边的。 说到底,只是庄辛自己尚觉不足,希望拖魏韩两国的军队下水。 但蒙仲现如今作为魏国的将领,自然要更多地为魏国考虑,岂能因为庄辛几句称赞就昏了头,不顾魏国利益帮楚国对付秦军? 他领的是魏国的俸禄,这一点,蒙仲还是很清楚的。 “庄大夫,过了。”屈原低声示意道。 平心而论,屈原也希望蒙仲能够出兵帮助楚国,但他知道,蒙仲也有他自己的立场,因此他从未提过,他只是在等待,等一个对魏楚两国都有利的局面。 到那时,无需他屈原开口,蒙仲自己就会率军出击,协助楚国击退秦军。 听到屈原的话,庄辛有些失望地点点头,旋即拱手对蒙仲说道:“在下失态了,请方城令见谅。” 蒙仲闻言一笑,摇头说道:“庄大夫心忧国家,这有什么错?”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倘若庄大夫希望尽快击退秦军,在下可以给庄大夫提一个建议,即派使者前往大梁,向魏王陈述利害,只要能说服魏王,使魏王下令援助楚国,那一切都迎刃而解。” “唔。” 庄辛微微点了点头。 不过说实话,他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不过楚郢那边还会考虑究竟是向秦国求和,还是向魏国求援,纵使他返回楚郢后能说服楚王熊横派使者向魏国求援,这一来一回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因此他才会尝试从蒙仲这边入手,看看能否说服蒙仲先派援军援助他楚国击退秦军。 但很可惜,蒙仲有着他自己的坚持的原则,而屈原,也识趣地没有帮衬。 游说蒙仲失败,庄辛也无心在方城久留,立刻就告别蒙仲、屈原二人,踏上了返回楚郢的道路。 又花了足足十几日,庄辛这才返回楚郢,求见楚王熊横。 而就在这时,楚郢忽然又收到噩耗,秦国遣名将司马错兵出巴蜀,攻打楚国的巫郡、黔中,似乎要与白起形成“一北一西”的夹击之势。 前几日因为白起被昭雎阻挡于汉水而稍稍有所放松的楚国,一下子又紧张了下来。 楚国,仿佛就在亡国的边缘。 章节目录 第288章 庄辛力谏楚王 『PS:感谢“MasterYoung”打赏一万起点币~』 ————以下正文———— 四月前后,庄辛回到了楚郢。 然而临近城门时,他却看到了一些拖家带口的逃难流民。 起初庄辛并不在意,毕竟似郦县、穰县等汉水以北诸的楚民,也并非全部都投奔了魏国的方城,多多少少还是有人逃往汉水以南,只是数量并不多而已。 可没想到,待他下了马车询问那些逃难而来的难民后,他这才震惊地发现,对方根本不是如他想象从汉水以北的诸城逃亡而来,而是从巫郡、黔中逃亡而来。 其中原因,即秦国名将司马错正在进攻巫郡。 得知这件事后,庄辛亦大惊失色,急切问道:“扞关呢?” 他口中的扞关,又称江关,它位于巫郡西侧,是曾经楚国为了抵挡蜀国而建造的关隘,后来楚国有意染指巴蜀之地,便是从这座扞关出兵。 直到前些年秦国的司马错攻占了巴蜀之地,设立了蜀郡,楚国在秦国的军队面前败退,从此退守扞关,再不踏足巴蜀。 在听到庄辛的询问后,难民中有知情者回答道:“秦军操船沿江河顺流而下,先袭巫郡,随后又攻破了扞关……” 听闻此言,庄辛心中咯噔一下。 要知道,扞关、巫郡对于楚国的意义,就好比汉水那边的鄢邑,一旦失守,秦军便可以顺势攻向黔中、夷陵,最终攻打到楚国的王都——郢。 想到这里,庄辛顾不得其他,立刻进城,直奔王宫,求见楚王熊横。 此时,楚王熊横正在两名美姬的陪伴下于宫殿内喝酒,与以往嬉戏的态度不同,今日熊横亦是满脸忧愁,纵使是美人相伴,亦感觉极为烦闷。 至于原因,无非也就是国难当头罢了。 而就当楚王横正在饮闷酒时,忽听有侍者来报:“士大夫庄辛求见。” 听闻此言,楚王横皱了皱眉,不过待犹豫了一下后,他还是派人召见了庄辛。 片刻后,就见庄辛在两名侍者的带领下来到了大殿,朝着楚王横拱手施礼:“大王。” “唔。” 楚王熊横应了一声,端着酒樽随口问道:“庄卿有何事求见寡人?” 庄辛看了看楚王身侧的两名美姬,正色说道:“臣有要事启禀大王,请大王屏退美人!” 熊横闻言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庄辛,若换做在平日,他肯定会发怒,但今日,他确实没有与美人嬉戏的兴致,因此听了庄辛这话,虽然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挥挥手便示意那两名美人暂且退下。 见此,庄辛这才说道:“大王,臣听闻,秦国又遣将领司马错兵出巴蜀,攻陷了我国的扞关……” 熊横闻言轻哼一声,嘲笑道:“卿今日得知耶?” 一听这口气,庄辛便猜到他前几日不在楚郢的事肯定被眼前这位君王所知,因此犹豫着解释道:“臣前一阵子去了……” 岂料他还未说完,熊横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行了,寡人知道你去了鄢邑。虽你擅自离开大郢,但念在你忧心国家的份上,寡人就不责罚你了。……说吧,今日求见寡人,有何要事?” 见此,庄辛先拱手谢过了君王的不罪之恩,旋即反问熊横道:“大王,今汉水有秦将白起正在谋划攻取鄢邑,而西边江水,则有司马错攻占了扞关,我大楚两面受敌、岌岌可危,然臣见大王犹在此饮酒作乐,莫非已有退敌之策?” 『……喝酒是没错,你哪只眼睛看到寡人在与美人嬉戏?』 熊横瞥了一眼庄辛,对后者这番说辞很是不满,他冷冷说道:“此事寡人已交给令尹,令尹会想办法劝说秦国退兵。” 听闻此言,庄辛面色微变。 其实他方才之所以那么问,就是在等熊横说一句“寡人亦在为此犯愁”,如此一来,他就顺理成章地献出“向魏国求援”的建议,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君主已将此事交给了令尹子兰。 令尹子兰劝退秦国的办法,那还用想?十有八九就是对秦国割地乞和! 想到这里,庄辛急切问道:“大王,不知令尹欲如何劝退秦军?” 听了这话,熊横沉默了片刻,旋即语气莫名地说道:“当日郦县遭到秦军攻击时,析君景皓便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秦国,询问缘由。前几日,卿不在大郢,穰侯魏冉的回信送到了析君手中,据其所言,秦国此番进攻我大楚,是因憎恨我大楚当初对秦国的背叛,倘若我大楚肯向秦国臣服,恢复旧日秦楚两国的邦交,魏冉便会与向寿一同代我楚国向秦王求情,使秦军退兵,日后秦楚两国再无纷争。” 『果然!』 庄辛心中暗道一句,旋即试探道:“大王还未答应秦国吧?” 熊横闻言沉默了片刻,最终如实说道:“昨日寡人与令尹商议后,已写下了国书,命析君作为使者前往秦国……” 一听这话,庄辛面色大变,急声说道:“请大王速速派人追回使者,否则待此事成为定局,诸事休矣!” 熊横皱着眉头看着庄辛,不解问道:“卿何出此言?” 见眼前这位君主不明白个中原因,庄辛按捺心中的着急,正色说道:“大王不可听秦国胡诌,秦国说什么与我大楚争一旦之命,事实上并非如此,此番秦国之所以攻打我大楚,是因为秦国在进攻韩国时遭到魏国的阻击,且在韩国的伊阙吃了败仗,使得近十万秦军几乎覆灭,故而与魏韩两国言和,转而谋取我大楚,欲胁迫我大楚一共出兵进攻魏韩两国……” 说到这里,他拱手拜道:“大王,臣恳请立刻派人召回析君。要解除我大楚今日的祸难,可向魏韩两国求援,万万不可向秦国臣服……” 说着,他见熊横无动于衷,忍不住有些激动地喊道:“大王!” “够了!” 熊横闻言重重一拍面前的案几,打断了庄辛的话。 只见他目视着庄辛,在微微吸了口气后,收敛心中的愤怒,沉声说道:“卿或有所不知,早在卿前往鄢邑之时,寡人便已派使者前往魏国,恳求魏王派兵救援,但迄今为止迟迟没有回应……据令尹所言,魏楚两国有水道联通,若魏国果真有帮助我大楚之意,三十日之内,大郢就能得到喜讯,而如今迟迟没有收到消息,可见魏国并不打算给予援手,或者说,魏国欲坐视我大楚与秦国拼得两败俱伤……既如此,只能暂时向秦国臣服。” 听闻此言,庄辛连连摇头,叹息说道:“大王被令尹所蒙蔽了。……虽魏国与我大楚有水道相连,但楚邑与梁邑好歹相距千余里,再算上魏王得知此事后召集重臣商议的时日,区区三十日怎么够?定是子兰从魏冉那边私下得了好处,以谎言诓骗大王,为使大王早早应允臣服于秦国之事……” 话音刚落,忽然殿外走入一名侍者,禀告道:“大王,令尹子兰求见。” 楚王熊横看了一眼庄辛,点头说道:“召。” 仅片刻工夫,便见无论年纪还是长相皆与熊横有几分相仿的楚国令尹熊子兰迈步走入殿内,待瞧见殿内站着庄辛后,子兰亦不惊诧。 确切地说,子兰正是因为听说庄辛求见楚王,似乎有意商议什么大事,是故这才匆匆赶来。 在向楚王熊横这位兄长见过礼后,子兰笑着对庄辛道:“听说前一阵子庄大夫在鄢邑助昭雎抵挡秦军?” 一听这话,庄辛便知道昭雎并未向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透露他那段时间曾拜访魏国方城的事。 但他也无意跟子兰解释什么,似敷衍般地朝着子兰行了行礼。 见庄辛如此无礼,子兰心中亦有些懊恼,但考虑到庄氏一族出了一个叛将庄蹻,子兰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毕竟叛将庄蹻在楚国有着不小的势力,无论是楚国朝廷还是令尹子兰,都想收为己用,如此自然不能太刻薄地对待庄氏一族的人。 而此时,楚王熊横则指着庄辛对子兰说道:“子兰,庄卿方才指出,魏国的梁邑距离我大郢有千里之遥,虽一个月未曾得到魏王的回覆,但这并不足以断定魏国拒绝派兵援助我楚国,你对此有何解释?” 见兄长脸上有些不悦,子兰连忙解释道:“王兄,据臣弟所知,魏王虽说并未当面回绝我大楚的使者,但我大楚的使者多次希望求见魏王然而被魏国以种种借口搪塞,这却是不争的事实。……今秦国又派司马错兵出巴蜀,进攻巫郡,兵锋亦直指大郢,而魏国那边,却迟迟没有给出肯定的回覆,值此国家存亡之时,难道要将希望寄托于迟迟不肯给出回覆的魏国身上么?” 其实这话倒也没错,因此熊横在听到弟弟的解释后,脸上的不渝之色亦褪去了几分。 而见此,庄辛立刻说道:“大王莫要听信令尹片面之词,魏国势必会出兵援救我大楚!” 听了这话,子兰不等熊横开口,便反问庄辛道:“哦?那么依庄大夫看来,魏国几时派出援兵?莫非要等到秦军攻破鄢邑,占领黔中、夷陵,致使两支秦军兵临我大郢城下,此时魏军方珊珊出现,前来救援?” “……”庄辛张了张嘴,竟然无从反驳。 这也难怪,毕竟现如今的魏国,确实就是这种态度,它希望楚国倾尽兵力与秦国鏖战一番,削弱秦国的力量,然后才会思考救援楚国的事。 见此,子兰向楚王熊横做了一个“你看”的手势,旋即朝着庄辛冷笑道:“魏国岂会白白救援我大楚?魏遫与田文心中所想,我亦能猜得一二,无非就是希望借我大楚的手削弱楚国,使秦楚两国做鹬蚌之争,他魏国好从中获利。既然如此,我大楚何不暂时顺从秦国,设法让秦国去攻打魏韩两国呢?” 听了这话,庄辛淡淡说道:“令尹可知道,一旦我大楚臣服于秦国,就势必要被卷入秦国对魏韩两国的战争?使我万万千千楚国的儿郎,为秦国的野心付出性命?” 子兰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冷笑道:“庄大夫莫要误会,纵使最终出现那样的事,原因亦不在我楚国身上,而是在于魏国,倘若魏王肯发兵援助我大楚,我大楚又何必屈服于秦国呢?” 听闻此言,庄辛沉声说道:“那倘若在下有办法说服魏王出兵救援我大楚呢?” “唔?” 子兰微微一愣。 就连楚王熊横亦不觉有些惊讶,好奇问道:“卿有办法说服魏王?” 其实庄辛心中并无万全把握,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口咬定,毕竟他不能坐视他楚国臣服于秦国,否则,屈原所谋划的魏韩楚三国合纵就将成为泡影。 想到这里,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在下以名爵担保!请大王速速派人追回析邑,收回那份国书,在下愿亲赴魏国,说服魏王派兵救援,若事不成,在下愿贬为庶民!” “这……” 遇事不决的楚王熊横,不由得转头看向子兰。 子兰想了想,说道:“王兄,臣弟以为此事没有必要……正所谓远水难救近火,等到庄大夫亲赴魏国,说服魏王派兵支援我大楚,恐司马错麾下的秦军已攻破巫郡、黔中,进犯夷陵……夷陵乃先王的陵邑所在,若秦军攻入此地,大肆为祸,我等子孙有何颜面哉?且如今,秦国势强而魏韩两国势弱,与其跟魏韩两国联合而被秦国个个击破,不如结欢心于秦国……秦国一直以来对中原之地的富饶垂涎三尺,只要我大楚顺从秦国,秦国又岂会弃富饶中原而攻我大楚南蛮之地?” 听了这话,庄辛气地胡须乱颤,咬牙说道:“令尹当真欲使我大楚的儿郎为秦国的野心而牺牲么?” 子兰当即反驳道:“难道抗击秦军就不会出现死伤么?死在秦人手中也是死,死在魏韩两国军队手中也死,有何分别?” “当然有!” 庄辛正色反驳道:“与魏韩两国合纵,联合抗击秦国,此乃弱弱联合,纵使助魏韩两国击败秦国,魏韩两国亦无力吞并我大楚;但秦国不同,若今日助秦国重创魏韩两国,使魏韩两国被秦国所吞并,则秦国实力愈发强盛,他日我大楚根本无力阻挡!……更何况,与魏韩两国合纵抗秦,大王仍是一国之君,而与秦国联合,大王则是藩臣,岂能说没有分别?!……我大楚的国君,竟沦落到成为他国的藩臣么?” 听了庄辛义正言辞的话,楚王熊横犹豫不决。 半响后,他对庄辛说道:“不如这样,我大楚暂时先臣服于秦国,而期间庄卿则前赴魏国说服魏王,倘若魏王肯发兵援救,介时我楚国再联合魏韩两国抗击秦国……” 听到这么一番幼稚的话,庄辛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摇摇头,庄辛苦笑着说道:“大王,可还记得‘六百里商於地之祸’么?与诸国的邦交,最重要的就是信誉,若我大楚今日臣服秦国,明日又联合魏韩,国家的信誉何在?大王您的信誉又何在?” 说着,他拱了拱手,正色恳求道:“大王,事不宜迟,请速速派人追回析君,否则秦国得了大王的国书,将之公布天下,魏韩两国又岂会再发兵援救?” 话音未落,子兰在旁劝阻道:“王兄不可!魏韩两国弱于秦国,未必敢冒着得罪秦国的危险救援我大楚,若介时魏韩两国不救,则我大楚岂非会被秦国所覆亡?” “令尹此言大谬!魏王并非昏君,他岂会坐视秦国吞并我大楚?正所谓唇亡齿寒,若我大楚覆亡,下一个亡国的必定是魏韩两国……因此大王不必犹豫,魏国一定会派援兵!” “大王……” “大王……” “够了!” 面对庄辛与子兰的争吵,楚王熊横不胜其烦,在喝止了二人后,皱着眉头说道:“容寡人……再想想。” 一听这话,庄辛着急地说道:“析君的马车一日百里,大王此刻稍有犹豫,便追之不及……” 这一番劝谏,听得楚王熊横心中烦恼,一怒之下竟拂袖而去,把庄辛与子兰二人晾在殿内。 见此,庄辛长长叹了口气,在深深看了一眼面带笑容的令尹子兰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王宫。 考虑到前往秦国送国书的析君景皓是昨日启程的,本来时间就非常仓促,未必能及时将那份国书追回,而如今楚王熊横这一犹豫,那自然是更加没有指望了。 想到此事,庄辛心中烦闷,回到家中后一言不发地饮了几碗酒,随后写了一封书信,准备派人将这封信送到叶邑,交给屈原,好让屈原得悉,顺便让方城有所防备。 倒不是说庄辛将屈原、蒙仲等人看得比楚国更重,不惜为此透露机密,而是他心中很清楚,他楚国真正的威胁来自秦国,既不是魏国,也不是韩国,更不是方城。 而如今,他已无力阻止楚国向秦国屈服,那就只能借魏韩两国的力量来阻止秦国,因此,蒙仲所在的方城就变得尤为重要——待等日后,假如秦楚两国果真组织联军讨伐魏韩两国,只要宛城的韩骁与方城的蒙仲能阻挡住秦楚两国联军,那么魏韩两国就不至于会受到太严重的损失,仍能有抵抗秦国的力量,否则,那就是魏韩楚三国被秦国个个击破的局面。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写好了这封书信,但庄辛并未立刻派信赖的家仆送往叶邑,他还在等,等楚王熊横回心转意。 为此,他还派了两名家仆在王宫外守着,看看楚王熊横是否有派人追回析君景皓。 然而一直等到当日临近黄昏时,庄辛仍然没有受到任何消息。 长叹一声,他召来那两名前几日跟着他一同前往叶邑的家仆,嘱咐他们赶在关闭城门前出城,连夜将这封信送到叶邑,交到屈原手中。 那两名接到主人的嘱托,驾驭马车离开楚郢,马不停蹄前往方城,在日夜兼程赶了足足十日的路程后,终于再度抵达了方城,将书信交给了屈原。 收到庄辛的书信,看到信中的内容,屈原亦是又急又恨,立刻前往方城,将此事告知蒙仲。 相比较屈原收到这封信时的恼恨与着急,蒙仲倒显得很镇定,镇定地让公仲侈都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于是公仲侈问蒙仲道:“方城令对此早有预料?” “不曾。”蒙仲摇了摇头。 的确,此前他也不知秦国除了派白起攻打楚国以外,还派了司马错从另一个方向进攻楚国,因此,当看到楚将昭雎堪堪将白起挡在汉水时,他心中亦暗自松了口气,岂料到事情还会出现变故? 而公仲侈在听到蒙仲的回答后则更加不解:“既然早前并无预料,得知此等噩耗,方城令为何却如此冷静?” 蒙仲耸了耸肩说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急或不急,于事态又有什么改变呢?” 公仲侈愣了愣,旋即轻笑着称赞道:“不愧是庄夫子的高足,单单这份气度,便是常人所不能及。” 听了这话,蒙仲无奈地说道:“公仲先生缪赞了,在下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平心而论,难道蒙仲当真就不着急么? 怎么可能! 一旦秦楚两国组成联军,宛地、方城必然是首当其冲遭到秦楚联军攻击的目标,而秦军单单白起麾下就有六七万军队,再加上秦将司马错以及楚国的军队,搞不好秦楚联军的总兵力会达到二十万。 而宛方之地才多少军队? 宛城的韩骁那边仅一军兵力,而他方城这边,纵使算上郑奭与蔡午的军队,也堪堪不到三万,这总共不到四万的魏韩联军,拿什么去抵挡人数或会达到二十万的秦楚联军? 好在庄辛的这个消息送来的早,在楚国被秦国所迫组建联军一同讨伐魏韩两国前,蒙仲还有时间为这场或将爆发的战争提前做一些准备。 比如说,写封信给大梁,告诉原本想坐视秦国与楚国鹬蚌相争的魏王遫与魏相田文,告知他们鸡已飞、蛋已碎,叫他们速派援兵。 再比如派人告知韩国的暴鸢,顺便想办法从韩国弄一批弩具。 毕竟韩国的弩具,那可是防守的利器。 『看来终究是无法避免与他一战……』 在派人送出送往大梁的求援书信后,蒙仲来到方城的城墙,远远眺望西南方向。 在那个方向,在汉水北侧的鄀邑一带,有秦将白起的军营。 半个月后,被昭雎阻挡在汉水的秦将白起,亦收到了穰侯魏冉从咸阳送来的书信。 在粗略看罢信中内容后,他的神色亦变得有些微妙。 信中内容很简单,即穰侯魏冉希望白起协助司马错,一同组织秦楚联军攻取宛城、方城…… 是的,协助司马错。 “嘁!” 看到这里,白起撇了撇嘴,显得有些不悦。 竟要他白起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将当副将? 『哼!都怪蒙仲那个混账,使我在伊阙未能尽全功,否则,司马错给我当副将还差不多!』 白起心中暗骂道。 章节目录 第289章 出人意料的白起 在秦国近代,有三名将军对秦国的贡献最大,这三人即魏章、嬴疾与司马错。 这三位秦之名将,论功绩不相上下。 魏章是站在张仪背后的男人,他与张仪的合作,代表着一个时代,一个属于张仪与秦国的时代。 正是他的鼎力相助,使得张仪能“只身一言而令诸侯惧”,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嬴疾,则是拯救了秦国的英雄。 当楚怀王因被张仪欺骗而倾尽举国兵力攻击秦国时,若非嬴疾与魏章击败了楚军,秦国的王都咸阳或已被楚军所攻破,哪里还有如今的强盛。 至于司马错,则是替秦国打下了整片富饶的巴蜀之地,极大程度上缓解了秦国缺粮的窘迫。 在这三人面前,纵使是同样被称为秦之名将的甘茂,亦逊色许多。 而如今,随着魏章与张仪一同被秦国所逐而郁郁死于魏国,随着嬴疾病故,秦国曾经的这三大名将,就只剩下了司马错,这也使得司马错在国内有着很高的名望。 当然,那些尊敬司马错的人中,并不包括白起。 因为白起觉得,相比较魏章与嬴疾,司马错的“勇猛”存在着一定的水分。 魏章的能耐自是不必多说,在他协助张仪游说诸国期间,他前后击败魏、韩、楚等国的军队,令诸侯不敢小觑的只身一人前来游说的张仪。 而嬴疾更是击败了齐国的名将田章、楚国的名将景缺。 白起一直认为,一名将领的价值,最大程度上体现于他的敌人。 就像嬴疾击败齐国的田章,纵使是他白起也得心服口服地称赞一句:厉害! 但司马错呢?他可曾击败什么举世闻名的名将? 不曾! 除了打下了巴蜀之地外,司马错的功绩就只有击败叛乱的前蜀相陈庄,以及紧接着在蜀郡发动叛乱的秦公子、蜀侯嬴辉,可还有别的么? 没有! 而他白起,却是在伊阙之战中擒杀了魏国的名将公孙喜,且要不是魏军中除了个蒙仲,他在那一场仗中顺带着韩国名将暴鸢都能一块解决了。 然而,国内却要求他白起辅助司马错组织秦楚联军,一同讨伐魏韩两国,这让白起心中有些不悦。 比他早生三十年,却只有一个攻克巴蜀的功勋值得为人称道,本身也不曾有过击败天下名将的战绩,似这般,凭什么让他白起担任那老家伙的的副将? 但碍于这是穰侯魏冉的命令,白起纵使心中有所不满,也只能听命行事,毕竟魏冉是他的恩主,若非魏冉的器重,他白起绝无可能在这个年纪就几度统帅近十万的秦军。 看罢书信后,白起召来了信任的副将季泓,转述魏冉的命令。 季泓听罢很是惊讶:“楚人屈服了?明明我军还未攻破汉水……” 听了这话,白起有些闷闷不乐地说道:“是司马错,司马错兵出巴蜀,攻破了江关,兵临巫郡……” “哦。”季泓这才恍然大悟,继而看了一眼闷闷不乐的白起。 他能猜到白起为何闷闷不乐,只因为楚国屈服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司马错。 但季泓自忖,他们这支军队此番亦是战国斐然,毕竟他们在短短十余日就前后攻陷了郦县、穰县、皋浒等六国楚国的城邑,且自身的损失微乎其微,这也足以对得起魏冉、向寿对他们的信赖了。 不过他也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主帅是一位非常好强的人,自然不会满足于仅仅只攻陷六座楚邑,更何况直接导致楚国向他秦国臣服的主要原因还并非是因为他们。 想到这里,季泓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白起道:“那……我军接下来作何安排?在汉水等待那司马错?” 白起闻言沉思了片刻,旋即果断说道:“不!下令全军奔赴方城!” “呃?” 季泓闻言面色微变,有些不解地问道:“白帅欲立刻与那蒙仲开战?” “不然呢?” 白起看了一眼季泓,旋即解释道:“据我派往方城、叶邑的细作回来禀告,蒙仲所在的方城充其量只有三四万军队,而叶邑,亦在重新建设阶段。倘若我等在此地等待司马错,组织秦楚联军共同讨伐宛城、方城,那么据我估算最起码要等到今年七八月,甚至是八九月……万一在此期间,那蒙仲发觉了楚国已向我秦国屈服的迹象,加紧做好了应战准备呢?你也知道那家伙的本事,多给他几个月的时间,说不定他就能将方城打造地固若金汤……与其到时候强行去啃一座坚城,不如立刻率军赶奔方城,杀那蒙仲一个措手不及,报复前段时间他从我军手中带走十几万楚民的怨恨……” 听闻此言,季泓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但旋即他又皱着眉头问道:“那……以什么名义攻打方城呢?” “这还不简单?” 白起闻言淡淡笑道:“就说,有方城的骑兵杀害了我军的士卒,违背了秦魏两国停战修好的约定,令蒙仲立刻交出凶手。如果他拒绝交出凶手,那我军便可名正言顺发兵讨伐。” “这个名义倒是也可行……”季泓低头思索着,旋即皱着眉头说道:“不过,万一那蒙仲随便找了几个人交给我军呢?” “他不会的。”白起淡然说道。 看着白起信誓旦旦的模样,季泓反而有些不解:“为何不会?” 听了季泓的反问,白起反而愣了一下。 想了半天这才说道:“交人即是示弱,那蒙仲性格刚直,岂会咽地下这种屈辱?” 『……你只见过他两面吧?究竟是拿什么断定那蒙仲性格刚直?』 季泓表情古怪地看着白起。 但既然白起已将话说到这份上,他再追问下去未免也太不识趣。 于是他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末将立刻传下命令,叫军卒们收拾行装,做好奔赴方城的准备。” “唔。” 次日,即四月十六日,见军中士卒已都做好准备,白起便下达了拔营的命令,命麾下七万军队奔赴方城。 秦军浩浩荡荡地离开鄀县一带,汉水对岸的鄢邑楚军自然不会无动于衷,立刻就禀报了大将昭雎。 “秦军撤退了!秦军撤退了!” 当时,整个鄢邑的军民都在喜庆欢呼,可唯独昭雎笑不出来。 因为昭雎早几日便收到了庄辛的书信,很清楚秦将白起之所以撤退,那是因为他楚国的君主熊横已将愿意臣服的国书送往了秦国。 换而言之,秦军撤退根本不是一件值得欢庆的事,这是耻辱! 但对此昭雎也无能为力。 他甚至有些迷茫,迷茫于这个国家是否还有救。 还记得怀王在位初期,他楚国尚可与秦、齐两国三足鼎立,然而只过了一代人,他楚国竟沦已沦落到这种地步,这让昭雎莫名的伤感与哀叹。 四月二十一日,在经过了长达五日的普通行军后,白起率领麾下七万军队抵达了宛、方一带,在与宛城、方城呈三角之势的位置暂时驻扎,继而便派了几名使者前往方城。 而在此期间,蒙虎、华虎、穆武等盯梢秦军的骑兵们,亦早早就将秦军的动向派人禀报了方城,使蒙仲能提前得知秦军正冲着他宛方之地而来。 “怎么会怎么快?” 在与蒙仲商议对策的期间,蒙遂对此感到非常震惊,皱着眉头对蒙仲说道:“秦国迫使楚国向其臣服,目的就在于联合楚军一同讨伐魏韩两国,既然如此,这白起为何早早独自率军奔赴我方城?难道他不是应该在汉水等待与司马错汇合,先组织秦楚联军么?” 而对此,蒙仲亦持与蒙遂相同的观点,对于白起突然率军奔赴他方城感到颇为不解,想了想,他摇头说道:“姑且静观其变,叫阿虎他们盯紧秦军,我要随时知晓秦军的动向!” 蒙遂点点头,当即派人联络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传达蒙仲的命令。 当日下午时,白起派出的使者抵达了方城。 得知此事后,蒙仲便将那几名秦卒唤入。 只见那几名秦卒入城见到蒙仲后,毫不客气地说道:“足下想必就是方城令了。……我等奉我军主帅之命前来传达口讯,前几日,有方城的骑兵无辜杀害了我军的士卒,违反了彼此无犯的约定,白帅希望方城令交出凶手,否则,白帅将率大军来讨回公道!” 此时,武婴与他的副将魏续就在旁,在听到那几名秦卒那不客气的语气后,魏续勃然大怒,当即就准备抽出佩剑给这几名秦卒一点教训,但却被蒙仲抬手阻止了。 只见蒙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名秦卒半响,忽而笑着说道:“说我魏军无故杀害秦军士卒,这是莫须有的污蔑,真相如何,他白起心中清楚。……总之,他的意图我领会了,你三人且回去转告他,他若想对我方城开战,蒙某随时奉陪,实在不必耍这种伎俩,徒然惹人耻笑。……只要他不怕重蹈伊阙时的覆辙,随时来攻我方城!” 见魏续在旁一脸凶相,那三名秦卒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便告辞离去。 看着这三人离去,蒙仲长长吐了口气,转头对站在身旁的蒙遂说道:“可以证实了,那白起确实有意攻打我方城。” “唔。”蒙遂点了点头,旋即皱着眉头说道:“然而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不等待与楚国的军队一同前来进攻?” 蒙仲想了想说道:“可能是不想给我等过多的备战时间吧。……你想,等到白起与那司马错汇合,再组建秦楚联军,前前后后怕不是需要三四月之久?凭我对白起的了解,他肯定是不希望我方城得到充足的备战时间,是故率领孤军先来拖住我等。” “应该是这样了……” 蒙遂点点头,旋即有些懊恼地说道:“可惜田地里播下的种子了,我原以为秦楚联军下半年才会进犯我方城……早知他此时就来,我索性就不叫士卒播种了,还可以省下一些谷物……” 听了这话,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他也没想到白起这么早就带兵前来他方城,仿佛是真的将他方城视为了心腹大患。 不过想想也应该,谁让他蒙仲当初在伊阙之战时,几度带给白起屈辱呢? 随后,蒙仲立刻就派人请来郑奭、蔡午二人,与在场的蒙遂、武婴、魏续几人商议对策。 郑奭、蔡午两位军司马得知秦将白起主动来犯,也是吃了一惊,好在他们非常信赖蒙仲,因此倒也不惧,当即信誓旦旦地表示愿以蒙仲马首是瞻。 期间,蒙仲正色说道:“虽白起麾下有近七万秦军,但我方城目前亦有接近三万兵士,白起想要攻陷方城,也不是那么容易。” 说着,他便开始仔细地分派任务。 其实这些任务,他前几日就已经叮嘱过诸将。 因为地形的关系,方城这边会遭到秦军攻击的只有两处,一处即是方城,而另一处,则是乐进镇守的「阳关」,即那座正在修建的,从宛地唯一可以通往叶邑的要道。 考虑到阳关的城塞尚在修建,那里只有一座魏营可以阻挡秦军,蒙仲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委托蔡午率领其麾下八千名士卒增援阳关,协助乐进把守要地。 只要阳关尚在方城这边手中,秦军就没办法通过大道袭击叶邑与舞阳邑,除非翻过附近的山岭——但山岭上,蒙仲也早已命乐进部署了岗哨,几乎是不可能让秦军悄无声息地潜入。 但这样的安排,就导致方城这边的守军兵力大减,满打满算也就只有新老混搭的堪堪两万步卒,再加上蒙虎、华虎、穆武的合计一千名骑兵。 倘若白起不顾秦军伤亡,强行攻打方城,蒙仲也没有守住这座城池的把握。 因此,蒙仲已经做好了在必要时舍弃方城的决定——一旦战况不利,他便率领军队退到阳关,死守这道关隘。 在结束军事会议后,蒙遂私底下对蒙仲说道:“方城、阳关两地,我军兵卒不到三万,纵使对付白起亦实属勉强,更遑论日后面对秦楚联军,我建议开放叶邑楚人投军的名额。” 开放叶邑楚军投军的名额,这的确不失是一个办法。 据蒙仲所知,他前段时间从汉水以北诸楚邑带走的楚民有多达十五六万,而其中有至少一半人口还未在叶邑分配到屋宅,而叶邑退出的优待政令,使得这些楚民当中的男子争相投奔方城军,只不过蒙仲考虑到这些楚民刚刚前来投奔,对叶邑尚且还没有归属感,因此不敢征募太多的楚人,免得出现什么乱子。 但如今,方城已变得岌岌可危,蒙仲也觉得,与其因为兵少而被白起或日后的秦楚联军攻破方城,不如开放投军名额,将那些愿意投奔方城军的叶邑楚人通通招入进来。 只是,招入进来的楚人新卒,他们能派上用途么? 这不,在听到了蒙遂的话后,武婴便提出了这个顾虑。 见此,蒙遂便说道:“可使其轮换守城,并不作为主力,应该可以勉强一用。如此一来,我军的兵力至少能与秦军拉近一些,不至于让士卒们因彼此兵力的差距而失去士气。” 听闻此言,蒙仲点了点头说道:“好,就这么办。……派人通知向缭,让乐续在叶邑负责征兵之事,征募到一百人,便立刻调到阳关,叫乐进加紧训练,最起码要让那些楚人掌握如何在战场上保护自己,以减少伤亡。” “好!” 于是乎,蒙仲的命令很快就送到了叶邑的向缭、乐续二人耳中。 向缭、乐续二人得知秦将白起有意进攻方城,不敢怠慢,立刻就组织人手,在叶邑城内各处设下征兵点,号召叶邑的邑民投军。 而与此同时,白起派出了那三名秦卒,也已经回到了军中,将蒙仲的原话转告给白起。 对于蒙仲的嘲讽,白起非但丝毫不以为然,反而哈哈大笑。 他甚至笑着对副将季泓说道:“别看那厮故作镇定,这会儿他肯定是心中慌乱。” 季泓配合地笑了笑,旋即问道:“白帅,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见此,白起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在仔细思索了一番后,沉声说道:“这样,你先在此地驻扎,建造营寨,明日我带仲胥、童阳先往方城,探一探方城的虚实。……切记,小心宛城的韩骁。” “喏!”季泓抱拳领命。 就这样,白起分了四万兵卒给季泓,于次日带着仲胥、童阳、卫援三将,率领三万秦军直奔方城,在方城南面约二十里处暂时驻扎。 沿途,白起亦瞧见不少魏国骑兵,但考虑到穰侯魏冉为他而组建的骑兵尚未抵达,他暂时还不想去招惹这些骑兵,因此吩咐全军士卒不得擅自追击那些骑兵。 他与蒙仲麾下的骑兵交过手,很清楚这支骑兵的作战方式,只要他们不主动追击那些骑兵,不被那些骑兵与大军拉开距离,耗尽体力,那些魏国骑兵充其量也就只敢在他大军身侧远远地放箭,偶尔射死几个倒霉的家伙。 似这种微小的损失,白起完全承受地起。 抵达方城周边后,白起第一时间下令建造营寨,毕竟他如今面对的对手,可不是析君景皓那种货色,哪怕是他白起,也得先建好营寨,立于不败之地后再想办法进攻方城,否则,一旦被那蒙仲设计反制,就难免会出现全军溃败的局面。 那可是蒙仲! 在伊阙之战时处处压制他一头,叫他白起因一时失利后、直到终盘都没有机会挽回劣势的对手。 一想到能再次与这个宿敌交手,白起心底便不禁泛起阵阵兴奋。 是的,似析君景皓那种货色,根本不值得他费心费力,唯独蒙仲,唯独这个家伙,才值得他白起打起十二分精力。 『……当初樗里子撞见匡章,怕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白起心底暗暗想道。 在他看来,蒙仲就是他白起的田章,是体现他白起作为一名将领价值的最佳对手。 四月二十三日,在仲胥、卫援二人仍在方城南侧二十里处建造营寨的期间,稍稍做了一番攻城准备的白起,便带着部将童阳前往方城,准备对方城做一番试探性的进攻。 而得知秦军聚众前来攻城,蒙仲亦立刻带着蒙遂、郑奭、蒙虎、华虎、穆武、武婴等诸将登上城墙,眺望城外的秦军。 当看到城外的秦军顶多只有一军兵力,且一个个扛着长梯,并无其他攻城器械,蒙遂便对蒙仲说道:“看来白起今日只是来试探我方城的虚实……” 蒙仲点了点头,旋即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郑奭。 郑奭会意,主动请缨道:“方城令,不如今日就让在下麾下的兵卒代为守城。” 蒙仲犹豫了一下,最终摇头说道:“不急,我方城的军队,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郑司马远来是客,岂有客人挡在而主人缩在后头的道理?” 说着,对蒙遂说道:“派老卒守城,武婴,你麾下的千名武卒,也让他们一同守城,莫要让白起识破我军的虚实。” “喏!” 蒙遂与武婴抱拳领命。 老卒,即指从前方城令魏迟那八千守军中筛选过后的近五千名兵卒,而武婴麾下的千名魏武卒,则是当初唐直拨给蒙仲麾下的两千五百名魏武卒中,在刨除了转型为骑兵的武卒后剩下的那一千人。 这拢共不到六千名士卒,已称得上是方城军最精锐的士卒,其余就是刚刚征募的新卒,士卒的心态与战斗力远远不如这些士卒。 兵法言,在己方势弱的时候,可示敌以强,使敌人产生困惑。 而如今蒙仲所用的就是这招:既然白起前来试探他方城的虚实,他便将最精锐的士卒派上城墙,希望能够迷惑白起,使白起误以为方城的军队皆如此悍勇。 如此一来,白起就会迟疑,而方城也能得到宝贵的喘息时间,用于加紧操练新卒。 当然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蒙仲只能做好谋划,是否能否骗过白起,那得看那白起怎么想。 “呜呜——呜呜——呜呜——” 三声军号响起,白起麾下的秦军开始了攻城。 而此时,白起则目不转睛扫视着眼前的城郭,寻找着能够克敌制胜的破绽。 自当日在伊阙被蒙仲击败后,他便时时刻刻想着洗刷战败的屈辱。 而这次,或许就是他击败蒙仲,挽回曾经失利的机会。 章节目录 第290章 方城初战 “放箭!” 随着蒙仲一声令下,在方城的南城墙上,无数魏卒高举弓弩,朝着向城池冲来的秦军展开了一波齐射。 面对这阵箭雨,持有盾牌的秦卒纷纷用盾牌保护自己,而不曾手持盾牌的秦卒,则干脆用手臂挡在面前,以保护防御能力最薄弱的面门。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这些秦卒几乎没有惊慌,就仿佛早已适应了战场上的箭袭,以至于来自方城城墙的箭矢,并未能对这些秦卒造成太有效的伤亡。 这不,方城的魏军仅仅只来得及展开两拨齐射,秦军的前队便已扛着长梯冲到了城下,啪啪啪地将一架架长梯架在城墙上,开始攀爬。 看到这一幕,蒙仲不禁皱起了眉头。 『太快了……秦军的行动力……』 扫视着整个战场,蒙仲心下暗暗说道。 他必须得承认,虽说世人都觉得魏武卒是当世第一强兵,但就蒙仲此刻看到的这些秦卒,他们的行动力以及临战的状态,着实是不亚于魏武卒,仿佛全军每一名秦卒的心中都只有“胜利”二字。 他知道,这就是「军功爵制」的可怕,卫鞅提出的这套将战功与名爵挂钩的制度,仿佛将秦国上下每一名男儿都变成了渴望胜利、不畏死亡的战争兵器。 平心而论,这并非是蒙仲第一次接触秦军,早在去年伊阙之战时,他就已率领魏军与秦军较量过,只不过那时他还没有似今日这般深刻的体会。 想想也是,当日蒙仲面对的秦军,只是一支在经过与二十余万魏韩联军鏖战后的疲倦之师,军中秦卒的精神面貌与作战能力大打折扣,而今日他遭遇的这支秦军,却是在汉水北岸歇养充足,精力非常充沛的秦卒,这使得蒙仲难免有种错觉:这支秦军,比当日伊阙之战时的秦军更为强悍,更为悍勇! “攻城!” 随着一名秦军将官的厉喝,不计其数的秦卒登上长梯,朝着城墙上方攀爬。 见此,在城墙上督战的魏续拔出利剑,沉着脸鼓舞着魏卒:“不要惊慌,用长戈将秦卒推下去即可,他们攻不上来的。” 在魏续的指挥下,只见众魏卒们微微探身在城墙外,用手中的长戈不停地朝着底下连续戳刺,使一名又一名的秦卒惨叫着从长梯上摔下。 但旋即,便有其后续的秦卒立刻顶替了袍泽的位置,继续借长梯朝城墙攀爬,整个军队的气势分毫不泄。 当真是秦国的士卒不惧死亡么? 当然不是,只是秦国的军法森严,在主将下令撤退前绝不容许任何人后退一步而已。 “再攻!” 城墙底下,再次传来了一名秦军将官的命令,在他的催促下,秦卒们再次加快了攀爬长梯速度,而这,也使得秦卒战死的人数直线上升。 可即便如此,秦军的气势非但不见削弱,反而越来越强。 “梆!梆!梆!” “梆!梆!梆!” 不知从何时起,城外传来了类似金木敲击的声音,声色浑厚,极为整齐。 蒙仲转头一看,便发现在秦军的本阵,那些尚未参与攻城的秦卒们,此刻正整齐地用手中的长戈敲击着盾牌,发出阵阵整齐的梆梆声。 皱了皱眉,蒙仲感觉情况有点不太妙。 在秦军那整齐的盾牌敲击声下,方城的城墙上逐渐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变化。 不知是什么原因,魏军士卒的动作逐渐变得不如先前灵敏,彼此的协作亦开始出现失误。 更有甚者,明明两军才接战不久,但城上的魏卒们却已开始大量流汗,甚至气喘吁吁。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枷锁套在这些魏卒的脖颈,勒地他们喘不过起来。 『……我军的气势被压制了。』 看到城墙上己方士卒的细微变化,蒙仲深深皱起了眉头,转头冲着旁边喊道:“叫擂鼓的士卒加重鼓声,务必要盖过对面!” “喏!” 命令传达之后,城墙上的战鼓声立刻就加大了声量,但遗憾的是,这区区几面战鼓,如何抵得上城外数千名秦卒同时击打盾牌的声音? 见此,蒙仲立刻下令道:“传令蒙遂、武婴,想办法让士卒们稳住……” 话音未落,忽然南城墙的西侧爆发了一股人声,蒙仲转头一瞧,骇然在城墙上看到了几名秦卒的身影。 虽然仅仅就只有几名秦卒,但仍将蒙仲唬地不轻。 这就被秦军攻上城墙了? 他简直难以置信。 “死!” 远处,传来了魏续的吼声。 魏续不愧魏武卒旅帅出身的猛将,发现自己负责的防守区域竟被秦卒杀上城墙,当即直冲过去将那几名秦卒砍翻在地,继而伙同附近的魏卒,堪堪将秦军的攻势又挡了回去。 “呼……” 蒙仲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蒙仲的这个小动作还是被时刻关注着他的军司马郑奭发现了,后者见四下无人注意,上前对蒙仲低声说道:“方城令,不如让在下麾下的士卒协助守城?” 蒙仲愣了愣,旋即便明白郑奭这么说的原因,摇摇头说道:“郑司马的好意在下明白,但城上的士卒还坚持地住……” 『还坚持地住?这才接战多久就已经被秦卒攻上城墙了……』 郑奭的表情难免有些古怪。 仿佛是猜到了郑奭的想法,蒙仲低声说道:“方才的变故,只是因为城上的士卒被秦军的气势压制了……这些士卒,是前方城令魏迟麾下的军卒,以往驻守在此虽也经受操练,但终归并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更何况一上来就让他们面对秦军,一时气势被震慑,无法发挥出原有的水准,故而才被秦卒攻上城墙……这个时候,一味地增兵并没有太大用,关键在于,要想办法使这些士卒摆脱秦军之势的影响,重振士气……” 郑奭闻言恍然大悟,旋即又问道:“那,方城令打算如何重振士气?” 蒙仲微笑说道:“派精锐!” 话音刚落,西侧城墙那边再次传来一阵嘈杂的巨声,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巨声中,大多是方城魏卒的欢呼。 郑奭定睛一瞧,旋即便看到蒙虎手握一柄利剑,死死堵住一个魏军防守上的缺口,似砍瓜切菜般杀死一名名试图从这个缺口冲上来的秦卒。 只见这莽夫一边杀敌,一边毫不脸红地自吹自擂:“方城第一猛士蒙虎在此,小小秦人还不速速避退?非要咱砍下你等的首级?” 再仔细一瞧,似华虎、曹淳、蔡成等方城的将领们,亦不知何时纷纷上了城墙,带领着人数并不多的一支精锐小队,协助城墙上的魏卒堵住了一个个防守上的缺口。 那些蒙虎、华虎、曹淳、蔡成等人的精锐小队,其中有些郑奭并不陌生,俨然是曾经在伊阙之战时见过的魏卒。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见蒙虎自我吹嘘是方城第一猛士,华虎亦不遑多让,一边杀敌一边学着蒙虎大肆吹嘘自己是方城第一猛士,这让城墙上的不少魏卒都有些迷糊:咱方城到底有几个第一猛士? 但刨除这个小小的疑点外,蒙虎、华虎等人的出现,着实让城墙上的魏卒们士气大振。 就像蒙仲对郑奭解释的,关键不在于蒙虎、华虎等人杀死了多少秦卒,关键在于他们击杀秦卒时的轻松与从容镇定,让城墙上的魏卒们感到了心安。 “有些时候,匹夫之勇比计策更能鼓舞士气……” 蒙仲轻笑着对郑奭说道。 见危机已经解除,且城上的魏卒在蒙虎、华虎、曹淳、魏续、蔡成等猛将的带领下,逐渐恢复了先前那种顺畅的作战氛围,郑奭笑着说道:“这么说就太过分了,蒙虎与华虎,着实是方城令帐下的两员虎将,我虽比二人空活几年,但自忖并非这两位的对手。” 听郑奭毫不保留地称赞蒙虎与华虎,蒙仲心中也是高兴,不过他也知道,其实最应该值得称赞的,应该是城墙上的实际指挥者,武婴。 正因为有武婴替蒙仲指挥城墙上的魏卒,蒙仲才有空闲总揽全局,或者与郑奭聊上两句。 可惜这位年长蒙仲几岁的大哥是个闷葫芦,虽然蒙仲一直都觉得武婴稳重可靠,可以托付重任,但说实话,二人实在聊不起来。 确切地说,武婴跟谁都聊不起来。 一时的惊变,最终化为有惊无险,看着城墙上的魏卒逐渐适应了与秦军的作战方式,蒙仲暗自松了口气。 就像他之前所说的,前方城令魏迟麾下的这些魏卒,其实还是操练地比较扎实的,应该掌握的技巧基本上都已掌握,也不心怵杀人什么的,可见他们曾经驻扎在方城时,也曾开过荤。 这些人唯一欠缺的,就是与秦军作战的经验。 只要能迈过这道坎,蒙仲还是很好看这些士卒的。 相比之下,他有些担心城外的白起那边。 纵使是他也吃不准,方才城上的变故,是否让那白起看出了什么端倪。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此时此刻,白起就站在本阵位置的战车上,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摸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盯着城墙。 “有意思了……” 他喃喃说道。 章节目录 第291章 方城初战(二) 『PS:上章的序号弄错了……没办法改……』 ————以下正文———— 正如方城诸将所猜测的那般,今日白起前来进攻方城,纯粹就是为了试探方城军队的虚实。 因此,白起从未奢求今日能得到什么进展。 但事态却出乎意料,两军接战还不到一刻时,他麾下的秦军士卒就攻上了城墙。 还别说,当时就连白起也愣住了。 虽然攻上城墙的秦卒很快就被魏军杀死,且秦军后续的攻势也始终被魏军挡回,但这个“变故”,还是让白起琢磨出了些东西。 比如说,他一看就看出此刻在方城城上防守的军队,必然是此前驻守在此地的魏军,而不是参与过伊阙之战的魏卒。 伊阙之战,十八万魏军死伤大半,只剩下九万余人最终得以返回魏国,接近五成的阵亡率,一般军队死伤三成就难免会濒临崩溃,而伊阙之战的魏军,却以五成的阵亡率硬生生撑了下来。 不用说也能明白,经历过伊阙之战的魏卒,在意志力与心态上得到了极大的磨砺,不说这些魏卒日后会变得如何可怕,至少他们日后可以轻松从容地面对危机——伊阙之战都熬过来了,这些魏卒难道还会被别的什么吓住? 但此刻城墙上的那些魏卒,却被他秦军整齐敲击盾牌的声音震慑住了,可见对方绝对不是参加过伊阙之战的老卒。 不过考虑到这支魏卒还算稳妥的挡住了他秦军的攻势,想来也不可能是蒙仲赴职后重新征募以及训练的军队,因为时间不够。 由此可见,对方是此前驻军在方城的魏军。 或许有人会问,看穿此事有什么用呢? 其实也没什么用,纯粹就是白起心中一转念而已。 但仔细想想,这条讯息也并非完全没有用。 效仿曾经的田忌赛马,白起亦将蒙仲麾下的军队,大致分为“上驷”、“中驷”、“下驷”三支。 上驷,即指参加过伊阙之战的魏卒,比如方才在他秦军攻上城墙后,有几支精锐的魏卒立刻涌上城墙支援,短时间内就杀退他白起麾下的秦军,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参加过伊阙之战的老卒,因此丝毫不受他秦军气势的影响。 中驷,白起则用来指代此刻在方城城墙上防守的魏军,即在蒙仲前来方城赴职前,就已驻扎在此的军队。 而下驷,自然就指蒙仲来到方城之后征募的新卒。 那么问题就来了,今日他白起前来试探攻城,那蒙仲为何采取守势,而且派中驷守城? 要知道,他白起今日就只带了一万人,难道那蒙仲就被这一万人吓到了? 倘若换做别的魏将,白起还会相信几分,但蒙仲,他丝毫不会相信。 蒙仲是什么人? 那是在他白起率八万军队在一夜之间击破二十几万魏韩联军后,次日清晨仍敢带着区区两万名败卒前来搦战的家伙! 这种胆子大到仿佛胸腔内全部是胆的家伙,会被他区区一万名秦卒吓到? 凭白起对蒙仲的了解,这家伙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设法采取主动,比如说,率麾下方城军倾巢而动,配合骑兵尽可能地击杀他麾下的秦卒。 然而,这次蒙仲却采取了守势。 可见,蒙仲麾下的“上驷”并不多。 『……我记得那小子曾经是师帅,待公孙喜死后,才代为指挥魏军……唔,这么想的话,可能他前来方城任职,身边就只有那一师的兵力,呵,两千五百人么?』 摸着下颌想到这里,白起的嘴角莫名地扬起几分笑意。 从旁,有近卫注意到了白起脸上的笑容,奇怪问道:“白帅为何发笑?” 只见白起笑道:“我笑那蒙仲……方城明明就只有这么点擅战之兵,他前段时间居然还敢现身跟我谈条件,强行从我手中带走十几万的楚民,你说这家伙的胆子是不是大?” 那近卫听了这话,惊讶问道:“白帅,您说方城并无太多精锐?” “啊。”白起随口应了一声,淡淡说道:“前几日不是有人禀报,说有两支魏军打着旗号来到了方城么?当时我还没有细想太多,但此刻想想,极有可能就是蒙仲感觉方城兵力不足,是故请来……等等,他去年还是一个师帅,如何能请来两支魏军?……哦,我明白了。啧!居然是两支参加过伊阙之战的魏卒么?” 说罢,他凝神注视着方城,喃喃说道:“上驷……最多两万,中驷,应该在一万以内,下驷不清楚,照这么想,方城此刻最多只有三万军士以及人数不明的新卒……三万,三万,我有七万兵……有胜算,有胜算。” 他才不会有发觉蒙仲麾下兵少而感觉胜之不武的想法,相反,发现有机会羞辱一下那家伙,白起心中反而高兴地很。 比如说,当着蒙仲的面,把方城打下来,然后一路撵着这厮,迫使后者逃回魏国。 可惜,抓到蒙仲应该不太可能,毕竟他也知道蒙仲那厮有一支骑兵,倘若蒙仲丢下方城带着骑兵逃离,他根本没有机会将其抓到。 但即便如此,单单只是有机会击败蒙仲,这就足以让白起感到欣喜了。 当然,这算不上是什么体现将领价值的胜利,这一点白起很清楚,而他也不会因为这次的得利就沾沾自喜,充其量就是报复一下蒙仲曾经对他的所作所为——他白起当初被那蒙仲带兵撵地来回乱逃时,是何等的憋屈! 从旁,白起的近卫却不知自将主将心中所想,见白起面露笑意,他亦配合地说道:“卑职提前祝白帅旗开得胜,击败蒙仲,将此缭擒杀!” 听闻此言,白起不禁稍稍一愣,似乎显得有些错愕。 见此,那名近卫不解地问道:“难道卑职说错了什么呢?” 白起稍稍思忖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我可没奢望把他抓获,他麾下有骑兵,他想走,我军士卒根本追不上……” 说罢,他目视着方城,喃喃说道:“倘若能抓到就好了……” 此时他的双目,丝毫不见杀意,反而充斥着某种期待。 此后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白起下达了前军撤退的命令,将另外一半兵力,即此前敲击盾牌的那部分秦卒派了上去。 见此,蒙仲虽然很清楚白起打的什么主意,但没有办法。 他总不能让那五千防守至此刻的方城军,在精力衰竭的情况下面对一支精力充沛的军队吧? 因此,他只能将那五千方城军逐步替换下来,派上郑奭麾下的兵卒。 郑奭麾下的八千军队,有至少五千多是在伊阙之战中活下来的老卒,与之前的方城军相比,这些士卒的精神面貌就大为不同,任凭城外的秦军继续敲击盾牌发出巨大的声响,郑奭麾下的许地军魏卒,依旧从容不迫。 是的,虽说许地军的魏卒,其实力并未胜过秦军多少,但就是给人一种浑厚、稳重的感觉。 在城外远远看到这一幕,白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 『哈!中驷比我预测的还要少,看来最多五六千人,否则那蒙仲不会派上那支上驷……』 想到这里,他心满意足地挥了挥手,下令道:“传令下去,全军撤退。” 一声令下,一万秦军丢下两、三千余具尸体,徐徐后撤。 见此,方城城上郑奭对蒙仲说道:“方城令,秦军既退,要不要出城追击?” 蒙仲凝视着城外秦军撤退时的阵势,摇摇头说道:“秦军退时阵型不乱,追之无……” 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在秦军全面撤退的情况下,那白起却驾驭着战车来到了城下一箭之地,还故意停留了片刻,眺望城上。 『他想做什么?』 示意在旁的兵将不得擅动,蒙仲皱着眉头看着底下的白起。 此时,就见白起哈哈大笑三声,旋即朝着方城的城门楼喊道:“蒙仲,我知道你就在城上,你且听白某一言……待下次白某率军来取方城,必破此城!两军的军卒也听着,这就是我白起说的!我说到做到!” 听到这话,那些正在撤退途中的秦卒们先是一愣,继而振臂欢呼,酷似当年蒙仲与魏军在伊阙魏军主营前的那一幕。 原来,他竟是效仿当初的蒙仲,阵前立信! 纵使是蒙仲,此刻亦不禁睁圆双目,拳头下意识地捏紧。 倒不是因为白起“偷”了他当初的战术,而是白起在说完那番话后,还故意冲着城门楼这边哈哈大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从心起,蒙仲咬牙喝道:“命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骑兵追击!” 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显然也听到了白起的豪言,心中大怒,当即奔下城墙,率领骑兵准备追击秦军。 片刻之后,就当白起意犹未尽,正准备再趁机奚落蒙仲几句时,忽见远处有阵阵马蹄声响起。 听到这声音,他面色顿变,赶紧催促驾驭战车的士卒:“快快,快走,蒙仲那厮派骑兵了,速速回到军中。” 驾车的秦卒亦不敢怠慢,立刻掉头,而就在这时,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的骑兵从东西两侧的城郊转了过来。 见此,驾车的秦卒连连鞭打战马,让战马吃痛加紧奔跑,而白起为了不被甩出车外,亦只能死死抓着栏杆。 “白起,有胆子就别逃!” “白起!” 身背后,传来了蒙虎、华虎二人的骂声。 白起回头瞧了一眼,也不惊慌,不过片刻工夫就逃回了撤退的队伍中,下令周边秦卒结阵徐徐撤离。 在这种情况下,蒙虎、华虎等骑兵也拿白起没办法,除了痛骂白起几句,就只能远远地射几箭,对于秦军而言不痛不痒。 看着远处面有愤色却不敢过于靠近的方城骑兵,回头再看看方城的方向,白起双手扶着战车的栏杆,仍止不住地大笑,哪怕他方才在蒙虎等人的追击下,颇为狼狈地逃离。 『果然,果然只有那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笑罢,白起心中暗暗想道。 而与此同时,秦将司马错已抵达了楚郢,却左右瞧不见本应该在楚郢与他汇合的白起。 那白起…… 人呢? 秦国老将皱起了眉头。 章节目录 第292章 秦之名将司马错 继白起收到咸阳的消息后仅三日,身在江关、巫郡一带的秦将司马错,亦收到了来自穰侯魏冉的书信。 从魏冉的书信中,司马错得知楚国已向咸阳送达了表示愿意臣服的书信,于是他立刻下令停止对巫郡的进攻,且将大军交给副将,自己则带着仅三千名秦卒,按照信上的指示,前往楚郢会见楚王熊横。 巫郡距离楚郢并不远,仅两日工夫,司马错便带着三千名秦卒抵达了楚郢。 而此时,楚王熊横已召回了先前驻守鄢邑的大将昭雎,命其与令尹子兰一同迎接司马错。 四月二十三日,即白起对方城展开试探性攻城的当日,司马错在楚郢城外与楚国的令尹子兰与大将昭雎面会。 见本国的目的已经达到,楚国已经臣服,司马错自然也不会节外生枝,因此当令尹子兰与大将昭雎带着楚国的臣子出城迎接时,司马错表现得颇为谦逊得体,倒也不至于引起这些楚人的反感。 他当时对令尹子兰与昭雎说道:“在下此番奉王命讨伐贵国,实乃情非得已,事实上太后对楚国始终是念有旧情,在下临行前还得到了太后的叮嘱,不可滥杀楚人,在下这一路前来,丝毫不敢违背太后的意思……” 这一番话,纵使是让昭雎这等对秦国满怀不满的臣子听了亦感觉顺耳许多。 不得不说,秦王嬴稷的母亲宣太后,楚国的臣子对她还是有不少好感的。 尤其是当初宣太后说服秦王,将张仪欺骗楚怀王时许诺的六百余商於之地交割给楚国,这的确是让楚国的君臣们大感意外。 而这,也是令尹子兰等人一直坚持秦国对楚国并无恶意的一大依据,认为宣太后纵使嫁到了秦国,仍对故国念念不忘,绝不会坐视秦国覆亡楚国。 但屈原、昭雎、庄辛等臣子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宣太后只有只能在有选择的情况下照拂楚国一二,但倘若涉及秦国的利益,宣太后绝对还是会站在秦国那边,毕竟她已是秦国的国母,她的儿子是秦国的君王。 就像这次,秦国在因为试图攻占韩国而爆发的伊阙之战中惨败,只能改变策略转攻楚国,难道宣太后就不知情么? 怎么可能! 没有宣太后的默许,纵使是穰侯魏冉,也不敢擅做主张。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昭雎对司马错所说的那番话,纯粹就抱持着“随便听听”的态度,并没有太过于当真,只有令尹子兰,才在司马错说完后连连称是,不断地称颂着宣太后。 在子兰与昭雎的带领下,司马错进入楚郢,见到了楚王熊横。 起初,楚王熊横对司马错颇显畏惧,言行举止比较往日拘束许多,但司马错倒也恪守作为秦臣的礼仪,对待楚王熊横颇为恭顺,这让熊横逐渐消除了心中的担忧。 几句寒暄之后,司马错道明了来意:“楚王在上,外臣司马错这次奉太后之命前来许婚,希望楚王能迎娶嬴氏宗女为妇,使秦楚两国日后再结秦晋之好。” 是的,与白起收到的书信不同,司马错接到了两项来自咸阳的任务,其一,即使楚王熊横迎娶嬴氏宗女为妻,达成联姻;其二,才是组织秦楚联军,为日后讨伐魏韩两国做准备。 对于司马错的提议,楚王熊横自然不会推辞,也不敢推辞,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见此,司马错脸上的笑容更浓,笑着说道:“泾阳君不日既会前来贵地,到时候他将负责婚娶之事,希望到时候令尹与其……” 他口中的泾阳君,即泾阳君嬴芾,秦王嬴稷同父同母的弟弟。 一听这话,令尹子兰连忙说道:“司马国尉请放心,在下到时候定会好好接待泾阳君,仔细与他商议王婚之事。” 司马错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与楚王熊横、令尹子兰以及在场的诸楚国臣子闲扯了几句,使得在场的气氛活络了许多。 他并不急着提出“组建秦楚联军”这件事,毕竟按照宣太后与穰侯魏冉的指示,他先要完成楚王熊横迎娶嬴氏宗女这件事,使两国的关系稍微缓和一些,然后再以「平分魏韩之地」的诱惑,顺理成章地提出组建秦楚联军的事宜,这才称得上是名正言顺。 更何况,去年伊阙之战后,秦国割让城池与魏韩两国停战修好,至今才过了半年多而已,怎么说也不好立即就对魏韩两国动手,因此,先使楚王熊横娶了嬴氏宗女,然后以利诱惑楚国组建秦楚联军,彼此磨合个几个月,待等明年开春时再对魏韩两国动手,这就称得上稳妥。 至少司马错是这样认为的。 想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他的副将白起,已经与魏国的方城开战了…… 不过,在跟楚国的君臣其乐融融地聊了许久后,司马错亦逐渐感觉有点奇怪。 因为在魏冉的书信中,白起将会与他在楚郢汇合,一同面见楚王熊横,可事实却是,他司马错都已经赶到了楚郢,可白起却迟迟未至——这家伙人呢? 想到这里,司马错找了个时机,询问楚臣昭雎道:“昭大夫,在下听闻,此前是昭大夫驻军鄢邑,阻挡我秦国的将领白起,不知白起现今何在?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据在下所知,白起应当与在下在楚郢汇合,一同拜见楚王才对。” 昭雎哪知道白起的动向,闻言如实说道:“回司马国尉,前几日,贵国的白军将忽然将麾下军队撤走,此后便再无音讯。” “唔?” 司马错闻言愣了愣,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白起忽然从汉水撤兵,这显然是因为收到了穰侯魏冉的书信,得知楚国已向他秦国臣服,可他撤兵迟迟不到楚郢与他汇合,这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那白起遇到了什么麻烦?』 心中一转念,司马错便将这个可笑的猜测抛到了脑后。 白起是什么人? 那是他秦国年轻代的骁将! 伊阙一战,杀魏国名将公孙喜,败韩国名将暴鸢,可谓是一举扬名,虽说最终被魏国一个叫做蒙仲的将领击败,但仍无损于白起的骁勇——白起以区区十三万兵力一举击破三十万魏韩联军,杀敌十六万,自损九万,还擒杀了名将公孙喜,这叫败仗? 怎么看最多就是平局! 这个年轻人会遇到头疼的麻烦,司马错是不信的。 他觉得,白起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 因此,当日在告辞楚王熊横后,待司马错住到楚郢城内的驿馆后,便立刻派人联络白起。 他派出的兵卒来到先前白起驻军的鄀县一带,向当地的楚人询问白起军的去向,这才得知,白起直奔着北方去了。 得知士卒的回禀后,司马错大感惊愕。 因为据他了解,汉水以北的楚国城邑,基本上都已经被白起攻占了,那白起率军直奔北方做什么? 『难道是去攻打宛城了?』 在司马错的印象中,宛城就在白起的行军路线上。 想到这里,司马错心中一惊,虽然他不清楚白起为何去攻宛城,但在他看来,现在还不是对魏韩两国开战的时候。 于是,他立刻派出了好几队秦卒,吩咐他们往北寻找白起军的踪迹。 足足花了三日,司马错这才收到消息。 好消息是,白起并没有攻打宛城,而坏消息是,白起正在筹谋攻打魏国的方城。 “这小子竟然真敢违背国内的命令,擅自与魏国开战?” 司马错又惊又怒,连忙对自己的近卫丁宝吩咐道:“丁宝,你立刻带我兵符去见那白起,命令白起立刻停止对方城的进攻,撤兵返回汉水。……还有,叫他立刻前来楚郢见我!” “喏!”丁宝接过符节,当即告别司马错,乘坐战车前往白起军中。 而与此同时,白起仍在谋划着进攻方城。 得益于前几日对方城的试探,他对方城的驻军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凭借他麾下的近七万秦卒,完全有能力打下这座城池。 于是,在当日回到军中后,白起便下令全军建造攻城器械,比如攻城云梯,冲车等等。 几日后,由仲胥、卫援二人建造的军营基本建成,而工程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军中士卒亦打造了不少,足以用于攻打方城。 见此,白起便召来仲胥、卫援、童阳三名部将,笑着对他们说道:“数日前,我于方城城下发下誓言,待下次白某举兵前往方城,必定攻破城池,眼下我军中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正是时候履行承诺!” 听闻此言,仲胥、卫援、童阳三名部将亦忍不住摩拳擦掌。 也是,但凡参与伊阙之战的秦军将士,无不对蒙仲恨地咬牙切齿,仲胥、卫援、童阳三人亦渴望着向那个蒙仲报复去年伊阙之战时的仇恨。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士卒入内禀告道:“白帅,有国尉的近卫丁宝前来,恳请求见白帅。” “国尉?” 白起愣了愣,继而才想起应该指的是司马错。 司马错如今在他秦国,就担任着国尉的职务。【PS:国尉,相当于太尉,掌军政的首官。】 章节目录 第293章 间隙 『司马错已经到楚郢了么?动作很快啊……』 暗自嘀咕了几句,白起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司马错的近卫丁宝招了进来。 片刻后,就见丁宝走入帐内,在看了一眼帐内的白起、仲胥、卫援、童阳四人后,拱手拜道:“卑职乃国尉身边近卫丁宝,见过白左更与诸位将军。” 左更,即白起如今在秦国的爵位。 “免礼。” 白起挥了挥手,问道:“不知国尉遣你来,有何要事?” 只见丁宝朝着白起抱了抱拳,正色说道:“国尉得知白左更正在率军谋取方城,认为目前还不是时机,希望白左更撤兵至汉水,且跟随在下一同前往楚郢,国尉有要事与白左更商议。” 听闻此言,白起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知道,他这边已经做到了攻打方城的准备,且他有足够的自信能一战拿下方城,然而司马错却要求他撤兵,说什么暂时还不是对魏韩两国开战的时候? 倘若换是旁人,恐怕早已经被白起呵斥驱逐帐外,但考虑到来人是司马错的近卫,白起多少还是有所顾忌,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请回去转告国尉,待攻破方城之后,我再去拜见他。” 丁宝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白起,不明白白起为何执意要攻取方城,但临行前司马错对他的嘱咐,却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退缩,于是他摇摇头,颇显为难地说道:“这恐怕不成,国尉希望白左更立刻撤兵,且随在下前往楚郢……”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司马错暂时交给他的虎符,目视着白起。 说实话,若换做在以往,司马错的虎符命令不到白起,毕竟二人处在不同的军队,且白起也是一支军队的统帅,但这次情况稍有不同,毕竟秦国国内希望白起作为司马错的副将,协助司马错督促楚王婚事以及组建秦楚联军的事,因此司马错才能暂时命令白起。 『竟然……竟敢拿虎符来逼迫我?』 看着出示了虎符的丁宝,白起心中大怒,脸上亦满是怒容,竟伸手就要去抓丁宝手中的虎符。 见此,仲胥、卫援、童阳三人连忙拦住白起,连连低声劝说:“白帅息怒,白帅息怒。” 丁宝也是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有些色厉内荏地喊道:“白左更,难道您当真要抗命么?!” 不得不说,其实此刻丁宝心中亦是暗暗叫苦。 白起是什么人,难道他不清楚么?那是穰侯魏冉最器重的爱将!伊阙之战中擒杀魏国名将公孙喜的新晋骁将! 在军纪森严的秦国,一般兵将倘若违抗命令,十有八九就是处死,但白起怎么可能被处死? 纵使是司马错,最多也只能在秦王面见状告白起,让穰侯魏出面去训斥白起。 司马错敢杀白起试试? 魏冉绝对立刻就跟司马错翻脸,到时候司马错在秦国绝对无法立足,哪怕他为秦国打下了偌大的巴蜀。 因此,丁宝也不敢过于逼迫白起,只能抬出秦王、抬出穰侯魏冉来吓唬白起。 好在帐内此刻还有仲胥、童阳、卫援三人,他们三人死死拉住了白起。 他们可不敢放手,万一白起一时怒火攻心,一把抓住丁宝手中那枚司马错的虎符,将其摔在地上,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期间,仲胥低声劝白起道:“白帅,眼下国内终归更信任司马错,希望您辅助他,倘若此事闹到大王面前,这岂不是给穰侯增添麻烦么?” 听到这话,白起这才稍稍收敛怒气,瞪着丁宝恨恨说道:“老匹夫……他知道方城的守将是谁么?!是魏国的蒙仲!眼下我完全有把握攻下他所在的城池,可那老匹夫却命我撤兵至汉水?!他可晓得,倘若再给那蒙仲几个月的备战时间,到时候我秦军就要付出数倍的代价才能打下方城!” 看着白起咬牙地用“老匹夫”辱骂司马错,丁宝很识趣地没有顶嘴。 同时他也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统帅白起,为何对魏国的方城有那样深的执念:那座城内,有白起在伊阙之战时的宿敌,魏将蒙仲! 整整骂了好一会,白起这才发泄完心中的愤怒,只见注视着丁宝手中那枚虎符,恨恨说道:“老匹夫今日以虎符逼我撤兵,好,我白起听从便是,但是,他一定会后悔的!” 说罢,他愤愤喝道:“传令下去,撤兵回汉水!” 看着白起信誓旦旦的模样,丁宝心中亦有些迟疑,毕竟因为白起的关系,魏将蒙仲在秦国如今逐渐有了名气。 但问题是司马错的命令,司马错要求白起撤兵至汉水,因此纵使丁宝有些信了白起的判断,也不好在这件事上帮白起什么,只能看着白起面带愤色地传下命令。 片刻后,命令传下,白起麾下军卒面面相觑。 不是说好进攻方城么? 怎么就撤退返回汉水了? 但既然是主帅的命令,军中士卒也不敢违抗,放弃了刚刚建好的营寨,将打造好的攻城器械通通凿毁,收拾行囊,返回汉水。 在启程回汉水时,白起站在战车上,眺望方城的方向,心情很是不快。 他并不只是惋惜失去了击败蒙仲的机会,而是恨司马错在不明究竟的情况下,便勒令他撤兵,这岂不是让蒙仲有更多的时间备战么? 白起不难预见,待数个月后,待他秦楚联军再次踏足宛方之地,他秦军必然会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攻克那座坚城。 而这一切,都拜司马错所赐! “走!” 一声令下,近七万秦卒原路返回,浩浩荡荡地返回鄀县驻扎。 白起军的异动,立刻就引起了方城骑兵的注意。 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得知此事后,立刻就率领骑兵远远尾衔秦军。 他们原以为这是白起的什么诡计,但直到跟着白起军向南走出五十里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才感觉情况有些不太对:这白起,似乎是真的退兵了。 左想右想想不通,三人立刻将此事禀告蒙仲。 得知这个消息后,蒙仲也是足足愣了半响。 因为他知道,前几日白起对方城的试探进攻,其实基本上已经把方城的底子给摸透了,考虑到白起有七万军队,而他方城却只有堪堪三万可用之兵,这使得蒙仲近几日也很苦恼该如何抵挡白起。 可没想到,时来运转,白起不知什么原因居然撤兵了,纵使是蒙仲也感觉不可思议。 『究竟是白起得到了秦国的命令,还是说,是司马错勒令白起撤兵?』 蒙仲暗自想到。 因为据他所知,如今在楚国境内的秦国大将,就只有司马错与白起二人,如果不是秦国国内送来命令勒令白起撤退,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司马错。 当然,这只是蒙仲的猜测,具体如何,他也一无所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投奔方城军的楚人当中挑选一些值得信赖的新卒,让他们乔装改扮到楚郢打探情况,看看能否打探到什么消息。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蒙仲亦想到了楚臣庄辛,从先前庄辛派人给他方城通风报信的事迹来看,庄辛显然是反对楚国臣服于秦国的,因此蒙仲倒也可以派人与庄辛取得联络,设法从庄辛那边打探一些情报。 毕竟庄辛怎么说也是楚国的臣子,消息自然要灵通地多。 但权衡了一番后,蒙仲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担心暴露庄辛这个“内应”,使其遭到杀身之祸。 总之,无论白起是出于什么原因暂时撤兵,但秦国迫使楚国臣服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讨伐魏韩两国,趁此空闲抓紧时间备战,这总是没错的。 想到这里,蒙仲不再去沉思白起撤退的原因,转而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备战。 数日后,大概是五月初一前后,白起率领麾下七万军队,重新回到鄀县一带驻扎。 随后,他跟着司马错的近卫丁宝,在百余名秦卒的保护下,抵达了楚郢,拜见了他秦国的国尉,司马错。 鉴于司马错破坏了他进攻方城的计划,本来就对这位老将缺乏尊敬的白起,对司马错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以至于在见到司马错时,他从头到尾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而司马错,他也是一个非常较真的人。 想当初张仪还在齐国时,司马错就曾经为了“攻打巴蜀还是攻打韩国”这个问题,在秦惠王面前与张仪展开了一场辩论。 结果,张仪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没有辩过司马错,这才使得秦惠王最终听取了司马错的建议,将秦国的一部分力量用于攻打巴蜀之地。 当日终于见到白起,司马错亦不客气地质问白起:“为何违背国内的命令,擅自对方城用兵?” 白起板着脸,生硬的回答道:“方城有蒙仲在,若等国尉花数个月的时间组建秦楚联军,怕那蒙仲早已做好备战的准备……” 听到这话,司马错也是愣了一下,惊讶问道:“蒙仲?伊阙之战时的那个魏将蒙仲?击败了你的那个?” 白起虽然有点不爽司马错的说法,但他倒也并不排斥,毕竟蒙仲是他认可的对手,纵使被人说成败于蒙仲,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这天下岂有百战百胜的将军? “不错!” 白起沉声说道:“楚国对我秦国臣服,这么大的事,根本瞒不过方城,以蒙仲的才能,他一眼就能看穿我秦国欲联合楚国讨伐魏韩两国,因此必然会提前做好准备……国尉花几个月时间组建联军,那蒙仲就有几个月的时间备战,与其到时候花费数倍的伤亡才能打下方城,我认为应当立刻对方城用兵,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如此。” 司马错点了点头,面色稍霁,毕竟白起的解释让他还算满意。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提出了与白起截然相反的战略:“白左更这么想倒也没错,但凡事要一步一步来,先促成楚王婚事,随后组建秦楚联军,之后,再率秦楚联军攻打宛方之地……以秦楚两国联军的阵势,难道还怕攻不下一个方城么?” 听闻此言,白起心中冷笑连连。 眼前这个司马错,根本不知那蒙仲到底有多么难缠,以至于说得如此轻松。 但没有办法,他这次只是副将,一切得以司马错的意见为主。 『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深深看了一眼司马错,白起心中止不住地冷笑着。 章节目录 第296章 将帅不合 九月下旬,司马错命秦楚联军集聚于汉水北岸,并再次召集白起、昭雎二人商议作战。 当时白起与昭雎便意识到,司马错即将对宛城、方城两地动手了。 何以司马错会在这个时间段对宛城、方城两地用兵呢? 原因很简单,一来秦楚联军在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后,基本上也磨合地差不多了,二来嘛,宛城、方城一带农田的作物即将成熟了,司马错决定去抢掠一波,以减轻联军当前军粮上的不足。 不得不说,司马错这一点倒是很合白起的胃口,毕竟白起原先就打算着,待等最迟十月初,无论司马错允许或不允许,他都会带着部将胡郁,率领那两千余秦国骑兵到方城走一趟,将方城周边一些农田里的作物一把火烧个干净——总不能看着蒙仲那批人收了这批粮食,用它来抵挡他们秦楚联军吧? 但眼下,见司马错主动提起了即可出征的主张,白起反而不着急了。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除非司马错低下头来认错,恳请他助其一臂之力,否则,他决定冷眼旁观司马错在那蒙仲面前吃瘪。 总而言之,即司马错的命令他会听从,但他绝不会提醒司马错什么,更不会给司马错提供额外的帮助,比如将他对蒙仲的了解告知司马错。 他要让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匹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这不,当司马错面无表情地询问白起是否有什么异议时,白起以这几个月来最和善的面孔,笑吟吟地说了句:“白某并无异议,一切听国尉吩咐。” 不得不说,这番作态的白起,倒也让司马错小小吃了一惊。 但正所谓人老奸猾,活了大半辈子的司马错,又岂会看不穿白起这个年仅二十来岁的小毛孩的心思?心中轻哼一声,倒也没有在意。 反正对于司马错来说,只要白起不跟着他对着干即可。 见两位秦国上将已达成了协议,纵使昭雎心底还想在帮宛城、方城拖延些时间,也无能为力,心不甘情不愿地率领楚军,跟着司马错与白起踏上了征讨魏国与韩国的征途。 本来嘛,出征之前必定先声讨被攻伐的国家,这叫出师有名,但考虑到半年前白起就随便扯了个借口进攻了方城,司马错也懒得再多此一举——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司马错将原本于明年年初出征讨伐魏韩两国的原定计划,提前到了今年的九月下旬。 至于提前的原因,无非就是不希望魏韩两国做到准备充足的准备。 不过仔细想想,从四月初白起进攻方城起,至今已过了半年,魏韩两国基本上也已经做好了抵挡大军的准备。 每每看到此事,司马错心中就感到莫名的窝火,对白起的印象也随之变得更差。 想想也是,天底下有哪个将军会接受不服从命令、擅做主张的部下呢? 在出征的途中,司马错再次请来白起与昭雎,确定了首个攻击目标,即宛城。 这件事,白起也默认了,没有再反驳什么。 不过,司马错却在会议中给白起指派了一个任务,他希望白起派麾下的骑兵前行一步赶到方城,阻止方城的军民抢收周边田地里的作物。 “……若我大军无法及时赶到,索性就将方城城外田地里的稻麦一把火烧了,不可使其成为方城的军粮。”司马错对白起吩咐道。 对于这项任务,白起稍稍有些意外。 司马错,亦知晓骑兵的厉害? 平心而论,这就太小看司马错了,要知道司马错乃是秦国的三朝元老,秦惠王时期的老臣,那时秦国与义渠打得如火如荼,司马错又岂会不知义渠骑兵的厉害? 只不过在大部分中原将领眼里,骑兵稍显华而不实,不像战车那样能够刚正面罢了。 一百辆战车对敌军发起的冲阵,在战场上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换一百名骑兵试试,怕是眨眼间就在敌军步卒那些长达一丈半的长戈下死伤大半。 说实话,这个观点倒也没错,毕竟战车是战术兵种,在战场上的威力极大,而骑兵是战略兵种,在重甲与马挂甲诞生之前,骑兵朝着敌军阵型冲锋纯粹就是死亡冲锋罢了,基本上是无法作为战场主力的。 除非人数多到一起程度,比如像赵国与匈奴的战争,动辄就是几万骑兵的对决,能跑能打,在那样灵活的战场上,短腿的步卒才难以生存。 总而言之,司马错对骑兵的评价,充其量也就是“可堪一用”、“不堪大用”这种程度,并不用作主力而用作防备骚扰的激动军队,纯粹就是用来应付一下方城的骑兵——方城有骑兵,这一点司马错也是清楚的。 鉴于司马错的这道命令并未超出自己的决定,白起稍一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但事后,白起却叮嘱了胡郁,命胡郁不必与方城的骑兵死磕,只要看好方城的农田,不要让方城的军队偷偷把成熟的稻谷收了即可。 不错,他虽然有心让自己麾下的骑兵与蒙仲麾下的骑兵一较高下,但目前还不是时候——他何必为了司马错,而使他麾下的骑兵损失过重? 除非司马错肯低头向他认错。 九月二十五日前后,二十三万秦楚联军浩浩荡荡地逼近了宛城。 而在此期间,游荡于附近一带的方城骑兵,除了立刻将秦楚联军的动向告知方城,亦告知了宛城的守将韩骁。 当得知对面有多达二十几万的秦楚联军直奔宛城而来时,宛城守将韩骁亦是心中惶惶。 他手底下仅一军兵力,满打满算万把人,如何招架地住多达二十几万的联军? 倘若联军的数量在十万左右,那他倒是还有心搏一搏,看看配合方城的蒙仲,是否能守住宛城,但二十几万…… 他简直连一战的心思都没有。 可不战而逃,这又不符合韩骁的性格。 而就在他犹豫之际,他的部将劝他道:“军将,反正宛城的城民已迁至国内,此城已成为一座空城,何必为死守一座空城而让麾下儿郎牺牲?不如放火烧掉城中建筑,退守汝水,与大司马汇兵一处,共同抵挡秦楚联军。” 韩骁皱着眉头仔细想想,觉得部将的主张很有道理。 是的,早在四月初白起进攻方城之后,韩骁与蒙仲便都意识到秦楚两国接下来必然将组织联军攻伐宛城、方城,因此韩骁也早早将宛城的民众都迁往了国内,只不过韩骁本人仍不愿轻易丢掉宛城罢了。 毕竟宛城怎么说也是一座较大的城邑,无论是城墙、河渠、还是城内的各种建筑都很完善,没道理白白就舍弃这样一座城池。 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韩骁当时想看看能否有守住这座城池的机会。 可如今面对那二十几万秦楚联军,他实在不敢再报以乐观的态度。 在犹豫时,他对部将说道:“我若舍弃宛城,秦军必定侵占此城而对方城用兵,宛城距方城仅百里,周围皆是平坦之地,无险可守,我这一撤,方城必被秦军攻陷。” 听了这话,那位部将也是着急,心说咱们已经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上方城的魏军? 左劝右劝之下,韩骁终于说道:“容我写一封信给蒙仲……” 说罢,他亲笔写了封信,派人送到方城,旋即,便下令麾下军队烧掉了整座城池内的建筑,以及城外农田那些再过不久便能成熟的稻谷。 随后,韩骁便率领麾下军队撤向了析北,准备返回国内,退守汝水。 仅仅只过了大半日,韩骁的书信便送到了方城的蒙仲手中。 蒙仲收到书信后摊开一瞧,只见信中只有寥寥几行字,信中大意,无非就是韩骁向他表达了歉意,在二十几万秦楚联军面前不战而撤,留下他方城单独面对二十几万联军。 看完书信后,蒙仲暗自叹了口气。 从方城的利益角度来说,他当然希望韩骁能死守宛城,更希望韩骁带着他麾下的一军兵力撤退到方城,但这些不过是奢望罢了,以韩骁的立场,自然是最优先考虑其韩国的利益,这是无可厚非的。 长吐一口气,蒙仲召见了蒙遂与武婴二人,对二人说道:“我方才收到了韩骁的书信,韩骁已放火焚烧了宛城,带着麾下兵卒撤回了韩国。” “什么?”蒙遂闻言皱了皱眉,在沉默了半响后开口道:“虽然可以理解,但这样一来,我方城的处境就更加凶险了。” 蒙仲默默点了点头,叮嘱道:“姑且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所谓最坏的打算,即放弃方城、退守阳关。 倘若连阳关都被秦军攻破,那就是彻底的战败了。 此时,武婴开口说道:“前两日我便已提起过……近几日,有疑似秦国的骑兵在我方城一带活动,蒙虎、华虎几人表示,这些骑兵的马术,倒也娴熟,但并未与我军的骑兵交手,目前尚不知对方是什么意图。” “骑兵啊……” 蒙仲环抱着双臂沉思了片刻。 秦将司马错麾下有骑兵?说实话蒙仲并不清楚。 但他直觉地认为,这些秦国骑兵,十有八九是白起麾下的骑兵,毕竟白起在伊阙之战时吃了他麾下骑兵的大亏,因此回国后组建了一支骑兵准备用来对抗他,这并非什么说不通的理由。 证据就在于,那些秦国与他方城的骑兵非常相似,也是背着弩具,以长戈、短剑作为兵器,仿佛跟他方城骑兵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唯一的不同,即在于那些骑兵的马镫,仍然只是单边的那种马镫,而并非是方城骑兵这边的双边马镫。 记得对此蒙虎还耻笑白起,偷学也学不完全,明明打算效仿他方城骑兵打造一支骑兵,却偏偏漏下了最最关键的东西。 的确,单边马镫与双边马镫之间这仿佛天壤之别的差距,若非是深有体会的老骑卒,否则一般外行人确实很难注意,甚至于,纵使注意到了,也未见得会引起重视。 但事实上,那却是骑兵最最重要的东西。 也正因为如此,蒙虎前几日大放厥词,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打地那些秦国骑兵满地找牙。 可能白起自信满满地认为他麾下两千骑兵能吃定蒙仲麾下的千余骑兵,可问题是,蒙仲如今有整整六千骑兵! 正要打起来,方城这边最多损失几百骑,就能将白起的两千骑兵全歼。 但蒙仲阻止了蒙虎,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白起——或者说秦军,并不清楚他麾下的骑兵已经从一千名飙升到了六千名,因此这完全可以作为一张底牌,在关键时候发动。 尽管新增的五千骑兵在蒙仲、蒙虎等人看来只能算新丁,但不管怎么,那毕竟是五千骑兵,拥有着双边马镫这种能加强马术的神器,又经过了整整数月的磨练,未必不能作为一支杀手锏。 正因为这,蒙仲约束了蒙虎、华虎等人,使他们并未与那些秦国骑兵发生冲突。 但让蒙仲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对面的秦国骑兵也并没有与他们死磕的意思,比如有几次两军的骑兵在荒野撞上,双方在彼此用弓弩试探了几次后,都是很有默契地各自退后,并未一上来就跟逮住了杀父仇人似的,一脸狰狞地冲上来拼死拼活。 说实话,这在蒙仲看来有些不合常理。 换做一般人,此前在方城骑兵手中吃了大亏,如今拥有了明面上两倍于方城的骑兵,那还不得是碰到就往死里打,以报复先前受到的憋屈? 但那支秦国骑兵却没有。 这只有两个解释:其一,那是司马错麾下的骑兵;其二,白起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他方城骑兵死磕。 第一种解释倒算了,第二种解释,那就值得蒙仲为此沉思了。 为什么? 为什么白起要放水?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白起与司马错不合,对后者的命令阳奉阴违。 想了想,蒙仲对武婴说道:“据我猜测,那些秦国的骑兵,十有八九是白起麾下的骑兵,奉司马错的命令而来我方城,至于目的,我猜就是城外军屯田的那些稻谷了……这些秦骑,原本可以强行逼近,利用火矢烧掉田地里的稻谷,让我方城颗粒无收,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仔细想想只有一种解释,即秦军打算抢收这些稻谷,补充其军粮……” “唔,有可能。”武婴点点头附和道:“秦国去年与魏韩两国开战,今年逼降了楚国,还与楚国组建了二十几万联军,粮草应该并不宽裕,虽我方城田里的稻谷不足以养活整个联军,但好歹也是粮食,若有机会,我想秦军不会放过。” “我也是这个意思。”蒙仲点了点头。 此刻,唯有蒙遂恨得咬牙切齿。 也难怪,毕竟方城的军屯田,基本上都是蒙遂负责的,他这边带着兵卒辛辛苦苦耕种了大半年,可待等临近收割,秦军却舔着脸准备前来抢收粮食,相信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九月二十七日,司马错、白起、昭雎各率大军纷纷抵达宛城。 入眼处,是早已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的宛城,以及宛城城外那积着厚厚一层草木灰的焦黑农田。 除此以外,瞧不见一个韩军兵卒。 有提前进城打探情况的秦卒回来禀报司马错:“启禀国尉,此地的守军已烧了城池逃离了。” 此时白起亦在旁,闻言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了几句,大概是类似“跑得倒快”这样的讥讽之词。 司马错微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空城,当看到宛城城外那些积有厚厚草木灰的焦黑农田时,他眼眸中闪过几丝惋惜。 平心而论,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仍然惋惜于这些被大火烧掉的粮食。 毕竟巴蜀之地的粮食,司马错估摸着大概要等到临近十一月时才能运到,此前他麾下二十几万联军,得靠武关、楚郢两地供应粮食,虽然还不至于短缺了军中士卒的口粮,但说实话确实勉强,得做精细打算。 倘若此番能抢到方城这边待收的粮食,那么联军的粮草自然能宽裕许多,但显然,宛城守将韩骁并非那种会将粮食资敌的蠢货,临走前一把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烧了个精光,只给秦军留下了一座空有城墙的宛城。 “宛城那边呢?他们也应该已得知我联军出动的消息。”司马错问白起道。 白起起初没反应过来,毕竟近两年只有他这么问部将,哪有人这么问他?直到司马错唤了一声“白左更”,他这才反应过来,眼中闪过几许不适,如实说道:“方城那边,蒙仲并没有撤退,也没有放火放火焚烧即将收成的稻谷。” “哦?”司马错闻言眼眸中闪过几许异色,捋着髯须笑道:“看来是打算在方城守一阵了……明知我联军有二十几万之众,仍敢据城而守,有胆色!不愧是……”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身边的白起,对蒙仲的称赞戛然而止。 白起当然知道司马错半途收口是考虑到他的颜面,但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介意司马错当着他的面称赞蒙仲,哪怕蒙仲在秦国的名声是踩在他白起的头上获得的。 相反,他对蒙仲据城而守的态度感到骄傲与自豪——虽然这听上去很奇怪,但白起确实是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在他二十几万联军面前,宛城守将韩骁吓得不战而逃,唯独他认可的敌手蒙仲,稳居方城,摆明车马,仿佛无声地对他二十几万联军表达一个讯息:你来!我不惧你! 『这就是我白起的宿敌!可不是蜀相陈庄、蜀侯嬴辉那种货色!』 白起带着满满的深意瞥了一眼司马错。 『……』 注意到白起的目光,司马错感觉莫名其妙。 想来,纵使司马错是当初能与张仪当殿辩论的智将,此时恐怕也很难猜到白起心中所想。 思忖片刻后,司马错下令道:“虽宛城城内建筑被烧,但尚有城墙可守,便按照原定的策略,进驻宛城,以此城作为后防,接下来对方城用兵……” 说着,他转头看向白起,说道:“白左更对方城守将蒙仲颇为了解,便由白左更率你麾下军队前往攻打方城,白左更可有异议?” 白起早就等着这一茬呢,在听完司马错的话后,他轻笑一声,故意说道:“四月初时,我率军攻打方城,那时我有十成把握,能以极小的代价攻陷此城,是国尉强行将我召回,命我将军队撤回汉水,使蒙仲白白多了几个月的备战时间……当时我见国尉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区区方城不足挂齿,不如此次就让在下开开眼界。……国尉,不如就由您亲自去征讨方城,如何?” 一听这话,司马错顿时皱起了眉头。 纵使他也没想到,白起才老实了几个月,可今日却又与他唱起了反调。 他板着脸说道:“白左更,此乃国家大事,并非儿戏,莫要将私怨带入其中。” 白起闻言笑谓左右道:“诸人皆可作证,在下岂敢将私怨带入国家大事?我说得很明白了,几个月前,我有十足的把握,但眼下的方城,抱歉,我一无所知……” 司马错闻言深深皱起眉头,不悦地说道:“你是想说,你麾下有七万兵卒,却拿不下一座方城?” “对!打不过!国尉还是另请高明!”白起双臂环抱,丝毫不觉耻辱的承认了。 看着白起这态度,司马错亦气地心中火起,咬着牙说道:“恐怕你不是打不过,而是指望看老夫的笑话吧?” “哈哈哈。”白起笑了三声,旋即不失讥讽地说道:“怎么会呢,您可是夺占了整个巴蜀的名将啊,岂会攻不下区区一座方城?在下还记得,当初国尉可是信誓旦旦地表示,方城不值一提的。” 在旁,有司马错麾下的部将纷纷出面指责。 “白左更,你太失礼了!” “是啊!就算你得到穰侯的器重,亦不应当对国尉无礼!” 听到这些指责,白起麾下的部将,诸如季泓、仲胥、童阳、卫援等人,亦纷纷出面帮腔白起。 “诸位这话不对吧?几个月前我军完全有可能打下方城,那时可不是国尉强行令我等撤退……” “既然你等丝毫不将方城放在眼里,何不亲自去攻打方城呢?” “破城之日,我等定会对你等庆功,只是不知,比起当初,这次要付出多少代价……” 眼见两拨秦军将领在那边争吵,昭雎等楚国将领也不参合,干脆就在旁看戏。 纵使他们也没有想到,素来以军纪森严着称的秦军,内部竟然也会发生这种不和谐的局面。 说实话,似这种事,在秦国确实极为罕见,若换做旁人,早就被司马错拿下问罪了。 只不过白起的身份有点特殊罢了。 “够了!” 沉声喝止了诸将的争论,司马错深深看了一眼白起,他知道,如果他不做些什么,这位年轻的骁将是不会服他的。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接受了白起的挑衅。 “好!既然如此,那就由老夫率军攻打方城……老夫也想见识见识,那蒙仲究竟有多少能耐!” 『呵,你会见识到的……』 暗自冷笑一声,白起抱了抱拳,旋即眼眉一挑。 “那就……祝国尉旗开得胜?” 章节目录 第298章 初战 十月初一的傍晚,即蒙仲受蒙遂建议,回舞阳邑与家人团聚片刻的当日傍晚,司马错带着白起回到了大军驻扎的位置。 方城的坚壁清野之策,着实给秦楚联军制造了不小的麻烦,别的不说,至少秦楚联军建造营寨的日期将会被大大延长,而这,无形中就增加了他们被方城偷袭的可能性。 为此,司马错特地吩咐了几名部将率领接近一半的士卒轮流守夜,而楚军那边,昭雎亦被司马错要求加强警戒。 在安排好这些措施后,司马错顾不得用饭,便在刚刚搭成的帅帐中,在一块素布上绘制地图,将方城周边一带的地貌,通通绘于图中。 随后,他派人再次请来白起与昭雎二人,将自己亲手绘制的地图交给二人,使二人对当地的地形有个大概。 不得不说,司马错这个举动简直就是多此一举,要知道白起早就知道方城这一带的地形,他在今年四月初准备攻打方城时,就已经派人将周围的地形摸透,并且像司马错一样绘制了一份地图,只不过他并没有将这份地图交给司马错罢了。 至于昭雎,他是楚人,而方城最初就是楚国的城邑,且当年垂沙之战时,他也曾率领军队协助当时作为主帅的令尹唐昧,共同抵抗魏韩联军,又怎么会不清楚方城一带的地形呢? 不过,出于各自的原因,白起与昭雎都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地图后看了两眼,旋即便交换给了司马错。 因为他们也明白,这是司马错对他们二人表示尊重的举动,虽然这份尊重非常局限,司马错最终还是会以其自己的意志来制定作战策略。 待见到昭雎放下手中的地图时,司马错开口说道:“黄昏前,老夫与白左更一同查看了方城一带……唔,这么说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探查了方城的西侧、南侧,北面稍稍查看了一下,至于东边……东边的山隘有一座军营阻挡,无法通过,便没有过于靠近。” 『方城的东面……看来就是阳关了。』 昭雎捋着胡须没有说话,不过曾经通过与屈原的书信来往,他知道蒙仲那帮人准备在方城东侧约七八里处的山间隘口建造关隘,称作阳关,作为继方城之后,叶邑、舞阳两地的第二道防线。 不过据他所知,那道关隘还未建成,确切地说,是今年才刚刚开工,因此昭雎并不对那座关隘报以什么希望。 而此时,司马错则指地图,继续向白起与昭雎介绍他查看打探到的结果。 他对于方城东侧的了解,虽止步于阳关,但也知道阳关背后即是叶邑与舞阳,只不过不清楚具体的方位而已。 至于方城的北面,则是当地人称之为「应山」的连绵山峦,且方城的东南侧亦有山,当地人称作「南应山」,鉴于眼下方城一带的百姓皆已被蒙仲迁往叶邑一带,司马错找不到当地人作为向导,他就姑且将方城北侧、南侧的两片山丘标记为北山与南山。 直到这会儿,昭雎为了表现自己有意助秦军一臂之力,防止被司马错看穿他别有用心,将这两座山丘的名号相告,司马错这才知道这两座山丘的本名。 而方城的西侧,在距城约六七里的地方,则有一条河流,从北往南流动,是曾经方城一带百姓灌溉农田的重要河流,当地人称作方水。 这条河流并不宽,据司马错目测,最窄处大概三四丈、较宽处也只有五六丈,谈不上是什么可以拒守的天险,无论秦楚联军的弓弩,还是魏军的弓弩,都能隔着这条河轻易射到河对岸,可能这也正是方城并没有在这条河岸设防的原因——因为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至于方城的南边,那纯粹就是彻底的平原地带,虽地势有所起伏,但起伏的幅度并不大,而这也让司马错稍稍有些头疼。 因为方城焚烧了附近一带的所有树林,以至于纵使隔得老远,方城的骑兵也能清楚窥视到他秦楚联军的动静,这大大增加了秦楚联军想要对方城展开奇袭的难度——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而以上这些,即司马错今日所查看打探的所有情报。 “两位还有什么疑问么?”司马错问白起与昭雎二人道。 白起,依旧是双臂环抱,微眯着眼睛,自顾自闭目养神,而昭雎在听到了司马错的询问后,则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那份地图。 他的目光,定格在地图上宛城东北方向、方城西南方向交汇处的一片空白地带。 或许司马错与白起都以为宛城东北方向都是山,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那片山丘中,藏着一条山间隘道,楚人称其为「牛尾坡(博望坡)」,若走这条小路,亦可从宛城抵达方城;相反,亦能从方城抵达宛城。 但是这条隐秘的路线,却没有被司马错所标注。 这是否意味着,司马错还不清楚这件事? 想到这里,昭雎偷偷瞄了一眼白起,暗自猜测着这位秦国的年轻将领是否了解这件事。 『……假如这白起上回走的也是大路,也就是说,他也不清楚牛尾坡那条小道……』 昭雎心下暗暗想道。 似乎是注意到了仿佛若有所思的昭雎,司马错轻笑着问道:“昭大夫若有所思,莫非是老夫有所疏漏?” “啊?”昭雎愣了一下,旋即不动声色地说道:“惭愧,在下对这一带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方城一带的情况,差不多就如国尉所绘的这份行军图。”说罢,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倘若在下想到什么,一定会禀明国尉。” “……” 司马错深深看了一眼昭雎,旋即笑容可掬地说道:“到时请务必要指出老夫的疏漏。” 其实司马错看得出来,昭雎肯定是有什么隐瞒,毕竟前一阵子,这个昭雎也是强烈反对楚国与他秦国联手讨伐魏韩两国的,因此他对这个昭雎也不是很信任。 但没有办法,昭雎是现如今楚国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将领,纵使司马错猜到他可能别有意图,也只是暂时假装不知——只要昭雎不做得太出格,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否则他还能怎么办? 软禁昭雎,代为接掌那十万楚军? 那些楚军根本不会听从他司马错的命令。 『唉,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呐。』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昭雎,旋即又瞥了一眼白起,司马错亦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但相比较,比起昭雎,他眼下还是更相信白起,毕竟他与白起只是私人矛盾,且白起也不至于将私怨带到国家大事上,但这个昭雎嘛,他就未必了——天晓得这个昭雎可曾在心中暗暗祈祷他秦军战败。 想了想,司马错正色说道:“关于针对方城的战略,老夫似这般打算,先尝试看看能否抢收方城一带的稻谷,成则成,不成则放火焚之……但无论如何,待十月中旬时,即要对方城展开全面进攻,务必要攻下这座城邑,两位对此可有异议?” 听闻此言,昭雎连忙拱手说道:“大王命在下一切听从国尉的指示,国尉且吩咐便是,在下无有不从。” 而白起那边,则干脆懒得回答司马错,毕竟他的军队都留在宛城,攻打方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这边只为两件事,第一,确保司马错不至于因为小瞧蒙仲而惨败在后者手中,第二,即等着看司马错的笑话。 见白起不理会自己,司马错这会儿倒也不生气,遂转头对昭雎说道:“抢粮之事,老夫有意叫我麾下秦卒出面,并且老夫也有意想借此机会,试探试探方城的虚实。不过,老夫希望昭大夫做好进攻方城的准备。” 听闻此言,昭雎连忙表示道:“国尉放心,在下一定在十五日之前,叫我麾下楚军做好攻打方城的一切准备。” “那就好。”司马错轻笑着结束了今晚的军事会议。 当晚,方城魏军并没有袭击秦楚联军,以至于秦楚联军空守了一晚。 对此,司马错亦感到颇为意外。 在他看来,方城既然事先焚烧了方圆几十里内的树林,其用意无非就是妨碍他秦楚联军在短时间内建成营寨,而从兵法的角度来说,即是为偷袭他秦楚联军创造机会。 否则,难道只是单纯让他秦楚联军多花几倍的精力建造营寨么?这有什么意义? 一味地防守,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司马错不信对面的蒙仲不晓得这个道理。 从白起对那蒙仲的推崇来看,司马错不认为那蒙仲会犯下这种疏漏。 换而言之,对方不是想不到夜袭,而是猜到他们必然有所防备。 『看来是个很谨慎的小子……』 轻笑一声,司马错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方城。 信中大意,无非就是劝说蒙仲投降,莫要做无谓的困兽之斗。 仅半日工夫,他便收到了回信。 当他打开那份竹册后,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因为蒙仲用了整整一篇文章来指责他秦国背信弃义,不顾去年的停战协议再次对他魏国不宣而战,实乃卑鄙无耻之极。 是的,蒙仲用了一整篇文章来骂秦国,骂司马错,且言辞确凿、辞藻华丽,其中或有典故,或有圣人之言,一气呵成,看得司马错是浑身激灵。 当时白起亦在场,见司马错捧着蒙仲的书信呆若木鸡,便好奇地上前看了几眼,继而心中暗乐。 暗乐之余,白起亦终于明白,何以当初他写信激将蒙仲时,蒙仲却笑着让他回去多看看书。 看看人家的挑衅书信……啧啧! 瞥了一眼满脸涨红,仿佛气得浑身发抖的司马错,白起打定主意,待这场仗结束之后,一定得多看看书。 无论在打仗还是在文采方面,他都不希望落于他的宿敌。 而就在这时,他忽听司马错哈哈大笑起来。 气极反笑? 白起奇怪地看了一眼司马错,却发现司马错端详着手中的书信,啧啧称赞道:“这蒙仲……好学识、好文采,言辞犀利,不亚于当年与老夫当庭辩论的张仪……” “据说他是道、名、儒三家弟子,是宋国庄子、惠子以及邹国孟子三人的弟子……”白起在旁表情古怪地说道。 要说秦军当中谁对蒙仲的底细最了解,恐怕也就只有白起了。 “原来是三位圣贤的高足,有意思了……”啧啧称赞两声,司马错将蒙仲的书信转交给他的近卫,嘱咐其好生保管。 见此,白起表情古怪地说道:“那蒙仲写信羞辱国尉,国尉非但不气,还留着他的这封书信?” 听闻此言,司马错笑着说道:“他用书信激我,说明他对老夫有所顾虑,这是好事啊。至于他这封书信嘛……写得确实是好,老夫看完后精神抖擞、血脉喷张,自然要妥善保留,待日后倦乏时,可以用来提神……” “……” 白起嘴角牵了牵,稍稍有些佩服司马错的心胸,或者说城府。 而此时,那名返回的秦卒又说道:“那方城的主将,亦对白左更写了封信。” “哦?” 白起闻言有些意外。 要知道,蒙仲给司马错写信,是因为司马错先写了一封信给蒙仲,但白起可没有写信给蒙仲,没想到蒙仲还是给他写了封信。 这让白起……怎么说呢,稍微有些高兴。 然而,待看到蒙仲那封信的内容时,白起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你当初说,待下次来时,必破方城,指的便是这回么? 看到这一行字,白起顿时间满脸涨红,咬牙切齿,比方才的司马错还要更甚。 他岂会看不出来蒙仲这是在嘲讽他仰仗司马错的兵力? 而司马错此时亦注意到了白起的异状,瞥了几眼白起手中的书信,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见白起恼恨地瞪了他一眼,满脸愤色地转身离去。 不得不说,本来这两日白起时不时还会跟司马错说几句,然而这封书信,却让白起与司马错稍有缓解的关系,再次回到了冰点。 哪怕司马错也意识到了那蒙仲的诡计,直言不讳地指出此乃蒙仲的离间计,但白起还是一言不发。 其实想想也是,以白起的智慧,难道就看不出这是蒙仲的离间计么?但不得不说,蒙仲在信中的那几行字,恰恰戳中他的痛处。 被自己认可的宿敌看不起,还有比这更糟糕的羞辱么? 至少在白起看来,没有! 转眼到了十月初五,秦楚联军还是未能建造营寨,虽然军中士卒歇息的兵帐已搭建完毕,但用来建造营垒的木头却是奇缺,逼得司马错只能下令士卒掘土为墙,建了几道土墙,将十六万秦军囊括其中。 但平心而论,这些高不过半丈的土墙,防御能力着实难以让人放心,以至于司马错丝毫不敢放松夜间的守备,哪怕方城魏军迄今为止并没有对他们发动过一次偷袭。 营垒没竣工,攻城的器械没有打造完毕,但方城周边农田里的稻谷,却即将成熟,这意味着秦魏两军或将在近日里展开一场野战——当然,前提是驻扎在方城内的魏军敢出城。 蒙仲敢么? 他当然敢! 为此,他召集了蒙遂、蒙虎、华虎、穆武、武婴等一干军司马与佐司马,制定了应对秦军抢粮的策略。 初五的夜里,大概戌时前后,有秦军的斥候急匆匆地向主帅司马错禀报,说方城城外遍布火把,那些魏军或在加紧抢收田里的稻谷。 听闻此言,司马错心中暗喜。 要知道,他本可以立刻就下令抢粮,但他并没有那么做,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城内的魏军,以便于当魏军抢收粮食时,他秦军能给予其重创。 而眼下,方城那边在忍了几日后,终于按耐不住。 “大概有多少魏军?”司马错问那名斥候道。 斥候摇摇头:“不计其数,火把繁多仿佛天上的星辰。” 『这最起码也有成千上万了吧?』 听了斥候的话,司马错稍稍一估测,旋即立刻派人召来麾下部将晋邝,吩咐道:“据斥候来报,方城试图趁夜色抢收田里的谷物,老夫命你率两万军队立刻奔往方城一带,一方面抢收粮食,能抢多少算多少,一方面趁机进攻魏军。……必要时可以放弃抢粮,但务必要趁机给予出城的魏军重创!” “喏!”晋邝抱拳而去。 随后,司马错又立刻向全军下令,叫每一名秦卒都做好应战的准备。 倘若此番晋邝能给予出城的魏军重创,那么他会立刻联合十万楚军一起攻城,哪怕他秦楚联军目前就只有为数不多的攻城长梯。 大约亥时前后,秦将晋邝率领两万秦军奔至方城一带。 隔着老远,晋邝便看到方城城外的农田中遍布火把,俨然魏军正在趁机抢收粮食。 见此,他立刻召来部将郑因、范布二人,对二人下令道:“郑因率五千人抢收粮食,范布随我一同趁机掩杀魏军!” 一声令下,两万秦卒分作两支,五千人就近收割粮食,而另外一万五千人,则在晋邝、范布二人的率领下,沿着东西两侧稻田间的大路,直奔方城城下。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道路两旁的稻田中齐刷刷地窜起无数魏卒,旋即,铺天盖地的箭雨笼罩在了秦军的头顶。 一时间,有许多秦军士卒纷纷中箭倒地。 『伏兵么?』 秦将晋邝皱了皱眉,倒也不感觉意外,振臂高呼道:“莫要惊慌,与魏军交战即是,方城兵少,注定不是我军的对手!” 听了这话,他麾下的秦军亦镇定下来,纷纷展开了反击。 一时间,两万秦卒与不知数量的魏军在稻田中展开恶战,践踏了稻谷无数,别说魏军,其实秦卒亦为此感到无比的可惜。 但相比较抢粮,自然还是杀敌更为重要。 “报!西侧遭到袭击!” “报!东侧遭到袭击!” 期间,时而有麾下军队遭到偷袭的禀报,传到秦将晋邝的耳中。 他渐渐地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 不是说魏军正在试图抢收粮食么?虽说必然设下防备他秦军的伏兵,可这伏兵的数量,未免也太多了吧? 他皱着眉头观望四周。 虽然在夜色之下,纵使借助火把的光亮亦看不到多远,但他却能清楚地听到,听到对面魏军那些愤怒的咆哮。 “这些可恶的秦人,是他们摧毁了我等的故乡,迫使我等背井离乡,投奔方城,可即便如此,这些秦人还是不放过我等,我等岂能容许第二个故乡被这些秦人摧毁?!”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 “诸位,方城的背后即是叶邑,那里有我等的老父、老母、兄弟妻儿,岂能叫这些秦人再次威胁到我等的至亲?”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 仿佛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魏军的咆哮与怒吼。 『不对……这个人数不对……难不成方城是全军出动了么?』 晋邝越听越心惊,因为据他估测,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魏军,人数绝对不少于他们,甚至于,可能比他们还要多,多得多,就仿佛,方城内的所有魏军此刻倾巢而动。 更要命的是,那些从四面八方杀来的魏军,并无手持火把,这意味着魏军在暗,他们在明,他们根本不知周围到底潜伏着多少魏军。 『难道方城今晚抢收粮食的行动,仅仅只是诱敌之计么?』 晋邝越想越不对,而他麾下的秦卒,面对着四面八方的声音,亦是惊慌失措,以至于这两万秦军其实仍有九成多的兵力,但士气却大受影响。 “撤!撤!撤!” 因对四周夜幕下的情况一无所知,晋邝亦失去了平常心,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并不知晓,其实在此之前魏军对他麾下军队的攻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听上去声势吓人,但大多数魏军士卒只是躲在夜幕下大喊大叫而已,真正与秦军接战的,其实只有数千名魏军而已。 当然,数千名魏军,也正是方城目前最中坚的力量,当初白起口中的“中驷”。 然而晋邝却因为视线受阻的关系,看不清楚他麾下军队的具体伤亡情况,误以为是方城倾巢而动伏击他们,慌忙下令撤兵,这却给了魏军趁机追杀的机会。 “杀光秦人,保护方城!!” 随着一阵仿佛轰雷般的喊声响起,此前藏匿于夜幕下的魏军,通通上前追赶秦军,展开了对秦军的追杀。 哪怕是那些仅经受过数个月的操练,手上尚未沾染鲜血的楚人新卒们,此时亦敢放开胆子追击秦军,趁机杀死一名名仓皇逃离的秦卒,一举迈过了新卒踏上战场后,最艰难的心理上的难关。 而此时在秦楚联军的主营,司马错亦收到了晋邝派人求援的消息,心中大感惊愕。 对面的方城,一上来就全军出动? 没这么打仗的吧? 章节目录 第299章 调虎离山 『如今中原的年轻人,都是这么勇的么?』 在得到晋邝派人求援的消息后,司马错皱着眉头在帅帐内来回踱步。 他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于对面方城的魏将蒙仲竟在今日的初战中即倾尽了兵力,不得不说,这种作战方式完全颠覆了他的用兵理念。 平心而论,他固然是秦国的名将不假,但他统兵在中原征战的时间却不多,自投奔秦国之后的近二十年,他一直都在巴蜀之地。 覆亡巴、蜀、苴三个国家,使秦国彻底占领整片巴蜀之地,随后又两次出征巴蜀,先后平定蜀相陈庄与蜀侯嬴辉的叛乱,使巴蜀之地彻底归属秦国所有。 此后,司马错便一直坐镇于汉中,居于上庸,也就是楚人所称的“商於”之地,直到前两年秦国准备对魏韩两国用兵,司马错这才率军出征中原,打下了魏国的襄城。 因此总得来说,司马错面对中原这边的将领,作战经验并不多,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想象中原这边的将领,作战方式竟然是如此的“莽”。 一上来就出动全部兵力?那蒙仲也不怕一战而覆? 要知道,方城的兵力并没有秦楚联军多,秦楚联军这边有整整十六万,而方城魏军,满打满算司马错算他五万,这两者间就是两倍多的兵力差距,除非魏军做好以一人换三人,否则这场越打到最后,肯定是秦楚联军这边的优势越大。 在这种情况下,正常的思路必然是死守城池,利用城墙的优势减少方城的伤亡,这才能使得魏军能坚持更久。 但对面的蒙仲偏偏反其道而行,借“抢收粮食”作为诱饵,引诱他秦军派出军队。 不错,事到如今司马错也想明白了,原本他留着方城的那些稻谷,是因为引诱魏军出城收粮,可现如今,他反而被对面的蒙仲给算计了——对方在明知道方城一旦派兵收粮就立即会遭到秦军趁机进攻的情况下,反过来伏击了他们。 在十六万秦楚联军的眼皮底下,伏击了秦军! 这份胆魄,司马错此前见所未见。 就当司马错还在思忖时,有一名部将走入帐内,抱拳禀报道:“国尉,军中将士已准备就绪。” “好!即刻出发支援晋邝!”司马错挥手下令道。 鉴于昌驰、乌荣两名将军率领的各一万秦卒,目前仍在周围一带寻找树林,向主营方向运输木材,因此秦军的主营这边,实则只有四万秦军,因此在得知方城有意图趁夜色收割稻谷的消息后,司马错才会下令晋邝带着两万秦军去偷袭方城,别看数量不多,事实上这已经是当前秦军主营这边一半的兵力了。 司马错原以为这两万秦军足以对付方城的军队,至少能逼迫方城放弃收割城外的稻谷,然而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方城今晚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收割城外的稻谷,而是以此作为幌子伏击他秦军,且一上来就出动了方城几乎全部的兵力,以至于晋邝一下子就落入了下风。 说实话,方城魏军这种莽夫似的作战方式,司马错实在不能适应。 在他看来,两军交战,本该是双方军队从数千人规模开始彼此试探,然后逐步增兵,最终在决战时投入彼此全部的兵力,这才是打仗的正常思路嘛,哪有一上来就倾尽兵力的? 『……除非,那蒙仲认为已经不需要在试探我军的底细。』 在出发前往方城救援晋邝的途中,司马错暗暗想道。 可这么一想,他又觉得颇为奇怪,因为他以及他麾下的军队,这是第一次与方城的蒙仲交手,何以那蒙仲会认为不需要再深入了解他这支秦军的大概实力呢? 司马错可不认为那蒙仲会不懂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 『难道……』 忽然间,司马错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乘坐战车跟着自己身后却一言不发的白起,心中恍然大悟。 他忽然记起,此番白起率军攻打楚国的七万军队,其中就有一部分是曾经驻守在蜀郡、汉中一带的秦军,显然,那蒙仲看出了这一点,并早早地摸透了那些“蜀地驻军”的实力。 『这可真是……』 站在战车上捋了捋胡须,司马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吃亏。 毕竟他对方城的蒙仲以及其麾下的魏军,几乎是一无所知,而对方却似乎早已通过对白起的试探,将他麾下“驻蜀秦军”的实力给摸透了,甚至于,可能也早已想到了针对的办法。 而糟糕的是,本可以对他做出建议的白起,却因为蒙仲那一封离间的书信,与他关系再次恶化。 『明明此前关系已稍有缓和……』 撇头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白起,司马错心下暗道遗憾。 不得不说,在逐渐了解了白起的性格以及其目的后,他对这位年轻的后辈将领,亦稍有改变。 至少他已经意识到,白起并非是那种为了私利而不顾大局的人,至少在关键时候,白起还是会提醒他。 这好比前几日白起曾提醒他外出查探方城一带的地利时需小心方城骑兵的劫袭,这让司马错对这个年轻人大为改观。 但蒙仲的那封离间信,却彻底破坏了二人之间本已逐渐缓和的关系,使得白起从那之后对他更为冷漠。 司马错觉得,除非他愿意将秦军的主导权交给白起,听从后者的主张,否则,白起应该是不会再跟他有所交流了。 而这件事,司马错亦办不到,于公于私,他都无法割让秦军的主导权。 虽说他对白起颇有欣赏,但这并不表示他会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白起——他司马错才五十几岁,他还没有老,他还能为秦国征战! 『先这样吧,待攻克方城后,找时机与他好好谈谈……』 瞥了一眼身背后不远处的白起,司马错暗暗想道。 而此时,有秦军士卒过来禀报道:“国尉,楚国的将军昭雎率军与我军汇合。” “唔。”司马错点点头说道:“请那位昭大夫前来。” “喏!” 片刻后,昭雎便乘坐着一辆战车来到了司马错这边,与司马错相互见礼。 此时司马错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劳烦昭大夫率军援助,某实在过意不去。” 原来,当司马错意识到方城那边或已倾尽兵力后,便立刻派人向楚军那边求援,邀请昭雎率军与他一同攻击方城魏军,毕竟刨除两万远离主营砍伐树木的军队后,他麾下仅四万秦军,兵力未必稳胜方城,若没有楚军的相助,今晚未必能够战胜方城。 这边昭雎听了司马错的话,连忙说道:“国尉言重了,我国大王命在下辅助国尉,听从国尉的调遣,自当事事以国尉马首是瞻,岂有劳烦之说。”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是漂亮,但却并非昭雎的真心话,可能在他心中,他巴不得秦军惨败于方城。 显然司马错多少也知道一些,也并未把昭雎的话过于当真,反正在司马错看来,只要楚王熊横站在他秦国这边,纵使昭雎在心底反对协助秦军攻打魏韩两国,也是翻不出什么花样来的。 相比之下,司马错更在意那个蒙仲。 倘若此前他对蒙仲还略有轻视,那么此时此刻,他已对这个年轻人有所提防,只因为对方的举动,一次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问昭雎道:“昭大夫对方城的蒙仲,可有何见解?” 其实昭雎是清楚蒙仲的底细的,毕竟屈原是他的族妹夫,且二人关系很好,屈原在投奔方城之后,便写信将蒙仲等人的底细告诉了昭雎,包括蒙仲的出身、师承等等,但显然,昭雎可不会将这些告诉司马错。 这不,只见昭雎捋着胡须故作思忖片刻,摇摇头说道:“在下只听说这蒙仲曾在韩国境内的伊阙,击败过那位白左更,除此之外,别无所知……哦对了,听说当白左更前一阵子进攻我楚国时,那蒙仲趁机带走了十几万的楚民……”说到这里,他笑着说道:“听传言说,那时白左更与那蒙仲私底下有什么约定,是故秦魏两军互不侵犯……” “……”司马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白起,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 最多就是觉得,白起与蒙仲之间的“交情”,着实有点奇怪。 明明蒙仲此前在伊阙之战时击败过白起,但白起却反而对前者极为推崇,司马错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关系。 这也不奇怪,毕竟就像白起所认为的,司马错并非遇到过与他不相上下的敌将,自然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不像蒙仲的义兄田章,哪怕嬴疾因病亡故后,仍对这位曾经击败过他的宿敌念念不忘,即庆幸于嬴疾的早故,又深恨于这位劲敌的早故。 稍微聊了几句,见昭雎对蒙仲了解的不多,司马错也不再追问,只是催促秦楚两军尽快前往方城一带。 然而就在他数万大军离开主营之后,远处的夜幕下却徐徐出现了一些黑影,凑近仔细瞧,分明就是蒙仲、华虎、穆武三人所率领的方城骑兵。 “阿仲猜得没错,司马错果然也是倾巢而动,出兵支援此刻在方城一带的秦军。” 嘴角一扬,华虎的目光转向秦楚两军的主营,舔舔嘴唇又说道:“如此一来,他的营寨就空了……啧啧,秦之名将司马错,亦不过如此。” “别大意。” 穆武在旁低声提醒道:“秦军兵少,或是倾巢而动,但楚军则未必,我寻思着最起码还有一半的楚军留在营中,那就是五万之众……而咱们,只有区区千人,一个不慎,那就是全军覆没。” “这话你对那边那个说就是了。” 华虎朝着身边的蒙虎努了努嘴,表示这位才是十足的莽夫,而他华虎可是熟读兵法的,与旁边这个莽夫有着明显的区别。 仿佛是看穿了华虎的心思,穆武暗自冷笑。 必须得承认,华虎确实是熟读兵法的,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跟蒙虎其实没什么区别,横竖都是靠直觉,偏偏华虎这厮还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比蒙虎更有谋略,然而用穆武的话说嘛,华虎的兵法纯粹就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除了多认识几个字,与蒙虎几乎没什么区别。 而这,也正是蒙仲让穆武来主持今晚骑兵袭营行动的原因。 想到这里,穆武便忍不住嘿嘿窃笑起来,让他身边的副将吕闻着实有些无奈。 “咳。” 低咳一声,吕闻低声提醒穆武道:“司马,那司马错已率领秦楚两军奔赴方城,咱们该有所行动了。” “对对。” 穆武这才从他个人的遐想中转醒,压低声音对蒙虎、曹淳、华虎、蔡成几人说道:“今晚的任务,相信你们几个都已经清楚了,即趁秦楚两军奔赴方城之际,趁机袭他的大营,趁机烧掉秦楚两军的粮草、辎重,切记,一旦得手立刻撤退,不可恋战,现在我来分配任务……” 话音未落,就见蒙虎不耐烦地说道:“还分配什么?楚营兵多,我袭楚营,你们两个去秦营吧!……曹淳,走了!” 说罢,他就拨马朝着楚营的方向而去。 见此,华虎心中大怒:“这厮……” 说到这,他亦催促他的副将蔡成道:“蔡成,咱们也去楚营,不可叫蒙虎这个该死的家伙抢先!” 说罢,他也拨马走了。 看着蒙虎、华虎二人离去的背影,曹淳与蔡成对视一眼,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穆武,讪讪说道:“穆司马,那……我等先走一步?” 说完,他二人亦逃也似地离开了,只留下穆武、吕闻二人还留在原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两个混账东西,明明此前在阿仲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过,此番一定会听从我的指挥……” 只见穆武死死等着蒙虎、华虎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道:“待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给他们好看!” 听闻此言,吕闻翻了翻白眼。 他很清楚自己的主将,别看这会儿骂地凶,真正在蒙虎、华虎二人面前,却是丝毫也硬气不起来。 原因很简单,他这位主将,打不过蒙虎、华虎那两个。 见穆武还在这咬牙切齿,吕闻想了想提醒道:“司马,蒙虎、华虎二人偷袭楚营,楚营兵多,他们未必能轻松得手,咱们可以在偷袭了秦营之后,再去支援蒙虎、华虎二人,到时候,咱们立下最大的功勋,岂不是就能把蒙虎、华虎二人比下去了么?” 一听这话,穆武转怒为喜,美滋滋地说道:“你说得对!走,咱们去秦营!” “喏!”吕闻微微一笑,抱拳领命。 片刻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麾下的骑兵,便一分为二,由蒙虎、华虎二人偷袭楚营,而穆武偷袭秦营。 不得不说,此刻的秦营,几乎是毫无防备,营地四周只有一道区区半人高的土墙,且营内的士卒亦基本上都被派往了方城这边,只剩下寥寥几千人守在营内,守卫着军中的辎重与粮草。 然而这些留守营寨的秦卒,却根本没有想到魏军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营寨发动偷袭,以至于当穆武率领三百余骑兵毫不费力地闯入秦营时,那些留守的秦卒几乎来不及做出相应的防守。 “哪里来的马蹄声?” 在隐约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后,留守的秦卒们心中一愣。 但很快地,这些人就醒悟过来,惊呼大喊:“敌袭!敌袭!”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穆武与他麾下的骑兵老卒们,一个个谙熟地策马跃过土墙,在秦营内来回奔驰,或踢翻一个个营内的火盆,或将火盆内的炭火倒在兵帐上,致使营内很快就燃起了火势。 “莫要恋战!” 勒住在秦营内停驻,穆武指挥着麾下的骑兵们,一边在营内放火,一边寻找着秦军堆放粮草、器重的位置。 虽营内的秦卒在慌乱间组织阵型,试图将这些骑兵驱逐,但遗憾的是,穆武麾下的这些骑兵,皆是去年伊阙之战时的老卒,对付步兵很有一套,根本不给那些秦军步卒靠近的机会,隔着老远就劈头盖脸地一通弩矢乱射。 “找到了!” 很快就有骑兵找到了秦军堆积粮草的位置。 于是乎,分散的骑兵们立刻重新聚拢,朝着秦军堆积粮草的位置展开了一波火矢齐射,虽然那里有不少秦卒拼死防守,可这些秦卒根本无法阻挡魏军用火矢点燃那些粮堆。 “救火!” “快救火!” 秦卒们慌张起来,顾不得抵挡近在咫尺的骑兵,转而去扑灭那些粮堆上的火势。 但遗憾的是,他们不惜牺牲性命的救火,也仅仅只是稍稍延缓了粮草被焚烧的时间罢了。 仅仅只过了半刻时,秦营便四处火起,尤其是堆放粮草的位置,俨然已成为了一片火海。 见此,穆武毫不犹豫地下令撤离,转而支援偷袭楚营的蒙虎与华虎二人。 相比较秦营,楚营这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毕竟楚营亦缺少木头建造营寨,只有一道土墙勉强作为防御,甚至于,由于楚营的占地较大,以至于有些地方楚军还来不及堆砌土墙,简直就跟不设防一样。 唯一的变数,便是楚营内仍有几万楚军,但遗憾的是,这些楚军皆早早地到兵帐内歇息,唯有一些巡逻的士卒,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但显然,楚军的反应要比秦军逊色地多,以至于当蒙虎、华虎二人已率领各自麾下骑兵杀到营内时,那些巡逻的楚军士卒这才如梦初醒地发出代表敌袭的讯息,使铛铛铛的预警声响彻整座营寨。 可即便如此,这些楚军还是晚了一步,只见蒙虎、华虎二人率领各自三百名骑兵在楚营内来回奔驰、突袭,到处点燃火势,制造混乱,虽楚营内仍有几万的楚卒,可这些楚军士卒在慌乱之间,竟无法有效地阻止反击。 “敌军在哪?” “不、不清楚……” “敌军有多少人?” “亦、亦不清楚……” 不得不说,以上的对话,即此刻楚军营内的真实写照,大部分的楚军士卒虽然感到了危机,却根本不知魏军有多少人,并且从哪个方向攻来,只是胡乱地、惊慌失措地在营内乱跑,试图逃到营外。 这就使得楚军内的那些将领们,无法在短时间内聚集士卒,组织有效的反击。 而在众楚军慌乱之际,蒙虎、华虎以及他们麾下的骑兵却丝毫没有手软,手持着长戈杀至那些来回乱跑的楚卒面前,挥舞手中兵器,毫不留情地屠杀着那些几乎没有什么斗志的楚卒。 “方城第一猛士蒙虎在此!” “方城第一猛士华虎在此!” “华虎,你老是跟着我做什么?你去那边!” “凭什么我去那边?要去你去!这里留给我!” “凭什么?” “那就少废话!各凭本事!” “怕你啊?” 远远看着彼此的大将挥舞兵器杀到诸多敌军当中,简直是大杀四方,二人麾下的骑兵们在称赞其勇猛之余,心中难免有种「又来了」般的无奈。 “跟随司马,奋力杀敌,把蒙虎队比下去!”华虎的副将蔡成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喊了一句。 听到这话,蒙虎的副将曹淳歪了歪脑袋,转头看了一眼蔡成。 “挑衅是吧?”他轻哼一声,挥手下令道:“紧跟蒙司马之后,杀!” “喔喔!” 蒙虎与华虎二人的明争,以及曹淳与蔡成二人的暗斗,使得双方这两支方城骑兵的士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我等才是方城第一虎骑!” “去你娘的,咱门才是方城骑兵第一虎骑!” “那就各凭本事!哪方杀敌更多,便是第一虎骑!” “乐意奉陪!” 不得不说,似以上两个方城骑兵彼此间的对话,外人根本听不懂。 片刻之后,待穆武领着其麾下骑兵杀到,虽震撼于蒙虎、华虎二人竟在仍有数万楚军驻守的楚营内大杀特杀,却也气得不行,谁让蒙虎与华虎二人只顾着较劲,竟忘了趁机烧掉楚军的粮草。 最终,还是穆武带着其麾下的骑兵,趁乱烧掉了楚军的辎重与粮草。 而与此同时,蒙仲正站在方城南城门的城楼上,凝神注视着远处有一条“火蛇”徐徐靠近。 他知道,那些是手举火把的秦楚两军,正迅速赶往此此地,意在支援此处陷入他魏军包围的秦军。 “来得确实很快,不过……” 低声轻喃着,他抬头望向更遥远的南方,只见遥远的南面火光冲天,显然是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已经得手。 “可惜这边只是佯攻……” 是的,方城这边摆出倾巢而动的架势,仿佛要一口气吞掉秦将晋邝麾下两万秦军,这只是蒙仲诱司马错倾尽兵力赶来与他决战的幌子罢了。 从始至终,蒙仲的目标就是秦楚联军的主营,更确切地说,是这两支军队的粮草。 “传令下去,停止围攻城外秦军,叫郑奭、武婴、魏续等人立刻率军退入城内。……今晚,我军已大获全胜!” 负背双手站在城墙边,蒙仲正色下令道。 在其身后,数名魏卒单膝叩地,抱拳领命。 “喏!” 章节目录 第300章 秦军暂退 『PS:感谢“JmySu”打赏一万起点币~』 ————以下正文———— “方城令有令,命各军各营士卒立刻停止围攻城外秦军,今晚我军已大获全胜!” “方城令有令……” 顷刻后,蒙仲的命令便传遍了城外所有魏军,让这些魏军的老卒与新卒们大感不解。 因为在他们看来,他魏军尚未对城外的秦军——也就是秦将晋邝麾下的两万秦军——造成如何严重的厮杀,怎么就“大获全胜”了呢? 比如刚刚投奔方城没几个月的邓戍,他就对此感到十分不解。 于是他忍不住询问前来传递命令的传令兵,问道:“这位阿兄,咱们今晚不是伏击秦军么?可城外的秦军尚未被击败,何以就大获全胜了呢?” 可能因为得知己方已取得了很大优势,那几名传令兵的心情很不错,因此其中有一人笑着说道:“谁告诉你今晚是伏击秦军了?……当秦楚两军误以为我军将在今晚与其决战时,咱方城的骑兵们,早已偷袭了他们的营寨,将秦楚两军的粮草给烧了……” “骑、骑兵?他们偷袭了秦楚联军的粮草?”邓戍与附近的新卒们大感震惊。 “嘿嘿。” 那几名传令兵嘿嘿怪笑着,旋即有人催促道:“好了,速速撤入城内,眼下秦军还未反应过来,等他们得知其营寨被我方城偷袭,必然恼羞成怒猛攻我军,你们几个若不想丢了性命,便速速撤入城内,不得耽搁!” 说罢,那几名传令兵便快步走远了。 看着这些传令兵离去的背影,邓戍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的震惊。 与在旁的所有新卒一样,他原先以为今晚是秦军的决战——哪怕不是决战也至少是一场激烈的交锋,谁让今日白昼里,那位方城令带着方城的诸军司马,在方城军所有新卒老卒面前训话,用诸如「方城、叶邑乃是我等的故乡,我等务必要拼死抵挡秦军」这样的话来激励军中将士,弄得方城上下的兵卒还以为今晚要跟秦军决一死战。 可没想到,这还没怎么着呢,这场仗就结束了。 怎么说呢,稍微有点失望。 按照命令,邓戍等新卒们退到了方城的西城门,排队从城门口徐徐进城。 期间,他隐约听到队伍中有士卒们在彼此取笑。 “啊?遗憾?哈哈哈哈,明明此前怕得要死,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这会儿你跟我说还没杀够?” “闭、闭嘴!谁吓得快尿裤子了?我那是激动……” “激动地控制不住自己的大鸟?” “哈哈哈哈……” 附近的魏卒们亦哄堂大笑起来。 『这个声音……』 邓戍垫起双脚张望了几眼,朝着前面喊道:“朱义?是朱义么?” “唔?” 在队伍中,先前那名取笑新卒的士卒转过头来,借助火把的光亮看到了正朝他招手的邓戍,便朝着他走了过去。 朱义是邓戍曾经在郦县当兵时的同泽,当时他二人都混到了两司马的职务,即管理二十五名士卒的将官,后来郦县被攻破后,邓戍又与朱义几人一同逃往穰县,只是后来朱义先投奔了方城,而邓戍则为了邓县的母亲与弟弟,这也使得邓戍投奔方城军的时间要比朱义晚得多,以至于眼下朱义已经当上了伯长,而邓戍则仅仅只是一名伍长。 当然,朱义并非是邓戍所认识的旧识中最幸运的那个,最幸运的那个家伙叫做蔡通,与朱义一同投奔的方城,前一阵子不知怎么着就被选上了,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骑兵,把邓戍、朱义二人都羡慕地不行。 “蔡通那小子这回可是长脸了。” 在跟朱义聊了几句后,邓戍有些羡慕地说道。 没想到朱义听了这话为之一愣:“怎么说?” “你不知晓?”邓戍奇怪地说道:“他不是跟着几位军司马偷袭了秦楚两军的营寨么?” “啊?”朱义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道:“你说这事啊,偷袭了秦楚两军营寨的是虎骑,跟蔡通那小子有什么关系?” “虎骑?你说这次偷袭秦楚两军营寨的,仅仅只有虎骑的那帮老骑卒?”邓戍实在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撼:“他们不是才千人左右么?” 听了这话,朱义吐了口气,用颇带几分折服与憧憬的语气说道:“那终归是魏武卒出身的骑兵,又曾在经伊阙之战杀得秦军丢盔弃甲,岂是寻常的士卒可比……” 邓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今的方城诸军,地位最高的莫过于虎骑,即军司马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直掌的三支骑兵——虽然穆武军司马麾下的骑兵往往自称“武骑”,但方城的士卒们仍然习惯用虎骑指代这三支人数仅三百余人的骑兵。 而相比较这个虎骑营,新征募训练的五千骑兵,实力便要逊色许多,虽然军中亦不乏有魏武卒出身的将官带队,但整体平均实力,确实与虎骑还有一段距离。 据邓戍从蔡通口中得知,虎骑的老骑卒们,轻轻松松就能将骑兵营的新骑兵打下马,哪怕彼此的兵器与甲胄其实相差无几。 聊着聊着,二人的话题便从骑兵转到今晚这场战事上。 用朱义的话说,今晚与秦军的厮杀,简直就是虎头蛇尾,就拿他来说,他还没杀到第三个秦卒,就有传令兵前来宣布撤退的命令,弄得他意犹未尽。 倒是军队中那些从未杀过人的新卒们,今晚得到了很好的战场经验,甚至有好些新卒还侥幸地杀死了一两名秦卒,一举迈过了新卒踏足战场时最艰难的一关,且期间的过程非常轻松。 “秦军,原来是那么弱的么?”朱义忍不住向邓戍表达他心中的看法。 听闻此言,邓戍摇了摇头,纠正道:“恐怕不是秦军弱,而是咱们占据了有利的形式……” 说到这里,他便忍不住想到了那位方城令。 他很清楚,今晚奔杀至城外的那支秦军,明显发挥失常,倘若拿当初进攻郦县时的秦卒作为衡量标准的话,那么今晚的秦卒,连一半的实力都没有发挥出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从一开始,他方城这边就形成了“以多打少”的局面,以几万魏军助添声势,唬地那些秦卒失去了斗志,继而被他们方城的诸军包围,四面受敌。 虽然邓戍没有看过什么兵书,但他也清楚,那位方城令能运用计谋使他魏军处于如此的优势,实在是了不起。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算是这样,方城这边仍然只是一记佯攻,那位方城令真正的目的在于袭击秦楚两军的营寨。 『真是可怕的心计……』 对此,邓戍暗暗心惊。 此时他终于明白,当初连析君景皓的面子都不给,毫不犹豫就下令秦军攻打郦县等数座城池的秦将白起,何以会卖面子给他们方城的主将蒙仲。 记得当时有老资历的魏卒笑称秦军的主帅忌惮他们的城令,那时邓戍还对此报以疑问,可如今仔细想想,这个论断未必没有道理。 不过一想到这位用可怕心计的方城令,如今正是他们这边的主帅,邓戍亦感到颇为心安。 此时,又有几名传令兵前来传达命令:“方城令有令,秦军未退,诸军卒暂于城内歇息,随时支援城墙,待秦军撤退,分发酒菜,犒赏全军!” “喔喔喔——!” 听到这话的魏卒们,无不举臂欢呼起来。 其实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还不清楚己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大获全胜了,但他们丝毫都不排斥这种胜利。 己方没有多少伤亡的胜利,谁不喜欢呢? 是的,别看方城这边魏军声势浩大,事实上,无论魏军还是秦将晋邝麾下的秦军,其实都没有太大的伤亡。 这不,在方城魏军撤退之后,晋邝立刻清点全军,他这才发现,他麾下原来仅仅只损失了四千多人而已。 平心而论,四千多人的伤亡并不算小,但考虑到此前晋邝麾下两万秦军已被数万方城军团团包围,且这数万方城军亦摆出了定要将其全军覆没的架势,秦军这四千多人的伤亡,其实也谈不上严重——至少比全军覆没要好地太多太多。 顺便一提,当方城魏军大规模撤退时,秦将晋邝亦曾想到了其中的缘由:必然是国尉司马错率领援军赶到,是故方城这才立刻撤兵。 因此,他亦尝试率领麾下的秦卒追击魏军,试图咬住魏军撤退的尾巴,使其难以顺利撤入城内。 但遗憾的是,他麾下的秦军士卒们此前被魏军吓得不轻,且又因为在晚上,视线受阻,以至于诸秦卒们畏畏缩缩,不敢奋力追击。 更可恨的是,魏军在撤入城内时,还自己放火点燃了城外农田里的稻谷,使得大批的秦卒被火势所阻,也使得秦将不得不放弃追击魏军。 想来想去,晋邝只能先向司马错覆命。 而与此同时,司马错亦看到了方城城外农田里的火势,面色极其难看。 当然,他之所以面色难看,并非是因为他发现方城自己焚烧了城外农田里的稻谷,而是他已经发现,他秦楚联军的营寨遭到了偷袭。 是他的近卫发现的,他的近卫发现了身背后冲天的火光,连忙禀报于司马错。 当时司马错回头一瞧,好嘛,那火光隐现的方向,可不就是他秦楚联军主营的方向么? 此时的他,哪里还会不明白蒙仲的意图? 『我中计了……』 随着这一醒悟,司马错的面色亦变得极其难看。 误以为方城的蒙仲沉不住气准备与他们正面交锋,遂兴师动众地带着两万秦军、数万楚军前来应战,没想到对方只是虚晃一枪,趁他不备把他秦楚联军的主营被烧了。 更可恨的是,方城这边的魏军在撤退前,还把附近农田里的稻谷也烧了,使得司马错偷鸡不着蚀把米,非但没有按照他原本的预想算计到蒙仲,反而被蒙仲赚了己方的大营。 这对于戎马半生的司马错而言,着实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嘿!叫你轻敌,这回吃了大亏了吧?』 瞥了一眼满脸阴沉的司马错,秦将白起心下暗暗冷笑。 平心而论,其实白起也没想到蒙仲在方城这边弄得声势浩大,其目的居然是为了转移他秦军的注意力,以便偷袭他秦楚联军的主营,这意味着即便是他白起掌兵,十有八九也会在蒙仲手中吃亏。 可即便如此,亦不妨碍白起以幸灾乐祸的心情看待司马错,谁让司马错此前口口声声地表示方城不堪一击呢? 曾击败过他白起的魏将蒙仲,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击败的敌将么?你司马错到底在小瞧谁呢?! 而眼下,见司马错被蒙仲耍地团团转,不得不说白起心中着实很解气。 至于另外一边,昭雎的心情则比白起更复杂一些。 他知道,他楚军的营寨也遭到了魏军的偷袭,相信营内的楚卒亦有不小的伤亡,但相比较而言,他更倾向于看到他秦楚联军在方城这边受挫,毕竟在他心底,至今仍在抵触协助秦国攻伐魏韩两国。 必须得说,两个副将皆心怀鬼胎,司马错也算是倒了大霉。 “咳。” 此时,白起咳嗽一声,看似面无表情地对司马错说道:“接下来国尉有何打算?是顺势攻打方城呢?还是回援……还是就此返回营寨呢?” 听到这话,就连昭雎都感觉地出来白起是在嘲讽司马错,司马错作为当事人,又岂会不知? 即便之前对白起已大为改观,但此刻司马错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白起。 可瞪归瞪,事实上司马错心中亦有些迷茫。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呢? 方城的蒙仲虚晃一枪,在成功偷袭他秦楚联军的主营后,便再次龟缩于城内,丝毫不给他秦楚联军报复的机会,他司马错若想要报复,就只有强攻城池这一条途径。 可问题是,此刻他麾下军队中,只带着一些简单的攻城长梯,且又是在漆黑的深夜,难道真要在这时候攻城? 说实话,此番前来支援晋邝,其实司马错亦做好了顺势进攻方城的准备,所以才会叫麾下士卒带上一些攻城长梯。 只要他在支援晋邝时给方城魏军造成了重创,他便会立刻顺势攻城,看看能否取得一些突破性的进展。 但问题是眼下方城魏军几乎没有多大伤亡,这时候强攻城池,这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可就这么退兵回营…… 司马错亦觉得心有不甘。 想想也是,兴师动众前来支援晋邝,本想着借此机会给予魏军重创,结果非但没有找到机会,反而自己的主营被魏军给端了,这无论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然而,司马错不愧是戎马半生的老将,纵使此刻心中憋得慌,也丝毫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只见他久久目视着那座传来魏军欢呼声的方城,艰难地从嘴里迸出几个字:“姑且……先撤!” 听闻此言,虽然白起撇了撇嘴,但也必须承认,这确实是最理智的判断。 就这样,司马错麾下两万秦军与秦将晋邝麾下的军队汇合,连带着昭雎麾下三四万楚军,这近七八万联军,默默地返回了主营。 约两个时辰后,待回到主营一瞧,司马错、白起、昭雎三人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秦楚联军的两处营寨,确确实实地遭到了魏军的偷袭。 秦军主营这边,军中的兵帐、辎重、粮草,皆被魏军的骑兵一把火给烧了,以至于当司马错等人带领兵马回到主营,仍能闻到明显的焦味。 但总的来说,秦军主营的兵力损失倒不严重,大概也只有六七百人的伤亡而已,毕竟这座秦营本来就没有多少兵卒留守。 相比较秦营,楚营的损失则严重地多,据昭雎所了解的情况,除营内的粮草辎重被魏军烧毁以外,大概还有三千余人死亡,一万多人负伤,八千多名士卒逃逸,至今仍只有三成返回主营。 当然了,这些伤亡,也并非全部是由魏军造成,其中有大半,是楚军士卒在慌乱间自相碰撞、自相践踏所致。 不得不说,纵使昭雎心中早有准备,在听到这个伤亡数字后,仍不由地心中一颤。 不过昭雎也明白,这事怪不到蒙仲头上,谁让他楚国已经站到了秦国那边,成为了魏国的敌人呢? 因为两座营寨皆被魏军所烧,损失了无数的辎重与粮草,司马错不得已只能暂时在营外的荒郊落脚。 在他身边近卫点起了篝火后,司马错吩咐近卫丁宝把白起与昭雎二人请了过来。 片刻后,白起与昭雎便闻讯而来,与司马错一同围坐于篝火旁。 此时,司马错满脸歉意地对昭雎说道:“昭大夫,此番是老夫短智,连累贵军了……” 昭雎连忙说道:“国尉言重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者,短智的岂是国尉一人?在下亦没有料到,那蒙仲假意伏击晋邝将军,诱我等率重兵支援,竟是为了偷袭你我两军的营寨……” 听到这话,司马错亦不由地点了点头。 确实,针对蒙仲伏击晋邝这件事,司马错曾想过蒙仲有可能是想借助“在局部以多胜寡”的计策,聚集所有兵力先断他秦军一臂,是故非但倾尽麾下的秦军,又请来了昭雎的楚军,就是为了阻止蒙仲,并且将计就计反对魏军造成重创。 随后,他亦曾想到蒙仲是想效仿当年齐将田忌伏击魏将庞涓时的“围点打援”之策,假意包围晋邝,实则是为了伏击他司马错的大军,因此在率军前往方城的途中,他亦小心提防。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蒙仲竟然用几万方城军作为佯攻军队,其真正的意图,居然是叫区区千名骑兵偷袭他秦楚两军的营寨。 让最起码四五万魏军给区区千名骑兵打掩护,掩盖真正的意图,这谁想得到嘛! 按照常理,不应该反过来才对么? “老夫着实没有想到,方城竟用数万魏军作为佯攻,而令区区千名骑兵作为主力……” 摇了摇头,司马错苦笑着说道。 不得不说,这位老将就是在这件事上判断失误,误以为那四五万方城魏军才是今晚的“魏军主力”,这才使得他被蒙仲狠狠地耍了一回。 听到这话,白起罕见地没有再嘲讽司马错,因为他能够体会司马错此刻的心情,就好比当初在伊阙之战时,当他与二十几万魏韩联军鏖战一宿取得胜利,本以为大局已定,却骇然看到蒙仲率领两万余魏军败卒趁他秦军精疲力尽时前来搦战时的心情一样。 放眼全天下,有几个将领敢在己方惨败后,在短短几个时辰后便立刻率军再次寻敌军搦战的?哪怕是料定会有胜算,最起码也得犹豫一下吧? 但那蒙仲,却毫不犹豫。 从那次之后白起便意识到,那蒙仲与他一样,皆是不能用常理去推度的将领。 就好比这次,蒙仲让四五万魏军给区区千名骑兵打掩护,像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放在那蒙仲身上,白起却感觉毫不突兀,哪怕就连他也没有事前预料到。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提及这个问题,司马错便陷入了沉思。 半响后,他沉声说道:“大量辎重被魏军所毁,我想就算是楚郢,也很难在短期内重新征集一批足够的辎重,这意味着我等必须另想办法,让军卒能安然度过即将临近的冬季……”【辎重:即泛指军械、粮草、棉服、棉被、兵帐等作战期间需要的军用物资。】 说到这里时,司马错为此也颇感头疼。 相比较兵力上的损失,他更心疼今晚有大量辎重被魏军所摧毁,要知道眼下已经是十月初了,天气正在逐渐转冷,可能再过半个月就会真正步入冬季,到时候天降冰雪,秦楚联军的士卒们该如何渡过这个冬季? 想来想去,司马错还是只能向楚国求助:“昭大夫,虽羞于启齿,但还是希望昭大夫能联系楚王,为我联军征集一批冬衣……” 昭雎沉默了片刻,问道:“国尉想要多少身?” 司马错沉吟了片刻,说道:“算上贵军,老夫寻思着,最起码也得两万身……” 『两万身……』 昭雎闻言心中一沉。 他很清楚,司马错这是给他面子,才会请他派人联系楚郢,否则对方完全可以越过他直接联系他楚国的君主熊横与令尹子兰。 而按照子兰的为人,那家伙肯定会为了讨好秦军,想尽办法征集冬衣,倘若国库内的库存不足,子兰说不定会派人找他楚国的平民强买,甚至是强行以“军赋”的名义掠夺。 否则,他十万楚军此前的几万件冬衣如何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凑齐? 一想到此事,昭雎会不由地想到了庄辛的那句话:子兰不除,则贤臣无可归,国家不能救! 可惜眼下他对此无能为力。 沉默半响,他点了点头:“在下明白了,在下立刻派人联系楚郢。” “有劳了。” 朝着昭雎抱抱拳,目送后者离开,司马错转头看向白起,沉声说道:“白左更,老夫以为,为长远考虑,你我二人得好好谈谈,务必得在一些事上达成共识……比如说,方城。” 听闻此言,白起微微侧脸,上下打量了几眼司马错,旋即嘴角扬起几丝淡淡的笑意。 “愿闻其详。” 章节目录 第301章 各退一步 “啪。” 面前的那堆篝火,爆裂着几丝火星,打破了司马错与白起二人之间的死寂。 此时篝火的光亮照在白起脸上,清楚可见后者满脸的惊诧。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国尉,你方才说什么?”白起难以置信地问道。 只见司马错微微皱了皱眉说道:“老夫方才所言,难道白左更不曾听清么?也罢,既然如此,老夫姑且便再说一遍……既国内委任老夫作为主帅,老夫希望白左更倾力协助老夫……” “够了!” 白起恼怒地打断了司马错的话,沉声说道:“难道国尉认为,这次的失利是白某造成的么?” 见白起有些过于激动,司马错压了压手示意白起莫要过于激动,旋即他正色说道:“老夫并没有这么说,也并非这样认为……正如老夫方才对那昭雎所言,今日的失利,只怪老夫短智少谋,是故才被那蒙仲偷袭得手。责任在老夫,与其他人无关……” 听了这话,白起面色稍霁。 他还以为司马错打算将今日失利的罪名推在他白起头上,这着实让他很是恼怒。 不过仔细想想,以司马错的为人,又岂会做出这种不耻之事呢? 只见司马错盯着白起看了半响,忽而惆怅地说道:“关于方城,关于那蒙仲,老夫得向白左更道一声歉意,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若老夫早知那蒙仲是这般狡猾棘手,今年四月初时,就不该阻止白左更……” 见司马错竟坦然地承认了错误,白起亦不禁有些意外,脸上重新露出几许笑容,颇有种扬眉吐气的痛快。 毕竟,眼前这个固执的老将终于向他屈服了。 抬手摸了摸下颌处的短须,白起轻笑着说道:“老将军能意识到这一点,白某亦深感高兴,不过老将军也请放心,此番虽被那蒙仲小胜一场,但我军仍有绝对的优势,至少在下仍有信心能够将其击败,只要老将军肯听取在下的建议……” 虽然他说得很委婉,但从他抬起右手向司马错摆出“索要”的动作,还是不难看出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即他希望执掌主导权。 见此,司马错摇了摇头说道:“关于这件事,恕老夫办不到。” “什么?”微微一愣,白起颇感不可思议地看向司马错,旋即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只见他双眉一皱,不悦地说道:“你在耍我么?” “并非如此。”司马错摇了摇头,解释道:“今大王信任老夫,委任老夫为帅,老夫自忖要回报大王,岂可假借人手?……老夫知道白左更的本事,也认为白左更日后定会成为我大秦的顶梁之柱,但眼下……恕老夫直言,白左更还过于年轻,在有些为人处世上还略显毛躁,比如说四月初时,不顾国内的安排与老夫的命令,擅自对魏国的方城开战……白左更可知道,似这等背弃盟约的做法,会败坏我大秦的名誉?” “嘁。” 白起撇撇嘴,对司马错的教训不以为然。 毕竟在他看来,盟约也好,名声也罢,都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东西,唯一值得信赖的便是武力,只要有强大的实力,他秦国何惧中原的流言? 他注重的,唯有利益! 还别说,他这想法与近几代秦国的君主倒也是不谋而合,比如秦惠王嬴驷,这就是一位注重国家利益胜过个人荣辱的君主,也正因为这一点,秦国这几十年在中原诸国的内战中,说得好听是左右逢源,说得难听就是墙头草,只要哪方能为他秦国带来利益,他秦国便支持哪方,且在此期间,秦国也做出了不少不顾面皮的事。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秦国派张仪许诺六百里商於之地,骗楚怀王与齐国决裂。 可能后人会觉得,这楚怀王怎么这么蠢,如此轻易就相信了秦国的谎言?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那就不难理解楚怀王为何轻信了秦国——即中原诸国皆注重承诺,以诚信建立邦交,不像秦国那么没脸没皮。 但不可否认,或许秦国这种没脸没皮的行为,亦帮助秦国在与中原诸国的角力中逐渐积累优势。 而坏处就是,秦人的信誉在中原变得很差,以至于如今秦国想要采取连横的战略,也逐渐少有国家会信任秦国。 而这在司马错看来,是非常不好的一件事。 与趋利的张仪不同,司马错依旧坚持“人无信不立”的传统思想,主张以诚信结交邦国,但奈何秦国受张仪的影响太大,像诚信这种美德,逐渐在秦国被抛弃,年轻一代的秦人,皆看重利益胜过信誉。 这在司马错看来,非常不好。 他也看过孟子的文章,得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个道理,并对此深以为然。 不可否认现如今的秦国确实很强大,可再强大,亦挡不住中原诸国合纵抵制秦国,而秦人失信,这就给了中原一个很好的、讨伐秦国的借口。 也亏得中原诸国现如今还未再次冒出像公孙衍、惠施那种坚持且有能力组织联合抗秦的人,否则,倘若中原诸国联合起来对抗他秦国,他秦国的处境就会很艰难。 然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将领却似乎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虽然明白却因为见秦国强盛而对此不以为然,这亦让司马错不敢放手将肩上的重担交给这个白起。 不错,秦国的未来,势必要交接给像白起这等杰出的后辈将军手中,但司马错认为暂时还不是时候。 他觉得白起仍过于毛躁是一个原因,不希望穰侯魏冉独揽大权,则是另外一个原因——与穰侯魏冉不同,深受秦惠王器重之恩的司马错,只效忠于秦国的当代君主,并不包括以宣太后、穰侯魏冉、泾阳君嬴芾、高陵君嬴悝,以及芈戎、向寿这股国内的太后外戚势力。 结合以上几个原因,司马错绝对不会将军中的大权交给白起,但眼下的问题就是,他麾下仅六万秦军,未见得能够稳胜方城,且方城令蒙仲的计谋亦让司马错意识到危险,因此他觉得,与其寄希望于他从内心觉得靠不住的楚国将领昭雎,还不如设法与白起达成默契,至少白起与他司马错一样都是秦将,相比较昭雎更加注重秦国的利益,哪怕彼此所处的国内势力阵营并不相同。 但要与白起达成默契,就意味着他也必须做出一些退让,一些能让白起满意的退让。 于是在沉思了片刻后,司马错正色对白起说道:“军中大权,恕老夫暂时不能教给白左更,不过,但凡是牵扯到方城、牵扯到那蒙仲的战事,老夫可以让白左更来制定策略……” 他知道,白起对魏国方城的蒙仲很在意。 果然,起初见司马错虽说承认了错误但却丝毫没有放权的意思,白起正准备起身离去,可听到司马错这话,他立刻就打消了去意,颇有些惊讶地看着司马错:“国尉的意思是说,日后与那蒙仲的战事,皆交由在下做主?” “可以。”司马错点点头说道:“只要白左更能解释清楚其中的道理,老夫绝不干涉。但前提是,此番征讨魏韩两国的战事,白左更必须全心全力协助老夫。……似这样的约定,白左更可愿接受?” “这个嘛……容在下好好考虑考虑。” 说完这句,白起便皱着眉头思忖起来。 平心而论,以白起的骄傲,他不容许出征时有人事事对他发号施令,哪怕这个人是他秦国的名将司马错,因此倘若换做别人,白起绝对不会接受司马错给出的条件,除非司马错肯给他军中的主导权,否则他虽说还不至于故意给司马错制造麻烦,但绝对不会鼎力相助。 但是,司马错却给了他一个很难回绝的条件,即但凡与那蒙仲的战事,皆由他白起来制定策略,这意味着,他白起尽管仍是秦军的副将,但在与方城、与蒙仲的交战中,他与那蒙仲几乎是平起平坐的,司马错再也不会成为他的妨碍。 接受?还是拒绝? 不得不说,纵使是白起,此刻亦陷入了犹豫。 他当然希望得到军中的大权,但似乎司马错给出的条件,亦不是不能让他接受…… 与其跟司马错撕破脸皮,或者他应该接受前者给出的条件? 人老奸猾的司马错俨然是看出了白起的犹豫与迟疑,继续在旁诱导道:“倘若白左更仍执意强求大权,罔顾老夫的退让,那老夫为大局考虑,只能派人通知咸阳,恳请大王出面,将白左更调往他处,如此一来,白左更可就错失了与那蒙仲再次一较高下的机会;反之,倘若白左更愿意接受老夫的提议,那就是两全其美,我秦军内部能得以团结,而白左更,亦可再次与那蒙仲较量一番……老夫看得出来,白左更很欣赏那个蒙仲,却又不甘心曾在伊阙时被其击败,只要白左更肯接受老夫的提议,来日就能领着我十三万秦军主持进攻方城的事宜……老夫记得,前几日那蒙仲还写信讥讽过白左更,白左更难道就咽的下这口气么?” “……” 白起转头看了一眼司马错。 他岂不知司马错说这番话是在刺激他,但他罕见地并无反感。 尤其是司马错提到蒙仲的那封信时,白起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不得不说,蒙仲当日派人给白起的那封信,虽说白起也明白是蒙仲为了离间他与司马错,但也重伤了白起的自尊心。 就像司马错所说的,眼下摆在白起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接受司马错的提议,以鼎力意配合前者讨伐魏韩两国作为代价,换取他以个人意志主张与那蒙仲作战的条件;要么就与司马错彻底撕破脸皮,被司马错在秦王面前告一状,最终被调离这片战场,灰溜溜地那蒙仲面前暂时消失。 「你当日曾言,待下次来时必破方城,指的便是这回么?」 忽然间,白起的耳旁仿佛又回响起蒙仲当日那封信中的羞辱与嘲讽。 他丝毫不惧与司马错撕破脸皮,但他必须对蒙仲的这个羞辱报以回应,岂能就这么调往他处,在那蒙仲面前灰溜溜地暂时消失? “好!” 他猛地抬起头,目视着司马错沉声说道:“白某接受国尉的提议!” 司马错可能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神地看着白起半响,旋即这才问道:“当真?白左更要知道,一旦你接受了此事,日后就不能再对老夫的命令阳奉阴违……老夫指的是并不牵扯到蒙仲的战事。” “自然!”白起坚定地说道。 『这个白起……似乎对那蒙仲真的很在意啊……』 捋了捋胡须,司马错用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白起。 其实他可以理解白起,因为他跟白起是一类人,想当初他年轻的时候,他也不喜欢头顶上还有一个魏章对他发号施令。 他与白起的区别,仅仅在于当初司马错只能忍,而白起则因为背后有穰侯魏冉的支持,因此显得更为嚣张跋扈。 可为了一个蒙仲,这白起竟然还愿意暂时放下抢夺军中大权的意图,这让司马错着实有些吃惊。 同时也有些好奇于白起与那蒙仲之间的关系…… 对于那蒙仲的了解,司马错此前只知道蒙仲曾在伊阙时击败过白起,或有人说,若不是当时魏军当中出了个蒙仲,白起说不定会取代他司马错在秦国的地位。 倘若此事属实,按理来说白起应该深恨那蒙仲,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可司马错瞅着眼下白起的态度,怎么看不像…… 想到这里,司马错忍不住问道:“白左更,老夫随口一问,倘若此番能抓获那蒙仲,白左更会如何处置那蒙仲?” “唔?”白起皱了皱眉头,不解问道:“国尉为何有此一问?” “哈哈……”司马错干笑两声,捋着胡须说道:“老夫随便问问,白左更答不答都无妨。” “……” 白起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司马错。 他也觉得很奇怪,毕竟相同的问题,他的副将季泓也问过他,且季泓当时的表情也很古怪,就跟眼下的司马错一模一样。 考虑到与司马错暂时消除了矛盾,白起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次能抓到他,不过侥幸能抓到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他投降我大秦……那蒙仲是一个不弱于我的人才,倘若他肯投降我大秦,成为我的部将,我纵使面对中原诸国联军,亦无所畏惧。” 『怎么感觉这话听上去很是别扭呢?』 司马错愣神地看着白起半响,干笑问道:“……那若是他不肯降呢?” “呵!”白起冷笑一声说道:“在下有的是手段!倘若那蒙仲不肯投降,我便把他的老师、家人都抓起来,我看他降是不降!” 『……』 司马错盯着白起看了半响,忽然问道:“何以当初白左更不用手段迫使犀武投降我大秦呢?” “犀武?公孙喜?”白起愣了愣,旋即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那种名不副实的蠢材,我要他何用?……不值得我背负恶名耍弄手段!” 说罢,他转头对司马错说道:“国尉,你问我这些做什么?眼下可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吧?” “对对对……” 司马错故作醒悟地连连点头,旋即笑着说道:“唔,就如老夫方才的承诺,此番针对方城的战事,便交由白左更,无论白左更制定怎样的决策,老夫绝不干涉,只要白左更知会老夫一声,老夫自然会配合……” 听到这话,白起对司马错亦再次心生了几许好感。 只见他想了想说道:“虽国尉麾下军队与楚军的辎重被方城的骑兵所毁,但我驻扎在宛城的麾下军队,尚有一批辎重与粮草,可以解燃眉之急,关键还是在于眼下迫近冬季,时间紧迫,若不能赶在这个月月底前攻陷方城,我秦军想要打下方城,胜算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铺开在左手的手心。 司马错凑近一瞧,这才发现那分明就是方城一带的地图,而且比他绘制的地图更为详细,就连叶邑、舞阳两邑的位置也标注在上面。 『你有地图你不早拿出来?非要老夫亲自探查方城一带,重新绘制一份当地地图?』 瞥了一眼白起,司马错虽心中稍有不悦,但看在他与白起已达成默契,他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而此时,白起则对司马错说道:“这是四月前后,我派麾下士卒假冒楚人投奔方城,趁机打探方城一带的地形所绘的地图,据我打探所知,方城好比是韩国的新城,城内皆是魏军,鲜有邑民,当地的邑民,皆被蒙仲迁往了叶邑,叶邑吸纳了十几万楚民,却少有军队驻扎,我可以派人偷袭叶邑,骚扰其后方……” “可是这里不是有魏军堵着么?” 司马错指了指地图上的阳关位置,即蒙仲麾下部将乐进把守的关隘。 “可以绕过去。” 说着,白起用右手在地图上一划,同时口中解释道:“这里是上蔡,上蔡往北即是郾城,而郾城往西即可抵达叶邑,两地之间皆是平地,并无险要可守……” 司马错闻言皱眉说道:“可眼下已经十月,若派军队从上蔡绕后偷袭叶邑,恐士卒抵达叶邑已经是十一月、十二月前后……” “我可以派骑兵!”白起轻笑着说道:“国尉想必也知道,在下手中亦有一支骑兵,且人数是蒙仲的两倍,统率这支骑兵的将领胡郁乃是义渠出身,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干粮与冬衣,胡郁自会代我等骚扰方城的后方……” “那蒙仲手下亦有骑兵,他会将骑兵调往叶邑的。” “我知道。……我此举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调走蒙仲麾下的骑兵。可能国尉并不清楚,蒙仲麾下的骑兵,皆是经历过伊阙之战的老卒,从今晚这些骑兵偷袭咱们的主营就能看出,留这支骑兵在这边,这始终是一个威胁,不如趁机将其引开,如此一来,咱们这边就没有方城骑兵的阻碍了,蒙仲只能以步卒与我二十三万秦楚联军抗衡,这就又增添了几分胜算。” “唔……” “另外,在下决定分兵占据这两座山丘。” 白起指了指方城北侧的应山,以及包围舞阳邑的阴山,正色对司马错说道:“虽分兵乃兵家大忌,但凡事并无绝对,只要我军占领这两座山丘,摆出一副欲翻阅山岭偷袭叶邑、舞阳的架势,方城必然心慌……因此,他必然也会分兵把守这两座山丘,如此一来,其守卫方城的驻军就愈来愈少,介时我军只需一拨猛攻,或就能攻陷方城。” “唔……” 司马错捋着胡须沉思着。 尽管白起说得很笼统,但司马错还是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计策。 唯一的破绽在于…… “倘若那蒙仲并不分兵,而是趁机聚集重兵再次偷袭我军主营呢?”司马错沉思问道。 没想到听了这话,白起却是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是……”说到半截,白起看了一眼面子有些挂不住的司马错,稍一思忖改口道:“国尉放心,倘若那蒙仲胆敢率军来袭,我会叫他有来无回!” 见白起似乎已有定策,司马错只能点了点头:“那就好。” 次日,蒙仲果然信守承诺,派人向方城城内的魏军发放了一些酒菜作为犒军。 虽然每一名魏卒能分到的酒菜并不多,菜只是多了几片肉,而酒最多只够每人分到一小碗,但即便如此,城内依旧充斥着小胜秦军的喜悦。 且这份喜悦,冲淡了那些刚刚投军没几个月的楚人魏卒对秦军的恐惧。 但在方城的高层,诸将领们依旧对这场仗报以深深的忧虑,比如蒙遂。 在蒙遂看来,虽然他们昨晚成功地烧掉了秦楚联军许多的粮草与辎重,但这次胜利并不能完全解除他方城所面临的危机,毕竟真正的关键,在于那二十几万秦楚联军。 当时蒙遂对蒙仲说道:“楚郢就在汉水以北,尽管我等侥幸烧掉了秦楚联军的辎重与粮草,但我想楚国仍能在短时间筹集到一批,且那时,司马错会更加谨慎,再不会给我等偷袭得手的机会……” 听闻此言,蒙仲安慰道:“无妨,至少咱们又拖延了一些时间。……你我都知道,论正面交锋,我方城无法对抗那二十几万秦楚联军,既然如此,咱们就针对他粮道……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士卒走入屋内,手托一卷竹册说道:“城令,城丞,斗胆打搅您两位。方才有几名秦卒送来了一封书信,直言交给城令手中。” 蒙仲愣了愣,忍不住玩笑道:“不会是司马错写了一封来骂我吧?” 蒙遂闻言一乐,摇头说道:“我想不至于吧,他好歹也是秦国的名将……” 正说着,他忽然看到正在观阅书信的蒙仲面色一变,连忙问道:“怎么了?” 他快步走到蒙仲身边,伸头一看,却看到蒙仲手中的书信上,只写着几个字:昔日言出,今必践之! “这……”蒙遂转头看向蒙仲:“白起?” “唔。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似乎他与司马错达成了什么默契,总之……” 徐徐收起了书信,蒙仲面带几分忧愁长吐一口气。 “咱们有麻烦了……” 章节目录 第302章 各自筹划 平心而论,在司马错与白起二人之间,其实蒙仲更倾向于司马错成为他的敌人。 倒不是说蒙仲主观认为司马错带兵打仗不如白起,而是因为他考虑到了两者的年纪。 俗话说无知者无谓,年轻人所经历过的教训少,他们往往更为拼搏进取,而上了年纪的人则不同,他们考虑事物比较年轻人更为周全,但也难免会因此有所顾虑。 打个比方,白起曾在伊阙之战时,利用兵行险招,险些就一举击溃了公孙喜与暴鸢两名当事的名将,如果不是蒙仲的出现,魏韩两国的三十万联军,或将被白起以区区十三万秦军所击溃,但倘若换做司马错,则司马错未必能办到这件事。 难道说司马错不如白起么? 当然不是,只能说,年过半百的司马错早已在岁月中逐渐被磨去了棱角,他最终会选择以大局为重,十有八九不敢像白起那样去冒险,用十三万秦军或将因此全军覆没去赌魏韩两国三十万联军的溃败,总而言之,司马错会选择更为稳妥的策略去对抗公孙喜与暴鸢,绝对不会以身犯险。 而就意味着,他无法办到白起所能办到的事,不是因为两者的智谋有什么高低,只是因为一个敢去赌,而另外一个则不敢。 而这,正是蒙仲乐意见到司马错成为秦军主帅的原因。 但白起不同,初出茅庐的白起,毫无畏惧、锐气十足,视公孙喜、暴鸢这等当世名将如无物,摆着韩国十万军队在面前,率领八万秦军绕后去偷袭十八万魏军,这等胆魄,不得不说确实是天下少有。 再比如去年在惮狐时,白起假意胁迫几万楚民反冲暴鸢的军队,实则却是让隐藏在楚民当中的秦卒对韩军做出致命偷袭,若非当时蒙仲看破了白起的诡计,搞不好暴鸢当时麾下三万军队就已经溃败在白起手中。 总而言之,似白起这种毫无底线、敢拿自身与整个秦军安危去赌胜利的秦将,不得不说确实是极其危险的对手,因为你根本无法预测他的行动,天晓得前一秒还在规规矩矩打仗白起,后一秒会不会突然使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计策。 而这样的事放在司马错这等老将身上,那几乎是看不到的。 倘若蒙仲是作为进攻的一方,他更倾向于白起作为对手,因为白起“敢于犯险”的性格,亦难免会让其露出破绽,而不是司马错这等老将,似这等戎马半生的老将,作为防守方时基本上是滴水不漏的,他会用自己的经验慢慢消磨你的锐气,耐心地寻找反击的机会。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司马错比白起更难缠。 可此番蒙仲是作为防守方,因此情况恰恰相反:他不怕跟司马错拼耐心,因为拖得越久,魏韩两国这边就越有利;反之,最怕遇到白起这种,敢于犯险、敢于赌运的对手,一个不好就会栽在对方手上。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但遗憾的是,白起已经向蒙仲送来了战书,书中那句「昔日言出、今必践之」,深深地体现出了白起对攻陷方城这件事的自负。 “断秦军粮道这件事,先停一停……” 想了半响后,蒙仲与蒙遂商议道。 其实在此之前,蒙仲已经跟蒙遂商议过对付秦军的具体策略,即针对秦军匮乏的粮草下手。 第一步,即设法摧毁十六万秦楚联军的粮草与辎重,这件事方城在昨晚的偷袭中已经办成。 而接下来的第二步,即袭击秦楚联军的粮道,截断其粮草输运。 尽管并不是很清楚,但蒙仲可以大致猜测,此刻秦楚联军的粮草,应该是来自秦楚两国,楚国这边,必然是从楚郢运输粮草,而秦军那边,则十有八九是出自武关,换而言之,只要蒙仲能大致算准武关、楚郢两地的粮草运输路线,派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率领骑兵深入敌方占区,就有机会袭击秦楚联军的运粮部队。 只要其中有几次被他魏军成功劫烧了秦楚联军的粮草,那么司马错麾下十六万秦楚联军,就必然会因为粮草缺乏而陷入困境。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件事中,蒙仲亦曾考虑白起的态度,他知道白起麾下有一支约两千人左右的骑兵,但他觉得,在秦楚联军陷入绝对困境之前,白起应该不会尽心尽力地帮助司马错,而这,就给予了蒙仲袭击司马错粮道的底气。 但没想到的是,昨晚他方城对秦军的小胜,却使得司马错与白起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从白起高调写信对他下战书这件事来看,白起应该已经掌握了一些话语权,至少在攻打他方城这件事上。 因此,蒙仲觉得自己偷袭秦楚联军粮道的第二步策略应该暂时停一停,先看看白起那边的举动,毕竟那家伙的举动,可要比司马错难以预料的多。 在与蒙遂商量了一阵后,蒙仲召来了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将大致的情况与三人说了一遍:“白起的性格,我很了解,除非他已与我平起平坐,否则以他的高傲,他绝对不会派人送来这份战书,而这就意味着,我方城所面对的,不再仅仅只是十六万秦楚联军,还要加上白起驻扎在宛城的七万秦军,以及其麾下两千秦国骑兵……阿虎,华虎、阿武,我希望你们三人从明日起加紧对秦军的监视,我要随时知道秦军的一举一动,以此推测那白起的意图。” “明白了。”华虎与穆武点了点头。 从旁,蒙虎抓抓头发说道:“光监视秦军,没什么意思啊,阿仲,不如叫那群骑兵新卒跟着咱们吧,我们三个好好操练操练他们,总好过枯燥的骑术训练……” 他口中的骑兵新卒,即方城最近扩编的五千名骑兵,也是蒙仲迄今为止并未暴露在秦军面前的一张底牌。 “暂时还不是时候。” 蒙仲闻言后摇了摇头,笑着说道:“看当时白起麾下两千骑兵竟敢在我方城四周游荡,我就猜到,那白起还不知晓我方城新添了五千骑兵,我准备暂时藏着,待日后给他一个惊喜……” 听到惊喜二字,华虎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很期待。” 说罢,他询问蒙仲道:“言下之意,若近几日碰到白起麾下的骑兵,还是照旧?” 他所谓的照旧,即有机会就趁机射杀白起麾下的秦军骑兵,若没有机会,则暂时退让,总之就是不出现大规模的冲突。 “唔。”蒙仲点点头嘱咐道:“在我弄清楚那白起的打算前,你们稍微克制下,若有必要的话,不妨在他麾下的骑兵面前示弱一番,助涨其骄傲,以便日后一举将其歼灭。”说着,他转头看向穆武道:“阿武,还是由你指挥他们俩,有问题么?” 听到这话,蒙虎与华虎二人一左一右勾住穆武的肩膀,异口同声笑嘻嘻地说道:“当然没问题,放心交给咱们。你说是吧,阿武?” 看看蒙虎、又看看华虎,穆武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唔……嗯,大概吧……” 在这两头老虎的威胁眼神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 自此之后,方城这边便按兵不动,静观秦楚联军的动静。 没想到只过了半日,蒙仲便收到了蒙虎等人派人送来的消息,似乎是有一支秦军后撤了十几里,且转移到了方城东南方向的阴山,在阴山的西面驻扎。 得知此事后,蒙遂对蒙仲说道:“阿仲,秦军的举动有些反常,我怀疑他们或有可能偷袭阳关。” 听闻此言,蒙仲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 说实话,他倒不是很担心乐进把守的阳关,虽说阳关一带的关隘尚在建造的初期,道口只有一座魏营堵路,但驻守在那里的军队却也不少,除了乐进麾下的几千人以外,还有来自郾城的军司马蔡午与其麾下的八千名魏卒。 更要紧的是,方城距离阳关仅七八里地,倘若秦军有意袭击阳关,只要阳关不被秦军第一时间偷袭得手,他方城是完全来得及支援阳关的。 但他觉得,秦军应该不会那样做。 沉思片刻后,蒙仲摇摇头对蒙遂说道:“我并不认为白起会立刻对阳关动手……你也知道,阳关那边道口狭隘,若秦军派出攻打阳关的兵力少了,不见得能威胁到阳关,而倘若秦军派出的军队多了,则那边的地形不足以容纳许多军队作战……更何况,如果他真敢舍我方城而攻阳关,咱们有机会将袭击阳关的秦军关在山谷内,对其两面夹击,纵使不能全胜,也势必可以让秦军损失惨重……我觉得吧,白起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猜他是别有意图。” “别有意图?”蒙遂愣了愣,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惊声问道:“难道他是想越过阴山,偷袭舞阳?”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说这话时,蒙仲自己亦皱起了眉头。 原因无他,只因为舞阳邑乃是他蒙邑子弟家眷居住的地方,且那里还居住着他的母亲、妻子与妹妹,倘若果真被秦军越过阴山,后果不堪设想。 而此时,蒙遂亦微微色变地说道:“白起此人……单看他当日在惮狐城时,威逼强迫城内数万楚民出城冲击韩国的军队,便知此人毫无道德可言,若秦军果真翻越了阴山,后果不堪设想。阿仲,需立刻增援!” “不要急。” 见蒙遂有些惊慌,蒙仲宽慰他道:“此事,我早就有所考虑,并且也叮嘱了乐进,叫他把守阳关之余,亦重视对阴山的防守,话说,你不是也知道他有两千兵卒就驻扎在阴山上么?” 听了这话,蒙遂这才回想起来:“对对,我忘了……” 可说到这里,他又皱眉道:“可区区两千兵卒,不足以阻挡那些秦军吧?我觉得还是得派人增援。” 听了这话,蒙仲思忖了片刻,旋即说道:“叫武婴与魏续二人来。” 片刻后,武婴与魏续二人来到了屋内,蒙仲将情况跟他们一说,随后对他们说道:“据蒙虎他们送来的消息,司马错麾下部将晋邝,今日领着超过一万秦军后撤十几里,驻扎于阴山西侧,我怀疑秦军有翻越阴山,偷袭舞阳的意图,因此希望你们二人有一人率军前往驻守阴山。” 武婴想了想说道:“让魏续去吧,他是一员难得的勇将。” 听闻此言,蒙仲转头看向魏续,却见魏续有些迟疑地说道:“在下愿意带兵前往把守阴山,只是在下若离开,方城这边怎么办?” 还别说,别看蒙仲、蒙遂二人皆在方城,但方城的守备,主要还是武婴、魏续二人负责的,魏续若是调往阴山,方城这边必然缺乏人手。 听了魏续的话,蒙仲笑着说道:“无妨,相比较方城,还是阳关、阴山、舞阳更加重要,且若是有必要的话,方城也不是不能交给秦军……” “……” 魏续愣了愣,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抱拳说道:“既如此,在下立刻前往阴山!” “嗯!” 蒙仲点了点头,吩咐道:“我给你五千兵卒,你带着他们把守阴山,期间倘若秦军果真有意翻阅阴山,你也不妨找寻机会,磨砺一下士卒。对了,此刻於应也在阴山,你可以与他汇合……倘若期间秦军大举进犯,你可立刻向阳关求援,我会叮嘱乐进、蔡午随时发兵支援你跟於应。” “喏!”魏续抱拳领命而去。 随后,蒙仲与蒙遂、武婴二人商量了片刻,便立刻派人通知驻守在阳关的乐进、蔡午二人,要求他们提高警惕。 仅半个时辰之后,乐进便收到了蒙仲的消息,请来军司马蔡午,与其商议了一番。 “蔡司马,方才阿仲派人送来了消息,说是不知什么情况,白起或将取代司马错率军进攻我方城……” “哦?” 听了这话,蔡午忍不住有些好奇:“方城令怎么知道的?方城令与那白起有私下的书信来往么?” 乐进耸了耸肩说道:“是否有私下书信来往,我并不清楚,不过我知道,阿仲前一阵子给白起送了一封书信……” 提到这封书信,蔡午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为他早已从藏不住心事的的乐进口中得知了这封书信的内容。 用乐进的话来说就是:我跟你讲个笑话,白起曾于方城外立下誓言,待下次来时,必破方城…… 这么好笑的事,乐进当然不会藏在心里。 而这,也让蔡午忍不住心生感慨:想不到看起来那般儒雅随和的方城令,竟能说出那番不带脏字却无比恶毒的话来…… 蔡午真想知道白起当时收到那封信时,是如何一副心情。 当然,对此蔡午只有痛快,毕竟他有不少部下死在了伊阙之战,于情于理,这笔账都要算在那白起头上。 笑过之后,乐进对蔡午说道:“阿仲怀疑白起可能会派秦卒翻越阴山,偷袭舞阳邑,因此派魏续带五千兵卒前来支援,希望我二人随时支援魏续……” “嗯。”蔡午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乐进与蔡午都清楚白起的能耐,自然不会疏于防范。 两个时辰后,魏续便带着五千兵卒来到了阳关,他先是进军营拜见了乐进、蔡午这两位军司马,继而带着麾下兵卒登上阴山,与此刻驻守在阴山上的同僚、也就是乐进的佐司马於应汇合。 至此,阴山便有魏续、於应两员魏武卒旅帅出身的将领把守,且二人麾下又有合计七千魏卒,想来秦将晋邝想要派士卒翻越阴山,偷袭舞阳邑,也不是那么容易。 方城这边的举动,自然也很难瞒过秦军斥候的眼睛,当晚,便有斥候将此事禀报于白起,使白起得知方城已分出了数千兵卒移驻阴山,这让他颇感高兴。 毕竟在伊阙之战时,每每总是蒙仲牵着他的鼻子走,而这回,总算是能够反过来了。 欣喜之余,他对司马错说道:“希望国尉派人加紧催促昌驰、乌荣两位将军,让他们尽快带着足够的木材返回主营……” 司马错点了点头。 次日,白起麾下部将卫援率领五千兵卒,从宛城抵达了联军主营,同时也带来了一些联军当前最紧缺的粮草,使十六万秦楚联军稍解燃眉之急。 又过了两三日,白起麾下部将季泓、童阳、仲胥、孟轶等人,纷纷率军抵达主营。 鉴于这几支军队来时,将宛城的粮草都搬运到了这边,这总算是使联军的粮草稍微宽裕了些,至少能支持个十天半个月,等待楚郢那边重新运粮至此。 而在此期间,司马错麾下昌驰、乌荣二将,亦领着各一万秦军陆续返回了主营,还带回来一些联军同样匮乏的木头。 随后,白起便命部将季泓分了一些粮草给昌驰、乌荣,旋即命昌驰、乌荣二人率军前往方城北侧的应山驻扎。 听到这话,昌驰、乌荣二人提出了质疑:“倘我军驻扎应山时,方城派兵进攻,我二人兵少,恐怕挡不住魏军……” 白起毫不在意地说道:“倘若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两位将军只需竭尽全力拖住方城的主力,这边会立刻趁机夺取方城,只要能攻陷方城,付出些许代价是值得的。” 昌驰、乌荣二人这才意识到,白起或许是拿他二人作为诱饵,这让二人有些不快。 可能是注意到自己的部下有些不悦,司马错为白起解围道:“这只是一个估测,事实上白左更并未将你二人视为诱饵,而是希望你们驻扎应山后,设法翻越应山,使应山东南侧的叶邑感到威胁,迫使方城再次分兵……只要方城一再分兵,我大秦的将士便可趁机攻克这座城池!总之,你二人听命即是!” 见司马错这么说,昌驰、乌荣二将只能接受白起的命令。 但看得出来,这两位秦将还是有些不情愿。 原因很简单,谁让白起尽让司马错麾下的军队打下手呢,晋邝是这样,昌驰、乌荣也是这样。 想来司马错的军队中,也就只有司马错本人不在意。 也是,以司马错的年纪以及他在秦国的地位,他确实没必要跟年纪比他儿子还要小的白起争什么功劳,只要白起确确实实能攻陷方城,打通宛方之地与魏国的这条通道,司马错当然可以容忍白起对其麾下军队的偏袒。 只不过是打下了区区一个城池的功勋而已,他司马错,可是为秦国打下了整个巴蜀呢! 唯一让司马错有点意见的,即白起对军中那些木材的运用。 这些木材,是昌驰、乌荣二人的军队带回来的,司马错原本打算拿它们建造军营,可如今,白起却将其中一大部分用来打造攻城器械,只留下一部分作为日后天气寒冷时的柴火使用。 是的,白起根本就没有建造营寨的计划,他只是命人增高了主营四周的土墙而已。 虽然司马错能够理解白起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木材奇缺,但他还是不提倡。 考虑到他与白起的约定,他委婉地劝说道:“不建营寨的话,倘若战况不利,我军就会没有立足之地,或将再次遭到魏军的偷袭。” 而对此,白起则信誓旦旦地说道:“建营毫无意义。……若能在十一月前就攻陷方城,我军便可移驻于方城,紧逼阳关,要这座营寨何用?反制,若不能在十一月前攻陷方城,因为天气问题,我军势必得退回宛城,等待明天开春再次出兵,留这座营寨何用?” 司马错想了想,觉得白起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太冒险了,与他奉行的兵法背道而驰。 不过考虑到与白起的约定,司马错也没有做出干涉,只是叮嘱白起小心提防。 仅半日之后,秦将昌驰、乌荣二人移驻应山的情报,便由蒙虎、华虎等人的骑兵,送到了方城。 倘若在此之前,蒙仲觉得白起的意图是偷袭舞阳,那么此刻他的想法已发生了一些改变。 “白起这是在逼我方城分兵。” 他召来了武婴、蒙遂二人,与他们说道:“倘若我方城不分兵,他便顺势威胁舞阳、叶邑,倘若我方城分兵,他便趁机强攻我方城……” 听闻此言,蒙遂压低声音说道:“实在不行,就把方城拱手相让,退守阳关。方城这边……咱们已为此准备数月,只要秦军敢来,咱们就给他们一份大礼!” “不可!” 蒙仲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此刻撤兵,白起必然会心生怀疑,难保他不会识破我等的意图……必须要让他对我军的撤离不起疑心。” 听闻此言,蒙遂低声说道:“也就是说……顺他心意分兵,诱秦军袭方城,跟他打一场?” “嗯。” 蒙仲重重点了点头。 “分兵!诱白起袭方城!” 章节目录 第299章 第二次方城之战 十月初九,即蒙仲得知秦军再次分兵前往应山的次日,他派武婴率领一万军队前往北侧的应山,防止秦将昌驰、乌荣二人率领秦军翻越应山,威胁叶邑。 如此一来,方城这边的守备力量便更为薄弱,只剩下不到三万军队——虽说接近三万的人数看上去似乎并不少,但事实上,除了方城原驻军五千人与军司马郑奭麾下的八千名士卒外,其余都是几个月前从叶邑征募的新卒,且军备至今都尚未齐全,更别说达到兵器方面的整齐。 即使魏王遫曾经答应运三万套武器装备到方城,助蒙仲武装三万名军卒,但由于运输条件的不便利,纵使魏国在今年四月份起便陆续从各地运了不少武器装备至方城,但几个月下来,运至方城的武器装备仍堪堪不到两万套,而这,已经是蒙仲再三催促的结果了。 若不是当时蒙仲向大梁发送了警讯,禀报了秦楚两国或将在不久后联合讨伐魏国的猜测,搞不好魏国派人送至的武器装备,才只有现如今的一半。 但问题就在于,为了抵挡秦楚联军的攻势,蒙仲在四月份之后一口气又征募了两万人,使方城的总兵力堪堪接近五万五千人。 当然,这五万五千人当中,得包括郑奭与蔡午两位军司马的合计约一万六千军队,若刨除这一部分,直属于方城的军队,目前则维持在四万人左右。 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从原来的不到一万方城驻军,一下子扩充到四万人,不得不说,若非蒙仲趁着秦将白起攻打汉水以北诸楚国城邑时带走了十几万楚民,否则单凭叶邑原来的人口,几乎是办不到的。 可如此仓促的扩充,亦使得方城军的武器装备出现了短缺,哪怕蒙仲凭着自己人脉以及公仲侈的关系,向韩国或借或赊弄到了一部分,却依旧无法完全武装麾下四万军队,以至于方城军的士卒目前要么只有长兵器、要么只有短兵器,要么只有弓弩,无法做到像魏武卒那样,同时身负数件兵器,可以随时以战场环境改变作战兵器。 但即便如此,方城仍具备一战之力,毕竟再怎么说也是近五万五千大军,纵使人数远远不敌秦楚联军的二十三万兵力,但也不至于一个照面就会被对方击溃。 唔,至少之前是这样。 之前方城的五万五千军队中,有乐进麾下一万人以及蔡午麾下八千人驻守在阳关,再刨除五千名骑兵亦被蒙仲分别藏匿在舞阳邑一带,方城这边的驻军总共是约三万两千人左右,凭这些兵力,蒙仲多少还有几分底气能守到魏国组织大军来援。 但白起故意分兵的做法,却让蒙仲意识到了一件事,即他想将这场仗拖到明年的打算,恐怕是无法实现了,他必须改变策略。 武婴率领一万军队前往应山这件事,自然也瞒不过白起的耳目。 虽他麾下的那两千骑兵,已由义渠降将胡郁率领前往上蔡,正准备从上蔡绕到叶邑背后,偷袭蒙仲的后方,但在方城一带,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巡逻秦卒随时监视着方城的一举一动,自然会将方城的动静立刻禀报白起。 得知方城被迫再次分出约一万军队前往应山,白起心中大悦,毕竟在他看来,他这次总算是压制住了蒙仲,使蒙仲不得不按照他的步骤行事。 但在心悦之余,白起亦产生了几许顾虑。 他觉得,对面的蒙仲过于“安分”了,这不太符合那厮的性格。 其实无论是秦军这边的司马错、季泓等人,亦或是方城那边的蒙遂、武婴等人,他们都对蒙仲、白起二人自认为了解彼此感到十分的纳闷,毕竟迄今为止,蒙仲与白起总共才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去年在伊阙山上的初会,第二次则是在今年年初时的郦县。 仅仅只见过两次,也谈得上是了解对方? 但事实上嘛,虽说只见过两次面,但蒙仲与白起的交锋,无论是明面上的交锋还是无形中的对抗,却已不止一次两次,这已足以让他们二人对彼此有更多的了解。 就好比此刻,白起便由衷地感觉蒙仲过于安分了。 他很清楚,蒙仲骨子里跟他非常相似,胆大、心细、好奇谋,不肯轻易示弱于人,似这样的性格的人,这回却老老实实地顺从他白起的胁迫,一次两次地分兵防守阴山与应山,这让白起觉得有些奇怪。 他对副将季泓说道:“你说,那蒙仲会不会有什么诡计?你我都知道,他当初在伊阙之战时,从不示弱,纵使当时魏军处在劣势。可这次,他却顺从了我的胁迫……我可不信以他的智谋会看不穿我的意图。” 听闻此言,季泓笑着宽慰道:“末将亦承认那蒙仲十有八九能看穿我军的意图,但看穿又能怎样呢?那蒙仲很狡猾,当初他在伊阙之战时,率魏军败卒与我军正面抗衡,那是他看穿了我军士卒当时体力耗尽,后继无力,可眼下,我方有二十三万大军,且各军士卒体力充沛,他纵使看穿了我军的意图,又能如何?” “唔……” 摸了摸下颌的短须,白起微微点了点头,他觉得季泓这番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而见此,季泓亦带着几分兴奋与期待,问白起道:“白帅,既方城已被迫按照你的预计,分出了两支军队,您看我军几时攻打方城?” 听闻此言,帐内似仲胥、童阳、孟轶、卫援等秦将亦纷纷附和。 不得不说,在攻打方城这件事上,白起麾下的诸秦将可是期待已久,谁让蒙仲还欠着他们一笔血债呢! 若非是蒙仲的出现,去年白起率八万军队偷袭魏韩两军,最后又岂会落到仅带着数千名士卒逃回武关的下场? 虽然这么说并不确切,但季泓等将领还是始终认为,正是蒙仲的出现,使他们失去了那场战争的胜利,且为此还付出了多达近六万人的重大伤亡。 “不急,容我想想。” 压压手安抚了麾下的部将们,白起抱着双臂沉思着。 他试图站在蒙仲的角度来破解方城目前面临的危机,但左想右想,都想不出蒙仲还有什么办法抵挡他秦楚联军的攻势。 『除非那家伙早做准备,早早准备了几手我所不知的诡计。』 思忖许久,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这正是他所担忧的。 毕竟从今年四月初起,蒙仲有足足近六个月的时间来备战,尤其是方城,非魏卒不能进入,这使得白起派出的细作对方城内的情况一无所知。 虽然他派出的细作也尝试混入方城,比方说假扮投奔方城军的楚民,但因为口音的问题,那些细作非但没能得逞,还毫不意外地被魏军发现,一刀杀了就地掩埋,也没送回什么有用的消息。 左思右想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白起最终还是决定先尝试进攻方城看看,毕竟在他看来,只要打过一场,他就能大致摸清楚方城的虚实,如此自然也无需担心那蒙仲会耍什么诡计。 想到这里,他吩咐季泓等人道:“再给你们两日时间,务必要打造好五十座云梯、三百副长梯,四辆冲车,待攻城时使用。” “喏!”季泓等人抱拳领命。 待诸将退下后,白起又派人请来了司马错与昭雎二人。 待等司马错与昭雎二人来到后,白起率先对司马错说道:“国尉,在下决定于两日后尝试攻打方城。” 此时司马错麾下六万秦军,已被白起分出去了四万,只剩下两万人尚在主营这边。 听到白起这话,司马错点了点头,问道:“需要老夫麾下兵卒相助么?” 见司马错信守承诺,没有干涉自己的意思,白起心中也很高兴,在想了想后说道:“国尉麾下的军队,就留守主营吧,在下只要昭大夫能相助一臂之力即足以。” 人老奸猾的司马错又岂会不知白起的用意,闻言眼珠一转,与白起一同转头看向昭雎。 见白起、司马错二人皆转头看向自己,昭雎岂还会不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 司马错、白起二人,明摆着就是准备将一部分注定的战损转嫁到他楚军这边——说什么秦军两军精诚携手,我呸! 可纵使心中暗恼,但昭雎此刻也不好拒绝,只好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说道:“在下的军队,自然会竭力相助白左更。” 司马错与白起当然看得出昭雎有些不情愿,但这一老一少皆假装没有瞧见。 也是,就像司马错此前所认为的那样,不管白起怎么跟他闹矛盾,但在国家利益面前,白起自然会做出与他相同的决策,即做出让他秦国有利的决定。 他与白起最大的区别,即在于司马错首先是一名效忠秦王的将军,其次效忠秦国;而白起则首先效忠宣太后、穰侯魏冉等秦国的太后、外戚势力,其次才效忠秦王与秦国。 但若上升到秦国利益面前,二人其实也没多大的区别。 这不,待片刻后等昭雎离开后,司马错亦不忘提醒白起道:“昭雎此人,虽立场不坚,但心中其实亦反对助我大秦讨伐魏韩两国,你要用他可以,但不可托付重任,他未必不会在你危及时,于背后暗中捅你一剑。” 听闻此言,白起轻笑说道:“我岂看不穿他?国尉放心,我用楚军,只会用其消磨方城的锐气,岂敢托付重任?” “那就好。”司马错点了点头,旋即又地叮嘱了一句:“不过,也莫要做得太过火……楚军死伤过多,或会影响楚国的立场,我大秦现如今需要楚国作为盟国。” 几句善意的提醒,白起还不至于会生气,虽然司马错所说的道理,他其实心中也清楚。 此后两日,白起麾下七万秦军,与昭雎麾下八九万楚军,加紧了对攻城器械的打造。 而在此期间,蒙虎、华虎、穆武等人则始终监视着秦楚联军的动静,见对方大力打造攻城器械,立刻禀报蒙仲。 得知这个消息后,蒙仲毫不意外,毕竟他早就料到他方城一旦分兵,那白起势必会趁机进攻方城。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于穆武派人禀报的另外一件事:“……不知为何,最近几日不曾见到秦国的骑兵。” 不得不说,这个消息让蒙仲有些在意。 他知道白起麾下有两千骑兵,先前这两千骑兵不曾出现,蒙仲倒还能理解,毕竟那会儿白起十有八九与司马错发生了什么矛盾,因此不肯让自己麾下的骑兵出力,这个解释倒也不是说不通,可眼下白起与司马错明显已达成了某种默契,可即便如此,白起麾下的两千骑兵还是瞧不见踪影,这就说不通了。 可惜,就算是蒙仲,也没猜到白起为了袭击叶邑,会让那两千骑兵绕一大段路程,因此,蒙仲只能叮嘱他麾下各军小心提防。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十月十一日。 在这一日,白起率领五万秦军、五万楚军,前往方城,尝试对方城发动进攻。 期间,司马错亦乘坐马车跟在军中,在半途中,当他看到楚军队伍中那些攻城器械时,他微微皱了皱眉。 当时白起闲来无事,正与司马错闲聊,见司马错忽然皱眉,他亦有些不解,遂问道:“国尉,怎么?” 只见司马错盯着不远处楚军的队伍,皱着眉头说道:“这昭雎……怕是确有私心,不肯尽心相助你我。” “何以见得?”白起有些不解。 听闻此言,司马错捋着胡须说道:“据老夫所知,楚国会打造一种称作楼车的攻城器械。” “楼车?” “唔。相传楼车是由墨家钜子墨翟发明,后来则被公输班加以改良,成为攻城利器,然而,后来楚国用楼车去进攻宋国时,却又被墨翟以火矢、油壶所击败……” “国尉所说的公输氏,可是国内的那个公输氏?” “唔。公输氏本在楚国,但后来受到在楚的墨家势力所抵住,故而愤然投奔我大秦。相信白左更也听说过,公输氏与墨家是死对头。” 白起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奇怪地问道:“可我在国内那么多年,何以只听说过云梯,却不知楼车?” “因为楼车打造不易,而云梯更更为简单。”捋了捋胡须,司马错回忆道:“前些年倒是听说,宋国攻打滕国时,似乎就用了楼车……不可思议的是,当时滕国有墨者相助,墨家的守城法,却不敌于宋国的军队,那个宋王偃,还真是不能小觑……”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楚军的队伍,压低声音说道:“扯远了。……如老夫先前所言,楚国是懂得如何打造楼车的,可那昭雎却仅仅只打造了一些长梯、冲车敷衍了事,可见他并非真心相助我军。” 白起闻言亦转头瞥了一眼楚军,轻哼一声。 跟司马错一样,他也没有派人质问昭雎的意思,毕竟这没什么意义,那昭雎完全可以推脱不知打造楼车的方法,又能拿他怎么办? 只是仔细想想,昭氏一族历代频繁担任令尹一职,只要楚国确实保存有打造楼车的方法,那昭雎就肯定知晓。 不过考虑到楚国目前就只有一个昭雎拿得出手,司马错与白起也懒得去问罪,免得彼此当真撕破脸皮。 毕竟在他们看来,昭雎虽有异心,但并不敢做的太明显,且以此人才能,白起至少能用他来抵挡蒙仲,可万一楚王派另外一人取代昭雎,而对方却是个蠢材,轻易就被那蒙仲击破,那还不如留着这个昭雎呢。 想到这里,白起略有些感慨地对司马错说道:“曾经的强楚,不曾想竟衰败至此。可惜时机不予,否则,可趁机吞并楚国……” 司马错捋着胡须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纠正白起的话。 可见,这位秦国老将心中亦想过这件事,只不过目前还不是时候罢了。 眼下秦国的敌人,是魏韩两国! 他秦国想要东进中原,就必须彻底击垮这两个国家。 似这般一边行军一边闲聊,约两个时辰后,十万秦楚大军便抵达了方城的南郊。 虽然今日主要是为了试探方城的虚实,但跟四月初时那会儿不同,今日的白起亦打着一口气拿下的方城的主意,毕竟他前几日已写了战书给蒙仲,他不想失信于人。 至少在那蒙仲面前。 他可不想再次被那蒙仲嘲笑。 通过那封信他已经明白,别看那蒙仲看起来平淡随和,但只要那厮愿意,那厮随时都能把别人气得半死。 在十万秦楚联军列阵准备的时候,白起将秦楚两军的将领通通召集到了一起,命昭雎率军攻打西城墙,而他秦军则攻打南城墙。 本来,白起亦曾想过对方城展开三面夹击,即放弃距此地较远的北城墙,同时进攻方城的西、南、东三面,但后来他仔细想想,方城距阳关仅七八里地,保不准阳关的魏军会偷袭他秦军的后方,于是他最终打消了攻打东城墙,只是派卫援领着一万军队在方城的东南角驻扎,防止被阳关的魏军偷袭。 “诸位还有什么疑问么?” 在简单交代了秦楚两军的任务后,白起环顾面前诸将,见无人提出异议,便下令诸将各自返回各自的军中,等待攻城的号令。 而与此同时,已得知秦楚大军杀至的蒙仲,也早已带着蒙遂、郑奭二人登上了城墙,与得知秦军惊动后提前返回方城的蒙虎、华虎、穆武、曹淳、蔡成等将领,一同登高窥视秦楚联军的阵势。 不得不说,十万敌军压境,就算是平日里没正经的蒙虎、华虎等人,此刻亦是满脸严肃,更别说其余将领。 趁着秦楚联军在城外准备的时间,蒙仲在南城门的城门楼上开了一个短促的军议,分派各将领防守各处城墙。 “观城外秦楚两军的阵势,恐怕今日白起准备同时在两处发起进攻,西侧的楚军,其主将乃楚国的卿大夫昭雎,据我所知未必是真心协助秦军,因此可能会有所留手,但也莫要因此轻敌……郑司马。” “在。”郑奭抱拳应道。 只见蒙仲朝着郑奭抱了抱拳,诚恳地说道:“有劳郑司马防守西城墙,抵挡楚军。” “方城令这是说得哪里话。”郑奭毫不犹豫地应下,旋即狐疑问道:“不过……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在下只是觉得,不如由我麾下的军队来防守南城墙这边吧?” 显然,郑奭也有些担心蒙仲麾下的军队挡不住秦军。 听闻此言,蒙仲摇摇头说道:“郑司马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这终归是我方城的兵将必须的面对的……” 郑奭似有领悟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在朝着蒙仲抱了抱拳后,便立刻赶奔南城墙那边。 旋即,蒙仲又对在场诸将吩咐道:“虽秦楚联军作势只攻打西、南两侧,但北、东两面不可无人把守,蔡成,你守北城墙,吕闻,你守东城墙,我分你二人两千军队,倘若果然有秦军偷袭,再遣援兵。” “遵令!” “阿虎、华虎、穆武、曹淳,你们皆在这边。” “喏!” 片刻后,待蒙仲这边分派好防守任务,城外南郊的秦军亦准备的差不多了。 虽相隔较远,但蒙仲仍能看到秦卒们将一架架云梯退到阵前,细细一数,怕是有几十架。 所谓的云梯,即底盘较大、且装有四个轱辘的类战车,且车上安装有固定的、可折叠的长梯,一旦长梯上的钩子勾住墙垛,城墙上的士卒几乎是没办法将其向外推翻的,而就使得秦军能毫无顾虑地攀爬上来。 因此对付云梯这种攻城器械,唯有彻底摧毁这一条途径,要么用刀剑砍烂,要么用火焚烧。 相比较之下,那些秦卒抗在肩膀上的普通长梯,对付起来则简单许多,只不过这些长梯的数量,让蒙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昔日言出,今必践之! 此刻蒙仲的耳畔,仿佛又回荡起白起在那份战书上的誓言。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尚未处于正中的太阳,旋即将目光投向城外的秦军,投向那面写着「白」字的将旗。 『看这架势,那白起似乎真打算履行当日的承诺,于今日攻陷我方城,这样的话……』 负背双手站在城墙边目视秦军本阵许久,蒙仲若有所思。 倘若说那白起果真打算于今日强行破城,他不介意帮白起一把,使他能做到那个誓言。 顺便,再送白起以及城外的秦军联军一份厚礼。 章节目录 第301章 违和 『PS:其实我昨天是十点半发布的,我也不明白网站怎么半夜两点才给我发布,可能是最近在“净网”行动,审查比较严,大家可以点个自动订阅等第二天再看嘛~』 ————以下正文———— “进攻!进攻!” “快快快!攻上城墙……” “挡住秦军!” 落日前的最后一波攻势,秦军的攻势愈发凶猛,在短短的一刻时内,南城墙便有六处被秦军攻入,以至于似蒙虎、华虎、穆武、曹淳等方城的将领们,不得不来回奔走支援,甚至到最后,就连蒙仲亦亲自上阵,手持利剑与秦卒厮杀。 不得不说,蒙仲的亲自上阵,着实很大程度上鼓舞了方城的魏卒们。 而此时在秦军的本阵处,司马错在见到蒙仲亲自上阵后,也终于能将这位年轻的方城令与猛将联系起来——在此此前,他一直误认为蒙仲是擅长智谋而弱于武力的将领呢。 对此,白起倒不并不意外,因为二人曾经在伊阙山上初次碰面时,白起就跟蒙仲交过手,当时他就意识到,对面那个年纪看起来比他还小两岁的劲敌,其个人武力反而要在他之上,仿佛是从一次次战场上拼杀过来的老卒。 也难怪,毕竟秦国目前对蒙仲尚不是很重视,并没有专门派人打探蒙仲的底细,否则像司马错等人就会明白,蒙仲是一步步从士卒层爬上来的,虽然很少亲自上阵杀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欠缺冲锋陷阵的经验。 “天日彻底暗下来了。” 司马错看了一眼西边已渐渐隐于群山的太阳,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着白起。 其实他也看得出来,此刻方城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倘若再发动一两波猛攻,或就能在今日打下这座城池,但问题是,此刻的天色实在太暗了,虽说还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明显已经严重影响双方将士的视线。 他不想干涉白起,但他心中仍然觉得,今日还是暂时收兵为好,反正在他看来,明日白起势必可以攻破方城的。 当然,倘若白起不肯听从的话,他也会尊重白起的意见,毕竟这次二人之前立下的约定。 只见在司马错的暗中关注下,白起久久的目视着方城,旋即长长吐了口气。 其实白起也知道,倘若他此刻不顾一切下令继续强攻方城,方城迟早会被他攻破的,但这样一来,他麾下秦军士卒的伤亡就会很大,不利于日后与魏韩两国的军队作战。 万一魏国已派了一支援军支援方城,且被蒙仲藏在隐秘的地方呢? 在己方士卒精疲力尽的情况下被敌军趁机反制,这种大亏白起早在伊阙之战时就已经在蒙仲手中尝过了,他很清楚,蒙仲非常擅自把握整个战局,一旦他露出破绽,就会遭到对方的反制。 这也正是白起今日从始至终只派出了五万军队的原因,他剩下的两万军队,他一直都不敢动,防的就是蒙仲故技重施。 唯一的问题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做到昔日许下的誓言了,这未必不会成为日后蒙仲嘲笑他的话柄。 想到这里,白起瞥了一眼即将彻底隐于群山之后的夕阳,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后,在白起的命令下,秦军的本阵终于响起了代表撤兵的鸣金声。 在听到这阵鸣金声后,方城城下的秦军带上尚未被摧毁的云梯与长梯,如潮水般地撤退。 继而,方城西郊那边亦响起了鸣金声,显然楚军也在准备撤退了。 此时,前军大将孟轶来到了白起与司马错面前,急切地说道:“白帅,请再给末将一次机会,只要再一个时辰,末将定能攻破方城!” 话音刚落,似仲胥、童阳等将领亦是纷纷附和。 而在旁,季泓亦劝说白起道:“白帅,当日我等于方城外立下誓言,言今日再来时必定攻破方城,若此刻撤兵,必定助涨了魏军的气焰且对我军的士气有所打击,不如让军卒们后撤五里,饱食歇息片刻,继而再复攻城。……我观方城已是强弩之末,未必还能抵挡住我军。”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亦恰恰说中白起的心坎,只见他想了想说道:“先看看军中的士气如何,再做打算。” 平心而论,此时秦军的士气,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虽说今日的攻城使秦军士卒们损失惨重,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真正影响士气的,还是因为秦军最后一波攻势被方城挡了下来的关系。 正是因为这最后一波攻势被方城魏军所击退,才使秦军的士气出现了较大的浮动。 见此,白起与季泓附耳说了几句,准备待会与诸将联手演一场戏。 而与此同时,在方城的城墙上,蒙仲拄着利剑目视着秦军撤退。 只见此刻的他,身上衣甲满是鲜血,与平日里的儒雅判若两人,但看到此刻的蒙仲,城墙上的魏卒们反而感觉更为安心。 “万岁!” “秦军撤退了!” “万岁!” 眼瞅着城外的秦军如潮水般撤退,城上的魏卒们不由得欢呼起来。 在这些欢呼声中,同样满身血污的蒙遂走到蒙仲身边,在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后,低声说道:“总算是守下来了……我真怕这些士卒们抵不住秦军的压力……” “这个惊险是值得的。” 转头看了一眼那些正在欢呼的魏卒们,蒙仲压低声音说道:“经历过此战,这些新卒才称得上是可以信赖……” 蒙遂点了点头,他知道,蒙仲决定不立刻撤兵的原因,除了怕被白起看穿他们某些安排,同时也是为了借秦军磨砺这些只经受过几个月训练的新卒。 虽然今日这场仗,这些新卒们亦是损失惨重,但这是值得的。 在秦军的压力下,这些幸运能活下来的士卒,极为迅速地就脱变为了可靠的士卒,这使得蒙遂对接下来防守阳关助添了几分信心。 正所谓慈不掌兵,倘若今日不能借秦军磨砺这些新卒,待他们日后撤退到阳关后,未必能挡得住秦军的猛攻,而一旦阳关被秦军攻破,那就一切都完了。 “南城墙那边情况如何?”抹了抹脸上的血,蒙遂转头问蒙仲道。 蒙仲勉强笑了一下,告诉蒙遂道:“昭雎……应该是有所留情,总之据郑奭派人向我禀报,他南城墙那边几乎是无惊无险,楚军的几次进攻皆被他所轻易击退……” 蒙遂闻言点了点头:“屈原、庄辛二人说得没错,昭雎也只是身不由己,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我觉得有些愧疚了……愧疚于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 蒙仲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轻叹道:“不只是他,你我也是身不由己,若日后昭雎要怨恨你我,那也没有办法……开始行动吧,叫士卒抓紧时间果腹、歇息,待一个时辰后,各军朝阳关撤退,然后,就像先前计划的那样……” “唔!” 听到最后一句,蒙遂神色一正,严肃地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白起正站在战车上,跟着大军返回主营。 此时放眼秦军的诸士卒,只见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或搀扶着受伤的袍泽,或独自扛着兵器,看似有气无力地走在路上,与今早前赴方城时相比,简直判若两支军队。 这也难怪,毕竟他们终归没能像白起当初所发下的誓言那样,于今日攻破方城,这对军中的士气难免造成了一些影响。 “白帅!” 忽然,诸秦卒们听到附近传来了将军孟轶的声音,忍不住转头观瞧。 此时他们这才发现,孟轶、仲胥、童阳、卫援等将领不知何时联袂来到了他们的主帅白起身侧,故意对白起说道:“白帅,当日您在方城城外曾言,今日必破方城,何以眼下方城未破,白帅却下令撤兵?难道当日的誓言,只是白帅随口一说么?” 听闻此言,附近的秦卒们纷纷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白起与诸将军的交谈。 不得不说,除了今日没能攻破方城这件事外,白起当日扬言的承诺并未成为现实,这也对秦卒们对白起的信任出现了几许影响,从而使得士气出现一些浮动。 在听了孟轶等人的话后,白起沉默了半响,而在旁,副将季泓不悦地说道:“孟轶,你太放肆了!你岂敢这般羞辱白帅?” 然而就在这时,白起抬手打断了季泓,旋即诚恳地解释道:“白某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只是我当时没有料到,我军下一次再进攻方城,竟会是在六个月之后,你们也知道,六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方城做好充分的准备……” 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在环视了一眼周遭那些看向他的秦卒后,点点头说道:“总之,今日未能攻陷方城,责任在我白起,与任何人无关。” 听了这话,附近的诸秦军士卒们顿时心中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 仔细想想,他们觉得白起说得确实没错。 当初白起扬言下次必定攻破方城,那是在四月初,可随后不久,他们就被司马错召回了汉水,以至于错失了攻破方城的机会,直到半年之后的今日,这才第二次进攻方城。 在这种情况下,他秦军未能像白起所说的那样顺利攻破方城,这能怪这位主帅么? 要怪,也是怪那个不明究竟就命令他七万秦军从方城撤回汉水的国尉司马错吧! 这么一想,附近的秦卒们也就释然了。 然而这还不够,在白起说完那话后,季泓便着急地解释道:“白帅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方才在撤兵前曾说过,只要再给您一个时辰,您必然能攻破方城,是您不希望军中的士卒出现太多的死伤,是故才下令撤兵……否则,今日必然能攻破方城!” “够了,季副将。”白起板着脸说道:“我说过,今日到此为止。” “可这样您的声誉……” 说话时,季泓朝着孟轶等将领们使了一个眼色。 诸将会意,立刻便有童阳沉声对白起说道:“白帅,此事非但关乎您的个人荣辱,亦关乎我七万秦军的荣辱,倘若魏军因此事嘲笑您,那就是嘲笑我七万秦军……我军本可以在今日就攻破方城,何必等到明日?” 白起摇摇头说道:“天时已晚,不利于攻城。” 话音刚落,仲胥便接口道:“可叫士卒们手持火把攻打城池……” “这……”白起陷入了犹豫。 见此,仲胥便故意挑动附近的士卒们:“我大秦的诸健儿,难道你等甘心就这样返回主营,等着魏军嘲笑我等呢?还是说复攻方城?……方城魏军已如强弩之末,只需再一次猛攻,必将被我军所攻陷,何需得到明日?!” 说罢,他朝着秦卒们勾了勾手,旋即振臂高呼道:“复战!复战!复战!” 周围的诸秦卒们先是面面相觑,但逐渐地,其中便有人跟着仲胥一样高举手臂,口中大喊复战,继而有越来越多的秦卒加入其中。 这也难怪,毕竟在今日最后一波攻势中,方城魏军只是很勉强地挡住了秦军的攻势,这也使得诸秦卒愿意相信童阳、仲胥等人的判断。 “复战!复战!复战!” 环顾着无数高举手臂喊着口号的秦卒们,白起故作迟疑了一番,继而这才假装咬了咬牙,摆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点点头说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就在此歇息,以随身干粮充饥,待两个时辰后,复攻方城!” 话音刚落,孟轶等将领亦再次振臂高呼:“定要在今日子时直言,攻破方城,叫魏军知道,我大秦的军队,说到说到!” “喔喔——!” 诸秦军振臂高呼。 远远看到这一幕,司马错苦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白起此前并未向他透露,但司马错又岂会看不出白起只是跟季泓等部将联手演了一场戏?目的只是在于调动士卒们的斗志? 显然司马错身旁的近卫丁宝也看出来了,见此压低声音说道:“国尉,白左更欲带兵复取方城,这……您觉得有几分胜算?” 司马错看了看那些正在振臂高呼的秦卒们,捋着长须徐徐说道:“倘若方城确实只有那么点兵力,白起此番胜算……不小。”说罢,他捋了捋胡须,又解释道:“据老夫今日所见,方城的魏军在经过一日的鏖战后,亦已精疲力尽,而白起麾下尚有两万并未参战过的军队,此消彼长,故白起此番复取方城,胜算不小……” 平心而论,司马错并不在意白起将今日没能攻破方城的责任推卸在他身上,这毕竟确实是他司马错当初判断失误,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司马错近几日与白起相处地还算不错。 倘若白起果真能调起军中秦卒的斗志,复取方城并一举攻陷这座城邑,司马错倒也乐得替白起背这个责任,毕竟他眼下也开始觉得,必须地尽快击败蒙仲,占领方城、叶邑,否则,他秦军无法控制这条通往魏国的要道,就无法进一步威胁到魏国,而这,会对他接下来攻打韩国造成极大的影响。 相比较白起这边,司马错反而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昭雎,毕竟据他所见,今日白起麾下的军队曾好几次攻上方城的城墙,虽然最终还是被魏军所击退,但这不能表示白起与他麾下的军队不尽心,只能说方城的魏军坚韧,但由楚将昭雎所负责进攻的西城墙,据他所知,楚军却几乎没有对方城造成什么大的威胁。 这让司马错有些不悦,毕竟,倘若今日楚军也能像白起麾下的秦军那样作战,说不定方城此刻已被他秦楚联军所攻陷,又何须白起等人联手演戏鼓舞士气,复取方城。 因此,当随后白起派人请他与昭雎一同前往商议时,司马错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 昭雎唯唯诺诺地解释了一番,只推脱是方城魏军悍勇,以至于他麾下的楚军不能力敌。 对于这种解释,司马错当然是不满意的,直到昭雎连连保证今晚定会严格督战,司马错这才稍稍满意。 转眼两个时刻就过去了,白起麾下秦军与昭雎麾下的楚军,用干粮填饱肚子,也养足了体力。 而就在白起正准备下令复取方城时,忽然有秦军的细作送来消息,说方城的守军正在向东侧的山谷隘口——也就是朝阳关撤退。 “当真?” 得知这个消息后,白起满脸惊诧,重复询问那几名前来禀报消息的细作:“你当真亲眼看见魏军正朝东侧的阳关撤退?” “是,小的亲眼所见。”那几名细作信誓旦旦地说道。 听到这话,白起皱起了眉头,嘴里不住地嘀咕:“怎么会?不可能啊……” 从旁,司马错听到后,想了想说道:“也不是就没有可能。……今日日落之前,方城虽挡住了我军最后一波攻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时魏军已是强弩之末,为防止来日被你率军围城,他今晚撤退,不是说不出去。” “不!”白起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国尉不了解那蒙仲,那蒙仲带兵打仗极为强势,只要有选择就绝不会示弱于人,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就算他意识到方城难以久守,也必然会守到明日,然后放火烧城,一边嘲弄我一边撤兵……而眼下,他太安分了,这不像他的为人。”说到这里,他环抱双臂又沉思了片刻,旋即徐徐摇头道:“这场仗,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唔,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那蒙仲绝对不会如此安分,他肯定是有什么……诡计。” 『……』 听到这话,司马错表情古怪地看了几眼白起。 他越发觉得,白起这是过于高估那蒙仲了,连蒙仲自忖不敌连夜撤兵这种事,也能为此疑神疑鬼。 他想了想说道:“究竟如何,到方城一看便知。” “……” 白起微微点了点头,当即下令秦楚两军朝方城进发。 鉴于急切想知道方城的情况,白起此番进兵下达了急行军的命令。 当然,无需司马错提醒,途中白起也随时警惕着魏军的伏击,但事实证明他的警惕毫无意义,因为一路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魏军偷袭他们。 大概临近子时的时候,白起终于率领七八万秦楚联军抵达了方城。 就着火把的光亮,此时白起这才发现,方城魏军连城外的尸体都来不及清理,只有一部分尸体被剥去了甲胄、捡走了兵器,可见,魏军此番撤军,似乎颇为匆忙。 抬头再一瞧前方的方城,却见那座城池一片死寂。 “昭大夫,不介意的话,请派一军到城内查看一下情况。”白起淡淡说道。 昭雎知道他今日对方城放水,惹得司马错与白起皆颇为不快,因此也不敢反对,当即就派了一支千人的军队进了城城。 估摸约一刻之后,那支千人楚军送回消息:城内并无魏军伏兵。 然而白起却不信,继而又派了一支麾下的秦军入城查看情况,但还是得到了一致的回覆:城内并无伏兵。 『怎么会?难道那家伙真撤了?』 皱了皱眉,白起环抱双臂目视着眼前那座方城,忍不住低声嘀咕:“怎么可能呢?他为何不烧城?” 他知道,他秦军缺粮、缺辎重,蒙仲也知道,毕竟正是蒙仲一把火烧掉了他秦军大量的辎重。 可转念,蒙仲就送了一座完好无损的城池给他秦军,使他秦军能驻扎在这座城邑内,利用城内的民居渡过寒冬,这怎么想都不对吧? 那蒙仲有那么好心? 从旁,副将季泓对此猜测道:“可能他怕烧城的火光引起我军的注意吧……他魏军今日的伤亡也不小,若被我军得悉其撤向阳关,必定尾衔进攻,皆时魏军必将损失惨重。再者嘛,我想那蒙仲也没料到,他魏军的行踪这么快就被我军得悉……” “……”白起环抱双臂,一言不发。 不可否认,季泓的解释确实也有几分道理,但白起还是感觉说不通。 “走,进城看看。另外,吩咐下去,叫军中的士卒们仔细搜查城内每一间屋宅,我不认为那蒙仲会好心送一座城邑助咱们度过这个冬季,其中肯定有什么诡计。” “喏!末将立刻下令。” 深深打量了几眼前方这座城邑,白起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剑,神色肃穆地走入了城内。 章节目录 第302章 火烧方城 这座城…… 不对劲。 在踏入方城的那一瞬间,白起便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那仿佛是一种深夜踏入山林后被野兽所顶上的感觉,仿佛从哪里有一双双眼睛在窥视他。 城内有魏军! 魏内必然潜伏有魏军! 白起的直觉只这样告诉他,因此他才会叫麾下的兵将们提高警惕,且仔细搜查城内每一座建筑。 此时,走在身旁的副将季泓说道:“白帅,时辰不早了,您找个地方先歇息吧。” 听闻此言,白起微微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这座城内肯定潜伏着数量不明的魏军,且这些魏军多半正准备着伺机偷袭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够安心入睡? “不必,我就在这里等仲胥等人的消息吧。” 随口说了一句,白起推门走向最近的那间民居。 临进门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微皱着眉头看向堆放在这间民居门侧的那一堆木柴与茅草。 “……” 在凝视了那堆木柴与茅草片刻后,白起好似想到了什么,伸手拿过身边近卫手中的火把,朝着漆黑的远处街道照了照。 依稀可见,他方才走过来的这条街道,在两侧的民居或建筑旁,时不时地就有一堆木柴,数量颇为可观,就仿佛方城提前砍伐了附近一带的林木,提早为过冬做好了准备。 “白帅?” 有身旁的近卫不解地看着白起的举动:“您在看什么?” “那些柴木堆……” 白起指了指那些柴木堆,没有细做解释。 这让他身旁的那些近卫们会错了意,一个个颇为高兴地说道:“哈哈,魏军非但送我军一座城邑,还送了充足了柴火。……我想这些柴火原本应该是魏军准备过冬时用的,却不曾想最终便宜了咱们。” “……” 看了一眼那名近卫,白起没有多说什么,迈步走入那间民居,双手枕着脑袋躺在草榻上,仔细回想着方才他进城后的见闻。 当他再次回想起方才那名近卫对魏军的嘲笑声,他心中却忍不住冷笑起来。 『便宜?』 白起由衷觉得,这名近卫显然是过于盲目乐观了,以至于都忘了他们此刻面对的是谁。 那是蒙仲! 论用兵、计谋丝毫不在他白起之下的蒙仲! 白送他秦军一座城邑,让他秦军能以此过冬?还顺带着替他秦军准备好了足够过冬的柴火?你确定那蒙仲是魏国的将军而不是咱秦国派去的奸细么? 但事实却是,那蒙仲确确实实白白送了他秦军一座城池,还附带赠送了一城的柴火储备——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莫非他欲趁我军不备,于城内放火烧我大军?』 闭着双目,白起暗暗想道。 这是可以分析出来的。 首先,那蒙仲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白送他秦军一座城邑不算还附带赠送充足的柴木,就仿佛是在明知他秦军缺少御寒冬衣的情况下,故意送一大堆木柴给他们。 既然如此,城内肯定潜伏有魏军,但考虑到他秦军派出的细作,曾亲眼看到方城魏军的主力撤往阳关,且方才昭雎与他前后派军队到城内简单搜查了一番,却并未找到任何魏军的踪迹,这就说明潜伏在城内的魏军人数不会太多,甚至可能只有寥寥几百人左右。 这寥寥几百名魏军,自然是不足以偷袭他此刻麾下七万余秦楚联军的,除非采用奇谋,而这个奇谋,白起觉得十有八九就是火攻之计。 是的,故意将一座完好无损的方城拱手相让,还附带充足的柴火,其目的就是为了引诱他秦楚联军进驻方城,然后趁他联军不备,伺机在城内放火,借机给他秦军联军造成重创——在白起看来,这显然就是那蒙仲的阴谋。 至于为何选择在夜里,白起认为只是利于魏军在城内躲藏。 『……等等,这么想的话,那家伙岂非是故意将其撤兵的行踪暴露在我军派出的细作面前?』 仔细想了想,白起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有可能。 『哼!蒙仲啊蒙仲,你可真是太小瞧我白起了……区区火攻之计,你以为我不能识破么?』 白起心中暗暗冷笑着。 但旋即,他仍微微皱起了眉头。 的确,蒙仲的诡计已经被他识破,但如何应对,这却让白起陷入了犹豫。 说到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此刻下令联军退出方城,这样无论那蒙仲有什么阴谋,都无法得以施展——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潜伏在城内的魏军见没有机会偷袭他们,在天亮前放火离去,丝毫不能影响到他秦楚联军。 唯一的问题是,此刻冬季即将临近,而他秦楚联军却被魏军烧掉了一大批宝贵的辎重与粮草,他们迫切需要可以遮风挡雪的驻扎地,也急需一批木柴留待过冬时使用,而这座由魏军拱手相让的方城,俨然就是最佳的选择。 他秦楚联军,需要这座方城内的建筑,也需要城内所储备的柴火。 想到这里,白起不禁有些犹豫。 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潜伏在城内的魏军必然会想方设法在城内点燃大火,放火烧死他七万余联军,但若是即刻撤兵,这岂非是变相告诉了那些潜伏在城内的魏军,使这些人意识到其诡计已被识破。 在这种情况下,按照正常思路,那些魏军肯定会放火点燃城内的木柴。 那么,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有! 那就是提前找出潜伏在城内的魏军士卒,将其全部杀死,只要除掉了蒙仲设下的这支奇兵,蒙仲的火攻之计就无法顺利施行,方城以及方城内充足的木柴储备,就会彻底归他秦楚联军所有。 倘若顺利的话,白起甚至还可以写信去嘲笑一下那蒙仲。 想到这里,白起立刻派人请来副将季泓。 片刻后,季泓迈步走入这间民居,见白起正坐在草榻旁沉思,便抱拳轻声唤道:“白帅,您派人唤末将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只见白起点了点头,问道:“城内的搜查结果如何?” 季泓摇了摇头:“至今为止,并无发现城内有魏军的踪迹。” “这样……”白起闻言沉吟了一下,沉声说道:“那蒙仲的诡计,我大概已猜到了几分……”说着,他便将他的判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季泓,只听得季泓面色连连变幻。 只见季泓急声说道:“果真?城内果真潜伏着一支魏军?” “十有八九了。”白起点点头,旋即吩咐季泓道:“此事莫要声张,我不希望军中士卒因此陷入恐慌。……据我估测,潜伏在城内的魏军人数不会太多,充其量几百人,否则早已被我秦楚两国的军卒发现。这样,你今晚加派人手,于城内各处巡卫,待等到天亮之后,我会叫全军于城内严加搜查……” 的确,再过几个时辰天色便会大亮,到时候就更容易搜查到魏军的奇兵,只要魏军确实有一支奇兵潜伏在城内。 “喏。” 季泓抱拳离去,只留下白起独自一人躺在屋内的草榻上。 此刻的他,无心睡眠。 他在赌,赌这场博弈,他与蒙仲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倘若他赌赢了,他就真正得到了一座网完好无损的方城与城内充足的木柴储备,这对于刚刚失去了一大批辎重的秦军而言非常关键。 并且在他看来,蒙仲此刻多半并不知晓他已识破了其诡计,因此他白起的胜面其实很大。 但问题是,倘若他赌输了…… 这后果也很严重。 『……楚军那边就算了,或者我应该将我麾下一半的兵力部署在城外?』 白起皱着眉头想道。 不过他也知道,若此刻他下令让麾下一半的军卒出城,夜宿荒野,那些不明究竟的士卒肯定会有所抱怨,毕竟城外的夜里还是很寒冷的,且他秦军又没有足够的冬衣。 而就在他这般思忖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这让他面色微微一变。 『难道潜伏在城内的魏军开始行动了?这怎么可能?』 惊疑之余,白起立刻迈步走出屋外,一边向守在屋外的近卫询问情况,一边四下眺望。 此时他忽然看到,方城的东北侧好似隐隐传来了火光。 “只有东北侧?” 暗自嘀咕了一句,白起脸上的惊容稍稍褪去了几分,觉得事情可能不像他所想的那般。 果然,片刻后就有士卒前来向他禀报:“启禀白帅,城外有魏军用火矢朝城内射击……” “城外?” 白起闻言嘀咕了一句,旋即皱着眉头问道:“可曾派人出城追击?” “不曾。”那名前来报讯的士卒摇了摇头,继而便解释道:“在城外骚扰的,皆是骑兵,是故仲胥将军并未派兵追击。” “骑兵啊……” 想到蒙仲麾下的方城骑兵,白起还是觉得有些头疼。 此刻的他稍稍有些后悔,毕竟若他当初不曾派胡郁率领那两千骑兵绕上蔡前往偷袭叶邑的后方,此时不就能将那些骑兵派出去,驱赶那些方城骑兵了么? 不过细细一想,白起倒也释然了,毕竟别看这会儿是他头疼,再过几日,待胡郁率领那两千骑兵抵达了叶邑一带,恐怕就得轮到那蒙仲为此头疼了。 相比较此事,白起更加在意那些方城骑兵的举动。 这些方城骑兵的出现,使他愈发肯定,蒙仲故意退守阳关,就是为了诱他秦楚联军来到方城,以便于用火攻之计对他联军造成重创,否则那些方城骑兵又岂会出现在这里,朝着城内射箭?——明摆着对方已经得知他秦楚联军进了城。 问题是,这些方城骑兵的来意是什么呢? 难道蒙仲准备让这些骑兵射出的火矢来点燃城内的建筑? 轻笑一声,白起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之脑后。 平心而论,用火矢点燃城内的建筑,在城内引起火势,这不是办不到,但需要消耗大量的箭矢,这有工夫,还不如派一队奇兵潜伏在城内,这比在城外隔着城墙放火矢有效多了。 但有些出乎白起意料的是,城外那支方城骑兵似乎与他们较上了劲,在方城的东北侧放了几拨火矢后,又跑到方城的东南侧,再次朝城内射出一支支火矢。 随后,又跑到了方城的西南侧…… 这些魏军骑兵连番在城外射箭,着实是让城内的秦楚联军不胜其烦。 “着火了,着火了。” “快救火!” “快快快!” 见城内的建筑有几处被从城外射入的火矢引燃,不计其数的秦楚两军士卒来回奔走,或脱下身上的甲胄来回拍打,或在城内寻找水缸、河渠,取水救火。 而此时在一间民居的地窖内,蒙仲正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而他在身边,则有约二十几名魏卒,一个个秉着呼吸,神色有些紧张。 因为从方才起,他们就听到了翻箱倒柜的声音,好似有秦卒正在这间屋内搜查。 忽然,上方传来了几句对话。 “你……你等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奉孟轶将军之命,在这一带搜查魏军的踪迹……” “哦,快帮我找找,这间屋内有没有木盆、木桶之类的?” “怎么了?” “城内起火了,正忙着救火呢,你们几个也先别找什么魏卒了,赶紧帮忙救火。那些该死的方城骑兵一刻也不让咱们消停,时不时就朝城内射几支火矢……快快快。” 随着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离去,地窖中正在闭目养神的蒙仲,忽然睁开了眼睛,压低声音吩咐道:“行动。” 听闻此言,当即有有几名魏卒小心翼翼地顶起地窖入口的盖板,谨慎地朝着四下看了看,见屋内漆黑一片,显然那些秦卒已经离去。 见此,他们迅速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其中亦包括蒙仲,在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第一时刻,便走到屋门旁,微微开启一线,窥视着屋外的街道。 而与此同时,其余屋内的魏卒,则有两人立刻从怀中取出火舌子,在吹燃了火舌子后,点燃了摆放在屋内的一堆柴火。 只见那堆柴火也不知怎么着,仿佛是经过了连日的暴晒,简直是一点就燃。 回头看到这一幕,蒙仲这才朝身边的魏卒们招招手,旋即小心打开屋门,带着那一队魏卒们迅速走出屋外,旋即随手关上了屋门。 走出屋外,走过拐角,迎面就有一队秦卒注意到了他们,为首的秦军队率喝道:“喂,你等……你等还在这里做什么?” 蒙仲低了低头,模仿着秦国的口音含糊其辞地说道:“孟、孟轶将军命我等搜查潜伏在城内的魏卒……” 那名秦军队率一听,虽觉得蒙仲的口音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细想,沉声说道:“先不急着搜查魏卒,你们几个立刻去找木盆、木桶,取水救火……” 随后,那名队率又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蒙仲不是听得很明白。 但这已经足够了。 蒙仲立刻带着身后那队魏卒离开了。 何以那些秦卒竟没有发现蒙仲等人的身份呢,其实很简单,只因为蒙仲等人身上穿着秦卒的甲胄罢了。 片刻之后,蒙仲与他率领的那队魏卒,便从附近的民宅中找到了一些木盆、木桶。 当路过他们藏身的那间民居时,此刻那间民居已经熊熊烧了起来,这让当时闻讯而来的十几名秦卒大感惊愕。 “这间屋子怎么会烧起来?” “会不会是方城骑兵的火矢射到了这边?” “你这蠢材,那些火矢能射到这边么?!……有奸细!这附近有魏军的奸细!” “奸细?在哪?” “那些奸细在哪?” 就当那这十几名秦卒四下寻找着放火的凶手时,蒙仲带着他身后那队魏兵,抱着木盆、木桶从这些人身边快步走过。 只见这些秦卒转头看了一眼蒙仲等人,便立刻就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总之,快救火吧!另外,立刻派人向将军们禀报,就说魏军的奸细已在城内开始放火!” “喏!” 听着身背后传来的声音,蒙仲嘴角微微扬起几分笑意。 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他们时而与附近的秦卒们一同协力救火,可在趁人不备的情况下,却又趁机点燃了其他的屋宅,或者是他们事先准备的柴薪。 不光是蒙仲,似蒙虎、华虎、穆武、蒙遂等人,此刻皆扮作秦军与楚军,在城内做着相同的勾当。 这就使得城内虽有不计其数的的秦楚士卒在奋力救火,但城内的火势却非但丝毫不减,反而逐渐加剧,再加上夜风的吹拂,一下子就蔓延开来。 而此时,白起亦收到了相关的消息。 其实根本无需秦卒前来禀报,白起就已经从城内的火势判断出了当前的形势。 此时他也终于明白,朝城内射火矢的那些方城骑兵,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制造混乱,转移他城内秦军联军的视线,使潜伏在城内的魏军奇兵有趁机放火的机会。 问题是,他已命季泓派人在城内大街小巷皆部署巡逻的卫士,那些魏卒是怎么才能从那些巡卫的眼皮底下,一次又一次地在城内点火? 忽然,白起想到了一件事。 记得昨晚他带兵来到方城时,他曾在城外看到了他秦军士卒的尸体,当时有好些秦卒皆被剥去了甲胄、被拾走了兵器,本来白起还没有细想,只当是方城缺少武器与装备,毕竟方城在今年年初至今,扩征了将近四万人,当然缺少武器与甲胄。 可结合眼下的情况再一想,白起哪里还会不明白那些魏军士卒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该死的!蒙仲那混账,竟叫其麾下魏军假扮我秦卒!』 终于想通了缘由,白起恨恨地咬了咬牙。 而就在这时,他身背后的街道转角,走出一队端着几只瓦罐的秦卒,为首那名手举火把的队率,在看到白起的背影时稍微愣了一下,但旋即,他便弯下腰,用手中的火把点燃的沿街的两堆柴薪。 “喂!你在做什么?!” 早有白起身旁的近卫注意到了这队秦卒,原本还不觉得怎样,却骇然那队秦卒为首的队率,竟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堆积在路边的柴薪,这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劲。 听到身边近卫的怒斥,白起猛然回头,皱着眉头看向那名队率,旋即,他的脸上浮现几丝震撼,仿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是你?!” “哟,白起,好久不见。” 听到白起的声音,那名队率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无疑正是蒙仲。 再次确认是蒙仲无疑,白起又气又喜,气的是,他只猜到城内有魏卒潜伏,没有料到蒙仲会事先叫这些魏卒假扮成他秦军,而喜的是,他没想到魏军的这次奇袭,竟然是蒙仲亲自率领,这岂非是给了他将对方抓获的机会么? 想到这里,白起二话不说,指着蒙仲下令道:“抓住他!” “喏!” 他身边的近卫一听,立刻抽出利剑朝着蒙仲等人奔来,见此,蒙仲身后的几名士卒,赶忙将手中的瓦罐砸碎在地上,使其中的液体得以渗透出来。 只听呼地一声,那两堆熊熊燃烧的柴火在沾到这些液体后,火势愈强,且火焰顺着这些液体四下蔓延,在白起与蒙仲之间形成了一道火墙。 “油?” 见那堵熊熊燃烧的火墙热浪逼人,无法跨越,白起抬手阻止了身边的近卫们,旋即仿佛老友般对蒙仲说道:“准备了许久吧?” 反观蒙仲,亦仿佛碰到了老友似的,笑着回答道:“啊,为此我方城砸锅卖铁准备了半年呢。” “砸锅卖铁?” 白起不能理解这跟油有什么关系,摇了摇头又说道:“准备了足足半年,却只弄出这粗糙的火攻之计?呵,从进城的那一刻起,我就猜到你会用火攻……” “猜到也没办法,毕竟是你白起……” “哦?这算是对白某的恭维么?”白起轻笑着问道。 “当然不是,这只是对你的嘲讽而已。既然猜到,你为何不退出城外呢?若使军队退出城外,就不会有此刻的祸事……” “……”白起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语。 见此,蒙仲轻笑道:“我替你回答吧,因为你不愿放弃一座完好无损的方城,更不愿放弃城内那些柴薪,你想赌一赌,赌我未必能在你眼皮底下在城内放火……” “……” 深深看了一眼蒙仲,白起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 此刻他这才明白,不只是他看穿了蒙仲的计策,对方也事先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 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疑似正有大量秦卒朝着这边涌来。 见此,蒙仲朝着白起抱了抱拳:“好了,在下得先走一步了,就此别过。” “等等!” 见蒙仲作势就要离开,白起当即将其喊住,旋即沉声说道:“蒙仲,纵使今晚被你得逞,放火烧了方城,但此城四处的城门,皆有我军重兵把守,你插翅也难逃。……何不投降我大秦?以你的才智,若肯投奔我大秦,封君拜侯,指日可待。” “……” 蒙仲颇感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白起,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他只是仿佛觉得好笑般摇了摇头,便带着身边的魏卒消失在夜幕下。 “考虑一下吧,蒙仲。” 白起朝着蒙仲的背影喊道,可惜却没有回应。 期间,近卫们想要去追赶,但却被白起伸手拦下。 “白帅?” “不必追了,没有意义,他既有胆量来,自然会事先留下退路,更何况……” 他转头看了一眼城内愈烧愈烈的熊熊火势,沉声说道:“蒙仲用了六个月来准备今晚的袭击,又岂是仅此而已?” 说罢,他沉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各军退离方城,切记提防魏军的偷袭!若我猜测不错,接下来,魏军将倾尽兵力追击我军!” “喏!” 章节目录 第303章 追击 『想不到,他竟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在撤离的时候,蒙仲心下忍不住想道。 他怎么也没想到,白起竟然会劝说他投奔秦国,而且是在那样的时机。 他原以为白起当时喊住他,是准备说一番“我饶不了你”、“咱们没完”这种狠话,记得当时他还准备反唇嘲笑一番,可没想到,白起喊住他的目的,竟然是为了招降他,而且看态度似乎还挺诚恳的,这也使得蒙仲当时不知该如何回覆,以至于最终什么都没有表示,带着部卒离开了。 『投奔秦国……么?』 回想起白起劝说他的话,蒙仲仿佛感觉有几分好笑,微微摇了摇头。 不可否认,如今的秦国确实很强大,强大到俨然已是西垂的霸主,纵使魏韩两国抱团取暖,在秦国面前仍是胜少败多,但据蒙仲当年听其义兄田章所言,秦国却并非是什么好去处。 想想卫鞅、张仪、魏章、甘茂等人的下场,这些位都是为秦国立下了赫赫功勋的名臣、贤相,若没有这些人,恐怕秦国仍是像楚国那样被中原各国所看不起的国家,可这些人的下场又是如何? 再者,秦国的政令亦过于严苛,虽说宋国的君主宋王偃多被世人——实则是被齐国骂做桀纣再世,可事实上,宋国的政律远远赶不上秦国严苛,且宋国发动对外战争的次数,也远远及不上秦国。 因此总的来说,秦国只是一个次要选择,只有在魏国等中原国家混不下去,才会选择投奔秦国。 卫鞅是这样,曾经是公叔痤座下门客的他,当意识到自己无法受魏惠王重视的情况下,遂投奔秦国;张仪是在游说诸国失败的情况下,受其师兄苏秦激励,继而投奔秦国;魏章是因为在魏国无法得到重用,遂投奔秦国。 在这四人当中,唯一的例外的甘茂,则是受到了张仪与樗里疾的推荐,前后为秦惠王、秦武王所器重,但后来因为与向寿、樗里疾等人产生了矛盾,黯然离开了秦国。 这些名臣贤相的下场让蒙仲觉得,秦国的人情味很淡,可能你前一秒还是位极人臣,后一秒就是被举国通缉,商君卫鞅就是最佳的例子,他的出现,使原本并不算强大的秦国,迅速赶超中原各国,可最终,这位贤臣,这位在传闻中,秦孝公有意将国君之位让给他的贤臣,最终却落得个死后五马分尸的下场。 由此可见,投奔秦国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并非是最佳的选择。 至少就现如今的蒙仲而言,他就不做这方面的想法,毕竟秦国的律令严苛是一方面,而他在秦国并无人脉,则是另外一方面。 在中原各国这边,蒙仲几乎在各国都有相当可观的人脉。 在燕国,燕王昭曾对他亲近有加,且如今在燕国身居高位的剧辛、乐毅,前者是他的旧日同僚,后者则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在赵国,他与赵王何仍有几丝感情在,且前赵相肥义的儿子肥幼、阳文君赵豹的侄子赵贲,皆与他关系不错。 在齐国,有他义兄田章。 在魏国,有段干寅、田黯、公羊平以及整个西河儒家。 在韩国,有暴鸢、公仲侈。 在楚国,有屈原、庄辛。 更别说在宋国,从宋王偃到太子戴武,到他担任宋国国相的义兄惠盎,还有戴不胜、戴盈之、景敾等军司马,皆与他关系不浅。 摆着这些人脉在,他蒙仲哪里不可去?非要投奔毫无人脉的秦国? 这正是当时蒙仲觉得这事有些好笑的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不打算投奔秦国,但白起提起此事还是让他颇感意外。 他原以为白起多半会对他恨之入骨——仔细想想,其实就连蒙仲也觉得白起应该这样,但出人意料的是,白起却似乎对他并无几分恨意。 『……看来这是个怪人。』 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此时,有身边的魏卒打断了蒙仲的思绪:“军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听闻此言,蒙仲遂将白起的事暂时抛之脑后,在压压手示意身后诸魏卒稍安勿躁后,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据他所见,白起并没有兴师动众地派人四下搜查他,此刻城内的秦楚联军,正迅速向城外撤退。 甚至于,若仔细倾听,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秦军士卒的声音。 “白帅有令,城内各军立刻撤离城外……城内的魏卒?不,现在没时间去搜查那些魏卒,立刻出城,且随时做好与魏军作战的准备,这是命令!” 在听到这些声音后,蒙仲心下暗道:不愧是白起! 平心而论,此番白起中计,说白了,只是白起不舍得放弃完好无损的方城与城内充足的柴薪,想赌一下结果赌输了而已,这没什么好细说的,并且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算换做蒙仲处在白起的立场上,他也会选择赌一赌,因为一旦赌赢了,就能让缺少辎重的秦楚联军得到可以过冬的城池与足够的柴火,减少秦楚两军的士卒在冬季因寒冷而冻毙的人数。 不错,这即是阳谋,纵使白起事先就猜到了蒙仲的火攻之策,他也不会选择放弃一座完好无损的城池,以及城内充足的柴薪,即便明知凶险,仍会抱着侥幸的心理,以至于最终落入蒙仲的算计。 不能说白起贪心,也不能说他短智少谋,只能说,秦军真的很欠缺过冬的辎重,白起也没办法。 但此刻,在意识到自己已无法保全这座城池以及城内的许多柴薪后,白起果断地下令全军撤离城外,并提前警告诸军立刻做好与魏军交战的准备,由此可见白起的智略——他已猜到蒙仲今晚的夜袭绝不仅仅只是在城内放火这么简单。 只不过,今晚的作战计划是事先安排的,纵使此刻蒙仲发现秦军已有防备,他也来不及停止接下来其麾下魏军对秦楚联军的袭击,更何况,他也早已就料到了秦军的反应。 “走,与秦军汇合。” 胆大如蒙仲,当即就带着麾下假扮成秦军的魏卒们,混入那些正迅速朝城门口撤离的秦军队伍中,而那些秦军对他们也没有产生什么怀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没有时间对他们产生怀疑。 想想也是,此刻城内到处都是一片火海,无论是秦军还是楚军,他们连逃命都来不及,哪顾得上去仔细分辨自己军中有没有混入魏军的奸细? 在七万余秦楚联军当中寻找区区几百名魏军奸细?有这工夫先撤到城外不好么? 想来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纵使白起与麾下诸如季泓、仲胥、童阳等秦国将军们都知道肯定有魏军奸细混在他们的军卒当中,但就此刻的处境来说,他们无暇顾及。 在他们看来,当务之急是让大军立刻撤到城外,组织阵型,防备魏军主力接下来对他们的袭击。 而这,则给了蒙仲等人再次制造混乱的机会。 只见蒙仲故意靠近一队手持兵器正准备跟随秦军一同出城的楚军,旋即,他趁四下无人注意时,故意靠近一名楚卒手中的兵器,旋即立刻后退,指着对方大喊道:“你、你们做什么?” “什么?” 那些楚军士卒不明究竟,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蒙仲大喊起来:“楚军,楚军正在攻击我们……” 而从旁,他麾下的魏卒一边冲向那些楚军,一边与其交手,一边大喊:“楚人背叛了我们!楚人背叛了我们!” “什么?!” 附近的秦卒听到喊声,纷纷转头四下观瞧,果然看到蒙仲等人正在与一伙楚卒厮杀。 见此,一部分冲动的秦卒立刻就冲了前来,帮助蒙仲等人一同围杀那些楚卒,且一边围攻还一边大骂楚人背信弃义。 可怜那些楚军士卒,他们只是正当防御,还没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死在了蒙仲这些假秦卒,以及从旁的真秦卒手中。 旋即,附近的楚军队伍中亦有人大叫道:“秦军!秦军正在杀死我们的人!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是阿武么?』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蒙仲转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穆武带着一队人正在制造混乱。 可惜这边人太多,穆武没有发现蒙仲,但这并不妨碍他与蒙仲的配合,毕竟这是他们事先就计划好的。 “该死的,这些楚人真的背叛了我们!” “混账,这些秦人疯了么?他们在攻击我们!” 由于光线昏暗,大多数秦楚两军的士卒根本看不清究竟发了什么,但却听得到蒙仲、穆武等人的喊声,见秦军(楚军)竟然敢攻击他们一方的士卒,周围的秦卒与楚卒立刻加入了战斗,帮助自己军队的同泽。 转眼之间,城门口这边的秦楚两军士卒便彼此厮杀起来。 得知此事后,秦将童阳气地咬牙切齿,他岂会不知这是有魏军的奸细故意从中挑唆? 于是他立刻冲入正在混战的人群中,嘶声力竭地试图喝止那些正在彼此厮杀的秦楚联军:“住手!都住手!我乃童阳,无论秦卒还是楚卒,我命你等立刻住手!” 有秦卒听到了童阳的喊声,不解说道:“将军,楚人背叛了我们,为何不杀死他们?” “放屁!”童阳愤怒地甩了一巴掌在那名秦卒的后脑勺上,怒声斥道:“是魏军的奸细在挑唆!” 说着,他亦四下环视,但遗憾的是,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他如何找得到那些童阳穿着他秦军甲胄的魏军奸细? 更何况,楚军的队伍中亦混杂有穿着楚军甲胄的魏军细作。 眼见自己无法彻底制止秦楚两军士卒彼此的厮杀,童阳唯有下令催促己方的秦卒立刻出城:“休要去管这些楚人,立刻出城!立刻出城!” 在童阳的催促下,大部分秦卒立刻迅速奔出城外,而就在这时,从城外的夜幕下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杀啊!” 『果然不出白帅所料,魏军果然趁机来攻!』 咬牙切齿了一番,童阳立刻朝麾下士卒喊道:“结阵!应战!” 话音刚落,远处便射来一波箭雨,只听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刚刚逃到城外的诸秦卒们,便仿佛被巨风刮过的麦田般,纷纷中箭倒地,就连童阳自己,肩膀处亦中了一箭,不由地闷声一声,捂着箭创处退后两步。 “将军!” 他身边的近卫们立刻将童阳保护在当中,惊疑不定地看向远处。 而就在这时,远处的黑夜下窜出一个个身影,那正是手持长戈的魏军士卒。 “为了方城!” “杀!” 一声口号下,不计其数的魏卒从夜幕下冲出来,朝着秦军展开冲锋。 可怜大多数秦卒此刻刚刚从遍布火海的城内逃出来,尚未来得及阻成阵型,便遭到了魏军的突袭,以至于被魏军杀地节节败退。 见此情形,秦将童阳大惊失色:魏军的数量怎么会这么多? 正在他惊疑之际,只见前方驶来几辆战车,为首一名魏将手持长戈,率领诸魏卒在秦军中大杀特杀。 “来者何人?!” “你爷爷乐进是也!” 伴随着一声大吼,那名年轻的魏将手持长戈,驾驭着战车冲向童阳这边。 只听铛地一声,与来将硬拼了一记的童阳,竟是连连退后。 “哪里走?!” 大吼一声,那名年轻的魏将手持长戈跃下战车,一记挥劈斩在童阳的肩膀上,只听童阳闷声一声,他肩膀处的那支利剑,就被对方的长戈硬生生从血肉中扯了出来,鲜血如注。 “将军!” “快带将军先撤!” “你们几个,上去拖住那将!快!” 诸近卫们立刻命令附近的秦卒抵挡那名魏将,同时保护着童阳立刻撤离。 片刻后,魏军军司马蔡午亦驾驭着一辆战车杀到此地,见乐进手持长戈,身先士卒地率领诸魏军士卒强行突击秦军的阵型,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这小子是这么猛的么?』 蔡午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乐进平日里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且动不动就要给他讲一些根本就不好笑的笑话,然而此刻的乐进,却是身先士卒,杀得就连身上的甲胄亦被鲜血所湿透,着实是一员猛将。 “莫要叫秦军结阵,随我杀!” “堵住城门,将秦军堵在城内!” 只见乐进或手持长戈发号施令,或身先士卒率领诸魏军朝秦军发动突袭,那威风凛凛的模样,简直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纵使是军司马蔡午看到这一幕,亦不得不称赞一句:后生可畏! 而与此同时,在方城的东城门、北城门处,那些逃亡城外的秦楚联军亦相继遭到了魏军的袭击。 正如白起所预料的那般,今晚魏军是倾尽兵力对秦楚两军展开了袭击,虽方城一带的秦楚联军,论兵力尚在魏军之上,但由于秦楚联军仓促应战,大多数士卒皆挤在一起,根本不知魏军从何处杀来。 尤其是当被魏军堵住城门的那会儿,魏军在城外有足够的空间,而秦军却有大量兵卒被堵在城内,根本无法有效地做出反击,这使得无数秦军士卒在没有杀死一名魏卒的情况下就白白牺牲。 直到季泓、仲胥、孟轶等将领们率领秦军强行杀出城门,秦军这才慢慢挽回了一些劣势,至少不至于再被魏军堵着城门口攻击。 当得知此时的战况后,白起心中亦是懊悔,但可惜为时已晚。 他派人对部将下令道:“先撤!先撤回主营,再做打算。” 在白起的命令下,秦军大批向主营撤离,然而魏军却追杀不休,见此情形,白起果断地派人向昭雎送了个口讯,命令昭雎率楚军为他秦军断后。 不得不说,当收到白起的命令后,昭雎亦是忍不住在心中大骂。 诚然,蒙仲在施行今夜的夜袭时,对他麾下的楚军亦毫不留情,但昭雎还不至于为此就憎恨蒙仲,毕竟就算换做他处于蒙仲的立场,他也一样不会手下留情,可你白起,在事急之时却要求盟国的军队为你断后,你算什么事? 此时叫他楚军断后,这岂非就是叫他楚军白白送死么? 当时,从旁有昭雎麾下的部将得知此事后,气愤地说道:“秦人只顾逃命,竟要求我等为其断后,这岂非是要我军的士卒为其赴死么?昭子,不如咱们就当没有收到白起的命令……” 听闻此言,附近几名将领亦是纷纷附和。 “是啊,昭子,咱们没有必要为秦军赴死……” “我听说,方才在出城时,那帮可恨的秦人还杀死了我军不少士卒……” 听着诸将的话,昭雎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 从内心出发,他根本不希望秦军击败魏军,更别说让麾下的士卒为了秦军而去赴死,但他也很清楚,若此刻他假装没有接到白起的命令,势必会再次得罪秦人,本来司马错与白起就对他今日白昼的攻城很不满意,再加上这一茬,难保司马错与白起不会派人向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告状,甚至将战败的原因推卸在他昭雎身上。 到那时,楚王熊横未必不会派人取代他。 当然,昭雎担心的不是丢掉官职,或者失去爵位,对于他们昭、景、屈三氏的贵族来说,除非做出了叛国谋反的行为,否则基本上不会遭到太严重的惩罚的——屈原的罪行够严重了吧?几次三番指着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的鼻子大骂昏君奸臣,可最终也只是被流放而已,这就是昭、景、屈三氏家族在楚国的影响力。 正因为如此,昭雎根本不担心丢掉官职、失去爵位,他怕的是在此刻被调离军队。 是的,一旦他昭雎被调离,他就无法再做到“止损”。 这其中涉及到两方面,一方面是方城的蒙仲,当初在得到屈原的书信时,昭雎还没有太深刻的感触,直到他亲自率军面对那个蒙仲,他这才逐渐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多么的厉害。 当然,蒙仲带兵打仗厉害,这对于昭雎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其实巴不得秦军战败于方城,但问题就在于,一旦秦军战败,他楚军也会受到牵连,而昭雎所要做的,即一边暗中叫楚军放水,变相帮助蒙仲,一边尽量使己方楚军减少伤亡。 而另一方面,司马错与白起会利用盟国作为借口,设法将秦军的一部分损失转嫁到了他楚军身上,倘若换一人取代他昭雎,他担心那人会被司马错与白起利用。 这即是昭雎所抱持的“止损”的想法,既要防着蒙仲,也要防着司马错与白起等人。 因此,他不能落下把柄,使司马错与白起有借口要求楚王熊横派人取代他。 想到这里,昭雎安抚了诸将领,沉声说道:“不!我军为秦军断后!” 听闻此言,诸将纷纷色变,正要说话,却听昭雎又说道:“方城的蒙仲并非嗜杀之辈,传令各军,若事急时,允许向魏军投降。蒙仲治下有十几万我大楚的子民,且其麾下的魏军中,有一半以上皆是我楚人,他不会滥杀我楚人的,只要我军士卒投降,便可逃过一劫。” 众将面面相觑,都想不通昭雎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出意料,为了给秦军断后,楚军承受了本该由秦军承受的损失,不计其数的楚军士卒在撤离途中被魏军所杀,甚至于有几支军队直接被魏军击溃,无数楚军争相逃逸,溃不成军。 但鉴于昭雎此前就下达允许士卒向魏军投降的命令,因此绝大多数的楚军士卒在无法突围的情况下,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而就像昭雎所说的,方城的魏军至少有一半都是楚人出身,见昔日的同胞跪地投降,这些魏军也没有再滥杀,这使得至少数千名楚军士卒得以活命。 寅时前后,司马错与白起终于率领残存的军队返回了主营。 回到主营后,白起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躺在帐内的草铺上,反思着自己今晚的过失。 他原以为只是他在赌,蒙仲未必能料到他已识破了其火攻之策,直到那时见到蒙仲他才明白,他只是吞下了那蒙仲故意丢出来的诱饵罢了。 就像那些被渔夫钓起来的鱼,那些愚蠢的鱼,总是觉得自己能在被钓起来之前,将鱼钩上的饵食吃掉…… “……我就是那条愚蠢的鱼!” 双手枕在脑后,白起喃喃自语道。 此时,正好司马错撩帐走入,听到这话不由为之一愣。 章节目录 第304章 攻势暂止 “鱼?” 刚刚走入帐内的司马错,似乎是听到了躺在草铺上的白起的喃喃自语,在微微一愣后,亦不禁笑出声来。 白起转头一瞧,这才发现司马错不知何时竟来到了他的帐内,遂在草榻上坐起身来,久久目视着司马错却不说话。 倒不是他又与司马错产生了什么矛盾,只是他此刻羞于开口罢了:明明司马错已将进攻方城的事宜通通都交给了他,且他此前亦自信满满地表示定能攻破方城、击败蒙仲,可结果呢,就因为棋差一招,又一次败在那蒙仲手中,这让白起感到很是羞愧。 而此刻白起的心情,活了大半辈子的司马错大概可以体会,只见司马错在白起的草榻上坐下,在沉吟片刻后说道:“昨晚大军失利,此刻军中士气动荡,白左更不去激励士气,何以却躲在这里?” 见司马错的语气中好似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白起面色一沉,面无表情地说道:“在下只是在反思……反思失利的缘由。” “哦?”司马错闻言一笑,捋着胡须说道:“有何心得?说来听听。” “……” 听了这话,白起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但此刻的他,却不敢顶撞司马错。 原因无非是他输了一阵,在司马错面前没什么底气罢了。 想了想,白起还是如实地将昨晚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马错,只见司马错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倾听白起的讲述,从头至尾没有插嘴,且时不时地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约莫过了一刻时左右,白起将事情经过通通告诉了司马错,但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司马错并没有趁机取笑他或者嘲讽他,而是捋着胡须、眯着眼睛在那沉。 就在白起患得患失之际,忽听司马错发出了一声感慨:这个蒙仲,着实不可小觑。 听到这话,白起不禁有些意外。 他猜不透司马错此刻的来意——难道对方不是来趁机收回二人先前的约定么? 不得不说,倘若此刻司马错收回了二人先前的约定,那白起亦无话可说,毕竟他确实没有做到当初的承诺,就算司马错以此作为把柄,要求他白起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听从其命令,那白起也只得低头。 骄傲的他,不允许自己做出抵赖、逃避的行为。 然而,似乎司马错并没有这个意思? 就在白起暗自猜测着司马错的来意时,却见司马错微微转身朝向白起,脸上带着稍稍几许微笑说道:“方才撤军途中,老夫问过了季泓,得知你事先就预料到了魏军的诡计……故而老夫来听听你的看法,没想到,却见到白左更似乎被那蒙仲击垮了信心……” 听到这话白起就不能忍了,当即用不悦的语气反驳道:“我几时被击垮的信心?” 他那不客气的口吻,并没有让司马错感到不悦,甚至于后者还调侃道:“既然不是,白左更何以躲在这里呢?” “我……我只是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破敌之策……” “哦?”司马错闻言眼眉一挑,顺着话茬问道:“那,可曾想出什么对策?” 白起哑口无言,但仍强自辩道:“只要给我一些时间,我自然能想出破敌之策,只要国尉……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说这话时,白起不复以往的张扬,显得有些患得患失,显然是非常担忧司马错因为他此刻的失利而收回了先前二人的约定。 但出乎白起意料的是,司马错只是捋着胡须笑了笑:“当然。” 『唔?』 微微一愣,白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国尉……允许在下继续负责与蒙仲的战事?” “为什么不呢?” 司马错笑着摊了摊手,旋即,他徐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白左更不必猜疑,倘若白左更是因为别的过失而战败于魏军手中,老夫自会重新思量,重新思量白左更是否适合统率大军,但昨晚的失利……”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在约过了数息后,他嘴里这才迸出一个词:“情有可原。”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司马错的肺腑之言。 从季泓以及白起本人的讲述中,司马错已得知他秦军昨晚失利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白起舍不得放弃一座完好无损的方城与方城内充足的柴薪储备。 诚然,这是蒙仲故意丢给他秦军的诱饵,可白起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秦军被魏军烧毁了一大批辎重,导致二十几万秦楚联军都没办法安稳度过这个冬季,倘若此刻能得到一座完好无损的方城以及城内充足的木柴储备,他秦军自然无需在担忧今年的冬季。 那么,他秦军是为何会损失一大批辎重呢? 这其中就涉及到司马错,是司马错在前几日判断失误,才让魏军有机会偷袭其秦楚联军的主营,如果不是因为这,白起又岂会“贪图”那一座方城? 这样想想,他司马错其实也有责任,甚至,责任其实比白起还要大。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错又怎么好意思责怪白起呢? “昨晚的失利,一半在于白左更,而另一半在于老夫,因此白左更不必过于在意昨晚的失利,若国内怪罪下来,你我各自承担一半责任即是……” “国尉……” 听到司马错这话,白起为之动容,心中亦不禁有些触动。 曾几何时,他一直都看不起司马错,而在二人见面之后,司马错的顽固又让他极为厌恶,但此时此刻,白起不禁被司马错的正直与坦率所感动。 哪怕此刻仍不觉得司马错在带兵打仗方面能在他之上,但司马错的为人,确实足以令他钦佩。 想到这里,白起沉声说道:“昨晚的失利在于白起,与国尉无关……当时我本可以令我军将士先撤到城外,是我自己贪心……” “好了。”司马错笑着打断了白起的话,笑笑说道:“又不是什么功勋,值得争来争去么?你我与其在这里争着承担责任,不如想想如何破敌。……那个蒙仲,着实不简单,老夫昨晚才明白,前一阵子他袭我军的主营,趁机烧掉我军的辎重,绝非是他一时心起……” 白起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司马错的意思:那蒙仲当日袭他秦军的辎重,岂非就是在为昨晚的火攻之计做准备么? 想了想,白起沉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方城如今已变成了一座弃城,无法再成为我军的阻碍,眼下挡在我军面前的,只有一个阳关……据在下所知,阳关乃是蒙仲于今年年初方才开始建造的关隘,迄今为止尚未竣工,防守能力远不如方城……” “老夫却不这样认为。”摇了摇头,司马错捋着胡须沉声说道:“阳关虽防御不如方城,但如今魏军只守这一处,虽兵力远在我军之下,但短时间内恐怕也难以击破,更何况,魏国此刻必然在组织援军,支援蒙仲,一旦战事拖到来年,到时候想要打通这条要道,怕是更为不易……” 听闻此言,白起亦不禁为之沉默。 本来,按照司马错的战略安排,他秦军要在今年冬季来临前打下宛、方之地,待明年开春后对韩国用兵,但蒙仲的存在,却打破了他秦军的战略安排,纵使白起,此刻亦不认为他们能在今年冬季来临前攻破阳关。 “做好来年再战的准备吧。” 商量片刻后,司马错对白起说道。 白起缓缓点了点头,旋即抱拳对司马错说道:“话虽如此,但在下还是希望到阳关尝试一番,哪怕纯粹是试探一下阳关的虚实也好。” 听闻此言,司马错也没有反对,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老夫……” 刚说到这,帐外便走入一名白起的近卫,抱拳对司马错与白起禀报道:“国尉,白帅,有斥候打探到楚军已撤回其主营。” 与司马错对视一眼,白起挥挥手说道:“知道了,退下吧。” “喏!” 待等那名秦卒退下之后,白起转头看向司马错,沉吟道:“国尉,楚军……” “唔。”仿佛猜到白起想说什么,司马错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说道:“姑且……先这样吧,这个昭雎,虽有种种迹象表明其平日里对我军阳奉阴违,但昨夜他好歹率军为你我断后,况且若使楚王罢免了他,你从楚国也找不出几个能取代此人的人,这样,待明年开春,老夫先打发他到韩国去,叫他与韩人去厮杀……” 听闻此言,白起微微点了点头。 不止是司马错对昭雎有意见,事实上白起对此人也有成见,原因很简单,谁让昨日白昼里他白起率军猛攻方城的时候,那昭雎却暗地里对方城有所留情呢——要知道昭雎麾下当时可是有五万楚军,哪怕是换一个丝毫不懂兵事的将领,毫无章法地将那五万楚军通通驱赶到方城城下,也足以对方城造成很大威胁,可以变相分担他秦军这边的压力。 可当时的楚军呢? 据当时在旁窥探的细作来报,那五万楚军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一次攻上方城的,你说那昭雎不是阳奉阴违又是什么? 但念在此人昨夜好歹还为他秦军断后的份上,司马错与白起姑且就放过这一回,毕竟如今的楚国,也实在拿不出什么擅战的将领。 次日,司马错与白起统计军中的伤亡战损,此时他们这才得知,昨晚一役,他们足足损失了四千多名士卒,这些士卒或是葬身于方城的火海,或是葬身于与楚军的内讧,亦或是在出城后遭到魏军的偷袭,被魏军所杀。 而除了这四千多名士卒的阵亡以外,还有多达两万余人在昨晚负伤,其中大部分是被火焰烧伤,或者被魏军的箭矢射中,倒不致命,但也不乏有伤重难治的,虽凭着一口气逃回了主营,但恐怕不能再活多久。 在得知这个伤亡数量后,司马错与白起皆沉默不语。 要知道,今年年初时司马错与白起各自率军攻打楚国,期间二人麾下士卒的伤亡全部加在一起,都未必有四千人,而在方城,区区一座方城,他秦军迄今为止已付出了接近万人的伤亡——前一阵子秦将晋邝被魏军伏击那晚,秦军前前后后战损约三千人,昨日白昼里白起率军猛攻方城,又为此付出了超过六千人的伤亡,再加上昨晚一役里战死的四千名士卒,单单在这座方城,他秦军就已丢掉了一万两千余名秦卒。 按照一军兵力为一万两千五百人来算,秦军在方城这边,已足足实实地丢掉了一个军的兵力。 对此司马错感慨道:“这个蒙仲……简直丝毫不亚于公孙喜。” 听到这话,白起轻哼一声,显然是认为公孙喜不足以比较蒙仲。 但不可否认,在伊阙之战前,驻军于河东的公孙喜,确实是秦国东进的最大妨碍,蒙仲迄今为止的军功,还不足以与这位魏国名将相比较。 在清点完损失后,司马错立刻派人请来了楚将昭雎,询问后者楚军的伤亡。 一问之下司马错才得知,楚军在昨晚的伤亡,几近是秦军的两倍,这也难怪,毕竟昨晚是楚军为秦军断后,毫不夸张地说,是秦军将战损的一部分转嫁到了楚军身上,若不是楚军断后,秦军昨晚的损失,远不止区区四千余人。 在得知了楚军的伤亡后,不管司马错内心是怎么样,但明面上当然是带着愧疚的神色向昭雎道歉,并连声感激楚军昨晚的“义助”。 而对此,昭雎虽脸上毫无表现,连声说道:“既秦楚两国已缔结盟约,自然同攻同守,相互协助。” “这厮心底恐怕是在大骂我二人。” 在昭雎离开后,白起嗤笑着对司马错说道。 听闻此言,司马错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换做是老夫,老夫心底也会大骂,但只要这昭雎老老实实的,你我也没必要与他撕破面皮。” “说的是。” 白起轻笑着接了一句。 还别说,自从昨日凌晨时撤回到主营后与司马错交谈了一番,白起对司马错的态度大为改善,多多少少已带上了几分尊重。 当然,这几分尊重并非因为司马错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而仅仅是因为司马错的为人,或者干脆地说,是因为司马错的正直。 当日傍晚,就当司马错与白起在帐内商议进攻阳关的策略时,有一名士卒走入帐内,禀报道:“国尉,咸阳有书信至。” 听闻此言,司马错便接过书信,仔细观瞧,可仅仅只是扫了两眼,他的面色便整个沉了下来。 见此,白起在旁好奇问道:“是国内送来的命令么?莫非是穰侯?” “不。”司马错摇了摇头,老脸上充斥着愤怒与惭愧:“是廷尉派人送来的书信。” “廷尉?”白起愣了愣,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要知道,廷尉是秦国掌管刑狱的官员,跟司马错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派人送信至司马错呢? 『难道是国尉的家人犯了事?』 想到这里,白起就难忍心中的好奇。 在他的追问下,司马错一脸惭愧地道出了事实,原来是他的次孙司马靳带着一帮人跑到咸阳去玩耍,结果却在酒肆里与人发生了口角,继而双方大打出手,以至于最后被廷尉派人给抓了起来,一问之下,这才得知居然是国尉司马错的次孙,赶忙写信给司马错,让司马错来处理这件事。 毕竟司马错在秦国还是很有地位的,廷尉亦不敢得罪。 看着司马错这位秦之名将为了自己孙儿犯了罪而满脸羞惭,白起心下亦觉得好笑,他笑着问道:“在下听说,令孙司马靳才十几岁吧?居然敢跟几个壮年男子当街扭打,这胆气倒是不小。” 司马错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是老夫以往太过于宠溺了。……此人聪明伶俐,但……哎,是老夫以往欠缺管教……趁这次机会,叫廷尉严加惩戒,叫此子吃吃苦头也好。” 白起愣了愣,说道:“严加惩戒?在下听说廷尉的刑罚很是残酷……倘若国尉执意不插手干涉,令孙或许会被发配充军也说不定……倘若廷尉疏忽嘱咐其属下,万一遭到黥刑……” 黥刑,即用墨在脸上刺字的刑罚,是秦国最轻的刑罚之一。 听到这话,司马错亦露出了犹豫之色。 想他堂堂秦国国尉,孙儿却遭受了黥刑,一辈子羞于以面目见人,他心中自然也不好好受。 但要让他凭自己的关系,派人到廷尉那边去捞人,司马错亦感觉此举愧对秦王对他的信赖。 犹豫半响,司马错咬咬牙说道:“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呵呵。” 白起明显看出了司马错的言不由衷,想了想说道:“国尉,不如让在下替你管教令孙,可好?穰侯的面子,我想廷尉也是会给的。” “……”司马错惊疑地看了几眼白起,仿佛是猜到了白起的想法,摇摇头说道:“白左更不必如此。昨日我军失礼,只是老夫觉得其中有我一半责任在,并非是……” “岂是因为那件事?”白起打断了司马错的话,笑着说道:“在下只是觉得,令孙颇有胆魄,若加以栽培,日后说不定亦能成为我大秦一员悍将……” 话虽如此,但白起其实也只是想还司马错一个人情而已,否则,他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孩童? 听了白起的话,司马错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他与白起的关系,怎么说呢,各种程度上都很复杂,但不能否认,白起确实是他秦国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纵观整个秦国,司马错不认为有谁能匹敌白起。 倘若孙儿司马靳能受到白起的教导,司马错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 唯一的问题是,司马错是宣太后、穰侯魏冉那边的人,而司马错则效忠于秦王嬴稷,彼此立场不同,这让司马错颇有些犹豫。 而此时,白起见司马错已有所意动,便笑笑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司马错喊了几声没能喊住白起,也只得默认了。 当晚,白起就给穰侯魏冉写了封信,委托魏冉派人到廷尉府将司马靳捞出来,然后打发到他军中。 这事对于穰侯魏冉而言,再轻松不过,毕竟魏冉可是秦国如今的“四贵”之首,谁敢不卖他的面子? 这则小插曲,使得司马错与白起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亲近起来。 当然,即便如此,白起还是不喜欢上头有人对他发号施令,哪怕这个人是他近几日逐渐改观的司马错,而司马错呢,也不会因为白起帮了他一个忙而对白起另眼相看,但总得来说,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已大幅度缓和,哪怕有时仍然会因为彼此意见不合而争吵,但也不至于会向此前那样充满火药味。 而与此同时,在阳关那边,蒙仲等人正在商议如何处理那些楚军的降兵。 在昭雎对司马错的汇报中,前一日晚上楚军的伤亡多达近万人,但事实上,这近万人当中只有约四五千人确实死亡,另外一半,却以投降魏军而活了下来。 但如何处理这批降兵,就成为了蒙仲等人比较头疼的问题。 杀?那肯定是不能杀的。 要知道方城魏军,有近七成都是楚人,在两军交战的情况下杀死楚人,那些魏军当中的楚军倒还不至于会有什么想法,可是杀俘……若蒙仲果真下达了这种残忍不仁的命令,相信魏军当中的楚人必然会有所想法,不利于军队的稳定。 而释放这些降兵吧,难保他们不会返回楚军,再次成为他魏军的敌人,哪怕蒙仲下令剥夺了这些人的衣甲与武器。 想来想去,蒙仲决定让这些降兵出力修筑阳关,毕竟方城已变成了一座废城,阳关已成为他们最后一道防御,倘若守不住这个隘口,但就万事皆休。 因此这两日,就当秦楚两军忙着舔舐伤口,修养以待来日继续进攻阳关时,蒙仲则命令麾下的军队在阳关,以及阳关北侧的应山与南侧的应山上巩固防御,准备抵挡秦楚联军的下一次攻势。 然而就在这时,郾城军司马蔡午却带着一封书信火急火燎地找到了蒙仲,向后者禀报了一件要事。 “方城令,大事不妙,郾城派人送来消息,称有一支骑兵从上蔡方向侵入我郾城,袭击了当地的几个村庄,抢走了许多粮食与衣服……” 蒙仲闻言微微一愣:“骑兵?” “嗯!骑兵,且数量至少千人以上!”蔡午面色严肃地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楚国根本没有骑兵,敌对方唯一有骑兵的,即白起麾下的两千秦国骑兵。 “我说前几日怎么看不到白起麾下的骑兵,原来是偷偷摸摸溜到我军背后,意图偷袭我叶邑的后方……” 喃喃自语了几句,蒙仲摸着下颌陷入了沉思。 他并不是很在意他两千秦国骑兵,毕竟他麾下总共有六千骑兵,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诱杀那支秦骑。 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借这件事,扩大战果。 章节目录 第305章 阳关现况 郾城境内出现秦国的骑兵,蒙仲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毕竟郾城的驻军司马是蔡午,此番受到蒙仲的相邀,率军前来援助方城,这才导致郾城目前守备空虚,万一因为郾城境内遭到秦国骑兵的严重袭掠而导致蔡午被魏王问罪,蒙仲自然也过意不去。 因此,当蔡午带着郾城送来的书信找蒙仲商议时,蒙仲非但没有对蔡午希望回援郾城之事感到有何不满,反而立刻召来了蒙虎、华虎、穆武、曹淳、蔡成、吕闻六人,准备叫这六人率领骑兵支援郾城。 在得知了蒙仲的意思后,反而是蔡午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说道:“在下回援郾城即可,不必劳烦方城令麾下的骑兵。” 但蒙仲却执意说道:“先前我方城有难,蔡司马二话不说仗义来援,如今郾城有危,在下岂能无动于衷?” 说罢,他见蔡午还要推辞,便又说道:“蔡司马先别急着推辞。那两千余骑兵,在下以为肯定是白起麾下的骑兵,他去年在我麾下的骑兵手中吃了亏,是故回国之后立刻组建了骑兵,虽这支骑兵我方城并未与他打过什么交道,但骑兵终归是骑兵,千万不可小觑。今无论是郾城,亦或是蔡司马麾下,皆是步卒、弓手,想要守住县城不难,难的是将那些骑兵驱逐出境内,甚至将其歼灭。” 听到蒙仲这话,蔡午亦不由地默默点头。 跟中原各国绝大多数的将领不同,蔡午是见识过骑兵威力的,想当初在伊阙之战时,蒙仲麾下仅千余名骑兵就敢追杀白起麾下数万秦卒,且让秦军倍感头疼,倘若此番白起麾下的那两千骑兵也有这种水准的话,纵使他率领麾下幸存的约六千余士卒一同回援郾城,也未见得就能击败那两千余秦骑。 想到这里,蔡午感激地说道:“那就……多谢方城令了。” 听闻此言,蒙仲笑着说道:“蔡司马这是说得哪里话?郾城与方城相隔不远,唇亡齿寒,帮郾城,也是为了叶邑。更何况,咱们都是自己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方城令说得是。”蔡午满脸喜悦地连连点头。 在他看来,能得到蒙仲一句“自己人”,那就不枉费他这次率军来援助方城了。 片刻之后,蒙虎等人便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帅帐。 “阿仲,你找我们?……蔡司马也在?” 在彼此打过招呼后,蒙仲将事情经过告诉了蒙虎等人,他对诸人说道:“方才蔡司马收到了郾城送来的消息,得知有一支秦国骑兵从上蔡侵入郾城,已袭掠了好几个村落。想来你们也都知道,蔡司马为了支援我方城,已将其麾下军队大多调往此地,以至于郾城此刻兵力不足,虽县城暂时无忧,但却无法阻挡那些秦国骑兵袭掠境内的村庄,因此我希望你们几人率领骑兵援助郾城……这不单单是为了郾城,也是为了我叶邑。”说罢,他转头看向蔡午,说道:“蔡司马,具体的,你来与他们细说吧。” 蔡午朝着蒙仲抱了抱拳,旋即便对蒙虎等人讲述起郾城如今的状况,比如守军的情况等等。 郾城亦是魏国在南边的边境重城,因为只与楚国接壤,因此防备的主要对象即是楚国。 只不过近些年楚国被秦国打地节节败退,根本无力侵犯魏国,因此郾城倒也因此得到了一段和平时期,没想到这次,竟会有秦国的骑兵绕过上蔡袭击郾城,别说蔡午没有想到,就连蒙仲也没有想到。 据蔡午所言,自从楚国臣服于秦国之后,他便暗中叫郾城监视着上蔡、项城、平舆一带的动静,倘若有迹象表明楚国试图偷袭郾城,那他也只能立刻回援郾城——好在郾城距离方城一带并不远,最多两日他便可回援郾城,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袭击他郾城的竟然是骑兵,骑兵的速度自然不同于步卒,这也导致郾城那边才刚刚得知敌军犯境的消息,便已有好几座村落遭到了秦国骑兵的攻击,以至于郾城那边也有些心慌,生怕县城被秦军攻陷。 在听完蔡午的讲述后,蒙虎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道:“老蔡,你放心,区区两千名秦骑而已,兄弟我定会将其杀得片甲不留,保你郾城无恙。” 听了这话,屋内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要知道蔡午已经年过四旬,而蒙虎才比蒙仲、蒙遂等人大一岁,刚刚年至二十,看着蒙虎与蔡午谈兄论弟,众人只觉好笑。 而对此,蔡午也觉得有些好笑,毕竟蒙虎的年纪比他儿子还小,不过他倒也并不在意,毕竟彼此已接触了有段时间,他也清楚了蒙虎等人的秉性。 他唯一在意的,反而是阳关这边。 想到这里,他转头对蒙仲说道:“方城令,若我等回援郾城,那阳关这边……” 仿佛是猜到了蔡午的心思,蒙仲摇摇头说道:“冬季将至,我寻思着秦军最多不过是对我阳关做一番佯攻,试探一下我阳关的防御,至于真正的交兵,怕是得在明年开春之后了,是故蔡司马也不必过于担忧。” 听闻此言,蔡午微微点了点头。 他觉得,凭蒙仲麾下的军队,再加上郑奭麾下的军队,单单守一个阳关,暂时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除非秦楚联军不惜代价连日猛攻,纯粹用秦楚两军士卒的伤亡来换魏军的伤亡,只有这样阳关才会陷入困境。 但正如蒙仲所说的,眼下冬季将近,秦楚联军目前连过冬都成问题,哪有时间打造攻城器械来攻打阳关? 众人正说着,忽然有蒙仲的近卫走入屋内,抱拳禀报道:“城令,屈先生来了,已在帐外等候。” 屈先生? 莫非是屈原么? 屋内的蔡午等人皆露出了意外之色,他们都知道屈原的存在,也知道屈原最近在叶邑帮助向缭安顿投奔而来的楚民,只是不明白屈原今日为何会来阳关这边。 见诸人面露不解之色,蒙仲便笑着说道:“是我请屈先生来的,为了的是安抚那些降卒……好了,阿虎,你们几个速速整顿骑兵,跟随蔡司马一同回援郾城,有什么紧要,即刻来报。蔡司马,他们几个就交给你了。” “不敢不敢。” 几句之后,蔡午便带着蒙虎、华虎等人离开了蒙仲的屋子,在遇到等候在外的屈原时,亦不忘向屈原抱拳行礼,而屈原亦微笑着拱手还礼。 说来也讽刺,屈原作为楚国的前朝中重臣,此前在楚国并不受重视,反而到了方城、叶邑这边,无论是魏人还是楚人皆对他恭敬有加,不得不说这确实讽刺。 而此时,蒙仲亦跟在蔡午等人身后走出了屋子,朝着屈原拱拱手说道:“有劳屈先生跑一趟。” “哪里哪里。” 屈原连忙拱手还礼,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蔡午等人的背影,好奇问道:“那位蔡司马,方才与在下告别,莫非是要暂离阳关?” “唔。”蒙仲也不隐瞒,如实说道:“今日方才得知,有一伙秦国的骑兵进犯郾城,是故蔡司马急着回援郾城,我便叫蒙虎他们率骑兵助其一臂之力……” 屈原听了惊讶问道:“秦国也有骑兵?” “呵呵,这事说来话长……屈先生,咱们进屋再聊吧?请。” “请。” 待将屈原请到屋内后,又吩咐士卒煮酒,为屈原驱寒。 片刻后,待一碗暖酒下肚,屈原顿时不再感觉寒冷,他抬头对蒙仲说道:“听向邑丞所言,方城令请在下前来,是因为那些楚军的降卒?” “是。”蒙仲为屈原舀了一勺烫酒,旋即正色说道:“前日我军伏击了秦楚联军,期间有约五千左右的楚卒向我军投降,正所谓杀俘不祥,但在下又不能将其放归,免得这些降卒重新回到其军中,再次成为我方城的敌人,因此,我准备叫这些人协助修筑关隘,又恐其滋事,因此希望屈先生代为出面……在下可以承诺,只要那些降卒老老实实,在下绝不会加害,且在这场仗结束之后,定会安然无恙将他们放回楚国,只要他们要走,我绝不强留。” 屈原闻言点了点头:“方城令的承诺,屈某信得过。” 他没有细问前日魏军伏击秦楚联军的过程,也没有细问楚军的伤亡,毕竟他想想也知道,就当时而言,无论是蒙仲还是方城军,都不会对那些楚军手下留情,但这也并非是蒙仲或方城魏军的责任,要怪就怪他楚军自身,怪楚王熊横愚昧的选择了协助秦国。 想了想,屈原点点头说道:“此事不难,只不过,在下的名声恐怕并不如方城令所想象的那般,那些楚卒未必肯听信于在下。” 听了这话,蒙仲顿时笑了起来:“屈先生太过谦了,在大多数楚民心中,您可比楚王还值得尊敬。” 屈原闻言一惊,连忙说道:“此乃大逆不道之言,方城令不可这么说,在下愧不敢当。” 见屈原被自己一句话吓得面露惊色,蒙仲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他并非是恭维,据他所知,如今楚国的子民最惋惜的两个人,即是楚怀王与屈原。 楚怀王虽然有时会犯糊涂,其中最严重的一次犯糊涂,即听信了张仪的谎言而与齐国断绝了邦交,但不得不说,这还是一位很有骨气的君王,纵使在前往秦国求和的期间遭到秦王软禁,他也不肯出卖国家,不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割让土地给秦国,以至于最终死在秦国。 正是这份骨气,使楚人原谅了这位君王此前那些愚蠢的决定,为其死在秦国而感到无比的悲伤——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有现如今的楚王熊横做对比,谁让熊横比他爹楚怀王还要昏昧不堪呢。 而屈原,则是因为在当初主持变法时有意削弱贵族利益、提高平民的利益,而遭到了楚国旧贵族的联合抵制。 正因为这件事,才使得原本并没有多大名声的屈原,一下子就成为了万千楚国平民心目中的大贤臣。 别看如今屈原是戴罪之身,但在楚国平民心目中,他的话比楚国任何一个人都值得信赖。 蒙仲毫不怀疑,只要屈原出面安抚,那些此刻仍在担惊受怕、甚至还想着如何逃离的楚军降卒,定会听从屈原的话,老老实实地协助他魏军修缮阳关。 约半个时辰后,蒙仲便带着屈原走出了屋子,朝着正在修缮的关隘地段而去。 阳关,虽说是一个山谷隘口,但从南至北其实也有近两百丈左右,远不如去年蒙仲见到过的函谷关那般狭隘,狭隘地只能让两、三辆战车并行,但不管怎么样,这好歹是一个隘口,只要在这里建起一道城墙,连接北侧的应山与南侧的阴山,秦军想要攻克此地,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但遗憾的是,这座由今年开春起就开始建造的关隘,因为种种原因,至今还未彻底竣工。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砌墙的材料。 在这个时代,砌墙的最佳材料无非就是岩石,但问题是,要把山石从山体里挖出来,然后打磨成巨大的石砖,这需要大量经验丰富的石匠,相比之下,搬运这些巨大石砖所需要的人力物力,反而只是次要问题。 正因为如此,这个时代建造城池,往往都是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倘若想在短短几年内建造一座城池,那就必须倾尽国力,就好比韩国前些年为了建造新城,就召集了国内几乎所有的石匠。 而付出了如此代价而建成的城墙,质量尤其可靠,就比如楚方城,明明是几百年前由楚人建造的长城,至今依然稳稳伫立于宛城、方城北侧的群山上,只不过是因为其“防北不防南”的特性,这才被魏韩两国所弃守。 而遗憾的是,方城这边可没有那么多的石匠,因此蒙仲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建造夯土墙的方式,来建造这座关隘。 其建造步骤,即一层一层地建造夯土板。 具体来说,先在准备建造墙壁的位置先放下木质的框板,然后将用水搅拌过的半湿润泥土倒入木框内,在抚平后由人力在泥土上来回踩踏,将泥土踩实。 紧接着注入泥浆,期间亦要在因挤压而下陷的地方补充湿润的泥土,然后重复倒土、踩踏、注入泥浆的步骤,直到反复几次后,再等其晾干,就成为一块坚固的夯土板。 重复以上的步骤,一层一层地建造夯土板,就能建造起一堵夯土墙。 由这种方式建造出来的夯土墙,坚固程度虽略逊于石墙,但比起木墙、土墙,那着实是要出色太多,哪怕有人用锤子去重重敲击,也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将其敲毁。 而更关键的是,这种夯土墙造价低廉,无论什么材质的泥土都能用,这非常适合如今欠缺资金的方城,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大量的人力。 也正因为如此,阳关至今为止还只建造了一半。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想要建造的是一座可以让士卒登上城墙作战的城防,可不是单纯的一堵墙,这就使得工期被大大拉长,哪怕有叶邑的楚民为了在叶邑得到房屋而作为役卒无偿前来帮忙,到如今也只建造了一半左右。 在带着屈原参观阳关的同时,蒙仲亦向他介绍着阳关的具体。 与天底下大多数的关隘差不多,阳关其实也只是城墙加关楼的组合,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蒙仲在城墙上建造了一些仿佛房屋般的岗亭,既能让弓弩手躲在其中,从那些了望口朝外射击,也能让城墙上的守卒以此为据点防守,防止轻易就被敌军攻上城墙。 在蒙仲看来,只要敌军不使用像投石车这种重型攻城器械,这座阳关的防守能力还是非常强劲的,绝不亚于一般城池的城墙。 而除了投石车以外,这种夯土墙也怕水浸泡,因此蒙仲也叫人在城墙内外都挖了一条排水渠,防止墙根被水浸泡而变得松软,从而导致墙体这个倾斜崩塌。 对于蒙仲的讲述,屈原并不感觉惊讶,毕竟夯土墙这种造墙方式,不说人人皆知,但不可否认各国都有建造夯土墙的经验,只不过蒙仲这边的建造方法更为高明些,比如说,蒙仲叫人将竹丝埋在夯土墙中,进一步加固了夯土墙板之间的韧性。 而这,就连屈原也没有注意。 相比之下屈原较为在意的,还是方城魏军中的那些楚人。 因为当他来到这边的时候,正好有一些魏军士卒与楚军降兵产生了口角,且彼此间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 而在此期间,一名魏军将官对此视而不见。 鉴于屈原在旁,当时蒙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当即将那名魏军尽管唤到面前,然而待他仔细一看,对方似乎也是一名楚人,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你是楚人?”屈原很惊讶地询问那名魏军将官。 “是。”那名魏军将官点点头,说道:“在下邓戍,邓县人。” 本来嘛,若是魏人无故殴打那些楚军的降兵,他就算不说什么,心中多少也会有些不快,可眼下是楚人打楚人,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了想问道:“为何……为何动手呢?” 邓戍看了一看在旁的蒙仲,抱拳如实说道:“是他们先出口伤人,他们骂我们叛国贼子,骂的很难听……” 屈原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指了指远处那些动手打人的魏卒,低声问道:“他们……也是楚人么?” 只见邓戍嗤笑一声,说道:“这帮混账,在我军中那些魏人面前反而不敢造次,只有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才有了几分底气,就好似觉得我等好相与……” “……”屈原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可以理解邓戍话中的意思,可能那些楚军降兵以为,叶邑楚人就算投奔方城军,也难以得到重用,因此气愤这些同袍宁可给魏人当狗也不愿为自己的国家而战,但事实上,叶邑楚人在方城军的地位,与魏人一般无二——这也是屈原钦佩蒙仲的原因之一,即蒙仲确实做到了一视同仁。 想到这里,他转头对蒙仲说道:“或许这才是方城令希望在下出面的原因吧?” 蒙仲无奈地耸了耸肩。 的确,他本以为让楚人出身的魏卒来看管这些楚国降兵,有助于安抚这些降卒,却没想到,最终反而是这两方发生了口角甚至肢体冲突,反倒是真正操持一口魏国方言的魏卒经过,那些降卒反而不敢造次。 但问题就来了,现如今他麾下魏军,有七成都是楚人出身,万一这帮人被那些降兵说得大怒,一怒之下发生了杀俘的事,这对于他方城魏军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拜托先生了。”他拱手说道。 屈原微微一笑,独自走向那些楚国降兵。 片刻之后,远处便传来了屈原劝说那些降兵的声音。 “在下,乃是丹阳的屈平……” “……今日之战,错不在方城,亦不在诸位。……方城魏军有我楚人不假,但他们并未时叛国的贼子,当日秦国出兵攻打我楚国汉水以北诸县,楚郢不救,全赖方城令仗义出面,率领魏军挡住秦军,使汉水以北诸县十几万楚民得以迁移叶邑,在此安居……秦国,才是我楚国的威胁,奈何大王听信谗言,竟结好旧日仇敌秦国,进攻魏韩两国……” “……今,方城令宅心仁厚,不欲加害诸位,本欲放归诸位,又唯恐诸位无他处可去,最终仍回到楚军,是故,暂时扣留诸位。……你等不必感到惊慌,方城令已承诺,待这场仗结束之后,便将各位放归楚国。在下知道,许多人怕是对此有所猜疑,但屈原可以在此保证,方城令乃是言出必践的君子……” 不得不说,对于屈原的到来,别说方城魏军中那些楚人感到非常惊讶,那些楚军的降兵们更是难以置信。 这不,在屈原刚刚介绍了自己的时候,那些楚军降兵便窃窃私语起来。 前楚国左徒、三闾大夫屈原,此人为何竟在魏人的城塞中? 不过屈原并没有解释自己的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只是告诉诸楚军降卒,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待这场仗结束之后,作为方城令的蒙仲便会将他们放回楚国。 至于帮助魏人建造阳关,则纯粹只是作为得到食物的回报——魏军也没有理由白白养着他们不是? 其实同样的话,蒙仲早已派人告诉过这些降卒,但效果说实话并不好,但同样的话出自屈原的口中,那些楚军降兵却信服了,不得不说,这就是名声与信誉所造成的区别。 至于那些楚军降兵,蒙仲此番恳请屈原出面,可不仅仅只是准备将这些用作劳力那么简单,他还准备日后用这些楚国降兵,去瓦解昭雎麾下数万楚军的斗志,甚至是离间秦楚两军的关系。 只要想办法挑拨楚军对秦军产生了敌意,所谓的秦楚联军,也不过是秦军的独角罢了。 而在此之前,似乎有必要设法与昭雎取得联系,看看此人到底是什么想法? 看着远处那些正被屈原所安抚的降卒,蒙仲心下若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306章 弩阵守关 屈原亲自出面,效果果然不一般,仅两日工夫,那些楚军降兵就变得服服帖帖,哪怕看守他们的魏卒稍有松懈,也没有人趁机逃跑,老老实实地帮忙建造夯土城墙,以换取一日两餐的食物。 以至于乐进私底下与蒙遂开玩笑,说只要再过几日,或许他就能率领这些降卒去跟秦军厮杀。 这话虽然夸张,但已足以表明那些楚军降兵的现状。 而在此期间,蒙仲亦与屈原谈论了有关于昭雎的事,然而屈原却表示,蒙仲眼下设法去见昭雎,怕是不会有什么效果。 当时屈原对蒙仲说道:“在下很了解昭雎,他看人看物都很准,但心志不坚,纵使方城令此刻想方设法与他取得联系,他也不会回应,更别说背着秦人私下与方城令见面。……倘若用方城令对‘臣’的理解来定义,昭雎一半是王之臣……” “还有一半呢?”蒙仲问道。 只见屈原无奈地笑了下,既无褒奖、亦无轻蔑,只是纯粹地无奈一笑:“还有一半,则是昭氏的家主。” 说着这话时,屈原不禁回想起当年他因为主持变法改革而遭到举国旧贵族的抵制时,昭雎作为他妻子的族兄,平日里的好友,当时亦不曾伸手相助,与他一同跟子兰等人抗衡。 虽然就算有昭雎相助,他们当时也斗不过以子兰为首的旧贵族势力,但不可否认,昭雎的做法还是让屈原感觉……稍稍有些失望。 其实严格来说,昭雎并没有做错,站在他的立场,他首先要确保昭氏一族的利益,这一点屈原也能理解,所以才说是稍稍的失望。 从这一点上来说,昭雎不如庄辛。 见屈原忽然沉默不语,脸上露出追忆之色且神色暗淡,蒙仲心知这位屈大夫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遂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岔开话题道:“那……怎样才能让昭雎与在下一见呢?” 屈原想了想说道:“倘若是在下前往劝说,昭雎会给在下这个面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蒙仲打断了。 要知道,屈原在叶邑这件事,根本谈不上什么秘密,至少叶邑内的邑民十之八九都知道,倘若其中混有秦军的奸细,那就意味着着秦军也已经得悉此事,在这种情况下若屈原径直去见昭雎,难保不会被司马错、白起二人截下。 虽说司马错与白起未必会杀害屈原这样的楚国贤臣,但软禁总是免不了了,甚至于还会暴露昭雎,暴露他蒙仲欲私底下勾结昭雎的意图,这怎么看都不是什么上策。 哪怕是让庄辛传递消息,这都比屈原亲自去见昭雎要强。 想到这里,蒙仲对屈原说道:“在下觉得,还是请庄辛庄大夫代为传递这个消息吧……” 不得不说,相比较昭雎,另外一位楚臣庄辛的态度则积极地多,前一阵子时不时地就向方城送来秦军的消息,就连白起与司马错不合之事,也是庄辛写信透露的,这使得蒙仲很担心庄辛会暴露,使他方城失去了一名共同对付秦国的内应,也让屈原失去了一名志同道合的同伴。 好在迄今为止,蒙仲派往楚郢的细作还未送来任何有关庄辛出事的消息。 当日,蒙仲便以庄仲为化名写了书信,至于送信的人选,屈原推荐了一名叫做邓典的叶邑楚人,据他所说,庄辛当初来叶邑时,正是邓典为其带路,因此庄辛自然认得邓典。 “值得信任么?”当时蒙仲问屈原道。 屈原笑了笑说道:“那邓典眼下正在向邑丞手下当差,在下多次与其接触,仁厚谦和,值得信任。据说,此人的兄长就在方城令麾下的军队中……” “哦?”一听这话,蒙仲疑虑顿消,毕竟方城军内的楚人已经历过与秦人作战的考验,自然值得信赖。 于是他便叫人从叶邑召来那名叫做邓典的楚人,一问之下才知道,邓典的兄长正是他与屈原前几日纵容麾下楚人魏卒对降兵施暴的那名旅帅邓戍。 于是蒙仲很放心地将书信交给了邓典,不过他还是嘱咐后者:“一切小心。……若遇到楚卒盘查,不必惊慌,这只是一封叫做庄仲的人写给他叔父庄辛的书信,倘若遇到楚卒盘查,你放心让他们看。” “喏!” 邓典点点头,将书信带上抱拳离去。 考虑到从叶邑到楚郢最起码也得半个月左右,纵使蒙仲有心尽快与昭雎见一面,也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放下,转而将全部精力投在秦军身上。 据派出去的斥候最近两日送回的消息,眼下秦楚联军已进驻了方城。 也是,虽说方城当日被蒙仲一把火烧了,变成了一座废城,但好歹城墙还完好无损,且城内的建筑也并非全部被在那一晚被烧毁,稍微收拾一下,这总比驻扎在荒郊要安全得多。 而这,就给了阳关莫大的压力。 毕竟方城离阳关实在太近了,只有直线距离只有七八里路而已,站在方城的东城门楼上眺望东面,甚至可以看到阳关这边正在修缮关隘的进展。 别看阳关这边魏卒日夜防守极为严密,但万一出现疏漏,且正好被秦军抓住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这事,蒙遂特地跑来跟蒙仲商议:“必须想个办法,迫使秦楚联军后撤。……不如用疲兵之计?” 疲兵之计,当初蒙仲在赵国时曾用在阳文君赵豹以及廉颇、赵贲等赵国将领身上,效果甚佳,哪怕是廉颇那样的猛将,都被蒙仲当时麾下的军队骚扰地不胜其烦,而今日蒙遂觉得,或许能用这招迫使秦楚联军后撤,与阳关保持一段距离。 但听了蒙遂的话,蒙仲却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怕是不能叫司马错与白白乖乖就范。” “为何?”蒙遂不解问道。 听闻此言,蒙仲无奈说道:“当初对过赵军的营寨,寨栅稀疏,且高度不过一丈半,士卒们叠起来就能翻越过去,偷袭营内,而我方城的城墙高达两丈余,且坚固陡峭,难以攀爬……更何况对面乃是司马错与白起二人,未必猜不到你的意图,我若是白起,叫麾下秦军将城门一关,任你在城外骚扰,你自按兵不动,你能奈何我?” 蒙遂听罢将信将疑,皱着眉头说道:“话虽如此,但也要试过才知道。” 见蒙遂这么说,蒙仲也任由他去,毕竟他与公孙喜不同,可不希望能够信赖的兄弟们变成了言听计从的部下,他顶多就是嘱咐蒙遂行事小心。 当晚,蒙遂便带着乐进与两千余名魏卒,偷偷跑到方城外骚扰。 然而结果就像蒙仲所猜测的那样,城内的秦楚联军虽然起初有些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下来,甚至于,司马错与白起根本就没有派军队出城搜查。 更可恶的是,除了第一次骚扰时秦楚联军还有点反应,待蒙遂与乐进二人做第二次、第三次骚扰时,方城城内干脆连动静都没了,二人白白挨了两个时辰的冻,最终沮丧地返回阳关。 当然,次日秦楚联军也丝毫没有从方城后撤的意思。 相反,在天亮之后,秦楚联军便像前几日那样,派出大量士卒到阳关北侧的应山、南侧的阴山砍伐林木,且故意在方城的东郊打造各种攻城器械,这明显就是在给阳关的魏军施加压力。 因为这事,蒙遂、乐进、郑奭等人忧心忡忡,其原因就在于阳关的关墙有一半还在修建当中,虽然搭建了临时的木墙、木栅,还摆下许多的鹿角,但防守能力却仍然无法保证,万一被冲车几下就撞塌了,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防备秦楚联军的冲车,阳关立刻派士卒在阳关前挖掘了一道约一丈宽、一丈半深的沟。 魏军的行动,自然瞒不过方城那边的眼睛,白起得知此事后哈哈大笑,当夜就派人将那条沟给填平了。 见挖沟的办法行不通,蒙仲便改变主意,命士卒打造了更多的鹿角,一排排地整齐摆设在关外的平地上。 鉴于这些鹿角皆在阳关城墙的射击范围内,若派士卒前去摧毁,必定会遭到魏军弩手的狙杀,白起考虑了一番后,便尝试派弓弩手用火矢攻击那些鹿角。 结果,虽然成功地烧掉了不少,但秦军也因此消耗了不少箭矢与火油,于是白起便放弃了。 就这样,在彼此来来回回的试探与小股交锋中,转眼便到了十月下旬,天气迅速转寒,四周的草木已可以见到白霜。 见此,白起与司马错商议道:“虽我军尚未打造足够的攻城器械,但再等下去,今年怕是连试探阳关的虚实都没有了,在下认为当立刻出兵攻打阳关,无论成败。” “唔。”司马错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其实若按照司马错的打仗方式,这会儿他就该率领秦军撤回宛城了,在宛城度过整个冬季,待来年开春时再发兵进攻阳关,是白起非要在今年收兵前试探阳关一番,是故近二十万秦楚联军才依然留在这一带。 当然了,虽然不提倡在这种冬季将至的天气再出兵攻打阳关,但趁此事机会试探一下阳关的虚实,司马错倒也不排斥。 毕竟这场仗打到今日,他与白起皆前后在蒙仲手中吃了亏,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司马错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对面这场战争,面对阳关,面对蒙仲。 十月二十六日,白起、司马错、昭雎三人各率两万军队,尝试进攻阳关。 倒不是他们不愿出动更多的问题,问题是阳关不比方城,两侧都是山脉,只有一个门户,且这个门户才只有两百余丈宽,比方城的一侧城墙还要隘,实在是容纳不下更多的军队。 甚至于,就算是此番出动的六万军队,也得分作前中后三波,这才得以通过阳关跟前的那片狭谷。 在通过这片狭谷时,白起皱着眉头看了看两侧的山丘。 他依稀可见,两侧山丘上隐约有人影闪动,显然是魏军无疑。 于是他低声对副将季泓道:“待来年再来时,必须想办法先设法占领南北两侧的山丘,否则魏军就能像今日这般,对我军形成三面包夹之势,这对于攻克此关大为不利。……另外,叫仲胥、童阳二人警戒于侧翼,谨防两侧的山丘上有魏军袭来。” 听他这意思,显然他也清楚今年很难攻陷这座关隘了。 “喏!”季泓抱拳领命。 约一刻时候,待等六万秦楚联军在阳关外摆下阵型,白起不顾司马错的劝阻,乘坐战车来到阵前,朝着阳关方向喊道:“蒙仲,出来见我。” 此时蒙仲正在阳关上那仅建造了一半的城门楼前眺望关外的秦楚联军,忽见白起亲自跑到阵前向他喊话,心中也觉得有些古怪。 谁让那晚在方城内时,白起曾亲口劝说他投奔秦国呢?说实话,蒙仲怎么也没料到白起竟然会说那样的话——这家伙不应该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才对么? 摇了摇头,蒙仲朝着关外喊道:“蒙某在此,有何贵干?” 只见白起指着尚未不远处尚未竣工的那段城墙,笑着对蒙仲说道:“你觉得单凭这座尚未建成的关隘,抵挡得住我秦楚两国的大军么?我劝你还是早早献关投降,我还可以保你不死。” “这家伙……” 蒙遂闻言大怒,正要回骂,却被蒙仲抬手制止。 只见蒙仲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起半响,旋即撇嘴笑道:“倘若你肯投降,我亦可饶你一命。” “哈哈哈哈……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哈哈,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看我军今日如何攻破此关!” “休要逞口舌之勇。” “嘿!” “哼。” 听着阵前白起与蒙仲的对话,无论秦楚联军还是魏军,皆不由地面面相觑。 虽说像白起阵前劝降的举动,从古至今司空见惯,但这两位……怎么感觉就跟旧相识闲聊似的? 远远看到这一幕,司马错亦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别人不明白他还不明白么?白起纯粹就是想跟那蒙仲聊几句而已。 好在白起回到本阵时已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司马错也懒得去说他,毕竟白起与蒙仲的交情虽然看起来很奇怪,但至少白起并未因私废公,反而每次面对蒙仲皆打起十二分精神。 “进攻!” 片刻后,随着白起的一声命令,不计其数的秦楚两军士卒推动着冲车,扛着长梯冲向阳关的防塞。 而见此,阳关上的蒙仲则是挥了挥手,镇定地下达一句命令:“放箭!” 下一息,从阳关背后便有无数弩矢飞起,仿佛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淋在秦楚联军的头顶,只是眨眼间,便有数不清的秦楚联军中箭,或直接被箭矢射成刺猬、倒地身亡,或咬着牙忍受痛苦继续冲锋,或哀嚎着倒在地上,旋即被后军的士卒践踏。 “唔?” 此时正在秦军本阵处观战的白起见此微微一愣。 因为他发现,那些箭矢似乎并非是从阳关的那道城墙上射向他秦军的,而是从阳关背后,不用想也知道,此刻在阳关的背后,那蒙仲肯定聚集了一大批弓弩手,正采取着抛射的战术,朝关外射击。 『……这个地形,太不利于我军作战了。』 皱了皱眉,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毕竟阳关这一带的地形,酷似一个葫芦,而阳关就建造在最狭隘的葫芦口,他秦军从口入,而魏军则站在较为宽阔的葫芦肚位置向他们射击,这就使得一波弓箭齐射的威力变得非常恐怖。 说实话,当代的箭矢或弩矢,其箭头大多是扁平的双棱箭簇,看上去似乎很吓人,尤其是万箭齐发的时候,但事实上,这种箭簇的箭矢杀伤力很小,因为扁平的双棱箭簇在射入人体后会堵住伤口,一般情况下并不会使鲜血流失,因此才会出现有的猛士,身中十几箭仍能奋勇杀敌。 可就算当代的箭矢威力再小,也架不住铺天盖地般的箭袭啊,这意味着秦楚两军的士卒被射中要害的几率大大增加。 无论是面门、咽喉、心肺,这些都是足以致命的要害。 方才那些倒地的秦楚两军士卒,皆是被射中了这些要害这才立刻倒地,原因就在于在那一瞬间,这些士卒面对了太多的箭矢。 不过这样的攻击,吓不到秦军的兵将们,只见在秦将孟轶的催促与命令下,那些扛着长梯的秦卒,悍不畏死的朝着阳关发动了攻击。 可就在这时,阳关背后又是一波弓弩齐射,将大量的箭矢倾泻在秦楚两军士卒的头顶,致使大量士卒身亡。 “怎么会?” 见到麾下的士卒死伤惨重,秦将孟轶大吃一惊。 因为他感觉,阳关背后的那些魏军弓弩手,他们射箭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前后只不过数息而已。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从阳关背后再次射出一波箭雨。 然后,仅仅相隔几个呼吸,便又是一波。 “……” 见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别说秦将孟轶感到不可思议,就连白起亦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蒙仲部署在阳关内侧的,皆是弓手? 的确,弓手两次射击的间距确实要比弩手短得多,经过严格训练的弓手,确实可以在短时间内连续发动两三次齐射,可问题是,就算再厉害的弓手,他在连续射出两三箭后,也会感到疲倦、感到力乏,甚至与手臂酸痛连弓弦都拉不开,而这时候就需要休息片刻,然后再继续射击。 可此刻阳关背后,却是每隔几个呼吸就展开一波齐射,就仿佛关隘内侧的弓手根本不需要喘气、不需要回力似的。 天底下哪有这种士卒? 『……绝不可能是弓手!是弩!可……弩是怎么做到连续射击的?』 白起惊疑不定地想道。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弩手虽然比弓手省力,不至于射个两三箭就必须停下来歇息片刻,但弩手装填弩矢的速度却很慢,倘若是在平地上,在两军交战的情况下,当一方的步卒发动冲锋时,另一方弩手顶多只来得及发动一次齐射,然后就会被对方的步卒逼近。 但此刻阳关内的魏军弩手,却仿佛不需要装填弩矢似的,一个劲地朝外射击…… 白起实在想不通,他忍不住转头问司马错道:“国尉,这天底下有能连发的弩具么?” “这个……” 司马错捋着胡须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听说过天底下有什么能连发的弩具,哪怕是在最擅自打造劲弩的韩国,他也从未听说过。 哦,不对,据说墨家与公输氏,曾前后尝试研究可以连发的弩具,但遗憾的是,虽然据说确实发明了可以连发的弩具,但威力却小得可怜,连人的血肉之躯都不见得能穿透,更别说穿透硬实的皮甲。 而眼前从阳关背后射出来的那些弩矢,却箭箭都能洞穿他秦军士卒身上的甲胄,这亦让司马错感觉难以置信。 此时的白起与司马错,不由地想到了一处:那蒙仲,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而事实上,蒙仲只是叫麾下的弩兵们采取了一种名为二段射的战术而已,这种战术他当年在赵国时便曾施展过,震惊了那时作为魏国使者出访赵国的薛公田文,以及赵王何、赵主父、奉阳君李兑等赵国君臣,而今日,他用这招来对付秦楚联军,果然让秦楚联军阵脚大乱。 值得一提的是,蒙仲本来其实没打算吓唬秦楚联军,他之所以让弩手们在关隘内排列射击,只是因为阳关的城墙上无法容纳他军中的这些弩手而已,因此他才决定让这些弩手在关隘内整齐摆列,采取抛射的方式朝关外射击。 反正关外遍地都是秦楚联军的士卒,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基本上都能命中。 然而就连他也没有想到,他这本来并无深意的布置,却唬地城外的秦军都暂缓了攻势。 能这让军纪严苛的秦军都因为恐惧而暂缓了攻势,可见这连续几次齐射对秦军士卒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不得不说,倘若秦楚联军的兵将们此刻能看到阳关内的魏军弩手,那倒还好,毕竟这样他们就能明白何以魏军能源源不断地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而关键就在于他们看不到,所谓未知带来恐惧,人对未知的事物往往充满恐惧,甚至于会以自己的臆想将其夸大。 就像这会儿,别说寻常的秦楚两军士卒,就连司马错与白起这等秦国的擅战之将,此刻都在猜测魏军是否有一种可以连发的弩具。 这不,司马错满脸凝重地与白起低声交流:“这下麻烦了。若魏军果真有可以连发的弩具,恐怕我方人数再多,也奈何不了这座关隘……天下真有能连发的弩具?” 听了这话,白起皱着眉头看向阳关。 他本能地感觉不对。 倘若蒙仲果真有那种厉害至极的兵器,他会弃守方城? 显然那蒙仲肯定是耍了什么花招。 可问题是,那蒙仲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 皱着眉头,白起环抱环抱注视着阳关,陷入了沉思。 章节目录 第307章 十月末 “叮叮,叮叮——” 面对着阳关的弩阵防御,秦将白起无奈地选择了退兵。 虽然他今日有心试探一下阳关的守备,然而却万万没有想到,那蒙仲也不知耍了什么花招,以至于从阳关内不停歇地射出绵绵的箭雨,这非但让秦楚两军的士卒感到恐慌,就连白起也因此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在当今世上,虽流传有《孙子》、《吴子》、《孙膑》等兵法,但凡是看过兵法的将领,都明白打仗需“以正和、以奇胜”,但奇谋之所以称作奇谋,又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想出来的。 可是对面的蒙仲,似乎他每次遇到这家伙,这家伙都能鼓捣出一些新奇的东西,比如去年在伊阙之战时效仿赵国组建骑兵,破解了他白起用来反制魏军的狼奔豕突之策,而今日在阳关,又不知耍了什么花样,使其麾下的弓弩手能够连续施展齐射。 不得不说,这让白起的心情变得尤为复杂。 一方面,蒙仲表现得越出色,就越不枉费白起视其为劲敌,甚至于白起也在暗暗期待,期待蒙仲是否还能表现地更加出色;可另一方面,白起也希望尽快击败蒙仲,将其收入麾下。 秦国此前不乏彼此配合默契的将领,就比如魏章与嬴疾,正是这两位的默契配合,才使秦国在那段艰难的岁月中,最终击败了倾尽国力发兵进攻秦国的楚国,一举全歼了入侵秦国境内的楚军,使当时傲慢强横的楚国,再不敢挑衅秦国。 正因为如此,哪怕今时今日魏章、嬴疾皆已故去,但仍有上了年纪的秦人怀念这两位名将。 不过白起却坚信,只要蒙仲愿意投奔秦国,投入他麾下作为副将,他与蒙仲精诚携手,哪怕是魏章与嬴疾这对组合,亦要被他们比下去。 但想要收服蒙仲,就必须先击败此人,然而想要击败蒙仲…… 不得不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万岁!” “秦军撤退了!” “万岁!” 瞧见关外的秦军如潮水般撤退,首先是阳关城墙上的魏卒们忍不住欢呼起来,旋即,关内亦响起了如潮的欢呼。 “这就撤兵了?” 许地军司马郑奭简直有些难以置信,他可从未想过,秦楚联军今日的攻势竟然是这般的虎头蛇尾。 不,连虎头蛇尾都谈不上,因为秦楚联军今日几乎没有对阳关造成多大的威胁。 当然,虽然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但郑奭也明白其中的缘由,他觉得,多半是他魏军毫不间断的弩箭齐射唬住了司马错与白起。 而提到这毫不间断的弩箭齐射,他便不由地有些佩服蒙仲。 要知道,弩兵问世至今已有数百年,但始终存在着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填装弩矢太慢、无法连续射击,这使得弩兵在战场上大多数时候只能作为锦上添花的存在,不足以成为主力,然而,今日蒙仲却依靠巧妙的战术,单凭几千弩兵就吓唬地秦军立刻撤离,郑奭着实佩服。 想到这里,郑奭立刻从城墙走到关楼,朝着蒙仲抱抱拳,笑着说道:“恭贺方城令再次击退秦军。……不过这次也太过于轻松了,在下尚未取下一名秦卒的首级,这场仗就结束了,实在是不尽兴呐……” 蒙仲笑着说道:“今日只是司马错与白起被我等唬住了而已,倘若他们得悉其中的奥秘,待他们下次发兵进攻我阳关时,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撤离了……” 听闻此言,郑奭面色一愣,立刻皱着眉头说道:“这样的话,有必要警告士卒们守住秘密,莫要将这招战法泄露出去……” 蒙仲微微一笑。 平心而论,他当然也想守住二段射的秘密,但正所谓纸包不住火,无论他如何守住秘密,司马错与白起最终还是会得悉其中的秘密,甚至于将其学会,反过来对付他们。 既然注定无法守住秘密,还不如顺其自然,将更多的心思用在思索新的计策上——纵观古今,哪个名将能单凭一招兵法赢得所有的胜利? 此时,蒙遂亦从城墙那边走了过来,与蒙仲、郑奭二人谈聊了片刻。 算计,蒙遂压低声音对蒙仲说道:“阿仲,虽这招战法威力极大,但关内的弩矢储备消耗也极大,就方才那一会儿工夫,差不多就已射出去三四万支弩矢了……” 在旁,郑奭听到这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忍不住插嘴道:“什么?就那么会工夫?三四万箭矢没了?” 而听到这话,蒙仲亦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为了今日的守关,将他麾下的弩兵,以及郑奭麾下的弩兵通通都调到一起,大约凑了六千人左右,这六千名弩手每人射个十箭,不就是六万支弩矢了么? 此时,蒙遂正色对蒙仲说道:“为日后考虑,我觉得有必要储备一批弩矢。” 稍稍一停顿,他从关楼上一名弩手腰间的箭袋中抽出一枚弩矢,向蒙仲说出了他的想法:“我觉得,单单依靠从魏国国内运来的弩矢,不足以完全弥补我军的箭矢消耗,倘若想长久守住此地,我认为我等应当建造一些专门锻造箭簇的工坊……” “专门锻造箭簇?”旁边的郑奭微微一愣。 “是的。”蒙遂转头朝向郑奭,点点头解释道:“为节省铁石,仅锻造箭簇也足以洞穿秦军的甲胄,而箭杆,用木杆就足以,并且,为了节省人力,这些木杆咱们可以让叶邑的邑民帮忙削制,我叶邑如今有十几万邑民,倘若有十万人,每人每日削造十支木杆,那就是一百万……” 日造一百万支箭杆? 在旁的郑奭已经惊地数不出话来了。 这也难怪,毕竟在当今天下,单个城邑能拥有十几万人口的,绝对不超过两只手,且其中还包括像邯郸、大梁、临淄这种国都级别的城池,绝大多数的大邑,基本上人口都在三四万左右,因此自然没有这么夸张的生产力。 “这个主意不错。” 蒙仲闻言点了点头。 他从两方面考虑蒙遂的建议,其一,即弩矢的反复利用,其二,即叶邑的劳动力。 别看叶邑一带现如今还有着充足的耕地,但随着叶邑的发展,城邑周围的临近的土地,最终是会被开垦完的,到时候,就会出现大量没有土地的邑民。 没有土地,就意味着没有收入,而没有收入就活下去。 因此,在叶邑发展一些小作坊,分担一部分对土地紧缺的压力,就变得尤为重要。 总而言之,一座城邑想要可持续地发展,农、工、商三者缺一不可。 想到这里,蒙仲当即对蒙遂说道:“这样,你立刻派人向缭到阳关来一趟,咱们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 “嗯!” 蒙遂点点头,在向郑奭打过招呼后,告辞离去。 看着蒙遂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站在身边的蒙仲,郑奭心中不禁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明明这两位的年纪都跟他儿子差不多大,那么他二人之间的对话,他却听不懂呢? 不过一想到蒙仲、蒙遂二人皆是宋国大贤庄周庄夫子的弟子,郑奭也就释然了。 毕竟是圣人的高足嘛,常人自然是万万比不了的。 随后,蒙仲、郑奭二人又巡视了关内,期间顺便与麾下的士卒说说话,鼓舞一下士气,而就在他鼓舞士气的期间,忽有一名魏卒带着两名魏卒来到他面前,抱拳禀报道:“启禀方城令,有郾城的信使送信至,欲求见蔡午蔡司马。” 听闻此言,蒙仲遂看向那两名来自郾城的魏卒,惊讶地说道:“蔡司马于几日前已率军回援郾城,难道你二人途中不曾遇到么?” 那两名郾城魏卒面面相觑,楞了半响,才有一名士卒低着头说道:“我等本该在昨日抵达此地,只因途中遇到了敌军骑兵的追击,是故……是故……” “原来如此。” 蒙仲点点头,也没有责怪这两人的意思,反而宽慰道:“不过你二人可以放心,蔡司马已率军回援郾城了,算算日子,此刻怕是已抵达了郾城一带……” 说罢,他看了一眼其中一名郾城魏卒手中的书信,问道:“不介意的话,在下能否看看这信,看看郾城现如今是什么情况?” 听闻此言,那名持信的魏卒立刻将手中的书信恭敬递给蒙仲,口中说道:“是方城令的话,那应该无妨……” 显然,这名魏卒也知道蒙仲与蔡午关系极好。 道了一声谢,蒙仲接过竹册,将其徐徐摊开,仔细看着信中的内容。 跟前几日求援书信一样,这封书信,也是郾城的县令杜粟所写,其中大意无非就是郾城境内近期频繁有村庄遭到秦国骑兵的袭掠,出现了无数死伤,杜粟作为郾城县令快掩盖不住这件事了,又因为郾城兵力不足而无法征讨这股敌军,因此盼望蔡午尽快率领军队回援。 看杜粟在信中的语气,似乎他与蔡午的关系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威胁蔡午的意思。 但看到信中写到死伤无数,许多难民投奔县城,蒙仲还是颇感过意不去。 毕竟,要不是他写信恳请蔡午带兵前来相助,郾城或许就不会经历这一劫。 在旁,郑奭亦看到了心中内容,见蒙仲有些愧疚,便在旁劝道:“方城令不必如此,方城与郾城,包括我许县,三地相隔不远,唇亡齿寒,我与蔡午相助方城,亦等同于是在帮助郾城与许县。眼下是方城抵挡住了二十几万秦楚联军,否则,若此处失守,外面二十几万大军,便可沿着阳关、叶邑,径直杀入我三城的腹地,到那时,郾城的死伤,可不止数百、近千人了……”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事实,司马错攻打方城、阳关的目的,就是为了占据这条通道,以便可以随时威胁魏国的腹地。 听到郑奭的话,蒙仲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那封求援书信。 虽然他并不清楚白起麾下那两千秦国骑兵的主将究竟是谁,但看得出来,此人并不莽撞然而有些狡智,见郾城无力派兵征讨他们,便索性先在郾城扎了根,到处袭掠当地村庄,夺取粮食与衣物,留待过冬时使用。 既然是有点智略的将领,那么自然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被蒙虎、华虎等人击溃,再加上冬季冰雪封路,很不利于骑兵作战,因此蒙仲倒也不指望蒙虎、华虎等人能尽快击溃这支秦国骑兵,率军回援阳关,多半要等到明年开春,这两支骑兵才会爆发较大的厮杀。 这样也好,至少这样一来,白起就会以为他麾下的骑兵都已被调到了郾城,却不知,他阳关这边仍有三千骑兵。 是的,为了表明对郾城遭遇秦国骑兵的重视,蒙仲不但派出了蒙虎、华虎、穆武三人麾下的千名骑兵老卒,还额外拨给了他们总共两千名骑兵,可即便如此,蒙仲麾下仍有三千骑兵。 这三千骑兵,怕是白起也想不到。 那么,是否有办法凭这三千在白起意料之外的骑兵,再次给予秦军联军一记致命的重创呢? 『宛城……方城……宛城……宛城……』 仔细琢磨了片刻后,蒙仲招招手召来一名近卫,询问道:“我曾听说,方城西北侧的群山中,有一条可径直通往宛城的隐秘小道,不知是否属实,你去打探一下。” “喏!” 那名近卫抱拳而退。 看着那名近卫离去背影,蒙仲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而与此同时,蔡午已堪堪率军抵达郾城。 跟方城有所不同,蔡午虽然是驻军郾城的军司马,但他并非是郾城的县司马——郾城自有县司马负责治安、缉盗之事,而蔡午以往的主要任务,即是守卫魏楚边境,抵挡从楚国方向来犯的楚军。 说白了,他与他麾下的军队,只是挂靠在郾城,但并非是郾城直属的军队。 倘若魏国在其他防线战况吃紧,蔡午与他麾下的军队也会被调往他处,就好比去年魏国支援韩国时,蔡午、郑奭二人就从自己的驻防区被调往了韩国。 正因为如此,纵使蔡午想要感谢蒙虎、华虎、穆武、曹淳几人与他一同回援郾城,有意摆设酒宴款待他们,他此刻也不能直接带着蒙虎几人进城,需要先派人告知郾城的县令杜粟。 是故,在抵达郾城一带后,蔡午带着蒙虎、华虎、穆武几人到他的军营驻扎,同时立刻派人通知郾城令杜粟。 而此时,杜粟正在郾城心急如焚地等待蔡午率军回援,忽然得知蔡午已率军队回到城外的军营,他大喜过望,当即乘坐马车跑到了蔡午的军营。 待见到蔡午时,杜粟自然免不了一番埋怨,毕竟治下有国民被其他国家的军队闯入杀死,县令与司马皆难辞其咎。 也亏得蔡午驻军在郾城近十年,与杜粟早已熟络,因此杜粟才为其隐瞒着,倘若换做不相熟的,直接派人在魏王面前告蔡午一状,说他身为驻军郾城的军司马,不好好守卫郾城却带着兵马跑到方城,导致郾城境内有好几个村落遭到秦国骑兵袭掠,难保魏王不会因此大怒。 面对着一脸埋怨的杜粟,蔡午只能好言安抚:“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老杜啊,比起我郾城,人家方城令那边才是真正的主战场,你可知晓,秦楚两国派遣了二十几万大军攻打方城,若不是方城令替咱们在前头顶着,叫那二十几万秦楚联军被阻挡于方城、阳关,那些秦人与楚军早就杀过来了……二十几万大军啊,咱郾城能守多久?” 听到这话,杜粟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蔡午说得没错,相比较郾城,现如今确实是方城那边情况更为紧迫,且一旦方城失守,二十几万秦楚联军杀入他魏国腹地,到时候情况更加危机。 想到这里,杜粟也不好再埋怨蔡午,皱着眉头说道:“在下并非责怪蔡司马,在下也懂得事情利害,只不过,那些骑着马的秦卒……哦,是叫骑兵对吧?那些秦骑至今为止已袭掠了我郾城境内五座村庄,杀死了那几个家族总共近千人,是故近些日子各家族纷纷派人质问我,责问我为何不派兵驱逐那支敌军……我郾城只有八百守军,你说我拿什么去讨伐那支秦兵?” 确实,就跟宋国一样,魏国的村庄,大多数也是以家族的形式存在的,一个村邑即是一个家族,而现如今连接有各家族的村邑遭到秦国骑兵的洗掠,而郾城作为治理此地县城却无动于衷,也难怪那些家族会动怒,纷纷派人质问杜粟。 听到这话,蔡午连忙安抚道:“别急别急,这回我非但带回了我麾下的军队,还带来了援兵……方城令很仗义,得知我郾城遭到秦国骑兵的攻击,一口气就派来了三千名骑兵,且其中有一千骑兵,更是去年参与过伊阙之战的老卒……你知道伊阙之战吧?” 杜粟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伊阙之战,要知道这场仗已成为魏人所津津乐道的战事,其原因就在于他魏国十八万军队前期遭到了秦军的偷袭,一夜之间失去了近十万军队,几乎被秦军一举击溃,就连犀武公孙喜,亦在此期间战死。 然而,公孙喜的副将公孙竖,以及公孙竖帐下一名叫做蒙仲的年轻将领,硬生生扭转劣势,率领残兵败将,联合同样被秦军击败的韩军,反过来击溃了秦军。 正因为这巨大的转折,使得魏人坚信此乃上天赐予,认为这是他魏军受到了上苍的庇佑。 想想也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下就能反败为胜,这岂非就是奇迹? 二人正说着,原来走来了蒙虎、华虎、穆武、曹淳、蔡成、吕闻六人,为首的蒙虎远远瞧见蔡午,便笑着招呼道:“老蔡,可已嘱咐兵卒准备酒菜?我感觉我饿得能吃下一只豚……” 『老蔡?』 郾城令杜粟回头一看,见如此称呼蔡午的竟是一名目测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不由地心中一愣。 要知道,蔡午再怎么说也是军司马,是统率一万两千五百名士卒的主将,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与他称兄道弟的。 这个年轻人,什么来历? 见杜粟一脸困惑地看向自己,蔡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三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小兄弟,皆是方城令的手足弟兄,亦是方城的三位军司马之一……” 听了这话,蒙虎有些埋怨地说道:“老蔡,似你这般向人解释,就说得咱们几个好似靠关系才当上军司马一样,我很勇的好不好……” “难道不是么?”华虎在旁撇撇嘴说道:“没有阿仲,我勉强能当个师帅,你撑死不过一个旅帅……” “喂喂喂,你这话我可不能当做没听到……我可是很猛的,你去秦军那边打听打听,谁不知我蒙虎的勇武?曹淳,你说是吧?” “司马所言极是。”曹淳笑着点点头。 他此刻脸上的笑容,与蔡成、吕闻二人一般无二。 不过,取笑归取笑,调侃归调侃,无论是蔡午,还是曹淳、蔡成、吕闻,他们都必须承认蒙虎、华虎、穆武三个年轻人确实很勇猛,尤其是在统率骑兵方面。 总共仅千名骑兵,就敢追杀几万秦军,谁能想象? “两位,两位……” 见蒙虎与华虎争执起来,蔡午连忙作为和事老劝道:“都是我的错,两位皆是万中无一的猛士……” 听到这话,蒙虎与华虎倒是高兴了,而在旁的穆武却一个劲地盯着蔡午瞧,可惜蔡午正忙着向杜粟介绍众人,没有注意到穆武的神色。 不得不说,蔡午的这一番介绍,着实惊住了杜粟,他着实没有想到,蒙虎、华虎、穆武这三位年轻人,居然与蔡午一样都是军司马。 不过他还是恪守礼节,虽有片刻的惊愕,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朝蒙虎三人拱手行礼:“原来是方城的三位军司马,在下郾城令杜粟,见过三位……” 没想到,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蒙虎拍了拍肩膀,旋即勾住了脖子,后者笑嘻嘻地说道:“来时,老蔡跟咱们说了,说你跟他相识十几年了,那就都不是什么外人,老杜你放心,那区区两千秦国骑兵,我定会将其杀个片甲不留,为你郾城失去的邑民报仇!” 『老、老杜?』 看着身旁年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蒙虎,杜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而与此同时,刚刚袭掠了一座村邑的秦将胡郁,正闭着眼睛坐在村邑内的一个木桩上,对村邑内那些女子传来的哭泣声与求饶声充耳不闻。 忽然,但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麾下的骑兵禀报道:“将军,我等方才在郾城一带发现了骑兵的踪迹,多半是方城的骑兵……” 听闻此言,胡郁猛地睁开双目,问道:“有多少人?” “不知具体,可能有两三千人。” “两三千骑兵?这可与白帅所述的情况有些不符啊……”胡郁皱皱眉,旋即沉声说道:“再探!打探清楚方城骑兵的具体人数,另外,再派人将这些禀报白帅……” “喏!” 片刻后,这座遍布尸体的村邑再次变得安静下来,只是隐约仍能听到一些女子的哭泣声与呻吟声。 章节目录 第308章 破绽 『方城的骑兵,人数竟有两三千之众?这可不好办……』 在得知了斥候前来禀报的消息后,白起麾下秦将胡郁闭着眼睛思考着对策。 或许世人都觉得,秦国对待前来投奔的人不分贵贱,皆能重用,比如曾对秦国做出重大贡献且影响秦国极深的卫鞅、张仪等等,皆出身其他国家。 但事实上并不然。 秦国重用卫鞅、张仪等人,那是因为卫鞅与张仪皆出身中原诸国,来自秦国曾经需要仰望的国家——在秦国崛起之前,这天下其实隐隐有一条鄙视链,即中原各国的人看不起秦楚两国的人,而秦人又看不起义渠人等彻彻底底的异族。 直到后来秦国逐渐强盛,才逐渐改变成秦人看不起中原各国的人。 但有所区别的是,秦人对中原各国的看不起,是那种“昔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我叫你高攀不起”的那种带着报复性的看不起,跟看不起义渠、匈奴、林胡等异族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事实上,对异族最具包容的,其实并非秦国而是赵国,且赵国也是迄今为止容纳、同化异族最多的国家,曾经赵国的国相肥义便是白狄出身。 但在秦国,异族人想要得到一定地位还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对秦国一时臣服、一时反叛,反反复复几十年的义渠人。 鉴于此事,胡郁很珍惜如今在秦国得到的军职。 与大多数好战无谋的义渠人不同,胡郁早已经预测到了他义渠国的覆亡,别看他义渠的王如今还在秦国的王宫,甚至于传闻中还让秦王的母亲宣太后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可义渠国的土地,却在近十几年中逐渐被秦国所吞并。 他义渠那位愚蠢的王,眼中只有地位与美貌并存的那位宣太后,不顾国家、不顾子民,因此预测到自己国家日后命运的胡郁,便早早地带着一干同族弟兄投奔了秦国。 像他们这种没有文化的异族人,在秦国就只有投军一条出路,就算是看过一些中原兵法的胡郁,在秦国也是从小卒坐起,凭军功一步一步升上爵位——军功爵制是秦国的铁律,秦国在这方面还是很公平的,哪怕检验军功的官员也看不起他,但至少不会克扣他的军功。 但问题是,秦人作战也很勇猛,就算他们出身义渠,亦跟寻常的秦人相差不了多久,以至于在秦国参军多年,胡郁也只是获得了一个官大夫的爵位,换算成其他国家的军职,大概也就是旅帅的程度,统率五百名兵卒。 可没想到的是,去年穰侯魏冉亲自在各军选拔,且挑中了他,命他训练骑兵,且一开始就给了他三千人的编制。 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的机会,胡郁自然不会错过,打起十二分精神挑选士卒,训练骑兵,正因为他筛选严格,因此在这支骑兵组建半年之久后,他麾下的骑兵仍维持在两千人,很难有所提高。 但胡郁也可以拍着胸口自豪地表示,他训练出来的秦国骑兵,每一人都不逊色他义渠的战士多少,无论是悍勇、还是杀敌的技术,唯一有所欠缺的,即只有这些秦国骑兵的箭术。 这也难怪,他义渠有中原人口中西羌的血统,义渠的孩童六七岁大时就懂得使用弱弓,再大一点甚至还可以结伴狩猎,这自然不是寻常秦人可比。 不过对此,他的主将白起并不在意,甚至委托穰侯魏冉告诉了他们解决的办法,即用弩取代弓,成为骑兵的远程杀敌兵器。 正是那个时候,胡郁第一次听说了一支骑兵,一支由魏将蒙仲率领的骑兵。 他麾下的秦国骑兵,就是在主将白起的要求下,效仿那支魏国骑兵而组建的,而如今,那支骑兵被称作“方城骑兵”,是他们被调来宛、方之地的最主要原因。 想来谁都有各自的骄傲,胡郁亦不例外,他的骄傲,即是义渠的骑兵。 他义渠作为中原人口中西羌的近支,游牧民族的后人,他们诞生骑兵的时间,可要远远早与中原。 甚至于,此前胡郁从未听说过中原有什么骑兵。 不得不说,这固然是胡郁孤陋寡闻,但不可否认,纵使是赵国出现骑兵这一兵种,距今也不过是几十年而已,并且,赵主父主持胡服骑射改革,在赵国正式组建了骑兵,距今只有短短十几年,而在此期间的其他国家,确实没有骑兵。 包括魏国这唯一一个像曾经的晋国那样称霸中原长达百年之久的国家,也只是因为蒙仲的出现,才诞生了第一支骑兵,且这支骑兵至今为止甚至还不被魏王所知,更别说什么重视。 正因为这种种,胡郁此前并不是太重视方城的那千余魏国骑兵,直到今日他从斥候口中得知方城骑兵的规模竟有两三千人,才使得他稍稍在意了一些。 但这份在意,也仅仅只是因为对方的人数而已。 这不,在派人向白起禀报了方城骑兵的真实规模后,胡郁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即如何歼灭对面那支骑兵。 他很清楚他这支骑兵被组建的原因,那正是因为白起在蒙仲手下的骑兵吃了亏,换句话来说,他这支骑兵的天然宿敌,即是方城骑兵,并非方城的其他军队。 “吱嘎。” 身背后的屋门开启,六七名秦卒嬉笑着从屋内走了出来,颇显亲近地与胡郁打着招呼:“将军。” 此时细听这几名秦卒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屋内隐约仍能听到几名女子压抑的啜泣声,带着无尽的绝望。 “唔。” 胡郁点点头,旋即吩咐那几名秦卒道:“将村邑内的粮食、衣物,统统搬上马背带走……” “喏!” 那几名秦卒抱了抱拳,期间有一人舔舔嘴唇问道:“将军,屋内的那几名女子……能带走么?” “不可。” 胡郁摇了摇头,平淡地说道:“那些女子的呼喊、哭声,会暴露我军的驻地。” “那……杀了?”那名秦卒犹豫地问道。 话音刚落,就有另外一名秦卒笑着骂道:“你这家伙的心肠还真是狠毒,方才明明还很喜欢那几名女子的……” “我只是随口一说……” 听着那几名秦卒的议论,胡郁压了压手,沉声说道:“好了,去告诉其他人,再过一刻,所有人撤离这座村邑。” “喏!” 那几名秦卒抱拳应了一声,其中有人窃笑着问道:“话说回来,将军,您真的不去尝尝滋味么?那些女子……” 胡郁淡淡一笑:“快去吧。” “喏!”几名秦卒抱拳离去,顺着传来女子啜泣声的几间屋子走去,提醒屋内那些仍在享受的同泽。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胡郁瞥了一眼敞开的那间屋子,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纵容麾下士卒的恶行,这是能最快得到士卒拥护的其中一种方式,这不,在国内时还对他义渠人的身份私下有所议论的诸骑卒们,在郾城只不过短短几日工夫就变得服服帖帖,甚至于当他亲自率军袭击郾城境内的村邑时,他麾下的那些骑卒们还争相跟随。 这姑且也算是凝聚了军心吧。 一刻时后,胡郁率领着此番随行的数百名骑兵,带着粮食与衣物扬长而去。 而与此同时,郾城令杜粟与郾城驻军司马蔡午,正在后者的军营中款待蒙虎、华虎、穆武、曹淳等几名方城的将领。 就当众人正喝得兴致高涨时,却忽有一名士卒走入帐内,禀报道:“有郾城的士卒送来急报。” 一听这话,郾城令杜粟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想来已猜到了几分。 果不其然,待片刻后,有两名从郾城而来的士卒,便入帐向众人禀报了一个噩耗:又有一个村邑遭到那支秦军的洗掠。 “哪个村邑?”杜粟咬牙切齿地问道。 “是士氏的村邑,靠南的那个。”士卒回答道。 听闻此言,杜粟双目瞪大,双手握紧了拳头。 见此,蔡成私下问蔡午道:“蔡司马,那个士氏的村邑,与杜城令有旧?” 蔡午看了一眼杜粟,低声解释道:“士氏、杜氏、范氏,皆出自祁姓,彼此同宗同源,且老杜的妻室,便是士氏之女。” 听闻此言,蒙虎与华虎对视一眼,继而蒙虎转头转头对杜粟与蔡午二人说道:“老杜、老蔡,这顿酒就先喝到这吧,咱几个带一些骑兵跟你们去看看情况。” 见蒙虎等人如此主动,还没等蔡午开口,杜粟便连声感谢,只见他拱拱手说道:“那个士氏的村邑,在下熟悉,不如就由在下为诸位带路吧。” 于是在一刻之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各带一百名骑兵,在乘坐马车的杜粟与蔡午二人的指引下,来到那座士氏一族的村邑。 伫马在村邑外观望了一阵,华虎皱着眉头说道:“看这样子,袭击这座村邑的秦骑,应该是已经撤离了……” 话音刚落,就听蒙虎撇撇嘴说道:“撤没撤,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他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前奔向那片村邑。 “这个莽夫……” 见此,华虎骂了一句,生怕村邑内仍有秦军的骑兵,当即带着人马紧跟在蒙虎身后。 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待蒙虎、华虎等人来到这座村邑的时候,袭击这片村邑的秦将胡郁,早已率领着麾下数百名骑兵离开了,只留下遍地男人的尸体,有老有幼。 看到这一幕,乘坐在马车上的杜粟咬牙骂道:“这些畜……” 刚说到这,就听不远处蒙虎低沉地怒骂了一句:“这帮畜生!” 此时再看华虎、穆武二人,皆面带怒色。 这也难怪,毕竟这片村邑的模样,让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不禁想到了他们的故乡,见秦人手段残忍,连村邑内的老幼都不放过,他们难免有种物伤其类的愤怒。 看了一眼骂骂咧咧的蒙虎,曹淳很自然的代为指挥:“一半人到村邑外巡视,一半人到村内看看,看看是否还有幸存者……” “喏!” 在曹淳的指挥下,三百名骑兵中有一半人拨转马头,朝村外而去,而其余的,则纷纷下马,挨家挨户地检查屋内的情况。 此时,穆武隐约听到不远处的房屋中有传来女子的啜泣,遂下马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走入房屋,见外屋没人,他便走向内屋,只见在屋内的床榻上与地上,或躺、或瘫坐了几名女子,有几人身上披着一条破被,有几人身无片缕。 相似的是,这些女子的眼神都很呆滞,灰蒙蒙地,仿佛已失去了生机,只剩下一个躯壳。 见此,穆武愣了一下,旋即立刻转身走出了内室,险些撞到正准备跟着他走入内室的几名骑兵。 “司马?” 见穆武面色有异,跟着他身后的那几名骑兵下意识地要抽兵器,却被穆武制止,只见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屋内,唔,有几个女人……” 听闻此言,两名骑兵朝着内室张望了几眼,旋即脸上就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同时也对穆武这位军司马的反应感觉有些好笑:不就是看到几个光屁股的女人嘛,干嘛弄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似乎是注意到了诸骑兵的表情,穆武咳嗽一声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先出去。” “喏!”几名骑兵忍着笑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也明白这个时候发笑并不适合,但不得不说,穆武这位军司马的反应确实有趣。 片刻后,穆武的副将吕闻也听说了此事,对此有些不解。 要知道在蒙虎向他们吹嘘的风光事迹时,他们兄弟几个当初在赵国的时候,时常有王宫内的宫女相陪,也没见落下谁,由此可见穆武也不是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却不曾想还是这个反应。 也亏得吕闻不懂,否则在心底多半会说一句:闷骚! 而此时,蒙虎与华虎二人正在村邑内检查那些尸体身上的创伤。 让他们感到不解的是,这些邑民身上的伤口,大多都是兵器挥砍留下的痕迹,且伤口相当长,基本上都是一见到底,从肩窝到小腹。 但考虑到袭击这条村邑的凶手是秦国的骑兵,说实话这种伤口其实很不对劲。 这不,华虎就瞧出了端倪,皱着眉头说道:“那帮畜生……下马砍的?” “唔……” 蒙虎皱着眉头,右手比划着一具尸体上的伤痕,旋即微微点了点头。 在他们的印象中,骑兵杀敌的方式,基本上就是用长戈戳刺,虽说偶尔还有挥砍,但基本上没办法在对方身上留下从肩窝到小腹的伤口,毕竟骑兵们得避开自己坐骑头部,这极大约束了骑兵们使用长兵器时的攻击范围。 除非是下马。 但问题是,下了马的骑兵,这还算是骑兵么? 不得不说,在双边马镫尚未诞生的当代,下马步战的确是骑兵常用的一种作战方式——有经验的老骑卒,他们可以在马背上开弓,但绝对做不到在马背上与敌人硬拼,或者说,他们在马背上所能发挥的实力,远远不如在平地。 原因很简单,因为没有双边马镫,双腿空悬,骑兵们无法使出全部的力气,倘若让他们以这种方式去跟步卒厮杀,难保不会被步卒一记长戈击落马背。 因此,骚扰时在马背上开弓,用弓弩朝敌人射击,紧要关头时下马步战,与敌人厮杀,这正是当代骑兵的常规作战方式,哪怕是赵国的骑兵,亦是如此。 但方城骑兵有所不同,因为蒙仲的关系,方城骑兵配备了双边马镫,因此蒙虎、华虎等人早已放弃了赵国那一套下马步战的方式,哪怕是与敌军正面厮杀,方城骑兵也可以用脚踩双边马镫,发挥出全部的力气,甚至于在借助马力的情况下,发挥出在平地上更强劲的一击。 因此,对于那些秦国骑兵下马步战,蒙虎与华虎并不奇怪,他们奇怪的是,这支秦国骑兵按理来是白起效仿他们而组建的,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双边马镫。 是的,哪怕是在伊阙之战的时候,当时蒙虎等人麾下的骑兵,就已经采取了双边马镫,只不过那会,他们只是用草绳、布绳来代替,但确确实实双脚都能踩住,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这支骑兵当时表现地非常强劲,在追杀秦军时尤其可怕。 而这支秦国骑兵,似乎并没有偷学到最关键的东西。 想到这里,华虎双目一亮,低声说道:“这样的话,咱们不妨……” 说着,他在蒙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听得蒙虎连连点头。 不得不说,他们也没有想到,如此轻易就找到了那支秦国骑兵最大的弱点,即没有双边马镫,马上作战无力。 而就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逼对方马战,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一举给对方造成重创。 虽然这样的战术势必会带来更多的伤亡,但不可否认或许是最佳的策略。 “两位聊什么呢?” 见蒙虎与华虎在远处神色凝重地交流着,曹淳与蔡成走到了二人身边,好奇询问。 于是,蒙虎与华虎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曹淳与蔡成二人,只听得二人发愣,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就找到了那支秦骑的破绽,还制定了战术? 真的假的? 曹淳与蔡成对视一眼,均难掩各自心中的震惊。 要说作战勇猛,这两头年轻的老虎作战是真的勇猛,可制定战术,施展计策……这两位不是莽夫来着吗? 还别说,就算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看过许多兵法的华虎,也因为他的作战方式与蒙虎几乎一般无二,而被曹淳、蔡成等将领归类于莽夫一流,可今日发生了什么?这两个莽夫已经想出了破敌的策略? “……” 张着嘴,曹淳与蔡成半响没回过神来。 片刻后,待穆武回来这边,蒙虎与华虎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穆武。 只见在曹淳与蔡成二人屏着呼吸的注视下,穆武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点点头说道:“不错的想法。倘若那秦骑确实没有……没有那个,咱们确实可以用这招重创他们……唔?曹淳,蔡成,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没……” 讪讪一笑,曹淳与蔡成对视一眼。 在这三位军司马当中,就属穆武最可靠,就连穆武也支持蒙虎与华虎二人的观点,那就意味着这条战术确实可行。 难以置信,两个莽夫自己想出了破敌的计策,而咱们俩在干嘛? 对视一眼,曹淳与蔡成都觉得有点尴尬。 而此时,穆武则压低声音对诸人说道:“为了谨慎期间,还是先弄清楚这件事……从明日起,可派人在附近一带打探,注意一下那支秦国骑兵是否有那东西,假如确实没有,那咱们就想个办法逼他们马战,没有那件物什,论马战,那支秦骑绝对不会是我军的对手。” 说着,他亦不忘称赞一下蒙虎与华虎二人:“话说回来……行啊,阿虎,华虎,真没想到你二人还有这本事,让我对你们俩改观了……我先到村邑外等你们。” “那是自然。”蒙虎拍拍胸口得意地说道:“我蒙虎,那也是看过圣人经典的,比如《论语》……” 听闻此言,华虎翻了翻白眼。 熟悉蒙虎的诸兄弟都知道,这厮从小到大就看过一部《论语》,还是被他祖父蒙羑逼着学的。 相比之下,他华虎还看过《孙子》、《吴子》等兵法,反正只要是蒙仲看过的兵法,他都会丢给诸兄弟观阅、学习,只不过究竟能从中掌握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他华虎,看过的兵法不少,可一旦与敌军厮杀起来,就感觉脑袋里全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约半个时辰后,蒙虎一行人启程返回郾城。 临走的时候,他们也带走了村邑内那些幸存的女子。 可能是那些秦卒尚未泯灭良知,虽说村邑的女子几乎无一幸免地遭到了侮辱,但总算那些秦卒没有干出更为不耻的事来,反倒是村邑内的那些男子,除了个别逃往县城求援的,几乎全被那些秦国骑兵杀死,无论是老人还是幼童。 正因为这,无论是杜粟、蔡午,亦或是蒙虎、华虎、穆武等人,皆对此气愤填膺,恨不得尽快铲除这支秦国骑兵。 不过在此期间,先得打探看看,看看那些秦国骑兵是否配备有双边马镫。 此后的两三日,蒙虎、华虎、穆武三人每日率领骑兵在郾城境内游荡,搜索那支秦国骑兵的踪迹。 虽然一时半会还未找到对方驻军的确切位置,但他们却证实了这件事,即对方确实没有双边马镫,只有一个单边的马镫,却在骑乘的期间,那些秦军骑兵也没有脚踩马镫的习惯,皆是以伏身在马背上、双腿夹住马腹的方式骑行。 得知此事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大喜过望,因为在他们眼里,击溃这支秦国骑兵,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只可惜,这段期间郾城境内下起了大雪,很快就在地上堆起了可没入膝盖的积雪,这使得蒙虎、华虎等人只能将击溃这支骑兵的日期推迟到来年。 一旦来年开春,他们麾下三千骑兵便会倾巢而动,务必要全歼这支秦国骑兵,断白起一臂。 章节目录 第309章 十二月 仅相隔两日,穆武派出的骑兵冒着冰雪与严寒,将书信送到了阳关,送到了蒙仲手中。 起初蒙仲还以为这又是什么糟糕的消息,没想到在翻阅之后他才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好消息,即穆武等人有六成的把握于明年开春之后,重创白起麾下那两千骑兵,甚至于还有可能将其全歼。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么? 白起麾下那两千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不能否认,倘若统率这支骑兵的主将有充足的领兵经验,那么这两千骑兵就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想想伊阙之战时蒙仲麾下的骑兵,仅一千骑而已,却骚扰地数万秦军不胜其烦,甚至于最终还趁胜追击,撵着数万秦军逃往武关。 因此对于敌军的骑兵,有机会铲除还是尽快铲除为妙,而拿蒙仲一方如今来说,只要铲除了白起那两千骑兵,他魏军或许就能再次上演去年在伊阙之时的那一幕,以六千骑兵不断骚扰二十万秦楚联军,截杀其斥候、截断其粮道,叫那二十万秦楚联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不过对于这件事,蒙遂却有所担忧,担忧于蒙虎、华虎、穆武三人过于乐观。 但就蒙仲看来,既然已证实秦军的骑兵并未配备双边马镫,那么确实如蒙虎、华虎二人所认为的,他方城骑兵的胜势极大。 想到这里,蒙仲立刻给穆武写了一封回信,叫穆武、蒙虎、华虎几人仔细仔细再仔细,务必要尽量全歼那些秦骑,不可漏过一人。 要知道,白起可不是傻子,此人的智略就连蒙仲都感到忌惮,只要有幸存的秦国骑兵逃回其大军,将战败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白起,白起自然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明明是效仿蒙仲麾下的骑兵而组建的这支骑兵,何以最终竟不堪一击? 反复思忖之下,白起未必不会发现双边马镫的奥秘,而一旦白起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待下次白起重新组建骑兵时,他方城骑兵将再无马战上的优势。 所以说,机会只有一次。 十一月初,鉴于冰雪封路,秦楚联军已退回了宛城驻扎,蒙仲亦难得地能松口气。 他将阳关的事务交给了蒙遂、乐进、郑奭三人,回舞阳邑住了一晚,然而次日就被他母亲葛氏赶回了阳关。 在葛氏看来,眼下方城魏军众志成城保卫阳关,儿子蒙仲身为方城数万魏军的主将,岂能因私废公? 期间,葛氏用大禹治水三顾家门而不入的典故来规劝儿子,让蒙仲听了心中暗笑,他也不晓得母亲从哪听来的神话故事。 不过最终,葛氏还是允许儿子在家中住了一宿,然而这却不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而是看在儿媳乐嬿的面子上,虽然当时葛氏说得很隐晦,但乐嬿还是脸红了一下。 当晚小夫妻两人的事,自然不足以对外人言道。 而就在这两日,邓典也已带着蒙仲的书信,冒着冰雪抵达了楚郢。 鉴于邓典本身就是邓县的楚人,一口地道的汉北方言,守在城门口的楚卒自然不会怀疑,连简单的盘查都没有,就挥挥手放行了,害得邓典提前想好的借口一个都没用上。 进到楚郢后,邓典立刻投奔士大夫庄辛的府邸。 当时庄辛正闲在家中无所事事,忽听府上的仆从来报,说是有一个叫做邓典的年轻人前来求见,他不由地为之一愣。 他当然认得一个叫做邓典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心地很好,当初他乔装前往叶邑拜访屈原时,其兄长见他年迈,便叫邓典代为指路,后来在见到屈原后,庄辛也不忘在屈原面前提几句邓典家中的困难,因此屈原才叫邓典在叶邑的县府当差。 『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来楚郢?难道是屈原派他送消息于我?』 想到这里,庄辛立刻叫家仆将邓典请到书房。 时隔数月再次相见,邓典早已得知眼前这位老人并非寻常人,况且又见这座府邸又大又深,他难免有些拘束,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庄大夫”。 见此,庄辛眨眨眼睛笑道:“这声庄大夫,不及小子当日那句老丈。” 见庄辛如此平易近人,邓典心中的忐忑逐渐褪去。 随便聊了几句后,庄辛便问起了邓典的来意:“小兄弟此番冒着冰雪前来,莫非有什么要事?” 听闻此言,邓典便从背囊中找出一卷竹册,恭敬地递给庄辛,口中说道:“老丈一看便知。” 庄辛也不追问,接过书信摊开一瞧,只见信中内容,是一个自称庄仲、自称后辈的人想要在谋一份军职,请他帮忙,看看能否与哪位掌兵的大夫说说这事,彼此约一个时间见见面。 不得不说,这封信着实平常,一看就知道是这个叫做庄仲的年轻人恳请族内长辈帮忙而已,哪怕这封信被楚郢的楚军翻出来查看,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但唯独庄辛很清楚,他族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叫做庄仲的后辈,毕竟仲这个名字,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出现在文化较低的平民当中,大家族很少会用这种明显带有排名意味的字作为族子的名字。 在庄辛的印象中,取名为仲,且又跟庄这个姓氏有所关系的,也就只有方城的蒙仲了,因为蒙仲的恩师庄周就是庄氏,正所谓师长如父,蒙仲借用一下其老师的姓氏,丝毫不成问题。 当然了,虽然这些是庄辛一转念间猜出来的,但事实上根本无需去猜——既然送信的人是邓典,那么给他写这封信的人,不是屈原就是蒙仲,这还用地猜? 只不过,哪怕为了协助屈原挽救楚国,自愿作为方城、作为蒙仲在楚国的内应,但迄今为止,蒙仲还从未示意他去做什么,这使得今日庄辛收到了蒙仲的书信,着实有些意外。 既然是蒙仲送来的书信,那么信中的内容自然不会如表面上的那般,庄辛仔细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蒙仲的目的:蒙仲希望与昭雎见一面,请他帮忙。 甚至于,就连蒙仲为何请他帮忙,庄辛亦能猜到几分。 此时,他转头问邓典道:“小子,看过信中内容么?” 邓典没有隐瞒,点点头如实说道:“方……唔,那一位命我送这封信时,就曾向在下出示过,还说信中内容只有老丈看得懂,就算遭到楚卒盘问搜查亦无妨。?” 听闻此言,庄辛暗暗点了点头,暗自称赞蒙仲做事果然谨慎仔细,不似寻常年轻人那般毛躁。 “老丈,您真看得明白么?我是说,这封信确实有什么别的意思么?”邓典好奇问道。 “哈哈。”庄辛笑了笑,旋即对邓典说道:“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莫要问。” “哦。”邓典点点头,遂不再追问。 而此时,庄辛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据他所知,昭雎目前就在宛方之地,蒙仲想要约见昭雎,只需派一名士卒即可,可蒙仲却希望由他出面,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担心消息走漏的原因,多半还因为昭雎本身——这个家伙,从来都不忘计较利害,岂肯轻易冒险? 『看来我必须想办法亲自去见见昭雎,说服他约见那蒙仲。』 看着手中的书信,庄辛心下暗暗想道。 可问题是,以什么理由前往呢? 转念一想,他心中便顿时有了主意。 当即,庄辛召来一名家仆,吩咐准备酒菜招待邓典,而他自己,则告别了邓典,径直前往王宫求见楚王熊横。 而此时,楚王熊横正搂着两名美姬在宫殿内饮酒取乐。 还记得前一阵子司马错攻陷巫郡时,得知噩耗的熊横满脸忧愁,不饮酒、亦不近女色,多次召集诸臣商议对策,倒还确实有几分身为楚王的样子,然而在他迎娶了秦妇,使秦楚两国缔结邦交之后,这位就立刻恢复了故态,将国政通通丢给弟弟子兰,终日里在宫殿与美人嬉戏取乐,昏君之名,名副其实。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反正在熊横看来,他楚国的危机已经解除,且又与秦国缔结了盟约,既然国家已无威胁,为何不能饮酒作乐。 “大王,士大夫庄辛求见。”宫内的谒者前来禀报道。 听了这话,楚王熊横面色一沉,下意识地说道:“不见。” 那名谒者愣了一下,也不敢违抗,拱拱手便转身告退。 然而没走两步,他身背后就传来了楚王熊横犹豫的声音:“慢着。” 只见楚王熊横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脸上的神色亦连番变化,但最终,他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似有不甘地说道:“算了,召他进殿吧。” “喏。” 不得不说,楚王熊横碰到屈原、庄辛这两位头铁的直臣,也是没什么办法。 屈原还好,反正屈氏一族已经没落,纵使他下令流放屈原,屈氏一族也没有什么底气来抵抗王命,但这个庄辛却有所不同,因为庄氏一族中出了一个叛将庄蹻。 可能在司马错、白起等秦将眼里,楚国除了一个昭雎,就再没有什么有能力统率军队征战的将领,但事实上,庄蹻在垂沙之战时作为前楚国令尹唐昧的副将,此人打仗的才能远在昭雎之上。 问题是,当年唐昧在垂沙之战中败北后,庄蹻因为某些原因趁机谋反,一度率领叛军攻陷楚郢,对楚国造成了重创。 而近几年,庄蹻一直在楚国鼓动平民反抗王室与公室,甚至于公然喊出“今君王昏庸、需另择新君”的口号,且凭这个口号吸引了不少对楚国王室、公室、贵族有强烈不满的楚国平民。 好在庄辛坚持站在熊横这位楚国正统这边,好言安抚庄蹻,这才使得楚国朝廷与庄蹻的叛军处于微妙的平衡。 也正是因为这,无论是楚王熊横还是令尹子兰,都不太敢得罪庄辛,免得庄蹻拿这个作为借口,再次发动针对朝廷的叛乱。 总之,对于这个庄辛,楚王熊横是能避则避,倘若实在避不过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被庄辛数落。 这不,片刻后待庄辛走入殿内,瞧见楚王熊横身边跪坐着两名美姬,且三人面前的案上摆着诸多酒菜,庄辛便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在朝着楚王熊横拱了拱手后,他用失望的口吻说道:“前一阵,见大王不酗酒,不近女色,亲自过问国家之危,老臣还以为是祖宗显灵,在国难面前终使大王得以悔改,却不曾想……” 说到这里,他再次失望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难道,一定要我大楚到国破的那一日,大王才会悔改么?” 听庄辛这一番数落,楚王熊横心中亦是暗怒,但又不好发作,在挥挥手示意那两名美姬退下后,他讪讪地说道:“这不是没什么事么?” 听闻此言,庄辛皱着说道:“一国之君,岂有无事之说?” “庄卿,国事自有令尹……” “大王。”打断了熊横的话,庄辛诚恳劝道:“一国之君,诸事物皆可许与臣子,唯名与器不可假人,今大王委任令尹处理诸般国事,默许其对臣子的赏罚与册封,此乃取祸之道!” “庄卿言重了,我与子兰乃亲兄弟……” “虽旧日是手足弟兄,但在大王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起,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再无兄弟之情,唯有君臣之礼……” “好好好,大王知错了。”见庄辛又准备开始劝谏自己,熊横连忙岔开话题:“今日庄卿求见寡人,总不会为了数落寡人一番吧?不知庄卿有何要事?” 庄辛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他本想再劝几句,但考虑到眼前这位君王未必会听从,且他今日也另有要事,因此他觉得还是点到为止较好。 万一再次用言语激怒了这位君王,使他拂袖而去,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想到这里,庄辛沉吟了片刻,摇头说道:“确实,老臣今日请来,确实有要事与大王商议……” 一听这话,楚王熊横顿时一扫脸上的郁色。 在他看来,只要庄辛不是专程来责备他的,那就什么都不要紧。 “庄卿且说。” “是这样的……”沉吟了一系啊,庄辛正色说道:“前些日子,昭大夫不是恳请我都郢再发一批辎重么?” “哦?” 熊横微微一愣,旋即在注意到庄辛那皱眉的动作后,当即改口说道:“唔,确实,寡人好似听子兰提起过,不过具体……” 庄辛一听就知道这位君主没有对这件事上心,为了大局考虑,他耐着心思解释道:“是这样的,前段时间,秦国的司马错与白起,与昭大夫一同率军攻打方城,却不曾想,三人反而中了魏将蒙仲的诡计,致使秦军与我楚军的辎重被魏军烧毁。因军中失去了大量的冬衣,是故司马错委托昭大夫,希望我都郢再筹备一些……” “原来是这事。”此时熊横也想起来了,点点头说道:“确有此事,子兰确实向寡人禀报过。怎么?那些冬衣数量不足么?” 庄辛点头说道:“是的。……据臣所知,因为时间仓促,令尹只征集到一部分而已。” 说到这里,他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前几日还不觉得,今早老臣起身后,才感觉最近的天气分外寒冷……随后老臣又不禁想到,倘若那批辎重被秦人分走大半,我大楚的士卒该如何安然度过这个冬季呢?” “唔……” 熊横想了想问道:“那么庄卿对此有何见解?” 只见庄辛拱了拱手说道:“老臣建议,不如由老臣作为使者,带上一些衣物、肉食、酒水前往宛城犒军,士卒们得了犒赏,自然感激大王。” 熊横愣了愣,旋即双目微微睁大。 他实在难掩心中的喜悦。 他听到了什么?庄辛主动表示离开楚郢? 这是好事啊! 犒军不犒军姑且两说,只要这烦人的老头不在楚郢,谁还会对他喝酒作乐说三道四? 想到这里,熊横连忙说道:“庄卿所言极是,犒军之事,寡人就交给庄卿,庄卿可去找子兰索要犒军的物什。” “……” 看着眼前这位君王脸上那掩饰不住的高兴,活了半辈子的庄辛哪里会猜不到这位君主的想法? 只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他也懒得再计较而已。 告别楚王熊横后,庄辛立刻去见了令尹子兰,说起了犒军之事。 子兰,可要比熊横难糊弄,一听庄辛提出犒军之事,子兰就猜到内中肯定有什么原因。 但有一点子兰的想法跟熊横是一般无二的,那就是他也看到庄辛这老头烦,既然能以犒军之事将这个老头遣离楚郢,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子兰一口答应了此事,并且,为了叫庄辛这个烦人的老头赶紧离开楚郢,他还派人嘱咐国库的官员,吩咐他们尽快准备好犒军的物什,使庄辛能早早离开。 就这样,仅两日之后,楚郢便准备了一批犒军的物资,派了数百名楚卒跟随庄辛,押运前往宛城。 由于此时冰雪封路,道路难行,足足花了四十日,庄辛这才在十二月的下旬,带着这批物资抵达了宛城,并且也顺理成章地见到了昭雎。 得知庄辛带兵押运着一批犒赏来到宛城,昭雎也很高兴,当即就命士卒炖了酒肉,为庄辛接风。 然而,待等酒过三巡时,庄辛却神秘的对昭雎说道:“昭大夫,请屏退左右,在下有要事相告。” 昭雎自然不会怀疑庄辛,当即便示意左右近卫退下,随即带着几分醉态,笑着问道:“不知庄大夫有何要事相告?” 只见庄辛看了几眼所在这间木屋的门窗,旋即压低声音说道:“蒙仲想见你。” 听闻此言,昭雎浑身一惊,吓得脸上酒态顿消,只见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屋外,旋即用惊骇的目光看向庄辛:“谁?你说谁?” 庄辛重复道:“蒙……” 可还没等他说完,昭雎便打断了他:“行了!” 只见昭雎咽了咽唾沫,惊疑不定地看着庄辛。 他早就知道庄辛暗通方城,也知道他族妹夫屈原与庄辛正在暗中筹谋一件大事,但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参合。 他只负责带兵协助司马错与白起讨伐魏韩两国,要么战胜魏国与韩国,要么被魏韩联军击败,除此之外的事,他昭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以他的智略,难道会猜不到蒙仲想见他的目的?——那蒙仲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希望他作为内应,在关键时候给秦军倒戈一击,双方联手给予司马错与白起麾下的秦军重创而已。 可这对于他昭雎有什么好处? 这场战争取胜,他无非就是多些封邑;这场战争战败,最多不过被楚王熊横与子兰责备一顿,他照旧还是他,昭氏一族现如今的族长。 可联合魏军对作为盟友的秦军倒戈一击,这情况可就恶劣了,秦国不会饶了他,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也不会饶了他,既然百害而无一利,他为何要做这种傻事? 假如那蒙仲有本事击败司马错与白起,那他并不介意在关键时候摸摸鱼、放放水,但想要叫他大张旗鼓地联合魏军攻击秦军,抱歉,他背后还有整个家族的族人需要照顾。 见昭雎断然拒绝,庄辛心中大怒,压低声音说道:“昭大夫,你不会不知,我大楚助秦国讨伐魏韩两国,就好比有匠人坐在树杆上锯木,大树一旦倒下,树上的匠人势必会摔下来……一旦秦国吞并了魏韩,中原各国再无人是其对手,到那时,难保各国不会被秦国逐一攻灭、吞并,倘若最后只剩下我大楚,昭大夫认为秦国会顾忌所谓的盟约?自秦惠王起,秦人的盟约就不再可信!想想张仪是如何欺骗我大楚的!” “张仪是魏人……” 无奈地叹了口气,昭雎压低声音说道:“庄大夫所说的这些,在下都明白,只是眼下秦国与我楚国有盟约在……” “我不是叫你倒戈,只是劝你与那蒙仲见一面……” “不用见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大楚当初背叛秦国,随后二十几年遭到频繁遭到秦国的报复,当时魏韩两国在做什么?齐国在做什么?垂沙之战的教训难道还不够么?” “……” 听了这话,庄辛脸上亦难免露出了迟疑之色。 的确,虽他与屈原都有心联合魏韩两国对抗秦国,但魏韩两国未必肯真心接纳他楚国,当年垂沙之战,正是他楚国在遭到秦国进攻的情况下,又遭遇齐、魏、韩三国的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庄辛低声对昭雎说道:“无论如何,姑且先见见那蒙仲,他既然能一度挫败司马错、白起那样的秦将,想必也明白我楚国现如今的状况,未必没有可能提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办法……” “万一他只是希望我背叛秦军呢?”昭雎冷哼道。 庄辛想了想说道:“那就回绝!……但我认为,那蒙仲不会如此肤浅。” 被庄辛逼得实在没有办法,昭雎想了想说道:“好吧,那就姑且与他私下一会,看看他会说些什么。不过,我被司马错与白起二人盯得甚紧,难以离身,那蒙仲倘若有这个意向,就叫他亲自前来,我会派心腹接应他。” 说罢,他见庄辛皱了皱眉,补充道:“并非是我故意为难,实是司马错与白起二人对我有所防备,你且设法将我的话转告那蒙仲吧。” “这……好吧。” 见昭雎的表情不像作伪,庄辛亦只能点了点头,先设法将昭雎的回应转告那蒙仲。 至于那蒙仲敢不敢来…… 只身混入二十万秦楚联军当中约见昭雎? 想来再胆大的人也不敢这么做吧? 章节目录 第310章 十二月(二) 鄢邑,即鄢陵,位于许县的东北,是属于在魏国腹地内的大邑,也是魏国大司马翟章召集各路军队的驻军位置。 因为从鄢陵,向西可迅速支援韩国的新郑,向西南可迅速支援方城、叶邑,向南则可迅速支援郾城,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翟章驻军在此,就是为了看清楚这场仗的局势。 说白了,即想看看这次秦楚联军的攻势到底有多猛,并且,这支秦楚联军到底是攻韩国,还是攻打他魏国。 十二月上旬,就当庄辛从昭雎这边得了回覆,暗中设法叫混入楚军的邓典偷偷溜回阳关向蒙仲报信的同时,在魏国的鄢邑,魏国大司马翟章也已收到了蒙仲的第三份战报。 蒙仲的第一份战报,发于今年的四月初,即白起初次攻打方城之后,随后蒙仲立刻派人向大梁报讯,魏王遫与魏相田文在得知此事后,便立刻请大司马翟章征集军队。 而第二份战报,则是发在蒙仲派蒙虎、华虎、穆武三人趁机烧掉秦楚联军辎重之后。 至于这第三份战报,则是发在蒙仲弃守方城之后。 不得不说,相比较第一份战报,这第二份、第三份战报,着实让翟章颇感意外与惊喜。 以区区五万左右兵力,抵挡二十几万秦楚联军,还一度占据上风,烧掉了秦楚联军诸多粮草与辎重,且此后还以方城作为诱饵,伏击秦楚联军,这蒙仲用兵、用计的能力,着实是让翟章感到惊艳。 要知道对手并非籍籍无名之辈,比如司马错,那可是魏章、嬴疾、甘茂那个时代的秦将,是秦国眼下位数不多的三朝元老,而年轻辈的白起,更是在伊阙之战时险些就击败公孙喜与暴鸢两位名将。 而眼下,蒙仲能凭方城的兵力,一度阻挡司马错与白起,且令而二人在他手中吃了大亏,纵使是一辈子不服输的翟章,此刻亦不禁有种后生可畏的感慨。 感慨之余,翟章忍不住对部将唐直说道:“唐直,如你所言,这个蒙仲,确实了不得,纵使是老夫也没想到,此子竟然以五万之兵生生挡住二十几万秦楚联军……” 听到这话,唐直不禁笑了起来。 虽然与蒙仲初次相见时的气氛并不融洽,但在随后陆续的接触中,他逐渐觉得蒙仲此人值得深交,可惜伊阙之战后,蒙仲被调往方城,而唐直则回到邺城,代翟章继续驻守这座城池。 直到这次秦楚两国联合讨伐宛、方之地,魏王遫委任大司马作为援军的主帅,翟章这才把爱将重新调到军中,作为先锋大将。 在听到翟章的话后,唐直笑着说道:“倘若不是这样,那小子又何以能挽回伊阙之战前期的劣势呢?” 听闻此言,翟章捋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 提及伊阙之战,这位魏国老将就恨不得把公孙喜从坟墓里刨出来,拎着死尸的衣襟再怒骂一番。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翟章曾经素来与公孙喜不合,但单论带兵打仗、镇守城池,翟章心底还是认可公孙喜的,是故,当得知爱将唐直遭到公孙喜不公正的对待时,他顾全大局,亦对此保持沉默。 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公孙喜竟会大意到被白起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给袭了大营——是的,对于公孙喜故意叫韩国军队去跟秦军拼杀,翟章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公孙喜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太大意了,以至于被白起偷袭得手,十八万魏军在一夜之间损失了一半,若非他魏军中冒出一个蒙仲力挽狂澜,怕是他魏国十八万军队都会被秦军杀尽。 翟章实在不敢想象,他十八万魏军全军覆没后会是怎样的一副局面。 毫不夸张地说,蒙仲的出现,非但是挽回了魏军的失利,也变相拯救了魏韩两国,如果没有此子,相信秦国定会趁胜追击,先攻韩国、后取河东,逐一将魏韩两国击败,到那时,他魏国将再没有什么能力抵抗秦国的军队。 正是从那时起,翟章对蒙仲产生了几许兴趣。 作为魏国地位最高的那一小撮人之一,翟章当然知道蒙仲与国相田文之间的矛盾,但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在公孙喜已故的当今,翟章最迫切的想法,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后继者,代替公孙喜镇守河东。 公孙竖就算了,别看在伊阙之战后,公孙竖被魏人称为继公孙喜之后的名将,然而但凡是清楚伊阙之战经过的,都知道公孙竖在这场仗最大的贡献,即听取了蒙仲的建议,在那一晚将大批败军撤往伊阙山,使得蒙仲有了反制秦军的兵力,而随后大部分的时间,公孙竖都只是镇守在伊阙山,是蒙仲领着六万余魏军,撵着秦将白起到处逃窜。 不过考虑到公孙竖与蒙仲私底下关系很好,人家蒙仲都不在意,像翟章、唐直这些知情者,自然也不会去拆穿。 而说到公孙竖升任河东守这件事,可能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翟章会出面争一争,甚至于,就连翟章自己最初也有这个念头,但可惜的是,他太老了,他比公孙喜还年长近十岁,实在是没有精力应付整个河东郡的事物,倘若再年轻十岁,相信翟章定会向魏王遫提出恳请,由他来镇守河东。 毕竟,虽说河东与邺城一样,是魏国如今最紧张的两片疆域,但不同的是,赵国自那位具有莫大武略的赵主父过世之后,赵国对魏国的威胁便一减再减,而河东不同,越来越强盛的秦国,始终对这片富饶之地垂涎三尺,若非魏国这次侥幸打赢了伊阙之战,否则秦国早就派兵攻打河东了,哪会给魏国喘气的机会? 因此,在何人担任河东守这件事上,其实翟章也是瞩意蒙仲的,一来蒙仲在伊阙之战时的功绩确实耀目,二来嘛,谁让他的爱将唐直对此子赞不绝口呢?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有蒙仲在方城镇守,翟章如今才能这般安逸,虽早早地就征集了大军,但却不急着派往战场,而是在暗中关注着这场仗的局势。 毕竟在他看来,按照蒙仲在伊阙之战时的水准,守到冬季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此他倒也并不着急。 可没想到,蒙仲比他料想地还要出色,接二连三地击败秦楚联军,虽然方城最终还是难免丢了,但在翟章看来,方城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蒙仲还建造了阳关,彻底堵死了秦楚联军前进的通道——在这种情况,方城在或不在,其实都不要紧。 在仔细看了一遍蒙仲的战报后,翟章笑着对唐直说道:“这小子反复催老夫率军支援,你说老夫该以什么理由拖延?” 听闻此言,唐直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地说道:“在下不明白,大司马为何要拖延呢?今大司马麾下已聚集到七八万军队,倘若大司马率军支援阳关,与那蒙仲汇合,介时我方就有十几万大军,当可不惧秦国与楚军的军队……” 听到这话,翟章摇摇头说道:“唐直,有时候,军队并非越多越好,就比如此刻的蒙仲,包括许地的郑奭与郾城的蔡午,他麾下总共有五万余军队,死守阳关绰绰有余,除非秦楚联军不计伤亡,连番对阳关发动猛攻,否则,老夫并不认为我率大军前往,能给他提供多大的帮助……”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捋着胡须又说道:“更何况,秦军的目的如今尚不明了,老夫还不知秦军之后准备攻打韩国还是攻打我魏国,而眼下老夫驻军在此,眼观韩国、阳关、郾城三路,无论秦军之后偷袭哪边,老夫皆可第一时间率军赶至支援,从大局考虑,这才是最佳的策略。” “话虽如此……”唐直想了想说道:“就怕蒙仲那小子久等援军不至,心中对大司马有所怨恨。” “哈哈哈哈。”翟章闻言哈哈大笑,摇头说道:“老夫在此作为他的后盾,他何来怨恨?再者,就算他对老夫有所怨恨,那又怎样?他日后还敢揪着老夫的衣襟怒骂不成?” 听到这里,唐直不禁笑出声来,毕竟前些年,在公孙喜还健在的时候,翟章与此人每次碰到,时不时地就会起口角,继而甚至大打出手。 笑过之后,唐直对翟章说道:“在下觉得,与其故意拖延,还不如实言相告。” “唔……” 翟章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听取了唐直的建议,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将自己的战略主张告诉了蒙仲。 派出的使者冒着冰雪与严寒整整赶了十余日的路程,终于将翟章的书信送到了阳关,交到了蒙仲手中。 看到翟章的书信后,蒙仲这才得知翟章已在鄢邑征集了七八万军队,像唐直所说的,他心中的担忧倒也褪去了几分。 但话说回来,其实蒙仲并不支持翟章的战略主张,虽然翟章的战略主张看上去似乎面面俱到,但实在过于被动了,在他看来,打仗就要御敌于家门之外,这样才能减少魏韩两国的损失——等到秦军都跑到家中了,这边拆门、那边拆墙,你翟章再从内屋冲出来抵御,你家院子里的东西你就不要了? 不过平心而论,蒙仲倒也能理解翟章,毕竟在近二十年,魏韩两国在单独面对秦国时,确实几乎每次都处于被动,往往都是秦军打上门了,这才组织大军进行反抗。 反倒是与蒙仲有矛盾的薛公田文担任了魏国的国相后,魏国在针对秦国的问题上才变得稍微主动一些——毕竟田文跟秦国有仇。 但伊阙之战,虽然魏国取得胜利,但说到底也只是惨胜,公孙喜战死、十万魏军战死,以至于魏国短期内实在是凑不出什么额外的军队,因此,翟章才会决定防守,而不是主动出击。 当然,更多的还是性格的原因。 倘若是蒙仲取代翟章作为魏国的大司马,那么他绝对不会如此被动地防守,他会下令河东的公孙竖进攻秦国,哪怕是摆个样子给秦国施加一点压力也好。 只能说,翟章老了,已经不复年轻时的盛勇。 感慨之余,蒙仲将蒙遂、郑奭二人请来,向二人出示了翟章的书信。 得知此事后,郑奭欣喜说道:“鄢邑就在我许县的西北,若非冰雪封路,从鄢邑支援阳关最多七八日路程,既然眼下大司马已在鄢邑征集了七八万军队,咱们倒是也能稍稍放些心了……” 此时蒙遂正在仔细观阅翟章的书信,听到这话皱着眉头说道:“可我看这位大司马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立即支援我阳关,似乎还在观望……也不知道他在观望什么?观望秦军接下来会进攻韩国还是进攻魏国?有这工夫,直接率军与我军汇合,想办法将外面的秦楚联军击败不好么?” 果然,作为蒙仲最亲近的人之一,蒙遂的想法自然也是无限趋近于蒙仲,他对宛城那二十万秦楚联军的态度,即是想办法将其击败,而不是像翟章那般,只想着抵挡。 正在三人讨论之际,忽有士卒入内禀报道:“方城令,有一名称是邓典的士卒,恳请求见。” 蒙仲当然记得这个他派去给庄辛送信的士卒,当即命人将邓典召入。 片刻后,邓典便来到了屋内,抱拳对蒙仲说道:“城令,在下回来了。” 说着,他便将这一行的经过,还有庄辛委托他转达昭雎回复的事通通告诉了蒙仲。 得知昭雎终于同意与他私下见面,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难就难在,昭雎表示他被司马错与白起二人盯得紧,无法离开宛城许久,要求蒙仲亲自前往宛城与他相见,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这不,在听到邓典的转述后,郑奭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那昭雎是疯了么?宛城眼下二十万秦楚联军驻扎,他却要方城令到宛城与他相见?” 从旁,蒙遂亦是连连摇头,劝蒙仲道:“阿仲,即使那昭雎并无歹心,此事也太过于凶险,不可应约。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被秦军得悉,后果不堪设想。” 说罢,他看了一眼邓典,冷笑说道:“依我看来,那昭雎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恐怕就是要绝了阿仲你与他约见的心思……就如屈大夫所言,这个昭雎虽有才能,但胆怯懦弱、心志不坚,宁可跟秦军虚与委蛇,也不愿冒险与我军联合,一举将这股秦军击败。” “唔。” 听了蒙遂的话,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昭雎故意提出此事,其中未必没有婉言回绝的意思,否则倘若昭雎果真有这个心思,难道他就不能派心腹人偷偷前来他阳关么? 他蒙仲不是出身大家族的人,但身边亦有蒙遂、武婴、蒙虎、华虎等一群心腹近派,昭雎作为楚国的“三氏”之一,昭氏一族的家主,难道身边就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心腹? 这怎么可能! 显然,昭雎只是以这个作为借口,再次婉言回绝罢了。 但问题是,这场仗再拖下去,恐怕只会越来越艰难。 在蒙仲看来,虽目前秦军在他阳关稍有受挫,但一旦到了来年开春,秦军势必会加紧攻势,甚至于,秦国极有可能再派援军,支援司马错与白起。 原因很简单,毕竟联合楚国讨伐魏国,是秦国眼下破局的唯一的办法,它是不可能再跟魏韩两国言和的,否则秦国在搞什么?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东进中原的道路魏韩两国死死卡着? 所以说,待等来年开春,除非尽快击败秦军,否则秦国必定会陆续派出援军,因为这是秦国现如今唯一的破局办法。 而魏韩两国的尴尬就在于,两国在去年伊阙之战中的军队伤亡过于严重,短时间内实在是无法征集到更多的军队。 看看翟章的态度就知道了,翟章之所以驻军在鄢邑观望,还不是因为兵力不足,使得翟章更倾向于将这些军队派往更关键的地方么?倘若这位大司马此番一口气征集到几十万军队,他还会像这般观望?相信早就率领几十万大军杀过来了!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蒙仲并不同意翟章的观点,他认为,这场仗必须速战速决。 秦国拖得起,在军功爵制的刺激下,秦国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力,而粮草问题,秦国有整个巴蜀之地作为后盾,魏韩两国有什么? 但遗憾的是,即便他在战报中清楚写明了他的观点,但遗憾的是翟章并没有采用。 这位老将太保守了。 既然无法指望翟章能派兵与他一同击破秦军,那么,争取昭雎就变得尤为重要,若是能说服昭雎对秦国倒戈一击,那固然是最好,退而求几次,使昭雎在关键时候卡秦军一下,这对他阳关亦是巨大的帮助。 想到这里,蒙遂问邓典道:“邓典,你还有办法回到楚军当中么?” 邓典点头说道:“庄大夫给了在下符节,在下可以假扮楚卒进出宛城。” “好。”蒙仲点了点头,对邓典嘱咐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你设法回到庄辛身边,告诉庄辛与昭雎,就说,待过年之后,在下定会前往拜访,介时,希望他二人给予掩护。” 一听这话,邓典亦是吓了一跳,惊声说道:“方城令,您真要去宛城么?据我所知,那里可有二十几万秦楚联军啊……” 蒙仲微微一笑:“无妨。……能办到么?” “在下竭尽全力!” “很好,去吧。” “喏!” 数日之后,邓典利用庄辛给予的符节,顺利地回到了宛城的楚军驻地,将蒙仲的回覆告诉了昭雎与庄辛二人,只听得二人面面相觑。 那蒙仲…… 真敢来?! 章节目录 第311章 赴约 该年的最后几日,蒙仲回到了舞阳,与家人一同过年。 新年之后,即魏王遫五年,而蒙仲也真正地迈入了二十岁的大关,只要待行过冠礼,那便是一名成人。 为了儿子的冠礼这件事,葛氏可谓是忧心忡忡,她既有心派人到蒙邑请来儿子的老师、族中的长辈,为儿子主持冠礼,见证儿子长大成人,可又顾虑二十万秦楚联军尚在宛城虎视眈眈,因此几次对儿子的冠礼一事欲言又止。 而见此,蒙仲笑着宽慰母亲道:“待击退秦楚联军,到时候再请老师与族内的长辈前来便是。” 葛氏闻言点了点头,毕竟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在家中小住了五日,蒙仲再次被母亲赶回了阳关,此时的他,决定前往宛城约见昭雎、庄辛二人。 在得知蒙仲准备启程前往宛城的事后,蒙遂再次劝说蒙仲。 在蒙遂看来,蒙仲此番前往宛城约见昭雎,可能只是徒劳一场而已,虽然昭雎还不至于出卖蒙仲、向秦军告密,但蒙仲想要说服昭雎暗下联合谋算秦军,怕也是很难。 但蒙仲执意如此,蒙遂也没办法,只好说道:“你既要去,我与你同行。” 见此,蒙仲拒绝道:“我去就足够了。……我不在的时候,阳关这边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也是,论大局观,蒙仲身边这些手足弟兄中,就属蒙遂最得他信赖,其余几个兄弟嘛,或多或少都欠缺一些。 哄住蒙遂之后,蒙仲便在麾下魏军中挑选随行的士卒。 既然是准备假装楚卒前往宛城,那么挑选的士卒自然要选楚人,否则一旦遇到宛城一带的秦军,就很有可能露出破绽。 在挑选士卒的期间,蒙仲想起了一人,即他军中一名叫做邓戍的旅帅。 据当日邓戍与屈原的对话,可见邓戍已将自己视为方城魏军的一员,再加上他弟弟邓典如今就在庄辛身边,此人自然相当可靠。 想到这里,蒙仲便派人召来邓戍,将他准备前往宛城赶赴与昭雎的约定一说,并询问邓戍是否敢与他通往。 不得不说,邓戍在听到蒙仲这话后,惊地目瞪口呆,想想也是,宛城那一带可是有二十万秦楚联军啊,蒙仲作为阳关的主将,竟敢跑到二十万敌军当中约见敌方的一名大将,这份胆魄,让邓戍简直惊地说不出话来。 不过邓戍同时也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的机遇,想到这里,他咬咬牙说道:“方城令既往,属下必豁出性命,誓死相随!” 听到邓戍这坚定的话,蒙仲也很高兴,当即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再挑八名值得信赖的士卒,与我一同前往。” “喏!” 告辞蒙仲之后,邓戍便立刻叫上了最信赖的弟兄朱义,将事情告诉了后者。 一听此事,朱义亦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他没想到蒙仲竟准备赶赴如此凶险的约定,而喜的是,他也意识到他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只要在此行中好生保护那位方城令,使那位方城令记住了他俩的名字,升官岂不是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邓戍与朱义又精心挑选了七名士卒,跟随蒙仲前往宛城。 这七名士卒,基本上都是二人曾经在郦县当差时的部下,因为方城军的几次扩军,大多已升任什长,甚至还有两个伯长,虽然个人武力未必会比勇悍的秦卒出色,但绝对称得上有胆识——也是,能从郦县之战活到如今的前楚卒,怎么说都已磨砺出了一些胆魄,至于会临时怯场。 唯一的遗憾,就是另外一名好兄弟蔡通不在,这让邓戍感到有些遗憾。 岂料听了这话,朱义却窃笑道:“怪那厮没这个命。……想起那小子我就来气,自那小子升任了骑兵的伯长,终日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尤其是前些日子,当他被蒙虎军司马挑中一同前往郾城驱逐那支骑兵时,你可不知他当时是怎么一副嘴脸。” “哈哈。”邓戍哈哈大笑,心底到底蛮认同朱义的话。 不得不说,别看邓戍他如今已升任旅帅,而蔡通只是骑兵的一名伯长,但论在方城军的地位,显然一名骑兵伯长要在步军的旅帅之上。 毕竟那是骑兵,每人都有一名战马的骑兵,方城军有多少士卒削尖脑袋都想成为一名骑兵。 挑选完士卒之后,邓戍立刻回去向蒙仲覆命,随后,蒙仲亦换上了楚军的甲胄,跟同样假扮成楚军的邓戍、朱义等人,合计十人,带着干粮踏上了前往宛城的道路。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前往宛城,蒙仲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并没有走大路,而是改走北侧的一条群山小道,从当地人称作牛尾坡的小路前往宛城。 关于这条小路,他在一个多月前便派士卒前来打探,看此地是否有秦军把守,然而派出去的士卒回营后却告诉蒙仲,这条小路上不见一名秦卒。 今日,蒙仲亲自过来一看,果真如此,只见漫山遍野皆是白茫茫的积雪,却瞧不见有一名秦军士卒在此把守、巡逻。 从兵法的角度来说,像这种小路,最容易遭到敌人的偷袭,蒙仲可不相信白起会出现这样的疏忽,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即秦军目前还不清楚这条小路。 而这,让蒙仲看到了偷袭宛城的希望。 因为途中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蒙仲一行人足足用了平时两倍的时间,足足花了十日,才从阳关抵达了宛城。 此时远远眺望宛城,只见城外到处都是楚军的联营,却瞧不见几座秦军的营寨,蒙仲猜测秦军应该是驻扎在宛城的城内。 也是,虽说宛城被韩将韩骁在撤退时一把火烧了,但就像方城一样,好歹还有四面城墙,城墙自然要比木质的营垒可靠地多。 “城令,现在该怎么办?”邓戍此时问蒙仲道。 蒙仲摇头说道:“此刻莫要唤我城令,你眼下是一名楚军的什长,而我是你手下的兵卒,你就叫我……叫我庄仲即可。” “……” 邓戍与诸士卒面面相觑。 虽然邓戍也知道眼下并非矫情的时候,但他仍感觉有些喊不出口,毕竟眼前这位,那可是统率他方城五万军队的大将啊。 “至于现在怎么办……” 蒙仲看了一眼远处依稀可见的一队巡逻卫士,压低声音说道:“楚军驻军在此,必会派出卫士四处巡逻,咱们混入其中,看看能不能碰到你弟弟……若是运气不好,咱们明日再来。” “舍弟?阿典?他会来接应咱们?” 邓戍愣了愣,他也知道他弟弟邓典如今就在宛城,就在楚国士大夫庄辛的身边,毕竟前一阵子邓典回阳关的时候,就跟兄长打过招呼。 “嗯。”蒙仲点了点头:“按照约定,他会在楚军营外接应咱们……先看看能否遇到他吧。” “喏!” 不得不说,蒙仲这一行人的运气还真不错,没过多久就碰到了邓典亲自带队的一队卫士。 或者说,是邓典按照蒙仲与昭雎的约定,每日都率队在营外巡逻、游荡,等待蒙仲的到来。 兄弟得见,邓戍当即笑着与邓典打招呼:“阿典。” 然而,邓典并不像他认为的那般热切回应,然而看似无意地说道:“阿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应该负责北侧的巡逻么?小心被责问。” 一听这话,蒙仲、邓戍、朱义几人顿时明白过来:邓典身后的那些楚卒,并非可以信赖的人。 这不,邓典此时转头对身后的士卒说道:“你们几个,先继续往前,我跟我阿兄说几句话。” “喏!” 那些楚卒点头应命,从蒙仲、邓戍等人身边经过,期间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蒙仲,让后者感觉有些奇怪。 直到那几名楚卒走远了一些,邓典这才走近蒙仲,低声说道:“城令。” 说着,他便下意识抱拳行礼,但却被蒙仲伸手压了下去:“眼下我只是你阿兄队中的士卒庄仲,莫要引起秦人的主意。” 邓典点点头表示明白。 此时,蒙仲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走远了的楚卒,问道:“这些楚卒,难道并非昭雎的近卫?” 邓典点点头解释道:“只是一些寻常的楚卒而已……” 蒙仲闻言一愣,心中忍不住暗道:这个昭雎未免也太托大了,居然叫邓典带着几个寻常楚卒前来接应,就不怕出了什么岔子么? 而就在这时,邓典解释道:“庄大夫本希望昭雎派近卫与我一同在此接应……您,但昭雎却认为不妥,他觉得,他身边的近卫无故在城外游荡,必定会引起秦人的困惑,甚至是怀疑。” 听了这话,蒙仲倒也释然了。 也是,昭雎作为十万楚军的主将,他的近卫莫名其妙在城外游荡,确实容易引起秦军的怀疑。 此时邓典又低声补充道:“……您前来赴约这件事,整个楚营就只有昭雎、庄大夫与在下三人知晓,就连昭雎身边的近卫,昭雎都没有透露。” 听了这话,蒙仲哑然失笑。 他原本觉得昭雎太过于托大,竟叫邓典带着一帮寻常士卒在此接应他们,可眼下听了邓典这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那昭雎岂是托大?分明就是谨慎,且谨慎到了一定程度。 摇了摇头,蒙仲问邓典道:“你有办法叫我等混入楚营么?” 邓典点点头说道:“我有楚军的符令,可自由出入楚营,待会你们跟在我身后入营即可……”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委婉地说道:“您如果要假扮一名楚卒的话,不妨稍微……稍微收敛一下气势,比如稍稍低下头什么的……”他舔了舔嘴唇,讪讪说道:“眼下,您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士卒……” 听了这话,邓戍、朱义等人当即转头看向蒙仲,在暗中观察了一下后,顿时恍然大悟。 的确,尽管蒙仲此刻身穿着寻常楚军士卒的甲胄,但他的气势、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士卒,而邓戍、朱义等人先前没有注意到,是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方城令,但此刻邓典提起,他们才感觉分外违和——这名楚卒,气势简直比楚军的将领还要慑人好不好! 而蒙仲亦是恍然大悟,笑着说道:“我说方才那几名楚卒为何频频看我,原来如此。” 可收敛气势……怎么才算收敛气势呢? 话说,人真的有气势这种东西么? 对此蒙仲也不是很明白。 思考了半响,他装出了无精打采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摆出一副困乏的表情,看得邓戍、邓典、朱义与在旁的士卒们想笑又不敢笑。 “现在怎么样?”蒙仲问众人道。 众人忍着笑连连点头,表示现在的蒙仲像极了一名倦怠的士卒。 在一番商议后,邓典带着蒙仲等人追上了他队伍中的那些士卒,继而,领着众人装模作样地在外面转了几圈。 期间,他们既曾碰到楚军的卫士,也曾碰到秦军的卫士。 好在邓戍、朱义等人都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卒,还不至于会露出破绽,至于蒙仲,那就更不必多说。 唯独邓典,让邓戍感到有些担忧,毕竟他兄弟从未经历过什么大场面。 可事实证明,除了不便开口的蒙仲以外,他们这队人当中,就属邓典最镇定,他甚至还主动与碰到的秦楚两军卫士打招呼,让邓戍惊地说不出话来。 对此,邓戍私底下问邓典道:“阿弟,你的胆量几时变得这么大了?” 邓典眨了眨眼睛,解释道:“只要你住在一座二十几万人的军营中,身边到处都是你的敌人……” 的确,记得住在宛城的前几日,纵使有昭雎、庄辛帮忙打掩护,邓典也是怕得肝胆欲裂,毕竟他处在二十几万敌军的军营中,可渐渐地,他也就习惯了。 听到弟弟的解释,邓戍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作为一名数次经历战场的老卒,竟还不如他这个从未踏足战场的弟弟来得胆大、来得镇定。 约半个时辰后,邓典领着蒙仲、邓戍等人回到了楚营。 就像邓典此前所说的那样,此行无惊无险,因为那些守卫的楚卒似乎都认得邓典,甚至于有人还与他打趣: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营,不怕遭到责罚么? 进得营中后,邓典随便找了个借口解散了他队伍里的那几名楚卒,然后带着蒙仲、邓戍等人,径直前往士大夫庄辛的屋子。 而在此期间,蒙仲一边假扮一名倦怠的楚卒,一名暗中观察着楚营内的情况。 鉴于楚军的兵帐当初被他魏军一把火烧了,只见此刻的楚军营内,到处都是茅草木屋,很难见到有什么兵帐——当然,也有可能是楚军为了过冬才建造了这些茅草木屋。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庄辛居住的茅草屋,却被门外的楚卒告知庄辛正在主帅昭雎处,因此邓典便带着蒙仲等人径直前往昭雎的帅所,一座相差无几的茅草屋。 守在帅所外的楚军士卒,基本上都是昭雎的近卫,自然认得邓典,在瞧见他后还与他打招呼:“是来找庄大夫么?庄大夫正在屋内与昭子喝酒哩,我给你通报一下。” “有劳了。” 而与此同时,正如这名近卫所言,昭雎与庄辛正在屋内饮酒,借烫酒驱赶寒冷,忽见有士卒入内禀报:“启禀昭子,庄典求见庄大夫。” 他口中的庄典,即假扮成庄辛族人的邓典,也正因为有这层关系,昭雎身边的近卫都对邓典很客气。 此时,昭雎与庄辛皆已有几分醉意,听到这话也没来得及意识到什么,就听昭雎随口说道:“哦,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邓典便走入了帐内,见他满身积雪,庄辛还笑着招呼他道:“来,阿典,喝碗烫酒暖暖身子,外面很冷吧?” 邓典舔了舔嘴唇,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决定先喝了这碗酒再说。 只见他谢过昭雎与庄辛,接过碗将那碗热酒喝下肚,旋即抹了抹嘴边的酒渍,压低声音对昭雎与庄辛二人说道:“昭子,庄大夫,那位来了。” “谁?谁来了?” 昭雎起初没反应过来,端起碗将热酒灌入口中,旋即只听噗地一声,他便将嘴里的酒喷了出来,喷了对坐的庄辛一脸。 庄辛用袖子抹了抹脸,狠狠地瞪了一眼昭雎,好在他这会儿没空闲与昭雎计较,压低声音问邓典道:“阿典,你说谁来了?是他?” 见屋内反正也没外人,邓典压低声音说道:“我方城的城令,蒙仲。” “他在哪?” “正在屋外等候。” “……” 听到邓典这话,昭雎与庄辛面面相觑。 真、真的来了? 来到这驻扎有二十万秦楚联军的宛城? 微微一愣后,庄辛赶紧压低声音说道:“快,快请他进来。” “喏!” 片刻后,为了掩人耳目,邓典将邓戍等十名魏卒通通带到屋内,见此,昭雎与庄辛目不转睛地在这十人中寻找蒙仲的身影。 而就在这时,蒙仲收起了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抬起头直视昭雎。 这一下,就仿佛鹤立鸡群,庄辛立刻就发现了蒙仲,转头正要向昭雎介绍,却见昭雎压了压手。 也是,就算昭雎此前从未见过蒙仲,但此时此刻,他也能猜到那名气势不凡、目光锐利的士卒,正是统率五万魏军的魏国方城令,蒙仲。 于是,他立刻起身,快步迎上前:“久闻足下大名,今日得见,倍感荣幸。” 蒙仲亦朝着昭雎与同时起身相迎的庄辛拱了拱手,旋即笑着说道:“方便说话么?我听邓典说,这座营内只有三人知晓我前来赴约之事。” 昭雎当然明白蒙仲的意思,点点头说道:“屋外的卫士,皆是昭某心腹,纵使听到什么,也不会声张。不过为谨慎期间,我还是去嘱咐他们几句,……请坐。” 见昭雎在这个时候还刻意忽略对自己的称呼,蒙仲不由得心中好笑:这个昭雎,真的是谨慎到一定地步了。 片刻后,邓戍、邓典、朱义等人皆退离的屋子,与昭雎的近卫们一同守在屋外,蒙仲则与昭雎、庄辛二人对席而坐。 此时,就见昭雎上下打量着蒙仲,摇头说道:“难以置信……足下真是在下所见过的,最具胆魄的人,换做是我,绝对不敢赴约。”说到这里,他好奇问道:“难道足下就不怕我出卖足下么?” 庄辛闻言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昭雎,正要说话,却见蒙仲笑着反问道:“昭子会么?” 昭雎深深看了几眼蒙仲,旋即摇摇头说道:“……不会。” “那就是了,既昭子不会出卖在下,在下又有什么好畏惧的?”说着,蒙仲单手端碗,饮了一口碗中的酒,略有些惊讶地说道:“贵军中,还有这等好酒?” 虽然蒙仲只是随口一说,但还是让昭雎感到很是尴尬,毕竟他楚军中原来的那些酒水,都被魏军在那次夜袭中捣毁了,这些酒,是庄辛前一阵子带来的。 看着昭雎尴尬的模样,庄辛也忍不住笑了笑,旋即,他岔开话题道:“为城令的安危考虑,我三人还是速速商议完毕,从城令离去,免得走漏消息。” 听闻此言,蒙仲点点头,放下酒碗对昭雎与庄辛二人说道:“不瞒两位,我魏国的大司马翟章,已在鄢邑聚集了十五万军队,准备待开春后,与在下汇兵一处,尽快结束这场仗……倘若到时候贵军能够提供一些微小但珍贵帮助,我方便可一举击溃秦军。” 虽然蒙仲虚报了一倍的人数,但考虑到魏国本来就是大国,昭雎与庄辛也不怀疑。 想了想,昭雎摇头说道:“十五万援军,再加上足下麾下的五万人,合计二十万,秦军目前仍有超过十万军队,这兵力差距,与前年伊阙之战时相仿,公孙喜都未能击败秦军,足下难道就有把握么?” “伊阙之战,我记得最后赢的人是我魏国。”蒙仲笑笑说道。 “……” 昭雎无言以对,想了想说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贵军按兵不动,甚至突然撤兵……” “这不可能。”昭雎摇摇头说道:“似这般,我如何向大王交代?” 听闻此言,蒙仲压了压手示意昭雎不必着急,旋即他低声说道:“此事我与屈大夫商议过,想出了一条可使贵军名正言顺撤兵的办法……” 听闻此言,昭雎与庄辛皆为之一愣:“愿闻高见。” 只见蒙仲看向庄辛,低声说道:“在下听说,庄大夫有一名叫做庄蹻的族人,此前叛离楚国,庄大夫何不请此人故意在国内生事,迫使楚王下令昭子率军回援楚郢?介时,国都危机而撤军回援,秦人总不能怪楚国背弃盟约吧?” “这……” 庄辛与昭雎对视一眼,暗暗思索着这条计策的可行性。 章节目录 第312章 赴约(二) “请庄蹻出面搅乱局势……” 昭雎沉吟着,稍稍转头瞥了一眼庄辛,随口问道:“庄蹻会同意么?” 他与庄蹻,其实算是同辈的楚臣了。 想当年垂沙之战时,楚国凭一己之力同时面对秦国军队与齐、魏、韩三国联军,当时楚怀王便派出两路大军抵挡进犯国境的敌人,当时昭雎就负责抵挡秦国军队,由唐昧负责抵挡齐、魏、韩三国联军。 庄蹻,当时便是唐昧的副将。 “应该……会。” 在听了昭雎的话后,庄辛想了想,给了昭雎一个并不确定的回答。 作为庄蹻的同族人,他对庄蹻的了解,自然要比寻常楚人知道的多。 在一部分楚人眼里,庄蹻是背叛楚国、背叛楚怀王的叛将,他在垂沙之战中,在主将唐昧战死之后,率领败军反攻了楚郢,但这些人却没有细想一个问题,即庄蹻的部下,为何会跟随庄蹻反攻楚郢? 一支在与齐、魏、韩三国军队对峙后战败的楚军,居然协助庄蹻攻破了自己国家的王都,显然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原因。 或许有人会说,肯定庄蹻欺骗了自己部下的兵将。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庄蹻欺骗了自己的部下,何以他在楚国的声誉反而比当今的楚王熊横更高,有大量的楚国平民愿意追随他? 其实说到底很简单,无非就是庄蹻与他麾下的兵将,对当时还在楚郢的楚怀王已经忍无可忍了而已。 要知道,楚国会从曾经足以与秦齐两国鼎足而立的旧日强国,沦落到今日这种地步,就不能不说是楚怀王的愚蠢,倘若当年这位君王不是被张仪的六百里商於之地所欺骗,主动与齐国断绝了邦交,秦国又岂敢同时挑战楚国与齐国两个不下于自己的国家? 毫不夸张地说,楚怀王在这件事上的愚蠢,简直不下于当年宋国那位拒绝对侵入境内的楚军半渡而击的宋襄公,区别仅在于,宋襄公是因为迂腐的仁义,而楚怀王则是因为盲目的贪婪,说白了就是贪利忘义。 别看如今楚人对楚怀王好似颇为怀念,但那只是因为怜悯于楚怀王不肯屈服于秦国,最终客死秦国异乡而已,再加上出现了一个更不堪的楚王熊横作为对比,这才使得楚人对楚怀王的看法有所改变,而放在垂沙之战时,楚怀王就是楚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昏君。 当然,楚怀王固然是一部分原因,而另外一部分原因,则在于庄蹻。 关于当年那场仗,庄辛事后也询问过庄蹻,这才得知真相: 当时,唐昧率领的数万楚军,与田章率领的齐魏韩三国联军在垂沙隔河列阵,纵使是田章这等名将,亦被唐昧、庄蹻二人堵了整整六个月却无法攻至河对岸——由此可见唐昧、庄蹻二人虽名声不大,但率军打仗的本领却不俗,面对田章、公孙喜、暴鸢三位名将,丝毫不弱下风。 而在此期间,不止是齐国派臣子周最频繁催促田章尽快击败楚军,楚军这边,楚怀王亦多次派出使者,迫使唐昧、庄蹻二人尽快击退进犯的齐魏韩三国联军,用庄蹻的话说,楚怀王当时甚至还在信中逼迫过他们。 因此当垂沙之战战败,唐昧战死后,庄蹻唯恐自己被楚怀王问罪,又憎恨楚怀王因为贪婪而中了秦国的诡计,致使国家沦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他便索性率领军队进攻了楚郢,其目的就在于废立君王,推翻愚昧昏君的楚怀王。 随后就像庄辛所知的,庄蹻的军队在反攻至楚郢后,被庄辛、屈原等楚国的臣子劝退,而楚怀王也为此不得不妥协,没有问罪于庄辛以及庄蹻,而是立刻向齐国与秦国求和。 对于庄蹻的解释,庄辛有所怀疑,至少对楚怀王威逼唐昧一事报以怀疑态度,但庄蹻出示了楚怀王写给唐昧的书信,亦容不得庄辛再有所怀疑。 然后没过多久,楚怀王就因为不肯服从秦王而被软禁在秦国,甚至于最终因为无法逃回楚国而死在异地,太子熊横在庄辛、屈原等大臣的支持下登基为王,庄蹻所率领的叛军,也一度销声匿迹。 直到后来,熊横表现地比他父亲楚怀王还要不堪,庄蹻才再次出现,且有大量对王室失望透顶的楚人投奔叛军,使得叛军的兵力竟不下于楚国的军队。 但庄辛很清楚一件事,即他族人庄蹻其实并不是要谋反,他也只是被逼无奈。 并且在这些年,当庄辛作为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的说客,频繁游说庄蹻回归朝廷时,庄蹻亦多次表现出犹豫的态度,显然是想恢复旧日的身份与地位,但又唯恐这是王室骗杀他的诡计,故而犹豫不决。 但在庄蹻心里,他还是在意这个国家的。 这不,前段时间,当秦将白起率军攻打他楚国时,庄辛唯恐昭雎不敌于白起,暗中恳求庄蹻出手相助,庄蹻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此事,派叛军至鄢邑,在昭雎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协助昭雎麾下的军队一同守卫鄢邑,抵挡秦军。 只不过没过多久,由于司马错偷袭了巫郡,而迫使楚王熊横向秦国臣服,鄢邑的叛军这才撤兵,重新藏匿起来。 也正因为这,庄辛并不怀疑庄蹻对国家的忠诚。 他想了想说道:“在下亦曾与庄蹻谈论国家局势,每每谈论至秦国时,庄蹻亦深恨之……只是,我担心庄蹻在意名声……” 不得不说,这话听起来确实很奇怪,明明庄蹻是楚国的叛将,但他却非常爱惜自己的名声。 可话说回来,庄蹻确实也从未做过危害平民的事,相反,当他的叛军攻下楚国的城邑后,他还将属于当地贵族豪强的田地分给没有田地的平民,且只收取微不足道的税收来养活麾下的叛军,正因为如此,庄蹻的叛军在楚国极有名望,近些年来有越来越多的楚人主动投奔他。 听了庄辛这话,蒙仲笑着说道:“清君侧、逐奸邪,此乃善举,庄蹻军将何故怕惹来恶名?” 『清君侧?』 庄辛暗自嘀咕了一句,当即就联想到了去年与屈原相见时二人所商议的那些事,不由地心中一动。 不可否认,蒙仲的话固然让他更有把握说服庄蹻,但最让他心动的却并非这事,而是蒙仲那句清君侧。 在他看来,若他楚国这次能驱逐国内那帮以令尹子兰为首的臣子,迎回屈原,此后励精图治,他楚国未必不能浴火重生。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说道:“好,在下无论如何也会说服庄蹻。” 说罢,他转头看向昭雎。 而此时,蒙仲亦转头看向昭雎,跟庄辛一样等待昭雎表明态度。 见此,昭雎暗暗叫苦。 平心而论,昭雎根本不想参合这些事,无论是庄辛准备说服庄蹻在国内制造混乱也好,还是蒙仲所说的,屈原与庄辛准备清君侧也罢,他都不想参合,就拿撤兵这件事来说,倘若因为庄蹻的关系,楚王熊横当真召他回楚郢平定叛乱,那么,他乐得接受。 但除此以外,他不会给予庄辛、庄蹻、屈原等人什么帮助。 总而言之,这件事最好不要牵扯到他。 “昭子?”蒙仲当然知道昭雎在迟疑什么,闻言笑着催促道:“这里并无外人,难道昭子还不肯袒露心声么?” 听闻此言,昭雎想了想说道:“倘若大王果真召我回楚郢平定叛乱,昭某定会立刻撤军……” “呵呵呵。”蒙仲闻言笑了笑,摇摇头说道:“就为了昭子这句话,在下冒着极大的风险,跑到二十万秦楚联军当中约见昭子,呵呵呵……” 听到蒙仲的笑声,昭雎亦倍感尴尬,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焦灼,更别说在旁庄辛亦一个劲地盯着他。 其实昭雎也冤枉,要知道他当初提出这次约见,主要是因为被庄辛纠缠的没有办法,因为借了个法子想要使蒙仲打消主意——毕竟司马错与白起最近这段时间对他有所怀疑,这也确实是实话。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蒙仲居然还真敢跑到他二十万秦楚联军中来见他。 但昭雎终归不愧是楚国眼下最拿得出手的将臣,虽然在听了蒙仲略带嘲讽的话后感觉很是尴尬,但也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在略一思忖后,正色说道:“足下之胆魄,昭某闻所闻问,着实佩服。但不知足下希望在下做什么呢?……如足下所言,若是以庄蹻作为借口而撤兵,天下人确实不会因此指责我楚国背弃盟约,但秦人可不是愚昧之辈,岂会看不出其中的端倪?介时,我楚国再次与秦国反目,而魏韩两国则继续做壁上观,倘若这就是足下的来意,那么,请恕昭某不愿赞同足下的主张。” 这一番话,着实让蒙仲与庄辛颇感惊讶。 不得不说,昭雎此人虽然懦弱重利,但眼光着实长远,这不,就连庄辛也没注意到的事,他却一眼就看到了最关键的一环,即魏韩两国的态度。 的确,倘若魏韩两国继续抱着借楚国来削弱秦国的态度,那么蒙仲、屈原等人所图谋的「魏楚韩三国合纵抗秦」,也只不过一句空谈而已,对于楚国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再次得罪秦国。 想到这里,庄辛亦开口道:“昭子所言极是,在下劝服庄蹻不难,要昭子撤兵、甚至对秦国倒戈一击也不难,难的是魏韩两国的态度,不知城令可有把握说服魏王真心与我大楚结盟呢?倘若不能,那现如今我等所商议的这些事,皆只是空谈。” 听闻此言,蒙仲陷入了沉默。 他对魏王遫并无过多了解,也不熟络,自然不敢谎称有什么把握。 在一番思忖后,蒙仲正色对昭雎与庄辛二人说道:“关于此事,在下确实没有什么把握,我也不瞒两位,伊阙之战后,我本该镇守河东,却因为田文从中作梗而调来方城,如今在魏国,田文对魏王的影响很大,在说服田文这件事上,在下恐怕帮不上什么……”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两位也知道,在下还年轻,在下今年刚至弱冠之龄,虽不敢夸口日后会如何如何,但恳请两位不妨给予在下一些信任。” “……” 庄辛捋着胡须一言不发。 蒙仲与田文的矛盾,他早就听屈原提及过,并且他也知道蒙仲如今还斗不过田文,但在这种情况下,屈原仍将挽救楚国的希望寄托在蒙仲身上,那正是因为屈原看好蒙仲的将来。 年仅弱冠,便在魏国手握五万兵权,似这等人物,纵观近几十年来,恐怕也就只有田章、嬴疾、白起这些人了吧。 而在屈原与庄辛看来,蒙仲日后迟早能成为魏国的大司马,甚至不无可能兼任国相,因此提前结交这样的年轻人,着实很有必要。 至于在旁的昭雎,则更多的咋舌于蒙仲的年纪——要不是蒙仲提起,他还真没有注意到,对方只是一位年仅二十岁的年轻将领。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乍一看,确实不像是那种毛躁的年轻人。 “那么……城令对此有何建议呢?” 在沉思了片刻后,庄辛问蒙仲道。 蒙仲闻言正色说道:“在下曾听说,有远见的人,在晴天时就会防备雨天,提前修补好屋顶,眼下,虽说一时还无法促成魏楚韩三国合纵一事,但我等不妨先为此做些准备。比如贵国,我听屈大夫言,贵国如今的国相熊子兰,他亲近于秦国,妒忌贤能,若此人仍在楚国,我想定会成为我等的阻碍,不妨先想办法将其除去。至于魏韩两国的态度……我见过韩王咎与韩国的大司马暴鸢,他君臣二人都很希望能与楚国并肩抵抗秦国,相比之下,我魏国的态度确实……但请给在下一些时间,最多五年,在下定会在魏国取得足够的威信,使魏王遫不得不重视在下的意见。” 五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庄辛当然可以接受,但心中可以接受是一回事,嘴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五年……若我请庄蹻出面之事泄露,大王那边固然无法交代,最糟糕的,莫过于激怒秦国……就像昭子所言,万一再次惹怒秦国,致使秦国率大军再次讨伐我楚国,介时倘若魏国见死不救,我楚国又该如何抵挡?” 而就在这时,却听蒙仲正色说道:“介时,在下会率愿意援助楚国的麾下士卒,助贵国抵挡秦军!” 他这一番话,斩钉截铁,态度坚决,让昭雎与庄辛都不由地为之一愣。 这不,愣了半响,庄辛这才忍不住问道:“当真?” “大丈夫言出必践!”蒙仲沉声说道。 在旁,昭雎故意问道:“倘若魏王不允呢?” 蒙仲轻笑道:“那介时,可能就只有在下寥寥几人相助贵国了。” “……” 深深看着蒙仲的神色,昭雎与庄辛面面相觑。 虽然庄辛也知道蒙仲这话只是一句玩笑,但亦不由地砰然心动。 要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那可是能力敌司马错与白起的擅战之将,虽然他跟昭雎关系不错,但他还是得说,比起这个年轻人,昭雎实在是逊色太多了,至少在带兵打仗这方面,昭雎远远不如蒙仲。 想到这里,庄辛亦忍不住玩笑道:“听城令此言,在下倒是更倾向于介时魏国做壁上观,如此一来,倘若城令遵守承诺,我大楚岂非收获一位猛将?昭子,介时你恐怕只能作为副将了。” “呵呵呵。” 昭雎亦笑了笑,他才不担心庄辛所说的这些。 一来,他巴不得蒙仲这等猛将投奔他楚国,使他楚国面对秦国时能更有底气。 二来,楚国的情况与魏国不同,门户之见极其严重,若没有昭、景、屈、庄等国内大家族的支持,纵使是蒙仲这等极具才能的外来人,在楚国也是玩不转的。 就好比在魏国的田文,哪怕田文当了十几年的魏相,但魏人还是不把田文视为自己人——而楚国这边的情况则更加严重。 一番玩笑之后,庄辛点点头说道:“好,就凭城令这话,在下愿意尝试一番,虽说在下很希望城令能成为我大楚的将领,但希望最后不至于真走到那一步……” 听闻此言,蒙仲亦正色说道:“庄大夫放心,在三国合纵这件事上,在下会尽力而为。”说着,他亦不忘暗示对面两人:“倘若此战能得胜,相信魏王定会更加器重在下,自然,在下也有更大的把握影响魏王的态度。” 庄辛点点头,继而转头又看向昭雎。 事情到这地步,哪怕昭雎不愿参合其中,亦没办法抽身而退了,他只好苦笑着说道:“罢了罢了,昭某平生从不敢犯险,只希望这是唯一的一次。” 听这意思,他显然已经决定配合蒙仲、屈原、庄辛等人的图谋。 终于得到了昭雎的承诺,蒙仲心中亦是高兴,与庄辛、昭雎二人便喝酒便商议了一番。 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见商议地差不多了,庄辛这才催促蒙仲道:“时辰不早了,城令请速速返回阳关,秦人在入夜后,防备比白昼间更严密,万一介时撞到秦人,免不了一番盘查……” 蒙仲点点头,便起身告辞。 为了表示对蒙仲此番孤身前来赴约的敬佩,昭雎与庄辛准备亲自将蒙仲送出营外。 在相送蒙仲的途中,昭雎忍不住问蒙仲道:“足下今日前来赴约,难道就不怕在下将消息透露给秦人么?据我所知,秦军中可有不少人对足下恨得咬牙切齿。” 一听秦军有人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蒙仲就不由地联想到了白起。 不过意外的是,白起虽然恨他,但似乎又没有想要杀他的意思,从当日在方城的接触来看,白起似乎很希望他投奔秦国。 想到白起,蒙仲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宛城的方向,随即问昭雎道:“秦军,此刻就驻军在城内么?” “唔。”昭雎点了点头,也不隐瞒什么,如实说出了自己对此的看法:“可能足下不知,在下在率军攻打方城时,有意叫麾下士卒留情……” “昭子不提在下还忘了,多谢昭子对我方城的留情。”蒙仲闻言拱了拱手。 他当然知道昭雎当时放了水,否则的话,昭雎麾下当时五万人,岂是郑奭麾下当时八千抵挡得住的?哪怕不能攻破城池,也足以给他方城造成极大的威胁。 而结果,昭雎麾下五万楚军连城墙都没摸到几次,不得不说,虽然蒙仲乐得见此,但不可否认昭雎这放水放得也太夸张了,简直放了一个云梦泽(鄱阳湖)。 “足下知道?”昭雎愣了愣,旋即意有所指地说道:“贵军夜袭我军营寨那晚,可是没怎么手下留情啊……” 蒙仲连忙说道:“不得已而为之,请昭子恕罪。” 昭雎点点头,毕竟他也知道事情利害,自然不会追究此事,继续方才的话题接着说道:“总之,因为那事,司马错与白起对我楚军有所防范,比如似眼下这般,秦军驻扎在城内,而我军驻扎在城外,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头观望了几眼宛城,忽然问道:“昭子可有办法使我混入城内,我想借此机会窥视一下秦军。” 听闻此言,昭雎与庄辛无不目瞪口呆,他们心说这蒙仲的胆子也太大了。 最终,在昭雎与庄辛的竭力劝阻下,这才使蒙仲打消了趁机窥视秦军的念头,可就当二人正准备松口气时,却忽然瞧见白起乘坐着战车,带着一队士卒从营外回来。 看随行的战车上载着一些被箭矢射毙的猎物,显然白起刚刚从外面狩猎归来。 “糟了,是白起!” 当时庄辛面色大变,反观还是昭雎更为镇定,压低声音说道:“这营内只有寥寥几人得知城令到来,白起断然不可能得悉,莫要声张,免得被白起看破。” 说罢,他主动迎了上去,与白起打招呼道:“白左更外出狩猎,看来收获不小啊。” “哈哈哈。” 白起果然没有发觉什么,笑着说道:“闲来无事,便率士卒到山中解解闷,两位这是?” 看他的面容,似乎在狩猎途中喝了不少酒,以至于言语间有些醉态。 见此,昭雎便笑着解释道:“刚喝了些酒,感觉胸闷,故而与庄大夫随处走走。” “哦。” 白起点点头,当即吩咐随行士卒取了两只山鸡,一头獐子,递给昭雎随行的士卒手中。 期间,也不知怎么着,白起或有神助地转头看向了蒙仲。 可能是注意到了白起的目光,昭雎不动声色地给蒙仲、邓典一行人使了个眼色:“白左更赠我等猎物,岂有不回报之礼,你们几个,还不快快搬些酒水到白左更的营房。” “喏。” 蒙仲等人知道昭雎这是给他们离开的机会,当即应声而走。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白起越瞅越眼熟,毕竟当日蒙仲在方城伏击白起时,最后就是在白起的目送下离去的,白起对当时蒙仲的背影记得相当牢。 “白左更怎么了?” 昭雎忍着心中的惊惧,勉强问道。 听闻此言,白起摇摇头,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个故人……” 说罢,他又忍不住转头看了几眼蒙仲。 『怎么可能是会是他呢?看来我当真喝地有点多了……』 想到这里,白起自嘲地摇了摇头,在谢过了昭雎的酒水后,带着随行的士卒回到了城内。 章节目录 第313章 骑兵与骑兵的捉杀 魏王遫五年二月中旬,寒冬过后的天气逐渐转暖,无论是秦军还是魏军,皆已在积极准备春后的战事,而率先开始行动的,即此刻驻军在郾城的蒙虎、华虎、穆武等人。 确切地说,早在正月下旬的时候,蒙虎与华虎就已按耐不住要去寻找那两千名秦骑兵的麻烦,穆武好说歹说,才让这两人将出战的日期推迟了半个月。 二月十五日,得知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即将率领骑兵出击,寻找那支秦骑兵,郾城令杜粟与驻军司马摆了一桌酒席,权当提前为这三人庆功,待吃饱喝足之后,蒙虎、华虎、穆武便率领麾下总共三千骑兵,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郾城。 此时,城外的荒郊尚有足以没入马蹄的积雪,但寒冷的天气已大为改善,只要注意驾驭战马,莫要使战马因为雪滑而失蹄,骑兵倒也并非不能在这样的天气行动。 “根据斥候的汇报,曾有人在叶邑东南方向的群山中,看到过骑兵的踪迹。……我猜那支骑兵就躲在那里,不妨前去看看究竟。” 在途中赶路时,穆武对蒙虎与华虎二人说道。 听闻此言,蒙虎眨了眨眼睛,想了半天才也想到叶邑东南方向的群山叫做什么,反倒是华虎取出了行军图,神色严肃地猜测着那支秦骑兵的大概藏匿位置。 叶邑的东面,即郾城,而东北面,则是许县,既然许县至今为止还未收到关于秦骑兵的消息,那么那支秦骑兵,应该就在叶邑、郾城、上蔡三地所围成的区域内,考虑到隐匿,确实很有可能藏匿在叶邑东南方向的群山当中。 想到这里,华虎等人当即率军直奔该地。 而事实上正如穆武、华虎所判断的那样,秦将胡郁以及其麾下的两千骑兵,去年在郾城抢掠到足够过冬的粮食与冬衣后,便悄然藏匿到了叶邑东南方向的群山中,正等待着天气转暖,好对叶邑发动扰与袭击。 待等到今年二月中旬时,胡郁为了掩人耳目,假扮成一般的平民,徒步到叶邑一带窥视了一番。 对于叶邑的初步印象,怎么说呢,胡郁感觉与他秦的都咸阳有点相似,即叶邑也没有城墙。 其实严格来说,秦的都咸阳是有城墙的,但圈地的面积不算大,差不多也只是韩的阳翟那种程度,但为何有人却说咸阳没有城墙呢? 原因就在于,有太多的流民投奔咸阳,咸阳城内根本容纳不下那动辄十几万的民,以至于只好逐步向外扩张。 在向外扩张的期间,其实秦也曾几次规划建造城墙,但每次还没准备就绪,便又有大量的流民投奔咸阳,在咸阳建屋居住,这就迫使秦必须再次将城墙的范围扩大。 这样反复几次下来,建造城墙的施工日期被大大拖长,所需花费也已成为天文数字,又考虑到近些年中原各几乎没人能攻至咸阳,每每都被阻挡在函谷关,秦索也就懒得扩建城墙了。 于是乎,咸阳成为了一座没有城墙的城邑。 而如今叶邑的情况,与秦的咸阳也差不多,这座由楚前重臣、叶公沈诸梁兴修建造的城邑,它本身是有城墙的,但由于去年接纳了十几万的楚流民,叶邑也只能对外扩张,将大批投奔而来的楚人安置在城外新建的几个乡邑。 期间,叶邑邑丞向缭亦想过兴修城墙,可当他与屈原算了一下建造城池的花费后,无论是他还是屈原,都有些被吓住了。 因为他们发现,想要重新扩建一座能容纳十几万甚至是二十万人的城邑,非但施工时间需要几十年,而所需的花费,也足以养活至少二十万军队。 毫不夸张地说,这种规模的工程,已经不是叶邑能够负担地起的了,于是向缭便放弃了修建城池,转而求其次,叫邑司马乐续扩编负责治安、缉盗的卫队,用人力来维持叶邑的治安情况。 而这一日,秦将胡郁远远窥探了叶邑的情况后,不由地心中大喜。 去年他率军侵入郾县境内时,虽然一度洗劫了数个村庄,前前后后杀死了约三千多个魏人,但鄢县的县城,他却从未率军去进攻,原因很简单,骑兵不善于攻城,在鄢城那高耸的城墙面前,纵使是骑兵也得望城兴叹。 而现如今,叶邑竟跟他秦的都咸阳一般没有外墙,这岂非是天赐的良机? 只要他率军杀到叶邑,虽不能攻入叶邑的城墙之内,但城外的那些乡邑,在他骑兵面前几乎是没有什么防备的。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让叶邑付出沉重的损失。 『看来这就是白帅派我偷袭叶邑的原因了。』 胡郁心下暗暗想道。 不过想归想,他当前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叶邑跟其他的魏城不同,这座城邑是方城令蒙仲的封邑,而蒙仲麾下也有骑兵,且人数比他麾下的骑兵还要多,达到了将近三千人——这是胡郁的估测,他觉得这个数量差不多了。 考虑到对方也有擅长远程扰偷袭的骑兵,胡郁觉得应该更为谨慎。 至少,先打探清楚那支骑兵现下的位置。 想到这里,待带回驻军的山坳后,胡郁便向郾城派出骑兵,监视那三千方城骑兵的举动。 没想到这些派出去的骑兵,半途就折道返回了驻地,且告诉了胡郁一个惊人的消息:驻军在郾城的那三千方城骑兵,正朝着他驻军的地方直奔而来。 被发现了? 得知此事的胡郁皱了皱眉,一边当即下令麾下骑兵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一边继续派出斥候,看看那支方城骑兵是前往叶邑,还是当真奔着他而来。 仅仅半日,胡郁便得知了消息,那支方城骑兵,确确实实是奔着他们而来的。 战? 还是撤? 胡郁皱着眉头思考着。 倘若对方只是三千名步卒,他会毫不犹豫下令麾下骑兵出击,一口吃掉这支魏军——蒙仲麾下骑兵前年在伊阙之战时所用的战法,他义渠人早在百余年前就已开始使用,根本不算什么。 可对方是三千名骑兵,真要打起来,胡郁自认为也没有多少把握。 毕竟对方并非弱旅,其中三成是参加过伊阙之战的骑兵老卒,相比较他麾下那些至今为止并未遭遇到一场真正恶战的骑卒,不知要强悍多少,更别说对方的人数还在他们之上。 可问题是,虽说他不想战,但也走不掉啊,骑兵追骑兵,逃跑的一方最终又能逃到哪里去? 想来想去,胡郁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发制人,伏击这支方城骑兵。 想到这里,他与部下几名将领商议了一番,叫他们率领骑兵埋伏了山坳后,而他自带着百名骑兵先往引诱那些方城骑兵,待那些方城骑兵追赶他时,他便将其引入埋伏地,皆时,他麾下骑兵从两侧夹击,定能给予这支骑兵重创。 于是乎,待安排妥善后,胡郁便率领着百名骑兵出击,在此间山丘的山谷间游荡。 果不其然,只过了一个时辰,他便听到了诸如地颤般的动静,旋即,待他放眼远处,只见远处边际出现了一线骑兵,随后,不计其数的骑兵从那条边线不断出现,浩浩荡荡。 『果然有近三千骑兵……』 眯着眼睛远远估测了一番后,胡郁心下也是暗暗称奇。 要知道据他所知,魏至今为止还未组建骑兵,魏的军队仍然是以战车、步卒、弓弩手为主要构成,然而魏的一个方城令,手中却有三千骑兵,据说这三千骑兵还都是携带有弩具的弩骑,这让胡郁对那个蒙仲的出身感到了几许好奇:这个中原人,竟懂得骑兵的厉害? 然而这会儿可不是思考这种问题的时候,眼瞅着迎面而来的方城骑兵即将靠近,胡郁当即叫麾下骑兵装出惊慌而逃的样子,沿着两侧山丘间的山谷,转身就逃。 远远看到这一幕,蒙虎、华虎、穆武三人几乎同时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 片刻后,他们三人带着曹淳、蔡成、吕闻三位佐司马,聚在一起商议。 期间,华虎朝着山谷那边努了努,轻蔑地说道:“说起来,率领这支秦骑兵的将领是谁来着?使出这种粗浅的诱敌之计,他这是小瞧我等么?” 听到这话,曹淳、蔡成、吕闻三人亦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毕竟对面那些秦骑兵的诱敌之计实在是太粗陋了。 纵使是他们,也看得出对方肯定是在山坳后设下了埋伏,又何况是华虎、穆武这两位庄夫子的高足? “话说回来……” 好似想到了什么,蔡成惊讶地问蒙虎道:“话说,蒙司马方才也同时下令停止前进,难道蒙司马也断定对方设下了埋伏?” 听了这话,蒙虎的副将曹淳有些不爽地打断道:“蔡成,你小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蔡成摆摆手解释道:“只是好奇……” 对此,蒙虎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吹嘘道:“那是自然,我作为方城的第一猛将,小小伏击岂能使我中计?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听闻此言,华虎冷不防在旁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呃……他们看到我等就跑,这还看不出来么?” “!对方只有百余骑兵,咱们有三千骑兵,换你你不跑?” “这……那你说什么判断?” “唔……阿武,你告诉他。”华虎转头就将这事推给了穆武。 无奈地摇了摇头,穆武沉声说道:“咱们先前已连续遇到几队在远处窥视我军行动的秦骑兵,算算时间,这支秦骑兵的主将必然已得知我军来袭,可他不立刻聚集麾下骑兵,仍叫一支百余骑兵在这边游荡,这本身就不合常理。且这支百人骑兵,看到我等亦不急着离去,反而驻留了片刻,直到我军靠近,他们这才转身而逃。……由此可见,这支百人骑兵只是诱饵。” 听闻此言,曹淳、蔡成与吕闻三人纷纷开口称赞。 虽然穆武所说的这些他们都已想到,但思路确实没有穆武清晰,条理分明。 “穆司马是大将之才啊。” 蔡成感慨地对吕闻说道。 听闻此言,吕闻勉强笑了笑。 不可否认,他也觉得他的主将穆武乃是大将之才,论对战局的把握,甚至要在蒙虎与华虎二人之上,但就是有时候,穆武私底下嘿嘿傻笑,让人怎么看都无法将其跟大将之才联系起来。 摇了摇头,吕闻岔开话题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闻此言,曹淳、蔡成二人纷纷看向穆武,虽说他们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些穆武的病,但他们仍然觉得,与蒙虎、华虎二人相比,穆武还是那最可靠的那样。 而见此,穆武着下颌思忖道:“可以将计就计,反过来诱杀这支骑兵。……这样,阿虎,待会由你去嘲讽他们,就说我等已看破了他的诡计,至于其余众人,就干脆下马歇息。对面的骑兵见我军懈怠,或有可能趁机进攻,介时,我等骤然发难……”说到这里,他一挥右手,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一举将其重创!” 听闻此言,曹淳、蔡成、吕闻三人暗暗点头。 看看人家的诱敌之策,丝毫不动声色,对面那秦将莫非只是一个蠢材么? 待众人商量完毕,蒙虎与曹淳便率领着骑兵徐徐朝着山谷方向而去。 期间,曹淳出于好奇,问蒙虎道:“司马,方才,你当真是断定山谷后必有埋伏么?” 蒙虎一听就恼了,气愤地说道:“怎么?连你也不信我?” 曹淳连忙解释道道:“并非在下不信,在下亦眼所见,司马下令麾下骑兵停止前进的时机,几乎与华虎、穆武两位军司马一般无二,可见司马确实已察觉到不对,可司马又说不出原因,这着实令人费解……” “这个嘛……” 蒙虎唧唧了半响,这才讪讪说道:“其实,我就是感觉山背后有危险,可能有敌军埋伏什么的……” 听闻此言,曹淳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就这样?” “嗯,就这样。” “……” 张了张,曹淳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蒙虎这解释,在各种程度上都很强大。 『……这是一个拥有野兽般直觉的莽夫啊……』 了下颌的胡茬,曹淳强忍着心中的笑意。 “曹淳,你这会儿是不是在想什么对我很无礼的事?” “当然不,怎么可能呢?您想差了……”曹淳当即否认。 蒙虎将信将疑地看了曹淳,但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目视着山谷的对面,饶有兴致地说道:“话说回来,对面那秦将也不知怎么想的,这种粗浅的计策就想令我等上当?” 听到这话,曹淳亦附和地点了点头。 毕竟在他看来,作为一支两千名骑兵的主将,对面那名秦将确实有失水准,就跟没读过什么兵法似的。 还别说,曹淳猜得还真没错,虽然义渠也一度兴起对中原文化的热潮,但那只是在义渠的贵族间,而胡郁则是一名平民出身的将领,他确实没读多多少兵法,以至于他信誓旦旦认为能令魏骑中计的计策,在华虎、穆武等人看来简直就是三岁小儿的玩意。 不多时,蒙虎与曹淳便率领麾下三百名骑兵老卒,进入了山谷。 此时,蒙虎压压手说道:“到这就行了。” 曹淳惊讶地看了一眼蒙虎,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随即,就见蒙虎扯着嗓子喊道:“对面的秦将听着,你那犹如三岁小儿般的计策,已被我识破……唔,我乃方城第一猛将蒙虎,你若有胆量,便率军出击,与我军大战几个时辰,倘若并无这个胆量,还是早早回家找你娘吃娘吧,哈哈哈哈……” 话音落下,蒙虎麾下的骑兵老卒们也很配合地哈哈大笑。 远远听到蒙虎的话语,胡郁面色涨。 也不晓得他是羞于自己的计策轻易被对面的魏军识破,还是气恼于蒙虎这一番羞辱人的话。 然而,他可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亦猜到魏军可能也是打算将他们诱出山谷,是故下令麾下骑兵按兵不动。 就这样,蒙虎骂了小半个时辰,骂地口干舌燥,还是不见那些秦骑兵有什么异动。 气恼之余,蒙仲低声骂道:“这该死的家伙,倒是沉得住气。” 曹淳闻言点了点头。 虽说对面那名秦将的计策是很可笑,但确实沉得住气。 想到这里,他劝蒙虎道:“不如咱们先出去,换华司马来试试?” 一听这话,蒙虎就有些不高兴:“难道他就办得到?” 不过话虽如此,但蒙虎还是同意了曹淳的意见,毕竟他实在是骂不动了。 片刻后,蒙虎与曹淳回到华虎、穆武等人身边,此时这边的魏骑皆已下马歇息,趁机恢复战马的体力。 待听到蒙虎说完山谷那边的情况后,穆武想了想说道:“不必再去了,再派人去,反而会使那秦将起疑,不若就在这边歇息,如此一来,他秦将见我军疏于防范,肯定会下令出击。……华虎,为谨慎起见,你率一队骑兵先走,埋伏于……” 说到这里,他朝着来时的路看了看,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说道:“就埋伏在那边。至于蔡成,暂时随我行动。” “行。” 华虎点了点头,当即率领三百余骑兵老卒,化整为零,分批次离开军队,陆陆续续埋伏到了穆武所说的地点。 而与此同时,秦将胡郁见魏军没有动静,便登上山丘,眺望那支魏骑的情况。 没想到却惊愕的发现,那支方城骑兵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下马歇息。 『这是诱敌……还是在借机恢复战马的体力?』 胡郁心下暗自猜测道。 虽然他无法判断,但有件事是出身义渠骑兵的他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战马的体力对于一名骑兵而言至关重要。 因此看到魏骑正下马歇息,胡郁心下暗道:我失策了! 起初他并没有想到,直到此刻他看到魏骑正在歇养战马,他这才忽然想起,这支魏骑从郾城一路赶来,马力必定有所亏损,而一旦叫这支魏骑的战马恢复了体力,介时他们想逃离,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不如趁其疏忽,率诸骑兵冲杀之!』 想到这里,胡郁当即对身边士卒下达命令:“传令下去,那支方城骑兵正在歇息,疏忽防范,可趁此机会将其击破!” “喏!” 于是乎片刻后,胡郁便率领着麾下两千骑兵,径直杀出了山谷,朝着蒙虎、穆武等人杀去。 然而,方城骑兵们早有防范,一见秦骑杀来,便纷纷起身,甚至于有的士卒手脚快,已翻身上马。 见此,穆武只得下令:“叫士卒们后撤至那片树林,再丢掉一些旗帜、兵器……” 在穆武的命令下,两千七百名方城骑兵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丢掉了一部分旗帜与长戈,狼狈地分散逃窜。 远远看到这一幕,秦将胡郁心中大喜。 他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可如今见那些魏骑如此惊慌,顿时放下心来,只见他单手攥着缰绳,右手持剑指向远处的魏骑,大声喊道:“诸军,击破这支骑兵,白帅重重有赏!” 在奖赏的刺激下,他麾下那两千秦骑士气大增,死死追赶着蒙虎、穆武等人的两千七百名骑兵,一直追赶到那片树林。 而就在这时,华虎率领三百骑兵老卒从树林后杀出,直奔这支骑兵的侧翼,将其懒腰截断。 此时,蒙虎、曹淳二人亦率领麾下的骑兵老卒,勒住缰绳,返身从秦军的另外一侧杀入,配合华虎队,将这两千骑兵分割。 “全军反攻!” 随着穆武一声令下,剩下的两千四百名骑兵,皆拨转战马,手持长戈朝着对面的骑兵展开了冲锋。 一时间,仿佛两股洪流撞在一处,只见在无数战马的悲嘶与士卒的惨呼声中,秦军骑兵被方城骑兵撞得人仰马翻,纷纷被撞下马背。 反观方城骑兵,最多就是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几乎没有因冲撞而被甩离马背的。 “怎么可能?!” 看到眼前的一幕,胡郁简直难以置信。 要知道,他义渠曾经跟匈奴、林胡等异族也曾打过仗,期间也曾发生双方骑兵对冲的事,但结果是,两军骑兵被摔下马的数量基本上是差不多的——这跟骑兵的实力没有多大关系,纯粹就是骑兵在彼此冲锋时无法借力,无法在马背上稳定身体。 然而今日这些方城骑兵,却一个个都能在战马上稳定身体。 这…… 他们怎么办到的?要知道就连他们义渠的勇士,都做法做到这一点,难道这些方城骑兵,竟比他义渠的勇士还要厉害? 通过观察,胡郁这才发现,那些魏骑似乎都是靠两个马镫来稳固身形。 马镫? 那不是上马时才用到的东西么? 胡郁着实想不通。 章节目录 第314章 骑兵与骑兵的捉杀(二) “下马步战!” 秦骑的一名将官,扯着嗓子喊道。 听闻此番,那些并未被甩下马背的秦国骑兵们,纷纷下马,手持长戈结成了阵型。 这个举动,让方城骑兵们大为不解。 对方不是骑兵么?为何下马像一个步卒那样战斗? 不得不说,在这里就体现了当代主流骑兵与方城骑兵的最大区别。 当代主流骑兵,无论是义渠、匈奴、林胡等异族,亦或是赵国的骑兵,他们都按照着“上马即是骑兵、下马即是步卒”这个听起来有些可笑的战术——为何听起来有些可笑?因为从发力的角度来说,骑兵与步卒的最合理发力方式是不同的。 步卒,尤其是作为阵型中坚的持盾步卒,他们最需要锻炼的即是下盘,通俗地说,即是要平地上站得稳固,不至于会被敌军冲破阵型。 而骑兵,则主要讲究借助腰部的力量发力,比起步卒,骑兵在砍杀时更显大开大合,虽然说这样的发力方式破绽很大,但胜在力量也强大,这也是骑兵的力量远在步卒之上的原因。 所谓术业有专攻,由于发力方式的不同,当习惯乘马的骑兵下了战马之后,他们的下盘相比较步卒略显虚浮,纵使结成了阵型,抵御敌军冲击的能力也远远不如步卒。 但没有办法,当代还未诞生双边马镫这种马具,骑兵们无法在战马的马背上稳固身体,因此在近距离交锋时下马步战,是义渠、匈奴、赵国骑兵唯一的作战方式。 除了那些马术精湛的老卒可以不依靠马具,单凭自己的双腿夹紧马腹,继续在马背上与敌军作战,一般的骑兵是办不到的。 但方城骑兵却不同,因为蒙仲的关系,方城骑兵早早便投入使用了双边马镫,这个乍一看不起眼的马具,不但极大地缩短了方城骑兵的训练时间,使一名新卒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马术,也使得方城骑兵能在近距离作战时不必下马步战。 正因为如此,方城骑兵从最初的训练开始,训练的便是在马背上作战的方式,可能他们下马步战的水平远不如这支秦国骑兵,但论在马背上作战,这支秦国骑兵也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折返冲锋!搅乱敌军阵型!” 随着华虎的一声令下,他与蒙虎率领麾下骑兵老卒,率先开始折返冲锋。 只见他二人率领麾下骑兵各自排成一条长龙,朝着秦国骑兵的阵型开始冲锋。 看到这一幕,秦将胡郁皱起了眉头。 此时的他已逐渐发现,对面的方城骑兵,从本质上来说与他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兵种,但有一点他是坚信的,即骑兵组队冲击步卒的阵型,这只是自寻死路而已。 想到这里,他鼓舞麾下那些已下了战马的骑兵道:“莫要惊慌,保持阵型,挡住对方的冲势即可……” 然而话音未落,他便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破空声。 他下意识地扭头一看,便不由地惊得双目瞳孔紧缩。 “箭袭!” 伴随着他有些惊慌的喊声,一阵箭雨当头而下。 仔细一瞧,原来此刻穆武已命令麾下的骑兵们集结在一处,继而叫骑兵们操起背在背后的弩具,朝着秦国骑兵所在的阵型发动了一波袭箭雨。 一时间,秦国骑兵纷纷中箭,阵型因此大乱,而就在这时,蒙虎与华虎二人刚好杀至,毫不费力地就撕裂了秦国骑兵的阵型。 “……” 秦将胡郁张了张嘴,看了看正率队屠杀他麾下骑兵的蒙虎、华虎两队魏骑,继而又看了看远处穆武麾下那些手持弩具的魏骑,心中涌现诸般惊艳。 明明此前中原并无骑兵,何以这些方城骑兵竟如此擅长?甚至于,一支骑兵冲阵、一支骑兵远程骚扰,两者配合默契,就仿佛为此训练过千百回似的。 然而此刻眼前的危机却容不得他细想,他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大声吼道:“挡住!挡住他们!不许后退!违令者军法处置!” 在他的命令下,秦国骑兵们只得硬着头皮稳固阵型,可惜就算如此,他们也只能做到延缓阵型被方城骑兵突破的时间。 不过,这还是对方城骑兵造成了一定的威胁。 “啊——” 伴随着几声惨叫,冲在最前头的几名方城骑兵,当即被秦国骑兵乱戈刺死。 见此,华虎双眉一凝,当即伸出左手指向左侧,打出了向左的讯号,旋即,他这队骑兵堪堪擦过秦国骑兵的阵型核心,从边缘绕了过去。 『士卒们的甲胄不够厚实,正面冲击步卒还是太勉强了……回头得跟阿仲说说这事,倘若日后我骑兵需冲击步卒的方阵,那就必须给士卒们配备更厚实的甲胄,唔,最好让战马也披上一层甲胄……』 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瞅见跟随在自己背后的骑兵们不停地有人落马,或被秦国骑兵用长戈刺死,或被那些敌军用弩具射下马,华虎心中深恨不已。 虽然他也知道,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但他还是希望尽可能地减少己方的伤亡,毕竟那都是他方城的士卒。 “绕过去!重新组成阵势!” 高喝一声,华虎鼓舞着麾下的骑兵们。 而与此同时,蒙虎那边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按照蒙虎以往的性格,此刻肯定是不顾其他直接强行突破了,但莽夫未必就不懂得进退,至少对于蒙虎来说,他那超乎常人的直觉,使他可以规避掉一些危险。 就好比此刻,心中的感觉告诉他,倘若他继续强行突破,虽最终他可以凿穿对面这支秦国骑兵的阵型,但他麾下的骑兵,也会因此折损过半。 想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战场另外一侧,见华虎队已绕过秦骑的阵型,他亦立刻打出了旗号,示意麾下的骑兵向右侧暂退。 方城骑兵的第一拨冲锋,失败了。 失败了怎么办? 那就换种姿势,再来一遍! 不多时,蒙虎与华虎两队骑兵,便分别来到了秦军阵列的西南角与东北角,且在这两地重新摆出攻势的阵势。 看看前头,又看看后头,秦将胡郁本能地感觉到了己方即将遭到前后夹击的威胁,但他没有办法,毕竟他麾下的秦国骑兵们,此刻就像一名步卒那样结成了阵列,根本无法轻易移动,否则阵型一乱,势必立刻被对面的魏国骑兵所击破。 更可恨的是,对面的魏骑中至少还有一半人马,伫马远处,利用弩具朝他们射击,使他们疲于应付。 『完了完了,这群中原骑兵……太强大了……』 咽了咽唾沫,胡郁的脑门满是冷汗。 而就在这时,前方与后方的蒙虎队与华虎队开始行动了,只见他们绕着秦军阵型的开始策马奔跑,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就抱持在两军相隔十几丈的位置。 此时若从上空俯视,便不难发现蒙虎队与华虎队这两支骑兵的移动轨迹,正好形成一个圆,将秦国骑兵笼罩在内。 外行人看不出门道,但倘若此刻有赵国的骑兵将领在这里,比如牛翦,相信他就立刻看出,这正是由赵主父、赵武灵王赵雍所发明的骑兵战法:车悬! “将军,那些方城骑兵……他们在做什么?” 在秦将胡郁身边,有秦卒看到那两支魏国骑兵的举动,不解地低声问道。 胡郁没有解释,但他心中却很清楚,那两支魏国骑兵,这是在寻找他阵型中的薄弱处。 此时此刻的胡郁,不由地想到了群狼狩猎猛虎时的样子——狼群一般不会与猛虎搏斗,但若是被逼无奈,狼群也会与猛虎搏杀,介时,那些狼就会分散在猛虎的四周,徐徐绕圈移动,倘若那头猛虎的眼睛看向其中一头狼,那么其余几头狼,就会立刻从背后、从侧面扑向那头猛虎。 就好比此刻,蒙虎与华虎二人分别率领一支骑兵绕着秦国骑兵的阵型奔跑,其中有一支负责佯攻,吸引秦军的全部注意力,而另外一支则负责强行突破,但哪支负责佯攻、哪支负责突破,胡郁实在看不出来。 “箭袭!” 随着一名秦军将官的吼声,又是一波箭雨笼罩于秦国骑兵的阵型上。 胡郁恨得咬牙切齿,但心中也清楚一点:待这次箭袭后,那两支围绕着他们奔跑的方城骑兵,必将展开行动。 果不其然,箭雨刚刚落下,就在诸秦军士卒们下意识躲避弩矢,以至于阵型稍显混乱时,蒙虎率领麾下的骑兵,猛然加快速度,偏离了原本的行动轨迹,一下子就突入了秦军的阵型。 『是这支么?!』 胡郁心中一惊,正要下令士卒们加强对蒙虎军的防御,却猛然一顿。 『不对!是身背后!』 想到这里,胡郁转身朝向华虎军,厉声吼道:“这支才是方城骑兵的主攻,挡住他们!” 而就在这时,华虎队亦像蒙虎队那般,偏离了原本的行动轨迹,瞬间突入了秦国骑兵的阵型,也亏得胡郁及时察觉,总算是堪堪挡住了华虎队的攻势。 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便有身边的秦卒惊呼着提醒他道:“将军,北侧,北侧要被方城骑兵突破了……” “什么?” 胡郁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望向远处的蒙虎队,却发现这支方城骑兵正在迅速朝他本阵突袭。 『这支居然才是主攻?』 一时间,胡郁心中不禁有些懊悔。 但事实上,他完全不必懊悔,因为车悬阵的主攻队与佯攻队,其实主要还是看两支骑兵的强弱的,弱队配合强队,尽可能地吸引敌军的注意力。 然而这放在方城骑兵这边却不适用,毕竟蒙虎与华虎皆是勇将,却麾下的骑兵势力亦相差无几,他们随时都能改变攻击姿态,因此胡郁猜测这两者谁是主攻手,毫无意义。 这不,就在秦将胡郁自以为醒悟过来,立刻加紧对蒙虎队的防守时,他身背后的华虎队又开始发威,搅地秦军阵型大乱。 可怜此刻那些秦国骑兵们,根本不知该攻击哪支方城骑兵,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方城骑兵突杀至面前,杀翻在地。 此时,在远处观战的穆武松了口气,笑着对副将吕闻说道:“秦军败局已定,你率麾下骑兵们去实践一番,让没有参与的骑兵也经历一番。” “喏!”吕闻点了点头。 片刻后,穆武命传令兵敲击铜钲,示意蒙虎、华虎二人率军后撤,改由曹淳、蔡成、吕闻等人率领骑兵继续对那支秦国骑兵施展车悬战法,让更多的骑兵得到实战经验。 对此,蒙虎与华虎二人不禁有些意犹未尽,但从大局考虑,他们还是听从了穆武的指示,率领麾下骑兵撤离,在旁边掠阵观战。 毫不夸张地,就眼下的情况来说,其实单凭他二人麾下的骑兵,也足以击溃胡郁麾下的秦国骑兵,之所以撤换,纯粹只是让那些并未亲身参与车悬战法的方城骑兵们能得到一番实战经验而已。 而秦将胡郁显然也看得懂这一幕,见那两队实力可怕的魏骑退下,换上了另外一批看起来进攻能力不如前者的魏骑,他立刻就猜到这是对面的魏将在趁机锻炼其麾下的骑兵。 拿他尽心训练的骑兵……练兵?! 胡郁简直气地胸口发闷,但他必须承认,这一场仗他已经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 他用训练义渠骑兵的方式所训练出来的这两千秦国骑兵,根本不是对面三千方城骑兵的对手——并非是人数差距的问题,而是作战能力的问题。 『能逃一个是一个吧……』 长长叹了口气,胡郁彻底放弃了抵抗,抬手下令道:“全军立刻上马撤离,集结于宛城……不得迟疑,全军立刻上马撤离!” 在他的命令下,原本还有些许抵挡之力的秦军骑兵,顿时一哄而散,朝着远处那些无人骑乘的战马跑去。 见此,诸方城骑兵们士气大振。 “秦军要逃了!” “阻止他们!” “杀!” “莫要叫他们逃了!” 在无数喊声中,诸方城骑兵们借着胜势越战越勇,对那些秦国骑兵紧追不舍,反观那些秦国骑兵,却为了逃命而相互争抢战马,最终被方城骑兵追上杀死。 而在此期间,秦将胡郁与他的近卫因为并未下马,趁机逃向南方。 见此,蒙虎与华虎当即追赶上去。 这两人倒不是为了抢功,而是为了确保守住双边马镫的秘密。 从今日这场骑兵间的对决就能看出,有没有双边马镫,对于骑兵实在是至关重要,倘若这些秦国骑兵中有人看出了双边马镫的作用,逃回白起身边,那么白起自然会再次效仿他们,重新打造一支更为强大的骑兵。 这对于他方城骑兵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而此时,穆武、曹淳、蔡成、吕闻四人,则率领大部分方城骑兵开始猎杀其余逃离的秦国骑兵,顺便清理战场。 鉴于这支秦国骑兵在郾城犯下的种种恶行,谁也没有提出“降者不杀”的口号,哪怕有个别的秦军骑兵在绝望之下,丢下兵器跪地投降,最后等到的也只是方城魏骑们朝着脑门的一记重击。 此战,白起麾下两千秦国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反观方城骑兵,则有两百余人战死,五百余人负伤。 虽然从战损的角度来说,方城骑兵可谓是大获全胜,但多达两百余人的伤亡,还是让诸骑兵们在欢呼时难免有所伤感。 对此,穆武带着几许唏嘘的口吻,对曹淳、蔡成、吕闻三人说道:“虽然免不了有些伤亡,但作为初阵,我认为已经很了不起了。” 听闻此言,曹淳、蔡成、吕闻三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场仗对于方城骑兵而言非常关键,其意义不在于使白起麾下的两千骑兵全军覆没,而是在于他方城骑兵击破了步卒方阵。 虽说由那些秦国骑兵组成的步卒方阵,比较一般的步卒防守能力较弱,但也足以证明,用骑兵冲击步卒这招是可行的。 虽然免不了有些伤亡,但穆武等人认为,这主要还是因为他骑兵的甲胄不够厚实的关系,倘若他方城骑兵也能像魏武卒那般人人穿戴三层厚甲,又岂会轻易被敌军的步卒所杀? 唯一的尴尬在于,方城负担不起。 当然,这不是他穆武需要考虑的,这种问题丢给向缭、乐续他们就行了,让他们头疼去。 约小半个时辰后,残余的秦国骑兵,除了逃跑的那些,其余全部被方城骑兵们杀死,在随后清理战场时,诸方城骑兵在欢喜的气氛中开始瓜分战利品,比如秦军的甲胄、兵器、弩具、箭矢以及随身携带的财物等等。 还别说,几乎每名秦国骑兵,随身都携带着一些较为贵重的财物,像是布币、饰物等等,显然这些人是从那几座乡邑那边抢掠来的。 虽然有些对不住那些死在秦国骑兵手下的魏人,但这些财物,眼下已成为了方城骑兵的战利品。 甲胄,尤其是胸甲,可以留下来自己穿戴,穿两层甲胄,肯定比穿一层甲胄更能在战场上保命,但兵器、头盔、弩具这种,可以带到叶邑,交给县库换取相应的布币或者别的东西。 这是方城魏军所默许的,也算是对士卒们的一种优待。 毕竟方城眼下还很穷,除非大梁那边送来钱财,否则实在发放不起额外的犒赏,因此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补贴士卒,顺便加强士卒对军队的归属心与凝聚力。 约两个时辰后,就当穆武这边的两千余方城骑兵清理完战场、包扎好伤口,蒙虎与华虎各率领着数百骑兵姗姗而来。 见此,穆武当即领着曹淳等人迎了上去。 “抓到那个秦将了么?”穆武问蒙虎、华虎二人道。 “没。” 只见蒙虎翻身下马,接过身边一名士卒递来的水囊灌了几句,骂骂咧咧地说道:“那小子很狡猾,见我与华虎追赶不休,他索性弃马逃入了深山,我与华虎亦入山追赶了一阵,杀死了几名秦卒,但还是被那小子给逃了。” 说到这里,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倒是从几个秦军俘虏的口中,得知了那个秦将的名字,那家伙是个义渠人,秦卒都叫他胡郁。” 『光知道个名字有屁用?』 穆武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义渠?不是秦人么?” 听闻此言,曹淳捋着短须说道:“在下好似听说过义渠,据说是仰慕我中原文化的一支异族,效仿我中原建立了国家,就叫做义渠国。不过据我所知,义渠好似与秦国是世仇,怎么会有义渠人在秦国当官?”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穆武撇撇嘴说道:“秦国跟楚国还是还是世仇咧,现如今,楚国还不是帮着秦国打咱方城?” “也对。”曹淳哂然一笑。 此时,穆武转头问蒙虎道:“话说回来,你还抓了几个秦军的俘虏?” “没。” 蒙虎耸了耸肩,朝着华虎那边努了努嘴:“喏,被他几剑全杀了。” 听闻此言,诸人纷纷看向华虎。 见此,华虎皱着眉头说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是对方擅自投降好不好,我答应了么?早不投降,见逃不掉了才跪地投降,求我饶其一命,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听了这话,蒙虎表情古怪地说道:“可你当时说,如果他们顺从的话,你可以考虑一下。” 华虎反唇说道:“我考虑一下杀他们的方式行不行?” 听到这话,在附近偷听的魏军兵将们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却没有一个对华虎的做法表现出反感。 也难怪,毕竟这场仗方城骑兵也失去了两百余名袍泽,哪怕是平日里并不熟络的袍泽,也难免会有种物伤其类的悲伤,继而对杀死这些袍泽的秦人恨之入骨。 说白了,恨秦人杀死自己的袍泽是一方面,另外一面,则是他们恐惧于、或者预见日后会死在秦人手中。 毕竟在战场上,谁也说不好能否活到最后。 “行了。” 见蒙虎还在调侃华虎,穆武压压手制止道:“先派人到阳关,跟阿仲禀报一下今日这场仗。另外……阿虎,华虎,你二人带着曹淳、蔡成先回阳关,我在郾城这边留几日,看看这附近是否还有其余的秦军,随后我到上蔡那边去转一圈……既然这些秦骑是从上蔡那边侵入的,日后秦人未必不会故技重施,我准备跟蔡午商量一下,叫郾城派些军队到上蔡一带驻守。” “行,那你自己小心点吧。” 蒙虎与华虎听了也不在意,毕竟穆武是他们三个当中唯一一个有蒙仲授权自主行动的,且穆武不缺勇武,亦不缺冷静,他们自然不需要为穆武担心什么,更何况还有吕闻跟着。 于是乎,蒙虎华虎二人当即就率领着各自麾下近一千骑兵,徐徐返回阳关,而穆武则率领其余近一千骑兵撤往郾城。 至此,白起与蒙仲二人麾下骑兵的首次对决,最终以蒙仲麾下骑兵胜出。 大获全胜! 章节目录 第316章 大战前夕(二) 二月中旬,楚国叛将庄蹻再次于楚国生事,打着“铲除奸邪”的名号悍然起兵,纠集数万大军,摆出一副欲进攻楚郢的架势。 得知此事后,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大为惊惧,当即召见年后才回到楚郢的士大夫庄辛。 当时楚王熊横责问庄辛道:“今庄蹻无故又叛,卿可知晓?” 庄辛当然清楚这件事,毕竟正是他暗中写信拜托庄蹻起兵叛乱,以便迫使楚王熊横下令将昭雎召回楚郢。 但此刻他却故作不知,假装犹豫说道:“臣亦不明白庄蹻因何无辜兴起叛军,若大王不怪,臣恳请亲自去见那庄蹻,问问缘故。” 楚王熊横一听,当即催促庄辛速速启程。 得到楚王的允许后,庄辛立刻前往叛军的起事地点夷陵,顺理成章地见到了他同族的族人,叛军的首领庄蹻。 见庄辛前来,庄蹻在军营中设宴款待了后者,在酒席筵间,他笑着调侃庄辛道:“年后写信叫我起兵的是你,而今日你又作为楚王使者前来,莫非欲劝我罢兵?” 庄辛懒得理睬庄蹻这种无聊的玩笑,正色说道:“此为国家而不得已之举。” 见庄辛一本正经,庄蹻撇了撇嘴,旋即端着酒盏淡然说道:“看在同族的情分上,我才答应你的请求,但我并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还请务必相告。” 庄辛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道:“方城的蒙仲,听说过么?” “当然。” 庄蹻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说道:“秦军的动向,我一直有所关注。你说的这个蒙仲,很了不得啊,以区区五万兵对抗二十几万秦楚联军却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叫司马错与白起一而再、再而三地吃了大亏……不过,我听说那蒙仲是魏人吧?怎么,堂堂的庄辛庄大夫,背地里莫非勾结魏国,图谋不轨?” “休要开这种玩笑。” 庄辛不悦地说道。 庄蹻讨了个没趣,倒也不在意,在摸着下颌思忖了片刻后,忽然用严肃的口吻凝声问道:“那个蒙仲……可信么?” 庄辛略感意外地看了一眼庄蹻,旋即点头说道:“此人乃庄周庄夫子的高足,无论才能还是德行皆是上品,屈原屈大夫亦对此人赞不绝口。” 听闻此言,庄蹻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轻笑着说道:“话说回来,既然你与屈原皆有驱逐子兰之心,我不如趁这次攻下楚郢如何?皆时无论子兰还是熊横,皆可……” “我说了,休要开这种玩笑!”庄辛不悦地说道。 没想到庄蹻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淡淡说道:“然而,我并非是在说笑……” 庄辛愣了愣,旋即沉声说道:“庄蹻,屈大夫与我,虽希望改变这个国家,但并非是以这种方式……我楚人内乱,只会叫诸国得利,无论秦国,还是魏韩……” 庄蹻闻言轻哼一声,自顾自说道:“你这话好比妇孺之言,尤为可笑!……熊横此人,相比楚怀王更为不堪,楚怀王虽然昏庸,但至少不肯出卖我楚国的利益,且为此不惜屈死于秦国,而熊横,似这等昏君……” 庄辛立刻打断了庄蹻的话,沉声说道:“但屈大夫与我,皆不希望用这种方式来改变国家。……我楚国现今已四分五裂,眼下唯有团结楚人,尚可抵挡秦国与其他诸国。内乱,万万不可。” 说着,他抬头看向庄蹻,拱拱手诚恳说道:“我始终认为,大王绝非无可救药,这个国家亦非无可救药,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庄蹻,请再给予一些耐心。” “……”庄蹻深深地看了一眼庄辛,旋即淡淡说道:“据我看来,宛方之地的胜败,并不足以削弱秦国,真正可以削弱秦国的,是巴蜀。我楚国唯有占领巴蜀,才有抵抗秦国的希望。……我已向巴蜀派遣人手,但单凭我麾下的军队,无力攻占巴蜀。” 庄辛当然听得懂庄蹻的言外之意,点点头拱手说道:“请再给予一些耐心。” “我有的是耐心,就怕到时候失了天时……”说到这里,庄蹻看了一眼庄辛,暗示道:“希望你与屈原……尽快吧。” “唔。”庄辛点了点头。 待喝完这顿酒,庄辛立刻返回楚郢,求见楚王熊横。 得知庄辛返回都郢,楚王熊横立刻相召,并迫切问庄辛道:“卿可已见到庄蹻?他怎么说?” 庄辛拱拱手说道:“回禀大王,庄蹻对大王并无恶意,只是恼恨大王屈身事秦,他说,我大楚与秦国有不共戴天之仇,岂能屈膝事秦?” 听到这话,楚王熊横稍稍松了口气,毕竟庄蹻至少不是针对他。 要知道,以庄蹻如今在楚国的名望,倘若此人打出铲除昏君的旗号,其实也会有大批的楚人争相投奔——这一点,熊横自己还是清楚的。 “有办法叫庄蹻罢兵么?”熊横问道。 庄蹻故作犹豫了一番,旋即说道:“臣亦劝说庄蹻,但庄蹻态度坚决,唯有大臣收回成命,解除与秦国的盟约,他才肯收兵……” “什么?”楚王熊横闻言一愣,旋即咬着牙恨恨说道:“这莽夫……他可知晓,若毁弃与秦国的盟约,秦国必然再次兴兵攻打我大楚,介时我大楚如何抵挡?单凭他麾下那些叛军么?” 庄辛默不作声。 足足发泄了好一会,楚王熊横这才平复下来,一脸倦怠地问庄辛道:“卿以为,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庄辛故作迟疑了片刻,旋即谨慎地说道:“依臣看来,庄蹻此次意志坚定,除非大王收回成命,否则绝不肯善罢甘休,为今之计,唯有召回昭大夫,回援楚郢……” 楚王熊横闻言愣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寡人知道了,卿且先回去歇息吧。” 庄辛当然猜到熊横肯定是准备找令尹子兰商量一番,也不着急,闻言拱手说道:“臣告退。” 果然,在庄辛告退之后,熊横立刻派人召来担任令尹的弟弟子兰,将庄辛的这一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后者。 子兰听完后皱眉说道:“王兄,臣弟怀疑庄辛别有用心。……难保他不会暗地里私通庄蹻,故意叫庄蹻起兵滋事,迫使大王将昭雎召回。大王也知道,庄辛曾经坚决反对我大楚与秦国缔结盟约。” “……” 楚王熊横沉默了片刻。 事实上,关于这件事,他也对庄辛有所怀疑,但这一点他还是相信的,即庄辛的忠诚。 屈原亦是如此。 熊横不是不知道屈原对他楚国忠心耿耿,但一来屈原每每在他面前指着鼻子大骂,换做是谁也无法忍受;二来,现如今国内的境况,不足以让他启用屈原。 “那依你之见呢?”熊横问子兰道。 听到这话,子兰皱着眉头沉思了良久,旋即叹气说道:“虽臣弟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但事已至此,也唯有召回昭雎……” 事实上,对于庄蹻起兵叛乱这件事,他比楚王熊横还要害怕,因为熊横好歹有庄辛护着,纵使叛军杀入楚郢,庄辛也必然会出面保护熊横,但他子兰……庄辛怕是巴不得他被叛军杀死。 虽说子兰也清楚此时召回昭雎,必然会使司马错、白起那两位秦将有所不满,但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见子兰亦同意召回昭雎,楚王熊横自然不会再有所迟疑,当即下达命令,命昭雎立刻率军回援楚郢。 当然,同时他也没忘派人知会司马错与白起一声。 约半个月后,即两月末,楚王熊横的信使便抵达了宛城。 而此时,司马错与白起已率军奔赴方城,在方城一带建造营寨。 鉴于方城离阳关实在太近,很有可能遭到蒙仲麾下魏军的偷袭,因此司马错与白起并没有让大军驻扎在方城,而是分散驻扎在方城的四周,每座秦营皆与阳关保持二十里的距离,至于方城,白起只派了部将卫援率领一军兵力进驻,作为压制阳关的前哨站。 这样一来,纵使蒙仲麾下的魏军偷袭了方城,其余几支秦军亦能迅速接应。 而在这段时间,魏军并未骚扰秦军,秦军也没有立刻就进攻阳关,姑且不提阳关那边,秦军这边加紧时间建造营寨,打造攻城器械,争取一举攻陷阳关。 就在秦军忙碌于战争准备的时候,司马错与白起收到了楚王熊横的书信。 同时抵达的,还有从秦国送抵的两封书信,以及从武关运来的一批粮草。 当时白起正在视察营寨的建造,便看到司马错带着一干人远远而来。 见面之后,司马错先从身后的人群中叫出一名年轻人,对白起说道:“白左更,这便是老夫的劣孙,靳,还不向白左更见礼?” 靳,即司马错的次孙,司马靳,去年因为在咸阳街口惹事而被廷尉抓捕,司马错虽然得知此事,但碍于面子没有干涉廷尉府,反而是白起为了还司马错的人情,委托穰侯魏冉将司马靳从廷尉府捞了出来。 在听到祖父的话后,司马靳立刻朝着白起拱手拜道:“在下司马靳,见过白左更,多谢白左更相助。” “哈哈,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起哈哈一笑,上下打量着司马靳,只见司马靳目测十三四岁的样子,长相颇为英气,十足的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欠缺历练。 他转头看了眼司马错,见后者点点头,便笑着对司马靳说道:“国尉将你交给在下,要求在下对你严加管教,你可有异议?” 司马靳连连摇头,旋即欣喜地说道:“能在白左更这样的英雄帐下听用,实乃在下的荣幸……” “哦?当真?” 白起愣了愣,他可没想到司马靳对他竟然是这般的推崇。 “当然!”见白起有些不信,司马靳着急地说道:“您可是我辈所憧憬的名将啊……伊阙之战时,您一举击败魏国的犀武、韩国的暴鸢……” 白起看了一眼面色稍稍有些难看的司马错,旋即故意说道:“可是伊阙之战,白某可是战败了呀……” “此非战之罪。” 司马靳摇摇头,面色严肃地说道:“只是那蒙仲趁白左更麾下军队倦怠时伺机反攻,抢了先机而已,与其说白左更是被那蒙仲击败,还不如说,白左更是因为兵力不足,被公孙喜、暴鸢拖至战败……” “哈哈哈。” 白起闻言大悦,摸了摸司马靳的头对司马错说道:“我喜欢这小子!” 说罢,他仍不忘郑重其事地告诉司马靳:“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确实是被蒙仲所击败,而不是被公孙喜或者暴鸢……那两人还不配!” “……”司马靳茫然地看着白起。 见此,白起笑笑说道:“日后你就明白了。” 此时,在旁的司马错咳嗽一声,沉声说道:“行了,靳,既然到了军中,就要遵守军中的纪律,你先……” 说到这里,他忽然看了一眼白起,声音戛然而止。 白起当即明白过来,召来身后的近卫,吩咐道:“司马靳,你先跟着我的近卫到营内安顿……暂时你就作为白某的近卫,可有异议?” 司马靳连连摇头,顺从地跟着白起的近卫离开了。 看着司马靳离去的背影,白起笑着称赞道:“很不错的小子。” 听到这话,司马错虽然心中也欢喜,但还是板着脸说道:“既然白左更看得起这劣孙,老夫便将此子交给白左更教导,希望白左更莫要纵容,严加管教……” 听闻此言,白起难得地苦笑道:“国尉实在太严厉了。” 他曾以为,司马错只是对外人严厉,没想到,对自己的儿孙也是同样的严厉,这让白起渐渐释怀了司马错曾经对他种种行为的不满。 “近一批粮草运到了?”他随口问道。 “唔。”司马错点点头,捋着髯须说道:“那批粮食已运至宛城,据宛城送来的消息,大概够我军吃用一个月左右。后续的粮草会陆续押运至此……” 说到这里,他从随行的士卒手中接过两卷竹册,旋即转头对白起说道:“这两封信,是随粮草一同送至宛城的,一封是大王写给你我二人的,还有一封,则是穰侯写给白左更的。” 听闻此言,白起先接过了秦王亲笔所写的那封书信,摊开后粗略扫了两眼。 秦王的书信,信中内容无非是勉励司马错与白起二人,他在信中先着重强调了这场战争对秦国的重大意义,随后勉励司马错与白起二人,希望二人抛却成见,精诚携手。 可见司马错与白起曾经的那些矛盾,已被咸阳所知。 白起并不怀疑是司马错偷偷向秦王告状,毕竟秦王在书信中说得不痛不痒,丝毫没有怪罪他白起的意思,这显然不是司马错告状,否则,纵使咸阳那边有穰侯魏冉替白起说情,秦王也会在信中斥责白起一番。 再者,以司马错的为人,也不会背地里做这种事——他要是想告状,就会光明正大地写信向秦王告状,这一点白起还是清楚的。 紧接着,白起接过了穰侯魏冉的书信,打开后扫了两眼。 仅仅只是看了两眼,白起的脸上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见此,司马错好奇问道:“穰侯在信中说了什么?” 白起亦不隐瞒,轻笑着说道:“只是一些关于蒙仲的事而已……前年我战败回国后,曾委托穰侯派人调查蒙仲的底细。”说着,他目视着手中的书信,啧啧赞道:“这个蒙仲……了不得了,我以为他是宋国权贵出身,没想到,他只是出身于宋国一个叫做蒙氏的小家族,而且还并非宗族子弟,然而这般出身的他,十四岁时被宋国征召为卒,便因功升任上士,随后因其义兄惠盎引荐,前赴赵国……” “惠盎?” 司马错惊讶地问道:“宋国国相,宋王偃最信任的臣子惠盎?” “正是!” 白起点点头,旋即舔舔嘴唇继续说道:“到了赵国后,蒙仲立刻被赵武灵王看中,提拔为近卫司马……” “赵武灵王赵雍?” 倘若说先前的惠盎只是让司马错感到有些惊讶,那么当白起提及赵武灵王时,司马错的眼眸中便露出了震撼的神色。 这也难怪,毕竟赵主父对秦国的影响力极大,他是秦国近代唯一一位能强迫秦国改立君主的雄主,在某段时间内,就连秦国也要看赵国的脸色行事。 可惜沙丘行宫剧变之后,赵主父亡故,赵国对秦国的影响力大减。 但即便如此,赵主父在秦人的心中仍然有着极高的分量,这不,一听说蒙仲曾经被赵武灵王看中,提拔为近卫司马,司马错对蒙仲的警惕,立刻就再次上升了一个高度。 “难怪那蒙仲懂得训练骑兵……”司马错当即恍然道:“我就说,以往只有赵国有骑兵,从不见魏国有什么骑兵,原来这个蒙仲曾有一段时间在赵国……等等,穰侯何以能打探地这么详细?” “李史。” 白起目视着手中书信,略皱眉头说道:“是李史告诉穰侯的。” “李史?”司马错愣了愣,不解问道:“那是何人?” “是宋国的使者。” 随手弹了弹书信,白起轻笑着说道:“李史代表宋王偃出使我大秦,穰侯出面招待了此人,期间穰侯随口一问,问那李史可听说过其宋国是否有个叫做蒙仲的国人,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阳关的方向,心下暗暗嘀咕:你小子,原来在齐、宋、赵三国是那么有名么? 他原以为蒙仲跟他一样,在伊阙之战前都是籍籍无名的小字辈,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蒙仲成名的时间要比他早地多,且在齐赵两国的名气,也要比他白起高得多。 这让白起感觉有点不快,就仿佛被对手远远抛下了似的。 而在旁,司马错则不解地问道:“宋国派遣使者至咸阳?难道齐国欲再次进攻宋国,而宋国却支撑不住了?” “不清楚。”白起摇了摇头,收起了书信。 见此,司马错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旋即猜测道:“据老夫所知,近几年来,齐国几次欲攻打宋国,但皆被宋国击退,但考虑到前两年赵武灵王死后,赵国已与齐国缔结盟约……再加上燕国,说不定齐国会联合赵燕两国一同进攻宋国。” 白起惊讶问道:“国尉似乎很清楚宋国的事?” 司马错笑笑解释道:“宋国,一直与我大秦暗中保持联系,我大秦亦需要宋国牵制齐国……依老夫之见,大王恐怕不会坐视齐国吞并宋国。” 说到这里,他捋着胡须皱眉道:“如此一来,情况就复杂了。” “唔。魏国亦是宋国的盟国,若无我大秦的话,倘若齐国进兵攻打宋国,魏国十有八九会发兵相助,可眼下嘛……” “也就是说,我大秦正在变相地帮助齐国?” “唔……”司马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对白起说道:“算了,此事与你我无关,你我只需听从咸阳的命令即可……” 听闻此言,白起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忽然有士卒前来禀报道:“启禀国尉、启禀白左更,楚郢有使者携楚王的书信至。” “……” 司马错与白起对视一眼,当即接见了那名使者,看到了楚王熊横亲笔所写的那封书信。 看到信中内容,无论是司马错还是白起,皆当即就皱起了眉头。 “这些楚人,简直一无是处!” 白起当即骂道:“那个昭雎,本身就别有用心,这下好了,楚国干脆撤兵了。我真不知道我大秦要这种盟国做什么!” 见白起满脸怒色,司马错捋着胡须安抚道:“楚国国内有叛军作乱,楚王召回军队,这也无可厚非……” “国尉当真这样认为?”白起看了一眼司马错,反问道。 “……”司马错捋着胡须不说话,看他面色,显然对楚国此番行为亦很是不满。 思忖半响后,他劝白起道:“楚国之事,姑且先放下,至少楚国还未勾结魏韩两国,今日之事,你我据实上禀咸阳,自有咸阳定夺。” “唔!”白起重重点了点头。 数日后,司马错与白起便收到了昭雎派人送来的口讯,其大概,无非就是昭雎为了回援楚郢,不得已而撤兵。 而随后不久,秦军便收到了韩军大举反攻析北的消息。 得知此事,司马错只能与白起分兵,由司马错率军前往析北,抵挡韩将暴鸢,而白起则继续驻军在方城一带,准备攻打阳关。 而在此期间,魏国大司马翟章,亦率领着七八万魏军,从鄢邑抵达了阳关。 此时魏韩两军的兵力,实际上已反超了秦军…… 章节目录 第317章 翟章抵达 三月十一日,在经过了约三日的行军后,魏国大司马翟章率领七八万魏军抵达叶邑一带,而其麾下先锋大将唐直,则率领五千士卒先行抵达叶邑。 得知这个消息后,叶邑邑丞向缭、邑司马乐续,领着屈原、朱奂等叶邑的官员,立刻出城相迎。 “哟,向缭、乐续,别来无恙啊。” “唐司马才是,一年不见,更添几分威风啊。” “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向缭、乐续二人与唐直,彼此可不陌生,毕竟都是伊阙之战时患难与共的同僚,虽说彼此间的关系还没亲密到互通书信的地步,但远不是那些点头之交可比。 远远瞧见这一幕,朱奂小声问屈原道:“屈先生,向邑丞、乐司马,与这位唐直唐司马是旧识么?” 屈原表情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朱奂,心说你是魏人还是我是魏人?这种事你问我? 想了想,他低声问道:“这位唐司马……莫非是身份尊贵之人么?” 听了这话,朱奂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才意识到屈原并非他魏国人,便小声解释道:“这位唐直唐司马,乃是我魏国现如今的大司马翟章最倚重的爱将……” 屈原当然知道翟章,闻言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他也知道,自犀武公孙喜于伊阙之战战亡之后,翟章这位魏文侯时期魏国国相翟璜的后人,自然而然成为了魏国硕果仅存的老将,身份地位不同凡响。 别看乐续与唐直皆是司马级别的将领,可随着翟章成为魏国大司马,两者的地位已有了显着的差距,简单地说,即河内魏军已因为翟章的关系提升为中央军,而方城这边魏军,充其量只是地方上的驻军而已,地位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也亏得方城魏军的背后是蒙仲,而蒙仲的背后则是以段干寅、田黯等人为首的西河儒门,否则单凭方城这块小地方想要弄到五万人的编制?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在简单地寒暄几句后,唐直压低声音对向缭、乐续二人说道:“大司马差不多迟半日抵达叶邑。……大司马此前对方城令颇为欣赏,莫要给他留下什么坏印象。” 像向缭这么聪慧的人,岂会听不出唐直言外之意?当即亦压低声音说道:“我早已派人前往阳关,叫阿仲前来叶邑恭迎大司马,且我在城内,亦吩咐人准备了上好的酒菜。” “聪明。” 唐直很满意地哈哈一笑,一转头见屈原站在远处好奇地打量着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对向缭、乐续二人客气,那是因为彼此都是伊阙之战时的同僚,且向缭、乐续二人更是蒙仲的手足弟兄,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像屈原此刻这般用评估般的目光打量他。 见唐直面色有异,向缭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在唐直耳边说了几句。 “当真?” 听了向缭的话后,唐直眼中的不满顿时退得一干二净,甚至于,主动上前与屈原见礼。 也难怪,毕竟屈原乃是曾经在楚国主持过变法改革的前重臣,若放在魏国,那就是李悝、翟璜级别的名相,更何况屈原还是楚国公室出身,唐直确实应该给予一些尊重。 “在下唐直,见过屈大夫。” 见此,屈原亦连忙拱手还礼道:“唐司马客气了,屈原如今只是楚国的弃臣,承蒙方城令与向邑丞收留,才得以在叶邑安身。” 从旁,乐续听到这话却笑道:“屈先生太谦虚了,以屈先生的才华与才能,在哪个国家不能拜相?” 虽是恭维的话,但屈原听了之后却稍稍有些不是滋味。 其中原因,无非就是他非但不能在故国拜相,甚至不能被楚王熊横与令尹子兰等人所容,致使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回,只能呆在楚境之外的叶邑,远远看着楚国所发生的接连变故,虽忧心国家,却无力改变。 在众人中,显然向缭最擅察言观色,见屈原笑容勉强,便知乐续的恭维起到了反效果,当即岔开话题说道:“唐司马,不如我等到城内,一边喝酒一边再叙旧,如何?” 唐直却没察觉到什么,闻言摸摸下巴笑道:“好酒么?” 向缭笑了笑,说道:“是不是好酒,在下不敢夸口,但一定管够!” 听闻此言,唐直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还那等什么?” 说罢,他吩咐副将率领麾下军队在城外驻扎,自己则带着寥寥几名近卫,跟着向缭、乐续、屈原等人进了城。 约两个时辰后,得知大司马翟章即将率军抵达叶邑的蒙仲,带着几名近卫快马来到叶邑。 当他来到叶邑的县府,再次见到阔别一年有余的唐直时,唐直早已喝到半醉。 只见他指着蒙仲笑骂道:“你小子,当日抢我两千五百名武卒,今日我到你封邑,你却不亲自相迎,实是忘恩负义,该罚!……速速满饮这碗酒!” 蒙仲苦笑着说道:“大司马即将抵达我叶邑,若被他看到我等醉醺醺的,怕是不好吧?” 然而唐直却摆摆手说道:“唉,酒乃军将之胆,大司马岂会怪罪?” 『这什么歪理?』 蒙仲苦笑不已,为了安抚唐直,只好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随后,在众人饮酒闲聊的期间,唐直向蒙仲等人讲述了他在伊阙之战后的情况,也就是回到邺城后的情况。 据唐直所言,邺城近一年也不安定,魏军与赵军在边境的摩擦逐渐加剧,虽然两国并未正式宣战,但战争的气氛却相当浓郁。 尤其是去年下半年时,赵国开始在「刚平」城驻扎重兵。 “刚平?”蒙仲微微一愣。 他在赵国呆了两年,当然知道刚平在哪。 刚平城,位于大河以南,卫国都城濮阳的东北,原本是卫国的一座城邑,后被赵敬候时期的赵国占领,并在这里兴修了城塞,后来在赵苏侯时期,赵国曾因为齐魏两国联合攻打赵国,而一度失去刚平城,但最终,赵国还是夺回了刚平城,使之成为赵国在大河以南的唯一一片国土。 简单地说,倘若赵国有心朝大河以南扩张,那么刚平城就是赵国的前哨站、桥头堡,从这边出兵,赵国的军队就可以迅速渡过大河,避免遭到阻击。 而与刚平接壤的有三个国家,其一是齐国,其二是魏国,还有就是现如今只剩下国都濮阳、且依附于魏国的小国,卫国。 卫国就算了,这种只剩下一个国都的小国,根本不值得赵国兴师动众,而齐国也可以排除,毕竟赵国现如今与齐国正在蜜月期,两国关系非常紧密,因此可以推断,赵国驻军刚平,极大可能是针对魏国。 『……还有宋国!』 看了一眼碗中的酒水,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他很清楚,卫国的南边就是宋国,而且还是宋国的大邑,陶邑。 “……当时,卫君吓得当即派人向我魏国求援,哈哈哈哈……” 对过,唐直还在耻笑卫国君主的胆怯,但蒙仲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齐赵两国已经开始在为攻打宋国而做准备,但他报以重望的魏国,此刻却深陷与秦楚两国的战争。 他实在不敢保证,待来日齐赵两国攻打宋国时,魏国能否按照盟约出兵相救。 并且,倘若魏国当时无力派兵救援,他又该如何自处? 就这么想着,屋外忽然有士卒入内禀报道:“……东边有大股军队靠近叶邑,皆打着我魏军的旗号。” 一听这话,屋内正在饮酒的众人当即明白过来:大司马翟章到了! 见此,蒙仲立刻带着唐直、向缭、乐续等人,一同到城外迎接翟章。 只不过在城外等了约一刻辰左右,蒙仲等人便看到远处有一支庞大的军队缓缓而来。 为首一位身披甲胄的老将,发须皆白,但却笔挺地伫立在一辆战车上,神色严肃,不怒而威。 “那便是翟章大人。” 唐直打着酒嗝,低声在蒙仲耳边说道,话语中充满了对翟章的尊敬。 要知道按照当代的习俗,“大人”这个称呼除非是家族的长辈,亦或是自己尊敬的前辈,否则并不会轻易使用,免得遭人耻笑不懂礼数——当然也有个别的例外,比如庄辛与屈原交谈时,就曾经就用嘲讽的语气称呼子兰为“那位令尹大人”。 但基本上还是属于并不常见的称呼。 而如今唐直用大人称呼翟章,可见他对翟章非常尊敬。 蒙仲点点头,待翟章乘坐的战车徐徐在七八丈远的地方停下后,他率领唐直、向缭、乐续等人紧步上前,拱手拜道:“方城令蒙仲,拜见大司马!” 只见在战车上,老将翟章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旋即走下了马车。 此时蒙仲虽弯着腰,却稍稍侧过头,偷偷打量翟章,他清楚看到,当翟章下马车的时候,其身边有两名近卫想要搀扶,却被翟章伸手推开。 看到这一幕,蒙仲多少已经清楚翟章大概是什么性格了。 不多时,翟章便走到蒙仲面前,伸出双手将其扶了起来,只见他上下打量着蒙仲,正要说话,却忽然眉头一皱,大概是闻到了蒙仲身上的酒味。 不过,待翟章似有察觉地侧头一撇在旁喝得面色通红的唐直后,他就明白了,带着几许无奈微微摇了摇头,继而对蒙仲正色说道:“有劳城令特意前来相迎老夫,但老夫认为,方城令此刻应该在阳关,而不应该在这里相迎老夫……” 听了这话,还没等蒙仲开口解释,就听唐直在旁插嘴道:“大司马,蒙仲这小子很仗义的,您就别弄这套了,人来迎接您,您不满意,人不来迎接您,您又生气……照我说啊,咱们还是省了这些客套,快快进城吃酒,城内早已置备了酒水,为大司马您接风。” 听到这一席话,蒙仲心中对唐直暗赞:这顿酒没白请! 但翟章的老脸却有些挂不住了,狠狠瞪了一眼唐直。 其实正如唐直所言,从作为将领的素养来说,翟章当然希望蒙仲时刻镇守在最前线,别说是他来到叶邑,就算是魏王驾临叶邑,蒙仲也得守在阳关,毕竟将领的本职是坚守岗位,而不是奉承献媚。 可话说回来,倘若蒙仲果真这么做了吧,出于人之常情,翟章难免也会有一些不高兴,认为蒙仲对自己欠缺尊重。 不奇怪,这就是人之常情。 但这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即可,像唐直这般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这未免不给翟章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说这话的是唐直,翟章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唐直,但终归没有呵斥的意思,倘若换做旁人,那可能是大为不同了。 而蒙仲也识趣,此刻立即圆场解围道:“大司马教训的是,在下待会便立刻返回阳关!” 听到这话,翟章满意地点了点头:“介时老夫与你同行……” 待会是多久? 介时又是什么时候? 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去追究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蒙仲给足了翟章面子,翟章没有理由会对他不满。 当然,待进城来到县府后,唐直还是免不了被翟章像管教儿子一样狠狠训斥了一番,然后被罚三个月不许饮酒。 只可惜看唐直那撇撇嘴的模样,显然这惩罚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也是,唐直虽然好酒,但也是一个尽职的将领,带兵打仗时本来就不会轻易喝酒,翟章这惩罚,其实跟没罚一样。 后来蒙仲才知道,唐直的父亲就是翟章麾下的部将,待其父战死沙场后,是翟章将年幼的唐直一手带大,教授其武艺、兵法,还提拔唐直担任军司马,不夸张地说,唐直跟翟章的儿子几乎没什么区别,也难怪唐直会用“大人”来称呼翟章。 待教训完唐直后,翟章转头对蒙仲说道:“方城令,此番老夫来地匆忙,未曾事先知会你,还请莫要见怪。”说着,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讲述了其中的缘由:“只因为前几日,老夫忽然收到了暴鸢的书信……他约老夫一同进攻秦军……” 蒙仲忍着心中的笑意,故作镇定地说道:“哦?还有这事?” “唔。”翟章点点头说道:“据你前几封战报所言,那暴鸢已撤兵到了汝水,何以会忽然约老夫进击秦军呢?在来时的途中,老夫一直在思忖此事,总觉得此事有点蹊跷。不知方城令这边,可曾收到暴鸢的书信?” 见翟章已有所怀疑,但至少还不清楚真相,因此蒙仲也不担心,想了想说道:“在下虽不曾收到暴鸢的书信,但对过的秦楚联军,似乎有些……异动。” “异动?”翟章闻言神色一凛,严肃地说道:“说来听听。” 蒙仲抱了抱拳,沉声说道:“今年二月,也就是上个月,秦将司马错与白起皆率领麾下秦军,驻扎于方城一带,建立营寨,打造攻城器械,试图对我阳关发起进攻,但数日前,司马错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撤兵,不知去向,只剩下白起军尚在方城一带……” 其实,蒙仲很清楚司马错的去向,无非就是分兵防守析北、抵挡暴鸢去了呗——本来昭雎负责攻打韩国,但因为庄蹻的关系,昭雎已被楚王调回楚郢,而昭雎一撤,秦军的侧翼与后方便彻底暴露在了韩国面前,只要暴鸢抓住机会摆出反攻宛城的架势,秦军就势必得分兵阻截。 否则,一旦被暴鸢占据宛城,切断归路,此时还驻军在方城一带的司马错与白起,就会被暴鸢、蒙仲二人麾下的军队包饺子,甚至于全军覆没。 但这些事,眼下蒙仲还不好透露给翟章,毕竟终归是他将翟章骗到了阳关。 “司马错无故撤兵……那楚军呢?”翟章问道。 蒙仲摇了摇头,旋即故作迟疑地说道:“关于楚军……在下倒是听说了一件事,不知与楚军是否有关。” “你说说。” “据上个月投奔我叶邑的楚人说,楚国的叛将庄蹻在夷陵聚集大股叛军,意图攻击楚郢……” “……”翟章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你是说……楚国爆发内乱,楚军被迫回援楚郢……” “这只是在下的猜测。”蒙仲稍稍低了低头,免得憋不住笑被翟章看到。 “猜测?唔,虽是猜测,却是大有可能……唔,唔,对对对,一定是这样。司马错与昭雎不在阳关这边,那肯定是去韩国那边了,可暴鸢却约老夫一同进击秦军,可见他那边战况有利,否则暴鸢绝没有这个胆子。……这样想想,肯定是楚军因为内乱而被迫撤军,暴鸢见机不可失,试图反攻宛城,是故司马错提兵前往阻击,对对对,只有这个可能……等会,可暴鸢怎么晓得楚国爆发内乱呢?就算他亲眼看到昭雎撤兵,按理来说也只会怀疑此乃昭雎诱敌之计啊……” 不得不说,翟章不愧是毫不逊色公孙喜的魏国名将,分析下来头头是道。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暴鸢根本不知道昭雎为何撤兵,他之所以敢进兵,那是因为蒙仲假借翟章的名义,命令暴鸢进兵而已。 事实上这会儿暴鸢也在纳闷:那翟章为何能提前晓得楚军会撤兵呢? 不得不说,翟章也好、暴鸢也罢,这两位皆被蒙在鼓里,唯有蒙仲,才清楚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正是他一手主导了眼下的局面。 但话说回来,这会儿当翟章问起时,蒙仲还真不好解释。 想了想,他避重就轻地说道:“暴鸢如何断定此事,在下亦不知,不过,倘若楚军果真撤走,那对于我方而言倒是大为有利……联合暴鸢麾下的军队,我魏韩联军可达至少十五万,而据我估测,司马错与白起麾下军队眼下总共约十万左右,以十五万进击十万,我方优势巨大!” 听闻此言,翟章有些惊讶地看向蒙仲,旋即笑了笑说道:“呵呵呵,虽是以十五万之众进击十万秦军,但老夫亦不敢妄言胜败,而方城令却似乎胸有成竹。……唔,不愧是伊阙之战时一举扭转胜败的骁将!”说到这里,他环抱双臂,笑容可掬地说道:“既然如此,老夫索性先听听方城令的见解。方城令与这两股秦军交锋已久,想来心中必然有破敌的良策,老夫洗耳恭听。” “不敢。” 蒙仲谦逊地抱了抱拳,笑着说道:“良策不敢说,在下这边有些不成熟的建议,还要请大司马指点。” “方城令太谦虚了。”翟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蒙仲面色一正,沉声说道:“然而在下所料不差,现如今昭雎已回楚郢,白起驻军在方城,而司马错则驻军在析北,二人皆背靠宛城……” 从旁,蒙仲的近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摊开在翟章面前的桌案上,使翟章能更快地跟上蒙仲的思路。 “……据在下年前与秦军交手的经验来看,秦军虽然作战勇猛,但始终被粮草问题所困扰,尤其是去年我方城的士卒侥幸烧掉了秦军的辎重与粮草后,秦军便一直处于缺粮的窘迫……我认为,想要正面击破秦军,但非常困难,不妨针对其粮道……只要断了秦军的粮草输运,烧掉秦军的后方粮仓,秦军虽有十万之众,亦不足为惧!” “宛城?”翟章插嘴道。 “唔!”蒙仲点点头肯定道:“宛城位于宛方之地的中枢,虽韩国的军将韩骁去年撤离时在城内放火,烧毁了城内的屋宅,但我若是司马错、白起,必然会在宛城建造粮仓,储备从秦国、楚国运抵的粮草,因此只要我军拿下宛城,便可掐断秦军的军粮,秦军没有口粮充饥,必然生变,介时我军趁机掩杀,可大获全胜!” “……可白起的军队此刻就堵在方城,你若是偷袭宛城,他必定知晓。” “大司马放心,年前在下已打探到一条山谷,可从方城北部的山区,直达宛城一带,不经过白起驻军的区域,只要我方派出一路奇兵,奇袭宛城,相信宛城的秦军绝料想不到,我军竟能绕过白起的军队而偷袭宛城……” 沉思了片刻,翟章正色说道:“方城令能确保这条狭道,不被秦军所知?” “大司马放心,在下反复派斥候打探,且至今,那条山谷还有我方城的斥候暗中监视,我可以保证秦军对此一无所知。” 翟章点点头,又问道:“以奇兵偷袭宛城,偷袭秦军的粮仓,那我阳关这边呢?” “只需拖住白起即可。……只要攻陷宛城,烧掉城内的粮仓,秦军必败!” 听闻此言,翟章沉吟了半响,旋即不动声色地看着蒙仲,忽然笑道:“确实相当高明的计策,不愧是方城令……方城令为了击破秦军,相信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吧?” “大司马言重了,这只是在下的本分。”蒙仲谦逊说道。 “本分?唔,说得好,不过……” 说到这里,翟章忽然看向蒙仲,饶有兴致地说道:“以暴鸢的名义诓骗老夫率大军至此,配合你一同进击秦军,这也是方城令所说的本分么?” “唔?”包括蒙仲在内,在场众人皆为之一愣。 只见翟章用手指头点了点地图,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觉得奇怪,据老夫对暴鸢的了解,那家伙绝没有这个胆魄,在不明情况下进击秦军,还说什么要趁机将这两股秦军一举击溃……直到听方才了方城令的计策,老夫才忽然醒悟,暴鸢约我一同进击秦军的书信,恐怕是出自方城令的手笔,唯有方城令,才会心大到,想要一口吞掉对过那十万秦军……对么?” “……” 微微张了张嘴,蒙仲亦不知该如何圆场。 正如翟章所言,他确实打算一举击溃司马错、白起那十万秦军,然而没想到这件事却暴露了他假借暴鸢名义给翟章写信的秘密。 『这老头……不是说六十几了么?』 蒙仲暗暗惊诧。 章节目录 第318章 翟章 其实刚收到蒙仲假借暴鸢名义的那封伪信时,翟章是保持几分怀疑的。 因为那封伪信是以个人私信的方式送到翟章手中的,而翟章觉得他自己跟暴鸢的交情,还未到二人互通私信的地步,最多就是公信来往,也就是以“魏大司马翟章”、“韩大司马暴鸢”为抬头的书信。 但由于蒙仲与暴鸢熟悉,他伪造暴鸢的口吻实在是太像了,再加上信中的“暴鸢”对魏韩两国的军队部署简直是信手拈来,因此翟章才没怀疑是秦人作伪,毕竟秦人的奸细不可能打探地如此清楚。 而他当时也没有细想,除了暴鸢清楚这些事以外,方城的蒙仲同样清楚这些事,以至于在收到那份伪信后,他将信将疑地带兵来到阳关。 然而在途中,他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信中的“暴鸢”过于自负了——要知道暴鸢的年纪与公孙喜差不多,也已年过半百,而暴鸢本身也并非那种很激进的主帅,按理来说不至于会说出“一举将秦军击溃”这种有些夸张的话来。 而这番话,倘若放在蒙仲身上就很合适,于是翟章故意试探了一下,没想到,还真被他给料中了。 是的,在看到蒙仲哑口无言的模样后,翟章便已断定,那封假借暴鸢名义的伪信,显然是出自蒙仲的手笔。 『当真是方城令?』 『阿仲?』 屋内诸人,似屈原、向缭、乐续等人,皆转头看向蒙仲。 也难怪,毕竟蒙仲伪造暴鸢书信这件事,就只有蒙遂得知,向缭、乐续二人亦不知该如何圆场。 “蒙仲,你……” 唐直看着蒙仲,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知道,假借别人的名义伪造书信,这可不是一件道德的事,但考虑到蒙仲与他关系不错,且蒙仲伪造书信、将翟章骗到阳关的目的,显然也是为了击败秦国军队,唐直也不知该说什么。 见横竖已躲不过去,蒙仲索性承认了,拱手对翟章说道:“请大司马恕罪,然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希望尽快击溃秦军……在下认为,联楚国、破魏韩,已是秦国当前唯一的东进之策,是故,在下以为秦国绝不会轻易放弃这场战争。虽然大司马有您的考量,但在下认为,这场若再拖下去,秦国必然会源源不断地向宛方之地增兵,介时魏韩两国反而会被拖入战争的泥沼,难以抽身……” “……” 翟章手指敲击着面前的桌案,仔细思忖着蒙仲的这番话。 其实蒙仲这番话,早在其前一封战报中就已经提起过,只不过翟章并未采取而已,毕竟就像蒙仲所说的,翟章也有他的考量,比如说,赵国那边的威胁日益加剧,魏国并不想过分的刺激秦国,因此按照翟章的主张,他更倾向于使秦国知难而退——反观蒙仲的主张建议,过于激近,很有可能激化秦魏两国的战争。 可话说回来,蒙仲所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沉思半响后,翟章忽然问道:“这么说,楚国的内乱,其实亦与你有关?” 听到这话,蒙仲沉默了片刻,旋即点头说道:“其中内情,恕在下不方便透露,免得暴露那位,但……” 他默认了。 听闻此言,翟章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原以为蒙仲此番趁机反制秦军的策略只是灵机一动,却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这个蒙仲在暗中操纵。 无论是秦军的司马错、白起,还是韩国的暴鸢,亦或是他翟章,皆成了这小子用来击溃秦军的棋子,以蒙仲如今的年纪,竟有这种人脉与心计,着实让人感到几分忌惮。 『这个小子……比公孙喜那家伙可厉害地多啊。』 翟章不动声色地想道。 见翟章闭着眼睛沉思,蒙仲当即抱拳说道:“大司马,一事归一事,伪造暴鸢的书信固然是在下的不是,但眼下的局势,确实有很大机会能重创秦军,在下……” 忽然,翟章抬手打断了蒙仲,只见这个老将睁开眼睛注视着蒙仲,忽而问道:“你有几分把握重创秦军?” 蒙仲愣了愣,虽想夸大一些,但在翟章那双锐利眼睛的注视下,他最终还是如实说道:“偷袭宛城,在下有六成把握;但倘若宛城的粮仓果真被我军烧毁,则在下有十成把握击溃秦军!” 『六成……么?』 翟章捋着花白的胡须沉思了片刻,忽而说道:“去做吧!” “唔?”可能是惊喜来得太突然,蒙仲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大司马的意思是?” 只见翟章冷哼一声,神色难以捉摸地说道:“老夫既已被你诓骗至阳关,还能就此折道返回不成?”说到这里,他沉声说道:“若不能重创秦军,老夫定不相饶!” 若不能重创秦军,定不相饶? 那如果重创了秦军呢?这件事就算了? 蒙仲眨了眨眼睛,顺势下坡,拱手拜道:“请大司马放心,在下定然能重创秦军!” “但愿如此!” 翟章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因为翟章的宽释,今日的酒宴总算还能持续下去,再加上有唐直、向缭、乐续二人纷纷劝酒,气氛倒也融洽。 入夜后,翟章不肯在城内居住,定要返回城外的军中,因此蒙仲便带着乐续相送翟章、唐直二人。 待回到军中后,唐直试探翟章道:“大司马今日并未动怒,实在出于在下所料。” “哼!” 翟章当然猜得到唐直是在试探他对蒙仲的印象,也不在意,闻言淡淡说道:“若老夫年轻二十岁,不,年轻十岁,老夫定要狠狠教训他一番,哪怕他背后站着西河儒门,不过眼下嘛……随他去了。” 最后一句,充斥着对岁月的无奈。 唐直听得很不是滋味,他当然明白翟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忙说道:“大司马莫要说这样的话,在下认为,大人您的身体依旧健朗,还能为我魏国扛起重担……我虽看好蒙仲那小子,但那小子还年轻,哪能像大人您这般,考虑地面面俱到?” “哈哈哈哈。”翟章开怀大笑,旋即摇摇头感慨道:“不,老夫……老了。”说罢,他抬头看着夜空的月亮,颇有些感慨地说道:“考虑地面面俱到,的确,老夫确实考虑到了许多事物,但今日看到蒙仲那小子,看到他自负地说出定能重创秦军那番话,老夫便意识到,老夫真的已经老了,不复年轻时的气盛……” 诚然,翟章在魏国亦是三朝元老,作为魏文侯时期名相翟璜的后人,他在魏惠王末期出仕于魏国,继而辅佐魏惠王的儿子魏襄王,再到如今的魏王魏遫,这段时间,正是魏国由盛转衰的时期,翟章亲眼目睹他魏国从称霸百年的旧日霸主,沦落到今日需要联合韩国来抵抗秦国的地步,心中自然充满了不甘。 这份不甘,便是因为魏国的衰弱。 可惜他太老了,最多只能为魏国遮挡风雨,却无力再为国家开辟疆土。 “你是不是奇怪老夫今日宽恕了那蒙仲?”翟章问唐直道。 “是。”唐直点点头,想了想说道:“蒙仲那今日此番的做法,虽然意图不坏,但确实很难让人接受……” “这也没什么。”翟章捋了捋胡须说道:“只要他能重创秦军,老夫可以对这件事一笑置之。” “当真?”唐直惊讶问道。 听闻此言,翟章皱着眉头反问道:“你是不信老夫的话?” “不不。”唐直连忙解释道:“在下当然相信大司马的心胸可以对蒙仲那小子今日所为一笑置之,在下惊奇的,是大司马当真准备采用那蒙仲的主张?” 听到这话,翟章捋着胡须不说话了。 正如唐直所言,其实翟章直到此刻,还是对蒙仲的主张抱持几分担忧:就像蒙仲说的,联楚国、破魏韩,这是秦国现如今唯一的东进之策,在这个情况下,纵使他魏国此番一举重创那十万秦军,难道秦国就会放弃了? 不!这只会激化秦魏两国的这场战争,因为就像蒙仲所说的,这是秦国现如今唯一的东进之策了,哪怕是迎来一场败仗,秦国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再考虑到魏军的损失,因此翟章才选择较为稳妥的办法,即消磨秦国的耐心,把这场仗延长到一年、两年、三年,打到秦国自己都失去耐心。 不过同时翟章也意识到,相比较年轻气盛的蒙仲,他的主张确实过于软弱了——倘若他年轻二十岁,怕是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这种软弱的主张。 这也是正是翟章今日没有责难蒙仲的原因,他在蒙仲的身上,看到了他们这辈年轻时的模样,并且他也知道,他魏国如今正急需像蒙仲这般年轻气盛的将领。 “庞涓……真的可惜了。” 冷不丁地,翟章惋惜地说道。 唐直愣了愣,不明白翟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庞涓。 他当然知道庞涓,魏惠王中期时的魏国上将,算是翟章的前辈,曾率领他魏国的军队横扫周边诸国,无人是其对手,但遗憾的是,年仅三十几岁,就战死于战场,死在了齐国名将田忌与军师孙膑的算计下。 自那以后,魏国的实力一落千丈。 虽然当今世上有不少人将魏国衰弱的原因归罪于庞涓,认为是庞涓对田耽、孙膑二人的两次战败,才导致魏国急剧衰弱,但事实上,魏国的衰弱其实与庞涓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魏惠王的外交出现了问题。 说白了,即魏惠王太希望恢复祖先时魏国称霸中原的局面,今年打这个,明年打那个,树敌太多、欠缺信赖的盟友,以至于魏国军队来回征战,疲于应付,最终被齐国军队偷袭。 孙膑的“围魏救赵”之策,说得好听是趁其不备,说得难听就是偷袭而已,庞涓事先根本不知齐国军队会偷袭大梁,以有备算计无备,庞涓自然难免战败——让庞涓事先得知齐国军队的动向试试,看看谁偷袭谁。 也正因为如此,魏人从来不提是庞涓导致了他们魏国的衰败,他们只会惋惜庞涓的战死。 想了想,唐直问翟章道:“大司马此时提起庞涓,莫非觉得那蒙仲像庞涓?” 翟章闻言摇了摇头,笑笑说道:“庞涓,可没有蒙仲那般冷静,据老夫所知,他自负、傲气,似这般无法忍受两度被孙膑击败……在老夫看来,这蒙仲,怕是要比庞涓还要出色,只可惜……” 唐直本听到翟章如此称赞蒙仲,心下一愣,却忽然听到翟章后半句,下意识问道:“可惜?” “啊。”翟章点了点头,感慨道:“可惜他并非魏人,而是宋人……” “就这?” 唐直愣了愣,笑着说道:“张仪还是魏人呢!公孙衍还是秦人呢!” “那不一样。”翟章捋着胡须说道:“张仪投秦,是因为在魏国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公孙衍投奔我魏国,是因为张仪抢了他秦相的位置,他要报复秦国与张仪……可你知道蒙仲因何投奔我魏国么?他是为了借助我魏国的力量庇护宋国……明白了么?他并非是为了施展抱负,也不是为了获取地位与权力……” “这……这不是更能体现那小子重情重义么?” “呵。”翟章笑了笑,说道:“老夫并不否认,只不过,老夫总担心他在魏国留不久……今我魏国与宋国亲近,他才留在魏国,若他日魏国与宋国反目呢?难保此子不会成为我大魏的敌人……你可以想象一样,若这小子若成为我魏国的敌人……” “……”唐直张了张嘴,面色微变。 在他看来,倘若蒙仲成为魏国的敌人,刨除掉他不好评价的翟章,他魏国几乎没有人能够抗衡。 至少他唐直无法抗衡。 而此时,翟章拍了拍唐直的肩膀,笑着说道:“是故,你也要争气,相比较那蒙仲,老夫还是希望是一个真正的魏人,扛起我魏国的重任。” 唐直受宠若惊般抱了抱拳,但旋即脸上就露出了几许为难之色:“大司马这番话,可是犹如千斤重担一般,压地在下喘不过气来……” “那便负重前行!”翟章哈哈笑道。 唐直咧了咧嘴,苦笑连连。 次日清晨,翟章与唐直早早便起了身,待蒙仲来到他大军之中后,便立刻下令军队开拔,朝着阳关而去。 阳关距离叶邑,不过一日路程,当晚黄昏前,翟章的军队便抵达了阳关。 在吩咐部将叫军队就地驻扎后,翟章与唐直在蒙仲的带领下,参观了阳关的关隘,随后又视察了方城魏军,包括蒙虎、华虎二人统率的骑兵。 对于骑兵,翟章与赵国打了那么多年交道,自然清楚骑兵的厉害之处。 虽说就像当世大部分人一样,翟章也不认为骑兵能在正面战场起到什么作用,但他很清楚,骑兵在骚扰敌军方面,简直就是一把好手。 在视察骑兵时,翟章对蒙仲说道:“当初老夫向大王进言,提议我魏国亦效仿赵国打造一支骑兵,然而却遭到公孙喜那无谋匹夫的耻笑……那匹夫岂知骑兵的厉害?” 听到这话,蒙仲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一来公孙喜已故,说死人坏话怎么想都不怎么合适,二来,他与公孙竖、魏青、窦兴等公孙喜生前旧部关系极好,自然不能为了迎合翟章而说公孙喜的坏话。 好在翟章也就是抱怨抱怨,几句之后便将话题转移到了蒙仲麾下的这支骑兵身上,虽然他不懂该如何训练一支骑兵,但这些骑兵的精神面貌,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经他观察,这些骑兵皆是经受过严格训练,且参与过战事的士卒。 而期间,唐直也认出了曹淳、蔡成二人。 曾几何时,曹淳、蔡成二人只是唐直麾下的旅帅,可如今,他们已混到了佐司马的军职,这让唐直亦面上有光。 谁让方城魏军最初的骨干,是他河内军的士卒,而并非是河东军的士卒呢? 于是,他便将曹淳、蔡成二人介绍给了翟章:“大司马,此乃蒙虎、华虎二人的副将,曹淳、蔡成,此前乃我麾下的旅帅,如今都已经升任佐司马了……” 果然,当得知方城魏军的骨干皆是他河内军的魏武卒时,翟章很是开怀,还罕见地勉励了曹淳、蔡成二人一番,让二人受宠若惊。 可能是因为这事,翟章看待方城军的印象也好了几分,毕竟怎么说,方城军也算是他河内军的兄弟军队了。 待等简单视察完方城军的士卒后,纵使是翟章也不由地要称赞蒙仲治军有方。 不过,鉴于方城魏军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楚人,这还是让翟章有些担忧。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这些楚人投奔我叶邑,遵行我魏国的法令,已与魏人无异。为了保护家园,他们也会奋勇杀敌。” 见蒙仲坚持,翟章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蒙仲要加以警惕。 当晚,蒙仲于阳关的魏营中设宴,再次款待翟章、唐直等部将。 本来,既然设宴,就该喝酒助兴,但翟章这个固执的老头却表示,军中不得饮酒,于是乎众人只得以水代酒——没办法,这位一开口,谁敢反对呢? 因为无酒助兴,当晚的宴席草草收场,众人填饱肚子,眼巴巴地看着翟章,但最终还是失望地各归各的军队,唯独翟章与唐直二人留了下来,与蒙仲、蒙遂、郑奭、乐进、蒙虎、华虎等人商议具体的战术。 当时蒙仲对翟章说道:“大司马,偷袭宛城之事,在下准备交给蒙虎、华虎二人,这两人虽是在下的兄弟,但作战勇猛,深得士卒敬重,可担负此任。” 听到这话,翟章便上下打量蒙虎、华虎二人。 倒不是不信任蒙仲,只不过偷袭宛城这件事事关紧要,这关系到他魏军能否重创秦军,翟章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他摇头说道:“并非老夫不相信这两位小兄弟,然此事至关紧要,还是交给唐直吧。” 一听这话,蒙虎就不满意了,大大咧咧说道:“老头,你不相信咱么?我蒙虎,乃是方城第一猛将……” “阿虎!” 见蒙虎竟用老头称呼翟章,蒙虎当即开口制止,而从旁的众人,亦不由地为之一愣。 毕竟当今世上,可没几个人敢用老头来称呼翟章。 当然,翟章一大把年纪,怎么说也不会跟蒙虎这种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一般计较,再加上他一看蒙虎就猜到这家伙没什么心机,哈哈一笑后说道:“那就这样,让唐直陪你们走一趟,功劳归你们,可好?” 蒙虎表情古怪地看了几眼翟章,说道:“我只要击败秦军,功劳不功劳的,我倒无所谓。” 听到这话,翟章脸上的笑容更甚:“那就更没有什么可争执的咯。” 在众人的笑声中,蒙虎眨了眨眼睛,认可了翟章的说法。 看到这一幕,纵使是蒙仲、蒙遂等人都不觉有些羡慕,至少他们无法做到像蒙虎这般与翟章相处。 不愧是缺心眼的家伙,到哪里都混得开。 次日,即三月十三日,由蒙虎、华虎二人各率一千骑兵,再加上唐直的三千步卒,从阳关出发,往北而行。 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这支军队并非同时出动,比如蒙虎、华虎二人麾下的总共两千骑兵,就以二十名骑兵一组,分为百队,每隔一段时间就派出个十几队,用化整为零的办法,尽可能地减轻秦军斥候的警惕心。 而唐直所率领的三千步卒,也假意投奔武婴在北面应山的军营,防止被秦军得悉真正的目的。 但即便如此,阳关这边的动静,还是被秦军斥候所得知,并迅速禀报于秦将白起。 “报!阳关有一支约三千人的步卒投奔北方应山的魏营,疑似对应山的增援!” “报!不知什么缘故,阳关忽然派出数十队骑兵,在周边一带游荡,阻击我军的斥候!” 得知这两个消息后,白起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阳关忽然增援北方应山的魏营,这让白起感觉几分困惑,毕竟他秦军暂时还未对北侧应山那由武婴驻守的魏营展开攻势。 不过仔细想想,白起觉得此事倒也说得通,毕竟蒙仲一直很担忧他秦军翻越应山、阴山,偷袭叶邑与舞阳。 相比之下,那几十队骑兵的出现,让白起感觉有点不对劲。 几十队骑兵,仔细算算,这已经超过一千名骑兵了吧? 『看来蒙仲早已扩编了骑兵……』 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可这样想也不对啊,方城的骑兵,眼下不应该被胡郁拖在叶邑、郾城一带么? 难道说蒙虎麾下的骑兵其实已接近三千人?还是说,胡郁已经战败了? 一想到这里,白起便顿时皱起了眉头。 仔细想想,自从今年二月后,胡郁派人向他禀报,说其准备前往叶邑发动偷袭,自此之后,白起就再也没有收到胡郁的任何消息。 足足一个月,毫无消息。 『难道……』 白起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名士卒走入营屋内,神色有异地抱拳禀报道:“白帅,胡郁将军求见,他……” 见这名士卒欲言又止,神色有异,白起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胡郁本该在叶邑、郾城骚扰魏军的后方,但此刻却突然亲自出现在他的军营,而方城的骑兵,却又重新在他秦军营寨的四周游荡,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想到这里,白起长长吐了口气,面色很是难看。 “……叫他,进来!” 章节目录 第320章 宛城遭袭 “噗——” 殷红的鲜血从彭唐的脖颈处喷了出来,只见他满脸难以置信之色,捂着脖颈跄踉退后两步,但最终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幕,惊呆了彭唐随行的那些秦军士卒。 胡郁将军麾下的骑兵,袭击了彭唐将军?! 然而在这些秦卒还未反应过来时,却见曹淳振臂高呼道:“杀进去!” 听到这句话,跟随彭唐出城的那些秦卒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是胡郁将军麾下的骑兵,对方是魏军!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几名秦卒一边向城内奔跑,一边放声呼喊:“关城门!关城门!这些是魏军!他们要袭城……” 可刚说到这里,五百名方城骑兵就已冲到了他们背后,只见有几名方城骑兵随手提起长戈,轻易就洞穿了这几名秦卒的后背。 什么? 是魏军的骑兵? 城门内的秦卒大惊失色,连忙推动城门,试图将城门关闭。 然而,蒙虎与曹淳又岂会允许他们那么做,只见二人不约而同地指向城门,沉声喝道:“杀进去!” 在二人的命令下,冲在最前头的十几名方城骑兵索性不减战马冲刺的速度,径直冲向那两扇正在缓缓闭合的城门,而在即将撞到城门的最终,只见这十几名方城骑兵猛地一扯马缰,致使战马横向重重撞在城门上。 “轰”地一声巨响,缓缓闭合的城门再次被撞开了些许。 顺着城门的门缝清楚可见,城门后有几名秦卒举着门栓试图将城门关闭固定,然而方才的撞门,却使这些秦卒有好几人被撞翻在地,共同举起的巨大门栓,也因此掉落在地。 “快!快关上城门!” 隐约能见到,城门内传来了某个秦军将官着急的声音。 而在城门外,诸方城骑兵们亦丝毫不减弱借助马力撞击城门的力度,在连续有几十名方城骑兵的奋力撞击下,城门后的秦卒终于支撑不住,以至于最终随着轰然一声巨响,这两扇城门终于被方城骑兵们撞开。 “撞开城门了!” “杀进去!” “喔喔——!” 见城门大开,五百名方城骑兵欢呼起来,在蒙虎与曹淳二人的率领下,一拥而入。 反观城门口附近的秦卒们,却是面如土色。 “快,快向城内示警,有魏军的骑兵已杀入城内!” “是、是……” 在那名秦军将官的着急催促下,两名秦卒连滚带爬地跑到城墙上,将魏军杀入城内的事情告诉了城墙上的同泽。 只见城墙上的秦卒亦是面面相觑:不是胡郁将军的骑兵?!是方城骑兵?! 惊慌之下,他们立刻向城内传递警示,只见片刻之后,这段城墙上便响起了敲击铜钲的叮叮声响。 遗憾的是,纵使城墙这边发出了预警的讯息,但城内的秦卒仍然无法阻挡方城骑兵的攻势,可怜那些因为听到预警声而走出屋外查看情况的动静,还未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旋即便看到一支骑兵横冲直撞地朝着他奔驰而来…… 不过,这阵预警声亦引起了城外秦营内那些秦卒的注意,许许多多的秦卒纷纷涌到营外,眺望距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的宛城。 “怎么回事?宛城为何传来打斗的声音?” “不清楚,宛城好似遭到了袭击。” “袭击?谁?魏军?他们怎么可能绕过白起将军的军队,偷袭后方?” “难道白起将军已被魏军击败?” “怎么会……” 无数秦卒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士卒惊呼道:“安静!安静!好似远处有什么声音……” 诸秦卒闻言逐渐安静下来,纷纷侧耳倾听,他们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仿佛大地颤动的声音。 伴随着这阵仿佛大地颤动般的原因,远处逐渐浮现一支军队的身影,那是一支以骑兵打头的军队,骑兵的身后跟着不计其数的步卒,这些人正咆哮着、呐喊着,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见此,有几名反应快的秦卒扯着嗓子喊道:“敌袭!敌袭!” 敌袭? 魏军么? 当真是魏军偷袭我宛城? 何以没有收到任何警讯? 诸秦卒惊慌失措,虽然有几名秦军将官立刻站出来指挥列阵,但遗憾的是时间还是太仓促了,还没等这些秦卒列阵完毕,远处的那支骑兵便已杀到了眼前。 “我乃方城第一猛将华虎是也!” 一名年轻骑将厉声暴喝,挥舞着长戈身先士卒杀入了秦军的阵列中。 只见他舞动着手中长戈,率领一队骑兵在秦军的阵列中左突右杀,顷刻间便将秦军那原本就不稳固的阵型搅地稀烂。 而此时,魏将唐直才刚刚率领三千步卒狂奔至此,瞧见华虎以及其麾下的骑兵竟已将秦军的阵型搅地稀烂,甚至于华虎本人更是在秦军阵型的腹地大杀特杀,纵使是唐直亦不由地称赞一声:真猛士也! 一声称赞后,他亦挥舞手臂大声喊道:“我邺城的士卒,休要被方城的袍泽比下去了,杀进去!” “喔喔——” 三千邺城兵士气高昂的呐喊一声,在唐直的率领下涌向宛城城外的军营。 由于秦军仓促应战,就说城外这座军营,至少有一半秦军守卒此刻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如何挡得住唐直麾下三千邺城军的攻势? 顷刻间,营门就被魏军攻破,旋即华虎、蔡成二人率领的骑兵,仿佛鱼龙入海,一下子就冲入了营内,旋即朝着四面八方展开突袭。 可怜营内许多秦卒,直到方城骑兵杀到眼前,他们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仓促的举起兵器试图迎战,但很快就因为寡不敌众而被诸多魏军士卒所杀。 在杀穿了整座营寨后,华虎亦不停留,当即下令道:“传令下去,这里交给邺城兵,咱们去支援蒙虎那家伙!” “喏!” 在华虎的命令下,一千五百方城骑兵离开舍弃了城外的秦营,径直奔向宛城,鉴于此刻宛城南城门一带仍在蒙虎麾下骑兵的控制下,华虎与蔡成率领的骑兵毫不费力地冲入了城内。 看到又有无数方城骑兵杀到城内,南城墙上的秦卒们彻底绝望了。 他们原本还鼓励彼此,试图振作精神夺回城门,然后将蒙虎、曹淳那五百名骑兵困死在城内,可没想到,仅仅只是片刻工夫,便又有至少一千魏军骑兵攻入了城内,再看到城外的营寨已燃烧起了熊熊大火,他们终于绝望了。 但是碍于逃兵必诛这条秦军的铁律,这些绝望的秦卒还是举着兵器勇敢地杀向了那些魏军骑兵,可能在他们看来,既然横竖都要死,不如索性拉一个魏卒垫背。 不得不说,这些秦军士卒在绝望下的死亡冲锋,也着实给方城骑兵造成了一些伤亡,但总地来说,却已不足以扭转这场突袭的胜败,约半个时刻后,宛城城内便燃起了好几处大火。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般,因为宛城地处于宛方之地中枢的关系,司马错与白起为了方便输运粮草,果然将前线粮仓建设在宛城,并将从武关,或者从巴蜀、经楚国而运到此地的粮草,通通堆放在宛城的粮仓内,而如今,这不计其数的粮草,却被魏军一把火给烧了。 看到那不计其数的粮食在火海中逐渐化为焦炭,许多方城骑兵脸上皆浮现几许惋惜。 毕竟粮草这东西,永远是不嫌多的,更别说叶邑收容了十几万楚民,粮食缺口还很大,必须得向许县、郾城等邻近城邑借粮,倘若能抢到秦军这批粮草,自然能极大缓解叶邑缺粮的窘迫。 不过他们也知道,数量如此庞大的秦军军粮,短时间内必然是运不走的,与其被秦军夺回,还不如一把火烧了。 说起来,倒是有些机灵的方城骑兵,趁机抢了些粮食装在战马的背囊里,毕竟这也算是战利品,回头到叶邑的米铺转手一卖,就是一笔不菲的收获。 “万岁!” 忽然,有一名方城骑兵看着面前的熊熊烈火,振臂高呼起来。 他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就点燃了其余方城骑兵的热情,以至于周边的方城骑兵纷纷振臂呼喊,高呼万岁。 别以为这些小卒都看不懂局势,至少他们也知道,秦军失去了这批粮草,就必然会再次陷入缺粮的窘迫处境,这岂非意味着,他魏军终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而对于顺利偷袭了宛城,蒙虎、华虎、唐直等人也很兴奋,在一番商议后,他们也懒得去追赶那些逃离战场的小股秦军,以胜利者的心态,沿着原路返回阳关。 当然,虽说回程不必着急,但考虑到阳关那边还在等待他们的消息,蒙虎、华虎、唐直三人也不忘派几名骑兵先行一步,向阳关禀报他们已顺利偷袭宛城的喜讯。 可能是因为喜悦外加兴奋的关系,派出去的几名方城骑兵仅仅只用了一日工夫,便马不停蹄地将喜讯送到了阳关。 得知了这个喜讯后,蒙仲与翟章皆大为欣喜。 因为按照蒙仲的战略,只有最初这步偷袭宛城有可能会出现闪失,继而直接影响整个局势,然而天佑魏国,白起终究是没有防备宛城,以至于被他们偷袭得手。 随后在与蒙仲的商议中,翟章对蒙仲说道:“秦军失去了宛城的这批粮草,受到影响的绝不仅仅只是白起,还有这会儿多半在析北抵挡暴鸢的司马错,不妨派人知会暴鸢一声,让他心中有个大概。”说完正事,这个老头也不忘调侃蒙仲一句:“那么,这封信是你写还是老夫来写?或者,你以老夫的名义再写一封?” 听到这话,蒙仲苦笑着说道:“自然是由大司马来写……” 翟章闻言哈哈大笑。 别以为他不介意蒙仲假借他的名义给暴鸢写信,只不过是在己方逐渐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心情极佳的翟章也懒得跟蒙仲这种小辈计较罢了,毕竟蒙仲那么做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亦是为了魏国的利益。 否则,以翟章的顽固来说,他绝没有这般好说话。 片刻后,翟章便写了一封信,派人向东绕过北侧的应山,继而向西送至汝水一带的暴鸢手中。 而在当日的傍晚,宛城的败兵堪堪逃到白起的军中。 当时白起正对照着这一带的地图,制定着攻打阳关的策略,却见部将童阳面色严肃地走了进来,抱拳说道:“白帅,宛城遭到魏军偷袭。” “……”白起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童阳,紧接着,微皱眉头的他,双目徐徐睁大,脸上亦逐渐露出了震撼表情,只见他拔高声音,惊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宛城?宛城遭到魏军偷袭?” “是的。”童阳低了低头,解释道:“方才有宛城的士卒投奔我营,向营门处的一名百人将告诉了宛城遭遇偷袭这件事。得亏那名百人将也知晓厉害,不敢声张,立刻向末将禀报……” “这怎么可能?” 白起满脸震撼之色,连连摇头道:“这些日子,我军皆时刻关注着阳关,一旦阳关有任何风吹草动,监视阳关的士卒便会立刻上报,你说,魏军怎么可能在你我的眼皮底下,偷袭在我军背后的宛城?” “会不会是魏国的援军?”童阳怀疑道。 白起摇了摇头:“无论是阳关的魏军也好,魏国的援军罢了,他们想去宛城,都得经过我军这一带,可我军从始至终并未收到任何魏军出动的消息……”说到这里,他转头问童阳道:“前来报讯的士卒呢?” 童阳抱抱拳说道:“我知白帅会亲自问他们,便将他们几人带到了这边,此刻正在屋外等候。” 白起点点头,说道:“叫他们进来!” 片刻后,便有四五名来自宛城的败卒走入了白起的营屋内,向白起抱拳尊称将军——由这声称呼就可以判断,驻守宛城的秦卒,其实是司马错麾下的兵卒。 白起上下打量了几眼这几名秦卒,见他们身上甲胄有处处血污,想来也并非是临阵脱逃,因此他稍稍放缓了一些态度,沉声问道:“宛城遭遇偷袭,乃是魏军所为?……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于我,不得有半句隐瞒!” “喏。”为首那名秦卒抱了抱拳,旋即徐徐讲述他宛城遭遇偷袭的经过。 在讲述的过程中,此人亦不忘提及几个重点,比如说,偷袭宛城的敌军中有骑兵,并且这些骑兵假借胡郁的名义偷袭了宛城,还有一个自称方城第一猛将的华虎,等等等等。 听到这话,在旁的童阳忍不住插嘴道:“有骑兵,还有那个华虎在,这显然就是蒙仲麾下的方城魏军了……” 不得不说,骑兵现如今都快成为方城军的标识了,毕竟整个魏国都没有骑兵,只有方城魏军有骑兵,更别说华虎还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要知道在白起军上上下下兵将这边,方城魏军除了蒙仲以外,就属蒙虎、华虎、穆武三人的辨识度最高,毕竟这三人当初在伊阙之战时,曾撵着白起麾下数万秦军逃亡武关,那一幕,白起麾下侥幸活到今日的老卒相信刻骨铭心。 『……利用胡郁麾下骑兵的旗帜,使宛城放松了警惕么?』 想到这里,白起问那几名士卒道:“彭唐将军呢?” 只见那几名败卒面面相觑了一番,或有人小声说道:“当时魏军以五百骑兵假冒胡郁将军麾下的骑兵,彭唐将军一时不察,在出城询问来意时被那些骑兵趁机杀死……” 白起听得直皱眉头。 彭唐,驻守宛城的堂堂大将,居然一开始就被杀了,怪不得那些魏军势如破竹地杀到了城内,几乎不曾遇到什么像样的阻击。 “卑鄙的魏军!” 此时,已作为白起近卫的司马靳忍不住唾弃道。 白起与童阳看了看司马靳,但也没说什么。 虽然二人也很惋惜彭唐被杀,毕竟彭唐也是一位作战颇为勇武的将军,却没想到死地这般不值。 『……麻烦了。』 揉了揉额角,白起倍感头疼。 其实他有提前预料到,预料到蒙仲在全歼他麾下部将胡郁的骑兵后,这几日内必然会有什么大行动,但方城魏军偷袭了宛城,却是连白起都没有想到的。 要知道据这几名宛城的败卒所言,偷袭宛城的魏军有足足数千骑兵、数千步卒——当然,白起知道这些败卒肯定会夸大一些魏军的数量,但就算白起将对这股魏军的估算,压缩在三千人规模,这也说不过去。 那可是整整三千人啊,这三千人是怎么才能从他白起军眼皮底下偷偷溜过,偷袭在他白起军后方的宛城?难道他全军上下的兵将都是瞎子么? 忽然间,白起想到了前几日的禀报,那日有士卒上报,阳关无缘无故派了约三千名步卒增援北侧的应山,且在同日,阳关又派出了几十支约二十人规模的骑兵。 当时白起还不怎么在意,但眼下仔细回想,偷袭宛城的,可不就是这股魏军么? 问题是,这股魏军是如何在他白起军上下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潜近了宛城呢? “北……北……” 站起身来,白起负背双手在营屋内来回踱步,旋即转身指着一名近卫说道:“立刻派人搜索北面,我寻思着,北侧的群山中,一定有一条直通宛城的峡谷……派人去查,查证后立刻上报于我!” “喏!” 片刻后,待童阳等人皆退下后,白起仰躺在屋内的草榻上。 此刻的他,其实心中有满腔怒火,但也明白木已成舟的道理,宛城的粮草已被魏军一把火烧了,纵使发怒又有什么用呢? 与其毫无意义的发怒,还不如想想如何挽回劣势。 不由自主地,白起摸了摸左肩的箭创,旋即在司马靳不解注视下,呵呵呵呵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充斥着太多的情绪,有愤怒,亦有无可奈何。 『……按照我对蒙仲的了解,接下来恐怕就是攻守互换的局面了……他岂会轻易放过缺粮的我军?』 心中暗想着,此刻他的脑海不由地浮现起当日在伊阙山北侧,蒙仲率领魏军败卒对他麾下秦军发动反制的那一日。 瞧准时机,骤然反制,在白起看来这可是那蒙仲的拿手好戏。 这好比当前,他白起本该思忖如何进攻阳关,可宛城这事一发生,攻守之势立刻互换,眼下的他,反过来得防备蒙仲趁机进兵…… 怎么就又掉坑里了呢? 『……』 白起苦恼地揉着额角。 章节目录 第321章 阳关攻防之战 “白帅。” 次日,秦将季泓、孟轶、卫援、童阳、仲胥、胡郁等将领接到白起的传唤,陆陆续续来到白起的营屋集合。 当他们在白起的营屋外看到彼此时,他们脸上亦露出了几许意外与凝重的神色。 孟轶不解地询问仲胥道:“老仲,你说白帅今日召集我众人所为何事?是不是要打阳关了?” 仲胥微微摇了摇头,但目光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满脸凝重之色的童阳,显然他也已听说了一些。 此时,司马靳走出了营屋,朝着诸将抱拳说道:“诸位将军,白帅有请。” 诸人都知道司马靳乃是司马错的次孙,并非白起身边寻常的近卫,因此倒也客气地回礼,继而在司马靳的指引下,陆陆续续走入营屋,见白起已坐在屋内的主位上,便纷纷抱拳行礼:“见过白帅!” “都坐吧。” 白起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招呼诸将在屋内就坐,而司马靳则走回白起身边。 此时,只见白起扫视了一眼诸将,沉声说道:“诸位,昨日白某收到一则噩耗,宛城遭到了魏军的偷袭,我军的粮草,皆被魏军毁之一炬……” 听闻此言,除了早已得知此事的童阳默不作声以外,其余诸将皆是一愣,继而一个个双目睁大,脸上露出了惊骇之色。 “宛城?” “怎么可能?!” “是阳关的魏军做的么?可我并未收到任何魏军出现异动的消息啊。” “阳关的魏军怎么可能绕过我军偷袭宛城?” 诸将议论纷纷。 见此,白起压了压手,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已派人证实,确实是阳关的魏军所为……还记得前几日,阳关的魏军有三千步卒、两千余骑兵增援北侧应山的魏营么?我等都被那蒙仲给骗了,那些魏军根本不曾增援应山魏营,而去了北面的群山,从当地一条僻静狭隘的山道,悄然前往宛城……” “北面的群山?”秦将仲胥一脸震惊地问道。 “唔。”白起点点头说道:“昨日我收到这则噩耗后,便怀疑北面的群山中有一条可通往宛城的小道,是故派出斥候前往打探……果不其然,那里果然有一条不为人所知的小道。” “……” 诸将面面相觑,有几人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不得不说,魏军偷袭宛城,烧掉了秦军宝贵的粮草,这对于他们秦军来说实在太致命了,简直好比是一把尖刀扎在了秦军的心口。 此时,卫援皱眉说道:“宛城,我记得是司马……”他瞥了一眼司马靳,旋即改口道:“我记得是由国尉麾下的将军彭唐率军驻守吧?怎么会如此轻易叫魏军偷袭得手?” 白起简单地解释道:“方城魏军假冒胡郁麾下的骑兵,彭唐没有防备,遂被魏军偷袭得手。” 听闻此言,屋内诸将不由地转头看向了胡郁,这让胡郁亦感到很是尴尬。 但诸将也没有因此多说什么,毕竟宛城遭袭与胡郁无关,要怪就怪彭唐过于松懈,至于胡郁兵败,导致两千骑兵全军覆没一事,既然身为主将的白起都没有为此惩罚胡郁,他们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沉默半响后,卫援沉声问道:“白帅,我军还有几日的军粮?” 白起闻言看向副将季泓,季泓沉声说道:“军中的粮食,勉强还可以支撑五六日。” 『仅仅五六日?』 诸将面面相觑,面色一个个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怎么也不至于乐观地认为,仅五六日就能攻破阳关,进占叶邑。 毕竟他们面对的是蒙仲,曾在伊阙之战时击败过他们的蒙仲。 此时,白起扫视了一眼诸将,看似心平气和地说道:“在座的诸位,除胡郁此前并未与蒙仲打过交道,相信其他人都清楚那家伙的厉害……那厮最擅长的,就是瞧准时机,伺机以弱制强……” 听到这话,除义渠降将胡郁以外,其余诸秦将皆稍稍低了低头,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当日在伊阙山北的魏营遭到蒙仲军反制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们,已成功击溃了公孙喜与暴鸢的二十几万军队,距离最终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但偏偏就在这时候,蒙仲瞧准他秦军后继无力,趁机率领魏军败卒采取反攻,硬生生使原本注定败亡的魏军,重新鼓舞振作,使得他秦军最终战败于惮狐城。 那可真是糟糕的经历。 “……既然尔等都了解那蒙仲的手段,那么自然也应该知道,既然他已成功偷袭了我军的粮仓所在,那么接下来,他就会立刻采取反攻。”说到这里,白起扫视了一眼诸将,沉声说道:“眼下摆在我等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即立刻撤退至宛城,与国尉麾下的军队汇合,一同抵挡魏军的反扑,期间等待武再次运输粮草。其二,立刻攻打眼阳关,在五日之内攻破阳关,继而进占叶邑,在叶邑就食。……你等怎么看?” 听闻此言,诸将纷纷沉默。 退守宛城,虽说得好听,但实则就是再次上演伊阙之战时他们被蒙仲麾下的魏军撵地到处逃窜的噩梦而已,且击败了他秦国骑兵的方城骑兵们,亦会像上次那样沿途袭击他们,使他们被动挨打,只能眼睁睁看着麾下的士卒不断被方城骑兵狙杀却无可奈何。 但攻打阳关……五日之内真有可能打下那座关隘么? 就在诸将犹豫之际,孟轶抱拳沉声说道:“白帅,末将愿为先锋,为白帅攻破阳关!” 说罢,他有意看了一眼面露迟疑之色的同僚们,意有所指地说道:“为了攻破阳关,我军已筹备许久,建造了许多攻城器械,难道要将那些辛苦打造的攻城器械全部舍弃么?反正即便退守宛城,亦会遭到方城魏军的沿途追杀,不如索性强攻阳关,与魏军杀个胜负!” “好,孟轶支持攻打阳关,那么你等呢?”白起询问诸将。 见白起的目光看向自己,副将季泓犹豫了一下,旋即抱拳说道:“白帅,末将亦支持孟轶的主张。……就算最终要退守宛城,但不战而退,未免过于叫人不甘,不如先跟魏军拼个胜负……”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虽然嘴唇微动,但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但白起却能猜到季泓的心思,后者的想法,无非就是利用战损来弥补粮草的缺口而已,毕竟,死人是不需要粮食的,就眼下的情况来说,他秦军与阳关的魏军拼得越凶,他秦军反而占利。 但这种话只能放在心底,却不好说出口罢了。 而事实上,这也是白起倾向于进攻阳关的想法之一。 有孟轶、季泓二人挑头,其余诸将陆续表明态度,支持向阳关进攻,唯独胡郁没有表态,毕竟他麾下的骑兵已全军覆没,这场战争早已与他无关,白起请他前来,纯粹就是给他一点面子而已。 “好!” 见诸将都支持进攻阳关,白起重重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立刻传令诸军,攻打阳关!”说罢,他也不忘叮嘱诸将:“关于宛城遭遇偷袭一事,不得对外透露,免得军心动荡!” “喏!” 诸将抱拳而退。 看着诸将领陆续退出屋外,白起长长吐了口气,坐在屋内若有所思。 见此,司马靳好奇地问道:“白帅在想什么?” 只见白起轻笑一声,惆怅地说道:“眼下我方才明白,那蒙仲为何不取方城……” “咦?”司马靳满脸不解。 见此,白起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淡淡说道:“去年入冬时,国尉与我退守宛城,当时蒙仲其实可以收复宛城,重新在方城设防,可他并没有那样做,任凭我今年开春后进占了方城,此前对此有所不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若他取了方城,则我必然在宛城与方城之间设营,甚至于以宛城为后方,进攻方城;而倘若他不取方城,则我必然以方城为据点,进攻阳关,如此一来,我军与宛城的距离就拉远了……还不明白么?他那时候,就已经在盘算着偷袭宛城!” 司马靳听得满脸震惊,惊声说道:“这莫非就是兵书中所说的谋略?” “啊,这就是谋略。”白起苦笑着摇头道:“去年他将方城拱手相让,趁机伏击了国尉与我,致使我军数千士卒战死、万余人负伤,年后他不取方城,再次以这座城邑为饵,趁机偷袭了我军在宛城的粮仓……呵,这就是蒙仲,我白起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强的敌将。” “……” 司马靳张着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在他这个年纪的秦人眼中,于伊阙之战时同时击败公孙喜与暴鸢两位名将的白起,无疑是他们所憧憬的榜样,可他没有想到,纵使是在他们眼里无人可敌的白起,亦有难以战胜的对手。 想到这里,司马靳舔舔嘴唇,勉强挤出几丝笑容问道:“可……可白帅既不撤退,反而下令进攻阳关,想来是有些把握的吧?” 听闻此言,白起失笑般摇了摇头,旋即,他目视着年轻的司马靳,在一番迟疑后,忽然勉强地笑道:“唔,三成胜算吧。” “三成胜算么?”司马靳虽对此有些失望,但好歹还能接受。 他不会想到,白起只是见他年轻,因此并未将心中的真相告诉他而已:他攻打阳关的其中一个主要目的,是为了与魏军互耗! 是的,与魏军互耗,以此来弥补他军中粮草的缺口。 考虑到司马靳才十四五岁,白起暂时还不打算将战场上阴暗而残酷的一面,通通展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 因为他挺喜欢这小子的。 约一个时辰,待一切准备就绪,白起率领四万军队,携带着诸多的攻城器械,浩浩荡荡地前往阳关。 此时在秦营与方城的四周,几乎到处可见到方城骑兵的踪影,这些方城骑兵见到秦军的异动,立刻禀报于阳关,告知主将蒙仲。 蒙仲得知此事后亦不意外,当即亲自拜见了翟章,将秦军的异动告知了这位老将。 毕竟翟章好歹是魏国的大司马,且宽恕了蒙仲假冒他名义给暴鸢写信的这件事,蒙仲怎么也得给翟章几分面子。 对于蒙仲的这个举动,翟章自然很满意,但对于秦军的异动,翟章却表现出诸般的不解。 他皱着眉头对蒙仲说道:“难道白起还不知宛城被我军袭击?算算日子,他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蒙仲闻言笑着肯定道:“肯定的,白起必然已收到消息……” 一听这话,翟章更加不解了:“既已收到宛城遭袭的消息,他白起非但不撤兵,反而进攻阳关?” 蒙仲笑着解释道:“正因为境况不利,所以白起先下手为强……就算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他的,倘若他决定退守宛城,我必然会率军追击,介时他必将处处陷于被动。与其什么都不做便落于下风,还不如尝试看看能否攻陷我阳关,毕竟一旦攻陷阳关,叶邑根本挡不住秦军,介时秦军就能在叶邑收刮粮食。……这大概就是白起的想法吧。” “……” 翟章有些惊讶于蒙仲对白起的了解,旋即捋着胡须说道:“这个叫做白起的小子,看起来很勇啊,怪不得连公孙喜都在此人手中吃了大亏,一世英名皆丧于此人手中。” 听到这话,蒙仲由衷地附和道:“论胆魄,论谋略,这白起确实超过常人。” 『……胆魄与谋略么。』 翟章瞥了一眼蒙仲,轻笑一声,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片刻后,蒙仲带着翟章登上了阳关的关隘,静等秦军的到来。 约大半个时辰后,秦军缓缓来到关外,于关外排兵布阵。 此时翟章站在关隘的城墙上眺望秦军,只见秦军关外的秦军充斥整个山谷,那肃杀的气氛,纵使是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亦不由地露出了几许凝重的神色。 而从旁,蒙仲正在吩咐蒙遂、郑奭、蒙虎、曹淳、华虎等将领,他提醒众将道:“今日白起率军来攻,乃是因为我军偷袭其粮仓,他不得已只能对我阳关展开猛攻,一方面尝试攻陷我阳关,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其麾下秦卒与我军互耗,以此弥补其军中粮草的缺口。因此,今日必然会是一场恶战,我希望你等报以警惕……” “……” 翟章转头看了几眼蒙仲,心下有些诧异。 在己方军粮不足的情况下,故意对敌军展开猛攻,以彼此互耗来弥补己方粮草的缺口,此举虽然残酷,但也是战场上颇为常见的手段,只不过,一般只有久经沙场的老将才会懂得这种手段,而蒙仲小小年纪竟懂得提防此事,这着实让翟章感到几许意外。 毕竟据他所知,蒙仲虽说在十四岁时便跟随宋国军队出征滕国,但这小子今年也才二十岁而已,满打满算不过六年的戎马生涯,但不能否认的是,论见识,哪怕是那些三四十岁的将领都远远不及这小子。 这让翟章不免有些好奇,好奇于再过十年、二十年,这小子将会成为一个怎将的将领。 正如蒙仲所说的那般,今日白起率领秦军对阳关展开猛攻,乃是迫于无奈,因此白起也没有心情在战前与蒙仲再废话什么——否则换做平时,白起多半会跟蒙仲聊几句,或者调侃蒙仲几句,以此证明他的从容与自信。 但今日白起却没有这个心情,待军队做好进攻准备后,他立刻就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呜呜——呜呜——呜呜——” 伴随着三声悠长的号角声,秦军先锋大将孟轶站在战车上,手持利剑指向阳关,嘶声力竭般地大吼:“前军!进攻!” 一声令下,秦军的前军,那几个千人方阵徐徐向前。 “唔?” 此时,蒙遂站在城墙上环抱双臂而立,见关外的秦军竟如此缓慢地朝着他阳关靠近,心中不由地升起几许困惑。 这种速度,岂非是给他阳关的弩手当活靶子么? 想到这里,他当即喝道:“传令弩手,朝前方关外,射箭!” 一声令下,关内的弩手们纷纷举弩而射,一时间,阳关关内有无数箭矢腾空而起,远远看去仿佛麦田上的蝗潮,朝着关外的秦军劈头盖脸地射了过去。 瞧见这拨箭矢,秦将孟轶扯着嗓子吼道:“箭袭!列阵!” 只听齐刷刷地举盾声响起,只见那些步卒方阵内的秦卒们,前排的步卒手持一块盾牌挡在身前,构筑成一道壁垒,而从第二排起的秦卒们,则将盾牌平举在头顶,与从旁士卒平举在头顶上的盾牌一同构筑了一层铁壁,使得远远看去,这千人步兵方阵,仿佛是一只缓缓移动的乌龟。 伴随着丁零当啷地响声,魏军的这波箭雨,大多都被这些严密的盾牌防守挡了下来,只有个别的秦卒中箭,使得秦军的阵型出现了些许空洞,但很快就被其余秦卒弥补。 “什么?!” 见到这一幕,蒙遂顿时皱起了眉头。 要知道去年入冬前,白起初次尝试进攻阳关时,他阳关的弩阵射击那可是让秦军损失惨重,可眼下,同样的招数,秦军却已有了抵挡的手段。 而此时在关楼那边,瞧见这一幕的蒙仲亦微微皱了皱眉。 他也没想到,只是过了一个冬季,白起便已想到了针对他魏军弩阵的办法,想出这招——姑且就称作龟甲阵。 “秦军的云梯队出动了!” 身旁,有魏卒惊呼着提醒道。 蒙仲皱着眉头看去,只见在秦军那前三后二五个千人方阵之后,整整一排的云梯正徐徐朝着关隘这边前进,细细一数,这些云梯怕不是有多达百余架。 这个数量,几乎可以令阳关的关墙形同虚设。 于是他立刻下令道:“传令下去,叫关内准备好火油、火矢,待那些云梯靠近后,尽可能地将其摧毁!” 而此时,秦军的前军,那几个移动缓慢的方阵,也已逐渐靠近了城门。 不得不说,凭借着这招龟甲阵,秦军的伤亡情况锐减,纵使蒙遂下令关内的弩手不停歇地射箭,但秦军这次的伤亡情况,却要远远好过去年,这使得城墙上的魏卒们充满了压力。 显然这些魏卒也已经意识到,这次恐怕不能像上回那样,用弩阵击退这些秦军。 注意到城墙上的魏卒们士气有些低落,魏军这边的大将乐进抽出利剑,大声喊道:“不必惊慌!不必畏惧!秦军虽然悍勇,但别忘了,我军曾几次击败过他们,今日秦军复来,不过是再次收获一场败仗而已!……方城可以拱手相让,但我阳关,乃是舞阳、叶邑的最后一道防线,唯有这里,不得叫秦军踏进一步!” 说罢,他剑指前方,厉声喊道:“接战!” “喔喔喔——” 城墙上的魏军们大声呐喊,试图以此激励自己与友军。 而此时,秦军的云梯队也已靠近城墙,只见在无数箭矢、火矢的笼罩下,秦军士卒推动一架架云梯,继而将云梯上端的钩子,勾住了城墙。 “进——攻——!” 随着秦将孟轶一阵嘶声力竭的吼声,不计其数的秦军借助云梯之便,朝着关墙上攀爬。 此时远处,那些仍站在原地的秦军士卒们,亦纷纷用长戈敲击手中的盾牌,发出巨大的响声,试图影响远处城墙上魏卒的斗志。 而面对着秦军如此凶猛的攻势,阳关上的魏军士卒们毫不退让,只见他们或举起油罐砸向底下的云梯,继而投下火把将其引燃,或手持长戈奋力刺向那些试图借云梯攀爬上来的秦卒,整个战场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无比的肃杀,就仿佛是最终决战般。 “杀!” “攻上去!快快快!” “油罐!油罐!”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整个阳关,充斥着秦魏两军士卒的喊声。 亲身感受到战场上的气氛,纵使是翟章,亦微微睁大了双目,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似乎是在为这场仗的激烈而震惊。 不得不说,数十年如一日驻守在邺城的翟章,确实极少与秦国的军队打交道,以至于此刻当他看到秦军那疯狂的攻势时,他必须得承认,秦军的攻势,确实要比赵国军队的攻势更加凶猛。 而此时,蒙仲则转头看向翟章,说道:“大司马……” 因为此前就打过招呼,翟章自然明白蒙仲的意思,立刻叫近卫打出他翟章的旗号。 不多会,一面写着「魏大司马翟」字样的将旗,便竖起在关楼上。 远远看到这面旗帜,白起猛然睁大了双目。 “魏大司马翟……翟章?是翟章么?翟章竟然已至阳关?” 一时间,白起的眼神略有些恍惚,旋即,面色亦变得有些难看。 倘若他此前还抱着攻陷阳关的侥幸,那么此刻在看到翟章的旗帜后,他便意识到,这座阳关恐怕是攻不下了。 或许此刻的阳关,其驻军已经超过了他的军队。 “可……这样就想吓退我?蒙仲,你也小瞧我了,就算……我也要使你魏军付出惨重的伤亡!” 咬着牙,喃喃低语了几句,只见白起左手死死抓着战车的栏杆,眼中闪过几分狠色。 “继续进攻!” 他沉声下令道。 既然后退注定败亡,那就不退! 章节目录 第322章 阳关攻防之战(二) 『PS:求订阅~求月票~』 ————以下正文———— “快快快!” “攻上去!攻上去!” 在一名秦军将官的催促下,一名秦卒将盾牌高举在头顶,踩着云梯一挡挡向上攀爬。 忽然间,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人影从他身边跌落,同时掉落的,还有一块巨大的泥块,堪堪从他肩膀处擦过,轰地一声砸在城下的地面上。 “……” 他抬头往上看了看,眼眸中浮现几许惶恐。 然而此时,底下的将官却还不停地催促他:“攻上去!怯战者诛!……给我攻上去!” 听到那充满威胁的催促,这名秦卒硬着头皮继续向上攀爬。 忽然只听砰地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砸碎在他手中的盾牌上,旋即,一种浑浊而粘稠的液体,便顺着盾牌流淌到了他的手腕,继而沿着手腕流向他的胸口。 “……” 他瞳孔一缩,因为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油! “放火!烧毁这架云梯!” 头顶处,传来了魏卒的声音,当秦卒下意识抬头的时候,他清楚看到有一名魏卒用火把点燃了这架已被油所浇淋。 只听呼地一声,火焰迅速地扩散,秦卒的眼眸中浮现几分恐惧。 后退必死,攻上去,却还有几分生机。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不顾这架云梯已被火势所点燃,继续往上攀爬。 他攀爬的过程中,他的左手用盾牌护住头部与身躯,右手不得不抓向遍布火焰的梯子,被火焰所灼伤的他,难以避免地露出了痛苦之色。 “砰!” “砰砰!” 他举在头顶的盾牌,传来一阵阵巨力,那是关墙上的魏卒正在用长戈试图将其顶下去。 他无法突破关墙上魏军用数支长戈构筑的防线。 他终于支持不住,因为痛苦不得已地放开右手。 “不——” 一声惨叫,他从云梯上摔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然而周围却没有一名袍泽将他从地上搀起,只见他的那些袍泽们,正在那名秦军将官的命令与催促下,继续攀爬那座已经遍布火焰的云梯,可惜直到这架云梯因为焚烧而从中断裂,也没能能突破关墙上那些魏军的防线。 “浇油!” “取火罐来!” 依稀可以听到,关墙上的魏卒们正在大喊,旋即,关墙上投下一只只瓦罐,砰砰地砸碎在关底下秦卒们高举的盾牌上。 旋即,魏卒们投下了火把。 “啊啊——” 在一声声惨叫中,几名不幸被油所浇到魏卒,顿时化为了一个个火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看到这一幕,关底下的秦卒们纷纷退后,眼眸中难免露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怜悯与哀伤。 然而没有人去搭救他们,因为魏军的反击还在继续。 “放箭!” 随着关墙上一名魏将的喊声,密集的箭雨劈头盖脸地淋下,但由于秦卒们早有防备,一个个皆将盾牌举在头顶,这拨箭雨的效果微乎其微。 “该死!” 清楚看到这一幕的蒙遂,皱着眉头恨恨地咬了咬牙。 此刻他放眼往向关墙底下,关墙底下到处都是高举盾牌的秦卒,这使得他魏军的弩箭攻势效果大打折扣。 看着那些秦卒高举盾牌,顶着诸多箭矢强行攀爬上来,蒙遂只能叫士卒们加快搬运油罐的速度,用火攻来烧毁那些云梯,以及阻挡那些疯狂进攻的秦卒。 突然,蒙遂听到面前传来一声惨叫,当他猛然抬头时,正好看到一名魏卒惊叫着掉下了关墙——大概是被秦卒一把抓住了长戈硬生生拽下去的。 而就当其身旁的魏卒准备上前弥补空位时,一名身上甲胄着火的秦卒跃上了关墙,面色狰狞地将其扑倒在地,同时,用手中的短戈刺穿了那名魏卒的胸膛。 防线,被撕裂了一个缺口。 “杀死他!” 在蒙遂身边不远处,有一名魏卒急声喊道。 可话音刚落,便又有两名秦卒冲上城墙,只见这三名秦卒背背相靠,硬是挡住了关墙上约七八名魏卒的攻势,为身后的秦卒争取了时间。 『不好!』 蒙遂暗道一声,当即抽出利剑,率先冲向那三名秦卒,口中大呼道:“杀死他们,不可叫秦卒攻上关墙!” “蒙城丞!” 周围的魏卒们大呼一声,连忙一拥而上,帮助着蒙遂最终将三名秦卒杀死在地。 期间,有魏卒拦住蒙遂,急声说道:“此地凶险,请蒙城丞后退。” “哪里不凶险?!” 蒙遂一把推开了拦下他的魏卒,身先士卒杀向那些源源不断涌上城墙上的秦卒,与其余魏卒们足足杀死了十几名秦卒,这才重新堵住了这个缺口。 而蒙遂,也因此肩部负伤,拄着利剑不由地大口喘气。 因为平日里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代替蒙仲处理军中的事务,且蒙遂本身也不喜欢舞刀弄枪,因此说实话他谈不上是以武力见长的将领,武力别说比不上蒙仲、蒙虎、华虎、穆武、乐进几人,可能连军中的百人将都未必是对手,似亲自杀敌这种事对他来说,着实有些勉强。 但蒙遂很清楚自己不能退,因为他是方城的城丞,整个方城魏军的二把手,若是连他都退了,又如何能鼓舞身边的魏卒奋力杀敌呢? 深吸几口气,蒙遂沉声喊道:“看!只要我军众志成城,秦卒亦不足为惧!…………我军并非孤军作战,翟章大司马的援军早已赶至此地,且还有叶邑十几万的邑民在默默支持我军,无论是今日、明日,亦或是再往后,秦军休想攻破我阳关!秦军唯一的结局,即是败亡!唯此一途!” “万岁!” 关墙响起了诸魏卒的欢呼与呐喊,仿佛他们已经击退了秦军。 不得不说,大司马翟章领七八万援军抵达阳关一事,着实给方城魏军带来了许多自信与底气,以至于尽管秦军疯狂地对阳关展开攻势,可阳关还是在单凭方城魏军防守的情况下,有惊无险地击退了一波波秦军的攻势。 但不可思议的是,秦军的攻势连绵不绝,纵使一次次被击退,但仍然没有放缓攻势的意思,就仿佛他们正在攻打的并非阳关,而是魏国的都城大梁。 “蒙期。” 蒙遂忽然喊道。 听闻此言,有一名满身鲜血、年纪与蒙遂相仿的魏卒转过头来:“在!” 只见蒙遂神色凝重地盯着远处的秦军本阵,沉声说道:“立刻去关楼,替我向城令传达口讯。秦军今日的攻势……怕是别有所图!” “喏!” 名为蒙期的魏卒抱拳而退。 而此时在关楼处,蒙仲与翟章正皱着眉头观望着秦军对他阳关的攻势。 正如白起所判断的那样,蒙仲故意叫人一开始就打出翟章的旗号,就是为了吓唬他,使白起意识到无法攻陷阳关,继而迫使其撤兵。 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奇怪于蒙仲为何不将这件事当做最后才掀开的底牌:等到秦军与方城魏军打到中场,介时再请出翟章麾下的七八万援军,岂不是就有机会一举将白起击溃么? 其中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样一来,方城魏军的损失就会非常大。 倒不是说蒙仲偏袒,不肯让他麾下的军队打硬仗,只是他觉得似眼下这般境况,与秦军打消耗战没有什么必要。 要知道白起麾下的秦军已经没有多少粮食了,白起注定只能退守宛城,而在其退守宛城的途中,他有的是机会联合翟章趁机追杀这股秦军——明明可以用微小的代价取得大捷,为何还要与秦军硬拼呢? 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纵使他打出了翟章的旗号,可关外秦军的攻势,却是丝毫不见减弱。 不,应该说,秦军的攻势变得愈发凶猛了。 不得不说,这事让翟章这位老将感觉有点没面子,因为对面那个叫做白起的小毛孩,似乎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暗自自嘲,自嘲自己真的是老了,如今亮出名号,也已吓不退对面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难道说白起当真视翟章如无物? 还是说白起眼瞎,竟没看到那面写着「魏大司马翟」字样的将旗? 蒙仲并不这样认为,他反而觉得,秦军之所以攻势愈发凶猛,正是因为白起已得知了翟章的来到。 “城令,城丞命在下传讯,他认为秦军今日的攻势,怕是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么。』 蒙仲皱着眉头看着关外远处的秦军本阵,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蒙遂那句别有所图究竟是什么意思,说白了,蒙遂认为白起今日攻打阳关的目的,并不仅仅只是想攻陷阳关,也是希望借他魏军的手,杀掉一部分秦卒,以缓解其军中的粮草压力。 顺便嘛,再让他方城魏军出现一定程度上的减员。 这简直就是一石二鸟嘛! 『真做得出来啊,白起……』 注视着关外远处的秦军本阵,蒙仲暗暗想道。 他很清楚,对面的白起从来都不是善与之辈,前年在韩国的惮狐城时,当白起强迫城内数万韩人冲击暴鸢麾下的韩军时,便足以证明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 可能在平日里,白起亦会善待麾下的军卒,但当情况危急时,白起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麾下的军卒推出去牺牲。 这就是白起,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 因此以白起的性格来说,在其军中缺粮的情况下,故意叫其麾下秦军与方城魏军杀得两败俱伤,以军卒减员来缓解粮草压力,这确实并非没有可能。 而这,也恰恰正是蒙仲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此刻的蒙仲,说实话不想跟白起打,只是白起的咄咄逼人,让他只能应战。 『有什么办法能让白起撤兵呢?』 蒙仲暗暗想道。 此时,翟章对蒙仲说道:“方城令,你麾下的魏军鏖战至今,老夫观其已颇为疲乏,不如叫他们暂退关内,由老夫麾下的军队顶替。……如此一来,也可以让秦军知难而退。” 蒙仲想了想,抱拳说道:“那就……拜托了!” “皆是为了国家,不必说这样的话。” 抬手说了一句,翟章当即对身边的唐直说道:“唐直,你亲自带兵。” “喏!” 大概半个时辰后,唐直便率领数万援军从关后的营寨来到关内,下令麾下军卒陆续顶替了方城魏军的防务。 秦军不是瞎子,当然能看到魏军的轮换。 尤其是「邺城」、「黄池」等不同的军队旗号出现在阳关的关墙上时,他们哪里还会不知阳关已经得到了援军的支援。 这不,立刻就有秦卒将这件事上报白起。 然而白起对此的反应却很冷淡,他仅仅只说了四个字:“继续进攻!” 听到这话,站在白起身侧的司马靳满心不解,吃惊地问道:“既阳关已有援军到达,白帅为何还要死战不退?叫士卒无意义地牺牲,用性命堆砌胜利,这岂非是莽夫的做法么?” 他不能理解,以计谋见长的白起,竟然会使用如此粗劣的战法。 白起瞥了一眼司马靳,毫无解释的意思。 见此,司马靳满脸气愤,跺脚说道:“我原以为您是以兵法、计略见长,想不到……我看错你了!” 听闻此言,白起转头看向年仅十四五岁的司马靳,不由地笑了起来。 他也有些意外,堂堂国尉司马错的次孙,竟是如此的率直。 不过他并不讨厌,其中原因大概是司马靳刚见白起的时候,便直言白起是他所憧憬的名将吧。 “靳,我军有多少兵力?”他看似随口问道。 冷不防听到白起的询问,司马靳有些不解,但还是忍着气愤回答道:“据我所知,最初是七万,现如今还有六万两千人……我是指此战之前。” 白起没有理会司马靳话中那小小的讽刺意味,忽然惆怅地说道:“如你所言,既然阳关已有援军支援,我军确实应该撤退,后撤至宛城,待国内送来粮草,重整旗鼓……但我可以告诉你,对面的蒙仲绝不会如此轻易叫我军撤退,乐观地说,这六万余人,最终能活着逃到宛城的,最多只有两万人左右。也就是说,沿途会有约四万人,会在魏军的反击中牺牲……那么你说说,横竖都是死,究竟是叫这四万人死在攻打阳关的战场上,让魏军也付出相应的伤亡损失好呢,还是叫他们在撤退途中白白被魏军所杀好呢?” “……” 司马靳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不过脸上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终于明白,为何白起在明知阳关已有援军的情况下,仍毅然进攻阳关。 而此时,白起又轻笑着对司马靳道:“你知道,那蒙仲为何要亮出翟章的旗号么?……很奇怪对不对,明明防守关隘的皆是他方城骑兵,可他还是要亮出翟章的旗号,就好似,他生怕我不知翟章已率军抵达阳关。” “您是说,那面旗帜只是诡计?是他吓唬我军的?”司马靳猜测道。 “当然不是。”白起摇摇头说道:“看阳关关墙上那些魏卒的士气,便知翟章确实已率援军抵达了此地……” “那……” “他这是想告诉我,他阳关已得援军,叫我知难而退。包括方才魏军的轮换防守,皆是为了迫使我军撤退。……你知道为何么?因为他觉得,在我军撤退至宛城的途中,他有更好的机会能一举重创我军,因此不希望在此刻与我军交战,可我偏偏不想他称心如意!……他不想打,我就逼他打!逼他与我军打地两败俱伤。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反正横竖都会有数万军卒战死,何不尽可能叫魏军亦付出相应的伤亡呢?固然,此番我军注定无法打下阳关,但魏军也别想好过。” “……” 司马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可否认,他觉得白起的做法确实有些残忍,但从大局来说,却不失是最明智、最理智的判断。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背后好似传来了什么动静,他转头一瞧,旋即满脸惊诧。 只见在身背后的远处,有无数秦卒正朝着这边赶来。 “那是……” “哦?来了?”白起转头瞥了一眼,淡然说道:“是童阳、卫援二人麾下的军队。” 司马靳这才恍然大悟,旋即吃惊问道:“童、卫两位将军此番不是留守方城与营寨么?” “是我方才派人叫他们来的。” 说罢,白起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阳关关楼的方向,旋即下令道:“传令下去,叫季泓、仲胥二人率军上前,增援孟轶!” “喏!” 在白起的命令下,秦将孟轶麾下的先锋军队暂时退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季泓、仲胥二将麾下的军队,秦军攻城的人数,不减反增。 而同时,童阳、卫援二人所率领的两万军队,亦集结于秦军本阵处,取代了此前季泓、仲胥两军的位置。 远远看到这一幕,关楼上蒙仲与翟章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怎么也想到,在明知阳关已有援军抵达的情况下,那白起非但不退,反而将留守方城与营寨的军队都召了过来,仿佛要在今日与魏军拼个鱼死网破。 “这个白起……” 翟章捋着胡须,满脸震惊,他不知该说什么,他生平从未遇到过这么狠的角色。 而在旁,蒙仲亦沉着脸不说话。 就跟他方才亮出翟章的旗号一样,白起故意召来原本留守方城与营寨的军队,同样是为了告诉他:你要我知难而退?嘿!我还就不走了! 可纵使猜到了白起那破罐破摔的意图,蒙仲眼下也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与白起继续这场相互消耗军队人数的消耗战。 终于熬到当日接近黄昏,关墙上的魏军兵将们松了口气。 都即将入夜了,关外的秦军总该撤了吧? 但遗憾的是,白起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他吩咐士卒道:“传令童阳、卫援二人,令其就地埋锅造饭,使士卒们能饱食而战。” 听到这道命令,司马靳愣了愣,惊讶地问道:“白帅不撤兵?” “我为何要撤?”白起轻笑着反问道。 见此,司马靳愣了愣,不解说道:“可夜间作战,士卒们作战能力底下,不如今日暂回营寨,明日再来进攻?” 白起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能撤。按照你所言,我军今日先撤,明日再复攻打阳关,如此则我军必败!……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司马靳满脸不解。 此时,只见白起脸上露出几许难以捉摸的笑容,轻笑着说道:“我也是没想到,就算是那个蒙仲,亦难免会犯下疏忽。哈,而且还是一个重大的疏忽……” “疏忽?” “啊。”白起舔了舔嘴唇说道:“你应该也知道,那蒙仲麾下有起码两三千的骑兵,而且这些骑兵还善于冲击步卒的方阵,然而迄今为止,你可曾看到有骑兵偷袭咱们的侧翼或者后方?” “……”司马靳摇了摇头,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惊讶地说道:“白帅,您是说……” “嘿!”眯了眯眼睛,白起抬手指向阳关,压低声音说道:“他麾下的骑兵,此刻都在阳关内,就因为被我军堵着山谷,这些骑兵出不来,倘若强行突破,必然损失惨重……真可惜啊,只要有一支骑兵在外,伺机偷袭我军的侧翼,则我军必败!……是故,我军不能退,一旦撤退,就等于将那两三千骑兵放了出来。”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真没想到,那个蒙仲竟也会犯下这种疏忽。” 而与此同时,在阳关的关楼处,蒙仲、翟章等人亦发现了秦军的异常,明明天色接近黄昏,但秦军仍没有撤退的迹象,甚至于在秦军本阵处,那些秦卒已在准备埋锅造饭,仿佛要与他魏军挑灯夜战。 不得不说,这再次刷新了翟章对白起这个年轻秦将的认识:白天打了一昼还不够,晚上接着打?现在的小辈都是这么凶残的么? 而期间,蒙仲则目视着关外远处的秦军本阵,忽然懊恼道:“我失策了……” “什么?”翟章没理解蒙仲的意思。 只见蒙仲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蒙虎、华虎他们偷袭宛城之后回到阳关覆命,当时我也没多想,觉得白起或有可能尝试进攻阳关,把蒙虎、华虎他们留在阳关也不错;可似眼下看来,当时我就应该叫他二人率领骑兵在外游走,如此一来,白起绝对不敢毫无保留地强攻阳关……” 翟章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他自然不会因此责怪蒙仲,毕竟谁会想到,那个叫做白起的年轻人,其作战方式竟是那般凶狠呢? 当晚,秦军果然挑灯夜战,逼得魏军亦只能应战。 在黑灯瞎火间,秦魏两军的士卒互有伤亡。 其实此刻秦魏两军的将领们都清楚,这场交战,最后必然是以秦军战败、魏军取胜而告终。 只不过拜白起所赐,魏军也得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章节目录 第323章 白起的“止损” 此时已过亥时,关外漆黑一片,唯独秦军的本阵附近可以望见几堆篝火,而阳关这边,魏卒们为了抵挡秦军的攻势,只能在关墙上点燃一个个火盆,这就导致了魏军在明、秦军在暗的结局,以至于关墙上的魏卒很容易就会秦军的弓弩射中。 这不,只听嗖地一声,一名站在关墙上窥视关外的魏卒当即中箭,捂着箭创一脸痛苦的退了下来。 “哪里?哪里射来的箭矢?” 从旁,有魏卒惊呼道。 期间,亦有其余的魏卒小心地窥视关外,但遗憾的是,关外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究竟是哪里射来的箭矢。 “怎么回事?” 伴随着一声询问,华虎带着几名魏卒从远处走来。 见此,有魏卒禀报方才的事:“回司马的话,蒙伯长方才在监视关外秦军动静时,被潜伏在暗中的秦卒用弩箭射中了……” 华虎当即转头看向一旁,看向那名正依靠着内侧关墙瘫坐的中箭魏卒,他认得此人,此人是蒙氏一族的蒙囘,蒙仲、蒙虎、蒙遂等人的族兄。 见此,他立刻走上前去,蹲下身关切地询问道:“蒙囘,你怎么样?” 也难怪华虎如此关切,毕竟蒙邑诸家族子弟才是他们最核心、最信赖的人。 “不、不碍事。”蒙囘咬着牙摇摇头说道:“只是箭头卡在骨头处了,所幸应该不深……”说罢,他吸了口气,骂骂咧咧说道:“这帮秦人真是卑鄙,连歇息的工夫也要派人在外面伺机放暗箭……” 听到这话,附近的魏卒们亦是气愤填膺,毕竟至今为止,他们已经有好些弟兄被秦军的暗箭射伤,虽说运气都不错,并没有被射中要害,但即便如此还是让他们非常火大。 当即,便有魏卒对华虎说道:“司马,不能让咱们的弩手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么?” 华虎站起身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关外,摇摇头说道:“可能只是几个、几十个秦卒潜伏在暗处,为了这点人,让咱们的弩手发动一波齐射么?” 的确,以目前的状况来说,小股魏军弩手的齐射,不一定能射死在那些潜伏在暗处的秦卒,等于白白浪费弩矢,可若是叫大股魏军弩手发动齐射,弩矢的消耗那就变得大,怎么想都是魏军这边吃亏。 “可……难道就让那些秦人肆意射杀我军士卒么?”有魏卒低声说道。 华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只听当啷一声,蒙囘在两名魏卒的帮助下,总算是把卡在胸骨处的箭簇用短剑挖了出来。 别看蒙囘在拔除箭簇的过程中痛地满头冷汗,但却咬着牙一声不吭,这让在旁的魏卒们皆心服不已。 说起来,似蒙囘这帮出身蒙邑诸家族的子弟,曾一度被方城魏军的普通士卒们私底下称作「戚卒」,暗指这些蒙邑子弟因为与方城令蒙仲有亲戚关系,因此军职噔噔噔地往上窜。 其实这事倒也不假,毕竟蒙邑子弟在方城魏军中起步就是什长,其中勇武的、出色的,更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升任了伯长,甚至是旅帅,有人私底下传言,再过段时间,恐怕那些魏武卒出身的旅帅、师帅们,也会被这些蒙邑子弟所取代。 这跟赏罚明不明没有关系,只不过相比较一般魏卒,无论是蒙仲,还是蒙遂、蒙虎、华虎等人,都倾向于信赖自己家乡的家族兄弟。 蒙邑子弟是方城魏军中的核心班底,这是蒙仲、蒙遂等人在建军初期就制定的章程,目的倒不是为了袒护亲族子弟,而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军队。 为了不让人说闲话,蒙仲、蒙遂亦要求蒙邑子弟以身作则,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无论是蒙虎、华虎、乐进等军司马,还是蒙横、蒙珉、蒙囘、蒙期等蒙邑子弟,但凡与敌军厮杀皆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久而久之,军中的一般魏卒们也就渐渐认可了这群蒙邑子弟,毕竟这群人确实凶猛。 “喂,蒙囘,到关内歇一宿吧。” 见包扎好伤口的蒙囘重新穿上甲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华虎指了指关内对他说道。 然而蒙囘却是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些许皮外伤而已,还不足以致命……”说罢,他为了防止华虎强行下令他到关内歇息,故意说道:“司马,今日我杀了七个秦人,再杀几个我说不定就能升上旅帅了,你可别让我退下去啊。” 听到这话,附近的魏卒皆笑了起来,就连华虎亦是轻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像蒙囘这种蒙邑子弟,迟早都会升上军职要职,区别仅在于早晚,或者被别的蒙邑子弟抢先了而已,考虑到蒙邑子弟内部非常团结,蒙囘根本无需担心什么,他不想退下去,说到底还是不肯放下自己的防区,因为这是他作为伯长的职责。 因为清楚这一点,华虎也没有强求,随口说道:“随便你吧,只要别丢了性命就行。”说罢,他亦不忘鼓励在旁的魏卒们:“你们也是,窥探关外动静的时候,记得用盾牌护在身前,有什么动静就立刻躲避,别跟你们伯长似的,傻傻地站在那里等着秦卒用弓弩射他。” “哈哈哈哈——” 附近的魏卒们皆笑了起来,笑声中明显可以听到蒙囘故作不满的抱怨。 聊了几句后,华虎便带着随行的近卫离开了,继续往前巡逻。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到在不远处的一个火盆旁,蒙虎正蹲在那里啃着一个饭团。 见此,华虎便走上前去,简洁地跟蒙虎打了个招呼:“哟。” 听到声音,蒙虎抬起头瞥了一眼华虎,回应更是简单,只是单纯地点了点头。 倘若不熟悉的人,怕是还以为这两人有什么无法化解的矛盾呢。 只见华虎在火盆上蹲了下来,在火焰旁搓了搓手,随口问道:“怎么这会儿才吃?方才干什么去了?” “还能干什么?搬尸、巡逻,还得安抚负伤的士卒,一大堆的事……” 嘴里咀嚼着,蒙虎含糊不清地回了句,旋即抬起头看向华虎,问道:“你从关楼那边来?” “唔。”华虎随手让火盆里丢了几块木头,漫不经心地说道:“跟阿仲随便聊了几句。” “阿仲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叫咱们提高警惕呗。……白起那混账东西,手段当真是肮脏、卑鄙,军队的粮草被袭了,干脆就带着秦军到咱们这边送死,试图来个鱼死网破……”说着,华虎奇怪地看了一眼蒙虎,不解问道:“听到这话,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么冷静,不像是你啊。” 蒙虎翻了翻白眼,没好气说道:“骂一昼了,累了。” 华虎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说道:“你说,要是咱们率骑兵冲出去,能不能突破关外的秦军?” 听闻此言,蒙虎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华虎,随即咀嚼着饭团随口说道:“能啊。” “能?” “唔,我能帮你收尸。” “你这家伙……说正事呢,别开玩笑。” “是你在开玩笑吧?”蒙虎瞥了一眼华虎,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这座关外有多少秦兵?刨除今日战死的,最起码还有四万多,换做在空旷的地方也就算了,这种狭隘的山谷,你想用骑兵去冲散四万秦军?你这不是找死么?”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说着,华虎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看向关外的山谷。 不得不说,相比较方城,阳关这边称得上是易守难攻,因为这边只有一条道,不像方城,秦军可以围住城池,从四面八方展开进攻。 但正所谓凡事都有利弊,正因为阳关只有一条道,以至于此刻秦军堵死了山谷,驻扎在阳关内的方城骑兵也没办法出去。 此时倘若有一支骑兵在外,岂容秦军如此放肆,堵着他阳关的门户接二连三地展开猛攻? 此时,蒙虎已将最后一口饭团丢入嘴里,舔舔手指问道:“那不是阿仲的主意吧?” “是,也不是。” 点点头又摇摇头,华虎解释道:“阿仲觉得我阳关的压力太大了,希望骑兵能分担一部分压力……我方才到关楼的时候,阿仲、阿遂他们正在跟大司马商量,当时阿遂建议,让骑兵从应山的北侧绕过去……” “应山?” 蒙虎愣了愣,旋即从一旁的布囊里又摸出一个饭团,一边啃着一边随口说道:“从应山向北绕?那可得绕好大一大段路啊……还不如走下蔡呢,虽然路程一样远,但好歹没有秦军堵着。” “是啊。”华虎点了点头附和道。 的确,向北绕过应山,即到了韩国境内的汝水下游,短距离内根本没有办法绕到白起军背后,因为有一道建造于群山之间的楚方城挡着,步卒倒还能跋山涉水,渡过丹水、越过楚方城,可骑兵却办不到。 因此,只能继续往西,从析北一带转过来。 但问题是,析北县至宛城一带,眼下驻扎有司马错的军队,他方城骑兵如何突破那六万秦军的防线? 就像蒙虎所说的,走这条路还不如走下蔡,从下蔡那边向南绕,虽然路程差不多,但沿途至少不至于遇到大股军队。 忽然,蒙虎好似想到了什么,说道:“话说,穆武那小子不是在下蔡一带么?” 听闻此言,华虎点点头说道:“今日黄昏后,阿仲就已经派骑兵通知穆武了,叫穆武从下蔡绕到白起军背后,不过仔细算算,算上送讯的时间,再算上穆武行军的时间,恐怕需要十几日……” “呵。” 蒙虎闻言轻笑道:“照秦军今日攻城的势头,等到穆武那小子率领骑兵赶到,恐怕秦军早就全死光了,还要他干嘛?” “……”华虎默然地点了点头。 的确,这也正是蒙仲并未另派骑兵协助穆武的原因。 二人这边正聊着,忽然远处的关墙上有魏卒惊呼道:“敌袭!敌袭!秦军攻关了!” 听闻此言,原本脸上还挂着几丝笑容的华虎,顿时面色一正,几步走到关墙旁,然而关外漆黑一片,他却看不到什么异动。 见此,他伸出右手催促道:“火把。” 他身后的近卫立刻将火把递给华虎,只见华虎接过火把,朝外照了照,旋即见效果不佳,干脆就将火把丢了出去。 而此时,不远处的关壁上,亦有十几名魏卒将一支支火把丢向关外。 只见这些火把旋转着掉落在关外的地面上,照亮了正偷偷摸摸朝着关墙这些移动的秦卒们。 见此,华虎沉声喝道:“秦军攻关了,立刻做好应战的准备。”说着,他回身踹了一脚还蹲在火盆旁的蒙虎,催促道:“阿虎,我回我的防区了。……你他娘的别吃了。” 看着华虎带着几名近卫快步离去,蒙虎三下两下将手中饭团剩余的部分塞到嘴里,就着水囊里的水大口咽下。 “这帮秦人,真的是一刻都不消停。” 长长吐了口气,蒙虎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身边一名近卫递过来的长戈。 只见他重重一顿长戈,沉声喝道:“没什么好说的,秦人来多少,就杀多少!……明白了么?” “明白!” 附近的魏卒齐声喝道,立刻进入接战状态。 仅片刻工夫,阳关各段关墙便再次响起了震天般的喊杀声,这些喊杀声,惊动了关楼处的蒙仲、蒙遂与翟章。 蒙遂立刻就告辞返回了自己的防区,只留下蒙仲与翟章站在关楼,眺望关外那片黑漆漆的夜空。 从今日凌晨到此时此刻,秦军总共对阳关发动了十几波攻势,秦魏两军交战时间长达七个时辰,秦军的战损保守估计接近万人,而阳关一方,魏军的损失亦在六千往上。 没有任何奇谋、计策,纯粹就是攻城战,七个时辰秦魏两军总共付出了约一万六千人的伤亡。 别看这个兵力损失不如伊阙之战的那一晚,要知道那一晚魏军之所以有十万士卒死走逃亡,那是因为秦军占尽了先机,一下子就把魏军打懵了,以至于魏军根本没能来得及阻止有效的反击,等到公孙喜好不容易聚集了一些兵力时,占尽先机的秦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发动了总攻,魏军故而惨败。 但今日不同,今日的攻城战,秦魏两军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别看阳关的魏军有整整十几万,反超了白起的六万军队,可碍于地形限制的关系,秦魏两军都只能在同一时间派出最多一万人的军队而已,兵力上的多寡,并不能给魏军带来多少优势。 至少不能决定胜败,毕竟这场仗打到现在,白起已经根本不去考虑胜负的问题了,他的目的就是为了使秦魏两军彼此都出现最大程度的减员,在平日毫无意义的消耗战,放在此刻秦军极度欠缺粮草的情况下,却不失是另外一种“止损”的办法。 然而司马靳并不能理解,当他秦军再一次于夜里向阳关展开强攻时,他难以理解地问白起道:“白帅,虽然您一直说,强攻阳关其实是为了止损,但在下实在不明白……单单至今为止,仅一日工夫,我军便已损失了约一万名士卒,然而您丝毫不肯放松对阳关的攻势,照这样打下去,等不到四五日后我军粮草耗尽,我六万大军恐怕就会全部战死于这座阳关,这算什么止损?” 白起闻言微笑着说道:“是故我说你眼界太小,你只看到我军与阳关的交战,却看不到你祖父司马国尉的军队,看不到韩国的军队……” 司马靳摇了摇头:“在下不明白。” 见此,白起教导司马靳道:“首先,你得弄明白几件事,然后其余的一切便迎刃而解。比如说,翟章的到来,对这场仗的局势有何改变?……你觉得翟章率援军抵达阳关,仅仅只是帮助阳关击退了我军?不!翟章怎么想我不清楚,但我了解蒙仲,他是绝对不会放弃趁胜追击的!一旦击溃我白起的军队后,他会立刻出兵,进占宛城,继而率军截断国尉的归路,联合暴鸢麾下的韩军,对国尉展开前后夹击。……别看那厮乍一看似乎挺好相与,可对于敌人,他从来不惜赶尽杀绝……” 司马靳眨了眨眼睛:“在下没见过那蒙仲……” “日后你总会见到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微微一笑,白起继续说道:“总之,翟章不是无缘无故率军到阳关的,相比较翟章主动率领援军支援阳关,其实我更倾向于是蒙仲请来了翟章,目的就是为了一举击败你祖父司马国尉与我白起两支军队……” 说到这里,白起忽然一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蒙仲那厮何来的自信想击溃我军?那时仅司马错与我,便有十几万军队,再加上昭雎的近十万楚军,我秦楚联军多达二十几万人,纵使是翟章率军抵达阳关,我方亦不惧,按理来说,以蒙仲的性格,不至于如此狂妄……话说回来,那翟章几时率军抵达阳关的?……魏军前年在伊阙损失了十万军队,兵力情况并不宽裕,若我是翟章,按理来说先得观望一阵,看看秦楚联军到底先打韩国,还是继续强攻阳关……而那翟章却果断率军支援蒙仲,虽然这也可以理解,比如他不希望蒙仲的军队损失太大,可韩国那边呢?翟章就有这般底气?当时攻打韩国的昭雎,怎么说也有近十万军队……不太对劲。倘若当真是蒙仲说服了翟章,叫翟章率军支援阳关,那肯定就是为了一举击溃司马错与我的军队,但他哪里来的自信?』 皱了皱眉,白起若有所思地看向阳关的关楼,喃喃自语道:“除非他提前料到昭雎会撤兵……” “白帅?您说什么?”司马靳没有听清,好奇问道。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白起面色在火把下显得有些难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没什么。继续方才的话。……倘若我军还有足够的粮草,我绝不会令士卒猛攻阳关,我会慢慢跟蒙仲较量,但很可惜,我军只有四五日的粮草,倘若不寻求变通,四五日之后,便是我六万秦军溃败之时。介时,非但我军保不住,国尉麾下的六万军队也同样保不住。到那时,魏韩两军便会趁胜追击,大举追杀我军……而眼下,你觉得我下令强攻阳关、故意叫士卒们送死很是残忍,但只有这样,才能让魏军元气大伤,对后续是否继续进攻国尉的军队抱以犹豫。而倘若魏军放弃了追击,纵使暴鸢率领韩军追击国尉亦无济于事,如此一来,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在国尉与我十几万军队面临全军覆没之险的情况下,牺牲一军,保全另外一军,这便是我所说的止损。” 听到白起这一番话,司马靳恍然大悟。 正如白起所言,他只着眼于眼前这个战场,却没有考虑到这个大局,在宛城粮仓遭遇偷袭的情况下,他祖父司马错麾下的军队也同样面临着缺粮的处境,而这,就给了魏韩联军联合追击他十几万秦军的机会。 而白起此刻正在做的,即是让一部分注定要死在这片宛方之地的秦卒,先给魏军造成重创,迫使魏军放弃后续对他秦军的追杀,因此从大局来看,毋庸置疑白起的决定是最明智、最理智的。 虽然很残酷。 “在下受教了。” 司马靳心悦诚服地抱了抱拳,双目中满是对白起的崇拜。 但此时白起却顾不得去关注司马靳,他正在继续琢磨着他方才思忖的那件事。 即,那蒙仲为何能提前料到昭雎撤兵?! 难道说那蒙仲作为道家弟子,学于天地,掐指能算? 相比较这个可笑的猜测,白起更倾向于另外一个推断:前一阵子在楚国国内引发叛乱的叛将庄蹻,其暗通……不!勾结蒙仲! 可庄蹻乃是地道的楚人,而蒙仲乃是宋人,怎么莫名其妙就凑到一起了呢? 『……必然有人从中牵线搭桥。』 想到这里,白起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名字。 庄辛! 旋即,他紧接着想起了去年入冬时庄辛曾代楚王犒赏军队这件事…… 想着想着,白起的脸上逐渐露出了几许嘲讽的冷笑。 “呵,楚人。” 章节目录 第324章 司马错与暴鸢的反应 三月十七日,即白起决定用两败俱伤的方式猛攻阳关的当日,驻军于析北一带的司马错,召见了那些从宛城逃亡至他军中的败卒,同时也得知了宛城遭遇魏军袭击的噩耗。 宛城被袭,城内堆放的粮草皆被魏军焚毁,驻守城池的大将彭唐亦被魏将曹淳斩杀,听到这一系列的噩耗,司马错又惊又怒。 他不明白,明明有白起在方城牵制阳关的蒙仲,何以魏军竟能绕过白起的军队偷袭宛城? 难道是白起故意坑害他? 司马错并不这样认为。 要知道,就算是他与白起关系最恶劣的那会儿,白起都不曾做出故意陷害他的事,更何况他二人如今相处地越来越融洽,他次孙司马靳,如今就在白起身边担任近卫,接受白起的教导。 在这种情况下,白起有什么理由故意陷害他? 难道白起被蒙仲击败了? 这也不对啊,一来白起麾下有六万军队,别说统兵的是白起,哪怕是换做向寿来统兵,阳关的魏军也不见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击败这六万秦军吧? 更别说迄今为止,他并未收到任何来自白起的求援书信,更别说收到白起战败的消息。 『难道那蒙仲使了什么法子,绕过白起的军队偷袭了宛城?』 仔细想想,司马错觉得这个猜测最有可能。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当即就派出了一队士卒,命他们前往方城,向白起求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时,他也派了一队士卒前往武关,让武关那边想办法再筹集一批粮草,解他与白起缺粮的燃眉之急。 在安排好这些后,他亦立刻召来了麾下的大将晋邝、昌驰、乌荣等人,向他们透露了宛城遭遇魏军偷袭、彭唐战死的消息。 这一番噩耗,只听得诸将满心震惊,面露骇色。 宛城粮仓重地遭袭,这可是事关司马错军与白起军共十几万秦军生死存亡的大事啊! “那白起在干什么?何以如此轻易就叫魏军绕了过去?” “难道那白起已被魏军击溃?” “还有彭唐,那厮究竟在做什么?” 见诸将乱糟糟地争论起来,司马错压压手制止了他们,沉声说道:“事到如今,追究责任已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应付眼前的危机。”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军中的粮草,大概尚可维持八九日,且我已派人向武关求援,命他们紧急筹备一批粮草,解我军缺粮的危机……总之,这几日省些粮草,等待武关的粮草送至即可。” 诸将闻言点了点头。 旋即,司马错想了想又说道:“宛城乃宛方之地的中枢,不可不防,昌驰。” “末将在。” “你率麾下军队,立刻移驻宛城。到了宛城后,由你收编当地的溃卒,且重新建造粮仓,切记,小心魏军的偷袭,千万不可再被魏军偷袭。” “喏!”秦将昌驰抱拳接令,旋即犹豫问道:“那析县这边……” 他有些担忧析县这边,毕竟此刻韩国的大司马暴鸢正率领着数万军队陈兵于析县的北部,且至今为止已对析县发动了三次进攻。 虽然不清楚韩国军队何以忽然转守为攻,但必须得承认,暴鸢麾下的军队颇为精锐,不愧是从伊阙之战中活下来的韩卒。 听到昌驰的话,司马错捋着胡须沉声了片刻,旋即沉声说道:“析县虽是宛地进攻韩国的通道,但并非不可取代,相比之下,眼下还是宛城更为紧要。” “末将明白了。”昌驰抱了抱拳。 当日,秦将昌驰便统率麾下的一万军队,前往宛城。 整整一万名秦卒的异动,自然瞒不过韩军的耳目,立刻便有韩军的斥候,将这个消息告知主帅暴鸢。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暴鸢很是惊奇。 平心而论,暴鸢虽然曾经跟魏章、甘茂、嬴疾、向寿等人打过不少交道,但是跟司马错两军对阵,这还真是头一回。 但鉴于司马错的名气,因此此番暴鸢亲自面对司马错,亦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毕竟就当前来说,司马错确实是秦国仅剩的一位擅战老将,地位与名气皆在向寿、白起等人之上——说白了,即向寿没有司马错能打,白起没有司马错有名气。【PS:历史上武安君打赢了伊阙之战,所以才一举超越了司马错,无论是名气,还是秦国对其的期待。】 也正因为如此,析县这边的战况陷入了僵局,无论是司马错还是暴鸢,短时间内都奈何不了对方,若非阳关的魏军偷袭了宛城,恐怕这两位僵持个一年半载都很有可能。 『司马错……分兵?』 在命前来报讯的斥候退下后,暴鸢独自在帅帐内思忖着这件事。 平心而论,他最初并没想过立刻就收复析县,毕竟析县只是一座空城,当初他韩军在全线退守汝水的时候,就已经把宛城、析县一带的邑民通通迁到了国内,因此在暴鸢原本的设想中,他只需在汝水一带设防,挡住秦军即可。 但没办法,魏国的翟章给了写了一封信,要求他主动出击,于是他才统率麾下的军队,趁楚将昭雎不知什么原因大举撤退时,率军渡过汝水,准备收复析县、宛城两地,继而与翟章汇合。 可没想到,昭雎的军队刚撤,司马错便立刻率领六万秦军抢先进驻了析县,挡在了韩军的必经之路上。 说实话,若不是忌惮于翟章那封书信的变相威胁,暴鸢绝不会与司马错的军队正面交锋,更别说强攻由司马错驻守的析县。 但既然翟章命他主动进攻,他也只能听命,毕竟他韩国还需要仰仗魏国一共抗击秦国,因此,魏国大司马翟章的要求,他也无法视而不见。 当然,虽说心中有诸般不满,但暴鸢对于此番这场仗,也并非没有信心,至少翟章“神奇”地料到了楚军的动向,这就让他对击败司马错、击败白起抱持几分信心。 迄今他还是没想明白,那翟章是如何准确料到昭雎会撤军的。 他大致猜测,翟章肯定是得知了什么,且并没有告知他。 当然,这不要紧,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击败秦国的军队这就足够了。 也正因为如此,暴鸢并未拖魏军后退,这几日来多次尝试进攻析县,只可惜每次皆被司马错击退。 而今日,秦军不知什么缘故分出了一万多军队,这让暴鸢看到了夺回析县的希望。 不过在这同时,他也对秦军的这个举动,抱持极大的困惑。 要知道,析县并非什么关键的战略要地,无论对于秦魏两国皆是如此:对于秦国而言,秦国随时可以出兵攻打宜阳、新城;而对于韩国来说,汝水防线才是暴鸢为抵挡司马错麾下大军所建立的。 既然析县并非关键的战略要地,因此,哪怕司马错放弃驻守析县,这也不难理解。 当然,反过来说,司马错不希望主张韩国军队反攻的气势,希望在析县将其打断,这在暴鸢看来也说得通。 可唯独眼下秦军的反应,让他不能理解。 既要守析县,又要分兵出去,那司马错在搞什么? 谁不知在这种情况下分兵乃是兵家大忌? 那么问题就来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使得像司马错那般的擅战名将,不得不分出一万多军队? 随便一想,暴鸢便猜到了大概:肯定是魏军那边做了什么,掐住了秦军的命脉。 只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暴鸢暂时不得而知。 三月十九日,即白起堵着阳关进攻这座关隘的第三日,有韩军的士卒禀报暴鸢,说是有十几名方城骑兵绕过应山,来到了他的军中。 暴鸢当即接见了这些方城骑兵,询问他们的来意。 只见为首的方城骑兵将一封书信递给暴鸢,沉声说道:“方城令命我等日夜兼程赶来,只为将这个消息禀报暴帅。” 『蒙仲?』 暴鸢惊讶地接过书信,摊开竹册扫了一眼,继而顿时眉开眼笑:“哈哈,不愧是方城令,不愧是方城军……” 大喜之余,他吩咐近卫带这十几名方城骑兵到营内歇息,好生招待。 此时,有暴鸢身边的近卫不解问道:“不知方城令的书信中写了些什么,使大司马如此欣喜?” 暴鸢哈哈大笑道:“我说前两日,那司马错何以逆兵法而行,不顾我军的威胁仍分出万余军队,今日收到蒙仲那小子的书信我才恍然,司马错原来是增援宛城去了……哈哈哈,这蒙仲真不简单,倘若我猜测没错,他此刻应该正在与白起交兵,在白起的眼皮底下偷袭了宛城,烧掉了秦军的粮仓,哈哈哈哈……” 笑到这里,他忽然愣了愣,似有察觉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简。 必须地说,他魏韩联军的局势非常好,可以说是已占据上风,然而这其中的关键,却是在于蒙仲麾下的方城军偷袭了秦军占领的宛城,烧掉了秦军的粮仓,而在此之前,他魏韩联军其实是不占什么优势的。 那么就来了,既然当初不占什么优势,那翟章为何敢写信威胁他,命他共同进击秦军,就仿佛已胜券在握似的? 仔细想想,翟章此前很少跟秦国的军队打交道,他何来的自信? 楚将昭雎无故撤兵也是,翟章如何能提前得知楚军会撤退?翟章在楚国可没有什么人脉,相比之下,倒是方城的蒙仲那小子…… 『莫非当日那封信,其实是蒙仲那小子假借翟章的名义送来的?』 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暴鸢脸上露出几许古怪的表情。 “大司马,怎么了?” 见暴鸢神色有异,从旁的近卫好奇地问道。 “……” 暴鸢看着手中的竹简,微微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复杂。 倘若那封信当真是蒙仲假借翟章的名义所写,暴鸢自然会因此感到气愤,毕竟他自认为与蒙仲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蒙仲不应该这样欺骗他。 但反过来说,他多少也能理解蒙仲这样做的原因。 『……先设法击退秦军再说。』 暴鸢心下暗暗想道。 不得不说,若抛开受骗这层因素,其实他反而更倾向于蒙仲假借翟章的名义写信给他,因为这证明蒙仲心中已经有了击破秦军的策略——方城军偷袭宛城,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这样一想,他对这场仗亦增添了几分信心。 当日,暴鸢召集了麾下的诸将商议策略。 他对诸将说道:“我刚收到方城令蒙仲的书信,蒙仲在信中言,他方城军已成功烧毁了秦军的后方粮草,使司马错与白起十几万秦军皆陷入了缺粮的危机……” 听到这话,诸韩国将领亦是面色大喜,纷纷说道:“大司马,既然如此,我军当立刻进攻析县,趁机击败司马错……” “不!”暴鸢摇头打断了诸部将的请战,沉声说道:“虽秦军的后方粮仓被魏军烧毁,但司马错的军队应该仍有些许余粮,既然我军已占据上风,为何还要强攻析县?坐等司马错的大军粮尽自溃,继而再趁机掩杀,这岂不是更好?” 诸将顿时恍然大悟,纷纷抱拳说道:“大司马英明!” 暴鸢捋着胡须笑了笑,旋即正色嘱咐道:“接下来这几日,给我死死盯着秦军的一举一动,一旦秦军有后撤、自溃等迹象,立刻趁机掩杀!” “喏!”诸将抱拳领命。 就这样又过了一日,暴鸢麾下的韩军虽严密监视着析县,监视着司马错军的动静,却没有再攻城。 而此时,驻军析县的司马错亦刚刚收到白起的书信。 不得不说,当得知白起军并未被阳关的魏军击溃时,司马错着实松了口气,但当他看到白起在信中所写的止损方式时,司马错不禁为之动容。 白起那牺牲一军、保全另一军的止损方式,着实残酷,但从大局观来说,就连司马错亦不得不承认这才是最理智、最明智的判断——在这一点上,白起确实要比司马错果断。 只不过即便如此,司马错仍然不能认同白起的决定。 他当即派人将麾下的大将晋邝唤来,向后者讲述了白起当前所面临的境况,并出示了白起的书信。 待看完白起的书信,晋邝亦是神色复杂,只见他颇感唏嘘地说道:“真想不到,那个白起竟为了我军而牺牲……纵使是白起,此番若其麾下六万余军队全军覆没,多半也会遭到大王的问罪吧?” “他不是为了我军,他只是做出了最理智而残酷的判断。” 司马错摇摇头,纠正了晋邝的说法。 随着他与白起日渐接触,他亦对这位年轻的将领有所了解。 他知道,白起是一个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人,但他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秦国,就拿这次来说,白起并非是为了他司马错、亦或是其他人而牺牲自身麾下的军队,他只是做出了最理智、最明智的判断。 若换个位置,换司马错的军队在方城,而白起在析县,则白起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保全自己麾下的军队,因为在他看来,驻军于阳关之前的司马错军,已经救不回来了——既然注定无法救援,那就舍弃,没有必要为了救援而使更多的士卒牺牲。 然而司马错却不能接受白起这种做法,他对于晋邝说道:“白左更在信中要求老夫暂时退至武关,无需理会他……虽然这个白左更平日里倨傲,我行我素,但他对我大秦忠心耿耿,且又是穰侯器重的爱将,我大秦日后的柱石,不可叫他死在这里。”说罢,他可能是觉得这个理由还不算充分,捋了捋胡须又说道:“更何况,老夫的孙儿还在白起身边……” 听着司马错的解释,晋邝心中忍不住暗笑,笑司马错解释了这么多,却不说那最主要的原因。 即欣赏白起,不愿看到白起遇到什么不测。 但既然司马错不说,晋邝亦识趣地没有提及,他端正神色问道:“国尉可是要援护白起?” 听闻此言,司马错捋着胡须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夫有这个意向,只是……” 晋邝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国尉有所顾忌,生怕到时候真被白起说中,救援白起军不成,还搭上他们这支秦军,那可真是一场惨败了。 于是晋邝正色说道:“末将以为,虽然这个白起曾经屡次对国尉无礼,让末将等人颇感恼怒,但正如国尉所言,若坐视白起死在这场战事中,穰侯必然对我等心怀恨意……” 帅将二人心照不宣。 但旋即,晋邝便迟疑地说道:“问题是,我军该如何甩开韩国的军队呢?” 听到这话,司马错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 刨除彭唐驻守宛城的五千军队,刨除昌驰增援宛城的一万军队,再刨除这段时间他与韩军交战所牺牲的士卒,司马错原本的六万军队,此刻只剩下四万人在析县。 反观城外的韩国军队,却有六万左右。 虽司马错有心支援白起,但他也知道,一旦他为了救援白起而露出破绽,暴鸢必然会趁机率军进击,到那时,他与白起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 有什么办法能骗过暴鸢呢? 忽然,司马错想到了一件事:似乎从前几日起,那暴鸢就不再急着攻打析县了。 沉思了一番,他召来了部将乌荣,吩咐道:“乌荣,你亲自带人到城外打探一番,看看暴鸢的韩军是否还在到处砍伐林木。” “喏!” 秦将乌荣虽然感觉诧异,但还是领命而去。 当晚黄昏时,乌荣前来覆命,禀报司马错道:“启禀国尉,末将亲自监视了韩军一白昼,发现韩军已不再四处砍伐林木……” 『果然!』 司马错闻言暗道。 他叫乌荣打探韩军是否还在到处砍伐林木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看暴鸢是否还在打造攻城器械。 关于宛城被袭这件事的后续,他得出一个猜测。 据白起在信中所说,方城的蒙仲在去年入冬前就已经在谋划偷袭宛城,而翟章,亦率领援军抵达了阳关,再加上暴鸢的异常举动——即原本准备退守汝水的暴鸢突然一反常态主动出击,这一切皆证明了一件事,魏韩两军已在图谋联合起来一口气击溃他司马错与白起二人的军队。 在这种情况下,魏军在成功偷袭了宛城后,有没有可能不将这件事派人通知暴鸢呢? 答案是绝无可能! 按照正常人的想法,魏军必然会将此事告知暴鸢,要求暴鸢借此机会再次对他司马错施加压力。 在司马错看来,前一阵子还在猛攻他析县的暴鸢,突然停止了攻城,甚至干脆连攻城器械都不造了,这明摆着就是得知了他秦军后方粮仓被袭这件事,正等着他司马错的军队因为粮草耗尽而自溃。 想到这里,司马错顿时有了主意。 他立刻派人召来晋邝,将自己的猜测对后者说了一番,旋即说道:“暴鸢恐怕已得知宛城被魏军袭击一事,故而对析县围而不攻,欲坐等我军粮尽而自溃,既然如此,我军不如将计就计,假装粮尽溃败,诱暴鸢率军追击,趁机以伏兵杀得他大败。暴鸢吃了败仗,毕竟心惊而退,此时我军立刻撤退至宛城,设法接应白左更。” 晋邝佩服地点点头,啧啧称赞道:“国尉,好计策!” 事不宜迟,在决定下来之后,司马错立刻行动,吩咐全军士卒做好拔营赶路的准备。 当晚子时前后,司马错传下命令,命麾下四万军队悄然离城。 期间,他暗中叫人故意弄出了声响,故意惊动那些潜伏在析县一带的韩军斥候。 果不其然,这些韩军斥候立刻回到军中,禀报主帅暴鸢:“大司马,秦军正大举撤离析县。” 听到这个消息,暴鸢顿时大喜,哈哈大笑道:“司马错粮尽矣,合该被我击败!” 于是他立刻传下命令,率全军兵将追击司马错的军队,结果,不出意料遭到了司马错的伏击,大败而退。 好在司马错也没工夫追击溃败的韩军,在击退暴鸢的追击后,立刻率领全军朝宛城撤退。 正如他所料,暴鸢被他伏击了一次,心中惊疑,不敢追击。 待等到次日,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日,当发现秦军早已不知撤向何方时,暴鸢这才后悔莫及,遂立刻率领军队朝宛城进发。 而与此同时,在阳关一带,白起正率领麾下残存的军队,对阳关展开第五日惨烈的进攻。 截止当前,白起麾下六万军队已有四万人战死,剩下的两万名秦卒士气低落,几乎已快溃不成军,全凭着秦国那严苛的刑律,才阻止了这些已无斗志的秦卒四下溃逃。 但阳关的魏军,亦不好受,蒙仲与翟章麾下的军队,合计伤亡接近三万人。 不得不说,这场战争,白起麾下军队与阳关魏军着实是两败俱伤。 终于,这场惨烈的攻关战即将进入尾声。 虽说白起的目的大体上是达到了,但他麾下残存的两万兵力,也已经无法再阻挡蒙仲与翟章麾下剩下的约九、十万魏军。 章节目录 第325章 白起后撤 三月二十一日,是白起率军进攻阳关的第五日。 在前四日,他麾下六万秦军总共发动了数十波的攻势,曾数十次攻上阳关的关墙,但最终,秦军还是被阳关的魏军一次次地击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白起麾下当时只有六万余军队,而阳关内的魏军,人数却反而是秦军的两倍,而在这种情况下,白起军能在这四日里一度压制阳关,堵着门口连番攻打关隘,虽说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蒙仲与翟章皆不希望与秦军硬拼,但也着实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截止当前,白起军已损失了接近四万人的战损,这四万秦军士卒的尸体,堆积如山,在阳关城外堆起了一个由尸山构成的斜坡,使得阳关这座关隘几乎形同虚设。 可见,秦军这几日的攻势是何等的凶猛。 但遗憾的是,随着军卒的逐步伤亡,白起军的强势也难免逐渐褪去,虽然还有两万士卒幸存,但军中的士气却已几乎跌落了低谷,尽管似季泓、孟轶、仲胥、童阳、卫援等秦军的大将们仍在努力地鼓舞士气,多次告诉秦卒们只需再加把力便能攻下阳关,但军中的士气仍然毫无起色。 也亏得这是秦国的军队,哪怕伤亡比率达到六成、甚至七成,士卒们仍然罕见有逃亡者,倘若换做别国的军队,只要五成……不,三成的阵亡率,怕是就会立刻崩溃。 而这,也正是秦国军队最令中原诸国感到惊惧的地方,除了魏国的武卒,天底下再没有比秦国军队更坚韧难以击垮的军队。 “杀——” 远处的阳关,仍有秦卒们在攻打关隘,但战斗的激烈程度,相比较前几日已逊色了许多,哪怕不再需要什么云梯、长梯,可以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径直冲上阳关的城墙,秦军也难以再对阳关造成什么大的威胁。 秦军,锐气已失、斗志已灭,虽仍有两万之处,却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到极限了……』 远远观望着这一幕,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靳。”他看着战场头也不转地唤道。 听到这身轻唤,此刻就站在白起身边的司马靳微微一愣,旋即抱拳说道:“在!” 只见白起目视着战场,平静地说道:“靳,你作为我的使者,立刻前往国尉军中,向国尉传达一个口信,请他务必立刻撤回武关。” 司马靳愣了一下。 作为白起的近卫,他岂会不知白起前几日就已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他的祖父司马错,依他对白起的了解,这封信中肯定写有这一事项,岂需要他再传达什么口信? 说到底,白起只是为了让他提前离开这片战场,提前逃到较为安全的司马错军而已。 想到这里,司马靳不动声色地说道:“似传讯这种事,随便选两个士卒即可,我认为无需由在下前往……在下乃白帅的近卫,岂能擅离左右?” 可能是因为战况不利的关系,白起也没多少耐心,皱着眉头轻斥道:“我命你去!” “请恕在下违抗命令!” “……” 白起皱着眉头瞪了一眼司马靳,然而司马靳昂起头,脸上满是少年人的倔强。 也是,倘若司马靳这般乖顺听话,那他祖父司马错也不必为了这个孙儿而感到头疼了。 在目不转睛盯着司马靳数息后,白起沉声问道:“你不惧么?” “惧!” 司马靳点点头,如实说道。 这几日来,他一直在白起身边聆听教导,听白起分析局势,他当然清楚,随着他白起军逐渐丧失强势,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会什么。 是的,魏军会趁机发动反扑,到时候阳关内的步卒、骑卒,将会一涌而出,介时一个不好,可能就会沦为魏军的阶下囚,甚至于,惨死在魏军的兵器下。 “……但,在下乃白帅的近卫,岂有弃主而逃的近卫?”司马靳正色说道:“白帅身在何处,在下便在何处!在下以为,这即是忠义!” “愚蠢。” 白起轻哼地评价了一句,旋即对另外一名近卫说道:“伯羊,你带上几人,带着小子去国尉那边。” 名为伯羊的近卫稍一犹豫,正要抱拳领命,却见司马靳倔强地打断道:“我不会走的!哪怕把我打晕,捆上绳索带离,我也会半途找机会,回到白帅身边。” 听到他这一番话,在旁的近卫们虽然不敢公然违抗白起的命令,但也纷纷投以赞许的目光。 唯独白起对此非常不满。 诚然,他让司马靳先撤离,确有私心,毕竟他很喜欢这个崇拜他的小子,不希望后者年纪轻轻便在这场仗遭遇不测,更别说此子还是司马错的次孙,哪怕是看在司马错的面子上,白起都不能让这小子遇到什么危险。 但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司马靳虽然明白白起的好意,但却不肯接受这份好意。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白起是他的老师,教导他兵法的老师,再加上他对白起的憧憬,因此越是危机关头,他越发不会抛下白起顾自逃命。 这不符合其祖父司马错教导他的忠义! 看着昂头挺胸公然违抗自己命令的司马靳,白起又好气又好笑,他感觉,司马靳的倔强与固执,简直跟其祖父司马错如出一辙,真不愧是祖孙俩。 他故意板着脸吓唬司马靳道:“此时不走,待魏军发动反扑,介时后悔也晚了。” 然而,年仅十四五岁的司马靳脸上却丝毫不露惧色,拍拍腰间的佩剑,正色说道:“介时,在下会履行作为近卫的职责,保护白帅,直到倒下为止。” “……” 白起盯着司马靳看了半响,见后者态度坚决,也是有些没辙。 此时,副将季泓从远处驾驭战车徐徐而来,在来到白起这边后,季泓下了战车,走到白起面前抱拳说道:“白帅,末将有事相禀。” “上车。”白起随口说道。 见此,季泓便登上白起的战车,同时,司马靳亦立刻将位置让给了前者。 只见季泓在朝着司马靳点了点头后,走到白起身边停步,压低声音说道:“白帅,我军……怕是已到达极限了,即便继续强攻阳关,怕是也很难再让对面的魏军出现伤亡,只是白白牺牲我方的士卒而已……” “……”白起一言不发。 他当然明白季泓的意思,季泓这是在委婉地劝告他,该是时候撤离了。 可问题是白起很清楚,一旦他率领残军后撤,阳关的反扑必定时接踵而至,介时,他此刻麾下幸存的士卒,虽然能活着撤出这片战场,也注定会在撤往宛城、武关的途中,在魏军的追击中,被魏军的步卒或者骑兵所杀。 考虑到这一点,白起才会继续尝试,看看能否再对阳关的魏军造成一些伤亡,毕竟就当前的局势来说,能多杀一名魏卒就是他白起占便宜,哪怕用麾下仅存的两万秦军去交换对面魏军仅一万人的伤亡,这也是一桩值得的事。 只可惜,他的想法固然是好,但他麾下的秦卒并非没有思想的草芥,哪里愿意以全军覆没为代价再让魏军付出一万人的伤亡? 因此季泓的建议倒也没错:该撤了,此刻下令后撤,好歹这仅存的两万名士卒还能给他们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反之若再僵持下去,等到魏军那边主动出击,介时,他们这些将领逃亡时就会陷入更大的危机。 毕竟,战车的速度可没有骑兵快。 “……” 白起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最终微微点了点头。 “叮叮叮——” “叮叮叮——” 秦军的本阵处,响起了一片鸣金声,听到这阵声响,仍在继续攻城的秦卒如潮水般撤退。 毫不夸张地说,此时这些秦卒撤退的速度,可要比他们方才进攻阳关时利索的多,眨眼工夫便退得一干二净。 此时在关隘的关楼上,魏国大司马翟章看到这一幕,亦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秦军……总算是锐气已尽。” 在翟章身旁,蒙仲环抱双臂,皱着眉头默不作声。 不得不说,这几日的防守战,确实打地他极度郁闷。 就因为一时失策,没有提前派出蒙虎、华虎率领的骑兵,以至于被白起抓住破绽,堵着门疯狂进攻,纵使他在首日的夜里派人通知了应山的武婴,以及应山的魏续、於应二将,叫他们三人设法对秦军做出骚扰,减轻阳关这边的压力。 但遗憾的是,武婴、魏续、於应三人麾下的那点兵,防守山林勉勉强强,让他们骚扰当时有六万之众的白起军,这难免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三人麾下都是步卒,并无骑兵,面对秦国根本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更何况对面的白起早就知道应山、阴山两地皆部署有数千魏卒,自然早有防范,哪有可能轻易被武婴、魏续、於应三人偷袭得手? 总而言之,仅仅四日的攻关战,阳关便牺牲了近三万的魏卒。 这近三万牺牲的魏卒,一半是蒙仲的方城军与郑奭的许县军,另一半则是翟章带来的援军。 不夸张地说,别看白起军接近崩溃,事实上,阳关内的魏军也差点就被秦军打崩了。 整整十二、三万魏军,差点就被白起麾下六万余秦卒打崩了,谁敢想象? 但其实仔细想想,这十二三万魏军差点被六万余白起打崩,倒也并非不能理解。 先说蒙仲的方城军,其中多达六成由投奔方城、叶邑的楚人,只是为了保卫叶邑、保护亲人这个共同的目标,这才投身方城军,不惜献出性命抵抗秦军,这些由楚转魏的原楚人,他们对魏国几无效忠之心,在伤亡率接近两成的情况下,仍能勇敢抵抗秦军,不得不说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毕竟天下各国的军队,在伤亡比率仅只有一成的情况下便溃败而逃的,比比皆是,若非这些楚人的家眷都在叶邑,说不定他们也早就崩溃了,因此蒙仲倒也实在不能对这些人要求过多。 而至于翟章此番带来的七八万军,本身就不是什么精锐军队,充其量就是地方县城负责治安、缉盗的县军凑起来的队伍罢了,虽有七八万之众,但论实力,却未必能战胜蒙仲麾下那原四万左右的方城军。 险些被秦军打崩,其实主要说的就是这些士卒。 相比之下,最耀眼的还得说是许县司马郑奭麾下的军队,尤其是那数千参加过伊阙之战的老卒,这几日魏军一次次击退白起的军队,这支许县军最起码得占三成的功劳,虽然这支军队在一开始就只有接近万人而已。 正因为魏军良莠不齐,因此虽然一开始就有十二万之众,但因为付出了接近三万的伤亡,却也险些被秦军打地士气崩散。 虽然此时此刻,对面的白起仅剩下两万左右军队,而他阳关这边却还有九万余军队,只要发动一波猛攻说不定就将白起军全军覆没,但说真的,蒙仲丝毫没有即将获胜的喜悦。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魏军在这场仗的伤亡数字,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或者可接受范围。 沉思了许久,他对身边的近卫下令道:“待秦军撤退后,命诸位司马于关楼聚集,商议军情。” “喏!” 片刻后,待秦军陆续撤至这片山谷的谷口外围后,似蒙遂、蒙虎、华虎、乐进、唐直、郑奭等军司马,陆陆续续来到了关楼,不顾身上的血污,入席就坐。 为了表达对翟章的尊重,蒙仲在会议开始前先看向了坐在主位的这位老将,在后者点头示意后,他这才对诸将说道:“经过连日的激战,秦军的攻势一日不如一日,今日更是早早撤兵,可见秦军锐气已尽,正是我方主动出击,将其击破之时。” 稍稍一停顿,他继续说道:“拜白起所赐,我方先前的策略被他搅乱,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多少把握,在击败白起军后进兵司马错,利用魏韩联军的兵力优势顺势将其击溃,但至少白起的军队,务必要将其一举击破!现在我来分派任务……唐直,乐进!” 听闻此言,唐直、乐进二人当即起身,走到楼屋的中央,抱拳而立:“在!” 只见蒙仲沉吟片刻后,沉声说道:“秦军今日早早撤兵,我怀疑白起会在半夜趁我军不备率军逃离此地,是故,望你二人时刻做好追击秦军的准备!” “喏!” “蒙虎!华虎!曹淳!蔡成!” “在!” “一旦秦军有撤退的迹象,蒙虎、曹淳,你二人率一半骑兵从牛尾坡前往宛城,一方面切断白起军的归路,一方面牵制宛城的秦军……我思忖着,司马错此时恐怕早已得知宛城被袭一事,且白起也应该会将他的意图告知司马错,倘若司马错要救白起,他肯定会进驻宛城,因此若有机会,想办法牵制司马错的军队!……不必急着与司马错的军队交战,待大军击溃白起军后抵达宛城,再做打算。” “喏!” 蒙虎与曹淳一脸严肃地应道。 “……至于华虎、蔡成二人,你二人则协助唐直、乐进追击白起军,期间想办法拖住这股秦军,不可叫其逃走。” “喏!” 蒙虎、蔡成二人领命道。 紧接着,蒙仲又对蒙遂、郑奭等人做出了安排,最终他沉声叮嘱道:“白起此人,极善用兵,且诡计多端,他既有可能故意提前撤兵,待我军顺势追击时伏击我军,因此,我希望你们众人提高警惕。……我军的伤亡已太过于沉重,接下来务必要减少伤亡。” “喏!” 诸位军司马且抱拳应道。 见此,蒙仲转身面向坐在主位上的翟章,询问道:“大司马可有什么要补充的?请示下。” 只见翟章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旋即沉声说道:“策略的安排,方城令已经安排地很周全了,老夫自忖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老夫只说一句……近二十年来,我魏国在跟秦国的战争中屡屡战败,失去了诸多的国土,虽前年方城令在伊阙打灭了秦军的气焰,但这并不够,这仍不足以弥补我大魏与秦国的差距……今得方城令的妙计,我等有很大机会能击溃司马错与白起的军队,倘若能一举击溃这总共十余万秦军,相信定能让秦国对我魏国更忌惮三分,因此这场仗的胜败事关重要,望尔等竭尽全力。” “喏!” 包括蒙仲在内,屋内主将皆抱拳应道。 而与此同时,白起已回到了方城,正与季泓、仲胥、童阳、卫援等将领商议着撤退的事宜。 鉴于诸将对眼前的境况皆一清二楚,因此白起的话也是非常的直接:“……今日我军早早撤兵,相信对面的蒙仲与翟章定已看出我军锐气已尽,因此一旦我军出现后撤的迹象,阳关必然追击……我不求麾下两万人皆能安然无恙撤至宛城,总之,能撤多少就能撤多少,必要时,留下一部分士卒断后……” 在旁,司马靳眼中闪过几丝不忍。 他当然明白,白起口中的断后,就等于让那些秦卒留下送死,用性命为其余秦卒争取逃亡的时间。 可话说回来,虽然此举颇为残酷,但却是最理智的判断。 片刻后,待白起交代完任务,诸将陆陆续续离开之后,司马靳犹豫了半响,对白起说道:“白帅,既然我军一旦撤兵就会遭到魏军的追击,那么能否趁机伏击魏军呢?若是能成功伏击魏军,说不定我军就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白起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司马靳,点点头称赞道:“很不错的建议……” 见此,司马靳面色一喜,正要说话,却见白起又摇了摇头,带着几许微笑解释道:“但这对那蒙仲不适用。……以蒙仲的才智,他岂会猜不到我军有可能将计就计?魏军胜算在握,在遇到我军的伏兵时,大可借人数上的优势,围而不攻,静等天明。等到天明之后,留下的伏兵必然身陷魏军的包围,插翅难逃。再说我军的士卒,眼下士气全无,纵使设下伏兵,又能给魏军造成多大的伤亡呢?……似这般,还不如叫士卒们趁夜逃亡,能走多少算多少。……再说那蒙仲麾下还有骑兵,一旦天亮之后,便是那些方城骑兵逞威之时,只要被那些骑兵看到,几乎都不能活着逃走。是故,你所说的伏击之计,意义不大。” 听到这话,司马靳脸上露出了几许失望的神色。 见此,白起便教导道:“兵法,要活学活用,切不可生搬硬套,似我军眼下的境况,唯有听天由命而已……” 说罢,他心中微微一动。 虽然在他看来伏兵之计毫无意义,但倘若反其道而行,设下疑兵迷惑魏军,却不失是能争取些时的好计策。 当然了,至于效果如何,只能说聊胜于无。 总之,有总比没有强。 “后悔么?” 瞥了眼正微微点头的司马靳,白起忽然问道:“若今早你肯听从我的劝告,先行投奔国尉的军队,待今晚我军撤离时,你多半已经抵达了国尉的军中……” 听到这话,司马靳摇摇头说道:“在下不后悔,在下只是为白帅感到有些不甘。……在下觉得,白帅这次败地实在是……若宛城不被魏军偷袭,白帅根本不会败。” 白起愣了愣,失笑地摇了摇头。 诚然,对于这次的战败,其实他麾下的将军们都很是不甘。 因为在总结战败原因时,诸将总结出了两个原因:其一,司马错的部将彭唐拖了他们后腿,轻易就被魏军偷袭了魏军;其二,翟章率领援军支援了阳关。 刨除这两个因素,似季泓等人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会败在阳关,充其量就是两败俱伤嘛。 但白起并不这样看待,他正色对司马靳说道:“蒙仲于去年入冬时,便在悄然谋划着偷袭宛城,而我却不能料敌于先,这才是我的败因,哪怕换做是我军的将领驻守宛城,恐怕也是相同的结果。” 司马靳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当晚,约戌时前后,待麾下军队皆已做好了急行军的准备,白起立刻下达了全军向宛城撤离的命令。 看着麾下的士卒们为了活命,不顾身上的伤势快步行军,白起微微吐了口气,转头看向了阳关的方向。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阳关的魏军便会倾巢而出,对他秦军发动追杀。 介时他麾下这两万幸存的士卒,不知有几人能活着逃到宛城。 一万? 五千? 或许更少。 章节目录 第326章 深夜追击 “秦军撤了!秦军撤了!” 约戌时二刻前后,有几名魏军斥候急匆匆地奔回阳关,一边跑一边大喊。 此时,蒙虎、华虎、乐进、唐直、曹淳、蔡成等人正围坐在关内一处篝火旁,一边等待秦军撤离一边彼此说笑。 乍一听到那几名魏军斥候的话,这几位将领立刻收敛的笑容,只见他们当即将那几名斥候召到面前,正色说道:“秦军已撤?亲眼所见?” 那几名斥候神色严肃地解释道:“秦军不曾点起火把,因此我等未能瞧得真切,但起码上万人撤离的动静,我等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从旁,华虎随手将手中的木柴丢到篝火里,站起身来说道:“放心,这不会是秦军的诡计。……秦军锐气已尽,阿仲料定他们今晚必然撤离。他今晚若不撤,阿仲明日也会发动反攻,介时秦军的处境更加不利……我想那白起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话音刚落,乐进亦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唐司马?” 唐直会意,站起身朝着蒙虎、曹淳、华虎、蔡成几人抱了抱拳,笑着说道:“那,唐某便与乐司马先行一步,暂别诸位。” “我跟你们一起走。……蔡成。” 喊上了副将蔡成,华虎亦跟着唐直、乐进等人离开了,只留下蒙虎、曹淳二人尚坐在篝火旁。 毕竟他俩的任务是率领骑兵从牛尾坡前往宛城,一方面牵制宛城的秦军,一边切断白起的归路,至于追击白起这件事,却无需他们插手,因此倒也不用急着带兵出关。 “我不明白阿仲干嘛叫咱们去宛城。……老唐跟乐进那小子也就算了,让华虎那厮抢了功,好不甘心呐。” 看着华虎等人离去的背影,蒙虎有些羡慕地抱怨道。 听闻此言,曹淳笑着说道:“白起的军队已是丧家之犬,注定败亡,但白起却未必不能走脱,我想方城令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叫你我前往宛城设伏。顺便嘛,再看看宛城那边的状况……方城令不是说了么,若司马错要救白起,他势必会进驻宛城,介时,就需要我等牵制宛城的秦军,截断白起的归路。” 蒙虎听了咂咂嘴,表情古怪地说道:“老暴,总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让司马错甩掉吧?” 曹淳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蒙虎口中的老暴指的是韩国的大司马暴鸢,笑笑说道:“谁知道呢。反正就我看来,韩人并不是很靠得住……去年那帮韩人不久是对秦军避而不战,将宛城拱手相让,让我方城独自面对二十几万秦楚联军?” “也是。”蒙虎点了点头。 片刻后,唐直与乐进二人便点起了麾下的兵卒,带着他们直奔山谷外的谷口驻地,即这近几日攻城战期间的秦军本阵所在。 此时的谷口驻地,尚有些许秦卒把守,但数量不多,仅数百人而已,因此轻易就被唐直、乐进二人杀溃。 在占据了谷口驻地后,唐直与乐进出乎谨慎,稍微停留了片刻,仔细查看方城方向的动静。 虽然华虎一口咬定秦军已无计可施,但蒙仲也说过,秦军未必不会在撤退期间埋伏他魏军,虽说以目前的境况来说,纵使秦军设下埋伏也无法挽回败局,但这不妨碍白起趁机杀死更多的魏卒——别忘了,白起这几日疯狂攻打阳关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对阳关的魏军造成严重伤亡。 但足足等了将近一刻辰,唐直与乐进二人也没发现方城那边有什么动静。 见此,唐直对乐进说道:“看来,这些秦卒只是弃子,白起果真是已经带兵逃了……” “唔。”乐进闻言点了点头。 要知道谷口驻地距离方城仅三四里路程,别说传递警讯了,就刚刚他们强攻这片驻地时的动静,就足以惊动方城一带的秦军,可至今为止,方城那边别说派援军了,干脆连个动静都没有,显然白起已带着其麾下近两万败军逃之夭夭了。 想到这里,唐直与乐进率军直奔方城,同时派人给华虎传递消息。 半个时辰后,唐直与乐进率军杀到方城,命令士卒四下查看。 果不其然,今日白昼间罢战后退到方城的那两万秦军,此刻早已不知所踪。 好在当地仍有些潜伏在暗处的魏卒斥候,见唐直、乐进等人率领的军队高举火把从阳关奔到方城,心知是己方的军队,因此立刻前来禀报,告诉唐直与乐进二人:“两位司马,秦军朝西面逃亡了!” “西面?” 唐直看了一眼一面,对乐进说道:“果然是朝宛城而逃。” 乐进点点头,正准备与唐直带兵追击,便听到身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转头一看,他便瞧见华虎、蔡成二人率领的骑兵,一个个手持火把着赶到了这边。 “秦军呢?” 策马奔至唐直、乐进二人面前,华虎一边四下环视一边问二人道。 乐进耸耸肩说道:“朝西面的宛城去了,据前来报讯的斥候所言,秦军怕不是已逃出十几里远了……” “区区十几里而已。”华虎冷哼一声,旋即对唐直与乐进二人道:“我先率骑兵到前头去截住秦军,望你二人尽快赶来。” 说罢,他与蔡成便率领着两千骑兵迅速朝着西面追赶,转眼工夫便消失在夜幕下,这些手举火把的骑兵,也夜空下酷似一条快速移动的蜿蜒长蛇。 见此,唐直有些羡慕地说道:“骑兵真是便利,纵使敌军已逃出十几里远,转眼之间亦能追上截住……” “是啊。”乐进羡慕地附和。 听了这话,唐直好奇地问乐进道:“话说,当初你怎么不去抢骑兵的位置呢?” 乐进无奈地耸耸肩:“阿仲叫我统率步军,我也没办法。” 不得不说,其实乐进也希望统率骑兵,毕竟骑兵确实便利,但问题是,在他们这个班底当中,他是步军的前军大将,总不能连他都改混骑兵,将步军通通丢给蒙遂与武婴二人吧?这两人可不擅长冲锋陷阵。 想了想,乐进对唐直说道:“现在就算了,蒙虎、华虎、穆武三人为了那六千骑兵抢破头,待日后嘛,我也弄点骑兵耍耍。” “你确定你弄得到?”唐直似笑非笑地反问道:“穆司马那边我不清楚,不过我听那两头老虎说,他们可是要组建骑军啊……” 听到这话,乐进不满地说道:“我可是阿仲的堂舅子啊!” “蒙虎还是蒙仲从小玩到大的族兄弟哩。” “呃……”乐进不禁为之语塞,他讪讪说道:“看我日后弄点骑兵给你看看……” “哈哈哈哈。” 唐直哈哈大笑,也不拆穿乐进,与后者一同率军追击秦军。 而此时,华虎、蔡成二人正统率着两千名骑兵朝着西面追赶。 就像他所说的,十几里距离在他们骑兵面前根本不算什么,这不,没多大会工夫,他们便发现了那支正借着月色快速行军的白起军。 马蹄声的声音,惊动了白起军的后军秦卒,他们纷纷转头向后望,旋即便望见身背后有一条蜿蜒的火蛇快速接近。 他们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举着火把的魏军! “骑兵!” “是方城骑兵!” “方城骑兵追上来了!” 在惊恐之间,后队的秦卒们队形大乱,无数秦卒四下逃窜。 此时若华虎率领骑兵掩杀过去,相信定能斩获不少秦卒的首级。 但显然,他的野心绝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他要让白起军在这里全军覆没!以报这几日白起军猛攻他阳关的仇恨,为他方城军战死的士卒报仇! “绕过去!” 对那些溃逃的秦卒视而不见,华虎率领骑兵从秦军队伍的西侧绕行。 当即,便有士卒将此事禀报于白起:“启禀白帅,后方有方城骑兵袭来!” 白起对此早有预料,因此倒也并不意外,淡淡问道:“有多少人马?” 前来报讯的士卒摇摇头说道:“夜间看不真切,只知数量不少。” “唔。……这些方城骑兵在追杀我军的后队么?” “不!他们从我军的左翼绕到前方去了!” “唔?” 白起闻言皱了皱眉,旋即冷笑道:“胃口不小啊。” 方城骑兵绕到他军队的前方,目的必然是要截住他们,为后方正快速赶来的魏军争取时间,这点事白起还能猜不到? 他站在战车上眺望四周,果然看到那支举着火把的骑兵,正快速绕到他们的前方,在约两百余丈外排列。 『这点兵力,应该挡不住我军吧?』 在白起身旁,司马靳站在战车上暗暗想道。 据他所见,那些手持火把的方城骑兵人数并不算多,至少与他们两万秦军想必要少上许许多多,在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下,这些骑兵竟敢堵在他们行军的路线上? 可就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前军传来了一阵惨叫声。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司马靳有些惊慌。 “无需惊慌。” 似乎是猜到了司马靳的惊慌,白起沉声安抚道:“只是那些方城骑兵正在用弩具射杀我军的士卒,试图令我军改变行军的路线……当初在伊阙之战时,对面用的就是这招,哼!” 说罢,他吩咐随车的近卫道:“传令全军,想要活命的,就突破过去!” “喏!” 片刻之后,前军便传来了秦卒们的吼声,显然在求生的欲望下,这些秦卒终究还是战胜了对方城骑兵的恐惧,为了活命,径直朝着华虎率领的骑兵冲了过去。 见此,华虎不得不下令骑兵向西后撤了一段距离。 此时,蔡成对华虎说道:“司马,秦军人人想要活命,若我等挡在其前方,可能反而激励了秦军的斗志,不如从侧翼袭击,秦军为了逃命,必然不会与我军纠缠。” 华虎皱眉说道:“可如此一来,恐怕会叫白起等人走脱……” 蔡成闻言说道:“若白起想要逃命,怕是这会儿早就逃走了;若他不逃,那他就肯定在秦军的中军……再者,城令的命令是要我等尽可能地覆灭这支秦军,至于白起……他终究是秦军的一军之帅,想要在乱军中将其擒杀,我认为还是需要一些运气……” 华虎想了想,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那就从侧翼袭击他们!” 当即,华虎率领的骑兵便改变了战术,移动至秦军的侧翼,或用弩具朝着秦军的队伍射箭,或追杀因溃逃而落单的秦卒。 而对此,白起亦无可奈何,只能传令左翼的仲胥,命后者尽可能抵挡骑兵,说白了,即别让方城骑兵杀到他们的队伍当中,截断他的军队,至于方城骑兵对他麾下士卒的肆意狙杀,他亦无能为力。 总不能派一支步卒去驱赶这支骑兵吧?这跟让这些士卒去送死没区别。 想到这里,他再次下令道:“休要理睬在旁的方城骑兵,加紧行军!” 在白起的命令下,秦卒们只能加快步伐,可问题是,因为前几日对阳关的疯狂攻势,白起此刻麾下这两万秦卒,几乎人人负伤,哪里还能坚持许久?这不,没过一会儿,便陆陆续续有不少士卒落队,被华虎率领的方城骑兵趁机杀死。 “救救我等……” “白帅……” “仲将军……” “卫将军……” 在夜幕下,那些被方城骑兵包围继而屠杀的秦卒们,一边做最后的抵抗,一边面朝大军的方向乞求,乞求大军派人搭救他们,但让他们绝望的是,大军从始至终没有派人救援。 不可落队,一旦落队就是死! 那些落队士卒的惨剧,让秦军士卒们皆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不能……不能死在这里……家人还等着……还等我回去……』 在秦军的队伍中,有一名身负重伤的秦卒双手紧握长戈,拖着重伤的右腿气喘吁吁地向前走。 忽然,他手中的长戈一歪,整个人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长戈……我的长戈……” 他四下寻找着自己的长戈,可四下皆瞧不见他那柄长戈,似乎是他方才他摔倒的时候,那柄长戈滚到了远处。 “谁、谁帮我捡一下……我需要那柄戈来赶路……” 他朝着附近的袍泽喊道,但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秦卒,却对此视而不见,只顾着自己赶路。 而此时,身背后传来的厮杀声已距离他越来越近。 他转过头,旋即便惊恐地看到,后方有点点光亮——那是那些手持火把的方城骑兵,正在追杀一名名落队的秦卒。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紧咬牙关,双手撑地试图爬起来,但因为身负重伤、四肢无力,他尝试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名秦卒从他身边快速经过,头也不回地逃离。 “律律——” 此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缓缓地转过头,惊恐地看向身后,只见身背后,不知何时有一名手持火把的方城骑兵伫马而立,用冷漠地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去死吧,秦人!” 那名方城骑兵操持着一口的楚国方言,面容略显扭曲地冷笑着,用手中的长戈狠狠地刺了下来。 只听噗地一声,秦卒的后背被那锋利的长戈刺穿。 『……』 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看着那透体而过的殷红前刃,秦卒神色复杂地看向前方,看向那些在夜幕下只剩下些许背影的同泽。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帮我……』 他朝着远处同泽的背影伸出手。 “唔?还能动?” 身背后的方城骑兵轻咦一声,抽出长戈又狠狠刺了几下。 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秦卒缓缓到底,头颅无力地倒向一侧。 此刻的他,脑海中闪过了身在槐里的家人。 仅仅一瞬,继而,他便失去了意识。 “……” 深深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秦卒,方城骑兵长长吐了口气。 “喂,章季,干嘛呢?” 有询问的声音由远而近,方城骑兵转头一瞧,微微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而已,这群秦人当初在穰县追杀我们时,可曾想到日后会死在我们手中?” 另一名方城骑兵哂然一笑,说道:“他们怕是不会想到。……这是你第二次杀人吧?感觉怎么样?我记得你上次杀死那名秦卒时,脸都吓白了……” “不,我没有,你别胡说!”方城骑兵有些羞恼的说道。 “哈哈哈。”另一名方城骑兵笑了笑,拍拍同伴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总之,别多想,我们并非作恶的那方,我等只是为了给曾经死在这些秦人手中的亲人报仇,并且保护还活着的亲人……” “唔!”方城骑兵点点头。 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喝骂:“喂,你们两个干什么呢?!有工夫在这闲聊,还不追上去多杀几个秦卒?!” “是、是,我们立刻就去。” 另一名方城骑兵连连答应,同时压低声音催促同伴:“快,快,那位姓程的旅帅脾气不好,别惹他发怒。” 两名方城骑兵赶紧拍马继续追杀远处的秦军士卒。 期间,仍能听到那名姓程的伯长骂骂咧咧:“新卒就是新卒,这时候居然还工夫闲聊?……看什么看?还不追上去?” “喏……” “哈哈,老程,你太严厉了,对这些新卒宽容点,咱虎骑想要强盛,日后还得靠他们呢……” “靠他们?嘿!这群小崽子还差得远呢!” 听到这话,附近那些魏武卒出身的老骑卒们皆笑了起来。 忽然,有一名老骑卒看着后方喊道:“步军,我方的步军赶上来了!” 见此,诸骑兵们纷纷转头向后观瞧,果然瞧见身背后的夜空下,有一片火海正迅速朝这边移动。 “是唐、乐两位司马麾下的军队么?速度很快啊……” “立刻禀报司马与佐司马!” “唔!” 片刻工夫后,便有骑兵将步军赶来的消息告诉了军司马华虎与佐司马蔡成。 “总算是来了……” 华虎勒马朝着后方瞧了两眼,旋即沉声下令道:“接下来,我军将配合唐直、乐进二人的步卒一同追杀秦军。老卒跟我冲击秦军,新卒则继续在旁骚扰!” “喏!” 一声令下,华虎聚集了麾下那些魏武卒出身的老骑卒们,径直攻入了秦军的腹中,来回突破,而此时,唐直、乐进二人则率领步卒赶上,在魏军骑步两军的夹击下,秦军队伍的阵型溃散,虽有仲胥、卫援等秦将竭力稳定军心,却也难以阻止他秦军的溃势。 当即,便有士卒将这情况禀报白起,白起听后沉默了半响,旋即沉声说道:“命后军殿后,前军、中军,继续行军!” 在旁,司马靳欲言又止。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命后军殿后,就等于让后军的士卒白白送死,用自身的性命为其他秦军士卒争取逃亡的时间。 只是,纵使如此又能争取到多少时间呢? 这不,仅仅半个时辰,被视为弃子的秦军后军,便被唐直、乐进二人击破,统率这部分秦军的将领卫援,也早就带着近卫逃之夭夭。 在失去将领指挥的情况下,这股秦军更是加剧了溃势,在魏军的进攻下崩溃,四散奔逃。 见此,乐进忍不住感慨道:“虽说是明智的判断,不过,秦军的将领还真是无情啊,换做是我,恐怕不忍抛弃麾下共甘同苦的士卒……” 唐直在旁冷笑道:“秦人有什么道义可言?” 乐进耸耸肩,转头看了看四下说道:“这些溃军已不成气候,留给武婴、魏续、於应他们善后吧……” “行。” 一番合计后,唐直与乐进也不再追杀那些逃窜的秦卒,再次朝白起率领的军队追赶。 待等次日天明,仅仅只是一晚上的时间,便有万余秦军被魏军杀溃。 而对白起军愈发不利的是,待天亮之后,追击他们这支秦军的魏军,就不再仅仅只有华虎、唐直、乐进这三支,似应山的武婴,阴山的魏续、於应,皆率领着麾下的兵卒前来。 但最令秦军感到惊恐的,莫过于蒙仲亲自率领魏军。 当注意到那面写着「魏方城令蒙」字样的旗帜出现在身背后魏军追兵的队伍中时,就连白起亦不禁有种身陷绝境的无助感,更别说他麾下的兵将。 而与此同时在魏国的王都大梁,本在安睡的魏相田文,却被门客冯谖与夏侯章匆匆唤醒。 “薛公,方才有邺城送来急报,赵国派李跻、韩徐,率五万军队陈兵于彰水北岸,疑似有进攻邺城的迹象。” “韩徐?” 田文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说道:“此前不曾听说过啊,新投赵国的军将么?” 冯谖摇摇头说道:“那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意味着……” “我知道。” 压压手打断了冯谖的话,田文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意味着,齐王田地与赵国的奉阳君李兑,终于要联手谋取宋国了……” 章节目录 第327章 深夜追击(二) “报!我军背后又有新的魏军追赶而来,旗号是「魏方城令蒙」!” “……” 在听到传令兵的禀报后,白起原本就显阴沉的面孔,变得愈发的阴沉。 「终于来了啊,蒙仲……」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方,看向魏军袭来的东方,看着那微红的朝阳下,地平线上那一道黑带。 那根本不是什么黑带,而是正快速追赶至此的魏军主力,魏将蒙仲亲自率领的追击主力。 被这支魏军追上,就是他白起,怕也没有回天之力。 “此地距宛城,尚还有多少路程?” 白起转头询问身边的近卫道。 当即便有近卫回答道:“怕还有一半距离。” 方城距离宛城,有约百里距离,一半即五十里,若放在平日里,只需半日急行军便能抵达,然而如今他麾下军队被魏将华虎、唐直、乐进、武婴、魏续、於应等人率军穷追猛打,耽误了不少时间,五十里的距离对于他白起军而言,简直就是咫尺天涯。 「到此为止了么?」 白起昂起头看着逐渐放亮的天空,长长吐了口气。 「不,至少还不是当下……」 摇了摇头,将心中的胡思乱想抛之脑后,白起沉着地下令道:“传令下去,天色即将放亮,命季泓、仲胥等人速速在这附近寻找有险可守的山丘。” “喏!” 在方城与宛城之间,虽大多都是平坦的平原,但低矮的丘陵还是有不少的,只不过似这种低矮的丘陵能否挡得住魏军的追击呢?事实上就连白起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 但不管怎样,依山而守,总好过在白天赶路,一来是魏军在白天的战斗力更强,二来,他麾下的士卒在赶了一宿的路程后,此刻早已精疲力尽,若不能找个地方歇息片刻,怕是今日会被魏军一举击溃。 在白起的命令下,残存的秦军很快就找到了一处低矮的丘陵,一窝蜂似的涌入了山林。 见此,华虎、唐直、乐进三人便率领魏军将这座丘陵团团围住,一边下令麾下士卒抓紧时间歇息,一边等待蒙仲的主力。 约半个时辰后,蒙仲率领两万余魏军徐徐抵达,与华虎、唐直、乐进三人的军队汇合,使围困那座丘陵的魏军,堪堪达到四万左右。 “翟章大人呢?” 在见到蒙仲时,唐直惊讶地问道:“翟章大人不曾与方城令一同率军前来么?” 蒙仲笑了笑解释道:“大司马年纪大了,我便请他率大军徐徐而来,反正就白起目前这点兵力,就咱们这些人也足够将其击破了……” “也对。”唐直点点头,对蒙仲如此照顾他所尊敬的翟章而感到颇为满意。 从旁,乐进亦问蒙仲道:“阿仲,途中可曾碰到武婴、魏续、於应他们?” 蒙仲点头说道:“碰到了。……我叫武婴、魏续二人守方城去了,至于於应,我叫他差不多时候与你汇合。” 所谓的差不多时候,指的就是追杀秦卒杀地差不多的时候,毕竟昨晚华虎、唐直、乐进三人为了咬住白起军的主力,对于被抛弃的秦军几乎是击溃就算,并未曾分兵追杀,这就导致在方城一带,仍有大量的秦军溃卒躲藏着,这对于方城而言,也是一个不安定因素。 在简单闲聊了几句后,蒙仲便向华虎、唐直、乐进三人问起了当前白起军的状况。 对此华虎回答道:“据我的估测,白起的军队现如今大概还有七八千人的样子,不过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威胁可言,在你来之前,便我与唐司马以及阿进他们商量,先让士卒们喘口气,然后四下齐攻,保准能将这支秦军一举击溃!” “莫要大意。”蒙仲叮嘱道:“只要白起尚在军中,那么无论何时都不可放松警惕……话说,白起还在军中么?” “不清楚。”乐进在旁插嘴道:“不过我观这支秦军尚有几分凝聚力,想来白起与其麾下的大将尚在军中……话说回来,秦国的军队当真是恐怖啊,都到这时候了,他们居然还保留有几分纪律,换做其他国家的军队,怕不是早就溃散了……” 听到这话,唐直在旁亦微微点了点头。 只有与秦国的军队打过交道,才会明白秦国的军队究竟是何等的坚韧,就拿白起军来说,从最初的六万余人打到只剩两万余,且昨晚又因为被他们追击而导致有万余秦军落队,可即便如此,此刻剩下的七八千秦军,居然还能有几分凝聚力,不得不说,秦国军队的纪律是真的叫人惊诧。 当然,即便这支秦军再坚韧,他们也注定无法从他们魏军的手中逃脱。 聊了片刻后,华虎先行离开了,防止秦军趁他魏军不备而从丘陵的另一侧逃离,而唐直、乐进二人则留在蒙仲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待会攻打这座丘陵的战术——主要是想想如何减少己方的伤亡。 毕竟这场仗打到如今,他魏军也是损失惨重,若能减少伤亡,那自然是减少伤亡的好。 而就在这时,有蒙仲的近卫押解着两三名秦军的俘虏来到阵前,唐直与乐进看到蒙仲将一卷竹简交给那几名秦军俘虏,继而便将这三人给释放了。 看着那两三名秦军俘虏匆匆朝着不远处那座丘陵跑去,乐进走近蒙仲,压低声音问道:“阿仲,你想劝降白起?” 在乐进看来,蒙仲此刻给白起投递书信,要么是奚落白起,要么就是劝降白起,而依蒙仲的性格,他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奚落白起的,那么就只有可能是想劝降白起。 听闻此言,蒙仲随口说道:“不,我只是……只是想看看白起是否就在军中……” 凭着对蒙仲的了解,乐进当然听得出他的话很是言不由衷,耸耸肩也不再追问,笑笑说道:“怎么样都好,我跟你说,昨晚我在追击秦军时想到一个笑话,特别好笑我跟你说……” “……” 听到这话,蒙仲嘴角牵了牵,露出一副尴尬而不失礼仪的笑容。 而与此同时,那三名秦军士卒的俘虏,也已逃到了那座丘陵上,将蒙仲的书信交给了白起。 然而,待白起摊开竹简一瞧,他这才发现这份竹简上空无一字。 他愣了愣,旋即立刻明白过来,满是感慨地露出几分笑容。 在旁,司马靳亦注意到了这份竹简,不解问道:“白帅,那蒙仲命人送来一份空的竹简,其中莫非有什么深意?” 白起便解释道:“他这是劝我率军投降。……不过他给我留了几分情面,不曾将其写在竹简上。” 看着似乎很高兴的白起,司马靳脸上露出几许古怪的表情。 不得不说,他实在想不通白起跟蒙仲二人之间的关系,明明前几日还仿佛跟不共戴天似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白帅打算如何回覆那蒙仲?” 听闻此言,白起徐徐收敛脸上的笑容,淡然说道:“我受穰侯的重恩,岂会背弃穰侯?背弃大秦?更何况……哼!” 说罢,他用力将那份空的竹简一掰,将其中一半丢还给那几名送来竹简的秦卒,沉声说道:“带回去交给那蒙仲。” 那几名秦卒自然不敢违抗,带着这半份竹简回到山下,交给蒙仲。 看着那半份竹简,蒙仲颇感怅然,毕竟白起拒绝的意思很明白。 从旁,乐进见蒙仲有些失望,想了想说道:“阿仲,虽白起是一个人才,论兵略怕是不下于阿毅,但你知道,就算他投降了,你我也保不住他的……河东的公孙竖、窦兴、魏青他们,就不会饶了白起,而我方城,也不会有白起的立足之地……更别说白起自身的想法。” 听闻此言,蒙仲微微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乐进这番话,他只是对白起觉得可惜而已。 毕竟他迄今为止所遇到的唯二最擅长统兵征战的同龄人,一个是乐毅,另一个就是这白起。 想到白起在方城时曾诚恳地希望他投降秦国,担任他的副将,蒙仲便对扼杀这位杰出的将才难免有所迟疑,只不过正如乐进所言,纵使白起愿意投降,他也未必能保住此人,单单方城这边,白起就很难有立足之地。 方城、阳关、叶邑的军民,可是对白起恨得咬牙切齿呢。 托白起的福,相比较对秦国军队的仇恨,汉北楚人对魏人的仇恨反而不算什么了。 “呼——” 长长吐了口气,蒙仲正色对乐进道:“准备攻山吧,尽可能莫叫白起走脱,此人对魏国的威胁,胜过十万秦军!” 听到这话,乐进忍不住抱怨道:“阿仲,你这有点强人所难啊,他白起是秦军的上将,他若真要逃走,随便扮成秦卒即可,乱军之中我怎么晓得他逃往何处?” “尽力即可。” 已转身走远的蒙仲淡淡说道。 当日正午,唐直、乐进二人便尝试攻打秦军所在的丘陵。 但说实话效果并不好,别看白起麾下的秦军只剩下七八千,但这些秦军在绝望与求生欲下,反而激发了斗志,死守着这片丘陵,使得魏军难以寸进。 见此情形,乐进便对蒙仲建议道:“阿仲,这样下去就算打下这座丘陵,我军也会出现不必要的伤亡,得想办法消除秦卒的抵抗……” 消除秦军的抵抗,说实话确实并不难,只要蒙仲肯下令放过愿意投降的秦卒即可。 是的,迄今为止他方城军对秦军一直是“零容忍”的态度,一方面是蒙虎、华虎等人在郾城时亲眼目睹了秦人的残忍,是故对秦军毫不留情,另一方面是方城军的军卒皆对秦军怀有或多或少的恨意——尤其是那些楚人出身的方城军士卒。 而这,就导致后续的秦军士卒几乎没有投降方城军的,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支魏军不会饶了他们。 这亦变相地稍稍增加了方城军击溃秦军的难度。 想到这里,蒙仲点头说道:“好,传令下去,只要愿意投降士卒,不可滥杀。” 在蒙仲的授意下,没过多久便有魏卒在山下喊话,劝告山上的秦卒投降。 不得不说,这是方城魏军对秦军首次公然劝降,山上的秦卒们也是将信将疑,毕竟谁让先前方城军看到秦军就是赶尽杀绝呢? 但在眼下无处可逃的情况下,仍有一部分秦卒冒险尝试向方城军投降。 想来,到了眼下这种地步,纵使是秦国严苛的律法,其实也很难再约束这些秦卒,这些秦卒之所以还能有几分凝聚力,其实大多反而是方城军的关系——抱团取暖而已。 这不,在方城军愿意收容俘虏之后,便陆陆续续就有千余秦卒偷偷溜下山,向魏军卸甲投降。 而对此华虎却颇为不满,毕竟他曾在郾城看到秦国骑兵的残酷,连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这正是华虎与他麾下骑兵对秦军从不留下活口的原因。 他对蒙仲说道:“想要使我军减少伤亡,围困秦军几日即可,今秦军困于此地,断粮断水,只需将其团团围住,几日之后,我军便可以轻易将其覆灭,实在无需开俘虏的先河……” 蒙仲摇摇头说道:“你忘了司马错么?眼前当务之急,是尽快击破白起的残存兵力,我等并没有太多的空闲在这里与白起纠缠。” 听到这话,华虎这才不说话了。 当日,魏军一面对秦军劝降,一面攻打这座丘陵,在魏军的胁迫下,陆陆续续有秦卒为了活命,罔顾秦国严苛的律令,下山向魏军投降。 对此,似季泓、孟轶、仲胥等秦将皆很气愤,其实他们气的并非是麾下的秦卒向魏军投降,而是这些秦卒的投降,导致他军中好不容易又激起的斗志再次丧失殆尽。 气愤之余,诸秦将问计于白起:“白帅,现今我等该如何是好?” 面对着诸将的询问,白起其实也有些为难。 此时的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身在惮狐城的时候,被蒙仲步步紧逼却无计可施。 想来想去,他只能对诸将说道:“叫士卒们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填饱肚子,待今晚日落之后,继续向西突围……” 其实白起也很清楚,蒙仲不可能预料不到他的突围,只不过,这也是他麾下军队唯一的出路了。 当晚日落之后,刨除已投降魏军的千余秦卒与守卫这座丘陵而战死的秦卒,剩余的六千余秦卒,在白起与其麾下诸将的率领下,继续朝西面突围。 魏军果然早有预料,几乎他秦军刚有所行动,魏军那边便立刻追击。 又是整整一宿的追杀,白起麾下六千余秦军,在接近四万的魏军的追击下,死伤惨重,最后只剩下寥寥千余人尚跟在白起身后。 并且即便如此,似华虎、唐直、乐进三人还是对白起穷追猛打。 尤其是华虎率领的两千方城骑兵,死死咬住白起亲率的军队不放,一路追赶。 “保护白帅先走!” “截住魏军!” 为了保护白帅,使这位主帅能安然逃离,秦将季泓、仲胥、孟轶、卫援等人纷纷主动率军断后,试图截住华虎、唐直、乐进等人的追兵,可就算是这样,华虎还是带着数百骑兵,强行凿穿了秦军,追上了白起。 “白帅,方城骑兵杀上来了!” 有士卒惊恐地大喊道。 “……” 白起转回头,皱眉看着夜空下那些举着火把追击他们的方城骑兵。 他暗自发誓,倘若这次能活着逃回秦国,他一定要重新打造一支可以与方城骑兵匹敌的骑兵。 可问题是,走得掉么? 只见在华虎亲率骑兵的追击下,跟在白起身后的千余秦军士卒迅速减员,到最后竟只剩下寥寥两百余人。 虽然说其他那些秦军兵将只是掉了队,并不意味着已被魏军杀死,但就当前的情况看来,那些秦军兵将被魏军全部杀死,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祖父……祖父为何不派兵援助?!” 看着己方的兵将一个个被魏军屠杀,司马靳仿佛感同身受,气愤地说道。 听闻此言,白起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他丝毫也不介意司马错见死不救,毕竟与阳关的魏军鱼死网破,这是他个人的主张,他从一开始就不指望司马错会派兵来支援他。 甚至于,倘若二人换个位置,他白起也不会派兵救援司马错——必死无疑的军队,有什么值得救援的? 『眼下,司马错应该已经撤退至武关了……』 当听到司马靳的话后,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在他看来,只要司马错能够甩掉韩国的军队,退守武关,那么他秦军这次的伤亡,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接下来,他秦国可以问罪于楚国,将战败的原因归罪于楚国,迫使楚国问罪于昭雎,并重新派遣军队协助他秦国攻伐魏韩两国。 反之,倘若连司马错的军队都被魏韩联军击败,那才是彻底的惨败。 而就当白起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前方的夜空下好似有什么光亮。 仔细一瞧,那好似一片火光,一片由无数火把组成的火光。 『魏军?还是说……是司马错的军队么?』 微微一愣,白起的脸上稍稍露出几许错愕。 片刻后,待彼此的距离稍微近了些,白起这才证实,对面那些火光,果然是无数举着火把的士卒。 并且从这些火把的移动速度判断,对方皆是步军,而且数量极多。 这就不可能是魏军了,毕竟魏军的主力还在他们背后呢。 “是祖父!是祖父派来的援军!” 司马靳欣喜地大喊道。 听到这话,白起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司马错,竟未曾退守武关?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远处的军队已经靠近,为首的将军大声喝喊道:“前面是什么人?可是白左更麾下的兵卒?” 还没等白起开口,司马靳便急切地大喊道:“晋邝将军?是晋邝将军么?白帅就在这边!” 果然,对面的军队正是司马错麾下大将晋邝率领的军队,他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司马错是仲孙司马靳,连忙驾驭战车上前,与白起、司马靳二人见礼。 此时白起不开口也不行了,他皱着眉头问晋邝道:“晋将军何故会在此地?” 晋邝闻言直接了当地说道:“末将奉国尉的命令,前往接应白左更……不知白左更这边现况如何?” 毕竟是吃了败仗,白起心中也有些尴尬,思忖着该如何回答,而在旁的司马靳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闻言急声说道:“晋邝将军,魏军的主力正在追击我军,季泓、孟轶、仲胥等将军为了保护白帅撤离皆率军殿后,恐有不测,请晋邝务必率军救援!” 听到这话,晋邝面色一正,抱拳对白起说道:“白左更,末将暂且别过。” 说罢,他朝着身后麾下的军队振臂喝道:“前方有魏军正在追杀我军,随晋某击退他们!” “喔喔——” 晋邝麾下的军队齐喝一声,在晋邝的率领下,越过白起这支仅两百余人的小队伍,朝着远处正在混战的战场杀去。 而此时,正追击着白起的华虎,亦注意到前方有一支人数庞大的秦军正朝他们杀来。 “司马错的军么?暴鸢没有拖住司马错么?” 皱皱眉,华虎毫不犹豫地率领骑兵后撤,同时立刻派人向蒙仲以及各军传达秦军有援军赶到的消息。 “援军!” “援军到了!” 听到晋邝军的喊声,正在奋力抵抗魏军的秦将季泓、仲胥等人精神大振,当即率领麾下的残军,向晋邝军靠拢。 而此时,蒙仲亦收到了华虎派人送来的消息,只见他伫马而立,皱着眉头眺望远方的战场。 但遗憾的是,在黑夜下他只看到远处有无数火把,却也看不清楚司马错究竟派来了多少军队。 考虑到白起军几乎已被他打地全军覆没,抱着见好就收的想法,他立刻下令道:“传令下去,今夜到此为止,不得再擅自追击秦军。” 考虑到很有可能被秦军抓住机会趁机进攻,因此,就算蒙仲并不想与司马错的军队交战,此刻也不敢下达撤退的命令,免得产生负面影响。 好在对面司马错麾下的大将晋邝也识相,见魏军驻步不前,亦识相地援护着季泓、仲胥、童阳等将领,在黑夜下徐徐后撤。 此时,唐直来到蒙仲身边,问道:“不追么?” 蒙仲摇了摇头,冷静地说道:“对方未必只有这支援军,贸然追击,黑灯瞎火的很有可能遭到埋伏。……既然司马错的军队出现在此地,想必他此刻驻军在宛城,我军缓缓向前,远远跟着这支秦军,先到宛城看看那边的情况再说……司马错若是退守武关,则我拿他毫无办法;今他驻军宛城,不妨汇合我魏韩两军的之力,将其困杀!总之,不用着急。” 唐直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而此时,蒙仲看着远处徐徐撤退的仿佛繁星般的火把,心下也有些纳闷,毕竟按照他的估算,司马错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快就撤回宛城。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就只剩下司马错的军队了。 章节目录 第328章 僵持 天色渐明,白起等人在晋邝军的保护下,徐徐向宛城进发。 沿途,晋邝又与司马错麾下的将领昌驰等人汇合,使这股秦军的数量又翻了一倍,见此,魏将华虎也就彻底打消了骚扰秦军的念头,按照蒙仲的指示,只是远远跟在这股秦军旁侧,看着他们徐徐朝宛城进发。 期间,有他麾下的将官不解地询问道:“司马,就这么放这股秦军返回宛城么?彼若退至宛城,有了城墙作为依靠,介时我军再想将其击败,恐怕就更为不易了?……城令为何不急率大军追上秦军,将这股秦军截杀于此?” 听闻此言,华虎正色说道:“秦军败局已定,纵使退至宛城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城令的意图我大致能猜到几分,总之就是不想再与秦军硬拼,希望用计策将这股秦军击破。” 是的,别看华虎打起仗来很莽,但他多少也是念过兵法的,自然猜得到蒙仲放任司马错的军队退守宛城,就是为了将这股秦军困杀在此地,假若他所料不差,接下来他魏军将对会宛城围而不攻,转而派骑兵骚扰武关,切断武关至宛城的粮道。 在这种情况下,纵使司马错的军队此前完好无损,也会因为困守孤城、粮草耗尽,而不得不步上白起的后尘,被他魏军趁机掩杀击溃。 正因为如此,远处那数万秦军在华虎眼里,其实也已跟死人无异。 两个时辰后,约巳时时分,白起、晋邝、乌荣等人徐徐来到了宛城。 当看到远处那座城郭时,司马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身对白起说道:“白帅,终于到宛城了。” “……” 白起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接话的意思。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皱起的眉头下,那双眼眸浮现几分阴霾。 记得他从方城撤离的那一晚,他麾下尚有两万余士卒,可眼下跟随着他侥幸撤至宛城的兵将,据季泓估测却只有不到两千人,十不存一。 被魏军连续追击了一日两宿,他麾下有将近一万八千人或失踪、或被魏军所杀,而就这,还是得亏晋邝、乌荣等司马错麾下的将领率领大军来救,否则,怕是连这两千人都不会剩下。 “轰隆隆——” 待大军抵达宛城的东城门时,城门缓缓敞开。 司马靳看着城门楼惊讶地低声说道:“祖父,祖父在城楼上。” “……” 白起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城门楼,果然瞧见司马错穿着甲胄站在城墙上,与他记忆中的形象一模一样。 他仰头看着司马错,而司马错亦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以及看着他身背后那些看上去很是凄惨的秦卒。 “听晋邝派来的人说,白起的军队就只剩下寥寥两千人了……” 在旁,司马错的近卫丁宝低声说道:“想不到,就连那位白左更,亦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听闻此言,司马错瞪了一眼,沉声说道:“休得胡言乱语!” 说罢,他转身走向城墙的阶梯。 待他走下城墙阶梯时,正好白起乘坐着战车从城外而入,见此,他主动走上前去。 而此时,白起也已注意到了司马错向他走来,在吩咐驾车的士卒停下战车后,他下了战车,抱拳而立,看向司马错的目光有些复杂。 看着神色有些不大对的白起,司马错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邀请白起跟他一起到城门楼上议事。 片刻后,白起、司马靳二人便跟着司马错来到了城门楼。 迈入走入楼屋内,白起便嗅到一股肉汤的香味,仔细一瞧,他便看到楼屋内的铜鼎里正煮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肉香扑鼻。 “是巡逻的士卒捕到的一头獐子,献给了老夫……请。”随口解释了一句,司马错请白起对席而座,旋即便吩咐近卫丁宝取来几块獐子肉给白起充饥。 此时白起连续有一日一宿粒米未进,正是饥肠辘辘,看到面前的肉食,他也不客气,顾不得烫,便用手撕下几块肉,塞入嘴里。 在旁司马靳瞧见,讪讪说道:“祖父……” 司马错瞥了一眼孙子,转头用眼神示意丁宝,丁宝会意,拉着司马靳离开了这座楼五。 也不知他期间对司马靳说了什么,总之司马靳的脚步极快,想来司马错也提前给孙儿准备了较为丰盛的饭菜。 此时,楼屋内只听到白起咀嚼肉食以及他被烫到时呼哧呼哧地吹气声,除此之外,白起一言不发。 而司马错也不着急,端着一碗肉汤徐徐地喝着,时不时地抬头看向白起,看向后者那狼吞虎咽的样子。 足足过了一刻辰,只听咕嘟一声,白起将手中啃完的骨头丢在面前的桌案上,旋即咂着嘴,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老国尉。 “为何不撤至武关?” 仿佛丝毫没有被司马错救援的自觉,白起沉着脸说道:“蒙仲、翟章的大军立刻就会抵达宛城,他们会将你困在这座城。随后蒙仲故技重施,派军队截断武关至宛城的粮道,纵使国尉麾下仍有数万军队,亦注定难以久守……” 他的脸上带着几许激动,因为他觉得,司马错的做法,让他的牺牲变得没有什么意义。 面对着白起近乎质问般的询问,司马错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白左更这话,不觉得僭越了么?正如你与老夫此前的约定,白左更在方城如何决定,老夫不予插手,但老夫这边,亦有老夫自己的判断,也轮不到白左更指手画脚……” 白起冷笑两声,说道:“为了救区区两千人,搭上六万军队,国尉认为值得么?换做是我,我不会出兵相救的……” 听到这话,司马错也不气恼,笑呵呵地说道:“那是白左更的事。……老夫半截入土之人,纵使白左更不派兵救援,亦无大碍。” “……” 白起深深地看了几眼司马错,忽而叹了口气说道:“白某……不知该说什么。” 说罢,他犹豫了一下后,最终还是低声说道:“总之,多谢国尉派兵相救。” 司马错愣了愣,旋即摇摇头说道:“老夫救的不是你,是我大秦的良将,白左更不必放在心上。”说罢,他看着白起问道:“倘若白左更的情绪有所平复,那么老夫要说正事了。” “……” 白起深深看了一眼司马错。 记得最初相处时,他很看不起这个老将,但随着二人逐渐相处下来,司马错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姑且不论,至少这位老将的品德与对秦国、对秦王的忠诚,着实让白起感到敬佩。 想到这里,他点头说道:“白某失态了……” 见白起的情绪有所平复,司马错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正色问道:“据你送来的书信称,翟章先前已率军抵达阳关,与那蒙仲汇合,那么据你估测,现如今魏军总共有多少兵力?” 白起想了想说道:“据我先前几日连番攻打阳关时的所见,再结合我的猜测,魏军现如今总共有十万左右兵力……” “十万么?”司马错皱了皱眉。 魏军这边有十万兵力,再加上暴鸢的至少五万军队,换而言之魏韩联军总共有十五万军队,而他秦军,现如今就只剩下他麾下的六万军队。 就像白起所说的,在这种情况下困守宛城,这着实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当然,司马错并不后悔。 正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似白起这等良将若在这场仗中被魏军所杀,那才是他秦国最惨重的损失,就仿佛魏国失去了公孙喜。 二人正聊着,忽楼屋外有士卒喊道:“国尉,魏军!魏军到了!” 听闻此言,司马错与白起立刻走出楼屋,站在东城门的城门楼眺望远方,只见在遥远的东边,有无数魏军缓缓而来,在距离宛城约三四里左右的地方,就地驻扎。 而在此期间,有一队队骑兵逼近宛城,或伫马窥探城墙上的秦军,或策马径直向西飞奔。 “是蒙仲的方城军。”白起声音地低沉地说道。 “唔。”司马错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望着远处说道:“这点兵力,怕是还不及十万之数,看来翟章的大军尚未抵达此地……” 听到这话,白起颇为惆怅地说道:“待等翟章的大军抵达,怕就是魏韩联军联合围困宛城的时候了……” 司马错自然明白起的意思,平静地说道:“为今之计,唯有坚守宛城,静待援军。对了,老夫已派人向咸阳求援……”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瞅了两眼城外远处的魏军,心中难免亦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 自然是担忧能否等到援军赶到了。 毕竟他们这次面对的魏韩两军,与以往的魏军有所不同,简直不亚于当年田章、公孙喜、暴鸢三人的齐魏韩三国联军。 只不过,当初秦魏韩三国联军的核心人物乃是齐国的名将田章,而如今这支魏韩联军核心人物,则是年轻的魏国良将蒙仲。 当日,魏军毫无异动,只是忙碌于在宛城一带建造营寨,垒砌土墙,为围困宛城做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驻军在宛城西北约十五里处的暴鸢,在发现宛城一带出现了方城骑兵的行踪时,亦立刻猜到蒙仲已率领军队追赶至此,因此当即设法与蒙仲取得联络。 当晚,暴鸢便亲自来到了魏军的营寨,与蒙仲相见。 在一番寒暄过后,蒙仲问暴鸢道:“老哥没能拖住司马错的军队么?” 听到这话,暴鸢着实尴尬。 毕竟据蒙仲所言,魏军一方已经将白起的军队几乎打地全军覆没,反观他韩军,别说对司马错率领的军队造成如何重大的伤亡,他反而被司马错击败了一回,虽说损失并不严重,但颜面上着实说不过去。 他尴尬地解释道:“当时司马错可能是猜到愚兄会在他撤兵时率军追击,因此将计就计,设下埋伏,愚兄一时糊涂,见中了埋伏后慌忙撤兵,结果被司马错走脱……” 听到这话,蒙仲也是有点无语。 他也是没想到,就当时这种情况下,暴鸢率领的军队居然还会被司马错给甩掉。 正是因为这一环出现了变故,使得当蒙虎、曹淳率领三千骑兵沿着牛尾坡抵达宛城时,便发现谷口早已驻扎了司马错麾下部将昌驰的军队,以至于这三千骑兵没能如期截断白起的归路。 否则,倘若司马错没能及时驻军宛城,白起的溃军实在很难从蒙虎、华虎二人麾下五千骑兵的追击下逃生。 不过事已至此,再做追究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司马错与白起终归是被他们困在宛城了,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他宽慰暴鸢道:“老哥不必在意,只要接下来,我魏韩两军联手围困宛城,必然能击败秦军,擒拿司马错、白起等人。” 见蒙仲反过来替自己解围,暴鸢心中亦有些感激,点点头说道:“好,愚兄一切听老弟的,咱魏韩两军合力,定能再一次击败秦国军队!” 当晚回到自己的营寨后,暴鸢便命人送了一些酒水给蒙仲。 次日,约晌午前后,翟章率领着数万大军缓缓抵达这一带。 在吩咐麾下军队暂且歇息后,翟章带着蒙仲前往宛城窥探秦军的动静。 期间,翟章问蒙仲道:“司马错的军队,眼下就在宛城?大概有多少兵力?” 蒙仲点点头道:“是的,据暴鸢所说,大概有六万左右。” “暴鸢?他也在宛城这边?老夫以为他被司马错击溃了呢!” 翟章微微皱了皱眉,显然对暴鸢也有几分不满。 也是,倘若前几日暴鸢能在析北拖住司马错,他魏军今日毫无疑问能顺势攻下宛城,并且还有很大的机会抓获白起等秦国的上将,这对于他魏国日后与秦国交涉,可是大为有利。 蒙仲笑了笑,遂代暴鸢解释了一番,但翟章仍然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说道:“此番抵挡秦军,韩军几乎无所作为,倘其想要拿回宛城,必须让他们付出一些代价。” 蒙仲愣了愣,问道:“大司马,听您这意思,似乎并不打算将宛城还给韩国?” 翟章皱皱眉说道:“当日我魏韩两国相约,宛城归韩国,方城归我魏国,彼此互为唇齿,抵抗秦国与楚国,但这次你也看到了,韩军毫无作为,将宛城拱手相让,留你方城单独对抗秦楚联军,既然如此,不如将宛城给我魏国。” 说着,他转头看向蒙仲,怂恿道:“你麾下不是有六千骑兵么?宛城一带土地广阔,正适合放牧战马。” “这……”蒙仲苦笑着说道:“话虽如此,但在下还欠着韩国不少人情呢,我方城的弩具,便是从韩国半购半赊所得,过河拆桥……怕是不好。” 听闻此言,翟章忽然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意有所指地说道:“或许,这就是你比公孙喜出色的地方,不过同样也是你不如公孙喜的地方。” 蒙仲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翟章的意思。 不错,翟章指的是蒙仲与公孙喜在对待盟国方面的不同,公孙喜虽是秦国阴晋出身,但作为魏国的大司马,公孙喜倒是称职,每每将魏国的利益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且为此不惜损害盟友的利益,这一点从伊阙之战时他与暴鸢的分歧就能看出。 而相比较公孙喜,蒙仲则更为注重大局,他更懂得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因此他不会去为了魏国的利益而损害韩国的利益,也正因为如此,他与暴鸢、公仲侈等人相处地非常不错。 想了想,蒙仲对翟章说道:“强寇已然破门而入,兄弟二人尚在屋内为了家财起争执,这岂不可笑?争来争去,最后都便宜了那些强寇。……三晋之中,唯魏韩两国的国土彼此包裹相依,若不能抛弃对彼此的怀疑,携手合作,在当今的局势下,怕是不能国运长久。” 翟章思忖了片刻,问道:“那若是拿下宛城,你就白白还给韩国?” “那倒不至于,在下觉得,倘若将宛城还给韩国,则我方城先前欠韩国的那些,或可以一笔勾销?” “……” 听到这话,翟章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笑着说道:“看来,你比老夫以为的机智多了。……走吧,先回营地,商量围城之事。” “喏!” 当日,在经过一番商量后,翟章便率领麾下的军队,移驻到了宛城的西南侧约十里处,准备在这里建造营寨,与暴鸢、蒙仲二人的军队驻地形成一个三角,将宛城围在当中。 只是建造营寨的材料,却成为了蒙仲与翟章比较头疼的问题。 原来,去年韩将韩骁撤退时,就派士卒将宛城一带的林木给放火烧毁了,而前一阵子司马错救援白起时,亦预料到他驻军宛城很有可能遭到魏韩联军的围城,因此又派士卒在附近清扫了一圈,将使方圆数十里内不见一片树林,这大大延缓了魏军建造营寨的速度。 只可惜即便如此,司马错与白起目前也没什么办法借此事使他秦军取得什么优势,一来双方的兵力相差太过于悬殊,很难占到什么便宜,二来蒙仲、翟章、暴鸢三人皆非庸才,在己方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又岂会轻易给秦军什么机会? 与其在魏军建造营寨期间设法骚扰,还不如想想如何弥补军中粮草的缺口。 三日后,即三月二十六日,一支运粮的秦军从武关出发,直奔宛城。 然而在半途中,这支秦军的运粮部队却遭到了方城骑兵的骚扰。 单单骑兵的骚扰也就算了,关键是暴鸢麾下的将领韩骁、翟章麾下的将领唐直,他二人亦随时与方城骑兵保持着联系,一旦有方城骑兵发现秦军的运粮队伍,韩骁、唐直便立刻率军截击,试图不让一粒粮食进入宛城,彻底切断司马错军的粮草。 在韩骁、唐直以及蒙虎、华虎等人的联合拦截下,这支秦军的运粮队伍遭到了重创,押运粮草的秦卒被逐杀殆尽,其押运的粮草,反而被魏韩两军截获。 期间,有侥幸逃亡的秦卒冒死闯入宛城,将粮草遇袭的噩耗告知司马错与白起。 得知此事后,司马错亦愁眉不展。 虽说他对魏韩联军围困宛城一事早有预料,但他还是低估了魏韩联军的严密围堵,尤其是蒙仲麾下的方城骑兵,这群骑兵专门就蹲在武关至宛城的旷野,运粮食的秦军碰到这支骑兵,打不过的当场被击溃,打得过的又追不上,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说还有韩骁、唐直二将的军队随时援护这支方城骑兵,司马错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武关那边成功押运粮草至宛城。 眼瞅着城内的粮草一日日迅速消耗,司马错亦是愁眉不展。 见此,白起对司马错献策道:“运粮的马车没有方城骑兵的速度快,因此大队粮队会被方城骑兵穷追不舍,不如叫一部分士卒潜出城外,用人力的方式从武关搬运粮食。” “叫士卒们去搬运粮食?那能搬运多少?”司马错难以理解。 见此,白起举了个例子:“一名士卒,随身携带十日口粮不成问题,换而言之,一人往返,便可搬来七八人一日的口粮,虽然繁琐,但总比用马车运粮,被魏韩联军一网打尽的好。” 司马错沉思片刻,终究同意了白起的建议,毕竟这也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于是当晚,就有数千秦卒趁夜潜出宛城,直奔武关。 翟章与暴鸢麾下的士卒发现这些秦卒后,一方面派人追杀,一方面则禀告翟章、暴鸢二人。 当时翟章、暴鸢二人也没有在意,他们只是觉得奇怪,毕竟按照他们的估算,司马错的军中应该还有些许余粮,不至于这么快就出现逃兵。 “能追就追,追不到就算了吧,终究我军的目的是围困宛城,击溃司马错的大军。” 二人不约而同地向麾下的军士下令道。 可两三日后,魏韩两军便察觉了不对劲,毕竟前几日只有秦军从宛城偷偷溜出来,而如今却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秦卒试图溜回宛城,且当魏韩两军的士卒击杀这些秦卒后,他们发现这些秦卒随身都背着一个布囊,布囊内装满了米粮。 翟章、暴鸢二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司马错是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偷偷运输粮食。 明白过来后,他们立刻增派了夜间的巡逻队伍。 这件事传到蒙仲耳中后,蒙仲倒是不以为然,毕竟在他看来,司马错麾下有六万军队,靠这种办法偷偷运输粮草,不过是杯水车薪,充其量只能将秦军粮草耗尽的日期推迟一两日,根本不足以弥补秦军的粮草缺口。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秦国的援军。 就当前的状况而言,唯有秦国派遣援军,才能解救司马错与白起二人。 否则,二人以及那六万秦军,必败无疑。 果不其然,四月上旬,秦国将军向寿便率领数量不明的军队兵出武关,沿着丹水顺流而下,直奔析县、郦县一带。 章节目录 第329章 不可思议的转折 “万万也不曾想到,司马国尉还有白起,居然会被困在宛城……” 在郦县一带的秦军驻地,秦将向寿眺望着远处的城邑,颇为感慨地说道。 此时在他身旁,有一名将军神色着急地说道:“向将军,国尉与白帅危在旦夕,急需您率军增援……”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这名将军不是别人,正是白起麾下的部将仲胥。 原来,前几日仲胥奉司马错与白起的命令,率领数千秦卒趁夜从宛城悄然而出,前往武关搬运粮食,没想到正巧碰到向寿率领援军而来,欣喜若狂的仲胥,便选择留在向寿的军中,为后者担任向导。 可没想到,向寿在率领着数万军队沿着丹水顺流而下,抵达了郦县一带后,他既不攻打再次被韩军占据的郦县,也不继续向东朝宛城进发,解救司马错与白起于危难,这可急坏了仲胥。 于是仲胥立刻求见向寿,恳请向寿派兵前往宛城。 可没想到向寿却拒绝了此事,当仲胥震惊地询问起原因时,向寿无奈地解释道:“前两日我收到了穰侯派人送来的书信,命我暂时不得与魏韩两军交战,等待咸阳的命令。” 听他这意思,他率领援军奔赴郦县,仅仅只是为了震慑魏韩两军,使魏韩两军不敢毫无顾虑地继续围困宛城。 这让仲胥很是不解,几次恳求向寿发兵,但向寿却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表示咸阳不允许他主动挑衅魏韩两军。 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仲胥不明白,向寿也没有向仲胥解释。 不得不说,向寿军的异常,亦引起了暴鸢的不解,此时的暴鸢亦收到了消息,得知秦将向寿兵出武关,目前就驻军在郦县一带。 但奇怪的是,向寿却并未发兵攻打郦县,而是在郦县驻扎了军队,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诡计? 想到这里,暴鸢立刻直奔翟章的营寨,亲自与翟章商议对策。 此时翟章也已从蒙虎、华虎二人率领的方城骑兵那得到了消息,得知秦将向寿率军来援,亦奇怪于这股秦军为何止步不前,困惑之余,他派人到蒙仲的营寨,将蒙仲请到了自己的营寨。 当晚,蒙仲、暴鸢、翟章三人在后者的营内相聚,商议接下来的战事。 在这里必须得提一句,白起的“止损”战术,确实对魏军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别看目前的确是魏韩两军将司马错的军队围困在宛城,但作为主力的魏军,军中士气却并不是乐观。 归咎其中原因,无非就是魏军的伤亡过于沉重了,比如此番作为魏军主力的方城军,直接损失将近三分之一,前一阵子在阳关时还好,毕竟那时候方城军上下都为了保卫家园而抛却了杂念,而如今秦军已露出了明显的败势,方城军的军卒们反而不想打了。 这也难怪,毕竟方城军的士卒大部分都是汉北的楚人,他们坚持与秦军而战,主要还是为了保卫叶邑,保护自己的亲人,既然秦军已退,这些军卒的战斗热情自然有所衰减。 至于翟章麾下的军队,也并未魏国的精锐,而是从魏国各地抽调的县军,论士气与战斗力,比之方城军更加不如,这也正是蒙仲、翟章等人准备用围城的方式困死司马错与白起的原因——倘若魏军仍然保持有在阳关时的斗志,宛城说不定已然被他们攻破。 在商议对策时,蒙仲整理了一下思路,对翟章与暴鸢二人说道:“虽向寿率军来援,但不足以撼动我方的优势,他既然想救司马错与白起,那不妨于中途设下埋伏,咱们先击败了向寿再说!” 他献出了一计围城打援,听得翟章与暴鸢皆连连点头。 但让蒙仲、翟章、暴鸢三人都感到颇为奇怪的是,此后几日,秦将向寿并不派大军援助宛城,只是派士卒朝着暴鸢与翟章二人联手构筑的防线渗透,想办法让这些士卒携带粮食到宛城。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翟章、暴鸢三人很是想不通。 毕竟在他们看来,用这种方式偷偷运输粮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解救司马错与白起,可不知为何,向寿却宁可用这种方式帮助司马错苟延残喘,也不曾率领大军前来与魏韩联军决战。 莫非其中有什么诡计? 蒙仲想了想,便叫蒙虎、华虎二人率领骑兵前往郦县,看看能否诱杀向寿的军队,但奇怪的是,向寿却避战不出——别说他的军队避战不出,就连他派出的巡逻士卒,在看到魏韩两军时亦是能避就避。 不得不说,这个情况着实有些诡异。 四月初七,就当蒙仲、翟章、暴鸢三人皆困惑于向寿军的举动时,在旷野游荡的华虎,带着麾下骑兵逮到了一队秦卒。 当时华虎也不在意,二话不说就命令麾下骑兵准备全歼这支秦人,毕竟自从他在郾城亲眼目睹了秦人连几岁孩童都不放过的残忍杀戮后,他对秦军的士卒便再无容忍,除非在联合作战时,作为主将的蒙仲亲自下达了降者不杀的命令,否则要是被他看到秦军的士卒,那保准是赶尽杀绝。 可今日却有些特殊,因为那些秦卒在看到方城骑兵摆出攻击的架势后,立刻就举起双手高声大喊:“我等是信使,奉命送信而来。” 也不晓得是不是为了保险起见,这群秦卒反复用不怎么标准的中原通用语重复来意,生怕这群攻击性极强的骑兵发动进攻。 “信使?”华虎皱皱眉,立刻挥手下令停止进攻,旋即将领头的那名秦卒唤到面前,仔细询问。 那名秦卒也不敢隐瞒,恭敬地说道:“在下奉命将这封信送给贵国的大司马翟章。” 看着对方双手献上的那卷竹册,华虎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也好奇信中的内容,但倒也不敢私拆翟章的书信。 沉思了一下,华虎亲自押解着这队秦卒来到了翟章的营寨。 大概两个时辰后,华虎来到翟章的营寨,求见后者。 此时翟章正在营屋内观阅书籍,忽听有士卒禀报道:“大司马,方城军的司马华虎求见。” “唔?” 翟章愣了愣,旋即便立刻命人将华虎请入。 片刻后,华虎便来到了翟章的帐内,抱拳见礼:“大司马。” 此时翟章放下了手中的书籍,笑着问道:“何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也不失亲近,就仿佛长辈对晚辈说话时那样,由此可见,翟章确实很看好蒙仲以及蒙虎、华虎这群勇猛擅战的年轻人。 听了翟章的话,华虎将方才的事情一说,就见翟章微微皱起了眉头,颇感意外地问道:“给老夫的书信?那人身在何处?” “就在屋外。” “叫他进来。” 在翟章的允许下,送信的秦卒来到了帐内,将那封书信恭敬地递给翟章的近卫。 期间,华虎就站在一旁看着,也不告退,翟章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只见在华虎的注视下,翟章摊开了那卷竹册,扫了两眼,旋即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见此,华虎试探问道:“大司马,不知信中写了些什么?” 活了大半辈子的翟章,岂会猜不到华虎的心思? 他轻哼一声笑骂道:“年轻人,你还怀疑老夫私通秦国不成?” 说着,他将手中的书信交给华虎,沉声说道:“你带着这封信立刻回营,交予蒙仲,叫他看罢这封信后,立刻来到老夫营中。” “……喏。” 华虎接过书信,当即转身离开。 在离开了翟章的营寨后,华虎先看了看信中的内容——方才给翟章的书信,他不敢私拆,但是给蒙仲的书信,他就没有这方面顾虑了。 他们几人跟蒙仲什么关系,那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手足。 不过待仔细看了看这封信后,华虎不觉得信上有什么值得翟章露出方才那般凝重的神色。 毕竟信中内容,只不过是秦国那边准备派人与他魏军洽谈,大概是准备停战。 倒是书信的落款,让华虎多瞧了两眼。 穰侯魏冉!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华虎亲自将这封书信送到蒙仲的手中。 当蒙仲看罢这封信后,感觉亦有些奇怪。 穰侯魏冉他当然知道,宣太后的弟弟,秦王嬴稷的舅舅,秦国国相兼目前秦国权势最大的男人,同时也是白起的靠山。 蒙仲只是觉得奇怪,因为在他看来,秦国应该还没到不得不与他魏韩两国停战的地步。 不可否认,白起麾下的军队确实是覆灭了,可强盛的秦国,会因为区区几万军队的覆亡就被迫与魏韩两国和谈? 『难道是因为楚军的撤退,使秦国意识到楚国靠不住,因此不打算再继续这场战争?』 蒙仲暗自猜测道。 但仔细想想,蒙仲总感觉哪里不对。 在他看来,秦国不应该在这时候与他魏韩两国和谈的,按理来说不是应该派援军继续这场战争么? 『看来是秦国发生了什么变故。』 想到这里,蒙仲将军营里的事务交给蒙遂,带着华虎骑马来到了翟章的军营。 当晚,蒙仲与翟章交流了一番。 不得不说,翟章也弄不懂秦国在搞什么鬼,但既然秦国那边主动与他们联系,他觉得不妨先看看秦国那边的意图再说,反正宛城的司马错与白起仍在他们包围下,待双方谈判起来,这就是一个很不错的筹码。 蒙仲点了点头。 如此,过了两日,有华虎麾下的方城骑兵前来报讯,说他们在荒野瞧见了一支由十几辆马车以及百余名随从组成的队伍,正是秦国国相穰侯魏冉的队伍。 见此,蒙仲立刻派人传令华虎,命后者指引这支队伍前来翟章的军营,且沿途保护这支队伍。 考虑到魏冉的身份,势必得有个人在营外相迎,但倘若作为魏军主帅的翟章亲自出迎,又未免有些掉价,于是乎,蒙仲与翟章合计了一番,由蒙仲带着唐直等人出营相迎,毕竟蒙仲也算是一个变相的郡守,由他率人迎接秦国的国相,也不算是魏国失礼。 大概两个时辰后,穰侯魏冉的队伍便来到了翟章的军营外。 此时,只见队伍中最奢华的那辆马车上,走下一名身穿华服的中年人。 此人大概四旬左右,身穿深服、头戴玉冠,虽头发仍旧乌黑但两鬓略显花白,迈步时仿佛龙行虎步,颇具威势。 单单只扫了两眼,蒙仲就感觉此人的气势犹在田文之上。 『此人应该就是穰侯魏冉了。』 想到这里,蒙仲当即带着唐直与其余几名翟章的部将,上前与那名中年人见礼:“足下可是穰侯,大司马命我等在此相迎。” 见此,这名华服中年男子身后就有随从发出了不满的声音:“这翟章好大的架子,穰侯亲自前来拜访,他却自持身份,好是无礼。” 然而,那名中年男子却不在意,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对蒙仲说道:“在下正是魏冉,有劳小兄弟带我入营拜见翟大司马。……对了,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蒙仲。”蒙仲抱拳说道。 刹那间,穰侯魏冉身后那些随从立刻变得安静下来,纷纷用惊诧、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蒙仲,而魏冉的脸上亦露出了惊讶之色,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蒙仲几眼后,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小兄弟就是蒙仲……” 说罢,他捋着胡须转身朝身后的随从们笑道:“方才谁说翟章失礼来着?” 他的随从们鸦雀无声,只是用怪异的目光盯着蒙仲,让蒙仲感觉浑身不适。 而此时,魏冉笑着对蒙仲解释道:“请莫在意,在下的随从只是好奇,好奇于两度击败白起的蒙仲,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看看魏冉,再看看魏冉身后那些仍用古怪神色盯着自己的随从或门客们,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让开道路,抬手说道:“大司马正在营内恭候大驾,请。” “请。” 片刻后,蒙仲便带着魏冉来到了翟章的帅所。 此时在帅所外,翟章的那些近卫们皆已了解了情况,也无需通报,当看到蒙仲领着魏冉徐徐而来后,他们立刻打开了那间充当帅所的茅草屋的门。 只见在屋内,翟章正负背双手等着魏冉的到来。 “穰侯。” “翟大司马。” 双方见礼后,翟章邀请穰侯魏冉入坐,随后二人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说白了,就是二人相互恭维,翟章称赞魏冉在秦国的权势与地位,而魏冉则从翟章的祖辈翟璜开始说起,称翟氏一门历代都是魏国的忠臣良将。 当时蒙仲也坐在翟章的下手,作为陪客听着,他也不知该什么插话,索性就闭口不言,听着二人在那相互恭维。 虽说在他看来,这种虚伪的客套没什么意义,但不可否认,正是这些虚伪的社交辞令,使得屋内的气氛变得非常不错。 随后,便有翟章的近卫送上了酒菜。 当他的近卫分酒时,翟章笑着对魏冉说道:“军中不比其他地方,酒菜粗劣,还请穰侯莫要见怪。” 魏冉当然不会在意,与翟章、蒙仲对饮了一碗酒。 此时,翟章这才问起了来意:“穰侯贵为秦国的国相,今不惜以千金之躯涉险,亲自来到翟某的军中,莫非有什么重大的缘故?” 穰侯魏冉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在下为停止这场战戈而来。” “嚯?”翟章轻笑着发出一个怪声,但却没有说话。 见此,魏冉端正神色说道:“大司马,在下认为,眼下的局势非常紧急,你我之间也莫要再相互推诿,延误战机……我想,大司马应该明白,在下究竟为何而来。” 听到这话,翟章亦收起了脸上的戏虐之色,沉默不语。 见此,魏冉正色说道:“大司马还未收到消息么?赵国在今年开春之后,已由奉阳君李兑率军六万,与齐国军队会盟于东阿,准备攻打宋国的陶邑……” 蒙仲闻言一愣,脸上露出几许错愕之色,皱眉问道:“穰侯,此事当真?” 他脸上的惊色,魏冉看得清清楚楚,闻言点点头说道:“这正是魏某此番的来意。……我大秦素来与宋国交好,今齐赵两国合谋攻打宋国,我国大王得知后大为恼怒,因此勒令在下作为使者前来,设法停止秦魏两国当前的这场仗……魏国是宋国的盟友,我大秦亦是宋国的盟友,虽秦魏两国之间或有摩擦,但我认为,眼下我秦魏两国当联手阻止齐赵瓜分宋国。否则,在我秦魏两国相互征伐之际,齐赵两国趁机吞并了宋国,无论是对我大秦,还是对贵国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 碍于自己的魏将身份,蒙仲欲言又止,转头看向翟章。 在蒙仲与魏冉二人的注视下,翟章长长吐了口气,皱着眉头说道:“翟某……暂时还未收到大梁的消息……” “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了。”魏冉微笑着说道:“当在下前来这宛方之地时,我国亦派芈戎作为使者,出使贵国,希望能与贵国化解战戈,彼此携手,共同阻止齐赵两国的企图。” 再次从魏冉口中听到“共同阻止齐赵两国的企图”这句话,蒙仲的表情不禁有些古怪,他问魏冉道:“穰侯,贵国准备发兵援助宋国?” 魏冉当然知道蒙仲是宋国出身,闻言信誓旦旦地笑道:“那是自然,据我所知,小兄弟你乃是宋国惠相的义弟,岂不知秦宋两国素有邦交?今宋国派使者向我大秦求援,我大秦自然要发兵相助!” “那……贵国具体将如何行动?”蒙仲又问道。 听闻此言,穰侯魏冉故意看了一眼翟章,微笑说道:“那得看魏国的态度。……按照魏某的主张,我秦魏两国不妨先组织联军,攻打赵国,先迫使赵国撤回攻打宋国的军队,继而顺势攻打齐国,迫使齐国退兵。” 听到这话,蒙仲的表情变得愈发古怪了。 正所谓世事难料,本来还在打生打死的秦魏两国,此刻居然要联合起来,阻止齐赵两国攻打宋国? 当然,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不得不说,这是他非常乐于成见的好事。 唯独翟章那边还有几分顾虑:“此事……翟某不能做主,需等待大梁的命令。” 魏冉对此也不在意,闻言点头说道:“无妨,魏王与薛公,都是识大体、明事理的人,自然明白一旦叫齐国吞并宋国,对贵国会造成何等的影响,此番秦魏两国组建联军一事,势必可以促成,在下也不至于着急这几日。不过嘛……” 顿了顿,他拱拱手说道:“听闻贵国的军队将我国司马错、白起二将围困于宛城多时,使二人的兵将断粮许久,在下觉得,虽大梁暂时还未送来消息,但能否通融一下,使我国的军队能运输一些粮草至宛城?” “……” 翟章深深看了一眼笑容可掬的魏冉。 换做在其他时候,他当然不会同意这种可笑的要求,但在「齐赵联手攻打宋国」这个既定局势下,他难免有所犹豫。 虽然乍一听有些可笑,但在齐赵联军这个威胁面前,他魏国与秦国,还真是处在一个阵营的。 想了想,翟章沉声说道:“一次只能运半个月的粮草……” 魏冉当然明白翟章的顾虑,闻言笑着宽慰道:“翟大司马可以放心,我魏冉所言句句属实,在齐赵两国停止对宋国用兵前,秦国与魏国,不会再有任何交兵!” “但愿如此……” 随后,翟章便派人邀请暴鸢到军中,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暴鸢。 而此时,穰侯魏冉则在魏军的放行下,顺利进入了宛城。 不得不说,魏冉的来到,让司马错与白起皆目瞪口呆,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见此,魏冉便将现如今天下的局势告诉了司马错与白起,旋即对二人说道:“鉴于齐赵两国联合攻打宋国,不符合我秦国的利益,大王决定暂时停止与魏国的交战,接下来,只要魏国那边答应下来,秦魏两国便会组建联军,联手讨伐赵国……” “联手讨伐赵国?” 司马错瞠目结舌。 诚然,纵使是他这般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亦难以接受当前发生的这件事:明明他秦魏两国的军队此前还在恶战,就因为齐赵两国攻打宋国这件事,秦魏两军便化敌为友,将作为盟军联合讨伐赵国? 在旁的白起则是惊喜交加。 惊的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场仗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收场;喜的是,倘若秦魏两国联手组建联军,那他与蒙仲,岂不是真有机会在同一方阵营里,联手对抗敌军? 他为主将,蒙仲担任他的副将…… 似这般的夙愿,就这样实现了? 章节目录 第330章 秦魏联合 同四月上旬,在穰侯魏冉前往宛城之地会晤魏国大司马翟章的同时,秦国亦派芈戎出使魏国。 魏王遫与魏相田文自然不敢怠慢,以上宾之礼接待芈戎。 要知道,芈戎亦是秦王嬴稷之母宣太后的弟弟,只不过与宣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魏冉不同,芈戎是宣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但不管怎样,魏冉与芈戎这两位在宣太后嫁到秦国之初便一同跟随来到秦国的兄弟,一直以来都是宣太后最信赖的秦人,兼在朝中的左膀右臂。 或许有人会以为,魏冉与芈戎能在秦国获得极高的地位与极大的权利,全赖他二人的姐姐乃是宣太后,但事实上,魏冉也好、芈戎也罢,这两位与宣太后的儿子泾阳君嬴芾、高陵君嬴悝一同被称为“四贵”,着实是有些委屈。 嬴芾、嬴悝,纯粹的纨绔子弟,只仗着母亲宣太后的宠爱才得到了封君的殊荣,但魏冉与芈戎却不同,在宣太后还未大权在握时,魏冉、芈戎二人就已经是秦国手握兵权的将军。 魏冉的能力无需赘叙,秦国近些年的国策,基本上都是魏冉在请示过宣太后的情况下制定的,而芈戎作为魏冉的弟弟(出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受封于华阳邑,与魏国的河东郡隔河相望,主要负责攻略魏国的河东郡。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魏国河东守公孙喜主要防备的,就是秦国的芈戎。 鉴于公孙喜并非庸才,芈戎这些年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但倘若因为他屡屡不能战胜公孙喜而轻视此人,那就大错特错,要知道楚国的名将景缺,就是被芈戎击败的,且当时景缺把守的“新城”——襄城,亦被芈戎所攻陷。 正因为这次的战功,秦王嬴稷将襄城也赏赐给芈戎作为封邑,但就跟魏冉被封至穰县的情况差不多,对于他们来说封邑只是一种荣誉,代表了他们的功绩,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还是住在咸阳,而不是穰县或者襄城。 就跟魏冉对翟章所表达的那般,芈戎向魏王遫与魏相田文所表述的来意,也是非常简洁:鉴于齐赵两国联合攻打宋国,秦国希望停止秦魏两国之间的交战,联合阻止齐赵两国。 事后,魏王遫与田文私下商议对策。 不得不说,相比较田文,魏王遫对宋国的态度更为复杂。 田文对宋国的仇恨,无非就是当年宋国讨伐齐国时,侵占了他在齐国的封邑薛邑,但后来,随着宋王偃重新将薛邑赠予田文作为封邑,且承诺不允许任何人侵占薛邑,田文对宋国的敌意也就化解了,是故答应了宋国的请求,说服魏王遫与宋国缔结了盟约。 而魏王遫,其实至今仍在垂涎着宋国的富饶,但他也明白,他魏国吞不下宋国——没瞧见连齐国也无法单独击败宋国?不夸张地说,在宋王偃治下的宋国,其实力比起韩国只强不弱。 既然自己得不到,那也不能让别人得到,抱持着这样的想法,魏王遫与宋王偃缔结了盟约。 这份盟约主要针对的,就是齐国。 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齐魏两国不是盟友么?为何魏王遫要暗中针对齐国? 原因很简单,因为局势变了。 说来也讽刺,被称为三晋的魏、赵、韩三国,除了各自建国初期的那段时期,其他大部分时候都在内斗,而其中魏、赵两国,斗地尤其激烈。 虽说魏国在初期称霸中原,但随着岁月的变迁,魏国逐渐衰弱,而赵国逐渐强盛起来,因此魏国找到了齐国来牵制赵国,随后,在赵主父执政时期,赵国同样也找上了秦国来牵制魏国。 但现在情况变了,齐国跟赵国缔结了盟约,这让魏国亦感受到了威胁。 齐国、赵国,再加上不得不臣服于齐国的燕国,可以说整个大河以北已拧成了一股绳,在这种情况下,齐国想要效仿先祖称霸中原的霸业,魏国日后无可避免会被齐国所攻击——哪怕齐国不攻击魏国,赵国也会借助齐国的力量来侵占魏国的土地。 还是那句话,赵主父死后,整个中原的平衡已然被打破,魏国的威胁不仅仅只是秦国,还有齐赵两国。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薛公田文劝魏王遫与宋国结盟,集魏韩宋三国的力量,西拒秦国、东御齐国。 而这,也使得魏国无法拒绝芈戎的提案,毕竟宋国的存在,可以有效地牵制齐国,倘若宋国被齐国所吞并,那么魏国或许就将面对一个比秦国更强大的齐国,这不符合魏国的利益。 因此,虽然这两年秦魏两国两度交战,双方战死的士卒多达二十几万人,但在齐赵两国的威胁面前,无论是秦国还是魏王遫,都不得不暂时放下成见,联合阻止齐赵两国吞并宋国。 四月二十日,大梁派出的信使日夜兼程,抵达阳关,将魏王遫的命令交给大司马翟章,要求翟章立刻停止与秦军的作战,出面与秦国商议支援宋国的策略。 在反复确认书信无误后,翟章微微摇了摇头,将大梁的命令告诉了蒙仲、唐直等将领。 但是唐直略带讥讽地说道:“前一日还在打生打死的秦魏两军,这次居然要联手讨伐赵国、增援宋国,这还真是讽刺。” 然而,这就是战国,出于国家的利益,昨日的敌人今日可以成为盟友,而今日的盟友,明日未必不会敌人。 当日,翟章便派几名方城骑兵分别向宛城以及宛城西北侧的韩军营寨送了书信,邀魏冉、暴鸢两方明日一同赴魏营商议组建联军的事宜。 约两个时辰后,方城骑兵带回了魏冉、暴鸢二人肯定的回覆。 次日,即四月二十一日,出于对即将成为盟友的秦军的尊重,翟章带着蒙仲等将领亲自在魏营外等候。 不多时,便见魏冉与暴鸢分别带着各自麾下的将领前来魏营。 暴鸢随行的将领无需赘叙,不过就是韩骁、周足等熟面孔而已,而魏冉随行的将军,则有司马错、白起、季泓、晋邝等人,也都是这场仗的熟面孔。 再加上魏军这边的蒙仲、唐直、蒙虎、华虎、乐进等人,三方人马一见面,就感觉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鉴于旁听将领人数的关系,又考虑到领着魏冉、司马错、白起等熟面孔的秦将到军营内,很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翟章派近卫在营外建了一个简单地棚子,摆上桌案、铺上草席,作为三方军队将领商议组建联军一事的场所。 关于坐席的位置,蒙仲原以为会摆出一个类似三角的座次,秦、魏、韩三方一方一边,但结果就是很普通的两排坐席而已,秦方一排,魏韩两方一排。 唯一的例外,就是翟章、魏冉二人所坐的主位,左右各一席,可怜暴鸢堂堂韩国的大司马,连个主位都混不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暴鸢时翟章的下属哩——当然,按照魏韩两国的关系,其实倒也没差。 出于照顾暴鸢,也是出于礼数,首席自然让给了暴鸢,至于次席,唐直与蒙仲谦让了一番,最终蒙仲坐在第三席,蒙虎与他同席。 而暴鸢、唐直、蒙仲三人背后,即各自麾下的部将。 对面秦军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司马错坐在首席,秦将晋邝陪座,白起坐在次席,季泓陪座,其余诸秦军将领,按照军队所属坐在司马错与白起的身后。 期间,蒙虎嘿嘿怪笑着低声对蒙仲说道:“乖乖,秦军的大人物差不多都到齐了,你说要是把这群人都杀了,秦国会不会因此一蹶不振?” 尽管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难免被对面的秦将季泓、晋邝等人听到,这不,晋邝当即就狠狠地瞪了过来。 “莫要玩笑!” 此时蒙仲亦低声警告了蒙虎一句,叫蒙虎怏怏地撇了撇嘴。 可当蒙虎抬头瞧见正狠狠瞪着他的晋邝时,他又管不住他那张嘴了:“瞪什么瞪?” 晋邝闻言面沉一沉,右手撑着面前的桌案刚要作势站起身来,却被坐在旁边的司马错按住了肩膀。 见司马错微微摇了摇头,晋邝也晓得现在不是惹事的时候,然而,蒙虎似乎也注意到了司马错的举动,冲着晋邝嘿嘿怪笑,这让晋邝尤其恼火,忍不住低沉问道:“小子,有胆量就亮出名来!” 话音刚落,还没等蒙虎开口,便见白起背后有秦将仲胥声音低沉地说道:“他即是蒙虎!” 听闻此言,白起麾下的部将,如季泓、孟轶、童阳等人,纷纷转头看向蒙虎,眼眸中皆闪过复杂的神色。 “诶?你认得我?” 蒙虎惊讶地看向仲胥。 只见仲胥冷笑一声,看似平静地说道:“便是你杀了王温,我岂会不认得?” “王温?”蒙虎愣了愣:“那是谁?”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秦将孟轶愤然地一拍面前的桌案,其余白起麾下的部将们,亦露出了恼怒之色。 原来,王温乃是白起的部将,然而当年伊阙之战时,却被蒙虎于乱军中所斩。 不过话说回来,蒙虎其实倒也没有挑衅对面的意思,他纯粹只是忘了而已。 “够了。” 白起淡然地喝止,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对过的蒙仲,旋即淡淡对自己的部下说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各安天命,王温被杀,是他命该如此……莫要丢人现眼,徒惹人耻笑。” 一听这话,蒙仲亦了解了其中大概,代蒙虎抱拳告罪道:“我兄弟魏人耿直,说话素来不走心,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莫要见怪。”说着,他亦伸手按住了蒙虎有意昂起的脖子,压低声音说道:“阿虎,别惹事。” “……” 季泓、仲胥等将领看了一眼蒙仲,见后者态度诚恳,这才作罢。 亲眼目睹这一幕,翟章与魏冉颇有些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蒙仲一众与白起一众有矛盾,二人早有预料,毕竟这两人从前年伊阙之战开始交锋,再到今年的宛方之战,彼此间交锋数十回,双方战死的士卒得以万人为单位,双方岂会没有没有矛盾、没有摩擦? “呵呵呵。” 笑了两声,魏冉打圆场道:“虽然曾经秦魏两军是敌非友,但眼下,双方需要携手联合,为大局考虑,过去的恩怨与矛盾,当暂且放下,大司马,你说是不是?” 见魏冉没有斥责孟轶等人的意思,翟章干脆也不斥责蒙虎,毕竟他还是很喜欢蒙虎这个耿直且勇猛的小伙子的。 “咳。” 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翟章目视着草棚内秦、魏、韩三方的将领们,正色说道:“穰侯所言极是。……现如今大致的情况,想必诸位也有所了解,虽然我方与在场的某些位,在半个月前还是敌人,但我辈作为国家的军将,当首先考虑国家的利益、君王的命令。今迫于齐赵两国联手攻打宋国,我魏国欲与秦国组建联军,讨伐赵国,希望双方的军将、将军,彼此克制……就算有什么恩怨,也请暂且放下。” 听到这话,草棚内的诸将皆低头不语,看似是接受了翟章的要求。 见此,翟章对魏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魏冉也不过多客气,朝翟章拱拱手后,面朝诸将正色说道:“据宋国的使者所言,齐赵两国此番攻伐宋国,大致分为两路军队,其中一路即齐赵两国的联军,据魏某近几日得到的消息,这支联军于三月底在东阿会盟,顺势南下攻打宋国的陶邑。……据可靠的消息称,这路联军的主帅乃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兵力估测在十万左右。”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而另外一路联军,则是齐国与燕国的联军,据猜测,应该会在临淄会盟,继而攻打宋国的郯城、彭城,军队数量暂且不知,至于联军主帅,此前宋国猜测可能是齐国的田章,但据奸细送来的消息,田章近两年在匡邑养病,因此有可能是田触带兵,唔,也有可能是燕国的国相剧辛……” “哈。”蒙虎忍不住笑了一下,惹地在场诸人皆纷纷转头看向他。 不得不说,穰侯魏冉确实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哪怕被蒙虎一声怪笑打断了话,却也不恼,反而微笑着问蒙虎道:“小兄弟有什么想说的么?” 此时蒙虎刚被蒙仲瞪了一眼,讪笑着连连摆手。 魏冉饶有兴致地看着蒙虎,继而将目光转向其身边的蒙仲,捋着胡须笑道:“说起来,今燕国的国相剧辛,是方城令在赵国时的副将吧?” “……” 一听这话,在场诸将有一半人皆露出了震惊之色,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蒙仲。 而此时,却见蒙仲摇摇头说道:“不,穰侯想必是弄错了,剧辛当年在赵国时,是庞煖的副将,并非在下……” “对对对。”穰侯魏冉点点头,旋即笑着说道:“然而,方城令当时与庞煖同级,其实倒也没差了……啧啧啧,当年赵主父身边,当真是人才济济……” 提起那位赵主父,赵武灵王赵雍,魏冉亦是颇为感慨,毕竟他姐姐母子今日之所以能主宰秦国,那位赵国君主着实是帮了他们不少,否则,他们未必能在与公子壮与惠文后的斗争下,轻松取得胜利,将偌大的秦国握在手中。 『蒙仲、庞煖,在万千人中被赵主父挑中的近卫司马……』 魏冉深深看了一眼蒙仲。 他知道这个蒙仲很有才能,两度击败他器重的白起,甚至连他秦国的老将司马错都在蒙仲手中吃了亏,但在魏冉眼里,这仍不及蒙仲那“赵主父近卫司马”的旧衔有分量。 一想到接下来他还要出使宋国,他忽然觉得有必要跟宋王偃、跟宋国的国相惠盎聊聊这个蒙仲,毕竟这个蒙仲,已经成为了他秦国东进的巨大阻碍。 “穰侯?” 见魏冉目不转睛地看着蒙仲,翟章咳嗽一声作为提醒。 魏冉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说道:“看到了方城令,魏某不经意就想到了已故的赵主父,让诸位见笑了……” 说罢,他收敛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关于阻止齐赵……确切地说是齐赵燕三国攻伐宋国,魏某这有一个初步的想法。我联军不妨亦分作三支,一支赶赴宋国陶邑,牵制齐赵两军的主力;第二支前往横穿宋国前往郯城,抵挡齐燕联军;至于这最后一支,我提议趁机讨伐赵国,迫使赵国撤军……” 言下之意,秦魏联军需要推选出三名主帅,分别负责三个战场。 见此,在场诸将有意无意地看向翟章、司马错、暴鸢三人,毕竟按照资历,这三位最适合作为联军的主帅。 然而,暴鸢此时却露出了为难之色,摆摆手说道:“我国近几年连番征战,军卒死伤众多,况且在下至今仍未收到郑城送来的命令,恐怕不能随同诸位救援宋国……” 听到这话,翟章与魏冉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暴鸢,没有说话。 诚然,这两年韩国的军队伤亡很大,尤其是伊阙之战,一口气损失了将近五万的精锐,但即便如此,韩国事实上仍有救援宋国的实力,只不过暴鸢不想这么做而已。 与同时受到齐秦两方威胁的魏国不同,韩国的威胁只有秦国,并且,哪怕就只有秦国这个威胁,韩国近几十年来亦是被秦国打地节节败退,倘若此番因为救援宋国的关系再使军队受到损失,日后他拿什么抵抗秦军? 更何况,暴鸢至今仍吃不准,救援宋国是否是秦国调虎离山的诡计,目的在于将他魏韩两国的军队调到宋国,继而趁机派兵攻打。 还别说,按照秦人撕毁盟约跟家常便饭似的做法,这种事未必做不出来。 而在暴鸢开口后,翟章亦想到了这一层。 在他看来,救援宋国,那是肯定得救的,决不能叫齐国吞并了宋国,但同时,他也得防着秦国,因此他微微点头,默许了暴鸢的做法。 见此,穰侯魏冉淡淡一笑,也不拆穿,毫不在意地对翟章说道:“我听说,赵国的奉阳君李兑试图将宋国的陶邑作为他的封邑,想必他会率齐赵联军猛攻陶邑……这一路,我认为应该是齐赵两国伐宋的主力,不如由翟大司马亲自统御出征,如何?” 翟章想了想,点头说道:“那另外两路呢?” “增援郯城,抵抗齐燕两国的军队,我希望能交给国尉……”说着,魏冉转头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在下定不负重望。” “至于讨伐赵国……” 不出意料地,魏冉转头看了一眼白起,旋即对翟章说道:“在下还是推荐白起。” 白起是曾经击败过公孙喜与暴鸢的人,翟章自然不会拒绝,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见白起抱拳说道:“穰侯、翟大司马,倘若命末将征讨赵国,末将希望方城令能担任我的副将……只要有方城令相助,末将定能击破赵国!” 击破赵国?谁让你击破赵国了?只是叫你偷袭赵国腹地,迫使赵国撤兵而已。 在场诸人愣了愣,表情皆有些古怪。 旋即,蒙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不客气地说道:“喂,白起,你这是挑衅么?你要阿仲担任你的副将?那还不如叫阿仲负责讨伐赵国!” “手下败将,哪里来的勇气提出这种要求?”华虎亦不快地说道。 听到华虎的话,季泓、仲胥、孟轶等秦将又羞又恼,纷纷出言骂道:“上回在伊阙,你等是趁我军力尽之时,这才侥幸取胜;这次,要不是宛城被袭,你们以为能胜?” “哈哈哈,真是可笑!”蒙虎、华虎、乐进等人亦是反唇讥讽。 见场面逐渐失控,翟章皱着眉头喝道:“够了!” 旋即,他问蒙仲道:“蒙仲,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蒙仲默不作声。 此刻的他,脑海中不禁闪过赵主父、赵王何、肥义、肥幼、赵贲等人的容貌。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不顾对面那好似满脸期待的白起,诚恳地说道:“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率军援助宋国,而不是以敌对的立场踏足赵国……” “……”张了张嘴,白起眼眸中浮现几许失望之色。 而此时,魏冉捋着胡须看看白起,又看看蒙仲,脸上露出几许饶有兴致的神色。 章节目录 第331章 奔赴宋国 在经过一番商量讨论后,穰侯魏冉与翟章最终研讨出一个最为可行的策略。 首先,由翟章、司马错二人率领秦魏联军赶赴宋国的陶邑,与奉阳君李兑亲自率领的齐赵联军交战,尽可能帮助宋国抵挡联军。 同时,再派白起率领一支奇兵讨伐赵国,迫使赵国的奉阳君李兑撤兵回援邯郸。 待李兑撤兵后,翟章再与司马错并分出两路,一路追击奉阳君李兑的军队,配合白起的奇兵对赵国前后夹击,迫使赵国放弃协助齐国攻打宋国;而另一路则直横穿宋国,前往彭城、郯城一带抵挡齐燕联军。 这即是秦魏联军大致的战略。 而蒙仲,则被分在翟章、司马错这边,随从这两位率军前往宋国的陶邑。 商议完毕后,魏冉与翟章相约三日后汇聚于阳关前,继而便是率众离开了。 随后,暴鸢与翟章私底下聊了片刻工夫,继而暴鸢亦带着人离开了。 在返回宛城的途中,穰侯魏冉邀请白起同乘一辆战车,且在回程途中对后者说道:“白起,此番救援宋国,唯你这一路最为紧要,你必须尽快击破赵国的留守军队,迫使赵王召回奉阳君李兑……” 白起虽听着魏冉的讲述,但怎么看都显得心不在焉。 若是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跟司马错换一换,但遗憾的是,魏冉却要求他快速击破赵国的留守军队,为到时候陶邑战场的翟章、司马错等人创造击破齐赵联军的机会,而这就意味着,他无法与蒙仲合作,哪怕二人难得地处在同一个阵营。 魏冉似乎是看出了白起的心不在焉,半响后笑笑问道:“当初你回国内后,便时常将那蒙仲挂在嘴边,我当时还以为你心有不甘,而依今日所见,看来你很欣赏那个蒙仲……” 白起迟疑了片刻,说道:“蒙仲,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将军。” 魏冉微微一笑。 作为手握大权的秦国国相,他的眼界自然不同于常人,哪怕是蒙仲两次影响他秦国东进中原的大计,他也可以容忍,毕竟这个世事难料,谁也不能保证明日会发生什么事。 就好比这次秦魏两国的联合,谁能想到? 此时在另外一辆战车上,司马错亦顺口插嘴说道:“穰侯,虽当务之急是联合魏国一同讨伐齐赵两国,但这个蒙仲……某以为也应当提早做些谋划,据我今日暗中观察,翟章对那蒙仲亦颇为欣赏,若使翟章提携,那蒙仲在魏国必定稳如泰山,日后说不定会成为我大秦的劲敌……听闻穰侯接下来欲出使宋国,某以为有必要与宋王说项,命其召回蒙仲……” 魏冉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有可能的话,我会设法让蒙仲作为宋国的遣臣,到我大秦仕官。” 遣臣,顾名思义,即名正言顺同时在两个国家担任职务的官员,这是当代一种促成两国合作的外交手段,效果不亚于两国联姻。 他国的臣子,竟在另一个国家担任要职,这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确实是当代比较常见的一种外交手段,而这名遣臣,不但要为自己的母国负责,同时也要为这个国家负责。 比如当初赵国赴秦的遣臣楼缓,出身匈奴的楼缓,他是赵主父的重臣,当他被赵主父派到秦国后,又担任了秦国的国相,名正言顺地以秦赵两国共臣的身份出席各种场合,甚至于处理秦国的政务。 正是这个举措,确保了秦赵两国过去十几年的和平,直到赵主父死于沙丘宫变,赵国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二人把持,意识到自己已失去赵国这个盟友的秦国,这才罢黜了楼缓,重新任命魏冉为国相。 其中意义,其实跟蒙仲主动前来魏国出仕差不多,都是为了确保两国的外交关系,避免被其他国家派遣的奸细有机可趁。 “遣臣?那蒙仲么?” 在听到魏冉的话后,白起愣了愣,心中升起几许惊喜。 仿佛是看穿了白起的心思,魏冉笑着说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不过,即便如此,你也未必能让那蒙仲当你的副将……” 白起张了张嘴,神色变得尴尬起来。 就如方才他在会议中提出了那个要求,当时立刻就有蒙虎、华虎、唐直等人提出反对。 见此,魏冉右手搭上白起的肩膀,微微俯身说道:“不过,有机会的。……你两次败于那蒙仲手中,大王对你有所不满,此番攻打赵国,务必地胜地漂亮,这样我才好为你争取封爵……” 听到魏冉那满怀期待的话,白起微微动容,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旁,司马错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不可否认,蒙仲与白起,是司马错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杰出的年轻人,倘若有朝一日那蒙仲能作为宋国的遣臣到他秦国出仕,介时此人与白起的组合,在他看来绝不亚于「丹水蓝田战役」时魏章与嬴疾的组合。 只不过,魏国未必肯放人,且宋国考虑到魏国的情绪,未必会让蒙仲作为遣臣前往他秦国。 但这个乱世,谁也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说,谁知道呢! 回到宛城后,魏冉便下令司马错、白起二人整顿军队。 此时,前一阵子驻军在郦县一带的向寿,亦早已率领麾下军队抵达了宛城,将麾下军队移交给了白起。 说来也好笑,自从白起步入秦国一线将军后,向寿这位曾经的秦国上将,也逐渐退居幕后,不过说实话,以向寿带兵打仗的水准,其实也只能管管后勤,或者防守某个城池什么的,论攻城略地,他远远不如司马错与白起。 说起来,这次秦魏两国的联合,其实彼此都保留有余地,说白了即并非对对方报以十分的信任,比如秦国,华阳君芈戎麾下的军队就没有出动。 华阳君芈戎的军队,那可是历年攻打魏国河东郡的主力。 而魏国那边,翟章也绝口不提河东守公孙竖的军队,毫不夸张地说,河东军可比翟章目前麾下的那些杂牌军厉害地多。 显然,翟章与魏冉都清楚,这次他秦魏两国的联合,只是迫于齐赵两国攻打宋国这件事,一旦阻止了齐国与赵国之后,秦魏两国还是难免会再次爆发战争。 没办法,在秦国东进中原的战略上,魏国就是第一个巨大阻碍,若不能击垮魏国,秦国永远别想踏足中原,因此秦魏两国是几乎不可能和睦为邻的。 正因为如此,秦魏两国都很有默契地保留了一部分精锐军队,免得对方耍什么花招——当然,这里主要说的是秦国。 而在秦军整顿军队的同时,蒙仲则率领麾下方城军从宛城一带撤兵,只留下翟章与暴鸢二人的军队。 在率军回到阳关后,蒙仲将情况跟蒙遂、武婴等人一说,只听得蒙遂、武婴等人目瞪口呆。 也难怪,毕竟秦魏联合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于离奇,若非是真实的现实,蒙遂、武婴等人根本不会相信。 而当提到赶赴宋国的援军问题时,蒙遂对蒙仲问道:“你准备带多少兵支援宋国?” 蒙仲想了想说道:“六千骑兵,我带走四千吧,至于步卒……先看看军中的反应吧,希望能用犒赏说服一部分士卒随我前往宋国。” 他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方城军在长期战斗,且付出了沉重伤亡后,士卒们的厌战情绪比较严重,此前为了保卫叶邑、抵挡秦军也就算了,可眼下却要要求那些士卒去支援跟他们毫不相干的宋国,想来方城军的士卒们未必肯接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方城军大多都是楚人,他们对魏国都没有什么归属感,更何况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支援宋国呢? 蒙仲不想强迫这些士卒,因此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发布犒赏,利用犒赏说服一部分士卒跟随他前往宋国。 当日,蒙仲便向全军颁布的通告,讲述了他魏军将暂时与秦军合作救援宋国的既定事实。 就跟他预料的那样,整个方城军一下子就炸了,大部分的士卒惊地目瞪口呆,甚至有一小部分士卒抵制这件事。 “我不会跟杀害我亲人的秦人并肩作战!永远不会!” “秦人只配去死!” 这是那些方城军士卒的原话。 得知军心动荡,蒙仲也没办法,只能吩咐蒙虎、华虎、武婴、乐进等军司马出面安抚军心。 总而言之,最后蒙仲勉强凑了包括四千骑兵在内的两万军队,准备带着前往宋国。 至于随行的将领,蒙仲选了蒙虎、华虎、乐进三人,以蒙虎、华虎二人掌骑兵,乐进掌步军,至于蒙遂、武婴、穆武、乐续等人,皆留在方城、阳关、叶邑一带。 四月二十四日,即是三日之约的最后一日,司马错与白起率领各自麾下军队,与翟章麾下军队汇合,一同前往阳关。 至于宛城,魏冉很大度地还给了暴鸢,毕竟只是一座空城而已。 与暴鸢告辞后,翟章、司马错、白起率领各自麾下军队,徐徐朝着阳关而行。 而在这段时间内,蒙仲则短促的回了一趟舞阳邑,将宋国发生的事,以及自己即将率军前往救援宋国的事,统统告诉了葛氏、乐嬿与蒙嬿。 得知宋国此刻正遭到齐赵两国军队的进攻,葛氏与乐嬿、蒙嬿二女忧心忡忡。 毕竟跟随蒙仲迁至舞阳邑的,只是蒙邑一带诸家族的年轻子弟,而像蒙箪、蒙羑、蒙荐等族内的老人们,以及乐嬿的父母,此刻仍居住在宋国蒙邑,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宋国若遭到齐赵两国军队的猛攻,蒙邑又岂能独善其身? 见此,蒙仲宽慰道:“秦魏两国联合,实力远胜于齐赵之盟,这场仗,我方必胜无疑。” 平心而论,秦魏宋三国联合与齐赵燕三国联合,这两个阵营的实力其实相当接近,无论是国力还是军队力量,但在指挥作战的将领方面则未必,明显是秦魏联合这边占据优势。 毕竟秦魏联合这边有司马错、翟章、蒙仲、白起,两个旧日名将带两个新锐骁将,四人皆是主帅之才,齐赵联合那边呢? 赵国这边,奉阳君李兑还算有名气,骁将廉颇则干脆还未够格将名声传到魏冉耳中,齐国那边更惨,作为主帅候选的田触,还是蒙仲的手下败将。 毫不夸张地说,除非齐国请出田章,否则单单在领兵将领这方面,齐赵联军就已经落入了下风。 似这般又过了两日,翟章与司马错、白起三人,率军抵达了阳关。 时隔多日再次回到阳关,无论是司马错还是白起,都难免有些唏嘘。 因为正是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关隘,曾经挡住了他十几万秦军,令他强盛的秦军难以寸进一步。 可当他们秦军战败之后,今日却以魏国盟军的身份,准备通过这座关隘,这让人难免唏嘘世事的难料。 此时,秦将司马错麾下的军队人数照旧,依然是原来的六万人,而白起则接管了向寿的军队,大概有五万左右,合计十一万。 至于魏军,翟章麾下则大概是六万军队,再加上蒙仲的两万人,大概八万左右。 此番秦魏联军总共兵力约十九万人。 不得不说,当秦军通过阳关的时候,场面一度极为紧张。 谁让那些负责守城的方城军士卒,包括郑奭麾下的魏军,始终用冷漠的眼神死死盯着那些秦卒呢。 也难怪,毕竟魏军不信任秦军,哪怕穰侯魏冉为了使魏军放心,孤身乘着翟章的战车。 好在秦魏双方的将领各自约束了部下,否则这十九万联军,怕不是就会因为新仇旧恨,在这座关隘内打起来。 而在此期间,白起则找到蒙仲,私下对蒙仲说道:“楚国的庄辛、庄蹻,其实与你暗中有所勾结,对不对?” 蒙仲当然不会透露,当即断然否认。 然而白起却不顾蒙仲的解释,自顾自说道:“另外,我觉得昭雎也有可能是你的内应。……宛城、方城一带,曾经都是他楚国的城池,他岂会不知方城北侧有一条山道可通宛城?可他就是不说……” 蒙仲虽然心中震惊于白起的推测,但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故作不耐烦地说道:“你对昭雎有疑心,那就找他理论去,跟我说什么?……话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为了使你麾下的兵将安心。”白起摊摊手说道:“从入关起,你麾下的魏军就虎视眈眈盯着我方的士卒,甚至有几个魏卒做出了拔剑的举动……我可是瞧得很清楚呢!” 蒙仲闻言四下瞧了瞧,果然看到他麾下的方城军士卒,有不少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不远处排队过关的秦卒们。 “不怪他们。”他淡淡说道:“我麾下的兵卒,其中有不少人的家眷,死在了你秦人的手中。” “战争嘛,在所难免。” “哼!屠城、抢掠也是咯?”蒙仲嘲讽道。 “事实上……是的。”白起很坦率地承认了纵容麾下士卒抢掠、屠杀的恶行,转头对蒙仲道:“你也掌兵,应该明白其中的原因。” 不得不说,其实各国的将领,或多或少都有纵容麾下士卒屠杀平民、抢掠平民的恶行,区别仅在于谁更加频繁,谁更加恶劣罢了。 纵使士卒屠戳平民,是为了让那些精神紧绷的士卒能释放积累的压力,不足以引起兵变、暴动,而纵容士卒抢掠平民,其实则是变相补贴士卒,拉拢军心。 “哼。”蒙仲满带嘲讽地冷哼了一声,懒得理睬白起。 虽然他对白起带兵打仗的才能亦颇为欣赏,但有时候白起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为,亦让他难以接受。 “你是这么做的?” 见蒙仲不理会自己,白起也不气恼,反而好奇地询问蒙仲道:“我观你方城军,似乎从不抢掠平民……那你麾下的士卒靠什么养家糊口。” “抚恤、犒赏。” “抚恤我知道,犒赏?魏王如此厚待你麾下的军队?” “不是魏王,而是我自己发放犒赏……” “唔?你有那么多钱么?” “我成婚时,有些积蓄,后来到魏国后,段干氏亦暗中给我了一批钱财用来养军……” “你成婚了?几时成婚的?令夫人是哪国人?” “宋国蒙邑人士,我的同乡……话说你就不能回你自己的军中么?” “喂喂喂,别在意啊,你我好歹也相识快三年了吧?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差点一剑把我的首级砍下来,后来更是一箭射伤我的左肩,就这样我都没记恨……对了,我在秦国也早已成婚,宣太后的族女,是穰侯为我推荐的……” “恭喜恭喜……话说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唔……” 总而言之,在秦魏两军兵将彼此的克制下,秦魏联军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阳关与叶邑,进入了魏国的腹地。 越过叶邑之后,翟章将麾下的军队暂时交给了唐直掌管,自己则带着穰侯魏冉,率先前往大梁,向魏王遫回覆组建联军的事宜,而秦魏联军则是徐徐朝大梁而去。 途中,白起将麾下军队丢给了副将季泓,时常带着司马靳跑到蒙仲的军中,找后者讨论兵略,或者喝酒。 虽然感觉这事有点古怪,但蒙仲麾下的兵将们,也逐渐默认了白起的做法,至少不会在阻拦。 而在沿途歇息的时候,白起也曾带着麾下的将领们,找蒙仲、蒙虎、华虎、乐进等人斗酒,几番下来,虽说双方将领仍然彼此不服,但也渐渐熟络起来。 司马错与唐直得知此事后,皆故作不知。 五月中旬,在足足赶了将近十五日的路程后,秦魏联军抵达了魏国的都城大梁一带。 此时,穰侯魏冉已代表秦国觐见了魏王遫,与魏国的国相田文、大司马翟章,一同犒赏了联军,使联军在大梁一带歇息了一日。 随后,在五月十八日这一天,秦魏联军在大梁分兵两路,由唐直带领麾下曲部,带着白起以及其麾下的军队前往邺城,而翟章、司马错、蒙仲三人,则率领各自麾下的军队向东而行,前往宋国的陶邑。 为了探查陶邑当前的情况,蒙仲派蒙虎、华虎率领四千骑兵前行一步赶往陶邑。 陶邑,又名定陶,它曾经乃是曹国的都城,因为坐落于济水、泗水的交汇处,陆路畅通、水路亦通达,因此很快发展成为了不亚于邯郸、临淄那样的大邑,无论是魏国、赵国、齐国,事实上都对陶邑垂涎三尺,各方之所以久久没有下手,不过是碍于其他国家的态度而已。 五月二十二日,在经过四日的路程后,蒙虎与华虎率领骑兵前行抵达陶邑一带。 此时,陶邑已被奉阳君李兑率领的齐赵联军所攻破,城内城外皆是齐赵两国的军队。 幸运的是,齐赵联军并未在陶邑大肆屠杀抢掠。 莫以为这是奉阳君李兑宅心仁厚,他纯粹只是不希望陶邑被破坏而已。 要知道齐王田地说动他出兵相助共同攻打宋国的筹码,就是将陶邑赠予李兑作为封邑——既然即将成为自己的封邑,奉阳君李兑又岂会允许齐赵两国的军队将其破坏? 远远看着陶邑城上所飘扬的赵字旗帜,蒙虎颇有些不敢相信:“不是吧?陶邑这就被攻陷了?算算日子,齐赵两军在三月底于东阿会盟,这才一个半月吧?不知此前究竟是何人驻守陶邑……不会是景敾那老头吧?那老头不行的呀。” “毕竟是齐赵两国的军队。”华虎淡淡说道:“更何况,宋国得分兵同时防备东西两侧,难免顾此失彼……” 相比较齐国的军队,其实他对赵国的军队更为忌惮,尤其是赵国的骑兵。 “骑兵,远处的骑兵注意到了我等!……赵国的骑兵!” 这不,四下眺望了片刻,华虎便注意到远处有一支赵国骑兵远远窥视着他们。 听闻此言,蒙虎亦神色一凛,皱着眉头盯着远处,看向距离他们约两百余丈的地方那一拨正伫马而立的骑兵。 赵国骑兵!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小崽子们!” 盯着远处的赵国骑兵片刻,蒙虎对身后的骑兵们沉声说道:“对面的赵国骑兵,可不像秦国的骑兵那样好对付。” 听到蒙虎的话,曹淳、蔡成二人亦目不转睛地看向远处的赵国骑兵。 但凡是方城骑兵都知道,蒙虎、华虎、穆武这三位主将训练他们的方式,正是效仿于赵国训练骑兵的方式,说他方城骑兵是赵国骑兵的翻版,其实毫无问题。 那么问题就来了,究竟是作为老师的赵国骑兵更强,还是作为学生的方城骑兵更强? 而此时,远处的赵国骑兵亦在远远关注着远处那支打着「魏」、「方城」旗号的骑兵,颇有些难以置信。 那是魏国的军队? 魏国……有骑兵?! “来人,速速禀报奉阳君!” 统率这支骑兵的赵将当即下令道。 章节目录 第332章 陶邑之战 鉴于攻陷陶邑的不易,以及对攻占陶邑的欢喜,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在率领齐赵联军击退宋国军队、占领陶邑后,便犒赏三军、宴请齐赵两军的将领。 此番奉阳君李兑率军攻打宋国,总共带了十万赵军,帐下大将有四人,分别是赵希、董叔、许钧、廉颇。 而齐国则派来五万军队,由田彻、高争二人所率领,故齐赵联军的总兵力约十五万左右。 待等在陶邑犒赏齐赵联军完毕后,奉阳君李兑便在齐将田彻、高争二人的催促下,继续进攻宋国。 说起来,蒙虎猜地还真没错,此前奉宋王偃之命驻军于陶邑抵挡齐赵联军的,还真是宋国的军司马景敾,这老头率领两三万军队在济水抵挡了齐赵联军足足一个多月,但最终还是难免被赵希、廉颇二人攻破济水,考虑到敌我双方兵力悬殊,景敾只得后撤,退后南边的曹县,静等盟国的援军。 而奉阳君李兑这边,则与齐赵两军将领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倒不是为了商议如何攻打曹县,毕竟曹县不比陶邑,它无险可守,只要他十五万齐赵联军将城池一围,攻破城池就只是时间问题。 李兑真正所顾虑的,还是魏国的态度。 魏国是宋国的盟国,又对宋国这座富饶的陶邑垂涎三尺,它岂会容忍赵国占据陶邑? 说起来,自赵主父继位之后,赵魏两国的形式就逐渐发生了变化。 在此之前,魏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赵国的国力在赵肃侯时期就已蒸蒸日上,但与魏国相比仍显几分逊色,再加上此前齐魏两国在惠施的促成下缔结了盟约,因此总得来说,赵国还是难以取代魏国成为三晋之首。 直到赵主父继位后,励精图治、厉兵秣马,赵国的实力迅速窜起,已然隐隐超越魏国。 但总的来说,魏赵两国现如今的实力大致还是持平的,赵国最大的优势,还得说是齐赵之盟的坚固胜过齐魏之盟——这也难怪,谁让魏国让跟齐王田地有仇的薛公田文当了国相,又与齐国处心积虑想要吞并的宋国缔结了盟约呢,不夸张地说,现如今齐魏两国之间的盟约,可以说早已名存实亡。 魏国会不会派兵救援宋国? 奉阳君李兑认为会! 哪怕他赵国派了李跻、韩徐二人率领五万军队陈兵于中牟,威胁魏国的河北诸城,然而李兑仍然认为魏国十有八九会派出援军,阻止他齐赵联军攻打宋国。 原因很简单,一旦齐国吞并宋国后,齐国的国土便与魏国大面积接壤,介时齐赵两国便可以对魏国形成更加凶猛的夹击之势,只要魏王遫不傻,那他就绝对不会容许齐国吞并宋国。 因此当齐将田彻、高争二人屡屡催促李兑率领大军继续进攻宋国时,李兑用这样的话堵二人的嘴:“暂时还不清楚魏国的意图,倘若我军贸然深入宋国腹地,难保不会被魏国的军队截了后路,一旦后路被截,后果不堪设想。” 以这样的理由,奉阳君李兑将麾下的齐赵联军分作两队,由赵希率领廉颇、田彻、高争等将领率军攻打曹县,而他则与董叔、许钧,驻守陶邑,免得魏国军队把他的后路抄了。 这一日,正当奉阳君李兑在陶邑的治府内与董叔一边弈棋,一边等待赵希、廉颇等人攻陷曹县的好消息时,忽然有士卒入内禀报道:“启禀李相,有斥候在陶邑城外发现了魏军的踪迹。” “该来的还是得来……” 奉阳君李兑点点头,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见他从棋碗中捏起一枚棋子,随口问道:“必然是魏国派来支援宋国的军队……可曾派人去打探魏军的虚实?” “这个……”前来报讯的士卒犹豫了一下,低头说道:“魏军的先头部队,是不知具体人数的骑兵,我军的骑兵不敢贸然行动……” “……” 正捻着那枚棋子的李兑闻言一愣,惊讶地转头看了过来:“骑兵?” 此时与他对坐的赵国士大夫董叔亦惊讶地问道:“李相,魏国有骑兵?我原以为只有我赵国才有骑兵。” 李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问士卒道:“那支骑兵……打的什么旗号?” “方城!”士卒正色回答道:“除魏字旗号外,那支骑兵打的是‘方城’的旗号。” “方城……” 李兑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碗,捋着胡须若有所思,此刻他脑海中不由地闪过一个年轻人的面容,一个曾经持剑站在赵主父身边的,某个极其年轻的近卫司马的面容。 “是他!”李兑的脸上露出几许凝重之色。 对此,董叔很是不解,问道:“何人?” “蒙仲!”李兑沉声说道:“他如今在魏国,前年因在伊阙之战中击败了秦将白起,故而被魏王封为方城令,他的麾下出现了骑兵,倒是不奇怪……” “蒙仲?”董叔想了想,皱眉说道:“这个名字……莫非是先王的近卫司马,信卫军的蒙仲?” “唔。”李兑点点头,沉声说道:“当年蒙仲一众随宋国的使者李史来到我赵国,被先王所看中,提拔为近卫,亲自教导其众人骑术……想来蒙仲后来投奔魏国后,效仿我赵国的骑兵亦组建了一支骑兵……” 说到这里,他立刻对那名士卒下令道:“传令于张嵇,叫张嵇立刻派骑兵去打探魏军的虚实,看看魏军究竟有多少兵力。” “喏!”那名士卒抱拳而去。 看着李兑脸上那凝重的神色,董叔不解地问道:“我观李相的面色,似乎李相对那蒙仲颇有些忌惮?” “……” 李兑瞥了一眼董叔,一言不发。 他能怎么说? 想当年他与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一同率领王师征讨谋反的叛臣公子章,结果却被庞煖、蒙仲等人打得落花流水?若非关键时候他策反了牛翦,搞不好公子章早已攻破邯郸,当上了他赵国的君主? 片刻后,张嵇便接到了李兑的命令。 他立刻就召集了一千名骑兵,率军离开了陶邑,直奔先前那些赵骑所说的地点。 魏国有骑兵么? 张嵇对此亦颇感诧异。 然而片刻之后,待等他亲眼看到蒙虎、华虎二人所率领的那些打着魏字旗号的方城骑兵,他这才相信这个事实。 而此时,蒙虎、华虎二人亦注意到了远处由张嵇所率领的那一千名赵国骑兵。 当然,他们最关注的,还得说是赵国骑兵的马具,或者更直接点说,是赵国骑兵的马镫。 跟蒙虎、华虎二人记忆中一样,赵国骑兵仍然在采用单边马镫,而这就意味着这群赵国骑兵在正面交锋中绝对不会是他方城骑兵的对手——这一点,方城骑兵已经从秦国的骑兵那边得到了证实。 只不过,赵国骑兵的骑术,那可要比秦国骑兵精湛地多,未必不能弥补一部分双边马镫所产生的差距。 舔了舔嘴唇,蒙虎嘿嘿一笑,旋即压低声音对华虎说道:“要不要跟这些赵国骑兵耍耍?” 华虎淡淡说道:“阿仲只是叫我二人来查看陶邑的现况,眼下还不是与赵国骑兵交手的时候……” “喂,只是随便耍耍嘛。”蒙虎耸耸肩说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赵国骑兵厉害,还是我方城骑兵厉害么?” 听到这话,华虎有些动摇了,毕竟他们训练骑兵的方式就是学自于赵国,如今碰到了老师,他当然也想验证一下,看看他方城骑兵究竟从赵国学到了几成本领,或者说,是否已具备了战胜旧日老师的实力。 见华虎默不作声,蒙虎立刻意会,嘿嘿一笑后,朝着远处喊道:“喂,对面那赵国的骑将,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却是为何?若有胆量,便与我军骑士厮杀一回……” 远远听到蒙虎的挑衅,赵骑这边的张嵇微微一愣。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啊。』 想了想,他试探性喊道:“对面的魏将,可是蒙虎?” “诶?” 蒙虎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着对华虎说道:“看到没,咱的勇名,早已传到了赵国!” 『不是吧?』 华虎简直难以接受,正要说话,却见对面千名赵国骑兵中,有一名将领缓缓策马而出,远远朝着他们抱拳喊道:“我乃张嵇,蒙虎兄弟别来无恙。” “张嵇?” 蒙虎、华虎二人对视一眼,旋即不约而同地打消了给这支赵国骑兵一个下马威的打算。 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初蒙仲等人在赵国时,他们与张嵇曾短暂的合作过,彼此间关系融洽,后来当他们保护着赵主父试图逃离赵国时,受牛翦之命负责率领骑兵追赶他们的张嵇,曾私下故意放过他们。 这份天大的人情,蒙仲等人可是至今还未偿还呢。 此时,蔡成在旁笑道:“是两位司马的旧识?” 华虎亦不否认,点点头说道:“我等曾经在赵国时,曾欠下此人一个天大的人情。”说罢,他对蒙虎说道:“走,去打个招呼。” 于是乎,蒙虎、华虎二人叫麾下的骑兵原地待命,他二人则策马上前。 见此,张嵇亦孤身上前,双方在距离几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此时,只见张嵇打量着蒙虎与华虎二人,点点头笑着说道:“蒙虎、华虎,果然是两位兄弟……蒙司马与其他几位兄弟亦在这边么?” 他口中的蒙司马,指的便是蒙仲。 听闻此言,华虎摇摇头说道:“阿仲不在这边,他在后面呢……” 说着,他朝着张嵇努了努嘴,问道:“张嵇,你怎么会在李兑的军中?” 张嵇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他麾下的骑兵,旋即压低声音对蒙虎、华虎等人说道:“军将死后,我等骑军便被安平君收编,后来安平君身故,奉阳君执掌了赵国……我不在他麾下,还能在哪?”顿了顿,他笑着说道:“不说这个了,两位兄弟如今也是手握兵权了,我观两位兄弟手底下的骑兵,坐姿挺拔稳固,便知这些骑兵骑术精湛……” “嘿嘿。”蒙虎坏笑了两声,说道:“就算是你张嵇,其中秘密也不能对你透露,除非你投奔我方……怎么样,张嵇,倘若在李兑手底下呆得不快,投奔我等如何?” 他与华虎都很清楚,论骑术,他方城骑兵绝不会是赵国骑兵的对手,但谁让他们有双边马镫这个神器呢? 听到蒙虎的话,张嵇亦是哭笑不得。 他当然知道蒙虎、华虎二人因为赵主父的死,对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怀有恨意,但就他个人而言,他在奉阳君李兑手底下待的其实还是蛮不错的。 于是他委婉地拒绝道:“倘若日后在下走投无路,介时再投奔诸位,到时,还请莫要将在下拒之门外呀。” 蒙虎与华虎对视一眼,也就不再强求。 此时,张嵇隐晦地试探道:“今日两位兄弟率骑兵至此,莫非有什么要事?” 听到这话,蒙虎嘿嘿怪笑道:“你这家伙,拐着弯想刺探我方军情……唔,告诉你也无妨,此番李兑联合齐国攻打宋国,让秦魏两国都非常不快,是故,秦魏两国派了联军来讨伐你们……” “阿虎!”华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蒙虎。 “没事。”蒙虎摆了摆手,旋即对张嵇正色说道:“看在你当日有大恩于我等的份上,兄弟我跟你说句真心话,这场战争李兑必败无疑,你最好先想想退路……” 张嵇皱了皱眉,但看着蒙虎那诚恳的表情,他也明白这恐怕并非蒙虎的恐吓。 点点头,他又问道:“贵方有多少兵力?” 蒙虎也不傻,闻言嘿嘿笑道:“嘿嘿,这就不能透露了,否则阿仲肯定会责骂我的……唔,本来今日想试试赵国骑兵的实力,不过既然是你麾下的骑兵,那今日就算了吧。……时候不早了,我等也要回去覆命了。” 说着,他拨转马头。 此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扭回头对张嵇说道:“张嵇,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虽说我有心偿还你当日的恩情,但倘若你不慎死在我军的将士手中,你可也莫要怨恨啊。……总之,一旦两军交锋,我不会留情的。” 张嵇闻言笑骂道:“小崽子翅膀硬了,竟敢这么对老子说话……” 彼此笑骂了几句,蒙虎与华虎回到了军中,旋即带着麾下的骑兵徐徐离开了。 看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张嵇脸上的笑容徐徐收起,继而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当初与蒙仲、蒙虎、华虎等人相处地很不错,万万不曾想到,今日却要沙场相见。 再次长长叹了口气,张嵇立刻回营禀报奉阳君李兑,将蒙虎所透露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后者。 李兑当然知道张嵇与蒙仲、蒙虎那群人熟悉,相比较张嵇阵前与蒙虎、华虎二人交谈,他更加在意于张嵇所禀告的消息。 不得不说,前来救援宋国的军队不止魏国,还有秦国,这着实是一个非常紧要的消息,纵使是奉阳君李兑,心中亦难免有些震惊。 “秦魏两国居然联手了?怎么会这样?” 他着实有些难以置信。 也是,毕竟据潜伏在魏国的细作所送来的消息,去年秦国派司马错与白起攻打宛方之地,秦魏两国打地正激烈呢,这也是齐赵两国今年兴师动众攻打宋国的原因——他们想趁魏国被秦国牵制的机会,尽快瓜分富饶的宋国。 可谁能想到,在他齐赵两国攻打宋国的情况下,秦魏两国居然握手言和,组织军队联手前来阻止。 想了想,他急切地问张嵇道:“秦魏联军有多少兵力?几时能抵达陶邑?” 张嵇摇了摇头:“关于此事,蒙虎、华虎二人并未透露,不过在下从蒙虎的语气判断,秦魏联军抵达陶邑,怕就在近几日了……” 听闻此言,奉阳君李兑沉思了片刻,下令道:“张嵇,立刻派人前往曹县,命赵希、廉颇、田彻、高争几人率军返回陶邑,相比较曹县的景敾,秦魏联军才是我方最强劲敌,唯有先击败这支军队,我军才能继续图谋宋国!” “喏!”张嵇抱拳而退。 当晚,张嵇派出的骑兵便抵达了曹县,将情况简单地恶跟赵希、廉颇、田彻、高争几位齐赵两国的将领一说,这几位将领立刻率军后撤。 次日,即五月二十三日的傍晚前后,赵希、廉颇、田彻、高争四将各自率领军队返回陶邑,依旧驻扎于陶邑城外原先的营寨。 当晚,奉阳君李兑召集诸将,详细说了一下秦魏两军组织联军前来讨伐他们的事宜。 当他说起这支联军中有蒙仲时,赵希、廉颇、许钧三位赵将皆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长长吐了口气,李兑沉声说道:“蒙仲此人,不愧是受先王看中的骁将,投奔魏国的第一年,便在伊阙之战中击败了秦将白起,此人带兵打仗的能力,我想无需赘叙,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与此人打过交道……” 话音未落,就见廉颇沉声说道:“李相放心,这次廉某定会击败蒙仲,洗刷当日被其击败的耻辱!” “很好!” 奉阳君李兑很满意于廉颇的志气,旋即他转头看向赵希与许钧二将。 这二人,都是蒙仲的旧识。 尤其是赵希,他从一开始看不起蒙仲,每每针对蒙仲,再到后来被蒙仲义释,被其感动,以至于最后与蒙仲等人称兄道弟,用赵希自己的话来说,假如蒙仲如今在赵国最亲近的友人是肥义的儿子肥幼,其次是赵贲,那么第三个就肯定会是他。 然而世事弄人,他作为安平君赵成的侄子,当年沙丘宫变前后,他就站在蒙仲等人敌对方的立场,如今亦是。 更糟糕的是,当年他好歹还没有与蒙仲正面交锋,但这次,恐怕是逃不过去了。 想了想,赵希沉声说道:“蒙仲此人,有勇有谋,且身边还有蒙虎、华虎等人为其爪牙,想要击败他,我等必须慎之又慎。” 虽然他这话说了等于没错,但奉阳君李兑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即五月二十五日,翟章、司马错、蒙仲三人率领秦魏联军沿着济水顺流而下,抵达了陶邑一带,准备在陶邑西侧约二十里处安札。 不用问,在距离陶邑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这肯定是翟章与司马错二人的决定,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带兵打仗第一求的是稳,也就是兵法中所说的“先立于不败”。 但蒙仲却有不同意见,他对翟章与司马错二人说道:“秦魏联军之强,胜于齐赵联军,今我秦魏联军至此,我认为当先声夺人,威慑齐赵两军。两位老将军先立营寨,此举虽然稳妥,但立营岂需十四万大军?不若留下两万人安营扎寨,率其余军队前往陶邑搦战,彼若敢出城应战,则趁机败之;若彼固守不出,介时我军再退回此处即可……” 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被白起顶撞,司马错听了蒙仲的反对意见,笑着对翟章说道:“怪不得白起希望这位方城令担任他的副将,在我看来,他二人打仗的方式颇为相似……” 还别说,蒙仲与白起的打仗方式确实很像,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正面刚,先击垮对面的气势,让对方被动陷入己方的节奏,然后再步步紧逼,最终一举将其击溃。 唯一的区别在于,白起更急功近利,在正面交战没有优势的情况下,他会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达到目的,而不是耐心等待时机,比如他当年在惮狐城时,强迫城内韩国平民冲击韩军的阵列。 相比之下,蒙仲则比白起更有耐心,他在正面交战没有优势的情况下,会选择暂避锋芒、静待时机,然后瞧准敌军关键的破绽,一举将其击垮。 这也是白起希望蒙仲辅佐他的原因:在白起看来,蒙仲的厉害之处,其实不在于他的谋略,而是在于他对战局的把握,以及伺机反制秦军的眼力,这一点,恰好能弥补他白起打仗过于莽进的弱点,不至于被敌军抓住破绽,甚至于可以后发制人,反过来将敌军的奇兵击溃。 “年轻人嘛,难免气盛,自然不同于我等……” 听到司马错的话,翟章微微笑着说道。 就像司马错对白起越来越宽容一样,翟章对蒙仲同样也是越来越宽容,毕竟他已经逐渐意识到,他魏国的未来,恐怕要落在蒙仲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 想了想,他笑着对司马错说道:“虽兵法教我等先立于不败而后胜于敌,但此子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没有田章的齐赵联军,岂需我等这般顾忌?不如就按照此子所言,留下两万人建立营寨,率其众前往陶邑搦战,好叫齐赵两军的兵将知道我方欲击溃他们的决心。” 司马错想了想,觉得翟章的建议倒也可行,便点点头答应了此事。 于是乎,十三万秦魏联军原地歇息了半日,旋即翟章、司马错各自留下一万军队建立营寨,率领其余九万军队,以及蒙仲麾下的两万军队,浩浩荡荡地杀向陶邑。 章节目录 第333章 先声夺人 五月二十五日晌午前后,翟章与司马错二人率秦魏联军抵达陶邑城西,于陶邑西郊徐徐排列阵型。 刨除掉各自留下负责建造营寨的一万军队,目前秦魏两军的兵力还是非常趋近的,秦军五万余,魏军为五万六千左右,不过考虑到已得到自由行动权限的华虎、华虎麾下四千骑兵,因此总得来说还是魏军的兵力较多。 可论士卒的素质,除方城军以外的魏军,那就不如秦军了。 哪怕是隔着老远,蒙仲仿佛亦能感受到秦军那种磅礴的求战欲,用一句话来形容秦军颇为贴切:不用告诉我敌人是谁,只要告诉我敌人在哪里。 反观翟章麾下的魏军,甚至于包括蒙仲麾下的方城军,此刻的士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战斗热情,就远不如秦军炙热。 见此,乐进私底下对蒙仲说道:“秦国两年发动三场战役,纵使牺牲十几万人却仍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是卫鞅提出的军功爵制使秦国上上下下充满了攻击性,且使秦国成为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国家,论秦人对外扩张的执念,这是中原诸国所无法达到的。 片刻后,蒙仲骑着马到了阵中的空地,只见在那里,司马错麾下的大将晋邝正站在战车上,颇显不耐烦地等着蒙仲。 原来,蒙仲与晋邝是分别由翟章、司马错任命的中军大将,简单地说,这场仗除了翟章、司马错二人以外,就数蒙仲与晋邝拥有次级指挥权。 为了更好地配合作战,翟章与司马错将各自的本阵设在一处,而蒙仲与晋邝,也需要在彼此可以沟通的距离下来指挥此地的秦魏联军,免得出现指挥上的混乱。 “晋邝将军。” “方城令。” 二人彼此见礼。 说起来,尽管晋邝前一阵子还能蒙虎、华虎等人在商议军议时发生了冲突,但是对于蒙仲,晋邝还是颇为尊重的,其中原因不难猜测,无非就是蒙仲几次挫败了秦国的对外战争,使晋邝等秦国的将军感到忌惮罢了。 见秦魏两军皆已准备就绪,晋邝便派了一名将领前往前方齐赵联军的营寨搦战。 而此时,住在陶邑城内的奉阳君李兑,也早早就收到了秦魏联军袭来的消息,于是带着随从立刻来到城西的营寨,即赵将赵希、廉颇二人驻军的营寨。 在这座营寨西营门一带的哨塔上,奉阳君李兑带着赵希、廉颇、董叔等人,登高眺望着远处的秦魏联军,待看到密密麻麻多达十几万的秦魏联军时,李兑亦感觉头皮发麻。 诚然,他麾下确实有十万赵军、五万齐军,但这并不表示他愿意跟十几万秦魏联军交战。 这不奇怪,虽说他在赵国确实是权倾朝野的权相,发出的命令现如今比赵王何还要管用,但无论如何,他终归是赵国的臣子,自然不希望他赵国的实力在这场仗中受到太大的损害。 因此如果允许的话,他倾向于跟秦军的主帅好好谈谈,劝说对方退兵,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对面秦军的主帅似乎铁了心站在魏国那边。 “报!” 片刻后,底下有李兑的近卫急匆匆奔来,抱拳说道:“启禀李相与诸位司马,秦魏联军的将旗已打探清楚,秦军的主帅乃秦国汉中郡守司马错,魏军的主帅乃魏国大司马、邺城令翟章。” 听闻此言,奉阳君李兑的面色变得愈发深沉。 翟章,那可是他的老对手了,当初赵主父还在世时,李兑与安平君赵成就驻军在中牟,时不时地就曾经跟邺城的翟章发生一些摩擦,彼此知根知底。 而司马错,作为秦国硕果仅存的老辈名将兼三朝元老,司马错在中原的威名虽远不如魏章、嬴疾等人,但也不失名将的赞誉。 今日这两位联手来讨伐自己,纵使是奉阳君李兑亦感到颇为棘手。 此时,廉颇愤愤地说道:“秦魏两军好是狂妄,初至此地,不先立寨,竟敢率众前来搦战……”说着,他转身对李兑说道:“李相,在下恳请作为先锋,为李相击破这两支军队!” 李兑压了压手,示意廉颇稍安勿躁。 他知道廉颇有勇有谋,倘若换做在平日里,他多半会同意廉颇的建议,但这次,实在是利害太大。 想了想,他问赵希道:“赵希,依你之见,我方可有出营应战的必要?” 赵希闻言思忖了片刻,摇摇头说道:“秦魏联军人多势众,且我等对其并不过多了解,依在下之见,还是先观望几日为好……” 从旁,廉颇皱眉说道:“赵司马,秦魏联军前来搦战而我方拒不应战,恐伤士卒们的士气……” 正说着,原本在营外搦战的那名秦军军官退了回去,换了一名魏军的将领,正是乐进的副将於应,只见此人带着寥寥数十名魏卒在营寨外破口大骂,其中大概,无非就是嗤笑齐赵联军胆怯无能,不敢出战。 见此,奉阳君李兑虽心中恼怒,但还是忍着怒气安抚诸将道:“彼未曾携带任何攻城器械,必然不敢就此进攻我军的营寨,我等先静观其变……” 除廉颇对此有些不满外,其余诸赵将皆点了点头。 此时,远远看到赵营在魏将於应的羞辱与挑衅下毫无反应,秦将晋邝略带几分笑容对蒙仲说道:“赵人比我想象的要懦弱……彼据守不出,如之奈何?” 蒙仲盯着远处的赵营看了片刻,平静地说道:“先设法挫伤赵军的士气……” 晋邝点点头,转身对身边的近卫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五万秦军陆陆续续地开始示威的行为,即军中士卒用手中的兵器敲击盾牌,以此发出整齐而响亮的巨声。 “梆梆梆——” “梆梆梆——” 不得不说,那声势,就连蒙仲亦忍不住转过头,略带惊诧地打量秦军的阵列。 说起来,似这种方式的示威,似乎是秦国军队特有的威慑方式,记得当初白起在方城、阳关前也曾用过,效果绝佳,唬地当时方城军的新卒们面色发白、手足无措。 所谓的先声夺人,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很不错的示威方式。” 蒙仲点点头称赞了一句,旋即亦下令他魏军效仿秦军的做法,这使得那梆梆的巨声更是强劲了一倍有余。 见此,晋邝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蒙仲,但也没有说什么。 平心而论,似这种示威方式真的有用么? 事实上是有用的,而且非常有效。 这跟两头猛兽在山林中遇到一样,它们并不会立刻就撕咬起来,而是会相互吼叫,一方的吼声更响、更大,就难免会让另一方感到畏惧——这是动物的本能。 而人,其实也是一种动物,他们习惯于顺从“气势”。 就好比此刻,秦魏两军的士卒纷纷用手中的兵器敲击盾牌,声势彻底盖过了赵营那边,渐渐地,他们心中便不再迷茫、不再胆怯,因为他们觉得,己方的气势如此浩大,岂有不胜不理? 没错,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 反观赵营内的士卒,此刻就像曾经的方城军新卒那般,在秦魏联军那气势浩大的兵戈敲击声中,一个个面如土色、脑门发汗。 纵使有些赵军士卒气不过,朝着营外的魏将於应等人大骂,但这些骂声,也被秦魏联军那敲击盾牌的洪流所彻底淹没。 『我军的气势……被彻底压制了。』 奉阳君李兑发觉了不对劲,皱着眉头打量底下的赵卒,且见这些士卒一个个面露惊慌、不知所措。 “原来如此,示威……这就是你二人的目的么?翟章,司马错?” 他喃喃自语道。 倘若说此前李兑就没有什么把握击败对面的秦魏联军,那么眼下,他就更加不敢出战了,毕竟对面秦魏联军的气势实在是太强了,叫人望而生畏。 足足过了一刻辰,秦魏联军那敲击盾牌的声音这才渐渐停下,此时,蒙仲盯着远处的赵营看了片刻,对晋邝说道:“看样子,赵军应该是不敢出战了,你我两军继续留在这里,只是徒然消耗士卒们的体力,且会让赵军有机可趁,不如先退……” 『这样就退了?』 晋邝愣了愣,不解问道:“那接下来呢?” 只见蒙仲瞥了一眼远处的赵营,平静说道:“今赵军气势被你我两军所夺,短时间内不敢与我方正面交锋,倘若他想要扳回气势,就很有可能会在今晚夜袭我联军,趁我联军初到此地,尚未站稳脚跟,伺机偷袭……介时,你我可以将计就计,设下伏兵,等待赵军自投罗网。” 晋邝恍然大悟,点点头说道:“好计策。不过……赵军今晚真的会来夜袭么?” 蒙仲平静说道:“只要李兑想要扳回气势,他就一定会选择出奇制胜,若他今晚不来,明晚也绝对会来……哼,倘若他连这点勇气也没有,接下来,我会派骑兵截断其粮道,只要齐赵两军粮道被截断,纵然有十几万之众,亦不足为惧。” 晋邝没想到蒙仲已经想好了后续几步的计策,略微有些发愣。 回过神后,他当即说道:“容我禀告国尉与贵国的大司马。” 说罢,晋邝便派出了自己的近卫,将蒙仲所说的话跟司马错与翟章二人一说。 在听完这一切后,司马错颇为感慨地说道:“看来赵军,已陷在方城令的策略中了……” 翟章微微一笑。 其实他二人都知道,此番蒙仲建议他们率大军直奔陶邑,并非是为了与赵军决战,似这种莽夫行为,根本不符合蒙仲的性格。 说白了,蒙仲是料准奉阳君李兑不敢出营应战,是故故意带着他秦魏联军前来示威,目的就是为了摧毁赵军的士气。 这不,拜蒙仲所赐,他秦魏两军的士卒此刻明明已停止了敲击盾牌的行为,可对面赵营内却仍然一片安静,丝毫没有回骂的声音,这像是一支刚刚击败了宋国军队的得胜之师么? 说白了,赵军攻陷陶邑后的士气,就在方才,被秦魏联军截断了。 司马错不至于因此耻笑奉阳君李兑无谋,轻易就中了蒙仲的计,毕竟换他处于李兑的位置,骤然得知秦魏联军携手前来讨伐,他也会先观望一阵,看看局势再说。 而蒙仲,恰恰就算准了李兑的反应,使赵军一开始就陷入了气势上的劣势。 正所谓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跟蒙仲打过交道的司马错很了解这小子的用兵方式:只要你开局被这蒙仲压制住了,那么接下来,蒙仲就会想方设法牵着你的鼻子走,让你一步步陷入他的节奏。 无论是白起还是他司马错,此前就是吃亏在这一点上。 就拿今日的奉阳君李兑来说,他应该率军出战,他有十五万齐赵联军,而秦魏联军也不过十三万,且魏军大部分还不是什么精锐,真要打起来,秦魏联军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只要李兑有足够的胆量,拖着秦魏联军交战,打到入夜,再继续派兵偷袭,两日之内,暂时还未立下营寨的秦魏联军,就会被齐赵联军拖得不得不后撤重整旗鼓。 但是很可惜,奉阳君李兑选择了据守不出、静观其变,白白被秦魏联军占据了气势的上风,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李兑率军出战,军心已受到影响的赵军,短时间内怕也很难发挥出应有的实力了。 想到这里,司马错与翟章不禁有些感慨,感慨于这场仗,可能无需他们两个老辈出面了,单单蒙仲、晋邝二人,就足以对付齐赵联军。 当然,这并不出乎他们的意料。 至少就翟章来说,他此番前来就没打算要亲自指挥作战。 他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是魏国的大司马,可以帮助威慑齐赵联军,顺便防着司马错与他麾下的秦军耍什么花招。 不错,相比较蒙仲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他其实更担心蒙仲会被“自己人”给阴了。 想想齐国的名将田章,他毕生唯一的一场败仗败在哪里?是败在嬴疾手上么?说白了不就是败在暗通秦军的宋国军队这个自己人手中么! 因此,盯着司马错,防止秦军耍什么花样,这是翟章需要亲自来确保的,至于跟齐赵联军交战,翟章相信以蒙仲的才能定能很好地解决。 而此时,奉阳君李兑在亲眼看到秦魏联军撤退后,亦立刻带着赵希、廉颇、董叔等将领到军帐商议对策。 此时,廉颇忍不住说出了他心中的不满:“李相,您方才不应该据守不出,倘若说此前我齐赵两军与秦魏联军交战,尚有五分胜算,那么眼下,恐怕就只有三分了……” 听到这话,奉阳君李兑沉默不语。 事实上,他也是曾经带兵打仗的赵臣,当然懂得士气的重要性,又哪里会不知他赵军已被秦魏联军夺了气势? 在旁,董叔打圆场道:“其实李相的顾虑也没有错,魏国的军队素来强悍,秦国军队更胜一筹,兼之翟章与司马错皆当世名将,倘若冒犯与其决战,万一……” 他没有说下去,但相信在场诸人都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此时,赵希开口解释道:“我之所以劝李相据守,主要还是考虑到那些……方城骑兵。” 他环视了一眼诸将,沉声说道:“骑兵的作用,相信无需在下过多解释,此次我军之所以能顺利拿下陶邑,似张嵇等人频繁袭截景敾的运粮队伍,着实功不可没。但论步卒的实力,诸位以为相比较秦军与魏军,孰强孰弱?” 听到这话,廉颇亦默然不语。 不得不说赵希说的也确实是实情,现如今赵国军队的优势,主要在于骑兵,可说到步军,其实魏赵两国的军队差距并不大。 当然,这里的魏国军队指的是魏国的普通军队,而不是魏武卒,毕竟魏武卒连秦军都可以压着打,赵国军队又岂是对手。 而秦国军队就更不用说了,近几十年来,拥有最强军队魏武卒的魏国,几次击败过秦军?又有几次被秦军所败? 就连魏武卒都无法挽回魏国屡屡失利的惨痛现实,可见秦国军队的实力。 而如今秦魏两国的军队联手,与他们为敌的诸赵国将领,有几人能为此感到忌惮? “好了。” 压了压手,奉阳君李兑正色说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击败这支秦魏联军……对此你等可有什么计策?” 听到这话,廉颇率先开口道:“在下以为,当趁秦魏联军初到此地,立足不稳,率先发动攻势,但……” 他啧了一声,欲言又止。 在座诸人都明白廉颇的意思,无非就是他赵军吃了秦魏联军一个下马威,眼下士气浮动,对秦魏联军有些恐惧,不利于主动出击,需要想办法消除士卒们对秦魏联军的恐惧。 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想办法使秦魏联军受到一些损失。 见此,董叔建议道:“能否派骑兵去骚扰秦魏联军呢?……我赵国在训练骑兵这方面沉浸数十年,方城骑兵未必是我赵国骑兵的对手吧?” 然而听到这话,似奉阳君李兑、赵希等人,却是默然不语。 是的,他赵国骑兵很厉害,换做是其他势力的骑兵,丝毫不在话下。 比如林胡、匈奴这些异族,曾几何时是赵国北方的重患,可自从赵主父施行胡服骑射改革之后,赵国与匈奴两方骑兵之间的交锋,反而是赵国占据上风,毕竟赵国的军队制骑兵,比匈奴的部落制骑兵更具执行力。 但偏偏这次对面的骑兵,是蒙仲麾下的骑兵。 蒙仲啊,说此人一度是赵国将领这丝毫不成问题,甚至于,赵主父还曾亲自教授其骑术、武艺、谋略,可以说,他赵国在训练骑兵方面的知识,那蒙仲都通通学了去,而如今,此人效仿他赵国骑兵训练了一支骑兵,谁敢说他赵国的骑兵就一定能取胜? 但…… “……姑且可以试试。” 奉阳君李兑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叫张嵇、常勇等人率骑兵去骚扰秦魏联军看看。” 倒不是他对他赵国的骑兵有多么信任,关键在于他很清楚骑兵的战略意义,倘若己方的骑兵不敌于对方的骑兵,那么他齐赵联军接下来恐怕就会处处受到掣肘。 片刻后,赵将张嵇、常勇二人接到奉阳君李兑的命令,各率一千骑兵从营寨出动,尾随秦魏联军而去。 期间,有秦军的士卒听到身背后传来的马蹄声,立刻将此事禀告于晋邝。 不得不说,秦军对骑兵着实有些心理阴影。 白起麾下的旧部就不说了,毕竟那些秦军士卒基本上死绝了,而司马错麾下的秦卒,他们则是在被困于宛城时候,对方城骑兵产生了恐惧。 毕竟那会儿,方城骑兵时而偷袭他们的粮道,像狩猎野兽那般撵着落单的秦卒杀,以至于这些秦军士卒此刻听到身背后的马蹄声,就难免浑身打哆嗦。 “看来赵营派出了骑兵追击我军。” 晋邝转头对就在身边不远处的蒙仲说道。 蒙仲回头瞧了两眼,平静说道:“无需担心,叫士卒们徐徐撤退即可,我军的骑兵会截住他们。” 正如蒙仲所言,此时蒙虎、华虎二人率领的骑兵,就游荡在秦魏联军的身侧,确保大军在撤离时不至于遭到赵军的趁机偷袭。 而眼下,他俩瞧见有约两千左右的赵国骑兵竟然赶来追击,他们立刻便率众阻截,挡住了赵军骑兵的去路。 看着远处赵国骑兵中那面“张”字的将旗,蒙虎与华虎都知道对面正是张嵇,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张嵇看着远处迅速阻截于前方的方城骑兵,心中亦暗暗苦笑。 纵使蒙虎、华虎等人曾经与他关系亲近,但将令难违。 深吸一口气,张嵇沉声下令道:“传令下去,提高警惕,对面的方城骑兵,是效仿我国骑兵而训练的,将对方视为我骑兵迄今为止最强劲的对手即可!……先做一番试探,看看对方的骑术。” 将令下达后, 张嵇、常勇二人故意挑衅方城骑兵,引诱方城骑兵追赶他们。 意识到赵国骑兵的挑战,蒙虎与华虎二话不说,径直追了上去。 虽然是被四千方城骑兵追赶,但张嵇与常勇二人并不惊慌,在率领骑兵绕了一个圈后,便不急不缓地吊着方城骑兵。 在追击战中,他们故意挑树林这种复杂的地形,故意绕弯,甚至于时不时地紧急拐弯。 倘若是骑术不佳的骑兵,或有可能在追击这些赵国骑兵时不慎掉下马背。 然而,追击这些赵国骑兵的方城骑兵,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名骑兵掉队,稳稳当当地追在赵国骑兵身后,反而是赵国的骑兵自身,出现了几个不慎掉下马背的倒霉蛋。 见此,张嵇惊地目瞪口呆。 要知道他率领的,那可是已故赵将牛翦麾下的旧部,皆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卒,骑术自然无需多说。 可身后的那些方城骑兵,骑术竟还在他们之上? 这怎么可能?! 不得不说,只是初步的一番试探,张嵇就被方城骑兵们那精湛的骑术所震惊了。 章节目录 第334章 初阵 『该死的,甩不掉……』 在率领骑兵策马飞奔的途中,赵将张嵇回头看了一眼身背后。 只见在他们身背后,数以千计的方城骑兵对他们紧追不舍,任凭他们如何选择坎坷崎岖的道路,如何借助精湛的马术做出一次次骤然间的拐弯,那些方城骑兵依旧死死跟在身后。 渐渐地,张嵇的脑门渗出了一些汗水。 他实在弄不明白,跟在他们背后的方城骑兵,何以个个都拥有那般精湛的骑术。 要知道他麾下的骑卒,那可都是至少五年军龄的老卒,甚至于有些老卒还超过十年军龄,是最初从雁门关一带调来的老骑卒。 在赵国,雁门关的骑兵,就意味着跟匈奴的骑兵打过仗,堪称最优秀的骑兵——因为不合格的骑兵,根本无法在与雁门关外匈奴的作战中活下来。 可身后那群方城骑兵,他们才训练几年? 满打满算,蒙仲离开赵国不过三年零几个月,投奔魏国更是只有短短两年,在这短短两年的时间,这位曾经被赵主父看重的年轻将领,就训练出了一批毫不逊色他赵国骑兵的方城骑兵? 倘若说外行人会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那么骑将出身的张嵇则更加清楚,只有短短两年训练时间的骑兵,或许可以勉强跟随大军作战,但绝对做不出像他赵国骑兵方才那般,在疾奔途中骤然拐弯的危险动作。 只有彻底掌握了精湛骑术的骑兵,才能做到这一点。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心惊之余,张嵇心下暗暗想道。 在他看来,方城骑兵可能是耍了什么花样,否则按照常规的训练方式,建军只有短短两年的方城骑兵,其骑术绝对不会厉害到这种地步。 但究竟是耍了什么花样,张嵇暂时也弄不清楚。 或者说,似眼下的紧张时刻,他也无暇去仔细思索。 “张嵇!” 在相隔数丈的地方,同僚常勇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扯着嗓子喊道:“甩不掉身后那群骑兵,现在怎么办?” 张嵇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下,旋即大声喊道:“撤!撤回大营!” 常勇点点头表示明白。 旋即,在张嵇与常勇的指挥下,这两千赵国骑兵在向北奔驰的途中,绕过一个大圈,似乎准备向南拐弯。 以骑兵对抗骑兵,赵国骑兵的战法学自于匈奴的骑兵,即先勾引对方骑兵绕一大段路,在激烈的追赶中,一部分骑术不过关的骑兵难免会掉队,然而视情况而定,考虑究竟是趁机迂回杀死落单的敌方骑兵,还是想办法攻击身背后仍在追赶他们的骑兵。 毫不夸张地说,这种骑兵与骑兵的对抗,精湛的骑术,以及忍受在马背上颠簸的耐力,这是最最关键的。 在这一点上,赵将张嵇原本有着十足的信心,毕竟他赵国的骑兵可以做到像匈奴骑兵那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坐在马背上,无论是赶路还是吃喝拉撒,因此,就算是匈奴骑兵也别想击垮他赵国骑兵。 正因为如此,张嵇原本想用这招对付建军时间不久的方城骑兵,给这些他赵国骑兵的学生好好上一课,可没想到的是,方城骑兵竟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掉队,就仿佛人人都掌握着精湛的骑术。 不得不说,这让张嵇难免有些心慌。 毕竟再这样耗下去,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彼此人马疲倦,精疲力尽,可问题是,对方有多达四千人,而他们只有两千多人,哪怕骑兵下了战马后实力远不如步卒,那四千方城骑兵显然也可以借助人数上的优势将他们一网打尽。 考虑到这一点,张嵇心中萌生退意。 但遗憾的是,蒙虎与华虎又岂会让到了嘴边的鸭子飞走呢? 不得不说,当张嵇与常勇最初引诱他方城骑兵向北疾奔时,蒙虎与华虎二人就已经猜到了张嵇的目的。 想想也是,蒙虎与华虎当年久在赵主父身边,他们岂会不了解赵国骑兵的战法? 只不过,他们毫无畏惧——在看到赵国骑兵仍然在采用单边马镫后,蒙虎与华虎就知道,这群骑兵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而如今,在彼此马力即将耗尽的这会儿,见势不妙的张嵇试图带着其麾下的赵国骑兵撤回赵营? 哪有这么容易! 就算是有双边马镫,就算有加厚的马鞍,策马飞奔也是很累人的这件事,岂有辛苦一场却空手而归的道理? “嘿,这会儿想走了?可没那么容易!” 坏笑两声,蒙虎转头看向侧边的华虎,大声喊道:“华虎,你……”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华虎早一步开始行动,伸手打了一个讯号,旋即率领着麾下骑兵偏离了原本的移动轨迹,显然是准备截住试图返回赵营的赵骑。 看着华虎等人的背影挠挠头,蒙虎只好继续追赶。 而此时,张嵇与常勇已率领赵国骑兵拐过一个大弯,试图就此返回赵营。 可就在这时,张嵇忽然瞥见右侧有一支方城骑兵前来阻截。 他暗自估算了一下,按照敌我两支骑兵的奔驰速度,这支前来阻截的骑兵,再过片刻后刚好径直杀入他麾下骑兵的中腹。 “该死!” 暗骂一句,张嵇与常勇不得不再次改变方向,使得他二人麾下的赵国骑兵被迫走了一个仿佛“乙”形的路线。 此时张嵇,很是懊悔自己的托大。 是的,他不应该率领骑兵离开大营太远,更不应该奢求用骑兵的战法使身后的方城骑兵出现伤亡,他应该知道,对面的将领是蒙虎、华虎二人,这二人虽如今是魏国的将领,但却比一般的赵国将领都要熟悉赵国骑兵的战法。 『看来只能拼耐性了……』 张嵇暗暗想道,旋即对常勇打了个手势。 旋即,这两千赵国骑兵便稍稍放慢了奔驰的速度。 而此时,蒙虎与华虎也因为赵国骑兵放弃向南突围而再次汇合,当看到前方的赵国骑兵稍稍放缓了战马的速度后,蒙虎与华虎亦立刻下令麾下骑兵放缓了速度。 对此,蒙虎的副将曹淳很是不解,他问蒙虎道:“司马,敌骑已放缓速度,为何不趁机拉近双方的距离?” 听闻此言,蒙虎罕见地用正经的口吻说道:“追不上的。……张嵇是牛翦的旧部,他当然懂得如何节省马力,你以为他会叫战马耗尽体力么?……别看此刻前方的赵骑放缓了速度,但他们的马力并未耗尽,纵使我军追赶上去,他们也会立刻提速,毫无意义。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更何况……什么?”曹淳暗暗有些心惊,他敏锐地感觉,此刻这位司马肯定在想着什么不怎么好的事。 “没什么。”蒙虎嘿嘿笑道:“我忽然想起,有一门课我忘记教授你们了,正好眼下有现成的老师,嘿嘿嘿……” 在相隔数丈远的地方,华虎听到蒙虎这话,亦不禁露出了几许难以捉摸的笑容。 是的,虽然在双边马镫的帮助下,他方城骑兵取巧的获得了不亚于赵国骑兵的骑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方城骑兵已成为了一支优秀的骑兵,至少,有一门课程他方城骑兵还未掌握。 鉴于蒙虎与华虎二人的有意留手,方城骑兵虽然始终跟在那些赵国骑兵身后,但终究没能赶上。 似这般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许多方城骑兵感觉腹中饥渴难耐。 当然,这还难不倒这些方城骑兵,毕竟在马背上进食与喝水,蒙虎、华虎等人早前就教授过,且因为有双边马镫的关系,他们也不至于为了进食就掉落马背。 忽然间,曹成指着前方一名赵国骑兵说道:“那个骑兵在干什么?” 蒙虎、华虎抬头一瞧,便看到前方有一名赵国骑兵正侧撅着屁股,用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驾驭着战马。 他二人当然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忍着笑不说话。 于是,曹淳、蔡成就盯着瞧,片刻后,他们忽然看到远处那名赵骑的屁股下好似落下了什么稀稀拉拉的东西。 片刻之后,一股淡淡的臭味便飘入了他二人的鼻子。 “这群该死的……”蔡成骂了半句,立刻就闭上了嘴。 “哈哈哈哈。” 蒙虎哈哈大笑,旋即对曹淳、蔡成二人说道:“见识到了赵国骑兵的厉害了吧?他们可以在奔驰的马背上进食与出恭,也亏得前方的赵国骑兵每人只有一匹马,还有追赶上他们的希望;如果对方每人有两匹马,我跟华虎就会乖乖撤离,否则就会反过来被对方耗死……” 曹淳、蔡成,以及邻近的一些方城骑兵,听得面面相觑。 在奔驰的马背上进食,这不是什么难事,可在奔驰的马背上出恭……天啊,竟然还有这种事?! 许多方城骑兵都感觉自己被刷新了对骑兵的认知:这也太惨了! 此时,华虎亦开口道:“除此之外,还有耐性!……出色的赵国骑兵,可以忍受数个时辰长途奔驰所带来的颠簸,而迄今为止,我军尚未有过连续奔驰数个时辰的经历,正好借这次机会,磨砺磨砺士卒们……” 曹淳与蔡成对视一眼,感觉这怎么听都是一项艰苦的磨砺。 想了想,曹淳说道:“那大军那边……” 仿佛是猜到了曹淳的想法,华虎淡淡说道:“你是想说,这些骑兵未必是赵军的全部,对吧?无所谓的,今日的主要目的,只是让你们熟悉一下赵国骑兵,如果实在是追不上,我与阿虎会下令撤兵的。……至于大军那边,你等也无需担忧,阿仲很了解如何对付赵国的骑兵……” “总而言之,咱们今日就陪老张的骑兵耍耍。”蒙虎在旁边笑嘻嘻地说道。 而在蒙虎、华虎等人交谈的时候,张嵇与常勇也逐渐察觉到了身后方城骑兵的异状。 与曾经遇到的敌人不同,这些方城骑兵很有秩序,既不会盲目追赶他们而导致马力耗尽,也不会任凭被他们甩开,无论他们做什么,对方总能远远吊在身后。 唯一的例外,至于当张嵇等人试图返回赵营时,那些方城骑兵才会加速,提前一步截住他们的去路,迫使他们改变方向。 这一来二去的,张嵇也渐渐明白过来了。 感情蒙虎、华虎二人这是在借他赵国骑兵磨砺麾下的方城骑兵呢! “能耐了啊,这两个小崽子。” 除了无奈地低声笑骂一句,张嵇也是无可奈何。 就这样,四千方城骑兵与两千赵国骑兵,皆与彼此大军失去了联络,暂时消失在了主战场。 一直到黄昏前后,都没有任何消息。 对此,蒙仲倒是不担心,毕竟他相信蒙虎、华虎这两位兄弟以及他方城的骑兵,可奉阳君李兑那边,就难免有人对此惊慌失措。 这不,等到黄昏时候都不见张嵇、常勇率军返回,赵将董叔忐忑地对奉阳君李兑说道:“李相,张嵇与常勇率两千骑兵出击,至今迟迟不归,难道……” 李兑闻言淡淡说道:“虽蒙仲从我赵国学了训练骑兵的方法,但不见得就能胜过张嵇等人的骑兵……” 说到这里,他亦皱起了眉头。 虽说他不认为张嵇、常勇这些牛翦的旧部,会如此轻易就被方城骑兵击溃,但时隔数个时辰都没有消息送来,可见张嵇、常勇等人目前的处境也不是很乐观。 『那蒙仲麾下的骑兵,实力竟直逼我赵国的骑兵么?』 李兑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原本打算利用骑兵挽回目前的劣势,但就目前看来,似乎对方的骑兵实力也不弱。 想了想,他派人召来赵希、廉颇二将,将骑兵的事简单告诉了二人,旋即对二人说道:“就目前来看,张嵇、常勇那边很难打开局面,你二人对此有何建议?” 听闻此言,赵希与廉颇皆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赵希沉声说道:“既然骑兵无法打开局面……不妨以奇取胜!今秦魏联军初抵此地,气焰嚣张,视我军如无物,不如今夜派兵偷袭……” “不可!” 还没等赵希说完,廉颇便打断了前者的话,只见他摇摇头说道:“廉某知晓赵司马曾经与那蒙仲关系亲近,但赵司马终归不曾与他蒙仲交过手,不知其中利害。蒙仲此人,最擅长的就是偷袭,他岂会猜不到我军会去偷袭他?” 听到廉颇的话,奉阳君李兑捋着胡须一言不发。 的确,当年在赵国的内战中,他王师这边,可是被蒙仲一系列的骚扰偷袭弄得欲生欲死,其中最叫赵豹、李兑等人记忆犹新的,便是蒙仲当年在黎明前的那一次突袭——别人都是在夜里偷袭,而蒙仲却反其道而行,偏偏选择在太阳刚升起的那会儿派兵偷袭,试问谁能想得到? 因此刚才当听到赵希的话时,李兑心中也有些好笑:对面可是那个蒙仲,他不偷袭你就算了,你还打算去偷袭他? 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李兑转头问廉颇道:“廉颇,你曾数次与那蒙仲交手,依你之见,该如何击败秦魏联军?” 廉颇想了想,抱拳说道:“李相,论正面交锋,眼下我军士气浮动,恐怕不能战胜秦魏联军,我想那蒙仲也应该能猜到这一点,是故在我看来,他今晚定会防备着我方的偷袭,因为这是我军挽回失利最便捷的方式……”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赵希,也算是回答了赵希为何今晚不能去偷袭秦魏联军的原因。 不得不说,换做是在几年前,赵希这会儿恐怕早已恼怒起来了,但自从当年与蒙仲争执之后,他的心性确实有所变化,至少变得肯听取别人的建议了,而这,也正是他自赵国内乱之后愈发受到赵成、李兑重用的原因。 “廉司马的意思是,蒙仲故意引诱我军前去夜袭?”他试探问道。 廉颇闻言点了点头:“倘若我猜的没错,他今晚定然会布下重重伏兵,等着我军自投罗网。……不止是今晚,明晚他多半也会布下埋伏。” “那……”赵希皱了皱眉:“夜袭之事就行不通咯?” 此时,只见廉颇轻笑一声,压低声音说道:“不!我军可以在明日凌晨时偷袭秦魏联军!就像当初蒙仲所做的那般,他绝对猜不到!” 说罢,他转头对奉阳君李兑说道:“李相,秦魏联军初到此地,尚未建立营寨,只要趁其不备,无论是白昼偷袭也好,夜间偷袭也罢,其实都是一样。而就我看来,蒙仲多半会防着我军的夜袭,却不见得会防备我军于黎明前的偷袭……既然如此,今晚子时之后,何不叫一支军队潜伏于秦魏联军驻地,待天亮时分,配合骑兵对秦魏联军的驻地发起偷袭?” “效仿蒙仲当年的计策么?” 奉阳君李兑捋着胡须沉思了片刻,旋即微微点了点头。 他觉得廉颇说地很有道理,未必没有胜算。 想到这里,他点头说道:“好!廉颇,此事就交给你,希望你就此重创秦魏联军!” “喏!” 当晚,正如廉颇所预料的那样,蒙仲与秦将晋邝果然在他秦魏联军的驻地一带布下了伏兵。 可一直等到子时前后,也不见赵军前来偷袭,晋邝便找到了蒙仲,与蒙仲商议对策。 而对此,蒙仲也感到有几许意外:“奇怪了,按理来说,赵军应该会在今夜偷袭我军,借此战之胜挽回其气势上的劣势……看来有人猜到了我的意图。” 听闻此言,晋邝不禁有些诧异:“赵军当中,也有能预测到方城令计策的智将?何许人?” 蒙仲微微摇头,毕竟他也吃不准,不过此刻他的脑海中,却迅速闪过赵希、赵袑、许钧、廉颇等人的面容。 “叫士卒们去歇息吧。……既然赵军决定死守不出,那就按照我等原本的计划。” “唔。”晋邝点点头。 所谓原本的计划,即立下营寨、打造攻城器械,然后围困陶邑,利用骑兵截断齐赵两军的粮道,将那十几万齐赵联军彻底困死在陶邑。 与晋邝告别后,蒙仲回到自己的临时搭建的兵帐,躺在草榻上思忖着今晚这失败的伏击。 赵军,当真是绝对死守不出? 蒙仲并不这样认为。 倘若齐赵联军的兵力远不如他秦魏联军,那么李兑选择死守陶邑,蒙仲倒也能理解。 可如今的情况是,秦魏联军与齐赵联军的兵力极为接近,奉阳君李兑没理由什么都不做就白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一次就算了,第二次依旧这样? 难道李兑就这么懦弱,懦弱到一见他秦魏联军就吓破了胆,连尝试取胜的希望都丧失殆尽了? 这当然不可能! 『只要李兑还想着取胜,那他就必然会设法扭转劣势,如此看来,赵军今晚放弃偷袭我军,显然是猜到我军必然设下了伏兵……是李兑?赵希?还是廉颇?』 蒙仲暗暗猜测着。 此时,乐进来到了他的帐篷。 在打过招呼后,乐进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怎么回事,赵军中有人识破了我等的计策么?我在外面蹲了半宿,也不见有赵军前来偷袭。” 蒙仲无奈地点了点头:“大概是被对方识破了……” “哈哈。”瞧见蒙仲那无奈的模样,乐进忍不住笑了两声,旋即问道:“那么,你说李兑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呢?今晚不来偷袭,他明晚应该会来了吧?” “这个……我也吃不准。” 蒙仲摇了摇头,解释道:“暂时我还弄不清楚,赵军究竟是否打算据城而守……” “倘若他据城而守,那我军倒是轻松多了。”乐进耸耸肩笑道。 蒙仲笑了笑,嘱咐道:“不管怎么样,既赵军据城不出,我军姑且还是先立营寨,反正赵军今日短了士气,如若不以奇兵制胜挽回士气,最起码数日内不会有什么大的行动,因此只要防备其偷袭即可……待等我军立下营寨,造好攻城器械,介时便可四面围定陶邑……” 乐进点了点头。 旋即,二人又聊了几句,乐进便告辞返回歇息去了。 次日,因齐赵联军昨晚并未前来偷袭,秦魏联军便按照蒙仲此前制定的战术,在黎明时分派遣士卒到附近砍伐林木,建造营寨。 然而,就当一些秦卒打着哈欠成群结队离开准备外出砍伐林木时,忽然有人面色微变。 “喂,听到了吗?马蹄声……” 从旁,有另一秦卒说道:“是方城骑兵吧?” 正说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迅速接近。 众秦卒们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却发现远处那支骑兵并非是高举“魏”、“方城”旗帜的骑兵。 更让他们感到心惊的是,在那支骑兵身后,是密密麻麻不知数量几何的步卒。 “是……是赵军!” 众秦卒们连忙奔回驻地,一边奔跑一边警告驻地内的秦魏两军士卒。 “敌、敌袭!” “赵军前来偷袭!” “铛铛铛——” 顷刻间,秦魏联军的驻地便响起了示警声。 章节目录 第335章 反击 『PS:月末求月票啊~』 ————以下正文———— “杀——!” 伴随着一阵震天般的呐喊声,赵将廉颇率领着不明数量的赵军骑兵与赵军步卒,杀入了秦魏联军的驻地。 一时间,秦魏联军的驻地大乱,许多魏军士卒刚打着哈欠走出帐篷,便看到一伙穷凶极恶的赵军杀了进来,惊慌失措之下,根本无力阻挡。 “赵军!赵军杀过来了!” “敌袭!敌袭!”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速速禀报大司马与方城令!” 看着那些魏军士卒惊慌失措的样子,赵军的士卒们士气大振,顷刻间就杀得附近的魏军节节败退。 见此,率领这些赵军的将领廉颇,脸上露出了几分计谋得逞的笑容。 『果然!果然秦魏联军没有防备……』 暗自得意了一番,廉颇四下看了看,旋即大声喝道:“休要恋战,跟随廉颇,咱们径直杀进去!杀到秦魏联军的中军去!” “喔喔——!” 不计其数的赵军们齐声呐喊,紧跟在廉颇身后,径直杀向秦魏联军驻地的腹地。 而与此同时,蒙仲仍躺在中军营区的帐篷里。 片刻后,忽然有他的近卫快步走入帐内,唤醒了尚在浅睡的蒙仲:“城令,城令。” “唔?” 听到声音,蒙仲立刻睁开眼睛,左手下意识地操起放在草榻一侧的佩剑,待看清楚来人正是他的近卫乐辰后,他微吐一口气,用手揉了揉仍有些发困的双目。 昨晚在伏击赵军未果后,他便躺在草榻上预测赵军的行动,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入睡,眼下正是他最困的时候。 而此时却听乐辰说道:“城令,东营那边传来了嘈杂声,隐隐好似有兵戈之声,不知发生了什么。” “……” 蒙仲正用右手揉着发酸的眉骨,听闻此言忽然动作一顿。 只见他拿起放在草榻旁的水囊,将里面的清水倾倒了自己的脑门上,继而用双手拍了拍脸颊。 清澈微凉的水,使他立刻清醒了许多,他快步走出帐外,皱着眉头看向驻地的东边。 果如乐辰所言,此刻驻地东边隐隐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嘈杂声,似乎那边有很多人在大声喊叫,但由于隔着较远,蒙仲听不真切。 “城令,是否要派人去查查东营那边发生了什么?” 近卫乐辰在旁问道。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继续皱着眉头望向东营区方向。 他希望只是营内的秦魏两军士卒做了什么蠢事,比如某个蠢货在做饭时不小心将帐篷给点燃了——别怀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哪怕是秦魏两军当中,也不是没有这种蠢货。 但心中的本能却告诉他,他秦魏联军这是被赵军偷袭了。 『居然……』 蒙仲抬头看了一眼即将彻底放亮的天空,脸上露出几许古怪的神色。 黎明前的偷袭,他当然不会忘记他当初在赵国时曾经用这招对付过王师的军队,没想到,赵军这次竟然将这招用在了他身上。 不得不说,蒙仲猜测赵军或会在昨晚前来夜袭,在预测失败后,他也倾向于赵军会在今晚前来夜袭,但还真没料到,赵军竟然选择照抄他曾经用过的计谋,选择第二日的清晨前来偷袭。 『……不会是赵希,赵希虽未必想不到这招,但他不见得有这个胆量。是廉颇……』 蒙仲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赵将廉颇的面容。 在他印象中,廉颇既有谋略亦不失胆魄,虽说奉阳君李兑的部下,但着实是一名难得的大将之材。 深吸了一口气,蒙仲沉声下令道:“立刻传令于陈阳、魏侈等人,命诸位军司马立刻撤出驻地,于驻地外重新集结士卒,包抄前来袭营的赵军后路。……再传令乐进,立刻率方城军出营,既有赵军前来袭营,营外必然有接应的军队,给我截住这支军队!……再派人传令晋邝、昌驰、乌荣、郑因、范布等诸秦将,命诸将集结于粮草所在……” 在短短片刻工夫内,蒙仲冷静地发布十几道将令,将身边的近卫派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乐辰一人护在他身旁。 而此时,乐辰也已从蒙仲方才发布的命令中意识到了现如今的情况,有些不安地问道:“城令,是赵军前来袭营么?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蒙仲镇定地说道:“此地有我十三万大军,哪怕是陶邑的赵军倾巢而动,我军也未必不能后发制人!” 说着,他快步走向东营区。 诚然,没有料到赵军竟然会选择在黎明时前来偷袭,这固然是蒙仲的失察,但他却并不惊慌。 虽说当年他用这招成功地偷袭了王师,但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当初在用这招前,可是先用疲兵之计让王师的士卒们彻夜难眠,白天精神疲倦,随后他才瞧准时机,率领信卫军一举杀入王师的营寨。 然而眼下是什么情况?他秦魏联军的士卒们还没怎么被消耗精力呢,纵使被廉颇率领的奇兵抢占了先机,但考虑到他秦魏联军有十余万之众,在那群赵军突破营区的期间,他蒙仲有的是时间调动军队,悄悄将这支赵军的奇兵包围。 当然,蒙仲如此镇定,可不代表他魏军其他的几位司马也能如此镇定。 比如陈阳、魏侈等几名军司马。 尤其是陈阳,他与他麾下的军队,正是驻扎在东营区,赵将廉颇第一时间攻入的,就是他的营区。 当赵军悍然杀入的时候,这位军司马还在草榻上歇息,被近卫叫醒后乍听赵军攻入驻地,他惊地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总而言之,对于东营区的混乱局势,这位军司马丝毫没有起到帮助,他只是瞪大着眼睛,用骇然的目光看着在营区内大肆追杀他麾下士卒的赵军们。 而就在这时,蒙仲的近卫赶到了这边,对陈阳下令道:“陈司马,蒙司马有令,命你立刻率军撤出驻地,于驻地外重整军队!” 一听蒙仲竟不要求自己抵挡,而是要求自己率领被赵军击溃的军队撤出驻地,陈阳哪里会有半分迟疑,当即大喊着传下命令,命营区内的麾下士卒通通撤离。 瞧见陈阳麾下的魏军被击溃,四散奔逃,廉颇率领的赵军们很是得意,立刻杀向中军。 而前往中军的这条路,则需要经过魏军军司马魏侈的营区。 不得不说,虽然陈阳与他麾下的军队几乎对抵挡赵军一事毫无作为,但他们多少也争取到了一点时间,至少魏侈及时地收到了陈阳那边所发生的变故,立刻召集了麾下的士卒。 但即便如此,他麾下的士卒由于仓促应战,亦难以阻挡赵军的突袭。 而就在魏侈咬紧牙关准备死守此地时,忽然有蒙仲派来的近卫传令道:“魏司马,蒙司马命你立刻率麾下军队撤出驻地,于驻地外重整军队,从赵军的背后发动包围。” 听到这个命令,魏侈很是不解:“为何?方城令立刻要我率军撤出驻地。” 可能前来传令的蒙邑子弟也不怎么会说话,照搬蒙仲的原话道:“方城令认为魏司马麾下的军队未必能挡住这支赵军,考虑到秦军或将立刻派人前来增援,介时秦魏两军指挥混杂,双方士卒并不熟悉,或会影响彼此作战,是故,魏司马还是率军撤出营外,设法包抄这路赵军的后路为好。” 似这般不给面子的话,只听得魏侈面红耳赤,毕竟蒙仲这话几乎等同于是在说他碍事了。 然而不满归不满,他亦有自知之明,他与他麾下的军队,确实不见得能挡住这支赵军,与其给秦军添乱,还是乖乖撤到驻地外重整军队、包抄赵军的后路为好。 想到这里,他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下达了全军撤出营外的命令。 其实平心而论,蒙仲倒不是看不起魏侈率领的军队,只不过蒙仲估算赵军的突袭速度,认为魏侈应该没有足够的时间让麾下的士卒以最佳的状态面对赵军,与其仓促应战,被赵军杀得大败,还不如撤到营外去重整军队。 反正他秦魏联军有十几万之众,还不至于因为缺少了陈阳、魏侈的军队就会被赵军击破——事实上哪怕是魏军尽数撤离,只要给予秦军足够的反应时间,秦军也足以守住驻地。 一声令下,魏侈麾下的魏军迅速撤退,这让率领赵军厮杀在第一线的廉颇皱起了眉头。 此前,魏将陈阳麾下的军队撤离,这倒容易理解,毕竟陈阳的军队已经被他赵军杀溃了,可此地的魏军,明明还有抵挡之力,却不知为何向外撤离,这让廉颇意识到了不对劲。 『……已经在指挥诸军了么?』 廉颇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四周,继而将目光定格在秦魏联军驻地的中营。 暂时他还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指挥,但他可以确定,魏军的高层将领已经在指挥诸军了,要么是翟章,要么是蒙仲。 此时,他身边有赵卒欢喜地说道:“司马,看,前方的魏军败退了,我军可以径直杀到其中军了!” 话音刚落,从旁有另一名赵卒笑道:“哈哈,原来这些魏军看似气焰嚣张,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真的么?』 廉颇皱着眉头看向前方正在迅速向两旁撤离的魏军,看着那片因此空出来的场地,这仿佛是有人在给他传达一个讯息:你不是要来中营么?来,快过来。 “杀啊——” “杀向中营!” 无数赵军士卒呐喊着,冲向秦魏联军驻地的中营。 而此时,廉颇却拄着长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已撤退到远处的魏军。 他本能地感觉到,他此刻好比是钻入了一个口袋,别看东南两侧的魏军片刻之前被他们杀地丢盔弃甲,但由于他赵军为了节省时间,并未对这些魏军造成太严重的伤亡,而这就意味着,只需要一小段时间,这些魏军就能重新组成阵列,反过来对他率领的赵军形成包夹之势。 “司马,不太对劲。” 此时,副将郑申来到了廉颇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这些魏军尚有抵抗能力,却不知为何向东南两侧撤离,仿佛是引诱我军深入其腹地,在下怀疑其中有诈。” “……” 廉颇微微吐了口气,沉声说道:“你是说,对面有可能故意引诱我军深入其腹地,继而包抄我军的后方,四面包夹?” “不是没有可能的。”郑申正色说道:“为稳妥起见,我军还是撤退为好。” “撤退?”廉颇皱了皱眉头,说道:“此番我军偷袭秦魏联军,既未重创敌军,又还不曾烧掉敌军的粮草,你竟说撤退?”说罢,他看了一眼前方正在交战的战场,沉声说道:“此番我军利用那蒙仲当年的计策偷袭魏军,若此次不能重创敌军,不能烧掉敌军的粮草,那么就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是的,聪慧如蒙仲,也不会料到有人会用他曾经用过的计策去对付,这也正是廉颇坚信这次偷袭定能顺利的原因,但这次之后呢?那蒙仲有了防备,还能再用类似的计策算计他么? 廉颇毫无把握。 虽然不服气,但他必须地承认,论计谋、论用兵,对面的蒙仲确实是在他之上,不愧是当年赵主父看中的逸才,原本会在他赵国担任晋阳守的男人。 想到这里,廉颇咬牙说道:“杀进去!无论如何,也要烧毁秦魏联军的粮草!” 副将郑申闻言大惊,连忙劝道:“司马,就算这次未能达成预期的目的,但我军这一路杀来,至少也造成了数千人的伤亡,这也是一场足以鼓舞士气的胜利,司马你何必……” “行了!” 廉颇抬手打断了郑申的话,沉声说道:“这还不够!……再者,魏军明显已经在指挥调度,纵使我军此刻后撤,秦魏两军亦会派兵追赶,介时我军亦将付出至少数千人的伤亡,与其被秦魏联军追杀,还不如拼一把,只要能杀到其中军,烧掉其粮草,秦魏两军的士气就会大跌……” 说罢,他宽慰郑申道:“不用担心,我军背后有赵希掠阵,他见我军偷袭得手,必然会率领大军杀至,秦魏两军想要围杀我等,没有那么容易!” 见廉颇都说到这份上了,郑申也只能点头:“但愿如此……” 而与此同时,在由秦军驻扎的北营、西营、以及部分中营那边,亦有蒙仲派遣的近卫向诸秦军将领下达命令。 首先被下令的,正是在军中级别与蒙仲一般无二的秦将晋邝。 “晋将军,有一股赵军偷袭我军,此刻已杀入驻地,蒙司马希望晋将军集结军队守卫粮草……” 不得不说,听到这道命令后,晋邝不禁有些发愣。 你说你蒙仲是魏军那边的将领,你对你麾下的魏军下令也就算了,对我秦军下令……甚至于,对我晋邝下令,你知不知道咱俩的职务是平级的? 在旁,晋邝的近卫们亦表达了类似的不满,但却被晋邝抬手阻止。 平心而论,倘若是其他魏将,晋邝绝对不会听从对方的指使,但蒙仲这个曾经让他六万秦军陷入绝境的魏将,晋邝说实话没什么抗拒的底气。 倘若是在敌对的关系下,他会竭尽所能阻止蒙仲,但既然眼下彼此都是盟军,听听那蒙仲的建议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嘛,毕竟对方的用兵确实在他们之上……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说道:“晋某明白了。……容我问一句,现如今贵军是什么状况?” 听闻此言,蒙仲派来的近卫便说道:“方城令已命陈阳、魏侈等几位司马的军队撤到驻地外,免得贵军增援中营后,秦魏两军的士卒因为不熟悉而自相残杀,再者,方城令也是希望那几位军司马于驻地外重整军队,包抄这股赵军的侧翼。……至于我方城军,方城令已命乐进司马率军直奔驻地外,阻截赵军的援兵……” “援兵?” “是!……方城令观这股赵军突袭的速度,断定这股赵军数量并不多,应该是赵军的先头部队,另外必然还有大军潜在后方,而眼下我驻地被这股赵军的前头部队偷袭,赵军的主力必然会趁机进攻,乐进将军便是阻截这支军队去了。” “原来如此,很周密。”晋邝信服地点点头,旋即抱拳说道:“请回覆方城令,为大局考虑,晋邝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晋将军大度。”蒙仲的近卫亦不忘称赞一句。 片刻后,在晋邝的默许下,似昌驰、乌荣、郑因、范布等秦军将领们,皆按照蒙仲给予的指示开始行动,有的径直增援中营,有的则从两翼包抄,鉴于魏军基本上都已撤到了驻地外,秦军的将军们倒也无需担忧伤及自己人,当即就对麾下的秦卒下达了反攻的命令。 不得不说,当数不尽的秦军从三面六方杀向廉颇率下的赵军时,那浩大的声势,仿佛惊涛骇浪,还没等那些赵军兵将反应过来,便陷入了秦军的汪洋。 此时就不难看出秦赵两军士卒的差距,只见秦军的士卒们一个个悍不畏死,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接替,那凶悍的作战方式,杀得赵军的士卒们是心惊胆战。 而在此期间,蒙仲则暂时接替的晋邝,对这些秦军发号施令。 “不用去追击赵军的骑兵,叫士卒们组织方阵,在盾墙面前,骑兵毫无作为……” “……步步推进,压缩赵军的立足点,尤其是那些骑兵,骑兵一旦失去了活动的空间,他们的表现连步卒都不如……” “……那边的秦军是何人?唔?乌荣?派人传令于他,不必急着凿穿赵军,将其包围即可,只要围住了这些赵军,还怕他们跑了?” 在蒙仲的指挥下,跟随廉颇一同前来袭击的那些赵国骑兵,首先遭到了秦军的针对。 就像蒙仲所说的那样,当一队队秦卒竖起盾牌、举起长戈构成一道防线后,赵国的骑兵根本无法对这些秦卒造成什么威胁。 在秦军步卒的推进下,这些赵国骑兵只能后撤,然而,身背后亦有举着盾牌与长戈的秦卒方阵。 “被包围了!” “我们被包围了!” 不少被四面包围的赵国骑兵惊慌失措,眼睁睁看着四面八方的秦卒举着盾牌一步一步推进,继而用盾牌将那一名名赵国骑兵活活挤在当中,继而乱戈刺死。 期间,也不乏有些赵国骑兵试图突破这些秦军方阵,可纵使他们催动战马奋力的撞上去,那些手持盾牌的秦卒也依然能凭借严密的阵型稳定身体,毕竟在他们身后,也有其袍泽用盾牌抵着他们的背,纵使是赵国的骑兵,也别想轻易就突破秦军的阵型。 “撤!撤!” 在赵国的骑兵中,有一名将领大声喊着,催促着那些尚未被分割包围的骑兵尽快撤退。 在他的命令下,一名名赵国骑兵迅速抽身撤退。 见此,有一些秦卒试图追赶,但却被蒙仲下令阻止:“这些骑兵想走,就让他们走,包围这些步卒……” 在蒙仲的指挥下,秦军士卒们放弃追击逃离的赵国骑兵,按照蒙仲的命令,依旧以严密的阵列步步推进,从三面包夹赵将廉颇率领的赵军。 可怜那些最前列的赵军士卒,他们手中的长戈无法刺穿秦军的盾牌,而秦军们也不着急进攻,在步步推进之余,直接用手中的盾牌将对方推倒在地,践踏而过,随即继续挤压赵军步卒的空间。 在秦军的这种攻势下,赵军连连后退。 远远瞧见这一幕,秦将晋邝颇感诧异:“还有这种战法……” 虽说秦军的士卒基本上都配备坚固的盾牌,但利用盾牌的坚固,强行推攘敌军的立足点,使对方阵型大乱,不得不说蒙仲的下令执行的这套战法,让他大开眼界。 而此时,蒙仲则一边指挥秦军,一边看着远处仍在浴血奋战的廉颇。 必须得说,赵军利用他的盲区,拿他曾经用过的计策来对付他,这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就连他蒙仲也没有事先预料到。 但问题是,照搬这招真的好么? 他秦魏联军,可不是当年被他用疲兵之计消磨地精神憔悴的赵军,而更关键的是,他蒙仲当年率领的,那可是信卫军! 要知道信卫军在赵国的别称,可是赵武卒。 而今日廉颇此刻率领的又是什么档次的军队? 而这,正是蒙仲从始至终都毫无惊慌的原因——没有一两万魏武卒、信卫军级别的精锐,你廉颇就想用小股兵力突袭十三万秦魏联军的驻地?真当秦魏两国的军队是泥捏的? 要知道当今世上最勇悍的即是魏国的魏武卒,其次就是秦军! 想到这里,蒙仲微微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这股赵军快撑不住了,传令下去,各军随时准备追击,定要将其覆亡在此!” “喏,将军!” 身旁的秦军兵将们下意识地抱拳接令。 而此时,司马错与翟章二人正一起站在远处,皆表情古怪地看着这边。 看着蒙仲作为一名魏将,穿戴着魏国将领的甲胄,却站在一帮秦军兵将当中,从容自若地指挥着附近的秦军抵挡赵军。 偏偏秦军的兵将居然也听从蒙仲的指挥…… “……” 对视一眼,司马错与翟章都不知该对眼前的这一幕发表什么看法。 章节目录 第336章 反击(二) 『PS:感谢“断北风”书友的一万币打赏~~感谢“JmySu”书友的一万币打赏~~感谢“丢雷螺母12138”盟主一次一万币、一次十万币的打赏~~』 ————以下正文———— “司、司马,秦、秦军的反扑……” “司马,前面的士卒撑不住了……” “司马,骑兵半数被困,半数已被迫撤退……” “司马,我军即将被秦军包围……” 在短短片刻工夫内,前前后后总共有十几名士卒前来禀报当前的险恶局势,只听得廉颇面色很是难看。 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蒙仲就能用这招击破他王师的军营,而今日他却反而被陷于秦军的反扑中? 廉颇满脸凝重地扫视四周,只见他视线扫及之处,他麾下的赵卒在秦军那严密的“盾阵推进”下,逐步失去立足之地,不得不连连后退。 谁都知道,在两军接战的情况下一旦被迫后退,就意味着阵型变形,而阵型变形就意味着破绽。 『是兵力不足……不,不仅仅如此,还有我军实力的不足。』 纵使是廉颇,此刻脑门上亦是满头大汗。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错估了秦魏联军的实力——至少他错估了秦军的实力。 秦国的军队在近十年里以一敌三,压着魏、楚、韩三国连番进攻,夺取三国诸多土地,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哗啦——” 随着一声脆响,面前不远处有两名赵卒在撤退时不慎摔倒在地。 而在距离他们仅仅两、三丈远的地方,一排排整齐的秦军戈盾手正在徐徐推近。 此时,附近其余的赵卒纷纷后退,唯独剩下那两名被摔倒的赵卒,只见他们一边惊恐地看向徐徐逼近的秦卒,一边相互搀扶,试图立刻后撤。 可谁曾想,其中一名赵卒的脚竟不慎绊在一具尸体上,使得才刚刚站起身来的二人,再一次跌倒在地。 然而此时,那些举着戈盾的秦卒已来到了面前。 『完了……』 当眼睁睁看到那些秦卒举起长戈,朝自己二人捅来时,那两名赵卒不约而同地闪过绝望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一道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只见其奋力挥舞手中的长戈,嘭地一声重重砸在几名秦卒的盾牌上,那力道之猛,让那那几名秦卒都不禁身形摇晃了一下。 “司、司马?” 那两名赵卒绝地逢生,惊喜地看向救了他们的恩人,不是他们的主将廉颇又是何人? 『……居然只是稍稍晃了晃而已么?』 廉颇摆开架势,仅右手手持长戈,将长戈的前端逐一在那些秦卒面前凌空划过,一双虎目凶狠地盯着那些秦卒。 他知道自己的臂力,至少在他赵军中,再没有任何将领能在臂力上胜过他,而这份力气,也正是廉颇素来所骄傲的。 可方才,明明他已使出九成力气砸在那几名秦卒的盾牌上,但却没有一名秦卒因为受力而后退。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秦卒的阵列实在太紧密了,紧密到前排的秦卒连摔倒、后退的空间都没有——其身后的袍泽,正用盾牌抵着他的背呢。 这股秦卒的阵列,简直就是铁壁防御,仿佛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还能走么?” 廉颇压低声音问那两名赵卒当中那个受伤的赵卒。 “能!”受伤的赵卒点点头说道:“只是腿部被秦卒的长戈割伤……” “很好,走,徐徐后退。” 微微弯了弯腰,廉颇伸出空着的左手,抓住那名受伤的赵卒,将他整个从地上拉了起来,旋即示意他们后退:“你二人先退,我来断后。” “司马……” “快走!” 眼瞅着面前的秦卒们再次推进,廉颇大吼一声,奋力挥舞着手中的长戈,然而,他挥出的长戈纵使一次又一次地砸在某些秦卒的盾牌上,迫使这些秦卒因为受力而无法前进,但从旁的秦卒却迅速包抄了上来。 见此,廉颇亦是连忙后退。 而此时,在这股秦军的阵列中,有晋邝的部将范布注意到了廉颇,见此人竟单凭一人之力断后,心中顿时了然:此人必然是赵军的大将! “擒杀他!”范布当即下令道。 听闻此言,范布身边有一名将官说道:“将军,方才魏军的蒙将军不是下令,要我军徐徐压迫对面的赵军么?若是追击的话,恐阵型会溃乱……” 不错,蒙仲下令秦军摆出这个铁壁阵型,它的优点很明显,那就是无与伦比的防御能力,纵使是勇猛如廉颇,在秦军这种铁壁防御下也无能为力,充其量只能砸几下秦卒手中的盾牌泄泄愤,最终还是会因为秦卒的步步紧逼而被迫后退。 但反过来说,这种阵的弱点也很大,那就是移动速度过慢,不具备追击敌军的能力,倘若强行要求秦卒们在保持阵型的情况下快速移动,怕是秦军自己就会出现人推人的混乱局面。 乍然听到麾下将官的话,秦将范布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前者,心下暗暗说道:“你也知道那是魏军那边的将军下的令?” 不过话说回来,由于此前有晋邝关照过麾下的秦军兵将,命后者通通接受魏将蒙仲的指挥,范布也不敢公然抗命。 毕竟他秦军的铁律就是服从命令,只要上面的将军传下命令,别说让他们听从魏将蒙仲的指挥,哪怕是听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他们也得按令行事。 这就是秦军,论军纪森严无愧于天下之首的秦军。 想了想,范布正色说道:“方才那位蒙将军不是下了命么,命我等自主追击即将溃逃的赵军?眼前的赵军,难道还不足以称作溃逃么?” 说着,他当即下令道:“杀了那赵将!” 在他的命令下,前排的秦军士卒们不再维持他们那让廉颇都感到棘手的铁壁防御,手持盾牌与长戈咆哮着冲向廉颇。 见此,廉颇微微一愣,旋即脸上露出几许冷漠的笑意。 倘若这些秦卒像方才那般继续维持那种简直无懈可击的铁壁防御,那样就连他都拿对方毫无办法,然而眼下,这群秦卒竟然放弃阵型来追击他……哼! 冷笑一声,廉颇奋力挥舞手中的长戈,狠狠砸在一名秦卒的盾牌,只听嘭地一声巨响,那名秦卒连连后退,连退几步竟撞入了他身背后的人群,撞倒了数名秦卒。 “嘶……” 哪怕是凶悍如秦卒,此刻亦被廉颇那惊人的臂力所震惊,一个个惊地目瞪口呆。 然而廉颇却毫不耽搁,只见他猛然下蹲,左手托地,右手手中的长戈挥舞了一个半圈,继而狠狠地砸向那些秦卒的脚踝。 只听一声声伴随着骨裂声的惨叫响起,数名秦卒的小腿被廉颇的长戈扫中,当即倒在地上哀嚎起来。 而此时,就见廉颇抽出腰间的剑,反手狠狠刺入一名倒地秦卒的腹部,面色狰狞地一拧剑柄。 “该死的……” “混账!” 秦卒们混乱的谩骂起来。 然而廉颇却面不改色,只见他右手手持长戈,为了省力将戈身抗在肩膀上,左手握着利剑逐一点过离他最近的几名秦卒,口中冷漠地说道:“来!” 秦军的士卒素来骄横,岂能忍得下这种嘲讽,当即就纷纷冲向廉颇。 此时,廉颇终于展现出了他被成为赵军第一猛将的实力,只见他一手持戈,一手持剑,右手抡圆,左手刺砍,竟是以一人之力杀死了一名又一名秦军士卒。 眨眼之间,便有十几名秦卒死在廉颇手中。 『赵军的大将,竟然如此勇猛?!』 诸秦卒面面相觑,脸上闪过阵阵惧色。 但旋即,便有人大喊道:“他只有一个人,众人一起上,杀了他!” 话音刚落,还没等廉颇对此露出冷笑,便从他身后传来了许多赵军士卒的声音:“想要伤害我军廉司马,先过我们这关!” 见此,廉颇亦愣了愣,回过头一瞧,他这才发现,原本已后撤的麾下士卒,不知为何又冲上来了。 “为何不退?”廉颇懊恼地质问道。 赵卒们纷纷回答道:“我等岂能留司马一人断后?” “愿与司马并肩作战!” 喊着这话,仿佛又重新振作了士气的赵卒们,立刻手持兵器杀向对面的秦卒。 看到这一幕,廉颇冷漠的脸庞不禁露出了几许苦笑:“能走不走,你们这群……蠢货……”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接口道:“留自家司马独自断后,那才是蠢货所为!” 廉颇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说这话的,正是他的副将郑申。 只见后者在微微一笑后,立刻端正神色对廉颇说道:“司马,这些秦卒方才为了围杀司马,阵势大乱,不若先杀他一阵,挫一挫秦军的气焰,然后再撤……” 廉颇转头看了一眼麾下正在奋战的士卒们,心下涌起一股浓浓的自豪感:“好!” 只见他振臂呼喊道:“跟上廉颇,你们这群蠢货!” “喔喔——” 诸赵军们面色笑容,齐声应和。 看着卷土重来的赵军,这回轮到秦将范布发愣了。 明明之前这股赵军已士气涣散,怎么转眼工夫,这股赵军的士气又起来了? 『……是他!』 眯了眯眼睛,范布死死盯着远处正身先士卒奋力杀敌的廉颇。 他已意识到,赵军的士气之所有回升,就是因为这个赵将,这个赵将凭其个人的武力与气魄,鼓舞了此地的诸多赵卒。 『该死的,就不能先杀了此人么?』 范布咬着牙骂道。 然而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麾下的秦卒们,这次反而被对面的赵卒压制了,原因仅在于对方有一位武力超群的将领。 而此时在后方,蒙仲亦注意到廉颇、范布那边的骚动,皱着眉头说道:“赵军的士气尚未被击溃,那边的秦将,撤阵撤地太早了……追杀一名赵将,与击溃此地数千赵军相比,孰重孰轻?只要杀溃了这些赵卒,那名赵将自然也跑不掉,何必急于一时?” 从旁,秦将晋邝面色讪讪,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刚才看的很真切,本来他麾下部将范布已经彻底压制了赵军,撵着对方节节败退,可那范布也不知什么想的,竟叫前几排的秦卒撤去阵型追击赵军,结果被对方抓住破绽反杀了一阵。 “必须打断赵军的气势。” 蒙仲抬手指着秦将范布那边,下令道:“命那边的将领,立刻叫士卒们将盾牌举于头顶,防止被友军误伤,两百息之后,所有弩手朝着赵军覆盖式射击!” 在旁等候的秦军传令兵愣了愣,怯怯问道:“将军,何谓是覆盖式射击?” “即齐射。……快去传令!” “喏!” 看着那名传令兵离去的背影,晋邝试探着问道:“方城令,两百息……是不是有点仓促?” “足够了。”蒙仲淡淡说道:“我军弩手的射击对象主要是赵军,又不是那秦将麾下的士卒,我提醒他,也只是防止有人被流矢误伤而已……” “哦……” 看着蒙仲信誓旦旦的模样,晋邝心中不禁嘀咕起来:我军?他真把我秦军当他的部下了? 不过见此刻蒙仲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战场,晋邝也不好说什么。 话说回来,也不知为何,看着蒙仲此刻聚精会神注视战场,将战场发生的一切巨细无遗地看在眼里,晋邝心中亦不禁有种心安的感觉,就仿佛是老国尉司马错…… 『等会!国尉呢?』 晋邝下意识地一转头,旋即就看到司马错与翟章二人此刻就站在十几丈远的地方,镇定地旁观着战场上的情况。 看看远处正在旁观的司马错与翟章二人,再看看身边正在指挥他秦军作战的蒙仲,晋邝难免有种很违和的感觉:不应该老国尉在这边指挥,而这位蒙司马在远处旁观么? “怎么?” 似乎是注意到了晋邝的异色,蒙仲微微皱眉问道。 “不、没什么……” “……”蒙仲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晋邝,旋即目视着战场正色说道:“倘若前方战场发生什么变故,立刻提醒我。” “喏!……我、我是说,好、好的。” 而与此同时,蒙仲派出的传令兵已挤到了范布那边,朝着范布喊道:“范将军,蒙将军有令,命这边的士卒立刻将盾牌举在头顶,两百息后,我军的弩手将对这一带的赵军发动齐射……重复一遍,两百息后,我军的弩手将对这一带的赵军发动齐射!” 听到这话,范布赶忙下令道:“前队士卒,立刻用盾牌护住身体……” 刚说到这,他眼角忽然瞥见半空中射来密密麻麻的箭矢,数量之多,让他亦头皮发麻。 『不是说两百息后么?……该死的,这两百西不会是让士卒传令的时间吧?』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骂。 但就像蒙仲所说的,他叫樊布麾下的士卒有所防备,只是为了防止误伤,弩手们所打击的,主要还是赵军所在的那块区域。 这不,与得到提醒的秦卒们不同,诸多赵军纵使听到了秦军那边下达的命令,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 而下一息,如同暴雨般的箭矢便落在了他们头顶。 只听一阵密集的噗噗噗的声音,范布军面前的赵军士卒纷纷惨叫着中箭,眨眼工夫就倒了一半有余,就连那个赵军的猛将廉颇,胸前、背后亦中了几箭,被几名赵卒用盾牌死死护住。 而秦军这边,除了有几个实在倒霉的家伙被流矢射中,几乎没有太大的误伤。 “那个蒙仲,那知道他是魏将么?照他这种打法,他就不怕被我军的士卒弄死?” 随手推开两名用盾牌护住着他的近卫,范布转头看向前方战场,见前方的赵军有大半倒在地上哀嚎,心中顿时大喜:这岂非就是击破前方这股赵军的好机会么?! “杀过去!” 伴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千秦卒一拥而上,或对因中箭倒在地上的赵卒补刀,或追杀其余的赵卒。 一时间,局势彻底扭转,秦卒的气势再次压倒赵军。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廉颇也无法再扭转劣势,更何况他身中数箭。 “司马,突围吧。”副将郑申急声说道。 廉颇点了点头,终于下令全军撤退。 这道命令的下达,就意味着赵军此次对秦魏联军驻地的偷袭,彻底宣告失败。 在向东突围的途中,果然魏军阻截他们。 看旗号,显然就是先前被他们击溃的魏将陈阳、魏侈等人的军队。 不得不说,相比较秦军,似陈阳、魏侈麾下的魏军确实逊色许多,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带给赵军的压迫力,都远不如秦军。 这让廉颇与其麾下的赵卒们暗自松了口气。 松气之余,廉颇亦觉得奇怪。 是的,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般,廉颇所率领的奇兵,只是用来奇袭秦魏联军,使秦魏联军陷入混乱的奇袭部队,在他身后,还有赵希、许钧所率领的三万军队——这三万军队,才是真正用来重创秦魏联军的主力。 但让廉颇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已抢占先机,使秦魏联军一度出现混乱,可赵希、许钧所率领的主力军,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至。 倘若先前战况紧急,廉颇还来不及细想,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有空暇去细细琢磨这件事。 『难道……被截住了?等等,这岂非是说,秦魏联军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我军背后还有援兵?』 廉颇越想越惊。 而事实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赵希与许钧二人所率领的军队,确实被截住了,不是别人,正是乐进所率领的方城军。 若不是乐进及时率军截住这股赵军,早在廉颇率先头部队杀到秦魏联军驻地的中营区时,赵希与许钧二人所率领的援兵亦能顺势杀入其中,与廉颇汇合。 姑且不说赵希、许钧、廉颇三人汇兵一处后,是否能对秦魏联军造成更大的伤亡,但至少廉颇麾下的军队不会像眼下这般折损过半,甚至于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问题是,乐进与其副将於应麾下的方城兵,仅一万六千人左右,他们挡得住赵希、许钧二人的三万赵军么? 事实上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单看廉颇迟迟没能等到赵希、许钧二人的主力援军,这岂非就是说乐进与其麾下的一万六千方城兵,确实是挡住了那三万赵军么? 为此,赵希与许钧二人大为着急。 毕竟按照原本的战术,只要廉颇偷袭得手,他们便立刻率领援兵增援廉颇,扩大战果。 可谁能想到,蒙仲的反应是那么快,第一时间就叫乐进率领此地魏军当中最具战斗力的方城军出营截住赵军主力,将原本应当汇兵一处的赵军,硬生生分割成两部分,使得廉颇麾下的军队逐渐陷入包围。 片刻后,待廉颇军付出极大伤亡,率领寥寥数百人强行突破至此地时,他们终于看到苦苦等待的援军,以及阻隔在他们与那支援军之间的方城军。 然而,哪怕他们此刻与赵希、许钧的援兵相隔并不远,却也没办法再前进一步,因为秦魏联军已经追上来了,将他们团团包围。 “是廉颇!” 远处,赵希与许钧二人亦注意到了正在奋力突围的廉颇军,此刻他们二人便意识到,他赵军这次对秦魏联军的突袭,已经彻底宣告失败。 但失败归失败,廉颇他们还要救的,毕竟廉颇既是奉阳君李兑所器重的将领,也是他赵国的猛将,岂能不救? 于是,赵希与许钧加紧催促麾下的士卒,急切希望击破阻挡在面前的方城军。 见此,副将於应对乐进说道:“司马,对面的赵希,似乎是要救那个陷入包围的赵将,我等不能叫他得逞。” 听闻此言,乐进转头看了眼廉颇军,又看了看赵希、许钧二人的军队,微微摇头说道:“不,放一半过去!” “一半?”於应愣了愣,旋即便明白了乐进的意思,颇有些佩服地点了点头。 正如他曾经的评价,他眼前这位年轻的主将,只要别讲那种让人不知该怎么接话的所谓玩笑,其实还是很靠得住的,否则,也不会被委任为他方城军的前军大将。 片刻后,在乐进的命令下,方城军忽然向南北两侧退散,仿佛打开了一个通道。 见到这意外的一幕,赵希微微一愣,旋即面色便变得更为难看,他低声骂道:“乐进那个小崽子,几年不见真是长能耐了,居然想利用廉颇来赚我?” 但在咬了咬牙后,他最终还是下达了命令,令全军迅速通过方城军故意留出的通道,增援廉颇军。 没办法,于公于私,似廉颇这等猛将他都不能不救。 而事实果然如他所预料的,待他麾下军队通过一半后,退至两侧的方城军立刻对他军队的中腹展开了夹击。 这下别说廉颇军,就连赵希的军队都陷入了腹背受敌的险境。 章节目录 第337章 突围 『PS:今天晚点,因为是七千多字的大章~另外再求求月票~』 ————以下正文———— 在局面稳定下来之后,司马错与翟章终于从后面走了过来,走到了蒙仲、晋邝身侧。 “国尉。” “大司马。” 蒙仲与晋邝分别向这两位主将行礼。 点点头,翟章看了一眼廉颇军突围的方向,微皱着眉头说道:“虽然着实出乎老夫意料,但……那帮赵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敢在天亮前后偷袭我军?” 从旁,司马错亦捋着胡须点头附和:“我亦想不明白……虽然此举确实出乎意料,但天亮后偷袭我军,我军岂不是可以清楚看到对方的虚实么?还是说,这其中还有什么我等不知的诡计?” 还别说,赵军今早前来偷袭的计策,秦魏联军几乎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哪怕是当初首先开创这招的蒙仲。 至于效果如何,看看此刻被秦军撵着狼狈逃窜的廉颇军,就知道这招并非是随便对谁都可以使用。 见司马错与翟章皆陷入沉思,蒙仲不知为何感觉脸上有些灼热,讪讪解释道:“关于赵军这招……我觉得可能与在下有些关系。” 说着,他便将司马错与翟章解释了一番,解释他当初用这招击破赵国王师时的情况,这才让司马错与翟章二人恍然大悟。 恍然之余,翟章啧啧评价道:“原来如此。……还别说,这招还真出乎意料,只不过,赵军似乎太高估自己了。” “呵呵呵呵。”司马错亦是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今日这场仗,总感觉对面的赵人有点莫名其妙:你真当你们麾下的赵军能正面压制我秦军? 要知道迄今为止,能正面压制秦军的,就只有魏武卒,比如说河东军,除此之外,纵使是方城军,也得凭借蒙仲的计策才能在秦军面前占到一些便宜,司马错实在不明白赵军何来的底气,认为能在正面交战的情况下压制他秦军。 而在司马错暗自冷笑的时候,翟章则在称赞蒙仲,称赞蒙仲在这场仗中的反应。 司马错在旁听着没说话。 他必须得承认,蒙仲这次的反应确实是快,东营区那边才刚刚被廉颇军进攻,蒙仲便立刻对全军发出指令,准备到了反应的策略——是的,他干脆连司马错麾下的秦军也代为指挥了。 虽然这件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不能否认,蒙仲制定的反击策略确实很稳妥、很周密,仔细到连司马错也挑不出什么破绽来。 而这,就使得他与翟章这两位秦魏联军的真正主帅,反而变成了闲人,从赵军袭击到眼下秦魏联军击溃赵军,从始至终都只能站着旁观,因为所有的反击指令都被蒙仲一个人给发布完了。 而司马错之所以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实在不好说什么——翟章作为魏国的大司马,他当然可以称赞蒙仲的反应机敏,可他司马错能么?他能出面表扬蒙仲么? 他该说什么? 说你一个魏将,代我指挥秦军指挥的很好?下次再接再厉? 于是司马错干脆就没有开口,毕竟就算蒙仲指挥他秦军指挥地再好,像这种事也是可一不可再,毕竟蒙仲是魏国的将领。 此时,陆续有秦魏两军的士卒前来禀报当前的情况,禀告赵将廉颇已被秦魏两军团团包围。 听闻此事,司马错便顺口询问翟章道:“大司马,这个廉颇,他是赵国的大将么?” “这个嘛……” 翟章捋了捋胡须,微微有些尴尬。 毕竟,别看他这些仍驻军在邺城防备赵国,但魏赵两国之间的小规模摩擦,都是由他的部将唐直负责,翟章哪里晓得那廉颇的底细?——廉颇的名声,还不足以被翟章这样的人物所牢记。 见此,蒙仲便在旁代为解释道:“国尉,此廉颇,乃是奉阳君李兑麾下的猛将,他最早被李兑之子李跻所看中,因为作战勇猛而受到李兑、李跻父子的重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将领。” “哦?” 司马错愣了愣,旋即恍然道:“哦,对对,方城令曾经在赵国住过一段时间……看来对面的赵将,方城令基本上都是认得的了?” “……是。”蒙仲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承认。 而对此,司马错与廉颇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在这个年代,公事归公事,私交归私交,比如韩国的公仲珉、公仲侈兄弟,这俩兄弟在韩国坚决抵抗秦国的入侵,可私底下呢,公仲珉跟秦国的宣太后、秦王嬴稷,以及穰侯魏冉、向寿等人都有书信来往。 甚至于,当初韩国失去宜阳后,公仲侈还曾利用彼此的私交来警告当时代替甘茂驻军在宜阳的秦将向寿——他当时派人告诉向寿,如果向寿使韩国灭亡了,他公仲珉、公仲侈兄弟就带着门徒投奔秦国,到时候找机会跟向寿拼命。 结果,向寿还真被唬住了。 虽说这件事看上去十分离奇,但事实上,各国的高层其实彼此都有联系,这在当代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当然,与敌国的将领或臣子有交情是一回事,但倘若因此作出了有违于自己职责的事,那就是另外一件事——卖国求荣之人,自然会遭到唾弃。 而像公仲珉这种利用自己的私交尽可能地维护韩国的利益,则被视为当代忠臣的典范。 因此,哪怕知道蒙仲与对面的赵军将领有私交,翟章与司马错也不会因此警惕什么,毕竟在他们看来,蒙仲自然会处理好这件事,不至于因私废公,而这就足够了。 在前往廉颇军被困地点的途中,翟章、司马错、蒙仲、晋邝等人又陆续收到了秦魏两军士卒送来的消息。 其中最先的消息,着实让蒙仲被吓了一跳。 因为当时那名秦卒是那么说的:“魏将乐进率领的方城军被击溃,赵将赵希率援军增援廉颇……” 事实上别说蒙仲,就连翟章与司马错都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要知道,秦魏联军的魏军当中,就唯独方城军的战斗力还可以一看,堪称是这股魏军的门面,倘若连方城军都被赵军如此轻易地击溃,他魏军的面子可就彻底丢干净了。 好在很快,又有另外一拨传递消息的士卒过来澄清了事实:“报!魏将乐进故意放赵希的军队增援廉颇军,趁机夹击其中腹,眼下,我秦魏联军正趁机夹击廉颇军与赵希军……” 这样才对嘛! 听到这则消息后,蒙仲、司马错、翟章等人皆为之恍然。 期间,蒙仲亦不忘解释了一下:“依在下之见,肯定是赵希急着营救廉颇,我兄弟乐进瞧破此事,便故意放赵希的军队经过,趁机对其展开夹击……” 虽然蒙仲是为了保险期间才解释了一番,免得秦军那边误会是乐进故意弄个什么借刀杀人,但事实上他多虑了,司马错戎马一生,岂会看不出乐进的意图? 片刻后,蒙仲、司马错、翟章、晋邝一行人,便来到了秦魏联军驻地的东侧,只见在那里,廉颇军与半数赵希军正被秦将昌驰、乌荣、范布、郑因以及魏将陈阳、魏侈等人团团包围,而另一侧,魏将乐进、於应二人则抵挡着赵将许钧的军队与赵希的另外一半军队,以至于这片战场被方城军分割成两块。 见此,司马错转头问蒙仲道:“此刻统率方城军的将领,是方城令的兄弟?” 蒙仲解释道:“是内人的堂弟。” “原来如此。”司马错点点头,旋即称赞乐进道:“那位小兄弟,可是相当的狡猾啊……不愧是方城令的兄弟。” 『什么叫做不愧是我的兄弟?』 蒙仲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司马错。 但他必须地说,乐进这次的做法对他秦魏联军非常有利,这不,为了营救廉颇,赵希的军队被方城军分割成两块,非但没能第一时间带着廉颇突围而出,反而跟廉颇一样陷入了他秦魏联军的包围。 再这样下去,搞不好连赵希的军队也会因此折损七七八八。 “赵军这次偷袭,简直是自掘坟墓……” 此时,翟章摇了摇头,带着几许感慨说道。 听闻此言,司马错与晋邝亦不禁望着远处的廉颇军与赵希军冷笑起来。 而在旁,蒙仲的心情则有些复杂。 廉颇就算了,跟他没什么交情,可赵希,虽然此人是已故的安平君赵成的堂侄,如今在奉阳君李兑手下担任大将,但考虑到曾经彼此的交情,说实话蒙仲并不希望他发生什么意外。 毕竟他在赵国的旧识并不多,肥幼、赵贲、赵希,以及……赵王何。 “那两支赵军撑不住了……再不想办法突围,怕是要全军覆没。” 在旁,晋邝目视着前方的战场,语气平淡地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抬头看向战场,只见廉颇与赵希的军队在各方秦魏联军的围攻下,损失惨重,明明片刻之前还有一大圈的人,可眼下,属于赵卒的人圈却在迅速缩小,再这样下去,必然会像晋邝所言全军覆没。 晋邝都看得出来的事,作为当事人的赵希又岂会不知? 在片刻之前,赵希便在乱军中找到了身中数箭却仍在奋力杀敌的廉颇,冲着他喊道:“廉司马,此地不宜久留,你我应迅速突围!” 廉颇当然知道利害,可问题是,周围包夹他们的秦魏联军死死咬住他们,哪里是轻易能够突围而出的? 见此,赵希便颇为无情地说道:“叫你麾下的士卒断后,你立刻随我突围!” 听到这话,廉颇双目睁大,满脸愤然之色:“你、你要我抛弃我麾下的士卒么?” 然而,赵希却不顾廉颇的情绪,只见他一把揪住廉颇的衣襟,带着几分微怒斥道:“廉颇,你给我听着,为了救你一人,我已经做好了麾下部众半数覆亡的准备,我才不管你有什么情绪,立刻跟我突围!” 还别说,就算是廉颇,在听到赵希这番话后,亦是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 赵希为了救他一人,不惜搭上麾下数千士卒,不惜亲自犯险,他还能对赵希提出什么要求? 只不过,叫他抛弃麾下的士卒,独自逃生,这亦有违于他的为人。 似乎是看出了廉颇的犹豫,赵希沉声说道:“莫要犹豫,你麾下的步卒,他们早已精疲力尽,根本无法跟随我等突围……不是我心狠,而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听到赵希的话,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廉颇心中很是难受。 此时此刻,他心中无比懊悔,懊悔于贸然提出了这次作战,非但没能顺利重创秦魏联军,反而搭上了他与赵希麾下的诸多士卒。 从旁,廉颇的副将郑申静静地听着前者与赵希的对话,见廉颇仍在犹豫,他插嘴劝道:“司马,请立刻撤离,莫要再犹豫了,您再犹豫下去,连赵希司马亦会被您连累……” 听闻此言,廉颇咬了咬牙,转头对赵希说道:“赵司马,在下恳请您莫要抛弃我麾下的士卒,请带着他们一起突围……” 赵希看了廉颇片刻,摇摇头说道:“你知道,他们逃不出秦魏联军的追击……” “即便如此,在下亦不会舍弃他们!” 打断了赵希的话,廉颇正色说道:“我会亲自断后!” 听闻此言,赵希皱了皱眉,不悦地斥道:“廉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我不惜……”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注意到了廉颇的双目,注意到了那坚定而用恳求目光看着他的眼神。 沉默了片刻后,他沉声说道:“你率军突围,我来断后。” “赵司马……” 廉颇为之动容,连忙说道:“岂能叫赵司马您来断后?” “闭嘴!就这么办!” 赵希一推廉颇,怒声斥道:“立刻给我突围,你要知道,在你耽搁的时候,我麾下的士卒正在流血牺牲!” 廉颇闻言猛然一震,咬咬牙抱拳说道:“请赵司马务必……保重!” “少废话!快走!” 猛然转身,赵希朝着后队的赵军走去。 看着赵希离去的背影,廉颇咬了咬牙,转身高呼道:“诸赵卒听令,跟随廉某,立刻想东北方向突围!……重复一遍,跟随廉某,立刻向东北方向突围……” 旋即,在廉颇的率领下,被包围的赵军开始向东北方向突围。 其东北方向,正是秦将乌荣把守的区域,岂会如此轻易叫廉颇突围? 他心下暗暗冷笑道:合该这赵将倒霉,居然一头撞到了我乌荣这边,这岂不是白捡的功劳么? 也难怪,毕竟此刻廉颇胸前背后身中数箭,怎么看都感觉已难以支撑,因此无论是秦将乌荣还是其麾下的秦卒,都盯上了廉颇的首级。 毕竟这可是一名敌将的首级。 然而,仅片刻工夫之后,廉颇就让这些盯上他首级的秦军兵将领教了赵军第一猛将的勇武,只见他一手持长戈,一手持剑,身先士卒杀死一名又一名涌上来的秦军士卒,那勇猛的身姿,就连秦卒亦是目瞪口呆——赵军竟然还有这等猛将?! “想要廉某的首级?来!来取!” 再次一剑劈死一名秦卒,廉颇拄着长戈喘了几口气,旋即哈哈大笑地说道。 看着此人浑身上下鲜红一片,仿佛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周围的秦卒们只感觉头皮发麻。 就连原本想亲自出面摘下廉颇首级的秦将乌荣,心中亦暗暗打鼓。 “放箭!放箭!射死他!射死他!” 有秦卒大喊道。 话音刚落,便有秦军中的弩手们朝着廉颇射箭。 在强劲的弩具面前,纵使是廉颇也得躲避,只见他连奔几步顺势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支弩矢,可即便如此,他腿上还是难免被一支弩矢射中。 见此,诸秦卒们大为欣喜。 “他中箭了!他中箭了!” “快!上去杀了他!” 大喊着,十几名秦卒朝着半伏在地的廉颇一拥而上。 可下一息,却见廉颇横抡手中的长戈,竟凭单手之力,便将足足三名秦卒扫向一旁。 旋即,只见他猛然一拉长戈,长戈上那锋利的横刃,便将一名秦卒的头颅割了下来,在鲜血乱喷中噗通一声掉落在地。 “那又如何?” 只见廉颇冷笑一声,挥舞着剑与长戈不退反进,虽涌上前来的秦卒有足足十几人,却无一人能够威胁到他。 这一幕,着实鼓舞了廉颇身后的诸赵卒们。 “廉司马威武!” “跟随廉司马!” “跟随司马突围!” 无论是廉颇的部下还是赵希的部下,皆震撼于廉颇那超乎寻常的武力,看着廉颇以一人之力杀退十几名秦卒,诸赵卒只感觉胸膛内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将疲倦一扫而空。 “杀——!” 在面露狰狞之色的廉颇一声令下,数千赵卒冲向秦将乌荣的军中,一时间气势竟凌驾于秦军之上。 见此,乌荣心中大惊,连忙大声喊道:“布阵!布阵!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听到这话,秦卒们立刻紧缩防线,试图摆出蒙仲之前曾令他们摆出的铁壁防御,毕竟就当前的情况,唯有那种铁壁防御,才能挡住这批为了求生而战斗力爆棚的赵军。 远远看到了秦军的行动,廉颇双目猛然瞪大。 他当然不会忘记秦军方才在驻地内摆出的铁壁防御,那真的是足以让人绝望的坚固兵阵。 “岂能容你们……” 咬着牙,廉颇不顾身上的伤势,紧赶几步冲上尚未摆出兵阵的秦军行伍中,奋力抡动手中的长戈,不求杀敌,只求搅乱这些秦卒,让他们无法及时摆出那种让人绝望的兵阵。 “该死!该死!” 眼瞅着因为廉颇的关系,自己麾下的士卒没能及时摆出铁壁防御,秦将乌荣又恨又恼,似气急败坏般指着远处的廉颇催促道:“他只有一个人,给我杀了他!……先杀了那赵将!” 听到乌荣的命令,秦卒们纷纷杀向廉颇,就连军中的弩手们,亦纷纷将弩具对准了廉颇,但遗憾的是,此刻赵军早已将廉颇护在当中。 “保护司马!” “保护廉司马!” “啊……” 在惨叫声中,不计其数的赵卒因为给廉颇挡箭而被箭矢射中,但赵军的气势却不知为何反而逐渐变强。 “杀!” 但见廉颇一声咆哮般的命令,数千名赵军忘乎所以地冲击秦将乌荣的阵型,竟冲得秦军阵型大乱。 看到这一幕,乌荣更是气急坏败。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旁传来几声惨叫。 转头一瞧,便看到有些秦卒倒在地上,身上插着几支箭矢。 『什么?』 还没等乌荣反应过来,他忽然感觉肩膀处传来剧痛,转头一看,便看到自己的肩膀上亦明晃晃的插着一支箭矢。 “何处射来的箭矢?!”他惊声问道。 话音刚落,便有士卒指着身背后喊道:“背后!在我军背后!是那些赵国骑兵!” 乌荣闻言转身,此时他才发现,方才从他秦魏联军驻地逃出去的半数赵国骑兵,此刻正伫马立于远处,用弓弩朝着他们射击。 显然,这支赵国骑兵也是注意到了正在突围的廉颇一行,因此尽可能地给廉颇提供帮助。 “骑兵!司马,是我军的骑兵!他们在远处朝秦军射箭……” 不远处,副将郑申注意到了在秦军背后的赵国骑兵,朝着廉颇大声喊道。 而在他说完这话后,远处的赵国骑兵便朝着这边杀了过来。 见此,廉颇心中大喜,催促身后的赵卒们道:“弟兄们,我方的骑兵正对秦军展开突袭,我等趁机杀过去!” “喔喔——” 见终于有了突围而出的希望,诸赵卒们的士气更是高涨,跟随在廉颇身后,奋力冲击秦将乌荣的军队。 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乌荣率领的秦军阵型大乱,再也难以彻底阻挡廉颇等人突围。 而在不远处的秦将郑因、魏将魏侈等人亦注意到了乌荣这边的混乱,纷纷派来援兵相助于乌荣。 见此,副将郑申催促廉颇道:“司马,快杀出去,两旁的敌人正在包抄过来……” 然而,廉颇对此却视若无睹,他回头看着身后,看着跟随他杀出重围的赵卒们。 原先他被包围的部下,再加上赵希为了救他而主动钻入秦魏联军包围的士卒,总共有约五千多人,可眼下跟随廉颇即将杀出重围的,却只有寥寥千余人…… “司马?!速速突围,再迟就来不及了!”副将郑申在旁着急地催促道。 听闻此言,廉颇平静地说道:“赵希司马,还没有杀出来……” “什么?”郑申闻言一愣,继而抬头看向一路杀来的方向。 「……为了救你一人,我已经做好了麾下部众半数覆亡的准备……」 看着方才被秦魏联军围困的地点,廉颇的耳边仿佛回荡起赵希方才的那番话。 是的,为了搭救他廉颇一人,赵希又搭了数千名部卒的性命,甚至于连他自己,都还陷在秦魏两军的包围中…… “喂!” 忽然,廉颇朝着身旁两名骑兵说道:“你们两个下马,将战马给我!” 两名赵国骑兵对视一眼,立刻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廉颇。 见此,郑申好似是想到了什么,惊骇地问道:“司马,您不会是……” “啊!” 只见廉颇翻身上了其中一匹马,一双虎目注视着来时的方向,沉声说道:“我廉颇,只是一介粗鄙的武夫,但我亦知仁义廉耻,今赵希因我而身陷重围,我岂能不管不顾?” 说罢,他拨马便朝着秦魏联军杀了回去。 听闻此言,副将郑申又是敬佩又是羞愧,招呼附近的赵卒道:“尔等可曾听到廉司马的话?我等不像廉司马那般勇武,可以将赵希司马解救于前军乱马,但最起码,最起码我等要守住这条通道,不可叫两侧包抄过来的秦魏联军截断赵、廉两位司马的归路!……哪怕是死也要守住,听到了么?!” “喔喔——!” 诸赵卒被廉颇的豪迈感染,一个个斗志大增。 而与此同时,赵希仍在秦魏联军的包围当中。 当然,他可不是为了廉颇而甘愿赴死,因为他知道,对面的蒙仲会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对他网开一面,只要他肯投降,蒙仲绝对不会对他不管不顾。 与廉颇所想的不同,其实这才是赵希敢留下来的底气:能走当然要走,如果实在是走不脱,蒙仲会保他不死。 这不,片刻之前蒙仲就注意到了他,还派人向他传话,要他投降,可免一死。 只不过赵希当时觉得还可以争取一下,尝试向外突围,是故就没有立刻投降。 但事实证明,断后必死这似乎是战场上的铁律,虽然廉颇侥幸突围而出,可留下来断后的他,实在是甩不掉周围那密密麻麻的秦魏联军。 眼瞅着身边的赵卒越来越少,而自己也愈发疲倦,赵希觉得自己基本上是没办法突围了。 然而,就在他正准备向蒙仲那边的魏军投降时,却忽然听到身背后传来了一声巨吼:“赵——希——!” “唔?” 赵希回头一瞧,便看到廉颇骑着一匹马,拉着另一匹马,带着寥寥数百名赵卒又杀了过来。 『他……这家伙怎么回来了?等会,他不会是来救我的吧?』 赵希目瞪口呆,反而因为廉颇的举动而滋生了几分恐惧。 要知道,只要他肯投降,到时候他作为赵军的大将,非但不会有性命之危,反而会受到相应的待遇,更何况还有蒙仲护着,不至于发生白起杀公孙喜那样的事;但倘若他跟随廉颇试图突围而出,那么,秦魏联军势必会继续攻击他们,这是连蒙仲都无法阻止的。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看着廉颇在乱军之中径直杀向这边,赵希睁大眼睛暗自嘀咕着。 然而,廉颇最终还是杀到了赵希面前,只见将另一匹无主战马的缰绳递给赵希,爽朗地笑道:“赵司马,廉颇来救你了!请赵司马上马,廉某一定会护着赵司马杀出去!” “……” 木纳地接过缰绳,赵希看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的秦魏联军,勉强地挤出几分笑容。 『完了,这下死定了……』 在翻身上马的那一刻,赵希悲从心来。 章节目录 第339章 魏冉使宋 时间回溯到五月中旬,即翟章与司马错率领秦魏联军启程驰援宋国的前后,秦国的国相魏冉,亦踏上了前往宋国的旅途。 不过他的目的地并非陶邑,而是宋国如今的都城,彭城。 从魏国到彭城,走水路最为便捷,只需在济水乘船顺流而下,待坐到陶邑一带时,从支流转到泗水,然后就可以顺着泗水一路抵达彭城,期间根本不需要改坐马车,可以说是非常便捷。 唯一的阻碍,就是当前在陶邑一带,赵国奉阳君李兑率领的齐赵联军,正在围攻由宋将景敾把守的陶邑,占得优势的齐赵联军封锁了陶邑一带的河道,对穰侯魏冉的这段旅程稍稍产生了一些阻碍。 不过最终,魏冉一行人还是以行商的身份混过了齐赵联军的盘查,顺利地拐到了泗水。 坐船顺流而下的速度,可要比走陆路快得多了,还没等翟章、司马错等人率领秦魏联军抵达陶邑,魏冉就于五月二十日前后抵达了宋国的都城彭城,在城旁的渡口上了岸。 当亲眼看到彭城,尤其是进入城内,看到城内的繁荣景象时,魏冉身边的随从忍不住惊叹:“想不到小小的宋国,其国都竟然如此繁华。” 听闻此言,魏冉笑着说道:“宋国,可不是‘小小的宋国’……” 是的,宋国在全盛时期,也就是攻灭了曹国、占领了陶邑的宋景公时期,国土面积与今日的韩国相当,其实倒也谈不上大,但是,宋国的富饶,却丝毫不亚于魏国的河东。 国内富饶,且背靠盟主国的晋国,这正因为宋国当时敢于楚国对抗的原因——要知道那时的楚国,可是与晋国争夺中原霸主之位争夺了足足百年的楚国,当时的齐国与秦国绑到一起,都没有楚国来的强盛。 随后,楚国逐渐衰弱,晋国又发生了三家分晋的内乱,按理来说,这本该是宋国就此崛起的最佳机会,但遗憾的是,宋景公之后的几代君主,即宋后昭公、宋悼公、宋休公、宋辟公,皆是昏昧之君,白白错失了最佳的崛起机会,反而被齐、魏、韩等国家所进攻,一直到宋剔成君篡位,与齐国缔结盟约,这才使得宋国再次得以发展。 而如今宋国的君主宋王偃,虽然被称之为暴君,但不能否认在他的治理下,宋国反而发展地比宋剔城君时还要强盛,单凭一己之力击退试图吞并其国土的齐国,当时谁敢想象? 只不过,这次齐国纠集赵国、燕国,集三国之力攻打宋国,宋国也撑不住了。 没办法,毕竟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宋国又不是秦国,具备以一敌三的实力。 进入彭城后,魏冉先在城内的驿馆住下,一边沐浴更衣,一边派人向宋国国相惠盎的府邸投递拜帖。 约一个半时辰后,就当魏冉在驿馆内沐浴更衣完毕,一边喝着温酒一边静静等待时,宋国的国相惠盎便带着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到了驿馆。 待二人相见时,惠盎惭愧地说道:“不知穰侯大驾至此,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穰侯魏冉当然不会在意这些,闻言哈哈笑道:“惠相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秦宋两国邦交十几年,情谊深厚,何必客套?” 惠盎点点头,旋即对魏冉说道:“大王已知穰侯到此,已在宫内备下酒席,特地命在下前来相请赴宴。” 魏冉笑着说道:“哈哈,宋王如此礼遇,在下愧不敢当。” 寒暄几句,魏冉便带上几名随从,跟着惠盎一行人前往王宫赴宴。 正如惠盎所言,此时宋王偃已命人在宫殿内准备好了丰盛的菜肴,亲自为魏冉接风,可见他对魏冉的重视,对秦国的重视。 筵席间,魏冉对宋国这边的菜肴与酒水赞不绝口。 说起来,秦国与宋国的历史底蕴确实不同,秦国最初只是周王室册封的诸侯国,是周国的臣国;而宋国,那可是周国允许用以延续商国文化的国家,使其与周为客,因此宋国严格来说并不是周国的臣国,地位超然。 酒过三巡后,宋王偃对惠盎使了眼色。 惠盎会意,笑着对魏冉说道:“穰侯,今年三月,我宋国臣子李史出使贵国,恳请贵国出兵相助我国抵挡齐赵两国的进攻,当时贵国正与魏国交兵,今穰侯亲自来到我宋国,莫非贵国与魏国的战争已暂时停歇?” 听到这话,穰侯魏冉放下了酒盏,饶有兴致地看着惠盎,看得惠盎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惠盎并不清楚,今年三月,当他宋国的使者李史出使秦国,恳请秦国发兵相助时,正值司马错与白起二人发兵攻打宛方之地。 当时秦国也很为难,虽说宋国不得不救,可我这边才刚刚跟魏韩两国开战,总不能立刻就停止吧? 于是乎,秦国君臣商量了一番,决定先打下宛方之地,然后再派人跟魏国和谈——魏国也是宋国的盟友,也同样不会希望宋国被齐国吞并,在这种情况下,纵使宛城之地被秦国占领,魏国也只能咬碎牙忘肚里咽,承认宛方之地归秦国所有,然后再与秦国洽谈联手增援宋国之事。 秦国打地一手好盘算对不对? 可谁也没有想到,司马错与白起非但没有攻下宛方之地,甚至于,他二人反过来被方城的蒙仲给打垮了,以至于到最后,白起六万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而司马错的六万军队,则是被魏韩十几万军队围困在宛城,要不是秦国及时派人前往魏国,以齐赵两国联手进攻宋国为由,与魏国达成协议,暂时言和,毫不意外就连司马错的六万军队就会被翟章、蒙仲二人击垮,甚至于全军覆没。 而在那场仗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魏将蒙仲,就是眼前这位宋国国相惠盎的义弟,你说此刻魏冉是什么心情? 他秦国原本打的一手好盘算,结果全被那蒙仲被搅和了。 “我……在下说错什么了么?” 见魏冉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惠盎很是困惑。 “不,是在下走神了,抱歉抱歉。” 微吸一口气,魏冉抱持着先解决正事的想法,正色说道:“如惠相所言,我大秦已暂时与魏韩两国休兵,且在半个月之前,秦魏两国也已组织了总共十九万联军,其中十三万军队增援贵国,另外六万军队则径直攻伐赵国,迫使赵国退兵……” 听到这话,宋王偃与惠盎君臣二人皆是心中欢喜,连连对魏冉劝酒。 似这般又喝了几碗后,宋王偃高兴地问魏冉道:“请问穰侯,不知秦魏联军由何人掌兵?” 魏冉如实说道:“讨伐赵国那边,由我大秦的骁将白起为帅,魏将唐直为副;至于增援贵国的这路联军,却有两位主帅,一位是我大秦的国尉司马错,另一位则是魏国的大司马翟章……” “司马错与翟章二人?” 听到这话,宋王偃心中大定,毕竟司马错与翟章皆是当世极有名望的名将。 然而此时,魏冉却故意朝着惠盎说道:“说起来,增援贵国的这路秦魏联军,军中大将可与惠盎关系不浅啊……” “哦?”惠盎微微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而从旁,宋王偃却好奇地说道:“是何人?” 魏冉笑笑说道:“正是惠相的义弟,蒙仲!” “蒙仲?” 有些出乎魏冉的意料,惠盎听到这个名字倒还没怎么,宋王偃那边却惊讶地问了起来:“那小子在魏军?” 『……宋王果然认得那蒙仲。』 魏冉转头看向宋王偃,不动声色地说道:“宋王也知道惠相的义弟蒙仲?” 听闻此言,宋王偃稍稍沉默了片刻。 此刻的他,不禁回想起当年蒙仲质问他为何攻打滕国的往事。 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年来,除了耿直的惠盎、薛居州等少数几名臣子外,其余宋国的臣子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但就当年蒙仲质问他时的那种态度,就连惠盎也不敢。 但当时宋王偃并没有怪罪蒙仲,只因为蒙仲的祖、父、兄三辈,皆战死于宋国与他国的战争。 因此在宋王偃眼里,蒙仲即是他宋国的忠良之后。 尤其是当年蒙仲关于战争的解读,即「儿子失去父亲、母亲失去爱子」那一番话,宋王偃至今都仍记得。 端起酒盏,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宋王偃把玩着酒盏,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那小子,如今在魏国……过得如何?” 他的话中,稍稍带着几许惆怅。 魏冉有些惊讶于宋王偃的语气,旋即笑着说道:“宋王,惠相这位义弟可了不得。前些年,我大秦与魏韩两国交兵于伊阙,我大秦的骁将白起,本已击败公孙喜、暴鸢二人,然而最终,却被这位蒙仲小兄弟所击败……去年至今年春夏,我大秦与楚国组织军队攻打宛地,结果再次被那位蒙仲小兄弟所挫败……呵呵呵,以往就算是面对公孙喜,我大秦的军队也不曾败得如此狼狈啊。” “哦?” 宋王偃脸上露出几许惊讶,旋即,他转头问惠盎道:“惠盎,你知晓此事么?” “这个……”稍稍瞥了一眼魏冉,惠盎讪讪说道:“臣并不是很了解……” 其实,惠盎当然知道这些事,毕竟他与蒙仲隔一两个月就有书信来往,因此他知道蒙仲替魏国打赢了伊阙之战,也知道蒙仲被封为方城令,甚至于,就连司马错与白起进攻方城,他也知道。 只不过因为时间关系,他暂时还没有收到蒙仲最新的书信,并不知晓秦军在宛方之地败地那么惨。 『怪不得他方才那样看我……』 瞥了一眼笑吟吟的魏冉,惠盎顿时恍然大悟。 不得不说,假如惠盎已得知宛方之地的战况,他方才绝对不会那样问,毕竟那等于是当面打魏冉的脸嘛。 见惠盎神色闪烁,宋王偃便知道魏冉所言不虚,他轻叹一声,点点头说道:“寡人果然没有看错,那小子……确实非比寻常。” 听闻此言,魏冉顺势说道:“诚如宋王所言,那位蒙仲小兄弟,着实不一般,在下对此有些不解,这等良将,何以宋王不留在国内重用,却任其在魏国担任要职呢?呵呵呵,拜那位小兄弟所赐,我大秦迄今为止,为此付出了十几万人的牺牲……” 虽说他有所掩饰,但他的话中,未免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毕竟在他看来,虽说这事不能怪在宋国头上,但宋国也有连带的责任。 宋王偃当然听得出魏冉话中那些许不满之意,在长长吐了口气后,淡淡说道:“此子,不愿为寡人所用。”说到这里,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旋即对魏冉与惠盎二人说道:“寡人有些不适,先去歇息片刻,惠盎,你替寡人招待穰侯。” “臣遵命!”惠盎拱了拱手。 看着宋王偃离去的背影,魏冉倒也不生气,因为他看得出,宋王偃方才明显是有些尴尬,至于原因,宋王偃离席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于是,在宋王偃离席之后,他故作不知地对惠盎说道:“惠相,是在下说错了什么么?” 惠盎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苦笑摇头。 因为这件事,这次的宴席姑且也算是不欢而散。 旋即,惠盎便邀请魏冉暂住到他的府上。 魏冉当然不会推辞,毕竟他此番前来宋国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解决蒙仲这个问题,毕竟蒙仲已经成为了他秦国攻略魏韩两国的阻碍了。 在跟着惠盎乘坐马车前往后者府邸的途中,魏冉有意试探蒙仲与宋王偃之间的关系。 他方才隐隐能感觉地出,蒙仲与宋王偃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惠相,在下方才观宋王的态度,似乎他与令弟蒙仲有什么误会?” “此事说来话长。”惠盎苦笑着点了点头,简单地向魏冉讲述他义弟蒙仲与宋王偃之间的最大矛盾。 说实话,就惠盎看来,其实宋王偃是很喜欢他义弟蒙仲的,有胆魄、有能力,又是他宋国圣贤庄周的得意弟子。 看看蒙仲当日成婚时宋王偃派人赠予的贺礼就知道了,宋王偃总共就只叫匠人打造了六柄类似的利剑,可迄今为止,这六柄利剑只赐予了四个人,前三人分别是太子戴武、戴不胜、惠盎,最后那个就是蒙仲。 可想而知宋王偃对蒙仲的器重。 但因为蒙仲曾经与宋王偃有矛盾,且不客气地质问过宋王偃,因此哪怕蒙仲再有本事,宋王偃也拉不下脸去派人请蒙仲出仕,而蒙仲,其实也是类似的情况。 用惠盎的话说就是,这两位都很倔,不肯承认当年的争执是自己的错,自然不肯向对方低头。 “这可真是……” 在听完惠盎的讲述后,魏冉大为惊诧。 毕竟在世人的传言中,宋王偃是一个非常暴虐的人,大有曾经商纣王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没想到却还有这一面。 想了想,他对惠盎说道:“话虽如此,可令弟在魏国这几年,却让我大秦付出了沉重的伤亡。……虽说魏国与贵国也是盟友,但这样下去,怕是会让我国的君王因此恼恨贵国……惠相你知道,我大秦一心希望能踏足中原,可魏国挡在面前,是我大秦必须击败的对象,而如今,魏国虽然失去了公孙喜,却出现了一个更为棘手的蒙仲……”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惠盎连连点头说道:“这件事,惠某会想办法的。” 说着,他对魏冉解释道:“我弟蒙仲虽与大王有些矛盾,但与太子却很是亲近,待过几年,等戴武太子正式继位王位,说不定我弟会回心转意,回国出仕……” “当真?”魏冉有些怀疑的说道:“据魏冉所知,令弟如今在魏国极有重用,魏王非但任命他担任方城令,还赐予了舞阳、叶邑两片封邑……” 惠盎笑了笑说道:“我弟重义轻财,他不会在意那些的,据我所知,他前往魏国的目的,也只是为了确保魏国与我宋国的盟约……”说到这里,他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此前我多次劝他,但他依旧很在意当年在赵国的事……” “赵国的事?”魏冉捋了捋胡须,点头说道:“我听说过,令弟曾在赵国担任赵主父的近卫司马。” “嗯。” 惠盎点点头,说道:“当时我只是想叫他到赵国增涨些见识,没想到他被赵主父看中,被留在身边担任近卫司马……” 说着,惠盎便将蒙仲当年在赵国的往事简单跟魏冉讲了一遍,旋即叹息道:“赵主父一死,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执掌了赵国,亲善齐国且与我宋国断绝了邦交,此事我弟深以为憾,他总认为是他的过错。……他认为,倘若他当年态度坚决一些,或许就是改变这一切……” 魏冉微微点头。 通过惠盎的讲述,他对蒙仲亦产生了更多的好感——谁会讨厌重情重义的人呢? 当晚,惠盎安排魏冉在自家府上的客房安歇,旋即便回到自己的卧室。 一想到今日魏冉对他所说的那些,惠盎的心情就很复杂。 见此,他夫人不解地问道:“夜已深,夫君何故长吁短叹。” 惠盎闻言解释道:“我在想阿仲的事?” “小叔?”夫人有些惊讶地问道:“小叔怎么了?妾身曾听夫君言,小叔如今在魏国颇受重用……” 惠盎苦笑着说道:“就是因为太受重用,因此我才烦恼啊。” 不得不说,此前惠盎通过书信得知了蒙仲的情况,倒也没想太多,只是单纯为蒙仲感到高兴,没想到这次苦主都跑到他宋国来了。 因为蒙仲的关系,秦国前前后后损失了十几万军队,惠盎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听罢夫君的讲述,他夫人好奇地问道:“那位穰侯,他这是希望大王召回小叔?” 惠盎捋了捋胡须,苦笑着说道:“听他的话,大概是这个意思……毕竟我弟两度挫败秦国攻打魏韩两国的战争,秦国自然不会再无动于衷。” “那……要召小叔回国?”他夫人好奇问道。 “呵呵。”惠盎闻言笑着说道:“为何要召回?阿仲如今在魏国深得魏王重用,倘若有朝一日他出任了魏国的大司马,对于我宋国而言也是一件好事。至于秦国……呵,就叫他头疼去吧。” 是的,别看惠盎今日在魏冉面前唯唯诺诺,但他丝毫没有召回蒙仲的意思,哪怕他知道,只要他肯出面,蒙仲一定会放弃在魏国的所有,返回宋国。 可问题是,蒙仲在宋国能起到的作用,远不如他在魏国能起到的作用更大。 倘若蒙仲回到宋国,充其量就是统率宋国的军队,而问题是宋国的军队挡不住齐赵燕三国的军队,但倘若蒙仲在魏国,他就有可能左右魏国的态度,使魏国坚定地站在宋国这边,这意味着宋国在抵抗齐国时,可以有两国的军队。 有些事,蒙仲就算在魏国也能做,但反过来,有些事蒙仲就未必能做到。 这么简单的事,惠盎还不至于犯糊涂。 并且他也相信,宋王偃也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至于秦国的不满,那就让秦国不满去吧,反正秦国也不是什么善茬,别看秦国目前跟宋国关系亲近,这只是因为秦国需要宋国牵制齐国,而一旦秦国击败了魏国与韩国,吞并了魏韩两国的土地,到时候秦国还需要宋国牵制齐国么?——到时候,秦国不吞并他宋国就不错了。 当了那么多年的国相,这些国与国之间的尔虞我诈,惠盎还是很清楚的。 两国的邦交,永远是建立在当前彼此利益是否一致的基础上,利害一致即是盟友,否则便是敌人,仅此而已。 换而言之,留蒙仲在魏国,防止秦国吞并魏韩两国,继而对宋国造成威胁,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鉴于有十三万秦魏联军增援陶邑,且还是翟章、司马错、蒙仲这样组合,宋王偃与惠盎倒也不再担心陶邑那边,转而将精力放在郯城那边。 两日后,出于穰侯魏冉的要求,惠盎便带着魏冉前往郯城。 此番前往郯城,魏冉一方面是想见见宋国的太子戴武,与这位宋国日后的君主拉近点关系,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齐燕联军的实力。 然而,郯城那边的战况却有些出乎魏冉的意料。 要知道,在齐赵联军那边,奉阳君李兑好歹攻下了陶邑,倘若不是秦魏联军及时抵达,齐赵联军怕是能一路攻到商丘,可齐燕联军这边呢?他们连郯城都打不下。 难道宋国的太子戴武,居然如此厉害? 而对此,太子戴武连忙解释道:“只因为齐军并非匡章带兵……” 魏冉惊讶地询问宋国太子戴武:“并非匡章率军?” 太子戴武摇摇头:“是田触、田达二人率领的齐军。” 『没听说过。』 魏冉捋了捋胡须,旋即又问道:“燕军呢?何人掌兵?” 听闻此言,太子戴武表情略有些古怪地说道:“燕军的统帅名叫乐毅,其麾下大将,一人叫做赵奢,一人叫做荣蚠。” “哦。”魏冉点点头,旋即对戴武、惠盎笑道:“不曾听说过。看来,除非这齐燕联军请出匡章,否则不足为惧。” 『真的吗?』 听到这话,太子戴武与惠盎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表情皆有些古怪。 他二人很清楚,虽然对面的齐燕联军没有匡章,但却有一个论带兵打仗能力堪比匡章的燕军统帅。 只不过这位燕军统帅,看样子并不想为齐军出力罢了。 章节目录 第340章 齐燕联军现状 齐燕联军的燕军统帅乐毅,他的名气暂时还未被穰侯魏冉所知,但像宋国的太子戴武,宋国的军司马戴不胜,却清楚知道这个年轻人究竟有多么的可怕。 不得不说,当齐燕联军最初抵达郯城一带,当宋国太子戴武首次得知对面燕军的统帅正是他所熟知的那个乐毅时,他当时就愣住了,甚至于惊地立刻召集戴不胜、戴璟等将领商议对策。 乐毅是何许人? 蒙仲的副将,曾经赵主父身边信卫军的佐司马,沙丘宫变后,曾跟随蒙仲等人到宋国小住,当时他与蒙仲一起参与了宋国抵抗齐国入侵的第一次齐宋之战,且帮助宋国反攻至齐国境内。 这件事戴不胜与戴璟最是清楚。 别看当时宋军反攻齐国,戴不胜因此名声大振,但事实上,当时却是乐毅在背后为戴不胜出谋划策,助戴不胜将齐王田地派去围剿其的几路军队玩弄于鼓掌之上。 后来齐国被迫与宋国暂时休兵,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蒙仲在逼阳挡住了田章,而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乐毅助戴不胜反攻至齐国腹地,让齐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乐毅不是蒙仲那小子的副将么?怎么会在燕军中?” “难道乐毅投奔燕国了?” “这……” 说起来,蒙仲虽然与太子戴武关系不错,但因为戴武坐镇于宋国最东边的重城郯城,与魏国相隔数千里之遥,因此二人也很少有书信往来,以往戴武最多就是从惠盎那边了解一些蒙仲目前在魏国的情况,但问题是,像乐毅赴燕这件事就连惠盎也不知情。 原因很简单,即蒙仲、乐毅二人生怕他们密谋的要事泄露,给齐国提了醒。 正因为如此,乍然得知乐毅身在燕军,而且还是燕军的统帅,当时戴武、戴不胜等人皆大为惊骇,简直如临大敌。 但后续的发展,却有些出乎戴武与戴不胜的意料。 截止穰侯魏冉抵达郯城,齐燕联军已对这座城池发动了足足三次的攻坚战,但与齐军不同,燕国的军队……怎么说呢,总感觉有点士气消极,以至于在这三次攻城战当中,燕军每次都是姗姗来迟,哪怕齐军那边都已经开始对城池发动猛攻了,燕军这才还在拖拖拉拉地布阵。 倒是齐军那边发出撤退讯号的时候,燕军这边的士卒跑地比谁都要快,一溜烟就全撤干净了。 一次是这样,两次是这样,渐渐地,太子戴武也就逐渐瞧出了端倪。 他私底下对军司马戴不胜说道:“我观这乐毅,似乎并不想为齐国出力。” “谢天谢地。”戴不胜开着玩笑道:“要是这小子使出真本领,那我郯城未必挡得住。” 别看传闻中戴不胜是一个鲁莽的将领,但他并不傻,毕竟他曾经与乐毅并肩作战,攻打齐国,哪里会不知乐毅的本领? 但就目前看来,别说乐毅使出真本领,就连燕军上下的兵将,似乎也是能混就混。 当然,这并不奇怪,燕齐两国本来就有仇恨,而且是灭国之恨,当年燕国国内爆发子之之乱时,若非赵国的赵主父出面,率领诸国联军阻止了齐国,搞不好燕国已经被齐国所吞并。 可尽管当时齐军迫于诸国的态度,被迫从燕国的土地上撤退,燕国的城池、建筑,也几乎被齐军破坏殆尽。 期间,当然也不乏齐军大肆屠杀燕人的惨剧。 因为这,不只是燕王职痛恨齐国,将覆亡齐国视为毕生的夙愿,燕国上上下下,几乎就没有不痛恨齐人的。 但无奈的是,赵主父死后,赵国倒向了齐国,如果燕国不想亡国,就只能听从齐国的指示,这即是燕国军队此番协助齐国攻打宋国的原因,也是燕军消极作战的原因。 而作为燕军的统帅,乐毅似乎有意纵容麾下士卒消极作战,这才是戴武、戴不胜感到诧异的地方。 但考虑到乐毅足智多谋,或者这只是他故意为之,戴武、戴不胜最开始亦对燕军抱持高度的警惕,直到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这才逐渐发现,燕军的消极作战,那并非是伪装,那是真的消极。 怎么说呢,打个比方,是哪怕宋国的士卒从燕军士卒面前走过,燕国士卒都有可能装作没看见的那种消极。 因为这事,戴武、戴不胜不由地担心起了对面的乐毅。 对面的乐毅有意放水,戴武等人当然是乐见其成,但问题是,乐毅放水放得太厉害了,这让戴武等人不禁担心起了乐毅,当然,主要还是担心乐毅因此被齐将记恨,以至于被燕国撤职——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对他宋国几乎没有任何敌意的敌方大将,戴武、戴不胜等人当然不希望乐毅被撤职。 毕竟眼下的燕军,简直就是他宋国的盟友嘛,一边帮着宋国消耗齐军的粮草,一边在攻城战时浑水摸鱼,像这种敌人,戴武恨不得来上更多。 五月二十九日,即穰侯魏冉抵达郯城后的第三日,齐燕联军再次尝试攻打郯城。 攻城的情况依旧如前三日那般,由齐将田触攻打北城墙,齐将田达攻打东城墙,至于燕国的军队,则攻打郯城的西城墙,即围三厥一的老套战术。 当时魏冉站在郯城远远窥视,看到北城墙与东城墙外的齐军在短短一刻时内就于城外列队整齐,像什么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也已整齐地摆在阵前。 随后,齐军便对郯城发动了进攻,看到那场面,魏冉不得不承认,齐国不必日渐衰落的楚国,这个国家的军队确实还保留着强大的军队。 然而,当他观察了一阵战况,随即来到西城墙那边查看燕军的状况时,却发现燕军居然还在拖拖拉拉地列阵。 『这支燕军,他们确定是来协助齐军的么?』 当时魏冉的心中不由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毕竟这也太夸张了,齐军那边都已经打完第一回合了,这边的燕军居然还在列阵? 此时,全程陪同他的惠盎对此解释道:“当年燕国爆发子之之乱,齐国趁火打劫,试图吞并燕国,虽后来被赵国阻止,但仍难以避免有许多燕人丧生于齐人手中,是故燕人深恨齐人,如若不是现如今齐国强而燕国弱,燕国不得不听命于齐王,否则燕军绝不会协助齐国……” “原来如此。” 魏冉恍然大悟,旋即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旋即,他试探着问惠盎道:“既燕国深恨齐国,为何贵国不联合燕国共同牵制齐国呢?” 惠盎当然知道魏冉问这话的原因,也知晓宋燕两国倘若真能联合起来牵制齐国,这对于秦国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但问题是,燕国挡不住齐国啊。 微叹一口气,惠盎如实说道:“我宋国尚可勉强抵挡齐国,但燕国……”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更何况,现如今赵国亲善齐国,燕国就更不敢得罪齐国了。” “原来如此。”魏冉恍然地点点头。 此时,就见惠盎有意无意地对魏冉说道:“其实就在下看来,魏韩两国对贵国的威胁,远不如齐赵两国来得大……毕竟魏韩两国只想自保,但齐国,却素来有与贵国争霸的野心。穰侯何不联合魏韩两国先讨伐赵国,迫使赵国屈服于贵国,继而率诸国军队攻打齐国呢?……若齐国就此衰弱,则世上再无强国可与贵国并肩。” 听闻此言,魏冉瞥了一眼惠盎,笑而不语。 他岂会看不出惠盎的意图? 惠盎无非就是不希望秦国继续攻打魏国而已,毕竟秦魏两国都是宋国的盟友,无论是伤到了哪个,都会助长齐国进攻他宋国的野心——比如这两年,秦魏两国前后爆发伊阙之战与宛方之战,齐国得知后,立刻就联合赵国趁机攻打他宋国。 虽然惠盎也知道,无论秦国吞并魏国还是吞并赵国,这或许都会改变秦国对待他宋国的态度,但两者相比较,惠盎当然还是倾向于使秦国攻打赵国,毕竟他弟弟蒙仲就在魏国,哪怕日后各国的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宋、魏、韩三国也能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但遗憾的是,魏冉对于惠盎的试探,并未做任何回应。 其实这会儿,魏冉也在仔细考虑惠盎的提议。 虽然他很清楚惠盎这是故意引他秦国去攻打赵国,但不得不说,这几年他秦国对魏韩两国的进攻,确实进展不大。 不,不能说进展不大,应该说反而吐出去不少。 像韩国的宜阳、新城,他秦国就已经吐出去了,这使得他秦国踏足中原的霸业变得愈发困难。 更要紧的是,魏国那边还有一个蒙仲。 既然从魏韩两国这边暂时得不到什么便宜,似乎转而攻打赵国也是一个不错的建议? 但在仔细考虑了一番后,魏冉还是将惠盎的建议抛之脑后,原因很简单,因为赵国的大部分国土,都不如中原这边富饶。 像赵国前几年击败林胡后夺取的肤施(上郡),虽然土地广阔,但极其贫穷,他秦国要来何用? 要知道,赵国的肤施、雁门,这整整两片郡土加在一起,都没有魏国的河东郡来富饶,不,连河东的一半都不如。 除非他秦国日后准备全面侵占赵国,否则,当然是倾向于攻占富饶的地方,比如说,魏国的河东、韩国的上党。 只有在打下这两片土地后,他秦国才会尝试攻打赵国的邯郸。 在魏冉、惠盎二人交流的同时,城外的燕军终于发动了攻城战,只见燕国的士卒们推动着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缓缓朝城墙这边而来。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郯城西城墙上的宋军只是发动了几轮齐射,城外的燕军士卒就惊叫着丢下攻城器械后撤了。 打得比齐军迟,败地却比齐军早,燕军的第一轮攻势,就这么结束了,再次回到了拖拖拉拉重组阵型的阶段。 当时魏冉瞄了一眼城外,清楚看到燕军那边虽然有人被箭矢射伤,但几乎是没有什么阵亡。 “虽说燕人憎恨齐人,不肯为齐人出力,不过这……” 魏冉好笑地摇了摇头:“那个燕军的主帅叫什么来着?” “乐毅。”惠盎提醒道。 “对,这个乐毅,做的实在也太过火了,他就不怕被齐军问罪么?”魏冉摇摇头说道:“但对于我方而言,这倒是一件好事。” “是啊。” 看着远处的燕军本阵,惠盎点点头说道。 晌午前后,待齐军那边响起代表撤退的鸣金声,郯城西城墙外的燕军,亦是一溜烟就撤没影了。 攻城的时候,可不见这些燕军士卒如此麻利。 而值得一提的,虽然又一次败于郯城,但燕军上下却不以为然,甚至于在撤退的途中,军中的士卒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 “我跟你说,当时我躲在云梯旁,城墙上的宋军愣是没往我这边射……” “得了吧,人郯城的宋军就差朝天射了,这要是还能射中你,那也只能说你命不好,活该死在这里。”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我告诉你,你可别咒我啊,这次回国后,我可是要去迎娶隔壁村邑的美人……” “那你可要小心保住这条命,别到时候宋军的弩手没想射你,结果你却一头撞到人家箭矢上……” “哈哈哈哈……” 在一阵哄笑声中,倒也有士卒聊起了方才的攻城战。 唔,倘若像方才那种也算得上是攻城战。 “说起来,对面的宋军倒也仗义,见咱们无心攻城,他们干脆就乱射一通,力道也不是很足……还记得上次攻城的时候么?有一支箭矢射到咱伍长的胸口就掉下来了,咱伍长当时就愣了一下……” “奇怪了,我上次怎么就被磕掉了一颗牙?……看,这里少一颗。” “哈哈哈……” 正当诸燕军士卒们彼此说笑时,忽然队伍旁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 众人转头一瞧,这才发现他们前军大将荣蚠正骑着战马从他们身边而过。 “容司马。” “是容司马。” 附近的燕卒们立刻收起了笑容,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见此,荣蚠这才点点头,骑着马从旁而过。 然而待荣蚠远处之后,却又有燕卒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说,是不是荣司马暗通宋国,与宋国的军将达成了什么约定?” “为何这么问?” “荣司马不就是宋人么?” “你这话……照你的话说,乐毅军将也是宋人……诶,搞不好还真是。” “瞎说什么,乐毅军将是中山国人……咱燕国曾经的国相乐池,就是中山国人,乐毅军将是乐相的族人,可能还是其后人。” “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乐相也好,乐毅军将也罢,他们都出自子姓乐氏,而子姓乐氏就出自宋国,后来才辗转至魏国、中山国……是故,乐毅军将算得上半个宋人……” “你这也太牵强了……” “行了行了,这有什么好吵的?你管乐毅、荣蚠两位军将与宋人有没有私底下的约定,反正我是丝毫都不想帮齐人来打宋国,我巴不得宋人赶紧杀光那些齐人,如此一来咱们就能回国了……” “也是,管这些做什么?……上苍保佑,叫那些该死的齐人,赶紧在这座城池全死光吧。” “哈哈,这主意不错,我也来……上苍保佑,叫齐人通通去死。” “上苍保佑……” “上苍保佑……” “哈哈……” 在较为欢快的气氛中,连日吃了败仗的燕军,返回了自己的营寨。 正如戴武、惠盎、戴不胜等人所猜测的那样,乐毅也好、燕军也罢,放水放得比宛方之战的楚将昭雎还要夸张几倍,齐军的将领又岂能忍受? 这不,半个时辰后,齐军主帅田触就带着田达等几名齐军将领,杀到了乐毅的军中,对乐毅兴师问罪。 当时在乐毅的帅帐内,田触一脸怒容的朝着前者呵斥道:“乐毅,你受燕王之命,助我齐国攻打宋国,可你屡屡纵容麾下燕卒消极怠战,你到底想做什么?……莫非你私通宋国么?!” 面对着田触的质问,乐毅却很平静,微笑着说道:“触子这是说的哪里话?触子的每道命令,乐某哪次不是一一照办?只不过诸位也知道,我燕国的军队甲胄薄弱,甚至于许多士卒连单薄的甲胄都没有,不比贵国的士卒衣甲齐全,能够不惧弓弩……” “我不管那些!”田触冷冷说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待下回攻城时,燕军定要给我做出点成绩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呵呵。”面对田触的威胁,乐毅面色丝毫不变,他摊摊手说道:“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国的士卒本就衣甲不齐,难以强攻城邑……关于此事,在下事前也跟触子说过,当时在下怎么说来着?莫要攻城,想办法将敌人诱出城外……” “你说得轻松!……你有办法将宋军引出城外么?!” “在下自然没有这个能耐,可您是匡章托付重任的大将啊……”乐毅微笑着说道。 “……” 田触眯了眯眼睛,忽然间,只见他走近乐毅两步,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们燕人都在想些什么,你们根本不想为我齐国出力……” “这是什么原因呢?”打断了田触的话,乐毅淡淡说道:“是不是因为贵国的士卒曾经在我燕国大肆屠杀强烈,激起了我举国燕人的愤恨呢?” “……” 原本想警告乐毅的田触,被乐毅这句话堵着无言以对。 毕竟正如乐毅所言,当年齐国军队在燕国爆发子之之乱时趁火打劫,确实在燕国做下了许许多多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举国的燕人都愤恨齐人。 见田触面色阴晴不定,乐毅倒也不想过多的刺激对方,便将语气缓了下来:“触子,虽燕齐两国曾经有诸般的矛盾与争执,但承蒙齐王仁义,我燕国如今才得以苟存,因此,我国大王此番派在下随同触子征战,也曾叮嘱在下要尽兴辅佐,只不过,我军的士卒甲胄不齐,要他们强攻郯城那样的坚城,无异于是叫他们去白白送死。……您看这样如何?您想想办法,为我燕军弄一些坚固的甲胄来,在下则出面安抚军中的士卒,说服他们甘心为贵国出力……当然,最好还是避免强攻,毕竟我燕国的军队不如贵国强盛,倘若死伤太多,在下日后也不好向我国大王解释……” 看着心平气和对自己做出解释的乐毅,田触沉思了片刻,旋即点点头说道:“好!这件事就由我来想办法,希望你说到做到。……记住,乐毅,正如你所言,你燕国之所以可以苟存,皆因为我国大王的仁义,你可别让我国大王对贵国失望,否则,你或许就会成为燕国覆亡的罪人。” “在下记住了。”乐毅抱抱拳,脸上丝毫不恼。 “哼!” 冷哼一声,田触转身就走,此时正巧荣蚠从帐外走入,险些与田触撞一个满怀。 “啊,触子……” 只见荣蚠立刻让道,谄笑着连连说道:“您慢走。” “哼!”斜睨了一眼荣蚠,田触带着诸齐将扬长而去。 看着田触离去的背影,荣蚠脸上的谄笑徐徐收起,旋即只听呸地一声,他面带不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走向帐内,口中说道:“我想不通,你当时抢这差事做什么?你叫剧辛率军不就完了,白白受那帮齐人的窝囊气!” 此时,乐毅正拿着一卷兵法观阅着,闻言慢条斯理地说道:“荣蚠,你知道秦开么?” “秦开?我当然知道。”荣蚠不解地看向乐毅。 要知道,秦开可是燕国的悍将,曾经险些沦为胡人奴隶的他,在逃回燕国后,受到了燕王职的重用,提拔为将领,几年前击败东胡,为燕国向北扩土千里。 而如今,秦开正率领一支燕军渡过辽水,攻打国境外的异族。 似这等人物,虽说荣蚠还不曾见过秦开,却也听说过这位他燕国的悍将。 听到荣蚠的话,乐毅微笑着又问道:“那你知道,秦开为何能击败强盛的东胡么?” “因为他英勇擅战,通熟兵法。”荣蚠随口说道。 乐毅闻言摇头笑了笑,旋即放下了手中的兵法,转过头来压低声音说道:“你说得不错,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在东胡那边住了许久,对东胡的一切皆了如指掌。今燕王立志要覆亡齐国,与你我不谋而合,但想要覆亡强盛的齐国,并非那么容易,首先摸透齐国的底细,比如部署军队的情况,粮仓所在……而这,就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原来如此……”荣蚠恍然大悟。 此时,目光再次转向手中的兵书,乐毅淡淡说道:“是故……暂时先忍耐一阵子吧,姑且取得齐人的信任,摸清齐国的底细,待日后时机合适……一举覆亡齐国!” “嘿!”荣蚠舔了舔嘴唇。 “对了。” 好似想起了什么,乐毅叮嘱荣蚠道:“以上这些话,莫要透露于赵奢。……与你我不同,赵奢虽受大王重用,任命为上谷守,但传闻他始终心念赵国,谁也保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会弃燕投赵。对于他,我并不是很放心。” “我知道了。” 荣蚠点了点头。 旋即,他好奇问道:“话说,这次齐赵两国攻伐宋国,魏国会派蒙司马救援宋国么?” “那得看阿仲目前在魏国的地位。” 说着,乐毅皱着眉头又说道:“话说回来,我陆续给他写了两封信,可迄今为止他一封都不回……难道真像你所说,是驿卒半途把信弄丢了?” 荣蚠哈哈笑道:“我早跟你说了,从燕国送信到魏国,相隔几千里呢,你得派心腹去送信,天晓得你那几封信送到哪去了,说不定被齐人给截了呢!……好在你信中没写什么重要的讯息。” “唔……” 乐毅挠挠下颌,皱起眉头。 的确,燕魏两国相距太远,就连书信来往都不方便,这确实是个麻烦。 章节目录 第341章 赵国现况 六月初三,即秦将白起于漳水击破赵将李跻、韩徐二人的第三日,前赵国国相之子肥幼急匆匆地从封邑赶回邯郸王宫,请见赵王何。 此时赵王何正在宫殿内观阅他赵国历代曾推行过的政令档册,忽听宫内的谒者禀报,说是肥幼前来求见,赵王何立刻就将肥幼召入了殿内。 可一瞧肥幼的装扮,赵王何忍不住就乐了,只见今日的肥幼,身上穿着一身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甲胄,打扮地仿佛一名带兵打仗的将军。 说实话,赵王何与肥幼相识这么多年,几乎从未见他似今日这般打扮。 他好笑地问道:“卿何故……如此打扮?” 只见肥幼拱拱手,正色说道:“臣获悉李跻、韩徐二人被秦军败于漳水,特来护卫大王左右。” 赵王何愣了愣,眼眸中闪过几许温色,只见他站起身来,徐徐走到肥幼身旁,围绕着后者一边徐徐转圈,一边打量着后者身上的甲胄,口中问道:“卿的忠义寡人收到了,不过卿这身甲胄……看起来有些陈旧啊。” 肥幼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家父曾经穿过的甲胄,放在家中有些年月了,虽臣精心保管,但仍是难以避免被岁月侵蚀……” “原来是肥相之物。” 赵王何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不敢再说笑,毕竟肥幼的父亲肥义,在赵王何的心中比其亲生父亲赵主父还要高。 忽然,他问道:“何以不见佩剑?” “这个……”肥幼解释道:“入宫时,留在宫卫处了。” 听了这话,赵王何皱着眉头说道:“既是肥相遗物,岂人假托余人?” 说罢,他召入殿内两名卫士,命令后者立刻前往宫门处,将肥幼被宫卫保管的陪剑取来。 而此时,肥幼则问赵王何道:“大王,臣方才说了李跻、韩徐二人兵败之事,然而大王却毫不惊诧,莫非大王已知此事?” “唔。” 赵王何当然不会对肥幼有所隐瞒,毕竟后者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他点点头说道:“昨日寡人便已得知此事……” “那……”肥幼有些意外于赵王何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想要询问,却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顾虑。 见此,赵王何笑着宽慰道:“寡人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寡人已派人向房子求援,也已派人送信于奉阳君,命他率军回援邯郸……” 房子,即房子县,是赵将赵贲驻军的县城。 赵贲本是驻守邯郸的将领,他曾经率下的邯郸军,是肥义与阳文君赵豹用来抵制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以及赵主父、公子赵章两股势力的最后壁垒,但在沙丘兵变后,阳文君赵豹因病过世,而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则趁机把持了国政,属于王党的赵贲,难免遭到了赵成、李兑的排挤,被调往北方的房子县,至于其麾下的邯郸军,则改由李兑的儿子李跻所统率。 邯郸,就此彻底落入了赵成、李兑二人的掌控,赵王何也因此沦为傀儡一般的君主。 但幸运的是,赵王何仍有一些忠于他的臣子,比如肥幼、比如赵贲。 此时,赵王何派去的两名宫卫,已将肥幼的佩剑取了回来,恭敬交给赵王何。 只见赵王何抽出宝剑,用缅怀的目光看着手中这柄利剑,旋即收剑回鞘,将其归还肥幼,并对后者说道:“如此紧要之物,日后不可假手于人,寡人允许你持剑入殿。” 哪怕已沦为傀儡一般的君主,但赵王何这点权力还是有的,毕竟奉阳君李兑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他赵国的君主发生什么矛盾。 然而,肥幼却摇了摇头,说道:“此不合君臣之礼!……这样好了,若有下回,臣换一柄剑就是,哪怕宫卫弄混了也不要紧。” “你啊……” 见肥幼执意如此,赵王何也是无可奈何。 别看肥义、肥幼父子皆是白狄人,但他们对赵王室的忠臣,却足以让一些赵人感到羞愧。 而这,也正是赵王何信赖肥幼,却对肥幼感到愧疚的原因。 想想也是,肥义一生对他赵国呕心沥血,结果他死了之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因为忌惮肥义的影响力,不允许肥幼出仕为官,可怜肥幼作为肥义之子,一心报国却无门路,每每想到此事,赵王何心中就暗恨不已。 在一番闲聊后,赵王何见肥幼给自己使了眼色,便以困倦为借口,带着肥幼到后殿歇息。 而对此,宫殿内的侍官倒也习以为常。 待等来到后殿,见四下无人,肥幼低声对赵王何说道:“大王,此或许是您重夺权柄的一个机会。……待等赵贲率军抵达邯郸后,咱们可以想个办法擒下李跻……” 然而,还没等肥幼说完,就见赵王何抬手打断了他:“不可!” 在肥幼不解的目光下,赵王何摇摇头说道:“似这般,我赵国必定大乱。” 肥幼不解问道:“李兑把持朝政,目无君上,今君上夺回权柄,此乃名正言顺之事……” 听闻此言,赵王何再次摇了摇头,说道:“虽此事的确名正言顺,但你要知道,奉阳君虽有私欲,但他这几年治理国家,倒也不无可取之处……” 正如赵王何所言,继已故的安平君赵成之后,奉阳君李兑继续把持赵国的朝政,不可否认是一名权臣,但虽说如此,在李兑治理下的赵国倒也算不错,而更要紧的是,李兑虽然是权臣,但他并不敢做得太过分,至少在赵王何面前仍恪守着君臣的礼仪,这也正是李兑专政后赵国臣民并没有激烈抵制的原因。 当然,即便如此,亦不代表赵王何就默认了李兑专政的做法,在他心底,还是希望夺回权柄,成为真真正正的赵国君主,而不是眼下这般的傀儡。 之所以是提及李兑,是因为李兑如今赵国的威望不低,且颇有善名,赵国有许多臣民都以为李兑是一名贤臣,在这种情况下,倘若赵王何借此事机会,命赵贲发动兵变,擒李跻、夺邯郸军,那么赵国的臣民就会误以为他是一名昏君。 这是赵王何不想看到的。 他更希望以一种更为平和的方式,夺回权柄。 比如说,在李兑失去赵国诸多臣民信任与支持的情况下,通过和平的方式,使李兑主动归还权柄。 可以的话,赵王何绝不希望他赵国再次爆发内乱——当年的沙丘宫变,已经让赵人流了太多无谓的鲜血。 “……更何况,今秦将白起率军逼近邯郸,若我等趁机与奉阳君父子反目,这岂非白白便宜了秦军?秦军的凶残,你也清楚,一旦邯郸被其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好吧。” 听到这话,肥幼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带着几许遗憾说道:“臣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一次机会……” “但并非是最佳的机会。”赵王何笑了笑,宽慰肥幼道:“放心,寡人还年轻,寡人迟早可以夺回权柄,卿无需着急……若是有空暇,卿不妨多看看书,寡人可是希望日后夺回权柄时,由卿担任我赵国的国相。” 肥幼闻言尴尬说道:“大王取笑臣,臣哪有那个才能。” “呵呵呵。”赵王何笑了笑,但眼眸中的神色却有些辛酸。 是的,肥义是一位足智多谋、治国有方的贤臣,可他的儿子肥幼呢,却是文不成、武不就,原因就在于肥义当年醉心于国家大事,疏忽了对儿子的教导,以至于肥幼除了管理族人种地,其余啥也不会。 这也正是赵王何对肥幼感到愧疚的原因。 随后,肥幼便在赵王何身边留了下来,充当赵王何的护卫,遵循他父亲肥义曾经的叮嘱,誓死保护他赵国的君主。 看着肥幼有模有样护卫在自己身边,赵王何感动之余,也未尝不是感到一些好笑,认为肥幼过于担忧。 是的,别看秦军都已经快打到邯郸了,但赵王何一点都不惊慌。 因为他很清楚这支秦军此番讨伐他赵国的目的,不是为了侵占他赵国,而是为了迫使他赵国召回奉阳君李兑的军队,停止帮助齐国攻打宋国的做法。 因此在赵王何看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秦军攻破邯郸,随后坐视秦人在城内烧杀抢掠。 至于他赵何本身,秦人会伤害他么? 当然不会! 首先,他赵何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秦国的事,秦人自然不会记恨他,因此也不会有另立赵君的想法;其次,秦军这次给宋国出头,率军讨伐他赵国,必然会引起赵人对秦国的敌视,因此,只要秦国还想拉拢赵国一起对付齐国,那么,秦军就不会伤害他。 换而言之,这次有麻烦的其实是奉阳君李兑,而不是他赵王何。 毕竟一旦秦军攻破邯郸,秦军或有可能“逼”着他赵何罢免奉阳君李兑的相位,李兑虽说是他赵国的权臣,但权臣也是臣,名分被剥夺,纵使李兑也只能俯首听命,否则就会被打成叛逆。 正因为这一点,因此赵王何一点都不着急,只不过他不想用邯郸被秦军攻破为代价,来换取李兑在他赵国失势的结果罢了——毕竟据他所知,秦国的士卒是很凶残的,一旦邯郸被攻破,他赵国的子民必定会因此伤亡惨重。 这不符合他治理国家的理念。 次日,秦将白起与魏将唐直,率领近六万秦魏联军,徐徐来到邯郸城外。 赵国这边,李兑之子李跻命韩徐把守邯郸的陪都武安邑,自己则亲自把守邯郸,使邯郸、武安两座城池互为犄角之势。 说起这支秦魏联军的魏将唐直,记得最初赵王何也为此小小受了一惊,毕竟“魏将”的称呼,让赵王何难免联想到了一个故人,一个名叫蒙仲的故人。 自沙丘宫变后,蒙仲一行人被迫逃离赵国,返回宋国,但赵王何始终派人关注着蒙仲。 但由于二人之前曾经发生过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是赵王何还是蒙仲,都没有再联系彼此。 唯一的例外,即蒙仲前两年在宋国蒙邑与乐氏之女乐嬿成婚时,本着礼数的想法给赵王何送了一份喜书。 当时,赵王何亦派肥幼赠送于了极为贵重的贺礼。 但让赵王何感到非常失望的是,当时蒙仲虽然让肥幼转达了谢意,并且也带回了回礼,但却未曾亲笔给他写一封信。 赵王何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因为蒙仲怨恨他对赵主父见死不救,甚至于通过借刀杀人的伎俩,借赵成、李兑的手,逼死了赵主父。 说来也奇怪,肥义并非赵王何的生父,但赵王何却视其如父,甚至为了给肥义报仇,不惜逼死自己的亲生父亲赵主父;而赵主父也并非蒙仲的生父,但蒙仲却仿佛像敬重父亲那般敬重着赵主父,且最终因为赵主父被赵王何逼死一事,与赵王何恩断义绝,从此再无往来。 每每想到蒙仲,赵王何都难免感到莫名的遗憾。 他并不后悔借赵成、李兑的手逼死了赵主父,谁让赵主父当初纵容公子章杀死了肥义?但蒙仲因此与他反目,却让赵王何感到莫名的悲伤。 后来,赵王何得知蒙仲投奔了魏国,助魏国于伊阙战胜了秦国。 尽管他并不清楚那场仗的具体,但从魏国名将公孙喜兵败而死这件事,也能推测出当时魏军的形式究竟是多么的艰难,然而,蒙仲却硬生生扭转了劣势,率领魏军的残兵击败了秦军。 是的,蒙仲有这个本事,赵王何对此毫不意外,毕竟这位可是他赵国内定的晋阳守——无论是赵主父还是肥义,当时都希望蒙仲日后出任晋阳守,让后者总慑肤施(上郡)、晋阳(太原)、雁门三地的兵政诸事,替赵国抵挡西边的秦国与林胡。 肤施、晋阳、雁门,整整三郡之地,虽地处偏僻,富饶远不如中原,但论土地面积,却比整个宋国还要大,几乎等于半壁赵国,可见赵主父、肥义当时对蒙仲的重望。 可谁曾想到,他赵国精心栽培的这位骁将,最终却便宜了魏国。 哦,还有燕国。 沙丘宫变后,赵主父精心挑选、栽培的,信卫军、檀卫军的将领们,最后大多都便宜了魏燕两国:蒙仲带着蒙遂、蒙虎、华虎等人投奔了魏国,而剧辛、乐毅、赵奢等人则投奔了燕国。 看看剧辛、乐毅、赵奢三人,剧辛与乐毅当时只不过是檀卫军、信卫军的佐司马,可到了燕国之后,剧辛立刻被燕王拜为国相,而乐毅则领了大司马的职务,就连曾经只是檀卫军一介小将的赵奢,亦在燕国担任上谷守。 像这样的人才,赵国一下子就失去了近十位——这些本该成为他赵国的柱石! 但事已至此,赵王何也只能接受事实,用满怀遗憾的心情,看待蒙仲投奔魏国作为魏将的事实,继而逐渐将其淡忘。 可没想到,前几日李跻与韩徐兵败于漳水,据李跻派人送回的消息称,有一名魏将协助秦将白起讨伐他赵国,当时赵王何惊地浑身发汗,心中万分不想听到那个让他遗憾至今的名字,直到前来报讯的士卒说出那位魏将叫做唐直时,赵王何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蒙仲会成为他赵国的敌人。 “大王、大王?” 从旁,传来了李跻的唤声。 听到这声音,赵王何这才从思绪中脱身,在歉意地看了一眼李跻后,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的秦魏联军。 而李跻,此时也意识到身边的君主方才可能走神了,于是又重复道:“臣方才说,这路秦魏联军实力强劲,我邯郸必须做到完全准备,才能击退敌军。” 赵王何闻言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有李卿做主即是。” 李跻拱了拱手,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吞吞吐吐地对赵王何说道:“大王,听说您派人到房子请援……” 赵王何当然知道他身边有许多李兑的眼线,也不奇怪李跻为何能得知这件事,微笑问道:“秦军攻打我赵国,且奉阳君又不在邯郸,寡人自然要召唤国内各地的军队护卫邯郸,李卿有什么疑问么?” “不是……” 看得出来,李跻远不如其父李兑稳重圆滑,被赵王何反问了一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臣只是觉得,赵贲军将素来脾气不好,臣怕与他起了什么冲突……” 『你不是怕赵贲脾气不好,而是怕赵贲……怕寡人趁机机会夺了你兵权吧?』 赵王何深深看了一眼李跻,旋即,他微笑着说道:“寡人会叮嘱赵贲,叫他听从李卿的命令。”说罢,他目视着城外的秦魏联军,淡然又说道:“李跻,寡人与赵章不同,不希望看到我赵人再因内乱而无味流血,你可以放心。……寡人与你父,虽有时意见不合,但寡人也知道,奉阳君终归也是希望我赵国日渐强盛,寡人不会忘却奉阳君对我赵国做出的贡献,更何况,你李氏一族世代皆是我赵国的基石……总而言之,大敌当前,我赵人应当团结起来,共赴国难。” 说着,他微笑着拍了拍李跻的肩膀。 “……” 李跻深深看了一眼赵王何,旋即赶紧俯身拱手:“喏。” 不得不说,无论是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还是这李跻,都不敢轻视于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 他们知道,别看这位君主看上去年轻好欺,实则城府极深,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赵主父的死。 当时是赵成、李兑二人要逼死赵主父么? 是!因为赵主父若不死,那死的就一定会是他们。 但关键就在于,赵王何当时是可以以君王的身份阻止这一切的——只要赵何下了王令,赵成、李兑还敢不遵?他俩说到底也只是赵国的臣子,不遵王命就等同于谋反作乱。 然而,眼前这位君主却什么都没做,默许了赵成与李兑二人继续逼迫沙丘行宫,逼得赵赵主父逃亡灵丘,最终死在灵丘的山上。 事后,李兑就跟儿子李跻说起了此事:此番安平君与为父,只是当了一回大王手中的刀。 自那之后,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便对赵王何防范甚深,包括将赵贲调走,不允许肥幼出仕等等,与其说是在为把持赵国铺路,还不如说是在自保——他们不敢想象,一旦他们日后失了势,赵何这位年轻却城府极深的君主会如何处置他们。 对此,李跻记得父亲曾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告诉他:决不可叫大王重夺权势,否则我李氏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提防着这件事,事实上李跻并不希望赵王何召来赵贲的军队,毕竟他不敢保证眼前这位君主是否会趁机夺回权势。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这位君主却坦率地告诉他,并不打算那么做。 真的是这样么? 李跻吃不准。 但在这个讲究名正言顺的时代,作为臣子,他只能提防着眼前这位君主重夺权势,却不敢过分逼迫——这也正是其父奉阳君李兑明明已把持了赵国的国政,但在赵王何面前仍恪守君臣之礼的原因。 数日后,就当邯郸城外的秦魏联军堪堪立好军营时,驻守房子的赵将赵贲,率先率领近万军队从北边抵达了邯郸,并且在李跻无可奈何的默许下,进入了邯郸城。 起初,李跻对赵王何、对赵贲,仍抱持着高度的警惕,但几日之后他就逐渐发现,似乎赵王何还真没有趁机夺会权势的意思。 而赵贲,前前后后也没有什么异状。 当然,对他李跻不屑一顾,甚至于有时还会当面吐一口唾沫的恶劣态度除外。 随后几日,又有赵国其他地方的军队陆续抵达邯郸,这些赵国援军的抵达,城外的秦魏联军当然不会不知情。 只不过对此白起毫不在意罢了,毕竟在他看来,像赵国这阵软脚虾,纵使兵力再多上一倍又如何? 说起来,其实就目前而言,白起的任务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因为魏冉对他的指令,就是兵临邯郸城下,迫使赵国召回奉阳君李兑的军队。 但显然,白起嫌这件事太轻松,准备给自己提高点难度,比如说,攻破眼前这座赵国的国都什么的。 而魏将唐直多年驻守邺城,期间少不了与赵国发生矛盾,也想给赵人一点厉害看看,自然不会介意利用秦国的军队来削弱赵国。 于是乎,二人一拍即合,着手准备设计赵国的这些援军。 此后又过了十几日,赵王何派出的信使,终于日夜兼程抵达了宋国的陶邑,将王书送到了奉阳君李兑的手中。 此时,李兑这才知道秦魏两国增援宋国的军队并非一支,还有一支正在攻打他赵国,并且,这另一支由秦将白起、魏将唐直率领的军队,已在十几日前于漳水击败了李跻与韩徐的五万军队,目前正围困着邯郸。 得知此事后,奉阳君李兑惊地脑门冒汗,忍不住惊呼一声:“邯郸若失,我不得归矣。” 就像赵王何所猜测的那般,一旦秦军攻破赵国,倒霉的肯定是他这个亲善齐国的赵臣,而绝不会是这几年已沦为傀儡的赵王何。 到时候,秦人为了迫使赵国倒向他秦国,肯定会逼迫赵王何罢免他李兑,而这,岂非就恰恰顺了那位年轻君主的心意么? 想到这里,李兑就恨不得立刻带兵返回赵国。 但问题是,此刻就在陶邑一带对他齐赵联军虎视眈眈的秦魏联军怎么办?一旦他撤兵,对面的秦魏联军必然趁机追击。 『这可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之下,李兑陷入了沉思。 章节目录 第342章 李兑撤兵 当日,奉阳君李兑便将麾下赵希、廉颇二将召到面前,向他们讲述了秦军紧逼邯郸的消息。 旋即,他问二人道:“我儿李跻兵败于漳水,现如今秦将白起率军紧逼邯郸,局势岌岌可危,我欲撤兵回援,又恐秦魏联军趁机追击,于半途截杀我军,如之奈何?” 听了这话,廉颇当即抱拳说道:“奉阳君可以率领大军先撤,留在下断后,在下定会尽量拖住秦魏联军……” 在旁,赵希摇摇头打断了廉颇的话:“廉司马,魏军有骑兵,轻易就能截击我军,纵使留下你断后,恐怕也于事无补……更何况廉司马箭创尚未痊愈。” 廉颇闻言看了一眼胸口,犹强辩道:“区区皮外伤而已……” 然而,他的话还是再次被赵希打断了,只见赵希转头看向奉阳君李兑,正色说道:“奉阳君,为今之计,在下认为只能与秦魏联军和谈。” “和谈?” “对!以我军归还陶邑为条件,交换秦魏联军不在我军撤兵时趁机追击。” “唔……” 奉阳君李兑负背双手在屋内踱步,仔细思考着赵希的建议。 而对此,廉颇却不解问道:“似赵司马这建议,秦魏联军真会答应?” 听了这话,赵希微微一笑,看似是在对廉颇说话,但实际上却是在对李兑做出解释:“前几日我便说过,我在秦魏联军中看到了乐进那小子,乐进乃是蒙仲的手足兄弟,既然此人在魏军当中,蒙仲必然也在,这就解释了秦魏联军自那之后为何对陶邑围而不攻,或许就是因为蒙仲不希望收复一座残破的陶邑,因此不欲过分逼迫我方……” “……” 奉阳君李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于近段时间秦魏联军对陶邑围而不攻的举动,他起初对此也颇为不解,直到今日收到了来自赵国的消息,得知当前正有一名叫做白起的将领率领另一支秦魏联军攻打他赵国,李兑这才恍然大悟:此地的秦魏联军之所以对陶邑围而不攻,那是等他们主动撤兵回援赵国。 从这一点仔细思考,赵希的猜测确实很有道理,即秦魏联军不希望收复一座残破的陶邑。 只不过,陶邑是宋国的城邑,与秦、魏何干?为何此地的秦魏联军却要顾忌一座宋国的城邑是否遭到破坏呢? 可能答案就在那个蒙仲身上,毕竟蒙仲是宋人,自然不希望故国的城池遭到他国军队的破坏。 想到这里,李兑问赵希道:“你的意思是我大概明白了,只是,那蒙仲有能力影响到翟章与司马错二人么?……那蒙仲,如今在魏国已有这等分量了?” 赵希解释道:“蒙仲如今在魏国的地位如何,在下亦不知,不过在下观其手足兄弟乐进独自执掌一支过万的军队,对此有些猜测……再者,事到如今,试试又有何妨呢?” “唔……” 李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诚如赵希所言,既然连蒙仲的兄弟手足乐进在魏国都已经贵为一军司马,蒙仲在魏国的地位显然还要在此之上,既然眼下无计可施,确实不妨试试与秦魏联军和谈,希望蒙仲确实可以影响到翟章与司马错二人。 想到这里,李兑立刻派人前往陶邑城外的魏军营寨,求见魏国大司马翟章。 约一个半时辰后,李兑派出的使者,便来到了陶邑西南侧的魏军营寨。 确切地说,此时包围陶邑的,并不只有秦魏联军,其实还有宋国军司马景敾的军队,这秦、魏、宋三国军队,分别驻扎在陶邑的西侧、西南侧以及东南侧,而北侧看似没有防备,但其实却有蒙虎、华虎率领四千骑兵游荡于这一带,可以说,秦魏宋三国的军队,已经牢牢将齐赵联军包围在陶邑。 哪怕赵国不送来求援的书信,秦魏宋三国联军也可以通过切断齐赵联军粮道的方式,使齐赵联军自溃。 当李兑的使者来到魏军的营寨时,魏军主帅、魏国大司马翟章,正在帐内与宋国的军司马景敾吃酒。 景敾这个人呢,打仗说实话并没有多大本事,但与人相处确实有水平,哪怕翟章明知道对方是刻意来跟自己攀交情的,也被景敾那一番吹捧恭维的话说得心中大悦,以至于二人很快就成为了酒友。 也难怪,毕竟这段时间他将军中的事务通通丢给了蒙仲,况且秦魏联军对陶邑又是围而不攻,近期除了骑兵偶尔有些交锋外,其余并无交兵,以至于这位大司马近几日确实很闲,除了跟刻意前来攀交情的景敾聊聊,吃吃酒,还真找不到什么事来打法时间。 这不,今日翟章与景敾正喝着酒,就听到有军中的将官前来禀报,说是占据陶邑的赵军派来了几名使者。 当时一听这话,翟章的脸上却露出了几许诡谲的笑容。 他有预感,这恐怕就是奉阳君李兑派来与他秦魏联军和谈的使者。 甚至于,李兑很有可能已经得知了邯郸正在被秦将白起进攻的消息,否则好端端的,李兑又怎么会主动派人联系他?他跟李兑可没有什么好谈的。 也难怪,毕竟翟章以往常年驻守邺城,而李兑在沙丘宫变前,其麾下军队则驻扎于中牟,彼此之间自然少不了出现摩擦,以至于二人虽然认得彼此,但却没有什么交情。 想到这里,翟章立刻派人召来蒙仲。 片刻之后,便有魏军的士卒领着李兑派来的使者来到帅帐,然而翟章不等对方开口,却先说道:“等等再说。” 那名使者不解其意,却也不敢违抗。 又过了片刻,蒙仲带着困惑来到了翟章的帐内,瞧见帐内站着两名衣着打扮像是赵卒的家伙,心中更是惊讶。 此时,就见翟章笑着解释道:“此两人,乃是奉阳君派来的使者。”说着,他对那两名使者说道:“好了,现在你二人可以说了。” 那两名使者面面相觑,继而小心翼翼地说道:“翟大司马,此番我二人乃是奉奉阳君之命前来贵营,奉阳君希望这几日能与翟大司马见一面。” 听了这话,蒙仲微微皱着眉头,思考着李兑今日主动派来使者的原因,而那边翟章却爽快地说道:“好,你二人回去转告奉阳君,明日辰时,翟某在陶邑西郊恭候。” 那两名使者点点头,抱拳而退,在魏卒的带领下朝营门而去。 瞧着这两人走出帐外,翟章脸上的笑容徐徐收了起来,只见他冷哼一声,转头对蒙仲说道:“蒙仲,你对此有何看法?” 蒙仲当然知道翟章有考验自己的意思,闻言思忖了片刻,抱拳正色说道:“据在下猜测,李兑已得知了赵国目前的现况,得知本土正遭到白起的进攻,因此急着想要与我军和谈,回援赵国……”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见翟章看着自己笑而不语,便又继续说道:“李兑之所以主动约见大司马,恐怕也是希望与我方和谈,防止我秦魏联军在其撤兵时趁机追击,至于条件……多半就是归还陶邑了。” “唔。” 翟章赞许地点了点头。 虽说他确实有考验蒙仲的意思,但他并不认为蒙仲会看不出当前的局势。 李兑与他有什么好谈的? 约见他,无非就是用一座完好无损的陶邑来交换秦魏联军在其撤兵时不趁机追杀而已,像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翟章方才在得知李兑派来使者时,就已经想到了。 说实话,翟章并不是很在意陶邑,毕竟他是魏人,而陶邑则是宋国的城池,哪怕陶邑被齐赵联军摧毁殆尽,他魏国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就是惋惜一下曾经富饶的陶邑落到那样的下场罢了。 相比较陶邑,他在意的还是蒙仲的态度,毕竟就像赵希所认为的,蒙仲是宋人,自然不希望故国的城池遭到破坏,同袍遭到他国军队的屠戳,这也正是翟章默许蒙仲对陶邑围而不攻的原因之一——至于另一个原因,那无非就是赵军注定要放弃陶邑回援赵国,翟章也不想他魏国的军队为了攻打陶邑而做无谓的牺牲,毕竟这座城池,最终还是会落到他秦魏联军的手中。 于是他对蒙仲说道:“既然你也清楚李兑的意图,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吧。……老夫不待见那个李兑,说不定到时候会因为老夫的脾气,使事情出现什么变故。” 听到这话,蒙仲连忙低下头,免得眼前这位大司马看到他脸上的笑容。 看来,这位大司马也晓得他自己脾气不好。 想想也是,跟本国名将公孙喜都会大打出手的翟章,脾气确实好不到哪里去。 “对了。” 好似想到了什么,翟章不忘叮嘱蒙仲道:“跟司马错禀报一声,免得那些秦人有什么想法。” “喏!” 蒙仲抱拳而退。 从旁,景敾亲眼目睹翟章对蒙仲的态度以及对后者的信赖,心下大感惊诧。 他万万也不曾想到,曾几何时他麾下的一名士卒,如今已成长到这种地步,就连魏国的大司马翟章,都对其信任有加,并且看这情形,似乎是准备大力栽培此子。 当日,蒙仲便亲自来到了秦军的营寨,向秦军主帅司马错讲述了此事。 听了蒙仲的话,司马错点点头说道:“似这情形,看来白左更在赵国已取得了不错的进展,以至于奉阳君李兑急着率军回援……” 蒙仲随口说道:“就在下所知,目前赵国的将军,确实很难挡住白起……” 司马错闻言一愣,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然而,方城令却两度击败了白左更……” “那只是侥幸。” 蒙仲诚恳地说道:“伊阙之战,白起是遭到了在下的偷袭;宛方之战,亦是因为宛城被在下所袭……至于真正交兵,白起从未示弱于人,包括在下。” “……” 虽然当蒙仲提前宛城被袭这件事时,司马错脸上难免有些尴尬,毕竟就像蒙仲隐晦所言,那场仗白起基本上就是被他被连累的,可听着蒙仲称赞白起,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既视感——记得白起与他在一起时,就没少称赞眼前的蒙仲。 『这两人……有点意思。』 忍着莫名的笑意,司马错点点头说道:“好,此事我知晓了,明日我会与方城令一同去见那李兑,倘若李兑当真以归还一座完好无损的陶邑为条件,要求我方在其撤兵时不得追击,方城令也可以答应下来。” 『咦?』 蒙仲有些意外于司马错的态度,尤其是司马错看待赵军的态度。 毕竟按理来说,秦国不是应该趁机削弱赵国才对么? 他忍不住试探道:“国尉,贵国莫非希望恢复旧日的秦赵之盟?” 司马错活了大半辈子,哪会被蒙仲轻易套话? 只见他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说道:“这得看咸阳的意思。……老夫接到的命令,只是迫使李兑率军回国而已,倘若李兑主动撤兵,老夫自然不会做多余的事。” 说这话时的司马错,并不知晓此时白起正与魏将唐直一起大举进攻赵国的邯郸。 看着对方笑眯眯的样子,蒙仲点点头,不再指望能从对方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不得不说,似翟章、司马错这些老辈,可能因为岁数的关系,他们的反应已远不如蒙仲、白起这些年轻人那样迅捷,但论经验,论城府,蒙仲想要从对方口中套出些秦国的情报,怕也是难如登天。 次日辰时前后,司马错与蒙仲带着若干近卫,在蒙虎、华虎等人约两百余骑方城骑兵的保护下,来到了陶邑的西郊。 归功于齐赵联军与秦魏联军都没有强攻这座城邑,这片封邑从远处看来与以往并无太大的改变。 “那就是陶邑么?” 远远看着远方的那片城邑,司马错啧啧称赞道:“不愧是能与邯郸、临淄相提并论的大邑,比之我大秦的咸阳亦不逊色多少。……对了,方城令去过咸阳么?” “不曾。” 蒙仲摇摇头说道:“在下唯一踏足过的贵国之地,便是函谷关。不过被国尉挡了回来……” “哦,方城令说的是那次……”司马错点点头,当即便猜到蒙仲指的是伊阙之战后秦魏联军反攻至他秦国函谷关的那一回。 说着干脆点说,是秦魏联军跑到函谷关刷了一波存在感的那回。 二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旋即便看到从陶邑方向驶来一队战车,约七八乘左右,从旁跟着数百赵卒与两百余赵国骑兵。 “来了。” 提醒了一句,司马错整了整衣冠,持礼而待。 片刻后,赵军的车队便在相隔二十几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旋即,奉阳君李兑带着董叔、廉颇二人,在几名护卫的保护下,徐徐朝这边走来。 见此,司马错与蒙仲亦在只了寥寥几名护卫的情况下,朝对方走去。 不得不说,再次看到蒙仲,奉阳君李兑心中亦是莫名的感慨。 平心而论,他对蒙仲并无恶感,甚至于最初的时候,他也很欣赏蒙仲的才能,只可惜彼此立场不同,他代表着赵国旧贵族势力的利益,而蒙仲当时,则在赵王何与赵主父之间摇摆,且最终还是倒向了对其有恩的赵主父,以至于他与蒙仲成为了敌人。 他朝着蒙仲拱了拱手,问候道:“好久不见了,蒙司马。” 这一声蒙司马,让蒙仲不禁有些恍惚,甚至于回忆起了他当初在赵国时的经历,只见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兑,半响后亦抱了抱拳:“奉阳君。” 对于奉阳君李兑,蒙仲既有怨恨,又有感激。 怨恨的,当然是因为李兑与赵成是当初逼死赵主父的主要凶手,至于感激,则是因为当初沙丘宫变后,李兑并未对他们檀卫军、信卫军赶尽杀绝,也不曾像蒙仲当时所认为的那样,用“公子赵章余党”的叛逆名义来通缉他们,这也正是当年向缭、乐续等人在逃亡途中不幸染病,在赵国又逗留了几个月,然而最终却能安然无恙返回宋国的原因。 可以说,无论是李兑当时是看在赵王何的面子上,还是看在宋国的面子,他在当时确实是手下留情了,放过了蒙仲等一干协助公子赵章叛乱的“叛将”。 当然了,也正因为这,蒙仲今日看到李兑,还会带着几分尊重称呼一声奉阳君,而不是直呼其名。 在凝视了李兑片刻后,蒙仲便代为介绍身边的司马错:“这位,便是秦国的司马国尉。……国尉,这位便是赵国的奉阳君。” 听到蒙仲介绍,司马错与李兑相互见了礼,此时,李兑看着四周便问道:“何以不见翟大司马?” 蒙仲想了想说道:“大司马……唔,身体有些不适,是故命国尉与在下出面,与奉阳君会见。” 听到这话,李兑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毕竟据他昨日前往魏营的使者所言,翟章的身体可是好得不得了,当时还跟另外一人在帐内喝酒作乐,你今日却告诉我翟章身体不适? 不过李兑多少也猜得到,翟章多半是不想见他,毕竟二人作为魏赵两国的驻军将领,以往自然少不了发生摩擦,那李兑可以做到与敌人谈笑风生,但翟章的脾气,传闻他跟前河东守公孙喜都有矛盾,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又岂会对他国的敌将好脸色看? 一想到翟章若是来了,或有可能对自己冷嘲热讽,李兑一点也不介意翟章的失约。 只见在沉吟了片刻后,李兑率先说道:“此番秦魏两国联合派兵增援宋国,还是以这样的大阵仗,着实出乎我等的意料……” 不得不说,他至今都难以想象秦魏两国居然会联合起来,明明近几年两国还打得不可开交。 听到李兑这话,司马错便笑着说道:“我大秦素来重情重义,宋国乃是我大秦的盟国,我大秦自然不会坐视宋国被齐国吞并……传闻今齐国的君主田地,残暴不仁,致使臣民怨恨,贵国亲近齐国而疏远我大秦,诚乃不智之举。” 奉阳君李兑勉强笑了笑,并没有接司马错的话,转而岔开话题道:“我昨日收到国内送来的消息,称贵国的军将白起,围攻邯郸,要求我赵国退出这场战争……今,我愿意归还陶邑,退回赵国,然贵军在侧虎视眈眈……”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说道:“倘若贵军能后撤五十里,我当立刻率军撤出陶邑,径直回国,不再协助齐国讨伐宋国……” 蒙仲早已得到翟章与司马错二人的默许,自然能做的了主,在听完李兑的话后,他抱拳说道:“国尉与在下,皆有各自王命在身,王命令我等增援宋国,与贵军作战,我等不敢违抗。不过,倘若奉阳君果真归还一座完好无损的陶邑,我秦魏联军可以后撤五十里……” 李兑微微点头,毕竟他也不指望秦魏联军彻底放弃追杀他们。 或者干脆说,他根本不信秦魏联军会放弃追击他们。 “好!贵军几时后撤至五十里外,在下几时归还陶邑,立刻率军回国。” “完好无损的陶邑。”蒙仲着重强调了完好无损这几个字,皱眉说道:“到时候,希望莫有赵卒在撤军前于城内抢掠……” 李兑当然明白蒙仲的顾虑,闻言说道:“蒙司马可以放心。此番我助齐国讨伐宋国,只因宋王暴虐,残害无辜子民,恍如桀纣再世,又岂会趁机抢掠?你看我齐赵联军攻下陶邑后,可曾在陶邑任意杀人抢掠?” “……” 听到这话,蒙仲似笑非笑。 李兑这话,也就骗骗不知情的人,真正了解宋王偃的人都知道,这位君主虽说穷兵黩武,但远非夏桀、商纣那种暴虐的君主,甚至与归根到底,当年宋王偃主动进攻齐国、楚国、魏国,纯粹就是为了警告这几个对他宋国垂涎已久的国家,让这些国家意识到他宋国虽弱却也有鱼死网破的实力。 这不,自宋王偃发动的那几场战争后,齐、魏、楚三国果然不敢再年年找宋国打秋风,否则,他宋国早就沦为曾经的郑国,不管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至于奉阳君李兑为何约束了麾下的齐赵联军,使其不曾在陶邑肆意地杀人抢掠,虽然蒙仲不清楚具体,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肯定是李兑垂涎陶邑的殷富,试图将其占为己有,作为他自己的封邑。 但猜到归猜到,既然目的已达到,蒙仲自然也不会去拆穿李兑——既没好处又因此得罪李兑,没必要。 想到这里,蒙仲姑且就顺着李兑的话赞许了几句。 在司马错与蒙仲故意装傻,未曾拆穿李兑的情况下,这次的会见很快就得出了结果。 按照彼此的约定,秦魏联军后撤五十里,而李兑则立刻率领赵军撤出陶邑,返回赵国。 至于齐将高争、田彻二人率领的五万齐军,无论是司马错还是李兑,都没有提及——也是,李兑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他哪有心去顾及那五万齐军?只能让其自求多福了。 两日后,在奉阳君李兑主动撤兵的情况下,秦魏联军顺利收复陶邑。 期间,司马错率领其麾下秦军追击试图撤退的高争、田彻两员齐将,于陶邑东北方向的菏泽将其击破。 随后,翟章与司马错便商议分兵讨伐赵国这件事。 别看他们都有意放过了那几万赵军,但那只是不想激起赵人的恨意,并不意味着秦魏两国就默许奉阳君李兑继续把持赵国的朝政,毕竟亲善齐国的李兑若继续把持赵国朝政,这无论对于秦国而言,还是对于魏国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对于秦魏两国而言,在不杀害太多赵人的情况下,想办法让李兑在赵国失势,使赵国改变立场亲善秦国或魏国,这才是对两国最有利的。 而在这一番商议后,一个选择摆在了蒙仲面前。 到底是跟着翟章去讨伐赵国,还是跟着司马错横穿宋国,前往郯城击退齐燕联军? 去赵国? 还是去郯城? 仅仅只是一转念,蒙仲便做出了选择。 章节目录 第343章 抽暇故里 仅仅只是一转念,蒙仲便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跟着司马错前往宋国的郯城,而不是前往赵国。 其中的原因有多种多样,比如他想盯着秦军,免得秦军在他宋国境内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再比如他也想趁此机会再见见义兄惠盎、老师庄周,甚至于,前往郯城去见见很有可能此刻在燕军之中的兄弟乐毅。 当然了,至于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不想以敌对方的身份踏足赵国。 更何况,讨伐赵国这件事有翟章与白起在,有没有他,其实都不要紧。 不得不说,在邯郸被秦军包围、奉阳君李兑因此被迫撤兵回援邯郸的当下,齐国这次讨伐宋国的行动就已经失败了,接下来无非就是秦魏两国各自施展外交手段,尽可能地将赵国拉拢到本国这边而已。 相比之下,反而是东路战场更让蒙仲感到在意。 毕竟他可不知现燕军统帅正是他的兄弟乐毅,更还未得知燕军在攻伐郯城时疯狂放水。 这也难怪,谁让魏冉当初猜测燕国可能是由剧辛统帅军队出征呢,凭蒙仲对剧辛的了解,后者可未必会在讨伐宋国的事上手下留情。 在得知了蒙仲的态度后,翟章也不阻止,只是私底下叮嘱蒙仲小心司马错与秦军——不可否认,司马错的人品值得令人尊敬,但作为秦国的忠臣,司马错也未必不会做出因公废私的事。 倘若局势发生了改变,司马错以及其率下的秦军,未必不会再次成为魏国的敌人。 这一点,无论是翟章还是蒙仲,心底下都十分清楚。 随后,蒙仲又拜见了司马错,向后者转达了希望跟随一同前往增援郯城的态度。 司马错当然不会拒绝蒙仲与他麾下的方城军,毕竟此番奉命前往宋国的郯城对抗齐燕联军,司马错对此亦稍稍有些忐忑,毕竟齐国有名将匡章在,只要匡章仍活在这个世上一日,就绝没有人胆敢轻视齐国的军队。 随后待蒙仲离开后,司马错的近卫丁宝笑着对自家将军说道:“看来白左更要失望了,他一直很期待能与这位方城令并肩作战……” “呵呵呵。”司马错捋着胡须笑了笑。 其实他也很好奇,倘若蒙仲与白起并肩作战,二人究竟会产生多么强大的威慑力,毕竟这两人,是司马错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擅长用兵的年轻辈将领,纵观秦魏两国,几乎再没有人能与这两人相提并论。 但遗憾的是,或许是上天并不希望他秦国这么快踏足中原,以至于在给了他秦国一个白起后,又将才能不遑多让的蒙仲指引到了魏国,安排这两位成为了对手。 次日,即六月十九日,翟章率领麾下四万魏军,尾随奉阳君李兑的大军徐徐朝赵国进发。 而此时,司马错所率领的近六万秦军,包括蒙仲的近两万方城军,合计八万秦魏联军,则在同时徐徐朝着宋国的郯城赶路。 至于景敾的军队,则仍旧驻守在陶邑。 鉴于陶邑已被秦魏联军收复,因此前往郯城最便捷的路径,即沿着泗水顺流而下,先抵达彭城,然后再从彭城前往郯城。 但是这样一来,蒙仲等人就不能顺道路过蒙邑,无法去拜见老师庄周,也无法去探望此刻尚住在蒙邑的蒙氏族人,因此蒙仲与蒙虎、华虎、乐进三位兄弟合计了一番,最终决定,由乐进暂时跟随司马错的大军前往彭城,而蒙仲则带着蒙虎、华虎二人以及四千方城骑兵前往蒙邑,最后双方在彭城汇合。 考虑到骑兵的行军速度,蒙仲觉得哪怕他在庄子居以及蒙邑稍住一两日,最后还是能赶来司马错、乐进等人之前先抵达彭城,不至于误了大事。 随后,蒙仲便向司马错提出了这个请求,这件事,让司马错感触极深。 因为说实话,蒙仲作为魏国的将军,是不需要事事向他通禀的,但蒙仲哪怕是连抽暇回故乡探望族人的小事都通禀于他,无非就是尊重他这位秦魏联军的统帅。 想想自己那个跟顺毛驴似的副将白起,再看看人家翟章的部将,司马错忽然很是羡慕翟章:别看在带兵打仗方面,蒙仲与白起不分伯仲,但就为人处世而言,蒙仲远远不是白起可比,不愧是庄夫子的弟子! 在向司马错通禀了此事后,蒙仲给乐进留了一千名骑兵,继而带着蒙虎、华虎以及其余约三千名方城骑兵,暂时离开了大军,直奔蒙邑。 由于全军都是骑兵,行军速度远非步卒可比,仅一日工夫,蒙仲与麾下的三千方城骑兵,便抵达了蒙邑。 远远看到熟悉的蒙邑,这三千方城骑兵中那些蒙邑子弟们,皆忍不住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 其中就包括蒙虎与华虎这两人,这二人分别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向麾下的骑兵承诺,待回到蒙邑后,请麾下的士卒吃酒吃肉,听得诸方城骑兵们眉开眼笑。 而就在诸人欣喜之时,蒙邑那边却传来了警讯。 华虎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过来,对部下说道:“蒙邑肯定将咱们误认为是赵国的骑兵了……” 这不,当蒙仲命令麾下骑兵原地待命,继而带着蒙虎、华虎二人靠近蒙邑时,便发现他蒙氏一族的乡邑村门紧闭,一些族中的青壮族人手持兵器登上岗亭。 见此,蒙虎大声喊道:“别射箭,是我啊,蒙虎!” 听到这声音,蒙邑内传来了一阵骚乱,旋即,村内便传来了族长蒙鹜的声音:“阿虎?对面是阿虎么?” 见此,蒙虎丢下蒙仲与华虎,骑马靠近乡邑,让邑内的族人看个真切。 “真的是阿虎……哦,还有阿仲跟华虎。快,快开门。” 在蒙鹜的吩咐下,蒙氏一族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将关闭的村门打开,旋即,蒙鹜便带着十几名手持兵器、身穿甲胄的蒙氏族人走了出来。 而此时,蒙仲等人也已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蒙鹜面前,抱抱拳笑着打了声招呼:“蒙鹜叔。” “哈哈。” 瞧见蒙仲、蒙虎等人,蒙鹜满脸喜悦,不过他也不忘责怪蒙仲:“怎么就不事先派人知会邑内一声呢?害得我等还以为是赵国的骑兵来进攻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远处密密麻麻的方城骑兵,出于谨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阿仲、阿虎,那是你们麾下的骑兵吧?” 蒙仲还未来得及解释,就听蒙虎在旁嘿嘿笑道:“咱这是试试乡邑的警觉性,唔,如今看来还是很警觉的……” “你这小子!”蒙鹜笑骂着拍了一下蒙虎的肩膀,可随即,他便发现蒙虎被他拍了一下后竟纹丝不动。 转头再看看蒙仲,蒙鹜心下莫名感慨:这几个喊他叔的小子,长大了。 随后,在蒙仲的示意下,蒙邑子弟出身的方城骑兵们,率先来到了乡邑的门口,待下马后与熟悉的族人闲聊起来。 此时,族内的长老蒙羑、蒙荐等人闻讯而来,见到围聚在乡邑入口的那些年轻人,亦是颇感高兴。 不得不说,前年蒙邑子弟大批跟随蒙仲前往方城,这固然是蒙邑子弟的一条出路,但也使得蒙邑一带的家族因此变得冷清起来。 毕竟年轻人都拖家带口的去投奔蒙仲了,族内除了老人,就只剩下一些不愿离开故乡的年轻人,自然不像曾经那般热闹。 而今日,蒙仲领着诸多蒙邑子弟回到故乡,哪怕其中有大部分人是向氏、华氏、武氏、乐氏的族人,蒙荐、蒙羑等长老们亦感到十分高兴。 也难怪,因为蒙仲的关系,似蒙氏、向氏、武氏、乐氏等居住在蒙邑一带的家族,就好似跟结成了利益共同体似的,关系比较以往更为亲密。 在诸人闲聊之际,蒙荐、蒙羑等几位长老走到了蒙仲等人面前。 此时,蒙荐问蒙仲道:“阿仲,你不是在魏国出任方城令么,怎么今日却带兵回到宋国?……莫非魏国命你增援我宋国?” 蒙荐是蒙遂的祖父,也是蒙仲在族内最尊敬的长辈之一,见他问起,蒙仲便端正神色解释道:“是的,秦魏两国得悉齐赵讨伐宋国,结成联军前来增援。前几日,秦国的司马错与魏国的大司马翟章,刚刚收复陶邑……” 听到这话,跟在蒙荐身后的几名族人不由地窃窃私议起来。 “我跟你们说了吧,那是秦魏两国的军队,你们就不信……” “还真是……” 见蒙仲有些困惑,蒙荐笑着解释道:“前一阵子,听说景敾军司马败于陶邑,齐赵联军或将挥军南下,我蒙城这边也在征召士卒,你蒙挚叔就被征召到了蒙城的县军,准备随时支援曹县……当时族人有人为此恐慌,是故族内便派了几名族人去陶邑打探了一番,不曾想却打探到赵军正与一支军队对峙……应该就是你口中的秦魏联军吧?” “应该是的。”蒙仲点点头,旋即又宽慰道:“族内现在可以放心了,联军已击退了齐赵联军,目前景敾也已重新进驻了陶邑……” “好、好。” 蒙荐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旋即,只见他看看左右,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问道:“阿仲啊,那个……阿遂呢?他这次没跟你回来么?” 蒙仲当然知道眼前这位老人思念自己的孙子,闻言便解释道:“阿遂还在方城呢……在一干弟兄当中,阿遂为人稳重、仔细,是故……” “老夫明白、老夫明白。” 蒙荐带着几许遗憾点了点头,旋即用羡慕的目光看向身边的蒙羑。 同样是祖父辈的,蒙羑这会儿就在跟他孙子蒙虎说着话,虽然见他孙子那嬉皮笑脸的模样,蒙羑此刻正板着脸,但他眼眸中的喜悦,还是不难看出的。 与长老们聊了几句后,蒙仲便将麾下骑兵丢给了蒙虎、华虎二人,而自己,则径直前往了庄子居。 跟蒙羑、蒙荐等族内的长老差不多,庄子与庄伯看到归来的蒙仲,亦是十分高兴。 尤其是蒙仲如今贵为魏国的方城令,但在自己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地磕头行大礼,庄子虽然表面上摆摆手表示他道家不兴这一套,但见弟子如此尊敬自己,他心中自然也是高兴。 随后,不等庄子与庄伯开口询问,蒙仲便主动将现如今的情况跟这两位老人讲述了一遍。 说实话,其实庄子并不喜欢听这些,毕竟他是遁世的清静之人,自然不想听到俗世的打打杀杀,只不过讲述这些的是他的爱徒蒙仲,他这才勉强听着而已。 但庄伯则不同,他对宋国还是非常在意的,当得知秦魏两国为了救援宋国而暂时放下对彼此的成见时,他欣喜说道:“我宋国如今与秦魏两国为盟,便能不惧齐赵。” 说着,他目视着蒙仲,欢喜地说道:“阿仲,如今真的长大了……弱冠之龄手握数万兵权,着实是古来罕见。” 被敬重的长辈称赞,纵使是蒙仲亦忍不住有些欢喜。 见此,庄子深深看了几眼弟子,旋即打发庄伯道:“庄伯,你先去烧几个菜,我与阿仲再说说。” “好好。”庄伯笑呵呵地离开了。 待庄伯离开之后,庄子转头看向蒙仲,淡淡说道:“小小年纪,率大军助故国击退来犯之敌,你也是颇为自得吧?” 一听老师这语气,蒙仲连忙说道:“老师误会了,弟子绝不敢因此沾沾自喜。” “呵,你倒是机敏,知道老夫要训诫你,不过……” 顿了顿,庄子目视着蒙仲低声说道:“阿仲,你真觉得,此番秦魏两国联手援助宋国,宋国潜在的威胁就因此消除了么?” 蒙仲愣了愣,旋即摇头说道:“当然不是,只要齐王田地对我宋国仍有染指之心,我宋国便始终存在威胁。” “不,老夫不是说这个。” 摇摇头,庄子正色说道:“老夫指的是秦魏两国与宋国的邦交,你真觉得这两国与宋国的邦交可以长久么?……你要知道,秦魏两国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利害。”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当然明白老师的意思,老师无非就是在说,秦魏两国之间存在着根本矛盾——即秦国想要踏足中原,但魏国却挡在秦国面前。 这正是秦魏两国最最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基于这一点,庄子正色对蒙仲说道:“基于这一点,在秦国与魏国之间,日后宋国必然会失去其中一个盟友……那么你觉得,失去哪方的可能更大?” 听到这话,蒙仲静下心来仔细琢磨着。 不得否认庄子说得没错,虽然秦魏两国这次都出兵帮助了宋国,但鉴于秦魏两国本身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宋国试图想在两国之间左右逢源,这也注定是一件不会被秦魏两国所接受的事。 宋国要么站在魏国这边,抵挡秦国,要么就站在秦国这边,夹击魏国,只有这样,秦魏两国才会继续帮助宋国。 考虑到秦国的实力太强,一旦被其踏足中原,对宋国也是极大的威胁,蒙仲觉得他宋国站在魏国这边的可能性更大,而这,或许就意味着他宋国日后将失去秦国的支持。 想到这里,他皱着眉头说道:“相比较失去魏国,应该是失去秦国的可能性更高。可是,秦国需要宋国来牵制齐国……” 听闻此言,庄子摇摇头说道:“你年幼时,便曾看到惠施所写的书籍,你应该知道,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并非绝对,且彼此存在着联系……秦国需要宋国牵制齐国,那是因为秦齐两国相互视为争霸天下的劲敌,但反过来想,秦国两国也未尝不能先联合起来击败其余诸国,免得在两国交锋时被其他国家趁虚而入……” “秦齐两国联合?这……可能么?”蒙仲有些困惑。 庄子摇摇头说道:“世上万事万物都并非绝对,秦齐两国又岂是不能暂时放下彼此的成见?……如你所言,此番有秦魏两国介入,迫使赵国撤兵,相信齐国在得知赵国撤兵后,亦会在不久之后放弃进攻宋国,但你仔细想想,这样真的就能使齐国放弃攻占宋国么?还是说,这次的事给齐国提了个醒,使齐国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想要攻占宋国,就必须得到秦国的默许……而一旦秦国被齐国说动,那么下回齐国再发兵攻打宋国时,秦国就会帮着齐国牵制魏国,使魏国不敢增援宋国……而这,就是老夫所说的隐患。” “……” 听到这一番话,蒙仲面色微变。 仔细想想,老师的这一番推论确实极有可能发生。 别看秦国与宋国目前的邦交稳固,但这是基于宋国的存在对秦国有利,但倘若宋国站在魏国那边帮着抵制秦国,那么,宋国无疑就成为了秦国的敌人,即继魏国之后的次要敌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在这种情况下,秦国是否有可能以放弃宋国为条件,与齐国暗中达成默契呢?即齐国取宋国,秦国打魏国,双方彼此互不干涉,且联手抵制其余国家对魏宋两国的救援。 如此一来,齐国能得到宋国,而秦国也能得到魏国,双方的利害并不冲突。 仔细想想,这确实并非没有可能。 可能是见蒙仲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庄子淡淡说道:“这只是老夫的一个推测,只是想告诉你,莫要因为眼前的一些事就沾沾自喜,老子曾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今由于秦魏两国介入,齐国注定不能攻占宋国,对此《周易》有言,穷则思变,齐国既不能对抗秦魏两国,那就未必不会改变策略,离间秦魏宋三国之间的邦交,甚至与秦国达成私底下的协议……是故,还远远不到可以沾沾自喜的时候啊。” “弟子受教了。” 蒙仲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旋即,他忍不住笑着说道:“说起来,老师虽足不出五里之地,但对天下诸国之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楚国当年没能请到老师出任国相,实在是莫大的损失。” “呵。” 庄子淡淡一笑,带着几许叹息的意味说道:“只要你能看清楚事情的利害,就不难因此推测出诸国的反应,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相反,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在这道亏之世,人人趋利而为……” 不得不说,庄子其实很厌恶诸国之间的战争,以及尔虞我诈,曾几何时似这些事,他听都不想听,更别说与人讨论天下的局势。 只可惜,他的弟子们如今已走入那充斥尔虞我诈的俗世,在这种情况下,纵使庄子再清静无为,也忍不住想要提点弟子们几句,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看清楚天下的走势,免得弟子们因为被大势抛下而遭遇不测。 他道家历来就有顺天而行的训诫,其中这个“天”,当然不只是单纯的天空,亦或是人臆想出来的神明,而是万事万物间恒定的演变规律。 而世俗的天下大势,用道家的话说亦属于天道运作的范畴,是故,只要能让弟子们看清楚天下的大势,那么他的弟子们自然就能顺天而行,不至于成为天道的对立面。 看着眼前的弟子一脸严肃地倾听地自己的教导,庄子亦是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终究,他还是一介凡人,达不到真正的逍遥境界,因为他始终还是放不下对诸弟子的担心。 就这样,蒙仲在庄子居住了整整两日。 在这两日里,蒙仲时常搀着老师庄子在居所的附近散步,时而听庄子讲述道经,时而听庄子评论天下各国以及诸国之间的走势。 而对此蒙仲也是暗暗称奇,别看他老师庄子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哪怕平日里出门散步也不会走出五里之地,可是这位老师对当今天下诸国的看法,却往往都是一针见血。 比如,庄子告诫蒙仲,告诫他应该想办法让魏国与赵国化解曾经的恩怨,秦国是靠不住的,唯有魏国与赵国、韩国联合起来,才能挡住齐国与秦国。 而介时,宋国也能因为三晋的联合,而避免被齐国吞并。 对此,蒙仲皱眉说道:“可是,赵国如今被奉阳君李兑把持,李兑亲善齐国,未必会与魏国联合……” 听到这话,庄子淡淡说道:“李兑把持赵国,注定不能维持多久,首先,秦人不会让李兑继续把持赵国,其次,李兑这次兵败于陶邑,声望大减,老夫不难推测赵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赵王如果着急的话,多半会趁此机会重新夺回权势,但如你所言,赵王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那么,他多半不会在这个时候罢免李兑,相反,他还会继续让李兑担任国相,只不过,李兑很难再像以往那般把持赵国了,势必得归还一些权力给赵王。同时,为了弥补这次战败带来的影响,也是为了报复秦国,李兑说不定会号召诸国讨伐秦国,介时宋国的态度,魏国的态度,或许就将决定秦国对魏宋两国的态度……” “……” 蒙仲点点头,若有所思。 两日后,即六月二十二日,蒙仲告别了老师庄子,与蒙虎、华虎二人率领三千方城骑兵,重新踏上前往彭城的旅途。 期间,有一个疑问始终困扰着他。 秦齐两国,当真会联合起来么? 不得不说,倘若这个猜测变成事实,这对于其余诸国而言,都将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 尤其是对于魏宋二国。 一旦秦齐联盟,魏宋两国就会成为秦齐两国对彼此妥协、退让的牺牲物。 章节目录 第344章 驰援郯城 正如蒙仲此前所判断的,由于骑兵的赶路速度远比步卒快的多,以至于他哪怕在蒙邑稍住了两日,可最终还是赶在司马错、乐进等人率领的大军面前抵达了彭城。 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在抵达彭城后,蒙仲叫蒙虎与华虎二人带着三千方城骑兵在城外驻扎,而他则立刻进入城内,拜见他的义兄惠盎。 可没想到他义兄府上的门人却说,惠盎近段时间并不在彭城,而是在郯城那边。 这就麻烦了,毕竟他麾下三千方城骑兵驻扎在城外,他好歹得跟彭城这边说一声,免得发生什么误会。 更别说他麾下的骑兵们也需要补充一些干粮。 本来这些事与义兄惠盎说一声,惠盎自会吩咐彭城的官员,可眼下该怎么办? 蒙仲在彭城这边,可就认识他义兄惠盎。 “……” 思忖了一下,蒙仲的目光便投向了王宫。 是的,还有一位可以做到他义兄惠盎能做到的一切,并且,权力比惠盎还要大。 那便是他宋国的君主,宋王偃。 想了想,蒙仲只好来到了王宫,对守在宫门处的卫士说道:“我乃惠相之弟蒙仲,有要事请见宋王,恳请卫士代为通报。” 听到这一番话,宫门外的卫士们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当即入宫将此事禀告宋王偃。 而与此同时,宋王偃正在宫殿内的校场光着膀子练剑。 别看宋王偃如今年近六旬,头发胡须皆已陆续变得花白,可因为他长期锻炼武艺,他的体魄依旧健朗,此刻挥舞起宝剑来亦是劲道十足,呼呼作响。 由此可见,宋王偃当初还未夺取他兄长君位、还在担任宋国大司马的时候,必然也是一位猛将,怕不会逊色于戴不胜。 这边宋王偃正挥舞着利剑,他眼角余光便瞥见一名宫卫匆匆走入,与伺候在一旁的侍者附耳说了几句。 旋即,便有一名侍官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王,宫门外有一人自称是惠相之弟蒙仲,求见大王。” 听到这话,宋王偃手中的动作一顿,脸上亦露出几许意外之色。 轻笑一声,他随口说道:“那小子前来请见寡人,这倒是少见……叫他进来吧。” “喏!” 在得到宋王偃的允许后,便有一名侍官亲自前往宫门处,将等候在那里的蒙仲请到了这边。 待远远瞧见跟在这名侍官身后的蒙仲,宋王偃亦收了架势,拄着利剑站在那里,任由两名宫内的宫女替他擦拭着背上的汗。 不得不说,就这气势,宋王偃着实不逊色赵主父几分——至少在蒙仲迄今为止所见过的各国君主当中,论气势之盛,当属赵主父与宋王偃。 除此以外,无论是燕王职、赵王何、魏王遫、韩王咎,都不及这两位。 “大王,惠相之弟蒙仲来了。” 在那名侍官向宋王偃复命之后,蒙仲亦走上前几步,拱手拜道:“蒙仲,拜见宋王。” 宋王偃点点头,继而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蒙仲。 他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这小子时,这小子年仅十四岁,看起来还颇为瘦弱,一晃眼六年过去了,这小子已经长得越来越高大,成就也是越来越叫人咋舌。 忽然,宋王偃注意到腰间挂在腰间的那柄利剑,嘴角扬起几许莫名的笑意。 因为他剑鞘他很熟悉,正是前些年蒙仲在蒙邑成婚时,他赠予蒙仲的其中一样贺礼——纵观整个宋国,就只有太子戴武、戴不胜、惠盎、蒙仲这四人得到这君主赐剑的殊荣。 可能是注意到宋王偃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上,蒙仲当即做出解释。 按理来说,无论是在哪个国家,觐见君主自然需要在入宫前解下随身携带的宝剑,蒙仲亦是如此,在他此番入宫前,宫门外的卫士也要求他解剑。 可当那些宫卫在检查这柄剑时,他们却骇然看到了“宋偃命匠人铸于某年某月”的字样,为此满脸震惊。 随后,待蒙仲解释这柄剑乃是宋王偃所赐之物后,那些宫卫谁还敢再要求蒙仲放下这柄剑? 就这样,蒙仲才能带着剑进入宋王的宫殿。 而对于蒙仲关于剑的解释,宋王偃一笑置之,毕竟他对蒙仲还是很信任的。 他笑着对蒙仲说道:“这柄剑,你时常带在身边么?” “是的。”蒙仲想了想,还是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这柄剑坚而锋利,堪称削铁如泥……多谢宋王赐剑。” “哈哈哈哈。” 宋王偃颇感开怀地笑了笑,旋即又说道:“蒙仲,听说你如今在魏国,已经是手握数万大军的上将了,怎么,与寡人过两招如何?” 听到这话,蒙仲很冷静地拒绝:“请恕在下拒绝!” “唔?”宋王偃闻言皱了皱眉,故意说道:“怎么?即使成为了手握数万大军的魏国上将,却不敢与寡人过过剑技么?” “不。”蒙仲淡淡说道:“在下只是怕伤到宋王。” “……” 听到这不客气的话,在旁的侍官、宫女、卫士纷纷色变,面面相觑之余,皆用骇然的目光看向蒙仲。 这也难怪,毕竟宋王偃的脾气素来不好,以至于无论宫内还是在朝中,宋王偃身边的侍者、臣子,大多都是小心奉承,哪怕是蒙仲那位被称为正直的义兄惠盎,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也是尽量捡好听的说,免得激怒宋王偃。 世人指责宋王偃暴虐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当这位君主动怒的时候,他确实是会做一些暴虐的事,比如说,杀死忤逆他的臣民,甚至于是用弓箭射杀囚徒来取乐等等。 关于这件事,孟子曾经就跟蒙仲聊过,得亏宋王偃身边有惠盎在,且宋王偃也信赖惠盎,因此在惠盎的规劝下,宋王偃总算时能遏制一部分骨子里的残暴,否则,恐怕与历史上的夏桀商纣真没有多大区别了。 只见在从旁诸侍官、宫女、卫士心惊胆颤的注视下,宋王偃在听到蒙仲那番不客气的话后,先是面色阴沉地瞪着蒙仲,随即忽然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还是一无既往的不讨喜。” 『大王竟是不怪罪此人无礼冒犯?』 从旁的诸侍官、宫女、卫士们简直难以置信。 要知道方才,当宋王偃沉下脸的时候,他们怕是作为居外人,亦是被吓得心惊胆颤。 可谁曾想到,眼前这位君主最后居然笑了出声。 难道就因为这个蒙仲是惠相的弟弟? 不对呀,就连惠相都不会这么跟这位君主说话。 就在众人对此百般不解的时候,宋王偃招招手将一名卫士召到面前,继而将手中的利剑递给了后者,旋即,他从一名宫女的手上拿过衣袍,披在身上。 期间,他仍与蒙仲闲聊着:“前段时间,秦国的魏冉拜访了寡人,听他说,魏国派了翟章与你率援军支援我宋国……陶邑收复了?” 蒙仲点点头说道:“已被我方收复,如今正由景敾驻军。” 听闻此言,宋王偃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忍不住问道:“陶邑的损失……严重么?” “所幸并不严重。” 说着,蒙仲便将陶邑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当得知陶邑几乎是毫无损失被秦魏联军收复时,宋王偃微微动容,神色复杂地看着蒙仲。 以己度人,宋王偃当然知道无论是司马错也好、翟章也罢,都不会去管陶邑的损失是否严重——可能在这两位看来,他秦魏联军此番帮宋国夺回陶邑,宋国只有感激他们,哪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们必须完好无损的夺回陶邑? 想来,也只有蒙仲这个宋人,才会真正去考虑他宋国的利益。 想到这里,宋王偃用他的称赞方式点点头说道:“你做得很好。……陶邑乃是我宋国的大邑,占得全国税收的近两成,若陶邑遭到破坏,我宋国的损失就大了……你做得很好。” 听到这话,蒙仲抱抱拳说道:“这是秦魏联军以及景敾军司马的共同努力,并非在下一人之功。” 听到这话,宋王偃微微一乐,在闻言斜睨了一眼蒙仲,似笑非笑地问道:“是景敾托你在寡人面前替他求情?” 蒙仲没有说话。 毕竟,在他率军离开陶邑时,景敾确实有拜托他在宋王偃面前求情,是故他方才才会提及景敾。 见蒙仲不说话,宋王偃轻笑道:“看来被寡人猜中了……这个景敾,作战不力,轻易就被李兑夺取了陶邑,你说寡人要如何处罚他才好?” 瞥了一眼宋王偃,蒙仲淡淡说道:“几年前在下便看出,景敾军司马并不是很擅长带兵打仗,不过却对宋王忠心耿耿……数年过去了,不擅长带兵打仗的景敾却还担任着军司马之职,我想其实在下并不需要担心宋王会因为我替他求情而额外重罚他。” “……”宋王偃盯着蒙仲看了片刻,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还真是不讨喜。……你也是这么对魏王说话的么?” “怎么会?魏王可不曾得罪过在下……”蒙仲淡淡说道。 『这小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从旁的诸侍官、宫女、卫士们,已被吓得面如土色,生怕宋王偃被蒙仲激怒,以至于连带着他们也遭了秧。 但奇怪的是,尽管蒙仲说话如此不客气,但宋王偃还是没有动怒。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正在乎他宋国的忠义之士,尽管此人如今在魏国担任要职。 宋王偃虽然性情暴虐,但还真没有杀过心系国家的忠义之士,他以往杀的,要么是那些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家伙,要么就是那些只懂得阿谀奉承的。 至于像惠盎那种重臣——虽说惠盎少不了在原则问题上与宋王偃起争执,多次气得宋王偃直呼要杀死惠盎,但事实证明,惠盎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而且依然还是宋国的国相,还是宋王偃最信赖的臣子。 那些阿谀奉承之徒,杀了就杀了,反正这种人永远不会缺,召之即来,但像惠盎这等有利于国家的贤臣,却是伤害不得,这一点,纵使是性情残暴、暴虐的宋王偃也是很清楚的。 而蒙仲,显然也是一位有利于国家的忠义之士。 在领着蒙仲前往正殿的途中,宋王偃问蒙仲道:“今日怎么想到来见寡人?哦……惠盎不在对吧?看来你是为什么事而来。” 见被宋王偃看穿了来意,蒙仲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前一阵子,我去蒙邑看望了族人,因此并未与秦军一同行军……倘若不出意外的话,秦军还得过几日抵达彭城,而我麾下的骑兵,干粮已所剩无几……” 宋王偃点点头说道:“寡人知道了,待会寡人就会吩咐下去。” “多谢宋王。” “不必客气。……再怎么说,秦魏联军此番也是为援助我宋国而来,宋国自然要供应粮草。”说罢,宋王偃问蒙仲道:“惠盎不在彭城,你这今日打算在何处落脚?” “就住在城外吧。” “城外啊……”宋王偃思忖了一下,旋即意有所指地说道:“说起来,你为我宋国夺回了一座完好无损的陶邑,哪怕寡人在城内赐予你一座府邸,也不为过……”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蒙仲打断了:“宋王好意,在下心领,不过这彭城,在下未必来经常来,与其空着,不如赐予其他有功的臣子。” 见蒙仲毫不领情地拒绝了自己,宋王偃虽然心中有些懊恼却也拿蒙仲毫无办法,轻哼着说道:“即使寡人要与你喝几碗酒,你也不会答应咯?” 蒙仲当然不想跟宋王偃喝酒,要不是为了避免他麾下的骑兵惊动彭城,再者他军中也欠缺粮草,他根本不想来见宋王偃——不是因为他兄长蒙伯的事,其实就连蒙仲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 反正,他就是不想跟宋王偃呆在一块。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他几次拒绝宋王偃的好意,已使这位君主有些不悦了,于是他稍微婉转地拒绝道:“这酒,我想还是等我义兄回来再喝吧。” 宋王偃仔细想了想,觉得蒙仲这个提议倒也不坏,毕竟惠盎在的时候,这小子还不至于几次三番地讽刺他。 不得不说,也就是宋王偃知道蒙仲性情忠义,且一心想使他宋国在这个乱世得以安定,因此对他多加宽容,倘若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就被宋王偃下令用绳索吊在校场的树上,远远地用弓箭射死了。 此时,蒙仲忽然问道:“对了,我义兄为何会去郯城?莫非郯城那边战况吃紧?倘若如此的话,希望宋王尽快派人供应粮草,在下立刻赶奔郯城……” “不必着急。” 宋王偃暗暗感动于蒙仲对他宋国的热切,摆摆手解释道:“目前有太子驻守在郯城,且齐燕联军的攻势也并非凶猛,短时间内应该没有什么变故,惠盎之所以前往郯城,只不过是那个秦国的魏冉想要去郯城看看……对了,蒙仲,关于这个魏冉,你了解多少?” “魏冉?”蒙仲不解问道:“怎么?” 只见宋王偃眯了眯眼双目,沉声说道:“寡人观此人,喜怒不形于色,极有城府,叫人琢磨不透……前一阵子他到彭城时,寡人与惠盎设宴招待他,筵席间,他曾提及过你,说你这些年几次阻扰了他秦国的战事,且用此事,旁敲侧击试探我宋国对秦魏两国事务的态度……当时惠盎便说,秦魏两国之事,我宋国并不想参合,魏冉当时虽笑而不语,但寡人总觉得,他对此颇为不满……” 『老师当真有先见之明……』 回想起在故乡时老师庄子对他的提醒,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他问宋王偃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宋国注定会失去秦魏两国其中之一的支持,不知宋王会站在哪边?秦国?或魏国?” 宋王偃微微一愣,在看了一眼蒙仲后,皱着眉头沉思说道:“大概……会选择魏国。” 听到这话,蒙仲心中暗暗称赞,暗赞宋王偃还是有眼力的。 说着,他便将他老师庄子那一番警告告诉了宋王偃,只听得宋王偃频频皱眉。 不得不说,此前宋王偃也好,惠盎也罢,都不是没有考虑过秦魏两国的矛盾会给宋国带来什么的影响,但关于秦国放弃宋国暗中与齐国结盟的猜测,这两位还真没考虑过。 然而仔细想想,这个猜测确实并非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他叮嘱蒙仲道:“过几日,待你到了郯城后,将你方才所言之事告诉惠盎,叫他派人盯着魏冉的动向。……倘若他不满于我宋国的态度,在此战前后出使齐国,那我宋国……就得对秦国提高警惕了。” “我记下了。” 蒙仲抱了抱拳。 当日,待蒙仲离开王宫后仅一个时辰左右,宋王偃便派了彭城的官员押运了一批粮草来到了方城骑兵的驻军点,其中还有不少酒肉,让诸方城骑兵大感欢喜。 于是乎,诸方城骑兵埋锅造饭,吃酒炖肉。 而次日,司马错与乐进便率领秦魏联军抵达了彭城,与蒙仲汇兵一处。 随后,司马错便代表秦国觐见了宋王偃。 虽然蒙仲其实并不想见到宋王偃,但考虑到宋王偃昨日在听到他那番话,今日会见司马错是否会出现什么变故,蒙仲最终还是跟着司马错一同去了王宫。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多虑的,宋王偃当了几十年的君主,城府自然深得很,哪怕他昨日从蒙仲口中得知秦国或有可能抛弃他宋国、将他宋国作为与齐国结盟的牺牲物,但今日他见到司马错时,还是热切地与司马错交谈,并且设宴款待司马错以及晋邝等诸位秦将。 而在宴席期间,宋王偃也曾几次表达他对秦国、对秦王的感激,仿佛昨日他与蒙仲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的。 亲眼看到这一幕,蒙仲自己也感觉有些好笑。 好笑于他也难免被世人对宋王偃的错误认知所影响——宋王偃,真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毫无胸襟、毫无城府的暴君么? 怎么可能! 宋王偃大多数时候杀人,只是为了取乐,且所杀的也只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罪犯囚徒,真正因为一言不合而拔剑杀人的例子,却反而是寥寥无几。 就蒙仲所知,目前就只有在宋国攻伐滕国期间被宋王偃杀死的唐鞅——当时宋王偃与惠盎发生了严重的争执,一怒之下就把唐鞅给杀了。 看上去那唐鞅挺冤枉的,但相信只要有人听到唐鞅当时那番混账至极的话,都不会觉得此人死地冤枉。 至少蒙仲就这样认为。 在彭城修整了一日,司马错便率领秦魏联军踏上了前往郯城的道路,在经过约四五日的赶路后,大军抵达郯城。 当时得知秦魏联军抵达郯城,太子戴武亲自领着惠盎、戴不胜等诸多郯城的将领、官员,出城迎接,既是为了迎接秦国的国尉司马错,也是为了迎接蒙仲。 期间,蒙仲注意到穰侯魏冉亦在迎接的队伍中,笑容可掬地与司马错说着话。 在进城时,蒙仲抽了个空暇,将他老师庄子的警告,以及宋王偃的命令,皆转达给了他的义兄惠盎,只听得惠盎皱起眉头。 他对蒙仲说道:“此事很有可能……我原以为那魏冉只是想看看齐国的虚实,没想到他在郯城一呆就是将近一个月,我也觉得他有心在战后出使齐国,不过这件事,我等不好与其当面对质,只能暗中图之,免得秦人被我宋国识破后,再生变故。……总之,既然秦国为了攻打魏国,不惜与齐国结盟,我等只需设法破坏两国的邦交即可,不可直接与秦国撕破脸皮。” 说着,他笑着对蒙仲说道:“好了,这件事为兄会处理的,至于你嘛……我想你得向太子好好解释一下了。” “解释?”蒙仲有些不解。 “当然。”惠盎表情古怪地说道:“你曾经形影相随的兄弟乐毅,为何投奔了燕国,且成为了燕军的统帅,以及,当初太子派去保护你的士卒荣蚠,何以也摇身一变成为了燕国的大将,这些,你可是得向太子好好解释一下了。” 听到这话,蒙仲亦是颇感意外:“对面燕军的将领,是乐毅跟荣蚠?……不是剧辛么?” “并非剧辛,而是乐毅。”惠盎点点头,旋即补充道:“此外,还有一名叫做赵奢的大将。” 从旁,蒙虎与华虎二人听得满脸古怪之色。 乐毅、赵奢、荣蚠……好家伙,感情对面燕军的将领,都是熟人。 数万秦魏联军抵达彭城,齐燕联军那边自然不会不知情。 这不,就当太子戴武设宴为司马错、蒙仲等人接风的时候,齐军的主将田触立刻在己方军营的帅帐内召集诸将商议对策。 当时田触环视帐内诸将,沉声说道:“据斥候所报,今日宋国有数万援军抵达了郯城,看旗号,似乎是秦国与魏国派来的军队。……秦军军中多有‘秦国尉司马’字样的旗帜,我猜测极有可能是秦国的名将司马错带兵,至于魏军这边,则多是‘魏方城’、‘魏方城令蒙’字样的旗帜……” 『唔?』 原本环抱双臂闭目养神的乐毅,听到这话猛地睁开了双目。 在他身旁,荣蚠亦是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魏方城令蒙? 那不就是…… 彼此对视一眼,乐毅、荣蚠二人皆不动声色。 章节目录 第345章 再见乐毅 片刻后,待齐军主帅田触主持的会议结束后,乐毅便带着赵奢、荣蚠二人,在一队燕军的保护下,骑乘战马返回他燕军的营寨。 不得不说,在返回燕军营寨的途中,荣蚠恨不得立刻与乐毅聊聊那有关于魏国援军的事,毕竟有种种迹象表明,此番秦魏两国驰援宋国的魏军将领,正是他们的兄弟蒙仲! 是的,鉴于蒙仲曾经对荣蚠说过‘我亦将你视为手足兄弟’,因此荣蚠理所当然地将蒙仲视为兄弟,只不过在跟乐毅提到蒙仲的时候,他还是难免会称呼蒙仲为‘蒙司马’——这是他曾经习惯的称呼,并且,也不打算更改。 但遗憾的是,虽然荣蚠急切想要跟乐毅聊聊蒙仲,然而此时身边却有赵奢在。 赵奢这个人怎么说呢,为人重情重义不假,但一来此人对宋国并无特殊的感情,二来据说始终对赵国念念不忘,终归不是与他们一个圈子里的手足弟兄。 因此荣蚠只好忍着,准备回营后找个赵奢不在旁的时机,再与乐毅聊聊魏军的事。 然而出乎荣蚠意料的是,在返回军营的途中,赵奢却主动聊起了这件事。 他对乐毅问道:“大司马,方才田触在说到秦魏联军时所提及的蒙姓魏将,恐怕就是蒙仲、蒙司马吧?” 听到这话,乐毅微微转头瞥了一眼赵奢,不置与否地说道:“在未曾亲眼见到之前,某不敢认定。……说不定是其他人呢?” 赵奢摇了摇头,笑笑说道:“蒙氏这个姓氏,出自宋国,本就不多见,更何况那位蒙氏魏将,还是一位至少手握一军兵力的军将,绝非寻常之辈……再联想到大司马曾经投奔燕国时,曾提及从魏国而赴燕,想来当时蒙司马就已经投奔了魏国,总之,除了蒙司马,在下实在想不出魏国还有哪位蒙姓军将。” 赵奢这话,让乐毅无从抵赖,因为他与荣蚠最初投奔燕国的那会儿,确实跟剧辛、赵奢透露了不少,毕竟那会儿,他与荣蚠初来乍到,不比剧辛已贵为韩国的国相、兼大司马之职,而赵奢也已被燕王职封为上谷守,手握一军兵权。 只不过两年下来,乐毅已愈发得到了燕王职的信赖,被任命了燕国的大司马。 其中原因,无非就是乐毅与燕王职利害一致——乐毅心系宋国,不希望宋国再受到齐国的侵犯,而燕王职,则更是对齐国恨之入骨。 于是乎,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以至于乐毅这位后来人,如今相比较剧辛、赵奢更加受到燕王职的信赖。 至于他的唯一任务,那便是完成燕王职的毕生心愿,即覆亡齐国! 这也正是前一阵子齐将田触威胁乐毅时,乐毅丝毫不惧的原因,因为燕王职根本不会因为这点事就罢免他,若非眼下的时机不合适,燕王职早就命令乐毅攻打齐国了,还轮得到秦人在他燕人面前耀武扬威? 正因为所处的位置与两年前有所不同,因此乐毅对待赵奢的态度也难免有所改变。 倒不是什么趋炎附势,只不过他受燕王职的信赖,亦逐渐适应了燕国大司马的职位,在这种情况下,乐毅自然要为燕国的利益考虑,这也正是他近两年逐渐疏远赵奢的原因,谁让赵奢始终对赵国念念不忘呢。 如果说剧辛投奔燕国是为了荣华富贵、施展报复,如果说乐毅、荣蚠投奔燕国是为了借燕国的力量削弱齐国,那么赵奢,他纯粹就是到燕国避难的,毕竟他在沙丘宫变那件事中,亦属于叛逆的角色。 说白了,赵奢是畏罪潜逃,而不是心甘情愿投奔燕国。 或许,等到日后奉阳君李兑在赵国失了势,赵奢就会向燕王职请辞上谷守的职位,就此返回赵国。 平心而论,乐毅并不讨厌这样的人,毕竟他的好兄弟蒙仲,也跟赵奢一样对自己的故国宋国抱有强烈的感情,只不过站在燕国臣子的立场上,乐毅自然不能接受赵奢这种身在燕国心在赵的行为。 总而言之,赵奢与他乐毅、荣蚠,绝非一路人。 因此有很多事,乐毅会跟荣蚠商量,但却不想透露给赵奢,比如说苏秦的事,再比如说眼下这件事。 想了想,乐毅淡淡说道:“或许吧。……你提及此事,是怀疑乐某会私通魏军么?” 赵奢愣了一下,旋即摇头笑道:“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倘若果真是蒙仲、蒙司马率领魏军驰援宋国,那么,不止是齐军要遭殃,或许,我军也需要对此提高警惕。”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着乐毅说道:“大司马,在下以为,你应该更多地信任在下……” 乐毅盯着赵奢看了片刻,直接了当地说道:“只要你肯对天发誓,终身为燕国所用,绝不返回赵国,我就给予你最大的信任,将所有一切都告诉你。” 赵奢张了张嘴,旋即脸上露出了不失礼貌却又十分尴尬的笑容。 他也没想到,乐毅会毫不客气地说破这件事。 见赵奢几番欲言又止,但始终不肯发誓,乐毅心下暗暗叹了口气,旋即放缓语气说道:“并非乐某不信任你,就连你也在迟疑日后是否会返回赵国,让我怎么信任你?因此,莫要怪乐某在一些事上瞒着你……” 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赵奢也不好说什么,默然地点了点头。 回到燕军的营寨后,赵奢识趣地离开了,于是乐毅便带着荣蚠来到了他的帅帐。 此时帐内四下无人,而守在帐外的乐毅近卫,也皆是中山国出身的乐氏子弟,因此乐毅、荣蚠二人自然无需再掩饰什么。 这不,一走入帐内,荣蚠便迫不及待用欢喜的口吻说道:“没想到,魏国的援军居然是我方城军……” “咳。”乐毅轻咳一声,提醒道:“你这话说得极为不妥,须知你如今是燕国的大将……” 荣蚠不以为然的说道:“此处又无外人,有什么要紧?” 乐毅摇摇头说道:“平日里多加注意,关键时才能避免口误……似我方城军这样的话,日后莫要再说。” 跟与赵奢说话时的态度不同,乐毅对荣蚠规劝态度十分平和,也难怪,毕竟彼此是相互信赖的手足兄弟。 “好好好,乐大司马。” 考虑到乐毅的唠叨,荣蚠只好改变了说辞:“方城军,蒙司马的方城军,这样行了吧?”说着,他舔了舔嘴唇,忍不住感慨道:“真想见一见那支方城军啊……当初我二人离开方城时,方城贫困破旧,不亚于齐灾后的燕国……” 他口中的齐灾,即暗指燕国子之之乱时,齐国趁机攻打燕国,且在燕国境内到处屠杀抢掠的那场灾难。 听到荣蚠这么说,乐毅亦不禁回想起他当初在方城时的情景。 记得那时初见方城、叶邑、舞阳时,乐毅是十分失望的,毕竟那里是魏国的南境边界,远不如国内腹地富饶,在乐毅当时看来,魏国给予蒙仲的赏赐,根本配不上他们在伊阙之战中为魏国挽回的损失。 要知道,如果不是他们,当时公孙竖以及其麾下的约四五万河东军,就会在秦将白起的进攻下全军覆没。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十万河东军,十万河东魏武卒全军覆没。 在这种情况下,次年秦国挥军攻打河东,魏国根本挡不住秦国的攻势。 也就是说,他们在伊阙之战中非但为魏国挽回了数万魏武卒的损失,还变相保护了魏国的河东郡。 魏国失去河东郡是什么概念? 那不仅仅只是失去了一片土地那么简单,还意味着魏国失去了接近一半的财富与国家税收。 毫不夸张地说,魏国拥有河东郡,那么魏国还能有财力养活魏武卒,可一旦失去了河东郡,魏国可能就连军队都养不起,还拿什么来抵御秦国? 然而,在这等功劳面前,魏国却将方城派到了国家的南境边界驻守,仅仅赐予了叶邑、舞阳两片封邑,这让当时的乐毅感到极其的不满。 倘若说,假如当时有更好的选择,乐毅肯定会劝说蒙仲另投国家——凭他们兄弟几人的才能,到哪个国家不能立足? 只可惜,当时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一晃眼将近两年过去了,蒙仲居然能代表魏国率领援军支援宋国,这着实有些出乎乐毅的意料。 要知道,在这两年里,他乐毅是因为有着燕王职的鼎力支持,才能训练出一支远远超过以往的军队,可蒙仲在魏国,却不见得能得到魏王遫的鼎力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乐毅亦迫切想要看看方城军。 只要看一眼方城军,从这支军队的面貌、士卒的武器甲胄,他就能大致判断出蒙仲这两年在魏国过的如何。 当然了,如果有机会的话,那当然还是跟蒙仲那些人见上一面更加直接,到时候有什么事当面说就是了。 而从旁,荣蚠显然跟乐毅想到了一处,兴致勃勃地说道:“咱们得想个办法,与蒙司马他们见上一面。……不知这次除了蒙司马以外,来了几个弟兄。” 听到这话,乐毅亦有些心动。 确实,除了蒙仲以外,他们还有好些思念的兄弟,比如总自称自己是第一猛将的蒙虎,还有总是跟蒙虎抢夺这个好笑自称的华虎,看似稳重但总老是动不动傻笑的穆武,还有看似仁厚实则非常阴险的向缭…… 一想到这些阔别多时的旧日兄弟,乐毅脸上亦不由地露出了几许笑容。 他很怀念那种感觉。 在燕国,只有荣蚠称得上是他的兄弟,其余,似邹衍、苏秦、秦开、苏代、剧辛、赵奢等燕国的臣子,彼此不过是碰到后随便聊几句的同僚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想到这里,乐毅打消了阻止荣蚠的念头,低声对后者说道:“以阿仲的性格,他明后几日必然会派麾下士卒监视齐燕两军,介时,只需如此如此……” 他附耳对荣蚠说了几句,只听得荣蚠连连点头。 而与此同时,在郯城城内,太子戴武秦魏联军诸将接风的宴席,也已进入尾声。 跟在彭城时拒绝与宋王偃喝酒的态度不同,蒙仲今日在郯城倒是放得很开,毕竟像太子戴武、戴不胜、戴璟、惠盎,都并非外人。 相比较蒙仲,蒙虎、华虎那是表现得毫不见外,喝到最后,居然跟戴不胜一同脚踩案几拼起了酒,看得晋邝、乌荣那些秦将面面相觑——这帮人,真的是魏国的将军么?你们跟宋国的将军如此亲密,魏王不管么? 而在此期间,穰侯魏冉也一直关注着蒙仲等人与戴武、戴不胜等人的互动,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可能在他心中,蒙仲等人与宋国越亲密,对他秦国越发有利,毕竟必要的时候,他秦国可以借这件事来解决蒙仲这个阻碍,要么对宋国施压,迫使宋国将蒙仲召回国;要么离间魏国与蒙仲,使魏王遫对蒙仲心生怀疑。 不得不说,对于蒙仲这个连司马错与白起都无法保证能取胜的魏将,穰侯魏冉亦是颇感顾忌。 筵席之后,秦军的将领们纷纷告辞,继而在惠盎的带领下,到府衙的客房歇息,至于太子戴武,则果然找到了蒙仲,向后者询问了困惑他多日的疑问:“蒙卿……不对,蒙司马,乐毅怎么会在燕国?就连荣蚠也是……” 太子戴武,自然是可以信赖的人,因此蒙仲也不隐瞒,如实将当年他与乐毅分别时前后的事跟戴武说了一遍。 戴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乐毅、荣蚠二人竟是我方的内应么?怪不得燕军这些日子攻打我郯城时消极怠战……” 说着,他也将近些日子燕军攻打他郯城的情况跟蒙仲说了一遍,只听得蒙仲摇头苦笑不已。 也是,毕竟乐毅这放水放得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就是放了一个北海。 这个比喻并不夸张,倘若乐毅认真起来,宋国上下根本无人挡得住,迄今为止蒙仲所见过的最擅长用兵的同龄人,即白起与乐毅。 告别太子戴武后,蒙仲来到了给他安排的住所,一推门就看到华虎、乐进、曹淳、蔡成、於应几人坐在屋内等他到来,至于蒙虎,则连靴子都不脱就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显然是跟戴不胜喝了不少酒的关系——记得当时戴不胜似乎也是被戴璟扶着离开的。 “跟太子聊完了?”在蒙仲进门的时候,华虎打着哈欠问道。 “啊。”蒙仲应了一声,旋即笑问诸人道:“怎么,都不去歇息么?” 华虎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旋即解释道:“这不是等你指示嘛。……对面的燕军,可都是老熟人啊,我想你应该想要交代咱们几句了……” 说着,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在榻上呼噜声大作的蒙虎,骂道:“谁去把这厮的嘴给堵上?” 听到这话,众人哄笑不已,期间曹淳有些尴尬地为自家司马求情,毕竟他也知道,蒙虎、华虎这些人关系紧密,也因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不定华虎真会扛着蒙虎径直将其丢到屋外去。 “好了好了。” 蒙仲笑着摆摆手,旋即走到床榻旁,见蒙虎连靴子都不脱就躺在他床榻上,他的表情亦变得有些玩味。 只见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蒙仲俯下身,在蒙虎耳边轻声说道:“阿虎,你祖父来了,说是要揍你……” 瞬息之间,就见蒙虎整个人在榻上坐了起来,睁着朦胧的双目机警地扫视四周,直到等看清楚四周后,他这才逐渐放松下来,打着哈欠说道:“隐约我好似听到有谁说我祖父来了……” “肯定是你做梦了。” 蒙仲笑着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这几日,是不是在想羑长老啊?” “别提了。”蒙虎懊恼地说道:“老头子催促我赶紧成婚,还说什么,想在他入土之前抱上曾孙,我当时就说,我瞧他那身子骨再活十年没问题,结果就被他举着拐杖敲地满头是包,痛死我了……” 听到这话,华虎、曹淳、蔡成几人亦忍不住笑了出声,毕竟他们几人都是亲眼目睹的。 谁能想到,在战场上勇猛难挡的蒙虎,居然会被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头追得到处跑,甚至被拐杖敲地满头是包呢?至少晋邝等秦将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待一个有趣的小插曲过后,蒙仲与众人皆在屋内坐了下来。 此时,蒙仲环视了一眼诸人,低声说道:“有些事,你们心里也都清楚,我就不提了,免得泄露……明日,太子应该会召集诸将商议破敌之策,待会议之后,阿虎,华虎,你二人便率领骑兵出城,在齐燕两军的营寨四周游荡……相比较齐军,多加关注燕军,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蒙虎、华虎、曹淳、蔡成几人点了点头。 他们当然明白蒙仲这番暗示,无非就是想办法跟乐毅、荣蚠取得联系呗。 此时,冷不防蒙虎开口问道:“阿仲,你说,阿毅还是咱们认得的那个阿毅么?” 听闻此言,华虎、乐进等人不约而同看了一眼蒙虎,但却什么都没说,转头又看向蒙仲。 “……” 蒙仲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也难怪,毕竟乐毅与他们分别近两年,期间因为魏燕两国路途遥远,毫无书信往来,就连蒙仲也不知乐毅在燕国过地如何,甚至于像蒙虎所说的,是否还是他们曾经熟悉的那个乐毅。 但考虑到这次燕军在攻打郯城时的严重放水,蒙仲更倾向于乐毅还是他们了解的那个乐毅。 “我相信他。”他正色说道。 听到这话,华虎点点头说道:“明日,我就不去参加军议了,反正有你在就足够了,我先去燕军那边看看情况……倘若乐毅还是咱们熟悉的那个乐毅,他得知我等来到,必然会想方设法与咱们取得联系。” “唔。” 蒙仲点了点头。 次日,太子戴武果然在城内的府衙召集了秦、魏、宋三方的将领,商议破敌之策。 鉴于昨晚蒙仲提醒过太子戴武,因此戴武也没有提什么“对面的燕将乐毅、荣蚠是咱们的内应”,只说集秦、魏、宋三方的军队,击破齐燕联军。 值得一提的是,太子戴武本来希望蒙仲来指挥这场反击战,只不过看到蒙仲用眼神示意,这才改口希望由司马错来指挥——也是,否则实在是太不给司马错这位老将面子了。 以司马错的阅历,他当然看得出内情,不过既然太子戴武与蒙仲都给他这个面子,他当然也不会推辞。 毕竟蒙仲实在太年轻了,总算他辞去了太子戴武的邀请,联军主帅的位置还是很难落到蒙仲的头上,尽管秦魏宋三方的将领皆对蒙仲颇为佩服。 这是资历的问题,没办法。 而在太子戴武召集诸将商议破敌计策的时候,蒙虎与华虎则率领三千骑兵离开了城池,直奔齐燕两军的营寨。 为了掩人耳目,蒙虎、华虎二人命曹淳、蔡成二人带着两千骑兵在齐军营寨四周游荡,而他们自己,则仅带着千名骑兵来到燕军的营寨外,远远窥视着这座营寨。 燕军又不是瞎子,当然会发现这支打着方城旗号的骑兵,于是立刻禀报乐毅。 得知此事后,乐毅便带着荣蚠来到营门一带,登上哨塔眺望营外的骑兵。 不得不说,以敌对方的立场看到这支方城骑兵,乐毅、荣蚠二人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哪怕他们的敌对方身份只是表面的。 此时,对面的骑兵中忽然传来了蒙虎的声音:“对面的燕军听着,我乃方城第一猛将蒙虎……” “以前不是魏国第一猛将么?怎么越说越小了?”荣蚠嘀咕了一句,颇有些忍俊不禁,直到被乐毅暗中用手肘撞了一下,这才立刻收敛笑容板起脸来。 “……是故,我军奉魏王之命前来支援宋国,识相的,便速速退离宋国的土地,否则,接下来就由我方城军作为贵军的对手,我方会追击任何看到的燕军……”蒙虎在远处喊道。 听到这一番话,乐毅与荣蚠对视一眼,皆听懂了蒙虎的深意。 其余的都是废话,连宋国军队都没把他燕军当做敌人,没理由魏国的军队初来乍到就这么针对燕军吧? 重要的,仅仅只是那一句:会主动追击任何看到的燕军。 这不就是在暗示他乐毅与荣蚠,假扮成燕军的斥候与他们私下见面么? 『事不宜迟,就在今晚吧……』 乐毅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346章 再见乐毅 合计了一番后,乐毅决定当晚就假扮成斥候前往营外,设法与游荡在外的方城骑兵取得联系。 为了掩人耳目,虽然荣蚠也迫切想见见曾经那一干弟兄们,但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防止乐毅离开燕军营寨后发生什么变故。 这倒也不是防备赵奢,虽说乐毅确实不信任赵奢,但那只是因为赵奢心念赵国。 至少在事关齐国的问题上,赵奢从未妨碍过乐毅,毕竟赵奢跟齐国可没有什么交情。 因此,哪怕赵奢得知乐毅偷偷溜出军营,私底下与魏军合谋一起算计齐国军队,赵奢也会故作不知,乐毅、荣蚠二人真正防备的,还是齐将田触那边——万一好巧不巧田触派个人过来,那岂不是就露馅了? 虽说这个可能性其实很小,但乐毅的性格就是这样,只要能想到的破绽,哪怕再微小,他也不会抱着侥幸心理视而不见。 当晚亥时三刻前后,乐毅带着一队心腹近卫悄然离开了帅帐。 这些近卫,都是中山国出身的乐氏子弟,也就是乐毅真正的族人,乐毅对他们的信任,好比是蒙仲对蒙邑子弟的信任。 不得不说,作为燕军的统帅,乐毅清楚他燕军的巡逻部署,想要避开那些岗哨、卫士实在是非常轻松,哪怕不巧被撞见,他的近卫司马乐车也可以代为出面,以巡视营寨为借口打消那些燕卒的疑惑。 至于乐毅自己,只要老老实实扮一个寻常士卒,防止被燕军士卒看到其行踪即可,免得走漏消息。 悄然离开燕军营寨后,乐毅、乐车放眼看向四周。 由于此时正是月末,夜空中的月亮晦而不见,就连星辰也看不到几颗,以至于营外漆黑一片。 再加上乐毅等人为了掩人耳目,又不敢高举火把,这使得乐车根本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但乐毅却很镇定,他对乐车等人说道:“今蒙虎暗示我出营与其相见,想必是得到了阿仲的授意,是故,他见不到我,不会离去。……你们在这四周巡视一番,看看远处是否有火光。” 乐车等人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寻找火光。 大约走了有一两里地,他们果然看到了好几处火光。 由于相距较远,那几处火光显得极为微弱,仿佛夜里的萤火虫一般。 “去哪处?”乐车问乐毅道。 此时,乐毅亦皱着眉头思忖着。 他原以为蒙虎等人应该只会留下一处火光,方便他辨认位置,没想到竟然有好几处。 思忖了良久,他只好带着人朝最近的一处火光走去。 大约走了有三四里左右,乐毅等人终于来到了那处火光的位置。 方才不曾看得仔细,此刻靠近一瞧,乐毅等人才发现那是几堆篝火,可奇怪的是,篝火旁却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怎么回事?』 见此,就连乐毅也愣住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四周的夜空下传来了马蹄声,紧接着,那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是直奔着他们而来。 “大司马。”乐车面色微变,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其余的近卫们,亦是一个个背靠背地站立,紧张、凝重地看向四周。 此刻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地浮现一个念头:中计了? 片刻之后,乐毅等人的四周便出现了许多方城骑兵,乐毅粗略扫了一眼,大概有三四十骑。 “莫要轻举妄动。” 乐毅低声警告着自己的近卫们。 虽然他搞不懂蒙虎等人在弄什么,但他很清楚方城骑兵的实力,倘若对方有对他们不利的念头,凭对面三四十名骑兵,他这边区区十几人,根本不会有人幸免。 而就在他惊疑之际,对面忽然有方城骑兵问道:“你等,是燕军的巡卫么?” 由于摸不透对方的意图,乐车将试图出面的乐毅拦着身后,沉声说道:“是,足下有何指教?” 旋即,乐车便听到对面有几名骑兵窃窃私语,说着什么“听上去不像是佐司马”的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那面骑兵又低沉问道:“不是你。……佐司马可在?” “佐司马?” 乐车等乐毅的近卫们面面相觑,不知对方指的是谁,而乐毅却听懂了,同时也得知了对方的身份。 方才那几名窃窃私语的方城骑兵,绝对是那批由魏武卒转型的第一批方城骑兵,只有那第一批骑兵,才会称呼他为佐司马。 想到这里,他推开众近卫的保护,走上前说道:“是我。” 听到这话,那名骑兵驾驭着战马徐徐靠近,在乐毅示意乐车等人稍安勿躁的同时,在距离乐毅仅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旋即,就见到那名骑兵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口中笑着说道:“佐司马,别来无恙啊。” 而此时,乐毅也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约三十几岁,络腮胡须,但整个人看上去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一名悍卒。 尤其是对方的气势,那种仿佛野兽般的气势,乐毅此前只有在魏武卒身上看到过。 果不其然,在聊了一番,乐毅得知对方果然是那第一批魏武卒出身的方城骑兵,方城骑兵的绝对中坚力量。 期间,这名骑兵壮汉亦告知乐毅:“蒙司马就在远处恭候。” 乐毅点点头,同时也意识到对方口中的蒙司马,指的其实是蒙虎,而不是蒙仲。 “对了,这个是什么意思?” 好似想到了什么,乐毅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堆篝火。 那骑兵壮汉瞧了一眼,旋即笑着说道:“这是咱虎骑在琢磨的一种战术……前些日子在陶邑的时候,赵国的骑兵就用这招骗了咱们,他们故意在夜里弄了几堆篝火,假装夜宿,实则却潜伏在四周,等着人去偷袭他们,我军一时不察,不慎中计,被赵国的骑兵偷袭了一阵,好在赵骑的实力不如我军,最终我虎骑还是将对方击退了……后来蒙司马觉得这招不错,就叫咱们也尝试使用。” “用在我燕军身上?”乐毅表情古怪地问道。 那壮汉连忙说道:“佐司马误会了,纵使抓到燕军的斥候,我等也不会加害他们,最多就是暂时关押起来罢了。” 听到这话,乐毅微微点了点头,毕竟这群骑兵方才出现的时候,确实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否则,对方根本无需靠近,只要在远处朝着火光处发动几拨齐射,就足以让他们损失过半。 这样想想,这招还真是诱杀敌军的好招数。 『发明这招战术的,是赵国的骑兵么?』 乐毅瞧了一眼那几堆篝火,心中对赵国骑兵的评价立刻又提高了几个档次。 随后,在这队方城骑兵的带领下,乐毅便来到了蒙虎的落脚处。 那是一片并没有多少光亮的树林,直到乐毅走近树林一瞧,他才发现林中深处有好些树木之间,皆围绕着厚实的布,这有效地掩盖地里面篝火的光亮。 “哟,看谁来了。” 就在乐毅打量四周的时候,伴随着一声调侃,一个身影朝他走来。 听到这声音,乐毅一猜就知道正是蒙虎,在他们这些弟兄当中,这厮最没有正行。 在乐车等人颇有些愕然的目光下,蒙虎走向乐毅,狠狠地给了后者一个拥抱,看上去是很热情,但乐毅却感觉自己仿佛被熊给扑到似的,没好气地说道:“放手,阿虎,你这块头,我快喘不过气了。” 听到这话,蒙虎这才怏怏地放开,口中不满说道:“两年不见,怎么变得怎么冷淡?” 乐毅闻言正要习惯性地反唇讽刺蒙虎几句,却忽然听到蒙虎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别闹了,阿虎。” 『这个声音……』 乐毅愣了愣,也顾不得再计较蒙虎方才的蛮力弄得他很是不适,转头看向蒙虎的背后,旋即他便看到,蒙仲面带微笑地走到了他面前,口中笑着说道:“好久不见,阿毅。” 乐毅嘴唇微动,脸上亦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见,阿仲。” 由于彼此都是熟悉的手足弟兄,自然无需过多的客套,于是众人便围着那堆篝火坐了下来。 期间,乐毅好奇问道:“阿仲,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会在郯城……” 蒙仲笑着说道:“我了解你,你做事从来不喜欢拖拉,今日白昼既然阿虎他们去暗示过你,那么你今晚必定会设法与我等联系……是故,我就等在这里。” 在旁,华虎亦顺嘴说道:“等了你足足两个时辰……喏,就着酒,士卒们捕到的猎物,咱们也烤着吃了不少,兔子、野鸡都没了,还剩下一只獐子,烤地差不多了,你凑合着吃两口吧。” “华虎。”蒙仲皱着眉说了句。 乐毅当然听得出华虎的话中带着几许不满,至于什么原因,他心中也清楚。 他对蒙仲解释道:“我怕行踪走漏,是故等营内的士卒们都歇下了,我才敢离营……” “我知道。” 蒙仲点点头,在伸手拍了一下华虎后,对乐毅说道:“你知道,华虎的性格就这样,他对事不对人,别在意。对了,荣蚠呢?” “他留在营内了,防止发生什么变故。” 乐毅解释了一番,旋即转头看向华虎,说道:“既然是我来迟,我就自罚三杯,华虎,这样你总不会再怪我了吧?” 听到这话,华虎脸上倒也徐徐露出了几分笑意,从篝火上的铜炉中舀了一大碗酒,递给了乐毅。 在旁,乐车等人看得面面相觑。 他们心说,这里距离齐军营寨并不远,然而这帮人却在这里烤肉吃酒,简直不把齐军放在眼里。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此刻正有足足三千余方城骑兵正在齐军营寨的四周游荡,寻找并猎杀一切探查范围内的齐军斥候,齐军根本无从得知这边的情况。 齐军唯一能得到的情报,就是派出去的斥候无一例外遭遇不测,一个都回不来。 喝着酒,吃着肉,蒙仲向乐毅讲述了这两年他方城一带的变化。 包括秦国派司马错与白起讨伐楚国,楚国被迫臣服秦国,随后秦魏两国又组织联军发动了宛方之战等等,乐毅听得非常仔细。 因为他当时若非投奔了燕国,那么必然也会是方城军的一员,与蒙仲、蒙遂、蒙虎等人并肩作战。 足足讲述了半个多时辰,蒙仲这才说完这两年的经历,旋即他问乐毅道:“你呢?这两年过得如何?” 听到这话,乐毅便放下酒碗,讲述起来。 “……当日我与荣蚠投奔燕国后,先去拜访了我中山乐氏的族人,随后又与拜访了剧辛……剧辛很意外于我与荣蚠的投奔,但也对我二人极为礼遇,呵呵,正如你我当日所猜测的,那一人身兼三个要职,确实是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当我开口恳请他代为向燕王引荐后,他立刻带着我去见了燕王,还主动表示愿意卸下大司马之职……” 听到这话,蒙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大司马?阿毅,难道你已经是燕国的大司马了?” 乐毅轻笑着说道:“否则,我凭什么执掌数万燕军?” 蒙虎与华虎面面相觑,就连蒙仲亦不禁有些愣神,毕竟他此刻离魏国的大司马之职,可还有一个距离田文的差距呢。 感慨之余,蒙仲亦拱手祝贺道:“恭喜了,兄弟。” 乐毅微微一笑,旋即又忍不住有些泄气地说道:“其实可也没有可贺喜的,虽说坐上了大司马之职,但燕国……你也知道,自子之之乱齐国趁火打劫之后,燕国全境一片狼藉,剧辛此前到处修缮城墙、恢复城邑,除此之外,安顿流民、鼓励耕种,可想而知,他根本无暇训练军队,以至于我接管燕国军队的时候,我简直……” 他摇了摇头,大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 看着乐毅的表情,蒙仲忍不住想笑,但仔细想想又不妥,遂忍着笑问道:“燕国的军队,很弱么?” 乐毅想了想,解释道:“单纯以强弱来表述,未免太过于笼统。……燕国的士卒其实并不弱,尤其当敌人是齐国的时候,我毫不怀疑燕国的士卒会奋勇杀敌,关键在于,燕国锻造兵器、打造甲胄的基础太弱了,国内原来的工坊几乎都被齐军摧毁了,匠人们要么被杀,要么不知逃往何处,有兵源,但没有足够的兵戈与甲胄,这是燕国如今最大的难题。” 听到这里,蒙仲点点头安慰道:“总会慢慢好起来的,你看方城,两年前什么情况你也知晓,可如今,方城军已扩增到了五万编制,而叶邑,更是有十几万的邑民,我观燕王职,是一位仁厚而勤勉的君主,在他的治理下,燕国必然会蒸蒸日上。” “唔。”乐毅点了点头,带着几许感慨的表情说道:“燕王……确实待我不薄。阿仲,你知道么?我投奔燕国的最初,虽有剧辛举荐,但仍有燕国的臣子质疑我投奔燕国的意图,认为我试图借助燕国的力量牵制齐国……于是燕王便单独召见了我,问我可有此事?” “然后呢?那燕王斥责你了么?”听得入迷的蒙虎忍不住插嘴道。 听闻此言,诸人都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蒙虎。 乐毅看着蒙虎笑了笑,旋即摇头说道:“燕王并没有怪罪我,并且,他将颠覆齐国的重任交给了我。……后来,我听说燕王的近臣也提过这件事,说我试图利用燕国、利用燕王来达到削弱齐国的目的,可当时燕王却说,只要能覆亡齐国,别说我利用他,哪怕我取他性命,他亦会笑着接受……”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他毫不怀疑乐毅口中的燕王职,毕竟他当年在赵国时,就曾跟随着赵主父见过燕王职,当时燕王职就对齐国恨之入骨。 同样是恨齐国,薛公田文主要是憎恨如今的齐王田地,而燕王职不同,他憎恨齐宣王,憎恨整个齐国,毕竟正是齐国屠杀了无数燕国子民,使他燕国落到今日这般贫穷荒凉的境地。 感慨之余,蒙仲亦察觉到了乐毅对燕王职的称呼。 别看乐毅仍然是一口一个燕王,但他称呼的语气,跟他称呼齐王、魏王是截然不同的。 其中原因,无非就是燕王职对他无比地信任,信任到乐毅自己都难免有些内疚,毕竟那名燕王的近臣说得没错,他乐毅确确实实是企图借助燕国的力量去牵制齐国、削弱齐国,然而这件事背后的获利者,却未必会是燕国。 但燕王职却对此毫不在意,他甚至直接了当地告诉乐毅,只要乐毅能覆亡齐国,哪怕乐毅利用他燕国也不要紧,甚至于,燕王职还愿意为此献出自己的性命。 能遇到如此信赖自己的君主,也难怪乐毅在提到燕王职时,语气有所改变。 只不过…… 深深看了一眼乐毅,蒙仲不禁产生了一阵想法。 而此时,乐毅仍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这两年的经历,刚好说到他成婚一事:“对了,我成婚了。” “啊?你成婚了?” 听到这话,蒙仲、蒙虎、华虎三人皆异口同声地问道。 “唔。”带着几许微笑,乐毅解释道:“是我到燕国后,族内的长老为我安排的,女方也并非出自名门,只不过是与我乐氏关系颇为亲近的一个家族的宗女……关于这事,我还给了写过书信。” “书信?什么书信?”蒙仲不解地问道。 见蒙仲这一脸呆懵的表情,乐毅无奈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看来荣蚠说得没错,肯定是驿卒半途把我的书信弄失了,算了,反正今日当面见到,索性就当面说好了……到燕国后,我给你写过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在我出任大司马之后;第二封,则是告诉你们我即将成婚……” 蒙仲、蒙虎、华虎三人听后面面相觑。 期间,蒙虎、华虎二人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全身,继而一脸尴尬地看着乐毅,显然是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作为贺礼而感到尴尬。 “要不,我这柄剑赠予你,作为庆贺?”蒙虎舔着脸说道。 听闻此言,乐毅翻了翻白眼:“别人也就算了,我可知道你这柄剑的来历……你用阿仲成婚时的贺礼来转赠于我?两年不见,怎么变得这般狡猾?”说罢,他看向蒙仲等人,轻笑着说道:“总之,这件事我告诉你们了,你们没赶到吃喜酒,那是你等自身的问题,至于贺礼,一份也不许少,回头记得转告蒙遂、向缭、武婴他们。” “你这家伙……”华虎故作咬牙切齿,但眼眸却带着几分笑意。 可能在他看来,这会儿的乐毅,才像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乐毅,而不是方才最初见面时,那个明显带着拘谨的乐毅。 一番玩笑过后,众人又吃起了酒肉,大约到了寅时前后,乐毅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遂对蒙仲严肃地说道:“阿仲,酒肉也吃地差不多了,我想跟你说说正事。” 说罢,他看了几眼四周,意有所指。 蒙仲愣了愣,还没开口,便见蒙虎不满地叫道:“喂,连我在这也不行么?” 乐毅毫不留情的说道:“不行,你口无遮拦,万一这件事泄露出去,关系太大……” 见乐毅神色严肃,不似作伪,蒙虎、华虎二人最终还是暂时避让了,毕竟他们信任蒙仲,除非这件事果真像乐毅所说的那般关系太大,否则,蒙仲绝不会隐瞒他们。 片刻后,附近的人都暂时退下了,只剩下蒙仲与乐毅二人。 此时,蒙仲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随口问道:“是关于齐军的事么?” “唔。” 乐毅点点头,反问道:“你准备如何对付这股齐军?或者说,如何对付齐国?” 蒙仲当然听得懂乐毅的言外之意,问道:“你觉得,倘若此刻燕军倒戈,齐国是否会因此而覆亡?” 乐毅摇摇头说道:“你义兄匡章还活着呢。” 蒙仲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的确,有匡章统帅跟没有匡章统帅的齐军,是两支截然不同的军队,前者可以打得秦国求和,后者嘛,连宋国的郯城都打不下。 面对义兄匡章,说实话蒙仲也没有什么把握。 见蒙仲沉默不语,乐毅又说道:“况且,齐国的军队部署,粮仓所在,我此番还未彻底摸透,更主要的是,齐人现如今对我燕军并不信任,纵使我燕军倒戈,你最多也只能击败齐国,却不足以覆亡整个齐国……”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蒙仲,又补充了一句:“燕王以国士待我,我自然要以国士报之,除非我有把握覆亡齐国,否则,我不会叫燕军倒戈。” 听到这话,蒙仲抬起头来看向乐毅,惊讶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有意援护田触撤退,借此取得齐国的信任?” “是的。”乐毅如实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话,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 要知道,乐毅决定援护田触麾下的齐军撤退,就意味着他秦魏宋三国联军无法避免要与燕军交战。 并非此前放水严重的燕军,而是会拿出真正实力的燕军。 包括眼前这位燕军统帅…… 想到这里,蒙仲摇摇头无奈说道:“这就是你想说的?为此支开了阿虎与蒙虎?” “当然不是。”乐毅摇了摇头,旋即对蒙仲说道:“你知道苏秦么?” “苏秦?”蒙仲微微一愣,说道:“似乎是齐王的客卿吧?我不曾见过他,不过,倒是见过他弟弟苏代,怎么了?” 乐毅淡淡一笑,说道:“此人,正是燕王安排在齐国的内应……” “什么?” 蒙仲愣了愣,脸上露出几许惊讶:“怪不得你要支开阿虎他们,这件事确实利害重大,万一走漏消息,后果不堪设想……这苏秦在齐国做了什么么?” 听闻此言,乐毅张口欲言,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他忽然露出了迟疑之色,改口道:“苏秦,他正在想办法离间齐赵两国的关系……你也知道,倘若赵国背弃了齐国,齐国将孤立无援,因此……” “我懂你的意思了。” 蒙仲点点头。 与只想削弱齐国的他不同,燕王职与乐毅,确实想覆亡齐国。 而这,对宋国似乎并无危害。 “还有么?有关于那苏秦的事……” “……”深深看了几眼蒙仲,乐毅微微摇了摇头。 “我想说的,只是这样……” 他低下头端起了酒碗,避开了蒙仲的目光。 约半个时辰后,乐毅带着乐车等人返回他燕军的营寨。 途中,乐车低声问乐毅道:“那件事说了么?” 乐毅惆怅地摇了摇头:“我不知该如何开口。……难道要我告诉阿仲,齐国之所以孜孜不倦攻打宋国,背后正是燕王授意苏秦挑唆所致?而我,虽明知此事,却不能阻止?……这件事,我觉得还是不提为好,毕竟燕王与苏秦的初衷,只是为了激起诸国对齐国的警惕,而不是针对宋国……” “可是今日不提,日后……” “我知道,但……” 乐毅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回头瞧了一眼来处,苦涩说道:“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我的兄弟,但……或许我应该庆幸,庆幸燕国无论距离魏国还是宋国,皆相距甚远,且又无冲突,不至于……” 而与此同时,蒙仲亦在远处望着离去的乐毅等人。 不知过了多久,华虎走到了蒙仲身边,问道:“怎么样?阿毅,还是曾经的那个阿毅么?” 蒙仲长长吐了口气,微笑说道:“当然。只不过,他如今是燕国的大司马了,多少会有一些改变吧。……这是他作为燕国大司马的职责,莫要瞎想。” “唔。”华虎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蒙仲那时看到了乐毅在提到苏秦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但他相信,乐毅不会加害他,不会加害宋国。 章节目录 第347章 齐军思撤 天亮后,当齐军统帅田触从睡眠中苏醒后,他立刻就得到了麾下将官的禀报,至于禀报的事项,无非就是昨日他们派出的斥候伤亡惨重这件事。 从昨日白昼间起,魏军中的方城骑兵就对齐燕两军的营寨发动了全面的封锁,燕军那边还好,方城骑兵们看在乐毅的面子上还会网开一面,但齐军的斥候,却遭到了方城骑兵们的无情屠戳,以至于能活着返回营寨的齐军斥候,十不存一。 大批斥候被杀,就意味着齐军变成了瞎子、变成了聋子,难以再监测郯城一带的动静。 『骑兵……居然是骑兵,魏国竟然也有骑兵么?』 在得知昨日直至夜里的斥候伤亡情况后,田触负背着双手在帐内徐徐踱着步,思索着对策。 田触在齐国被誉为田章的后继者,许多人都认为待田章过世后,将会由田触扛起齐国对外战争的大旗,这样的他,当然也知道骑兵的存在。 只不过,他原以为骑兵只有赵国才有,却没想到,魏国居然也有骑兵,而且数量不少,粗略估计怕是不下数千人。 而据田触对骑兵的了解,骑兵最擅长的就是充当斥候监视敌军,顺便追杀敌军的斥候——骑兵所具备的机动力,使它在追击小股敌军时有着非常大的优势。 这不,昨日得知秦魏联军的援兵抵达郯城后,田触便加派了监视郯城的斥候,可那些斥候,迄今为止却没有多少人能送回消息,不难猜测这些人多半是遭到了对面魏国骑兵的毒手。 《孙子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现如今因为那些魏国骑兵的关系,他齐军无法再监视郯城的一举一动,这场仗,不得不说已变得愈发艰难。 想到这里,田触却对燕军的统帅田触恨得咬牙切齿——若非后者以各种理由消极怠战,他齐燕联军怕是早已攻下郯城了,还至于像现在这样? 『燕人终归不可信。』 田触暗暗想道。 不多时,副将田达来到了帅帐。 他问田触道:“昨晚斥候损失严重,你可得知了?” 田触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情。 见此,田达皱着眉头说道:“秦魏联军初来乍到,便立刻派其军中骑兵封锁消息,试图令我军变成瞎子与聋子,我寻思着,秦魏联军想要击败我军的心思,怕是非常迫切。……在这种处境下静观其变,恐怕并非上策。” 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这是昨日田触在齐营中召集齐燕两军将领商议对策时总结出来的对策。 确切地说,应该是他齐军诸将自行商议出来的对策,毕竟当时燕军那边,乐毅、赵奢、荣蚠三人都一言不发,根本没有提出什么具有建设性的提议。 而之所以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那是因为田触等人对秦魏联军几乎毫无了解。 这支军队在何处会盟? 两军各有哪些将领? 究竟有多少兵力、粮草? 这些情报,他齐军皆一无所知。 他们唯一能得到的情报,就只有秦军多半是由名将司马错带兵,而魏军,则应该是一支从方城调来的、由蒙姓魏将统帅的军队…… 『蒙姓……』 一想到这个姓氏,田触的眼眸就不由地闪过几丝阴霾。 他对这个姓氏很敏感,因为在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叫做蒙仲的赵将单凭五百名赵卒夜袭了他数万齐军的营寨,使他因此颜面大损。 不对,那蒙仲不能说是赵将,因为在那之后,当他齐军发动十五万大军征讨宋国的时候,那蒙仲又作为宋国的将领驻守逼阳。 那一次,就连他齐国的名将田章都没能取胜,以至于最终,他齐国被迫与宋国休兵罢战。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次秦魏联军中的魏军,是否正是由那个蒙仲统率军队呢? 一想到这件事,田触便不由得压力倍增。 祝柯之战、逼阳之战,他田触迄今为止与蒙仲交过两次手,倘若说祝柯之战时蒙仲只是利用了他的疏忽,凭借偷袭战胜了他,那么在后来的逼阳之战中,田触其实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毕竟,虽说当时田章也好,他田触也罢,都不知驻守逼阳正是蒙仲,但考虑到田章用“嬴疾”来指代这个对手,田触当然不敢掉以轻心。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对当时蒙仲驻守的逼阳造成什么威胁。 倘若此番秦魏联军中的魏军统帅果真是那个蒙仲,那真是……大大不妙。 沉思了片刻,田触亦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田达。 没想到田达听后面色顿变:“倘若那果真是蒙仲,我大军危矣!……你难道不知,蒙仲当年在赵国时担任赵主父的近卫司马,而当时,乐毅正是他的副将么?” 事实上,田触也知道这件事,只不过他觉得,乐毅不至于会因为旧日的交情而背叛他齐国——这大概是一种基于自身职位的责任感。 不得不说,在当代,世人还是很提倡这种责任的,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做出违背自己所在职位的事,这是一种操守。 打个比方说,一个魏人跑到齐国当了国相,他可能会偏袒故国,但这基本上只会发生在不影响齐国利益的情况下,不会为了魏国而损害齐国的利益,因为这是他作为齐国臣子的操守——除非他最初就是魏国派来的奸细。 正因为如此,哪怕乐毅曾经是蒙仲的副将,可鉴于其如今已贵为燕国的大司马,田触并不认为乐毅会背弃燕王的信任,擅自做出背弃燕国、私通魏国的事——倘若乐毅真敢这么做,那么虽天下之大,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中原各国都不会接纳一个背信弃义之徒。 但显然,田达的观点却与田触不同:“话虽如此,可你想想,乐毅本身就对这场仗表现地极为消极,纵容其麾下士卒消极怠战,你敢保证他就没有私心么?” 田触皱着眉头不说话。 事实上这件事,乐毅之前就对他解释过,他燕军消极怠战,是因为燕人普遍仇视齐国,至于什么原因,所有齐人都应该心知肚明。 这个解释,其实田触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若换位思考,他也不会为另一个曾经在他国内屠杀抢掠的国家而战,但鉴于对面的蒙姓魏将十有八九正是乐毅当初在赵国时的主将蒙仲,田触对此亦难免有所怀疑。 “燕人靠不住。” 田达正色说道:“倘若你指望与燕军联手抵御秦魏宋三国联军的反扑,我劝你最好还是别这么做,万一到时候燕军临阵倒戈……” “不会的。”田触摇了摇头:“只要乐毅还对燕王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忠心,他就不敢背弃我齐国。” 是的,这件事田触还是想的很清楚的。 听到这话,田达冷笑道:“哪怕不会临阵倒戈,难保他不会隔岸观火……万一此人与对面的秦魏联军果真有了什么默契,到时候我军可就麻烦了。” 田触闻言皱了皱眉。 不得不说田达说得倒也没错,单凭他十万齐军,确实不见得能抵挡住秦魏宋三国的联军。 想了想,他问田达道:“你的意思是……撤军?” 田达点了点头,说道:“昨晚我仔细想了想,既然秦魏联军抵达了郯城,我军恐怕是无法攻占郯城了,既然如此,不如撤兵……” “可是……”田触的脸上露出了迟疑之色,隐约带着几分畏惧。 他畏惧的,当然是如今他齐国的君主,田地。 跟讲究内圣外王的齐宣王不同,如今他齐国的君主田地,无论对内对外,都是极为霸道。 平心而论,齐宣王可能谈不上英明的君主,至少不如其父齐威王,但齐宣王对待国内的臣民是很宽容仁厚的,只有在对待其他国家时,齐宣王才会展现出其霸道的一面。 对内仁慈仁厚、对外严苛霸道,即“内圣外王”的治国之策。 因此,哪怕燕人对齐宣王恨之入骨,但齐宣王在齐国,却有着无以伦比的威望,齐人常常将其与其父齐威王相提并论,称这两位皆是贤君明主。 可如今的齐王田地,却只继承了其父的霸道,却没有继承其父宽容、仁厚的一面,他对自己国家的臣民同样苛刻,正是这导致了田甲劫王的内乱,导致了像邹衍等齐国贤臣纷纷离开齐国投奔燕国。 如今整个齐国,可能只有田章不怕田地,其余没有不畏惧这位君王的,包括田触在内。 在没有得到临淄王令的情况下,擅自撤兵,田触无法想象日后将如何面对那位君主。 仿佛是看穿了田触心中的顾虑,田达压低声音说道:“你我大可将作战不力的责任推给燕军,毕竟燕军消极怠战,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莫要再犹豫了,你也知道魏军究竟有多少骑兵,一旦秦魏宋三国联军展开反扑,我军势必损失惨重,与其到时候被困此地,派人向临淄求援,还不如早早撤兵,至少可以全身而退。你知道的,这场仗,我军已经几乎不能取胜了。” “让我考虑考虑。” 田触皱着眉头说道。 待田达告辞离开后,田触独自坐在帐内沉思着。 他在思考,倘若此刻是他所尊敬的田章在这里,他会做出怎样的责任。 “田达说得没错,这场仗我军已几乎不能取胜了,倘若是章子的话,他也必然会选择就此撤兵,减少士卒的伤亡……” 想到这里,田触立刻又派人将田达请来,商议撤兵的计划。 正如田触、田达二人所猜测的,在对面郯城那边,太子戴武与秦将司马错,确实已在商议反攻的策略。 说实话,其实也不是怎么高明的计策,无非就是借助方城骑兵围困那十万齐军,待齐军粮草耗尽时,再由秦魏宋三国联军发动一波决定胜败的总攻,一举击败齐军而已。 太子戴武与秦将司马错主要商议的,还是秦魏宋三国联军的任务指定,即谁负责哪方面的任务,防止联军在作战时己方内部出现混乱。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因为燕军前一阵子消极怠战所致,以至于太子戴武也好、戴不胜也罢,都没有将燕军视为敌人,在他们商议得出的战术中,齐军是唯一的目标。 看他们的架势,似乎有意让那十万齐军在这一次全军覆没。 说实话,蒙仲其实也倾向于太子戴武、戴不胜的决定,即想办法让田触、田达的十万齐军全军覆没。 一下子失去了十万军队,哪怕是强如齐国,也会因此变得虚弱吧?至少三五年内不敢再进犯宋国。 但麻烦的是,乐毅却准备率燕军援护田触、田达等人撤退,这意味着这次秦魏宋三国联军的反扑,充其量只能歼灭一半齐军,却无法全歼其军队。 除非,秦魏宋三国联军将燕军亦视为真正的敌人,像齐军那样排除。 而这,显然会得罪燕国,甚至得罪乐毅。 “蒙卿?蒙卿?” 不多时,蒙仲耳边传来了太子戴武的唤声。 蒙仲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会议已经结束,秦军那边的将领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见此,蒙仲拱手说道:“在下走神了,请太子恕罪。” 太子戴武笑着摆了摆手,旋即,他带着担忧之色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听到这话,蒙仲陷入了沉思。 半响后,蒙仲拱手对太子戴武说道:“太子,请借一步说话。” 太子戴武不疑有他,遂带着蒙仲来到了他的书房,在吩咐近卫远离书房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后,他这才问蒙仲道:“我观蒙卿,似乎有什么心事?” 于是,蒙仲便将昨晚约见乐毅、且乐毅表示准备援护齐军撤离的事告诉了太子戴武,包括乐毅真正的目的。 不得不说,在听完这一切后,太子戴武惊地嘴唇微张,颇有些难以置信。 也难怪,毕竟他宋国只是想削弱齐国的力量,然而,没想到燕王职与乐毅的野心更大,居然想要彻底覆亡齐国。 那可是齐国啊! 中原最强大的国家。 半响后,太子戴武微皱着眉头说道:“我不怀疑燕王对齐国的憎恨,可却也不曾想到,燕王竟试图使齐国覆亡,这……真的能办到么?” 蒙仲摇摇头说道:“此事,我也不得而知。” “乐毅不曾透露燕国打算如何覆亡齐国么?” “这个……”蒙仲想了想,解释道:“他大致提过,第一步,设法离间齐赵两国,使齐国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第二步,再联合诸国一同讨伐齐国……大概是这样。” 太子戴武若有所思地说道:“倘若说燕军单凭一己欲覆亡齐国,着实很难使人信服,但若是联合中原诸国的话……”说到这里,他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姑且试试吧。” “试试?”蒙仲心中微微一动,试探道。 太子戴武很实诚,坦言说道:“既然燕王与乐毅有这个决心,那我宋国亦不可破坏其大计。就如乐毅所愿,叫他援护齐军撤离吧……秦军那边我无力干涉,但我宋国的军队,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到时候,我会叫不胜叔暂时听从蒙卿的指示……” 听到这话,蒙仲惊讶问道:“太子,您默许乐毅的做法么?” 只见太子戴武捋了捋下颌的那一撮胡须,颇为儒雅地说道:“倘若换做别人,戴武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但乐毅,戴武还是愿意相信他的话,毕竟前一阵子燕军的消极怠战,足以证明乐毅并无协助齐国进犯我宋国的意思……无论是我还是不胜叔,都有自知之明,倘若乐毅认真起来,我方当时根本守不住郯城。乐毅有恩于宋国,我宋国岂能以怨报德?乐毅想要援护齐军撤离,那就如他所愿,为追击数万齐军而得罪一位足智多谋的骁将,不值当。” “……” 蒙仲眨了眨眼睛,惊讶地看着太子戴武。 虽然曾经就有类似的感慨,但他还是要说,他义兄惠盎以及太子的老师薛居州,确确实实将这位宋国的太子教导的极好,无论是品德还是远见。 得到了太子戴武的支持,蒙仲暗自松了口气。 但跟太子戴武一样,蒙仲也对燕王职与乐毅谋算齐国的意图抱持几分担忧,毕竟这两位的步子实在是迈地太大了,居然想一口气覆灭齐国,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哪怕他蒙仲,也只是想着以全歼那十万齐军来削弱齐国,而不是覆亡整个齐国。 『但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当日,秦魏宋三国联军便开始发动对齐军的反扑。 由秦将晋邝、魏将蒙仲、宋将戴不胜三人各率麾下军队离开郯城周边,朝着齐营进发,分别在齐军营寨的西南、东南、以及东侧驻扎,再加上此刻在齐军营寨四周游荡的方城骑兵,秦魏宋三国联军逐渐展开对齐军的包围之势。 可怜齐军派出的斥候遭到了方城骑兵的无情追杀,几乎不知蒙仲、晋邝、戴不胜这三支军队的行动。 但让联军这边诸将都颇感意外的是,在当日的晚上,齐军竟然向北开始撤退。 当方城骑兵向蒙仲禀报的时候,蒙仲亦对此颇感意外。 他不惊讶于齐军的撤退,而是惊讶于齐军的果断——他秦魏宋三国联军的包围网这才刚刚启动呢,没理由就唬地齐军立刻撤兵呀,更何况因为他方城骑兵的关系,齐军未必能准确掌握他联军的动向。 『是因为见秦魏联军赶到郯城,自忖攻宋一事已不能得逞,是故识趣撤兵么?那个田触,原来是这么果断的一个人么?』 惊讶之余,蒙仲问前来报讯的方城骑兵道:“燕军呢,燕军有何动静?” 那名方城骑兵摇头说道:“燕军没有丝毫动静,并没有随同齐军撤离的迹象。” 一听这话,蒙仲微微摇了摇头。 很明显,乐毅与他麾下的燕军,被齐军给抛弃了,或者说,被齐军当成了撤离时的弃子。 沉思了片刻后,蒙仲沉声说道:“这可能是齐燕联军的诡计,叫蒙虎、华虎二人紧盯着齐军的动向,待明日天明,探明齐军果真准备撤离,我自会率领大军追击。” “喏!” 那名方城骑兵抱拳而去。 而与此同时,在燕军的营寨,亦有燕军的士卒向乐毅禀报。 “大司马,负责在营外查看动静的卫兵禀告,有大批方城骑兵手持火把朝北而去,不知什么缘故。” “什么?” 乐毅闻言皱了皱眉,立刻奔出营寨,眯着眼睛看向北侧那漆黑的夜空。 继而,他转头看看齐军营寨的方向,又看看那漆黑的北方,继而忍不住低骂出声:“那帮该死的齐人,居然撇下我军独自撤退……” 说到这里,他立刻吩咐道:“快!叫士卒们立即收拾行囊,我军将在一个时辰后连夜后撤……再传令荣蚠,叫他率一军埋伏在营外,戒备秦魏联军的夜袭。” “喏!”士卒抱拳而去。 看了一眼郯城的方向,乐毅的眼眸中浮现几丝焦虑。 田触、田达等人居然抛下他燕军独自撤退,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而麻烦的是,魏军的方城骑兵已经得知了齐军连夜撤离的事,很有可能此刻郯城也已经得知,就连乐毅不敢保证,片刻之后会不会有大批秦魏宋三国联军杀到他的营寨。 但出乎乐毅意料的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待等到军中士卒都做好了撤离的准备,也不见秦魏宋三国联军的军队来进攻他们。 乐毅知道,这是蒙仲、太子戴武等人对他燕军手下留情了。 在趁夜撤离的途中,乐毅麾下的燕军不断遇到方城骑兵,但让许多燕军士卒都颇感意外的是,那些魏国的骑兵仿佛就跟没看到他们似的,一个个举着火把快速向北移动。 见此,荣蚠颇感畅快地冷笑道:“嘿!都奔着那帮该死的齐人去了……居然撇下我军独自撤离,田触、田达二人也真是做得出来!可惜他万万没有想到,魏宋两军的目标是他齐军!” 在旁,赵奢虽然针对魏宋两军没有追击他燕军而感觉有点怪怪的,即仿佛私通敌军似的,但齐军撇下他燕军独自撤离这种背信弃义的做法,亦让赵奢感到极为厌恶。 正如荣蚠所猜测的,得知齐军向北撤离,魏将蒙虎、华虎二人聚集麾下的方城骑兵,于半途不停地骚扰齐军,以至于齐军明明比燕军早一个多时辰撤离,但却被燕军后来者居上,甚至于,反而被燕军抛下。 渐渐地,天边出现了几许光亮。 此时乐毅心有所感,转头看向郯城方向。 果不其然,他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无数秦魏宋三国联军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捏住了缰绳,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毕竟那一日,虽然他向蒙仲透露了他准备援护齐军撤离的决定,但蒙仲却没有给予他答复。 倘若蒙仲在思考过后,不支持他的行动,那就意味着,他燕军与对面的魏宋军队,势必会发生一场恶战。 一想到要与曾经的兄弟沙场相见,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这仍让乐毅产生了极大的负担。 章节目录 第351章 追击战 “报!前方发现齐军踪迹!他们正在迅速向北撤离,而方城骑兵正在拖延他们……” 当有宋军的斥候将前方的情况禀报于宋将戴不胜后,戴不胜一下子就振作了精神,大声对麾下的宋军喊道:“我宋国儿郎,跟随某击溃前方齐军!” “喔喔喔——” 宋国的士卒们振臂高呼,在戴不胜的命令下,仿佛洪潮般朝着正前方的齐军涌去,顷刻间便与齐军的后队杀成了一团。 齐军的后队遭到袭击后,亦立刻派人通知正在中军处的主帅田触。 其实这会儿,就算没有后队的士卒前来报讯,田触也已经发现了后队的异状——原本安静行军的后队,忽然爆发出了喊杀声,怎么想都知道肯定是秦魏宋三国的联军杀了上来。 意识到这件事后,田触当即皱起了眉头。 『秦魏联军来到怎么这么快?难道他们放过了乐毅的燕军么?……该死的,难道乐毅当真私通宋国?』 田触皱着暗暗想道。 毕竟按理来说,乐毅麾下亦有六七万燕军,倘若秦魏宋三国联军先攻击燕军,肯定不会这么快就追上来。 显然,秦魏宋三国联军并没有进攻燕军,而是径直追击了他齐军,这其中就有很大的问题。 但事到如今,田触也无暇顾及燕军,眼下他最在意的,就是如何尽可能地保存军队。 见四周的麾下兵将在得知身后出现追兵后有些惊慌,田触镇定地安抚道:“我军之所以撤退,是因为秦魏联军抵达了郯城,虽我军有十万之众,亦难以在短时间内攻克郯城,然后继续进攻宋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军就畏惧秦魏联军。” 说罢,他吩咐身边的近卫道:“叫田达立刻接手后军的指挥,指挥士卒抵挡追兵。” “喏!”近卫抱拳而去。 然而这会儿,田达就已经乘坐战车从中军来到了后队。 此时齐军的后军已经出现了混乱,约有五千名齐军士卒被迫与宋国军队发生了混战,而当时齐军后军的另外几支军队,却为此不知所措,不知该继续向北撤离,还是停下来抵御追兵。 在这种情况下,田触利用宋国军队暂时被那约五千名齐军纠缠住的机会,立刻将后军的齐军分成东西两部,令其组成防线,然后,他才下令叫那五千名正处于混战的齐军,从两侧向北逃亡。 待等戴不胜率领宋国军队正要追击时,田达早已率领约两三万齐军后军,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宋军的去路。 戴不胜并非十足的莽夫,见前方齐军阵列整齐,他当然不敢轻易发动突袭。 他吩咐麾下部将道:“远远吊着这些断后的齐军即可,他们既然留下来抵挡我军,势必会与其大军脱离,待等秦魏两国的军队抵达,到时候再夹击他们即可。” 在戴不胜的命令下,宋国军队暂时停止了攻势,驻足不前,与田达指挥的断后齐军相距约百丈左右位置。 见此情形,齐将田达又岂会不知宋军打的什么主意? 其实他早就料到了宋军的反应,是故方才才会将后军的齐军分作东西两部,就是为了相互掩护撤离。 这不,见宋国军队驻足不前后,田达立刻命令东侧的殿后军队后撤。 见此情形,宋国军队正要趁机追杀,却遭到了田达麾下西侧殿后军队的弓弩射击。 随后,田达又下令西侧殿后军队向北撤离,见此情形宋国军队再次试图追击齐军,却又遭到了东侧殿后军队的弓弩远射。 就这样,齐军东、西两部分的殿后军队分配后撤,一次仅后撤约一里地,期间互相掩护,田达用这种战术,愣是让宋国军队找不到趁机追杀的机会。 纵使宋军是由戴不胜这般凶猛的莽将统率,面对齐军的撤离战术亦是束手无策。 当然,主要还是戴不胜麾下的宋国军队远不如齐军多的关系。 “军将,齐军摆出此阵,这可如何是好?”有宋国的将官为此询问戴不胜。 戴不胜皱着眉头看着前方的齐军,一言不发。 按照他的性格,那肯定是不顾一切追击齐军,但在出兵之前,蒙仲曾刻意叮嘱过他,这让戴不胜有所顾虑。 倒不是因为畏惧蒙仲,关键在于蒙仲说得没错,既然齐军注定已经败退,确实没必要再让他宋国的士卒付出更大的伤亡去追击敌军——既然可以用微小的伤亡击溃敌军,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他下达命令道:“姑且先远远吊着齐军,待秦魏两军赶到再说。” 片刻之后,司马错麾下大将晋邝,便率领着约两万余秦军先头部队追击到了此地,见齐将田达用两支殿后军队相互掩护的方法,徐徐在宋国军队面前向北撤离,他心中亦是大感惊讶。 毕竟这种战术确实有效地遏制了宋军对齐军的追击。 但多年的经验也使晋邝意识到,齐军这个战术亦有破绽,那就是侧翼——只要在齐军其中一支殿后军队后撤的情况下,秦军联合宋军对另外一支殿后齐军发动夹击,那支殿后的齐军必然溃败。 解决掉这一支殿后齐军后,他再与宋军追击另外一支殿后的齐军,就可以轻松吃掉这两支殿后的齐军。 说白了,齐军利用这种战术抵挡宋军的追击,纯粹就是欺负宋军兵少,只要宋军一方的军队数量多了,这招也就不顶什么用了。 问题是…… 微微皱了皱眉头,晋邝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今日他率军出击前,穰侯魏冉与司马错二人对他的吩咐。 『既要协助宋国军队追击齐军,又不能让这十万齐军被彻底覆亡……那位穰侯还真是会为难人。』 作为秦国的中层将领,晋邝当然也明白战争的本质。 所谓战争,其实就是外交的延续,在无法用语言沟通来达到目的的情况下,便尝试采取武力,这即是战争。 换而言之,战争服务于政客,服务于咸阳城那些总筹着国家大事的重臣们。 而今日,穰侯魏冉暗中授意他莫要使齐国军队出现太大的伤亡,晋邝第一时间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因:穰侯魏冉,或许还想着与齐国交好。 问题是,这有意义么? 晋邝不明白,毕竟在他看来,自楚国没落后,齐国早已是中原诸国中对他秦国造成最大威胁的国家,回想以往那几次中原诸国对他秦国的讨伐,齐国的态度几乎可以决定中原各国联军对他秦国的讨伐是否成功。 尤其是前些年田章率领齐魏韩三国联军讨伐他秦国的那一回,那是他秦国的函谷关首次被正面突破。 在此之前,他秦国所遇到的最大的危机,即楚怀王率举国楚军、倾尽国力讨伐他秦国的那一回,楚军也只是占了函谷关防中原难妨楚国的优势,若非当时魏、韩两国的君主碰巧尽皆身故,谁也不会怀疑田章很有可能率领齐魏韩三国联军一路攻打到他秦国的都城咸阳。 因此在晋邝看来,似齐国这等他秦国的劲敌,势必得先趁机削弱。 而观穰侯魏冉的态度,似乎他既要帮助宋国击退齐国军队的入侵,又不想齐国受到太大的损失。 不明白,晋邝实在不能理解。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命令还是遵守。 他下令召来了麾下范布、郑因二将,叮嘱他们道:“你二人去袭击齐军的侧翼……” “侧翼?”范布闻言惊讶问道:“不是进攻断后的齐军么?只要我军与宋军联手,可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击破断后的齐军啊。” 晋邝微微一愣,继而露出了几许笑容。 他很欣慰于麾下的将领也看出了齐军那种撤退战术的致命破绽,但问题是,如果他那样安排,齐军那几万殿后的军队就注定会被他秦宋两军在短时间内击溃,一旦齐军的殿后军队被击溃,他秦宋两军就直接进攻齐军的中军,甚至趁机覆亡整支齐军。 而这,有悖于穰侯魏冉对他的叮嘱。 指挥战争的精髓,在于集中优势兵力,尽快击溃一支敌军,使敌军在短时间内出现重大的伤亡;而若要拖延战争,那就反其道而行即可。 就拿眼下的情况来说,他若帮助戴不胜的宋军夹击齐军的殿后军队,则齐军必败;但倘若他让戴不胜单独面对齐军的殿后军队,而他秦军则继续向前追击齐军,则无论哪边的齐军,都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被他们击溃。 而巧妙的是,宋军还不会为此责怪他们,毕竟他们确确实实也是在追击齐军。 但这些话,不好直接透露给部下,因此晋邝便假意说道:“你说的不错,但这样一来,齐军很有可能抛弃殿后的军队,率领其余军队逃亡,因此,我军必须拖住齐军的大军……” 这样的解释,倒也可以说得通,至少范布、郑因二人都没有起疑,点点头抱拳说道:“末将明白了。……末将等立刻就率军去追击齐军的大军。” 片刻后,范布、郑因两名秦将便各自率领一军兵力前往追击齐军的大军,留下晋邝率领近万秦军在后。 为了防止宋将戴不胜起疑,晋邝装作欲与宋军联手夹击殿后敌军的模样,但因为晋邝麾下兵少,又考虑到他并没有严令催促麾下秦卒奋战,以至于他与戴不胜尝试了一回,却也没有太大的成果。 果然,戴不胜并没有起因,他只是有些懊恼。 “那个晋邝怎么回事?殿后的齐军尚未被击溃,他居然就分兵去追击齐军的主力?难道他就不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么?就这还是司马错麾下的大将?” 听到戴不胜的话,他身边近卫猜测道:“或许,秦军是想趁机将这十万齐军尽数留下吧。” “那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分兵啊……” 戴不胜皱着眉头发着牢骚,他很怀疑那个晋邝到底会不会打仗。 与戴不胜的想法类似,此刻正在殿后齐军中指挥士卒的齐将田达,在得知秦军的动向后,亦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暗暗窃笑于秦军的愚蠢。 『那支秦军,也不晓得是何人统率,居然在这个时候分兵追击我军主力……倘若他与对面的宋军联手夹击,断后的士卒怕是都会被他们击溃……天佑大齐!』 一边暗暗窃笑,齐将田达一边继续指挥士卒,从容不迫地抵御晋邝与戴不胜两支军队。 甚至于,为此微微有些自信心爆棚。 与此同时,蒙仲亦带着乐进,率领约一万六千方城军抵达了战场。 随后不久,他便收到了戴不胜派人送来的消息,得知齐将田达正用一种特别的战术,使两支断后齐军相互掩护撤离,以至于宋国军队找不到趁机追杀的机会。 “田达?” 蒙仲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此人正是田触的副将。 不过他此前对田达并不是很关注,而看今日田达从容指挥齐军断后撤退,显然对方也是一位深谙兵法的将领。 从旁,乐进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笑着说道:“齐军这个阵势不难击破,只要我军迂回袭击其中一支殿后齐军的侧翼,宋军趁机杀上,便可将其破解。”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对于乐进,他还是很放心的,着实无需他叮嘱什么。 看着乐进率领麾下方城军朝前而去,蒙仲心下闪过几丝困惑。 毕竟在他看来,齐将田达的策略虽然巧妙,但其实并不难破解,只需集中优势兵力对其发动夹击即可,考虑到秦将晋邝比他方城军前行一步,蒙仲很惊讶于那两支殿后的齐军居然还未被击破。 秦军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吩咐身边几名近卫道:“去打探看看,看看秦军在做什么。” “喏!”几名近卫抱了抱拳,骑乘着战马朝着秦军的方向而去。 约一刻辰后,便有派出去的斥候将秦军的现况回禀于蒙仲:“启禀城令,秦将晋邝本人正与宋将戴不胜一同追击殿后的齐军,其麾下范布、郑因二将,则在追击齐军主力。” “唔?” 蒙仲闻言一愣,不觉地皱了皱眉。 但凡是看过兵法的人都知道,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双方将领最优先的考量,即是集中兵力先击破敌军,尤其是当两军实力旗鼓相当的情况下,哪一方使对方出现更大的伤亡,就几乎等同于离胜利更近。 晋邝作为司马错麾下的大将,久经沙场,不至于不明白这个道理。 皱皱眉,蒙仲带着自己的近卫们,一行人骑着战马朝着秦将晋邝的方向而去。 而此时,乐进已率领麾下方城军杀到了断后齐军的东侧,从侧翼对距他最近的那支断后齐军发动了攻势。 远远瞧见这一幕,戴不胜心中大喜:“还是蒙仲麾下的魏军可靠……快!趁方城军已拖住了那支齐军,我军立刻杀上去!” 一声令下,宋军们当即杀上前去,与方城军一同夹击那支殿后的齐军。 这支被夹击的断后齐军,亦有足足一军兵力,单独面对戴不胜的两三万宋军倒也堪堪可以抵挡,可如今侧面又遭到了方城军的袭击,军中的士卒顿时大乱,不知该面朝宋军防守,还是该面朝方城军防守,以至于在短短片刻之间,就被宋军与魏军同时击破了防线。 远远瞧见这一幕,齐将田达虽心中暗恨,却也没有任何办法——魏宋两军利用兵力优势夹击他,他有什么办法? 无奈之下,田达唯有放弃那支殿后军队,指挥着另外一支断后军队快速向北撤离。 而此时在秦军的一侧,秦将晋邝也注意到了魏宋两军正在夹击齐军断后部队的战况,微微耸了耸肩。 『这可别怪我啊,我已经留情了……』 远远看着那支正被魏宋两军夹击的齐军,晋邝暗暗笑道。 对于眼前的那一幕,他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在他看来,他能看出齐军那种战术的破绽,魏军的主将蒙仲自然也能看破,他晋邝的手下留情,无非就是让那支齐军稍稍苟延残喘了片刻罢了,但最终,还是注定会被魏宋两军击破。 然而就在晋邝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的战况时,忽然有近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将军……” “唔?” 晋邝不解地转过头,顺着近卫所指的方向看去,旋即便看到身背后不远处,随风飘扬着一面「魏方城令蒙」的旗帜。 微微一惊,晋邝眯起眼睛仔细一瞧,旋即便看到蒙仲正带着一队近卫,骑着战马徐徐向他的方向靠近。 见此,晋邝面色微变,心中竟有些紧张。 此刻他已意识到,肯定是他方才分兵的举动,引起了那个蒙仲的怀疑。 『我该去见他么?等会!我为何要去见他?他是魏国的将军,而我是大秦的将军……』 就当晋邝为此彷徨时,蒙仲已带着他的近卫,骑着战马来到了晋邝的身旁。 见此,立于战争上的晋邝抱了抱拳:“蒙将军。” 蒙仲亦微笑着抱拳回礼:“晋邝将军。” 旋即,他笑问晋邝道:“晋邝将军,在下听说,方才晋邝将军使麾下范布、郑因二将分兵追击齐军主力,不知其中有什么缘故?” 『果然这件事……』 晋邝压下心中莫名的躁动,故作轻松地笑道:“这样有什么不妥么?” 蒙仲深深看了一眼晋邝,淡淡说道:“不妥倒是并无不妥,只不过,并非最佳的决策,以在下对晋邝将军的了解,将军不至于会做出这般……轻率的决定。” 晋邝闻言微微色变,有些恼怒地说道:“蒙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下可并非你的部将,无需向你解释什么!” 听闻此言,蒙仲深深看了一眼晋邝,那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晋邝有些心虚。 这不,还没等蒙仲开口,晋邝的态度就先软了下来:“在下失态了,蒙将军莫怪。在下只是不想让齐军的主力趁机逃走而已……” 蒙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旋即亦点头说道:“原来如此,看来是在下误会了。对了,晋邝将军不介意我在这边呆上片刻吧?对于贵军的雄壮勇猛,在下素来是很佩服的。” “怎、怎么会呢。” 晋邝勉强挤出了几分笑容。 可在心底,他万分不情愿蒙仲留在这边,毕竟蒙仲留在这边,他就不好再履行穰侯魏冉的暗中托付,对齐军手下留情了——因为他知道,身边的这个蒙仲肯定会看出来的。 而此时,乐进与戴不胜率领的魏宋两军,已击破了那支被包围的断后齐军,继而径直朝着那另一支正在后撤的殿后齐军杀去。 见此,蒙仲骑在马背上淡淡说道:“呵,那支被舍弃的殿后齐军被击溃了,我军可以大举杀上前去,你说是不是,晋邝将军?” 听到这话,晋邝勉强挤出几分笑容,点头说道:“蒙将军说的是,确实是追击齐军的绝佳机会。” 说罢,他硬着头皮下达了与魏宋两军一起追击齐军的命令。 面对着秦魏宋三支追击军队的截杀,齐将田达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牺牲那另外一支殿后军队,为其主力争取撤离的时间。 远远看到魏宋两军追上断后的齐军,再次发动夹击,蒙仲又淡淡说道:“倘若三面夹击,这支断后的齐军必然立刻溃败,你说对吧,晋邝将军?” “蒙将军说的是……” 晋邝勉强地点点头,只好又下令麾下秦军再次联合魏宋两国包夹那支断后的齐军。 果不其然,在秦魏宋三支军队的包夹下,断后的齐军很快就被杀溃,无数士卒跪地投降。 至此,齐军的断后部队尽数被击溃,晋邝、戴不胜、乐进这三支军队,终于可以直接杀向齐军的腹地。 见此,蒙仲笑着对晋邝说道:“还是晋邝将军高瞻远瞩啊,早早就派出范布、郑因二将牵制齐军的主力,托晋邝将的福,齐军的主力并没有逃离太远……晋邝将军不愧是司马国尉麾下的大将,用兵如神。” “……” 晋邝勉强牵了牵嘴角,虽得到了蒙仲的赞誉,却笑得比苦还要难看。 他不知待会该如何向穰侯魏冉解释这件事。 而与此同时,在距离这片战场约一两里外的一处土坡上,乐毅正带着荣蚠与若干燕军士卒,眺望着秦魏宋三军对齐军的追击。 眼瞅着齐军的断后军队被三国联军击溃,继而被三国联军攻入大军的腹内,乐毅长长吐了口气,下令道:“传令下去,叫士卒们立刻做好出击的准备!” 听到这话,荣蚠不情愿的说道:“当真要这么做么?” “唔。”乐毅点点头说道:“必须趁此机会取得齐国的信任,取得田触的信任。”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吧?再等上片刻……” “不可!齐王刻薄不仁,倘若田触、田达折损太多的军队,必然会重罚二人,万一齐王恼怒之下处死了田触、田达二人,纵使你我骗取了二人的信任亦无济于事……到时候,我燕军的将士就白白牺牲了。” 听到这话,荣蚠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但愿你是正确的。” 片刻之后,战场的西北角传来了一阵号角声,继而,如潮水般的燕军从西南方向杀来。 燕军,正式参战! 章节目录 第352章 尔虞我诈 『PS:感谢“kkyyak”书友打赏一万币~~』 ————以下正文———— “报!后军已被魏宋两国军队击溃……” 当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向齐军主将田触禀报了这个噩耗后,田触整张脸都变得煞白。 他可不知秦军在一开始其实已放了水,但站在他的角度来说,他自然还是认为后军溃败的速度过快,没能为其余各部军队争取到足够的撤退时间。 “……” 微咬着牙,田触立于战车上眺望四周。 当前,魏军的方城骑兵正主要集中于他齐军的前方,不断利用弩具的远射骚扰他们,使他齐军无法以正常速度撤退,而左翼,则被秦将范布、郑因二人牵制着,眼下田达所在的后军被击溃,不难猜测魏宋两军会立刻追击上来,对他中军、右翼发动攻势,而这就意味着他齐军的撤退速度将再次遭到限制。 『怎么办?』 田触的脑门不禁渗出了汗珠。 此时,有一名他麾下的将领自行驾驭着战车急匆匆地来到了这边,抱拳急声对田触说道:“触子,再这样下去不行啊,与其叫士卒们如此窝囊地地被秦、魏、宋三国的军队屠戳,不如反身与他们杀出个胜负!” 『杀出个胜负?』 田触皱着眉头思索着。 平心而论,纵使田达指挥的后军被秦魏宋三国联军击溃,但齐军仍有五万以上的数量,倒也不是不能与追击的几路敌军一战,问题在于几乎不能取胜罢了。 在田触的估算中,最乐观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双方两败俱伤。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在燕军不参合的情况下,而眼下种种迹象表明,燕军与宋国极有可能有什么私底下的约定,这让田触充满了对燕军的不信任——万一燕军在此时倒戈,与秦魏宋三国联军联合围攻他齐军,那么,非但他麾下的十万大军会在这里全军覆没,甚至与秦魏宋燕四国联军还能一路杀到他齐国的腹地。 这,才是田触不敢恋战的根本原因。 然而眼下,秦魏宋三国联军正在逐步蚕食他麾下的大军,这让田触不禁有些左右为难:究竟是抛弃一部分齐军逃亡,还是集中兵力与秦魏宋三国联军来个鱼死网破? 就在田触犹豫之际,他忽然听到西侧的军队爆发一阵嘈杂。 他仔细倾听,隐约听到有许多士卒都在喊着“燕军”、“燕军”之类的话。 『燕军?!乐毅那厮当真敢背弃我大齐?』 第一时间,田触就下意识地认为燕军是见他齐军处于弱势,趁机落井下石,但片刻后,前来报讯的传令兵所禀报的情况,却让他感到极度的震惊。 “报!燕军支援了我军,他们正在与我军左翼的秦军作战!” 『……』 田触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燕军……支援了他们? 难道燕军其实并没有私底下与宋国结盟?并没有背弃他齐国? 就在田触失神之际,又有传令兵匆匆前来,代为传达燕军统帅乐毅的建议:“触子,燕将乐毅表示他燕军抵挡不了多久,希望我军速速撤离。……他还说,西侧的秦军就交给他,叫我军专注抵御于魏宋两军!” “好、好……” 田触连连点头,只感觉脑袋里一片混乱。 他并不怀疑乐毅有什么阴谋,毕竟就他齐军当前的状况来说,倘若乐毅对他齐军果真有什么歹心,对方根本无需耍弄什么手段,只需联合秦魏宋三国联军一同夹击他们即可,足以叫他数万齐军全军覆没在此。 但乐毅并没有这么做,反而率领燕军增援了他齐军,这就足以证明,乐毅并没有背弃他齐国的打算。 想通这一点,田触就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无比的懊悔。 早知乐毅并没有背弃他齐国的打算,他何必撇下燕军独自逃亡?他大可与燕军一同后撤,相互掩饰。 但眼下显然不是懊悔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鼓舞士气道:“传令各军,燕军也已突破了敌军的封锁,顺利与我军汇合,接下来,叫各军与燕军相互掩饰,徐徐后撤。……不必畏惧,秦魏宋三国联军虽人多势众,但我齐燕联军的兵力亦不逊色……” 在田触的鼓舞下,兼之有得知燕军来援,齐军总算是暂时稳住了军心,随后就像乐毅所建议的那样,由燕军抵挡住秦军,齐军则主要抵御魏宋两国的军队。 不得不说,在得到了数万燕军的支援后,齐军总算是有了较为宽裕的兵力抵挡魏宋两军,这也使得在短时间内,秦魏宋三国军队皆无法取得预期的战果。 片刻后,便有前方的秦卒将最新的战况送到了秦将晋邝这边:“报!我军遭到燕军的阻击!燕军正在援护齐军撤离,范布、郑因两位将军遭到了燕军的沉重阻击,他们恳求将军增派援军!” 『咦?』 听到士卒的禀报,秦将晋邝心中着实有些吃惊。 什么情况?燕军在掩护齐军撤退? 燕军不是宋国的内应么? 不得不说,看先前燕国军队跟随齐军攻打郯城时的状态,晋邝还以为燕军是宋国的内应咧。 而后来蒙仲在追击齐军时,魏宋两国军队皆对燕军视而不见,亦再次加深了晋邝对这件事的判断,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头雾水的晋邝,不由地转头看向了蒙仲,却发现后者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舔舔嘴唇,晋邝试探问道:“蒙将军,这燕军……” 蒙仲当然清楚燕军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其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透露给晋邝,只见他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沉声说道:“燕军增援了齐军么?啧!看先前燕军对郯城的攻势,我原以为燕军不欲为齐军而战,没想到……” 『这蒙仲居然也不知情?』 晋邝有些惊讶,试探道:“难道,宋国其实并未与燕军有什么私底下的约定?” “私底下的约定?”蒙仲好笑地说道:“晋邝将军以为双方有什么私底下的约定?若果真如此,此时燕军不应该是联合你我三军一同围攻齐军么?” “话是这么说……可蒙将军先前叫各军追击齐军时,可是对燕军视若无睹,我以为燕军有什么……” “是我想错了。”蒙仲皱着眉头说道:“我以为燕国军队亦巴不得这股齐军被你我全军覆没,又考虑到燕军对我方的威胁远不如齐军,是故弃燕军而追杀齐军,没想到……是我失策了。” 『这个蒙仲也有失策的时候?』 晋邝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心中微动,抱拳说道:“蒙将军,此刻我麾下范布、郑因二将正遭到燕军的阻击,急求援军,可在下这边兵力亦不足,您看是不是让前方的士卒暂时先撤下来……” 蒙仲岂会不知晋邝心里在想什么,要知道因为乐毅的关系,他这次本来就没有全歼这十万齐军的打算,他之所以要对齐军步步紧逼,其实就是为了变相帮助乐毅取得田触、田达二人的信任罢了,毕竟,越是在危及的情况下得到燕军的支援,田触、田达就会越发信任乐毅。 然而这些内情,他当然不会透露给晋邝,只见他皱着眉头,故作不悦地说道:“我素知贵军勇武,岂会连区区燕国军队都打不过?莫非晋邝将军有什么私心么?” 不得不说,如果是换做其他人,恐怕这会儿晋邝已经破口大骂了,但面对蒙仲,他还真没有这个胆量,毕竟蒙仲两次挫败他秦国,已经让许多秦国将领对其心生了畏惧——要知道蒙仲两次挫败他秦国,可不是借助什么兵力上的优势,完全是凭借出色的计谋,这才最最让这些秦将感到敬畏的。 因此他连忙解释道:“蒙将军莫要误会,我秦军此番赴宋,就是为了与贵军一同帮助宋国击退齐军,岂会有什么私心?……不过,就连蒙将军都没有料到燕军居然会掩护齐军撤离,更何况是我军前方的将士呢?我想,他们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燕军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虽以往蒙将军与我秦军或有些矛盾,但眼下秦魏两军互为盟友,蒙将军的建议在下自然会听取,但倘若因此使我秦军的将士伤亡过重,我也担心我秦军的将士或许会对蒙将军心生怨恨……” 『嚯,居然还敢威胁我?』 蒙仲自然听得出晋邝话中的深意,心下有些好笑。 其实方才他在质问晋邝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与晋邝撕破脸皮的准备——双方撕破脸皮,晋邝自然不会再听取他的将令,理所当然,秦军也不会在继续进逼齐燕两军。 而秦军一旦不配合了,魏宋两军自然也无力再追击齐燕联军,只能任凭对方撤离,如此一来,乐毅就能援护着田触、田达安然撤离了。 可没想到,晋邝居然忍了下来,虽然话中带着几分变相警告的意思,但态度却并不坚决。 『怎么回事?这个晋邝原来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么?』 微微皱了皱眉头,蒙仲思考着该如何解决当下的情况。 然而晋邝却会错了意,见蒙仲沉着脸一声不吭,他亦难免有些心虚:“蒙将军莫怪,在下没有别的意思。……传闻蒙将军爱兵如子,想必也能理解晋某亦不希望麾下的将士受到太大的伤亡……当然,倘若蒙将军坚持要继续逼迫齐燕两军,我秦军亦会跟随。” 『那还得了?』 心中暗暗嘀咕着,蒙仲咳嗽一声,赶紧开口打消晋邝的念头:“不,晋邝将军说得对。现燕军增援齐军,兵力已超过了我军,着实不应该再过紧地逼迫,免得对方被逼上绝路后狗急跳墙,跟我方军队来个鱼死网破……再者,仔细想想,我这个魏国的军将,确实没有资格要求贵军……” “蒙将军这是说得哪里话?”晋邝笑着说道:“蒙将军的才能,纵使是我秦军的将士们亦佩服不已,更何况,天下之事本就难下定论,说不定日后蒙将军会投奔我大秦呢?以蒙将军的才能,只要肯投奔我大秦,那必然是封君拜侯……” 蒙仲微微一笑,对此也不发表什么看法。 不得不说,其实晋邝说得还真没错,在这个年代,各国将领投奔其他国家确实是一件非常频繁的事,比如魏章、甘茂、公孙喜等等,他们效力最久的国家,其实都不是他们出生的母国。 见蒙仲似乎心情转假,晋邝趁机说道:“那……那晋某就下令叫范布、郑因二人撤下来了?”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蒙仲点点头,故作不甘地说道。 见蒙仲默许,晋邝心中大喜,顺水推舟便叫范布、郑因二将撤了下来,虽口口声声表示是暂时后撤、重整旗鼓,但他私底下却叫范布、郑因二将故意拖延。 至于理由嘛,自然就是不想让己方出现太大的伤亡,因此范布、郑因二将倒也没有怀疑。 然而,晋邝的这些小动作,却没有瞒过蒙仲的眼睛,只不过蒙仲没有去拆穿他而已。 或许晋邝觉得只有他秦军在这次追击战中故意放水,恐怕他万万不会想到,对齐燕联军放水最严重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蒙仲。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当秦军不再过于逼迫齐燕两军后,魏宋两军亦是独力难支,无法再扩大什么战果,因此蒙仲顺理成章地就下令魏宋两军也撤了下来,与秦军汇兵一处,遥遥跟在齐燕两军背后,追杀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而掉队的齐军士卒。 而这,又能杀多少人呢? 齐军的主力,终究还是在燕军的掩护下,保存了大半,迅速朝北方撤离。 足足追击了三十里地后,秦、魏、宋三方军队各自收兵,清理沿途的尸体,顺便瓜分敌军尸体身上的战利品。 见此,秦将晋邝也是松了口气。 他觉得,他终究是成功阻止了齐军的全军覆没,终于可以向穰侯魏冉有所交代了。 看着他面带笑容与蒙仲告辞,继而转身离去,乐进嘿嘿怪笑着对副将於应说道:“於应,我跟你说个笑话,那晋邝以为是他帮齐军逃过了覆亡的命运……” 佐司马於应冷冷瞥了一眼自家主将,旋即转身对蒙仲说道:“城令,在下不明白,既然秦国有心要联合齐国,为何还要帮助宋国击退进犯的齐军?” 蒙仲淡淡说道:“只因为,秦国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才会选择与齐国合作。……秦国不希望齐国过早地吞并宋国,但也不希望宋国去帮助魏国抵御他秦国踏足中原,因此,秦国需要齐国来牵制宋国。” 於应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旋即摇摇头感慨道:“国与国之间的尔虞我诈,实非我辈武夫可以理解。” 听到这话,蒙仲微微一笑,旋即转头看向齐燕联军撤退的方向。 据他估算,今日这场追击战,齐军最起码有四万人的伤亡,算上齐军先前在郯城的伤亡,齐将田触的十万大军,怕是只剩下四万左右,这倒也算是削弱了齐国。 当然,按照蒙仲本来的打算,他是打算让这十万齐军在宋国全军覆没的,但用四万齐军去换取田触、田达二人对乐毅的信任,换取齐国对燕国的信任,这倒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毕竟,整个燕国确确实实是「覆齐」这件事上的内应,只有当燕国取得齐国的信任,燕国军队日后才能在齐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后者发动致命的一击,一举击垮整个强盛的齐国。 用四万余齐军换取齐国的覆亡,怎么想都是一件很赚的事。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避免了与燕军正面交锋,甚至于,与乐毅正面交锋。 乐毅与白起不同,对于白起,蒙仲虽然欣赏他,但他从一开始就将白起放在敌对方的位置上,自然不会因为与白起交战而产生什么负担;但乐毅不同,乐毅是蒙仲等人相处多年的兄弟,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无论蒙仲也好,乐毅也罢,都不会希望在两军对峙的沙场上见到彼此。 『助燕王覆亡齐国,这无疑是一条极为艰辛的路……保重,阿毅。』 望着齐燕联军撤退的方向,蒙仲暗暗说道。 而与此同时,在十几里外,乐毅正骑着战马,看着身背后已无秦魏宋追兵的荒野。 “蒙司马留情了。” 不知何时,乐毅的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单凭这句蒙司马的称呼,乐毅不用猜也知道是荣蚠。 “我知道。”乐毅微微点头。 他当然知道蒙仲手下留情,毕竟方才,他燕军才出现在战场上,秦魏宋三国追击齐军的军队就立刻放缓了攻势,继而徐徐后撤。 此后齐军那边有多少损失他不清楚,反正他燕军这边,充其量不过两千士卒的伤亡而已——放在着动辄十几万、二十几万军队的战场上,区区两千士卒的伤亡,确实称得上是极小的伤亡了。 “是看在你我的面子上。” “……我知道。”乐毅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荣蚠:“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荣蚠语气淡然,但脸上那几分不痛快的神色,乐毅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显然,荣蚠仍对乐毅救援齐军的做法抱持着深深的不满,作为宋人出身的燕将,荣蚠跟燕人其实没有多大区别,都恨不得那些齐人去死,可为了大局,他方才却带兵掩护齐军撤离,还为此付出了许多部下伤亡的代价,也难怪荣蚠心里不痛快。 而与此同时,在距此不远的齐军中,齐将田触也已得知了秦魏宋三国军队放弃继续追击他们的消息,为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必须承认,此番他能带着数万齐军成功突破秦魏宋三国联军的阻击,全靠燕军的救援,没有燕军的救援,或许他此刻剩下的四万余军队,怕是会在今日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田触便对此前对乐毅的怀疑,以及他抛下燕军独自率领齐军撤离的做法感到无比的羞愧。 他对副将田达说道:“田达,或许你我真的是误会乐毅了……唉,早知如此,你我何必撇下燕军独自撤离?还得我军白白损失了数万士卒……” 听到这话,田达默不作声,脸上青白一片,半响后,他抬头说道:“我仍不相信乐毅与燕军……燕军掩护了我军撤离,我承认,但先前又是怎么回事?你我亲眼所见,燕军在攻打郯城时消极怠战……” “好了!” 田触抬手打断道:“无论如何,这次全靠乐毅与燕军,我军才能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你我应当向乐毅表示谢意。” 田达虽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待等乐毅与荣蚠回到燕军之中后,田触与田达便来到了燕军,与乐毅见了面。 再次见到乐毅,田触满脸羞愧,深深朝着乐毅拱手抱拳,久久不起。 在被乐毅扶起后,他羞愧地说道:“乐司马,田某不知该说什么,总之,感谢乐司马不计前嫌,支援我军,使我齐军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 听闻此言,乐毅平静地说道:“触子不必如此,先前你我彼此间有些误会,其中也确实有我燕军一部分责任,但我曾经说过,全赖齐王的仁义,我燕国才得以幸存,触子为何觉得我燕国会背弃齐国呢?” 田触连连点头,可在旁,田达却忍不住问道:“那先前燕军攻打郯城时又是什么回事?” 乐毅面色不变,从容解释道:“此事我先前就解释过,因为某个原因,我燕军的士卒不愿帮助贵国作战,这是乐某所无法控制的。倘若只是一两人如此,乐某自然会军法处置,可军中人人如此,乐某又能怎么办?万一引起士卒的哗变,这岂不是变得更糟?” 田触连连点头。 同样的话,当初乐毅这般解释时,田触将信将疑,但此时此刻,他已对乐毅的深信不疑,毕竟乐毅与燕军,确确实实是在他们最危急的时刻帮助了他们。 解释过后,乐毅问田触道:“触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听到这话,田触苦涩地笑了一下,说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先回国,看大王如何发落我二人吧。……唉,作战不力,连郯城也没能攻陷,还损失了五六万士卒,待回到临淄后,不知大王会如何处置我二人。” 在旁,田达闻言脸上亦浮现出惶恐不安之色。 见此,乐毅正色说道:“在我看来,此次失利并不怪两位,只怪秦魏两国派来了援兵,若是齐王怪罪下来,乐某会如实为两位分辩……唉,若是两位之前能给予在下更多的信任就好了,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听到这话,田触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连连说道:“我二人注定会受到大王的重罚,实在不必牵连到乐司马……” 随后,乐毅亦安慰了田触、田达几句。 不得不说,乐毅并不认为这次齐王会重罚田触、田达二人,毕竟据他估测,这会儿临淄恐怕早已得知了陶邑之战的结果,齐王要恨也是恨赵国的奉阳君李兑——齐赵联军的溃败,就注定齐国这次讨伐宋国将就此告终,无论田触、田达这边胜或败,都不足以影响大局。 正是基础这一点,乐毅才要设法取得田触、田达二人的信任。 否则……哼! 真当乐毅不记恨田触、田达二人撇下他燕军独自撤兵的做法么? 哦,乐毅还真不记恨,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不曾将齐军当成什么盟友。 章节目录 第353章 乐毅见闻 两日后,兵败于郯城的齐将田触、田达二人,率领军队撤回了莒县。 至此,此番征讨宋国已彻底失败,田触硬着头皮准备写一封战报,派人送至临淄,继而等待齐王田地对他的发落。 然而就在前往临淄的信使刚刚出发,当田触由于心慌正与乐毅、田达喝酒的时候,他们得知临淄派来了信使。 齐王田地对二人下达了将令。 拆开书信一瞧,田触、田达二人面面相觑,原来在这封信中,齐王田地勒令他二人立刻停止对宋国的攻势,撤兵至莒县防守。 这是什么原因? 田触对此很是惊讶,与乐毅、田达商量这事。 对此乐毅说道:“或许是因为齐王得知赵国的军队已败……” “赵国军队?” 田触、田达二人愣了愣,旋即这才想起此番讨伐宋国的军队可并非只有他齐燕联军这一路,还有赵国与齐将高争、田彻等人率领的齐赵联军呢。 看这样子,齐赵联军极有可能已经惨败,败地比他们还惨,以至于齐王田地只得派人通知他们,命令他们停止对宋国的进攻。 意识到这一点后,田触、田达二人又惊又喜,一方面连忙派人去追回田触的那份战报,一方面则与乐毅商量。 商量什么? 当然是商量如何掩饰这场败仗咯。 明明当时仍有足够的力量对抗秦魏宋联军,但就因为田触、田达二人怀疑乐毅通敌,撇下燕军独自逃离,结果因此伤亡惨重,若非乐毅率领燕军及时来援,否则多半将全军覆没……像这种战败的真相,哪怕经田触稍微改动,也仍足以使齐王田地勃然大怒。 而齐王田地一旦发怒…… 这么说吧,如今齐国上下,就没有不畏惧齐王田地这位君主的,毕竟这位君主比较前两代齐国的君主,实在是太严苛了,严苛到像田甲那些公室子弟亦要密谋造反的地步。 但想要掩饰这场这次战败的原因,乐毅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倘若换做以往,田触肯定拉不下脸来恳求乐毅的帮助,但眼下嘛,鉴于乐毅对他俩有救援之恩,且乐毅或多或少地对他们亦有示好之意,这使得田触早已将乐毅视为了自己人——找自己人帮忙,那当然不至于拉不下脸来。 而对于田触的恳求,乐毅自然也不会断然拒绝。 他花了诸多代价才取得了田触的信任,又岂能坐视田触失去齐王田地的信任?否则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田触的恳求,使后者颇为感激。 随后三人合计了一番,将战败的原因归于秦魏宋三国联军的强盛,像什么魏国有跟赵国骑兵类似的骑兵呀,秦军的主将是秦国名将司马错呀,反正就往夸大了吹嘘敌军的强盛,这样虽说也讨不到齐王田地的问罪,但至少能减轻一些处罚。 尤其是在齐赵联军惨败的情况下,齐王田地应该不会过分问罪他们。 随后,田触将修改后的战报派人送往临淄,每日除了加强在莒县的警戒,就是与乐毅、田达等将领吃酒,带着几分忐忑的心情等待临淄的回覆。 大约过了有十天左右,秦魏宋三国联军并没有顺势进攻他齐国,不过倒是等到了临淄派人送来的书信。 齐王田地命田触与乐毅二人立刻返回临淄,当面覆命。 不得不说,虽然齐王田地在书信中的态度并不客气,但这倒也并非最坏的结果,至少在田触看来,此番齐王田地并没有派来其他将领取代他与田达,就说明那位严苛的君主大致上已经原谅了他们的战败——当然,一番责骂还是免不了的,谁让田触、乐毅二人是齐燕两军的统帅呢? 在收到齐王田地的书信后,田触将军队暂时交给田达,立刻与乐毅结伴返回临淄。 大约赶了五六日的路程后,田触、乐毅二人返回了临淄。 进入城内后,乐毅便与田触分别,准备先到驿馆沐浴更衣,其实这会儿,田触本欲邀请乐毅到他的府邸小住,但乐毅却婉言推辞了:“齐王或仍对你我战败之事心存怀疑,欲找我二人问个清楚,触子与在下不可表现得过于亲近,免得齐王怀疑我二人为了逃避罪责,私下窜通。” 田触闻言一惊,连连称是,继而与田触告别。 说到底,乐毅只是不想接受田触的邀请而已,倒不是因为对田触有什么看法,只是因为他此番来到临淄,还要设法与苏秦取得联系,倘若接受了田触的邀请,那岂非是更加惹眼? 总而言之,二人或到城内驿馆、或回自家府邸,沐浴更衣,继而在宫门前相会,一同拜见齐王田地。 值得一提的是,在返回自家府邸的期间,田触亦派人打探了齐赵联军的消息。 果然如乐毅所猜测的那般,齐赵联军惨败,败地比他齐燕联军还要惨。 心中大喜的田触,随后在宫门前再次碰到乐毅后,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乐毅。 “……关于齐赵联军,我回府后询问了府上的仆从,这才得知,秦魏两国的军队并非全部增援了宋国,还有一支正在攻打赵国,逼得赵国的奉阳君李兑从陶邑撤兵。……李兑一撤,田彻、高争二人就遭了秧,五万军队被司马错的军队杀地片甲不留,仓皇逃回临淄,大王一怒之下剥夺了二人的封邑,啧啧啧……” 说到最后,田触隐隐有种兔死狐悲般的怜悯,毕竟此番若不是有齐赵联军的惨败在前,说不定就轮到他遭受诸如田彻、高争二人的命运,被君主在盛怒下剥夺一切。 而对此,乐毅倒不是很意外,毕竟他在与蒙仲约见的那一晚,就已经从蒙仲口中得知了齐赵联军惨败的事实,只不过他无法透露消息的来源,因此迄今为止对田触、田达二人只字不提。 片刻后,田触与乐毅便觐见了齐王。 果不其然,在见到田触、乐毅二人后,齐王田地便问起了此番战败的原因。 田触早已与乐毅商量过,对战败的真正原因只字不提,将所有的一切都归于敌军的强盛:“……当时秦魏联军抵达郯城,与宋军汇兵一处,又叫人向我军传播谣言,说奉阳君李兑率领的齐赵联军已被他们击败于陶邑,致使军中士卒军心浮动,几无斗志。……兼臣见魏军中又有数千类似赵国骑兵的骑兵,唯恐后路被这支魏军切断,便与乐毅司马商量撤兵。不曾想,对面料到我军在夜间撤退,以至于秦魏宋三国军队一齐杀出,我军不能抵挡,拼死才突围而出……”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为了投桃报李,田触对之前燕军攻打郯城时消极怠战的事亦只字不提,反而说他齐燕两军奋力攻打郯城,总而言之,就是将战败的原因全部归于秦魏两国的援军。 在听完田触的讲述后,齐王田地转头询问乐毅:“乐毅,是这么回事么?” 乐毅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卖田触,点头称是。 得到乐毅的肯定后,齐王田地沉默不语。 不得不说,此番田触非但没能攻下郯城反而折损了五万余军队,换做以往,齐王田地多半会勃然大怒地问罪于田触。 但这次考虑到齐赵联军溃败在先,齐王田地对田触、乐毅二人的战败,倒也有所容忍。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统率齐赵联军的奉阳君李兑战败之后,这次齐赵燕三国对宋国的讨伐,就基本上已经失败了,哪怕田触打下了郯城,亦无济于事。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素来严苛的齐王田地只是训斥了田触、乐毅一番,倒也并未严厉地处置二人。 顺便一提,考虑到秦魏宋三国联军极有可能趁胜追击,反攻他齐国,齐王田地要求乐毅麾下的燕军暂时驻扎于莒县,等到确认危机解除,才返回燕国。 乐毅当然不会拒绝。 半个时辰后,二人有惊无险地离开了王宫。 此时,田触一身冷汗,但心中却很是喜悦,盛情邀请乐毅到他府上喝酒。 乐毅倒也没有推辞,接受了田触的邀请,二人一直喝到半夜,乐毅这才带着近卫返回城内的驿馆歇息。 次日,乐毅早早起来,写了封信派人送往莒县,交给荣蚠,其中大意无非就是叫荣蚠助田达守好莒县,另外避免与齐军发生什么摩擦。 随后,乐毅便派人去联系苏秦。 不得不说,乐毅在齐国的地位其实并不高,别看他是燕国的大司马,但齐王田地仍旧对他呼来喝去,跟对待齐国的将领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大概是因为齐王田地本身就看不起燕国的缘故。 但苏秦不同,苏秦作为从燕赴齐的前燕国臣子,齐王田地对他却是相当礼遇,非但拜苏秦为客卿,又时常召苏秦与他一起欣赏单人演奏的竽乐,他对苏秦的厚待,使不少齐国臣子都羡慕眼红不已,以至于将这份嫉妒与怨愤转嫁到苏秦身上。 这也正是苏秦在齐国人缘不佳的原因。 至于苏秦为何能得到齐王田地的器重,其原因无非就是苏秦名气大,再者嘛,这老头会说话、懂得察言观色,哄得齐王田地颇为开怀。 没过多久,乐毅的近卫便将一个好消息带了回来,即苏秦邀请他前往其府上。 得到消息后,乐毅便直奔苏秦的府邸。 苏秦当然知道乐毅的身份,在得知乐毅前来拜会,便叫府上的仆从将乐毅请到书房,继而又吩咐仆从们无事不得靠近。 就像接纳其他宾客那样,苏秦与乐毅寒暄了几句,旋即这才将乐毅领到府上的密室交谈,防止隔墙有耳。 到了密室后,苏秦这才拱手笑着对乐毅说道:“大司马来访,老朽出自某些原因不能远迎,还望见谅。” 说起来,在倾覆齐国这件事上,作为燕国内应的苏秦,实则是乐毅的协助者,但乐毅可不敢将苏秦视为自己的副手,因为他知道,燕国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约束苏秦的东西,苏秦之所以帮助燕国,只是为了报答当年燕易王对他的宽容。 燕易王,即燕王哙的父亲,今日燕国君主燕王职的祖父,相传当年苏秦在燕国时,与燕易王的母亲私通,事迹败露,若非燕易王宽容,这世上恐怕就没有苏秦。 而自那以后,苏秦也感于燕易王的宽容,再加上他家族的子弟大多都在燕国,因此便一直作为燕国的内应在齐国活动,一转眼就是三十几年。 不得不说,其实就乐毅看来,这苏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靠着一副伶牙俐齿结交诸侯,投奔燕国勾搭君主的母亲、如今在齐国又吃里扒外,但不可否认,苏秦对燕国倒还确实说得上有几分忠诚。 话说回来,苏秦倒也并非摆架子,只是在齐国,眼红他的齐人实在太多,因此苏秦在约见乐毅时,自然得留几个心眼,免得有人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片刻后,待二人于密室内对面而坐后,苏秦笑着说道:“昨日你与田触一同拜见了齐王?” 乐毅点点头,随口问道:“您得知了?” “唔。”苏秦捋着胡须笑道:“你二人离去之后,齐王便召我商议后续……” “后续?”乐毅愣了愣,旋即轻笑道:“是指该如何收场么?” “是啊。”苏秦捋着胡须笑道:“齐、赵、燕三国伐宋,声势浩荡,可如今齐赵联军败于陶邑,齐燕联军又败于郯城,在你与田触未曾抵达临淄的这几日,有数名齐臣无故遭到了齐王的迁怒,致使朝中战战兢兢……” “哼。”乐毅轻哼一声:“田地残暴不仁,日后注定国破人亡!” 听到这话,苏秦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乐毅,旋即问道:“此番燕军的损失情况如何?” 苏秦也不隐瞒,如实相告,包括这次齐军损失惨重的真正原因,以及田触包庇他燕军的举动,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秦,只听得苏秦啧啧称奇。 他必须要称赞乐毅的机智与狡猾,在攻打郯城时故意叫燕军消极怠战,减少宋军对燕军的敌意,使燕军避免伤亡过大,而在最关键的时候,又不计前嫌救援齐军,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田触、田达二人对他的信任,这个年轻人对局势的把握,简直是堪称可怕。 忽然,苏秦好似想到了什么,对乐毅说道:“大司马,在你与田触抵达临淄的前两日,有一队秦人打着使节的旗号来到了临淄,为首一人,正是秦国的国相穰侯魏冉……” 听闻此言,乐毅不禁一愣。 因为在与蒙仲约见的那一晚,他曾听蒙仲随口提过,得知秦国国相穰侯魏冉当时就在宋国,然而如今,这魏冉却跑到了齐国? “此人来齐国有何目的?”乐毅皱眉问道。 只见苏秦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据老朽所知,这魏冉代表秦国出使齐国,是为与齐国交好而来。对了,他还向齐王提出一个建议,使秦齐两国互帝……” “互帝?”乐毅有些不解。 见此,苏秦便笑着解释道:“在老朽看来,无非就是照搬当年魏相惠施的那一套……徐州相王,大司马可知此事?” 乐毅微微点了点头:“即是魏齐两国相互承认对方的王位,以此达成共识,结成联盟……对吧?” “正是。”苏秦点点头,旋即笑着说道:“这次那魏冉的提议,亦是如此,即使秦齐两国相互承认称帝,一个称作东帝、一个称作西帝……呵呵呵,哎,堂堂周王室,颜面扫地。” 乐毅并不理会苏秦对周王室的调侃,闻言皱眉说道:“秦国希望借此与齐国结盟?为何?齐国不应该是秦国的劲敌么?” 苏秦笑了笑,说道:“论带兵打仗,老朽不敢说能给大司马什么建议,不过就国与国之间的尔虞我诈,老朽还是有些心得的。……秦国主动对齐国示好,欲与齐国暗中结盟,在老朽看来,多半是秦国在攻伐魏韩两国时遭到了阻碍,不想齐国再派人干涉,甚至于,秦国还想借助齐国的力量……”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乐毅,点明道:“你与田触昨日见齐王,齐王并非重惩你二人,其中有那魏冉不少功劳。” 乐毅闻言皱了皱眉,问道:“听先生这意思,齐王莫非接受了魏冉的建议?” “为何要反对呢?”苏秦轻笑着说道:“那可是帝王之尊啊,尊贵犹在周王室之上……呵呵呵。” 听到这话,乐毅惊疑地看了一眼苏秦,试探道:“而先生,却也没有干涉的意思?” 苏秦当然能猜到乐毅的心思,摆摆手笑道:“大司马无需着急,就目前的局势而言,纵使秦齐两国暗中缔结了盟约,对天下大势又能有多大的改变呢?田地此人老朽了解,他心胸狭隘、刚愎自用,若这会儿前去阻止,必然遭他厌恶,不如等到半年,使他自己意识到那不过只是一个虚名,且这个虚名却对齐国造成恶劣的影响,介时老朽再去劝说不迟……”说到这里,他捋了捋胡须,轻笑道:“说不定,顺便还能破坏秦齐两国的关系,破坏那魏冉的策略。” 看着苏秦自信满满的模样,乐毅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他在知道,在耍弄手段这方面,他远不如眼前这位曾经说动中原诸国联手抵制秦国的说客。 随后又与苏秦聊了片刻,乐毅这才告辞返回驿馆。 回到驿馆后,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写一封书信,将穰侯魏冉赴齐的目的告知蒙仲。 虽然「齐国多次讨伐宋国乃是因为背后有苏秦挑唆」这件事不方便透露给蒙仲,免得蒙仲产生敌意,但穰侯魏冉赴齐的目的,乐毅认为有必要提醒蒙仲,叫后者提高警惕。 似乎看上去,写信的目的是为了提醒蒙仲,但实际上却是反过来——正因为有了这个引由,他才觉得终于可以给蒙仲写一封信了。 其实他早就想写了,只是他不知该如何下笔。 而穰侯魏冉此番出使齐国的目的,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章节目录 第354章 返回魏国 时间回溯到七月中旬,即乐毅率领燕军掩护着齐军撤退至莒县的期间,秦国的国相穰侯魏冉向太子戴武、宋相惠盎等人提出了辞行,踏上了出使齐国的旅途。 关于出使齐国这件事,穰侯魏冉也并没有瞒着惠盎等人,当惠盎等人问起他出使齐国的原因时,魏冉笑称既是为了结好秦国、也是为了劝阻齐国再次攻打宋国。 说实话,蒙仲、惠盎等人并不是很相信。 但考虑到这是人家秦国的事务,宋国也无权干涉,因此蒙仲也好,太子戴武与惠盎也罢,都没有阻止魏冉。 不过在私底下,太子戴武、惠盎等人已经对秦国心生了几分警惕,毕竟秦国有可能牺牲宋国结好齐国,这是他宋国圣贤庄周做出的推断,太子戴武与惠盎又岂会掉以轻心? 但遗憾的是,宋国不具备为此质问秦国的资格,哪怕知晓穰侯魏冉出使齐国很有可能会对他宋国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也只能默许这件事发生。 鉴于穰侯魏冉出使齐国的用意不明,太子戴武、惠盎等人亦不敢再使秦国的军队继续留在国内,在一番商议后,众人决定在犒赏秦军之后,就把秦国打发回国。 于是乎,太子戴武将郯城交给戴不胜把守,亲自与惠盎一同带着秦魏联军返回彭城,请宋王偃出面犒赏秦魏联军。 约四五日后,秦魏联军返回彭城,得到太子戴武、国相惠盎书信的宋王偃,已命臣子准备了大批的酒菜,用于犒赏秦魏两军的士卒。 同时,又在宫殿内摆设酒宴,以招待司马错与蒙仲麾下的诸将。 足足犒军三日后,才由惠盎出面将司马错等人打发回秦国。 至于蒙仲以及他麾下的方城军,则又稍留了几日,毕竟宋王偃、太子戴武、惠盎等人对蒙仲的信任,可要远远在秦国之上。 而此时,惠盎亦将秦国国相穰侯魏冉出使齐国的举动禀报了宋王偃,宋王偃得知后,便与惠盎、蒙仲在宫殿的偏殿内小议,商议对策。 期间,宋王偃亦询问了蒙仲对此的看法。 对此蒙仲坦言说道:“秦齐结盟,这只是我老师的猜断,但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秦国在受阻于魏韩两国的情况下,未尝不会与齐国结盟,达到其击败魏韩、踏足中原的目的。……为达到与齐国结盟的目的,秦国确实有很大可能放弃宋国。倘若此事属实,那么下次待齐国再进攻宋国时,秦国非但不会再出兵相助,甚至于很有可能暗中帮助齐国,比如攻打魏国,叫魏国无法出兵增援宋国。因此,宋国必须结纳新的盟友……”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问道:“新的盟友,你指的是赵国么?” 如今有可能成为宋国新盟友的,无非就是赵、楚两国,不得不说,拉拢这两国的难度都很大。 楚国那边的难度在于,楚国目前乃是秦国的盟友,且其国土与秦国接壤,纵使宋国与楚国达成了约定,秦国也能用对付魏国的办法来对付楚国,使楚国无力增援宋国。 从这一点来说,赵国的情况要好过秦国。 但问题是,赵国如今被奉阳君李兑把持着,李兑与齐国亲善,怎么可能暗中帮助宋国呢? 这不,太子戴武就提出了这个疑问。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首先,赵国未必仍由奉阳君李兑把持。……据在下所知,先前李兑驻扎于陶邑时,秦将白起攻入赵国,击败了李跻、韩徐二人,促使赵王何下王令召来国内其他驻军。赵王何此人……虽年轻但城府却深,在下认为,就算他看在国难当头的情况下,不趁机算计李兑,也会趁机收回一些权力,至少李兑无法再像往日那样把持赵国。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赵国就有与宋国结盟的可能。” 宋王偃沉思了片刻,继而转头看向惠盎道:“惠盎,派人去赵国打探一下情况,是否如蒙仲所言。” “喏!”惠盎拱手领命,他也觉得他义弟蒙仲的推断确实有几分可行性。 聊完正事后,宋王偃便与惠盎、蒙仲一起吃酒。 显然,这次齐国兴师动众讨伐宋国,而宋国最终竟几无损失,宋王偃心中也是非常喜悦。 而蒙仲嘛,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跟宋王偃一起吃酒,但由于义兄惠盎在旁,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小宴期间,宋王偃笑问蒙仲道:“蒙仲,此番你助我宋国击退了齐赵燕三国联军,你想要什么赏赐?” 蒙仲淡然推辞道:“宋王言重了,此番救援宋国,并非在下一人之功,在下不敢奢求什么赏赐。况且在下如今是魏国的臣子,岂能接受他国君主的赏赐?” 似这般不给宋王偃面子的拒绝,让当时伺候在旁的宫女、侍者们皆神色微变,然而宋王偃却好似毫不在意,仍大笑不止。 似乎,他也被蒙仲顶撞地习惯了。 小宴之后,待蒙仲告辞返回城内的驿馆歇息时,宋王偃借着酒意对惠盎说道:“秦魏两国救援我宋国,皆有所图,唯独蒙仲此子对国家一片赤诚之心,寡人认为应当封赏。惠盎,寡人欲赏赐蒙仲一处封邑,以表彰他此次对我宋国的功劳,你说何处较为合适?” 惠盎见宋王偃并不是在说笑,想了想说道:“大王若有此意,不如将蒙城赏赐于蒙仲。” 蒙城,即蒙邑一带的城县。 然而宋王偃却摇了摇头,说道:“蒙城虽是蒙仲的故乡之城,但蒙城太小了,不足以表彰蒙仲。” 惠盎愣了愣,在思忖了一番后又说道:“那……曹县如何?” 曹县,即此前景敾在失守陶邑后退守的城池,位于陶邑的南边,因为与陶邑挨地比较近,因此也是一座较为繁荣的城县,虽远不及陶邑,但比起蒙城却要繁华地多。 然而,宋王偃还是摇了摇头:“曹县没有水利之便,难以做大,不足以表彰蒙仲。” 两度被宋王偃否决,惠盎也看出来了,笑着说道:“看来大王心中已有定论。” 宋王偃哈哈一笑,亦不隐瞒,如实说道:“寡人欲将商丘赏赐于蒙仲作为封邑,再封他为商城君……” 听到这话,惠盎面色顿变。 要知道,宋人乃商人之后,而商丘正是商人的祖地之一,考虑到商丘曾多次作为商朝、宋国的国都,岂能轻易赏赐于人? 在惠盎看来,若宋王偃想要表彰蒙仲的功劳,赏赐蒙城、曹县已经足以,赏赐商丘实在是太重了,别看商丘的繁荣度不及陶邑,可这座城的历史意义,却是宋国任何一座城池都无法比拟的。 想到这里,惠盎连忙劝阻道:“大王,万万不可,商丘乃先祖之遗,岂能轻易赏赐于臣子?更何况我弟如今在魏国……” 然而宋王偃却抬手打断了惠盎的话,笑着说道:“正是因为蒙仲如今在魏国,寡人才要重赏于他!” 不得不说,惠盎亦是机敏之人,听宋王偃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君主,多半是借此事想提醒魏王,为蒙仲抱不平呢。 果然,宋王偃冷哼着说道:“蒙仲乃我宋国的逸才,助魏国两次击败秦国的军队,然而魏王却吝啬区区一个河东守,将蒙仲封在偏远之地……” 『果然!』 惠盎为之恍然,但依旧劝说道:“虽是为蒙仲鸣不平,但赏赐商丘,未免过于惊世骇俗,非但国人无法接受,想来蒙仲亦不会接受……” 宋王偃笑笑说道:“他接不接受,那是他的事,赏不赏,却是寡人说了算。……对了,过几日蒙仲回魏国时,你跟他一道出发前往魏国,代我宋国感谢魏国的救援,介时在魏王面前,记得提一提此事。” 惠盎苦笑不跌,他心想,您这不是逼着魏王重赏蒙仲么? 但转念想想,惠盎觉得这件事倒也不坏,毕竟他也认为,凭他义弟蒙仲在魏国的功劳,足以得到比叶邑、舞阳更好的封邑。 次日,惠盎便跟蒙仲说起了此事。 正如惠盎猜测的那样,当得知宋王偃欲将商丘赏赐于他,还要封他为商城君时,别说在旁的蒙虎、华虎、乐进等人,就连蒙仲亦是惊地说不出话来。 也难怪蒙仲如此震惊,毕竟他是宋人,自然最清楚商丘在宋人心目中的地位,毫不夸张地说,只要他敢接受宋王偃的这份赏赐,他铁定立刻在宋国出名,当然,这份名气不会太好,因为会有太多的宋人因此指责他、猜疑他,甚至唾骂他,认为他不配得到商丘作为封邑。 毕竟商丘在宋人心目中的地位,实在太高了。 鉴于这份震惊,蒙仲回过神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宋王疯了?还是老糊涂了?” 不出意料,他这句话遭到了惠盎的呵斥:“怎么说话呢?” “可赏赐商丘……” 见蒙仲满脸惊愕难明,惠盎笑着说道:“大王的用意,你日后就知道了。……先说当前这事,你愿接受大王的册封么?” 蒙仲狐疑地看了一眼惠盎,连连摇头说道:“我还不想被所有国人唾骂……宋王不是故意耍我吧?” 蒙仲的话,丝毫不出乎惠盎的意料,他笑着对蒙仲说道:“大王当然不会故意耍你……唔,这么说吧,过几日,为兄会与你一同前往魏国,介时,为兄将代表我宋国,当面感谢魏王的救援之情,顺便随口一提你在宋国的功劳以及大王对你的赏赐,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听到这话,蒙仲顿时恍然大悟:宋王偃赏赐他商丘是假,变相逼迫魏王重赏于他才是真。 仔细想想,宋王偃都拿出商丘赐予他蒙仲,又封他为商城君,魏王遫总不好意思赏赐地太次吧? 一想到这,蒙虎、华虎、乐进等人便心潮澎湃,在旁纷纷讨论起魏王遫是否会将安邑赏赐给蒙仲,毕竟河东安邑,正是魏国的旧都所在,这座城对魏国的意义,也相当于商丘对宋国的意义。 当然,论历史底蕴,安邑还是远远不如商丘的,毕竟商丘自夏朝起,就已作为商人的居住地,当今世上几乎没有多少城池能与商丘的历史底蕴相提并论。 两日后,即七月的月半前后,蒙仲告别彭城,带着同行的宋国使者惠盎,率领方城军返回魏国覆命。 因为是回程,且魏国也并未发来急报催促蒙仲立刻返回,因此蒙仲一行人缓缓而行,顺便还回了一趟蒙邑,与族人、与老师相距,顺便告诉他们齐军已被击退的好消息。 而就在这期间,蒙仲收到了乐毅的书信,是由两名叫做中山国出身的乐氏子弟送来的,显然是乐毅的心腹左右。 记得在蒙仲收到这封书信时,华虎亦在旁,他笑着调侃道:“阿毅那小子,我以为过些时间才会收到他的书信呢?信中写了什么,不会是感谢咱们吧?” “别瞎说。”蒙仲笑着制止了华虎,免得此事传扬出去。 不过在他心底,倒也认同华虎的观点,毕竟在他的印象中,乐毅是一个很心高气傲的人,哪怕彼此都是兄弟,但就前一阵子乐毅坚持要援护田触、田达率领的齐军撤离这件事来说,乐毅想来也拉不下脸来跟他道谢。 等过个半年,这就差不多了,介时乐毅在信中随口一提,故作不在意地道一声谢意,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因此这么快就收到乐毅的书信,蒙仲其实也很惊讶。 “快看看阿毅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在蒙虎、华虎、乐进几人的起哄中,蒙仲摊开竹简,仔细观阅乐毅的这封信。 跟他所猜测的那样,乐毅的开头,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他援护着田触、田达二人返回苴县,随后被齐王田地召回临淄等等。 乐毅在信中写道:「如我所料,因奉阳君李兑战败在前,齐王并未重惩田触、田达二人。如今我已取得田触的信任,大事可期……」 见到这段,蒙仲心中亦是暗暗点头。 虽然他仍旧觉得燕王职与乐毅的野心实在过于庞大,庞大到使人很难相信他们会成功,但不能否认,如今的情况确实正像乐毅所计划的那般顺利发展着。 继蒙仲的义兄田章之后,田触、田达二人无疑会是齐国军事的扛鼎人物,只要乐毅能取得这两人的信任,对于日后覆亡齐国这件事自然是帮助巨大。 想到这里,蒙仲微微一笑,继续往下看。 「……今我听闻,秦相魏冉出使齐国,向齐王提出‘秦齐互帝’之说,即秦王为西帝、齐王为东帝,对此苏秦有言,此乃秦国欲效仿魏相惠施当年‘徐州相王’之事……」 “秦齐互帝?” 蒙仲皱起了眉头。 他当然知道魏相惠施当年主持的徐州相王之事,毕竟他学习名家经典时,拜的就是惠施,虽然是他道家老师庄周代收的。 平心而论,徐州相王并非是惠施在魏国最出色的成就,惠施在魏国最出色的成就,是他的存在使魏国在当时成为了天下学者争相投拜的文化汇聚之地,直到齐宣王建造稷下学宫,中原文化汇聚之地,才逐渐从魏国转到齐国。 不过,徐州相王却是惠施最具代表性的外交手段,他以促成魏国、齐国相互承认对方王位的计策,使魏齐两国在当时结成了非常牢靠的联盟,所以才有后续齐国名将田章针对秦国的几次讨伐,才使得秦国几度被齐魏联盟所击败。 而如今,秦国的国相穰侯魏冉,欲效仿昔日魏相惠施的徐州相王计策,弄出一个秦齐互帝,想借此使秦国与齐国缔结盟约,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联盟足以改变当今中原的大势。 『必须破坏秦齐之盟!』 这不,蒙仲心中第一时间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且对此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随后乐毅在信中所写的内容,倒也使他稍稍放心了些。 「……不过关于秦齐互帝之事,苏秦已有策略可以破解,此事交给我方即可,不必过于担忧。另,苏秦还在设法离间齐赵两国,此事先前进展不大,但陶邑之战,赵奉阳君李兑抛弃田彻、高争二人而独自回援赵国,致使田彻、高争二人麾下五万军队被秦军所破,此事齐王深以为恨,苏秦认为此事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想到这里,蒙仲便不由地联想到了前几日他在彭城时对宋王偃提出的建议,即让宋国设法拉拢赵国作为盟友。 其实这件事,别看蒙仲当时对太子戴武解释得头头是道,但其实他自身也没有多大的把握,然而关键在于,若不能设法拉拢赵国,宋国还能找谁呢? 燕国不行,燕王职与乐毅只会在有把握覆亡齐国的情况下,才会跳出来对抗齐国。 韩国比宋国还弱,且离秦国最近,能支撑着不被秦国吞并就已经是难为可贵,还能指望韩国帮助宋国? 而楚国,虽然蒙仲与屈原、庄辛等人在暗中策划,想要设法使楚国摆脱秦国的影响,使楚国倒向魏国这边,但眼下这个计策尚未施行,楚国哪有可能帮助宋国? 所以说,赵国是当前唯一有能力、且有可能帮助宋国的国家,只要赵王何能夺回权力。 但最终赵国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宋国,蒙仲也没有多少把握。 而如今乐毅却告诉蒙仲,苏秦这个燕国在齐国的最大内应,正在想方设法离间齐赵两国的关系,这让蒙仲在再次缔结赵宋之盟这件事上,有了更大的信心。 曾几何时,赵宋两国有何长达三十几年的坚固盟约,后因为赵主父过世,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窃取国政,这才使赵宋两国反目成仇,而如今,蒙仲看到使赵宋两国再次缔结盟约的希望。 『或许……我该设法去一趟赵国,找赵何当面陈说利害?』 蒙仲暗暗想道。 就在蒙仲沉思时,从旁的蒙虎、华虎有些心急地问道:“怎么样?阿毅那小子在信中道谢了么?” 蒙仲微微一笑,低头瞥了一眼乐毅在信中的落款,以及那信中最后一句:望保重! 也是,以乐毅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坦率地说出道谢的话呢? 但乐毅这封来信,本身就已经表达了乐毅对他们的歉意以及谢意。 『你也保重,兄弟。』 蒙仲暗暗说道。 当日,蒙仲亦写了一封回信,委托那几名中山国乐氏子弟带回给乐毅。 与乐毅那扭扭捏捏的做法不同,蒙仲很坦率地在信中表达了谢意,同时亦希望乐毅亦多加保重。 不难猜测,在收到蒙仲的回信后,相信乐毅亦会恍如去掉了心中一块巨石。 章节目录 第355章 讨封!郾城君! 趁着返回魏国时的空闲,蒙仲将乐毅在那封书信中所透露的讯息通通告诉了义兄惠盎。 不出意外,秦齐互帝这个消息,就连惠盎亦是面色顿变,毕竟这个消息实在是太惊人了,要知道自从楚国没落之后,齐国很多时候都扮演着“中原诸国合纵长”的角色,不遗余力地打压日渐崛起的秦国,而秦国亦将齐国视为不亚于魏韩之盟的劲敌,很难想象秦国竟然会主动示好于齐国。 但仔细想想,惠盎也觉得秦国倒也不无可能选择与齐国联手,毕竟就目前的秦国而言,魏韩之盟才是阻挡在他们前进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倘若不能击败魏韩之盟,秦国永远别想踏足中原,在这种情况下,秦国将齐国视为敌人,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 来自齐国的威胁,优先级排在魏韩之盟后头,惠盎认为这大概就是秦相魏冉出使齐国,主动示好于齐王田地的原因。 而这,对于魏宋两国的威胁就无比巨大,惠盎觉得待到了大梁后,有必要与魏王遫、与魏相田文谈谈这件事,甚至就像蒙仲所建议的,设法将赵国拉拢到他们这边,只要魏、赵、韩三晋重新联手,再加上宋国,或许就能抗衡来自秦国与齐国的威胁。 半个月后,也就是七月末,蒙仲、惠盎,以及蒙仲麾下方城军,徐徐抵达魏国的国都大梁。 得知宋国的国相惠盎亲自前来拜访,魏王遫亦不敢失礼,当即便叫国相田文代表他出面,于城外迎接惠盎的到来。 田文与惠盎,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但不得不说这两位不愧是当了多年国相的人物,为人圆滑、能言善道,以至于初见面时气氛十分融洽,不清楚的人,恐怕还以为这两位是相识多年的挚友呢。 而相比对待惠盎,田文对蒙仲的态度难免就冷淡许多,但显然田文也知道惠盎乃是蒙仲的义兄,因此倒也没有刻意针对蒙仲。 在彼此见礼寒暄过后,惠盎问田文道:“薛公,不知赵国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况?” 见惠盎毫无征兆地问起赵国,田文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相告:“翟大司马与秦国的白起围困邯郸多时,虽邯郸反抗激烈,但最终还是向我方屈服。……惠相放心,至少近一两年,赵国应该不敢再进犯贵国。” 惠盎一听就知道田文误会了,他笑笑说道:“在下不是指这个,在下想问的是……赵王可曾趁机夺回权势?奉阳君李兑现在又是什么处境?” “……” 田文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惠盎。 不得不说,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前后把持赵国朝政,这在魏国并不是什么秘密,但魏国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 思忖了片刻,田文对惠盎说道:“田某亦不隐瞒惠相。……这次讨伐赵国,无论是我国,还是秦国那边,都有意除掉奉阳君李兑,但赵国……那位年轻的赵王很不简单,他并没有趁机夺回权势,而是与奉阳君李兑一同抵御秦魏联军……” 惠盎闻言与蒙仲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田文显然注意到了这义兄弟俩的神色,微皱着眉头问道:“惠相无故提及赵国,莫非其中有什么深意?” 见此,惠盎点点头,笑着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等见到魏王后,在下当面陈述。” 田文点点头,伸手请道:“也好。大王已在宫殿内准备了酒宴,宴请惠相……” “魏王真是太客气了。” 一番客套后,田文便领着惠盎、蒙仲进城觐见魏王,而蒙虎、华虎、乐进等人,则留在城外负责军队的驻扎,顺便等待魏王派来犒军的官员与物资。 觐见他国君主之前,势必要沐浴更衣,这是礼数。 在前往城内驿馆的途中,蒙仲亦向田文问起了秦军的事,也就是秦国国相司马错的那支军队。 田文本不待见蒙仲,但由于惠盎就在身边,于是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回答了蒙仲的疑问。 据田文所言,司马错的大军比蒙仲、惠盎一行早四五日返回魏国,但由于魏国始终对秦国抱持着深深的警惕,因此在犒赏秦军之后,魏王遫就让田文出面将这支秦军打发回秦国了,毕竟魏王遫与田文都清楚,别看这次秦魏两国联手阻止了齐国试图吞并宋国的行动,但这并不意味着秦魏两国就此化解了矛盾——只要秦国仍想着踏足中原,那么秦魏两国之间的矛盾就永远不能化解。 约一个时辰后,蒙仲与惠盎在大梁城内的驿馆沐浴更衣,随后便在田文的带领下,乘坐马车前往王宫。 在见到魏王遫后,惠盎呈上了国书,并代表宋国君主宋王偃、宋国太子戴武以及举国宋人,向魏王遫表达了感激之意,并且,他还献上了一份礼单,大概是财帛、美酒、美人之类的。 对于这些礼物,魏王遫当然不会在意,但宋国的感激之意他确实是收到了,他笑呵呵地对惠盎说道:“宋王太客气了,魏宋互为盟友,宋国有难,我魏国自当给予援手。” 期间,魏王遫亦不忘夸赞蒙仲,使得宫殿内的气氛更为融洽,唯独薛公田文神色好似有些恹恹,显然这位名震中原的贵公子,还是无法淡忘他与蒙仲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 随后嘛,就如田文所言,魏王遫命宫人们送上丰盛的酒菜,盛情招待了惠盎与蒙仲——唔,严格来说,蒙仲应该跟田文一样,算是这次宴席的陪客。 边喝边聊,待酒过三巡后,惠盎忽然转头朝他身边席位的蒙仲眨了眨眼睛,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窃笑的意味。 见此,蒙仲微微一愣,但旋即就立刻明白过来:这位义兄要开始了。 果然,只见惠盎再次举杯感谢了魏王遫派兵救援宋国的恩情,旋即有意无意地对魏王遫说道:“说起来,无论是我家大王还是在下,都很意外于这次率军救援我宋国的魏军,竟会由我弟蒙仲所率……我弟年轻气盛,做事冲动,却能得到魏王的体谅,魏王不愧是天下贤君。” 魏王虽然不太明白惠盎为何提及蒙仲,但大致也猜得出来,无非就是惠盎趁机给他义弟蒙仲邀功而已。 但他并不排斥。 毕竟,魏国现如今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帅才,除了一个翟章,剩下的就只有蒙仲最为可靠,其余像唐直等将领,作为将领足以,但作为统帅,终归还是不曾经受考验,不像蒙仲,一次伊阙之战、一次宛方之战皆极其出色,就连秦国的名将司马错都受挫于此子手中,这一度让魏王遫窃喜不已。 白捡一名帅才,这还不值得他为此欣喜不已么? 更别说,蒙仲身边还有蒙虎、华虎、蒙遂、乐进等一大批年轻有为的将领。 于是顺着惠盎的话,魏王遫亦再次称赞了蒙仲,然而就在这时,惠盎忽然说道:“说起来,鉴于我弟蒙仲此番的功劳,我家大王曾有意将商丘封赐于他作为封邑,封他为商城君……” 待他说完这句话后,宫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此时再看魏王遫与薛公田文二人,已是被惠盎这句话惊地说不出话来。 商丘城? 宋王偃竟有意将商丘城赏赐给蒙仲作为封邑? 虽说魏王遫对宋国并不是太过于了解,但他也知道商丘对于宋国的意义,倘若宋王偃果真将商丘赏赐于蒙仲,这件事在宋国的影响绝不亚于将现如今作为宋国国都的彭城赏赐于蒙仲——甚至于就商丘的历史底蕴来说,赏赐商丘的影响更加恶劣。 但反过来说,从这件事也能看出宋王偃对蒙仲的重视程度。 “竟、竟有此事?”微微咽了咽唾沫,魏王遫干笑了两声,眼神有意无意地看向蒙仲。 而此时,蒙仲早已低下了头,免得旁人看到他脸上的尴尬之色。 不得不说,纵使魏王遫,此刻心中也难免些忐忑。 毕竟就当前的情况表明,宋国似乎准备在他魏国挖墙角,而且挖的还是蒙仲这位出色的年轻统帅。 其他人也就算了,可这个蒙仲,那可是曾一度对抗田章、司马错等名将却丝毫不落下风的骁将,就连他魏国的大司马翟章,那个脾气素来不好的翟章,如今亦对蒙仲多加赞誉,魏王遫还考虑着如何设法化解蒙仲与田文的矛盾,以便于日后他重用蒙仲抵挡秦国,却没想到今日竟发生了这么一出。 而面对着魏王遫的震惊,惠盎却自顾自说道:“当然,这么大的事,在下岂敢信口开河?我弟乃庄夫子的高足,自他一十四岁初见我家大王时,便引起了我家大王的重视……后来得知他种种事迹,对他更是喜爱。”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故作遗憾地说道:“然而,我弟为人固执,他说他如今是魏国的臣子,岂能接受他国君主的赏赐?是故推辞了我家大王的赏赐。……这令我家大王深以为憾。” 听完惠盎这话,魏王遫与薛公田文对视一眼。 他们算是听出来了,惠盎这是摆明了要借机为蒙仲索要封赏,甚至于,就连宋王偃也参合了进来——魏王遫并不怀疑惠盎那一番话,毕竟若不是属实,惠盎绝对没有胆量拿宋王偃说项,哪怕这惠盎是宋王偃最器重的重臣。 不得不说,当意识到自己被惠盎以及宋王偃下了一个软套,魏王遫心中亦有些不快。 但他却不好发作,毕竟似蒙仲这等将才,确实可遇而不可求,更别说惠盎最后那句“我家大王深以为憾”,更是让魏王遫感到了几许危机,天晓得宋王偃是不是有意要将蒙仲召回宋国? 因此,就算心中再是不满,魏王遫也得按照惠盎的意思重赏蒙仲。 其实仔细想想,蒙仲替他魏国打赢了伊阙之战,这个天大的功劳足以使他一举坐上河东守的位置,只不过是因为薛公田文从中作梗,魏王遫才将蒙仲封到了宛方之地那片偏远的地方。 而如今,人娘家找上门论理来了,来了一个惠盎还不够,还有宋王偃在背后推波助澜,大有你不重赏我就将其召回宋国的架势,纵使是魏王遫与田文,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 最多就是在心中抱怨两句:我魏国才刚刚替你宋国解围,你宋王偃就这么感谢我方? 不过仔细想想,以蒙仲来魏国的功劳,却只得到那么点赏赐,魏国确实有亏,魏王遫也不好解释什么。 『赏!』 魏王遫心下暗暗想道。 然而,赏什么呢? 人宋王偃都把商丘拿出来了,而他魏国在历史意义上能与商丘相提并论的,就只有旧都安邑以及今日的都城大梁,总不能把大梁赏给臣子吧? 那……赏赐安邑? 说实话魏王遫并不情愿,毕竟安邑是他魏国最初的国都,是祖宗的发家之地,岂能赏赐给臣子? 想来想去,魏王遫决定将这个难题丢给田文,毕竟这件事最初就是田文弄出来的,理当由田文解决。 于是他点点头说道:“惠相所言极是,蒙卿年轻有为,屈居于方城令之职,确实是寡人考虑不周。再加上此次蒙卿救援宋国有功,确实应当重赏。”说罢,他转头看向薛公田文,问道:“田相,依你之见,该如何赏赐?” 见魏王遫将难题丢给自己,田文心中亦有些挣扎。 从他本心而言,他既要蒙仲乖乖留在魏国为他所用,又不想让蒙仲这么快就得到高位,但现在不成了,人娘家人站出来打抱不平了,逼得他亦只能妥协。 不妥协? 不妥协人宋国名正言顺召回蒙仲,使宋国得一大将,而他魏国痛失一名大将,甚至于,就连魏王遫也会因为这件事埋怨他——倘若魏王遫不是有意留下蒙仲,又岂会将这个难题丢给他呢? 这一点,田文还是很清楚的。 深深看了一眼正低着头装鸵鸟的蒙仲,田文忽然有种莫名的无力感,同时还有几分羡慕。 看看蒙仲,在魏国有西河儒家做靠山,在宋国,就连宋王偃都不惜亲自出面替他做帮衬,而他田文呢?在魏国十几年却始终得不到魏国本土家族势力的真心接纳,齐国那边,更是与齐王田地反目成仇,虽有薛公这响彻中原的名号,但论在背后鼎力支持的人脉,未必如那个小子强大。 思忖半响后,他咬了咬牙,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对魏王遫说道:“大王,不如再将郾城赏赐于蒙仲作为封邑,再封他为……郾城君。” 『郾城?』 惠盎闻言微微一愣,继而在脑海中回忆郾城的位置。 待想清楚郾城的位置后,说实话惠盎并不是很满意,因为郾城就位于叶邑的东侧,之前与蒙仲关系不错的军司马蔡午,就是驻扎于郾城一带。 总的来说,这也是一座距离大梁较远的偏远城池。 但在看了一眼魏王遫后,他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也明白,魏国是不可能将安邑赏赐给他义弟蒙仲作为封邑的,这也是魏王遫将难题丢给田文的原因,倒也不是田文故意使坏——就当前的情况而言,田文应该不该做的太过分。 与惠盎不同,蒙仲听到田文的话后,却是喜悦与失望参半。 郾城,即蔡午驻扎的城池,位于叶邑的东侧,它虽不如河东的安邑那般繁华,但也是一座繁荣的城池,更难能可贵的是,郾城位于汝水、颍水的交汇处,水路四通八达,就地理位置而言,丝毫不亚于宋国的陶邑。 只不过倒推数十年,魏国与楚国频繁发生战争,楚国军队时常侵入郾城破坏抢掠,这才使得郾城的繁荣远不及河东安邑,但只要精心治理,不难猜测郾城日后亦会成为像安邑、像陶邑那样的大城邑。 虽说蒙仲更向往河东的封邑,但问题是这样一来,他的封邑就会东一块、西一块,不好治理——舞阳姑且不论,他总不能放弃叶邑吧?那可是如今拥有十几万人口的城邑! 因此就蒙仲现如今的情况而言,郾城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至少这样一来,叶邑与郾城就可以连通了,既方便管理,也方便驻军。 而在听了田文的话后,魏王遫亦是眼睛一亮。 毕竟郾城对于魏国的意义远不如安邑,他不舍得将安邑这个祖宗留下来的旧都赏赐于臣子,但对于郾城,他却没有这种不舍,更别说将郾城赏赐给蒙仲后,他魏国的南境等同于变相转嫁给了蒙仲,以蒙仲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他魏国从此无需在担忧来自南边的威胁——别看现如今南边最大的威胁楚国萎靡不振,似乎也没多大威胁,但只要楚国仍然站在秦国那边,他魏国就不能彻底放松对南方的警惕。 宛方之战时,秦国骑兵从下蔡侵入郾城,这就是一个很危险的讯号。 想到这里,魏王遫笑着对蒙仲说道:“蒙卿,鉴于你迄今为止的功劳,寡人将郾城赏赐于你,封你为郾城君,你可满意?”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蒙仲当即起身,拱手谢道:“臣惶恐。……多谢大王赏赐。” 待再次坐回席中时,惠盎再次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不得不说,蒙仲此刻着实有些尴尬,毕竟他也明白,他今日所得到的赏赐,是宋王偃以及义兄惠盎用变相胁迫魏国的方式硬生生替他争取到的,手段说实话并不是很光彩。 但不管怎样,这终归是一件好事,并且,若他想要维持魏宋之盟,甚至于加固两国的邦交,这跟他在魏国的地位也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也正是蒙仲厚着脸皮接受魏王遫册封的原因。 鉴于惠盎变相威胁魏王遫这件事,不难猜测魏王遫心中肯定有些不痛快。 但惠盎早已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只见他拱手说道:“多谢魏王赏赐我弟。……其实这件事背后,还有内情。” 说着,他不等魏王遫开口询问,便主动说道:“前一阵子,在秦魏联军增援我宋国的期间,秦国的国相穰侯魏冉出使了我宋国,在我家大王面前提及了我弟……” “魏冉?” 本来心中有些不快的魏王遫,立刻就对惠盎的话上了心。 “正是。”惠盎严肃地说道:“当时魏冉在我家大王面前,用玩笑的口吻对在下说,说我弟蒙仲在魏国,已两次挫败他秦国的大计,随后又提及秦宋两国的邦交,示意我家大王将我弟召回宋国……” “……” 魏王遫顿时皱起了眉头。 他并不怀疑惠盎的说辞,毕竟蒙仲确实是两度挫败了秦国针对他魏国的战争,穰侯魏冉视蒙仲为阻碍,将要设法解决此人,这亦无可厚非。 他点点头说道:“是故你才……” “呵呵。”惠盎笑了笑,说道:“如今魏王如此器重我弟,非但赐予郾城,又封他为郾城君,感于魏王的器重,纵使我家大王召唤,我弟又岂会舍魏王而去呢?” “原来如此……” 魏王遫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宋王偃与惠盎为何变相逼迫他重赏蒙仲,原来是背后有穰侯魏冉在从中作梗。 而宋国,显然不打算听从魏冉的指示。 想了想,魏王遫皱着眉头问道:“那魏冉,对贵国做出威胁?” “并未明说,但有这个意思。”惠盎摊摊手说道:“我宋国既与秦国亲善,又与贵国亲善,而秦国却要步步蚕食魏国以达到踏足中原的目的,是故魏冉希望我宋国做出选择,到底是帮助宋国,还是帮助魏国,这也在情理之中。” 魏王遫微微点了点头,旋即神色凝重地询问惠盎道:“那么……贵国将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惠盎笑了笑,毫不隐瞒地说道:“当然是站在贵国这边。” “哦?”惠盎的率直,让魏王遫有些惊讶。 “为何要站在秦国那边呢?在下亦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贵国在与秦国的抗争中落败,使秦国得以踏足中原,到时候秦国难道就会顾念与我宋国的邦交之情?” “说得好!” 魏王遫满脸喜色的称赞道:“秦人狼子野心,垂涎中原已久,若被其踏足中原,则中原诸国皆不得安生。贵国君臣能看清这一点,寡人深感欣慰。” “魏王过赞了……” 惠盎笑着拱了拱手,旋即,只见他收起脸上的神色,正色说道:“关于穰侯魏冉,或者说秦国最近的诡计,在下还有一件要事禀报于魏王。……魏王可知,魏冉前一阵子出使了齐国,欲效仿贵国当年国相惠施所提出的徐州相王,促成秦齐互帝……” “效仿徐州相王……秦齐互帝?!” 魏王遫下意识地身体前倾,胡须亦略微有些加促,而在旁,本来满脸恹恹之色的田文,在得到这话后,亦是面色顿变。 要知道,徐州相王本就是他魏国一次出色的手段,魏王遫与薛公田文又岂会不知其中的利害? 当即,魏王遫忘却了先前所有的一切,沉声说道:“请惠相细说此事。” 也难怪魏王遫如此震撼,毕竟秦国一旦与齐国联手,无疑是中原诸国的灾难。 而魏国作为秦国的主要进攻目标,必然会深受其害。 章节目录 第356章 联赵之策 约大半个时辰后,惠盎与蒙仲离开了王宫。 临上马车返回驿馆时,惠盎笑着对蒙仲说道:“你看,无需担心什么。” 蒙仲苦笑两声,同时也暗暗佩服眼前这位义兄。 这不,在这位义兄的出色口才下,魏王遫再次赐予了他蒙仲一片封邑,还封他为郾城君,而关键在于,惠盎还让秦国为此背了锅,使讨封的行为有理有据,对此蒙仲只能表示,这位义兄不愧是从二十几岁就当上宋国国相的逸才,这种手段伎俩信手拈来,而且丝毫也不突兀。 这不,在他俩告辞的时候,魏王遫对待惠盎的态度比之之前更加热切,只因为惠盎表示宋国会坚定地站在魏国这边。 “多谢兄长。”蒙仲由衷地拱手谢道。 见此,惠盎哈哈大笑,拍拍蒙仲臂膀笑着说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更何况,此番愚兄最多只是一个说客,真正帮你讨到封爵的,另有其人。” 说着,他眨了眨眼睛。 蒙仲当然知道惠盎指的是谁,无非就是宋国的君主宋王偃。 没有宋王偃在这件事背后推波助澜,哪怕惠盎说破嘴皮子也没用,毕竟魏王遫真正顾忌的,还是宋王偃的态度。 见蒙仲神色有异,惠盎也不为难,笑着说道:“行了,不必如此。大王原本就不指望你会因此感谢他,况且,大王也不需要你当面感谢,他这么做,只是觉得你乃我宋国的忠良……” 这话倒也不是惠盎胡诌,毕竟宋王偃心高气傲,除非蒙仲心甘情愿、满心诚意地向他道谢,否则,倘若蒙仲心不甘、情不愿,只是出于礼数才前往表示谢意,反而会遭到宋王偃的呵斥。 君主的想法,往往难以推测,更何况是像宋王偃那种介乎于明君与暴君之间的君主,几乎很难揣测这类人的想法。 对于这类君主,遵从本心即可,越是诚实越能得到这类君主的喜爱,相反,倘若是一味的阿谀奉承,当年被宋王偃随手杀死的唐鞅,就是一个很好的反例。 步上马车,趁着返回驿馆的途中,蒙仲问惠盎道:“兄长,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去赵国,还是就此回宋国?” 惠盎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赵国……还是由魏国先出面吧,在魏国出面之后,我宋国再派使者前往赵国。” 蒙仲恍然地点了点头。 为了针对来自秦齐互帝的威胁,他们准备组成魏、赵、宋、韩四国联盟,赵国的态度姑且不论,但在魏、宋、韩三国内,魏国肯定是当之无愧的盟长,因此拉拢赵国这件事,理当由魏国出面。 待回到驿馆后,蒙仲便惊讶地看到田黯正坐在驿馆的堂屋内。 他惊讶地上前见礼:“田叔,您怎么在这里?” 此时田黯也已注意到了蒙仲,故意责怪道:“既然回到大梁,何以却在驿馆落脚呀?” 蒙仲正要解释,却见田黯摆摆手,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与你开个玩笑而已,我此来是受你段干叔之托,邀你到其府上赴宴……” 说罢,他转头看向惠盎,笑着说道:“惠相,别来无恙。” 惠盎微微一笑,拱手拜道:“惠盎拜见田先生。” 此时蒙仲也明白过来了,笑着拆穿田黯道:“田叔,我就奇怪你怎么亲自前来,原来是来邀请我义兄的……” 可不是嘛,按理来说邀请蒙仲要府上赴宴,段干一族只会让与蒙仲同辈的段干崇出面,而不是作为叔父辈的田黯亲自出马,这跟看不看重蒙仲没关系,只是礼数问题——哪有长辈去迎晚辈的道理? 但要邀请惠盎,那就大不相同了,毕竟惠盎身份尊贵,跟段干氏一族、跟田黯的关系也不如蒙仲关系密切,因此田黯才亲自出面。 被蒙仲拆穿了来意,田黯也不在意,哈哈大笑。 也是,彼此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而就当蒙仲、惠盎在田黯的指引下前往段干氏的府上时,魏王遫仍在与国相田文在宫殿内商议着。 就像惠盎所认为的,在秦齐互帝这件威胁面前,魏王遫早已经将被宋国胁迫册封蒙仲的不快给抛到了脑后,此刻正与田文商议着拉拢赵国的事宜。 而在这件事上,田文亦表现地颇为积极。 这也难怪,毕竟在田文的憎恨名单上,当年使他在赵国颜面大损的蒙仲,最多只能排在第三位,这第一位与第二位,恰恰正是秦国与齐国。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秦国与齐国这两个仇敌居然要联合起来,田文岂能坐以待毙? 想到这里,田文对魏王遫说道:“大王,可立刻派人召回大司马,使赵国独恨于秦国……” 他指的,正是秦国与他魏国联手胁迫赵国罢免奉阳君李兑的这件事。 在胁迫赵国罢免奉阳君李兑的这件事上,魏国起初与秦国的态度是一致的,毕竟奉阳君李兑与齐国亲近,倘若任由其继续坐在赵国国相的位置上,这对于秦魏两国皆是一种危害,因此,趁着如今魏将翟章与秦将白起兵临邯郸城下,秦魏两国都想着趁机搞掉奉阳君李兑,各凭本事扶持一位亲善他们两国的赵人为相。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年纪轻轻的赵王何虽然被奉阳君李兑架空多年,可居然仍能沉得住气,并未趁此机会罢免奉阳君李兑,反而与李兑一同合力抵制秦魏两国的军队,这也是秦魏两国的计划遭到了搁浅。 眼下赵国那边仍僵持着,赵王何虽然表示放弃协助齐国进攻宋国,但却死咬着不肯罢免奉阳君李兑,这让翟章与白起亦颇感头疼,毕竟有些手段,他们可不能用在赵王何身上,这跟与赵国彻底撕破脸皮有什么区别? 但眼下情况变了,秦国或有与齐国暗中结盟的迹象,倘若魏国再继续逼迫赵王何罢免奉阳君李兑,这等同于继续得罪赵王何与李兑二人,因此田文建议他魏国放弃这件事,让秦国独自去逼迫赵国,以便将赵国的不满转嫁到秦国身上。 不得不说,田文的提议确实不错。 但魏王遫在听了这话后,却产生了几许顾虑:“倘若秦国亦放弃了此事,以至于李兑继续担任赵相……” 仿佛是猜到了魏王遫的心中顾虑,田文轻笑着说道:“大王不必猜疑,虽种种迹象表明秦国或将与齐国暗中结盟,但这并不意味着秦齐两国会亲密无间地联手,相互防范肯定是必然的,难道秦国就不想将赵国拉拢到自己这边么?” 魏王遫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田相所言极是,寡人立刻就派人通知翟章……” 听闻此言,田文想了想说道:“不如臣亲自去一趟赵国吧,在下与李兑还有几分交情……”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几番欲言又止。 见此,魏王遫不解问道:“田相有何话不妨直言。” 只见田文脸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继而这才怏怏地说道:“据臣所知,郾城君与赵王何交厚……” “郾城君?” 魏王遫起初没反应过来,愣了数息后,他这才意识到田文指的正是他刚刚册封为郾城君的蒙仲,心中若有所思。 作为魏国的君主,被臣子变着法子讨要封赏,这诚然叫人恼火,可考虑到事出有因,再考虑到蒙仲对他魏国确实功劳巨大,且此人才能卓越,魏王遫倒也不是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魏王遫也明白,当年蒙仲替他魏国打赢伊阙之战,这场仗背后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是帮韩国夺回了新城与宜阳,更重要的,是让秦国再次对他魏国心生忌惮,短时间内不敢染指他魏国的河东郡。 以区区郾城,以及一个郾城君的爵位为代价,换取蒙仲对他魏国的忠诚,继续留在他魏国,使秦国对此忌惮三分,不敢贸然染指他魏国的河东郡,这怎么看都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事。 更别说,蒙仲还跟赵国的君主赵何交情深厚,刚好能作为拉拢赵国的使者之一,陪同田文一起出使赵国。 问题是,田文与蒙仲彼此不合,这着实是一个难题。 『不知能否趁此次机会,使二人言归于好呢?』 魏王遫心下暗暗想道。 不过就他看来,这件事的可能性并不高,毕竟他太清楚田文的性格了。 想了想,他对田文说道:“田相啊,寡人知道你与蒙仲当初有些误会,但你也知道,当年蒙仲在赵国时还甚年轻,年轻人嘛,做事难免冲动,眼下,你与蒙仲皆乃我魏国的要臣,倘若你二人能联起手来,寡人自忖便可不惧秦齐……” “大王说的是……”田文勉强挤出了几分笑容。 半个时刻后,田文羞愤地走出了王宫,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幕僚冯谖见到田文那般模样,便奇怪地说道:“薛公,不知发生了何事?” 见此,田文便将今日发生在宫殿内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冯谖,随即又是羞恼又是愤懑地说道:“临别前,大王希望我与蒙仲言归于好……简直是岂有此理!” 听完田文的讲述,冯谖眨了眨眼睛,脸上亦难免露出几许惊讶。 他对蒙仲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仍记得当年在赵国时,那个不顾薛公田文盛名,站出来公然顶撞的少年。 一晃数年过去了,当初那位顶撞薛公的少年,如今居然已被魏王封为郾城君。 而讽刺的是,日后田文看到当年曾顶撞冒犯过他的蒙仲,出于礼数还得尊称对方一声郾城君,从此不能再直呼蒙仲的姓名。 或许,这正是田文最最不甘心的地方。 但就这件事而言,冯谖并不想发表什么看法,毕竟在他看来,蒙仲的确已逐渐成为了魏国无可取代的将帅,田文继续与其结怨,说实话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然而这样的意见,他知道眼前这位薛公是不会听从的。 想了想,冯谖对田文说道:“薛公,其实在下一直以来都颇为不解,您对蒙仲的偏见,当真是怨恨么?” “什么?”田文皱了皱眉,不解地看向冯谖:“不是怨恨,你以为是什么?” 冯谖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可能您自己没注意,自当年蒙仲代宋王偃献上薛邑的封赏状,自此之后您再见到蒙仲时,眼中便再无恨意……在外人看来,仿佛只是单纯地厌恶此人……” 听到这话,田文顿时一愣。 毕竟事实正如冯谖所言,自当年蒙仲代宋王偃献上薛邑的封赏状之后,他再见到蒙仲时,就不是那种恨不得杀了蒙仲的态度了,最多只是针对蒙仲,打压蒙仲。 摇了摇头,他冷哼道:“那只是我信守当年的承诺而已!我仍恨不得……你提这个做什么?” 见田文无端恼怒起来,冯谖微微一笑。 从田文的反应他就能看出,田文很清楚蒙仲对魏国的重要性,这不,连那句“我仍恨不得杀了蒙仲”都说不出口,可见这位薛公在对待蒙仲的事上,已越来越理智。 当然,依旧不喜蒙仲。 至于原因…… 冯谖认为还是田文对蒙仲有偏见。 看了一眼田文,冯谖或有深意地徐徐说道:“想不到当年赵主父身边的一名近卫,如今居然快要与薛公平起平坐了……很难想象一介平民,居然能爬到这等地位,而且还如此年轻……最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宋人出身的蒙仲,到魏国没多久就得到了段干寅、田黯等本土家族势力的接纳,而薛公……” “够了!” 田文面色一沉,不悦地斥责冯谖道:“你是想说,我田文居然是在妒忌那蒙仲么?!” “在下并没有这么说。” 虽然这样解释着,但冯谖那面带微笑的表情,却怎么也不像是在否认的样子。 “你……” 田文气急败坏般瞪着冯谖,旋即懊恼地说道:“行了,你立刻派人到城内的驿馆去,叫蒙仲前来见我,大王命他作为副使,随同我前往赵国,我有些事要对他交代!” 听闻此言,冯谖劝道:“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派人去请。” “叫他来就是了!”田文不满地说道:“我会吩咐庖厨准备一些酒菜。” 见此,冯谖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亲自去请。” 然而遗憾的是,蒙仲此刻早已被段干寅请到了府上,冯谖扑了个空,只好回来禀报田文:“薛公,据驿馆的士卒言,蒙仲与宋相皆被请到了其府上。” 田文愣了愣,神色似恼非恼、似怒非怒,半响后这才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对了,叫夏侯章过来。” 冯谖依言而退,片刻后,门客夏侯章便来到了府上。 “薛公,您召见在下?” “唔。”田文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问道:“我叫你寻找精通兵法的奇才,你有何收获?” “这……” 夏侯章的脸上露出了几许尴尬之色。 他当然明白田文命他网罗精通兵法的奇才究竟所谓何事,但问题是,近两年他找遍了魏国,也没找到足以匹敌蒙仲的奇才。 想想也是,魏国目前正缺将领,别说是匹敌蒙仲本领的奇才,哪怕有那蒙仲一般的本领,魏王遫也会授予一军司马的要职,又岂会继续混迹在市井之间? 见夏侯章面露迟疑尴尬之色,田文颇为恼怒,恨恨说道:“整个魏国,你竟找不出一人可匹敌那蒙仲么?” 见田文心怒,夏侯章连忙说道:“薛公息怒,近几日在下从前来投奔的门客口中打听到,在河东的临汾,有一名奇人叫做芒卯,据说他精通武艺、谙熟兵法,常人所不能及……” “芒卯?”田文闻言问道:“可信么?河东郡归公孙竖管辖,若治下有此等良才,公孙竖为何不派人征辟?” 夏侯章摇摇头说道:“在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在下已派人去打探了,倘若此事属实,且那芒卯确实有真才实学,在下必然会设法说服此人投奔薛公。” “唔。” 田文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夏侯章道:“过些日子,我将与蒙仲一同出使赵国,你尽快打探清楚那人的底细,倘若此人确实有本事,便将其请到大梁,等我回来。” “喏。” 夏侯章抱了抱拳,正要退下,却听田文又说道:“先别急着走,我方才命庖厨准备了一些酒菜,你随我小酌片刻。” 夏侯章本就是嗜酒之徒,当然不会拒绝。 片刻后,待庖厨奉上酒菜,夏侯章脸上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薛公,既是小酌,菜肴何以这般丰盛?” “……” 田文也不解释,沉着脸将酒樽内的酒水一饮而尽。 看他样子,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不管是记恨也好,嫉恨罢了,田文渐渐意识到,他已经无力再打压蒙仲了。 甚至于,明日他见到蒙仲时,出自礼数还得称对方一声郾城君,就连魏王遫也开始暗示他,希望他与蒙仲言归于好。 田文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在魏国将逐渐失去地位。 除非,他可以找到一个能匹敌蒙仲的将帅之才,将其推荐给魏王,使魏王不至于越发器重蒙仲。 『芒卯……但愿那是一位奇才,足以匹敌蒙仲的奇才。』 与夏侯章一起喝着闷酒,田文心下暗暗想道。 章节目录 第357章 出使赵国 当薛公田文在府上与门客夏侯章一起喝闷酒时,他有心邀请的蒙仲,却与惠盎一同在段干氏的府上赴宴。 值得一提的是,当蒙仲与惠盎在田黯的指引下来到府内主屋的厅堂时,他们便瞧见蒙虎、华虎、乐进几人早已坐在堂上。 “哟,阿仲,来了?”当时蒙虎还毫无自觉地与蒙仲打着招呼。 蒙仲翻了翻白眼,走上前与坐在上位的公羊平以及段干氏的家主段干寅见礼,而继他之后,惠盎亦向这两位拱手见礼。 惠盎作为宋王偃最信任的重臣,亦多次作为宋国使者出使他国,他当然认得公羊平与段干寅,抛开这两位的家世不谈,这两位以及田黯,正是目前西河儒家最出名的几位儒者,惠盎又岂会不认得? 要知道,惠盎跟儒家的关系极好,虽说他并非儒家弟子,但因他一向主张孟子的“仁政”,并将其运用在宋国,因此儒家弟子基本上都把他看做自己人,哪怕是西门儒家,亦是如此。 没办法,谁让当今的儒家,世人只知孟轲却不知其他呢?比如比孟轲辈分更高的公羊平,离了魏国就没有多少人知道。 “段干家主,公羊先生,好久不见,两位依然是神采依旧。”惠盎笑吟吟地打着招呼。 “哈哈哈,惠相太客气了。”段干寅笑着邀请惠盎到上位入座。 看他的样子,似乎对待惠盎比对待蒙仲还要客气。 这也难怪,毕竟蒙仲是孟子认可的弟子,而段干寅与孟轲同辈份,因此段干寅对待蒙仲,大多都是长辈对待晚辈的态度;但惠盎不同,惠盎并非儒家弟子,自然不能按照儒门的辈分去算,更何况惠盎又贵为宋国国相,因此段干寅也好、田黯也罢,自然要更加客气几分。 说起来,段干寅与田黯虽然是西河儒家的儒者,但难免也沾上了几分世俗之气,唯独公羊平依旧是老牌的做法,对谁都是不卑不亢、平淡如水,除非是自己儒门的后辈,这位老先生有时才会提点几句,尤其是他看重的晚辈。 比如蒙仲。 这不,在蒙仲向公羊平见礼时,公羊平不问其他,单单就问蒙仲近段时间可曾荒废学业,随后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蒙仲无论何时何地都莫要懈怠学业,显然在这位老儒心中,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做学问,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位很纯粹的儒者,哪怕是段干寅、田黯,在这方面亦不及公羊平。 彼此见礼之后,段干寅便吩咐下人奉上了丰盛的酒菜。 期间,段干寅向蒙仲问起了宋国的这场战争,见此蒙仲便简单地讲述了一遍,其实这场仗战争,能说的无非就只有两场仗,一场陶邑之战,一场郯城之战,说实话都不是很惊险,但段干寅、段干崇父子,包括公羊平、田黯等人,皆听得津津有味。 当提到方城骑兵时,段干寅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毕竟方城骑兵的战马,正是他段干氏一族无偿赠予的,蒙仲用这批战马先后击败了秦军、赵军、齐军、燕军,段干寅亦倍感脸上有光。 而此时,蒙仲亦顺势感谢了段干寅无偿赠予战马的恩情,毕竟那可是五千名战马,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听到蒙仲的话,段干寅笑着摆手说道:“诶,贤侄不必客套,在商言商,那五千匹战马,我可不是白白赠予你的……你可还记得我当年的话?” “夺回西河嘛,小侄记得。”蒙仲当然不会忘记。 见蒙仲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中,段干寅大为欣慰,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对蒙仲说道:“说起骑兵,公孙竖似乎也打算训练一支骑兵,去年入秋时,曾派人送信于我,准备向我段干氏购置一批战马。” “公孙军将?” 蒙仲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他也就是释然了,毕竟公孙竖以及其麾下的魏青、窦兴等将领,在伊阙之战时都是见识过骑兵厉害的,因此他们回到河东后筹备训练一支骑兵,倒也并不奇怪。 问题是,公孙竖、窦兴、魏青等人对骑兵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真能训练出一支出色的骑兵么? 想了想,蒙仲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帮帮公孙竖,毕竟公孙竖与他的交情还是很不错的,并且,公孙竖亦始终希望推荐他出任河东守,只可惜就当前的情况来说,蒙仲自忖他离河东守的位置越来越远了。 这个跟田文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他的封邑皆在魏国的南部——这不,今日魏王遫又将一座大有潜力的郾城封给了蒙仲。 但凡是人,难免都有区别心,与其管辖河东,当然是倾向于大力发展自己的封邑咯,这一点,蒙仲亦不能免俗。 从旁,公羊平与惠盎聊了片刻后,亦转头问蒙仲道:“阿仲,此番去宋国,可曾拜访你两位老师?” 蒙仲楞了一下,如实说道:“庄师那边,晚辈顺路去拜见了,孟师那边……”【作者:忘写了,你就背个锅吧。蒙仲:……】 见此,公羊平罕见地用不悦的语气责怪道:“邹国离郯城并不远,你既到邹国,为何不去拜见你的老师?” 蒙仲自知理亏,不敢回应。【蒙仲:?】 从旁,段干寅与田黯好言劝说,但公羊平对此依旧不满,直到蒙仲表示他转日会写信给孟子,请求老师原谅,公羊平这才罢休,同时也不忘叮嘱蒙仲日后莫要再犯类似的错误。【蒙仲:??】 待众人喝酒酒菜到半途时,有一名府上的仆从急匆匆地走入,在段干寅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仅仅只是几句话,便听得段干寅双目放光,只见他抬手点点蒙仲,笑着说道:“阿仲,在我等叔伯、叔公面前,你却这般不实诚。” 说罢,他见公羊平、田黯皆露出不解的表情,便笑着说道:“我刚刚收到消息,大王为表阿仲此番救援宋国,力挫齐、赵、燕三国军队的功劳,将郾城赏赐给了他,还封他为郾城君,可这小子与我等喝了半天酒,却绝口不提此事……怎么,怕我等找你讨酒吃么?” 听到这话,公羊平与田黯也是又惊又喜,只见前者捋着花白的胡须,用欣慰的目光看着蒙仲连连点头,而后者,则附和着段干寅的话,对蒙仲笑骂道:“却是不应该!” 蒙仲连忙解释道:“魏王只是有此意,并未正式发布,小子不敢胡言乱语,更何况,这种事哪有自己提出来的……” 田黯笑着说道:“为叔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隐瞒长辈,当罚酒……”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同样对此感到无比惊喜的蒙虎、华虎、乐进三人,早已冲上前将蒙仲按住,往他嘴里灌酒。 足足喧闹了好一番之后,众人激动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下来。 蒙仲被封为郾城君,蒙虎、华虎、乐进三人不必多说,而公羊平、段干寅、田黯等人,亦是极为欢喜,毕竟蒙仲虽说不是他们的弟子,但至少也是儒家的后辈。 从此儒家可以自豪地说,咱儒们不单出了章子,还出了郾城君。 想到田章,段干寅忽然问蒙仲道:“此次在宋国时,可曾见到匡章?” “不曾。”蒙仲摇了摇头,解释道:“晚辈其实也想跟田章义兄见一面,但据说他正在其封邑匡邑养病,此番齐国军队,乃是由田触、田达二人统帅……” 这次,公羊平点点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田章虽说是蒙仲的义兄,又是蒙仲在孟子门下的师兄,但终归这师兄弟俩立场不同,蒙仲总不能跑到齐国去拜见田章吧? 随后,众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又聊了一两个时辰,一直到临近子时,这才意犹未尽地撤去酒席。 当晚,蒙仲、惠盎以及蒙虎一行人,皆被邀请在府上暂住。 次日清晨,当蒙仲从睡眠中苏醒,揉着宿醉后有些刺痛的额角在床榻上赖着时,忽听屋外有人叩门。 “谁?”蒙仲随口问道。 听闻此言,屋外立刻传来了段干崇的声音。 见此,蒙仲便起身打开门,旋即就见段干崇朝着他拜了拜,带着几分笑意说道:“郾城君,昨晚歇得可好?” 蒙仲跟段干崇也是很熟,闻言二话不说就把门给关了:“唔,再见!” 段干崇一愣,连忙抬手推门,可他这个贵少爷的力气哪比得上蒙仲,急着他连忙喊道:“阿仲、阿仲,我有正事、我有正事……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见此,蒙仲这才再次把门打开。 此时就见段干崇没好气地说道:“好心代为给你传话,你居然把我拒之门外?更可恶的是,这还是我家府内……” “什么事?你到底说不说?”蒙仲作势就要关门。 见此,段干崇也不敢再逗蒙仲,收起笑容说道:“田文的门客冯谖来了,正在前院的堂屋等你。……你要见他么?不想见的话,我替你去打发了。” 蒙仲连忙阻止段干崇,摇摇头说道:“还是见一见吧。” 瞧见蒙仲脸上的凝重之色,段干崇正色说道:“阿仲,你如今已是封君,地位与田文相比不遑多让,根本无需再对他过多客气……”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改语气,笑着说道:“您说是吧,郾城君?” 说罢,他赶紧转身就跑。 毕竟他也有自知之明,似他这种富家公子的身子骨,根本不是蒙仲这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龄人对手,甚至于,蒙仲哪怕只用一只手就足以对付他。 看着段干崇逃也似离开的背影,蒙仲倍感无语地摇摇头,回屋洗漱,继而前往前院的堂屋去见冯谖。 与段干崇一样,片刻后待冯谖见到他时,冯谖亦是拱手而拜,尊称蒙仲为郾城君,当然,冯谖的这句尊称,与段干崇跟蒙仲开玩笑时的语气大为不同,毕恭毕敬。 反而是蒙仲对此有些不适应。 他问冯谖道:“冯先生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不得不说,蒙仲那一无既往的态度,让冯谖颇感惊讶,毕竟一般少年得志之人,大多骄傲自得,但蒙仲显然不是如此,他的态度依旧如往常那般,好似丝毫没有因为受封郾城君而发生什么改变。 见此,冯谖亦忍不住暗暗称赞:真不愧是身兼道名儒三家学术之长的圣贤弟子! 暗赞之余,冯谖拱手对蒙仲说道:“郾城君,在下今日前来,是奉薛公之命请郾城君到府上小聚,薛公有要事与郾城君相商。” “要事?”蒙仲有些惊讶地看了几眼冯谖。 要知道,田文邀请他到府上小聚,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此刻蒙仲真想走到屋外去看看,看看今日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或者有人会说,说不定田文是因为蒙仲被封为郾城君,因此改变了对待蒙仲的态度。 然而这种论断,它可能适用于其他人,但绝对不会出现在田文身上,毕竟田文的性格太高傲了,别说蒙仲如今在魏国的地位还未超过田文,就算有朝一日超过了田文,田文也绝不会主动示好。 相比较田文主动示好,蒙仲其实更倾向另外一种猜测,比如田文叫冯谖将其骗到府上,一剑杀了。 想到这里,蒙仲表情古怪地问冯谖道:“薛公请我过府小聚,这还正是头一回……冯先生,看在在下以往对先生有多尊敬的份上,麻烦先生跟我透个底,薛公不会是准备把我骗到府上一剑杀了吧?” 听到这话,冯谖又好气又好笑。 他无奈地说道:“郾城君把薛公看做什么人?您……哎,这么说吧,薛公邀请郾城君,只是为了出使赵国之事。” “出使赵国?”可能是宿醉的关系,蒙仲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冯谖点点头,暗示道:“薛公与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多有交情,而郾城君,您与赵王交情不浅……在下这么说,您明白了吧?” 此时蒙仲也反应过来了。 拉拢赵国嘛,昨日他与义兄惠盎觐见魏王遫时,惠盎就提出了“联赵”的策略,是故田文才准备亲自出使赵国,还准备拉上他蒙仲这个曾经与赵王何关系不浅的人,以便将赵国拉拢到他魏国这边。 只是…… 自己与赵王何的关系当真不浅么? 说实话,蒙仲对此并没有多少把握。 虽说他前一阵子也曾想过找个时机前往赵国,说服赵王何断绝与齐国的邦交,转而与魏韩宋三国联合,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时机会来得这么快。 既然是为了出使赵国的事,蒙仲当然也不介意去一趟田文的府上,听田文亲口叙说此事。 其实蒙仲并不是不明白田文请他过府的原因:田文无非就是想显示一下主导权,想要蒙仲知道,即使蒙仲被魏王遫拜为郾城君,他田文在魏国的地位仍在他蒙仲之上。 当然,蒙仲也可以像段干崇所说的那样,不甩田文脸色,以他如今越来越受到魏王遫器重的地位来说,田文纵使气愤也奈何不了他。 但是没必要,毕竟田文是一个很偏激的人,为了意气之争再次得罪田文,破坏了二人之间眼下还算相对缓和的关系,不值当的。 考虑到这一点,蒙仲带上几个近卫,故作不知地跟着冯谖前往田文的府邸。 待来到田文的府前时,冯谖好似想了什么,拱手对蒙仲说道:“其实昨晚,薛公就准备了好酒好菜欲宴请郾城君,然而待在下前往城内驿馆邀请郾城君时,郾城君却被段干氏请到了府上……您知道薛公的性格,薛公对此有些不快,待会见到薛公时,若薛公有何得罪之处,还请郾城君多多见谅。” 说着,他还对蒙仲拱手行了一记大礼。 蒙仲连忙伸手将冯谖扶住,旋即,他看着冯谖,忽然笑着说道:“想来跟在薛公身边,冯先生也难免受到一些委屈,难为冯先生了……” 冯谖愣了愣,旋即摇摇头说道:“受人之禄、忠人之事,何言难为二字?更何况薛公对待身边人素来豪爽,我辈皆心甘情愿,只是有些时候,薛公不肯听我等忠言,哎……呵,在下失态了。” 蒙仲微微一笑。 他从来都是客观地看待田文,因此对冯谖的话倒也并没有什么抵触,跟着冯谖便迈步进了府内。 跟着冯谖,片刻后蒙仲便来到了田文的书房。 此时在田文书房外站着两人,皆做剑客打扮,其中有一人蒙仲认识,正是田文的门客夏侯章。 只见冯谖朝夏侯章拱了拱手,说道:“郾城君来了,请通禀薛公。” 夏侯章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显然也很惊讶于当年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如今却已在魏国坐到了封君的位置,距离位极人臣的封侯之爵只有一步之遥。 但想到蒙仲当初还未得志的时候,就曾在赵国杀死了他们数百名侠客,夏侯章对蒙仲也没有什么好感,点点头也未与蒙仲见礼,径直走入了书房。 片刻后,夏侯章去而复返,抱拳说道:“薛公有请。” 见此,在冯谖的邀请下,蒙仲吩咐几名近卫在屋外等候,迈步走入了书房。 此时在书房内,薛公田文正装模作样地看书。 为何说是装模作样呢,只因为他虽然面朝手中的书侧,但时不时地用余光瞥向进入的蒙仲,恰好被蒙仲看到。 蒙仲当然不会不识趣地拆穿田文,想来他也明白田文此刻心中的尴尬与愤慨——其中的尴尬,其实蒙仲亦是感同身受。 “薛公。”蒙仲拱手拜了一记。 听到这话,田文这才放下手中的竹册,旋即脸上闪过几丝得意之色。 得意什么,无非是得意蒙仲率先向他行礼呗。 可惜他的这份得意亦维持不了多久,这不,只见在看着蒙仲脸上闪过几丝青白之色,在足足几番挣扎后,最终仍站起身来,亦朝着蒙仲拱手拜道:“郾城君……” 仅仅只是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田文所有的力气,尤其是他那勉强挤出几分客套式笑容的模样,看得蒙仲与冯谖都忍不住想笑。 不得不说,以田文倨傲的性格能向蒙仲行礼,着实是委屈这位齐国的贵公子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田文如此不情愿,为何还要向蒙仲行礼,原因就在于礼数。 礼数,在当代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想当年孔子就曾因为不懂礼数而遭人嘲笑,羞地孔子跑到周国向老子问礼,在学习周礼的同时,开创了儒家思想——所以说儒家思想是周礼的继承与延续,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眼下,田文可以不回礼,但这件事倘若传扬出去,对于田文的名声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这对于爱惜自己名声的田文来说,跟杀了他差不多。 正因为这样,哪怕田文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向蒙仲回礼,这也正是昨日惠盎对蒙仲笑称,日后田文很难再针对他的其中一个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必须向蒙仲回礼有些不快以外,见蒙仲在得到自己召唤后主动前来拜会,田文还是感觉很畅快,心情不错的他,后续也没有嘲讽或者针对蒙仲,而是直接说出了邀请蒙仲前来的目的。 跟冯谖说得一样,就是为了出使赵国这件事。 他对蒙仲说道:“世人都低估了赵王何,就连我原本也以为赵何会趁此次夺回权势,罢免李兑,可没想到,他却坚定支持李兑继续担任赵国国相,此举使赵何在赵国名声大振,被赵人称为贤君。在我看来,赵何与李兑肯定是私底下做了什么约定,否则,李兑此前在我魏秦两国的胁迫下,不至于那般底气十足。……考虑到这一点,我向大王推荐你担任我的副使,随我一同出使赵国。到时候,我来说服李兑,你去说服赵何,只要你我能说服这两人,赵国就会倒向我魏国。……有什么疑问么?” 听到这番话,蒙仲心下亦是暗暗点头。 不得不说,田文这个人虽然心胸狭隘、恩仇必报,但眼界着实不俗,一眼就看出奉阳君李兑这次肯定向赵王何有所妥协,所以才有底气抗拒秦魏两国逼他自罢赵相的胁迫,就能力而言,着实不亚于肥义、惠盎等几位蒙仲心中的贤相。 『可惜胸襟太狭隘……』 暗暗唏嘘一番,蒙仲摇头说道:“并无疑问。” “很好!” 田文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日午后,你便随我启程前往赵国……因何这般急促,途中我再与你细说。” “好。” 蒙仲点了点头。 片刻后,蒙仲走出田文的府邸,看着颇为晴朗的天空,心情着实有些惆怅。 时隔数年,他终于将再一次踏足赵国,踏足那个曾经让他留下诸般遗憾的国家。 章节目录 第358章 出使赵国(二) 告辞薛公田文后,蒙仲立刻回到了段干氏的府上,将田文与他的对话告诉了段干寅、田黯、惠盎等人。 还别说,段干寅与段干崇不愧是父子,连对这件事的反应亦相差无几,他对蒙仲说道:“你如今已是邑君,纵使田文也无权指使你,他要你作为他的副使一同出使赵国,你大可推辞掉,等大王亲自传唤你叙说此事……你明白为叔的意思么?” 蒙仲苦笑着微微点头。 他当然明白段干寅的意思,段干寅无非就是告诉他无需给田文好脸色看。 而这,也是段干氏等魏国本土家族历代对待田文的态度。 不得不说田文在这一点上还是蛮委屈的,在魏国当了十几年国相,但在段干氏等本土家族眼里,他终归还是一个外来人。 退一步想,倘若蒙仲不是身兼着“孟子弟子”这个身份,因此得到了西河儒家的接纳,恐怕他在魏国的处境也比田文好不到哪里去。 而相比较段干寅的态度,义兄惠盎的态度就缓和许多,他并没有让蒙仲直接拒绝田文的意思,他只是对蒙仲说道:“阿仲,若你还没有准备好,不妨推辞了此事……” 跟段干寅等人不同,惠盎知道蒙仲等人当年在赵国时经历了怎样的遗憾,也知道那件遗憾之事始终让蒙仲耿耿于怀,是故才有这番劝说,单单就田文的提议而言,其实惠盎倒是倾向于田文的建议,毕竟他也觉得田文与蒙仲应该是出使赵国的最佳人选。 但无论是怎样的态度,这意味着这些位长辈、兄长对蒙仲的关切。 想了想,蒙仲说道:“虽然田文召我过府确实有示威之嫌,但我魏国现如今确实需要拉拢赵国……更何况,我并非是为了他出使赵国。” 听闻此言,田黯捋着胡须赞道:“说得好,若是知道你这番话,想必大王倍感欣慰……” 在旁,公羊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头,不咸不淡地对段干寅与田黯二人说道:“阿仲为人赤诚,你二人莫要将你等那套教坏于他。” 是的,除了西河儒家的儒者身份以外,田黯本身还是一位政客,而段干氏则历代都是以商贾自称,因此他们的想法难免也有趋利,与公羊平这位纯粹的儒者当然有所区别。 见辈分最高的公羊平发话了,段干寅与田黯也只好讪讪不语。 既然决定随同田文前往出使赵国,蒙仲亦不忘与蒙虎、华虎、乐进几位兄弟叮嘱一番,让他们先行返回方城。 蒙仲并不担心方城那边,毕竟方城有蒙遂坐镇,叶邑有向缭治理,纵使他不在,相信蒙遂与向缭等人也能管理地很好。 但蒙虎却说道:“让华虎与乐进先回方城,我跟你一同前往赵国,沿途保护你。” 对此华虎冷笑着讽刺道:“我看你保护阿仲是假,想再去会会赵国女子才是真吧?” 谁都知道,蒙虎一直以来都对赵女念念不忘,还几度口口声声表示要迎娶一名赵国女子,为此他这些年没少被他祖父蒙羑用拐杖打。 “你、你胡说什么!” 听到华虎的话后,蒙虎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犬似的,整个人跳脚起来,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道:“我蒙虎是那样的人么?我肯定是将我兄弟的安危摆在最优先……” 然而华虎却不上当,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这话,并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质疑。你可以发誓你此去赵国,不会跟任何一名赵国女子鬼混么?” “这……”方才还一脸信誓旦旦的蒙虎,一下子就萎了下来,只见他眼神闪躲、顾左言他地说道:“这怎么说得准?万一赵国热情招待,我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岂不是不给赵国面子嘛?” 蒙仲、华虎、乐进三人似笑非笑,毕竟蒙虎那心虚的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见此,华虎淡淡说道:“照你这么说的话,我去也成。” 听到这话,蒙虎顿时跳脚起来:“华虎,你这家伙……” 当蒙虎与华虎争论的时候,乐进耸耸肩对蒙仲说道:“我放弃,我回方城。这次与齐赵燕三军作战,让我看到了不少我军的不足之处,回去后我要加紧操练他们。” 作为方城军的步军大将,乐进只要不开那种冷玩笑,还是非常可靠的。 听到他的话,蒙仲笑笑说道:“我也放弃。”说罢,他转头对蒙虎、华虎二人说道:“无论是谁都好,午后带两百名骑兵随同我一起前往赵国。” 说着,他与乐进边聊边走,离开了此地,留下蒙虎与华虎还在那扭打打闹。 安排妥当后,蒙仲回自己的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继而便带着几名近卫再度前往了田文的府邸。 刚来到田文的府邸前,蒙仲便看到府邸门前停着许多马车,其中田文的门客冯谖、夏侯章二人,正指挥着许多侠客打扮的人将各种东西搬到那些马车上。 相信大多数人看到这一幕,多半都会以为田文这是准备搬迁府邸,但蒙仲却知道,这只是田文的门客们在为出使赵国做准备而已。 堂堂薛公田文,可不是一个低调的人。 微微摇了摇头,蒙仲走向冯谖,与后者打着招呼:“冯先生,这些马车不会是……” “郾城君。” 冯谖拱手行了一礼,解释道:“是我等随从的车驾。” 『果然。』 蒙仲心中暗道,旋即委婉地说道:“这么多马车,不会耽误行程么?” “不会的。”冯谖信心满满地说道:“为了尽快赶往赵国,薛公吩咐只需五十辆马车跟随……” 听到这话,蒙仲愣是不知该什么接话。 但他倒是愿意相信田文为了尽快赶到赵国有所收敛,毕竟当年田文出使赵国时,那可是有足足数百辆马车跟随。 论排场,论高调,迄今为止蒙仲还不曾见又谁能在这方面超过这位薛公。 而此时,冯谖亦注意到了蒙仲身后的寥寥几名近卫,欲言又止地问道:“郾城君,你就只带这几名近卫么?” 蒙仲解释道:“到城外后,会有两百名骑兵与我等汇合,负责沿途保护我等。” “两百人啊……” 听到蒙仲的话,冯谖咂摸了几下,没有说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约大半个时辰过后,已换了一身华贵衣服的田文从府内悠悠走了出来,瞧见蒙仲正站在府外与冯谖闲聊,也不奇怪,反而是当他看到蒙仲身后那几名近卫时,他愣了一下,大概是惊讶于蒙仲居然只带那么几个近卫前往赵国。 只见田文将冯谖叫到了一旁,问道:“蒙仲就只带这么几个人去赵国?此刻城外有他两万军队呢!你叫他多带点人手,我不管他平日里如何,这次他是作为我的副使前往赵国,他不嫌丢人我可怕丢了脸面!” 听闻此言,冯谖连忙说道:“郾城君已命两百名骑兵在城外等候,负责沿途保护出行。” “两百人?” 田文面色稍霁,但仍有些不满:“他在城外有两万军队,就只带两百名骑兵?” “那……在下再跟郾城君说说?” 田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带着几分不悦说道:“算了,天色不早了,就这样吧。” 说罢,他也不跟蒙仲说话,径直上了马车。 倒不是对蒙仲又有了什么偏见,关键在于不想向蒙仲行礼——虽说彼此见面时,蒙仲必须行礼尊称,可问题是他也得回礼啊。 与其不情不愿地向蒙仲行礼,还不如少跟蒙仲说话,至少在公众场合少说话。 “薛公怎么了?” 远远瞧见田文面带不悦之色上了马车,蒙仲待冯谖回到自己身边后问道。 冯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半天这才委婉地说道:“薛公只是觉得,区区两百名骑兵,怕是不足以沿途保护……” 『两百名骑兵还不足以沿途保护?』 蒙仲闻言微微皱眉,要知道两百名方城骑兵,在宽阔的平地上差不多都可以击败一支千人的步军了。 不过转念一想,蒙仲也就明白了,继而微微摇了摇头:这田文,爱显摆的习惯怕是改不掉了。 翻身上马,跟随着田文的马车队伍徐徐到了城外,蒙仲便看到城外不远处有两百名方城骑兵伫马而立,为首之人,正是蒙虎。 “阿仲,阿仲,你看我准时吧?” 瞧见蒙仲后,蒙虎骑着马笑嘻嘻地上前来打招呼。 蒙仲左右瞧了两眼,没有看到华虎,遂惊讶地问蒙虎道:“华虎呢?他居然肯向你退让?” “当然不是!” 蒙虎闻言气呼呼地说道:“那混蛋一定要我答应他一个条件,他才肯让我随同你前往赵国。” “什么条件?”蒙仲好奇地问道。 只见蒙仲哼哼两声,颇有些气愤,却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总之,我把魏国第一猛将、方城第一猛将、郾城第一猛将的头衔都让给他了……” 蒙仲张了张嘴,哭笑不得:“方城与郾城第一猛将的也就算了,魏国第一猛将?你俩问过唐直、窦兴没有?他日见到他俩,你俩小心挨揍。” 据他所见,蒙虎与华虎虽然勇猛,但比较唐直、窦兴还是有些差距的,更别说除此之外魏国未必就没有其他勇猛的将领。 然而蒙虎却丝毫不以为然的说道:“我跟老唐、老窦的关系好得很……再说我这称号不是没有根据的,上回跟老唐、老窦一起喝酒时,他俩亲口承认的……” 『这也算?』 摇了摇头,蒙仲懒得再跟蒙虎废话,吩咐那两百名骑兵分作两队,一队在车队左侧,一队在车队右侧。 从大梁出发前往赵国邯郸,径直往北即可。 不可否认,这次田文确实是急着赶往赵国,以至于沿途路过黄池、燕县等县城时,田文都没有下令停歇,一直当数日后车队赶到大河的渡口,田文才趁着夏侯章带人去找渡船的空档,跑到附近的一个小县城沐浴更衣。 对于这样一位素来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来说,这或许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一件事了。 途中,田文也跟蒙仲解释了他为何急着赶往赵国的原因,说白了,无非就是要敢在秦国之前向奉阳君李兑示好。 用田文的话说,这次秦国也好,他魏国也罢,都没料到赵王何居然没有趁机夺回权势,以至于奉阳君李兑在赵国依旧是稳如泰山,如此一来,秦魏两国先前威胁赵国罢免李兑的做法,势必会遭到李兑的记恨,因此田文急着前往赵国补救,顺便看看能否想办法将李兑的记恨转嫁到秦国那边。 不得不说,这次赵王何庇护李兑的行为,着实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就连田文、惠盎这等当了几十年、十几年国相的贤臣,都没能预测到赵王何的决定。 在渡口乘坐渡船渡过大河,队伍继续往北,接连经过荡阴、安阳,最终于八月下旬抵达邺城。 此时,唐直率领攻赵的军队,已经退回了赵国,当他得知田文、蒙仲二人抵达邺城后,便代替此刻仍在赵国的翟章接待了二人。 在一番寒暄过后,蒙仲问唐直道:“唐司马几时返回邺城的?” 唐直也不隐瞒,在看了一眼田文后解释道:“收到薛公的书信后,大司马就带着我向赵王致歉,随后就把我打发回邺城了……” “那大司马呢?” “大司马还在赵国努力改善与赵国的关系。”说到这里,唐直私底下小声问蒙仲说道:“怎么回事?赵国不是敌人么?……头两天大司马还称赞我与白起逼迫邯郸,给了那帮赵人一点颜色,可收到田文的书信后,转头就把我痛骂了一顿,还拉着我一起向赵王赔礼道歉……” “咳!” 田文在旁咳嗽了一声,显然是想警告唐直,警告唐直不可直呼他的名字。 听到这话,蒙仲也是感觉有点好笑。 他知道,以翟章的性格,让他屈身向赵国赔礼道歉,着实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要不是这次秦齐互帝惊到了这位老将,使这位对魏国忠心耿耿的老将感到了危机,他岂会抛开颜面向赵国赔礼道歉? 不得不说,这次秦齐互帝事件,着实是让整个魏国都感觉到了危机,以至于翟章、田文等人,皆为了化解这次劫难而纷纷行动起来。 “此事说来话长,待空闲时再与你细细叙说……” 说着,蒙仲转头看向田文,问道:“薛公,接下来作何安排?” 田文闻言说道:“我已派冯谖带人先行前往邯郸,求见赵王与李兑,你我今日在邺城稍住几日,等待冯谖送来回应。” 说着,他也不再理睬唐直与蒙仲,带着自己的门客径直就进了城,到城内的驿馆去了。 看着田文带着数百名门客一起进城,唐直冷笑着说道:“这家伙还是这般张扬,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我魏国的君主呢!” 蒙仲摇摇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毕竟据他所知,这次田文为了尽快赶到赵国,其实已经有所收敛了。 当晚,唐直邀请蒙仲与蒙虎到他府上吃酒,又唤来甘富、夏央等部将作陪。 因为彼此都是伊阙之战时就相识的,双方也都不见外,使得酒宴的气氛非常活跃。 而在田文、蒙仲暂住于邺城的这几日期间,田文的门客冯谖则先行赶到了邯郸。 抵达邯郸后,冯谖先到驿馆拜见了魏国的大司马翟章。 只见在见到冯谖时,翟章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带着几分闷恨说道:“田文可来了,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了,老夫要回邺城去了!” 看得出来,这位大司马这段时间,怕是也没少受气。 想想也是,本来是以胜利方的姿态逼迫赵国罢免奉阳君李兑的,结果就因为秦齐互帝,还得卑躬屈膝地讨好赵国,设法将赵国拉拢到他魏国这边,可想而知这位大司马心中的窝囊。 不过在临走前,翟章也不忘提醒冯谖:“莫小看赵王,那位年轻的君主……不简单。” 冯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岂敢小看赵国现如今的君主赵何? 要知道此次齐赵燕伐宋、秦魏救宋的大仗,宋国固然是最大的得利者,而其次的赢家,就是赵国的君主赵何。 据冯谖所知,赵王何趁这次机会,不但成功从此前把持赵国的奉阳君李兑手中夺回了一部分权势,还因为坚决抵制秦魏两国的威胁、庇护奉阳君李兑而得到了许多赵人的拥护,被这些赵人称为贤臣。 就一位年仅二十岁的年轻君主而言,这份手腕着实厉害,怕是不亚于其父赵武灵王赵雍。 当日,翟章便就此返回邺城,而冯谖则带着魏王遫的国书以及薛公田文的托付,前往王宫觐见赵王何。 在得到赵王何的召见后,冯谖在宫殿内献上了魏王遫的国书。 国书的内容,无非就是魏王遫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秦齐两国,表示三晋彼此应当联合一致等等,都是些陈年旧话,赵王何也不是很在意,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他在这份国书中,看到了“郾城君”这个完全陌生的称呼。 他问冯谖道:“寡人对贵国并不是很了解……虽知道薛公,却不知作为副使的这位郾城君,不知这位郾城君却是何人?” 冯谖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旋即拱手说道:“正是我魏国的骁将,蒙仲。” “蒙仲?” 还没等面色微变的赵王何开口,冯谖就听到赵王何身旁那一名卫士惊呼出声。 倘若此刻蒙仲在这里,他就能认出,这名卫士,正是前赵相肥义的儿子,肥幼。 “蒙仲……” 用略带责怪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肥幼,赵王何坐在位上,神色复杂地看着魏王的国书,口中喃喃自语:“居然……已经是邑君了么?也是,以你的才能……” 想了想,他问冯谖道:“郾城君……是几时受到魏王赏封的?又赏赐了他那些物什?” 冯谖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回禀赵王,因此次蒙司马救援宋国,助宋国击退齐国军队有功,又感于蒙司马在伊阙之战、宛方之战的功劳,魏王便封蒙司马为郾城君,将叶邑东侧的郾城赏赐于他作为封邑……其余的赏赐,在下就不清楚了。” 『也不是很多嘛。』 赵王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地想道。 他并不觉得魏王对蒙仲的赏赐有多么优厚,毕竟他赵国若没有发生沙丘宫变的话,蒙仲乃是赵主父内定的晋阳守,日后将总慑西河、晋阳(太原郡)、雁门三片郡土,作为赵国对抗秦国的前线上将。 这份重托,可比魏王厚重多了,除非魏国任命蒙仲为河东守,将整个河东这半壁魏国交给蒙仲治理,否则,蒙仲在魏国的地位,远远及不上当年赵主父在世时想对蒙仲做出的安排。 长长吐了口气,赵王何放下手中的国书,正色对冯谖说道:“请先生回去禀告薛公与……郾城君,寡人非常欢迎两位来我赵国,待两位贵客至时,寡人必定会好好招待。” “赵王太客气了。” 得到了赵王何的允许,冯谖赶紧拱手而谢。 待等冯谖离开王宫后,肥幼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道:“蒙仲居然已经是邑君了,还作为魏国的使者前来……” “是啊……” 赵王何看了一眼摆在案几上的魏王国书,心情着实也有些惆怅。 虽说他此前就预料到,日后肯定也会遇到蒙仲,但他也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的日子竟然会这么早。 不,事实上也不早了,毕竟仔细算算已快四年了,只能说,不过是赵王何与蒙仲还未做好再次相见彼此的准备而已,毕竟他俩最后一次见面,那可是恩断义绝、不欢而散的场面。 不得不说,虽然赵王何并不清楚秦齐互帝这件事,但他多少能猜到魏国的意图,并且猜到魏国忽然一改逼迫的态度,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 可说了这么些,得知蒙仲的到来,还是让赵王何感觉有些彷徨与忐忑。 曾经,蒙仲是他除肥义外最信赖的人,哪怕肥幼当初都不及蒙仲,但因为公子章,蒙仲成为了他的敌人,随后又因为他想要借赵成与李兑的手逼死赵主父为肥义报仇,蒙仲与他恩断义绝。 时隔近四年,再次见到这位关系复杂的前挚友,赵王何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说实话,因为是既得利益者,并且又达成了为肥义报仇的心愿,赵王何当年对蒙仲的不满与怨恨,其实早已渐渐消退,这从他当年在蒙仲成婚时送去丰厚的贺礼就看得出来。 他的彷徨与忐忑,源自于蒙仲对他的态度——他不知蒙仲在多年之后是否原谅了他,原谅了他借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之手逼死了赵主父的行为。 说来也讽刺,他赵何借刀杀人逼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作为一个他赵氏内乱的局外人,蒙仲却因此与他反目成仇。 但也是因为这,赵王何对蒙仲的感情格外复杂。 尤其是这些年,每当有人提起他先父赵武灵王赵雍时,赵王何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便是蒙仲。 他觉得,受赵主父影响极深且深得赵主父器重的蒙仲,在一定程度上也继承了赵主父的思想与主张,是他在某种程度上的…… 兄弟? 或许吧,赵王何也不知该如何定义这种复杂的关系。 在他想来,数日后再次见到蒙仲,他应该就能明白了。 章节目录 第359章 再遇 告辞赵王何后,冯谖便立刻前往拜见了奉阳君李兑,李兑让自己儿子李跻将冯谖请到了府内,旋即二人闲聊了片刻,冯谖亦趁机告知李兑,说是数日后薛公田文将亲自前来拜访。 一听这话,李兑当即哈哈笑道:“既是薛公前来,老夫当盛情招待。” 待等冯谖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之后,李跻皱着眉头对父亲说道:“父亲,你说魏国究竟在搞什么鬼?明明之前跟秦国的白起一同胁迫我赵国,逼您退让国相之位,可转念之间就改了态度,非但不再逼迫您退让相位,反而翟章也好、田文也罢,纷纷前来向您示好……” 听到这话,奉阳君李兑捋着胡须沉思不语。 这段日子,他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颇有些提心吊胆。 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秦魏两国联合起来逼他退让赵相之位,另一个则是他赵国的君主赵王何趁这次秦魏联军讨伐赵国的机会,趁机夺回了一部分权势。 不得不说,在这一内一外两股势力的威胁下,当时李兑着实惶恐,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年轻的赵王何绝非善于之辈,毕竟这可是一位曾经默许他与安平君赵成逼死了其亲生父亲的君主。 因此,当赵王何借局势的变化,默许赵贲重新接管邯郸的城防时,李兑惊地几乎要连夜迁族,将他李氏一族从赵国迁到其他国家去。 也是,当时魏国的翟章与秦国的白起皆逼迫他退让赵相之位,而赵王何又趁机夺回了权势,偌大的赵国,再也容不下他。 可就当他为此心惊胆颤时,赵王何却派肥幼向他传递了一个善意的讯号,希望他继续担任赵相这个职位。 当时李兑惊疑不定,但最终,他还是跟着肥幼进城去拜见了赵王何,毕竟他李氏一族的根基都在赵国,根本不是短时间就能迁族的,更何况,有沙丘宫变之事在前,哪个国家的君主愿意接纳他这个曾经逼死了其君主的臣子呢? 考虑到这一点,其实李兑在前往邯郸拜见赵王何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保全家族的心理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赵王何邀请他进宫并非是什么陷阱,相反,赵王何还反过来安抚他,表示绝不会因为秦魏两国的威胁而罢免他。 当时李兑用近乎颤抖的语气询问赵王何:“老臣曾经那样对待君上,君上竟不怪罪老臣?” 赵王何笑笑说道:“你虽有私欲,但你将赵国治理地很好,尽到了国相的职责,寡人就不会怪罪于你。” 当时听到赵王何的话,李兑的心情着实复杂。 总而言之,就像薛公田文所猜测的那样,李兑正是因为背后有了赵王何撑腰,所以才敢抗拒翟章、白起二人,甚至于联合赵国的其他军队,与秦魏联军分庭抗衡,大有再次爆发一场大战的架势。 可就在这个,魏国的翟章忽然间改变了态度,居然倒戈到他赵国这边对抗秦国的白起,别说秦国的白起对此感觉莫名其妙,就连赵国这边他摸不着头脑。 而如今,就连魏国的国相,扬名于天下的薛公田文亦要再次出使他赵国,且提前让冯谖来表达的善意,奉阳君李兑思索了良久,认为这件事背后必定大有隐情。 鉴于如今有赵王何在背后暗中支持,李兑心中倒也有不少底气。 总而言之,这次协助齐国讨伐宋国的行动,李兑输的很惨,但幸运的是,他还没有输掉赵王何对他的倚重,他依旧是赵国的国相,只不过在此之前他是赵国的权臣,而从今往后,他则只是赵国的重臣罢了。 但话说回来,也正是趁着这次机会,李兑摸清楚了赵王何对他的态度,倒也无需提心吊胆日夜提防着赵王何日后对他不利,这姑且也算是小小的安慰吧。 数日后,即九月初,冯谖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邺城,向薛公田文覆命,转达赵王何与奉阳君李兑皆热切欢迎其出使赵国的意思。 见此,田文便立刻要求蒙仲跟随他前往赵国邯郸。 其实冯谖赶到邺城的时候,翟章也才刚刚返回邺城,蒙仲本来还想与这位大司马聊上一番呢。 不得不说,与傲慢、自负的犀武公孙喜不同,翟章的脾气虽然更坏,一旦发怒轻则破口大骂,但这位魏国的老将终归并没有针对蒙仲,反而对蒙仲颇为欣赏,因此蒙仲反而对翟章有更多的好感。 包括他身边的人,比如始终笑嘻嘻地称呼翟章为老翟的蒙虎。 说来也奇怪,以翟章的臭脾气,听到蒙虎对他的称呼居然没动手把他打死,倒也是稀奇,要知道纵观整个魏国,可从来没人敢这么称呼翟章,就连蒙仲、唐直也不敢。 暂时告别了翟章与唐直等人,留下待返程时再回邺城与翟章、唐直等人吃酒的承诺后,蒙仲、蒙虎便跟着薛公田文渡过了漳水,踏上了赵国的土地。 邺城以北的漳水,即是赵魏两国的边界,但由于此前蒙仲并没有来过这边,因此倒也没有太大的感触。 但随着队伍继续往北,距离赵国邯郸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复杂。 直到数日后,他抵达邯郸城外。 此时在邯郸城的南城门外,奉阳君李兑领着诸多赵国臣子已等候在此,当看到那两百名方城骑兵时,不少赵国臣子皆颇感惊疑,私底下议论纷纷。 甚至有人惊疑地询问李兑:“奉阳君,这些骑兵是……魏国竟也有骑兵?” 而对于这些魏国的骑兵,李兑倒是不感觉惊奇,毕竟他前一阵子在陶邑时,就已经见识过了魏国的骑兵。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些是蒙仲麾下的方城骑兵吧?据我所知,蒙仲与田文不合呀,怎么会派麾下的骑兵护送田文?难道这次蒙仲也来了?……唔,也对,蒙仲与君上曾经关系亲密,魏国或有可能派蒙仲出面说服君上……』 捋着胡须,奉阳君李兑暗暗想道。 不过这件事轮不着他操心,李兑也没有放在心上。 片刻之后,李兑果然就看到了骑在战马上的蒙仲,甚至还朝着蒙仲友善地点了点头。 就像李兑之前在陶邑时对蒙仲所说的,他本身对蒙仲其实并无恶感,当初双方之所以对立,只是因为彼此立场不同——从客观角度来说,蒙仲并不否认李兑的说法。 待两百名骑兵徐徐勒马伫立之后,薛公田文的车队,也徐徐在城外停了下来。 旋即,田文便在围观的赵国臣民的目光下步下了马车,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旋即摊开双手笑着朝不远处的奉阳君李兑等人走去,口中还笑着说道:“奉阳君,别来无恙呀。” 在他身后,数百名形形色色的侠士,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不得不说,论排场、论张扬,在蒙仲迄今为止遇到过的人当中,没有一个及得上田文的。 遗憾的是,田文因为先天原因,个子远远谈不上高,这让他的薛公形象打折不少。 相比之下,秦国的国相穰侯魏冉,单论气势就要比田文充足,哪怕魏冉出行时的随从只有区区几十人。 翻身下了马,蒙仲朝着田文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此时,田文已经与奉阳君李兑等赵国臣子闲聊了起来,眼角余光瞥见蒙仲朝他走来,便笑着对李兑介绍道:“奉阳君,这位是我国大王新封的郾城君……他就无需我来介绍了吧?” “郾城君?” 李兑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包括他身边的儿子李跻,在听到田文的话后,皆吃惊地看向蒙仲。 要知道在六年之前,蒙仲只不过是赵主父身边一名受到器重的卫士而已,而如今,蒙仲却几乎能与奉阳君李兑平起平坐。 虽说李兑父子也知道蒙仲的才能,早早猜到蒙仲在魏国必然会受到魏王的重用,但他们还是没有想到,蒙仲封君的日子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二十岁的邑君?简直难以想象! 必须地说,李兑不愧是老而奸猾的典范,纵使心中万分惊讶,但却立刻收敛了惊讶的神色,一副理所当然语气地说道:“以郾城君的才能,封君拜侯乃是迟早的事……” “奉阳君过誉了。”蒙仲淡淡回了一句。 对于蒙仲的冷淡回应,李兑也不意外,毕竟他俩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可言,甚至于李兑也心知肚明,若非他当年在蒙仲等人逃离赵国时网开一面,阻止了麾下的赵军继续追捕蒙仲等人,蒙仲怕是连这句冷淡的回应都不会给他。 当然,这并不代表李兑当初就预料到日后,只不过是出于“凡事莫要做绝”的考虑而已。 这不,因为他当年留了情,蒙仲虽然恨他,但也不好拔剑杀他。 朝着田文与蒙仲二人拱了拱手,奉阳君李兑笑着说道:“薛公、郾城君,君上已在王宫等待两位,两位不如先到城内驿馆沐浴更衣,随后随我一同去见大王。” “好。”田文笑着应道。 “请。” “请。” 跟在李兑与田文身侧,蒙仲亦朝着城内走去。 待靠近城门时,他不由地仰起头看了一眼城门口上方那用大篆所刻的邯郸二字,久久伫立不语。 鉴于他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跟在田文身后的那数百名侠客也不敢冲撞,纷纷避让,唯独冯谖走到了蒙仲身旁,微笑着问道:“郾城君对这邯郸怕是感触颇深吧。” “是啊。”蒙仲点了点头,长长吐了口气。 对于这座赵国的都城,他迄今为止有过三次最强烈的感触。 第一回,即他跟着宋国的使者李史前来赵国时,首次见到了邯郸这座在整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且被邯郸的繁华与热闹所震惊。 而第二回,他则是作为赵国公子赵章一方,叛军的一员,率领叛军攻打邯郸,意在击败王师而让赵章成为赵国的君主。 今日是第三回,他作为魏国的使者、魏王遫新册封的郾城君,以这样的身份再次踏足这座城池。 邯郸依旧,但已物是人非。 良久,蒙仲微微叹了口气,对冯谖说道:“冯先生,你我也进城吧,莫要让薛公等久了。” 冯谖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到城门楼上好似有人与他们打招呼:“喂,底下的。” 『唔?』 冯谖抬起头一瞧,旋即便看到城门楼上有一名将领环抱双臂半伏在墙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这是何人?怎地如此无礼?』 冯谖皱了皱眉,忽然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身边的蒙仲。 果然如他所料,蒙仲的脸上丝毫没有怒色,反而露出几许怀念。 “不下来聊几句么?赵贲。”蒙仲笑着打招呼道。 “哼!” 城门楼上的赵贲冷哼了一声,旋即从上方消失了身影,蒙仲也不在意,领着冯谖朝内走。 果不其然,待等他进了城后左右一瞧,便瞧见赵贲正从左边城墙内侧的阶梯上徐徐走下来。 “他是已故的阳文君的侄子,赵贲。”蒙仲轻声对冯谖解释道。 冯谖恍然地点点头。 其实,冯谖是认得赵贲的,只不过当年沙丘宫变后不久,阳文君赵豹就过世了,赵贲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兼之赵王何当时又被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架空了权利,以至于赵贲被排挤到了北方的房子县,在薄雒水一带牧马练兵,足足在那边呆了三四年。 北方的生活条件,自然远不如邯郸,是故赵贲在这三四年里形象大变,一改当初的白面小将的形象,面容变得粗犷许多,以至于冯谖一时间没认出来。 而事实上,其实蒙仲一开始也没认出来,只不过他在赵国并没有几个用方才这种方式与他招呼的熟人,因此才认出了赵贲。 时隔数年再次相见,赵贲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语气难以捉摸地说道:“几年不见,当年的蒙仲小子,如今已贵为一方邑君……” 虽然他的语气中好似充斥着挑衅的意味,但蒙仲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哪怕是跟在蒙仲身后的蒙虎也没有在意,在跟赵贲打了一声招呼后,便继续张头张脑地瞧着那些围观他们的人群,时而啧啧称赞有声。 也是,他俩跟赵贲可是老相识了,知道赵贲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话的,听上去阴阳怪气的,但人却是一个重情义的忠义之士。 正因为了解赵贲,蒙仲自然不会在意,很有礼貌的说道:“听说近几年,你被排挤到北方拾马粪去了?怎么?这次官复原职了?可喜可贺啊。” 他的礼貌,让赵贲面色微变,只见赵贲恨恨地磨了磨牙,旋即转头瞥了一眼远处的李兑与田文。 显然,李兑与田文也注意到蒙仲正与赵贲闲聊,因此他二人驻足在城内街道上又聊了几句,惹地街道旁的赵人们争相张望。 瞥了几眼远处的田文,赵贲冷笑道:“那个嚣张跋扈的矮个子,还是那么叫人厌恶。”【赵润:?】 蒙仲淡淡一笑,也不好接什么话。 此时又听赵贲说道:“我原以为只是田文前来出使我赵国,却不曾想……你怎么跟他混到一起了?” “此事说来话长了……”蒙仲叹了口气,同时向赵贲介绍了冯谖,免得赵贲再说一些田文的坏话:“这位是薛公倚重的门客,冯谖冯先生。” “……” 赵贲当然明白蒙仲的暗示,朝着冯谖点点头示意后,说道:“我只是反感田文与他手底下某些人跋扈张扬,对先生这等人物并无偏见,先生莫要在意。” 冯谖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大多数时候,田文确实张扬高调,而他手底下亦有不少门客仗着田文的名声,也的确做过一些嚣张跋扈的事。 此时,赵贲对蒙仲说道:“好了,你先去吧,这几日在邯郸,若得空,就来找我喝喝酒。……有段时间没聚在一起喝酒了吧?” “确切地说,你我就没一起喝过酒。”蒙仲淡笑着说道。 “嘿!”赵贲撇撇嘴笑了笑,转身朝着石阶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手摆了摆手,权当告别。 看着赵贲离去的背影,冯谖啧啧说道:“曾经的赵贲,可不是如此……唔,随性的一个人啊,亦没有这般……有气势。” 蒙仲微微一笑。 确实,数年前的赵贲,在礼数方面是做个很足的,而如今嘛,言行举止就像一个混账,但他身上隐隐透露的气势,却与数年前判若两人,显然在被排挤的数年里,赵贲丝毫没有放松对武艺的锻炼,始终想着夺回当年他叔父阳文君赵豹临终前托付给他的那一切——拱卫王室的职责,以及邯郸军的兵权。 毫无疑问,赵贲是赵王何在国内最信任的赵将。 远远看着赵贲步上城墙,蒙仲便带着冯谖回到了李兑与田文身旁,李兑与田文也没有提及方才的事,在乘上马车上,便朝着城内的驿馆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田文、蒙仲、蒙虎、冯谖等人皆在驿馆内沐浴更衣完毕,继而乘上马车,在奉阳君李兑的带领下前往王宫。 期间,见车内四下无人,蒙虎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曾几时何,咱们到赵国,有美貌的赵女服侍咱们沐浴,还有……啧啧啧。我原以为今日也能有这般待遇,没想到,唉……” 蒙仲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会蒙虎,倚在马车的窗口看着窗外的街道,心情也随着距离王宫越来越近而莫名地忐忑起来。 他仍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赵王何。 毕竟二人最后那次相见,气氛并不愉快,甚至于蒙仲还一概过去用“君上”来称呼赵王何的方式,称呼赵王何为“赵国的君上”,变样表明了恩断义绝的态度。 如今回想起来,蒙仲承认自己当时亦过于偏激,但话说回来,赵王何默许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逼死赵主父的行为,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吱地一声停了下来,旋即便有李兑的随从在马车外唤道:“郾城君,王宫到了。” “好。” 蒙仲应了一声,与一嘴嘟囔地蒙虎一起下了马车,旋即在李兑的带领下与田文、冯谖几人进了王宫,来到了主殿的正殿外。 “魏之薛公、郾城君,觐见大王。” 待听到正殿外的谒者一声通报后,奉阳君李兑面朝田文、蒙仲二人说道:“薛公,郾城君,请。” “请。”田文与蒙仲作揖回礼,继而跟在李兑身后,一同迈步走入了殿堂。 只见在殿堂内,约二十名赵国臣子已分别列于大殿左右,正是方才随同李兑出面迎接的田文、蒙仲的那一班人。 而再往前的王位上,赵王何正襟危坐,身后立着一名手持长戟的卫士,正是赵相肥义的儿子肥幼。 只见在一片安静的殿堂内,李兑率先朝赵王何行礼,口中说道:“大王,魏国遣薛公、郾城君出使我赵国,老臣已代大王出城相迎。” “有劳李相。”赵王何温声说道。 听闻此言,李兑便回到了他的位置,即左侧的首位,旋即捋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蒙仲,想来他也很好奇,当年因为赵主父而反目的赵王何与蒙仲,今日再次相见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此时,田文领着蒙仲上前几步,朝着赵王何躬身拜道:“幸见赵王安康,此番奉我国大王之命,田文携郾城君出使贵国,意在结三晋之好,希望魏赵两国至此……” 不得不说,田文的这番客套话,赵王何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因为的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蒙仲。 只可惜因为蒙仲低着头,他也看不真切蒙仲的面色。 他微微一笑,抬手说道:“两位免礼。” 听到这话,田文与蒙仲也就直起了身。 此时,赵王何终于看清楚了蒙仲的面容,与数年前相比,蒙仲已褪去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气势,尤其是那双眼眸,目光尤其锐利,好似一柄利剑刺入了赵王何的胸口,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失去方寸。 “大王。”肥幼小声地提醒一句。 赵王何这才惊悟,微笑说道:“魏王的心意,寡人收到了,寡人也十分希望能与魏国保持良好的邦交,促成两国互不侵犯。对了,薛公与……郾城君此番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也甚是辛苦,寡人已命宫中庖厨略备酒菜,为两位接风。” “多谢赵王。”田文满脸笑容地拱手拜谢,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蒙仲似乎立着不动,心中微微一惊,小声咳嗽作为提醒。 在得到了田文的提醒后,蒙仲神色复杂地看了几眼赵王何,拱手而拜:“多谢赵王。” 『赵王……么?』 看着殿上朝自己躬身行礼的蒙仲,说实话赵王何丝毫也不觉得高兴。 王阶下的那人,曾在他赵国经受栽培,本该成为他赵国的重臣。 他赵何的……肱骨重臣。 章节目录 第360章 筵席 鉴于有诸多赵国臣子在场,赵王何几乎没有与蒙仲说上几句,且彼此交谈的事,也句句不离当前的局势,显然是因为这里人多嘴杂的关系。 待觐见君主的环节结束之后,赵王何命奉阳君李兑将田文、蒙仲一行人请到了宴客的殿堂,此前在王殿上的赵国臣子们,皆作为了这次宴席的陪客,可见赵国还是给足了田文、蒙仲的面子。 在设宴的殿堂中,蒙仲被安排在东侧的次席,仅次于薛公田文。 鉴于赵王何还在更换衣服,尚未出现了这座宴客的殿堂中,薛公田文开始展现他在交涉方面的才能,只见他被奉阳君李兑,以及其子李跻与诸多赵国臣子簇拥于当中,面色自若地与众人谈笑,使这座殿堂内回荡起诸多欢声笑语。 忽然,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迈步走入了殿内,继而便朝着李兑、李跻父子那边走了过去。 瞧见此人,李兑笑着招呼道:“廉颇啊,快来与薛公见礼。……薛公,这位是我赵国的悍将,廉颇。” 听闻此言,田文上下打量了几眼廉颇,旋即啧啧有声地称赞道:“哈哈,廉军将果然是威武不凡。” “薛公过誉了。” 廉颇瓮声瓮气地拱手道了谢,抬起头来朝东侧的席位瞧了一瞧,更好正蒙仲的目光对上。 显然,因闲着无事而四下观望的蒙仲,显然也注意到了廉颇。 在迟疑了一息后,廉颇忽然大步朝蒙仲走了过去。 见此,早有注意的李跻立刻上前一步拉住廉颇的衣袖,皱着眉头朝着廉颇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廉颇,别惹事。” 廉颇摇了摇头,镇定地解释道:“在下只是想与他打声招呼。” “……” 李跻有些狐疑地看了几眼廉颇,见廉颇神色并无异常,这才徐徐说道:“这倒无妨。我与你一道去,记住你的话。” 田文当然注意到了李跻与廉颇的对话,瞥了一眼蒙仲的方向,也没有在意。 他也并不认为李跻、廉颇二人会惹出什么事来,毕竟蒙仲眼下也算是他田文一边的人,此时针对蒙仲,就是不给他田文面子,哪怕李兑父子跟蒙仲有仇,这会儿也得给他田文这个面子,更何况据他所见,李兑对蒙仲并无太大的敌意,反而是蒙仲对李兑似乎仍抱着些许敌意。 在田文与李兑继续当众笑谈的时候,李跻带着廉颇来到了蒙仲面前,笑着打招呼道:“郾城君,在下李跻,郾城君可还有印象?” 此时,蒙仲也早已徐徐站起身来,拱手微笑说道:“李氏的大公子,在下又岂会忘却?”说罢,他看了一眼足足比他高一个多脑袋的廉颇,微笑着打招呼道:“廉司马,好久不见。” 听到蒙仲的话,廉颇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何走到这边来,可能是迄今为止他在蒙仲手中败了多次,心中不甘。 尤其是几个月前在陶邑的那次,明明他已成功偷袭了秦魏联军,结果却被秦魏联军轻松翻盘,害得赵希、许钧二人牺牲了诸多士卒这才将深陷重围的他救了出来。 事后听赵希所言,那次秦魏联军很有可能是蒙仲指挥,这让廉颇愈发不甘。 目视着蒙仲,廉颇沉声说道:“陶邑那次……赵希司马事后向我透露,当时是蒙司马在指挥秦魏联军……” “咳。”李跻在旁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蒙司马已被魏王奉为郾城君,你当称呼郾城君才是,不得失礼。” 蒙仲倒不是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称呼,微微一笑对廉颇说道:“赵希?我这次没瞧见他,他在邯郸么?” 听闻此言,李跻连忙解释道:“赵希司马在武安城,不过今日的宴席他也会前来,到时候郾城君就能看到他了。” 武安城,即邯郸的陪都,位于邯郸西北约四十余里处,那座城池几乎集中了赵国大半的兵工作坊,像兵器锻造、甲胄制造,冶铁工坊等等,几乎都在武安城。 此前蒙仲并没有什么机会亲眼目睹武安城的情况,但大致的情况他还是了解的。 “原来如此。”蒙仲点了点头,旋即笑着对廉颇说道:“陶邑那次……提出天明时分袭击我联军的,恐怕正是廉司马吧?呵呵,那次在下亦被廉司马给骗过去了……在下当时也没想到,贵方居然会在黎明时分发动突袭……” “不过是拾人牙慧,不值得称道,更何况,那次突袭我方最终并没有胜……”廉颇面无表情地看着蒙仲,旋即再次问道:“那次,是郾城君在指挥么?” “是。”蒙仲也不隐瞒,如实说道。 听闻此言,廉颇忽然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 见此,李跻连忙向蒙仲告罪道:“廉颇甚是无礼,在下回头定会好好责罚他,郾城君请莫要放在心上。” 蒙仲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世子言重了,廉颇忠义直爽,对于这样的人,在下向来是很尊敬的……” 李跻也大概了解蒙仲的性格,听蒙仲说他并不在意,便知道蒙仲确实不会在意,放心后的他,也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留在蒙仲这边与他交谈,毕竟蒙仲的身份已非同往日,也已经成为了需要结交的对象。 片刻后,殿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此前并未在王殿中出现了赵国臣子们,也纷纷来到了这座宴客的殿堂。 比如说,在城门口与蒙仲见过的赵贲。 不同与绝大多数的赵国臣子,进殿后第一时间就会走到李兑、田文那边,与这两位攀谈几句,赵贲丝毫不甩田文、李兑二人,径直从他二人所在的人群走过,在殿内侍者的指引下,自顾自就坐到了自己的坐席上。 此事引起了田文、李兑身旁不少赵国臣子的私下议论,想来此刻有不少在心底唾骂赵贲就是一个十足无礼的混账。 蒙仲看了一眼田文。 果不其然,田文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这位养尊处优的薛公,最无法忍受遭人无视。 这不,在注意到赵贲的无礼举动后,田文身边有一名随行的侠客见此大怒,作势就要走向赵贲,却被田文一把拉住手腕。 很显然,鉴于秦齐互帝的威胁在前,田文也有所克制,不想在赵国惹出什么麻烦。 看到这一幕,蒙仲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因为在几年前,当他在赵国迎接田文出使赵国的那回,他坐在西侧的席位,在公子赵章的下首,当时他与李兑、李跻父子,薛公田文,以及已故的安平君赵成,彼此是对立的,且在那次的宴席中,他亦如赵贲那般——虽然远不如赵贲今日这般,彻底无视了田文与李兑。 可这次,他却作为田文的副使,田文与李兑都没有来找他麻烦,甚至于,李兑的儿子李跻此刻还站在他身边,有意结好他。 他两次的立场,完全颠倒了过来,仔细想想,确实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郾城君,怎么了?”李跻注意到了蒙仲的表情,不解地问道。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带着几许感慨说道:“只是觉得……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当时我在那里,如今,我在这里……”他指了指赵贲所坐的位子,旋即又指了指自己脚下。 李跻闻言思忖了一下,筹措着用词,隐晦地感慨道:“那一场动乱,我赵国着实损失了太多太多……” 不得不说,就连李跻也必须承认,那次赵国的内乱,着实是让他们赵国损失惨重。 因内乱、同室操戈而牺牲的士卒尚在其次,关键在于他赵国损失了太多的人才。 像仇赫、楼烦、富丁等赵主父派遣至各国的遣臣姑且不提,被公子赵章与田不禋所杀的国相肥义也姑且不论,单单是赵主父当时招揽征集的那些年轻贤才,比如庞煖、剧辛、蒙仲、乐毅、赵奢等人,皆四下逃散。 看看如今这些人的成就,剧辛、乐毅、赵奢三人皆投奔了燕国,其中剧辛已是燕国的国相,身兼大司徒、大司农之职,但凡燕国的内政之事,几乎皆由剧辛掌管;而乐毅则在燕国担任大司马,手握全国几乎一半以上的军队;而赵奢则作为上谷守,麾下亦有一军兵力。 而眼前这位郾城君蒙仲,更是两度击败强秦的军队,使秦国的司马错、向寿、白起等人,皆成为他手下败将。 白起的实力如何,他李跻最是心知肚明,毕竟前几个月,他与韩徐的五万军队,就是被白起杀地七零八落。 唯独庞煖至今下落不明,只有传闻说他隐居在楚国,跟随他的老师鹖冠子精研学术。 想到这里,纵使是李跻,也忍不住惋惜地叹了口气。 倘若那次沙丘宫变可以避免,似庞煖、蒙仲、剧辛、乐毅、赵奢等人皆在他赵国,实在不敢想象他赵国会强到什么地步。 要知道,单单蒙仲,就替魏国两次挡住了秦国的进犯——那可是秦国!中原诸国无国不惧的西垂强秦! 而在听到李跻那一声感慨后,蒙仲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意味不明地淡淡说道:“没有那次动乱,奉阳君又何以能把持赵国的国政呢?……抱歉,在下失态了。” 倘若是别人说这话,李跻多半会心中大怒、拂袖而去,但说这话的,却是当时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蒙仲,李跻心中倒也并无恼怒之意,他苦笑着对蒙仲说道:“郾城君,您真觉得我父子把持国政,仅仅只是为了私欲么?” 不等蒙仲开口,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又说道:“不,我父子也是为了自保。” “……” 蒙仲瞥了一眼李跻,倒也并不是很怀疑后者的说法。 起初他并不觉得,但自从当年赵王何借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的手逼死了赵主父之后,他便已意识到,那位看似懦弱的赵国新君,实则是一个心计很深、甚至于在必要时会狠下杀手的人。 一开始对沙丘行宫的赵主父不管不顾,任凭赵成与李兑率军围攻沙丘行宫,待等到赵主父死于灵丘之后,那位君上才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并带头举国哀悼——这等心机与城府,也难怪就连李兑、李跻父子都感到忌惮。 而这次也是,谁都以为在秦魏两国的逼迫下,奉阳君李兑势必会丢掉赵国国相的位置,可偏偏赵王何力挺李兑这个暗中架空了他权利的权臣,一方面阻止了秦魏两国对赵国的渗透,一方面让李兑出面抗拒秦魏两国,甚至还借这件事在国内有了贤君的美名。 不得不说,赵王何的这种手腕,公子赵章那是远远不及。 可能是注意到蒙仲的神色阴晴不定,同时也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好似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内情,李跻当即将此事揭过,岔开话题说道:“说起来,当年家父就曾叫在下结交于郾城君,奈何郾城君当时与公子章亲密,使彼此不得已而处在你我……这次,李跻希望能与郾城君友好相处。” “世子言重了。” 见李跻释放了善意,蒙仲亦微笑回应,毕竟他与李跻之间,确实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 片刻后,赵王何换了王袍,带着肥幼来到了这座宴客的殿堂,聚在殿中交谈的田文、李兑以及诸多赵国的臣子们,在朝着赵王何行礼之后,也就纷纷回到了各自的坐席。 随后便是宴会的环节,跟其他诸国差不多,首先是宫中的赵女献舞。 这可真是把蒙虎馋地不行,死死盯着那些身姿柔美的赵女,看模样仿佛恨不得绑一个,不,绑几个回家。 而蒙仲,则因为想到了一个人,对那些柔美的赵女丝毫提不起兴趣来。 并非是他的妻子乐嬿,而是赵主父。 曾几何时,赵主父就在这座殿堂宴请宾客,蒙虎之所以痴迷赵女,也全是赵主父给惯的。 赵主父、肥义、阳文君赵豹、公子赵章、田不禋…… 这些深埋在记忆中的人,此刻逐一浮现在蒙仲的脑海中,使让他的心情异常的沉重。 等到蒙仲回过神来时,殿内的宾客们已开始走动。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田文与李兑二人,在李兑的陪同下,田文前前后后跟殿内的诸国赵国君臣都打个了照面,劝酒、谈聊,不得不说,田文确实很擅长这方面的事宜。 “郾城君。” 正当蒙仲暗自感慨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转头一瞧,才发现正是田文的幕僚冯谖。 只见冯谖端着酒樽笑吟吟地走到蒙仲身边,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薛公希望郾城君向赵王敬酒。” 听闻此言,蒙仲顺势看了一眼田文,果然发现田文正在远处看着他,且微微点了点头。 向赵王敬酒……不就是叫他主动向赵王何示好么? 蒙仲转头看了一眼赵王何,旋即便看到赵王何正襟危坐,面带微笑地看着殿内正在互动的宾客。 确实,这是一个好机会。 但…… “请回覆薛公,我有分寸。” 说着,蒙仲便站起身,端着酒樽朝赵贲那边走去。 冯谖欲言又止,只好回到田文身边。 而此时,田文也注意到蒙仲走到了赵贲身边,气地面色铁青。 他倒是不在意蒙仲跟此前无视过他的赵贲凑在一起,毕竟当前他也无暇去理会赵贲,他气愤的,是蒙仲无视了他的吩咐——你他娘的倒是给我跟赵王去聊啊!跟赵贲一个军将有什么好聊的?! 但碍于身边有李兑以及诸多赵国臣子在场,田文也不好发作,充其量只能在心中大骂。 而此时,蒙仲已走到了赵贲身边,也不打招呼,直接在赵贲身边坐了下来。 见此,赵贲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蒙仲,低声说道:“你这家伙的胆量,真是不小……你就不怕惹恼了那一位?” “田文?”蒙仲随口问道。 听到这话,赵贲撇了撇嘴,不屑说道:“我指的可不是那矮子……” 说罢,他朝着赵王何的方向努了努嘴,旋即压低声音说道:“出使我赵国,田文一人足矣,可你也来了,表明魏王肯定是希望借你的关系……然而你却把君上晾在那边,你可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君上正在等你上去与他搭话。” 蒙仲也不说话,与赵贲互饮了一碗酒,可就当他拿起酒勺准备给赵贲舀酒时,却见赵贲伸手按住了他的酒碗,表情古怪地说道:“看来曾经的交情上,你这碗酒我喝了,现在你可以滚了,滚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混蛋呢?” “嘿!”赵贲笑了笑,反唇讥道:“没你这个拿我挡盾的家伙混蛋。……君上已经看过来了,快滚!” 见赵贲作势伸腿要踹,蒙仲只好站起身离开了赵贲的坐席。 可他并没有向赵贲所示意的那样朝赵王何而去,而是走到赵希的席位旁。 此时,赵希正与一名目测三十几岁的男子交谈,瞧见蒙仲走到自己身边,他笑着说道:“被赵贲赶走,又来我这边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上次我差点就死了乐进那小崽子手中。” 赵希那不客气的话,让那位三十几岁的男子颇感惊诧,只见他放下手中的酒碗,朝着蒙仲拱了拱手:“在下韩徐,今日得见阳城君,实在三生有幸。” 『原来他就是跟李跻一同被白起击败的韩徐……』 蒙仲恍然大悟,放下酒碗抱拳回礼,同时好奇问道:“韩军将,是韩人出身?” 韩徐也不隐瞒,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此,蒙仲又好奇问道:“既是韩人,何故却在赵国?” 韩徐想了一下,解释道:“只因太子婴病故后,公叔痤与公仲侈争权,皆欲扶持各自拥护的公子,当时国内动荡,在下便投奔了赵国,投靠赵袑军将……” 赵袑,即赵国如今的雁门守,取代曾经的牛翦而负责抵御境外异族的入侵。 “原来如此。” 蒙仲点点头,刚想与韩徐多聊几句,却被赵希不轻不重地推到了一旁:“行了行了,有什么话日后再聊,别杵了这里祸害我二人了,肥幼那家伙瞪我好几回了。” 蒙仲回头瞧了一眼肥幼,即此刻站在赵王何身旁的那名卫士,旋即便瞧着肥幼频频给他使眼色,显然是叫他主动上前与赵王何搭话。 可问题是,说什么呢? 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下? 想了想,蒙仲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宴会,一直持续到夜深这才散席。 待离开王宫后,诸赵国臣子纷纷向田文、蒙仲告辞,各自回府。 田文笑着与李兑送别这些赵臣,待这些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将蒙仲叫到了一旁。 “你在搞什么鬼?!” 当时田文怒视着蒙仲质问道。 不得不说,田文对蒙仲今日在宴席上的表现极度不满意。 要知道在今日的宴席中,田文不遗余力地加固与李兑的交情,并且尽可能地结交赵国的新晋臣子,像韩徐、廉颇等等。 可蒙仲做了些什么?他除了跟赵希、赵贲等几个曾经交好的赵国臣子喝酒说笑以外,居然一次都没有主动与赵王何交谈。 更让田文感到气愤的是,在今日的宴席中,他不止一次发现赵王何频频看向蒙仲,目光中带着几许期盼,可蒙仲这该死的家伙,居然从头到尾就装作没看到,只顾着与赵贲、赵希几人交谈。 到后来,就连赵贲、赵希也感觉到了,纷纷将蒙仲赶走,可蒙仲这家伙,居然就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以至于后来,整个宴会就只有两个人坐在各自的位子上,一个是赵王何、一个是蒙仲,那诡异的气氛,让殿内那些知晓二人之间复杂关系的人都感到极度的不适。 当时田文恨不得冲上去将酒碗砸在这家伙的脑袋上——我他娘的要你来赵国干什么的?! 面对田文的斥责,蒙仲一言不发,临末才说了一句:“我有分寸的。” “最好是这样。” 目视着蒙仲,田文冷笑道:“莫非你还指望着赵王低声下气派人来请你?对方是赵国的君主!……记住你此行前来的目的,李兑那边,我会设法说服他,赵王何那边,你需想办法去见他,希望你对得起你魏王对你的器重……” “我知道。”蒙仲点了点头。 远处,奉阳君李兑见田文与蒙仲聊地差不多了,便适时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天色已晚,几位若不嫌弃的话,今晚不如就到我府上住下。” 田文自然不会拒绝,毕竟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拢李兑,但蒙仲则婉言回绝了,毕竟他跟李兑可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见蒙仲执意要回城内的驿馆居住,奉阳君李兑也不强求,正要带着田文、冯谖以及其随从准备乘坐马车离开,却瞧见肥幼从王宫内走了出来,颇有些急切地说道:“郾城君请留步,君上有请!” 听到这话,田文亦不禁有些傻眼。 今日宴席中,蒙仲那般无视赵王何,赵王何居然还主动派人来请他? 当然,这是一件好事。 田文当即就向蒙仲使了一个眼色。 章节目录 第361章 同时展开的游说 『PS:这本书怎么说呢,还有接近两千位书友在订阅就实在是没好意思断掉,尽量写完“齐灭宋之战”这个算是高潮部分的节点吧,以后还是回归类似大魏的全架空吧,驾驭不了史实题材,写得太累了。』 ————以下正文———— 于宫门前与田文、李兑等人告别后,蒙仲带着蒙虎已经几名近卫,在肥幼的带领下再次走向宫内。 期间,自然避免不了肥幼对蒙仲的抱怨,无非就是指责蒙仲方才在宴席中那无视赵王何的行为。 听到那番话,蒙仲叹了口气,也没解释。 看到蒙仲叹气的样子,肥幼欲言又止,但最终,他摇了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片刻之后,肥幼便将蒙仲领到了今日来过的王殿前,抬手对蒙仲说道:“君上正在殿内等候,去吧。” 蒙仲沉默了片刻,旋即整了整衣冠,孤身迈步走入殿内。 此时在这座殿内,唯独赵王何于王位正襟危坐,殿内只有一尊尊烛火摇曳的宫灯,使得殿内的氛围变得格外的滞重。 朝着昏暗且空旷的四周看了看,蒙仲径直走向赵王何所在的位置,旋即便看到赵王何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进。 四目交接。 这情形,像极了数年前他与赵王何恩断义绝的那一日。 那一日,也是在这座宫殿内,赵王何向他表达了对赵主父的憎恨,且断然拒绝了蒙仲的请求。 微微吸了口气,蒙仲拱手拜道:“魏臣蒙仲,拜见赵王。” 听到赵王的称呼,赵王何脸上浮现几许失望,在沉默了片刻后,温声说道:“……数年不见,蒙仲愈发地威武了。” 说着,他见蒙仲仍保持着躬身行礼的模样,便再次说道:“殿内眼下就只有你我,寡人……我只是想……”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哪怕只是今晚,我也希望能像当年那样,谈聊一番。” 听到这话,蒙仲徐徐直起身,目视着赵王何半响,忽然自顾自说道:“此番在下代魏王前来,乃是因秦齐……” “我眼下不想听那些。” 打断了蒙仲的话,赵王何摇头说道:“我只是希望与卿聊聊……请坐。” 蒙仲低头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面前铺有一张竹席,他看了赵王何一眼,在略一犹豫后,盘腿在那张竹席上坐了下来。 见此,赵王何稍稍点了点头,旋即略带感慨地说道:“我知道,蒙卿怕是今日还在恨着我,恨我借赵成、李兑之手害死了主父,但蒙卿为何不反过来想了想?蒙卿对我的恨意,不就是当初我对主父的恨意么?” 说着,他有些羡慕地看了几眼蒙仲日渐魁实的体格,感慨道:“在我的印象中,蒙卿文武兼备,是故主父最初就对蒙卿报以重望,仔细想想,我很惊讶于当时竟不曾妒忌过蒙卿……按理来说我应该妒忌蒙卿的,毕竟主父对蒙卿的期待,是我这个亲生之子都不曾享遇过的。似这般,我也能理解主父过世后,蒙卿何以那般憎恨我……但我不曾妒忌蒙卿,那是因为,虽然我不曾在主父那边享遇过这种感情,却在肥相那边感受过,呵呵呵,仔细想想,很对不住肥幼啊,生父早故的你,在主父那边感受了父亲般的慈爱,而从小因为体弱多病而不被主父看重的我,则在肥相那边感受到了类似父亲般的慈爱,唯独肥幼从小被冷落,仔细想想,也着实可怜……” 此时,肥幼正好从殿外走入,听到这话不解地问道:“可怜?在下怎么可怜了?” 赵王何与蒙仲皆朝肥幼看去。 “阿虎呢?”蒙仲问道。 肥幼耸耸肩说道:“他暗示我好好招待他,我就唤来两名宫女……” “这家伙……” 纵使是蒙仲此刻亦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骂道:“还说什么保护我……” 肥幼闻言笑道:“在这宫内你还不放心?” 说着,他随便在地上坐了下来,看看赵王何又看看蒙仲,问道:“聊得如何了?” 可能是因为有肥幼在旁,蒙仲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些许,淡淡说道:“刚说到……赵王觉得亏欠了你,从你这边偷走了肥相的父子感情。” “哦。”肥幼闻言恍然,表情古怪地说道:“这也算不上偷吧,我从小跟我父亲感情不好,他太严厉了,每次看到我都要训我,后来他每次回封邑,我都偷偷逃走,免得跟他碰到遭他训斥……君上说,就是那会儿我缺乏管教……” “呵。”蒙仲忍不住笑了一声。 其实他也觉得这话没错,作为堂堂赵相肥义的儿子,肥幼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太丢人,但论及原因,确实是当年肥义事务繁忙,每日既要处理国相事务,又肩担教导太子赵何的职责,疏忽对自己亲生儿子的管教。 “喂,你这声笑是什么意思?” 听到蒙仲的笑声,肥幼不满地说道:“在我看来,忠诚也是一种才能,对吧,君上?” 赵王何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表情古怪地点点头。 有了肥幼在旁打诨打岔,赵王何与蒙仲之间那紧张尴尬的氛围也随之消融。 旋即,在肥幼代为开口询问下,蒙仲向赵王何与肥幼二人讲述了他当年沙丘宫变之后的经历,从偪阳之战到回到蒙邑成婚,再到投奔魏国,助魏国打赢了伊阙之战、宛方之战,一直说到这次秦魏两国援救宋国的战争。 听到这些经历,赵王何与肥幼皆为蒙仲这些年的经历而感到感慨唏嘘。 “了不得。” 只见肥幼拍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不愧是曾经内定的晋阳守……” 听到这话,蒙仲面色微变。 而此时,赵王何亦是有些紧张地看向肥幼,频频使眼色,然而肥幼却不动声色地朝着赵王何微微摇头,似乎在表达不要紧的意思。 是的,肥幼这是在试探蒙仲的态度。 别以为肥幼文不成、武不就,就觉得他是个十足的草包,事实上这家伙也是很机敏的,只不过就像赵王何所说的那样,这家伙从小缺乏管教,只懂得与族人们上山狩猎,但这并不意味着肥幼就什么都不懂,事实上,他也有他常年混迹于市井之间的狡猾与机智。 这不,他故意对蒙仲说道:“我曾经听我那已死的老爹说过,主父生前有一日与我那老爹闲聊,闲聊时提及过你,说你十年之后必然可以胜任晋阳守之职,如今看看,主父的眼力真是厉害,这才几年?如果算你当时十五岁的话,才五年而已,你就两度击败秦国……厉害厉害。” “……” 蒙仲看了一眼肥幼,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显然透露个一个讯息:你提这个做什么? 肥幼没有解释,自顾自说道:“再想想,主父身边当时真的是人才集聚,除庞煖暂时下落不明外,像你,还有剧辛、乐毅、赵奢,如今都成为了一方人物……若是你等仍留在我赵国,真不知我赵国会强盛到何等地步?” 『……你这是在暗示我什么么?』 蒙仲张了张嘴,原本想开口问问肥幼,但最终没有发问。 也是,如今再提这个,为时已晚,魏王遫对他也不薄,他怎么可能抛弃魏国投奔赵国?更何况赵国如今立场不明。 想了想,他开口说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 说罢,他抬头看向赵王何,问道:“赵王,此番我是代表魏国出使贵国,先听听我的来意如何?” 赵王何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蒙卿且说。” 见此,蒙仲正色说道:“此事要从秦国国相穰侯魏冉出使齐国说起,郯城之战后,齐燕两军败退,此后魏冉便从郯城前往齐国临淄,觐见齐王……后来我方得知,魏冉向齐王提出了‘秦齐互帝’的建议……” “秦齐互帝?” 与此同时,在奉阳君李兑的府上,薛公田文也正好与李兑、李跻父子说到秦齐互帝这件事。 对此李跻并不是很清楚,不解问道:“何谓秦齐互帝?” 田文便解释道:“即效仿当年我魏国国相惠子的徐州相王,使秦齐两国相互承认对方的帝位,借此达成共识。” 听闻此言,李跻睁大眼睛骇然说道:“此举岂非视周王室于无物?” 周王室? 奉阳君李兑轻哼一声,转头对田文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魏国突然态度大变……想来,本来你魏国是想趁这次机会罢免我的相位,谁曾想魏冉出使齐国,秦齐或有结盟迹象,是故你魏国慌了……”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田文,笑着说道:“换而言之,薛公此番出使我赵国,多半是希望说服我赵国倒向你魏国那边吧?莫要否认,你们可是连蒙仲都派了过来,是想让他说服君上吧?……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君上那边姑且不论,薛公何以认为您就能说服老夫呢?老夫可不想得罪齐王。” 听到李兑的话,田文轻笑说道:“奉阳君,曾经有一座山,山中有一虎一罴,皆欲争做山中之王,奈何山中除二兽外仍有狼狐,为防止狼、狐趁虚而入,虎罴二首便欲联手先解决山中其余的野兽,随后再争夺山中之王的名号……如今魏赵两国,就是其中最强壮的狼狐,您觉得,齐、赵两国会放过这两头狼狐么?仔细想想吧,奉阳君,一旦齐国与秦国达成了盟约,整个天下的大势将彻底改变,到那时,赵国对齐国就不再重要了。” “……” 听到田文的话,奉阳君李兑沉默不语。 诚然,田文说得并没有错,现如今赵国对齐国重要,是因为齐国除赵国以外并没有其他强力的盟国,因此无论是吞并宋国,还是对抗秦国,齐国都需要赵国这个盟国。 而总的来说,齐赵之盟主要是为了联合抵抗秦国。 但假如秦齐两国确实结了盟,虽说齐国也不至于会立刻解除与赵国的盟约,但赵国未见得不会步上宋国的后尘,成为继宋国之后——可能是继宋燕两国之后,又一个被齐国吞并的国家。 但薛公田文想用这件事说服他改变立场,背弃齐国而倒向魏国,李兑只能说对方想多了。 沉思一番后,李兑摇头说道:“秦齐互帝这件事,只是你魏国的臆测,老夫并未收到任何相关的消息,薛公想借这件事骗我赵国与齐国断绝邦交,呵呵呵……” 田文闻言淡淡笑道:“在下并不奢望贵国与齐国断绝邦交,在下只是希望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 “不错!”田文点点头说道:“诸国之间,最最不能容忍秦齐两国结盟,这一点,相信奉阳君亦知晓利害,不必在下过多赘叙。……倘若秦齐两国当真借互帝之事缔结了盟约,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给予破坏,奉阳君觉得呢?” 奉阳君李兑微微点了点头。 的确,虽然他并不会因为田文几句话就放弃与齐国的邦交,但考虑到他赵国、他自身的利益,他也不希望秦国与齐国缔结盟约,毕竟此事无论是对于赵国,还是对于他自身,都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想到这里,李兑点点头说道:“在这件事上,老夫会站在薛公这边。” 听闻此言,田文心中大悦,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小册竹简,双手递给李兑。 “这是……”李兑接过竹简扫了几眼,继而眼眉一挑。 此时,田文笑着说道:“在下知道,齐王用陶邑为诱,骗奉阳君协助齐国讨伐宋国,害得奉阳君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其实说起来,无论是在下,还是我国的大王,皆对奉阳君并无恶意,唯独翟章……奉阳君你知道,翟章长年驻军于邺城,终年免不了与贵国发生一些摩擦,更别说奉阳君当年驻军于中牟,与他针锋相对,可能是这个原因,翟章才会听信秦人的欺骗,与秦人一同逼迫贵国,要求奉阳君让出赵相之位……而事实上,这并非我国大王的本意。这不,大王得知后,便将翟章召回,兼又深感愧对奉阳君,是故让在下带来此物,将河阳、姑密二地封于世子……”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从旁的李跻。 李跻一愣,旋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让魏王费心了……”李兑笑着说道。 说实话,对于田文方才那段解释,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没有魏王的授意,没有田文的默许,翟章敢联合秦国的白起逼迫他李兑退让赵相之位? 说难听点,这回若不是赵王何力挺他,他李兑也抵不住秦魏两国的压力。 可田文今日却说,那竟是翟章的一意孤行? 开什么玩笑?! 但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既然收了好处,李兑当然要配合田文演下去,不能再因为这件事而再做追究,这也是历来不成文的规矩。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竹册递给儿子,捋着胡须笑道:“老夫也相信这是那位翟大司马的独断,自然不会因此对魏王以及薛公有何成见。” “奉阳君高义。”田文笑着拱了拱手。 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从旁,李跻喜滋滋地观阅着竹册中的内容,欢喜于自己得到了两块封邑。 其实说实话,奉阳君李兑一大把年纪了,之所以想要陶邑,无非就是为了留给儿孙,虽然这次由于秦魏两国的干涉而没能得到陶邑,但魏国却献上了河阳、姑密两地,总的来说也不算太亏。 见李兑、李跻父子皆极为满意,薛公田文亦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巨石。 李兑这边,他已经安抚完毕,剩下的就只有赵王何那边了。 『也不知那蒙仲与赵王谈得如何。』 在与李兑、李跻父子随意谈笑的同时,田文心下暗暗想道。 而与此同时,在王宫的主殿正殿内,蒙仲也已经向赵王何与肥义讲述了秦齐互帝背后的利害,听得赵王何频频皱眉。 当初就提过,鉴于齐国曾经对赵国落井下石,赵主父对齐国怀有强烈的敌意,再加上后来秦国发生内乱,赵主父趁机干涉了秦国的立嗣之事,并成功迫使秦国对赵国妥协,按照赵主父的意思,拥立如今的秦王嬴稷上位,这就使得赵主父减低了对秦国的警惕,转而将齐国视为了主要针对对象,直到齐国亦向赵国屈服。 但赵王何不同,他接受肥义的教导,对各国皆不存在什么偏见,纯粹就是抱持谁对赵国有利就与谁结盟的方式——是一位中规中矩的君主。 硬要说对诸国有什么喜厌,那就只能说,赵王何现如今对齐国与宋国有些好感。 对齐国的好感很简单,因为他的正室就是齐国的宗女,因对此女日久生情,自然难免会对齐国有所好感;至于宋国嘛,那更简单了,因为蒙仲出身宋国。 唯独稍稍有点讨厌的,恐怕就是魏国了,其中原因,大概就是魏国抢了他赵国的晋阳守吧。 当然,这只是赵王何个人的喜好,而他并不是一个以个人喜好做出判断的君主。 否则,他早就趁此机会将李兑罢相了,李兑把持朝政数年,让他堂堂赵国君主作为傀儡,真当赵王何不在意么?——他不过是觉得李兑确实是个人才,且他不希望赵国对秦魏两国屈服,因此才力挺李兑抗拒秦魏两国的胁迫而已。 正因为这份理智,因此当蒙仲提及秦齐互帝对中原各国的危害后,赵王何当然会选择站在魏国这边。 此时,蒙仲也向薛公田文那般,从怀中取出一小册竹册,其中内容,即魏王将阴成、葛孽二地献给赵国。 说实话,对于魏国的这份礼物,赵王何一点都不在意。 他赵国缺土地么? 根本不缺! 要知道西起肤施,北到雁门、代郡,冬至北海(渤海),南到大河,都是他赵国的国土,当今世上除了楚国与秦国,国土面积最大的就是赵国,只不过其中大部分地区并不富饶罢了。 相比较魏国献上阴成、葛孽二地,赵王何倒是更希望得到别的献物。 比如说,把他赵国的晋阳守还回来,这样赵王何倒是还可以考虑考虑魏王的提议,跟魏国、韩国重新缔结三晋之盟。 不在意地将那份小竹册放到一旁,赵王何淡淡说道:“魏王的心意,寡人收到了,在秦齐互帝这件事上,我赵国必然会站在魏国这边,绝不会容忍秦齐两国缔结盟约……但三晋之盟,还是容寡人再考虑考虑。终归……赵魏两国虽有三晋之情,但魏国曾经亦屡次进犯我赵国,如今我赵国兴盛魏国衰弱,魏王便寻思缔结三晋之盟,呵……” 见赵王何摇头晒笑,蒙仲正色说道:“在下认为,魏赵两国此前虽有矛盾,但考虑到当前最大威胁乃是秦国,在下觉得应当彼此团结……毕竟秦国入中原,势必也会威胁到赵国。” 赵王何摆了摆手,打断道:“蒙卿所说的道理我懂,在抗击秦国这件事上,我赵国会给予魏韩两国一些帮助,同时也不会坐视秦国与齐国缔结盟约,但……仅限于此。” 见赵王何的态度很坚定,蒙仲也放弃继续劝说,反正他这次的目的是达到了。 而此时,肥幼见正事聊得差不多了,忽然插嘴问道:“蒙仲,想过回赵国么?” 不得不说,他这突兀的一句话,让蒙仲与赵王何都为之一愣。 要知道方才赵王何兜兜绕绕了半天,都没有提及这件事,前前后后都只是在试探,眼下肥幼突然间将此事说破,别说蒙仲吓了一跳,就连赵王何也对此有些慌乱,一个劲地给肥幼使眼色。 然而,肥幼却对赵王何的眼神示意不管不顾,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看,如今君上已经夺回了权力,李兑从此不再作为威胁,倘若你能回到赵国的话,我想君上一定会重用你,对吧,君上?” “唔、唔,呵……” 赵王何含糊其辞,说了几个意味不明的字,不顾他的目光倒是颇为期盼的看着蒙仲。 毕竟抛开彼此曾经的交情不谈,如今的蒙仲亦是炙手可热的新晋名将,更别说赵王何数年前就与蒙仲相识,对后者抱持着特殊的感情。 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特殊感情,只是在赵王何看来,蒙仲或许就是赵主父心目中最满意的儿子的形象,这样也解释了赵主父当年为何像对待儿子那般厚待蒙仲,就因为蒙仲文武兼备,使赵主父最为满意。 而这,恰恰正是自幼体弱多病的赵王何所不具备的。 再加上蒙仲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赵主父的思想与主张,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蒙仲亦是赵王何的兄弟,是那个彼此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最最让赵主父满意、也是赵王何这辈子都达不到的“兄弟”。 “如何?” 肥幼故作轻松地问道。 看了看肥幼,又看了看赵王何,蒙仲几次张了张嘴,但最终只是夹杂着苦笑,微微摇了摇头:“天色已晚,就不打扰赵王安歇了,在下先行告辞。” 听到这话,赵王何眼眸中闪过几分失望,静静地看着蒙仲起身拱手告辞,继而走向殿门。 此时,赵王何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渴望,忍不住问道:“蒙卿,你还在因为主父之事而恨我么?” 听到这话,蒙仲的脚步突然一顿。 此时,殿内的空气好似一下子凝固了一般,让赵王何都不由地暗暗咽了咽唾沫。 但旋即,蒙仲便默不作声地继续朝前走,直到走出了殿门都没有再回头。 见此,赵王何长长叹了口气。 正如当年他不会原谅赵主父与赵章,果然,蒙仲也不会原谅他。 在旁,肥幼连忙劝道:“君上,来日方长,我想有朝一日,蒙仲终归会体谅君上的……仔细想想,方才不是就聊的挺好么?这是一个好预兆啊。” “但愿吧……” 听到这话,赵王何脸上露出几许苦笑,转头看向蒙仲方才离去的殿门。 魏国的郾城君,他赵国的晋阳守…… 章节目录 第362章 三晋抱团? 当晚,蒙仲回到了城内的驿馆,双手枕着脑袋思忖了半宿。 赵王何猜的没错,蒙仲确实仍对赵主父的死耿耿于怀。 甚至于,曾经有许多个夜晚,蒙仲都幻想过他日后见到赵王何时的情形,到时候他会揪着赵王何的衣襟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愤慨:逼死了赵主父的你,是否已按照你当初所想的那般成为了你母亲吴娃所期盼的贤君呢? 是的,他想用赵王何当了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手中数年傀儡君主的事来讽刺赵王何。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或者说,就连赵主父也看走了眼,看似懦弱的赵王何,确实要比公子赵章出色许多许多,他的政治手腕与城府、心计,皆不是冲动、暴躁的赵章可以比拟的。 或许,赵国就欠缺这样的君主吧。 当然,尽管承认了赵王何在这方面的才能,但赵王何借赵成、李兑之手逼死赵主父这件事,蒙仲至今仍然无法释怀。 但话说回来,虽说无法释怀,可他也无法对赵王何做什么,毕竟赵王何乃是赵主父的亲生儿子,且是一位就目前看来颇有才能的君主,难道他还能杀了赵王何为赵主父报仇不成? 想来,这笔账也只能让岁月来清算了。 次日清晨,待等蒙仲还在睡眠中时,有一名近卫轻轻推门而入。 蒙仲警觉地睁开一只眼,带着几分困意随口问道:“什么事?” 那名近卫正要开口低声唤醒蒙仲,冷不丁听到这句,稍稍一惊,旋即带着几分尴尬解释道:“郾城君,田相来了,正在馆内等候,几番催促我等来唤醒你。” 『田相……哦,田文啊。』 愣了一两息的蒙仲这才反应过来,打了一个哈欠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随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辰时二刻。”近卫回答道。 蒙仲闻言愣了一下。 他记得昨晚田文被李兑、李跻父子邀请到其府上,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也跟李兑父子详细交谈了有关于秦齐互帝的事,而今日又一早跑到驿馆这边来询问他说说赵王何的结果,必须得说,田文虽然有傲慢、心胸狭隘,但确实无愧于魏王对他的器重。 “请他进来吧。” 蒙仲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等会,阿虎……回来了么?” “未曾。”那名近卫摇了摇头。 听到这话,蒙仲暗骂了一句,旋即摇摇头自顾自洗漱去了。 而就在他洗脸的时候,便见田文带着冯谖以及两名不认识的剑客急匆匆地走到了蒙仲的屋内,也不等蒙仲正在用湿布擦拭脸庞,急切地问道:“如何?赵王有何打算?” “在那件事上,赵王同意了,表示会全力支持破坏……两国关系。”说着这话,蒙仲将手中的湿布丢在木盆中。 听到蒙仲这话,田文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问道:“那……有关于三晋联合的事呢?赵王有何反应?” 蒙仲摇了摇头:“并未答应。……虽然说了考虑考虑那样的话,但我觉得他同意的可能性很低。” 此时,冯谖已吩咐那两名剑客到屋外,与蒙仲的近卫一同守着这间屋子,旋即,他反身关上了屋门,随口说道:“薛公这边,奉阳君也回绝了,说是不想得罪齐国……是故薛公想请郾城君想想办法,能否说服赵王……现如今,赵国的国政已不受奉阳君把持,赵王的态度,至关重要。” “怕是很难。”蒙仲摇了摇头。 听到这话,田文皱了皱眉头,只见在屋内的案几旁坐下,伸手操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在抿了一口后问蒙仲道:“你说很难?换而言之,赵国并非没有可能答应?……赵国提出了什么条件么?” 其实蒙仲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出,更别说昨日肥幼还直接了当地询问他是否愿意回归赵国,但这种话他怎么好意思跟田文说呢? 难道他还能对田文说,赵国的条件就是我蒙仲?只要魏国肯放我回赵国,赵国就愿意跟魏国缔结三晋之盟? 他可不好意思说这话。 更何况,他也并不想留在赵国,至少现在还不想。 “不清楚。”蒙仲微微摇头道。 “……” 田文有些怀疑的看了一眼蒙仲,他感觉蒙仲应该有什么隐瞒的地方。 但蒙仲不肯透露,他也没什么办法——当然,更主要的在于他多少还是相信蒙仲的品德,不至于隐瞒会对他魏国产生危险的秘密。 想来蒙仲所隐瞒的,多半是赵王何与其的私下话。 想了想,田文对蒙仲说道:“待我再去觐见赵王,游说一番,能成最好,不能成……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蒙仲点点头:“那……在下就随便在城内逛逛了?” “唔。” 告辞蒙仲,离开驿馆,田文带着冯谖与两名随行的侠士,乘坐马车直奔王宫。 待等他抵达王宫时,已是巳时前后,赵王何得知他亲自前来觐见,便命肥幼将其请到宫内。 在见到赵王何后,田文先是寒暄了片刻,旋即便重提了三晋之盟,期间他多次暗示赵王何:你赵国若有什么条件大可提出来,凡事都可以商量。 事实上在听懂田文的暗示后,其实赵王何亦是颇为心动,恨不得当即开口对田文说:你魏国把蒙仲还回来,我可以考虑三盟之盟。 但最终,赵王何还是克制住了,不是他不想蒙仲回归赵国,关键在于他知道这件事很难。 首先,蒙仲自身就不会答应,从昨晚蒙仲离去前的态度就可以证明,他对他赵何仍抱持着浓浓的恨意,怎么可能回到赵国为他效力? 更别说蒙仲已隐隐成为魏国的新晋名将,魏王遫怎么可能将这样一位擅长带兵打仗的将领赠予他赵国? 总而言之,田文前前后后暗示了数回,赵王何都不曾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反而是肥幼实在看不下去赵王何的犹豫与迟疑,在送别田文时直接了当地说道:“只要你魏国肯说服蒙仲回到我赵国出仕,我赵国便愿意与魏韩缔结三晋之盟。” 这一句话,彻底打灭了田文想拉拢赵国缔结三晋之盟的打算。 虽说他可以理解肥幼提出这样的要求,毕竟蒙仲最开始就是在赵国出仕,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啊。 蒙仲是什么人?两度击败秦国的魏国新晋名将,哪怕他田文至今仍对蒙仲抱持几分敌意,但他也必须得承认,有蒙仲在魏国,秦国就会对他魏国忌惮三分,这份忌惮,怕是不亚于魏赵两国缔结联盟后秦国对魏国的忌惮。 他田文得有多傻才会用蒙仲去交换与赵国结盟? “怪不得方才郾城君神色有异,恐怕昨晚赵王与那肥幼便曾暗示过郾城君,但多半是被郾城君回绝了……” 待等肥幼告辞离去后,冯谖恍然大悟地说道。 听闻此言,田文淡淡说道:“那是自然的,蒙仲需要借助我魏国的力量庇护宋国,而赵国与齐国亲近,未必肯为了宋国与齐国反目,蒙仲选择留在魏国是明知的抉择,只不过……” 在旁,冯谖感慨地补全了田文未曾说完的话:“只不过,从目前来看想要拉拢赵国缔结三晋之盟,怕是很难实现了。” “唔……” 田文皱着眉头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淡然说道:“不急。……待秦齐两国结盟的消息传到赵国后,赵国势必会配合我魏国破坏秦齐两国的邦交,到时候再想办法拉拢赵国,至于眼下……花个一两日交好赵国的臣子,然后就先回大梁吧。” 说着,他转头对冯谖说道:“冯谖,你先回一趟邺城,将消息告知翟章,叫翟章立刻派人通知大梁。虽然拉拢赵国缔结三晋之盟很难实现,但在……在那件事上,赵王与李兑皆愿意站在我魏国这边,让大王可以安心了。” “喏!”冯谖抱了抱拳。 就这样,冯谖率先返回邺城,而田文则返回奉阳君李兑的府上,借李兑在赵国的关系宴请诸多赵国臣子,趁机结交。 至于蒙仲,则多造访熟人,比如赵贲、赵希、许钧几人。 一直到三日之后,田文与蒙仲这才就此返回魏国。 在二人启程回国的当日,奉阳君李兑携儿子李跻以及诸多赵国臣子前来相送,而肥幼亦代表赵王何出面相送。 期间,肥幼私下对蒙仲说道:“蒙仲,虽然我父亲曾经是赵国的国相,但我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只是一个平日里在田地里耕种的粗鄙农夫,是故我就直接了当地说了……魏王对你的信任,远不及君上对你的重望,假如你肯回赵国,无论对赵国、对君上,都是一件极好的事……当年主父精心栽培你,也不是为了让你为魏国效力,不是么?” 蒙仲笑了笑,打岔道:“赵王不是封你担任宫伯之职么?你算什么粗鄙农夫?” 然而肥幼却没有理睬蒙仲的打岔,正色说道:“莫要打岔。……君上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他说了,他真的很希望你能回来帮他。” 蒙仲沉默了片刻,婉言回绝道:“我考虑考虑……” 听到这话,肥幼亦是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过他并没有逼迫蒙仲,而是点点头说道:“好吧,那你就考虑考虑吧,希望有朝一日……” 他拍了拍蒙仲的臂膀,点到为止。 告别肥幼,告别赵国,蒙仲带着蒙虎跟着田文一行人准备返回了邺城。 田文与翟章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且又急着返回大梁,是故他并未在邺城逗留,而蒙仲、蒙虎二人,则受到了翟章、唐直二人的邀请,当日在邺城住了下来。 在翟章为蒙仲、蒙虎二人所设的酒宴中,蒙仲亦单独向翟章汇报了赵国在秦齐互帝这件事上的反应,让翟章着实松了口气。 随即,蒙仲便与唐直聊起了白起。 说起白起,蒙仲这次前往赵国,并没有见到白起,因为在翟章向赵国示好的那会儿,白起就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劲。 虽然当时白起也不明白,明明此前他秦魏两国颇有默契地想要逼迫赵国罢免奉阳君李兑的相位,何以魏国突然改变了态度? 但不管怎样,白起还是从翟章当时的反常态度中意识到了危机,顾不得再逼迫赵国,连夜带着麾下的军队从赵国撤退,撤到了魏国的河内郡。 考虑到河东郡的公孙竖、魏青、窦兴等魏将皆与白起有仇,非但不会允许白起以及其麾下的军队从河东借道,甚至很有可能派河东魏军突袭白起,白起应该会选择借道韩国,从韩国返回秦国。 对于这件事,唐直感慨地说道:“不该放走那白起的,在攻伐赵国时,我与白起有过合作,此人用兵确实不在你之下,此人回到秦国,无异于放虎归山……” 蒙仲笑笑说道:“有什么办法?魏秦两国联手阻止齐国吞并宋国的余温尚在,魏王不好意思就此翻脸……当然,更主要的还是畏惧秦国对此展开报复,倘若秦王跟楚怀王似的,魏国可承受不起……” 的确,楚怀王当年对秦国的进攻,叫天下人都明白了何谓倾国之兵,那次,就连秦国都差点被楚国打趴下,要不是魏章、嬴疾力挽狂澜,可能如今威胁中原的就不是秦国,而是楚国了。 而白起作为秦国目前最器重的骁将,倘若魏国这次撕毁当前的停战协议,贸然攻击白起,那么势必会遭到秦国的疯狂报复——在报复这件事上,秦国可不下于楚国。 这不,后来报复秦国不成的楚怀王,就品尝到了被秦国报复的滋味。 别看近两年魏国在抗击秦国这件事上有所起色,但也不想被秦国倾尽国力的报复——纵使侥幸苟存又能如何呢?最终还是避免不了被其他国家瓜分。 没必要为了一个白起而使国家陷入那样的境地。 秦国若前来进犯,就尽量拉上韩、赵、宋等几国一起抗击秦国;倘若秦国不来进犯,那就莫要招惹。 这,或许就是魏王遫现如今对秦国的态度了。 说白了还是底气不足。 在邺城呆了七八日,蒙仲带着蒙虎与两百骑方城骑兵返回大梁,待等抵达大梁时,已经九月末。 而就在这几日,在中原的东部,齐王田地在与群臣进行过许久的商讨后,终于接受了秦国国相穰侯魏冉提出的“秦齐互帝”提议,至此,齐王田地自称“东帝”,而尊秦国君主嬴稷为“西帝”,秦齐互帝之盟正式达成。 这个消息,在短短几日间不胫而走,纷纷由各国的细作传递至本国。 一时间,燕、赵、宋、魏等国人人自危。 宋国立刻全境戒严,再次扩充军队,提防齐国借与秦国结盟的威势卷土重来,再次进攻他宋国。 而继宋国之后,赵国亦立刻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说实话,在此之前,奉阳君李兑其实并不觉得齐国会跟秦国结盟,毕竟近几十年,齐国才是中原各国中对抗秦国的盟主,可没想到,这次居然还真被田文、蒙仲等人给料中了。 次日,当赵王何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时,赵将韩徐针对当前局势说道:“秦齐两国结盟,我赵国对齐国就变得不再重要,为防止秦齐两国同时出兵吞并诸国,威胁我赵国,在下以为当联合魏、韩两国,缔结三晋之盟,以对抗来自秦齐的威胁。” 赵王何闻言深以为然,对奉阳君李兑说道:“李相,此事就交予你,如何?” 李兑面色凝重地应下。 继赵国之后,魏国亦立刻得知了这个消息。 对此,魏王遫既感到惊惧,又感到喜悦。 惊惧的是,秦齐两国当真缔结了盟约,这意味着秦国将毫无后顾之忧地进攻他魏国,而喜悦的是,他觉得这或许是拉拢赵国,使三晋重新团结起来的一次机会。 魏、赵、韩三晋若能团结起来,再加上宋国,魏王遫自认为这股力量绝不会弱于秦国与齐国。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于是乎,魏王遫一边立刻叫河东郡提高戒备,一边由国相田文出面,亲自前往赵国,朝见赵王何。 十月初,魏王遫亲自入赵国朝见,与赵王何洽谈。 半个月后,韩王咎亦入赵国朝见,与赵王何洽谈。 魏、赵、韩三个国家,使者频繁走动,军队调动亦极为频繁,这个消息也自然避免不了被秦齐两国的奸细打探到,送回本国。 姑且不说秦国对此有何反应,当魏赵韩三国的反应传到齐国时,齐国着实有些慌了。 要知道,魏、赵、韩加起来就等同于一个晋国,再加上宋国,这岂非就是曾经晋国称霸中原时的核心实力么? 倘若说其余各国都不希望秦齐两国结盟,那么,秦齐两国也不希望三晋重新抱团,更别说再加上一个宋国,因为这个四国联盟的力量,哪怕是秦齐两国都未必挡得住。 怎么办? 此后数日,齐王田地立刻召见群臣商议对策。 而在此期间,苏秦意识到齐王已经慌了,便适时地出面劝说齐王。 随后,便发生了一件事让中原各国、甚至让天下人都目瞪口呆的事:同年十二月,距离十月份秦齐互帝仅仅两个月不到,齐王田地自行废除帝号,并以此为借口,号召中原诸国共同讨伐秦国。 不得不说,齐国这一手着实惊呆了世人,几乎没人能看懂齐国到底在想什么。 章节目录 第363章 魏王遫六年 时间回溯十月初,当蒙仲暂留于邺城,与翟章、唐直等人吃酒时,田文就已经先行一步回到了大梁,且向魏王遫转达了赵国的态度,即赵国在“秦齐互帝”与“三晋联合”这两件事上的态度。 在秦齐互帝这件事上,赵国承诺站在魏国这边,这让魏王遫很是喜悦,是故才有随后魏王遫与韩国君主韩王咎前后入赵国朝见的事,但赵国对于“三晋联合”所提出的要求,却让魏王遫感到颇为为难。 不得不说,自魏惠王之后,魏国逐渐开始衰弱,再也没了此前横扫中原诸国的霸气与底气,再加上后来一次次地在与秦国的交锋中失利,以至于魏国也开始重新考虑三晋联合这个问题,只可惜因为赵主父的关系,赵国日渐强盛且逐渐赶超魏国,而魏国又不肯放下旧日霸主的面子屈居于赵国,以至于三晋联合这个提议在当时不过昙花一现。 但就魏王遫而言,他十分希望能重新缔结三晋彼此间的盟约,毕竟单单他魏韩两国抗击秦国,实在是非常吃力,然而这次赵国所提出的条件,却让魏王遫感到为难。 归还蒙仲? 暂且不说“归还”这个词是否用得准确,魏国怎么可能放弃蒙仲这等擅于带兵打仗的统帅? 一名良将抵得上十万精兵,这句俗话放在蒙仲身上可不仅仅只是比喻! 若没有蒙仲,魏国当年就无法打赢伊阙之战,当时魏国五万败军与暴鸢麾下的六七万军队,多半会被秦国的白起所击败,更别说秦国随后顺势攻打魏国的河东,毫不夸张地说,蒙仲的出现,让魏韩两国避免了极大的损失,这也是魏王遫尽管被宋王偃与惠盎软威胁,却仍旧得满脸笑容满足这两位的要求重赏蒙仲的原因,只因为这位年轻的骁将,确确实实可以作为抵御秦国、保卫魏国安全的柱石。 再加上蒙仲目前在二十岁,若不出意外的话足以为魏国抵御秦国三十年,魏王遫怎么可能将这等人才拱手让给赵国? 因此后来在朝见赵王何的时候,魏王遫绝口不提三晋联合的事,因为在他看来,三晋之盟对秦国的威胁,未见得就能抵得上秦国对蒙仲的忌惮。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于魏王遫对赵国仍心存几分怀疑,认为赵国仍然有可能倒向齐国。 而在魏王遫与韩王咎前后入赵国朝见赵王何的期间,蒙仲则从邺城返回了叶邑一带。 此时,魏王遫的诏令已经发于全国,举国魏人皆已得知魏王遫册封方城令蒙仲为郾城君、且将郾城赐予蒙仲作为封邑的这件事,不得不说,这份诏令使魏人大感诧异。 毕竟,二十岁的封君,且还是兼得叶邑、舞阳、郾城三块封邑,这在魏国简直就是史无前例——哪怕是创立了魏武卒的名将吴起,他当年在魏国都不曾得到过这等待遇。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魏王遫对蒙仲的赏封,使得蒙仲的名字几乎传遍魏国,在魏国家喻户晓,而在这其中,自然难免也会受到争议。 想想也是,魏国的历史上并不乏名将,吴起、乐羊、翟璜、公孙衍、公孙喜、翟章,皆是曾经为魏国立下赫赫功劳的臣子,然而这些位名将最终所得到的个人赏封,却不及今日这名叫做蒙仲的年轻将领多,这怎么可能不引起争议? 在得知民间的争议后,西河儒门立刻出面,对国内散播了蒙仲的师承,当得知这位年轻将领的老师居然是庄子、惠子、孟子这三位圣贤后,一切的质疑都变成了惊叹。 这也难怪,首先惠子、也就是惠施,他虽然是宋国出身,但他在魏国的声誉,却不亚于李悝、翟璜等魏国的历代名相,这听上去似乎很奇怪,毕竟惠施在魏国的政绩,其实远不如李悝、翟璜等人,但别忘了,魏国就是因为有惠施开坛授业,引得当时各国人才皆纷纷汇聚魏国,才使魏国在当时成为了文化的中心。 惠施在跟挚友庄子的信中,称他辩遍天下无敌手,这并非玩笑而是事实。 因为这,惠施在魏国的名气极大,远比庄子大得多。 而孟子就更不必说了,当代儒家的掌门人,无论到哪个国家都一定会被奉为上宾的尊客,相比之下,其实是庄子的名气最小——这也没办法,毕竟庄子的思想与主张,在当时确实太过于小众,以至于还曾经为此被挚友惠施嘲笑。 但不管怎样,庄子、惠子、孟子依然是当代道、名、儒三家的圣人,这三位圣人共同教出一个弟子,那便是蒙仲,在得知这件事后,谁还敢质疑蒙仲没有二十岁封君的资格? 总而言之,在西河儒家的宣传下,魏人纷纷认可了年仅二十岁就封君的蒙仲,且对这位年轻的骁将倍加期待,期望他能够成为像翟章、公孙喜那样庇护魏国。 怎么说呢,虽然公孙喜晚节不保,败亡于此前“籍籍无名”的秦将白起手中,但他在魏人心目中仍然有着很高的名望。 毕竟公孙喜此前坐镇河东郡,确实是有效地阻击了秦国,像秦国的芈戎、向寿,此前的确没在公孙喜手中讨到什么便宜,至于后来公孙喜败亡于白起手中,只能说,一方面白起比芈戎、向寿、公孙喜更加出色,另一方面,公孙喜当时实在是过于轻敌了,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向寿那种软脚虾,却不知是白起这头猛虎。 十一月末,蒙仲与蒙虎冒着风雪回到叶邑,随后在叶邑稍作停留,稍稍与向缭、屈原等人见了一面,继而便前往了方城。 跟蒙仲所想的一样,虽然这段日子他不在封邑,但方城、叶邑仍旧照常发展,不得不说这得力于蒙遂、向缭二人。 当日晚上,蒙仲、蒙遂、蒙虎等人一干旧日的弟兄相约在舞阳邑的蒙仲家中相聚,喝酒吃肉,以作庆贺。 结果肉刚炖熟家中就来了客人,蒙仲的近卫开门一瞧,就看到驻郾城军司马蔡午满脸笑容地站在屋外。 蔡午,老熟人了,众人也不见外,当即招呼着蔡午一起喝酒。 当问起蔡午的来意时,蔡午笑着说道:“这不是前段时间大梁那边发布了告令,问我是否要调往他处,我就对那位上使说,我就呆在郾城这好了……” 说着,他朝着蒙仲拱了拱手,笑着说道:“郾城君,蔡某不才,但还是希望能追随郾城君。” 蒙仲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蔡午的意思。 原来,在郾城被赐予蒙仲作为封邑的情况下,蔡午本该被调往他处继续担任驻军司马——考虑到目前魏国对秦国的忌惮,蔡午其实很有可能被调往河东郡。 但是,蔡午却放弃了调任,希望投奔蒙仲帐下为将。 “蔡司马太过谦了。” 在听到蔡午的话后,蒙仲连忙表示欢迎。 说实话,蔡午并非是很出色的将领,说得难听点,其实也就平平无奇,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位在任近十年的军司马,经验老到,能得到这样的老将追随,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 谁会嫌自己手下可用的人多呢? 而继蒙仲之后,蒙遂、蒙虎、华虎、乐进等人亦纷纷表达善意,尤其是蒙虎,没大没小地勾着蔡午的脖子笑道:“我说老蔡啊,咱们如今真成自己人了。” 蔡午对此哭笑不得,毕竟论年纪,他给蒙虎当爹都绰绰有余。 次日,由蒙遂、向缭二人牵头,与蒙仲、蔡午二人聊了聊有关于郾城的事宜。 与方城、叶邑、舞阳三地不同,郾城是一座几近完善的城邑,且规模与人口,也已经堪堪达到了大邑的范畴,虽然比不过陶邑、安邑、邯郸、临淄那等大城邑,但也不是方城、叶邑可比——当然,这里指的是曾经的叶邑,毕竟现在的叶邑,有从楚国六个县城投奔而来的十几万人口,天底下能超过这个人口规模的城邑,还真寥寥无几。 在商议期间,向缭率先开口道:“说实话,我叶邑着实负担不起十几万邑民,正好如今阿仲又得到了郾城作为封邑,我认为最好迁一部分到郾城……” 蒙仲闻言微微点头。 说实话,以叶邑的发展规模,其实负担不起十几万邑民,只不过此前没有办法,只得让那十几万人挤在叶邑,毕竟收容当时那些楚民是蒙仲的独断,其实乡邻的几个县城都不愿意接纳,而蒙仲也不好强行塞过去。 比如郾城,此前虽然多次以赊账的方式运输粮食给叶邑,缓解叶邑的粮食危机,但郾城也不愿意接纳那些从楚国投奔而来的难民,哪怕这些人纷纷改口自称是叶邑人。 但眼下郾城已经成为了蒙仲的封邑,这座城如今自然是蒙仲说了算。 想了想,蒙仲对向缭说道:“这件事……慢慢来吧,当年楚民涌入叶邑,使叶邑当地人出现极大抵触,而郾城的邑民远在当时的叶邑之上,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争执。这样,你过几日到郾城……” 说着,蒙仲转头问蔡午道:“老蔡,郾城的杜县令……” 鉴于蔡午如今是蒙仲的下属,因此在蔡午的坚持下,蒙仲便学蒙虎对蔡午的叫法,称呼蔡午为老蔡,既遵循了尊卑礼数,又不失礼貌与亲近。 蔡午当然明白蒙仲的意思,笑着说道:“这事我跟杜粟谈过,他在郾城当了十几年的县令,比我的年数还久,其实也希望留在本地,不过,因为与郾城君不熟,是故他不好意思提及,我脸皮厚,是故我来探探口风……” 因为与蒙仲等人很熟,他全盘说了出来。 “这样更好。”蒙仲笑着说道:“杜县令在郾城十几年,自然最了解郾城的民俗风情,向缭,你回头就跟杜县令谈谈这件事……” “唔。”向缭点了点头。 从旁,蔡午试探道:“郾城君仍打算让杜粟继续担任县令之职么?” 仿佛是猜到了蔡午的想法,蒙仲笑着反问道:“老蔡,你觉得咱们这些人,有几个能耐下心老老实实治理县城的?” 蔡午眨眨眼睛仔细想了想,旋即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 的确,蒙仲与其那群兄弟,皆是出色的将领,练兵、带兵都很有一套,但涉及治理县城,说实话还真的几乎没人能够胜任——确切地说,倒也不是不能胜任,主要是耐不住性子。 比如说,华虎就有能力出任县令,可问题是华虎不愿意啊,作为方城军一系中不亚于蒙虎的勇将,你要他带着一帮人去垦田? 没得商量! 倒是老大哥武婴那边可以说服说服,但就怕武婴的副将魏续为此大发肝火。 仔细想想也是,让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去负责垦田、治民,不能说大材小用,只能说无法尽其所能。 更何况,蒙仲如今的封邑还未多到必须让诸兄弟们驻守一处的地步,顶多就是方城留一个,郾城留一个罢了。 方城这边,如今由蒙遂管理着,且考虑到蒙遂在这段时间做得很不错,蒙仲打算正式将方城移交给蒙遂管理。 唯一的问题就是,方城并非蒙仲的封邑,因此蒙仲不能擅自将方城令这个职位转让给蒙遂,因此他决定待过了年之后向大梁请奏,推荐蒙遂出任方城令。 倒不是说蒙仲如今成为郾城君,嫌方城令官职小,他主要还是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毕竟虽然秦齐互帝这件事,中原各国的关系必然将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能迎合天下大势,蒙仲总不能被拴在方城吧? 方城太偏僻了,大梁才是魏国的权力中枢。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嘛,那就是提携自己的兄弟,就如当年公孙衍与公孙喜,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年头,兄弟手足自然是最值得信赖的。 而在提到郾城那边时,蒙仲稍稍停顿了一下,期间蒙遂、向缭亦有意无意地看向了蔡午。 见此,蔡午当即拍着胸口说道:“郾城君,老蔡我也没本事,只求能在郾城君手下混口饭吃就行,我也觉得向邑丞所说极有道理,考虑到先前秦国曾借道楚国偷袭郾城,我也认为郾城需要派一位勇武之人镇守……” 见蔡午如此合作,蒙仲自然也不会亏待这位愿意追随自己的老将,笑着说道:“这样吧,我把武婴调到郾城,给老蔡你当佐司马……” 一听这话,蔡午连忙说道:“不不不,这怎么成?还是让武司马为正,我为副……” 蒙仲笑着说道:“老蔡信任我等才投奔我等,我岂能亏待你?” 在旁,向缭也笑着说道:“老蔡,你就接受了吧,你可是第一位投奔我等的军司马,要是咱们摘了你的司马之职,哪怕让你屈居佐司马,日后谁敢会投奔我等?” “那……那在下就愧领了。”蔡午笑呵呵地说道。 向缭与蒙遂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真当蔡午投奔蒙仲没有任何私心?怎么可能! 虽说蔡午在带兵打仗方面并不是很出彩,但他怎么说也是当了近十年军司马的人,哪会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哪怕他确实很佩服蒙仲。 说白了,蔡午投奔蒙仲,就是看准了蒙仲不会罢免他的军司马之职。 而对于这件事,蒙仲、蒙遂、向缭皆心知肚明,但也不会拆穿,毕竟单单他们兄弟几个外加蒙邑子弟,可撑不起整个“蒙家军”,为了使这支军队日渐壮大,他们当然得持续不断地招纳人才,岂能因为偏袒自己兄弟而坏了名声? 更何况,蒙遂、向缭等人都不相信蒙仲的成就止步于郾城君,在他们看来,蒙仲接替大司马翟章那是迟早的事,等到蒙仲接替翟章出任大司马,他们兄弟几个还怕得不到提携的机会? 怎么可能! 就怕到时候他们兄弟几个各自镇守一方,一年到头也难得再见到几面,这才是值得考虑的。 大致商议完毕后,蒙仲带着蔡午,跟武婴说了这事。 作为兄弟当中的老大哥,武婴的心境修养无愧于他道家弟子的身份,说白了就是对功名利禄什么都不在乎,就连他麾下的军队,他如今都丢给魏续训练,当郾城军的司马也好,佐司马也罢,武婴那是真的不在乎。 更别说蔡午的年纪比武婴大上二十几岁,就算让蔡午继续担任军司马之职,他又能担任几年呢? 倒是武婴的佐司马魏续对此有些不满,不过由于蔡午跟他们也熟,且蔡午为人也圆滑,懂得给武婴、魏续留面子,魏续也不好跟蔡午为此事发生什么争执。 总而言之,武婴军从方城调往郾城,与蔡午麾下的军队合并,在重新整顿之后,改称郾城军,由蔡午担任军司马,由武婴挂名佐司马,至于军中的大致事务,主要还是由魏续这位猛将负责。 同时,穆武以及他麾下的骑兵,亦改籍至郾城军,改称郾城武骑。 郾城军的重新整顿与郾城武骑的移籍,使得郾城的军队实力有了显着提高,大幅度加强了郾城对县域境内的掌控,不至于再发生当初秦国骑兵杀入境内、而县军却对此束手无策的尴尬局面。 转过年来,即是魏王遫六年。 正月末,就当蒙仲一边与家人欢庆新年,一边关注郾城军的整顿时,魏国大司马翟章派人送了一份书信给他,告诉他齐国自行废除“东帝”帝号,且以秦国妄称“西帝”为借口,而号召诸国讨伐秦国的这件事。 除此之外,翟章还在信中提醒蒙仲,眼下赵国的奉阳君李兑正在努力组织各国联军讨伐秦国,一旦时机成熟,蒙仲将作为他魏国的代表,参与这次针对秦国的战争。 看到这封信,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明明是齐国最先号召诸国联合讨伐秦国,为何最后是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出任联军的统帅?魏韩两国也就算了,齐国……居然对此不表示任何意见?』 仔细想了想,蒙仲觉得齐国近段时间的举动有点诡异,诡异地让他感觉有点不安。 章节目录 第364章 再回大梁 但凡合纵,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选出一位合纵长,这是惯例。 在先前几次中原各国所组织的讨伐秦国战役中,魏国与齐国与多次争抢这个合纵长的位子,目的很简单,即借讨伐秦国这件事,增强本国在各国间的威慑力与号召力,这跟争夺中原霸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遥想当年宋襄公与楚国的战争,就是因为宋国号召了一帮半弱不强的国家准备讨伐不听话的邻国,但楚国却不甩宋国,以至于双方起了矛盾。 而那次事件的最终,便是楚国当仁不让地从宋国手中夺取了合纵长的位子。 由此可见,合纵长这个位子,当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拱手相让的。 但这次却很奇怪,明明是齐王田地朝令夕改抛弃了与其结盟的秦国,甚至于还倒打一耙让世人看清了齐国视盟约如无物的无信义举措,但最终,却居然是赵国成为合纵长,这着实让蒙仲感到很不可思议。 魏国将合纵长的位子让给赵国,这很好理解,毕竟现如今,魏韩两国在历年对抗秦国的战争中逐渐落入下风,迫切希望将赵国拉拢到自己这边,缔结三晋联盟共同对抗秦国,但齐国将合纵长的位子让给赵国,这就叫人有点想不通了。 名正言顺借中原各国力量扯虎皮的大好机会,居然就这样拱手相让给赵国?齐国当真照顾赵国这个盟友! 魏王遫六年二月初,与家中住了一整个正月的蒙仲,仅仅带着几名近卫便直奔大梁,准备亲自到大梁打听一下情况——他始终觉得齐国这次的举措太过于儿戏,实在不敢想象居然会是大国所为。 在经历了近半个月的路程后,蒙仲于二月下旬抵达大梁。 抵达大梁,蒙仲立刻便来到了薛公田文的府上。 说实话,以蒙仲如今在魏国的地位与声望,他确实已经可以不甩田文,但问题是目前的魏国,除了魏王遫,他也只能跟田文、翟章二人商量这件事,甚至于某种程度上来说,田文应该是魏国消息最灵通的人,毕竟他的人脉与眼线遍布整个天下。 得知蒙仲前来拜见,田文便叫幕僚冯谖出府相迎。 待等冯谖出府一瞧,他便瞧见蒙仲正负背双手站在府门外的台阶上,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面前的街道。 不得不说,看到蒙仲的气度,着实叫人很难想象这位年仅二十一岁。 “郾城君。” 整了整衣冠,冯谖面带微笑地上前施礼。 见此,蒙仲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抱拳回礼:“冯先生。” 感受着蒙仲对待自己的态度,冯谖心中很是感慨,感慨于眼前这位年轻人依旧是那般谦逊有礼、平易近人。 要知道,去年经魏王遫下召册封蒙仲、再到西河儒家出面替蒙仲传播善名,蒙仲如今在魏国的名气已非常大,直追已故的公孙喜与如今在任大司马的翟章,逐渐被魏人视为本国的新晋名将。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蒙仲本人毫无傲色,依然如以往那般平和,这让冯谖不得不在心中暗赞,感叹这位不愧是道、名、儒三家圣人的弟子,在自身心境方面的修养,着实要赶超许多人。 在将蒙仲迎入府内的同时,冯谖笑着说道:“得知郾城君前来拜会,薛公立刻命在下出府相迎……话说回来,此前府上并未听说郾城君返回大梁,莫非有什么要事?” 看得出来,冯谖对于蒙仲赶回大梁也抱持着几分疑问。 听闻此言,蒙仲便解释道:“正月月末时,我收到了大司马的书信,得知齐国自废帝号,反过来借此事号召诸国讨伐秦国,对此心中有些困惑,是故前来大梁,看看能否从薛公口中得知一些其中的内情。” “原来如此。” 冯谖恍然大悟,旋即捋着胡须神色怪异地说道:“此次齐国的举措,在下亦觉得……过于儿戏!”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停顿,旋即又点了点头,觉得用“儿戏”来评价这次齐国的举动,倒也不失恰当。 可不是嘛,去年十月时,齐国才同意了秦国提出来的秦齐互帝主张,与秦国相互称帝,结果不到两个月,齐国便自行废除了帝号,还反过来号召中原各国讨伐秦国,这等同于无端端地将秦国往死里得罪。 似这种骚操作,一般人真是做不出来,也不晓得齐国的君臣到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蒙仲便在府上的书房见到了薛公田文。 看到蒙仲的第一眼,田文照旧地皱了皱眉。 也难怪,哪怕蒙仲如今在魏国的地位已越来越稳固,且田文也承认此人的存在对魏国大为有利,但他还是不喜蒙仲,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蒙仲曾经得罪过他,另一方面,恐怕就像是冯谖所说的,田文私底下妒忌蒙仲在魏国的顺风顺水。 毕竟,蒙仲投奔魏国仅仅不到三年就被魏王遫拜为郾城君,似这等事几乎是前所未有,要知道魏国可不像燕国。 “薛公。” “……郾城君。” 在不情不愿地跟蒙仲见礼之后,田文皱着眉头问蒙仲道:“你来大梁做什么?” 蒙仲轻笑一声,在旁,自有冯谖这位和事老代替蒙仲向田文解释。 “收到了翟大司马的信么?” 在得知内情后,田文也不感到奇怪,毕竟他也知道翟章很欣赏蒙仲。 想了想,田文点头说道:“不错,赵国的奉阳君李兑,确实有意组织联军讨伐秦国……至于你所说的,齐国为何默许赵国作为合纵长,这件事我也曾仔细考虑过……我觉得,或许是因为先前我三晋的频繁走动,使齐王察觉到了危机。” 不得不说,田文的这个猜测也有点道理,毕竟就像中原各国极不希望瞧见秦齐两国结盟那样,秦齐两国也不希望三晋联合对外,要知道三晋一旦联合,几乎就等同于旧日中原的霸主晋国,那可是就连秦齐两国都无法抗衡的强大力量。 更别说还有宋国站在三晋这边。 因此,当得知三晋有联合对外的迹象后,齐国立刻放弃与秦国结盟的立场,反过来讨好三晋,这倒也说得通……但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见蒙仲仍然有些怀疑,田文冷笑着说道:“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这不就是齐王一贯的做法么?” “……” 蒙仲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田文,很难想象这句贬低齐国君主的话,居然是出自田文这位齐国的贵公子口中。 话说回来,从就事论事的角度来说,其实田文说得倒也没错,倘若说当今世上,秦国的君主最不在乎脸皮,那么排在第二的,肯定就是齐国。 明明是跟赵国结盟,结果在赵国讨伐秦国时,偷袭赵国;明明是扶持中山国牵制赵国,结果在赵国攻打中山国时,趁机攻打中山国;明明是与燕国结盟牵制赵国,结果在燕国发生内乱时,趁机进攻燕国。 不得不说,倘若要排一个“最不可信任的盟国”名单,那齐国肯定是榜上有名,不要脸皮的程度与秦国简直就是难分高下。 只不过这些话,从外人口中说说也就算了,从田文口中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毕竟田文这一席话,可等同于是骂了齐威王、齐宣王、齐王田地三代君主,而田文正是齐威王的孙子、齐宣王的侄子。 只能说,田文对齐王田地的恨意已经到了某种高度,连带着将他祖父齐威王也给恨上了,也不晓得是否是恼恨他祖父当年未曾将王位传给他的父亲田婴。 “薛公……慎言。” 冯谖小声提醒了田文一句。 经冯谖提醒,田文稳定了一下心神,沉声说道:“关于你的疑问,我是这样认为的……可能齐国其实并不想讨伐秦国,只是齐王见我三晋日渐亲近,心中惶恐,是故抢先号召诸国讨伐秦国,表明欲与秦国撇清关系的立场,顺便唆使我三晋与秦国互斗,一方面削弱秦国、一方面削弱三晋……这是解释地通的。” “唔……” 蒙仲沉思了片刻,觉得田文这解释倒也有几分道理。 此时,就听田文说道:“郾城君还有别的事么?若没有其他要事,郾城君请自便吧。” 见田文暗示自己离开,蒙仲也不在意,拱拱手说道:“那在下不就打搅薛公了。” 说完,他刚准备转身离开,就听田文忽然对他说道:“对了,郾城君,田某前一阵子招揽到一位叫做芒卯的奇人,此人深谙兵法,恐怕不在郾城君之下。” 『……』 蒙仲当然听得出田文口中的挑衅意味,闻言有点好笑:“那就恭喜薛公喜得良将了。” “哼!” 片刻后,待蒙仲走出府邸后,送他出府的冯谖连连告罪道:“郾城君,薛公的性子您也知道,请千万别放在心上……” 蒙仲笑了笑,宽慰道:“冯先生放心,在下与薛公相识已有五年了吧?哪里会不知薛公的性子呢?话说回来,方才薛公口中的芒卯……” 冯谖会意,立刻解释道:“此人乃临汾人士,在当地颇有名望,经夏侯章亲自前往劝说,此人虽投薛公……” “临汾?” 蒙仲微微皱了皱眉,惊讶问道:“我记得临汾就在安邑附近一带吧?那不是在河东郡么?……这人,当真谙熟兵法?颇有名气?” 冯谖当然明白蒙仲的意思,闻言摇摇头说道:“具体情况,在下亦不清楚,只听说是此人拒绝出仕,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去年入冬前,夏侯章将那芒卯带到了大梁,如今就住在府上,每日与薛公交流兵法,深得薛公喜爱……” “薛公也知兵法?”蒙仲随口问了一句,毕竟在他印象中,田文虽然当做一两次联军统帅,但那只是名义上的统帅,真正统帅军队的是齐国的名将田章。 但这话一说出口,难免就变了味道。 这不,冯谖面色尴尬,讪讪地说道:“虽不及郾城君,但薛公……多少还是知晓一些兵法的……” “在下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失言了。” “郾城君言重了。” 告别了冯谖,蒙仲带着几名近卫前往段干氏的府邸,准备去拜会段干氏,毕竟来一趟大梁,不拜会段干寅、田黯、公羊平等长辈,在礼数上着实说不出去,更别说去年当国内的魏人对他受封郾城君一事产生争议时,正是段干氏、田黯等人用自己的名望替蒙仲消除了一切质疑。 而在前往段干氏府邸的途中,蒙仲自然也难免想到了田文口中的那个芒卯。 说实话,田文的意图,他一眼就能看穿,无非是给他添堵罢了——但也仅仅只是如此。 以他蒙仲如今在魏国的地位,哪怕那个芒卯在用兵方面强悍如秦国的白起,也无法动摇他蒙仲如今的地位,这就跟翟章当年无法撼动公孙喜的地位一样。 考虑到田文在提到那个芒卯时颇为自信,蒙仲亦对那个芒卯颇感兴趣。 可惜眼下他没有空暇,否则,他倒是想会会那芒卯,看看此人是否有真才实学。 倘若那芒卯当真有能耐的话,他并不介意帮田文一把。 而与此同时,冯谖正返回田文的书房。 说来也奇怪,虽然蒙仲方才说了“薛公也知兵法?”那样无礼的话,但冯谖倒也不气恼,一方面固然是蒙仲有资格说这话,另一方面嘛,冯谖也相信那只是那位郾城君的无心之言。 可惜田文与蒙仲始终不对付,否则,冯谖其实很希望这两位能携手合作,毕竟这也有利于田文在魏国立足。 走着走着,忽然右前方有人唤他:“冯先生。” 冯谖抬头一瞧,旋即便瞧见有一名目测三十几岁的男子正站在小径上,他微笑着拱手施礼:“芒先生。” 原来这位目测三十几岁的男子,便是田文最近招揽到的临汾奇才,芒卯。 “冯先生这是……从府外回来?”芒卯好奇问道。 冯谖摇摇头解释道:“不是,我方才代薛公相送郾城君。” “郾城君?”芒卯闻言双眉一挑,惊讶问道:“莫非就是伊阙之战的功臣,郾城君蒙仲?” “正是!”冯谖笑着点点头,旋即对芒卯说道:“说起来,薛公方才还在郾城君面前提及过芒先生。” “提、提及在下?”芒卯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僵硬,舔舔嘴唇问道:“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就是在郾城君面前称赞先生……”冯谖笑着说道:“芒先生恐怕不知,虽薛公与郾城君同朝为臣,此前还一同出使赵国,但这两位私底下交情却不佳……也谈不上私交不佳,只是薛公对郾城君有些偏见而已,事实上,郾城君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有德之人。” 芒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冯谖来到了田文的书房。 此时在书房内,田文正端着一册竹简正在观阅着,眼角余光瞥见冯谖、芒卯二人走入,随口问道:“那家伙走了?” 冯谖无奈地笑了下,点头说道:“是的,郾城君已告辞。……薛公,在下方才与郾城君聊了几句,听他说,他准备在大梁住上一阵子,静观这次诸国讨伐秦国的战事,薛公要不要请他到府上做客?” “请他来府上?” 田文皱皱眉,心说我烦那个蒙仲还来不及,请他来做什么? 刚想说这话,他忽然看到了站在冯谖身边的芒卯,心中微微一动,问道:“芒先生。” “薛公。”芒卯心中一惊,硬着头皮答应。 只见田文捋着胡须,正色问芒卯道:“若我请那蒙仲前来赴宴,你可有把握用你那‘无懈可击之阵’难倒那蒙仲?” “这……”芒卯咽了咽唾沫,不甚自信地说道:“在下……不知。” “不知?”田文皱眉问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说,天底下无人能破你那无懈可击之阵么?” “不不,在下此前说的是,迄今为止无人能破,但那蒙仲……我是说郾城君,相传此人谙熟道、名、儒、法、兵诸家学问,在下……”说到这里,芒卯偷偷看了一眼田文的神色,见其满脸不悦,遂当即改口道:“倘若要难倒郾城君,在下以为我的兵阵需再做改进……” 一听这话,田文面色稍霁,点点头说道:“好,那先生便好生改进兵法,待功成之日,替我狠狠教训一下那蒙仲!” “喏、喏……” 芒卯唯唯诺诺地答应,旋即拱手说道:“那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嗯,去吧。”田文点点头。 看着芒卯神色不安地低头从身边走过,冯谖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芒卯的神色有些惊慌,不复此前的信心十足。 不过转念一想,冯谖倒也释然了,毕竟田文要求芒卯难倒的对象是蒙仲,换做是他冯谖,难道就不为此慌忙么?怎么可能! 芒卯为此感到棘手,很正常。 一个月后,即三月下旬前后,赵国派奉阳君李兑来到大梁,与魏国商议出兵讨伐秦国的具体事宜。 期间,魏王遫将河东守公孙竖,以及大司马翟章召到大梁,与李兑商议。 数日后,韩国的大司马暴鸢亦赶到大梁,共同商议讨伐秦国的事宜。 刨除掉事先已表明立场不参与这次讨伐秦国之战的宋国,目前就只有齐燕两国尚未派使者参与这次针对秦国的讨伐会议。 章节目录 第365章 联军会议 『PS:非常感谢“Lwsfz”书友的五万起点币打赏~』 ————以下正文———— 魏王遫六年四月初,齐燕两国代表同时抵达魏国的都城大梁。 燕国的代表蒙仲非常熟悉,因为正是他的好兄弟乐毅。 至于齐国派来的代表则有两人,一人乃是齐国上将田触,继田章之后最被齐人所看好的将领;而另一人则是盖公陈戴,又叫田戴,乃齐国的公室出身,虽身份尊贵不比身为齐宣王之孙的田文,但倒也是齐国的老牌邑公,只不过并不是很出名,以至于别说蒙仲不清楚此人,就连翟章、暴鸢、李兑等人也不是很清楚。 四月初二,魏国国相田文于府上设宴,宴请此番参与讨伐秦国的诸国代表,并针对讨伐秦国之事,与众人展开商议。 这场会议,除组织者之一的田文以外,魏国总共有三人参与,即魏国大司马、邺城令翟章,河东守公孙竖,以及蒙仲这位郾城君,不过考虑到翟章年势已高,这位大司马应该只能作为策略的制定者之一,无法亲自率军攻打秦国。 魏国军队的统帅,十有八九在公孙竖与蒙仲二人之间选出。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样,为了拉拢赵国,在会议的最初,田文就把联军统帅的职位让给了赵国的奉阳君李兑,邀请后者来制定讨伐秦国的具体章程。 在田文的谦让下,奉阳君李兑在一番假意退让后,便笑纳了联军统帅的职位。 不得不说,李兑确实很需要这个职位,毕竟上回他协助齐国攻打宋国,着实是让他损失惨重,陶邑失利姑且就不提了,要命的是,赵王何还趁此机会夺回了一部分权势,且借助赵贲重新掌握了邯郸以及赵国的朝政,使得李兑无法再把持国政。 别看现如今李兑依旧是赵国的国相,可如今他的国相之位,赵王何一言就能罢免——当然,必须是在李兑犯下过错的情况下,否则赵国的国民多少会质疑赵王何的这个做法。 总而言之,李兑想要保住他的赵相之位,就必须做出实在的成绩,使赵国获利;否则,倘若他犯下了过失,那么赵王何就能顺理成章地罢免他。 而此次讨伐秦国,就是奉阳君李兑一次极好的机会,只要他能击败秦国,于情于理赵王何就都不能动他的国相之位,顺便李兑还能报复秦国。 不得不说,虽然秦魏两国是一起救援宋国的,且随后也是一起试图逼迫他退让赵相之位,但魏国事后很快就道了歉,还将河阳、姑密两片封邑献给了李兑的儿子李跻作为赔礼道歉,可秦国却丝毫没有道歉赔礼的意思。 既然如此,李兑当然要跟秦国算算这笔账。 “承蒙魏王与薛公看得起,委任老夫作为此次联军的统帅,老夫深感惭愧,在老夫看来,论带兵打仗老夫远不及在座的诸位。但既然魏王、薛公以及诸位看得起老夫,老夫也自当为我联军尽心尽责,以回报诸位的信赖……” 在会议的最初,奉阳君李兑当众说了一番场面话,继而当仁不让地接受了联军统帅的职位。 接了联军统帅的职位后,下一步自然是挑选诸国的参战将领,比如说郾城君蒙仲,像这等能给己方带来极大优胜机会的将领,自然是不能错过的,哪怕魏国自己不提起,李兑自己也会提起。 这不,李兑在环视了一眼在座的诸人后,笑着说道:“虽我联军声势浩大,必定能使秦国畏惧,但老夫以为,我联军还是需要派一位勇将担任先锋……”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蒙仲,笑着说道:“老夫觉得,郾城君就很适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似翟章、公孙竖、暴鸢,皆笑而不语,毕竟蒙仲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他们皆心知肚明。 在他们眼中,蒙仲应该是他们这圈人当中最擅长用兵的将领了——唯独蒙仲自己清楚,在场众人当中,还坐着一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乐毅。 当然,无论是蒙仲也好,乐毅也罢,都不会暴露这件事,毕竟这会引起齐国的警觉。 毕竟在上回齐燕联军讨伐宋国的战争中,乐毅的表现可以说是相当的水,让人很难相信这其实是一位极善用兵的将领。 “郾城君,你意下如何?”李兑问蒙仲道。 蒙仲微微一笑,抱拳说道:“在下不才,亦愿意为我联军贡献一份微薄力量。” “郾城君太过谦了……” 李兑闻言心中大定,捋着胡须笑着说道。 在选定了前军大将之后,接下来就是挑选左右两军的大将,李兑想了想,起初推荐了齐国的盖公陈戴,没想到陈戴却推辞了,他摆摆手说道:“在下从未与秦国的军队打过仗,怕不知深浅拖累了诸位,还是由公孙郡守与暴司马担任左右大将吧。”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微微皱了皱眉,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陈戴。 要知道,在座诸人在联军的职务,跟日后与秦国开战后其麾下军队于战场上的位置息息相关,绝非仅仅只是一个职务。 就拿蒙仲来说,既然蒙仲接受了联军的前军大将这个职位,那就意味着他将最先与秦军交战,而此时齐国的盖公陈戴却退却了左右将的职务,这岂非就意味着齐国其实并不想跟秦国交战? 这不,脾气素来就不好的翟章当即就冷笑着说道:“老夫观盖公的态度,似乎贵国并不希望与秦国交兵,既然如此,贵国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听了翟章的话,暴鸢亦用嘲讽的目光看向陈戴与田触二人。 甚至就连田文,亦用不屑地目光瞥了一眼陈戴、田触二人,不过倒没说话。 不得不说,此次秦齐互帝,齐国前前后后的举动,早已被世人视为了笑话。 其实在场众人都知道齐国此次参与联军的原因,因为齐国怕了。 前段时间,当齐王田地同意了秦国国相穰侯魏冉的建议,与秦国相互称帝之后,感觉到危机的魏、韩、赵三国,就渐渐出现了相互抱团的迹象,缔结三晋之盟仿佛就在眼前,在这种情况下,齐国慌了,以至于在称帝仅仅两个月后,便慌慌张张地废除了帝号,还倒打一耙号召中原诸国联合起来讨伐秦国这个大逆不道、居然敢公然称帝的诸侯国,不得不说,齐国的做法,简直就是刷新了世人的三观,让世人明白了什么叫做两面三刀。 齐国的信誉,因为这件事已经跌到了低谷。 但即便如此,中原各国还是接纳了齐国,原因就在于秦国的威胁要比齐国来得大,不管齐国是出于什么原因背叛了与秦国的盟约,只要齐国愿意跟中原诸国一起讨伐秦国,各国还是可以忽略这件事。 可就目前来看,似乎齐国参与联盟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免被三晋针对,其本身并不想在讨伐秦国这件事上出力。 在这种情况下,翟章自然就坐不住了:假如你齐国只是来装装样子的,那我联军要你做什么? 当即,暴鸢便居心不良地说道:“仔细想想,贵国这段日子的举动,若是叫人费解……先是与秦国结盟,相互称帝,继而又背弃秦国,号召诸国讨伐秦国……我原以为是贵国回心转意,但就目前来看,似乎贵国是假意投靠联军,欲叫我联军与秦国拼个高下,好趁机从中获利……” 说到这里,他环抱着双臂摇了摇头,借此表示他不信任齐国的立场。 见此,盖公陈戴连忙解释道:“暴大司马误会了,我齐国绝非不愿与秦国交战,只是我与田触,此前从未与秦国的军队交过手……诸位想必都知道,此前我齐国率军与秦国交兵,皆是由章子率领,但章子年事已高,更何况多年统兵征战,落下不少隐疾,眼下正在封邑养病……在下这不是怕拖累了联军嘛,奉阳君,您说是不是?” 见陈戴将话题抛给自己,奉阳君李兑淡淡一笑。 从主观出发,他当然是倾向于翟章、暴鸢二人的猜测,对齐国这次讨伐秦国抱持深深的怀疑,只不过他素来与齐国交好,自然也不好太过于得罪齐国。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盖公所言极是,此番匡章不能出任联军的统帅,着实令人遗憾,而盖公与触子此前从未与秦国交兵,确实很有可能遭秦军利用这一点,不过不要紧,只要我等齐心合力,莫要被秦国有机可趁,还是有很大的胜算……老夫觉得嘛,单单郾城君麾下的军队,怕是不足以与秦军交战,我觉得公孙军将应当调一部分精兵到郾城君帐下,而如此一来,公孙军将麾下的军队,就不足以担任侧翼了,盖公正好填上这个空缺……” 听到这话,公孙竖瞥了一眼陈戴,似笑非笑地说道:“奉阳君所言极是。……郾城君虽然悍勇,但兵力不足以担任前军,在下方才就在想,将一部分军队调到郾城君帐下,如此一来,在下的兵力就不足以担任侧翼了,由贵国顶替,在下觉得恰到好处。” 话音刚落,暴鸢亦是出言附和。 见李兑、公孙竖、暴鸢三人皆态度一致,盖公陈戴面色稍稍有些难看,支支吾吾、态度迟疑,见此,翟章眯了眯眼睛,故意说道:“盖公,明明是贵国号召诸国讨伐秦国,可老夫观你态度,似乎贵国并没有要讨伐秦国的意思啊……难道贵国只是怕惹得天下非议,是故才废除帝号,私底下却仍与秦国暗通?”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纷纷看向盖公陈戴,神色大多似笑非笑,充满了嘲讽意味。 见此,盖公陈戴面色微变,正色说道:“翟大司马何出此言?我齐国……” 他刚说到这,就听田触淡淡说道:“在下冒昧插一句嘴,我大齐此前选择与秦国结盟,只是因为不想再得罪秦国……齐秦两国的恩恩怨怨,那是宣王那一代的事了,就当代而言,秦国事实上并未与我大齐有直接的冲突,因此我国选择与秦国改善邦交,这不是什么值得争议的事。……扪心自问,魏韩两国若不是被秦国逼得没有办法,同样也会选择与秦国交好,不是么?是故,诸位不必时不时地拿我国与秦国结盟这件事说项,这不是什么值得争议的事。” 这一番直白的话,倒还真说得翟章、暴鸢、公孙竖等人哑口无言,就连蒙仲都有些惊讶地多看了田触几眼。 而此时,田触环视了一眼在场众人,又说道:“然而,我大齐最终还是选择与诸国站在一起,这不是为了我大齐,而是为了整个中原的稳定。……为了整个中原考虑,我大齐最终还是决定与秦国决裂,决定与秦国交恶,这已足以证明我大齐的立场。……盖公之所以退却左右军大将的职位,乃是因为盖公与在下此前从未与秦国交过手,怕我等不知轻重,拖累了联军,却没想到因此惹来了诸位的怀疑……既然如此,也罢,左右军大将便由我大齐的军队担任……” 倘若说田触前半段话确实让翟章、暴鸢、公孙竖等人无言以对,那么后半段话,众人只是笑笑听过就算。 什么叫做为了维持中原的稳定?你齐国分明就是怕赵、魏、韩、宋四个国家联合起来后第一个就攻伐你齐国,毕竟到那时,以秦国的一贯做派,必然会坐视赵、魏、韩、宋四个国家进攻你齐国,充其量伺机偷袭魏韩两国。 不过考虑到目的已经达到,在场众人倒也没有谁站出来揭穿。 这不,奉阳君李兑就跟没有瞧见方才的争议似的,笑呵呵地就揭过了方才的争议,笑着说道:“触子说得这番话,说得很好,讨伐秦国之事,乃是齐国最先提出,确实不应当再怀疑齐国在这件事上的决心……既然触子都同意了,那么,就由齐、韩两国军队担任联军的左翼与右翼,两位有意见么?” “并无异议。”暴鸢笑着说道。 “触子?”奉阳君李兑微笑着看向田触。 可能是因为连一向与他齐国交好的奉阳君李兑都不帮自己,田触面色有些不佳,点点头淡淡说道:“那就依奉阳君所言吧。”说到这里,他好似不甘心般,颇有深意地说道:“事实上,要说私通秦国,不应该是宋国么?看,这次组建联军,宋国干脆都不派人参与,相比较怀疑我大齐,我想诸位应该怀疑一下宋国的态度。” “……” 听到田触这话,翟章、公孙竖、暴鸢、田文、蒙仲几人,皆神色各异。 “薛公、翟大司马,贵国从始至终盯着我大齐,为何却姑息了宋国呢?在下认为,宋国才应该是最值得怀疑的那个吧?”田触似笑非笑地说道。 话音刚落,就见蒙仲淡淡说道:“在下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宋国并没有背叛盟友的习惯吧。是故宋国相对更值得信任。” “……” 田触皱了皱眉,转头看向蒙仲,眼眸中浮现几分不悦之色,似乎想要发作。 可当他看清楚出言嘲讽的人乃是蒙仲后,他嘴唇微动,生生将呵斥的话又咽了回去。 对于蒙仲,他还是有些畏惧的,毕竟仔细算算,祝柯之战、逼阳之战、郯城之战,他迄今为止已在蒙仲手中栽过三回,且一次比一次败得惨,这使得他在蒙仲面前没有多少底气。 只见在盯着蒙仲看了片刻后,田触忽然哂笑道:“郾城君乃是宋人,自然为宋国说话,不足以使人信服!” “触子这话,并未以偏概全。在下素来是就事论事,在信誉这点上,贵国确实不如宋国。……当年贵国与赵国相约共击秦国,结果待赵国兵败于秦国时,伺机偷袭赵国;后又与中山国结盟,意图牵制赵国,结果待赵国攻打中山国时,又伺机进攻中山国;随后又与燕国结盟,结果又趁燕国内乱之际,试图吞并燕国……反观宋国,当年赵主父初登位时,诸国诘难,赵主父联合韩、宋两国抗击诸国,自此之后三十余年,赵宋两国邦交稳固,从未有过一次交恶……这信誉,是否是胜过贵国?” 田触听得满脸阴沉,冷冷地反驳道:“我听说郾城君乃是章子的师弟,既然如此,应当知晓章子唯一的败绩从何而来。” 章子,即田章,他此生唯一的一场败绩,即濮上之战时被秦国的名将嬴疾所击败,至于原因,就在于宋国军队的突然后撤。 可以说,田章那次确实是被宋国军队背叛了,但从国与国的角度来说,宋国却没有背叛齐国。 这不,面对着田触的强力反驳,蒙仲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听说,那次是齐宋两国相约讨伐魏国,魏国不敌求救于秦,秦国派来援军,随后宋国退兵、齐军战败。……据在下所知,齐宋两国自剔成君之后,就从未结盟,当时一起攻伐魏国,一来是利益所驱,二来只是为了报复魏国曾经对宋国的讨伐,随后待秦军派兵救援魏国时,宋军撤退……秦宋两国本就是盟友,宋国不愿跟盟国的军队作战,就此撤退,这有什么问题么?……这只能说明,因利益而联合的乌合之众,最终抵不过盟约,并且,宋国是守信的国家,在利益与信誉之间,最终选择了信誉。” 听到蒙仲的话,翟章、公孙竖、暴鸢等人想笑却又不好笑,毕竟这件事牵扯到他魏国。 但话说回来,把自己的义兄田章,以及自己的故国宋国都比作因利益而结合的乌合之众,想来这世上也只有蒙仲说这话才不至于引起双方的反感。 “不愧是道、名、儒三家弟子,我辩不过你。” 盯着蒙仲看了数息,田触冷笑着说了句,继而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想想也是,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他还能怎么办? 在屋内众人心思各异的笑容中,蒙仲亦盯着田触看了片刻,继而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说,宋国这次拒绝参与联军的做法,其实蒙仲也感觉有点奇怪,但他并不认为宋国与秦国有什么私底下的约定,毕竟在秦国与魏国之间,宋国肯定是支持魏国的,其中的利害,当初他在驰援宋国时,就已经跟宋王偃以及他义兄惠盎说得很清楚,并且在他讲述利害之前,宋王偃与惠盎就是站在魏国这边的。 而这次宋国并未参与联合讨伐秦国的行动,他仔细想想,觉得可能有因为两个原因。 其一,在有余地的情况下,宋国还不想跟秦国彻底撕破脸皮。 这一点无可厚非,其实中原各国都是这样,就拿抗击秦国态度最坚决的魏国来说,若非魏国正巧位于秦国东进中原的路线上,注定与秦国不能共存,魏国会如此坚决的抗击秦国?不可能的! 因此在有余地的情况下,即魏国还未遇到危机的情况下,宋国并不会彻底与秦国撕破脸皮。 更别说秦国才刚刚帮助宋国击退了齐国的进攻,宋国怎么有脸倒转枪头加入联军,与联军一起攻打秦国呢? 其二,大概就是宋国对齐国仍有所警惕,生怕齐国这次号召诸国讨伐秦国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骗中原各国与秦国交战,期间趁机再次攻打宋国。 到那时,宋国的军队远在讨伐秦国的途中,本土遭到齐国进攻,又怎么能守得住呢? 『幌子……么?』 在接下来的会议中,蒙仲并没有听奉阳君李兑详细讲解讨伐秦国的具体策略,而是一个劲地盯着田触与盖公陈戴这两个人猛瞧,看得后二者又有些浑身不适。 不得不说,其实在此之前,蒙仲也觉得齐国在秦齐互帝这件事上的处理方式简直就是贻笑大方,平白无故给世人添了一桩笑料。 但今日盖公陈戴与田触二人的态度,却让蒙仲感觉情况有点不对劲。 十月与秦国结盟,相互称帝,十二月自废帝号,且倒打一耙反过来号召中国诸国讨伐秦国,虽说背叛盟友几乎已成为了齐国历来的习惯,但也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吧? 哪怕就是担心三晋重新联合,你齐国自废帝号不就完了么?让魏、赵、韩三国去讨伐秦国,你齐国隔岸观火,多好?何必号召中原各国讨伐秦国?这不是彻彻底底地将秦国给得罪了么? 难道齐国的君臣都是蠢材? 还是说…… 忽然,蒙仲打断了正在安排策略的奉阳君李兑,沉声问田触道:“触子,还不知贵国这次出兵几何?几时能与联军汇合?” “……” 整个屋内鸦雀无声,似田文、李兑、翟章、公孙竖、暴鸢等人,皆不约而同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继而又顺势看向满脸错愕、似乎有些被问懵的田触。 而同时,从始至终没有发言,一直环抱着双臂闭目养神的燕国将领乐毅,此时微微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 看了一眼蒙仲。 『……』 抿了抿略有些发干的嘴唇,他稍稍思忖了一下,旋即再次缓缓闭上了双目。 章节目录 第366章 怀疑 齐国出兵几何? 几时与联军汇合? 最开始,在场诸人比如奉阳君李兑、薛公田文,再比如翟章、暴鸢等等,都没有在意这件事,但当蒙仲非常突兀地向田触提出了这个疑问后,众人心中亦难免泛起了嘀咕。 的确,虽然口口声声表示会一同出兵,但到最后少派兵、甚至干脆不派兵的例子,历来也不是没发生过,而以齐国的信誉,未尝做不出来这种事。 想到这里,就连方才在安排这场战策略的奉阳君李兑亦暂时收了口,与田文、翟章、暴鸢等人一共看向田触,试图从田触口中得到确切的话题。 看得出来,田触冷不丁被蒙仲问了两句,着实有些发懵,尤其当他发现在场众人包括盖公陈戴在内皆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时,他的眼眸中难免浮现了几丝尴尬之色——当然,盖公陈戴的面色自然还要比他更难看,那种仿佛心事被拆穿般的惊慌,让田文、李兑、翟章、暴鸢等人平添了几分怀疑。 大约过了十几息后,田触总算是稍稍镇定下来,摆出腔调徐徐说道:“郾城君想知道我大齐的确切出兵数目……按理来说,在下没有必要一定得回答郾城君的疑问,但既然在座诸位都为此抱有些许疑问,那么,在下姑且便实言相告。事实上,其实在下亦不知具体的出征兵力,毕竟这件事最终得由我国的大王来定夺,不过在下可以在这里保证,此番我大齐出征的兵力,不会少于五万!” 说到这里,他环视了一圈诸人,又补充道:“当然,这五万只是在下的估测,倘若此番征讨秦国顺利的话,我国大王也有可能额外派遣援军……” “……” 李兑、田文、翟章、暴鸢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五万军队,虽然数目不小,但也谈不上多,充其量就是一个标准而已。 什么标准? 韩国的标准! 简单地说,如今的韩国有能力派遣的军队,即在五万的标准以内。 至于赵魏两国的话,则应该在五万到十万之间。 而齐国作为一个论实力可以匹敌秦国的强国,却只派出区区五万军队,这难免会叫人再次怀疑齐国对这次联合讨伐秦国的积极程度。 不过严格来说,五万军队倒也不算少,只能说,这个数目并不符合在场诸人的客观估算。 “……至于几时能与联军汇合……” 在众人的注视下,田触低着头估算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道:“可能需要三个月左右。” 说罢,他不等有人开口质疑,便率先解释起来:“虽然时间确实有点久,但诸位也知道,我大齐距离三晋颇远,哪怕是走东郡这条路,两三个月也是一个很勉强的期限……这一点,请诸位多加谅解。” “……” 听到田触的话,蒙仲盯着田触看了半响,旋即在点点头后,转头对李兑说道:“奉阳君,很抱歉方才打断了你的话……” 奉阳君李兑缓缓地点了点头,可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田触与满脸尬色的盖公陈戴,足足过了数息,这才微笑着说道:“无妨。那老夫便接着再解释这场仗的策略……” 他,轻飘飘地揭过了方才那段小插曲。 随后,众人又足足商量了半个时辰,会议这才结束。 待等众人准备离席告辞,各自返回驿馆时,蒙仲的目光落在了准备离去的乐毅身上。 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蒙仲最终还是决定设法与乐毅搭话,因为田触方才给他的回覆很不对劲,他需要从乐毅口中了解一些情况。 但麻烦的是,自乐毅来到大梁之后,便与齐国的田触、盖公陈戴两人形影不离——看得出来,经上回郯城之战,乐毅显然是骗取了田触的信任。 而比较尴尬的是,在田触、乐毅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的情况下,蒙仲想要在田触不知的情况下接触乐毅,这也成为了一件比较困难的事。 倘若执意接触乐毅,可能难免会暴露乐毅甚至燕国乃是「联手覆亡齐国的内应」这件事。 但权衡再三,蒙仲还是觉得冒险跟乐毅搭搭话,因为他感觉田触方才的回答不可信。 想到这里,在田触、乐毅、盖公陈戴三人准备告辞田文府上就此返回城内的驿馆时,蒙仲赶了上去:“乐毅。” 听到蒙仲的唤声,乐毅自然停下了脚步。 从旁,田触与盖公陈戴,亦同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朝他们走近的蒙仲。 “郾城君。”乐毅微笑着抱了抱拳。 “你……唉,如你这样,那我岂非是要称呼你乐大司马?”蒙仲笑着说了句,旋即感慨道:“自当年大梁一别,有数年不曾见面了吧?” 乐毅微微一笑,说道:“前段时间在郯城一带,不就曾碰到过么?虽说不曾会面。……刨去这次,差不多快有三年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蒙仲停顿了片刻,摇摇头又笑道:“我当初就劝你,劝你随我一共投奔燕国。若你当初肯与我一起投奔燕国……那就好了。” 听到这话,在旁的田触面色微沉。 他不敢想象当年蒙仲随同乐毅一起投奔燕国会是什么结果,燕军主帅为蒙仲?副帅为乐毅?这组合光是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好么! 哪怕燕国的军队实力远远不如齐国,田触也没有把握能击破这个组合。 而此时,蒙仲在听到乐毅的话后,却是微微笑了一下,旋即带着惋惜说道:“或许吧。……不过对我而言,我倒是更希望你当时能留下来……你太过于急切了。” “并非是我过于急切。”乐毅摇了摇头,正色说道:“而是当时的处境,让我实在看不到继续留在魏国能有什么转机。我方才注意了田文,我想他仍未淡忘当年与你我之间的恩怨……也亏得你运气不错,借伊阙之战翻了身,否则,你必然被田文所打压……在那个情况下,我认为投奔燕国另寻出路,这并非是过于急切的做法……算了,想来你也不会认同我的意见,你我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有诸多意见上的不合,且如今我为燕国的大司马,而你在魏国得到了封君之爵,也无法判断在当年的抉择上,你我二人到底谁对谁错,是故,姑且就不提了吧。” 蒙仲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见此,乐毅又问道:“那么,这会儿你喊住我,有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蒙仲摊摊手说道:“无非就是有些时日不曾见面,想找你喝酒闲聊而已。” “喝酒啊……” 乐毅沉吟了片刻,同时瞥了一眼田触,见后者盯着自己不说话,他笑着对蒙仲说道:“今日怕是不太方便,择日吧,改天约个日子,我也很好奇,田文怎么会默许你获得郾城君的爵位……” 他刚说到这,只见府内急匆匆地走出一名仆从,朝着蒙仲喊道:“郾城君,郾城君请留步,薛公与奉阳君,有要事与你相商。” 听到这话,蒙仲微皱着眉头回头瞧了一眼,旋即带着几许遗憾点点头对乐毅说道:“看来也只能改日了。那就……明日?明日我到驿馆去拜会。” “好!”乐毅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乐毅答应了下来,蒙仲朝着田触与盖公陈戴二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触子,盖公,那在下便就此与诸位告别了。” “郾城君多礼了。”田触与陈戴拱手行礼,礼送蒙仲再次回到田文的府内。 看着蒙仲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内,田触立刻皱起了眉头,只见他看了一眼乐毅,旋即沉声说道:“先……先上马车。” 片刻之后,田触带着乐毅与陈戴二人上了马车。 随即,马车才刚刚开始移动,田触便忍不住问乐毅道:“乐毅,那蒙仲何故约你一同喝酒?” 乐毅淡淡说道:“当年在赵国时,他是赵主父的近卫,执掌信卫军,我是他的副将,公子章谋反事败后,蒙仲与我逃出赵国,随后不久投奔魏国,期间我与他共事两年余,他找我喝酒,有什么稀奇?” 田触皱着眉头不说话。 的确,蒙仲与乐毅当年同在赵主父身边担任卫士,一同经历了赵国的沙丘宫变,甚至于后来投奔魏国后,乐毅其实也在伊阙之战中出力,这些事,田触其实都知道,换做平日里,他并不会对乐毅有什么怀疑。 但在方才的联军会议上,蒙仲忽然之间询问他齐国出兵几何、且几时与联军汇合,这句问话背后的深意,却让田触对乐毅产生了怀疑。 不错,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齐国这次参与魏、赵、韩等国联合讨伐秦国的行动,确实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田触所肩负的重任,就是安抚好魏、赵、韩几国,叫这个国家莫要猜到他齐国的真正意图。 可没想到才刚到大梁,那蒙仲就对他齐国起了疑心。 想到这里,田触便质问蒙仲道:“乐毅,你不曾将你我两国的秘密约定透露给外人,对吧?” 然而听到这话,乐毅却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几分轻蔑与嘲讽。 他毫不客气地说道:“自临淄出发起,我不是时时刻刻都与你二人呆在一处么?你怀疑我?真是可笑!田触,我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引起方才那些人怀疑的,不正是你旁边这位盖公么?与我何干?” 听闻此言,田触亦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盖公陈戴。 不得不说,田触这一眼,让陈戴很是尴尬,他讪讪地解释道:“我只是……我只是遵照大王的指示……” 乐毅冷笑一声,轻蔑地打断道:“叫魏、赵、韩三晋与秦国恶战,好趁机浑水摸鱼,想得倒是不错,可问题骗得过魏、赵、韩几国么?在不能解决掉齐国这个问题的情况下,三晋会放心与秦国交战?他们就不怕被贵国袭了后方?……蒙仲在会议中就提过,你齐国不是没做过这种事。” 田触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问道:“看来你早就知道这条计策行不通,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出言提醒?” “我不曾提过么?”乐毅冷笑道:“我提过,只不过你与这位盖公都想尝试一番,尝试看看能否在你齐国军队尚未与联军汇合的情况下,骗联军先行一步去讨伐秦国,事实证明别人都不是傻子……你以为方才就只有蒙仲瞧出来了?最开始质疑你二人的人是谁?是翟章与暴鸢!” 说到这里,他放缓了语气,淡淡说道:“我是燕国的大司马,并非你齐国的大司马,有些事我提一遍,你愿听从,那我就不再重复。” 田触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依你之见,那蒙仲猜到了几分?” 听闻此言,乐毅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旋即摇摇头说道:“不好说,不过我可以肯定,他确实是起疑了。我很了解他,他在直觉方面非常敏锐,怕是应该已起了疑心。……确切地说,不止是他起了疑心,像田文、翟章、暴鸢等人,或多或少也应该有所怀疑,只不过这些人最初只是怀疑齐国并未真心实意加入联军讨伐秦国,但蒙仲突然问你齐国出兵几何、几时与联军汇合,我觉得,田文、李兑等人怕是也开始怀疑了……你看着吧,这次你齐国军队若不能赶到魏军与联军汇合,联军绝对不会率先对秦国开战。” “那……那怎么办?”盖公陈戴有些不安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瞥了一眼陈戴,乐毅淡淡地对田触说道:“老老实实与联军汇合,先取得联军的信任。……仔细想想,趁这次机会,借魏、韩、赵三国的力量削弱秦国,这对齐国也不是什么坏事。” “……唔。” 田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神色,乐毅自顾自闭目养神。 『……首先确保齐国重重得罪秦国,其次确保齐国再得罪三晋。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应该都能办到,唯独阿仲那边有点麻烦……啧,阿仲实在是太警觉了,这个时候居然就察觉到了齐国的意图。不行,还未使齐国引起秦、赵、魏、韩诸国的憎恨,阿仲他若这个时候开始防备齐国,或会使齐国放弃浑水摸鱼,这会坏了大事……或许我应该跟他透露一些讯息?不!凭我对阿仲的了解,他绝对无法接受苏秦的那个计策……那就只能瞒着他,甚至于……』 想到这里,乐毅微微吐了口气,眼眸中闪过几丝惆怅之色。 一闪而逝。 而与此同时,蒙仲则在那名府上仆从的带领下,再次回到了方才田文宴请诸人的堂屋。 只见此刻这间堂屋内,菜肴陆陆续续被撤下,取而代之则是一些瓜果梅脯等物,而当蒙仲走入堂屋的时候,田文、翟章、暴鸢、公孙竖、李兑等人正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众人抬头瞧了一眼,旋即公孙竖便笑着说道:“来了来了,咱们直接问他不就是了?” 而此时,蒙仲已走到这几人面前,拱手抱了抱拳:“公孙军将要问什么?” 公孙竖也不隐瞒,笑着说道:“咱们这几个都很纳闷,郾城君方才何故突然询问田触齐国出兵几何,几时与联军汇合?” 在旁,田文亦皱着眉头说道:“你且说出你的看法,看看是否与我等……想到了一处。” 对于面前这几个人,蒙仲当然不会隐瞒,毕竟田文、翟章、公孙竖、暴鸢都是坚定支持三晋结盟的人,唯独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在涉及到齐国的问题上有些暧昧,但这个暧昧也是有极限的,可不代表他会无休止地纵容齐国——至少在齐国与秦国联合这件事上,李兑便是坚决抵制的。 因此,蒙仲便毫不隐瞒地解释道:“这次,齐国一开始的态度就很奇怪,明明主动号召诸国讨伐秦国,但他本身就不愿与秦国交兵。对此薛公先前猜测的是,齐国可能畏惧三晋结盟后第一个拿他齐国下手……但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前前后后到处充满诡异。诸位且想,齐国一开始接受了秦国的提议,使秦齐互帝,随后不到两个月就自废帝号,还号召诸国讨伐秦国,这不等于在戏耍秦国么?一方面戏耍了秦国,重重得罪了秦国,另一方面,我诸国也不会因为齐国这次参加联合就减轻对齐国的警惕,那么试问,齐国到底在做什么?我觉得,齐国会这么做,肯定是有所图,但我实在想不出这样做对齐国有什么好处。是故,我换了一个思路……” “换了一个思路?”暴鸢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唔。”蒙仲点了点头,旋即压低声音说道:“比如说,齐国与秦国的盟约,其实仍然还在,他自废帝号也好,号召诸国讨伐秦国也罢,都只是做给我诸国看的……” “……” 听闻此言,田文、李兑、翟章、公孙竖、暴鸢几人面色顿变。 他们当然明白,倘若蒙仲的这个猜测属实,那么所谓秦齐互帝的威胁,其实根本未曾消除。 甚至于,事态变得愈加棘手了。 章节目录 第368章 出征前夕 约半个时辰后,待蒙仲回到段干氏的府邸前时,段干崇正站在府门前左右张望。 等瞧见蒙仲乘坐的那辆马车,段干崇急匆匆地走了上前,跟刚刚走下马车的蒙仲打招呼:“郾城君,您可算回来了。” 见段干崇揶揄自己,蒙仲亦玩笑道:“怎么,大公子,找在下有事?” 然而,段干崇却摆摆手说道:“我不跟你开玩笑,快,大王召见你,你立刻入宫觐见。” 听到这话,蒙仲这才明白何以段干崇这位段干氏的大公子亲自在府门前等候,亦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问道:“可知魏王因何召见我?” “这我怎么知道?”段干崇翻了翻白眼,旋即翻身上了蒙仲乘坐的马车。 见此,蒙仲好奇问道:“兄这是跟小弟一同入宫?” 正准备钻入车厢内的段干崇听到这话,笑着说道:“入宫是入宫,不过我是去见太子。……顺便送我一程吧。” 听到这话,蒙仲哭笑不得。 话说回来,段干崇还真是太子魏圉身边的近人,因为是陪读的关系,从小便与太子魏圉、公子无忌这两位的关系颇为亲近,因此很多人都认为待等日后太子魏圉上位,段干崇肯定会成为新君的重臣。 在前往王宫的途中,段干崇闲着无事对蒙仲说道:“对了,阿仲,你与太子没见过几次面吧?” 蒙仲点点头:“只是在曾经几次宫筵时见到过太子。” “哦。”段干崇恍然地点点头,旋即问蒙仲道:“我听我爹说,你这次在大梁会住些日子吧?要不要趁此机会与太子处处关系?据我所知,太子对你颇有好感。” 一听这话,蒙仲脸上便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其实严格来说,西河儒家、段干氏等等,都算得上是太子一系的人,就连蒙仲,其实也应该归于太子魏圉一系,因此作为太子一系的臣子,蒙仲理当与太子魏圉处好关系,但事实上迄今为止,蒙仲并没有过于靠近太子魏圉。 原因很简单,因为魏国的太子魏圉,好男风! 好男风,其实在当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是,毕竟世上有不少有地位的大人物家中都蓄养着**,魏国这边还好,据说齐国那边尤其普遍。 而不可思议的是,当代居然还将这件事视为雅事。 但蒙仲可不能接受这种事,与其被太子魏圉用诡异的目光盯着瞧,他宁可跟一向与他关系冷淡的田文呆在一起,至少田文不会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他。 “唔……过些时候吧……”蒙仲含糊其辞地推却道。 见蒙仲这幅表情,段干崇好似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地看着蒙仲笑道:“阿仲,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既然段干崇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蒙仲自然也不会再藏着掖着,表情古怪地说道:“据我所知,太子似乎好男风?” “哈哈哈哈。”段干崇闻言笑了起来,指着蒙仲乐不可支:“我说你方才神色为何那般古怪。你不会是在担心太子会看上你吧?哈哈哈哈……我跟你说,此事你大可放心,太子喜欢的是‘美人’,你可谈不上什么美人。” 他刻意加重了美人二字,显然他所指的美人,乃是那些面容俊秀的**。 “……前两年倒是还有点可能。”瞥了一眼蒙仲嘴唇上的胡须,段干崇玩笑道。 听到这话,蒙仲摸着嘴唇上的胡须,如释重负地说道:“谢天谢地,看来,我也得蓄蓄胡须。” “你啊!” 段干崇笑着摇了摇头。 因为与蒙仲关系亲近,段干崇曾经也见过蒙仲赤裸上身,记得当时他很是惊奇,毕竟平日里蒙仲总是穿着深衣,没想到脱下上衣后,全身皆是健实的肌肉,不愧是出征沙场的将领,这让满身都是软肉的他很是羡慕。 也正是因为见过蒙仲身上的肌肉,段干崇可以断定太子魏圉对其绝对没有那种意思,因为按照他对太子魏圉的了解,这位太子喜爱的是容貌俊美的美人——唔,男女皆可。 像蒙仲这种,可入不了太子魏圉的眼界。 不过蒙仲这反应,倒也有趣。 聊着些有关于太子魏圉的话题,蒙仲与段干崇乘坐着马车,很快就到了王宫。 在宫门外下了马车后,蒙仲便与段干崇告别,后者自顾自前往太子魏圉的宫殿,而蒙仲则直奔宫内的主殿,觐见魏王。 片刻后,待等蒙仲来到宫内正殿,走上殿前的台阶,便有恭候在外的谒官迎了上来:“郾城君。” 蒙仲拱拱手,旋即解释道:“听闻魏王召见,在下特来觐见,不知……” 那谒官点头说道:“大王有过吩咐,待郾城君到时,径直入殿即可。……对了,大王正在殿内与田相与赵国的奉阳君商议征讨秦国的事宜,为免惊扰,在下便不予通报了,郾城君请。” “多谢。” 蒙仲拱拱手,同时心中也明白了魏王遫召见他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出征之事。 迈步走上石阶,继而跨过宫殿的门褴,蒙仲果然看到了田文、李兑等人——事实上不止他二人,还有翟章与公孙竖,在蒙仲迈步走入殿内的那会儿,田文、李兑、翟章三人正站在王案旁,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坐在王案后的魏王遫讲述着什么,至于公孙竖则站在一旁,虽不曾插嘴,但看他模样,显然也在聚精会神倾听地几人的讲述。 走近一瞧,蒙仲便看到魏王遫面前的王案上铺着一副地图,显然田文、李兑、翟章三人正在向魏王遫讲述此番讨伐秦国的出兵路线。 鉴于不好打搅,蒙仲干脆就走到了公孙竖身边,在与公孙竖相互点点头权当打过招呼后,便一同倾听着田文、李兑、翟章几人的讲述。 跟昨日在军议会上讲述的差不多,此番联军讨伐秦国的路线,总共分为两路,一路从魏国的河东出兵,直接威胁秦国的河西,即华阴、华阳、临晋等地;而另一路则是常规的路线,即路径韩国、攻打秦国的函谷关。 但在大致相同的情况下,细节地方有些出入,比如说在攻打函谷关这条线上,原本一共攻打函谷关的暴鸢,其承担的任务有所改变——在田文的讲述中,暴鸢将率领韩军从宜阳绕道至雒阴,偷袭函谷关的侧面,至于暴鸢在正面战场上的任务,则由齐燕两军取代。 听到这里,蒙仲小声对公孙竖道:“与昨日会议上讲述的,有些出入啊。” 公孙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声音解释道:“昨夜薛公与奉阳君、大司马商议了一宿,决定稍稍改变原来的策略。” 听到这话,蒙仲顿时就明白了。 很显然,昨日他对田文、李兑、田章所说的那一番话,使得这三位对齐燕两国心生怀疑,因此故意将齐燕两军安排在正面战场。 尽管公孙竖说得很轻,但还是被魏王遫所听到,后者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公孙竖身边的蒙仲。 蒙仲遂立刻拱手施礼。 见此,魏王遫微微一笑,抬手手微微下压,示意蒙仲不必多礼。 魏王遫的举动,亦引起了田文、李兑、翟章三人的注意,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蒙仲,李兑与翟章微笑点头示意,唯独田文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向魏王遫讲述他联军的伐秦之策:“……公孙郡守兵出河东,虽这条战线离秦国最近,但考虑到华阳君芈戎便坐镇于阴晋,在下认为多半不能尽全功,但却可以有效地为主军牵制大部分秦国的兵力……而主军这边,关键仍然在于是否能攻克函谷关,只要此关能够攻陷,联军便能攻至咸阳,迫使秦国屈服。” 说着,田文又想魏王遫讲述了联军的汇兵路线。 此番讨伐秦国,魏国兵出两地,一支是公孙竖的河东军,主要任务即是牵制秦国的华阳君芈戎;而另一支则是蒙仲的方城军,根据田文的意思,公孙竖会将约两到三万军队暂时调至蒙仲帐下。 至于出兵路线,方城军径直进入韩国腹地,在韩国境内与河东军汇合。 赵国那边,赵国的军队将经过魏国的河内,继而转到韩国境内。 再加上韩国的军队,这三支军队,即此番联合讨伐秦国的核心主力。 除此之外还有齐燕两国的军队,前者将从东郡进入魏国腹地,继而赶赴韩国与联军汇合;而后者,则借道赵国,最终也于韩国与联军汇合。 据田文估测,魏、赵、韩、齐、燕五国的军队,至少可达到二十万。 倘若再算上公孙竖的军队,此次联军的兵力估摸约在二十五万上下。 不得不说,二十五万军队,而且还都是各国的正军,这已经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了,但考虑到这次讨伐的对象乃是秦国,说实话魏王遫对此并不是很乐观。 他想了想,问李兑与田文道:“奉阳君,田相,二十五万军队,是不是稍稍有点少了?” 可不是嘛,想当初伊阙之战,魏、韩、周三国的军队可是有接近三十万,然而结果却只得了一个惨胜,甚至于,若非魏军中当时出了一个蒙仲,魏韩联军怕是要惨败于秦军手中。 听到魏王遫这话,翟章在旁淡然解释道:“大王,兵法云,兵贵精、不贵多,虽然此次联军估摸只有二十五万左右,但皆是各国的正军,老臣认为这个数量已经足够。……再者,齐燕两国包藏祸心,若我三晋出兵过多,老臣怕到时候难以抽身而退。” 听闻此言,魏王遫徐徐吐了口气,旋即摇摇头正色说道:“燕国无足轻重,齐国的话……寡人觉得齐国应该不至于会冒着得罪我三晋的风险耍什么诡计……田相怀疑齐国欲在联军讨伐秦国期间耍什么诡计,寡人……” 他摇了摇头,表示他并不是很相信这个猜测。 其实想想也对,在魏、赵、韩三晋联合一致讨伐秦国的期间,背弃与三晋的盟约,按理来说只要齐王田地的脑子还正常,就不至于会做出这种事——一口气得罪魏、赵、韩三个国家,齐王田地真觉得他齐国可以以一敌三,对抗三晋? 但蒙仲却知道,齐王田地指不定还真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其原因就在于这件事背后可能有苏秦挑唆。 然而遗憾的是,有关于苏秦的事,他无法对魏王遫以及田文等人明言,毕竟苏秦乃燕国奸细的秘密一旦走漏,就会直接破坏掉燕国覆亡齐国的计划——在覆亡齐国这件事上,蒙仲作为宋人,他与燕国的立场大抵是一致的。 半个时辰后,待田文、李兑、翟章等人向魏王遫讲述罢联军的战术,纷纷告辞之后,魏王遫当着公孙竖的面,将半块指挥河东军的虎符交给了蒙仲,并任命蒙仲为上将——这正是魏王遫今日召蒙仲前来的主要原因。 至于另外半块虎符,则在公孙竖手中。 片刻之后,待蒙仲与公孙竖一同告辞离开王殿后,蒙仲看向公孙竖时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公孙竖的年纪、资历都远在他之上,且伊阙之战后,也是公孙竖在尽力使河东军恢复元气,结果这次三晋讨伐秦国,蒙仲却被魏王遫任命为上将,职权之重胜过公孙竖,蒙仲当然会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公孙竖却毫不在意,他笑着对蒙仲说道:“论治理辖地,训练军卒,老夫自忖还能胜任,可若是叫我带兵打仗,呵呵……我远不如你。”说罢,他拍拍蒙仲的肩膀,说道:“这次,我会将窦兴、魏青他们几人调到你帐下,希望你率领他们再次击败秦军。……你若觉得对不起我,到时候就办法多杀一些秦人。倘若有机会取下那白起的首级……算了,我也不给你过多压力,你只需想办法击败秦军即可。” 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好了,我得尽快赶回河东,安排调兵之事,待此番击败秦军之后,咱们再聚。”拍了拍蒙仲的肩膀,公孙竖笑着说道。 二人拱手辞别,旋即公孙竖便启程返回河东郡。 回到段干氏的府上后不久,便又有田文的门客冯谖前来相请,请蒙仲前往田文的府上,说是田文有要事相告。 结果待等蒙仲来到田文的府上,便见田文将一小册竹册丢给了蒙仲,说道:“带着此物去见内史,内史会将军粮拨给于你。” 说罢,他也不等蒙仲回答,自顾自便走了。 原来,田文给他的,正是发放军粮的国相批文。 带着田文给予的军粮批文,蒙仲只好来到了内史府,见到了治粟内史田和。 看得出来,这个田和应该是跟田文一党的,甚至可能是在魏的齐人,反正对蒙仲的态度也很冷淡,在看到蒙仲手中的批文后,便打发蒙仲去见太仓令丞,即治粟内史辖下负责管理仓廪的属官,一名叫做魏齐的魏人。 有意思的是,别看治粟内史田和对蒙仲的态度很冷淡,但其下属,太仓令丞魏齐,倒对蒙仲格外尊敬,待见到蒙仲的最初,便躬身打礼、口称郾城君,反而弄得蒙仲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个魏齐目测三十岁上下,比他大了十岁左右。 只见这魏齐在确认过田文的批文后,恭敬地对蒙仲说道:“确实是国相的批文没错,不知郾城君是派兵来领粮,还是希望仓廪这边派人将粮草运到某一处?” 蒙仲当然是选择后者:“假如在下希望运到韩国,有问题么?” 魏齐拱拱手说道:“只要韩国开放关隘,那就没有问题。……不知郾城君希望将这些粮草运往何处?” 蒙仲想了想说道:“宜阳、新城皆可,回头我会派人跟韩国的大司马暴鸢打声招呼……唔,最好是宜阳。” “在下明白了。”魏齐点点头,拱手说道:“郾城君请放心,在下立刻就去派人征召役夫,尽量在郾城君的军队抵达宜阳之前,将这批粮草运至宜阳。” 蒙仲摆摆手笑道:“魏大夫也无需如此着急……” “这怎么行?”魏齐笑着恭维道:“郾城君乃是毫不亚于犀武的当世名将,此番出征秦国,必然旗开得胜,倘若因为在下的原因,使郾城君麾下的士卒挨饿,魏齐万死亦不能抵罪!” “魏大夫言重了……”蒙仲哭笑不得。 不得不说,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般巴结他的魏国臣子。 闲聊了片刻后,魏齐便告辞去征募役夫去了,看着此人离去的背影,蒙仲身边有近卫忍不住说道:“此人刻意巴结郾君,怕是个功利之人。” 蒙仲闻言笑了笑,淡淡说道:“水至清则无鱼,功利之人……这天下能有几人例外呢?” 那近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解决了军粮的问题,蒙仲回到了段干氏的府上,回自己房间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方城的蒙遂手中。 至于内容,便是叫蒙虎、华虎、乐进三人各率麾下军队前往韩国,于宜阳与他汇合。 同时,蒙仲亦在信中叮嘱蒙遂,叫蒙遂多加派人关注宋国的情况,防止齐国趁此次诸国讨伐秦国的机会,对宋国耍什么花样。 两日后,待一切安排妥当,蒙仲便告别了段干寅、段干崇父子以及田黯,踏上了前往韩国的旅程。 其实他原本无需这般匆忙,毕竟按照田文、李兑二人的打算,要等到齐燕两国的军队进入韩国境内与联军汇合,五国军队才会正式发动对秦国的讨伐,因此在此之前,他仍有一些时间可以与阔别已久的乐毅聚聚。 只是如今蒙仲心中有一个芥蒂,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乐毅,与其兄弟二人尔虞我诈,相互欺瞒,还不如不见。 基于这一点,蒙仲率先前往了韩国,一来可以见见韩王咎与大司马暴鸢,二来还能提前到秦国的函谷关看看情况。 毕竟这次五国联军讨伐秦国,其关键就在于能否攻破函谷关,就像曾经他义兄田章那样。 顺便,还能想办法打探一下这次的对手…… 唔,其中必然有白起。 仔细算算,继伊阙之战、宛方之战后,这次应该是蒙仲第三次与白起交手。 姑且不说白起日后得知时会是怎样的心情,蒙仲对此也感觉颇不可思议。 似乎无论到哪,总能碰到那白起…… 章节目录 第369章 战前准备 三月上旬,蒙仲带着几名近卫来到了韩国,于韩国的都城新郑觐见了韩国的君主韩王咎。 鉴于蒙仲曾经在伊阙之战时助魏韩两国军队扭转了败局,且随后又帮助韩国夺回了新城与宜阳这两座防备秦国的重城,因此得知蒙仲这次来到韩国,韩国以极高的规格接待了他。 国相公仲珉与大司马暴鸢一共出城相迎,不得不说这等规格的待遇,除了各国君主以外,几乎就只有像薛公田文这等大人物才享受过。 当然,在蒙仲自己看来,韩国国相公仲珉之所以亲自出城相迎,跟其弟公仲侈有很大关系,毕竟公仲侈目前就在蒙仲的身边任职,主要负责方城与韩国的贸易,除了粮食以外,公仲侈亦帮助方城购置了一批韩国锻造的兵器与弩具,去年年初秦将白起攻打方城时,就曾在阳关吃了这批韩国弩具的大亏。 随后在觐见韩王咎时,蒙仲代表他方城当面感谢了韩国的支援,毕竟方城其实并没有什么特产,因此在韩国与方城的贸易中,其实是韩国吃亏的,甚至于迄今为止,蒙仲还欠着韩国一大笔钱。 当然了,韩国可不是毫无私心,韩王咎与韩相公仲珉之所以允许方城赊欠,主要还是看中了蒙仲的能力,以及蒙仲在魏国水涨船高的地位。 这不,前几年伊阙之战时,蒙仲还只是一名师帅,三年之后,蒙仲已贵为郾城君,手中握有郾城、叶邑、舞阳三块封邑,甚至于有越来越多的人将其视为翟章的接替者,换而言之投资蒙仲,就是在投资一位日后魏国的大司马,考虑到韩国必须借助魏国的力量才能抗拒秦国,提前对一位日后必定会成为魏国大司马的人物,这明显是高瞻远瞩的做法。 觐见完韩王咎,韩王咎在宫内设宴款待了蒙仲,待遇之优厚,恐怕田文得知后会更加嫉恨蒙仲。 宫筵之后,国相公仲珉与大司马暴鸢纷纷邀请蒙仲到二人的府上居住,考虑到与这两位的交情,蒙仲最终还是选择了暴鸢,毕竟暴鸢口口声声以兄弟相称,蒙仲实在不好驳了这位老哥的面子。 次日,暴鸢带着蒙仲参观了新郑城外的军营。 据暴鸢所说,此次聚集于这座军营内的韩国军队,即是准备出征秦国的军队,暴鸢笑着让蒙仲点评一番。 蒙仲虽笑着推辞,但还是仔细地参观了这座军营,以及军营内的那约五万韩国士卒。 必须地说,单看韩国的军队,绝对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小国——而事实上作为三晋之一的韩国,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国,且倒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代韩国君主也都并非昏君。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历代韩国君主皆并非昏君,为何作为三晋之一的韩国,如今实力却反而不如宋国呢? 原因很简单,韩国最致命的衰弱原因,就是因为他离秦国实在太近了,说难听点,韩国被秦国打地太惨了。 别看今时今日的秦国将魏国视为东进中原的最大阻碍,但在此之前,韩国才是秦国最近的绊脚石,只不过韩国被秦国打地太惨了,秦国这才将矛头转向了魏国。 可即便在国家衰弱至今的情况下,近几代韩王仍旧投入大笔金钱,大力改进冶造业,力求在兵器方面始终保持比秦国优良——不是因为历代韩王有多么多么英明,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毕竟一旦在军队兵器上落后,本来面对秦国军队就没有多少胜算的韩军,将丧失唯一的优势。 因此可以说,“天下强兵出于韩”的美誉,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韩国自身,而另外一方面,则来自于秦国的步步紧逼。 而抛开韩国军队的兵器、甲胄不谈,蒙仲对于韩国士卒的素质,亦给予高度的评价。 与世人所误会的恰恰相反,韩国军队由于国家长年受到秦国的威胁,因此在士卒训练方面从来都不敢松懈,就蒙仲亲眼所见,韩国军队的素质,绝对不亚于赵、魏、宋三国的军队——当然,这里所说的魏国军队,指的是一般的魏军,而不是魏武卒。 可以说,韩国军队唯一的短处,仅仅在于军队数量较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韩国在跟秦国漫长的战争中基本上胜少败多,非但损失了大量的军队,还损失了大片国土与城池,这一来二去的,国力难免日渐衰落,而可以作为兵源的青壮男子,也是越来越少。 据暴鸢在与蒙仲闲聊时述苦的话所知,如今韩国可动用的军队大概约在十万以内,倘若动员举国兵力,大概在十五万到二十万左右。 说实话,以近代中原各国战争的兵力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息,意味着韩国将渐渐无法支撑来自于秦国的胁迫。 甚至于说得难听点,秦国如今随时可以灭掉韩国,只要秦国动用超过三十万的军队。 韩国之所以还存活着,一方面是全靠魏国在背后支撑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秦国还不想打草惊蛇——出兵三十万覆亡韩国,引起中原诸国的恐慌,使各国铁了心合纵抗秦?这可不是聪明人的战略。 在不严重惊动中原诸国的前提下,一点一点地蚕食魏韩两国,这才是秦国的策略。 两日后,即三月十六日,暴鸢带着蒙仲前往宜阳。 途中,一行人经过了新城。 宜阳之战后、伊阙之战前,新城由秦将向寿把守,是当时秦国继宜阳之后,攻打韩国的又一座前线重城。 随后在伊阙之战时,暴鸢在蒙仲的帮助下重新夺回了新城,将坐落于伊水西岸的新城,打造成防备秦国的第二道防线。 至于第一道防线,自然就是坐落于雒水北岸的宜阳。 在从新城前往宜阳的途中,蒙仲看到了不少小型的军营,东一座、西一座,仔细数数怕不是有十几座。 当他询问暴鸢时,暴鸢解释道:“这些沿途的营寨,可以有效地抵制秦军的侵入。” 蒙仲不以为然,反问暴鸢道:“然而在我看来,这些营寨好比夜间举着火把的士卒,纯粹就是靶子。……贵国在宜阳与新城之间设下这些营寨,我怀疑最终可能方便了秦军。我要是秦将,趁贵国不备袭了这些营寨,随后借此截断宜阳与新城的联系,几个月之后,宜阳岂非是又落入了秦国的手中?” 暴鸢闻言皱了皱眉,问道:“那怎么办?” 蒙仲正色说道:“我观雒水、伊水两处之间,土地肥沃、牧草丰盛,贵国完全可以考虑在这边发展,假如担心在这边开垦田地会被秦国破坏,那不妨在这里放牧战马、训练骑兵……这片平原非常适合骑兵活动,假如贵国不训练骑兵控制这片区域,那么日后,秦国的骑兵就会来控制它,你知道,秦国亦在大力培养骑兵……至于这些营寨,可以将其作为训练骑兵之用,但最好别期待它们能在宜阳失守后起到够延缓秦军攻势的作用,相信我,如果我是秦将,我第一个打的就是这些营寨,而不是宜阳。” 暴鸢思忖了片刻,旋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老弟说得对,过几日我回新郑,便大王启奏此事。” 旋即,他又满脸笑容补充道:“关于训练骑兵方面,老弟可要多多帮衬……若是老弟能帮我韩国训练出一支骑兵,那自是再好不过……” 蒙仲想了想说道:“单独派人到贵国训练骑兵,怕是……可以这样,恰好我郾城正准备扩编骑兵,大司马可以派一些人到郾城,到时候,我的兄弟穆武将会以对方城骑兵的要求去训练他们,待那批人称为合格的骑兵后,返回贵国,介时大司马再以这批人作为骨干,筹建骑兵,岂不是事半功倍?” 听到这话,暴鸢顿时眼睛一亮,连连说道:“好!好!这个主意好!……介时老弟千万别客气,给我狠狠操练他们。” 蒙仲笑而不语。 约两日之后,暴鸢与蒙仲一行人抵达了宜阳,抵达了这座最靠近秦国的城池,或者说边境要塞。 作为韩国最初的国都,宜阳从一开始就是大县的规模,并且有着相当坚固的城墙,以至于秦武王时期,秦将甘茂为了打下这座城池,非但消耗了大半年的时间,还前前后后还动用了整整十几万军队,花了极大的代价才打下了这座城。 毫不夸张地说,秦国这些年频繁攻打韩国的基础,就是因为秦国占领了这座宜阳,使无数秦人看到了可徐徐吞并韩国的希望,也使得韩国愈发恐惧秦国。 但伊阙之战时,韩国趁机夺回了宜阳城,这使得韩人信心大增。 带着蒙仲进入宜阳城后,暴鸢亲自领着蒙仲参观了这座城池,希望蒙仲能对这座城再发表一番建设性的评价。 鉴于欠着韩国一大笔钱,蒙仲也不好推辞,在仔细参观了整座城池后对暴鸢说道:“宜阳,本就是一座坚城,据我所知当年秦国为了打下宜阳,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就我个人而言,这座城在抵御外敌方面已非常出色,最多只能给予一些小建议。” 暴鸢连忙说道:“老弟请讲。” 见此,蒙仲想了想说道:“我所说的小建议,其实就是查漏补缺。……当初宜阳是如何被攻陷的?无非就是被秦军围城几个月,既然如此,何不将宜阳打造城不惧围城的城池呢?比如说,挖渠引雒水至城内,再比如在城内城外开恩农田,积蓄粮草……” 暴鸢闻言皱眉说道:“在城外垦田我还能理解,可城内……城内子民众多,怕是没有足够的空地开恩,更何况,在城外垦田,我担心会遭到秦军的破坏……” “我曾听说有人因为吃东西噎住,从此索性就不再进食,最后差点活活饿死。……宜阳离秦国颇近,城外的田地遭到秦军破坏,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总不能因为担心秦军破坏就放弃了屯田之策吧?这跟因噎废食有什么区别?” “唔。”暴鸢认同地点了点头。 “……至于城内国人众多,可以将这些人通通迁到国内腹地……” “效仿方城?”暴鸢惊讶地问道。 他知道,方城如今就是一座完全由军队驻扎的城池,城内没有一个普通民众,屯田之事都由士卒负责。 “对,用军队屯田。……宜阳本就是贵国最邻近秦国的城池,在我看来完全可以改造成军驻重城,至于日常所需,只要在城内设一军市即可,既便于治理,亦便于抵挡秦国的侵入。” 暴鸢闻言捋了捋胡须,有些犹豫地说道:“可……将宜阳内的国人通通迁往内地,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蒙仲笑了笑说道:“这个,就要由贵国自行判断了,看看究竟值得不值得。” “唔……” 暴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此后数日,约五万韩军从新郑行军至宜阳,在城外驻扎下来,等待与魏、赵、齐、燕几国军队汇合。 随后,在四月初前后,在魏国方城那边,魏将蒙虎、华虎、乐进三人,率领数千方城骑兵、近两万方城军,绕过应山、跨过汝水,径直前来宜阳与联军汇合。 而同期,魏国河东守公孙竖的部下窦兴、魏青等人,亦率领约三万河东魏军,向南越过大河,向宜阳而来。 同时,赵国、齐国、燕国的军队,亦纷纷向宜阳这边进发。 诸国的军队调动,自然瞒不过秦国奸细的眼睛。 在三月至四月的这段时间,被安排在中原各国的秦国奸细,纷纷通过各种渠道,将诸国准备联合讨伐秦国的消息,送到了秦国的都城咸阳。 为此,秦王稷大为惊怒,甚至因此责怪国相、也就是他的舅舅穰侯魏冉。 毕竟秦齐互帝的建议是魏冉提出的,虽说齐国一开始接受了他秦国的建议,可仅仅两个月工夫,齐国就单方面撕毁了盟约,自废帝号不算,还号召中原诸国一起来讨伐他秦国,在秦王稷看来,魏冉这次出使齐国的行程,非但没有成效,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但考虑到魏冉是自己的舅舅,秦王稷虽然恼怒,但也不好说得太重,只是要求魏冉尽快解决这次诸国联合伐秦。 听说魏冉遭到了秦王稷的斥责,白起当即来到了魏冉的府邸。 此时的白起,已因为此前讨伐赵国,击破赵将李跻、韩徐二人有功,被秦王稷封为国尉,取代了老将司马错。 但说实话,对于此事白起并不感到有什么骄傲,一来赵将李跻、韩徐二人,在他眼里就是两个废物——击破两个废物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二来嘛,自宛方之战后,白起与前国尉司马错的关系就大为改善,早已不像之前那般把司马错视为无能之辈,甚至于因为被封为国尉这件事,白起还特地拜访了司马错,希望司马错莫要误会。 而当时司马错的态度却很随和,笑着表示白起升任国尉是他认可的,毕竟白起比他出色又比他年轻,更适合出任国尉之职,说得白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待等白起来到魏冉的府上时,魏冉正在书房内对照着一封诸国地图沉思着,待察觉到白起走入屋内,反应也很随和,瞥了一眼白起后,再次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地图,随口问了一句:“来了?” “唔。” 白起点了点头,抱拳说道:“在下听说,中原诸国联合讨伐我大秦,害得穰侯被大王训斥。” “是啊。”魏冉捋了捋胡须,颇有些无奈地笑道:“齐王田地……我亦不知他在想什么,我大秦与其结盟,两国各自攻取诸国,这难道不好么?” 见到魏冉脸上的苦笑,白起沉声说道:“穰侯放心,区区五国联军,在下根本不放在眼里,有白起在,诸国联军就休想威胁我大秦!”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魏冉笑着点了点头,旋即,随后将一份竹册递给白起,说道:“这是派往各国的细作送来的情报,上有各国联军的大致兵力调动,以及率军出征的将军,你先看看罢。” 白起接过竹册,将其摊开,目光逐一扫过竹册上的名字。 『奉阳君李兑,就是那李跻之父吧?废物一个!廉颇?哪冒出来的?听都没听说过。……暴鸢?废物。郾城君?谁啊这是?大概也是废……唔?蒙仲?』 “郾城君蒙仲?”白起反反复复仔细看了一眼,自认为自己不会看错,表情有些怪异地问魏冉道:“蒙仲那家伙,被魏王封为郾城君了?” 正注视着地图的魏冉闻言看起来头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白起,揶揄道:“竹册上这么些人名,你就看到一个蒙仲?” 被魏冉当面揶揄,白起亦稍稍有些尴尬,解释道:“其余诸人,我皆不惧,唯独蒙仲……呃,我不是说我惧他,我只是觉得,这家伙最为棘手……”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竹册,皱着眉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居然被封为邑君了?” 也难怪白起心中不是滋味,毕竟蒙仲非但是他认可的宿敌,而是年纪还比他小一两岁,结果现如今蒙仲已被魏王封为郾城君,而他白起却还未得到邑君的封号,总感觉被对方比下去了。 也亏得白起如今已取代司马错成为了秦国的国尉,否则,恐怕他心里更加不平衡:凭什么我没有我的宿敌官爵高?! 仿佛是看穿了白起的心思,魏冉笑了笑,旋即收起笑容,沉声说道:“击败那蒙仲,我便奏请大王,封你为……武安君!” 听到这话,白起顿时精神一振,继而神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那份竹册。 此时竹册上其余的人名皆已被他所忽略,他唯独只盯着“郾城君蒙仲”这几个字。 有没有封邑不要紧,白起根本不在乎,但武安君这个封号,他却颇为渴望,毕竟他只有得到这个封号,才不至于被对面的蒙仲比下去。 只是,想要得到封号就要击败蒙仲,而击败蒙仲…… 『你干脆说击败联军得了……两者有什么区别?』 瞥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魏冉,白起暗自嘀咕。 在他看来,若他能击败蒙仲,联军中其余那些废物,根本不足以扭转胜败。 问题是击败蒙仲,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迄今为止,他从来没赢过。 徐徐吐了口气,白起嘴角微微上扬,笑着对魏冉说道:“那就……有劳穰侯介时为末将向大王表功了。” “哈哈哈,好说。” 捋着胡须,魏冉哈哈大笑。 他对白起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很满意。 章节目录 第370章 晋鄙 四月上旬,因为路程关系,蒙仲麾下的方城军率先抵达韩国宜阳,共计约四千骑兵、一万两千余步卒。 待等至四月中旬时,魏国河东守公孙竖的部下窦兴、魏青等人,率领约三万河东军南渡大河,赶至韩国宜阳,成为继方城军之后第二支抵达汇兵地点的联军。 至此,魏国伐秦的军队已全部集结于宜阳,约五万人数。 别看这支魏军人数并不多,仅仅只是五万左右,但要知道,这五万魏军全部由河东军与方城军组成,方城军在经历过宛方之战后,已蜕变为一支经得起考验的悍卒,更别说军中八成以上士卒都是魏武卒组成的河东军——不错,这些河东军的魏武卒,正是当年蒙仲在伊阙之战中挽救回来的老卒,也是河东郡最珍贵的抵御秦国的力量。 当日,当方城骑兵将河东军抵达宜阳的消息送到城内,告知暴鸢与蒙仲后,蒙仲便与暴鸢一同出城迎接了窦兴、魏青等将领。 阔别数年再次相逢,窦兴、魏青二人也颇为兴奋,待瞧见蒙仲亲自出城迎接后,他二人亦当即脱离队伍,乘坐着战车率先迎了上来。 待来到蒙仲等人面前后,他二人下了马车,上前爽朗地与蒙仲打招呼:“暴帅、蒙司马,好久不见。……不对,如今该称呼蒙司马为郾城君才对。郾城君,还记得我二人否?” 在暴鸢的笑声中,蒙仲点点头笑道:“在下岂会忘却窦、魏两位司马?” 说着,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河东军,问道:“这次来的,只有窦司马与魏司马么?” 此时窦兴正与蒙虎互锤胸口,相互拍着肩膀热情地打着招呼,听到蒙仲这话后,窦兴笑着解释道:“费恢、梁习二人,被军将留在河东了。不过,军将给郾城君调来了一名勇将。” 说罢,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河东军,待瞅了半响后,忽然大声喊道:“晋鄙!晋鄙!过来这边。” 蒙仲顺着窦兴目光投向的方向看去,约十几息后,便看到有一辆战车徐徐而来。 仔细一瞧,这辆战车上站着一名颇为年轻的将领,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神色冷淡、态度倨傲,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只见此人乘坐战车来到了窦兴、魏青二人身边,翻身下了战车,朝着窦兴、魏青二人抱了抱拳,瓮声瓮气地说道:“窦司马、魏司马。” “来,晋鄙。” 魏青招招手,将这名叫做晋鄙的将领召到面前,旋即向蒙仲介绍道:“郾城君,这位乃是我河东军的勇将,晋鄙,犀武生前亦很是器重他。……晋鄙,这位便是郾城君。” 蒙仲微微一笑,正要打招呼,却见晋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声说道:“郾城君蒙仲……我知道你,你用卑鄙的手段牺牲了犀武,才成就了你的名声。” “晋鄙!”魏青面色一沉,压低声音呵斥道:“住口!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 而听到晋鄙的话,蒙仲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困惑问道:“抱歉,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你用卑鄙的手段牺牲了犀武,这才成就了你的名声。”晋鄙面不改色地重复道。 听到这话,蒙仲还未有任何表示,在旁的蒙虎率先恼了,大步朝这边走来,口中骂道:“喂!你这家伙胡言乱语什么?!” “阿虎!” 蒙仲伸手拦下了准备教训对方的蒙虎,旋即平静地询问晋鄙道:“我并不明白,为何你会这样认为?” 听到这话,晋鄙目视着蒙仲,沉声说道:“曾有伊阙之战的逃卒逃回河东,告诉了我犀武战死的真相,是你……是你郾城君蒙仲,当时搅乱军心,使一部分魏军退守伊阙山,害得犀武最终战败,被秦狗所擒……” “够了!晋鄙!” 窦兴走过来喝道:“我等反复与你解释过,当时郾城君的判断是正确的,若非郾城君当时果断说服军将退守伊阙山,当时十八万魏军注定将葬身于那场夜袭,是郾城君救了我等,救了我河东军数万将士!” “不!”晋鄙沉声反驳道:“是犀武救了你等!……那一晚,犀武以及那数万勇敢的河东儿郎,代替你等付出了牺牲……”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冷淡地说道:“郾城君,你很狡猾,见犀武与那些勇士与秦军杀得筋疲力尽,趁机进攻秦军,揽下了全部的功劳。” 说罢,他目视着蒙仲微微摇了摇头,继而转身上了战车。 窦兴见此大怒,紧走几步欲追赶上去,同时口中大骂:“晋鄙!你这个混账,你给我回来!晋鄙!” 然而晋鄙却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吩咐驾车的士卒载着他返回了军中。 看着晋鄙乘坐战车返回了军中,魏青亦是面色难看,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对蒙仲说道:“郾城君请莫要在意,那混账就是个莽夫,那厮得罪之处,我与老窦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蒙仲微微一笑,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因为他觉得那个晋鄙有点意思。 其实在伊阙之战中,蒙仲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就是他没能通过与秦军交涉的方式,将公孙喜救回来,而是直接向秦军发动了攻势,因为这件事,当时魏国国内也有人质疑蒙仲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总揽军队,因此要借秦人的手将公孙喜除掉。 当然了,会提出这种质疑的,基本上都是不曾参与伊阙之战的吃瓜国人,真正参与了伊阙之战的兵将,像公孙竖、窦兴、魏青等人,包括那数万河东军,都不曾因为这件事质疑过蒙仲,因为他们当时亲身体会,都很清楚就当时的情况来说,蒙仲根本没有办法救回公孙喜。 而之所以蒙仲觉得这个晋鄙有点意思,则是因为晋鄙质疑他的点与当时魏国国内质疑他的点不同——晋鄙并不质疑蒙仲为何没有设法营救公孙喜,他质疑的,是蒙仲在当时魏军遇袭那晚,搅乱军心使得魏军兵力分散,有一部分魏军撤往了伊阙山,以至于最终导致公孙喜战败。 从这个质疑他的点就可以看出,晋鄙还是明白些是非的,至少没有把公孙喜战死的责任全部怪在他身上。 看了一眼因为自己没有立刻回应而有些忐忑不安的魏青,蒙仲微微一笑,安抚道:“仔细想想,其实他说得也没错,没有犀武头一天晚上奋力抵挡秦军,消耗了秦军的体力,次日咱们又如何能反制秦军呢?” 魏青点点头说道:“话虽如此,但那厮将责任怪在郾城君身上,却是不应该……但凡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都很清楚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从旁,华虎淡淡问道:“此人当时并不在军中么?” “晋鄙那时被调任风陵渡,防备秦国的华阳君芈戎见我河东当时守备空虚而趁机进攻……”窦兴解答了华虎的疑惑,旋即沉声对蒙仲说道:“郾城君,你放心,我定会叫那厮向你低头认错。” “没必要。” 蒙仲笑着说道:“我方才看他神色,他并不是恨我,而是在质疑我当时的判断,这属于兵法上的探讨,日后有空暇的时候,我与他辩论辩论,解答他心中的疑问即可,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弄得众人都不开心呢?” 窦兴与魏青对视一眼,抱抱拳佩服地说道:“郾城君心胸豁达,我等佩服。” 蒙仲笑着摆了摆手,旋即转头看了一眼暴鸢,笑着说道:“好了,给了为你们接风,暴帅已在城内置备了酒肉,你二人速速将军队安顿好,今日我等好好喝些酒。” 听到喝酒,窦兴顿时来了兴致,舔舔嘴唇笑道:“好好,喝酒好,不瞒诸位,从安邑启程时,我偷偷灌了几个水囊的酒,结果大军还未跨过大河,我那些酒囊就空了……随后一路上为了不耽误行程,我也不敢去找酒吃,可馋死我了。” “哈哈哈哈……” 众人闻言大笑。 “好了,那先不聊了,我与魏青立刻去安顿军队……” “好。”蒙仲点点头,旋即又叮嘱道:“顺便也邀请那位晋司马,另外……我知道窦司马你的脾气,莫要为难他。” 窦兴闻言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笑着点了点头:“好,看在郾城君的面子上。” 说着,他与魏青便与蒙仲等人告别,返回军中,引导麾下士卒在宜阳城外驻扎。 看着远处就地驻扎的河东军,暴鸢捋着胡须轻笑道:“居然还有人为当日伊阙之战而质疑老弟。” 说罢,他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没有老弟当日力挽狂澜,此刻城外的魏韩两军,皆早已不复存在。” 为避免邀功嫌疑,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然而此刻蒙虎却嘿嘿笑道:“老暴,别瞎说啊,这里头还有咱方城军呢。” “哈哈哈哈……” 听到蒙虎的打诨,暴鸢哈哈大笑。 大约一个时辰后,待窦兴、魏青二人将驻扎的事宜安排妥当,便强行带着晋鄙回到了城门这边。 此时,蒙仲注意到晋鄙的左脸脸颊稍稍肿了一块,他微微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正与蒙虎、华虎二人谈笑自若的窦兴,但最终,他还是识趣地没有追问。 毕竟,这也是人家河东军的内部事,他也不好干涉。 当日的傍晚,暴鸢在城内的县府宴请了魏韩两军的将领,因为彼此都是当年伊阙之战时并肩与共的老相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见外,以至于酒宴一开始,场内的气氛就很火热,敬酒的敬酒,拼酒的拼酒,不一而足。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晋鄙了,一个人坐在靠角落的位置,面色深沉地喝着闷酒。 见此,蒙仲与暴鸢打了声招呼,端着自己的酒碗走到了晋鄙身边,径直在晋鄙身侧坐了下来,伸手操起旁边酒缸中的酒勺,给自己舀了一勺。 晋鄙当然不至于眼瞎到看不到蒙仲一个大活人在自己身边坐下,皱了皱眉头,但没有说话。 忽然,他听到蒙仲问道:“晋司马……恨我?恨我害死了犀武?” 晋鄙沉默不语。 平心而论,他并不憎恨蒙仲。 毕竟像公孙竖、窦兴、魏青、费恢、梁习等当年跟随公孙喜征战伊阙的河东魏将们,在战后回到河东,均一致认为犀武的死与蒙仲无关。 这些位将领,那可是公孙喜的心腹爱将,倘若其中有人质疑蒙仲,晋鄙或许还难免有所胡思乱想,但这些位将领皆一致认为犀武之死与蒙仲无关,晋鄙自然也不会将公孙喜的死,归罪于蒙仲身上。 说到底,晋鄙只是心里有些不平衡罢了。 毕竟当年那场伊阙之战,一手提拔了他的公孙喜居然败在秦国一个籍籍无名的将领身上,几乎可以说是身败名裂,反观蒙仲,战前不过是区区一介师帅,可最终却成为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功臣,就连公孙竖、窦兴、魏青等人亦纷纷对此人赞不绝口,几度表示希望蒙仲代替已故的公孙喜接任河东守的职位,这让晋鄙感到心里不平衡。 说白了,有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心里不舒服罢了。 见晋鄙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蒙仲端着酒碗抿了一口,旋即怅然说道:“据我所知,但凡是知晓犀武历来功绩的魏人,都对犀武的战死扼腕叹息,我亦如此。犀武当年最大的败因,就在于他太过于轻敌,认为秦将向寿、白起一流不足以与他抗衡,自认为胜券在握,以至于在秦军尚未击败的情况下,就急着开始算计韩国的军队,试图教唆韩军与秦军厮杀,使他麾下的军队能以最小的伤亡代价赢得胜利……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曾几度劝过犀武,奈何他不肯听从,最终把我打发到伊阙山,负责监视秦军的异动。当时我身边的人都很生气,但我并不气,只要魏军能取得胜利,犀武怎样对我,我并不在意。……我是宋人,自赵国断绝了与我宋国的邦交后,魏国是唯一能庇护我宋国不受齐国威胁的盟友,我投奔魏国、在魏国出仕的目的,除了确保魏宋两国的邦交外,亦要确保魏国依旧强盛……因私废公害死犀武这等天下名将?这不合我前来魏国的初衷。” “……”晋鄙闻言看了一眼蒙仲,但依旧没有说话。 见此,蒙仲也不在意,抿了一口酒后继续说道:“你质疑我遇袭那晚为何要说服众人退守伊阙山,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当时秦军占尽先机,他们攻破了北、西、东三处营寨,我军士卒中有很多人当时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秦军所杀,仓促应战,如何能击败秦军?因此我向犀武建议退守伊阙山、重整旗鼓,但当时犀武并没有听取我的意见,他要用击退秦军来挽回他的谬误,用兵法来说,这是意气之战,是盲目的做法。……不过你说得没错,遇袭那晚的次日,我与窦兴、魏青等人之所以能反制秦军,确实是因为前一晚犀武与其麾下勇敢的将士们拼死与秦军鏖战,消耗了秦军几乎所有的体力,这才使得我当时的计策顺利施行,因此你觉得,我在伊阙之战的名气,是因为犀武的牺牲,我亦不否认,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同样不希望犀武与那数万魏军的战死……正如我方才所言,若魏国因为秦国而衰弱,我宋国便无法得到魏国的庇护。” 说到这里,蒙仲转头看向晋鄙,正色说道:“我很遗憾犀武的战死,但是在那场仗中,我已做了我力所能及的所有的事。” 说着,他端起酒碗,朝着晋鄙做出示意的动作。 “……” 看看蒙仲端着的酒碗,再看看他诚恳的神色,晋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举起了面前的酒碗,与蒙仲稍稍碰了一下。 “敬魏国,敬犀武。” “……敬魏国,敬犀武……” 相视一眼,蒙仲与晋鄙皆一口饮下碗中的酒水,旋即,蒙仲拍了拍晋鄙的肩膀,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看着蒙仲离去的背影,晋鄙低着头沉思了片,旋即伸手抓了抓头发。 此刻他的面色,已不像先前那般冷漠。 “精彩。” 待蒙仲坐回自己的坐席后,暴鸢轻轻拍了拍手掌,笑着说道:“三言两语,便化解了他人对你的误会,老弟不愧是名家弟子。” “不,这是道家的范畴。”目视着有些困惑的暴鸢,蒙仲轻笑说道:“我的老师庄夫子曾教导我,想要说服别人,最好是通过诚恳而朴素的道理,用巧言说服他人,只能使人一时相信你;但用道理说服他人,就能使人始终相信你。” “言之有理。”暴鸢连连点头,旋即举起酒碗笑道:“敬庄夫子。” 蒙仲笑了笑,举起酒碗与暴鸢稍稍碰了一下。 旋即,待他与暴鸢满饮了这碗酒,转头再看向晋鄙那边时,却看到他的兄弟乐进不知何时已坐到了晋鄙身边,正与后者喝着酒。 而晋鄙的态度,明显比方才随和了许多。 可能是注意到了蒙仲的视线,晋鄙转头看了过来,见此,蒙仲便举起碗示意了一下。 旋即,晋鄙亦举起了酒碗。 十日后,奉阳君李兑携赵希、董叔、廉颇等赵将,亦率领五万赵军抵达了宜阳,至此,魏、赵、韩三晋的军队,整整十五万军队,已在宜阳集结完毕。 待等到五月中旬,齐燕两国军队亦前后抵达宜阳,在奉阳君李兑的统帅下,近二十五万诸国联军,浩浩荡荡朝着秦国的函谷关开拔。 继当年田章、公孙喜、暴鸢三人率军攻打秦国之后,诸国联军将再次挑战函谷关这座扼守秦国门户的雄关。 一场鏖战,就此拉开帷幕。 章节目录 第371章 出兵函谷 魏王遫六年五月中旬,以奉阳君李兑为统帅的赵、魏、韩、齐、燕五国军队,在集结于宜阳之后,徐徐朝着秦国的函谷关进发。 而蒙仲作为联军的前军大将,由他率领约五万魏军先行,目的即为其余四国联军扫平障碍,使联军能一口气将战线推进至函谷关外。 记得伊阙之战后,蒙仲也曾跟着暴鸢一路攻打至函谷关外,当然,当时魏韩联军根本不具备进攻函谷关的能力,两国军队跑到函谷关外,纯粹就是向秦国示威,正因为如此,当时被调任函谷关的秦国老将司马错干脆就没有搭理联军,放任魏韩联军在关外耀武扬威了一阵,继而又看着他们撤离,并未再发生任何冲突。 跟上回前往函谷关的路线一样,这次蒙仲从宜阳出发后,也是朝着渑池而行,继而绕过崤山,向西行军至 三门峡一带。 关于三门峡,此地有上古时期留下的传说,相传是大禹治水的时候,曾挥动神斧将此地的高山劈成“人门”、“神门”、“鬼门”三道峡谷,引大河之水滔滔向东,因此称之为三门峡。 从三门峡以南的陆路上,蒙仲率领魏军进入崤函之地,说白了,即进入了函谷关的守备区域。 此时魏军的行军路线,右边是滚滚的大河,左边是高耸的崤山,唯独中间一条要道,有进无退,正因为如此,军中的将领们纷纷提高了戒备,以免遭到秦军的伏击。 说起来,自河东军暂时归入蒙仲麾下后,蒙仲对麾下军队的位置部署也做出了一些改动。 他任命晋鄙为先锋将,窦兴、魏青分别为左右两翼的翼将,乐进坐镇中军,剩下的蒙虎、华虎二人,则率领四千骑兵游走于军队之外。 但有些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自大军绕过三门峡进入崤函之地后过了整整一日,也不见有遭到秦军的伏击。 当晚,待全军士卒于道中驻扎歇息时,蒙仲将众将聚集至一堆篝火旁讨论秦军的诡异举动,当时魏青便笑着说道:“怕不是听到了郾城君的大名,秦人都吓破了胆。” 听到这话,众将皆忍不住笑了出声,哪怕是蒙仲才逐渐改善关系的晋鄙,此时脸上亦带着几许笑意。 不得不说,蒙仲通过他那诚恳的解释,倒还真是打消了晋鄙心中的怀疑——其实确切地说,是蒙仲他那对公孙喜公正的评价,这才使晋鄙打消了对蒙仲的怀疑。 “不可大意。” 蒙仲笑着压了压手,旋即叮嘱众将道:“此次魏、赵、韩、齐、燕五国讨伐秦国,前前后后商拓、筹备了将近三个月,我不信秦国至今毫无所知,在我看来,秦国必定已做到了应对的准备。……我对秦国并无太多的了解,但凭我对秦国的认知,此次秦国必定会将骁勇的将领通通调至函谷关一带,以抵挡我联军的攻势。” 听到这话,本来还在大笑的窦兴忽然收敛了笑容,以一种压抑的口吻沉声说道:“也就是说……白起也会在此地。” 晋鄙转头看了一眼窦兴与魏青,却见这两位军司马皆沉下了脸。 『白起,杀害犀武的真正凶手……』 晋鄙暗暗攥了攥拳头。 前几日通过与蒙仲的交流,他意识到蒙仲并非是他此前认为的那种小人,犀武之死,确实不应该由这位郾城君承担罪过,秦将白起,才是杀害了犀武的真正凶手,也是他河东郡最不共戴天的仇人。 听到窦兴那句深沉的话,蒙仲想了想,婉言叮嘱道:“虽然我认为几位心中都有数,但我还是建议几位,一切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为仇恨,贪功冒进,而使得自身以及麾下的士卒们陷入秦军的陷阱。” “这个请郾城君放心。” 窦兴、魏青、晋鄙三人皆纷纷答应。 当日夜里,为了防止秦军的夜袭,五万魏军至少有两万彻夜未曾合眼,也正因为这样,次日魏军的行军速度自然难免受到影响。 因此,蒙仲下令放缓了行军的速度,将每日的行军距离缩短为四十里,反正其余四国的联军落后他魏军好几日,他有的是时间来安排。 这一日的白天,蒙虎、华虎所率领的方城骑兵,在行军途中撞见了几队秦国的骑兵,数量不多,约二十几骑为一队,待看到他们方城骑兵后,立刻拨马逃离,看样子似乎是秦军的斥候骑兵,专门负责打探他魏军行军速度的。 但除此以外,魏军就再也不曾看到其他任何的秦军。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有些犯嘀咕:秦军,为何不在这片崤函之地设伏呢? 而与此同时,在距离魏军大概七八十里外的函谷关上,就有一名非常年轻的秦将,向秦军统帅白起提出了这个疑问:“末将不明白,国尉为何不在崤函之地设下埋伏?在末将看来,崤函之地一侧是山、一侧是河,魏军有进无退,若于崤山一侧设下伏兵,不无可能成功偷袭魏军。” 这名年轻秦将的质疑,让白起心中很是不悦。 要知道此番迎战五国联军,咸阳任命他白起担任函谷关的主帅,以老将司马错来配合他,然而,就连司马错都没有质疑他的决定,一个小小的、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将领,居然也敢质疑他的决定? “我记得你叫做……王龁是吧?” 目视是那名年轻的将领,白起皱着眉头回忆道。 “是的,国尉。”那名年轻的将领抱拳应道。 听到这话,白起面色稍霁,因为他记得这个王龁,正是向寿推荐而来的,既然是向寿推荐的人,他好歹要给一点面子,毕竟他与向寿的关系很好。 想了想,他对王龁解释道:“此前,我也想过在崤山之地伏击诸国联军,但我忽然打听到,联军的前军大将乃是郾城君蒙仲,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听到白起这一番话,屋内无论是老将司马错,还是季泓、晋邝、孟轶、童阳等将领,皆纷纷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 郾城君蒙仲,道、名、儒三家弟子,精通兵法,根据以往几次与此人打交道的经验,对方不偷袭你就该偷着笑了,居然还想偷袭对方?当初在陶邑时,偷袭他秦魏联军的赵国军队,是怎么一下子损失数万军队的? 然而这位叫做王龁的秦将却似乎并不是很明白,他在皱了皱眉头后,不甚明了地说道:“虽然国尉这么说,但末将……并不是很明白,郾城君蒙仲……末将记得是当年在伊阙之战时击败了国尉的那名魏将吧?那……” 『这人是真的不会说话……』 眼瞅着白起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季泓暗暗摇头之余,当即开口说道:“王龁,你此前不曾与那蒙仲打过交道,不知此人厉害,蒙仲此人最厉害的,便是后发制人,且他精通用兵、擅长袭战,若我方贸然出城伏击,反而有可能被他牵制住,到时候他困住我军的伏兵,围而不攻,诱我军出关救援,你救是不救?救,则遭到蒙仲暗算;不救,则被他抓住把柄,借机离间我军兵将,破坏我军的士气……与其被对方拿捏,还不如先稳守函谷,徐徐消耗魏军的锐气。” 稳守函谷?徐徐消耗魏军的锐气?那不就是坚壁之策咯? 王龁很惊讶于季泓居然会说出这么不争气的话,可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环视了一眼屋内,却不见有任何将领对季泓的话发表异议,白起麾下的诸将姑且不提,就连司马错麾下的晋邝、昌驰、乌荣等将领,亦一个个环抱双臂沉默不语,仿佛默认了季泓的那番话。 在这种情况下,王龁就算再憨也意识到了:对面的郾城君蒙仲,绝非是寻常人物。 见王龁识趣地重新坐回席中,白起轻哼一声,旋即环顾屋内诸将道:“总而言之,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奉阳君李兑组织了诸国联军,又命那蒙仲作为前军大将攻打我函谷关,对此诸位可有什么提议?” 说着,他看了一圈屋内诸将,最终将目光落在司马错身上:“司马老,要不您先来?” 他最后一句话中,带着几分敬意。 听到白起这话,司马错笑着摆摆手说道:“老夫与那蒙仲仅交手过一回,非但吃了大亏,还害得国尉险些丧命,败军之将,不足以言计。”说着,他眨眨眼睛笑道:“反正老夫此番只是辅将,一切听从国尉即是。” 听闻此言,站在白起身边的近卫司马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毕竟在他的印象中,他祖父司马错是一个非常严谨而古板的人,很难想象这位祖父居然会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而白起,亦对司马错有些无奈。 曾几何时,司马错是他的上司,他恨不得将这个老头拽下来取而代之,而现如今,他的心愿达成了,他已取代司马错成为了秦国的国尉,但问题是,这个国尉之职,其实是司马错让给他的,原因只是因为欣赏——虽然因为立场关系,司马错并未说过。 总而言之,现如今司马错这位老将可是轻松了,国尉之职一推,随便揽了一个客卿的地位,说白了,这位老将已经准备开始养老了——当然,这是玩笑,司马错担任客卿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改变了“斗争”的方向,他不再作为秦国的将领,而是作为秦王稷的客卿,至于目的嘛,当然是为了劝导秦王稷逐步收回放给“外戚”的权力。 是的,司马错认为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以及嬴芾、嬴悝这四位“咸阳四贵”的权力与地位过高,不利于秦王稷统治国家,因此他觉得有必要防着点魏冉。 至于白起的话,司马错对白起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毕竟白起虽然与穰侯魏冉私交极好,但从不涉及秦国内部的争权夺利,算是一位比较纯粹的将领,因此,司马错才会默许白起取代他成为国尉。 值得一提的是,司马错本来还想通过这件事将白起拉拢到秦王稷一方,但以现如今来看,并不是很有效,毕竟白起虽然心狠手辣,但确实是一个很重情重义的人,对提携他的恩主、也就是穰侯魏冉非常忠诚,至少目前司马错并未找到任何离间两者关系的机会。 而这次诸国伐秦,司马错虽然作为白起的副将参战,但其中其实涉及到很多原因,一方面是秦王稷为了确保胜利,毕竟相比较白起,秦王稷还是更加信任司马错这位老将;一方面是魏冉不希望司马错留在咸阳,始终揪着“四贵”过于权重的问题不放;再加上五国伐秦声势浩大,咸阳也需要一位老将坐镇,辅佐白起这位年轻的统帅稳定局势,因此目前在秦国国内担任客卿的司马错,才会被派来函谷关。 司马错的“偷懒”,让白起感到有些无奈。 说来也奇怪,起初在司马错麾下担任副将时,白起最反感的就是听司马错讲述战略,而现如今情况反过来了,他又希望司马错能给予他一些建议。 大概,是这次遇到的对手,让白起亦感到有些忐忑吧。 郾城君蒙仲……一个从伊阙之战至今,他数年内从未战胜过的敌将。 想了想,白起沉声说道:“季泓,晋邝,你二人有何建议?” 听闻此言,季泓与晋邝对视了一眼,在季泓微笑摊手的示意下,晋邝点点头,率先开口说道:“蒙仲此人,末将对他的了解并不如国尉,但末将也曾与他并肩作战,诚如季将军所言,蒙仲此人最厉害之处,在于后手反制敌军……可能他一开始会中我方的计策,但渐渐地,你就会发现他步步走到了你前头……此人计算人心的本事,相当厉害。” “……”白起沉默不语。 在曾经的伊阙之战与宛方之战中,他对此事深有体会,蒙仲那种步步料敌于先的行动,才是他最忌惮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认为蒙仲是最适合作为他副将的人,因为此人的存在,可以弥补他用兵过于激进而暴露出的一些破绽,甚至还能利用这些破绽来暗算敌军。 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与蒙仲从未并肩作战过。 倒是座下的老将司马错…… 会议结束后,众将纷纷离去,各司其职,唯独司马错留了下来,似乎是在关注白起的心态。 他对白起说道:“蒙仲虽极善用兵,但在老夫看来,国尉毫不逊色此人……莫要有太大的压力,就算是蒙仲,也未必能攻下这座雄关。” 白起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虽然他很感激司马错的安慰,但他并不那样乐观:“虽世人都说函谷关乃天下第一雄关,但事实上,这座雄关当年却被匡章攻破过。……匡章能做到的事,蒙仲也做得到。”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道:“我如今只庆幸,那蒙仲只是联军的前军大将,而并非联军统帅……倘若由他统帅二十余万联军,那我就要头疼了。” 听了白起的话,司马错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问道:“听你这意思……你似乎打算将蒙仲支开?” 白起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不是我要将蒙仲支开……函谷关正面很难攻破,若我猜地不错,蒙仲肯定会采取迂回的战术,试图从函谷关东南方向的山丘绕至关后,而这样一来,我便可以有机会将其与联军分开……” “先解决赵、韩、齐、燕四国联军,回头再来对付蒙仲麾下的魏军么?”司马错沉思了片刻,点点头说道:“听你这番话,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何不在崤函之地设下埋伏了,你要让蒙仲知道你准备死守函谷关,再在正面挡住魏军,迫使蒙仲采取迂回的战术,以便将其与四国联军隔开……很不错的战术。” 听到司马错的肯定,白起脸上露出几许笑容:“这个蒙仲,值得我军慎重对待。” “唔。”司马错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魏军以每日仅行军四十里的速度,徐徐抵达了函谷关前。 而期间,魏军也没有遭遇到任何来自于秦军的偷袭与阻击。 对此,窦兴、魏青等将领认为,可能是他们日行四十里的速度使秦军放弃了偷袭的打算,毕竟在日行四十里的情况下,每一名魏军基本上都能保证一定的体力,此时若秦军跑出来偷袭他们,还真说不好谁胜谁败。 毕竟他们这支魏军,可是相当精锐的。 但这样一来,魏军也面临了一个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如白起、季泓等秦将所猜测的那样,其实蒙仲更倾向于秦军派兵出来伏击他们,毕竟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通过“围点打援”战术,逐步蚕食秦军的兵力,为之后联军攻打函谷关创造有利的条件。 但现在的问题是,秦军干脆不出函谷关,任凭他魏军毫无阻碍地抵达关前,而这就导致蒙仲此前对秦军的种种算计全部变成了空谈——秦军都不出来,还怎么徐徐蚕食其兵力? 无奈之下,蒙仲只好吩咐麾下军队在距离函谷关约十来里的位置建造军营,尽可能地造在地势较高的土丘上。 而他自己,则带着蒙虎、华虎二人,带着数十名骑兵前往函谷关前,远远窥视这座雄关。 『秦军的统帅,无外乎司马错与白起二人……既有白起在函谷关,可秦军依旧死守不出,可见白起亦对此次五国伐秦甚为慎重,不敢贸然出击。由此看来,秦军多半加固了函谷关的正面防御能力,我方想要从正面攻破这座雄关,怕不是那么简单……』 沉思半响后,蒙仲将蒙虎、华虎二人召到面前,低声嘱咐道:“近几日巡逻时,派人到附近仔细打探一番,看看附近这一带,能否找到什么小路,可通往函谷关的背后。切记,莫要被秦军的细作发觉。” “唔。” 蒙虎与华虎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372章 正面强攻 当蒙仲率领五万魏军抵达函谷关前时,赵、韩、齐、燕四国联军已绕过崤山,徐徐抵达三门峡一带,相距魏军大概六七十里路程。 此时,担任联军统帅之职的奉阳君李兑,亦收到了蒙仲派人送去的消息,得知秦国摆出了死守函谷关的架势。 在联军原地歇整的期间,李兑与暴鸢走在这片荒原,此时李兑对暴鸢说道:“方才郾城君派人送来了消息,言他一路率军前往函谷关,途中不曾遭遇任何秦军的偷袭,看此情形,秦军多半是打算采取死守关隘的策略,借函谷关的坚壁来消磨我联军的锐气。” 听到这话,暴鸢笑着说道:“又是坚守不出么?这让我想起了当年跟随匡章讨伐秦国的经历。那时我韩齐魏三国联军攻至崤函之地时,秦军畏惧匡章,亦不敢贸然出击。……没想到,秦人竟是那般忌惮那小子。” 见暴鸢一副调侃的样子,用那小子来指代蒙仲,李兑淡淡一笑,也不接话。 毕竟暴鸢跟蒙仲平日里老哥老弟关系亲近,然而他李兑与蒙仲,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虽说李兑倒也想跟蒙仲这位魏国的后起之秀拉近点关系,但遗憾的是,因为赵主父那件事,二人之间有着无法弥补的裂痕,蒙仲不惦记着他这条老命就不错了。 可能是注意到了李兑的平淡神色,暴鸢也意识到此时并非开玩笑的时候——确切地说,眼前这位并非开这个玩笑的合适对象,于是他收敛笑容,岔开话题问道:“郾城君现下作何打算?” “秦军既拒不出关,他便只有先立营寨。”说到这里,李兑脸上露出了斟酌的神色,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见此,暴鸢不解问道:“怎么了?” 只见李兑思忖了片刻,说道:“郾城君在信中言,他已下令在距函谷关约十里的位置安营扎寨……说实话,我认为并不是很稳妥。” 暴鸢恍然地点点头。 也是,按照常理,驻扎营寨一般会选择离开敌军较远的位置,防止遭到敌军的偷袭,尤其是当敌军占据像函谷关这种易守难攻的城池、关隘时,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敌军一旦发动偷袭,己方其实是非常吃亏的,一个不慎就会被敌军偷袭,反过来说,己方防备森严,使敌军偷袭的企图不能得逞,敌军也能通过立刻撤回城池与要塞来有效地遏制被袭击方的反击。 区区十里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可能郾城君有他的打算吧。”暴鸢想了想说道:“郾城君用兵素来如此,气势咄咄,没有把握,他是不会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的。” 听到这话,李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经暴鸢这么一说李兑才想起,他记忆中的蒙仲,用兵确实是气势咄咄,看似是莽撞激进,实则是为了引诱或者激将防守方去偷袭他,去年的陶邑之战,他赵军就是在这一点上吃了血亏。 与暴鸢聊了一阵后,李兑回到了驻地,在临时的联军帅帐中召见了赵、韩、齐、燕四国的将领,将当前的情况与诸将们讲述了一遍。 旋即,他对诸将说道:“至此向前,乃崤函之道,左侧是崤山,右侧是大河,有进难退,我联军需谨慎为上。是故,我准备在此地驻扎一座联营,且看看魏军与秦军的交锋,再做下一步打算。” 这个意见,韩、齐、燕三方当然不会反对。 会议结束后,奉阳君李兑把李跻、赵希、廉颇三人召到自己的帐篷,嘱咐三人管理好军队,而他自己,则与暴鸢一同前往函谷关前,与魏军的主将蒙仲当面协商。 不得不说,这次五国伐秦,是李兑在赵国乃是整个中原提高威望的大好机会,也难怪这位奉阳君表现地颇为积极。 两日后,李兑与暴鸢在一队护卫的保护下,乘坐战车来到了函谷关前的魏军营寨。 根据李兑与暴鸢二人的观察,魏军在当地同时兴修三座营寨,一座位于道中,从规模来看应该是主营无疑,除此之外,道旁南北的山丘上,各有一座正在兴修的营寨,仔细观察,应该的道南山丘上的营寨较大,规模几乎不亚于道中那座魏营。 总得来说,三座魏营呈倒品字型排列,从秦军的角度来说,他们最容易偷袭的即道中的那座魏营,可倘若秦军敢这么做,那么他们就将同时遭到三座魏营的反击。 不得不说,魏军这三座营寨摆地压迫力十足。 因为有方城骑兵提前发现了李兑、暴鸢这一行人的踪迹,因此当二人抵达道中的那座魏营时,蒙仲已带着乐进、晋鄙二人出营相迎。 在彼此寒暄几句后,暴鸢指着远处南北两座魏营,对蒙仲说道:“在秦军眼皮底下同时兴修三座营寨,老弟真的是好魄力,你就不怕秦人恼羞成怒,冲出关来与你拼命?” 听到这话,蒙仲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晋鄙冷笑道:“那正好杀他个片甲不留!” 这一句话,不知为何使得气氛稍稍有些冷场。 见此,蒙仲咳嗽一声将其揭过,解释道:“我军造三座营寨,倒也不是为了挑衅秦军,只不过这样立营最为稳妥罢了。” 原来,蒙仲起初只打算在道中立营,毕竟道中立营、阻断敌军,这是常识,免得秦军偷袭后方的联军主力,可在道中立营的情况下,蒙仲又感觉道左那片山丘怎么看都像是威胁,于是干脆又下令在道左的山丘上建造了营寨。 两座营寨都造了,也不差再造一座小营,于是蒙仲由在道右的小土丘上建造了一座小营,再次强化了道中魏营对于西北方向的防备能力。 反正看函谷关那样子,也不像是短时间内能攻下的,蒙仲倒也并不着急。 而让他感到有些遗憾的是,明明他魏军同时兴造两大一小三座营寨,工程量翻了一番,可函谷关内的秦军居然还是没有趁机偷袭他们的意思,害得魏军这几日夜里的防备全部花费力气。 在带着李兑、暴鸢二人参观魏营的期间,蒙仲皱着眉头对二人说道:“据我军的骑兵来报,函谷关上的秦军主帅,正是白起,但这次的白起,却让我感觉有些陌生……在我印象中,他不应该是那种死守关隘的人。” 暴鸢闻言笑着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他畏惧你么?他可是被你击败过两回啊。” 听到这话,蒙仲笑了笑,旋即摇头说道:“不!我了解白起,他是那种从来不会畏惧于人的性格,姑且不说白起两次失利于我手中皆是非战之罪,就算我真的击败过他两回,他也绝不会如此被动……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是有什么阴谋。” 李兑、暴鸢二人闻言沉思了片刻,旋即,暴鸢低声猜测道:“会不会……秦国已有求和之心?” 听到暴鸢这话,李兑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求和这种事,强如秦国这些年其实也没少做,甚至于,秦国堪称是当今各国当中求和最干脆的国家,一旦意识到继续打仗的损失高过预期时,秦国就会毫不犹豫地与敌对国求和,甚至割让已攻占的城池,根本不在乎什么大国的颜面。 然后待等第二年,待准备充分,撕毁停战协议再次发动进攻,这正是近些年来秦国的常态。 魏、韩两国,就是被秦国这种无赖式的战争方式拖入了泥潭,可又不敢拒绝秦国的停战要求继续战争,因此,除了拉拢齐国、促成像田章伐秦那样的联军攻势,魏韩两国也只能答应秦国的停战要求,以换取一时的和平。 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次次被秦国进攻。 而这,也刺激了魏韩两国坚决抵抗秦国的信念。 但就奉阳君李兑而言,他倒是不介意秦国对他联军示弱,毕竟只要秦国对他联军示弱,这也意味着他此次联合讨伐秦国以胜利而告终,这有利于提高他在赵国以及在中原各国的威望。 只不过现如今秦国还未派来示弱求和的使者,李兑倒也不至于立刻就做乐观的考虑。 也起码也得败秦军一阵对吧? 当然,最好的情况,自然是像上次田章讨伐秦国时那样,把函谷关打下来。 只要打下了函谷关,秦国那座并无城墙保护的都城咸阳,就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他联军的面前,到那时,他联军便可以任意拿捏秦国,而他奉阳君李兑,也能成为继齐国名将田章之后,第二位攻破秦国函谷关的名将。 想到这里,李兑正色说道:“不管秦国是否已有求和之心,我军仍按照先前的战略展开攻势……” 说着,他转头问蒙仲道:“郾城君,我军想要攻破函谷关,是否就只有强攻一途?” 蒙仲想了想说道:“这两日,我已命蒙虎、华虎二人率骑兵于附近一带搜查打探,看看这附近是否有小径能够通往关后,在确切能找到小路之前,恐怕就只有强攻一途了。” 听到这话,暴鸢顿时皱起了眉头:“正面强攻,怕是伤亡太大。” “那也没有办法。”李兑沉思了片刻,对蒙仲说道:“既然只有强攻一途,请郾城君为联军先锋……回营后,我会派廉颇助郾城君一臂之力。” 显然,他说这话是不希望蒙仲误会,误会他试图让魏军与秦军拼个两败俱伤。 而蒙仲也不会拒绝李兑的支援,毕竟廉颇确实是一员猛将,有他加入,他魏军在过些日子强攻函谷关时,必定有更大的胜算。 有李兑这话在前,暴鸢自然也不好毫无表示,当即亦承诺会派部将韩足前来相助。 当晚,蒙仲留李兑、暴鸢二人在道中魏营的率领吃了顿酒,随后李兑、暴鸢二人便告辞离去。 约三日后,赵将廉颇、韩将韩足,分别率领一支军队前来参战,与魏军汇兵一处,至于其余的联军主力,则依旧驻扎于三门峡一带,静观魏军与秦军的初次交锋,看结局再思对策。 韩足此人,当年伊阙之战时,当蒙仲还是区区一名师帅时便与此人结识,彼此关系颇好,在见到蒙仲时,他笑着说道:“奉大司马之命,在下此番暂时归入郾城君麾下,请郾城君多多照顾。” 而相比较韩足,赵将廉颇的心情则复杂许多,毕竟从当年赵国的内战,再到去年的陶邑之战,他与蒙仲都是敌对方,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在蒙仲的麾下一共作战。 好在蒙仲会做人,主动与廉颇搭话,这才免除了廉颇的尴尬。 在一番稍显尴尬的见礼后,廉颇与韩足二人便向蒙仲询问起了攻破函谷关的办法。 对此蒙仲对二人说道:“为了攻破此关,这几日我命军卒打造了不少攻城器械,待这些攻城器械打造完毕,我等可以尝试攻取此关,看看效果。” 廉颇与韩足闻言点点头说道:“打造攻城器械的话,我二人麾下的士卒也可以出力。” 蒙仲想了想,最终还是带着廉颇、韩足二人前往营内,参观正在打造的那些攻城器械。 这些攻城器械的打造,基本上是有乐进以及其副将於应二人负责,论攻城器械的种类,其实就是楼车、抛石车、冲车这三种。 冲车,即用来破门的攻城器械,在这世上最常见的攻城器械。 但由于太常见了,因此在当代的战争中,防守方都会提前巩固城门,或者干脆在城门内部用泥土堵死,免得城门被敌军的冲车击破,是故在蒙仲看来这只是聊胜于无的东西。 相比之下,蒙仲更加看好的,还是楼车与抛石车这两件攻城利器。 楼车,即井阑车,是步卒登墙作战的利器,不敢说比世上常用的攻城兵器云梯更为便捷,它的优势在于顶部可以立人,可以让一部分弩手立于顶部,压制敌方城墙上的弓弩手,为己方的步卒争取进攻的机会。 当年宋国攻打滕国时,正是蒙仲献上此物,使得宋军一改之前的疲软,立刻就攻下了滕城。 而此后,宋国的这种楼车,亦迅速被各国所知,但真正懂得打造这种攻城器械的,却没有多少。 但不管怎么样,相比较抛石车,楼车还是具有很高的知名度,这不,当蒙仲开口说出楼车二字后,廉颇与韩足纷纷露出了恍然且惊讶的神色。 恍然,自然是因为他们亦认为此物对攻打函谷关大有裨益,至于惊讶嘛,大概就是惊讶于蒙仲竟然懂得建造这种墨家的机关。 而相比较楼车,当蒙仲向廉颇、韩足二人介绍抛石车时,这两位将领愣是没认出来。 莫非此前从未出现过抛石车? 其实并非如此,相传在周代时,周人便已发明了古老的抛石车,当时称作“抛车”,后来的兵家书籍中,或多或少也曾记载过这种作战兵器。 是的,作战兵器! 在当时流行野外决战的古代,这种兵器是用来杀敌的,比如摧毁敌军的战车。 但为何廉颇、韩足二人却认不出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那种古老的抛石车准头差、抛投间隔长,拿它来摧毁敌军那些当时高机动力的战车,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情况。 由于实际作战效果很差,是故抛石车渐渐被人所遗忘,直到后来,中原的战争渐渐地加入了攻城这一环,因此像《范蠡兵法》这种书籍中,才重新又提起了这么一种似乎可以用来击毁城墙的作战兵器。 但总的来说,抛石车的知名度还是很低,毕竟当代的攻城攻城,大多还是依靠“蚁附”战术,先进点的比如秦国,依靠云梯、长梯攻破城墙,而抛石车,几乎极少极少出现在战场上。 正因为如此,当蒙仲兴致勃勃地向廉颇与韩足介绍抛石车,并肯定此物必定能让函谷关上的秦军大为震撼时,廉颇与韩足二人面面相觑,根本无法理解这玩意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见廉颇与韩足对抛石车缺乏信任,蒙仲也不过多解释,反正此物威力如何,到时候实战时一看就知。 说实话,若非此时面对的函谷关过于坚固,让他也束手无策,事实上蒙仲并不想将抛石车这种攻城利器放出来,毕竟这是一件能够改变整个时代战争形势的利器,在这件利器面前,天下任何的坚城、要塞,都将从此变得脆弱。 五月下旬,蒙仲麾下的魏军于函谷关前按兵不动,憋着劲打造楼车、抛石车等攻城器械,这亦让白起感觉到了几丝威胁,就仿佛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出于心中的不安,他将派去监视魏军动静的秦卒唤到面前,询问这几日魏军的动静。 那些秦卒回答道:“魏军并无异常举动。近几日,魏军只是在附近的山林砍伐林木……说起来,倒是有一部分魏军在山上挖石。” “挖石?”白起满脸不解。 “是的。……我等曾瞧见魏卒在山上用石斧、石块敲击岩石,将一块块一人合抱的岩石搬运到其山下的营寨,也不知作何用。” “数量很多么?” “数量不少。” “……” 待那些秦卒告退后,白起独自在屋内沉思。 他不认为对面的蒙仲会无缘无故叫士卒上山搬运岩石,肯定是有什么大用,但遗憾的是,他实在是想不出头绪来。 这也难怪,毕竟抛石车这种攻城器械,在当代实在太冷僻了,在各国的征战中几乎从未见过此物,也难怪白起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头绪来。 当然,虽然猜不透头绪,但这并不妨碍白起做出正确的判断:对面的蒙仲准备地越久,不久越能证明他试图尝试攻破这座函谷关么? 虽说白起这次打算先解决联军的其余四国军队,最后再来料理蒙仲,但既然蒙仲准备强攻函谷关,他也不介意让蒙仲请教一下,函谷关为何被称作天下第一雄关! 就这样,白起与蒙仲双方维系着诡异的默契,谁也没有攻击对方,一直到二十日后,即六月初五前后,蒙仲的军中终于造好了二十座楼车,二十座抛石车。 其实这点数量的楼车与抛石车,蒙仲并不认为能攻下函谷关,只不过后方的奉阳君李兑见他前军迟迟没有行动,心中未免着急,频频派人过来催促,再加上蒙仲自身也想试验一下抛石车的实际作战能力,因此他才改变了策略,答应立刻对函谷关发动攻势。 六月初六,蒙仲携乐进、晋鄙、廉颇、韩足四将,率领近四万军队攻打函谷关,打响了此次五国联军与秦国的第一场交锋。 章节目录 第373章 函谷关首战 魏王遫六年六月初六,蒙仲率领乐进、晋鄙、廉颇、韩足四将并近四万军队攻打函谷关。 辰时前后,各军便已做好了出击的准备,晋鄙、廉颇、韩足三人分别率领着一军兵力先行向函谷关徐徐进发,然后便是乐进麾下的军队。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自然无法瞒过秦军斥候的耳目,很快白起就收到了相关消息。 『终于要来了么?』 在得知蒙仲起兵的消息后,白起亦谨慎对待,当即召来军中各位将军,命令他们各自登上防守的岗位,而他本人则与司马错登上函谷关的关楼,登高眺望从远方而来的魏军。 约小半个时辰后,魏将晋鄙的军队率先有一半左右抵达函谷关下,在距离关城约一里余地的位置伫立,居中排兵布阵。 “抓紧时间!” 只见晋鄙乘坐着战车巡视于阵前,催促着麾下的魏卒抓紧时间列阵,同时,他亦不忘用略带深意地目光瞥一眼左右两翼——即赵将廉颇与韩将韩足二人的驻兵区域。 一小会儿工夫后,赵将廉颇亦率领着半数先头部队抵达关前,吩咐麾下赵卒挨着晋鄙军排兵布阵。 期间,廉颇亦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发号施令的晋鄙,稍稍皱了皱眉。 从旁,有近卫小声说道:“司马,那个晋鄙……似乎有些针对司马的意思。” “莫要胡说。”廉颇淡淡说道。 可话虽如此,但其实廉颇心底也知道,那个晋鄙确实对他有点成见。 原因可能是这段时间,蒙仲曾多次称呼他廉颇为赵国的猛将,虽说这样的赞誉从蒙仲这等人物口中说出,确实让廉颇听后感到颇为爽快,但也难免引起某些人的针对。 这不,那个叫做晋鄙的家伙,对他就不怎么服气。 说起这事,廉颇也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据他所知,晋鄙起初与蒙仲的关系并不好,但后来不知怎么着,晋鄙便逐渐开始尊敬起蒙仲起来,以至于蒙仲多称赞了他廉颇几句猛将、骁将之类的词,那晋鄙就满脸不快。 自那以后,晋鄙便处处与他较劲,士卒砍伐林木、建造营寨要较劲,每日点卯操练要较劲,更可笑的是,哪怕是今日出征,那晋鄙也要强行要求其麾下的魏卒第一个赶到战场。 廉颇很想当面问问那晋鄙:光你一军第一个赶到战场有个屁用?你还不是得等待大军集结,等待乐进司马军中那些打造而成的攻城器械?让士卒省点力气留着待会攻打函谷关不好么? “幼稚。” 注意到远处的晋鄙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廉颇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而此时,身后方传来了一阵阵呼喊。 “让一让、让一让。” “让楼车与投石车通过。” 在晋鄙、廉颇、韩足三军的前队士卒纷纷相让的期间,一架架楼车与投石车被徐徐推到阵前,大抵呈一字型排列。 不得不说,这次蒙仲下令乐进监督打造的楼车,相比较当年宋国攻打滕国时所打造的楼车更大庞大,堪堪有接近三丈高,俨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但相比较函谷关的关城,这点高度却仍有不及。 据廉颇目测,函谷关的关城约有五人高,目测估计接近四丈,这意味着这二十架楼车纵使推到关下,放下桥板,士卒们也必须面对一个颇陡的桥板坡度。『注:战国1丈约等于2.31米。』 “不愧是天下第一雄关……” 盯着远处的函谷关看了半宿,廉颇忍不住感慨道。 此时,身边有近卫提醒廉颇道:“司马,郾城君到阵前了。” 转过头顺着近卫的所指的方向一瞧,廉颇便看到一面写有“魏郾城君蒙”字样的帅旗正在无数士卒当中徐徐向前,似乎正朝着晋鄙所在的前中军而去。 见此,廉颇与自己的副将叮嘱了两句,旋即骑着战马前往前中军,看看蒙仲是否还有什么战前的叮嘱。 或许有人会觉得纳闷,像廉颇这等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会主动上前聆听蒙仲的战前命令?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对廉颇做到了礼遇,廉颇哪好意思摆出一副臭脸? 片刻后,待等廉颇来到前中军的阵前时,他非但看到了廉颇与中军将乐进,就连左翼的韩足也已到场,因此他加快速度赶了上去。 没想到他这边刚勒马,就听到晋鄙在那淡淡说道:“总听郾城君称赞赵国的军队,今日一瞧,赵军的行军速度以及布阵应对,都很一般嘛,不及我河东军。” 廉颇闻言顿时面色一沉,淡淡说道:“行军打仗,素来讲究从容不迫,今日又非急行军,何必着急?某些人第一个赶到,也不是得乖乖等着其余军队抵达?” 听到这话,晋鄙也是沉下了脸,死死盯着廉颇,廉颇巍然不惧。 『又来了……』 看到这一幕,蒙仲亦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诚如公孙竖、窦兴、魏青等人所言,晋鄙确实是一名猛将,非但个人实力毫不逊色蒙虎,更是熟读兵法;而廉颇亦丝毫不差,想当年在赵国的内战时,廉颇的武艺就曾让蒙仲等人大为吃惊,更何况几年之后,不夸张地说,论个人武力,廉颇绝对是此刻联军中最强悍的一个。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正因为都是猛将,晋鄙与廉颇互相看不顺眼,以至于近段时间二人口角频繁,颇有些类似蒙虎与华虎的意思,但区别在于,蒙虎与华虎从小一起养大,他们之间的斗嘴大多只是说着玩,但晋鄙与廉颇二人却不是,有几次要不是蒙仲、韩足、乐进等人打圆场,搞不好真会大打出手。 更麻烦的是,晋鄙与廉颇都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喝斥对于这类人非但没有用甚至会起到反效果。 好在蒙仲对付这种顺毛驴颇有经验,轻轻拍了几下手掌暗示道:“两位、两位,此刻非但我军几万将士看着,对面的秦军也看着咧……” 一听这话,晋鄙与廉颇立刻收起了彼此怒视的样子,毕竟他们也要面子,只要不上头,自然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什么笑话来。 见此,蒙仲微微一笑,旋即正色说道:“关于今日的战术,昨日我已讲述过,就不赘叙了。总之今日之战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测试楼车与投石车的实战能力,一方面摸一摸关内秦军的虚实,顺便,给对面的秦军施加压力。……若没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开始了。” 听闻此言,晋鄙、廉颇、韩足三将彼此对视了一眼,看样子确实没什么疑问。 见此,蒙仲点点头,对乐进说道:“阿进。” “唔。” 乐进会意,骑乘着战马上前,指挥投石车队的士卒道:“投石车,准备投弹!” 此时操作投石车的士卒,皆是方城军的士卒,倒不是蒙仲藏着掖着不想将这件攻城利器透露给韩足、廉颇二人,不过是前段时间乐进在督造投石车的时候,顺便也教导了一些士卒而已——反正现如今总共就二十架投石车,蒙仲也懒得分给韩足与廉颇二人了,待日后打造了更多的投石车再说。 只见在乐进的指挥下,此刻围绕在那二十架投石车旁的约百余名左右方城军士卒,利索地将一块块一个人合抱的圆石装到投石车的抛筐中,继而与同泽一起奋力搅动绞盘,利用绞盘上的绞索,使抛筐不断下压。 “放!” 随着乐进一声令下,那百余名方城军士卒立刻放开绞盘。 顿时间,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那二十架投石车的抛筐几乎在同时猛地一弹,将其中那些足足一个合抱的圆石抛到了半空。 而与此同时,秦将白起与司马错二人,正站在关楼上眺望着对面的魏军。 期间,他二人也曾低声交流着对面魏军中那些攻城器械。 不得不说,当魏军开始操作投石车的时候,无论是白起也好、司马错也罢,都没有太过于在意,毕竟投石车这种东西太冷僻了,他们甚至都不清楚这玩意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直到片刻之后,有一颗圆石呼啸着砸在关楼下方的城壁上,使整座关楼都稍稍撼动了一下,白起与司马错这才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玩意……居然是用来砸城墙的?! “啪啪!” 远远瞧见其中有一枚石弹直接命中了函谷关的城壁,蒙仲微笑着鼓掌。 但乐进却不满意,毕竟总共二十架投石车的试投,有一半数量只达到了一半的射程,明显是士卒在操练方面出了问题。 因此,乐进将所有操作投石车的士卒又聚在一起,指导了一番。 看着乐进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讲解与指导,蒙仲心下暗暗好笑,毕竟投石车这种东西,别说是乐进,实际上就连他也是头次使用,哪有什么实际操作经验可言。 也正因为这样,当那枚唯一射到对面城壁的石弹命中时,他才会鼓掌作为庆贺。 既然没有经验,那就慢慢来嘛。 而相比较蒙仲的从容,对面函谷关上的白起与司马错二人,可就没有这么从容不迫了。 尤其是当他二人发现,方才引起整座关楼轻微颤动,居然是一颗足足一个合抱的石弹时,白起的心情愈发不能淡定了。 见鬼了,那可是一块重达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圆形石头啊,魏军到底是怎么让这样一块石头飞跃将近一里地,砸到他函谷关的城壁? 要知道这个距离,就连弓弩都射不到。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睁大眼睛注视着远处魏军阵前的一架架投石车,白起喃喃自语,满脸见了鬼的表情。 从旁,司马错捋着胡须沉思着。 不得不说,老将就是老将,论阅历,自然不是白起这种毛躁的年轻人可比,只见司马错在沉思了半响后,徐徐说道:“倘若老夫不曾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数百年前先人发明的‘抛车’。” “数百年前?”白起闻言一愣:“何以我从未听说过。” 司马错捋着胡须解释道:“只因此物不利于作战……当年周人发明抛车时,是为了击毁商人的战车,但因为效果不佳,故渐渐被人所遗忘。没想到,那蒙仲居然也知晓此物,甚至于,造出此物来轰砸我函谷关的城壁……原来如此,看样子,他也知道我函谷关坚不可摧,是故想要摧毁这座关隘的城壁……” “那……”白起欲言又止地看向司马错。 仿佛是猜到了白起的心思,司马错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老夫只是曾经观阅古籍时稍稍瞥见过,具体亦不清楚……” 正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对面的魏军再次开始投弹。 只听砰砰砰一阵闷响,又有二十枚石弹被高高抛起,朝着函谷关这边飞来。 “……”白起死死盯着那些石弹,一言不发。 “砰!” 又是一声巨响,似乎又有一枚石弹砸中了函谷关的城壁。 不等白起对此暗骂一声,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关楼左侧的偏楼位置,整个坍塌,引起了附近秦卒一阵惊慌失措的惊呼声。 “怎么回事?”白起下意识地喝问道。 其实在问这话的时候,他心中就已经得出了答案:肯定是那些石弹,碰巧砸中了关楼左侧的偏楼。 “万岁!万岁!” 远处的魏军开始欢呼,显然这些人也注意到了函谷关上一侧建筑的坍塌。 见此,白起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沉声问道:“立刻汇报损失情况!” 片刻之后,就有秦卒过来汇报损失情况:“那二十块石头,有六块落于关前的地面,三块击中城壁,两块击中关楼左侧,其余好似飞到了关后……” 值得庆幸,与一般的城池不同,函谷关的背后并非邑地——即人住的地方,而是函谷道,函谷邑在函谷关楼的西侧,因此方才魏军瞄准函谷关城楼的石弹轰砸,并没有波及到关内的邑地,是故损失倒也并不严重。 可虽说损失并不严重,但投石车这种攻城兵器对函谷关上的秦军兵将,却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毕竟那可是足足一人合抱的巨石,连屋楼都是砸塌,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对于人来说,这种巨石绝对是擦到就伤、砸到就死,绝无可能幸免。 『那个混账……』 白起恨恨地咬了咬牙,心中暗骂蒙仲。 曾几何时,他自认为就算是蒙仲,也无法攻破这座函谷关,毕竟函谷关坚固易守,且坐镇的大将又是他白起,纵使蒙仲再机智狡猾,也只能折戟于此。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那蒙仲也不知从哪本几百年前的古册中找到了抛车这种先人的造物,居然造出此物试图来摧毁这座雄关。 “这下麻烦了……”白起喃喃说道。 他口中所说的麻烦,并非仅仅只指当下,相比较当下,他认为最最麻烦的,是中原各国终于有了一种可以攻破函谷关的办法。 要知道近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来,函谷关始终是秦国与中原各国博弈的重要战场,每当中原各国组织联军讨伐秦国时,秦国几乎都是在函谷关抵御外敌,且最终借助这座雄关的坚不可摧,击败诸国联军。 除了齐国的田章曾利用函谷关一带的小道迂回绕到关后,借此偷袭函谷关夺下了这座关隘以外,函谷关从未失守过。 也正因为如此,函谷关在中原极具名气,各国都普遍认为,唯独像田章那等名将可以攻破辞官,否则函谷关就是坚不可摧的。 而如今,对面的蒙仲给中原各国指了一条明路:既然函谷关坚不可摧,那索性就借助古人所发明的抛车,将这座关隘的城壁摧毁即可。 不难猜测,待蒙仲攻打函谷关的办法传开,传到中原各国的君臣耳中,各国必定会纷纷效仿。 到那时,秦国还能凭借这座关隘抵挡住中原各国联军的攻势么? 『必须得想个办法反击!』 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可问题时,虽然对面魏军的那些投石车攻击间隔极长,但问题是它射程远啊,纵使是弓弩也达不到那些投石车的攻击距离,这如何反击? 正在白起沉思之际,忽然有一名秦将急匆匆奔至关楼这边,来到白起、司马错二人身边,抱拳说道:“国尉,司马老,这样下去不成啊,必须想办法摧毁魏军那种古怪的兵器。” 白起转头瞥了一眼来人,正是向寿推荐而来的年轻将领,王龁。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用你来提醒我?』 瞥了一眼王龁,白起冷冷说道:“回你自己的岗位去,王龁!” 见白起态度冷淡,王龁有些激动地说道:“国尉,当务之急……” “够了!” 白起喝断了王龁,冷冷说道:“你以为就只有你看得清局势?要不要你来代替我发号施令?!” 被白起喝了一顿,王龁当即低下了头:“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从旁,司马错也知道白起此刻心烦意乱,咳嗽一声作为提醒,继而待白起转头看过来时,微微摇了摇头。 司马错的提醒,让白起意识到自己情绪过大,他长长吐了口气,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气说道:“王龁,你说地没错,此时应该果断地出关迎击,将魏军那些古怪的兵器摧毁,但你看看城外的魏、赵、韩三军,看看蒙仲的排兵布阵,看看他把弓弩手都安排在什么位置。……明白了么?他正等着我军出关呢!” 而与此同时,仿佛心有灵犀似的,骑马立于阵前的蒙仲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函谷关上的关楼,嘴角扬起几分淡淡的笑意。 “……死守可不是你的性格,来,出关来战!” 他低声喃喃道。 章节目录 第374章 函谷关首战(二) 『PS:有书友在书评问,晋鄙是不是晋国王室的后人?这个说不准,因为不清楚晋鄙的“晋”到底是姓、还是氏,亦或是缅怀先祖而改的姓氏。』 ————以下正文———— “原来如此……” 在听到白起的解释后,王龁这才恍然大悟。 仔细一瞧关外魏、赵、韩三军的弓弩手分布,可不就是一个不缝边的口袋么,要是贸贸然出关迎击,试图摧毁魏军那些古怪的攻城兵器,搞不好真如白起所言,还未等出关的士卒摧毁几座那种古怪兵器,就会被魏、赵、韩三军的弓弩手以乱箭射死。 可问题是,死守关隘一味挨打也不是办法啊!必须想办法摧毁魏军那些古怪的兵器。 想到这里,王龁欲言又止地看向白起:“还是国尉看得真切,末将敬服,只是……” 仿佛是猜到了王龁的心思,白起目视着关外的魏军,目视着那杆写有“魏郾城君蒙”字样的帅旗,镇定说道:“不必过于担忧,我大秦当年建造这座函谷关时,便指望这座关隘作为我大秦的屏障,又岂是区区几座古怪兵器、几块飞石就可以摧毁的?就算是让魏军砸上一整日,也休想摧毁这座关隘!” 说到这里,他稍一思忖,旋即又说道:“眼下并不是出城迎击的时候,我很了解蒙仲,他的进攻欲不亚于我,他绝不会满足于眼下这微不足道的攻势。……他也知道,单凭他那些古怪的兵器,仍不足以摧毁我函谷关,他之所以步步施压,就是为了逼迫我方出关与他交战。倘若我方仍守关不出,他必然会进一步对我军施压。比如说,将弓弩手调到阵前,朝我关上射击。……到那时,我军再迅速出击,必有收获!” “原来如此。” 王龁恍然大悟,旋即他抱拳说道:“末将恳请出战,为国尉摧毁那些古怪的兵器。” 『摧毁有什么用?城外的魏军还可以再造……该死的,蒙仲手底下那帮斥候都是吃素的么?到现在还未发现那条僻径么?』 心中暗道几句,白起目视着城外的魏军,徐徐点了点头:“好!此事就交给你,希望你莫要辜负向将军对你的期待。” “喏!” 王龁心满意足,抱拳领命而去。 看了一眼王龁离去的背影,司马错微微一笑,委婉地说道:“看得出来,是很不错的年轻人,稍微耐心一些如何?” 白起看了一眼司马错,没有说话。 他知道司马错看得出来了,而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对面的蒙仲,让他有些急躁了,以至于前来提出建议的王龁其实也没什么错,却被他喝斥了一番。 沉默了片刻后,白起沉声说道:“王龁说得不错,必须想办法摧毁魏军那些抛车。……虽然纵使摧毁了这些抛车,魏军仍可以继续打造,但最起码在今日可以迫使蒙仲退却。我欲在蒙仲变阵后出城,司马老意下如何?” “唔……”司马错捋着胡须思忖了片刻,点点头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意见一致,就等着关外的魏、赵、韩三军变阵。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关外的魏军士卒们开始敲击手中的兵器与盾牌,且口中高呼:“必胜!必胜!必胜!” 在微微一愣之后,白起与司马错的面色都顿时沉了下来。 击盾示威?威慑敌军? 这可是他秦军一贯的做法啊…… 什么时候被魏军,不,被蒙仲的方城军偷学了去? 在白起与司马错面色难看之时,蒙仲却是暗暗偷笑。 不得不说,秦军击盾示威的那套动作,虽说有消耗士卒体力之嫌,但对己方声势的助益却是巨大,因此蒙仲毫不犹豫地将其偷学了过来,今日反过来用在秦军身上。 “梆梆梆!” “必胜!” “梆梆梆!” “必胜!” 在乐进的副将於应的授意下,一万余方城军士卒奋力击打手中的兵器与盾牌,每敲三下便高呼一声必胜,起初声音还有些混乱不齐,但渐渐地,这一声声呐喊变得越来越整齐,仿佛聚拢成惊涛骇浪,不止是对方城军,就连赵、韩两军,在听到这一声声呐喊后,亦逐渐感觉心潮澎湃,仿佛体内涌出了使不完的力气。 “示威么?” 廉颇转头看向方城军的位置,心中很是惊讶。 毕竟这年头胆敢挑衅秦国军队的他国将领,着实是凤毛麟角。 还没等他感慨完毕,他忽然听到身后的晋鄙军亦传来了类似的呐喊声。 显然,晋鄙军在效仿方城军。 转头一瞧不远处的晋鄙,却见对方略显得意的看了眼自己。 『……你在得意什么?效仿方城军而已,值得你如此得意么?』 廉颇实在不能理解那晋鄙的想法,在冷冷瞥了一眼对方后,低头对身边的近卫说了几句,叫他传递命令至他的副将,使他麾下赵军亦效仿方城军,击打盾牌,高呼必胜。 晋鄙军、廉颇军,再加上随后的韩足军,在方城军的引导下,魏、赵、韩三军整整四万士卒,在经过一小段时间的磨合后,齐刷刷地击打盾牌或敲击兵器,制造出响声,且同时高呼必胜,那一声声敲击,一句句呐喊,仿佛溪流汇聚成怒涛,声势浩大。 在这声势浩大的示威面前,纵使是函谷关上的秦军士卒,亦不由地开始呼吸急促,神色慌张,俨然是被敌军的威势夺了心志——即影响了心态与斗志。 “啪。” 白起的拳掌重重砸在面前墙垛上,神色极其难看地骂了几句。 只可惜他的骂声,却几乎被关外魏、赵、韩三军的示威响声所掩盖,除了就在身边的司马错,怕是几乎没人能听仔细他究竟骂了些什么。 『要反击么?』 白起回头看了几眼关楼附近的秦军士卒们,本打算让士卒们回应敌军的示威,但在思忖了一下后,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瞅着关外远处那面蒙仲的帅旗骂了一句:“混账。” 也是,现如今函谷关上根本没有能反制魏军那种抛车的手段,有什么底气对关外敌军的威慑做出回应? 更何况,他也不想打草惊蛇,让蒙仲察觉到什么。 总之,先忍着吧,等到蒙仲变阵,派弓弩手上前,介时再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狂妄的家伙! 想到这里,白起强行将心中的怒火压了下来,闷声不响地盯着关外的魏军。 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足足一刻时之后,待等魏、赵、韩三军逐渐停止呐喊示威,那蒙仲还是没有变阵的打算,仍就只有那些投石车在一刻不停地朝着函谷关抛射巨石。 怎么回事? 蒙仲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保守? 不得不说,白起对此有些难以理解。 他绝不相信蒙仲今日率领四万军队浩浩荡荡前来攻城,结果从头到尾就只有那足足二十架抛车在做攻击。 这根本不是蒙仲的兵法。 『……你在等什么?』 白起暗暗想道。 而与此同时,赵将廉颇亦在询问蒙仲类似的问题:“郾城君,秦军仍是守关不出,似眼下情况,我军是否该做进一步的逼迫?” 听闻此言,蒙仲转头看了一眼最近的一面旗帜,那是晋鄙军的魏字旗帜。 “先等等。”他平静地说道。 正如白起所猜测的那样,蒙仲从一开始就不想强攻函谷关,只因为强攻会使他麾下的魏、赵、韩三军出现严重的死伤,因此最佳的办法,即逼迫函谷关上的秦军出关与他交战。 而那二十座投石车,正是他用来对关上秦军施压,逼迫对方出关应战的底气。 确实,投石车这种利器,确实可以摧毁函谷关,但问题是想做到这一点需要大量的投石车,比如一千架投石车,朝着函谷关轰炸个把月,足以将这座天下第一雄关砸得面目全非、破碎不堪,但问题是蒙仲哪来这个时间? 因此从一开始,蒙仲就是拿投石车当做威慑秦军的筹码使用,而从未指望用它轰塌整座函谷关。 但不知为何,这次对面的白起异常的保守,居然不派兵出城摧毁他这些投石车,甚至于,都没有叫麾下的士卒对他魏赵韩三军的示威举动做出回应…… “……过于老实了呀,实在不像是白起。” 想到这里,蒙仲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可以想象,倘若白起当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忍气吞声,不回应他的挑衅,那么这家伙此刻的面色肯定是相当的精彩。 就在他心中暗笑时,忽然有身边的近卫提醒道:“郾君,起风了。” 蒙仲转头一瞧最近的几面魏字旗帜,果然看到这几面正在风中飘摇,朝着函谷关的方向。 是的,这个时节的风向,大多是东南风,而眼下魏、赵、韩三军,就在函谷关的东侧,从鸟瞰来看呈一段圆弧,隐隐罩住了函谷关的关城与关邑。 换而言之,此刻起风,对于蒙仲军一方来说,是非常有利的,可以有效地加强弓弩手的射击距离。 当然了,前提是风力并不是非常强劲,不至于将弓箭、弩箭刮跑。 “晋鄙、廉颇、韩足!” 深吸一口气,蒙仲正色唤道。 听到这话,晋鄙、廉颇、韩足三人立刻端正神色,拱手抱拳:“在!” 只见蒙仲注视着远处的函谷关,沉声说道:“时机已至,立刻遣弓弩手上前,对函谷关做覆盖式的射击。” “喏!”三人抱拳应道。 旋即,在蒙仲的命令下,魏、赵、韩三军各派弓弩手来到阵前,借助风力朝着函谷关展开齐射,其中不乏有火箭,意在点燃关内的建筑。 而同时,魏军的二十架井阑车,亦徐徐朝函谷关推近了一段距离,继而有许多弓弩手登上车顶,朝着关城展开射击,意在压制关墙上的秦军弓弩手。 而此时,函谷关上的秦军弓弩手们亦展开了反击,两军弓弩手隔着百余步的距离展开对射,但由于起风的关系,魏、赵、韩三军弩手们射出的箭矢显然更具射程上的优势,反观秦军射出的箭矢,大多都在预期范围内便无力地掉落下来。 见此,关楼上的司马错恍然大悟,捋着胡须惊叹道:“原来如此,原来他方才按兵不动,是在等起风……这个蒙仲……” 他摇了摇头,并没有说完后半句感慨。 因为没有意义,谁不知对面的蒙仲不简单? 听到这话,白起轻哼一声,故作不在意地说道:“六七月,本就是东南风盛行,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还是很佩服蒙仲的。 毕竟蒙仲每一步行动都有效地克制了他秦军,这才是身经百战的名将所具备的考量,相比较蒙仲,白起回忆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赵将李跻、韩徐,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果然,只有击败这样的对手,才能体现他白起的价值! 攥了攥拳头,白起的斗志仿佛被点燃了。 此时他耳边,仿佛又回荡起了穰侯魏冉对他说过的那句承诺。 「……只要你击败蒙仲,我便奏请大王,封你为武安君。」 想要击败蒙仲、一雪前耻的斗志,再加上穰侯魏冉的承诺,这使得白起此刻的情绪异常的高涨,他高声喝道:“王龁呢?可已准备好出击?!” 当即,便有几名跑到城墙的内侧,朝着关内城门底下喊话:“王龁将军,国尉问你是否已经准备好出击?” 此刻正在城门内侧候命的王龁一听,当即高声喊道:“请回禀国尉,末将已准备就绪。” 听到这话,那几名秦卒立刻回禀白起。 白起一听,当即挥手下令道:“开城门!” 一声令下,函谷关关楼下方的三个城门洞同时徐徐敞开,秦将王龁率领着不计其数的秦卒,从其中奔出,仿佛洪水般朝着远处的魏、赵、韩三军涌去。 “杀!” 因为魏、赵、韩三军方才的示威而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秦卒们,此刻爆发出一股震天般的咆哮。 “唔?” 对面的蒙仲立刻就注意到了函谷关前的惊变,哭笑不得之余,亦颇有些无奈。 “居然选择在这个时候杀出来么?哼,憋了许久吧?” 瞥了一眼函谷关方向,蒙仲下令道:“叫弓弩手们徐徐后撤,步卒上前抵抗敌军。……晋鄙、廉颇、韩足,你三人立刻回归军中。” “喏!” 三人抱拳领命,除晋鄙因为军队就在此地而没有离开外,廉颇、韩足当即骑乘战马、乘坐战车,返回其各自的军中。 此时,晋鄙欲言又止地对蒙仲说道:“郾城君,秦军既出关应战,不如您到中军去?在下担心待会无法顾忌郾城君。” 蒙仲笑着说道:“无妨,晋司马只管指挥士卒即可,别看我这样,我其实亦有自保之力。” “不不不,在下不是说郾城君没有自保之力……” 晋鄙连忙解释道,不过看他神色,却不是很有说服力。 从旁,正准备返回中军的乐进,在听到晋鄙这话后暗暗好笑。 不得不说,随着蒙仲的名气越来越大,世人逐渐都知道他是庄周、惠施、孟轲三位圣贤的弟子,因此潜意识中难免误会蒙仲是一个偏向于智将的统帅,然而乐进却知道,这个所谓的智将,单论个人武力其实在他方城军足以排入前三,比他乐进这个方城军的前军先锋大将还要猛,只不过蒙仲几乎不曾展露个人实力罢了。 想想也对,倘若落到连作为主将的蒙仲都需要亲自上阵杀敌的境况,方城军基本上也就是离战败不远了。 “行了行了,阿仲,你在这里,晋司马他压力很大,还要分心来保护你,你还是跟我到中军去吧。” 在蒙仲、乐进二人身边近卫的莫名笑容中,乐进把蒙仲拉走了。 虽然不明白蒙仲、乐进二人身边的近卫们为何会露出那种古怪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但正如乐进所言,蒙仲离开后,晋鄙确实少了几分顾虑。 只见他目送着蒙仲、乐进等人走出十几丈远,旋即转身面向正以凶猛之势朝着这边冲来的秦军士卒们,高声呼喝道:“河东军听令,杀光这些该死的秦人!” 说罢,他右手一伸,身边的近卫立刻递上了他的兵器,一柄丈余的铁质戈矛。 只见他单手举着戈矛指向迎面而来的秦军,厉声喝道:“杀!” 一声令下,他率先朝着那些秦卒奔去,而附近他麾下的士卒们,亦一个个冲向秦卒。 论气势,晋鄙军毫不逊色迎面而来的那些秦军士卒。 可能是听到了身背后的动静,正跟着乐进返回中军的蒙仲停下了脚步,有些惊讶地看向晋鄙军,看向晋鄙所在的方向。 尽管场面已有些混乱,但他还是可以看到,晋鄙身先士卒,率领着麾下魏卒朝着迎面而来的秦卒,气势十足地展开了冲锋。 “……”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很粗暴的战法啊,对吧?” 从旁,乐进感慨地说出了蒙仲的心声。 “唔。”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方城军,是蒙仲等人亲自训练的,注重以阵势破敌,说白了,每一名方城军士卒都被要求与同伴合作,整齐一致,毕竟这样能有效地减少己方的伤亡。 但晋鄙军,或者说河东魏军不同,从晋鄙下达杀敌的那一刻起,晋鄙军的步卒阵型就已经有些混乱了,颇有些各自为战的意思。 可就是这样一支乱了阵型的军队,却在晋鄙的率领下,反过来杀入了秦军的腹中。 对此蒙仲只能说,不愧是魏武卒!不愧是魏国经过层层筛选、层层选拔而聚拢的锐士!一般的军队根本挡不住这种如狼似虎的军队。 “河东猛夫晋鄙在此,秦将速速前来受死!” 只见在乱军之中,晋鄙手持那杆巨大的戈矛大打四方,纵使是秦军的士卒们,亦被这位猛将的实力所震惊。 然而,却仍有人不服。 这个人,正是赵国的将领,廉颇。 『……哼,这晋鄙,也就那点程度而已。』 当晋鄙于乱军中大杀四方时,赵将廉颇毫不示弱,于侧旁一举杀入秦军的侧翼。 并且,他直奔着秦将王龁所在的位置杀去。 章节目录 第375章 王龁与廉颇 秦国的军卒,因作战能力强悍而在中原享有虎狼之师的称誉,但倘若对手是魏国的武卒,那么就算是秦国的士卒,亦难免会陷入苦战。 这不,方才从函谷关内杀出的这波秦卒,看似气势汹汹,奔跑时好似连大地都在颤抖,仿佛有移山填海之威,但当他们与晋鄙军狠狠冲撞在一起之后,这支秦军此前那凶横的气势,立刻得到遏制。 “河东猛夫晋鄙在此!” 嘶喊着此类的口号,魏将晋鄙挥舞着粗大而沉重的铁质戈矛,身先士卒厮杀于战场的最前线,只见他奋力挥舞手中那沉重的戈矛,一次又一次地抡向迎面而来的秦卒,继而将对方连人带盾击飞出去,数步之内,竟无秦卒还能站立。 不得不说,晋鄙那堪称恐怖的臂力,简直天下罕见,纵使是在蒙仲的印象中,恐怕也只有赵国的廉颇才可以与其相提并论。 当然,单独一头猛虎其实并不算最可怕,可怕的是,这头猛虎还率领着一群凶横的豺狼,此刻的晋鄙军正是如此,非但主将晋鄙武艺超群,就连军中的魏卒们,亦是一个个勇猛过人,悍不畏死,以至于秦卒此前那凶狠的气势,硬生生被这支魏军所压制。 “河东军!他们是河东军!” “魏国的河东军!” 有知情的秦卒们,在看到那面“魏河东军”的旗帜后,对眼前那些凶狠程度完全不亚于他们的魏军心生了恐惧。 这也难怪,毕竟魏国的河东军名声在外,在魏国与秦国长年累月的征战中,魏国的河东军便屡屡作为其中的主力军,这支几乎完全由魏武卒组成的军队,秦国的军队以往没少与他们打交道。 因此曾有人言,河东武卒在,河东郡便在;河东武卒亡,则河东郡必亡。 河东魏武卒,正是魏国对抗秦国仅有的几分底气。 正因为如此,当年蒙仲在伊阙之战时力挽狂澜,拯救了近四五万几近崩溃的河东魏卒,着实是有天大的功劳于魏国,这一点,就算是与蒙仲不对付的国相田文也不能否认。 而如今,这支当年被蒙仲所拯救的河东魏卒,在此番讨伐秦国的战争中,展开了对秦人的报复,只见那些身披三层厚甲的魏武卒,不避戈矛、不避箭矢,纵使秦卒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却依旧强行将其挡回去。 每当一名魏武卒踏前一步,便有至少两三名秦卒倒地,而最最令人震撼的是,这两三名秦卒的牺牲,未必能换来一名魏武卒的战死。 当然了,其实就算是被誉为中原最强军队的魏武卒,他们与秦卒的实力差距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主要原因还是两军士卒武器装备的关系,身披三层厚甲的魏武卒,哪怕不配备盾牌,他们在战场上的存活能力也是非常可观,除非是像伊阙之战时那般仓促应战,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遭到了敌军的偷袭,否则只要在有准备的情况下,魏武卒的作战能能力与存活能力,都是颇为可观的。 这不,仅仅只是不到一刻辰的工夫,秦将王龁所率领的秦军,就被河东魏军逼得不断后退。 看到己方逐渐出现明显的劣势,王龁脸上露出了几许惊容。 被秦将向寿提拔推荐的他,此次算是初出茅庐,虽然曾经也听说过魏国的河东武卒如何如何强悍,但他仍不认为可以正面战胜他秦国的军队,直到今日亲眼看到他这才意识到,魏国的魏武卒,确实拥有着正面压制他秦国士卒的作战能力。 明明是为了击毁魏军那些古怪的战争兵器而出关,结果却被魏军挡住了去路,非但一步也无法前进,甚至被迫步步后退,这巨大的反差,让王龁不由地急切起来,迫切想要改变这个渐渐出于劣势的趋向。 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正大杀四方的魏将晋鄙身上。 『那应该就是这支魏军的大将……』 想到这里,王龁正准备杀上前去,想办法将那名自称河东猛夫的魏将击杀,借此挽回劣势,忽听他身边有近卫惊呼道:“将军,左侧!左侧有敌军杀过来了!” “什么?” 王龁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左侧,也就是北面的方向,继而眼中瞳孔猛地一缩。 原来,就当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前方的魏军时,赵军居然绕到了他们的北侧,从他们的侧翼发动了突袭。 而更让王龁感到心惊的是,赵军为首的一员大将,左手持矛、右手持剑,挥砍大开大合丝毫不避让戈矛箭矢,仿佛杀鸡屠狗般屠杀着阻挡在他面前的秦军,简直比那个自称河东猛夫的魏将晋鄙还要凶猛。 『那样的猛将,居然有两个?』 那一瞬间,王龁亦不禁为之错愕。 虽说他对自己的武力也颇有自信,但也架不住对面的联军有两名毫不亚于他的猛士啊。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己方军势的右侧,见右侧——也就是南面战况尚可,并未被韩军所击破,他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这会儿要是韩军中再冒出一个这般的猛士,那他实在是抵不住了。 『奔着我……不,是奔着我的将旗而来的么?』 冷静下来注视着远处那名勇猛难挡的赵将,王龁亦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 不可否认,对面那名赵将确实勇猛非常,但他王龁亦怡然不惧! 而与此同时,赵将廉颇正迅速朝着王龁所在的位置杀去,确切地说,是朝着王龁的那杆将旗杀去,期间挡在面前的秦卒,皆被他与他麾下的赵军无情地杀死。 眼瞅着距离那杆将旗越来越近,廉颇心下暗暗偷笑。 待等杀掉这支秦军的将领,将首级丢到晋鄙面前,看那家伙还有什么话说! 抱着这个念头,廉颇迅速率领麾下赵卒击穿了秦军的侧翼,杀到了秦军的腹中,继而左右张望,寻找着疑似秦将的人。 旋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王龁身上,毕竟王龁周围围着十几名近卫,怎么看都像是秦军的将领。 『应该就是他了!』 心中暗道一声,廉颇当即朝着王龁杀了过去。 此时,亦有秦卒察觉到了廉颇的意图,当即有一名秦卒惊呼道:“挡住他!莫要让他闯到将军……” “聒噪!” 廉颇左手一论手中的戈矛,顿时将那名出言提醒的秦卒击入了人群,瞬间淹没不见。 然而那名秦卒的惊呼声,还是惊醒了附近的秦卒们,他们不顾一切地朝着廉颇杀去,试图击退、甚至杀死这名疑似赵军大将的人物。 “滚开!” 廉颇哪有闲情跟这帮小卒纠缠,抡起戈矛迫使对方后退,但奈何秦军军纪严明,纵使冲上前来的那些秦卒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廉颇等人的对手,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杀了上来。 被这群秦卒纠缠地无法前进,廉颇亦是怒火中烧,只见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不再仅仅只用手中的戈矛驱赶秦卒,右手的利剑亦奋力挥动起来。 跳击、抡劈,几乎只是在眨眼工夫内,廉颇便杀了数名冲到他面前的秦卒,秦卒们那温热的鲜血几乎将他浇了个遍,使得他看起来更为狰狞,令人畏惧。 忽然,廉颇好似预感到了什么,本欲挥剑将一名秦卒杀死的他,突然一脚将对方踹飞,继而猛地转身,有手中的利剑弹开了一柄刺向他咽喉的戈矛。 他定睛一瞧,这杆偷袭他的戈矛,其主人不就是方才被众多秦卒簇拥着的秦将么。 “秦人,难道都是些只会偷袭耍诈的无耻之徒么?”目视着面对那名面无表情的秦将,廉颇冷笑着嘲讽道。 对于廉颇的嘲讽,王龁无动于衷,在他看来,无论是使用什么诡计、伎俩,只要能杀掉眼前这个赵将,再杀掉那个魏将晋鄙,哪怕因为偷袭而被人耻笑也是值得的。 名声?秦国的将军不需要好名声! 只需要胜利! 丝毫没有与廉颇搭话的意思,王龁第一时间发动了攻击,手中的戈矛狠狠抡向廉颇的脖子。 见此,廉颇嗤笑一声,看似随意地抬臂一挡,没想到对方的这一击力量非常刚猛,单手持剑的他,竟然无法将这一击弹开,以至于当对方的戈矛堪堪将要砸到他的脖子时,他于千钧一发猛地向后一仰,继而转身用手中的利剑在地上一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王龁的这一击。 旋即,他迅速后撤了几步。 “你这家伙……” 眼也不看,随手抡动左手的戈矛,将一名试图偷袭他的秦卒甩飞,廉颇颇感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王龁,继而举起右手的利剑,指着王龁沉声质问道:“报出名来,秦将!” “王龁!” 王龁沉声道出姓名,继而双脚一蹬,整个人蹿向廉颇。 见此,廉颇一双虎目顿时一凝,立刻朝着王龁的面门甩出右手的利剑,只见那柄利剑嗖地一声便飞到了王龁的面前。 然而,王龁却面不改色,仅仅只是一个侧身便避开了这柄剑,但听一声惨叫,这柄利剑刺入了王龁身后一名秦卒的腹部,透体而过。 一击不中,廉颇脸上丝毫没有沮丧之色,因为他也没指望这样能够伤到王龁。 他之所以要舍弃那柄剑,那是因为在方才的交手中,他已经发现对方的臂力非常强劲,双手同时操持两柄武器的他,面对一个双手持戈的敌将,在力道上着实有些吃亏。 而眼下嘛…… “来得好!” 但听廉颇一声畅笑,双手持戈的他,奋力挥出一击。 只听梆地一声巨响,他与王龁手中的戈矛狠狠击在一处,那反震之力,震地二人都有些双手发麻。 “好小子,臂力惊人啊,不过比起廉某,你还差点!” 口中说着嘲讽对方的垃圾话,廉颇手中的动作毫不停顿,一杆戈矛挥舞着飒飒生风,但听一声声叮叮当当的脆响,王龁在与廉颇的力拼中不断后退。 此时的王龁才意识到他错估了这名赵将的实力,对方的臂力,远在他估算之上,比他的臂力还要强上一线。 不过…… 『……我未必会输!』 猛然间,王龁整个人侧身一闪,惊险地避开了廉颇的一记戈矛直刺,旋即,只见他奋力抽回刺出的戈矛,锋利的横刃狠狠地割裂了廉颇右侧腰部的甲胄。 当即,廉颇皱皱眉,向后跃了一步。 旋即,他伸手摸了摸腰间。 『击中了?』 王龁重新摆了架势,时刻注意着廉颇的神色。 从对方的神色判断,他方才应该是割伤了对方,但可惜对方身上一片血污,根本分不清对方的腰际是否正在淌血,他只能从廉颇的神色来判断。 而就在他暗自猜测时,他忽然看到面对的廉颇在片刻的沉默后,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廉颇确实受伤了。 作为沙场宿将,廉颇曾不止一次负伤,甚至于,记得曾经与蒙仲的几次交兵中,他好几次深陷重围,险些被蒙仲麾下的士卒杀死,相比之下受点小伤,有什么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在与敌军将领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负伤,这对于廉颇来说还真是头一回。 “王龁……我记住你了。” 只见廉颇疑似赞许、欣赏的目光看着王龁点了点头,旋即舔了舔嘴唇,仿佛见猎心喜般,大声吼道:“再来!” 说罢,他也不等王龁有何反应,便挥舞着戈矛再次杀了过来,且挥舞戈矛的力道,明显比起刚才更为刚猛。 『这家伙……方才居然还有留力?』 连续拼了几回合,王龁越打越是心惊。 与他的战斗方式不同,廉颇的打斗更莽,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气息,以至于哪怕他借助巧力割伤了廉颇,使廉颇负了一些轻伤,但换来的,却是廉颇更加凶猛的反击。 『我恐怕无法击败他……』 心惊之余,王龁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赵卒呼喊廉颇:“司马!司马!秦军派出了援军,正在攻击我军的侧翼!” 『什么?』 廉颇微微一惊,挥动戈矛逼退王龁,同时转头看向西侧。 他此时才发现,函谷关不知何时又派出了一支秦军,正在攻击他赵军。 糟糕的是,他赵军将主要注意力都投向了王龁的这支秦军,以至于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支秦军的接近。 『莫非这王龁,只是诱饵?』 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王龁,廉颇心中惊疑不定。 其实这时候,王龁心中亦是惊诧不已,毕竟白起可没告诉过他会派遣援军。 当然,白起也无需向他解释。 看看王龁,再看看西北侧正在攻击他赵军的秦军援兵,廉颇略一犹豫,也顾不得向王龁放什么狠话,果断地率领着附近的赵军士卒后撤,毕竟再耽搁下去,他麾下的军队就要被秦军的援兵凿穿了。 “将军。” 在廉颇后撤的同时,王龁的近卫们便奔到了自家将军身边,一方面检查王龁的伤势,一方面询问王龁:“不派人追赶那赵将么?” 注视着廉颇撤离的背影,王龁摇了摇头,说道:“那赵将很是厉害,寻常人过去只是送死,不必追了。”说着,他问道:“支援我军的将军是谁?” 有知情者立刻禀报道:“乃晋邝、孟轶、仲胥三位将军。据传令卒回禀,孟将军正在攻击赵军,仲将军在攻击韩军,至于晋邝将军,看似正与我军汇合,助我军重组阵势。” 看了一眼南北两侧的战况,王龁忽然陷入了沉默。 不得不说,这三支援军来得很及时,刚好在南北两侧赵韩军队将注意力落在他王龁军身上时,骤然从函谷关杀出,使得赵韩两军来不及反应,无法及时转换攻击方向,以至于被孟轶、仲胥二军占到了先机。 只是这样一来,他王龁以及他麾下的士卒,岂非只是一个诱饵?仅仅只是一个吸引魏、赵、韩三军注意力的诱饵? 回想起自己率军出关前,白起还曾叮嘱自己莫要辜负向寿将军对自己的期待,王龁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但片刻后,他攥紧的拳头却又松开,旋即,他长长吐了口气。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责怪白起将他与他的士卒视为诱饵,毕竟他确实没能做到他许下的承诺。 他太小看郾城君蒙仲麾下的这三支魏赵韩三国的军队了。 单单只是那个赵将,便让他难以击败,更别说还有一个不安于那赵将的魏将晋鄙。 深吸一口气,王龁冷静地下令道:“传令下去,与晋邝将军的军队合兵一处,共同冲击魏军!今日,必须摧毁魏军那些可怕的兵器!” “喏!” 而与此同时,廉颇也已经撤到了他赵军的腹中。 可正当他准备率领士卒展开反击时,忽然有方城骑兵前来向他传达了蒙仲的将令:“郾城君有令,命廉司马率领赵军徐徐后撤……” 一听这话,廉颇当即有些气恼,皱着眉头说道:“后撤?我军还未败!……请转告郾城君,再给我一些时间,廉某必将杀退那支秦军。” 听闻此言,那名方城骑兵和善地解释道:“廉司马误会了,郾城君并非认为贵军战败,支援的秦军只不过是趁贵军不备而已,但是,眼下贵军先机已失,为避免更多的赵卒无谓的牺牲,郾城君希望廉司马稍稍退一退,哪怕后撤个一两里重整军势也好。” 听到这样的解释,廉颇心中好受了些,点点头说道:“在下……遵命。不过,我军若退,秦军必然追击……” “这个无妨,郾城君已命乐进、於应二将,分兵援护贵军与韩军。” 听闻此言,廉颇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要知道在以往的联军中,出身一国的将领或统帅,基本上不是很在意其他国家军队的伤亡情况,比如当年伊阙之战的公孙喜,就恨不得暴鸢率领的韩军先跟秦军杀个两败俱伤,好让他魏军坐享胜利。 可那蒙仲,却似乎连麾下别国军队的士卒也很看重。 怎么说呢,就人品而已,确实让人颇为安心,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出卖什么的。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廉颇抱抱拳说道:“请回禀郾城君,请给廉颇半个时辰重整军势,介时,我赵军将再复杀至,与贵军一同击溃秦军!” “在下一定转达。” 负责传令的方城骑兵点点头,旋即拨马而去。 章节目录 第376章 暂退 时间回溯到一刻时之前,即王龁军与晋鄙军刚刚交汇不久的时候,从前军撤到中军的蒙仲,转移到了中军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上,以便纵览整个战场,指挥全局。 旋即,他便看到了廉颇军与韩足军不约而同从侧翼夹攻王龁军的那一幕,且对此稍稍皱了皱眉。 怎么说呢,他觉得杀出函谷关来的秦军过于鲁莽了,明明他联军方已很明显地将主要战斗军队一字摆在前阵,可这支秦军还是一往无前地冲了上来,难道对方不明白一字阵的后续便是两翼包抄么? 要知道这支秦军的兵力并不多,撑死了五千人左右,何来的底气强行突袭晋鄙、廉颇、韩足三人整整三万人左右的防线? 『……到底想做什么?』 抬头瞥了眼远方的函谷关,蒙仲微皱着眉头徐徐吐了口气。 他感觉有点猜不透对面白起的想法。 按照常理,这支秦军此刻杀出,明摆着就是为了摧毁他魏军的投石车,但派出一支人数在五千左右的军队一股脑地冲上来,就想搅乱他联军阵前的三支万人军队?你白起这是在小看谁呢?! 当然,话虽如此,但蒙仲绝不认为白起会小看他,就像他从不敢小瞧白起一样,但这次白起这盲目、粗暴的出击,着实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 直到他看到廉颇与韩足二军徐徐从两侧对这支秦军展开攻势,他这才有所醒悟:这支秦军,莫非是个诱饵? 就当为此暗暗猜测之际,他忽见远方的函谷关再次开启城门,旋即,又有无数秦军源源不断地从关内涌出,以飞快的速度,仿佛两柄尖刀似的,朝着廉颇、韩足二人的军队刺了过去。 这一刻蒙仲便明白了,最先杀出函谷关的秦军,真的只是一只诱饵,目的就是为了诱使在他联军侧翼的赵、韩两军,改变阵型去进攻那支作为诱饵的秦军,为后续真正肩负突袭任务的秦军创造有利的战场条件。 『约五千人的军队,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牺牲,只为给己方创造有利的条件,白起……你还真的是一点都不曾改变。』 微微摇了摇头,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白起,在他的印象中,白起就是这么一个为胜利不择手段的男人,心狠手辣的他会用强硬的手段胁迫他国平民来创造取胜的机会,同样,也会为了胜利毫不犹豫地牺牲麾下的兵将,着实是诠注了什么叫做慈不掌兵。 深吸一口气,蒙仲沉声下令道:“传令,令廉颇、韩足二人徐徐后撤,重整军势。再令乐进、於应二人分兵顶替赵韩两军的位置,援助赵韩两军后撤……” 听到这话,蒙仲这边有近卫惊奇地问道:“郾君,这会儿便叫赵、韩两军后撤?在下斗胆说一句,赵韩两军未必不能挡住那两支秦军援兵的攻势。” 听到近卫的疑问,蒙仲点点头解释道:“我也知道赵韩两军未必不能挡住那两支秦军的攻势,但此刻赵韩两军士卒的注意力,恐怕还在那支作为诱饵的秦军身上,恐怕有许多赵、韩两军的士卒都未曾注意到侧翼即将遭到又一支秦军的突袭,如此仓促应战,赵韩两军的伤亡必定会很难看。……今日不过是首日对函谷关的试探,我的本意只是试探试探对面白起的应对之策,顺便磨合磨合麾下三军,没必要为了与秦军争锋相对,而使得赵韩两军出现巨大的伤亡。” 听闻此言,众近卫们面面相觑。 期间有一名蒙邑子弟出身的近卫小声说道:“赵韩两军伤亡如何,与我等何干?何必为了援助赵韩两军而派上我方城军?” 蒙仲其实有听到这句话,但他假装没有听到。 或许这名近卫其实说得也没错,蒙仲作为魏国的将领,只需看管好河东军与方城军即可,管赵、韩两军做什么? 只不过蒙仲觉得,既然廉颇、韩足二人以及他二人麾下的兵将眼下皆在他麾下听用,听从他的指示,那么他也应当为这两支军队负起责任,不能因为这两支军队是别国军队便对他们的伤亡视若无睹,他觉得,这才是身为将领应履行的义务与职责——哪怕转过年来,廉颇与韩足皆成为了敌对方,但是在今日,这二人以及他们麾下的士卒,是他蒙仲率下的兵将! “去传令吧。” 他淡淡吩咐道。 见蒙仲坚持如此,众近卫也不敢再说什么,当即便有几人翻身上马,代为传达蒙仲的命令。 不得不说,蒙仲的这道命令非常及时,虽然因为战场距离的关系,秦将孟轶、仲胥二人所率领的秦军还是杀到了赵、韩两军面前,且趁两军将注意力投注在王龁军身上时,趁机突入二军,致使赵、韩两军皆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混乱,但鉴于廉颇、韩足二人及时接到了蒙仲的后撤命令,且乐进、於应二将率领的方城军亦及时上前支援,切断了秦军追击赵韩两军的通道,因此总得来说,赵韩两军的损失倒也并不轻重,满打满算不过千余人的伤亡而已。 只是这样一来,魏军就承受了秦军的所有攻势,倘若公孙喜还活着,恐怕会因此把蒙仲骂地狗血淋头——你把赵韩两军撤下去,叫我魏军承受秦军的全部攻势,你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蒙仲有他仔细的打算。 廉颇、韩足二人麾下的士卒,蒙仲并不了解,但他方城军,却是一支很擅长防守、很擅长打阵地战的军队,要不是晋鄙、廉颇、韩足三人在战前纷纷主动请缨,事实上方城军才是最适合部署在最前线的军队,因为这支魏军当初在宛方之战中深受秦军的考验。 这不,在赵韩两军徐徐后撤的情况下,方城军以一个斜角迅速截住了秦军,旋即,前排的方城军纷纷举起盾牌,以亲密的阵型构筑了一道铁壁防御。 纵使迎面而来的秦军们以混乱的阵型,毫无章法的攻势频繁戳刺方城军手中的盾牌,方城军亦一步不退,仿佛一块扎根的磐石般。 “……方城军。” 原本打算趁机追击赵军的秦将仲胥,此刻忽然停住了脚步,神色凝重地看着那支接替赵军阻挡他秦军的军队。 可能对于老一辈的秦人来说,齐国名将田章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噩梦,但对于仲胥这年纪的秦将而言,蒙仲才是最他们最敬畏的敌人。 从伊阙之战到宛方之战,倘若天底下还有一支军队让他们感到忌惮,那么便只有蒙仲麾下的方城军。 但似乎仲胥麾下的秦军士卒们,毫不畏惧眼前那支突然出现的魏军,照旧朝对方发动了攻势。 赵军也好、魏军也罢,只要是挡在他秦军面前的,皆是可杀的敌人! “杀!” 在无数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仲胥麾下的秦军士卒们放弃追击赵军,朝着面前的方城军发动了凶猛的攻势。 似乎秦军的士气,丝毫不曾受到方城军的影响? 其实也难怪,毕竟在伊阙之战与宛方之战中,白起麾下的军队前后经历了两拨接近全军覆没的败仗,两次都是败在蒙仲手中,两次重新补充军队,可谓是铁打的敌将、流水的秦卒。 但问题是,由于那时的秦军老卒基本上都死光了,接替位置的新卒们根本不清楚他们这会儿正面对着怎样的敌人。 还别说,白起此刻麾下的这支军队,其军中的士卒,因为他们去年讨伐赵国时击溃了赵将李跻、韩徐二人率领的军队,正士气满满呢! 但遗憾的是,现实很残酷,原以为可以一举击破对方的仲胥军士卒,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此刻面对的对手,那是几乎不亚于魏武卒作战能力的魏卒。 这不,明明前赴后继地持续发动了一波悍不畏死的攻势,但却丝毫无法撼动对面魏军那用盾牌构筑的防线,哪怕期间亦有方城军的士卒牺牲战死,这支魏军的阵线亦是丝毫不退。 甚至于,在乐进的亲自指挥下,整整齐齐排列的方城军,竟然反过来向前推进,他们一手举着盾,一手不停地戳刺着戈矛,艰难却稳重地,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 远处,赵将廉颇看到这一幕,神色不禁有些复杂。 他倒不是为了断后而跟随在麾下赵军的最后,他只是想援护方城军——毕竟蒙仲这般看重他赵军,他又岂能自顾自撤离战场? 在后撤的那一会他便已打定主意,只要方城军稍有闪失,他便下令麾下军队支援方城军。 他廉颇,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方城军稳稳当当地挡住了秦军的攻势,而这支魏军用来挡住秦军的铁壁式防御战法,恰恰正是去年陶邑之战时,他被秦魏联军打地几乎全军覆没的那套战术。 甚至于,当时还害得赵希、许钧二人麾下的军队亦损失惨重。 『作为敌人时,哪怕是对待故友麾下的军队,亦毫不留情;可作为友军时,纵使是别国军队的士卒,亦不会无端端使其白白牺牲……这就是那位郾城君的原则么?』 哂笑着摇了摇头,廉颇深吸一口气,对附近仍逗留在他身边的赵卒下令道:“退!抓紧时间重整军势,再复与秦军厮杀,莫要叫此间的魏人小瞧了我赵人!” “喏!” 附近的赵卒振奋地喊道。 而与此同时,已与王龁顺利汇兵的秦将晋邝,亦注意到了两翼的战况。 他原以为孟轶、仲胥二人这次肯定能使赵韩两军阵脚大乱,却不曾想,方城军及时出现截断了他秦军追击赵韩两军的道路,且在他秦军面前摆出了铁壁防御。 或许甚至连孟轶、仲胥这等蒙家军的老对手亦不清楚那种铁壁防御的厉害,但晋邝却很清楚,毕竟去年在陶邑之战时,蒙仲曾代替他指挥他麾下的秦军——是的,对面的敌军主将,居然是曾经指挥过他秦军作战的“临时主将”,关键是晋邝当时还觉得蒙仲指挥地非常出色,给他的安心感受丝毫不亚于司马错亲自指挥。 因此可想而知晋邝此刻复杂的心情。 假如可以选择的话,相信晋邝更加愿意在蒙仲的麾下作战——虽说白起也很优秀,但关键是蒙仲在品德上更胜一筹啊。 而在晋邝怀揣复杂心情的同时,他麾下军中却引发了小小的骚乱。 其原因是,他麾下的士卒们终于真切地看到了左右两翼的敌军,那支曾经在去年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魏国军队。 “方城军?敌军左右两翼是方城军?” “什么?方城军?蒙将军的军队?” “吵什么!咱们这次的敌人,就是魏将蒙仲,遇到方城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居然是蒙将军……” 看得出来,晋邝麾下的军卒中,尚有不少士卒并不清楚魏将蒙仲正是他们今日的敌军主将,在听到真相后惊骇莫名。 王龁显然听到了那些晋邝军士卒的议论,低声询问与他汇合的晋邝道:“晋将军,您麾下的士卒,似乎是在议论对面的那位郾城君。” “唔。”晋邝亦不否认:“去年齐国讨伐宋国时,我大秦与魏国皆派援军增援宋国,当时还并未受封郾城君的蒙仲,曾指挥过我秦军……” 魏将,指挥他秦军? 王龁有些惊诧地张了张嘴。 但晋邝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沉声说道:“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接下来,晋某将对对面的魏军发起突击,请王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听闻此言,王龁立刻神色一正,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当即,晋邝便下令麾下军队对迎面的晋鄙军展开更加凶猛的攻势。 至于两翼的方城军……不是有孟轶、仲胥二人么?他晋邝才不想去碰方城军那个硬茬。 由于晋邝军的加入,晋鄙军的攻势遭到了遏制,旋即晋邝军与王龁军这两支秦军展开了反攻,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 见此,晋鄙气急败坏。 要知道,今日可是他与他麾下的河东军在那位郾城君帐下的首战,倘若被对面的秦军打得灰头土脸,他还能抬得起头来? 惊怒之下,晋鄙亲自率队厮杀于阵前,一边奋力杀敌一边高声呼喝道:“死守!死守阵线,不可叫秦军摧毁任一一座楼车与抛石车!” 在晋鄙的鼓舞下,他麾下的河东武卒重新振作精神,与对面的秦军展开了寸土不让的阵地战,到处可见鲜血四溅,横尸遍地,既有秦卒,也未尝没有河东武卒。 鉴于赵韩两军的暂时离场,眼下是河东军与方城军以两军兵力对抗秦军约三万余军队,由于兵力上相差了足足万人,因此纵使是河东军与方城军,也难以打开局面。 见此,在后方观战的蒙仲深深皱起了眉头。 怎么说呢,两翼的方城军还好,以铁壁防御挡在秦军面前,防御力有余而进攻力不足,而对面的秦军在几次突袭后发现无法突入方城军的阵型,也就渐渐地放缓了攻势,以至于两军呈现僵持的局面。 但中部战场的晋鄙军与对面的晋邝军、王龁军,却厮杀地太过于激烈,这一方面是晋鄙军在阵型上有所欠缺,因阵型混乱而使秦军认为有机可趁,另一方面,晋鄙他那强烈的进攻欲望,亦逼得秦军不得不拼死抵抗,导致中部战场的激烈程度迅猛升级。 见此,蒙仲皱紧了眉头。 要知道,他今日只是尝试进攻函谷关,可没打算在今日就与白起来个决战。 他此刻麾下只有四万军队,就算调来窦兴、魏青、蒙虎、华虎等人的军队,也不过六万五千兵力左右,天晓得对面函谷关内究竟驻扎着多少兵力? 更要紧的是,他麾下的军队,乃是魏、赵、韩三国的精锐,要是在这里拼个精光,他联军还剩下多少兵力防备齐燕两国的军队? 齐将田触以及燕将乐毅……蒙仲始终认为应该防着他们一手。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今日可以在函谷关前与秦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厮杀,但没必要。 想到这里,蒙仲吩咐左右道:“派人传令晋鄙,叫他放缓攻势。确保对面的秦军无法突破防线即可,没必要一定得杀过去。” “喏!”左右近卫依言前往传令。 片刻之后,近卫去而复返,表情古怪地说道:“郾君,晋司马直说绝不能让秦军摧毁任何一座楼车与井阑车,在下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您的命令……” 听到这话,蒙仲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个晋鄙……过于耿直了。” 他可从来没说过不许丢掉任何一座楼车与井抛石车那样的话,甚至于在必要之时,他会主动放弃那二十架楼车与抛石车,毕竟这些都只是可以再打造的死物,岂能与麾下士卒们活生生的性命相提并论? 但晋鄙,怎么说呢,就过于耿直……或者说,死脑筋,一点都不知变通。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晋鄙确实不如廉颇,至少廉颇懂得权衡利害,在得知己方军队遭到秦军偷袭的情况下,廉颇果断放弃击杀实力不逊色他几分的王龁,转而去指挥麾下的士卒阻挡秦军援兵的攻势;而晋鄙,却拘泥于那区区二十架楼车与投石车,不懂得变通。 放弃那些楼车与投石车又无妨?秦军达到了目的,攻势自然会有所减缓,甚至于考虑撤兵返回函谷关,非要为了那区区二十架楼车与投石车跟秦军死抗着,以至于最终双方杀红眼,提前上演决战? 何必! “这个晋鄙,不懂得审时度势啊……” 喃喃自语了一句,蒙仲也颇为头疼。 他可不希望与秦军提前上演决战,但问题是眼下他也不能下令撤退啊。 否则他魏军一撤,秦军士气大涨,趁机掩杀,那他魏军岂非是莫名其妙地就崩盘了? 此刻的他,只能暗暗祈祷白起沉得住气,莫要因为晋鄙军的关系而再次派出援军,同时,他也寄希望于廉颇、韩足二人尽快重组阵势。 仿佛是听到了蒙仲的心声似的,廉颇与韩足二人很快就重组了阵势,率领着赵、韩两军再次杀了过来。 赵韩两军的卷土重来,自然难免让秦军提高戒备,继而攻势也为之一缓。 趁此机会,蒙仲果断挥手下令:“传令下去,各军相互援护,徐徐后撤。” 听闻这道命令,附近的魏卒们面面相觑,毕竟魏、赵、韩三军丝毫没有露出颓势,何以这位郾城君却要下令撤兵? 这不,蒙仲的近卫当中便有人不解地问道:“郾君,我军毫无败迹,为何于此时撤退?” 蒙仲也没有解释过后,平静说道:“今日我只是为了试探函谷关的守军实力,并非为了与秦军决战,既目的已然达到,继续与秦军做无谓的厮杀,又有何益?” 众近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遵从蒙仲的命令传出命令。 片刻之后,这道命令便陆续传到了廉颇、韩足、晋鄙三人那边。 韩足并非那种很有己见的将领,虽然不解于蒙仲为何撤兵,但还是毫无保留地接受。 而廉颇与晋鄙二人,却对这道命令提出了质疑。 原因很简单,且他二人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他们还未击溃面前的秦军呢! 直到负责传令的方城骑兵强调,这是郾城君的命令,希望廉颇、晋鄙二人务必照办时,廉颇与晋鄙二人这才怏怏地接受了命令,率领着麾下军队与方城军相互援护,徐徐后撤。 “敌军撤退了!” “敌军撤退了!” 见魏、赵、韩三军徐徐后撤,战场上的秦军虽然同样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忍不住欢呼起来。 说来也不可思议,堂堂秦国的军队,几时开始居然为了一场平局的战斗而欢呼雀跃? 大概,是因为对面乃魏、赵、韩三国精锐的关系吧,纵使秦军兵将,亦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不追么?” 见敌军撤退,王龁立刻来到晋邝身边,询问这位前国尉司马错的副将。 不得不说,晋邝不愧是久久跟随司马错的老将,他似乎看出了对面撤退的真正原因,摇摇头对王龁说道:“对面撤兵,并非因为战不过,恐怕只是不希望提前爆发决战,你看对面魏、赵、韩几军,撤退时整齐有序,便知对面仍有复战之力,若盲目追击,决计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说罢,他对陷入沉思的王龁又说道:“叫士卒烧毁那些楼车与抛车,便回关内覆命去吧。” “……嗯。” 看着远处正在撤离的魏赵韩三军,王龁微微点了点头。 章节目录 第377章 白起的考量 “蒙仲撤兵了……” 在函谷关的关楼上,司马错目视着关外魏、赵、韩三军徐徐撤离的一幕,捋着花白的胡须平静说道:“看来他也不希望提前爆发决战。” 此时在司马错身旁,前一刻始终面容紧绷的白起,他那绷紧的面色终于稍稍得以缓解,就连死死攥着的右手,亦逐渐放松。 只见他轻哼一声,仿佛胸有成竹地说道:“哼,那是自然的,那家伙那边的准备亦不充分,今日不过是试探而已,谅他也不至于狂妄到今日就想攻破我函谷关。” 说罢,他随口吩咐左右道:“虽对面已撤兵,但考虑到事有万一,待等对面完全撤出我方可视之地后,再叫童阳等人遣散士卒。” 不得不说,别看白起在方才与司马错的对话中仿佛一副我早已看穿的模样,但事实上,白起方才亦是捏了一把冷汗,毕竟方才,倘若关外战场的战况继续激化,纵使白起不情愿,他也只能派出所有军队与蒙仲来一场决战。 毕竟此刻在城外的秦军,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怕注定要牺牲掉,白起也定然会让对面的敌军付出相应的沉重代价。 好在事况还不至于最糟糕,他这边能沉住气,而对面的蒙仲也识趣,在赵韩两军重新进入战场后,并未再撩拨他白起的神经,这才避免了双方于今日提前展开决战,提前展开这场对双方其实都大为不利的决战。 或许,这就是这对沙场宿将之间的默契。 而与此同时,关外的晋邝、王龁、孟轶、仲胥四将,正吩咐士卒们烧毁联军遗弃的楼车与投石车。 值得一提的是,仲胥提议留下了其中一辆楼车与抛石车,命士卒将其拖到函谷关城壁下——搬到关内是不可能的,毕竟联军的楼车与投石车,体积比函谷关的城门还要大,除非有了解这两件战争兵器的人将其拆解,否则又哪里能搬到城内? 更别说这楼车与投石车,构造也并非多么玄奇,其构造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也无需运回咸阳让秦国的工匠研究,画一份简单的结构草图就得了。 甚至于,可能连画结构草图都没有什么必要,因为这两件物什,在秦国作为匠造一族的公输氏族内,都有相应的记载,也不算什么从未见过的新奇兵器。 这边仲胥命人将仅剩的一架楼车与抛石车拖回函谷关前,另一边,孟轶、晋邝、王龁等人,则吩咐士卒们清理战场,将己方士卒的尸体或搬回关内,或就地掩埋;至于联军士卒的尸体,在被秦卒们剥去甲胄、取走兵器后,依旧任其落在战场上,在一两日内,自然会有对面的士卒将这些尸体运走处理。 死者为大,不亵渎尸体,这也是战场上双方军队彼此间的默契,心情好,连带着对面的敌卒尸体一起掩埋;心情不好,则叫对方自己处理,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有什么谋略上的讲究,否则倒也不至于会亵渎尸体,一来这是一桩有损阴德的事,二来还会引起对面敌军的愤怒。 片刻后,仲胥的士卒们率先将仅剩的一架楼车与投石车拖到了函谷关前,使白起与司马错能站在城壁上看清这两件攻城兵器的构造,但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毕竟白起与司马错并不认为这两件攻城兵器能对守城方起到什么样的帮助。 他们此刻考虑的,是如何破解联军的这两件战争兵器。 楼车还好,毕竟楼车这种兵器想要发挥其全部的能力,就必须让它非常靠近城壁,而这就意味着防守方可以通过火矢、火油等物将其焚烧摧毁。 然而投石车却要如何针对?要知道这玩意的攻击距离居然比弓弩还要远,难道每次都要派人出关,冒着极大风险、付出巨大代价摧毁这种兵器么? 捋着胡须注视着城下的那架投石车半响,司马错神色凝重地感叹道:“今日之战,哪怕那蒙仲此前只是抱着尝试的念头,那么通过今日这场仗,他也已得知此物利于攻城,待下次他再复来攻打此关,恐怕就不是只有区区二十架楼车以及这抛车了……” 听闻此言,白起亦是沉默不语。 倘若说此前他有七成把握能在函谷关挡下蒙仲的攻势,那么这会儿,他觉得恐怕就只有一成胜算了,而这一成胜算,还得建立在联军统帅奉阳君李兑不满蒙仲进展缓慢、要求其强攻函谷关的情况下。 仔细想想,倘若蒙仲花上几个月时间,造他数百架抛石车,待出战之日用这些抛石车朝着他函谷关一顿狂轰滥炸,纵使函谷关城壁坚固,也未必挡得住这种粗暴的攻势啊。 一旦函谷关的城壁被这些抛石车摧毁,甚至于砸塌一角,此地的秦军凭什么再抵挡二十余万联军? 白起此刻唯一感到的庆幸的,就是这些抛石车看起来似乎打造不易,否则,恐怕他真的好好考虑一下,万一函谷关被联军攻破,介时他该如何抵挡进犯的联军。 想了想,司马错对白起说道:“这样吧,我先给咸阳送个消息,请大王召见公输氏的族人,看看公输氏有没有抵挡此物的办法……” “公输氏?”白起有些意外地问道:“匠造一族么?” “唔。”司马错点了点头,简单解释道:“公输氏一族,在匠造的水准上与墨家不相上下,或有办法克制此物……”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白起的身后,好似看到了什么,微笑着收了声。 白起好似也有所察觉,顺着司马错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旋即便看到王龁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关内,正朝着这边走来。 “国尉、司马老。”走到白起与司马错二人身边,王龁拱手抱了抱拳,神色似乎很平静。 见此,司马错微微一笑说道:“老夫先写一份信派人送到咸阳,你二人慢慢谈。” 说罢,他徐徐走过王龁身边,顺便还拍了拍王龁的肩膀,同时,他还给白起使了一个眼色,大概是希望白起宽容点对待王龁。 毕竟他还是很看好王龁这个年轻人的。 『老家伙,当初对我怎么不见有什么宽容?』 注意到司马错对自己的暗示,白起撇了撇嘴,心下暗自嘀咕。 旋即,他瞥了一眼王龁,淡淡说道:“你,看似有话要对我讲?” 听闻此言,王龁沉默了片刻,旋即摇头说道:“不,并没有,末将只是来覆命的。”说着,他朝着白起抱了抱拳,低着头说道:“末将无能,未能履行出关前的承诺,若非国尉派晋邝、孟轶、仲胥几位将军助我一臂之力,末将定然无法摧毁魏军的古怪兵器。” 本来白起在说完方才那句问话后,便将目光投向在关外仍在清理战场的秦卒们,但在听到王龁这话后,他却有些惊讶地又看了一眼后者。 没错,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把摧毁魏军那些抛车的重任托付给王龁,毕竟王龁虽然是向寿推荐的,但在他这边还只是一个新人而已,他自然缺乏对王龁的信任。 在这个情况下,那时王龁主动请缨,白起便顺势让王龁做了一回诱饵,叫其单独率军出关,诱使赵、韩两军袭击王龁以及其麾下的军队,为后续杀出关外的晋邝、孟轶、仲胥几人创造有利条件。 正因为如此,白起本以为王龁此次是来兴师问罪的,且他也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骂回去就是了! 我白起做事,需要向你小小一个军将解释? 可出乎白起意料的是,王龁却没有提这件事。 这让白起感到颇为好奇。 想了想,白起随口问道:“你知道……你当了一次诱饵么?” “末将知道。”王龁平静地回答道。 “……” 见王龁的面色很是平静,白起心下愈发惊讶,好奇问道:“既然知道,为何不提?” 听闻此言,王龁抬起头来,目视着白起正色说道:“只因从结果来看,国尉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我军的牺牲,孟轶、仲胥两位将军成功偷袭了赵韩两军,变相使两位将军麾下的士卒减少了伤亡,且成功达到了摧毁魏军那些古怪兵器的目的……既然如此,末将何必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他嘴唇微动,在几番欲言又止后,诚恳地说道:“末将只是希望,国尉日后能对末将有更多些的信任。就像这次,就算国尉在我率军出关前道明究竟,要求我去做那个诱饵,末将亦会遵令行事,不至于……不至于像个无知的傻子,自以为单凭一己兵力,就能迫使对面的敌军让步。” “傻子?哈哈哈哈……” 之前还板着脸一副严肃神色的白起,听到这话忽然笑了起来。 这阵笑声,让王龁面色很是难看。 然而就在王龁莫名羞恼之时,却见白起收敛笑声,正色说道:“王龁,我不是在笑话你,相反,在你说出这话后,我真正开始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 说罢,他瞥了一眼满脸困惑的王龁,惆怅地回忆道:“当初伊阙之战时,在我与季泓等人顺利偷袭了公孙喜的十八万魏军,于一夜之间击破十万魏军,且抓到公孙喜本人时,纵使是白某,亦颇为雀跃,自认为胜券在握,可结果,那蒙仲第二日就率领着两万余魏军,杀到了我军面前……”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王龁,正色说道:“索性我也实话相告,这次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受一受挫。你的想法我很清楚,受向寿将军的推荐提拔为将军,迫切想要向旁人证明你的才能,但我觉得,你得尊重你的前辈……我跟蒙仲交手两次,两次战败于他,可能你觉得我只是一个败军之将,但或许,我在这方面的经验比你多得多呢?” “末将绝无轻视国尉的意思……”王龁连忙急着解释。 “我相信你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做个比喻而已。”白起摆了摆手安抚着王龁,旋即面带几丝笑容点点头说道:“总之,莫要自认为你比任何人出色,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这便是我对你的告诫与提醒。司马老很看好你,我也开始觉得日后定会有独当一面的时候,但……还不是现在。” 听到白起这话,王龁终于明白白起此前为何对他不耐烦,原因就是他过于积极,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职责内、职责外的事都要插一脚,白起作为主将,怎么会不反感他? 也得亏他王龁是向寿推荐的,而白起素来与向寿关系紧密,否则换个人,恐怕早就被白起不知打发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他带着几分惭愧抱拳说道:“末将受教了,末将日后定会履行本职,绝不敢再自傲。” 见此,白起满意地点点头,旋即微笑着说道:“我相信你的这番话。好了,我也知道你一向都有你自己的主见,那么今日我索性来问问你,你如何看待眼下的局势?” 听闻此言,王龁又是惊喜又是忐忑。 惊喜的是,白起主动询问他眼下的局势,这就说明白起开始对他有所信任;而忐忑的是,这个询问未尝不是白起对他的考验,倘若他的回答不能使白起满意,那么他在这位国尉心中的评价便会大打折扣。 基于这一点,王龁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旋即这才说道:“末将觉得,这场仗我军的胜算,怕是不会很高。” “说重点。”白起皱了皱眉,旋即放低要求道:“算了,我这样问你,假如你是蒙仲,通过今日这场交锋,你大概能掌握我秦军的多少情况?” “这个……”王龁想了想,继续说道:“通过今日这场仗,若我是那位郾城君,我必然会下令麾下军卒大量打造那种叫做抛车的兵器,一旦拥有了足够的抛车,再对函谷关发动一番狂轰滥炸。纵使是函谷关坚固的城壁,末将认为恐怕也难以抵挡……” “还有呢?”白起淡淡问道。 “还有……”王龁又想了想,补充道:“鉴于今日这场仗我秦军并未示弱于联军,那位郾城君应该知道,若两军交锋,他联军未尝能讨到什么便宜……” “还有呢?”白起似乎并不满意,继续问道。 王龁张了张嘴,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惭愧而尴尬地说道:“末将……想不到了。” 见此,白起眼眸中闪过几许微不可察的失望,旋即淡淡说道:“倘若我猜得不错,这座函谷关,恐怕那蒙仲此刻已经不放在眼里了,他应该正在考虑,如何突破函谷道……” 王龁愣了愣,在仔细思考了一番白起的话后,他脸上露出了几许惊诧之色。 毕竟白起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岂非就是那蒙仲其实已经有了击破函谷关的办法? “怎么可能?”王龁惊呼道。 “怎么不可能?”白起瞥了一眼王龁,淡淡说道:“蒙仲大概已经粗略估算出了我函谷关的兵力,再考虑他手中还有抛车那种兵器,只要他准备充分,他随时就能对函谷关发动攻势,攻陷这座关隘。但问题是,攻陷了函谷关,并不意味着就能威胁我大秦国内,甚至威胁咸阳,毕竟函谷关的一大地利,便是蜿蜒而狭隘的函谷道,凭我对蒙仲的了解,他接下来要么不打,一旦开战,就说明他已经想到了突破函谷道的办法……是故,我方眼下不止要加固函谷关的守备,还要在函谷道的另一侧构筑防御,防止联军真的突破函谷道,你明白了么?” 王龁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惊诧问道:“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估算出我函谷关的兵力?” 『这还要我给你解释?』 白起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耐着心思解释道:“今日这场仗,因为魏将晋鄙的关系,险些就提前爆发了决战,蒙仲此人,素来不喜欢这种彼此消耗兵力的厮杀,他会退让,丝毫不出我意料;而我方,也默许了对面的撤军,蒙仲由此就能做出判断,猜到我函谷关的兵力,或许并不比他多上多少。” 说到这里,白起也是暗自叹了口气。 严格来说,这是他的失策,他当时应该命童阳等人杀出关外,摆出一副欲趁机吞掉对面联军的架势,迷惑蒙仲,问题是当时战场上的战况已过于激烈,他也不敢再添油加柴,过分刺激联军,免得当真提前爆发决战——明明有函谷关这样的坚城却不利用,出关与联军的前军在野外拼个两败俱伤,随后被奉阳君李兑率领的主力趁机一举端掉函谷关,介时他白起就是秦国历代最蠢的统帅。 感叹之余,白起心中忽然又升起了一个想法。 正所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虽然今日这场仗让蒙仲获悉了他秦军不少底细,但这未尝也不是一个契机。 虽然世人都认为函谷关乃是天下第一雄关,但事实上,函谷关背后的的函谷道,其实更容易抵挡进犯秦国的敌军,毕竟函谷道有长达十五里左右蜿蜒狭隘的谷道,最狭隘处甚至不能让两辆马车并行,俨然是绝佳的用来伏击敌军的地点。 只要他扼守另一个出口,纵使是对面的蒙仲,也拿这条函谷道没有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应该会选择另寻僻路,寻找可绕过函谷关的其他小道。 可问题是,蒙仲那边似乎还未发现某一条小道。 想到这里,白起心下暗暗有了主意。 倘若蒙仲那边还没发现,那么,他索性就给对面提个醒。 章节目录 第380章 隐秘的僻径 『该死,这次真的是丢脸丢大了……』 在追击那股秦军的期间,华虎抿着嘴唇,颇感恼火地想到。 尽管此刻正值夜半,但朦胧的月光照拂在华虎身上,仍能大致看到他脸上的阴郁之色。 也难怪华虎会感到丢脸,毕竟他方城骑兵有整整四千之数,肩负着在附近一带搜寻、戒备的任务,然而却没想到,居然有一股人数大概为数千人的秦军,悄然从他们大营背后冒出了出来,成功偷袭了他们的主营。 虽然主营那边的守将,诸如廉颇、乐进等人反应很快,及时率领士卒击退了秦军的这次夜袭,使他魏、赵、韩三军并非受到什么严重的战损,但这件事所导致的负面影响,却难免叫人对方城骑兵的能力产生几许怀疑与猜测。 你方骑骑兵不是主要负责着这附近一带的搜寻与巡逻么? 何以那么多秦军夜袭主营,你方城骑兵却丝毫不知情,既不曾派兵截住那股秦军,亦不曾提前向主营示警呢?这算不算渎职么? 虽说看在郾城君蒙仲的面子上,魏赵韩三军的兵将不至于会为此责难他方城骑兵,但华虎仍倍感羞耻。 跟蒙虎那个家伙不同,华虎无法容忍自己犯下这样严重的过失。 要知道,一场夜袭的会引发的变数实在太大,别看这次他魏军有惊无险地击退了秦军的夜袭,但回想当年的伊阙之战,当时统率十八万魏军的名将公孙喜,不就是毁在白起的一次夜袭当中么? 一想到这里,华虎便后怕不已,且同时对秦军深恨不已。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秦军的夜袭,其实倒也不能责怪华虎或者蒙虎,别看这二人近段时间率领着方城骑兵控制着附近的旷野,但由于函谷关在道中魏营的西侧,方城骑兵的主要防备方向,自然也是西侧——谁能想到,秦军居然会从距离函谷关十几里外的地方,在他魏、赵、韩三国联军的背后突然冒出来? 别说华虎想不到,就连蒙仲也没有想到。 但即便如此,华虎仍旧认为他应该为这次主营遭到夜袭负担起责任,不管事后蒙仲是否责罚他,接下来他都必须谨慎地弥补自己犯下的疏忽。 比如说,小心翼翼地尾随那股面前那股逃离的秦军,将这支秦军之所以能悄然迂回至他主营背后的秘密找出来。 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虽说他这边已经做好了秦军会出现各种逃亡方式的应对,比如说遁入附近的山林,但不知为何,面前那股秦军就只顾着逃亡,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们背后有千余方城骑兵在追击着。 『不太对劲……』 稍稍勒了勒缰绳,华虎机警地扫视着四周。 秦军慌不择路地逃亡,他可以理解,但成百上千的秦卒齐刷刷朝着一个方向逃亡,且丝毫不顾他方城骑兵在背后尾随,这样子可不怎么像是在逃亡。 『这是……诱敌?秦军这是准备伏击我军么?』 熟读兵法的华虎,立刻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他当即吩咐左右道:“叫士卒们提高戒备,我怀疑秦军有可能在这一带设下伏击。” “喏!” “蔡成呢?叫他立刻与我汇合。” “喏!” 片刻之后,副将蔡成便带着一队骑兵前来与华虎汇合,口称司马。 华虎也不废话,直接了当地说道:“蔡成,我带三百骑追击前方的秦军,你带其余兵卒于附近一带仔细搜寻。” 蔡成闻言惊讶地问道:“司马是担心这一带或有秦军的伏军?” “唔。”华虎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此刻是过于小心了,倘若此刻蒙仲在这边的话,蒙仲就会立刻指出这附近不会有秦军的大股秦军,充其量就是一些接应夜袭部队的小股部队而已。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次的对手是白起,在半夜黑灯瞎火的情况下,纵使是蒙仲也不敢率领过多的军队贸然追击秦军,以免遭到白起大股兵力的伏击。 而白起显然也能猜到蒙仲的反应,自然不会白费工夫地调大批军队埋伏在此,免得徒劳消耗麾下士卒的体力。 由此,蒙仲亦能顺势推导出“附近一带不会有秦军大股军队埋伏”的结论,这是他二人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但华虎可没有蒙仲那种对白起的了解,从常理来推断,他认为秦军设下埋伏的可能性极大,毕竟前方的秦军,怎么看都像是在诱敌。 于是乎,在华虎的要求下,他与蔡成兵分两路,由华虎率领三百骑兵继续尾衔秦军,而其余的方城骑兵,则由蔡成统率,于附近一带仔细搜寻秦军伏兵的踪迹。 “对了,待会若是蒙虎、曹淳二人率骑兵来援,叫他们首先确保这附近一带没有秦军的伏兵。” 临走前,华虎对蔡成吩咐道。 “在下明白。”蔡成抱拳应道。 告别蔡成后,华虎仅率三百余骑兵继续追击前方那股秦军。 击不击杀前方这支秦军,其实是无关大局的,就连蒙仲对华虎的命令,也只是要求华虎尾衔这支秦军,找出这支秦军的来源地,因此,华虎倒也不急着跟追那些秦军,始终与这支秦军保持一段距离。 期间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漆黑一片的四周,显然他也吃不准是否会遭到秦军的偷袭。 渐渐地,道路越来越崎岖,最终,那些秦军遁入了尽头的山林中。 片刻后,有前哨骑兵返回队伍,向华虎禀告了前方的情况:“司马,这条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前方是一座山,具体情况在下没能看得真切……” 听到这话,华虎环视四周。 其实确切地说,他们此刻前方与左右都是山,虽然在夜幕下看不真切,但借助朦胧的月色,仍能看到那些山体的大致轮廓。 他想了想问道:“那些秦军呢?已遁入前方的山林了么?” “是的。”那名前哨骑兵点头回答道。 听闻此言,华虎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的山丘,虽然他所读的兵法中始终有告诫“逢山莫入”、“逢林莫入”,但他并不觉得前方的山上有什么秦军的伏兵。 原因是他们距离那座山已经很近了,倘若前方或者附近山上有秦军的伏兵,这些秦军早该发动伏击,哪会像现在这般寂静? 想到这里,华虎咬咬牙,决定继续追击。 由于前方是山,华虎与麾下的骑兵们只能下马,牵着战马吃力地攀登那座山丘。 幸运的是,正如华虎所判断的那样,他们所攀登的山——确切地说是矮丘,山上确实没有秦军埋伏;而不幸的是,由于战马的关系,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当他们登上这座山丘时,那些秦军早已失去了踪迹。 这让华虎不禁有些疑惑:居然不是诱敌? 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疑惑,毕竟按照常理,倘若敌军果真要伏击他们,这会儿早就该动手了,并且,也不至于会来这个时候突然失去踪迹。 『难道是我猜错了?』 华虎暗自嘀咕道。 此时,他身边有骑兵低声问道:“司马,现在怎么办?” 华虎皱着眉头观察着四周,旋即吩咐道:“来十个人跟我从这边下山,再往前探探情况,其余人……都暂时驻扎在山上,等我命令。” “喏!” 吩咐麾下的骑兵原地待命后,华虎仅带着十名骑兵,牵着战马从一条崎岖难行的小道徐徐下山。 翻过了山之后,前方又出现了一条小路,华虎想了想,然后凭主观猜测,朝着大致西边的方向徐徐向前。 他猜测那股秦军应该是向西撤离的。 在根本不知身在何处的情况下,华虎带着十名骑兵,在这条陌生的泥路上徐徐向前。 半途,道路再次断绝,华虎等人不得不再次翻山越岭。 似这般足足翻越了两三座山丘,华虎忽然看到前方的夜幕下隐约出现了几点火光。 『唔?』 华虎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伫马观瞧。 据他的目测,远处的火光似乎离开他颇远,以至于那几点火光险些有些缥缈,若有若无,看不真切。 待等他们靠近一段距离再仔细观瞧时,华虎这才发现那些火光根本不止几点,而是为数有不少,虽然远远谈不上密密麻麻的程度。 他眯着眼睛仔细观望远处的火光,判断着这些火光的来源——那究竟是许多手持火把的秦卒,还是某个隐秘秦营的营火?亦或是某个商旅队伍在野外夜宿时点燃的篝火? 足足盯了好一会,他终于确认那些火光的位置一动不动,且那些火光的数量,也绝非是某个商旅队伍在野外夜宿时点燃篝火可以达到的规模。 那是营火! 军营内的营火! 『前方有一座军营?!』 皱着眉头,华虎暗暗嘀咕。 嘀咕之余,他亦四下打量,想弄清楚己方究竟身在何处,但遗憾的是,这会儿四周漆黑一片,纵使怀中揣着一块用布所绘的地图,华虎也不认为自己能清楚此地的方位。 片刻后,在远处的火光位置,断断续续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嘈杂声,紧接着,远处的火光迅速增多,不同的是,这些都是会移动的火光,一边迅速扩散,一边朝着这边而来。 这让华虎更加确定,前方必然有一座秦军的营寨。 且那些突然增多且会移动的火光,显然就是准备出营攻击他这支追击军队的秦卒们。 见此,华虎果断下令后撤,毕竟他此刻麾下骑兵不多,倘若对面果真是数量不明的秦军,那么凭借他们十几个根本不会是对手。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那众多的点点火光便迅速来到了这边,就像华虎所判断的那样,正是无数手持火把的秦军士卒,但由于华虎的果断撤离,这些手持火把的秦卒扑了个空,在附近搜索了一番后,便徐徐又返回了那座隐藏于黑夜下的营寨。 而此时在三五里之外,已后撤一段距离的华虎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那些在黑夜中移动的火光,看着那些火光扩散、聚拢,继而返回至那些不会移动的营火处,最终逐渐消失不见。 “现在什么时辰?”华虎问道。 他身旁的骑兵们想了想,最终有一名士卒不甚自信地回答道:“回禀司马,大概是丑时。” 华虎点了点头,旋即吩咐道:“那就再等等,等天亮后再说!” 听到命令,他身后的十名骑兵纷纷下了马,牵着战马到道路的一旁歇息,顺便填填肚子,补充一下水分。 大概过了足足一个时辰,东方的天边渐渐放亮,逐渐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华虎一行人所在的地形。 此时华虎等人才发现,他们所在的泥路两旁,便是两座规模并不算大的山丘,放眼再瞧,他们发现这一带群山林立,他们此刻所在的这条泥路,实则是群山间的一条谷道,蜿蜒崎岖。 不得不说,有时候看得见其实比看得见更让人感到心安,这不,在看清楚自己一行人所在的地形后,华虎心中愈发忐忑,因为他无论怎么看,这一带都非常适合伏兵。 他丝毫没有把握,在他继续向前的途中,会不会有秦军突然冒出来。 但没办法,他必须弄清楚昨晚那股秦军来自于何方,以弥补他的疏忽对己方军队造成的损失。 “抓紧时间。” 吩咐一句后,华虎翻身上马,趁着天色尚蒙蒙亮,带着十名骑兵迅速朝前。 果不其然,在仅仅赶了三里多路程后,华虎一行人便在他们一个时辰前到过的地方,远远看到了一座军营。 虽然看不真切,但仔细想想,眼下会在函谷关一带设营的,想来也只有秦国的军队了。 而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这是哪里? 一边从怀中取出函谷关一带的地图,华虎一边仔细观察远处那座秦军营寨。 据他的观察,远处那座秦营,坐落于一条河流的东岸。 河流,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坐标。 “河流、河流……” 嘴里轻声嘀咕着,华虎的目光投向手中那份布质的地图上,点在地图上的手指,沿着指代函谷关的坐标徐徐向下,然后再向西。 此时他的手指,就大概指在地图上所绘的河流上,而这条河流的标注,就叫做“门水(弘农河)”。 根据地图,这条门水,正好流经函谷关前,昨日魏、赵、韩三军去攻打函谷关时越过的那条河流,就正是这条最终汇入大河的门水。 忽然,华虎的目光掠向地图上门水的西侧,只见在那片空白处绘着一个代表着城池的图案,且标注着“桃林塞(灵宝)”字样。 换而言之,从此刻华虎等人所在的位置向西越过面前那条门水,继续向西,便可抵达一座叫做桃林塞的秦国城池。 起初华虎还没怎么在意,直到他发现桃林塞居然位于函谷关的西南方向,且两地距离还不近之后,他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莫非从这条路,竟可以绕开函谷关而直接攻入秦国的腹地? 心中又惊又喜的华虎,迫切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他此刻恨不得立刻潜行渡过那条门水,到门水西侧的那座桃林塞验证一番,看看他手中这份地图是否属实。 但转念一想,华虎便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据他所见,远处那座秦营防御重重,想来当地驻军秦军的防守亦是颇为森严,倘若他们的行踪被远处的秦军发现,那么秦军势必会提高此地的防守,这不利于日后他联军偷袭此处。 想到这里,华虎决定撤退,他要立刻将这件事告知蒙仲。 于是乎,在天色彻底放亮前,华虎果断撤离,沿着来路返回。 不得不说,这一带的道路确实是糟糕的很,纵使此刻天色已放亮,华虎以及他麾下三百名骑兵,也花费了足足半日,这才返回与蒙虎、曹淳、蔡成等人汇合——因为华虎此前的嘱咐,这帮人此刻还在道中魏营的东南一带搜寻秦军的伏兵。 结果嘛,自然是一无所获。 派了几名骑兵联系蒙虎、曹淳、蔡成几人,华虎自己立刻赶回了道中魏营,风风火火地闯到了蒙仲所在的兵帐。 此时,蒙仲正坐在帐内,一边观阅着兵书,一边静静等待蒙虎、华虎等人传回消息。 冷不防便见华虎满脸喜悦地闯入进来,急切地说道:“阿仲,阿仲,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一条可通往函谷关背后的小路!” 由于他表达有误,说的是函谷关而不是函谷道,蒙仲也不是很在意,甚至于稍稍有些失望。 但华虎却不知,兴致勃勃地从怀中取出地图,对照着地图对蒙仲讲述道:“昨晚我追击那支秦军,从这里,到这里,然后翻越这几座山,然后你猜我到了哪?……这里!门水!哦,对了,我在门水这边看到了一座秦军的营寨,守备看上去挺森严的。” “唔?” 起初并不在意的蒙仲闻言一愣,他仔细观察摊开在案上的地图,旋即脸上露出几许不可思议的表情。 原因很简单,因为华虎找到的这条路,不止是绕开了函谷道,还绕开了函谷道! 不,确切地说,这条偏僻的小路并非是华虎找到的,而是函谷关的白起故意暴露给他们的。 可这……白起当真主动泄露了一条可彻底绕开函谷道的偏僻小路? 他想做什么? 『难道他想要引我军去攻打那座门水秦营,以便于半途伏击我军?』 蒙仲想了想,但旋即便微微摇了摇头。 他并不认为白起的计策是如此的肤浅。 偷袭? 伏击? 倘若白起足够了解他蒙仲,就应该知道偷袭与伏击,对他蒙仲并不好使——虽说昨晚因为蒙仲的疏忽,确实被秦军偷袭了一回,但据华虎所述,从此地前往攻打门水秦营的途中,到处都是适合伏击的地形,白起究竟要多小看他蒙仲,才会觉得可以在那个显而易见的伏击地形中伏击他蒙仲? 身处那样的地形,哪怕是再傻的将领都知道防备敌军的偷袭与伏击吧! “……换而言之,你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趁机伏击我军,而是为了诱使我联军分兵……不,不止,你希望我去攻打那座坐落于门水的秦营,唔……” 看着地图喃喃自语着,蒙仲亦有些猜不透白起的想法。 他只知道,既然白起冒着极大的风险对他投下了一个巨饵,那么必然有着极大的企图。 半响后,蒙仲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那家伙……不会是想引开我吧?……嫌我碍事?嘿。” 章节目录 第381章 商议 数日后,两辆战车在一支百余人赵国骑兵的保护下,徐徐来到了道中魏营的东营外。 只见在为首的那辆战车上,奉阳君李兑对身边的赵国骑兵吩咐了几句,旋即,便有一名赵国骑兵来到营门外,朝营外的魏卒喊道:“奉阳君与暴大司马,有要事与郾城君相商,请开启营门。” 话音刚落,营门缓缓敞开,一名魁梧的赵将出现在奉阳君李兑与暴鸢的视线中。 正是赵国的猛将,廉颇。 “廉颇?” 李兑显然注意到了廉颇,吩咐驾车的士卒驾驭战车徐徐上前,与廉颇开着玩笑道:“郾城君竟如此屈才,叫我赵国的猛将为其守卫的营门么?” “奉阳君。” 廉颇笑了一下,旋即抱拳解释道:“不,奉阳君误会了,是郾城君猜到您与暴帅会来,是故叫我近两日在营门这边等候。……另外,在下事实上眼下并不止负责东营门这边的防守,也包括东面的营外。” 『唔?』 原本只是开个玩笑的李兑顿时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蒙仲居然还真的让廉颇负责东营门这边的防务,按理来说像廉颇这等猛将,平日里不应该是叫他好好歇息,养精蓄锐,直到关键时候再委以重任么? 但眼瞅着廉颇脸上并无丝毫不满之色,阅历丰富的李兑自然也不会追问其中的原因。 的确,廉颇对这样的安排并无不满,甚至干脆说,这是他主动向蒙仲请缨的,毕竟前几日秦军那场让方城骑兵们颜面大损的夜袭,虽然并未给道中魏营造成严重的损失,但也着实让廉颇吓了一跳,考虑到作为后营的东营此前在防御上存在一定的疏漏,廉颇决定由自己来把守,顺便还能提高一些在军中的威信。 在带领李兑与暴鸢入营去见蒙仲的期间,廉颇好奇问李兑道:“奉阳君,您与暴帅此番前来,是因为那条隐秘的小路吧?” “郾城君告诉你了?”李兑有些惊讶地问道。 “是的。”廉颇点点头说道:“华虎司马带回了那条隐秘小路的消息后,郾城君便召集了军中的将领,告诉了我等。” 听到这话,李兑与暴鸢对视一眼,前者微微皱了皱眉。 也难怪,毕竟在李兑看来,那条可通往函谷道背后的隐秘小路,蒙仲应该保守这个秘密,等待与联军的高层商议出对策,并不应该提前告知麾下的将领们,免得走漏风声。 “莫要声张。”他压低声音提醒道。 廉颇愣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当然知道李兑为何提醒他,无非是怕走漏消息,可问题是据郾城君蒙仲所言,那条隐秘的小路本来就是秦国那边主动泄露给他们,纵使传开又能如何? 但既然李兑这么一说,他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与李兑、暴鸢、蒙仲这等联军的高层相比,他的级别确实还不够在战略方面提供什么建议。 至少在赵军当中就是这样。 而相比之下,魏军的氛围就很融洽,魏军的主将郾城君蒙仲并不会隐瞒他们,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最终还是由那位郾城君拿主意,但那是因为他们这些将领无力插手那位与对面秦军主帅的谋略算计——这两人的相互算计,外人连看都看不懂,还谈什么提供建议? 对比古板固执的奉阳君李兑,廉颇由衷觉得,魏军那位的主将,其对麾下的部将更加信任,哪怕是像他廉颇这种暂时归入其麾下的他国将领。 可能是注意到了廉颇脸上的郁郁之色,李兑岔开话题笑着问道:“对了,廉颇,这段日子在郾城君麾下,感觉如何?” 听到这话,廉颇脸上露出几许尴尬而犹豫的表情,旋即,他苦笑道:“抛开当年在赵国的事不谈,郾城君确实是一位出色而可敬的统帅,在他的麾下,赵、魏、韩三军关系都颇为融洽,这倒是让在下对魏国将领有所改观……唔,大部分有所改变。” “大部分?”李兑不解地问道。 廉颇闻言撇撇嘴说道:“是的,魏军中还是有个别惹人厌的将领……” “郾城君的麾下?”李兑惊讶地问道。 廉颇犹豫了一下,但旋即便浑不在意地揭过了此事:“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蛋而已。” 见廉颇这幅神色,李兑便知道廉颇跟其口中那个自以为是的魏国蠢蛋肯定有什么争强好胜方面的矛盾,但这矛盾倒也不是很严重,至少廉颇此刻并没有咬着牙说出那个魏将的名字。 见此,李兑索性也就不再追问,毕竟先前廉颇就已经说过,蒙仲在带兵方面很有一套,其麾下魏、赵、韩三军相处融洽,而这就足够了。 至于军中将领的争强好胜,这种事到哪都会出现,也不是什么大事。 乘坐战车往中营方向行驶了一段距离,李兑与暴鸢便看到蒙仲带着几名近卫朝这边快步走来。 显然,蒙仲已经得知了东营门那边魏卒的禀报,得知了李兑与暴鸢的到来。 见此,李兑与暴鸢不约而同地下令战车停止前进,旋即,他二人从战车上走了下来。 而此时,蒙仲也已快步走到这边,抱拳告罪道:“在下本该亲自去见奉阳君与暴帅,只又担心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出现什么变故,只好……劳烦两位跑一趟了。” 听到这话,奉阳君李兑摆摆手笑道:“郾城君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夫也觉得,正因为有郾城君坐镇此地,函谷关施压,对面的秦军迄今为止才如此安分……” 在旁,暴鸢亦上前拍拍蒙仲的臂膀,笑着说道:“老弟,你说这话就太生分了。” 些许寒暄之后,李兑压低声音对蒙仲说道:“关于那条隐秘的小路……” 蒙仲顿时会意,点点头说道:“两位请随我来,到我的帐篷再细说此事。” 李兑与暴鸢当然不会反对,跟着蒙仲来到了后者的帐篷。 看得出来,李兑对这件事非常重视,还执意要求蒙仲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间帐篷。 见此,蒙仲忍不住说道:“奉阳君不必如此在意泄密的问题,那条隐匿的小路,本就是对面的白起主动泄露给我方的……” 李兑笑了笑,没有解释,但暴鸢却忍不住问道:“关于这点,老弟,你在战报中也提过,但老哥我还是不明白,白起有什么理由那样做?难道他要背叛秦国?” 听闻此言,李兑亦是不解地看向蒙仲,显然对此也存有疑问,而这正是他希望保密的原因——他不相信那条隐秘的小路是对面的秦军主动泄露给他们的,更相信是蒙仲麾下的军队碰到发现的。 就像暴鸢所问的,白起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做呢? 只见在李兑与暴鸢二人的注视下,蒙仲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讪讪说道:“其中的原因由我来讲……倒是有些尴尬。” 不错,他并没有在战报中解释白起故意泄露那条隐秘小路的原因,或者说是他对此的猜测。 他该怎么说?说白起怕了我,因此不惜拿那条隐秘的小路作为诱饵,想引开我,让我去攻打门水秦营?这怎么听都有点自吹自擂的嫌疑吧? 但眼下李兑与暴鸢二人当面询问,蒙仲自然不好再隐瞒下去,忍着尴尬讪讪说道:“据我个人猜测,白起之所以泄露那条隐秘的小路,很有可能是想引开我,让我去攻打那座建立在门水东岸的秦营……” 期间,他将李兑、暴鸢二人领到帐内的矮桌旁,对照着平铺在矮桌上的那份地图,较为详细地解释自己的猜测。 “……如在下在那份战报中所描述的,通过前几日那次的尝试,我已证实楼车与投石车在攻打函谷关时能起到奇效,且我认为,倘若我军打造出足够的楼车与投石车,无论是攻陷还是摧毁函谷关,都只是时日问题,相信这一点,对面的白起也看出来了。……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攻陷了函谷关,并不代表就能突破那条长达十五里的函谷道……” “唔。” 在旁,暴鸢点点头插嘴道:“老弟说地没错,世人都以为函谷关是天下第一雄关,但实际上,函谷关之所以难以攻陷,那是因为其背后有一条长达十五里蜿蜒而狭隘的谷道,当年我跟随匡章攻打此关时,匡章也很头疼这个问题……” 听闻此言,李兑好奇问暴鸢道:“当时你们是怎么做的?” “我们什么都没做。”暴鸢摊摊手说道:“当时,匡章与我,还有犀武,我等三人利用函谷关一带的防守漏洞,攻陷了这座关隘,却苦于函谷道狭隘幽长,不敢贸然进入……就在那会儿,先王与魏襄王相继过世,韩魏两国国内举国哀悼,再无征战之心,见此,秦人便趁机派使者求和,后续的事,相信两位也都知道了。” 李兑与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对此,我一直倍感遗憾,但……唉,不说了。” 摇了摇头,暴鸢指着地图上蒙仲刻意标注出来的一条曲线,问道:“这条线,便是那条隐秘小路的具体位置么?” “是的。”蒙仲点点头说道:“我一开始以为,倘若函谷关一带存在着什么可绕至其关后的隐秘小路,那多半会在函谷关这一带,没想到,这条隐秘小路居然会在我军的背后,在距离函谷关约十三、四里的位置……” “路况如何?”暴鸢问道:“我见行军图上所绘,似乎需要翻越几座山?” “是的。”蒙仲点点头,对照着地图讲述道:“从我军的营寨向东南绕行,大约十里左右,然后往西南方向,大概再行十里路,此时便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从这里翻山,大约翻过两三座山头,就到了这边,当时去打探的,是我的兄弟华虎,据他所说,翻过山头后是一片山谷,再往前则地势逐渐开阔,大概再往前十几里路程,便是这条门水,秦军在门水的东岸建立了一座军营,将这一带牢牢掌控,想要突破门水,绕至函谷道的背后,就必须攻破这座秦营!” “翻山越岭的,这还真是一段艰难的路程啊……”感慨了一句后,暴鸢朝着蒙仲问道:“让我猜猜,你说白起故意泄露,莫非是你觉得,他有可能在这边伏击你?” 蒙仲尴尬地笑了笑,讪讪说道:“不,我觉得,他这是要把我支开,以便他……对两位麾下的军队下手。” “……” 听到这话,暴鸢脸上的笑容一僵,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而这会儿正皱着眉头注视地图的奉阳君李兑,此刻亦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向了蒙仲。 那一瞬间,帐内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我方才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相信这句话,足以形象地概括李兑与暴鸢此刻的心情。 倘若是换一个说这话,相信李兑、暴鸢二人此刻早已沉下脸来,毕竟这句疑似自吹自擂的话,可是狠狠地挫伤了他们两人的颜面。 “咳。”蒙仲咳嗽一声,低声说道:“两位别误会,这不是在下的意思……” 他隐隐能够看出,李兑与暴鸢眼眸中的不满。 在片刻的寂静过后,暴鸢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容,笑着说道:“我当然相信老弟。不过话说回来,倘若这当真是白起的想法,呵,呵呵,可真是……可真是……” 努力想打个圆场,但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 感情弄了半天,对面的白起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而此时,李兑在看了蒙仲半响后,也确定蒙仲并不会无意义的羞辱他们,他冷静地问道:“郾城君这样认为,有什么依据么?” 见此,蒙仲便解释道:“白起这招,乃是一招阳谋,对其自身亦极为凶险。……如我方才所言,自从当年我义兄匡章与暴帅、犀武一同攻破函谷关后,秦国便加固了函谷关正面的防御,纵使我军打造大量的楼车与投石车,也只能攻陷这座关隘,却很难突破其背后那条函谷道……这一点,白起也清楚。但正因为这样,这件事才奇怪,既然他笃定我联军无法突破函谷道,那他为何还要暴露这条隐秘的小路呢?据我个人猜测,那是因为,函谷关一旦落入我联军手中,白起就只能退入函谷道……而函谷道的地形,蜿蜒而狭隘,虽我军很难攻入其中,但秦军也很难打出来……简单地说,一旦函谷关落入我联军手中,这场仗就将陷入僵持局面,这不符合白起的心意。”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兑与暴鸢二人,压低声音说道:“他要反攻!凭我对白起的了解,死守关隘,守到我联军撤退,这不是他的性格,他更倾向于击败我联军,是故,他不希望函谷关失陷,这正是他在意识到函谷关很难守住的情况下,立刻将那条小路主动告知我方,转移我方注意的原因。” “原来如此。” 暴鸢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问道:“但仔细想想,他这么做不是风险很大么?……退一步说,就算我联军中了他的计,分兵去攻打门水秦营,可他也得分兵去防守那座军营啊。根据我从这份地图上所看到的,门水秦营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函谷关,倘若被我军攻克了这座秦营,突破了门水,西边的桃林塞便岌岌可危……一旦桃林塞被我联军拿下,那他的函谷关,岂非就岌岌可危?”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评价道:“这可不是一个理智的判断。” 听闻此言,蒙仲反问暴鸢道:“暴帅,你可还记得当年的伊阙之战?当年,白起可是几乎抽空了新城、宜阳以及秦军主营的兵力,率七八万秦军绕行数百里,偷袭犀武,偷袭一座有整整十八万魏军驻扎的营寨……” 暴鸢闻言一愣,继而陷入了沉思。 的确,当年白起的行为,纵使今时今日他回想起来,仍感觉不可思议。 究竟要胆大到什么程度,才敢做出那样凶险的抉择? 但事实证明,正因为常人不敢想象,因此无论是他暴鸢,还是已故的公孙喜,都没有猜到白起的那次夜袭,以至于险些被白起一举覆灭。 想到这里,暴鸢深以为然地说道:“唔,不错,倘若是白起那个家伙……他确实做得出来,他有这个魄力!” 从旁,奉阳君李兑瞥了一眼蒙仲,旋即又看了一眼暴鸢,语气不可捉摸地说道:“暴帅的意思是,白起认为他能抢在郾城君攻陷门水秦营之前,先行击溃你我麾下的军队?” “嘿。”暴鸢冷笑了一声,点点头说道:“倘若我老弟的猜测无误,那混蛋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看他此刻冷笑连连的模样,大概是恨不得将小看他的白起挫骨扬灰。 相比之下,李兑就沉稳地多,至少脸上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愤怒之色。 只见他沉思了片刻后,问蒙仲道:“那假如……由郾城君继续攻打函谷关,另外派人去攻打这座门水秦营呢?” “不好说。”蒙仲委婉地说道:“可能白起会加强门水秦营的防御,甚至于,可能会偷偷跑到那边,耍什么诡计……” 李兑与暴鸢对视一眼,他们当然听得懂蒙仲的言下之意:倘若白起见不是他蒙仲亲自去攻打门水秦营,很有可能先对那边的联军下手,一点点蚕食联军的兵力。 而此时,蒙仲心中则想起了他这几日反复思忖的一条对策,也是他认为最稳妥的对策…… 其实在他看来,联军中除了他蒙仲以外,并非没有人能够匹敌白起,至少燕军的统帅乐毅就有这个能力。 然而关键在于,乐毅是否愿意为联军出力呢? 是的,尽管曾经是多年的兄弟,但分别数年,就连蒙仲也吃不准乐毅到底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章节目录 第382章 纠结 『PS:用了五年的笔记本电池膨胀,鼓起来了,所以今天拿去修了,说是最快也需要一星期的时间,现在用不顺手的键盘在台式机打字,码字速度大打折扣。唔,其实我想说的是,这星期的章节字数或许有所减少,直到我的笔记本修好……溜了溜了。』 ————————————以下正文————————————————— “郾城君?郾城君?” 奉阳君李兑的几声轻唤,终于使蒙仲从遐思中回过神来。 “唔?” 蒙仲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头一瞧,旋即便看到了略有些不满之色的李兑,以及满脸似笑非笑表情的暴鸢。 他向李兑道歉道:“抱歉,在下方才想到了些事,不慎走神了。……不知奉阳君方才……” 见蒙仲向自己道了歉,李兑自然也不会再追究这种小事,只见他捋着花白的胡须,重复方才的话道:“方才老夫言道,虽说那条隐秘的小路或许正如郾城君所猜测的那般,是对面的秦军主动透露给我方,但郾城君你也说了,函古道相比较函谷关更是易守难攻,不管那白起有怎样的诡计,我等也必须试试从门水那边打开局面。” “唔。” 蒙仲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虽然他看透了白起意图,但白起也未必不能猜到他蒙仲能看穿前几日那次夜袭背后的真正目的,可即便如此,白起还是毫无顾虑地将那条小路以及门水秦营的存在泄露了他联军,其原因就在于,这条小路对于联军而言确实是难以拒绝的巨饵。 说白了,无论联军是否猜到白起的真正意图,都会尝试分兵去攻打门水秦营。 所谓的阳谋,亦不过如此。 在旁,暴鸢亦摸着下颌附和道:“无论怎么想,攻打门水秦营都比强行突破函古道更为容易……问题在于,就像老弟方才所说的,白起故意引开老弟,对你我麾下的军队下手……我倒不是畏惧那白起,但那家伙确实诡计多端,叫人防不胜防。” 说到这里,他转头问蒙仲道:“老弟,你对此有何建议?” 听闻此言,蒙仲想了想说道:“不如……叫田触去攻打门水秦营。” “田触?” 李兑与暴鸢闻言一愣,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意思。 不得不说,蒙仲的这个回答,还真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但仔细想想,蒙仲的这个建议确实不无可取之处。 要知道现如今,齐将田触以及其麾下的齐国军队,对于联军来说也相当于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别说蒙仲,就连李兑与暴鸢这些日子都时不时地盯着田触军的一举一动,防止那些齐人耍什么花招,倘若可以打发田触去攻打门水秦营,不得不说这是一石二鸟之策。 但问题是,田触未必能攻下门水秦营啊。 要知道对面那可是白起率领的秦军,先不说齐将田触是否有什么不轨的企图,就算他真心帮助联军,暴鸢也不认为那小子能够对付地了白起的暗算——换田章来还差不多。 想到资料,暴鸢表情古怪地对蒙仲说道:“田触?老弟,我没听错吧?虽说若你继续坐镇此地,白起未必敢轻易离开函谷关而前往门水秦营,但凡事总有例外,我可不认为田触可以招架地住白起。” 想想也是,虽然田触据说是齐国名将田章一手培养的接替者,但他与他的老师相比实在差距太大,暴鸢甚至不清楚田触迄今为止是否打过胜仗,反正田触碰到蒙仲的那几场仗,几乎都败地很惨。 说实话,如果推荐田触去攻打门水秦营,暴鸢个人倒是倾向于推荐窦兴、魏青、晋鄙、廉颇。 “奉阳君,你怎么看?”他问李兑道。 “老夫……”奉阳君李兑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蒙仲。 『这蒙仲,莫非是想借秦人之手,削弱齐军?』 他心中暗暗想道。 不得不说,他与暴鸢一样,都不认为田触是什么好的选择,但他也并不反对蒙仲的这个提议。 毕竟他联军中的齐燕两军,乃是一股不稳定因素,尤其是齐军,要知道,在背后给盟国捅刀子,齐国近几十年来可没少做,在这件事上,哪怕是偏袒齐国的李兑,都不敢掉以轻心。 考虑到齐国在他联军讨伐秦国这件事上前后态度暧昧,李兑并不介意假装不知蒙仲的真正用意,叫那支作为不稳定因素的齐军去跟秦军拼个你死我活,为他联军争取一些胜算。 至于田触能否攻陷门水秦营,这反而倒是其次了。 想到这里,李兑捋着胡须笑吟吟地说道:“老夫觉得,田触既然是匡章一手栽培的骁将,或许我等也应该给他一次机会。” “……”暴鸢惊讶地看了一眼李兑,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也是,从联军大将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暴鸢认为派田触去攻打门水秦营,纯粹不过是叫他们去送死;但从一名政客的角度来说,暴鸢倒也不介意借机除掉齐军这个不安定因素。 “奉阳君说得对。”他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见李兑、暴鸢二人脸上浮现几许诡异的笑容,蒙仲心中无奈地笑了笑。 他知道,他这是被误会了,被李兑、暴鸢二人误会以为他要借刀杀人,借秦军的手铲除齐军,但事实上,他其实并没有这个打算。 姑且不提田触这个人还不错,哪怕蒙仲厌恶田触,他也不会在彼此并肩作战——至少名义上并肩作战——的情况下去坑害友军,既然他推荐田触,那么就肯定是他认为田触有机会攻陷门水秦营。 乐毅! 不错,其实蒙仲真正想推荐的,正是他曾经多年的好兄弟,现燕国大司马兼燕军统帅,乐毅! 在他看来,乐毅完全有可能匹敌白起。 但问题就在于,他不好推荐乐毅。 为何? 因为乐毅一直在隐藏其真正的才能,免得引起齐国的忌惮,去年的郯城之战,乐毅暗中授意其麾下燕军对宋国军队放水,也正是这个道理。 现如今齐国将燕国视为附庸国,视其为小弟呼来唤去,就是因为燕国弱小,不值得齐国加以提防,但倘若乐毅忽然展现出了不亚于他蒙仲、不亚于秦将白起的打仗才能,齐国还会像现在这样对燕国毫无警惕么? 当然不会! 因此,为了不破坏乐毅乃至燕国覆亡齐国的大计,蒙仲也不能揭穿乐毅的伪装,免得引起田触,引起齐国的警惕。 于是他才推荐田触,继而顺理成章地再叫乐毅作为田触的副将,一同去攻打门水秦营,这样一来,他的目的达到了,而乐毅也不至于被人怀疑其才能。 只是这样一来,就弄得好像他蒙仲故意叫齐燕两军去跟秦军拼个两败俱伤似的……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叫齐燕两军一同前去攻打门水秦营?” 在听到蒙仲的建议后,李兑与暴鸢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几许古怪的表情。 显然,这两位误会了,这不,暴鸢还压低声音问蒙仲:“老弟,这样是不是过于明显了?” 蒙仲摇摇头说道:“虽然我推荐了田触,但仅田触一人,怕是招架不住白起,但倘若有乐毅在旁辅助,田触就未必不能攻陷门水秦营……” “哦,原来如此。”奉阳君李兑笑吟吟地说道:“也是,燕国的那位乐大司马,乃是郾城君曾经的挚友,想来郾城君比我等更了解……对此老夫没有异议。” 别看他好似说得头头是道,但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其实根本不相信蒙仲的这番解释,依旧误以为蒙仲准备借此机会叫齐燕两军与秦军拼死我活。 他并不知道,其实蒙仲说的都是实情。 而相比较李兑爽快地支持这件事,暴鸢则显得有所迟疑,他忍不住对蒙仲说道:“老弟,你不再考虑考虑么?” 说实话,蒙仲坑害田触,暴鸢一点也没有异议,但蒙仲陷害其曾经的兄弟乐毅,暴鸢很担心蒙仲日后会后悔。毕竟在他看来,此事若被乐毅得知,蒙仲与乐毅曾经的交情或将一刀两断。 更何况当年在伊阙之战中,乐毅也曾作为一名魏将帮助过他韩国。 然而蒙仲却摇了摇头:“对于我联军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暴鸢微微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地说道:“只要你日后不后悔就好……我没有异议。” “既然如此,那暂时就这么决定。” 看了一眼蒙仲与暴鸢,奉阳君李兑压低声音说道:“劳烦郾城君加紧打造更多的楼车与投石车,筹备进攻函谷关,田触与乐毅那边,由老夫与暴帅前去劝说。”说着,他拿起了矮桌上的那份地图,说道:“这份行军图,老夫也一并带走了。” “唔。” 蒙仲点了点头。 由于时间紧迫,李兑与暴鸢并未在蒙仲的道中魏营做更多的停留,在随便用了些水米后,便乘上战车,在一队赵国骑兵的护送下立刻返回其坐落于三门峡一带的主营。 次日晌午,李兑与暴鸢回到了他联军的主营。 回到主营后,李兑立刻就派人请来了齐将田触与燕将乐毅二人。 片刻后,待田触与乐毅二人来到帅帐后,李兑沉声对二人说道:“两位,老夫与暴帅刚刚从郾城君的军营返回,从郾城君的口中大致得知了眼下的战况……好消息是,郾城君已有了攻陷函谷关的办法,且老夫与暴帅也认为可行;坏消息是,郾城君暂时还没有突破函古道的办法……” 听到李兑这话,田触满脸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继而好似服气般点了点头:“不愧是郾城君,如此短的时日,便已想出攻破函谷关的办法,果然章子说的没错,郾城君的才能,绝不亚于他……” 在他身旁,乐毅倒是丝毫也不吃惊,可能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李兑、暴鸢二人这会儿召见他与田触的用意——他可不信李兑、暴鸢二人召唤他们前来,就只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件事。 果不其然,在田触一番感慨后,李兑笑了笑,旋即压低声音说道:“老夫还未说完,老夫与暴帅这次去见郾城君,郾城君告诉了我二人一件大事……原来郾城君麾下的士卒已打探到,在其道中主营的东南侧,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通往函古道的后方……”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地图,正是从蒙仲那边拿来的那份,只见他将地图平铺在帐内的矮桌上,详细地讲述那条隐秘小路的路线。 见此,乐毅也就明白了:李兑今日召见他与田触,怕就是想让他们沿着这条小路去偷袭秦军。 果然,在讲述完那条小路的路线后,李兑目视着田触、乐毅二人,正色说道:“经老夫、暴帅以及郾城君三人的商议,一致认为两位可以负责此事……” 此时田触正低头看着矮桌上的地图,在听到李兑的话后忽然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面色微变。 “呵、这……”只见田触稳定了一下情绪,勉强笑道:“由在下与乐司马一同率军去攻打这座门水秦营?在下不明白……为何是在下与乐司马?” “这难道有什么问题么?”李兑故作不解,摊摊手说道:“倒不是轻视触子,事实上老夫更倾向于叫郾城君去攻打这座门水秦营,奈何函谷关那边需要郾城君坐镇……触子也知道,对面的秦军统帅白起,此人很不简单,唯有郾城君可以压制对方,总不能叫郾城君同时负责攻打两处吧?传出去,岂不是叫世人笑话我联军无人?” 对此,田触也无法反驳。 但旋即,他的目光便投向了一旁的暴鸢,笑着说道:“在下觉得,暴帅身经百战,或许比我等更合适……” 听到这话,暴鸢冷哼一声,刚要发作,却见李兑抬手阻止,旋即笑着对田触说道:“暴帅虽勇谋兼具,但怎么说也已年过半百,更何况老夫对暴帅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田触不识趣地问道。 听闻此言,暴鸢按捺不住,冷笑着说道:“田触,明明相约共同讨伐秦国,而你推三阻四,不肯为联军出力,莫非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田触皱皱眉说道:“暴帅这是说的哪里话?” “哼!”暴鸢冷笑道:“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你齐人还做的少么?” 田触闻言气地面色涨红,正要发作,此时李兑却适时地说道:“触子息怒,暴帅为人耿直,有时言语伤人其实并非他本意。……老夫觉得,我五国联军,本就是为共同讨伐秦国而聚拢在一起,倘若不能同心协力,必然会给秦国可趁之机……眼下我赵、魏、韩三国精锐皆在函谷关前奋战,然而两位却……呵呵,老夫觉得,这或许会让秦国误会,误以为我联军并非同心协力……” “可是……” 田触本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从旁伸过来一只手阻止了他。 手的主人,正是乐毅。 只见乐毅朝着田触微微摇了摇头,旋即淡然对李兑与暴鸢二人说道:“请奉阳君与暴帅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二人吧。” 有什么好推脱的? 在乐毅看来,李兑、暴鸢、蒙仲三人明显已达成了意见,魏、赵、韩、齐、燕五国联军,人家三人支持,纵使他与田触反对又能如何? 与其再次加深李兑、暴鸢、蒙仲三人对他齐燕两军的怀疑,还不如爽快些答应下来,毕竟这已经是无可更改的既定事实。 除非他齐燕两军立刻退出讨伐秦国的联军行列,但这样一来,必然会引起魏、赵、韩三国对他齐燕两国的仇视。 魏、赵、韩三国仇视齐国,乐毅无所谓,但仇视燕国,这就有点麻烦了,暂且不提燕国单凭一己之力无法覆亡齐国,势必得借助住中原诸国的力量,万一魏、赵、韩三国放弃攻打秦国,联合起来攻打齐燕两国,他燕国岂不是无辜遭殃? 他乐毅的目的是让齐国得罪中原诸国,可不是他燕国。 见乐毅应下了此事,田触虽然心中气愤,但也无可奈何。 他当然不是气愤乐毅。 他可不傻,他当然看得出李兑、暴鸢、蒙仲三人是希望他齐燕联军与秦军拼个你死我活,好坐收渔翁之利。 见田触低头默认了此事,并未再做推脱,乐毅微微点了点头,旋即,他忽然抬头问李兑道:“奉阳君,有件事在下不明白,敢问,这是您的主意么?” 李兑眼珠微微一转,笑吟吟地说道:“是郾城君推荐的两位。” 听闻此言,暴鸢、田触、乐毅不约而同地看向李兑,神色各异。 『这老家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暴鸢暗自骂了几句,当即替不在场的蒙仲解释道:“乐司马,请莫要误会,郾城君绝无歹意,他相信两位的才能,才会推荐两位……”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却显得有些心虚。 “是郾城君么?”田触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显然,他并不是很相信暴鸢的解释。 但与田触恰恰相反,乐毅却相信暴鸢这句看上去有些心虚的解释——不管暴鸢自己相不相信,他乐毅是相信的,因为他很清楚,蒙仲了解他的才能。 然而,问题就恰恰出在这里。 蒙仲相信他乐毅可以攻陷门水秦营故而推荐,但他乐毅能这样做么? 帮助联军攻陷门水秦营,进一步胁迫秦国,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对他燕国覆亡齐国的计划又是否有利呢? 种种难以预估的变数,使得乐毅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乐毅与满脸阴沉的田触一同离开了奉阳君李兑的帅帐。 在踏出帅帐的那一刻,他抬头看向隐阴雨密布的天空,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明明对我已有所怀疑,但仍假意推荐田触而叫我去攻打那座门水秦营,这就是你给我的、能挽回你信赖的机会么,阿仲?』 他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章节目录 第383章 背后的利害 『PS:今天被告知,更换电池需要连带着键盘、鼠标触摸区块一起换,明明另外两件东西都是好的,总之要花四千多,心里很不舒服,心疼了,三千多的零件费,都可以买半个某普暗影精灵的游戏本了。以后更换笔记本,不考虑这个牌子了,郁气。』 ————————————以下正文————————————————— 片刻后,田触闷声不响地带着乐毅回到了他的兵帐。 此时,这位齐国的骁将再也按捺不住,操起面前矮桌上一个灌满水的水囊,恶狠狠地朝着嘴里灌水。 足足灌了好几口,只见他愤然地将手中的水囊摔在地上,一边在帐内来回走,一边喘着粗气恨恨骂道:“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见此,乐毅俯身拾起那只被田触摔在地上的水囊,见内中的水已经流光,便随手丢在那张矮桌上,神色淡然地对田触说道:“事已至此,纵使你气愤亦无济于事。……与其毫无意义地发怒,不如静下心来考虑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到这话,田触看了一眼乐毅,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说着,他迈步走向帐外,吩咐守在外边的近卫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帐篷,然后他这才回到帐内,抱着双臂坐在主位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虽说据奉阳君李兑所言,推荐他与乐毅前往攻打门水秦营,乃是魏国那位郾城君蒙仲的主意,但从个人角度来说,田触倒也不至于因此而记恨蒙仲。 一来蒙仲在私交方面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二来,如今蒙仲身在这片战场的最前线,哪怕田触知道蒙仲有什么意图,他也没有什么立场去责怪蒙仲,记恨蒙仲。 就连奉阳君李兑与韩国的大司马暴鸢,田触其实也并无记恨。 毕竟他田触从一开始,便正是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意图来与联军汇合的,论心虚,其实他比谁都心虚。 半晌,田触一句低沉的话,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那三位,这是要你我两军去与秦军做鹬蚌之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唔。”乐毅随口应了一声。 此刻的他,并没有太在意田触的话,他心中仍在权衡着利弊。 可能李兑、暴鸢甚至是田触自身,都误以为郾城君蒙仲推荐田触去攻打门水秦营是一招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削弱秦军,另一方面趁机削弱齐燕两军这个在联军当中的不安因素,但乐毅却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蒙仲是知道他有能力攻陷门水秦营,才会假借推荐田触,叫他乐毅去负责攻打门水秦营。 借刀杀人?那不符合蒙仲的性格。 这一点乐毅很笃定。 至于对面秦军的主帅白起,乐毅听说过此人的名声与事迹,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逊色于此人。 问题是,帮助联军攻破函谷关,这对他燕国的覆齐大业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呢? 别看这次联军号称是五国联军,但真正有心讨伐秦国的,却只有魏、赵、韩三国——记得前一阵子在齐国的临淄时,苏秦便曾对他说过,这次的合纵伐秦,其实是魏、赵、韩三晋的一次尝试。 尝试什么? 当然是尝试三晋联合。 曾几何时,魏、赵、韩三家分晋,才有了如今的魏、赵、韩三国,而反过来说,一旦魏、赵、韩三国联合起来,那么这股力量,便不亚于当年称霸中原的晋国的力量。 这是一股足以令秦齐两国都感到无比忌惮的强大力量,也正因为畏惧三晋联合,更畏惧三晋联合后对齐国不利,齐国的君主田地才会急忙忙地派田触前来参与联军作战。 而一旦在这场仗中,联军最终战胜了秦国,三晋从中获利,尝到了彼此联合后带来的好处,那么也不难想象这三个国家日后也会因此加深关系——先不提秦国的立场,齐国亦是万万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毕竟三晋一旦结盟,整个中原的格局势必将出现显着的变化,到时候强如秦齐两国,怕都要在三晋之盟下惊惧不已。 赵国的边骑,魏国的武卒,韩国的车弩,倘若三晋倾尽全力打造一支真正的联军,不难想象这支军队将是何等的恐怖。 更别说这支联军假如被交到蒙仲手中…… 乐毅相信,一旦蒙仲被三晋任命了这样一支联军的统帅,纵使是强如秦齐两国,怕是都要瑟瑟发抖。 想到这里时,乐毅一瞬间也产生了某个想法:既然三晋之盟是如此一股强大的力量,且他燕国并未直接得罪过三晋,那么,何不暗中帮助蒙仲、帮助联军击败秦国,促成三晋之盟呢? 但仔细一想,乐毅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原因有二。 其一,倘若三晋结盟,不难想象三晋会在相互存有默契的情况下对外扩张,就仿佛当年三家分晋初期时那样,如此团结的魏、赵、韩三国,不只是对秦齐两国存在威胁,事实上它对中原各国都存在巨大的威胁,就连他燕国也未必能够避免。 蒙仲统率下的三晋联军,这个威胁可不亚于秦国对中原的威胁。 宋国或许能因为蒙仲的关系得以幸免,甚至于,宋国很有可能被三晋吸收到联盟当中,而他燕国怎么办? 其二,纵使他暗中促成的三晋结盟,三晋也未必会按照他乐毅的心意,对齐国下手。 毕竟现如今的赵相李兑,他是主张联合齐国的,除非齐国重重得罪了李兑,否则李兑不会同意直接攻打齐国,更别说使齐国覆亡。 李兑不同意,赵国很大可能不会同意进攻齐国。 而在赵国不同意的情况下,魏韩两国相信也不会冒着风险去攻打齐国——相比较齐国,秦国才是魏韩两国最大的威胁。 结合这两点来考虑,促成三晋结盟,对他燕国其实是弊大于利。 想到这里,乐毅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既然促成三晋结盟对他燕国弊大于利,那么这次合纵伐秦,他与田触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即都希望联军战败。 区别在于,田触单纯只寄希望于三晋战败,而他乐毅,还要想办法让齐国得罪三晋,以便日后他燕国讨伐齐国时,能拉拢三晋一同出兵攻打齐国。 在这个前提下,乐毅自然无法按照蒙仲所希望的那样,助联军去攻陷那座门水秦营。 次日,虽然田触心不甘、情不愿,但他最终还是只能与乐毅一同率领麾下军队前往攻打那座门水秦营。 鉴于途中经过蒙仲的道中魏营,田触与乐毅商议了一番后,决定带些人去蒙仲的军营走一趟,一方面打个招呼,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从蒙仲那边得到那条隐秘小路的确切位置,最好蒙仲派个向导什么的。 待等他们才稍稍靠近蒙仲的道中魏营,便有在这附近巡逻的方城骑兵闻讯而来,远远观望了一阵后才离开。 而蒙仲,也在不久之后便得到了这个消息,早早地亲自等候在东营的营外。 见此,当时负责值守东营门的赵将廉颇对蒙仲开玩笑道:“郾城君不怕奉阳君与暴帅有什么想法么?当日奉阳君与暴帅前来营内时,郾城君都不曾像这般亲自等候在营外……” 蒙仲笑了笑解释道:“你知道,乐毅是我曾经的兄弟,我在此恭候他,并非是以联军大将的身份迎接燕国的大司马,仅仅只是在等待旧友而已。” “原来如此。”廉颇哈哈一笑。 本来就是开玩笑的他,自然不会跟蒙仲较真。 半晌后,蒙仲与廉颇便瞧见田触与乐毅从远处徐徐而来,前者乘坐战车,后者骑乘战马,二人身后皆跟着几辆战车的随从近卫。 可能是发现蒙仲竟早早站在营外等候自己二人,无论是田触还是乐毅都很是诧异,加快速度来到营外,继而下车、下马,上前与蒙仲见礼。 “郾城君。” “触子,乐……大司马。” 在些许寒暄过后,蒙仲微笑着对田触与乐毅说道:“我已吩咐士卒在营内备了一些酒菜,不如我等入营再细说?” 听闻此言,田触神色复杂地看着蒙仲。 虽说他个人认为蒙仲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且他对蒙仲暗中推荐他前往攻打门水秦营的用意也可以理解,但从两国立场的角度来说,蒙仲这次的行为确实对他齐军带来了的不好的结果——哪怕他齐军此番其实也没带着善意。 沉吟了一下后,田触神色复杂地说道:“鉴于顺路,我与乐司马顺道来拜会郾城君,顺便,希望郾城君能派一名知晓那条隐秘小路的人,指引我齐燕两军。至于吃酒的事……” 他转头看了一眼乐毅,继而生硬地拒绝了:“吃酒的事,就免了吧。” 蒙仲并不在意田触生硬的拒绝,毕竟他也知道田触此刻心中对他必然有诸般不满。 他转头看向乐毅。 见此,乐毅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 从本心出发,他当然愿意跟蒙仲喝酒,最好再叫上蒙虎、华虎、乐进等一干旧日的兄弟,像曾经那样其乐融融地吃酒,欢快地大醉一场。 但考虑到种种因素,他不能。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田触的信任,当然不希望因为与蒙仲过于亲近而再次被田触堤防。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必须表现地与田触同进同退,哪怕只是在一些其实无关大局的小事上。 当然,畏惧与蒙仲碰面也是一个原因,自当日田触不经意地向蒙仲透露出齐国讨伐宋国的背后有可能是苏秦在教唆时,乐毅就有些害怕见到蒙仲,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蒙仲,更不希望从蒙仲看向他的目光中,看到失望的神色。 『待覆亡齐国之后,再好好向阿仲赔罪吧……至于在此之前,还是能少碰面就少碰面为好。』 心下暗暗想着,乐毅亦点头说道:“如触子所言,我二人需尽快找到那条隐秘的小路,就不在……郾城君这边作过多的停留了。” “……” 蒙仲张了张嘴,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容,他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得知两位到来,我已派人通知华虎……” 正说着,远处有一支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魏将,正是华虎。 只见华虎在距离蒙仲等人几丈远的地方翻身下马,快步向这边走来,在经过乐毅身边时,他侧头看了一眼乐毅,但也没有说什么,自顾自与蒙仲打了声招呼:“阿仲。” 听到这声称呼,乐毅眼中一阵闪动,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嗯。”蒙仲朝着华虎点了点头,说道:“华虎,你带触子与乐大司马前往那条隐秘的山道……” 说着,他走上前几步,拍拍此刻已转身面朝田触与乐毅二人的华虎的肩膀,简单地介绍道:“相信两位都认识,华虎,我的兄弟,他正是找到那条隐秘小路的人,他会带你们去的。” 说罢,他又面朝华虎说道:“华虎,拜托你了。” 华虎闻言愣了一下,困惑地反问道:“现在?立刻?” 他觉得很奇怪,按理来说,蒙仲不应该留田触与乐毅到营地吃顿酒么? 蒙仲并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说道:“嗯,去吧,途中注意警惕。” 华虎可不是那种一根筋的莽夫,一听蒙仲这语气,心中便猜到了几分,颇有深意地转头看了一眼乐毅。 “两位,请。”他淡淡说道。 乐毅点了点头,同时避开了华虎直视着他的目光。 他感觉那目光过于锐利,仿佛一柄利刃扎入了他的心口。 目视着乐毅翻身上了战马,蒙仲好似想到了什么,开口提醒道:“小心白起,此人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丝毫不在你我之下……” 『……』 乐毅转头看向蒙仲,心情很是复杂。 他知道,蒙仲之所以提醒他,是担心他轻敌,而这也证明蒙仲对他报以极大的期待。 但让他感到纠结的是,他不能那样做,此时帮助三晋击败秦国,这无益于他燕国覆亡齐国的战略,甚至会引起中原局势的巨大变故。 点了点头,乐毅故作淡然地说道:“我知道了,多谢郾城君提醒,我会提防的。” 从旁,华虎冷淡地瞥了一眼乐毅,一言不发地驾驭战马来到了队伍的前头。 看着华虎、田触、乐毅一行人徐徐离开,此时廉颇这才走近蒙仲,不解地问道:“郾城君,倘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那位乐毅乐大司马,正是郾城君当初在我赵国任职时的副将吧?然而据在下所见,两位似乎并无亲近,莫非其中发生了什么事的缘故?” “是啊,这期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看着乐毅等人离去的背影,蒙仲颇感惆怅地叹了口气。 旋即,他重拾心情对廉颇说道:“廉司马,可有兴趣小酌几杯?” 廉颇当然明白蒙仲岔开话题是不希望他再追问下去,他自然不会不识趣,只见他舔舔嘴唇,故作扭捏般说道:“军中吃酒,影响怕是不太好……” 纵使蒙仲此刻有心事,也被廉颇逗乐了,故意说道:“可那些酒我已命士卒煮过,万一放坏了,岂不是糟蹋了?” 廉颇顿时点头附和:“郾城君说得对。” “对了,再叫上晋鄙吧……” “啊?要叫那家伙啊……” “其实晋鄙为人很不错的。” “呵呵……” 一边说着,蒙仲与廉颇一边朝营内走去。 而与此同时,华虎以及他随行的几十名方城骑兵,则带着田触、乐毅一行人朝东南方向而去。 途中,一行人与齐燕联军汇合,继而齐燕联军在华虎的指引下,朝着那条隐秘的小路而去。 而在此期间,华虎从始至终并无与乐毅交流,就仿佛乐毅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一直到当日的傍晚,华虎终于领着齐燕两军来到了那条小路被附近山丘截断的道路尽头。 此时他才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山丘,对田触与乐毅二人说道:“翻过这座山,随后在翻过一两座山丘,便可抵达对面的一条山谷……据这几日我军派来此地的士卒所言,这一带有些许秦军的斥候在监视动静,我猜这些秦军的目的,大概是想知道是否是阿……唔,是否是郾城君被派来此地,我建议你二人在这几座山上建一座营寨,可进可退。好了,我告辞了。” “多谢华司马,我送送你罢。” 在与田触一同感谢过华虎之后,乐毅将华虎送出了十几丈远。 “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还是要我代为传达?”华虎淡淡问道。 乐毅摇了摇头:“都不是,只是……纯粹送一送华司马而已。” 听闻此言,华虎转头看了一眼乐毅,看似不在意地随口问道:“你能攻陷那座门水秦营么?” “不清楚,我得先试探清楚那座秦营的底细,再做判断。”乐毅冷静地回答道。 听到这话,华虎忽然笑了一下,旋即目视着乐毅正色说道:“是我表达有误,我应该这样问……你想攻陷那座门水秦营么?你想么?” “……” 乐毅眼中神色微变,只见他镇定地摇摇头,轻笑着说道:“华司马为何会这么问?此番五国伐秦,我燕军也是其中之一,又岂会不尽力而为?” “……” 华虎直视着乐毅的双目,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其实这话,我问不问皆可。我所熟悉的乐毅,必然有能力攻陷那座秦营,只要他想。……倘若他失败了,那就说明他说谎了,其实他不想。” 说罢,他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起,背对着乐毅摆了摆,作为告别。 看着华虎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乐毅的脸上逐渐地流露出了几许苦笑之色。 “你这样威胁我,会让我很为难啊,华虎……” 他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