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黛玉重生》 第1章 我想赢一次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凄风冷雨,泪尽而死。 林黛玉恍恍惚惚从潇湘馆的病榻上飘然而起,昂首迎风,扶摇直上。 不知几时,忽见眼前石牌横架,上书四字“太虚幻境”。 林黛玉茫然间心有所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绛珠既已回宫,如何不进幻境?”一位绰约仙子慢慢出现在石牌之后,满面含笑地看着她。 绛珠? 林黛玉忽然又想明白了这正是自己真身之名,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不甘心。” 仙子轻叹:“孽障,竟痴顽固执至此!枉费神瑛灌溉之恩、伴劫之义也!” “他的灌溉之恩,我一生泪水已经还尽了;所谓伴劫,他度的,我亦遭过,扯平了。前缘已了,又怎会固执于斯?” 林黛玉再度摇了摇头,垂眸下去,轻轻缓缓,“然而这红尘中,人情悲辛、喜乐无常,我只历了,却未赢过。 “历劫无妨,却不能让我只输不赢。即便草木无心、困顿日浅,修行大道上,我这一口闷气出不了,想必也是有大妨碍的。” 仙子越发蹙眉跌足:“你一向质弱,如何能在那滚滚红尘中争抢什么输赢?何况如今……” “如今陈情已毕,且我尚未进入幻境,不曾案前销号,此劫可算未完。警幻姐姐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这就回去了。” 林黛玉截断她的话,挺起胸来,含露目中清光流转,无比澄澈坚定。竟是朝着那仙子点一点头,转身向下一跃! 衣袂飘飘,似鸟投林,直坠入红尘而去! 警幻被她的果决吓了一跳,再也维持不住仙姿,飞身扑了出来:“那也等我给你些东西再走……” ---------(我是把警幻仙子气哭了的分界线)--------- 寒鸦阵阵,对长亭晚。霞光洗,千里江帆如蝶,一片伤心色。 林黛玉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江景。 此处乃是她父亲林如海在任所扬州城的别院,恰在江边,特特为她装点的绣楼二层,最是欣赏美景的好去处。 幼时她和母亲都爱在此闲坐,品诗谈史,着棋抚琴…… 所以此时此处…… 一阵风过,林黛玉打了个寒颤,旁边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姑娘,冬天呢,风冷,进去吧。” 大毛的厚氅披上了自己的肩头,有些沉。 林黛玉抬起头来,是自己最信重的丫头:紫鹃。 紫鹃是她外祖母家荣国公府的家生子。终其一生,只出过一回京,来过一回扬州——那便是陪着自己回家给父亲送终。 所以,自己回来的这一刻,竟是父亲的死期? 若能早些,只怕父亲还有救…… 林黛玉心中懊恼,鼻子一酸,一双美目顿时蕴满了泪,哽咽起来:“我父亲……” “姑娘休要多想。姑老爷午后不是好多了么?还说饿了,吃了粥水。 “咱们这回过来,琏二爷从金陵请了好大夫,这几日姑老爷不是好多了?姑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准儿能平安无事、福寿延年。” 紫鹃温言安抚着林黛玉,上前小心地扶了她的胳膊,扶着她往屋里走去。 所以,这个时刻,竟是父亲那次的回光返照? 林黛玉哭声一顿。 上一世她不懂事,琏二哥哥说她父亲想必是好转了,让她且歇着去,她便信了。因着乏累,回房倒头睡下,一口气便到了第二天清晨。 然而等她醒来,林如海却已经溘然长逝了。 ——她竟没能亲自陪着父亲走完最后这一夜时光! 今次重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再有这样遗憾! 林黛玉擦了一把泪,挺直了身子,轻声道:“我要去父亲那里看看,你吩咐人送上好的参汤来。” 紫鹃愣了一愣。 上好的参汤? “大夫不是说,姑老爷此刻身子太虚,受不住大补么?” “是给我的。”林黛玉轻声道,“我要守着父亲,寸步不离。” 紫鹃定定地看着一向娇弱的姑娘的侧颜,发现那洁白无暇的脸庞上,闪过一道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姑娘整个人,都坚毅起来了。 所以,这便是即将失去父母双亲的人,一瞬间便长大的样子么? 紫鹃心头蓦然酸涩,吸了吸鼻子,忙露出一个体贴的笑容来:“我这就命人去熬。我陪姑娘一起守着。” 林如海的卧室素雅洁净,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副祝允明真迹草书苏轼名篇《定风波》之外,更无其他装饰。 因缠绵病榻已有数月,朝廷派来交接的官员也早已赴任盐政,所以家中仆妇已被林如海遣散得差不多了。如今在榻前伺候的,唯有一两个管家婆子而已。 倒是荣国府派来帮着林黛玉处置林府事宜的贾琏,死死地钉在了此处,一步都不肯离开,几乎眼珠儿都不错地看着林如海。 今天午后,林如海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吃了药。再过一时,竟说腹中饥饿,喝了半碗薄粥,安慰了林黛玉几句,又谢了贾琏操持,这才再度合目睡去。 贾琏本以为不过几个时辰的事情,所以才花样百出地支开了林黛玉和府中管家等人,谁知看着林如海这番模样,倒像是真要好起来似的! 他不禁心中称奇,罕见地离开了屋子,寻了大夫盘问究竟。 便在此刻,林黛玉一个人走了进来。 屋内当值的婆子见是小主人,忙起身行礼,又抹着泪请黛玉保重,这才听吩咐走去门外守着。 林黛玉在林如海床前坐下,看见已经油尽灯枯、满面灰败的老父,不觉肝肠寸断,气噎声堵,低低啜泣起来。 床上昏睡的林如海梦中听见女儿哭声,挣扎着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林黛玉正伏在床沿饮泣,勉强笑一笑,吃力地抬手搭在女儿头上,低声唤她: “玉儿……” 林黛玉惊觉,忙抬起头来,伸手胡乱擦了擦泪,见父亲含笑,忙也挤出个笑容来:“父亲,您好起来了?” “我时间不多了,就等着你来呢。”林如海再笑一笑,示意林黛玉扶着自己半坐起来,怜爱地仔仔细细看着女儿的脸,轻声道: “你日后,想怎么办呢?” 第2章 周全 姑苏城外,林氏墓园。 黛玉一身孝服,临风而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落下。 她身边,紫鹃也穿着素色衣衫,腰间系着粗布孝带子,轻轻扶着林黛玉的胳膊,无言地陪伴着。 在她身后,须发皆白的林氏族长与年轻俊俏的贾琏并肩而立。 二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同时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前面少女的背影。 从来没有一个弱质女流,能在瞬息之间使出这样的大手笔—— 二人不动声色地瞥了对方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暗想:不愧是荣国公/姑苏林氏的骨血! 林如海在黛玉重生当夜四更时分便撒手西去。 而他闭眼的时候,竟然只有林黛玉一个人守在床前。 至于贾琏,在大夫那里喝了一杯茶之后,便困倦难当,实在没撑住,索性回房睡了个好觉。 等他清晨醒来,林府已经一色全白,甚至开始各处报丧了。 气急败坏之下,他直奔灵堂想要质问林黛玉,却被林府的大管家当面拦住,责道:“贾二爷好睡啊,口口声声支使我们做这做那去,说老爷跟前有您守着便是,有事时再叫我们。 “可是您竟让我们姑娘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一个人守夜,亲眼看着她亲爷咽气!几乎吓破了胆! “如今您一夜好眠,起身来灵堂致意,我们当下人只有尊重的,可您怎么一身这般新鲜颜色就过来了? “那里头躺的可是您的亲姑父!您这身儿让我们姑娘瞧见,是要替你贾家一大家子打我们姑娘的脸吗?还是您特意来欺负我们林家没人了?” 贾琏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孔雀蓝绣金枝梅的锦缎长袍,心下懊恼,只得回去换了一身月白素色的袍子,再来灵堂。 而那时那刻,竟然已经有一位身穿官服的无须面白中年人蹲在地上跟林黛玉低声说话了! 贾琏忙要上前,却再度被人拦住——被身穿盔甲、手持仗节的兵卫拦住! 这是——龙禁卫! 贾琏一眼认出了那四人的身份,心内一颤,忙低声陪笑:“学生是荣国公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棺内的乃是学生的亲姑父,敢问这位将军,入内与我表妹说话的,是哪位大人?” “退后!”龙禁卫才不管他是谁,只是直接横刀把他推到了一边。 再然后…… 贾琏一边回想,一边垂下了眼眸。 那位面白无须的大人便在林府留了七日,亲自送他们上了回姑苏下葬的大船,才在岸边深施一礼,带人离去。 林如海身后的诸般事宜,竟是半分都没让他碰到。 直到林如海的棺椁入土为安,他才跟林氏的族长一起,听林黛玉悲悲戚戚地宣布了那三个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 “先父的身后事乃是圣上亲自指派了殿中监来主理的,所有决定都是殿中监传陛下旨,林氏唯有一一遵从。 “先父除苏州外所有店铺田庄都已由殿中监做主转卖,在京城置产。那些出息便是我日后在贾府的用度,并不敢给外祖母一家增添负担。待到嫁人,那便是我的嫁妆,也并不用外祖母和舅舅们费事。 “至于先父所有在祖籍的产业,就留在此处。我家原先的大管家林镜阿伯会在此养老,顺便替我打理经营。 “这些每年出息都用来资助族学里的贫困学子,此事乃是家父遗愿,还请族长行个方便。” 族长此刻哪敢再说别的?只得捻须点头而已。 贾琏如遭雷击,想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那京城置下的产业,谁来帮你周旋呢?” “这位殿中监当年跟我先父曾有同窗之谊,他说这差事他包揽了,我自然不敢辞拒,只能称呼一声世叔,希望他看在我先父的面上,不至于血本无归罢。” 林黛玉说完,低头擦泪。紫鹃立即上前表示“姑娘累坏了该歇歇去不然身子吃不住”。 贾琏和林氏族长眼睁睁看着她袅袅婷婷地进了内室,相顾无言。 所以,这一趟江南走的,贾琏一文钱没挣着不说,还搭进去了不少路费。 至于林氏族长,忍不住悄悄对着贾琏摇头苦笑道:“如海公留在姑苏的乃是良田千顷,半个铺子都没有。就这样还怕我克扣了她的,还留了个积年的老管家在这边。“真是心思细腻,城府深沉!” 所以并不是心甘情愿地把姑苏产业留下,而是这么多田地,急切间根本没人能吃得下,卖不掉而已! 贾琏跌足,半晌只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也不怕撑死!” 林如海乃是林氏嫡支,四世列侯、巡盐御史,家业不敢说冠绝天下,那也必是金山银海,如今竟然都落入了一个殿中监的囊袋里! 自己家反而要费银子养育林家的遗孤——他说有出息,难道自家就真能不管林黛玉衣食住行不成?! 这真是,没处说理! 他什么心思林黛玉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反正这些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她可以开始好好调理身子了。 唯有紫鹃,看着黛玉越发消瘦的身材脸庞,心疼不已:“既然那殿中监奉了圣命大包大揽,姑娘就该让他办去,自己安安心心地等着收红利便好,做什么非要自己操心? “那人是圣上派来的,圣上难道还会贪姑娘家这点碎银子不成?天下的钱都是他的!” 黛玉失笑,拍她一掌:“那我不成了个聋子瞎子?你还是少说话罢。前儿那大夫是个杏林圣手,他给我开的药方,你让族长找人带你亲自去一趟药铺,抓上几副,咱们带着路上吃。” “这有什么急的,总要等姑老爷七日圆了坟,姑娘身子好些了,才会启程回京呢。”紫鹃不以为然。 黛玉弯了弯嘴角,轻声道:“殿中监告诉我说,荣国公府在宫中的那位贾家大姑娘,去年底赐了贵嫔。” 紫鹃又惊又喜:“真的?!咱们家大小姐这是要得宠了?” “而且,他临出宫时,陛下说,贾氏的位份,一两天就要再涨一级。”黛玉嘴角的笑意有些发冷,“元春大姐姐,此刻想必已经封妃了。咱们自然会尽快启程。” 紫鹃拍手要笑,忽然想起林如海刚刚下葬,忙敛了笑容,安慰黛玉:“大小姐成了娘娘,姑娘的产业他们必定越发小心,正是好事呢。” “但愿如此。”黛玉神情清淡,只是裹紧了玄色鹤氅,吩咐道,“去抓药罢。” 第3章 偶见的委屈 果然,又过了三天,便传来了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消息,贾琏喜出望外,立即催促回京。 林氏族长还以为林黛玉会执拗留下全礼,谁知林黛玉竟然应允下来,给林如海做了“二七”,便出发。 一路行船,昼夜不停,一个月不到便回到了京都。 下船之日,恰逢林如海“七七”。 林黛玉冷眼看着贾府众仆妇穿红挂绿、喜气洋洋地来码头迎接,心内不悦,令紫鹃去禀报贾琏:“姑娘在孝中,这样大红大绿的车马轿子实在不敢坐。 “何况今儿是姑老爷七七,姑娘赶着要个安静地方排奠礼。请二爷问准了家里有没有预备。若没预备,姑娘就暂且先去家庙庵堂,若预备了,就请叫一架黑布素车直接从角门或者后门进府。” 来接贾琏的正是王熙凤的陪房来旺,一听便皱了眉:“这些日子家里要给咱们家娘娘修省亲别院,千头万绪的,怕是一时分不出人手做这做那的。 “紫鹃姑娘也是家生子,当体恤主人家难处。不如你去跟林姑娘说一声,请她看着老太太和宫里娘娘的面子,先委屈着些,回家去再说罢!” 紫鹃有心争辩,却被贾琏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得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应一声“是”,转身回去。 这边贾琏和来旺相对而笑,众人再度兴高采烈地搬行李、拉车马,准备回府。 然而不过须臾,黛玉身边的雪雁走了过来,小脸气鼓鼓地,先瞪了来旺一眼,然后对着贾琏扬声道: “琏二爷,我们姑娘说了,今儿是我家老爷七七,您是她嫡亲的表兄,若是宫里有了娘娘,竟然就要教她不孝,委实没有道理。 “何况我们老爷从停灵到下葬,宫里都是知道的。她今儿抵京这事,难保宫里不也听说了。 “到时候此刻场景、来管事的言语传进了宫中,到时候她背上个不孝的罪名也就罢了,只怕琏二爷您、宫里的娘娘,甚至荣国府一大家子,都要受牵连。 “还请您三思一番,是让我们姑娘委屈着,还是请来管事委屈着些,替我们姑娘把早就该办的事儿办了呢?” 雪雁乃是林家的丫鬟,自幼服侍黛玉,年纪比黛玉还要小一些,一团孩气,声口又脆,性子又烈,一口气把这番话说完,竟把个闹哄哄的搬货现场说了个鸦雀无声。 贾琏和来旺的脸色跟着她的话渐渐变了。 贾琏忍不住瞪向来旺,咬着牙低声恨骂:“就会给爷惹祸!” 来旺早就又羞又气涨红了脸,强自撑着先跟贾琏认错:“都是奴才嘴欠。” 眼珠儿转了转,向着雪雁勉强挤出个笑脸,软下声音道:“刚才是我不对,嫌交代起来麻烦才没说清楚。 “家里自然已经给林姑娘备下净室了,一会儿也单有素净车马单来接姑娘回府。 “只是姑娘是娇客,老太太的掌上珠,为父守丧孝心动天,做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走后门?跟咱们二爷一样,还是走角门……” 贾琏一脚踹在他腿上。 来旺打了个磕巴,笑容越发难看:“姑娘再怎样也是客,何况还有先姑老爷的灵位随身,府里自是要大开中门迎接的。” 雪雁这才把高高扬起的小下巴颏放了下来,嗯了一声。 贾琏紧紧地盯着她的脸,脸上带笑,眼中却一片冰寒:“林表妹果然聪慧孝顺,殿中监那位大人才教导了七日,便这样有理有据了。真是甚慰我心。 “雪姑娘且回去,请林表妹耐着性子多等一刻,我们闹哄哄的,怕是还要会子呢!” 雪雁脆脆地应一声,转身一溜小跑回了船上。 林黛玉听她如此这般禀报完了,笑一笑,示意她:“这趟差办得好。去整理行李罢,回了府再赏你。” 雪雁高高兴兴地走了。 紫鹃在一边面红耳赤,一边期期艾艾:“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了,如何刚才非要那样跟我说?这是觉得我这趟差事有大油水,没孝敬他么?竟当着二爷拿捏起我来……” “得了,别替他们遮掩了。”林黛玉不客气地打断她,“这必是什么都没准备,先编个瞎话稳住了我,让咱们在这里傻等,他们去现安插了!” 紫鹃眼眶一酸,泪水掉了下来,双膝跪倒:“姑娘,委屈你了!” 林黛玉悠然坐在舱内窗下,顺着窗帘缝隙往人潮拥挤的码头看上,不再说话。 这就委屈了? 她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时候,她母亲过世不过半年。旁人就算了,对于贾琏贾宝玉贾环来说,贾敏是他们正经亲姑姑,该服九个月的大功。结果呢,穿红带绿,连半分的悲切都没有。 如今自己的父亲对他们来说只是外姓人,连服都不用穿,自然心里更不会有什么尊重了。 外祖母虽然疼爱母亲和自己,却只沉浸在贾氏自己的喜怒哀乐之中,怕是早就忘了这些“礼”了。 前一世,这种不能言的委屈,她受得太多。只是托庇于贾氏,日常其他时候又受尽了外祖母的疼爱,这些事,她实在是计较不起,罢了。 可是今世却不同了…… 黛玉看着外头缓缓驶过的一艘官船,想着心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容,垂下眼帘,放下窗槅。 她却不知道,官船的二层窗边,正有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拿着新到手的千里镜看向自己这处,顿了好一会儿,才把千里镜递给旁边的人: “这次的千里镜不错,比年前那一批瞧东西更清楚些。吩咐他们照这个做上二百个,给边军发下去。” 旁边站着的,赫然正是那位面白无须的殿中监,也穿着便服,青衣小帽,躬身答应,接过那千里镜,却对那男子道: “我原以为如海临终心疼女儿,所以危言耸听了些,如今看来,这贾氏竟真的越发不像话了。” 那男子看着窗外码头上忙忙碌碌的车船人等,出神半晌,回头问道:“朕听说,新报上来推荐去做江南粮道的那个贾化,正是这小姑娘的老师?” “如海也提到了,说只教了姑娘一年,为了谢师恩才让他依附着进京去见了见贾政,谁知道竟被他巴结到了应天知府这样的肥差。” 殿中监冷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看看那人淡漠的脸色,忙又咽了回去,低头不再说话。 “既然这孩子跟朕求照看,那朕就,照看着她些。 “你去凤藻宫对面传旨,让贾氏管管她那一家子不要脸皮的东西! “顺便,再去皇后那里要一柄如意,让贾氏转送给那孩子。” 第4章 正面对上王夫人 这一等,就过了午时。 青布小车终于驶来,跟着十个素衣小帽的小厮,领头的正是林之孝家的。 黛玉这才缓缓地登了岸、上了车,一路慢行。 “我住哪里?”路上,黛玉问林之孝家的。 林家的笑答:“前儿薛姨妈她们挪出了梨香院。太太原早就说那处清净,又是老国公爷晚年僻静的地方,不然先让姐儿住那边。 “奈何老太太舍不得,迁延着不让收拾。非要在自己院中腾了一间屋子给姑娘。 “太太提了两三回说只怕住不开,老太太也不听。刚才旺儿回来传话,老太太听了,这才转了念头,说还是太太的主意妥当。 “这会子他们正抓紧收拾梨香院。姑娘回来了,怎也要先去拜见老太太,等用了晚饭,那边也就收拾好了。 “姑娘看呢?” 林黛玉声色不动:“甚好。” 青布小车轮毂碌碌,从正门进了荣国府。 林黛玉一路行车换轿,慢慢地往里行。 林之孝家的却觑了个空子,离开了半刻。待林黛玉到了二门外下轿时,林之孝家的又赶了回来,额上带着汗,喘着粗气,陪笑着站在旁边,令紫鹃: “我今儿穿得多了,走几步竟出了汗,莫熏着姑娘。你快扶好了姑娘,老太太等急了呢!” 林黛玉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夹衣,下意识地伸手拽了拽自己的青毡斗篷,没有作声,只抬手搭住了紫鹃伸过来的胳膊,裙角款款往里走。 顺着她的目光,林之孝家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明显比众人轻薄的衣衫,心里暗悔这个借口寻得太敷衍仓促,咬了咬牙,还是端起大管家娘子的笑脸,跟了进去。 贾母正房内,众太太姑娘正眼巴巴地等着林黛玉,各自都有些不安。 鬓发如银的贾母有些恹恹的,满面宽厚的王夫人有些淡淡的,一脸愚顽的邢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目光在贾母和王夫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一众姑娘媳妇们都屏息等着,并不敢多话。 脚步作响,林之孝家的当先走了进来,满面堆着笑,又带了三分悲戚:“给老太太交差,老奴终于把林姑娘接回来了。只是姑娘身子弱,又思念亡父亡母,一路上泪珠儿都不干,老太太快心疼心疼罢!” 林黛玉在她身后慢慢走着,当地站下,目光扫过众人,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看着跟前被立即放好的蒲团,恭敬跪拜: “外祖母,我回来了。” 原本还有一丝不悦的贾母一眼看见外孙女儿越发瘦得可怜,顿时把自己的那点子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了心疼,双手张开: “快过来!我的玉儿啊!想死我了!” 众人这才哄地一声都站了起来,一拥去扶了林黛玉起身,把她小心翼翼地送到贾母跟前。 贾母拉着她在身侧坐下,一边掉泪一边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怎么瘦成这样了?你身子骨不好,便是给你爹守孝,也要先顾着自己的性命。真有个什么,你爹在下头也不安生的!” 又叫了紫鹃雪雁上来责备她们“不用心服侍、不劝主子规矩”等语。 林黛玉目光一闪,软语开口:“外祖母不要怪紫鹃,我们南边的规矩她通不懂,凡事只是依命而行。雪雁却淘气,我正要罚她给我爹娘灵位守夜、添灯油,三个月不许出屋呢!” 紫鹃是贾氏家生子,雪雁却是林家的人,即便真要惩治,贾母等人明面上也只能对着紫鹃去,杀鸡儆猴,让雪雁知道后果厉害罢了。 可照林黛玉的说法,紫鹃是不该罚的,可该罚的雪雁,三个月不出屋子,外头人便想要找茬奚落欺负一下,都不可得了。 这是从哪里学到的法子,又精细又护短,又全了贾母的面子,又提点到了自己先父母的丧期问题,一举数得——厉害了啊! 这一下,不仅邢王二夫人,便是底下坐着的姑娘们里唯一反应过来的三姑娘贾探春,都不由得对林黛玉侧目而视! 贾母这边,仅是摩挲林黛玉的手指微微一顿,便状若无意地含笑道:“罢了,你的丫头,你自己调理罢。我也不跟着瞎操心了。这会子才回来,可饿了不曾?” 此时正是未时三刻,当不当正不正,午饭已过、晚饭尚早,贾母问林黛玉饿不饿,依着以前林黛玉省事的性子,自然会答“并不算饿,晚上跟外祖母再一起用饭”。 可今次黛玉却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正想禀报外祖母,我守着孝,腥膻五荤都不该碰,所以饿得快。不如我先告辞回住处,吃一碗素面再来伺候。” 屋里顿时一滞。 王夫人一双三角眼中寒光闪过,微微一笑,看向贾母:“琏儿先前说,林丫头这一回得了高人指点,颇有些主意了。我还不信。如今这几句话说下来,老太太,您瞧,这是不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颇有主意?! 寄人篱下、在舅母手里讨生活的孤女,可不能有主意啊!这是变相地在敲打她,让她乖顺听话照大人安排行事呢! 深知嫡母手段的探春不安地看了上头坦然自若的林黛玉一眼,又看看垂眸不语的贾母,心思急转,悄悄伸手,拽了拽旁边寡嫂李纨的衣襟。 李纨乃是二房病逝长子贾珠的遗孀,平素老实木讷,只守着儿子贾兰关门过小日子,并不参与家族中这些事务。 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倒令她想起贾珠当初过世后,还没满一年,阖府上下便因贾元春入宫和贾宝玉做出了第一首诗,而大排筵宴、载歌载舞了。 “老祖宗别担忧,林妹妹的起居交给我罢。梨香院那么大,我和兰儿都搬去,想来也住得下。我跟老祖宗保证,必定让林妹妹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如何?” 李纨离座,仍旧一副老实的模样,却积极地替众人解了围。 贾母松了一口气,嘴角弯起,便打算点头。 可是王夫人却并不肯轻轻放过,含笑截断:“这如何使得?你林妹妹守孝,不肯沾荤腥;兰哥儿却正要长身体,顿顿都得吃肉,你难道让你儿子从此茹素不成? “何况你的职责是照看众位妹妹。怎么,林妹妹是你妹妹,迎春她们三个,倒不是你妹妹了?你这长嫂,可当得够偏心的!” 第5章 有旨意 贾母沉了脸。 王夫人满面嘲讽。 李纨被骂得脸上通红。 邢夫人和众姑娘一字不发。 林黛玉心内冷笑,脸上便不觉带出了三分笑影,俏声道:“哎哟哟,就为了我守孝不肯吃肉,舅母和大嫂子竟要婆媳反目了不成? “好外祖母,快给她们分解分解!我分例里该吃的肉,我保证不克扣了送给外人,都留给兰哥儿吃,这可行不行呢? “或者明儿我就去跟殿中监要我林家的钱来,不,我这就去,先要上五百两银子给厨房里打赏,让她们专门给我和兰哥儿做饭! “一个又要素食清淡,又要利我调养的;一个必要大鱼大肉、给小孩子长个头儿心眼儿的。两样儿做得好,我明年还赏这么多,舅母说,这样可行? “若是舅母这样还要心疼兰哥儿,那说不得,外甥女儿就只能搬出去住了!” 她一开口,探春打头儿,迎、惜跟上,众人忙凑着趣说笑,贾母和邢夫人、李纨也缓下了脸色。唯有王夫人,淡漠地看着林黛玉不语。 可等林黛玉的话锋忽然转向殿中监、林家的钱、五百两、明年再赏、搬出去等事,竟是明晃晃地提醒王夫人:她林黛玉有的是钱,吃喝花用的都是奉圣命的殿中监经管的林家的产业,王夫人想要拿捏她,她大可以一走了之! 堂堂国公府,连一个嫡亲的外甥女都容不下,看着人家父母双亡,欺负得一个孤女要自立门户—— 事情真闹到那个地步,谁管什么肉不肉的,便只为了贾家的名声着想,贾母和贾政就能休了她王氏! 屋里面渐渐地鸦雀无声。 王夫人的脸色难看得跟马车刚压过去一样,既怒且痛! 正在此刻,外头忽然一阵脚步乱跑,接着便是一叠声的请安“宝二爷回来了?”“二爷慢些跑!” 中间还夹杂着贾宝玉兴奋的问话:“林妹妹可回来了?到了多久了?还平安否?” 听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心心念念只有这位“林妹妹”,王夫人的脸色重新铁青起来,笼在袖子里的双手也紧紧握成了拳。 林黛玉一直都在笑眯眯地看着她,听见外头的动静,再看她的表情,忽然弯了弯嘴角,长身直立: “老祖宗,我乏得实在撑不住了,想回房休息去。” 跟着话尾,一个身穿银白锦袍、头戴素银冠的年轻公子便抢了进来,惊喜交加地看着林黛玉,大步过来作揖: “妹妹回来了!” 这身行头,倒还像话。 林黛玉看在这身素衣的份上,盈盈蹲身,还了一礼:“二哥哥安好。” 这公子正是贾府的凤凰蛋、贾母的心头肉、王夫人唯一的指靠:贾宝玉。 当下,贾宝玉紧紧盯着黛玉,片刻便露出戚容,又施一礼:“姑父仙去,是与姑母团聚去了。还请妹妹节哀,休要哀毁过度,反令先姑父姑母不安。” 一家子上下,反倒是这个呆子最讲礼,也最贴心…… 林黛玉心中不由柔情一转,只觉前尘往事一阵恍惚,忙眨眨眼喝令自己清醒些,客客气气地再度答话: “是。多谢二哥哥,二哥哥的话我记住了。” 这个态度,虽然周全,却保持了十分距离。 贾宝玉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记起自己进门时听见的话,忙先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请了安,问过众人好,才又对贾母陪笑道: “老祖宗,妹妹远路才回来,必定疲乏得狠了。我先送她回房罢?” 王夫人眼中闪过冷笑,再度抢在贾母之前开口:“你林妹妹要闭门守孝,今后就搬去梨香院住。你是当哥哥的,自然该去送一送。等她院门一关,你再见她,可就要三年……” 话音未落,贾宝玉已经急得满面红涨,才要张口发飙,外头有人高声禀报: “宫中有旨意给林姑娘和府中女眷,快请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出来正院接旨!” 众人都是一呆,就连王夫人也愣住了! 所谓替林黛玉经营产业,其实不就是吞了她的家财么?怎么,这殿中监竟然还真替她去宫中奔走周旋了不成? 唯有邢夫人,忍不住笑着看向林黛玉:“林姑娘结识的这位高人,还真是神通广大呢!” 贾母冷冷看了她一眼,吓得邢夫人后退半步低下头去,这才命众人:“准备香案,都快去更衣。” 这一下,贾宝玉再不甘愿,也只好站在门外院中等着。 紫鹃和雪雁陪着林黛玉到碧纱橱里,紫鹃还张罗着给黛玉去翻两件好衣裳出来。林黛玉却摇头止住她: “我该守孝的人,就这一身就很好。” 紫鹃和雪雁看着她一身纯白布裙套在孝服外面,也只得作罢。 “姑娘,您猜宫里会有什么旨意给您?难道是给姑老爷赐身后哀荣么?”紫鹃惴惴不安,又希望黛玉得来的是好消息。 林黛玉心中忐忑,却不肯显露出来,只是摇摇头:“父亲追赐了侯爵,又给了极好的谥号‘文安’,不会有更多的了。” 应该是,对自己这三年的安排吧? 一时众人换好正装,又排开香案,外院这才在贾琏的导引下,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位宣旨的女官,跟着的小黄门手中,还抱着一个木盒子。 贾母看着那女官,便是一愣。 王夫人却喜出望外,轻呼一声:“这不是抱琴……” 贾府四个姑娘,元、迎、探、惜,对应的四个贴身大丫头,便是抱琴、司棋、侍书、入画。 这抱琴正是新晋封了贤德妃的贾元春的陪嫁丫头,她来传旨,那也传的是贾元春的旨。 这还能是什么坏事儿? 王夫人气定神闲起来,甚至还有闲情去扶了贾母一把,低声递个话:“您放心,没事儿。” 贾母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中拽出来。 王夫人讨了个没趣。 而前头林黛玉听见这个名字,心头一跳,抬眼看去,却恰好看到那女官看向自己的复杂眼神,其中除了审视,还有敬畏。 “贤德妃口谕,林氏女黛玉、贾府女眷,上前跪听!” 第6章 如意 “先文安侯林公如海,乃朝廷股肱、国之栋梁。林氏女黛玉,幼承庭训,聪慧敏达,礼仪姝众,才学尤佳。 “今仰承陛下、皇后娘娘圣意,赐坤宁宫紫玉如意一柄。愿林氏女善加保养,芳体康健。 “另,贾氏女眷,当依礼善待林氏女……” 抱琴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偏头偷看了身侧的小黄门一眼。 小黄门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抱琴忙往旁边挪了半步。 “林公如海乃是陛下爱重的臣子,病重之时,陛下急令人去探望。却意外瞧见了贵府派去‘协助’林氏治丧的那位公子,十分怠慢。陛下自然是不高兴的。” 在旁边好奇陪听的贾琏,脸色顿时惨白,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贾母和王夫人等一看,就知道他有把柄捏在了那殿中监手里,不由得都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如意是皇后娘娘赐的,就是希望林家姑娘在她外祖母和亲母舅跟前,能事事如意的意思。 “听说贵府正在给贾妃娘娘修建省亲别院?那就好生善待林姑娘,别让那院子空着,永远等不到该去游幸的人!” 一番话,说得贾母、王夫人等人越发胆战心惊,纷纷叩头下去,连连请罪。 谁知,那小黄门竟然还加了一句:“另外,把你们家欠你们姑奶奶的孝期也补上吧!这九个月,贾氏女眷,不得入宫!” 铿锵有力地说完,看着众人,再冷哼一声,才结尾道:“领旨谢恩!” 所以,当初贾敏过世,贾府上下马马虎虎的那九个月的大功服期,得再来一轮了! 众人战战兢兢地再次叩头:“谢皇后娘娘隆恩。” “平身!”小黄门嫌弃地敷衍一句,看着众人一个个艰难站起,翻个白眼转了个身子,一眼看见林黛玉,须臾换脸,满面春风地走到她跟前: “林姑娘,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记着你父亲的功劳呢!快请起来!” 林黛玉在紫鹃的搀扶下站起来,又轻声跟那小黄门道谢。 小黄门笑称不敢,又把那檀香盒子递过来:“这是皇后娘娘的陪嫁,最心爱的一柄紫玉如意,今番便赐给姑娘! “盒子下头夹层还有一块坤宁宫的令牌,专门刻了您的名字上去,因是加急,只恐粗糙些,您别笑话。 “要是碰上事儿了,姑娘可以凭此令牌去内务府请见皇后娘娘。万事不要怕,自有皇后娘娘给姑娘做主!” 这牌子可比紫玉如意,还要令人意外! 林黛玉心内狂跳,面上便也不毫掩饰讶然,忙重又跪倒:“民女何德何能,能得皇后娘娘这般拳拳关爱!实在受之有愧,不敢……” “林姑娘,这不仅是凤旨,还是圣意,不能辞的!”小黄门笑嘻嘻打断她,直接把那盒子塞给了站在林黛玉另一边的雪雁。 雪雁年幼,不懂这种事该如何推却,目瞪口呆地抱着落入自己怀中的檀木盒子不知所措。 那小黄门朝着林黛玉再拱一拱手,假模假式地再度走到了抱琴身后站定。 抱琴无奈地看着众人,点头示意,便即告辞。 贾琏这时候已经抖衣而颤,根本就爬不起来。 贾母环顾一周,发现顶事儿的除了十二岁的宝玉竟再没一个了,心内悲哀,却也只得吩咐宝玉:“你送天使出去,再去请你老爷进来,我有话说。” 又示意鸳鸯跟着他一起去。 鸳鸯会意,垂头疾步去跟着抱琴。宝玉也笑着上前肃手请那小黄门往外走。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唯有邢夫人,这时候眼疾手快,越众上前扶了贾母,又端庄地吩咐众人:“行了,都回去换衣裳歇着吧,喝些茶水用些点心,堵上嘴! “紫鹃雪雁好生扶林姑娘去梨香院,缺什么直接让人去找林之孝家的。路远,林姑娘若乏了,晚上就别过来了,好生歇歇吧。明儿再来陪老太太说话。” 邢夫人说完,觑了一眼贾母的神色。 一向不喜欢大儿媳妇的贾母这次竟没推开邢夫人,反而就着她的话往下说道: “珠儿媳妇先前的主意极妥当,我原就打算把林姐儿托付给你的,只是顾虑着兰小子不好开口。既然你孝顺,肯替太婆婆分忧,极好。 “明儿瞧好了日子和屋子,你就搬过去吧,清清静静的,也能好生教导兰儿。” 竟直接同意了李纨的提议,甚至还给了大大的夸奖。 这就是明明白白地打王夫人的脸了。 王夫人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着嘴唇别开了脸,眼泪唰地一下落了下来。 这个结果,倒也不错。 林黛玉假装没看见众人各异的表情,只泰然自若地跟贾母和邢夫人行礼道了别,又向李纨微笑致意,便扶着紫鹃,带着仍旧没大反应过来的雪雁,缓行而去。 梨香院自然是没有收拾完的。 “三间正房和西厢都收拾好了,林姑娘和紫鹃姐姐、雪雁姐姐且先能着住下。 “东厢到了晚饭也就好了,我会让她们轻着些,不打扰姑娘休息。 “至于后头的耳房,还有院子角上的厨房,薛家走的时候并没大动,姑娘自己又不开火,人又少,竟可以锁了不必管他。” 上来禀事的丫头一头黑真真的秀发,俏丽干净,说话尤其简断利落,看年纪却似乎比紫鹃还小个一两岁的样子。 林黛玉上下打量她片刻,不由笑道:“你这丫头很不错,叫什么名字,谁家的?紫鹃,看赏。” 丫头满面笑容,不卑不亢地接过了紫鹃递过来的荷包,毫不在意地直接袖了,笑答林黛玉的话:“奴婢叫红儿,姓林。” “姑娘,她是林之孝的小女儿,原名叫林红玉。因重了宝二爷和您,这两年改名叫小红了。”紫鹃瞪了她一眼,显然露着熟稔,“姑娘跟前,说话还藏一半露一半的!” 原来竟是林之孝的女儿。 林黛玉眉梢轻动,笑了起来:“看来家里是真忙,人手调不过来,我这边的打扫,竟然连大管家的女儿都动用到了。” “姑娘取笑我。我们都是家生奴才,主子有用得着的地方,是我们的福气。”林小红的眼睛也机灵,忽闪忽闪的。 林黛玉只觉得有趣,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了起来——这就是大观园建起之后,宝玉提到的、王熙凤从他院子里特意挑走的那个丫头! 又利落,又能干,不愧是管家之女。 “我还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这里人太少,正想再跟外祖母要两个,就是不知道你爹娘舍不舍得,从此便让你跟了我?” 林黛玉的眼睛亮晶晶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聪敏与自信,让人看着便心生敬畏。 第7章 贾母也是会骂街的 贾母尚未等到贾政,倒先等到了紫鹃来问她要林红玉去伺候黛玉。贾母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让她去,一个丫头,什么要紧?” 紫鹃犹豫片刻,看看旁边已经只剩了鸳鸯,低声又道:“还有宝二爷房里的晴雯……我和雪雁的针线都不大好,姑娘的衣衫总想着要个贴心的人来……只是不知宝二爷能不能割爱……” 话说到此处,贾母这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转脸看向鸳鸯:“这是怎么回事?” 鸳鸯看一眼紫鹃,且先作主张:“紫鹃,你先去吧。老太太这时候不得闲,待晚上仔细斟酌过,我会过去跟姑娘说的。” 有这一句话,紫鹃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点头答应,转身去了。 鸳鸯这才低声告诉贾母那个林红玉的身份,再及晴雯:“宝二爷那边,袭人领头儿,她稳重周密,自然是个好的。 “然而二爷的脾气您最知道,凡女孩儿家,性子越率真他越爱。这晴雯生得好,针线好,眉眼性子都有些像林姑娘……” 说到这里,噎住话头,看一眼已经瞪圆了双眼急得握拳的贾母,这才轻声又续下去: “薛家来之后,二太太看着宝姑娘不知怎么爱才好。便有人开始传闲话,说您看上了林姑娘给宝二爷做媳妇,太太却看上了宝姑娘。 “因袭人的周全稳重有宝姑娘三分影子,晴雯却像林姑娘,家里流言四起,传得,越来越,不堪……” 贾母面沉似水,额上青筋暴起,牙咬得咯咯响,半晌,忽地冷笑一声:“我说呢!怎么琏儿那下流种子去帮着办丧事,却被圣上的人说他十分怠慢! “想来这是外头惦记着吃人家的绝户,家里却要用流言杀死人家孤女!却被圣上烛照万里,给瞧出来了! “难怪皇后娘娘这样喜出望外、大张旗鼓地给林丫头送东西,这是高高兴兴地打我那元春娇娇的脸呢!” 越说越生气,贾母再也顾不上什么声调高低,只管恨声痛骂: “目光短浅、贪吝无度的蠢货!全天下的便宜都想占了去!什么孝顺、慈悲,都是装出来哄我的!也不想想我经历多少风雨! “这样下作短命的混账老婆,弄鬼作妖的,真闹出来了,难道她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外头一个谦厚淳正的中年男子,呆呆地站在门边,听得整个人都怔住了。 几个大丫头和媳妇婆子难堪地站在台阶下头,各自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屋里越来越尖刻的骂声。 ——多少年了啊?自从老太太进了这座院子,谁敢忤逆她老人家?便是当初先珠大爷误诊夭折,她老人家虽也又哭又骂的,可没生这么大气、骂得这么难听啊! 这可要怎么了局? “不然……去请琏二奶奶过来?” “王家老太太身子不适,特意叫了琏二奶奶回娘家说话,这时候哪儿请得过来?” “罢哟!原就是琏二爷闯下的祸,叫了二奶奶来做什么?不是惹得老太太更加动怒了?” 下人们低声商议。 贾政微微偏头,却并不吭声,只是推门走了进去。 门声一响,众人一静。 门再一响,众人偷偷回头,见关严了,俱各长出一口气——还好二老爷不曾发怒! 忙只留下两个丫头守在外头,三三两两嘀咕议论着快步散了出去。 晚饭时间。 紫鹃去拿了厨房专门给做的饭来,给林黛玉摆上:一碗新笋香菇面筋青菜素面,一碟清口小菜,一小碗香醋。 “这还差不多。”雪雁伸头看看,哼一句,且忙着给林黛玉端了水洗手。 紫鹃却叹了口气,没作声。 这显然是寺庙里的素面做法,也不知是厨房自己做的,还是喊了外头寺庙里的腌臜婆子们给做了端过来的。 林黛玉笑了笑,坐下,筷尖挑了面看一眼,轻巧说道:“这面揉的好,筋道细滑,做法也是南边的。倒是难为了舅舅和外祖母,这么快就寻了个江南厨子来。” 尝一口,细嚼一嚼,眯眼一笑:“味儿可不错呢!是专门吊的素高汤。若还有多的,你们俩也尝尝。” 听到这里,紫鹃也放了心,笑了起来:“姑娘爱吃就好。” 收了其他的家伙,留了雪雁作伴,自己且下去吃饭。 雪雁等她走了,将外屋的几个老婆子也撵去吃饭,自己则跑到黛玉跟前,咕咕叽叽起来。 林黛玉一边从从容容地吃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听她说着从外头听来的闲话,一时等她停下来,才含笑点了点头,问: “大嫂子可说什么时候搬过来了没有?” “并没有。大奶奶跟正院和二奶奶院子里都递了话,今明两天有空要去坐坐呢!” 雪雁有些无聊,便托着腮盯着林黛玉,好奇地问,“不是老太太都发了话了么?她怎么还不敢来?要去问二太太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去问二奶奶?” “她是二房的儿媳,二嫂……凤辣子是二房的内侄女,她要跟我一起住,便站到了二房对面,她当然要跟这二位先表个忠心了。” 黛玉吃了半碗面,又挑了两根笋,便放下了,示意雪雁收了去,“兰哥儿还太小,她惹不起这两尊神。”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院子里鸳鸯的笑声响了起来:“怪道说林姑娘想要人,瞧瞧,正吃饭的时节,这院子里怎的这样冷清?” 随着说话,鸳鸯掀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晴雯,和深深低着头的小红。 看来,外祖母和舅舅,这是真的想通了。 林黛玉满意地笑着,站起来让座:“鸳鸯姐姐坐。” 鸳鸯摆摆手,正色道:“我先传了老太太的话。” 林黛玉垂首细听:“是。” “这两个丫头都是淘气鬼,你若使唤得了就留下,若是使唤不动,只管来回我,我替你打她们!” 鸳鸯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又上前扶了林黛玉到桌边坐下,自己也顺势便坐下,笑道: “老太太疼姑娘,也是多虑,哪儿有姑娘自己亲口要来的人,自己却使唤不了的呢? “只是如今姑娘们都是一个大的两个小的,月钱差着一半。你这里这五个,紫鹃雪雁晴雯小红,还有一个春纤,可怎么摆呢?” 第8章 无以为报 “这还不好办? “我听说晴雯原是赖嬷嬷从外头买来孝敬老太太的,想必契纸还在你这里。我便出钱把她买下来便是。 “这样一来,晴雯和雪雁算是我的人。紫鹃、小红和春纤恰好三个,跟姐妹们一例。” 林黛玉认真地掰着手指头计算,鸳鸯看着她噗嗤一声笑,见她愣神,忙笑着解释道: “我才说呢,不愧是亲祖孙,血脉相连。姑娘这话,就跟老太太的主意一模一样。” 说着,鸳鸯竟从怀里就摸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出来,打开了,正是晴雯的身契: “老太太说,晴雯就送给您了。从此以后,她就是您的人,该怎么调理,您不要看宝二爷或者旁的什么人的面子。若不听话,您要发卖她,连老太太都不必知会。” 这一番话,黛玉听得连连笑着摇头,晴雯却已经直了眼,情不自禁地问:“怎么,如今我连贾家的丫头都不算了,算林家的?!” 雪雁笑嘻嘻地去拉她的手:“晴雯姐姐以后就跟我是一样的了!” 林黛玉笑着嗔了雪雁一眼,方对晴雯道:“外祖母是怕旁人看我丫头比姐妹们多了,会说三道四。再说,姐妹们跟前,她老人家也得一碗水端平。 “自然,若是你本人不愿意来,只想跟着宝二爷,那我再不会强求的。” 晴雯心下一顿,却知道此刻犹豫不得,忙恭敬低头:“瞧姑娘说的!我是个下人,一切随主子安排。何况姑娘一向怜下,对我又极好,此刻叫我来是看重我,我怎么会不愿意?” 说着跪下磕头:“奴婢晴雯,给姑娘磕头。从此以后,奴婢就是您的人了,您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您让我骂宝玉,我绝不打袭人!” 一句话把鸳鸯都说笑了。 刚刚走进来站在门边静听的紫鹃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此刻默默上前扶起了晴雯。 林黛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转向小红,含笑问道:“你娘怎么说?” 晴雯的事,自然是老太太说了算,问问本人就好。 然而小红却是荣国府管家林之孝之女,根红苗正的家生子,日后说不定什么样的前程等着。 若要她死心塌地的留下,却不单是一个主子发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了。不能让本人不情愿,更不能让管家夫妇生怨怼。 所以林黛玉直接问她娘的意思。 林小红仍旧低着头,却也双膝跪了下去,伏地叩了个头,道:“奴婢爹娘都说,先前接姑娘回来的事情上,他们办差不力。姑娘都进府了,该他们收拾的梨香院还脏乱着,这是他们失职,该打板子的大罪。 “姑娘不仅没罚他们,还抬举我到身边伺候,这是姑娘宽厚,赏给我们家的面子,我们合家子都感激涕零! “至于奴婢本人,这十二三年都圈在家里,出上入下,大小世面,一概都是个傻子,从没见识过。 “若能跟着姑娘,服侍姑娘,日后也能看几本书、识几个字,姑苏扬州走上一走……” “呸!你且想得美呢!我们姑娘要回祖籍省亲,也带着自己的丫头,你们贾家的,都老老实实地留下看家罢!” 晴雯说着便紧紧地偎着林黛玉,抱了她的肩膀,撒娇道:“好姑娘,下回出这样远门,带上我罢?我胆子大,什么都不怕!” 林黛玉看着跪在地上傻了眼的小红,帕子握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摇着头令她们:“罢了罢了,都起来罢!” 鸳鸯看着屋里瞬间和睦起来的气氛,目光一闪,含笑站了起来:“既然交割明白,我就不打扰姑娘,就回去了。” “别别!”林黛玉忙起身拉了她,且吩咐紫鹃,“你去安置这个泼猴儿和小红住下,吃了饭换了衣裳,一会儿我该去给父亲上香了。” 紫鹃会意,叫了三个人一起收拾了桌上残局,都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晴雯站在门外撇嘴:“说的什么私房话,我们听一句都使不得?” 紫鹃瞪她一眼,咬着耳朵低声道:“说姑娘的产业贾家想怎么处置的私房话,你要不要听?!” 晴雯吓一大跳,双手乱摆:“不听不听!摁着我我都不听!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小红轻轻地笑。 晴雯猛地回头看她,哼一声:“小狐媚子,才来头一天,你就伶牙俐齿的,在姑娘跟前抓尖儿卖好儿! “我告诉你,这院里紫鹃是领头儿的,第二个是我!第三是雪雁,然后才轮到你! “你少做那副无事不知无事不能的样子出来,我可不惯着你!” 紫鹃忙拉她一把。 晴雯拽回自己的手,也回瞪紫鹃一眼,道:“怎样?你和春纤需得看在她老子娘面上,我可不用!我是林家的,不是你贾家的,我可从此不归林大娘管了呢!” 紫鹃被她气得抚着额只觉头疼。 旁边雪雁有些同情地挽了小红的胳膊,却又被眼尖的晴雯一把拽到了自己身边。 小红却半分也不着恼,笑眯眯地看着晴雯道:“姐姐的针线好、麻利灵巧,我在家里的人头儿熟、走动方便。咱们俩差事不一样,有什么可争的?只要姑娘好好的,你我不是一样的好前程?” 紫鹃和雪雁听了暗暗点头。 就连晴雯都愣了一下,转怒为喜:“你说得倒也不错!就是这样!” 屋里林黛玉和鸳鸯两个人静听着外头小红三言两语便平息了晴雯的无理取闹,不由得相视一笑。 “姑娘怎么想起来要晴雯过来服侍?”鸳鸯扶着林黛玉进了卧室,拿了靠枕搁在她背后,让她斜倚在床榻上休息,轻声问她。 林黛玉携着她的手,低声道:“晴雯性子急,别说满府里,就是那屋里,也得罪了不少人。何况她那样的,一百年也入不了太太法眼。 “可她越那样,二哥哥越喜欢她,越要护着她。如今虽然没什么,但日后她一定会吃大亏。 “我怜惜她跟我一样无父无母,索性要过来,一则是为了她一条小命,二来也是为了二哥哥的名声。 “我得老太太疼爱一场,无以为报。二哥哥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我能多做一点,就且做一点罢。” “无以为报?”鸳鸯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脱口而出。 林黛玉淡淡地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一个女孩儿家,可不是,无以为报么!” 也就是说,林家姑娘,从来没想过要嫁在贾府?! 第9章 我不是白眼狼 看着明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鸳鸯,黛玉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外祖母遣了鸳鸯姐姐亲自来跟我交割这两个人之外,怕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吧?” 鸳鸯正被上一个“拒嫁”的消息震得回不了神,更兼着贾母让她来透露的话里恰含着“必让双玉亲事成真”的意思,此刻不由得一个激灵,忙打起精神,小意回话: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老太太打了琏二爷一顿,也没问出来倒是什么事情做错了,所以想请姑娘明示,天使说的,琏二爷十分怠慢的,究竟是什么事?” “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就是先头一直守着先父累坏了,最后一夜没撑住回房睡了,让我一个人陪着先父闭了眼。” 林黛玉垂了垂眸,藏起了一半情绪。 一个人?! 鸳鸯只觉得后脊背瞬间汗透,顾不得尊卑,上前便坐在了林黛玉身边,伸手给她顺背:“好姑娘,可唬着你了?千万别害怕,姑老爷是你亲爷,他不会害你,只有疼你的!” 这番举动纯出本心,林黛玉心下微暖,眼中一酸,含泪笑着摇头:“我不怕。何况,若非如此,我父亲也不会把家里家外的事都仔细交代给我了。” 鸳鸯给她顺背的手便是一僵。 林黛玉再度垂眸看向自己扶在锦褥上的一双纤纤玉指,轻轻地抓住了榻沿儿,低声道:“盐政上有许多不可说的事……” 鸳鸯大吃一惊:“怎么?姑老爷都告诉您了?!” 林黛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又苦笑道:“这些事,跟贾氏没关系,我也不愿意让贾家沾上。琏二哥哥没听见,正好。” 顿了顿,迎着鸳鸯惊惧交加的目光,林黛玉拿着帕子掩住樱唇,“何况还有那位殿中监随后赶来,我就更什么都不能说了。” 鸳鸯抓住了她的手,一双眸子如寒星闪耀:“那您跟那位殿中监说了多少?” “说了父亲自悔才能不逮,没把陛下的交托办圆满;也说了父亲一身荣华都是陛下所赐,愿交还朝廷,即便杯水车薪……” 黛玉弯一弯嘴角,把手从鸳鸯指间抽出来,又拍一拍她冰凉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人家除了态度,什么都不要我林家的。” 这话自然不是真话。 鸳鸯知道,林黛玉也知道鸳鸯知道。但是谁都不能说,只能心照不宣地对视。 “想当初姑太太还在京里住着时,原有宅子的,后来去江南任职需要银子,便托二老爷变卖了。” 鸳鸯忽然岔开话题,“我恍惚还记得听我娘说起过,那宅子是被一家姓王的小京官买了去,一到手就转卖了。可见也是座好院子了。” 怎么这就拉起了家常?林黛玉不明所以,便只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娘当初也说起过,那宅子最好的就是假山池塘,做得极真……” 话音一顿,林黛玉心中微动,试探着问鸳鸯:“我记得我娘还说过,她在家里的时候,差不多跟宝二爷那么多服侍的人。可惜后来她嫁给我爹,只陪嫁过去四个丫头、两房下人。那余下的呢?” “余下的四个二等八个粗使,病了的死了的,自赎自身的,嫁去庄子上当庄头娘子的,都有。府里如今留着的,听说只得一两个,究竟流落在哪个行当上,我竟没听说。” 鸳鸯笑一笑,挑眉问她,“怎么,姑娘想找一找?” 思索片刻,林黛玉摇头:“找到了怎么办呢?好自然是更好,若不好,倒不好安置的。何况,她若有心服侍我,早在我刚入府,就该寻过来了。” 鸳鸯会意,跳过这个话题,接着又说:“听说,再早些时候,先林姑老爷在兰台寺的时候,虽然直言敢谏,却从不挑人的私德,朝中颇有几位重臣元老,都夸奖过他。 “可后来他一旦接过巡盐的差事,那些人就都忽然不见了。听说当年先林姑老爷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还是二老爷安慰他说,这些人未必是不乐意他接这个差事,只是需要避嫌,暂时不多来往了而已。” “那外祖母和舅舅还记得都是哪些位重臣么?”黛玉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外祖母和舅舅让鸳鸯姐姐来提点自己? 鸳鸯叹气:“这一晃十来年,哪还说得出名字?只是那时候来家里恭维咱们家姑太太嫁了个好女婿的人太多,老太太常说起那个景儿伤心,所以奴婢才恍惚知道一些。” 奴婢知道? 难道竟不是外祖母示意,而是鸳鸯自己…… “鸳鸯姐姐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老太太告诉你的?”林黛玉直接开口问她。 鸳鸯笑一笑:“这些边边角角的闲话,自然是奴婢东一句西一句乱听来的。 “想着姑娘既然已经被搅了进去,又不肯亲自去求助老太太,那奴婢便尽尽心,把自己这些年陆陆续续知道的,都告诉您。 “您心里多多少少有个底子,再看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说完,站了起来,拍了拍林黛玉:“姑娘好生保重,我先去回老太太的话去了。” 林黛玉心中感慨,顺势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好姐姐,你的情意我知道了,我不是个糊涂的白眼狼,该记得的我一定不会忘。 “所以我才跟你说这话:这府里人多事杂,外祖母年纪大了,脾性身体都不如前。如今那房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外祖母只得靠你一人,辛苦你了。 “你好生陪着她老人家。我但凡有些长进,必定会还这份人情给你们的!” 鸳鸯听到最后,禁不住莞尔一笑:“您是这家的外孙女,还说什么还人情的话,岂不见外? “至于奴婢,我是这家的家生子,祖上就跟着老国公爷战场上经历生死的。何况老太太待我极好,我虽是个奴才,日子却比这府里不少主子都过得自在。 “若是非说我想要些什么,也不过是咱们家家业繁茂、人丁兴旺罢了。 “倒是姑娘,年纪还小,思索事情想来是比不了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周全深远的。 “凡事还是不要自己硬撑着,交给大人们去烦恼,自己保养好身子,才是最正经的。” 深深看了黛玉一眼,一笑辞去。 第10章 都是白眼狼 家业兴旺,人丁繁茂。 林黛玉倚在迎枕上发愣:贾府如今,难道不就是这两条的拖累么? 产业繁杂,然而究竟哪一行挣钱、哪一行亏本,并没有一个人认真经管,便是管家的贾琏,也把自己的风流债银子,悄悄销进家中的公账里。 至于人丁,支庶众多、良莠不齐,又没个上进长辈做榜样,个顶个只比着谁更能从嫡支的身上炸出二两肥油来而已。 贾氏族长如今又是那个最荒诞无耻、罔顾人伦的贾珍,他任下的族中弟子,有才者不得施展、清正者不得扶持,倒是那风流俊秀的,莫名其妙便得了宠溺、有了凭恃。 ——若真说到这个上头,那还不是得第一个怪到贾母头上,只看着那标致的人物,便会疼爱如珍? 想到这里,林黛玉不由嘲讽一笑。 暂且把一应烦乱念头丢开,抬起头来,叫人准备香烛,且去给父母诵经拜祭。 至于府中因她如此这般出人意表的各样行径,究竟引起了多少明风暗浪,自有上上下下的各色主子们去镇压安抚,就与她无干了。 这边宝玉客气斯文地送了天使和抱琴出门,笑着看他们远去,又去书房传了贾母的话,便被王夫人使人叫了去。 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见宝玉来了,抱着他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我在这个家,便没功劳也有苦劳。玉字辈就你哥哥一个人下了场进了学、还生了这府里的嫡长孙。 “你姐姐如今成了娘娘,不是这家最大的靠山是什么?还有你,没有你嘴里含着的那块宝玉,就有贾家如今在京里偌大的名声了?! “你姑母死了这几年,我待林姐儿哪一点不好了?她竟然在宫里人的面前这样败坏我?我疼自己失怙的亲孙子,我还有错了?!她就敢拿着银子羞辱我! “她到底是算个什么东西?不就仗着老太太的一点疼惜,她就这样人前人后、乔张乔致,那一副小狐媚子的嘴脸,做给谁看!?” 越说越气,连哭带骂。 宝玉越听越不对劲,最后挣脱了母亲的双臂站了起来,拧着眉问她:“凤姐姐不在家,宫里让咱们服的姑母的大功孝期该怎么安排,母亲是想等着老祖宗安排,还是想等着大娘安排? “林妹妹要搬去梨香院守孝,饮食装饰该怎么个规矩,家里到现在都没个章程,母亲是不是真的不想管,就让她一个人张罗? “宫里说的琏二哥哥在扬州做下的错事,母亲既不想问也不想知道,是打算全推到林妹妹身上,好让谣言杀了她么? “您口口声声待林妹妹没有一点不好,可我怎么觉得,母亲恨她入骨呢? “是因为我待林妹妹太好了,母亲不高兴;还是因为薛姨妈和宝姐姐在您跟前说的那个‘有玉的才能配得上金锁’的话? “母亲怎么不想想,我这个破玉,是人家看得上的吗?人家是在请您跟大姐姐说,人家想进宫!九五至尊的玉玺,才是世上最合适的玉!” 吓得王夫人扑上来掩他的口,却被宝玉梗着脖子甩开她,扬长而去。 王夫人捂着心口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再养不熟的!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我还不如早早地咽了气、闭了眼,就遂了你们的心愿了!” 被赶到外头的丫头们互相对视,你推我我推你,终于金钏儿被众人推了进去,把王夫人连抱带拽地搀扶了起来,轻轻说道: “太太还请保重身体,娘娘还要靠您撑着呢……” 宝玉大步出了王夫人正房,要回贾母正院自己住处时,却被探春半中间拦住,悄声告诉他:“老爷和琏二哥哥都在那里挨骂呢,你何必这时候回去点眼?” “罢了,我去你屋里坐坐罢。”宝玉不胜其烦。 探春却又摇头:“太太今儿不自在,听说你跟我走得近,又要想起姨娘和环儿,怕是更加烦恼。你去别处玩会子。” “一家子骨肉,就你要跟我见外。走。”宝玉这回生了王夫人的气,偏不听探春的劝解,硬拉着她往三春所住的院落而去。 探春无奈,只得跟着走。因这院子恰在李纨屋子后头,探春觑着宝玉神思不属之时,拉着他一错脚便进了前一个院落,在外扬声问道:“大嫂子可在屋里呢?” “在,在!”李纨的丫头素云忙在窗口笑着露了个脸,然后快步迎了出来,满面堆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二爷和三姑娘有空来走走?” “什么好日子?晦气罢了!才都挨了骂,正要聚在大嫂子这里对着哭一场呢!”宝玉一肚子气,说话也没了平日的温和斯文,只管没头没脑地发狠。 探春不睬他,笑向素云道:“大嫂子既要搬去林姐姐那边住,日后见着就有些远了。我们舍不得大嫂子,这几日怕是要多来几趟呢!再你们要收拾东西,用不着招待我们,忙你们的去!” 这就是要支开素云,三个主子要说几句知心话了。 素云会意,含笑给二人打了帘子,又端了热茶上来,低头退下。 李纨正一个人倚在炕上看着窗外发愣,见他二人也有些懒懒的,扯了扯嘴角,让了座,却动也没动。 三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还是探春先开口:“大嫂子何日搬家?” “已经递话请外头看历书了,等老爷回去定了日子,我们就搬。”李纨表情淡淡的。 探春咬了咬唇,起身给李纨行了个礼,真诚道歉:“当时僵得场面实在难看。我一个姑娘家,又不适合出头,所以才推了大嫂子一把,谁知竟给大嫂惹了这么大的祸!我给大嫂赔个不是罢!” 宝玉一愣,忙问了前头的事,情不自禁皱眉道:“三妹妹和大嫂子出面转圜都是好意,全的也是太太的脸面,她怎会如此执拗,合家都跟她讨不下一个人情!? “你们放心,这些事我回头请老祖宗跟老爷说,保管不让你们受牵累……” 就是因为合家都讨情,王夫人才执拗的啊! 两个人相对苦笑,叹着气拦他:“你就是个呆子!太太若是肯听旁人一句,何至于有今天这一场大闹?如今你再掺和进来,太太越发生气了。你快少说话罢!” 宝玉哼一声:“家里上下几百人,悠悠众口,堵得住谁?这些不文之事,你们真当传不出去呢?!” 姑嫂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第11章 宫墙之内 另一边。 抱琴回宫,先撑着恭谨笑脸,跟着小黄门去给皇后娘娘行了礼、回了话,这才匆匆回了贾氏元春所在的、在宫城东北角上的凤藻宫。 堂堂的贤德妃,并无子息便能一年三迁直至妃位,风头无两、人人称羡,却被皇后娘娘一纸诏书送进了紧靠宫墙的偏僻地界,偏偏看似最宠爱看重的皇帝还视若罔闻,倒是两年前便迁居寿安宫的太上皇与太后娘娘时时召见、赏赐不断。 凡此种种,宫中风言风语、谣言四起。 贾元春自幼在贾母身边长大,端慧稳重、心思通透,闲言碎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安度流年而已。 可服侍她的抱琴等人就没这个坚忍心性了,在外受了气,回宫便躲着哭,再肿着眼睛上前服侍。 如今家里又惹祸,抱琴在皇后娘娘那里吃了好些话,哭着回了凤藻宫,换了衣裳洗了脸,来跟贾元春回话。 如此这般说完,贾元春的脸色越发淡漠,半晌,才低声问了一句:“祖母都没话带给我么?” “……没有。鸳鸯还跟奴婢打听究竟怎么回事呢!”说到这里抱琴又哭了起来,“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您在宫里多难啊,好容易才有些起色,她且让人往陛下跟前送把柄去! “您不知道,刚才姜嬷嬷当着那么多人问奴婢,这回家里给了奴婢多少钱,朝廷去年的盐税,怎么不得给娘娘搬送一半进来……” 朝廷盐税…… 贾元春忍住心上针扎一样的疼痛,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林妹妹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不是已经双手把家产都捧给殿中监了么?皇后娘娘这话,可是说差了。” “哪儿啊?!殿中监只是经管林家在京的产业,可他家四散在各地的不知有多少,光姑苏林氏老宅那边,就有千顷良田! “林姑娘不过是打着殿中监的幌子,让琏二爷不敢查账……”抱琴急了。 贾元春一个眼风冷冷扫过去,抱琴胆寒,立即噤声。 “林家有多少,都是姓林的。我贾家只知道往外散银子,还没听说过要去谋亲姑太太的家产的!这念头不管是谁起的,都是坑家败业的混账!该立即赶出去!” 贾元春声色俱厉,最后看着抱琴委屈地咬着嘴唇转泪花的样子,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又缓声道,“我知道,跟着我在这里煎熬,苦了你了。” 抱琴哭出了声,捂着脸摇头:“奴婢不苦,姑娘才是真的苦!” “有生皆苦,不都是自找的么……”贾元春苦笑一声,袅袅婷婷起身,曼声道,“打水,我要净手,抚琴。” 宫墙如笼,宫人如鸟,再怎么抬头,也只能看到长天一角而已。 唯有龙凤椅上的二人,才能自由自在地在这宫城里登高远眺,看一看烟霞天下。 因开国的皇后娘娘爱看日出日落,所以圣祖在皇后居住的长庆宫修了一座三层的小楼,名唤廖阁;只比宫里最高的凌烟阁略低一线而已。 如今的万皇后也喜欢登高,尤其是心情极好时,譬如现下,便惬意地倚在廖阁最高处欣赏日落。 身后侍立的掌宫嬷嬷苏虹凑趣悄笑:“所谓日薄西山啊!再怎么折腾,该沉的就得沉下去!” “苏嬷嬷这话可说错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比太阳?”大宫女朱樱看着万皇后的脸色,忙给苏虹使眼色。 万皇后从软榻上起身,挺胸直视着只剩了一抹刺眼殷红的落日,涂着浓重赭石色口脂的薄唇里轻轻吐出几个字:“借一借落日余晖罢了……” 借?! 那不就是说…… 苏虹和朱樱对视一眼,不自觉都变了脸色,忙左右看看,见没别人,这才松口气。 苏虹上前半步,笑着岔开话题:“天冷,娘娘今儿又穿得少,回去罢?” 万皇后嗯了一声,转身下楼,漫步走进寝殿,随口问:“陛下今天在哪里?” “今年时气不好,各地欠收、九边不靖,听说今儿皇上留了军机处几位阁臣夜宿,怕是要商议大事。”朱樱低声回话。 万皇后忧愁地皱起眉头:“这又是要熬通宵么?命人拿了补品来,我亲自炖了;过一个时辰,你送了过去,劝他歇一歇。” “是!娘娘对陛下真是鹣鲽情深。”朱樱含笑恭维。 万皇后心疼地叹气:“我是他妻子,我不疼他谁疼他?” 大殿廊下、门口站着的宫女内侍不少,却都似木头人一般,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 苏虹等朱樱扶着皇后进了寝殿,这才站在门口,左右睥睨,哼道:“过一刻钟,传膳。” 御书房。 殿中监陶行简恭声请了几位阁臣去隔壁用膳:“大人们自在些,用了饭还有一大阵子要忙呢。” 一边看着人给皇帝送了四菜一汤进去。 内阁首辅、军机大臣、武成殿大学士、尚书令、当今的皇叔愉亲王看着那食盘不由得感慨:“皇上也太节俭了!这怎么能行呢?” 立即便有人跟着赞叹,接着表演心酸心疼。 陶行简看了愉亲王和那人一眼,垂眸道:“陛下用膳一向只有两炷香的功夫,各位还是快请罢!” 四个人不动声色地互相谦让着离去。 冷冷地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陶行简进了御书房。 御座上坐的赫然便是林黛玉入京那天用千里镜遥望她的人,当今昭明帝。 昭明帝已经开始低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条在昭明帝独处的时候执行得极为严格。所以陶行简只静静地呆在一边,等他快速吃完,这才上前服侍漱口盥手。 “他们又说什么了你这脸色这么难看?”昭明帝看着他的样子,满面好笑。 陶行简哼了一声,小声道:“阴阳怪气的。好似谁吃个饭也要跟他表演一般,当他自己有多要紧呢!” 昭明帝一听就明白了,眼睛微眯,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漫声道:“人家是首辅,自然是要紧的…… “当年跟父皇斗来斗去的几位皇叔皇伯,如今这一位硕果仅存不说,还成了托孤重臣。你却当人家是吃素的,这首先就是你不对!” “什么托孤?!陛下御极已过而立,用得着……”陶行简一脸气愤脱口而出,瞬间又知不妥,气哼哼地自己止住了话头,转头大声吆喝: “茶呢!?这也要等皇上亲自吩咐吗?一个个的,袖手偷懒,装傻作痴,找死呢!?” 昭明帝笑眯眯地看着他发脾气,摇摇头,闲适自在。 然而眼神微闪之间,杀气森然! 第12章 封院 不过两三天,李纨便带着贾兰大包小包地搬了来。 进院的当天,贾母还特意在上房摆了个素宴,请了薛姨妈母女作陪,撇开称病的王夫人,叫了两府的女眷们过来一聚。 席上,众人已经换了素服,与黛玉之母贾敏关系更近些的李纨、王熙凤、宝玉、迎春、探春等还郑重系上了粗麻布带。 唯有宁国府的族长夫人尤氏,因前一夜刚被贾珍告知了端的,此刻其怂如鼠、安静如鸡,低着头坐在那里一个字都不敢说。 “陛下看重娘娘,所以家里的规矩越发要严谨。这一回让陛下和皇后亲口下旨令我们家补我那苦命女儿的孝期,虽是个大大没脸的事,却也是好事。 “自今日起,大家都警醒着些。家里那些不长进的男人们,我前儿已经叫进来骂过了。你们这些妻女姐妹,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也要偏劳,规劝匡正着些。” 贾母说着话,又含笑看向渐渐坐立不安的薛家母女,毕竟,她家的长子呆霸王薛蟠,那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最不拿人命当人命、也不拿钱当钱的。 “我请姨太太来,就是怕家里骤然间难看了,你们会多想。实在是我的孙儿不争气,让驾前的人抓住了短处,我们只得如此。姨太太若觉得不自在,便算是我待客不周罢!” 薛姨妈红了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陪笑着应酬:“老太太这话说偏了。我虽是客,咱们几家子却也都连着骨肉至亲,说是府上的事,其实却是咱们四家子的事。 “如今娘娘正是要紧的时候,我们若是在外头还满不在乎地惹祸,那岂不是自己把脑袋送去给皇上砍?再不懂事,也不至于此时胡来。倒是老太太看轻了我,才这样亲口提点我呢!” 贾母含笑颔首:“姨太太通透,果然我一说就明白了。” “老太太才没看轻了母亲呢,是您想少了。”薛宝钗忽然温柔开口,又俏皮朝着贾母挤眼睛,“今儿这话,若是您回家跟我哥哥说,他必是听一句忘半句的。 “但若是您把老太太这些话转述给他听,他听说是咱们老祖宗发了话,那怎敢不规规矩矩地做几天好人?! “所以若说掌握咱们四府所有人事的,舍老祖宗其谁呢?” 她轻轻地笑着说,王熙凤便凑着一起笑:“果然正是呢!” 可是席间除了她二人,竟没有一个人附和着笑出声,而是都微微弯一弯嘴角、点一点头,就算是给了薛宝钗面子了。 表姐妹两个不觉有些尴尬,对视一眼,各自又泰然自若地转开脸去。 贾母目光泠然扫过她二人,又一一看过众人,最后落在人淡如菊的林黛玉身上,变得复杂起来,轻叹一声,缓道:“玉儿啊,果然要从今天便开始封院了?” 众人一惊。 宝玉第一个跳了起来,满面惊恐:“封院?什么封院?谁要封院!?” “你林妹妹要守孝三年。先姑老爷和姑太太都在南边,她想回去老祖宗自然是不肯的。 “虽然大嫂子和兰哥儿搬去跟她同住,却是她住前院,大嫂子他们母子住后院。如今前院封却,后院只留一个小门与兰哥儿日后上学进出,闲杂人等也都免了打扰。 “宝兄弟,咱们今日一见林妹妹,再见便是三年后了。你若有什么话要嘱咐的,趁着这会子功夫,赶紧说了便是!” 王熙凤快嘴快舌地把一应事情抢着交待了个干净。 宝玉只一脸的不信,红着眼圈儿看向贾母:“老祖宗,凤姐姐说得可都是真的?” 贾母无奈地点头:“你问你妹妹就知道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黛玉身上。 黛玉放下小小的蕉石冻叶杯,咽下口中含着的梅子素酒,微微笑道:“外祖母说今儿这宴是替我父母做的奠宴,我才来的。 “若说封院,我这院子,其实从皇后娘娘的紫玉如意送来,就该封了。毕竟我守孝一事,已是阖宫皆知。 “我与众姐妹和二哥哥自幼在外祖母身边长大,手足情深,虚比浮词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大家都是读过书的,都知道礼字一节比天大。 “接下来这三年,请各位善自珍重。请二哥哥、琏二嫂子仔细照看外祖母。薛家姨妈和宝姐姐也各自保重罢。” 说着,盈盈起身,深深屈膝一礼,“我就告辞了。” 众人色变! 竟然不待终席? 薛宝钗微微皱了皱眉,瞥了贾母和邢夫人脸色一眼,越众而出,上前抱住了黛玉的胳膊,含笑道: “颦儿且慢。老祖宗既说了这是奠宴,众嫂子姐妹又都戴着孝来,你总要回礼。这时走了,岂不失礼? “不如等散了一起走罢?我也正想送你过去。” 说着,放低了声音,眼皮一眨便落了几点泪下来:“你知道,我也是没了父亲的人,总有几句知心话想跟你说说。” 林黛玉本想挣脱,却又记起那一世薛宝钗的确曾经细心照看过自己数月,心下一软,迟疑着点了点头:“也好。” 见她重又坐下,众人松了口气,看向宝钗的目光也露出欣赏赞许。 唯有宝玉,越发伤心。 贾母见状,伸手把宝玉搂在怀里哄。宝玉哭着跟贾母低诉:“如何倒听别人的,不听我的了呢?我们才是从小一桌吃一床睡长了这么大的……” “住口!”贾母立即喝止,看看没人注意,才低声告诫,“你们如今大了,这种话传出去,你和妹妹的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了!?” “可是……” “可是什么?不过是因为那边的关系更远一些,她才不得不给面子,咱们自己家里人,自是不用客气、有话直说的。” 贾母说到这里,又叹口气,再使出哄小孩儿家的手段,“你妹妹孝顺,思念父亲,一时顾不上你。等过几个月她好些了,趁着娘娘来家省亲,再叫她出来便是了。” 宝玉迷茫:“能么?” “能!怎么不能?她封院守孝也是宫里说话才不得已。等宫里再发一次话,她不就能出来跟咱们好好过日子了?” 贾母自信满满,“我自己的外孙女,我还不知道?你只放心便罢!” 第13章 分道扬镳 一桌素席终于开得像个奠宴了。 李纨代祭,众人起身离座淋了酒,又鱼贯向黛玉致礼,这才重新落座,草草吃了几口,便等着贾母发话散席。 偏贾母满心舍不得林黛玉,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贾敏年轻时的往事,又念叨着林如海当年把一小点的黛玉送来,自己看得眼珠子一般养大等等。 到了最后,还是邢夫人不耐烦了,上前陪笑:“眼看着都未时了,老太太今儿可还要歇午?我看林姐儿脸色发白,想也坐不住了,不如都回去歇歇罢? “再怎么封院守孝,年节时,林姐儿也不能不给外祖母和亲母舅行节礼啊!总归让孩子安安静静在那院子养养身子,过一两个月就又见着了呢!” 一两个月? 众人悄悄对视:怕是至少要一年! 宫里给的明白话,光贾敏的孝期就要补九个月,再看着宫里皇上皇后的心情,再加上各种各样的大事小情,果然错过了这一次宫妃们都回家省亲的潮头,谁知道后头会怎样? 只是这个时候,邢夫人的场面话正好囫囵过去僵局,谁也不会傻到去拆穿罢了。 薛姨妈等人便也上来劝,贾母顺势含着泪放了手,让宝玉:“跟着你宝姐姐一起,送你妹妹回去。” 林黛玉温和地看着一家子人的样子,愿意相信她们都是真心为自己悲伤,端庄行礼,袅袅而去。 路上,薛宝钗紧紧挽着林黛玉,低低地说着自己父亲刚过世时一家子的凄惨景象,还有自己母女们撑过来得极其艰难。 林黛玉留心听着,以为她真是为了提点自己。但走了大半的路,话头竟还只是纠结在“如何惨”“怎么难”上,这才惊觉:宝钗刚才只是为了留下自己、让场面好看些,而已! 自己竟真当昔日的宝姐姐提前疼惜起自己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呵,幼稚! 林黛玉心中自嘲,便不再听她絮叨,而是分了一半精神去听后头两个人说话。 宝玉满心不乐意地和李纨并肩走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贾兰的种种。 “兰哥儿倒是说过几次,想去上学了。只是他还小,老爷不让,我也只好先带着他在房里识字罢了。”李纨暗示着宝玉。 宝玉心不在焉,自是听不懂:“我幼时未上学之先,是大姐姐教了我识字背书。到大姐姐进宫时,我已经把论语都读完了呢。” “那如今呢?”李纨没忍住,追问了一句,自己又觉得多事,抿一抿嘴不再吭声。 宝玉却被这一句问得好没意思起来,咳了一声,刚要往前赶,便见宝钗回过头来,温柔笑道: “其实,宝兄弟不如趁着这时候,带着兰哥儿一起去上学。等娘娘归省之时,也好有些进益,以慰长姐之心。” 李纨忙笑道:“这才是正理。” 宝玉一哂,根本就不理她二人,大步赶上前去,贴到黛玉另一侧,小声问道: “你一个人住在那院子里,我怕你孤单。前儿她们说要让晴雯去服侍你,我赶紧叫她去了,还给你带了好些东西,你可收着了?” 林黛玉错开半步,礼貌摇头:“不曾。鸳鸯姐姐亲自送晴雯过来,因要当我林家的丫头,所以进门前我让她把所有的行李东西都送回了原处。如今她从头到脚、从吃到用,都是我重新给她置办的。” 宝玉一惊,想一想,又笑道:“你想得周到。这样一来,别人寻趁不着她,也寻趁不着你,这样最好。” 顿一顿,又小声道:“你从南边回来,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你走了快一年,我得了好多好东西,专等你回来,你却又不收,岂不辜负了我的心?” “二哥哥的好东西,该给你姐妹们都分分才好。我如今守孝,身边的外物越少越好,才能不萦于心、不役于物,一心向孝,读书守制。” 林黛玉淡淡地看向宝玉,“二哥哥当年既然曾经受过娘娘的亲自教导,照说,这些道理用不着我喋喋不休。” 宝玉愕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二哥哥,合家上下,只我自幼不曾劝你考试做官、留心仕途,那是因为大姐姐入了宫,你是她胞弟,已经因为衔玉而诞出尽了风头,若再忒出类拔萃了,对咱们家未必是多好的事情。 “可不考试不做官不投身仕途经济,并不等于连书都不读、连礼都不学、连世事人情都不经历。那不是魏晋风度,那是纨绔米蠹!” 黛玉一脸失望地看着他,“我以为你都懂才做出这副模样来,谁知一年大似一年,你竟丝毫没长进,根本还是这副底子。那你我之间,想来也难再同行了。” 这一番话痛彻狠厉,甚至连外事宫墙都说了出来,顿时震得李纨和薛宝钗都掩唇大惊。 李纨上上下下打量着林黛玉,眼中先闪过敬畏,接着便是一丝按捺不住的窃喜:她这次竟是因祸得福!这样剔透伶俐的人,又有宫里做靠山,日后必定是前程远大的! 即便兰哥儿得不了这林姑娘尽心尽力的教导庇护,但只要一起住上这三年,只香火情就能令其对她们母子照拂一二,说不定就能给她母子带来一生的富贵平安! 想到这里,李纨的心里一片火热! 而薛宝钗再看向黛玉时,紧紧地闭上了双唇,面上露出审慎。 这丫头回乡十来个月,除了林如海死后出现的那个殿中监,究竟还遇到了什么高人? 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哪里学到的这样眼界见识?!若说她父亲临死前个月就能把她教导的如此脱胎换骨,薛宝钗死都不信! 只是,此人绝不可为敌…… 薛宝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引得李纨仔细看了她一眼。 然而这二人心潮再翻涌,也比不上宝玉的惊骇! 他看着林黛玉,面露惊诧,直接脱口而出:“你是林妹妹吗?林妹妹一辈子也说不出这等混账话……” 那样出尘飘逸、世外仙子一样的林妹妹,怎么可能用这么露骨刻薄的方式,劝自己读书、学礼、历人情!? 宝玉盯着林黛玉的表情越发怪异,甚至露出一丝警惕疏离! 所以,其实,终究还是宝玉最知己……至少是前一世的自己…… 林黛玉看着他,心内微软,脸上却立即露出一个冷笑:“我劝贾表哥想清楚了再说话!只为了不想读书上学,便这样污蔑我! “我若是个替了芯子的妖怪,究竟于你有什么好处?于你贾家有什么好处?于你们贾王史薛四姓又有什么好处!?” 甩手而去。 四个人不欢而散。 宝玉放声大哭回贾母处,宝钗慢慢行向王夫人处,李纨左右看看,只得先赶上去跟林黛玉低声交待一句,然后急急地去追宝钗。 这时候,远远缀在后头、服侍四个人的丫头们这才赶着上前伺候各家的主子。 紫鹃给林黛玉拉一拉鹤氅,小心地看着她淡漠的脸色,半晌才低声道:“我瞧着,怎么都不大高兴呢?” 林黛玉一言不发,款款地往前走,直到了梨香院的门前,才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呵道:“我跟你宝二爷,分道扬镳了。” 第14章 世叔 冬去春来,夏至秋凉,一年的时间展眼过去。 在李纨的努力下,终究那段“替了芯子的妖怪”的话只有四个人知道,并没有传扬出去。 而得知了儿子被林黛玉如此这般“劝学”一番之后,王夫人虽然越发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在面上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来。不仅在贾母跟前做小伏低地认了错,还亲自调停安排梨香院的日常用度,保下了自己继续执掌中馈的权力。 至于贾琏,堪堪在王熙凤身后躲了大半年。直到贾敏大功除服时,他恭恭敬敬奉上了自己手抄的十卷《地藏菩萨本愿经》。贾母大喜,当众勉励他“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才算是解了桎梏,重新在外头行走,继续当他的琏二爷。 家中除了穿了一阵子孝,似乎一切如常。 唯有宝玉不同。 他先哭了三四天,又病了七八天,又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十来天,最后跑去家庙里住了半个月。 贾母和王夫人都吓坏了,轮流派人去庙里哭哭啼啼。贾母甚至还派了鸳鸯来,想请林黛玉去劝宝玉回家。 黛玉还没吭声,晴雯先说了一句:“二爷说过,和尚们都是臭的,他哪里就能一直忍下去了?必回来的。” 鸳鸯顿时放了心,笑着走了。 果然过了半个月,宝玉自己捏着鼻子回来了。然而又开始茹素、读经。贾母再度派了鸳鸯来。 林黛玉不胜其烦,命鸳鸯告诉贾母:“这样爱修行,送他去跟东府敬大舅舅住几天。” 宁国府虽然是贾珍当家,其实他父亲贾敬还活着,只是一心修道炼汞想当神仙,所以住在城外道观中。 贾母哪里舍得真送宝玉去城外?只命人把这话漏给了宝玉,宝玉便立即正常了。虽然仍旧茹素,却去了家学两趟,抱回了许多书,自己每天竟向窗下用功去了。 于贾母和王夫人来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事后却听宝玉的大丫头袭人偷偷告诉说缘故: “二爷说,前儿看宝姑娘在众人跟前周旋,虽然自尊自重,却也觉得可怜。这全是因为薛家大爷立不起来,倒让家里的姐妹出去冲锋陷阵。 “咱们家的姑娘以后也是这个道理。何况还有老太太和太太。他如今多读几本书,万一日后用得上呢?岂不两全其美了?” 虽然仍旧距离自己想要的有些差距,可好歹也像个人话了。王夫人激动得念佛不已。 倒是贾母若有所思,后头又私下里叫了宝玉的另一个大丫头麝月来问,麝月懵懂,张嘴便说了实情: “……二爷还说,林姑娘守孝,天天读书,必会大大的长进。他若把时光都玩耍了过去,怕是等梨香院门再开时,自己连句话都跟林姑娘搭不上了。” 贾母听了,叹了口气,便问:“那他茹素,想来是在陪着林丫头一起了?” “正是。” 这不是孽缘是什么呢? 贾母百般哄劝试探,宝玉哪里肯改?贾母又怕自说得多了旁人看出来,只得由他去,私下里却令鸳鸯多多留心。 眼看着便是林如海病逝周年,王熙凤先跟王夫人商议了,又来请贾母的示下,怎么做这个小祥。 贾母摆手:“你把章程直接拿给林丫头。” 王熙凤只得去梨香院,陪上满面的笑容和一车的好话,终于令黛玉点了头:“就这么办吧!” 到了日子,除了贾母这个林如海的长辈没来,合家上下陪着林黛玉做小祥祭礼。 因林如海之丧乃是贾家被皇帝挑剔的主因,这次贾琏和王熙凤满心的戴罪立功,莫说祭礼内外安排得轰轰烈烈,连法事上念经的和尚都是从大慈恩寺特意请来的。 仪程才起,钟磬的声音刚敲了第一个点,外头忽然有人喊:“迎接天使!” 众人色变,忙各自低头整理衣衫。 一晃眼,外头陶行简带着一个小内侍,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看着一众人等打头的贾赦和贾政,皮笑肉不笑地点个头: “二位,陛下算着今儿该给先文安侯做小祥了,特意让咱家来看看,能给贵府帮上什么忙否?” 贾赦和贾政一身冷汗,连道不敢,几乎要立即跪倒下去。 另一边香案已毕,陶行简站在案后,抬着下巴不屑一顾:“陛下口谕,贾氏上下跪接。” 呼啦啦众人跪倒。 林黛玉身着丧服、头戴孝帽,也跟着众人跪下去。 “老陶,你亲自去瞧一眼。 “如海走得凄凉,只剩这一个女儿,委实可怜。贾妃前儿跟朕说,那丫头主意大,回家就封了院子闭门守孝。这份儿刚烈,朕,极欣赏! “若是贾家好好待这个孩子,你就替朕跟他们多笑一笑。若是他们敷衍了事,那你就砸了他们家的荣禧堂!” 陶行简说到这里,笑眯眯地看着下头跪着的众人,点一点头,“钦此。” 众人都屏着呼吸,听他说完,这才口中念着:“谢主隆恩。”各自软着膝盖东倒西歪地爬起来。 这边陶行简偏头示意一下小内侍,那小内侍飞也似地跑过去,亲手扶了林黛玉起身,嘴里像抹了蜜一样地甜: “哎哟哟,林家姑娘这一年都瘦脱了相了!虽说守制有仪度,但不能哀毁太过啊!这瞧着多让人心疼!” 黛玉只觉得声音耳熟,抬头细看,发现正是一年前来给她送如意的那小黄门。 怎么,此人竟不是皇后的人,而是皇帝的?! 黛玉忙就着他的手站起来,含笑欠身:“多谢内官。” 旁边贾琏也认出了此人,脑门顿时开始一层一层地冒汗,两股战战,几乎又要软倒在地。幸好此次王熙凤站在他旁边,伸手便给他拎住了,一个眼风狠狠扫过去,贾琏这才觉得有了些底气,站稳了。 “我来没什么事儿,传完了陛下的口谕,再把这一年多林家产业经营的出息交割给林姑娘,就算是完了这一趟的差了。” 陶行简笑眯眯地上前几步,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给林黛玉,“忙吧。禫祭的时候我再来。” 林黛玉有些无措。 她习惯了贾府诸人千折百转的试探迂回,忽然碰上陶行简这种言简意赅的爽快人,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所以神差鬼使,林黛玉竟然问出了一句自己都后悔孟浪的话来:“世叔若是有空,可要留下观礼?” 第15章 别急,别急 陶行简听着林黛玉这一声“世叔”,就跟大冬天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烧刀子一般,整个人都醺醺然舒坦了不少。 笑眯眯地上前一步,伸了手,轻轻地在才到自己腋下的小姑娘头上拍了一拍,柔声道:“不啦!陛下心疼你,在宫里立等着我回话呢。等下回的,下回我空出来时间,多陪你聊会儿天。” 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头:“是。” “别想东想西的,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如海生前名利看淡,唯有女儿是最要紧的。你不好生保重,我可没法跟他交代。” 陶行简又劝一句,叹口气,想了想,回头招手叫贾政。 贾氏众人正静悄悄地候着。贾政见状,忙快步走过去,陪笑问道:“大监有何吩咐?” “你们家别院修的怎么样了?”陶行简掀了掀眼皮,从眼角斜了他一眼。 贾政的汗又冒了出来,心惊胆战地欠身:“已经差不多好了,只少门帘窗帘之类的。” “嗯,那就行。”陶行简点点头,“今儿你们不错。我回去会跟皇上如实禀奏,顺便也帮你们贾妃娘娘上个好儿。看看到十月中下旬的样子,就上折子吧!” 也就是说,准许贾妃省亲了!? 贾政惊喜交加,几乎要大笑,忙又憋住,满面堆笑对着陶行简欠身作了个揖:“下官承情!多谢大监!” “不用谢我。你们好好待我这世侄女,做好人家应该做的事情,陛下自然不会亏待好人。”陶行简淡淡说完,又挥了挥手。 贾政本想再多寒暄几句,却见陶行简根本没心情搭理他的样子,只得低头退开。 林黛玉看了看贾政,又想起贾母望眼欲穿的样子,便低声问道:“我那元春大表姐,在宫里还好?” “你担心人家做什么?好歹她没像你似地瘦成了一把骨头!她过得滋润着呢!等年下她回来省亲,见了你就知道了。” 陶行简不耐烦地略过这一节,然后仔细嘱咐黛玉,“等她回来的时候,我会托她带一个嬷嬷,或者姑姑过来。专门给你调理身子。 “到时候,你可不许拧着人家。那条路子的女官都是牛脾气,恐怕还得请皇上发话才肯出来。 “你听话,到时候让怎么吃喝怎么坐卧,你都乖乖地照办,对你只有好处的。听明白没有?” 林黛玉听着听着眼圈儿就红了,眼皮一抖,大颗大颗的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掉,一边擦一边嫣然笑了,用力点头:“嗯!我都听您的!” “不哭不哭!哎呀!”陶行简一看她掉泪就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办,只得草草再交待一句,“你好好的啊!我走了!” 落荒而逃。 贾府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想不到,气焰高飙到连荣禧堂都不放在眼里的殿中监,竟然是被林姐儿的几滴眼泪吓跑的。 就连林黛玉,看着陶行简,和追着他身后一溜小跑、还不忘回头朝着自己点头欠身道别的小内侍,不由得笑得更真切诚恳了。 ——她自己不知道,这样梨花带雨的笑,究竟有多清丽无双、艳绝尘世! 小内侍看向她的眼睛除了亮,都快绿了! 好在孝帽子遮着,她这般模样只有陶行简和小内侍瞧见了,贾府众人、甚至扶着她的紫鹃都没注意到。 不说听说了元春可以回家省亲之后,贾府上下都满心热情地给林如海做小祥祭礼,且说陶行简。 一路奔马回宫,丢下鞭子大步疾行,一头撞进御书房,站在满面愕然的昭明帝跟前,还在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大汗顺着鬓边往下流。 呆了半晌,陶行简还愣愣地不言不动。 这一来,倒把昭明帝看慌了,忙看向后头连滚带爬进来的小内侍,先招手叫他:“林家那孩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内侍扑通跪倒,连连摇头,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禀报:“不曾,有事,挺好的……荣府安排,得很周全……奴才还瞧见,诵经的和尚,打头儿的,是大慈恩寺的,二师兄真空!” 昭明帝这才放了心,仔细看了陶行简几眼,挥手让别人且先都下去,手里卷着的书也放上书案,这才歪着头问他: “老陶,你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陶行简这才模模糊糊缓过来,眼珠儿动了动,待看见昭明帝了,这才渐渐清明,苦笑一声,垂头跪倒:“奴才君前失仪……” “别废话了!快说,你怎么了这是?” 昭明帝半边身子趴在案上,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恨不得下去掐着他的脖子把自己想要的答案赶紧倒出来。 陶行简一声长叹,也不起身,就跪在那里,把贾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自己却先抬袖擦了一把泪: “……我一瞧见她哭,就想起那天清晨我赶到时,如海的卧房外头一个丫头一个婆子靠着睡着了,里头如海都凉了……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瘦瘦小小的一团,趴在床沿上,抓着她爹的袖子,哭得声儿都没了……那个小身子抖得啊…… “那天正是个大阴天,乌云厚厚的,风飕飕的冷……屋里炭盆、热水,半样都没有…… “我准知道是如海的闺女,就上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都冰手,冻透了那么凉……吓得孩子啊……叫都叫不出声,直接就软在地上……” 陶行简扎着两只手比划着,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举着袖子遮了脸,呜呜地放声痛哭起来,“我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想拆了荣国府!!!” 昭明帝沉默下去。两只手不知何时静静地笼进了袖子,对抱在胸前。 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不到时候。” 陶行简哭声一顿,惊讶地抬起头来。 昭明帝也抬起头来,看向他,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别急。” “那林丫头?!”陶行简有些慌。 他说要拆了荣国府,自然是气话。 如今林黛玉托庇于荣国府,若是真拆了那地方,林黛玉怎么办?会不会受牵累?又有何处可再存身?! “所以朕说,急不得。” 昭明帝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倚在大圈椅上,目光悠远地看向御书房的大门: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急不得啊!” 第16章 养精蓄锐 小祥祭礼完毕。 王熙凤先请了邢夫人和王夫人示下,然后才去跟林黛玉陪笑道:“妹妹怕是累坏了,是这就回梨香院,还是去老太太那儿坐坐?她老人家这一年来可想你想狠了!” “正要去拜见外祖母。”已经摘了孝帽、换了孝服的黛玉哭得两只眼睛肿着,形容憔悴,却依旧礼数周全,“只是刚才行礼还礼,衣襟鞋子都有些脏了,我想先回去换身衣服。” “我正要说呢,你回去梳个头,喝口热茶,脸上也见点儿血色。不然老太太瞧着,又该心疼得睡不着觉了。 “这么着,我传了车轿来,你先回去梳洗。正好我这里也要收拾一二。等我这里完了事儿,我陪你一道去见老太太。你道如何?” 王熙凤笑问。 林黛玉点头:“就依二嫂。” 王熙凤松了口气,忙命车轿过来,亲眼看着林黛玉坐进去,紫鹃和小红一左一右护持定了,目送她们走远,这才回身安排祭礼现场。 另一边,宝玉被王夫人紧紧拘在自己身边,连早先陶行简来时,都不曾让他出去女眷这一边。气得宝玉跳脚,却被王夫人指着远处的贾政一句:“又欠你老子捶你了?”顿时唬住了。 待林黛玉走了,王熙凤过来给王夫人使了眼色,王夫人这才松开手。 宝玉一道烟儿跑出去找林黛玉,却早不见了踪影。正在沮丧,被他的小厮茗烟觑着没人注意,悄悄告知:“被琏二奶奶哄回去了!不过,过会子会去拜见老太太,二爷还不如先去老太太那边等着呢!” 宝玉眼睛一亮,低声夸道:“好小子!回头赏你!帮我跟老爷太太说一声,我先回去看看老太太!” 转身跑了。 王夫人眼错不见又找不到他了,一阵心慌,忙命人四处去问,茗烟不慌不忙上前回禀: “二爷说,今儿难保老太太不思念先姑太太,想必又要趁着大家伙儿都在这里自己伤心。既然祭礼已经完了,他不如回去陪伴老太太,也算是替老爷太太们尽一份孝心。” 光明正大。 王夫人语塞。 王熙凤便知宝黛二人在贾母处是必要碰面了,想一想,索性去劝王夫人道:“将才那位殿中监跟林妹妹还说了会子话,是什么,咱们都不知道。不如请老太太问问,您和宝兄弟都听听。 “这一年多宝兄弟读书刻苦得很,老爷不是都夸奖过好几回了么?太太也要放松些。迫得太狠了,反而容易闹不高兴。您说呢?” 台阶若此,王夫人也只得下了:“也罢。那你收拾着,我也先回去换身衣服。” 王熙凤松口气,忙又问了邢夫人,将两尊神妥当送走。这才把姐妹们都交给李纨,拉了尤氏一起去干活儿。 林黛玉坐了车回到梨香院,下来的时候便有些站不稳。紫鹃忙半扶半扛地把她送进卧房。 雪雁飞跑着端进一盏燕窝来,口中抱怨道:“晨起求着让吃口东西再走,说什么都不听。这仪典一做就是大半天,姑娘这身板儿,哪儿就遭得住了?” 晴雯轻快地上前帮着林黛玉换了衣裳盥手,然后徐徐用完了燕窝,这才缓过来一些。 “再忍忍吧。”紫鹃露出一丝笑意,“今儿陶大监来了,带了陛下的旨意,年下就许咱们大小姐省亲,到时候会送个嬷嬷或者姑姑过来,专一给咱们姑娘调理身子。” “这可太好了!”几个丫头不由惊喜轻呼。 晴雯抢着先去刮脸羞林黛玉:“果然让人瞧着不省心了不是?人家殿中监多少天下大事要跟着皇帝老子忙,如今却被姑娘气得要请个历害人来看着您吃饭! “您也就是跟我们横一横,明儿那宫里的姑姑嬷嬷来了,我瞧您再使性子试试!” 林黛玉抿嘴笑一笑,也不说话。 “姑娘累坏了,您歪一会儿,我给您捶捶吧?”雪雁关切地扶着林黛玉躺下,给她捶腿,晴雯便忙上来给她捏肩。 紫鹃见林黛玉似有朦胧之态,便悄声交待给二人,黛玉过一时要跟王熙凤一起去正院见贾母,然后自己先下去也赶紧换衣服吃饭。 谁知黛玉竟真的沉沉睡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王熙凤来了,听着院里静悄悄的,便有些踌躇,想一想还是走了进来。 紫鹃听见了忙想出门时,被小红摁住,摇头令她装睡,自己且快步走了出来,陪笑着问:“二奶奶来了?今儿场面大,可辛苦您张罗了。” 这话说进了王熙凤的心坎儿,顿时笑意盈盈:“嗐,小场面。” “我们姑娘累得,您瞧,回来只说歪一歪,可这都睡沉了。便是紫鹃姐姐都撑不住睡过去了。 “二奶奶心里惦记的事儿可比她们多多了,您再是铁打的,这会子也乏了。左右也要等我们姑娘睡醒,不如您也在我们这儿靠一靠,歇会儿吧?” 小红连奉承带借口,预备得足足的,直接引着王熙凤坐在黛玉常在窗下看书时靠着的美人榻上,又适时地也端了碗热热的燕窝粥给她:“劳您替我们尝尝,这么弄可对不对?” 王熙凤哪还看不明白她想干嘛?笑骂道:“小蹄子,在我跟前弄鬼儿!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子小心思?” 接了碗,口吃完,擦着嘴舒舒服服地倒在榻上,指着她笑道,“你家姑娘聪明懂事,姐妹们里头我一向最喜欢她。 “我知道,这场祭礼虽然耗神,跟一会子要去老太太跟前应付那一众太太奶奶比起来,却又是劳力不劳心的。 “你姑娘累坏了,必要歇一气缓过来才能再去上阵杀敌。 “其实我也一样。我也累坏了。等你们姑娘在老太太那儿闹完,我还得给她善后,安抚老太太、太太们,我也得回个神才好……” 说着,王熙凤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大大方方地也睡了过去。 小红又忙寻了床厚软绵密的毯子给她搭上。 这两位一睡便又是半个时辰。等外头的车轿连紫鹃都安抚不住了,两个人才起身梳头盥洗,然后若无其事地相携着去了贾母正院。 第17章 私泄禁中语 这边宝玉却等得望眼欲穿。 因为贾母房中,早早就坐了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两个,正是打着来“陪伴”老太太的名义,在这边耗了大半天了——用了午饭,歇了午觉,又开始摸牌了。 宝玉一来,贾母便又换了个嬷嬷上来坐着,让宝钗且去:“跟你宝兄弟也有日子没见了,你们小孩儿家玩玩去!” 可宝玉跟她却总觉得无甚可谈,便要避开。 宝钗又笑着悄问他:“今儿我不得过去,也没见着林妹妹。你见了,她可还好?” 既然是聊林妹妹,那倒还能坐一坐。 宝玉重又坐下,认真作答:“远远看着比刚回京时还瘦了,但精神却好了许多,一场祭礼做下来,她竟撑得住。” 宝钗闻言皱起了眉头:“我只当她身子好多了。还想着既然能出院子,她必来老祖宗这里问安,所以我才赖着不走,就是想见她一见。可若是照你这么说,她还能撑得到过来么?” 一句话问慌了宝玉,顿时便坐不住了,在廊下走来走去,眼巴巴地盯着院门。 宝钗见他那样子,倒也不劝,只是自己掇了个圆凳,也坐在廊下,一边看秋日风景,一边陪着他等,一边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贾母院里的丫头婆子们说笑一二。 直直坐得宝钗都觉得身上有了一丝凉意,自己抱着胳膊站了起来,叫宝玉道:“宝兄弟,起风了,屋里等吧。” 房内贾母的声音接着也响起来:“宝玉哪里去了?” 宝玉只得进屋。 又过了一时,外头才起了些喧闹,接着有人进来禀报:“二奶奶同着林姑娘一道来了,正在院外下车。” “下车?哟,这可难得!凤丫头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一贯爱走路。怎么今儿倒坐起车来?看来这场礼,她们姐儿两个都累得不轻。”薛姨妈说着话,有些忧虑地看向贾母。 贾母顿时也担心起来:“正是这话呢。鸳鸯,鸳鸯,给你二奶奶和林姑娘备了汤水没有?”“是。原是担心大家伤心上肝火,所以备了些清凉补心的汤。如今我再加两片好参进去罢?”鸳鸯道。 贾母这才放心点头:“再炖一刻。先让她们吃一碗茶定一定神。” “哎哟!我今儿可有口福了!”接着贾母的话尾,王熙凤已经说笑着进来了,手中拉着林黛玉,先给贾母和薛姨妈见了礼。 贾母把林黛玉的手拉着坐在身边,笑问王熙凤:“你怎么个有口福法?” “刚才我去梨香院接林妹妹——仪礼完了她先回去梳妆换衣裳——进了门就瞧见她调理出来的好丫头,正给她弄燕窝粥充饥。我可不就也蹭着吃了? “如今过来,又赶上外祖母疼外孙女,要熬参汤。阿弥陀佛,我可不又赶上一场?啧啧啧,我妹妹的光,我今儿可沾足了呢!”王熙凤笑着说道。 贾母听了也一笑,回头拍着黛玉的手,看着她消瘦的样子,不由滴下泪来:“你的脾气我知道,怕是今儿仪礼完了才肯吃一口好的。前头你要守孝,我什么都不说了,可如今小祥已过,你可能出来陪陪你外祖母了?” 宝玉早就凑到贾母另一边坐着,一俟贾母停了话,忙忙说道:“好妹妹,你快出来罢!一个人煎熬着,越想越多,身子越发不好了。 “如今我和姐妹们读书都有了长进。前儿湘云妹妹还夸我跟去年一比是云泥之别。你出来了,咱们一处读书写字,我保证不做那膏梁纨绔的蠹虫如何?” 贾母也跟着颔首,拉着黛玉的手就想往宝玉手里搁:“你们俩从小一处长大。如今大了,要更加和睦才是。” 黛玉微微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微笑看着宝玉道:“你不知道就算了,我是知道的。云丫头聪慧专注,她读书之广博,咱们周遭姐妹兄弟,除了宝姐姐,就是她了。 “她夸你是为了勉励你。你有长进自然很好。然而陪伴你读书一事,有云妹妹、宝姐姐这二位表姐妹已 经足够了,委实用不着填上我这么个正经离丧的守孝之人。 “二哥哥一向最体恤女孩儿家的,总不好对着我倒要苛求了罢?” 又向贾母含笑道,“我正要跟外祖母报个喜,薛姨妈也在,正好听听,只是两位舅母呢?快都请了来,也省得我气促声短的,再说第二遍。” 贾母一愣,鸳鸯已经赶忙让人去请邢王二人了。 一时都到了,黛玉才含笑道:“那时殿中监来了,跟我说了几句话,就是告诉我,元春大姐姐在宫里很好。” 贾母和王夫人便忍不住含泪念佛。 “陶大监还拿着我跟大姐姐比,说我瘦得一把骨头,大姐姐却珠圆玉润。可见这个很好并不是顺口客气。”黛玉紧跟着再加上一个佐证。 这回连薛姨妈都笑着看向王夫人:“姐姐这下可真放心了吧?” 王夫人含着泪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又笑着向黛玉问道:“如何就能说到这个上头了?怎么也不提得什么赏赐、有什么恩宠,倒说起胖瘦来了?” 黛玉弯弯嘴角,却不答话。 王夫人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笑容便勉强起来:“怎么?这也说不得么?还是我这身份,不配听你说话呢?” “二舅母,若说说得说不得的话,我都不该把陶大监的话说给大家听才是。果然想坐我的罪,‘私泄禁中语’五个字,就能要了我的命。 “二舅母,我冒着风险跟您分析大姐姐的处境,您却要追究我是否把听说的话尽情告诉您。 “您瞧瞧,这以后我再得了什么信儿,我还敢往外说么?”林黛玉嘴上噙着微微的笑,嘴里的话却半步不让,甚至带着一丝威胁。 王夫人咬着嘴唇垂下眼帘,一字不发。 宝玉早听得厌烦,此时忍不住长身而立:“说完了吧?那大监一共才说了几句话,林妹妹能解读出来这么多已经够了。 “若是正事说完了,母亲和大娘、姨妈就回去歇着,我们陪着老祖宗安生坐坐!” 第18章 猜不着 “宝兄弟也焦躁了,快坐下,我瞧着林妹妹恐怕还没说完呢。”薛宝钗忙起身,亲手把宝玉摁回座位。 贾母忙拉着黛玉看向自己,急问:“还有么?” “有。宫里大约是对妃嫔们省亲之事已经有了章程。陶大监说,大姐姐省亲,应该是年下。但具体是什么时间,就不得而知了。将才那种场合,我也不好问太多。” 黛玉含笑道。 众人又是轻轻轰地一声,然后便是各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 就连宝玉都惊喜交加:“我,我过年的时候能看见大姐姐了?!” “对!”贾母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便鼻子一酸,拿了帕子拭泪,“我都十来年都没见过元儿了!” 说着又伤感起来,搂着宝玉呜咽道,“我最疼的敏儿偏走得早;我一手带大的元儿进了宫,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 宝玉撅着嘴帮她擦泪,低声道:“还有林妹妹。” “正是!还有你!你这丫头,不知道哪儿来的倔脾气!长辈都发了话,你还句句不听!我还能活多久?想让你多在身边陪几天都不行!”贾母哭着哭着,忽然冲着黛玉发起了火。 黛玉垂着头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只听着。 看着她挨骂,宝玉又不忍得,回手抱了贾母,低声道:“妹妹身子弱,您慢慢说……” “我说的快慢有什么用?她又不听我的!”贾母哭着捶自己的胸口,“我白养了这么大!回家一趟,见了她那个爹,再回来,就什么都不听了!” 满室皆静。 但黛玉的头,却缓缓抬了起来。 “回外祖母的话,我先父教了我很多道理,其中有一条就是明辨是非、知恩识义。 “外祖母是长辈,您臧否我先父,我做晚辈的,不该说什么。可是不用我先父教,我也知道,忠孝之间,忠在前;君亲之间,君在上。 “从我先父的丧事起,宫里注意到了、插手了,我该听的、能听的,就必是宫里为先了。 “大姐姐封妃,府里喜气洋洋。我在外头住着的话,怎么守孝?守得个什么孝?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的道理,我一向都懂。 “可我就此索性不守孝了呢?宫里的脸,又往哪儿搁? “外祖母,我自幼就是这个样子。我愿意敬重每一个人,只要他们也肯敬重我。” 黛玉后退两步,踏上平地,规规矩矩一个大礼行下去,双手伏地,额头贴在手背上,又道: “陶大监说我过于瘦弱,所以要趁贾妃娘娘回府省亲时给我送一位专司调理身体的姑姑来。还请外祖母知悉。” 说完,站起身来,再一屈膝,便要告辞。 可她前面的话已经说得贾母和王夫人等都变了脸色,再听见这话,贾母情不自禁地紧盯着她问: “这究竟是那陶大监的意思,还是宫里……皇上的意思?” 黛玉愣住。 这个她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 “我不知道。” 贾母和王夫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黛玉淡漠的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终究,对娘娘来说是好事,就行了。我实在是撑不住,乏透了。回去就要吃药。各位,我就不奉陪了。” 说完,再也不停,在众人一叠声的挽留中,后背笔直地走了出去。 宝玉慌张地放开贾母,追了出去:“妹妹!林妹妹!” “二哥哥留步。你我又大了一岁,行动越发要守规矩。别让二舅母再为你担心生气了,快回去吧!”林黛玉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 “妹妹真的要等三年后再解封梨香院么?”宝玉悲伤地问。 黛玉“嗯”了一声,再道一声:“告辞了。”扬长而去。 许久,贾母低着头挥了挥手,众人明白,默默起身,悉悉簌簌地退了出去,只有王夫人在鸳鸯的示意下,坐在那里没有动。 而鸳鸯自己,则早就遣了人出去请了贾政过来。 待贾政来了,王夫人低声把黛玉刚才的话都说了,贾母才疲惫地抬起头来,看向贾政:“你怎么看?” “林丫头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二虚岁……去年那姓陶的见她,才十岁出头,不可能是……”贾政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 贾母轻轻叹了口气,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顿一顿,压低声音,道:“江南盐事必有蹊跷。如海临终,虽然未必说给林丫头听——林丫头也听不懂——但有可能交给了她什么,然后经陶某的手,转呈了上头。 “这一年我一直关注那边,巡盐今年开春儿忽然又换了一个,雷霆手段、狠辣无情,甚至直接端了两个盐商的满门!难保不是因为上头整合了得到的消息,才特意另委了个铁血的去。 “这样一来,林丫头这个兴许知道些内情的,一定会被宫里严严紧紧地看起来。这个姑姑,想必就是来做这个的。 “毕竟,待娘娘省亲事毕,再送人过来,就太打眼了。” 贾政听着,默默颔首,迟疑道:“难怪林丫头之前坚持一定要封院守孝,想必是之前殿中监指点过。但她不能明言罢了。” 贾母有些难过,拧眉扪心:“是啊!我还一直错怪她,今儿当着那么多人还刻薄了她一顿……” “倒也不怪老太太。”王夫人难得出言帮着贾母圆了个场,“是宝玉思念他妹妹,说话不防头,才惹了老太太伤心。” 贾政冷冷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天天窝在家里说读书,也没学半分道理规矩,满肚子里不知是些什么草包!” “宝玉这一年的确读了不少书!你若不信,你去考校就是!好好的就骂我们孩子!做官的人,管儿子时倒不肯明察秋毫、主持公道了!”贾母忙回护宝玉。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极是!” “他读那些书有什么用?所谓苦读一年,连四书都没背完!当下场时,他拿什么考试?”贾政忍不住辩驳。 三个人的话题就此偏离,直争了盏茶功夫,贾母才反应过来,叹道:“罢了。林丫头的事,我们猜也猜不着,等元丫头回来时,细细地问她也就是了。” “是。”贾政夫妇低头答应。 “那林丫头那里……”王夫人忙请示。 贾母伤脑筋地想了半晌,才无奈地挥手:“如常。” 第19章 茜雪归宿不错哟 黛玉回到房中,倒在床上黑甜一觉。 小红出去走了一圈儿,回来便将贾母房中发生的事情低低都说给紫鹃等自己人听了,又细声细气地提醒大家:“大奶奶此刻还没回来,兴许今儿晚间还有一折。” 晴雯听完,冷笑一声,道:“我若说这家不好的话,显见得我是攀了高枝儿,进了林家就忘了出身本主;可若让我说这家的一个字好话,我又昧不了良心!” “罢了,你别说话才好。当初宝玉房里大闹,十回有八回都是你惹祸!”紫鹃忙拉他一把。 晴雯顿时瞪了眼:“我何时惹过祸了?你今儿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那回宝二爷因为一盏茶撵了茜雪,虽说也有李嬷嬷倚老卖老,可不也是因为你在中间告了状,说了那豆腐皮包子的事?” 紫鹃回瞪她,“你们几个跟茜雪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分明知道宝二爷是迁怒,怎么就一个都不肯替她求个情的?还有脸说!” “我……”晴雯噎住,咕嘟着嘴半晌,才小声道,“袭人都不吭声,我算个什么东西,就敢去捋虎须了?” “紫鹃姐姐倒别冤枉了晴雯姐姐。”小红待她二人不再针锋相对了,才又冒出来,小声分解, “我听我娘说,这是老太太后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又看着李嬷嬷年长,奶过二爷,不好直接发作;所以才敲山震虎,撵了茜雪。你看那事不久,李嬷嬷便告了老,荐了她儿子李贵来跟二爷。 “这李贵忠心耿耿的,从来不跟着二爷淘气,连茗烟儿都管得住。老太太和老爷太太都满意,倒也算是对他娘当年的跋扈弥补了三分。 “而且,悄悄说给你们:茜雪姐姐并没受什么大苦!那年从家里去了庄子上,转年便有个旁支的玉字辈哥儿看上了,来求了太太恩典,赎了奴身。如今已经是咱们贾氏的正头娘子了呢。” 这倒是一等一的好消息! 晴雯和紫鹃惊喜对视,忙拉着小红悄声问:“可知嫁给哪家了?做什么营生的?” “只是一般务农的。不过家里人都知道她是冤枉的,吃了瓜落而已,所以都很是照看。他们夫妻听说去年还是前年,在京城开了个果子铺子,生意还可以,吃穿不愁呢。”小红巧笑嫣然着解说。 晴雯二话不说转身跑出去,一时回来,两只手满满的,一只手抓满了铜钱,一只手攥着两个小小的银元宝: “你再出去时,帮我打听打听,她家生意在哪里?然后把这钱……把这钱……” 晴雯说着,犹豫了片刻,一股脑塞进小红怀里,痛快道,“寻他们家最细贵的果子,把这钱都花了,买来我孝敬姑娘!” 小红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撩了衣襟兜住银子和铜钱,无奈地看着晴雯,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咱们都陪着姑娘封在院里,我出去一趟可不容易。姐姐可等得?” “等得!自然等得!”晴雯用力地点头,瞥着紫鹃哼道,“我可不像有的人,只会嘴上打抱不平!” 雪雁托着腮,左右看着她们争辩动作,然后忽然问了一句:“姑娘晚上醒了吃什么?今儿已经吃过燕窝粥了。” 三个人哎呀一声,脸上一慌,各自飞跑出去忙活。 雪雁回头看看她们三个的背影,耸耸肩,再看看站在门口悄悄捂着嘴笑的春纤,招手叫她进来:“娘娘要省亲了,府里以后只会更忙。 “你别憨玩了,趁今儿赶紧把自己的秋冬衣裳整理了,缺什么短什么列个单子出来。明儿咱俩就得陪着晴雯姐姐收拾姑娘的衣裳了。到时候拆拆洗洗的,不定多少活儿呢!” 春纤答应一声,忙忙跑回房先忙自己的——因为知道晚上必要帮着晴雯和雪雁忙活。 等黛玉一觉睡醒,果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紫鹃笑意盈盈:“正好。正想请姑娘醒醒,起来吃晚饭呢!” “晚饭吃什么?” “厨下熬了栗子小米南瓜粥,又蒸了江南那边的白米糖糕,炒了个青菜。我闻着喷香。姑娘试试?” 想想那鲜亮配色,黛玉笑了起来:“倒说得我饿了。” 起身吃饭。 毕竟这一天又累又饿,竟吃了满满一碗粥,两块糕,还吃了七八根青菜。看得紫鹃高兴,直夸黛玉:“姑娘若一直有这样懂事,奴婢可不用天天忧心得掉头发了!” 一时众人吃完,正各自回房,就着雪雁的话,索性开始收拾衣服。鸳鸯又走了来,还带了一个食盒。 众人忙笑着让座。 鸳鸯打听得她们已经吃完了饭,便笑道:“我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这是今儿熬的龙骨茯苓参汤,原说趁着姑娘吃饭送上来的,谁知我还是出来迟了。” “倒怨不得你。我平常这时候正吃饭,今儿是累了一天,刚睡醒,饥肠辘辘,赶着把饭吃了。”黛玉安慰她一句,又递眼色给紫鹃,“正好,你们忙去,有你鸳鸯姐姐陪我,不用担心了吧?” 鸳鸯笑着目送几个丫头出去,闭上了门,这才轻轻地拍了拍黛玉的手:“老太太让我来看看姑娘,说今儿一时情急,冤枉委屈姑娘了,请姑娘看在她年老糊涂的份儿上,不要放在心上。” 黛玉忙站起来低头听了这话,完了才重又坐下,含笑摇头:“外祖母也是的。自家亲外孙女,还这么多思多想地多心。 “她今儿是冤枉委屈了我,可我何尝没有顶撞于她?我因那是亲外祖母,又疼我入骨,我才有那个胆子顶嘴。你看我在外头,可敢驳回外人半句话?” 说的鸳鸯都笑了起来,打趣道:“只是我瞧着,外人都看着姑娘天仙一样,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倒是咱们老太太看惯了,只当您是自家寻常淘气的亲孙,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这才是正理呢。”黛玉笑着,就在房中,朝着贾母院落方向双膝跪了下来,磕了个头。 然后才在鸳鸯惊慌的搀扶下站起来,笑道:“姐姐回去,替我跟老太太赔个不是,求她宽恕我这个任性无知的小丫头吧!” 鸳鸯的笑容带上了一丝勉强:“好姑娘,你这样见外,让老太太吩咐我要传的话,怎么开口?” 那就不开口,就最好了。 林黛玉微笑不答。 第20章 四姓里最精明的人 只是贾母既然吩咐了要说,即便林黛玉的脸色再不好看,鸳鸯也不不敢不硬着头皮说出来: “林姑娘想必也知道,如今家里没有女先生。三位姐儿都是靠着早年间在学里学来的两三本书混日子。 “可如今娘娘在宫里站稳了脚跟。难保日后没有替姐妹指婚的意思。可姐妹们若是什么都不会,那时岂不丢人? “老太太是想着,若是陶大监能替您寻来调理身子的姑姑,能不能顺便请这位姑姑给咱们家的几位姑娘做一做女先生? “宫里出来的姑姑们,自是博学多才的。倒不用学人家赖以谋生的医术,只要琴棋书画、宫廷规矩等闲事上,教导一二,就行了。” “原来在外祖母眼中,琴棋书画和宫廷规矩,竟是一例的闲事。”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鸳鸯,“老太太这么说话,二舅舅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却没说话?” 鸳鸯脸色更僵,坐都有点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叉手欠身道:“林姑娘别怪我们。只是老太太心疼家里的三个姐妹没个正经人管束教导罢了!” “大嫂子不算正经人?还是说,大嫂子这一年多跟着我一起住,所以偷懒再也没跟姐妹们来往,没看过她们临的字、没品评过她们写的诗词文章、没教给她们该读什么书、怎么读?” 林黛玉叹口气,看着鸳鸯道,“何况,这种沾光的事,咱们家一向是做不出来的。外祖母尊贵了一辈子,怎么这个年纪上,反而弄了这么一出?” 她本意是责备,谁知鸳鸯竟立即便松了口气,作势抹一把额角,竖了拇指悄声笑道:“要不怎么说林姑娘是咱们家里的第一明白人! “这主意果然不是老太太说的,而是二太太撺掇着老爷,一起求的老太太。老太太皱眉半晌,才答应下来。” 林黛玉一愣,仔细思索,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其实我看,二舅母倒也未必是想让我这里这位姑姑给三位姐妹教习规矩,想必本意是想让娘娘派几个姑姑出来教导众位姑娘,这话不过是个引子。 “只要老太太稍微疼惜我一点,张口拒绝了此事。二舅母就可以立即提出那不如请娘娘也从宫里赐靠谱的教习。 “可外祖母却顾忌着娘娘在宫里未必有那个力量,万一这话让……旁人知道了,竟以此为借口,直接赐了别的人进了咱们家,那就等于是自己把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摊给了外头看。 “所以外祖母不仅答应了,还让你来劝服我。就是打算着,我要是好说话,对三位姐妹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若是我不答应,那外祖母也有理由去堵二舅母的嘴了,是也不是?” 鸳鸯听到这里,惊惧交加,说话竟结巴起来:“这个,奴婢可没有想到!” “罢了,你回去禀报外祖母:此事,不论怎样,都不妥。 “贾氏如今没有出色的子弟入仕,姻亲除了四姓就是平常。这种情形之下,姐妹们高嫁是最要不得的!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 “想让家里的姐妹得善终,就好好寻一些清白殷实的普通人家,不要总想着赐婚!” 林黛玉忧虑地摇着头。 她想起了三春的结局,哪一个都令人伤惨!真的还不如嫁个寒门进士,凭着国公府的靠山、公中该有陪嫁,姑娘能肆意地活一辈子。 可一旦指婚,不是勋贵就是豪门,深宅内帏,婆媳姑嫂,只怕唯有探春能够支撑一二,迎春和惜春,只有羊入虎口的。 她在担心三春的余生,可鸳鸯却已经被她分析事由的能力再次震惊,不由得越发恭敬起来,心生亲近之意。想一想,看看外头没有闲杂人等,低声问道: “姑娘,上年因跟您提起过之前姑太太卖的宅子,我就记住了。前次有一个机会打听,我就着人问了问,您猜那宅子在哪?” “在哪?”林黛玉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忙盯着她问。 鸳鸯靠过去,附耳低声:“被王家送给了贾雨村……” “王家!?”林黛玉一惊。 王家曾经管海商,家中最是豪富。王熙凤每每跋扈,凌驾于贾琏之上,辖制得这个夫君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就是因为王家的钱多。 这种情况下,自家的宅子怎么会被他家看在眼里?还如此“大方”地送给了贾雨村!? “当年二老爷不通世事,把先姑太太的宅子交给了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去交易。 “周瑞犯了贪心,便私下里交结了一个跟王家连宗的小京官儿,假托对方之名,贱卖了这宅子,倒手变成了自己家的产业。 “姑娘入府时,周瑞便慌了。他怕人发现此事,便要将宅子赶紧出手。谁知被王家不知怎的听说了,王家老爷叫了二太太和周瑞的回去了一趟,把周瑞打了个动不得! “然后房契地契就成了王家的。但是空着,并没人住。 “再后来,贾雨村巴结上了王家老爷,官运一路走好。王家老爷见他见得频繁,听得说每次都在那个看似废弃了的大宅里。 “去年贾雨村任江南粮道的事情没成,在家赋闲,王家老爷便把那座宅子送给了他。” 鸳鸯一口气说完,“如今那贾雨村升了兵部侍郎,起居八座,这宅子也便吵吵嚷嚷地要翻修。奴婢这才听说,敢情还有这样的事!” 林黛玉轻轻抿着嘴,慢慢在手指上绕着手帕,眼神冷冷清清,半晌,才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我说呢,二太太左看我不顺眼,右看我不顺眼。想来王家老爷痛打周瑞之时,跟她说的话也不会好听就是。” “那些都是虚的。”鸳鸯根本不跟她谈这些情绪,直奔本质,“那宅子本来是姑娘你的,你不想要回来吗?” “你也说了,我那西席升了兵部侍郎,显见得是圣上的心腹了。陶大监对我好,也是陛下发了话才会如此。” 林黛玉勾一勾唇角,眸中寒光冰淬,“我但凡还顾忌着陛下的一丝面子,就只能对这宅子绝口不提。 “所以啊,通四姓算起来,最精明的是这王家老爷。他这手段使出来,我哪怕知道了此事始末,也只有装不知道,这一条路!” 第21章 活死人 话头刚刚至此,院子后门一响,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进来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大嫂回来了。”黛玉坐着没动,却看向鸳鸯。 鸳鸯一笑:“那下回有功夫了,奴婢再陪姑娘细聊。”说着话,又踮脚往外看看,笑道,“姑娘这里换季衣裳倒收拾得早。” “我琐碎东西多,院子里丫头们又闲着。我巴不得她们天天能找些事儿做,不然也是拌嘴打架的。” 黛玉不胜其烦地摆一摆手帕,低头揉太阳穴,“你是不知道那个晴雯有多热闹,这院里多她一个,多出来几万件事!” “没她这么热闹,这院里也过于冷清。”鸳鸯笑道。 “鸳鸯说得对。”李纨接着话便走了进来,满脸是笑。 鸳鸯和林黛玉起身见礼,李纨忙摁住黛玉,三个人又再坐下。 “林丫头幼时本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守制期间冷凄了许多。紫鹃小红几个又稳重,我那里不用说了,一池子死水。 “若没有晴雯雪雁两个叽叽喳喳的,这院里能一整天不出一声儿,坟一样!” 李纨说着,故意瞪了林黛玉一眼。 鸳鸯忙“呸呸呸”:“大奶奶从哪学来这样的话?好好的不怕犯忌讳!” “哼,还能是哪学来的?我送三个妹妹回房,想着正好顺便闲谈一二。走到赵姨娘门前被叫住了,非要让三丫头去给她儿子量尺寸、裁衣服。 “我本来也当是实话,谁知道才走过去没五步,就听见人家说:好好的热灶不烧,且去跟活死人们混在一处,生怕太太不厌弃么?梨香院就是个坟,谁进去,埋谁!” 李纨说得满面冷笑。 鸳鸯气得脸都白了,道:“大奶奶就没问着她?这都是什么昏话?” “我怎么没问,我走回去要讲理,被她咣当一声关了院门,差点砸在我鼻子上!不是迎丫头拉着我,我当时就要踹门了! “后来听见太太回房了,我去请安,本想把这件事好好说道说道。 “谁知太太根本就不见我,让我赶紧回来照看林妹妹要紧,不必去给她这个死人的亲娘婆婆行礼!” 李纨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自己低了头拿帕子拭泪。 这一下,连鸳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沉默着。 谁知,林黛玉悠悠地问了一句:“赵姨娘关院门时,三丫头出声儿了吗?二舅母的人出来传那些难听话时,二舅舅在屋里吗?” 李纨和鸳鸯一怔,面面相觑。 见李纨久久无语、面露尴尬,林黛玉轻轻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看来,二舅舅还是没把陶大监的话听进去啊。” 鸳鸯一听,顿时色变,立即站了起来:“姑娘,我先回去了。” “好。姐姐慢走。明年再见。”林黛玉端坐在桌边,纹丝不动,只浅浅颔首。 李纨心中忐忑,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勉强笑道:“兰哥儿刚才睡着了被抱回来的。既然妹妹没什么事,我也就回去看着兰哥儿了。” “好。大嫂慢走。”林黛玉再点一点头,坐着欠了欠身,便当是告辞了。 不说李纨疾步回房躲开是非,且说鸳鸯,匆匆忙忙赶回贾母正院,将刚才所说一股脑禀报贾母,既惊且骇: “林姑娘太聪明了!咱们家有这样的表小姐,原该是福气,怎么如今竟过成了冤家?老太太,您再不管管,林姑娘怨恨的,可就不只是二太太一个人了!” 贾母靠在榻上,一声长叹,双目紧闭,泪水横流:“孽障,孽障啊!” 忽然抬手掩住心口,皱眉喊痛! 鸳鸯吓得扑上来抱住她,慌忙先抖着手从旁边匣子里拿了麝香保心丹出来,给贾母舌下含住了,就要喊人叫大夫! 贾母忙抓住她的手,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成!老太太,往常我都能依您,今儿不成!今天事情太多了,您这心境大起大落,必要请人开几副药吃!而且,宜急不宜缓!” 鸳鸯一边擦着泪,一边坚持着喊了另一个大丫头琥珀进来,条理清晰地吩咐她:先去找谁请大夫,后去让谁请大老爷二老爷,最后再命谁去梨香院告诉林黛玉一声。 贾母在旁听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心里倒踏实了,松了呼吸,躺在榻上沉思。 林黛玉好容易心里宁静下来,去了父母灵前烧了香,才要跪下念一卷经。忽然有人咕咚咕咚地跑来,拼命地敲开了院门,直奔黛玉房间,禀报给她: “老太太被气得心口疼,含了药躺在那里动不得,外头已经去请大夫了,还有大老爷二老爷这时应该已经到了正院。” 林黛玉吓了一跳,猛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头上便是一晕! 紫鹃忙上前一把抱住,冲那小丫头喝道:“蝎蝎蛰蛰的!就说老太太如今怎样?可有妨碍?!” “不知道啊!”小丫头急得拿袖子擦眼泪,“我来时看见鸳鸯姐姐就跪在老太太榻前,脸惨白惨白的!” “快,传软轿、车马,什么都行!我这就过去!”林黛玉只觉得头晕目眩、心痛如绞! 外祖母本来的寿限至少还有十年。自己就是仗着知道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地暗示鸳鸯把赵姨娘、王夫人甚至贾政的丑恶心思都掀开在老人家眼前! 可是自己竟忘了,再怎么样,她老人家也已经年近七十。尤其隔了一年再见,自己早就发现外祖母苍老了许多,去年鬓边还偶尔可见的黑发,今年已经全白了! 不论如何,这个家里,唯一能把自己放在心上疼惜的,除了那个傻子宝玉,就只剩了外祖母了。 外祖母,您可千万不能出事! 林黛玉紧紧抓着衣带,强令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念头微动,忙命雪雁:“把皇后给我的令牌拿出来!” 然后伸手要过,藏在了袖袋里。 车马来得很快,不是她自己叫来的,而是王熙凤听说了贾母倒下,第一时间便给她派了来,还命人叮嘱她: “不要慌!家里有的是大人操持!你一个孩子,保重好自己才是不给大人添乱!” 第22章 退了你这祸害 等林黛玉赶到贾母正院时,里头已是一片惊慌紧张气氛。 虽则院子里一如往日般整肃,丫头仆妇们也都各司其职,并没有张皇失措。但人人都绷紧了面皮,嘴巴紧紧闭着,谁都不敢随意说笑,能用眼神传递的绝不出一声。 尤其是如今众女眷都在屋里,贾赦贾政,连带着珍、环、琮之类,不愿挤在屋里,便索性都站在门外台阶附近,轻声交换着担忧。 因林黛玉住得远,又是最后通知的,所以来得最晚——李纨和兰哥儿也赶了来,却是抢在她前面进了门,急忙便进了屋。 好在白天刚跟众人见过面,黛玉还不觉得太过尴尬。 见她脸色苍白,众人也都知道她一向身子弱,整整一个白天已是煎熬,这时候见她又赶了过来,也都谅解她迟缓。 唯有一两个不开眼的,在人群中低声嗤笑:“不是说封院么……” “老太太不妥当,她是亲外孙,别说封院,就是进了宫封了宫,那该出来也是要出来的!” “既这么说,怎么不见娘娘出来……” “你这不是抬杠……” 贾政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你也过来了?夜深风凉,怎么也没多穿一件?” 林黛玉彬彬有礼地欠身:“二舅舅安。出来的急,没觉得冷,无妨的。我先进去了。” “好。太医在里头呢。”贾政周到地告诉了她。 林黛玉嗯了一声,扶着紫鹃的手,莲步轻移到了房门口。却恰逢房门打开,一位年老太医走了出来在贾琏的导引下走了出来。 林黛玉低头侧身,避开了。 如今贾琏看见林黛玉就怕,忙站过来,挡住了太医看向她的视线,陪笑着问候:“妹妹来了?” 林黛玉轻轻点头:“琏二哥哥。” 贾琏这才对太医低声道:“我父亲叔叔就在那边,还请太医先解释一二。”引他下了台阶,走向众男子。 听见这话,林黛玉索性驻步静听。 “老太君想是劳碌着了,加上悲喜交集,又动了肝火,这才有些不好。如今只要安安生生地静养,便无大碍。 “我开个方子,老人家先吃上三天,若是好些就好。若是还不舒坦,我再换药。只是这方子里有一位珍稀的药,府上得好生找找。” 太医顿一顿,道:“得要一支百年的老参才行。” 众人一开始听见,以为是什么龙肝凤胆,待说只是一支百年老参,就又都松了口气,面露笑容。 贾政便看贾琏,贾琏却皱起了眉头:“前儿王家老太太不舒坦,也是药里须得的,就把家里那支先送过去了。珍大哥哥那边有没有?” “原也收了两支,放久了,有些朽。前些日子孝敬大太太生辰,刚被媳妇炖了吃了。”贾珍哈哈一笑,转看贾琏,“你何不去薛家问问?他家有药材铺子,这种东西最多。” 贾琏恍然,忙转头去找,一眼便看见薛蟠在人堆里,上前搂了肩膀说了,薛蟠拍着胸脯保证:“我让人去寻,必有的!” 这边黛玉只听见人参二字便知道没事了,提步进了屋。 里头王夫人正掩着面哽咽。 邢夫人则紧紧挨在贾母榻边,低声安慰:“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姨娘,教训几板子的事儿,您老人家跟着生什么气? “鸳鸯也是,这种话该私下里跟二老爷说,怎么就直愣愣地拿来惹老太太生气了呢?” 旁边赵姨娘和探春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抹着眼泪。 “这倒不是鸳鸯姐姐的错,是我的错。”林黛玉边说边走到了贾母榻边。 屈膝给邢王凤三个行了礼,见贾母冲着她伸出了手,便上前握住了,就势在贾母身侧坐了下来,后背挺直地微笑道: “鸳鸯姐姐去瞧我。赶上大嫂子从外头回来,气得哭。我和鸳鸯姐姐自然要问缘由的。 “大嫂子本想敷衍搪塞过去就罢了,大舅母也知道我的,我哪里是饶人的,必要问出来才罢。 “大嫂子原说不让告诉老太太,怕老太太生气。可论理,大嫂子是主,任哪屋的姨娘,也是仆。没有个主人家反受仆下的气的。何况这话里话外,还饶上了我这个客人。 “可二太太二老爷那边又都歇下了,不管。那怎么办呢?难道二房长媳受的气,倒要请大房的老爷太太做主不成? “所以是我说,此风不可长,请鸳鸯姐姐回来跟老太太说一声罢。” 林黛玉歉然地看着贾母,低头道:“只是没想到竟气着了老太太。求老太太不要怪苦主大嫂子,也不要怪听命行事的鸳鸯,只怪我这个狂妄任性的丫头罢!” 贾母呵呵笑了来,虽然气弱,显然已经平稳了一些,拍拍她的手,低声道:“你做得对。 “难道就为了在我跟前粉饰太平,就任由奴才把主子欺负死不成?那还有个规矩天理了? “鸳鸯和珠儿媳妇也是好意,也没错。 “只是这个长舌老婆,几次三番地生事!我好好的三丫头,就叫她一个混账姨娘拖累了!” 说着,冷冷地看向王夫人,“你现在出去,跟你老爷这就商量了,这种人,或打杀或卖了或圈在庄子上自生自灭,你们选吧。” “求老太太开恩!”探春顿时急得脸上通红,哭着替赵姨娘求情。 赵姨娘自己也嚎啕大哭:“我给老爷生了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以后必改的。求老太太饶命啊!”说着话,竟爬到了贾母榻前。 “你当你生了他姐儿两个有功,所以才天天做耗,专管生事!”贾母兜脸啐了一口! “探儿亏得自幼养在我这里,才有如今胸襟见识。 “你再看看环小子让你养的,人物猥琐、举止荒疏!整日家不学好,眼里心里,就只有怎么遭害他哥哥!你当我都不知道么? “如今退了你这个祸害,我探儿日后自有好归宿等着,环小子没了你挑唆,也能直道而行,倒好了!” 又指王夫人喝道,“怎么还不去?我儿子还活着呢,你就不听我的话了不成!?” 不等王夫人惊疑不定地站起来,又冷笑道,“也是!我那儿子,在他媳妇跟前,还不如个死人呢!!!” 王夫人涨红了脸,忙退了出去。 第23章 我死也不搬 林黛玉看着王夫人的背影,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邢夫人和贾母诧异看她。 林黛玉红了脸,撒着娇伏在了贾母怀里,用只有这三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这家里说我阴阳怪气、嘴巴刻薄的不少,谁知道我这才是正宗的家学渊源呢?” 邢夫人一想刚才贾母说王夫人的话,不由得也跟着扑哧一声,忙拿帕子自己掩了。 却又发现已经被众人投来惊诧的目光,恼不得一帕子摔在林黛玉身上,咬牙嗔道: “这林姐儿实在可恶!我好好的妯娌,让你这一笑,前头十年的功德,全笑没了!” “什么妯娌功德?我也知道你管不住你老爷。可若是能凡事不由着他胡闹,多跟你婆婆讨讨主意,让这个家和和睦睦的,那就是你这辈子的功德修到家了!” 贾母不客气地瞪她。 邢夫人陪笑答“是”。 林黛玉却又认真地追加:“大舅母,我外祖母这话可是掏心掏肺的金玉良言,你别不放在心上! “好好歹歹,爵位是你们家的。二舅舅他们如今再怎么住着荣禧堂,也是因为外祖母尚在、又疼惜宝玉的缘故。 “我说句不妥当的话。这家里但凡出事,是二房的事,人家至多说一句外戚胡闹。 “可若是大房的事,人家会说荣国公子孙不肖!在外行走,代表祖上荣耀的,那可是您这一房居多啊! “还有一句最小的话,益发说破了:虽说是娘娘的娘家,可娘娘的娘不请封的话,不过是从六品,说句是诰命,真穿戴起来,比您可差远了。 “朝廷要打板子砍头,那必是从大个儿的来。家里的大个儿,难道是二舅舅二舅母?那肯定是您一家子啊!” 林黛玉笑眯眯的,又问贾母:“外祖母,我没说错吧?” “正是这话了。往日里我若这么说,算是我做婆婆的不好,挑拨儿媳妇们的关系。可如今你外甥女既然说了,我也便说一句: “宝玉不是承爵的材料。这荣国府,早晚是你们家的。你不上心,别人就更不会了。 “你当凤儿为什么拼死拼活的,不论帮着谁都要好好管家?那是她聪明,她知道这个家早晚是她的!就你,糊里糊涂的!” 贾母说着,虽然瞪了邢夫人一眼,却也带着期盼。 邢夫人目瞪口呆之余,忽然心酸起来,低头落了泪,哽咽道:“真个的,就我最糊涂!婆婆这样疼我,我竟是个傻子瞎子,什么都不懂! “老太太教给我,我一定好生学!以后再不胡闹了! “也尽力劝着我老爷,让他也不胡闹!” 贾母含笑也拍拍她的手,又指指黛玉:“这个猴儿精得很,你有事不好开口问我的,只管去聒噪她。 “她是个扶危济困的人,碰上珠儿媳妇这样的,便不说她也要伸把手。你有了烦恼去找她,再一个,还肯听她的话的话,她不会袖手旁观的。” 邢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拍手道:“这可太好了。我们外甥女就是个神仙下凡,我能多沾一丝仙气儿,我必能修成正果的!” 林黛玉张口结舌,半晌,看向贾母,又好气又好笑:“外祖母谈笑间就给我上了个套子!可真疼我!” “好丫头!你外祖母身子骨没那么结实了。你只当帮帮我吧!”贾母说着,又虚弱地捧着心口哎哟。 林黛玉无奈地摇头:“是了,我知道了。这就算是罚我包揽闲事了!” ——先囫囵答应着。何况,邢夫人半辈子愚痴顽固,谁知道刚才那话是不是凑趣哄贾母开心而已呢? 若她果然竟真的醒悟过来要改,自己便指点一二,只要别让她把鸳鸯的名声糟蹋了,也就是了。 又过一时,知道贾母无碍,林黛玉便告辞。 贾母舍不得她,紧拉着她不肯让走,一会儿说自己又不舒服了,一会儿又说让她等等贾政夫妻二人给她个交待。 林黛玉不禁扶额,习惯性地转向旁边一直悄无声息的王熙凤:“二嫂子,往日里外祖母也这么难哄的?真难为你周旋。” “不敢不敢。老祖宗只派我办差,可不跟我撒娇。这个话妹妹去问鸳鸯还差不多。”王熙凤坏笑着祸水东引。 鸳鸯才被邢王一顿发作,正是惴惴不安的时候,闻言笑了笑,并没说话。 正在这时,王夫人走了进来,陪笑着禀报贾母:“老爷说了,赵姨娘病了许久,早该挪出去养病。以后环哥儿记在周姨娘名下,三丫头便记在我名下。” “那又何必?探儿也一样记在周姨娘名下。名正言顺的,她也好管管环哥儿。” 贾母淡淡地说完,看向软倒在地的赵姨娘和抱着她哭的探春: “你老子没要了你姨娘的命,是看在你的份上。三丫头,你日后前程远大,要记得这一天!” 探春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放开赵姨娘,跪直了,滴泪道:“姨娘犯了错,我往日里自诩知书识礼,却不能规劝谏阻,错得更多。 “老太太、老爷太太顾着情面不发落我,是诫我下次,令我自己悔改。我焉能不知? “姨娘冲撞了大嫂,又辱及林姐姐。我替我姨娘给二位赔不是。求二位允准,明儿我也搬过去,陪着一处读书写字学道理!” “来这我这里躲羞吗?请恕我不接待。”林黛玉笑眯眯的,却一口回绝: “我只为清净守孝才单跟外祖母要了个院子。如今你们家再怎么没地方住人,也别拿着我这里当茶寮,想来就来啊! “外祖母,我正要跟您说。娘娘来后对姐妹们有什么安排尚且不知,都跟我混在一起、槁木死灰的算什么? “兰哥儿也该上学了。那院子进进出出的,只怕更生事。不如还请大嫂子搬出来,姐妹们仍旧交给她管,不好么?” 李纨顿时慌了! 她不想搬! 接下来宫里便要派姑姑来给林黛玉调理身体了!这样好的机会,她当然要留下来沾光! 怎么能这时候搬出去呢? 不行!她死也不搬! 第24章 聒噪的凤姐儿 可是贾母立即便发了话,让李纨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 “好。你说得也有道理。珠儿媳妇过去住也是为了照看你。如今既然用不着了,也该搬出来替她婆婆分分忧。 “为了盖园子和娘娘省亲的事情,家里忙了这一年,你都躲了懒。如今正是人人忙乱的时候,她姐妹们实在也需要个人仔细管着。你还是该出来帮帮忙。 “何况兰哥儿大了,马上就该上学了,也是出来方便些。” 所有的理由都说到,只有出来的道理,没有再赖在梨香院的道理。 李纨只得起身答应。 林黛玉再也不肯停留,执意要告辞,还点了王熙凤的名,让她送自己回去。 出了房门,院外宝玉眼巴巴地等着,见她姐儿两个携手出来,眼睛一亮,忙就要讨差事送林黛玉回去。 林黛玉又客气拒绝了:“我坐车来的,有二嫂子陪我回去,我可什么都不怕。何况还有丫头们。不劳二哥哥了。” 在贾政冷冷的注视下,宝玉也只好退了一步:“那妹妹路上小心,天黑,走慢些。” “放心吧宝兄弟,有我呢!”王熙凤笑着扶了林黛玉先上了车。 这二位坐车,紫鹃和平儿自然跟着在外头走。 赶车的小厮也越发小心谨慎,走在最前头拉着马头,生怕颠簸了这二位,也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凤姐姐刚才给我使眼色,是有什么话说?”林黛玉坐稳当了,便礼貌地问。 王熙凤满面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可是你聪明,我没看错了人。 “正要跟你说,之前你回去了,老太太便不高兴,让人都散了,却叫了二老爷来,跟太太一起,娘儿三个说了许久。 “待出门时,我听说老爷和太太的脸色便不好看,老爷还嗔了太太一句多事,太太便顶嘴,说:还不是为了你的女儿! “我先前听说这话,以为是在为了娘娘争执。现在看来,未必是为了娘娘,只怕是为了三丫头。” “难怪……”林黛玉恍然大悟。 若说今天贾母使鸳鸯来跟自己说的事情只是为了抖威风,林黛玉心下还觉得这位舅母也太蠢了些。 可若是为了顺便狠狠拿捏住那个越来越难掌控的能干庶女,这就说得通了。 而李纨之前跟自己说过,之前替自己出头的事情,其实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而是探春为了救场,才悄悄暗示李纨出面缓颊。 原本这么周全的一个聪明人,今儿能做出眼看着赵姨娘当面辱人竟不出言规劝的,想来也是一时被利益蒙住了头脑。 ——王夫人必定已经悄悄地告知了赵姨娘,不论是从自己这边下手,还是告请元春,一定会给探春谋个好姻缘。 如此一来,赵姨娘必要拼死地拉着探春站在王夫人一边,而非自己和李纨。 可如今探春已经完全彻底地失去了在自己跟前的“面子”,那么接下来,王夫人不论是把她搓圆捏扁,她也就只能受着了。 “庶房的女儿,心里苦。”王熙凤轻轻叹了一声,“咱们家的女孩儿,说是个个在老太太身边长大,自由自在的。 “其实都在二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好在二太太自己的日子过得丰富,所以不曾十分苛待她们。 “这其中,探春又不一样。二丫头身上是大房的体面,四丫头身上有东府的体面,探丫头有什么?她正经是太太心里的刺—— “她和宝玉的生日才隔不到一年。我听说,太太那边才出了月子,放了宽话,老爷便去赵姨娘屋里宿了一个月!” 林黛玉恼了:“二嫂子,你说话就好生说话,说这些东西给我一个女孩儿听,算怎么回事?!” 凤姐惊觉,忙回头打自己的嘴:“哎哟!瞧我!混说什么呢!” 然后陪笑道:“其实,话我也说清楚了。妹妹千伶百俐,自然懂的。 “咱家的姑娘里头,三丫头是个尖儿。若是让我说,你恼了谁,也别恼了她。不帮衬谁,也该帮衬帮衬她。” 林黛玉笑了起来,歪头看她:“这可不是二嫂往日的性情,怎么不让妹妹帮衬帮衬你呢?” “哎哟!你还没帮衬我?!今儿当着老太太和大太太,你把咱家的爵位都替我定下了,我今后这日子一马平川的,我都没的愁了! “就这还不算帮衬,我还想让你怎么帮衬?帮着我当娘娘,还是当皇上!?”王熙凤拍着大腿一惊一乍。 看得黛玉捂着嘴笑:“罢了,二嫂肯领我这情,又肯替家里姐妹转圜,我竟是生平头一遭见,必要给二嫂这个面子才是。” “哎哟哟,那我脸上可有光了!” “那就请二嫂回去跟三妹妹说,当初的人情,我今儿还了。今日的不妥,我也报了。都在这一件事里。 “她若明白,她谢我。她若不明白,她恨我。我都无所谓,都由她。至于日后,日后还远,且慢慢走着,慢慢瞧罢!” 林黛玉笑着说,王熙凤用心听,又笑道:“行。我记下了。 “还有一件事要跟妹妹说一声:我们大太太是个左性的人,日后她若冲撞了你,你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只管让人告诉我去,我来替她善后!” “还有别的吗?”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心里一颤,忙豪爽地一挥手:“没了!” “那你别说话了。你歇歇,我耳根子也安生一会儿。”林黛玉直接靠在车里,把手帕子盖在了脸上。 可王熙凤的性子,又哪里肯真的不说话了? 也靠着车壁思量,过一时,道一句:“你那院子偏僻,大嫂搬出来,人又更少了,我挑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给你上夜罢?” “好,谢二嫂。” 又过一时,又道:“前儿我叔叔给了我一篓子南方的水果,异香异气的,说叫什么芒果。回头拿来给妹妹添供。” “不用,你自己留着吃罢。” 再过一时,又问:“宫里那姑姑来了,恐怕要单弄吃的给你。我明儿叫人把梨香院的厨房收拾出来,再专门挑个厨娘给你罢? “或者你问问小红,她娘准知道哪个手艺好,到时候你告诉我,我立马给你拨过来……哟,到了!” 林黛玉立马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可算是到了!我快被聒噪死了!真不知道平时外祖母是怎么忍下你的!” 赶紧下车进院子,连头都不带回的,立命人:赶紧关院门! 王熙凤在后头,掀着车帘捂着嘴笑: 就处成这样,就足够! 第25章 哄好了?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紫鹃给林黛玉烫了脚,伺候她上床倒下,轻笑道:“还是二奶奶这性子好,一路连说带笑的,姑娘看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是好心。虽则不知道什么人还授意了什么事,好歹她没提,也没多麻烦我,反而替我着想。就这样,就挺好。” 林黛玉把坤宁宫的令牌拿在手中把玩片刻,随手撂给紫鹃,让她收好,笑一笑,安稳睡去。 王熙凤回了贾母正房,一路直接进了卧室,果见贾母还没睡,眼巴巴地等她:“如何?哄好了没有?” “我出马,老太太还有不放心的?林妹妹是娇客,只要我多替她想一二分,她就小姑娘一般怎说怎听了。” 王熙凤快步上前,笑着扶了贾母重新躺踏实了,又坐在脚踏上,脆生生地把刚才的对话都说了,只隐去自己感激林黛玉落定爵位一事,又感慨道: “林妹妹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其实都放在心上呢。只是她如今年纪也小,力量也小,拿不准的人,不笃定的事儿,她不肯伸手罢了。 “不愧是老祖宗生的好外孙女,往后想来我们都是要沾她的光的!” “呸!没脸的猴儿!沾娘娘的光还不够,还要沾我们林丫头的光! “你自己怎么不督促琏儿那下流种子上进些,日后好让你姐妹们沾沾你们的光呢?” 贾母心情很好,又有余力跟凤姐儿逗趣了。 见状,王熙凤也放了心,笑道:“琏儿可没这个本事!我们能守成就不错了,没的瞎上进,倒惹了祸!” 说着,拉了鸳鸯在自己身边坐下:“先前我听见妹妹那么担心你挨骂,我还小小地不舒服了一下。 “可是回头想想老太太这一病,主持大局的是你,忙进忙出的是你,挨骂的是你,吃苦的还是你。我就又愧疚起来。 “我们这帮子子孙孙的,每日里就是老太太跟前凑个趣应个景儿,该照看操心的,全要指着你一个丫头。 “说得小一点儿,算你能干。可若说大了,那是我们不孝。好姐姐,我替他们谢谢你了!” 鸳鸯忙要起身,连连摇头:“二奶奶这话,我一个丫头,我可不敢当。” “有什么敢当不敢当的!”王熙凤一把把她拉得重新坐在了自己身边,悄笑道,“其他的都是假的,只一件:你我两个,好好地孝顺老太太,别让林妹妹看着咱们俩也不顺眼了,就行!” 贾母睡在床上,听得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 屋里一阵欢声笑语,渐至寂然。 翌日,李纨从梨香院又搬了出来,仍旧回她的原址,带着兰哥儿,陪侍三个小姑。 赵姨娘一开城门便被绑着绳子塞着嘴送了出去。贾环懵懵懂懂地变成了周姨娘的儿子,他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便来找探春询问。 探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对贾环只说了一句:“你从此没有倚仗的人了,好生读书、自己奔前程罢!” 便不肯再说,让侍书送他回了周姨娘处,还给周姨娘送了许多高帽,谢她辛苦。 周姨娘也摸不着头脑,想了许久才回侍书道:“我果然有人送终倒也不是坏事。只是我惹不起赵家,更不敢忤逆太太。来日如何,只看命罢!” 她竟没虑错。赵家果然跑来贾政跟前跪着哭,把自己家的亲戚朋友都发动起来,弯子甚至绕到了邢夫人跟前。 贾政正满心不自在,丢给王夫人自己便出了门。 邢夫人打听见了,心中一动,笑意亲切地把那些人也打包送到了王夫人跟前。 赵家人早就得知了内情,只围着王夫人哭喊:“姨娘都是领了太太的话,才对大奶奶和林姐儿指桑骂槐。 “若只是她自己,便给她个天做胆,也不敢这样开罪主子啊!太太不能这时候撒手不管,反而要了我们姨娘的命去! “求太太做主!太太若是不肯做主的,我们也学大奶奶,去求老太太做主!” 王夫人又气又怕,发着狠令人把赵家来的人打的打、骂的骂、关的关,闹得最凶的一个,索性按了个“盗窃”的罪名,竟送去了京兆府衙门。衙门领了暗示和银子,自然王夫人怎么说便怎么办。那人正是赵姨娘最亲近的兄弟叫赵国基的,在牢里被打了个臭死,忙改了口,奄奄一息地被送了回家,再也不敢出头。 王夫人这才放了心,忙又令人传话给赵家:“一辈子不许你们再去找三姑娘。若是你们果然听话,等环哥儿长大了,他自然会照拂你们。” 听得说还有好处捞,只是要等几年,赵家人便不高兴,也就都渐渐平息了下去。 这是后话。 只说众人都把注意力从林黛玉处挪开,开始全力准备贾元春省亲一事。 转眼便是十月,贾政掂掇着最近朝中无大事,便挑了个十八的黄道吉日,给皇帝上了折子,请旨省亲。 朱批准了上元之夜。 一家子愈发忙碌,连年也没好生过得。 直到了正月十五的四更时分,各房开始催着主子们起身梳洗,按品大装。 唯有梨香院,早就得了黛玉“一切照常”的吩咐,新来的厨娘柳家的一早便开了新收拾出来的小厨房,按部就班地先预备了灵堂的新鲜供享,接着给黛玉及自己众人做早饭。 炊烟袅袅,十分温馨。 贾政正穿戴好了要去外面排班,一眼瞧见,登时大怒:“这是哪个不懂事的奴才,敢在此时做开了饭了?!銮驾来时看见,如何是好?!” 王夫人隔着窗子,悠悠告知:“那是东北角,梨香院。” 贾政噎住,甩甩袖子,咳一声清清嗓子,道一声“走吧,大哥还在外面等我呢”,大步离开。 “哼!天大的脾气,碰上他那好妹子的好女儿,就都没了。”王夫人嘲讽一句,自己且认真看穿衣镜子里面自己的装饰妆容。 彩云彩霞围着她忙碌,端详半晌,恭敬禀报:“太太,好了。” 金钏儿在后头捧着一盘子手帕等她挑选,悄悄笑一声:“娘娘的娘,已经很周全啦!放心吧!” “死丫头!找我撕你那嘴!”王夫人满脸的阴云登时散去,笑骂一声,挑了一块绣石榴花的素色手帕,忙出了门。 第26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贾府众人站在外头僵硬地等了半个时辰,方才有宫里的小黄门飞跑来告知:“早着呢!得后半夜了。” 众人这才散去,各自回房倒下休息,凤姐儿照看外头。 直到戌时,贾妃才迤逦而来,场面整肃、排场宏大。 外头小红打听得贾妃已经率人去游幸“省亲别院”了,这才飞跑回来禀报黛玉:“来了!来了!” 黛玉这时候都犯了困,要睡了,听见说话,只得强打起精神,坐起来梳妆。 紫鹃只得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哄她:“……说不准娘娘还要来咱们家看看呢!您起身也不单单是为了迎接那位姑姑。 “您再想想,万一陶大监也来了呢?” 黛玉打个呵欠:“梦做得很好,接着做!” 晴雯在旁边噗嗤一声笑。 紫鹃瞪她一眼。 晴雯笑道:“你瞪我有什么用。上元节多要紧,连我都知道,皇帝必要上宫门那边与民同乐的。陶大监可是殿中监,他哪里走得开? “就算走得开,就咱们家头两年做的那些事,陶大监去谁家也不会来咱们家——这不是太给咱们家脸面了?!” 林黛玉笑着从镜中看她一眼,赞道:“晴雯长进了!” 晴雯得意地斜了紫鹃一眼,还冲她做个鬼脸吐了个舌头。 “这话不都是小红下午刚说过的?”雪雁迷茫地挠了挠头。 晴雯顿时又羞又气,追着她打:“臭丫头!我便威风一回都使不得么?!” 林黛玉和紫鹃不由得镜中对视轻笑。 然而这样一来,林黛玉倒精神了许多。守孝的妆容也不用怎么妆点,只要干净整齐,束好了头发便是。 主仆们正在望月闲谈,后门处便由林之孝家的战战兢兢地引着陶行简并几个人,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姑娘,咱们姑苏的月亮,也有这么圆这么大么?”晴雯学雪雁双手托腮,看向半空。 “又说呆话惹我笑了。”林黛玉声音纤细,轻飘飘的,“天下只有一轮月啊。要不然,怎么会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一说呢?” “……姑娘又背诗,我又听不懂!” “呵呵,好吧。嗯,说书的女先儿拿来当定场诗的,有一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个你总知道吧?” “也对。九州的月亮都是一个。不过我总不信天下看见的月亮都一样。不然,您把今时今日这里的月亮画下来,寄给姑苏的人看……嗯不行,姑苏还近,若是寄给爪哇的人看呢?” “……你这个想法倒是有趣。若是咱们能出远门了,就真去一趟爪哇,也到这一天,也抬头看看月亮,瞧瞧是不是一样。” “嘻嘻!姑娘,你可应了我了,等出远门,一定要带着我——不带紫鹃和小红!” “……” “……” 陶行简静静地站着听,笑了起来,偏头看向身边长身而立的人,低声道:“异想天开。” “倒也不算。还有人说我们住在一个球上呢。”一身常服的昭明帝笑了笑,看着支起的窗前挤着的两个丫头,有些遗憾,“丫头们倒也勤谨,知道不让她冻着,把她圈在里头了。” “我过去吗?”陶行简有些犹豫。 他若过去,那林黛玉必要亲自到门口迎接,昭明帝便能看见那孩子如今的模样了。 可若是他过去了,以那孩子的聪明,说不定会猜到是不是昭明帝也微服至此。万一惊动了贾氏全家,倒不好了。 昭明帝果然摇头否决:“不了。朕也是一时兴起,出宫走走罢了。” 侧脸看了身后女官一眼,道:“那孩子孱弱,你听这声音就知道,中气不足。她父亲如海,你也见过的,那是个真诚的人。 “好好照看这孩子。她好,你自然就好了。” “是。”一身利落男装的女官欠身叉手应声。 昭明帝又看看她身后带的一个小宫女,皱了皱眉头:“怎么你是来给人家当大爷的?自己还带着服侍的人? “林丫头有五个侍女,你还没看见,怎么知道一个成材的都没有?我只出你一个人的俸禄就够了,还饶上一个! “这个一会儿跟着贾妃自己回宫去!老陶,你安排。别让林丫头不自在。” 陶行简应诺一声,笑着打趣那女官:“我早说最好不要。别说陛下这一关过不去,等你见了林丫头,你就该知道了,她那关你也过不去。 “那最是个冰雪聪明的,看着你这手下,就该直接自己把自己当外人,客气到你不得不自己请辞,那你才难受呢!” 女官倒坦然:“我也是为了顺手。跟着一个最好,没有也无妨。” “言行举止,饮食坐卧,礼仪规矩,都教教。朕日后必得给她寻个配得上的人家,别让她被别人挑刺儿。”昭明帝再交待一句,便抬抬下巴令那女官过去。 女官给皇帝行了礼,再看一眼陶行简,施施然走上前去。 林之孝家的早在旁边抖的双膝乱颤,这时候顾不得腿软,忙小跑着跟上去。 “这人……口风能紧?”昭明帝皱着眉头指着她明显踉跄发软的双腿问道。 陶行简呵呵直笑:“有怕惧的嘴才紧。若换个不怕的,我可就该怕的腿抖了!” 倒也是。 昭明帝笑了笑,不再说话,只管看着那边。 小红开了门,林之孝家的陪笑着陪着那女官进去,只过了十来息,林之孝家的便又疾步出来,小红在她身后面露奇怪地看了看她,再度关了门。 林之孝家的走到陶行简跟前,硬挤出个笑容来,低声道:“女官大人进去便说让姐儿去睡,这么晚了不该熬着,有话明儿再说。 “林姑娘说,请她认认人,然后就让小红领着女官大人去休息,日后由小丫头春纤专门服侍大人。 “皇上,陶大监,不然咱们走罢?依着女官大人的干脆利落,怕是数十个数儿她们就出来了,该迎面撞上了。” 陶行简听她话说得不伦不类的,也懒得指点,只管笑看皇帝:“陛下看呢?” “那咱们走。他家园子的灯也正好看,逛逛去!”昭明帝把手笼进袖子,再看了那亮着灯的窗子一眼,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陶行简笑一笑,没吭声,快步跟了上去。 陛下这是怕林丫头被冷风吹着着凉呐! 第27章 孟姑姑一怼王夫人 一夜好眠。 清晨被人轻轻叫醒的林黛玉终于开始感受到院子里多了个“调理身体”的姑姑是有多麻烦了。 这姑姑姓孟,闺名寒烟,乃是先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幼妹的关门弟子。之前供职于尚食局,官居司药,正六品。 但去年年中因一味莫名其妙的甘草,得罪了人,被寻衅贬回了太医院,只管熬药。 因王太医过世多年,他家子弟虽仍在太医院供职,势力却大不如前,如今连给师妹出口气都做不到。孟寒烟正想索性出宫,自己开个药铺,坐堂看诊,也比在宫里受气强。 谁知被陶行简无意中得知,立马留了下来,让她且重温医书,看看弱症的调理方法,顺便还安排去了尚仪局,好好补习了一下内外命妇的仪制。 孟寒烟便知自己怕是要从此伺候某位贵女了,心下便不乐意,私下里寻了陶行简坚辞。可一听是给林如海的女儿做教导姑姑,二话不说又答应下来: “不是林公当年在太上皇面前说好话,我一条性命险些丢在了琼林宴。他的女儿不管,我还管谁去?” 待正月十六卯初,孟姑姑如常起身,梨香院里走了一整圈,所有人都睡着。听着贾府万籁俱寂,孟姑姑便叹了口气。 好容易等着小厨房的人先起来了,再看看厨下今日打算做小米稀粥配紫米馒头,顿时皱起了眉: “有牛奶子没有?倒一盏与小米粥同煮。还有,往后少给她吃咸菜,有清淡小菜炒个一两样。肉呐?” 柳家的嗫嚅:“姑娘守孝,牛乳肉品都是荤腥,一概不肯沾。” “别听她的。肉不吃也就算了,往后每日一碗牛奶子、一个鸡蛋是必须的。换着花样给她做,别惹了她厌烦便是。” 孟姑姑说完,撤身出来,先去看紫鹃,一等大丫头有自己的屋子,里头竟拴着门,窗户也严谨。便算了。 再去看住一间屋子的晴雯和雪雁,一个个睡得四仰八叉。甚而至于,雪雁还打着小呼噜! 这还了得?!若在宫里,只这睡姿,便够嬷嬷们打个半死了! 孟姑姑皱紧了眉头,手里握着的藤条便甩了甩,呼地一声破空声响! 晴雯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往外看:“谁!” “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孟姑姑的藤条在房门上当当敲了敲,走了出去。 另一间屋子是小红和春纤,这两个倒都警觉,听见外头动静,都忙忙起身。 春纤先跑出来,看着该自己服侍的孟姑姑已经穿戴整齐、眉头紧锁,不由得讪讪地行礼问好:“姑姑早安……” 孟姑姑斜了她一眼,没作声,擦肩而过。 再度转进黛玉的房里,看向里间。 林黛玉倒是裹着一床素锦绫被,严严密密地安稳合目而睡。可是眼皮轻颤,一看便是已经醒了,懒得起,在赖床。 孟姑姑的嘴角溢出一丝笑,随即又板起脸来:“以后卯初就要起身,然后行气盥洗,读书供香。辰初用早饭,然后再做其他功课。” 林黛玉听着有人,猜着就是这位姑姑,睁眼一看果不其然,叹口气,歪过身,趴在被窝里,细声细气地问:“姑姑怎么知道我醒了?” “看着平稳,气息却急促。”孟姑姑顿一顿,又道,“你这身子弱,根本就是肝肾两虚,睡得好才有鬼了。” 说完,仍旧出去了。 院子里立马热闹了起来。 待梳洗完毕,林黛玉便带着孟姑姑去看林如海和贾敏的小小灵堂。 孟姑姑看着那灵牌上写着:故,先父,文安侯林讳海,之灵位,不孝女,林氏黛玉,谨立。 心里轻叹,上前一步,不顾林黛玉的诧异,也点了炷香,行了半礼,然后冲着贾敏的灵位也敷衍了个作揖,这才站在了一旁。 林黛玉诧异:“姑姑与我先父有旧?” “嗯。林公当年在御前行走,自然见过。”孟姑姑简单搪塞了一句,不肯再说。 林黛玉想想倒也在理,也不多问。 待她二人出来,外头已经知道了宫里来的姑姑已经起身的消息,王夫人亲自赶了过来。 林之孝家的又是那个传话的。战战兢兢进来求见林黛玉,然后偷眼看看孟姑姑,小心地表达了王夫人想接孟姑姑去上房见见贾母的意思。 孟姑姑皱眉看向林黛玉:“这就是宫里说的,你的封院?!还能如此呢?” 林黛玉扯了扯嘴角,看向林之孝家的:“你请舅母回去,跟她说:昨儿娘娘来过了,想必该说的不该说的,娘娘都跟她说过了。 “不论是她没听懂,还是娘娘竟没说,我都只再说这一回,下不为例: “我封了这院子了,我要守孝,我下回出院子乃是做大祥祭礼。那之前,请恕我无礼,不接待。谁都一样。 “若是舅母还听不懂这话,就索性去问问舅舅吧。问清楚了,再来。” 孟姑姑不等林之孝家的说话,接着林黛玉的话尾便道:“若是你们家没人能懂,就写折子问皇上去。” 当着林之孝家的面儿,跟林黛玉抱怨道:“我总说贾妃是个倒三不着两的,皇上不该为了大家的体面就总囫囵着不说明白了。 “像上回皇后娘娘就挺好,给你送了如意令牌,给她送了女戒女则。你看她是不是安生了一年? “结果,这一让回家省亲,又恃宠生娇,又要犯病。我明儿就给皇后娘娘带信儿,直接罚板子得了! “一家子都没记性!记吃不记打!” 吓得林之孝家的连连欠身,腿脚发软地跑了出去,如此这般脸对脸告诉了盛装而来的王夫人,吓得她声音都变了,赶紧催人快走。 这边孟姑姑还责备黛玉:“你就是太软弱。跟皇上似的,总是要给她们留脸面,话不肯说透。 “你看,我直接拿着她最得意的女儿开刀,她不是立马就老实了?以后你也一样。 “她再跑到你面前说三道四,你就拿着令牌晃给她看,就说要把她的话都禀奏皇后娘娘,你看她还敢不敢说了!” 林黛玉掩唇微笑——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只敢笑。 难怪陶大监说这路子的女官都是些牛脾气,看来还真是,横冲直撞的,根本就不讲究方式方法…… “你那牌子呢?正好,拿来我看看,跟我的有什么区别。”孟姑姑伸手。 林黛玉笑向紫鹃:“昨儿让你收起来的令牌呢?去拿出来。” 紫鹃含笑答应,走去外间柜子跟前,开了柜门的锁,又换把钥匙,开了里头小抽屉的锁,再换第三把钥匙,打开一个紫檀木匣—— 接着便是一声恐惧至极的惊呼:“牌子呢!?怎么是空的!?” 第28章 睡姿,金牌和药 黛玉腰背直起,眼角微眯,平静道:“噤声!” 紫鹃一口咬住自己的嘴唇,但已经双眼泪流,哭了出来! 这可怎么好!? 丢了皇后娘娘御赐的令牌,万一被贼人拿去闯了祸,姑娘和自己等人的性命是要还是不要? 何况还会连累贾家!!! 这时候元妃娘娘看似正得宠,可从这位孟姑姑的话里话外就能听出来,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若是让皇后娘娘拿这个扎了筏子,那元妃娘娘的性命…… 紫鹃都不敢再往下想! “如意呢?”黛玉则立即想到了另一样御赐之物! 紫鹃脸上一白,急忙把柜子里另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也开了锁,只见那柄紫玉如意还平平安安地躺在里头。众人无形中悄悄舒了口气。 “九月初三之后,你们还有谁见过那牌子?”黛玉叫齐了五个丫头,关起门来,细细查问。 其余四个一脸茫然地看向紫鹃。 “这么要紧的东西,没有姑娘的话,怎敢随意拿出来?”紫鹃擦泪,“唯有前儿正旦上香时,姑娘让把令牌和如意都拿出来供一供,曾经取出来半个时辰。 “当时我记得,收了令牌和如意,便恰好逢着众奶奶姑娘们来看望您,顺便拜年,您在院门口站了站,就请她们回去了。” 晴雯忽地皱起了眉,偏头问雪雁:“你记不记得,那时环三爷和兰哥儿溜进了院子?因屋里恰好没人,我从后窗踮脚看见,还喊了一声?” “记得!那时我正好过来,在前门碰上的。我还问了一句环爷和兰哥儿是要找什么。这两个支支吾吾的,就跑了。” 雪雁努力地回想,半晌带着哭腔道,“可我实在不记得他们到底是还没进屋,还是从屋里出去了啊!” “那都是小事。”黛玉一摆手,只盯着紫鹃,“你那日这三道锁都锁好了么?钥匙都带在身上?” “绝对锁好的!”紫鹃指天发誓,“自这两样东西进了咱们家,我这三道锁必是一起开一起锁,钥匙没有过片刻离身!便是夜里睡觉,我怕有人惦记,都锁门锁窗才睡,连盛夏都是如此!” 孟姑姑看着紫鹃,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黛玉沉吟下去。 过了好一时,才看向孟姑姑:“姑姑昨晚前来,除了引路的林家的,同行的还有几位?” “还有四位。不过都与你这件事无关。”孟姑姑答得痛快。 黛玉心中一动,便不再深问,只看向五个丫头:“现在你们再重新找一遍我这屋子。若是找得到,万事皆休。若是找不到,就只能报官了。兹事体大,我不乱耽搁功夫。” “姑娘不怕紫鹃姑娘被诬监守自盗,进而被刑求吗?毕竟钥匙都在她身上?”孟姑姑挑眉。 黛玉回眸一笑:“这件事若是有问题,要不是紫鹃这十五天犯了错,被人摸了钥匙而不自知,这个我没本事问出来。 “要不就是有高手撬了锁,我们这外行也看不出来。但只拿了小巧的令牌,而没拿相对较大的玉如意,说明此人必不是外来的飞贼,而是家里的人。 “如此这般的情形,要不然让太太她们审,那我这五个丫头一个都保不住;要不然让衙门的内行审,大不了紫鹃吃些委屈,但凭着这柄皇后娘娘赐的如意,至少能快些查到真相。” 孟姑姑满意地用力点头:“说得对!干脆利落,不强求颜面,不缠绵于取舍,好孩子!” 说着话,手掌一摊。 坤宁宫那枚小小的鎏金令牌,就躺在她如玉的掌心。 紫鹃瘫在了地上,张开嘴,用力呼吸了几大口空气,才哭着埋怨出了声:“姑姑怎么头一天就这样吓我们!?” “姑娘说说,为什么呢?”孟姑姑笑眯眯地看着黛玉。 黛玉有些心虚,低下了头:“姑姑这是让我瞧瞧任性妄为的下场。” “我知道这院子封了之后,几乎没有了姑娘信不过的外人。所以这外间上夜的差事,姑娘心疼这几位宝贝,便安排得有一搭没一搭。 “我卯时起身,在院子里整走了一圈儿。除了紫鹃姑娘房里,我的确进不去,你们几个的屋子,细软,我都翻了个遍。” 说着,孟姑姑从腰间一样一样地掏出东西来,看得几个人伸手便按住了自己的嘴! 荷包香囊、银票金锁,林林总总十来样,甚至还有一包药粉! “这个是谁的?”小红警惕地看向那包药粉。 孟姑姑意味深长地笑了:“厨下一个烧火丫头的。” 晴雯蹭地一下子跳了起来,咬牙切齿:“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坏人身子的? “我们姑娘早就请了好大夫开了好药,紫鹃说回京一路上吃得身子都好多了,可是一进这院子就又开始瘦弱!这可不就是缘故了?!” 孟姑姑笑一笑,点头:“还真是。这是高手配出来的好药,每次只往汤饭里放一指甲盖那么点儿,天长日久,自然能让人气血虚弱而死。” 说着话,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嘴角牵起,“你今儿的早饭没放,也不知道那烧火丫头发现东西丢了,会怎么办。” 晴雯柳眉倒竖:“我还等她怎么办?!我先把她揪出来,拿上这个,咱们老太太跟前说去!” 说着就风风火火要走,被小红一把拽住:“这么大的事,姐姐等姑娘和姑姑做主。” 晴雯气恼:“这还有什么可琢磨的么?” “那丫头若是忽然一头碰死了,或者因为没抓了现行,所以矢口否认,你怎么办?”孟姑姑笑眯眯地看着晴雯。 晴雯一滞。 “药粉既然已经拿来了,就送去给林家的。”黛玉淡淡开口,看向后窗外的那株老梅——今年开得格外香气四溢。 孟姑姑含笑看着她。 “小红,你跟你娘说,给我换个烧火丫头。”黛玉看向小红,“她若是挑不着好的,我就请皇后娘娘给我赐一个。” 小红吓得身子一抖。 孟姑姑笑嘻嘻的,叫了小红一声,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道:“或者,我转告陶监,请陛下给赐一个,也行。” 小红满面恐惧。 第29章 会心处不在多 小红再回来时,带了个满面憨相、十来岁的小丫头,直接亲自去寻了那烧火丫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个来回,才道: “你娘摔断了腿,去求了太太,让你赶紧回家帮忙。今后就是这丫头替你了。” 那烧火丫头脸色一变,强笑道:“我娘一向……” “废那么多话!就为了这院里的差事银子,连家人都不要了么?!不孝不悌的人,咱们府里可不敢用!”小红冷冷地打断她,一指院门,“滚!” 烧火丫头咬着嘴唇、低着头,灰溜溜地快步走了。 柳家的有些懵,看着小红擦了擦额头的汗:“怎么了?” “没事儿。柳嫂子,这丫头不仅会烧火,刀工也不错,洗洗涮涮的,都可以用她。您也轻松些。”小红笑笑,留下丫头,转身走了。 柳家的看看那一脸憨笑的傻丫头,不由得低声吐槽:“真就是随便找个丫头,那找我闺女来不好么?真是的!” 小红出了门,擦擦鬓角藏着的汗,长出一口气,后怕地看看林黛玉卧房,再看看院门外那丫头早已不见了踪影,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抬手捂住了眼睛,哭出了声。 她娘说!昨天晚上!皇上来了!特意来看望林姑娘!带着陶大监!还去了新园子里游玩!临走还黑着脸! 荣国府和元妃娘娘已经惹了陛下不高兴,若真是让陛下再知道家里有人要害林姑娘性命,万一雷霆一怒…… 就全看她们母女能不能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敷衍过去了! 可是她一个家生的黄毛丫头片子,她哪儿来的本事能把眼利如刀的孟姑姑,心细如发的紫鹃姐姐,还有冰雪聪明的林姑娘,都骗过去啊!? 小红绝望地蹲在墙角阴影里,无声饮泣。 忽然,一个手掌拍了拍她。 ……………(我是无助的小红的分界线)…………… 梨香院一如既往地无声无息,平静异常。 唯有院子里原先的烧火丫头,家里忽然爹娘小弟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只得让给了旁人,倒令人叹惋嘲笑了许久。 只是从那以后,二太太的身子越发不好,二奶奶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大太太,有如神助一般,行事言谈渐渐也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了,尤其在老太太跟前,竟然十几年来头次比二太太还得脸了。 别说一众下人了,就连大奶奶和各位姑娘小爷小哥儿们,都看傻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哪一房站队才好。 唯有三姑娘探春和三爷贾环,都闷着头一门心思读书。所有外头的事,一概不参与,也不加一字评论。 贾宝玉听说了自家庶弟庶妹的状态,倒感了兴趣,天天上学看着贾环,放学拜访探春,外人瞧了,无不交口称赞宝二爷真是“友爱弟妹,孝悌无双”。 这话迅速传进了梨香院,林黛玉不胜其烦:“不要再把他的事儿说给我听了,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关我什么事?!” 小红怯生生地看看紫鹃和晴雯,低下了头。 两个人无语对视。 倒是雪雁,歪歪头,困惑道:“不是让你打听三姑娘怎么了?怎么说到宝二爷身上了?” “哦!哦哦,对!三姑娘很感激二爷!前儿娘娘下旨让众位姑娘和宝二爷搬去园子读书,三姑娘还哭了一场,说三爷从此没人约束了。宝二爷拍着胸脯都包揽…… “嗯,搬进园子之后,三姑娘的身子终于好起来了。昨儿听说,宝二爷过生日,三姑娘可喝了不少梨花白呢!” 小红忙陪笑着说。 黛玉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回房。 紫鹃和晴雯便也垂了眸,臊眉耷眼地跟进内室侍候。 倒是雪雁,好奇地扑过来:“梨花白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好喝吗?能找来咱们尝尝吗?” “姑娘又不吃酒……你敢偷着吃,我就弄些来!”小红忙笑道。 雪雁的眼睛亮晶晶的:“姑娘不吃酒,可是孟姑姑吃啊!晴雯也吃,我也……你弄了来便是!” 小红抿唇一笑,点头出去。 孟姑姑到荣府已近五个月,从黛玉到春纤,都被训得有苦难言。 六个人又分成三派,黛玉和紫鹃是老老实实听话练习的,小红、春纤和雪雁是绞尽脑汁谄媚巴结的,唯有一个晴雯,是死活不听硬顶着的。 然而五个月之后,反而是晴雯长进最快,如今睡姿已经扳过来,行止也规矩了许多,唯有这喉间的呼噜,怎么也改不了。 就为这个,小红和春纤背后都有些沮丧:怎么自己拼命改,倒不如这个怎么说都不肯改的了呢?! 孟姑姑私下里笑着告诉黛玉:“晴雯灵巧,虽然嘴硬,心思却极好拿捏,是个纯粹的孩子。 “反而紫鹃、小红和春纤,大约是家生子的缘故,心里总有若许杂念,动作言辞总是用力过猛,倒矫揉了。 “至于雪雁,我看她就现在这样就很好,不改也罢。” 黛玉虽觉得无聊,想想也笑:“所以这些事竟与诗词歌赋做文章差不多,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才是上品。失于笨拙与刻意,都不入流。” “姑娘所言,正得三味!”孟姑姑极为满意,连连点头。 甚至转身便把这话传回了宫中。陶行简看得眉开眼笑,巴巴地挑个皇帝最高兴的时机,把纸条呈了上去。 昭明帝看着那一行字,不由得一声长叹,伤感起来:“不然怎么说是如海教出来的好女儿呢?这般不落俗套! “只这一句话,这世上想必没几个人能说出得出来。所谓会心处不在多,她这简直是天授的神仙性情……” “是……”陶行简自己也鼻子发酸,低头拭泪,“如海若活着,看着这样女儿,不定多得意呢! “可如今孩子父母双亡,日后怕是连门好亲事都没有!我一想到这里,这心就跟刀扎一样!” “行了行了!”昭明帝瞬间就不耐烦起来,手中的书卷抛在案上,恼道,“朕不是说了吗?一定会给她找个好夫君!” “她眼看着都十三了!若依着规矩,都能报名选秀了!您这儿却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奴能不催么?” 陶行简瞬间收泪,却开启了碎碎念程序。 昭明帝双眉紧锁,无奈长叹,传令:“来人,把京城、所有、勋贵官宦人家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小郎君的资料,仔细整理一份拿来!” 第30章 关于五雷轰顶 时至盛夏。 往年这个时候,林黛玉越发吃不下饭去,一天三顿只是喝那苦药汤子,身子完全是药培着,格外虚弱。 可是经过孟姑姑的调理,每日行气、诵书、牛乳、鸡卵,还有各种固本培元的温和药膳;春夏相交时还咳了两回的黛玉,到了盛夏时,食欲也似往常一般变差了,却一次嗽疾都没犯。 紫鹃不知怎么欢喜才好,想了两天两夜,请示了孟姑姑,便把黛玉的药膳方子写了下来,让小红给贾母送了去,备细说了黛玉病情好转的事。 贾母大喜,忙命人送了更多的珍稀药材和各种新奇食材去梨香院,又命鸳鸯亲自去给孟姑姑磕头: “多谢姑姑!我们老太太忧心林姑娘的身子多少年了,如今终究有了起色,全赖姑姑费心!待日后姑姑回宫,贾氏必定大礼相谢!” “我又不是为了你贾家的谢礼。行了,老太太高兴就挺好。走吧。”孟姑姑很不乐意应酬,一两句话后就把鸳鸯轰了出去。 可怜鸳鸯,只看了黛玉一眼,连句私房话都没说成就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转过天来,小红才背着孟姑姑告诉紫鹃,紫鹃又在夜间悄悄转告了黛玉:“宝二爷和琏二奶奶大病了一场……这是想让孟姑姑给二爷开个调理的药膳方子……” 黛玉悚然而惊。 屈指算来,这才发现,这原该是宝玉和凤姐儿被赵姨娘联合了马道婆给他们下魇镇之时! 可是,赵姨娘已经去了庄子上!这个魇镇本该是赵姨娘花大价钱买到的法子,难道再度出现了? 还是,家里还有什么她那一世不知道的秘辛?和居心叵测的人? 这个家中,赵姨娘可算那个唯一又蠢又坏的,若是还有别个利益相关者对宝玉和凤姐儿下手,那会是谁?! 林黛玉只觉得心里突突乱跳! 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行为与前世截然不同,所以历劫众人中,有人被改了性情吧? “怎么病的?什么病?多久了?好了吗?”黛玉拧眉追问。 紫鹃嘴角微扬,轻声道:“好了!听说是中了邪祟,但是有个和尚来,让拿宝二爷那块玉镇着,没几天就好了!” 和尚…… 看来,这是警幻的手段了…… 天地有道,因果还报。自己改了命数,旁人既定的运道劫数也就会跟着改。 若是自己插手了这一次,那下一次…… 黛玉默然许久,心中纠结万分,最后还是闭一闭眼,低声道:“你去见一见鸳鸯,跟她说,让她查查宝玉发病那日,都有谁进了他的卧房。” 紫鹃一声惊呼,急忙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什么中邪,好好的怎么会中邪?凤姐姐此时病着,二太太关心则乱,也没这个本事。事关宝玉和二嫂,大房又不好插手,还是让鸳鸯去查一查。”黛玉抬眼看向紫鹃,目露坚定。 紫鹃肃然颔首,立即便去。 “不要多管闲事。”孟姑姑神出鬼没,忽然倚在门框,漫声哼道。 黛玉咬了咬唇,摇了摇头:“此事重大,我必要管的。” 孟姑姑皱紧了眉。 紫鹃趁她没继续拦着自己,忙忙跑了出去。 “姑姑,我跟荣国府,一时半刻是撕不开的。”林黛玉轻轻地说了一句。 孟姑姑思索片刻,默认了这一点,慢慢走进来,坐在了她旁边。 林黛玉拎起桌上茶壶,小心地给孟姑姑斟了杯茶,轻声续道:“我之前不管他们的事,是因为那些琐碎无伤大雅,我没必要管。 “可如今有人想在府中用妖法,还想要人性命;府中却没人当回事,甚至没人想着要去查,这,我就真的不能不管了。 “这座府,毕竟有渠道能连进宫。我不能让妖人有机会以此为桥,祸乱宫中!” 孟姑姑下意识地拈了杯子啜饮,定定地看着林黛玉,过了一时,忽然了悟:“若宫中出这类事,且跟宫外有联结,那必是陶监的职责!姑娘这是怕万一由此带累陶监!” 林黛玉垂下了眼帘,一言不发,只是再给她满了一杯茶。 “好孩子,不枉陶监这般疼你!”孟姑姑眼圈儿一红,伸了手出去,本想去拍黛玉的手,却又想起她不喜人触碰,最终还是把手落在了她的肩头。 黛玉果然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站起身来往外走:“姑姑莫怪,我想去给我爹娘上个香。” 当天晚些时候,贾母忽然把宝玉叫出了园子,重新拘在自己的碧纱橱里。鸳鸯也开始频繁地在上房旁边的耳房里跟人“闲谈”。 到了第三天晚上,各院都关上院门之后,鸳鸯自己提着灯,分花拂柳,悄悄来了梨香院。 黛玉秉烛以待,旁边还坐着极度不耐烦的孟姑姑。 鸳鸯坐下,开门见山:“我查了宝玉发病前半天,跟和尚走后半天,都往怡红院宝玉卧房内去过的人,共有九个……” 三个人一个说,一个写,一个分析。不过半个时辰,孟姑姑敲了敲纸上一个被画了七八个圈的名字:“再不相信,也是她了。” 鸳鸯和黛玉低头看时,却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丫头:坠儿。 鸳鸯皱眉:“她如何会做这样的事?” “是啊,她本人跟宝玉和凤丫头无冤无仇的,她做什么要冒这个风险?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黛玉挑眉看鸳鸯。 鸳鸯被她看得有些吃不住劲儿,讪讪地说道:“我回去查查她家里人,看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笔的财货进账……” 黛玉笑一笑,点点头。 鸳鸯匆匆去了。 孟姑姑看了鸳鸯背影一眼,奇道:“怎么?她早就知道该这么查?那干嘛非要来你这里走一趟?” “她的权势在这个家里越来越盛,她想往后避一避。只是在我跟前,实在用不着藏拙罢了。”黛玉无奈地摇摇头。 孟姑姑茫然:“避祸我懂,不肯出风头我也懂,但她对你们老太太忠心耿耿的,又廉洁奉公。她一个丫头,谁吃饱了撑的寻她的不是?” “姑姑说得极是。”黛玉冷笑一声,“这世上多少事,都是吃饱了撑的! “衣食不愁不算什么,非要荣华富贵落在自己身上,才算是真正的老天公道! “偏又不肯自己去拼,只想着把别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摘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现成果子! “就这种人,最值一个五雷轰顶了!” 第31章 孟姑姑二怼王夫人(上) 又隔了一天,正是五月初五端阳节。 贾母等处都有人送了节礼过来,还有各种素点心。 孟姑姑翻检了一番,见竟没有江南的小白粽,便不高兴。晴雯察言观色,私下里跟雪雁计较:“姑姑这样,必又是什么好吃的没吃着,你猜着是什么?” 雪雁也猜不着,又绕了个弯去寻春纤问。 春纤呆呆的,也不得要领。 最后还是晴雯生了气,自己去问孟姑姑:“过节,家里送了素酒,还有粽子,姑姑晚间可要喝两盅?” 孟姑姑也热得怏怏的,摆手“不麻烦了”。 晴雯便顺着她的话打呵欠:“也是。热得难受。晚上烧起艾草,说是熏蚊子,倒把我也熏得够呛。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 “听说园子里如今各种蔬果都下来了,我倒馋了。” 看着孟姑姑一脸无趣,便又道:“点心虽有新意,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其实也吃腻了。” “你们家不是江南过来的?我记得江南有一种小巧的白粽,蘸着桂花蜜最好吃的,怎么倒没见有?” 孟姑姑被她说的,忍不住问。 晴雯顿悟,眉开眼笑:“那东西须得是自己剥了蘸着吃才香甜。我们家主子们都懒,若剥好了送上来,又干硬了不好吃。厨下总是吃力不讨好,便也就不爱做了。 “我记得我才来府里的时候,依稀赶上过尾巴。这怕是有七八年没做过了。不过,今年春天无聊,我跟柳嫂子学着做了不少桃花酱,似乎蘸着这个也好吃。” 听她们说吃的说得热闹,雪雁巴不得凑过来一声:“听得我都流口水了!姑娘今儿胃口不大好,我去跟柳嫂子说,且做这个新鲜的罢!” 飞跑着去了厨房告诉柳家的。 柳家的正愁夏天的饭食不好做,闻言大喜,赶紧忙活。 一时做得了,孟姑姑痛吃了七八个,看得林黛玉胃口也开了,也吃了两个,又吃了几口醋溜的素菜,竟是入夏以来最丰富的一餐。 柳家的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私下里奉承晴雯:“还是晴姑娘心思灵巧,看我们蠢笨的,既哄不着孟姑姑,又伺候不好林姑娘!” 晴雯心中得意,便忍不住笑道:“你果然有孝心,就该知道我们孟姑姑和雪姑娘都是吃酒的。赶着四季鲜花,能入酒的泡一点,留着来年咱们喝,那才算你虔诚呢!” 柳家的听了,满口答应,特特出去跟人学了泡酒,竟在梨香院的厨下堆了一溜小陶坛子,这是后话。 满院上下吃得高兴了,下午便都坐着饮茶消食,傍晚又都在院子里散步。林黛玉也不例外。 因听孟姑姑的,每天清晨行气,都要绕着院子走上圈,林黛玉如今连脚力都长进了些。当下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拍门已经山响。 黛玉便站住了看,却见王夫人满面怒容,双手提着裙子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连丫头带仆妇婆子,呼啦啦带着七八个。 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 “林大姑娘,你这手伸得也太长了!你不是封院吗?不是不出去吗?怎么连宝玉屋里的事都要管了?!”王夫人一脸煞气。 黛玉眯了眯眼,先屈膝行了礼,然后才平静地问回去:“二舅母兴师问罪,也请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宝玉钟灵毓秀,天妒而已,园子里撞见花神,所以撞客着了!他又有宝玉护体,如今已无大碍。这是他福泽深厚,上苍庇佑。 “事情都完了,家宅安宁,后福久远。可就是你,不知轻重不知廉耻,盯上了我们宝玉! “还什么三贞九烈地,要守孝,要封院,宫中派来的教导姑姑一个人霸占着,那你倒是自己修行,圆满了就升仙去啊! “做什么非要把这宝玉显灵的好事,嚷嚷得满宅人心惶惶!还挑唆着老太太出头,让一个丫头跑到我宝玉的屋里翻贼赃!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家里有妖人行妖法,我宝玉被人魇镇,这种事传出去,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王夫人双手叉腰,吐沫星子都快喷到黛玉的脸上了。看着她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恨不得冲上来把黛玉撕碎了才甘心! 谁知黛玉听了皱了眉,问道:“那么二哥哥和凤姐姐乃是被人魇镇的事情,太太是早就知道的了?为什么竟不查呢?” “查什么查?!都好了,事情过去了,就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是兴旺之家! “都像你似的,碰到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扬铃打鼓地胡折腾起来,是显摆众人皆醉你独醒,还是显摆你本事大、手长,上到老太太、下到宝玉,你都能摆布呢?!” 王夫人反唇相讥,居然听上去还自成了一篇道理。 黛玉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二太太,这人能害二哥哥一次,就能害他第二次。你不查出来,真的不怕下次对方出手更加狠辣,直接便要了二哥哥的性命么?” “呸呸呸!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要我说,世上本无事,都是你这样居心叵测的人搅合出来的!” 王夫人一口啐了出来。但当着孟姑姑,又不敢直接啐黛玉,便朝着地上狠狠地呸了几口。 黛玉有些无奈地看向孟姑姑。 王夫人如果这样说话,那就摆明了只为找茬闹事,而且,她根本就没把这件事的严重性弄清楚。 跟这种倔种,道理是讲不通的啊! 该怎么办? 孟姑姑慢慢走到了王夫人和林黛玉中间,站住,回头教训林黛玉道:“我早说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贾家的儿子、贾家的儿媳,疯了死了都是他贾家的事。即便是日后再牵扯出什么妖人歹人来,你也早就出了这门,跟他们没关系了,连累不着你! “至于妖法妖术,妖言惑众之类的话,哪怕传出去招了上头忌讳,那也是他们活该!自己不当回事,又怨得了谁?” “我们没有妖术妖法!”王夫人几乎要跳起来! 孟姑姑阴笑着看向她:“刚才二太太说,鸳鸯丫头去了你家公子房中翻贼赃,请问,是翻出来什么了吧?” 第32章 孟姑姑二怼王夫人(中) 王夫人张口结舌,后退了半步。 后头跟着的仆妇中恰有周瑞家的。 她因林家旧宅的事,这几年总是缩着脖子走路,今次好容易王夫人肯带她出门,又允她贴身服侍,她怎肯放弃这么好的出头机会,不狠狠表现一把自己“忠心护主”?! 当下迫不及待越众而出,竟冲着孟姑姑挥舞着手臂喊道:“我们小爷屋里的事,自有我家老爷太太管着,与你什么相干?!” 林黛玉眉心一皱:“这位乃是宫里来的姑姑,周家的不得无礼。” “别拿宫里来的唬人!我们大小姐还是宫里的娘娘呢,也没这么大的架子!不过是个姑姑,倒想着给我们一家子当祖宗了,她配么?! “外四路的表妹插手表哥屋里的事儿,这官司别说是打到皇上跟前,便是打到玉皇大帝跟前,那也是无理的!”周瑞家的不屑地斜了黛玉一眼。 这话说的,竟然逻辑正确! 林黛玉忍不住看了孟姑姑一眼,甚至想要笑一笑。 孟姑姑也诧异地仔细打量了周瑞家的一番,破颜笑道:“人才啊!贾氏要都是这样脑筋清楚的人才,倒未必会败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周瑞家的脸上得意之情还没来得及收,便忙又反驳:“谁说我家败落了?!我们大小姐现在宫里当娘娘,那就是皇上爱重我们家的证据!有皇上的爱重,我们家哪怕做官的人再少,那也是望族!” 此言一出,便是黛玉都想替她叫好了。不由赞叹地也点了点头:“周嫂子若做官,说不准比舅舅做的还好呢!” 周瑞家的得意洋洋,一时竟撇着嘴,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孟姑姑呵呵轻笑,瞬起瞬收,又跟着周瑞家的那一声哼,也冷哼一声:“可惜,本官不吃这一套! “本官来之前,陶监就担心,贾氏树大根深,荣宁二公府仗势欺人,所以特意让本官去尚仪局待了一阵子。所以如今,本官乃是正五品尚仪,吃的乃是皇家俸禄。 “今次你家闹出来有妖人行法害人之事,那就该立即上报京兆府,请有司查证、论罪判罚。” 王夫人听着便是一惊! 尚仪局!?元儿入宫便是托人去的尚仪局做女史,六尚之中,尚仪居首,正管的左右尚仪必定都是皇后的心腹! 这若真是得罪了尚仪局,岂不是把皇后娘娘得罪死了…… 忽然想到前儿听见的那个消息,心里又微微定了下来,神情也渐渐放松—— 无妨!这个皇后,呵呵! 周瑞家的听得有些胆怯,可偷看了王夫人一眼,一见那气定神闲,顿时又硬气起来:“我自己家的事情,我自己家会处置!何况根本就不是什么妖法!” 孟姑姑冷冷地看着她:“本官如今亮出品级,就是要跟你当家夫人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滚开!” “瞧姑姑这话说的!我们家夫人来戒饬自家亲外甥女,您一个外人都能护在头里。我是我们家太太的陪房,我在我们自己家说句话,难道还犯了朝廷哪条律法不成?!” 周瑞家的硬顶上来! “啪”! 一声脆响! 孟姑姑一个大耳刮子狠狠地抽在了周瑞家的脸上! 顿时便是五条红指痕,明晃晃直扎人的眼! “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过一个家奴,你在我眼前也敢无礼叫嚣,你主子管不了你,那我便替你主子好好管管!” 孟姑姑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皱眉向后:“这么打人果然手疼,晴雯,去厨下给我拿一条烧火棍来!” 晴雯脆生生答应一声,拎着裙子一溜烟儿便跑去了小厨房。 王夫人使个眼色,顿时来喜家的、来旺家的两个陪房便要赶去相拦。 雪雁和春纤不动声色地低头快步跟了过去。 唯有紫鹃,急得脸上发红,却被小红死死拉住,只得定定地站在黛玉身边,一动不动。 “我是正五品,而你,与夫君同品级,从五品员外郎的妻子,乃是从五品的宜人。我恰好大你一级,对否?王宜人?” 孟姑姑好整以暇看着王夫人,满面笑谑。 王夫人的脸色渐渐发白。 她的元春乃是贤德妃,正一品内命妇,她身为元春的母亲,理应是正四品郡君! 可是,省亲的时候,她才一开口问及,元春便脸色僵硬地敷衍了过去。后来还是抱琴偷偷告诉自己,元春为她请封的折子,被皇后娘娘驳回了,理由正是:苛待孤女,德不配位! 皇后娘娘甚至还扬言,要跟皇上商议,把自己身上的诰命一撸到底,让自己只做个“太太”,一辈子够不上“夫人”的称呼! “是,是……妾妇王氏,还未给尚仪行礼,请尚仪勿怪!”王夫人急忙给孟姑姑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 “免了。”孟姑姑摆一摆手,毫不在意,却依旧笑眯眯的,“我来问你,鸳鸯在你儿子院子里,搜出了什么东西啊?” 王夫人站直了身子,低头不语。 “王氏,本官在问话,你还不从实说来,是不是要等本官请皇后娘娘凤旨,亲自去问你家史氏老夫人?!”孟姑姑厉声喝道! “实在是,难以启齿……”王夫人无奈地看了周瑞家的一眼。 周瑞家的不情不愿地上前半步,从怀里摸出五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和一个写着宝玉年庚八字的纸人来,双手奉到孟姑姑面前: “就是这个了。鸳鸯姑娘正带着人去我们二奶奶院里,说只怕也有这么几个脏东西。” 孟姑姑嫌弃地看了一眼,令她:“连同小王氏那里的一起,找个信封装好了再拿给本官。” 周瑞家的答应着,退了下去。再偷看一眼王夫人的眼色,立即便小跑了出去。 “王氏,当今陛下最厌这种装神弄鬼的愚夫蠢妇!你家小儿落生便从口中掏出来美玉云云,不论真假,只要不借机生事,陛下自然懒得理。 “可若是总拿着这个说什么福泽深厚,什么机缘天赋,什么后福久远之类的蠢话,你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果然心底无私,那就行正坐正,别一脸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孟姑姑冷冷地看着渐渐汗出如浆的王夫人,眼底是浓重的厌恶。 第33章 孟姑姑二怼王夫人(下) “你家哥儿和媳妇疯魔了又好了,此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我便在你国公府里都已经听说了。 “只是这梨香院封着,我也乐得装聋作哑,反正与我不相干么! “可是,你家老太太偏要遣了鸳鸯丫头过来,想让我给你那宝贝儿子要个调理的药膳方子。却又不肯明说,只让人把你儿子病了又好了的事情备细说给了我们林姐儿。 “姐儿跟我不一样,她是个厚道人,有情有义。一想到血脉亲人竟被妖人害了,家中上下却都不以为祸,反以宝玉显灵为喜,舍本逐末! “这才求了我,指点你们家鸳鸯去查此案。 “如今,案子即将告破,凶手拿到,贼人伏诛,你家不过是苦主罢了,全无一点干系。这都是林姐儿一点善心才有的好结果。 “不然的话,赶明儿因别人出事再查出来,你们说不说得清到底家中谁与那贼人有勾结? “万一这贼人的手伸进宫里呢?你女儿说不说得清她跟这贼人有没有勾结?!” 孟姑姑缓缓道来,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听得王夫人的脸青了红,红了白,直似开了个染料铺子一般。低头赔罪:“都是妾妇想得浅薄了,多谢尚仪大人指点。” 正说着,外面忽然又有人叩门。 进来一看,却是鸳鸯和彩云两个并肩走了进来。 鸳鸯瞧见王夫人便觉尴尬,只得先请个安,然后赶忙转向孟姑姑:“姑姑容禀:事情已经查问清楚。 “乃是宝二爷屋里的小丫头坠儿,被园中守门人张妈收买,替赵家的赵国基,也就是赵姨娘的亲兄弟,诅咒我们琏二奶奶和宝二爷。 “如今人赃并获,也已经遣人去知会了京兆府……” 鸳鸯正说着,小厨房那边却咋咋呼呼地闹了起来,只见晴雯双手各挥舞着一条烧火棍,追着来喜家的和来旺家的,在院中乱窜! 后头还跟着雪雁和春纤两个跺脚拍手大喊助威的:“黑了心肝的臭婆娘!也敌得住你晴雯姑奶奶!” 紫鹃忍不住便扶着额遮住了眼。 林黛玉倒觉得有趣,无心听鸳鸯说话,只管歪着头看那边,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孟姑姑和鸳鸯对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都住手!”鸳鸯高喝一声! 几个人停住了追逐的脚,低声对骂着地走过来,各自气呼呼的。 两个媳妇子身上脸上都有煤黑道子,来喜家的头发还烧焦了半边。 晴雯的头发也歪了,显见得是被人扯过,手里的两条烧火棍如今还在冒着火星,必是从灶火膛里直接抽出来的,也是骇人得很。 就连雪雁和春纤的衣衫裙子也各自撕破扯散,狼狈不堪。 三个丫头不约而同看向孟姑姑,见她微动眼角又悄悄摇头,立即闭了嘴,往后一步,站到紫鹃和小红后头,恢复了不言不语的“典雅”模样。 倒是两个媳妇没眼色,一看见鸳鸯便七嘴八舌地告状:“……反了天了……敢打我们了……必要她们杀人偿命!” “二位嫂子跟我说没用,不如问太太。”鸳鸯表情淡淡,语气凉凉。 两个人这才想起来去看王夫人的脸色,一看她满面铁青,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低着头闭紧了嘴。 “外头勾连的妖人乃是马道婆,各勋贵府邸走动颇多,想必官府捉拿后,才会定案。 “老太太让我过来跟姑姑回禀一声,多谢姑姑提点,这件事是我们家忽视了,竟险些让贼人逃过一劫,实在无能。” 鸳鸯言简意赅说完,又道了谢,这才奉上谢礼:“姑姑辛苦,这是老太太命我奉与姑姑,请您喝杯好茶罢!” 孟姑姑倒也不含糊,直接抬抬下巴:“雪雁收了,明儿让柳嫂子给我弄几坛好女儿红来。” 雪雁大喜,笑嘻嘻上来真的就把鸳鸯手里的荷包接了过去。 林黛玉哭笑不得,低声责备:“雪雁,你先替姑姑收着。回头记得给姑姑放好。” 雪雁懵懂。 这边彩云忙趁着她们打小官司,低声告知王夫人:“老爷听说您带着人来了梨香院,请您回房说话……” 王夫人身子轻轻一抖。 “老爷已经等了会子了,咱们快走吧?”彩云又催了一声。 王夫人有些犹豫,咬着嘴唇看了鸳鸯一眼。 谁知鸳鸯连头都不回,纹丝不动地抿嘴笑着只看梨香院的众人笑闹。 晴雯则更加机灵,一步踏过去,直接拉了鸳鸯往自己房里去:“好姐姐,你这几天可累坏了吧? “左右大事已定,今儿晚上我们厨下做了好吃的,你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吃点儿喝点儿,一会子我送你回去! “我再带上我们姑娘和孟姑姑的话,管保老太太也不会责罚你的!” 鸳鸯也半推半就,竟然这样就被晴雯拽走了,连小红都低着头跟在了二人身后,快步去了。 王夫人暗暗咬牙,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彩云悻悻而去。 一众仆妇们激昂愤慨地来,偃旗息鼓地走,看着背影便觉灰溜溜的。 孟姑姑遥遥看着,冷笑一声,斜一眼黛玉:“我就说,不让你多管闲事吧?” “姑姑刚才说得好,我都没想到后头还会有这么多牵扯……”黛玉说着,倒皱起了眉,“那马道婆在各府走动,阴私隐秘还不知藏了多少,只怕京兆府审问起来,反倒不方便呢!” “你这才知道棘手了?”孟姑姑哼了一声,背着手往回走,先让紫鹃,“去跟小红说一声,换了出门的衣裳来。” 然后才看着众丫头都走开了,低声告诉黛玉,“你是想着别埋了隐患,日后让老陶为难。 “可是这件事闹出来,别说京兆府,便是刑部大理寺,都只敢让那马道婆说你家这一件案子。 “她若不赶紧被人提去内廷,就得快些死在外头。不然的话,这一座京城,还不知道要掀出来多少后宅恶臭的脏事儿呢! “这一来,老陶现在就得接手这案子。我先让小红去他私宅说一声,希望能赶得及罢!” 林黛玉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我知道……了。” 第34章 怎能留后患 出了梨香院,王夫人第一件事就是附耳悄声,吩咐来旺家的先走一步。 彩云专心走路,没有歪头看,但是一阵风过,王夫人的一句话吹到她耳朵里,明明白白正是:“……都烧掉!处理干净!” 彩云胆战心惊,但是半点都不敢露出来,只是渐渐加快了步伐。 贾政已经在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一团怒气闷在胸口,几乎要酿成一股子杀意! 待看见王夫人进来坐下,挥手斥退众下人,压低了声音喝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不查?你不查就算了,为何还不让别人查?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老爷别管,那病的是我亲儿子亲侄女,我总不可能害他们! “老爷这时候跟我发火,恐怕不是因为我没查这案子,而是因为案子让别人查到你心爱的妾室头上去,你脸上无光了罢?” 没了旁人,这夫妻二人根本就不给对方留面子,各种伤人的话张口就来。 贾政冷冷地看着她:“怎么,连这个问题都不敢答,只敢往奴才身上扯。看来是真有大事瞒着我了。 “说罢,此刻说了,我说不定还能替你描补。若不然,等闹出来,就休怪我翻脸无情、袖手旁观了。” “不过是家丑不欲外扬。还能有什么?”王夫人的目光只看向对面香案上摆着的什锦珐琅花瓶,说起话来漫不经心。 贾政冷笑一声,挑起了大拇指:“好!!!这就是要一人做事一人当了!王氏夫人巾帼英雄,本官佩服!” 说完,昂然起身,一抖袍襟,迈步就要走! 王夫人脸色一变,跟着唰地起身:“我已嫁做贾家妇二十余年,什么事做或不做,难道还能为了我自己?不都是为了合家上下、贾氏满门?!” “你到底做了什么?!”贾政已经极度不耐烦,拧眉挺胸与她对视,几乎想要上手掐死她算了! 王夫人讪讪地往后退了半步,不吭气坐回了炕上。 贾政强忍着怒火,压低声音吼道:“快说!” “我……那年……敬大爷不管,你和大房也束手无策,珍哥儿被蒙了心窍,谁都拿秦氏没辙……”王夫人吞吞吐吐。 贾政脸色大变,声音都急得变了调:“所以呢?!” “我就让……来旺家的从外头找了个人,拿了银子,请马道婆,施了个法……”王夫人悻悻说着,又嘴硬替自己解释,“我也是为了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你!你你……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儿……何况还是皇族后裔……” 贾政气得跺脚,咬着牙漏出来一字半句,又忙咽回去,怒冲冲的同时又觉得腿软,一屁股坐下,拄着二人之间的炕几,凑过去低声问: “马道婆知道是谁吗?可还有旁人知晓此事!?” “再没有了!”王夫人急忙摇头,“马道婆只知道有人花大价钱买命,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来旺家的外头找的人,也已经远远送去了海南……” “你确定?” “这种事,我怎么会留后患?!” 夫妻两个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凑到一处。 被赶到外头的丫头们不停地挥着扇子赶蚊子,又悄悄地让粗使婆子去弄个艾绳来熏熏。 唯有金钏儿,回头看看屋里,再看看天色,让自己妹子玉钏儿:“你让厨下预备水罢,太太还没洗澡呢。” 这句话说出来,彩云挑了挑眉,低声问道:“你怎知老爷今晚不会留宿?” “天这么热,两个人又都是一肚子火气,留不下的。”金钏儿说完,皱着眉头猛挥扇子,低声咒骂:“今年这蚊子越发多了!” “园子里水多,可不蚊子多……” “明儿得再多弄些艾绳来……” ………………(我是心里有数的分界线)……………… 梨香院里。 送走了鸳鸯,孟姑姑眼看着雪雁进了自己屋子,寻了春纤问了自己存钱的匣子,然后把鸳鸯奉上的荷包放了进去,看也不看,便又锁了。 孟姑姑皱了皱眉,问她:“你姑娘的钱匣子现在谁管着呢?” “林家的出息我管着,其他的姑娘平日花用和贾府每月送来的都在紫鹃姐姐那里。” “林家那边的出息分几部分?你都怎么放着呢?” “就,姑苏田庄一块儿,陶监送来的钱一块儿。姑苏的有册子,陶监送来的只有银票。我分开放着呢。”雪雁自信满满。 孟姑姑看她:“那你姑娘现在一共有多少钱,你有数么?” “啊?呃,有吧?我得回去看一眼。”雪雁有些懵。 孟姑姑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你去睡吧。” 翌日清晨,孟姑姑又问紫鹃,紫鹃倒是清楚:“散碎银子还有三百多,太细的我也不记得。 “左右不过是这些人,姑娘又不出门,各种花用都没有,衣裳饮食都是府里定例,又不用我们花钱。” “那你们几个自己的钱呢?” “自己的钱自然自己管着。不过我知道我和春纤的,以前都是直接交给家里。小红就不知道了。” 远远看了看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黛玉,和正叉着腰跟春纤拌嘴的晴雯,孟姑姑摇了摇头,转身去问小红。 小红莫名看着她:“我每月的钱都是自己留着。平日里要买什么或者打点谁,也顺手方便。” “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银子,可知道么?”孟姑姑看她。 小红越发奇怪:“自然知道。我还有十六两三钱银子,还有四百六十六个钱。我平日都记账的。” 孟姑姑笑了起来:“你账本拿来我看看。” 小红依言拿了来,红着脸解释:“我娘从小教给我的,按照府里账本的样子记账。我识字比我爹娘多些,所以原本家里的账目也都是我记。” 孟姑姑翻了翻那薄薄的册子,只见字迹工整干净,数目清晰明白,事由记录得简洁关键,竟是一本少见的好账! “我这里有个箱子,是我来这里之后,姑娘给的、宫里俸禄和府中赠的,除了银子、钱,还有其他物事;我也没细细地分别。 “你这账记得这样好,不如你也帮我记一下。”孟姑姑直接把自己装钱的匣子和装细软的箱子一起拍给了小红。 竟是这样要紧的差事,派给了自己?! 小红激动得红了脸:“是!奴婢一定都给您记明白了!” 第35章 一万三 小红兴冲冲去找林黛玉,把荷包交割明白,又道:“这银票我当着那管事的面验看,是一万三千。” 黛玉哦了一声,示意她放在那里,便叫雪雁。 小红想了想,又续一句:“我没想到有这么多,吓了一跳。那管事却面色如常,还说姑娘的几间铺子陶监都极关心,如今正是这管事亲自经管。 “我听他话里话外的,似乎是想再拿这出息多置办些产业。又提到前儿朝上处置了几家贪腐的官儿,郊外多了几处极小却极好的庄子,倒有些意思。” “那就索性让他瞧着办便是。”林黛玉随意地又把荷包交给小红,眼中流光轻闪。 小红迟疑片刻,看着雪雁蹦跳着进来,幼嫩懵懂的样子,咬了咬唇,双手接了那荷包又揣回怀里,低头道: “陶监自然是一片赤诚待姑娘,姑娘也信赖,这是好事。可自古财帛动人心,陶监不在乎,这管事日日经手这样大笔钱财,却不敢说真的能不动任何私念。 “我听紫鹃姐姐提过,姑苏那边的田亩出息虽然都给族里办家塾,但账目都是交给老管家林镜爷爷管着。就这么着,姑娘私下里也还说过,隔两三年就要让林镜爷爷派人上京一趟跟您交账一看。 “如今京里这边是一样的。哪怕是都交给陶监管着,您也该隔阵子看一眼翻一翻。即便不是查缺漏,至少也让他们心里有个警惕,有个怕惧。” 林黛玉上下打量她一番,笑了笑,道:“不愧是管家之女,又有见识,又有本事。我是不会看账的,你若愿意看,明儿个都交给你,又有何不可?” “可不是不可么!”晴雯说着话跑了进来,瞪了小红一眼,道,“如今只是她有个回家的由头,所以进出方便,外头的事情才都委给了她。 “可她究竟是贾家的人,不是我林家的!当初跟着宝二爷,我虽没正经学,那些字书好歹我也整理过许多遍的。好姑娘,我若学了写字,您这外头的差事,交给我办可好?” 林黛玉看着晴雯笑:“有什么不好呢?只是如今你还不会写字,难道让那账等你学会了再生息不成?先让小红管着,她若管不好,你也学会了写字,我便换给你管,可好?” 晴雯虽然不甘,也只索罢了。回过身拉着雪雁教训:“你白白跟了姑娘一辈子!连这些都不会!” 雪雁撅撅嘴,不做声。 早就听了多时的孟姑姑笑眯眯地走进来,先跟小红要回了荷包,仍旧让雪雁收起来,又让众人散了,自己且跟黛玉说私房话。 “往后的日子必得是姑娘自己过出来的。家务事再繁琐,姑娘也得耐着性子学,不然日后怎么管家?底下的奴才们,能保一日好,难保百年好。还是得自己懂才能制得住一众小人儿。” 孟姑姑说完,又笑道,“我不擅此道。不过依着陶监的性子,等着我把姑娘的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这类事务的女先生,想必也就给姑娘找好了。倒是用不着太着急。” 这本应是母亲亲手教导女儿的事情,若不是亲娘早逝,哪里轮得着丫头、姑姑、世叔,七手八脚地操心? 林黛玉不由想起贾敏,心中伤感,也不多说,折身又去了灵堂烧纸供香。 孟姑姑看着心疼,忍不住又写一封信给陶监。 转过天来,陶监却令小红带回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头有给孟姑姑的回信,还有给林黛玉的信件,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里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孟姑姑先看了自己的信,脸色顿时便不好看。伸手拿了那厚信封,自己看完,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怒气冲冲地自己回房。 林黛玉和紫鹃面面相觑,都不知所以,忙问小红时,小红也茫然:“今儿这东西是陶监在家,亲手给我的,不让我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一听陶监今日竟然在家,林黛玉便问他看起来可好等语。 小红含笑道:“陶监一切都好,只是忙。奴婢是赶上了陶监回家换衣裳。 “正好奴婢去了,问了姑娘的情形,又细问了问咱家跟那马道婆的渊源。幸亏是奴婢去了,旁人可还未必知道呢。” 林黛玉心中微动,笑问:“倒是我也不知道。你也说说我听听。” 小红便把自己听说的都告诉黛玉:“早先此人原跟咱们家并没来往。还是宝二爷降生,因嘴里衔着宝贝,家里便担心太娇贵养不大。后来果然体弱多病,家里便急了。 “我娘也忘了,是周瑞家的还是谁,说不如在外头找个命硬的穷人家,认个寄名的干娘,压一压,想必就好了。 “这马道婆在各公侯府邸走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是人人都乐意照看她。小史侯夫人听说了咱们家这事,便荐了她来。 “说来也怪,宝二爷从降生到周岁,极是多病。乳娘,也就是李嬷嬷当年,不知道喝了多少药下去,那奶水才能治好了他,保住了这条命。 “倒是认了马道婆之后,常常地装神弄鬼,动不动烧道符画个咒,宝二爷倒好了些。 “只是咱们家东府大老爷不是修道么?还有清虚观那位咱们荣国公的替身道士,张神仙;这两位却都看不上那马道婆,说她是歪门邪道。东府自然便待她淡淡的。 “咱们家老太太乐善好施,太太又笃信佛老,对着马道婆和蔼些,她便常往咱们家走动。她有时候也倒腾些野药,仆妇姨娘们跟她来往更多。 “我听我娘说,前几年别说赵姨娘了,便是太太,也常叫了她屋里说话。来喜家的、来旺家的、周瑞家的这些人,哪个跟马道婆都结交过。” 小红说到这里,只见林黛玉烟眉紧锁,声音小了下去,怯怯问道:“姑娘,我这些事都告诉陶监了,可没惹祸罢?” 林黛玉回过神来,扯扯嘴角,摇头:“没有。我想到了其他的事。你接着说,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就是,陶监问我可知道姑娘不在那段时间,谁跟这马道婆往来最多。这我哪儿知道? “我还问了陶监可抓住那婆子了,陶监笑着说,那婆子不义之财拿得太多,被歹人谋财害命,早死了。 “陶监还说,姑娘帮了他大忙,这事儿跟咱们都没关系,让咱们不要再提。” 小红嘴皮子极利索。 林黛玉听完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36章 我也能有个传人 到了晚间,孟姑姑自己消了气,又出来跟林黛玉一起用饭。 饭后盥洗了,两个人在窗边纳凉手谈,让众人都下去,这才透彻地聊了一聊。 转过天来,孟姑姑便开始花用鸳鸯送来的贾母的“谢礼”,今儿打酒、明儿点心,后儿又嫌家里的东西吃腻了,必要吃外头指定酒楼的。 春纤早就跟小红换了差事,如今只跟着紫鹃忙活林黛玉近身服侍的事。唯有小红一个,被孟姑姑支使得团团转,却并不忙乱,甚至公私账分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半个月后,孟姑姑要了自己财货的账本来看,一笔笔记得清晰利落,历历分明。不由得大喜,拿了给黛玉看,又商议一番。 紫鹃在旁都瞧在眼里,却一声不吭。 六月初二,孟姑姑特意叫小红把林之孝家的请来,当面问她母女:“你这女儿教的好,一身的好本事。我替林姑娘问问,可愿意长长久久地服侍?” 林之孝家的顿时一愣。 小红却喜气盈腮,忙道:“我早有这个心思,只是不敢说,怕姑娘嫌弃我粗笨多口。若是姑娘肯这样抬举我,我巴不得一辈子服侍姑娘呢!” 说着便跪下磕头,“求姑姑跟姑娘说,不仅我,我们一家子都愿意服侍姑娘!” 孟姑姑笑着拉了她起身。 “这却怎么行?”林之孝家的失声否认,“我们是贾家的家生子,不比晴雯那样外来的!何况一家子姻亲故旧的都在这门里,你父亲还是管家,主子怎么肯放?” “出力是咱们家,得好儿的却是赖家。”小红应声反驳,又劝她母亲,“咱们家就只有我一个,在这个家里,最好的前程也不过就是嫁到赖家去做管家娘子。 “可赖家如今供了个官儿出来,那赖尚荣巴着两府的势力,又是正经考出来的。他家就能看得上我了? “还是让我去给少爷们当小老婆呢?琏二奶奶何等厉害,给琏二爷当妾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宝二爷看着前程大好,可他自己便是个没气性的,太太不定挑个什么样手段高强的才能替他撑起往后十年的日子;我要是给他当妾,我是斗得过袭人,还是拗得过太太? “何况,我被爹娘娇养长大,又学了一身本事,难道就圈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跟赵姨娘周姨娘一样,萎凋老死么? “我不愿意!更不甘心!” 小红说着,哭了起来。 孟姑姑慨叹着拍拍小红的头,看向林之孝家的:“我说的你想想。这孩子实在是好,我舍不得,才想让她跟着姑娘,日后也好出去。 “我这一身本事,也能有个传人。 “可是你们两口儿若还在荣国府,你也应该懂得,林姑娘不会带小红走的。 “你回去跟你老头子商量商量,三两天给我个回话便是。” 所以,能跟林姑娘出府,还能给宫中的尚仪女官当徒弟?! 林之孝家的怦然心动,嘴里说着跟自己丈夫商量一二,一路疾行回去,却是百般地说服林之孝。 林之孝自然是不愿意走的——荣国府的二管家到底有多大权势,出门有多威风,即便是林之孝家的,也未必全然知道罢了。 到了最后,林之孝家的急了,关紧了门,直着脖子跟他低吼:“娘娘省亲那晚,皇上可是微服出宫,只带了三四个人,悄悄地亲自来看了林姐儿! “你怎么知道林姐儿日后的前程一定比不上荣国府?!万一呢?!万一她比娘娘还出息,咱们女儿不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何况,娘娘说起来风光,到底家里落了多少实惠,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吗?千的银子,还不够爷们几顿花酒的钱! “府里多大的窟窿啊,凭怎么补,便是天上掉银子,也补不上了!趁着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赶紧退步抽身,咱们难道等着陪葬不成!?” 林之孝默然下去,坐了半晌,烦恼地拍桌子摔板凳:“我手里多少事多少钱多少条命呢!太太和二爷,便打死我也不会让我出府的!” 一句话说得林之孝家的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转过天来,林之孝却自己寻了个机会,特意来了梨香院,站在后门里头给孟姑姑磕头:“我们一家子都愿意跟着林姑娘走,只怕老爷太太不放。” “这个不须你管。”孟姑姑笑眯眯地让他起身,“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一家子都不错。” 从这一天起,除了贾府花用在林黛玉身上的开销,其他林黛玉的一切衣食私产,都被交给了小红管着。紫鹃也不作声。 小红便跟打了鸡血一般,三天便把所有的东西都挨个儿看过,登记造册、箱柜库房地放了起来。 第四天便跟林黛玉请示,要把她的书、文也整理一遍。 林黛玉大喜,问她想怎么整理。小红红着脸,说要全都清点一遍,分门别类,哪个架子上放那些书,都记录下来,这样姑娘好找,也不容易丢。 林黛玉拍手称好,动了兴,便跟她一起收拾。紫鹃要帮忙,却被制止。劝了林黛玉两句“小心别闪了腰”,也被无视。 紫鹃垂眸离开。 孟姑姑看着那主仆二人忙碌,十分喜悦,又担心雪雁不高兴,晚间便拉了她陪自己吃酒。 谁知雪雁极想得开,并没觉得被夺权夺宠,反而好奇地问孟姑姑:“姑姑既然肯带小红一家走,如何不问问紫鹃姐姐一家?” 孟姑姑叹气:“没法子,紫鹃没有野心。” 雪雁一愣。 “依着圣上对林公的怀念,加上陶监对姑娘的疼惜,姑娘自己又出落得仙姝一般,但凡跟着她,日后的前程都远大光明。 “小红为了这个前程,尽心尽力地在我和姑娘跟前表现,我若说一句咱们要搬走,你猜她会不会为了跟着姑娘弃了本家?” 孟姑姑轻声问道。 雪雁毫不犹豫地点头:“她肯定会!那天她看见姑娘铺子半年的出息就有一万多银子,眼睛都冒了绿光了!我瞧出来了!” “可是紫鹃会吗?” “……”雪雁托腮思索半晌,撅嘴道,“紫鹃姐姐温顺,她家里人又多,几个兄弟姐妹都平庸,她父母都靠着她呢。她走不了的!” “所以啊……” 第37章 都由着你 书籍才整理了一个架子,小红便又琢磨:“若是能编个码子,像库里的账目一样,就更好找了。” 黛玉想了想,道:“写在书脊上试试。”看着小红拿了支最细的羊毫小楷坐在那里写字,黛玉又忍不住笑向孟姑姑道: “早年间我先父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刻章,我有好几方小闲章,花花草草、诗词歌句的。 “如今看着她这样写,我倒想弄一枚书章了。可惜我自己没那个本事,手不稳。” 说着,自己起身去翻,从书箱子里翻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了,正是两枚蓝田玉的章胚子。 孟姑姑接过去看,只觉入手温润,照一照日光,晶莹剔透,不由连口称赞好玉,又笑道:“等咱们能出去了,且去一趟鼓楼大街。那边有几家玉石铺子,里头有刻章的高手坐镇,让他们刻去。” “那样的人,又恐他们俗了。”黛玉有些感慨,凝视着两块蓝田玉,轻声道,“这是我先父当年特意寻了来,我爱上了,就给了我……” “姑娘,我学针线的,手稳。我这就学刻章,你要刻什么字,我给你刻!”晴雯又冒了出来,眼睛亮亮地看着黛玉。 黛玉扑哧一笑:“你先学去!学好了,我寻料子来,让你给我刻四季十二月章!” 晴雯一拍胸脯:“不值什么,都包在我身上!” 孟姑姑和林黛玉对视一笑。 刻章哪里是这么好学的?便粗粗会了,那么好的玉,也没个拿去给她糟蹋的!倒是日后真学了,弄些石头让她练手便了。 小红头也不抬,一笔一划地写着字码,对这边的热闹恍若无闻。 林黛玉回头看看她,笑一笑,心下也熨帖起来。 一时紫鹃进来,含笑叫了众人洗手吃果子,小红这才揉着眼睛歇了歇。 到了下晌,看着小红还在兢兢业业地忙,孟姑姑都有些头疼了,问黛玉:“可瞧见过这样的丫头?” “早些年,听说二哥哥那边的袭人刚到家里时,是这样的。为了这个,先提起来服侍了两年史大姑娘,后来瞧着的确是好,才拨给了二哥哥。” 黛玉想想就笑,摇头道,“只不过,这一个院子,这样的人万万不可太多,不然只怕是要打起来的。” 孟姑姑也笑,想了想,道:“罢了,我还是给她多找些事情做,省得埋在你那书堆里,眼睛都要瞎了。” “这有什么?我这才几本书?我先父留了一屋子书,只不过是搬不过来罢了。” 林黛玉瞟了一眼,颇瞧不上自己的书架,哼道,“就这些书,还是我先前打着宝玉爱看的旗号要来的……” 孟姑姑挑了挑眉。 “姑娘年幼时,什么书都爱看。可家里不喜欢让女孩儿多看书,您瞧我们家的那三位,也就是三姑娘因跟二爷关系好,才多弄了几本书看。” 紫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含笑给她二人端了一盘樱桃来,替黛玉解释,“林家世代书香,先林姑老爷又是个酷爱读书的人,家里的书不计其数。 “当年姑娘来时,还不到七岁,便已经读完了四书。可这么多年,这里也就是这几本书给姑娘解闷。那些文章我虽不懂,却知道姑娘常常看着便不耐烦,有时候还会骂两句。 “若不是咱们家老太太不喜欢,怕不得我们姑娘就该在这些书上大批特注、嬉笑怒骂了呢!” 孟姑姑轻笑起来:“那就批注啊!又有什么的?这些书都是你的,你批注你自己的书,难道还怕谁说三道四不成?” “那怎么成?”黛玉怅然地看着靠墙的三个架子,“宝玉常来我这里翻看,家中姐妹们我们个个都是不理会这些事…… “这些说是我的书,其实谁来说一声借,我能拒绝呢?我许多念头都荒诞不经,哪好意思让那许多人瞧见?” 瞧着清秀少女脸上微红,一副娇羞的模样,孟姑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闲着也是闲着,我去给陶监写信,让小红送一趟。” 第二天小红回来,笑吟吟地双手捧了一封信给黛玉:“昨儿又碰上大监了。大监说,让姑娘不要虚客气,想看什么书,列了单子给他,他替你去寻!” 黛玉张口结舌,忙展了信看,才知道孟姑姑把昨儿的事情当笑话说给了陶行简。陶行简哪里肯让黛玉受这样的委屈,立即提笔写信,让黛玉把想批注的书、爱读的书,完完整整列个单子: “……书乃器,非神物。欲用之,便不能拘束手脚。日后想随身携行也罢,付之一炬也罢,皆是汝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黛玉的眼圈儿便红了。 陶监对她,比当年父亲还要宠爱,竟是一概都由着她的性子了! 孟姑姑听闻小红回来,也过来,拿了自己的回信,一眼扫过去读完,笑向黛玉道:“陶监埋怨我呢,说你是你,贾家是贾家。 “这些东西,不论是衣食住行的,还是笔墨书画,日后都不要他们的。你自己有钱,自己置办,要什么只管开单子,他帮你买!” 黛玉转念一想,可不就是这个道理?顿时破涕为笑:“若不是小红买不着,倒也真用不着世叔替我操心。如今便烦他一烦!” 说着,忙拿了纸笔,对着自己的书架,爱看的再录一份,不爱看的就搁着,最后再添上自己听说过没看过的那些,点点刷刷,竟写了满满六张纸。 晴雯趁着黛玉写单子的功夫,拉了小红嘲笑:“白做工了罢?姑娘不带这些书走呢!你便写了码子、排了书目,又怎么样呢?都留在贾家吃灰,没人看的!” “我拿着这些练手,岂不正好?明儿给姑娘整理起书柜子来,更顺当了呢!”小红笑眯眯的,两句话把晴雯气得摔手走了。 紫鹃在旁边抿着嘴笑。 雪雁见她竟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得拉着她去了自己房间,关了门问她:“好姐姐,你就不想想自己日后怎么办么?” “姑娘去哪我去哪。”紫鹃抬眼看着雪雁,莞尔一笑,“姑娘心里有数,我也一样。你们随便想,关我什么事?” 第38章 交给朕 再说陶行简。 拿到了黛玉亲手写的书单,陶行简兴冲冲地令人誊了一份,先去外头书铺里买,买不到的自己便袖了个单子,进宫去了。 贾宝玉和王熙凤中邪的事情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虽然感觉不是什么大事,他却留了个心眼儿,让人看着些。 待王夫人去黛玉处大闹的时候,陶行简便觉得味道不对,立即命人跟上贾家去拿人的队伍。马道婆前脚被送进京兆府衙门,地牢里的门都没打开,便被陶行简的人提进了内廷。 待孟姑姑的信送到陶行简手里,马道婆该吐出来的已经全都吐了出来。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京兆府牢里。 这时候的马道婆已经成了鱼饵,光下毒的就被京兆府抓了七八个。各府的人又都被送回各府,这阵子京城里各勋贵人家不知道莫名暴毙了多少内宅妇人。 至于贾家的事情,自然是陶行简的重点关注。那天把孟姑姑气得满脸发黑的信,便是被顺藤摸瓜抓住的某人的口供。 这贾家,林姑娘住不得了。 陶行简开始替黛玉筹划。 “陛下,那册子都拿来多久了?您到底是替林姐儿挑了夫婿没有?”陶行简趁着午间皇帝刚吃完饭,散步闲走的时候,追问起来。 昭明帝皱了皱眉:“如今京城这些官宦勋贵,怎么一个个都教子无方的?朕瞧着,竟没有一个没毛病的!” 陶行简一心只想让黛玉赶紧离开荣国府那座天坑,便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长辈良善、孩子上进,日子总能过好的。” “这叫什么话?”昭明帝顿时便不悦,“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想给如海找个优秀的女婿,难道竟还找不到不成?! “那孩子年纪也还小,不急!朕再挑!哪怕京里如今真没有,朕还不能从外省找几个好的调进来?” 越想越生气,索性命陶行简去找重臣们都来一趟,“上月是谁提议要开恩科的?叫他们来,议!朕就还不信了,天下才子里头,就没几个好的?” 陶行简又气又笑,只得陪着听了一下午的争吵,好容易把皇帝送去了后宫,自己赶紧告个假,直奔史馆。 ——他还得给他的宝贝世侄女弄书去呢! 拿着那张历朝历代的小品、散文单子,史馆的人满面茫然:“这是哪位皇子龙孙忽然生了做风流才子的兴致不成?” 陶行简呵呵地笑,只管打躬作揖求史馆帮忙。 一样都是跟皇帝打交道最多的人,大家彼此自然是要照看一二的。 一个史馆编修便专门去转着弯儿找,好容易找了大半,又拧着眉拿了一本出来,万般不舍:“这可是孤本……不然,我明儿找人抄一本给你?” 陶行简眉开眼笑:“不然您先找齐了。但凡是孤本,我找人去抄,行不行?” “朕的孤本,你说抄就抄,这是要拿去给谁送人情啊?啊?!”昭明帝的声音阴阴地出现。 陶行简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昭明帝孤身一个走了进来,史馆的人早就都跪了。赶紧把手里的单子呈过去: “是林姐儿。孟姑姑说,她在贾家给的书上,连批注都不敢写。我听着伤心,索性让她列了个想读的单子,给她多寻几本。让她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昭明帝哼了一声,两根手指捏着那书单子看了一时,狭长的凤眼无聊挪开:“爱读这些?真是闺中小女儿家……可这些,有什么可批注的呢?” “其实,我听孟姑姑说,姐儿喜看老庄、屈子、王摩诘、李太白,平日里倒也常拿着子书史册消遣。 “可又说那些都是端着架子说那飘在半空的胡话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多种些粮食棉花,让贫苦百姓们都吃饱穿暖呢。 “想必她真爱看、真想批的书,没好意思跟我说罢。”陶行简陪笑道。 昭明帝笑了起来,道:“这才是如海的女儿!”想了想,低声笑问:“你记不记得当年,如海背着咱们看《传习录》?” “我不记得《传习录》,只记得……”陶行简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头,把某个列在朝廷禁毁书单里的名字咽了回去。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嘿嘿坏笑。“不过我还记得当年,如海都是皱着眉背书,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说生平最讨厌朱子。”陶行简捂着嘴又低声笑道,“孟姑姑说,姐儿也最厌朱子!” 昭明帝大笑,直接把那书单揉了:“那这个单子不合适!罢了,此事你莫管了,朕给她置办!” 陶行简陪着他从史馆散步出去,只见御辇都站得老远等着,不由得悄声笑问:“陛下不是去了惠妃娘娘那里?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大白天的,就缠着朕说要个孩子傍身!她算个什么东西,拿朕又当什么了?”昭明帝张口便抱怨,“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老子脑子就不清楚,她是铁随了她爹!” 陶行简忙岔开话题:“要说这女儿随爹,可是天下皆然。林姐儿这不是收拾书么?转眼就想起来她父亲给她刻的闲章……” 三天后,陶监命人给黛玉送了个口信儿回来:“书要等等,最近忙。” 听得说南方又发水患,想必是朝中事多,也只得罢了。 黛玉收着消息,虽然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只是这读书的心思一旦动了,所谓的心如古井且守灯的日子,便渐渐成了春有百花秋有月,竟把书架上的书又重新读起。 时间过得飞快,中秋一过,九月初三就在眼前,林如海的大祥礼即将到来。 依着规矩,这大祥祭礼是要在坟前办的,办了这个,再过三个月,便是除服,守孝便将结束了。 林黛玉想了又想,便与孟姑姑商量回一趟姑苏的可能性。 孟姑姑一口否定:“这会子回南,竟是巴巴地把命送到人家手上去了!不成!” 只不过这次陶行简提前半个月便通知了贾府:他要来观礼。 两府连忙凑在一起商议,最后定了让贾琏出章程,贾珍来操办,贾政和贾赦出钱——却从头到尾都没想起来跟林黛玉说。 直到了八月下旬,贾琏忙得差不多了,王熙凤冷眼瞧着,才提醒了一句:“林妹妹还没点头呢,若是让她说出一个不字儿来,你做多少都是白搭!” 第39章 一群大傻子 虽然林黛玉并没有打算难为贾家,但贾琏拜托王熙凤递到她眼前的仪典细节却让她吓了一跳: “我先父虽然追赐了侯爵,却不该用这样张扬的牢馔供享。毕竟宫中要来人,这些事情上还是不要僭越的好。” 顿一顿,黛玉歪头看向王熙凤:“凤姐姐小祥礼时便办得极妥当,如何此事却乱了方寸了?” 王熙凤嗤笑一声,丝毫不瞒她:“陶监送了信儿,说要来。家里爷们儿顿时急了,非要显摆显摆自己的本事,哪里肯再交给我?” 林黛玉皱了皱眉。 不懂可以问。 怎么能就为了场面好看,就胡闹呢? “妹妹瞧见这个,就可想而知我这些年有多难了!你二哥哥陪着你回去那次,东府里蓉哥儿媳妇没了,珍大嫂子又病倒,太太们便让我过去帮了几天忙。 “待我去时,里里外外的规矩,那才叫乱七八糟!我临时紧急去娘家请了个老相公来,才帮着我理顺了内宅若干事。外头的因还有两位老爷看着,我也不便多嘴,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呢!” 王熙凤说到这里,又冷笑一声,“百年世家、一门两公,赫赫扬扬、威风八面! “我们王家不过粗鄙武将,我自幼连书都不曾读过,却也知道些礼义廉耻。 “倒是这些号称一个个都曾十年寒窗、读书知礼的爷们儿,行出来的事体,让人这么看不上!” 黛玉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她:“凤姐姐看起来似是有些亏虚,怎么?上回病还没大好么?” 王熙凤从鼻子里长哼了口气,拍一拍林黛玉的手,道:“我便是个铁打的,天天又累身子又累心的,我能好得了么?” “不是听说,宝玉要养病百日?”黛玉惊讶,“怎么?凤姐姐就开始理事了?” “两位太太都管不了,我总不能让老太太管事罢?呵,就像是大嫂子说的那样,舍我其谁呢?”王熙凤虽然不满,可还是透着一股子要强。 黛玉想起那一世,眼看着王熙凤直直累到小产,怀了七八个月的男胎落了,身子却始终调理不过来,以至于后来再也没能诞育子嗣,也因为这个,渐渐被贾王两家都放弃…… “凤姐姐,家事虽繁难,但之前你没嫁进来的时候,这个家也这个样子,并没崩了。” 黛玉眼看着王熙凤的脸色变得难看,弯一弯嘴角,道,“可你若年轻不知保养,那日后寿数不永,可就怨不了旁人了。” 王熙凤索性板起了脸,手里帕子一摔:“好好的,我为了你好,跟你说句知心话,你倒咒我!” “凤姐姐跟我说了知心话,我才跟你说,你看你又不当我是真心,却诬我咒你!”黛玉学着她一帕子摔了回去,又瞪她一眼。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出来,亲热地拉了黛玉的手,柔声轻叹:“家里最疼我的不是我姑母,乃是老太太。 “炎天暑热的,难道让那些琐碎烦得老太太着急上火不成?我是舍不得的。 “我们太太如今也省些事了。她倒有心帮忙,可惜越帮越忙,还不如我一个慢慢累去罢了。” 黛玉反手握着她的手,只觉指尖微凉,不由皱了眉,回头命紫鹃:“去请姑姑来。凤姐姐这身子,得请她帮着好生调理一二。” 王熙凤顿时面上一喜。 一时孟姑姑来了,给凤姐儿仔细听了脉,又摸了手心,看了面相,甚至让王熙凤站了一站走了几步,紧紧拧起了眉: “你先把觉睡足了。我再给你开一个药方,一个膳方,你搭着吃。我点头之前,你不要有孕。” 王熙凤一愣:“我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必是有要再……” “必什么必?!你这两年若是有孕,必然要掉,那你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住,我可不敢说了!” 孟姑姑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本末倒置!你若没了,别说丈夫家业,便是女儿,日后谁来管?你看看你家二姑娘四姑娘,你可想你的女儿过那样的日子?!” 王熙凤张口结舌。 林黛玉在旁见火候正好,轻声劝她:“凤姐 姐,你比我清楚,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王熙凤眸色深沉地慢慢点头。 见她开窍听劝,孟姑姑满意一笑:“我给你开方子。” 王熙凤忙起身道谢,又跟黛玉保证:“先姑父的大祥礼必出不了错的。便不为了你,也为我自己以后能活得踏实些!” 黛玉笑着道谢,让小红送她出去。 ——王熙凤是个痴心的可怜人,又能干又聪明,只要她不走错了路,贾家也能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王熙凤出去,先跟贾琏说了错漏,接着又劝:“咱们是做小伏低给宫里看,可不是炫耀。有谁嫌银子多的?你不怕那姓陶的看得眼馋了,再来讹咱们?” 贾琏懊恼:“早知道,照着从礼部抄回来的规矩,一板一眼地来,我倒省事了呢!” “那才是正经!”王熙凤忙道,“人挑不出错儿来是最要紧的!” 贾琏依言修订,然后拿去给贾政等人看,最后定了下来。 九月初三,林如海的大祥祭礼如期举行。 令人意外的是,礼节性通知各姻亲故旧之后,小祥礼上所有礼到人不到的四王八公,都有与林如海平辈的人来致祭,甚至还有两三家御史、一两个重臣家里,也派了大管事之类,来送了重礼。 “陶监好大的面子!”晴雯躲在幔子后头,看着外头的大场面,咂舌不已。 孟姑姑敲了敲她的额角,低声教训:“这跟陶监有什么关系?这是陛下的面子!” “可不是!陶监出来观全礼,这若不是陛下的旨意,怎么可能?这些官儿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这时候肯定绞尽脑汁地巴结咱们家!” 小红也缩在晴雯身边,小声说道。 孟姑姑低头看她:“你们家?” 小红噎住。 晴雯瞬间会意,嗤地一笑:“这帮大傻子!巴结错人了!陛下看重的是先林老爷,陶监疼的是我们姑娘! “两位的心思都是费在林家身上的。 “结果,这帮人都冲着贾家来!嘿嘿!寻对了庙门,却摆错了神仙!蠢!” 第40章 大祥祭礼 林黛玉身着斩衰正服,头戴衰冠,脚着菅屦,右手执苴竹杖,端端正正地跪在林如海的灵前。 她摸了摸腰间。 小祥礼时除去的腰绖,令她这身孝服少了些束缚,她反而觉得不自在。 她抬头看向父亲的灵牌,有些发愣。 那晚在扬州别院,她和父亲一席谈,说的就是她日后的归宿。 林如海从贾琏的话里,听出来了她和宝玉两心相许的意思,所以犹豫再三。跟女儿一旦摊开来直白商议,便问她是不是要嫁给宝玉。 林黛玉否决了这个猜测。 林如海当时便长出一口气,立即命她拿了纸笔,给陶行简留了一封信。 林黛玉还记得,当时父亲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自己说道:“贾府早已朽烂,那宝哥儿虽然是个至诚的人,却不是个挽狂澜于既倒的人。他保护不了你。 “更何况,当年你母亲骄傲,老太太又偏疼她,家中的兄弟姐妹、姑嫂们关系,就都淡如君子。 “你留在那里一时,有我给你留的钱财傍身,还能得个平安。可一旦被人哄骗尽了,想留一世,那只怕是没个好下场的。 “所以,你得瞅准机会,早些走!” 黛玉在心里深深叹息。 她怎么会不想早些离开呢? 可是,一来如今她尚且年幼,离开荣国府、独立门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贾母不会舍得她出去经历风雨,贾政等人也不会放弃贾家的名声。 再来就是,她既然已经知道,若是不做悔改,贾家只怕是早晚大厦倾倒、家破人亡;那身为贾母的亲外孙女,她就没法子真的眼看着不管。 尤其是,这府中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 比如李纨贾兰,比如迎惜,比如鸳鸯,比如紫鹃…… 我总要尽力试一试。 林黛玉垂眸,恭恭敬敬地给林如海的令牌叩头,心中道:父亲,母亲,请保佑我,能把那几个痴人,拉回正路,救下这座荣国府,救下这个母亲临死都念念不忘的地方! 黛玉泪痕不干,边哭边依礼叩头。 渐渐的,她哭得有些昏沉了。 坚持不肯在外头被那一群不着四六的谄媚之徒们围随、非要在幔帐以内陪着林黛玉的陶行简,在旁看看不好,忙上前扶了林黛玉一把: “别哭得太狠了,伤身。” 林黛玉抬头看他,眼睛已经红肿了,勉强睁开眼,轻轻嗯一声。 陶行简看着她这么哭,心里就揪得慌。忙回头找到孟姑姑,招手让她过来。 孟姑姑却不动,只示意紫鹃和小红过去:“扶着姑娘去。” 两个人忙快步过去,跪在黛玉两边。 有了她们二人在侧,黛玉自然分神,伤心便少了些,不由轻声对陶行简道:“世叔去坐吧!我无妨的。” “嗯,你好好的。我一会儿还有事跟你说。”陶行简再嘱咐一声,这才回了自己的座位。 右侧幔帐内陪着的贾府内眷,和三两个来致祭的女客,透过纱帘缝隙看向林黛玉的眼神中,妒羡交加。 这林家的女儿看着不过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孩儿,也没见得机灵,也没见得美丽,更没见得妖娆,怎么就得了这殿中大监如此真心实意的看重呢? 这殿中监跟林如海,究竟有什么渊源? 因这次祭礼乃是照着礼部规矩最简洁的,所以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尾声。 最后一项最要紧的祝文,贾府本来请了如今任着兵部侍郎的贾雨村来读,谁知陶行简一来,伸手便把祝文抻了过来,道:“我来。” 贾雨村忙堆出满面笑容,长揖到地:“若有陶监祝祷,想林兄在天有灵,必定更加欢欣。” 林黛玉正跪得恍惚,耳边忽然响起陶行简中气十足、伤感怀念的声音: “维年朔日,孤子林氏。陶某,敢昭告於考巡盐御史封谥文安侯林公讳海:日月逾迈,奄及大祥,攀慕永远,无任荒踣……尚飨。” 林黛玉放声大哭! 古礼:自大祥后,外无哭声,内有醢酱。 除了孝服,自己的生活将一切归于正常。“父丧”这件事,在外人眼中、礼制之内,都结束了。 自己也要走出孝期,以一个独立的人的形象,面对芸芸众生,蹚入滚滚红尘。 若非重来一世,光是此刻 的孤单和恐惧,就能让这样一个孤女,转身便逃进荣国府给她营造出来的虚假的无尽宠爱尊贵的幻境之中。 可是,这一世,自己不是来熬的,而是来战的! 林黛玉痛痛快快地哭着,却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回,这样哭了! 陶行简按部就班地兴、进、跪、奠,陪着林黛玉痛撒了一回热泪,眼看着林黛玉先离开了,然后才跟执尊、罍者出了灵堂。 待撤了供馔,关了灵堂,大祥礼便算是完了。 女眷们自然从另一侧出去,外头的男子则全都眼巴巴地等着陶行简出来,好做寒暄。 这时,小红却疾步出来,悄悄地跟贾政禀报:“陶监去安抚林姑娘了,请老爷先待客,莫要亏了礼数……” 贾政顿时明白过来:陶行简压根就不想跟这群人应酬! 勉强笑着应了,只得陪笑拱手,假作不知这帮人都是来干嘛的,只管请他们入席:“寒舍略备水酒,请诸位用了再走!” 而这边陶行简则去看望黛玉。 黛玉回到梨香院,重新洗了脸梳了头,去了衰服,换了缟冠素服、革带素履,这才出来再见陶行简,给他行大礼: “多谢世叔!” 陶行简伤感地虚扶她起身,叹道:“汝父将汝托付给我,我必循朋友之义,忠人之事。你若能康泰安乐,我才算是没辜负了你父亲。” 孟姑姑也再次跟陶行简见礼,又笑着邀功:“姐儿这身子可好多了,陶监该怎么奖我?” “陛下让你来的,你去寻陛下讨赏。” 陶行简好容易见黛玉一回,哪来的心思跟孟姑姑说笑?直直还了一句,立即便笑着转向黛玉: “上回你说想要个书章,还要了那些书,单子却被我丢了,事儿办得有些错漏,你不要怪我!” 黛玉心下诧异,忙含笑摇头:“这怎么会?” 陶行简笑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黛玉:“这是章。” 然后再递给她一个册子:“这是书录。” 黛玉打开盒子,一块鸡血石,拿起来看章底,两行、八个字,虬劲有力:御赐林氏黛玉藏书! 第41章 可以横蹚了 林黛玉大吃一惊! 御赐?! “御赐……是御赐的书章,还是御赐的……书?”一时之间,林黛玉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陶行简慈爱地看着她:“都是。” 都,都是?! 林黛玉惊讶地张大了嘴。 “章是陛下亲手刻的,我亲眼看着,刻了五块儿,这是最好的一块儿。”陶行简轻笑着说,又指指那册子,“书是陛下亲自从史馆挑的,书目是史馆修撰亲手录的。 “这些书上,已经都盖上了这方御章。也就是说,都是你自己的书,与旁人无涉。你想怎样,便怎样。 “陛下说,撕了扔了,烧了送人,都由你。这些书都不是孤本,哪怕没了,又后悔了,还想要,凭着这方御章,也能再置办一套。” 林黛玉一下站了起来,双手掩住了胸口,满面惶恐:“世叔!我,我何德何能……” “又不是全冲着你。”陶行简也站了起来,压着林黛玉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陛下是想起如海当年,他爱看许多书,但是却又碍着一些清流规矩,不敢看。 “我听孟姑姑说起你日常言语,与如海当年极为相类。陛下想圆如海当年的读书梦,所以才把这些觉得他可能会爱看的书,都给你弄了来。” 皇上对自己的父亲,真有如此看重宠爱?! “先父早先在兰台寺做御史,并没听说有过多要紧的谏言。后来离开京城去江南巡管盐政,也是太上皇的旨意。 “即便当年在御前行走,和当初的太子、如今的陛下,曾有过交集,但怎么会……如此……这样……” 亲厚!? 林黛玉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中间究竟还有什么缘故。 陶行简笑了笑:“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顿一顿,看一眼旁边坐着的孟姑姑。 孟姑姑哼了一声,翻个白眼,起身出去,顺便招手让侍立旁边的紫鹃雪雁等也离开:“有本事拿卷子密旨出来!这算什么?!” 看众人都退下,陶行简才笑着告诉林黛玉: “当年如海进京考试,并不是当年便考,而是先在国子监温习了一年。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不耐烦天天跟着太傅,便求了太上,带着我,改名换姓也去了国子监读书。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与如海有同窗之谊,便是指那个时候。 “当年太子在国子监,凡事低调,无人知晓。颇有几家外省进京的傻子,真当他是个普通人欺负。如海为人有任侠气,口舌又伶俐,年纪又比我和太子大几岁,便总帮着我们挤怼那几个傻子。 “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叫李守忠,哦,便是贾家那个长孙媳的父亲——迂腐无能得很。这种事根本他就辖制不了。太子不高兴,便越发不肯告诉他实情。 “如此一来,太子、我和如海,成了被全国子监孤立的三个人。再后来,如海考中了探花,自然不回去了。陛下觉得没意思,也就不肯去了。 “太上皇忍了一年,终究一俟太子回宫读书,立即便把李祭酒赶回了家。后来如海在御前行走,发现了太子的身份,变得拘谨了很多。太子还为这个伤心了一阵。 “倒是跟我,因为当年同窗,兄弟论交,后来如海虽发现我只是个内官,却不曾有半分嫌弃我,一直都唤我行简贤弟……” 说到这里,陶行简不由得湿了眼眶,自己擦泪,“我这辈子,最亲近的两个人,一是陛下,第二个就是如海。” 原来如此!!! 敢情父亲与皇上,也算是相识于微时…… 林黛玉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是极好的旧交缘分,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仅凭着这点渊源,想必自己这一世能横着走了! ——可既然如此,上一世为什么皇帝没有额外照顾自己呢?终不成是因为自己陷入了跟宝玉的缠绵中,皇帝觉得自己不成器,丢了父亲的脸罢?! 林黛玉挥去这些好笑的念头,专心致志地跟陶行简继续轻声交谈起来。 而大观园内,被拘在怡红院不许出门的宝玉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连声哀求袭人,“好姐姐”不离口,就想赶紧去外头的大祥礼上看一眼黛玉。 可是得了贾母和王夫人双重死命令的袭人,哪里来的胆子让他出去?被宝玉纠缠得崩溃,只得跪在地上哭:“我的好二爷,老太太和太太放了话,谁敢放你出去,便要了谁的命! “您要是看着奴才这条命不值钱,您便亲手拿了去!也省得我日后被哪个脏婆子、臭小斯抡着大棍子打死!” “你别信她们的!你是我房里第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果然能为这个打死了你,日后谁还敢尽心待我?她们不过是吓唬你!” 宝玉蹲在她旁边,拉着手陪着笑哄她,“好姐姐,我只去看林妹妹一眼!外头这么多人,我再叫茗烟他们几个给我打好了掩护,必定没人发现我的! “我保证!我只看她一眼,不跟她说话,也不惊动旁人,马上便回来!管保不给太太发现!即便一不小心漏了消息,我哪怕自己挨打,也绝不让你受半分牵累!可好?” 正在赌咒发誓,外头麝月跑了进来,笑道:“二爷快别费事了!今儿的大祥礼没有法事,一切依循古礼,这会儿已经完了。 “林姑娘也已经回了梨香院,来观礼的殿中监过去跟她说话,旁人一概不见。听得说,这会子林姑娘正招待殿中监午膳,看来是不会再出来了!” 宝玉一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眼发呆,失魂落魄。 袭人忙擦了泪,轻声哄他:“二爷,二爷,再过三个月林姑娘就除服了。到时候您大好了,可以出去玩了,再一起相见不好吗?” “不。不好……你们想方设法,不让我见林妹妹……哪怕到了那一天,只怕还有许多借口…… “你们……都不怀好意,你们都是……恶人……” 宝玉呆呆低语,忽然两眼翻白,往后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众丫头吓得大哭起来,忙抬人的抬人,报信的报信,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起来! 消息送到贾母处。 贾母正听着王夫人添油加醋诉说林黛玉各种与陶行简亲厚、却冷漠疏离母舅的不是,满心不悦,待听见这个消息,眼前顿时一阵发黑! 忙拉着来报信的麝月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麝月哭道:“就是为了见不着林姑娘!” 王夫人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第42章 我偏要强求 就为了一个狐媚子,就这样要死要活,连命都不在乎,根本就想不起来亲娘老子到底有多担心、多难过了! 王夫人坐在宝玉床前,眼睛看着他脸色青白、气息微弱,耳朵听着太医说的“急怒攻心、痰壅神窍”,只觉得越发怒火上涌、伤心难抑,忍不住低下头,帕子捂着脸,哭出了声。 “你只跟我说,孩子这病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贾母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急得跺脚,不禁出言催促来给宝玉看病的太医。 太医低头作揖:“不妨事不妨事,安个神,喝两天药,养一养也就是了。其实也是先头病了一场,底子还虚的缘故。” 没事,没事就好! 贾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含笑让人请了太医到外面开药,又命人去前头告知贾政等“宝玉无妨”的消息。 这时候,除了还在外头陪伴来参与祭礼的堂客的王熙凤,其他贾府女眷听说了宝玉病倒,忙都进来看视。 贾母正好叫了袭人等丫头来细问当时的具体情形,众人站在门外,各自屏息,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薛宝钗不动声色,薛姨妈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许多。 李纨和探春恰好在她母女二人两边,都瞥见了这一点变化,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接着又不做任何表示地转开了目光。 屋里鸳鸯已经发现了众人都在外头静听,忙悄悄示意贾母。贾母发觉了,皱眉不悦,便冷冷地转向王夫人: “宝玉既然无妨,你也就别哭了。我不让他出去,是为了躲一躲邪祟。 “今儿是他亲姑父的大祥礼,我忽略了,你竟也想不起来让他出去磕个头,这是咱们娘儿俩的不是。 “如今且让他养着,等他好了,还是去梨香院一趟,去给如海和敏儿的灵位行个礼,说一声。 “好在他妹妹一向心胸宽大,不会怪罪他的。他倒也不必如此内疚。” 硬把宝玉对林黛玉的痴恋,说成了对未能参加林如海大祥礼的愧疚。 然而有了台阶,谁还不顺坡下驴呢? 王夫人只得擦了泪,勉强答应下来,可总归是有些不甘心,又添了一句:“只是梨香院的院门关得严,如今能登堂入室的,唯有奉旨来观礼赐赏的陶大监,宝玉未必进得去罢了。” “可见你亲自掌管家事也没什么不好,这不是连口齿都伶俐起来了!”贾母冷冷地看着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凤丫头如今也还没大好,我看,竟可以由你重新都管起来。” “老太太说得很是!”邢夫人一听这话,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扶了贾母的胳膊,陪笑道,“前儿凤丫头在我那里,说着说着话就晕倒了过去。 “我慌得让人去请太医,她醒过来,却拦住了。孩子孝顺,说我和二太太都有了年纪,她能撑得住就不用让我们费心。可我看着着实心疼。 “孩子这阵子瘦得厉害,脸上蜡黄蜡黄的。我觉得不对劲儿,终究还是请了太医悄悄给她看了,太医开了方子,又说,她若再这么累下去,小命儿都要危险了! “我正着急怎么跟二太太开口,竟好,老太太竟发了话。那我就厚着脸皮求弟妹辛苦,还把这家务暂时担上一担。若是有什么差事你忙不过来的,琐碎繁难的,便差我去办! “我们儿媳妇是真要歇一程子才行了!合家谁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强,我们还指着她繁衍后嗣、支撑大房,可不能让她再倒下了!” 说着说着,邢夫人竟哽咽着掉了几滴泪。 众人都怔住了。 贾母自然并不是真心想把家务交给王夫人,可邢夫人这样一说,她反而不好再反口,只得勉强令王夫人:“你嫂子都这么说了,你便偏劳一下罢!” 李纨和探春同时皱起了眉头。 若没了王熙凤,以王夫人刚愎自用的性格,来处置家中越来越错综复杂的事务和人际关系,只怕会闹出许多事来。 “晚些时候一起去看看凤丫头。”李纨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探春身边,轻声说了一句。 探春没有说话,但微微点了点头。 怡红院人群散去。 薛宝钗在外头转了一圈,然后慢慢从后门再度进了怡红院。 院子里鸦雀无声,一众下人都在默默做事,唯有袭人守在宝玉床前嘤嘤地哭。 宝钗皱了皱眉。 虽然她希望有人看见她对宝玉“关切情真”,但得在她自然从容的时候,而不是当着人硬做出来的样子。 好在不一刻,麝月便去好言好语地劝了袭人去吃饭了,宝玉床前再无一人。 宝钗弯了弯嘴角:连老天都在帮我! 莲步轻移走了进去,坐在袭人刚才坐的位置,闭上眼回忆一下过世的父亲,酝酿一二,宝钗再度睁开眼时,眼泪滴落。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我,我偏要我的木石姻缘!什么随缘信命,我偏要强求!” 宝玉在梦中,锤着床沿哭喊。 宝钗呆住,整个人僵硬了许久,才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游魂一般走了出去。 窗外,替换了袭人过来陪伴宝玉的麝月,字字不落地听在耳中,色色齐全地看在眼里。 前面客散。 众男子匆忙回自己的住处,细听宝玉之病的始末。 而王熙凤则要先去正院,跟贾母回禀大祥礼的详情。只是她刚进二门,便看见早已侯在那里的琥珀,满含笑意地迎了上来。 王熙凤诧异:“好好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守兵?” “正是来等二奶奶的。大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讨了情,说必要让二奶奶歇上一歇,好好调理一番。老太太和二太太已经应了。 “前头事儿办得圆满,没有出纰漏,并不用二奶奶现在就进去交差。 “老太太让您先回去歇着,今儿顺便把手里的事儿都拢一拢。明儿一早,都拿上,再去正院,当着老太太,跟二太太交账。” 琥珀微笑着说完,又加一句,“大太太说,大房全靠您绵延子嗣;老太太十分认同,咱们全家都等着您给琏二爷生个大胖小子呢!” “快算了!你们知道什么?我有事,必要马上回禀老祖宗!”王熙凤脸色凝重,一摆手,命人抬了软轿过来,坐上去,直奔正房。 第43章 这亲事就这么定了 “……满满的两车书!跟我说,让悄悄地拉进梨香院,不许张扬,说是怕给林姐儿招事儿!” 王熙凤的额角鬓边,甚至鼻翼窝里,都沁出了汗,满眼都是恐惧:“老祖宗,您说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事,我也想不明白。”贾母凝眸看向门外,沉默许久,方再度转回目光,看向王熙凤,目露询问,“你们大太太说,你前儿在她那里,晕倒了?” 王熙凤脸上浮现一丝尴尬,看向周围伺候的丫头,挤出一丝笑:“鸳鸯,我招呼客人,吃喝都没顾上,你去帮我看看,有没有粥,给我弄一碗来。” “嗯,别让他们拿剩的糊弄你二奶奶,你去看着他们熬一碗燕窝粥来。”贾母会意,支开众人。 鸳鸯垂眸,领着众丫头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她二人,王熙凤才苦笑着低声回话:“大太太跟我说,大老爷看上了鸳鸯,想收房……” 贾母只愣了一瞬,顿时气得捶胸顿足:“这个畜生!!!我身边通共就剩了这么一个贴心贴肺的,他还要算计!他这是想逼死我不成!?” “老祖宗!老祖宗您别生气,大老爷绝没有这个意思!”王熙凤忙挪到贾母身边坐下,给她顺着气,低声道,“这么多年,大老爷也只是喜爱年轻颜色,从未动过,那些心思!” 贾母气得浑身乱战,牙咬得格格响,眼里冒火一般。 王熙凤见她已经不再骂了,方又道:“大太太苦劝了许久,大老爷执拗不肯,便翻了脸,叫了琏二爷。恰好那几天在忙林妹妹这件事,琏二爷便推说完了正经事再想办法。 “谁知大老爷在太太跟前生了气,这时候哪容二爷推脱,上来便踹了几脚。琏二爷回家一瘸一拐地又捂着肚子,我吓坏了,这才问出来是怎么回事。 “我们两口儿正琢磨怎么办,大太太便叫了我过去。我一个儿媳妇,哪里就能管到公爹收房里人了?还拦着?大家的脸面上也太难看了!我万般为难之下,这才装了一次晕。” 贾母哼了一声,气才渐平:“亏得你们都是明白的,不然,我打不着他,怕是要把你们小两口和你太太都迁怒错怪了!” “我们太太这一年听您的话,倒是常往梨香院送个糕饼果子什么的,心思格外清明。还得说是宫里的姑姑,客气答对之间,就教了太太道理了。”王熙凤没口子地夸奖孟姑姑,却不大敢提到林黛玉。 贾母被她把话题拽回去,又沉默下去,半晌,低声道:“你说,咱们叫紫鹃出来问问,可能行么?” “倒也不是不行。问准了紫鹃,才好商量别的。”王熙凤轻轻说着,深深看了贾母一眼。 贾母心领神会,笑了出来,紧紧包着王熙凤的手,轻轻拍一拍:“这家里最知我心的,鸳鸯之外,就是你了。” “好祖宗,这家里头,全算上,最疼我的就是您了。我爱跟着您,孝敬您!不然,我早就教琏二爷寻个外任,出京去逛去了!”王熙凤倚在贾母肩头撒娇。 贾母呵呵轻笑着,心中微动。 与此同时,贾政也收到了那两车书的消息,眉心紧锁着,想了又想,让人去请了贾雨村过来坐一坐。天将饭时,才令贾琏陪着雨村用饭,自己则回了内宅,命人请王夫人来。 王夫人看看只剩自己夫妻二人的空屋子,和桌上丰盛的菜色,不由得诧异:“老爷这是,有话要说?” “你看看这个。”贾政递了一张纸给她。 王夫人犹疑地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目露精光:“这是什么?!” “林丫头的产业出息,一年半的。”贾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现在知道老太太心里一定要把林丫头配给宝玉的缘故了罢?” 五万两! 一年半! 只是出息,不算本金! 王夫人脸上的贪色藏都藏不住了! “这件事,唯有你我二人知道,不要往外说。”贾政说着,又把那张纸从她手中抽了回去,折一折,亲自袖起来。可是想一想薛宝钗珠圆玉润好生养、恭顺温厚肯听话的模样,以及薛姨妈那副事事都听她挑唆的蠢样,王夫人还是心有不甘:“若说有钱,薛家也不差。” “那薛家有圣恩么?”贾政冷冷地看着她,“皇商云者,不过挂个名儿。自从你妹夫没了,薛家一个撑得起来的都没有,唯一一个二房老爷,听得说身子也不大好。 “可我外甥女不一样。今儿皇上想起如海爱书如命,又听孟姑姑说林姐儿也是个读书的,直命人拉了两车书来给孩子看。还放了话,那书是给林姐儿一个人的,让别人站远些,不要乱碰!” 王夫人大吃一惊,脸上顿时出现怪异模样,忽然靠过去,低声问道:“林姐儿也十三了,渐渐长开了,皇上真的只是爱重林如海,不是看上了林姐儿的颜色?!” “陶行简待林姐儿乃是世叔待侄女,今儿仪典中姐儿哭得险些晕过去,陶行简丝毫不避嫌疑去扶了一把。” 贾政躲远了闪避,瞟了她一眼,“皇上果然有那个意思,陶行简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吗? “你自己满心的龌龊,便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脏!” 王夫人哼了一声,别开脸,过了许久,方不情不愿地说道:“既然老爷和老太太都愿意,宝玉又被她迷住了,我也不说什么了。 “只是这丫头娘胎里带来的身子就不好。若是她日后短命死了,宝玉再娶,就是填房,那可就娶不着什么好的了!再说,就林丫头那个身子,让她给宝玉生孩子,那就是要她的命!” 顿一顿,又想起来,冷笑一声,“自然,你们贾家二房已经有了兰哥儿,宝玉就用不着有后了!” “你这是什么话?!”贾政皱眉,正色道,“宝玉难道以后不留两个人在屋里的?别说你我,就算是老太太,也会给他安排! “不要再穷究这些细节,反正,宝玉和林姐儿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吃了饭,你跟我一起,去和老太太说!” 第44章 谁动了我的账册 陶监匆匆用饭后离开。之后,两车书进了梨香院,黛玉且惊且喜,抿嘴含笑令小红拿着书目去对着收拾。 书先被粗使仆妇们搬进书房,堆在已经铺好了几个大大的多罗呢包袱皮的地上。新鲜刻印出来的书带着特有的墨香,严谨剪裁装订起来的样子威风凛凛,令人敬畏。 孟姑姑走过来,羡慕地抚过最上面封面上印着《汉司马迁史记》的一本,抬眸笑看向黛玉:“看来史馆这两年没闲着。这竟是通史,从《史记》到前朝史,这竟是一整套。” 林黛玉微微笑着,却又垂下眼帘,附和道:“陛下烛照万里。我先父当年便爱读史书,这史记更是他的心爱之物。 “我幼时还曾翻过几章,果然文笔峻峭,气象宏大。只是那时年纪小,先父说我看不懂,不让看。” “史记倒在其次……这可是一整套史书啊。”孟姑姑慨叹着,拍了拍那高高摞起的书堆。 林黛玉的目光也跟着追了过去。 孟姑姑没注意到,那一套史书下面,还压着一套《资治通鉴》。 读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鉴今。 历朝历代,只有世家大族想要培养成宗妇、命妇的女儿,才会让她们读史、读通鉴。 皇帝送这些书来,也许是陶行简口中所谓的“圆如海一个读书梦”,但也许,皇帝是对自己的智识,寄托了另一则期待? 是哪个勋贵吗? 林黛玉静静地思索着,过了好一时,才问道:“姑姑可知京中哪一座大府里,缺内当家了?” 啊,这!? 孟姑姑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笑了:“我一下子没明白!上月陶监跟我说,请了陛下替姑娘挑人家,还特意嘱咐我暂时先别跟姑娘说。怎么姑娘就猜着了?” “姑姑看这些书,若是只当消遣,怕是我能看个年。可若是当功课,一年上下就正好。” 黛玉叹口气,似嗔非恼,“这不就是想让我去掺和一些女子本不该掺和的事情的意思么?” 忽然,晴雯从后窗探头探脑地出现,说了一句:“咱们家老太太跟祭酒家结亲,娶了大奶奶来,就是因为李祭酒当年挂在嘴边上的话:女子无才便有德。” “去!”黛玉瞪了她一眼。 晴雯做个鬼脸,一溜烟跑开,接着跟春纤、柳家的亲自爬高上树地摘梨子去了。 孟姑姑走到后窗,看着外头活泼的小姑娘,笑了笑,转身看向黛玉,安抚道:“陶监这样疼你,必是要趁着陛下恩深的时候,给你寻个好人家。 “以他对你的疼惜,怎么会让你去太过复杂的府邸?尤其是还需要女眷们掺和朝堂之事的地方?放心吧,不会的,这书只是给你消遣的。 “不是说了么?你想把这些书怎样都好。” “当嫁妆便更好了。”雪雁笑嘻嘻地站在地上给小红帮忙,回头跟着调侃了一句。 小红擦了把汗,头也不抬,低声警示雪雁:“今儿先不说这个话。” 雪雁一噎,想到今天才刚结束了林如海的大祥礼,忙闭上嘴低下头去,假装翻检手里的书。 孟姑姑向小红投去赞许的目光,同时看向黛玉:“三个月后,姑娘就该除服了。我的意思,姑娘还是该早些打算一下日后的前程。” 黛玉丢下一句“累了”,上床面向内倒下。 这虽然的确是个正经话题,可她今天,还不想提。 且再让她,装一晚瞎子。 这一大堆书,直收拾到了掌灯,才全都草草垒上了书架。 小红和雪雁累得腰酸背疼,吃了口饭便回了房。 可是过了不到一刻钟,孟姑姑正在给林黛玉进行每日一次的例行听脉,小红面色怪异地双手捧着一个黄杨木匣子走了进来。 “怎么了?”林黛玉从小红脸上发现了一丝从未见过的恐慌。 小红走过来,把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了,是两本册子摞在一起,面上一册摆得稍稍有些歪斜。 “我这匣子放在我箱子的最里头,从来都是背着人拿出来,背着人写。这会儿春纤去厨房打水洗澡,我才拿了出来。 “可我明明每次都是把两本册子一起放回去,放回去之前一定摞整齐。今儿我拿出来,这两本册子却不齐了。” 林黛玉心中轻动,却温柔地笑了笑,道:“上头这本册子,是我的私账罢?” “对!下头这本是姑姑的。”小红的眼圈儿有点儿发红。 孟姑姑眼中精光闪过,看了看黛玉神情,跟着笑了笑,道:“无妨,不算什么大事。” “这怎么不是大事?”小红冲口而出,却又立即咬了自己的嘴唇,低头哽咽道,“姑娘和姑姑相信我,才让我管账。可我却没放好账本,让人私下里偷看了去了!都是奴婢无能!” 说着,小红又愧又气,低头抹起了眼泪。 “真不是什么大事。”黛玉噙着笑,探身拉了小红的手,安慰她道,“我这产业到底有多少,太多人觊觎。既然他们千方百计要看,我又住在这里,就没有看不着的道理。 “今儿咱们都出了门,哪怕门锁了,箱子柜子也锁了。可是这大半天的时间,便是一万把锁,也撬开了。你藏得再好,也没用。” 小红这才止了泪,低声道:“姑娘这么说,奴婢心里好受些了。” “原本,咱们一直也在想如何离开的事。这件事,说不得便能当个引子了。”黛玉弯一弯嘴角,看向孟姑姑: “这件事后续,未必他们会直接找到我这里,说不准会跟姑姑说三道四,姑姑到时候不要义愤,只敷衍便罢。回来,咱们仔细商议了再说。” 孟姑姑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好!” “你回去,不要露出破绽。过一会子,就借口抻了腰,回家去一趟,跟你父母说一声,让他们准备好,可能要受点子委屈了。” 黛玉细细吩咐,平静而从容。 小红答应了,强压着满腹紧张,捧着匣子快步走了。 孟姑姑看着林黛玉昂首挺胸的姿态,心中喟叹,轻声问道:“姑娘,咱们,准备走了?” “是。姑姑这就写封信,请陶监给我寻一个宅子,我出钱,以他的名义送给我便是。一会儿小红回去,正好让她去送信。” 黛玉顿一顿,眸色冷凝,“此事虽急,却并不算难安排。我不怕,姑姑,无妨的。” 第45章 宝黛婚事 翌日卯初,紫鹃过来伺候林黛玉起身,趁着给她梳头时,身边没有旁人,悄声附耳跟黛玉低低说了几句话。 黛玉蹙眉,回头看她:“她们怎么会这样想?” “薛大姑娘本来应该去选侍读,是服侍公主郡主的。可这几家子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觉得薛大姑娘是想进宫抢着当娘娘?” 紫鹃眼中闪过不屑,“她们想事情,从来只会这么想。我说了那么多,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还满脸不信。哼,爱信不信!” 黛玉看着她不高兴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别生气。无妨的。她们不信是好事。以后更不敢来聒噪我了。咱们关起门来安静过日子,不是更好?” 紫鹃想想,松了肩膀点点头:“姑娘说得对。咱们就好好过日子。这大半年姑娘的身子好多了。看来就是要清清静静地养着。” 主仆两个闲闲聊天,说回了哪个发髻更舒服、哪个耳铛配哪件云肩、哪个步摇衬哪款裙子。 供了早香、用了早饭,又过一时,琥珀来传话:“老太太又是一年没见姑娘了,想得厉害。 “昨儿怕姑娘累了,所以今儿吩咐做了姑娘爱吃的,没有旁人,只请姑娘一个主客,再请孟姑姑作陪,一起用午膳罢?” 林黛玉适时咳嗽了两声。 孟姑姑含笑道:“姑娘昨儿伤心,又跟陶监叙话多时,终究还是有些累着了。昨儿夜里没睡好,今晨便有些懒懒的。我正要让她喝个药歇歇,宴席且改日吧?” “可要紧么?要不要我禀了老太太传太医?孟姑姑若是已经写了方子,我让她们去熬药?”琥珀关切地看向黛玉。 黛玉用帕子掩着嘴,再假咳了两声。 孟姑姑含笑道:“倒也不用。就是着了凉,暖一暖,睡一觉就好了。” 林黛玉便问:“往日都是鸳鸯姐姐来看我,今儿怎么换了你?她是有什么要紧差事么?” 琥珀脸上顿时闪过气恼,哼了一声,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摇头道:“没什么。她也有些着凉,今儿歇歇。 “既这么着,我去回老太太一声。不过,老太太一直说想酬谢孟姑姑照料我们林姑娘之情,所以不知孟姑姑可愿拨冗过去用个便饭?” 孟姑姑和林黛玉交换个眼神,含笑道:“老太太几番诚意相请,我都辞了。今儿再辞,便有些不像话了。那我去换件衣服,这就去拜见老太太。饭倒不用了。” “我带了软轿来,就在外头。姑姑且请去方便,奴婢候着。”琥珀满面堆笑。 孟姑姑去了。 看没了外人,琥珀这才气恼地跟林黛玉抱怨:“您刚才问鸳鸯姐姐,当着孟姑姑我没好意思说。您道是怎么回事?是大老爷……” 竟把贾赦看上了鸳鸯,想要强纳她为妾,被邢夫人搪塞回去,反而踹了贾琏等事都告诉了黛玉,又气道: “二奶奶私下里告诉了鸳鸯这件事,让她自己加小心,毕竟她合家都在这里。大太太万一看不住,让大老爷跟她老子娘说了,那也是跑不掉的。 “鸳鸯姐姐气得哭。她父母都在金陵老宅那边,兄嫂在府里。 “她那嫂子又拎不清,今儿晨起竟跑到老太太耳房里,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要让她自己去跟大老爷说,愿意去做小。鸳鸯姐姐二话不说把那娼妇拉了老太太跟前,说她败坏大老爷、大太太名声。 “老太太因早就知道此事,倒也不生气,只叫人把那娼妇打了一顿扔去庄子上卖了。 “鸳鸯的兄长急了,来求她说情。鸳鸯还没见着,倒教老太太听说了,又让把她哥哥也打了一顿,发回金陵去给他爹娘养老送终去了。” 琥珀说了个齐头故事,喘了口气,才又笑嘻嘻地看着黛玉说道,“不是奴婢嘴碎,是我来时,鸳鸯姐姐特意嘱咐我,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姑娘。她怕姑娘听不全,倒为她担心。” “嗯。这件事大太太和凤姐姐做得极好,鸳鸯姐姐能平安无事,得多谢她们二位。你回去跟鸳鸯姐姐说,日后记着报答她们二位就好。我这里只管给她托底,让她什么都不用怕。”黛玉点点头,笑了笑。还不错。 前一世助纣为虐的邢夫人和袖手旁观的王熙凤都肯帮忙,鸳鸯必定知恩图报。日后这三个人互相帮衬着,荣国府长房的日子应该难不到哪儿去。 只是大舅舅这个脾性,实在是得想个法子拘束一二才好。 黛玉边琢磨着,边笑着跟琥珀闲聊。 又过了一刻,孟姑姑果然换了一身真紫色的圆领袍服过来,重新梳了头,挽起发髻,戴了幞头纱帽,竟是一身宫中女官的常服打扮。 这便是要正式拜见贾母了。 琥珀一愣,看着她这身打扮说不上到底是惊是喜,只好陪笑着引了她出去。 黛玉站起来相送,孟姑姑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昂然走了。 贾母正房里果然除了贾母本人之外,只有服侍在侧的鸳鸯。 王熙凤在外屋张罗着上菜摆饭、温酒调羹。见唯有孟姑姑一人前来,丝毫没有诧异之色,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笑着行了礼,又低声道了谢:“您的方子,我吃着极好。可是要多谢您的救命大恩了!” 孟姑姑一摆手:“小事。”便抬脚进了里间。 不论是按照品级,还是年纪,孟姑姑都该在下首。周全恭敬地给贾母行了礼,又道歉:“来了荣国府大半年,才头一次出院子给您请安,是我狂妄了。” “尚仪忒谦了。”贾母温厚表示无妨。 二人再寒暄一刻,菜肴便摆满了桌。 贾母相请:“略备薄酒,请尝一尝我家的风味。只怕有些南方习性,与京中不同,尚仪还请试试。” 孟姑姑从善如流,动了几样,礼貌赞美。 酒过三巡,贾母话入正题:“原本今天便没想着让我黛玉过来,就是想见一见尚仪。” “哦?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黛玉这孩子没了父母,按说,她的亲事,我这个亲外祖母该是直接做主。可如今既然殿中监陶监自承是替如海照顾他女儿,那这桩事,我便请姑姑转致陶监罢!” “婚事?!” “正是。我外孙女黛玉,与我孙儿宝玉,他二人的婚事。” 第46章 去他的并蒂莲 宝黛的,婚事。 孟姑姑垂下了眼帘。 昨天自己和林黛玉都睡下之后,有人悄悄地把紫鹃叫走了,过了好半天才回来。 黛玉早饭后告诉自己,是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一起,打听皇帝对黛玉的态度,究竟是对子侄,还是对女子。 紫鹃努力解释,甚至说出来:皇帝老子要什么女人没有,他连见都没见过我们姑娘,凭什么这么犯傻,对我们姑娘这么好?分明就是疼惜孤弱子侄辈的架势啊! 可当时这几位的表情,显然是不信的。 至少,表现给紫鹃的,是不信这个话。 黛玉还跟孟姑姑说,如此这般更好,她们只怕就不敢过分地打自己的主意了。 看来还是紫鹃天真了。 这分明就是试探明白了皇帝对黛玉的确没有男女之心,她们便可以放开手脚,直接把黛玉绑回贾氏的战车上! “虽然此事不当我一个外人多嘴……”孟姑姑抬起头来,正色看向贾母,“然而我照顾了林姑娘这大半年,相处甚好,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请教老太太。” 贾母笑着伸了伸手:“您请说。” “几个月前,你们家宝二爷中了魇镇,阖府上下没当回事。倒是林姑娘提出该细查,鸳鸯姑娘这才查到了元凶。 “可贵府二太太,宝二爷的亲娘王夫人,却带着人去了梨香院,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直言不许林姑娘觊觎她的宝贝儿子。 “过去的事不论错对,我只是奇怪,怎么这种情形之下,老太太会提出林姑娘和宝二爷的婚事呢? “难道二太太,转了性了?” 孟姑姑似笑非笑。 贾母慈爱雍容,丝毫不见一丝尴尬——还得是说人老成精:“昨晚宝玉他爹娘亲自来跟我说,眼看着出了孝,林丫头的婚事该打算起来了。 “我老了,妇道人家眼界又窄,只盼着心爱的外孙女和孙女都能长长久久地在眼前。何况,他们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极好。 “是我提了这门婚事。宝玉他娘之前错怪了林丫头,愧悔难当,一听就答应了下来。宝玉他爹又是林姐儿的亲母舅,心里不知怎么疼这孩子才好,自然也没有二话。 “而且,这件事早在三年前,我派琏儿去江南时,就已经跟如海提过。如海虽然没来得及跟他最后做定此事,但言语之间,也是允了的。 “自古孩子们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会依礼而行的。这一点,还请姑姑放心。” 孟姑姑点点头,给一个假模假式的恍然大悟出来,道:“原来如此。那我回去便跟陶监说一声,看他是什么意思。” 贾母含笑颔首。 “只是老太太恐怕要等等。昨日陶监过来,说这几天朝中有几件大事,忙得不可开交。 “想来老太太也知道了,陛下刚给林姑娘赐了书。这会儿马上就要谈林姑娘成亲之事,想来还是要跟陛下也回禀一声的。” 孟姑姑礼貌地交代清楚。 贾母愕然:“我们家小儿女的亲事,还要拿去惊动陛下么?我们自己上折子,请贤德妃下一道赐婚的旨意,也就是了。” “我在宫中多年,知道陛下喜欢凑这样喜庆的热闹。您若瞒着他,他反而不高兴呢。”孟姑姑调侃两句,便起身告辞。 贾母忙要再留她试试其他菜色,孟姑姑谢绝了:“饱了。” 回到梨香院,孟姑姑直奔黛玉的房间。 众人都在等消息。 小红也回来了,站在黛玉身后。 “这个地方果然住不得了。”孟姑姑一脚踏进门,看清里头都是自己然,张口便道,“收拾行李,准备走。” 黛玉愣住,看着她:“不是问我的产业?” “是要直接吃了你!”孟姑姑摸了桌上一只茶杯,倒了水一饮而尽,“再不走,只怕这帮黑心贼要把生米做成熟饭了!” 晴雯和雪雁面面相觑。 小红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他们要让林姑娘嫁给宝二爷!?” 晴雯和雪雁睁大了眼睛,紫鹃甚至觉得荒谬:“不是说,怀疑皇上想让我们姑娘进宫吗?怎么还……” 忽然咬着嘴唇噎住,气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好好好!原来昨儿是套我的话来着!我还以为……” 小红拉住了她的手。 屋里一片安静,众人都看向林黛玉。 许久,林黛玉轻轻笑了笑:“外祖母一直有这个意思,不论我怎么说,她老人家都还是这样执拗,也罢了。 “二舅母想来是看了那账册上的数字…… “难道我的银子,竟比薛家还要多么?薛家这皇商生意,看来委实是做得不怎么样啊! “至于凤姐姐,她大约只是个凑数的罢……” 说到这里,林黛玉嗓子眼便似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下去,眼皮轻颤,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老太太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声,就这么,把自己像一个物件一样,双手送给了宝玉。 是不是只要她那宝贝孙儿喜欢,不论是谁,是什么,都一定要放进他的房里,由着他去么!?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有人敲院门。 众人都没动,由着那门响。 又过了一时,几声碎语,一路笑声,春纤捧了一个大缸快步走了进来,里头是含苞欲放的几枝荷花。 “姑娘快瞧!这一枝上头有两朵花,是并蒂莲呢!” 春纤浑然不觉屋里的气氛不对,只管蹲在那里盯着缸里的荷花,喜气盈腮。晴雯瞪她一眼,她都没察觉。 “谁送来的?”黛玉已经拭了泪,目光也落在那娇艳的花瓣上。 春纤嘻嘻地笑:“宝二爷亲自捧来的!昨儿还说宝二爷病了呢,我看他好得很,红光满面的。 “宝二爷还说,这是园子里才开的头几枝荷花,送了给姑娘先玩着。园子里还有两株桂花,也开得正好,明儿他送桂花来!” 林黛玉的表情淡漠至极:“你怎么没问问他,这回如何不闹着进来见我了?” “我当然问了啊!”春纤笑着抬头,“宝二爷说了,依礼,订了亲的两个人,成亲之前是不好见面的,怕不吉利!” 林黛玉看着她,一言不发。 春纤懵懵懂懂地站起了身,拘束地往后站了两步,笑容收起,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旁边晴雯早就气得眼睛都要竖过来,当下拎了裙子两步跨过去,抬脚把那缸踹翻了:“我去他的并蒂莲!” 第47章 袭人已非完璧 入夜。 黛玉卧房的灯还亮着。 今儿该晴雯值夜。 孟姑姑怎么想,怎么觉得晴雯只怕安慰不了黛玉什么,披衣而起,过去看看。 悄然走到门边,却听里头说话的是小红。 “姑娘别在意,她们穷疯了而已。说不准明儿回过味儿来,又让薛家那边听见了消息一闹腾,这事儿又黄了呢!” “陶监不在家?”林黛玉显然并不想跟小红深谈此事。 “是。昨儿奴婢回去的太晚了,已经宵禁,只能今儿一大早过去。听管事说,大监其实最近忙得很,好些日子没回家了。” “无妨,不急。” “是。姑娘睡吧。明儿怕不得就该有人来走动了。” 里头没了动静,不一时,烛火也熄了。 片刻之后,小红到了外间,笑着跟晴雯说了一声:“辛苦姐姐。” 却被晴雯一把拉住,低声问她:“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小红手腕一翻,反握了她的手,轻声道:“我娘今儿告诉我两句话,姐姐听说过没有: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晴雯一怔:“虽没听说过,但我能明白……你是说……” “姑娘有如今的处境,我娘说,都是我无能。外头的消息明晃晃地摆着,我竟一概不知。先前还那般狂妄,以为自己如何百事通呢! “如今我要好好地收一收家中的消息了。晴雯姐姐,姑娘身边服侍的事情可就都交给你了。 “像今儿那缸子荷花,可是再不能送到姑娘跟前了。你看看,今儿若不是你一脚踹翻了那缸,姑娘怕不得气出个好歹来!” 晴雯被她莫名鼓舞,用力一点头:“一定!” 孟姑姑听在耳中,微微一笑。 既然丫头们都这么齐心了,自己似乎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第二天一早,春纤便被孟姑姑大骂了一顿,直接令紫鹃找林之孝家的来领走。 林之孝家的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请教缘故,孟姑姑一个白眼翻过去:“我看她不顺眼,怎样?!不行!?” 林之孝家的无语,可也只能陪着笑脸,命人架起哭得梨花带雨的春纤走了。 王夫人听说,不由得皱眉:“这么说,宝玉亲自去给她送东西,她还拿起乔来了?” 上次大闹梨香院,周瑞家的被贾政和王夫人同时厌弃,此刻已经被撵去了庄子上种地。如今服侍在王夫人身边的,是来旺家的。 “那姓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们这些人在她跟前可算个屁呢!倒是老太太屋里的,她才算能给三分体面。” 来旺家的眼中流露出算计。 她之前为了替王夫人打通贾母房中的门路,遍寻众仆妇,最后铆定了鸳鸯的嫂子。这阵子正跟那女人打得火热,光金戒指就送了三个。 眼瞅着就能彻底拿下,却被鸳鸯毫不留情地唆使着老太太发卖了出去。听那媳妇子说,她寻鸳鸯说话时,竟还被恰好在侧的平儿和袭人都奚落了。 这些小蹄子,都仗着爷们儿的宠爱,个个都不把她们这些媳妇放在眼里!且待我一个一个地开销你们! 如今王夫人一问,来旺家的装模作样,低笑着出主意:“左右是给宝二爷找宝二奶奶,最要紧留意此事的,不该是前两天才被太太提拔了、领姨娘月钱的袭人么? “她一心向着宝二爷,又听太太的话,又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听得说,往年林姑娘对她也算亲密。 “何况林姑娘来咱们家,袭人就服侍二爷了。里外里,二爷跟前的事情,她知道得最多,兴许也最会调解。不如,让她多去走动走动?” 王夫人眼睛一亮:“可不是么!她们自幼一起长大,脾气性格都最熟知的!就让她去。” 到了傍晚,果然袭人捧了个小罐子去了梨香院。 伸手不打笑脸人,守门的婆子没拦住,袭人长驱直入,直接进了黛玉的卧房。 “给姑娘请安。奴婢可是两年没见着姑娘了,心里着实想的慌。”袭人上来便套近乎。 黛玉正要吃饭,想想前世跟袭人并无太大过节,便笑着让她:“一起吃饭?” “奴婢刚吃完,还饱着呢。谢姑娘赏罢!”袭人温柔地说着,把那个小罐子递给了旁边侍立的雪雁。 “我知道大祥礼后,饮食上便没有太多的忌讳了。这是园子里自己摘的桂花,特取了北方进上的蜂蜜,制成了这个桂花蜜。 “姑娘身子弱,不能多喝茶,闲常觉得水没味儿,舀一勺这个蜜调进去,又香又甜。” 黛玉含笑道谢。 袭人也不多待,又说了一句:“家里人多嘴杂,什么混说混嚷的鬼话都有,姑娘别往心里去。自己保重身子是第一的。” 就告辞。 竟这样干脆利落么? 黛玉倒惊讶了,也只得让人送送,并没有任何机会和借口让袭人再也别来。 待众人听说赶来,袭人早就没了影儿了。 晴雯不由得跺脚:“我正想看一眼她那假仁假义的样子呢!多少日子没见着了!”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不成?”雪雁好奇。 晴雯白她一眼:“吃腻了肥鸡大鸭子,还不许我惦记一回豆汁儿焦圈儿了?” 众人抿着嘴笑。 “罢了,你这爆碳的脾气,对上她怕是没什么胜算,只能让自己更不高兴。回头她若是再来,你不要出来。” 林黛玉却只想平安无事地拖到除服,不想再闹得沸反盈天。 晴雯撇撇嘴,答了一声:“是。” 谁知再过一天,袭人竟真的又来,却奉了新打好的腰带上冬季该用的灰绿结子给黛玉:“姑娘日后出了孝用罢,是麝月她们的一点子小孝心。还请不要推辞。” 这是好意,也正用得着,黛玉只得再命雪雁收好。 再寒暄两句,袭人又丢下一句:“这世上从来不使坏的傻子少之又少,我若碰上了,必定要去佛前谢一谢的!” 黛玉扶额。 第三天袭人再来,黛玉已经不耐烦了。 可袭人这次带的是迎探惜三个人各写的一幅字,都是吉祥话儿,倒不好辜负不收的。 待袭人再度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却在院子里碰到了孟姑姑。 袭人行礼而去,孟姑姑却看着她的背影,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 雪雁和晴雯听见,忙手拉着手从耳房跑出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孟姑姑问:“怎么了怎么了?!” 孟姑姑也不避讳,低声哼道:“这袭人,已非完璧!” 第48章 人面兽心 都是未嫁的姑娘家,听了这话,晴雯和雪雁两个人自己先红了脸,接着便都跟着不屑地哼了一声。 “难怪同时老太太拨到这屋里的人,宝二爷待她格外不同,她对二爷也那般尽心。敢情早就是一家人了。” 晴雯冷笑着,挽了挽袖子,双手叉腰,一口啐在地上,“让她来!明儿她再来,我招待她!” 黛玉坐在窗下,刚拿起一本书,紫鹃正给她披上一件旧衣。二人都听见了外头晴雯的话。 黛玉垂下了头,看向书卷。 紫鹃在旁,眼看着黛玉握着书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咬唇半晌,方低声哽道:“左右都要走了,这些烂事儿,不与咱们相干!” “说的是。”黛玉轻声呢喃,忽然抛开书册,起身,缓缓道:“我累了,睡一会儿。” 紫鹃忙伺候她躺下,又搭上一床夹被,这才忙地出了屋子,瞪着还在咋呼的晴雯,低喝道:“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姑娘睡了!” 晴雯伸手握了嘴,蹑手蹑脚地走开几步,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我还有件衣裳没上领子……” 孟姑姑深深看一眼眼圈儿微红的紫鹃,也不作声,招手叫了雪雁跟自己回房背书。 如今孟姑姑不仅成了林黛玉身边的掌事姑姑,还兼带着这几个丫头的识字教头,甚而至于,闲常时已经开始教雪雁小红背草药歌诀了。 紫鹃便坐在外间,也拿了笸箩做针线。可是一想到宝玉竟早已和袭人有了首尾,却对外头瞒得一字不漏。 如今既又对姑娘做出一副“非卿不可”的架势来,怎么又让这袭人日日来姑娘跟前闲晃? 难道他忘了孟姑姑乃是御医,妇人姑娘,岂不是一眼便知?这难道是故意的不成? 紫鹃便气得手抖,银针拿不住,重又撂了回去。自己气得掉泪。 也好! 既然给脸不要,明儿便让晴雯会一会她! 原本自己院子里的人,没一个会吵架的。这会儿多了晴雯,倒添全了! 这天午饭,黛玉便没吃。 自家姑娘已经很久没有缺过顿儿了,这一闹,几个丫头都慌得去看孟姑姑。孟姑姑摆摆手,示意她们无妨: “前儿老太太那边已经气得她不轻,再加上此事,一时肝郁胀满,也是有的。” 遂令人煮了山楂麦芽水来,给黛玉当下晌看书时的饮子。 果然到了晚间,黛玉喝了碗粳米粥,又吃了一块核桃酥。 大家这才放了心。 也便又添了一重气,几个人里便是最淡定的小红,都忍不住对晴雯说:“明儿袭人再来,姐姐休要轻易放过了她!” 第二天果然袭人又来了,还带了两盆开得红艳艳的四季海棠,堆着笑:“我们院子里的花,开得好,分了好些盆。 “姑娘这院里都是梨花,过了春天便没了鲜香。这两盆送了姑娘,给这院子添添色罢!” “那倒用不着。这花又不香,朵儿又小,搁在院子里根本就看不着。何必费那个事?” 晴雯凉凉地笑,“你拿回去罢,也别总来。我们姑娘这里清清白白的屋子,可盛不下袭姨娘这尊大佛呢!” “袭姨娘”三个字呐出来,袭人的脸上顿时飞红,强撑着要跟晴雯对嘴:“你说的哪门子的胡话?我什么时候成姨娘了?” “太太从自己的公费银子里头批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姨娘例钱来给你,合家子都知道了! “前儿平儿、鸳鸯和你一起说话,鸳鸯说你日后是姨娘的命,你可还嘴否认了?” 晴雯边说边大步过去,一把扯得袭人一个踉跄,硬拽着她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一边往外推搡她,一边冷笑一声,大声道: “还有一句话,我越性儿说破了,袭姨娘,你敢跟我犟嘴,可敢让稳婆验身么?! “往后少来我们跟前装相,我们看不上! “滚!” 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们竖着耳朵听,个个脸上露出大惊喜:这天大的故事儿啊!宝二爷果然是风月里的老手,年纪这样小,竟然就有了通房了! 早就瞥见旁边围观的探头探脑的婆子们,袭人顿时又羞又气,又还不了嘴,手帕子捂着脸,哭着跑了。 跟着的小丫头们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看:那这两盆花儿怎么办? 晴雯叉着腰冲她们瞪眼睛:“一个个的装傻充愣什么呢?搬着你们这破花儿,赶紧走! “还有,你们给我问问宝玉,就说我说的:我们姑娘守孝未完,他拿这么红红绿绿的玩意儿来糟践谁呢? “他不是苦读了两年的书么?这样礼教大妨、规矩仪范都不顾,他到底都读了些什么狗屁倒灶在肚里?! “快别教我恶心了!都在这个家里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呸!滚!” 早在晴雯在宝玉房里时,小丫头们便怕她,如今听她骂得越发刻薄直白,一个个战战兢兢,忙抬着花儿跑了。 晴雯回头,却见紫鹃瞪她:“什么混账话,也敢嚷出来,快成了个泼妇了!” “这院子里就是少个泼妇,才被人这么欺上头来!我若不闹这一场,她们只当姑娘一辈子都会给她们脸! “可既然她们自己不要这个体面,我们凭什么要替她们兜着?!活该!” 晴雯扬眉。 雪雁在侧咯咯轻笑,被黛玉瞟了一眼,忙止住了,吐吐舌头,且推了紫鹃出去,小声笑道:“姑娘睡了,你们外头吵去。” 紫鹃会意,走了出来,回手关门,冲着晴雯眨眨眼:“那你也小点声,姑娘睡着,吵醒了她,看孟姑姑怎么罚你!” “不是因为姑娘睡着,我哪儿敢这样放肆?”晴雯会意,忙也垫一句。 两个人相视一笑,且携手回房,给林黛玉琢磨出孝后的衣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梨香院海棠花之事不胫而走。 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传到了王夫人跟前。 来旺家的脸色都变了,气喘吁吁来报王夫人:“……这可怎么办才好?袭人竟然早就带坏了宝二爷!” 王夫人气得面如金纸,满脸泪痕:“我通共一个宝玉,竟让这人面兽心的小贱人祸害了!快给我绑了她来!” 第49章 她陷害我 再说宝玉。 小丫头们回了怡红院,一个推一个,最后推了个叫蕙香的上前,怯怯地把晴雯的话复述给一脸茫然的宝玉听了。 “你说什么海棠花?”宝玉一无所知。 蕙香便又把袭人这几日的行止绘声绘色也一一描述给宝玉听了,先送桂花蜜,再送结子,次后送了盆花,最后却被晴雯喊了她一声“袭姨娘”。 宝玉听了,气得脸色铁青,伸手掀翻了桌上的茶盘,厉声喝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去送东送西的了?林妹妹那里该送什么,我难道心里没数么?用得着你们越俎代庖?袭人呢?叫袭人!” 屋里当啷一声脆响,外头众人便就都停了动作,待听到宝玉大发雷霆,个个咬着手指对视:“两口儿要闹了,我们别在这里白填限,赶紧走!” 呼啦啦院里的人全不见了。 屋里几个抬花的小丫头只得又出来,分了两个去寻袭人。 蕙香却留在屋里,一声不吭地去收拾地上壶杯的碎瓷,又细声细气地请宝玉抬脚:“二爷小心扎着了。请先坐着别动。” 宝玉正气得三尸神暴跳,被她柔声细语一说,倒泄了三分,依言抬脚,且看着她收拾,禁不住问她:“你叫什么?” “奴婢蕙香。” 一语未了,袭人已经哭着走了进来。 宝玉顿时沉了脸:“我何时让你去给林妹妹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你以往事事妥帖,怎么此次如此莽撞,自作主张?!” “我何尝自作主张了?是太太为了替你求娶林姑娘,特意命我去走动的!我送的东西也都是旺儿大娘一一指定的! “什么事都拿我当枪使!打量着就我不是家生子,在这家里没个倚仗,个个只会欺负我!” 袭人一路哭一路进了卧房,倒在榻上放声大哭。 宝玉看看蕙香还在收拾,自己只得也起身,跟进来,却站在那里,压低了声音板着脸道:“太太改了你月例的事情,你不是说只有你我知道么?如何现在天下皆知了?” “你还来说我?!”袭人翻身起来,满脸是泪,哭道,“我进你家是做丫头,便卖倒的死契,也没个这样糟蹋人的! “当日是你强我,我领了老太太的话,要跟你一辈子,才没声张。这都几年了?你连个明路都不肯跟太太提! “是太太看我勤谨,这才提了我的身份。我所作所为,哪一点配不上这二两银子一吊钱了?! “原是你胆小,怕老爷,怕太太。罪名却全推给我,全天下都说我是狐媚子勾引你! “可这么多年了,除那一回之外,我可跟你还有过一回?我若真想勾引你,这院里上上下下都是我指派,我不早让自己怀了身孕,生了你荣国府的玄孙?!” 一席话骂得宝玉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可是一想到会因为这件事害的林妹妹对自己不满,甚至有可能会影响自己和她的亲事,宝玉就又生了气。 “你是个丫头,我尚未成亲,即便是过了明路,你也不过是个通房。该什么月钱还什么月钱,该什么差事还什么差事。又不会另院别居,又不会有人服侍。 “便过了明路,除了人家指指点点说你我年纪幼小便知床事之外,又有什么好处?!总归还是要等我娶了正妻,才能给你身份。 “往日这话还是你劝我的,怎么今儿又成了我的罪过?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宝玉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看着袭人的眼光露出一丝怪异: “又或者是我看错了你。你先前尽心尽力地服侍我,众人跟前都和气,待人又大方,看来也不是什么本性宽厚,压根就是替自己的姨娘位置铺路罢了!” “对!我便是个脏心烂肺的黑心肝妇人,我往日待你都是存着坏心!你让太太打死我罢!或者卖了我,卖去打鱼种地,卖去娼寮妓馆,替你贾家去了这个祸害!” 袭人气得再也端不住往日的温柔,脸都气青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呵!不愧是姨娘了,就这样跟我们小爷直着脖子喊!我们小爷年幼,还不懂什么是娼寮妓馆。可是照我看来,似乎姑娘十分懂得了!” 来旺家的阴恻恻忽然出现,手一抬,“来人,带走!” 立即便有两个健壮仆妇上前,一人一边,像抓小鸡子一样架起了袭人,又用手巾堵上了她的嘴,便往外拖! 宝玉已经被袭人哭诉得软了心肠,正在烦乱,一见来旺家的这样架势,又慌了:“这是做什么?” “太太问话。”来旺家的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宝玉行了一礼,“太太说,先发落了这个小娼妇,晚上再跟老爷一起,问二爷的话。二爷今儿别出门,好生在屋里等着罢!” 一听“老爷”二字,宝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抓了来旺家的衣袖问:“太太要问什么话?为什么要跟老爷一起问?我,我百日内不许出怡红院呢!” “哥儿前几天不是去摘了荷花么?您自己已经破了这不出院的规矩,又拿来堵太太的话,这样不孝的事,也是能做得的?” 来旺家的脸色一沉,轻轻拽回袖子,再屈一屈膝,算作告辞,带着袭人,扬长而去。 宝玉脸色煞白,汗如雨下,呆坐在榻上,不知所措。 “二爷,要不要奴婢去给老太太传个话?”蕙香悄悄出现。 宝玉猛然醒过来,如获至宝,忙拉着她急道:“快去!快去!就说来旺家的不知为了什么,陷害了袭人,如今又要害我!太太已经被她蒙蔽了,请老太太快来救我!” 蕙香答应一声,快步从后门跑了。 贾母正房。 贾母听了蕙香如此这般一说,大惊失色:“来旺家的?” 鸳鸯在旁细细想过,忽然低声惊呼,见贾母看过来,忙悄声道:“我想起来,我嫂子被……临走时,家里搜出来三个我哥哥都不知道的金戒指,那时她说,是来旺家的送她的。 “可来旺家的不认,这才又给她加了偷盗的罪名。如今这样看来,难道竟是真的?” 贾母多精明,脑筋一转便明白过来是王夫人想要在正院安插眼线,脸上冷意一闪,却往后一靠,挥手告诉蕙香: “我知道了。这等不才之事,原该他老子娘好好教训一顿才行。我不管了。” 第50章 七剩二 袭人被送走得无声无息。 王夫人审清楚了她和宝玉的真实关系,以及发生此事的年月,便气黄了脸。 然念着此事已经在家里传得沸沸扬扬,袭人在外头又还有母亲兄长,实在不便立即打死,只得暂压下满腔怒火,咬牙令来旺家的: “先扔去庄子上,对外只说她得了急症罢。过阵子风平浪静了,再处置不迟!” 当天晚上,宝玉提心吊胆地在怡红院等了大半夜,却也没人来叫他。只得在麝月秋纹的服侍下,翻来覆去地睡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便又病了,浑身火热,胡话连篇。 贾母和王夫人又忙得请了太医去看。 太医莫名:“上回可是小医没说明白?世兄这身子虚得很,尤忌大悲大喜、惊惧震怒。若是家中无甚要紧大事,还是让世兄好生静养的好。” 养心安神的药又加重了一倍分量。 王夫人只觉得心都颤了,又哭了起来。 贾母令贾琏送了太医出去,然后叫了麝月等人来,当着她们的面儿问王夫人:“我听说你把袭人打发了,是为了什么?” “她得了女儿痨,这个病过人,没法子,再好的丫头也只能先挪出去了。”王夫人勉强撑起笑脸。 贾母颔首,点头,看向众人:“袭人最近症状如何?” 众人默然。 过了数息,麝月直起了身子:“前儿五月的时候,因误会,二爷不小心踢了袭人一脚,后来她就开始吐血。最近一段时间,吐得越发多了。” “哦?宝玉竟动手打人了?是为什么呢?”贾母问。 麝月低头道:“那天下大雨,我们关了院门,都在屋里玩笑。二爷回来敲门,许久没人听见。二爷淋得狠了,一肚子气,人一开门,抬腿便踢了一脚,没想到是袭人……” “也就是说,这院子的规矩,其实袭人管得不怎么样。”王夫人忙替她儿子遮掩。 贾母倒也不在意这个,只是朝着麝月点头道:“我往日里倒也常见你,是个老实本分的。自今日起,这院子便由你打头儿,好生服侍你二爷才是要紧。”麝月顿时浑身冒汗,脸上红胀起来,忙叩头下去:“是,奴婢必定尽心尽力地服侍好二爷。” “你二爷不是个听劝的,又常由着小女孩子们的性子胡闹。你不要怕他,以后若有事劝不住的,就来找…… “罢了,想来日常的些些小事,你们也不敢来聒噪我和你们太太。 “这样吧,若是你有烦难,便去跟你二奶奶诉苦,或者告诉鸳鸯。她们俩还拦不住的,自然就想法子知会我跟你们太太了。” 贾母慈祥地笑一笑,又指了指旁边几个面相老实的大小丫头:“这几个你先提拔起来用一用,好就留下,不好的话,我再从别处给你挑。” 然后冲着外头站着的媳妇婆子们一招手。众人呼啦啦进来,竟是把剩下的人全都推了出去! 这其中,竟然还有秋纹碧痕! 麝月大惊失色:“老太太,她们二人已经服侍了二爷三四年……” “她们二人日常欺压小丫头们,闹得怨声载道的。前儿那个赶出去的坠儿,不就是被她们欺负惨了,才想着作怪的么? “都是一个院子当差的,谁勤谨规矩,谁就得脸体面。想着凭年岁资历,就霸占着好位置作威作福,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贾母和蔼说完,叫着已经呆若木鸡的王夫人,稳稳离开。 这边烧得浑身滚烫、几近昏迷的宝玉在梦中还在呢喃:“袭人……袭人……我冷……” 麝月呆呆地跪在地上,回头看看宝玉,再偏头看看门外迤逦走远的众人,忽然悲从中来,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怡红院七个大丫头,一碗茶赶走了茜雪,林姑娘买走了晴雯,如今“女儿痨”送走了袭人,再因为欺压下人把秋纹碧痕也赶走了,竟只剩自己和檀云两个了! 宝二爷身边,何时这样冷清破落过?! 怡红院大清洗的消息是鸳鸯亲自带给林黛玉的,中间还夹着贾母传过来的话:“让你受委屈了。她们胡来,你不要放在心上。日后不会了。” 竟这样冷淡敷衍么? 林黛玉惊讶于贾母的态度,忍不住直言相问:“老太太还好么?” 鸳鸯叹口气:“怎么好得了?回去就躺下了,翻了上回的药方出来。我让琥珀赶紧到薛家再要些人参去了。 “若不是一年没见姑娘,我就不来了。前儿姑娘让琥珀给我带的话,我都记住了。 “家里这些事情,实在是不像话。可是此事二奶奶实在管不了,也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苦苦撑着,这回连不舒服都不敢声张。 “我也不放心,我先回去了。” 鸳鸯连坐都不肯多坐,说完了便要走。 林黛玉斟酌再三,叫住了鸳鸯,摆手令紫鹃等人都退下,拉了她的手,低声诚恳说道: “我这脾性,一万年跟太太也处不来,若留下,家里必定鸡飞狗跳。毕竟我有陶监和陛下撑腰,又有孟姑姑在身边,已非当年弱势孤女。 “可薛大姑娘不同。她若是没有青云直上的机会,荣国府就是她最好的选择。太太和她终究是血亲,她们自己相处起来会有分寸。 “老太太只是想让宝玉的日子过得好,唯有薛大姑娘嫁进来,太太才不会乱来,宝玉的日子才会真的好过。 “你细想想我这话,委婉地说给老太太听听。让她老人家不要钻牛角尖,反倒伤了自己的心。” “林姑娘,老太太那里,其实宝二爷娶谁,她老人家只要宝二奶奶人好,是一概不在意的。 “可是你怎么办?你一个人,除了长长久久地在咱们家,你到谁家能过得这样自在? “有钱了又怎么样呢?多的是为了媳妇的嫁妆谋财害命的人家!你一旦出了这个门儿,老太太可就再也使不上劲儿了啊! “她老人家急的是这个!府里的其他人,不过面子情儿,老太太早就看透了!不为了您的将来归宿,老太太才懒得操这个心!” 鸳鸯看着林黛玉,也冒出一声微带怨气的冷哼,然后告辞,快步走了。 而林黛玉紧皱了七八天的眉心,竟在这一声无礼的冷哼之后,轻轻舒展开了。 得!又被骗回去了! 孟姑姑在旁边气得翻白眼,抱着胳膊怒其不争。 第51章 仪宾 宝玉这一次旧疾未愈,又添新病,养息起来格外费力。 再加上乍乍的没了袭人这个最熟悉贴心的丫头,屋里再换了大批生面孔,麝月也忙得常常看不见人,胆小的宝玉越发胆战心惊,天天得空便拉着认识的大小丫头们问: “是老爷吩咐的么?太太究竟想把你们怎么样?老太太必不会这样对我,你们说实话到底是谁要害我?是不是来旺家的她们几个?” 丫头们都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安慰他。这其中,倒是蕙香比旁人又更多了细致,常常给他送别的消息: “太太也病了,来旺家的天天带着彩云彩霞、金钏儿玉钏儿姐姐们伺候,没空算计咱们!” “老太太查着了当年替赵家塞纸人做法魇镇的那个坠儿,跟二位姐姐有仇,跟另外两个小丫头亲近,所以才一概都撵出去,怕日后给二爷做祸。” “史大姑娘来了,听说袭人姐姐因为病了被挪出去,求了老太太,把袭人接去史家的庄子上养病了。还说等病好了再让她进来服侍二爷呢!” “林姑娘院子里仍跟以前一样,没人进没人出的。家里正往宫里递信儿,问先林姑老爷的禫祭该怎么办。听说娘娘一直没给回信,二奶奶猜着,大约这回还得请圣旨呢。” “老爷刚知道了咱们院子的事儿,竟没发火,只说老太太办得极好。如今传令过来,让二爷好好养病。等好了,就给二爷和林姑娘办亲事。” 一听自己父亲竟不打算追究自己什么,还要给自己娶林妹妹为妻,宝玉的病顿时好了泰半! 当天晚上,宝玉便交代麝月,给蕙香改了名字叫四儿,笑说:“她在家中行四,又长得水秀。若是提拔起来做细活,怕太出风头了,改个名儿罢。不是常说,粗名好养活么?” 麝月会意,叫了四儿过来打量,却发现这丫头跟晴雯有三分相似,便笑了笑,点头道:“如此,明儿开始跟着我罢。” 又过了半个月,便将四儿的月钱提到了一等大丫头,跟麝月并肩了。再过了半个月,梨香院厨娘柳嫂子的女儿柳五儿进了怡红院为婢。这是后话。 这边贾政对于后宅的动荡无动于衷,他只知道,经过这次喧闹,宝玉的后院被清理得干净了不少,而自己那个目光短浅的妻子,也被母亲使出手段,压制得暂时不敢作妖了。 这就行了! 平平安安地熬过林黛玉除服,然后把她和宝玉的婚事办完,自家的银库里就能接着充盈二十年! 只要不让自己为了这些俗务费心,那什么手段,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正在他怡然自得地在家生子里,开始挑挑拣拣给宝玉物色成亲前的通房丫头时,人来报:“殿中监微服来了。” 贾政一惊,忙迎了出去。 忙碌了半个多月的陶行简终于出现,瘦了一圈儿,却笑眯眯的,显见得心情极好,进门便拱手:“贾郎中!” 郎中!? 自己不是员外郎么? 难道,要升了?! 贾政心里夹杂着贪婪的惊喜,脸上却做出谦逊模样:“大监记错了,下官是员外郎,不是郎中!大监请!” “哦?是吗?那是我记错了!”陶行简惊愕,然后哈哈地笑着,亲热地隔着袖子拉住了贾政的手腕,快步走到堂上,分宾主坐下,不待下人上茶毕,便迫不及待地笑道: “如今贾妃娘娘得盛宠于内,林家姑娘承青目于外,贾公这个员外郎,只怕是做不长喽!咱家就算是提前恭喜您高升罢了!” “不敢不敢!”贾政连道不敢,心里却顿时翻了个个儿,腻烦上来了:哪怕说是荣公遗泽呢,怎么会特特地提了家里两个女子?!这不是明白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是废物,只能靠女子上位么? 陶行简阅人无数,一打眼便看出来贾政心思,心中耻笑,口中说得更起劲了:“昨儿好容易忙完了,皇上立马去给太上和太后请安,您猜怎么着? “太上亲口过问,说皇上如今三旬往上,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如何后宫子嗣这般少?还特意问了妃位的几个娘娘,是否都有所出了! “您看,妃位上如今贵妃、贤德妃、惠妃和丽妃四位齐全的,可有子嗣的唯有贵妃和丽妃二位。 “惠妃不用说了,早年间伤了身,她自己不知道,可是太上是知道的,惠妃她有不了孩子。 “那剩下的还有谁?不就唯有贤德妃娘娘一个人了?! “皇上领了太上皇的旨意,昨晚连皇后都没去看,直接摆驾凤藻宫,宿在那里不算,今儿一早还免了早朝!” 陶行简口沫横飞地说着,还看着贾政嘿嘿地笑,“待贾妃娘娘再进一步之时,贾公莫忘了,本监是要来讨一杯水酒喝的!” 贾政早被这消息冲昏了头脑,大喜过望,站起来冲着陶行简一个长揖到地:“多谢陶监告知!” “别谢别谢!”陶行简不客气地胡乱拉了他一把,便接着笑道,“你别看本官是穿着便服来,但其实是来说正事儿的。” 贾政吃了一吓,刚要挨上椅子的屁股忙又弹起来,躬身叉手,恭敬道:“敢问是哪位的口谕?” “也不算口谕吧!”陶行简故意停顿了一下,待看见贾政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才又胡乱地招手,“你坐你坐,我这话长,你坐着听!” 贾政只得陪笑着,小心翼翼地坐了个椅子边,用心听陶行简说话。 “太上有七个女儿,活下来的只有三位。这三位里头,年纪最长的一位幼时欺负陛下最多,却最得太后欢心,那便是通宜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有个心肝宝贝小女儿,自幼在宫里进出,知书识礼,率性天真,极为可爱,在太后面前,也最得脸。 “前儿满了十五,及笄礼上,还是太后娘娘拿了自己的簪子去给她用。就这么着,还怕人看轻她,求着太上亲口封了孝昌郡主。” 陶行简说到这里,笑嘻嘻地看向贾政。 贾政只觉得后脊背发凉,勉强扯着嘴角,询问地看向陶行简。 “昨儿在太上和太后跟前,孝昌郡主说了,年前在外头见过令郎贾宝玉一面,极为喜爱。 “太后令咱家来跟贾公说一声,孝昌郡主的仪宾,就定了贾公子了。过了年,你们家就自己去长公主府提亲吧!” 第52章 敲打到你懂 贾政脸色大变! 他已经得了贾母的话,孟姑姑已经答应了去跟陶大监传话,要商议林黛玉和宝玉的婚事。可是怎么陶行简来了,却是传太后的话,要让自己的儿子娶郡主! 可是…… 若能做了长公主的女婿,似乎林黛玉这点子产业,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吧? 贾政不由得心动了! 然而此事还没跟贾母、元春商量,自己一口答应怕是不妥,不如先谨慎些! 贾政捋着胡子,陪笑两声,小心道:“这个,小儿体弱多病,只怕配不上孝昌郡主绝代风华……” “哎!瞧贾公这话说的,谁家孩子小时候还没病过两场的?自来在太后和长公主跟前,孝昌郡主是说一不二的!令公子又不是个瓷器,还怕什么磕了碰了不成?” 陶行简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怎么?你儿子的婚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你还做不了主不成?不是,我听说你家那王氏,不是病了好一起子了,还行吗?咱家可以帮忙,就看你是要太医还是礼部了!” 这是在说王氏快死了,要不要礼部帮着办葬礼?! 贾政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大监今天是怎么回事?来了几趟,虽然霸气任性,但从来都是坦率直接的…… 想到这里,贾政忍不住仔细回想陶监的话—— 通宜长公主与陛下不睦……孝昌郡主说一不二……太后传话,却不算口谕…… 做了几十年的官儿了,再怎么迂阔,贾政也练出来了。一旦抛开那点子贪心,冷静下来,立即便明白了陶行简的意图! 陶行简这是来敲打自己了! 林黛玉已经不愿意留在荣国府、嫁给宝玉为妻了!全家都心知肚明这一点,但是每个人都假装不知道,还当她是当年那个好哄好骗好欺负的小孤女呢! 所以,一旦孟姑姑把消息传给陶行简,堂堂的殿中监才不管你贾府怎么想,反正我心爱的世侄女,你们谁也别想算计了去! 倘若你们执意如此,我就有本事直接把你家儿子弄去给长公主的骄纵闺女当上门女婿!不信你就试试! 贾政的冷汗蹭地冒了出来,僵硬地挤出个笑容:“不是不是!正是家丑了——小儿胡闹又病重,拙荆又气又急,所以赌气不出来而已。 “至于孝昌郡主垂青,寒家感激不尽。然而小儿年幼不成材,正要拘着他再读几年书。婚嫁之事五年之内是不会想的。 “还请大监上复太后及长公主,小儿蠢钝,高攀不起,还请另选俊彦为是。” 陶行简满面纠结:“这样啊!” 贾政陪笑:“是是。” “孝昌郡主那脾气,可等不了你们五年!” “是是!不敢劳郡主久候!” “可这话要是原样报上去,恐怕是行不通的。” “是是!还请大监帮忙想个太后、长公主和郡主都能接受的说辞!” “那,行吧。不然,咱家就说,你儿子病得不轻,说不准得养个一二年,还不一定能养好。别耽误了郡主的青春?” “是是!好好!还请大监转圜。” “行!那就这么着吧!”陶行简拍拍大腿,站了起来,桌上的茶点碰都没碰,再不说别的,扬长而去。 贾政疾步要送,陶行简却虎步如风,连说:“不用!”径自在管家的引路下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贾政跌坐在座位上,抖衣而颤,冷汗顺着后脊往下流! 他万万没想到,林黛玉竟真的被陶行简这般放在心尖尖上! 便是如海当年,顾着姻亲情面,发现女儿在贾府过得并算不得肆意时,也不曾说什么。 可这陶监——他可真做得出来!让宝玉娶郡主! 此事,此事…… 贾政恍惚了一刻,猛地站了起来:“来人,请太太去老太太房里,说我有大事要说!” 林之孝刚送了陶行简回来,闻言苦笑:“秋日晴好,老太太请了薛家母女赏桂花吃螃蟹,史大姑娘也来了,哥儿姐儿们作陪,二位太太自然也都去了。” “这!”贾政又坐了回去,叹气摇头,“罢了,反正也不是着急的事儿,等她们散了,我晚上过去再说吧。” 林之孝答应了,却踌躇未走。 贾政抬头:“怎么?” “刚才陶监跟老爷说话,小的都听着呢。好在宝哥儿和林姐儿的这事还没说明,几位主子都不再提起,当作是谣传也就是了。 “就怕老太太高兴,当着人说出来,万一再传去亲戚那边,拐着弯儿被别人听见了,传到陶监耳朵里,还以为老爷您阳奉阴违,那可就……” 林之孝苦笑着一摊手。 闯大祸了! 亲戚云者,一则薛姨妈母女,二则史湘云。若真是老太太当着她们的面儿把宝黛亲事说出来,那么王家和史家,必然就都知道了! 这可就跟给二人定亲没区别了! 贾政心里一紧,用力握住手里的茶杯:“依你怎么着?” “不如我去跟我们家那口子说一声,让她赶着进园子,把此事悄悄地先跟老太太和太太知会一声。省得当着亲戚说漏了。” “可!”贾政忙点头,“快去!” 省亲之后给宝玉等人居住的大观园内,贾母正带着一众女眷赏桂花、吃螃蟹。 宝玉还病着,原本贾母没这个闲心。 可史湘云来了大观园后,跟宝钗亲厚,住在一处,又想着起诗社、做宴请,宝钗便出了主意,由宝钗出螃蟹、出钱,史湘云顶着名儿做东,请贾母等赏桂花。 史湘云的父母早逝,如今在叔叔婶婶手里讨生活,日子并不好过。贾母怜惜自己这个内侄孙女孤苦,便多疼她一些——当年袭人也是先给湘云用了一段时间,发现的确是好,才给了宝玉。 如今贾母不肯扫她的兴,便邀了薛家母女和贾氏女眷们都来聚一聚。 众人夸史湘云这宴席安排得好,史湘云是个实心眼,便极口称赞宝钗:“都是宝姐姐帮我预备!我不是她,哪里能这样周全?” 众人又都跟着夸宝钗。 薛姨妈见火候已到,便笑向贾母和王夫人道:“我们也来了三年了,宝丫头先头的待选没赶上,后来也没了信儿。我这心里只觉得可惜。 “如今这又该选了罢?不知老太太和我们姨妈,可有什么法子,帮着宝丫头再选一回么?” 第53章 准备离开的宝钗 贾母和王夫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肯定了一点:薛家听说了宝黛的亲事了! 这是恼了。 想趁着宝黛的亲事还没挑明,先把薛宝钗从这个事儿里摘出去,省得被人笑话她等了三年,最后什么都没抢着! 王夫人轻蔑地把目光从薛姨妈脸上拽到眼前的螃蟹上,自己捏了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含笑道: “我道什么大事。回头我跟娘娘说一声,请她斡旋一二,也就是了。” “宝丫头是想进采选的名单,还是公主郡主侍读的名单呢?”贾母笑容可掬,问出来的话却更加可恶。 薛姨妈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端不住了,但是为了女儿的前程,还是强笑道:“自然是侍读。早也是选侍读。宫里娘娘是她亲表姐,她去添什么乱呢?” “这是小事。宝丫头知书识礼、慧质兰心,又稳重端厚、从容豁达,我家的女孩儿都不及她。一个公主侍读,她必能胜任。” 贾母狠狠地夸奖了宝钗一波。 薛姨妈心中的怒气瞬间平息,眉开眼笑:“哪有老祖宗说得这么好!谬赞了!倒是托您吉言,希望她入选,也好给我们薛家门楣上添些光彩。” 王夫人一笑不语。 蠢货! 老太太是在说宝钗野心勃勃,这都听不出来!幸亏是去选公主侍读,这要真进宫,帮不上娘娘的忙,还得给娘娘添乱去呢! 邢夫人看着这姐妹俩之间的暗潮汹涌,不由暗地里嗤笑,且回头叫王熙凤:“螃蟹寒凉,你正调理吃药,尝个鲜得了,可不许多吃。” 正让平儿给她剥蟹肉的王熙凤脸上一红,众人哄堂大笑。鸳鸯笑着推她:“你婆婆怕你生不了孙子呢,快去罢,不许你吃了!” “鸳鸯小蹄子!我替你当差,你倒调侃起我来!你等我收拾你!”王熙凤坏笑着伸手往鸳鸯脸上抹了一把螃蟹黄子。 众人大笑。 贾母听见笑声,见众人开心,又想起宝玉后院肃清、宝黛婚事将成,而久居贾府的薛家又终于提出来要选侍读、眼看着就会搬走,不由得心神格外舒畅,连饮了两杯酒。 见贾母高兴,邢夫人自然也高兴,索性回头又高声问:“怎么回事?我疼我儿媳妇你们也这么多话!快把凤丫头还给我!” 这边鸳鸯和王熙凤正在嬉闹,听见这话,忙推了凤姐走:“快走快走!别跟我们抢螃蟹吃!” 王熙凤红着脸回了主桌,拉着邢夫人撒娇,又去给贾母剥蟹。 贾母看她们婆媳和睦,自然老怀大慰,因笑向王夫人道:“大房如今踏实了,我就等着看你和你儿媳妇……” 一语未了,林之孝家的匆匆赶来。 众丫头仆妇见她神色肃然,哪个敢拦,由着她快步去了贾母身边。 贾母话说到一半,便被林之孝家的凑在耳边低低告诉了陶行简来说的所有事情,顿时脸色剧变! 王夫人没听清,忙问:“你说什么郡主?” 林之孝家的又附耳告诉了她。 王夫人的眼角狠狠一跳,脸色顿时惨白。 席上众人自然都不瞎,只是此时却要装睁眼瞎,各自寻人说笑着,不动神色地都离了席。 贾母和王夫人对视一眼,便强笑着吩咐王熙凤:“我乏了,我回去了,你们自在玩儿罢!” 王熙凤笑着答应,先吩咐车轿,然后亲自扶了贾母出去,轻声问:“出了什么事么?” “陶监不答应他二人的亲事,威胁要给宝玉娶郡主……”贾母低声交待,“你看着她们这边安排好了,就过来正院,我们再细说。” 王熙凤心中微凛,肃然点头:“是。” 贾母先走,依着往常的样子,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也就走了,最后是王熙凤,笑容满面地将场面拜托给李纨,自己也就赶紧往贾母上房而去。 这边众姑娘开心吃喝。 李纨瞧出些端倪,悄悄拉了探春,问她:“宝玉和颦儿要做亲的事儿你听说了罢?” 探春淡淡地瞥她一眼:“林姐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她不想嫁给二哥哥,这门亲事就做不成。”李纨挑眉。 “先林姑父去世前,林姐姐在咱们家,虽然不能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她只要开口,老太太无不允的。 “更何况,她如今有宫里做靠山。老太太和太太便是动再多的心思,一力降十会,宫里只要发话,此事也成不了。” 探春撇撇嘴,低声哼道,“再说,宝玉前儿跟袭人那事,闹得那样难看,还闹到了林姐姐跟前去。就林姐姐的性子,没掀了这座荣国府,就已经算她宽厚了! “要换成我,我一头碰死也不嫁这样的人!” “你当谁都有你这气性呢?”李纨不由笑起来,却擎了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二人饮酒。 另一边宝钗早就听见了主桌说定了自己选侍读之事,心中大定。闲适之余,又见史湘云张罗累了去一边休息,便也走过去,含笑问她:“怎样?可知道管家事的烦难了?” 湘云一见是她,笑着拉了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宝姐姐教导我,我自然就知道了。日后也多体谅我婶子和凤姐姐一些。” “咱们俩好了一场,我只跟你说这些家常话,可不敢当教导二字。”宝钗温婉地笑着,见有人往这边走,拉了她起身躲开。 慢慢走到水上的槅子里坐下,开了窗往外观察着人来人往,这才又轻声问她:“我听说,你把袭人要走了?” “是。”湘云表情怅然,“我小时候来这边住着,都是她照看我。她比所有服侍过我的丫头都周到,我那时候恨不得她就是我娘…… “如今她遭了难,既然对外说她是病了,我就当她是病了,我带她去治病,难道还不行?”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念旧,又一腔侠气。我愿意跟你好,也是为了这个。”宝钗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眼神温柔怜悯: “可是云丫头,你家里已经有官媒来相看,你婶子正要给你议亲,你却沾上了跟表兄有染的丫头。这个话传到你婶子的耳朵里,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第54章 姐姐疼你 史湘云脸色大变。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 “我听说,老太太当时是拦了你的,可你没听她老人家的,是不是?”宝钗又道。 史湘云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老太太问我,万一她病好不了,我是不是要养她一辈子……” “你现在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么?” “……请宝姐姐为我解惑。” “老太太是问你,若是日后的宝二奶奶不肯让袭人回来,你怎么办?为了一个丫头,你是不是要跟日后的表嫂生了芥蒂,是不是等老太太驾鹤西游,你就再不跟荣府二房,再不跟宝玉来往了呢?” 宝钗轻轻地摸了摸湘云的头,帮她顺了顺发髻上有些凌乱的小步摇上的碎红宝小挂珠,满眼怜惜: “老太太疼了你一场,你想想,她心里是怎么盼着你的,你又是怎么回应的?” 史湘云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她给贾母的答话是:“怎么我也不会差那一口吃的吧?我幼年跟着老祖宗,又淘气又娇气,多亏她伺候我那几年;我养她余生,也应该的。” 所以,就为了那一点伺候之情,自己就当着众人,给老祖宗没脸?还是给二太太没脸呢!? 湘云是个聪明的人,宝钗所说的这些细节,不是她想不到,而是她没往这边想。一旦对了方向,她能想到的,一点儿都不比宝钗少。 “宝姐姐,我错了!可是,如今我已经把袭人接到了我家的庄子上,难道还退回来不成?!” 史湘云越想越觉得自己办差了,急得哭了起来。 薛宝钗嘴角微弯,保持住脸上的怜悯,抱了她拍着背哄,轻声道:“倒也不用。我替你想了个法子,你看行不行?” 湘云擦了一把泪,忙抬头道:“好姐姐,快请说!我无不遵从照办的!” “你也听见了,我马上就要去选侍读。这一选,怕是就不好住在这里,要搬回家去了。那边的宅子要收拾,要忙活,我也缺能主持大局的细心人。 “不如你悄悄地把袭人送到我那里去,我给她找份差事,开着月钱,她有个事情抓挠,心里也宽一些。 “等过两年,宝玉娶了妻,看着那位宝二奶奶的性情脾气,咱们再商量怎么办。 “若好,便让袭人回来接着伺候宝玉;若不好,咱们便把袭人还了身契,让她自往外头择婿嫁人,日常照应着些,也就是了。 “你看这样如何?”宝钗看着湘云的脸色,缓缓道来。 湘云越听眼睛越亮,最后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果然宝姐姐比我想得周全多了!” 宝钗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以后可不能这样顶撞老太太了。等我搬出去,不在你身边,没人再给你提醒,你得自己立起来。知道了吗?” “好。我都记得。”湘云靠在宝钗怀里,眼眶微红,“我若有你这么个亲姐姐就好了,便是没了娘,也无妨的。” “……又混说了。”宝钗轻轻拍她,软软地嗔一句,便转开了话题。 心里却哂笑:真是没娘的孩子没人教。就这么不会说话! 你我若为亲姐妹,那我母岂不就是汝母?那你没了娘,岂不就是我没了娘?!我娘活得好好的,你这么说话,岂不是在诅咒我母?! 然而这样的傻姑娘,正好笼络,日后必有大用! 大观园里众人各自嬉笑,各怀心思,一片热闹景象。 而贾母正房内,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和王熙凤,沉默对坐,鸳鸯和林之孝家的,无言侍立。 良久,贾母疲惫挥手:“罢了,老大家的知道就行了,回去吧。凤丫头也去忙。林之孝家的出去说一声,我和太太在这里等你二老爷,让他进来,当时的情形,我要细问问。” 邢夫人和王熙凤起身告辞。 婆媳两个出了贾母正院,对视一眼,邢夫人便道:“正好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 王熙凤顺势点头。娘儿俩个坐了车去了大房去说私房话。 这边贾政得了消息,忙过来,跟贾母和王夫人备细说了经过,又斜了王夫人一眼,道:“你这昏悖都传到宫里去了!人家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死!” 王 夫人觉得颜面扫地,不由得掩着脸哭了起来:“我哪不是为了这个家!?” “好了!”贾母不耐烦地一声断喝,然后皱眉看着贾政,“你看,这是陶某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日理万机,哪里来的心思管这些?儿子觉得,是陶某自作主张!”贾政掷地有声。 王夫人倒有些失望:“若只是他自作主张,那孝昌郡主之事竟是假的了?” “你在想什么?”贾政敏感地反应过来妻子对此事竟动了心,顿时瞪眼喝道,“通宜长公主与陛下自幼不睦,两个人的母妃更是不死不休! “你若欢天喜地地娶了她的女儿做儿媳,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对待我和大兄,又会如何看待宫里的娘娘? “鬼迷心窍!难怪宫里会问你的死期!” 贾母深吸一口气,目光躲开菜鸡互啄的儿子儿媳,沉声道:“我却觉得,搞不好,这是陛下的意思。” “为何?”贾政不明白。 贾母淡淡问道:“林丫头守孝这两年,别说咱们家,便是加上王家和史家,可有谁升了品级么?” 夫妻二人一滞。 “林丫头刚回来没多久,九边不靖,你哥哥说是升了九省检点,却收了他的京畿兵权。 “史家本在京城很安稳,就前两天,却迁了外任,甚至都没有升,而是平调。 “你和老大的职司,更是两年来一动未动。”贾母冷冷地看向惊惧不安的二人,“陛下对四姓心生不满,咱们若再不警醒,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林丫头之事,说不得,只是个幌子。根底上,是咱们早年间跟太上跟得紧,对陛下太过疏远。 “太上如今虽则退位,却每每跟陛下政见相左。你们兄弟叔侄们,没什么要紧职司,也就罢了。可王、史两个,未免站在太上和陛下之间,左右为难。 “如今若是咱们家能领会陛下之意,规行矩做,也许待太上驾鹤,咱们还有好日子可过。但若是瞎了傻了,那陛下乐得把咱们都发配出京,再不用留在京中给他添堵!” 第55章 让他滚 “所以,即便这次陶某来咱们家阻止林丫头和宝玉的婚事是他自作主张,但陛下若知道了,只会叫好,绝不会怪罪他!” 贾母沉声说完,看向已经神情呆滞的夫妻两人,心内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凄然。 除了自己,家中竟然已经没有一个人考虑这些事,这可是关乎家族生死荣辱的大关键!等自己死了,难道就让贾氏这样浑浑噩噩地滑向深渊么? 宝玉的妻子,必须要慎重选择! 贾母的心思不由得再度飘向了林黛玉。 若是能得这个外孙女为孙媳,至少在圣心这件事上,贾氏必定再也不会出错…… 可惜,这个家留不住林黛玉。 “林丫头虽然不能嫁在咱们家长长久久,但家里要好生待她,能多留她一天,就绝不让她只留八个时辰。” 贾母只看着贾政,但每一个字都认认真真、清清楚楚。 贾政明白母亲的心意,郑重点头:“儿子记住了!必定与林丫头永远为善,绝不相负。” 王夫人见贾母连个眼神都不给自己,心下不由得便是一慌,忙挤了个讨好笑容出来:“儿媳也记住了!” “你不用。你只要依照往常的习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说给你哥哥听,然后听他吩咐便是。” 贾母冷冷地说完,挥手令他夫妻二人出去:“鸳鸯,备药,我要睡一会儿。” 王夫人早就被说得脸色青白交加,便又发现鸳鸯竟然一直在屏风侧面,听了个全折,顿时又羞又气,起身便走! 贾政看着她急惶的背影,羞恼交加,可目下也只得装傻,起身低头退了出去。 且不说这二位回去之后怎么又吵又闹,宝黛二人亲事不成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传进了怡红院。 傍晚,刚吃完药的宝玉起来散步,看着花墙上碧油油的枝叶,忍不住坐下呼吸清香。 谁知便听见花墙另一边几个丫头碎嘴,有鼻子有眼地把陶监依着黛玉的意思,说什么都不同意宝黛结亲的事情,从头到尾“猜”了一遍。 宝玉听得怔怔的。过了许久,麝月等见他还不回来,慌忙出来寻找时,才扶了他小心回房。 回到房中,麝月只觉得宝玉双手冰凉,想起刚刚听说的重大消息,心中不安,却又不敢提起,勉强陪笑着请宝玉早点儿休息。 宝玉一把拉住她的手,滴下泪来:“麝月姐姐,我知道,如今你们怕了老太太和太太,只怕会落得袭人秋纹她们的下场,所以什么都不告诉我。 “可是我已经听见人说了,我和林妹妹的事情,好容易老爷答应,宫里又不肯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林妹妹的意思,还是宫里的意思。我若不问清楚这句话,我死不瞑目。” 可麝月却寸步不让,也哭道: “二爷,您别难为我。您要是实在想知道,我替您去请太太、老太太来,但是我是不敢自作主张乱说话,甚至放您出院子的。 “您这几回闹病,不都因为这个么?家里多少天愁云惨雾,老太太天天参汤培着,太太今儿刚能起身,刚欢喜了一天。 “您能心疼心疼她们二位么?别再闹了。林姑娘早在先姑老爷过世后回来那会儿起,就明白放过话,跟您只是表兄妹,不涉婚嫁,更没有私情。 “奴婢求您了,您放手吧!” 宝玉万般无奈,只能缓缓躺倒,向内睡下。 麝月招呼众丫头熄了灯,又安排好上夜的婆子们,两眼不错地盯着宝玉垂下的床帐,直等到将近二更,自己熬不住了,这才也睡了。 可是麝月不知道的是,等她睡熟,宝玉掀起床帐,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到了院门口,被守门的粗使小丫头发现了: “二爷,这么晚了哪去?” “我要出去一趟,你麝月姐姐睡了,我不想喊她。正好,你跟我一起去吧。你若跟我去,等回来,我让你麝月姐姐提你做一等。” 宝玉指天誓日。 小丫头贪心,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悄悄开了院门,陪着宝玉,直奔梨香院。 九月将近,夜风渐寒。 宝玉一路跌跌撞撞,大步疾行,待到了梨香院门前,竟出了一身的汗! 小丫头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又不敢大声阻止,只得拼命地追。 “砰砰砰!” 看着梨香院的大门,宝玉二话不说,握拳砸门! 丝毫不管自己的举动会惊动多少人,会带来多少闲话,会对林黛玉和自己的名声造成多大的伤害! “林妹妹!你开门!你开门啊!我是宝玉,我有话跟你说!” 宝玉扯着嗓子喊! 里头守门的婆子也睡下了,被这凄厉喊声吓醒,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咬着牙恨骂不绝:“杀千刀的!三更半夜,这是谁死了全家哭丧呢!” 竖着耳朵听一听,发现竟是宝二爷,顿时皱了眉,为难起来:开门,这位祖宗一定会冲进黛玉的卧室里大哭大闹,到时候免不了自己要被孟姑姑赶出梨香院; 不开门,这宝二爷怕是今儿已经听说了婚事不成的事儿,破釜沉舟跑来哭诉,想必是不闹出个结果来是不肯走的。 让左邻右舍的听见,这便又是好大一场风波。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自己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婆子心思乱转,忙穿衣起床,贴着大门朝外低声急道:“二爷,您别闹了!三更半夜来敲守孝表妹的门,传出去,您是自己不活了,还是想要了我们姑娘的命?!” “我这条命已经在这里了,想要便拿去!我不为难你,你只去告诉林妹妹,我有一句话,必要问她!我也只问她这一句话!她答了,我马上就走!” 宝玉瘫在外头的地上,双手趴在门上哭。 婆子忙不迭答应:“好!好!奴婢马上去问,可是二爷,您别嚷嚷了!您这一嚷嚷,引来了旁人,姑娘就算心里想让您进去,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不好松口的!” 宝玉只觉得有希望了,忙擦一把泪,哽声道:“好!我不喊了!你快去!我等你!” 婆子哎哎两声,往里飞跑,可还没到黛玉卧房前,就看见孟姑姑散着头发、披衣抱肘站在小径上,冷冰冰地看着来路。 婆子顿时浑身汗透,讪讪地停住了脚步。 “让他滚!” 第56章 这是邪祟没驱尽啊 那婆子只得退回来,苦着脸低声告诉宝玉:“二爷,您把孟姑姑惊动起来了,她老人家放了话,不许您再呆在这里…… “二爷,您听话,有事儿明天再说。请了老太太和太太,一起过来,当面锣对面鼓,也有个人证不是?” “我不!我就要现在见林妹妹!你们不让我见她,我今天就死在这里!”宝玉顿时急了,再度大放悲声: “林妹妹,妹妹,你给我开开门,让我进去!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好妹妹,我的心都要碎了……” 话越说越稠密缠绵,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那婆子只觉得毛骨悚然,急急阻止:“二爷,您别说了!您说这个话,孟姑姑听着,她敢上奏皇上惩治您!您还真不要命了吗?!” “我见我的林妹妹,皇上做什么要惩罚我?你个不识字的鱼眼睛,你懂什么……”宝玉哽咽着反驳了婆子两句,再度张嘴大喊: “林妹妹!妹妹!你出来!” 这话说的,婆子也恼了,隔着门叉腰道: “宝二爷!对我们姑娘来说,您是外男!男女七岁不同席,礼教大妨现摆着!您都十四了,还这么闹,这不是凭空给我们姑娘泼脏水么?! “我再什么都不懂,我懂得若是在外边儿平头百姓家,您这样的早就被姑娘的父兄乱棍打死了! “您这样闹,是仗着在自己家没人敢怎么着您,还是欺负我们姑娘没了爹娘没人撑腰了?! “您既然觉得您有理,那您白天再来!我到时候请了老爷太太来,凭您爱怎么就怎么!” 宝玉被婆子骂得一个字都回不出来,气得浑身乱战,脸都白了,指着大门,“你”“你”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把晚上吃进去的饭和药,一起呕在了门边地上! 夜半时分自然看不清楚吐得到底是什么。 后头缩着脖子已经吓傻了的小丫头魂飞魄散,声调都变了,扑上来哭喊:“宝二爷!宝二爷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吐血了?!” 里头的婆子被这一声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求饶: “二爷,您别吓唬奴婢,晚上开姑娘的院门让爷们儿进来,实在是会要了奴婢的命啊!奴婢求求您了,就当是饶奴婢一命,您赶紧回去吧!” 不知何时,孟姑姑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先赞了一句:“不错。” 然后才看着那院门,静静伫立,一言不发。 这边小丫头边哭边仔细看地上,才发现不是血,而是喝的药,终于放了心,哭着扶宝玉起身: “二爷,这实在不合规矩,谁有八个头也不敢开门的。您快回去吧,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奴婢的命就保不住了!” 一语未了,远处已经有灯笼闪耀,两乘软轿飞快地往这边来了! “二爷,怕是,怕是老爷太太都来了……”小丫头现在已经吓得哆嗦,扶着宝玉,牙齿咯咯打架,冷汗一层又一层。 宝玉稍稍缓过来一些,夜风一吹,头脑也清楚了一点,虚弱地说道:“无妨。你就说是发现我偷跑,你不放心跟出来的。” “是!谢二爷救我!”小丫头眼泪哗哗地流。 软轿到了跟前,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王熙凤带着来喜家的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乘空的软轿! “宝兄弟这是撞客着了吧?!看来前儿的邪祟还是没驱尽啊! “太太有令,今儿宝玉房里值夜的大丫头打二十板子,其他人打三十板子,怡红院和园子放人出来的守门打四十,赶去庄子上种地!” 王熙凤笑嘻嘻地说完,又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软倒在地的小丫头,皮笑肉不笑地一指:“这个,堵了嘴绑起来,先关柴房。明儿太太空了,再好生发落她。” “凤姐姐,不与她相干,是我自己……”宝玉挣扎着还要维护那个丫头,却被王熙凤一把摁住,啧啧两声: “哎哟哟,瞧瞧,宝兄弟病得真是沉重!快来,扶你宝二爷上轿回房,麝月已经预备好热茶热水干净衣服,眼巴巴地等着呢!” 两个媳妇上来,二话不说把宝玉架上了软轿,根本就不理他有气无力地“林妹妹林妹妹”,小厮们麻利起身,轿子飞快地先走了。 王熙凤这才走过来,看着人再拖走了小丫头,再看见门前一滩呕吐秽物,皱皱眉,帕子捂了鼻子,上前几步,轻轻叩一叩大门,温声道: “对不住,多有打扰。二爷怕是有了心恙,冲撞了。可没吵醒妹妹吧?明儿白天我再来赔不是,赶紧先歇着吧。外头我会着人打扫,不必你们管的。” 又命身边跟着的来喜家的:“快叫人来收拾了,脏兮兮的,什么样子?!” 来喜家的恭敬答应。 王熙凤这才上了轿,丢下一句:“这儿就交给你了。我去先回去回太太一声,省得她惦记着。” 走了。 来喜家的拧眉看看四周,空无一人,再看着梨香院的大门,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一口啐在地上,咬牙低声骂道:“狐狸精!” 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孟姑姑站在门里,静静地看着她。 来喜家的吓一大跳,连退几步,发现是孟姑姑,这才松口气拍拍胸口。又惊觉自己刚才出言不逊被她听见了,忙陪笑着连连屈膝。见孟姑姑仍旧岿然不动,咬咬牙,扑通跪倒,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咣当一声,门又关上了。 来喜家的这才哭丧着脸站起来,飞跑出去找人拿扫帚水桶来打扫。 孟姑姑在门里,看着守门婆子,微笑了笑:“你很不错,明儿再赏你。” 婆子苦笑一声:“不敢。奴婢日后能留下这条命,就是太太慈悲了。” “不妨。有姑娘呢。”孟姑姑遥遥看着林黛玉房间的灯亮了起来,冲那婆子点一点头,快步走了回去。 进门一看,今儿值夜的雪雁正给坐在床上的黛玉递手帕子擦泪。 见她进来,林黛玉不等她说话,便泣道:“姑姑,请跟陶监说,先父的禫祭之后,我要立即离开这里!”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 第57章 祝你前程远大 既然决定了一定会走,那就不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对于宝玉夜半来闹的这一场,林黛玉和孟姑姑都沉默不提,算是承认了王熙凤匆匆给出来的荒谬借口:中邪后遗症。 然而回到怡红院的宝玉,在院门口下了轿,便发现院门前站着一个人影在等着自己。 以为是麝月,宝玉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往前走。 “站住。”人影发出了声音,却是贾政。 宝玉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忐忑不安地抬头,打算先偷偷看一眼父亲的脸色,谁知迎面便是一个抡圆了的大嘴巴子! “畜生!滚回你自己的院子,除了每日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许你再出院门一步!好生读书,考不出个秀才来,你就死在这座院子里罢!”贾政咬牙恨声说完,一摔袖子,大步离开。 半边脸火热的宝玉双手捂着脸,低着头,一步一拖地进了院门。 院子里,地上,是一字排开趴在长凳上、堵着嘴的六个人,两个守门的婆子,两个上夜的婆子,一个守门的粗使丫头,和檀云。 四儿和另一个丫头,正边哭边把满脸冷汗、不良于行的檀云从凳子上扶下来,送她回房。 其他的所有人,伏在椅子上,皮开肉绽,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至于那个守门的小丫头,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宝玉被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吓得呆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宝玉身后忽然冲进来一群媳妇婆子,两人拽一个,把剩下的五个人不论死活地拖了出去。 一群人蹭着他的身侧过去。 看到丫头婆子们昏死过去的青白脸色,还有地上拖行的淋漓血迹,宝玉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上发冷! “二爷,您一向最怜下的,您一向最珍惜人命的!能不闹了么?能给奴婢们一条活路么?!袭人没了,秋纹碧痕没了,檀云替我顶罪,也这样了,下一个,轮到谁?我吗?!” 麝月直挺挺地跪在宝玉面前,红着眼睛质问他。 宝玉僵硬地坐在床边,抬起头来,半边脸高高肿起,无神地看着麝月,凄然一笑:“好,我听你的,我听老爷太太的。我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娶妻生子,当个……好人。” 说完,往后一仰,双臂摊开,倒在床上,直瞪瞪地看着屋顶,喃喃道:“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念毕,翻身伏枕大哭! 这一哭,撕心裂肺,催断肝肠,杜鹃泣血,天昏地暗。 麝月知道他多年的情思一朝绝望,直如摘了他的心肝一般痛楚,不觉一般灰心下去。擦着泪自己起身,扶了他躺好,拉了靴子盖了被子,便在床边脚踏上相陪。 宝玉哭累了,只觉得头重鼻塞,显然病势又起。麝月摸着他头热,忙命人煎了药来热热喝下,蒙了被子捂汗。 到了天亮,贾母和王夫人听说宝玉又起了热,忙来看时,宝玉却在床上磕头:“我好多了,老祖宗和太太不要惦记我。昨儿夜里我胡闹了,只怕给家里惹了大麻烦,是我迷了心窍……” 转眼看见王熙凤站在后头,抬头冲她微微点头:“烦凤姐姐去一趟梨香院,替我跟林表妹赔罪。之前都是我妄想了,如今醒悟,只祝她前程远大罢!” 说完,自己又躺了回去,表示头晕,乏了,要继续睡了。 贾母和王夫人面面相觑,只得离开,又吩咐王熙凤不妨照宝玉说的去做。 又过了一时,李纨宝钗湘云三春等一起来看望宝玉。 麝月忙陪笑着迎出来说“已经睡了”,几个人稍坐一坐,便也告辞。 麝月觑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探春,递了一张纸给她:“三姑娘请略站一站。这是今晨宝二爷起来写的。奴婢虽识得几个字,知道时昨儿晚上他哭着念过一遍,但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这个纸儿,可有妨碍?” 探春接过来一看,是一首古风歌行,但前后并不连贯,似是……残篇? 探春也不明白,皱皱眉,折了起来:“我拿去细看看。” “三姑娘!”麝月见她要拿走,有些慌,忙想拦她。 探春见她的样子,笑道:“我看这诗的声调口气,不像二哥哥一贯的笔法,倒似是林姐姐的风范。正好我也要去看看她,我拿去问问。 “你不用担心。二哥哥醒了你告诉他,我自己瞧见桌子上压着,就拿走了。” 待她出了院门,却见李纨正站在不远处等她,忙快步过去。 “凤丫头去梨香院了。”李纨使个眼色。 探春迟疑:“我也想去一趟。” “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也许真能见她一面。”李纨立即转身,和探春往园外走。 梨香院。 王熙凤来了,带来了贾母、贾政、王夫人和宝玉各自的歉意。 黛玉沉默不语,只是在听到宝玉的话时,眉梢轻轻挑了起来。 “哟,你家这位宝贝连道歉都带着怨恨哪!”孟姑姑冷笑一声。 王熙凤陪笑一笑,却看向黛玉:“妹妹,太太发着狠罚了人,老爷也放了话要把宝玉拘到他能下场拿个秀才回来。 “事儿的确是宝玉做错了,家里也想不出该怎么赔礼更恳切。妹妹这边若有什么要求,还请尽管提出来。我带回去跟老太太说,可行么?” “不必了。过去的就过去,只要以后不犯就好。”黛玉淡淡的。 王熙凤松了口气,满面堆笑:“妹妹果然宽宏大量。还有一件事要跟妹妹说……” 正说着,外头人来禀报:“大奶奶和三姑娘来了,说想看看林姑娘,不知姑娘可愿一见?” 林黛玉不禁看了一眼孟姑姑。 孟姑姑不悦地皱起了眉。 “罢了。请她们进来吧。”林黛玉看了王熙凤一眼,笑一笑,“左右也是热闹一回。” 第58章 宝玉便是这种人 李纨和探春进屋的时候,正好听到王熙凤说到林如海的禫祭: “……给娘娘的消息早就递进去了,昨儿才给了消息出来,让二老爷七天后去礼部拿章程。说是腊月里宫中有事正忙,不然陶监本来想自己出来替你主持禫祭仪典的。 “如今礼部出规矩,咱们家就只要一板一眼照做便是。所以妹妹放心,等章程拿回来了,我再抄来给你看。” 林黛玉见她二人进来,只是点了点头,便请她们也在桌边坐下,又示意紫鹃给她二人上热茶点心。 “昨天我跟我们太太说话,太太说到要不了多久妹妹就该出孝了,衣裳也该换一批。 “正好江南来了一批好料子,还有款式,都是冬春时下最流行的。妹妹要是不嫌弃,我让针线上捡着素雅的,给妹妹做几身吧?” 王熙凤大大方方地当着李纨探春的面儿给黛玉送人情。 黛玉微笑摆手:“我还真嫌弃。自从晴雯来了这院子,我便被惯坏了。昨儿紫鹃还跟我抱怨,她的针线如今都入不了我的眼了。 “凤姐姐快请跟大舅母说一声,这份盛情我领了,衣裳就不必了。也多谢凤姐姐想着我。” “既这么着,明儿我就让她们送料子过来,让晴雯慢慢累去罢!”王熙凤说着,手帕掩口打了个呵欠,“好妹妹,我在你这里歇一歇可使得? “只要回去,我那院子就别想有一刻安宁。偏我今儿乏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且睡一觉,等该吃午饭了再走!” 李纨和探春都忍不住跟着黛玉一起笑起来。 李纨更是戳了王熙凤一指头:“从你嫁进这个门,我还是头一回抓住你偷懒!倒好,你竟想开了!” “这才是好呢!自个儿的身子,比什么不要紧?”林黛玉笑着回头看孟姑姑,“恰好,姑姑也去歇歇罢。” 孟姑姑早就听得无聊,闻言忙点头:“好。你们聊你们的,便是该吃午饭了也不用叫我。” 大步出门。 众人轻笑。 王熙凤也笑着跟着出去。 到了门外,孟姑姑正等着她:“你跟我来罢。” 一看就是要给她再听脉调方子,王熙凤喜出望外:“是!谢姑姑!” 李纨看着王熙凤的背影,脸上又妒又羡:“我们妯娌这性子率真爽利,真是人见人爱!我怎么就无论如何做不到?” “会说话有会说话的好处,不会说话有不会说话的好处。你当谁都爱那会说话的?我上回跟凤姐姐一路回来,险些被她聒噪死!那一刻,我跟她一辈子不往来的心都有了!” 林黛玉笑道,又把一碟菊花酥往李纨跟前推了推。 李纨也笑,拈了一块,咬了一口,惊喜交加:“哎哟!你这里可真是人杰地灵!这么酥脆清甜,可是少见!好妹妹,给我几块装起来,我带回去给我们兰哥儿尝尝!” 黛玉笑着吩咐紫鹃照办,又问:“大嫂今天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纨脸上有些尴尬,强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情?就是许久未见,上次大祥礼上匆匆一见,也未及问问你平安康健。所以听见凤丫头过来,我便也跟过来,瞧瞧你罢了。” “倒也不必。”黛玉淡淡地笑,“大嫂今后还是要靠着二房过日子。可二房跟我的关系,以后怕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李纨轻轻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这是怎么话说的……” “大嫂若是娘家护短强硬,小妹再帮个忙,您出这个府却也不难。 “可您的父亲最是规矩,李家从无再蘸之妇。兰哥儿已经懂事,让大嫂放弃这个孩子更无可能。 “所以您看,您已是一辈子注定留在这个家里,那您就注定一辈子是二房的儿媳妇。 “那我还能帮得上什么忙呢?”黛玉笑着用两只手撑着腮,戏谑着看向李纨,“所以大嫂有这个功夫,不如用心在兰哥儿身上,真的不用浪费时间来结好我这个外人了!” 李纨早在黛玉提到她父亲的时候便如遭雷击,待听到一辈子注定是二房的人时,已经脸色煞白,最后摇摇晃晃起了身: “如此,告辞。” 竟连探春都不再管,失魂落魄地踉跄走了出去。屋里人只听外头她的丫头素云轻声惊呼:“奶奶,您这是?” “走罢,回家。”李纨的声音毫无生意。 “林姐姐好口才,三言两语就打去了大嫂的妄想,”探春神情有些冰冷,“和希望。” “这世上之人,妄念最多。能打去一些,便能清醒一些。人总要清醒,才活得下去。”林黛玉抬头看向探春,“三妹妹来找我作什么呢?” “我刚才去看宝玉,麝月给了我这个,说是昨儿夜里念过一回,早上起来录的。”探春把那张写着“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纸递了过去,“我看这格局,断乎不是二哥哥能有的,只怕是你做的吧?” 黛玉捏着那张纸,尾指轻颤。 这是她前世所作“葬花吟”。 可是这一世,她不仅没有做这首诗,她连葬花这一举动,都死死地埋在了灵台深处。 前世寄托在百花上的那种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奈绝望伤痛呐喊,这一世,她再不会有了。 她会一点一点地迈步出去,把自己想要的,都拿过来,就好。 只是,宝玉怎么会知道这几句……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那他对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 忽然想到刚才王熙凤告诉自己的宝玉那句祝愿,“前程远大”…… 林黛玉心头狠狠一跳! “林姐姐?” 林黛玉闭了闭眼,再睁开,露出一丝温婉笑容:“你从怡红院来,宝玉怎样了?” “他睡着,我们没见着。但是听麝月说,似乎与往日不同了。”探春说道。 黛玉恍惚了一下,垂眸下去,把那张纸轻轻地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掖进袖口,口中轻声道: “早年间,我那西席贾老师,就是宝玉最厌的那个贾化贾雨村,他曾经有过一个言论。他说…… “天地初开,气分正邪。此气赋人,忠孝奸恶。如今世间清平,正气比比皆是,邪气无处藏身。二气相遇必相博,搏击泄露之气必赋人,得赋者在上不能成仁人君子,在下者不能为大凶大恶。 “然而其聪俊灵秀,在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在万人之下。在公侯富贵人家,为情痴情种,在诗书清贫人家,为逸士高人,在薄祚寒门,则为奇优名倡。 “他说,宝玉便是这种人。” 第59章 请探春做一个题目 探春听得目瞪口呆,却又心摇神动:“……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黛玉笑了笑,看向她:“你二哥哥就这样胡闹着过日子就很好,很平安。果然非让他做个寻常禄蠹,只怕他就离看破红尘不远了。” “这话,我信。只可惜老爷太太不会信的。”探春轻叹一声。 黛玉弯一弯嘴角,问她:“三妹妹难得来一趟,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林姐姐,你是荣国府的外孙,这件事,你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探春看着黛玉的眼睛说道,“不论你再怎么离群索居,哪怕宫里对你的态度和处境心知肚明,也仅限于此而已。” “所以呢?”林黛玉上下打量她,心中生出好奇。 探春胸有成竹地表示:“所以你有拼命跟贾氏划清界限的,还不如换掉这个家里说了算的人。这样一来,你跟贾氏的关系就能变成你想要的模样!” 林黛玉忍不住歪了歪头,看着她笑起来:“三妹妹的模样,倒真是精明睿智!” 探春红了脸,眼中晶莹一闪:“也不过是给自己寻一条活路而已!” 看来她和她胞弟即便记去了周姨娘名下,赵家和王夫人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黛玉心中大概猜测着,点了一点头,道:“既如此,我有两个疑问。” “请说。” “第一,你当是已经将这荣国府视作泥塘,既然冲我张口,为什么不是借我和陶监的力量离开这个家,而是不关痛痒地要什么掌家的权力? “第二,即便是太太和凤姐姐都需要养息病体,上有大太太,下有大奶奶,哪里就轮得到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管家了?” 黛玉很是期待探春的回答。 探春深吸一口气,道:“我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太太当年在王家,也是以姑娘的身份管家。 “大太太当年就是管不好,才撂到我们太太手里,而我从来没说我要自己管。 “我跟大嫂子商议过的,我可以帮着她管,这样,她拿回一些想要的权势,我则在出嫁前把想学的都学上一学。 “至于你第一个问题,”探春自嘲一笑,挺起了胸,“我但凡是个男人,我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可我只是个女孩儿家,自幼在仪范规矩中长大,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走?往哪儿走?怎么走? “我姓贾,我亲娘只是个奴才,我没有什么外家。在这个家里,我还是个公侯小姐;可一旦离开,便只是个任人宰割的黄毛丫头! “我手里无权无钱无人无眼,我若硬要出去,那就是个死,还是不得好死的死!” 黛玉轻笑:“难怪你觉得我也出不去。” “……”探春迟疑着,并没有真的同意黛玉的猜测。 黛玉再进一步,倾身过去,低声笑道:“我能出去。” “……嗯。”探春犹豫许久,点了一下头。 黛玉坐直了,笑着挑眉:“我能出去,我就能让你也出去。” 探春一惊:“真的?” “只是,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打动我,让我把你从这个泥潭中拽出去呢?你看刚才,我连大嫂子都不帮。”黛玉含笑。 探春激动得肩膀微微都有些抖,咬着唇想了半天,才道:“你可以考验我!你出题目,我一定都能做到!只要你能救我出去!” 这次轮到黛玉思索,半晌,黛玉忽然一拍手,笑道:“有了! “贾氏之败,在后继无人。后继无人之因,在教子无方。这件事上,做得最差劲的,便是东府敬大老爷。 “可惜,他修道去了,咱们够不着他。不如这样,你若有本事,便想个法子,让珍大哥哥让出这个族长,最好,能让给琏二哥。 “这样一来,凤姐姐就可以放开手脚,好生把这泥潭的脏东西,都挖出来晒成灰扬了去!” 探春张大了嘴:“什,什么!?” “怎么样?”黛玉笑着激将,“你行么?” 探春不理她,眼睛只看着书架,静静思索,过了一时,忽然眼皮一抖,咬了嘴唇,霍地起身,走到书桌边,拿了一张纸,刷刷点点,一挥而就! 黛玉笑着接过她毅然决然递过来的纸,只看了第一行便笑了出来:“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这句,抬头去看探春。 两个人却发现,对方的脸都红了一红。 探春坐下,忍着羞,小声道:“我们三姐妹住在一处。大房和东府的事情,只要她二人房里知道,我便知道……” 黛玉惊讶:“四妹妹知道这件事?!” “不不不!四妹妹不知道,但是伺候她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探春的耳朵通红通红的,像火烧了一样。 黛玉呵呵轻笑,把那张纸折了起来,放在手边:“行了,你请回去罢。此事,咱们一定会做。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遗漏,人和钱不用你管,我来办。” “好!那我就等林姐姐的消息了!”探春强压住满心的兴奋,大步走了。 外头传来紫鹃笑着送客的声音。 紧接着小红走进来,收拾桌上的残局。 林黛玉先把桌上的那张纸递给她:“单装一个匣子,记好了是三姑娘的。” 小红答应一声,把塞进怀里,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收拾。 外头王熙凤的笑声随即响起:“你们俩好大的胆,连族长之位都谋算上了!”扭着腰肢跟孟姑姑一起走了进来。 黛玉好笑:“当嫂子的人,却听小姑的壁角,你也真好意思!听多久了?” “从探丫头让你出题目给她开始的。你是为了什么要出这个题目给她?她又是怎么答的?”王熙凤自动无视掉黛玉前半段的调侃。 黛玉瞪她:“聪明人不乱问!” “罢了。既然你看得起我,那我必须也看得起我自己!”王熙凤满面春风,接着却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如今不想留在京里蹚这些浑水了。 “前儿我刚跟老太太漏了口风,想给我们琏二爷谋个外任,去地方上享福呢!” “做了族长也不妨害你们出京。”黛玉含笑摇头,“只是你如今拿着家务,怎么走得掉? “我看三妹妹这心计倒合适,你真不如跟老太太提一句,让她和大奶奶管家,若是太太不乐意,就再加上薛大姑娘制衡,你就能顺利脱手了。 “等家务在她们手里顺过来,那你走不走的,家里也就不在乎了。至于琏二哥哥手里的庶务,大不了挑个合适的族弟族侄的接过去便是。” 王熙凤眼睛亮了起来:“这个主意好!” 第60章 准三日内搬迁 第二天一早,邢夫人处果然送了几匹料子过来。 其中一匹梅紫色绣粉色梅花的苏绸,孟姑姑看见了两眼直放光。林黛玉瞧着不由得笑起来,收下布料,让紫鹃亲自捧了一盒子才做得的桂花糖藕给邢夫人送去道谢。 然后直接将那匹布拿出来给晴雯:“好生给你们家孟夫子做条裙子,明儿我出了孝,她老人家好穿。” 孟姑姑高兴得两只眼都眯起来。 又过了几天,小红回家一趟,再回来时,笑眯眯地告诉众人:“大奶奶、宝姑娘和三姑娘如今管家了。” 晴雯嫌自己屋里暗沉,如今都在黛玉这外间做针线。还说等天再冷些,笼起了火盆,她就去熏笼上做针线,那才是冬日最舒服的差事。 听见小红在屋里跟林黛玉回话,忙回头问:“二太太竟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大奶奶是她的儿媳妇,薛大姑娘是她的外甥女,三姑娘是她的女儿,里外里说起来都是她的人,她有什么好说的?” 孟姑姑给林黛玉又拿了一次脉,越发满意,写了个单子,让雪雁送去厨房,“这两天吃这几样菜。” “宝姑娘一个街坊亲戚,竟然来管咱们家?她算干嘛的?!大太太竟没说什么?”晴雯又问。 小红笑嘻嘻地回答:“听说,老太太和太太答应了薛姨太太,要跟娘娘说,让宝姑娘再参选一次公主侍读。 “这事儿最迟开春,所以宝姑娘帮忙也就是这三四个月。 “再说,过年多忙啊,大太太不让宝姑娘搭把手,自己就要搭进去。又有二奶奶帮着劝,大太太自然就不吭声了。” “薛大姑娘要再选一次侍读?”黛玉一直歪在榻上看书,听见这个消息,不由得也是一愣。 这和她前世所历可不一样。 “我还听说……”小红张了张嘴,看着黛玉,又犹豫起来。 晴雯急得险些扎着自己的手:“听说什么了?快说啊!” 黛玉在榻上偏了偏头,也跟着问:“是啊,听说什么了?” “听说袭人被送去庄子上之后,史大姑娘不忍心,说要接了她去养病,老太太没拦住,便让接走了。 “后来宝姑娘不知怎么,又从史家的庄子上把袭人接回了薛家在京里的旧宅。如今袭人一边治‘病’,一边帮着宝姑娘主理薛家旧宅的事务呢!” 小红挑着要紧的关节一口气说完,提心吊胆地看着黛玉。 黛玉没吭声,举起书来继续看下去。 晴雯却没这么宽容,撇嘴呸了一声:“史大姑娘拿在手里,那是个烫手山芋,老太太自然要拦着。 “如今她一副宽宏嘴脸捡了去,替她白做工不算,还把二爷院里的事情都摊在她眼前了。 “她又要去选侍读。选上了,青云之路等着,她自然能替自己挑个好姻缘。 “选不上,或者挑不着,她退一步,捏着袭人,妥妥的能入主怡红院,当这个家的宝二奶奶!她可真想得周全!” “得了吧!你这是跟她一样,都拿着外头的人当傻子了!”孟姑姑嗤笑一声。 “她果然要攀高枝儿,对方自然是要打听她在荣府的事的。若是到时候打听到了这一件,你当谁还肯要她么?” “到时候说不准,袭人就‘病逝’了呢。”黛玉凉凉地说一句,翻个身,接着看书,“吵死了,出去!” 众人互相看看,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出去。 唯有晴雯,本来就在外间,看着连孟姑姑都一脸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又嗤地一声低笑。 孟姑姑便瞪她。紫鹃也白她一眼。雪雁和小红跟在后头,冲着她做鬼脸。 晴雯才不怕她们,银针捏在手里,除了孟姑姑,冲着旁的三个人点点点:哼,戳死你们! ——不知从哪一天起,梨香院的氛围忽然便轻松起来。 想来,应该是林黛玉下定决心要离开荣国府那天吧? 腊月初三,林如海去世二十七个月整,禫祭除服仪典。 拿到章程时,贾政便吃一惊,悄悄拉了贾赦一起看:“如海追赐的爵位分明是三品列侯,怎么这禫祭竟比照一品来了?” 贾赦哪里知道,不耐烦地劈手夺了掖进袖袋:“你管得着么?礼部给的,不就是皇上的意思?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罢了!” 贾政也无法,只得照办。 到了前一天,贾府规规矩矩地准备好了禫服、牢馔、器物等一应物品,唯有到了引导家人的相者一职时,众人犹豫起来。 若说这场仪典,可以说是直给林黛玉一个人做的。其他的都算是陪客。所以相者导引的唯有她一人。 那此人就不好选外男了。 可到了祭礼上,盥手洗爵、举酒跪兴的,她要做的事情多,必得有相者,倒不比大祥,她跪在那里哭就是了。 若是宝黛亲事没破…… 贾政想想就怅然头疼,索性令人去问梨香院:禫祭上主事是自己,相者和祝者都用谁。 孟姑姑也不跟黛玉商议,直接回复:主事者用贾琏,相者是自己,贾政为祝者。 倒也合适。 听说此次林如海禫祭,礼部给出来的竟是一品仪制时,传话说来的宾客比大祥礼时又多了两成。 忙活酒席的贾珍高兴起来,肆意奢华,席面上连鲍翅都想用,菜单拿到贾母跟前,被臭骂了一顿,只得摸着鼻子悻悻减了三等,只用狮子头、生鱼脍镇席罢了。 初三一大早,林黛玉寅时起身,盥洗已毕,跟着穿戴肃穆的孟姑姑一起去了宁国府,借用了贾氏祠堂的外间和院落,隆重地行了禫祭之礼,换下了祥服。 贾琏一声“礼毕”,林黛玉戴着幕篱出来谢了宾客,外头传话:“殿中监捧旨而来,请林姑娘和贾氏接旨。” 众宾客对视暗笑,各自捻须:果然如此! 腊月初八皇帝要去南郊行蜡日祭百神之礼,提前五天开始,散斋三日,致斋两日。 今天宫里正是紧张的时候,殿中监按说根本都不能出来,可如今还是来了,还带来了皇帝的圣旨。 可见这林氏、贾府,圣眷正隆! “圣上谕:赐还林氏旧宅一座,准林氏女三日内搬迁,贾氏其助焉。钦此。” 陶行简笑着,把那卷简单利落一行御笔亲书,双手递给跪在当地愣住了的黛玉:“傻丫头,领旨谢恩哪!” 第61章 你们别老为难她 所以,皇上竟然知道了贾雨村住了自己家的旧宅,还跟他要过来了?!不仅如此,还直接在手谕上写清了让自己三天内搬家,根本就不用自己再因为这件事跟贾府斗智斗勇了?! 这实在是…… 林黛玉双眼噙泪,哽咽着一拜到地:“林氏女,谢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陛下说,赶巧了,今儿他开始为蜡日祭斋戒了;不然,他都想来送如海一程。”陶行简扶了她起身,顺手把圣旨递给身边的小黄门。 ——赫然又是来过的那个熟脸!这小黄门又笑眯眯地再度将圣旨塞给了雪雁。 雪雁又冒了一身汗! 但经过孟姑姑这两年的教诲,可比当年镇定多了。当下雪雁微微欠着身,退后两步,双手恭敬捧着圣旨,静静站立,等林黛玉的示下。 “我还有事,就不呆了,你回去歇歇,赶紧收拾行李吧。 “哦,那边宅子原是王子腾王检点赠给贾化贾侍郎的,陛下说,既然交情这样好,索性赐了王检点隔壁的院子给贾侍郎,让他们邻居着住。 “恰好前阵子贾侍郎翻修那宅子,陛下让我就着那个劲儿,都给你修缮好了。喏,这是你家旧宅的房契地契,你收好。 “行了,你忙着吧。等你搬好了家,我再过去瞧你去。”陶行简旁若无人地跟林黛玉唠叨完,然后才跟贾赦贾政贾珍说一句:“你们自家的外甥,好好帮着搬家,别老难为她!” 然后也不等赦政等人分辩,随意地朝着众人拱拱手,转身洒然而去。 这边小黄门朝着林黛玉嘿嘿笑一笑,低声道:“林姑娘搬过去别急着买人,等陶监的信儿!” 作个揖告声辞,一溜烟跟着陶行简走了。 这边贾琏急忙追着送了出去。 林黛与看着陶行简背影转过影壁,这才冲贾政等人屈膝行礼:“先告退了,劳烦舅舅招待客人。” 袅袅婷婷搭着紫鹃的手回梨香院。 林黛玉竟然被赐宅、要搬走?贾政被这件事瞬间打懵了,然而又如何能甘心?咬咬牙,赶上去两步,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 “大祥礼后你外祖母就没见着你,想得心肝疼。先去看看你外祖母,再回去吧?” 这是在众人面前指责自己不孝? 呵呵。 林黛玉转过身来,脸上似笑非笑,却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雪雁手中捧着的圣旨:“二舅舅是想让我拿着这个去见外祖母不成?” 贾政脸色一变,冷汗冒了出来:“自然不是。” “那还是舅舅以为,我离开荣国府之前,竟然都不会去拜别亲长?”林黛玉嫣然一笑: “我回去安置好了圣旨,自会去外祖母那里跟凤姐姐商议,看怎么宴一宴两府亲眷,以表我心中谢意之万一。” 众宾客站位有远有近,离得近的几位除了是宁荣二府的世交,还有几位重臣家中人。 虽然隔着薄纱,却也能看得出林黛玉这一笑风姿稀世、绝色无双。便有人留了心,事后悄悄打听,这林家姑娘可有婚约在身,云云。 贾政无奈,眼睁睁看着林黛玉扬长而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回头与贾赦等人招呼众宾客入席。 可前有陶行简传旨让林黛玉搬走,还特意明白说了一句“别再难为”,随后便有贾政话里有话地暗指林黛玉“不孝外祖”。再看完他甥舅二人过招,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众宾客都是在朝上打滚的人,个个都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这种情形之下,又有几个愿意蹚浑水的?既不是什么鲜花着锦的热灶,那便没必要在此浪费光阴。 当下,忽然“家中有事”,立即告辞而去的,便有三成。 眼看着满满当当的席面顿时显得稀落,贾珍的脸色便不好看,忍不住背地里跟贾琏抱怨:“政二叔也太性急,有什么话不能等客人走了,关上门咱们自己说?非要当着外人坐实自家欺负孤女的罪名!真不知道他这个官儿到底是怎么巴结上去的!” 这边贾琏倒无所谓。反正他屋里那口子已经私下里跟林黛玉极好,连“嫂子”都不叫,只管“姐姐妹妹”地称呼。 在林黛 玉这件事上,便有漫天的风雨,以后也撒不到他头上! “听说今年陛下不欲妃嫔省亲,太太们递牌子进宫又被多方阻挠。二叔怕是见不着女儿不高兴,所以没忍住才想当众奚落林妹妹……” “呸!看我撕你的嘴!这胡说的!你这意思,政二叔竟是对皇上生了怨怼,所以怪罪在林妹妹身上?!你活腻歪了?!”贾珍不轻不重踢了贾琏一脚。 贾琏惊觉自己这话不对了,嘿嘿地摸头笑着,岔开话题。 不说他兄弟二人私下里言语,且说林黛玉这边。 回了院子换了衣服,用些食水,又歇息一时,竟不觉得如何疲累,便让孟姑姑留在院中,和紫鹃一起,开始打包行李细软。 自己则带了晴雯和雪雁去了贾母正房。 进门便见王熙凤迎了出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我也好给你准备车轿。我刚听见信儿吓了一跳,这么老远的,就走了来了?” “这两年身子好多了。不怕。”林黛玉由着凤姐儿携了她的手,进了贾母内室。 看见满头银发的贾母的一瞬间,林黛玉忽然满眼是泪。 这屋子,这陈设,这些人,似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又似乎,都隔着千重万重的山海,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神情目光,无比陌生。 “外祖母,我来了。”林黛玉双膝跪倒,叩头行礼。 “你哪里是要来,你是要走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别拜了,快给我过来!”贾母一边哭一边责备,一边站起来伸着手,就等着林黛玉上前,一把搂进怀里,抱着痛哭起来。 林黛玉也紧紧抱着老人家,泪落如雨。 祖孙两个抱头痛哭。 旁边的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薛宝钗、史湘云、贾府三春等,忙上前去劝。 过了好一时,一老一小才止住哭声。 贾母擦了泪,却再没有半分抱怨,干脆利落,只问黛玉:“那边只怕色色不凑手,你可怎么办呢?我分几房家人给你吧?” “但凭外祖母做主。”林黛玉极度温顺。 第62章 请姑娘回家 林黛玉发现,一旦认清现实,外祖母的精明程度,自己简直是拍马也赶不上。 三言两语间,贾母便定下了要给她一房管家、一房厨子、两房杂使:“紫鹃自幼跟着你的,她家跟你去,她父母都老实,给你管家正好;你厨房里那个这两年也很会伺候你的脾胃,她家也跟去。 “如今看来,小红竟伺候你极好,这样的话,她娘有个两姨妹子正闲着,不如跟了你去;嗯,再加上赖家的昨儿替她妹子求差事,不如你也试试。” “好。”林黛玉知道自己拒绝不得,索性一口答应。管他是谁,只要进了林宅,她就有本事搓圆捏扁,怕个什么呢?只是得让贾氏知道自己并不是好欺哄的,而已。 贾母见她恭顺,又高兴起来,且让众人散去。又不肯放林黛玉走,一起用了午饭,再叫了王熙凤来,让她二人就在自己房里商议宴请。 到了外间坐下,林黛玉神情浅淡:“凤姐姐,这林之孝家的两姨妹子好赌无厌、贪财无度,你可知么?” 王熙凤的眉毛几乎要飞起来:“我不知道!可你怎么知道呢?” “我这几个丫头的姻亲故旧,我全都知道。”林黛玉嘴角微扬,“晴雯在这家里有个姑舅哥哥,专司疱宰。紫鹃父母多病,兄弟六个,她是长姐,余下五个除了有把子力气,便没别的了。 “小红家看似人多,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叔叔、一个姨妈罢了,其他的都在金陵老宅办差。小红的叔叔早年间伤了腿,她婶子又走得早,如今光棍儿一个,只在家里吃酒等死。 “她姨妈贪钱好赌,险些把她表姐卖了换赌本,她爹娘冒了琏二哥哥的名贴,才请京兆府追了回来。她姨夫表弟仗着她娘,在外头胡闹,被赖尚荣撞见了一回,把两个人吊起来打……” 林黛玉说到这里,皱着眉掩嘴咳嗽。 一旁侍立的晴雯睁大了眼睛看着小红,忍不住悄声问:“真的!?” 小红低着头抹眼睛:“嗯。” 另一边跟着王熙凤的平儿也惊讶地看向小红:她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亲戚的隐事,都告诉了主子?! “这可反了天了!我竟不知!这样的一家子祸害,还想去你宅子里横行?我赏他一顿驼水棍罢!” 王熙凤顿时恼了,指着平儿责问,“还有,林之孝竟冒了你二爷的名去聒噪京兆府!这样的混账事体,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瞒着我?!” “回奶奶的话,这事虽然影影绰绰听说过一些,却没林姑娘知道的这样真切。奴婢以为只是托了京兆府的衙役,没想到竟还惊动了掌印老爷……” 平儿辩解了两句,见王熙凤目光森然,忙住了口,垂头认错,“奴婢知错,请奶奶责罚。” 王熙凤这才转向黛玉,拍拍她的手,又笑着安抚道:“你带走谁,今儿老太太不过说说,回头还得问人家自己愿不愿意呢。这事再议。如今先说宴请……” 两个人便商定了后日宴请,范围只在两府女眷。至于爷们儿,则由黛玉出钱,贾琏请两府爷们儿在外头吃一顿也就是了。 两人商议已毕,贾母见黛玉乏了,便让她在自己房里小憩。 一时王熙凤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悄悄地单独先见了贾母,低声把黛玉说的话都禀报了,再说自己查到的: “我说这一年多林之孝不顶着赖家说话了。早年间满宅子里就看见他俩的人互相使绊子。敢情这是被赖家捏住错儿了。 “我刚才审了林之孝家的,她哭着跟我说,如今每三个月,她和她老头子就要去赖家回一次话,把替老爷太太和琏二爷做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说一遍……” 贾母遽然色变! “孙媳知道,这赖家是老祖宗最信赖的。可当年好,不一定现在也好;祖奶奶诚实,可不一定这孙子重孙子也忠心。老太太什么不知道呢?这奴大可是会欺主的!” 王熙凤咬着牙说完,赶紧跪下了,“我年轻猖狂,若说错了,还请老祖宗教我!” 贾母沉吟许久,抬手让她起来:“赖家,不仅仅是老国公爷的奶母……如今还动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不过,这林家既然已经成了他家的奴才,那就没什么必要再顶着管家的名儿给咱们做事了!” 眼中闪过冷意。 王熙凤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悄笑道:“其实,倒不必敲锣打鼓的罚他。我有个主意,老祖宗听听……” 待林黛玉睡醒,王熙凤堆着笑地跟她商量:“我查了,一切如你所说。那不如这样,你那宅子也缺大管家,不如林之孝一家都跟你过去罢?也省得小红和父母分开。 “这样紫鹃家,再加上厨房柳家,也尽够了。其他粗使的人,你自己看上了谁,你跟我说,我替你划过去也就是了。” “若这么说,我院里有一个看门的婆子,我也想带走。”林黛玉趁机给那个痛骂宝玉的婆子过了明路。 王熙凤满口答应。 事情落定,林黛玉看一眼小红,小红满面感激。 就这样,收拾、忙乱、宴请,贾母又领着女眷们再还一席,腊月初八当天,林黛玉搬进了距离皇城只有七八条街远的取灯胡同里那所林氏旧宅。 反八字影壁中间,是有品级的官宦人家才能用的广亮门。黑漆大门上头已经造好了匾,简简单单两个字:林府。 黛玉从轿子下来,站在门口,仰头看那两个字,越看越觉得眼熟,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 “这是,陛下的字罢?”孟姑姑在她身边,低低地问了一句。 林黛玉一愣。 可不是么?! 跟自己那方书章上的字,神韵相类,睥睨雷同! 黛玉有些不安,偏头道:“就这样摆着,行么?” “总不会有人来偷罢……”孟姑姑嘀咕了一句,挥手命人开门,一马当先,朝那宅院走去。 黛玉看着那两扇对开的大门徐徐开启,里头一条甬路通向不知哪里的深处,林之孝两口子从里头笑容满面地出来,欠身肃手,请她入内:“……俱已打扫安插妥当,请姑娘回家!” 深吸一口气,再用力呼出。 林黛玉笑一笑:“好,回家。” 第63章 朕饿了 本以为林府最轻省的差事便是门房,所以林之节讨了过来,带着单家的两个傻儿子。他每日里只在倒座房里烤火嗑瓜子,却教单家兄弟轮流去大门处听着。 谁知自家这位主子姑娘却是极得荣宁二府的宠爱。贾母尤氏等人一天三趟,想起来什么便令人送什么,甚而至于早起吃了这个菜那个点心好吃,也装了食盒送来。 林之节只得一趟趟出来,一趟趟拐着腿给来人陪笑脸,再让单家傻小子领进去,交给二门的单家婆娘带去见林黛玉。 这一闹就是六七天。 到了这一日,腊月十四,看看天色不早,想必两府的人今儿不会再来了,林之节放了单家兄弟去吃饭:“饿了吧?你们先去吃饭。一会儿回来替我!”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单家兄弟俩,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正是容易饿的时候,闻言欢呼一声,一溜烟儿跑了。 他们才走开没半盏茶的功夫,大门上又有人叩。 咚咚,咚咚。 “真他娘会挑时候!”林之节喃喃骂着,一拐一拐走去,打开门。 却是几个不认识的人。 叩门的是个年轻小厮,笑容可掬,后头站着三个人,一个面白无须,一个威猛高大,一个闲适恬淡。 在贾府多年,林之节再不当差,眼力还是有的。 先打量一下那个从容闲散的男子,再问面前这小厮:“各位有何贵干?” “请通传一下孟姑姑,就说陶监微服过来,瞧瞧林姑娘。”小厮依旧笑嘻嘻的。 什么!? 竟是殿中监亲自来了? 还是微服!? 林之节的脑门上唰地冒出汗来,陪笑着往后一让:“陶监来了?快里边请!里头暖和! “您先在这里稍坐,小的让人套了车来!从大门往里头颇有几步路,大冬天的,再累着您!” 陶行简往前走了过去,含笑摆手:“倒不必了。这宅子是我看着修缮的,哪一条路我不认得?我自己进去吧!” “那可使不得!我们家女眷居多,里头的姑娘姑姑立了死规矩,谁来都得让人带进去。 “您老看着是疼我了,省了我的事,可我不能乱了章程,让姑娘日后难管家了不是?” 林之节一边说着,一边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尽量不让自己拐得那么明显: “您不爱坐车,那小的陪着您散个步。正好您细瞧瞧,姑娘搬进来后,这宅子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陶行简轻笑着点头,负着手慢慢往里走,指着甬路两边的盆花笑了起来:“这俗气的腊梅,必不是你们姑娘让摆的!” “可不!这是宁国府珍大爷送来的,说这前院儿虽不大用,却也别让它光秃秃的。姑娘推不去,索性就摆了。说她反正不来前院儿,眼不见心不烦。”林之节跟着笑。 陶行简失笑,连连摇头:“这也太丑了,且小家子气。罢了,明儿我让人送松柏来,大盆的,先摆上。开了春儿再动土,索性种两排树便是。这像什么样子?!” 林之节跟着笑,却不接话:“姑娘说,里头的园子好,园子里也有几棵老梅树,开得正好。那香气浓的,都能沾在身上。” “你守在门房,还能进园子呢?”陶行简打量他。 林之节笑:“打扫的时候我进去过。现在自然连二门都不进。可两府送东西进去的女人,出来时我都闻着香。猜着便是那几棵树了。” “你倒机灵。”陶行简一路跟他说笑。 到了二门,林之节忙正色告诉守门的单婆子:这是陶监来了,你们赶紧去禀报姑娘。 又请四个人在门内回廊上坐下歇歇。 已有人飞跑进去告诉了,然后便看见林之孝家的快步出来迎接。 林之孝家的一眼先看见陶行简,便屈膝行了个福礼。然而行到一半,转眼看见旁边闲闲站立的男子,林之孝家的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皇上……” 昭明帝蹙了蹙眉,看陶行简。 陶行简忙叫林之孝家的起身,低声道:“陛下微服前来,不欲人知。你这是告诉全天下了!” 林之孝家的忙爬起来,目光一扫看着旁边站着的三四个人,厉声低喝:“大监的话都听见了!?” 林之节只觉得自己的腿也有些软,忙跟着众人低了头:“是。” “你叫什么?”陶行简回头看他。 林之节一瞬间失神,林之孝家的忙替他答:“这是我家小叔,名叫林之节。” 陶行简点头:“你不错。知道不坏你们姑娘的规矩。往后就这么当差。这是赏你的。”一翻手递出了两个小银锭子。 林之节反应过来,欢喜地双手接了。 陶行简这才陪着昭明帝往里走。 终究是在自己家了。林黛玉把屋里烧得暖暖和和的,藕荷色短袄长裙,藕荷色比甲,外头套着松花色的宽袖翻毛大袄,正在桌边吃饭。 听见陶行简来了,忙漱了口,让人把饭端走。 陶行简在门外正碰上晴雯端着大托盘出来,一看,上头摆着一碗松茸山珍汤,一碟龙井虾仁,一道松鼠桂鱼,一个上汤青菜,一小碗碧粳饭。 菜几乎都满着,饭也才动了一个小角。 陶行简忙回头看了昭明帝一眼。 昭明帝也注意到了,漫声道:“老陶,你不是说,带朕来林家蹭饭么?怎么,朕来了,饭却要端走?!”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晴雯先瞪圆了眼睛:“朕……我的妈呀,姑娘,是皇上来了!” 林黛玉在屋里也听见了,心里咚地一声跳,来不及去看孟姑姑,急忙往外就走! 陶行简身边站着一人,霜色锦缎长袍,衣襟上暗绣同色如意云纹,声若萧管,姿若青竹,剑眉星目,虎步龙行。 这就是当朝皇帝昭明帝了。 便是,这般模样么…… 林黛玉撑着门框,直直地看着昭明帝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面飞红霞,随即拜倒:“臣女林氏黛玉,叩见万岁!” 果然超逸出尘,不俗。 昭明帝心中微顿,看着黛玉盈盈拜倒,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这便是如海的女儿了?嗯,很好。” 往前踏一步,却不去扶林黛玉,而是直接从她身侧擦了过去,直奔里屋饭桌,口中道,“朕饿了。 “摆饭。 “汤看着不错,上大碗的。” 第64章 我就赌气不说话 昭明帝叫林黛玉坐下一起吃饭。陶行简和孟姑姑都在旁边侍立布菜。四个丫头一字排开在旁边站着等候呼唤。 这屋子里还是头一遭在吃饭的时候这样肃穆。 林黛玉吃得小心翼翼。 昭明帝看着她有些不满,回头责备孟姑姑:“你这怎么给她调理的?小鸟啄米一样,就吃那么一点点。” “姑娘头一回跟您一起吃饭,不是脾胃弱吃得少,是心里紧张,吃不下。”孟姑姑倒是不避讳,直话直说。 昭明帝接着哼道:“那你是怎么教的规矩?泰山崩于前不改于色。她是先文安侯的独生爱女,见着谁都不用这么战战兢兢的。多小家子气!?” 战战兢兢?! 小家子气?! 林黛玉心里不高兴了,脸上便带了出来,一直挂在眉梢眼角的感激与敬畏顿时就不见了,只留着平直嘴角和淡淡眼神。 陶行简一眼瞥见,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昭明帝不明所以。 “陛下,食不言寝不语。您请吃饭。”陶行简使个眼色让他看林黛玉。 昭明帝挑了挑眉,带了些疑惑,看过去也没看出什么来,但还是听了陶行简的话,不再多说,且吃饭。 不知不觉,林黛玉半碗饭下去,倒也恢复了平时的心境,腰背挺直,看着自己爱吃什么菜便伸筷子去夹。根本就忘了旁边还坐着一个当朝皇帝。 一个不小心,两个人的筷子都去夹那龙井虾仁,撞在了一起。 “叮”。 两双银筷贴在一起,都是一愣。 林黛玉手一顿,头也不抬、身子也不动、眼神也不给,只是手腕一偏,依旧夹了旁边的虾仁,稳稳放进嘴里,静静咀嚼。 昭明帝看着她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指指那一大碗热腾腾的山珍汤,吩咐陶行简:“汤。” 陶行简给他舀了一碗清汤,最后加了两片松茸。 昭明帝尝了尝,皱了皱眉,大口喝完,放下小汤碗,摆手示意不再要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吃,不一会儿,桌上的三菜一汤竟然只剩了汤底。 两个人放了碗筷,示意漱口。 雪雁和紫鹃忙上前服侍。 晴雯依旧负责收拾残局,看着那几个空盘,实在忍不住喜上眉梢,开口道:“姑娘今儿用的香!自打过来,还是头一回把饭都吃尽了呢!” “陛下忙了这些日子,也是头回吃顿踏实饭。”陶行简跟着笑,善意地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高高兴兴地端着大托盘走了。 “这个丫头倒是胆大,也利落,叫什么?”昭明帝看着晴雯的背影,问道。 黛玉正低头漱口,便不吭声。 孟姑姑忙接口:“叫晴雯。原先是服侍他们家贾宝玉的,极淘气的,也莽撞得很。姑娘说,晴雯得罪了太多人,怕日后没个好下场,所以要了来自己教导。如今这规矩还好多了呢。” 昭明帝失笑:“就这样还好多了?这性子在宫里,怕不得三天就被打死了!” 几句话说得紫鹃和雪雁脸上血色尽失! 林黛玉看了两个丫头一眼,才悠悠开口:“晴雯率真诚实,女红又好,又忠心不二。我们这样小小人家,这样的丫头就极好。” 紫鹃和雪雁松口气。 “头回见朕,就跟朕打擂台。看来,朕这两车书,可是白喂了狼了。”昭明帝好笑地看着小姑娘发脾气。 这话说的…… 很宽,厚。 陶行简和孟姑姑对视一眼,悄悄招呼了紫鹃等人,静静地退了出去。 屋里就剩昭明帝和黛玉两个人。 黛玉站了起来,低着头赌气不说话。 “我看你这,似是看了不少了?”昭明帝浑不在意,起身去看书架,又抽了几本出来翻。 黛玉心中自然是忐忑的,但看昭明帝的态度,似乎的确对自己极宽容,反而生了三分疑惑。因抬起头来,细声细气地答话: “是。这三个月无事时便看一看,史记看完了便看资治通鉴,粗粗翻了一遍。这几天搬家有些慌张,过几天就打算翻翻这些史书了。” 昭明帝不以为意:“这么急做什么?书又跑不了。看得太多也耗心神,你这病得养。如今有自己的宅子,也没人管头管脚的,雨雪时在家里玩,天好了就出去玩。” 说着,慢慢地走到后窗处,伸手推开窗子,看着外头便是园子,不由得神情温柔起来,笑着指了指: “当初如海在京里住着时,我也来过几趟。我们那时最爱院子角落里那几棵枣树。我常趁着你母亲没注意,偷偷爬上去摘枣子。 “有年中秋还没到,那树上的枣子已经被我们摘得差不多了。听如海说,你母亲当了真,还叫了管园子的人来发脾气,说他不好生照管那树,必是少了肥了。 “第二年我们便不敢再摘,只围着那树嗟叹,倒因此做了不少好诗。” 昭明帝说着,又想起来,回头看着林黛玉笑道,“听说贾家的几个姑娘起了个诗社,还写了不少诗词。怎样,你平常可也有作?” 想起前世自己在大观园里最爱的这件玩事,林黛玉下意识神往,愣了一会儿,才忙摇头:“没有。” “我不信。你刚才犹豫了。”昭明帝手把着书架,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如海文采斐然,我是不信他女儿竟只会读书,不会动笔的!” 黛玉默然片刻,拿了纸笔,录下了两首自己前世的诗作,一首海棠诗,一首菊花诗: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昭明帝看着那诗,眼睛一亮,含笑点头,极为满意。品啧一时,又叹了口气,指着海棠诗里的“偷、借”二字,叹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底气?往后病好了,又有身家,有朕给你当靠山,全天下你都去得,再不必这样自怨自艾、自谦自弱了!” 再往下看,呵呵轻笑:“怎么?这是在贾府写的?过眼的人,竟一个都看不上么?居然举世无谈者?!” 黛玉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当面品评诘问自己的诗作,脸上红成了一片:“有题目的!我只是照着题目写,并没有映射自己的意思……” 昭明帝呵呵大笑:“哪个有题目的诗作不是映射自己意思的?” 第65章 陛下说的都对 又看黛玉越发红了脸,昭明帝反而不放过她,只想看她如何应对:“来,你且说说缘故,我听听。” “能有什么缘故?陛下说的都对!”林黛玉忍不住又使个性子,斜了他一眼,想一想,却低头又写一首,却是薛宝钗在蟹宴上写的那首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陛下且看看这个。” 昭明帝一眼扫过,不由拍案:“骂的痛快!这倒是好诗,又通透又刻毒。不过,似乎不是你的体例,眼见得转合两联便敦实。” “这是薛大姑娘的。”黛玉忽然想起之前王熙凤微微漏给自己的口风,不由试探道,“我听说,她上回公主侍读没选上,这回还想试试呢。 “陛下看她才学如何?是否堪为公主侍读?” “薛家的事情我可懒得管。”昭明帝弯弯嘴角,“不过听说薛家如今弱干强枝,长房就剩这么一个能干的姑娘,怎么会想去陪侍公主郡主? “他家不该留着这姑娘在外头,寻一门殷实亲家,好帮着打理娘家事务么?果然进了公主府,得了公主青睐,不怕她分不了神管娘家么?” 林黛玉娇俏一笑:“那陛下可想差了!若她得了公主看重,便只往外头传个话,还有什么人敢小瞧她娘家呢?过个几年,再让公主帮她寻一门富贵亲事,别说这辈子,便下辈子也无忧了呢!” “也有道理。”昭明帝轻飘飘地说完,低头再看看她二人的诗作,赞叹不已,“看来闺阁之中历历有人,只是防着那起子小人嚼舌头,所以轻易流传不到外头罢了。” “陛下所言极是。”听着昭明帝这样通情达理,林黛玉心中更加高兴,露出的笑容也更真切: “我在贾府时间不长,却看着其中颇有几个女子比男子还强!只说一位,若没有我外祖母镇着,家里几位表舅表兄还不定胡来到什么程度呢!” “若不是因为你外祖母还在,你当他们有那个机会胡闹么?呵,朕早就打发他们去西北吃沙子了!”昭明帝冷笑一声。 黛玉立时便闭了嘴。 昭明帝瞥她一眼,以为她胆怯,便换了话题:“之前私买你这宅子的那个王家的婆子,姓周的,听说被赶去庄子上了?” “那人是我二舅母的陪房,一直得宠。此次被赶去庄子上,也是因为要照顾我的面子。如今我已经不在贾家,想必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叫回去了。” 林黛玉不以为意。 昭明帝却笑着问:“你不气么?” “我有什么可气的?说到底,是王家轻视贾家,所以才对贾氏姑太太的产业这样轻取豪夺。否则,一个奴才,只凭她自己,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黛玉摇头轻笑,“譬如她家女婿跟贾雨村当年乃是好友,还是他出的主意,让贾雨村走我父亲的门路进京巴结上了贾府。 “至于周家的儿子,王家姑奶奶过生辰,王家送去贾府的礼,他都能吃醉了酒撒一地,却没被赶出去。这样宽纵,难道还只是奴才不好么? “换了我父母当年治家,这样的奴才早就打一顿发卖了,难道还纵到他给家里闯下弥天大祸?” “雨村的旧事,你如何知道的?”昭明帝不由得打量起黛玉来。 黛玉心里一顿,笑着抬头看他,一双含露目清澈无比:“陛下太也看不起我了!雨村借着我的名义进贾府,这些年明里暗里惹了多少事? “便光从贾府兄弟姐妹们嘴里,我便就听腻了。只是一句好话都没有,显得我先父识人不明,我倒越发惭愧了。” “哦?!你都听了什么?”昭明帝好奇起来。 黛玉假作回思片刻,难以启齿一般,字斟句酌:“因我外祖母偏爱宝玉二表兄,他每次去见我二舅舅,便一定也要见见宝玉,跟他谈讲许久。 “偏他是个热衷名利的,宝玉看他不顺眼,却拗不过二舅舅,每每应酬得极不耐烦,回来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禄蠹’!” 昭明帝哑然失笑,敲着桌子琢磨这两个字,越琢磨越觉得贴切,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恰极!” 黛玉见他开心大笑,便也笑起来:“我这宝玉表兄,便是贾妃娘娘的亲胞弟,因我外祖母溺爱,无人敢管,所以反而时常有妙语。” 昭明帝却不喜欢听她聊宝玉,明明白白皱了皱眉,问:“关于雨村,可还听见别的了?” “这……”黛玉一脸欲言又止。 昭明帝看她在自己面前作态,不由笑起来:“说吧!朕知道你想告状!” 黛玉瞬间红了脸,小声哼道:“陛下肯定什么都知道,还用得着我说?” “你说说看,朕瞧瞧你想说的是哪件事?” “没了!”黛玉又使起了性子。 昭明帝呵呵地笑,忍不住连连摇头。正要拿言语挤兑林黛玉一定要说出来,却听得两声脚步重重踏在地上,便止住了,且看向门口。 陶行简闪身进来,含笑道:“天儿不早了。陛下,咱们得回了。再晚,怕皇后娘娘到处寻人。” “嗯。好。”昭明帝跟林黛玉聊得意犹未尽,却也不磨蹭,起身道,“腊月里事情多。等开春儿闲一闲,朕再来蹭你家的饭。跟你们厨子说,多学几道好菜!” 黛玉脸上又一红,屈膝行礼:“是。” “哦,她家的松茸不好,不鲜,给她寻些好的来。还有那龙井,一吃便不是今年的,香气都散尽了。明儿春天,新茶下来了,给她送二斤来。” 昭明帝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黛玉的屋子,瞧见压帘子的石钮雕狮子绣球香炉,又一拧眉:“这炉子丑得很。” 再要习惯性地往里看内室的床帐被褥时,被陶行简一把抱住:“陛下,走吧!再晚,宫门下了钥,咱们进不去了,那才是笑话呢!” “不是……”昭明帝强迫症犯了一般,还要往里硬闯。 陶行简忙道:“我明儿就给她送松茸来!顺便看看她这里还缺什么、该换什么,管保姐儿受不了半分委屈!行不行?!” 第66章 市井百态这样也能看 出了屋子,昭明帝便恢复了寻常时候的冷面皇帝模样,看一眼孟姑姑,说一句:“好好照顾姐儿,如海会感念你的。” 大步离开。 晴雯得了紫鹃眼色,忙跟着往外送。 看着昭明帝踱着方步在前面慢慢走,陶行简且跟晴雯拉家常:“你们从贾家过来,带了多少人?” “回陶监,贾家想多送几房人,姑娘没要。只带了林之孝林之节一家、柳家、单家,还有就是我们四个,里外里,加上孟姑姑,整二十个人。” 晴雯掰着手指头数,全抖搂了个干净,又笑向陶监道,“姑娘说,您嘱咐了,不让她多带人,说等您的信儿呢!” “嗯,真听话!”陶行简欣慰地点头,道,“我老家正好有人来投奔,还有我私宅里有几个得力的,到时候都送了来。 “你一会儿跟你姑娘说,让她算算都还缺什么职司上的人,明儿我过来,对一对。这几天最好就把人给你们配齐,这样能踏实过个年。” 晴雯眉开眼笑:“是!奴婢替我们姑娘谢陶监!我回去一准儿跟姑娘说!” 说着话,到了二门前。 晴雯便不出去,闪在一边。 林之孝家的和林之节忙迎上来,陪笑道:“备了车,夜里路不好走,还是坐车吧?” 昭明帝想了想,答应了,看着他们拉过车来,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这是,车?!” 林之孝家的登时闹个大红脸,低头不敢吭声。 反而林之节,呆愣愣地跟着便道:“这还是荣国府特意送来的呢!说是姑娘们的车里挑的最好的……” 话还未完,被林之孝家的踹了一脚。 陶行简伸手从林之孝家的手里夺了灯笼,请昭明帝走路:“没几步,老奴给您照亮儿。” 昭明帝嗯了一声,迈步往外。 陶行简回头冷冷地看了林之孝家的一眼:“这东西,扔了吧。明儿我送好的来。” 林之孝家的深深低头:“是。” 林之节忙跟着往外一瘸一拐地走,却忍不住回头对林之孝家的说:“嫂子,这车你别扔啊,给我留着!回头我套个驴,我自己用。” 昭明帝听得噗嗤一声笑。 陶行简也笑了起来,回头看着林之节道:“你倒实心眼儿!” “嗐!早些年我丧气着,成天吃酒,不是兄嫂接济了这半辈子,我早饿死了。如今家里啥都没有,两把椅子一张床,几套衣裳还是来这边儿之后姑娘发的。 “前儿孟姑姑说了,我虽只是个门房,却是林宅头一道脸面,让我把自己养好看些。我就想着,既然日子有了奔头儿,那就色色都置办一些呗! “您看前头您又赏了银子,我回去就给屋里添置上锅碗瓢盆,箱子柜子。若是再加上一辆车,说不得,明儿我也讨个媳妇来呢!” 昭明帝听得微微笑起来。 陶行简也开心,拍拍林之节的肩膀:“就是这样!日子有过头了,谁不想好好过,对不对?” “对!”林之节痛快地点头,笑呵呵地把他们送到大门,点头哈腰地道别。 上了自己的马车,昭明帝这才看向陶行简:“你让朕来看望林家姐儿,是为了让朕疼惜她呢?还是为了让朕看看这市井百态?” “才一个下人而已,哪来的市井百态?” “别看只是一个下人。这可是当年荣国府二管家的亲兄弟,日子还能过成这样。可想而知,外头无数的小民百姓,若是没有营生,可怎么活下去……” 昭明帝神情渐渐阴郁,垂下眼帘,看向马车里的地毯,忽然指过去:“此物价几何?” “此物不论价几何,也是从陛下登基那年开始,一直用到现在了。车马亦没换,每季修一次而已。”陶行简忍不住叹气,“陛下,矫枉不可过正!不然,您让太上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何以自处?!” 昭明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再等等,再等等……” 黛玉听了晴雯的传话,想了想,让人叫了林之孝家的来:“家里的职司如今都全么?都还缺什么?” 林之孝两口子掌管荣国府多年,自然手到擒来,张嘴便道:“还需七八个粗使的丫头婆子,两个懂车马的,三四个懂点子功夫的小厮护卫,这五六年也就差不多了。 “如今采买、库房、账房都是我和我老头子在管,说实话,有些忙不过来。 “针线上我们没用人,都是买的成衣。 “其他的,浣洗、洒扫、车马、值夜,还有厨下,都缺人。如今几个老人儿能带着孩子们做,但时间长了只怕分配不开。” 孟姑姑皱一皱眉:“三进的宅子而已,怎么二十来个人还忙不过来?” 林黛玉好笑起来:“若是只有我这个屋子,我这一个人,紫鹃雪雁,最多再加个晴雯,也就够服侍的了。 “可如今我要搭出一个宅邸的架子来,这些人只怕就不大够用了。姑姑从来没管过这些,怕是不理解。回头让林嫂子把荣府的差事跟您说说,您就知道了。” 回头吩咐林之孝家的:“你跟你女儿去,把家里什么职司多少人分几班,现下都谁在上头,都写下来。我虽然不爱管,却也还是要知道知道的。” 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叫了小红出来,娘儿两个去隔壁耳房写单子。林家的忍不住悄悄问女儿:“姑娘摆这么大阵仗,敢是想招个上门女婿,就一辈子待在这宅子里了?” 小红捂着嘴笑:“便不是要待一辈子,只住年,以咱们姑娘的身家,那也要住得舒舒服服的才是啊!难道从贾家出来了,反而还要更凑合憋屈不成!?” “若说身家,姑娘现在到底有多少银子?”林家的眼睛泛红,口水都要流出来。 小红警惕地看着她:“不该你问的别问啊!孟姑姑不让我告诉一个人去呢!” “我可是这府里的管家娘子,连我都不说,这是什什么意思?”林之孝家的有些不忿。 小红呵呵冷笑,斜睨她:“谁的职司也不是生下来就有的,也不是中途就不能换的!您这管家娘子只是才立了府,没的人用,才让您来做。 “若好,自然能长远。若不好,您也知道,陶监明儿就能送好的来替换!您还问东问西的,先管好您自己个儿的差事罢!” 第67章 咱们姑娘不差钱 翌日,陶行简果然半上午的时候过来了一趟,松茸、鲍翅燕、龙井、碧螺春、龙凤团茶,甚至一桶新鲜的牛乳,连吃带喝弄了一大堆,外加一大一小两辆新车。 顺便还有一向替黛玉打理京城铺子的管事,以及男女老幼若干仆从,带上各自的身契,都一股脑交给了黛玉。 “你屋里的陈设,园子里的花树,不要凑合,挑自己爱的,随你怎么摆。皇上就是那个别扭的性子,什么东西不入眼了,就爱替人家做主。你别搭理他。” 陶行简走到窗前,特意拿了那石刻炉掂了掂,又仔细看看,笑道:“其实挺古朴,我倒没觉得丑。” “先前陛下给我的那方书章,不也是这个形制?非说我的丑,他的难道就好看了?” 离了荣国府,林黛玉似乎恢复了一些小姑娘家的天真烂漫,小脾气也长了不少。 可陶行简就爱听这些,笑得双眼都眯起来,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当下林黛玉又召集众下人,打管家林之孝起,教他们称呼陶行简,当着旁人便叫“陶大监”,只剩自家人时,便叫“叔老爷”。 陶行简越发高兴得合不拢嘴,又问黛玉家里还缺什么下人,又问她这些事可看不看得懂。 黛玉笑着摆手:“我通不懂。且也没打算在这一行上精熟。如今有个前荣府管家帮着,我只偷懒便罢。” 陶行简皱眉:“那往后你自己当家理事,可怎么办呢?难道一辈子都靠别人不成?” “我先懒过这个年。开了春儿,我保证就学起来,可好?”林黛玉连忙表态。 陶行简这才放了心,叫着林之孝两口子,当着黛玉的面儿,商议这个位置上放什么人,那个差事谁做比较合适,算到最后,多了三个男子,少了两个丫头或婆子。 “罢了,去买吧。”陶行简道。 林之孝家的欲言又止。 林黛玉想起来,问她:“你那两姨妹子家不是有个女儿?如今在做什么?” “在家里干活儿呢。爹娘兄弟都是懒骨头,她不做谁做?”林之孝家的愁眉。 林黛玉便看小红。 小红立时会意,忙道:“我瞧着叔老爷送来的人里头,有一位清秀高挑的,还没有成亲。表姐又勤快,不如娘你牵个线,把表姐娶过来,就在咱们府里当差,不好么?” “这个当然好。不过,对你姨妈可不能说娶,得说买。”林之孝家的早就寻思定了,当即拍板,让那未婚的小伙子假扮买媳妇的行商,把小红的表姐买过来。 林黛玉满意地点头:“行,那就先这样。这几个男人也先留下。往后说不定还要再添置田庄铺子,哪里不要用人?世叔带来的,总比外头买的强。” 计议已定,林之孝等人退下。 晴雯便凑上来问:“眼瞧着午时了,叔老爷就在这里吃饭吧?昨儿晚上陛下嫌弃我们家的菜,柳嫂子嘴上不敢说,心里不服呢。 “今儿听说叔老爷来,特特地做了拿手的八珍,还熬了好一锅清鸡汤,配了牡丹花样的小面点,我反正闻着喷香!” 陶行简高高兴兴留下吃饭,肚子滚圆着回了宫。 昭明帝用午膳时没见着他,就猜到他是在林府蹭了饭,撇着嘴问:“今儿吃的什么?味儿不怎么样吧?” “家常菜,味儿还行。比御厨自然是逊色,但喂我这样的足够了。”说完,还故意打个饱嗝,再假模假样请个罪,“啊呀呀老奴君前失仪啦!” 昭明帝瞪他一眼:“滚!” 陶行简乐颠颠地抱头鼠窜而去。 又过了三两天,林府内部已经条理清楚、人人争先。原因倒是简单:林黛玉和孟姑姑都爱打赏人。瞧见谁的差事办得好,活儿做得认真,想都不想便赏。 一两天而已,已经有三个丫头四个婆子两个赶车的小厮加上值夜的六个护卫都得了赏赐,从一把大钱到两个银角子不等。 晴雯听说,笑着在外头晃着手腕子炫耀:“瞧这个! “我在屋里憋了七天没出门儿,赶了一条正当时的寒江钓雪窗帘子。姑娘看着喜欢,随手从梳妆匣子里拿了一个金镯子赏我!” 众人馋得几乎要害了红眼病。 林之孝家的笑着解释:“姑娘不差钱,家里也不缺差事。但凡是循规蹈矩、眼里有活儿的,姑娘都不会亏待了你们。好生做活,好日子在后头呢!” 等两个人回了房,黛玉好奇地问:“你这条门帘子是七天赶出来的?我因为这个赏了你金镯子?” “嗐!这不是我旧年绣的么?一直没地儿挂,如今用上了。林大娘说,让我寻个借口,我便胡诌了一个。”晴雯笑着去盘子里跟林黛玉抢柚子吃。 孟姑姑便将那盘子挪到晴雯跟前,警告黛玉:“这东西寒凉,你尝尝得了,少吃!” 黛玉做个鬼脸。 紫鹃、雪雁和小红坐在一起打桌围子的络子,见状抿着嘴笑。 几个人正说笑,外头有人来报:“西府鸳鸯姑娘来了!” “快请!”黛玉探头往外瞧。 紫鹃等人也忙收了手里的活儿,纷纷出门去接。 一时鸳鸯果然围着观音兜、穿着大红斗篷进了院子,到外间儿都脱下,笑吟吟地进来,先给黛玉和孟姑姑行了礼,搓着手笑道:“你们这屋里竟比老太太那儿还暖和了!” “倒也没觉得。”黛玉身上的对襟大袄只搭了一个纽子,笑着招呼鸳鸯坐下,又让她把长袄也脱了:“不然一会儿你出汗。”又问她:“来做什么?” “虽说腊月里忙,但都是管家的太太奶奶们忙,老太太天天闲着。 “如今宝二爷在自己屋里用功读书,每天就晨昏来坐一坐;几位姑娘在园里,天儿一变,老太太心疼她们,就不让出来。太太奶奶们又都忙活年下的事儿,轻易坐不住半刻。 “昨儿老太太就念叨,老了招人嫌啊,一个人没意思啊,斗个牌都凑不够人啊,明明一堆孙男娣女,个个都不是真孝顺啊,反正是各种各样的话。 “我实在是被她老人家念得头疼,只好来问问姑娘,可能救我一救?二十三之前,看个日子,让老太太来您这儿玩一天?” 鸳鸯满眼乞求。 林黛玉莞尔一笑,回手从书架上拿了一叠请柬给她看:“正想哪天合适呢!” 鸳鸯惊喜,忙拿过来看,果然,贾府的女眷个个都写好了名字,只空着日子未填。 “腊月十九,如何?” “极好!” 第68章 把探春要过来 到了腊月十九,果然贾母带了荣宁二府的女眷,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了。 林黛玉不仅丰丰富富地准备了一席好宴,甚至还定了一班小戏,在自己家的花园里搭了台子,隔着池塘,唱给在这边楼上吃酒的众人听。 这一下,不仅贾母,便是打着来看笑话的王夫人,都惊诧于林黛玉竟然这么快便将家中收拾利落了。 还买了许多新下人,看着虽然不算训练有素,却似乎都格外忠心一般,且手脚麻利、眼头灵活,半个偷懒的都看不见。 最近还在管家的探春实在忍不住,拉了林黛玉问:“林姐姐倒是用了什么招法,让她们这样勤谨?我和宝姐姐把园子里的出息都分给家里那些人,才让她们做事仔细了些。就这么着,还天天吵架。” 林黛玉瞥见贾母、王夫人和宝钗都朝着自己这边转过了头,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若不是外祖母和你们过来,我这里是活儿少、人多。之前倒有点儿互相推诿的意思,还是孟姑姑手段高强。出来跟他们说: “你们姑娘不缺钱,也不小气。如今这家里买多了人,就是为了挑选。干得好的,自然留下、有赏;偷奸耍滑的,也没有二话,退回去就是! “估摸着,这些人是因为怕了这个才都勤快。” 林黛玉顿一顿,笑着去握了握探春的手,微凉,“这跟家里不一样。家里那些都是三四辈子的老人儿,你一个年轻姑娘家,你哪里压得住她们? “能有如今的局面,已经是你能干、她们又给太太面子的好结果了。别多想。” 贾母的眉梢轻轻一动,笑着偏过身子来问道:“说起来,我看你身子也好了许多。怎么,孟姑姑往后就跟着你做管家了?那可白瞎了她那身医术!” “外祖母说的极是。”黛玉故意叹了口气,“孟姑姑才不耐烦替我管家,她每日里只是钻研她的医书。哪天高兴了,叫上一两个丫头婆子的,给她们看脉,还开药。如今家里,服她的多,认我的少。” 贾母的眼睛亮了一亮,看了看探春,又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会意,随即笑着慢慢说道:“家里的下人们再规矩,服的也该是主子的规矩,而不是旁人的规矩。林丫头到底还是年轻,守孝那几年,怪我也疏于教导。 “你三妹妹这才管了几个月的家务,你看现在家里头,下人们都敬服得很。前儿我还跟娘娘说呢,三丫头算是历练出来了,不论什么人家都去得的!” “我哪能跟三妹妹比呢!”林黛玉亲热地拉了探春的手,又对贾母故意挤挤眼儿,装着哀伤,笑道,“她有外祖母疼爱,又有舅舅舅母教导,还有兄弟扶持,我可有什么呢,是不是?” “呸!你个没良心的丫头!七八岁就到了我身边,长到如今十三四了,难道不是你舅舅舅母疼大的?你一趟一趟往南边去,难道不是你琏二哥哥陪着的?” 贾母也知道她是说笑话,故意也装着生气,嗔着她,也是满眼笑。 旁边探春早就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轻轻地拽了王夫人的袖子:“太太……” “你林姐姐跟你玩笑呢!”王夫人一脸慈爱,拍拍她的手,似乎这位嫡母跟自己的庶女极为融洽一般。 尤氏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不禁有些恍惚—— 这还是半个多月前分崩离析的那几个人么?那日的谢宴上到底有多尴尬,她才是如坐针毡呢! 四下里看看,想起来王熙凤说是冬日里病势又重了些,便没来。唯有李纨在座,却又是个呆子。不过,她记得,王熙凤还真跟她提过一句此事。 尤氏笑着接过了话头:“听得我心里都软了。其实如今年下忙,不然的话,怕是老太太心疼你心疼得难受,该逼着太太把三妹妹借给你管家了呢!” “可是我正想说,又怕你二舅母舍不得女儿劳碌。不然,等过了十五灯节,让探丫头过来帮她姐姐一阵子?”贾母顺势便向王夫人笑问。 王夫人故意踌躇:“凤丫头病了,原本我让珠哥儿媳妇、探丫头和宝丫头一起帮着我管家,是为了让她们都学习一些。 “只是过了年,想必宝丫头那边有了消息,就该回去准备待选了。若是再让探丫头过来,我怕珠哥儿媳妇一个人忙不开。” “那有什么?不是还有你呢?再说,凤丫头养到那会儿也就差不多了!”贾母强硬拍板,然后才问黛玉,“那就这么定了?” 黛玉温顺地笑:“是,多谢外祖母和舅母体恤我,那就偏劳三妹妹了。” 探春的眼圈儿一红,先跟林黛玉道了不敢,然后起身冲着王夫人和贾母深深屈膝行了个大礼:“多谢老祖宗和太太信任我!” 众人轻笑,纷纷恭喜。 唯有薛宝钗,淡淡地看着,再淡淡地挪开目光,只管欣赏戏台上的生旦净末。 一时贾母要走走,黛玉亲手扶着她下楼。 贾母便指,此处汝母曾撷花,那边汝父曾垂钓,这花厅里曾宴过王妃诰命,那书房里曾待过权贵功勋,等等。 黛玉一一垂眸答应着。 贾母往后一看,众丫头媳妇都住了步子。 祖孙两个携着手往前走,贾母还没开口,黛玉便轻声道:“狡兔三窟。外祖母既然肯把三妹妹从家里放出来,不妨让她带上环哥儿。” 贾母一愣:“环哥儿?” “赵家的人始终贼心不死。周姨娘又是个绵软性子。环哥儿先前被赵姨娘教的肤浅,舅舅脾气急,怕是没耐心纠正。 “既然三妹妹来了我这里,那索性就让环哥儿也跟出来。我这家里正没个男子,就让他住在外院。 “我给他再请个差不多的先生,好歹考个秀才,家里以后帮衬,也有个说法。” 黛玉细声细气地跟贾母画着大饼。 贾母却皱了皱眉,不满道:“你怎么管起他来了?” “在早,难道我没劝过宝玉哥哥的?也得他肯听我的才好。 “至于环儿,我从没当他嫡出庶出,我只当他是我舅舅的亲儿子,您的血脉亲孙子。” 黛玉声音轻轻,却字字都敲在了贾母的心头! 第69章 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两 “也好。环哥儿跟过来,三丫头倒是能踏踏实实地在你这里帮两年忙。待局面稳当些,再请娘娘给她指一门好婚事罢了!”贾母沉吟许久,答应下来。 黛玉却不赞同地摇头,趴在她耳边低声道:“听陶监和孟姑姑说,陛下不喜欢我们四姓联姻,更不喜欢勋贵们自己联姻。 “您可记得前唐?五姓七望倒是底蕴深厚,彼此联姻,可皇帝多气他们?为什么会有科举?不就是皇帝们不喜欢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势力太大,妨碍了皇权么?” 贾母大惊,手腕一翻,紧紧地抓住了黛玉的手,压低声音问:“你听说了什么?!” “这还用我听说么?满朝的冗官,我那西席考绩上上,还在京中闲了半年。陛下却找了借口,年后要再开恩科、再选人才。这不就是看着朝廷的人不贴心、不顺眼么? “三妹妹是个刚烈有手段的,任她嫁去谁家,都能拿捏得住。这样好的女孩子,外祖母,您还不让她嫁个未来的宰辅么!?” 黛玉轻轻地摇晃着贾母,悄声道,“宫里有元春大姐姐体贴着圣意,外头有我时刻请教着陶监,三妹妹的机会就在眼前!做什么前怕狼后怕虎,让她去什么高门大族里管什么家务琐碎、什么下人吵嘴?!” 贾母被她说得动了心,紧紧地抿着嘴笑,用力抓着她的手,狠狠地摇了摇,深深呼吸两次,才开口低声笑道:“果然是我的外孙女,跟我最贴心!” 黛玉亲热地搂着她,轻声叹道:“我只愿外祖母平安康泰,福寿延年。权当是替我那可怜的母亲,尽了本该是她来尽的孝心罢!” 一句话说得贾母的泪掉了下来:“你这孩子,总是不放过我,必要我哭一场才罢!” “我哪有!?”黛玉瞪大了眼睛,噘着嘴撒娇,“外祖母不疼我,除了骂我就是冤枉我!” “呸!我还不疼你!你去问问,便是加上宝玉,在我跟前,谁能越过你去?”贾母亲昵地捏捏她的脸。 祖孙两个亲亲热热地在园子里走了走,贾母又去洗了手。 众人此时跟了上来,一起去看了看黛玉的起居,又用了些点心小食,看看天将未时,便告辞。 黛玉笑着请她们有空再来,又拉了探春的手,笑道:“那年后我就专等妹妹了!” 探春强忍着眼泪,深深点头:“是。我必不负林姐姐所托。” 待众人走了,林黛玉这个东道顿时便瘫在了床上,只要补午觉:“你们看着收拾。我可通不管了,不论什么都不要来问我。” 紫鹃看着她笑:“姑娘今儿可耗了神了,睡一会儿吧。晚上吃饭再叫你。”转头又问孟姑姑该熬个什么汤给林黛玉补补气:“您躲着没出去,是不知道姑娘今儿说了多少话!” 几个丫头捂着嘴笑。 孟姑姑食指大动:“午间他们上菜,我闻见有一道红枣桂圆鸽子汤的味儿,甜丝丝的香!这个又益血补气安神的,最合适了!晚上就做这个!” 小红笑着去传话。 数日无话。 到了腊月二十三,先前给陶行简当管事、因管着林黛玉所有京城产业的大掌柜,名叫江永的,前来给黛玉报账: “京城内外,共有宅院四所,均出租给官宦人家居住,租金若干。铺子二十六间,掌柜并伙计百二十人,刨去一应费用,利润若干。京郊田庄四个,大小不等,庄头三个,今年出息若干。 “今年共计收益: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九两。年中曾给姑娘拿了一万三,如今这里是五万零七百二十九两。五万的整银票,七百多是散碎银子。 “这所宅子乃是御赐,然修缮费用、买人花销,走的都是陶监的账。我大略算了算,陶监这边出了有七千多两。” “世叔的银子不用还他,他以后送东西来,也不用多说,该多少,按市值估价,通记下来便是。 “你明儿先去找一找合适的地段,照着这个价钱,买下来,不用写世叔的名儿,倒给他惹事。 “日后也是这个规矩,家里凡年节走礼就算了,但是日常世叔出的大宗银物,不能让他白填进来。 “我日后保不齐出嫁出京,都不好说。临走的时候,你们记得提我,要把这一部分给世叔留下。” 黛玉边想边说,又示意江永把银票和银子都给小红,然后笑着看他的脸色舒展了些,因问道:“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 江永是个高个子,黛玉又坐着,他得低头才能看见黛玉的表情眼神,当下垂眸道: “小人是陶监的同乡。早年间家里走水,一家子都没了,只有我一个人因在田间劳作,活了下来。 “正赶上那年陶监回乡祭祖,见我险些饿死,便把我带进了京。因不爱读书,所以便学着做了生意。” “若是这样,你该是平头百姓,怎么世叔给我的身契里,也有你的?”黛玉好奇。 江永不自觉地搓搓手指,脸上有些红:“小人好赌。大监也曾放过小人的籍。然一旦自由自在了,小人便把攒的家底都输光了。 “大监无奈,只得再让小人签了身契。这样一来,小人就等同于没有自由,主人家的话就是天。小人胆小,一旦有了这柄刀悬着,便能勤谨挣钱。” 黛玉不由失笑:“你是不肯离开世叔吧?不然换个主子又能如何,你看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江永忙跪了下去:“小人不敢。” “世叔必是极信任你,才会把我这些产业都交到你手里。你在我这里,便跟在世叔身边没区别。往后世叔的事情,我想不到的,你提我。 “他老人家待我这样掏心掏肺,我必也会好生报答他。日后若没人给他送终,倒也用不着什么徒子徒孙的,都有我呢!” 黛玉笑一笑,抬手让他起身,“家里的生意交给你,世叔放心,我也放心。既然没有家了,你就住在前院吧,好生给自己置办些行头,明儿咱们一处过年!” 第70章 林家之主 除夕。 林府张灯结彩,笑语欢声。 大家旧俗,下人们没有大事是不穿红的。林黛玉偏说要过个红火年,给男子们一人一条束发的红带子、一条红腰带,又给女子们每人一条红裙子、两支红绒花。 看着满院子晃来晃去的都是大红色,孟姑姑皱眉嫌烦:“就跟你要嫁人了似的!逼着大家陪你穿红!” 丫头婆子们听见都笑弯了腰。 黛玉红着脸,脖子一梗嘴硬道:“我一辈子不嫁人,不穿红,又怎么样?!” 吓得晴雯赶着往地上“呸呸呸”,又合十念着“阿弥陀佛”,朝着四方祝祷:“我们姑娘年纪小,顺嘴胡说的!请诸佛菩萨神仙们不要当真,只当没听见,日后还是要给她一门好姻缘才是!” 黛玉更羞,忙装着看书盖住自己的脸。 一时紫鹃从贾府回来,带着一家姓晏的下人回来,笑着禀报黛玉:“老太太说,您太见外,怎么能初六去拜年?那是女儿归宁的日子,让您初一就去,算是本家近支。 “二太太虽驳了两句,但大太太和二奶奶都说想您,若是初六去,奶奶太太们都不在家,就见不上了;让您一定依着老太太的话,初一就过去,到时候坐在一处吃酒!” 又指着那一家人笑道,“二奶奶说,这晏妈妈是答应好了要给您的。只是上回过来时人多眼杂的,怕曾经伺候过您的都闹着要过来享福,所以迁延了一阵子。如今悄悄地给您送来,让您别四处嚷嚷去。” 黛玉一看,满面笑容:“上回就是你夜里替我守住了门?这一个来月,可曾受了委屈?” 这一家里的婆娘正是宝玉大闹那晚、抵死不让他进门的晏婆子,先跪在地上给黛玉磕了头,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不曾不曾!姑娘一走,二奶奶就装着不耐烦,把梨香院的所有人都开革去了庄子上。 “那些有门路的自然就在大门外打了个转儿便回了府里当差。我就带着一家子踏踏实实在庄子上猫了半个月。 “如今天气越发冷了。二奶奶说,再往后去,怕冻坏了我没法跟您交代,赶紧借着紫鹃姑娘过去回话的机会,让我一家都跟过来了! “老婆子从今往后,终于名正言顺是姑娘的人了!老婆子带着一家,给主子磕头!” 晏婆子一家忙都跟着跪倒,给黛玉见礼。 黛玉见她家只有她、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小女儿,便笑着令林之孝家的带去分派:“二门处的差事都委给晏妈妈,这是早先说好的,别忘了!” 林之孝家的堆着笑答应:“是!忘不了!二门由晏妈妈总头儿,家里的洒扫和浆洗由单家两口儿打头儿。这都是老实人,差事也办得扎实,我很知道!姑娘放心吧!” 黛玉满意地点头:“看,这不就不用再买人了么!多合适!” 看看时辰正好,林之孝两口儿带着合家下人给黛玉和孟姑姑拜年。 林黛玉红着脸,笑看紫鹃,指指众人。 紫鹃便和晴雯抬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出来,打开了,是一大堆灿灿生辉的金锞子。 “不论男女老幼,一人两个!其他的赏赐,管家和管家娘子自然会按等儿发下去!大伙儿好好过个年罢!” 众人欢呼雀跃。才进府的晏婆子目瞪口呆:“我,我刚进门还没一个时辰,我也有?!” 众人大笑。 林黛玉笑着挥手让他们下去自便,又吩咐林之孝家的:“明儿我去贾府拜年,早晨就走,估摸着得傍晚才回来。你辛苦些,留在家里。至于其他人,放他们一天的假罢!都出去逛逛!” 林之孝家的连连念佛:“我们这是几辈子修来的姑娘这么好的主子!我先前还觉得小红胡闹,如今才知道,我这眼光,照我闺女差远了!” “倒也不至于。”林黛玉笑着让她一边站了,又叫小红来问,“世叔家的礼,是什么人收的?可说了世叔近日忙得如何?” 提到这里小红便憋气:“江管事进了宅子便把我丢下,自己拉着相熟的人说悄悄话。 “句话便告诉我:大监不在家,也没留下话,至少要到初八以后才能出宫。 “就把我赶回来了。我是一个能做主说话的管事儿都没见着!” 看着小红气鼓鼓的样子,林之孝家的不由失笑:“他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你不会说姑娘立等着你回话?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来着?” 小红气得脸通红:“我哪里说得过他?人家当了十几年大管事,我到姑娘身边才两年多,管账才管了半年……” 说着说着,竟气哭了! 林黛玉看着好笑,道:“你也是实心眼。你当差不久,你爹娘可是做了半辈子管家,以荣国府的门楣,他们什么官儿没见过,还怕他个江永? “大年下的,快别哭了!今儿我跟前不用你伺候,你跟了你娘家去过年,让你爹娘好生教教你,该怎么对付这起子仗势欺人的恶人!” 一席话,说的小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噙着泪笑道:“哪有姑娘这样说自己的下人的?” 黛玉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的?紫鹃也回去。往年你都得在我身边当差,今年我这里有晴雯雪雁,还有孟姑姑,不怕没人管。你也回去好生跟着爹娘兄弟过个年!” 紫鹃欣喜地答应了,自去些许收拾,拿了自己的体己出去单家,过个阖家团圆年。 用完晚饭,晴雯和雪雁合着伙儿教孟姑姑打叶子牌,才教会了,便被孟姑姑险些把两个人的私房钱都赢了去。 黛玉看她二人的苦瓜脸,笑个不住,又拿了二十两银子给她二人分:“看看你们保不保得住!” 看看二更以后,林之孝家的带着小红、单婆子带着紫鹃和她小兄弟单小山,一起到园子里放炮仗烟花给黛玉醒目送岁。 黛玉只觉得今年的爆竹虽然震天,却并不吓人,笑吟吟地跟孟姑姑一起看着众人玩笑,只觉得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明儿去贾府拜年,怕不怕?”孟姑姑看着漫天绚烂,忽然开口问黛玉。 黛玉轻轻笑一笑,拽一拽自己的白狐狸毛大氅:“往日里我一无所有也没怕过,何况如今我已是林家之主?” 第71章 压岁钱 大年初一,林黛玉早早起身,梳了流云髻,插了白玉蝴蝶簪,压鬓一朵大红牡丹绒花,耳上坠了白玉水滴长坠子,海棠红小袄,绛红长裙,浅金色绣花鸟如意的长袄,外披黑狐狸毛的鹤氅,登上鹿皮小靴,再拿上一个纯铜镶白玉花鸟的小手炉,一笑回眸: “姑姑看,我这一身可不丢先父的人罢?” “雅致,不显得暴发,很好。”孟姑姑穿上晴雯亲手给自己做的梅紫色袄裙,喜滋滋地也梳妆打扮好了出门:“我去给我师父拜年,顺便逛逛。晚上只怕不回来吃饭。” 用过早饭,黛玉带上紫鹃和晴雯,孟姑姑带上了雪雁和小红,锁了正房,一行人兵分两路,各自去了。 因是初一,荣国府来往的几乎没有客人,都是本家近支的骨肉们,亲热地彼此行礼,携手并肩,说笑着便拜了年。 相较而言,贾母正房虽也热闹,却又多了些规矩礼节。众人一个一个地来给贾母磕头,贾母看着满眼的儿女,高兴得合不拢嘴。 早饭才毕,众人正凑在贾母跟前说笑,便听外头丫头们欢声禀报:“林姑娘来了!” “我的玉儿在哪里?!快让她进来!”贾母激动得眼中都含了泪。 琥珀打起帘子,林黛玉笑盈盈地走进来,晴雯接过鹤氅,紫鹃接过手炉。 众人再一晃眼,林黛玉已经俏生生走到贾母跟前,盈盈拜倒:“给外祖母拜年,愿您新春万安,永享福寿!” 贾母笑着两只眼睛都眯起来,两只手伸着连声道:“好,好!我永远福寿!你快起来!” 林黛玉笑眯眯地起身,再从邢夫人开始,挨个儿行礼,给长辈拜年,跟平辈说吉祥,对上兰哥儿和巧姐儿,则变魔术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荷包,一人一个。 巧姐儿的奶母笑着接过来,掂一掂只觉得沉手,便下意识去看凤姐儿,见她微微点头儿,便笑着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托在掌心里看时,却是一只羊脂玉的玉兔! 巧姐儿大喜,伸手要过玉兔,朝着王熙凤招摇:“娘!兔兔!” 王熙凤笑着走过来,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又拿过兔子摩挲了片刻,却被巧姐儿又抢回去。 王熙凤看着女儿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由得调侃起来:“哎哟,还知道护食了!触手温润,这可是上好的玉,你别砸了它才好!” 巧姐儿笑着往王熙凤的怀里钻。 王熙凤顺势抱了她,走到已经在贾母身边坐下的林黛玉面前,问巧姐儿:“你得了你林姑姑的好东西,可谢谢她了没有?” 巧姐儿茫然:“我作过揖了。” 众人忍不住都看着笑。 “那是拜年的揖。林姑姑赏了你好东西,你不该谢谢她吗?来,再作个揖!”王熙凤轻声细语地教女儿。 巧姐儿明白过来,就在王熙凤怀里,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攥着小兔子,另一只手抱了拳,朝着林黛玉一上一下地摇晃:“谢谢姑姑给巧儿的玉兔!巧儿很喜欢!” 林黛玉笑容满面,亲昵地包了她的小拳头,晃一晃:“好孩子,不客气!这是姑姑给的过年礼。以后每年过年,姑姑都给你一个小礼物好不好?” 巧姐儿忙不迭地点头:“好!” 众人又笑。 贾母便笑道:“你给她那么贵重的东西做什么?你看你嫂子舅母她们,都是给孩子金锞子银锞子,取个喜庆就得了!” “那怎么行?我才知道呢!我小时得的金锞子压岁钱,都被我娘收起来了!说是给我攒着,后来我可是一样没见着! “那还不如得个小摆件,好歹我们孩子能亲眼看着,对不对?”林黛玉说着,又捏捏巧姐儿的小脸。 巧姐儿还没吭声,那边兰哥儿跑到了黛玉身边,煞有介事地点头赞同:“姑姑说的对!我娘给我攒了那么多压岁钱,前儿我说想买个小马骑着玩,她都说没钱!我的钱哪里去了?” 众人哄堂大笑。 李纨红了脸,招手叫兰哥儿回去,兰哥儿不肯,自己也打开了荷包,倒出来一个“马上封侯”的玉件,笑逐颜开地举给贾母看:“老祖宗你瞧!姑姑给了我个猴子!啊,还有个马!” “嗯,好!你喜不喜欢啊?”贾母宠溺地拍着贾兰。 贾兰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就想要只小马,我娘不给买,可是林姑姑给了我一个!太好了!我太喜欢了!” 跳着跳着又皱起了眉头,“可这马上蹲着个小猴子。林姑姑,你是在说我像个只小猴子吗?我虽然看着瘦,可我身上还是有肉的,我不像猴子!” 说着,认真地拉了林黛玉的手来捏自己的脸,“姑姑你看,我的脸比巧姐儿的脸胖多了!” 这下子,连带贾母都大笑起来。 众人的哄笑中,林黛玉硬撑着,认真地捏了捏贾兰的小脸,又捏捏巧姐儿,一本正经地点头:“兰哥儿说的没错,看来是你比巧儿胖一点。 “看来姑姑今年给错了,明年我一定改过来,你瞧行不行?” “明年我可能就不想要小马了。”贾兰严肃地思索片刻,“明年我会提前告诉姑姑我想要什么,那样姑姑就不会犯错了!” “好!”黛玉伸了手出去,跟他小小地击了个掌,“那咱们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贾兰开开心心地回头朝着李纨炫耀他的玉马。李纨无奈地再次招手,贾兰这才撒腿又跑了回去。 “还是林丫头来了家里热闹,老太太也更高兴。”邢夫人拍手笑道,“这年过得越发喜庆了!真好!” “你不说林丫头来一趟就这样破费呢!”王夫人笑得浅淡。 跟林黛玉送给两个孩子的礼物比起来,她们两个做舅母的赏给黛玉的那点子压岁钱,可就完全不够看了。 这是回来拜年吗?! 这分明是回来示威的! 谁不知道她爹林如海的盐政是肥差?大把的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让自家人沾手,如今却回来炫耀,这算是哪门子的亲外甥?! 这就是宿世的仇人! 王夫人低头吃茶,强行掩住眼中的嫉恨,拼命安慰自己:要不了多久,探春就要过去了,到时候,姓林的万贯家财,必要慢慢地,都姓了贾! 第72章 白活了 初一这一整天,黛玉哪儿都没去,谁都没私聊,只在贾母身侧,轻言细语,巧笑倩兮,陪着吃饭、小憩、梳洗、玩笑,甚至还稳稳地坐在旁边,看着贾母抹了一回骨牌。 眼看着快到申时,黛玉又给陪玩的众人使个眼色,自己站起来四周慢行。凤姐儿凑着趣儿笑问:“怎么?替老祖宗哨探我们的牌来了?” “就你想得多!”黛玉也不管什么形不形象,直直伸了个懒腰,“坐了这半日,腰疼,我走走,歇歇腰。” “林丫头不说我都没觉得,我这腰也僵得慌。”邢夫人知机,忙也拧来拧去自己捶着起了后腰,“还是老太太健朗,都不觉得累的!” 旁边凑手的老嬷嬷也便就停了下来。 贾母含笑看邢夫人,竟少有地流露出一丝慈祥:“你那座子不如我舒服。我记得我还有个大靠枕,垫腰极好的,回头让丫头找给你!” 鸳鸯轻声劝贾母不如起身走走。 王熙凤趁机道:“说起来,林妹妹都没仔细逛过咱们家的园子呢。老祖宗既然精神好,不如带着林妹妹,咱们娘儿几个逛逛去?也瞧瞧大嫂子带着她们姐儿几个在做什么呢!” “好,这个主意好!”贾母欣然同意。 当下,贾母、邢夫人、王熙凤和黛玉各自穿了大衣裳,围了暖兜,坐了轿子到了大观园。 因有邢夫人和王熙凤陪同,贾母便没让人知会王夫人等,只管自己一行人去逛。 可老太太带着林姑娘去逛园子,也就是有遭遇到宝玉的可能,这件事在王夫人看来,那便是非同小可了! 当即放下手里正在处置的事情,飞奔着也跟了来,恰好在怡红院门前的桥上拦住了众人:“老太太出门也不叫儿媳来服侍,倒教我好找。” “有你嫂子和她媳妇在,我只是带着林丫头白逛逛,何苦又让你大冷天的跑来跑去?你心里又得记挂着家务——珠哥儿媳妇和三丫头在你那里没有?” 贾母笑问。 王夫人笑答: “如今我那里满摊着都是吃年酒的帖子,不是人家请我们的,便是我们要请人家的。这些东西她们俩通不懂,没奈何,只得我一个人慢慢累去吧。” “不懂才要教呢。一年也就这么一回机会能教导透彻,你还心疼她们!难道明年也还这么累自己? “宝玉还小,他老爷必不肯让他早娶,你这些差事想脱手,可至少得个三四年。小心到时候累断了你那腰!” 贾母亲切稠密地说完,又笑,摆手,“罢了,你去吧!叫上她们姑嫂两个,且忙去。我这里有你嫂子呢,别担心!” 王夫人只得含笑答应了走开。 林黛玉根本正眼都不看怡红院,只管看着对面的潇湘馆,感慨万千,不由得假作惊讶:“这个去处好生雅静,如今谁住着呢?” “原本……没人住,空了两年。去年湘云她叔叔升了外任走了,我舍不得,把她留了下来,所以如今她住这里。” 贾母含笑道。 王熙凤见贾母神色微沉,忙接话过来:“其实这地方云妹妹住着不对,该给你住才是。 “这地方清幽,竹子又多,仙气飘飘的。云妹妹却是个热闹性子,恨不得一年有三百天都在跟人谈笑吃喝。 “如今这地方的竹笋,听得说,还没长起来就被她偷偷挖了煮来吃。 “气得那包了这片竹子的田妈妈跑去跟三妹妹哭,她又是客,又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三妹妹正头疼呢!” 林黛玉听得莞尔失笑:“这倒是云丫头做得出来的事!只是可怜了三妹妹了!” 因回头看着紫鹃和晴雯东张西望的,笑道:“瞧这一个个没见识的,心痒难耐了?去找你们亲朋去玩罢。我现跟着老太太,还能少了人管不成?” 贾母也笑着摆手:“去玩吧,你们几个小姐妹也许久没见,去叙一叙旧也好。” 两个人喜不自胜,行了礼,你推我我拽你,三步两步跑远了。 几个主子们远远看着都笑。 唯有鸳鸯,回头悄声叫一个婆子,回去贾母正房,把翡翠和玻璃都喊来,让琥珀不要乱走,好生看着院子。 众人进了潇湘馆,果然史湘云正跟一群丫头赶围棋儿,拍着手跳着脚喊:“幺!幺!” 贾母等进去一看,绷不住都笑起来。 湘云吐吐舌头,给贾母、邢夫人等行了礼,一头滚在贾母怀里:“老祖宗也不说一声就来了,我这样不规矩的样子给林姐姐看见了,她定要笑我了!” “哟!不怕老祖宗和大太太的规矩尺子,倒怕我笑话两句,你这个账是怎么算的?明仗着老祖宗疼你、大太太宽厚,纵着自己往歪了长呢!” 林黛玉笑吟吟地回她,又打量屋子摆设,尤其仔细看了几眼书架,打眼便是一本《烈女传》,不禁笑道,“我瞧着你这书,跟旧年咱们一处住的时候,可不一样了。似是,有些宝姐姐的品格儿了?” “正是呢!宝姐姐可好了!我若有她一半的端庄聪慧,我也不白活了!”史湘云一听黛玉说她像宝钗,竟然十分欣喜。 邢夫人和王熙凤同情地看着她。 贾母微微叹了口气,且笑问:“我们要去园子里走走,你也一起来吧!” “是!”史湘云高高兴兴地叫翠缕给她换衣裳,“我最爱逛的!我跟宝姐姐说好了,等她搬回薛家旧宅,我先跟她去住一阵子。她应了我,要带我出门逛呢!” 贾母的脸色已经快要端不住了,转身先往外走,指着对面跟黛玉道:“如今是冬天,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春夏的时候好,开的满都是花儿,火烧一般。” “我听说,蘅芜苑冬日里也是异香扑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结了的果实也如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栊翠庵的梅花最好,品种又齐全,修剪得又奇峻。外祖母不嫌累,陪我逛逛这两处?”黛玉试探。 贾母笑着摆手:“今冬雪大,蘅芜苑的草都埋了,不必去了。咱们先去栊翠庵看梅花、吃好茶,然后去你四妹妹的暖香坞里暖和暖和,再回去,也就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还是老太太会安排!就这么办!”听着她们打机锋、半天不敢开口的王熙凤巴不得这一声儿,赶紧派人去提前安排。 第73章 玄墓山蟠香寺 尚在山脚下,便见栊翠庵山坡上一片梅红胜火。 黛玉仰头细赏,赞道:“只听说这妙玉是个高傲的仙姑,瞧见这梅花我算信了。若不是爱这骨头风姿,她怎么会费这么大力气养护修剪?” “妙姑若听见姐姐这话,必要道一声知己!我们每常过来,她是不理我们的,只偷偷招待宝姐姐一个。 “唯有上回二哥哥跟着蹭茶,我也悄悄去了,她虽也给了我茶吃,却没有一丝好脸色。我后来再不去了!” 史湘云说到后头,又撅起了嘴牢骚。 众人轻笑。 王熙凤笑道:“我一个粗人,什么风雅什么颂的,跟我半文钱关系也没有。只是我跟着老祖宗进去,她就不能赶我出来! “听说上回刘姥姥来,她嫌人家吃脏了她那只五彩成窑的钟子,她就送了人家。今儿我也去吃脏她一只好钟子,也让她送了我!” 众人大笑。 林黛玉笑着扯她:“阿弥陀佛,你这是有心作恶,还算计到佛弟子头上!进这庵堂,也不怕菩萨绊你一跤?” 众人笑得几乎脚软。 贾母越发笑得痛快,拐杖敲地:“罪过罪过!大过年的,怎么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快都住嘴!上去看梅花才是正经!” 刚才压抑的气氛这才全然散去,众人说笑着上山。 里头妙玉得了消息,原本是在思念家乡,祭奠父母,听说贾母来了,忙擦了泪,摆出笑脸迎了出来。 贾母见她脸上泪痕犹在,心中一顿,黛玉这厢已经过去,朝着她合掌问好:“妙师父佳节长春!” 妙玉淡淡还礼:“施主万安。” “我姓林,祖籍姑苏,乃是这家的外孙女。妙师父可听说过我?”林黛玉含笑看她,“我听说妙师父是我同乡,今日元正,特来看望。以慰你我的思乡之情。” 妙玉神情微动,仔细看了看黛玉,翘了翘嘴角,侧身让开,肃手请众人进去:“老太太请,林姑娘请。” 邢夫人和王熙凤对视一眼,悻悻之余,又都忍着笑去看史湘云,果然瞧见一张气呼呼的小脸。 进了禅房落座,贾母已经恢复了好心情,笑道:“把你的好茶端上来给我们尝尝。我这外孙女想看梅花,你领着她在院子里转转,也就是了。” 妙玉垂眉答应。一时端了茶上来,所有人都是一色旧窑的脱胎填白盖碗。黛玉呷了一口,放下了,便要去看梅花。 偏王熙凤促狭,还要掀开她的盖子瞧瞧,再煞有介事地告诉湘云:“我瞧了,咱们都是一样的!” 邢夫人和贾母噗地一声笑出来。史湘云气得伸手过去捶凤姐儿。 林黛玉和妙玉早已出了房门,往外慢慢走去。 “我其实没在苏州住过多久,印象都模糊了。你家在苏州哪里? “我听说,你之前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我记得我父亲提到过那里,说那是临济南宗祖庭,佛法极高深的,你倒是好师承。” 林黛玉说完,站在一株老梅跟前,仰头看花,赞赏不已。 妙玉听她这样说,心神微微放松了一些,微笑道:“我家就住在蟠香寺不远。林姑娘的祖宅在何处?” “我送先父灵柩回去安葬时走了一趟,不大记得路,只记得门前那条街是山塘街。其他的时候都在庄子上,说是在苏州西南。 “好像玄墓山也在西南,是不是?”林黛玉好奇地看着妙玉问。 妙玉笑了起来,点头:“是。” “我先父常跟我提起姑苏,又婉丽又温软。我上回只顾着伤心,倒没注意。若是有机会再回去,我定要好好看看。妙姑跟我说说,苏州都有哪里值得游赏呢?” “姑苏处处是景。譬如我们玄墓山上的梅花,比这里又多又壮,那气势,跟要放火烧山一般……” 妙玉和林黛玉慢慢地走着,一边赏梅花一边说闲话。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妙玉笑让林黛玉:“说了这半天,渴了吧?我另泡茶给你吃!” 林黛玉笑着答应,果然再度吃到了前世里那梅花雪泡的香茶,细细品来,果然轻浮无比,清冷更盛。 再看手中的茶器,赫然还是前世妙玉给自己用过的:点犀。这个古器,想必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的。 “妙师父这个钟子极好。可惜啊,君子不夺人所爱,不然,我必要用尽了手段,抢了你的!”黛玉俏皮地拿着那钟子往怀里藏,又冲着妙玉挤眼。 妙玉笑了起来:“若是你要,送了你又何妨?只是下回你来,拿什么喝茶呢?难道再夺我一个杯子不成?我也剩不多了!” “那就先存着,等哪天你我绝交时,我再拿走不迟!”林黛玉笑着说完,飘然起身,“明儿我再来贾府时,再来看你。你若有心出去散淡,我林家的大门也时刻敞开!” 妙玉微微动容,又平静下去,含笑答了一声“好”。便与黛玉出去,恭敬送了贾母等,回身便闭了山门。 众人下了山,又去暖香坞里看惜春。 惜春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吓了一跳。林黛玉进门便笑着上前拉了她的手,惜春这才放松下来。 坐了一阵,看看天色将晚。鸳鸯轻声提醒,贾母便又带着众人会正院用饭。 饭毕,黛玉告辞,贾母苦留不住,只得放她去了。 全程宝玉都不曾出现。 直到黛玉离开,宝玉才匆匆赶来。湘云眼尖,一眼看见他四顾之后失望的样子,心往下一落,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又笑了起来,张嘴便道: “让你赌气!林姐姐都走了!一早我就跟你说,大过年的,你别失了礼数。现在又如何呢?连个和好的机会都没了。” 屋里顿时一静。 王夫人冷冷地看了湘云一眼,转向宝玉又成了笑脸,招手道:“快来!我刚跟你三妹妹说呢,初八带你和她一起去你舅舅家吃年酒!你跟她说说家里的规矩,省得她打怵!” 贾母便叫了湘云到身边,慈祥地教她:“云丫头,今儿你宝姐姐没过来,想必她家里也忙着过年。 “你这几天别要去聒噪她。她家那个哥哥不顶事,你姨妈都靠着她这个女儿。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家家不同。贾家和史家的规矩也不同,你往后多、少说,慢慢就知道了。” 湘云低了头:“是。” 第74章 作死也请换个时候 回到林府,迎面进门便是下人们殷勤地拜年行礼,又怕她冷着、又怕她颠着,小心飞快地把黛玉送回了上房。 黛玉不由得好笑:“就放了这一天假,怎么一个个高兴成这样?” 小红和雪雁比她们早回来,此刻且让紫鹃和晴雯去收拾自己,上来脱衣盥手、端茶端水的伺候黛玉。 小红抿嘴笑道:“哪一家不是正月里最忙?做下人的,除夕正旦,能偷个空合家聚着坐一坐,就算这一年的运道开了个好头儿。如今竟能放一整天的假,怎么可能不高兴?” “看来我以后每年的初一都去荣府陪伴外祖母,倒是对大家都好了!”黛玉嫣然一笑,收拾好了歪在榻上解乏。 雪雁殷勤地上来给她捶腿:“紫鹃姐姐说姑娘今儿走了一整个大园子,腿疼不疼?” “倒还好。”黛玉看孟姑姑进来,坐了起来,笑着问候,“姑姑今儿可过得好?我今儿逛了好几个时辰都没觉得腿疼腰疼,正要回来多谢姑姑呢!” 孟姑姑看看她的精神头儿,又过来顺手搭了搭脉,满意点头:“不错,初见成效。” 坐到桌边,挥笔写了个单子,递给小红:“给柳家的,接下来七天照着这个做菜。” 小红笑着去了。 孟姑姑这才回头看着黛玉笑答:“今儿我可长了脸,这俩丫头对我服侍得别提多周到了。跟平常伺候你也差不了多少。 “我两个师姐听说我还没正式收徒,险些就要拿着自家的祖传药堂把她两个骗了去!” 林黛玉听了,笑着伸手去捏雪雁的脸:“哎哟哟,我屈了你的才了!怎么着?要不要真的赎了身,去给姑姑当亲传弟子?” “不要!”雪雁仰起头来,一脸清醒,外加财迷,“我是最早服侍姑娘的。姑娘有了好去处,给我们安排后路时,我必是第一好的。我这会儿走了,我多亏啊!” 孟姑姑和林黛玉不禁笑倒。 小红正好传完了话进门来,孟姑姑又问她,小红莞尔一笑:“我家就我一个,我爹娘日后必要让我招上门女婿给他们续香火的。 “姑姑才高八斗,今儿王家老祖都说,是她弟子里最能干的一个,怎么不配一个专心致志的弟子服侍?我倒是想,可惜配不上啊!” 正说着,门口的小丫头打起帘子,晴雯和紫鹃携手说笑着走了进来。 黛玉便吩咐紫鹃:“我记得库里还有一个青铜的奔马镇纸,一方雕飞天的临洮绿砚,你去找出来。” 紫鹃笑问:“姑娘这是要给兰哥儿?他要个马,您就真的要给他个马?” “是。他娘是个枯燥的人,他好容易能当着众人说出一件喜欢的东西来,我怎么能让孩子失望?”黛玉笑着点头。 孟姑姑便撇嘴:“给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且给什么镇纸、砚台,还真是变着法逼孩子读书呢!讨厌得很!” 众人轻笑。 林黛玉也笑道:“那砚台不是给兰哥儿的。荣府的庵堂里住着我一个同乡,乃是带发修行的尼僧,也早就父母双亡,跟我差不多。 “她酷爱这些有年头的雅物。这方砚是前唐时候的,传世的大约也就百十件。我送她一件,让她开开心。” 紫鹃愣了一愣。 姑娘去见了妙玉,这事她却不知道。 紫鹃心头不由懊恼:那时出去打探消息,委实用不着她和晴雯都走开。自己留在姑娘身边就好了,至少这种事,不用姑娘再自己耗神解释一遍。 一边下了决心以后一定不让林黛玉落单,一边快步去翻找东西去了。 这边晴雯见林黛玉和孟姑姑说笑,雪雁给她捶腿,便拉了小红去外间说悄悄话。 却被林黛玉瞧见,笑着喊她:“我这里可不兴私房话,快,是什么,说给我也听听!” “姑娘何时爱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散话了?不过是荣府的闲事,我跟小红聊天解闷而已……”晴雯推搪。 林黛玉板着脸挑起了眉:“嗯!?” 晴雯无奈,只得又进里间来,如实回禀: “听说宝二爷这些日子极用功,家里办年事又用不着他,他便一直读书到昨天。下晌该祭祖了叫他,他才放下书换了衣裳过去东府。 “正月里不是不让动笔墨、针线吗?麝月想让他好好歇歇,便把他的书都收了。 “今儿他没得看,便一个人面壁,打坐,整整一天,连午饭都没吃。整个儿院子的人,魂儿都快吓没了,也不敢告诉太太和老太太。 “我在稻香村大奶奶那儿听说,没忍住,悄悄去看了一眼。不想被二爷发现了,我忙退出来,被二爷追上,拉我在没人的地方,问我姑娘的情形……” 几个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利箭一样看向她,雪雁更是眼睛都瞪圆了,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人! 晴雯又无奈又生气,先叉着腰瞪了雪雁一眼,才陪着小心对黛玉道: “我是谁?二爷一向都知道我的脾气,他可哪来的底气难为我呢?我就不说!不仅什么都不告诉他,我还跟他说:姑娘很好,轮不着二爷操心! “我还说:让他不要乱来,到时候又被人说我们姑娘是祸根,红颜祸水什么的,简直是天外的黑锅! “他要胡闹作死,也请换个时候、换个地方,什么什么都非要凑着我们姑娘。今儿若是姑娘不去,是不是他就不打坐面壁了? “二爷被我骂得低了半天头,笑着说了一句:你说的是。还给我作了个揖,才走了。” 说完,晴雯气都不敢长出,且提心吊胆看着黛玉。 黛玉木着脸,漠然不语。 孟姑姑忍不住,刚要说话,紫鹃回来了,抱着两个盒子,笑眯眯的:“姑娘瞧瞧,是不是这两个?” 孟姑姑又闭上了嘴。 黛玉看看紫鹃递到眼前打开盖子的两个盒子,点点头,淡淡说道:“正是。该睡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只得鱼贯退出。 偏紫鹃落在了最后,待她们出去,关了门,悄悄告诉黛玉:“三姑娘的丫头翠墨在园子里拦住了我,让我跟姑娘说一声: “三姑娘不想跟者太太出门应酬,想早些过来,请姑娘有机会跟老太太说呢!” 林黛玉正满心不耐烦,听了这话,冷哼一声:“她想怎么就怎么,她当她是谁!?” 第75章 天下买卖都得吃亏 这是,生气了? 紫鹃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地等着黛玉发脾气。她知道,她姑娘一直都是个憋着话的性子,如今好容易肯说出来,不淤积在心里伤脏腑了,她可不能打断。 “早先她就想拿外祖母压我,好像她跪着说了一句,我就得让她进梨香院沾光。那时候我就给过她教训,后来不也低了头,纳了投名状? “现在我伸了手帮了她,她就又想拿我用来用去的,只随她的心意!她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那我倒从此都不想去荣国府了呢,我真的就能不去了吗? “你明儿去告诉她:天下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买卖! “太太肯带她出门,就是要给她估价了。若是她竟不值钱,那太太就会随便把她卖给个什么人,联个姻而已!所以,让她好好表现! “除此之外,年酒怎么吃,怎么去,怎么请,不用非得求着人家教她,她只要留心,看着,就行! “家里跟外头的远近亲疏,不是太太一个人就能做得了主的,到最后,必要老太太斟酌。她给我好好地整理一个谱子出来,这是最要紧的事! “还有,你再给我问着她:早说了来我家就要做那件大事,她可有准备?过年祭祖,敬大老爷再怎么也要回家,她可打探了什么? “去见过敬大老爷没有?珍大爷和蓉哥儿跟这位大老爷可有什么要紧的话聊过么?!她若是一无所知,事情要怎么做?她自己告诉我的法子,难道指着旁人替她完成么?还是打算都让我做了? “她姓贾,我可不姓!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碍得着我么?!明儿墙倒众人推,我就在外头拍着手儿,看着她怎么被埋进去!” 林黛玉咄咄逼人,一口气发作到这里。紫鹃忙端了水给她:“姑娘口渴了!” 黛玉接过来一口喝尽,心中闷住的气这才稍平。看了紫鹃一眼,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叹了口气: “罢了,就这么着吧。你今儿也累了,早些睡。明儿挑个差不多的时辰去,别让太多人瞧见。” 紫鹃这才答应了,伺候她躺下。又安排了小红带着小丫头们过来值夜。出门则先去寻了雪雁问清了前头的事,默然叹息。 真是前世的冤孽,也不知怎么才是个了局。 第二天紫鹃起了个大早,去贾府送了东西又传了话。待她回来,正赶上黛玉吃完早饭在园子里散步。 紫鹃跟过去,一一回话:“大奶奶很欢喜,让兰哥儿朝着咱们家的方向磕了个头才罢。 “妙师父看见砚台很惊讶,不曾谢,只让奴婢把这个带回来给您,还说了一句:绕这个弯子,俗!” 说着,把一只小小的茶杯捧了出来,正是黛玉在栊翠庵里吃茶用的那只“点犀”。 黛玉顿时气乐了:“她这小人之心!” 紫鹃只笑笑,不说话。 黛玉想了想,促狭起来,歪头笑道:“你回头去库里翻,有一只汉时的青铜飞熊砚滴拿出来。这回你别去,你太温厚,挑不起她的火气来! “让晴雯去送,再加上一句话:听说你这里还有一个钟子,叫瓟斝!” 紫鹃被逗得噗嗤一笑:“姑娘又闹小孩儿脾气了!这砚滴当年我可听乳娘说过,是老爷的心爱之物,千金不换呢!您且拿着它赌气去!” “你知道什么?这个钟子是从晋时王恺的手中流落过,又被宋朝的苏大学士珍藏,跟那砚滴价值不相上下!我虽不占她的便宜,却也不会让她占了我的!” 黛玉淘气地笑。 紫鹃只得扶额答应。 最后说到探春:“我借口请教三姑娘要带过去的人,好收拾屋子,去了秋爽斋。 “三姑娘听了我传的话,脸煞白,眼圈儿都红了。当时旁边侍书和翠墨都在,两个人都哭得抽抽搭搭的。侍书还劝三姑娘,不然就别来咱们家了。 “三姑娘却没理她,跟我说:若这是姑娘给她的第二道题目,她便一定能做得好!” 林黛玉轻轻笑了起来,云淡风轻地转了转手里的帕子:“所以贾府女眷里,我第一个看得起的,就是这位三姑娘。换个人,哪怕是凤辣子,只怕也没这个勇气来我跟前找骂!” “姑娘打压她这么狠,连她身边的丫头都不忿了,姑娘不怕她将来得势了,反手报仇么?”紫鹃有些忐忑。 恰好走到院子角落,林黛玉抬头看那两棵光秃秃越冬的枣树,嫣然一笑:“我会怕她?她便再得势,我想把她拉下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还手之力!” 回头看看一脸震惊的紫鹃,笑一笑:“罢了,你跑了一早上,还没吃饭呢!快去暖和暖和,吃了饭,换了衣裳再过来。 “孟姑姑有了瘾头,赢晴雯雪雁已经没意思了,非要等你和雪雁跟她抹牌,还嚷嚷着要教我!你快去陪陪她,打消了她这个荒唐念头!” 紫鹃回过神来,也忍不住笑:“姑姑如今天天闲哉,倒是会引着姑娘玩耍了。让叔老爷听说了,还不定怎么高兴呢!” 林黛玉听她提到陶行简,忍不住也牵挂怅然:“说的是呢,世叔那儿也没消息过来。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在宫里忙得顾不顾得上吃喝。” 两个人正说着,晴雯笑着找了过来:“陶监说,今儿是民间姑奶奶回娘家的日子,可惜他出不了宫,见不了姑娘。特意送了东西过来,给姑娘添喜庆。 “江永和小红正带着人往里搬东西呢,说是都是极贵重的,不让人乱碰。小红亲自看着,江永亲手往里搬。二门那里单大娘正等着,一会儿跟林大娘、晏妈妈一起搬进来。 “我说我去帮忙,江永说,嫌我毛手毛脚,顶好从此以后都不让我动。姑娘快回去瞧瞧,我倒不服气了。 “在荣府那么多好东西,琉璃盏玛瑙碗,凭你进上的吃喝玩用,我见过的、糟蹋过的,他听没听过都不知道!倒嫌起我来了!” 林黛玉呵呵地笑着,让紫鹃先去收拾,自己则被晴雯扶着,回了房。 果然,林、单、晏三个人正在一边擦汗,一边聚在旁边,又惊又喜地紧紧盯着屋里地上摆着的三个东西,窃窃私语。 雪雁和小红一脸茫然,而孟姑姑则神情怪异地看向自己。 林黛玉心中一顿,目光微垂,看向了那三样东西,立时头皮一阵发麻! 第76章 哪里来的谁的什么心思 姑苏曾有一才女,名唤慧娘。她出身书香世宦人家,精于书画,颇爱刺绣。闺中便仿着唐宋元明的名家折枝花卉绣去,格式配色皆从雅。更兼着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旧句题跋,以黑绒绣草字,极为传神。 因这慧娘十八岁早夭而死,她的绣品又不为获利,所以传世极少。其后又有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深惜之余,说这世传的“慧绣”中的绣字,竟嫌唐突,遂公议更名“慧纹”。 慧纹此物,于今若有一件真品,其价无限!以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而已。 黛玉初入贾府不久,唯见贾母自己拿出来摆酒赏玩过,从不宴客。便是薛姨妈母女入府后,贾母也不曾让自己的慧纹绣品经她二人的眼。 今天陶行简送来这三件东西,其中两件虽贵重却不算罕见——一盆柿柿如意的玉雕盆景,一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珊瑚树。 可这第三件,竟是一副四折的梅兰菊竹慧纹屏风! 而且,正是黛玉幼年曾经见过的贾府所有的三件中的一件! 此物之珍贵,可说是自己手中珍玩都无法与之相比! 且,陶行简从何处得来?!又如何会随手送给了自己?! 黛玉心中震撼之余,颇有了一丝异样感觉,不由得抬头去看孟姑姑。却发现孟姑姑也在面露怪异地看着她。 怔了一怔,黛玉发现众人都在屏息安静地看着自己,忙稳定心神,微笑道: “果然都是贵重物件。来,盆景摆在外间,珊瑚树放在这边屋角,屏风正好隔在我卧室门口。” 淡淡指挥着众人把东西摆好,让紫鹃看赏,再叮嘱一句:“世叔送东西来,不要外头说。” 林、单等人心下明白这事果然十分要紧,忙都恭肃应是,低头退出。 看着婆子们走了,孟姑姑这才缓缓开口:“这东西,便是宫里,也只有十来件。而且,据我所知,这般大小的,似乎极少。甚至,在我出宫前,没听说过。” 黛玉默然,没有说话。她不确定该不该把此物出自贾府之事告诉孟姑姑。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一定得问问陶监。黛玉转头看向小红:“江永呢?叫他来见我。” 小红的眼神闪烁,额角的汗到现在还在密密麻麻地往外冒:“江永一看这三样东西,脸色就变了。奴婢问他怎么了,他咬着牙不肯说。 “然而东西搬到二门口,他反复嘱咐了奴婢一定不能让这几样东西离开视线。奴婢应了。他便丢下一句‘去陶府’,衣裳都没换,就跑了。” 看来江永也知道这慧纹屏风非同小可! 孟姑姑皱皱眉:“这江永,倒是识货。” “既然如此,待江永回来,你让他来我这里亲自回话,别总使唤你传东传西的。把你当什么了?”黛玉平静地歪在了榻上,垂眸看书。 小红脸上微烫,垂头答应。 孟姑姑看着林黛玉心事重重,便留下雪雁,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一时紫鹃过来,屋里却没有黛玉说的抹骨牌的众人,不由诧异。雪雁一眼瞧见她,忙出来拉住,贴着耳朵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通。 紫鹃探头往屋里一看,伸手一把捂住了嘴,惊恐万状! 她自幼在贾母身边服侍,她太知道了——这就是贾母那架爱若珍宝的四君子慧纹屏风!怎么会被陶监送来了姑娘这里!? “如今,只能等江永回来,才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永才迈进陶府大门,便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哟,江管事,这是着凉了?”守门的看着他笑。 “着凉?我正热得满身冒汗!这必是有人念叨我呢!老侯在吧?屋里喝茶吃花生?” 江永一边跟守门的寒暄,一边疾步往里走,根本就不做半分停留。 守门的在他后头“是”“是”地答应着,似乎只一转眼,就见他拎着袍子拐了弯小跑起来! “这是又为了什么事儿,怎么急成这样?” 陶府的大管家老侯正在自己屋里烤火喝茶,边在炭盆边上烤那带壳的花生吃,边哼着时下最流行的戏文。 这是他冬日里最爱的事儿。 江永一路小跑,推门就进,满脸轻松在看见老侯的一瞬间消失不见。只见他面罩寒霜,神情凝重,直接扑到老侯跟前,压低声音,严厉问道: “林府那三样东西,谁挑的?你,还是陶监?还是主子!?” 又瘦又高的老侯一双三白眼狠狠一翻,哼了一声:“给那位送年礼,谁敢自作主张?自然是主子亲自挑的!” “那架屏风?!” “那是上年贾妃日子不好过的时候,贾家进献的。一共两件,一件是柄折扇,太上拿去自用了。这件大不大小不小的,宫里摆着不伦不类,主子就扔在他的私库里吃灰。 “陶监得了那位的年礼,乐得眼睛都找不着了。主子想挑几样吧,陶监死死捂住不给。主子一生气,就从宫里赐了这三样出来,让冒了陶监的名义给你们那位送过去。 “如今陶监准备好的年礼,都还在那儿堆着不知道怎么办呢!你没看我这紧着吃喝?等陶监回来,我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江永看着老侯大大咧咧的样子,呆滞半晌,苦笑一声,摘了帽子,也坐了下来:“这可让我怎么回话?” “怎么回话?当然是说实话。就是主子以陶监的名义赏赐她过年的。能赏贾家,不能赏她?” 老侯满不在乎地往嘴里扔一粒花生,边嚼边道:“小姑娘家家的,没那么多心思。你解释解释,她就过去了。” “什么叫没那么多心思?谁有心思?有什么心思?你还听陶监说什么了?还是主子直接跟你说了什么?!”江永的心刚放回肚子没三息便又提了起来。 老侯眨眨眼:“通没有!但是咱们当奴才的,难道不该多预备些意外状况么?万一呢?谁知道?咱们这位主子,到现在为止,除了做给人看的,可是一个宠妃都没有过……” “你给我住口!大过年的作死!你是大放什么厥词?”江永不想再听,心烦地站了起来,“我这一趟还不如不来!” “你哪儿去?” “巡铺子!” “呵呵,就这横行霸道的两步走儿,哪儿是巡铺子?分明是找茬儿骂人撒气去……” 第77章 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林家在京中的铺面众多,涉及各行各业,如今因年节关铺上板暂且放假的仅有一小半。对于剩下的来说,年节期间则是旺季中的旺季。 尤其是酒楼。 自从林黛玉搬出荣国府,京中在她名下的三间酒楼便立即改了名字:林记总号,林记吉祥酒楼,林记如意酒楼。 江永今天来巡的,便是林记总号。 一来,他的确是满肚子邪火不知道该怎么发,甚至都没闹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所以一定要找个地方顺理成章地大发雷霆一番,甚至还能砸东砸西,才能消了他这郁闷。 二来,林记总号是林家产业在京中亮明字号的最大的一家店。若是这家店能生意红火、口碑漂亮,他便能慢慢地把所有林家产业都挂上林记的招牌。这是最要紧的头一张牌。 第三,酒楼这种地方,只要仔细查,就没有查不出错儿来的。他想自己发脾气,也要防着别人找茬儿,自然酒楼就是他巡查的重点了。 从陶府出来,江永翻身上马,一路径直去了位于京城最热闹的鼓楼大街上。 人群越来越拥挤,江永翻身下马,慢慢牵着,一路走过去。在距离林记总号还有数步之遥的地方,他却发现再也挤不过去了。 ……………………(我是黑心的分割线)…………………… 林黛玉正在魂不守舍之时,忽然外头单婆来报:“送了好些年礼来,请姑娘示下怎么办。” “这个时候?年礼?”紫鹃愕然。 林黛玉也皱了皱眉。 寻常谁家的年礼不是年前送?大年初二送年礼,而且还不是还礼,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当然,陶监这年礼的确是来的晚。但那是因为他人在宫中,传话晚、准备晚,自然送得也晚,所以他不在“寻常”一例。 “谁家送来的?”林黛玉问。 “好些家的,是从西府转过来的。说是年前就送到那边,赖管家以为是送自家的,就都入了库。 “今儿有人去府里拜见老祖宗,一听姑娘已经搬出来了,便谈及年礼之事;说还以为姑娘年幼不懂礼数,原来是错怪了。 “赖管家这才把礼物赶着都转送了过来。”单婆撇了撇嘴。 什么叫以为是送自家的?!年礼上谁不会一份一样的写了单子?难道那单子上没注明哪是常例给贾家的,哪是专门送给林氏姑娘的? 这姓赖的要不就是偷懒没看礼单,要不就是想偷偷地密下归了自己!老东西,全府里最贪的就是他了!怎么就没一个主子肯收拾他呢!? 林黛玉听了,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让林之孝对了单子暂且收下,誊一份拿进来我看。” 单婆愣了愣,满心想问,张嘴的同时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却见女儿狠狠地瞪着自己,忙咽下去疑问低下头,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姑娘……这是麻烦要上门了么?”紫鹃担心地看着林黛玉。 黛玉缓缓颔首,冷笑一声:“我在贾府前前后后住了七八年,从没有一样东西是旁人没有、单送到我手里的。 “如今那起子趋炎附势的,瞧着世叔这般疼我,陛下还赐了我宅院,这才上门结交。趋利避害么,这也就罢了。 “可这些人,还怕绕过了贾家,会得罪了他们。索性便把送我的东西跟送贾府的年礼放在一处,送在一家,让贾家看着办。这便是要试探贾府跟我,如今究竟关系如何。 “现下好了,全京城都知道贾家把我的年礼都扣下了,被人看了笑话才转送过来。哼,赖大这回若是不挨几板子,只怕外祖母的脸都没地儿搁了!” 紫鹃听得心惊,咬牙骂道:“大过年的,这样给人添堵!也不怕自家走夜路掉坑里!” 林黛玉轻笑:“人家可是真不怕呢!” 紫鹃不信。 可是等到林之孝家的亲自擦着汗进来呈上誊抄的礼单时,紫鹃信了。 给黛玉送年礼的共六家:山阴侯岳家、左庶子杨家、定城侯谢家、齐国公陈家、北静王府水家,和承恩侯万家! 正好孟姑姑耐不住,又回来等江永的消息,见状抽了单子去看,不由拧眉: “山阴侯想回京,到处找门路,算是病急乱投医,这也罢了。 “左庶子是东宫官,承恩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这二位是来打贾妃的脸的,也能理解。 “可这定城侯、齐国公和北静王府,不是说是他们荣宁二府的世交么?这是凑的哪门子的热闹?” 林黛玉捏着那一叠单子,一项一项看过去,越看,眉间冰霜越盛,到了最后,深吸一口气,侧头问孟姑姑: “姑姑,我若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你会不会被宫里下旨申斥,说你不教我礼仪规矩?” 孟姑姑看着那六家仔细想了想,摇头:“这几家都管不着我的事儿。反而是你。不过,你若各家都寄上一函致歉,把礼数周全上了。那帮人即便再气恼,明面上也是拿你没辙的。” “致歉!?”林黛玉冷笑一声,伸手把那礼单撂在了炭盆里,“他们想拿捏我,看我的笑话,却还要我给他们致歉?这世上的美事儿可没那么多!别打量谁是傻子!” 眉眼间厉色大盛,抬头命林之孝家的:“辛苦你们两口儿了。 “东西都退回去。 “告诉赖管家,就说我的话:这些人我通不认识,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便收陌生人的东西? “让他上禀两府长辈,按规矩处置了那些东西便是。” 林之孝家的听见这话,放松了下来,含笑答应:“这才是正理!我这就带着东西过去!” 林黛玉淡淡地嗯了一声,转头去跟孟姑姑说话。 紫鹃见林之孝家的大步往外走,忙追了出来,小声叮嘱:“大娘说得和软些。姑娘虽然做的不错,却也不必非得把人都得罪了去!” 林之孝家的皮笑肉不笑:“姑娘就看得我连这都不知道?那我这十几年的管家岂不是白当了?”扬长而去。 紫鹃咬了咬嘴唇,低头回房。 林之孝家的走了好一会儿,黛玉的怒气方才渐平。看看午时,刚要传饭,忽见小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姑娘!出事了!咱们家的酒楼被人砸了,江永也被打了,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刚刚抬进门!” 林黛玉捂住了眼睛,心内哀叹: 这才刚初二! 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第78章 谁姓钱? 黛玉恼了:“谁干的!?” 小红急得带了一丝哭腔:“不知道啊!送来的人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只知道江永是在送回来的路上昏迷过去的! “如今人已经送到他的住处,能不能劳孟姑姑的大驾,去给瞧瞧有没有妨碍?” “这不是应该的么?”孟姑姑二话不说,回房换衣裳拿药箱,小红匆匆跟去。 “走,咱们一起去瞧瞧。”黛玉站了起来,裹上大袄披上猩猩毡的斗篷,扶了紫鹃的手,一道出了门。 等晴雯和雪雁兴冲冲地跑来告诉黛玉午饭有“莼菜羹”,乃是有名的江南汤羹。哪知屋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忙问小丫头,才知道外头出事了。 晴雯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是冬天太冷,袖子都要挽起来了,对雪雁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出去也顶不上事儿,好好在家守着! “紫鹃一个老实头,吵个架先能把她自己憋死!林小红凡事都想讲理,天下哪儿有那么多道理?! “还得我去瞧瞧,谁这么不长眼、不怕死!姑奶奶不把他的头发薅下来扎掸子,就对不起姑娘养我废的这些饭!” 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雪雁张了半天嘴也插不上话,最后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句:“你可想得美吧……” 在林府,江永是个最特立独行的人,即便是陶监一起送过来的人里头,也并没有他交好的。 偌大的府邸,除了林之孝林之节兄弟,他最熟悉的大概就是小红。 知道他各色,且身上担着林家所有产业的经营,这么大的干系,林之孝也不敢怠慢。看看府里如今地大人少,索性就在群房一带给他挑了一个小小的院子,让他一个人住。 这院子有一条最好,出了院门,走不了几步就是府里的角门。 当下林黛玉等便从角门出来,拐个弯便进了江永的院子。 只见院子正面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左右两边竟还有两间小小的厢房。 林黛玉心中暗暗点头,见林之孝竟也在此地,且已经清空了现场,只留了一个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掌柜打扮的人,便知他已控制了场面。 “如何了?”黛玉走到门前,站住了脚。 林之孝忙再往她这边跨了一步,站到侧面,低声道:“孟姑姑正在看,刚才先传了话出来:没什么大碍,过一时就能醒。” 又指着那急得满头是汗的人道:“这是林记总号酒楼的掌柜,叫竺寿,就是他送江管事回来的。小的想着姑娘怕是要亲自问他,就没让他走。” 林黛玉颔首:“做得好。” 然后看向那掌柜:“你就是我第一大酒楼的掌柜?” “是!小的见过东家!”竺寿忙跪倒给林黛玉行礼,“江管事原说等年节这项钱挣下来,到正月十六,带着我们所有的掌柜来拜东家。 “谁知今天竟出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事儿,小的倒比其他兄弟先见着东家了! “给东家贺正,祝东家佳节长春、青春永驻!” “好。先起来,说说今儿这是怎么回事。”黛玉伸了伸手,看了林之孝一眼,林之孝会意,忙上前把竺寿搀起来。 竺寿不再磨蹭,叉手禀报:“咱们酒楼在京里也经营了三年了,黑白两道早就打点妥当。按说不该有人来闹才是。 “可是从半个月前开始,便有人断断续续来挑拣店里的菜品装饰之类。我告知了江管事,他也去查了。 “似乎是南城的泼皮,恰好来北城办事儿,看咱们店规矩,想来讹些银子,头一遭就被伙计给挡回去了。 “因此怀了恨,时不常的来闹一闹。我也就没当回事。 “今天那些人又来了,我想着,不能让他们毁了年节间的生意,我都打算好了今儿不然就先给点儿银子哄走他们。 “接着江管事便来了,我跟他说了这事儿,他却发了脾气,说什么都不让给钱。说有了初一就有十五,大不了闹一场,正好把这些人送去衙门。 “这些事儿,自然是他说了算,我便只得撑着。 “江管事便查后厨,我跟着一起去了。可我们俩刚看完菜蔬调料,连灶台都没走到呢;小伙计来说,外头刚来了一帮人,咋咋呼呼的,跟南城那群人起了冲突了。 “我当时就知道坏了!这些人便没事还要找事打一架呢,何况是真有事。等我和江管事出去,果然两边已经打起来了,一楼的客人跑了大半,都是没付过钱的!” 说到这里,竺寿心疼得伸手掩住了心口,眼圈儿都红了,哽咽道,“江管事和我上去拉架,我只是挨了两脚踹。 “可后来的那拨人,不知怎么的,似乎推搡了几下子,就都把矛头对准了江管事。南城的泼皮竟慢慢地抱着胳膊在旁边看,有一个眼亮的还朝我喊了一声: “你们家是得罪谁了?这是要废了你家总柜的架势嘛!那些人听见这话,拳头下去的越发快了,那个打头儿的心狠手黑,一条凳拍在了江管事背后,差点儿就砸着脑袋了! “江管事晃一晃倒下,那群人这才一哄而散。我早报了官,可不知是不是今儿年下的缘故,来得极慢。我都把江管事送回来了,官差还没来。” 黛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立即追问:“后头去的那群人,是自己去的,还是跟着江管事后头不久便进了门? “你有没有问那南城的泼皮们,认不认得后来的这些人? “那个打头儿的人,长什么样?穿着打扮怎样?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 “还有,他是什么口音?打架的时候可有呼喝什么话壮胆,露出来是为了什么要动手没有?” 竺寿努力回想,半晌才道:“听小伙计那意思,江管事来了一阵子那些人才来。 “南城泼皮跟他们并不认识,也没有梁子,我问过起因,就是后来的这些人寻衅。 “那打头的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子,满脸傲气,衣衫鞋袜的料子都不错,看样子,家底跟我差不多。 “至于长相口音,都是寻常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并没说什么场面话,只是咬着牙地打人。 “哦对了,他们临走时,我听见他们那群人管他都叫:钱哥!” 钱……?! 黛玉心中一动,也许,她知道是谁了。 第79章 管事的女儿真排场 “江永!你终于醒了!”小红喜极而泣的声音从屋里响起。 竺寿面上一喜,刚想往里冲时,又记起黛玉,忙住了脚,试探:“东家进去瞧瞧江管事么?” “嗯。”林黛玉转身,一直沉默在侧的紫鹃已经过去打起门帘。 走进去,厅里一片暗沉颜色的家具,桌上茶碗茶壶,以及一函书。 卧室也极简单,一床、一柜、一个脸盆架子,加上靠墙的两个衣箱,而已。 黛玉进了屋,只见孟姑姑站在一侧,小红竟是坐在床边,正扶起江永,在他身后垫枕头! 这等亲切稠密…… 林黛玉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跟进来的林之孝,果见她这大管家的脸色变了。 “姑娘怎么贵脚踏贱地?”江永睁开眼,先看见小红,次后一转眸,竟看见林黛玉站在屋里,顿时一惊。 林黛玉平静地点头:“你伤得不轻,我自要来看看。” 偏头看看林之孝,“挑个有眼色、有分寸、机灵些的小厮,过来专门照应江管事,以后就跟着服侍。 “别再让他独来独往。碰上点子事,都没个人帮手报信。瞧瞧,今儿可不吃了大亏了!” 江永忙要推辞,却被林黛玉一眼瞪回去:“主子的话不许驳,不然我就把你退回陶府!” “……是。” “说说,打你的人,以前见过没有?是仇家?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黛玉单刀直入。 江永思索片刻,摇头:“若说之前抢别人生意,结仇的倒也不少。可这个打头儿的人,我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似乎从未见过。” “那一群人里头呢?有没有谁觉得眼熟?”黛玉顿了一顿,轻声道,“又或者,我这么问:你来了我这里之后,是否曾被人跟踪过?” 江永一愣,好似想起什么,低头寻思,半晌,有些不确定地抬头道:“我往陶府去的几趟,好似都有人跟着……只是我没当回事……” 说着这话,却忍不住看了林之孝一眼。 这一眼看得林之孝大怒! 林黛玉微愣,一转念,明白过来,嘴角不由溢出一丝笑容:敢情江永一直以为那跟着的人,是林之孝派人监视他的! “他若令人跟你,必定是我的授意。可我若不信你,我就直接跟世叔说了,让世叔敲打你,比什么不快?” 林黛玉伸出手来,遥遥地用尖尖的食指点一点他,“活该!早就能发现的险境,被你自己自大自负,酿成了这一顿皮肉之苦!” 江永悻悻。 “不过若是这样,我大略能猜到是谁做的了。”林黛玉嘴角微翘,“放心,我会给你把这个仇,报他个结结实实!管保让你满意!” 偏头看看竺寿,想一想,又向江永道,“不过,你得跟竺掌柜商量着,把南城那批来店里晃荡了半个多月的泼皮,都收服了!” 收服?! 江永皱起眉头:“从我管陶监的铺子开始,黑白两道的码头我就都拜过了。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人都没什么道义,收服不如打服!” “打服?谁来打?你么?还是我?还是我得再拿出一笔钱来,请人来打?” 黛玉摇头,“今儿的事,你还是没受到教训!竺掌柜,你陪陪他,道理你们自己想;怎么办也你们自己商议。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主子定了的话,不能驳,谁驳谁给我滚。” 轻轻柔柔把一个“滚”字说完,黛玉再加一句“好好养伤,不必急着当差”,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 什么辩解都不听江永的。 孟姑姑这边给林之孝留下药方子,再叮嘱江永几句,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红也离开了。 竺寿见林之孝也冷淡而去,这才坐在了江永床边,捶着床低声骂他:“傻不傻?!陶监的产业和林某的产业,那说出去,能是一回事儿吗?! “今儿咱们早早就报了官,可你被打晕了人还没来!倘或咱们自己就有人手,还怕那几个撮鸟? “若是收服了那群泼皮,他们可都是京城的串子,不仅是刀口舔血的护院,还可以是打探消息的高手! “只要咱们恩威并施拿下他们,老江啊,东家就是有了全京城无人能及的眼线!” 江永冷冷地看着他:“我自然不傻,我怎么会不知道?!可这样成帮结派的泼皮,有几个背后没人的?” “所以,试探了再说啊!”竺寿急得拳头直砸手心,“万一呢?!” 江永沉吟许久,勉强点头:“若查到背后有人,也好跟姑娘交待。那你先去摸摸底……” 两个人认真计议。 却被来晚了的晴雯站在窗根底下,听了个清清楚楚。晴雯越听越兴奋,眼睛比冬夜里的星星还要亮! 这边林黛玉回了房,恰好雪雁带着小丫头们摆饭,忙服侍黛玉洗手吃饭。 饭毕,黛玉含笑道:“今儿的莼菜羹真不错,叫柳嫂子来,我得当面赏她!” 柳家的兴冲冲地来了,满脸是笑地连连屈膝:“是小的分内的差事,有一二处做对了,是小的本分,怎么敢当主子的赏赐!?” “做好了赏,做错了罚。赏罚分明,大家才知道怎么做事,我也容易管家。”林黛玉笑着给了她一个小荷包,里头装了两颗金花生。 柳家的眉开眼笑:“是!谢姑娘!小的必定照着姑姑给的单子,多给姑娘做好吃的菜肴来!” “如今只我一个主子,你倒还轻松些。过些日子,三姑娘和环哥儿就要来了,还有他们各自的下人。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她。 柳家的脸色登时变了:“三姑娘和三爷?都来?不是只说三姑娘来帮着管家……” “这个柳嫂子别管,姑娘只问你忙不忙得过来,要不要添人手?”紫鹃在旁淡淡地看着她。 柳家的瞬间胆怯,忙陪笑答话:“大概是不太够的。只是外院男人们既然多了,是否索性在外院开个厨房,单管他们?” “府里的厨房归你一个人管。你说外院再开一个,那就再开一个。”黛玉从善如流地点头,又看着她含笑道, “只是外院的厨房也得有个头儿,你看是你老头子去?还是你儿子去? “总不能是你闺女柳五儿出去,跟那些马夫小厮们打交道吧?” “不!五儿绝不出内院一步!”柳家的冲口而出! 拽着小红进门的孟姑姑听见这一句,冷笑一声:“这管家、管事的女儿们啊,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排场!” 第80章 让他开个价来听听 听孟姑姑这话,柳家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伸手捂了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黛玉没管她,且先看了一眼小红,这丫头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擦净,不由叹气,摆手且让她回房: “姑姑忙了半天,也该歇歇。先回房用饭吧。小红虽未拜师,您也教授了这两年,该怎么开导,您只管看着办。” 孟姑姑高高地挑起了眉。 怎么着,小红的事竟不是最紧要的?! 打量一打量柳家的,冷哼了一声,连手都没撒开,拉着小红又走了出去。 “柳嫂子,你有什么,就好好地跟姑娘说。你这样光哭,难道事儿就能平了不成?”紫鹃皱了眉。 她不喜欢柳家的这做派。姑娘刚吃了饭,再因为这些烦心事儿,窝在心里,回头该不舒服了。 “我,我说,我都跟姑娘说。”柳家的强止住悲声,擦了泪,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原来,她家原是贾府世仆,她娘家姓彭,只有一个兄弟,她叫彭和,她兄弟叫彭义。彭义现在荣府门上该班。 她丈夫柳喜原是在大厨房当差,做得一手好菜,贾政当年最爱吃。可是王夫人嫁进来后,因她的心腹陪房名叫来喜,柳喜这个厨头儿就忽然没了差事。 还好她跟着丈夫学了些手艺,被挑去了梨香院给黛玉做饭,家里才算是又有了些指望。 可要命的是,她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气质风韵虽未经大宅里主子们调理,却出落得比袭、晴等一等大丫头都不差。 一来二去,就有人求亲。 这上门最殷勤、最死皮赖脸的一家子,便是钱家。 钱家三兄弟,老大钱盛娶了赵姨娘的长姐,两口子在库上管账;老二钱华,乃是府里的买办,家中极有钱;老三钱启,却是跟宝玉的四大仆人之一。 这钱老大家里有一个独生儿子,也是钱家这一代到如今的唯一一个男丁,名叫钱槐。如今在府里应名小厮,是跟贾环上学的。 赵姨娘一向最疼这个外甥,所以他在贾府中的势力也非同小可。 他上门求亲,人虽然长得丑,但毕竟家世比柳家和彭家都高不少,手里又有钱,日后怕是还有大好前程。因此,柳家两口子是动过心思想答应下来的。 可是一则闺女柳五儿无论如何都看不上这癞蛤蟆;二来五儿的四个兄长打听到钱槐仗着贾环和赵姨娘横行跋扈、是个五毒俱全的混账,哪里肯让娇花一样的妹妹去他家受罪? 儿子们不同意,女儿更是咬死了不肯;何况后来看着她伺候黛玉,宝玉竟同意让五儿进了怡红院当差,这门亲事自然就更不可能结了。 紧接着便是贾母发话,柳家的要跟着林黛玉走,柳家一家子从此跟贾家没关系,成了林家的下人。 钱槐几乎是立即便让媒人再次上门,恶狠狠地发话:“你们以为离开贾府就能出我的手掌心了?错了!出了府,我更不用顾忌什么! “好好地把五儿送来,一切皆休;不然的话,我让你们全家来抵!” 柳家的惊慌失措,柳家几个兄弟抄刀拿棍的几乎要去找钱槐拼命!柳喜也恼得红了眼睛,要去贾母、黛玉跟前告状,索性想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还是柳家的哭着拦住了丈夫儿子:“他们一百年也是亲祖孙!人家是皇亲国戚,我们是什么东西?!林姑娘是明辨是非,可未必这是非就能辨到下人身上! “更何况五儿还去过怡红院当差,虽然只几天,其实却犯了林姑娘的忌讳! “咱们跟着林姑娘走,到了那边,只在府里勤勤恳恳地当差,哪里都不去!那姓钱的便再大的本事,他也没道理到姑娘府里去撒野。 “等个几年,人家有钱有势的,自然能娶到更好的,也就放过五儿了。咱们再悄悄地把五儿嫁了人,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不好么?” 死活拦住了柳家爷几个。 可是就在前几天,柳家的却接到她娘家兄弟彭义递过来的信儿:他的差事没了。不仅如此,他儿子还莫名被人打断了腿。如今虽然接上,但会不会瘸了,却只能听天由命。 柳家的说到这里,越发伤心,手巾堵住嘴,怕自己嚎啕出来,哭道:“我们彭家就这一条根了,若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对得起我兄弟和弟妹? “可我又不能把女儿推到火坑里。还不敢让主子知道。天知道这些天,我这心里跟热油浇的一样!” 林黛玉淡淡地听着。 前一世,柳五儿可是没进成大观园,甚至被赵姨娘指使彩云在王夫人耳边念叨,说她要跟芳官等人打伙儿祸害宝玉,变相的成了祸水。 想必最后一定是被钱槐得了手的。 只是这一世,不论这柳家的存了多少私心,也不论这柳五儿曾经对名利有过多少野望,她都不会让事情再重演一遍。 “原本,这事儿你早说,我早在外祖母或者三姑娘跟前说一声,也就早完了。 “然而,你瞒了个结结实实。 “你可知道,两个时辰之前,咱们家江管事在我林家的酒楼总号,被钱槐带着人打了。酒楼也砸了。 “江管事险些没了命,只怕要躺上一两个月。这期间,我的产业铺子,可就没人管了。 “你觉得你连累了你兄弟。就你这怯懦怕事,何止连累了你兄弟?还连累了江管事,更连累了我! “如今这个情形,你说说,让我怎么面对三姑娘?怎么跟她说,我早答应的让三爷来我这里读书养性,如今做不得数了?!” 柳家的跪在地上,呆住了,结结巴巴:“奴,奴婢没想那么多……奴婢也没想到,这钱槐竟疯到当街伤人?!” 林黛玉凉凉一笑:“还有我酒楼的生意,今日至少两千两的进账,就这么让他给搅了。” 柳家的噎住。 紫鹃也实在没忍住,悄悄地看了黛玉一眼。 她记得,竺掌柜虽然捶胸顿足,但好似也说的是大堂里的一半客人没结账。那有,两千两?! “若是因此,再影响了我酒楼的名声,达官贵人不敢去吃饭了,我还得少多少进账,你们算算。” 林黛玉淡淡地看向柳家的,“柳嫂子,烦你亲自去问问那钱槐,他是只为了你女儿,还是也为了旁的什么? “你让他开个价,把想要的都说出来。 “不要说是我让你问的。” 柳家的一脸胆怯:“我,我问这个做什么?” “那你去不去问呢?”林黛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森冷。 柳家的忙低了头:“是!去!奴婢这就去!” 第81章 我去 柳家的去了。 黛玉让雪雁去请孟姑姑来:“小红可怜,怕是被她一口气骂到现在了呢。” 紫鹃在旁边抿着嘴笑。 黛玉斜她:“还笑。你看人家小红,这么快就替自己打算了个好归宿,再看看你!” “我?我是姑娘的奴婢,我的终身自有姑娘替我操心。就是雪雁那话,难道姑娘还会让我们俩受了委屈去? “那江永先管着陶监的产业,再管着姑娘的产业,他得见过多少世面? “小红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要想拿下江永,那后半辈子,就预备着永永远远地受委屈吧! “更何况,林家给荣国府当了多少年的管家,他们家必是讲究规矩的。女孩儿家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尊尊贵贵地等着男家上门提亲求娶。 “像小红这样自己先动了心思、先追过去,您且看吧,林管家若是不狠狠打她一顿,也枉费了这十几年的国公府熏陶了呢!” 跟前没了旁人,紫鹃的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林黛玉欣慰地微笑颔首:“不愧是要跟我一辈子的丫头,果然见事明白。” 一语未了,孟姑姑一阵风似的进来,手里还拽着小红,就跟这大半个时辰都没松过手一样。 小红低头哭着。 孟姑姑则直通通地责她道:“你听见了?这才是正经话,正经主意!你自己先不尊贵了,你让人家怎么能待你尊贵?江永算个什么东西?他也是奴籍!他还有个好赌的旧病! “你跟着姑娘,日后正经良民家的正头娘子也做的,姑爷府上的管家娘子也做的,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样的尊贵没有?你怎么就会瞎了心……” “好了。”林黛玉叹口气,“我让姑姑来,就是怕你骂起来没完。” 孟姑姑怒气冲冲地这才松了手,自己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林黛玉和颜悦色地看着林小红。 小红飞红了脸,咬着唇,小声哭道:“我原本没怎么想……我只是一看他浑身是伤昏迷不醒,就慌了……” “那现下你知道了,他并无大碍,只要躺几天就得活蹦乱跳;还会像以前一样看不起咱们、看不起你,还有许多隐秘的心思瞒着咱们、瞒着你。 “你冷静一下,然后告诉我,你心中,又有什么想头?”林黛玉微微笑了笑,放她走,“你回去歇歇,什么时候不慌了想好了,就来回我。” 小红却低着头不动。 林黛玉也不催她,只是柔和地看着她的头顶。 这姑娘从一开始就干脆利落、心思通透。林黛玉对她寄予厚望,也绝不相信她会因为区区一个男人,就会变成瞎子傻子。 过了好一时,小红抬起头来,眼圈儿仍是红的,却已经洗去了雾气,清清亮亮,如原先一般透澈明朗: “姑娘,我是个丫头,是个下人,虽然不痴不傻,但我的眼界现摆着不如人。我想学什么、做什么,妨碍比人家多得多。 “可我不是个认命的人,更不是个委屈自己讨好别人的人。我也是爹娘的心肝宝贝,我还有前程远大的主子疼我。我凭什么就让别人挑我呢? “我今年才十七。等我二十七的时候,咱们再看,也不迟。” 林黛玉带着温暖的微笑,歪了歪头:“等你二十七的时候,看什么呢?” 小红的脸更红了,却昂首挺胸地看着黛玉,清晰地回答:“看看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入我的眼!” 林黛玉轻轻地笑了出来,却一口啐在地上:“呸,没脸的丫头!一屋子都是未嫁的姑娘家,且说这些混话!若让世叔知道了,定要说你没规矩,跟晴雯一样,打杀了算了!” 众人此刻都松了口气,听着她调侃,都低低地笑起来。 雪雁忙上前扶小红起身。 “说起晴雯,”黛玉目露困惑,“以她的性子,今儿这么多热闹,她怎么都不来湊的?” 一语未了,外头晴雯的声音怪异地响起:“林大娘,你怎么不进屋?别是在听主子的壁角吧? “这鬼鬼祟祟的,干嘛?哎哟,还哭了?我说什么了,难道说错了??哎哎,你别走啊!” 晴雯一脸惊奇地进来,回头指指外头:“这帮小丫头子们,个个都该揭了皮去!怎么眼看着林大娘在外头偷听,却不拦着,也不报进来?” 小红低了头。 孟姑姑翻个白眼。 林黛玉笑着打断她:“你哪里去了?我这半天没听你聒噪,都不习惯了呢!” “我……”晴雯看了一圈,忽又转身出去,冲着守门的小丫头们发脾气,“都打起精神来当差! “姑娘才是主子,你们心里眼里,只能有姑娘一个人!刚才那么自作主张,就该打死!走远些,不许偷听!谁来了都要回禀,知不知道?!” 黛玉弯了弯嘴角,看向小红:“你晴雯姐姐这句话却是不错的。你回去告诉你娘,她和刚才守门的小丫头,每人扣半个月月钱。” “是。”小红利落地答应。 晴雯这才再度进来,神神秘秘地走到黛玉跟前,悄声道:“我去江永的院子了!” 自己竟没遇到她。 那就是跟自己等人走岔了。 黛玉点头:“然后呢?” “然后啊,我听见江永和一个姓竺的掌柜,两个人商量着要收服一群泼皮!” 晴雯兴奋地手舞足蹈,“他们说,要先去探底!可是,竺掌柜说,那群人到店里坐了半个月了,店里的伙计都脸熟。 “江永说怕是要从陶监府里借人,可是又担心被那群人看出来是去探底的,若是故布疑阵就麻烦了。 “他们还说,如今这样拉帮结派的泼皮混混只怕背后都有人,不敢打草惊蛇!” 这倒是,须得考虑的事情。 林黛玉轻轻点头,沉思了起来。 晴雯却越见激动,上蹿下跳:“然后他们就商量,不然就拉林管家下水,让他派府里的人去。因为这是姑娘派的差事,自是自家人最靠得住。 “江永说,林管家表面上对他客气,实则满心防备,看着他的目光跟要吃人似的。若是这件事能把他当真绑在一条船上,日后府里相处起来也松快些。” 江永倒是真聪明。 黛玉嗯了一声,发现了晴雯的异常,有趣地笑问:“这都是寻常话,你这么高兴,却是为何?” “姑娘!”晴雯的眼睛闪烁如璀璨宝石,“我跟他们俩说,我去!” 第82章 你猜! 一屋子都安静下来。 晴雯兴奋地左看右看,见众人都是一脸惊愕和不可思议,终于也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撑着请示黛玉: “姑娘,我可答应了江管事和竺掌柜,我说姑娘这里我来说,姑娘必然让我去的!” “呃……”黛玉又犹豫了一下。 若说让晴雯出门跟着江永他们办差,她是放心的。可若是让晴雯单独一个人去摸那些泼皮无赖的底,她实在是,不敢! 毕竟,晴雯的长相,太娇俏妖艳了! 这样的姑娘,扔到那样没天理的狼堆里,一个差错,怕是万劫不复! “晴雯姐姐怕是去不得。”小红忽然出声,“你太好看了,又高又瘦,眉眼又精致,你便是装扮,怕都瞒不掉这样国色天香。 “南城的泼皮们见过什么好的?若让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万一恼羞成怒,你这条小命可不就交代了?” “我,我自己会当心的!”晴雯多少有点儿底气不足。 黛玉却肯定了小红的话,用力点头:“那也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 转头想了想,皱眉道:“紫鹃,我记得你幼弟小山,才九岁是不是?” “是。虽然九岁,面相也老实,但心里却有数。平常在家里,别说我爹娘,便是我也算计不过他的。” 紫鹃笑着点头,“姑娘不是吩咐林管家给江永找个服侍的小厮么?我倒想让小山去江管事身边学学本事,正想跟姑娘求这个体面呢!” 黛玉含笑颔首:“那就这么定了。” 晴雯气得甩手就走。 小红忙追上去,笑着抱住她的胳膊:“姐姐,外头真不比家里。你幼时也在外头呆过,你都忘了不成?” “哼!”晴雯虽然知道小红说得对,但还是不甘心,气得眼圈都红了,“我好容易有个出门逛的机会!” 孟姑姑在她身后叹气:“初五我约了两个师姐去逛街,你跟着,行了吧?” 晴雯眼睛大亮,嘻嘻笑着又跑回来,左一个屈膝右一个作揖:“还是姑姑心眼儿最好!多谢姑姑!” 紫鹃招手叫了小红,笑道:“你去跟你爹说一声,让我弟弟小山去给江管事当长随。 “顺路再去跟江管事说一声,内宅的女孩子们,轻易可不能出门做那些事。但凡前后差个一星半点儿,他九条命都不够姑娘杀的。 “让他以后学些分寸进退,别把陶监府里那一套由着他胡来的臭毛病也带了这里来。否则的话,让他哪来的回哪去! “他来是伺候姑娘的,可不是让合家子伺候他的。” 林黛玉满意地笑着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孟姑姑则和晴雯一样,都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看向紫鹃:“你这不是很会吵架么?” “这怎么能是吵架?讲道理罢了。”紫鹃笑一笑,回身给林黛玉倒了一碗热茶,“姑娘歇歇。” 林黛玉惬意地嗯了一声,呷一口茶,又歪在榻上看书去了。 小红低着头出来,先出去前院账房跟父亲说了单小山之事。 林之孝显然听媳妇说了小红在黛玉跟前说的誓,和颜悦色地心疼女儿:“冬天冷,走来走去还是要穿够衣裳,小心着了凉。” 小红答应着出来,呆呆地出了会儿神,才去了江永院子,对面把紫鹃的话说了,又屈膝行了一礼: “如今姑娘跟荣府的关系正在撕扯之中,各处的魑魅魍魉都会往外冒。江管事请不要小看了这中间的复杂和曲折。 “等贾三姑娘来了,家里内务归了她管,江管事只怕还要学着怎么跟国公府的当家姑娘打交道。到时候,还请您不要丢了我们姑娘和叔老爷的脸才好。” 于晴雯之事,江永自然早就知道是不成的。但是见晴雯娇憨,忍不住便同竺寿一起逗了逗她而已。 谁知竟被这样斥责一番,心里便有些没意思,再听了小红这话,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 “若是这样看不起我,何苦还要留我呢?索性把我发卖了不就得了?!” 小红定定地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说道: “您是我们家叔老爷送来的奴才,有身契有籍契。你一言不合便提发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手里握着姑娘的产业隐秘。 “其实姑娘遂了你的愿也不是大事。不听话的奴才,打断手脚、刺眼剜舌,也就不怕你出卖旧主了。 “只是这样未免坏了我们姑娘的名声。所以,江管事再这样闹下去,最可能的便是退回陶府。你想回陶府,可以好好说,不必用这种态度。 “别说我们姑娘不缺你这么个奴才;就是缺,我们姑娘有的是钱,三千五千,八千一万,难道还买不着好管事了?最了不得,跟陛下求一个,总是行的罢?!” 一想到昭明帝听说自己这么办事会瞟过来的眼神,江永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只是受了无妄之灾,所以有些脾气,并不是拿乔。姑娘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以后也会好好的行出规矩来。”江永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还冲着小红抱了抱拳。 小红这才缓了脸色,点头道:“姑娘也知道的,江管事先前习惯了跟男主子打交道,行事没有那么细致。所以这些日子也多有宽宥。 “然而这世上怎么也该是奴才习惯主子,不能让主子习惯奴才不是?江管事今儿既然悟过来了,便快些改改,省得让外人看了笑话不说,还会挑拨生事。” 说完,点一点头,干脆转身,不顾而去。 江永半躺在床上,迷茫地回想:“我记得我醒来时,她还看着我哭,怎么这就公事公办了?难道她跟那位晴雯姑娘,姐妹情分这么深呢?” 一时林之孝又领了单小山过来,介绍了身份,含笑道:“这除了是洒扫上单家的小儿子,还是咱们姑娘身边第一大丫头紫鹃姑娘的幼弟。 “这孩子嘴严、机灵,是块好料子。江管事可不能糟蹋了这孩子的资质,该教的该管的,都请尽心才是!” 江永越发不明不白了。 先强笑着打发走了林之孝,然后情不自禁地盯着单小山问:“你姐姐在姑娘跟前,跟谁最好?跟谁最不好?我猜着最不好的那个,是不是叫晴雯?” 单小山傻笑一声:“你猜!” 第83章 你们姑娘是不是想害死我 江永被她说得郁闷,却也只好把老侯的话说了一遍给她,又道:“只是皇上不曾赐口谕,陶监也不曾明言,我自然有些犹豫,该怎么回禀姑娘才好。” 小红早就被消息震住,愣了一会儿,才轻轻咳了一声,道一句:“知道了。” 点一点头,干脆转身,利落离去。 江永半躺在床上,迷茫地回想:“我记得我醒来时,她还看着我哭,怎么这就公事公办了?敢情她跟那位晴雯姑娘,姐妹情分如此之深,所以恼了?” 一时林之孝又领了单小山过来,含笑介绍道:“这是洒扫上单家的小儿子,也就是咱们姑娘身边第一大丫头紫鹃姑娘的幼弟。 “这孩子嘴严、机灵,是块好料子。江管事可不能糟蹋了这孩子的资质,该教的该管的,都请尽心才是!” 江永越发想不明白了。 先强笑着打发走了林之孝,然后情不自禁地盯着单小山问:“你姐姐在姑娘跟前,跟谁最好?跟谁最不好?我猜着最不好的那个,是不是叫晴雯?” 不然小红和晴雯这样好,这般骂我,你姐姐怎的又让你来服侍我跟我学本事呢?! 谁知单小山傻笑一声:“姑娘房里的事情,俺姐一个字都不回家说的。 “俺爹娘追着问过一回,俺姐摔了筷子,半年没回家。 “后来俺家就再也不背后议论姑娘院子里的事情了,更何况是姑娘房里的姐姐们。 “俺姐说,这叫规矩。 “江管事,林管家说这个家里,姑娘的本事第一大,您的本事第二大。那您怎么居然不懂规矩呢? “不是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吗?你连规矩都不懂,你能教俺啥?你要啥都教不了俺,俺伺候你图啥?!” 江永被憨憨的单小山问了个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主子派给你差事,你还挑肥拣瘦,难道这就是你姐教给你的规矩?!” 单小山撅了嘴,耷拉了脑袋。 “烧水去!我嗓子冒烟,渴了半日了!快给我泡茶!” “是,江管事。” “叫永叔!” “是,永叔。” …………(俺是憨憨棒棒的小山的分界线)………… 小红一路步子飞快地回了正院,赶紧把这三样东西的来历说了。 黛玉的脸色数变。 “姑娘,怎么了?知道是贾府进献、陛下所赐,不是很好吗?这也算是陛下对贾府和姑娘的一点善意啊!” 紫鹃温柔地开解,轻轻地扶着她坐到桌边。 黛玉发了一会儿愣,才摇了摇头:“福兮祸兮,不一定啊。陛下若真只是要赐我新年赏物,大可直接让陶监明言。这样连陶监都不肯直说的送将过来,必含深意。 “可这既不明言、却又暗含深意的东西,我却又不能收起来供着,必要摆在这里。 “三丫头过不了多久就要来了。她来必不是自己来,而是大奶奶或者凤姐姐送来,甚至有可能是二太太亲自送来。 “你说,到时候人来了,瞧见我这屋里大喇喇地摆着外祖母的心肝宝贝当常用装饰,会怎么想? “出了这道门,会怎么说;回到荣府见了老太太,又会怎么传?” 听到这里,连紫鹃带小红,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叹口气,林黛玉摆手让她们先下去:“今儿这一天,我累了,要歇歇。你们各自去忙吧。” 出了门,紫鹃想了又想,索性去寻晴雯,让她去荣府给妙玉送那个青铜飞熊砚滴。又把黛玉的话教给她,叮嘱道: “姑娘如今心中不安,我只想到这个,晚间也许能博她一笑。你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晴雯听说是黛玉点名“非她不可”的差事,顿时浑身都是劲儿,赶着换了衣裳,兴冲冲地便跑了。 到了晚饭时分,果然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黛玉正吃饭,见她笑嘻嘻进来,往桌上大大咧咧墩了一个古制的钟子:“姑娘,您要的瓟斝!” 因没什么食欲,只端着碗汤小口小口喝着的黛玉,不由噗嗤一声笑呛了! 紫鹃忙上来给她擦嘴拍背,又嗔了晴雯一眼:“也不看个时机!等姑娘咽了汤再说不好么?” 晴雯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黛玉笑着喘过气来,看着晴雯问道:“除了这钟子,可还有旁的话?” “有!”晴雯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从头说起,“我进去的时候,妙玉正围着您那方砚看,眼睛一下儿都舍不得挪开。 “我便先把那砚滴奉上。妙玉看着那砚滴都不敢接,让我放桌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问姑娘想干嘛。 “我就把姑娘那句话说了——” “你怎么说的?”黛玉忍着笑,全忘了吃饭,只管盯着晴雯。 晴雯越发来劲儿,从袖子里拽出帕子来,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甩着帕子,眼睛斜着半空,鼻子里哼出一句九曲十八弯的话: “听说,你这里,还有一个钟子,叫瓟斝?” 只这一句,屋里屋外听见的人几乎都要笑倒! 屋外小丫头们一个个伸手捂住了嘴,笑得弯下腰去。 屋里黛玉扶着桌子直哎哟。 紫鹃憋着笑,瞪晴雯:“听你那拿腔拿调的!难道妙师父没直接把你打出来?” “别说还有姑娘的面子,便是看着那砚滴,她也得先忍着我!”晴雯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摇晃着脑袋看着紫鹃,笑得得意非凡。 黛玉好容易好些,又被她逗得大笑起来,指着晴雯道:“我果然没遣错了人!” “还有呢!”晴雯立即收了笑容,改了神情,“妙玉气哼哼地回屋把这个钟子拿出来给了我。 “然后小心翼翼地捧了那砚滴细看,脸上笑得都出了皱纹了!可是,看了没半炷香的工夫,她就把那砚滴放下了!” 众人跟着她的话,心情起起落落,眼睛也紧紧地追着她舞来动去的手脚不舍得挪开。 甚至门外的小丫头们再也耐不住,悄悄扒着窗子门框,好奇地往里头看。又有那机灵的,早就告诉了孟姑姑和此时不当差的小红和雪雁。 三个人一听有故事听,忙忙赶来,进门就先看见林黛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都是一笑。 “她把那砚滴和砚台摆在一起,看过来,看过去。 “那砚台乃是临洮的绿砚,前唐传到如今,上千年的好东西。又被她拿着棉布擦了又擦,露出来的那绿纹简直跟活了一样! “至于那青铜的砚滴,说实话,咱们家先老侯爷保管得是真细致!那铜身的绿,沧桑?对,就这个词儿,沧桑得,老气横秋的!” 晴雯比比划划,眉飞色舞,煞有介事,“结果,妙玉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脸色越来越难看! “忽然,她一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咬牙切齿:你们姑娘是不是想害死我?!” 第84章 拾鞋 “这话怎么说?”黛玉一愣。 晴雯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妙师父说:那两个,不配套!” 众人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上上下下哈哈大笑起来。 黛玉笑了半天才缓过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叫紫鹃,笑着附耳说了两句。 紫鹃哭笑不得:“姑娘!” “不许驳我!她不想欠我人情,我还就非要让她欠了不可!明儿还让晴雯去!”黛玉笑得开心,伸手去摸汤碗,却有些凉了。 紫鹃忙道:“我都端下去热热再拿上来罢!” “不用拿上来了。热了都端去给晴雯,这些菜赏她今儿辛苦!再配一壶酒! “你去跟柳家的说,我如今心情好了,觉得有些饿。前儿她做的那碗青菜鱼面极好,再做一碗来。” 黛玉高高兴兴地吃了,安稳睡了。 紫鹃等人这才放了心。 待到第二天,晴雯又去妙玉处,拿了一个前宋时的豆青汝窑笔洗,去换她那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 妙玉气得柳眉倒竖,一声怒骂:“休想!”笔洗留下,大没给,亲自叫人拿了扫帚,把晴雯给赶了出来。 这件事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黛玉心满意足。从此偶有所得,不论是一茶一果,还是一诗一画,想起来便送去给妙玉品鉴。 妙玉也渐渐的会回赠自制的清心香,才开的花枝,偶尔点评黛玉的诗画,高兴了还会和上一二。 二人渐成挚友。 这是后话。 且说柳家的这边,伺候完早饭,又把午饭暂时托付给自家老头儿。换了件体面干净衣裳,且往荣府后街上去找钱家。 钱盛夫妻两个去了当差。大正月里,贾环不上学,钱槐便在家横躺着无所事事。 柳家的来得早,他还不曾起床。家里的小丫头敲门轻轻请起,还被他怒吼了一嗓子。小丫头提心吊胆地说明了来人姓柳,这钱槐才从床上跳了起来。 又冷笑着懒懒地命那丫头:“让她在院里候着。你进来,伺候我起身梳洗。” 梳洗完了,又吃早饭。柳家的呆呆地在院子里大风地上站着,直等了他一个时辰,才让进堂屋说话。 这时候柳家的已经冻得手脚冰凉,鼻子红着,嘴唇哆嗦,半晌才问出来一句:“槐哥儿,你究竟想怎样?” “我早说了,我要五儿。你把她许我,自有你一万个好处!”钱槐吊儿郎当的,翘着二郎腿,脚上趿拉着的鞋一荡一荡。 “可如今我们的身契都在林姑娘手里,而你是贾府家生子,你父母又有差事,我们两家怎么结亲?”柳家的双手搓着,暖和了一点,终于能问出来整句的话。 钱槐冷笑一声,鞋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你少拿这个当借口!三爷就要去林家了。只要你在林姑娘跟前提一句,我是你女婿,我跟着三爷一起过去,岂不是顺理成章? “我爹娘都在库上当差,这差事我熟得很。回头你在林姑娘跟前给我说句话,我再走通了三姑娘的门路,我就能去管林家的库!五儿跟着我,还不是一辈子吃香喝辣?!” 这么痛快? 就全说了?! 这般既蠢又坏,难怪儿子女儿都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柳家的看着钱槐,心里无比复杂,咬咬牙,低声下气地说:“若是这样,倒也很好。我回去琢磨几道好菜,在姑娘面前提提试试。 “只是最近姑娘心烦,我娘家事情也多,只怕我的手艺不如前,姑娘不耐烦……” “你别在这儿套我的话!我实话告诉你,你若还不许婚,别说你娘家侄子的腿、她林家的酒楼,便是林府又怎么样?天干物燥的,你们可小心火烛!” 钱槐阴阴一笑,狠辣嗜血! 柳家的被他吓得心里突突直跳,下意识便站了起来,硬挤出个笑容来,低声道:“我这就回去,无论如何都会让五儿点头的!我,我这就回去,琢磨几道好菜……” “别急着走!”钱槐懒洋洋往后靠在椅子上,没了鞋的脚往前一伸,转转脚脖子,“我说岳母大人,帮我个忙吧?昨儿我这胳膊用力过多,我累着了!” 柳家的变了脸色,却又不敢甩手便走。只得咬紧了后槽牙,艰难地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那鞋,半跪在地上,给那只穿着灰白袜子、冒着不知名气味的脚,仔细地套好、提上。这才重又站起来,低着头叉手告辞。 就在她疾步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的是钱槐嚣张的大笑声。 柳家的闷着头闭着嘴,一口气跑回林府。进了自己家门,先打了水,狠狠地洗了四遍手;这才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时近正午,柳家所有的人都在厨房当差,正是最忙的时候,因此家里一个人没有。 柳家的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刻钟,这才换了衣裳,去面禀黛玉。 黛玉一看她双眼红肿的样子,就知道她必是受了钱槐的委屈,抿一抿唇,问:“怎么?漫天要价?” “不仅要娶五儿,还要跟着三爷进咱们府,然后还要管咱们家的库,还要让我女儿跟着他吃香喝辣!” 柳家的这时候已经满腔的恨意,说话根本就不再温柔怯懦,甚至带了一丝狠意,“我侄儿的腿和咱们酒楼的事,他都自己认了! “不仅如此,他还放话,说若不让他去,就让咱们都记好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哦?他还想放火烧我的宅子?”林黛玉呵呵轻笑起来,“这姓钱的到底是什么人养大的,竟是半分都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啊!” “姑娘,我倒有个主意在此。”柳家的主动往前一步。 林黛玉抬眼惊奇地看着她。 柳家的眼中闪过怨毒:“我本想息事宁人,但他既然非要逼着我,那就怨不得我拼个鱼死网破了! “我今儿出的这个主意,不仅能让他从此别想再沾我五儿,还要让他永远都别想再跟咱们林家扯上干系! “若是时机抓得好,还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林黛玉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笑意:“都说有娘的孩子是个宝。这话果然不错。 “为了你女儿,你这多少年的兔子性子,竟也要咬人了呢!” 第85章 太瘦,没看头 柳家的看着黛玉带着一丝羡慕的表情,心中一动,越发愧疚,忙道:“先前是我自私,只顾着自家的闺女,忘了主子的难处,都是我的罪过。 “如今这一回,我必会将功补过! “姑娘,不如这样,就依着他的话,您从西府里把他要过来,就让他管库!只是这样的人,必是要把籍契身契都留在您手里的! “他管库,欺上瞒下、监守自盗,必是毫无顾忌的!到时候,拿他个现行! “到时候,又有证据,又是自家的奴才,别说三姑娘和三爷,便是太太老太太,也不好为了这么个奴才跟您说出什么来的! “要打要杀,是报官还是私了,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他那个德行,够不够得着!” 说着,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主意,倒也不错。那过两天,你去跟他说一声,先稳住他。只是这主意,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去,那就不灵了!” 柳家的松了口气,满面是笑:“那是自然!” 又扑通一声给黛玉跪下磕头,哽咽着哭了:“都是我,给姑娘惹了大麻烦!我女儿是女儿,姑娘也是人家女儿。我竟混账地忘了! “如今姑娘还这样宽待我,还要替我除了仇人!姑娘对我柳家真是天高地厚的恩德!我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姑娘的大恩!” 这一句“姑娘也是人家女儿”,触动了林黛玉的心肠,声音不由得便柔和了下来: “罢了。我娘当年也如此这般地疼我。我看着当娘的肯疼闺女,我都是高兴的。这钱槐是小事,我顺手也就办了。 “你先下去,不要走漏了风声。尤其是你家里,若是都知道这是个圈套,必定会被钱槐探知。所以你这几天,只怕会受些委屈,你可知道?” 柳家的揉红了眼,咬着牙下去了。 林黛玉这边抽了一张纸,点点画画,团了两张作废。最后才写了一张满意的,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也扔到炭盆里烧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正月十一。 初八的时候黛玉令小红又去了一趟陶府,问陶监忙得如何了,今儿来不来家祭星。侯管家却答估摸着得过了初十的地辰日。 黛玉听了便明白了,便让柳家的悄悄告诉钱槐:事儿成了,到时候让他只做不知,听西府里差遣便是。 钱槐自然是正中下怀,志得意满地应了。接下来竟又去了林家的酒楼,颐指气使地让竺掌柜给他上好酒好菜,临走却不付账,都让记在柳家头上。 因江永早就知会过竺寿,这件事姑娘已经接手,不让他管。竺寿也只得忍气吞声先答应着。 到了初十,黛玉通知贾府,让先带了贾探春和贾环的下人们过来看看地方,到时候好伺候主子。 贾母见她竟想得如此周到,不由大喜。正好正月十一这一天探春也不出外应酬,索性让琥珀去服侍探春,令侍书和翠墨、小婵等人都去一趟林府。 这边贾环便让跟着自己的小厮过去——周姨娘自然是不肯把自己的丫头拨给他带去林府的。所以服侍贾环的丫头婆子如今还没着落。 原本贾母让王夫人随便给他几个人便是,偏王夫人“正忙”。好容易定下了人选,贾政却又听说此事,定要亲自过问。 待他验看了丫头,发现个个妖乔,便知王夫人果然没安好心。登时大怒,把那几个丫头全都发卖了。只得重新再寻。 这回便是侍书翠墨带着跟贾环上学的一个大仆人和两个贴身服侍的小厮,来林府“看地方”。 等他们进了林府,发现虽然院子算不得大,因人少,便看着十分宽敞,便都笑着赞叹。 唯有跟来的钱槐漫不经心,只嘀咕这一处好住、那一处只可看看,倒引得跟他一起的冯安频频看他。 林之孝指着前院的地方一一说了,到了二门前,便由林之孝家的带着丫头婆子们进内宅看视。 至于大仆人和小厮们,便让到了倒座喝茶。 过了不一时,柳家的探头探脑。 钱槐一眼看见,顿时得意起来,满面春风地迎上去:“找我呢?” “你来。”柳家的点点头,叫了他出去。 冯安认出来柳家的,不由得大奇:“哟!他们竟然在一处!敢是亲事成了?” 跟贾环的大仆人名叫郑禄,却是王夫人陪房郑家的儿子,听见这话,皱了皱眉,起身问林之孝: “林管家,这钱槐虽应名是小厮,却也十五六了。如今这样被一个厨娘公然领进二门内宅,这是什么规矩?” “若不是主子叫,凭他是只公蚊子,也飞不进后院去!你倒不必操心他了,只操心你主子罢了!” 林之孝素知一向都是他引着纵着贾环不学好,心里便看不上王家这手段。 加上这人在府里时,对林之孝虽然客气,却少恭敬。林之孝早就不待见他,如今听他竟这般质问,哪会有好话给他? 郑禄皱着眉坐下。 钱槐毕竟是贾环的“表兄”,若是真在林家闹出什么事事情来,他怕自己到时候既没法跟贾环交代,也没法跟王夫人交代。 而这边钱槐乐颠颠跟着柳家的进了内院,离了众人,笑嘻嘻地问:“怎么?姐姐想见我么,怎么带我来了这里?” “姑娘看上了五儿,想让她进房服侍。刚跟我说了,我想着该问问你的意思,就跟姑娘说等等……” 柳家的还没说完,钱槐的眼睛就亮了,张嘴便道:“好啊!去吧!快应了去!” 柳家的顿了顿,才道:“姑娘见我犹豫,追问我怎么回事,我便回了话,说要跟你商量。 “姑娘就笑了,说正好你来了,她要见见,顺便替五丫头掌掌眼。” 钱槐顿时飘飘然起来,挺胸道:“好啊!那我就去见见!” 柳家的也不多话,带着他直奔最大的一个院落。 院子的门匾上写着两个字:清秋。 钱槐看了一眼那匾,再一看院子,眼底越发贪婪:“这院子够大的!” “会客的院子,自然大。”柳家的敷衍一句,又跟守门的小丫头打了声招呼,便往里走。 钱槐斜了一眼那几个小丫头,见个个清瘦,不由得撇了撇嘴:柴禾一样,真没看头! 第86章 我要林记总号! 清秋院的正房是阔朗的三开间,一明两暗。两个暗间都挂着厚厚的柿柿如意的棉门帘,遮得严严实实。 堂屋原本是一桌八椅的排场。如今两溜各四张椅子被挪开,都靠墙放着。唯有一架四扇的花开富贵的大屏风,隔在桌子前五步的地方。 林黛玉梳了双螺髻,绾了五凤钏,戴了金璎珞,着了锦罗袍,抱了一只螺钿镶翠凤的铜手炉,气定神闲、端端正正地坐在屏风之后。 紫鹃、晴雯、小红、雪雁分别站在黛玉身后两侧,小红手里抱着黛玉的大红羽缎斗篷,雪雁则捧着白狐狸围脖。这屋里早就摆好了两个烧得旺旺的炭盆,热气扑面。这些东西委实穿不着。 屏风两边各站了两个个婆子和四个小丫头,气势摆得足足的。 这钱槐听柳家的给的消息,只以为今天是过来走个过场,所以穿得普通,就是贾府里每季发放的小厮衣裳,粗葛青布的袄子而已。 他里头倒穿得富贵。如今跟着柳家的一进门,见这阵仗,轻侮之意收了两分,争强好胜之心倒被激得蹿了上来。 故意悄悄扯一扯领子,露出了锦绣里衣,因有金线绣的花纹,竟还闪着金光,搭配着青布长袄,风景格外诡异。 “主子,奴婢带了这钱家小哥儿来了。”柳家的毕恭毕敬地敛衽屈膝低头,行了个规矩的万福礼。 里头没有动静。 钱槐昂首挺胸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里头坐的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勉强单膝点地打了个千儿:“小的钱槐,给林姑娘请安。” “嗯。”屏风后头这才传来一声轻缓缓、软绵绵的鼻音。 只这一声,满屋里就似是众人的呼吸都被扼住了一般! 雪雁没忍住,咬着嘴唇大惊失色地看了黛玉一眼,心道:我的个主子!这不过是个小泼皮,想弄死他不过就是碾死一只蚂蚁!您已经埋伏下了百万雄师、做下了连环陷阱,怎么竟然还施展出夺命鼻音了呢?我怎么都不知道,您还有这个绝招呢? 可是林黛玉自己听着自己的声音,却没觉得有什么出奇。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屏风那边那个驼肩塌背长脖子、瘦猴儿一般的身影,嗯?怎么似乎僵在了那里? 这边钱槐听得这一声,瞬间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那股酥痒从头皮直传到膝盖头子,双腿竟软得根本站不起来,甚至想要直接双膝跪下去! 屋里此刻,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只怕也会成了洪钟大吕! 晴雯看了众人一眼,有些迟疑。 黛玉回头看她,挑眉示意。 晴雯这才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爽利开口:“柳嫂子不是还要忙午饭?先下去吧。钱家小哥儿就留这儿,姑娘细问问。” 钱槐听见这个声音,看向地面的眼睛却猛地瞪圆了。一股燥热,从心底里腾地烧起来,瞬间便将四肢百骸都点着了! 这是当初宝玉身边那个最妖媚的晴雯的声音! 他为什么非得要娶柳五儿?!就是因为他跟着贾环去给贾母请安的时候,阴差阳错,见过晴雯一面! 当时晴雯正在骂小丫头,声音清脆、身段儿泼辣,两只眼睛一瞪,简直就是狐狸精下凡! 只那一瞬,钱槐的魂儿都没了! 直到他偶有一天碰上了柳五儿。这柳五儿的身段眉眼,竟跟晴雯有三分相似! 只是性子比晴雯和软,嘴里也不像晴雯那么尖刻。若是把柳五儿弄回家,对钱槐来说,既圆了那不可言说的妄想,又得了个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可是,如今竟然真神就在眼前! 钱槐心里怦怦乱跳,眼珠儿急转——他一定要再看一眼晴雯! “这钱家小哥儿,听说你叫钱槐?”晴雯再度开口。 钱槐心中大喜,奓着胆子便站了起来,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屏风:“是!小的出生时,院子里正是槐花飘香的时候,爹娘便指树为名,选了个槐字。” “你爹娘都在荣府库上管账?” “正是。” “那你这账头子,必是能算得又快又清楚,是不是?” “多谢姐姐夸奖,还真是!我四岁就开始打算盘,九岁开始摸账本,十三岁的时候,满天下的账簿没有我看不出猫腻的!” “哟,真是好大本事!” “不敢,小伎俩而已!” “我们家才立起来不久,不论是家里还是外头产业铺子,倒是都缺账房。你可有意?” 账房?! 要是能进了账房,摸到林家的账,那可就更—— 可是账房在外头! 这可不行,得现在府里,等自己得了手,再出去管账不迟! 钱槐强摁住心里火热,朝着晴雯的方向一笑:“小的年幼,缺历练,哪儿就管得了账了? “倒是家里一直管库,所以库上的道道我都熟。若是姑娘信得过,我还是管库吧!” 晴雯没说话,转头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思索片刻,微微摇了摇头:时机未至! “库上人是齐的,总不好因为你来,就把人家赶走啊!你若觉得自己管大帐管不了,可以先从小铺子的账管起。学个一两年,再换大铺子。 “历练而已。姑娘铺子多,庄子多,日后还有姑苏的千顷良田,那不要人打点?你耐着些性子,总有你的出头之日。 “我们姑娘是惜才之人,只要你有真本事,绝不会埋没了你去的!”晴雯说得意兴盎然,听得旁边众人心里都有些澎湃了! 雪雁便站在她的下手,忍不住悄悄靠过去,低声笑道:“好姐姐,我都想肝脑涂地了!” 晴雯抿着嘴得意地笑。 紫鹃一眼瞪过去,两个人忙收了玩笑,一本正经再度入戏。 “你可想好了?!” 钱槐早就被夸得热血沸腾,兼着屋里又热,满脸涨得通红,一把扯开袄襟子,跟街上地痞一般,露出了半个胸脯! 手在胸前拍得山响:“既然姑娘和姐姐都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试试! “您那林记总号我看了好些日子了,生意起起落落,中间必有大猫腻!您让我去那个铺子管账,我就在那儿练手,必能查他个底儿掉!” 忽然,林黛玉幽幽开口:“林记总号?” 钱槐愣了一愣:“正是!” “就是你打了我的总柜、砸了我的大堂的那个,酒楼?你想要那家店,练手?” 林黛玉闲闲说来,可是清凌的声音中,总让人觉得,冷森森地冒着一股寒气! 第87章 天干物燥,你小心火烛 钱槐早有准备,听见这话,装模作样地惶恐道:“原不知道那是总柜!只是跟别人口角,他出来拉偏架,一时恼了,才推搡了两把。 “至于砸酒楼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小的们一群汉子动手动脚的,桌椅板凳翻倒了些而已!还请姑娘不要听别人挑拨陷害!” “得了吧,瞧你那敢做不敢当的样儿!”晴雯嗤笑一声,充满不屑,“不就是打个架吗?这都不敢承认,以后还指望你担什么事儿?!” 钱槐被谁鄙夷也不能被晴雯看不起,脑袋一热,脖子一梗,高声道:“是我打的、是我砸的,怎么样?!谁让他多管闲事的?” 屋里一静。 “多管闲事?谁多管了什么闲事?”晴雯问道。 钱槐哼了一声:“我和柳家的五儿有婚约,可她那几个哥哥跟我不睦,就挑唆着她父亲悔婚。 “我前儿来府上找柳家;这人竟跟林家那老酒鬼说,凡贾府的,来找姑娘就通传,来找旁人的,一概不管!让他们自己去私宅找! “柳家一家子都住在府里,我去哪个私宅找!?” 原来如此。 江永这顿打,倒还真不是无妄之灾,而是有因有果了! “哦?那这么说,你跟柳五儿的亲事,竟是尚未定下来?”晴雯故作惊讶。 钱槐忙道:“定了定了!前儿柳家的亲自去我家找我定了此事!不然我也不会想来这里!毕竟我是环三爷的表兄……” “你倒是好胆色!钱家小爷,您竟然敢说自己是贾家二房三爷的表兄!那你不该姓钱,得姓王吧?”晴雯笑眯眯的,甚至还捂着嘴笑了两声。 听到“王吧(八)”这个音儿,旁边站着的婆子小丫头,都没忍住,噗嗤几声,都低下头耸了肩偷笑不已。 钱槐顿时恼了:“晴雯姐姐不要欺人太甚。我虽是口误,却也是三爷的血亲,往日里那是不分你我的! “这个错儿您只要不在二太太跟前挑,走到哪儿我也不惧!” “哎哟,我玩笑一句,你就急了。哪儿就至于呢?”晴雯轻笑,“只是钱家小哥是怎么知道我名叫晴雯的?敢是打听过我们内宅?” “这哪里用得着打听?我也在贾府当差,林姑娘身边的姐姐们都是哪几位,早就如雷贯耳了。” 钱槐哼笑一声,必要给自己争个脸回来,遂扳着手指数道,“晴雯姐姐原先在宝二爷处当差,乃是宝二爷房里最俏丽的一等大丫头; “紫鹃姐姐原名鹦哥,老太太调理出来的,自是心灵手巧、温厚周全;小红姐姐乃是林管家的独生女儿,一头秀发乌黑油亮,是最好看的;至于雪雁妹妹,则是姑娘从林家带来的……” 竟是如数家珍! 屏风后,林黛玉和四个丫头对视一眼,均是一脸的愤怒! “你先别说这些。我且问你,柳家的这几日总是念叨的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晴雯虽然强压着脾气,但口吻已经完全软不下来了。 钱槐也大概猜到她不高兴了,一心只想哄她,张口便道:“那是前儿她去寻我时,我告诉她的! “我那准岳母甚是蠢钝。她躲着我,我没辙,就打断了她侄子的腿。她居然还跟我装傻,那我自然就再跟她说明白些! “天干物燥,让她小心火烛! “我年轻,不知事。然而我是贾家的家生子,又跟贾家正经的小爷是血亲,我便胡闹犯个错儿,那也绝不会是死罪! “可旁人,就未必了!” 钱槐口沫横飞,得意洋洋。 屏风后头的人,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出来。 行,都说出来了。 够了。 黛玉早就不想再听他废话,冷冷地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瞬间变脸:“姑娘问完了。你走吧。” 钱槐一愣:“问,问完了?” “来人,领他出去,交给林管家。”晴雯看了那几个婆子一眼。 四个婆子齐齐应一声,齐齐走过来,往外一指:“请吧,钱家小爷!” “不是,晴雯姐姐!晴雯……”钱槐愣住。 婆子上前,瞪了他一眼:“行了!再喊,姑娘恼了,你以后也别想再进这个府门!” 钱槐闭上了嘴。 也是。 不过,等他进了府,要喊多少喊不得?罢了,今儿就先走吧! 钱槐笑嘻嘻地再度打个千儿,告了辞,转身出来,摇摇摆摆地离开了清秋院。 “请她们出来。”林黛玉示意紫鹃。 紫鹃点头,轻轻走过去,把右侧房门的帘子掀开。 满面灰败的侍书、翠墨、小婵和一众婆子丫头鱼贯走了出来。 “这院子以后就给你们姑娘用。这个堂屋大,她帮我管家,必要人来人往地回事。她也能住得舒服些。” 林黛玉泰然自若,“你们把自己的住处也看了,两边厢房、耳房,都打扫好了的。其他需要准备的,侍书回头使人跟林家的说一声便是。” 侍书等人兴兴头头来挑拣“别人”的不周到,却被贾环的小厮这番操作把脸打得山响。 如今一个个都垂着头,恭声答了“是”,然后被小丫头领着,逃跑也似的,赶紧走了。 等她们都走了,林黛玉这才含笑起身,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立刻笑嘻嘻地轻快走到左边门口,高高挑起门帘,口中笑道:“叔老爷可闷着了?快请出来散散!您老这好一阵子没来,我们姑娘天天念叨呢!” 陶行简气得一脸铁青,额上青筋都暴起来,一边大步往外迈,一边咬着牙怒问:“你为什么不当场打断这王八崽子的腿!?” “那岂不是太便宜了他?”黛玉笑着走过来,扯一扯陶行简的袖子,娇气道,“我就是故意让他今儿来的! “我请您看戏!您等着瞧吧,我必要让他十辈子都后悔,生生世世都见了我姓林的就躲得远远的!” 陶行简紧紧地盯着她,万般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儿家,不要冒风险。一则性命二则名声,做什么要跟这些下三滥牵扯? “我只怕你脏了手。不然我给你处置了他吧?一条闷棍的差事,容易得很!” “世叔,你是从宫里直接过来的不是?回府了吗?”林黛玉表示不想再谈那个事儿了。 陶行简无奈地摸她的头,都由她:“是。没回府。” “那您给我送的那三样年礼……”林黛玉试探着看他。 陶行简脸色一变:“三样!?” 两个人一路进了黛玉正房,黛玉指给他:“珊瑚、玉雕、屏风,三样。” 陶行简呆住,半晌,喃喃:“怎么是这珊瑚和玉雕……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办……” 第88章 三样年礼之二、三 好容易请陶行简落了座,林黛玉挥手令四大丫头都去外间站着。孟姑姑一看似有隐情,好奇地凑过来听。 陶行简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怔怔地思索。 黛玉也不打扰他,安静等待。 孟姑姑却不耐烦,手伸到他眼前一挥:“这三样东西到底有什么来历讲究,说啊!” 陶行简这才恍然回神,长叹了一声,摇头道:“都不是什么好来的!” 回手指一指:“这屏风你们都知道了吧?前年贾家进献的,陛下当时只是扔进了库里没当回事。可后来知道了这东西的价值,便不高兴。 “然而毕竟是贾家的孝心,也不能说什么。那几天倒是走了两趟凤藻宫,对着贾妃却没什么好脸色。最后一回,临走没忍住,还问了一句:你们家到底有多少钱? “我估摸着,这一句话,能让贾妃半个月睡不着觉。这事儿后来还让皇后知道了,宣扬得满宫都笑。原本还有人打这屏风的主意,这件事儿一出,它便只剩了接灰。” 停一停,看向黛玉,“前儿你给我的年礼里头,不是有你给我绣的一个荷包吗?虽然心思精巧,说实话,针线真不如晴雯。” 黛玉脸色一僵。 晴雯在外头捂着嘴偷偷乐。 黛玉却一眼瞧见了,哼了一声:“扣晴雯半个月月钱!” 晴雯吐着舌头晃荡脑袋,越发得意。 陶监哭笑不得:“你们这胆儿是真肥!这会子还有心思玩笑呢!?” “不敢不敢,没有没有。您请说。”黛玉忙乖巧起来。 陶监无奈地看着她,连瞪一眼都舍不得,缓声道:“我那荷包被陛下瞧见了。他自然要问,我不能不说。他听说还有年礼,便要去我家里挑。 “大年下的,又是祭祀又是尽孝,还有各宫死死盯着,他怎么能出宫?让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因此我劝,东西放在那儿又跑不了,回头再去也不迟。 “他本来就一肚子气,想来这是更不高兴了,便捉弄我出气。偏我无欲无求的,所疼的唯有你一个;所以他才让人冒了我的名义把这些东西送了你这里来。 “他是冲我,不是冲你,别着急啊!” 黛玉立即点头:“我没着急。” 孟姑姑却嗤笑一声:“得了吧!蒙谁呢?要捉弄你,送什么不行,非要送这个?你们俩就对着假吧!” 又敲桌子,“快说,那两件又怎么了?能把你吓成那样儿?” 提到这个,陶行简又叹了口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才指着那珊瑚道:“先说这个简单的。” 众人一惊。 这还分简单复杂呢!? “这个是年前,王家——对,就是贾家二太太的那个王——进献给太后的年礼。” 黛玉脸色一变! “原本这年礼也没什么,可是王家跟了太上和太后这么多年,却一直不知道:太后乃是妃位扶正,扶正后没几天就成了太后。 “皇上登基,皇后正位……唉,也不知皇后怎么想的,每次去觐见太后时,都要穿正红!她穿,太后就不好也穿…… “所以太后心里最讨厌红色。这珊瑚的红色又浓重又艳丽,太后看着就烦。一刻都没摆,转眼就扔进了库里。隔天越想越生气,便让人抬去大库,不要搁在她的私库里点眼。 “皇上听说,乐了好几天,让人搁在了自己库里。可谁知,这回竟送了你这里来……” 孟姑姑情不自禁地问:“陛下不是早就知道王家混账了么?这是想让姑娘一起乐一乐?” 众人心说:怕不正是如此呢! 便都微笑。 唯有陶行简和黛玉没有笑,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孟姑姑瞧着不对,便问:“那这第三样呢?” “这是,北静王进献给太上皇的年礼。”陶行简双手拄在了膝盖上,腰背塌下去,慢慢说道,“一个多月前便献上去了。太上很是喜爱,就摆在殿上。 “年前因为一件事,太上和皇上争执了几句。第二天,太上便把这盆景,赏给了太子。” 屋里众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柿柿如意,事事如意。 皇太子乃是储君,除了天下太平之外,他还有什么事儿需要如意一下子呢? 自然是登基为帝。 可是今上登基才几年,今上才多大?! 黛玉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太上和陛下的政见不一,朝臣们都隐约耳闻。然而父子之间的矛盾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是惊天动地的秘事! “这不是,咒他自己的儿子死么……”晴雯脱口而出,继而惊恐地双手捂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怎么说出来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陶行简的眼神几乎要砍死人! “掌嘴。”黛玉垂眸,轻道。 晴雯回手一巴掌抽在自己左脸上,接着便是右脸!两只手力道极重,竟是瞬间便肿了起来! “罢了。”陶行简忙叫停,又剜了她一眼,低声斥道,“挂了相,让人看见还是麻烦!以后管好了你这张嘴!” “是!”晴雯咚地一声,重重磕了个头。 陶行简心里跟着一跳,脸上更加无奈:“真是什么主子什么丫头!你们俩,这让人怎么生气?!” 黛玉弯一弯嘴角,不说话,却亲手给陶行简倒了杯茶,奉过去。 陶行简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放下。不再追究此事,接着说道:“太子虽然年轻,他那太子妃却是聪明人。这东西一去,太子妃就找人悄悄打听头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看她识趣,便漏了个消息给她。东宫自然立时便慌了。又过了一天,恰好是腊月二十三,该祭灶,太子妃要跟着皇后一起行礼。 “听说,太子妃顺便就把这珊瑚带了去,奉送给了皇后娘娘。” 孟姑姑手里的茶杯险些没端稳,恐惧得瞪圆了眼睛:“什么!?皇后!?你说陛下这东西是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的!? “皇后娘娘知道了陛下给我们姑娘送了年礼,还是个柿柿如意,还是从她的宫里拿出来的!? “我们姑娘是哪里得罪了陛下,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自然不是!”陶行简瞪她,“一惊一乍的,你就不能听我说完?!” 孟姑姑气得一拍桌子:“那你倒是快说啊!停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第89章 她想讹我一辈子呢 陶行简点头:“行行行!我错了!” 黛玉抿着嘴笑。 陶行简续道: “皇后娘娘莫名得了个这个,本也高兴;结果一打听是这么回事,自然也不敢摆出来。 “她又知道太子妃这不是为难她,而是替太子跟皇上表明心迹。她又不敢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把这玉雕藏在自己寝宫好几天。 “直到腊月二十八,皇后娘娘终于找到了新年要撤换坤宁宫装饰的理由,把那盆玉雕也送去了大库。我这才禀报了皇上。 “皇上当时,冷笑一声,回手砸了个茶碗。” 孟姑姑恍然大悟:“哦,那皇上大概是想起来就堵得慌,所以远远送出宫,眼不见心不烦!” “兴许吧。”陶行简叹口气,来回看了看那三样东西,愁得皱了眉,“别人有地儿送,你可拿这东西,怎么办呢?” 黛玉静静地听着,忽然问道:“您说,陛下冷笑一声,回手砸了个茶碗?” “是……”陶行简一愣。 黛玉看向外头。 恰好晴雯也抬起头来往里看。 主仆两个目光一对,便凝住了。 过了一瞬,晴雯转开脸。漫不经心一般,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那盆玉雕跟前,歪了头,似是在仔细打量。 忽然,痛呼一声,弯腰去扶膝盖,“不小心”便扑在了那玉雕上! 咣当一声! 接着碎玉四溅! 一盆柿柿如意摔成了一地残枝破叶! 甚至晴雯还倒在了那碎玉上,撑了满手的鲜血! 众丫头惊叫一声,一拥上去! 孟姑姑更是大叫着跳了起来:“我的天——” “晴雯!”黛玉也蹭地站了起来,高声喊,“你可撑住了!小心脸!” 晴雯几乎跟着这一声,手一软趴了下去,然后疼得哇一声哭起来:“我的脸!” 紫鹃几个吓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把晴雯从那一地碎玉中拉了出来。忙掰了她的脸看时,只见额心、眼角颧骨上,都扎了玉粒进去! 紫鹃忙小心地替她择出来,又疼得晴雯全身一抖。再看她的脸上,鲜血横流! “姑姑快给她看看!”黛玉忙推了孟姑姑一把。 孟姑姑这才醒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口中厉声训斥:“你这死丫头!就这么重的好奇心么? “……幸而眼睛没动,可这个地方,如何用药!?我看你破了相,以后怎么出门子!” 一句话说得刚才止住哭声的晴雯再度放声大哭起来:“姑娘!我出不得门子了!” 黛玉一脸烦恼:“好了!你先让姑姑看,万一能治好呢?就这么毛躁!什么时候能学着稳重些!这样的蠢材,还想出门?好好在家里跟我一辈子罢!” 一时之间,黛玉的烦恼声,孟姑姑的训斥声,晴雯的哭声,紫鹃等人的惊叫安慰声,屋里乱成了一团。 陶行简定定地坐着。 过了好一时,屋里的碎玉利落地被打扫干净丢出去,晴雯也被小红和孟姑姑带走,紫鹃和雪雁安静轻快地上前重新换了热茶。 屋里再无动静,陶行简才愣愣地看向黛玉。 黛玉早已经缓缓坐下,气定神闲,微微笑着看向他:“乱了这一遭,世叔可饿了罢?我让柳嫂子传饭可好?” “……好!!!”陶行简看着黛玉,眼中闪亮,嘴角露出一丝笑,接着,笑容扩大,直至放声大笑! 林黛玉用帕子捂着嘴,轻轻清了清嗓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再看着陶行简,调皮地点了点头:“嗯,我也觉得挺好的!” 饭毕,陶行简回了趟家,跟管家老侯交代了一声,让把自己的那份年礼赶紧送去林府,不到未时便回了宫。 昭明帝见他又这时候回来,板着脸问:“不是说就去看看么?怎么又蹭饭了?” 陶行简笑脸改惶恐,噗通跪倒,把前头在林家所历之事,涓滴不剩地全都告诉了昭明帝:“求陛下宽宥!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就这么砸了您的赏赐,实在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昭明帝挑眉看着陶行简。 陶行简“呃”了一声,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若是故意的,朕就赏她。若是无心之失,那说不得,朕就真要问罪了!”昭明帝的眼中盛满了笑意。 陶行简嘿嘿地摸着头笑。 “前儿太医院研制出来的那个祛疤的什么什么膏,让人给那丫头送一罐子去。” 昭明帝歪回榻上,继续看书。 陶行简站了起来,脆声答道:“好嘞!” 东西很快送到了林府。 黛玉把那一小罐药膏往晴雯跟前推了推,笑道:“看来,你是真替陛下出了一口恶气。” 晴雯轻轻摸着脸上贴着的纱布,嘻嘻一笑,接着哎哟一声:“姑娘,虽然但是,您说的话可得算数啊!” “哪一句?” “就是要让我长长久久跟您一辈子在家里的那句!” “这个啊……” “姑娘!我破相了!您就得养我一辈子!” “谁说你破相了?陛下赐了药膏呢!” “那……那我不用!” 主仆俩一阵推拉。 晴雯昂着头,留下药膏,骄傲的孔雀一般,走了。 黛玉看着眼前的药膏,轻轻笑了起来。 紫鹃捧了一瓶梅花进来,奇怪地回头看看晴雯的背影,再看看桌上的“玉容膏”和贴着鹅黄纸的小盒子,了然笑问:“陛下赐的药,她不肯用?” “要讹我一辈子呢!”黛玉笑了起来,示意紫鹃收了药去。 紫鹃把瓶子放到花架上,拿了药,却不走开,弯腰低声回禀:“柳嫂子说,她家大小子聪明,看出来了。这回就让她家大小子去了。” “哦?不怕打起来?”黛玉笑了笑。 “打就打呗!说不定打他一顿,他更信真呢!”紫鹃觉得很无所谓。 黛玉看那梅花开得极精神,踱步过去,欣赏了一会儿,笑起来:“我记得,妙玉山上没有这种绿梅罢?” “好像没有。”紫鹃看着黛玉,笑道,“明儿我折一枝,给她送过去。” “别送一枝啊!多送几枝。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两位嫂嫂,众位姑娘,甚至东府那里,别落下谁。回头再说我厚此薄彼。” 黛玉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说着送礼的规矩。 紫鹃笑着屈膝:“是。那我和晴雯一起去,晴雯去送东府和妙师父的,我去送别的。” 顿一顿,又笑,“我会给三姑娘专门挑一枝开得好的,枝杈多的。” 黛玉点头轻笑:“这就对啦!” 第90章 摘干净,来得及 当晚。 贾母坐在榻上,沉默地听着侍书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把上午在林府清秋院听见的所有对话都复述出来。 两边坐着的,一边是贾政、贾琏、贾环,一边是王夫人、王熙凤、探春。 贾环已经气得脸上扭曲,而探春红着眼睛不停地落泪,却一声不吭、沉默不语。 “钱家在库上管账?”贾母看贾琏。 贾琏忙起身回话:“是,叫钱盛,是吴新登的手下。” 贾母又看贾政:“他去库上管账,是谁的意思?” 贾政脸上便不自在:“早年间,也还能干……” “所以,这就是赵氏的人情。有你二老爷做靠山,他在库上怎么监守自盗、他家里人在外头怎么横行霸道,怕都是寻常事了。” 贾母冷着脸挖苦完了贾政,回头又轻轻地摘出了贾环和探春,“这跟孩子们没什么关系。只要自己心里干净,便不会有人能污了你去! “以后不要太给奴才脸面。你当他忠心耿耿会替你着想,其实他们吸着你的血,还要脏你的名声、毁你的前程!别太心软了! “你们俩,小孩子家家的,这里没你们的事,回去吧。东西收拾得齐全些,你林姐姐那里是新宅,缺这个少那个的,别去了再立等着。” 贾环面露喜色,立即便站了起来,昂然答应:“是!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探春低着头起身,却只是屈膝行了礼,低声说了一句:“孙女告退。” 便跟贾环一起出去。 贾环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却一出院子便被探春的乳母陈氏拦住:“三爷且等一等三姑娘。” “姐姐住园子里,我住外头,等她作甚?又不是一路!”贾环皱了眉头,十分不愿意跟这老嬷嬷打交道。 然,就这一耽搁,探春已走了出来,低声道:“陈妈妈,你替我送三爷回去。从今日起,不许他出周姨娘的院子,也不许外头的人去找!直到我们平安去了林宅,再论其他!” 贾环的眼睛登时竖了起来:“凭什么就禁了我的足!?” “别人巴不得现在把你拉下水!好容易老太太把你洗干净了,你倒自己想寻死不成?” 探春咬牙切齿,伸手便拧住了他的耳朵,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已经把姨娘打落谷底,如今又要攀扯你,你到底懂不懂?!! “我好容易寻了条活路,你要是自己非往火坑里跳,也等我走了再跳!别连累了我!” 贾环便再听不懂这些话,却知道若是不服软听话,这位三姐姐会真的把自己的耳朵拧下来,立即哎哟着讨饶: “是!是是是!三姐姐我都听你的!一直到咱们离府,不不不,一直到咱们进了林家,我也都听你的! “我绝对不出门,也绝对不跟那些人再有半分牵扯!他们来寻我,我也绝对不见!” 探春这才松了口气,放了手:“你听话就好。” 眼看着贾环在陈嬷嬷的“陪同”下乖乖走远,拿了帕子用力地擦了擦右手的手指,丢给身边跟着的小婵,寒声问道: “你老娘已经去了庄子上了?” “是!”小婵恭敬答道,“申时一刻走的,怕冬天城门关的早。我娘晚饭的时候进来告诉我了。” “希望,能来得及。”探春看向暗沉沉的夜空,失神地喃喃。 小婵看一看她,抿了抿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会有人去害姨娘?还会有人去骗姨娘?!自家姑娘已经是得到消息最早的一个人了,怎么还会有人赶在姑娘前头去寻姨娘的麻烦呢? 屋里只剩了四个当家主事的人,贾母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侍书,你刚才说,林姑娘只是让你们听完,却一个字都没提?还说那院子是给你三姑娘准备好的?” “是。是这样的。一个字儿,都没提。甚至脸上都没带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侍书全身都在抖。 贾母的眼睛一眯:“那你怎知不是好事?怎会吓成这样?” “奴婢,奴婢……”侍书愕然,抬头看向贾母,“这,这怎么能是好事……” 话一出口,便咬住了唇,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奴婢不知,奴婢蠢钝,奴婢瞎猜的……” 贾母淡淡地掠过她的拳头,道:“行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混猜度。下去吧。林家内宅的事情,不当你管,也不当你知道。你这一趟去,只看了宅子,别的一概没见。听到了吗?” “是。”侍书恭谨叩头。 贾母挥手:“下去吧。”又偏头看一眼鸳鸯。 鸳鸯会意,悄悄离开,跟着侍书出去,从外头轻轻关上了房门。 侍书下台阶,一个趔趄。 鸳鸯忙扶住她,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道:“你做得好。只是出去嘴要严,约束好了今儿去过的人,万万不可闹大。” 侍书不甘地看她:“我们姑娘……” “跟你们姑娘没关系!跟三爷也没关系!跟林姑娘更没关系! “是钱家在库上当差,手脚不干净,被吴新登发现了,报了上来。所以二老爷震怒,发落了他一家子!” 鸳鸯死死地盯着侍书的眼睛。 侍书这才明白过来,脸色缓了过来,连连点头:“是!我知道了!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姐姐,我回去了!” “嗯。”鸳鸯也露了个微笑给她,想一想,又低声提醒她,“你和翠墨,我和三姑娘都会替你们说情。但其他人,你要准备好,怕是……” 侍书吃了一惊,咬咬唇,迟疑着,点了点头,沉重地给鸳鸯行了礼,慢慢走了。 鸳鸯回头看了看明瓦窗上映出的屋内摇晃的烛影,没有回去,而是搓了搓手,站在了门廊下的背风处。 这些事情,她听得太多了,实在是,不想再听。 屋里,贾母面沉似水,看着四个当家人,咬牙低声道:“钱家都有什么人,赵家都有什么人,他们两家还有什么姻亲,你们几个是当家的,竟然都跟我说,不清楚?不知道!?” 沉默许久,王熙凤站了起来:“孙媳只知道,二爷的奶母赵嬷嬷,跟赵姨娘的父母,是堂族。有血脉,不亲近。” 贾母看向旁人。 众人沉默。 贾母冷笑一声,扬声向外:“鸳鸯,进来!” 第91章 拿下灭口?! “最早跟着咱们家的老家生子都是战俘,老国公赐了赵钱李三姓。只是如今三家子留在京中的不多,大部分都在金陵老宅。 “关于赵家。大老爷那边是赵嬷嬷一支,二老爷这边是赵姨娘这一支。两边的太爷是亲兄弟不假,但在世时就不亲近,后来走动更是不多。 “赵嬷嬷如今赋闲,长子赵天梁跟着宁府珍大爷,次子赵天栋还在咱们家,单管金银器皿。 “赵姨娘这一支上只有赵国基一个男丁,大前年他老婆死了,没留下子嗣。原本前年年初想续娶,赵姨娘这事一闹,亲事也黄了。 “上回魇镇之事后,他被撵出去。年前听说去钱家打秋风,钱盛跟他翻了脸,年根底下把他赶出家去,回头还跟赵氏打了一架。 “初二走娘家的时候,左邻右舍嘲笑赵氏,赵氏哭都没敢哭。她偷偷寻了赵国基半个多月了,她这兄弟却不知所踪。 “至于钱家,留在京中的唯有一支,便是如今在咱们这边的三兄弟。 “老大钱盛娶了赵姨娘的长姐,两口子都在库上管账,钱盛管的是京城田庄的账,赵氏管的是园子里的账。 “老二钱华如今做买办,跟赖管家跟得紧,所以倒也不太靠着他嫂子的人情。他娶的是叶家的女儿,也就是跟宝二爷的茗烟的姐姐。 “老三钱启跟钱华更亲近,不太跟他大哥走动,尤其厌恶长嫂。如今他的差事,就是跟着宝二爷出门。大约是一处当差又是世交的缘故,他跟李贵十分交好。 “钱启心高,什么人都看不上,所以已经二十七了,至今未娶。听说钱盛和钱启为这个吵过几次,谁也说服不了谁,大概是想着索性等主子给指。” 鸳鸯娓娓道来,一口气说完,垂头站到了贾母身后。 贾母冷冷地看过众人,哼了一声:“还不如个丫头!” 王夫人的脸上则有了些变化:她万万没想到,李贵说那个挺勤快老实的钱启,竟是赵姨娘的拐弯儿亲戚!让赵姨娘的亲戚来跟着自己的儿子?! 她下意识想到了郑禄。 瞬间有些坐立不安。 贾母一看她的模样就明白了,歪头问鸳鸯:“跟环哥儿的都是谁?” “原先是赵国基、郑禄,带着钱槐、冯安、湖笔、徽墨四个小厮。如今只有郑禄带着了。”鸳鸯垂眸。 贾母哼了一声:“继续说。” 鸳鸯迟疑片刻,方轻声道:“郑禄是太太陪房郑华家的二小子,冯安是赖家的外孙。 “湖笔徽墨两个今年刚十岁,则是赵国基特意在外头买了来,教了一年,才让赵姨娘通过二老爷的手,赏给环三爷使的。” 贾母高声冷笑:“真是娘亲舅大!这一个个当娘当舅舅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看着凤姐儿问:“伺候你的巧姐儿的乳母,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你娘家给你找来的?还是你的陪房?!” 凤姐儿忙站起来,垂头答话:“是太太给寻来的。咱们贾家的家生子,日常还是很勤谨的,对姐儿也照看的周到。” 贾母这才放过了她,冷冷地看向贾政等人:“查钱华的差,既是买办,只怕没少拿。 “钱启跟了宝玉这么多年,大约宝玉房里的小姑娘们都是熟识的,他不娶,说不定就是存了腌臜心思! “宝玉如今闭门读书,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去跟他的亲外甥环哥儿罢!” 竟把贾环说成是钱启一个奴才的外甥! 王夫人心中一喜! 王熙凤则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偷偷看了贾母一眼。 贾母察觉,和缓了些语气,问她:“凤丫头想到什么了?” 王熙凤小心翼翼地觑着贾母的脸色,缓缓说道: “回老祖宗的话,孙媳是想起来,林妹妹虽然没声张,却特意让侍书她们几个全都听见了这件事的始末。 “老太太是不是给个话,咱们该怎么跟林妹妹陪这个不是?毕竟是咱们家的家生小厮,欺负了她的人。 “她不发落,反送回来,是她的好意思,咱们可不能辜负了她这一层意思……” 贾政的眉心瞬间皱起:“她是晚辈,我们怎么跟她赔不是?” “自是我去,此事怎么能劳到老爷太太的跟前?”王熙凤忙陪笑道,“总归,正走得亲热的亲戚,别因为奴才作死,反闹生疏了!” “走得亲热?!”王夫人忍不住了,责备道,“你看看她干的事儿!人家给她的年礼,咱们转给她,她竟然先收下,看完了,再退回来! “这些人家,哪个是好得罪的?她自己看了一遍,不想要了,不自己退回去,反而让我们家退,让我们出去得罪人!她但凡有一点儿亲戚的心,她都不能这么着!” 砰! 贾母刚摸到手里的檀香如意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众人噤声。 “林丫头是个软性子的人吗?你们瞎了一年两年,还能瞎三年吗?凤儿是好意提醒,你们还真当林丫头会轻轻放过这两件事?” 贾母的目光连王夫人的身上都懒得落了,直接看向贾政,“你说吧,钱家怎么办,怎么给林丫头交待?” 贾政滞住,下意识看了看王夫人,察觉母亲的脸色不对,忙又转回目光,看着贾母道:“查抄了,合家子撵出去就是!” “光撵出去吗?你是想给林丫头留多少隐患在外头?”贾母冷笑一声,“倒是好打算!” 又看王熙凤。 王熙凤本不想吭声,此刻也只得开口:“先查吧。钱家三个兄弟都查,查完了,有错儿的依着规矩办。办完了,再撵出去也名正言顺。 “至于钱槐,无故伤人在前,蓄谋纵火在后,犯得乃是朝廷的法度。不如送了衙门里,打几板子,远远地流放出去,眼不见就心不烦了。” 贾母眉目舒展,点头称善。 又道:“还有三丫头那里的丫头婆子,也都查一查办一办,此事我就交给凤丫头了。家里不要传出去歪话才是第一的。” 都查?都办?! 王熙凤心中一惊,忙看鸳鸯。 鸳鸯双目低垂,一言不发。 怎么,难道就因为这个无妄之灾,就要把侍书和翠墨,都拿下,灭口?! 第92章 大闹天宫?! 转过天来,城门才开,便有好几拨人,各自躲躲藏藏的,赶着车,疾快无比地进了城。 又过了一个时辰,紫鹃和晴雯坐着马车带着数枝绿梅出了林府。到了东府门前,晴雯拐了进去。紫鹃则去了荣国府。 待她恭恭敬敬分送了花儿,贾母含笑挥退众人,拉着紫鹃问:“你姑娘好?” “好。吃得好睡得好。去了那边,孟姑姑不仅餐食菜单,连食材都要验看。姑娘的身子越来越好了。” 紫鹃堆着笑答话。 鸳鸯在旁笑骂:“小蹄子,少打马虎眼。老祖宗是问你,昨儿可气着姑娘了?” “那可有什么气的呢?老祖宗自然会给姑娘主持公道的。我们当时倒想亲手打死那混账,还是姑娘说,莫要脏了我们女孩儿家的手。” 紫鹃笑得憨厚。 贾母放了手,笑容不变:“花儿真好看。你姑娘的孝心我知道了,你去吧。” 紫鹃行了礼出去,鸳鸯看了贾母一眼,又跟了出去。 “鸳鸯姐姐,我不过是来送几枝花儿。完了差事,我就自己回去。这个家里,哪条路我不认得?还能丢了我不成?不必你送!” 紫鹃婉拒了鸳鸯的私房话,快步走了。 鸳鸯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想了半天,心事重重地回了房。 贾母早已收了笑容,沉着脸静静思索,见鸳鸯如此,不由好笑:“你又在愁什么?” “奴婢在想,若是留下侍书和翠墨小婵,在林姑娘跟前全了三姑娘的面子,这件事儿就难保不宣扬出去。 “可若是把这三个也处置了,三姑娘跟前一时半会儿没了贴心的人,怕是在林府会寸步难行。 “最要紧的,林姑娘现如今对三姑娘的态度也许和缓,但对三爷,就未必那么欢迎了。 “再加上年礼的事儿,赖管家连个油皮都没碰破,就林姑娘那心思——老太太,这该怎么才能让她消了这口气?”鸳鸯愁容满面。 贾母闭上眼长叹一声,低声道:“都是冤孽啊!” 主仆二人,对坐沉默。 紫鹃和晴雯回了府。跟黛玉回禀:“各位都很欢喜,还说要来家里亲眼看看梅林。唯有二太太,眼皮都没抬,还是彩云金钏儿帮着夸了几句。” “那是自然。”黛玉歪在榻上淡淡看一眼窗外,又问,“三丫头怎么说?” “三姑娘原本是打算什么都不说的。只是奴婢有些气不过,看见翠墨她们在收拾行李,便跟她们说,不急,慢慢来。 “三姑娘这才让奴婢转致歉,说她一概不知。还说如今还不知道侍书翠墨保不保得住,她心乱如麻云云。”紫鹃说着,脸上很是不高兴。 旁的都是小事,可她姑娘被人唐突小瞧了,这是第一等的大事。探春怎能若无其事,还只管打算来这府里“管家”呢?! 黛玉轻笑:“这件事原本就跟三丫头没关系。她名利心热,自尊心强。这些奴才亲戚,她平常连提起都嫌脏,怎会去结交? “何况她自己也知道,我哪里需要她来给我管家?不过是个救她出火坑的借口罢了。等她来了,我有的是麻烦事情给她做。” 摆摆手,只问,“她说没说要怎么安排环哥儿?” “说了。三姑娘说,三爷身边的旧人都用不得。等她来了,自会处置了那些人;先让翠墨小婵去禁管三爷几天;她再挑干净的过去服侍。” 晴雯忍不住在旁笑着插嘴:“我听三姑娘这样儿,不像是操心胞弟,倒像要整治儿子!” 黛玉也轻轻笑了起来:“倒也贴切。” 若是探春能把贾环修理成材,倒还真是她一生的底气了。 又看晴雯:“没人问你脸上的伤?” “尤大奶奶问了一句,我说砸了个钟子,她就没多问。妙师父那性子,她才不管闲事呢。” 黛玉含笑点点头,让她先去换衣裳:“让孟姑姑看看,用不用换药。” 看着晴雯走了,紫鹃才上前去,轻声道:“三姑娘似是不知道庄子上的事。” “不可能。我都能想到,何况是她。你刚才提到她说她自己心乱如麻,大约不是因为丫头们是否保得住,而是因为得到了庄子上的消息。”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往后倒下去,低声道,“虽说不管从谁论,这赵姨娘都留不得。 “但终究是自己的亲娘,听说了这番险境,她哪里能真的无动于衷?环哥儿现在还只是一无所知,若真知道了,怕也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 紫鹃欲言又止。 黛玉看她。 紫鹃这才轻叹道:“姑娘前头说,下手的必不是琏二奶奶。可柳家的分明看见是琏二奶奶的陪房。二奶奶这般能干,怎能连自己的陪房都拿捏不住?” “她的陪房?那不是她的陪房,那是王家的人。王家的人在贾家,在她和二太太之间,会听命于谁? “别说她只是庶房出身,她便是王点检的亲女儿,在二太太跟前,也没她置喙的份儿。” 黛玉摇摇头,眼神变得幽深。 若不是王家这两代三个女人闹内讧,她还真不敢动这股子盘踞在贾府内的势力呢! “行了,咱们先不管了。单子留好,明儿凤丫头送三丫头过来时,再说。” 黛玉话音未了,外头雪雁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姑娘姑娘!宫里赐了灯来!说是给姑娘元宵节玩的。” 黛玉脸色一变:“谁赐的?” “自是皇上赐的。”雪雁笑着比划,“老侯赶车送来的。说是陶监琢磨着要给姑娘买灯,跟侍卫们打听京里谁家的灯做得好,让皇上给听见了。 “皇上就悄悄地又让人拿了灯去陶府,让老侯故技重施。听说,陶监已经知道了,吓得赶紧把姑娘送他的年礼让老侯都送了宫里去,让皇上现挑去了!” 林黛玉松了口气,却又哭笑不得,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怎的这般小孩儿脾气?” 紫鹃惊恐地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娘!” “还有呢!”雪雁朝着林黛玉挤眼,又指指外头的厢房位置,“老侯说,皇上特意吩咐,您身边有个丫头,性子热闹,言语爽利,手上功夫又好。所以挑了一盏大闹天宫,专门赐给她!” 手上功夫好!? 晴雯?! 三个人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第93章 我今儿全让你见识一遍 正月十四,薛家忽然派了人到林府,郑重地给黛玉请安,又热情地请她有空去坐坐,并奉上了正月二十八的请柬。 黛玉拿着请柬念:“金宝街薛氏老宅。怎么?姨妈和宝姐姐这是都搬出去了?” “是。金陵老家来了消息,二房的哥儿姐儿守孝已毕,不多时便要进京来聘嫁了。如今自家的宅子修整好了,住着也从容些。” 仆下又透露了一个消息。 一连串想起了闲云野鹤一般的邢岫烟、文采出众的李纹李绮和惊才绝艳的薛宝琴,黛玉思绪万千,半天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我有空必去的。” 眼看着薛家的仆下走了,晴雯才噘嘴道:“姑娘去她家做什么?看着她跟咱们炫耀么?” “炫耀?她跟我有什么好炫耀的?”黛玉轻笑,“她是比我有钱,还是比我有闲?” 晴雯想一想也是,又高兴了起来。趴在椅子背上,跟黛玉计较下一餐吃什么。两个人商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晴雯烦恼地一拍桌子:“家里的菜总觉得腻了。姑娘,咱们去酒楼吃吧?!” 黛玉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早就想去咱们家酒楼逛了对不对?” 晴雯被戳穿,也并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嘻嘻地笑。 黛玉想了想,让她去传江永进来:“差事办的怎么样了,也不来回禀一声。” 一时人来回话,江永不在,但留了话,说是姑娘若问,就说带着小山去南城收人去了。 晴雯惊喜交加:“哟!姑娘派的差事,他竟办好了?” “江永给世叔当了那么多年总柜,说少些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只要那群人背后没有靠山,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黛玉很满意。 正说着,雪雁带着鸳鸯进来,笑眯眯的,还捧了个帖子:“老祖宗说,后儿让琏二奶奶送三姑娘过来。不过,姑娘们闹着要来一起玩一天。老祖宗怕林姑娘这里不好安排,让奴婢来问问,要不要带了人来帮忙?” “不用。也别来。我这些日子心里乱的很,脾气不好。到时候万一得罪了姐妹们,好似我一离了府就欺负人一般。 “等过阵子我把府里整理顺当了,也春暖开花了,再请姐妹们和老祖宗一起过来痛痛快快玩上几天!” 林黛玉腮上似笑非笑,一口回绝。 笑话! 三天过去,事情还没个交代,就想一糊弄把探春送过来完事儿?门儿都没有! 鸳鸯尴尬地陪笑答“是”,然后便告辞。临出门,林黛玉叫住她,冷笑一声问:“这是凤辣子的主意不是?” 鸳鸯笑一笑,不敢说话,低头去了。 转头看着窗外,林黛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叫了紫鹃来:“你去追上鸳鸯,告诉她说,我最近心不静,请妙师父过来陪我念几天经。” 紫鹃忙答应一声去了。 才刚过了中午,妙玉就来了,一脸莫名其妙:“你找我来念经?” “府里不太平,我总不放心你留在那里,所以让你过来住几天。等过个十天半月,事儿差不多了,你想回去,便再去。”黛玉笑着让晴雯带她去园子最深处的一个小佛堂。 妙玉看那小佛堂,小的可怜,还不如栊翠庵十分之一大,周遭也没什么花花草草。歪了歪头,问晴雯:“你姑娘为什么让我这几天过来?” 晴雯也茫然:“我不知道啊!按说波及不到你的……哎呀,我们姑娘总归不会害你便是!你住着吧!要什么只管寻我!” 说完便大步走了,留下妙玉和随身服侍的丫头一脸懵。 正月十五元宵节。 柳家的特意做了江南的小汤圆,黛玉尝了欢喜,忙让给妙玉也送一碗去。 满院的灯都挂起来,紫鹃几个扶着黛玉出去看。待看到那盏栩栩如生的大闹天宫宫灯时,黛玉看向晴雯,嗤地一声笑。 晴雯自己也眯着眼笑,落后还叮嘱小丫头和婆子们:“这个是我的,回头我要拿回去的。你们小心帮我看着。” 妙玉站在园子的角落黑暗里,看着热闹的灯,看着黛玉脸上盈盈的笑,还有晴雯自在的嚣张,皱了皱眉头,转身回了小佛堂。 那碗汤圆几乎就是标准的姑苏口味,她在外漂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地道的。 ——林黛玉六岁进京,她从哪里弄来的江南厨子?! 而且,贾府正在轰轰烈烈地抄检钱家和赵家,贾环和贾探春尴尬地无处容身。此事的因果她也早就听说了。 可,不过一个宫中大监而已,林黛玉就会有这么足的底气了么?那自己的事…… 妙玉翻来覆去,直到快四更天了,才朦胧睡去。 正月十六,辰时末,王熙凤带着探春和贾环包袱箱笼的进了林府。 黛玉亲自接了出来。 先带了贾环到前院的书斋,含笑指着那上头的牌匾道:“这‘学而’二字,可是我托了陶监,从弘文殿大学士那里求来的。环哥儿要珍惜。” 学而乃是论语第一篇的篇名,可以说是所有求学弟子踏出的第一步。这两个字做书斋的名字,极是郑重。 贾环心里再不乐意读书,也只得低头受教。 目光扫过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林黛玉看了探春一眼。探春立即开口:“林管家,这两个孩子才买来两天,什么都不懂,您多教导。” 又指了身边的小蝉:“你留下照看三爷。” 林黛玉挑了挑眉,一言不发,笑着冲贾环点了点头,吩咐了林之孝好生伺候,便转身出去了。 看着众女呼啦啦就走了,贾环极不适应,有些发懵地扭头问林之孝:“这林姐姐,这样简断利落呢?比三姐姐和二嫂子还利落!” 林之孝笑笑:“我们姑娘不大爱管细事。三爷且歇歇。我回头派人来帮着跑腿。”又指点了小蝉几句,也就告退。 进了内宅,众人直接便到了清秋院。 林黛玉笑着看后头脸发白的侍书:“你们都熟,我就不管了,伺候你姑娘换衣裳安置吧。” 丢下探春主仆,拉了王熙凤:“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来来来,咱们好好聊聊。” 王熙凤脸都僵了:“好妹妹,你这手劲儿,可见长啊!” “我不光手劲儿见长,我的脾气也见长,手段更见长。凤姐姐,我今儿全让你见识一遍,可好?” 林黛玉笑靥如花,目光似刀! 第94章 要不要搭把手? “这是什么?!”王熙凤看着黛玉递到她手里的纸,只见密密麻麻都是字,她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名字,如彩云、余信、田妈、张妈等。 林黛玉笑了笑,指着那上头道:“最上头这三行,是铁了心跟赵家的,亲戚朋友,撕不开的关系; “中间这四行,是受过赵姨娘恩惠,所以放了话,一旦有事,必会帮忙的; “剩下的,则都是赵家捏着了错儿,可以威胁他们做一两件事的。” 王熙凤大惊失色,紧紧地捏着那张纸,噌地站了起来,脸色一片惨白:“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黛玉微微笑着,挺直了后背,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我没有即刻处置钱槐,就是为了让他以为和柳五儿的亲事必成。当天下晌,我便让柳家去他那里换信物定亲。 “那蠢货乐晕了头,便把赵姨娘当年赠他的最名贵的一块玉佩拿了出来。 “我再让柳家的拿着那玉佩赶去赵姨娘关押的庄子上,只说钱家危在旦夕,诳了这张纸出来。” 王熙凤紧紧咬住了嘴唇,一言不发。 林黛玉看着她的样子,忽然笑了笑,道:“庄子上那一场好戏,我的人都看见了。那是你的手笔呢?还是二太太当机立断?” “庄子上的好戏?我不知道。”王熙凤的手指节都变白了,装着茫然无知的样子,眼珠儿乱转,瞟着别处,重新坐了下来。 林黛玉摇着头啧啧两声:“凤姐姐,去做事的是你的陪房。那人第二天回到府里,午时就领命回南方去‘看望亲家老爷’。 “你若不跟我说实话,这口黑锅,你可就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了!” 王熙凤目无焦距地看着半空,过了许久,忽地惨然一笑,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掷回桌上,颓然说道:“临走,还来拜别我。说怕是回不来了。 “我气得几乎要亲手打死他,才告诉我,姑母一直不杀赵姨娘,其实是利用她做了好几桩事……” 黛玉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看着黛玉,苦笑道:“我不能再往下说了。” “也不用了。”黛玉轻轻弯一弯嘴角,看一眼窗外,然后笑眯眯地把那张纸又抽回来。仔细折好,回身从书架上拿了个小匣子,装了进去,锁好。 然后看着表情扭曲的王熙凤,笑道:“周瑞家的恰好也在庄子上。二太太有许多事都是周瑞做的,所以,她在庄子上活得很舒坦。 “去的若是太太的陪房还则罢了,可去的是你的陪房。周瑞家的自然摆出一副信不过他的样子,拉扯之间,被人瞧见了。于是,赵姨娘被救回来了。 “周瑞家的那颗蠢头,这才反应过来她坏了二太太的好事。当天晚上,她就逃出了庄子。” 王熙凤一个歪身,扶住了桌子,满面恐惧,结结巴巴地问:“妹妹到底派去了多少人?不是说就一个柳家的么?” “柳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他娘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她儿子怎么能不跟着呢?” 林黛玉笑得轻松惬意,“所以,凤姐姐应该猜到了,我用周瑞家的调出了周瑞和她儿子女儿。如今这一大家子,都在我手里。” 顿一顿,再看一眼窗外,又笑道,“当然,不在我府里。” “你,你把他们一家子送去了哪里!?”王熙凤全身发抖,手脚冰凉,“你不会把他们交给了陶监罢!?” 黛玉靠过去,柔柔地问:“你猜呢?” 王熙凤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个屈膝礼:“好妹妹,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你该怎么做,得看你想要什么?”黛玉坦然受了她这一礼,站了起来:“你先想想,我出去看看三妹妹如何了。” 黛玉把呆若木鸡的王熙凤一个人丢在了屋里,自己袅袅婷婷掀帘子出了屋。 院子里,探春面无血色、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侍书和翠墨就在她身后,泪水不停地往下落。 而小红,就站在不远处。见黛玉出来,轻轻颔首。 黛玉含笑走到探春面前:“三妹妹,我大约能猜着,你是个什么都想要的人。所以,你愿意听我的安排吗?” 探春定定地看着她,不过十几息,便笑了出来,泪水跟着笑容滑落:“好!我都听你的!我虽然什么都想要,但是第一想要的,便是那人的命!” 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黛玉轻轻地笑了起来。正在此时,外头晴雯匆匆走来,贴着黛玉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黛玉看向探春:“你先回去,安心住下。明儿你给老太太他们发帖子,请她们过来坐一坐,赏梅花。 “时间,就定在正月二十四。” 探春迟疑:“都要请谁?” “全家,都请。”黛玉笑了起来,眉梢高高挑起,“你都来了,不得亮个相么?我这里有钱,你只管一万八千地花,只要把这顿宴请,给我做漂亮周全了,就行!” 轻笑一声,再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要贴上探春,软声轻道:“你别忘了。我请你过来,第一便是要做那件大事。今儿十六,你只有七天的工夫,把前头的铺垫都打好!” 探春瞪圆了眼睛,失声道:“你竟真的要……” “正是。天大的好时机,我为何不用呢?”林黛玉笑眯眯的,伸手拍了拍探春的肩膀,“回去把你整理好的荣府姻亲谱子,给我送过来。这一环极要紧,可错不得。” 探春咬住了下唇,眼中终于闪过一贯的凛冽,用力点头:“好!”立即便告辞而去。 黛玉看了看她的背影,轻喟一声:“可惜了,这出身,能毁她一辈子。” 晴雯凑过来,悄悄地又说:“江永回来了,带了一群泼皮,在前院吵吵嚷嚷的。三爷想出去看,被小蝉拦住,恼了,险些甩小蝉一个嘴巴。” “他不敢。他来这里是沾了他胞姐的光,他心里明明白白的。如果他这会儿敢动他姐姐的丫头一根汗毛,以他姐姐的性子,转头就能抽他一顿。” 黛玉笑了笑,转身回屋,再去问王熙凤,“二嫂子,你都听见了?想得如何了呢?要不要,给咱们搭把手?” 第95章 不过就是同归于尽 年也完了节也完了,家里也都收拾完了。 贾珍和尤氏都觉得腰酸背痛,无比需要疏散。 尤氏便抱怨:“你看三妹妹,就能帮着二太太管家,即便凤丫头病着,家里也井然有序的。 “四妹妹就这样孤介,只一心当她的千金大小姐,家务事一样不肯学。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呢?” 贾珍顿时心中一动,笑道:“她还小呢。且又在那边,咱们管不了。 “不过,往年你母亲和妹妹们不是来帮过忙么?今年怎的没让她们过来? “如今年节大项已完,都是些琐碎小事,你不如叫了她们过来。她们也享几天福,你也松泛几天。” 尤氏脸上僵了一僵,勉强笑道:“这倒是个主意。我这就让人去接去!” 越想越不高兴,不由得使性子道:“只是家里如今各处都堆着东西,不如就让她们住天香楼吧!” 贾珍顿时沉了脸。 天香楼是宁国府的禁忌,更是贾珍最不可言说的痛脚。 听尤氏这么说,贾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冷冷地把茶碗丢在桌上,哼道:“既然没地方,那就在外头给她们买个院子罢了!” 说完,起身便走! 尤氏气得捂着脸哭。 原以为这是气话,谁知贾珍竟真的给尤家母女在小花枝巷买了个院子,还拨了下人去服侍。 尤氏登时便气病了。 王熙凤去看望她,妯娌两个赶了旁人出去,且说私房话。 尤氏哭得抬不起头来:“我这么多年忍气吞声,怎么就换不来他一丝收敛?你说的再也不错,我这才提个头儿,他便迫不及待!” “好嫂子,珍大哥哥真的太胡闹了。这若是传出去,别说他的脸了,便是荣宁二府,谁还能直得起腰来来呢?” 王熙凤愁容满面,“不然,你把二位妹妹,早些聘了吧?” 尤氏迟疑片刻,便又痛哭起来。任王熙凤怎么劝,都不做声。王熙凤也只得告辞:“好嫂子,旁的都是假的,你可一定保重自己的身子。” 尤氏心事重重地点头答应,让人送了王熙凤走。 屋里的心腹丫头忍不住低声劝她:“二奶奶这话可没说错!聘了二位姑娘,大爷不就没想头了么?” “你知道什么?”尤氏失神地靠在迎枕上,低声喃喃,“当初她二人不在,他便摸上了秦氏…… “若是我非要聘了她二人,还不知道他会摸上谁。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家里可不是要翻天覆地了么? “好歹她二人,我和大爷都还拿捏得住……由他去吧……” 丫头想一想,也叹气,低声咕哝:“前儿我看大爷瞧着胡氏的眼神儿就不对……” 竟神速得很,不过正月二十一,小花枝巷的新院子便布置好了,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欢欢喜喜住了进去。 贾珍当夜便没走,就宿在了这边。 尤氏听说,病得越发沉重。 事情飞一样地传开,连贾琏都听说了,悄悄跟王熙凤议论此事。王熙凤冷笑一声:“作死!” 挨到晚间,贾琏便心痒难耐,想寻个借口去小花枝巷看看。王熙凤一眼便看明白他的意图,笑眯眯地告诉他: “你若去了,回不来,可别怨我。如今因为林妹妹,皇上可是时不常就会看看咱们家。你怎知咱家没有仇人,不会弹劾?” 贾琏想了半晌,依依不舍地上床睡了。 当夜,心里已经恼了的王熙凤,狠狠地修理了贾琏一顿,以至于第二天他走哪儿都扶着腰。 正月二十二,贾珍又去了小花枝巷。 这种情形之下,他夜里自然是要宿在此处的。可尤三姐自从来了小花枝巷,便没见长姐尤氏来过,便知只怕是姐夫跟长姐闹了别扭。 尤三姐恼将起来,腮上似笑非笑:“姐夫,我们姐儿两个日后到底是个什么下场,我也就不想了。总归不得好死罢了! “只是姐夫,你也忒明目张胆了一些。二姐姐的亲事还没退,你便这般戏弄她。明儿张家找来,又怎么办呢?” 贾珍已经喝得上头,色眯眯地伸手去摸尤三姐的那双秋水眼,嘿嘿地笑:“退个亲而已。多大的事儿? “我早打听了,他家已经穷的待好讨饭。我二十两银子拍出去,还 怕他不认头? “你也一样……” 尤三姐侧身躲开,冷笑一声:“我当年一个黄花大闺女,被姐夫甜言蜜语哄到如今。 “你府里也有姬妾,我姐姐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人,大不了,纳了我们姐妹俩做妾便是。 “偏你又要外头好看,什么名分都不肯给我们。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只管拿我们姐妹当粉头取乐! “你别急,你家又有祖宗又有爹爹,我尤三姑奶奶倒要去会会,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教导儿孙的!这样羞辱妻子、禁锢平民!” 尤三姐忽然便翻了脸,贾珍登时愣住,而后便狠狠地一把捏住尤三的喉咙,咬牙道: “贱人!给脸不要!没有我,你们家这些年早就饿死了!如今金奴银婢、绫罗绸缎、肥鸡大鸭子,竟养大了你这贪心! “你当我真不敢杀人么!?” 尤三姐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尤二姐只吓得魂飞魄散,忙哭着上来掰贾珍的手:“姐夫不要生气,三丫头只是气你来得少……” 啪! 贾珍一个耳光狠狠甩在尤二姐脸上,面目狰狞:“你当我是傻子哄么?她这话句句真心,我果然是留不得你们了!” 尤三姐顺势挣脱了他的手,扑上去扶住尤二姐,冷冷地看着贾珍:“我们是正经在册的平民,又是你的妻妹,不是你家的奴婢! “你想杀我们,怕是得先算计一二吧?!” 冷笑一声,忽然扑过去,伸手推开了后窗! 贾珍不明所以,正在发愣,却见后窗蹭蹭蹭跳进了几条大汉,两个人上前一步,一把便抓住了贾珍的两条胳膊: “珍大爷,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竟然强抢民女、奸辱人妻!真是好新鲜一个大故事儿! “我且扒光了你,在那荣宁街上逛上一逛,不知会不会有人高高兴兴买了我这个把柄,送你去御前走一遭呢?!” 贾珍睚眦欲裂,咬牙看着尤三姐,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蠢妇!” 尤三姐冷笑一声,一口狠狠啐在贾珍脸上:“我蠢?不过就是个同归于尽,你以为姑奶奶怕死不成!?” 第96章 珍大哥哥挨打了 翌日便是林府宴集。 这一回探春办得中规中矩,宴席加上饭后的小戏,如此而已。 因请的男客不多,不过是两府嫡支曾见的几位,赦、政、珍、琏、琮,加上宝玉,不过五六个人。 所以,探春特又托宝玉请几个他的好友过来作陪。宝玉本人不愿意出门,便写了五份帖子,让他请薛蟠、冯紫英并三位他熟悉的公子哥儿来。 待到临期,探春又提到唱小生的竟病了,倒了嗓子;宝玉自告奋勇解决,亲自出门,死活求了柳湘莲来串戏。 到了这一天,不过巳时初,荣府的人便浩浩荡荡都来了。林黛玉和探春戴了幕篱接出二门。 先行了礼,黛玉先去扶了贾母,含笑道:“瞧瞧,还是三妹妹能干。我就安排不来这么大的宴席。” 贾母呵呵地笑。 黛玉又给贾赦等人行礼:“……简慢了。只能让环哥儿带着管事们招待各位舅舅、表兄了。” 贾赦笑嘻嘻的:“不妨事不妨事,我们也只是过来瞧瞧你们两个小女娃,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儿。 “若好,我们便放心了。若不好,我们也好想想法子,帮衬一二。” 黛玉嫣然一笑:“多谢大舅舅体谅关怀!” 贾政在后头,看着院落整肃、仆人恭敬,心中得意:这都是自己女儿的功劳。刚想端起架子来卖弄卖弄,却被贾赦这几句话堵住了到嘴边的话,也只好一笑了事。 罢了,母亲说得也对。狡兔必有三窟。探姐儿和她弟弟若能在这里安营扎寨,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也省得王氏天天乌眼鸡一样盯着她姐弟两个。 贾环这边上前,一贯的瑟缩猥琐竟少了三分,腰杆也能直起来,眼睛也敢正视众人了,斯文肃手:“请大老爷、老爷并两位哥哥这边来。” 男客们便跟着他说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贾母伸手便叫宝玉:“你不要过去,跟我来。” “外祖母,有我服侍你还不够么?宝二哥哥是男客,一会儿还有他的朋友要来,他得留在外头招待客人呢!”林黛玉张口拦住。 探春也跟着笑道:“正是呢。我跟二哥哥抱怨男客人太少了不热闹,他一口气请了五六个朋友。老太太可不好让他的朋友在长辈们面前不自在呢!” 贾宝玉本来打算过来的脚步顿时止住,自嘲一笑,又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老祖宗,您先进去,等吃酒的时候,我进来敬酒!” 王夫人忙笑道:“正是呢!待会儿再来吧!快去快去,别让你老爷又唠叨你!” “好,好!你去吧!”既然宝贝孙儿自己发了话,贾母也只得笑着答应下来。 宝玉转身追上众人,只听贾琏正鬼鬼祟祟地问贾环:“珍大哥哥来了么?” “没有呢。” “那有没有派人说不来了?” “……也没有啊!珍大哥哥怎么了?为什么不来?” “呵呵,啊,没事儿!今儿天儿不错!你们这院子虽没咱们家精致,也少,但挺宽敞啊!” 宝玉皱了皱眉,跟了上去,觑着贾环去照应贾政贾赦,悄悄拉了贾琏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贾琏想敷衍过去。 可宝玉不是贾环,哪是他轻易能甩脱的:“若是无事,琏二哥不会那样问环哥儿,快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想想这件事,终归大家都会知道,贾琏坏笑着低声告诉宝玉:“珍大哥哥弄了个院子安置尤家两位小姨。结果不知怎的招了人嫉恨,昨儿夜里被人打了! “后半夜听说拿车拉回去的!如今只是不知道打他的是尤家二姨儿的未婚夫,还是三姨儿在外头的野男人…… “嗐!这些散话,你少听!更不许告诉别人去!回头太太知道是我跟你说的,我吃不了兜着走!” 贾琏忙跑了。 宝玉皱着眉站在那里细想:若没说不来,只怕就是要来。挨了打还来,不知会不会吃酒;若吃了酒,昨儿一肚子闷气,今儿难保不胡闹。 林妹妹和三妹妹好容易弄个宴集,可不能让他给搅了。该怎么拦他一拦才好呢? 正想着,忽然有人背后拍他的肩—— ……(我是恶毒的小分界线嘎嘎)…… 女客们进了内院。 如愿以偿隔开了宝玉和黛玉的王夫人松了口气之余,开始拿出比上回认真百倍、检查自己财产的劲头儿,里里外外地看视各处。 “三丫头,此处不当种花木,一旦失火,来往取水不便。” “林丫头,这里的盆栽不能放香花儿,容易招虫子。屋里若进了那虫子,可不得了。” “还有这里,石头桥倒是坚固了,但冬天化冰不易。想法子改一改罢。” 等等。 林黛玉和贾探春留心听着,一一答应。黛玉甚至吩咐紫鹃:“你也记着些,省得我回头忘个一两件。” 等王夫人说得口干舌燥,进屋坐下,猛灌一大碗茶时,黛玉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还是二舅母疼我!多谢二舅母,教我这么多。” 当着众人,王夫人得意非常,满面春风地忙扶了林黛玉一把:“别这么说。让三丫头过来,就是看着你娇弱,管不了这些繁琐。 “如今她来了,家里竟还有纰漏,那不就该是我这当娘的弥补了么?总归是我没教全罢了。” “起园子造房子,这事儿别说太太没教三妹妹,也没教我啊!”王熙凤笑着扶了王夫人坐下,又对林黛玉和探春哼道,“太太这样疼你们两个,我都妒忌了! “快把你们那好茶好点心、好酒好菜好孝敬,都赶紧端上来,吃完喝完我们回家还有事呢!” 黛玉一眼瞪过去:“倒是都有,可惜都不能给你吃!如今你正吃药,般般忌口,三妹妹早打听清楚了!你今儿只有鸡汤泡饭!” 王熙凤滞住。 众人大笑。 黛玉又笑着跟王夫人道歉:“我不知道外院宝玉哥哥请了薛家大哥哥做陪客;临时给薛姨妈和宝姐姐下帖子又唐突,她家不是二十八宴请么?只怕正忙。我便没请她们二位。 “待她们知道了,难保要怪我疏漏!二舅母疼我,到时候也替我圆说圆说!” 王夫人笑眯眯地点头:“放心吧,我替你说。” 第97章 这是林宅,我是家主 外院。 拦住宝玉的正是他的好友柳湘莲,笑着问他:“你又发的什么呆?敢是还没死了上回那个做神仙的心?” “正好!”宝玉看见他,如获至宝,忙一把拉住,低声问他,“刚才琏二哥哥和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柳湘莲是个尚侠的人,最看不得欺男霸女,当下哼了一声,道:“听了个断续,但大致能猜出来。 “你们宁府上下,又脏又乱,除了门前两只石狮子,只怕是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如今那位珍大爷又是哪儿着的魔,竟把妻妹当玩意儿关起来。他挨打,不论是谁的主意,那都是活该!” 看着好友这一脸的嫌恶表情,宝玉顿觉尴尬,然而想想自己的目的,又不得不厚着脸皮硬撑着,道: “他挨了打,竟没使人来说不来了。我只怕他还要来,来了还要闹。这样一来,我林……我妹妹白辛苦这一场,都得让他搅了。 “不然,你帮我去拦他一拦?就说,就说我请了许多外人……也不对,反正,不论你用什么法子,拦住他便是!” 柳湘莲嗤地一笑,斜眼看他:“是不是还不能漏出来你已经知道他挨打了?” “对!”宝玉拉了他哀求,“柳二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什么都答应你可好?” 柳湘莲大笑:“这等小事,也值得你如此!行,我去!你只拖一拖,饭吃得久一些。宴后上戏,我还得上场呢!” “好好好!”宝玉忙松手,“你快去快来!” 柳湘莲大步而去。 ……(嗯嗯嗯,等一等)…… 茶点之后,宴席开始。 又过了一时,方才有人从外头进来说了一声:“珍大爷让进来告诉一声,珍大奶奶病着,蓉哥儿媳妇要侍疾,她们婆媳就不过来了。” 贾母脸色便不好看。 黛玉笑着答应,又让赶紧挑几样病人吃的菜,送去宁府,给两位开开胃。 众人不再理论尤氏婆媳,只啧啧称赞于酒菜,没口子夸奖林黛玉和贾探春能干。 湘云直说糯米藕真乃神品,喊着再添一份,又说今儿就不走了,要在林家住下来。连一向斯文的迎春,都多吃了半碗饭。 贾母笑着夸:“这个拌脆膳我许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了,你们俩用心了。” 探春含笑应酬,张罗众人多吃。林黛玉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外头,跟贾母告个罪,起身出去。 阁子外头正是晴雯,见她出来,疾步上前,轻声道:“珍大爷迟了,刚刚才来。 “倪二来说,是柳湘莲在马身上扎了一针,那马险些把珍大爷摔死!后来现从旁边店家又买了匹马,才赶了来。 “只是那位,忽然不肯来了。倪二正在劝说,收效甚微。” 黛玉挑眉细想,笑了起来,低声道:“你让倪二去说,不来也行,反正这名声也只是烂在荣宁二府之内罢了。” 晴雯睁大了眼。 黛玉笑着点点头,又回了席上。 一时饭毕。 众人酒足饭饱,起身略散个步,然后重新坐下吃茶听戏。 可是这戏还没听了一半,忽然外头吵嚷起来。便在内院的阁楼上,都能听见林之孝在声嘶力竭地喊: “各位!请入席听戏!请!请!些许小事,自有我家主处置!请勿要介意!” 林黛玉眉心皱起,抬手停了对面戏台上的锣鼓点,走到楼梯边,昂然负手而立,扬声向下:“速速去问什么事!” 一个小丫头狂奔而去。 贾母镇定地喊她:“玉儿,你不要管。外头有你两个舅舅、三位表兄在,便天塌了也无妨。” 林黛玉含笑回头:“外祖母,这是林宅,我是家主。不论是芥豆还是天塌,只有我是必要管的。” 阁楼上一静。 这是林宅,不是贾府。 她才是家主,其他人都不过是客人。 哪怕只是有鸟儿飞过掉了个果子,那也轮不着外人管。唯一有权力过去直面的,唯有林黛玉一人。 偏王夫人不喜欢这个说法,心内腻烦,张口便道:“那让探丫头下去看看吧。这么远的路,你身子不好,别来回跑了。” “舅母看差了。我这身子早在梨香院就调理好了。我如今,可不怕跑来跑去呢!”黛玉的笑容忽然有些假,眼底甚至有些发冷。 王夫人一愣,心里一跳,竟没再往下接话。 黛玉提裙下楼,到了半中间,回头朝着探春嫣然一笑:“你陪着老祖宗和太太姐妹们接着玩。外头有我呢。” 探春眼神深深地回看她,微一颔首:“林姐姐放心吧。” 黛玉到了二门,看晏婆子已经守在那里,抬一抬下巴,问:“在哪里?” “顺路都拐进了学而院。两边吵得厉害,三位别家的爷们儿听了个差不离,才半真半假地被薛大爷、冯大爷和宝二爷拉走了。” 晏婆子轻声道。 黛玉笑了笑,伸手要过早已备在此处的幕篱,闲庭信步一般往学而院去。 学而院里,脸上无伤、但是浑身剧痛的贾珍,指着倔强地站在一边的尤三姐,用尽了平生所知的所有恶毒的话,咒骂个不停。 贾政实在看不过眼了,手一拍桌子,喝道:“好了!住口!” 贾珍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双目喷火,死死地盯住尤三姐,恨不得寝皮食肉一般! “这位姐儿,你到底想要什么?”贾政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问向尤三姐。 尤三姐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番,才不相信一般,问道:“你真是荣国府的二老爷?不是说你最方正谦恭、公平厚道了么? “你听了他那样龌龊的事情,竟不问他的礼义廉耻,反而来问我要什么?你也想拿钱买我们姐妹的名节性命不成?” 几句话问得贾政都禁不住脸热,咳了一声,捻须道:“本官并不认得你,也不清楚你等之间的纠葛,如今你闹到这里来,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讨个公道。 “那我自然要问你,你要的公道是什么?是多少?你列出条款来,我们才知道哪个做得到,哪个做不到嘛!” 尤三姐一声冷笑:“真是好口舌!对着我这等市井小民,自然就是‘本官’了。算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也没指望你们家有好人!” 唰地一下,擎起一张纸,“你们都上眼瞧瞧,这是你家族长大人亲手写下的供状,印下的手模! “这里头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他是怎么引诱欺辱了我们姐妹! “还有,他是怎么强逼了秦氏,又亲手送了她的命!” 满屋里所有人的脸都刷地一下惨白! 包括正在一边偷笑着看亲爹笑话的贾蓉! 包括从后院溜进来,偷偷在后窗外窥听看戏的薛蟠! “我没有!我只认了你和你二姐的事,我没认秦氏的事!你不知道秦氏的事!你不应该知道!是谁告诉你的!?谁要害我!?” 贾珍疯了一样冲过去再次死命掐住了尤三姐的脖子! 第98章 本朝没有亲亲相隐的规矩 “我这清清白白的老宅子,好容易重归旧主;我摆好了一副亲戚心肠,费尽力气请了各位爷们来散淡散淡。 “怎么?贾府的各位爷,就这么看不起我林氏,竟然有人要在圣上赐我的新住处公然杀人,都没一个,想拦一拦的?” 随着这轻轻软软的声音,林黛玉身后跟着晴雯、小红、江永、倪二,慢慢地踱步走了进来。 贾环早就看呆在一旁。一听黛玉此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扑过去拉贾珍的手:“珍大哥哥,莫急莫急!有话好说!您占着理,怕她一个刁民作甚?” 可贾环才多大?他哪有已经状似疯魔的贾珍的力量?那双铁钳似的手根本纹丝不动! 黛玉的目光冷冷地在依旧凝立不动的贾府众男子身上一一扫过,落在贾琏脸上的时候,眉梢轻动。 贾琏哪里还用她再有旁的暗示,忙装作刚回过神的样子,拎着袍子跑过去,一把抱住贾珍往后拖:“大哥哥不要冲动!” 耳边低声急道:“刚才可有外人看见了!这宅子是御赐的!林妹妹早不是咱们的亲妹子!别吃这现亏!” 贾珍早就迷蒙的眼神这才一颤,渐渐清明,手也松了开去。踉跄着退后几步,晃两晃,跌坐在了地上,状若痴呆。 黛玉一看便知道他是装疯,嘴角闪过一丝嘲笑,先看向早已倒在地上昏迷过去的尤三姐,抬抬下巴命晴雯:“去看看。” 晴雯答应一声,过去扶起尤三姐,探一探鼻息,摸了摸颈脉,抬头看向黛玉:“应该没什么大妨碍,只是暂时晕了。” “弄醒。”黛玉说了一声,便往里走。 晴雯答应一声,翻身从后腰囊里拿出了针包,抽出了一根银针。 早先因为看见贾珍掐住尤三姐的脖子,众人都惊得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此时的座位便都是空的。 黛玉走过去,直接占了了之前贾珍的位置,抬手先让贾赦贾政:“二位舅舅请安座。” 然后自己也坐下,缓声问道:“此女既然来我林家闹事,二位舅舅之前似是也不愿意管这麻烦,那就请看着外甥女处断如何?” “这等脏事,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处断的?快回去!”贾政威严地皱了眉头,捻须不悦。 林黛玉表情无辜:“我若不处断,二舅舅,你就眼看着珍大哥哥当众亲手勒杀民女了!这可是斩刑!而且,各位舅舅、表兄、表弟,也逃不掉袖手旁观的帮凶罪名啊!” “何至于此!”贾政不以为然地一拂袖。 林黛玉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呵呵一笑,直直问到他脸上:“难不成,舅舅认为,应该我这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林氏女,替你们遮掩此事不成?” 众人一呆。 贾蓉更是脱口而出:“难道不该如此么?” 林黛玉似笑非笑地看向贾蓉:“好蓉哥儿,好冢孙!真不愧是你爹的好儿子,贾氏一族的未来好族长!” 便再无耻,面对林黛玉这等仙子一般的人物时,贾蓉也不由得有些尴尬,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朝廷的世袭一等将军,工部员外郎,三品爵威烈将军——我记得琏二哥哥身上还捐着一个同知。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这样济济一堂、官威爵显的男子汉大丈夫们,是怎样这般顺理成章的,就把这一个逼死民女的罪责,推在了我一个与此事并无半点关联、且尚未出阁、还是你贾家骨肉血亲的,一十四岁弱女子身上的?” 林黛玉的目光好奇地从贾赦脸上开始,一个一个地看下去,让过瑟缩的贾环和年幼的贾琮,直到贾蓉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春花般的笑容: “想必,你们并不曾把我当骨肉血亲,也不曾认为我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弱女子,更不觉得这样在别人家闹出人命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对否?” “什么别人?你是谁?我是谁?我是你舅舅!”贾政不耐烦地一拍桌子,“你绕来绕去,义正词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舅舅?我做晚辈的在自己家里宴请你,你不帮我遮风挡雨,反而要让我来替你们顶缸杀人罪名?这是做舅舅的人做得出来的事?这个道理,我可是从未听过。” 林黛玉挺直了后背,声音也渐大,目光看向江永,“江管事,你在陶府多年,你来告诉我,这亲亲相隐的免罚,最远到哪儿?我这种的,若替这么多人瞒了,日后翻出来,会如何呢?” 在陶府多年!? 贾家众男子全都身子一抖! 所以,自己等人所作所为、所说所见,都已经落在此人眼里!但凡他往陶监府上走上一趟,那贾家的隐秘,岂不是……!?!? 反应最快的贾蓉,只一转念,再看向江永的目光已经露出了一股阴狠的杀意! 江永一本正经地拱手欠身:“回主子的话,小人不知。” 众人肩膀一松。 此人倒也识趣! “不过陶监送来我们十几个,里头有两个是精通律法的。 “一个小人带去总号了,让他看着些,下次再有钱槐那样的人来,也好算算该陪多少银子、罚多少板子、扛几天大枷。 “还有一个在府里。他今儿就在席上帮忙,小人一会儿找他问问就行。 “不过,您姓林,这诸位姓贾。何况如今分府而居,不过亲戚往来。无论如何,也够不上亲亲相隐的免罪条例吧? “小人琢磨着,若事情掀出来,您挨顿打都是轻的,只怕是要流放。” 众人看向江永的目光,越来越不善。贾政看着他尤其恼怒,接着他的话便喊道: “前朝才有亲亲相隐的律令,我朝虽也囫囵写下这话,但圣旨却从未放过那些……” “原来舅舅也知道我朝根本不讲究什么亲亲相隐!”黛玉高声截断了他的话,“所以,舅舅也知道,万一事发,我无由辩解、无路可逃。 “您却依旧执意要拿着我的前程未来乃至性命,去换珍大哥哥这一痛快,是也不是?!” 贾政被她问得张口结舌! 即便是隐约确有此意,可被自己的亲外甥女这样当众质问,贾政不由恼羞成怒:“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般胡搅蛮缠、牙尖嘴利?” “晚辈自六岁起便在府上寄居,一直到父亲亡故才大梦初醒。这一身本事,自然是在舅舅舅母跟前学会的!” 林黛玉的笑容收起,再无半点温软可言! 第99章 兹事体大 甥舅两个吵到翻脸,作为主要肇因,贾珍再也装不下去痴傻,只得有气无力“回神”过来,对着林黛玉摆了摆手: “我又不曾真的要杀人,不过一时气愤,出手重了些。二老爷相信我不会做犯法的事,才没有出声阻止而已。 “妹妹既然蒙二老爷养育那么多年,当存一份孝敬之心,委实不必在这种诛心之论上,如此咄咄逼人。” 几句话连消带打,竟然瞬间便抹煞了黛玉营造出的肃杀气氛,众人竟全都面露赞同地看向黛玉。 连江永都面带惊奇上下打量贾珍,满脸写着“刮目相看”四个字。 唯有林黛玉,微微笑了笑,看着坐在地上的贾珍,亲切地问:“珍大哥哥,不装傻了?那就说说吧,人家手里的那张纸是怎么回事?” 贾珍怔住,一脸迷茫。 “我和我亲舅舅的事儿,我们再怎么吵,都不与你相干。你有拿着我舅舅给我扣黑锅的,不如先把这个姑娘的事儿撕攞干净! “毕竟,我听管家说了,她是当着街上的百姓,举着‘宁国府还我公道’的白布,砸进我林府的门来的。 “而且,听说她还当着刚才你们一处吃酒看戏的众人,也就是北静王府的长史、齐国公的次孙、定城侯的公子、神武将军家的独子、薛家的大公子,哦,还有那一戏台的戏子—— “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嚷出来了!珍大哥哥,那些事情,我不用重复了吧?委实太脏,我也说不出口。 “所以我就问您一句,您认不认?” 贾珍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林黛玉。只见她嘴角含笑,双手扶膝,竟还向自己微微歪了头欠了身子,就仿佛怕听不清自己回话一般! 这一副饶有兴趣、镇定自若的样子,连半分羞涩脸红都不见,绝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等事的十四岁少女的模样! 如此一想,贾珍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眯起了眼,甚至还笑了笑:“林姑娘,我若不认,你能把我怎么样?” 林黛玉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太过兴奋露了馅儿,也跟着笑了笑,放松地往椅子深处坐了坐: “我做什么要把你怎么样?我自是站在你这边!” 顿一顿,朝早已被晴雯一针扎醒的尤三姐抬了抬下巴,“只是此女太过可恶,竟然诬陷朝廷勋爵、三品将军!这还了得?我必要送她去官府!并禀报陶监,上达天听! “一个小小的庄头之女,竟敢以自己的性命名节做赌,陷害百年世家!她究竟凭的是什么?必是背后有人指使!三木之下,管教她吐露实情!” 黛玉朝着贾珍莞尔一笑:“到时候,把他们这一伙人一网打尽!也好还珍大哥哥一个清白!也还我这林宅一个干净!” “你想报官?”贾珍目露凶光,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林黛玉丝毫不怯,直视着他挑眉问道:“不然呢?她是良籍,我不报官,如何惩治她这‘恶意诬陷’? “你难道还能强行禁锢、打杀了她不成?那岂不是坐实了她‘诬告’你的款项?” 贾珍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睥睨黛玉,半晌,咬着牙问了一句出来:“你想要什么?” 黛玉笑了笑,低头问尤三姐:“你想要什么?” 尤三姐听着他们唇枪舌剑,早已呆住。她无比敬佩地看着林黛玉,在晴雯怀里坐直了起来,清了清有些哑的嗓门: “我要他从此以后再不许骚扰我和我二姐姐!我们只想平淡安然地度过余生,再不愿……” 尤三姐鄙夷地看向贾府众男子,“与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有一分一毫的牵扯!” “你只要这个?”贾政惊讶地看着尤三姐,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尤三姐嗤笑一声,习惯性地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唯有贾大人这种钻在钱眼儿里的官儿,才觉得穷人们讨公道,都是为了讹钱!” 一句话说得贾政面红耳赤,只得甩袖子表示愤怒:“有辱斯文!” 林黛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看向尤三姐:“还有吗?” “只求互不相扰!别无所求!”尤三姐举手发誓! 黛玉笑着看向满面呆滞的贾珍:“珍大哥哥也没想到吧?人家只是不想再跟你来往了,却使出了这样决绝的手段。你看看,你早些放了人家走,多好!” 贾珍颓然,整个人都丧败了下去一般,双手低垂、头也抬不起,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黛玉下座,含笑扶了尤三姐起身,伸手抽走了她手上一直捏着的那张贾珍的供状,折了放入自己袖中: “珍大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还有满府的长辈平辈们做旁证,他不会食言的。你走吧。以后你们姐妹,多多保重。” 这件事,真的,就解决了?! 尤三姐如在梦中一般。 她十四岁便被贾珍圈哄上手,到如今整整四年!这四年中,她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可没一次成功过。 午夜酒醒,每每想到自己已是残花败柳,再也配不上自己心仪的英雄男子,索性便破罐破摔,愈走愈远。 如今,自己不过是跟林家的管事的小厮多聊了几句,竟然真的就能这样,干脆完整地跟贾珍断了牵扯?! 可是……以后呢? 尤三姐站了起来,泪如雨下,朝着林黛玉行了个不甚规矩的屈膝礼,哽咽道:“多谢林姑娘!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黛玉抬头,示意一直都没开口的倪二把她送出去,自己则转过身来,亲切地转向一直装作透明人的贾赦,笑问道: “敬大老爷不在,只得请问大舅舅,这件事,贾氏一族,是否也就打算,就这么了了?” 贾政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这林丫头,怎么竟还紧抓着不放?这关她什么事? “兹事体大。”贾赦看了林黛玉一眼,有些无奈,“这必是要跟老太太和敬大哥哥商议的。我们说的怎么能算呢?” 众人一听此事能推脱出去,纷纷松了口气,齐齐点头。 黛玉见状,也含笑点头:“颇有道理。” 亭亭立起,向众人伸手,笑道:“那诸位请继续入席,吃酒看戏去罢!” 贾蓉见她竟真的打算拿着那供词走,顿时急了,忙喊一声:“姓林的!你先把那份伪制的供词交出来再走!” 黛玉愕然,回头蹙眉:“你说什么?” 贾蓉此时已经大步过来挡在了她的面前,手一伸:“交出来!” 林黛玉沉了脸,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掌嘴。” 江永上前一步,隔在二人中间,面无表情地抬手。 “啪!” 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了贾蓉的脸上! 第100章 可知,逾制?! 贾蓉被打得身子一歪,捂着脸,不可思议的目光从江永转向黛玉,终于缓了过来,愤怒地大喊: “你凭什么打我?!” 贾珍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凭她是你长辈!她便想要我的命,也还叫我一声珍大哥哥。你算什么东西,敢直呼她‘姓林的’?不打你打谁?” 贾蓉一惊,捂着脸后退两步,显出了他身后僵立着的贾珍。 “林姑娘抓住这等契机不放,不惜惊动老太太和我父亲,也要处置我。不知,究竟所为何来?”贾珍此时头脑异常清楚,他甚至都不屑于点破此事正是林黛玉的圈套,直接提问她的目的。 林黛玉看着他,心里略感讶异。 只知道这位珍大爷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倒真没料到,他竟这般精明,能猜到自己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这一顿,贾珍便明白自己猜对了,立即拱手转向旁边众人:“两位叔父、各位兄弟,都是我行止不当,搅了今日的宴席了! “还请不要以我为意,请仍到宴厅入席。切莫让那各位宾客,受了怠慢才好!” 众人一愣。 贾赦却立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捻须点头,当先向外:“正是,不要怠慢了客人们。咱们走吧。” 说着,斜了贾政一眼,“老二,你也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么多年的官儿都白当了不成?” 当着一众晚辈,贾政被他骂得满面通红,只得尴尬笑笑,低头快步跟上。 不过数息,学而院的堂屋之内,便只剩了贾珍、贾蓉和黛玉晴雯小红而已。 江永则知情识趣得很,早充当了给贾赦等人引路的家丁,带他们回宴厅去了。 黛玉示意,贾珍重新落座,贾蓉则站在了他身后。 贾珍皱了皱眉,回头看他一眼,指指对面末位的椅子:“过去!” 贾蓉忙乖乖离开。 “你欲如何?”贾珍淡淡地看着黛玉。 “我听传言,秦氏乃是先废太子遗孤,可有此事?”黛玉单刀直入。 贾珍浑身一震,立即抬头看向贾蓉:“出去。” 贾蓉低着头站起来,欠身后退往外走。 黛玉见贾珍紧紧盯着贾蓉,回头看了晴雯一眼:“你送小蓉大爷去席上,回来时顺便瞧瞧各处有没有异动。” 晴雯心领神会,答应了一声出去。 后窗正听得魂飞魄散双手捂住自己口鼻的薛蟠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发现,忙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摸了出去。 待晴雯引着满面铁青的贾蓉往里走,路上恰好“遇上”闲逛的薛蟠,两个人各自挤了笑容出来,假作亲热,携手而归。 晴雯就势在院外便住了步子,眼看着他们进去,微微一声嗤笑,转身回去。 学而院里。 “这丫头?”贾珍看着小红。 黛玉道:“林之孝的独女。” 贾珍放下心来,这才反问黛玉:“你从何处听说?又为何要问此事?陶监几次来往,可有其他圣谕?” “珍大爷,咱们说你这事儿,你问我圣谕作甚?我还能奉圣谕来问你跟令小姨子们的……这些事不成?” 说到这里,林黛玉恼得眼角微红。 贾珍见她这般,知道这是真心话,沉吟片刻,道:“尤三这一计用得极好,我这虽然是床笫事,却能恰好给人借口攻讦。 “林姑娘逼着长辈们尽快处置我,大约也是希望不至于因此连累全家。 “只是我有感觉:自从圣上登基,虽然也给了咱们家面子,收用了西府大姑娘。但是对于这批老勋贵,都只是面子情,并无半分真心亲热。 “所以,无论我有无此事,其实都逃不了惨淡结局。何况如今,此事闹开,即便我跟着我父亲去炼丹,把家业交给蓉哥儿——” 贾珍往外一指,脸上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那个蠢货混账,只会把事情搅得更加稀烂!” “所以,珍大哥哥觉得该怎么办?”黛玉不由得被他的敏锐清醒惊呆,忍不住跟着他的话问道。 贾珍沉思半晌,叹了口气:“其实,我父亲当年并不是不想袭爵,而是想把爵位还给朝廷。 “我贪心,又自诩聪明,自以为能逃得过兔死狗烹的结局,谁知还不如我父亲支撑得干净! “我回去修表上奏,这座宁国府,还给朝廷便是!我带着老婆孩子,回金陵老家去务农!妹妹觉得如何?”林黛玉不由呆住! 贾珍竟有这样魄力!? “我知道,我上表时若不说自己罪过,必然还会有人弹劾,若是说,怕仍会连累西府。 “我若实话实说,能否请妹妹,替我在陶监处,说情一二?陛下若震怒,还请只流放我父子两个,不要为难妇孺、株连西府。” 贾珍说着,冲着林黛玉认真地拱了一拱手。 “珍大爷既有这样肝胆,又为何做不到谨言慎行?秦氏之丧有目共睹……”林黛玉说了半句便停住,直直地看着贾珍。 贾珍苦笑一声,垂下眼帘:“我与秦氏有私情不假。她病重亦不假,你大约听人说了是自缢,也不假。可没有一样是我强逼她的。 “——她前一天还跟我说,想假死遁去江南,渔樵此生,还让我给她预备车船银两仆下。第二天夜里,忽然就自缢了! “此事我无论如何不信,查了半年多。终于查到是有人给她下了一种高明至极的药!能一点一点蚀骨伤神,令人无疾而终,看上去,不过弱症而已! “我仔细回想,她病到最后,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唯有吃着补气血的枣泥山药之类的东西,才有些力气……” 说到这里,贾珍陷入回忆,低沉了半晌,才又加了一句: “至于她的葬礼,那已经委屈她了。” 先废太子,一开始并未被废为庶人时,曾先赐郡王爵,女儿该封县主,正二品。 一个正五品宜人的葬礼,的确委屈她了。 黛玉轻声道:“珍大哥哥,蓉哥儿捐的是五品,你在秦氏的灵牌上却写了恭人,你可知这是逾制?” “我从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手里给蓉哥儿捐的龙禁尉,你以为他不比谁懂这些?他为什么不提醒我?” 贾珍玩世不恭地笑了笑,甚至翘起了二郎腿,“四王八公十二侯,那天来了多少人?多少是我们家百年世交,却没一个人跟我说这件事,你猜是为什么? “还有,出殡那日,各府路祭,跟我们家那么好、那么喜欢宝玉的北静王,王驾亲临,难道他看不见、不懂? “他又是为什么,一个暗示都不给我们? “你知道吗?” 第101章 二舅母,药 黛玉听得呆滞,猛地身子一震反应过来,抬手捂住了嘴,倒吸一口凉气! 贾珍看着她的样子,心下暗叹果然聪慧,怡然抬头看向门外:“因为这门亲事,原本就是北静王府的长史说给蓉哥儿的。 “而秦业——当年先太子还是亲王时,为了把他那亲表妹纳进府,险些跟正妻翻脸的事情,在京中那可是闹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 “先太子跟秦氏的母亲,都是情种。 “只是一朝昏悖,满盘皆输。一座赫赫扬扬的东宫,个月便风流云散。 “可他一万年也是亲父子!太上再怎样也还是心疼儿子。所以,秦氏这一滴骨血,谁都装聋作哑,由着她在我们家懵懂长大。” 黛玉沉默许久,又觉得难以理解:“既然众人都知道,那珍大爷你怎么敢……” 做出“爬灰”那样丑事来的!? 贾珍低下头去,似是第一次为了此事生了悔意:“男女之情,不知所起,难以控制。” 顿一顿,又看黛玉,竟还笑了笑,“你才多大,你不懂。不过你该听过长生殿那本戏。明皇和贵妃,大致也是如此罢。” 幽幽一叹,又无限哀伤,喃喃道,“想来,她也宁愿如此。 “有人告诉了她实情。 “她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傻子一般活着。” 黛玉看他,竟感觉他并未说谎,自己也觉匪夷所思,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问: “既然她身份尊贵,两府上下,又有谁会有胆量、有本事,把那个药,用到她的身上呢? “珍大爷这样的本事,又在自己的府上,真的查不到么?” “倒是查到了几张魇镇的纸。”贾珍无所谓地掸了掸自己的手,并不在意,“可我家历来不许那些装神弄鬼的下九流进来,哪儿来的都不知道。其他的,更是一无所获。” 魇镇。 气血两虚。 黛玉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贾珍。 贾珍半晌没听见声音,惊觉,挑眉侧脸见她这副模样,猛地明白过来!身子慢慢完全转向了她,眼睛里也渐渐放出凶狠锋利的光芒来: “林妹妹,你知道什么?” 林黛玉这才回过神来,心里一时乱跳如鼓。许久,才将气息平稳下来,挺直腰背看了回去: “珍大哥哥,我也许,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我一个字都不能跟你说。你太冲动了。” 贾珍蹭地站了起来,双拳紧握,狞笑一声:“林妹妹,我是什么性子,想来你是一清二楚的。 “不然,这般一环扣一环的局,也不能铺设得这般完美,让我半脚也没踩偏地踏了进来! “所以,此事,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珍大哥哥,你坐。”林黛玉无视掉他的怒火,只是抬手指着他身后的椅子,淡淡地说。 贾珍眼角轻轻一抖,双手抬了起来,不退反进,往前跨了一步。 小红在黛玉身后静立多时,此刻再不犹豫,伸手抄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碗,迎面朝着贾珍脸上便一泼! “珍大爷,你冷静些!想清楚!这里是林宅!” 一碗冷茶果然浇得贾珍一个激灵! 下意识忙后退两步,被椅子磕绊,一屁股又跌坐了下去! “珍大哥哥,你听我把话说完。”林黛玉从容地看着他,再补一句。 贾珍摸了自己的帕子把脸擦干净,冷冷地看了小红一眼,这才又看向黛玉,目光森寒。跟刚才相比,竟似两人一般! 林黛玉看着他的状态,蹙了蹙眉:“珍大哥哥,我下一步就是要安排此人。” 贾珍的眉毛高高挑起:“你?安排?” “你若有耐心,便等五天。若无耐心,三天后,你到荣国府见大舅舅,问他去。”林黛玉直接给他期限。 贾珍瞳孔微缩。 她说得竟这般有把握?! “不过,正好。原本我要借别人的手,如今珍大哥哥送了现成的证据给我,我还要谢你才是。” 林黛玉微微欠了欠身,站了起来,像随意想起一般,又道,“哦对了。 “珍大哥哥若是请罪辞爵,是否也要把身上的族长之位卸下来?” 贾珍身子往后一仰,捻须思索:“所以,你是冲我族长的位置来的?” “你是族长,全族都会受你连累。你不是族长,族里还可以煞有介事开个祠堂、逐出门去,倒能撇清一些干系。” 黛玉也不再讳言,笑一笑,“我打一开始,只是想把你们家撕出去。别因为你这些烂事儿,连累西府。 “不过现在,实话告诉珍大哥哥,我都后悔替西府做这样筹谋了。 “看看我这亲舅舅的模样,我还不如让你拉着他们一起死呢!” 说完,笑一笑,微微屈膝,“小妹送珍大哥哥。多保重。” 贾珍愣愣地下意识还礼。 林黛玉裹好小红给她披上的斗篷,飘然而去。 “让我,拉着西府,一起死……” 贾珍喃喃两遍,悚然一惊,猛转身看向黛玉背影:那张供状!还在她手里! ……(我是继续搞事的分界线)…… 回到二门,黛玉见晏婆子牢牢地守在那里,满意一笑,走近了低声问:“可有情况?” “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和二太太身边的彩云都想出去,奴婢拦了。” 晏婆子也低声回禀,让开路请她进去,又加两句, “江管事来说,北静王长史跟二老爷打听您的生辰八字。旁边齐国公府和定城侯府的人也竖着耳朵听。” 小红顿时一惊,忙抬头去看黛玉。 黛玉却气定神闲往里走:“知道了。” 绕过回廊,小红见左近没人,急道:“姑娘?那三个府邸送年礼,是为了这个?” “哼!哪是为了这个?是为了盐政,和圣心!”林黛玉冷笑一声,遥遥见紫鹃和雪雁疾步来接,偏头告诉小红: “你去请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去清秋院。只说是外院的事儿。” 小红答应一声去了。 “你去请二舅舅和宝玉过去,只说是老太太叫。”黛玉又吩咐紫鹃。 紫鹃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一点头,提着裙子大步去了。 而黛玉,在雪雁的服侍下,进了清秋院,换了衣裳,喝了热茶,除去了多余的环佩首饰,舒舒服服地坐在清秋院的正堂、早已安排好的大圆桌边上,等候下一折重头戏的众角儿们。 待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进了门,神色严肃地屏退了所有丫鬟,黛玉却只是笑吟吟地请她们坐下吃茶,再等等。 直到贾政和宝玉也赶了来,却发现是说好的探春住的院子时,父子俩一边皱眉一边进了屋子。 “林丫头,你又要做什么?”贾政极为不悦。 黛玉笑了笑,伸手拿了一个扁扁的纸包出来,放在了与贾母等围坐的大圆桌上: “二舅母你瞧!这个是,药。” 第102章 逮谁坑谁 王夫人的脸色瞬间苍白,额角见汗,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身体却拼命地向后缩: “这,这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做什么要让我看?” 林黛玉笑着请已经心中暗道不好的贾政,和面上眼中均是百感交集的贾宝玉:“舅舅,表兄,请坐。 “这个东西,说来话长。还请坐着听罢。我总仰着脖子看你们,怪累的。” “不必说了。”贾母截断了她的话,先看邢夫人:“老大家的,外头没有长辈,那帮孩子又该胡闹了。你去看着些。” 一场大戏看不成了。 心里无比惋惜的邢夫人温顺地起身,刚要说话,却被林黛玉按住了她:“大舅母是我特意请来做个见证的。” 贾母厉声喝她:“林丫头!” “外祖母,你若不让大舅母在这里亲见,我便只能事后告知她老人家。那时若因我情绪激动稍有添减,您可别怪我。” 林黛玉收拾了所有喜笑表情,一脸淡然地回视贾母。 贾母一手拍桌上,霍地起身:“那我就走!” “那我就报官。”黛玉寸步不让! 贾政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也恼将起来:“那你就报好了!” “马道婆可没死!”林黛玉冷冷地翻出一张牌,“京兆府放出来的消息是假的!” 王夫人身子一晃,几乎瘫软到地上去! 宝玉在她身边,看着母亲万般不忍,扶住了她。 王夫人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握住了儿子的手,颤抖着嘴唇开口:“我,我女儿是贤德妃!” “所以元春大姐姐三年无出。”黛玉冷冷地看着她,“就是因为她有你这么个母亲。” 一句话,王夫人如遭雷击,脸色灰败,软在了宝玉的肩上。 贾母呆呆地跌坐回了座位,看向黛玉。 黛玉叹了口气:“外祖母,掩耳盗铃救不了贾氏一族。” 贾母低下头去,过了两三息,手里的拐杖用力地往地上顿了一下,又拼命发泄一样,狠狠地往地上连顿四五下! “这个药啊……”黛玉的表情恢复了轻盈,手伸到桌上的纸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众人再不敢听、不愿听的,事到如今,也只得都安静坐下,听她细细道来。 “此药名曰登仙散。原是前朝宫闱秘药,乃是上位者除掉不顺眼人物的高明手段。后来那制药高手流落民间,当成了她自己的敛财之法。 “这法子不知怎么流传到了那马道婆手里。只是她谨慎,每座府邸,这药只卖给一个人。” 说到这里,忽然看了贾母一眼,附耳过去,低声说了一句,“据说史家卖给了小史侯夫人。” 贾母脸色大变! 黛玉却并不给她发作的时间,而是坐正身子,继续说道,“贾府么,就卖给了二舅母。” 手一抬,止住王夫人辩解,笑道,“您觉着,让来旺家的去寻个不相干的人去买,然后把那人远远送走,就能平安了? “马道婆是什么人?她是制药的人。谁是因这个而病,谁病了又好了,谁一病至死了。她只要看到人,就能知道。 “她见过我,所以,她知道,我被用了这种药。” 黛玉笑了笑,纤纤玉手伸出一根食指,点一点那药包,“她跟人承认,只怕是有人给我用了她的这种药。 “不巧的是,恰有人又在梨香院烧火丫头的住处搜到了这种药。 “因为这丫头被送去了海南,我不得不去海南寻人。竟连那个被来旺家的派去买药的人,一起拿获了。” 说着往旁边一伸手。 小红低眉顺目地递上来厚厚一叠纸。 黛玉把那叠纸递给贾母:“这是马道婆、烧火丫头和那买药之人,三个人的口供。这总不可能是我冤了二舅母罢?” 贾母没心情去看那口供,皱着眉推在一边。 贾政想伸手,却又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眼睛紧紧盯着,只不动手。 唯有宝玉,情不自禁伸手拿了过去,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慢慢看了起来。忽然一皱眉:“这个买药之人,不是原先赵姨娘房里被赶出去的丫头?” “正是。”黛玉笑着看向王夫人,亲切问道,“所以二舅母要辩解一下么?” 王夫人咬了咬嘴唇:“那人诬陷我。她是赵姨娘的人,跟我没关系!” “这等无力?”黛玉呵呵轻笑,看向小红。 小红欠身,转身走到左边屋子门口,对着低垂的帘子,轻声道:“周瑞家的出来。” 帘子挑开,周瑞家的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 王夫人惊讶地霍然立起:“你不是跑了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回太太的话,奴婢……”周瑞家的期期艾艾。 林黛玉挺直了身子,笑吟吟地看向周瑞家的:“周家的,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呢!” 周瑞家的身子一震,忙跪了下去,高声道:“这丫头是我替姑太太买通了的。她从赵姨娘处偷东西,赵姨娘发现了撵她走,她便又偷了太太的! “我觉得这丫头胆子大,便捏住了把柄,跟太太回禀了可用。太太让来旺家的去找人买药,来旺家的果然去找人时,哪是真的什么人都可以随便相信的? “便找了这丫头去买。药拿回来了,又有把柄被捏着,又送她去远方逍遥度日,她当然说什么都听。这三年多都在海南过得安安生生的。” 林黛玉听着,忍不住拍手喝彩:“你倒是好本事。早早就替你主子找好了背黑锅的人。 “我总觉得,赵姨娘这些年没死,是因为你主子有太多需要别人背黑锅的事儿,而已。” 周瑞家的始终低着头,听见这话,顺口便道:“确实如此! “赵家女婿在库上管账,以为自己常往赵姨娘房里送钱;赵姨娘疼爱娘家侄子,以为自己常往娘家贴补。 “其实中间跑腿的那个赵家妯娌,便是太太的人。这中间每每扣下来的大半,都在太太库里。” 王夫人气急败坏,刚要开口喝止,却收到了贾政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又只得咬住了嘴唇,把话都咽回去。 周瑞家的说得开心,又兴奋地续道:“还有琏二奶奶!” 众人都惊讶地看向王夫人! 她怎么逮谁坑谁? 连自己的亲侄女都不放过!? 第103章 小刀 “合家都说二奶奶管家,拿着家里人的月例银子出去放账,自己赚利钱银子。 “其实出去真正放账的乃是太太!太太嫁进来不过半年就开始放账,来旺家的做得熟透了! “等二奶奶也管家了,来旺家的再出主意。二奶奶缺钱又好面子,自然无不听从! “拿着家里的款项银子出去放账,大头归太太,小头归二奶奶。只来旺家的中间换一份文书的事儿,容易得很!” 周瑞家的口沫横飞,说到得意处,不知不觉便坐在脚上,抬起了脸。 ——自是正正看到王夫人的噬人目光! 吓得忙低下头去,规规矩矩跪好,不问不开口,安静如鸡。 林黛玉笑着看她,又亲热地问:“周家的,要这么说,我就得问问你了!你二奶奶身边,还有谁是只听太太的,不听你二奶奶的?” 周瑞家的惊讶地抬头,有些冒傻气地回答:“我们是王家的奴婢,自然都听太太的。二奶奶虽也是王家的姑娘,可她跟太太怎么比? “当年太太还是姑娘的时候便在京中管家,我们王家大大小小的奴才,哪个不是太太使出来的? “二奶奶若不是因为得了我们家老太太的指点,会讨好太太,她哪儿来的这份好姻缘,哪儿来的今天啊?” 王夫人目眦欲裂,拍着桌子扯着嗓子喊她:“如意!我待你不薄!你便这样害我!?你疯了不成!?” 周瑞家的被她一口叫回当丫头时的名字,不由得哇一声也捂着脸哭了起来:“太太啊,我不敢不说啊! “你派二奶奶的陪房去杀赵姨娘,偏没告诉我。我以为我在帮您,谁知道帮了倒忙啊! “我跟了您几十年,您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我坏了您的事,留下就是个死啊! “我如今,有儿有女,有孙儿有外孙儿,我哪儿死得起?您什么时候祸不及家人了? “袭人这是亏得被宝姑娘接去薛家了。您让我男人去找她家里人先做手脚,防着您要了袭人的命,她家里告。这不就是眼前的事儿吗?! “再说,现而今我合家子都在人家手里,难道我还有本事咬死不说?我那倒霉女婿连我们家祖宗十八代的事儿都抖落出去了! “再说,我不说,也有人会说!别人先说了,我说的就不值钱了!何况这宅子,这宅子还是我偷买的……” 说到这里,周瑞家的真心实意地放声痛哭,“我不敢不说啊太太!我欠着人家的呢!我得还,我得还啊!” 这一通哭诉,众人越听越胆寒,最后再看向王夫人时,已经别是一番滋味! 尤其是宝玉,听得眼都直了。手里的供状颤抖得不成样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桌子,整个人都坐不稳了! “王氏,你做什么让人去杀赵姨娘?”贾政眼底冰寒,口气森冷。 王夫人咬着唇,低头垂泪不语。 黛玉笑笑:“因为钱、赵两家的事都掀出来了,马上会有人彻查赵姨娘万一因此被带回来,几下里对质,会发现无数的缺口。 “而这些缺口,无一不会指向二舅母。 “二舅母啊,我经历虽不多,却也读过几本书。您若是个男子,就这通身的装傻本事和杀人手段,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说着话,又往旁边伸手。 小红静悄悄地递上一张纸。 林黛玉把那张纸递给了贾母:“这是赵姨娘自以为的她埋在府里的人。 “我让周瑞家的认过了,大概只有画圈的那几个,真的是赵家的人。其他的,都是太太送到赵姨娘手里的人。 “但凡赵家、钱家等动用了这些人,想必只消一两个黄昏;太太就有本事借他两家的手口,把三妹妹和环哥儿,都送进地狱去!” 贾政紧紧皱着眉,从贾母手里接过了那张纸,咬着牙看。 林黛玉口渴,端起茶碗来,润了润喉。 “你这般胡闹,若说是为了宝玉的前程,那你只要打压环哥儿就行。怎么连琏儿媳妇也不放过?她可是你亲侄女!”贾政百思不得其解。 王夫人垂泪,呜咽道:“我只为了我的儿女……” “少恶心了!”黛玉打断她,冷笑一声,“但凡你收敛些,不要打我财产的主意,不要逼得庶子庶女无路可退,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 “你女儿在宫中,也不会被皇后苛责、被妃嫔嘲讽、被皇帝冷落!你儿子在家里,也不会被溺爱成一个废物,被娇惯成一个付不起的阿斗!”贾母和贾政都冷冷地看着王夫人,心道:这林姐儿再可恶,这话也没说错。 林黛玉看着王夫人,冷笑一声:“咱们别说跑了题。我接着请教二舅母: “宝二哥哥手里的证词上明白写着:您着人去买这个杀人于无形的药的时间,乃是我父亲病重来信后、我回扬州之前。 “我不明白,您怎么会提前那么久,买一个高明至极、奇贵无比的药,用来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小小女童? “难道我爹还没过世,您就准备好了要谋财害命?那您还嘱咐琏二哥哥一定要把我家的家产弄到自己手里做什么呢? “还是,其实您这药,本不是替我准备的?” 林黛玉这句话徐徐问完,却发现王夫人和贾政两个人都变了脸色。 贾政更加惊怒,咬牙切齿看向王夫人,低声咆哮:“你这蠢妇!你不是告诉我只用了魇镇么?如何还用了毒?那也是你能碰的人?” 说到这个,王夫人的身子反而坐直了,冷冷一笑,哼道:“珍哥儿魔怔了!那祸害既然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就绝对留不得! “凭什么我女儿在宫里含屈吃苦,她却在东府里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受尽宠爱?我就是要她死! “原本她可以慢慢地病死。可是珍哥儿非要给她找大夫,大张旗鼓的,还惊动到了杏林高手!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我不能等着让人把这药查出来!所以,才只好动用了魇镇,催她几声,让她自己悬梁! “她死了,皇上感念我家做的巧妙,除了他的心病,不是马上就给我女儿升了位份?你贾家,不也得了好处,成了皇亲国戚? “占便宜的时候都没话说!怎么,该砍头了,都觉得自己无辜,觉得就我一个是恶人了?!” 王夫人质问得理直气壮,贾母贾政听得张口结舌。 林黛玉刚要开口,门帘忽然挑起,一阵冷风席卷进来!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 只见寒光一闪! 一柄短短的切肉用的锋利小刀,狠狠地压在了王夫人的喉间,几乎是瞬间便渗出血来! 贾珍咬着后槽牙的、带着癫狂的哭腔,贴着她的耳朵,令人汗毛直竖:“你这,贱妇!!!” 第104章 孟姑姑三怼王夫人(最后一个回合) 来不及追究贾珍是怎么进了内宅此处院落的,贾政大惊失色,先吓得跳起来后退两步,然后才伸手倾身向前阻止: “珍哥儿!你冷静!” 这时候宝玉早已丢掉手里的供词,几乎要合身扑上去:“珍大哥哥,你放开我娘!” 贾珍却根本就不管他父子的叫嚣。只是从背后伸胳膊一把勒住了王夫人的脖子,小刀死死压住她颈上跳动的青筋,紧紧咬着牙,颤声问她: “你同谋是哪个?当时指使的谁去下毒?谁去放魇镇纸人?谁做的善后?” 王夫人惊慌失措,几乎不假思索,极快地便吐了一串名字出来。 都是宁国府里不起眼的丫头婆子。 在场众人几乎都一脸茫然,唯有贾珍清楚知道,一一记下! “谁指使的你?” “无,无人指使!” “也无人暗示?难道不是你那好兄长,暗示你赶紧动手,他好借着此事升迁?! “我记得很清楚,他被拿了京营节度使,赶出京城做什么九省统制,只是巡边的苦差事。一做便是两年。 “两年后,可卿香消玉殒,你女儿升了妃位。不过半年,你儿子被魇镇时,他便回了京!再过半年,他索性就升了九省都检点! “我们家的人,一动没动。倒是你王家,踩着我们家的骨肉鲜血,一步一步,爬得挺快啊!” 贾珍说着,心中恨急,手里的刀便忍不住又是一用力。 王夫人颈子上一疼,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几乎尖叫起来:“不是!不是!没有!没有! “我哥哥来信只是让我想法子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逼她自己死,没让我动手杀她!” 林黛玉冷冷地看着王夫人,心中只有四个字:这个蠢货! 贾珍的脸上一片万念俱灰。 忽然,他看向黛玉,两只胳膊都是一松。 王夫人失去了被挟持的支撑,直接滑在了地上!忽又惊觉自己活了下来,吓得连哭都不敢哭,急忙手脚并用往旁边爬开! 宝玉忙上前去帮忙,想让王夫人站起来。 可是被他一扯,王夫人再度受惊,看都不看,一把推开他!自己连翻带滚,竟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放声痛哭! 这个时候,黛玉却顾不上看她,双眼直直地只是看着贾珍:“珍大哥哥,如今知道真相了,还待如何?” “好妹妹,多谢你。即便你只是为了报自己的这份仇,到底也帮了我的大忙。 “大恩无以为报!”贾珍没有放开刀,直接用左手包了拿刀的右手,长揖到地。 黛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刀,都没注意避开这一礼:“珍大哥哥,你既已达到了目的,就该收起刀子,按照我们刚才说的,好好地回家去!” 贾珍惨然一笑:“我三年前便已是行尸走肉。苟活到如今,也不过是想撑住了这座宁国府,风光一天是一天。 “可如今,我心中已无执念。何苦还要在这滚滚红尘之内,做这令人作呕的戏?!” 说着,贾珍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林黛玉高声叫他:“珍大哥哥!你觉得只有她一个人中了药吗? “你想想你自己的行止,你不觉得你的状态也不妥吗?你就没怀疑过一次,你也被人算计了吗?!” 屋里院中,似乎空气都瞬间凝滞! 贾珍更是在把刀放在自己喉间的那一刻,呆住了。 林黛玉掩住狂跳的胸口,深深呼吸,轻声道:“敬大舅舅为什么要去城外修道?你妻妾成群,为什么只有蓉哥儿一子而已?蓉哥儿无病无痛,为什么成亲多年无后? “好好一座宁国府,到底是为什么,十数载就堕落成了这般模样?是珍大哥哥你一己之力?还是有人,在暗暗地‘帮’你,把这个家坑败至此?! “珍大哥哥,你是聪明人。我言尽于此,剩下的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贾珍听着听着,不自觉地便收起了刀,神情越来越冷峻,凝神看着黛玉,沉声问:“林妹妹,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你觉得有人会教我这些?”黛玉反问,“贾家根本没人往这里想;我身边唯有宫中医官和偶尔来往的殿中监。谁有这份闲心,琢磨了两府的局面隐私,来教给我?!” 贾珍默然下去。过了片刻,后退两步,再给林黛玉作了一个长揖,这才踉踉跄跄地自己冲了出去。 小红忙跟到门外,掀开帘子却见晴雯在外头,这才放了心,又低头回来。 黛玉见她如此,知道外头有人接应,便也松口气,这才抬了抬下巴点一点王夫人:“扶进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然一会儿走时让小姑娘们瞧见,自己不定会被传说成什么妖魔鬼怪呢! 小红答应一声,走过去踢了地上呆呆跪着早已看傻了的周瑞家的一脚,使个眼色。 周瑞家的反应过来,忙爬起来,跟小红一起,一左一右架了王夫人去了左边房间里整理。 帘子掀开,王夫人抬起头来一看,孟姑姑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正在写着什么。 王夫人心中一紧,拼命控制自己,站直了,回头看帘子落下,压低声音,气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什么叫笔录么?”孟姑姑轻蔑地抬头瞟她一眼,“蠢货?” 王夫人额上青筋都暴起来,恼羞成怒,张口要骂! 孟姑姑歪歪头,翻个白眼,不耐烦地划拉着手里的笔,让她躲开眼前: “赶紧换衣裳去吧!就这么点子体面了!也就是林姑娘心善,还给你。 “换作是我,你这会儿已经被乱棍打死了!败家老娘儿们! “明儿死的时候记得谢谢老天爷,让你活到现在他不定得忍多少恶心呢! “行行行别想放狠话了!就你现在这地位,我当着你儿子的面儿大耳刮子抽你,也没一个人会替你说一个字! “你要是脸上皮太厚痒痒了就直说!我喊贾珍回来!他那刀正好给你刮脸! “不许出声了!我还要录其他人的话呢!” 王夫人死死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一个字不敢再说! 孟姑姑说得对,这个时候,自己哪怕是被这个粗鄙女人摁在地上打,也再不会有人来管了! 说不定还会被堵起嘴来打! 自己的人生,完了! 第105章 毕生难忘的教训! 里屋孟姑姑的话声音极小,外屋只能听见嗡嗡人声,却不知道是谁在说什么。 林黛玉深吸一口气,开始做今日计划的最后一件事。 “事已至此,话已说尽。外祖母,二舅舅,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二舅母?” 贾政咬牙切齿:“我要休了她!” “你要跟王家翻脸么?”贾母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转向黛玉,心平气和地说道,“她毕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得给孩子们留条活路。 “这件事,我会跟她次兄王子腾商议,看看是到原籍佛堂祈福,还是去庄子上养病。总之,半年为限。” 一定让她在半年内“病故”便是。 这几乎已经算是贾府能给黛玉的最完满的交代了。 可是就在此刻,宝玉忽然噗通一声,朝着林黛玉双膝跪倒,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哽咽道: “林妹妹,那毕竟是我亲娘。我知道她犯了滔天大罪,罪不可赦。可是我求求你,看在她为人母的份儿上,给她一条生路吧?” 林黛玉目光微冷,却还是耐心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活路呢?” “太太信佛,众人皆知。不如就把府里她的卧房,改成佛堂。就让她从此不许出来,只在里头礼佛。 “对外只说太太笃信佛陀,所以不耐烦俗务。 “此事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定不会放她出来。我会一直守着那屋子!直到奉我母终老!” 宝玉说着,边哭边给林黛玉磕了个头! 林黛玉忙起身避开,叹了口气,摇头道:“二哥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这法子,本也算是替我着想了。 “可你没想到一点。” 宝玉一愣,仍旧跪着,抬头看她:“是什么?” “你先起来。”黛玉指着他,“你这样子让我怎么说?” 宝玉忙不迭起来,举袖胡乱擦了一把泪,忙道:“你说你说。” “若是你舅舅王子腾听说了,星夜赶回来,要接他妹妹大归。贾家放是不放?”黛玉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放了,就是鱼入大海。再也别想惩治这个毒妇! 不放,王子腾的面子在那里,只要没胆子当着他的面儿杀他的妹妹,那就只能放。 到时候,王夫人的去留会成为贾家最不甘心、最棘手的一件事。 黛玉再问:“你也听见了,阖府上下的王家陪房,都唯太太之命是从。万一她打通了关节,名为礼佛,实则继续祸害府里。谁能察觉? “就算察觉了,你能怎么办? “王家两代姑娘、八家陪房、无数姻亲故旧,已经在你荣府盘根错节,你有本事都清除掉么? “我就算你雷厉风行,壮士断腕,你能清除得掉!这样大的动作,难道旁人是瞎子聋子,看不到听不到么? “这件事若是在外头大肆传扬,宝二哥,到时候贾王两家翻脸都是小事。世交之间互相探问起来,你要怎么说!?” 宝玉张了半天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流得愈急愈凶。 黛玉这才转向贾母,平静地回答:“外祖母的主意自是最好的。只是,还请外祖母和舅舅们心里明白起来: “王子腾并不是贾家贴心贴肺的亲戚。不要相信他说的什么同舟共济、什么骨肉至亲。” 贾母一听这话,下意识地看了宝玉一眼,皱眉摇头:“他是宝玉的亲舅舅!” “亲舅舅又如何?”黛玉明目张胆看了贾政一眼,笑了一声,“珍大哥哥刚才在学而院险些掐死一个上我林家砸门喊冤的平民姑娘。 “我这亲舅舅,可是若无其事地想把这条人命丢在我林府不管呢! “幸亏我没听外祖母的,把这事儿交给舅舅们去办。不然,我就替自己办了口要命的黑锅在身上了!” 贾母一惊,恨恨地瞪了贾政一眼,哼道:“利欲熏心,见利忘义!若还不改,你一辈子也别想再有寸进!” 贾政面红耳赤。 黛玉嗤笑一声,放过此事,接着说道:“我这么说吧,您想想就明白了: “二太太为什么早先无比疼惜先珠大哥哥,现在却丝毫不顾及大嫂子和兰哥儿? “那是因为,兰哥儿即便出息了,他的外家首先是李家,王家根本排不上! “二太太为什么一边打压三丫头,一边竟还要牵制凤姐姐? “那是因为,三丫头嫁得好了,受益的是贾家,甚至还有赵家,但绝不会有王家。 “而凤姐姐的本事威望都高了,得实惠的第一还是贾家,其次也许是王家。但一定是王家长房,而不是他王子腾! “最后一条,为什么即便我身子好了、有了圣眷、有了家产,二太太还是只想弄死我,且还是想把宝姐姐嫁给二哥哥? “那是因为我是贾家的外孙女,可宝姐姐和二哥哥,都是王家的外甥外甥女! “他二人结亲,看似是贾家和薛家结亲。其实呢,根本就是王家把贾、薛两家的这一代,再度紧紧地捏在了手里! “还有当初入宫之事,想必一定有人说,除了元春大姐姐,别人年龄都不合适对吧? “那我倒要问问了,凤姐姐比元春大姐姐小几岁?他王家为什么不送凤姐姐入宫,直接要这个风光,反而撺掇着咱们家断送一个女儿的终身? “那是因为,四姓从来都是跟着太上皇的!现在送进去的女儿,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太上和陛下中间受夹板气,拼命周旋、苦命地活着! “稍有不慎,不是失了圣意,便是忤逆了太上!他王家不想踏这火坑,所以让咱们家送人、送钱、担风险,他王子腾只是白白来得这个好处! “反正,他有个自做姑娘时便掌管家务的好妹妹。这个妹妹一举手一投足都只会替王家、替他考虑,已经成了习惯!这可太容易拿捏了!” 条分缕析,丝丝入扣! 贾母和贾政、邢夫人,越听脸越白,越听心越惊! 不无道理…… 竟是这样?! 原来如此!!! 贾母老眼微闭,苦笑一声:“哈!果然是好算计!我一把年纪,也算是经历过风浪了,居然身入局中、为人棋子,竟还懵然无知!” 抬手狠狠一顿手中拐杖,厉声低喝:“好!那我就让他王子腾看看,我这快入土的老太婆,如何给他这狂妄的小子,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第106章 帮凶 王夫人唰地挑起帘子,快步走了出来,又气又急:“老太太,我哥哥是个武将,您见过那么多回! “他就是个闷葫芦,不会说话,但直来直去从不作假,受了多少委屈也只会念着别人待他的好! “他哪里来的这样细腻的心思,从妹子到外甥,个个都不放过的算计? “若照着这林姐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说法,敢情我珠儿的早夭,是不是也要算在我哥哥头上?!” 说着便哭了起来。 黛玉却气定神闲:“二舅母这倒提醒了我。珠大表哥的死家里讳莫如深,我还真没仔细听谁说过。 “回头我请大嫂子过来消闲,从头到尾细问问。看是怎么病、怎么治的,又是哪个太医给的什么药,经手的婆子丫头外院管事,如今又都是什么差事怎样处境。 “都说凡事有因必有果。如今我却信奉,既然有果、事必有因。随手一问一查的事儿,不费什么功夫。” 王夫人气得很想直接扑过去把黛玉掐死! 贾母回头看了她一眼,一时压不住火气,冷笑一声: “珍哥儿他爷爷那年从京营节度使的任上下来,天的功夫,约了无数的同袍、下属,一一跟他们夸赞。 “跟每个人说,王家二小子是个人物,忠肝义胆够朋友,让日后大家多帮衬。 “不然,王子腾一个毛头小子,就能那么顺当地接掌京营节度使之职了?他也不看看八公十二侯,多少人家盯着那个位置! “前儿他该卸任了,费了多少力气,使出吃奶的劲来,不也只把跟他最紧的定城侯的孙子,弄成个京营游击而已么?!节度使不还是被陛下一把收了回去? “哼!也就只会算计自己人罢了!有本事出去横去!只管眼睛向里,唆摆着内宅妇孺们下毒使绊子,什么好东西!?” 这就是已经全盘信了林黛玉的话,把自己兄长的人品踩成了脚底泥! 王夫人恨得咬牙切齿,狼一样盯着黛玉! 贾母才不理她,转头看着邢夫人道:“你回去,把我这个话先告诉你老爷,然后跟你娘家兄弟说了,再好好告诉你儿子! “你跟琏儿说,他媳妇跟那个王子腾是隔房的。老二家的这些糊涂事,我们问了,她也没参与,她是个好的。回头,我会亲自好生教导她。 “可是王家如果再来我们家乔张做致,你让琏儿给我硬气起来!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该撵出去不来往的,就给我啐出去!” 邢夫人忙低头答应:“是。儿媳都记下了。” 贾母深呼吸一回,再度看向黛玉:“你可还有什么需要外祖母给你主持公道的?” “我一个女孩儿家,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外祖母行事必然周全,我等着外祖母的消息便是。” 林黛玉知道今日此事也只能到此了,当即表示不再往前。 贾母便说乏了,令“两个儿媳”服侍自己先回府,让知会李纨王熙凤带着姑娘们再玩一会儿。 宝玉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再跟黛玉说话,全部心思都在母亲身上。匆忙之中,只能悲喜交集地深深看了黛玉一眼,便抢上前去,扶着母亲慢慢出了清秋院。 贾政垂头丧气地出去,通知了贾赦等人,自己先护送老太太回府,不提。 席上正等着贾政回来写好黛玉生辰八字的北静王府长史不由得十分不满,便阴阴阳阳地跟贾赦提及。 贾赦别的不行,装糊涂却是一把好手:“哈哈哈,大人别听他那书呆子言语!林姐儿的生辰八字合家子都不知道,唯一一个知道的乃是我母亲。 “老太太一向把姐儿看得眼珠子一般。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那是好弄出来的?! “我记得王妃有几个娘家妹子在府上住了一程子。您回去试试跟王爷要这几个姑娘的生辰八字去! “管保要不出来!哈哈哈哈!咱们大老爷们儿,上哪儿知道这个去?来来来,喝酒喝酒!” 糊弄过去。 旁边齐国公家的三公子和定城侯家的小少爷左右看看,又笑问:“你家的那位薛氏表公子哪里去了?东府二位一走,他也便不见了。” 贾琏正在优哉游哉听戏,一听此言,不由愣了一愣,忙问旁边的林家小厮:“东府两位都走了?” 林家小厮低头答话:“是。早走了。” “那位薛家大爷呢?他何时走的?”贾琏忙把酒杯丢下,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衫鞋帽。 小厮答:“也走了好一阵子了。薛家大爷发现台上换戏,便去了后台。过了会子出来了,自己乐呵呵地喝了两壶酒,见您没找他说话了,便悄悄走了。” 贾琏一听,瞪圆了眼:“这是什么意思?” 小厮眨了眨眼:“薛家大爷是我们林家的外客,自然要伺候得更精细些。琏二爷既问,小的焉能不答全乎了?” 贾琏不仅暗叹林府小厮训练有素。 这边北静王府长史讨了个没趣,不悦地告辞。贾赦笑着亲自去送,顺便也先走了。 齐国公和定城侯两家的再坐了一坐,也告辞:“客走主人安。今儿戏很好。” 贾琏被落后这句话说得尴尬。但大家都是纨绔,彼此常调侃,也就不当事儿,打着哈哈都送了出去。 回头看看只剩了自己,戏也没意思。打听得里头女客们也准备走了,索性便留下来等了一等。待李纨等人出来,他带着家下人等护送着,一起回了府。 贾环跟进跟出地忙活,极为殷勤兴奋。虽没几个人拿他当事儿,但贾赦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赞了两句。贾环越发勤谨起来。 待众人都送走了,甚至还兴兴头头地到二门处,特意让小蝉把探春请出来,一五一十地把今儿外头发生的事情,都仔细说给了胞姐听。 探春正看着人收拾东西,见他如此,倒也欣慰。笑着勉励了两句,眼看着他走了,这才要回去。 谁知到了清秋院门口,却又被侍书迎面出来拦住,脸色苍白。 “怎么了?”探春一惊。 侍书几乎要带了哭腔:“林姑娘把咱们全家,不,是把贾王史薛四家子,全卖了! “姑娘,咱们这才是助纣为虐呢!日后贾家一败涂地,抄家灭族,咱们要成了帮凶了!” “为什么?!” 第107章 智通 清秋院正堂。 陶行简和孟姑姑各自从左右房间里迈步出来,对视一眼,朝对方点头微笑算是招呼。 再看林黛玉满面疲色,陶行简不由得心疼道:“何苦要自己出面生气?都交给那个贾家的三姑娘去做,不一样嘛?” “自是不一样。”林黛玉起身,由着小红过来给她披上斗篷,戴上暖兜,口中道,“我那二舅舅冥顽不灵,却是她亲爹爹。一个孝字压过来,她哪儿扛得起? “我就不同了。我自姓林,他们自姓贾。分了府本来就远了一层。再加上前院闹了一场,在这里再说此事,二舅舅心中早已有愧,他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再吼我。 “何况,周瑞家的大约不怎么怕三姑娘,却因为世叔,会极怕我。我问什么,周瑞家的便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才不会出别的波折。” 孟姑姑手里厚厚一摞纸,小红捧了匣子过来,都锁进去。小红捧着跟在后头。 又有两个显然手上有功夫的中年女子,押着绑了双手堵了嘴蒙了眼睛的周瑞家的,跟在这四个人后头。 一行几个人慢慢往外走。 待到了清秋院门口,正碰上待要往里走的探春和侍书。 探春一看陶行简,便是一愣,忙看一眼黛玉和孟姑姑,先深深屈膝蹲了下去:“臣女贾氏探春,见过陶大监。” “嗯,的确乖觉。”陶行简见她并不假装不认得自己,便知道是个聪明人,笑着点了点头,“三姑娘免礼。” 黛玉替陶行简扶了探春一把,撂下一句:“先歇着吧。” 便自顾自地陪着陶行简往外走,小声议论着刚才的事情:“如今我也只能寄希望于外祖母回去之后不会改了主意……” 陶行简也不再给探春和侍书目光,只管低声安慰黛玉: “不会的。贾家老太太除了碰上她那个心肝宝贝孙子会昏头,其他时候比大多数人都清醒。 “当初贾妃入宫,听说她还拦了一拦。可惜贾妃自己也想进宫博一个富贵,她没拦住罢了。 “何况王夫人刚才去那屋,已经看见了孟姑姑,回去再怎么着都会说出此事。 “贾老太太哪里有胆量在孟姑姑跟前出尔反尔?放心吧,照我估摸着,一两日也就有信儿了。” “这事儿越拖越糟,早早决断处置了,大家过清净日子。”黛玉轻叹一声。 送到二门之前,外头林之孝、林之节兄弟早已赶了两辆车过来。 陶行简接过小红手里的匣子,嘱咐了林黛玉多休息,自己上了一辆;那两个中年女子押着周瑞家的上了另一辆。 两车便拐了弯,从林府角门处悄悄出去,换了车夫笼马,绕着林府下人居住的群房,寻个热闹路口,混入大街去了。 林黛玉等撤身回来,便见探春并未回去,却是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等着自己。 黛玉笑了笑,安抚她一句:“放心吧。我都办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探春咬着唇点头,眼中亮晶晶的,回手快速擦了一把,带了三分热切,笑道:“林姐姐今儿累坏了,快去歇着!其他的我和林大娘就收拾了。” 林黛玉笑着道了声辛苦,回去睡觉不提。 陶行简这边先把周瑞家的送回自己府邸,眼看着管家老侯接手了,自己则直接抱着那匣子进了宫。 匣子呈到昭明帝跟前。 昭明帝一脸不解:“这什么?” “咱们林家大小姐,慢条斯理地铺路扯线、抽丝剥茧这一个多月;今儿个一晌宴集,拆了宁国府不说,还把贾王两家最紧固的姻亲,给拆了个稀巴烂。” 陶行简指指那匣子,“供词。” 昭明帝满脸不信,打开匣子一看厚厚那一摞纸,不由皱眉:“这么多?谁的废话?” “这是孟姑姑偷着录的。放心,就她的性子,绝无废话。”陶行简揣着手,极为笃定。 昭明帝只得拿起来,随便翻开一页,看着念道:“听声音王氏在哭喊、打滚、爬行,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那把小刀吓尿了……” 陶行简张大了嘴! 什,什么,鬼?! 怎么连这种……东西都写在要呈御览的纸上了!? 昭明帝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陶行简灰溜溜地缩起了肩膀,深深低头:“您还是当孟姑姑写了个话本子好了。” 昭明帝轻笑一声,从头看起。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碎瓷声。 昭明帝全身气得颤抖,大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站在屋子中间大口深呼吸,回手指着御案上扔着的供词,破口大骂了一刻钟。 陶行简叫了一个小黄门进来,安安静静地收拾好地上砸碎的旧瓷茶具,去了。 一时屋里没了第三个人了,昭明帝才喘着粗气停了咒骂。陶行简劝道: “皇上不是早就断言这贾、王两家的爷们儿没什么好鸟么?不过是多知道了几桩脏事儿罢了。” 昭明帝大步走回去,暴怒着狠狠用手指戳着那摞纸,质问道:“你没看出来吗?啊?他们这何止只是算计,他们根本就是在杀人! “而且,谁都杀!肆无忌惮! “朕早就跟你说过,如海做兰台寺大夫的时候,虽是个言官,看似得罪人多,但其实无关紧要! “可是他才一接了江南盐政,他还没出京,咱们俩再去时,你没注意吗?他家换了四五个仆人! “朕告诉你!朕现在,绝不相信如海只是病逝!还有他的夫人,他的儿子!朕绝对不信!” 昭明帝双手叉腰站在屋中,鼻翼翕张,呼吸急促,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抬头看向整个人都僵住的陶行简: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有个和尚,法号智通的?他是扬州人士,出家前乃是大理寺的推官?” 陶行简半天才缓过来,下意识地点头:“记得。那推官善断旧案,在大理寺半年便清理了一半积案。 “后来还是因为得罪了当时的太子妃娘家……嗯,被先废太子百般挑剔,才愤而落发,挂印而去。” 昭明帝满身寒气,伸手把自己刚刚扯松的领子稍稍整理,沉声道:“传令下去,寻找当年的能人异士:智通法师。朕要,封他护国大法师,让他常住京城!” 第108章 贾家的人不去薛家的宴 转天,消息纷至沓来。 第一件事便是头天在林府吃酒的薛蟠,因错认了救场串戏的柳湘莲是不正经的戏子,欲强行不正经的这那之事,被一向脾气不大好的柳二郎给揍了。 把薛蟠打成了猪头模样的柳二郎当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抬回去的薛蟠躺在床上大呼小叫,要把柳二郎碎尸万段,又拉着薛姨妈哭诉京城居大不易,闹着要回金陵。 薛姨妈看着儿子的惨相,一边哭,一边发着狠地要跟柳二郎打官司,要拆了他的房子、掘了他的祖坟,一边告诉薛蟠回乡是不可能的,且二房兄妹正在进京的路上。 薛蟠的妾室香菱哭得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 薛宝钗反而最是气定神闲,只吩咐等太太不哭了再告诉自己,然后回了房。 乱成一团的母子俩这才都讪讪地停下。 薛姨妈吩咐了香菱照看好了薛蟠,自己赶紧去找女儿,问她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咱们家头一回帖子撒了满京城所有姻亲故旧,八成人都看着舅舅、姨妈的面子说要来。 “哥哥今儿出门,便去跟个戏子胡闹。且不说有没有挨打这事儿,便没有,难保今儿的消息不传出去。难道就好听了?” 薛宝钗其实已经气得想着还不如打断了这祸害的腿算了,却不愿让母亲大惊小怪,只得仅把事实摆出来: 三天后的自家的宴请怎么办?! 薛姨妈呆住。过一时反应过来,又气得过去那边把薛蟠一顿臭骂,喝令他少废话、赶紧将养,廿八日还要招待客人。 这边又无奈地令人去找贾琏和王熙凤,请他们到了日子来自家帮忙。 可这个时候贾府众人已经回去。林府发生的事情令人格外措手不及,尤其是贾琏夫妻,夹在贾王两家之间,简直为难得只剩对着哭。 好在贾母给了章程,统一口径。只说王夫人在林府玩得太高兴,受了些风寒,暂时要卧病。直接将王夫人关了起来。 待薛姨妈让人来寻贾琏夫妻两个的时候,王熙凤心思一动便明白了黛玉为什么要把宴集的日子定在今天。立即叫了平儿过来,面授机宜之外,直接令平儿去了薛家。 平儿到了薛家,自是一番唱念做打。既送上了贾琏夫妻的慰问,又表达了他们廿八恐不能来的歉意。平儿更是温顺表示:我倒是能留下一直帮忙帮到您家宴席开完。 薛姨妈自是很好意思的,手一挥就要让平儿住下。宝钗还没等她说完便拦了下来,含笑表示哪里就用得着了?客客气气地把平儿送了出去。 待平儿回去备细告诉了王熙凤,引得王熙凤一声冷笑:“你去她家住下,第一合适的便是跟袭人一起住。 “就如今咱们这位薛大妹妹那路人皆知的心思,她敢让你去套袭人的话?那还不一套就套到底了?” 平儿也跟着嗤笑:“我们便做妾做通房,也是正房主子发了话,我们也是正房太太奶奶的人。薛大姑娘还防着我去跟她说话?我也得稀罕跟她说话呢!” “好,知道你是正经人,回头给你修个匾,行了吗?”王熙凤瞪她一眼,道,“你给我好好听着! “到了正日子,只要薛家的宴席还办,你就得去!替我们送了礼,还就得跟袭人搭上话!” 薛姨妈这边听说王熙凤夫妻都不来,顿时烦恼起来——她就指着贾家来给她撑场子,指着王熙凤来帮她周旋应酬各府女眷呢! 薛宝钗心里不以为然,觉得只要有自己母女,女眷这边也差不多了。只是哥哥却未必顶事儿,既然琏二哥哥来不了,只怕还要烦别人去。 又让人去跟宝玉敲准,贾府却回话说,宝二爷已经开始闭院读书,不出门了。 想来想去,只得退而求其次,硬着头皮让人送信儿去王家,请王家的少爷们过来帮忙。 王家倒是无可无不可。王子腾夫人跟王家老太太商议了一下,出了一对小夫妻:次子次媳。让他们到了日子过去听薛姨妈指挥。 薛姨妈顿时又得意起来,悄悄跟宝钗道:“我便在家里再不受宠,我也姓王,是王家的姑太太。起码的体面还是有的。 “你再看看你姨妈。她没事儿的时候天天跟我说亲道热。但凡她自己忙一点子、病一点子,我这儿便是天塌下来也跟她没关系! “要不怎么都说姑舅亲呢!林丫头在你姨妈跟前再不讨好,她娘也是贾家的亲女儿。你看去她家里,就上上下下一个都不缺!” 宝钗敷衍几句,只说困了,让她妈赶紧去睡。 第二天,消息传开。 薛蟠满身不自在地躺着,只管让门房一定记着谢客,谁都不见。 可是溜溜一天下来,宁荣二府、林家贾家,竟没一家来问他一句。 薛蟠心里明白,这各家只怕都在忙活昨天贾珍尤三之事,谁顾得上自己打架这么点子小事? 庆幸之余,又有些怅然若失。 到了晚上,连薛姨妈和薛宝钗都觉出不对劲儿了,来看望他时,左一句右一句的盘问。 薛蟠想了想,把尤三来闹、贾珍失态的事情说了,却只说自己跟宝玉一起拉了那几家子外人重新去看戏吃酒,再没回学而院,不知道后续还发生了什么。 他便再糊涂,也知道秦氏之事乃是掉脑袋的大事,没必要告诉了母亲妹子去,让她们也跟着担惊受怕。 何况当时的情形,看起来贾府上下知道的不少,即便是林家那位姑娘,也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既是他贾家的事,他家自己看起来又能摆平,自己家何苦要掺和进去呢?装聋作哑才是长久保命之道不是? 薛姨妈当然相信儿子,只管埋怨贾府众人无情。薛宝钗察言观色,却是满腹狐疑。可自家宴请在即,她忙得很,暂时顾不上,便先放下了。 消息传进林府。 林黛玉听说此事,倒有些诧异,忙命人去打听。 小红只出去转了个圈儿,便笑着回来禀报:“姑娘再也猜不着,那天柳湘莲打了薛家大爷之后,去做了什么!” 众人都愣住:“怎么?他打了人没马上走?” 黛玉心中微动,笑了起来:“说不准,我还真知道!” 第109章 私奔,退婚,和急症 众人都看黛玉。 黛玉却摇头不肯说,只让小红赶紧说了:“我印证印证。” 小红看看屋里只有亲近的这几个人,拍手低声笑道:“听说薛家大爷一看见他就撩拨,柳湘莲当时就不高兴了,还跟宝二爷抱怨了,说要出门躲躲。 “结果后来薛家大爷竟找去了后台,柳湘莲就气急了。寻了个空子,引着薛家大爷出了门,痛打了一顿。听的说险些打折了一根马鞭子。 “打完了,回家取了细软,却带着家里小厮一起,找到了尤家那位三姐儿!” 众人不由一声惊呼。 唯有黛玉满眼笑意,显然十分高兴。 小红捂着嘴笑,又低声续道:“俩人私奔了!” 众人的情绪顿时被这话点燃,兴奋地嘁嘁喳喳地问东问西。 黛玉抿着嘴笑,摇摇头,轻咳了一声。 众人忙都闭了嘴。 唯有孟姑姑,还拉着小红饶有兴趣地问:“他二人先前彼此认得?昨儿尤三来家里闹,柳湘莲只看见了个头儿,难道后头的故事儿也听说了?那他还想……” 反应过来众人都不说了,这才咳咳住了口。 黛玉笑道:“都是失过脚的,都是冷烈的性子,一个俊秀一个艳丽,挺合适的。明儿外头若有骂他们的,小红回去跟你爹娘说,让他们说是你娘做的媒,那两个是正经夫妻。” 话说得小红都是一愣。 这事儿,姑娘都管? 黛玉叹道:“这世上,有胆有识、敢说敢打,为了一步踏出个海阔天空,就能不要了这条命的人,可真不多。这两个,恰好都是。 “他两个该是根本就没在乎过名声。可万一有一天,这名声害了他们呢?我就算是积个阴德,替他们全一全这名声罢。” 孟姑姑皱了皱眉,斜她一眼:“多事!” 雪雁嗤地一声笑,问孟姑姑:“姑姑必是想等着——他们抱了孩子携手回京,忽然被人围住,指责他们私奔无耻,险些就要当街打死、浸了他们的猪笼。 “于是大老爷升堂审案,问出他们彼此如何深情厚义、患难与共、结成夫妻,又怎么感慨万千、吟诗作赋,最后令双 方父母家人重新主持婚礼,成就一对佳话—— “可是也不是?!” 孟姑姑嘴巴张得几乎能塞进去一个馒头:“你怎么知道!?” 众人笑弯了腰:“姑姑最近腻了打牌,迷上了戏文话本子,谁不知道?” 说笑一阵,众人散去。 黛玉轻声问小红:“东府有动静么?” “听说,上午珍大爷往宫里递了请见的牌子。宫里批了不见,让直接写了折子,准明天上午呈进去。” 小红一边给黛玉按摩着肩膀,一边低声回禀。 黛玉沉吟片刻,又问:“尤氏、蓉哥儿她们呢?” 小红低声道:“珍大爷昨儿把小蓉大爷打了一顿,然后送去城外道观,让跟着敬大老爷去学道理去了。 “还有,珍大奶奶出面,把小花枝巷的院子给了尤老娘养老,又让人去尤二姐定了亲的张家去催问婚期。不过,好似张家不敢娶。” “不敢娶是一定的。”黛玉轻叹,“那尤二姐又娇媚又聪慧,这些年又养尊处优,哪里就能在庄户人家安生一世了? “只是尤氏急着把娘家安排妥当,所以只得抓着最名正言顺的这一家。” 可这尤二姐若不得合适的人家,早早晚晚,怕还是会落到贾琏手里,成了王熙凤的血债。 稍加思索,黛玉让小红出去一趟:“你去一趟小花枝巷,就说是尤三留下的话。” 如此这般教了一通。 小红去了,很快回来,惊恐地表示:“果然如姑娘所料,那尤二听了便哭着去求了珍大奶奶,宁可天塌也要跟了珍大爷。 “可珍大奶奶心软了就要答应的时候,珍大爷却撞见了。当场便把赖大叫了来,将这尤二姐,许给了赖尚荣!张家那边的亲,退了!” 赖尚荣?! 不就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大的儿子,赖家那个脱了奴籍、考了进士、成了县令的,官儿?把小红的姨爹和表兄吊起来打过一顿的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子? 黛玉不禁懊恼跌足! 这个贾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尤二姐若是进了赖尚荣的手里,赖家又对贾珍和她的关系一清二楚,那还有得了尤二姐的好?! 小红也觉得自己这话传得不对,见黛玉如此,越发心虚:“她只怕张华知道她的丑事会折磨她,那她会不会更怕赖尚荣带着她在京城之外,会折磨得更厉害?” 黛玉一声长叹,只得先罢了。 贾珍明天便会将请罪辞爵的奏折递上去。因为有自己事先的禀报,昭明帝怕是早就在等着了。 所以,这折子批下来的也会很快。 赖家万一心里恼怒,不愿意接收这个孙媳,只要再拖上一两日。待朱批下来,宁国府风流云散,贾珍和贾蓉锒铛入狱,想必这尤二会再度成了无主之物…… 罢了,到时候尘埃落定了,自己再出手吧。 这会儿再有动作,只怕反倒会令贾珍察觉自己对尤氏姐妹的过多关注,引起他的反感,倒不好了。 因与探春约定,每天下午申时二人碰面,沟通家中琐事账目。眼看着申时已到,林黛玉只得先把这头儿按下不想,打点起精神来应候探春。 探春是个守时的人。申时一到,便到了黛玉房中,捧着账本,笑着一笔笔跟黛玉报了账。 又笑道:“昨儿林姐姐说让给环哥儿寻先生,今儿一大早江管事便带了一个来。我见了见,极好。便定下了。” 这件事江永已经跟黛玉说过,黛玉当下点头:“我也听说了,教过不少调皮学生的老儒,又耐心又硬气。既然你当姐姐的也点了头,那便这样吧。” 探春满面笑容:“环儿若有寸进,都要多谢林姐姐。” 林黛玉摆手:“不要讲这虚客气。你替我出了好主意,东府的困局即将告破,这个先生当是奖励。 “正有一件大事跟你商量。这园子虽是我父母手里旧有的,却被先前住着的人改过。我不喜欢。 “如今我手里有这园子的旧图,我要一一照着改回来。此事还要烦你和林大娘辛苦。” 探春刚要点头答应,外头忽然一阵喧闹,晴雯提着裙子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姑娘!啊,三姑娘也在! “姑娘,荣府传话过来,二太太得了急症,竟是过人的!已经遮得密密的,出城送去庄子上了!” 第110章 不能活着去盛京 庄子?哪个庄子?! 探春顿时心中忐忑起来,求助一般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会意,忙问:“知道哪个庄子吗?” “最远的那个……”晴雯想了想,眼睛一亮,“跟东府挨着的,庄头叫乌进忠的那个!若是路上走得慢了,光到地方就要一个月。” 那就跟赵姨娘不在同一个庄子上。 探春松了口气。 黛玉却皱起了眉头:“乌进忠管着荣府八处庄子,最远的一处已经过了盛京了。去那么远做什么?谁送过去?” “说是让琏二爷护送过去。”晴雯也不懂缘故,只把探听来的消息说了罢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扬声问话:“林姑娘在?” 竟是妙玉。 黛玉忙掩住话头,命人请进,只见妙玉裹着纯白羽缎斗篷走了进来。 进门脱了外头大衣裳,里头仍旧是一身道袍。 黛玉含笑请她坐下,探春也笑着问候,妙玉略一应酬寒暄,直奔主题: “听见你们这几日闹得沸反盈天的。我不耐烦,我要回大观园。” 黛玉笑着摇头:“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先回去。三天后确定的消息下来,我再去寻你,好生跟你说。 “不过,正要告诉你。我这园子要修一修,你那佛堂怕是会有些吵。这两天你在家里闲逛一逛,看看喜欢哪儿,我给你布置了,你好搬过去。” “还搬过去?怎么,你还不让我走了?”妙玉不高兴。 探春看着她的态度,再看看林黛玉的耐心,心里犯醋,嘴上却不敢说,只极有眼色地笑着道了“告辞”。 黛玉也不甚留。看着她去了,叫了晴雯近前,让她把最近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给妙玉听了,然后自己才道: “我原说,等着东西两府的大事底定,消息传来,再让你选择。到时候,不论你是想回荣府跟他们共患难,还是留在我这小庙里继续修行,我都由你。 “只是如今却不行。你现在若回去,多少人会过来跟你打探我的动静,说不准还要利用你再来挟制我。“那样变数太大了。你便再顶天立地、忠肝义胆的,这个时候我也不放你回去冒险。” 妙玉恍然大悟,脸色怪异地上下打量黛玉,问她:“所以,你一开始跟我结交,其实便是想保我不被掺和进去?” 黛玉笑着否认:“你一个方外之人,若自始至终留在贾府,跟我没交集,也不会掺和进去啊!又多想那么多做什么?快回去念你的阿弥陀佛去!” 妙玉欲言又止,但见黛玉不肯承认,只得去了。 等她走了,晴雯也好奇:“是啊!姑娘,她怎么了?你再怎么才从贾家走了,第一件事便是救她?” 自己灵光一闪,趴到了桌子上,探究地近距离观察黛玉,压低声音问:“不对,姑娘从扬州送了老爷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把我要到了身边! “姑娘,老爷仙去前,是不是传了你未卜先知的本事?姑娘把我要过来,是不是因为我以后会变成个极厉害的人物,可以辅佐姑娘,成就大业?!” 黛玉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用力推得远远地,瞪她道: “大业?你姑娘我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我一个姑娘家,我用得着成就哪门子的大业?! “我算是知道孟姑姑那些戏文话本子都是谁给她弄来的了! “你识字三年,一本正经书不看,倒学了这些神神鬼鬼在肚子里!拿来自娱也就罢了,你竟拿来编排我!你看我打你不打?!” 晴雯吓得一跃而起,边喊着“姑娘我错了”,边提着裙子一溜烟儿跑了。 一个院子里,顿时又热闹起来。 众人欢声笑语。 就仿佛刚刚听说的荣府二太太王夫人“病重”的消息并不存在一般。 黛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腰背挺直,看向窗外。 王夫人,不能活着去盛京。 一个时辰后,江永麾下的倪二带了两个兄弟,裹上皮袍厚帽,背着行囊,骑了快马,出京疾驰而去。 这一夜,黛玉睡得极不踏实。第二天早起眼睛便围着黑圈。孟姑姑看着皱眉,强拉着她把了脉,便命她在园子里走走。 又命柳家的给她炖了红枣桂圆水,又蒸了枣泥山药糕。待半上午时,吃了喝了,便让人给她解了头发梳头。 几梳子下去黛玉便困极,躺下睡了一觉,午时三刻才醒。 此刻一切都已落定。 黛玉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屏风外头已经等了一刻钟的小黄门。 “已经,准了?” “是。陛下看完折子,即刻批了一个准字。” 小黄门等着黛玉慢慢地反应过来,再飞速起身穿戴整齐快步出来,笑容可掬地给她行礼: “陛下说,都是贾家的爷们儿在外头做的混账事,跟林姑娘、跟那些闺中的姑娘们都没关系。 “都是当年荣宁二公的血脉,有罪的论罪,无罪的不忍株连。所以让小的跟姑娘说一声,省得姑娘心疼昔日的闺中密友。” 黛玉侧身避了礼,先笑着寒暄:“是我孟浪了,都还没问公公的好。来回数次,都辛苦小公公,今儿终于有机会当面谢一谢!” 说着,便屈膝。 小黄门吓一跳,忙双手去扶,又觉不妥,忙又闪身,笑道:“上头给差事,我便办差事。姑娘这里的差事又松快又容易,我办得也顺当,哪就辛苦了? “林公当年御前行走,不论是太上还是当今,都心爱得了不得。若不是因为病逝,入阁拜相简直是板上钉钉! “我们陶爷爷回来说过您在扬州的模样,就我们这些近前奉驾的,都跟着听了。哪一个不竖大拇指? “林姑娘不必忒谦,该怎么就怎么。您只管好好的,陛下说了,他才对得起臣属;我们陶爷爷说,他才对得起朋友!” 听他口齿伶俐、语速飞快,林黛玉不由便带了笑,请他坐下吃茶,小黄门连道不敢。 孟姑姑听见消息赶了来,见是他,眉开眼笑的,一把拍在肩膀上,搂了肩,对林黛玉介绍道: “这可是大明宫最有名的小黄门,曾经一句话得罪了全后宫,连太后都牙根痒痒想撕他的肉呢!” 第111章 论如何一句话得罪全后宫 “他叫卢长庆。陛下叫他小卢子。因那一战成名,如今满宫里的宫女内宦都尊称他叫长庆公公。” 孟姑姑死拽着卢长庆不松手,挣得卢长庆的脸都憋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黛玉。 黛玉笑了起来,先请孟姑姑过去跟她一起坐,又命人给卢长庆搬凳子。 卢长庆拼命摆手,忙不迭告辞:“陶爷爷还有差事给我办呢!我得赶紧走!” 黛玉看他这样怕孟姑姑,只得示意晴雯。 晴雯忙追出去送,又塞了两个荷包请他吃茶:“你不拿着,我们姑娘过意不去。” 卢长庆为难得很,只得苦着脸收下,去了。 晴雯回来,奇怪地问孟姑姑:“自来听说宫里的公公们都贪财,怎么这位小卢公公这样清廉?给他两个荷包都这么难?” 孟姑姑笑了起来,这才告诉众人: “这小家伙原是罪奴。内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罪奴不许出掖庭,只能留在那边粗使。 “谁知他练出一笔好字,掖庭局便提拔了他做簿籍的抄手。 “宫里么,你们也知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功劳是别人的,但是差事一层一层分下来,便都分到了他们这些人手里。 “他机灵,手快,差事越办越多。后来皇后娘娘知道了,便叫他去了坤宁宫。他这样的自是得宠,渐渐的狐假虎威,得罪了不少人。 “便是那一趟,他被皇后差遣,跟着凤藻宫的抱琴一起到贾家给你送如意和令牌。回去时便被人嫉妒,悄悄地告了他一状。本来也就是打几板子扔回掖庭的事儿,谁知又被太上听说了。 “太上便叫了皇上皇后去训斥,说他们不守祖宗规矩云云。皇后吓得只会发抖,皇上回护了两句,又呈了小卢子早年间抄的册子给太上看。 “太上看那一笔好字也觉得不错,可又觉得这孩子性情轻浮,有些拿不定主意。 “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一些了,最是促狭的。他当场叫了小卢子过去,问若他是皇后娘娘,会怎么处置他自己。 “谁知小卢子张口便道:朝廷有制度,他归内务府管,跟皇后娘娘没关系!” 黛玉目瞪口呆。 内廷太监,怎么可能跟皇后娘娘没关系!? 可是小卢子说的又在理。 内务府总管大臣乃是朝廷二品大员、亲贵重臣,皇帝家的内务外勤,都归内务府管。区区后宫诸事,不过是内务府若干分支职责中的一项而已。 自然,宫中所有的内宦宫女,还有一个管理机构,便是敬事房。此处的总管太监,皇帝经常睁一眼闭一眼让皇后或者看重的妃嫔任命。 但若非要较真儿,敬事房的顶头上司也是内务府,后宫妇人们,没一个有资格插手其中事务! 当下,房中众人面面相觑。 这小子,还真是把整个后宫都得罪了个死! 唯有雪雁,拧着眉毛问:“要这么说,其实这小卢公公,其实对朝廷制度一清二楚?那他若是钻起空子来,谁能防得住?” 孟姑姑一愣之下,登时大笑:“说的不错!太上也是这么说!险些当场把他打死!还是陛下可惜他这一身功夫,把他保了下来。打了四十板子,拨给陶监调理。 “陶监哪有那么大功夫管他?便让自己的大徒弟带着。这么一论,他在外头便天天说自己是陶监第一徒孙,走哪儿一张嘴便是‘我们陶爷爷’。” 黛玉听了连连摇头,失笑道:“倒还是个传奇了。不过,他怎么这么怕姑姑?” “这宫里的人,也分好几派。明显的如今有三派。”孟姑姑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乃是大明宫掌宫内相,名叫戴权。这是太上当年的御用总管大太监。相当于如今的陶监。 “他当年跟着太上出生入死,很得太上看重,跟外头的权贵们也熟。因他才五旬上下,太上又嘱咐皇上厚待,所以直到如今,内廷侍卫龙禁尉这一块儿,还在他手里。 “第二便是咱们陶监。这是陛下的亲信。只是陛下对别的都不在意,只令陶监把殿中省牢牢拿在了手里。乾清宫、思政殿、御书房,陛下处置朝政的地方,如今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第三,便是皇后娘娘提拔起来的夏守忠了。他是敬事房总管太监。后宫诸人的事务,如今其实是攥在他手里的。那是个死要钱。我当初就是没钱给他,他才百般看我不顺眼。 “当初小卢子跟着皇后娘娘的时候,心太野了。夏守忠跟他要孝敬,他竟不给不说,还去皇后娘娘跟前告了一状。皇后娘娘正用他顺手,自然就训斥了夏守忠。 “那姓夏的哪里就这么好惹了?转身给他弄了些巴豆,这小子那次正值夜,险些把一条命泄没了。 “我恰好也在禁中轮班,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带去的两条裤子都拉脏了——” 众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咿~~~~ 恶心心! 可孟姑姑是医家,自是毫不在意,哈哈笑着说:“当时还是我一针止住了他那通泄,又替他借了裤子,他才保住了性命和脸面。 “所以从那以后,他又怕我又敬我,我们的交情很是不错。陶监跟夏太监最不相宜,所以夏太监死要钱,陶监便不许门人在外头乱收孝敬,违者是要直接打死的!” 黛玉笑着合掌念了声佛,又夸孟姑姑:“不愧杏林圣手,济世救人是第一的。” “结个善缘罢了。”孟姑姑这个故事说完,意犹未尽,喝口茶,转头又精神奕奕地问小红:“那件事儿,你说我说?” 黛玉挑眉:“还有什么事儿?”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小红上前半步,低声道:“城外大雪新化,路上极难走。昨儿晚上琏二爷他们错过了宿头,赶了几步夜路,车就翻了。 “二太太摔断了肋骨,晨起赶到镇上请大夫看了,终究伤重,没保住……” 黛玉呆住:“你说什么?二太太,没了?” “是。” 黛玉沉默下去。 众人见状,互相看看,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小红没走。 黛玉抬头看她。 小红再往前半步,低声道:“的确是意外。二太太非要带着的一个铜香炉,里头还烧着香灰,砸在了胸口。 “巧得很,只断了一根肋骨,却插进了心脏。 “倪二他们清晨才赶上,那时候二太太都已经蒙上白布了。 “只是王家听了消息,似是不信。辰时得了消息,巳时便飞马出去,给王子腾传信去了。 “消息送进宫还没一会儿,想必此刻贾妃也刚知道。” 黛玉愣了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扶我去妙玉那里走一趟。” 第112章 太后诏见 黛玉在妙玉的小佛堂刚点完一炷香、念完往生咒,外头贾家便来报丧。 黛玉命人告诉探春和贾环,让她姐儿两个一起回荣国府去奔丧:“就说我听说后伤心过度,病倒了。” 探春垂眉顺目答应了,稍停一停,抬头问道:“我能不能……” 也病倒? 黛玉摇头:“不能。大嫂寡居,大姐在宫里,宝玉不顶事,你若再不上去,二太太的灵棚里,便太难看了。” 探春眸色一冷,别开了脸。 “这原也不与你相干。可是你父亲的脸面会因此难看,这个可就跟你很相干了。”黛玉指点她,“老太太虽然憋着要跟王家断亲,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这时候顾全大局,日后只有你的好处。可若是你现在任性,说不得便会有人记你一笔。万一到了重大关头,忽然天降一顶不孝的大帽子,你可怎么办呢?” 贾环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却下意识地反问:“林姐姐不回去,不怕别人说你不孝么?” “不怕。”黛玉笑一笑,让探春二人去了。 晴雯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悄声对黛玉道:“看来三姑娘并没把那些事告诉三爷啊!” 黛玉颔首:“环哥儿心性未定,这时候知道太多反而对他不好。” “姑娘真不回去看看?”晴雯一想到那个景儿,眼里便直冒光。 黛玉看着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阖府上下,大约已经全都知道那正是我的手笔了。我这会子还回去哭灵,人家得说我是去检验尸体真伪的呢……” 话音未落,外头小红一溜烟儿跑了进来:“姑娘!快快!太后口谕!” 什么? 太后?! 黛玉一愣,忙起身,打量一下自己衣着整齐,疾步出门,边问:“三姑娘和环哥儿呢?” “已经走了,跟宫中使者擦肩而过。”小红跟着小跑。 同时接到通知的孟姑姑也快步跟了过来,与黛玉一起出去。 到了前院,开了正厅,排了香案,只见一位老太监怀抱拂尘、满面笑容,被江永毕恭毕敬地引路过来。 黛玉忙跪倒,口称太后千岁。 老太监含笑看着黛玉,温声开口:“太后口谕:听说林家的那个闺女如今竟一个人在外头住着?这怎么行?不要被人欺负了她去! “快着,叫进宫来我瞧瞧!大冷天的,让孩子穿暖些。你再带个稳当些的车,就让她跟着你一起回来,别让那不开眼的冲撞了她! “钦此!” 黛玉一脸懵懂,低头谢恩。 老太监看着她的样子,目光更加温柔:“好啦,起身吧。去收拾收拾,穿暖和些,跟着老奴进宫去见太后。” 黛玉忙答应了,在旁边孟姑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红着脸,又跟那老太监行礼:“多谢公公!” “这便是大明宫掌宫内相戴公公,姑娘可称戴相。”孟姑姑在旁轻声指点。 黛玉一愣,这不就是那位给贾蓉捐了龙禁尉的戴权?忙又屈膝:“见过戴相!” 老太监戴权呵呵笑着摇头道一声“不敢”,上下打量了孟姑姑一番,不确定地问:“你原先,在太医院?” 孟姑姑此番面对的是正经上司,忙规规矩矩地行礼,单膝跪了下去:“下官尚仪局尚仪孟寒烟,原职尚膳局司药,给戴相请安。” “哦,还真是你啊!不错不错!正好,我正怕我这一路照看不好林家姑娘,你跟着一起来吧!太后娘娘也有年头没见你了,想来也愿意有个熟悉的老人儿说个话儿。” 戴权笑眯眯地便做了决定。 孟姑姑低头答应一声,便过来扶了林黛玉去换衣裳。 这边江永极为恭敬地请了戴权就在正厅坐了,又上了最好的热茶点心,脚下亲手给垫了脚炉,陪在旁边,问一答十。 戴权看他样子机敏,笑了起来:“林家姑娘倒是慧眼,你这个管事她挑得好。叫什么?” 一长一短地跟江永聊起天来,待听说他出自陶行简府上,再看了他几眼,感慨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陛下是个重情义的,小陶便也重情义,教出个你来,看来也是个重情义的。这是好事儿,好事儿啊!” 一时黛玉准备妥当,由孟姑姑服侍着上了戴权特意带来的太后赏赐的马车,江永特意骑马送到了宫门口。眼看着她们进去,这才快马加鞭直奔陶府,把林黛玉进宫的消息递了过去。 太上禅位之后,便携了太后太妃等人挪去了太极宫,距离昭明帝的思政殿,走路也就半个时辰。 今次太后宣林黛玉入宫,去的便是太极宫延嘉殿,太后娘娘如今的住处。 宫门口下了车,戴权又招手叫了一乘轿子来,让黛玉坐着进去。 孟姑姑受宠若惊,忙小声对黛玉道:“即便是一品诰命,若无殊恩,也该走路进去!” 黛玉心中越发不安,小心请问戴权:“戴相,臣女不过一介白身,何德何能,担得起您老这样照看?” “这都是太后娘娘的恩典,老奴可不敢居功。”戴权乐呵呵的,自己也跨了马,让她赶紧上轿,“别让太后娘娘久等。” 黛玉只得依言上轿。 太极宫原是太上登基之初的居处,后来大明宫建成,便搬了过去。如今这边住的人不多,所以许多宫室都大门紧闭,唯有枯枝雪泥而已。 黛玉在轿子上从帘内偷看外头,虽然正月未尽,各色灯笼挂饰尚未撤去,却依然感觉到阵阵强弩之末的朽败。 直到进了甘露门,因甘露殿乃是太上现今居处,后头又有太后所居延嘉殿、太妃们所居的承香殿紫微殿等,宫人们往来渐多,这才感觉到了些许生气。 到了延嘉殿门口,黛玉下了轿子,戴权进去通传,过了一刻,里头出来一个中年女官。 孟姑姑又惊又喜:“倩姐姐!” 中年女官笑着一把拉了她的手,先晃了晃,然后仔细看一眼黛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往里一伸手: “林姑娘,请。 “太上和太后正在手谈,闲杂人等不得相扰。 “你进去,记着观棋不语便好。” 第113章 不要留了莫名其妙的缝子 大殿之上静悄悄。 黛玉和孟姑姑轻轻进去,在殿角便跪了下去,行了礼。 戴权遥遥示意她们二人起身,又招手让她们近前。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悄然过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威武高大的老者,与一位鬓角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妇,正在窗下对弈。 两个人自是不敢长久直视二圣的,觑了一眼便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站着。 黛玉跟孟姑姑又不一样。孟姑姑并不懂下棋,所以百无聊赖,只管发呆。 黛玉则偷眼瞧着棋局,不过几眼便着了迷。以至于中间黑子有一步走得太过明显的送羊入虎口,她险些就要指着那棋阻止出声了! 好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是在太极宫延嘉殿内,刚张开的嘴立即便闭得死死的。 可是她这异动已经被太上皇和太后瞧见。太后更是不由得看着她笑了起来:“林姐儿也会下棋?” 林黛玉此刻已经低着头满脸通红,听见太后开口问话,只得难为情地屈膝答:“回太后娘娘的话,会一点点。” 太上皇一听,立即把手里的白子丢进瓷罐,长身立起:“那可太好了!终于不用朕哄着她玩儿了!你过来,你陪她下棋,朕回去看书了!” 太后一听,先瞪了太上皇一眼,然后才笑眯眯地拉了黛玉的手,上下打量,啧啧称赞:“真是个齐整孩子! “当初你父亲就轩朗俊逸,贾家来替他们女儿求这探花郎为婿的时候,太上皇满心不高兴,还是特意叫你娘进宫来看了一眼,这才勉强答应。 “不过照我说,你娘的容色已经很好,如今皇帝宫里的那些妃嫔,可没一个比得上她的。 “哦,就你那个表姐,贾元春,只能说,还算是有你娘三分端秀,但灵气上可就大大的不如了!” 说着,又问想走还没走的太上皇,“你瞧瞧这孩子,是像林如海多一些,还是像那贾氏多一些?” 太上皇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满脸不耐烦:“女儿肖父,她自是像如海多一点。行了行了,你们妇道人家闹吧,朕走了!” 大步而去。 戴权乐呵呵地给太后作个揖,快步跟着太上离开了。 太后见他们都出去,这才放开黛玉,离开窗下弈桌,起身在殿内踱步闲散,笑容也浅淡了三分。 倒是看见孟姑姑,愣了一愣,失笑道:“寒烟?怎么,皇帝送去贾家照看林姐儿的那个人,是你?” 孟姑姑带着一丝激动,重新双膝跪倒,高举双手,给太后行了个大礼:“娘娘,奴婢能重见娘娘,何幸如之!” 太后顿时湿了眼眶,也含了一丝哽咽,亲手把她拉起来:“我当年若不是你,焉有命在?你还跟我这样假客气!快给我起来!” 孟姑姑站起来,擦了一把眼角,满眼巴巴地看着太后,顷刻又落了泪:“娘娘,您这头发……奴婢不走了,奴婢留下伺候您吧? “您才五十出头儿……您好好地听奴婢的话,奴婢一准儿能把您的身子给您调理好!明年就让您一根儿白头发都看不见了!” 太后含着泪满面带笑,叹口气,回头吩咐那中年女官:“阿倩,你在这里陪一陪林姐儿。我跟寒烟说几句话去。” 黛玉刚才已经听孟姑姑悄悄告诉了这中年女官名叫程倩,乃是她的旧识。当下便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瞧着太后紧紧地拽着孟姑姑的手转进了后头寝宫。 程倩看着黛玉怯生生的样子,含笑引了她去了偏殿,上了热茶点心,又指了个小宫女陪伴:“若困了,就在榻上歪一歪,无碍的。” 黛玉哪里真的敢睡?又不知道到底这次进宫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小心地跟那小宫女寻书。小宫女去了一趟,却带回了两本,一本棋谱,一本《女则》。 黛玉看着那本《女则》,忍不住眉梢高高挑起。 她幼年进贾府第一件事,便是被李纨摁着学女四书,即《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这四部书,要求的都是女子须卑弱、隐忍、顺从、贞节,三从四德,以男子为天。 可是《女则》却不同。这部书乃是前唐太宗誉为“嘉偶”“良佐”的文德皇后长孙氏亲撰,其中都是让女子们好生看清自己的位置、自立自强、辅佐丈夫的训导! 这可不是教女子闭上嘴巴装柔顺的书! 自己要看书,小宫女竟然拿这个,和棋谱,给自己? 黛玉心里惊讶得无以复加,当下也不敢多说,且恭恭敬敬捧书而读。也并未瞧见书中有何夹带,甚至边角上也无批注痕迹。 便这样一口气将两本书都翻完了,外头天色渐暗,程倩才与孟姑姑携手笑语而来。 黛玉忙站起身来。 “太后乏了,已经睡下。”程倩笑对黛玉道,“临睡的时候吩咐我跟姑娘说一声。” 黛玉忙微微屈膝,低头静听。 “王家那妇人的事情,太上和太后都听说了。宁国府刚辞了爵,若是王家这妇人的事儿再摊开来闹,怕是朝野上下、物议沸腾,你这外家非得一败涂地不可。 “你不声张胡闹,也不撒娇诉屈,肯保全你外祖母晚年余生这一点清净,果然是个好孩子,没辜负了你爹爹的教导。太上和太后都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太后近日夜梦颇多,正要个人帮着祈福。你文采斐然、字迹清丽,正合太后的心意。 “这两个月,你就留在家中,盥手焚香,替太后抄一抄《金刚经》。待四月十五的时候,佛祖圣诞,拿去大慈恩寺供奉,也算你一份功德。” 程倩说着,指一指孟姑姑手里的盒子,“这里是笔墨纸砚,都给你备好了。 “太上还说:若有人上门聒噪,你就拿出坤宁宫给你的玉如意来打他们的脑袋!” 林黛玉受宠若惊,急忙跪倒谢恩。 程倩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指指孟姑姑,让她扶了姑娘起身,最后再添一句话: “自然,这闭门谢客么,就都谢了。别给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留了莫名其妙的缝子,才好。” 林黛玉脸色顿时便是一变。 第114章 这个册子你自己挑 黛玉带着满腹狐疑出了宫,江永早已赶着自家的车在宫门口候着,一见她安然出来,松了口气。 黛玉和孟姑姑上了车,张口就想问话,却被孟姑姑摇头示意不可,轻声道了一句:“回去再说。” 街上正是傍晚,百姓们回家的回家,赶夜市的赶夜市,最是人多的时候。熙熙攘攘,难保不会有个谁贴着马车走几步,便能听见她两个说话。 黛玉只得忍下。 好容易进了家,还没等黛玉问出第一个问题,林之节便神神鬼鬼地贴着车窗说了一句:“那位来了!都来半个时辰了!看着挺高兴的!您快进去罢!” 谁?! 哪位? 是陶监吗? 孟姑姑有些懵,忍不住挑了车帘问他:“陶监就陶监,什么就那位?” 林之节急得直拍大腿:“谁说陶监了?我说那位!那!位!” 昭明帝!? 孟姑姑和林黛玉顿时脸色一变。 这可倒好! 太后刚在宫里嘱咐,莫让“莫名其妙的人”上门,这位就来了! 然而既已经来了,便没有不去拜见的道理。 黛玉和孟姑姑只得趁着坐小车往二门去的这一点时间,匆匆交流了几句,便回了房。 昭明帝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他进门时才发觉自己午饭没吃饱,一放松下来便觉得饿,立命传饭。柳家的自是早就给自家姑娘预备了晚饭,一声令下,忙炒了热菜捧上来。 昭明帝吃了饭,又令紫鹃沏了茶,自己在书架子上挑了本书,歪在榻上,边喝茶边翻书,惬意得要命。 正看得困乏,几乎要睡着时,外头人传话:林黛玉回来了,正在大门口下车。 昭明帝揉揉眼睛,忍不住埋怨:“太后都没留饭?这般小气!” 陶行简看着他又气又笑:“您是嫌太后小气么?您这是嫌林姐儿回来的太早,没让您踏踏实实睡一觉罢?” 昭明帝被他说破心思,索性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咕哝一句:“她这屋子小,所以比宫里反而暖和。朕被熏困了,不是应该的么?” 陶行简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黛玉进门时,便看见昭明帝从她常看书的榻上起身,心里先是一翻个儿,迎上去,礼貌问安。 昭明帝胡乱点了个头嗯了一声,起身指指陶行简。 陶行简忙从怀里摸了一个厚厚的小册子出来,双手奉给林黛玉。 林黛玉不明所以,先接了过去,自己低头翻开,却是一页一页的人物介绍。 这是,什么东西? “朕挑了许久,都觉得有毛病,配不上你。”昭明帝端了茶,坐到了桌边。 林黛玉这才反应过来,这册子里竟全是京城的年轻官宦子弟们!脸上飞起红霞,忙把那册子合起来,丢还给了陶行简! “哎,干嘛不看?老陶说,兴许里头就有你看得上的。”昭明帝侃侃而谈,“尤其是,朕听说,那群不开眼的混账,有几家子还单给你送了年礼? “前儿你还回请了他们的人来吃了宴席?听说那几个愣头的还在席上就想打听你的生辰八字? “朕本来想,恩科开了,瞧瞧有没有好的,给你挑挑。可这群人这个时候跳出来,朕没个合适的借口,怕是拦不住他们。那你岂不是要烦死? “不如你就看看。若是有一两个稍可寓目的,你说出来,朕就先做主给你订一个。订亲嘛,又不是成亲。日后你不高兴了,再退了就是。” 完全无法直视昭明帝这个大大咧咧、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德行,林黛玉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睛。 孟姑姑在侧听着,也想捂眼,实在没忍住,叫紫鹃:“你去,服侍姑娘去更衣。” 紫鹃抿着嘴笑,扶着林黛玉去了隔壁。 孟姑姑这才把宫里的事情大致说了说,又道:“太后给了方便,让姑娘这两个月闭门谢客。 “恩科不是下个月就开了?那正好,还是请陛下给我们姑娘挑好的。 “另外,姑娘家家的,哪有拿订亲当儿戏的?若真的订了再退了,又寻什么理由呢? “说人家男家不好?人家不干。可若说姑娘看不上人家了,那姑娘的名声怎么办? “陛下若是真疼姑娘,往后可别这么想一出是一出了!传出去,难堪的是姑娘!” 昭明帝听完,寻思了一会儿,扬声向外:“叫江永!” 外头晴雯吓一跳,忙答应了一声跑了。 “还是太后想得周到。闭门谢客好,比即刻订亲好。皇后的如意你们别藏着,该用就用。” 昭明帝越琢磨越觉得太后的法子好,重新又笑了起来,待江永来了,叫了进来,当面吩咐: “你给你们姑娘可守好了门。不论是姓贾姓王,还是什么皇亲国戚,你都给朕拦住了!缺人手就跟老陶说!” 江永恭敬答应:“不缺人了。先前去酒楼闹事的一帮子泼皮,姑娘觉得可用。小的捏了几个把柄,又许了几份前程,都收归林家了。” 昭明帝满意地点头:“好!这个好!” 转头看看林黛玉还不回来,又瞧瞧天色,便叫了晴雯和孟姑姑问:“朕来是因为好奇,你们姑娘分明知道那几家没安好心,为什么还要请了他们过来?” 孟姑姑一脸茫然,晴雯则立即摇头表示不知。 恰好,林黛玉掀了门帘进来,口中悠悠解释:“那几家既然敢那样踩着贾氏的脸试探我,自然不会替贾氏遮掩。 “若不是他们目睹那场闹剧,我们那位珍大爷,又怎么肯乖乖地上奏辞爵?我那好二舅母,又怎么会真的被送出京城?” 只有快刀斩乱麻,即刻壮士断腕,才不会让这几家心怀叵测的人出手坑害自己! 所以,即便为了堵上这几家子的嘴,贾珍也会快速上奏,王氏也会及时被拿下! 昭明帝捻须轻笑,连连点头:“你倒是算无遗策。只是把自己搁了进去,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损了哪里?他们早已有意,我只不依便是。难道牛不吃水强按头?”黛玉微笑,一脸从容。 昭明帝呵呵轻笑,手一挥:“以后有太后照应,是你的福气。朕就只管你的夫婿这一桩事了。” 说完,抬腿便走。 外头雪雁咕咚咕咚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有人送了包药进来!” 药?! 林黛玉和孟姑姑面面相觑。 昭明帝也停住脚步,拧起眉头。 陶行简冷静地上前一步:“拿来我看。” 第115章 太上和太后的意思,不一样? 药是一大包,外头明白写着:九味羌活汤;打开了,分了七副。正正常常的药。 陶行简紧紧闭着嘴,里里外外都看了,又递给孟姑姑。 黛玉看向雪雁:“谁送来的?” “神武将军冯家,说是那天冯公子应宝二爷之邀,来咱们家陪宴。后来听说姑娘那日冒了风,身子不爽。 “如今又听说王氏二太太过身,恐姑娘伤心引得病重。冯夫人便令人送了这药来,让姑娘好生调息,保重身体。” 雪雁有些惴惴地看了昭明帝一眼。 孟姑姑瞟了一眼那药,点了点头:“是治风寒的。” 陶行简不信。 孟姑姑叹口气,扒拉着药材给他看:“黄芩、生地黄、苍术、白芷、甘草、细辛、防风、川芎、羌活,没错啊!” 陶行简这才作罢,又叮嘱黛玉:“他家冯紫英跟贾府那个宝玉、薛家那个薛蟠,他们关系最好。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黛玉笑着答应:“我记得了。” “还有他们家东府。贾珍上的折子,陛下已经照准。他们家估摸着会等王氏的葬礼过去就离京。这中间难保不想找你说情什么的,你不要理他们。” 陶行简唠唠叨叨,“还有那个薛家。如今贾家他们是靠不上了,只能靠王家。偏我听说,王子腾的夫人跟这个小姑子关系极差。 “以薛家商贾出身的厚脸皮,难保不来聒噪你。好在如今有了太后这道抄经的旨意,你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万万别心软,听见没有?” 黛玉乖顺点头,一一记下。 昭明帝在旁边看傻子一样地看着陶行简,半晌,终于不耐烦了:“她能一兜儿把贾家王家和那几家子都装进去,这些还用得着你嘱咐她?!快走吧!” 陶行简想想也是,忽然有了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忍不住上手拍了拍黛玉的额头:“总之,别担心,少耗神,养息身子是第一的!” 黛玉笑吟吟地点头:“是。” 昭明帝简直没眼看,撩袍往外就走。 黛玉陪着陶行简走在他身后,直送到二门,林之节赶着车在门口等着。 昭明帝和陶行简上了车,再度从侧门悄悄出去,混入人群。 这边黛玉回房,这才肃然看向孟姑姑:“药有什么问题?” “防风和细辛两味,有一包子里头,药量多了一倍。”孟姑姑把药摊在桌上,轻声道,“看来,这冯家是知道了点儿什么,所以来提点姑娘的。” 防风,细辛(心)。 黛玉心下稍缓。 这冯紫英是个利落性子。他父亲神威将军冯唐,在朝中也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只是他父亲在朝中的站队实在模糊,唯一知道的,就是冯家跟贾家的关系十分要好。 甚至当初秦可卿病重,也是冯紫英不避嫌疑,介绍了杏林高手来给她看病。也就是因为这位高手的诊治,秦氏病情好转,才逼得王夫人动了巫蛊魇镇之术,迅速了断了秦氏的性命。 所以,看来秦氏的身份,冯家至少是知情者。 这样一来,王夫人之死即便他们联想到自己身上,想来也不会怪罪自己胡来。那么这警示的药包,只怕是在外头知道有人要对自己有所动作了? “事情倒也不大,人情记下便是。”黛玉就命雪雁走一趟,去冯家道谢,顺便告知他们“太后诏见过了,吩咐姑娘闭门抄经祈福”。 这个消息从这个途径散布出去,倒也合适。 紧接着,黛玉指着窗下自己的美人榻,吩咐晴雯:“叫人来,把这个先搬出去。” 孟姑姑拼命忍住笑。 她刚才瞧见陛下躺在上头,就已经预知了这榻的命运了。 谁知黛玉紧接着看向刚才被昭明帝坐过的绣墩,皱了眉道:“这个也顺便一起拿出去。” 晴雯也明白过来,憋着笑吩咐人都先搬去库里。 黛玉捡了另一个绣墩坐下,闷闷地想了一会儿,才道:“要单做个书房才好。” 以后不论是昭明帝还是陶监,还是旁的什么人,还是在书房招待才好。 “姑娘还是在荣府那样逼仄的地方住久了。陶监他们收拾这宅子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些。 “前儿不是还跟三姑娘说要重修园子么?不如顺便把姑娘住处这布局也动一动罢。” 孟姑姑劝道。 林黛玉欣然点头:“姑姑说的是。” 遣了众人下去,又仔细询问孟姑姑,“依姑姑看来,太后叫我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孟姑姑一笑:“哪儿是太后要看你,根本就是太上要看姑娘! “陛下性子倜傥,常常出宫游逛。虽说来咱们这里只一趟,可后来陶监跑得勤。所以太上也就听说了。 “先林公当年乃是太上亲手点的探花,先在御前呆了两年,接着便去做了畿县主簿,四年后升回来,在兰台寺一待又是一个四年。可以说是太上眼看着一步步长起来的。 “原是有人告状,说姑娘……有意亲近陛下。太上当时就翻脸了,说林如海的女儿,不可能!但到底还是要看姑娘一眼才放心。 “如今瞧着姑娘眼神澄澈、气质超逸,自是更加确信那是污蔑。所以太上急着离开,也是去处置那诬陷之人了。 “太后娘娘看了姑娘很是喜欢,让我放心伺候姑娘。至于这抄经之事——” 说到这里,孟姑姑的神情严肃了一些,黛玉也忙收了羞恼气色,正色听着。 “太上的意思,姑娘是女孩儿家,虽说自立自强很好,替国家除污涤垢也很好;但女儿家还是要以贞静柔顺为最恰。 “既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姑娘自立门户却做不到闭门读书,那太极宫便帮姑娘一把。 “太上说,让姑娘闭门自省,想一想二门以外的这些事,该掺和多少才最恰当。 “太后却说,姑娘要炼一炼心,以后的风雨只有更大的;你这心若不够硬,那你先前这些精气神,可就白耗了。” 黛玉听得愣住了。 太上和太后给自己的话,竟不一样?! 孟姑姑想着便噗嗤一笑:“太后娘娘还是以前的性子,最不耐烦别人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 “姑娘别瞧她老人家不怎么跟你说话,心里却一定是极赞同你替自己找这个公道的!” 黛玉笑了笑。 自己的公道还没找完,不知太后会支持自己继续往前走么? 第116章 北静王侧妃 原本贾政还在不满,为什么黛玉把探春姐弟送回来奔丧,自己却不肯过来给王氏的灵位磕头。可是转身就听说了太后诏见、还令黛玉闭门抄经,不由得心下更加着恼。 贾赦听说了这个消息,却直接叫了贾珍过来问他:“你上辞爵的折子,有没有提王氏之事?” 贾珍不屑地冷哼:“这还用得着我去说?林妹妹身边的孟姑姑可是从宫里出来的。王氏这些龌龊事,只怕宫里多多少少都知道了。” 贾赦脸色一变,捻须半晌,把黛玉被太后召见的事情说了。贾珍惨然一笑:“看来,太上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秦氏之死。” 贾赦身上顿时满是冷汗!忙命叫上贾政,拉着贾珍,一起去了贾母处。 几下里消息一对,贾母只觉得头晕眼黑! 吓得贾政一把扶住她,声儿都变了:“老太太!您可还好?!” 半晌,贾母缓过来,呜呜地哭出了声:“完了!咱们家的事儿,太上和陛下全都知道了!” 贾政一想到或许之后就要抄家流放,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心中暗骂黛玉狠毒、忘恩负义! 贾珍跪坐在自己的脚上,前思后想,反而轻松起来:“老太太往好处想,咱们家这些事儿如今在太上和陛下跟前算是过了明路了。 “可是太上和陛下都没有话要怪罪咱们,这就说明,我以爵位换满门老小性命之举,那二位都认可了。” 贾母和贾政听到这里,对视一眼,止了泪。 贾赦捻须,若有所思。 贾珍续道:“林妹妹之前跟我还提过另一件事,便是我贾氏的族长之位。如今我上的折子对外说是辞爵,其实却是请罪。 “我这一身戴罪,自是不配再任族长。过几日,二太太下了葬,我便带着家小回南边老宅去。到时候跟族里说一声,卸了我这族长之位便是。” 贾母皱了眉看他:“你若卸任,谁还合适呢?蓉哥儿那么小!” “蓉哥儿不懂事,他哪配做族长?此事我也跟林妹妹商议过,我们都觉得琏兄弟不错。 “他虽也年轻胡闹,但弟妹是个泼辣的,一向又孝顺老太太、听老太太的话。有这样的内当家,想必琏兄弟能稳当地接下族里的事务。” 这话的意思就是:贾琏自然也不配,但是王熙凤的能力明摆着。想摆平族里的事务,这个女人才是关键。 贾母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商议的很好。” 贾政却有些不舒服,哼了一声道:“虽说不是一个房头,琏儿媳妇也是姓王的。上头追究起来,可不会因为她得了林丫头的心,就放过她!” “如今这些事,桩桩件件,明面儿上跟人家姓王的都扯不上关系!除非你们私下里也被那王子腾当了枪使,那就不论是王是贾,都跑不了一刀!” 贾母瞪了他一眼,忍不住恨声骂道,“你还有脸在这里说三道四?王氏那不是你的媳妇? “这么多年夫妻,她死了,你一不悲伤夫妻之情,二不反省你教不好自己老婆;倒死摁着林丫头阴阳怪气! “我来问你,你是嫡亲的母舅当得称职了,还是枕边的丈夫做得周全了?!官儿当得迂腐,事儿办得小气,话说得愚蠢! “我一直以为你幼年跟着你祖父,总比旁人学得多些。现在看来,什么好的都没学着!” 贾母越说越气,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他一口,转向贾赦,“老大,你兄弟糊涂,实在不堪大用。你收收心,别再成天跟小老婆喝酒胡闹,好好把家里管起来!” 贾赦多少年没得贾母这样看重了,不由先愣了一愣,才赶紧拱手称是。趁机便问贾母: “报丧的人都出去了,想必薛家很快就要来。我记得早些时候,母亲和先弟妹答应了要给她们家姐儿谋一个公主侍读之位,如今这个情形,是否让她们转寻其他门路去?” 贾母一怔:“倒把这事儿忘了。”下意识询问地看向贾政。 贾政皱了眉,道:“消息早就递进宫去了。只不知娘娘那边是怎么样。此刻若是跟娘娘说算了,又怕娘娘已经把话说了出去……” “就这样黏粘!”贾母懒得听他磨叨,当即命贾珍,“珍哥儿这就替我给娘娘写个信,说明此事。请娘娘忖度着办,不必强求。现今局面不明,还请娘娘自保第一。” 又向贾赦道:“薛家跟前,让凤姐儿周旋罢。王家这些女眷,没一个是凤姐儿对手,倒不必担心。” 一件事说罢。 贾珍便说起另一件大事:“我们走了,那边家里定要清府闭门。仆下也要遣散。其他的都好说,该卖的卖、该放的放,只这赖家怎么办?” 贾赦皱起眉头:“赖二跟着宁府多年,说不定还想跟你一起回南边去。怎么,你不想要他了?” “赖家这些年也跟着我们家享了福,却未必能跟着我回去再去受苦。何况,赖嬷嬷上了年纪,未必就肯让小儿子离开身边。” “这倒是实话。”贾母想了想,道,“此事再说吧。明儿空了,我找赖嬷嬷来,问问她的意思。” 事情议到这里,剩下的边都是细务了。 贾母疲乏,令三人退下。 鸳鸯端了热茶上来:“老太太润一润。” 贾母喝了茶,叹口气,靠在了迎枕上,望着窗外白漫漫一片出神。 “老太太在愁什么?”鸳鸯轻缓地给她捶腿。 贾母淡淡开口:“我在想,林丫头这一步棋走得,够狠的。” “壮士断腕,不外如是。”鸳鸯轻声道,“若是林姑娘不趁着自己圣眷正隆的时候把宁府和二太太这件事办了; “待日后陛下已经淡忘了先林姑老爷的种种情谊,这些事儿再闹出来,老太太想想,那不要塌了天么?” 贾母沉默许久,缓缓颔首,长长叹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不姓贾。” 鸳鸯笑了笑:“老太太又说玩笑话了。您还不姓贾呢,不也一辈子为了这一家子姓贾的殚精竭虑? “林姑娘虽然搬出去了,可还是孝顺的。不然,她就说林府有事走不开,说自己病了须得三姑娘照顾,扣下三姑娘不叫回来;您看看二房得乱成个什么?” 贾母挑了眉,抬起头来看着鸳鸯:“你怎么这样替她说话?” 鸳鸯心里一跳,忙笑着偏身过去,故意悄悄地笑道:“奴婢这不是讨好一下未来的北静王侧妃么?” 贾母哦了一声,喜色重新笼上了眉梢:“这件事么,我还真要打点起精神,好生筹谋一二了!” 第117章 可别被一张脸骗了 贾府众人都知道,王氏的葬礼,是决然请不到林黛玉的了。那么北静王府的嘱托,贾母思来想去,只能让鸳鸯做先锋,去林府试探一下。 此事自是宜早不宜晚,黛玉奉诏入宫觐见太后的第二天绝早,鸳鸯便满面带笑地捧了贾母早膳的一道漂亮的梅花糕进了林府。 “老太太胃口不好,厨下记起前儿姑娘送去的绿梅,觉得老太太一定喜欢,便把红梅、腊梅、白梅、绿梅凑着各种颜色都弄了这糕。 “老太太果然一见就喜欢了。还赶着让奴婢给姑娘也送些来。快趁热尝尝。”鸳鸯亲热地把那糕点往刚梳妆完的黛玉跟前推。 黛玉笑着拈了一块绿梅形状的咬了一口,赞了一声:“果然不错。” 然后便推开,照着习惯,先饮水,再问鸳鸯:“除了送这糕点,鸳鸯姐姐可还有其他的事?我得依着孟姑姑的规矩,这会儿要出去行气。” 鸳鸯愣了愣,忙笑道:“我还没伺候过姑娘早起呢。既如此,我陪姑娘走走。” 林黛玉点头笑笑,令雪雁:“把这糕点端去柳家的那里,让她给我温在屉上,我一会儿早饭就吃这个。” 这是极给鸳鸯面子了。 鸳鸯含笑站着,立等着黛玉喝了热水,出门散步。 两个人在园子里边走边低声说话。 “前儿我没来,那场事也没赶上,回去老太太又不肯细说。一会儿姑娘指个那天在场的妹妹送我出去,顺便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鸳鸯扶着黛玉,让她注意脚下,低声道。 黛玉嗯了一声,因问:“老太太还好?” “昨儿下晌听说姑娘进宫,急着叫了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说了半天。还排揎了二老爷一顿,就差指着脸骂他薄情寡义了。” 鸳鸯叹气,“要说做事出格,珍大爷最出格。可要说心里清楚,还是他最清楚。我是怎么也想不通,既然什么都明白,做什么又要那等作死?” 轻声把昨天听见的几个人的对话都告诉了黛玉。 黛玉沉默许久,轻声喟叹:“百年大族,无法再进一步,便只能醉生梦死。” 鸳鸯也没话可答,转了话题:“北静王府也不知是看上了姑娘的人才,还是看上了姑娘的钱财圣宠。 “昨儿一大早,打着吊唁的名义,灵前站了站,便来跟老太太说,什么王妃病重,王爷想纳林姑娘为侧妃,明儿王妃没了,立马扶正。等等混话。 “听得我都懒得给她换茶。没等她说完,就让外头禀报说小史侯家来人了,老太太才没跟她接着说下去。” 说到这里,鸳鸯气得咬牙低骂,“我原先还以为北静王府多清高,合着也这样趁火打劫、仗势欺人的。 “什么侧妃,不就是个不值钱的妾么?姑娘不要信他们的鬼话,你果然去了,他王府大门一关,不定怎么欺负你呢! “他家祖上又救过太上的驾,但凡他不谋反,只怕是皇上都不好意思拿他怎么样!所以姑娘你一定撑住了,谁说也别松口!” 黛玉听得好笑起来,抓着她的手摇一摇,低声问:“你今儿来,不就是祖母让你来探我的口风的?怎么倒还给我通风报信呢?” “老太太……”鸳鸯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长叹,抱怨起来,“这些年太顺当了。这些事忽然间一闹出来,她老人家便慌了。 “回去当晚,她老人家翻来覆去,又哭又骂了整宿。第二天一大早,便把小史侯夫人叫了来,商议许久。下晌才宣布了王氏染病过人,要送出去静养。” 说着,四下里看看没人,轻声告诉黛玉,“琏二爷不知道,跟着他送二太太出京的人里头,有一个是史家的。 “那人曾是史侯手里的谍子,最知道怎么让人‘意外’而死了!” 黛玉心里一跳。又走了几步,平稳了呼吸,才低声道:“这小史侯夫人,倒是个果决的。” “才是心狠手辣脸皮厚呢。”鸳鸯贴着黛玉的耳朵告诉她,“当着老太太便承认了,当年史大姑娘的母亲,因为跟她妯娌不合,她一恼,便跟马道婆买了药……” 黛玉呆住。 她从马道婆的证词里得知了曾经卖给过小史侯夫人药,那天只悄悄告诉了贾母一个人。 却没想到,贾母竟然利用这件事牵制小史侯夫人,从史家借了合适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要了王夫人的命! 且这件事,看在鸳鸯这个傻丫头眼里,竟还成了小史侯夫人心狠手辣。 人老成精啊! 半晌才消化了这个消息,黛玉低着头,攥着鸳鸯的手,慢慢往前继续走。 鸳鸯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默默地陪着她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才低声道:“后来呢?” “小史侯夫人早就听说姑娘跟宝二爷婚事不成,临走时便顺口问了一句。老太太哼了一声,说姑娘的婚事她可做不了主,得姑娘自己点头才行。 “小史侯夫人便笑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祖母也算沾个母,怎么就做不了主了呢? “还说什么,前儿给先姑老爷做大祥礼的时候,就听外头有人打听姑娘的婚事。其中还有北静王府呢! “老太太听了,笑了一声,说姑娘一个丧母孤女,哪里就配得上王府为了?小史侯夫人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谁知道昨儿北静王府就来了。老太太当时就一脸惊喜,不是我打岔,恨不得当场就定下来聘期!这必是小史侯夫人去北静王府通风报信了!” 鸳鸯一脸烦恼,有些发急,“我知道北静王年轻,英俊潇洒,又交游颇广,必有许多高明的骗人手段! “可是姑娘,既然先姑老爷追封了侯爵,您便是侯门嫡女。不管走到哪儿,哪怕是皇子太子,也没有你给人做妾的道理。 “你可别犯了糊涂,被北静王那张脸给骗了去!” 黛玉噗嗤一笑:“若是一张脸便能骗了我,宝玉可比他能丑了多少呢? “就是你那话了。我又有门第又有钱财,又通书礼又能掌家,我一身的本事,凭什么要跟着那些人去过苦日子? “他北静王府看着千好万好,比得上我如今逍遥自在么?你不用急,回去告诉外祖母,就说她外孙女说了: “别说他现在让我去做小老婆,就是他王妃现在死了,他三媒六证求我去做大老婆,那也不能够!” 这话正是鸳鸯当初拿去堵贾赦的话,顿时听得鸳鸯面红耳赤,狠狠嗔了黛玉一眼:“姑娘!” 黛玉拿着帕子掩着口,调皮地呵呵笑。 “可是姑娘,我只担心一条:”鸳鸯愁眉,“万一北静王去求太上赐婚怎么办?” 第118章 我又没造反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得高高挑起了眉,思忖半晌,笑着跟鸳鸯低低说了几句。 鸳鸯一惊:“姑娘不可弄险!” “别怕。”黛玉笑着晃一晃她的手,“我心里有数的。” 鸳鸯皱着眉想了半天,也只得咬牙应下:“好吧。我回去说。” 两个人再闲走了几步,黛玉每日行气已毕,二人又携手回去,鸳鸯告辞。 黛玉便指了小红去送鸳鸯。 这边这才盥手供香,刚要吩咐预备早饭,妙玉又遣人送了一罐梅子过来:“去年的,吃到如今,只剩这些了。你佐粥试试。” 黛玉一愣:“妙姑怎知我尚未吃饭的?” 来人一笑:“刚才姑娘跟鸳鸯姑娘在园子里散步,我们瞧见了。师父也想在园子里走走,偏您二位一直在说话,师父不便出来。 “回去恼了,坐着想了半天,让我带了这罐梅子过来。好吃倒好吃,只是开胃得很,您得多喝两碗粥了。” 用这么可爱的法子报复自己占了园子的路么? 黛玉忍不住笑,索性让把刚才鸳鸯带来的梅花糕分一半给妙玉带回去:“这糕好看,给她看着玩儿罢。” 来人笑着捧了梅花糕回去,妙玉香香甜甜地吃掉了,拍着肚子起身:“走,撑着了,散步去!” 黛玉听说,动了兴,也去散步。两个人走累了便去妙玉处吃茶下棋,惬意地过了一个上午。 这边鸳鸯回了荣府。 进门便满面愁容,贾母一看,忙问端的。 鸳鸯便叹气愁道:“我去时还高高兴兴地跟人说要温着那糕做早饭,我陪着在园子里散步,说了那事,姑娘便说累了。 “回了房,姑娘跟我说,太后说了,让她闭门抄经。还重重说了,不许府门留了莫名其妙的缝子。让我这两个月都不要再去。 “还让我跟老太太禀报说,两府这两个月都不用登门,省得当着众人的面儿吃闭门羹,不好看。 “我临出门,听见姑娘在里屋说,早饭接着吃孟姑姑规定的燕窝粥。那糕分一半给妙玉,另一半让丫头们分着吃了……” 贾母愣住:“她这是,不愿意?” “送我出门的是小红。我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小红说,姑娘压根就不想嫁人。 “她如今又有靠山,又有铺子银钱,还不用伺候公婆小姑,本就是最逍遥自在的日子。 “何况去了北府还只是做妾?那天那个婆子说得好听,可北静王妃病病歪歪这三四年了,也没见真的殁了。 “姑娘不乐意拘束。连前儿陶监说,开了恩科给姑娘寻个进士做上门女婿,都被姑娘亲手推出门去了呢!” 鸳鸯一顿胡编,却似模似样的,贾母听了信以为真。 这边听说鸳鸯从林府回来了,邢夫人忙过来听信儿,恰好听见后半段,不由得拍手道: “我也是这么说呢!姐儿如今的日子富足自在,又没有人管,多好!她又还小,老太太急个什么? “且先让她玩两年,到了十六七,陶监在陛下耳边吹个风,什么样的好女婿挑不着?何苦要让姐儿去北府做小伏低?” 贾母想想也有道理,虽然舍不得北静王这外孙女婿,但到底也知道林黛玉的性子,婚事上怕是无法随意拿捏,便先勉强摆手: “北府也是没道理。咱们家正办着丧事,怎么就能给孩子提亲了? “老大家的,你回头挑个会说话的,去北府回礼,说一声,林丫头的婚事……” “往后也别提。”鸳鸯忙道,“昨儿姑娘去宫里时,不仅见了太后,还见着了太上。太上还说姑娘长得像先姑老爷。太后娘娘还夸了先姑太太的容色灵秀。 “如今姑娘得了太上太后的青眼,可说不准会得一份赐婚的体面呢!北府果然有意的,让他们家自己去太上跟前讨旨意去!” 果然如此,竟又是一重意外之喜! 邢夫人忙给贾母道喜:“这可真说不准,大喜事呢!” 贾母也乐呵呵的点头:“嗯嗯!那你让人去漏个风,看北府怎么说。” 话辗转传到北静王府。 北静王一身常服,散着长发,坐在梅林中看书喝茶,听了这个回话,轻笑一声:“这有何难?” 长史带着一丝轻视,笑道:“大约是想要这个体面,日后好跟王妃打擂台罢了!” “小女儿心思。”北静王丢下书,吩咐预备几日后的席面,“眼瞧着就出正月了,预备春宴罢。 “今年我跟太子说定了,他也来。压席的菜不要太好。当心传到皇上耳朵里去,我又要受唠叨。” 长史惊喜交加,忙不迭答应,又假装拭了拭眼角:“王爷终于把小人的劝听进去了!太上对陛下感情一般,却极爱这个孙儿。 “王爷只要抓紧了太子殿下,咱们北静王府就可以一直这样逍遥富贵下去!” 北静王斜眼看看他,嗤笑一声,把自己的长发捋到肩后,嘲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我祖父当年替太上挡刀,当下便送了老命。我父亲穿着孝服出生入死,替他们家稳住了这大好江山。年不过四十便伤病而逝。 “便是到了如今,四夷来拜时,也都还在传颂我祖父和父亲的赫赫威名,对他二人的忠义更是赞不绝口。 “太上拿我当子侄,皇上拿我当兄弟。朝内朝外,除了几个不长眼的老东西,谁敢说我半个不字? “所以,不论谁是太子,也不论谁日后能坐上那把椅子,我这北静王府,永远屹立不倒!” 看着外人面前温文尔雅、博学多识,在自己人面前便狂妄浅薄、任性胡为的北静王,长史不由得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但还是耐心地劝道:“太上睿智,该宽和的时候宽和、该严苛的时候严苛。这班老臣家,哪怕是真犯了律法,大差不差的,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罚了就过了。 “可当今不同。当今登基这几年,天灾人祸、各地歉收。勋贵外戚们也屡屡犯禁,很不像话。太上因已经还政,管的有一搭没一搭。桩桩件件,可就都落在了当今手里。 “王爷,当今陛下,那可是个鹰视狼顾的主儿。若然有一日太上驾鹤,当今一翻脸,新账旧账摞在一起算,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临门哪! “此刻结好太子,不是为了旁的,乃是为了以后……” 北静王再也听不下去,陡然变色:“我又没造反!你让他来,就是站在他面前,我也敢说!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家救过驾! “没有我水家,他们家这江山早就完了!” 第119章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上! 林府。 从送走了鸳鸯,林府的几扇大门都紧紧地关了起来。除了每日绝早有人送新鲜菜蔬食材过来,连仆下们都不怎么出府。 至于林黛玉,终于没人打扰,舒舒服服地过了三天踏实日子,这才开始每日腾挪出两个时辰,专门供香抄经。 因妙玉每日反正也要诵经,听说太后的这道旨意,十分高兴,非要也过来凑着一处抄经。 只不过黛玉奉命抄金刚经;妙玉却铺开阵势,要抄《妙法莲华经》——这可是七卷二十八品八万余字的经文! 一看妙玉特意带来的用具,黛玉忍俊不禁,先离座给她行礼:“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 敢情,妙玉带了一支秃笔、一块残墨、一卷毛边纸,加上浮雕飞天的临洮绿砚、青铜飞熊砚滴和豆青汝窑笔洗。 后三样正是黛玉送去跟妙玉换茶钟的古物。 妙玉怒目而视:“可不就是你错了!我天天对着这三样不能配套的稀世珍宝,又难受又欢欣,整整的七天都没睡好!” 两人对峙片刻,又同时放声大笑。 黛玉命人给妙玉收了那三样宝物,又把她带来的东西悉数扔给小红,让拿去给小丫头们学写字用;最后拿出自己的湖笔徽墨宣纸,一一铺陈好了,这才“请妙姑开笔”。 妙玉这才志得意满地提笔蘸墨,凝神默写。 黛玉一看她下笔赵体,暗赞果是行家,自己也专心开始抄经。 一个时辰左右,二人起身活动。 妙玉便看黛玉抄的,不由挑眉:“你学欧体么?我怎么记得看过你幼时手迹,似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最为闺中女子所钟爱。欧体却法度严谨、笔力险峻,讲究于平正中见险绝,闺阁女子手上无力,往往敬而远之。 妙玉曾见黛玉手书,乃是平生所见女子中罕见的清逸瘦洁,如今抄经,竟一变欧体,隐现雷霆,不由大讶。 黛玉因笑了起来:“你自己用赵体抄经,借唐追晋,风骨俨然、俊逸潇洒,却来让我写女儿书,是何道理?!” “你这是特意变了字体抄经,还是已经不爱写簪花小楷了?”妙玉偏要追根究底。 黛玉只好告诉她:“幼年时我虽寄身荣府,却魂游山外。小孩儿心性,以为只要自己神思高洁,便不会堕入俗滥。 “可历经父丧,遍看炎凉,才知道不持浴血之剑,难逃杀人之刀。自然硬起心肠、踏入红尘,以左右逢源之势,翻覆风云,借力自保。 “如此一来,这婉丽慵懒的卫夫人体,自是写不出了。妙姑非要追究,我这变体,大约可算得上是世事所迫、无可奈何。” 妙玉听了,忽忽若有所悟,推席而起,出门而去。 旁边伺候笔墨的雪雁歪着头看她的背影,见她出门,又跑去门边掀了一线帘子偷看,过了数息,回头悄声向黛玉道: “妙师父连大氅都没穿,眼睛直直地往园子里去了!” 妙玉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一向是没有吩咐不敢擅动,闻言求救一般看向黛玉。 黛玉忙发话:“你快拿了斗篷跟出去,别让她着了凉。” 小丫头巴不得一声,抱着衣裳飞跑了出去。 这边雪雁眨巴着眼睛把妙玉写的经都整理了放在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便好奇地问黛玉:“姑娘,妙师父这是怎么了?” “她为避权贵,遁入空门都不行,还要进京,还要托庇于贾氏才能保命。我刚才说的话,大约是戳到她的痛处了。” 黛玉轻叹一声,伸手铺纸:“她今儿应该不会来了。我抄经,你们不要打扰。” 雪雁答应一声,出去吩咐了守门的小丫头,自己回来安静侍立。 妙玉这一琢磨便是三天。三天后,终于再度来见林黛玉。进门便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我欲诚心抄录《妙法莲华经》一部。经成之日,请林姑娘助我一臂之力,解冤除障。不知可否。” 黛玉见她终于肯开口,展颜一笑:“敢不从命?就请抄来。” 这一回,妙玉自己带了笔墨纸砚。一池墨,便在左手上刺血数滴,研磨均匀了,蘸血墨而成经文。雪雁等看了,深以为骇。独黛玉只微微叹息,却并不阻挡。当天用饭时,便命人熬了红枣桂圆参汤给妙玉滋补。 妙玉也不推辞,端了汤自回佛堂去用素斋,然后下晌再来黛玉书房抄经,每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二人抄经且不多叙。 再说外面。 北静王虽然狂妄,却也知道王氏下葬之前,去跟太上提赐婚林氏之事不合适,便先按下不提。 转眼到了王氏头七。 薛家因王氏过身,无论如何再也办不起这温锅宴。加上还要求着贾家给薛宝钗参选公主陪读一事,母子三个只得时不时过来贾府“帮忙”,在贾政等人跟前露个脸,权当提醒。 偏王熙凤“伤心过度”病倒,尤氏又忙着自家辞爵后的搬迁之事,此次王氏的身后事便都交给了邢夫人主理。 邢夫人跟薛姨妈却没什么交情,自然以“事务繁忙”为借口不多搭理她。薛姨妈又觉得宝钗的事情主要得靠着宫里元妃,邢夫人在中间根本说不上话,便也懒得理她。 这样一来,薛姨妈便带着女儿天天在贾母跟前伺候凑趣。贾母乐得有人服侍,便让鸳鸯得空去帮邢夫人,自己身边只留着琥珀,有大事了顺口使唤宝钗。倒也惬意。 过了王夫人头七,在宫里哭得悲痛欲绝的贾元春终于渐渐缓了过来。再度翻检父亲、祖母带进来的书信,再回想帝后这几天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禁满腹狐疑。 忽然想起一事,忙叫了抱琴来问:“我前些天呈上的要给我母亲追封的折子,你交给皇后没有?” “自是早就交了的!”抱琴一惊,“这么大的事,奴婢便忘了吃饭睡觉也不敢忘啊!” “那皇后娘娘这几天都没消息?”贾元春说着,忍不住又落泪下来,“林妹妹已经公然分府,把我贾家的脸皮撕得一丝不剩! “这还要怎样?我母亲已经故去了!人死为大!难道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连她老人家身后的哀荣、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能给吗?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上!” 第120章 不要为尊者讳 抱琴一把抱住贾元春,低声苦劝:“娘娘先别急!您再仔细想想! “不过是去了一趟林府宴饮,才回了家,东府便突然辞爵,太太更是什么重病过人,紧接着还出了‘意外’! “这满都是蹊跷!可是老太太不提,二老爷不提,连宝二爷都不提!照说,若是太太之事有不妥,王家总该给娘娘递个话,可连他们都没信儿! “还有!太太可是娘娘的亲娘,她老人家过身,便天塌了,陛下也该来望慰娘娘一番。可是,陛下并没有来。还跟皇后娘娘一道,赏了几匹素绢、几样银首饰,而已! “娘娘,家里必是出大事了! “这几天您这样伤心,陛下和皇后那边又没有什么降罪的暗示,奴婢才没吭声。 “如今您好些了,这些事,可就该一一捋清楚了!不然的话,咱们在宫里两眼一抹黑,不定哪天哪一步行差踏错,那不是万劫不复了吗?” 元春呆呆地听着,眼神终于渐渐清明过来,略一沉思,便命抱琴:“你去皇后处试探一下。就说我想叫了弟弟妹妹进来问问母亲过世的详情。看看皇后怎么说。” 抱琴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好!若让咱们叫进来,必定能知真相。若皇后不许,那就可借机直接问皇后是什么理由!” 领命而去。 不多时便欣喜回来,禀报元春:“皇后娘娘允了!说娘娘可召贾府女眷和胞弟入宫一见!” 元春微微放了心,立即传话出去,要见探春和宝玉。 贾府得到消息,反而做了难。 那日之事,宝玉就在跟前,从头到尾都见了个明白,甚至对于王氏之死,默认了。这也罢了。 可是探春不一样。 到现在为止,合家上下都对探春是否知情一事,装聋作哑。没一个人敢探问,没一个人敢提起。 因为王氏做的恶里,最起头儿的,便是对赵姨娘的利用和谋害。 探春便再想脱离赵氏的摆布和拖累,也会记得赵姨娘乃是她的亲娘。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她进宫去会在元春跟前怎样表现,谁都不知道。 贾母很想不让探春去了,只让宝玉进去跟胞姐陈说一下家里的苦衷,事情糊弄过去也就算了。到底娘娘也是姓贾,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孙女。 可是元春的旨意又说得明白:探春,和宝玉。竟是第一个就要见探春,第二才是宝玉。 无奈之下,贾母吩咐邢夫人:“他兄妹年幼不懂规矩,还是你带着去罢。” 邢夫人一想到要跟人家闺女说人家娘亲是怎么杀人的。心里也犯怵,陪笑着问:“我也规矩也不大好,不然老太太辛苦一趟?” “你规矩不好?那你把身上这一等诰命的皮给我脱下来!我偌大的年纪,你倒好意思让我受这个累!”贾母劈头盖脸一顿骂,逼着邢夫人必须去。 又低声嘱咐她,“宝玉是个傻子,你尽量让他少说话。你跟娘娘说,大略说一说王氏的恶行便罢。咱们跟王家一时半刻还撕攞不开,有些事,得缓缓着做!” 邢夫人只得答应下来。 贾母又叫了探春来嘱咐:“你大姐姐伤心,你看着好生劝劝。家里如今正是风雨飘摇,全仗着你大姐姐在宫里,皇上还赏咱们家几分脸面。 “可不能再让她伤心难过地倒下了。若没了她,陛下跟前没了给咱们家说好话的人,我老天拔地的,没几天活头了。你们兄弟姐妹们,日后可怎么办呢?” 探春一字不驳,只恭敬称是。 贾母见她不接话,也只得到此打住。挥挥手让她去了。 邢夫人便带着他兄妹二人进宫。 宝玉和探春还是头一回进宫。这才发现长姐住的凤藻宫虽是个大气端肃的好名字,却在大明宫最远的角落里。宫室也不大,服侍的人也不多,甚至往来的人迹都极少。 宝玉不由得悲从中来,这才明白了大姐姐回家省亲时,那一句“不得见人的去处”,到底是在说什么。 探春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想起跟林黛玉偶尔议论起元春来,黛玉叹着气说的那一句“她才是最可怜”,鼻子便酸酸的。 邢夫人已来过两趟,倒还能泰然些。见两个孩子都面带凄惶,不由低声警示: “宫里人多,殿阁也多,自然不会很大。此处是娘娘自己求来的。娘娘都没怎么着,你们俩可不许挂了相!” 两个人忙收了悲辛之色。 抱琴含笑引了三个人进去,见了端坐在榻上的贤德妃,行了国礼。贾元春起身,又要给邢夫人行家礼,吓得邢夫人一把搀住了,满口不敢。 贾元春滴泪道:“听说我母亲的身后事都是大伯母办的,十分圆满。咱们做子女的,该谢大伯母辛苦操持才是。” 宝玉忙起身:“我替长姐罢——多谢大娘了!”撩袍跪倒。 邢夫人忙一把拉起他来:“使不得使不得!你怎么能替娘娘给我跪下?前儿你自己也已经谢过我了,我都记着了,不用的!” “还要多谢大伯母带着他兄妹两个进宫来。我正担心他们不认路呢。”元春笑一笑,吩咐抱琴,“让人上了茶果来。 “你再陪着大夫人去偏殿好生歇歇。这些日子,想必在家里都没踏实躺过一躺呢!” 抱琴答应一声,笑着上来亲手扶了邢夫人的胳膊,半拖半拽,便扯去了偏殿。 自然,邢夫人根本就不想跟元春绕这些个弯子,半推半就,跟着抱琴去歪着吃茶果、打盹儿去了。 这边元春见没了旁人,才招手叫宝玉和探春:“你们两个,跟我来。” 说着,就要带他们去寝殿深处说话。 探春亭亭立起,摇头道:“我便不去了。娘娘跟二哥哥说话罢,我去陪大娘。” 元春一愣。 宝玉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了探春:“三妹妹,你还是和我一起吧!” 探春用力地扯开他的手,神情淡漠:“二哥哥,你该长大了。这件事,你是咱们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个亲历的。 “娘娘叫你我来,就是为了知道事情全貌。你既知道,说给她听便是了。非要拉上我做什么?” 宝玉嗫嚅着,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知道?呵呵。那就从你进了清秋院的第一步所见说起。” 探春冷冷地看着他,“不要为尊者讳。否则,万一娘娘判断失误。那贾府死无葬身之地,你可就要负上责任了。” 第121章 这些贼心眼子! 思政殿。 昭明帝面带僵硬微笑,死死地看着站在阶下口沫横飞的愉亲王,向一侧歪了歪头。 陶行简忙弯腰附耳过去。 “找人来。”昭明帝笑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陶行简躬身退下。 过了一时,带着外头的小内侍们给众臣搬了椅子、上了热茶。 昭明帝笑着伸手:“我看皇叔今儿是不打算放过我了。那便坐下说罢。累着了您,父皇又要埋怨我了。” 站在愉亲王另一侧的吏部天官曹讽见众人居然都有座位,其中还有几个不过五品郎中,手里的笏板都快攥断了,沉着脸长揖到地: “臣不过赖品阶于此。入阁数年,唯口舌之争,并无丝毫实绩。尸位素餐,欺世盗名,实在惭愧!吾皇面前,臣不敢有座。” 这几句话铿锵有力地说出来,简直要把朝上站着的其他几位的脸打肿! 自昭明帝登基,户部欠款、吏部清冗,几乎都是这位没日没夜操劳出来的。若论这几年的功绩,这位排第二,没人好意思说自己排第一。 可就为了这个座位,姓曹的竟急了,连这种致人死地的话都照着大家伙儿的脸上、尤其是愉亲王的脸上,抡了过来! 愉亲王的脸色瞬间难看。 唯他马首是瞻的两个忙上前圆场:“曹大人连日辛苦,陛下心疼您,您别不领情啊!快坐吧!” “正是!您不坐,我们这些后进怎好意思坐呢?这时候让愉王爷一个人坐,以王爷之贤良慈爱,该不忍心了!” 曹讽半分面子都不给这些同僚,袖子一振,痛哼一声:“呵,谁有脸谁坐去!反正我没脸坐!” 两个人被他骂得满脸青了红、红了青,只得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地后退半步,闭嘴不语了。 昭明帝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真心笑着看向曹讽:“曹爱卿不要急。治大国如烹小鲜,事缓则圆。咱们慢慢办,总有办好的一天。” 曹讽被皇帝亲口一劝,才缓了口吻,拱手答话:“是。” 顿一顿,转向愉亲王,续道,“王爷的意思,朝臣分三六九等。那这么说,百姓也要分三六九等?” “正是!”愉亲王不悦地抬起下巴。 曹讽冷笑一声:“那照什么标准分呢?谁有钱?谁在朝中有亲戚?还是谁更无赖? “赋、税、律令,这都是朝廷法度。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难道这些反而要分个等级出来吗? “怎么?在王爷眼里,天子还不如你家得用的管事奴才么?” 愉亲王暴跳如雷:“你,你空口白牙,血口喷人!我何尝这般说了?!” “三天前早朝,王爷麾下的御史,弹劾陛下任用内监清理皇庄,而不是用内务府,乃是徇私。 “王爷那时是怎么说的?朝廷法度,陛下也不能违,让陛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怎么?今天论赋税论到勋贵王爵们头上了,就变成大家要分三六九等了?愉亲王,你欺君何其甚也!!” 曹讽大袖一甩,高声喝道,“你当庆幸!我曹某如今不是御史!若是的话,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弹劾你!” 昭明帝压住嘴角的那丝笑意,往后一靠,坐进宝座深处,乐呵呵看戏。 啊,有人帮着自己骂街的感觉太棒了! 这曹讽真不愧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嗯嗯,好似他还有个幼弟,听说嘴巴比他还刻毒?那回头要翻翻,那孩子在哪里就职来着? 昭明帝正走神,忽然门外卢长庆疾行进来,直奔上了御阶,附耳低声急报:“贾妃叫了她家三姑娘和贾宝玉进宫,正在说王氏之死的前因后果。” 昭明帝皱了皱眉,侧身让开三寸,高声问:“你说什么?皇后身子不适?” “正是。听说头晕得很,这两天饮食也懒懒的,还常作干呕。太医院已经过去了。”卢长庆双手肃在身侧,面不改色大声胡说。 昭明帝长叹一声,手一拍大腿:“各位爱卿,实在是,皇后不适,朕得亲自去看看。 “此事一时半会儿也议不出个所以然来,且各自回去写个章程呈上来。朕都看看,摘几条都赞同的,再公议不迟。” 说着便往下走。 事涉皇后,又似乎是孕兆,谁都不敢在此刻耽搁皇帝,只能悻悻拱手称是。 昭明帝路过曹讽时,脚步一顿,斥道:“就你嗓门大,话还这么多!把你那点子小九九,给朕都写下来!少于三千字,朕要你的脑袋!” 三千字?! 这不等于是让自己把所有的章程都拟了!? 曹讽心内顿时惊喜交加,笏板高举挡住笑脸,深深躬下身去:“微臣遵旨!” 昭明帝大步出殿而去。 陶行简使个眼色,卢长庆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这边陶行简也板了脸,上前半步,叫住曹讽:“曹大人,您还欠着赖太妃两个寿字没写完呢!且先别走,就在这殿中写了罢!” 给太妃写寿字? 还是贱奴出身的赖太妃? 这马屁拍得,何其令人不齿! 愉亲王等人对视一眼,鼻子里明明白白地嗤笑数声,说说笑笑扬长而去。 待众人都走干净了,陶行简才笑了起来,请曹讽往偏殿去:“陛下极爱您的字,只是不好意思要。这才托了太妃的名义。您别在意,陛下脸皮儿薄,咱们当臣子的,担待担待罢?” 这是皇帝在令心腹内宦向自己表达爱重之意! 曹讽激动地无以复加,干干脆脆地朝着御座的方向双膝跪了下去:“臣肝脑涂地,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陶行简见他这样聪明,满面带笑地扶了他起来:“曹大人请。” “陶监请!”曹讽立即便跟陶行简亲近起来。 另一边,昭明帝转过殿角,只见卢长庆早已备了马在那里,不由得回头看着他笑骂:“这贼心眼子!” 一边翻身上马,一路狂奔,从宫城夹道,直奔凤藻宫! 凤藻宫内。 元春终究还是把探春留在了现场,听着宝玉磕磕巴巴地将林府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脸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 探春面色如常。 宝玉抬头看她,不由得期艾着问:“三妹妹竟全都知晓么?” 探春冷清地看着外头,寒声道:“我不仅知晓这些。我还知晓,父亲大人早就知道这些事。 “从我姨娘开始,到林妹妹赶走那烧火丫头,到二哥哥和凤姐姐的魇镇之事,甚至秦氏之死。 “父亲早就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他还告诉了我姨娘。他还让我姨娘不要拦了太太的路。 “父亲却从不曾想过让太太收手!他甚至巴不得有个人把这些罪过都替他做了!” 第122章 别管了,管不过来 自己的父亲母亲,竟然是这样扭曲的关系、狠毒的心肠么? 元春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半晌,苦笑着看向探春:“想来,父亲这些事,三妹妹还不曾告知林妹妹吧?” 探春默然片刻,冷漠地看向元春:“所以呢?娘娘打算让我做什么?” 元春苦笑着摇头:“她被人这样害,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只是我娘是舅母,还罢了。 “若是让林妹妹知道她嫡亲的舅舅也默许这等恶行,怕是要伤心欲绝。三妹妹不说正好。 “我只想问三妹妹一句,林妹妹有没有算到我会召你入宫?她有没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探春意外地看了元春一眼:“我倒没想到,娘娘跟林姐姐倒是知己。 “林姐姐让我跟娘娘说:她只能帮到这里。余下的,端看老太太和娘娘是否躲在梦中不肯醒了。” 元春颓然坐着,梦游一般,传令抱琴仍旧送他们出去,自己则跌跌撞撞回了寝殿,一头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邢夫人正舒服着,便被告知不必辞行,可以带着哥儿姐儿出宫去了,不由有些发懵。 路上忙又跟两个人对了口供,回家去糊弄了贾母一番,不提。 凤藻宫这里,昭明帝来得晚,只赶上了探春和元春的几句话,不由得紧皱着眉回了御书房。 元春当夜便起了高热,噩梦连连。却咬紧了牙关,不仅只字不说,甚至连食水汤药都喂不进去。 昭明帝听了消息,亲自叫了太医过去看视,撬开牙喂了药,这才缓缓退热。直到第三天,元春终于清醒了过来。 一醒过来,听说是昭明帝命人来看,因垂泪求见。昭明帝倒是想听听她怎么说,当天处置完了政务,便过来见她。 元春也不施粉黛,松松系了头发,穿着素白长袍,跪在殿中,竟是求昭明帝给薛家大姑娘一个参选公主侍读的机会。 昭明帝大奇:“你不替你母亲求追封,倒替薛家求前程,是何道理?” 元春惨然一笑:“先母罪不容恕,如今能得贾府风光大葬,已经是陛下和太上开恩了。 “我之前是不知情,如今既然知道了,哪来的脸还替她求什么追封?! “至于替薛家妹妹求前程——此事一毕,我便不欠王家和薛家什么了。 “从今往后,我安安生生地在宫里做我的贾氏妃嫔,他们怎么样,再也不与我相干。” 又朝着随行在昭明帝身侧的陶行简举手加额行了半礼:“我出不去,林妹妹也最好别进来。还请陶监再去看望林妹妹时,替我转一句‘对不住’。” “这等事没有让人代的。你们日后总有再见之时,到时候你当面跟她说便是。”昭明帝听了这话,倒比往日和缓了三分脸色,“薛家之事,朕允了。” 再丢下一句“养病吧”,转身便走了。 万皇后听说,心中虽有不甘,转念一想,既然只是选个公主侍读,又不是入宫当差,便勉强放下了。 倒是她身边的大宫女朱樱发觉她不大高兴,转手又去克扣凤藻宫的米炭,却被留了个心眼儿的卢长庆逮了个正着。 卢长庆一声冷笑,朱樱只能临时转了话风:“贾妃病着,饮食精致些,炭火也充足些。倒春寒最难将养的。” 待卢长庆奉了陶行简的命,悄悄再去看黛玉时,便笑着学给她听:“我从未见朱樱跑得这样快过!” 黛玉叹息:“若是娘娘真能想通,贾家或者还有一条活路。” 卢长庆则立即摇头不赞同:“贾妃娘娘在深宫自顾不暇,他们家的爷们儿一个顶一个无能又胡闹。若真是只纨绔倒也罢了,怕就怕还总想着掺和些什么。” 黛玉一惊:“小卢公公听说了什么吗?” “那倒没有。只是贾家毕竟是百年大族,若真说一家子爷们儿个个颟顸至此,小的总有些不信。”卢长庆忙再说一句,便告辞。 黛玉知道留不住他,便含笑谢了,让人悄悄地送他从角门出去。 贾府这边,王夫人择定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又请了高僧念经超度亡魂,又请了道士打醮解冤洗业。 贾母等人便商议,既然贾珍要带着家人还乡,不如将王夫人灵柩这就送回老宅安葬。因又思及秦氏之棺还在铁槛寺寄放,心下犹豫,不知是否也应该此次一起送回南方,还是就留在京城。 思来想去,既然此事已经在太上和当今跟前过了明路了,不如就请贾妃娘娘请皇家的示下,看该怎么办罢了。 忙又送信入宫。 贾元春病才刚好,又接到家里这信,不由苦笑。万般无奈,只得命抱琴去太极宫递话,只说有日子不给太上太后请安了,十分想念。 太极宫回话:下晌去延嘉殿品茶听琴。 元春暗松了口气。 太上与太后仍旧在下棋。 元春去了,自觉地亲手泡了茶,奉在二圣手边,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旁观棋。 一局棋罢,太上吁了口气,瞟她一眼:“病了?” 元春恭敬低头叉手欠身:“是,偶感风寒,已经好了。” “你母亲,下葬了?”太上极不以为意,只低着头捡棋子。 太后更是一言不发。 元春轻声道:“先母停灵铁槛寺。因宁府辞爵,族兄即将回江南老宅重事耕读。家里正打算便请他将先母和先秦氏的棺椁一起带回去安葬。” 太上的手捏着一枚棋子,悬在罐子上方,停住。好一会儿,才松了手指,让那枚棋子落了下去,声音低低的: “嗯。” 太后抬头看了太上一眼,再回头看着元春,一皱眉:“怎么瘦成这样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你那娘家事儿太多,你以后也别太惯着他们,该打骂几句的还是要伸得出手才行。 “不然,真惹了祸,皇帝第一个先拿你出气,你可多倒霉呢?” 也不等元春解释,挥挥手让她走。 戴权笑着上前,“送”元春出去,到了大殿门外,才轻声劝了一句:“算了吧,别管了,管不过来的!” “戴相,多谢您!您老都能心疼我,可我家里……”元春低下头,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我再不管,他们闹得更难看了。到时候,为难的可不只是我啊!” 戴权笑容一凝。 看着元春走远,戴权的脸沉了下来,低声自语:“可以啊!学会威胁人了!” 第123章 多谢老祖宗成全 元春既问准了太上的话,便传信回去。 贾珍等便开始打点两具棺木回南之事。因开了春,天气渐暖,怕路上气味大,便催着早些上路。 宝玉再不舍得,长辈面前哪有他说话的份儿?只得自己躲起来多哭几夜罢了。 因择定了二月十四出发。 贾母便挑了日子,叫了赖嬷嬷来商议:“宁府如此,我们又怎能再张扬?家里怕是要裁减些人了。 “如今倒是想看你的意思,是放了老大一家子的籍,成全你那孙儿的官身体面;还是放了老二一家子的籍,左右老二一家子也没了差事了?” 赖嬷嬷低了半晌头,才道:“其实我这俩儿子什么都不会,只会跟着府里的爷们儿跑跑腿。 “如今老大一家子若放了,好歹还能靠着哥儿过活;老二若放了,怕是坐吃山空。 “那便讨主子的赏,放了老大一家子罢。” 贾母试探地看她:“那你呢?你跟着老二留在府里,还是跟着老大去享福?” 赖嬷嬷笑了起来:“我老了,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留在府里,闲常还能来陪老太太斗个牌说个古记。” “也好。他们做官儿的,三年两载一轮转,也是天南海北地走。你这个岁数跟着颠簸,倒累得慌。” 贾母含笑再说两句,便定了下来。因叫了赖家兄弟过来,让他二人自己交接。 两兄弟顿时懵了。 赖嬷嬷踹了两人,喝命先谢了主子赏,然后跟贾母擦泪:“越性儿我带着他们回去分了家,完了这一桩大事儿罢。” 贾母心里也不是滋味,摆摆手让他们去吧。 看着兄弟两个搀着蹒跚的老母的背影,不由长叹。 鸳鸯扶着贾母,在后头也踮着脚看,小声说了一句:“哥儿俩自己交接,挺好的,谁也别让谁背了黑锅。” 贾母回头瞪她一眼。 鸳鸯吐吐舌头低了头。 贾琏早就得了王熙凤的交待,趁着这回府里换大管家,结结实实地清查了一下家底儿,摸清了府里仆下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晚上拿着单子跟王熙凤两口子关起门来琢磨完了,白天便挑挑拣拣地打发人。学着东府,该放的放,该卖的卖。留下的都是勤谨可靠的,以后用着也顺手省心。 再加上之前钱槐事件后,荣府便将赵、钱两家子彻底赶了出去。待到四月底荣府彻底踏实下来时,仆下只剩了之前的十之二三而已。 这是后话。 眼瞧着快到出发的日子了,贾母把元春递出来的信件仔细盘算过,又命贾环跟着贾珍回老宅去读书。 探春自是不愿意让胞弟离自己太远,去找贾政劝阻,贾政却连她都不想放去林府了,斥道:“身为子女,孝道第一!如今二房里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你不出头管着,难道让周姨娘当家不成?” 探春恼了,似笑非笑地把话摊开:“父亲春秋正盛,待母亲周年一过,该续弦才是。这段时间便让周姨娘照料父亲起居,又有什么不好呢? “女大避父,子大避母。我总管不了父亲屋里的事吧?至于二房,还有谁呢?二哥哥那里自有老太太呵护,不过就是我和环哥儿而已。 “我们姐儿两个去林府,又好听又好看,父亲怎么反而不愿意了呢?还是父亲跟老太太担心我做什么,一定要把环哥儿扣在手里?” 最后这句话顿时便戳了贾政的痛处,不由得一巴掌打过去:“孽障!谁教的你如此忤逆不孝!” 探春咬了下唇,转身便走。 贾政自是勃然大怒,却又不知为何,并不敢让人去追。 探春顶着那一脸的巴掌印子,直奔贾母房里,跪着哭:“这是父亲赐我的。不知老太太还要赐我什么?” 贾母被贾政的愚蠢气得心口疼,拐棍子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却一口咬死不肯让贾环跟着探春回林府。 探春实在无法,伏地大哭道:“环哥儿先前就被人带偏了心性,如今一没有姨娘溺爱,二没有恶仆勾引,正好管教上进,走上正路。 “若是去了老宅,没了长辈管束,他就是爷了,学坏简直是一定的!老祖宗就这么不愿意家里再出一个好孩子么?!” 贾母面沉似水,好半晌,冷笑一声:“你就看着你祖母这么坏,诚心故意地要把你胞弟养废?我不过是想着狡兔三窟,所以给我们贾家在金陵老宅留一点血脉而已! “既是你信你林姐姐比你祖母还多,那罢了,环哥儿就跟你走!你太太已经停灵铁槛寺,家里也没事了。 “你要是有本事,现在敲开你林姐姐的府门,你就马上带着你弟弟走!老身多一个时辰都不留你!” “多谢老祖宗成全!”探春一瞬都不耽搁,连磕三个响头,起身告退。 出门回房,即刻命收拾东西,又让侍书立即去林府角门说明情形,看什么时辰过去合适。又传话蝉姐儿马上把贾环的行李收好,随时准备走。 当天午后,林黛玉和妙玉一前一后两辆车,带着各自的丫头、笔墨纸砚和简单行李,直奔京西菩提庵。 这菩提庵乃是一座尼寺,从不接待任何男客。地方又大,有几个独立的小院。黛玉早就瞧好了此处,布施了若干银两,便单赁了一个院子,与妙玉住下,安安静静抄经。 至于探春,当天下午回到林府,孟姑姑便递了黛玉的信给她,原来便是让她趁此机会,修整花园及黛玉所住院落。 探春也不歇着,立即便叫了林之孝两口子商议图纸,又在花园里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敲定了若干细节。第二天林之孝便拿着一叠东西出去开始采买。 林家开了侧门有了动静,立即便有人上门探问。 林之节都笑着打发出去:“姑娘仍在闭门抄经,这不过是要修园子。两回事儿,甭打听。” 可北静王府却不管这个。既然你开了门,那就等于你可以招待外客了。 因贾雨村给黛玉当过西席,勉强算是有师徒名分。北静王便遣了贾雨村做媒人,上门说亲——既是荣府你外家都做不得你的主,那我便令人亲自当面跟你说! 自己则往太极宫递牌子,要面见太上。 第124章 向阳花木易逢春 二月十二,林黛玉生日。 这一日,她却人在庵堂。 贾母被宝玉提醒,忙往林府送银丝挂面等物时,探春客气地招待了来人,也告诉了对方:“林姐姐找了个安生地方抄经,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贾母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忍不住找来邢夫人诉苦:“这孩子跟我越来越不亲了。” 邢夫人心里却有另一遭盘算,劝了几句:“姐儿也是奉了太后懿旨。若不是为了老太太,哪能索性把一座林府让给了探姐儿去操持呢?” 回去却跟贾赦商量:“老太太待林姐儿总有些偏,二叔一家子做事不地道,这都不提了。可你也是姐儿的亲舅舅。 “姐儿在这世上没旁的血亲了。你若再不疼她,难道姐儿以后的日子,都指望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内官不成? “我虽来得晚,没见过先姑太太,没交情。可姐儿待我是真好。我不管你们,我反正得还这个人情。” 若是自家婆娘能跟林黛玉走得亲近,那是大好事。贾赦岂会拦着?连声称好。大手一挥: “贤妻这样慈爱,为夫的感佩莫名!要钱要人,你看着办。谁不听了,你跟我说,我打断他的腿!” 邢夫人心里踏实下来,便去寻王熙凤,商量怎么给黛玉撑个腰才好。 午间。黛玉在庵堂里吃素面。妙玉一看她的面显然比自己的料足,不由皱了皱鼻子,不高兴地看雪雁:“欺负我没出钱么?” 雪雁抿着嘴笑,低声告诉了她:“今儿是我们姑娘生日呢!” 妙玉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吃面。 黛玉状似无闻,耳朵却红了起来。 吃完饭,两个人如常在庵里散步。 忽然尼僧来寻她二人,满面堆笑:“府上有人来送了一百棵梅树、一百盆兰花、一百株菊花和一百竿翠竹。说是布施给小庵,添些清逸之气。” 两人面面相觑。 “三姑娘有这么大的手笔?”妙玉忽然问。 黛玉挑眉,让尼僧请了送四君子的人来。一时平儿含笑进来,见了黛玉便双膝跪了下去:“我们太太和奶奶送了几盆花木来,贺姑娘千秋。” 黛玉一眼嗔过去,屈一屈膝还礼,口中道:“你们奶奶最贼相了。人前躲得远远的,人后却等着这个巧宗儿!” 平儿又磕了个头,被黛玉拉起来,笑嘻嘻的:“我们奶奶也是怕给姑娘招了不相干的麻烦来。您当她不想跟您走动呢? “这些日子在家里憋着,院子里转一圈儿,回屋就掰着手指头数:得有多少天没跟林妹妹痛快说回话儿了! “这不是不敢来么?还请姑娘担待她!” 黛玉呸一声,捏着平儿的脸哼道:“就你这张嘴,你们奶奶就从没个错儿!” 妙玉不耐烦她们打哑谜,自己回房了。 平儿这才正色轻声告诉黛玉:“北静王递牌子要见太上,似是真要去求赐婚。” 黛玉挑眉:“你们如何知晓?难道北府也有你们的眼线不成?” 平儿笑道:“咱家要有这么大本事,还能混成今天这德行?这是冯府不知怎么听说了,忙来告诉宝二爷,却正好在二门上被我截了。 “如今家里除了我们太太和奶奶,还没人知道这个信儿呢!” 又是冯府? 黛玉若有所思,点头正经谢了凤姐儿,又让平儿给邢夫人带话:“替我谢谢大舅母。” 平儿低头道:“我们太太还说呢,因不敢违逆老太太,连正经给您过个生日都不能大张旗鼓,却花了那么多钱给那毒妇办葬礼,实在窝囊。” 黛玉笑一笑,没做声。 平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黛玉失笑:“说嘛!” “就是前儿钱槐那事。钱槐本人打了八十棍子,断了条腿,流配三千里。钱盛休了赵氏,跟他两个兄弟去关外倒腾皮货去了。 “赵国基不是先失踪了吗?最近听说了王氏之死,又在庄子附近冒了出来。如今还没逮住呢。 “我也是前儿去看赖大赖二交账时,不小心听见他们悄悄议论的。如今三姑娘和环哥儿都在林府,姑娘还要是要加小心。” 平儿咬了咬嘴唇,低声加了一句,“斩草不除根,必是后患。我们二爷如今总觉得自家被外头惦记上了,唬破了胆子一般,什么都不敢动。 “二奶奶说,让姑娘躲着些,不要脏了自己的手。等她腾出功夫来,必定收拾了这群杂碎!” 黛玉这才满意地笑了出来,点头道:“我就知道我帮凤姐姐不会白搭了情谊!她身子还好?” 说到这里,平儿终于放松下来,叹口气,摇头道:“如今又有了族务要忙,根本就不肯歇着。前些日子孟姑姑好容易替她养回来的气血,眼瞅着脸色又不好看了。” 黛玉也无语,只得苦笑。 平儿见她再无其他吩咐,便告辞而去。 黛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尤二姐还没个着落,又有些不安。只是这终究是人家的房中事,她不愿意管得太多。 因回房小憩片刻,和妙玉两个人又抄了一回经,下了两局棋。外头雪雁来笑嘻嘻地说所有的花木都栽种完毕。 黛玉忍不住想去看看,拉了妙玉出门走走,“顺便”去了主持院子,先看见一片翠竹。 妙玉莞尔一笑:“这倒是跟潇湘馆的模样差不多。” 黛玉心头微动,默然无语。 又看了兰花菊花,因不到日子,只是悠悠新绿。最后到了后院,见辟出来一大片地方种了那一百株梅树,上头鲜花宛然。 “若是桃花就更好看了。”妙玉不由惋惜。 黛玉一笑:“尼寺里种桃花,外头那起子浑人不定怎么编排呢。倒不如四君子,足够堵人的嘴。” 雪雁也在旁偷笑。妙玉脸上微红,使劲儿瞪她主仆,转身就走。 “啊哟!我们可没说你啊!这般小气做什么?快回来!”黛玉心情大好,禁不住在妙玉身后高声调侃。 她说得越多,妙玉步子越快。 雪雁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黛玉却又笑着用帕子打她:“坏丫头,好不好又取笑妙姑!” 雪雁吐舌头:“人家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嘛!” 主仆两个笑了一会儿,又站着看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渐晚,才慢慢往回走。 忽然,雪雁一伸手:“姑娘,快瞧!” 第125章 棍棒教育这件事 已经黑下来的天空中,属于晴朗天幕上的星辰尚未完全出现,但半空里忽然升起了数盏孔明灯。 深深的橙黄一闪一烁,迎着早春微寒的清风飘然而上。远远近近的灯火恰好也在渐渐燃满,一高一矮,竟似正在彼此呼应一般。 灯并不算多,从零星的一两盏突然出现,到十数盏扶摇直上,再到几十盏渐满空庭,不过一刻钟的样子,竟将整间菩提庵都笼罩起来。 黛玉仰着头,有些愣怔地看着这些温暖的灯火,一时间心醉神迷。再衬着越发澄澈墨蓝的夜空,盏盏孔明灯被风吹得摇曳,竟如梦中诗画一般绝美。 忽然,黛玉心中一动,眼皮一眨,顿时便有了泪意。忙吸一吸鼻子,双手提着裙子,向庵堂后门跑去! 正在着迷地数到底有多少盏灯的雪雁一个惊觉,又舍不得灯,又担心姑娘,只得跺着脚放弃,跟着往外跑! 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口,黛玉躲在庵堂后门旁边,透过门缝往外偷偷看去。 十来辆拉货的平板马车正缓缓离开。 最前头是两匹马,马上之人的背影却在夜幕下格外模糊,只能隐约辩出乃是两个男子。 雪雁气喘吁吁地赶到,拉着黛玉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奴婢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您跑起来!您竟然跑得比奴婢还快!奴婢要吓死了!” 黛玉回头瞪她:“你姑娘今儿过生日,你就这么死啊活的,看我回去不让孟姑姑罚你!” 雪雁一个咬舌,嘿嘿笑两声,讨好地扶了黛玉:“累了吧?咱们回去歇歇吧?也该用晚饭了。妙姑等急了,又要生气,可不好哄呢!” 黛玉这才觉得腿酸,脸上红红地笑着,扶了雪雁的手,一路仰头看着冉冉远上的孔明灯,慢慢地走了回去。 回到房里吃饭,妙玉似是忽然平了气,只是吃完饭漱口毕,忽然说了一句:“这么多灯,落在城里城外的,别点了人家的柴禾才好。” 黛玉正一口水含在嘴里,噗地一声都喷了地上!呛得连声咳嗽,红着眼睛使劲儿剜了妙玉一眼。 妙玉微笑着长身而起,回去自己房里泡茶去了。 菩提庵里岁月静好。 太极宫里山雨欲来。 北静王来见太上,自然不在延嘉殿,而是在甘露殿。 太上原本乐呵呵地慈祥问他最近学业如何、差事怎样、老娘可好、身康体健否;谁知北静王敷衍了几句,便涎着脸跪倒要求个赐婚。 太上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正妃死了?” “不曾……” 太上更诧异:“你要纳妾,弄侧妃,自己去弄就好了。怎么竟敢来跟朕要赐婚?还越过了皇帝?溶哥儿,你这是想做什么?” 北静王水溶一怔,忙笑着解释:“因听说那林家姑娘是太上和太后都赞赏的人,所以才想给她求个体面……” 太上更加无法相信,直直问到了他脸上:“你要朕,替你指了朝廷功臣、侯爵遗孤,当妾?!” 水溶忽然发现,似乎太上并不欣然于自己的请求,心中微动。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无妨,尽力露出一个自己最斯文的微笑出来: “回太上,林家姑娘虽是孤女,少人帮衬、无人教导,贾府自己那摊子烂事儿都弄不清楚,竟把她丢在了外头一个人住着。臣却觉得,此女尚可,堪为我红袖添香。 “臣这些年都是太上教诲,扶危济困的心还是有一些的。我家里地方大,人也多。她去了,又有我妻母教导,还有姐姐们陪伴,必不会晚景凄凉。” 太上看着他的眼神从不可置信到无言以对,最后一挥手:“你回家,跟你娘说,让她马上去太后那里。朕有话跟你娘说。” 水溶不明所以,只得依言出去。 戴权刚要相送,太上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过去,忙停住了步子,令一个懵懂的小内监送出去罢了。 出了宫门,水溶想来想去,知道此次赐婚怕是不成了,不由有些遗憾。 想必,叫自己母亲入宫,是为了让她回家训斥自己一顿,别总想着女色罢。 一念及此,水溶满不在乎地回了家,也不多说,只让母妃立即赶去太极宫延嘉殿便是。 北静王太妃吓了一跳,仔细追问,才知道是儿子想纳妾惹了太上生气,不由伸手捶了水溶两拳,恨声骂道: “一院子莺莺燕燕还不知足!散德行散到太上皇跟前去了!为个狐狸精,还让你娘去替你挨骂! “就你这点子出息,你老子若在,看他打不打死你!” 边说着,边赶紧妆扮整齐出门去了延嘉殿。 这一阵子延嘉殿接二连三不清净,太后十分不悦,待听说又是为了林黛玉,越发恼了七分。 单等着外头传话:北静王太妃进来了。 阴阳怪气地朝着太上皇嘲讽道:“人家孩子的话有毛病吗?人家亲爹走得早,七八岁开始就是您教导。 “如今这贪图美色到了色令智昏的行径,不都是您当榜样,手把着手教出来的么? “孩子管这个叫扶危济困,说都是您教诲,哪儿错了?我看没错儿!” 几句话,北静王太妃听了个一清二楚,几乎不曾吓死,进到御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噗通跪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罪: “都是我惯坏了,如今越大越胡闹,竟连话都不会说了。想是前些日子病得还没大好,脑子还糊涂着……” 太上皇不耐烦地抬手:“先闭嘴。” 北静王太妃忙住了声。 太上皇默念毕竟是救命恩人的血脉,和缓了三分脸色,道:“老嫂子,朕一直拿溶哥儿当自家子侄,你是知道的。” 北静王太妃点头不迭:“是是!小儿承蒙圣恩,感激至今!” “朕如今依旧拿他当子侄对待,该教训教训,该惩治惩治,老嫂子可答应?”太上皇又问。 北静王太妃激动得落泪:“若能得太上教导,小儿何幸如之!” 太后一声冷笑:“你的儿子,都推给太上皇教导。你是今儿死还是明儿死啊?!” 太上不满地瞪了太后一眼。 太后翻个白眼。 北静王太妃伏在地上,边流泪边请罪。 太上平复一下心情,令戴权过来:“你带着殿前的人,去北府,摁住了那兔崽子,打他四十棍子。替我好好问问他的规矩法度、天理道德!” 北静王太妃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第126章 藏龙卧虎 巧得很,太极宫甘露殿今儿轮值的乃是忠顺王一系的几家子弟,日常最看不上北静王自命风流的德行。 急切间戴权没找到旁人,只得硬着头皮带了他们来。 结果进了北静王府,长史急忙去找水溶,便找了小半个时辰。等人来时,又散着长发、松着长袍、横着鹤氅,睡眼惺忪、满脸不耐! 戴权一看他这做派,顿时沉了脸,咬着牙喝道:“太上皇口谕,北静王水溶跪听!” 跪听? 水溶皱了皱眉。这还是头一回明明白白地让自己跪下听圣旨呢! 水溶一边等着仆下拿了垫子过来,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鹤氅长袍跪下,一边抬眼看了戴权一眼。 不过一个贪图美色的罪名,大概率训斥、禁足,顶天了也就是个罚俸,至于么? 戴权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火起,冷冷地自顾自抱着拂尘站稳了,再不给水溶眼神;而是仰头看向北静王府金碧辉煌的正殿,闭上了嘴。 水溶潇洒伏地:“臣水溶在。” “太上有话问水溶。” “臣在。” “朝廷制度,本朝宗室,郡王妻一媵十。水溶,你据实以答,后院几何?” “臣,有正妻一人,妾室若干……呃,七八个吧。” “郡王媵应视从六品,水溶当记册。”戴权冷冷一挥拂尘,便有人将一本空白册子递给了旁边陪跪的长史。 长史流着汗捧起册子,跌跌撞撞跑去后院,交给北静王妃,写了八个媵妾的名字,拿出来现场交还。 戴权居高临下看着水溶:“水溶,朕来问你,宗室郡王制度若此,异姓王又该如何?” 水溶猛地抬头看向戴权! 你阴我!? 戴权冷冷地看着他:“水溶,朕在问你!” 水溶狠狠咬了咬牙,低下头去:“朝廷规矩:异姓王比照宗室郡王,凡事减半。” “超额媵妾,汝当立即发银遣散。” “臣遵旨。” “太上第二问:水溶,你正妃如何出身,媵妾如何出身?” “……臣妻乃寿山伯嫡长女。媵妾等出身不一,均是平民女子。” “那你可知错?” “臣,”北静王拧眉抬头,“臣妻幼承庭训、端庄温柔,父母在堂,弟妹双全……” “那林氏何尝不是幼承庭训,聪慧敏达,礼仪姝众,才学尤佳? “她父亲追封文安侯,难道又比你的正妃父亲的寿山伯差了? “还是说,你欺负的就是人家父母双亡?! “那你自己呢?你爹不也早就没了?” 戴权的眼神越发冰冷。 北静王终于明白过来太上和戴权同时都在计较的是什么了! 自己也是遗孤,却反过头来欺负一个遗孤。 自己仗着的,不就是太上的宠爱么? 可林氏背后说是一个陶行简,其实不就是皇帝么? 自己让太上赐林氏给自己为妾,相当于是让太上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公然去打自己儿子的脸! ——虽然人家父子之间有些龃龉,但也不能由自己一个臣子提出这等狂妄无耻的要求! 水溶瞬间以为自己勘破了太上恼怒的缘由,连忙低头认错:“臣知错了!臣狂妄,竟敢因纳妾之事烦劳太上!” 戴权的眉心拧成了疙瘩:这孩子怎么忽然间这么蠢了?平常不这样啊!难道是中邪了? 然而背后的龙禁尉众目睽睽看着,只得沉声再道:“太上皇第三问:水溶,朕疼惜你幼年失怙,待你如子侄。 “可你居然当朝廷侯爵之后不过你榻上侍女妾媵之流,你眼里还有朝廷制度吗?还有上下尊卑吗?还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还是,你把朕当成了跟你一样的糊涂虫?” 朝廷制度,上下尊卑! 水溶惊愕地坐在了自己的脚上:“臣只为林氏颜色,绝无这些念头啊!” 戴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歪头喝命:“来人!” 几个龙禁尉往前狠狠迈了一步:“是!” “太上口谕:打四十棍子!问你的规矩法度、天理道德!”戴权咬着牙一甩拂尘,“打!” 北静王悚然而惊:四十棍?!若是来人手上用了暗劲儿,这四十棍打完,自己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当下再不想什么洒脱什么风流,慌忙举手:“臣知错!臣罪该万死!然而臣真的是无心的!求太上绕我这一遭! “戴相!戴相!求您看在我爷爷份儿上!” 戴相狠狠地瞪他一眼,咬牙骂道:“太上皇如此费心费力地教导你,怎么,北静王爷竟不领情? “你去大明宫打听打听,太上皇亲自下令打过谁?除了你这小兔崽子,就是陛下都没有! “你还不给我赶紧领旨谢恩?!” 几个龙禁尉已经迈步到了他身前,狞笑着从身后不知哪里弄了一条长凳出来。 其中一个阴森森看着他:“北静王爷,得罪了!” 水溶还来不及跟戴权说一句“领旨谢恩”,便被他们几个各扯了一条胳膊腿,娴熟地悠起,再重重地落在了长凳之上! 戴权不忍再看,转过了身子。 那边有人早就狠狠地甩掉水溶的锦裘鹤氅,再毫无顾忌地掀起他的丝绵长袍,露出只着单薄蜀锦中衣的臀腿来! 四个人又不知从哪里各变出一条通体黝黑的长木棍来,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举棍,错落而下! 噗!啪!噗!啪! 轻重截然不同、落点由臀至胫! 北静王疼得惨叫震天,让人不忍卒闻! 戴权越发听得心里发颤,叹口气,佝偻了身子,抱着拂尘便要走远些。 谁知北静王妃听见消息,忙从内院奔了出来,一眼看见他,揪着衣襟跪倒哭求:“郡王不过是年少糊涂,还请太上教他道理。 “可他体弱多病,水氏一门如今只他这一条根脉。万一有个闪失,妾身和婆母还有什么面目去见老王爷? “求戴相替我们陈情,我们定然劝谏好了郡王,再不敢触犯半分朝廷规矩了!戴相,求您开恩哪!” 戴权越听越生气,转脸阴恻恻看着北静王妃: “你的意思是,太上只能说道理,打不得你丈夫?若是打坏了,便无颜下去见你们家祖宗? “你们婆媳两个,一个甩手不管儿子,出了岔子,责任都推给太上;一个管不了丈夫后院,却会要挟君上! “你们水家这后院,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第127章 宁国公府,结束了 北静王爷因求娶林氏遗孤为侧妃一事,被太上打了四十棍子。这件事成了二月里最大的新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少深宅大院里,换了便服的朝廷臣属们,相对捻须大笑。 而收到消息的贾府,贾母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消息来势汹汹,几乎没人不知道,自然也挡不住传进了怡红院。 已经因为读书瘦了一圈儿的宝玉茫然抬头:“北静王想要林妹妹去做妾?” “侧妃,不是妾。”四儿忙着把他碰洒的茶碗收掉。 宝玉眼中逐渐清明,声音也冷了下来:“所有不是妻的都是妾,不论它叫的多好听!” 四儿正在擦桌子的手一颤。 “你跟麝月说,让她传话给外头,往后只要是北府的宴集,我一概不去。” 宝玉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重又坐下读书。 四儿答应了一声,低头出去。 因贾珍马上就要出发,贾琏设宴给他饯行,叫了宝玉同饮,宝玉却不肯去。无奈之下,贾琏只好叫了几个现今在家里管事的同族子弟同去。 席间,有人提到北静王这件事。贾珍看一眼贾琏,见他竟一脸茫然,实在忍不住,提点了他一句: “老二,你媳妇跟林妹妹要好,你可是享着福呢!” 这个贾琏当然知道,矜持一笑,自谦道:“我们家那口子也是误打误撞。还得是说林妹妹可人疼不是!” 这话虽然很对,但总归听着还是有些不对味儿。 贾珍就明白过来林黛玉让他交出族长之位,真的不是冲着贾琏,而是冲着王熙凤;心里忽然舒服了一些。 笑了笑,举杯向众子侄辈邀了一圈:“你们琏二爷自然是个能人;不过,更本事的却是你们琏二奶奶。 “林妹妹清高孤傲,合家上下连宝玉都入不了她的眼,可是,她却能高看你们二奶奶一眼。这可不简单哪! “有日子你们二爷和二奶奶打起来,我在这儿放个话,谁站在二爷一边,谁最后,准倒霉!不信你们便试试!” 说毕,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连贾琏在内,都以为他只是玩笑,都跟着他大笑起来。 唯有刚刚开始跟着贾琏和王熙凤办事的贾府近支名叫贾芸的,看了贾珍一眼,又看看贾琏,自己且垂下眼帘吃酒,心里有了数。 回了家,贾琏心里不忿,拿了席上的话去调笑王熙凤。 王熙凤懒得理他,正色跟他说,自己去探了尤氏。尤氏则正正经经牵着手把尤二姐托付了自己。 王熙凤因道:“这二姐毕竟跟珍大哥哥有过首尾。这等女子,怕是聘不到好人家。 “只是我看她身材,倒是好生养。虽没脑子,却长了一张好脸。 “你闲了帮着打听打听,哪位世子嫡长什么的要娶二房,做个媒便是。” 贾琏心中一动,涎着脸笑着便猴了过去:“那何苦要便宜旁人?你这身子,我原本也不想勉强你生养……” 王熙凤险些一个耳光甩过去,强自忍住,冷笑一声,道:“你若是这样愿意喝珍大哥哥的剩洗脚水,我可拦着什么呢?左右不过多一张嘴吃你贾家的饭而已,关我屁事!” 说完,摔帘子走了。 贾琏一个人在屋里好没意思起来。 然而想起尤二姐那一张温柔娇媚的脸,还有妖娆有致的身段,贾琏只觉得自己心里痒得厉害! 难道真的拱手让人么? 就不能偷偷藏起来?! 贾琏坐定了,眼珠儿骨碌碌转个不停。 在外头屏息静气等了他快一刻钟的王熙凤只觉得都快气炸了,终于扶着墙把自己冷静下来,森然一笑。 不就是个女人么?给他! 不就是个男人么?老娘不稀罕! 第二天,贾珍带着尤氏、贾蓉、胡氏和数名家丁,先去铁槛寺起了王氏和秦可卿的棺椁,然后直接去码头,走水路,回江南。 贾琏带着贾芸、贾芹几个人,直送他到了码头,才洒泪而别。 临上船,贾珍拍着他的肩膀,含笑道:“老二,这个家,全交给你了。你珍大哥哥没用,你可要争气。” 贾琏哽咽着跪了下去:“大哥哥一路珍重!” 贾珍呵呵笑着,大袖一甩,踏步登船,再不回头。 尤氏和胡氏在舱里窗边留恋地看着远处的京城,哭得喘不过气来。 贾蓉好容易离开了贾敬的戒尺,松了口气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船开了。 赫赫扬扬的宁国公府,就这样,消失不见。 紧接着,京里最大的事情,就是恩科。 昭明帝忙得脚不沾地,别说后宫,就是皇后也只是清明祭祖的时候见了两面。 春渐至,风渐暖。 菩提庵里的各种花木都开始抽出绿芽,可黛玉还是期待自己家中百花烂漫的样子。 听说探春和王熙凤书信往来。王熙凤竟把自己手里管着大观园花木的贾芸借给了探春,让他来帮着林府修整花木。 黛玉还恍惚记得,前一世偶结海棠社,起因便是这贾芸弄来的两盆白海棠。 后来这贾芸跟着王熙凤做事,很是精明能干。 越想越想回家。 尤其是自己手里该抄的经已经抄完了。 只是妙玉的《妙法莲华经》还差一些,探春也没送来消息说家中已经修整完毕。 抄经读书是都做不下去了。黛玉正好趁机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理了一理。 妙玉和她仍然对坐大案两侧,见她如今专注地写写画画,也不由得分了心,索性起身揉着手腕走一走。 待走到黛玉旁边,歪头看她写的东西,却见一张纸上满都是人名,后头还缀着三两个字,不由好奇: “你这是写的什么?我怎么瞧着还有北静王和贾雨村?” “你知道他二人?”黛玉抬头,手中的笔悬在半空,满面惊奇。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不是在栊翠庵闭死关。”妙玉哼了一声。 黛玉歪头:“北静王名满京城,可贾府闺中并不多谈论,至少不会跟你谈论。 “至于贾雨村,他一个外男,跟内阃从无交往,你从哪里知道他的?” 妙玉扯一扯嘴角:“这贾化贾雨村么,是咱们姑苏的名人,我入京前便知道了。 “至于北静王——我听墙角听见的,不行么?” 黛玉摇头表示不接受这个解释:“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只是这两个人,我都看不顺眼,你若跟他们有好交情,可要提前跟我说。” “怎么?我跟你说了,你还能因为我放他们一马不成?”妙玉斜睨她。 黛玉一笑:“自然不会。 “我会跟你绝交。” 第128章 你没见过她 直到两个人的经都抄完,妙玉也没跟黛玉到底她是怎么知道的北静王和贾雨村。 至于她曾经盯着忠顺王的名字看了很久,黛玉自然注意到了,但连问都没问。 四月十二清晨,探春传来消息:“家中已经修整完毕,姐姐的院子、妙姑的佛堂,都也收拾好了。姐姐若是愿意回来,我便派人去接。” 黛玉点了头。 当天午时不到,黛玉和妙玉便回了林府。 果然,当年贾敏的审美本就高雅精致,加上探春的疏朗大气,还有贾芸费尽心机寻来的珍稀花木,这园子比之从前,更加美不胜收。 黛玉迫不及待,回府就去看了一圈儿,赞不绝口,又问管钱的小红:“花费多么?” 小红不知为何,脸上红了一红,泰然自若答道:“还好。姑娘临走拿出来的三万,只花了一半。 “花木上原没打算用这么好的。芸二爷看了原先定的说配不上姑娘,特意催着人找的好的。但是钱并没多花。 “不过,芸二爷说,跟人家说好了,咱们前院儿也要种树,到时候再让对方做这笔生意便是。” 黛玉嫣然一笑:“他倒是会放长线钓大鱼。他既是央告的你,你便去告诉他一声: “果然他寻到的都是这个品格儿,我便做个主,回头陶监的宅子里,也用这一家的花木。” 小红答应了一声,岔开话题:“匠人们的使费却高。我问了我爹,说是一来要得急,二来三姑娘的眼光高、要得细致。所以便比寻常匠人都多一半的工钱。” “只要东西好,这个钱该花要花。”黛玉不在意地挥挥手,“我要去看我的屋子,账回头再说。” 小红笑着扶了她去自己的住处。 探春心思大,直接将原有府邸的正院收拾了出来给黛玉当日常起卧处。而之前因在花园旁边,所以黛玉挑了住的那处,直接做了个内书房。 一明两暗的房间直接打通,书架子铺满了整面墙,一张大大的书案摆在正中,东梢间的月洞窗下放了一张罗汉床,西边则摆了小圆桌用来吃茶吃饭。 黛玉看着这个摆设极为满意,指了指此处,回头对小红道:“你回头跟你二叔说一声,那位再来,还送了这里来。哼,以后他便住这里我也不管,只别弄脏我的屋子就行。” 小红一脸惊恐:“姑娘!你还敢嫌皇上……” 脏!? 黛玉皱了皱眉:“哪个男人不脏?” 小红闭紧了嘴巴。 想当年宝二爷就不脏。不过您送了姑老爷走后,便天下男人都脏了。 嗯,不对,陶监不脏。 不过陶监是不是不算在男人里头…… 小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见林黛玉嘀咕了一声:“还是得回南一趟。不然这架子都摆不满,怪丢人的。” 既然此处只做书房,黛玉便去了正院,看着自己熟悉的床榻铺盖,开开心心地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吃午饭、睡午觉。 直到申时,才懒洋洋地令江永去宫门口递牌子,告知太极宫,自己的经抄完了。 妙玉也开开心心地回了佛堂,却发现依旧小小的,几乎没动,不由得撅了嘴不高兴。 服侍的丫头便劝:“师父可听说过两个月便能盖了房子住人的?再说,这佛堂本也不是住人的地方。 “师父果然觉得跟林姑娘更加相得,不如便挑个院子,我去收拾成师父喜欢的样子,咱们长住?” 一说到长住,妙玉又嘴硬起来:“谁跟她相得了?她自己巴结过来,我不过看她不俗,给她几分面子罢了! “明儿了了大事,我还回家乡去。京城这样喧闹是非之地,我可不稀罕!” 丫头早就惯了她的执拗,不再多说。 转过天来,太极宫给了消息,令林黛玉接到旨意,即刻捧经入宫。 黛玉把抄好的经文放进锦盒,昂然入宫。 这一次并没有戴权跟着,只是个小内侍在宫门口相迎,却又备了车等她。 黛玉心里疑惑。 小内侍看着她的眼中胆怯,笑道:“太后不耐烦等人。这里路远,林姑娘又娇弱。倘或等你走过去,说不得正要撞见太后午膳呢,多不方便。” 林黛玉欣然点头,细声细气道谢:“多谢内使解惑。” 小内侍笑着坐在了车辕处,晃晃悠悠到了延嘉殿。 黛玉捧着硕大的锦盒低头进殿,依旧在殿角便跪了,恭声请安,并不抬头。 戴权的声音不意外地响起:“林氏平身,近前来。” 林黛玉依言起身,这才抬头瞟了一眼。 果然不出她所料,太上和太后又在下棋。可他二人身边此刻已经坐了一个宫装女子。 黛玉心下一动:所以,在叫自己过来的同时,太上和太后,也叫了这个女子过来?还是,此人只是凑巧跟自己撞上了? 黛玉暗暗告诉自己沉住气,依旧半低着头,慢慢地走到了二圣棋桌旁边,先冲着戴权欠了欠身,笑了笑。 但是没说话。 戴权也含笑指指那女子旁边的坐垫,让她过去坐。 黛玉迟疑了一下,看着戴权,目露询问。 这女子是谁?自己跟她并肩而坐,合适吗? 戴权笑一笑,用拂尘轻轻又指了指那垫子。 黛玉只得莲步轻移,过去先把锦盒轻轻放下,然后跪坐下去。 棋盘上的局面跟上回比起来却截然不同。虽说都是太后执黑先行,上回却能看出来太上是努力地在让着太后;这一回显然太上不耐烦,黑子被杀得七零八落。 黛玉一眼便看明白了。心内不由得对旁边跪着的这位美人更加好奇: 此姝是哪个?竟能让太上这般心浮气躁? 敢是某位太妃?不对,太妃的话,自己怎可并肩而坐?那是谁?某位长公主? 她正胡思乱想,太后一眼看见她身边的锦盒,趁机一手糊了棋局:“不下了不下了!” 自己也不收棋子,只管看着林黛玉笑眯眯的:“这么大的盒子,能装三部金刚经了。怎么着?显摆你抄的快呢?” 黛玉窘然,忙先给太上皇行了礼,又要打开盒子解释。 太上皇却指着她身边的宫装女子先介绍道:“你没见过吧?上回她回贾府省亲,你正闭门守孝。” 黛玉一震,此女竟是元春?! 第129章 弄巧成拙 元春含笑向她点了点头:“林妹妹,初次相见,妹妹果如娇花照水一般娴静超然。” 这是宫妃,内命妇正一品。 黛玉正色起身,正经行礼:“臣女林氏,给贤德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太上和太后看了元春一眼。 元春和煦地笑着,端端正正地受了她这一礼,然后伸手碰了碰黛玉的胳膊:“林妹妹请起。” 黛玉起身,却不再看她,而是转向太后,再度跪坐在垫子上,打开了锦盒,口中解释: “回太后娘娘的话,笔墨纸砚均由延嘉殿赐下,臣女便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胡乱添加抄那么多经文。 “若是坏了太后娘娘的安排,臣女岂不辜负了娘娘美意,何等罪过? “这里头还有一部是《妙法莲华经》,共七卷二十八品。” 太上皇和太后同时一愣。 “你有这么快的手?”太后觑着眼看黛玉的手指。光洁如旧,软嫩白皙。只在右手无名指关节上,微微有些硬痂。 黛玉笑了笑:“臣女可没这本事。” 顿一顿,仔细解释,“荣国府的省亲园子里有一座栊翠庵,庵内请来坐镇的尼僧,恰好也是姑苏人士,跟臣女是乡亲。 “前阵子臣女刚开府,不免思亲情重。想给父母诵经,又怕错了规矩,便邀了这位师父过来同住,指点我一二。 “因这师父本就发愿要手抄一部《妙法莲华经》,从我这里得知太后想在佛诞日做好事,她哪能放过? “甚而至于,嫌我家里人多,逼着我一同去城西的菩提庵里住了两个月。每日除了抄经便是听尼僧们晨钟暮鼓,果然十分洗心。 “如今这经抄好了。臣女私心想着,她字比我好看,又比我虔诚,又是刺血融墨,又是同我一道,因着太后口谕才动的因果。若是不奉在太后驾前,怎都说不过去。 “所以今日进宫,特意把她这经也取了来,请太后御览。若果然可堪供奉,那便是她的福气了。” 黛玉闲闲道来,太上和太后一开始倒只是当故事,漫不经心地听。可一俟听到“刺血融墨”四个字,两人不禁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黛玉手里展开的经卷。 “赵体。这是行家。”太上索性从黛玉手里接了过去,迷了眼睛放远些看,品咂一二,不由得啧啧称赞: “历来抄经,赵体乃是头一份儿。借唐追晋,既典雅流逸,又法度严谨。便是赵孟頫本人,也是因抄经抄多了,他那小楷才能大成。 “且我看这墨色,似乎刺血也不算太多。许多人刺血抄经,都骇人得很。似乎这样才能表达虔诚。 “其实墨色才是佛菩萨最爱的干净纯粹之色。但凡是血色了,又不掺朱砂驱邪,岂不是擎等着招邪祟么? “这个颜色便调得十分好。又有虔心,又不夺墨色,还能在日光烛火下映出隐约殷红。极合朕的心意!” 向着黛玉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来,“你家这位尼僧师父,不愧是出家人,懂行!” 又向太后道,“你若是不爱这刺血的样范,我就拿走。佛诞日我正愁呢,这个便算我的!” 太后嫌弃地哼他:“一辈子最会抢东西!给你!林姐儿说得好,佛前之事,机缘因果最要紧。 “你既然已经动了念,若我偏不给你,怕是倒坏了这因果,以我的名义供奉了也没用。 “行了,拿走拿走!” 太上心情大好,呵呵笑着令戴权快去寻个盒子来装走,甚至还跟黛玉预订: “你回去跟那位师父说,朕爱她这手字。让她不必非要刺血,但是替朕抄一部地藏经来!不拘日子,只细细抄好了,才好。” 黛玉忙欠身称“是”。 这边太后展开了林黛玉的经文看,见这满篇欧体,隐隐透出掩饰不住的险绝棱角,不由得极为满意,笑道: “你拿你的,我拿我的。林姐儿这个,我更喜欢些。” 太上远远看了一眼,便皱眉:“这字怎的这等张牙舞爪的?”又打量黛玉一眼,露出不悦,“女子柔顺第一,你看着又极听话,怎么回事?书人不一?!” 黛玉低头:“太上皇容禀:臣女父母双亡,体弱多病,性情的确不大柔顺的。至于看着极听话,是因太上和太后待臣女极好,所以臣女才爱听二圣的话。 “今儿贾妃娘娘在此,太上可以问问她。想必先二舅母跟娘娘提过,我幼年时小气得很,时常跟家里的表兄弟姐妹们拌嘴。便是这二年,也常常惹大人们生气……” 太上听着这话,越发皱眉。 太后却扬眉道:“孤身在世,再没些脾气,你早被人欺负死了!我喜欢你有脾气,就这样挺好。不用低着头,抬起头来!” 太上无奈扶额:“我又没说你!” “那你明知道我喜欢这丫头,就因为我跟她身世经历都相类;你还总挑她这方面的毛病,还每次都当着我的面儿说。你不是说我是说谁?” 太后直直地瞪着太上皇,一句不让。 太上皇一边叹气一边左顾右盼,一眼瞧见贾元春,忙道:“你今儿非要跟来,想必是为了你这林妹妹。有什么话,赶紧跟她说。” 虽然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实在过于生硬,当着林黛玉和贾元春,太后还是放了他一马,哼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元春收了笑意,敛眉对着林黛玉,举手加额,双膝跪倒,沉沉说道: “林妹妹,那日我曾在陛下跟前说过,请陶大监代我向你道歉。陛下却说,道歉一事,没有代的。 “所以今日我听说你来太极宫,立即赶了来,就是为了当面向你说一句:是我贾家对你不住! “先母对你做事尤其刻薄……无理,我替她跟你致歉。不敢望你容谅,只请你不要往后看,以你之才,必定前程远大。” 说着,叩头在地。 林黛玉早在她说第一句话时便已经闪在一旁,静静地等她说完,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臣女不敢。” 然后立即转向太后:“臣女交令已毕,望太后允臣女告退。” “好。去吧。”太后干脆利落地准了,眼看着黛玉又向太上、元春各行了一礼,然后跟戴权点头示意,迈步向外。 太上忙使个眼色,戴权跟着送了出去。 元春僵在那里,半晌,自己起身,强笑道:“看来,妹妹是真恼了我家。” 二圣也不说话,挥手让她也下去。 元春只得告退。 二圣眼看着她出了大殿,对视一眼,同时嗤笑一声,异口同声:“弄巧成拙!” 第130章 春天风大 戴权陪着林黛玉走了一段路,赐林黛玉出宫的车马便徐徐地跟在后头。 “前些日子,贾妃娘娘跟我说,贾家闹得太难看了,不只是她一个人为难。我正想问问,林姑娘怕也是为难的一个吧?” 戴权说话斯文有礼,但是隐隐有一丝疏远。 比上一回,多出来的疏远。 林黛玉敏锐地察觉到了,看一眼已经有了老态的内宦,笑一笑:“我早已仁至义尽。不论是贾,还是史,人各有命,各活各的罢。” 戴权发现了她并没有提王和薛,想想也对,这两家子跟她其实没关系。不由失笑:“我竟还没林姑娘想得开。” 林黛玉垂眸下去,半晌说了一句:“捐官的多了去了。您又不是只给宁府一家子捐过。有什么好为难的。” 还没等戴权愣神结束,又忙欠身叉手道歉:“晚辈胡猜乱说的,戴相还请只当清风过耳罢。” 戴权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向林黛玉时,善意再次浮现:“好,好!春天嘛,风大些也是常事。” 顿一顿,不由又笑道,“前儿北静王一时糊涂油蒙了心,竟来求太上给他赐婚,要纳你为侧妃。 “太上恼了,一顿棍子打得他到现在还下不来床。全京城都拿这个当笑话,处处谈论他。 “照我看,他只怕是今年都不敢出来乱晃了。倒也好,省得天天招猫逗狗的,还当那些人都是才子佳人,真是比他爷爷和他爹差远了。” 黛玉只是不语。 戴权又笑:“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一起头儿,他定了你做王府正妃,想来倒也合适。可惜错过了不是?” 黛玉垂眸,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臣女性情古怪。这些公侯王爵,一个都高攀不起。” 这个态度就很明确,戴权很容易给太上和太后回话,满意地笑笑,不再说话。 黛玉知机,轻声请他留步,二人各自行了半礼别过。 眼看着黛玉上了车走远,戴权一转身,却见延嘉殿大门处,贾元春正带着宫女迎风而立。不由得脸上笑容便消失不见。 做了近二十年内相的老内宦眯了眯眼,喃喃一句:“宫里呆多了,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子。” 冷笑一声,泰然举步上前。 回到家中时,黛玉慢慢消化了自己在太极宫的遭遇,并对元春表演式的道歉表示真的敬谢不敏。 甫一进房门,就见妙玉满脸紧张地迎上前来,张口便问:“怎样?!” 黛玉含笑点头:“幸不辱命。” 随即迈步进了卧室,由紫鹃服侍着一边换衣盥手,一边隔着门帘告诉妙玉: “太上皇极爱你的赵体经字,说让你再给他老人家抄一部地藏经。还说,刺不刺血没所谓,也不设期限,只让你仔细写来。” 妙玉心里一松,膝盖险些软下去,扶着桌子坐了下来,虚弱一笑:“只要能入二圣的法眼,别说刺血融墨,便是血经,又有什么不能写的!” “太上皇看不上那个。”黛玉掀起半边帘子,探出头来,调皮一笑,“明儿咱们想阴谁了,便放风出去,说太上想要一部血经,管保让太上厌恶了他去!” 妙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缓过来了一些,起身道:“我饿了,先回去。你歇着吧。明儿开始我闭关。让人少往佛堂那边走。” 黛玉应了声“好”,便放下了帘子,且收拾自己。 妙玉走了。 紫鹃这才轻声问道:“妙姑还是没跟姑娘说是什么事么?” “她觉得自己不用说给我,只要到时候捧着经直接去太上跟前喊冤便可。” 黛玉笑着散了长发,让雪雁出去传饭;才又跟紫鹃笑着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 “可我觉得,太上其实是靠不住的。她的事儿,还是得往大里闹,惊动了当今才行。” 紫鹃一惊:“怎么?竟也与四王八公有关么?” “四王八公十二侯,固然是当年太上的铁板班底。可你别忘了,京中还有宗室王爵呢!” 黛玉声音细如蚊呐,“太上除了一个亲弟弟,还有好几个堂兄弟。为示宽仁,都纵容得很……” 紫鹃的手一抖,脸色瞬间苍白:“姑娘,这您也要管?” “北静王敢觊觎我,光靠太上皇那四十棍子,可拗不过他来。 “还有贾雨村,借着我林家的东风,扒上了贾王史薛这条大船,回过头来,却帮着北静王府来算计我。 “这种白眼贼狼,我若不扳倒了他,日后还不定被他撕咬下多少血肉呢!我正好借一借这几位宗室王爵的力!” 黛玉冷哼一声,低声问紫鹃,“前儿从假山下挖出来的包裹,不要给一个人知道,你趁着今儿值夜,拿来我这里。 “我要仔细看看!” 紫鹃咬着嘴唇,用力一点头:“姑娘放心,除了我和小红,再没旁人知道了。” 黛玉犹豫片刻,偏头道:“怎么嘱咐小红的?” “让她发了誓,若告诉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千刀万剐!”紫鹃认真地说。 林黛玉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么毒的誓?” 紫鹃满面肃然,当即跪倒在地,举手发誓:“我若把姑娘的私密事情告诉了一个人去,我便全身溃烂、治不好也死不了,痛一辈子!我全家都不得好死!我单家断子绝孙!” “胡说什么呢?”黛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却还是被她拽了手,完完整整地发了这个誓。 黛玉无奈,一把拉起她:“我不信你,还信谁去?用得着你说这种话?” 门外,小红揭开帘子,低声急道:“快别说了。送饭菜的来了!” 黛玉深深看她一眼,笑一笑:“今儿晚上你跟你紫鹃姐姐换班吧。你来值夜。” “是,姑娘。”小红若无其事地答应着,顺手给外头的人打帘子,笑问,“今儿完了一件大事,柳嫂子给姑娘吃什么好的?” “姑娘险些错过整个春天,我只剩这几天好做春菜的,还不得使出浑身的本事?”柳家的笑嘻嘻地进来,带着小丫头摆了满满一桌子。 同行进来的还有孟姑姑,却是关切太后的情形。黛玉不好跟她说太多,只道一切都好。 一起吃了饭。黛玉满足地看着自己空空的饭碗,笑道:“我在庵堂里只两件事不习惯,一则没有孟姑姑管着我,第二便是那素斋怎么吃都不香。” 众人都笑。 黛玉忽然想起来,笑着指点桌上的两三道菜:“柳嫂子把这几道菜常备着些。 “听说前儿恩科已经打马游街、琼林宴毕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世叔就要过来蹭饭了。这些,他管保也爱吃!” 孟姑姑不满地嘟囔:“我也爱吃,怎么不让特地给我做去?!” 第131章 一顿春菜,六个画轴 佛诞日,大慈恩寺的法会上,头一遭,太上和太后双双供经。这两部经自然便被放在了供桌最显眼的位置,且有专人看护,法会一完便被送进了藏经楼。 坤宁宫掌宫嬷嬷苏虹自然也去了,供奉了皇后娘娘亲手抄的经文不说,还宣称要大手笔布施大慈恩寺众僧佛家七宝手链一百串。 昭明帝听说,立即派了陶行简去,把手串都截了回来。全部拆散,通知内库折变铜钱,以太上太后和皇后的名义,布散与大慈恩寺去参加法会的穷苦百姓。 皇后听说,哭了一场。待打听到太上和太后供的经竟是让林黛玉抄的,且又有北静王求赐婚未遂一事,心情这才平复下来。 然而接着便听说贾妃连走了好几趟太极宫,冷笑一声,立即命苏虹去训诫她“女子贞静第一,不要总是乱走”。 结果好巧不巧,昭明帝好容易闲下来,在宫里闲逛。恰恰撞见,再联想起佛诞日皇后的“大手笔”,当下便翻了脸,直接命自己的随行侍卫,狠狠地掌了苏虹的嘴。 虽然只打了两巴掌,却打掉了苏嬷嬷的四颗牙。 万皇后还以为昭明帝是在护着贾妃,气得当晚“病倒”,直说自己的头疼、心口疼、四肢也疼。 太子妃暗暗叫苦,只得慌忙赶去表示要侍疾。 谁知她前脚进坤宁宫,后脚昭明帝也来了,还带着浩浩荡荡的全宫妃嫔。 先把太子妃赶回东宫。然后指派妃嫔都留下:“皇后娘娘一日不康复,你们便给朕一日留在坤宁宫寝殿贴身伺候!” 在所有内命妇的面前辗转哎哟、演戏装病,实在不是万皇后的初衷。当晚吃了太医的药,第二天早上便痊愈了,散去所有妃嫔。 事情悄悄传开,贤德妃的凤藻宫迎来了第二波热情的人潮。 万皇后和贾元春,各自有苦难言。对于对方,也再度添了一重恼恨。 至于昭明帝自己,趁着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悄然出宫,闲游了好几天。 终于陶行简不乐意再陪着了,便告假:“您带侍卫微服就行,老奴想去瞧瞧林姐儿。” 人间四月,芳菲将尽。 昭明帝想一想,表示要一起去蹭饭:“叫小卢子把那几个卷轴带上。” 陶行简只得答应着。 这天傍晚,昭明帝带上陶行简、卢长庆和贴身侍卫臧傲,一起悄悄去了林府。 一进门倒还没觉得怎样。待踏过二门,昭明帝不由惊讶了起来:“这是,翻修了?” 引路的晴雯笑答:“是。姑娘去菩提庵抄经,其实是因为早就跟三姑娘商量好了要翻修园子。” 昭明帝看着连连感慨,又啧啧称奇:“石料格局都恢复成原先的模样,花木却更胜一筹。你们姑娘好眼光。” “这帮忙的乃是荣府那边管着大观园里头花木的,一个贾氏本家爷们儿,做事尽心的很。 “姑娘回来看了也喜欢,还说让他给前院儿也安插一些好的。还许给人家,若果然品格儿都很好,日后陶监府上的花木,也包给他呢!” 晴雯竹筒倒豆子,跟昭明帝和陶行简说了个明白。 昭明帝呵呵大笑:“你们姑娘也是个会做生意的!” 陶行简得意非常,笑眯了眼,连连点头:“若都是这样的,那敢情好! “且还不用我操心了,快让你姑娘赶紧给我把家里现在那几棵破树都换了!” 晴雯笑着屈膝:“好嘞!” 还是去了原先的小院。昭明帝进门便站住,打量了一圈儿,眉心一动,看向晴雯:“你们姑娘搬了?” “是。三姑娘说,哪有主人不住正院的道理?便让姑娘回正院去起居。这里做了内书房。” 晴雯笑得自然从容,“姑娘还是喜欢这里,一般用了早饭过来,就在这里待一天,晚饭前才回去。” 昭明帝挑眉:“她现在,正在吃饭?” “臣女有那么没规矩么?”话音未落,林黛玉一脚迈了进来,身后跟着孟姑姑和一众丫头们。 昭明帝回头定睛细看,露出个笑容:“似是,长高了一些?” 林黛玉含笑行礼:“林氏女见驾,万岁爷万福万安!” 昭明帝笑着点点头:“起来吧。朕今儿就是带着老陶他们仨来蹭饭的。来,先传饭!” 林黛玉抿唇一笑:“猜着了。”转头吩咐,“传饭。厢房开一桌,请陶监他们过去,孟姑姑和紫鹃小红作陪罢。” 昭明帝立即警惕地看着黛玉:“你不许在旁边站着看着我吃饭啊!我在宫里一个人吃饭吃够了!” 黛玉眨眨眼。 她还真的本来打算侍立布菜来着。 不过,既然皇帝都这么说,黛玉老实不客气地摇头: “自然不会。我跟孟姑姑吃饭时总能吃满碗,自己吃便只能吃半碗。还是抢着吃比较香。” 昭明帝满意一笑,自己先在圆桌边做了下来,看着柳家的可可地端上来六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子。 “这是江南的菜色不是?每份都不多,摆盘却这样精致,看着便好吃!”昭明帝让黛玉坐下,在晴雯的服侍下擦了手,一边仔细研究那菜色。 柳家的便笑着报菜名:“胭脂鹅脯,酒酿清蒸鸭子,春笋白拌鸡,清炒蚕豆,菠菜果仁,荠菜春卷;火腿丝瓜汤。” 昭明帝惊喜,指着那道春笋道:“这个菜乃是金陵菜,朕记得还是那年跟着太上南巡吃过一回地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御厨总也做不对味儿。朕都快把它忘了!” 因昭明帝动了筷子,黛玉此时只管低头吃饭,才不答话。 晴雯便笑:“我们柳嫂子最会做春笋,前儿还做了南肉春笋、春笋白拌鸡,都好吃。陛下快尝尝!” 没有宫里的规矩管着,昭明帝大快朵颐,六个菜很快便被扫了个精光。 黛玉跟着他的节奏,不知不觉也吃了整碗饭,甚至觉得超过了八成饱。 两个人漱口盥手,喝茶说话。 昭明帝等着陶行简几个也吃得一脸满足地回来,才笑道:“来,把那几个卷轴都展开了,给姑娘瞧瞧。” 卢长庆忙把手里的六个卷轴分了下去,自己和臧傲各举着一个,四个丫头一个举着一个,笑嘻嘻展开: “林姑娘,快请看看!” 第132章 求陛下赐婚 黛玉一愣:“这是什么?” 六个卷轴徐徐展开,六个男子画像赫然眼前。 黛玉叹了口气,抚了抚额头:“难道是恩科的进士们?陛下挑的?” 昭明帝邀功一样,眼角带笑:“正是!” “陛下可费了好大劲儿呢!”陶行简眉开眼笑地细细解释,“同进士不要,三十五以上的不考虑,丧偶的不行,歪瓜裂枣自然更不行。 “前儿恩科完了,大家闲下来,陛下立即便命人去打听那些被筛出来的背景。 “家姑不好相处的不行,家里通房多的不行,家里惹祸多的不行,家资过于饶富、把钱看得太重的不行,家境太贫寒、没吃过见的也不行! “最后挑来挑去,剩了十几个。前儿佛诞日一过,陛下便带着我们几个外出亲自查看了几天。 “思政殿上自然一个个人模狗样,但是私底下谁知道?陛下不放心,这几天,把十几个人都看了个遍。 “这是最最后的六个!” 昭明帝掩饰不住的得意,笑指着那画像道:“这里头,有两个京城的,四个外地的。你快定了人选,朕好给他寻个清要的地方。” 顿一顿,又亲自站起来,兴致勃勃地给她一一说了名次,又指着其中两幅道,“朕在这两个中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是榜眼,年二十七,就住在离京城不到百里的一个县。性情是极斯文温和的,家中人口也简单。 “父母在堂,身子尚好。长兄娶妻贤良,有儿有女。小妹出嫁,也夫妻和睦。 “只是他家境一般,只有一个小庄子,百十亩地。不过你自己有银子,倒不指望他养。他家里吃喝不愁,也不会算计你。 “到时候你们在京城住你们的。老两口愿意在原籍就在原籍,愿意来京城,朕就赐这榜眼个宅子。” 这样的家境…… 黛玉眉梢一挑,倒真动了心,不由得走过来,细看那画像。只见那人个头不高,浓眉大眼,虽无灵秀之气,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还有这个。这是二甲三十七名。他爹是户部的仓部主事,父母双全,家中只这一个独子。堂族多些,但他爹是长房幼子,族中事务烦不着。 “这孩子今年才二十三,好模样,性情洒脱,文采也出众。 “朕令人打听着,唯有一条不好,这人在青楼有个红颜知己,似乎是个能写几句诗词的‘才女’。” 昭明帝笑着看黛玉,“不过,若是有了你,想必他从此不会再看那女子一眼。” 黛玉不答,却也仔细看了看那人画像中眉宇间的傲气,回头问昭明帝:“这人文学可以,才干如何?有自知之明么?” “可以,有!”昭明帝深深颔首,“不论你选不选他,朕都打算把他留在秘书省做一年校书郎,然后放出去从县尉做起。 “此子心思通透,机敏权变。有些俗,却务实。只要不犯了贪酷这一条,假以时日,即便做不成朕的股肱,也能好生辅佐太子。” 黛玉满意一笑,直起身来。 其他几个也扫了一眼,看向陶行简:“陶监觉着,还有哪个我当仔细看看?” “呃。这个吧?”陶行简想了想,指了指最末尾的一幅,“这人是鄂州的。兄弟三人,他是幼子。丧父,寡母十分明理。 “家里虽极有钱,但寡母早给他们三兄弟分了家。他才二十二,尚未娶亲,寡母便跟着他,替他料理家务。” 昭明帝皱了皱眉,道:“这人是二甲吊尾。虽然模样性情都好,也孝顺。 “可就是太孝顺了,前儿跟朕上书,说老母亲不习惯京城这边的气候,他虽不敢本地为官,但请求不要离家乡太远。 “你若选了他,难道真跟他去鄂州?还是朕先替你们订亲,等过两三年,给他迁转时,朕派他去江南,到时候再完婚?” 黛玉一一听完,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袂,忽然走开几步,又转过身来,正色对着昭明帝,双膝跪了下去: “林氏黛玉,狂妄上禀:臣女有表姐一人,贾氏名迎春,荣府长房庶女,年十六,纯孝温顺、性情贤淑,欲求陛下赐婚今科榜眼!” 众人都傻了眼,各自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谁知黛玉还没说完,再拜道:“臣女有表妹一人,贾氏名探春,荣府二房庶女,年十四,文采飞扬、精明能干,欲求陛下赐婚二甲三十七名!” 昭明帝见她竟还要张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朕费尽心思,把全天下的好男子都捧到你跟前,不是让你挑了配给贾家那群蠹虫的! “你这样糟蹋朕的心意,可称欺君!” 天子震怒,众人均是一凛,各自缩了缩脖子。 陶行简怕黛玉真惹翻了昭明帝,忙上前圆场:“这是陛下比着你挑的,所以都是最好的。 “你这转眼便想送了人情,还让陛下出面赐婚,难怪陛下生气。你这痴丫头,快,快给陛下认错!” 林黛玉抬起头来,带了一丝柔弱:“上回我是不是没说?我不愿意想这件事,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乐意想。 “至于替表姐妹们求赐婚——陛下不知道,荣府这三个姑娘,实在是又善良又可怜。 “就说二姐姐,我家大舅舅从来便没好生看过一眼他这女儿。 “至于三妹妹,您当我为什么要让她来我府里管家?我有陶监给我的人帮着,又有孟姑姑,哪里就收拾不好一个三进的宅子了呢? “不过是因为知道这三妹妹若留在荣府,早晚被她父亲不知送去跟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家联姻! “我们小妹妹名叫惜春,虽然自幼养在我外祖母跟前,却是宁府贾珍的亲妹子。她自幼便没了母亲,没人管没人问的,如今性情孤介,都快要出家了! “陛下上回特意让人来跟我说,贾府的混账事都是男子在外头做的,跟我那些闺中的姐妹们无关。 “可贾府的姑娘们,若没有男子在外头撑着,她们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我已经无父无母,舍了脸皮豁将出去,我能为了自己活着。 “可她们不行。若无人帮她们一把,她们早晚会成了爹娘手里交换利益的筹码!” 黛玉直挺挺地跪着,长长的睫毛一抖,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我父母攒下了阴德,令我能得您的照看。 “我既有了这般好命,便不敢只顾着自己高兴,忘了拉那些可怜人一把。 “求陛下赐婚给她们!求您了!” 黛玉抬起一只手,手里的帕子捂住了脸,轻轻啜泣。 第133章 我不是不识好歹 昭明帝怒气冲冲离开了林府。 黛玉看着陶行简临走时急得回头看着自己直跺脚,却沉默不语,只示意孟姑姑带着晴雯去送。 一时孟姑姑回来,揉着太阳穴看林黛玉:“姑娘,你便操碎了心,也没人领情。伤了爱护自己的人的心,却去给那些伤害你的人谋好处?你这是何苦?” 黛玉不答,只吩咐紫鹃:“你们几个,不要把话传去三姑娘耳朵里。” 紫鹃不解,只得答应下来。 孟姑姑见她这样,甩手道:“我也不管了,爱怎么怎么吧!”赌气回房。 昭明帝一肚子气回了思政殿,看看桌上那摞奏章便心烦,转头看见一脸忐忑、还打算给林黛玉说好话的陶行简更烦,一指殿门:“你也出去!” 陶行简叹口气,只得留下卢长庆服侍,自己到大殿外头去守门。 他才站了不一会儿,却见凤藻宫的抱琴提着一个食盒过来,陪笑着给他行礼:“给大监见礼,大监万福。” 陶行简笑一笑:“这时候,姑娘来此作甚?” “陛下这阵子恩科忙碌,甚是辛苦。我们娘娘今儿得了一些好天麻,便亲手炖了天麻乳鸽汤,请陛下早些歇息。” 抱琴恭敬递了食盒过去。 陶行简笑着接了过来:“好,贾妃娘娘美意,我一定禀报陛下。” “还有一句话,想请教大监。”抱琴陪笑着走近些,压低了声音,“陛下从上回替我们娘娘主持了公道之后,还没去过呢。敢问……” 陶行简不由一愣,看看左右无人,奇怪地看着抱琴:“贾妃娘娘从进宫开始,便以从不争宠著称。 “怎么如今竟也盼着陛下过去了?敢是有什么事么?” 抱琴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没有没有……那大监,奴婢告退了。” 匆匆跑了。 陶行简若有所思,但还是把提盒拿了进去,依着往日的习惯,把抱琴的话都说了。 昭明帝脸色顿时黑得能滴出墨来,抬手便把那食盒推到了地上,里头的汤碗汤匙带着汤,砸了个一塌糊涂! “好哇,好啊!竟是内外勾结着,来算计朕!” 陶行简哭笑不得,哪怕昭明帝不爱听,也上前一步,无奈地劝道:“林丫头只是心软。贾妃大约是因为娘家不中用了,有些慌,所以才来试探着能不能真的变成宠妃。 “这俩人刚在太极宫险些当着太上和太后的面儿撕破脸,怎么可能勾结?她的亲娘险些害死她,她反手推了她亲娘丧命。说难听些,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老奴也知道林丫头辜负了陛下的美意。但她是什么样的孩子,这三年咱们难道还没看清楚?她不是那样的人。” 昭明帝心里自然知道陶行简说的都对,可还是窝火儿,虎着脸喊:“叫太子!恩科考完,三甲已定,朕却忘了考考他的学问了!” 看看天将二更,陶行简硬着头皮问:“明儿还得早朝。等太子过来只怕也三更了,您考也考不痛快。不然等明儿早朝完了,再叫了太子细说?” 又忙给他找辙:“您有日子没好生泡个澡了。今儿正好,太医院值夜的乃是那个最会推拿的。老奴叫他过来?” 半晌,昭明帝才嗯了一声,给了陶行简这个面子。 第二天,看看昭明帝闲下来,陶行简告假说要出趟宫。昭明帝知道他肯定是要再去一趟林府,翻个白眼,装不知道,准了他的假。 陶行简出宫,直奔林府。 林黛玉在自己住的正院堂屋招待他。 看看墙角那盆红珊瑚,陶行简叹了口气,且问林黛玉:“到底是为什么?” 林黛玉垂眸,实话实话:“我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陛下待我好,我岂会不知?” 陶行简一愣。 “可是陛下如今待我太好了。太后知道了,太上也知道了,接着怕就是整座后宫。 “虽则我问心无愧,可世上有几个人能挡得住流言蜚语的? “而且,即便我脸皮厚不在乎,甚而至于我索性就入了宫!可陛下的名声怎么办? “太上尚未完全归政,老臣们人心不齐,还有早先被太上压制的那些人,欺负陛下年轻,未免野心蠢动、虎视眈眈! “正是最难最累的时候,若因为我的事情,竟让陛下被有心人攻讦,我岂不是百死莫赎?” 黛玉说了,眼圈儿便是一红,“陛下待我好,虽然是因为先父,可这好处是实实在在落在了我身上的。 “我没法儿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只享受,却半点不替陛下着想的! “世叔,我得让陛下,冷落我一些,疏远我一些。 “这件事便是最好的机会!” 陶行简听得跟着湿了眼眶:“好孩子,好孩子!” 顿一顿,又委婉劝道:“可也不能因噎废食,竟连自己的婚事都不顾了啊! “这届恩科宣布得晚,根本就没给考生们多少准备打探的机会。所以能入了陛下法眼的,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陛下费尽心思替你挑的这几个,都是顶尖儿的。 “你若好好地嫁了,陛下和我,都了却一桩心事。你所虑的那些,不也就烟消云散了?” 林黛玉苦笑一声,反问道:“世叔,我嫁人之后,您是真的再也不会管我了?还是会连我的夫家都开始管?” 陶行简想来想去,那句“不会再管”在嘴里滚了两滚,却无论如何说出来,不由得苦笑道: “还真是。我怎么可能不管?你的夫婿在朝为官,考绩如何,人缘儿怎样,那句话该说不该说,那件事办好没办好…… “你身子原本不好,虽然调理了这几年,却不知道子嗣上会不会顺利。万一你公公婆婆因为这个给你夫婿纳妾,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黛玉愁眉深锁:“是啊!您都如此,陛下又会如何呢? “您还记得陛下昨儿怎么说的么? “要给我的夫婿挑清要的官职,要给我的舅姑赐宅子,省得跟我同住让我受了委屈—— “此时此刻,若有闲话,大不了,我跟着我家里住着的那位师父一起,入了空门,回姑苏老家,一辈子吃斋念佛,也就罢了。 “可等我嫁了,若再有什么话出来,被有心人传入民间,日后入了稗官野史,陛下千秋万载的名声,那可就全完了!” 第134章 只是无可奈何 陶行简双手拄膝,想了许久,勉强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所以,陛下恼我,便恼了。世叔此刻不必替我缓颊,就借着这个时机,疏远些便疏远些。” 黛玉勉强笑了笑,又亲手给陶行简倒茶,“我心里知道世叔和陛下疼我,就已经知足了。” 陶行简叹一声,又问:“你真的不想嫁人么?” “真的。现如今,事情太多,真顾不上。”黛玉无奈。 陶行简扬眉:“太多事?譬如?” “譬如北静王的事。世叔知道么?”黛玉愁眉。 “知道。”陶行简脸色顿时一变,冷哼一声,“若不是太上打了他个动不得,陛下险些就要放下恩科的事情,先跟他计较计较了!” 黛玉扶额:“可北静王此举,不论他背后是什么缘故,搁在人前,也不过就是个贪花好色、私德有亏。 “他又是幼年丧父,太上还管了许多。这种情形之下,哪怕是全御史台只弹劾他一个人,归根到底,小节而已。 “他公务上有错儿么?太上真的舍得把他怎么样么?他会因此而去了王爵、一蹶不振么? “不会啊!” 陶行简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实在没忍住,低声道:“谁说他公务上没错儿的?!” “那是合适的时机拿出来说么?”黛玉应声追问,“太上仍在,四王八公十二侯,哪个没有板上钉钉的十恶之罪,到最后都只会不了了之。 “若不是因为这个,我怎么敢在此时掀开宁国府的盖子,不就是仗着太上宽纵这些人,会留他们的性命么?!” 陶行简狠狠一拳捶在桌上,眼里喷火一般:“你不知道陛下有多难……” “我若真不知道陛下如今有多难,我早就让人去收集北静王的劣迹,然后撒去忠顺王府,让他们俩狗咬狗去了!” 黛玉脱口而出,话一说完,又露出懊恼之色,只得再陪笑着撒娇拽了拽陶行简的袖子,“世叔,我一个小女子,不论朝政。” 陶行简早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天,气愤倒少了七分,只问她:“所以呢?” “北静王是个聪明人。只怕此刻,他已经反应过来,是我挑唆着荣府给他传话,让他去太上跟前求赐婚。 “他挨的那四十棍子,以及在京城臭了一半的名声,实实在在都是被我算计了的。他不可能不记恨我! “那些进士们,寒窗十载,一朝登科。正是锦绣前程、大展宏图的时候,我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我不能害人家!” 黛玉长叹一声,“否则的话,哪怕我再有银子、再多圣宠、再贤良淑德,也抵不过人家仕途坎坷的暗恨啊! “更何况,那还都是陛下劳心费力,亲手简拔出来的人才!那岂不是又要令陛下失望了?” 陶行简恍然。 正是如此!黛玉人在深闺、规行矩步,只要小心些,北静王便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若是黛玉嫁了这几位进士中的一员,只怕北静王会拼着再挨一顿打,都要断送了黛玉这夫婿的前程! 而且,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又有太上撑腰,他若是想捧起来谁或许还需要个载,但若是想毁掉一个才入朝堂的新人,怕不得只需动动小手指! 还能让人一点儿错都挑不着他的! 陶行简终于明白过来,黛玉此举,也是无可奈何。 “那若无北静王一事呢?” “若无此事,我便撒泼打滚让陛下赐我个乡君之类的品级,然后带上十里红妆,高高兴兴地嫁个如意进士!” 黛玉立即表示绝对会乖乖听从昭明帝安排。 陶行简这才算是顺了这口气,叹息着起身:“那,行吧。你的日子只要能过好了,我们来不来什么要紧?我还有差事,这就回去了。” 跟以往一样,黛玉亲自送他出去。路上又殷殷叮嘱:“别在陛下跟前说我的好话。毕竟是他老人家一番好意,我这行径,着实不近人情。他骂我也是应当的。” 陶行简心里一顿。 他,老人家!??!?! 忍俊不禁露出个笑容来。 想必陛下听见这个词儿,哪怕都不生气了,也会再度暴跳如雷。 两个人刚出了院子,却见不远处探春正带着人,捧了一个匣子,要往花园边上那个内书房走。 陶行简想了想,站住了,让人叫探春过来。 探春正是要去跟黛玉交这一天的账目,谁知却看见陶行简在,又听见叫自己,忙快步赶过去,含笑屈膝:“见过陶监。” 陶行简闲闲说道:“嗯。三姑娘修缮这林府,倒很好看。 “我那私宅不大,只两进。倒没什么花园子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个大大的院子。想换花木许久了,不知该找谁去种?” 探春应声便答:“此事容易,只是须得看看院子、房子的格局,映衬着措置才好。 “若是陶监不嫌弃,我明日午后便可带人上门去实地量一量。不知陶监可有什么钟爱的,又或者有什么极厌恶的?” 陶行简含笑摇头:“一概皆无。你跟江永说一声,直接过去便可。” 然后朝着探春点了点头,便和黛玉一道走了出去。 探春在他身后,眼中闪过激动之色,立即偏头令翠墨:“小红不在这里,你去找小红。 “让她这就通知芸哥儿此事。明天午饭罢,让芸哥儿来角门处等我。我和他一起去陶府。” 翠墨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提着裙子跑了。 翌日,探春和贾芸由江永带着,果然去了陶府。 贾芸亲自一步一步地量了距离,记下了现有花木的名称、数量、位置。又和探春一起看了陶府正堂、书房的家具和色调。这才告辞。 两个人到了林府,又商议了一下午。第二天一早,贾芸便去了一向用他的王短腿家去预订花木。 不过十余日,陶府花木虽只换了三四个品种,还留了许多旧有的。但整个府邸,却显得蓊郁了许多。一进门,便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这是后话。 陶行简回宫,究竟还是敌不过昭明帝盯着他连看一刻钟,把林黛玉的顾忌都一一地说了,只隐去了“他老人家”四个字。 自己则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上回还是不该听孟姑姑的,早些给姐儿定下亲事就好了。” “上回那册子里都是京城人氏。不论姐儿跟谁订亲,北静王都有本事搅黄了。” 昭明帝脸色阴沉,慢慢站了起来,无语凝立。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道:“走,去凤藻宫。” 第135章 隔墙有耳 翌日,太极宫传出消息,要给寿昌郡主和永昌县主选陪读,请在京的世家闺秀们去太极宫延嘉殿一起坐坐。 “薛大姑娘自然是有的,凤藻宫同时还给荣府带了信儿,让史大姑娘、三姑娘也去。还有王家也得到了消息,王子腾的女儿王娴也去。 “同时还有十几个世家的千金也得了通知。有人回了正在议亲就不去了。 “老太太也不想让史大姑娘去。但是小史侯夫人却说若不去,就该跟着自己一起去小史侯任上了。 “他家里如今都已收拾完备,就等着吉日出发呢。” 鸳鸯来林府给林黛玉和探春通知消息,顺便还要接探春回荣府提前准备准备。 “史大姑娘议亲了?是哪家?我怎么不知道?”黛玉一愣。 鸳鸯笑了笑,答道:“是。原是指腹为婚的,但口说无凭。去年官媒又来相看了一番,两家子才最后定下来。 “那家子是怀远侯卫家。听宝二爷说,那卫公子骑射的功夫很好,如今正在金吾卫当差。平常也读诗书,跟史大姑娘是极合适的。” “可是叫卫若兰的?”探春不由得好奇插嘴。 鸳鸯笑着点头:“正是。” “既是世交,又已订亲。去不去的,倒真没什么要紧。”探春喃喃。 黛玉却摇头:“去罢。见见世面也是好的。何况贾王史薛都点了人,她不去,难道换她堂妹么?” 鸳鸯眼睛一亮,笑着称是:“我回去跟史大姑娘说。” 探春只得跟着回去。 背了鸳鸯,黛玉却悄悄叮嘱她:“不用选上陪读,要紧的是让太后瞧见你的刚强。” 探春一愣:“太后?” “我前儿给太后抄经发现,她老人家喜欢女子刚强。 “这次选陪读,人人都要雍容耐心、性情温婉,不然天天跟郡主县主拌嘴,那还了得? “你不用选那个陪读,吃力不讨好。但这一趟又不能白去,所以,让太后瞧见你的刚强便好。” 黛玉悄悄指点她,又让她带话给湘云,“只当玩一趟,完全没必要受谁的窝囊气去。” 探春笑着答应。 四月廿四,众女去了太极宫延嘉殿。 一番择选,寿昌郡主挑了薛宝钗做陪读,永昌县朱则挑了一个更柔顺的世家女做陪读。 贾、王、薛三个都落了选。 薛宝钗自然不会炫耀,但架不住薛蟠大喜,终究还是大排筵席,还给贾琏和王熙凤送了请柬。 夫妻俩异口同声:“忙。”一个都没去。 薛蟠十分不高兴,便给内宅递信儿,让宝玉去喝酒。 宝玉想来想去,竟答应下来,跟贾母说了一声,去坐了一天席,晚间才醉醺醺地回来。 贾政多少有些不高兴,便挑探春的刺儿。 贾母却道:“这是应该的。去的只有她一个庶出,又没了嫡母,并没有拿得出手的才学,又不是柔顺的眉眼。她不落选谁落选?” 探春也不应声,只说了第二天便回林府。 史湘云也有些泄气,再想想薛宝钗掩饰不住的欣喜,心里越发别扭,听说探春要回林府,立即便去缠贾母:“我也要去林姐姐家玩!” 贾母想了想,索性答应下来,又让告诉小史侯夫人去:“我还是舍不得湘云,让她留下来跟着我。你们自己出发罢。” 小史侯夫人只回了个“好”字。第二天便买舟南下了。 转天湘云高高兴兴地跟探春一起去了林府,就跟着探春住清秋院。进门便说:“听说你们家花园子重修了,我想去逛逛。” 黛玉笑着让她去逛。 湘云带着翠缕,撒着欢儿便跑了。黛玉看着她欢乐的样子便摇着头笑,让小红和雪雁赶紧追上去陪着。 探春这才开心地告诉黛玉:“一切都如林姐姐所料! “太上看着云姐姐天真娇憨,十分喜爱,叫了跟前问了许多,又嗔着两位郡主县主,说她们没眼光。 “而且,我冷眼瞧着,太上听说云姐姐定了亲时,竟惋惜地叹了口气。大约若不是因为她订了亲,这会子已经被太上又指了一门好亲呢!” 黛玉莞尔:“太上阅尽世间百态,越没城府的小姑娘,他看着越喜欢。” “大约是的。不过,太后看着云姐姐的目光,我总觉得,嗯——”探春犹豫了片刻,才贴着黛玉的耳朵悄声道,“像看傻子!” 黛玉嗤地一声笑,纨扇拍了她一把:“促狭鬼!”又问她,“那你呢?” 探春脸上微红,大大方方地从脖子上摘了璎珞下来,指着上头穿着的穗子道:“太后嫌我这璎珞上原先勾着的浅绿色穗子不好,让程姑姑现给我穿的大红的。” 竟是已经开始上手打扮她了? 黛玉惊喜,哟了一声,笑道:“这可是好体面,比赏的什么金银珠宝都强!怎么着,回家去没被二舅舅把你供起来?” 探春一垂眸:“我没跟他说。”顿一顿,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一家子除了凤姐姐,没一个注意到我这穗子换了。” 黛玉轻笑一声:“那就活该他们错过了一尊大菩萨。这可便宜了我呢!” 笑着起身让探春且收拾屋子,自己则扶了紫鹃的手慢慢往花园来。 进了内书房,黛玉歪在罗汉床上,抬眼看看紫鹃。紫鹃闪在月洞窗边,远远盯着园子里。 忽然,低声道一句“来了”,蹲身坐在了罗汉床的脚踏上,且给黛玉捶腿。主仆两个,轻轻聊天。 “要我说,史大姑娘不跟着小史侯夫人去才好呢。 “不然,日后她知道了她母亲是小史侯夫人下的药,掩饰不住了,怕不是连自己的小命儿都保不住?” “少瞎说!她从哪里知道去?这件事我只告诉了老太太。” “老太太年纪大了,万一哪天,梦里说出来了呢?” “……云丫头心眼儿太少,她藏不住事儿,所以,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好好活下去。” “人总要长大的。史大姑娘已经定了亲,往后自己也要当家理事。若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怕她会吃不少暗亏。” “……唉。” 黛玉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窗外,史湘云委顿在地,晕了过去。 第136章 收拾好一切情绪 紫鹃和小红把史湘云扶进了内书房,让她躺在罗汉床上。翠绿已经吓的腿都软了。雪雁则赶紧跑去找孟姑姑过来。 闻了嗅盐,湘云悠悠醒转,睁眼便看见一脸愧疚的黛玉和满面担忧的探春,不由得狠狠地抓住二人的手,放声大哭! 探春摸不着头脑,便看黛玉。 黛玉使个眼色,附耳悄悄一句。 探春大惊失色,紧紧抓着湘云的手,一迭声地问她是不是在花园里撞客着了;又竭力让她不要害怕。 孟姑姑莫名其妙地看着林黛玉和探春,待发现黛玉悄悄朝自己眨了个眼,立时便不耐烦了,长身而起: “史大姑娘暂时无妨了,午饭若是不爱吃便不吃也行。到了下晌,申时前后还觉得不好,再去找我。” 大步走了。 雪雁守在门口,捂着嘴笑,听她喃喃地骂:“人均一万个心眼子,进宫都够了!累死你们!” 将丫头们都遣出去,只留下紫鹃守门。 黛玉抱着湘云,温声软语地劝她:“那些事都过去许多年了不是?谁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这些年把你养大,她也算费了心思了。” 湘云哭得死去活来。 探春看黛玉一眼,叹道:“林姐姐你不知道…… “云姐姐在家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小史侯家嫌费用大,针线上的人早就不用了,差不多的活儿都是娘儿们自己动手。 “云姐姐在家里时,做活常常做到三更天,累得腰酸背痛的。来咱们家……来我们家,想请老太太吃个蟹,都没那几个钱,只能薛大姑娘出钱出蟹,她出面张罗。 “老太太为什么留着她不肯让她回史侯府?也是因为这个。终归是侯门千金,却过这样的日子。不都是那小史侯夫人造的孽?” 黛玉目瞪口呆。 她前世也是只知道史湘云在家里要做不少女红,却不知道她婶子竟然这样苛待她! 当下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闭上了嘴。 她原意是让史湘云看清楚这现实世界,贾母靠不住、叔婶靠不住,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想让她多长几个心眼儿。 可若是这小史侯夫人害死了人家亲娘,还拿着人家的独女当使唤丫头,那就太可恶了! “林姐姐,我要给我娘报仇……”史湘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跟他们一起去任上!我要跟我叔叔揭穿她的真面目,我要杀了她!” 黛玉看着天真的湘云,一时无言。 探春却直直地揭开了真相:“快别想了云姐姐!想必你也听说了,我那嫡母到底做了多少恶事! “可我父亲呢?兴许一开始他不知道,可是后来他知道了,却什么都没说!瞒的全家死死的! “若不是林姐姐当着老太太和大太太把整件事情都掀了出来,林家又住着一位宫里派来的姑姑,你以为贾家会处置她吗? “如今你空口白牙的,别说你叔叔不会相信你多过相信他的枕边人,即便他信了你,为了他的官声前途,为了他的子女有个没污点的母亲,他也不会把你婶子怎么样! “到时候你跟着他们在外头,一包药,让你染个什么病,不治而死。老太太在京里鞭长莫及,便都知道你有冤屈,又有谁能把他们怎么样? “你别送羊入虎口,白白赔上这条小命去!” 史湘云哭声一噎,忽然冷笑一声:“老太太?呵,老太太!” 黛玉想了想,终究还是劝她道:“你如今有一门好亲,听说那是个才貌仙郎。不如早些嫁过去罢。 “到时候,跟贾、史两家子都稍稍疏远些。安安生生地过你的小日子便是。你父母在下面,也安心些。” 史湘云看了探春一眼,问道了黛玉脸上:“我知道,你把三妹妹要了这里来管家,其实是为了救她。 “那我问你,我跟你也好得很。你帮不帮我?我若肯帮我报仇,我便写份血状子,你帮我递给陶监,让他转呈陛下! “我一定要给我娘报仇!!!” 史湘云倔强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黛玉,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云丫头……”黛玉很想说你实在不是快报仇的料子,但又不能说,只能寻思其他劝解的法子。 “你不帮我,我便去找宝姐姐!二太太的死肯定有蹊跷。我听说了,跟着琏二爷送二太太出去养病的人里头,有一个是我小叔的斥候! “若是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宝姐姐,王家便一定会帮我把史家掀翻在地!”史湘云的眼睛都红了。 黛玉皱眉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翠缕的姑姑嫁给了那斥候的义弟,翠缕认得他!”史湘云恨恨的,“我又不傻,我只是懒得想!” 黛玉心下略略松了些,便跟她讲道理:“王家只怕早就想跟史家和贾家翻脸了。 “若得了你这个消息,自然能如你所说,将你们两家掀翻在地。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个人证,须得你的丫头来做才行。 “你若不愿舍了翠缕——毕竟以奴告主,哪怕有道理,也要流配三千里。那他们就一定会逼着你回去做内应。 “就算是王家够本事,不用你帮忙,他们也能把贾、史两家子都灭了,可是,他们也一样不会管你的死活。 “傻丫头,报仇是只惩罚仇人,可不是同归于尽啊!你不能为了报你爹娘的仇,便把你的姐妹、你的丫头和你自己,都贴进去啊!” 探春连连点头:“是啊!云姐姐,你听林姐姐的话,不要冲动啊!” 史湘云呆住。 许久,才木然看着林黛玉问:“你早就有二太太害你的证据了对不对? “你不往陶监手里交,而是逼着老太太和二老爷处置王氏,也是不想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对不对?” 黛玉紧紧地包住湘云的一只手,低声道:“咱们都一样,投鼠忌器。” 湘云低下头,似哭似笑,身子晃了晃,又倒了下去。 黛玉和探春对视一眼,长长叹息。命人抬了软轿来,送她回了已经收拾好的卧房。 过了一时,湘云再度醒转,便不叫人,只是直瞪瞪地看着房顶,不吃不喝。翠缕哭着问她到底怎么了。 湘云目光挪过去,只见自幼一起长大的丫头已经急得嘴上冒了两个血泡出来,不由得一边笑着落泪,一边捏了捏她的脸。 傍晚,湘云去了妙玉那里,跪着念了半宿经。 回房后便要了宵夜来吃。 第二天早起,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逛园子、吃喝、跟黛玉探春聊天。 第三天,收拾好一切情绪的史湘云提出:“我要回去了,省得老太太惦记。” 第137章 大幻终了 四月廿六,贾妃从宫中赐出来一百二十两银子,让荣府在五月初一到初三,去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又指明让宝玉去跪香。 待史湘云回了荣府,不到一个时辰,府里便派了鸳鸯来林府,请林黛玉和贾探春初一一起去逛清虚观。 贾探春一口回绝:“我嫡母刚没了几天?我出去游逛?我不去。” 林黛玉便也笑着看鸳鸯:“你瞧,三姑娘说得很是在理。别说她不去,我也不好去的。” 鸳鸯讪讪地回去禀报。 这下子连贾母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埋怨王熙凤:“你也不提我。” 王熙凤叹口气:“连进宫去选陪读这件事,说起来,三妹妹、薛妹妹,还有王家我那堂妹,其实都在孝中,都不该去。 “只是娘娘发了话,太上太后又要见,也只得勉强违礼去了。我还特意给三妹妹准备的素色衣裳。 “可是听说,薛妹妹插金戴银就不提了,我那堂妹更是穿红着绿的。这是幸亏宫里没计较。不然,但凡有一个挑理的,咱们家就是个说不清。 “这次这平安醮,要不就送了钱去,法会做了,宝兄弟跪了香,也就罢了。咱们就都别去了罢?” 贾母连连点头,又提醒凤姐儿:“家里该穿孝的还是要穿孝,该茹素的要茹素。你看着些。” 王熙凤答应出去,拐了弯,身侧只有平儿了,才冷笑一声:“我姑姑棺材还没入土,就有人上门提亲,还有人惦记着纳妾!这一家子的行事,让我提?我提的过来么我?!” 平儿叹口气,低声道:“听说,二爷已经去了两回小花枝巷了。” “让他去!”王熙凤冷笑一声,低声道,“他敢真纳了那姓尤的,我就能拿捏他一辈子!” 五月初一,薛宝钗正式开始给寿昌郡主做“陪读”,住进了通宜长公主府。 贾府的人无声无息,只有宝玉一个人坐着马车去了清虚观,一身孝服,在正殿跪香。 荣国公的出家替身、清虚观的张道士,太上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的,去了大殿,见宝玉形销骨立,已经不复前两年见时的圆润,不由微微难过。 因上前蹲下,轻轻拍了拍宝玉的肩膀。 宝玉偏头,见是他,礼貌点头:“张爷爷好!” 张道士心疼地看着他瘦下来的脸,轻声道:“哥儿,日常再要读书用功,还是得把身子放第一啊!” 宝玉扯了扯嘴角,抬头看向上头三清,低声道:“臭皮囊而已,打什么紧……” 张道士越发露出怜悯神情,声音愈低:“哥儿别这样,哪怕宁府、王家、史家都没了,哥儿还是有大好前程的。 “家里家外的,就指着你了。你不好生保重,日后拿什么支撑家业呢?” 宝玉瞥了他一眼,看那一脸的红尘热切,不禁冷笑,先念一声“无量寿佛”,然后才问他:“张爷爷,太上称你‘大幻’,当今封你‘终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张道士脸色一变:“哥儿知道?” “幻者,似假非真也!了者,到此为止也!张爷爷,你装假了一辈子,差不多得了! “再往下装下去,把自己都骗得信了,难道您还真能长生不老、修炼神仙不成?!” 宝玉说完,朝着三清塑像磕了个头,接着合上双眼,静心听法会诸道士念经。 张道士脸上闪过怒容,冷冷地站了起来,咬了半天牙,终究忍不住,低低冷哼:“不识好歹!不为我出身荣国府,你当我愿意管你?!” 大袖一甩,大步而去。 宝玉回头看了一眼他嚣张矍铄的背影,神情渐渐凝重。 宁府已经没了,史家也已式微,如今唯有王家如日中天——何况,贾、王两家,因为自己的亡母,只怕是反目在即。 他怎么知道,贾王两家处于危险中? 他又是怎么能确定了,荣府的家业,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 眼看着那背影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宝玉抬头看向三清像,下意识低声祷告:“天尊在上,还请开释弟子,前途明暗,家人祸福……” 随着他一个头叩下去,忽然有细细的歌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宝玉身子一震,保持着那个姿势僵住了,眼睛却猛地睁开,瞪得溜圆! 这,这是! 自己曾经,灵台突现的那个,残篇…… 清虚观门外,一众看热闹的香客们互相推搡着走开:“今儿个宫里的贵妃包场,拈不了香、拜不了神,走走走!” “看里头人也不多啊!好像大殿里就跪着一个小哥儿……” “那也轮不着你进去!走走走!” 昭明帝一身富贵公子打扮,身边依旧跟着管事打扮的陶行简、小厮打扮的卢长庆和保镖打扮的臧傲。 昭明帝皱眉,看陶行简:“贵妃?!” 陶行简赔笑:“宫里随便哪位妃子,除了皇后娘娘,百姓们都喊贵妃。” 昭明帝了然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糊弄,扇子且指指里头:“怎么?这些人供香,就不让百姓进了么?” “倒也不是。只是今次贾妃说是打平安醮,其实还在后院给她母亲做了法事。大殿里跪着的是贾宝玉,这个傻子,稀里糊涂的,他好似不知道。 “刚还听说,原本他还想只封了大殿,其他地方让百姓随便进呢。 “还是张道士说,封了大殿,百姓还来干嘛?游赏么?拿清虚观当园子逛了?那谁是被耍的猴儿呢?” 陶行简说到这里,昭明帝都忍不住一笑,摇了摇头,道:“这老牛鼻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看他年事已高、又无恶迹,朕说什么都要掀了他这假面!”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算啦!太上也不是不知道他装神弄鬼。国家大了,总得有那么一两个神棍吧?” 陶行简让着昭明帝往别处走。 君臣四个逛了一上午,在人声鼎沸的酒楼里饱饱地吃了顿美味午饭。昭明帝有些困倦。 陶行简趁机劝他回宫:“外头吵吵嚷嚷的,您想打个盹儿都不得安生。” “回去更不得安生。”昭明帝抱怨一句,打个呵欠。 卢长庆忍不住跟臧傲嘀咕:“要是没跟林姑娘闹别扭就好了。上回我看她那新添的罗汉床,那长、那宽,明显就是专给陛下预备的!” 昭明帝闭着眼重重冷哼一声。 陶行简早就一脚踹了过去。 臧傲也不吭声,拎了卢长庆赶紧出去,两个人站在外头守门。 “不然,去我家歇个脚吧?”陶行简陪笑道。 第138章 豁出去 时已初夏,百花将残,树木茂盛。 陶府的花木已经移植过来小半个月,如今都活得稳稳当当,甚至有的因被伺弄得好,生了嫩枝绿芽出来。 昭明帝看着大大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小池塘,养了数尾游鱼、几根睡莲,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才发现,原先森然的大树,挖走了不少,敦实的松柏也换成了高挑舒展的青桐、红枫和鹅掌楸。中间还隔了一丛丛的芍药、连翘、山茶和蔷薇。 如今正是芍药蔷薇的季节,碗口大的芍药和铜钱大的蔷薇,各种颜色都有,一枝枝、一簇簇,错落有致,极为悦目。 再往里走,墙上爬了紫藤,门口栽了翠竹,角落种了腊梅,后窗可见芭蕉。 昭明帝啧啧不已:“你这宅子,这才算是活了过来。先前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绿了。如今这多好,四季都有好颜色,漂亮!” 陶监笑嘻嘻表示赞同,又带了一丝得意。 卢长庆在旁边也左右乱看,半晌,拧眉又转向臧傲,拽着他躲昭明帝远些,压低了声音问: “你觉不觉得,这感觉,跟林府那园子有些像?” 臧傲远远看了昭明帝一眼,肯定点头:“嗯!” 卢长庆明白过来,嘻嘻地笑了一声,憧憬道:“明儿我也有了职位,也能出宫置产,我也去求三姑娘帮我修宅子挑花木!” “你做梦。”臧傲简单总结,然后转身大步追皇帝和殿中省大监去了。 卢长庆看着他的背影撇嘴,哼哼唧唧:“老子怎么就不行?万一给我做到六宫都太监呢?一整个贾家不都得巴结着我?!” 怡然自得躺在堂屋门口拽过来的榻上的昭明帝吹着暖风,不过数息就睡了过去。 陶行简也累了,靠在官帽椅上打了个盹儿。 半个时辰后,昭明帝睡醒了,端了碗茶,一边喝一边在院子里走走,伸个懒腰醒盹儿。 顺口问陶行简:“什么时候换的花木师傅?朕怎么没听说?” 陶行简陪笑:“就上回,从林家出来的时候碰上三姑娘了,就聊了几句……” 昭明帝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陶行简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茶碗,递给身后无声无息跟着的管家老侯。 昭明帝瞥见,便问老侯:“谁来修的?” 老侯恭敬答道:“江永带着三姑娘和贾家旁支一个叫贾芸的,一起来量了地步、看了方位,后来便只是那贾芸带人过来。 “收尾时三姑娘又来了一趟,嫌多让拔了几棵。 “说起来还有个小风波。 “因池子是贾芸带了风水先生来看过,私自挖的。三姑娘后来过来时,斥他没规矩,让他给我赔不是。 “我私下里也找人看过,这池子挖得并不错,能聚善缘。所以还替贾芸说了几句好话。 “三姑娘却固执得很,说规矩就是规矩,不是有好处便可以随便坏规矩的。即便有想法,不告诉她也该告诉我,得了陶监允准再动土。 “又跟那贾芸说,以后不用他帮着整院子了。贾芸当时跪了双腿磕了头认错。我又说这样的话,我可就没面子了。 “三姑娘这才放过了这贾芸。” 昭明帝挑了挑眉,看陶行简:“不是说这三姑娘是庶出?这样强硬?讲规矩?” “不刚强些,不讲足了规矩,她一个庶出,怎么能让全荣国府都说她虽然无人不爱,却刺大扎手的?” 陶行简叹道,“若非她是这样的人,林姐儿也不会费尽了心思把她弄去林府了。” 昭明帝沉默着环顾了一圈儿花木,走了十几步,又问:“可知那个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懦弱。她是庶出,姨娘早早就没了。 “偏这嫡母还是个填房,自己在男人面前便不硬气,长子贾琏又去了二房帮忙,能磋磨拿捏的便只剩了这个庶女。 “她乳母敢公然拿着她的首饰出去典当了去赌,掌事大丫头则是嫡母陪房的外孙女,她在房里是一句话都没人听。 “若不是性情恬淡,又有个悍妇嫂子、和几个兄弟姐妹照拂她一二,只怕是早就被奴仆们欺负得憋屈死了!” 陶行简一一道来,临了也叹了口气。 昭明帝不由皱眉:“就这样的性子,还敢求赐婚朕的恩科榜眼?!” “榜眼本人就忠厚老实,是得找个性情温良的妻房。咱打个不合适的比方,若是把三姑娘配了榜眼,那只怕过不了三年,连上奏的折子,他都得先让三姑娘过目了!” 陶行简手一摊,满面无辜。 昭明帝心想怕真是如此,嘴角微翘,算是笑了一笑。 然后便又沉默下去了。 低着头在院子里走了许久,才站住了,看着墙上柔顺的紫藤,和路边舞舞扎扎的连翘。愣了一会儿,忽然回头: “她说,她得豁出去才能为自己活着,是什么意思?” 陶行简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黛玉那句话是“舍了脸皮豁将出去”,心里叹息,嘴上却道:“老奴不懂。” 昭明帝抬手指指那紫藤,道:“像这紫藤,还有薜荔、地锦等等,其实极好活。有个架子,有堵墙,他们便能攀附而上,茂密旺盛。这样的花草,都柔顺。 “可你再看这连翘,什么迎春、蔷薇,花儿又小,单打独斗时香气又不显,所以都是拿开架势的一蓬,甚至得带上满身的刺。” 陶行简和老侯都一脸茫然。 昭明帝一边往前走,一边长叹一声:“连翘蔷薇就算了,让她们自己挣扎。可这紫藤,若架子倒了、墙塌了,它们可怎么办呢?” 站住了脚,自嘲一笑:“也难怪那臭丫头心心念念想救她们。” 转头看着陶行简:“咱们今儿还去哪儿?曲江对吗?得赶紧走了吧?” 陶行简一愣,忙欠身:“是!回程的时候容易,夹城骑马回去就行。” “那也骑马过去吧。老侯去把寻江永,去曲江,朕有话问他。”昭明帝再度鼓起兴致,要去看看端午前的水边盛景。 陶行简忙让老侯去张罗马匹。 老侯离开,陶行简才听见昭明帝的下一句话:“回去你告诉贾妃,让她叫三个妹子进宫来玩。” 第139章 大姐姐珠玉在前呢 五月初六,贾元春从宫里捎出话来,让迎探惜三个进宫逛逛。 荣国府顿时又惊又喜! 贾元春进宫已近十年,除了皇家例行的有诰命的女眷入宫之外,还从来不能这样随意让家中的小妹等白身“进宫逛逛”。 忙将探春再度叫回来,照着守孝中的规矩,穿了最浅淡的衣衫。甚至还给探春在里头穿了孝服内衬。这才让邢夫人带着三个姑娘入宫。 谁知到了宫门口,抱琴接出来,看着邢夫人却过意不去地表示:“您怕是进不去。娘娘上禀皇后的时候,只说了三位姑娘。” 邢夫人乐得不去沾这些事,笑容满面地连道“无妨”,然后坐着车高高兴兴地先去看望一下刚进京的兄弟一家子,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才又到宫门口去接她姐妹三个。 这且不提。 三姐妹跟着抱琴走得双脚都疼了,才到了凤藻宫。 元春一身素服,笑吟吟地招待三姐妹,拉着手寒暄了好一阵子,才问清虚观打醮之事。 探春不做声。 迎春看她一眼,只好自己开口:“家里因还守着二太太的孝,就都没去。遵娘娘旨意,只宝兄弟去跪了三天的香。” 元春温和地看着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家中这些日子可还有其他事?” 迎春茫然表示并没有。 惜春却接口道:“就是二哥哥去跪了香回来的第二天,张道士亲自来了咱们家,说是给巧姐儿换寄名符。接着琏二嫂子便找了借口,带我们走了。 “等我们走后,张道士好似在老太太那儿待了挺长时间的。我回园子的时候,才在路口上遥遥看见琏二哥哥引着他出去。 “晚上我就听人说,张道士非说二哥哥需要念七七四十九天的什么什么咒。要不去清虚观念,要不去城外我爹那儿念。” 元春瞳孔微缩,忙问:“宝玉去了吗?去哪儿了?” “二哥哥选了我爹那儿。因娘娘要见我们,二哥哥就说,明儿再走。等晚上我们回去,看看娘娘还有没有什么示下。”惜春说得清清楚楚。 迎春却一脸惊愕,不禁问道:“我如何不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大太太刚好叫了二姐姐出去。等你回来时,琏二嫂子又叫了我去试衣裳。恰好错开。 “结果我就忘了跟二姐姐说一声。是我不对。”惜春忙起身解释,甚至还给迎春行了半礼。 迎春登时满面通红地站起来避让,双手乱摆:“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惊讶而已。没事没事!” 元春看着她二人的样子,不禁莞尔,拉了两个人都坐下,笑道:“你们这样友爱,长姐看着高兴。” 迎春和惜春便都红着脸笑:“都是大姐姐珠玉在前。” 元春轻笑起来,却带着一丝嘲讽,然后摇摇头,又轻声细语地问她们:“听说三妹妹去年跟着大嫂、薛大妹妹一起管了一阵子家,算是学了。 “你们呢?有人教你们家务么?” 迎春忙道:“有有有!自从三妹妹管过了,大太太就说那我也该学了。再处置大房事务的时候,便叫我在旁边学着。 “这阵子二嫂子开始处置族务了,大太太也让我去跟着学呢。” 惜春睁圆了眼睛:“那我怎么没有!?” 元春不由偷笑。 迎春看着惜春,带着一丝紧张,脸上也红了起来,却还强撑着细细解释: “前儿太太说,等满了二太太的孝,我都十七了。那时候必要赶紧相看,怕是没工夫教我处置家事。所以最近让我多学一些。 “你不同。你才十三。等金陵那边安顿好了,说不准你哥哥嫂子还要接你过去。你要学的,说不准是金陵的规矩。 “金陵的规矩,唯有老太太最懂。所以大太太说了,说不准老太太会亲自教你。当然也说不准你会回金陵再学。 “大太太还说,若是老太太要给你在京城寻人家,那等我的事儿完了,她就跟老太太把你要去大房。她手把手地慢慢教,一定把你都教会了!” 元春和惜春都被她一串子“说不准”给逗笑了。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惜春的眼眶顿时一湿,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我回去就去给大太太磕头!” “不用不用!”迎春又吓得双手乱摆,“其实这些话大太太都不让我现在就告诉你。 “不是娘娘问,我肯定也不提的。你如今回去说了,我都怕大太太怪我呢!” “你这么好的姐姐,大太太怎么会怪你?”元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一抬头,瞧见抱琴端了茶点站在那里,因笑道,“外头园子里有一片牡丹是少见的,你们俩出去瞧瞧。我跟三妹妹说说二房的事儿。” 元春这样磊落地说是二房事宜,两个人忙起身行礼,跟着抱琴去了偏殿。 屋里只剩一对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三妹妹,我最近,很难。”元春往后一靠,腰也塌了,肩也歪了,满面疲惫。 探春静静地看着她,不做声。 元春苦笑一笑,低声道:“四王八公十二侯,送进来了好几个,皇上只留下了一个我。 “所以这些年,其实我过得还行。大家在宫里的人脉,都会给我用。 “可最近,不是了。 “自从北静王在太上那里招了一顿毒打,原本我每次都能‘意外’避开的皇后娘娘的刁难,就再也避不掉了。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妃嫔,开始来我宫里阴阳怪气、胡言乱语。前儿惠妃回来,还把抱琴打了……” 探春眉梢轻动,终于开口:“北静王,改帮皇后了?” “他帮谁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开始帮所有看我不顺眼的人了。”元春面露哀凄。 探春冷笑了一声:“他自己脏了心蒙了眼,竟敢肖想林姐姐,还迁怒到娘娘身上。可知此人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咱们家再不可与之为盟!” “倒也不必这样武断。”元春缓缓地说着,眼睛紧紧盯着探春,“其实,北府里的正妃,的确病弱,也不得王爷的心。 “林妹妹是侯门嫡女,虽则父母双亡,身份却还是尊贵的。以她为妾,实在不合适。 “不过,三妹妹,你……” 探春不等她说完,猛地转头,死死地瞪着她,瞪得元春把舌尖上未完的那半句话都咽了下去! 探春冷笑一声,嘲讽地看着元春,探身过去,轻声道:“不能把林姐姐送给人家做妾,便想送我了?! “我一个庶出的,父亲又才五品,的确身份低微,给人做妾也是理所应当。 “可既然都是做妾,我又何必去做一个什么异姓王的妾?大姐姐珠玉在前,我像您一样,给皇上做妾,不好么?!” “啪!” 元春狠狠一个耳光,打在了探春脸上! 第140章 神龙见首不见尾 “贾氏,听说你三个妹妹都进宫了?怎么,只来了这一个么?”昭明帝缓步而入,却对刚才的耳光视若无睹。 贾元春全身一抖,僵硬着笑脸忙从榻上起身,口称万岁,当地蹲身:“臣妾见驾,万岁万福!” 探春也忙转过身来面对着门口,规规矩矩地低着头,跪倒行礼:“臣女贾氏,给陛下请安。” 抱琴也忙引着迎、惜二人从偏殿过来,面见昭明帝。 陶行简早把上首的明黄坐榻稍作收拾,昭明帝坐了,这才温和伸手:“都平身。既是妹妹们来看望长姐,便是家事,赐座罢,不必拘礼。” 元春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一一给昭明帝介绍:“这是二妹迎春,三妹探春,小妹惜春。” 昭明帝挨个儿看过去,微笑颔首,客气了两句,便问:“二妹妹看着性情很好。你长姐不在家,多要你照看妹妹们。” 迎春涨红了脸,却不肯露怯,略带颤抖,屈膝答话:“臣女惶恐。妹妹们都比臣女机敏,倒是帮衬臣女的时候多。” 能这样回话,那么即便是性情懦弱,倒也不是不通世事。 昭明帝点头微笑,又看看探春,见她一身纯白,轻叹道:“你是贾妃亲妹,想必母亲过世,伤心已甚,才这样单薄?” “先嫡母意外过身,臣女家中老小上下,都极伤感。长姐与亡母母女情最深。从上回臣女与次兄进宫到如今,长姐清减颇多。” 这就是根本不承认自己是为了王夫人之死而伤心消瘦。 昭明帝嘴角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再看惜春,不由笑容放大:“小妹稚气未脱,很是可爱。 “等你姐姐们出嫁,入宫不易;你可常来陪伴长姐。宫中有几处园子,景致不错,让她带你多走走。” 惜春谢恩,又黯然:“臣女胞兄做了许多错事,臣女没脸进宫太多的。” “他做错事是他的。你才多大?又在深闺。那些与你无关,不要多想。 “小姑娘家,开开心心过日子,不要总冒那些清寂念头,没的让家人忧心。 “贾妃,你能说会道的,多开导这孩子,别让她钻了牛角尖。” 说完,昭明帝便站了起来,指指陶行简,“一会儿让贾妃留饭。 “你跟御膳说一声,朕午膳的例菜,端来给她们。给朕弄个阳春面来就行。要加笋尖的。”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殿外。 笋尖?阳春面? 不是前儿自己提起,黛玉爱吃的那个? 陶行简笑了笑,答应下来。 贾元春忙疾步跟出去,在大殿门口蹲身下来:“臣妾恭送陛下!” 昭明帝连头都没回,大步而去。 “皇上姐夫怎么是这个样子的?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惜春很喜欢昭明帝的样子,行完礼站起来,踮着脚眺望他的背影。 迎春也觉得皇帝人真好,微笑着小声接了一句:“要不怎么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呢!” 两个人相视而笑,挽了手,亲热地肩贴着肩挨在一起。 唯有探春,神情清冷地长身而立。 以昭明帝进来、发声的那个时刻,他必定是看到了元春对自己动手了。但是他却没提一个字。 是给元春面子,不打算过问贾氏家事;还是皇帝根本就听见了元春和自己的话,所以在等着看热闹?! 不过,对于探春来说,不论皇帝和元春各自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凡还有一丝机会,她也绝不会去给人做妾! 林姐姐看不上的北静王府,难道我贾探春就必须要俯就么?凭什么?! 那边贾元春回来,迎、惜二人已经笑着上前,表达了羡慕和感激。 元春脸上微红,似是又有些不敢去看探春,只拉了迎、惜的手,聊起了家常。 过了不一会儿,外头卢长庆便颠颠儿地带着人来送昭明帝的例菜,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 他先给元春行了礼,又笑着挨个儿跟三姐妹问好: “前儿跟着我们陶爷爷去林府,虽没福气见着三姑娘,却听林姑娘跟陶爷爷提起三位,说都是有一无二的。 “我那时还觉得林姑娘必是因心爱姐妹便夸大了,如今看来,竟是林姑娘说少了、忒谦逊了呢!” 迎、惜红了脸,讷讷不知该怎么说。探春便笑笑:“长庆公公谬赞了。” 元春忍不住笑:“你可是少有这么嘴甜!”便让抱琴看赏。 卢长庆慌忙摆手:“上回收了林姑娘两个荷包,回去便让我们陶爷爷打了我一顿!可不敢再收了!贾妃娘娘莫害我!” 又笑着打个千儿,“姑娘们慢用,小的告退。” 快步走了。 一时用饭完毕,迎、惜两个夸了御膳果然出奇,元春笑着带三个人去小花园子散了个步,又让迎惜两个歇歇,再拉着探春回了正殿。 “大姐姐刚才一时莽撞了,竟上了手,且给三妹妹赔个不是罢!”说着,竟真的冲着探春欠了欠身。 探春皱了皱眉,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谨慎地闪身避开:“大姐姐不必如此。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倒也没什么大事。刚才小卢子说,他跟着陶监一起去过林府,去做什么呢?”元春探究地看着探春。 探春摇头:“我跟林姐姐并不挨着住。她院子里去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一个客居的,哪里就知道了?” “林之孝一家子都是咱们家生子,你还没拿在手里么?林之孝家的曾经跟着母亲,颇经过几件事的。” 元春暗示她,“回头我给你封手书,你拿去给她看了,包你在林府畅行无阻。” 探春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大姐姐,你在说什么?” 元春笑一笑,让过这个话题:“听说妙玉也搬过去了?” “是。”探春言简意赅。 “你们常见么?” “没见过。她念她的经,我管我的家,从没来往。” 元春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问道:“她当年就是托到林之孝家的跟前,才进了荣国府。 “所谓不见容于姑苏权贵,我一念之善,当时并没有查,便让母亲接了她过去庇护。 “如今她进了林府,你也去了,怎么,她没对你表达一下善意?没跟林之孝家的道谢? “还拿着她那个假清高的臭架子呢?” 第141章 除族! “大姐姐,妙姑一个方外之人,你就放过她罢!”探春心中涌起不祥的感觉。 元春呵呵冷笑:“我放过她们,她们可能放过我?我贾家百年大族,的确有不少不肖子弟,也的确藏污纳垢。 “可就是这藏污纳垢之所,收留了她们这些无处可去之人!怎么?长大了,翅膀硬了,就返回头来咬我们一口?! “贾家欠她们谁的吗?!” 探春冷冷地看着她:“大姐姐是想说,我欠着贾家的养育之恩呢罢?” “你姓贾。这个一辈子都改不了。”元春眼神幽深,扯一扯嘴角,轻声又问,“听说前儿妙玉和林妹妹两个,一人抄了一部经,捧去了太极宫。 “林妹妹那是太后吩咐的我知道,妙玉是怎么想起来也要抄的呢?不仅抄,还抄了血经?她是想干嘛?” “臣妹不知。”探春极为冷淡。 元春微微笑着看她:“想来你也是不知道的。毕竟人家都没邀着你一起抄。虽然咱们一家子姐妹里头,你的字是最好的!” “她们开始抄经的时候,我正在荣府给先二太太守灵。”探春辩解一句,忍不住盯着元春问道,“娘娘,您叫我们姐妹三个进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宁府除爵,珍大哥哥一家子都走了。二太太和秦氏的灵柩也跟着回南,至今都没有安葬与否的消息。 “那才是咱们家的大事,你一字不提,事事处处,只绕着林府。上回您自己说的,先二太太对不起人家,人家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那怎么到现在还不放过人家呢? “林姐姐的事情,你再也不用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元春眸光一闪,慢慢抬眼看着探春,嘴角慢慢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来,然后才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都因为她,巴结上了陶行简。 “公然带着我们贾家的爷们儿,工匠一般,上门去给一个阉人丈量院子、修剪花木。 “三妹妹,你拿你自己当什么?拿我贾家当什么?你还好意思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探春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厉声道:“贾妃娘娘!你若再逼迫下去,我便一头撞死在宫里!我倒要看看,你和你的荣国府,还能嚣张多久!!!” “好!好!好!”元春死死地盯着她,气得脸色铁青,“就为了她!你连你的出身之地都要舍弃了!你别忘了,她姓林,你姓贾!” “人家姓林的到了今天为止,并没有做过错事,也没有半点对不起贾家! “可是贾家呢?自己一身粪水、又脏又臭,不想着清洗自身,却总想着把人家姓林的拉下水去! “我虽姓贾,却没有一刻不觉得晦气!这样不要脸的事体,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行出来的!” 探春满面厌恶,一丝不让,“真让人恶心!” 元春被她气得浑身发抖,抬手一挥,旁边小几子上的琉璃盏,当啷一下被她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偏殿三个人早就被她姐妹二人的争吵吓得凝气屏息,这时候再听见这个声音,忙都跑了进来! 待看见二人一站一坐、怒目而对、各不相让的样子,忙上前来劝。 未及开言,元春抬手止住,沉声道:“时辰不早,你们回去吧!” 迎、惜胆战心惊地答应着,屈膝行礼告退。 探春却一个字都没有,转身大踏步往外就走,衣袂翻飞,一似惊涛骇浪。 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元春从牙缝里再挤出一句话:“抱琴,传话出去:贾探春,即刻除族!” 迎、惜浑身便是一抖,刚要跪下求情,却被抱琴使了个眼色止住,低着头带她们先出了大殿,忙又令人去追上探春,自己好送姐妹三个出宫。 路上又悄悄安慰迎惜二人:“我先不传这个话,回去先跟娘娘求情。刚才的事儿,两位姑娘也先别跟家里说,别吓着老太太!” 两个人这才略略放了心,道谢而去。 谁知回程时,探春连荣府都不肯回,直接令车夫:“绕个弯,到林府把我放下。” 迎惜看她脸色,哪里敢拦?只默不作声地对视而已。 一直在外头等着的侍书只知道怕是出了大事,委婉劝她:“翠墨她们还在府里等着呢。还有衣裳行李……” “你想回去就回去。”探春的话越发硬了。 侍书再不敢言语,只得低低地请迎春的丫头司棋帮忙转告翠墨。司棋点头答应了。 迎、惜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回府后该怎么说才好。 这边探春到了林府门前,自己下了车,幕篱都不戴,大步直接去叩府门:“老林!老林,开门来!” 林之节正在啃香瓜,听见外头声音,忙一瘸一拐出来开了小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不是三姑娘么?这怎么,这是……” “怎么怎么?我回来了而已,有什么怎么的!”探春提着裙子铿锵往里,侍书在后头跟迎惜道别,跟车夫赔笑,自己再小跑着跟进去。 林之节看着府门外的朱轮华盖车,以及车辕上坐着的脸熟的贾府车夫,一时更加摸不着头脑,索性上前把左手半个还没吃的香瓜塞给那车夫,低声问: “这是怎么了?” “才从宫里回来,脸黑了一路了。也不知道谁惹了这玫瑰花了。”车夫嘀咕一句,扬鞭道了个别,轮毂碌碌,走了。 探春连衣裳都没换,也不回清秋院,直直地便往正院去,还没到门口,有小丫头灵透的,忙道:“姑娘在内书房呢!” 探春也不吭声,转身直奔内书房。 谁知妙玉又正在里头,跟黛玉两个人喝茶下棋,听着帘栊呼喇一声响,回头时,却是探春满眼是泪走了进来。 黛玉看着她便是一愣,站了起来:“不是今儿入宫了?” “林姐姐!”探春奔过来,扑在她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黛玉吓一跳,忙拍她的背:“莫哭莫哭!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总是能办的!” 后头侍书一溜小跑进来,一头的汗,满面焦急,看着黛玉,只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 黛玉使个眼色,令屋里人都下去,又拉着探春在罗汉床上坐下,才低声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大姐姐……不,贾妃娘娘,她要让我去给北静王做妾!”探春一句说出来,又不由得哭出了声。 黛玉和妙玉相顾皱眉:“娘娘岂会如此?” “我不应,她便说了许多有的没的。我顶了两句嘴,她便说,要除我的族!”探春哭道。 黛玉神色一动,再看看妙玉。 妙玉也思索着看她,慢慢地点了一点头。 第142章 赐婚同进士 迎、惜二人回到贾府,贾母、邢夫人和王熙凤笑眯眯等着她们来贾母正房。 两个人一进来,贾母等的目光便往她们身后看,却没见着探春。贾母顿时皱起了眉头:“三丫头呢?娘娘留下她了?这可不大合规矩罢?” “回老太太的话,”迎春战战兢兢,“三妹妹直接回了林府。” “没规矩!狂悖!”贾母勃然大怒,“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还姓不姓贾?她能进宫,靠的可不是林丫头,而是她亲姐姐!” 贾母的脾气还没发完,外头平儿快步走了进来,神情慌张:“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宫里传了话出来!说要把三姑娘,除族!” 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什么!?” 贾母只觉得头上一晕,一把紧紧抓住迎春的手腕:“你们在宫里,究竟干什么了?得罪皇后了?还是惹怒了皇上?还是,那死丫头,她,她勾引……谁了!?” “没有!没有!都没有!”迎春急得哭了出来,“我们什么都没干!三妹妹更是守规矩得很!皇上来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妹妹离着八丈远,就答了一句话而已。 “宫里别的人也都没来。是长姐跟三妹妹吵了一架,我们都在偏殿,我们也不知道吵得是什么。就是出来的时候,娘娘气了,说要把三妹妹除族。 “可是抱琴说了,让我们先别跟老太太说,说不是什么大事儿,娘娘一向看重三妹妹,可能只是一时气急。还说回去就跟娘娘求情,说肯定不会的……” 迎春说一句,惜春噙着泪点一个头。等迎春说完,惜春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三姐姐好好的,三姐姐没错了规矩!” “放肆!她没错规矩,那就是娘娘冤枉她了?!”贾母厉声喝道,又看平儿,“只说了除族,可说了罪名?” 平儿惊惶稍定,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说,连张纸都没有,只这一句话,五个字:贾探春,除族。” 王熙凤心思急转,忙先过去扶了贾母坐下,缓声细语地劝道:“老祖宗先别急。就是抱琴那话了,娘娘大约只是一时气了,所以才连个缘故都没说。 “三妹妹在那边,林妹妹很是看重。前儿我听芸哥儿说,三妹妹还带着他去给陶监添减了花木,修整了宅子。 “您说,这样能干的一个妹妹,若无大事,娘娘怎会将她除族呢?想是姐妹俩闹了别扭,气过了也就算了。 “您先别提起。过一宿。等明儿再说。也许娘娘睡了一觉,回思又心疼妹子,意思意思罚几板子,就过去了呢?” 贾母一想,大近情理,便舒了口气,点了头,挥手先让迎惜二人回去,又让邢夫人:“你也回去,问问你老爷,看看娘娘或者宫里,有没有其他的事儿吩咐出来。” 邢夫人巴不得出去看女儿,忙答应了出来。快步追上迎惜两个,先抱抱惜春的肩膀,然后拉了迎春的手腕细看,低声道: “我看着老太太刚才手劲儿不小,我的傻姑娘,疼不疼?” 说着掀开袖子,只见赫然红紫了一圈儿,顿时心疼坏了,眼圈儿一红,低声抱怨: “他二房的事,跟我们姑娘发的哪门子的火?找麻烦也去找她大孙女、找林府去!欺软怕硬!” 咬着牙,一手一个拉了回大房:“走,先去给你上药。你们俩再仔细跟我说,宫里怎么回事!” 两个姑娘早就委屈得泪人儿一样,紧紧地偎依着她,一口一个太太,叫得邢夫人心尖儿都颤起来:“好孩子们,不怕不怕,有我呢!” 娘儿三个一起回了大房不提。 第二天一早,荣府忽然接到第二道以贤德妃名义发下来的旨意。来的还是抱琴,身边也还跟着上回给林黛玉赏赐坤宁宫如意和令牌的小内侍。 众人莫名所以地摆开香案听旨。 一个时辰后,鸳鸯到了林府。 “我这里有一件好事,一件坏事。林姑娘想先听哪一件?” 林黛玉看着她一脸复杂的模样,知道昨天探春所言,只怕是要成真。但还是想挣扎一下,勉强笑道:“先听好事吧。大家高兴高兴。” “好事就是,宫里以贤德妃娘娘的名义,给二姑娘赐了婚。”鸳鸯道,“来宣旨的除了抱琴,还有御前的一位小公公。听他说,姑爷名列三甲,是个同进士。 “益州人,贫寒人家。但是这人极忠厚老实,父母也良善。他是幼子,上头还有一个哥哥。长嫂是童养媳,孤身一个在这家,极能干,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 “那小公公还说,昨儿吏部刚给下了调令,是江南某县的主簿,大大的肥缺。因圣上和娘娘赐婚,所以多给了半个月的假。 “让咱们家抓紧时间,赶紧把婚事办了。好让二姑娘跟着姑爷一道去任上。还说,既然还在二太太的孝中,让婚事从简。过去之后,必要等孝期完了,再圆房。竟想得十分周密。” 除了名次,几乎全是照着自己提的那位榜眼的情形来的。 林黛玉眼中顿时一湿。 昭明帝待她,真的太好了! 鸳鸯自然理解成她是替迎春高兴,便也笑着红了眼圈儿,轻声道:“姑娘您看,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林黛玉趁机索性落了泪,哽咽笑道:“可不是!便是榜下捉婿,大舅舅想必都捉不来这样合适的人选! “二姐姐难了十几年,如今不仅有了大太太这样的慈母,还有了二姐夫这样善良的夫婿,眼瞅着苦尽甘来了!” 鸳鸯连连点头,擦泪道:“谁说不是呢?二姑娘听完了都愣住了,接了旨,哭得都站不起来,还是那小公公亲手去搀,安慰了两句,才起身回房。 “也没去缀锦阁,而是去了大房,给大太太磕头,说自己总算是没辜负了大太太一番苦心。倒引得大太太放声大哭了一顿。” 黛玉拭了泪,含笑问道:“如此,定了哪天成亲?我必要去给二姐姐道喜添妆的。” “正看日子呢。定下来我马上来告诉姑娘。” 两人对视着赞叹了两声,便都收了笑意。 “所以,坏事是什么?” “抱琴亲自跟老太太和大老爷、二老爷说,娘娘已经拿定了主意,没有理由,没有缘故,也不对外解释。 “三姑娘,除族。不许她再姓贾。” 第143章 不偷不抢凭什么不收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黛玉看向鸳鸯,“定了日子么?” “定了,七天后便开宗祠。”鸳鸯轻轻叹息,低声问她,“姑娘可知道到底娘娘和三姑娘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 黛玉想了想,才道:“不清楚。” 鸳鸯目光一凝。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想一想才说“不清楚”? 但是鸳鸯很聪明地不追问。 “不过,听三妹妹说,清虚观那老牛鼻子,盯上宝玉了?”黛玉岔开话题。 鸳鸯微微蹙眉,颔首道:“老太太先前还信了那老道的话,什么二太太不安宁,须得二爷亲自去念四十九天咒什么的。 “可是糊弄走那老牛鼻子之后,二爷自己跟老太太说,他去跪香时,老牛鼻子曾经说过‘这家业以后要你撑着’的话。 “二爷那性子,最烦这些装神弄鬼的人,所以只拖着,非让问问娘娘。这回抱琴来传旨,就带了娘娘的话来: “不仅不让二爷去什么清虚观,什么出城去敬大老爷的道观,反而嘱咐贾家的爷们儿们最近都要待在家中老实守孝。 “尤其是宝二爷,让学着……您,封了院子,静心读书,三年后出孝了就下场科考去!” “贾家的爷们儿,都?”黛玉一愣。 鸳鸯点头,轻声道:“我看老太太神情挺凝重的。瞧那意思,只怕真是被什么人惦记上咱们家了。” 黛玉低下头,却深深长长地呼吸了数次。 前一世贾府败得极快,而且,稀里糊涂。她只隐约知道,只怕是有爷们儿牵扯进了党争,被人诬了谋逆。 这一世她见了皇帝几次,便知道这个人虽然还有一线小儿女之心,但那都是建立在对他没有威胁的基础上。 若真是有人想打他宝座的主意,那行出来的手段,必是心黑手毒的—— 只看这回元春给探春那一耳光,他竟一个字都没提,甚至还轻松愉快地给贾家四姐妹赏了御膳例菜,就知道了。 “当今是一位厉害有为的君王,想必是不逊于太上的。”黛玉忍不住给鸳鸯提醒了一句,然后轻轻转开,“荣府只要谨言慎行,应该还是能全身而退的。” 然后便不再说,看看天色,催着鸳鸯回去,“最近悲喜忧嗔之事太多,若没有要紧的话,你便好生守着外祖母,不必亲自过来。” 鸳鸯心里松了松,含笑告辞。 回了贾府,鸳鸯忙先把黛玉最后一句话告诉贾母,又道:“依我看,陶监怕是跟林姑娘说过些什么。” 这一昼夜间,贾母忽怒忽喜,格外憔悴,待听见这个消息,精神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凝重思索许久,点头道: “林丫头既见过太上,陶监又对她极好,想必她的品评,必是有一定道理的。” 叹口气,又抱怨贾政,“一家子就他是正经的两朝臣子,竟还不如一个林丫头看得清楚。真是白历练了这么多年!” 鸳鸯一言不发。 贾母赶紧让人叫了贾赦贾政贾琏过来,郑重告诫他们:“别以为娘娘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如今林丫头也给了警示,可见娘娘的话是有所本的。 “宝玉已经封了院子,环哥儿在林府,琮哥儿还小。如今嫡支就只有你们三个了。若是外头有不该亲近的人,赶紧去断了来往!” 结果三个人都面有难色。 贾母冷笑一声:“你们要是不听话,自己作死,万一让我从别处听说了。我告诉你们,既然能没有理由除了探丫头的族,便也能什么都不提除了你们的族! “咱们家内外二十房,光在京的就有八房。没了你们三个,只京城我便有无数的哥儿可以过继! “只要我活着,只要宫里有娘娘,只要宝玉还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你们若不信我这话,你们便放出胆子去试试!” 话说到最后,声色俱厉! 三个人身子一抖,终于知道贾母今次是认真的,忙各自表示一定照老太太的话去做。 “七天后给探姐儿除族。事儿办安静些。自己家关着门做了就是了。” 贾母疲惫地指一指贾琏,“你三妹妹虽然惹了娘娘不高兴,却是林丫头的心头肉。 “你跟你媳妇说一声,让她找机会,悄悄地劝一劝三丫头和林丫头,别记恨娘娘。” 都没个说法就除族了,还不让记恨? 这个话可让人怎么说出口?! 贾琏腹诽着,却赔笑答应。 王熙凤听了这个传话,反而不为难,嬉笑自若:“行啊。这事儿交给我。” 先带着平儿去了秋爽斋,把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装了满满五个大箱子,然后赶了车,自己亲自跟着,送去了林府。 探春还想讲一讲骨气,不打算收。王熙凤一巴掌拍在她肩背上: “是不是傻?!凭什么不收?!一家子爷们儿吃喝玩乐,送进宫去个娘娘只会欺负自己人! “这个家里有多有少,是府里的出息不假,却也是咱们俩绞尽脑汁又是挣又是省,攒出来的! “你不要,白送给那些人糟蹋吗?凭什么? “再说了,我这又不是偷的抢的! “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一家子姑娘就你们俩最能干,老人家想留个退步。 “你就当我今儿什么都没说,你也还不知道除族这回事儿,就是你嫂子把你惯用的东西送来表姑娘家给你使了! “收着!” 说着话,甚至还塞给探春一个锦匣:“翠墨她们老子娘都在府里,不敢出来了。这是她收着的你的私房。特求我给你带来的。” 探春落了泪,抓着凤姐儿就要跪:“凤姐姐,谢谢你!” 王熙凤一把拉住她,嗔了一眼,又问黛玉:“怎么着?她以后就住你这儿了?” 黛玉则看探春:“你想怎么着?” “我想自己买个小院子,带着环哥儿一起读书。手里的这些钱,也可以盘个小铺子做生意,甚至可以给人家抄书挣钱。 “总归两位姐姐不用担心我。我必能让自己过得好好的。”探春甚至露出了个微笑出来给二人。 王熙凤桌子一拍:“行!我这就去帮你走门路,给你直接立个女户!” 第144章 生死祸福,两无干涉 王熙凤妖妖乔乔地来,风风火火地走,干脆利落,倒令林府的人心情都痛快了些。 黛玉更是啧啧称奇:“她倒是聪明,宫里发生了什么一概不问,只一门心思地帮你。” “果然知道了,她倒是站在哪边呢?她一向最会见风使舵,才不让自己为难呢。”探春深深赞同。 没了旁人,探春又悄声问林黛玉:“妙姑的事……” “火候未到。”黛玉笑笑,拍拍她的手,“但是多谢你,我才知道,有这么多人盯着她呢!” 顿一顿,道,“我让人给你找院子罢?你是要离贾府近一些,还是离我近一些?” “……在中间?” 两个人笑出了声。 除不除族的,有什么了不起? 看似坏了名声,可是能摘出去,得是多么大的好事儿呢! 七天后,荣国府开宗祠,贾琏主持,参加的除了荣府嫡支的几个爷们儿,便只有八房中代字辈的两位、文字辈的三位。 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罪名,也没说分什么不分什么,只是简单说一句:除族。然后真的从族谱上抹去了“贾探春”三个字。 从此以后,生死祸福,两无干涉。 黛玉让江永去给探春找个便宜些的小院儿,江永丢给了倪二,只一个要求:在黑白两道你通吃的地儿。 倪二回家琢磨的功夫,撞见了自己的邻居贾芸。 想着前阵子还看着这位芸二爷跟着三姑娘去陶府公干,不胜唏嘘,忍不住便拉了贾芸一起吃酒,念叨这个事儿。 贾芸也觉得憋屈,多喝了两杯,悄声埋怨:“三姑姑那么能干的人,真不知道府里怎么想的!当初林姑娘走,我就觉得府里胡闹……” “谁说不是?反正咱们小门小户的,要有个这么能干的孩子,那得一家子宠着。说不准哪天就得靠人家吃饭了!” 倪二乜斜着醉眼,不客气地让贾芸会账,自己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三姑娘的住处,我必得找个固若金汤的地儿!决不能让人欺负了她去!” 贾芸听了,心中一动,扔了块银子在桌上,忙追了出去,拉着倪二往家走:“老二,就在咱们家附近找吧? “隔壁、对门儿,哪怕隔条胡同!咱们俩都在这一片,万一有事儿,三姑姑不至于一下子抓不着人!” “对呀!若在这个地界儿,我借谁八个胆儿,也不敢聒噪三姑娘半句!”倪二登时酒醒了一半,一巴掌拍在贾芸肩上,“还是芸二爷脑袋好使!就这么办!” 踉踉跄跄直接去寻里正,句话便问出来自己两家背后胡同里,斜出去两三家,便有一处院子要赁出去。 倪二和贾芸去寻了房子主家,好说歹说,比着市价还加了十两银子,帮着探春买了下来。 贾芸还帮着处置了屋子里剩下的破烂家具,又叫了跟着自己修园子种树的那班人马,三下五除二便把个一明两暗的小院儿收拾得干干净净。 倪二去回了江永的话,直接抬了一整套黄花梨的家具进来,桌椅板凳书架床、锅碗瓢盆大扫帚,都给添置齐了。 等除族仪式完了,探春连林府都没回,直接欠着贾环去了那小院。 可贾环一看那院门便不肯进去:“这院子都没周瑞住得宽敞!江永那儿都多个厨房!我不住这儿!先生教我读书,总不能在院子里吧?” 撒腿就跑回了林府。 可是林黛玉一听他是因为嫌弃他胞姐的住处寒酸,登时冷笑一声:“那就给他把东西都收拾了,送他回荣府。” 林之孝等人巴不得一声,把这位“小爷”裹吧裹吧,连人带行李书籍,都送回了贾府。 江永跟车过去,直接对上贾琏:“三爷住在林府,是跟着他胞姐。如今他胞姐都离开了,我们家好端端的总不能收留一个外男。” 贾环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贾琏脸上也难看,哼哈地打发了江永走,转身一怒就把贾环摁着打了一顿:“无情无义,好吃懒做,什么东西?!” 贾政上朝回来听说,也无奈,只好再让他去跟着周姨娘。 只有贾母私下里跟鸳鸯嘲笑:“林丫头也是打了眼了,竟还想把环儿那下流种子教出来?他根子就被他娘那混账老婆带坏了!” 鸳鸯却皱起了眉,歪着头琢磨:“不是说赵姨娘在庄子上没病没灾的,赵国基也还没抓着么?” 贾母眼睛顿时一亮,忙命叫凤姐儿,又跟她密议许久。 第二天,贾环被允许去看望赵姨娘,他顿时惊喜交加,也不多想,忙跟着车哭着去了。 赵姨娘看见他如获至宝,抱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又擦泪问:“你姐姐那没良心的呢?她必是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早忘了我这个亲娘了。” 贾环不自在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探春的处境说了,赵姨娘大惊失色,再顾不上疼惜儿子,又抱了一把便让他赶紧走: “你如今靠不上我,也靠不上你姐姐,就只能靠着你爹了!快回去读书!读好了,宝玉也超不过你去!读不好,你后半辈子可就完了啊!” 赶走了贾环,却忙得在窗户上别了自己的一条红手绢子。 到了夜静更深的时候,赵国基翻墙而入来看姐姐,见面先被赵姨娘摁着在后背肩上一顿乱捶乱打: “我女儿出那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告诉我!” 赵国基抱着头求饶,等她停手,不高兴地嘀咕:“一个小丫头片子,赔钱货,又不顶事儿,我管她呢?” 赵姨娘一口啐在他脸上:“我也是小丫头片子长大的,我也是赔钱货,赵家一家子不都吃我的喝我的? “我闺女是全贾家头一份儿的千金姑娘,环儿活着就行,她才是以后那个成气候的!也有你小看她的?! “你快出去给我打听!看看她现在靠什么营生! “槐哥儿把那姓林的得罪了个死,咱们赵、钱两家子因为这个才一败涂地!我就不信我闺女这事儿,那姓林的背后没使坏! “你若找得着证据,就把证据悄悄地送给二老爷。若找不着证据……” 赵姨娘满面凶狠,“你就想法子,把那姓林的给我弄死!” 屋外檐下,原本带着十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大棍子,打算破门而入抓人的;听到这句话,领头儿的却轻轻摆了摆手,众人又悄悄地退走了。 小院门口,那领头儿的回头看了一眼窗棂上映出的,正头挨头谋划的二人,脸上杀气一闪,正是来旺。 第145章 当我不敢杀人么?! 王熙凤得到“没抓住赵国基”的消息就知道这中间有猫腻,冷笑一声。 当即召集了当天所有参与者,加上大管家赖二,新提拔上来的两个管事何金生、朱福庆,以及一众王家的陪房。 就在二门处,叫了小厮:“我不用问,我也不用猜,我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把来旺的嘴堵上,给我打。今儿打不断他的腿,我就把你们这群人的脸都打烂!” 所以,就是立意一定要打断来旺的腿! 众人禁不住齐刷刷一个寒颤。 被堵上嘴的来旺也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拼命地冲着凤姐儿“呜呜呜”。 里头来旺家的早就跪下来开始哭嚎:“二奶奶,我们可是王家跟过来的!没了太太,您越发该护着我们才是……” “该?!”王熙凤呵呵冷笑,满眼杀气地弯了腰死死地看着来旺家的眼睛,咬牙道,“我吩咐了差事,委给我最信任的王家跟过来的陪房,结果呢? “你男人拆我的台!放跑了该拿的人!你还跑出来教我做事,跟我论什么该不该!?你到底是有多大的脸!?你是我王家的奴才,不是我王熙凤的祖宗!” 厉声叫人,“把来旺家的给我拉下去!跟她男人一起打!” 立即又有人上来,附在王熙凤的耳边嘀咕了两句。 王熙凤脸上煞气大盛,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上:“竟然还打着我的旗号,强逼着先二太太的贴身大丫头嫁给你儿子! “那个吃喝嫖赌的混账!当我不敢杀人么!?来人!给我把那小子一并拿来,跟他老子娘同甘共苦来!” 后头彩霞的母亲惊喜得险些哭出了声,对着王熙凤的背影跪下来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平儿赶紧拉起来,低声道:“嫂子先走。奶奶得先办正事儿。您谢恩也回头再谢!别弱了奶奶的气势……” 彩霞母亲忙一手堵住自己的嘴,落着泪点头不迭。 王熙凤这个架势摆出来,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替来旺一家求情。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一起挨了四十板子。 来旺被打断了腿,疼得昏死过去。来旺家的虽然也血肉模糊,下手的小厮们倒还留了三分人情。他家的小子看着裤子上也有血迹,却不大多,只是叫唤得厉害。 三个人被七手八脚地抬下去。 王熙凤这才喝散了旁人,只留了头天去庄子上抓人的那群,森然只看着他们。 平儿在旁喝道:“你们有什么禀告奶奶的,趁早儿快说!家里最近正卖人呢!” 一群人只迟滞了一瞬,便争先恐后地噗通噗通跪倒,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个干净! “赵姨娘说要让赵国基去杀了林姑娘!” “旺儿管事听见这句话就挥手让我们都退出来了!” 王熙凤一怔,顿时勃然大怒,咬着牙喝命平儿:“你去,带着人,把旺儿送到林府去,让林妹妹的人审他!” 平儿不解,陪笑着低声劝:“毕竟是王家的陪房……” “你是不是忘了王家对林妹妹做过什么了?主子做了不算,奴才还要再做一次!怎么着,你是打算就这么囫囵过去? “这事儿早晚会传到陶监耳朵里,你打量着替他们能瞒出什么好处不成?这个黑锅,我可不背!” 王熙凤咬牙低声说完,瞪她一眼,“怎么着?你想回王家,我送你回去!” “奶奶只骂我笨就是了,可不能冤枉我生了二心!”平儿噘着嘴忙去办差。 这边王熙凤想了又想,命人又提了来旺家的到自己屋里,威逼利诱,仔细盘问了一下午,堵了嘴扔在耳房,让心腹人带着看住了。 又叫进彩明来,仔仔细细把自己问出来的话都录了下来,誊了两份。一份让悄悄送去给林黛玉,另一份则自己袖了,惊慌失措地去寻贾母。 这边林黛玉收到了这口供,也不觉吃了一惊。另一边林之孝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捆成个粽子的旺儿”一个,忙来问林黛玉怎么办。 林黛玉沉吟片刻,对林之孝道:“当初在荣府,想必你跟旺儿都做过不少事。若你去问他,只怕他还要攀咬你。 “索性你别出面,让江永带着单小山去审。一来小山在,他胡说八道有个人知道;二来江永是外人,审起来也没顾忌。” 林之孝松了口气,先跪了感谢黛玉体恤,接着便出去把人交给了江永。 江永正莫名其妙,晴雯走来,拉着他仔细告诉:“这是死了的王氏的陪房。 “她老婆帮着王氏在外头放高利贷、收买人命、乃至霸占田产商铺,可是做了不少断子绝孙的坏事。 “昨儿他们在庄子上设套儿抓赵姨娘的兄弟,听见赵姨娘让那人来害姑娘,他便放了那人走。这就是成心想让咱们姑娘死! “你仔细问,人问成什么样儿都行,让他滚回贾家去咽那最后一口气。其他的,能问出来多少,全看你的本事了!” 江永一听,呵了一声,挽了挽袖子,回头便让单小山去找倪二:“让他带上几个打阴伤的好手!家伙什儿带全了,再拎上两坛酒、切二斤猪头肉,咱们挑灯夜战!” 回到内院,晴雯摇头晃脑地跟黛玉感慨:“我要是个男的多好!” 黛玉呸了她一口:“头回见还有人嫌弃自己的手没缘分沾血的!快去给我绣裙子!过几天二姐姐成亲,我要穿最新的那套湖蓝的!” 晴雯嘟嘟囔囔地去了。 房里只剩了值夜的紫鹃,和手脚麻利收拾完了外间便也告退的小红。 黛玉直着后背,忽然叫住她:“你在外间门口看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小红回头一看,却发现黛玉面前的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土黄色的旧包裹!顿时瞳孔微缩,垂下了眼帘,答应一声。 先走了出去,叮嘱门口的小丫头:“姑娘今晚要看书,我去端盅饮子,你们好生看严了帘子,别进了蚊虫。” 四个守门的小丫头懂事地齐声答应。 小红从外头转了一圈,端了一盅冰镇酸梅汤回来,再进来,把酸梅汤放在外间桌上。自己则摇着芭蕉扇坐在门内侧,机警地竖着耳朵,默默守着。 里间。 包袱皮已经放在一边,包袱里头的锦匣也开了盖子放在一侧,黛玉面前是一个册子。 这时候,她的纤纤玉指轻轻地点在其中一行上:“紫鹃,我今儿才知道。连我爹爹在国子监碰上陛下,居然都是被设计好了的。” 第146章 宫里来的 贾母皱着眉看着王熙凤拿来的单子,满面嫌弃:“不过是些谋财害命的腌臜事。你该扔到你那叔叔脸上去,又拿来气我做什么?” 王熙凤流着泪,捧了那单子念道:“乙丑年四月初七,供香妙法寺,令老太太瞧见林某。” 贾母身子一震,大惊:“你说什么?!” “四月初七,不年不节,您去妙法寺供得哪门子香?乙丑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先敏姑太太可不就是那年嫁了林如海? “我也不知道我叔叔、姑姑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敏姑太太嫁给林如海? “若是为了林如海跟当今的情谊,那时当今还是太子,身边七八位兄弟,能不能登基还是两说。 “而且,我听林妹妹说过,林如海都是考中了之后,太上赐了翰林待诏、御前行走,这才跟太子重新碰面。 “那时候国子监里连李守忠都不知道太子的身份,还有谁知道?还是有人特意把林姑老爷这样一个籍贯姑苏的人推倒了陛下身边……” 王熙凤越说越害怕的样子,一边发抖一边哭,跪在地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贾母呆呆地坐着,脑子一片混乱。就是鸳鸯,也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老太太,孙媳……求去!”王熙凤哀哀欲绝,“王家必定做过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如今已经没了我姑姑,若再没了我,您把王家的陪房一撵,便能把咱们家摘出去! “可若是一直这么拖着,万一某天东窗事发,我一个王家女,我可要拖累了咱们全家呢!” 贾母愣了一愣,当即断喝:“胡说!罪不及出嫁女!你是我贾家的人!再不许说这种混话了!” 王熙凤手脚并用爬到贾母怀里,搂着她的腰呜呜地哭起来:“我怎地这样命苦!他们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非要造这个孽!” 贾母一言不发,抱着凤姐儿,脸色阴沉。 林府。 来旺这等人,自不是什么硬骨头。可江永哪里肯让他早早便招了供?直消遣了他一整宿,看看东边开始放亮,才停了手。 江永看着手里的供词,摇着头啧啧赞叹:“要说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贵仆们,是想得真美啊!” 又冲着倪二抖了抖那纸,嘲笑道,“王家的奴才,把贾家的爵位视为囊中物也就罢了。 “居然还想借着贾家的手,把林家也吞下去!说实话,若不是我们姑娘聪慧,还真就让你们办成了。 “可你们这心思也太大了,居然还想借着林家的手,交通到陛下身边去! “来来,听听这段儿:把林家姐儿嫁给宝玉,以她的名义向陶某探听上意! “啧啧啧,你们这是把太上和陛下,都当成——那啥了不成?” 江永生生地截断了自己刚要脱口而出的“傻子”二字,手一挥:“把这个人给贾家送回去,就丢在他们后门,看着他们的人抬进去。” 自己则拿着那张纸,去见黛玉。 这边倪二犹豫片刻,上前悄声问江永:“我想见见姑娘,跟她念叨两句三姑娘那院子的事儿,行不行?” 江永一愣:“三姑娘那儿,有不妥?” 倪二挠了挠后脑勺,烦恼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不妥。昨儿白天碰上贾芸贾二爷,问他。他说没事儿,但是让我跟姑娘说一声。” “贾二爷?!”江永顿时面露戏谑,“好小子!倒驴不倒架啊!一个外四路的旁支,竟还支棱成个‘爷’呢!” 倪二笑了笑:“那么些年邻居,他还真是一直都体面得很。我倒觉得,那贾府上下,没几个有他这份儿血性骨气的呢!” 江永佩服地点头:“也行啊!” 两个人一起去了内院。 倪二还是头一回进二门,只觉得处处好看、眼花缭乱,又想起自己媳妇嘱咐的‘万万不能乱看’,忙低了头,专心看着脚下走路。 黛玉才刚起身,便听说他二人一起来了,想一想,索性在院里走走,让他二人轮流过来禀报。 江永那里不过一张纸。再加上些“危言耸听”的话,其实都是王熙凤递过来的口供上的种种。 黛玉听了便摆手:“还有新鲜的没有?” 江永摸摸鼻子:“没了。不过我听雪雁姑娘说过,姑娘刚回京的时候,这来旺很是狗眼看人低。我便好生教了教他做人的道理。” “做人的道理是不要把自己的宝贵时间浪费在破烂身上。”黛玉瞥他一眼,“送回去了?” “是。这会儿应该已经扔在贾府后门了。”江永随即“乖巧”地告退。 黛玉叫了倪二过来,打量两眼,见他只是规规矩矩低着头,心中满意,含笑道:“早听说芸哥儿夸你仗义。” 倪二受宠若惊:“那是姑娘和爷们儿看得起我。” “什么事儿?非要见了我说?” 倪二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并不敢看黛玉正脸:“前儿三姑娘搬过去那天,原听说是带着三爷的,小的便没过去。 “后来听说三爷竟走了。三姑娘原来的丫头们一个都没跟着,唯有一个新买的十来岁的小丫头,能顶什么事儿? “小的这才赶忙过去,想着头一天住下,万不能让那不长眼的冲撞了。谁知便碰上了人。” 黛玉哦一声,站住了脚步:“碰上了什么人?” “是个年轻姑娘。我去时她正往外走,我忙躲在一边,看见她出了胡同,便叫人跟过去。 “说是又走了半条街,才上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到了宫城墙根地儿底下歇了一宿,第二天那姑娘混在进宫送菜的人里头进去的。” 黛玉眼睛一眯:“宫里?” “是。我让人跟了那姑娘,自己去看三姑娘的院子。却听见三姑娘在里头哭得正厉害。我吓一跳,没忍住便敲了门。 “原本三姑娘不肯让我进去,我急了,告诉她我是倪二,在林府当差,她才开了门。 “我一看,她全身齐整得很,这才放了心。说回家路过,想来请个安,谁知正听见姑娘哭,问是谁得罪了。 “三姑娘闪在门里头,说并没有。说是有姐妹派人来看望她,她一时心里感动才哭的。我便告退了,让姑娘有事儿尽管招呼我。 “三姑娘大约没想到,那么黑的天儿,我还能看见,她手里攥着一个荷包,暗色的。” 倪二说道,“昨儿小的碰上芸二爷,跟他说了,他说,小的该禀报姑娘。” 黛玉笑了笑,浑身似是轻松了一些,点头道:“你做得极好。回去给芸哥儿带好。让他也放心,没事儿。” 倪二拿着紫鹃给的赏银,乐颠颠地去院门口找到江永,两个人走了。 这边紫鹃看着黛玉的样子,笑了起来:“姑娘似是很高兴?” “嗯!看来我跟妙姑没想错,娘娘不是个傻子。这不就被她找到了缝子,把三丫头从贾氏那泥坑里,送出来了?” 林黛玉笑得灿烂,脚步越发轻盈。 第147章 钱钱钱钱钱钱 来旺抬回去便咽了气。 来旺家的哭得死去活来,想给来旺办丧事;却被来喜家的提醒,这时候不敢张扬,安安静静地一口薄皮棺材下了葬。 又过了三天,来旺、来喜、吴兴、郑华,王氏的这四家陪房忽然一起失踪。 几乎是在他们家里空了的下一刻,贾氏便往京兆府告了逃奴,且还夹带了主家的财物。 贾琏一脸的恼羞成怒,给京兆府画了条线:“这等刁奴,我抓回来也打断了腿卖去山西挖煤!” 京兆府明白了过来,不过三天便给贾琏回话:“路上车翻了,年长的都落下山崖没了。连带着财物也在那车上。 “倒是年轻的孩子们身体好,有几个只摔断了胳膊腿,您看怎么处置?还给您送回来么?” 贾琏一摆手:“尸体给我看一眼就行。那些孩子们,都卖了!” 京兆府请他去了一趟后院。果然,本人都死了,只不过身上要紧的不是摔伤,而是刀伤。 至于几个孩子,来旺家的那个重伤,有进气没出气。另外三家子拉拉杂杂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的,十来口子人。贾琏看看最小的那个也十五了,一脸仇恨地看着自己。 贾琏忍不住,上去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再跟上狠狠地一脚:“吃我家的喝我家的,穿金戴银、绫罗绸缎!我们家亏待过你们半丝儿么? “不听话也就是罢了,居然还想害主子!你们有本事就接着逃!你二爷豁上去跟你二奶奶翻脸,也再不受你们这班狗奴才的窝囊气!” 京兆府笑嘻嘻地劝了贾琏,接着便把这几个都拉走:“已经说好了,东北上的边军缺劳役。正好没人肯去,这几个便都过去吧。女的也能做饭。” 说完,竟还拿了二百多银子给贾琏:“卖人的钱。” 这三家子的家财何止几千银子?这会儿只拿两百出来打发自己,还说得这样好听! 贾琏心中暗恨,嘴里却大方地推辞:“这钱我看着就生气。兄弟们大远的跑一趟辛苦,分了罢!” 京兆府打着躬收了。贾琏告辞。 贾府又少了一批下人。 而贾琏一走,江永便从后院出来,身后八个人,两个人一抬,四口箱子。 江永随手掀开一箱,啧啧赞叹着,抓了一把里头的珠宝首饰,看一看,又扔下,忽然从里头翻出来一个小小的金佛,托在掌心,失笑道: “这群作死的奴才!大人您瞧,这小佛底下还有尚宝司的印鉴呢!这是宫里赐给贾老太太的!他们竟连这个都敢夹带!这胆子真是太肥了。” 京兆府脑门的汗都下来了:“那江爷您看,这是算贼赃,还是算失物呢?” “自是算失物。”江永合上那箱盖子,笑道,“你筛一筛,不合规矩的就挑拣着日子入库,就说是有人捡了交了!” “不不不!那规矩可就繁琐了!还是您都拿走吧!”京兆府吓得声儿都颤了。 江永呵呵地笑:“明府果然心思通透。那我就,都拿走?” “您请您请!”京兆府只想赶紧把这瘟神送走,“那十几个人,已经照您的吩咐,直接送去京郊庄子了。 “陶监跟前,还请您美言几句。我们这京官儿说着好听,其实实在是难做啊!能让市面儿上不动荡,已经不容易了……” 江永笑一笑,令人抬了箱子先走,自己则又跟京兆府携手走了几步,敷衍两句,这才告辞而去。 京兆府摊开手掌,是一张叠好的银票,展开了:一千两。 旁边师爷凑上来,觑着眼看清楚了,哑着嗓子小声道:“还算没白忙活……”被一眼瞪走。 衙役们眼巴巴地看着。京兆府嫌弃地把刚才跟贾琏推拉的那二百多两银子包拿过来,扔给师爷:“分了吧。” 这四口箱子跟着之前王熙凤送来的五口大箱子一起,被贴上了封条,趁着夜色,悄悄抬进了陶监的府邸。 “那五个大箱子,三姑娘就是不要么?”孟姑姑好奇。 林黛玉笑:“她跟王家那位不一样。有些东西,她觉得是她的,不给她,她就会豁出命去争。 “可有些东西,她觉得不是她的,或者,是嗟来之食,那她饿死也不会要的。 “前儿宫里贾娘娘应该给她送了个荷包,我猜着,大约是一两千的保命银子。那是她亲姐姐给她的,是情分,她就会留着。” “那后头王家那几个刁奴贪来的呢?姑娘怎么不肯给贾家拿回去?”孟姑姑又问。 林黛玉垂下眼帘:“贾家越穷越安全。” 孟姑姑想不明白,索性便不想了。敲着桌子又可惜:“好多钱啊,搁在陶监那儿落灰,还不如姑娘拿来经营呢,还能生些利息。” 林黛玉笑了起来:“姑姑想必没听说吧?今年南方雨水大,可不止一处决堤。朝廷要用钱,我这几口箱子过去,可落不了灰,转眼就能用上!” 孟姑姑、紫鹃、晴雯、雪雁、小红:??? 思政殿。 昭明帝瘫在御座上,盯着案上一大堆奏折,面无表情。 陶行简端了一碗绿豆汤进来,给他放在手边,轻声劝道:“陛下,别生气了。您不是常说么,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的。” “这不一样。”昭明帝沉声道,“虽说天威难犯,但大灾之下,多少人流离失所、无米果腹。这还是第一着。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接下来便是酷夏,疫病只会传得更快!赈灾、治水、防疫,还得整顿吏治、安抚流民,这不仅是大事,还是急事!” 陶行简听着就跟着皱起了眉,抱着拂尘叹气:“这得花多少钱啊!” 提到这个,昭明帝不由得揉起了太阳穴: “大前年,接如海的那个姓宋的,人都没进扬州,就已经被抓住了小辫子。朕只能再派了老魏。 “老魏就是个莽撞人,刀快话少,上去就端了两家子,剩下的就老实了一半儿。所以那两年的盐税,比往年高出去三分之一。 “可是等朕把老魏挪去川蜀坐镇,两江盐税就又掉了下来。不说比老魏吧,就比如海那个书生,都又少三分之一。 “现在朝廷要用钱了,朕今天让户部报个数儿,都报不上来,只说回去核算一算才知道。” 陶行简也叹气,小声道:“库里怕是没多少银子。您登基的时候,库里盘出来的还不到三百万两。 “攒了这三年,没动刀兵,也没出巡,没大花费。老奴估摸着,大概能有个一千来万。 “这刚到哪儿?! “尤其是,七月还有太上的万寿节呢!今年他老人家七十整寿,您不大办哪儿行啊!?” 君臣两个相对叹气。 “智通找着了么?” “尚未。” “要快些找。朕要用他!” “是。” 第148章 义敏 两君臣正在对叹,卢长庆忽然一溜烟儿跑了进来,先给昭明帝行礼,然后却去找陶行简,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昭明帝更加不爽:“朕面前,你们还有私房话不成?” “他不知道该不该在您跟前直通通地说,所以才这样神神鬼鬼的。” 陶行简满面带笑,轻轻地把贾家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又道,“三姑娘死拧,就不要那些东西。出了贾府的东西,姐儿又怎么会让它再回去? “索性就都抬到我那儿去了。还贴了封条。江永临走留了句话,听说江南起了水患,只当是给故乡捐了罢。” 昭明帝唇边便露出一个微笑来,口中却嫌弃道:“她倒是会慷他人之慨!” 又忍不住问:“有多少?” 陶行简心里估算,道:“三姑娘那几箱子,器物居多,卖一卖抬抬价,估摸着有个千两。 “那几家子刁奴的四个箱子,听说全是好东西,说不定上万的银子呢!” 昭明帝顿时沉了脸,哼了一声:“四家子奴才而已!” 竟然就能贪这么多,那么贾府呢!? “贾府老太太常说,那几个年高的管事嬷嬷们,比少奶奶们还有钱,都是财主。想必,这几位就是了。” 陶行简说完,叹了口气,“这世上虽然多的是奴大欺主的,可贾府这个事儿啊……” 看了一眼昭明帝,又往太极宫那边看一眼,便闭上了嘴。 都是太上做的孽,那当今这当儿子的,除了捏着鼻子兜着,还能怎么办呢?! 昭明帝忽然一皱眉,眼珠儿一转,露了个贾府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笑容出来。 陶行简看着这个表情,一向流利的嘴皮子也不由得结巴起来:“陛下,您,您这回是,又想,想坑谁?!” “坑很多人。”昭明帝笑得非常亲切,和蔼可亲。 第二天朝会,昭明帝叫了大起,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来了。 昭明帝左顾右盼一番,先把贾政叫出来,一通猛夸:“爱卿真不愧是名将之后、朕之腹心,连家中幼女都知道为国分忧。 “前几天才传来消息说江南水患急需赈灾,朕的户部还没清理出可供赈济的银子;爱卿家被除族的小女儿,便把自己的私房都捐了出来。啧啧啧,真是好教养啊!” 贾政只觉得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一脸懵然,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臣,臣惶恐,臣不知啊!” “哎!都说了,是你家那个除了族的闺女做的。你上哪儿知道去?” 昭明帝袖子一甩,高高兴兴地对众臣道,“朕觉得,这姑娘颇识大义,真乃贤淑!唉,各府千金皆养在深闺,怕是有这份心,也没法儿出这个力。 “倒是这姑娘,除了族,立了女户,独立行走在世间,才能把胸中抱负和豪侠义举抒发一二! “殿中省!” 陶行简往前一步:“殿中省在。” “以朕的名义,赐一块匾下去,就写‘义敏’二字!”昭明帝高声说完,开开心心地又问户部,“怎么样,你们核算完毕了吗?” 户部从堂官到员外郎,心里恨不得生啖贾政之肉。 户部尚书黑着脸咬着牙,闪身出班,拿笏板挡着脸,沉痛表示还没有,理由是人手不足。 昭明帝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会?你们这一部,今儿来了十七八个吧?朕就不信,你们这十七八个精于计算的人才,同心协力了三天了,竟连个数儿都给不出来么?” 吏部天官曹讽简直忍无可忍,刚要张嘴跟着昭明帝一起损人骂街,就看见陶行简站在上头死死地瞪着他,忙闭上了嘴。 低下头,曹讽甚至憋不住笑了一下。 看来,陛下这是要坑人。 “唉!卿等的能力朕是绝对信得过的。只是这救天下于水火,解苍生之倒悬的心思啊,还没贾卿家的小女儿殷切。而已。”昭明帝说到最后,甚至还笑了一笑。 然后一甩袖子,退朝。 叫了大起,只是为了让大家看这一场戏么? 这回连几个平素从不管事的宗室王爷都迷糊了,抓了愉亲王围着问:“怎么了这是?” 如今户部正在愉亲王手下,他也只好给几位老王爷解释:“江南大水,决堤了好几处。这必是要赈灾的。陛下催着户部核银子,这不是三天了还没核出来,陛下火儿了。” “那难怪陛下发火儿。”忠顺亲王哼道,“前年还是姓曹的领着户部时,陛下问这些数儿,他可是张口就来。” 旁边敦诚亲王和恪谨亲王紧跟着点头:“那姓曹的不说人话,但差事还是办得不差的。” 竟当着自己的面儿夸那混账! 愉亲王很不高兴,说了一句“我还忙”,转身走了。 忠顺王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狂的他!” “嗐。不记得小时候太傅怎么教的么?子姑待之。”敦诚亲王拍拍忠顺王,憨厚笑道,“我家王妃今儿炖肘子,你去不去喝酒?” “不去!”忠顺王嫌弃地看他,“你家太没意思,说吃饭就真只有饭,说喝酒就真只喝酒。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有!” “我我我,我去!”恪谨亲王亲热地拉了敦诚亲王的袖子,“既然是王妃的手艺,我也带上我家王妃如何?” “你家王妃那饭量,我得让我家王妃再加俩硬菜!” “既然这么多菜,我把我儿子也带上……” “别带姑娘就行!你家姑娘铁随你王妃,我的天,那个饭量!” “你住嘴!” 两个四五十岁的老宗室说说笑笑地走了。 忠顺亲王眯着眼看他们的背影,再看看周遭早已散得差不多的人群,也不理一群小官儿的讨好,眼珠儿转了转,随手揪个小黄门,让他去问问:“看陛下在御书房不?我要求见。” 小黄门马上答他:“不用看。陛下没去御书房,刚才说心情不好,去后宫了。 “听说是去看贾家那位娘娘去了。 “说那位娘娘会教妹妹,知书达理的,看着就舒心。” 忠顺王的眉毛都拧起来了。 他去年喜欢的那个小戏子琪官儿,好像就是跟贾妃的胞弟要好。后来那不识抬举的东西逃跑,那姓贾的还帮忙来着。 哼! 会教? 把妹妹教的除了族,把兄弟教的跟戏子裹乱、得罪宗室,还真是“会”教!!! 第149章 脸皮的厚度 凤藻宫。 没有旁人,昭明帝斜倚在榻上,用小银签子插着新下来的西瓜,尝一尝,丢下签子,嫌弃道:“不甜。” “才下来的头茬儿,吃个新鲜得了。”陶行简劝他不要太过分。 昭明帝哼了一声,才看着旁边小心翼翼坐着的元春,皮笑肉不笑地告诉她:“你舅舅家的奴才,那才叫大手笔。 “听说你那表姐嫂子给他们派了差事,他们不爱干,竟然打着伙儿跑了!京兆府去追,竟然还敢抵抗!” 元春脸色顿时苍白,咬着嘴唇,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呢,自然是被京兆府杀了。随身细软,京兆府交上来朕一看——你猜有多少银子?” 昭明帝俯身撑着膝盖,扬起一边嘴角,直直地问到了元春脸上。 元春强忍住全身的颤抖,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向昭明帝的双眸。 那眼神中,有森冷,杀意,厌恨,就是没有怜惜与温柔。 “臣妾猜不着……” “猜不着?还是不敢猜给朕听?”昭明帝冷笑一声,又靠了回去,顺手摸了榻上的一把梨形纨扇自己扇着玩儿。 元春跪伏在地上,带着哭腔答道:“臣妾入宫十多年了,家中诸事,委实不知。 “臣妾便跟家里通信,也只是问父母兄弟姐妹,哪里会想到去问奴才? “臣妾知道陛下生气。您气了,就罚家伯家父家兄,罚臣妾,这都是应该的。 “臣妾这就把这半年的月俸上交,只当陛下惩戒臣妾了!” 昭明帝挑眉看着她,有一瞬间的愣神,片刻后,笑容顿时扩大:“聪明!来,老陶,记! “凤藻宫贤德妃贾氏,心忧水患,心疼朕躬,特捐半年月俸,以资救灾! “这般心胸,实可钦佩!朕欲嘉奖,求太后慈旨,晋封贵妃!” 贾元春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泪水中,惊恐交加地看着昭明帝,再也忍不住抖成了一团! “这样惊喜么?连谢恩都不会了?”昭明帝冷着眼神、扬着嘴角,从榻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贾元春—— “不妨!朕再给你解个惑:王家四个陪房,细软共计,一万两千六百七十二两! “而你那可怜的、因为不肯给北静王做妾、便被你传话除族的亲妹子,全屋的古董器皿加起来,不过一千两出头。 “朕赐了她匾额夸赞。她当得起。” 昭明帝扬长而去。 贾元春软在地上许久,在抱琴的搀扶下才勉强起来,强笑道:“抱琴,你主子晋封贵妃了,你高兴么?” 抱琴满眼是泪:“陛下这是拿您当阖宫的靶子……” “抱琴!你主子还是挺高兴的。这说明,你主子在陛下眼里,还有三分用处。”贾元春低下头,把眼泪一点一点擦干,然后昂起头来,“替我梳妆,换一身鲜亮的衣裳!” 一刻钟后,御膳又送了两份水果来。一份是甜了不知多少的西瓜,一份是今天上午才送进宫的杨梅。 杨梅。扬眉? 元春凄然一笑。 凤藻宫门口忽然便热闹起来:“哎哟哟!听说,半年的月俸便换了个贵妃? “快着,让我趁着这旨意没下来,赶紧再让贾氏给我行个礼!明儿她成了贵妃,我可得给她跪着了!” 抱琴的脸上一片苍白。 贾元春身着明艳的粉色百花锦袍,露出一丝从容微笑,缓缓地摇着纨扇,轻声道:“抱琴,看点心,上酸梅汤!” 这边昭明帝则直接去了坤宁宫,一来知会皇后一声要晋贾元春的位份,二来也要给她分派个大工程——太上皇的万寿节。 “父皇喜欢热闹,你一向最会张罗热闹。你来张罗。国库里虽然紧吧,但也紧不到父皇那里。” 昭明帝和颜悦色,“江南水患,户部不顶事儿,我最近会很忙,恐怕不常过来。你虽张罗此事,却也不要累着自己。时常让太医看着些。” 万皇后感动得险些掉泪,又忍不住抱怨昭明帝:“那贾氏,连个身孕都没有,怎么能封贵妃呢?岂不让有子嗣的丽妃抱怨?” “斯贵妃去年没了,七皇子一直都养在太妃处,也是不合适。贾氏没孩子,就让她养吧。也挺好,孩子的生母是贵妃,养母也封了贵妃。合适!” 昭明帝一拍大腿,抬屁股走了。 万皇后瞬间气得掉泪,看看昭明帝出了院子,抬手狠狠砸了一个玉如意,咬牙切齿:“贾元春这个贱人!半年月俸换个贵妃,真是便宜占大了!” “哪里是便宜?这样一来,满宫里哪个不得捐些月俸出来? “何况还有她那个妹子,凭着一两千的私房钱,竟然就得了御赐的匾。 “全京城各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哪个不得赶紧把荷包里的银子拿出来? “这还不让宫城内外的女子们都恨上她!? “陛下若是真心宠爱她,就该这时候让她静悄悄的,可又顺着您的话,大张旗鼓地让她收养七皇子! “皇后娘娘明鉴,皇上这心里不定怎么讨厌她呢!您才是不该跟她置气才对!” 苏虹虽然少了几颗牙,可不妨碍她脑子转得快。 万皇后却不甘心,哭着发狠:“那我就再送她一把火!你传话出去说我病了,让她来给太上办万寿!” 苏虹连忙阻止:“那您可就是公然跟皇上作对了。您是中宫皇后,太上皇的正经儿媳妇,您办这个寿,合情合理。 “可若是您不办,那陛下就只能把这件事交给太子,顺便还必须找一两位宗室王爷帮着,多半便是愉亲王!” 当今年过三旬,已经继位三年,愉亲王却还是辅政亲王。 全后宫都明白皇帝对这位愉皇叔到底有忌惮。 万皇后顿时心怯,生了半晌闷气,才把手里的梳子扔到一边,嘀咕道:“这算什么!气了人还得让人干活儿!” 一切果如苏虹所言。 宫门还没下钥,各宫撒出去娘家传话的人就都回来了。顺便还带着各家深闺中的姐妹“捐给江南水患的私房”银子。 到了晚饭时分,昭明帝面前的案上的单子已经有了好几摞。 “这是内命妇的月俸捐款。这是各勋贵人家的千金们的捐款。这是敦诚、恪谨等各位宗室王爷带着王妃世子们的捐款。 “这是京城富户里头那些手快的,送来的第一批捐款。”陶行简擦着脑门上的汗,苦着脸,“共计三十三万六千余两。” 昭明帝便翻最后一叠单子:“京城富户?有贾妃的那个亲戚薛家的么?” “没有……” “哈!那还了得?让人去他们家门前门后念叨念叨!我看看这家人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陛下,您连这种家世的都不放过么?!” 到底谁的脸皮厚!?!? 第150章 鹡鸰香串 给探春的“义敏”二字匾额,自然是先到林府,再由倪二屁颠儿屁颠儿地带着,一起去了那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送进了探春小院儿的大门。 卢长庆看着里头的格局,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三姑娘,您太委屈了。” 虽然卢长庆给贾府送旨意什么的,的确跟探春碰过面,但从未正经交流过。 让他这样一说,探春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又不愁吃喝,有什么可委屈的?” 卢长庆一边举起袖子擦泪,一边哭得抽抽搭搭:“您都住这种地方了,还能把自己的私房都捐了给江南水患。 “您这格局,真是陛下那话了,真乃豪侠义举!” 探春都听愣了。 倪二忙给她使眼色:“前儿三姑娘搬家的时候,不是因听见江南发水,所以把那几口大箱子都托我们姑娘捐了赈灾么?” 探春:??? 卢长庆抑扬顿挫宣完旨意,又咋呼着让把匾额这就挂起来,然后又口沫横飞地夸了探春一番,最后还巴巴地报上名字拍着胸脯道: “您以后要是不好意思找陶监,您就让人在宫门口给我递信儿。您的事儿,我包了!” 探春都不明白为什么,只能先含笑谢了。 等卢长庆一走,探春忙跟着倪二一起去了林府。 “林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妙玉正在黛玉这里抄经,摊了一桌子笔墨经册,见她来了,一指房门:“你们出去说。” 林黛玉笑着拉了探春去花园里坐着。 先打量她的衣着,见早换了寻常布料,满头簪环也卸得只剩了一支银钗,笑着点了点头。 又握一握她的手,见已经粗糙了起来,心疼之余,又叹道:“你这样就对了。 “让人瞧见你离了荣府,竟还能遍身罗绮,那是会招嫉恨的。娘娘派人去看你了?” 探春一听就知道是倪二跟黛玉说了那事,眼眶一湿,紧紧地拉了黛玉的手,低声道: “大姐姐特意派了抱琴出来,让我从此以后不要管贾家和她的生死祸福。只要自己好好活下去,就行。” “那天你回来哭,我便没怎么劝。宫中历练十数年,娘娘能一步一步隐忍成贤德妃,不是单凭着荣宁二府和秦氏之死,就能做得到的。 “秦氏事发,两府在太上跟前都掉了身价。陛下早就看这班老臣不顺眼。她一个借此而起的妃子,也是艰难得很。 “所以她特特去了太上和太后面前,装模作样地跟我道歉,一则算是把她娘的事儿算是半摊开了。一个罪名不会砍两遍头。这件事儿,竟可就这么结束了。 “二则也是把我跟贾王史薛的关系撇清了。万一有那么一天这四家子都倒了,不会连累到我。 “——自然,我若恃宠生娇,或者所嫁非人,在皇上和太上中间没能站稳了脚跟,也连累不到她和贾府。 “至于其他。如今东府已经摘干净了。西府里的爷们儿,娘娘心里有数得很,没一个得用的。 “所以,娘娘费尽心机找了个机会,只把你送了出来。” 黛玉笑一笑,摩挲一下探春的肩膀,低声道,“你姐姐很疼你,也对你寄予厚望。 “她甚至都不敢给你铺路,只让你自己去争取。她知道,她铺的路,帮不了你,反而会害了你。 “但你自己却机敏通达,必能做一番大事业、成一片大天地!” 探春就势倒在她肩头,低低地哭了起来:“我竟误会她……” “你误会的好。如若不然,就你这点子道行,在宫里那些人和老太太跟前,你哪里就能骗得他们都信了? “万一让人猜着娘娘想干什么,你反而会成为人家牵制娘娘的软肋!”黛玉拍拍她,让她振作起来。 探春痛落了几点泪,这才哽咽着坐直了。 黛玉把宫里宫外自己知道的事情悄悄地告诉了她,又苦笑道:“除了你误会,咱们这位真性情的陛下也误会了。 “如今必是气了娘娘无情无义、利欲熏心,所以抬举了你,好给娘娘没脸呢!” 探春目光微凝。 所以,哪怕是晋升贵妃,也未必就是恩宠。而将自己除族,也不一定就是憎恶。 这世间的事,是非远近,真相还真是难说得很。 她看向林黛玉,一脸敬佩:“林姐姐,你怎么什么都懂?” “我多读书呀!”林黛玉调皮一笑,抱着探春的肩膀,轻声道,“这事儿肯定还没完。 “七月是太上的万寿节,八月是陛下的万寿节。两节离得这样近,国库的银子未必够花。 “妙姑奉了太上的话,如今在抄地藏经。我总觉得,七月里,太上太后会找机会见咱们三个一回。 “而且,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你要做好万全准备。” 探春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小心问道:“我的字还算拿得出手,我要抄经么?” “你不抄经。太后其实不喜欢那些经文。你字好,你写百寿图。”黛玉给她出主意,“哪怕是给太上的东西,你也要先讨太后的喜欢。” 探春连连点头。 “还有,太后喜欢新巧玩意儿。你如今出门方便,装扮得低调些,喊上芸哥儿陪着,去挑些你看得上眼的小玩意儿。” 黛玉顿了顿,笑道,“就是当初宝玉带给你的那些,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那些东西。” 一时回忆起大观园里那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探春也愣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来,轻声道: “我临从府里出来时,二哥哥得到消息赶出来,哭着拉着我不让我走,还呕了一口血出来。 “我跟着人送他回了怡红院。他醒过来,连问为什么,又说索性跟着我走,也不姓贾了。 “我安慰了他半天,索性跟他要了一件他曾经心爱的东西当念想,他二话不说便给了我。” 从怀里摸出个小香袋,递给黛玉,轻声道,“听说是秦氏出殡路上,北静王给他的见面礼。” 昭明帝当天刚赐给北静王的鹡鸰香串。 黛玉的目光定在了上头。 “这东西,想必是陛下听说了北静王要去送秦氏,才给他的罢……” 真能跟皇帝称“兄弟”的,不就是先废太子? 黛玉推还给了探春,道:“好生留着,下次见太后的时候,戴上。” 第151章 啊呀呀 当天,贾政被摁在部里“帮忙”理账,一直陪忙到第二天下晌申时末,抄录完了最后的数字,才放他回家。 贾母等虽然早就得了通知,晓得他是公事,但毕竟探春得匾额、元春即将封贵妃的消息也传了回去,一家子不知道是福是祸,人心惶惶。 好容易贾政回来,又困又累,头晕脑胀,但还是让贾母给叫进了正房,追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贾政满心都是不耐烦,压着脾气简略说了几句。贾母忧心忡忡地又问旁边坐着听的贾赦: “陛下这不是把娘娘架在火上烤么?他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想来,娘娘非要把探姐儿除族的事儿,咱们不知道缘故,陛下却是知道的。而且,陛下是不高兴那个缘故的。” 贾赦一边琢磨一边梳理,“如今陛下看似捧着娘娘,其实几乎是在替探姐儿出气。 “可如今安置恩科进士、处置江南水患,听说本来打算回京述职的王家那位,又因为九边不靖不肯回来了,七月、八月连着两场万寿节—— “朝廷上的事情就够陛下忙活的了,他哪儿来的心思去管咱们家两姐妹之间的龃龉?除非……” 贾赦看了贾母一眼。 贾母接声点头:“除非这由头,跟陛下的朝局有关。” “若是如此,咱们家就最好什么都不做,照着陛下要的局面,顺势而为。”贾赦给出了结论。 贾政昏昏沉沉,一概没听见,还打了个呵欠。 贾母和贾赦同时看他,叹了口气。 其实,他们真是想多了。就如今自家在朝上剩的这一个,能做什么?!他最擅长的,大约就是什么都不做罢! 先让贾政去休息,贾母、贾赦母子两个略有些生疏地再沟通一二,便也赶紧散去。 转过天来,邢夫人便带着迎春、惜春两个去烧香,做出贾府女眷十分欣喜于元春晋封的样子。 瞧瞧别人去进香,却没自己的份儿,贾环心里酸溜溜的,吃饭的时候便跟周姨娘抱怨:“说起来,我才是贵妃娘娘的亲兄弟。宝玉哥哥读书封院,我可没有呢!如何不让我去?” 周姨娘便哄他:“女眷去是女眷的。明儿我陪着三爷,一起去清虚观罢!那处是国公爷替身的修炼之处,咱们也把这个好消息跟国公爷念叨念叨。” 贾环又高兴起来。 又过了一天,恰是五月十五。周姨娘初一十五一向都要出门烧香,已经成了惯例。也不用跟特别谁交代,便带着贾环去了清虚观。 两个人在偏殿烧香,才跪下祝祷不一时,忽然间一个声音讶然响起:“啊呀呀!这位小爷必是荣公后人罢!大殿之上祥云五彩,敢情是因为您!?” ……(老骗子出没,请抱紧自己)…… 昭明帝拿到户部的数字便沉了脸,几乎是瞬间,那张纸便回手扔到了户部的脸上: “国库有银八百万,能动用的却只有二百万,那六百万,你都已经替朕花出去了?! “这其中还不包括太上的万寿节!?” 户部委屈得要命,捡起单子,奓着胆子解释:“九边都欠着饷,马上就要打仗;两座皇陵都在修;去年黄河的水灾、今年初直隶的地震,钱都是早说好要给的;还有二、三、四,三位皇子眼看着成年娶亲,皇子府总要修……” 昭明帝一眼瞟过去:“朕的皇陵和皇子们的府邸,都不急。大不了朕晚些死,皇子们也晚些娶。这能省多少?” “臣万死!”户部被他一句“晚些死”差点儿把魂吓掉,忙跪下请罪,然后再苦着脸答话,“省不了多少。七八十万而已。” 昭明帝板着脸挥挥手,让他赶紧滚。 手指在御案上敲了数下,忽然抬头,问陶行简:“昨天忠顺王要见朕?” “是。”陶行简点头,“说是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抓着人问的。” “那就现在去他家找他过来,正好,朕请他吃顿饭。”昭明帝露齿一笑,“顺便,你去宣那几位亲王——哦,把咱们北静王、南安王世子也请过来,饭后来。” 陶行简扶额:“陛下!您昨儿坑人还没坑够?” “哼哼!朕这半年憋屈得很,今番实在手痒。坑已挖好,不多埋几个进去,朕不甘心呐!” 昭明帝笑眯眯起身,仰头默算,又看向旁边弓着腰等吩咐的卢长庆, “跟御膳说,妃嫔们昨天给朕做了好大脸面,朕心甚慰。今儿的例菜一宫两道,都赏下去。 “四妃宫里的赏赐你亲自跟着去,该说什么你知道! “至于午膳,朕和忠顺亲王一起用!四菜一汤,两荤三素,多了不许上!” 卢长庆先脆脆地答应了一声,又贼头贼脑地问:“陛下,听说忠顺王喜欢吃辣,但是不喜欢吃米?” 昭明帝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对!让他们做个辣菜,主食来一大碗饭!” 当天傍晚,宫门下钥之前,一众宗室、异姓王们慢慢走出了宫城,各自对视,都有些迟钝。 怎么就,出人出钱,就都出了!? 卢长庆躲在他们身后,嘿嘿地笑。等他们走远,才穿着便服,不知哪里牵了头驴出来,骑上去,咯哒咯哒,悠悠闲闲地去了林府。 侧门进去,直接到正院。 林黛玉刚吃完饭,见他来,不由有些担心地站了起来:“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儿吗?陶监不是说最近都不会过来了吗?” “没有没有。小的明儿个放假。陶爷爷说,让我去陶府找老侯带着逛街去。我这不想着,先来瞧瞧姑娘么?” 卢长庆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晴雯接口便道:“那你准没吃饭!我们正要吃,快来,跟我们一起!” 卢长庆眼睛一亮:“那敢情好!” 一顿饭吃得肚子溜圆,砸着嘴过来跟黛玉道了谢,然后才笑嘻嘻地坐了矮凳,跟黛玉说笑话儿。 “……忠顺王辣的啊!尤其天儿又热,一身大汗!等敦诚、恪谨王爷、愉亲王和北静王几个异姓王来的时候,忠顺王那脑门子还没干哪!” 卢长庆眉飞色舞,嘴皮子利索,舌头又损,都快赶上说书了。 雪雁推推晴雯,低声笑道:“你差事被抢了!” 晴雯瞪她一眼,赶紧竖着耳朵听。 “……皇上板着脸:江南赈灾何等要紧?除了水患、流民,还有当地的吏治! “不是朕要偏心眼儿,若非当地有些根基,怕是办不了这趟差事!” 第152章 连环坑 卢长庆拉开架势,拿腔拿调:“忠顺王立马就说:当年太上南巡,臣跟去过,觉得当地景色甚好,还呆了一年才回来。 “虽然算不得根基,但好歹风物人情还是比旁人熟悉的! “北静王就急了!他竟然说,他跟金陵四姓都熟得很,去了江南,这四家子肯定能帮上大忙!” 林黛玉听得脸色一变。 窗外,闲走过来,听见“忠顺王”三个字便立住没走的妙玉,慢慢挪到了另一侧暗影下,屏息静听。 “……愉亲王一通讽刺挖苦。陛下又替北静王说话,说四王八公十二侯本就是在太上军中打出来的同袍情谊。 “金陵四姓除了皇商薛氏,本就是那时候结下的姻亲,若说不熟不帮衬,倒是假话了。 “北静王脸上那得意还没下去,陛下却又说:可溶哥儿毕竟年轻,不知治水的难处。 “这件事交给他,差事办不好倒也罢了,再派人补救就是。可若是砸了北静王府的面子,岂不是让太上连万寿节都过不好? “愉亲王和忠顺王立马跟着起哄。北静王这一怒,竟立了军令状,拿着北静王府的那座宅子做抵押!说是差事办砸了,就让出来给二皇子出宫开府!” 黛玉眼睛一眯:“二皇子?” 这帮人的手,竟然都伸到皇子身上去了? 卢长庆被她这一声问,问得愣了一愣,才又续上刚才的话:“皇上自然不会答应这一条,只让他立了军令状:若是这件事办得不漂亮,就在两江镇守三年,不得回京!” 镇守两江!? 这不是把整块肥肉都吊在了狐狸嘴巴跟前!? 黛玉低头屈指算了一算,轻轻地笑了起来:“三年后啊!” 三年后,太上皇七十四岁。 二皇子十八、三皇子和四皇子十七。应该都已经成亲开府了。 京城朝局最关键的几件事,差不多,应该都完了。 最多最多,能让北静王赶回来给太上皇去守皇陵! 黛玉轻轻松了口气。 只要北静王不在京城,她做许多事就没了顾忌。这可,太好了。 “众位王爷竖着大拇指起哄称赞。皇上却说,最难的差事派给了年纪最小的兄弟,哥哥们还该帮衬一二才是。 “恪谨亲王马上说,既然如此,我家小子闲着,给溶哥儿当跟班吧! “愉亲王也说工部有两个任期刚满还没定接下来去哪儿的,不如先去江南治理水患,又正是本差。 “敦诚亲王便拉着忠顺亲王说,他俩年长,当年太上赏得地多铺子多,比几个兄弟都有钱。别人出力,他们出钱。 “北静王听了这话就挤对愉亲王,说他什么都不出。愉亲王脱口而出:我出了工部两个人呢! “忠顺王接口就道:那是朝廷的人!那是你的人吗?愉亲王你虽然辅政,可你还是臣子呢!怎么着,当龙椅已经是你的了? “北静王也跟着敲边鼓,大惊失色,呀呀呀地喊,东张西望问今儿当值的殿中侍御史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出来弹劾愉亲王言行狂悖、心欲不臣! “还是陛下打了个圆场,笑着说,不过是一时失言,当不得真。 “又打趣愉亲王,这不得花个两万银子,买个平安?不然这群混不吝的真去太上那儿告状,怕皇叔也是要跪甘露殿的台阶的!” 黛玉听得笑起来,问卢长庆:“陛下今儿讹了多少银子出来?” 卢长庆一伸手:“五万两!” 晴雯雪雁一声惊呼。 “愉亲王两万两,忠顺亲王、敦诚亲王各一万六千两,恪谨亲王八千两。” 黛玉不由莞尔:“忠顺、敦诚、恪谨三位,算起来都是一样的太上的堂兄弟,这样不一例,恪谨亲王岂不没面子?” “才不会呢!陛下说,恪谨亲王不善经营,家里人口多、饭量大,说另外那八千银子,皇上内库替他出了!” 卢长庆一声未完,晴雯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看她。 晴雯忙憋住笑,低下头去。 黛玉瞪了她一眼,叫小红:“去看看匣子里还有多少现钱。都拿来。” 卢长庆一呆,忙双手乱摆:“不行不行!陶爷爷交代过,说我若敢再从姑娘手里接走一个子儿,从此以后就不许我再进宫了!” 往门外看看,又挪近些,悄悄地告诉黛玉:“陛下有钱!消息都撒出去了,京畿附近的皇商富户,都在陆续捐银子呢! “陛下放出话去了,等八月里他过万寿时,要亲眼见一见这些‘义商’!” 商贾人家,能得陛下亲自诏见,那捐款岂不是要捐疯了?! 黛玉扇子遮口,自己也忍不住笑,轻声道:“陛下当年看着我林家万贯家财,竟没动手,看来先父跟陛下的情谊,委实不一般啊!” 卢长庆张着嘴怔住。 这话也敢说?! 黛玉笑着打量外头天色一眼,命晴雯:“天儿不早了。长庆公公不大在宫外行走,你让江永派几个人送他去陶府。看着他进了门才许回来。” 卢长庆顿时脸上一苦。 他还打算去三姑娘那儿请个安,把这冷灶烧一烧呢!这若有人跟着,还怎么去?! 黛玉假装看不见,笑着又让给他带上些果子点心之类,送他走了。 孟姑姑在旁边嗑了半天瓜子了,等卢长庆走了,才哼了一声:“私泄禁中事,这小子的脑袋快保不住了。” 林黛玉摇着扇子,笑着摇头:“这是陶监领了圣意,特特让他来告诉我一声的。” “告诉你什么?” “一则,是告诉我,北静王要出京去了,三年两载的,他不会再对我怎么样。让我安心。 “二来,我上次跟陶监提过,若是一时半刻动不得北静王等人,那就不妨让他们狗咬狗。 “如今有了两江这块肥肉做饵,北静王顺利上钩不说,愉亲王和忠顺王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必会心心念念想报仇。 “接下来两三年,一定会有无数的弹劾折子送到陛下手里。 “这样一来,陛下是想借刀杀人、想隔山打牛、想行那二桃杀三士的谋划,就都好办了。” 孟姑姑都听愣了。 黛玉已经摇着扇子起身走到了窗边,惬意地往上一躺:“连环坑已经挖好。接下来,咱们只看着这些人怎么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跳就行!” 窗外,妙玉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真心笑容。 第153章 三进士 北静王出京的速度极为可观! 头天领旨,第二天去太极宫辞行,第三天便带着户部划拨的头批赈灾款,驾起北静王府的二层大船,顺运河而下了。 就这么紧张的日子,他竟还让王府长史往外散了消息,热情地邀请新科进士们:有要上任的、回乡祭祖的、候缺游历的,都可以跟他一路走! 他包路费食宿! 还可以“彼此谈讲”,增长见闻,不仅能解旅途寂寞,还能有所进益,一举数得! 便真有那得了沿路郡县官职、贪图省事省钱的,以及官职不称心,想趁机依附的,苍蝇逐臭一般扑了上去。 北静王得意洋洋,带了一船十几个进士,出发了。 天,便发现了两个极有趣的。 一个,竟是吏部天官曹讽的庶弟,名叫曹谕,连考三回了,才中了个二甲末名。还有一位则是来自鄂州的进士,名叫欧阳宝,名次只比曹谕高一名。 这曹谕的名字读音与愉亲王相似,只因为这一条便三年不第,早已满腹牢骚。这欧阳宝又是个只知道依恋母亲、想回家乡附近任职的,对如今被派了个江南县尉的差事极为不快。 不过两三回临江风、月下酒、漫谈心,这二人便都成了北静王的拥趸,凡事都愿意与他倾诉了。 只有北静王府的长史觉得可惜:“再晚走十天就好了。” “荣府的二姑娘诨名叫做二木头,戳十针也不会唉哟一声。便是等她成了亲,带着她和她丈夫一路南下,又会有什么益处? “既不能把握得住荣府,也牵制不了贵妃,还拉拢不住那位新科进士。得不偿失。错过了,正好。 “不然,我还必须得带着他们小两口,到了金陵贾珍跟前,才不算缺了礼数。”北静王十分不屑,才不想浪费精力。 与此同时,王熙凤来找黛玉。 “二妹妹的婚事其他的都能定下了。原是想着在家里办,大观园接到外院,悄悄着也就算了。 “谁知这姑爷这么轴,非说这样竟像是入赘了。他不肯。大老爷二老爷轮番出马,好说歹说,也不行。 “又想着不然在外头布置个小院儿。也布置好了。结果,谁知哪个遭瘟的在姑爷耳边吹了风,说那原是周瑞的房子……” 王熙凤一脸烦恼。 林黛玉匪夷所思:“凤姐姐!琏二哥那么大本事,婚事还给了半个月的期限!珍大哥哥布置小花枝巷,可都没用这么久啊! “如今便花个几百两买个新院子,就当了二姐姐的陪嫁。日后他们回京有个落脚的地方,买新姑爷一个感激,不好吗?怎么连这几个银子都要省?” 王熙凤一声长叹:“我倒是想。可是巧媳妇难为没米的粥。公中一共才三千的银子,大老爷又要好看,非要两千的压箱银子。 “如今只剩了一千两,又要摆嫁妆,又要买头面,还要办喜酒,色色都要银子。大老爷性子犯了,还想让姑爷掏个一两千的聘礼……” 林黛玉气得高高一声冷笑:“哈!不是贫寒人家,不是圣旨赐婚,如今荣府这门楣名声,有哪个前程远大的士子愿意联姻的? “他好歹就这么一个闺女,中间又夹着圣上的脸面,他这样悭吝,到底是抠嗖给谁看?是对皇上娘娘心生怨怼,还是给新姑爷的下马威,想让人家永远别来往?” 王熙凤被她一言道破贾赦的心思,也只有跟着叹气的份儿:“妹妹别生气……” “我能不生气吗?”林黛玉只觉得额上青筋都跳了起来。 这门亲事,对外可以说是贾元春求的,也可以说是皇帝赏荣国府体面,可底子里,是皇帝给自己的面子。 居然就被这么糟蹋! 林黛玉冷了脸:“新姑爷的聘礼,我给出了!新姑爷迎亲的院子,就用我这前院!新姑爷带着二姐姐出发去任上,也从我这里走! “二姐姐的嫁妆,都抬了我这里来!你们家甭管派谁,都把这三千两,给我完完整整地送了来! “少一个子儿,我便请了陶监一起去大房,好好跟大舅舅说道说道!” 眉毛立起:“送客!” 竟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再给王熙凤,把她直接轰了出去。 王熙凤悻悻出府,人还没走出二门,便看晴雯、小红和雪雁三个人,提着裙子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飞跑了去! “这必是赶着去给二姑娘办婚事的。” 怅然扶住平儿的肩膀,王熙凤自嘲地笑笑,“这家里,人心还整个儿长在腔子里的,唯有林妹妹一个罢了。” 平儿迟疑片刻,低声道:“说实话,这事儿您不该由着大老爷和二爷闹。大太太都气得去老太太那儿告状了。 “如今虽说烦到林姑娘这里来,一切都好解决。可等林姑娘再把四姑娘的事儿办完了,您当她还会管咱们家么?” 王熙凤看她一眼,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轻声道:“我还能不知道这个?! “二姑娘最好领林姑娘的情,别领荣国府的情。日后说起来,新姑爷也是得了林姑娘的扶助。 “他这岳丈行出来的事儿,那就是个屁! “这样才最好!” 笑一笑,摇摇地回府。 平儿想不明白,只得低了头。 林黛玉的话传到了,贾母脸上自然不好看,叫来贾赦,让王熙凤当着面儿再把话说一遍,然后问他: “咱们家,真就穷到这个地步了?那你跟我说,别跟林丫头叫穷啊! “这个面子,你到底驳的是二丫头、是娘娘,还是皇上?我才以为你明白了些,怎么又糊涂了呢?” 贾赦讷讷不言。 迎春在屋里哭得抬不起头,司棋怎么劝都劝不住,气得头疼。 出了屋子,见迎春乳母王嬷嬷正带着儿媳妇嗑瓜子说闲话,不由心头火起,冷笑一声,即刻命人: “来,请她们去太太那里嗑!” 邢夫人正窝火,天天掉泪,口口声声都是我苦命的女儿,一听见这事儿,满肚子的火气终于有地方撒了。 直直把那家子从头到脚查抄了个遍,竟翻出来数张当票,都是迎春房里在册上的物件。 甚至还有一支攒丝累金凤项圈儿,是三姐妹都有的,也被她拿去典当了换了赌资。 还有她儿子、媳妇,在各自的行当上也是仗着是迎春的奶兄嫂子就胡作非为的。 邢夫人一怒,全家抄了,合家发卖了,共得了五六百银子,一股脑也都塞给迎春做私房:“别搭理你那个混账爹!我给你做主!” 第154章 左毅 三天。 黛玉不仅把迎亲的院子收拾了出来,连拜堂的厅、祭祖的祠,都给张罗出来了! 婚期定在五月二十一。 五月二十下晌,江永把一脸茫然的新姑爷请来府里,把张罗一新的学而院引他看了,又讲解了匾额的来历。 最后给他打了一躬,先道歉:“家主人念及与二姑娘闺中情谊,便多做了此事。 “如今若是姑爷不嫌弃,便请随小人去看一眼暂用来祭祖的地方。” 新姑爷迷迷瞪瞪被他哄着去看了一个小小的祠堂,里头摆着香案,只空着放灵位的地方,下头香烛炉插等物一应俱全。 新姑爷这才反应过来,涨红着脸摆手不行:“这却算了。待我去了任上,父母肯定是要过去一见的。到时候再拜不迟。” “是。都依姑爷所言。”江永又打一躬,然后请问他,“姑爷这边的傧相,可请了?” “请了。我几个同窗。”新姑爷忙答,红着脸,有些坐立不安。 江永笑一笑,道:“虽然此事简洁,但三媒六礼总要齐全。家主请了殿中省陶大监主婚,高堂座上请了您的座师、礼部侍郎来坐,您看如何?” 新姑爷被吓得险些跳起来:“什,什么?!” “只是他二位忙得很,怕是只能吃您一杯酒而已。”江永又笑。 新姑爷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想了许久,道:“我还是拜见一下林家表姑娘吧?” “是。请。”江永二话没有,直接带着他去了正院。 隔着屏风,林黛玉端庄有礼,先恭喜,再致歉,最后说一句“不须客气,自家人应该的”。 新姑爷憋了半天,索性自我介绍了一通:“在下姓左,左丘明的左;名毅,士不可不弘毅的毅;天子赐了表字曰:守端。 “鄂州人氏,家境贫寒,唯有薄田二十亩,父母兄嫂侄儿们,勉强糊口而已。 “今科名次很一般,但殿前答对时,说了几句真话。陛下说,在下读书读迂了,让去下头好好看看民情。所以赐了一个严州府淳安县主簿之职。”林黛玉听到这里,哦了一声。 左毅停了下来。 “左姑爷好品行。”林黛玉轻赞了一句。 左毅一愣:“表姑娘如何得知?” “若非人品端方、耿直高洁,陛下想来也不会赐了个‘守端’的表字与你。 “至于淳安县,那是前朝名臣海瑞海刚峰治过的地方。左姑爷若没这个品行,怕那县衙里您睡都睡不安稳。” 林黛玉提醒完,又笑道,“我二姐姐性情温柔、恬淡无争,若姑爷上进的心热,那只怕夫妻们不会多和顺。 “可若姑爷是海青天一般的性情,那我二姐姐真是再享福不过了。” 左毅莫名地松了口气,说话也不那么生硬,和缓了神情,给林黛玉作了个揖:“多谢表姑娘相助。” “我家也是领旨办事。姑爷只要感激圣上的知遇之恩,旁的都不要管,也不要记。”林黛玉提点一句,便请他去歇息。 左毅听了这话出来,心中不由得大为赞叹,拉着江永打听“这表姑娘果系何人”。 江永只含笑答了一句“先文安侯独女、荣府之外孙”,其余的再不肯说。 左毅只得按下疑惑,打算回头跟新婚妻子当个话题,好好聊聊。 林黛玉安抚住了他,又去了学而院里看了荣国府送来的迎春的嫁妆。想了想,还是吩咐去一趟荣府。 轿子从角门进去,先抬到贾母正房。 林黛玉进了院子,却被告知老太太去了大房二姑娘那里,笑了笑:“正好。” 待到了大房,院子里头站着的琥珀一眼瞧见她,惊喜地往里头禀报:“林姑娘来了!” 屋里李纨、王熙凤和史湘云都迎了出来。 因还在孝期,众人都穿得素淡,唯有湘云穿了一件银红绣墨绿兰草的罗裙,算是添了一丝喜气。 再看黛玉的胭脂色长裙和月白色绣银线流云如意的纱披帛,众人心头都有了一丝怪异。 不等众人多想,黛玉已经笑吟吟地给贾母、邢夫人等行了礼,又俏声道:“新姑爷已经查看过了新院子,还算满意。 “我如今完了外祖母和大舅舅分派的差事,外祖母可怎么赏我呢?” 一句话便把大家的脸面都囫囵过去了。 贾母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拉着黛玉在身边坐下,亲热地拍拍肩膀,指着自己院子的方向:“外祖母和你大舅舅房里,看上什么拿什么!都是你的!” 林黛玉掩着口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好孩子,就不该客气!一会儿舅母陪你去你舅舅房里,替你多拿几样!”邢夫人说到最后,气狠狠的,看那架势简直想把贾赦的屋子搬空算了。 众人说笑一回。 只迎春脸红红的,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王熙凤看出来了,便笑着去抱贾母的胳膊:“好祖宗,咱们走吧?” 贾母被她一语提醒,顿时会意过来,笑着起身:“看看,明摆着林丫头是来给二姑娘添妆的。 “怕不是小姐儿两个还有不少的私房话要说。咱们别这么没眼色,赶紧走罢!” “我不走!我要瞧瞧,林姐姐给二姐姐什么东西做添妆!明儿我也得要个差不多的!”史湘云调皮地朝着林黛玉挤眼。 林黛玉白她一眼:“呸!令堂就生你一个,当年的十里红妆,还不够你嚯嚯的,还想从我这里搜刮?外祖母,你快管管她!” “没脸的猴儿!史家缺你的了?还不快给我出来!”贾母哈哈大笑着,站在门口招手叫湘云。 湘云嘻嘻地笑着跑出去:“那怎么能一样?林姐姐的心意可不是天下最难得的?若是没我的,我可不依!” 说说闹闹地,众人这才走了。 迎春红着脸站起来让她坐,又小声道:“云妹妹就是说着玩的。 “前儿夜里她来,特特拿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翠镯给我。还绣了一床花开富贵的被面呢!” 黛玉轻声叹气:“她也是来了这边日子才松泛些。若是在史侯府上,怕这被面是没工夫绣的。” 迎春笑着点头,让司棋等先下去。 屋里只剩了她二人,迎春忽然起身,深深屈膝,给黛玉行了个大礼:“多谢妹妹救我!” 第155章 一辈子感激 林黛玉哎哟一声,忙伸手拉她:“二姐姐,你这可折煞我了!” “好妹妹,那天来传旨的小公公特意在耳边告诉我,是你跟陛下替我求了赐婚!如今又替……替他安排了迎亲院子。 “我想想惭愧,自你来了,我从无一丝好处去待你。如今你都离开贾府,连三妹妹除族的事情都没管,却悄悄替我求了这样一门好亲事。 “我是不善言辞,可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好妹妹,姐姐一辈子都感激你!” 迎春一边哭一边说,死活不肯起身,险些便要给林黛玉叩头。 林黛玉不得已,受了她一个礼,赶紧把她拽起来,低声道:“姐姐别这么说。我今儿还跟姐夫说,谁都不必感激,只记着陛下的圣恩便好。 “姐姐想一想,若不是陛下宅心仁厚,谁乐意管臣僚的家务事?何况东府刚辞了爵,娘娘又除了三妹妹的族,桩桩件件,极难看的。” 迎春忙不迭点头:“陛下天恩浩荡,我必铭记于心!” “这就行了。咱们是亲姑表姐妹,不瞎客气。” 黛玉从袖笼里摸出一个小匣子来,送在迎春手中,“这是当妹妹的一点儿心意,给姐姐添妆。 “还有一副头面,天儿热,盒子又大,我懒得拿过来。就挤了挤姐姐的一个嫁妆箱子,塞在里头了。” 这是正经礼节,迎春不好推辞,便满面愧色地受了。 黛玉又悄笑着把左毅跟自己说的话、看院子的样子都告诉了迎春,低声道:“我看左姐夫人不错,只是可能有些不通世务。 “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姐姐身边最好是些从不会手长的人。不然万一不留心犯了姐夫的章程,闹得夫妻不和,可划不来。” 迎春听了这话,站起身往外看看,悄悄贴着黛玉的耳朵说道:“司棋跟她姑舅兄弟有情。可我又说不出来不带她走。 “都今儿了,她急得要死,又不敢跟我开口,她家里还不知道,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黛玉抿唇一笑,悄声道:“这还不容易。你让绣橘去悄悄告诉凤姐姐一声儿,她自然找人去寻那家子赶紧进来求亲。 “哪怕那家子不是个好的,不肯这时候冒险,凤姐姐的手段,也必不会让这样的人跟着你出门——日后若是因为这个你身边出了纰漏,大太太不得要了她的命去?!” 迎春红着脸笑,又感慨:“没想到这一年,太太竟待我如亲女儿一般。 “我也愧悔,当初不该贪图省事,赖在老太太身边,没在太太身边多孝顺几天。” “大舅母身子好,你且等着吧,有你孝敬的日子!你好好地给姐夫当好贤内助,日后做到一品诰命,那时候才是太太的正紧好日子呢!”黛玉再调侃安慰两句,看看天色不早,便告辞。 迎春知道她还得去贾母、邢夫人和王熙凤处都走一圈,虽然不舍,但还是放了她去了。 出了迎春的屋子,黛玉顺路先去了邢夫人处。 邢夫人也不跟她客套,二话不说拉着她便真去了贾赦书房。 贾赦听见林黛玉过来,不知是否躲羞,忙得出了二门去找清客们闲聊,死活不回来。 如今书房无人看管,邢夫人一指一圈儿:“看上哪个了?拿!” 黛玉笑得直不起腰来。 邢夫人看来看去,见桌上有一块温润晶莹的和田玉把件,一看便是盘玩多时,已养得皮色油亮、灵气十足。 “这个!我记得的!他盘了三年了!最宝贝的!你拿回去!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脸皮去要!” 邢夫人抄起来便塞进黛玉手中,不容她推辞,又亲手拉着她出来,坐了自己的车,去贾母正房。 路上,黛玉不动声色地夸她:“我今儿看见舅母,才知道当家太太的威势究竟是怎样的。大舅舅晚年有福了。” 邢夫人哼了一声:“他还有晚年?” 黛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伏在邢夫人肩上,低声道:“全凭大舅母做主!” 邢夫人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手帕子回手轻轻摔了黛玉一下,嗔道:“淘气!” 到了贾母房里,邢夫人一马当先将那玉把件给她看了,又道:“若是我们老爷竟心疼了,老太太可要为咱们林丫头做主!” “他敢!”贾母一迭声又让鸳鸯带着黛玉去自己库里挑东西,“挑你喜欢的,随便哪一件都行! “哦!我还有一件慧纹的十六扇璎珞,你看看入不入眼,喜欢的话,就拿走!” 黛玉一听,不由得挑起了眉,下意识回头看了贾母一眼,却见她老人家正坚定地冲着自己点头。 再迟疑片刻,鸳鸯已经将装那副璎珞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放在了黛玉脚边:“姑娘幼时瞧见这璎珞,都走不动路呢!既是老太太发了话,还不快拿着!” 所以,这璎珞竟有了什么故事儿不成? 当着若许多人,又即将是迎春的大事,黛玉不再多话,含笑谢了贾母,果然带着那玉把件和这璎珞回了林府。 到了家,看看自己卧室里摆着的那四君子屏风,明白了过来:想必是上回鸳鸯来家里,看见了这个,回去禀明了贾母。 贾母以为这是天家变相跟她要那最后一件慧纹,所以才借机赠给了黛玉。 忖度片刻,却又觉得这结论似是而非,索性不再多想,梳洗休息了。 翌日迎春出嫁,左毅娶亲。 林黛玉坐镇家中,指挥若定。 新人们拜了高堂,入了洞房,掀了红盖头,饮了合卺酒,撒帐坐床等一系列仪式都结束后;左毅出来陪着座师和陶监饮了一杯酒,送了二人并陪同迎亲的傧相们出门。 家中众人又上来恭喜一番,各自去吃酒席。 林黛玉在后宅,这才松了口气。 因早就说好了二人此刻不能圆房,迎春便从新房后门悄悄去了清秋院歇息。 待一进门,却见林黛玉和探春都在里头等着,一见她进来,二人款款地站了起来。 “二姐姐,我来恭喜你,可以么?”探春一身喜庆的白底红竹叶长裙,头上只插了一支如意云纹的乌木长簪,眼中含泪看着迎春。 “三妹妹!” 迎春热泪夺眶而出,疾行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看着她姐妹二人抱头痛哭,黛玉也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第156章 贾珍之死 三朝回门,迎春和左毅一大早从林府出发,去荣国府坐了坐。不到一个时辰,便出来,出城南下,赴任去了。 消息传回宫中,昭明帝笑一笑:“这小子。” “有福气!”陶行简接一句,也笑着,悄声把黛玉勉励左毅的话说给昭明帝听,自己又得意,“听听这话,也就是我们林姐儿,换个人都说不出来。” “那是。这世上有几个人会劝新姑爷只当岳家是个屁的?哼,也就是那个白眼儿狼罢!”昭明帝嘴里骂着,眼中嘴角全都是笑。 陶行简瞬间不高兴,撇着嘴立马转身出去。 “哪儿去?” “给陛下端一碗莲子汤去!” 出了御书房,撇嘴轻轻“切”了一声,陶行简哼哼唧唧地吩咐旁边小内宦去端莲子汤:“近来天热,给陛下端一碗不去芯的莲子汤来。” 凤藻宫里,已经换了贵妃服制的元春听说迎春夫妇已经顺利出京,也松了口气,低声问抱琴:“金陵有消息吗?珍大哥还没派人来接惜春吗?” 抱琴也皱眉:“没有!信儿早就送出去了,一个月前就该收到了。可就是什么消息都没传回来!” 元春愣了许久,忽然心有所感,轻声喃喃:“抱琴,金陵,怕是出事了……” 五月廿四日。 林府。 妙玉抄经,探春写字,黛玉在旁悠闲读书。 忽然,晴雯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姑娘!出大事了!” 黛玉放下书,声音依旧轻缓:“你不要急,说清楚些。” “怎么了?哪里出事了?宫里娘娘吗?还是荣府?二姐姐的船到哪里了?!”探春唰地立起,脸色跟着晴雯看过来的目光,也惨白一片,摇摇欲坠。 “不是。都不是。”晴雯再看向黛玉,深呼吸,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小蓉大爷,孝服入京,刚听说,似乎是珍大爷,自戕了。” 贾珍,自尽了!? 黛玉手里的书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探春跌坐在了椅子上,手里的笔杵在纸上,毫无知觉。 唯有妙玉,手中笔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先放下笔,令自己的丫头:“收拾了。” 然后站起身来,吩咐道:“府里红红绿绿的东西收一收。紫鹃去荣府打听详细情形。再来个人去寻江永,让他去陶监府上告诉一声。 “其他人都退下。”最后指着晴雯,“你近前来,把听到的信儿仔细说说。除了贾珍是怎么死的,还有金陵现在的消息,听到的全部说出来。” 屋里呆住了的众人这才都活过来,忙忙出去办差。 晴雯也快步走到里间,跟凑过来的黛玉、妙玉和探春仔细说道: “是林管家得到的消息,荣府还没有正式四处报丧。 “只说是今儿一大早,城门刚开没半个时辰,小蓉大爷便抱着哭丧棒,戴着孝帽子,飞马进城,直奔荣府。 “敢情珍大爷早就回去了,三月出头便到了金陵。进了祖宅,第一件事便是给先二太太和秦氏又做了一场法事,七七四十九天。 “法事做完,给那二位轰轰烈烈入了土。珍大爷亲自守了七天的坟。到了第八天,回府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在祠堂里,服毒了! “说是,没留遗书。 “珍大奶奶听见消息便晕过去了,后面又犯了旧疾。小蓉大爷自己给珍大爷办了丧事。说是因天热,只停了九天,便落了葬。 “如今这是一切都完了,小蓉大爷这才昼夜不停,从金陵赶了回来报丧!” 黛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探春也早就擦干了泪,拧了眉:“没有珍大嫂子的手书?也没有族里人跟着?” “只有随身的两个小厮。”晴雯很肯定。 黛玉忽然冷笑一声:“直奔荣府?” “……是啊!”晴雯莫名。 回京报丧,不去荣府去哪? ——嗯?! 被黛玉这么一问,连晴雯也觉出了问题在哪里,瞬间瞪圆了眼睛:“对啊!敬大老爷还在城外道观呢!” “父亲死了,他不去告诉祖父,却跑去告诉隔房的叔父们!呵呵!”黛玉冷笑,“难怪他父亲一直说他是个蠢货!” 探春恨铁不成钢,满面怒容,一巴掌拍在案上:“这混账!” 听了半天的妙玉慢慢悠悠地开口:“所以,这小子回京,是打秋风来了。” 厌弃起身,哼道:“真是脏了我的耳朵!” 叫了丫头进来拿上自己的经文笔墨,拂袖而去。 黛玉凝神细想,忽然一挑眉:“他身上,是不是还有一个龙禁尉?” “先前除爵的时候,没免?”探春惊讶。 黛玉回想半晌,摇摇头:“没听说。” “姐姐是担心他拿着这件事,去太极宫哭?”探春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这当口,他若去了,可是找死!” “他父亲死了,而且,死在了秦氏入土为安之后。他一家已经为这件事付出了代价。他自己,在整件事里,可以只是个懵懂的、一无所知的、委屈可怜的,孩子。” 黛玉冷笑一声,“所以,如果他只是满脸是泪地报丁忧呢?” 探春张口结舌:“这样,也可以!?” 荣国府。 贾蓉一身孝袍,满脸灰尘,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去看时,父亲早已气绝多时! “我母亲当时便气吐了血,两三个大夫用药,她都不肯吃,只哭着说要去找我父亲当面文个明白。 “还是媳妇劝了两天两夜,才罢了,只是躺着也起不来。 “孙儿没法子,只得恭请族里的太爷们指点,磕磕巴巴地给父亲办了后事。如今,想想,父亲何等委屈!” 贾母老泪纵横,连连摇头,伸手握拳,轻轻捶着旁边的小几子:“这个傻孩子啊! “我原说他回了金陵,族里有了主心骨,我在京城便放了一半的心!可谁知道他竟然会走这一步!” 贾赦和贾政相对无言,唯叹息而已。 还是王熙凤在旁,轻轻提醒贾母:“我听见外头说,已经有人瞧见蓉哥儿孝服入京,来家里打听金陵出什么事儿了。 “不然,让蓉哥儿赶紧收拾收拾,各亲戚故旧那边,总要去报个丧才是。” 贾母点头:“嗯。来人,带蓉哥儿下去洗一洗,换身衣服,去各府报丧罢。” 鸳鸯垂眸看着地面,一字不发。 王熙凤觉得奇怪,悄悄拉她一把,目露询问。 鸳鸯就在她手心里,悄悄写了个“敬”字。 王熙凤浑身一震! 第157章 贾蓉作死 贾蓉被带去沐浴更衣。贾赦和贾政便轻声商议后头怎么安置他。 贾母则被王熙凤贴着耳朵提醒,顿时一皱眉,抬头看她:“不会吧?” “咱们都疏忽了,觉得咱们这应该是第二站。可是老祖宗想想,他若是夜来住在道观,敬大老爷会不给他梳洗?会不一起进城? “可他若是一早才从码头登岸,飞马而来,那他可没工夫绕一趟道观哭诉这一整套。您瞧瞧,他刚才可整说了一个时辰呢!” 王熙凤轻声道,“孙媳总觉得,这蓉哥儿是直接来家,没去他祖父那儿!” 贾母顿时便沉了脸:“若果然如此,可是要挨顿好打!这等大事,哪有不先报他正经爷爷的呢?” 因命人去贾蓉沐浴处吩咐:“让蓉哥儿洗完了即刻过来!我有话问他。” 谁知去的人转了一圈儿,惊讶地跑回来禀报:“小蓉大爷洗的极快,一刻钟前便又穿戴好了孝衣孝帽,出门去了!” 众人一愣。 贾母忙问:“可说去哪儿了?!” “说是什么,身上还有个龙禁尉的职衔,得先去报丁忧,然后要去史家、王家、薛家和林府……” 贾母顿时气得面如金纸,一声怒喝:“这个孽障!这种情形下,竟然还想要装可怜去太上跟前骗恩宠!他当别人都是傻子吗?!快把这孽障给我找回来!” 贾赦和贾政的脸都吓变了色,一迭声催着,贾琏立即撩袍大步跑了出去。 一家人焦急等着。 王熙凤也赶紧遣人先去道观告诉贾敬。 正乱着,紫鹃来了。 见贾母正院里一片扰攘,院子里众奴仆都屏息听着,便不进去,只让人悄悄叫了鸳鸯出来。 鸳鸯一听是她,忙低低跟贾母说了一声,贾母迟疑片刻,微微颔首。鸳鸯快步走了出去,拉着紫鹃去了自己住着的耳房。 “怎么乱成这样?是为珍大爷出事了吗?”紫鹃拉着她问。 鸳鸯摇摇头,悄声把贾蓉私自出去的事儿说了。紫鹃哦了一声,笑了笑,悄声告诉她: “我临出府门,姑娘命人赶上来告诉我,让我跟你们说一声,若是因为这个就别担心了。 “她已经命人悄悄去告诉陶监了,这小蓉大爷管保他到不了太上跟前!最多在部里丢个人。” 鸳鸯立时便望天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眼圈儿一红,低声笑道: “不怕你笑话。我刚猜着了他必没去见敬大老爷,不然不能这样张牙舞爪地进城。 “可我实在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哀兵之计敢往宫里用。太上是对老臣们心软,可咱们家已经除了一个爵,就说明太上心里也是恼的。 “他这时候去哭,去诉说怎么怎么难。除了惹太上想起更多咱们家的不是来,不会有一丝好处! “尤其江南水患,金陵城怕是也不大好过。他倒好,刚才一脸骄傲地说,珍大爷到了金陵便给那二位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 “都除爵了还这样奢侈无度,别说那秦氏没上玉牒,她便是上了,已经在京城招摇过一次,也不应该再来一回!” 紫鹃一把捂住她的嘴,满面哭笑不得,压低了声音喝道:“你是不是疯了?!再生气也不能这么说啊!” 鸳鸯的眼泪被她这一捂给捂掉了下来,顺势靠在她肩上,低低地哭了起来:“二姑娘婚事完了,老太太便问大老爷问什么苛待姑爷。 “大老爷说,娘娘给二姑娘指婚,圣上竟允了,便是已经对贾府动了杀心!府里能让几个全身而退,就赶紧送走几个。 “当天晚上,老太太心口疼了半宿!我劝了这几天也没劝得想开些。 “本想再给老太太熬些药,便去薛家再要人参。他家竟说,药铺前些日子盘给旁人了,没有了! “我让人去买,谁知买回来的却是假的!又不敢告诉老太太,只得骗她说是真人参……” 鸳鸯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手帕子狠狠堵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紫鹃的眼泪跟着她掉,又叹气:“这当口,小蓉大爷还闹这个幺蛾子,难怪你生气。” 顿一顿,又道,“可既然事关老太太,你就该告诉姑娘去。不就是人参么?买就是了! “我回去就跟姑娘说,让她给你悄悄送来。你好好熬给老太太用,别说别的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便是。” 鸳鸯连连点头,努力止了哭声,深呼吸几回,才道:“不是不告诉姑娘,是我实在去不了。又找不着可靠的人上林府报信。幸亏你来了,不然我都快要急疯了。” 正说着,外头琥珀便叫:“鸳鸯姐姐,鸳鸯姐姐。老太太找你呢!” 鸳鸯忙先答应一声,才又拉了紫鹃的手站起来,勉强笑道:“老太太这些日子不大好,一步也不肯让我离开。你回去跟姑娘说,若是方便,便让你多走几趟。” 紫鹃叹口气,答应着走了。 回府都一一告诉了黛玉,黛玉忙命她去找江永:“让他亲自去买了上好的来。我记得当年是要五十年以上的,你记得告诉他!” 江永自然加急去办,不过中午便抱了两支来。黛玉忙命紫鹃立即再去一趟荣国府。 还不等紫鹃出门,外头来人禀报:“荣府派了贾芸芸二爷来报丧。” 现下有了理由,林黛玉立即穿戴起来,带上紫鹃和小红,拿了那两支人参,直奔荣府。 刚进府门,便听赶车的隔着窗禀报:“似是有旨意来了,姑娘是进去跟着听一听,还是就在这里略等一等?” 林黛玉心里一跳,忙命:“赶紧进去!” 因赶到花厅,正赶上一众贾府上下男女都集齐了,上头香案排开,香案前头站的竟是陶行简本人。 黛玉又惊又喜,忙冲着那个方向踮了踮脚。 陶行简瞧见了她,嘴角也不由得翘了翘,眼中露出一丝喜色。脸上原本的杀气腾腾瞬间便不见了七分。 众人都低着头不敢看。 唯有贾母察觉,忙回头瞧见了林黛玉,眼中顿时一热,颤巍巍伸手:“玉儿,来外祖母这里!” 林黛玉快步过去,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外祖母,别担心。” 贾母拍着她的手,使劲儿点头,哽咽道:“好,好!” “有旨意!贾氏合族,静听!” 陶行简板起了脸,一声厉喝! 贾府众人跪伏在地。 第158章 滚回金陵 “圣上口谕: “着,免去贾蓉龙禁尉一职,令立即滚回金陵!就于其父坟前,结庐守孝,读书三年! “金陵当地官员,当仔细监督。若三年内胆敢无故离开,立即以十恶之‘不孝’治罪! “钦此!” 陶行简沉着脸,低头看着地上跪着的贾蓉,早已吓得体若筛糠,软成了一摊泥! 陶行简再转向贾赦,道:“赦老。陛下还有几句话,让咱家转告你。” 贾赦双手伏地,连称不敢。 “太上心疼老臣不假,朕心疼贵妃也不假,可皇家不是给你姓贾的听差的。你自家的儿女,自家好生管一管罢。 “这是最后一回,再有什么子弟闹事儿,便该去刑部去刑部,该去礼部去礼部。皇上肯定是不会再管了。” 陶行简脸冲着贾赦说话,眼睛却去看黛玉。 黛玉听着这声口不对,悄悄抬头一看,正瞧见陶行简瞪了她一眼,悄悄吐吐舌头,又忙低下头去。 贾母瞥见,嘴角微翘,肩膀又放松了三分。 陶行简宣完口谕,拂尘一甩,这才朝着众人道了一声“领旨谢恩”。 众人战战兢兢忙山呼万岁。 林黛玉这才扶着贾母慢慢地站了起来。 贾母擦了擦眼窝,哽咽着对陶行简道:“家里的小孩子太胡闹了,多谢陛下宽宥。我等必然好生教导管束子弟们!” “照理不关本监的事儿。可老太太,你们家孩子的这个教养啊,实在是不像话! “皇上刚在朝上夸完三姑娘,宫里又晋了娘娘的位份,你家这小哥儿就公然想越过陛下,去打扰太上皇的安宁! “而且,父亲没了,不安生守孝,几千里路地来回瞎跑什么?陛下在御书房发了脾气,说这孩子简直是‘无君无父’! “还是老奴一顿好劝,陛下给贵妃娘娘和老太太面子,这才没把这四个字搁进口谕里。 “不然的话,小哥儿还有脸活着么?!赦老和政老不得请旨自罪么? “刚没了一个爵位,别再闹了,消停两天吧!” 说完,陶行简紧皱着眉头,咳了一声,便告辞。 林黛玉捏一捏贾母的手,忙上前:“大舅舅,我陪您一起,送陶监出去罢?” 贾母立即松了手。 贾赦满面羞惭,先冲着陶行简伸手肃客:“大监请!” “不敢。赦老请。”陶行简不冷不热地点了个头,便往外走。 还没走两步离开花厅,忽然外头一阵吵闹,便听有仆人惶急阻止:“敬大老爷,里头正宣圣上口谕呢!您先等会儿……” “我等什么等?!那小兔崽子在哪里?我今天要不打死这个作孽的畜生!我一个修道之人,我用得着什么后代血脉?!” 一阵暴跳如雷的吼声中,一个身穿道袍、头戴方巾的六旬上下的老者,手里倒提着马鞭子大步冲了进来! 正和陶行简一行人走了个对面。 陶行简站住了步子。 这怒气满面的老者正是贾敬。 迎面看见陶行简,草草举手:“竟是大监亲自宣旨,如今可已宣完了?” “完了。”陶行简干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贾赦忙上前两步,附耳把口谕内容告诉了贾敬。 贾敬登时冷笑一声,再举一举手:“大监慢走!恕我不送!” 话一说完,管他旁边还有谁,两眼里头喷着火,直奔瘫在地上的贾蓉而去! “小畜生!学文不肯用心,学武不肯用力,学管家不肯用脑子!这些都罢了!你如今,竟然连学做人都不肯了! “好!你爹不是不管你,死他自己的去了吗?我来管你!”说着话,贾敬已经高高扬起手,一鞭子带着风声狠狠地抽了过去! 啪!!! 这一鞭子下去,所有人眼睁睁看着,抱头在地的贾蓉身上,那件生麻孝衣,瞬间便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里头飞溅出来若干血肉! 贾蓉一声惨叫! 旁观陪跪的女眷们听得都是全身一抖! 也包括安静跪在贾琏身后的宝玉和贾环。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鞭已经又落了下来! 啪!!! 跟着便是贾蓉的第二声惨嚎!后头还有张着大嘴的求饶:“祖父饶命!孙儿再也不敢了!” 贾敬根本就不理他,手里的鞭子没头没脑只冲着他狠狠抽过去! 赦、政、琏、玉、环等人皆面露不忍,却没一个敢上前劝阻的。 妇人们都受不了,早早扭了脸,李纨更是在第一鞭子便一把捂住了贾兰的眼睛,皱着眉欲言又止。 邢夫人上前悄悄地扶了贾母的胳膊,看她一眼,得了暗示,扬声叫贾敬:“敬大哥哥,孩子知错了,慢慢再教罢。 “一下子真打死了,珍哥儿也是要难过的。您不看我们面子,只看着死了的罢。” 贾敬冷笑一声:“那个孽障,连活下去的胆量都没有,我还怕他难过? “这都是我的错,早年间我就该直接打死了他!倒不至于养出这等无君无父、寡廉鲜耻的畜生来! “今番正是我改过之时,谁也莫劝我!” 说着话,手里的鞭子却没停过,已是十几鞭子抽下去了。 林黛玉见贾蓉渐渐不再哭嚎,一件孝衣已经满是血迹,也看得有些站不住,便扯了陶行简的袖子,细声细气的催他: “家里不会管教孩子,让您见笑了。晚辈先送您出去吧?” 贾赦猛醒过来,忙也开口:“陶监请!” 陶行简嗯了一声,迈着方步往外走。 他一出门,便听见贾敬在后头咬牙切齿:“我今儿先给你个教训,留你一条狗命,回去先给你爹守孝三年。 “你放心,等你那三年孝完了,你爷爷我一定把自己的这条命也送了,再让你守三年! “你这辈子,再也休想进京,休想去打任何的人秋风!” 陶行简听得挑了眉,回头问贾赦:“您家东府还没后嗣呢吧?若真照这么守孝下去,宁公这长房长孙岂不绝嗣了?” 贾赦听了,竟笑了出来,摇头道:“我这敬兄本就是好道之人,不在意这个。 “长房没人了,还有其他三房。总归宁公不会绝嗣,请太上和陛下放心,不打紧。” 陶行简听他说完,更加惊奇,看向黛玉:“你这大舅舅,竟这般洒脱么?” “我家几位舅舅,都这般洒脱。”林黛玉面不改色,“不然,贾家也过不成今日这般田地!” 第159章 局面糜烂 贾赦很知趣地在二门口紧走两步出去吩咐备车马。 陶行简回头看看黛玉,见既没瘦了也没憔悴,松了口气,低声埋怨道:“你以后少管闲事。” “这才不是闲事。果然闹到太上跟前了,大家多尴尬?”黛玉咕哝一句,调皮地歪头,“不信您回去问皇上,他心里必是谢我的!” “陛下说,”陶行简看了一遍周围,凑过去低声道,“这小白眼儿狼若是个男子,朕得省多少事?” 黛玉得意一笑,见贾赦回头看自己,忙低下头去,又屈一屈膝:“送陶监。” 陶行简嗯嗯一声,昂然而去。 黛玉便闪在二门里头,看着贾赦送了陶行简往外走去,自己回来。 才到花厅门口,只见宝玉已经过去抱着贾敬的手,贾环在旁边劝:“还请大老爷手下留人!” 地上瘫着的贾蓉也已经被贾琏抱在怀里,唤醒了过来:“快,蓉哥儿,跟你祖父说,你以后忠孝节义,好好做人!” 贾蓉嘶哑着嗓子磕磕巴巴地说了。 贾敬这才恨恨地哼一声,鞭子摔在了地上,指着他道:“许你在荣府上药,明天一早,去我道观!我还有的教训你!”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贾母因留贾敬说话:“最近家中诸事繁多,我正要叫你回来念叨念叨。” 贾敬却不肯留:“我是修道之人,只有这个孽障还算是红尘牵绊。旁的,都与我无关了。” 说完,拱拱手,便转身,大步离开。 黛玉在门边闪开,微微屈膝,当做与他告辞。 贾敬丝毫没有停留,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大袖飘摇,便去了。 黛玉便先进去,扶了贾母回房。 这边贾敬往外走,贾赦送了陶行简往回走,中途碰上,贾赦忙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许多话与你说!” “局面糜烂至此,有甚可说的?什么话都莫说,什么事都莫做,以静制动才是上策。 “岂不闻: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十年前我就跟你们说不要想什么再进一步,没一个人听我的。如今我宁府先搁进去了,你们还想怎样?!” 贾敬甩开他就走。 贾赦忙又赶上去,无奈道:“这还不是王家那蠢妇胡闹?我本意也是想抽身退步,纨绔些平庸些,也就罢了。 “谁知如今你宁府全军覆没,我这边珠儿没了,琏儿也是金玉其外、眼高手低。 “如今竟真的只有那一个宝玉可以勉强支撑了!难道还真照那牛鼻子老道的意思,全都托付给他不成?” 贾敬脚步一顿,郑重回头:“不可!” 贾赦看他,皱一皱眉。 “一来,他与王家关系太紧密,这不行。 “二来,那孩子心地太软,情热过头。他只能守小成,做不成大事。” 贾敬顿一顿,才道,“非在家里找一个,那唯有兰哥儿。” 贾赦眼睛一亮:“李守忠听说最近不行了?” “正是。李家个个平庸死板,帮不上兰哥儿。珠儿媳妇是个一心只为儿子的。” 贾敬言尽于此,“我回去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贾赦长揖,目送他毫不留恋地走了。 贾母正房。 黛玉等着贾母换衣裳的工夫,已经令紫鹃跟鸳鸯去把人参交割明白。然后立逼着贾政和贾琏请了太医来,给贾母又看了一回脉。 太医郑重说出一句话:“太夫人再不好生保养,怕是大人家今年秋冬就会有大事了!” 贾赦贾政顿时面如土色! 这等惨淡经营、苦苦支撑的时候,若没了贾母,多少旧交情谊可就全完了!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窗外听着的黛玉立即命鸳鸯把那年给老太太治心口疼的药方拿来给这太医过目。 太医看了,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此方虽好,却不是日常养生之物。紧急时候用一用也就罢了。” 提笔又写了一个方子,在此基础上略作加减,递给贾赦贾政,“这个方子,至少吃上一个月。我再来看。” 两个人忙打躬作揖请了太医出去。 鸳鸯和黛玉拿了方子细看,见人参还是要的,只每剂药的用量少了些,旁的,健脾和胃清肝火的效用更多一些。 两个人这才放了心,鸳鸯去配药煎药。 黛玉这才静悄悄地回了贾母和邢夫人身边,见王熙凤看她,便笑了笑:“无妨的。只说老太太最近肝火太盛,让吃些养肝的药。鸳鸯拿去煎了。” 众人这才放了心,重新说笑起来。 因又提起贾蓉,众人都叹气。 林黛玉摇着扇子道:“这不是好事么?一来陛下还肯斥责,而非一味容忍,就很好。 “二来敬大老爷肯出面管束那一支的事务了,老太太和大舅舅省了多少精神? “再者,早些知道蓉哥儿胡闹,以后严加约束便是。若他自己在金陵胡闹,珍大嫂子人生地不熟的,又只在内宅,怕是治不了他。 “若万一做出什么大祸来,又或者被什么心怀叵测的人勾引着走了歪路,这里鞭长莫及的,想管都管不了。 “如今蓉哥儿才不到二十岁,踏踏实实地在金陵读上十年书,怎么也读懂了书中道理了。那时候再进京谋个一官半职,不挺好么?” 虽然这最后一句还需再议,但前头的道理是不错的。 邢夫人就势劝贾母道:“他亲爷爷肯管了,真是阿弥陀佛!敬大老爷好歹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进士,总比旁人教导蓉哥儿强。咱们只等着好消息罢了。” “你们别粉饰太平。”贾母摆着手,叫了贾琏和王熙凤来,正色道,“如今琏儿才是族长,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可都看着你们夫妻了。 “怎么用人、用什么人、用到什么地步,你们俩可要小心!尤其是先前东府简拔起来的。都要仔细再查看一遍才是!” 夫妻两个忙答应。 “外祖母,您别操心了。好生将养才是正经。”林黛玉忙使眼色让王熙凤带了贾琏出去。 邢夫人也觉出不对,忙命人悄悄地把湘云和惜春叫了来,陪着贾母说闲话。贾母这才把精神从东府事务上移开。 林黛玉见无事了,便告辞而去。 谁知转过天来的半上午,她觉着自己还没从昨日之事中醒回神来,贾府便又有人来请她过去: “珍大奶奶派了四个族人,送了珍大爷的遗书回来。老太太让请林姑娘过去一道听一听。” 第160章 就没有蓉哥儿什么事儿! 孟姑姑坐在那里,沉着脸抬头看她:“你还要去?” 黛玉迟疑片刻,让晴雯去说:“就说我昨儿回来着了风,孟姑姑刚给我吃了药,躺下了。就不过去了。” 谁知晴雯直接把人领了进来,竟是贾芸亲自来请。就在门外窗下,恭敬地双手贴着腿侧,眼睛看着地上,备细禀报: “信是一早送来的,一共三封。一封是珍大爷的遗书,一封是珍大奶奶写给家里的信,还有一封是珍大奶奶写给琏二婶子的信。 “这信自然是先送到了二婶子手里,二婶子拆开了自己那封看了,立即便叫人找了我去。 “我才到二门口,里头平儿姐姐便出来告诉我,老太太让请林姑娘过去一起看那信。 “其他的信拆没拆不知道,但是琏二婶子既然看了自己的信,便立即去叫了侄儿,那必是认定了要让侄儿来请林姑姑。 “侄儿私心猜度,这遗书和信件,只怕都是要紧的;又或者,琏二婶子还有事要跟林姑姑当面商议。 “如今若是姑姑身子不适,侄儿便等着府里信件看完了再来一趟,跟您回禀细事便了。” 所以,今天的事情,其实是王熙凤有事想要见自己。 那就索性不去。 林黛玉拿定了主意,含笑开口:“芸哥儿做事,又细致又周全,你三姑姑跟我说过许多次,我是极放心的。 “跟你琏二婶子说,她若要见我,来便是了。怎么还怕我家里有妖怪吃了她不成?” 贾芸一笑:“是,那姑姑好生养息,侄儿告退。” “嗯。”黛玉看了晴雯一眼,转向小红,“你送芸哥儿出去。” 晴雯张了张嘴,又闭上。好奇地看看腮上都红透了还硬撑的小红,又看看黛玉,忽有所悟。抿嘴一笑,往后退了一步。 贾芸去了。 黛玉看着捂着嘴窃笑的晴雯,警告她:“乱七八糟的话,你可不许提。若因为你的嘴,搅合了人家的好事,你看我打你不打!” 晴雯双手举起,一把叠在嘴上,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一个字都不说。 不一时,小红回来,见屋里并没有人问起什么,不由得松了口气。 唯有孟姑姑,实在没忍住,跟黛玉忽然计较起了下人们该怎么接续。 紫鹃进来,恰好听见,也认真地加入了讨论:“如今家里的这些卖倒死契的,我前阵子摸过一回,七八岁的小丫头还真不多。 “姑娘身边只我们四个,一时忙起来就不够手。姑姑说得很是,的确该找些小孩子来教一教了。” 晴雯跟着琢磨:“我听说,如今跟着江永的那个倪二家里,便有一个女儿,今年似乎才十来岁。” “倪二是个听老婆话的,这种人都疼女儿,未必肯呢。”小红也被吸引了过来。 小红怎么知道倪二听老婆的话?! 众人不禁交流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自然是因为贾芸是倪二的紧邻! 黛玉见小红似有察觉,忙指使她出去:“这件事我知道了。孟姑姑和紫鹃都虑得很是。 “这会子没事,小红正好出去跟你爹娘说一声。让他们抽空看看家里有没有合适的,若没有,外头碰上好的,记得买几个回来。” 小红答应了,低着头去了。 黛玉责备地看了几个人一眼。 孟姑姑忙岔开话题:“今儿早起姑娘只喝了半碗南瓜粥。中午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赶紧告诉柳家的,还来得及。” 林黛玉轻声细语:“我要吃七天素。你们自己出去琢磨吃的吧。” 晴雯吐吐舌头,忙跑出去告诉柳家的。 这天午膳,黛玉吃的油鸡枞青菜拌面,还加了一勺葱油,竟觉得极好吃,吃了一小碗,又添了一碗才罢。 到了下晌,果然王熙凤亲自来了,还是贾芸跟着车送到了门口,然后便在廊下跟江永碰上。 两个人还是初次这样闲暇时候相见,便站着多聊了几句。谁知越聊越投机,竟直接聊到了王熙凤出来,不提。 王熙凤今次连平儿都没带,只随手带了个小丫头,进了正院便留在了外头,被人带了耳房去喝饮子吃零嘴儿。 “上回,我打量着妹妹恼了我,所以真有些不敢上门。”王熙凤陪笑着坐下,又看并没旁人,便让紫鹃,“你外间儿坐着,我伺候你姑娘。”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碰上大事儿你还绕着我走,那救命的时候呢?也找个借口把我叫过去,再说要不要救你?!你这是想气死我?!” “……我在妹妹跟前,竟有这么大面子呢?那我可抖起来了!以后可就敞开来闹腾了!”王熙凤笑开了花。 林黛玉瞪着她啐了一口,道:“快说,什么事儿!” “我先说大嫂子来的这几封信。”王熙凤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才道,“你是不知道蓉哥儿这孩子到底有多大胆子! “珍大哥哥是有遗书的。他在祠堂里服了毒,但是留了遗书放在了供桌上。 “蓉哥儿瞧见了那遗书,便自己收了起来。大约本来是打算烧掉的,但是没找着机会。 “他回房换孝服,自己想烧,便叫笼个炭盆。谁知大嫂子和胡氏在一处,听说四月里他竟嚷冷,立时便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瞧见父亲尸体吓着了,忙得一起去看他。 “正好瞧见他要把那遗书烧了,忙抢了下来。待到看完,大嫂子也就明白他为什么要烧了。” 黛玉情不自禁跟着问:“为什么?”、 “珍大哥哥一双眼睛是会看人的。他在遗书里说,蓉哥儿短视,胆大妄为,却又骨软如泥,所以哪怕已经没了爵位,宁公这一支也决不能交给他当家。 “珍大哥哥到了金陵,借着给我姑姑和秦氏操办丧事,从族中挑出了八个人,四个玉字辈、四个草字辈。 “玉字辈的,如今跟着进京了两个,让去服侍敬大老爷,省得老爷子在京城真没人管。 “四个草字辈的,他竟在族谱上全都过继给了自己,两个被蓉哥儿还年长的,两个年幼的。 “这四个也上京了两个,一个年长的,让跟着我或者你,历练些家务世事;年幼的便让跟着宝玉、兰哥儿一起在家学读书。 “至于另外两个,年长的,他手把手、尽心尽力地带在身边教了两个月,让日后主持那一支的家务,甚至他的全部家产,也预先分了那个一半。 “年幼的才四岁,让大嫂子当自己的儿子好生抚养,日后是个倚靠。 “这里外里,竟压根儿就没有蓉哥儿什么事儿!” 第161章 请任意挥洒 林黛玉大吃一惊:“珍大哥哥竟真的不在乎血脉么?” 王熙凤一声长叹:“珍大哥哥在遗书里说,若是蓉哥儿有福气,送他到敬大老爷跟前,跟着亲祖父,好生读书。 “日后能有个前程,必定都是真本事。那时候家业复兴、飞黄腾达,蓉哥儿全靠自己,便是记恨他这个当爹的,也不妨事。 “可若是他不争气,想来依着敬大老爷的脾气,打不死他,也会打折他的腿;不再给贾氏一族惹更多的乱子,就算是他贾珍对得起自己的姓氏了。” “呵,这可真是,知子莫若父。”林黛玉忍不住冷笑。 “蓉哥儿看了这遗书,哪里肯依?可当下却咬紧牙关一个字不说。只飞快地把珍大哥哥的后事给办了。 “丧事办完,当天晚上他便不见了。好在珍大哥哥挑出来的那几个人聪明,凑在一处一猜便知道他是上京了。 “珍大嫂子立即又写了两封信,连着这遗书一起封上,照着珍大哥哥生前的安排,让那四个紧跟着便来了。 “大约蓉哥儿也猜着会是这样,所以才没去叩见敬大老爷,进京当天便抢了时间去报丁忧。” 黛玉明白过来,不由得问王熙凤:“那四个你见了?人品如何?” 王熙凤点头赞叹,道:“我让人细细查过大嫂子的两封信,丝毫没有被人拆看过的痕迹。可见都是端正的孩子。 “不然,这一路半个多月的时间,怎也想办法拆开来看过了。我还试着问了问老宅的情形,除了那个年幼的草字辈,其他的竟都一清二楚。 “老太太看那两个玉字辈的也喜欢,只肯放了一个去照看敬大老爷,另一个已经定了要带着宝玉他们几个一处读书呢!” “有这几个人,宁府一支,或可再缓一大口气。”黛玉赞叹,“珍大哥哥若是能修好了私德,贾家何至于此?” 王熙凤默然许久,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算了吧!他贾家的根子便不是什么好人!什么私德?!上上下下的姓贾的男子里头,谁有过?!”黛玉诧异地看着她。 王熙凤脸上红了红,岔开话题:“珍大嫂子还写了一封信给府里。 “说金陵的事情即便她一个妇道人家办不了,珍大哥哥也全都整理好了,交给了一个叫贾瑾的打理。 “那位被珍大哥哥带着跟金陵当地黑白两道打了两个月交道,如今老练得很。便是珍大哥哥的后事,都是他帮着蓉哥儿办的。 “又说蓉哥儿这样急着进京,只怕是要惹祸,先跟老祖宗和大老爷二老爷赔不是,又自己惭愧不会管教孩子。 “最后说,若是自己养的孩子挣扎不出个出身来,她便一辈子不进京了,只当替贾家守着老宅,了此残生。” 黛玉静静听完,微微颔首:“这样也好。荣国府未倒,她在祖籍上未必辈分多大,却是唯一一个曾经有过诰命的。 “若是京里跟她再时常走动,哪怕是孤儿寡母,也未必就有人敢欺负了她去。 “珍大哥哥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王熙凤忍了半天,又哼了一声,再也憋不住,却回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封早被她揉皱了再展平的信来,拍在了桌子上! “珍大哥哥倒是明白人,可惜大嫂子就未必了!” 黛玉挑眉,在王熙凤的示意下,拿了那信,展开细看。 待看完了,茫然问道:“这糊涂么?让尤二姐变卖了小花枝巷的院子,带着银子和她母亲回娘家去。 “又在城里留了铺子,又在娘家留了田亩。这娘儿两个只要守着这些产业,吃饱穿暖便不是问题。 “倘或愿意招女婿,便招一个老实本分的。若不愿意,便这么着终老一生,还有荣国府当亲戚来往,她可怕什么呢?” 王熙凤第三次冷笑,越性儿泼开脸面,直言道:“你当那尤二姐只跟珍大哥哥有首尾么?!他老子顾不上的时候,蓉哥儿可不知道往尤二姐那里跑了多少趟! “这样水性的女人,嫁个风流浪子也就罢了。让她嫁给个庄户人家,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她尤大奶奶还真当她妹子是个贤惠妇人不成!?” 黛玉越听越不对,直直问到王熙凤脸上:“她哪怕日后做了青楼校书,又与你什么相干?! “珍大嫂子只托你转交铺子田亩,又放了话让你从此可以不用再费心管她,这不是好事?你恼些什么?!” 这句话终于把王熙凤的眼泪问了下来。 王熙凤哽咽着,边哭边道:“大嫂子临回南便把她妹子托付给我,我哪里想得那么多,跟二爷说让他给寻个人家。 “因这身份经历,我想着只怕想过好日子,便只能为人妾室。谁知二爷就跟我说,我又不大生养,与其便宜了外人,不如他便纳了! “当时我翻了脸,这话才揭过去。如今大嫂子又给了铺子田地,想必私下里还给了私房的安家银子;就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捞出来花呢,他又岂会放过?!” 林黛玉听到这里,便不愿意管,想了又想,勉强说了一句:“我早跟你说过,这世上唯有你自己靠得住。罢了,先不说别的,我先请孟姑姑给你看看脉!” 说完,不等王熙凤表态便扬声叫了孟姑姑进来。 听说是给王熙凤看脉,孟姑姑极为乐意。仔细看完,又细问了睡眠经期,最后点头:“行,这条命保住了,也可以再生产。只要日后不过分操劳,日常小心保养,也就是了。” 又写了几个食疗的方子,“竟不用再吃药,只食疗便可。” 王熙凤欢欢喜喜地把食疗方子收起来。 林黛玉便赶她走:“来了这半日,想必老太太急着等你回话呢!快走吧!” 王熙凤也顾不上孟姑姑在侧,伸手拉住黛玉:“好妹妹,你倒给我出个主意啊!” 林黛玉一把甩开她,板了脸:“你们夫妻床笫之事,也好意思拿来问我一个姑娘家!” 孟姑姑一听,眼光大亮,拽过王熙凤:“我送你出去。” 路上津津有味听着王熙凤抱怨,笑着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如今贾府上下,你怎么挥洒,难道还有人敢说你个不字?!” 王熙凤心中一动! 第162章 岁月真是静好啊,呵呵 贾蓉被送到贾敬的道观里,治好了鞭伤,又罚了三天跪。到了第七天,一瘸一拐地灰溜溜回了金陵城。 贾母听了贾赦的回禀,还想把贾敬叫回来聊聊,谁知道观的守门道士回了话:“老爷传下话来,开始闭死关。今后就请勿见了。” 贾母听了回话,因问:“什么是闭死关?” “就是不死不出关。”贾赦叹着气摇头,“敬大哥哥这是拿定主意再也不管红尘中事了。” 贾母默然下去。 贾赦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埋怨道:“当年送大丫头进宫,老太太、敬大哥哥和我都拦了,没拦住。 “后头珍哥儿非要娶那秦氏为长孙媳,敬大哥哥不同意,我也拦了一回,还是没拦住。 “如今宁府没了,咱们家凋零至此,老太太就该叫着当年说能左右逢源的那位来!让他说说,如今究竟应该怎么办!” 贾母心里不痛快,看他一眼:“怎么?现在觉得王家不好了? “当初给你兄弟定王家的媳妇时,我不乐意,让娶我史家的女儿,你怎么死活帮着你父亲说话,不拦着呢? “全天下的道理都让你们占了,我都错了。那你把你爹叫醒,让他来管这个家!” 母子俩不欢而散。 倒是贾琏,对祖母和父亲的矛盾一无所知,反而在新来的这贾蔺的辅佐之下,觉得家务事越来越顺。 不过半个月,他已经能偷出空来去小花枝巷过上个整夜了。 王熙凤则索性央求了林黛玉,把贾环从前的先生请到了荣府外书房,单给从金陵过来的贾琅、贾萤与宝玉、贾环、贾琮、贾兰开了一课,日日督促他们苦读。 又禀了贾母,锁了大观园,只留了个婆子每天扫一扫落叶。邢夫人一听要锁大观园,第一便把惜春要到了身边,果如从前所说,手把手教起了家务。 李纨便带着贾兰依旧住在原王氏房后的三间小抱厦,湘云则与贾母住在一起,正好给老人家解闷。 至于宝玉,王熙凤单给他立了个院子,又把贾环也从周姨娘院里挪出来,让他跟贾琅、贾蔺和贾萤一处住着。贾琮自然是在大房跟着自己姨娘不提。 当下家里被王熙凤安排得十分整肃,家里的仆下们虽少了许多,却仍旧不显颓败。且差事分派得更加合理,既没有偷懒耍滑的,也没有抱怨不公的。上下都称赞不已。 贾母听见,倒也高兴起来,抱着史湘云笑道:“既如此,姑祖母便把你教出来也罢了。你出门子,也能给我史家脸上增增光。” 史湘云呵呵地笑:“虽是个搭头儿,我也算沾了大光了!” 一时间,荣国府竟岁月静好起来。 转眼一个月过去,六月里开始闷热,雨水也多了起来。 一天下大暴雨,王熙凤看着外头,问平儿:“你二爷来信说是今儿从平安州回来不是?” “是。看这个雨,怕二爷是要被浇在城门外了。”平儿也有些担心,踮着脚往外看。 话没说完,便听门外贾琏的笑声响了起来:“若知道你们这样惦记着我,我也不先去冯世兄家送信,且先回来了!” 凤平二人又惊又喜,忙迎出来,只见贾琏湿了半截裤子鞋子,头上却只湿了些水雾,走了进来。 王熙凤心中微动,却立即笑着上前嘘寒问暖,又让“赶紧端完姜汤来”,又赶着让平儿拿了干净衣裳给他换了。 因贾琏这次走了十二三天,王熙凤当夜极尽温柔,又让贾琏第二天也安慰一下平儿,又略略提了一句:“太太嫌那边丫头太多,又妖媚,怕带坏了四妹妹,让咱们看看要不要,领两个回来呢!” 贾琏顿时心痒起来,翻过身来猴着王熙凤道:“那你没要两个来?” “我不问问你想要哪个,要错了怎么处?”王熙凤拧着他的耳朵咬他的手指头。 夫妻两个缠绵一宿。 第二天,王熙凤一早便出去处置家务,却把平儿留在家里伺候贾琏。可贾琏心心念念惦记着那两个丫头,倒跟平儿彼此相安无事。 平儿脸上淡然,心里却冷笑不止。 待到晚上,王熙凤果然领了两个丫头回来,一个叫秋桐,一个叫秋桂。 贾琏自是当夜便想收了房,谁知王熙凤红着脸告诉他:“正要从老太太房里回来,太太追着说了一句让好好待她二人。 “谁知老太太听见了问,太太便禀明了,教老太太把我们娘儿俩都骂了一顿。 “说是我姑母才没了几个月,二爷和我都必要好生守孝。别说这两个丫头了,便是我,也要守规矩。” 说着掩面嘤嘤哭泣起来,“还说,我哪怕生个嫡子,若让人翻出来是这时候有的,怕也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贾琏心里怎样不知道,但瞬间便全身都别扭了起来。 王熙凤感觉到了,放下袖子,抬起脸来,森森地看着他:“二爷,您说,老太太这话说得对不对?” 贾琏只觉得后脊背的凉气蹭蹭地往上冒,勉强陪笑:“自然是对的!” 王熙凤袖子再次遮住脸,抽抽搭搭:“亏得我昨儿日子不是易孕的日子,不然不得提心吊胆一个月?” 贾琏心里好没意思起来,索性起身:“我去外院看看,走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大老爷和二老爷有没有乱来。” 王熙凤嗯了一声,就放他走。 秋桐秋桂两个在贾母房里便把话听了个清楚明白。 然而想一想,只要耐过这一年,就琏二爷那眼馋肚饱爱新鲜的性子,把他从琏二奶奶那母夜叉的房里勾出来,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两个人便又心平气和。 当晚,贾琏便说要与赖二看账,夜间就睡在书房,不进来。 王熙凤心里便十拿九稳,立即命找了跟贾琏的一个小厮兴儿进来,进门二话不说先打了十棍子杀威棒,然后喝命:“不想死的就给我说实话!” 兴儿自是深知王熙凤的脾性手段,哪里还敢犟嘴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 敢情贾琏早就哄了尤老娘同意,就正经在小花枝巷里,管尤二姐都叫了二奶奶了! 王熙凤一口长气呼了出来,冷笑一声,长长的指甲弹了弹,吩咐平儿:“明儿一早,等二爷一进府门,咱们就去小花枝巷!” 第163章 做你的春秋大梦! 等到了第二天午时,贾琏回到房里等着王熙凤一起吃中午饭呢,便听外头一阵扰攘说“二奶奶回来了”。 他从窗户往外一看,竟看见王熙凤笑容可掬地挽着尤二姐的手走了进来! 贾琏顿时便是一身冷汗,慌忙跳下炕来便想夺门而逃!想想不行!来不及! 趿着鞋大步跑过外屋,想要躲进巧姐儿的房间里去! 谁知就在他掀开那边帘子的刹那,王熙凤诧异的喊声从门口传来:“二爷哪里去?” 贾琏瞬间连脑子带手脚都不会动了! 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妾身见过二爷。”尤二姐那一分委屈两分缠绵三分不悦四分酸溜溜的声音便跟着软绵绵响了起来。 贾琏只得尴尬地收回了鞋子都飞了出去的光脚,但笑两声,却不知说什么好,两眼且乱转着,冲着王熙凤身边的平儿抽筋儿似的使眼色。 “二爷莫要看平儿。她今儿可救不了你呢。”王熙凤笑眯眯的,眼神中却含满了杀气。 连贾琏带屋里的众人,只觉得身遭刹那冷下来三分。 这里头,又最属秋桐是个没眼色的,竟笑着恭维王熙凤:“要不怎么说二奶奶才是贵人呢! “这大夏天的,家里今年又不用冰了,太太那里热得人坐不住。倒是二奶奶屋里凉快,我将才险些打个寒战呢!” 王熙凤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敷衍了一句:“这秋桐妹妹不愧是太太那里出来的,可真会说话!” 然后上前几步,搀了贾琏,便把他摁在了堂屋上首的左边座位上,自己则笑着坐在了右手边,指一指尤二姐: “二姐别客气了。捡日不如撞日,今儿便很好。就此地,就此时,不如便名正言顺了罢!” 平儿在旁知机,早使个眼色,丰儿拿着茶盘,端了六碗茶来。 不仅尤二姐,便是贾琏,都看着那六碗茶愣住了。 王熙凤依旧笑眯眯的:“自然,大家心知肚明,太太赏了秋桐秋桂两位妹妹来,可不是来给我做使唤丫头的,而是来服侍二爷的。 “既然二姐过了明路,索性便一并敬了茶算了。老太太、太太那里,我去说。 “只是老太太前几天才发了话,如今还在孝期,不让同房。不然,弄出个孩子来,竟是孝中有的,怕是你二爷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拿着帕子捂着嘴,哈哈地笑出了声。 旁边站着的众媳妇丫头只得凑趣跟着干巴巴地笑两声。 可座上坐着的贾琏,和刚才还喜滋滋过来一同跪下的秋桐秋桂,以及温顺柔软、千娇百媚垂头跪着的尤二姐,同时脸色一僵! “所以呢,虽然过了明路,可是要委屈三位妹妹这一年,不得近二爷的身了。” 王熙凤笑着说完,示意平儿。 平儿便森然道:“妾室尤二姐,敬茶!妾室秋桐,敬茶!妾室秋桂,敬茶!” 三碗茶都沾了沾唇,王熙凤又满面带笑,拿了早已准备好的鎏金百花簪子出来,一一插在了她们头上,笑道: “明年吧!明年,好好地给你们二爷开枝散叶!” 又笑嘻嘻地歪头看着此刻已经大汗淋漓的贾琏:“二爷,妾身这么办,您看合适不合适?” 贾琏一惊吓一狂喜,早已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听见问,呵呵大笑:“贤妻办得极好!” 王熙凤笑着便令把两厢房四间屋子都收拾出来,一人一间让她三个住了,又推平儿: “你也争些气,早日让你二爷给你长一级,也好独个儿去住剩下的那间屋子。如今倒好,三个后来的都是妾,你倒还是个通房!” 平儿冷冷地答话:“奴婢就这么给您当奴婢,就是极好的了。至于其他的,奴婢没那个福气!” “你这犟蹄子!”王熙凤嗔了她一眼,便笑着对那三个道:“那就这样吧! “剩的那一间屋子呢,谁先有了身孕,谁便搬到那边去,占两间,好养孩子!” 说完,令三个人下去休息。 贾琏此刻心满意足,待王熙凤越发温柔体贴,不提。 可转过天来,王熙凤去贾母跟前陪笑着把这话一说,贾母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你说琏儿在外头已经养了那尤二姐一个多月?!” 王熙凤忙跪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磕头,哭着请老太太息怒。 贾母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伸手抓住衣襟,眼前发黑。 鸳鸯忙一把扶住她:“老太太!已经接进来了,事情已经掩住了!您别生气!” 贾母往后一倒,嗯了一声,艰难地抬起手来,摆了一摆。 鸳鸯早就急得噙了泪,便冲王熙凤道:“二奶奶且去忙吧,老太太歇一歇。” 王熙凤起身,低头出去,立即找了琥珀,让给老太太熬药。自己则脚步闲适地出了院子,转去李纨处吃茶抱怨抹眼泪。 又过了一个时辰。 贾赦在祠堂立好了家法,命人叫了贾琏过去,也不多说,什么孝中纳妾,什么停妻再娶,都不问,直接拉倒了,亲手拿着板子,咬着牙恶狠狠猛盖了几十下! 直到把贾琏打得出气多进气少,邢夫人赶了来,才夺下板子来,叹口气劝道: “罢了,还真打死了不成?他都娶媳妇的人了,还没个后代,多少给凤丫头个面子罢!” 贾赦冷笑一声:“我用得着给他们俩面子?我老娘已经禁不起大怒大悲,他明明知道,还要做出这种腌臜事来!今儿老太太险些被他气死过去! “你这个混账不要脸的小畜生!我告诉你!东府你敬大老爷没其他血脉,还能把蓉哥儿打得两条腿烂掉! “我可还有个琮哥儿呢!大不了,让你太太记在名下,他也算嫡出!” 贾琏还没晕过去,听见最后这句更是心惊胆战,只能强撑着昏昏沉沉地认错,求贾赦宽恕。 贾赦哼道:“我有什么可宽恕的?你只要自己脸皮够厚,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你当那尤二姐跟珍哥儿的事儿家里没人知道么?我告诉你,如今连奴才们都在背后笑你喝了珍哥儿的剩洗脚水! “琏二爷,还族长呢!还想承爵呢!?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第164章 从来天意高难问 京城雨大,江南雨亦大。 昭明帝站在御书房前面,看着半空里瓢泼一样的雨水,眉心紧锁。 陶行简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陛下,大夏天的,本来出汗多,身子就虚。您再不吃东西,这怎么行?” “热,吃不下。”听他唠叨了许久,昭明帝终于理了他一句。 陶行简叹口气,走到他身后,低声劝道:“不是有消息说,的确安排得还不错么?勾结当地官绅又不是稀罕事儿,您不早就知道?” 昭明帝定定地看着那雨水,半晌才低声道:“我担心的不止是江南,还有黄河……” 陶行简愣了一会儿,心疼地看着他:“那您更得吃饭了啊!您要是再这样两三口打发一顿饭,怕水还没治好,您先倒下了!您看看,就这两三个月,您都瘦一圈儿了!” 昭明帝回头看看他,不由笑了笑:“这才是俗话说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陶行简苦笑:“不然我给您弄碗牛乳蒸蛋来?” “算了。”昭明帝转身回到御案边上,接着查看户部工部报上来的数字,“早上剩的点心呢?先拿来垫两口,午膳再好生吃。” 到了中午,卢长庆低眉顺眼地端了一大碗面上来,旁边小碟子里一小堆黄豆。 “这是?”昭明帝一愣。 卢长庆深深低着头站在他身侧,轻声道:“前儿宁府贾珍没了,林姑娘吃了七天素。这是头一天吃的油鸡枞拌面,旁边是晚间喝粥时佐的湘菜霉豆子。 “听说这面姑娘一口气吃了两小碗,但是这个霉豆子因为辣,只吃了一颗就喝了大半碗粥。所以小的让他们也弄些来,看看合不合陛下的口味。” 昭明帝一听,先捡了一颗豆子吃了,嚼嚼还挺香,抬眼看卢长庆:“这个,能辣得她喝掉大半碗粥?” 卢长庆笑了起来:“是。小的也觉得,是姑娘口味太轻。大约这个味儿,陛下吃着只能算正好。” 昭明帝再弄一颗嚼嚼,嗯了一声点点头:“也就是正好。”尝了一筷子拌面,露出一丝笑,“这面很鲜。” “其实当时正是菌子鲜嫩的时候,拌面才好吃。如今吃的都是干菌子,味儿已经差些了。” 卢长庆又答一句,偷看陶行简一眼,见他家陶爷爷脸上一片安慰,胆子又大了些,笑道, “小的总觉得林姑娘的那个厨娘是个山西人,面食做得极好。姑娘这两年吃了不少面点,说是花样儿也好看。” 昭明帝只当没听见,低着头呼噜噜一口气吃完一大碗面,那一碟豆子也都吃尽了。这才抬起头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吃饱了。 陶行简看着他满足地摸肚子的模样,终于放心下来。 等一起收拾了碗筷出去,到了大殿外头,陶行简笑眯眯地用拂尘杆子敲了敲卢长庆的帽子:“好小子,够机灵!” “那也是爷爷疼孙子!”卢长庆咧开嘴憨憨地笑。 吃饱了的昭明帝在大殿里转了几圈散食儿,忽然想到了主意,命人去外头散布:长江滩涂和黄河河道上同时挖出了七种祥瑞,谁能把两边的祥瑞都集齐了,谁就能长生不老。 消息悄悄地从京郊某个院子里出去,慢慢地潜行到二百里外,然后才冒出来,从北到南,渐成燎原之势。 最后听见这个消息的却是太上。 “这是,皇帝散布出去的?”太上十分不悦,“就会这些阴沉猥琐的手段!” 戴权含笑:“这样一来,挖泥修堤的不知会多多少劳力呢!甭管手段如何,好歹解了燃眉之急,就是好的。” 太上忍不住,又哼了一声:“他好好的把溶哥儿从京城赶出去,就没憋什么好心思!” “倒也……”戴权喟叹一声,“声色犬马的就罢了。可如今越发没规矩狂妄起来,不是速死之道么? “北静王和忠顺王二位,为了个戏子,一个把番邦进贡的东西系在戏子腰间,一个满京城骚扰大臣家宅,成何体统?! “也就是您威名盖世、仁慈宽宏,才能压得住他们,也容得下他们。换个人,没您这本事,大约就只好杀了算了。” 戴权说得轻描淡写,太上却知道都是实话,不由得神情也黯然下去,半晌,摇摇头,低声道: “能怎么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便吧!” 林府闭门,一事不知。 唯有妙玉的《地藏经》终于完工。林黛玉拿来细看,果然用了上等好墨并极品好纸,妙玉又用了十分心思,一卷经文抄得肃穆庄严、慈祥悲悯。 “是怎么着?我替你递牌子求见?”黛玉问妙玉。 妙玉微笑点头。 黛玉照办。 不过第二天,太极宫便出来了人,正是戴权。 妙玉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一卷账簿塞进袖袋,就等着见到太上呈上去,便能…… “这便是经书?”戴权指着妙玉手里的经卷看向黛玉。 黛玉看一眼妙玉,只得颔首:“是。” 戴权眼睛都不看妙玉,只含笑跟黛玉说话:“有日子不见林姐儿了,也不进宫瞧瞧太后去?昨儿她老人家还念叨你呢!” “戴相这是笑话我呢?我如今没职没品,顶多是领了差事,办好了,才敢往宫里递牌子。好好的,进宫去打扰二圣,我这脑袋可还要呢!” 黛玉也只得顺着他的话说笑。 戴权哈哈大笑:“还是得常来。 “你看你们那拐着弯儿的亲戚薛家姐儿,隔三差五便劝着寿昌郡主进宫尽孝道。 “如今太后那儿热闹的,比大明宫坤宁殿的客人都多呢! “得了,我走了,姐儿歇着吧!”抱了经书便举手告辞。 黛玉忙答应一声,要往外送还被戴权拦住了。 临出门,戴权看了妙玉一眼,就像是刚想起来一样:“这就是那位抄经的尼僧师父?” 黛玉忙含笑答道:“是。法名妙玉……” “倒是好个模样!”戴权打断黛玉的话,似乎根本不在乎妙玉究竟是谁,随口敷衍着算是个赞语,便迈步出去,又哈哈笑着专门点了孟姑姑去送他: “你过来,陪我聊两句!” 笑语远去,唯余一室静寂。 黛玉回头看着妙玉,心内叹息。 从来天意高难问。 太极宫里的太上皇,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被人借了势去的?! 第165章 凭我的手段,至少弄死两个 妙玉失魂落魄地走了。 孟姑姑回来听说妙玉精神萎靡,叹息一回,问黛玉:“我倒是帮着她说了两句好话。 “不过听戴相的意思,太上压根没想见她,只是想让她接着抄经而已。” 黛玉默然无语,半晌,命人这两天给妙玉多做汤水,怕硬邦邦的东西她咽不下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黛玉命人去问时,才知道妙玉一直不吃不喝。黛玉和孟姑姑对视一眼,孟姑姑先开口:“一两天的,倒也无妨。” 黛玉叹口气:“罢了,让她自己缓一缓再说吧。” 一时上了早饭,两人也觉得胃口不甚好,各自喝了两口粥便放下了。 晴雯见状,想了想,道:“昨儿听说荣府那边闹了好大一场,姑娘过两天打发我去一趟吧,我仔细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黛玉一愣:“他们又闹什么?” “就是琏二爷,悄悄哄信了尤老娘,便纳了尤二姐做二房。琏二奶奶把人接回府里……” 晴雯刚说到这里,黛玉手里的茶碗一个没拿住,落在了地上,当啷一声,碎了。 屋里一静。 黛玉直直地看着晴雯:“你说凤姐姐把尤二姐接回去了?那琏二哥哥呢?去平安州了?” “您怎么知道琏二爷最近去了一趟平安州?”晴雯好奇地看着黛玉,“不过已经回来了,就在家里。” 黛玉心里越发打鼓,道:“你接着说。” “如今不是还在二太太孝中么?老太太听说琏二爷早就纳了那尤二姐一个多月了,便气得好几天起不来床。 “大老爷一怒把琏二爷打了个动不得。可琏二爷回到房里,竟趁着琏二奶奶没在跟前的那么会儿功夫,连药碗带如意,都砸在了平儿姐姐头上。 “听说当下险些把平儿的眼睛砸瞎了!满脸都是血!二奶奶恼了,让平儿去养伤,自己则去给老太太侍疾。二房院里,竟是尤二姐和两个大太太新赐下来的妾室当家去了!” 晴雯说得义愤填膺。 外头忽然一声笑:“什么当家?作妖才对!” 竟是王熙凤笑眯眯地自己打了帘子进来,指着晴雯笑道:“让我逮着了,背后说我的闲话!” 晴雯顿时臊得满面通红。 黛玉却泰然自若,只挥手让晴雯下去:“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我正担心你,所以才让她说说听来的消息。 “正好你来了,自己说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个打算?” 王熙凤浑不在意一般,只管笑对紫鹃道:“快拿你们的好茶好果子来我吃!这里的东西如今比我们府里可要好上一截子了,我得吃够本了才走呢!” “已经……”黛玉脱口而出两字,又咬住了,并不往下问贾府情形,只管王熙凤自己的事,“放心,管够。” 因让人把才上市的荔枝端一盘子上来,又让切两个香瓜,一碟子西瓜。 王熙凤大呼小叫稀罕一回,也不顾指甲受损,不肯让丫头上前,自己动手剥荔枝吃。 黛玉明白过来,让众丫头们都退下。只有孟姑姑假装没听见,坐在一旁。 王熙凤只管当孟姑姑不存在,剥着荔枝说着笑着,便把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王熙凤并不是把院子全都丢给了尤二姐和秋桐秋桂三个人去折腾。 而是告诉尤二姐,贾母正是因为听说了她的事才病了,贾赦也是因为她才把贾琏打了一顿。 所以,她让尤二姐躲一躲,派了秋桐秋桂去近身服侍贾琏的伤。 可是那天下晌,她安顿好贾母吃药休息之事,想回正房拿些东西。刚走到正房门口,却见一众丫头婆子都在院子里廊下树荫等地纳凉,躲那屋子远远的。 “等我进去,呵呵……”说到这里,王熙凤扎煞着两只手,荔枝肉和荔枝皮都捏得紧紧的,手背掩住眼睛,失声哭了出来! 竟然如此,不堪。 黛玉心情复杂地看着王熙凤,昔日的刚强女子,成日家说嘴、威风凛凛的霸王。 前世里,不知道她是否也曾经这样背着人嚎啕痛哭过。 黛玉默默地把她手里已经捏烂了的荔枝都抠出来,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手。 孟姑姑早就去水盆里拧了一条湿手巾,拿过来给她二人都擦了。 “凤姐姐……” 黛玉刚开口,便被王熙凤强笑着打断:“没事儿! “老太太早就说过,天下没有不偷嘴的猫儿。我见过多少世面了我还不知道么? “再说,你也跟我说过了,除了自己,哪一个是靠得住的?我可从没当过他琏二爷是我的老天爷呢!”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黛玉见缝插针,问了一句最要紧的话。 王熙凤一怔,便坐住了,呆呆的,半晌才苦笑了一笑,眼珠儿动一动,笑道:“我若知道,便不来你这里吃果子了……” 黛玉看着她,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劝解:“凤姐姐,别为了别人的错,毁了自己……” “你说的,对。”王熙凤自嘲一笑,眼神中杀气一闪,“若论起来,如今我已经抬举起来三个妾室,说难听些,加上我们那个对我丈夫也有三分情意的平儿,是四个。 “就凭我的手段,这四个人,我不论怎么摆怎么弄,我也能借剑杀人,弄死至少两个。” 黛玉静静地看着她,手上却轻轻用力。 王熙凤抬头看她,惨然一笑:“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今儿没了尤二姐,明儿说不定便有盐二姐;今儿没了秋桐秋桂,明儿说不定便有了春桃春杏。 “我便是个刽子手,我也杀不过来啊! “何况,就为了一个连堂兄、父亲的剩水,都喝得甘之如饴的男人,我何苦让自己的手上沾血?! “我又不欠他贾琏的!” 黛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真心笑了笑,抓着王熙凤的手摇了摇:“凤姐姐,说得好!” 孟姑姑在后头坐着,笑容渐渐爬满了整张脸,闻言轻轻拍了拍手,轻笑道:“手里有钱,身边有人,行得正、坐得端,便是没了丈夫也能逍遥自在地过日子。” 黛玉回头瞪她一眼,转过脸来,却对王熙凤道:“不如就照着你之前跟老太太说过的,给琏二哥哥求个外任罢。 “家里牵扯的太多,反而不好管束。到了外头,兴许就收敛了。若还折腾,一铁锨土,便能埋了他!” 第166章 出外任去liao 王熙凤回去,果然去求贾母,给贾琏弄个外任:“哪怕只是个县令县尉呢!山高皇帝远的,没那么多人盯着咱们,也没人知道家里刚没了亲婶子。 “何况到时候还有无数公务,同僚来往、百姓生计,哪不是要花心思的?忙起来,兴许就顾不上这宗事了。” 贾母虽然深以为然,却舍不得放手:“如今家里没了你们两口儿,可还有谁拨弄的转呢?” “我才不走!我留下来陪着老祖宗!”王熙凤淘气地抱着贾母撒娇。 贾母顿时心里便放了下来,呵呵地笑:“若离了你,我怕他饭都不会吃呢!” “那不怕,尤家那位二妹妹其实还是知书达理的,又温柔周到,她能照顾好二爷……” “你快休提那女人!若是日后琏儿被人诟病,一辈子洗不清,都是从她这贱妇身上来!” 贾母恨得眼里直冒火,一迭声叫把尤二姐拉出去打死完事。 王熙凤为难地给鸳鸯使个眼色,鸳鸯会意,悄悄命人去请了贾琏来。 贾琏到了门口,却又不敢进来,只站在门后静听。 王熙凤得了鸳鸯示意,便软着声音跟贾母道:“那好歹是珍大嫂子的妹子,老祖宗便气二爷胡闹,也给珍大嫂子留个面子。” 提起尤氏,又想到贾珍,贾母不由一声长叹,再想想更生气了,哼道:“珍哥儿他们当年好得亲兄弟一般,如今他大哥哥才走了几天? “他纳那什么二姐的时候,珍哥儿过了五七吗?那二姐也混账,亲姐夫刚没,她哪来的脸就跟她姐夫的兄弟滚在一张床上!呸!贱妇!” 王熙凤扶额:“老太太!大夫这还给您用清心安神的药呢,您也太肯动肝火了! “这不就是刚才说的:琏二爷一旦有了外任,这些事儿就都不是事儿了不是? “如今咱们只商量,派哪个跟着去伺候二爷,您能放心!若是这尤二姐不行,那我让老爷太太赏的那两个跟着?” “不行!那两个更小家子气。”贾母沉着脸细想。 贾琏一听这话,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满面陪笑着进来,涎着脸先给贾母磕了头,又规规矩矩坐下,故意问她们在聊什么。 谁知王熙凤刚要答话,又被贾母拉着商议:“我看,不如让平儿去。那丫头沉稳,这些年也没挑妻窝夫的;跟着你也学了一点子管家手段,倒是合适。” 王熙凤偷眼看贾琏,却见他满面不悦,便陪笑道:“老祖宗,我如今管着这一大家子,帮手可不多! “大嫂子曾经说过一回,我便是那楚霸王,也得平儿这两个膀子才举得起千斤鼎。 “您老人家行行好,把平儿留给我,让我别累死了,成不成?” 贾母噗嗤一声笑,呸了她一声,思来想去许久,竟再没个合适的人选。 最后王熙凤提出:“不如这样,让尤二姐和秋桐一起去。 “珍大嫂子嫁过来之后,听说尤家那边都是尤二姐在照管家务。不如就让她替二爷管一管私账,什么厨房针线之类,当个管家媳妇用着! “二爷贴身的事务呢,端茶倒水、叠被铺床之类的,让秋桐来。她原就是做丫头的,这些伺候人的活儿,她自是熟练得很。” 又转向贾琏使眼色,“只是二爷一定记着老太太的教诲,孝期内不可胡闹。 “若是有了实职,让人抓住了小辫子,那可就是实实在在地弹劾,要问大罪的!” 贾琏愣一愣,看看王熙凤的眼色,心内只道还是这黄脸婆能帮上自己,忙顺从地笑着给贾母又跪了一跪: “老太太放心,孙儿经过这一次,再也不敢乱来了!” 贾母瞪他一眼,再教训几句,便叫了赦、政二人过来,正正经经地商议此事。 因贾蔺如今正跟着贾赦照管家务,贾琅又在贾政跟前答对过几次,两兄弟对贾珍送来的族里这几个孩子极为满意。 这时候听说要把贾琏这惹祸精送出京去,竟都巴不得一般,两个人异口同声、连连称好。 不过日,竟就把此事给办妥了。 连贾赦都笑得合不拢嘴:“原以为还要好生给吏部那几个送些珠宝美人儿呢,竟一听是贵妃娘娘的堂弟,立即就把事情办了!” 王熙凤给林黛玉送喜信儿来,黛玉原也诧异,一听地方,哭笑不得:“河南开封府祥符县? “那地方挨着黄河,这必是治水不得力,刚被陛下免了。又没人肯在这个时候过去送人头填窟窿,恰好撞上琏二哥哥这冤大头……” 王熙凤毫不在意:“哪儿都行!只要赶紧走,离了我眼前。他去新疆吃沙子我都拍巴掌说那地方好。” 吏部又催得急,贾琏竟是棒疮刚好便上了路,带着尤二姐和秋桐赴任去了。 至于秋桂,王熙凤等贾琏一走,便问她,是回贾赦房里,还是去大观园看屋子。 秋桂终于反应过来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凤二奶奶,只得陪笑着说想伺候在二奶奶身边。 王熙凤一声冷笑:“你以为是个人就能来我身边伺候么?明儿我亲手送你回大房!” 秋桂悻悻选了大观园。 至此,王熙凤踏踏实实地开始过上了逍遥的只出力、不受气的日子。 眼前已是七月上旬。家家都开始预备七月半。 唯有延嘉殿,程倩姑姑亲自出来一趟,给林府送了个信儿:“太上七月廿一的万寿节,三姑娘、林姑娘和妙玉师父,请每人抄一篇心经,替太上祈福。” 三人忙先领了太后口谕,再谢太后给她们这个孝敬太上的机会,又请孟姑姑作陪,好生请程倩姑姑享受了一番林府的美食,这才放她回去。 待人走了,三个人面面相觑:“想来也是凑数的,一篇经文而已,难道还能抄出花儿来?” 竟各自敷衍了一篇了事。 到了七月十二,恭敬封了送进太极宫。 三个人谁也没当回事,各自便开始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就在中元节当天,太上竟把妙玉抄的《地藏经》当做自己的供品送去了凌烟阁! 紧接着,延嘉殿传出旨意:“七月廿一当天,林氏女黛玉、贾氏女探春及法师妙玉,于延嘉殿谒见太后!” 第167章 延嘉殿&坤宁宫 黛玉呆住。 “我们三个,无职无品的,万寿节入宫?是让我们跟着荣国府女眷一起吗?” 来传太后懿旨的程倩姑姑一笑:“傻丫头,若是让你们跟她们一处,自然就把旨意直接传给她们了。 “你们三个,自己去。自己准备华服头面,合自己的身份便可。不要与荣府同行,甚至,最好不要告诉荣府,以及那些不相干的人。” 这话其实已经算是说透了。 太后喜欢这三个姑娘,但是又不愿意被各府各家的弯弯绕绕给缠上;所以,悄悄给她们旨意,赏她们体面,让她们进太极宫去见见世面。 黛玉一俟想明白这一层,立即郑重给程姑姑行了个大礼:“太后圣恩,臣女铭感五内!” 妙玉迟一线,以为她只是客套,忙跟着行礼,却并不诚恳。 只有探春,迟疑片刻,单独问程倩:“姑姑,太后娘娘最近可好?我其实单给她老人家备了一份礼,姑姑能不能给我看看,是您带回去,还是我那天自己带过去?” 程倩讶然:“姑娘可拿来我看。” 探春忙把自己带来的卷轴打开,竟是一幅百寿图,刚硬雍容的大寿字旁边,围了一圈九十九个字体各异的小寿字。 程倩的眉梢高高挑起,笑容满面:“哎哟哟!太后可真没白疼三姑娘!太后正嫌宫里替她给太上的寿礼不合心意呢!这幅字好,我觉得太后能喜欢这幅字!” 探春顿时有些激动,含笑屈膝先谢了程倩夸奖;忙把那字收起来,放进随身带来的简陋纸匣里,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懂这装潢之道……” “哎呀!这东西,宫里太多了!我回去找合适的匣子!”程倩喜笑颜开地拿着匣子走了。 妙玉莫名看探春:“你怎么还准备了这个?不是只让我们抄一个心经么?” “我不喜欢抄经。”探春笑一笑,“我对红尘俗世心爱得紧。所以我想,既然做寿,那就写几个寿字罢。” 黛玉笑着让探春先回去,拉了妙玉去喝茶,顺便警告她:“不论你想让太上帮你什么,万寿节那天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不然,我们三个的性命,就全被你送了。” 妙玉默然,点了一下头。 且说程倩兴冲冲地拿着那百寿图回去,进殿连衣裳都懒得换,先给太后献宝:“您瞧怎么样?!” 太后摸了眼镜子戴上,凑过去仔仔细细把一百个寿字都看完了,累得腰酸,却张开手哈哈大笑: “果然很好!我只听说这三姑娘是个爱写字的,前儿皇帝拿了她一屋子东西,几样书家真迹都送了太上那里。 “我过去,一眼看见那幅颜真卿的中堂,我就知道,这丫头是骨子里的硬气!如今再看这百寿字,果不其然!” 冲着程倩挤眼儿,“太上最恨女子不顺从,偏咱们这位三位姑娘,个顶个儿脑后有反骨! “你看三姑娘这字,剑拔弩张的,简直就想跟谁打一架一般!太合适咱们给太上送了做寿礼了!对不?” 程倩跟着太后呵呵地笑,又忍不住替探春说话:“林姐儿自不必说,她是个财主。便是衣衫素淡,也都是绫罗绸缎的。 “那妙师父是个尼僧,花容月貌就算了,身上的僧服看来也是林姐儿出钱给置办的,竟是蜀锦! “唯有三姑娘,一身白衣,粗布葛布,一头秀发还整齐地梳了个双丫鬟,却只是系了一条粗葛头绳。 “别说公侯小姐了,便是寻常富户人家,都嫌那打扮寒酸!” 太后看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原宁府那个袭爵的,贾珍,她堂兄,才没了。 “她虽然被除了族,但是这个礼她还在守。所以头上身上,这是穿着孝呢。” 程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打算着让太后疼惜一下这可怜的姑娘,给她赏两身好衣裳呢。不然万寿节那天进宫,有那不开眼的讥讽……” “那正好!我正好借着她这件衣裳这个人,好好看看谁是妖魔鬼怪,谁是真金不怕火炼~!” 大明宫。 坤宁殿。 万皇后忙活这万寿节忙活得裙子的腰围都窄了两寸。 好容易都齐备了,内内外外也开始庆典热闹,昭明帝也走来几趟很是夸赞一番,连太极宫两宫都传了话过来给皇后道辛苦。 万皇后这才志得意满,十分高兴起来。 七月十六,各地官员的贺礼和贺表陆续抵达京中。 当天晚上,苏虹笑着恭维万皇后半天,又小心地问:“家里问呢,承恩侯夫人想带着姐儿一起进宫朝贺……” 万皇后脸色一沉:“她是想朝贺太上吗?她是想把她女儿塞给太子吧?! “陛下还在盛年,她怎么就看得我生不出嫡子了呢!?” 苏虹心内叹息,口中只得强笑着替万皇后的嫂嫂辩解:“哪儿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让姐儿多见些世面罢了!” “皇后娘娘便答应了吧!”朱樱笑着端了一碗银耳汤来,“这样场面,各家都带着姐儿来,如何咱们家不行呢?听说延嘉殿这两三个月,都没断过各府的千金,可热闹了!” 万皇后神情越发难看,半晌,忽然一挑眉:“那就索性传我的懿旨下去,各府进宫朝贺的女眷,愿意带的晚辈,多带几个。太后娘娘喜欢小姑娘,都带给她老人家看看去!” 这不是要吵死太后了? 谁不知道太后最厌热闹,自己的生日都不爱过,去年竟还装病躲了一回! 苏虹看了朱樱一眼。 伺候万皇后睡下,出门绕过殿角,苏虹一把抓住朱樱的胳膊:“你是不是疯了?让皇后娘娘跟太后对上,于你有什么好处?!” 朱樱绝不相让,一把甩开她,冷笑一声:“皇后娘娘才是后宫之主。谁要是看不清楚这一条,谁就不配待在这宫里!” “太后娘娘是陛下的母亲!” “又不是亲的!” “你!!!” 朱樱扬长而去。 苏虹咬着嘴唇站在当地,想起自己那个被放在承恩侯府大姑娘身边的亲“侄女”,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第168章 我最心爱的一个小丫头 街上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延嘉殿用不着林黛玉三人一大早的去排班,所以给她们定好的进宫时间乃是辰时。 紫鹃和雪雁陪着三个人坐马车到太极宫门口。 雪雁少有出门,一出门就把马车窗口的帘子掀开一道缝,使劲儿往外头看,口中还在嘟囔: “原本这三大节,是冬至、元正、皇帝的万寿节。可如今太上的万寿节恰好在陛下之前。 “这街上的人只顾着热闹,想必是分不清这个月的万寿节和下个月的万寿节到底哪个才是皇帝的呢!” 紫鹃忙喝止雪雁:“少说话!” 雪雁冲着她吐吐舌头,乖乖闭了嘴。 黛玉笑一笑,看看紧张的妙玉,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谁知妙玉诧异地看她一眼,瞬间甩开! 黛玉没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 探春在旁从头看到尾,抿嘴一笑。 今天唯有黛玉穿的是绛红色绣金线莲花的上襦,配了浅金色的锦绣百褶裙。 妙玉自然穿着自己的僧袍,虽然料子极好,却是规矩的素淡制度。 至于探春,只从自己的旧衣裳当中挑了一件最新的出来,便应付了事。头上倒是插了两支翡翠簪子,却再无一丝其他装饰,耳上的耳铛、颈上璎珞、腰间禁步,都没有。 黛玉看着她这一身,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又素雅又淡泊,十分养眼:“这样极好!我都想这么穿了,还凉快!” 探春掩着嘴笑。 到了太极宫前,下了车,进了门,早有小黄门先候着,笑着问:“可是林姑娘?” 黛玉含笑点头:“正是。” “三位请这边来。太后娘娘不耐烦等人,给您三位安排好了马车。” 黛玉第三次享受这马车待遇,已经习惯。 探春却诧异地拽了拽她,靠过去低声道:“我们上次可是走进去的!走了一刻钟还多,脚都疼了!” 黛玉哦了一声,再无其他答话。探春只得闭了嘴。 再看妙玉,紧挨着车窗,死死地盯着路过的红墙碧瓦、各处宫室。 “……颇有一种一言不合就想放火将这里烧个干净的架势!”黛玉悄悄地跟探春形容着妙玉如今的模样。 两个人相视一笑。 妙玉惊觉,忙收敛了心神,也勉强笑了一笑。 因是太上的万寿节,一应贡品礼物都送到太极宫。尤其是过了甘露门,处处挂满了红绸,贴满了福寿字。宫人们来来往往,也都脚步轻快、满面笑容。 小黄门这时候并不敢把车赶进去,只在甘露门处请三人下车,把马车交给守门的赶走。自己则领着她们走路进去。 黛玉见他还要解释,忙笑着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四个人安安静静地矩步方行。 到了延嘉殿前,只见人群川流不息,竟是比甘露殿还要热闹的景象。 小黄门觑个空子,一把抓住了一个视而不见的守门宫女,手上用力,捏得那宫女的小臂疼如将断! 小宫女的脸都快青了,含着泪问:“公公有何吩咐?” “这是太后娘娘等着见的林家姑娘、贾家三姑娘和妙法师。你既看不见,我就好生给你介绍一番。 “你现在就进去,告诉程倩姑姑,只说林姑娘来了便可。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小黄门笑容可掬,眼神中却隐隐一把杀人刀。 小宫女这才知道自己这鼻孔冲天选错了人,忙挤了个笑容出来,冲着林黛玉和小黄门的方向模糊地屈了屈膝,算是行过礼了,然后转身冲了进去。 不一刻,程倩便笑着亲自快步接了出来:“说好的辰时,你们可晚了呢!” “是。都怪我,还请太后娘娘治罪!我们错估了街上的热闹程度,马车都走不动。可见太上这万寿节,百姓们是多么诚心祝祷、欢欣鼓舞了!” 黛玉笑着恭维两句。 程倩呵呵地笑,引着她三人进去。 探春走在最后,冲着那小黄门点点头,含笑道:“多谢小公公了!” 小黄门喜笑颜开:“三姑娘别客气!” 往日里空空荡荡的正殿里,如今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左右两路都里外坐了三层。 程倩带着她三个,悄悄地从侧门进去,绕过众人身后,不动声色地进了内殿。 安排三个人坐下吃冰沙歇着,程倩悄笑道:“太后早就不耐烦了,我这就出去轰那些人去坤宁宫吃大酒席去!你们且等一等……”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头有人高声问:“哟!那进去的是谁家的闺女?我怎么看着背影儿都这么俊呢?太后娘娘别是得了宝贝,自己藏起来了吧?!” 程倩听着脸色一变,咬着牙低声骂:“这贱人早晚磕掉那一嘴大牙,我看她还这么碎嘴不了!” 黛玉好奇地看着她。 “是肖太妃!”程倩匆匆交代一句,赶紧走了出去。 只听外头太后笑道:“还真是我新得的宝贝!原不打算与你们这些俗人看的! “偏姓肖的你这双贼眼,眼尖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这样不落空!罢了—— “程倩,叫她们三个出来,让大家伙儿见见!” 黛玉等忙起身,略作整理,互相看看,并无瑕疵了,这才在程倩的引领下,从容出去。 大殿之上,一众内外命妇眼前,林黛玉、贾探春、妙三人,恭恭敬敬地太后行了大礼。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底下,坐在中间的邢夫人抬头一看便变了脸色,忙往前倾身,悄声叫贾母:“老太太快看!是林姐儿三丫头和栊翠庵那个!” 贾母正跟旁边一处坐着的南安太妃说笑,闻言一愣,忙往上看去,不由得心里一抖,沉下了脸。 太后娘娘看着她们三个,怎么看怎么爱,笑着一把拉一个,都拽起来,又看妙玉: “你就是妙玉法师?” “是。” “还是带发修行好。我看着不那么难受。”太后笑着说了一句,这才对着下头众人道: “这三个丫头的性情好、人品好、字更好。今年供经,我便是用了她们的抄本。” 底下立即有命妇接话:“哟!那抄本我可见过,果然是一笔好字!又有筋骨又有气象,极漂亮的柳体! “那是这三位哪个姐儿的?太后快让我瞧瞧,我以后得好生亲近亲近!” 太后一眼瞟过去,笑了起来:“算你识货!”指一指不远处的一个妇人,先向黛玉道, “这是恪谨亲王的王妃,娘家就姓柳。颇不要脸,天天说她家就是柳公权的后代。 “其实上上下下的那笔烂字儿,都能把柳少师气活过来!你以后记得千万不要被她诳了去教人写字!” 众人轻轻地笑。 恪谨王妃尴尬得站不是坐不是。 太后这才指着已经向恪谨王妃深深屈膝行礼的黛玉笑道: “这是先文安侯林如海的独生爱女,我最心爱的一个小丫头!” 第169章 你们贾家不要她了 “这是先文安侯林如海的独生爱女,我最心爱的一个小丫头。” 太后话音落下,众人一静。 林如海? 那不就是那位为了他的大祥礼,皇帝特地让殿中省大监陶行简全程观礼,甚至最后读了祭文祝语的那个? 追赐了列侯不说,还给了文安这样美的谥号,还对他留下的这个女儿多方照看,甚至夺了重臣的新家、赐还了林家的旧宅! 众人的目光妒羡交加、无比复杂地落在了林黛玉脸上。 于是众人都是一呆。 离得近的几个,更是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姑娘,也太美了! 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 身段袅娜,笑靥如酒。 端的便如仙女下凡,超逸淡雅,举世无双! 忽然有人便想起北静王前阵子挨打的事儿来,下意识偷眼看了看上首的北静王太妃和王妃,忍不住跟邻座啧啧称奇: “这样的品格儿,连王妃都赶不上人家,还想纳成侧妃。要说这北静王是年轻,不知道什么叫寒碜……”、 “嘘!仔细人家听见,不要当场羞死!” 恪谨王妃早已经看呆了眼,下意识地便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忙陪笑着一拍手: “要不怎么说太后好眼光呢!这林家姐儿我都看呆了! “我家一儿一女,儿子就算了,女儿实在不成个样子,只知道吃! “林姐儿,你若不嫌弃,可愿给我做个女儿?我也让你姐姐好生跟你学学,该怎么做个大家闺秀!” 太后呵呵地笑:“你快住嘴!我的宝贝,轮得到当你的女儿么?!错了辈分了不是?” 恪谨、敦诚、忠顺亲王等,都与昭明帝平辈。 恪谨王妃猛醒,忙拍了自己的嘴一下子:“哎哟!我一看这林姐儿,心里都不知该怎么爱才好了。就忘了这个!太后娘娘勿怪!” 太后下首第一座位上的中年宫装女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林黛玉等三个人,目光终于从林黛玉身上转开。 只在妙玉的僧袍上停了一瞬便挪了开去,落到衣衫素淡的探春身上,眸中却寒意微闪,未语先笑: “这位姐儿看着人品高洁,荆钗布裙的,这也是来给太上祝寿的?哪家的闺秀啊,这般寒素?” 接着她的话尾,太后也笑着问:“我也正要问,你们怎么没跟荣国府的老国公夫人一起来呢?我还以为你们得一早来排班,正心疼呢!” 太后这是…… 黛玉一愣,但立即明白过来其中的重大意义,忙悄悄推了探春一把。 探春低着头,上前一步,不等贾府的人起身,自己先盈盈跪倒在太后面前,说道: “回太后的话,民女已被荣国府贾氏除族。如今不住在荣府,也不姓贾了。” 殿中顿时一静。 贵妃娘娘前脚给一个妹妹赐了婚,后脚就给另一个妹妹除了族。 此事贾府虽然办得隐秘,但在京城勋贵圈子里,却已是人尽皆知。 若不是他家接二连三的丧事、去爵等等,只怕早就有人凑上去打听到底是出了何等大事,才能令贵妃娘娘对自己的亲妹子下了这般狠手! 如今这传遍京城的大故事儿竟然就要在眼前上戏,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就等着贾府和太后发话! 果然,太后顿时皱起了眉头,弯腰伸手,一把将探春拉起来,顺手便抱在了怀里。 转头在内命妇里找了一圈儿没看见贾元春,便直直地看向了贾母:“史老太太,你是疯了吗?!” 贾母这时已经颤颤巍巍地在史湘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却被太后这一句话噎得张口结舌。 太后接着盯着她问道:“这么好的姐儿,我都懊恼当初没能生一个。你竟除了她的族?你们一家子是怎么回事儿?来,你说说,我听听!” 贾母陪笑着冲着太后拱了手,心思急转,口中慢慢说道:“就是太后娘娘这话了!我的这个三丫头,我极心爱的。若不是有缘故,怎么舍得把她迁出府去呢?” 周遭顿时一片嗡嗡! “说得好听!看姐儿的那褴褛衣衫。若真心爱,怎么会连一件好衣裳都不肯给?” “嗐!张嘴就来呗!姓贾的一向胡说惯了!不然怎么会编的出来什么‘衔玉而诞’?” “说的也是。听说贵妃在宫里也……” “嘘!那是宠妃!嚼谁也不能嚼她!你没看今儿这日子都敢不来么!” “你们都少说两句,让我听听那老的怎么胡掰!” 众人的耳朵竖得老高,眼睛亮晶晶的,等着贾母自圆其说。 “只因端午拈香,三清前竟占出来,这丫头的八字与她父亲不合。父不容女,女亦克父。 “这也是今年星相变了才如此的。所以今年从过完年,我家里事事不顺,乃至于已经办了两场丧事。” 贾母说着,便哽咽了一声,似是记起这是庆典,忙又换了笑脸,“所以求了破解之法,只得除了她的族,让她搬出去,暂不要姓贾。 “本来也想好的,等过几年,星相再动,再迁回来也不迟。只是这话之前不大敢往外说,怕连累这孩子的前程。 “便请了娘娘赐一道口谕,悄悄办了,也就是了。谁知孩子却当了真,气恼着了。 “自她除族到如今,也没给我个消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住在何处呢!” 所以,竟是这个被除族的姑娘,一则克父,二则不孝,三则行踪不明!她贾家竟没半点错处,还尽显慈悲了?! 众人听着贾母这缓缓道来的说辞,各个瞪圆了眼,匪夷所思! “听听!咱也学学!这才叫会说话呢!” “颠倒黑白就是会说话?那我宁可一辈子不会说话!” “这老太太,杀人不用刀啊!” “我就想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得罪她了?这都快照着死路去逼孩子了!” “……不是亲的吧?!” 被太后抱在怀里的探春,七月的酷夏天气里,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眼前则一阵阵发黑! 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落在了太后的胳膊上、手上。 太后遥遥看着贾母,面无表情,半晌,忽然冷哼一声,抱着探春的胳膊又紧了三分: “这丫头,你们贾家不想要了。 “我看出来了。 “真是太好了! “你不要了,我才好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地要过来! “来,丫头,以后不用姓贾,也不用叫什么探春! “以后啊,跟着我,姓陈。 “名字呢,也容易。皇帝不是赐你一块匾么?上头写着‘义敏’二字的? “以后,你就叫陈义敏。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义女。 “义敏县主。” 第170章 三个?! 贾探春——以后则要称呼为陈义敏,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然而,只哭了一声,便止住悲音,直直地对着太后,双膝跪了下去:“儿臣义敏,参见母后!” 拜伏在地,连磕三个头! “好!叫得好!”太后高声说着,站了起来,礼衣的大袖一摆,“来人!去告诉宗正寺! “限他们今日之内,准备好册宝!我这女儿命好,一辈子性急,等不得他们拖沓!” 大殿里一片寂静! 林黛玉眼圈儿一红,微微笑着,看着探春颤抖的双肩,轻轻屈膝行礼下去:“恭喜太后娘娘,收得贴心义女!恭喜义敏县主,得遇天下慈母!” 殿内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忙都站了起来,瞄着前头的程倩,认真行礼,齐声高贺:“恭喜太后娘娘,恭喜义敏县主!” 这其中,贾母和邢夫人的声音又格外地大。 贾母自然是咬碎了牙根。 而邢夫人,则是乐得看热闹。 唯有湘云和惜春面面相觑。 ——皇后恩德,让各府小姑娘们进宫来长见识,谁知道这见识竟长到了自家身上! 这边太后拉了探春起来,便冷冷朝着众人道:“行了,今儿这大故事儿你们都看过了,也够了吧? “都走吧!天色不早,过去坤宁宫吃席去!我老天拔地的,不合你们的群,也懒得挪动,就不去了!” 众人大吃一惊。 照礼制,太上的万寿节,太后该过去陪着太上看了一应贡品;然后去诰命一殿,坐在最上首,接受众人朝贺,并训话一二,这才圆满。 如今太后这忽然改了主意,说什么都不去了。别的都罢了,临时让皇后娘娘替太后训诫众诰命么? 这里头可有不少是前朝老臣遗孀,不为了太上的万寿节,连府门都不会出的主儿! 譬如四王八公的太妃太夫人们…… 众人的目光忽然落在贾母身上,明白了! 太后就是为了给四王八公没脸,就是为了让这帮老妇们去被万皇后这个晚辈训诫! 众诰命私底下对视,挑眉挤眼,各自抿嘴悄笑。 唯有恪谨王妃和肖太妃,一个没心眼儿,一个胆子肥,忧心忡忡地跟身边人大声道: “皇后娘娘的脾气素来不好,贵妃又升得太快。如今为了贾家的事惹了太后娘娘不悦,只怕皇后娘娘忍不住,会在席上就发作出来! “哎哟哟,也不知到时候皇上会不会护着贵妃!若皇上不管,皇后娘娘怕不能把贵妃骂得祖坟都翻个个儿呢!” 贾母听见,由不得头上一晕,眼中泪水就掉了下来。 邢夫人悄悄问她:“老太太,不然咱们迟一线,留下跟太后解释解释?” “已经至此,还讨那个没脸做什么?”贾母摇头,黯然挪步,跟着众人就要往外走。 谁知程倩又赶过来,笑眯眯地宣布:“荣国府、寿山伯府、北静王府,暂留一留。” 几座府的人莫名其妙对视一眼。 忽然间,明白了彼此的联系—— 北静王府,北静王妃的娘家,北静王觊觎的那个姑娘的外祖母家。 北静王这时候正在江南当苦力,而那个被觊觎的姑娘,高高地站在丹陛之上、太后身边,肩背挺直,迎风而立。 三家子心里都有些打鼓,却只得依着程倩的传话,赶回去,聚拢在太后跟前。 “你们三个一处来的。妙法师呢,是方外之人,我只是想见一见。如今见着了,你很好。也就行了。 “我这女儿跟我是天上掉下来的缘法!上回来,我头一眼看见就打心眼儿里爱得慌。 “所以那天,我看着她一身素就不高兴。所以,我就把自己进宫那天戴的璎珞穗子,给她换上了。 “原想暗示一下你们家,谁知竟没一个人明白这暗示。你们家不仅没对这丫头好,竟还把她赶出去了。” 太后说到这里,哼了一声,极为不雅地翻了贾母一个白眼,才接着说,“我一猜就知道!你们家没人在乎这孩子。不然的话,怎么会没发现,她进宫一趟,换了个璎珞穗子?” 说到这里,又不耐烦,摆了摆手,让这件事过去。 对上这位随心所欲的太后,几家子都不敢吭声,只默默地听着她唠叨。 “反正,孩子已经是我的了。我挺高兴。只是,她们三个一处来,义敏有了好处,我们林姐儿不能没有!” 太后说着,竟坏笑了一笑。 林黛玉心中一跳,眨眨眼,看着太后。 太后笑着摇头:“我这个人心眼儿小,一碗水永远端不平。所以呢,我只要义敏在身边。 “她也只有我一个娘,我也只有她一个闺女,她疼我,我疼她,就最好。 “你,我是不收的。不过呢,我必定给你找个好去处!” 说着话,众人身后忽然有人哼了一声:“你这黑心肝的妇人!” 众人一惊,忙一回头,却见太上大步走进来:“着急忙慌地找我过来,我还以为真是有什么大事要跟我商议!敢情是又要算计我!” “你该庆幸,还有能被我算计的地方!”太后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句话说得蛮横无理,却又娇俏可爱。 太上的脸色立时便缓下来三分,气哼哼地坐下,满面嫌弃,却言听计从:“说吧,干嘛?” 太后附耳说了两句,又自以为众人都看不见,悄悄地在太上的肋下软肉上,掐了一把。 太上一边眉毛高高挑起,屏息片刻,才吐了口气出来,斜了太后一眼,看向旁边娴雅文静的黛玉: “罢了。以后多替朕来跟太后下棋。 “程倩,去宗正寺传旨:朕万寿,愿酬孝子。林氏女,孝敬父母、纯出胸臆,朕其勉之。 “特,赐封为……” 说到这里,举目四看,忽然往后一指——不远处便是昭庆殿,“赐封为昭庆郡主!享亲王女、宗室郡主一应规制。” 就这样,封了这林氏女,一个,郡主!? 昭庆…… 当今的年号,便是昭明。 竟就这样公然的,重了一个字?!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功劳,什么——底牌!?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黛玉。 林黛玉不慌不忙,从容跪倒:“臣女无功于社稷、无亲于皇家,不敢领旨。” “行行行!”太上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算你辞让过了,并无狂妄!就这么着吧!” 大袖一摔,就要走。 太后忙跟着起身:“我就不过去了。让她们三个陪我在这里吃吃喝喝,就算是沾了你的万寿福气了!” 三个?! 不是贾家那个——陈义敏,和林氏女,两个人么? 那一个是谁? 太上好奇地停住了脚步。 第171章 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贫尼妙玉,见过太上皇!” 妙玉强忍住心里的激动,越众而出,双手合十,向太上弯腰行礼。 太上恍然:“哦!对。你是住在林府的。” 随手指了指她,对影子一样跟在身边的戴权说道:“她的字委实极好。 “朕一直收着的那个,前朝文徵明的那个《金刚经》摹本,给她。 “嗯,另赐上等松烟墨、极品湖笔、歙砚、宣纸,十套吧。再加上黄金百两。” 边说边往外走,待说完时,人已经出了延嘉殿。 妙玉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被湘云悄悄拽了拽袖子,才醒过神来,忙躬身:“谢太上恩典。” 太后看了她一眼,又略过,只管笑眯眯地看向寿山伯和北静王两家:“如今这姑娘是郡主了。回去跟水溶说,别再憋着找她的麻烦了。不然,明儿个我封她做公主。” 北静王太妃铁青着脸,北静王妃低着头,寿山伯一家委屈无比,却也不得不都低头请罪:“都是臣妾等劝谏不力,请太后息怒。” “谁说我怒了?我趁着太上这万寿节,办了两桩早就想办的事儿,还办得圆圆满满、高高兴兴。我有什么可怒的?” 正说着,大殿外头忽然一阵扰攘。 太后挑眉,看程倩:“去瞧瞧,这是谁不要命了。” 臣的太后啊!今儿是太上的万寿节呢,您说话能不能有点子顾忌?! 程倩郁闷至极,赶紧跑去看。 一时,满面无奈地带着两个年轻女孩儿走了进来。 前头一个活泼得很,蹦蹦跳跳的,险些就要把程倩推一跤,自己一溜烟儿跑过来,直直就往太后怀里扑: “外祖母!” 所以,这是某位长公主的女儿? 黛玉看着那姑娘一脸骄纵的模样,忙伸手拽了探春,一起往后退了几步。 谁知那姑娘顿时就注意到了二人,眯了眯眼,伸手指着探春的鼻子问:“是不是你?装可怜让我外祖母收了你做义女?” 太后轻轻推开她,脸色淡然:“寿昌,我刚才当着全天下的内外命妇,收了她做我的义女。 “从辈分上论,你是要叫她一声小姨的。这样用手指着长辈的脸说话,这就是你母亲教你的规矩吗?” 这姑娘正是通宜长公主的女儿寿昌郡主。 而她身后跟着的,正是她如今的侍读:薛宝钗。 宝钗的目光虽然看着前方的青砖的时候多,可并不耽误她把殿上的情形都看了个清楚明白。 ——所以,就是借着北静王求纳侧妃这一件事,林黛玉竟能一跃变成了郡主么? 皇家意欲敲打异姓王,因此便宜了波及的某个孤女。 如此而已。 劝了自己两句,宝钗心里微微踏实了下来。 那边寿昌郡主委屈地瘪了嘴:“有了这个什么什么义敏,外祖母都不疼我了! “您忘了,当初还是您替我要的郡主衔。您那会儿对我多好啊!可如今,有了她,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 “所以,你应该明白,我能替你要了这个郡主衔,自然也能叫人把你这郡主衔扒下来。 “毕竟,你娘跟皇帝并不和睦。而我这个太后,又天然是要站在皇帝一边的。” 太后淡淡看着她,话说得粗暴直白。转开目光,又冷冷看向薛宝钗,“薛大姑娘,你侍读也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我们寿昌先前那样懂事知礼,如今有了你在身边,反倒成了个不分时间场合拈酸吃醋的市井俗物,怕不正是你的功劳吧?” 薛宝钗一个字没说,便被扣上了这么一顶大罪过,也只能跪下认倒霉:“臣女无能。” “你这不是无能。你这是太能耐了。”太后哼了一声。 薛宝钗根本不接这个话,轻轻叩了个头,道:“臣女奉皇后命,前来请北静王妃等诰命前往坤宁宫用膳。” 说完,连太后的叫起都不用,自己站了起来,只微微欠身,“太后娘娘体恤众命妇拘束,便由义敏县主、妙法师……和昭庆郡主相伴。” 又转向程倩: “今朝节庆,众生皆喜。还请程姑姑劝着些,莫让太后娘娘过度操劳,善自养息为是。” 程倩知道这是替皇后传话,立即屈膝低头:“是。臣遵皇后娘娘懿旨。” 大好的日子里,太后也只得给皇后面子:“这样才对。好了,你们去吧。回去跟皇后说,她也辛苦了,抓空儿多歇着。” 宝钗看了一眼寿昌郡主。 后者的眼圈儿都红了,却还是咬着嘴唇规矩行了礼,然后掩着面,大步奔了出去。 北静王太妃等人忙也告退。 贾府走在最后头。 太后看着年貌都还带着三分稚气的惜春,悄悄问探春:“你四妹?” 探春轻轻颔首。 太后啧了一声,轻声嘀咕:“可惜了的。” 黛玉看了探春一眼,探春也看着她,却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小的几乎看不出来。 而贾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却恰好看到这一幕。忙回过头去,拧眉细想许久,出了大殿,才拉了邢夫人低声问她: “林姐儿和三丫头,真有那么好?我记得她当年只对鸳鸯和凤丫头另眼相看啊!” 邢夫人轻轻喟叹,低声道:“大约是,惺惺相惜罢!” 这哪里是惺惺相惜,分明是同病相怜! 湘云在旁边听得清楚,猛然间想了自己那冤死的亲娘,泪水一瞬间涌了上来!怕人瞧见,忙拿帕子擦了,自己又强挤出个笑容来。 贾母和邢夫人没注意,惜春却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好奇起来:好好的,云姐姐哭什么呢? 午间用膳完毕。 程倩被人叫出去,过一时回来,忍俊不禁地笑:“回太后的话,宗正寺拿您的话当了真,急得跑来给我磕头。 “说那册子还罢了,宝印得现刻,一天委实做不好。求太后宽限两天。” 太后也呵呵笑了起来,拍拍探春:“那就等等。你这些日子不要去你那个小破院子住了。 “鱼龙混杂不说,还不安全。你林姐姐隔壁是个大院子,先前是没人住得起。如今恰好,给你当县主府罢。” 示意程倩叫了两辆马车来,“你二人有了品级,出入就有车了,方便许多。没事儿了就递牌子进来看看我这老太婆。” 黛玉和探春拜谢了,和妙玉一起告辞出来。 待三个人站到延嘉殿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守门宫女的谄媚笑脸,只觉得,恍若隔世。 那个领她们进来的小黄门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满面春风:“给昭庆郡主、义敏县主道喜!” 黛玉看着他,笑一笑,没说话。 探春自在放松下来,忍不住调笑了一句:“可惜我们进宫不许夹带。如今你虽贺了我们,我们却没得赏。你可不亏了?” 小黄门刚要说话,忽然看着三人身后,脸色一变,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第172章 你们这样熟稔! “吾皇万岁……”小黄门的声儿都打着颤。 因为大步而来的昭明帝正黑着脸。 他身后的陶行简指着那小黄门一瞪眼,小黄门立即闭嘴,迅速后退,直到众人身后才静静地爬了起来,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太后没去也就算了,怎么还把寿昌骂哭了?通宜惹不起太后,便去欺负皇后。皇后又跑来找朕哭。”昭明帝肉眼可见的烦躁。 哭? 林黛玉下意识和探春对视一眼,先盈盈下拜:“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妙玉在后头无语跟从。 昭明帝嗯了一声,站在延嘉殿门口,下巴指指里头:“太后还好?” 黛玉点头:“太后娘娘午膳饮了二两惠泉酒,荤菜用的多些,青菜夹了几口便不吃了。吃了两个面卷子,喝了一碗汤。 “午后饮茶,又含了两块甘草橄榄。健谈,爱笑。 “臣女见的老人家少,只能这么比:太后这样范,比我外祖母可强太多了。” 昭明帝又嗯了一声,问:“太后为什么要骂寿昌?” 黛玉看了探春一眼,道:“因为郡主说义敏县主装可怜骗着太后认了义女。” “那朕知道了。”昭明帝指着陶行简道,“你去长公主府,让寿昌换个侍读。 “那个姓薛的跟义敏算是亲戚,她若往好处劝,寿昌一定不会这么闹。” 黛玉微微颔首。 昭明帝这可谓是一针见血。 想当初在贾府,宝钗和探春甚至还有同僚之谊。 这时候探春得了好彩头,以宝钗的口才,不说让寿昌高高兴兴地恭贺,至少也能平平淡淡当做没发生。 可这骄纵的小郡主一进门便直接冲着探春过来,甚至连太后的面子都不大想给的模样。 所以太后一眼看透,张嘴就说宝钗“太能耐了”,看来还是看在太上万寿节的面子上不曾发作呢! 陶行简躬身称是。 昭明帝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就行了,脸色稍霁,又打量黛玉:“说是太上赐了你个郡主之衔?” 黛玉点头。 “行,挺好。”昭明帝又指指陶行简,“让他们抓紧办。你跟程倩说,请太后给她们赐教导姑姑和贴身丫头,至于内侍……” 偏头看看后头小心翼翼站着的小黄门,又指着他道,“这个挺机灵,赏了义敏吧。 “昭庆那边暂时用不着。回头你碰上好的,替她留心一个也行。” 陶行简含笑答应,想一想,又笑:“长庆刚才听见消息,嚷嚷着要改名字,说不能重了郡主。不如郡主给长庆赐个名字?” 黛玉连连摆手:“我算个什么?天下叫庆的多着呢!改什么改?不用改!” 昭明帝且了一声笑了出来:“朕估摸着,是那猴儿崽子想要去服侍你,怕重了名儿你不要他。这贼心眼子使的!” “小卢公公是陛下跟前得用的,我还真不能要他。”黛玉也笑了笑,然后屈膝告辞。 昭明帝嗯了第三声,指着那小黄门:“好生送她们出去,然后去程倩那儿记名字。” 又指指殿内,跟黛玉说一声:“那朕进去看太后了。” 二人这才别过。 探春和妙玉都奇怪地看着黛玉。 一直回到府中,两个人才拉着黛玉问:“你什么时候见过皇上?说话那般熟稔,你便扯谎,我们也不信。” 黛玉这才反应过来,昭明帝和自己都表现的太不见外了。 昭明帝一见自己就抱怨,自己一听就直言解释…… 脸上微微一热,大大方方微笑道:“陛下微服出宫游玩时,听说我这边新修了院子,是来过这里,我的确是见过的。 “只是你们也该知道,照规矩,我不能告诉别人。 “如今你们既看出来了,陛下似乎也没有要瞒着你们的意思,那我便直言相告了。 “然而照规矩,此事只得你们自己知道便可,不宜告诉别人去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面色怪异起来。 妙玉更是忍不住问她:“若是陛下肯来家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便不用非要去撞太上的木钟了!” 黛玉无奈扶额:“妙姑,你自己听听你自己说了些什么。” 妙玉静下心来,自然知道自己是在为难黛玉,脸上现出一丝歉意,又泄气,不由嘀咕: “早知道不出家了!” 探春和黛玉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出来。 这一笑,志得意满,闲适轻松。 当天下晌,贾母等回家,消息传开。 王熙凤二话不说便丢下手里的事情跑了过来,也不多说,只伸着手跟探春要回礼: “不是我把那一屋子东西给你送来,你也没的捐;你不捐东西,陛下就不会赐你匾;若没那个匾,你哪里来的这个县主?! “我也不多要,只要你一年的俸禄!” 探春笑着先给凤姐儿行礼,多谢她当时照看,又笑道:“你还在乎那百十两银子?” 王熙凤好奇:“县主一年俸银几何?” “听说只有一百一十两。”黛玉笑着答了一句,“我一年有一百六十两。你要?都给你。” 王熙凤嘴一撇:“得,跟我的月例银子也差不多了。”手收回来,又警告探春一句,“不过,老太太回来就脸色难看。 “我们太太说了,让我能丢开手就赶紧过来,明儿说不好老太太便要称病,到时候我就不得出门了。” 黛玉和探春两个人沉默下去。 王熙凤也叹口气,半晌,才道:“老小老小,老太太年纪越大,行事越小孩子气了。你们二位当年都是被疼爱过的,且忍一忍罢。 “左右如今一个出府一个除族,她除了骂两句,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了。” 顿一顿,拍着巴掌眼睛一亮,“真个的,你们俩回头要好生给太后娘娘磕个头去! “前儿有人巴结大老爷,非要跟咱们家结亲。结果听说二姑娘刚嫁了,又说三姑娘虽然不是大老爷家的,然出身名门,必也是好的! “因那人是个武将,虽是世交,二老爷不大喜欢他。但是听说他并不嫌弃你是庶出,还不介意曾经除族,险些就要当场答应把你收回去嫁给他了! “如今幸好,你成了太后娘娘的义女,这门亲事,黄了!” 第173章 姓孙的 黛玉眉梢一挑,缓缓站了起来:“那家子姓甚名谁,凤姐姐可知道么?” “只知道姓孙,”王熙凤回思道,“升得挺快的,现在是个什么指挥使。” 所以这就是前世把二姐姐折磨死了的那个人。 黛玉轻轻闭一闭眼,深吸一口气,嘴角溢出一丝笑:“这样好的人,咱们家可消受不起。” 王熙凤连连点头,然后忙忙去了。 “这姓孙的怎么了?”探春见王熙凤说完这人,黛玉的脸色便淡漠下来,甚至露出一丝怪异笑容,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妙玉才懒得听这些,自己回了房。 黛玉不想说话,便命紫鹃:“你陪着三姑娘……” 顿一顿,又笑:“瞧我,总改不过来。你们督着我些,以后府中都称义敏县主。” 紫鹃抿唇一笑。 晴雯俏皮地答应:“是,郡主!” 众人轻笑。 “你带着雪雁,暂陪义敏去清秋院住着,两三天宫里就能赐下服侍的人来了。若不够,听教导姑姑的,该怎么买再怎么买。” 黛玉细细安排了。 探春也满意。众人散去。 这边黛玉自己垂首坐在桌边,在心里慢慢地转着。 这姓孙的,似乎名叫孙绍祖。当年为了有不了之事,才投在贾府门下。 前世也不知是贾赦找上的他,还是他找上的贾赦。 而这一回,对方巴巴地再度寻上门来,只为一桩婚事?! 她不信。 黛玉双手捧了杯子,目光泠然地看着里头晃动着的茶水,终究还是过不了那个坎儿—— “二姐姐,哪怕你这一世花好月圆、其甜如蜜,我还是要把前世你的仇,报上一报。不然,我寝食难安。” 想通了,黛玉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扬声叫人:“晴雯进来。” 半个时辰之后,江永一脸怪异地出府而去。 另一边,倪二带了人,先把探春的小院儿封了起来。回家看一眼,正好遇上贾芸,笑着打了招呼。 贾芸正想问探春封县主的事,便拉了他:“老二可有吃酒的空?” “吃酒不行。晚上怕还有差事。倒是可以一起吃个饭。”倪二心知肚明,索性拽着他去了自己家。 倪二媳妇做了饭,给他二人摆上,自己和女儿且去里间吃。 谈谈说说,吃了一顿饭,两个人把彼此的消息都对了对,倪二想起来,便问贾芸:“听说有个姓孙的想跟县主结亲?” “那人可聪明了,听说三姑姑封了县主,立即便跟家里来信儿,说什么四姑娘也是可以的。 “大太太当时就急了,一手掀翻了桌子,指着大老爷的鼻子说,大老爷要是敢拿才十二岁的四姑娘去跟那个王八犊子结亲,她就到林府求林姑姑,跟太后请旨绝婚!” 贾芸说到这里,两个人偷偷笑起来,倪二拍着大腿感慨:“若不是怕有差事,便冲这句话,我也得干他一海烈酒!” “改天有空,一定吃这一杯!”贾芸笑了起来,想一想,又问倪二,“旧时伺候县主的那几个,如今只怕都没脸再去了。 “虽说宫里会赐下人来,终究不如自己人放心。我前儿就听说林姑姑想寻小丫头去教导。你家姐儿这样机灵,没想着去应这个差事?” 倪二顿时一愣:“我没听说啊!你从哪里知道的?” 贾芸脸上一红,咳了一声,支吾道:“就,那天,嗯,听林家的人说的……” 倪二何等心明眼亮,立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贾芸肩膀上,高声道:“改天有空,一定吃这一杯好酒!” 等回了林府,倪二立即便去寻林之孝家的,说自家女儿今年十四岁了,也想在府里找个差事。 林之孝家的不由笑起来:“只道你疼女儿,又不是祖上传下来的奴才命,未必肯让孩子进来受委屈,才没寻你问问。 “你倒消息灵通,竟自己送上门来了。行,哪天方便就送过来,我问问姑娘,看让哪位姐姐带着。” 又问叫什么。 倪二憨笑:“我哪会起名字?家里只叫大妞儿。嫂子哪天看姑娘心闲,替我们跟姑娘求个恩典,赐个好名儿罢?” 林之孝家的越发觉得这倪二上道,满意地点头:“行,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一早便把女孩子送了进来。 黛玉正闲着,听说了,便叫进来看看,见这姑娘面相虽然憨憨的,一双眼睛却灵透得紧,不由笑起来: “这丫头有些像雪雁,你们看看是不是?” 晴雯和小红细看,都笑说“果然”。 “那奴婢便跟着雪雁姐姐?”小姑娘十分机灵,笑着开口。 黛玉也笑,指着小红:“那你直接带她去清秋院,交给雪雁。名字让义敏给她起。” 小红领了小丫头过去,回来笑道:“三姑娘倒省事,说既然像雪雁,便叫雪鸦。” 正说笑,外头有人来报:“上回宫里那位程姑姑来了,还带了好些人。” 林黛玉忙命人去请探春,自己则迎了出来。 程倩进来,见她二人都在,满面笑意,道:“太后赐了两个教导姑姑、两个侍女和一个小内监过来,替县主打理府邸。 “至于郡主这边,太后说了,不归她管。不过郡主一向把自己照看得不错,似乎倒也用不太着。” 探春忙跪谢了。 程倩并不躲开,笑着续道:“太后说,隔壁的宅子要等工部腾出手来给你修。这中间怎么催,县主自己想辙。 “这里还有黄金百两和白银千两,交给郡主,算是县主住在林府的日常使费。 “至于其他的,县主只要记得自己是太后的义女,好生把这个女儿做圆满了,太后就心满意足了。” 探春热泪盈眶,哽咽道:“儿臣必定常常去陪伴母后,好好孝顺母后。” 程倩笑着点头:“太后的确爱热闹,只是如今去的人都不是她想见的。县主若常去,太后也有理由把那些不三不四的赶出去。” 扶了探春起来,又看向黛玉,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犀利,问道:“听说林姑娘与妙法师是乡亲?” “是。”林黛玉柔顺答话。 程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寒意:“敢问林姑娘,令尊或者令族中,可与妙法师祖上相熟?” 黛玉一愣:“这倒不曾听说。” 程倩不语,淡淡地看着她,等她接着解释。 第174章 谁人伴我白螺杯 “妙姑据说当年不容于权贵,所以寄身庙宇都不得脱,只有随她师父以‘观看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的名义进京。 “至于后来怎么进的贾府大观园,托庇于栊翠庵,我倒没追问过详情。想来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 “至于后头我抄经,她也跟着抄。大约的确是有些想要觐见太上的念头。 “这妙法师性子孤傲,目无下尘,常说我是个大俗人。所以她的事,我从未追根究底过。 “太后若是觉得我应该问,那我便去问问。” 林黛玉说得坦白又透彻。 程倩皱了皱眉,问她:“你可知妙玉何时进京?” “大约是四五年前。”黛玉屈指算了一算,又补一句,“她今年二十有二。” 程倩眉宇间越发阴沉,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边林黛玉若无其事一般,笑着先和探春一起,带着两位姑姑、两个侍女和那个机灵的小黄门,去了清秋院。 “这两个是我的丫头,暂借了县主使使。” 黛玉指了指紫鹃和雪雁,刚要指着雪鸦说话,探春忙接过话去: “这丫头是我才收了不久的,叫雪鸦。以后便贴身跟着我。姑姑连我带她一起教导便是。” 两个教导姑姑一个姓郑一个姓敬,闻言都笑。 敬姑姑仔细拉着雪鸦的手看了看,笑道:“是个利落丫头,极好。” 两个侍女极有眼色,笑眯眯地往后站。 因又看见那小黄门,笑问:“小公公贵姓?” “免,免贵……”小黄门都吓结巴了,苦笑着跪下磕头, “小的名叫雷锟,自幼被父母卖进宫换饭吃的,已经在宫里呆了十年。 “外头的事儿,其实小的统统不懂,不求给县主帮忙,只求别添乱便是了。” 听到这里,林黛玉微微笑了笑:“你这么聪明,有什么不能学的呢?”看一眼探春,“回头你主子自会安排你跟着人去学,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笑两句,又把太后赏的金银塞还给探春,笑着离开了清秋院。 却没回正房,而是闲庭信步,走进了妙玉的小佛堂。 “妙师意欲令天开眼,看向五年前姑苏,如今得偿所愿了。可喜可贺。”黛玉看她烹茶,轻声笑语。 妙玉却手一抖,才舀起来的滚水,险些都浇在自己脚上! 手忙脚乱地些许收拾一下,抬头看向黛玉:“此话怎讲?” “刚才程倩来问了。”黛玉笑一笑,且自己沏茶,自己品饮,又赞叹果然好水,然后起身,微微屈膝,斯文有礼: “妙师,人之相遇结交,全凭一腔真心。我待你如何,你当自知。你待我如何,我亦领情。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妙师私事,我再不想问,如今也要说一句了:您已经借着我攀上去,可达到目的了么? “若已经得偿所愿,我这里原就是暂请妙师相助,妙师可回荣国府了。若还有未了之事,也请妙师往有用的人家去。 “我这里能做的已经全做了,其他的,不想再掺和。” 妙玉呆呆地看着。 直到林黛玉转身出去,门上的纱帘落下,妙玉才猛醒过来!有些慌张地转头看着自己的丫头,颤声问: “她是,什么意思?” 丫头心内叹息,低声道:“姑娘,您什么都不跟人家说,如今太后找上门来,人家还两眼一抹黑,当然不愿意再接着帮您。 “林姑娘已经很厚道了。家里的事儿,您跟她说吧,她不会不管的。尤其是,您不是说,昨儿瞧见皇上是怎么待她的了么?” 妙玉定了半天神,才忽然下定了决心,皱着眉看了丫头一眼:“自己家的事儿,能借人家的手往前走一步,却不能全丢给人家。 “那是个什么畜生,别人不知道,咱们不知道么?这事儿我不能粘在她身上。 “她可算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 接着便命丫头,“收拾东西,咱们仍去城西的牟尼院借住。这一回,咱们只住半年。 “若是太上或者太后有意查咱们家的案子,自然会去寻咱们。若是他们想囫囵过去,我也死了这个报仇的心了,咱们就回乡去。” 丫头答应着收拾了东西,趁着妙玉去跟林黛玉不冷不热地辞行,自己也去跟紫鹃等人告别。 紫鹃深知黛玉之心,拉着丫头不让她离开:“妙姑什么性子,那种腌臜地方她哪里住得下去? “你快跟她说,她走不走的,上头也已经把这件事安在我们姑娘头上了! “她若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那我们姑娘可就莫名要背一口大黑锅呢!” 丫头一听热泪便掉了下来,吸着鼻子连连点头,提着裙子飞快地跑去拦妙玉。 谁知妙玉已经从黛玉房里出来,满面骄傲地回房去拿行李。 丫头哭着跪下,把紫鹃的话说了:“好姑娘,事已至此,您别倔了,跟林姑娘说罢!她是个好人,她从一起头儿就已经在帮您了,您别装看不见!” 妙玉低下头,也落了泪:“好。” 黛玉坐在房里,听紫鹃说了丫头的情形,叹口气,又笑一笑:“妙姑自有傲骨,她不愿说,是不想连累我。” 一会儿,妙玉进来,低着头坐下。 黛玉看看天色,因命:“快午时了,我今儿口中有些寡,前儿太后爱喝的那个惠泉酒,弄些来。” 又看妙玉,“妙姑陪我一盏?” 两人对饮。 三杯而后,妙玉微有酒意,才沉沉说起自己家事。 “我祖上,做到过川陕总督,所以很是见过一些老物件。后来回京任职,不几年便因为思念那些东西,索性辞官。 “先回川陕,再往洛阳、开封等地,最后才落叶归根到江南祖籍,收的东西,装满了一座院子。” 妙玉眼神迷离,看向虚空中曾经的家,“我幼时,便是在那个院子里捉迷藏长大的。那些东西,触手可及,随手把玩……” 愣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饮酒,轻声道,“后来太祖立朝,祖父乃是第一批进士,清正廉明,最后从四川提刑上致仕。 “可父亲却说,祖父一生,得罪的人,只怕比那一院子的老物件还多。 “果然,父亲仕途坎坷,屡试不第不说,好容易得了个芝麻绿豆的官儿,却被上司同僚,参了又参。 “我六岁那年,父亲辞官回乡。我一家子便在那山麓之上,算是隐居起来。我连姑苏城,都没去过。 “到我十二岁,父亲头一回带我进城,便惹了大祸。” 第175章 莫负一舞 黛玉静静地看着她,默默地陪了她一杯酒。 妙玉苦笑:“十里山塘,无数艳帜。而我从未见过,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营生。 “她们争花魁。我见台上的姑娘舞跳错了节拍,忍不住出声指摘。 “我父亲被人拿刀逼在后心不敢说话,我被带上了台。懵懂之中,在大庭广众之下,尽情一舞。” 说到这里,妙玉猛地又尽一盏酒,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舞,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 她舞得极美。 在场的不少风流才子,有会诗的,有会画的。 会诗的颂她“回风舞雪,翩若惊鸿”,会画的画她“纤手香凝,腰若杨柳”。 只半天不到,她的名字传遍了姑苏城的大街小巷。 十几家的老鸨都来见她父亲,探问这女儿卖不卖,什么价。 她父亲气得当着那些人的面儿,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大耳光! “脏不脏?你踏那样的台,摸那样的琴,你脏不脏?!” 父亲大骂她一顿,看她哭,更怒了,几乎要动棍子打她。把她关进马车,再满面铁青地推开众人,疾驰回家。 可是,有心人早就偷偷跟到了地方。 紧接着,就有人发现了她家那一院子的老物件。 有人提亲,还有人做媒,最可恨的,就是还有人把她跳舞的美人图,献了上去。 从里正到新科进士,从县令到巡察御史,没一个不来她家走一圈的。 她父亲从婉拒到遇刺,最后无奈,只得令她身入空门。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不肯放过这一家子。 六年前,有一天,苏州知府忽然大驾光临,说要跟他家“借”几样古董充充门面。 理由是皇帝即将南巡,打前站的王爷来了,要住在知府家别院。而这王爷最爱古物,所以借过去摆摆,等皇帝和王爷走了,再还回来。 这种情形之下,焉有再还回来之理? 然而俗话说的,灭门的县令,抄家的府尹。父母官,哪一个百姓惹得起? 她父亲只好装了一箱子古董给知府带走了。 只安生了半个月,那位被当做理由的王爷便亲自来了。 她父亲只得再装了一箱子。 王爷却笑着问她父亲:“你打发叫花子呢?!” 随从们摁住她父亲,王爷直接进了她家的院子,从里到外,看了个遍,啧啧称赞之后,却一件没拿,潇洒离去。 她父亲惊喜交加,跪在那里,高呼:王爷高洁,令人敬仰! 皇帝南巡结束,所有人都走了,这位王爷没走。 知府又来了,说,她父亲是前朝余孽,这么多价格高昂的古董,其实是替前朝皇室保管的;单等着前朝复辟,这些东西便会重新摆进大明宫含元殿。 她父亲立时便知道是这些东西惹了祸,马上表示,自己跟前朝无关,先父还是本朝头一科的进士,做过什么官,云云。 知府偃旗息鼓而去。 她父亲却知道此事未完,立即从挑拣了若干小件,悄悄埋在后山妙玉常去玩耍的隐秘地方。自己则双手高举剩下这些东西的清单,奉入知府衙门,说愿献给朝廷。 听到此处,黛玉不由得一声长叹。 这妙玉的父亲,真是书生气啊! “你也听出来了?”妙玉又哭又笑,“那位王爷站在那里,冷笑着问:献给朝廷?你的意思是说,我和知府大人若是笑纳了,便是替朝廷抢了你家产么? “你这是构陷!” “什么构陷?是因为如果是献给朝廷的,那应该入册入库,跟这两个败类,可就没关系了。”黛玉叹息着摇头。 于是,妙玉的父亲被赶了出去。 清单却不知所踪。 又过了七天,家里便遭了“山匪”,整座院子被洗劫一空。妙玉的父母,也被乱刀砍死在了家里。 至于妙玉,因早就住进了庙里,所以逃过一劫。 黛玉看着她,满目同情。 “我得了消息赶过去,我爹娘,浑身是血面目全非,就像是破抹布一样,被扔在院子里、水井边。 “我父亲手腕上有被绑缚的痕迹,嘴里塞着的黄绫布都没取出来。 “我母亲……赤身裸体……” 妙玉的眼神已经恍惚了,泪水如瀑般落下。 黛玉听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杀人不过头点地。 哪怕真是杀人越货,也不该这样,羞辱女眷。 ……畜生! 妙玉又笑了一声,满脸是泪,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当时看着他们,我说,好脏啊。”“胡说。”黛玉应声反驳。 妙玉失神地坐着。 黛玉并没有看她,只是轻轻地、坚定地说道:“那两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才是脏心烂肺、腌臜混账!” 妙玉从凳子上跌落到地上,就这样伏在尘埃里,放声痛哭! “爹!!! “娘!!!” 黛玉看着她哀恸颤抖的肩背,深吸一口气,仰头饮干一杯酒。 直到妙玉哭到几乎晕厥,黛玉才叫了她的丫头进来,把她扶起来,再度坐在桌前。 擦了脸、洗了手,再喝一碗醒酒汤。 “那清单,你还带着么?”黛玉一针见血。 妙玉点头:“带着!这些年,这份清单我从未离身! “我父亲当年誊了三份,一份上交,一份留在自己家里,还有一份便跟给我的小物件一起,埋在了后山。 “等我办完了父母的后事,卖掉院子,再度回到庙里时,我家老仆才来找我,把一应事情都告知我,还带着我去挖出了那些东西。 “等我看到清单,我就知道,其实我父亲是有心理准备的。他早就知道,这两个禽兽,绝对不会放过我家。 “他让我拿到东西之后立即上京,什么都不要说,找个位高权重的府里,在家庵中好好活下去。” 妙玉低声说着,从袖袋中拿了一张略有些发黄的纸出来,小心地摊在了黛玉的面前。 黛玉没有动手触摸,只是从上到下看了一眼。 妙玉的父亲做事十分仔细板正,一笔一划注明了是什么东西、有多少年头不说,还写清了在当时,那物件值多少钱。 共计:三百六十九件,其价:两千九百三十七万七千五百余两。 黛玉抬头看向妙玉。 妙玉指一指正放在黛玉房中多宝阁上的点犀乔:“如今的市价,至少一千两。” 黛玉轻叹,看着她,眼神复杂:“去荣府打秋风的一个姓刘的村妇,你给过她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 妙玉一愣。 “那钟子值多少银子?” “……百来两吧。” 黛玉道:“她一个二十两银子能一家子过一年的村妇,骤然间得了一个百两上下的钟子。 “你猜,会不会有人,已经因此盯上了贾府,盯上了栊翠庵,盯上了你?” 第176章 梦里都有 “这位王爷,是忠顺亲王吧?”黛玉再次握住了妙玉的手。 这一回妙玉没有挣脱,而是轻轻反握回去,微微点了点头。 “那上一次,我写这些人的名字时,你看见贾雨村和北静王,似是也很熟悉?为什么?” 妙玉冷笑一声:“你道那一任知府是谁?” 黛玉惊讶地看着她:“贾雨村?!” “正是!”妙玉冷哼,“我进了贾府才知道,敢情此贾与彼贾,竟是一家!” 黛玉默然,许久方叹道:“我父亲当年一念之仁……” 妙玉看着她笑:“汝父为因,汝今了果。我忽然觉得不那么愧疚了。” “若这么说,也好。”黛玉也笑了笑,再要往下问时,外头晴雯来报:“姑娘,鸳鸯姐姐来了,此刻可能见么?” 黛玉看向妙玉。 妙玉站起来欠身道:“我如今心乱如麻。入京后许多事,我且整理一下,明日再与你说。” 黛玉颔首,让外头请鸳鸯进来。 鸳鸯进来,恰好妙玉出去。两个人擦肩而过,鸳鸯忙侧身行了半礼,妙玉却似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走了。 黛玉含笑叫鸳鸯进来:“你一来,必有大事。” 鸳鸯也笑,却正经认真地给黛玉行了个大礼:“奴婢见过昭庆郡主,郡主万福!” 黛玉笑了笑:“起来吧。你也当回事!” “怎么能不当回事?我这趟来,就是家里给郡主送贺礼来了。”鸳鸯笑着把礼单呈上。 黛玉只扫了一眼,便撂在了一边:“还有什么?” 鸳鸯轻叹一声,似乎觉得那话难以启齿:“二老爷想把三姑娘认回去。” “二老爷?当初除族可不是他的决定。如今越过娘娘做主,他当得起么?”黛玉笑看鸳鸯。 鸳鸯摇了摇头,也有些很不愿意说的样子:“二老爷倒是一直觉得三姑娘奇货可居。可娘娘发了话,二老爷自然不敢说什么。 “如今三姑娘成了县主,二老爷身边的人又多捧了他几句,他便觉得自己能再威风一把。” 黛玉呵呵冷笑,看着鸳鸯问:“这个话,是二老爷自己的 意思,还是老太太和大老爷都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奶奶都觉得此事必不能成,没必要来讨没趣。可二老爷执拗,总觉得一个孝字比天大,必能把三姑娘叫回去的。” 鸳鸯叹气。 黛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们是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在延嘉殿说了什么?” 鸳鸯一愣:“听大太太说,只是顺口扯了个八字不和的理由,跟太后解释了一番。” 黛玉轻轻地笑了起来,把贾母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道:“义敏说她已经被除族,不住荣府,不姓贾。 “哪句错了?哪句都没错吧? “老太太却如此这般说了一顿,直直地把义敏逼到了克父不孝、行踪不明的死路上去。 “全京城六品以上的内外诰命,几乎都在那个殿里。 “若是太后娘娘不出手相救,你猜义敏是回来就自尽,还是去荣府的大门口悬梁?! “就这样的情形之下,不论是谁,但凡还有半分廉耻之心,也不该再来逼她认回贾氏了吧?” 鸳鸯张口结舌,冷汗都流了下来,不禁问黛玉:“老太太这是怎么了?被魇住了么?” “想当初娘娘除了义敏的族,待义敏搬出去,又悄悄让人给她送银子,让她以后再也不要管贾府的死活。 “我那时虽然安慰于娘娘救护妹妹的心意,却也怀疑娘娘的眼光:这荣国府真有如此不堪么? “容不下我一个外来的孤女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连自家最能干的姑娘都容不下呢? “如今看来,娘娘还是比我更了解老祖宗三分。 “听说孙家来求亲了。我就想问问,是不是若二姐姐此刻尚未成亲,老太太和大老爷,是否连人品都不查看一二,就会允了婚了?!” 鸳鸯沉默下去。 半晌才道:“老太太说过一回姑娘们的亲事,说一个个亲父尚在,轮不到她操心。 “何况儿女姻缘,自有天意前因,不是人力所能强,因此,大差不差就得了。” 黛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又问:“听说那姓孙的求二姐姐不成, 便求义敏。 “所以若是我劝了义敏回去,她岂不是会立即被嫁给那姓孙的?” 鸳鸯勉强笑了笑,道:“二老爷深恶那姓孙的,说他粗鄙,名利心重,自然不会肯把县主嫁给他的!” 黛玉帕子掩了口,呵呵地笑:“想来也是。本是打算让三妹妹去给北静王当侧妃的么,如今怎么能屈尊一个指挥呢?” 放下帕子,表情清冷,“可惜,太后娘娘说了,她只这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必须也只她那一个娘。 “二老爷这时候忽然巴巴地凑上去想重新给义敏做父亲,你替义敏问问他,是想跟太后娘娘,比肩?还是想跟太上皇,争驰?!” 鸳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叉手低头:“二老爷绝无此意。” “我自然知道他绝无此意。二舅舅只是愚钝、贪利而已,并无不臣之心。 “可这话落在别人的耳朵里,未必就会这样说他。退一步说,万一根本就不理他的意图,只去取笑太后和太上—— “鸳鸯姐姐,你猜,荣府下场会如何?” 黛玉笑一笑,端起桌上的酒盏,一口饮干。 鸳鸯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背心。 黛玉把杯子放下,漫不经心笑了笑:“其实,这些话,外祖母未必想不到。甚至大舅舅也应该能想到一二。 “可是他们都懒得告诉二舅舅,反让你来我这里一趟。让我去劝义敏。 “往好里说,这是盼着我清醒,能用一个郡主的身份把话跟二舅舅说透。 “往脏里想,老太太和大舅舅,这是坐山观虎斗,想看我和二舅舅的笑话? “还是盼着我涉世未深、心机浅薄,就替二舅舅办了这桩事,跟义敏一起得罪了太后她老人家,日后再无个好前程? “又或者是,想着让我和义敏、二舅舅先出丑,然后再好生教训我们一顿,以显示他们自己有多高明?” 黛玉笑笑地看着鸳鸯。 看得鸳鸯脸色变了又变,低下头去,颓然长叹。 “前儿我听人说了一句话,极有道理。想美事儿呢,不能睁眼,毕竟,梦里都有。” 第177章 不胜人生一场醉 鸳鸯满面通红地从屋里出来,却看见探春正站在门口发呆,越发满心羞愧,低声给“义敏县主”请了安,逃也似走了。 探春游魂一样进了屋,看着黛玉腮上微红、微酲轻笑的模样,忽然也笑了笑,走过一把抓过酒壶,对嘴狂饮! “罢罢罢!你这俗物,好酒都糟蹋了!”黛玉此刻已经有五分醉意,起身去夺酒壶,口中埋怨,“孟姑姑只许我喝一壶,你要喝,自去厨房要,非要抢我的!” 探春抹一把腮边不知是酒是泪,笑了起来:“我知道,这酒十两银子一斤。我母后赏我的使费,至少够喝一百斤。 “教她们送酒来,我请你!” 黛玉高兴起来,真就扬声叫人。 外头郑姑姑和敬姑姑木头人一样站在门边,一言不发。 反而孟姑姑闻讯赶来,瞪了二人一眼:“姑娘们狂饮烂醉成何体统?也不管管!” 晴雯忙一把拉住她,悄悄耳语说了前因,叹道:“罢了,这二位平素里多克制的人。 “今儿这一场,家里太过分了。换谁也忍不住心寒,且让她们醉一回去。” 孟姑姑听了便恼了,又瞪晴雯:“日日说嘴,仿佛能把你们姑娘护住了的。刚才怎么不去把那个什么鸳鸯骂走?这会子你又体谅她了!” “您还不知道鸳鸯?她不过是个传话的。她人很好的。姑娘都没骂她,我怎么好开口?”晴雯顶一句嘴,顺势把孟姑姑推进去,“正好,您劝劝!” 恰好酒也来了。 敬姑姑只添了一句话:“传午膳,多做两个下酒菜。” 这一天,林府宾主们,一起大醉。 鸳鸯回了贾府,再也不像往日这样委婉传话,而是把黛玉的话一字一句都当面说给了贾母、贾赦、贾政和邢夫人听。 最后道:“郡主说,让我回来仔细看上两天。看看老太太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若是,便拿了她的名帖去请太医院正堂来看诊,遵医嘱好生服药,安静养病。 “家事也都交给大老爷和大太太安排。若是二老爷脑子还不清楚,还要生事,就请两位老爷分家。 “该什么规制,就什么规制。只要记得一句话:为人臣子,忠孝节义,忘了本的必定会丢了命。” 贾政被这一番话说得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拍案而起,怒喝道:“她敢诅咒亲长!?她算哪门子的郡主?!我管我自己的女儿,她算什么东西!” “二老爷,她是太上万寿节御口亲封的郡主,我在场,我听见了,同亲王女、宗室郡主。 “二老爷,郡主有一句话说的极是:您别忘了您是臣子。太上和皇上都看重宠爱的人,您却说她是什么东西。 “二老爷,咱们分家吧。我怕有朝一日,您会指着你长兄长嫂的脸说,我们又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说你贾二老爷的不是!” 邢夫人沉着脸说完,又看贾母,“老太太,您看看吧。您说怎么办,儿媳听听您的意思。” 贾母被黛玉揭穿心思,原也心里不自在,但见小儿子这样说话,不由得叹息着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冲着贾政说了一句: “不然,你辞官吧。不然,我怕你早晚把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都送掉!” “那倒不至于。”贾赦在旁边云淡风轻,“二弟只敢在家里如此,在外头还是极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 所以,只是耗子扛刀窝里横? 贾政越发羞得站不住,恨恨地看着众人,半晌说了一句出来:“我去请娘娘旨意!” 说完,甩袖而去。 贾赦看着他的背影呵呵大笑:“居然没有直说‘我女儿是贵妃’,真是难得!” 贾母瞪他一眼:“就好像林姐儿只骂了他,没骂你我一样!” 贾赦起身,弹了弹衣襟,笑一笑:“什么大事儿!我明儿亲自去林府,给姐儿赔不是。” 邢夫人也起身跟着他走了。 贾母坐在空落落的正房,呆愣了许久,才转头问鸳鸯:“太医呢?” 第二天几近午时,贾赦果然大袖飘飘地去了林府。 宿醉才起的林黛玉揉着太阳穴接待他。 贾赦一本正经地跟她道歉。 林黛玉淡淡地表示不需要。“家里的事情,姐儿也管了不少了。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候,若是姐儿能多伸一把手,我正好退一步。 “敬大哥哥那边多的是修道的屋子,我也修行去。姐儿帮着把袭爵办了,咱们家五十年内,就安全了。” 贾赦说得十拿九稳。 黛玉放下手指,诧异地看他:“大舅舅,你是醉了么?” 贾赦脸上一冷:“怎么?不想帮忙?” “且别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帮你请旨袭爵,我只问您一句话,如今这家里,谁配得上这个爵位? “琏二哥哥吗?文不文武不武。说实务,接了祥符县还没一个月。说才华,除了偷鸡摸狗他会什么? “宝玉?他遭遇大事除了哭,连句硬气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谁?才从金陵过来的那几个?朝中上下,京中故旧,他们认识几个人?知道多少藤蔓?族里又有几个能服他们?!” 黛玉看着贾赦哑然失笑,“大舅舅不妨想一想,四王八公十二侯,谁们家的子弟是这个样子,你不会笑话他们的?” 贾赦语塞,恼羞成怒:“依你怎么着?” “请旨削爵吧。”黛玉淡淡地看他,“既然无人可继,那就索性抽身退步保平安。 “东府若不是珍大哥哥自己心魔作祟,其实也算是全身而退了。大舅舅这边,当可亦然。” 贾赦眼睛一眯,忽然死死地盯着黛玉:“你是皇帝的人吧?先替他摆弄了宁国府,如今又要摆弄我们荣国府了?” 黛玉顿时恼了:“我若要摆弄,不分长幼、孝中纳妾,哪一条不够皇上问罪削爵的? “我倒挖空心思保全我外家一门性命,倒成了我的罪过了!真是极好! “大舅舅就请回去,再也不要与我来往。从此以后,你家的事,休想我再管半分!” 被亲外甥女这样当面说教,贾赦也按捺不住,腾地立起,冷笑一声:“你就看着我们家不能东山再起了? “我教你个乖: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山高水长,谁知道明日如何呢?!” 甩袖而去。 第178章 竟真是只为了婚事? 目送走了贾赦,草草吃了午饭,黛玉想再睡一觉,却被赶来的妙玉打断。 想起她进京后的“许多事”,黛玉忙命人浓浓地沏了茶来,再含两块梅子,强迫自己醒神。 “我进京后住在城西牟尼院。”妙玉开门见山,“因北静太妃、南安太妃两位都是出了名礼佛重道的,所以我往这两家都投了名帖,想上门拜见。 “朝中形势再怎样我也些许知道一点。忠顺王和北静王势同水火,偏还都是太上羽翼下的废物。所以我原本想去的便是北静王府。 “南安家第三天便给了我回信,让我去了一趟。原来是正赶上南安王世子过寿,我去念了一回经,却被一众去贺寿的亲戚女眷围着夸长得好,我心里便不喜。 “后来他家再邀我过去,我便推拒了。 “至于北静王府,我还没去,就有人送了信告诉我。我那幅跳舞时被人画的图,正在北静王府。” 黛玉一惊:“谁?北静王府收着你的美人图?!” “是。”妙玉轻轻捏一捏额角,眼神阴沉,“我忙出外打听,才知道北静王姬妾无数,显见得是个色鬼无疑了。” 黛玉皱起眉头,半晌,问了一句:“这个信儿,是谁送给你的?” “林之孝家的。”妙玉坦然道,“所以我才应了她送来的贾府的贴子,进了大观园。 “既然荣国府知道北静王垂涎我的美色,还有胆量光明正大地邀我去省亲别院里坐镇,那我还犹豫什么?” 黛玉忽然想起探春转述的元春的关于妙玉的话,说妙玉是“托到了林之孝家的跟前”,才进了荣国府。 似乎跟妙玉的说辞不同…… 黛玉立即命人叫了林之孝家的进来,跟妙玉当面对质: “你是怎么知道北静王府有美人图的?” 林之孝家的莫名其妙:“什么美人图?” 黛玉和妙玉都是一惊! 怎么?她竟不知道?! “那你又是怎么听说妙玉的身世,然后去跟先二太太说了,接她入府的?” 林之孝家的一脸茫然:“就是听说的。我当家的跟赖大他们出去吃饭,听见有人如此这般说了妙姑的来龙去脉。 “我当家的回来当笑话儿说给我听,我觉得与大观园十分相衬,便禀报了太太。” 又看向妙玉,“那天我去牟尼院给你递帖子,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真人。 “你还记不记得,我随身带了两个姑子,她们跟你请教过,我才把贾府的帖子给了你。” 妙玉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的身世,是我确定了要进大观园,才渐渐流传开来。 “我来自姑苏,体弱多病,买替身不顶用,所以亲自入了空门。云云。这些都是我刚进牟尼院借住时,我师父编的。” 所以一直都有人盯着妙玉。 黛玉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胳膊:“看来,即便没有那个成窑五彩小盖钟,你也早就被人盯上了。” 妙玉咬唇低头。 黛玉令林之孝家的下去,噤口。一边又劝了妙玉两句,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则倒在床上,宣布要睡个午觉。 ——不然,还是找机会进宫问问贵妃娘娘吧。 毕竟她那个话,来得没头没尾,却显然是知道许多跟自己等人不一样的消息。 朦胧睡去。 这一觉便睡到日头偏西。 她起身漱口散步,外头江永求见。 这么快? 黛玉忙命叫进来。 江永站在堂屋里,朝着屏风后头的黛玉回禀: “那孙绍祖乃是大同人,祖上做过军官,的确是希图荣府富贵才巴结成了门生。如今这个指挥之职,也是承袭得来。 “并没有什么实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 “他原跟理国公家走得近,后来勾搭人家的幼女。理国公家现在袭爵的一等子柳芳颇为疼爱幼妹。 “原想成全的,便打听了一下这人的后宅之事。谁想到竟是个家下人的媳妇丫头都不肯放过的畜生! “柳芳便撵了他再不往来。可毕竟事关柳家姑娘的名声,所以便没声张。这孙绍祖钻了空子,又来骗荣府了。” 黛玉听了,哼一声。 江永下意识地抬头挠了挠脑门,然后续道:“这人应酬权变,很会察言观色。 “原本他并不知道荣府情形。可后来被他搭上了一个文官,是个什么通判,名叫傅试的穷酸。 “那傅试乃是贾府二老爷的门生,常来常往,与别个不同。这人常派人进内宅请安问好的,所以荣府内倒是极熟的。 “孙绍祖便哄了他信,以为是荣府世交,傅试反过来要巴结他。打探清楚了荣府内事,这才来求亲。” 黛玉眯了眼:“竟真是只为了婚事?” 江永一愣:“不然呢?” “不然我要你做什么用?这背后细事,须得你去一一打探了,再来回我。” 黛玉瞪了他一眼,哼道,“大掌柜这样忙碌,不如我再挑个人来使唤吩咐,不劳烦您了!” 江永汗都下来了,陪笑着打了个千儿:“是我潦草了。我再去探听。” 顿一顿,又往前半步,轻声道,“只是这一回,小的进来得这样忙,却不全是为了这件事已经打探得七七八八。” 黛玉:“嗯?还有何事?” 江永轻声道:“午时不到,贾家大老爷来了一趟。那车夫一直戴着一顶大沿儿的草帽。 “原以为他是怕晒。后来车赶了进来,那人只晃了一下,守门的林叔眼尖,发现立即有人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衣裳,也进了府。” 有人要混进林府? 林黛玉坐直了身子,又嗯了一声。 江永接着说:“林叔虽然眼尖,腿却不好,便派了单家兄弟悄悄缀着那人。我原说回来吃些东西再走,林叔便告诉了我。 “那时,那人已经摸到了咱们家后头的小角门那边。寻了个空屋子,撬开了后窗,悄悄躲了进去。 “我想了一想,悄悄地拉了林管家,一起绕到那间空屋子处,故意说要进去看地步,让了个空子,放那人出来。 “林管家悄悄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这才告诉我:那人正是赵国基。” 赵国基。 就是那个,被赵姨娘指使,被来旺放走,打算要了自己性命的,探春的亲舅舅?! 黛玉轻轻一笑。 第179章 纵火 空屋子里飘出了一股子桐油的味道。 江永和林之孝家的猫着腰躲在一丛芭蕉后面,对视一眼,又悄悄走开,留下单小山死死地盯着那屋子。 林府一切如常。 只是到了晚间,这几日一直分开吃晚饭的黛玉和探春一处吃了饭,又一起去了园子里散步。 再一起去妙玉那里喝了茶,最后竟一起宿在了正院。 黛玉和探春似是聊天聊高兴了,直到天将二更,才在丫头们的催促下,吹灯睡下。 将近三更时,四个巡夜的婆子打着呵欠聊着闲天儿,绕着整个内院走了一圈。 到那空屋子时,正好说道:“三姑娘和咱们主子是真好,昨儿得太后赏了教习姑姑,今儿就非要跟姑娘宿在一处。难道是被训累了,找咱们主子哭去不成?” 几个人都笑,顺口接着议论探春: “要说这三姑娘,也算是麻雀飞上枝头,变了真凤凰了!” “不是咱们主子,她能进宫见得着太后?说到底还是借光儿!” “也不能这么说,得三姑娘自己是个好的,咱主子才愿意伸把手帮个忙。” “其实太后是可怜三姑娘。不然正经的太后义女封县主,咱主子这个看似捎带脚的,却封了郡主?” “说的是呢!其实太后是为了替咱们主子讨封,顺便替三姑娘争个活路。” “听说三姑娘的生身姨娘还活着呢?” “活着有什么用?那是贾家的奴才!三姑娘如今跟贾家都没有干系了,难道还能跟她有关系?” “太后可是发了话,县主只有她一个娘,她也只有县主一个女儿。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让贾家不要沾上来的意思么?” 婆子们一边碎嘴一边走远了。 空屋子里,赵国基的脸色难看得犹如吃了二斤黄连进去! 原本听见头一句话,他还生了些犹豫出来:若是这样,岂不是连三丫头都一起烧了? 待听到后头,不由咬牙暗骂:“这赔钱的死丫头!只顾替她自己挣前程,连她娘她兄弟都不管,何况是我这个外四路的舅舅?! “姓林的起头儿,姓贾的下手,这两个死丫头正好在一处,不如一勺烩了她们!给我赵家、钱家报仇!” 咬紧了牙关,又耐着性子地再等了小半个时辰,便抱着两个小桶悄悄从窗户跳了出来。 这时候正是所有人都熟睡的时刻,整个林府万籁俱寂。赵国基大胆地顺着甬路,磕磕绊绊地往正院摸去。 他身后远处,单小山蹲麻了腿,一瘸一拐地遥遥缀着。 正院后墙,赵国基悄悄攀上来,四下看看黑灯瞎火、无人无声,轻轻跳了下来,顺着往后头再摸了几步,便是一个小门。拉开门栓,从外头拎了那两个小桶进来。 看着寂静的正房,月光之下,赵国基目露凶光。 “臭丫头们,去死吧!” 他伸手摸一摸怀里的火折子,拎着两个小桶,往正房走去。 正房廊下守夜的两个丫头两个婆子都正坐着打盹儿,头一点一点的,都深深低着头。 赵国基咽了口吐沫,轻手轻脚绕过她们,悄悄拧开一个小桶的盖子,往墙根儿底下开始慢慢倾倒里头的东西——桐油。 他倒的极慢,所以没有半点声息。 脚下也走得轻巧,还频频回头看向那几个丫头婆子。 油的味道开始渐渐加重,然而在夏末的夜风中,似乎被吹得片刻就不见了。 赵国基绕了一圈儿,看看那几个丫头婆子,悄悄地把油渐渐引向后门。 到了门口,轻轻地放下桶,站直了,看看那座宽敞的大房子,心里又浮现出姐姐赵姨娘在荣国府住了半辈子的那一个小小的西跨院。 “臭丫头们,去死吧!”赵国基轻轻咬牙,伸手入怀,去摸火折子。 忽然一具壮硕的身体贴在了他身后,还有两条铁棍一样的胳膊,狠狠地箍住了他还在怀里的手! “赵国基?” 一个年青男子的声音轻轻地问。 赵国基浑身便是一激灵! 不好! 自己油已经倒了、火折子就在怀里,纵火伤人的意图已经明明白白!“都小心些。别真把主子的房子点了。”林之孝的声音响起,无数的火把在院子里忽然竖了起来,一个正院照耀得如同白昼! 赵国基腿一软,浑身冷汗,脸上一片惨白,半晌,无赖一笑,破锣嗓子响起: “别错了眼!我这是来看望我外甥女的!她攀了高枝儿了,我怕她不认我,才这时辰来堵她!” 扯着嗓子冲屋里喊:“三丫头!你出来!我是你舅舅!” 屋里,探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和黛玉坐在桌边,衣着整齐。听见这话,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泪水掉落,站起身来,就要出去。 林黛玉拉住她,笑一笑:“这是我的家,我才是主子。你要做主,等你的县主府建好了,我再过去亲眼看着你耍威风。这会子,你给我乖乖坐着。” 然后缓步出去。 紫鹃和晴雯陪在身边。 吱呀一声,门开了。 黛玉头戴金凤、耳挂玉坠、身着浅金襦裙,站在台阶之上,远远地看着倪二狠狠地抱着赵国基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 看她一笑,底下江永、倪二,甚至赵国基,都是一呆。 “这个就是赵国基?就是被赵姨娘指使,来要我的命的那个?”林黛玉笑眯眯地看着他,又问,“今儿跟着贾府大老爷的马车进来的?给了那车夫多少钱才买了这个进门?” 赵国基的脸色大变:“你,你怎么都知道?” 黛玉又笑了笑,示意江永:“辛苦半夜,有这句就行了。带下去,绑结实些。明儿一早,送衙门。” 一听衙门二字,赵国基便想起上回巫蛊事件时,被关在牢里日日受折磨、被打断腿的经历。 他打了个寒战,大喊起来:“我,我是义敏县主的舅舅!” “义敏郡主的母亲是太后娘娘。您是——”黛玉失笑,“哪位?” 赵国基张了张嘴。 倪二在他耳边轻声问:“咋,想给太后当兄弟?就凭你这二两贱骨头,你他娘的配吗?!” 赵国基瘫软下去。 探春在屋里,泪如雨下。 第180章 我这匾换不得 赵国基很快和赵姨娘一起被判了流放,三千里,西南边境。 赵姨娘被从庄子上抓走的那天,贾环哭着去求贾政。 贾政冷冷地看着他:“你如今记在周姨娘名下,跟那贱妇有何关联?” 贾环反而被打了一顿。 待伤稍好些,贾环又去林府求见探春。 “义敏县主不见外男。哥儿请回吧。” 紫鹃亲自走出来拒绝。 贾环见是她,明欺紫鹃厚道,只下跪哭求。 紫鹃侧身躲开,看着贾环叹息一声:“赵国基分明知道县主就在房内,还是浇了油。准备点火的前一瞬被拿下的。 “哥儿也想想,里头既有县主,还有我们郡主。 “照律令,谋害皇亲,是要连累九族的。 “若不是看在哥儿已经记在周姨娘名下的份儿上,只怕哥儿这回就要跟赵姨娘和她兄弟一起流放了。 “哥儿还是省些事吧。” 贾环仰头看她,哭道:“再怎样,那也是我们亲娘啊!” “哥儿既然知道那是亲娘,也知道县主跟郡主要好,住在一处,为什么不早劝你亲娘不要害人呢?” 紫鹃也生了气,眼神冷下来,“哥儿如今用的先生,可还是郡主替您找来的。您是不是早就忘了?!” 贾环无话可答,哭着走了。出了大门,拐了弯子,却一抹眼泪,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等着吧!等小爷发达了,我一个个弄死你们!” 林黛玉并不拿此事太当回事。 然而到了赵国基和赵姨娘流放出发的那一天,探春终究还是偷偷去看了一眼。 原本雪鸦还小声问要不要给押送的差役们塞些银子,探春只迟疑了片刻,便摇了摇头: “姨娘其实极聪明。若是差役收了钱,难免会说漏了告诉她。她若知道我还惦记,想必是死也要爬回来逼着我相助环哥儿。” 主仆回了林府,探春次日便起了热。 直到太上的万寿节过完了,京中各处把彩棚架子都收了,探春才退了热,渐渐起身吃些米汤。 黛玉想来想去,悄悄给延嘉殿递了个信儿。太后几乎是立即便派了程倩出来,先问了黛玉几句,知道了详细情形,叹息了一回,再去见探春。 “工部说要过来找县主,太后让我先来跟您说一声。”程倩捏着她细细的手腕,爱怜地给她拨了拨碎发,接着笑道,“那县主先养养。我让工部晚两天来。” 探春强笑着点头:“姑姑别跟太后说我病了。我怕她老人家担心。我命小福薄,得太后这般青睐,若不病一场,今后怎能平顺?” “净瞎说!人儿不大,心这般重!”程倩嗔了一句,笑着起身,“如今已经入秋,夜里得小心盖好,别再着凉了啊!” 然后便告辞。 探春勉强起身,让郑、敬二人去送。 等二人跟着程倩从清秋院出来,一路往二门处走,轻轻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 程倩沉吟许久,低声道:“等那边建好,催县主早些过去住。这位昭庆郡主身上牵累太多,又太好管闲事了。 “你们要管着县主些,不要让她学昭庆郡主。昭庆背后是皇帝,足够硬气。县主不行。” 二人低头称是。 黛玉坐在探春床边,端了一盘西瓜给她吃:“降降火。” 探春无奈地看着她。 黛玉抿嘴一笑,把西瓜放下,道:“事情来了就迎上去,事情过了就放掉它。 “你自己的身前背后左右手边,谁都没有,只有自己。所以,先把自己活好了,再想别人。 “毕竟,别人就是别人。你不好的时候,别人帮不了你,也不帮你。” 探春脱口而出:“我现在有你呢。” 黛玉眉梢一挑,呵地笑了一声:“打我住在梨香院,你就想靠我。 “如今都成了太后义女、义敏县主了,还想靠我?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什么叫想靠你?!”探春顿时来了力气,坐起来靠在大软枕上,笑看着黛玉,道,“人生在世,谁都是单打独斗。 “这一条我自然知道。珠大嫂子和凤姐姐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我又不瞎。 “可谁没朋友呢?谁的朋友不是越多越好呢? “我从你进府就想跟你做朋友,后来也是,如今也是。 “你要是只当我是个打秋风的,那我如今东风都到手了,我还能图你什么呢? “林姐姐,我不是坏人。你不用这样防着我。” 黛玉见她这样认真,忍不住一笑,忙又憋回去,仍旧板起脸来,哼了一声:“谁稀罕!” 然后起身,摇摇地昂首走了出去。 探春看着她临出门时侧脸上的笑容,不由也笑了起来。 雪鸦在旁,歪头看着,有些不懂。 探春看她样子,笑着给她解惑:“咱们这位郡主哪怕闲聊,也只聊事情,不聊情谊。 “我说想跟她亲近,她便不好意思了,所以嘴硬两句,赶紧躲了。 “所以以后啊,我若心情不好,我就拿这话逗她!我就看她能躲多远,躲多久!” 雪鸦恍然,嘿嘿地跟着笑:“郡主大约万万没想到,竟被您看破了她这个害羞的弱点!” 探春也笑了起来,捧起了旁边的盘子,心情欢快地吃起了西瓜。 两位姑姑进来看见,对视一眼,轻轻叹息。 这位林郡主,实在是太聪明了。她只是卖了个破绽,自家这位小县主的情绪,便被她牵着走了。 转过天来,林黛玉若无其事地又来,跟探春商议:“等你病好了,准备准备,咱们进宫去看看太后吧。” 探春想了想:“也好。程姑姑只怕不会替我瞒着生病的事,我还是得进宫去看一眼,让老人家放心。” 然后便开始低头琢磨要带什么进宫去给太后玩。 黛玉见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赵家的事情上转开,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出去。 再过一天,便有工部的人来府里求见,跟探春商议隔壁府邸的修整。 探春跟他们略谈了谈,又请了黛玉过去:“你有要问他们的么?” 黛玉看看工部来的一个员外郎和两个主事,含笑摇头:“我虽然应名成了郡主,却没打算动这府里的陈设。最多就是照仪制换个郡主府的匾。 “可我这块匾么,却又是换不得的。” 第181章 矮着一辈儿呢 工部诧异:“为什么?” 林黛玉笑吟吟地告诉他:“因为那‘林府’二字,乃是御笔。 “你要是能请陛下再给我写一个‘昭庆郡主府’,那换一换还有点意思。” 工部那位员外郎的汗都下来了! 这活儿是他能办的吗?! 他是谁他在哪他这回到底是来觐见的谁!? “这个,郡主容禀……下官刚才走了一圈,府上极规矩,半点逾矩的都没有。若是无意更换府门,那就这样就很好。” 黛玉含笑点头:“嗯。县主那边的宅子,大约什么时候能修整好?” 员外郎的汗又出了一层,忍不住自己抹了一把,才陪笑道: “因京城的县主均未单独开府过,所以义敏县主这一座宅子,下官等也是头回修。还得仔细查查礼制。 “如今各处工程颇多,尤其是水患淹了许多地方。工部不少人正在外头办差。 “不是下官推诿,实在是抽不出来人。若是郡主和县主能宽限数月……” “数,月?!”黛玉歪头看着他,满面好奇,“义敏县主即将及笄,太后娘娘必会很快给她议亲。 “工部这意思,大约是打算拖到她成亲,去住仪宾家,这个县主府就不用修了?” 员外郎吓得几乎要跪下去,哭丧着脸:“下官等绝无此意!绝不敢啊!” 太后的性子谁不知道,谁惹得起她老人家!? 探春看着黛玉不再吭声,知道她的白脸告一段落,该自己出来唱红脸了。 笑一笑,道:“我自己修过园子,我知道你们忙起来什么样儿。 “这样吧,你把规制给我,我寻人制度,画好了图给你们看。若是合适,我自己寻人把宅子修了就是。 “只是一条,一切照规矩来,银子得你们出。” “那是,那是!”工部员外郎激动地险些掉泪,满心感激地给探春打了个千儿,正经谢了她,“多谢县主体谅。” “我虽然在册,也是皇家体面,却仍只是私事。”探春温和地说道,“你们是朝廷的官员,多用心在民生大事上,这是极好的。 “只有百姓安康、天下太平,我们这些人才能安心地过好日子。能出一份力自是上上佳选,出不了力的,好歹我也得做到不添乱!” 听到这番话,员外郎不由得肃然起敬,正经行了个礼: “先前陛下给县主赐匾,我等还只是遵旨办事。如今听县主这番微言大义,真真不愧义敏二字! “若天下勋贵都如县主这般知大局、识大体、恭谨俭让,便是我天朝之福了!” 探春忙站起来还礼:“实不敢当。” 工部几个人啧啧赞叹着出去。 员外郎打定了主意,回部里就把探春的言论好生传扬了一番,又宣布:往后义敏县主的事儿,自己这里优先办! 最后正经八百地给太上太后递了个折子,狠狠地夸了一顿“义敏县主知天下大义,乃未嫁小女子中平生仅见”。 太后得了这样好彩头,高兴得合不拢嘴,手一挥:“我姑娘都说了不当因私事废公务! “这么着:县主府不走公账了,走我的私账。把我下半年的用度减一半,拿去给她修宅子!” 太上也开心,被太后磨了两天,御笔写了“义敏县主府”赐下去,让工部“别的都罢了,这个匾得你们做”。 等到探春笑着把贾芸找去,让他主持给自己修宅子。又说这匾是太上亲手写的,让他加小心。贾芸当场便落了泪:“三姑姑苦尽甘来!侄儿太高兴了!” 一时之间,无数的礼物送到林府,又有无数的帖子递进来,请新鲜出炉的郡主和县主去各府邸“赏秋”。 黛玉最受不了这些,躲得远远的,凡请自己的都婉言谢绝。凡找探春的忙不迭指路清秋院。 到了月底,二人递牌子进宫去看望太后。 时辰依旧是辰时,延嘉殿里正热闹。寿昌郡主、鸿昌郡主、安昌郡主和永昌县主都在,寿昌和永昌还带了自己的侍读。 一屋子花团锦簇、朱裙绿鬓,并各异的胭脂香粉味道。 黛玉和探春只觉得眼花缭乱、鼻喉发痒。 “阿嚏!”黛玉先打了个喷嚏。 太后远远听见,哈哈大笑:“开门开窗,散散这味儿!” 又看着安昌郡主调侃,“如何?我就说不让你擦那个粉,你偏不听。 “先害得鸿昌和永昌打喷嚏!如今又来一个,进门便不适,你还有何话说?” 脸搽得雪白的安昌郡主低了头,脸上发红也看不出来。 七月底,其实开窗开门正好,大家都凉爽些。尤其是下手端坐的宝钗,有了这阵风,也松了口气。自己悄悄地拽了拽裙子,让满身的汗吹一吹落一落。 就这么会儿功夫,黛玉和探春已经上前,给太后行了礼。 永昌县主也起身,和探春一起,给品级更高的郡主们行了礼。 而另一位跟着永昌县主的世家女,也起身,眼睛看着宝钗——等她站起来,好一起给昭庆郡主和义敏县主行礼。 宝钗猛醒,立即站起来,优雅屈膝,与那世家女一起,朝着阶下站的二位低头请安:“昭庆郡主、义敏县主万福。” 宝钗虽端庄周全,大殿之上,众人眼前,她慢的那一线便极明显。寿昌郡主不由皱了皱眉。 非要逼着自己来,自己来了没什么,她却出纰漏! 心下不喜,转开了脸去。 黛玉和探春却不想理会,只笑着跟众人寒暄一二,便问候太后:“前儿听程姑姑说,太后这阵子贪杯。 “虽立了秋,暑气却未散。您记得配些清凉的汤羹,省得内热上来,早晚外寒若沾了,容易咳嗽。” 太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好好好”个不停。 寿昌郡主便噘嘴:“就显得你们孝顺了,就你们会说!程姑姑,你如何不告诉我,外祖母这几日爱上饮酒了?” 探春笑一笑,没做声。 黛玉摇着扇子,一眼瞥见宝钗想开口,忙先笑道:“这个么,倒也怨不得程姑姑。 “这个话,义敏乃是女儿,就说得。 “几位郡主看着品级高,其实却矮了一辈儿,乃是太后娘娘的孙女外孙辈。所以即便知道了,也不好直言相劝的。” 这话一说,几位郡主不由得便是一僵。 所以,她们看着这新封的义敏县主比她们品级低便没动,竟是错的?! 她们几个,可都比这个庶出的丫头晚一辈呢! 太后笑眯眯地看着,一个一个地数:“安昌、鸿昌、永昌,你们三个要叫小姑,寿昌要叫小姨。 “嗯,我老人家没算错吧?” 第182章 昭庆殿偏殿的菩萨 几个人挨挨挤挤老大不情愿地给探春行了礼,然后就找借口告辞。 宝钗淡淡地看着黛玉,眼神中再也藏不住,闪过一丝妒羡交加的复杂。然后垂眸下去,跟在寿昌郡主身后,安静出门。 唯有鸿昌郡主坐得极稳当,好奇地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黛玉,又悄悄问程倩:“那我该怎么称呼昭庆郡主?” 程倩也为难,看了太后一眼,低声道:“我问问。” 太后听她附耳说完,呵呵大笑,慈爱地拍了拍鸿昌郡主,:“你娘当着我的面儿问过,我说过,她跟你娘平辈。 “今后你就记着,昭庆和义敏平辈,有义敏的,必定有昭庆的。” 鸿昌郡主笑了笑,落落大方地也给黛玉行礼:“见过昭庆姑姑,我封号是鸿昌,小名儿叫孝阳。 “我爹爹是恪谨亲王。上回太上的万寿节,我恰好病了就没来。不然咱们上回就见着了。” 所以这是那天夸奖自己的恪谨王妃的女儿? 黛玉忙站了起来,笑一笑:“其实你比我年长。虽说礼不可废,但能不能,以后我们二人,互称封号就好?” 说着话,却抬手从头上拔了一支赤金点翠衔珍珠的小凤头步摇下来,递给鸿昌郡主,“权当见面礼罢。” 太后看着,拍着手叫好,又对鸿昌郡主道:“你多叫几声,多弄她几件东西!她可是个财主!她林家乃是姑苏望族,世代书香,四代列侯。 “她父亲又是那一支的独子,万贯家资都给了这一个闺女。我听人跟我嚼舌头,说她的嫁妆,至少顶一个亲王府!” 鸿昌郡主正要推辞,听罢惊讶地忙接了过来,惊喜道:“若是这样,那昭庆姑姑必定是会吃会玩的! “好姑姑,改日我去你家里玩,行不行?你也不必赏我东西,只把你们姑苏的当地名吃弄几样给我尝尝就行! “我父亲他们跟着太上南巡,说是江南美食又好看又好吃,偏我都没吃过。家里厨子做的,他们又说不地道!” 鸿昌亲热地挪到了黛玉身边,拽着她的袖子撒娇。 呃?所以,是为了口吃的? 联想到昭明帝在自己家的吃相,黛玉怀疑是不是他们司徒家的血脉都这样! “好啊。我家只有我、义敏和一位尼僧。你若来,我们再欢迎不过。只是不可带男客。”黛玉笑道,“我家没人招待。” 鸿昌拼命点头:“我自己去!连我娘都不带!” 太后笑得前仰后合:“昭庆要小心!鸿昌的饭量可大!” “是吗?她这样瘦?”黛玉也好奇起来。 太后兴致大发,忙命程倩:“吩咐备膳,要说一声,今天鸿昌在我这里吃饭,还有昭庆和义敏。 “让他们做几样拿手菜,若是让我在她们三个跟前丢了脸面,我是不依的。” 程倩笑着连连答应。 等开始吃饭,黛玉眼睁睁看着鸿昌郡主自己吃掉了半盘樱桃肉、半盘白切鸡、半盘烤牛羊肉、半条鱼,还有素菜若干、清汤面一碗、米饭半盆。 这饭量,相当于太后、探春和黛玉的饭量加起来,再翻一倍。 黛玉倒吸一口凉气,忽然又满面喜色,拉着鸿昌悄声问:“你出门有门禁么?” 鸿昌今儿吃得痛快,自觉是借了黛玉和探春的光,也十分高兴,凑过去跟她说小话:“没有呀!父王母妃都不大管我。只我哥哥爱唠叨,不过这会子他下江南了。” “我和义敏一直想出门去吃京城的酒楼。可一则女子出门一趟十分麻烦,二则只我们两人,吃不了两三个菜便饱了。 “你若没有门禁,就跟我们两个一起去!我们每天吃他两三个名店。 “咱们点一大桌子菜,我和义敏可以每样尝一两口。你呢,就可以放开肚子吃!又不浪费,又不撑得慌。 “我来出钱,怎么样?”黛玉说得眼睛亮晶晶的。 鸿昌郡主笑得两只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拍手道:“早先我娘也有这个打算。可我爹爹不让。 “说一则我们娘儿两个都能吃,实在吃不起。二则出去这么吃,该让人笑话了呢!” “管他呢!”黛玉蛮不在乎,“那种酒楼都有单间。我们躲在单间里头吃,吃完了出来。谁知道是你我吃的?!” 两个人头碰头说得热闹,忽然一抬头,只见太后和探春正呵呵笑着看向自己二人。 “鸿昌啊,终于找着愿意陪着你到处吃的人了?”太后打趣道。 探春跟着笑:“昭庆姐姐,也终于找到能陪着你出门胡闹的人了?” 四个人开开心心地吃完饭,鸿昌和探春又拉着太后出去走走散食,以至于不愿意出门怕碰上麻烦的黛玉,也只得跟着一起。 太后便带着她们去看金水河。 清澈的水缓缓流淌,在秋日的午后阳光照射下,粼粼波光还真有些日照龙鳞万点金的意思。 “对岸就是昭庆殿。”太后看着黛玉笑,“怎么样?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了吧?”黛玉不好意思地笑。 她越是这样,旁人便越想去。 鸿昌便拉她:“去嘛去嘛!去看看!赶明儿人家问你的封号,你却连这个殿阁什么样儿都不知道,被人笑了怎么办?” 太后哈哈大笑,果然带着她们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了过去。 程倩忙命人去看一眼:“跟守门的说一声。里头要是灰尘太大,便开了门窗散散。” 太后笑着回头:“倒也无妨。我们就站在外头看看。昭庆殿偏殿有一尊西藏请回来的普贤菩萨像,我带她们去瞧一眼那个就行。” 几个人说说笑笑过去。 才一到昭庆殿大门,却见两个守门的小内侍,还有刚刚程倩派过来查看的宫女,以及另一个深深低着头的年长宫女,都颜色大变地跪在地上,甚至全身都在发抖! 太后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多年上位者的威严便放了出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延嘉殿的宫女越众而出,颤声禀报:“奴婢想去查看偏殿,却被这两个小门监拦住。 “奴婢挡开了他们,进了偏殿,却见这人正在菩萨跟前祝祷。这也就罢了。 “奴婢说太后要来看一眼菩萨,让她回避。她便赶紧走了。这时候奴婢才发现,菩萨背后,塞了个这个!” 小宫女高高举起了双手。 第183章 赖太妃的出身 巫蛊! 一个面目模糊的布娃娃身上,扎着数根银针。而布娃娃背后,写着一行生辰八字。 太后面沉如水,指着那老宫女道:“这是哪个宫的?” “回太后娘娘,她是肖太妃宫中的!”守门的小门监怕连累自己,争先恐后地答话,“她从太上万寿节那天开始,每天来拜菩萨,说是替肖太妃祈福寿的!” 程倩偏头细看那宫女,皱眉问道:“你是,叫胭脂?” 那老宫女身子一抖。 太后回头看着程倩:“你认识?” “这人似是当年随赖太妃进宫的两个丫头其中的一个。进宫没多久就病了,然后搬去掖庭住了二十几年。 “后来悄悄地又回了赖太妃身边,但却是充的粗使打扫。因她年长,既没提品级,又没放出宫去,所以我记得。” 程倩解释了,又往前迈了一步,“你是胭脂吧?其实也没关系,带去赖太妃那里认一认便知道了。” 赖太妃? 赖?! 黛玉忽然想起荣宁二府的管家赖大赖二,那个管着宝玉叫叔叔、家奴出身却能去做官的赖尚荣,还有贾母都要礼让三分、能指着宝玉的鼻子教训的赖嬷嬷。 若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能串起来了。 黛玉低头看着那个宫女,觉得,也许这人只是真的想要诅咒谁,而非别的什么阴谋。 太后眯了眯眼,命她:“你抬起头来。” 那叫胭脂的宫女身子又是一抖,缓缓抬起脸来,却已是满面泪痕。 “你是赖氏的陪嫁,却冒名肖氏的人。”太后冷冷地看着她,“这娃娃上的八字,想必是我的,或者太上的。 “怎么?多年寂寞,竟趁着太上万寿,又想出来练练手了? “你主子以为她当年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那一套,我都看不出来么?不过是给太上面子,不想直接打死他的宠妃而已! “好容易过两年太平日子,也再没什么可争的了,如何还不肯消停?她当我到了现在,还会轻轻放过她么?” 就在她旁边,黛玉忽然伸手,轻轻从程倩手中接过了那个娃娃,看了一眼,却递给了探春:“这是,你的八字罢?” 探春一惊,忙接过来看,怔住:“……是!” 太后和程倩也是一愣。 程倩从探春手里接过去,仔细看了,又呈给太后,轻声道:“果然不是您和太上的。” 黛玉看着那老宫女,叹了口气:“你是姓赵,还是姓钱?这八字,是谁写给你的?” 胭脂又是一抖,看着黛玉,忽然反应过来,眼中恨意闪过,开口说话,嗓音嘶哑:“你便是林家那个?” 林黛玉颔首:“正是。想来,那个跟你嚼舌头、给你义敏县主八字的人,没有我的八字。否则,这个布娃娃,应该诅咒的是我才对。” 胭脂冷笑一声,咬牙切齿:“你放心!你这种尖酸刻薄、心狠手辣、不孝忤逆的贱人,自有天来收!” 太后和程倩的脸色都是一变! 这种话,只要有人说出口,就一定会有人传扬得到处都是! 这不是打算毁了林黛玉的名声么?! 黛玉却毫不在意,甚至还笑了一笑:“居然是三个罪名。如我所料不差,给你义敏八字的人,至少应该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那种人习惯性会说四个。你是不是没读过书,竟忘了一个?嗯,让我想想,还有一个词儿,是不是薄情寡义?” 胭脂脸色大变,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这回黛玉却不理她了,含笑看向太后:“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太后只悄悄处置这一个,不必牵连旁人了。” 太后眼睛一眯:“哦?” “贾府的赵氏,乃是义敏的生母。凭着她还有一个庶子,便想灭了嫡支,自己称霸。 “偏我当年多管闲事,就因为赵氏骂我短命鬼,后头赵家的亲戚钱家一个小厮,想要烧我的房子,我便把这两家子都掀了。 “义敏自是知礼的,便没搭理这两家的求情。这不罪名就扣到了我们两个头上。 “不过想来也是的。荣国府么,他们家祖祖辈辈的主子,家大势大,她们又够不着,所以绕着走。 “只看我们两个,一个是林氏的孤女,一个是贾家已经除族的。哪怕是在鬼神跟前欺负,也就柿子捡着软的捏。 “这人既是赖太妃的下人,想必是当年赵家或者钱家跟着进宫的。有人看着赖太妃不顺眼,便挑着她来报我们的仇。 “如此而已。” 黛玉叹息着摇摇头,“说到底,总是儿孙忘不了,痴心人罢了。 “果然牵扯起来,太上万寿刚过,若就让人看太极宫的笑话,总归是扫兴。算了罢。” 听她这么说,胭脂的肩膀便松了一松。 可太后哪里就肯轻易放过了,冷笑一声:“算了?!我好容易得了个心爱的女儿,有人竟敢诅咒她,我竟算了?! “当我这四五十年的宫中日子,是白过了? “程倩,把这胭脂和这布娃娃带去赖太妃那里,问问她,管不管?她若不管,我便让宫正司去管! “到时候掀出她的老底来,可怨不着我!” 胭脂顿时吓得全身发抖,口不择言:“不行!不行!太妃娘娘的事情,太上说过,所有人都要禁言! “太后娘娘,您不能这么做!皇上不是您亲生的!皇上是太妃的亲子!您这是要动摇天下根基!” 众人被她的话都吓呆了! 连黛玉都愣住了! 昭明帝是赖太妃的儿子? 那岂不是意味着,荣国府的家生奴才赖氏一族,是皇帝的外家?! 这么荒谬的吗?! 太后听了,呵呵大笑起来:“你居然连这种话都敢说出来!看来,找你的那个人,眼光还真是好!” 程倩冷冷地看着胭脂:“作死的蠢货!” “跟她废什么话?”太后一挥手,“带去赖太妃那里,让她自己看着收拾。” 又指一指程倩,“这事儿不小,你去跟太上回禀一声。告诉他,哪时有空哪时过来!” 程倩领命而去。 两个小门监机灵得很,直接扑上去堵上了胭脂的嘴,把她绑了,跟着那个查验的宫女,拿着布娃娃,直奔赖太妃的宫室。 鸿昌郡主看了好大一场戏,这时候看着另外三个人都满面肃然,不由怯怯地问了一句:“咱们还去看那个普贤菩萨么?” 第184章 他选了我 四个人到底还是去看了一眼那尊像。 黛玉看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西藏的菩萨们,似乎都活泼一些。” “大约是冻的。”鸿昌郡主道。 黛玉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当地人就活泼?”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三两句话便把太后重又逗笑了,斥道:“还胡说!也不怕菩萨怪罪!口业也是业!” 两个人吐吐舌头,赶紧合十拜拜,诚心诚意地道了歉,这才出来。 太后便带着她们又顺着金水河往北去。 黛玉便没忍住,小声问太后:“娘娘,这里没旁人,您跟我们说说:皇上跟赖太妃,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没关系!”太后哼了一声,但还是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一遍: “他亲娘是我陪嫁的一个媵妾。我虽然盛宠,却一直没有孩子。这个孩子一出生便抱在了我的膝前养育。 “他亲娘有了他便封了个美人。这美人想把自己的孩子要回去,知道不能跟我抗衡,就往外找人。 “她因跟在我身边,知道赖太妃的真实身份,便去寻了赖太妃。约定了她得个嫔位,能自己养孩子就行。 “赖太妃却不肯说自己的目的。我后来琢磨着,大约只是想灭个口,让这位别再烦她也就是了。” 太后说着,走到一座桥边,便不欲再往前走,过了桥,往回向延嘉殿走去。 探春便扶着她过桥。 黛玉和鸿昌知趣地跟在后头,并不伸手。 “太上虽然爱美人,耳根子也软,却在子嗣的事情上极为认真。知道是这位美人野了心胡来,当即大怒。 “所以皇帝既没养在我身边,也跟赖太妃没有粘带关系,而是交给了当时的德妃去养。 “德妃体弱多病,她哪里来的精神养孩子?我可怜这孩子的娘毕竟出身我母族,所以暗地里照看多些。” 说到这儿,太后欣慰地笑一笑,回头看了黛玉一眼,“皇帝是个仁义的孩子。 “他一直都知道是我在照应,也知道他亲娘是因为不愿意让我照看他才胡闹。所以明面上,既不跟我亲近,却也不会假作要替他娘报仇便对我厌恨。 “只是到了太上在位的最后一年,找了他去问:你以后做皇帝,愿意哪宫的娘娘给你做嫡母太后呢? “他选了我。” 所以,太后这名位,竟是皇上定的,而非太上? 黛玉看了太后一眼,忽然觉得未必如此,忍不住道:“太后,您没骗我们吧? “太上可不像是个能听别人的话,就把自己的皇后随便给个谁的人!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因为太上和您之间的深情厚义,才会在最后一年,把这个尊位给了您,好保您余生也这样逍遥自在!” 这话说得太后更加开心,笑得双眼都眯起来,却嘴硬不肯认,哼道:“他才不是呢! “若说我这后位是他的主意,那也必是因为我娘家如今没人了!这样一来,皇帝即位之后,不会有外戚掣肘!” 这个话可就说得太狠了。 三个人谁都不敢接。 还是鸿昌郡主看了一眼两个拼命催她的人,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太后娘娘,您渴了么?咱们回去吃些甜汤如何?” 三个人哈哈大笑。 吃了甜汤,探春又把自己特意给太后带的空竹拿出来,让人抖给太后看。又说:“其实不难的,我在家自己试了试,也能玩。只是累得双臂疼。” 话音未落,太上已经大步进来,脸色铁青,喝道:“那个混账奴婢在哪里?” “你先别嚷。”太后抬手止住他,吩咐三个年轻姑娘,“宫里有事,不留你们了。今儿这话,出门去不许说。 “尤其是鸿昌,不能告诉你爹娘,也不能跟旁人提一个字。懂了吗?” 太上皇气得双手紧紧攒着拳头,整个人阴郁可怕,只差当场打死人了! 三个人见太上暴怒,哪里不知此事极大?忙都屈膝称是,然后快速离开。 出了宫门,黛玉和探春跟鸿昌郡主道别,鸿昌却从车窗露出脸来,笑嘻嘻地问黛玉:“昭庆姑姑,我哪天去寻你出门吃酒楼?” “不如后天你先来我家玩一天?”黛玉挑挑眉,示意她暂时不多说为妙。 鸿昌郡主会意,点头答应。 黛玉和探春回到家里,先各自回房梳洗。 紫鹃等人都极诧异。 前几次黛玉从宫里回家,要不然是倒头就睡,要不然是沐浴更衣之后大吃一顿。 然而像今天这样,连沐浴时都一言不发,实在是罕见。 待洗完了,换了衣裳,另梳了头,一壶茶还没开始喝,探春来了。 众丫头会意,知道这必是在宫里遇到了事情。忙都退了出去,让她姐妹二人说私房话。 “赖太妃的事情,你在家中,从未听见过半点风声么?”黛玉不禁追问探春。 探春摇头:“我刚才就在回想。按说这等事,若是府里有一个人知道去的,也该有一二句闲话暗示之类的传出来,可是我一个字都没听说过。 “唯一能做佐证的,大约就是赖嬷嬷在老太太跟前极有体面。 “东府关了,老太太跟赖嬷嬷商议赖大赖二谁留谁走的事儿。赖嬷嬷怎么说,老太太便怎么让,丝毫没有半分驳回的意思。 “至于其他的,委实看不出什么。” 探春想一想,又道,“赖大赖二其实都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辈。我觉得此事可能连他们都不知道。 “不过若那胭脂真是赵家的,倒是可以解释她如何会有我的八字了。” 黛玉摇头:“以你我所知的赵家,可有一个人有这样严谨的嘴巴么?若赵、钱两家知晓此事,他们还会由着被合家赶出去?” 探春迟疑道:“那也就是说,这件事应该唯有老太太和赖嬷嬷知道了。 “可这背后之人为了扳倒赖太妃,竟能弄到我的八字,这也奇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若是有人以要给你说个威高爵显的好婆家为诱饵,你猜你父亲、你祖母,甚至你长姐,会不会把你的八字给出去,让人家合算?!” 黛玉冷清地目光投向窗外,“外祖母手里还有我的八字呢。有朝一日,我的八字不论出现在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我都不会奇怪的。” 第185章 打断腿! 黛玉和探春商量再三,决定还是要打草惊蛇一下,将此事隐晦写就,让紫鹃亲自给王熙凤送了去。 然后眼看着她看完,烧掉,这才回来。 王熙凤看完了信就变了脸色,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出门往贾母房中来。 进了门,见邢夫人、湘云、惜春和鸳鸯都在,先指一事说笑了几句,又指一事请邢夫人处置,最后令湘云带着惜春去玩。把屋里的人都变着法子支了出去。 贾母见她脸色凝重,心里咯噔一声,看一眼鸳鸯。 鸳鸯立即将屋里清空,自己则守在门边。 王熙凤贴着耳朵,低低地把黛玉信中的话一一复述出来,愁容满面小声道:“我虽不知这件事,想来也不该我知道。 “可如今林妹妹把这件事告诉我,估摸着也是没辙了。这种话,她实在不好直接来问老祖宗。 “这到底是谁,既能弄到三妹妹的八字,还知道那位太妃跟咱们家的瓜葛,竟还想把皇上也扯进来! “老祖宗,谁跟咱们家有这样深切的仇,简直就是不死不休!” 贾母只觉得后脊背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咬牙半晌,才低声道:“咱们家仇家不少。这个人,找起来也不难! “这件事,家里只有我和赖嬷嬷知道。如今又多了你一个。正好,你以后是承爵的诰命,此事原也应该告诉你。” 王熙凤故意摇头叹气:“我知道这个做什么?太妃而已,太上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她!到时候就跟咱们家一丝儿关系都没有了。 “我知道这些,徒增烦恼!还不如不知道呢!老祖宗先前没告诉我就对了!我明儿见了林妹妹,定要埋怨她的!何苦要跟我说的这么明白?还不如写封信让我转交老太太得了呢!” 贾母苦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东西不能落在纸上。就是你那话,她也不好直接问我,只得隐晦告诉你,好让咱们有个算计。” 顿一顿,又冷然道,“三丫头的八字,我和二老爷自然知道。大老爷若是记性好,也知道。旁的人,只怕就没有特别清楚的了。 “只是大老爷因迎春惜春的事,想来也不敢拿着三丫头的八字乱往外给。 “剩下的,就只有咱们那位二老爷一个人了!” 王熙凤顿时眼睛一亮,伸手捂住了嘴:“不会是那个姓孙的,真的想娶县主吧?!” “纳彩、问名。”贾母冷笑,“你去家里灶神像下看看,是不是已经被人悄悄压了别人的生辰八字!” 王熙凤提着裙子便快步出去。 过了一刻,满头是汗地回来,一言不发地递了一张大红的帖子给贾母。 贾母打开看一眼年份,屈指一算,二十八岁。 当即冷笑一声,令鸳鸯:“叫大老爷和二老爷来一趟。院子里不要站人。” 王熙凤欲言又止。 贾母摆手:“你不要劝。他再这么胡闹下去,整个家都要被他断送了。” “也未必就是这条途径。那家子若真有心结亲呢?若只是巧了呢?”王熙凤只得软着劝。 贾母连连摇头:“不论是不是这姓孙的做的,你二老爷也免不了这顿打。 “早就说过了,义敏县主不是我们家能再牵涉的,他还不信。这一回,我得让他在家里歇上半年才行。” 王熙凤只得出去。 当天晚上,林黛玉得了王熙凤的回信:“大约是二老爷被孙绍祖骗着要结亲,所以把县主的八字给了出去。 “老太太已经将此事告知了大老爷二老爷,如今二老爷被大老爷打断了一条腿,想必得将养个一年半载。 “已经去部里告假了,借口是惊马摔了。” 黛玉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叫了探春过来一起看,又让紫鹃给来人传一句话:“二老爷年纪大了,身边照看的人得又有力气又仔细的,周姨娘怕是精力跟不上呢。” 第二天一早,果然照顾贾政的周姨娘被一碗热茶从屋里砸了出来。当天下晌,原先服侍王氏、后来闲散在家的彩云彩霞便被叫了回去,继续服侍贾政。 再过了几天,贾环开始频繁地去给病床上起不来的贾政请安,并帮着一起伺候贾政翻身、甚至擦洗等事。 忽然之间,在贾政嘴里,贾环才是他所有的儿女里最孝顺的那一个。 黛玉对这件事并没有十分在意。 毕竟,这一对父子,哪一位怎样了,她都不心疼。 江永在黛玉整天的催逼之下,终于爆发出了不应该有的能力,这一天匆匆赶回来禀报: “孙绍祖之前只在大同原籍做生意,家里颇有几个钱。想回京,就走了王家的门路。 “当时王子腾巡九边,恰好到了山西境内。孙绍祖带了大笔的金银去见他,又说朝中使费多,军中大多饷银不足。自己带的是亲戚世交的情分,省得王世叔的亲卫也跟着受委屈。 “王子腾高兴了,就写信给贾雨村,让他帮忙。贾雨村这才把这孙绍祖弄回了京城,把他挂在了兵部候缺。说这话还是咱们先侯爷大祥礼之前。 “后来贾雨村和王子腾的关系被圣上指名道姓地讽刺,那姓贾的连忙就活动了一个外任,出京去了。孙绍祖没人管他了,也着了慌。给贾雨村写信,贾雨村便把他又推回王子腾那里。 “恰好,没多久就出了王氏‘意外’身故的事儿。王子腾趁着这个机会,这才让孙绍祖来荣国府求亲。 “先前小的不是跟您回过,这孙绍祖跟那个叫傅试的穷酸极好么?那傅试便给他出主意,让他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县主娶到手再说。 “孙绍祖这才又去纠缠贾家二老爷,悄悄地纳彩问名。下一步便是纳吉纳征。姓孙的目下已经开始采办彩礼了呢!” 黛玉听得眉头紧锁:“你说后来他再次转向义敏,是傅试给他出的主意?” “是。”江永这一次胸有成竹,“那傅试也是听别人说的,太后疼惜义敏县主,竟自己出钱给县主修宅子,务要让那宅子富丽堂皇云云。 “傅试自己对义敏县主垂涎三尺,于是那个跟她说上头那话的人,又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打动贾政,拿到县主的八字,事情便成了一半。 “傅试去试了试,却被贾政嫌他穷酸。 “一向‘看重’自己的恩师竟是这幅嘴脸,傅试恼了,才想把贾家搅个天翻地覆。于是才给孙绍祖出了那个主意。” 黛玉看着他深吸一口气:“那那个给傅试出主意的,又是谁?” 第186章 关于算计 “是一个新科进士,二甲,极好的名次。父亲是户部的一个主事。” 江永笑了笑,又往前一步,低声道,“这进士刚投了忠顺亲王。义敏县主的生辰八字,乃是这进士的投名状。” 黛玉沉了脸:“这进士叫什么?” “许萼,字季卿。” “极好!”黛玉高高抬着头,“这人现在什么官职?” “正在候缺。原本陛下很看重,想让他进翰林院的,结果被人参了一本,说他狎妓,还有若干的诗词唱和为证。 “陛下便说他心志不坚,乃是读书太少,圣贤道理领悟不够所致。因此让他在家里闭门读书,至少一年。” 江永含笑,“不然,他也不会投到忠顺亲王那边去。” 二甲,名次好,狎妓,父亲在户部…… 黛玉愣了一愣,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江永见她发呆,也笑了笑,低声道:“主子听着,像不像那六张画像里的,某一位?” 不就是昭明帝最为看重的那个!?说他会被留着日后辅佐太子的! 黛玉张大了嘴,脑子里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失声道:“是陛下要算计……” 忠顺亲王? 赖太妃? 荣国府? 还是索性就是直接要算计太上皇?! 这个圈子绕的! 黛玉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几乎气得骂出声来! 这个坑人的皇帝!!! “我在这里坐立不安,担心别人算计他。倒好,敢情是他把自己扯下水,以身为饵,算计旁人! “呵呵!我还说错了,这不仅仅是算计旁人,这是连我和义敏,甚至太后娘娘,都算计了进去! “真是枉费了太后娘娘和我,还一心当他是个仁义的好人呢!” 黛玉再也忍不住,恶狠狠地咬牙抱怨一顿,喝命江永,“行了,出去!盯着孙绍祖! “那个混账行子肯定还会被王子腾撺掇着做更多事情。你记着不要让他真的坏了义敏的名声便罢。” 江永笑着告退。 出了正院,江永这才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赶忙去了陶府。 老侯在自己屋里喝茶吃花生,见他一脸劫后余生的德行,不由得嘎嘎乐:“怎么样?挨骂了没?” “我,没有。”江永一把夺了老侯的茶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壶水,才抹嘴往天上指,“主子,挨骂了。” 老侯眼睛大亮,凑过来:“小声告诉我,都怎么骂的?” 江永嘿嘿坏笑:“自然要告诉你,你还得往上报呢!” 与此同时,延嘉殿里,大致弄明白后半段是怎么回事的太上和太后在吵架。 “这义敏是真麻烦!就为了她这么一个不孝的闺女,看看赵家、钱家、贾家,谁家都不得安宁!”太上拍着桌子满面不耐烦。 太后叉着腰竖着眼睛反唇相讥:“得了吧!你少倒果为因! “不是因为当年你管不住自己,弄了个什么姓赖的进宫,贾家能凭着这么点子阴私事,猖狂成这样? “如今倒好,这么大年纪,还被人揪着这个小辫子,连你的万里江山都要给你踹一脚! “我的义敏怎么了?好好的一个清白姑娘家,被人家这样利用!若因为这等事,果然毁了她的名声,你看我饶得了谁?” 越说越恼,气得一拍桌子,“程倩,去给我掌赖氏的嘴!十巴掌!” 太上刚要张嘴,太后接着骂道:“什么赖家、赵家、钱家,三家子奴才而已! “贾家不敢随便动他们,不也因为那赖氏带进宫来的,恰好是那两姓的丫头? “这赵、钱两个丫头,哪个是好的?!赵家那个,刚进宫就想爬先太子的床,不是被你亲自下令活活打死的? “钱家这个倒是好,自己使心眼子躲进掖庭这么多年。出来了,不好好陪着她那赖太妃活到死;竟被人三言两语就骗着做出这等事、说出这等话来!” 太上成功地被她把怒气引到了胭脂身上,咬牙切齿:“要不是你拦着,我非把她千刀万剐不可!” “呵!我哪里是拦着你把这贱婢千刀万剐,我是要找找看,究竟是谁做出的布置,既恶心了义敏,又恶心了昭庆,还戏耍了一把皇帝和我!” 太后冷笑一声,“等查出来了,我要让这贱婢和那个人一起,都千刀万剐!” 昭明帝在宣政殿里打了个喷嚏。 陶行简忧心忡忡地凑过来:“您看,您到底还是着了风了!昨儿夜里就不该出去溜达!” “天儿太好了。热了许久,终于凉快了。你不让我出门,怎么可能?”昭明帝揉了揉继续发痒的鼻子,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坐了下去。 “陛下,您还好吧?要不我还是传太医?”陶行简有些慌。 昭明帝嗯了一声,低下头,趴在了御案上:“不成,晕得厉害,扶我去躺一躺。” 卢长庆忙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过来,架着昭明帝去后头的寝殿里躺下。 见已经有小内侍飞跑出去请太医,便奓着胆子摸了一把昭明帝的脑门,顿时烫得手一哆嗦。 额上的汗瞬间下来,回头看向陶行简,拼命使眼色。 陶行简奇怪地上前,卢长庆指一指已经闭着眼几乎昏迷过去的昭明帝,张嘴做个口型:“高热!” 陶行简不信,忙伸手一探,也吓得一抖,瞬间头皮发麻,噗通跪倒。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恐惧,轻声在昭明帝耳边请醒:“陛下,陛下?” 昭明帝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陶行简松了口气,忙又放轻了呼吸,轻声道:“您高热起来了,奴婢先禀报谁?太后太上还是皇后娘娘?” “高热?”昭明帝自己也怀疑。 陶行简忙道:“是。已经很烫手了。” “我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冷。”昭明帝嘟囔一声,努力保持清明,想了想,道,“先告诉贾妃,然后禀报太后、太上,最后再跟皇后说。” “贾妃?”陶行简一愣。 昭明帝艰难又模糊:“让她带……皇子来……东宫,等太上出发过来的时候再叫……” 支撑到这一句,终于再也安排不下去,晕了过去。 陶行简眼圈儿一红,神情复杂地站了起来。 一刻钟前,他刚接到外头传进来的黛玉的“抱怨”。正想着找个什么时机,给皇帝逗个趣儿。谁知皇帝就倒下了。 “丫头啊,他哪儿是算计你们,他是连自己都算计的人啊!当皇帝有什么好?这么可怜……” 第187章 谁人不可怜? 昭明帝“无故”病倒的消息很快飞遍了大明宫和太极宫。 太后娘娘又气又急,忍不住扬起拳头想捶太上一把,又放下手,自己拿了帕子擦泪: “能拿了义敏的八字扎小人儿,就能拿了皇帝的八字诅咒!谁知道皇帝这个莫名其妙的病,是不是那个幕后的混账做的!” 太上也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太子今年刚十七,离顶事儿还早着呢! 心思一转,忽然就想起了在新帝登基之前,自己亲手了结的谋逆长子,不由得越发烦躁。 皇后也得了消息,比陶行简过去通知的还要早些,跌跌撞撞地进了思政殿寝殿。 一看皇帝满脸通红、双目紧闭地躺在那里,皇后的魂儿都吓没了,哭着往那边爬:“陛下!陛下啊!” 陶行简简直没眼看,忙凑上前,僵硬着脸小声劝:“皇后娘娘,太医看了脉,说只是风寒,好生养息便是!” “你胡说!”万皇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喊,眼神儿一转又看见贾元春竟带着年仅八岁的七皇子站在旁边淌眼抹泪,顿时恨意滔天,指着贾元春,咬着牙问陶行简, “你说,你是不是得了她的贿赂,所以才在我之前便叫她带着皇子前来?!而且,还没叫太子! “你说,你是不是要弑君?!” 陶行简心里一声长叹,撩袍跪倒,哭道:“皇后娘娘,请您冷静一点!陛下只是病了,风寒,着凉,不是大事! “贵妃娘娘是因为恰好带着七皇子在太液池散步,离这里近,所以先赶了过来。 “太上、太后和太子也已经在来的路上!” 一语未了,太后手里牵着太子,一脚踏了进来,顺势便踢了万皇后一脚:“嚎什么丧?!我儿子还好好的,要哭滚回你娘家哭去!” 万皇后哭声一噎,满脸愤怒,刚要开口。 却听太上轻轻咳了一声,也踱着方步走了进来,口中还说了一句:“什么规矩!宣政殿里这般喧闹!” 万皇后顿时心里一怯,咬着嘴唇不再做声。 旁边朱樱悄悄伸手,用力地托着万皇后站了起来,静静地站在贾元春身前半个肩膀的位置,焦急地看向皇帝。 而太后手里牵着的太子,在众人不注意的角度,轻轻回头,看了一眼显然早他许久便站在大殿角落里、自己的幼弟七皇子。 老七都八岁了。 真快啊。 皇宫里一片兵荒马乱。 林府自然不知道。 林府正在招待鸿昌郡主。 柳家的听说来的是一位极爱吃东西的郡主,立时把江永叫了回来,给他布置: 第一,今儿外院的饮食归他管了,让林记总号派了厨子来给做; 第二,林记总号的人过来,务必把招牌菜带三个的材料过来,在这边现做; 第三,今儿的食材若有一样不是最新鲜的,柳家的保证自家的四个小子会围着江永打一顿! 江永满嘴叫屈:“这活儿嫂子你该找林管家,怎的找我呢?” “废话!他又不开酒楼,他有你懂?!”柳家的一手叉腰一手拎着炒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险些瞪成圆眼! 江永悻悻而去。 所以当天,鸿昌郡主直接把自己吃哭了! “真好吃!呜呜呜!我没吃过搭配得这等绝妙的菜!太好吃了!呜呜呜!昭庆姑姑你要替我赏这厨子!” 探春和黛玉每样菜都尝了尝,果然味道格外好,边笑边道:“正好,让你见见这厨娘。” 柳家的和她丈夫都被叫了进来。 打赏了柳家老头儿,先让他走了,然后叫了柳家的进屋答话。 鸿昌郡主一见柳家的,迫不及待地问她:“你可愿意改东家?我请你去我家做厨娘!” 柳家的一脸茫然:“我是卖倒的死契,合家子都在林府。郡主娘娘该跟我主子商议此事。” 鸿昌郡主泄气地坐下:“我就知道。昭庆姑姑家连个厨娘都这样聪明!直接拒绝怕我脸上不好看,却推给主子!” “鸿昌也替她想想。她在这里,工钱又好,丈夫儿女都有差事,她只伺候昭庆一个主子,昭庆又不爱人多,她自是轻松惬意。 “若去了你恪谨王府,王爷王妃和您,那都是皇亲国戚,吃过见过的多,口味高贵就不用说了。 “再加上你家里,必是无数的人来客往,她每天怕是要累断了腰!哪像现在,她闲着还能自己去挑挑食材,隔三差五琢磨个新菜色。 “你爱吃她做的菜,常来便是。昭庆巴不得有人来替她试菜呢!”探春笑着跟鸿昌郡主挤眼。 鸿昌郡主转愁为喜,笑着拍手:“说得极是。” 柳家的松口气,刚要下去,却被黛玉叫住:“柳嫂子,你行啊!往日里的菜可没这么新鲜可口! “想来,是逼着林之孝或者江永替你弄好材料了吧?虽说是替我在鸿昌跟前长了脸,我心里却不大高兴。 “你老头子我已经赏了,你就算了。哼,下去吧!” 柳家的心惊胆战地擦着汗出了门。 紫鹃跟出来,抿着嘴笑着拉着她,悄悄塞了个荷包给她,却摆摆手不让她吭声。 柳家的这才放了心,满面堆笑地捏着荷包快步走了。 里头三个人吃茶。 黛玉才轻声问起:“陛下的身世,真有那样可怜?” 鸿昌郡主轻叹一声,低声道:“我也不怕交浅言深,昭庆姑姑,皇家的孩子,有不可怜的么? “愉亲王不可怜么?他是太宗幼子,比太上小十多岁,太上从小便把他当自己兄友弟恭的对象,什么自己爱的都给他。 “当年那一回夺嫡多厉害,太上护住了自己护不住别人。愉亲王被那几党针对,险些没了命。 “忠顺王不可怜么?太上之前的那位储君是他亲爹,他从生下来他亲爹就没了。他在太上手下讨饭吃,不纨绔怎么活下来?! “还有敦诚亲王、我爹,还有十几家郡王们,哪一个不是兢兢业业地当废物? “我哥哥,多聪明,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敢考科举。幼时看侍卫练拳,一遍就能比划出架子来,也不敢习武。 “我爹逼着他出去风流,他胆子还小,看见青楼的姑娘们,吓得结巴,去了两回,险些被人家笑死。” 鸿昌说到这里,眼神愣愣的,忽然说到她自己头上,“还有我和寿昌她们。 “说是皇家贵胄,可是一旦四边有事,需要和亲,我们便要排着队过去让人家挑。” 第188章 违制 “至于陛下,是啊,是很可怜。十三岁之前,太上的眼里都没这个孩子。”鸿昌郡主猛然醒过来一样,勉强笑一笑,随口敷衍,“不是他前面几个哥哥作死把自己都做没了,怎也轮不到他……” 黛玉静静地看着鸿昌郡主,忽然问了一句:“你这么多牢骚,你父母知道么?” 鸿昌郡主一愣:“我没牢骚啊!我说的是实话。” 顿一顿,看着林黛玉逐渐凛冽的表情,恍然大悟,“哦哦,我忘了,陛下是你恩人! “对不住,我不是要敷衍你。我只是想说,你不要可怜皇家的人。我们都是活该。 “生在这样人家,有这样的血脉,享尊荣的是我们,该尽职尽责的时候,做事情的自然也该是我们。 “譬如我日后若是需要嫁给一个什么爪哇国的太子之类的,我必定高高兴兴地嫁过去。然后好好把爪哇国的好吃的都吃个遍!” 这话一说,林黛玉心里顿时一软,脸上的肃穆便收了起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呸,这顺口胡说的!如今四夷虽然没那么稳当,但如今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若真是让什么人家的闺女去和亲,想来那家子必是他的仇人才对! “你这样讨人喜欢,太后娘娘又跟你娘那么说得来,怎么也轮不到你!你好生吃喝你的,琢磨着让你爹娘赶紧给你寻个如意郎君,不是正经?” 鸿昌郡主脸上一红,嘻嘻地笑:“我才不呢!我还小呢!我爹说,至少要留我到十八才嫁!” 顿一顿,又冲黛玉挤眼,“不过,我听永昌说,寿昌家的那个侍读,天天咕咕唧唧的,撺掇寿昌赶紧嫁人。” 黛玉好奇:“为什么?” “说是什么,等太上没了,皇上说不定会报幼年的仇。 “哦,你不知道,寿昌她娘,通宜长公主,比陛下年长十岁。听说通宜长公主她娘跟陛下的养母是死仇,所以通宜长公主常常欺负陛下。 “待陛下登基,通宜长公主却不肯服软,只去巴结太后,很是不给皇后面子。因太上还在,皇后又不好拿这个大姑姐怎样—— “哦对了,太上万寿节那天,听说通宜长公主鸡蛋里头挑骨头,皇后娘娘弄得热热闹闹的庆典,被她骂得一无是处。皇后娘娘都气哭了!” 鸿昌郡主一边说着八卦,一边吃茶润喉,一边顺手拈了一条蜜炼陈皮吃,眼睛一亮,吃了一条又一条。 黛玉看着她的样子哭笑不得,心说难不成这位郡主真的只是没心没肺? 念头未了,外头鸿昌郡主的贴身丫头匆匆跑了进来,也不顾黛玉和探春的目光,弯腰附耳,对着鸿昌郡主低声说了了几句。 黛玉看着鸿昌,眨了眨眼。 鸿昌郡主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俯身过去,压低声音:“陛下晕厥。” 黛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探春忙扬声向外:“来人,叫江永!” “鸿昌,你回去吧。想必恪谨亲王此时也更希望你能在家里。”探春轻声安排,“今儿的点心你还没吃着呢,我让他们装上,你带回给王妃也尝尝。若吃着好,下回再给你送去。” 鸿昌郡主连连点头,起身告辞。 高高兴兴而来,满腹心事而去。 林府的丫头们都瞧见这郡主的模样了,不由得交头接耳地猜测外头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探春察觉,皱着眉吩咐下去:“晴雯,出去告诉林大娘敲打敲打。都闭上嘴,安生当差。不然的话,拿了契书,离开林府!” 懒得见那位大肚郡主的孟姑姑听说她走了,心中奇怪,这才赶过来,就听见探春的这道命令,惊讶进来:“出什么事了?” 黛玉看见她,终于醒回了神,如获至宝,一把抓住她:“姑姑!你赶紧收拾一下,回宫一趟!” 又命紫鹃拿了当初皇后赐的令牌给她:“鸿昌刚说,她得到消息,陛下晕厥。 “您赶紧进宫去寻陶监,若是可以,就替陛下看看脉,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探春接口:“不论是怎么回事,您跟陶监说一声,得便给我们个消息。就说林姐姐快急疯了。” 孟姑姑打量黛玉一眼:“是快疯了。” 倒也不反驳,接了令牌,转身便快步走了。 不过半刻,孟姑姑收拾清楚便出门而去。 才从陶府回来的江永跟孟姑姑错身而过,正好进院,黛玉命他立即再去陶府:“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送出来!” 江永摸不着头脑,雪雁揪着他的袖子拽了出来,悄悄告诉缘由,只见江永的脸也开始发白,不由得拧眉: “办差去啊!发什么呆呢!” 江永撩起前襟,风一样跑了!倒把雪雁吓了一跳。 眼巴巴地等到晚间。 江永回来,说陶府没有任何消息出来,显然是陶监忙得分不开身,只怕陛下是真的圣体有恙。 孟姑姑没出宫回府,却派了个黄门来送消息:“睡吧。” 黛玉只觉心神一松,头上也是一晕。 探春一把扶住她,让她坐下,这才含笑谢了那小黄门:“小公公快回去吧,仔细宫门关了。” 这小黄门呆头呆脑的样子,哦了一声便往外走。 探春好笑,扬声叫了雷锟去送。 紫鹃早就煎好了一剂安神汤,扶了黛玉问一声,果然晚饭是不吃的了,索性便喝了安神汤睡下。 探春看她踏实睡了,这才回了清秋院。 敬姑姑便上来轻声问:“县主可能告诉奴婢,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这样紧张了大半天?” 探春这才惊觉刚才除了黛玉房里的四个丫头,竟没跟自己的服侍的人说一声,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思忖了一下,方说了一半: “鸿昌郡主得了消息,说是圣驾不安。 “林姐姐担心陶监,便请了孟姑姑回宫看看。如今宫门下钥,回不来了。就差了个小黄门来说一声,让林姐姐早些休息。” 敬姑姑脸色一变:“县主!这是违制!” “姑姑,我不跟你们说也是这个缘故。”探春温和地笑着说道,“所谓违制,私泄禁中事等等,是怕人谋私利。 “鸿昌得了消息,她警示我们,是担心我们玩得太开心,日后对景,难免落人口实。 “我们虽然担心,派了人进宫,却并没有想要传递什么,只是去看看。 “如今孟姑姑被留在宫中,也一样没有传递任何消息出来。 “这是寻常官宦人家的正常状态。姑姑,你该知道这个规矩的,对吧?” 探春含笑看着她,“若连这个规矩也不对,那明儿我就去太后跟前请罪,我违制了,我认罚。” 第189章 回宫三件事 敬姑姑终究还是没再往下说,默默走了。过了好一时,却是郑姑姑进来,给探春赔罪: “奴婢们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有许多事,还真得慢慢学起来。太后让奴婢们教的,也不过是饮食坐卧。 “至于其他人情世故,还得请县主多多赐教才是。” 探春摆手:“很不必。姑姑们在宫里,什么算忠义,什么算循规蹈矩,想来也是有把尺子的。 “如今姑姑们只要扪心自问,不曾拿了一把尺子量自己和宫里的主子们,又换了把尺子量我,那就很好。” 郑姑姑面带惭色退下。 到了晚间,两位姑姑再上来服侍关窗吹灯之时,便又客气了许多。 探春毫不在意。 她根本无意收服这两位宫里出来的女官,她只要她们帮忙把雪鸦的规矩教出来,把那两个小宫女踏实留下,就够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孟姑姑还没回来,林黛玉也只喝了一碗汤。连妙玉也觉出了空气紧张,不由得走来探问。 黛玉现在看见她就想起忠顺王、北静王、贾雨村和贾元春,心里烦躁,索性闭门不见。 妙玉莫名其妙,却能理解,看着雪雁有些想要解释又不好说的样子,笑起来: “我心情不好时,也谁都不想搭理。劝你主子多喝些汤汤水水的,清心降燥。” 自己又悠闲地溜达回去了。 探春正好走来,跟她擦肩而过,两个人都不说话,只一点头便罢。 听说林黛玉心里正烦,探春便不进去,让人搭了张桌子来,,站在院中临帖写大字。 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心神不宁地一直等到未时三刻,忽然外头飞跑进来人禀报:“孟姑姑回来了!” 林黛玉的声音在屋里立即响起:“请她直接来我这里。” 一时孟姑姑神色如常进了内室,探春也跟了进来。 看见黛玉迎面站着,满面紧张,孟姑姑先摇了摇头:“不妨事,只是夜里贪凉着了风。 “因这阵子朝政繁忙,所以心里积了些火气。这病看似凶险,其实无妨。” 黛玉松了一口气,这才缓缓扶着桌子坐下,命紫鹃上茶点。 探春笑着摇头,吩咐紫鹃先去给她家姑娘去传一碗燕窝粥来,再给大家都弄些清心的糖水来。 晴雯极有眼色地端了水盆毛巾,让孟姑姑且略作梳洗。 待红枣莲子茶和燕窝粥都端来,孟姑姑坐下喝了糖水,这才轻声把宫里的消息一一道来: “的确无妨。只是皇后不知被谁挑唆着,大闹了一场。太后和太上都不喜欢她的做派,只怕陛下痊愈后会惩治一二。” 又把当时元春和七皇子竟比太上、太后、太子和皇后来得都早的情形说了,皱眉道, “我总想不通,即便是正在附近散步,陶行简也不该那么早放她进来。 “若不是太医一再说明他们抵达时陛下已经昏迷,而贵妃在他们后头才来,只怕是连太上和太后都要怀疑陶监勾结贾妃了。” 说着看了黛玉一眼,“原本没人往那儿想,如今有了个你,人人都胡琢磨。”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她都猜到了,这个局面必是皇帝自己造成的——若没有他的话,陶监再怎样都不会坏这个规矩的。 探春八字的这个局,想来是冲着忠顺王一党去的;可皇帝自己病倒这件事,难道也是局?蓄意生病? 这真是…… 图什么呢? 黛玉摒弃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问孟姑姑:“那您是怎么回来的?” “我在太后跟前还有几分体面。所以去了之后太后便不顾太上和皇后都不乐意,非要我照看陛下。 “太医院那群人自然是不肯让我留下的。可我照看一宿,今儿早上陛下醒了一会儿,喝了几口米汤,又吃了药睡下。他们也就没话可说了。 “我请了太后的旨意,说要回来拿针囊和自制的艾绒,再拿几件换洗衣裳。这才放我出来的。 “如今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还得回宫里去。太后娘娘就在宣政殿坐着,哪里都不肯去,守着陛下呢。” 黛玉微一沉吟,看看探春:“你有什么要说的?” 探春点头,道:“姑姑回去,替我跟太后说一声,皇上病了的确很让人担心。可她老人家这样熬着,皇上若知道了会更担心,而我就正在担心。” 孟姑姑笑着点头:“好,这样好,这样我就能劝太后娘娘回去休息了。” 顿一顿,不等黛玉和探春点头,自顾自又道,“太后娘娘一走,太上也就能走了,那也就可以借机把皇后也赶回去。 “啊,宣政殿终于能安生下来了!” 黛玉噗嗤一笑,却不说话,先抬眼看一眼紫鹃。 紫鹃会意,垂眸出门,把众丫头都带了出去,屋里只剩黛玉、探春和孟姑姑。 黛玉这才轻声道:“姑姑回宫,要带几件事回去。 “头一桩,要跟太上和太后都说明,义敏和我,很惶恐。 “自然,一半是因为知道陛下生病了,但还有一半,你也不知道,是从上回从太极宫回来便开始惶恐。” 孟姑姑眼神一闪:“是因为赖太妃?” 黛玉挑眉:“姑姑知道此事?” “昨儿在皇上身边值夜,程倩陪着我,夜间闲聊说到的。”孟姑姑说着,看了探春一眼,叹了口气,“有生皆苦啊。” 黛玉嗯了一声,接着认真说道:“第二件事很长,我慢慢说,姑姑仔细听。” 接着把妙玉家破人亡的事情一一都告诉了出来,只隐去了妙玉所知的“林之孝家的告诉她,北静王收着美人图”一事。 这一下,不仅孟姑姑,连探春都听呆了。 “这畜生一般的行径!”孟姑姑咬牙切齿,满眼冒火。 黛玉按住她,轻声道:“等陛下醒了,姑姑原原本本将这个大案禀报陛下。我几次想寻机会说,却无由面圣,只好请姑姑传达了。” 孟姑姑用力点头:“好!交给我!” “另外,贾家邀请妙玉进府的事情。”黛玉看一眼探春,坦率对孟姑姑道,“似是还有隐情。 “想来这件事陛下若是去问贵妃娘娘,未必能问得到某些细节。我想去见见娘娘,还请陛下允准,替我寻个借口。” 第190章 禁足 孟姑姑大包大揽都答应下来,赶紧去沐浴更衣,然后又迅速地回了宫。又过了三天才回来,告知黛玉: “陛下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可能需要养息十天半月。” 黛玉屈指去算:“万寿节乃是八月底,倒也不耽误。” 宫中。 完全清醒过来的昭明帝自是第一时间便想把孟姑姑赶走,还是陶行简暗示了一句:“姐儿正六神无主呢,姑姑回去也好。” 昭明帝却知道若是让孟姑姑这样就回去,想必是和林黛玉一起坐在家里瞎猜。只得又留了孟姑姑两天,自己能起身了,才让她走。 待孟姑姑一走,第一件事便是叫了万皇后来问话。 万皇后委委屈屈,告了陶行简的状,又告贾元春的状,还要赖在太子身上,到了最后,甚至把太后和太上也抱怨了两句: “臣妾当时都快急死了,哭了两声,就被太后当着那么多臣子晚辈踢了一脚。连太上都骂我……” 说着便抽抽搭搭哭起来,“想当初,废太子妃再怎么嚣张跋扈,太上都不肯说她一个不字。 “都是儿媳妇,怎么我就这样吃力不讨好?!” 昭明帝脸色平静,道:“那是因为,大兄被圈禁,一众妻妾儿女都急着撇清。唯有废太子妃,一言不发、无怨无悔地跟着一起圈禁照看,事事亲力亲为。 “堂堂王爵千金,却亲手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积劳成疾,乃至于三旬才过便香消玉殒。 “人生际遇如此大起大落,并没听见废太子妃抱怨过一句。听说哪怕在弥留之际,依旧温婉娴雅、从容自若。 “这样的品格德行,别说是你,看遍天下妇人,又有几个能及? “大兄虽然混账,长嫂却的确是母仪天下的样范。不仅太上看重她,便是朕,也敬重得紧。” 说到这里,昭明帝看着脸色无比难看的万皇后,依旧温和,问道:“听说你骂得很难听,还说陶行简要弑君?” 万皇后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心里一万个不甘,却只得承认:“是,急坏了,口不择言……” “还当着太后和太上的面儿,挑拨太子和七皇子的兄弟之情?”昭明帝依旧微笑—— “梓潼,你不曾有出,朕也不曾怪罪。然而你为天下母,却对朕的儿子们没有母子之情,这似乎,不大对吧?” 万皇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当时情急之下喊出来的那句话里,竟然把七皇子和太子放在了对立敌视的位置上,这可是犯了大忌! “臣妾绝无此意!臣妾口不择言,失仪、失态,臣妾有罪,请陛下责罚!” 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双肩微抖的皇后,昭明帝有些遗憾:唉,别这么胆小嘛,再蠢一点、再狂一点,我也好趁机做些什么嘛! 叹口气,道:“原本,你心里有怨怼,悄悄着,哪怕跟朕关上门,夫妻们私下里说,也是好的。 “你怎能当着那么多人嚷出来,还让太上和太后都听了去?你这样一来,朕不罚你,怕是太上就要找我的麻烦了。” 抬头看着陶行简,询问,“皇后此举,按惯例规矩,当如何惩治?” 陶行简心知这是给自己找场子,嘴角没忍住露了半个笑容出来,忙又敛了,沉静道: “罚俸,禁足,训诫,都可。看陛下和二圣心意。” 昭明帝摇摇头,道:“不要捅到二圣跟前去。他们心里有气,怕是会从重。 “罢了,忙活太上的万寿节,你辛苦了。索性趁机歇歇吧,好生保养好了身子,过了这阵子,也好在子嗣上再努力一下。” 眼看着万皇后抬起的脸上已经没了委屈和抱怨,只剩了娇羞,笑一笑,宣布: “皇后积劳,病中无状,着禁足坤宁宫,养息病体。非痊愈不得出。” 万皇后娇滴滴领旨谢恩,红着脸带着女官宫女走了。 等回了坤宁宫,眼看着大门紧紧关闭,掌事姑姑苏虹神情复杂。回头看一眼欢快愉悦的万皇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 还不如送二小姐进宫呢!竟这样蠢,连皇帝那等鬼话,她都能信以为真! 若是皇帝真想让你生,十几年夫妻,你怎么会怀不上孩子?! 终于把皇后弄走,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可以眼不见心不烦,昭明帝这才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思索孟姑姑带过来的“故事”。 “朕总觉得,昭庆想见贾氏,并不仅仅是为了想要知道贾府和妙玉的关联。” 昭明帝皱眉。 陶行简也想不通,但不妨碍他护着自家世侄女:“她们一处住着,那位妙师若是不高兴,总归姐儿也高兴不起来。 “就让她见见贵妃,女孩子之间容易说话。若真能这样问就把后头的事儿都问出来,岂不比咱们动用人力去查要省事? “就算问不出来,您也不亏啊! “再说了,义敏县主八字一事,林姐儿可都知道了啊!” 这才轻轻地把昭明帝生病前黛玉的那些抱怨说了,又嘀咕,“您不得安抚一二啊?” 昭明帝一愣,沉了脸:“她怎么想到要去查孙绍祖的?江永怎么就能把这件事都告诉了她呢?!” “那孙绍祖去荣府求亲,人人都问到了。林姐儿那个凡事未雨绸缪的性子,只怕是担心这豺狼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所以三番两次让江永过去查。 “江永原打算敷衍,可惜没成功。没法子,只得告诉了她。”陶行简双手一摊,满面无奈。 昭明帝捶着床叹气:“这小白眼儿狼,是真聪明。就是用得不是地方。 “罢了,许了吧。 “明儿中秋节前,准各府女眷入宫觐见妃位以上的内命妇。” 陶行简躬身称是。 皇后被禁足的消息很快传开。凤藻宫门庭若市。 紧接着朝中众臣都听说了,人人都带着一脸奇异去户部寻那位贾员外郎。结果却听说,他惊马摔断了腿,告假养伤去了。不由悻悻。 转过脸来,众人便又悄悄去了礼部,看一眼万皇后的胞兄、礼部侍郎万扶的脸色。 啧啧啧,好难看啊! 众人偷笑着走开。 万扶越发气恼! 自家妹子殚精竭虑,却比不上贾家那贱婢狐媚惑主! 越想越生气,索性上书请问昭明帝:“皇后禁足,万寿节礼仪程序怎么改?谁坐在皇帝身边,接受万邦朝贺、天下礼贡?” 第191章 库里没钱啊 昭明帝回答得极痛快:“朕病中,万寿节各项仪典可免,一切从简。礼部给各贡方依制回礼便是。” 然后呢? 没了。 万扶气得几乎吐血,散了衙,换了便服,直奔忠顺王府的后门。 第二天,忠顺王便去见昭明帝,关心皇帝健康已毕,便小心问他: “太上的万寿节那样热闹,陛下的不过,不怕外头的人瞎揣测么?” 昭明帝脸上震惊:“怎么?谁说什么了?” “路过茶馆酒肆,听见些百姓们胡说。”忠顺王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又语重心长地劝,“毕竟是亲父子,有事儿可别憋着。” 昭明帝无语叹气:“我们父子没什么!只是我病着……” 看着忠顺王一脸不信的样子,半晌,才烦恼地抓着头道:“堂哥,我跟您说实话罢! “江南、黄河、两淮、九边,还有一应勋贵们的供奉,都免不了。我后来找户部私下里狠狠地算,怎么都差着一百多万两。 “太上的万寿节,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省的。加上万氏孝顺,各种仪礼打点得漂漂亮亮——哪不是钱呐?! “这种事,我连叫穷的声儿都不敢出。 “至于到了我这儿,嗐,什么万寿不万寿!恰好趁着这小病一场,我厚一厚脸皮,别过了得了,得省一笔是一笔! “明儿我给溶哥儿写信,让他江南那边再用用心,这窟窿也就堵个差不离了。” 一通哭穷。 忠顺王都听愣了,最后不自信地问:“陛下是说,根本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万皇后不得力,而是因为,库里没钱了?!” “是啊!”昭明帝哭丧着脸箕坐在被窝里,两只手往腿上一拍,“我要有钱我不爱过生日么?谁不乐意让别人尊一声万寿万年呢?!” 忠顺王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按说,不应该啊!虽然我不管事,但偶尔听一耳朵——我记得库里,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啊!” 昭明帝一脸的一言难尽,吭哧半天,也没憋住,嘴里抱怨了一句:“老曹在户部的时候,自然不会!如今这位,哼!” 忠顺王恍然大悟,看着昭明帝一脸同情:“若是户部不得力,皇弟,你这日子可真别想好过。 “别的官位还罢了,一个吏部、一个户部,必要最能干、最滑头的人才好。你看现在吏部就挺合适。” “没人哪!”昭明帝感慨万千,“要说,咱们自己家人,有的是能干的,就是太上不乐意。 “前儿咱们不是商议着,让恪谨王兄家的那个小子跟着溶哥儿去了江南吗?太上回去就把我一顿唠叨! “不然的话,堂哥,我可是知道你的,你最擅经营!早些年分给你的铺子,如今被你经营得红红火火! “听说,颇有余钱,府上养了不少可心的人儿?” 说到最后,昭明帝一脸坏笑,甚至伸了一根手指头,捅了忠顺王腋下一把。 忠顺王触痒哈哈一笑:“我可不行!我自家的小铺子,缺斤短两、歪门邪道的,挣几个昧心钱。 “天朝的户部,那可是两码事!必要堂堂正正、公道公正的!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擅理财的,皇弟你可以试他一试。” 昭明帝脸上一愣,一本正经地“哦”了一声,认真地催忠顺王快说,腔子里却心花怒放、欢呼雀跃:终于钓出来了! 忠顺王庄重一点头:“原应天知府、淮西粮道、兵部侍郎,如今的益州刺史:贾化贾时飞!” 昭明帝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勉强一点头:“这人,手长了一些。” “知道钱有多好的人,才擅理财。手长,大约是因为家贫,陛下多赏几个钱,他也就用不着贪了。”忠顺王竭力劝他。 昭明帝便顺从地点头:“堂哥说的是!” 因转头往外立即吩咐:“叫人来写旨,着益州刺史贾化进京述职。” 忠顺王捻须含笑,眼中闪过得意。 旨意发出去之后愉亲王才听说,不由得大怒:“朝廷重臣任用,岂能这等儿戏?!” 立即上折子“劝谏”。 昭明帝也不理他,只管自己躲在宣政殿寝殿养病。 然而的确因为皇帝的万寿节从简,国库里省了一大笔银子,户部才得喘了口气。 想来想去,户部尚书总归是不甘心日后让别人看笑话,索性便跟愉亲王打了声招呼,然后自己请旨“致仕”。 因这尚书才不到六十,若照着如今朝臣的年纪,实在不算年高。致仕云者,怎么勉强都够不上。 昭明帝也不驳也不准,只把奏章扣着,留中不发。 户部尚书连写了三封奏章,一次比一次用词激烈,到了最后,几乎算得上阴阳怪气,直言说自己“不擅充盈、唯可计数”,又说什么自己没本事“巧妇难为”。 昭明帝看着只笑不语,却把三封奏章都封了,送去了太极宫,让陶行简转奏:“此人倚老卖老,实在留不得了。” 这人却是太上一手提拔上来,又特意让愉亲王好生待他,又殷殷嘱咐昭明帝此人“或可倚重”的。 这人以前乃是户部的侍郎,曹讽在户部时,他便不服,常常掣肘,角度又刁钻。后来昭明帝为了不让两个人打架,才禀了太上,索性将曹讽升去了吏部,让他领了户部。 谁知道不过一年多,他便将户部大好的局面霍霍成这个糟心样子。太上脸上早就挂不住了。 再一看这个,哼一声,太上直接把那三封折子摔在地上,冲着陶行简发作:“你那主子倒是巧心妙思! “朕的人,他不好直接换掉,便这样挤对。把人家逼出了这等悖逆言语,再搁到朕眼前,让朕发落! “呸!好人都让他做了!却想让我替他出头杀人!门儿没有! “滚滚滚!如今他才是皇帝,我不过一个吃喝等死的老废物罢了!这些事,再也不要来问我!” 陶行简连称自己“万死”,火速爬过去收拾了奏章,连滚带爬抱头鼠窜而去。 当天下午,宣政殿传出旨意,准户部尚书致仕,赐金还乡。 “也就是说,连京城都不让待,把这老家伙,直接赶回老家去了。”黛玉听着这消息,啧啧笑着摇头,“真是好手段!好手笔!” 第192章 七皇子 八月初二,宣政殿下旨万皇后禁足养病;八月初三,宣布万寿节从简;八月初八,户部尚书赐金还乡。 八月初十,谕旨宣布,各宫妃位以上的内命妇,可以诏见娘家女眷,以解中秋思亲之苦。 各府忙不迭准备,连万皇后的娘家在内,贵妃贾氏、惠妃周氏、丽妃杨氏,三位的娘家忙都递牌子,请旨入宫。 殿中省便排了次序:八月十二,礼部侍郎、承恩侯夫人杜氏携女儿至坤宁宫觐见万皇后,荣国公太夫人贾史氏、一等将军夫人邢氏至凤藻宫觐见贾贵妃。 八月十三,工部侍郎夫人张氏携女儿至珠镜殿觐见周惠妃,光禄寺少卿夫人韩氏携侄女至承香殿觐见杨丽妃。 这样安排,除了万皇后家里憋了一口闷气,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贾母好容易能进宫见一见长孙女,高兴得连着两个晚上都在掉泪,到了八月十二清晨,便有些头疼。 鸳鸯十分担忧,便劝:“不然别去了?让娘娘瞧见您身上不自在,岂不要比平常更担心?” 贾母执意不肯,一定要去。 鸳鸯苦劝不住,只得再三拜托邢夫人看着些,别让老太太累着。 二人进了凤藻宫。 七皇子上前作揖,口称贾太夫人。 邢夫人一时没转过弯来,只管看见这八岁的哥儿实在俊俏可爱,竟与贾兰不相上下,忍不住笑道:“别这样外道,该喊一句外曾祖母才是!” 七皇子直起身来,满面稚气,却认真郑重:“我外家尚在,乃是司农寺少卿吴家。 “虽然我养在贾贵妃宫中,父皇也说过要把我记在贾贵妃名下,可毕竟玉牒上尚未写明,这个礼数,错不得的。” 吴贵妃过世还不到两年,七皇子对自己的生母日夜思念,与外家又联系紧密。此时怎么会听邢夫人的胡话,竟认了这破落的荣国府做什么外曾祖母? 所以,虽然是依礼答话,却免不了眼中带出来愤慨鄙夷。 邢夫人顿时闹个大红脸,讪讪地直起了身子,原本打算好生爱抚一下这小瓷娃娃的手也收了回来。 贾元春坐在上首,微微笑了笑,命抱琴:“七皇子该去尚书房了,你打点好了他的乳母内侍,好生送过去。” 贾母也平静地坐着,表情淡然。 待七皇子礼貌告别,邢夫人在这祖孙面前不由得坐立不安,索性勉强笑了笑,道: “今儿早起,喝了两口凉风,如今腹内不适。想请娘娘恩准,我去偏殿暖暖躺躺。” 看她这样识趣,贾母的脸色才缓了下来,在元春之前开口:“也好。昨儿家里事情多,听说你睡得晚,也辛苦了。烦劳抱琴姑娘带她去吧。” 抱琴看一眼元春表情,依言答应,带着邢夫人去了偏殿。 这时祖孙两个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过了许久,贾元春哭道:“我只当再也见不着祖母了!” “娘娘正是年轻娇艳的时候,倒是老身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有下回相见与否!” 贾母也掉泪,“娘娘最近还好?陛下可常过来?皇后娘娘可还慈善?太上和太后那边,还有否走动?” 元春微一迟疑,坐到了贾母身边,离得极近了,才低声告知:“陛下已近两年未近女色!” 贾母脸色大变:“为何?” 元春轻轻叹息:“有人用药物争宠……” 贾母越发惶急:“若是如此,那你——” “我如今已经有七皇子在手。”元春微微勾了勾嘴角,“皇后没有嫡子,太子比诸弟年长,皇上并未动过任何易储的念头。” 贾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下去,低声道:“若是这样,大家都省心了,更好。” 元春轻笑颔首,轻声又道:“皇后就只有一个聪明脸孔,内里粗蠢。娘家虽然有些本事,却不和睦。 “陛下前次微恙,她已经露了野心不满出来,让太上和太后都看见了。早早晚晚,她会惹了祸,摔下去。” 贾母沉吟下去,过了一时,才道:“若果如此,那咱们以不动应万变。咱们家哪怕败落了都无妨,只要你安安静静地熬下去,就还有机会!” 元春眼皮一眨,眼泪落下,搂住了贾母:“好祖母!只有你最体谅孙女儿!” 贾母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仔细看看她的额头鬓角,心疼地哽咽道:“你才多大?我都看见你头发里有银星了! “好孩子,外头有祖母给你撑着,你兄弟宝玉如今也在刻苦读书。若真有那么一天,贾家在你姐弟二人手里,依旧能活出个样子来!” 又低低地把贾珍送来的几个族人说了,又告诉她贾政断腿的真相,最后问她,“依你的主意,宝玉的亲事……” “宝玉的亲事三两年里都不急。”元春立即摇头,“谁问都是要守孝读书。” 贾母一愣:“你不着急让他开枝散叶么?” “咱们家现在的情形,给他找不到好媳妇。顶好是他自己考出个什么来,那样的话,太上跟前,我才好说话。”元春顺口说道。 贾母的眉心微蹙,又再展开,只笑着颔首:“好,听娘娘的。” 因又提起探春,元春立即摆手:“她和林妹妹咱们家都不要再管,甚至顶好再也不沾。” 贾母终究有些不甘心:“不管么?她一个女孩儿家,谁知道太后会拿她送谁家的人情。” 元春复杂地看了贾母一眼:“太后的人情总比咋们家的人情要好一些罢?何苦非要让她二人恨咱们? “祖母,得放手时须放手。果然惹得她二人真的跟咱们家一丁点儿香火情都没了,万一我在宫里有个什么,还有谁能替你们撑着? “大伯父?我父亲?宝玉?琏儿? “没了。再没别人了。别再得罪她们了。您听我这一句劝罢。” 得罪?! 贾母瞳孔微缩,垂下眼帘,许久,握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脸上却露出笑容来:“好,不得罪她们。” 午时用了饭,女眷们告退。 跟着她们出宫的脚踪,凤藻宫赏下去若干东西,分别送给荣国府的李纨、王熙凤、史湘云、贾惜春和贾兰,以及林府的昭庆郡主、义敏县主和妙玉法师。 八月十三,黛玉入宫谢恩。 第193章 小交锋 贾元春端坐上首,看着林黛玉盈盈行礼。 抱琴昂然站在贾元春身边,咳一声:“平身,近前,赐座。” 林黛玉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为难或羞辱,只是笑眯眯地走过来,优雅坐好,然后笑道: “娘娘,久违了。”然后看着抱琴,“这位姑娘,你下去吧,别让人来打扰。更别放了什么人进来偷听。” 抱琴脸色一变。 元春看她一眼:“去吧。” 抱琴匆匆而去。 元春看着黛玉,微微一哂:“皇上给你面子,让你进宫见我,可不是让你来给我脸子看的。” 这话说的! 黛玉嗤地一笑:“娘娘说反了。应该这样说: “皇上让你召我进宫,是因为我要见你,他只得给了贾府体面。却不是让你来给我脸子看的。 “贾娘娘,我来是有事问你,不是真的来谢你送到我家去的那些破烂的。” 贾元春有些绷不住:“御赐……宫里赐下去的礼物,你竟敢说是破烂?!” 黛玉掩口轻笑:“娘娘也知道自己送的东西,担不起‘御赐’二字? “一盒月饼,一柄纨扇,一套纱裙,一袭单衾。 “娘娘是在讽刺我无家可归?不合时宜?势单力孤么? “这又何妨?我有陶监这位世叔疼惜,又有陛下要靠我拆散你们贾王史薛,甚至四王八公! “我怕什么势单力孤?太后娘娘甚是爱我,太上再不喜我的性子,也要忍受我乃是林如海的女儿这个事实。 “倒是娘娘,拿着妙玉来威胁义敏,令她在林府好生监视我,您又是想做什么? “若我只是一个你们这些贵人们看不起的小小孤女,你何苦要在我身上,花这么大的力气?” 黛玉虽然满面带笑,却眼神如刀,直直地刺得元春躲闪不迭,“贵妃娘娘,大表姐,您还是跟我说实话罢。 “否则的话,我将以上这些说给皇上听。说不准,他就要重新查一查:当初他是怎么遇见我父亲的,我父亲又是怎样遇到我母亲的,我母亲又是怎样被你们胁迫的?!” 元春大惊失色,险些从座位上滑下去,失声问道:“你说什么胁迫?谁胁迫姑母?胁迫了什么!?” 黛玉看着她的反应,确定了这个猜测至少在元春这里是被否定的,然后勾唇一笑,宛如春风: “所以大表姐,陛下和我父亲的相遇,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相遇,的确是被人设计的,而且,你知情,对吧?” 元春打了个寒战。 竟然头一个回合,自己就没挡住,被她钻了缝隙进来,窥见了一线真相。 深吸一口气,元春强逼着自己也露出一个笑:“那时我尚未入宫,只听我母亲提过一回。 “说先废太子倒行逆施,只怕是扶不起的。看来要在旁的皇子身边做些安排了。 “过了两年,我就眼看着那个高中探花的风流郎君林姑苏,成了我们家的乘龙快婿。 “而我母亲看着他的目光,不像是看妹婿,倒像是看元宝。我就猜着了,可能这人以后有大用。” 林黛玉才不听她这些囫囵其词的敷衍,笑着进一步:“你那时才多大?令堂必然不会是跟你说。 “以我家外祖母和舅舅的城府,这也不可能是跟他们商议的。所以,这个话,是令堂跟令舅计议的么? “若是如此,王家的密议,又怎么会让你一个贾家的小姑娘听见?大表姐,我见识少,你可莫骗我!” 元春一滞,半晌,勉强一笑:“这话其实是我舅舅说给我母亲听的。我当时就在旁边暖阁里头,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 黛玉点头:“原来如此。”又笑一笑,起身潦草屈一屈膝,“我莽撞了,竟臆测大表姐,我陪个不是罢。” 然后坐下,又笑着问,“那我幼弟、母亲之死,还有我父亲之死,可与王家有关?” 元春惊恐地险些尖叫出来:“林妹妹,你混说什么?表弟、姑父姑母,都是病逝的!这能跟王家有什么关系?” “那可说不准。”林黛玉幽幽一笑,“你母亲也是意外没的,你难道还真会认为只是意外?” 元春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一阵绞痛,伸手撑住了座位,惨然一笑:“好妹妹,你说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说出来,只要我知道的,哪怕未必是实情,我也全都告诉你!” “好。我不再提王家了。只要你不再跟着王家欺负我,我就不把你当做王家的人一起报复。” 黛玉笑得极度温婉,“那现在,您跟我解释解释,您上次告诉义敏那个话—— “什么妙玉去林家,跟林之孝家的有什么谢意恩德的,什么她二人都会帮着义敏一起算计我,是什么意思呢?” “我原话不是这样的。”元春终于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心口也不那么疼痛了,擦一把额角的汗,缓缓说来。 “妙玉的真实身份,乃是前朝宗室之后。她祖上托名姓宋,姑苏人士,爱好古玩。 “其实她家姓赵,前朝最后一代皇帝,和她曾祖,乃是堂兄弟。那些古玩,千真万确是前朝皇宫中流出去的。 “我进宫后,从司珍司见过一个遗失单子,上头的东西,跟她家被抢劫的清单,有八成重合。 “只是到了她这一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而已。受命追查的人心生怜悯,便放过了她家。 “谁知他们家不知收敛,竟然在人前露富。这才招来祸殃。”说到这里,元春也面露不忍,叹了口气, “我听说,生了贪心的便是忠顺亲王。先去他家看了一趟,然后就拿定主意定要弄到手。” 黛玉看她说不下去,便替她说:“所以扮了山匪,行了恶事。 “后来呢?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尤其你在宫中,怎么比外头你爹娘知道的还详尽?” 元春垂眸下去:“我家收留了她之后我才知道的。北静王把她的身世送到我的面前,以荣宁二府要挟,让我替他探听圣意。” 黛玉眯了眯眼,问:“什么圣意?” “是否对太子满意。” “太子?!” “太子早年想跟他交好,他很是给了太子几次没面子。后来他想转圜,太子却又待他淡淡的。” “哦!所以他想找机会,换太子。” 黛玉笑眯眯的,“这位蠢到家的北静王啊,真是,好打算!” 第194章 私密事 一听她说北静王蠢到家,元春讶然看她。 黛玉笑道:“怎么?他敢去请太上赐婚纳我为妾。色字当头,连陷君上于不义都顾不上了,这还不蠢么?” 元春微微迟疑:“北王倒也不是完全贪图你的美色。” “还贪图我的家产?”黛玉含笑。 元春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疑惑,道:“多的我也不太清楚。但听外头传进来的消息,他对你的颜色并没有什么评价便是。” 所以北静王在自己身上,别有所图。 黛玉想到林家的旧宅假山下翻出来的包裹,心中微动,难道那里头还有自己没发现的线索? “其实,忠顺亲王对你我而言,算是共同的对头。”元春见她思索,便主动说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他一些消息,想来你是感兴趣的。 “早年间他在太上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确战战兢兢、规规矩矩的。 “后来太上的几个儿子不争气,为了宝座闹腾得厉害。太上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把孩子们扳过来,就没下狠手。倒令这忠顺王觉得太上开始心软,便渐渐有了不妥的行止。 “大概十几年前,忠顺亲王的王妃没了,世子孱弱,病病歪歪的。旁人便劝忠顺亲王续弦。 “这原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应该找个臂助了,于是跟当时的太傅万家的公子走得极近。” 黛玉惊愕地看着元春。 万家……不就是现在的皇后家?! 元春微微颔首:“听说,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也是没了太子妃,续弦时一直在议的,也是万家的二姑娘。这忠顺王看上的则是如今的皇后、当初的万家大姑娘。 “这原本是好事。可万家主母心里偏疼大女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太子妃更尊贵。恰好大女儿也想当皇后,在万家闹了一场。待万太傅入宫请婚旨的时候,便换了人。 “就这么巧,忠顺亲王兴冲冲来请太上给他赐婚,却听到了太上先宣了太子的赐婚旨意。人选却正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黛玉满脸不可思议。 “万太傅回了家,听儿子问起今日可有喜事,才知道原来忠顺王也有意跟自家结亲,顿时懊恼起来。 “原也跟忠顺王提过,不然把二姑娘嫁给他。忠顺王却说自己是做堂兄的,怎能反而娶了皇弟的内娣呢?便拒绝了。 “只是亲事不成,倒也没什么。可这忠顺王却知道这件事十足可以利用,便索性再也不娶正室。对外只说有没有什么关系,对万家的公子却说,若不是大姑娘,他本也无意续弦。 “万公子从那时便极歉疚,与忠顺亲王成了知交好友,直到如今。” 元春看了黛玉一眼,嘴角弯一弯,“其实,没有一个男子,能容忍对自己妻子有觊觎利用之心的男人,在卧榻鼾睡。 “这件事么,我是妃嫔,实在不好奏明陛下。倒是妹妹这身份超然,跟陛下念叨一回,并无不妥。” 心神原本都在震惊中的林黛玉不禁失笑:“大表姐,你便想坏我名声,也不该用这种法子。 “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去跟九五之尊嚼舌头,说他的堂兄跟他的正妻,可能有过私情。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元春的脸色一僵,勉强挤个笑容出来:“我思虑不周全了,妹妹勿怪。我只是见你想替那妙师出头,扳倒忠顺王,所以想到这条路子而已。” “快算了吧!”黛玉冷笑一声,“你们若是早就知道妙玉家事,那就该对贾雨村侧身其中心知肚明。 “可这么多年来,你们不仅放任,还帮他攀到那等高位。大表姐身为宫妃,手伸不出去也就罢了。北静王、王大人,竟然也能容得下他,可真是奇了! “我猜着,怕是想让雨村埋伏在忠顺亲王身边,待到关键时刻,便给他致命一击,是也不是?” 元春丝毫没料到她会忽然把话题扯到贾雨村身上,一时不察,脸上极不自然,咳了一声,才道: “这雨村么,虽然如妹妹所说,在我们跟前胡说八道,说要替我们做伏笔。 “实际上,却是他势力渐成,我几家人都只能掣肘,无法根除。彼此手中,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信物……” 所以,是贾雨村拿住了这边的把柄,这边也掐着贾雨村的命门。大家就这样睁一眼闭一眼地往来着,而已。 黛玉想通了这一条,欣然一笑,起身告辞:“娘娘有了七皇子,日子怕是要过得谨慎些。我就不多待了。” 元春一愣:“你说什么谨慎些?”想一想,不确定地看着她,“是说养孩子不容易么?” 黛玉定定地看着她的脸,摇头笑道:“罢了,在我跟前就不必装傻了。 “先前大表姐没有子嗣。哪怕皇上维护、二圣恩宠,妃嫔们妒忌,也不过酸上几句,小小争持。 “如今凤藻宫有了七皇子,皇后和惠妃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您猜她们会怎样对你? “您看看无子的惠妃活得有多么逍遥肆意,再看看有子的丽妃活得有多么憋闷小心,就该明白了。” 元春愣住:“你如何会懂这些?” 黛玉笑一笑:“我读书多。”行礼,离开。 昭庆郡主已经有了专门的车驾,出了凤藻宫,不远处便是外城,黛玉便打算从夹道去延嘉殿走一趟,替探春送些东西。 谁知就在离宫城侧门不远的地方,车驾忽然停下,两声马嘶,接着车子便后退了二尺。 黛玉一愣,踏一踏车底板,问外头:“出什么事了?” 赶车的内侍一腔子不高兴,哼了一声,偏头低声道:“有人争道!” 走夹道还能碰上这等事,也真是运道不好! 黛玉心里连道晦气,口中却微笑轻快道:“多大点儿事儿?咱们是出宫,咱们不着急,咱们让一让,无妨的。” 内侍停了两三息,才低声又道:“小的之前给各位郡主县主几乎都驾过车。除了路遇长公主或者皇后,从没有咱们让路的道理!” “罢罢罢!我这郡主不如她们还不行?大过节的,不找别扭。不然,挨骂的是我,挨打的是你,何苦来哉?” 黛玉扶额,“让她们!” 内侍一边咕哝:“您是贵妃的亲眷,从一品的命妇;她们是妃位的亲眷,四品而已。 “凭什么让您让她们?” 第195章 女眷争道 妃位的亲眷? 黛玉一愣。 所以这跟自己争道的,是惠妃或者丽妃的娘家女眷? 这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是即便知道,也要给自己这个贵妃女眷一个下马威? 黛玉心里微微动了动,但还是不想搅合进这些内宫妇人们的争斗之中去,寒下了声音,道: “你是哪里当差的?怎么非要做我的主么?明儿我问问陶监,宫里内侍们的规矩,是归谁管的?” 那内侍终于软了下来,低低地自己咕哝了两声,带马避到一侧,让那马车先走。 谁知那马车都过去了,忽然车里有位中年妇人扬声问话:“这车里是哪位?多谢了!” 听着像是有礼,实则却是猖狂。 林黛玉皱了皱眉,刚要让那内侍不用理她们,赶紧离开便好。谁知那内侍唯恐天下不乱一般,张口便答:“这是昭庆郡主的专用车驾。” “嗯?!”一个小姑娘似是惊讶到了,接着便是一阵脚凳落地、小姑娘下车、中年妇人阻拦不成的扰攘。 黛玉不胜其烦,刚刚蹙起两弯罥烟眉,车帘忽然被人粗鲁地挑开。 一张涂脂抹粉的年轻俏脸倏地伸了进来,两只圆眼狠狠地盯了黛玉几眼,忽然回头嚷道: “母亲,她一点儿都不好看!病秧子一般!” 那边车上又下来一个中年美妇,端庄地快步过来,扯过那小姑娘,低声埋怨一声,嘴角含笑对着车上的黛玉唯一屈膝: “冲撞郡主了,还请勿怪!” “无妨。”黛玉点个头示意,就想离开。 谁知那妇人满面含笑,自我介绍起来:“臣妇姓张,乃是工部左侍郎周某的内人,惠妃的母亲。这是我女儿周穗。” 黛玉心里不耐烦,脸上便带了一二分出来:“周夫人安好。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谁知那小姑娘周穗根本就不在意她说什么,上前一步,满面嫉妒:“你凭什么封郡主?” “我父为国尽忠,”林黛玉嫣然一笑,终于不想再忍让过去,含笑道,“所以太上赏我恩典。小妹妹如果气这个,得回家求你父亲才好。” 求父亲? 周穗一愣:“求我父亲做什么?求了他,便也能封郡主不成?” 黛玉笑了笑,没做声,眼睛却冷冷地看向张氏。 这蠢货女儿不懂,张氏却是明白的。黛玉这是在说:自己是死了父亲才封了郡主,你要是也想封郡主,求你爹一下,让他也死去! 张氏心里立时便一颤,勉强一笑,拽着女儿就往自己车边回去,口中道歉:“小女不懂事,郡主还请包涵!多谢郡主让道,我们这就告退了。” 说着告退,却半个礼都没有,伸手就要把周穗往车上塞! 正在此时,黛玉马车迎面,又来了一辆车。 内侍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在黛玉车窗边上,悄声禀报:“这是丽妃娘家的人来了。” 所以她们竟不是一早入宫,而是往后推迟了一个半时辰?难道是为了留下用宫里的午膳? 黛玉心里忖度,口中却道:“走吧。” 话音未落,丽妃娘家的车帘掀开,另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另一个小姑娘也走了下来。 黛玉长长一声叹。 好生烦人。 “臣妇光禄寺少卿内人韩氏,给昭庆郡主请安,郡主万福。” “臣女光禄寺少卿侄女杨琼,给昭庆郡主请安,郡主万福。” 两个人规规矩矩,行了屈膝礼,动作标准得犹如尺子量出来一般。 黛玉只得微微欠身,手一伸:“韩夫人和杨姑娘免礼。” 看来必须要跟这两位寒暄一二了。 林黛玉刚打起精神,却见这韩氏抖擞了头上的冠子一般,对上了那边的张氏:“张夫人,您这礼数实在是太粗疏了吧? “我知道您娘家乃是务农的士卒出身,可这几代富贵养育下来,总要知道个君臣尊卑吧? “昭庆郡主乃是太上皇亲口册封,太后膝前尽孝的义敏县主,都要比她矮上一肩。 “怎么?张夫人抢了昭庆郡主的道不说,竟然大剌剌地说一声告辞,就昂首阔步地走了?! “还有您家的姑娘。怎么着?谁封了她什么品级了吗?一个白身小女子,对着从一品的郡主,连个礼都不行。直瞪瞪地看,扯着嗓子喊,你当是你们乡下赶集呢?! “啧啧啧,这等大不敬的行径,竟然还有脸进宫?都说惠妃娘娘性子直率,我看这‘直率’二字,大约就是指,规矩教养,都不知道的意思吧?” 黛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沉了脸:“我还要去谒见太后娘娘,实在赶得很。等下回有时间了,再听韩夫人讲这仪礼课程罢!” 放了车帘,喝命那内侍,“再不走,等着领赏么?” 内侍听这声音冷得直掉渣,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闲话顶嘴,忙答应一声,拉了车辕缰绳往前走了。 两车相错,黛玉清清楚楚听见那韩氏没忍住,出声讽刺:“我家女儿再怎么不得宠,那也是有个真皇子。倒不似那赫赫扬扬的别人,只能弄个假儿子!” 当着自己的面儿讽刺元春,自己若是不接下来,今日这所谓的“谢恩入宫”就有点不大好看了。 黛玉想了想,掀开车窗的帘子,朝着后头正怅然而立的周穗小姑娘招了招手。 周穗一愣。 张氏忙推她。 周穗只得提着裙子跑过来。 黛玉笑一笑,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轻轻一句话说完,微微颔首:“有缘再会了。” 放下车窗的帘子,马车施施然拐弯,出大明宫侧门,进太极宫侧门,直奔延嘉殿而去。 这边周穗眉开眼笑地背着手走回去,路过韩氏时,笑嘻嘻地说道: “现在的确是真的。可难保永永远远都是真的。 “一般来说,这取决于孩子的娘怎么做事。也取决于孩子的娘的娘,怎么做事!” 这也就是说,谁知道丽妃能活多久呢?这要是被娘家这跋扈无礼的行为连累了,那谁知道六皇子以后是谁的假儿子?! 韩氏把这话在心里绕了一圈儿,才反应过来林黛玉教着周穗说了些什么,脸上顿时挂不住,面红耳赤地拉着侄女赶紧上车,匆匆而去。 周穗在背后看着杨家的车,拍着手笑。 倒是她母亲张氏,回头张望着林黛玉车驾消失的方向,喃喃叹气:“要不怎么人家封郡主呢,真会说话!” 第196章 送鞋 黛玉抵达延嘉殿的时候,刚到巳时。嗯,时辰正好。说完话送完东西,回家,正好赶上吃饭! 太后娘娘正在院子里亲自浇花,见她来了,不由一愣:“怎么没说一声就跑来了?单你自己来了?义敏呢?” “贵妃娘娘赐了中秋节礼物,义敏懒得动,我便独自来谢个恩。” 黛玉笑着上前给太后行了礼,又奉上一个包袱,“这是义敏托我给太后娘娘带的东西。 “封县主那天,她坐在太后身边,悄悄量了您的玉足尺寸。这是她这些日子精心做的。” 黛玉便解释,旁边程倩过来,便打开了包袱,却是一对手纳的厚底深青色软缎绣浅粉牡丹花的布鞋。 太后又惊又喜,把那鞋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 “你给我说实话,这真是她亲手做的?不是你家针线上的人帮的忙?” 黛玉笑着扶了太后回大殿,道:“我可不替她扯这种谎。 “我们义敏的女红极好。之前在荣府的时候,姐妹们每年过生辰,都盼着她这双鞋。 “只是她性子刚强,得跟她好的才有鞋子收。交情一般的,一块手帕、一条丝绦,也就顶天了。 “听说家里的叔舅兄弟们,除了她亲哥哥,旁人都没收到过呢。” 太后听了笑:“你呢?” “我哪儿有啊?就我这坏脾气,义敏能忍着跟我住这么久,全是因为她那县主府没修好。” 黛玉笑着扶太后坐下,示意程倩:“太后试试。看看大小软硬合不合适。义敏说,若不合适了,她便再做。” 太后忙把鞋履脱了,蹬上那鞋,舒服得叹了口气:“哎哟!我可有年头没穿过这么舒服的鞋子了!” 程倩便笑:“这样的鞋子走不得远路,也不能多站。看着底子厚,实则极软和。若是走花园岸边的石子路,想来会趷脚。这才不给您做。” 黛玉在旁边抿嘴笑着听。看太后依依不舍地要把那鞋子脱了,这才笑道: “义敏那里正做着另一双呢。我看是专门做给天凉些时候穿的。“鞋么,爱穿才算是得其所。您出门再换,在殿里穿这个正好。” 太后立即停止脱鞋的动作,又瞪程倩一眼:“你听见了?我女儿还给我做呢!我就穿!” 几个围着的人便跟着笑起来。 黛玉坐在一边,也不动手,只笑眯眯地问候:“太后最近身子还好?听孟姑姑说,陛下病着的时候,您还跟着熬了好几宿?” “哪里就好几宿了?就坐了半夜。到了三更天,程倩便逼着我去睡了会儿。”太后笑着只管低头打量自己的新鞋子,顺口说道, “我不熬这半夜,太医院那帮人就不当回事,脸上煞有介事,手里潦草用药。我还不知道他们?! “这不是我熬了半夜,小孟照看了整宿,他们立马就都老实了?不然你以为皇帝怎么三天就能醒,五天就能下地?” 黛玉丝毫没有动容,只是含笑点头,半晌劝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娘娘也要多顾顾自己。义敏听说时,吓得脸都白了。” 太后笑着连连答应:“我顾着自己!一定好好顾着自己!” 正说着,忽然外头有人疾步进来,打千单膝跪倒,却先看了黛玉一眼。 太后抬手:“无妨。说罢。” “胭脂熬刑不过,刚刚咽气了。”来人低着头禀报。 太后皱了皱眉:“谁都没招出来?” “只说是个内侍,却脸生得很,并不认识。 “幕后令她相信的人,咬紧牙关,死都不肯说。”来人声音死板,毫无波动。 黛玉听着他的声音,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这人的侧脸。 这人似是察觉,忽然脸一偏,一道宛若有实质的目光如箭一般刺了过来! 黛玉吓一跳,直直跟对方对上眼神,呆了一呆。 那人冷漠地移开目光,再度看向地面。 “还有么?赖太妃那里禀报了没有?”太后缓声问。 那人仍旧低着头:“尚未禀报。赖太妃如今称病,肖太妃非要去探望,小门监们根本拦不住。 “刚才就在赖太妃病榻前,肖太妃说她的掌事姑姑不尽心,当着面儿打了一个耳光,打掉了那掌事姑姑一颗牙。” 黛玉挑了挑眉。 这肖太妃好手劲儿! “哼!活该!”太后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去跟赖氏说一声,告诉她胭脂死了,让她安心当她的太妃,等着给太上陪葬便是。” 程倩捂住眼睛。 太后娘娘,您说话能不能有点儿忌讳?! 那人答应了,起身退了三步,又疾步离开。 黛玉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娘娘,这就是宫正司的人么?看着满身杀气。” “是。宫正司的宫正虽是女官,手下却颇有几个得用的内侍。这是其中之一,名叫……” 说着话又忘了,看向程倩。程倩笑着接话:“叫楚刈。” 黛玉哦了一声,看看天色,刚要开口告辞,忽然外头有一阵靴子响,接着便是太上高声大气的抱怨: “你就不能管管?两个太妃,一把年纪了,竟然动了手打起来!” 太后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您都知道了,还轮得着我管?那可都是您的心肝宝贝,我管差了怎么办?” 不等太上回这句话,黛玉忙见缝插针抢道:“回禀太后,义敏在家等我回去跟她说太后平安呢!我告退了!” 太后点点头:“行。走吧。” 太上一呆,这才发现林黛玉也在场,哼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嘀咕一声:“不早说这丫头也在!” 黛玉也给他行个礼,赶紧撤出这兵荒马乱的资深宫斗战场。 可还没走出延嘉殿,戴权便匆匆追了上来,笑着请她留步: “太上说,请昭庆郡主去甘露殿稍等。” 黛玉无辜地眨眨眼:“我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做,叫我过去做什么呢?” 戴权抱着拂尘呵呵地笑,看看左近没几个人,靠过去压低声音: “太后和太上都说过,您啊,最是眼明心亮、嘴乖手巧的了。 “如今这宫里,只有您不乐意知道的事儿,您才不知道。也只有您不乐意做的事儿,您才不会做。 “不然的话,好好的,贵妃娘娘怎么忽然就有了个皇子可养呢?” 第197章 我就,欺个君 林黛玉睁大了眼睛:这管我什么事?! 戴权看着她笑:“老奴让人先带您过去。” 林黛玉还能说什么?挤个笑容出来温婉答应,然后低头跟着小内侍直奔甘露殿。 这座殿宇在太极宫的地位,就相当于宣政殿在大明宫的地位。所以格外宽敞宏阔。 林黛玉站在殿角,只觉得宝座上的人如果不是眼神好,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存在。 慢慢地走到小内侍指定的位置,黛玉缓缓坐下,有些发愣。 人人都说当年林如海在御前行走,是不是就在这里?尤其是,太上晚年最爱住在甘露殿,不论什么都搬来这里处置…… 黛玉游目四顾,看到上首宝座旁边,空落落至少可以站十几个人的地方。 大约那就是父亲侍奉太上时所在的位置吧? 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也站在那里。大约碰上什么轻松有趣的话题,两个昔日的同窗,还会低声说笑两句? 不不不。 以父亲那种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一旦发现太子当年曾经伪造身份跟自己交往,未必就还会像旧日一般相待了。 何况,中了进士的父亲,年纪已近三旬,守着官员体统礼制,加上他本身的读书人儒雅,想必会极矜持。 而从国子监学生恢复成太子身份、才十七八岁、又一肚子古怪阴损的当今陛下,那时只怕也会硬装成个成熟模样,不苟言笑吧? 否则,当着太上和群臣,便跟太子情谊深厚、言笑随意的林如海,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委任成江南巡盐御史…… 林黛玉正在发呆,太上已经大步回来,看着她的模样,便猜到她只怕是想起了林如海,轻叹一声,指一指御座右手边: “如海那时,就站在那里。站了一年。后来放外任,再回来时,朕让他还站在那儿,他就不肯了。 “一辈子的古板性子。 “他但凡灵活一点儿,也不会在江南单打独斗。使个手腕把贾家拉到自己身边,王、史、薛、甄,不就都能帮他一把了? “水至清则无鱼。朕从未说过盐政上一定要干干净净、纤毫毕现。只要大家体面上过得去,百姓们不受苦,国库里银子够用,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嘛。” 黛玉低头听着,不由便闭上了眼睛。 就是因为太上这个宽纵的状态,才让江南、两淮、川陕,乃至于天下,贪吏横行,官场糜烂! 自己的父亲,或多或少,便是死在太上的这个态度里! ——想必太上心里也明白,所以才会对自己怀有那么一丝丝的歉疚之情。 看着黛玉低着头一言不发,有些尴尬的太上只得转移话题,先问黛玉最近起居如何,又问及她的终身:“如海可有安排?” 黛玉摇头:“臣女年纪尚小,也暂时无意此事。” 太上点头,叹口气,让她坐在自己左近,这才漫声道:“我本想着,如海清正能干,又与皇帝亲近,正好历练出来,辅佐皇帝。 “万没想到他会英年早逝,只留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便撒手西去。 “我年纪大了,其实怕听这些事。所以这几年都没问问谁,如海的后事究竟是怎么办的。 “今儿正好遇见你,你是最清楚的,仔细说给我听听吧。” 黛玉不由得诧异:太上竟然不知道自己父亲后事的详情? 只得缓缓地,一一说来。说到动情处,便低头垂泪,也不出声,过一时再续上。 慢慢便说到了将近午时。 太上听到最后,竟饶有兴趣:“如海在姑苏还留了田亩?书也都留下了?” “是。当时贾家表兄急着回京祝贺娘娘封妃,所以要求轻车简从。 “父亲的书太多,我也不知回京后会如何,万一须得回乡度过余生呢?所以就没带着。” 黛玉细细地说着。 太上听到“封妃”一句,便皱了皱眉心,等她说完,又若无其事地笑道: “全天下都知道我喜欢江南。太祖时仿舜游,去了湖广。我六次南巡,便主要去江南。” 顿一顿,笑着指了指延嘉殿的方向,“朕最后一次南巡时,她还只是个妃子,全憋在船上、行宫里、马车里。 “如今正好。皇帝处置政事越发得心应手,用不着我非要留在京城坐镇了。 “她那腿脚也还算有些力气。你呢,正好回乡看看那些田亩,顺便把你父亲留下的书运回来。 “不如,咱们一道,去一趟江南吧?” 黛玉张口结舌,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便笑着答应:“若果然有此殊荣,能替太上安排微服出京,臣女不胜荣幸呢! “只是请问太上,都带着哪位主子、哪几位臣子随行?几时出发,预计几时回来?您已经去了六回江南,这回打算去哪条线路呢? “臣女虽是那边的人,在那边却没待过几天。若是真要去,臣女得提前往那边派人过去,好生打个前站才行。” 太上呵呵大笑,直直地指到戴权的鼻子上:“你看看人家!昭庆这还是个小姑娘呢!就有如此胆魄! “朕跟你说一声想出去玩玩,你便拦三阻四的,就像是宫外有人擎等着吃了朕一般! “哼!以后朕再想去江南,直接带着你们太后,出宫去林府,接了昭庆和义敏,我们直接走! “谁都不带着你们!” 戴权呵呵地笑:“昭庆郡主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也就是说说。”黛玉眨眨眼,俏皮一笑,“我若真敢把太上和太后悄没声儿地拐出去,皇上不得扒了我的皮? “我可没那个胆子!我就,欺个君,哄您开心一笑,就够了!” 太上被她说得怔住,随即哈哈大笑,连连摇头:“如海那古板性子,竟有你这样精灵的女儿,也是奇事!” 正说着,程倩笑着走来,行礼道:“太后娘娘说,午时了,该用饭了。 “您要是没什么大事儿,就放昭庆去太后娘娘那儿吧。郡主还请吃了饭再走。” 黛玉知道这是来救自己了,忙笑着起身,行礼告退。 太上也只好笑着挥手令她退下:“老戴,前儿那石榴,给她带几个走。” 戴权眉骨一跳,躬身答应。 第198章 那年那事那个人 黛玉很想直接出宫,可是太后舍不得,非要让程倩把她拉去了延嘉殿:“别拘束。按时按点儿,好好吃饭。吃完了再回去。” 黛玉只得领情,吃了一碗饭、几片菜叶子、半碗汤,便称饱了。 太后挑眉:“今儿的饭不合口?” “自然不是。太后这里的饭菜极香甜。只是我有些乏,胃口不太好。”黛玉扯扯嘴角。 程倩便悄声附耳说了几句。 太后恍然大悟,怜爱地看着她:“想起你爹来,所以吃不下?那便算了。回去睡一觉,晚上就好了。” 本来打算留着黛玉一起再去一趟昭庆殿的,也就不再提起,只让她“没事儿了就来,不用递牌子也使得”。 黛玉心下着实感动,便笑着伏在了太后肩上,撒娇道:“我后悔了!做什么要帮义敏的忙?太后娘娘这么慈爱,给我当娘可多好?” 太后呵呵地笑,摸摸她的头:“那些虚名理他作甚?我心里最喜爱你,只可惜当时那情形,义敏更合适一些。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笑着回头问程倩,“宫正司打好招呼了吗?” 程倩叉手低头:“说好了。” “嗯。”太后拉着黛玉的手,轻声道,“想当年,有人害我。小孟替我背了,太上震怒,要杀小孟。 “是你父亲,才到了御前没几天,却看出来那件事有蹊跷。无论如何拦着太上不教动手。 “拿了自己刚到手的前程做赌注,查清了那件事,救了小孟一命,也洗清了我身上的嫌疑。 “你父亲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我们都喜欢他,都盼着他能长长久久的辅佐圣朝。 “县令、翰林、兰台、巡盐、知府、总督、侍郎、尚书、阁臣,一步一步地走上来,做它个二十年的太平宰相,八十致仕,百岁归西。 “跟皇帝君臣相得、有始有终,我这深宫妇人,也算报了那救命之恩。” 太后深吸一口气,眼圈儿一红,眼底盈盈,再看着黛玉,更见怜惜,“可惜,我现在只能疼你了。” 黛玉怔怔地看着太后,眼泪不知不觉地便掉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还傻傻地问: “我爹爹,有这么好?” 太后轻笑:“我没有女儿,那时候太上的女儿们岁数也都不合适。唯有一个通宜还差不多,皇帝却抵死不肯。 “不然的话,你父亲必定会尚主,平平安安地留在京城,留在我们身边。不过那样一来,可就没有你咯!” 程倩递了一块手帕给黛玉。 黛玉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忙低头擦了,勉强笑一笑:“我常觉得自己可怜,父母双亡。 “可如今看来,我不知道比旁人多多少福气。这样的余荫,这世上能有几人有?” 太后眼神极温柔地看着她,听见外头动静,才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 “你刚才看的那个楚刈,身手好,也下得去手,人也忠心。我刚才交待过了,他以后就跟着你。 “你是郡主,应该有两个教导姑姑、两个内侍、两个宫女。我知道你不缺教导姑姑,何况还有小孟跟着你。 “宫女也算了。听程倩说,你那几个丫头都不错,各人有各人的用处。那便给你个内侍吧。 “以后出门在外,就带上他。进宫也带上。这样若有人不长眼,他也就替你打发了。” 就这么着,就捞着了一个内侍?!还是高手? 黛玉有些傻眼。 太后笑了,让程倩亲自送她出去。 到了大殿之外,程倩终于抬起了头,但是看向黛玉的目光,极为审慎。 黛玉眼角余光瞥见,索性便连话都不说,只谦和地半低着头。听程倩叫了楚刈给自己行礼,也只点了点头,叫起,便没了。 直到院外上了车,黛玉这才礼貌告辞,放下车帘。 程倩有些发懵。 回了延嘉殿,太后正舒服地翘着脚躺在美人榻上,极为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鞋,头也不回地问: “丫头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什么叫什么都没说?听见这样震撼的往事,总要感慨一二吧?” “就是,什么都没说。”程倩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后也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时,忽然问到她脸上:“你不喜欢昭庆丫头?” 程倩顿时慌了:“我一个奴婢,我还敢喜不喜欢哪位主子了?何况还是太后心坎儿上的人?” 太后呵呵大笑起来:“得了吧!我告诉你,昭庆的心思最细密。谁喜欢她,她便对谁好。你不喜欢她,她自然懒得讨好你。 “你再看看小陶,疼她疼到骨子里,她对小陶也知冷知热,贴心得快赶上个闺女了!” 程倩便不自然:“她虽是先文安侯的独女,又得太后和陛下欣赏,自然不是坏人。 “可她也太爱管闲事了。回头带坏了县主,一应事情都堆到太后身上来。我们安安生生的日子,又得乱成一团。” 太后皱起眉头:“你还真当我是个废物啊? “我就该管这些事、操这个心才对。不然皇帝凭什么管我叫母后,却管那帮人都叫太妃?” 程倩无奈地摊开手:“那两位太妃打架,您可都不管呢。” 太后从鼻子里轻笑一声:“我等她们打死一个的时候再管。” 黛玉回到家,下车第一件事叫江永和林之孝。 两个人紧赶慢赶,在二门处一起给黛玉见礼:“姑娘回来了。” 黛玉嗯了一声,指指在旁边木头人一样的楚刈:“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我的内侍。你们俩商量着安顿。” 又对楚刈道,“二门里头都是女孩儿家。你在外院跟着他们俩,先把家里上下都熟悉熟悉。 “等我出门,你再跟着。” 又对林之孝道,“你把荣宁二府的人事也跟他说说。日后我去贾家都带着他。” 说完,满面疲乏去了正院。 妙玉和探春都等在那里,黛玉见了她二人,一挥手:“都好。没事儿。都回去。我累死了,明儿再说。” 两个人笑着告辞。 等到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妙玉和探春走进正院,便见一个人飞跑进来,到了窗下,朝着里头朗声道: “禀报姑娘,荣府派人来送个口信儿,老太太病了,已经五天了。今儿看着有些不大好,请姑娘有空的话,去一趟。消息也已经递进了宫。” 林黛玉从床上猛地坐起,一把拉开帐子:“什么叫有些不大好?!” 第199章 我欲科举 黛玉带着紫鹃和楚刈,急匆匆直奔荣国府。 贾母已经昏迷多时。鸳鸯守在床尾寸步不离,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床头则是一脸悲戚的宝玉。 至于断了腿的贾政,被人直接抬进了贾母房中,只在外间,与贾赦低低说话,长吁短叹。还有三个年纪不一的面生男子和贾环、贾琮也围在旁边,沉默不语。 李纨带着年幼的贾兰、巧姐儿,和史湘云、贾惜春,只在床边围坐垂泪。 邢夫人和王熙凤则在一起商量着各项事宜忙活。 外头人看见黛玉来了,忙往里传报。 黛玉也不等里头出来人,快步进了门,草草给贾赦贾政等人屈膝,喊了一声“大舅舅二舅舅”,也不再说别的,直奔内间。 王熙凤脚快,这时已经接出来,拉着黛玉的手先道一声“拜见郡主”,然后立即低低地告诉她: “去请太医,王太医说是有公干不在京,上回给老太太开方子的那位也不在。来的说让准备后事了……” 黛玉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紧紧抓住王熙凤的手,自己定了一回,眼神微利,低声问: “太医院正堂不肯来?还是压根没见到人?” “没见到人。” 黛玉脚步一顿,朝外喊人:“楚刈!” 身为内侍、极为识趣地留在院中并未进房的楚刈应声进来,叉手欠身:“郡主有何吩咐?” “你带着我表弟去太医院,请太医院正堂拨冗,来给我外祖母看一眼。”黛玉腰背挺直,声音清朗。 楚刈答应一声。 黛玉又对贾环道:“这是太后娘娘昨日赐我的内侍,姓楚。太医院那地方他熟悉一些,你跟他一起去,一定请了老院正亲自过来。” 众人又惊又喜。 贾环看一眼阴柔沉默的楚刈,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忙挤出个笑容来,跟上对方的脚步,几乎小跑着出去了。 黛玉这边进了内室,先跟众人厮见过,又看向满头银发、面色蜡黄、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的贾母。眼圈儿一红,也不由得落下泪来。 “林妹妹……”宝玉没忍住,开了口,声音却嘶哑难听。 黛玉抬起头来,一边拭泪一边看过去。 前世印象中一直丰神俊逸、温柔天真的少年郎,如今清瘦疲惫、唇边青黑,竟似眨眼间便成了大人一般。 “宝二哥好。”林黛玉站起来,微微欠身,算是行了个礼,“没在外间看见宝二哥,我还惊讶了一回。” 众人默然。 今年上半年,宝玉过了十六岁的生日。这个唯有女眷能待的内室,他委实不该再留在此处。何况贾环贾琮等人都在外头。 宝玉也明白黛玉的意思,离开贾母床头,向着黛玉作了个揖:“是,正要出去。 “前阵子听说妹妹封了郡主,还没恭贺你。 “你我幼年时一起玩耍。那时兄弟姐妹们都劝我好生读书,日后科考,光耀门楣。 “唯有你当时不说这等话。原先我也以为,你跟我一样心里清楚,这等家世,我们只要明理、不必为官。 “可如今看来,竟是我自误了。 “妹妹早就明白这尘世一场大梦,这几十年正是修行,半生血泪也不过是历劫而已。” 宝玉一番话说得众人色变,连走到内间门口静听的贾赦都不由得紧张地揪住了自己的胡子。 “我苦读三年多,先生说已有了下场的火候,明年便要跟几位族兄族侄一起去试试。 “我这双脚已经踏在了地上,接着便要经历人间风雨。成败荣辱,生死祸福,我已做好准备。 “妹妹,你自己,多保重。我可,顾不得你了。” 说完,长揖到地,一低头,走了出去。 黛玉回头,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他背后门帘落下时,忽然轻轻开口:“玉兄,再会。” 宝玉在门帘之外,身子一震,接着便紧紧闭上了双眼。只觉得拢在袖内的双手发麻,几次屈伸松握,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睁开眼,迎面正是贾赦担忧的目光:“宝哥儿,老神仙都是骗人的,你可别被你敬大老爷和那些和尚道士的疯话给蒙住了!” 宝玉笑一笑:“是,大老爷说的,我谨记着。” 里间,史湘云紧紧盯着黛玉看了半晌,才轻声问她:“林姐姐,你知道么?二哥哥已经半年没跟我们说过话了。 “我听麝月说,他其实,已经十几天,一个字都没说过了。” 所以刚一开口,嗓子才会那么哑。 黛玉没做声。 史湘云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你和二哥哥,都对我很好。我希望你们还跟小时一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的,老祖宗也高兴,大家都开心。” “云妹妹,时过境迁。连你都回不到从前了,何况是我们?”黛玉淡淡说着,看向鸳鸯,“外祖母究竟是怎么回事?” 鸳鸯擦着泪,哽咽道:“前儿旨意下来,要去宫里见贵妃,老太太便高兴,连着两宿睡不好。 “去的那天早起便说有些头疼,我给通了头,也只是好些。我曾劝过,不然别去了,老太太只是不肯。 “待那天回来便躺下了,说不舒服,头疼鼻塞。立即便寻了大夫来看,说是个小风寒,不打紧。 “谁知药也吃了,汗也发了,却总是不见好。换了太医来看,却又说是心血虚耗,肝脾不合。 “又换了方子,药吃进去便昏迷了。问那太医,他却说是老太太油尽灯枯,让,让预备,预备后事……” 鸳鸯说着,便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黛玉沉默下去。 想必是这次入宫,贾母和元春聊了许多要紧事,才会把老太太刺激成如此这般模样。 “鸳鸯先别哭了。”邢夫人看着黛玉冷清沉默的样子,想了想,吩咐李纨,“守了整夜,你先回去看看兰哥儿。凤丫头也回去看一眼巧姐儿。 “云丫头和四丫头也先回去打个盹儿。等太医院正来看过了,若是有事,再叫你们。 “林姐儿既然来了,便同我一起坐一会儿。待老太太醒了,一眼看见你这个外孙女,必定高兴。一高兴,说不准就全好了呢!” 众人对看一眼,不敢答应。 外间贾赦便与贾政轻声商议。 贾政忽然哼了一声,道:“既是守着等老太太醒,如何不让她亲孙子亲孙女在床边?” 第200章 针石可至 “行了!别再说这种话了!”不等别人开口,贾赦先不耐地喝道,“当着孩子们的面儿,你也不嫌丢人!气量便这般狭窄!” 宝玉袖手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贾政。 贾政这才惊觉旁边还有几个族中的子侄辈,顿时不自在起来,咳了两声,拼命捋胡子。 旁边服侍的彩云不动声色端了杯茶过来:“二老爷,您该吃药了。太医吩咐了您这腿得天天推拿,昨儿没顾上,此刻回去一趟可好?” 贾政忙趁势下台阶:“兄长,我回去吃了药再回来。” 贾赦轻蔑地嗯了一声。 贾政带着彩云彩霞忙忙地去了。 李纨等也跟着他的后头散去,只留了邢夫人和黛玉在里间。 外间几个人便主动对贾赦道:“大老爷也去隔壁躺躺吧,整夜坐着,腰腿可还好?” 贾赦摇头:“无妨的。我后半夜睡了会儿的。太医一会儿便来了,我得在这里等着。” 几个人恭声称是,继续沉默等着。 过了一时,贾环和楚刈果然请了太医院院正何太医过来。 宝玉下意识抬脚便跟着太医进了里间,而黛玉和邢夫人回避在屏风之后,凝神静听。 何太医微闭双眼,把贾母左右手都听了,皱了皱眉,对宝玉道:“先前用过的方子,都拿来我看看。” 鸳鸯忙把之前常用的治疗心痛、前几日治疗风寒和前天刚换的方子一起捧给了何太医。 何太医拧着眉毛一一仔细看过,把那几张方子都一把撕了,哼了一声,抬头看了吓坏了的鸳鸯一眼,捻须对宝玉道: “老太太还昏迷着,我就不避讳,在此处讲说病情了。” 宝玉往外看了一眼,见贾赦已经走了进来,便叉手称是:“何太医请说。” “太夫人这是忧惧惊怒,内耗太过所致的昏厥,现在竟可算是个小失魂。 “然脾胃既虚,心火难消。这前头的方子,用参、芪则肝脾愈损,不用则五脏愈虚。 “如今,不论是丸散还是汤药,只怕都难一克而定。若是有用针高手,或可一试。” 何太医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只是我太医院都是男子,给太夫人行针多有不便。” 室内一片寂静。 此时此刻,哪怕是贾赦,也不敢说贾母醒来会允许太医给自己脱衣针灸。这等事,只有长辈做晚辈的主,哪有晚辈敢做长辈的主? 何太医见贾赦和宝玉为难对视,捻须微笑:“先前请我来的,听说是昭庆郡主的内侍?” 贾赦一愣,忙道:“正是!昭庆郡主也在此地!”抬头看向屏风。 黛玉在屏风后,嗯了一声:“何太医,有话请讲。” “是!前阵子陛下微恙,正是臣带着人在宣政殿伺候。那时陛下也曾昏迷数个时辰。还是尚仪局孟寒烟入宫,针到神归,陛下才清醒过来。” 何太医似笑非笑地看向屏风,“如今令太夫人病情虽不同,形势却相似。汤药不及,针石可至。不如就请昭庆郡主叫孟寒烟过来试试。” 黛玉一听这话,眉梢飞起,心底一声冷笑,也不跟他废话,即刻扬声:“楚刈,去林府把孟姑姑请来,让她带上针囊艾绒!” “是!”楚刈在外间答应一声,转身大步流星便没了踪影。 竟是如此果决? 何太医微微愣了一愣,心下顿时有些慌张。 “如此,何太医还请外头稍坐。来人,看茶。”贾赦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这老东西有些不自然,怎肯这就放他走?拽着便去了外间。 又给贾环使个眼色。 贾环立即热情如火地迎上来:“何太医,您快这边请!”牛皮糖一样沾了上来。 宝玉在屋里听见外头动静,忽然眼珠儿一动,明白了过来,马上也跟着出去,笑着站在了何太医的另一侧:“何太医辛苦了。” 黛玉从屏风后头出来,看着呆愣的鸳鸯,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几张被撕成几片的方子,还给她,低声道: “放心吧!他这时候还敢跟我打擂台,就说明外祖母尚无大碍。即便是孟姑姑的针石不灵,他也有法子把老太太救回来。” 鸳鸯这才转过弯来,破涕为笑,哽咽道:“那就好!那就好!” 邢夫人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欣慰一笑,拉着黛玉坐下:“别站着了,快歇歇。” 一直悄无声息的小红便静静上前半步,帮着扶了黛玉一把,又从旁边桌上捧了一碗茶过来给她。 半个时辰后,孟姑姑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进门抹了一把汗,抱怨道: “我就说我一起来,非说怕我乱说话!我一个大夫,我能乱说话么?真是!” 待一眼看见何太医,愣了一愣,脱口而出:“哟!您又在坐镇呢?是不是又想吊个参汤等着人家自己醒?” 何太医顿时黑了脸,哼道:“病情不一,手段怎同?竖子无状!还不快进去看病人?!” 孟姑姑也还他一声哼笑,抬头一看鸳鸯迎了出来,便施施然跟着进去,连招呼都没跟屋里的其他人打。 黛玉见她手里抱着针囊,立即一指贾母:“快着!” 孟姑姑一点头,也不多话,闪身坐在贾母身边,先左右手腕仔细听了脉,又要过鸳鸯拼好的旧方子看了,也皱一皱眉: “参芪太多,这么大的肝火肺火,还用这个,也难怪不醒。” 再不多说,直接祭出一排银针,令鸳鸯脱了贾母衣衫,又命黛玉和邢夫人回避莫看。 只剩了她自己和鸳鸯时,出手如电,十几根银针瞬间插遍了贾母全身! 几处针底几乎是顷刻便喷了血出来! 鸳鸯忍不住惊叫一声,被孟姑姑一眼瞪过去,忙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抖着手拿了手巾,擦了血迹。 一刻之后,贾母身上顶着若干银针,悠悠醒转:“咳咳!” 里间外间的所有人都惊喜莫名:“老太太醒了!” 屏风后邢夫人一把抓住了黛玉的手,激动得红了眼圈儿,带了哭腔道:“好姐儿,不亏了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 孟姑姑脸上得意一闪,一边把针都拔下来、擦净、插回针囊,一边慢条斯理说道:“这阵子清淡饮食,不可动气。” 想一想,又诚实说道:“我擅针灸食疗,用药上确有不及何太医之处。太夫人这药物调理,还是请何太医斟酌的好。” 黛玉搀着邢夫人从屏风后出来,满面笑容地坐到贾母身边,先问了一声:“外祖母,您可还好?” 贾母迷茫地看着她,模模糊糊点点头:“乖孩子,你来了?” 外间贾赦等只觉得后背汗透,放松地坐了下来。唯有贾环偷眼看看四周,小声问宝玉:“二哥哥,要不要去跟父亲他们说一声?” 第201章 离开京城吧 何太医和孟姑姑一起商量了一个养息的方子,又再三叮嘱了一定不能再动气、忧思,这才走了。 孟姑姑便在里间找了个地方坐下喝茶吃果子,等着黛玉一道回府。 这边贾府众人都赶了过来。贾政一定进来看了贾母一眼,见她真的醒了,这才红着眼眶告退出去。 史湘云索性就趴在贾母旁边哭了起来:“老太太,您可吓死我了!” “行了,你先安静些,一边去。”黛玉拍拍她,让她去跟旁边默默擦泪的惜春坐一处去哭。 然后转向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和鸳鸯,“何太医既然说老太太不宜再操劳,可家里朝中,都正是多事之秋,怕是难以做到。”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禀报:“贵妃娘娘派了抱琴姑娘亲自来看老太太了。” 众人顿住话头,忙把抱琴迎进来。 贾母百般挣扎不起,便脸色灰败地躺了回去。 抱琴第一眼先看见外间站着的楚刈,瞳孔便是一缩,再往里间去,便见了黛玉,以及坐在屋角的孟姑姑。 勉强个笑脸出来,抱琴先给黛玉行礼:“给昭庆郡主请安,郡主万福。” 又接着给孟姑姑行礼,“见过孟尚仪。” 两个人同时点了个头:“嗯。” 黛玉指一指旁边:“我正说话,你先等等。” 抱琴乖顺地站过去:“是。” 众人相顾失色! 什么时候,贵妃娘娘的身边人,连贵妃的旨意都不敢先传,对一位郡主如同避猫鼠儿一般了?! “我接着说。”黛玉轻轻地握了贾母的手,只觉冰凉,遂看着老太太道,“我想着,不如请外祖母离京休养去罢?” 一片安静中,唯有林黛玉一个人娇软轻巧的声音:“我在京郊有一个温泉庄子,虽然不大,布置却还算过得去。 “如今外祖母这病得好生保养,天儿又渐渐凉了,那边温泉又暖和,又安静。我想着,不如就请她老人家去住一阵子?赶年下再回来。如何?” 她声音一落,贾政接着便反对:“庄子上的人粗手笨脚的,哪里服侍得好老祖宗?何况又那么远,车马劳累的。 “老太太如今正不自在。若在京中,随时有太医看视。去那边,有个什么不好,连剂好药都没有,遑论好大夫? “不如就在家里休养,我等儿女尽心服侍,不令老太太操心便是。” 贾赦沉思片刻,也缓缓点头,眼睛冷冷地看着窗棂外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太太在家里,在我们眼前,我们还能安心些。 “若是去了外头,有个万一,我们家中上下谁都不在身边,怕是事后会怨你。林姐儿虽然好意,但如今我们家欠你的也太多,欠不起了。 “如今,这里除了好大夫,什么都有。温泉庄子,我们也能腾挪出来一个,倒不必非要去你的庄子。” 说怕老母亲有事时自己不在身边,还算是肺腑之言。可后头这些话就不对味儿了。 什么叫“欠不起了”?! 孟姑姑手里的果子咚地一声扔回桌子上,拽了手巾擦着手站了起来,哼道: “说的也是。何太医的车马费我不知道你们给没给,我的车马费却不能从郡主账上走。 “来吧,现在就给我,一百两!” 贾赦和贾政顿时色变! 黛玉淡淡地坐着,一声不吭。 王熙凤忙拽一把邢夫人。 邢夫人早就听得呆住了,这时回过神来,忙陪笑着过去把孟姑姑又摁回椅子上,亲手端了碗茶给她,笑道: “跟自家外甥女说的什么欠不欠的,也太见外了。老爷,不是我多嘴,老太太今年用药的参,可都是外甥女拿来的。 “若说你这舅舅欠着外甥女人情,那可欠多了去了。你女儿出嫁,外甥女帮的那么大的忙,你怎么还? “何况,这是人家亲外孙女要孝敬亲外祖母,跟你不过是商量,你先派一顿不是。去不去,怎么去,何时去,那得听咱们老太太的,对不对?” 邢夫人轻轻地把问题推给了贾母。 贾母虽然清醒,却极难受,头晕胸闷,只想两眼一闭睡过去。此刻被众人吵闹,又被儿媳追着问,也只能勉强点了点头:“好。” 邢夫人顿时满面堆笑:“看看,我就说吧,外祖母最愿意被外孙女孝顺啦!” 贾政在外间重重地哼了一声。 正在僵持之时,黛玉抬起眼来,轻飘飘看了抱琴一瞬。 抱琴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过来,下意识地马上开口:“我有一言。” 众人一静,转头好奇看她。 抱琴勉强一笑:“我出宫时,贵妃娘娘有话,老太太若是无妨,自是上上大吉。若是果有不妥,便请一切听昭庆郡主安排。” 外头贾赦和贾政同时瞪圆了眼睛。 贾环也觉得不可思议,悄悄地在父亲耳边问道:“不是应该林姐姐听大姐姐的么?怎么反过来了?” 贾政深吸一口气,满面愤怒,咬牙切齿,低声道:“必是她搞鬼,在陛下或太后跟前,欺负了你大姐姐了!” 林姐姐,能欺负贵妃娘娘? 贾环若有所思。 宝玉在旁边冷冷地听着这父子俩亲密的小话,心里忽然冒出一股荒谬的感觉来。 曾几何时,他觉得父亲不爱他是不可能的。 他也觉得,父亲和贾环那些意外父慈子孝的画面,是自己小人之心揣测的。 可如今听着他们话里满含的狭隘悭吝与贪逐名利,宝玉觉得,的确,自己跟这个家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他悄悄后退了半步,越发像一个外人在作壁上观。 贾赦和邢夫人隔着帘子低声商议了两句,最后做了决定:“让老太太再缓两天,再请何太医和孟姑姑来瞧瞧。若是长途跋涉也无碍了,就去林姐儿庄子上养息去。” 黛玉见说定了,便起身告辞:“让外祖母也歇歇。明儿再让孟姑姑过来行针一回。” 听见落后这句,邢夫人和王熙凤都松了口气,忙堆着笑一起陪黛玉出去。 黛玉拦了邢夫人,又出了外间给赦、政二人行了礼,然后出去。 王熙凤满面春风地陪着黛玉出了院子,悄悄跟平儿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慢慢地陪着黛玉往外走。 黛玉看她一眼:“又吊什么鬼?” “这家里人来人往,就没几个好贼。”王熙凤笑一笑,指指前头二门,“我就送你到这里。 “还有几个护送着你的车马出去的人,你且稍站一站,等一下。” 第202章 金陵三贾 黛玉挑一挑眉,住了足:“这里不便,你就去我那里么!” “赶明儿再去。”王熙凤也不多说,回头张望。 楚刈站在旁边,脸上一片冰冷,小红都离得远远的。王熙凤却不怕,甚至视若无睹。 至于孟姑姑,无聊地在一边抠手。忽抬头见自家的车已经在外头了,二话不说先上车去了。 一时果然刚才外间站着的三个年纪不一的男子赶了过来。一见王熙凤和林黛玉都在,且并没有戴帷帽,忙都低头看着地上,朝上拱手: “见过昭庆郡主,见过琏二嫂子/琏二婶子。” 见这三人守礼,楚刈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而小红更是不动声色地往黛玉跟前挪了半步,挡住了三个人的大半视线,而林黛玉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三个人的行为举止。 “这是?”林黛玉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抿唇笑着,指着介绍:“个儿最高的,叫贾琅,比你琏二哥小两岁,如今跟宝玉他们一起读书。 “照着你给环哥儿寻的那位先生的说法,他是他们叔侄兄弟里最有望中举的那个。二老爷如今看他比看亲儿子还亲。 “年长的叫贾蔺,如今帮着大老爷处置家务,十分精明能干。我让他娘子儿子都过来了,明儿我也多一个帮手。 “最小的叫贾萤,跟环哥儿同年。嘴甜得很,老太太很喜欢。 “珍大嫂子怕这边人手不够使唤,还特意又从老宅给这孩子送了服侍的人来。两个丫头两个小厮四个大仆人,快赶上当年蓉哥儿的例了。” 又对那三个笑道:“我这是舍了自己的脸面,替你们生抢了一个让郡主认人的机会。 “不然,就刚才正房里头咱们家那几位吭声的爷,早就把郡主得罪得懒得搭理他们了。 “你们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别亏心犯法。以后哪怕这座荣国府塌了,有郡主在,也砸不死你们。” 三个人答应一声,识趣地再度认真行了大礼,跪下给黛玉磕了个头。 林黛玉哭笑不得,叹口气,仔细看了两眼,便叫他们都起来:“别听凤二奶奶胡说。我就是这家的亲戚而已。” 楚刈听了这句,脸色更加舒缓了一些,立即便上前一步,平板开口:“郡主,该回去了。 “明日中秋,依例,太后娘娘会在今日遣人来府,您该在家候着才是。” 黛玉一愣:“是么?那好。” 跟王熙凤说了一声,忙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小红沉默地跟了上去。 楚刈看了一眼林府跟过来的车夫。 车夫不自觉先抖一抖,忙拉马便走。 王熙凤在后头气得插了腰,恨恨地骂:“这哪是什么内侍,分明就是个监斩!” 贾琅等三个人忍俊不禁都笑。 贾蔺含笑请她回去:“老太太那里唯有婶子安慰得踏实,您先回吧。” “行吧。那你们各干各的去。”王熙凤利落转身,风风火火又回正院去了。 贾琅等三个人对视一笑,贾蔺大步向左去账房,贾琅踱着方步向右去书房,贾萤则再去正房寻宝玉。 这边林黛玉的车刚出了贾府侧门,早就巴巴候着的贾芸便堆笑迎了上来,向车夫问道: “是林姑姑要回府了么?我送一程可使得?” 楚刈一皱眉,手一伸,就要把他推开:“闲杂人等回避!” “楚刈。”黛玉平静打断他,“这是贾芸,我家里的园子便是他修的。如今县主的宅子,也是他在修。往后你们打交道的时候多呢,见见吧。” 楚刈一愣。 贾芸丝毫不为刚才他的态度所动,含笑上前:“在下名叫贾芸,芸芸众生的芸,一介俗人,并无功名。 “如今只做些散碎工程。日后正打算替郡主和县主跑腿,倒要请楚兄多加指点。” 贾芸没料到的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事,在宫正司的掌刑左使手中,从来不存在。 楚刈一声不吭,冷着脸,后退半步。 贾芸无比尴尬。 小红在车里,悄悄从车窗帘子后头看见了,没忍住,露出一丝笑容。 林黛玉挑眉看她。 小红硬撑着腮上一抹可疑红晕,低声把外头情形描述给黛玉,又悄声道:“奴婢还是头一回见芸二爷这么手足无措呢!” “哦,是吗?我没见过他几回,回头我见见他不局促时候的模样去!”孟姑姑故意看着小红说道。 小红越发红了脸。 黛玉也笑了起来,再开口时,声音便又亲切了两分:“芸哥儿过来。” 贾芸赶紧控制住自己想要再度看向楚刈的冲动,紧走两步跟在车窗处:“林姑姑,您吩咐。” “你没楚刈那脚力,你坐车辕上,我才好说话。”黛玉听他喘气,越发想笑。 贾芸松口气,朝着车夫笑了笑,一片腿坐在了车辕上,偏头把耳朵朝着车门:“姑姑请说。” “其实刚才你琏二婶子送我,我正想跟她说你的事儿,却被她带着那三个金陵来的岔开了。” 林黛玉轻声问他,“义敏那边的府邸修缮,想必极忙碌的。你琏二婶子这边又最信任你,你两边跑,可忙得过来么?” “回姑姑的话,琏二婶子精明着呢。一听我要忙活县主府邸,立即便跟我说,不用我管家里的事儿了。” 贾芸笑道,“何况如今家里最要紧的事儿我掺和不进去。琐碎边角的,是个人就能办,不必非要我了。” 林黛玉一愣:“最要紧的?是什么?” “除了卖人,便是卖产业。”贾芸说到这里,喟叹一声,“金陵贾氏自从入京,只知道买人,不知道卖人;只知道添置产业,还从不曾变卖产业呢。” 林黛玉也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才轻声又问:“卖的都是什么产业?” “听说外省的铺子田产都卖得差不多了,唯有盛京那边还有几片最大的出不了手。 “京城的铺子,不挣钱的都卖了。只留了几个维持体面。至于京郊的田产,大约,只剩了各位太太奶奶的嫁妆庄子了罢。” 贾芸说完,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前儿我去看琏二婶子,听见她正打算盘。 “说是琏二叔又来信要钱,她把自己在金陵的嫁妆庄子都卖了。让直接从金陵便把钱送过去呢。” 林黛玉闻言皱起了眉头:“怎么出了京还这么招摇?” 小红心里算计一番,轻声说道:“倒也未必。二奶奶金陵的铺子都是王家的陪房在管,卖了倒还省心了呢!” 林黛玉和贾芸都是一愣。 说的……极是! 孟姑姑冲着小红一伸大拇指:“真透彻!” 第203章 万一抄家 贾芸临走,黛玉让他给王熙凤带一句话:“家里所有的田产,都换回金陵,置办祭田,让珍大嫂子管着去。” 小红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三圈才想明白,不由得笑着冲黛玉挑起了大拇指:“郡主高明!” 黛玉拍她一巴掌,嗔一眼,再不理她。 孟姑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拉着小红问:“什么什么?!” 小红抿嘴笑笑,轻声告诉她:“但凡这钱在二房、荣国府、京城,大老爷二老爷环三爷,甚至琏二爷,谁都能动。 “可若是这钱变成了祭田,又由长房遗孀掌着,便是给他们几个天大的脸,他们也不好意思回去要!这钱啊,便留住了!” 黛玉看着窗外,低低开口:“日后若是有个万一……家产都抄了,这祭田也是不用入官的。 “家里的子弟们回乡,务农读书,有个退步。宗祠祭祀,也可永继。” 孟姑姑和小红都住了口,呆呆地看着黛玉不语。 便是车外闷头不吭声跟着走路的楚刈,也惊讶地偏头看了车窗一眼。 怎么就,想到了抄家呢!? 回到府中,稍作收拾,果然延嘉殿便派了一位蒋姑姑过来送中秋节的赏赐。 不过珍玩绸缎之类,黛玉和探春忙含笑谢了,又把给太后的礼物请这位蒋姑姑转送。 蒋姑姑看着手里野趣横生的泥人儿和风车,不由失笑:“倒是可爱得很。太后娘娘许多年没见着这些了,必定爱不释手。” 又笑着叫了敬姑姑和郑姑姑:“你们收拾收拾,跟我一道回去,太后有话问你们。” 两个人低头去了。 黛玉和探春都觉得莫名,也不敢问,由着二人去了。 到了下晌,蒋姑姑又来了,却带着自己的小包裹,笑眯眯地给探春行礼: “太后娘娘嫌弃那二位吃得多。说看来看去,奴婢吃得少,不会给县主添负担。所以换了奴婢才伺候县主,还请县主海涵。” 探春张口结舌:“这,姑姑这话,都让我没法答言了。” 黛玉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若这么说,明儿就不让鸿昌来咱们家了。她少来一趟,我至少能多养两个姑姑!” 蒋姑姑哈哈地笑,拍手道:“那郡主可失算了!今儿恪谨王妃去给太后娘娘磕头,正好碰上奴婢。 “特意让奴婢来跟郡主说一声,后儿八月十六晌午,她带着鸿昌郡主一起来咱们家,坐坐!” 黛玉倒吸一口凉气,烦恼得跺脚:“这可怎么好!我十六还想去荣府看我外祖母呢!” 孟姑姑在旁边嗑瓜子,插话道:“这不是正好?你不用去了。我去就行。” 蒋姑姑笑眯眯的:“奴婢也觉得正好,让小孟去,您还是留在家里,招待王妃郡主,比较要紧。” 所以,这其实是太后的意思,让自己跟荣府,不要走得太近。 黛玉心里轻轻叹息。 所以,前世里的抄家,终究还是开始显露征兆了。 “前儿我去延嘉殿的时候,听说赖太妃病了。如今可好些了?”黛玉看着蒋姑姑。 蒋姑姑眼角的笑纹瞬间多了两条:“不太好呢。太上特意叫了何太医去看。何太医说,年轻时不知保养,如今回天无力了。” 黛玉缓缓点头,轻轻叹息:“人生如梦醉一场。又都何苦呢!” 自此,永远都乐呵呵的蒋姑姑成了义敏县主身边的教导姑姑。那两个一开始就在的宫女却并没有因为她和蔼便放松,而是更加小心谨慎,不该听的话死堵上耳朵,不该看的事紧闭上双眼。 只是不论探春软硬兼施,除了与林黛玉小姐儿两个说私房话,蒋姑姑便再也没离开过她一步。 尤其是贾芸进来回禀府邸修缮进度的时候,蒋姑姑不仅不肯出去,甚至连贾芸带进来的图纸等物,都要亲眼细细看过才罢。 只是看,从不置喙评论。 这倒也罢了。 探春渐渐成了习惯,倒是一时蒋姑姑不在眼前,便左右前后地找:“姑姑哪里去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将近傍晚,王熙凤也命人送了节礼来。 林黛玉一看礼单,险些气乐了:“你们快来瞅瞅,上午芸哥儿才跟我说府里变卖家产,下晌她送的东西就这样抠门了!” 晴雯好奇,凑过来看,因学了字,便念出声来:“秋枣、秋梨,脆藕、甜柿,莲子、花生?!二奶奶这是要开果品铺子么?” 众人不由笑倒!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抬头命紫鹃:“前儿太上不是赏了我几个石榴?都忘了拿出来。 “正好,你换个捧盒来,就那几个石榴,给她当回礼!” 孟姑姑嗤地一声,笑喷了一地的枣子:“人家好歹还凑了几样。你怎么着,几个石榴就打发了她了?!” 黛玉哼一声:“活该!哭穷哭到我跟前来,瞧我可容得了她跟我抖这个机灵?!” 话说着,紫鹃笑着出去。 过了一时,众人只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都有些奇怪,几双眼都看过去。 却见门帘刷地挑起,紫鹃抱了那个从甘露殿跟来的紫檀木匣子,脸色发白地走了进来,紧紧咬着嘴唇。 黛玉一愣:“怎么了?” 紫鹃看了小红一眼。 小红会意,立即出去,把小丫头们都赶走:“院子外头玩会儿去。不叫不用回来。” 自己则就坐在门口廊下,假作逗鸟,警惕地看着四下里。 紫鹃把那匣子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慢慢打开。 四个光华璀璨的大“石榴”,静静地躺在墨色绒布上,几乎闪瞎了屋里剩下几个人的眼! “我的天……”晴雯张大了嘴,手脚发麻地站了一会儿,才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这是,这么大的玛瑙!?” 孟姑姑也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瞧着那四个“石榴”:“这不是天然生成的,这是上好的玛瑙,顶级的能工巧匠,顺着纹路雕出来的!” “这得多少钱啊!”晴雯只觉得自己面前,快堆出来一座金山了! “这等石榴雕件,一向意味着多子多福。”孟姑姑怀疑地回头看着黛玉,问她,“你在甘露殿时,太上是不是想给你说亲?还是已经说了?” 黛玉却似完全听不见旁人说话一般,只是失神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四个大“石榴”。 她见过这个。 见过这“四个大石榴”。 第204章 四个大石榴 “太上既没给我说亲,也并没想让我多子多福。只是我临出门时,随口把这几个玩意儿赐给了我。” 黛玉不多时便恢复了正常状态,请孟姑姑“早些歇着”,赶走了这双最好奇的眼睛和这张最没分寸的嘴。 然后,黛玉命晴雯和雪雁:“我饿了,传晚饭。别让别人进来了,你们俩去提来就好。” 两个人面面相觑,明白姑娘这是打算把自己也支出去,便各自皱皱鼻子撅撅嘴,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林黛玉这才起身去了床边,把最里头箱子最底下掖着的一个包裹拿出来。 打开了,是一个扁平的盒子。再打开,里头是那本只有在夜深人静的灯下才会翻开的册子。 林黛玉一口气翻到中间某一页上,手指顺着那字,轻声呢喃:“史侯赠四个大‘石榴’,贺吾妻孕事。 “吾妻甚爱之,摆于内室,常摩挲之。未几,诞一子。言是石榴故。 “因闻太子妃亦有孕,强令我即刻将‘石榴’献于太子。太子审其由,发一大笑。噫!不亦谬乎?不亦乐乎?!” 紫鹃站在一旁,听见这段,不由悄声笑道:“太子?不就是,当今陛下?” 黛玉没有理她,而是埋头又往后翻了数页,手指微抖,声音压得更低些,颤声念道: “太子妃难产崩逝。太子伤心气恼,令彻查。寻,不了了之。怪哉……” 紫鹃骇得整个人都僵住,半晌才咬了唇,低低说道:“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跟这四个,没关系的!” 黛玉的目光抬起,看向那四个晶莹剔透、散发着荧荧幽光的玛瑙石榴,战栗难言。 就这样,一主一仆呆呆地看着那石榴不知多久,门口的小红忽然低声朝内道: “姑娘!晴雯姐姐和雪雁端了饭回来了!” 黛玉这才惊觉,忙把册子再度密密实实地收起来,看了一眼紫鹃。 “这石榴?”紫鹃有些犹豫。 黛玉看了过去,过了一时,才道:“先放着。一会儿我细看看。明儿一早,你收回库里去。” 紫鹃答应了,晴雯也就进门,好奇地看向黛玉和桌面,见跟自己离开时竟没什么变化,也觉奇怪。 小红若无其事地进来,帮着把石榴暂时放在多宝阁上,收拾了桌子给黛玉摆饭。 这一餐吃得自是食不知味。 碗碟收拾下去,紫鹃沏了茶上来,孟姑姑便又跑了来,直接上手把那几个石榴再度抱在桌子上,翻来覆去地看。 晴雯也凑上来,忍不住想摸,又不敢,便看黛玉。 黛玉被她的样子逗笑了,点点头:“摆件而已。你果然稀罕,就把玩一二。” 晴雯欢欢喜喜地举起一个大石榴,凑到灯前,透了光,眯着一只眼睛去看里头的石榴籽,啧啧称奇: “连籽儿都这么真!我不信这里头也能雕得着!” “那就是天然纹路了。”孟姑姑顺口答话,也捡了一个石榴对着灯看。 紫鹃看她二人都睁一眼闭一眼,又往同一盏灯前湊,不由担心地说了一句:“莫要撞上,再手滑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捧着石榴的手果然便撞上了!晴雯吃痛,哎哟一声,那只手的手指便下意识伸直了一瞬! 紧接着,众人便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大石榴从她手中滑落,闷响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孟姑姑一声惊呼:“我的天老爷!” 晴雯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姑娘,救命啊!我摔了太上赐的石榴,太上会不会诛我九族啊!!!” 所有人都吓傻了,呆了瞬间,便一拥去看桌上那石榴! 终于,小红第一个,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把滚落在桌上的石榴捧了起来。 木头桌子上,磕出了一处小小的坑。而那玛瑙摆件,也磕掉了一小块碎片。 众人都不敢做声,战战兢兢地看向黛玉。 这该怎么处?! 上回晴雯砸的那柿柿如意,是因为事出有因,且事后所有人都被黛玉下令噤口,不许往外头漏一个字出去。外头的人不仅不知道那东西被砸了,甚至都不知道那东西曾经进过林府。 可这个却不同!这个是太上赏的,且是戴权帮着拿的!没人知道竟是这等稀世珍宝,所以几乎全家上下都听说了太上赏了“石榴”! 如今,这石榴却被摔缺了! 晴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手:“让你手欠!让你手欠!” 就在此时,黛玉忽然一把抓住了小红的手腕,低声喝道:“别动!” 众人一呆。 黛玉慢慢地牵着小红捧着那石榴的手,移开了三寸。原来石榴缺口对着的位置,赫然多了一小堆红色的粉末! 黛玉一寸一寸抬起眼来,看向孟姑姑,声音艰难得像是溺水的人在喊救命:“这粉末,是什么?” 孟姑姑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伸手沾了,捻一捻,放在鼻端仔细闻一闻,又用舌尖沾了轻轻抿一抿,然后往地上啐掉。 她才要说话,雪雁忽然站直了身子,朝外问道:“是谁来了?” 门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雪鸦。县主让来问问,明儿中秋节,郡主一直都没说怎么过,可是有什么事么?” 雪雁疾步出去,压根不给雪鸦进屋的机会,看着规规矩矩站在台阶下的女孩儿,松了口气,告诉她: “荣府老太太不大好,郡主今儿在那边待了半天。虽然缓过来了,只怕明儿还要接着请孟姑姑过去行针。 “这事儿你悄悄告诉县主,让她当没听说就罢。至于明儿的团圆节,从简便好。 “晚间三位姑娘一起吃个月饼,喝杯桂花酒,也就是了。” 雪鸦笑了笑,答应着告退。 雪雁看了左右守门的小丫头一眼,夸了一句:“不错,知道先拦人了。” 接着却不回房,带着几个兴高采烈的小丫头坐在廊下说笑,离房门远远的。 屋里众人轻轻松了口气,孟姑姑这才低声告诉黛玉:“这是南方蛮夷秘制的血蟊。 “里头含着红花、地龙、蜈蚣等几位最厉害的活血化瘀的药材不算,还有南蛮大巫的血! “这东西能杀人于无形!” 黛玉看向剩下的三个石榴:“都看看,敲开看看。” 第205章 林如海的随记 四个石榴里,都有这东西。 “堵得这样严实。又没有味道,又沾不着皮肤,这能怎么害人?” 晴雯一骨碌便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凑了过来细看。 孟姑姑一把将她推开:“虽说是十几年前的药了,却还有些效用。你躲远些。万一沾上了,就算性命无妨,也难保你日后会不会子嗣上有碍。” 一听这话,紫鹃一把就拉着黛玉躲得老远。 孟姑姑仔细地把桌上的粉末都收到一起,包了纸包,放了革囊,宣布:“我先去烧了它。” 众人猛点头。 黛玉指指那桌子:“明儿劈了,也烧了吧。” 众人再度猛点头:“是!” 紫鹃看看黛玉脸色,忙道:“晚了,睡吧。今儿姑娘累坏了。” 又把那几个石榴都放进盒子里,直接命晴雯立即送了库里去,锁好了,再也不要拿出来。 众人散去,小红也出去,让雪雁去歇着,今儿她来值夜。 屋里没了旁人,黛玉才低声对紫鹃道:“晴雯那话有理。堵得那样严实,怎么害人呢?” 紫鹃默然许久,却摇了摇头:“只要想害人,又有了这药,‘怎么’不过就是花上三分心思罢了。” 黛玉一声长叹,只觉得头疼欲裂。 石榴从小史侯处来,却说是小史侯得自南府。这石榴从自己父母手里递进东宫,东宫太子妃难产而死。 可面前的四个石榴,真的就是当年那四个石榴么? 太上皇原话是“前儿那石榴”,是“前儿”翻出来的,还是“前儿”有人刚进献的呢? 林黛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姑娘,不然,您把那册子,直接呈给皇上罢?让他老人家去查,不比您这么自己猜着来要快些?” 紫鹃看她模样实在忍不住,低声劝道。 黛玉捏着额角摇头:“里头还有许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譬如有谁跟爹爹说过不该说的话,有谁给爹爹送过不该送的东西,而爹爹,还赴过许多,不该去的酒宴…… 紫鹃看着她的样子,面露心疼,过来轻轻替她卸了簪环,散开长发,用梳子帮她通头,一一梳篦。 黛玉闭着眼睛,低声道:“这分明是爹爹的随记,却藏在京城旧宅。爹爹离京,竟没带走。 “若是母亲偷偷藏的,她又怎么会托二舅舅卖掉这宅子?那岂不是生生把爹爹一生的把柄,都奉给了这宅子的新主人?” 紫鹃手一顿。 黛玉轻声续道:“除非,母亲其实,是指定了这宅子的下一任主人的。” 说着话,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直起了身子,握住紫鹃的手,回头看她:“这件事,我得找什么人才能探听得着?” 紫鹃皱起眉头:“这等久远的事,二老爷自己都未必记得。除非是,能替他收拾旧箱笼的……” 眼睛一亮,“彩云彩霞!” 不错! 黛玉细细回思。今儿他们在贾府时,彩云替贾政找的那个台阶,又及时又体面,贾政必定极为信重了! “明儿孟姑姑去那边给老太太行针,你跟着一起去。替我回凤姐姐的节礼,‘顺便’去逛一逛,跟旧识们闲聊一二。” “是!” 小红听着里头话题结束,略过了一会儿,轻声请问:“姑娘要歇下了么?我去催了热水来。” 紫鹃答应了一声。 两个人服侍了黛玉躺下。 紫鹃给她放了帐子,留了一盏微灯,出来关了内室的门。 回身看着小红,嫣然一笑:“还是我来吧,你回去歇着。” “我来吧。”小红笑一笑,“我才说了跟雪雁换了值夜的班儿,再改成姐姐不合适。 “何况姐姐明儿还要去那边,还是须得养足了精神才好。” 紫鹃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叹了一声,又笑:“我也再想不到,竟能跟你一处伺候姑娘。 “有你在,我可省了多少心呢。只是辛苦了你。姑娘这样子,怕是一时半刻不想嫁人。 “你自幼便说要招赘女婿给你父母养老,我只怕要拖些年头了。你爹娘急不急?” 小红红了脸:“我不急,我爹娘更不急。”忙岔开话题,“姐姐快去歇着吧。” 紫鹃抿唇一笑,轻声道:“你自己有数就好。” 自行去了。 小红吹了外头的灯,拥被坐在榻上,就这八月十四的清冷月光看向天上,两眼闪闪发亮。 第二天,紫鹃和孟姑姑走了一趟。 孟姑姑回来说,贾母已经好了很多,能坐起来自己吃些粥水了。黛玉这才放了心。 至于紫鹃,却比孟姑姑回来得晚了一个时辰。进门盥洗,换了衣裳才来见黛玉,含笑贴着耳朵说了几句,黛玉夸她:“做得好!” 当天晚上,探春、妙玉和黛玉三个人吃着瓜果月饼,饮着桂花酒,一起赏月。 蒋姑姑看着她们三个又斯文又活泼地一处说笑,羡慕极了,忍不住便跟孟姑姑抱怨: “当年要不是太上不肯,太后娘娘就抱个公主养在膝下了。 “看看这一把子鲜艳的花朵儿,若是簇拥在太后身边,她老人家得多高兴呢!” 孟姑姑耸耸肩,剥了新鲜的花生,边吃边答:“做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 “太后如今无儿无女,所以才能认了义敏县主这样乖觉孝顺的女儿,也才能想怎么疼我们郡主便怎么疼我们郡主。 “不然的话,譬如通宜长公主那样的占了太后女儿的名分,你看她肯不肯让太后亲近这些鲜艳的花朵儿!” 蒋姑姑挠挠脸:“也对。” “喝酒吧。想那么多。”孟姑姑给她倒一杯酒,自己继续剥花生,“这世上的事儿,就没有一件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通常来说,都是事儿自己想怎么砸下来,你就得怎么接着。” 蒋姑姑看着她的侧脸,失笑:“难怪当年太后不肯留你在身边。你这性子,从不肯提前筹谋,在后宫里早晚是个死!” 第二天八月十六,一大早,恪谨王妃便带着鸿昌郡主来了。 看看园子啧啧称赞,去妙玉小佛堂敬了香,又拉着探春说了好一会子话,接着便探问: “我能不能直接去厨下看看?若是能学会几道菜,倒不用时时来聒噪你们了呢!” 就为了个吃,这位王妃也是拼了,竟不惜屈尊亲自去那烟熏火燎之地! 黛玉笑容可掬地表示当然可以,但是抱歉自己不去:“义敏和鸿昌陪着吧。我一去,怕我们家厨娘吓得不会做菜了。” 第206章 先废太子妃 到了午间吃饭,恪谨王妃无比感慨:“我们王爷当年也算是会吃了。 “哦,你父亲林公刚进翰林院时,他们俩还一处吃过好几家京城的名店呢。 “可惜,跟你这厨娘比起来,他们那个吃法,实在粗糙。” 林黛玉心中一动:“王爷跟先父也熟识么?” “算是熟识。毕竟太上当年喜欢年轻人围着。 “我们家王爷、敦诚亲王、忠顺亲王、愉王爷,还有东平、南安、西宁家的世子——那时北静王还在吃奶呢,所以没他——都在一处混着。” 恪谨王妃掰着手指数,又笑,“对了,当年还有史家的大小史侯。不过大史侯没几年便故去了,只剩了小史侯。” 黛玉心中微动,趁着探春和鸿昌抢半个鸭头笑闹,倾身过去,低声问恪谨王妃: “那时,先废太子还在么?” 恪谨王妃脸色一变,看了黛玉一眼,又看看抢到了鸭头没心没肺大笑的闺女,也压低了声音: “先废太子是当今登基前半年,太上亲自赐死的。大史侯故去前,倒是有一位没了——先废太子妃,病逝。” 黛玉恍惚了一下:“先废太子妃?我怎么竟从未听人提起过她。” 这句话声音稍大,那边两个笑闹的姑娘顿时没了声音,眼睛都看了过来。 恪谨王妃忍不住嗔了黛玉一眼。 就在此时,紫鹃忽然低头退了出去,而屋里其他伺候的人也都鱼贯出去。 息间,屋里只剩了桌上吃饭的四个人。 三个年轻姑娘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恪谨王妃。 王妃又好气又好笑,隔着饭桌,伸手敲了自家闺女一个暴栗,摇摇头,无奈地低声给她们叙说前尘: “先废太子是太上元后所出,那位生了太子便没了。 “太上一开始,便把先废太子带在身边,手把手亲自教导。甚至为了他能有好日子过,选了元后的一位族妹来做继后。 “又怕日后没人真心辅佐,太上特特给他挑了主持了五六届科考的礼部侍郎做太傅。 “又担心他后院不稳,便在自己一众心腹老将里,挑了最稳重果敢的东平王家的大姑娘,给他做太子妃。 “那时候,满京城谁不知道东平王府的嫡长女?气质如兰,温良贤淑,才学满腹,聪慧能干。 “听得说,当时先废太子还闹脾气,说这大姑娘必是丑陋难看,不然的话,如何长到了一十六岁,从来没人肯上门提亲? “我们王爷后来跟我说,那哪是不肯?那是不敢!这姑娘这么好,若是不去母仪天下,那便是皇室瞎了眼了。这样情形,谁敢求亲? “谁知,太上溺爱过头,先废太子反而被教成了个四不像。 “那继后本来就气怯,也不敢管。到了最后,先废太子变得骄奢淫逸、喜怒无常、暴虐狠戾。 “而可怜的先太子妃,因为苦苦劝谏,生生被先废太子打没了一个孩子!” 鸿昌回手堵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探春和黛玉对视一眼,叹息一声:“难怪这么多年,从未见东平郡王回过京城。” 恪谨王妃叹气道:“东平郡王是个疼孩子的父亲。听说了这件事,闯进东宫,直接把勾着先废太子胡闹的两个内侍,一拳一个,生打死了。 “先废太子为此,吓病了!”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心里堵了句话,不好意思说—— 这废太子,还真是,废物。 “太上心疼自己的儿子,恼了,却因为东平王虽则失仪,却占着理。紧接着海上又闹海贼,索性就打发了东平王去剿寇。 “可是等东平王一走,太上就找茬儿申斥先废太子妃。人家也不争辩,直接请旨自废。 “这一来,太上皇傻了眼。四王八公当时都在旁边看着,他果然真废了这位太子妃,只怕是老将们都会寒心。 “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打了先废太子一顿,又让当时的皇后好生安抚了太子妃一回才罢。” 说到这里,三个姑娘只觉得这比外头的话本说书还要吸引人,忙得给恪谨王妃倒了酒,请她润喉。 王妃失笑,想了想,摇摇头:“再后来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先废太子不知怎的,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大逆不道。 “接着便是圈禁。东宫所有的妻妾子女都被关了起来。那些侧妃孺人们争先恐后地首告,又自请下堂回娘家。 “唯有先废太子妃,跟着丈夫一起圈禁,把自己生生当了个使唤丫头。洗衣做饭、女红洒扫,竟是不到两年便积劳成疾,病逝了。” 就这么,死了?! 三个人怅然若失。 鸿昌不禁拍着桌子恨道:“好好的女孩儿,拿去这样糟蹋!先废太子真是对不住人家!” 黛玉笑了一笑,云淡风轻:“先废太子自是罪该万死。可一起头,谁说的,好姑娘便必须要嫁给太子了呢? “东平王但凡真是个疼女儿的,就该知道皇子妃的日子最难熬,不当让女儿嫁过去才是。” “不过,当年真的没人敢向这位大姑娘提亲么?”探春不由神往。 恪谨王妃看了黛玉一眼,忽然一笑,道:“你们想想如今便知道了!咱们昭庆郡主这样的人物儿品格儿,哪个不赞的? “可是,她丧期已过,又名扬京城,还得了太上太后圣上这般恩宠,怎么也没人上门来提亲呢? “不是不肯,是不敢! “她这年纪,跟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算合适。谁知道皇上想不想让哪位贵主儿娶了她? “若不是万寿节上,太后逼着太上封了她昭庆郡主,又宣称她跟义敏平辈,也就是诸位皇子的长辈—— “想来早就会有那位皇子的外家,去荣国府找她外祖母提亲了呢!” 听这话题忽然绕到了自己身上,黛玉脸上一红,忙又给恪谨王妃倒酒,又给她夹菜,顺便还叫外头的丫头们进来: “催着厨房上些醒酒汤来!” 恪谨王妃哈哈大笑。 鸿昌郡主歪头看了黛玉半晌,又转头看看探春,忽然长吁短叹起来: “太后这么一来,虽然拦住了太子皇子们,却也拦住了我们这些人家。 “母妃,你看,这二位姑娘这样好,若是哪一位能给我当嫂嫂,我这辈子还用愁么? “全天下的公婆妯娌、大小姑子,管保没一个人敢欺负我的! “可如今,全宗室都算上,跟她们辈分相当的,没一个未娶的了!她们算是绝了嫁进宗室的路了!” 探春和黛玉听到这里,眼睛都是一亮,对视一眼,竟是异口同声,朝着宫城的方向合十道: “谢太后娘娘恩典!晚辈们感激不尽!” 第207章 底儿朝天 恪谨王妃和鸿昌郡主吃得心满意足,又带了提盒热腾腾刚出锅的点心,直到快天黑才回家。 黛玉和探春只觉得疲惫,两个人晚饭都没吃,早早便睡了。 等到八月十七,孟姑姑再去了一趟荣府,回来时便告诉黛玉:贾家已经决定,由李纨和湘云,带着贾兰一处,陪贾母去林家在京郊的温泉庄子休养。 因贾母经过这三天的行针,已经能下地活动,所以出发的日期便定在了三天后。 黛玉听了颔首,抽空又去了一趟,跟邢夫人、王熙凤商议定了行程,又看了鸳鸯列出来的要带去的东西的单子,指点着再加了几样,便告辞。 回府后,稍作安排,跟探春打了声招呼,自己八月二十要亲自护送贾母去京郊庄子上安置。 探春想来想去,劝她不然别去:“让芸哥儿跟去便是。送老太太过去的必是宝玉或者环哥儿,你若去,难保没有些意外碎语。” 黛玉也不愿再跟宝玉碰面,便命紫鹃去跟王熙凤商议。 紫鹃去了半日才回来,笑道:“二奶奶说正想让你别去,又不好说的。 “荣府那边派了环三爷带着贾琅贾蔺护送老太太她们过去。我说了县主的主意,二奶奶说极好,立即便告诉了芸二爷。” 黛玉稍稍放了心,点头不语。 待贾母在那边安顿好了,贾环贾琅自是第二天便回来。贾芸拉着贾蔺却又住了三天,把一些日常细节不便处记下来,让贾蔺回府后再补些东西过来。 自此贾母和李纨、湘云便留在了京郊休养,京城一应风雨,轻易洒不到她们头上。 又有邢夫人看着这贾琅年方二十,并无妻室,人长得俊俏,读书不错,也斯文温厚。便悄悄跟贾赦商议,提起自己的侄女儿邢岫烟,亦是这路性子的姑娘,不知可否结亲。 邢家大舅乃是个吃喝嫖赌的混账行子。如今上京,好容易邢夫人管得严,还没惹什么大祸。 可若是把族中最出色子弟,送与这等人做女婿,贾赦终究还是心有不甘。只是耐不住邢夫人苦求,只得走去跟贾琅商量,令他与那邢岫烟相看一番。 谁知两个人见了面,说了几句,便都脸红无语。 邢夫人一看,拍手高兴:“成了!” 兴冲冲给林黛玉也送了份喜信儿。 黛玉听了也高兴,却又因此想起来薛家,遂跟探春闲聊:“也不知道那家子怎样了。” 谁知探春竟知道,笑了一声告诉她:“听说陛下让寿昌郡主换侍读,人家竟不愿意。 “通宜长公主亲自跑去跟陛下说,那薛家姑娘极懂事,学识渊博就不说了,又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 “还说自己的儿子们都成亲了,不然的话,定要个这样的儿媳,才算是今生圆满。竟还趁机问了陛下,要不要给二皇子定下。 “听说气得陛下立即下旨申斥长公主驸马,说他纵容妻子插手朝政,连齐家都做不到,还有脸想出来做官?竟连驸马身上那个小小的詹事府少詹事都给免了。 “驸马回去险些跟通宜长公主挥拳。但孝昌郡主就是死活不肯让薛大姑娘离开长公主府。驸马指着鼻子说她抗旨乃是死罪。 “如今就为了咱们这位薛大姑娘,一个长公主府已经喊杀震天了。” 林黛玉不由得摇头啧啧:“真是好手段!” 探春便笑:“她可万万别真嫁个什么皇子去。明儿见了咱们俩,难道真执晚辈礼?我可受不起。” 说笑两句,又低头给太后做鞋去了。 不几日便进了九月。林黛玉派紫鹃去温泉庄子上问候贾母,顺便还让孟姑姑跟着去给老太太看脉。 谁知过了两天,紫鹃回来,孟姑姑却乐不思蜀,非要在那里再泡两天温泉再回来。 林黛玉哭笑不得。 紫鹃因又笑着禀报:“老太太在咱们庄子上见着庄头家的儿子,说是憨厚老实,想说给鸳鸯姐姐为婚呢!让奴婢请郡主的示下。” “庄头的儿子而已,哪就配得上我们鸳鸯了?”林黛玉脱口而出。 小红在旁边,给黛玉端了杯茶,笑道:“我也觉着姑娘必是要给鸳鸯姐姐挑一个极好的女婿才罢。 “咱们林家那么多铺子庄子,必要个年轻能干、前途无量的大管事,才有资格被我们鸳鸯姐姐挑上一挑呢!” 众人都笑。 探春却愣了一会儿,看向黛玉:“老太太的意思,怕不是要给鸳鸯姐姐求配吧?” 众人一静。 黛玉略一思索,也有些伤感:“你说的是。想来,老太太这是觉得荣府日后不是鸳鸯的归宿。所以想把她托付给我呢。” 因命人立即给贾母回信:“只要鸳鸯愿意,听凭老太太处置。” 谁知再传回信来,鸳鸯竟不愿意! 鸳鸯竟表示,日后服侍老太太归了西,她去伺候史湘云去。说是既跟了姓史的,那便跟着姓史的一辈子。 又让传信的人私下里禀报黛玉:“金姑娘说,不是不想伺候姑娘,而是姑娘并不缺伺候的人。 “从紫鹃姑娘到小红姑娘,都是极好极清醒的。何况还有太后赐的内侍,陛下赐的姑姑。 “可是史大姑娘身边,只有当年贾府过去的一个翠缕。那丫头比史大姑娘还要憨直实在。 “这主仆俩,日后落在好人家还则罢了,万一家里妇道人家之间动起心眼来,只怕万不是人家的对手。 “所以金姑娘打算拿着自己在老太太跟前学的这一身本事,去帮史大姑娘的忙去。” 黛玉和探春听了回话,都沉默下去。过了许久,黛玉才长叹一声。 探春笑了笑:“若仔细回想这十几年,老太太其实还不如鸳鸯姐姐知道我们呢。” 鸳鸯婚事至此无话。 又过了几天,王熙凤满面春风地来了林府,舒舒服服地往林黛玉的榻上一歪:“哎,除了我一桩心病!舒坦!” 黛玉好笑地看着她的模样,命人拿了新鲜果品来给她下口:“说说吧,做了什么大事?” “你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贾蔺的娘子儿子都来了吧?他娘子甄氏,那可真是一把好手。 “我这回把荣府翻了个底儿朝天,还多亏了她帮忙呢!”王熙凤笑吟吟的,吃了棵桂圆,甜得一脸舒畅。 第208章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你把荣府,翻了个底儿朝天?什么意思?”黛玉眯起了眼。 王熙凤凑过来,神神秘秘:“赖家,不是因为宫里那位,老太太一直不敢动么?” 黛玉吃了一惊:“你动赖家了?!”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卖房子卖地卖人,这事儿你总听说了吧?”王熙凤得意的笑。 黛玉皱眉点头:“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其实家里没有这么艰难。但是我必要这些差事在赖家手里做完,所以才赶着让快办。 “而且,借着这个由头,我只让贾蔺贾琅在账上稍做手脚,只说家里开销不动。再编几个内宫太监来讹钱的瞎话,大老爷二老爷并赖二便都信了。 “我再往外散布几个消息,只说琏二爷要钱,我卖了自己的嫁妆填补。家中上下,便再也没人敢质疑,我是不是在装穷了。 “上个月老太太病倒,外院这些老婆子们,再也没脸动不动进去告状。我趁着这个机会,便跟赖二家的商量,狠狠地捉了几家子的错儿,发卖了一批!” 王熙凤笑容里藏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刀,林黛玉看着又敬佩又担心。 “前儿九月初二,你琏二哥哥生日。我故意让赖二家的替我去观里给他祈福,特特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可这贱人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花了二十两。剩下一百两,她给了观里二十两,自己落了八十两! “就凭着这一件事,我发作起来,把她家的账底子都起出来,甚至连上赖嬷嬷手里的那些东西。” 王熙凤笑着靠近黛玉,轻声道,“她家里给那位赖太妃在京郊存了一千二百亩良田!我便拿着那田亩问着他们,这是哪儿来的。 “我便借他们个天做胆,他们也不敢说这是替赖太妃从咱们贾家搜刮下来的!所以,只能认这是他们母子们贪的!” 林黛玉目瞪口呆! 任谁知道这赖太妃的出身,都只能供着她娘家的人,奴籍的身份搪塞着,过得却比主子都滋润! 贾母又怎么样?超品的国公夫人,对着那个老奴婢赖嬷嬷,也只能以礼相待、言听计从。 可王熙凤却能把这局面生生地翻转过来! 她就是“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也“不知道”此赖和彼赖有任何关系!所以,她就敢拍着桌子跟这赖氏满门的家生子翻脸! ——因为赖家也不敢说出来,宫里的赖太妃,竟然有一门都在奴籍的娘家人! 但凡此事亮在了世人眼前,不仅赖太妃会被天下人嗤笑,便是太上皇,少不得也要被御史台照着脸啐上几口,史书上也要记一句“色令智昏”! 既然赖家不敢说,那王熙凤就敢做了! “那你怎么处置的这一家子?”黛玉情不自禁也靠了过去,低声问她。 王熙凤看着她的神情,越发得意:“得饶人处且饶人,杀人不过头地点。我哪里是那种赶狗入穷巷的? “我放了他们家的奴籍,只收了他们‘贪的’田亩房产,细软财物没动他们的。 “甚至还派人给他们套了车,送他们去码头,投奔他们家那个当了官儿老爷的赖尚荣去了!” 所以这是把一家子姓赖的都放了一条生路? 黛玉有些茫然:“你会有这样好心?” 王熙凤一脸坏笑,低声又道:“我料定赖嬷嬷并没把这赖太妃之事告诉赖大赖二兄弟俩。 “到了那边,一家子坐吃山空,必要兄弟阋墙。那时,赖嬷嬷一个忍不住,便会把太妃的事情说出来。 “好妹妹,你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陶监,跟圣上打声招呼,在赖尚荣附近找个人盯着此事。 “只要他们家敢往外传半个字,并不用跟他们讲道理,直接拿下便是!” 王熙凤满面杀气! 林黛玉不由双手拍着替她喝彩:“好姐姐,我亏得从未想过与你为敌!” 不然就这机心算计,不论是谁,只怕也顶不住! 王熙凤得意一笑,惬意地往后一靠,又扔了颗桂圆到嘴里:“如今家里,我提拔了张材做管家。 “前儿大太太的两个陪房,费婆子和王善保家的,都想来抢这个巧宗儿。我便故意给了她们两个肥差。 “果然,贪得又蠢又难看。连刚学着看账本的四妹妹都瞧出来了。人赃并获,呈给了大太太。 “你猜着怎么着?” 林黛玉捂着嘴笑:“怎么着?” “费婆子一家,卖了。王善保家的,连带她那亲家秦家,和亲戚潘家,也放了。 “只是放籍之前,一人被太太赏了十棍,家产全部充公。有本事的,自己出去奔。没本事的,再去自卖自身罢!” 王熙凤好整以暇地弹一弹自己裙子上看不见的灰,晃荡着脑袋扶一扶自己头上的簪子,轻描淡写, “就这一笔,太太便把邢家表妹的嫁妆凑得丰丰富富,甚至连宅子都有了。 “哦,为了不让咱们贾家没面子。宅子是赏给新郎官儿的,新买的,就在荣府后头,极好。” 林黛玉看着她的样子,呵呵笑着,伸手去捏她的脸:“得意的样子,猴子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怎么,以为自己擒了贼王杀了反叛呢?” “荣府的后顾之忧没有了。”王熙凤朝着林黛玉手一摊,认认真真地讨说法,“是不是? “只要各位爷们儿再也别闹什么幺蛾子,荣国府是不是就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 林黛玉笑:“是!你说得对。” 王熙凤开开心心地往后一靠,只管喝茶吃东西。 林黛玉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来自己给父亲奔丧期间,她为了三千银子,便助纣为虐,送了一对有情人的性命。 “张金哥”这个名字在舌尖转了好几圈,黛玉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凤姐姐,家里倒都妥当了。琏二哥哥那里,你真不打算管了么?”黛玉看着她,轻轻问道。 王熙凤神情淡漠,轻笑一声:“管他作甚?他自寻死路,我做什么要拦着? “如今我膝下有一个女儿,又主持中馈,又裁理族务。事事时时,无不妥帖周全。 “公婆没有嫌弃我,妯娌没有埋怨我。我既不妒忌,也没有恶疾。他想休我都没有理由。 “我不用他回来,我也不去伺候他受那个气。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挺好的。” 黛玉听着她落后这一句,脸色顿时一变:“凤姐姐,你这句话,是从哪里听的?” 第209章 贾敏为什么身体不好 王熙凤愣了一愣,看着黛玉,眼神复杂,片刻,叹口气:“宝兄弟那天在园子门口发呆,念了一串子。我只记得这一句,觉得搁在自己身上,极合适。” 黛玉轻轻闭上了眼。 一年前,宝玉念出了自己前世所做的葬花词片断;上个月,宝玉竟说要科考,还说要去经历风雨,历劫修炼;到了今天,他竟能诵出探春在警幻那里的判词。 所以,神瑛侍者,要醒了? 还是已经醒了?! 还是警幻托梦,告诉了他自己已经知道真实身份了? “这两句实在有趣。”黛玉迎上王熙凤的复杂目光,扬唇一笑,道,“凤姐姐可还听见别的了么?” 王熙凤摇头:“没有。不过,你若是想知道,我回去,替你问问?” “没有就算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个消遣。知不知道,什么关系?”黛玉淡淡撇开。 二人转开话题,再说几句,邀了探春过来一起用饭,然后王熙凤回去。 再几日,紫鹃趁着值夜,背了众人,递了一封信给林黛玉:“换季了,彩云彩霞给二老爷收拾一回箱笼。” 黛玉一笑,夸一句:“做得好。” 忙接过来,见那封面上,赫然正是母亲熟悉的字迹:二兄,面启。落款唯有二字:小妹。 显见得是母亲的心腹人直接送到贾政手里,而非托人转交。 林黛玉深吸一口气,轻轻拆开,展开看时,不由微微点头: “果然不出我所料。母亲当时便请二舅舅把我林家这旧宅,卖给陶监。” 紫鹃松一口气:“所以先侯爷和夫人,也是最信得过陶监!” 黛玉嗯了一声,仔仔细细看着母亲的字迹,仓促潦草,且极为简略。 除了请贾政把旧宅转卖给陶行简,银子寄给自己之外,只敷衍了一句“手头紧”,却连讨价还价都没有,显然是任由贾政开价。 所以,这并不是托二舅舅变卖宅子,这是通过二舅舅的手,把旧宅交给陶监! 可惜,二舅舅辜负了母亲所托。 好在绕来绕去,宅子又回到了自己手里——现在唯一可担心的,就是这个册子,在母亲之后自己之前,究竟有没有人动过。 贾雨村,有没有动过? 黛玉低着头,一边默默地收了那信,一边在心里翻天覆地地想。 念头杂乱地往外冒,片刻之间便堵了满胸。 二舅舅没把旧宅交给陶监,母亲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后来幼弟夭折,都说母亲是因为伤心过度才病势缠绵,撒手而去。 可自己自幼便体弱多病,自会吃饮食便开始吃药。这却是怎么来的呢?思来想去,只能是母体孱弱造成的。 外祖母康健,大太太二太太也并不多病,大舅舅二舅舅折腾起来更是精气神十足。那为什么独独自己的母亲就身体不好呢? 黛玉放好了信,且问紫鹃:“你家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可听说我娘当年在闺中时,身体还好?” 紫鹃微微犹豫片刻,走到门口,看看外头正跟小丫头们玩耍的雪雁,含笑喊她:“雪雁,你别忒淘气了,仔细一会儿姑娘说你!” 雪雁回头,目光一闪,憨笑着答应:“姐姐放心,我不胡闹。”招呼了院子里所有的小丫头,都必须跟她一起,离房门远远的,一处玩耍。 紫鹃这才回去,对林黛玉轻声道:“奴婢从伺候了姑娘,便央我娘说过不少回先姑太太在家里时候的事。 “听说,先姑太太幼年时身子本是极好的。 “后来,二老爷去王家相看,先姑太太被带去遮眼。谁知就掉进他家花园池子里了。 “那回原本王家少爷,也就是如今的王家舅老爷王子腾,险些就要下水去救先姑太太,却被咱们贾家两个会水的丫头媳妇给救上来了。 “后来就病了许久,在那之后,身子便没那么好了。” 紫鹃往外看了看,又悄声道,“听说,那是先废太子在东宫的最后一年。先姑太太病的时候,恰好在其他几位皇子选妃。 “若不是那一病,还说不准会成了哪位皇子妃呢!” 也说不定,自己母亲,就嫁给了当今?! 黛玉发愣之余,不由露出了一个微笑。 紫鹃看她笑就知道,嗔怪着推了她一把:“姑娘!你莫胡想!先姑太太比当今大四五岁呢! “那一阵子嫁了皇子的姑娘们,可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一场夺嫡大战,满京城都是硝烟。 “宁府那边国公头一年走了,敬大老爷带着全家闭门守孝才躲过去。咱们家想躲都躲不开,差一点就卷进去。 “老国公就是那时候修了道,清虚观的张道士,也是那时候替他老人家出了家。 “反正老太太后来说过,姑太太那次落水,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黛玉扯了嘴角,露出个难看的微笑来。 贾王史薛,那三家都没有适龄的姑娘,唯有自己母亲有可能成了某个皇子妃。四姓那时还是铁杆的废太子党,自然不会允许母亲成了分散实力的因由。 所以,王家出手,一边把女儿嫁进贾氏,一边想把母亲娶回王家。 只是这手段太龌龊,老太太心中不满,把这道门关了个严严实实。所以王家才没能得逞。 大约,这才是二太太始终看着母亲和自己不顺眼的缘故? 林黛玉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那么,自己的病弱和幼弟的夭折,便不一定是有人毒害了。那四个石榴,也未必就害到了母亲…… “姑娘……”紫鹃看她愣神,轻轻地推了推她,“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黛玉抬头:“嗯?” “先侯爷既然在京城时有写随记的习惯……”紫鹃看着林黛玉,“您说,他去了扬州之后,有没有接着写?” 黛玉心中一震! 忽然又想起太上在甘露殿,好好地问起父亲的后事,是听说父亲留下了田亩和一屋子书,所以才提起要再下江南! 太上知道这册随记? 还是太上知道父亲有记随记的习惯? 又或是,父亲那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书信、纸张,甚至密旨—— 是太上不想让别人知道,却又自己想要拿到手的?! 黛玉的脸色瞬息数变,低声道:“我要写信给林镜阿伯。你立即去寻江永,让倪二准备远行!” 第210章 秋枣 林黛玉字斟句酌,写好信件,倪二已经在院外候着。 黛玉隔窗看他,果然利落地背了个大包袱,不由一笑,先命紫鹃去把雪鸦叫来,然后开口问倪二: “这一去怕得三四个月乃至半年,跟家里是怎么说的?你娘子可有什么难处?” 倪二受宠若惊,低头叉手:“给东家办事,出远门,哪一趟不要个半年上下?家里都习惯了。无妨。” “我会跟芸哥儿说,让他日常看顾你家一眼,你只放心便罢。” 黛玉想一想,还是把计划先告诉他,“你去打个前站,我跟陶监说一声,兴许也要去一趟。 “林镜阿伯跟了先父半辈子,若无意外,是很信得过的。你过去送信虽然是急事,却也不用太急。” 倪二心领神会,点头道:“小人领会得。小人是第一次去姑苏,也是第一次见老管家。必会先摸清了周遭境况,再把姑娘的信件交付。” 黛玉听他明白,放心点了头,又叮嘱他注意行路安全,这才点头让他走。 外头雪鸦便也匆匆走来,见到父亲,又惊又喜。 紫鹃笑着推她:“你爹爹即刻便要出一趟远门,你去送送他。” 雪鸦顿时不舍,拉了父亲的袖子,红着眼圈儿说着私房话,一起走了出去。 旁边晴雯满面兴奋地凑上来:“姑娘!咱们真要去江南啊?几时走?我要带什么?衣衫?药物?” 黛玉听见“药物”二字,令小红过来:“你拿一千银子送去温泉庄子。跟姑姑说我要下江南,让她这些日子好生给外祖母调理。 “若是她想跟我一起出京,咱们走前天便通知她回来。若是她不想动窝儿,那就索性就在庄子上过年。 “银子不要给老太太,悄悄地给鸳鸯姐姐。跟她说我们这个冬天怕是不在京,让她看顾老太太,别让受了委屈去。” 紫鹃听得难受,轻声劝她:“姑娘也太操心了。三姑娘……县主还在呢!何况二奶奶是什么手段的人?哪里就能让老太太受了委屈呢?” 黛玉默然许久,自嘲一笑:“你说的是。人家亲孙女、亲孙媳妇都在呢,我算个什么?” 晴雯眨眨眼:“虽然我极赞成姑娘跟那家子越少来往越好。可听说这回,老太太是驳了大老爷二老爷,听了姑娘的话的。 “如何看着姑娘这样子,反而伤心了呢?” 黛玉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没说话。 小红看了黛玉一眼,低声告诉她:“中秋进宫,老太太头一天去,咱们姑娘第二天去。 “姑娘那天先去了凤藻宫,再去了延嘉殿,最后从甘露殿拿了那四个大石榴回来。 “那必是一切顺利,贵妃根本就没敢难为咱们姑娘。 “咱们姑娘回来时好好的,但老太太回来就病了。 “太医听脉的时候,我服侍姑娘就在屋里。听见他说了‘忧惧惊怒’四字,又说什么心火肝火肺火都极旺盛。 “后来服侍贵妃的那个抱琴来了,见了姑娘跟见了金刚一般,一声儿不敢出。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见,这是贵妃戒饬了了丫头。那么头一天,必定也殷殷劝告了老太太。 “老太太若是真心疼爱姑娘,听见贵妃肯跟姑娘和睦,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又怎么会因为‘忧惧惊怒’,险些没了老命!? “这就是,压根不想跟咱们姑娘、跟三姑娘和睦,却被贵妃逼着不能再倚老卖老胡来!这才生生地气病了!” 说到这里,小红忍不住冷笑一声,出言讽刺,“所以这回老太太看似站在姑娘这一边,却一来是为了她自己的性命,二来是因为贵妃发了话。 “什么信重姑娘、得了外孙女孝顺便高兴,不过是大家为了体面,骗骗鬼也就罢了!” 晴雯听得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咬牙切齿半天,死死盯着黛玉,挤出来一句话:“姑娘,你还要受这口闷气到哪一天?” “快了。”黛玉垂眸看看自己的手,“凤姐姐来时,说的那些话,你们也都知道了。 “荣国公府,也就再过这个年罢。” 才从外头回来,想要给黛玉磕个头道谢的雪鸦,站在众人身后,不知所措地呆呆听着。 雪雁警觉,一回头,见她在那里,满面惊恐,不由一笑:“怕什么呢?你来!” 招手叫她。 雪鸦忐忑地小心走过去。 晴雯眼珠儿一转,忽然跳到她跟前!张牙舞爪,“哇”地大叫! 雪鸦吓得扯着嗓子一声尖叫! 林黛玉在旁,叹气扶额,摇摇头,转身回房。小红笑着上前扶了她的胳膊。 黛玉看她一眼。小红有些瑟缩,低下头去。 “你是真聪明啊。可惜,你那个林不是我这个林,不然的话,我便认你做个妹妹。” 黛玉笑一笑,拍了拍她的手。 小红松了肩,却挺直了背,小声笑道:“奴婢如今就知足挤了!” 紫鹃看了她二人背影一眼,回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瞪晴雯:“多大了?有三岁了吗?” 晴雯这时候已经抱着雪鸦叽叽嘎嘎地笑得险些软倒在地。 雪雁在旁边也笑,又安抚雪鸦:“晴雯姐姐一向这样,下回你可以吓回来!” 雪鸦被吓得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那我可以跟县主告状,罚她去摘院子那两棵枣树上的枣子么?” “这还用罚?”晴雯顿时眼睛亮晶晶的,四顾看看,悄悄笑道,“明儿一早,趁着姑娘们吃早饭的时候,咱俩就去!” 紫鹃好气又好笑,摇着头回了房,才不管那三个丫头在外头商议着怎么胡闹玩耍。 第二天,晴雯果然带着雪雁雪鸦把两树的枣子都摘尽了。 黛玉听说,忙命她们送了一半过来,自己亲手仔细挑了,又洗净,让江永亲自送了一半去陶府: “跟老侯说,这些送进宫奉给陛下,是我家园子里那两棵树上的。” 另一半则命蒋姑姑送去延嘉殿:“自家树上结的,跟外头买的不是一回事。送给太后尝尝。” 蒋姑姑顿时眉开眼笑,笑道:“我们县主正愁怎么跟郡主开口!您看看,这另一半里头,县主也挑了许多出来,就是不好意思慷他人之慨。” 黛玉作势要把自己那份收了:“那我这份就留下罢!” 蒋姑姑笑着看她:“前儿太上赏了郡主石榴,您不回太上的礼么?秋枣多合适啊!” 黛玉一愣,笑一笑:“姑姑说的是。我竟没想到这一层,真是该打。” 三份枣子几乎同时进了宫。 甘露殿回了茱萸,延嘉殿赏了绸缎。宣政殿则毫无动静,唯有转天的下晌,陶监亲自来了。 第211章 十二个石榴 陶监进门就问黛玉:“出事了么?怎么想起来送那个进宫,还送了延嘉殿和甘露殿?” 黛玉二话不说,先拉着他坐下,即刻命紫鹃将那四个石榴抱出来给他看:“前儿甘露殿给我的石榴。” 陶监的眼睛都直了:“这个!” “我吓死了!”黛玉噘着嘴撒娇。 陶监拧了眉,拿起那石榴左看右看,忽然发现底下有小孔,眉骨狠狠一跳:“这是……” 黛玉咬着嘴唇,低低地把晴雯不小心摔了,掉出粉末,被孟姑姑发现是害人之物的话说了。 又红着眼圈儿道:“我又不敢去问太上,这等诡异的东西是谁进献给他老人家的,这岂不是要弑君么?!” 陶监沉默地听着,头一回见着黛玉委屈没有立即心疼安慰,而是呆呆坐了许久,才低声问她: “孟姑姑在吗?” “不在。我外祖母病了,姑姑陪着她去了京郊我的那个温泉庄子,玩得开心,不肯回来。” “那她是怎么说这里头的害人之物的?” “说是,量大足能害人性命。量小只怕于生育有碍。”黛玉迷茫地看着陶监。 陶监眉心微锁,低声道:“这石榴装起来,我拿走。” “是……”黛玉‘惊讶’地看着他,小心地问,“世叔,你是不是,认得这石榴?” 陶监又默然了许久,才轻轻点头:“是。这是我,第三次见。” 第三次? 第一次是自己父亲送给太子妃。 还有第二次?! 黛玉忍不住身子一抖。 “无妨,别怕。”陶监发现她惊恐,忙笑一笑,柔声安慰,“不是什么大事儿。 “西南有个玛瑙矿。除了你父亲,陛下最信任的一个人,正在那边镇守。 “他那里路太远,所以一般不回来。这回太上万寿节,他奉的贺礼听说便是几个石榴摆件。 “想必就是这四个了。 “他是个实诚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得罪的人也极多。想来这是有人要害他。 “我拿回去,请陛下定夺,看看怎么办才不会辜负了这群陷害忠良的混账东西!” 嗯,陛下擅长坑人。 林黛玉几乎是立即便深深点头表示赞同:“既是来阴的,谁来得过咱们陛下?” 陶监瞪她:“胡说什么呢!” 林黛玉娇俏地吐吐舌头。因让丫头们收起石榴,又上了茶点,退了众人,先把王熙凤收拾了赖家的事情告诉陶监。 陶监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压低了声音:“你们这位嫂子,可真是太会挑时候了!赖太妃不行了!大概,就这几天!” 黛玉捂住嘴:“我的天!那消息可万万不能传进宫中,不然的话,岂不是顷刻间便要了她的命?” 陶监抬手在她额角狠狠弹了一下:“又出坏主意!那一辈的恩怨情仇,关咱们什么事儿?” 黛玉噘嘴:“不是他们那一辈胡闹,我们这一辈用得着过得这样艰难么?!” 陶监没得答话,只得再瞪她:“有了太后撑腰,越发胆大包天了!说,还有什么事,没有了的话,我就回去了!” 黛玉忙拽住他,轻声说了想回故乡一趟。 陶监吓了一跳:“北静王正在江南治水,你这会子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那边如今数他最大。山高皇帝远的,真有事,谁能救得了你?” 黛玉顿时踌躇起来。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除非你再等等。听说江南那边快平定了。陛下打算这就跟太上商议怎么给北静王论功行赏。 “消息一出去,他的死对头们会立即把他的不法事放出来,拼命弹劾。 “到时候,太上和陛下一定会宣他回京自辩。那会儿你就可以去江南了。 “跟他岔开。”陶行简给她出主意。 虽然这是个好法子。但是拖来拖去,黛玉担心水上一旦结冰,自己就要走陆路。那样一来费时间,二来实在会麻烦不断! 思来想去,黛玉试探着问陶监:“其实,上次我去太极宫,太上叫了我去说话。曾经提到,还想再去一趟江南,还想带着太后……” “南巡是天下第一劳民伤财之事!”陶监严肃起来,沉沉地看着黛玉, “你万万不可出这个主意!你父亲当年,对太上百般敬佩。唯有这一件事,提起来便激烈反对!” 黛玉低头摆弄手指:“我们说的是微服……” “那我看你是真不要命了!”陶行简咬着牙狠狠地戳了黛玉一指头,“万一有失,你一院子的脑袋够砍的么?!!!” 黛玉鼓着腮看着天,一言不发。 那怎么办呢?! “世叔,那你帮我盯着些北静王。让他回京的旨意一下,您就告诉我,我就出发。” 黛玉只得退而求其次。 陶行简这才放了心,再说几句最近的日常,便告辞而去,连晚饭都没吃,只拎了一匣子热点心而已。 当夜。 宣政殿。 昭明帝面前,一共十二个“石榴”,一字排开。 除了左手边的四个,另外八个,都敲开了一个小孔,露出了一小堆红色粉末。 今夜值守的恰是何太医,战战兢兢地忙指挥着人戴了革手套,把那些粉末都收起来烧了,又命人把那条长案也抬出去烧了。 然后才擦着满头的冷汗跟面沉似水的昭明帝禀报:“这些药当是同时放进去的。现在看来,应该已经有十多年了。 “伤人性命已是做不到,但一旦沾上必定再无生育可能。微臣觉得,陛下这七八年来再无子嗣,说不准……” 陶行简拂尘一甩,指着他的鼻子断喝:“少说这种没来由的胡话!” 昭明帝看了陶行简一眼,陶行简只得气哼哼后退一步。 “何院正,你只管看病。查案子不归你管。 “当年,太子生母难产而死,症状跟这个药,有没有关联?” 昭明帝冷冷地看着他。 何太医一愣,果断摇头:“没有关联! “先端皇后是因为子大难产,又在生产前误饮了活血的蜈蚣酒,这才出了事! “当时已经一一查明! “若是当年先端皇后沾上的是这个药,那必会有面黑唇紫、血崩难止的症状!” 昭明帝脸色微霁。 先端皇后去世时,苍白憔悴,与这些症状无一类似。 挥挥手,何太医退下了。 陶行简盯着中间那四个石榴,低声问:“陛下,吴贵妃死的时候,跟何太医所说症状,可是一模一样。” “可她这石榴,却是她娘家送进来的。” 昭明帝轻轻地叹了口气。 陶行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哦对了,陛下,智通找到了!” 第212章 桂花夏家 九月初八。 林府。 晴雯兴兴头头地来告诉黛玉:“今年秋闱因各地水患、道路难行,推迟了一个月。今儿才开考。 “听说,贾府里那四位都下场了!” “四位?!谁啊?”雪雁掰着手指头数不出来,“金陵来的玉字辈那个,宝二爷,环三爷,还有谁?” “还有来了之后便去服侍敬大老爷那个呗!”小红正擦多宝阁,手里忙活,并不妨碍嘴里说话。 晴雯连连点头:“荣府的这个叫贾琅,道观赶回来的那个叫贾瑾。” 又笑,“不过,环三爷没有下场。去的是金陵来的另一个草字辈的,跟环三爷同岁,叫贾萤的那个。” “秋闱乡试,考的是举人。”黛玉听到这里终于好奇起来,“他们身上都有秀才功名?” “是啊!说是在金陵的时候都考过了。连萤哥儿和那个帮着打理家务的贾蔺,其实都是秀才!” 晴雯说着,吃吃地笑,“宝二爷是捐了个监生才能去考。环三爷则是白身,所以才不能去!” 紫鹃忙看她一眼:“这个话,出了这屋也说不得的,知道了么?” 晴雯这才想到探春,吐吐舌头,乖乖点头:“是。我说错了。以后绝不说了。” 可是门外恰好是来送东西的雪鸦,听见了,顿一顿,看一眼门外的小丫头。 小丫头们乖觉,一声不吭,眼看着她退了几步,才高声禀报:“雪鸦姑娘来了。” 雪鸦笑着进来,给黛玉送了一盒绦子,五颜六色,各种花样:“县主最近才学着打的,打了好些。 “挑了几个颜色鲜艳的,还有上回做的鞋,让蒋姑姑送进宫去给太后娘娘了。 “这几个清淡雅致的,想着郡主说不定喜欢,让我送了过来。郡主挑挑。” 黛玉笑着让她放下,在里头挑了一会儿,拿了一个葱黄柳绿的攒心梅花样子来,感慨道: “听的说,想当年你们县主也是烦了别人打这个。如今她自己倒学会了。” 把那条也放回去,笑着起身,“我也闲着,正要出去逛,走吧,去你们那里。” 雪鸦笑道:“县主也想请郡主过去坐坐。芸二爷来了,正说那边宅子修缮的事儿,只怕郡主不耐烦听。” “怎么会?我也有日子没见芸哥儿了。”黛玉立即抬脚往外走,又瞪晴雯,“就你最懒。今儿你好好地在家擦洗。 “小红,雪雁,你两个跟着我,去你们义敏县主那里逛逛。” 小红脸上红着,假装没听见,仍旧擦着多宝阁。雪雁赶上来夺了她手里的抹布,强拉着洗手擦手,拽了跟着黛玉出了门。 果然,清秋院里,贾芸正跟探春说县主府的装潢进度:“……花树也快种完了。如今只要家具摆进去,就够了。 “只是那几个做家具的,都说等一等。若是能每日里炭火烤一烤,过了这一冬,明春住进去,才是最好的。” 探春迟疑,看蒋姑姑:“您说呢?” “我也这么说。明年春暖花开时再搬不迟。”蒋姑姑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我是巴不得您跟郡主就这么住着才好! “姐妹们又能说说笑笑。来个外客也能一起招待。人来人往的也热闹。” 探春失笑:“这有什么的?我那边不是也收拾了一个院子专门给林姐姐住么?大不了,咱们拉着她一起去过年便是。” 林黛玉听到这里笑了出来。 小红低头打了帘子,林黛玉啧啧啧着走进来,笑道:“哎哟哟!我算是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要换了那二位姑姑了。 “当初那二位在时,巴不得义敏明儿就搬去隔壁县主府,跟我再也别来往,千万别带坏了她们县主。 “如今蒋姑姑却是千方百计地盼着义敏跟我混在一处,吃我的喝我的,明儿再跟着我一处惹祸,一处去太后娘娘跟前听骂。 “可是这个主意不是?!” 蒋姑姑呵呵地笑,忙给林黛玉让座,道:“郡主如何这么知道老奴的心思?恰恰的正是这个主意!” 众人跟着笑。 贾芸也笑,低着头肃了手,先给林黛玉请了安,然后又笑道:“正要跟郡主和县主说一件闲事。” 林黛玉和探春坐在一处,携了手,笑着让他:“说说。” “这不是秋闱推迟了么?京城卖桂花的有一部分催了花期,令八月里开的,如今便卖不出去。 “可我带着人去一一验看过,只是今年一年的花开不久,日后还是不错的。且因此可以讲讲价钱。 “我看家里……我是说,我看郡主府这边先前没种桂花,县主那边也没有。要不要趁着这几个机会,定几株年头儿久一些、高大一些的好桂花树?” 贾芸低头说道。 桂花? 桂花夏家? 那个前世折磨死了香菱的悍妇?! 呵! 黛玉眼睛里精光一闪,几乎接着他的话尾便笑道:“好啊!我这里定棵大的。义敏那边你跟她商量。” 探春也笑:“我也正想要两棵大一些的。明年秋天,赏桂花吃螃蟹,多逍遥?到时候,咱们偷偷把太后接出来,痛痛地乐一天!” 蒋姑姑笑眯了眼:“极是!很好!” 贾芸松了肩,笑着应下。 “这桂花是谁家的?我们知道么?”黛玉假作不经意笑问。 贾芸也笑着低头答道:“前儿跟时常联系的那个花儿匠一处吃饭。谁知那个卖桂花的家里管事来找他,便一处聊了聊。 “听说跟薛家似的,也是户部挂名儿的皇商。京里有几十顷的桂花田。京城所有的桂花几乎都是他家的。 “那家子姓夏,诨名儿外头就叫他‘桂花夏家’。只是如今也败落了,男丁……老的没了,小的没有。 “如今只有一个老奶奶,带着一个姑娘。虽然富贵,但保不齐哪天谁家起了心,这一片家业也就落在人家手里了。” 黛玉听到这里,抿嘴一笑,哦了一声,叫了小红过来,附耳说了一句,便命贾芸无事了便退下。 然后小红默默地跟了出去。 黛玉拿了那一盒绦子推出去,拽着探春的袖子,揪着她的耳朵,笑问: “你给我说实话,怎么想起来把薛家那个莺儿的手艺拿来我跟前了? “是不是薛家找你了?不许瞒着!快说!” 第213章 攒心桂花局 探春被她揪得耳朵疼,只得讨饶,又撒娇求蒋姑姑救命。 蒋姑姑故意板了脸,哼一声,笼着手站在那儿:“我早说不要管她们家的闲事!当初县主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她们家可帮了什么呢?” 黛玉听见这句,知道只怕果然有事,便放了手,喝命探春好好说话。 探春红着脸把众人赶出去,只留了蒋姑姑,这才告诉黛玉: “前儿我不是接了敦诚亲王家安昌郡主一个帖子么?去赏菊花? “结果去了才发现宝姐姐也在。她如今瘦得可怜,竟跟我都差不多了。我一想上回见她还珠圆玉润的,就不由得心软了一下。 “她跟我说,长公主和驸马天天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就算了。驸马竟还私下里问过她,要不要给寿昌的兄长做妾。 “她自是不肯。所以她也想脱了侍读这个身份,离开长公主府。 “可寿昌死活不许。甚至还说,若是她敢自己求去,就会求长公主给她找些最不堪的世家子弟上薛家提亲!” 黛玉听到这里,眉毛高高挑起:“寿昌郡主这是一力降十会啊!” “可不是!”探春也叹了口气,“宝姐姐只能留了下来。 “如今寿昌郡主但凡出门就带着她,又让莺儿替做女红,又让宝姐姐代写诗词。 “前儿中秋节前,竟逼着她和莺儿熬了十天的夜,绣了一条花开锦绣的裙子出来,当做自己的手艺,献给了太后娘娘。 “听说得了太后娘娘一斛珍珠的赏赐呢!” 说到这里,探春不好意思地说,“我前儿跟你说,她总撺掇着寿昌郡主早些出嫁,也是因为这个。她实在是太累了,受不得了。” 黛玉闲闲地听着,到了这里,才嗯了一声,问:“所以呢?她求你替她做什么?” 探春愣了一愣:“她求我……”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黛玉看看她,笑一笑:“照说,这种情况,她应该求你赶紧救她出苦海。哪怕是绕个弯,让你去借太后的威名,譬如,把她赐了你做侍读。 “这样,她只要离开通宜长公主府,就算是了却了这一段坎坷。 “再不然,就赶紧把寿昌郡主嫁出去。求太上、太后、陛下,甭管是谁,赶紧给寿昌郡主赐婚,也甭管是赐给谁,都行!” 黛玉倒了一杯茶,推到探春面前,“可若是这个时候,她竟指定了人家求你,替寿昌求个赐婚;或者是,指定了人家,求你替她求个赐婚。 “那你就要想一想了。她那话里,就算事情都是真的,可她的目的,也是真的么?就为了脱离苦海? “还是为了拿这些惨事,博个好姻缘?!” 探春咬了咬唇,低声道:“她想让寿昌嫁给二皇子。”又忙道,“可寿昌嫁给二皇子,于她有什么好处?!” 黛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上回你自己告诉我的,长公主跑去跟陛下说,问能不能宝钗嫁给二皇子?” 探春脱口而出:“她家里如今已不在朝,所谓皇商,不过好听。她一个商贾之女,怎么可能嫁给二皇子做正妃? “那以后除了太子妃,可是下头一应的所有皇子妃,都要跟她叫嫂嫂的!” 黛玉笑道:“你这不是清楚得很么?长公主去问陛下,也不是真心想让她去当二皇子妃,而是替自己的女儿投石问路去了。 “就以通宜长公主跟陛下的情谊,再加上连皇后都敢欺负的心性;若她真成了某位皇子的岳母,你猜她是不是想当第二个馆陶长公主?!” 馆陶长公主?! 西汉时,汉武帝的岳母,因为一句“我必金屋藏娇”,便撺掇着皇兄汉景帝废了原太子,改立刘彻为帝的,馆陶长公主?! 探春的汗都下来了!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想到这个!我只以为……”探春失声,然后懊恼地一拳砸在桌上。 黛玉笑了笑:“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媵妾。”说着,又斜了探春一眼,“现在,你再想想,你的宝姐姐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探春的脸色白了红,红了黑,最后满面铁青:“真是好算盘!那边算定了人家一家,这边算定了我!我若没有林姐姐这定海神针,还真要被她哭软了去!” 林黛玉便看蒋姑姑,嗔道:“您为什么不肯教她?” 蒋姑姑耸一耸肩:“这等大事,必要陛下点头。县主哪里办得成?无论如何都要送到郡主跟前来。那我急什么?反正郡主不是糊涂虫!” 林黛玉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心神舒畅,几乎是立时三刻便原谅了探春,哼一声,伸了纤纤食指,戳一戳她的额角: “你呀!遇事多想想吧!此事就算咱们俩不吃亏,却也犯不上替她冒这个风险去。 “国家立储,皇子选妃,前儿咱们才听了恪谨王妃讲了东府的故事。这可不是小儿女的婚嫁小事。这是朝政! “你如今已经是太后义女,堂堂县主。你的话,哪怕自己再不信,听在旁人耳朵里,也代表着太后的部分态度。 “你果然和我一起去跟陛下提了此事。我问你,皇上万一认为,是太后娘娘不喜欢太子,要亲自插手储君废立,该如何是好?” 探春被她吓得,整个人坐立不安,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念佛:“幸亏我没应准,只答应替她问问你。” 黛玉愣了愣,气笑了:“你倒实诚!” 探春忙不迭道歉:“我只是一心替她想办法,谁知道她还藏着这个心思?好姐姐,你别恼我。你教给我,我下次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让人心软。 黛玉又戳她一指头,放下这件事,聊了两句别的,就笑着告辞。 出了门,看见小红在门外候着,便笑问:“在哪里呢?” “正院。”说起正经事,小红的脸上便不会红,“这边人来人往,我怕不方便,人也乱问。” 黛玉嗯了一声。 回到正院,果然贾芸正在院门里头、围墙旁边,毕恭毕敬地低头看着地面立等。 黛玉也站在那里,平静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儿。问问你,认不认得那个孙绍祖。” 贾芸一愣:“认得脸,打过一声招呼。没其他交往。” “足够。”黛玉命小红,“你带芸哥儿去找江永。 “芸哥儿约着夏家的管事去吃饭,江永负责探听孙绍祖的行踪。务必做一个偶遇出来。 “一处吃饭时,你要让那姓孙的知道,这夏家,已经绝后了。 “谁娶了这夏家的姑娘,那么整个京城的桂花局和宫廷供奉,便都是他的!” 第214章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林记总号。 雅间。 贾芸坐在下首,拍着桌子,边笑边对身边打横相陪的方椿嘲道:“老方,我看你以后还敢吹牛!” 花儿匠方椿苦着脸仰头干了一杯酒:“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这样的穷鬼,果然不配上这张桌子!” “别这么说嘛!都是做花树生意的,我家也不过是多个皇商的牌子。其实,大头儿还不是跟你一样,指望着京城的富贵人家?” 桂花夏家的管事夏同得意地笑着,故作矜持。又朝上首坐着、穿着便服也一身官威的男子拱手, “孙大人别介意。可不是我要欺负您家的花匠,是他先招惹我的!” 贾芸忙抢在那人之前笑道:“别瞎说!孙大人跟我们家如今还不是亲戚呢!你这嘴! “你们家姑娘的名声是名声,我们家姑娘们的名声就不是名声了?让我们老爷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买桂花!” 夏同眉梢一挑,惊喜压住,忙笑着拱手赔罪:“是我误信了街上传言!孙大人莫怪!” 贾芸笑着也看向上首那位孙大人,歉然道:“我连个功名都没有,不过是替府里跑个腿。这二位索性都是商贾。 “您虽然暂时没有实职,身上却有指挥之阶,兵部也挂着升迁的缺。您可是实打实的贵人! “让您跟我们一桌吃饭,实在是辱没了您。不然,我们仨还是去隔壁吧?就不打扰您了!” 那夏同听着贾芸的话,再看向孙大人的目光,越发热烈,只是怕对方嫌弃,忙低了头。 这孙大人却也目光闪动,做出一副襟怀若谷的大度模样,呵呵地笑:“无妨无妨。倒也算是我开了眼界。 “常听世伯说起,芸哥儿是个最周到的,他极倚重。我好容易跟你碰上了,这二位又是你的贵友,一起用个饭,值得什么? “尤其这二位斗花儿斗树,我也是头一回见这个玩法,很是有趣。你们继续,我正兴头呢!” 方椿连连摆手:“我可喝不下了!桂花夏家在京城花树行当里,他家说要排老二,那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我跟夏管事顶个嘴,明仗着我们芸二爷在跟前儿,想着夏管事能让我一让。 “谁知绕个弯儿,他两家子竟是亲戚,那我还有好儿?我不玩了!斗不过斗不过!” 孙大人哈哈大笑。 贾芸也笑,看向夏同:“我倒真没想到,你们家跟我们姨太太家也是老亲世交。 “这世界可真小!” 夏同得意起来,忍不住便张嘴乱说起来:“今儿之前,的确只是老亲世交。可是今儿之后,那可就说不准了!” 贾芸一愣,忙问:“这话里有玄机!老夏,别藏着,快给我解个惑!” 拉着他,必要问。 夏同卖个关子,就是不说。 贾芸立即转向孙大人:“您别光看着呀!我说话不顶事儿,您发句话,老夏一定竹筒倒豆子!” 方椿乜斜着醉眼,跟着起哄:“快,快说!” 孙大人也矜持地笑了笑,对夏同道:“怎么样,老夏,给鄙人个面子吧?” 夏同这才冲着他一拱手,笑着压低了声音:“昨儿薛家哥儿出门贸易回城时,顺便到家里拜访了。 “我们老奶奶看着薛家哥儿生得又好,又尚未娶亲,还嘴甜热心,高兴得不得了! “论起来,薛家哥儿和我们家姐儿乃是姑舅表亲,所以最后竟把姐儿叫出来,让他们兄妹相称见了一面! “我后来去给薛家哥儿送东西,悄悄听见,他跟随从极口夸我们姐儿俊俏,秀外慧中,说是回家就要来提亲! “芸二爷也是个明白人。我们两家子都是皇商人家,又是世交老亲,门当户对、知根知底,且哥儿姐儿又是年貌相当的,那还不一说就成? “所以我说,这老亲二字,再有几日,也用不得了,得用姑爷亲家啦!” 贾芸惊喜交加,连忙拱手:“啊呀呀,这可是大喜事,恭喜恭喜!咱们往后,可得多亲近!” “必然多亲近!”夏同呵呵地笑着,举杯跟贾芸碰了一下,两个人一饮而尽。 孙大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笑着也呷口酒,问贾芸道:“这薛家大爷,我听得说,在金陵,曾经为了个丫头,跟人家起过争执的?” 夏同立时瞪圆了眼睛看着贾芸。 贾芸一脸尴尬,呃啊了半天,才敷衍道:“也谈不上争执。拿了钱,自然要把丫头买回来,这才是道理不是? “哪知道那是个拐子,竟还卖给了别家?薛家大爷乃是独子,一言九鼎惯了的,所以才教训了对方一下。算不得大事儿!” “那个丫头呢?”夏同一言问到了点子上。 贾芸挠了挠头:“三年前收了房。”忙又笑道,“听说品格儿极温顺的,我们姨太太和表姑娘都赞不绝口呢。” 夏同的脸色便不好看。 方椿又抬起醉眼,哼哼着拍上了贾芸的肩膀:“夏家第一,撮鸟第二!有钱,太有钱了!可惜没儿子!唉!” 夏同气得抬手泼了方椿一脸酒:“什么屁话!我们家招赘不行吗?!” 贾芸忙劝他,又笑:“你也胡说!薛家也是千倾地一根苗,他家肯入赘?” “且等着看吧!”夏同哼了一声,转身却又倒了杯酒,堆着笑去敬孙大人,“家里最近桂树极多,给孙大人府上送几棵去试试?” 孙大人笑一笑,碰了对方的杯子:“好啊。”脸上闪过得意笑容。 外头有人敲门。 贾芸忙抬起身来:“嗯?” “各位爷,本店赠送一份醒酒汤,您看是这会儿上,还是过会儿上?” 贾芸看一眼方椿,笑道:“端上来吧!我们已经倒了一个了!” 孙大人看着他自然放松的样子,又看看醉的那个,再看向夏同的目光中,闪出狼一样的贪婪! 又过了两天,贾芸匆匆赶去林府。 笑着给林黛玉和探春打千儿行礼: “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贾家四个下场考试的,都中了! “第二个是张喜帖,已经送去荣府大老爷处。 “就是之前跟家里提亲,说二姑娘不行就三姑娘,三姑娘不行四姑娘也使得,的那个孙绍祖。 “他跟薛家的老亲、户部挂名的皇商,也就是桂花夏家,定了亲。 “听说婚期急得很,怕部里的缺儿下来,马上就要赴任。所以定了下个月初八,便成亲!” 黛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哎哟!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可真是大喜事!” 第215章 悄悄下江南 探春听了,莫名松了一口气,又摆手:“那等人的婚事,与我们什么相干? “不过,贾家一口气出了四个举人,是不是要请宴席?有林姐姐的帖子么?” 贾芸笑一笑,摇头:“请是请,但没有郡主的帖子。琏二婶子特意让我过来说一声。 “大老爷倒是很想请了郡主去增增光,可琏二婶子说,这四位都没有内眷,倒十分不必要请各府的女眷去。 “还不如拿了银子,大老爷二老爷请了男客,还有四位大爷小哥儿的座师、同科们,在外头乐一天呢! “大老爷听了这个提议,高兴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了,立即便答应下来! “宫里娘娘赏了四套文房四宝出来,勉励这四位再接再厉,明年的春闱别误了。” 听到这里,黛玉忙问:“消息可送去温泉庄子上给老太太了?” “是。送去了。好在郡主身边的孟姑姑正在庄子上,老太太当时便高兴得险些晕过去。 “当时便闹着要回府。还是孟姑姑劝住了,说若回来了,必定无数的人上门道贺,老太太一劳累容易加重病情。 “鸳鸯姑娘也跟着劝。后来还是史大姑娘问我,如何只是来送信,竟没带了接老太太回城的车驾,是不是大老爷他们并不想让老太太回去。 “我哪敢乱说话,便只是陪笑着,没吭声。 “老太太这才决定留下,过完年,身子好了,再回城不迟。” 探春看着他,不禁问道:“所以大老爷二老爷是真的不想让老太太回府?” 贾芸弯腰笑道:“我哪儿知道?是琏二婶子吩咐我去送喜讯的,我又没见着二位老爷。” 黛玉和探春相视一笑。黛玉笑着夸他:“芸哥儿的差事办得极好。 “我这里恰好有一块好翠,只是颜色显得人老,我们用不着,想必你母亲是合适的。 “你拿去,自己花几个钱,去银楼镶个什么,送给你母亲吧。” 说着,示意小红。 小红捧了个小匣子来,双手奉给贾芸。 贾芸忙双手接了,诚恳道谢:“侄儿给姑姑们办差,那还不是应当应分的?哪儿就当得姑姑们这么赏赐了?” “前儿重阳,原说就要给你的,结果我自己给忘了。就当我是补了一份礼吧。 “我知道你父亲去得早,你那舅家也不是什么得靠的亲戚。你母亲一个人,能把你教导成如今这个男子汉模样,她不容易。 “回去好好孝顺她。这块石头算什么?她当得的!”黛玉含笑说道。 贾芸感动了心肠,眼圈儿一红眼泪就落了下来:“是,侄儿谨遵姑姑们教诲。” 黛玉笑着让他回去。 贾芸出了门,眼泪越擦越多,只拿袖子抹个不停。 小红送出来,看着老大不忍,悄悄地递了块帕子给他:“快别哭了。让人瞧见该瞎编排了。” 贾芸接了帕子,忙强抑住悲声,勉强扯个笑出来:“想起那些年艰难了。一时难受。” “家去可别这么说,当心老太太也跟着哭。”小红小声劝着,送他去了二门。 又过了两天,陶行简还是没有消息送出来,林黛玉终于不耐烦了,决定悄悄起行。 雇好了船只,又让江永准备足了人,最后给孟姑姑送信儿,问她去不去。 孟姑姑当夜给贾母留了方子,第二天一早便赶了回来:“我当然去!江南啊!我一辈子都还没去过呢!” 林黛玉便又跟探春和妙玉交代了一声:九月十三出发。 妙玉倒不在意,只让她替自己去玄墓山蟠香寺上个香。 探春却拉着黛玉,细细地问她都带谁、准备去哪几个地方、走什么路线、大概几时回来等等。 待听说她竟只带着平日里这几个人,再加上江永给寻来的四个保镖,不由皱了皱眉:“够么?” “我扮男装,假装病着,平日只让楚刈出面,一路躲回去也就是了。”黛玉觉得没问题。 探春还是不放心:“你干嘛非要这时候回去呢?明年开春回去不好么?” “其实去年我就该回去的。只是那时候准备不足。今年虽然不逢三逢五,我却等不及了,一门心思只想回去一趟。” 黛玉无奈地笑了笑,“也是有些魔障了。” 探春只得作罢。 却等黛玉走了,第一件事让蒋姑姑进宫去跟太后说了一声,讨了一块延嘉殿的金牌来。 第二件事却是让人叫了贾芸来问:“可有人能陪着郡主回去一趟么?” 贾芸一听,立即表示自己可以:“县主的宅子已经修好了。琏二婶子那里也没差事。我又没有妻小,说句走,明儿就能走!” 探春马上把延嘉殿的金牌拍给他,悄悄吩咐几句话。 因这次出京是黛玉紧急决定,所以直到她上了船,陶行简才得着消息,气得又是跺脚又是恨骂,忙去跟昭明帝禀报。 昭明帝也气得拍桌子:“我昨儿刚跟太上说完,她只要再多等半个月,水溶就能回京!她怎么就这么性急呢?” 陶行简这会儿不气了,就开始担心,越想越多,一屁股坐在御阶下最后一层,开始落泪: “这倒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儿啊?就非得自己亲自跑一趟!我这么疼她,她就不能跟我说,让我办吗?这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倔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昭明帝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你说她跟你说完了石榴,就说要回江南?” 陶行简擦了一把眼睛,“昂”了一声。 昭明帝心里慢慢地琢磨了一会儿,从御座后头站了起来,慢慢下了丹陛,走到陶行简跟前,自己不自觉也蹲了下去,低声问道: “老陶,你还记不记,如海当年在国子监,有记随记的习惯?” 陶行简一愣:“啊,是,有。” “之前,贾氏有孕,得了那四个石榴,然后产子。所以如海把那四个石榴转赠给我。 “接着没多久,安氏却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这么大的事儿,你猜如海会不会记下来?” 昭明帝的眼中闪着寒光。 陶行简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姐儿那时候才问我,是不是曾经见过这石榴!” 第216章 怕不怕北静王 昭明帝慢慢点头,又看陶行简:“如海喜欢记随记,除了咱们俩,还有谁知道?” “太上知道!您自己当年跟太上说过一回!”陶行简面露恐惧。 昭明帝低下头,手指点在大殿的青石板上:“如海还有一屋子书在姑苏。 “太上说要跟那丫头一起微服下江南…… “老陶,她必是看到了如海记载那四个石榴的随记。 “所以,被太上这四个石榴吓得,匆匆跑回去,确定她父亲,有否留下,别的什么东西!” 陶行简慌乱地一骨碌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那,那她必是直奔姑苏! “哪怕是陛下您现在就发密旨让北静王回京,他们也有可能在路上碰见! “那怎么办?!” 昭明帝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陶行简一眼,却没做声,重新低下头去,仍旧用手指尖点着地。 过了好一时,才轻声道:“太上把她逼回去,是没有意义的。 “但若是如海真留下了什么,太上想得到那东西,所以探一探那丫头的话,却是有可能的。” 陶行简有些发急:“如海还能留下什么?! “盐政的利弊,江南的蠹虫,还有那一片糜烂的官场,如海都已经让姐儿转交给我了啊! “他还能留下什么呢?若是有用的,他该一起给我,我才能转呈陛下,得了效用! “若是什么别的把柄证据,那对姐儿来说,就是要命的利器!他必定早就毁了! “太上那么精明睿智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没东西了啊! “不会再有的!” 昭明帝沉沉地抬眼看他:“你信,太上信么?” 说着话,慢慢站了起来,看向窗外,过了一时,冷笑一声,“若我是太上,没有亲手翻一遍,我可是万万不信的。” 陶行简傻眼了。 昭明帝再想一想,忽然阴阴一笑,转头吩咐他:“看看这个消息甘露殿知不知道,若是不知道,就传进去。” 陶行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并不妨碍他绝对相信,昭明帝不论坑谁,也不会真的坐视林黛玉落进北静王的手里。 当天午膳。 延嘉殿悄悄做了一道剁椒炖鱼。太上闻着味儿便跑了来,眼睛一亮,坐下来跟太后一起大快朵颐。 吃完了饭,两个人喝茶。 太后便问程倩:“赖太妃怎么样了?” “不大好。何太医说,她一直不肯吃药,那恐怕就这几天了。”程倩偷偷看了一眼太上的脸色。 戴权在旁瞥见,笑了笑,道:“这等事,总要自己求生,旁人才能帮得上忙。” “可不是。”见太上低着头不想说话的样子,程倩忙搭茬儿,顺便岔开话题,“前儿荣府太夫人,差点儿就没救过来。 “结果现在还不是去了温泉庄子上休养?为了自己的身子,连她那宝贝中了举这么大的事儿,都没回城呢!” 太上哦了一声,抬起头来:“史氏病重?” “是。听何太医说,他去之前,梁太医先去的,都说让预备后事了。后来他去了看了,想着只怕也难。 “不过,不是孟寒烟在昭庆郡主那儿么?就把孟寒烟叫过去,死马当活马医,几针下去,这才扎醒了。”戴权淡淡地说了说当时的经过。 太上若有所思,便道:“那就让孟寒烟入宫,给赖氏也扎几针。” 众人一静。 太上看他们:“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来不及。”太后落了一子,哼笑一声,“昭庆回乡去了。小孟跟着一起。 “今儿一大早就出发了,这会儿,恐怕都快到洛阳了吧?” 戴权皱眉:“倒也没那么快,得两天才能到洛阳呢。只是水上行程,追起来可不容易。 “何况郡主身边并没有几个年长得力的人,若要孟寒烟回来,怕是郡主也就去不成了。” 太上听了这话,忽然抬头看戴权:“溶哥儿还在江南?” “……在!”戴权不禁色变! 太上皱了眉,手里的棋子扔回罐子。 太后终于也想起来,一把抓着他的袖子,急了:“你快想辙! “溶哥儿那个性子,万一先斩后奏……就昭庆的脾气,怕是宁玉碎不瓦全!事情闹出来,没脸可是咱们!” “老戴,看来,上次朕那句戏言,是要成真了。”太上站了起来,露出个笑容,慈祥和蔼、神采飞扬。 ………(我是缺德的分界线)……… 船开出去近百里,眼看着中午,黛玉也想透透气,这才在紫鹃和小红的搀扶下,穿着男装、戴着斗笠,从舱里走了出来。 楚刈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待她站到甲板上,闷声道:“郡主,您还是换回女装吧。” 反正只要不瞎,就一定能看出来这是位美娇娘,谁都不会当她真是个男的。 黛玉也郁闷。 没法子,即便被调理好了身子,这体型体态却再也不肯改去。就这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韵致,好吧,就是个最女子不过的女子。 “林姑姑!林姑姑!”贾芸的声音忽然响起。 黛玉惊讶回头,一眼看见,旁边驶过来一艘尖细的快船,船头上站的正是贾芸。 楚刈脸色便不好看。 黛玉忙命他把贾芸接过来,诧异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县主怕您不肯,不许我提前说。”贾芸笑着把装着延嘉殿金牌的匣子举了起来,“这是县主从太后那儿讨的。凭这个,江南官场上至少没人敢放肆。” 又指指自己,“至于我,县主说,您身边虽然有楚内官支应,但他半生在宫里,只怕不如我这个自幼便混迹三教九流、惯会死皮赖脸的。 “所以,必要派了我来,跟着郡主涨些见识、见些世面,日后也好给姑姑们办更妥当的差事。” 楚刈微不可见翻了个白眼,往旁边站了站。 黛玉忍不住笑,叹息着摇了摇头:“罢了。我便领你们二人的情罢。 “小红,给芸哥儿寻个舱铺去安顿了再说。” 说着,低头打开那盒子,看一眼里头的金牌,又盖好了,递给楚刈: “他们不懂得厉害。你好好收着,万不可有闪失。” 楚刈神情微霁,答应着接了过来。 “楚刈,你见过北静王么?怕不怕他?”黛玉迎风而立,忽然轻轻缓缓地问。 楚刈微微蹙眉。 北静王先前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听说过的。 此刻听见这句问话,思忖再三,方道:“很少。不怕。有金牌。” 第217章 太上微服去者 九月十四。 昭明帝下了朝,照例先去甘露殿给太上请安。 大殿门依旧大开着。 可太上却不在! 守殿的小内侍浑身发着抖,跪在地上,双手交了一页留书给昭明帝: “吾儿,为父携妻游山玩水去也!莫寻我。年前必归!父,字。” 陶行简在旁边看见,双眼几乎要瞪出来,声儿都变了:“携妻!?!?!” 昭明帝也紧缩了眉头,转身大步便往延嘉殿赶。陶行简一溜小跑跟在后头。 进了延嘉殿,程倩叹着气迎上来行礼:“陛下,别着急!” “怎么回事?!”昭明帝沉着脸。 程倩苦笑:“原本只是聊天,说起昭庆郡主回江南故乡扫墓。太上和太后一时兴起,便说赶着也去玩一圈。 “陛下不用急,太上带着戴权,点了三十个武艺最高强的禁卫军。神武将军冯唐父子都跟着呢。 “太上说,如今北静王在江南,他们过去了自有人照看。又有昭庆这解语花、小棉袄陪着,必然玩得高兴。 “如今两淮和江南的水患都差不多平了,想必北静王一两个月也要回京一趟,顺便过年。 “到时候他们便跟着一起回来,保证安全。让奴婢转告陛下,不用担心。” 昭明帝听完,脸色越发纠结,半晌,索性在延嘉殿里坐了下来,抱怨道:“那京中怎么办? “太上这一走,显见得一两个月回不来。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又那么多人要见他老人家。 “这让朕怎么说?!” “嗐!怎么说?先瞒着。瞒不住了,就实话实说。二圣贪玩儿,趁着秋高气爽,微服出去,游山玩水去了。” 程倩也抱怨,“若还有人再说,您就说您也不知道,也是受骗的那一个。让他们等太上回来,自己去弹劾。” 昭明帝重重地嗯了一声。 陶行简在旁几乎要憋不住翘了嘴角,忙又撇下去,抱着拂尘跟着一起发愁:“还有太妃那儿。 “别的都还好说。肖太妃第一个要闹,也非要一起去,怎么处? “还有赖太妃,不是说都不行了?那万一,就这几天,太上和太后都不在,那怎么处?!” 程倩哼了一声:“这不用你们管!太上和太后都留了话,闹腾的就送回娘家,死了的就秘不发丧。 “皇上只管忙朝政去。太极宫的事儿,有我呢。” 最后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昭明帝站了起来,怅然若失:“那朕先回去看折子了。” 程倩忙往外送:“陛下也要小心身子,多加保养。”又嘱咐陶行简,“汤汤水水的别忘了。夜里凉了,记得给陛下添衣裳。” 陶行简一叠声地答应。 君臣两个离了延嘉殿,回到御书房,坐踏实了,昭明帝命他:“给江南那几个写密旨。” 陶行简脆声答应! 一路无话,直到九月二十六,船过扬州。 黛玉站在船头,头戴帷帽,遥遥指着江边的一处楼台,轻声对紫鹃道:“可还记得?” 几乎是瞬间,紫鹃的泪便落了下来,哽咽着低声道:“咱们家别业。先侯爷……” 就是四年前,在那里,自己醒来,发现人生重历,却没来得及救下慈父。 黛玉命人拿了酒水果馔,又安了香炉,炷了沉香,跪倒在甲板上,遥遥祭奠。 贾芸等俱都跟在后头,肃穆跪拜。 船家只安静瞧着,待黛玉洒泪已毕,低头回舱,才悄声问跟着的保镖: “你们姑娘,这是祭谁呢?怎的不索性靠岸,住一宿再走?” 保镖才要张口,贾芸笑着上前,抢着说道:“没谁。我们姑娘爱好诗文,前朝扬州才子多,所以触动心肠,落了几点泪而已。” 保镖诧异地看他。 贾芸拉了他走,轻声道:“不知道么?北静王就在江南。不要随意暴露姑娘行踪。” 保镖惊觉,懊恼捶了自己的头一下:“我们租船时没想到,可用的是真姓。” “姓林的多了,倒也无妨。”贾芸悄声道,“你跟其他兄弟也说一声。 “到了姑苏,上岸找挑夫脚夫之类,便说姓贾,报我的名字。不要再提及姑娘。” 保镖点头不迭。 这边贾芸也悄悄嘱咐了小红,让她告诉林黛玉和孟姑姑。 孟姑姑不由得大赞:“县主让他跟着,可跟对了!” 楚刈有些不服气,但想想确实是自己疏忽了,又愧悔起来,便自己憋在舱里生闷气。 因要赶时间,这船昼夜不停,九月二十七未时,船到姑苏。 上了岸,会了钞,船家见赏钱多,眉开眼笑来谢贾芸:“多谢林爷!” “什么林爷!我姓贾。”贾芸笑着拱手,“我先没赶上船,家里女眷胆小,报了假姓。 “其实我们姓贾。你不错,这一路上船稳得很。吃食也新鲜。好生跑船罢。明春我们回京,说不定还雇你!” 那船家惊喜:“好啊!我明儿到了春天再来姑苏,怎么打听贾爷?” 贾芸笑着往城里一指:“十里山塘有一家罗九娘,你知道么?” 船家一懵:“呃,这个……” “名气虽不大,却开了三四年了。你再来便去她家问。我若回京,她那里是肯定知道的。” 贾芸笑笑,拍拍船家的肩,“嘴严些,别嚷嚷。不然别人抢了你的生意,可怨不着我。” 船家立时指天发誓绝不透露。 贾芸一笑而去。 这船家过了两天,再接了生意往洛阳去,临启航被人叫住了问:“可送过一家姓林的来姑苏?” 船家立即矢口否认:“不曾。我半月前来的,送的人家姓甄!” 对方挑了挑眉,便又去问别人。 看着对方无意间露出来脚上穿着的官靴,这船家忽然脑子嗡地一声! 忙悄悄问自己的雇家:“您熟悉山塘么?” “怎么说?” “打听一下子,是不是有个罗九娘?开张三四年的?” “有啊!年纪虽小,一口官话极好!所以北来的常去她那里坐地。我们这些江南人不大捧她,所以她名气不大。 “怎么?你认得?” “不不不!听说过!小的一个穷鬼,哪儿有钱去那种地方?” 船家松了口气,换了个笑脸,赶紧开船,离开这是非之地。 第218章 姑苏林镜 林黛玉这边,贾芸先找了个客栈,包了个院子,安顿下来。 晚间出去打听了一回,第二天一早,请黛玉再歇歇:“我去林府那边,碰一碰倪二。” 黛玉笑一笑:“好。慢慢来,不着急。” 贾芸应了,带了一个保镖出去。 楚刈实在不甘心,请问黛玉:“不然我也出去转转?” 黛玉却不令他出去:“你不会当地的话,容易被人当了冤大头。 “何况如今咱们还不知道族里和老宅的情形,你还是在我身边的好。” 楚刈一想,自己乃是负责黛玉安全的最后一条防线,顿时心情又好起来,遂安然留下。 孟姑姑却待不住,跟黛玉说:“你若敢把我也关在院子里,我就跟你翻脸。” 黛玉无奈:“那姑姑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 怎么可能!??? 孟姑姑带着浑身兴奋的晴雯和雪雁脚下生风跑了出去,一直逛到日头偏西才回来。 可回来一看傻了眼:“人呢!?” 客栈老板笑呵呵地上前给她个地址:“说是家里早就收拾好了候着呢,所以都回去了!” 孟姑姑有些不好意思,和晴雯雪雁臊眉耷眼的,六只手拿了八个袋子盒子,进了离苏州府衙只有两条街巷的林氏老宅。 这老宅和京中林府比起来,地方几乎大了两倍。 左右跨院,前后三进,姑娘的绣楼,内院的花园,一应俱全。 跟京城林宅比起来,甚至还多了个极大的花厅。 头发大半花白的林镜不顾主仆之分,眼珠儿都不错地看着黛玉。听紫鹃温温柔柔地将这几年经历缓缓道来,一时哭一时笑,一时恼一时喜,一张老脸抹得一塌糊涂。 听完了,擦泪道:“老爷当年跟贾府来往就不多。不是因为那时姑娘实在年幼,让姨娘们养育不像话,也不会千里迢迢送您去京城。 “如今好了,终于算是跟他们家撕攞清了。日后再请陛下给您寻一门好亲,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能安慰了。” 黛玉听着他说便知言不由衷,笑一笑,也不揭穿,只说:“先带我去祠堂上个香磕个头罢!” 林镜忙引路,带着她往宅院最深处走,嘴里还在唠叨:“这宅子,咱们家一直不回来,早些年是被族里给弄去了的。 “姑娘扶柩回来时,他们欺负姑娘不懂,只给姑娘收拾了一个院子。后来我过来,他们还想赶出我去。 “我生了气,便要抱着老爷的灵位去苏州府衙敲鼓鸣冤。族里这才怕了,用了四个多月,总算是把里头霸占的人家都搬出去了。 “我后来又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把里头一点儿一点儿收拾干净了。 “唯有这祠堂,原就是咱们家这一支的。跟族里的那帮人关系都不大。 “想当年老爷也是让他们每个月进来打扫一次。所以我来看时,倒也干净。 “如今家里的人极少。只有我和我这边的一个侄儿、一个外甥两家子。 “他们两家子,平常各院子的打扫、花草、器皿,还有巡查,都归他们。我一个月查一遍。 “祠堂却只有我来。所以姑娘放心,绝没有不三不四的人来动过咱们家的祖宗灵位。” 边说着,便到了地方。 林镜开了门,除了黛玉,其他人都留在了外头,只打量着院子,隔门往里头看一眼。再无逾矩的举动。 林黛玉迈步进去,看着上头密密麻麻摆着的百余灵位,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照了林镜的指点,先燃了香,举着默默祝祷了,磕了头,再把香插进香炉,再回来跪下。 林镜一愣,低声跟她说:“姑娘,可以了。” “镜伯,我跟爹爹母亲,说几句话。”林黛玉抬起眼来,眼圈儿和鼻头都红了,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落。 林镜眼眶一热,立时便老泪纵横,连连点头:“哎!好!好!你说!老奴在外头等着!” 然后颤颤巍巍地迈步出去。 众人会意,都默默地陪着林镜往外走了几步。 晴雯乖觉,忙扶了林镜一把,小声道:“镜伯,您别伤感。 “姑娘泪窝儿浅,我们都是晚辈,劝不住的,都指着您呢。您要再伤心,姑娘那儿可刹不住。” 林镜忙哦哦两声,自己擦了泪,又有些迷糊地看她:“你是叫……”“我叫晴雯。这两个您认得,是紫鹃和雪雁。这个是柳嫂子,我们家厨娘。这个是小红,我和小红都是姑娘上回回京才收的丫头。” 晴雯说着,忙又加一句,“但是姑娘很喜欢我们俩!” 又介绍孟姑姑,“这就是把咱们姑娘身子调理好的孟姑姑,是陛下赐给姑娘的。从前在尚药局,如今领着尚仪局的五品尚仪呢!” 林镜一听,抖着手便要给孟姑姑下跪:“多谢女官大恩大德!” 孟姑姑吓一跳,忙一把扶住他:“老人家,这可使不得!折我的寿呢!” “我们姐儿从小身子不好,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大夫,都不管用。老爷和夫人当年愁得啊……” 林镜皱着脸叹气,又冲孟姑姑作揖,带了哭腔,“如今姑娘千里回来,竟没生病,连疲态都不大见,可见是女官大人的功劳! “我们老爷太太泉下有知,必定也是要多谢您的!” 孟姑姑最不习惯这种场面,哼哈两声便瞪晴雯。 晴雯忙带着老爷子转了个圈儿:“这二位,一位是贾家难得的良善人,芸二爷。比咱们姑娘矮一辈,一向都管咱们姑娘叫姑姑的。 “这一趟回来,可多亏了他里外忙活,姑娘路上没受半点委屈。” 贾芸忙就着话含笑问好:“镜伯好!” 因他姓贾,林镜还了个不冷不热的笑:“芸二爷好。” “这一位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内侍,给咱们姑娘照着郡主品级分派的,姓楚。” 晴雯又小声贴着老头儿的耳朵说道,“高手!功夫可好了!飞檐走壁的!姑娘有了这位内官,才敢千里回乡!” 林镜瞪圆了眼睛,煞有介事地点头:“嗯嗯!楚内官,老朽怠慢了!” 楚刈也不习惯,咳了一声,拱手低头:“见过林老管家。”然后便站在了旁边。 晴雯接着便指指里头:“如今我们都不大称呼姑娘,而是叫郡主。镜伯,咱们在自己家也就算了,出了门,可得改称呼! “这若错了,降了郡主的身份不说,也是对太上和皇家的大不敬呢!” 林镜猛点头:“极是!甚好!极好!” 第219章 墙那边 黛玉再出来时,天已经黑透。 林镜从外头酒楼叫了可口的热饭热菜来,可是看着满桌子的东西又嫌弃又为难: “老二说您可能回来,但又说不准,我这犹犹豫豫的,只挑了厨娘,就没说定。 “厨下的、粗使的、轿夫、脚夫,我都看了,都没定下…… “采买之类的,我那侄儿大手大脚,外甥又抠抠搜搜,都不合适。 “婆子丫头也得再要几个,这若是现买,怕还得教,真是好生头疼! “唉!老二真是误事!让我们姑娘受委屈,吃这些个东西!” 倪二在门外听着,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 贾芸拐他一肘子,瞪他:“还乐!郡主既说了要来,就得按明儿就到赶紧准备。 “大不了,不来了,花几个钱而已。如今处处抓瞎,你再把镜伯急病了!” 果然,里头林镜唠叨着便叹气,坐立不安:“姑娘先吃着。我去看看下头热水烧得如何了。” 忙忙出来,一个踏空,险些摔了,被倪二一把扶住。 晴雯和小红忙跟出来,笑着一左一右扶了他:“镜伯别急。柳嫂子在那里呢。我们俩也去厨房看看。” “好,好。我带你们去!”林镜忙带着两个人往那边走。贾芸想了想,也跟了去。 倪二也想跟去,又怕里头叫人,院子里一个都没了,只得留下。又觉得在廊下不合适,便远远地躲到院门阴影处,权当是个守门的。 总归是江南饭菜,虽没甚重口味道刺激食欲,却胜在鲜香精美。 孟姑姑头一回吃地道的江南菜,一眼都不看林黛玉,只管自己低头猛吃。 黛玉看着她笑,忍不住拍她一下:“姑姑,这是亏了只有紫鹃和雪雁;若让旁人瞧见,您这五品尚仪的威风,可是荡然无存了。” “哎!头回吃嘛!白天我和晴雯雪雁上街,街边东西不一样。我们去的那个酒楼,也没这个好吃。果然还是当地人懂行。” 孟姑姑一通大嚼,飞快地吃饱,然后投杯停箸,想了想,道,“这江南菜虽然新鲜,但感觉上我还是个北方舌头。 “跟你来这一回,好好地把当地的地道菜都吃一遍。以后我就再也不惦记江南了。” 眼睛亮晶晶地悄声道,“下回咱们去广州吧?听说粤菜也是要吃当地的!” 林黛玉莞尔一笑:“姑姑先别急。今儿夜里仓促,改天我请您去江边,吃那现捞上来的江鲜,包你吃不腻!” 两个人吃完了,便在窗下吃茶。 紫鹃和雪雁把家伙收拾了,且先放在一边。刚收拾好,晴雯和小红回来了,脸上都讪讪的。 紫鹃看着她们不对,便问:“怎么了?” 晴雯一摊手,两根手指都红红的,满脸不自在:“厨下只有柳嫂和镜伯的外甥媳妇杜嫂两个人,我想帮忙烧灶,谁知便扎了手。” 看一眼同样低着头红着脸的小红,一指她,“她竟也不会。就被芸二爷赶回来了。说他留下帮忙提水回来,让我们先过来把其他的预备好。” 紫鹃意外笑了:“你们俩久在房里伺候,厨下的粗活做不来;可是芸二爷一个大男人,他难道竟比你们会?” 雪雁便冒出来笑话晴雯:“前年你追着来喜家的来旺家的打时,拿着烧火棍却不扎手!” “呸!柳嫂子厨下的柴什么时候扎过手?这能是一回事么?!”晴雯先瞪眼呛了雪雁,再来小声答紫鹃的话, “可是说呢!做得似模似样的!说是早先家里艰难,他也下厨帮着他娘做饭烧火的。” 里头林黛玉已经听见了,看了一眼小红,道:“我跟你们孟姑姑都吃完了。你们别等着饭凉,也赶紧吃了吧。 “今儿一路过来辛苦。一会儿我们收拾完了,去跟倪二和芸哥儿说一声,让他们自己出门找吃的去。今儿我请他们,回来找小红开账。” 晴雯便笑着道好。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倪二一声冷喝:“我不管你姓什么,这是郡主娘娘的院子,你个腌臜便不能进!” 林黛玉皱了眉。 晴雯眼睛一瞪袖子一挽:“我出去瞧瞧!” 孟姑姑按住她:“我去!” 还没等她出门,就听楚刈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是外男,内院不许进,这是规矩。坏了规矩,便赶出去。” 然后便是“啊”地一声长长惨叫,以及遥远的“噗通”一声! 孟姑姑回头,跟林黛玉面面相觑。 “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林黛玉忙道。 孟姑姑答应着,提了裙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院门外一片声的扰攘。 然后孟姑姑和满面惭愧的林镜走了进来。 一进门,林镜便双膝跪了,伏在地上,连声请罪。 林黛玉挑挑眉,示意雪雁小红把老头儿搀起来,先搁在旁边坐下。然后看向孟姑姑。 孟姑姑叹了口气才道:“是镜伯的侄儿,叫林浑。咱们来时他不在家,刚才回来,听媳妇孩子说主子来了,便来拜见。 “可这内院不许外男进的规矩,他说他不知道。倪二拦了,他便火了。说倪二不过雇工,连林家的人都不算,他还姓林呢。说能见镜伯为什么不能见他。 “反正蠢话一堆。楚刈听见吵闹出去,那性子,怎么会容许人跟他讲歪理。所以,就,就直接丢到墙那边去了。” 林黛玉一惊:“墙那边?哪个墙,哪边!?” 孟姑姑再度叹了口气:“家里不是有两个跨院吗? “镜伯说,东跨院是从扬州带回来的先侯爷的旧物,他一直都没动过。西跨院就让他侄子和外甥两家子住着。 “咱们这个院子是后宅正院,离着东跨院更近一些。所以,这林浑,就被扔到墙那边的东跨院去了。 “刚才嚷嚷,是镜伯怕他掉过去砸坏了东西,所以让倪二赶紧过去把那小子弄出来,送回他自己住处。 “还说,明儿就要赶走他一家子!” 林黛玉看向满面羞愧的镜伯。 镜伯见她目光过来,就忍不住捂着脸哭:“我在林家四十多年,我可没丢过这个脸! “这混账小子,我给他吃穿住处,他倒这样毁我的名声!姑娘,我明儿一定让他滚蛋!” 第220章 琐碎事 “多大点儿事?不就是不懂规矩么?教就是了。”林黛玉笑了笑,抬手先让又跪下了的镜伯起身。 又扬声向外叫楚刈。 楚刈木着一张脸进来,叉手低头:“郡主。” “西跨院的两家都交给你。你好生教教他们规矩。 “我这一趟虽然待不了多久,但必然会有更多人知道这是先文安侯和昭庆郡主的老宅。 “他们既然跟着镜伯住在这里,那以后万一有什么人上门时,就得还出合适的礼节来。 “这是为他们好,也为了镜伯以后能轻省些。你教仔细些,也教扎实些。别今儿记得了,明儿又忘了。” 林黛玉笑着吩咐完,看楚刈立即答应了出去,便再度转向镜伯,微笑道: “上回在姑苏时,我尚年幼,也没有郡主的封号。镜伯又是家里老管家,看着我长大的,所以言行中多有不避讳处。 “如今我身边既有宫中的尚仪姑姑,还有宫正司专掌规矩刑罚的内官,这些礼节妨碍,必是要行起来了。 “以后镜伯有事,让楚内官通传,或者跟丫头们说了,我去花厅跟您商议。您看这样可好?” 林镜的脸上越发红胀起来,忙站着连连称是,便告退:“姑娘……郡主休息吧,老奴告退了。” “晴雯送出去。”林黛玉笑了笑。 晴雯忙答应一声,轻巧地扶着林镜,一张巧嘴低低安慰着,送了出去。 林黛玉这才呼了口气出来,按一按肩膀,吩咐沐浴,歇着。 外头倪二拎着那个干瘦矮小的林浑,冷笑一声,碗大的拳头在他鼻子跟前一晃: “老子不打你,是因为主子没发话。 “如今楚内官可说了,不守规矩就赶出去,不想被赶出去就要挨揍! “你可千万别守规矩,我他娘想痛揍你一顿很久了! “——你还记不记得老子头一天来苏州,你曾经让老子给你跪下?你算个鸟!!?” 林浑又痛又怕,脸色煞白,喉咙里呜咽:“老二,我有眼无珠,你大人有大量……” “老二也是你叫的?!”倪二手腕一翻,那衣领子便又紧了一圈儿,勒得林浑翻白眼吐舌头。 楚刈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黑甜一觉,林黛玉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卯时三刻,才被院子里扫地的哗哗声吵醒。 皱着眉迷迷糊糊坐起来,哼了一声:“紫鹃。” 紫鹃已经穿戴梳妆完毕,正要出去喝止那扫院子的,听见她唤,忙进来掀起帐子,笑道: “江南还暖和着,这一床被子我只怕薄,却听着姑娘一宿没翻身,看来还行。” 林黛玉往前一倒靠在她怀里,闭着眼睛,满心都是起床气,模糊问道:“大清早起扰人清梦,这是谁啊?” “是才买回来的粗使婆子。我去说她。姑娘还要再睡会儿吗?”紫鹃温柔地问。 林黛玉委屈地哼了一声,搂住了紫鹃的腰:“好姐姐,还困,可这一醒就睡不着了。” 紫鹃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昨儿热水烧得不够,姑娘头发都没洗好。” “嗯!”林黛玉闭着眼睛点头,“痒。” 紫鹃便跟她低声絮叨:“林爷爷的两房亲戚,懒得多,勤快的少。昨儿只有一个外甥媳妇在厨房忙活。 “后来还是芸二爷去帮着烧了水,又跟倪二一起抬到了屋外。芸二爷出去就说这样不行。连夜拉着林爷爷出去买了人回来。 “有懂事儿的就有粗蠢的。今儿我们再看看挑挑,留几个合用的便罢。” 林黛玉这下终于醒了过来,抬起头来,睁开了眼:“你说林镜阿伯的那两房亲戚,懒?” “又馋又懒。”紫鹃见她醒透了,便伺候她起身,穿衣梳头,又问:“一会儿好生洗个头吧?” 林黛玉点头。 紫鹃便小声告诉她:“……听说蹭着姑娘从外头酒楼叫的席面,吃得满嘴流油,不肯去厨房忙活。” “镜伯一向,嗯嗯,手头把得紧。”林黛玉偷笑,“想来他这两家子亲戚,从他这儿是捞不着什么油水的。好容易我来了,在所难免。” 简单梳洗,请了孟姑姑过来,一起吃了江南的汤包做早餐,孟姑姑眉飞色舞地又要出去逛。 晴雯和雪雁却都懂事地表示今儿不去了:“才来的都是新的,她们懂什么?郡主身边不能少了伺候的人。明儿闲了再去。” 孟姑姑悻悻。 林黛玉便笑,扬声叫了楚刈,让他陪着孟姑姑出去:“让姑姑逛她的,你和倪二陪着,把附近的门路方向都看清楚。” 楚刈心领神会,三个人又带了杜家一个七岁的小郎君,一起出去了。 一时昨夜说定的仆下都来齐了,林镜便请问黛玉要不要见见。 黛玉想了想,让搬了扇屏风去花厅,自己坐在后头,却让林镜和贾芸在前头。 把那些人一一看了一圈。 贾芸看着有两三个眼珠儿滴溜溜乱瞟的,还有一个不停地用手擦鼻涕的,挑了出去,让他们仍旧回牙人那里去。 这样留下了十几个人,里外分配了。 贾芸又偏头客气请问林镜:“林兄弟、林嫂和杜兄弟、杜嫂,您看接下来安插在哪个差事上合适?” 林镜想了想,皱了皱眉:“看院子、打扫他们还行,真领差事,我哪儿都不想让他们待,只会闯祸。” 林黛玉在屏风后笑着开口:“听说杜家的昨儿就在厨房,那就仍在厨房,听柳嫂子调遣。 “林家的既然先司擦洗,那就仍旧管着我住的院子之外、内院诸地的打扫擦洗,旁的事情不与她相干。 “林浑和杜护既然之前管门户,如今带着我们从京里带下来的四个人,仍旧管门户罢了。” 林黛玉说完,其他的也不多说,只多嘱咐贾芸几句,“芸哥儿虽然跟着你琏二婶子出入。可这些人到底该怎么安排,你要跟镜伯多学学。镜伯年纪大了,有时候他们哄他,你可要擦亮了眼。” 然后自后门离开。 小红咬咬唇,忍不住问:“姑娘既让芸二爷都听镜伯的,如何又让他擦亮了眼?” “镜伯当初虽然掌管我家院子,却都只是听令行事。他看人并没有那么准。 “这件事上,我更看好芸哥儿。但这是姑苏,怎么可能全委给芸哥儿? “万一镜伯伤了心,怎么处?” 林黛玉笑了笑,低声教她,“只能让他们互相帮忙,也互相掣肘罢了。” 第221章 郡主要查账 两三天里,新仆人们又有两个偷奸耍滑、挑事儿偷懒的,竟落在了楚刈手里,一个字不说大棍子赶出去。 终于平顺下来,族里也得着了信儿,老族长便命人来问。林黛玉含笑让倪二去送帖子:“正要请族长过来坐坐。” 林族长本来使人去,便是打算把这小姑娘叫到自己家里来,摆一摆长辈的谱子。谁知倪二送来的帖子上,落款却明明白白写着“昭庆郡主”。 大惊失色之下,忙问端的。 倪二得意洋洋,却又不敢胡说,只简单告诉他林家姑娘被太上亲口封了郡主罢了。 老族长捻须无语,半晌,才试探着问:“如此,我带老妻和孙子孙女一起去吧,拜见郡主?” 倪二顿时冷了脸色,皮笑肉不笑:“那倒不必了,咱们郡主性情冷清,说正事就是说正事儿。 “老族长先去坐坐,日后其他走动,再议么。” 老族长尴尬地点头称是。 倪二告辞。 回去就跟贾芸偷偷嘀咕:“这老东西,又想沾光呢!这跟京城贾家也没什么区别啊!郡主不会回来也要受气吧?” “那怎么同?”贾芸笑了笑,“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姑娘如今是林氏族里多少贫寒子弟的读书希望,他们不敢。 “何况,大不了也就是把侯爷留下的田产切了块,卖了。到时候银子拿回京,便跟姑苏林氏再无干系。你看到底谁心疼!” 倪二嘿嘿地笑:“还是你硬气。” “不是我硬气,是郡主硬气。你说她在贾家受气,可贾家从头到尾,除了我们宝二叔,她可让过谁一回呢?” 贾芸叹了一声,拍拍都听傻了的倪二,笑道,“我们林姑姑其实眼里从不揉砂子,你记得我这话,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倪二猛点头:“我闺女也是这么跟我说。郡主和县主前头都过得小心,若不是最忠心的,休想得了她们俩的青眼。” “就是这话!老二,你那闺女是颗珍珠,万不可轻易许人!回头请郡主县主,给她挑好的!” 贾芸跟他勾肩搭背,越发亲热。 倪二笑得两眼眯起来:“承您吉言!” 两个人走远,后头墙根底下转出来一个妇人,满眼算计,手帕子一甩,飞快地往西跨院跑去。 待到第二天老族长上门时,林浑殷勤地笑着上前来迎,又往里头送,嘀咕了一路。 到了二门口,昨日那妇人便满面堆笑地上前:“给老族长请安。您万福。您这边来。”又小声问,“我们那口子可跟您说了罢?” 老族长刚若有所思地点了个头,便有人拦住。 两个人抬眼一看,正是雪雁。 雪雁扯一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妇人:“林嫂,郡主亲口发的话,你的差事是正院之外的洒扫擦洗。其他的事情,不与你相干。 “你逾越了,自己去楚内官那里领两个嘴巴子,然后该干嘛干嘛去。若是不服,就离开林府。莫要让郡主亲口罚你,伤了镜伯的面子。” 那妇人听到最后一句,原本生怯的神情立即变了狂妄:“罢哟,小姑娘家家的,竟也学人抢功劳、充大个儿! “我们大伯服侍先侯爷的时候,你爹都还不知道投生没有呢!别说是你,就是郡主,跟我说话也要叫声嫂子……” “啪!”雪雁根本不等她说完,上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然后不等她说话,冷冰冰吩咐跟着的两个粗壮婆子:“堵了嘴绑了手脚,送去楚内官那里。” 婆子齐声虎吼:“是!” 上来一把堵住那妇人的嘴,夹小鸡子一样箍了手脚,横拖着就走了! 老族长先被雪雁那一巴掌吓了一跳,又被那婆子的虎吼吓了一抖,最后再看着雪雁笑吟吟的伸手相请,只觉得后背直冒凉气,说话都不利落了: “你是,雪雁姑娘不是?这才几年,我都,我都看不,没看出来,哈哈,没看出来!” 雪雁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憨笑:“老族长好记性!我都把您忘了,您还记得我呢!” 老族长被这一句话噎得脸上险些成了猪肝色。 等到了花厅,老族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时,见林黛玉并没穿着郡主的冠服,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松了还没一半,便看见了林黛玉旁边身穿女官服色、板着个脸、冷冷看着自己的孟姑姑。 老族长明白了过来,僵着笑容上前拱手作揖:“见过郡主,郡主万安。” 林黛玉笑着站起来,微微欠身:“不敢当,族长请坐。来,看茶。” 头戴金簪、腕套金镯的晴雯袅袅上前端了茶点,然后无声无息退下。却已经快要把老族长的眼睛闪瞎了。 “听说郡主三四天前便回来了,如今可安顿妥帖了?”老族长开口寒暄。 林黛玉含笑:“是。”然后直奔主题,“我家老管家给我看了账本,这四年,共资助族中学子共两百二十九人。 “我想见见这些人,若是本人来不了,家里人来也行。” 老族长登时沉了脸,再怎么想要顾忌一下对方的郡主身份,也绷不住了,哼了一声道: “郡主这是来查族里的账,还是想要邀买人心?!” “我资助了人,想听他们道一声谢。若是这都不行,那明年开始,我便告诉他们,因为他们连声谢都不肯,我撤回一切资助,并请他们都还给我。 “这人么,帮什么人,都不能帮假清高的白眼狼不是?”林黛玉笑了笑,“所以我劝老族长,不如替我传这个话,让我对一对这个单子。” 老族长黑着脸:“此事乃是族中三房在办。明天我让他们家自己来回郡主的话!就此告辞。” 站起来,甩袖子就走。 林黛玉微微笑:“这可不行。我家管家是从您手里接的单子,自然要您陪着才能对。 “否则的话,三房来了我这里,叫起撞天屈,说他们给您的单子没有这么多人,都是您吞了的,您让我怎么办? “难道还要我亲自去一个一个地对人吗?那咱们林氏宗族,也太难看了吧?” 老族长就像是被定在门口一般,心里却打鼓:三房那个吃铁钉拉硬屎的活王八,怕不得正会如此! 第222章 这钱烫手,我怕折寿 老族长袖子遮面匆匆走了。 孟姑姑等他出去,终于放下来板了半个时辰的脸,有些不解:“没几个钱,也并不算急,郡主怎么这样半分情面都不讲?” “姑姑嫌我咄咄逼人?”林黛玉莞尔一笑,“那是因为他们做的太难看了。 “四年二百多人。如今一个书院才多少人?贾氏在京城的家塾,长幼加在一起,连上附学的,也不过十人。 “林氏族学这四年怕是都没这么多人。他们竟也敢捏造了让镜伯拿钱。镜伯年纪大了,看账头晕,这二年交给了他侄子代管。 “这才有了这一出。” 黛玉轻轻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是我父亲身边唯一剩下熟识的人了,我不想让他老人家太难过。 “所以才要雷厉风行地赶紧把这个事儿过去。他那个侄子一家,有楚刈、又有倪二,要不了多久,必定能掰正了!” “若就是掰不正呢?”雪雁忽然出声问道。 黛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停了好半天,才道:“那就只能指望他外甥给他老人家养老了。” 转过天来,老族长抬了一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中年汉子来见黛玉,羞惭说道:“是我不察,让这混账从中渔利了。 “实际并没有那么多人,得了资助的只有六十九人。他贪了上千的银子,我让他都吐出来了!” 又拿了一张银票给黛玉。 黛玉看了一眼,没有接。老族长只得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黛玉并没有捡起来,而是含笑看着老族长: “真相大白就最好了。六十九个人么,倒还差不多。我既说了要见,怎么也不好就不提了。 “这么着吧,包个酒楼,我请他们吃顿饭。 “老族长把名单和账册留下,我再看看。” 还要名单和账册? 老族长色变! 黛玉看都不看他,却指指桌上的银票,吩咐此次也在场的贾芸:“拿去,办酒席。” 站起来,脸上淡漠,“三番两次,我烦了。芸哥儿办吧。办回来多少银子,都归你!” 扬长而去。 贾芸答应了一声,上前拿了那银票,伸了手指弹了一弹,转头看向老族长,却不说话,眼神一转看向镜伯的外甥杜护: “杜兄弟,这姑苏我不熟,我也不缺这几千银子。这么着,咱俩一块儿办,办回来多少银子,我四你六,不,我三你七!” 一脸厚道的杜护面露犹豫。 贾芸呵呵轻笑:“那要不这么着:办回来的银子都归我,但是你一家子,回头跟我们一起回京。我负责给你找差事、找吃住,可好?” 杜护眼睛一亮,忙拱手答应:“是!多谢芸二爷提携!” 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只查到第三天,贾芸便呈了结果给林黛玉:“族中这四年共资助学子六十七人,其中九个贫困的,其他都是各房的嫡亲子弟。 “其他所有钱,乃是族长、三房和林浑,三份均分了。 “账上共支出七千六百两,追回四千零二百两。余下还有一千九百多两,族中那些并不贫困的家里,不肯吐出来。” 林黛玉哦了一声,问:“可有建议?” “我放了风出去,这样品行的,未必有资格考试。不过可能要等两天才能收着效果。” 黛玉嗯了一声,点头让他出去。 贾芸一愣:“郡主,好几千银子呢,真给侄儿了?” “下去。我看着这东西就心烦。”林黛玉挺不高兴地起身走了。 贾芸身上有些燥热,拿那银票的手便有些抖。 孟姑姑便笑话他:“怎样?庆幸亏得杜护没选银子吧?” “不是!”贾芸努力保持平静,“这太多了。我真拿起来,我怕折了寿。” 小红在旁也笑,悄声给他出主意:“拿去还给镜伯,还入了公账不就完了?” 贾芸被“公账”二字激醒,犹如一桶水从头浇到脚,忙不迭点头,拿着那烫手的银票,一溜小跑走了。 到了晚间,小红笑着禀报黛玉:“镜伯收下了四千两,那二百给了芸二爷和杜护,让他们出去吃饭喝酒去了。 “先前那一千多银子,杜护说那些真正贫困的,不能吃得太好,容易养野了心胸,也容易养出仇来。 “所以芸二爷也只留了二百,说好了过两天请他们吃顿好的,另每人送一套文房四宝、两套新书。” 黛玉嗯了一声,道:“办得好。”又问林浑现在哪里。 小红尴尬一笑:“已经合家子赶出去了。谁说都没用。镜伯说了,这是他亲戚,不是林府的下人,所以郡主的话不管用,只听他的便是。” 林黛玉沉默了许久,叹息一声,命小红:“让芸哥儿去劝劝杜家,我以后每年给他们两千安家银子,让他们好生给我镜伯养老。 “待镜伯归天后,我这老宅,便交给他们家世代打理。一应规矩,都照如今办理。” 贾芸领了话去劝,杜护却胆小,说什么都不敢留在没有林黛玉的姑苏。 贾芸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我正有一事要求杜兄!” “芸二爷您说,谈不上求不求的,我听吩咐办事就是。”杜护一脸忐忑怕事。 贾芸笑道:“我身边缺一个跑腿的孩子。在京城时没找到合适的。 “前几天,老二陪着楚内官和孟女官去逛街,说是带了你家的小子去带路,回来没口子夸机灵。 “不如你让他跟着我吧?回头见着空儿,我让家里的护院兄弟们教教他武艺,再跟我学学这些琐事。 “等镜伯老了,我让就他回来。你帮着你儿子,替郡主守这片家业,如何?” 杜护顿时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拉着贾芸的手,连声称好! 贾芸又笑:“我知道嫂子刚怀了一个。若也是个儿子,是个读书种子,那便送去林氏族学附读。 “果然能考出来,有郡主在,还怕没个锦绣前程?!” 杜护大哭,直直跪下去:“若能如此,芸二爷便是我家的再生父母!” 贾芸吓一大跳:“使不得使不得!” 事情办妥贴了。 林黛玉这才松口气,吩咐倪二:“小心着些,打听玄墓山蟠香寺在哪里。我要去上炷香。” 紫鹃看着她眼底的乌青,心疼地劝:“不然过几天吧?您这几天都没怎么睡。 “等过几天里头查完了,您补一补力气,再出去不迟。” 黛玉犹豫片刻,点头:“不急,先打听着。” 第223章 找到了,又好像没找到 黛玉摇摇头。 小红体贴上前:“这会儿没什么事儿,郡主去靠会儿。”又顺手递了两个话本子给孟姑姑:“姑姑也一起去吧?” 孟姑姑哇了一声,忙接过去,笑得两眼眯起来:“好丫头,够孝顺!苏州的本子跟京城的不一样,又是一个味儿呢!” 两个人一起回了房,雪雁跟进去伺候。 晴雯和小红便去厨房端茶点,故意跟柳家的抱怨:“您学江南点心便学,每日家做这么多。 “郡主和姑姑一边下棋一边吃,下午吃饱了晚上便不爱吃饭,一吃就积食。 “三更半夜睡不着,害我们也不得睡。以后下午的茶点,最多不得超过八块!” 柳家的讪讪的:“我好容易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学的……” “那就不能留在厨下咱们自己吃?”晴雯说着,随手拿了两块塞给旁边的杜嫂子,又拿了两块塞给厨下粗使的切菜婆子,自己也吃一块。 小红嘻嘻笑着,过来拿了一块自己吃,又拿了几块包起来,朝着柳家的挥一挥:“一会儿拿给倪二哥、芸二爷尝尝!” 柳家的忙骂自己发晕:“我怎么把他二位给忘了?” 每日里她只记得要悄悄给林黛玉房里的几位姐儿和楚内官送些新鲜点心去,竟忘了贾芸和倪二! 这样七七八八一分,柳家的屉上的点心便下了大半,剩下的十来块,八块摆了两盘,晴雯和小红高高兴兴地放了提盒,说笑着走了。 又过了两天,贾芸请那九个贫困学子吃完了饭,送了书籍和文房四宝,又打听着家里情形,送了些米菜肉蛋过去。 九家人感激得哭,便有三四个都提出想见见黛玉,被贾芸婉拒。谁知有一个执着的,竟跑了去林家老宅门前跪着,被倪二第一时间一把拎进了府。 贾芸叹口气,劝他:“郡主是女眷。你也学了礼记,我问你,几曾有女眷随便见了外男的? “郡主资助是为了让你们多读书,读好了考中了报效国家回馈宗族,可不是为了要你们跟她有什么牵扯的。 “她如今是郡主,身边既有皇上赐的女官又有太后赐的内侍,你真当她没人管着呢?” 那人羞愧,朝着正院磕了个头,走了。 黛玉听说,松了口气,立即提笔给探春写了封信,谢她如此果断理智,派了一个最顶事儿的贾芸来。 果然那一千九百银子收了回来,黛玉回手递给小红,让她单收起来,回了京便送去贾芸家里。 入夜。 楚刈、晴雯、小红一起,背的背、抬的抬,把东跨院里最后一批东西都搬进了正院的东边书房里。 黛玉坐在里头,细细地翻看。左边一大堆,是已经翻检过的,右边一箱,则是黛玉认为应该再检查一回的。 雪雁和紫鹃在里头,把黛玉理出来的那一大堆,书放进一个大箱子,器物则放进另一个。 再由楚刈把那放器物的箱子搬去东厢房。 灯下进展缓慢。 六个人用了整整十个半夜,才算是把这最后一批粗略地收拾完。 黛玉把最后一箱书也翻完,站起来伸一伸腰,吩咐:“这个箱子拿到那边去。 “剩下的都收拾好锁好。明儿回京的时候,书都带回去。器物锁在东厢便是。” 其他几个人都松口气。 黛玉看着他们笑了笑:“明儿请你们去江边吃鲜鱼!” 晴雯和雪雁开心的拍手。 紫鹃瞪她们一眼:“小声些!” 小红仔细把每个箱子的锁头都看了一遍,然后笑着对林黛玉说:“姑娘,歇着吧?” 黛玉含笑点头,又招呼楚刈:“辛苦了,去歇着吧。” 楚刈木木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出了院子,拐了个弯,这才嘶哈一声,自己转了转腰。 这世上最沉的东西就是书! 当晚,紫鹃值夜,让那三个都去睡了。然后伺候黛玉躺下,放了帐子,才轻声问:“可寻着了?” 黛玉摇了摇头,却拿了张纸出来,递给紫鹃:“你看这像什么?” 紫鹃接过去,就势坐在床边,身子在帐子里,腿搁在帐子外头,低头细看,横过来竖过去: “这一格一格的,又不方正,又不均匀,这是什么?此处还有个小红圈?” 黛玉把那纸要了回去,折好,放在了枕下,低声道:“明儿我会吩咐镜伯,我要去看爹爹留下的那一大片良田。 “你记得知会芸哥儿他们一声,让他们一定把田契地契都找到,最好能绘了官府的鱼鳞册来。” 紫鹃眼睛一亮:“对!这是田地的图!” 黛玉看她一眼。 紫鹃吐吐舌头,一向的稳重被开心替代:“终于找到了。奴婢替姑娘高兴。” “行了,快歇着吧。”黛玉也笑,轻松地一偏头,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黛玉又去了祠堂上香,出来后红着眼睛,找了林镜来商量:“我要去走一走爹爹留下的田亩。” “那个太大了!”林镜皱眉,“且田地里,马车过不去。姑娘若靠走的,怕是一个月都走不完。” 黛玉咬咬唇:“田地那么多,必有庄子。我去庄子上瞧瞧,踩一脚旁边的地也行啊。” 林镜看着她,长叹一声,只得答应。起身叫了杜护,一起去了庄子上,亲自吩咐庄头们做好准备。 紫鹃和黛玉私下里商议,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黛玉是闺秀千金,一辈子没往庄子田地里迈过脚。果然硬去,也不是不能去,然而让人知道了,一定会令人起疑。 可若是她不去,换了紫鹃去,却也是一样的问题。思来想去,也没有个解决的法子。 倒是二人焦躁,被小红看出了一二。趁着黛玉歇午,众人都退下了,才轻轻进去,掀起帐子,果然见林黛玉还睁着双眼睡不着。 “姑娘想去看那些田?”小红小心地看她的神情。 黛玉心中一动:“谁耐烦看那些田?我爹爹留了个图,我想按图索骥,却不知道什么借口能去。” “怕是没什么借口能让姑娘亲自留在那里查看。”小红接口便道,“甚至咱们在的时候,顶好别有人公然在田里查看才好。” 黛玉看她:“那你说怎么办?” “姑娘不如交待给芸二爷。等咱们回京后,让他再回来一趟。”小红轻声道,“咱们把所有的书都带走。” “你,都听见了?”黛玉心里轻轻一跳。 小红垂眸:“模模糊糊听了一些,再猜了猜,想来,应该猜对了吧?” 第224章 大快朵颐 黛玉把整件事在心里慢慢转了一圈儿,低声道:“你的主意,不无道理。我想想。” 小红嗯了一声,又轻声劝:“姑娘怎么想都不打紧,只是不能再着急了。孟姑姑刚才还念叨,怕是要给姑娘配清心去火的膳食。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这宅子不是咱们自己家。这个食谱若是传出去,姑娘啊,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黛玉被她提醒,想起北静王正在江南,而自己父亲在江南任职期间,并未结下好友,反而得罪了许许多多的人…… 自己不能让人察觉有异。 黛玉咬了咬唇:“那就不找了!此事缓办!” 小红答应了,给她盖了一床薄被子,让她且踏实午睡。 可黛玉怎么都睡不踏实,不是翻来覆去,就是噩梦连连。 小红心里着急,想来想去找了紫鹃商议。 紫鹃听了更没法子,两个人对坐发愁。 雪雁瞧见,过来好奇地看她二人的脸,问:“做什么?郡主不请吃鱼了?” 两人噗嗤一笑。 罢了,关关难过关关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个午觉睡得黛玉腰酸背痛,哎哟个不停,孟姑姑忙给她拧了拧腰、搬了搬脖子,黛玉才觉得好些。 到了傍晚,黛玉跟镜伯明言,要请孟姑姑吃江鲜。镜伯乐呵呵地拍着胸脯带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江边。 上小船换楼船,几个人上了一艘并算不得热闹、专吃江鲜的宴菜船,挑了最靠里头的一个隔间,分了两桌,竖了屏风。镜伯跟着女子们一桌,男客们另一桌。 “你们怕是不会吃,我来点菜,两桌先各上一小份,尝尝再说。”镜伯笑着说,又向船家道,“生熟各半,该腥的不腥,不该腥的腥了,我可不付钱。” 船家娘子张口便撒娇:“啊呀呀,侬老官也不是头一遭来我家吃生鲜了。哪一趟让侬不满意过,当着贵客故意这样讲奴家!” 娇滴滴,软糯糯,就如一碟子甜红薯还拔了糖丝,甜死粘死,酥得人魂儿都要没了! 贾芸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倪二发现了,搂着他的肩膀贼笑:“如何,江南风情,别具一格罢?” 贾芸下意识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狠狠瞪倪二。 楚刈冷着脸把倪二跟前的酒杯拿走。 倪二立时捏住了自己的嘴,老实如鹌鹑。 船家娘子眼睛极利,马上发现这里头谁是说了算了,立即便转向黛玉: “这位客人看着年纪太小,吃生的怕肠胃不克化,先给你弄一碗山药芡实鸡头米的糖水可好?” 孟姑姑抢着点头:“这个好。每人一碗。” 船家娘子满面春风:“那奴家就晓得各位客官的胃口了,且请稍等片刻。” 风摆荷叶般快步走了。 “你看她在这船上,竟稳得半步没踏偏,还能扭成这个样子。真是厉害!” 晴雯睁圆了眼睛,悄悄地跟雪雁嘀咕。 雪雁连连点头咂舌,不过,仰头想一想,道:“我幼时也能这样。” 晴雯噎住。 “无他,唯脚熟耳。”黛玉细声说着,与孟姑姑相视一笑。 一时果然先端了糖水上来。黛玉小口尝了尝,眼睛一亮,忙看向柳嫂子。 柳嫂子细细地品着,沉着抬头看着黛玉,微微颔首。 黛玉便露出个笑容。 镜伯看得如坠云雾。 小红笑着悄声给他解释:“郡主爱这糖水,所以看着柳嫂,想问她能不能做。柳嫂试过了,觉得没问题。郡主便高兴了。” 镜伯捋着胡子,呵呵地笑。 他也没想到,今儿出来吃这江鲜,自家小主子竟是把所有从京城来的人都带上了。 这些人看来也是对郡主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倒令他放心不少。 一时各种生鱼脍、血蛤、醉虾、呛蟹都摆了上来,还有清蒸鲈鱼、白煮蛏子,加上著名的江南水八仙,西湖龙井茶,等等清淡鲜甜的菜肴饮品,堆了满满两桌子。 只是看着这小小的碟子,一人一筷子便再也没有的分量,很快就把男客们那一桌吃急了。 “镜伯,他们这里有没有炖肘子?!”一个保镖委实忍不住了,摸摸肚皮,咕噜一声。 林镜不屑地哼了一声:“无知的夯货!等着!” 那边孟姑姑正奔着一碟子糯米糖藕使劲儿,一听林镜这话,立即便停了筷子。 果然,又过了一时,船家娘子上来,两桌看了看,笑了起来,朝着下头便叫:“来,搭上来!” 只见两个伙计一人一边,捧了一个巨大的盘子上来,里头竟整整地墩着一个猪头! 小红和雪雁都是惊呼一声,忙转开了脸。 唯有孟姑姑和晴雯顿时亮了双眼,跟那桌子上的一群糙汉一般,捏紧了手里的筷子,还咽了一口口水! “这是扬州菜,烧猪头!奴家瞧着各位爷、姑娘都是北边口音,想来还是肉更实在。您试试! “这可是那有名的,一根柴烧烂的整个猪头。肥而不腻,皮酥肉烂,都不用咽,肉放进嘴里,就自己滑下喉咙去咯!” 船家娘子笑着形容,指挥伙计把那猪头放在男客一桌,自己则拿了一个大盘子,从那整个猪头上各个部位都切了一块——既看不出来猪的样貌,又能享受肉的美味。 然后把这盘子肉放在了女客一桌上,又笑着朝黛玉挤眼儿:“我单给姑娘们预备了樱桃肉和蜜汁火方!他们臭男人,恰勿出滋味来哉!” 黛玉忍不住笑:“好,多谢船娘姐姐。只是我爱吃鲜鱼,刚才那鱼虾蟹,再做两份上来。 “再加两套龙井虾仁,银鱼莼菜,烩乌鱼蛋,和鲃肺汤。 “我知你们还有酸辣的做法,不用顾忌,只管做上来。我不吃了,他们也是要尝尝的。” 这一点菜,船家娘子啧啧称奇:“老爷子还说你们不会吃,这小姑娘可比您会吃多了!” 众人呵呵地笑:“船家娘子好眼光!” 过了一时,船家娘子摇了小舟,往楼船远处而去。那里有几只小小的乌篷。周遭都黑黢黢的,蓬内却别有洞天,数盏清灯。 船家娘子并不上船,只在旁边,递了个提盒上去,陪着笑:“老爷夫人们慢用。” 坐在靠船尾处,一身江湖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一转头,赫然正是冯紫英。 他好笑地看看提盒里的菜,再看向那船家娘子:“小娘子啊,一个猪头上三桌,你这是当谁不识货呢?!” 第225章 为了你来江南 “这东西不过尝个滋味么!老爷夫人都是金贵人,哪里能让看到那东西的真实嘴脸?小哥儿不要争竞,这盘肉只当奴奴送与老爷夫人的可好么?” 船家娘子娇声娇气地解释,却谨守着规矩,一眼都不往舱里看。 冯紫英对面、与他面目类似的一个中年男子含笑点头道:“无妨。去罢。” 船家娘子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地转身,心惊胆战地走了。 中年男子冷冷瞥过冯紫英,低声斥道:“若是不懂什么叫低调谨慎,就立刻滚回京师!” 船舱内,上首对坐正是一身富贵人家老员外老夫人打扮的太上和太后,太上的下手坐着戴权,而太后的下手,赫然正是探春! 再往下打横相陪的,则是冯紫英和其父神武将军冯唐冯子勋。 “子勋,孩子也是为了不被人小瞧了去。好好的吃饭,你说他做什么?”太上笑着指指酒杯。 戴权忙给他斟酒,又岔开话题:“这姑苏的桂花酒是极有名的,老爷夫人快尝尝。” 探春等着戴权给太后也倒上了,便笑着接了酒壶:“戴阿伯,我来吧。” 戴权放了手,呵呵地笑:“好好!”又对太后夸探春,“您老真是好眼光。 “老奴瞧着,这一路上虽然也有丫头婆子,可姐儿把您照顾得可是真周到!这个闺女您可认着了!” 太后笑眯了眼,抱了探春的肩膀道:“不是我夸口,我们京里那一大家子论起来,便加上你们老爷和当家的爷,也未必有我看人准! “哼,就我这闺女,金子都不换的好孩子。那一家瞎子竟不肯要,这是天赐我的!怎么样,老爷,我是不是得着了?” 太上这一路也看着探春不叫苦不怕累,无论何时都是恭敬周到地伺候太后,并不替她自己讨好处,也不替犯了法的生身姨娘求情,只是在偶尔提到荣宁二府时,冷然无言而已。 倒是一提到林黛玉一路风霜,回到老宅似乎又有风波,关切得很,也有些心急。偶尔还会忍不住在太后跟前打听内情。 照着太上的话,骨子里极是个“有情有义的烈性孩子”。 因呵呵笑着向着老妻一举杯:“是是是!吾妻神目如电!” 冯紫英偷看探春一眼,低声咕哝:“姑娘么都是挨夸的,小子么就都是挨骂的,天下的道理从来都是如此哟……” 冯唐忍不住抬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好吃好喝堵不住你的嘴!” 冯紫英苦着脸:“是不是,我难道还说错了?” 太上太后呵呵地笑,再对饮一杯。 戴权笑着劝冯唐:“出来玩嘛,让小孩子家就撒个欢!难道有咱们在跟前,他还能闯出什么祸来不成? “义敏……姑娘已经够文静的了,您再把紫英拘紧了。这一路上连个说说笑笑的人都没有,您不嫌烦,老爷和夫人还无聊呢!” 太后忙替探春正名:“我们义敏只是不在你们跟前说笑啊!我们娘们一处坐车坐船的时候,我可开心了!” “好,好!你的闺女哪里都好!”太上忙糊弄过去,夹了那猪头肉给太后,“家里万没人做这个菜,你快尝尝,极好吃的!” 几个人吃喝一顿。 过了好一时,遥遥看着楼船上黛玉一行人起身结账离开,冯紫英不由得出神了片刻,才转头道: “夫人,您说这昭庆……姑娘,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回乡?还有什么事儿,不能开春再来么?” 太后看了太上一眼。 太上又夹了一口呛虾下酒,吐了壳子,才道:“我来问你,五天后,是什么日子?” 冯紫英迷茫,屈指一算:“十月十五……下元?!” “下元祭祖,江南最盛行此俗。”探春低声说了一句,又叹一声,“林姐姐一定要来时,我都没想到这一层。” “林家宗族虽然还算茂盛,但是她家这一支,自四年前起,便只剩了她一个人了。” 太上说到这里也感慨,“上回她去……跟我说话,我戏言,再来江南,便只带着她和义敏,一起来走走江南,看看如海。 “大约就是那句话,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这份心思啊,是按不住的。加上义敏说的,家中恰好无事,她便待不住了。” 太后便看着探春笑道:“她怎么没邀着你和那个小尼僧一起来?” “她哪儿敢啊!她自己出京还得偷偷地溜走,不敢跟陶监说呢! “万一教您知道她竟把我拐出了京,又没长辈大人带着,您回去不得罚她跪佛堂?!” 探春笑着,不动声色地换了一碟仍带着热气的桂花糕放在二圣跟前。 太上和太后不防备,一人夹了一块吃了,又都赞同地点头:“那倒是!昭庆的胆子,那真是比斗大了!回去定要罚她!” 戴权看在眼里,满意地笑了笑。 冯唐也捻须微笑着点头,再一侧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眉心顿时拧成了疙瘩。 ——人家的闺女怎么这么好?自家的臭小子怎么看着这么欠揍呢!? “明儿个,咱们去扬州么?”戴权小心地问,“苏锡都逛了十几天了,差不多了罢?” “不去!”太后忙道,“去了必定被溶哥儿关起来不让再出门!” 太上也点头:“先不过去。”沉吟片刻,却问冯唐的意见,“水患虽平,民生艰难。我想去江边看一看,你陪我去吧。 “让紫英护着夫人、姐儿她们,在这附近再玩一圈。”又对太后道,“太湖极好,对面的宜兴、湖州也好玩。你带着义敏去逛逛。” 太后却不肯:“我一个俗人,若无你带着,我哪玩得出风味来?况且我也没见过大江呢!我也要去!” 太上扶额,想了一会儿:“那这样吧。我先带着你去湖州和宜兴玩了。然后直接去金陵,从那边顺江而下,倒能看个全景儿。” 太后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又亲手执壶给太上斟了一杯酒:“多谢老爷迁就妾身。” “本来就是带你来逛的。若是有悖此意,倒不如不来。”太上被太后这一声谢,说得眉飞色舞。 冯紫英低头,声音压得低低地咕哝:“不是为了昭庆郡主来的么……” 冯唐一眼瞪过来。 冯紫英一大口肉塞进嘴里,堵了个严严实实。 戴权状似没听见,却笑着对太上道:“那可正好了。到时候,昭庆姑娘那边,应该也祭奠完毕。 “这样一来,夫人可以带着两个最心爱的姑娘一起去金陵看长江呢!” 第226章 慧纹和颖娘 第二天,因前夜饮酒过量,直睡到中午才起身的黛玉,喝着送来的醒酒汤,不由得皱眉: “这不是柳嫂子的手艺。哪个做的?” 紫鹃抿着嘴笑:“姑娘的舌头真灵。柳嫂子不在,这是杜嫂做的。” “不在?去哪里了?”黛玉诧异。 晴雯在旁笑道:“柳嫂子昨儿晚上回来,也是有了几分酒,抱着厨下的锅铲哭。 “说吃了这一船的菜,才知道姑娘这些年吃她做的东西到底有多委屈。说是再也没脸给姑娘做菜了。 “杜嫂子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劝她,让她既然不满意自己的手艺,学就是了。还拍着胸脯说自己也可以请她去吃江鲜。 “谁知孟姑姑听说了,立马拿了二百两银子过去给柳嫂子,吩咐说: “等回了京,昨儿晚上的菜,除了那生呛生腌,没好鱼好虾做不了,其他的,照模照样,一个别错,必须都做给她吃。 “还说,这些日子在江南试菜学菜的钱,姑姑全包了。那二百两先花着,花完了再跟她要去!” 黛玉都听愣了:“所以,柳嫂子是出去吃了?” “正是!”晴雯掩口而笑。 紫鹃也笑:“厨下欢声雷动。柳嫂子这些日子学做江南点心,不知试了多少回。 “刚开始镜伯还心疼买材料的银子,后来吃了几回做好的点心,便一个字都不说了。” 晴雯凑上来小声道:“要我说啊,镜伯真是,手紧!光吃,光夸,可这让敞开试做的话,是一个字都不说。 “不然的话,只怕柳嫂子刚来就要出去逛酒楼试菜肴去了呢!” 小红和雪雁都轻轻地笑,又赶紧看看外头有人没有。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既是如此,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忙命小红,“拿了银子还给孟姑姑!这钱该着从公中走账才是。” 小红笑着答应。 一时黛玉酒醒的消息传到外头,镜伯才递了请柬进来:“因郡主回来,族里今年打算大办下元节,只是不知道郡主肯不肯。” 黛玉看着那帖子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勉强点了个头:“我可以去,但请镜伯告诉他们,往年什么样,今年还什么样。至于各家该摊多少钱,让芸哥儿和杜护去问。” 镜伯顿时一喜:“好!这样好!他们倒是想坑郡主的钱,芸二爷却不是吃素的!往年欺负我老眼昏花,今年却休想了!” 高高兴兴地拿着那请柬出去了。 紫鹃和晴雯看着老头儿的背影,捂着嘴笑:“怪道姑娘说,先前林浑一家子从镜伯身上刮不到什么钱!” 黛玉便悄悄地告诉她们:“我爹爹后院姨娘不少,没一个能从镜伯手里多要到一文钱! “我听我乳母说,好几个实在爱慕首饰衣裳的,都是自己绣东西悄悄出去换钱。此事镜伯却是不管的!” 几个丫头吃吃地跟着笑。 唯有黛玉自己,说完这句话,忽然愣住,过了一时,看向雪雁:“你还有印象,后院是哪个姨娘,最爱绣东西拿出去换钱么?” 雪雁茫然了一刻,才不确定地说道:“我记得是一个姓甄的姨娘。 “那时先夫人看见她便叹息说可怜,便不太管她。她绣工极好,双面绣都会呢!” 黛玉闭上了眼睛,用尽了力气回想,忽然睁开眼,看向雪雁:“她是不是叫颖娘?!” “对!叫颖娘!!!姑娘记性真好!”雪雁绽出个灿烂笑容。 黛玉却深吸一口气,挥手令她们都先下去。 大家一愣。 紫鹃瞧出不对,忙让晴雯和雪雁去厨房看看柳嫂子回来没有,又令小红守门。 自己则扶了黛玉歪在榻上,低声问:“姑娘,哪里不妥么?” 黛玉咬了嘴唇半晌,才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家里那一屏慧纹?” 紫鹃怔住:“记得。怎么了?” “我从第一天看见这慧纹便觉亲切。到现在才想起来,我家那个甄姨娘,她的绣工,虽然不似慧纹,却极有七八分神韵!” 黛玉声音低低的。 紫鹃大吃一惊:“所以那位多少年前的慧娘,竟是金陵甄家的?” “哪有多少年前?”黛玉苦笑,“不过是二十来年前的事儿……” 紫鹃噤声。 “我记得此事,乃是因为幼时听我娘给我讲金陵这几门老亲时,说到甄家,我娘犹豫片刻便略过去。 “我那天还问了一句:跟甄姨娘是一家么? “问完了,我父亲便走进来,却没有丝毫尴尬。我父亲还摸着我的头笑问:你母亲姓贾,那位姨娘姓甄,你道好玩不好玩? “我拍着手笑了许久……”黛玉细细回想,不由苦笑,“后来终于瞧见我娘难看的脸色,我才没笑下去了。” 屈指算了年月,黛玉又摇头疑惑:“慧纹传出来,其实也不过二三十年。但一向都说她是姑苏人氏,又怎么会跟甄姓扯上干系?” 紫鹃见她瞎猜乱疑,软声劝道:“若是跟先侯爷的事情无关,姑娘不如不追究。 “若果然觉得十分有关,想要追究,又何妨请了镜伯来问?何苦要自己瞎猜,干耗了心神?” 黛玉迟疑许久,还是点了点头:“好,请镜伯到花厅。” 江南湿冷,花厅早早便备了炭盆。 因只是见林镜一人,黛玉便没有竖起屏风。 待林镜来时,又请他坐下,这才提起话头,问起那位甄氏颖娘:“她是哪里人?” 林镜当时脸色便是一变,讪讪道:“那些人的事情,不该姑娘操心。别问了吧。” 黛玉想了想,用了另一件事去说服老人家:“去年过年,陛下赐了我一件宝物。 “却是我家外祖母曾经收着的四扇梅兰竹菊的慧纹。 “镜伯想来也该知道这慧纹,乃是出自咱们姑苏。我当时就觉得有缘。 “后来想想,咱们家那位甄氏颖娘,既跟慧娘名字相近,绣工竟然也是不差的。 “镜伯,若有什么故事儿,您该跟我说的,可一定得跟我说。不然,我在外头说话,可未必哪一句说错了,会饶上性命呢!” 第227章 甄氏事 林镜听说,当即冷哼一声,恨道:“这目光浅显的贾史氏! “当初那几件慧纹给她,是做聘礼的!为的是夫人实在是当得起的! “谁知她竟拿去炫耀,又去巴结皇家!” 黛玉睁大了眼睛听着。 林镜迎着她的目光,长叹一声,这才从头说道:“这慧娘,原本便不是姑苏的人。 “她是金陵甄家的大姑娘,因是庶出,嫡母不喜,这才练就了一手精妙绝伦的好绣活。 “后来她这绣品拿出去换钱,却被人看上了,流传开来。渐渐便有人疑问,这绣品为何总是从甄家附近首次出现。” 黛玉听得愣愣的。 紫鹃在旁,忙端了热茶给林镜润喉。又把炭盆的炭再撩旺些。 “甄家也觉得不对,忙查看时,才查到了竟是自家的大姑娘。甄家主母脸上无光,当家老爷也气得要命。 “当时便要让这大姑娘自缢。可家里其他人却心疼,便劝他们:这时忽然断了这绣品,怕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必是甄家出去的。 “不如先离开金陵甄家,再慢慢令其减少绣品,再对外宣称暴毙、令其安生嫁人便了。” 林镜深深叹气,“后来便送到了姑苏,在当地遍寻小姓宗族托名。 “苏州一地,名门望族不少,可这有力量遮掩住慧娘真实来历的,却不多。 “最后才托到了咱们家。那时老爷游学在外,丝毫不知。 “老太爷见甄家态度诚恳,太夫人又看着这慧娘聪颖可怜,一时心软,便应了下来。 “从此以后,慧娘变成为了颖娘,变成了太夫人给老爷预备的童养媳妇。 “谁知老爷游学三年,再进京城,在国子监学习一年,便考上了进士! “后来赐婚了夫人,这甄氏反而更加高兴,只在老夫人膝下尽孝——您说的四君子,就是她在咱们家绣的。” 林静说着,回手颤巍巍指着林黛玉现在住着的绣楼,“就在那里,在西厢房。 “老奴还曾经亲眼见过她把绣架子搬到院子里。 “春风拂柳,她笑吟吟地一边绣,一边嘱咐人给老夫人端饮子、打扇,莫晒着了。” 说到这儿,林镜低头,擦了擦眼窝。 林黛玉听得呆呆的,只管回思那位甄姨娘的温柔的笑。 “后来老爷得了官,上了任。老太爷特意叫他回来,让他带这甄氏走,老爷却说,贾氏无过,不该因此伤怀。 “老太爷又问甄氏可愿另嫁,林家未必没有更好的儿郎。可甄氏根本就不把这儿女私情放在心上,跪着求老夫人,一定让她留下。 “就这样,一直到老太爷和老夫人相继过世之后,她这才到了老爷身边。又说定要给二位老人家守孝,从未伺候过老爷一回。” 与父亲,并无亲昵?! 林黛玉睁圆了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还可以,这样当妾的?! “那时老爷在扬州做盐政,整个江南一拥而至。其中也有甄家。甄家来的,正是姨娘的嫡兄。 “甄姨娘每次说卖绣品,都是跟她嫡兄联络。” 林镜说着,叹气摇头,“姑娘不知道,夫人去世后一年,她就病逝了。” 林黛玉心里一紧,忙问:“什么病?” 林镜看她一眼,没做声。 林黛玉顿住。 所以,并不是病逝。 而是在甄家和林如海之间难以抉择,所以,不得已,只得“病逝”了。 旁边听着的紫鹃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然后红了眼圈,低下头去。 “是赐了酒,还是自己服了毒?”黛玉忽然出声问道。 林镜愣了一愣,低声道:“悬梁。 “救了,没救下来。老爷为了这个,直接把甄家的不法事,写了折子,递了京里。” 林镜说到这里,呵地苦笑了一声,“可谁知,太上给了密旨,只是训斥了甄家一顿,却没有惩治。 “也为了这个,江南官场,尤其是贾王甄史薛这五家盘踞金陵多年的世家,再也不给老爷面子了。” 林黛玉高高昂着头,看着遥遥天外的云卷云舒,冷笑一声,却说了一句林镜和紫鹃再也想不到的话出来: “父亲这也太书生气了。 “一条人命而已,不论是谁,只要不姓司徒,又关朝廷什么事? “甄氏如此,贾氏如此,林氏亦如此。” 顿了顿,再度冷笑,“哪怕是百家姓,又有何惧?!” 林镜和紫鹃都沉默。 太上主政近六十年,不正是如此?! “所以,甄颖娘便是慧娘!”黛玉下了结论,立即又扯开话题,“镜伯知道甄氏一支,有个甄费甄士隐么?” 林镜一愣:“正是甄慧娘的胞兄!因为慧娘被绑到苏州,所以他也私自跟了来! “慧娘落在了咱们家,他便在阊门外落脚。后来听说起了一场大火……” “那场大火,是哪年起的?”林黛玉忽然问道。 林镜一片模糊:“这可不知道。得去再查查。” 林黛玉回头看向紫鹃,忽然一笑:“我没告诉过你,我听说过一个传言。 “薛蟠在金陵抢到的那个丫头,叫香菱的,她的父亲姓甄,名费,字士隐。她早先,住在姑苏。” 紫鹃目瞪口呆! 林黛玉则笑着,擦了一把泪。 紫鹃愣了一会儿,忙凑过去,轻声道:“不怕!回了京城,赎出来就是!” 林黛玉摇了摇头,又笑一声:“先闹明白了再说。” 林镜这里已经听得傻了。 “镜伯,今日之事,您万不可对别人去说。我得再想想。”林黛玉心乱如麻。 林镜也满脸烦恼地告退出去。 当天晚上,黛玉便没用晚饭。 夜里,柳家的兴冲冲地回来,忙忙地抄了做菜的方子,又写下该采买的食材调料,这才发现杜嫂子的脸色不对。 忙问时,听说林黛玉午饭只挑了几根面条,晚饭只喝了一碗汤,当即便慌了! “我的老天爷!我怎么能只顾着以后,却忘了眼前呢?” 柳家的一边自责一边忙开了火,炖了一碗干贝鸡蛋,滴了鱼露,又蒸了一碟菊花糕,亲手捧了上去。 林黛玉见她满面愧疚关切,勉为其难,吃了一块糕、半碗蛋羹。 柳家的这才松了口气,把残餐撤下去,亲口尝了尝,皱眉道:“还是得再练。” 因当晚逼着厨下粗使的婆子们连吃了七八碗海鲜蛋羹,直把所有人都吃哭了。 不提。 第228章 水晶心肝玻璃人 翌日,黛玉才起身,正要请镜伯进来,就着昨日话题再说些什么,外头递进来一张帖子。 却是苏州知府,绷了小半个月,以为这位昭庆郡主会因为北静王镇守江南,会悄悄来赶紧走。谁知竟收到了林氏宗族打算在下元节高调祭祖的消息。 只得满心纠结地主动给林氏老宅递了帖子,问问黛玉究竟是什么意思。 黛玉原来也以为自己只要不主动跟官府联系,他们便不会自找麻烦。可这祭祖一事一旦敲定,想来地方上不打交道也是不可能了。 头疼之余,只得请了孟姑姑和楚刈来撑场面,请那送帖子的人进来花厅说话。 来的一看便是个极谙熟大场面的师爷,戴着读书人的方巾,穿着读书人的襕衫,大冬天的手里还拿了一柄折扇。 自称名叫管晟,字伯兴,正是姑苏本地人。 黛玉竖了屏风,温和地表明身份,然后表示自己也很想省事:“只是回乡祭祖,并不欲打扰地方。 “先生既是本地人,应知江南旧俗。这族中祭祖,其实女子是极少露面的。我也没料到族里会行此举。 “昨日得到消息,正与身边的女官和内官商议,只怕是要去拜见一下父母官,谁知先生竟先来了。” 管晟听到这里便一皱眉,立即道:“此事却是令族长三天前便知会了我家大人,大人静候三日不见郡主动静,这才令管某上门……” 黛玉长长叹息:“想来只是不欲我推辞罢……” 孟姑姑板起面孔,道:“是郡主资助学塾反而资助出了仇人! “族里担心郡主悄悄撤了资助、悄然离去,所以才出此妙招。打算把郡主暂时留在此处,好使什么其他手段!” 管晟顿时脸色一变! 能到这东南第一都会做知府的,谁在朝中没有一两条内线呢? 北静王觊觎林黛玉,被太上打了一顿不说,没过几天便被皇上扔到江南来治水。 这一则消息,早就在江南官场悄悄传开。 第一尴尬的自然是北静王,可人家乃是朝中头一份儿的异姓王,人家怕什么呢? 来江南人家还捧了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呢! 至于其他的,立即便有人悄悄提醒苏州知府:扬州当地的林氏旧居已经锁门很久了。虽然早就告诉了牙行要买,可没人敢买。 如今还有活人喘气儿的,正是苏州府衙不远处的林氏老宅。除了有老管家镇宅,还是林氏宗族所在。这一子暗棋,万一哪天一挪动,首当其冲的就是苏州知府。 所以这知府也跟自家幕僚师爷、亲信下属们仔仔细细地议过,可所有人的结论都是:这昭庆郡主但凡清醒,都该避开北静王在江南的时候回乡! 可谁知,竟真来了! 而且,照着这女官的话,竟是本来也想低调行事,却被族里恶意爆了行踪?! 管晟百般不解:“资助学子?又是何事?” 孟姑姑诧异:“地方上竟然不知么?”便把林如海遗愿资助族中贫寒学子的事情告诉了他。 管晟手里的折扇几乎是瞬间便在手心狠狠地敲了三下:“这是大好事!” 可看一眼屏风,却犹豫起来。 黛玉发觉,含笑道:“我在京城,听说族中需要资助的读书人甚多,便没多想。 “等回来核实了一遍,四年间竟唯有九人。可见,并不是所有真正需要的学子都得了资助。 “我原也伤脑筋此事该怎么办。我一个女孩儿家,总不能真的插手族学去。 “可巧今次管先生来,我看先生衣冠,当是读书人。不知可否襄助本郡主一二?” “愿闻其详!”管晟抑制不住地激动! 江南学盛,各县学、府学虽然招收了不少学子,但还是顶不住聪明的读书人太多,照顾不到那么多人。 知府大人这几年倒也绞尽脑汁,跟同知大人一起,努力鼓舞富户们出资。可这江南商贾大多精明如贼,要的条件多,给的银子少。 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既有钱、又想做好事、还不会争这些虚名的籍贯姑苏的昭庆郡主,他若不赶紧稳住、拿下,只怕回去之后,他家东翁就该辞了他了! 黛玉因含笑道:“银子呢,我仍旧还是留在我家老管家林镜阿伯那里。 “但给什么人、该怎么给,就请知府大人派个专员替我定夺了。我只要每年看见名单和费用,别的我一概不想管。 “我一个女孩儿家,既不能亲手经营商铺田亩,也不能亲眼看视究竟哪个苦主值得一帮。 “请先生替我上达知府大人,原谅我偷懒,就全托给地方了!” 这就是最明智的做法啊! 不干涉细务,只要看结果。 若是谁家的东主和上官竟是这样的人,那夜里都要笑醒的! 管晟大喜起身,长揖到地:“是!无不从命!” “这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黛玉微微一笑,顿一顿,这才提出最要紧的话,“这族里祭祀之事,我先前没想这么多,已经应下了。 “如今先生这样智多星在此,可能教我,该如何弥补,才能让此事悄无声息地过去,甚至不令人知晓我已来了江南呢?” 管晟略一思索,便道:“倒也不难。林氏乃是世家大族,下元祭祀,地方上原就应该有所表示。 “如今只要在下去暗示一下老族长,让其在知府大人和郡主之间选一位出现在祭祀现场,想来他应该不会选错的。 “只是这样一来,郡主回乡祭祖的心愿,可能就要稍微遗憾一些,悄悄进行了!” 黛玉立即称好:“我原就不欲张扬。先生这个主意极好!还请即刻替我多谢府君了!” 又命楚刈拿了一个小小的盒子,交给管晟:“文人相酬,这是先父留下的两方章胚子,不值什么。还请转达府君,略表我敬重感激之心。” 这倒是雅物。 管晟恭敬接了,然后告辞。 回到府里,把小盒子呈给知府韦骏,又把事情一一说了,韦知府喜出望外,拍案称妙: “都说太后她老人家的眼光奇准。果不其然!这位昭庆郡主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太通透了!” 赞完了,随手打开那盒子,却吓了一跳:“这样的章胚子么?!” 管晟伸过头去看,目光一凝。 却是一墨一白两方蓝田玉,腊色油亮,纹理细腻,一看便不是凡品! “这份礼,可不轻啊!” 第229章 蟠香分上下 苏州知府韦骏来苏州任官两年多,两次考评都是中上而已。第三年若是还不能拿到一个上上,只怕就要调去其他地方了。 这可是苏州啊! 谁不想一辈子长长久久地留下呢? 所以今年以来,他是兢兢业业、夙夜匪懈,各项朝廷交办的事宜,和本地民生,都办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 当他听见昭庆郡主竟然此时来了姑苏,那简直是,眼前一黑,头上忽然间一声闷雷! 且不说北静王会因此惹出多大的乱子来,害得平静的苏州变成个火药桶! 单就想一想事后太上、太后、皇帝,甚至是那位传言中疼爱昭庆郡主如疼亲女儿的殿中监,这些位那无处安放的怒火…… 韦骏就觉得:什么考绩?!先聊聊性命吧!!! 好在坐立不安半个月后,发现这位郡主竟然真的静悄悄的,他都抱了希望,觉得说不定真能“来如春夜雨、去似九秋风”呢! 可恨这林氏的老族长却不做人! 韦骏只觉得牙根痒痒,亲口下令给管晟:“你去说,什么鬼点子都行,只要别让昭庆郡主在我的任内、在姑苏地面上出事儿,就怎么着都行!” 管晟领命,撩着袍子挺着肚子踱着方步去了林氏族长的家里,吃吃喝喝一通,临走还提走了一条鲜鱼,却只撂下一句话: “照着如今这态势,府君在苏州连任,几乎是定了。” 老族长颤着胡子呆坐了一个时辰,到了晚间,叫了各房的主事人来自己家里,又商议了一个时辰,最后决定,由如今管着如海田亩的林镜的另一个侄儿,去通知林黛玉:祭祖的事儿,不用你来了。 可这个名叫林沛的却极聪明,察言观色便明白了几分。片刻都不耽误,当夜便悄悄来告诉了林镜。 林镜听了,简直气炸了:“说去的也是他们,说不去的也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拿郡主当什么了?” “听说是知府大人那位最信任的师爷去跟族长爷爷吃了顿饭,下晌便许多爷爷伯叔辈的都去了。 “直到刚才晚饭,才匆忙过来支使我。阿伯不如先跟郡主回禀一声,兴许这事情的底里,郡主本人一清二楚呢?” 林沛自然也听说了那位管师爷清晨先来拜见了林黛玉,因此并不慌张。 林镜忙跟黛玉回禀了,黛玉听说林沣的话,笑了起来:“阿伯侄儿倒多。” 林镜想起林浑,尴尬不已,忙仔细解释:“这个隔着好几路呢。只是论辈分应该叫侄儿罢了。 “他父亲早年间出门讨生活,我们在外地碰上过。那可真是个好人。 “他父亲后来回乡,虽然带了老婆孩子回来,却因为被人坑骗,攒了大半辈子的钱财,血本无归。回来后心里憋闷,没几年就病逝了。 “留下了两个孩子,大的就是林沛。早年间跟着他父亲也学过生意,后来回来又肯吃苦,学了农家把式。我这才把庄子交给他管。 “还有一个小的叫林沣,屡试不第,去年开始不考了。跟着他哥哥管账管库的,算是也在庄子上当差。 “这两个,跟着他们父亲,既见过些世面,也吃了不少苦。他们的老娘又是个要强的。孩子教的也好。 “如今这兄弟两个都娶妻生子,日子过得简单踏实。郡主不是想去田庄上看看?我把林沛叫回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的。” 林黛玉表示了解。然后索性叫了林沛进来,隔着屏风看了一眼,笑着让他回去:“你去跟族长传我的回话,让他别为难,也别害怕。 “我这个人,讲道理,也愿意替别人着想。只是不大肯让人欺负。你跟他说,让他多保重身体罢。” 林沛听着这温温柔柔却杀气腾腾的回话,心里倒落实了,笑着欠身: “是。小人必定一字不改,让老族长听清楚、都记住。” 林黛玉看一眼楚刈。 楚刈也很满意这个对话,当即绕过屏风,亲自送林沛出门。到了侧门口,又夸他:“苏州的人里头,你是最好的一个。” 林沛按住激荡的心情,笑着道谢,然后大步走了。 “既然祭祖用不着我多做什么,不如先去看看田庄,或者先去蟠香寺替妙姑上了香罢?” 林黛玉跟林镜和孟姑姑商议。 孟姑姑倒是无可无不可,林镜却觉得那蟠香寺还是不去的好。 林黛玉不由得笑起来:“镜伯又有什么故事儿要给我讲的么?” “倒也,没有。”林镜踌躇再三,还是说了几句,“那地方香火太盛,人来客往的,事儿极多。 “寺里的主持又是苏州府僧纲司的都纲,正经的从九品。什么人都敢庇护了藏在寺里。 “郡主如今正要谨言慎行,不让外头知道行踪,怎么倒要去那样的地方?还是休去的好。” 林黛玉诧异起来:“不是说蟠香寺是个尼庵?怎么这样胆大?” “哪里是尼庵?”林镜叹口气,“他分上下两寺,下蟠香乃是僧寺,上蟠香才是尼庵。” 又一愣,“郡主早就知道?是要去那尼庵?” “正是。我在京城遇上一位带发修行的师父,说是出身蟠香寺。我要回来,她托我去上香,不然我就不张罗着去了。” 黛玉解释完了,又笑道,“敢情镜伯以为我要去下蟠香?” “下蟠香乃是临济宗南宗祖庭,我以为郡主是慕名而去。” 林镜说着,呵呵笑了,“若是要去上蟠香,使得使得!上蟠香的规矩好,我一百个放心。 “那里一概不接待男客。那年皇帝南巡,听说都只能让后妃们进去烧香,内侍都没能跟进去呢。” 黛玉笑了起来:“这多好!” 林镜笑呵呵地下去准备,第二天便去。 黛玉也被孟姑姑等催着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出门去逛。 可到了晚间,林镜让人递进来消息:“甄费家起火,乃是十四年前。 “如今那一片地上已经整理出来,却被隔壁葫芦庙占了。那小庙的主持听说十几年前曾是寺里的沙弥。 “郡主若要打听他家的事,等从蟠香寺回来,老奴就去访一访那葫芦庙。” 黛玉心下确定了香菱的确就是甄姨娘的外甥女,不由一声长叹。 夜里翻来覆去,只想着回京后如何才能从薛家把香菱接出来,又是半宿没睡着。 第230章 独坐敬亭山 翌日清晨出发,黛玉便一路呵欠。甚至到了下蟠香,紫鹃喊她醒来,让她看一眼那宏伟的山门时,她都懒得睁眼,一路睡了进去。 否则的话,她就能跟第二辆车上的孟姑姑一样,一眼便看见了山门边上、正在下车的太上和太后! 这边孟姑姑吓得两只眼睛都直了,整个人都紧紧贴在车壁上,屏息静气不敢吭声。 晴雯和小红奇怪地看着她。 小红忽有所觉,回头悄悄掀起马车后窗帘子一角,往外看时,却一眼看见了探春! 小红也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向孟姑姑,低声道:“我没看错吧?!” “你看见谁了?!”孟姑姑拧眉。 这丫头应该没见过太上和太后,难道是看见戴相了? “我看见,义敏县主了……”小红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晴雯大为惊讶:“三姑娘来姑苏了?!她是怎么来的?” 这话一问,孟姑姑全都明白过来,苦着脸小声道:“她是跟着太上和太后,微服过来的……”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无比震惊。 过了好一会儿,小红才小声问道:“这事儿要告诉姑娘么?” “为什么不告诉?”晴雯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如今既然太上和太后都来了,那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姑娘想干什么,也能干得更痛快不是?” “就是这个缘故,我才想着,若说了,怕姑娘会更加行险。”小红愁眉,“太上和太后虽然来了,却也是微服。 “事有万一。太上又不是陛下,那些内侍们也不是陶监。若真有什么事儿,竟没人帮着姑娘,该怎么处?!” 这话说得,孟姑姑深以为然:“你虑的是。郡主那脾气,不相干的苏州知府她都能借个力。 “若是知道太上和太后来了,有人给收拾摊子,谁知道她会闹出什么故事儿来! “还不如咱们就当不知此事,只催着她把该办的办完了,赶紧回京!大家落个平安!” 晴雯噘着嘴揪着帕子,半晌才勉强道了一声“好”。 孟姑姑一看就知道她比她们家郡主还想惹事儿,伸手拎了晴雯的耳朵,咬着牙告诉她: “若是郡主知道了太上太后带着义敏来苏州这件事,我不管是不是你说的,我先拿你当三天的针架子,让雪雁练手!” 晴雯疼得告饶,指天发誓绝对不漏了口风出去。 正闹着,外头马儿一停,到地方了。 三个人忙下了车。却见前头紫鹃正给黛玉裹上厚披风,又絮絮地抱怨:“若这么困,做什么非要今天来?改天不是也使得?” 雪雁在旁道:“姑娘刚才吃了两片法制紫姜,又喝了茶,想来也清醒了的。倒不必穿这么多。” 孟姑姑掂掇这路线,想必那几位神仙还要在下蟠香多逛会子,不当遇上,便也由着她们在门前嘀咕。 林黛玉却还有些迷瞪,也不吭声,由着紫鹃给自己系好了带子,这才慢抬脚往上蟠香走去。 林镜和楚刈便在门口找了个茶寮,喝茶候着。 不年不节,寺里的人倒不是很多。 黛玉越往里走,越觉得味道熟悉,忍不住悄声问紫鹃:“你觉得不觉得,这庵寺就跟妙姑一样?” 紫鹃眨眨眼,点点头:“唯我独清,尔等皆俗。” 几个人对视着笑。 孟姑姑便往里看,又拉了旁边同样游赏的香客借问:“这寺大么?哪一殿上香最灵验?” 那妇人便笑:“后山梅园大。前儿第一支腊梅开了,倒是可以一看。 “至于灵验,自是最后头的观音殿。姐姐若是替侄女儿求婚事、求子,那里解签都金口直断的!” 孟姑姑呵呵笑着道了谢。 林黛玉分明听见,只装不知,却红了耳根。此刻一百分的瞌睡也全然醒了过来。 到了大殿,礼敬上香,又将妙玉在家里抄的一份金刚经,恭敬放在了供桌上。这才缓步离开。 一路慢慢拜过去。 果然这寺里所有,从造像,到尼僧,甚至碑林石刻、花草树木,骨子里都透着一股敬而远之的味道。 就连孟姑姑这样自来熟的人,都忍不住低声抱怨:“想找个姑子聊聊天,都找不到!” 到了院子最后头,先抬头看见了高高的藏经阁,倒数第二进便是观音殿。 孟姑姑笑嘻嘻地拉了林黛玉:“别磨蹭,快进去抽了签,然后就去看那腊梅去!” 黛玉红着脸,轻声道:“我只拜一拜,不抽签。” “这可由不得你。你若不肯抽,我便在殿里跟菩萨祝祷,然后替你去抽!” 孟姑姑使坏。 黛玉气得跺脚,却禁不住孟姑姑抢先进了大殿,还真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合十向上,便要开口。 忙也进去,轻咳一声,自己也挨着跪了,低声服软:“我抽还不行吗?” 一丝不苟拜完了,敬了香,然后去抽签。 诚心诚意闭目祝祷片刻,签筒轻晃,一支竹签落在地上。 黛玉捡起来,却见签号上写着“第九十九签”。 孟姑姑劈手夺过,笑吟吟地往签桌旁去。 一个老尼坐在那里捻数珠儿,一双老眼慈祥温和,竟是寺里少见面善的。 孟姑姑笑着把签给她:“我这侄女儿的,问姻缘!” 黛玉忙回身便要出去,却被晴雯早就觑着,一把扯住了,硬拖到那老尼跟前,睁大了两只眼睛,笑嘻嘻地满眼渴望地等着。 那老尼先打量了黛玉一番,含笑拿了签纸,展开了,眼皮却是一跳! 几个人都眼睁睁地看见了,心里便紧跟着一跳! 什么情况?! 难道不是好签?! “此签,”老尼顿了许久,才抬头看向黛玉,仔细看她眉眼,半晌,又皱眉看自己手里的签纸,然后长叹。 “师父,您只管说来。”这时候,黛玉反而镇定下来,含着笑,示意那老尼不必为难。 老尼这才轻声念道:“第九十九签,中上。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姑娘这一签,似是,命中并无姻缘。” 晴雯回头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交加。 紫鹃则立即便拽着黛玉往外走,口中轻道:“咱们合家信道,姑娘却来佛寺求签,难怪不准。” 孟姑姑也愣住,呆呆地看向黛玉, 黛玉却又不肯走了,忍着脸上的热意,从那老尼手中抽回签纸,轻轻笑道: “贵寺名不虚传,果然极准。” 第231章 着相的上蟠香 对于上蟠香解签的老尼来说,大约这是她屈指可数、平生仅见的对自己“竟无婚事”的命数,如此坦荡欣然的女子。 老尼情难自已,合十深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纯然悲悯,看向黛玉,“施主年纪轻轻便如此洒脱,竟是贫尼着相了。” 林黛玉含笑欠身:“师太谬赞了。在下不是洒脱,而是有自知之明。 “在下父母双亡,无人管束,性情古怪,口齿便给。且因果缠身,艰险重重。偏又有长辈溺爱,万不肯委屈了我。 “我这种境遇的女子,天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谁敢轻易说一声他娶得起我?又有哪个能让我心甘情愿说一声我愿意嫁呢?” 老尼惊异,又念了声佛。 黛玉笑一笑:“当着佛祖在上,我不敢说假话。只是这真话又粗鲁又骇人,倒污了师太双耳了。” 又欠一欠身,点点头,道一声“告辞”,在晴雯的搀扶下,出了观音殿。 老尼在她身后合十低头,还了一礼,长长一叹:“有如此慧根,却又有如许牵绊。可惜啊,可怜呢!” 晴雯耳朵尖,走了几步,听见老尼这话,悄声对林黛玉道:“姑娘你听,她说您可怜呢! “我就看不出来,您现在除了没那个破婚事,还有哪里可怜的!” 林黛玉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听见了。她是说,我这么多的牵绊,所以入不了佛门。她说我这个可怜。” “入不了佛门,可怜?”晴雯惊讶之余,冷笑一声,“快算了罢!这世上能把自己活好的,有几个会入了什么佛道的? “她们拿来骗自己的欺心之术,居然自己还信了,还可怜起别人来了! “我倒不信,若是有个青天大老爷坐在这里,说能替她们申冤报仇的,她们这寺里还能留下十个人么?” “也许能的吧。”孟姑姑在旁边满面严肃地走路,含糊道,“毕竟还有主持监寺之类的,许多油水可捞。” 噗嗤一声,晴雯和黛玉都笑了出来。 唯有紫鹃在旁听见,又气又笑又无奈,赶紧回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向着观音大殿赔罪不迭。 雪雁和小红这时候手拉着手好奇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满脸都是没出过家门的小姑娘的惊喜。 又走了几步,这寺里便算是看完了。孟姑姑便拉了人打听后山从哪个门出去。 偏这次拉住的正是本寺知客,上下打量她几眼,忽然转身:“我正要过去,便给施主引路便是。” 黛玉等心知这是看出了孟姑姑气质独特、非富即贵,所以才行方便,倒也不说破,只含笑跟在她二人身后。 绕过藏经阁,出了一扇黑漆小门,迎面便是一阵飒爽山风,眼前更是豁然开朗! 这玄墓山的后山,竟然种了半山的梅花! 如今已是初冬,山上比平地要冷得多,这山间便有数枝腊梅颤巍巍凌寒绽放,远观一枝独秀风骨宛然,近看娇嫩妩媚眼波流转。 最妙的是虽然这满山的梅树,只有几枝开放,却已经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果然是‘一花香十里’!”林黛玉脱口而出,满面惊喜,扶着晴雯的手,越过孟姑姑和那知客尼僧,便往梅林行去。 那知客看着黛玉的背影,眉间轻动,不由合十赞叹:“这位小施主真是国色天香,婉转飘逸。便与这满园清梅相比,也毫不逊色!” “蟠香寺众尼僧,竟都对皮相这般看重么?”孟姑姑呵呵轻笑,“恰才解签的师太便说自己着相,如今又添了你这师父。” 说完,睥睨一眼,扬长而去。 雪雁和小红推推挤挤的,忍着笑和做鬼脸的冲动,忙追着孟姑姑去了。 唯有紫鹃在最后,不由轻轻叹息,朝着知客僧歉意一笑,点了点头,也跟着往林中走去。 初次被来进香的香客鄙夷,知客僧不由张口结舌,然后失笑摇头,念一声佛,自己便要沿着另一条小路,往山下而去。 谁知她身后忽然匆匆赶来一个中年女尼,拿了一卷纸,东看西看,一眼见着她,忙一把抓住:“七师妹,你看这个!” 那知客僧奇怪地看看她,低头看向那卷展开的金纸,却是一卷手抄的金刚经。 那熟悉的字体一旦映入眼帘,知客僧瞳孔一缩,神色一凛,猛抬头看向那中年女尼:“哪里来的!?” “有人来上香,供在香案上的!我路过,看见是金纸,好奇了拿下来看看。这才发现,竟然是小师妹的笔迹!” 那中年女尼焦急地往林中看,“听说是一行六七个女客,打听梅林……” “是她们!”知客僧眼光大亮,忙拉了那女尼,“她们来看梅花,我带过来的!” 两个人忙也下了台阶,进入梅林寻找黛玉一行人。 知客僧接着低声道:“……过来这一小段路,光套问我和寺里的情形了。 “我刚赞了那女娃娃一句,想也问一问她们的来历;却被讥讽本寺的人都看重皮相。 “我正无可答话,愣神之际,她们就都跑了!真真机警得很!” 那中年女尼越发焦急:“小师妹虽然爱抄经,却轻易不讲自己的笔墨外传。若是落在这等人手里,她性子又执拗,怕是要吃大亏!” “倒也未必就是坏人。”知客僧想起黛玉口中呐出的那一句诗,低声道,“那人至少是书香人家的千金。” “小师妹上回来信,说她在京城荣国公府。那家子倒是书香人家,姑娘们也算得上千金小姐。 “可那种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姑苏?咱们最近可没听说荣国公府回乡省亲啊!”中年女尼道急。 知客僧却摇头道:“你忘了?去年宁国公府辞爵回金陵了。说不准就是他家的女眷,从金陵悄悄过来游赏。” 中年女尼一愣,想了想,倒也有理。 既然有地方,那就不着急了。 两个人认定了黛玉是原宁府的贾氏女眷,便都宁心静气下来,慢慢寻找。 第232章 我家小师妹 玄墓山后山的梅林极大,也种了许多品种。如今初冬,唯有腊梅在靠近山顶的位置,星星点点,开了数枝。 而后山梅林自然是没有阻隔,上下相通的。 黛玉也想到了这一点,便打算慢慢地观赏着腊梅,直到无花可看时,再从某个侧门回寺中,自大门出去寻林镜等人即可。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太上和太后等人在下蟠香游玩,原想去见见上回南巡没见到的本寺辈分最高的那位智如禅师,谁知竟又云游去了。 二人大失所望,便想调头就走。下蟠香的知客讪讪的过意不去,便提议不如去腊梅花下煮一壶茶。 这个提议又雅致又琐碎,太上也满意,太后也喜欢。便让僧人们茶壶炉子、霜炭清茶的,提了许多零零碎碎,往山上而来。 因人数众多,男子们说话又高声大气惯了,那声音便远远地传了过来。 黛玉听见第一声便站住了脚。 这边众人也忙停下,莫名地对视。 黛玉因悄声叫晴雯:“你仔细听听,这说话的人里头,我怎么听着两个声音这样熟?” 晴雯本就想让黛玉这一回能好生借着太上和太后下江南,痛痛快快把自己想办的事儿都办了。 这会儿恰是最好的机会!刚要说话,却又一眼瞥见孟姑姑恶狠狠的目光,眼珠儿骨碌碌一转,便摇头道: “什么?我没听出来啊。姑娘听差了吧?” 林黛玉皱着眉,又往前走了两步。 众人跟着她一起侧耳倾听。 这一回,一串雍容大笑,加上一个尖细的声音一起笑着恭维:“老爷这敏锐,竟用在这里,也不怕难为了寺里的师父们!” “这是戴相!他来过咱们家!”雪雁惊恐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林黛玉当机立断,转身便往回走:“快!回上蟠香!” 听出来了,却不想见面?! 孟姑姑一滞,忙一把抓住黛玉:“既然是太上来了,想来太后娘娘也会跟来。 “姑娘不如跟着他们一起,既不用担心北静王胡闹,又能把该办的事儿都办了!” 开什么玩笑?! 跟太后一起,被太后身边的姑姑嬷嬷们一句“伺候沐浴”,就能搜了身! 再被太上一句“看看如海书房”,就能把自己挑出来的那些有些嫌疑的随记书册都拿走! 自己目下一无准备,岂可轻易相认? 林黛玉一把抓住孟姑姑,低声问:“你还想不想去广州?若是想去,今次便须依我!” 孟姑姑立时一翻腕,拉了林黛玉的手:“我刚才看见有一条垄,走回去又快又方便!” 六个人低着头猫着腰看着路,一路疾行,竟与那中年女尼和知客僧擦肩而过,被行礼寒暄也一言不发,只管快快往上蟠香寺里跑。 那知客见多识广,一看便知她们是在躲人,与那中年女尼相识一笑。 立即一回身,拽住了末尾断后的紫鹃,轻笑道:“这边有个侧门进上蟠香,请施主们跟我来。” 紫鹃忙又去抓了小红,一个牵一个,六个人手牵着手,跟在那知客尼僧的身后,悄悄溜回了上蟠香。 进了寺,黛玉才松了口气。 众人一路疾行,此刻放松,便觉得腿酸脚软,互相扶着,四处便要找地方坐下。 知客含笑让她们:“前面几步便是禅房,不如过去坐坐,吃杯茶,歇歇脚。” 若能进了禅房,关起门来,自是更好! 黛玉和孟姑姑答应了,又微笑道谢。 几个人去了禅房一看,却地方窄小,一间房最多也就是坐得下四五个人。 孟姑姑眼睛一眯,看向那知客僧:“这位师父,想是有话要跟我们姑娘说?” 中年女尼看了知客一眼,上前一步,举起那金纸经卷:“不知此物,可是施主敬献在佛前的?” 孟姑姑高高地挑了眉:“你连供佛的都敢抢?这虽然叫金纸,其实不过压了铜箔而已!” 林黛玉哭笑不得,低声道:“姑姑,这两位师父,想是认出了妙师的笔迹。” “你果然认得我小师妹?”那中年女尼惊喜交加。 看她神情不似作伪,黛玉含笑颔首,道:“姑姑,我与这二位师父说几句话,让紫鹃过来伺候。您跟她们三个去隔壁歇歇吧。” 孟姑姑撇撇嘴:“又要避着我!哼!我还不稀罕听呢!” 昂首阔步进了另一间屋子,敲着桌子道:“晴雯、雪雁,过来给我沏茶!” 几个人不禁莞尔。 紫鹃扶了黛玉进了那边禅房,自然而然跪坐在案边,目光一扫,便先提了水壶,伺候黛玉盥手。 然后毫不意外地摆开茶席,六君子一一排好,烹水分茶。 那两位尼僧见状,合十欠身齐声先道一句“有劳”,这才专心与黛玉说话。 那知客便介绍:“小尼法号觉新,师门排行第七。这位是三师姐觉勤。 “施主拿来的金纸经卷,乃是本师子归的关门弟子、我等的小师妹妙玉所书。” “妙姑排行,不与众位师父相同么?”黛玉很奇怪。 觉新轻叹:“一则小师妹是带发出家,其实不算在沙弥比丘尼一例。 “二来师父总觉得小师妹遁入空门乃是不得已,兴许还有一天会还俗。所以虽然小师妹苦求数年,师父还是不曾赐名。 “如今这妙玉二字,也是她本名。” 黛玉黯然下去:“原来如此。” 觉勤迫不及待,忙问黛玉:“敢问施主是宁国府回乡的女眷么?如何会有我们小师妹的手抄经卷? “她可跟着一处到了金陵?为何不亲自来庵里进香?她如今可好?” 黛玉一见她急切模样,不由微笑歪头:“这位觉勤师父,似是十分关切妙姑。” “是。好教施主得知,小师妹十二岁出家,到十七岁离开寺庙去往京城,在寺里的时候,都是三师姐一手教导。 “师姐待她,阿弥陀佛,用俗世中的说法,便说是半个亲娘也不为过了。 “自小师妹离开,半年多才第一次写了信回来,三师姐捧着那封信哭了两天。 “后来再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们说,她进了京城的荣国公府,贾氏一族照应得极好。 “寺里的师姐们这才都放了心。三师姐全靠那封信才撑到如今。 “可是那时到现在已两年零四个月,竟再无半点消息。师姐早已焦心如焚,如今遇到施主捧经而来,焉能不急?” 觉新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第233章 或许是铁证 “既然焦心如焚,如何不索性往荣府打听消息?何况去岁贾氏宁公一支回到金陵,师父们也可以跟她们打听一二啊!” 黛玉觉得十分奇怪。 觉勤听到这里,不由懊恼低头,合掌念了声佛。 “施主有所不知……”觉新看了觉勤一眼,咬了咬牙,方道,“当年先师带着小师妹上京之前,曾经传下严令: “凡我寺徒众,不得主动打听妙玉小师妹的行踪。异日小师妹倘若回来,亦不得主动打听她这些年的经历。” 听到这里,黛玉都想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老师太真是个又爱护徒弟又通透精明的人物! 不让寺里人出去打听妙玉的事,是怕被忠顺王一党发现,拿了寺里人去威胁妙玉。 而不让她们对再度归来的妙玉问东问西,是怕妙玉复仇过程中有太多不可说之事,搅动更多尘心,坏了寺里众尼的修行。 黛玉心里敬重这位子归老师父,便对这二位存了三分善意,温和了语气,问道:“既然如此,二位如今询问于我,岂不是有违令师遗命?” “我等不问那么多!”觉勤慌忙道,“师父不想让我们为难,也不想让小师妹为难。我等自然也不会让施主为难。 “您只要告诉我,妙玉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她,就行!” 说着话,觉勤的眼泪便在眼圈儿里转来转去。 黛玉轻叹:“她现在我家里,极好的。” 觉勤觉新一起念佛。 觉新试探着接着问道:“敢问施主是……?” 黛玉笑一笑,看了紫鹃一眼。 紫鹃恰恰烹好了一壶茶,给黛玉和二位尼僧分了茶,挺直腰背,含笑解释: “这位是先文安侯、前江南巡盐御史、姑苏林公的独生爱女,太上亲封,昭庆郡主。 “妙姑如今在郡主府佛堂诵经。今年已奉太上口谕,抄了一套《妙法莲华经》和一套《地藏经》供奉佛节了。 “此次郡主回乡祭祖,并未大张旗鼓,到现在也只有林氏族老和苏州知府知晓。来贵寺便是受妙姑所托,进香奉经,如此而已。” 前因后果听完,觉新觉勤顿时面露惊喜,对视一眼,彼此看到对方眼中激动。 觉勤立即小心翼翼地再进一步试探:“郡主既是林公之后,姑苏人士,想来对妙玉过往,也有所闻了?” 林黛玉示意紫鹃再分一杯茶,慢慢地饮了,这才放下茶盅,垂眸轻声道: “事无巨细,俱已知矣。” 二尼大惊:“俱,俱……” “如今来了寺里,想必唯一没有落实的,便是她家那宅子的坐落之处了。”黛玉勾一勾嘴角。 紫鹃顿时变色:“郡主不可!” 二尼见她主仆如此,面面相觑:黛玉说的,只怕是真的! 觉勤小心看着黛玉:“郡主看来也是爱茶之人……” “你是说妙姑那三个钟子?”黛玉微微一笑,“如今ban瓟斝和点犀qiao已经成了我的。 “还有一个大海(合皿,音海),我嫌又大又笨的,便让她自己留着了!” 这便确定无误了! 觉新看着觉勤,两个人对视良久,才同时缓缓点了一点头。 觉勤匆匆告退。 黛玉挑眉:“妙玉跟我说,她家这件事,一应人证物证旁证,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怎么我看二位师父这番行止,难道还有什么遗留不成?” 觉新满面羞愧,举手拜道:“郡主容禀。 “其实这东西,两年前便到了我等手中。那时候我等便觉得,说不定便是条铁证。 “可小师妹没有消息,我们也不敢违逆师命去寻她,便只能偷偷放着。 “如今郡主大义,既能将她家的血海深仇讲出口,想必亦能帮我等将这东西带回京城,交给妙玉!” 黛玉眉梢轻动:“铁证?” 觉新郑重严肃:“正是!” 觉勤满面谨慎地回来,拉门进来,才从宽大的僧袍下面,拿出一个包袱。 与觉新对视一眼,下定决心一般,双手举给了黛玉,自己则跪了下去:“还请郡主转交!” 黛玉挑了挑眉,轻轻开口:“转交?也就是,我看不得?” 二尼一呆。 觉新不禁问道:“郡主要管妙玉家这桩案子么?!” “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在告诉了我这个案子之后,还踏踏实实地住在我家?” 黛玉含笑说着,伸出纤纤食指,指了指那个包袱,“打开,我瞧瞧。” 两个人微一迟疑,觉勤咬了嘴唇,低着头不看觉新的表情,把包袱放在地上,一口气打开。 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展开了,摊在黛玉面前! 黛玉看着地上的东西,眼睛轻轻地眯了一眯。 果然是,铁证! ……(啊啊啊,好想在这里分界线一下,但是其实用不着)…… 那是一件,一看就有年头儿了的内袍。 明黄色,夔龙纹。 这是本朝皇室才能用的纹样和颜色。 而这件袍子的前襟,被扯下了一小片。 她还记得,妙玉曾经说过,她赶回那个被“山匪”洗劫了家时,她的父亲被绑着丢在地上,嘴里还塞了一片黄绫布。 这件物证若是还在苏州的卷宗里,那么跟这件袍子一比,想来必是能对得上的。 这就变相地证明了,那“山匪”,要不然是皇室中人假扮,要不然便是意图“冤枉”皇室。 这一件证物,便能令官府重启此案的调查。 只要有了由头可以开始查,那么时至今日,有她在明面上盯着,有北静王暗地里推波助澜,忠顺亲王一定会被挖出来! 黛玉轻轻吁了口气出去,闭上了眼。 大家都在等着的这个契机,被有心人,放出来了! “你们是怎么拿到这个东西的?”黛玉睁开眼,看向觉勤觉新。 觉勤忙道:“是妙玉家的老管家,舍了性命,去跟踪了忠顺王。某日从他家下人拿出来打包扔掉的垃圾里扒拉出来的! “为了把这件东西偷出来,他被人发现,追了二三百里,送到我们这里来的第二天,便过世了。 “我们也不敢公然发丧,只得趁着夜里,悄悄把他埋在了妙玉旧宅里。 “那是个忠仆!” 黛玉欣然颔首。 看来自己想的没错。其实这东西,原本是有人想要送去荣国府,让贾氏出头去碰忠顺亲王的。 只不过如今换成了自己。 呵呵,若是如此,那可就不能如对方所愿了! 第234章 凶宅 孟姑姑喝完第三壶茶,正想要寻地方如厕时,黛玉也从那一间禅房里走了出来。 “姑姑,咱们走吧?”黛玉微微笑着。 孟姑姑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眼,哼了一声:“我茶多了,等一下!” 黛玉失笑,又向四个丫头笑道:“有要去的,赶紧跟着姑姑一起去。咱们一会儿还有事要办,回程还早着呢。” 四个丫头忙你推我我推你,都跟着孟姑姑走了。 觉勤如今看着黛玉百般顺眼,见状忙留她们吃了午饭再走:“不如就在小庵用些斋饭。外头那些摊子都在露天,郡主怕不方便。” 黛玉想想,同意了下来:“简单饱肚的即可。我们外头还有两位马夫、四个随从。” “有江南馒头,香菇笋子豆腐干馅儿的!我让灶下多蒸两屉给那诸位带上! “郡主和众位姑娘们,就用些素面?”觉新忙道,又请觉勤陪着黛玉,自己跑去让灶下开火,立即做饭。 一行人遂又吃了饭,这才出来。 寺外,林镜、楚刈并两个马夫两个保镖早等的急了。见她们平安出来,还带了午饭,不由啧啧称奇。 上了马车,黛玉吩咐了一个位置,听得两个本地的马夫一激灵:“那是个凶宅!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哦,庙里师父送了平安香。她们一众都是女子,不好出寺门。托我们这几个保镖去替她们烧一下。” 晴雯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又看一眼黛玉,见是个赞许目光,顿时得意起来,又忙添了一句话, “我们不过去。到时候远远停下,让他们几个去走一趟即可。” 孟姑姑听了这句,也笑着朝她悄悄竖了大拇指。 黛玉却无奈地看着她叹气。 她倒是很想往那宅子里走一趟,可让晴雯这句话一说,为了圆谎,她就只好外头看看得了。 孟姑姑看她神情,笑着附耳低声:“您忘了楚刈之前是什么差事了?” 黛玉愕然:“宫正司……” “他就是查案子刑讯人的!宫里那么多隐秘小心的,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那宅子里是多少年前的案子了,若是如今还能留下证据,连他都找不到,就凭您?!” 孟姑姑嗤笑一声,满眼都是“在这方面我绝对看不起你”。 黛玉被她一句话噎住,想想也有道理,悻悻作罢。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 从上蟠香往妙玉家旧宅,若是走大路,须得下山再上山。 可若是从山中穿过去,却只要盘过山腰间的两条小径便可。 马车摇来晃去,几乎要把车里的人晃吐了。 小红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住车窗上,仗着外头是崇山峻岭,脸看着外头,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好容易到了,马车在离那宅子还有小半里路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再也不肯向前。 小红二话不说,也不管那两个车夫是不是惊慌失措地叫唤,便从车上跳了下来,冲到路边吐了个天翻地覆。 黛玉从车窗看到后头车上三个丫头都面如土色地下来,眼珠儿一转,自己也扯着晴雯喊头晕,从车上顺利下来,站在原地吸气。 晴雯会意,便去让那两个车夫站远些,不要回头看:“怎么是这样的路?可颠坏了我们姑娘了!” 黛玉叫了楚刈过来,低声吩咐他一定把那宅子细细地走一遍,看看有什么异常。 又让晴雯把那包袱皮悄悄裹给他:“一会儿假装从那里头带出来的。” 楚刈木然答应,转身叫了两个保镖往里走。 眼看着三个人大步进了庄子,两个马夫不由得满面惊惧敬佩,连连摇头: “真是外来的!不晓得这宅子的凶险!” “就是座死过人的庄子而已。”林镜嗤之以鼻,“我家这三个都是习武出身,这种地方,小场面。” 两个马夫顿时大惊小怪起来:“你以为只是死过人?凶宅凶宅,里头闹鬼的!” “怎么闹的?!”孟姑姑和晴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四只眼睛水灵灵地圆。 两个车夫被她们俩先吓得一声惨叫,待被这一行老幼妇孺一致地鄙夷蔑视,又都讪讪的。 只得囫囵着说道:“这宅子不许人靠近! “因他家原先极富贵,又有无数古董,之前常有人盼着那次山匪洗劫并不彻底,想要捡个漏的。 “可不论何时进这宅子,都会莫名晕倒,然后三更方醒。醒来又出不去,只在山里乱转。 “早些年,山里若是忽然莫名多了一具尸骨,那多半是来这里挖宝贝的大胆贼!” 黛玉听着,若有所思。 孟姑姑低声嘀咕:“这哪里凶了?一拳打倒,放个迷药迷烟,多大点儿事儿啊!” 晴雯也觉得正常:“是啊!你们看那宅子,前门对着大路,侧门对着咱们这条小路。可是后门和另一边,不正是堵在山口么? “若是进去的人晕了,被放在那两个门,一脚踏出去,就是山里。三更半夜,山林相似,转来转去迷了路,也是常事啊。” 几个人在这里嘀嘀咕咕地祛魅,倒是把两个车夫说得眼睛渐渐亮起来,甚至贪色一闪! 黛玉轻轻叹息。 紫鹃忽然开口,温婉说道:“不过,里头的人听说都是冤死的。 “那这里头的地缚灵察觉到人心贪婪,便要使个法术令其尝一点苦头的话,亦是常事。” 车夫顿时又生怯色。 又过了一会儿,里头影影绰绰三个人又大步出来,领头的依旧是楚刈,面色木然,只是手里比先进去的时候,多拎了一个包袱。 车夫目光大盛! “这是?”孟姑姑装模作样地皱眉。 楚刈挂在了自己马鞍边:“衣服。凶案现场发现的。想是凶手回来过一躺。” 孟姑姑:“哦?你拿它做甚?” “回去交给苏州知府。”楚刈说着话,已经搬鞍认镫上了马。 黛玉听他俩一唱一和,心中暗恼:竟然都不跟自己商量,就已经说好了这东西的去处了! 上了马车,撅了嘴生气。 孟姑姑看着她的模样,故意问她:“郡主,这样安排,可妥当?” “……”黛玉哼了一声。 转身靠在晴雯身上:“我晕。我睡了。” 等黛玉一行人终于下了玄墓山,往苏州城里走的时候,有人悄悄地跟在了她们后头。 而冯紫英则歪着头,对着身后的几个人道:“你们跟着郡主回城,安全到家再回去。 “我去看看这只虾米是哪个老鳖派来的。” 第235章 可惜奴籍坐不得那个位置 回到林府那条街时,恰好日落。 林黛玉看看天色,掀起车帘:“去问问知府大人在不在衙门,不在的话,我就去一趟他家。” 楚刈答应一声去了。 过了一时回来禀报:“韦府君已经回家。不然,还是属下把这东西送过去罢?郡主莫去了。” “知道怎么说么?”林黛玉直直看着他。 楚刈顿了一顿,眨巴眨巴眼,点了头:“应该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说?”黛玉有些不放心。 楚刈又眨眨眼:“郡主让他好生查。查好了,自然就好了。” 这么……?! 厉害!!! 黛玉震惊!睁圆了眼,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 孟姑姑看着她的样子,吃吃一笑,把她手里的帘子拽出来放下,低声道: “宫里出来的,论说这种囫囵话,郡主,十个你也不及一个他~~!” 旁边的晴雯掰着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最后抹了把汗,满心惊悸: “我今儿才知道,楚内官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忽悠人!” 果然,当楚刈把这句话面无表情又意味深长地撂下,并“好意”地提醒了一句:“兹事体大,物证丢不得。”然后便铿锵离去时,韦骏简直欲哭无泪! 什么叫查好了就好了?!!? 这是个什么话!? 宫里出身的人都这么说话吗? 不是说宫里有教文学的课程吗?只有宫女学,内侍们不学的吗?! 正在他家里跟他商议后日去林氏族祭时所读祭文的管晟,慢慢从屋里走了出来,苦笑一声: “东翁,您没明白吗?这不是说案子查好了便好了! “这是在说:若是您不好好查这个案子,查不出个结果,那您就好不了了!” 自然,这个解读是黛玉决然没想到的。 她一天之内,竟然在上下蟠香寺之间爬了一个小来回,还去了妙玉旧宅,还弄回了一件足以重启妙玉家灭门案的关键证据! 黛玉觉得,自己这一天,跟奔命一样! 进了门,洗了澡,吃了一碗粥,倒头就睡。 倒是孟姑姑和晴雯小红雪雁,个个兴奋,十分睡不着。看看天过定更,哄了紫鹃值夜,四个人悄悄地你拽我我拉你,溜到外头花园子里闲走。 “你们说,苏州知府这案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始重审?”晴雯好奇。 孟姑姑皱眉,屈指去算:“调案卷、查证物、找当年的老人儿,算算六七年前的事儿了,怎么可能这样顺当?” “我猜,肯定在姑娘走之前!”雪雁嘻嘻地笑,“这知府知情识趣的,肯定得让姑娘看见这案子重启才走!” 三个人都看小红。 小红也在算,又看看天,然后道:“我觉得,大约林家祭祖之后吧,一两天。” 三个人睁大了眼睛:“这么快?!为什么?!” 小红笑了笑:“那案子是姑娘那个老师在姑苏的时候做的; “薛家抢香菱的案子是姑娘那个老师在金陵的时候判的; “香菱又住在镜伯说的明儿就要去拜访的葫芦庙的邻居。 “等明儿镜伯从葫芦庙回来,谁知道又会带回来什么消息? “万一再能凑到一两条消息,这案子就能从那位老师开始,一直扯到妙姑她们家。 “我估摸着,那位苏州知府要不就压根不敢动这个案子——可姑娘就站在这里看着,不容他不动手。 “要不就赶紧审。最好能在姑娘走之前,把该审出来的东西,弄个七七八八。到时候写个密折,就托姑娘带上京城。 “那样一来,哪怕案子最后有了其他波折,至少姑娘的人情他送满了;陛下跟前,他也落个勤谨。 “再生的波折,那必定不是他的控制范围之内的事情,陛下和姑娘也都不会怪他。 “至于其他方面的诘难,等姑娘走了,他想怎么搪塞,就都一股脑子推到姑娘头上去就是了,正好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 “反正,我要是他,我便不吃饭不睡觉,也要趁着姑娘没走,把这个案子死活结了!” 小红一口气说了半炷香,那三个都听傻了。 孟姑姑眨眨眼,泪汪汪,伸手去摸小红的脑门:“好孩子,你生得太晚了! “若是早十年,入了宫,替贾家那傻子当了娘娘,荣宁二府现在怕不得就是实打实的外戚了!” 这个意思就是说,小红的脑子,别说比贾妃,便是比皇后,都好使! 小红脸上顿时一片滚烫,忙地推开孟姑姑的手,嗔道:“姑姑晚饭吃了酒,又拿我开心!” 晴雯又羡又妒,咬着嘴唇看了小红一会儿,终究还是泄了气:“罢了,这种事情上,你就是比我聪明。我认了。” “那咱们四个的排行也是紫鹃姐姐、晴雯姐姐、雪雁和我。”小红俏丽地笑,扯着晴雯的袖子晃了晃。 晴雯呸一声:“谁稀罕!”呸完了,又嗤地一声笑。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往回走。 她们好容易离开,贾芸和倪二两个满头冷汗着从树丛里这才出来,对着擦汗: “大晚上的,这几个怎么逛出来了?!简直吓死人!” 倪二远远看一眼四个人的背影,赞叹一声,回手一掌拍在贾芸肩膀上: “二爷,前儿楚内官教了我一句话,今儿我想想,送给你正好!” “嗯?”贾芸挑眉。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求索还得个几年!”倪二同情地看他。 贾芸的脸腾地红了,却又不无骄傲,嘿嘿笑了一声:“只要路是我的,就行!” 第二天。 林镜半上午才歇过来,进来打算跟黛玉说一声,就去葫芦庙。 黛玉听了,吩咐楚刈:“你跟镜伯一起去。你眼睛亮,把那葫芦庙里的人都看清楚些。” 楚刈终于找到了自己发挥长处的地方,十分高兴,从未答应得这般响亮,昂然走了出去。 两个人过了午饭,直到将近申时还未回来。黛玉有些坐立不安。 孟姑姑便拉着她喝茶闲聊,便把昨儿晚上小红的推测说给黛玉听,又叹道:“这么一颗好脑袋,白白地搁在你身边,糟蹋了。” 黛玉正感叹于小红的机敏通透,听见这句,险些被点心噎着,忙喝了两杯茶,才顺下去。 因哼道:“就这脑袋,即便不搁在我身边,那也决然不会入宫! “她才是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人去的地方呢!奴籍又坐不得……那个位置!” 第236章 葫芦庙的住持求见 正说着,外头人来报:“镜伯和楚内官回来了。” 林黛玉精神一震。 又过了片刻,楚刈进来,行了礼,一脸憋气。 黛玉和孟姑姑奇怪地看他:“怎么了?” “回郡主的话:什么都没打听着。”楚刈闷闷的。 孟姑姑惊讶:“为何?庙里不让进?” 楚刈摇头:“让进,随便看。但一开始说主持不在,出外访友,午后才回。还请我们吃了寺里斋饭。 “可是我们直等到未初,那主持回来,却又说自己病了,风寒。镜伯恼了,说改日再来。 “他又跑来,说已经吃了药,还陪我们饮茶。可是,他提问,我们回答时,他便清醒;我们提问,他便困倦迷糊,避而不答。 “我观此人根本没有跟我们交谈的意图,便索性告辞。 “谁知临出大门时,他却说,后日乃是下元不便,看郡主是明日方便还是大后天方便,他来上门赔罪。” 楚刈满面懊恼。 他怎么当时没果决些,一拳把那臭和尚打落门牙呢?也好过让郡主被人这样欺上门来!! 林黛玉却微微一怔。 这和尚,不愿意在寺里说话,却要来林府说话? “你们跟他说话,有没有提到是我让你们去找他的?问他的问题都是什么?” 楚刈揉了揉鼻子:“镜伯上来就说,曾与甄家有旧,想打听一下他家是否还有故人在世什么的……” 林黛玉叹了口气。 镜伯独处老宅多年,并不与外界三教九流多打交道。一上来便亮明车马,难怪对方不接招。 想了一想,黛玉道:“你让倪二去一趟,告诉主持和尚,明日辰时我有空。” 楚刈一呆,便又气又急又愧:“郡主何必亲自见他?我入夜再去一趟,多少事都能打听得来!” 入夜?! 黛玉呆了一呆,失声笑了出来:“打,听?!” 可不是么? 先打了,再听人家说。 倒是宫正司的在行手段! 楚刈红了脸,却还硬撑着不肯退却。 黛玉笑道:“你也听见了前天镜伯说的,苏州城现在的僧纲司都纲乃是蟠香寺的方丈。 “我果然只是要知道葫芦庙和甄家的事情,便索性差人去跟上蟠香的觉新师太说一声。 “上下蟠香寺之间还是有三分香火情的。到时候僧纲司都纲出动,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小小的葫芦庙,我什么消息打探不来?” 好似,也有道理。 楚刈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但总是没想到。 黛玉笑道:“可如今看来,不仅是我们想跟那主持和尚探听甄家的消息,那主持和尚也有话想跟我说。 “且,不能在他庙里,而是要来咱们家。” 楚刈一惊。 黛玉笑笑:“那就让他来嘛。你就在我旁边站着,一个和尚而已,你还怕他能怎么着了我不成?” 楚刈勉强同意这个说法,只得出去命倪二传话。 一时倪二回来,禀报进来:“明日辰时,桃源寺主持觉善大师将登门拜访。” 桃源寺? 黛玉愣了一愣。 楚刈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桃源寺本是个古庙,据说从西晋便有了,传到如今。 “只是先前寺内狭窄,所以百姓们起了个外号叫葫芦庙。其实本名桃源。 “那主持和尚管下蟠香的方丈叫师叔,跟郡主遇到的觉新师太她们,是同辈。 “听说他这个法号是他自己起的。 “许多人说他配不上这个‘善’字。说他经历复杂,早年间还俗过,还娶过老婆生过儿子。到现在也常常胡说八道,私下里还常犯酒戒。” 黛玉凝眉。 看来此人要跟自己说的事情,只怕还不少呢! 看看天黑,众人休息。 黛玉和紫鹃小红却挑了灯,抄书摹画,直到快四更天,才草草收拾睡下。 翌日黛玉起得晚,孟姑姑等却谁都没张罗着叫她起身,看看卯时三刻了,才传了早饭来,喊黛玉起来吃饭。 黛玉盥洗吃饭才毕,觉善来了。 照例在花厅竖起屏风。 黛玉在屏风后仔细看看,却见这僧身材矮小,满面风霜,唯有一双眼,寒芒微闪间,露出一丝野望。 “小僧觉善,见过昭庆郡主,阿弥陀佛。”觉善一身干净僧袍,简单朴素。 黛玉也站起来微微欠身:“和尚多礼了,请坐,上茶。” 照例楚刈和孟姑姑在她身后站着,晴雯端上热茶点心。 觉善头都不抬,只垂眸看着地上,点头道谢。 “听说,桃源寺原狭窄,世人都称葫芦庙。如今你间壁甄家人去楼空,地方无主。竟被主持和尚直接拿了去盖成自家庙宇,倒也便宜。” 黛玉含笑开口,便是咄咄逼人。 觉善合十点头:“此事小僧有下情,郡主容禀。” “嗯,你说。”黛玉靠在了椅背上,悄悄打了个呵欠。 觉善听到了这一声小小的呵欠,顿了顿,有些犹豫。 “嗯?”黛玉疑惑。 觉善咬了咬牙,想起那人的话,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小僧自幼在本寺出家,做沙弥做到了十六岁。 “隔壁的甄家,亦是极为熟识的。他家有个女儿,乳名英莲,从出生,便常被甄爷抱过来玩耍,我们都认得。 “那年元宵节,甄家的下人姓霍的,带着小姐儿出去看灯,却没了踪影,我们寺里的人都跟着一起找过。” 黛玉在屏风后头,听得坐直了身子。 “后来三月十五炸供,是我不小心,油锅火逸,烧着了窗纸,不仅烧了自家的庙,还烧了甄家。” 说到这里,觉善满面羞愧,低头合十念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稳一稳心神,才又续道,“寺庙被毁,师父大怒,逐我出寺。 “我无处可去,便还俗,回了老家。因缘际会,入了衙门,成了门子使役。” 黛玉听得皱起了眉头:“你老家在哪里?” “应天府。” 黛玉眼中精光闪过,声音轻快了许多:“你接着说!” “衙门的差事轻省热闹,跟我在寺里苦修截然不同。我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过得,很好。” 觉善苦笑了一笑,“直到有一天,我那东屋赁给了一对父女两个。” 第237章 事情能有这么巧 “我在衙门多年,一开始没注意也就罢了。可不过两三天,我就发现,这个‘父亲’,根本就是个拐子。 “而这个被拐来卖的小姑娘,正是当初甄爷家看灯走丢的女公子:甄英莲!” 听到这里,孟姑姑已经勃然大怒,张口便道: “你既知道那是个拐子,这姑娘可怜,又是故人之后,你又身在衙门,万分便利,为何不助她脱困?!” “小僧也曾跟浑家商议此事,救了她倒也不值什么。可事隔多年,唯有这姑娘眉间一点胭脂记可为作证。 “我早得到消息,甄爷家被烧后,便带着妻子去投他岳丈,后来不知怎的出了家,跟着个疯道人走了,踪迹皆无。 “他娘子思念女儿丈夫,没几年也过身了。 “我连个证人都没有,只靠自己这张嘴,能不能说得过拐子,有谁知道? “何况,”觉善叹气,羞愧低头,“浑家又说,就算真救出来了,只怕还要养着她。我那时日子逍遥,也不愿多事。 “不几日,街上的一个小哥儿,家里颇能过得去的,看上了这孩子,跟拐子兑了银子。又极看重,要待三日后过门,立誓不娶第二个了。 “我想着,既在左近,日后可以照看一二。又是个好归宿,郎才女貌的很是相配。我心里倒也松快了。 “谁知那拐子又将她卖给金陵那呆霸王薛蟠,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走……” 黛玉听到这里,也不禁责道:“那薛蟠打死了那公子,抢了英莲。你分明知道是他不对,如何竟没告诉知府?” “如何不曾说?”觉善苦笑,“说了。那一任的知府大人恰好因事被免,正在打点自己的前程,怎会为一个孤女得罪金陵四姓? “后来来的那位知府老爷,我倒认得。”顿一顿,看一眼屏风,“郡主想来也认得。” 黛玉眉梢轻动:“你知道那贾化乃是我幼年的西席老师?” “呵,贾大人将此事挂在嘴边,处处炫耀。谁人不知呢?”觉善忍不住冷笑一声,自己又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念声佛,这才继续说道, “我也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了他。因为当年他不过一介穷儒,自胡州上京,没了盘缠,寄居在我寺内。 “还是甄爷不忍他十年寒窗被埋没,所以赠了他五十两纹银、两套冬衣,他才能进京赶考,做了大官。 “可是他呢?先碰上了甄家娘子,要了人家的丫头做二房。说什么替人家寻女儿。可是这恩人的女儿真在眼前了,又为了四姓的势力,当了睁眼瞎。” 觉善苦笑一声,“我和他相识于微贱,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当年那副穷酸,以及那时背恩负义之举,所以胡乱便找了个借口,把我充发了三千里!” 黛玉和孟姑姑都听愣了。 所以,觉善和尚竟是贾雨村的贫贱谄媚和忘恩负义两样最不堪行径的人证? 以雨村之奸狡狠毒,充发这位师父,简直是板上钉钉的! “所以你被流放去了哪里?”黛玉不禁问。 觉善惨然一笑:“西北,与边军为奴。” 这一下,连楚刈都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给边军为奴,二十几岁、细皮嫩肉,可不是什么好经历。 觉善感觉到了室内的沉默和同情,自嘲笑一笑,道:“到了西北,我捱了一年。 “实在捱不下去了,便自己削了发,露出头顶戒疤,偷跑进了最近的寺庙,躲了起来。 “边军来找我,眼看着就要把我拉回去打死,竟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救了我的性命。” 觉善说到这里,不禁激动地站起身来,朝着西北方向,深施一礼,口诵佛号。 屋里的另外三个人都静静地没有出声。 无人应和。 觉善倒也不尴尬,泰然自若地自己又坐回去,轻声续道:“此人正是随渺渺真人修行了的甄爷!” 黛玉和孟姑姑这才放下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气,对视了一眼。 这和尚,经历果然复杂! “甄爷给我作证,我的确是自幼出家,竟然不知从哪里,给我弄到了一份度牒。上头还给我写了法号,便是:觉善。” 觉善微笑,“外头许多人传说我这法号乃是自己起的,其实不然。甄爷虽不肯告诉我,他如今的身份,但我却知道,他必是已经修行有成的了。 “他给我这度牒,又告诉我说,让我直接回苏州的葫芦庙。还把他家的地契也给我了。让我扩建桃源寺,替有情人祈来生缘。” 说着,竟真的从怀里掏了一张契纸出来,朝着屏风的方向一伸。 楚刈得了黛玉示意,走过去接了过来,却见不仅有甄家宅子的房契地契,竟还有一张甄费落款的字据,言明将甄宅永远捐给桃源寺! 黛玉仔细看了,抬头看向楚刈,目露询问。 楚刈仔细看了,点一点头:“应该是真的。” 觉善在外,继续说道:“我拿了这些东西,一路化缘回了苏州。 “谁知桃源寺十多年了竟还荒着,甄爷的宅子倒有人想占,正在官府闹鬼。 “我拿着东西去找了下蟠香的方丈师兄,这才有了如今的桃源寺,和我这个罪孽满身的觉善主持。” 他虽然只是平平叙述,可一旦思及姑苏到金陵,金陵到西北,西北回姑苏。只怕中间无数艰难险阻、屈辱折磨。 单单想一想,林黛玉便已觉得胆寒。再看向觉善时,只觉得这上万里路走下来,哪怕是个菩萨,怕也要走出几分金刚火气来。他怎么竟还这般镇定? 沉静许久,黛玉才长长一叹,轻声道:“和尚辛苦了。” 觉善合掌:“阿弥陀佛。小僧修行心不坚定,才有这番劫难。都是命定的。不苦。” “说不苦定是假话!”孟姑姑也同情地看着他,“你不肯在寺里说这些事,一定要上林府,找郡主一一说清。 “难道还真能是只为了甄家这一纸契书?我却不信!” 觉善低着头。许久,方抬头道:“我后来托人去金陵看我俗世的妻儿。 “我才走了三天,我儿子去河边玩耍,落水而死。 “我妻子葬了儿子,自己便吊死了。 “郡主在上,我不打诳语。我绝对不相信,事情能有这么巧。” 第238章 真是前朝余孽? “所以你的意思,是贾化害了你妻儿,你希望我能替你复仇?” 黛玉惊讶地看着觉慧,完全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个走向! 初冬的天气,觉慧的头上冒出了汗。 终究还是让人把这句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和尚的眼睛闭了闭,再张开,竟落下泪: “我已经皈依许久,许愿四大皆空,永奉我佛。 “可唯有此事,在我心头萦绕数载,日夜折磨,无法释怀。 “前次,下蟠香住持师叔便说我,心魔不除,难归正道。 “可这等心魔,我要怎么才能心平静气地放过!? “郡主在上,小僧不说谎,的的确确,日思夜想,想要冲进京城,手刃此贼!” 觉慧说着说着,从椅子上滑落,双膝跪倒,双手撑地,一拳砸在尘埃,跟着砸落的,还有无数泪滴。 黛玉看着他,轻声叹息。 她能理解觉慧。 虽然修行才是一生事业,可这等家破人亡的惨事横亘胸中,始终是个大妨碍。 若不是因为这一点怨气,她又何苦再历这尘世间的无数劫? “和尚,起身。既归三宝,不该拜的,就不能拜。” 黛玉声音温和,听在觉慧耳朵里,却含着无上悲悯。 觉慧低着头,自己擦了泪,才重又站起,合十惭愧道: “让郡主见笑了。” 黛玉见他惭愧,知道是在惭愧自己有违佛家六根清净,不由喟叹: “这等事,谁会笑得出来?地藏菩萨曾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岂知人间无数魔,地狱未必装得下。他这成佛,只好等人间毁灭。 “这贾化所为,你可有证据?” 觉慧摇头:“若有证据,我早已将他送入大牢!” 孟姑姑皱眉:“没证据,空口白话,郡主怎么帮你洗冤?” “若是拿他下狱,兴许能问出来。”楚刈忽然出声。 黛玉看了楚刈一眼,轻轻笑了笑。 这个人,看似永远木着一张脸,其实却是性烈如火、急公好义,最见不得仗势欺人。 偏又满把的酷刑手段,若真是进了什么刑部大理寺等地,说不得便能成个史上留名的刑讯高手。 “贾化此事,不如就请楚内官去告诉韦知府一声?” 黛玉微笑着提醒他,“之后的事情,楚内官时常去问问。 “我一介女流,实在不大能听得进太多这等惨事。” 楚刈一听便明白过来,下意识地呵呵笑着,转了转自己的手腕,脸上杀气一闪:“好!” 孟姑姑怜悯地看他一眼:“你兴奋什么?贾某如今在京城呢。 “你想跟他‘打听’过往,怕是要回京之后再说。 “如今在苏州,韦知府能拿住的不过是一些小喽啰罢了。” 甚至连小喽啰都拿不着。 不然的话,觉慧早就动用他在苏州的力量,把那些人都送进去,拿了口供,上京告御状了。 黛玉含笑看了一眼泄气的楚刈,又对觉慧道: “和尚可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的么? “不论什么,只要是大事。” 觉慧看着屏风,心潮激荡,忙低了头,平静片刻,合十道: “郡主明鉴,小僧的确还听说过一些事。 “六年前,太上最后一次南巡,曾经驻跸姑苏。那时,贾某正在此地为知府。 “听说,太上走后,有一位宗室亲王却不曾走。留下待了半年,便是忠顺亲王 “半年后,忠顺王走时,跑船的人说,整整装了两条船的东西。 “而贾某,也忽然卖了自己的别院,又过了三个月便升回了京城。 “贾某走时,也是两条船,一船是家小仆下和他自己,另一船,全是东西。 “就这半年里,天目山浒墅关忽然多了一股山匪。 “玄墓山宋家,太湖邱家,浒墅关俞家,都被灭了门。” 黛玉唰地立起,脸色大变:“你说什么?半年,三家!?” “正是。 “宋家是有名的古董多。 “邱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盗墓贼。 “俞家原是福建的船帮,得罪了人才搬到浒墅关避祸,极有钱。 “苏州人常说,这三家子的钱加起来,怕是够朝廷一年的税赋了。 “可是半年里,被一股来无影去无踪的山匪,洗劫一空。 “苏州府不仅从未抓住过一个山匪的活口,而且,三家灭门惨案之后,咱们的贾大人还高升了。” 觉慧一旦提到贾雨村,便是满面满口的嘲讽毒恨。 林黛玉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件事若说太上不知道,那肯定不可能。 除非是一条:这三家都有被吵架问斩的理由,但那理由拿不出手。 所以太上给了忠顺王密旨,留他在这里,看着贾雨村,把事儿办了,把钱拿回京。 可是话说回来。 这件事办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太粗糙了。 民间各种猜测,物议沸腾。 即便是真出自太上的授意,也一定要拿个脑袋出来抵一抵。 贾雨村? 还是忠顺王? 若是依着太上,肯定是贾雨村,不可能是忠顺王。 所以,要怎么把这件事,死死地扣在忠顺王头上呢? 黛玉低着头沉思。没发现身边的楚刈欲言又止。 孟姑姑却看见了,咳了一声,引起黛玉注意后,示意她看楚刈。 黛玉惊觉:“嗯?” 楚刈无奈,俯下身子,在黛玉耳边,声音压到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 “听说太上最后一次南巡,其实是为了捉拿前朝余孽。 “然而这个余孽究竟是谁,宫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南巡半年后,忠顺王回京。太上大加赏赐,名目却只有公忠体国四个字。 “这三家是否都算是余孽,唯有太上才知道。” 黛玉扶额。 她想起元春的话:妙玉家的确是前朝皇族后裔,托名姓宋,其实姓赵。 若果然如此,妙玉家的仇…… 报也是能报的。 妙玉家若果然是前朝皇族后裔,又曾经归顺朝廷,甚至还考了科举,做了司徒家的官。 那么如此羞辱她家,岂不是要寒了前朝遗臣们的心? 但这个话,就不能自己去说了。 好在,还有一个北静王。 黛玉抬头看向觉慧:“和尚这件事,我办不了。 “但是我知道能办的人。 “可这个人,若是知道我也在查看这些案子,他是一定不会插手的。 “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和尚可能教我?” 第239章 把血案掀出来 觉慧一愣:“郡主说的是哪位?” “北静王。”黛玉极为直接。 觉慧只思索了息,便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北静王因求娶之事,与郡主已经势同水火。 “且先前贾化借着四姓起家,本来该属北静王麾下。 “他六年前便帮着忠顺王做下这等大事,北静王必定有所耳闻。 “此刻若是想令北静王相信贾某和忠顺王曾经私下里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早就连成一气。 “只怕他第一个想的并非将这二人绳之以法,而是怎么利用此事,把这二人都变成自己的人。” 黛玉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孟姑姑:“北静王与忠顺王一向不对,究竟是为了什么?” “并没为了什么。”孟姑姑简单明了,“在太上面前争宠罢了。” 楚刈看了她一眼,表情从一贯的尊敬,忽然变了嫌弃:“姑姑不知底里,不要乱说。” 孟姑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说着话,手放在了腰间的针囊上。 楚刈眼睛盯着她的手,想了想,道: “此事尚有其他传闻,只是并无实证。 “其中最盛的一个,是说二者矛盾从上一辈来,也不知道是否属实。” 黛玉笑了笑。 楚刈接着说:“然而据我所知,这两派人马庞大。 “虽称不上不死不休,但想让他们握手言和,却是绝无可能。” 觉慧眼中一亮:“这样,极好!” 黛玉弯了弯嘴角。 觉慧站了起来,合十,弯腰,道谢,告辞:“郡主不必做什么了。 “小僧会等郡主离开后,再把这件事传进北静王的耳朵里。 “大凡自诩的聪明人,必定多疑。 “他会办的。” 黛玉一笑:“和尚亦是聪明人。” 两人简单道别。 自始至终,觉慧连一口茶都没喝,一块糕点都没碰。 楚刈送了他出去。 孟姑姑走到外头,把那没喝的茶端起来,一口吃尽,皱了皱眉: “晴雯好小气。竟把家里最难喝的茶沏给人家和尚。” 黛玉坐在椅子上没动,沉沉地思索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件事,看来知道的人很多,甚至,许多人都比自己和妙玉知道得多。 也是因为知道很多,所以才没管。 譬如贾元春,譬如北静王。 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让妙玉家的这件事,从暗地里谁都知道、明面上谁都不碰,变成天下皆知的血案。 一旦立案,一旦明确跟忠顺王和贾雨村扯上关系,那之前那些不愿意得罪太上的“聪明人们”,一定会纷纷跳出来,替他们自己抢最大的功劳,捞最多的好处。 黛玉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便松了口气,起身之际,见楚刈回来,正好命他: “晚些时候,去一趟知府家中,把和尚今天的话告诉他一半。” 楚刈一愣:“哪一半?” “自是跟妙玉师父家有关的那一半。”孟姑姑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甄家的事,关苏州知府什么事?” 黛玉叹口气,扶额:“错了。” 楚刈笑了笑,点头:“是。小人知道了。”目光极快地从孟姑姑身上飘过,转身大步出去,“小人去替郡主催午膳。” 竟然溜了。 孟姑姑气得撸了撸袖子:“这家伙!敢看不起我!” 黛玉无奈地笑:“姑姑,我们现在做的是藏,而不是露。 “您这脾气,收一收。” 孟姑姑撇一撇嘴:“论阴谋诡计,我怎都比不上宫正司。 “不然的话,当年也不会让人赶出来了。” 黛玉情不自禁追问:“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姑姑为什么会离开太后身边。” 孟姑姑一噎,过了好一时,才哼道:“我虽然医术没问题,脾气却急。 “当年太后也是急脾气,所以十分宠着我。 “可她越那样,我闯的祸越多。 “后来有一回,太上的几个大儿子夺嫡闹得天翻地覆。 “不知谁挑拨了,他们几个忽然想要顺手除了今上。 “原不与太后相干的事儿,让我听见了。 “我先救了今上,再带着今上回了太后宫里。 “这样一来,那几个混小子的亲娘们,哪一个都不肯饶了太后。 “太后几次遇险,太上急了,先把我赶去了尚膳局。 “接着废了那时的皇后。没多久又废了太子,立了今上做储君。 “这样一来,我虽然仗着救过太子,在宫里可以横着走了。 “但太上却决然不许我回太后身边,怕我又给太后惹祸。 “那后头我一直在尚膳局,不怎么跟太后太子来往,表面上看着,情分渐无。夏守忠才敢仗着皇后欺负我。 “我本想宫里太没意思了,不如出宫自己坐堂看病去。这才没去找太后和皇上说话。 “不然的话,我就算是想要太医院,仗着跟太后和皇上的情分,大约也是不成问题的。” 说到这里,孟姑姑脸上得意一闪。 黛玉失笑:“失敬失敬,竟是太后和皇上的救命恩人当面!我这一向怠慢了,姑姑休怪!” 孟姑姑大喇喇地挥挥手:“罢了。” 回手一摸肚子,“饿了,我去吃饭,你慢慢溜达吧。” 竟扬长而去。 紫鹃从门外进来,好笑地上前扶了黛玉,轻声问:“郡主吃了午饭,可要小憩片刻? “外头镜伯想进来禀报去庄子上的事情,我让他稍等呢。” 黛玉点头:“是要睡一会儿。今晚要收个尾,明天要祭祖。你跟镜伯说,等下元过去吧。” 紫鹃点头答应,扶着黛玉出了门,交代晴雯出去告诉镜伯一声。 晴雯高高兴兴地到了二门,跟林镜说了:“郡主昨天走路走多了,腿到现在还酸疼呢。” 林镜连连点头:“那让郡主好生歇歇。”想想,又问,“那和尚来了么?” “来了。”晴雯忙把甄家那一节跟林镜说了,又叹道,“郡主听了感慨得很。” 林镜捋着胡子皱眉:“如此,便确定是甄家的后人了。 “那她岂能给薛家大郎做妾? “此事若是让甄家知道,恐怕是要跟薛家翻脸的。” “翻脸啊!那才好呢!”晴雯呵呵一笑,赶紧回去,把这话告诉黛玉。 第240章 金陵现在还有个贾蓉 韦骏听完一个齐头故事,不由得感慨起来:“大幻历劫,红尘急乱;恩怨相浇,身死道消。 “这觉善若非甄某相救,焉有命在?甄某却被觉善袖手,亲女沦为贱籍。 “甄某修行有成,捐资捐产,可他女儿怎办?他竟没个安排?觉善竟也没提? “这可真让人扼腕!” 楚刈沉默许久,方道:“当这种修行人的女儿,真是前世造孽。” 韦骏无语,半晌道:“你说的对。” 等楚刈起身告辞,自己还在摇头晃脑地品咂这传奇曲折故事。 管晟坐在一边,叹气:“东翁,这故事里,甄氏女本是好人家女儿,被拐子拐了方沦为贱籍。 “如今既然有人证,东翁该替她回归良籍身份才是。 “可她已经是薛氏之妾,这须得薛氏肯点头。这是第一难。 “若这甄氏成了良籍,那就意味着当初判案那位应天知府贾某,草菅人命、判错了案子。 “这是第二难。 “前日昭庆郡主使人送回来的那件血衣,是宋家灭门案的新证物。 “那个案子也是在贾某的任上发的。 “两个案子都冲着贾某去,这反而不像是为了案子,而像是为了贾某此人。 “御史台稍加渲染,此事就会变成党争。 “但凡成了党争,案子就再也别想有个清白真相。 “这是第三难。” 韦骏被他分析得,呆若木鸡。 管晟眉头紧皱,连连摇头:“昭庆郡主终究还是个年轻女子。 “这朝堂弈棋,可不单单是比谁的棋子多啊!” 韦骏忙问他:“不是说这贾某乃是昭庆郡主的西席?” “曾是西席不假。可这西席攀着女学生上去了,却帮着北静王跟这女学生提亲,您听说了么?” 管晟嗤笑一声,“这等忘恩负义的西席,换谁,拿着空子,也必要弄死他的! “何况昭庆郡主身后站的是陛下。 “北静王身后站的却是太上。” 宾主二人眼神一对,彼此都缓缓颔首。 韦骏挺直了腰杆,咳了一声:“来,左右无事,拿些旧案卷宗来消磨一下时光吧。” 挑灯夜战,直至三更。 …(我是同情韦管的分割线)… 翌日绝早,黛玉便起身,准备下元节的祭祖。 虽然族里耆老们并不希望她到场,但是她自己还是要去自家的祠堂祭祖,也要去父亲的坟前烧纸。 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已经是午时三刻。 黛玉吃不下饭,只喝了一碗面汤便回房躺着,又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说今天各个道观都有法会。 午饭前,孟姑姑便迫不及待拉了晴雯雪雁一起出门去逛了。 小红和紫鹃见黛玉睡不着,一个过来捶腿,一个便给她散了头发通头。 小红又轻声把族中祭祖的情形讲给她听: “……知府大人读了老长一篇文章。 “听读书人说,赋比兴什么的,反正是给足了族里面子。 “族长乐得满面红光的。 “听说这一位知府很爱惜名声,从来不跟苏州哪个本地的世家大族走得过于近。 “这还是头一遭参加某个族里的祭祖呢。 “有人起哄,说族里应该大排筵席。族长立即就答应了。 “听说要从中午吃到晚上呢!” 紫鹃听到这里忍不住笑:“流水席么?” “什么是流水席?”黛玉不懂。 紫鹃笑着解释:“听说原是僧道为了给富贵的施主们伺候的斋饭,阔气得很。 “后来百姓们也学着做。不是四凉上完了再上四热,而是一道菜上完了再上一道。行云流水一般。 “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来的客人,都能吃到热菜。 “后来民间觉得这个法子比排大筵席要好,便流传开来。 “村庄上常见。 “谁家红白喜事的时候,办流水席。 “整村的人都来吃饭。从午时末一直吃到子刻初。 “只是这种的,随份子的少,蹭吃蹭喝的多。 “村庄里么,也没什么好的,算起来就是费些馒头米饭,倒也没几个钱。” 黛玉似懂非懂点了头,又笑问:“族长这流水席可怎么办呢? “难道厨下也跟着连做六个时辰的菜不成?” 紫鹃忍不住笑:“谁知道呢!” 说着话儿,黛玉倒精神了,便问那流水席都有什么菜。 小红趁机天花乱坠地形容了好些,色香味都说得绘声绘色。 听了一时,黛玉咽个口水,瞪她:“臭丫头,我饿了!” 小红笑着起身跑去让柳家的做了一碗素面来。 吃完面,又喝了茶。 却见孟姑姑满脸不高兴地进来,黛玉忙问怎么了。 跟着的晴雯便笑:“姑姑找豆沙骨朵,外头没得卖。” 黛玉笑了起来:“这东西京城才有。姑姑想吃,让柳嫂子给你做。” 孟姑姑这才露了个笑脸,拉着晴雯小红雪雁去抹骨牌了。 黛玉这里外松内紧,做好一切准备,等着韦骏把旧案重提。 而另一边,冯紫英跟踪那个玄墓山的虾米,最后跟到了姑苏城里一家绸缎铺子。 接着听那些人说话,却都是江南土话,他一个字听不懂,顿时懊恼。 忙又回了自己一行人住的客栈,找了会听江南数处方言的人,令他去铺子里悄悄探听。 那人回来禀报:“铺子是金陵人开的。东家姓贾。想是宁公回乡那一支的人。” 太后听见,含笑点头:“这还差不多。 “这应该是贾家在苏州安排了人,替林姐儿看着老宅些。 “发现姐儿来了,就悄悄地跟了跟。 “不是大事儿。” 探春眉心紧锁。 冯紫英见她表情不对,悄悄问她:“怎么?不对么?” “金陵贾氏,现在当以珍大嫂子为尊。 “大嫂子为人周到能干,跟林姐姐也从未红过脸、生过嫌隙。 “若果然是她派的人,那就不该这样鬼祟。” 探春低声道,“可如今金陵,除了有大嫂子,还有蓉哥儿……” 冯紫英一愣:“你说贾蓉?” “正是。”探春愁容满面,“珍大哥哥一生不信任这个儿子。 “临死还要过继了人,生生地抢了他长子长孙的位置,压着不许他出头。 “上回虽然受了罚,可依着他对珍大哥哥和林姐姐的恨意,他未必就能轻易地善罢甘休。” 冯紫英极为赞同,深深点头,沉声道:“这孩子没有底线。 “他若钻了牛角尖,还不定做出什么来呢。” 第241章 你拦不住我的 一切恰如探春所担心的一般。 这个铺子里的人,还真不是尤氏安排的。 而是贾蓉装了一两个月的愧悔难过,待贾氏族里对他监视稍松时,便被他遣了心腹,分别赶赴姑苏和扬州,就想找一找林家的痛脚。 如今贾珍已逝,贾敬又闭死关,唯一一个他既痛恨,且有机会够得着的,便只剩了黛玉。 北静王求娶之事他也听说了。 早先都以为这位林姑姑眼里心里还像几年前一般,只有一个贾宝玉。 可后来看着似乎竟错了。 再来全家都暗地里以为她会进宫给皇上当妃嫔。 可后来看着似乎也不对。 等北静王为了躲羞来了江南,贾蓉心里便生了邪念出来: 谁管她林黛玉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婚事?! 他只要知道,这个手段通天、无情狠辣的女人,不想要北静王这桩婚事,就行! 你越不想要,我越要帮着北静王把你办了! 贾蓉原想着,林如海在江南,必定还有些蛛丝马迹。 只要抓住了林如海的错处,就可以交给北静王。 一来,北静王可以拿着这个威胁黛玉,逼她进府为妾。 二来,自己则可以靠着这个功劳,一俟三年守孝结束,就去投奔北静王,再度回京! 你们不是都看不起我,觉得我继承不了宁国公的威名么?那我就让你们看看,你们错过了什么! 谁知就被他安排的人,真的发现了黛玉悄悄下了江南、进了姑苏! 这人赶紧跟铺子掌柜请假,说金陵老家有急事,必得立刻回去一趟。 又答应多则五天,少则三天,一准儿回来。 掌柜心里奇怪,嘴上不说,笑着准了假。 回头却令心腹伙计悄悄跟着这人一起回去,顺便给尤氏报个信儿。 伙计跟着那人一路去了祭庄,又听着那人跟贾蓉禀报说林黛玉已经回了姑苏。 贾蓉当下大喜,仰天大笑三声,又朝着父亲的坟茔嘲道: “你以为她神机妙算、翻云覆雨,可她不过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女子而已! “如今她只身犯险、私下江南。只怕连皇上、老太太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如今的江南,乃是北静王的地盘!没人能护得住她了!” 满面阴狠,立即命那人,“你不要停,马上去扬州。北静王如今正在扬州驻跸。 “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告诉他:我让你上报他一声,昭庆郡主微服回乡,正在姑苏祭祖!” 那人答应一声,便退了出来。 跟着的伙计听了这些话,大惊失色,忙地跟着那人出来,左想右想,越想越后怕。 索性趁着他在庄子外的大路边上吃饭,一棍子打晕! 就叫着那支摊子的老板,跟着一起,把这人直接绑了,堵了嘴,装上车,拉回金陵贾家老宅,送到了尤氏面前。 尤氏自是大吃一惊,叫了贾珍遗命主理家事的贾瑾一起来听事情始末。 都听完了,又问应了那被绑着的,不禁眼前一片发黑! 这贾蓉,若真的被他把消息送到了北静王跟前,林姐儿安有命在?! 以如今宁公这一支跟林黛玉的恩仇,是可以无视她的生死,然而她这生死带来的当今昭明帝的雷霆一怒呢? 谁又能承接得住!? 尤氏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骂道:“孽障! “他老子用自己一命,他爷爷闭了死关,只都为换合族无罪,换他一生平安! “他不说奋发图强,他还这样急功近利、不知悔改!” 京城之事,贾瑾虽然全都知道,却不曾亲历,所以既对林黛玉无恨,也对贾蓉无感。 然而冷静想来,林黛玉却是,贾氏一族由紧跟太上的四王八公阵营,转向效忠当今昭明帝阵营的,绝佳桥梁。 这样的人,巴结着、保护着,还来不及,岂能加害?! 贾瑾抬头跟尤氏商议:“母亲先莫生气。这下人不守规矩,先关起来便是。 “至于昭庆郡主那里,母亲要不要派人去示警一二? “她回江南一事,咱们家能知道,别人就也能知道。 “她和北静王的恩怨天下皆知。难保不会有人去北静王跟前讨好。 “若是她要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不如这就回京。 “她若是这就走,不妨咱们家帮着打个遮掩,送她一程。离了江南省界也就是了。” 尤氏满口称好,想一想,道:“我看,目下金陵并无大事,我在就够了。 “倒是姑苏的事情更要紧一些。你带着蔚哥儿,你们亲自去一趟姑苏。 “林妹妹性子虽然不随和,凡事却依礼而行。 “你们把该做的都好好地做了,她领不领情的在其次,要紧的是别让她出了意外!” 贾瑾站起来听了,叉手答应:“那我这就去叫上蔚哥儿,准备出发。” 尤氏挥手:“快去!” 贾瑾赶紧走了。 可是到了晚上,祭庄上忽然人来报说:“小蓉三爷要出门。 “因有旨意,我们不敢放他。他便把拦着的人都打了。 “大家也不敢还手。 “还请珍大奶奶去看看吧!” 尤氏看着来报信的人脸上头上的伤,又气又急,落下泪来: “孽障!若是他父亲还在,怕不得要打折他的腿!” 只得再叫了几个族中的人,去了祭庄。 贾蓉此刻身穿孝服,披头撒发,状似疯魔,手里举着一根大树枝,见人上前便一阵猛抡! 尤氏到了跟前,命众庄上人等后退,看着贾蓉,责问他: “圣旨说了让你守孝,三年不得离开一步。 “你这样明摆着抗旨,是想搭上所有这些族人的性命不成?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贾蓉见她来了,冷笑一声,扔了树枝:“我若不如此闹上一闹,怕是难请你珍大奶奶来这一趟吧?” 所以,只是要跟自己面对面说话? 尤氏忍住胸中愤怒,且令大家都回去,该治伤治伤,该歇着歇着。 等着就剩了自己和贾蓉,并几个远远站着的族人了,才冷冷地低声问: “你又想作甚么?” 贾蓉狞笑,也压低了声音,咬牙道: “你绑了我一个人,可绑不了我第二个、第三个人! “你别忘了,我才是姓贾的! “我才是血脉纯正的长房长孙! “我想做什么,有的是法子做成!你拦不住我的!” 第242章 曹匡如(上) 扬州,古称江都。 尤其是到了本朝本代,天下望郡,一扬二益。扬州排在最前面。 花柳繁华地,人间富贵乡。 北静王这个江南督办,自然是把自己的驻跸之所,选在了此处。 如今水患渐平,唯有一二民间怨气尚需平稳,所以他还赖着不走。 否则,照着一般钦差的行程,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才是。 十月十八,照着历书上说,宜宴饮会聚,不宜处断大事。 北静王高高兴兴地召集一众心腹,大摆宴席,歌舞宴乐。 这席上,自然少不了美人。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都带了五分酒意,不免左拥右抱、调笑喧嚣起来。 坐得离北静王最近的曹谕,不免眉头紧锁,不悦不耐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难看,北静王失笑,指着他问: “曹匡如,一人向隅满座不欢的道理你不懂么? “今日不宜正经,你快给本王风流不羁一个瞧瞧!” 一众人等听见这话,都失声大笑起来。 有人便起哄:“今日不宜正经!曹匡如,快罚他!他喝醉了,比谁都狂放!” “罚他!” “罚他三大海!” 曹谕噗嗤一声笑出来,唰地立起,随手便拎了自己案上的酒壶,摘了盖子,斜睨众人: “不就是喝酒?老子喝多了,也比你们清醒!” 说完,直接对着壶一通狂饮!~ 酒同时从壶嘴里流出来,却没他鲸饮得快,不过息,一壶美酒便直接被他倒进了肚子! “匡如这酒量,当称本朝第一!”北静王大声喝彩,哈哈大笑。 一推身边的美人,“快,把本王的美酒,搬一坛子过去!” 那女子明艳动人,妙目流转,早就在曹谕身上转了七八圈,闻言正中下怀。 遂娇滴滴起身,一双涂着大红蔻丹的娇嫩素手刚搭在旁边的小酒坛上,却被曹谕带着满脸厌憎喝止: “休要碰我美酒!” 抬起手,翘起一根修长食指,却指向北静王身边侍立的长史,“烦请廖先生为我拿酒来!” 廖长史其实是有座位在旁边的。 只是此刻,恰好得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所以要悄悄禀报,这才站到了北静王身边。 怎知竟被这个小小的新进士、仪征县县丞的曹谕指着,当仆役使唤,给他捧酒?! 当时便愣住了! 底下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有一个傻乎乎的声音响了起来:“如今这情形,诸位啊,好有一比啊!” 众人看了过去,发现却是最不通人情世故、也最得北静王宠爱的江阴知县:欧阳宝! 这厮本来不过区区县尉,谁知他行了大运,刚到任上,这江阴知县便挂印而去! 北静王当即伸手,轻轻替他谋了个代知县的位置。 过两个月,再奏一个“治理水患有功”,便扶了正。 如今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江阴知县,比今科所有进士,包括三甲,都升得快! 众人的目光妒羡交加,极为复杂。 却都知道,此人开口便是得罪人,却能逗得北静王开心,自是乐得看他笑话。 便都笑着凑趣:“比作何来?” “恰似李太白作《清平乐》,必要力士脱靴、杨妃融墨!” 欧阳宝喝得晕晕乎乎,已经开始大舌头,“诸君以为如何?!” 廖长史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而上座的北静王一口酒喷了出来,放声大笑! 众人跟着捶桌拍腿,前仰后合,笑成了一片。 其中笑得最响亮的正是曹谕:“你若这么说,我就得问问了! “欧阳贵卿,这老廖,是高力士呀,还是杨贵妃?” 廖长史听到这里,便知自己不能真的让人看出自己生气来。 强压住怒火,勉强出个笑容来:“我这把老骨头,想来想去,也做不成杨妃哪!” 北静王一口呸过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便做得成,我也笑纳不了啊!” 笑软了,直接倒在了美人膝上。 众人回思,更加笑得大声,看见北王情形,有样学样,也都借机狎昵怀中美人。 唯有曹谕,笑着朝廖长史揖手:“老廖,小小玩笑,勿怪勿怪!” 廖长史僵硬着也抬手:“李太白诗名千古,却不得善终。咱们俩彼此彼此。” 曹谕大笑,连连点头:“说得好!” 左右一看,抢了隔壁案上的酒壶,晃一晃,拔了盖子丢掉,仰头痛饮。 欧阳宝迷迷糊糊,跟着傻笑,半天才明白过来一点点:“我,我又得罪人了?这回是,是谁?” 那边曹谕连抢了三桌的酒喝,看得北静王越发高兴。 一回头,迷离间却看见廖长史铁青着脸,不由得满心不悦: “又怎么了?!离了京城,我还不能松快松快?!” 话音未落,曹谕却已经大步上了台阶,倒在了他案前,半坐半跪,招手叫廖长史: “老廖,你收起你那张死人脸,有话好好跟王爷说!” 北静王心中暗赞这曹家人的口齿简直是天降毒舌,便也招呼廖长史近前跪坐: “有什么事?说吧。匡如是我腹心,都能听得!” 廖长史只得依言跪坐,刚要说话,却被曹谕抬手止住。 曹谕指着那好奇也凑了过来的美人,冷着脸:“男人说话,你滚开。” 北静王和廖长史一愣,这才发现这女子竟还在近前,顿时脸上都冷了下来。 北静王的手慢慢松开,脸上森寒:“你想听点儿什么呀?美人儿?!” 那美人浑身一战,满面恐惧,连忙双膝跪倒,匍匐在地,迅速退开。 离三个人远远的,双手掩住了耳朵。 曹谕厌弃地瞟她一眼,低声道:“这些女人没一个好东西,王爷以后离远些!” 北静王好笑地看他:“这些欢场女子不过玩意儿。 “想找乐子的时候说说笑笑,敢闹乱子就拉下去打杀。 “匡如这样厌憎,反倒着相。” 廖长史不以为然,也禁不住劝道:“这件事匡如说得极是。有些女子,近身不得。” 这话却似意有所指一般。 北静王的脸色顿时变了,冷冷地看了廖长史一眼。 曹谕顿了一顿,看着廖长史的汗都下来了,这才笑着道: “老廖是有什么大消息要跟王爷回禀,我听一听,可使得么?” 第243章 曹匡如(下) 北静王的脸色这才缓下来,对曹谕越发亲昵,笑着伸手,隔着桌案拍了怕他的肩: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因向廖长史一抬下巴,“何事?” 廖长史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曹谕一眼,方低声道:“雨村回京了。” 北静王一愣:“怎么?” 曹谕也跟着愣神:“不是说他因为跟王氏结党,又霸占林家旧宅,被皇上不喜。所以特意活动了一个外任么? “这才多久,就能回京了?这是皇上赦了他,还是他卖了王家?” 廖长史冲着曹谕伸了伸大拇指,笑着先夸了一句:“匡如果然不愧天官兄弟,真是耳聪目明!” 接着才轻声禀报北静王,“雨村跑去川蜀,弄了个益州刺史,其实是个天下第一等的肥差。 “可那里坐镇的总督却是魏安国,那是皇上最心腹的人,心狠手辣。 “雨村惹不起,这半年多都是如坐针毡。 “王爷要来江南时,他不是还写信来说,宁可到江南做个紧县的知县,也不做那天下第二大刺史了么? “王爷没应他。他便去求了忠顺亲王! “他这次回京,是忠顺亲王在陛下面前,替他说了话!” 北静王和曹谕顿时脸色都是一变。 北静王咬牙切齿没说什么。 曹谕却重重冷哼,满面厌恶:“这种骑墙的小人! “咱们王爷和忠顺那厮子一辈父一辈的仇恨,此生不共戴天。 “他求谁不行,却去求忠顺!” 说着,又疑惑起来,看向廖长史, “不过,我听说,忠顺那人疑心最重。 “除了幼时结好的几个人,其他人一个不听,一个不信的。 “这雨村还是真是神通广大,金陵四姓巴结上了也就算了,怎么竟然连忠顺也能替他奔走?!” 廖长史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北静王。 北静王却冷笑一声,咬牙道:“他们早年间交过一事,留了余情!” “何事?”曹谕脱口便问。 北静王和廖长史表情皆是一顿,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廖长史眉骨轻颤着,刚要开口探问。 便听曹谕接着又问:“他跟王爷说过?可是和盘托出?有否人证?” 两个人愣住,再次目光相接。 曹谕看看北静王,又看看廖长史,皱起了眉头: “他不会就是跟王爷报备了一声就算完了吧? “他跟忠顺既是交了事,那怎么着也该留了些蛛丝马迹做证据。 “证据呢?!难道没交给王爷?! “这么个长袖善舞、千伶百俐的官儿,竟不留后手的? “谁信?反正我不信!” 曹谕双手一摊,满面诚挚。 北静王和廖长史也渐渐地表情凝重、眸色深深! “王爷,这雨村的交游,实在有些广博。 “四姓,他拿住了王家。 “四王八公,他又效忠了您。 “宗室里头,他搭上了忠顺。 “微臣总觉得,文臣武将里头,也会有他的手段!” 北静王的脸色越来越沉。 曹谕看了他一眼,扯了廖长史一把:“老廖。”示意他看北静王。 廖长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忙转开话题:“此事倒也不急。 “如今江南的差事将完,咱们也是要回京了的。 “到时候看上一看,他是人是鬼,王爷一眼便知。” 北静王仍旧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曹谕心中微微动了一动,脸上错愕,看一看北静王,再看向廖长史,压低了声音,急急问道: “王爷没把什么要紧差事交给他罢?” 北静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咬牙低声道: “我跟他要了益州的矿藏!” 曹谕脸色大变,咚地一声,由长跪变了箕坐,傻傻地看着北静王。 心思急转,又腾地起身,双手拄着案头,从牙缝里挤着声音,问到了廖长史脸上: “是面谈还是书信?!可留下了证据!?” 廖长史被他吓得脸色都白了,吃吃答道:“是,是密信。那时不方便与他相见……” “你!你这蠢货!”曹谕又气又急,口不择言,两根手指几乎要戳到廖长史的眼睛里! “这种事!再亲近的人!能留痕吗!? “你只盼着他只还踩了忠顺这条船罢! “万一他是太上或者皇上的安插在咱们两家的眼线! “只这一张纸,你就把郡王整个儿交到他的手里了! “一个无根无源的穷酸!眼里除了自己没别人的! “你想拿捏他,他都没的东西让你拿捏的! “你竟让王爷信任他!? “老廖,你疯了吗?啊?!?” 廖长史跌坐在地,冷汗直流,脸色灰败! 北静王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越来越苍白! 曹谕痛心疾首的样子,恨不得要一拳捣在桌案上,却又克制住了,偷眼回头狠狠扫视了一圈下头热闹的人群。 欧阳宝醉了,趴在桌上酣睡。 眼睛却眯着一条缝,看见了曹谕这一瞥。 恰巧旁边有人碰了他一下。 欧阳宝腾地坐直,大叫一声:“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啦!” 场中顿时一静。 接着便是一片东倒西歪的狂笑! 曹谕一边跟着众人干笑,一边朝着廖长史狂使眼色:“王爷醉了,老廖,扶王爷回去休息!” 廖长史和北静王交流一下眼神,微微颔首,廖长史便去扶了北静王起身。 恰在此时,外头忽然一个小厮跑进来。 曹谕见状,上前一步,伸手扶了北静王,低声道:“廖先生去看看什么事,我先扶王爷回去。” 廖长史忙点头:“有劳匡如。” “假客气什么?”曹谕不耐烦地“扶”着北静王,往后绕过屏风。 待堂中喧嚣离耳边稍远,曹谕便向北静王抱怨: “王爷这次往江南来平定水患,不仅是大功一件。 “对民间来说,还值着座功德碑! “偏您身边留的人都不曾照着这个方向劝谏。 “这等破酒宴,等大事底定,何时何地吃不得?! “几个江南厨子,几个歌姬舞女而已!咱京城什么没有? “该拿的拿了,赶紧回京要紧! “太上已经七十有二,皇子们也即将选妃…… “这个破江南,有什么好多停的?!” 曹谕越说,北静王的脸色越愉悦,直到听见他的最后一句: “楔几颗钉子,带一船银子,就够了!” 北静王露出一个再满意不过的得意笑容:“匡如,匡如,知我者,唯匡如一人耳!” 第244章 放心吧,不会的 北静王回了后宅内书房,一应伺候的婢女美姬都被赶得远远的。 屋里伺候的除了两个小内侍,便是曹谕一人。 不多时,廖长史赶来,脸上异色轻闪,却带了一丝犹豫。 北静王看了他一眼:“何事?这样犹疑?” 曹谕也看着他,微露诧异:“廖先生这几个月还未有这样心神不定的时候呢!这是出了什么事?” 廖长史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才无奈地朝着北静王一拱手: “金陵宁公那一支的长房长孙,守孝的贾蓉,令人来禀报一则消息。” 北静王一皱眉:“那个废物?他有什么可告诉我的?” 曹谕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廖长史叹了口气,道:“昭庆郡主,到了苏州了。” 曹谕登时眼前一黑、头上一晕! 他临出京,他哥哥千叮咛万嘱咐,就只有两条: 一,陛下才是天朝的主子!除了陛下,都是魑魅魍魉、杂碎渣滓! 二,陛下唯有一块逆鳞,便是昭庆郡主! 当时,他还作死地追问过:“那皇后娘娘呢?” 他那位吏部天官的哥哥冷冷笑着答他:“从史记到资治通鉴,上下煌煌五千年。 “哪一朝哪一位皇后娘娘,不是皇帝陛下手中的棋子!?” 所以,这位任性妄为的昭庆郡主,来了江南? 在跟眼前这位北静王有仇的情况下,自己微服,来了江南?! 她是不是作死的祖宗?! 以自己如今的角色、位置,他既没立场也没法子,去保住她的性命、清白、名声!!! 曹谕一边在心里怒骂,一边打了个愣神,然后看向北静王,闭上了嘴。 北静王早已顾不上他,腾地跳起来,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手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眼冒精光: “你说谁来江南了?!” “林氏女。”廖长史硬着头皮,叹息一声。 曹谕心中一动:看来这姓廖的,似乎也不大赞同北静王跟林氏结仇? 北静王狞笑一声:“本王本打算就放过了她了! “可她居然敢公然下江南! “若本王这还不能收了她,那岂不是要让天下人嗤笑?!” 这话说的…… 曹谕眼睛顿时一亮,忙道:“王爷且慢!” 北静王伸手挡在他脸前:“这女人可不是寻常小女子! “本王想收她,也不完全是为了那一张俏脸! “江南盐政多少旧账,那几乎算得上是满朝的把柄! “皇帝既然没拿着,那就必然在她手里! “只要让她姓了水,本王就能堂堂正正地让整个江南、半个朝堂,都跟着姓水!” 北静王眼中,凶光四射! …(搞事!搞事!搞事!)… 苏州,林氏老宅。 黛玉诧异:“哪个来求见?” 晴雯:“芸二爷,带着金陵赶来的两个人,一个叫贾瑾,一个叫贾蔚。 “三个人,气色不成气色,快急疯了!” 她也跟着急得抓耳挠腮,“郡主快去见见吧!” 黛玉眉梢轻挑,只微微一顿,便明白了过来: “看来,贾氏有人,发现我来了苏州,所以去密告了北静王。” 屋里众人色变! 紫鹃第一个急白了脸,颤声问道:“姑娘,咱们走罢?这就回京!” “北静王驻跸扬州,正是我回京的必经之地。” 黛玉缓缓站起,“我若现在北归,便端端正正地撞在他的网里了。” 雪雁扑上来抱住她:“姑娘,我们可以走海路!” 黛玉好笑地看着她:“万一不行,还可以从海路下广州,去吃粤菜?” 雪雁急得眼睛都红了:“奴婢没开玩笑! “只要能躲开北静王! “他这时候听说姑娘在江南,必会疯了! “先前您就说,会悄悄地来,快快地办事,然后赶紧走! “自从蟠香寺回来,您就忽然不着急了! “姑娘!县官不如现管!好汉不吃眼前亏! “咱们快去个安全的地方再说啊!” 孟姑姑看着林黛玉气定神闲的样子,忽然出声:“你们急什么?” 屋里一静。 “你们忘了?咱们在蟠香寺碰上了谁?” 众人面面相觑。 “所以说,咱们有什么可怕的?” 众人默然。 说是这么说,可万一呢?万一太上和太后赶不及呢?! 过了好一会儿,小红勉强开口,打破沉默:“贾家的几位还在花厅等着呢。” 黛玉笑一笑,起身:“不怕,咱们先去问问,他们来到底是什么事。” 众人谁都不愿在屋里等消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花厅。 楚刈见四个侍女和孟姑姑全都来了,忍不住揉了揉眼。 这是,什么情况!? 黛玉在屏风后坐下,才让贾芸等三人进来。 贾芸的脸色明显不好看。 贾瑾和贾蔚还是第一次拜见真正有品级的诰命,都规规矩矩低着头不敢抬起。 行了大礼,听了叫起,然后低着头侧了身站在堂下,等待询问。 黛玉看向贾芸,微微笑着:“你可少有这么急脚鬼似的。 “怎么了?天塌了还是湖堤漏了? “偌大的京城你都不怕,小小姑苏算什么? “好生稳当着。说说,什么事?” 贾芸几个深呼吸,这才平静了一些,沉声道: “小蓉大爷专门安排了人盯着苏州,得了郡主抵达的消息,意欲传给北静王,被珍大奶奶截了。” 屏风后,众女心中一松。 唯有黛玉,面上一紧:“然后?” “我总觉着,小蓉大爷不会只安排了那一条单线。 “如今只怕北静王已经知道了郡主在姑苏的消息。 “咱们走是来不及了。不如,摆明车马罢!” 贾芸咬着牙,握紧了拳。 只能赌一赌,北静王对太上那一顿棍子,和对宠爱昭庆郡主的皇帝,还有几分忌惮。 黛玉弯了弯嘴角,无声轻笑。 几个丫头看她的表情,都瞪圆了眼! 唯有孟姑姑和小红,若有所思。 尤其是小红,过了片刻,便眯起了眼。 “你们不要瞎猜。”林黛玉懒洋洋开口,“北静王乃是朝廷唯一的一位异姓王。 “太上教导多年,陛下视作手足。 “他来江南平定水患,功在朝堂,利在百姓。 “这等德行,又岂会跟我一个小小的女子计较? “放心吧,不会的!” 第245章 从实招来! 这话说的,这叫一个言不由衷,这叫一个装腔作势,这叫一个阴阳怪气,这叫一个——谁都不信! 众人彼此对视,终究还是都没做声。 黛玉含笑看着贾瑾和贾蔚:“宁公这一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最能干的无过于先珍大哥哥。 “既然他能把金陵老宅托付给你们二位,足见二位聪慧高明。” 两个人只觉得后背一凉,同时跪了下去! 贾瑾低头看着地面,汗落下来:“先珍大哥哥始终教导小人: “昭庆郡主乃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小人等绝不敢在郡主跟前耍小聪明! “我等在金陵虽然截住了小蓉三爷的眼线,却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珍大嫂子急令我二人过来,便是护送昭庆郡主回程。 “但凡离了江南省界,山东京畿那边,便再不敢得罪郡主了!” 贾瑾说完,又叩首伏地,“唯有此事,绝无虚言!” 黛玉笑了笑,看一眼晴雯。 晴雯会意,俏声笑道:“哎哟哟!小芸二爷,不是奴婢仗着咱们熟,非要抢白您! “多大点儿事儿啊? “咱们郡主在京里是什么样儿您都忘了不成?京城都不怕的事儿,到了苏州反而要怕么? “这可是林氏老宅的地界!外来的,甭管他是谁,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林黛玉听到这里,险些笑出声来,瞪她一眼,示意退后! 其他四个女子都捂着嘴偷笑不已。 小红抢上前一步,含笑道:“芸二爷,您先带这二位贾爷去歇息吧。 “镜伯那里,也请二爷去说一声:郡主心中有数,不妨事,放心吧。” 贾芸听见小红发了话,这才真的放了心,躬身作揖:“小人等告退。” 黛玉这才再开檀口:“两位远来是好意。芸哥儿好生款待。” 贾芸恭敬称是。 话听在贾瑾贾蔚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贾芸,是林黛玉的人。 贾瑾贾蔚,是贾家的人。 都姓贾,却分了你我。 三个人一前二后离开了花厅。 黛玉抬头看着满面严肃的楚刈,几乎要笑出了声:“你不是说不怕?” 楚刈的手下意识摸在腰间,轻轻摁了摁:“绝对不怕!” 黛玉一笑而去:“你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 十月廿日。 苏州城里忽然有消息传开:“驻跸扬州的北静王,听说因为水患平息,要巡查整个江南,然后回京。 “昨日到了常州府,查了江堤。连停都没停,顺着运河便往咱们这里来了呢!” 便有人怀疑:“常州府里,运河和江堤,离得最近的地方,便骑马也要一天半。 “尤其是水患才平,土路难行。北静王是怎么做到一天之内便能顺运河而下的?” 北静王与昭庆郡主之间的恩怨如今已经从江南官场传到了江南民间。 便有闲汉们坏笑着问:“北王真的不是一听姑苏有佳人,便连夜扯帆赶了过来?!” 消息迅速传开。 韦骏听见了,气得在衙门里捶胸顿足地干嚎:“这日子没法过了!” 管晟也一边哭着叹气,一边把宋、邱、俞三家的血案重新翻到太阳底下,令苏州满城皆知! 就连陪着老妻泛舟太湖的太上,都听见了这个传闻。 湖上的艄公感慨不已,呵呵笑着,湖上放歌: “好人家,不得善终。 “恶鬼们,只图宝钱。 “送尽了,满门性命。 “抵不住,贪酷王族。 “湖上月,弯弯冷照。 “山间草,刀刀割风。 “问人世,何时最苦? “叹红尘,谁死谁生。 “愿求阎君一做主,生生世世不为人!” 太上和戴权渐渐色变。 戴权看一眼太上,声音发紧,问那艄公:“这歌儿是你自己编的?” “自然不是。”艄公呵呵笑道,“这歌儿是五六年前就流传开了,我们湖上的艄公们都会唱。 “至于究竟是哪个编的,谁知道呢? “如贵主一般风雅斯文的诗词公子们,实在太多。 “那一二年又有天子南巡,酸儒们都凑了来。后来还有许多留在了苏湖。 “有几个听说了那几桩案子的,随口做了歌,教了歌伎们唱,我们也就渐渐学会了。” 冯紫英几乎是跟着这话尾便朝湖里狠狠呸了一口:“什么糟心玩意儿 ?! “就这律不律、绝不绝,歌不歌、行不行,平仄不平仄、韵脚不韵脚的,也敢说是文人们做的?! “这声口若不是你们这群不识字的粗佬们编来哗众取宠的,我这大好头颅输给你!” 艄公被他骂得脸上挂不住,插了腰放了桨,哼道:“那客人自己捧着头颅,去寻根究底吧! “小人这等不识字的粗佬,可是不懂,不知,寻不着呢!” 冯唐狠狠一脚踹在冯紫英大胯上,疼得冯紫英直接倒在了舱里,咬着牙哼唧。 太后嗐了一声,笑道:“行了!一个渔歌子,也能吵起来! “你们这群男儿汉,显见得近些日子陪着我逛,逛烦了! “没事儿找事儿!” 探春也嗤地一声笑。 见众人看过来,顿时红了脸,躲进了太后怀里。 太后便斜眼看太上。 太上忙也笑道:“我知道了,夫人这是想上岸了。 “船家。我们今儿不想回湖州,想直接去苏州,可行么?” 艄公踌躇一刻,看看天光尚早,咬了咬牙,点头道: “行! “不过得加钱!” 冯紫英看一眼冯唐,立即站起来,朝着湖面上,撮唇打了个呼哨! 两条快船,飞也似朝他划过来。 这条大船上一前一后两个艄公,加上舱里服侍的两个船娘,都吓了一跳。 一条快船靠近,冯紫英跳过去低声吩咐一二,然后又跳回去。 紧接着,一条快船掉了头回湖州。而另一条,则徐徐地跟在大船边上,从容自若地直奔苏州。 当天晚上,苏州城最大客栈的最好院子里,便把消失了三天的贵客们又迎了回来。 夜里,冯紫英在院子里摩拳擦掌,发着狠地骂骂咧咧。 探春端了药碗从太后房里出来,绕了两个弯儿,路过时,恰好听到,不由又是一声笑。 冯紫英不高兴地抬头看她。 探春歉然,微微欠身,当做赔礼。 冯紫英眨眨眼,忽然跳过来,挡在探春面前,抬起下巴,骄纵赖皮: “你明明知道贾家那个贾蓉不地道,为何不坚持通知昭庆郡主? “你是何居心? “快快从实招来!” 第246章 区区一个龙禁尉 探春就在台阶上、廊檐下,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回廊栏台,平心静气地看着冯紫英: “冯公子想说什么便直说,不必跟那些城府深沉、牙尖齿利的人学,一上来就给人扣帽子。” 即便站在两级台阶之下,冯紫英也并不比探春矮,平视着面前这刚硬的小女子。 忽然想起自己那好友宝玉曾经提过一句:“我家中虽然姐妹众多,然唯有三妹一人,可托永业。” 冯紫英心里琢磨着,脸上却板起来,道:“上回咱们悄悄说到贾蓉狼子野心,只怕不利于昭庆郡主。 “太上和太后问及时,你却遮掩了过去。 “若是那时便能通知郡主,只怕如今郡主已经在返回京城的路上。 “北静王得了消息,风驰电掣一般南下,想来即便明天不到,后天也一定抵达了。 “那时节,岂不又是一场大风波?! “若是北静王见着太上、太后,恭敬听话,还则罢了。 “万一他昏了头呢?我们一共就带了几十个人。 “北静王可捧着圣旨,江南驻军,都归他调遣呢!” 越说,冯紫英的脸色越凝重起来。 探春看着他竟一瞬间思绪飞到了天外,不由扶额:“先不说苏州知府、两江总督都还不是死人。 “只单北静王敢来江南办差,他凭的是什么? “是陛下的圣旨,还有金陵四姓的匡助! “四姓难道跟的是他水家?四姓从一起头,便跟的是太上! “这回若微服来的是陛下,我还担心一二。 “既来的是太上和太后娘娘,金陵城里又有贾氏宁公的长媳尤氏坐镇,那便是天塌了,我都不怕!” 冯紫英噎住。 心知自己的确是有点儿想得太多,但这个可能性还真不是没有。 总归还是要有些防备才好。 嘴硬着质问探春:“即便如此,若是早些让昭庆郡主避开,岂不大家平安无事?” 探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冷笑一声,反问道: “林姐姐又没有做错什么,她好好地回乡来祭祖,她凭什么要避开谁?! “太上已经赏了四十棍子。 “北静王难道不应该因此反省,知错就改,以礼相待,照看林姐姐,直到她返京么? “全天下都知道他求娶不成反遭棍罚。 “难道这个时候,他趁人之危,真强抢了林姐姐,他这名声就能扭转过来了? “还是应该幡然悔悟,从此守礼,做个真真正正的贤王,成就他对太上的一片忠孝之心呢?!” 冯唐从回廊尽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击掌赞道:“说得好! “义敏县主实在是无愧于陛下所赐的这个‘义’字! “县主所言实乃君臣、人伦大义!” 又骂自己的儿子,“一天天唯利是图!满心满眼都是鼻子跟前的这尺寸地方! “见识短浅至此,还敢在县主面前大放厥词!谁给你的脸面? “滚回房去,好生反省!” 当着探春挨骂,冯紫英多少有些羞惭,硬着头皮咕哝:“我还得巡夜呢……” 冯唐哼了一声:“那就老老实实巡你的夜!恁多闲言碎语的老婆舌头好嚼! “再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打烂你那嘴!” 正骂着,外头奔进来一个禁卫,朝着冯唐作揖,看看冯紫英,再看看满眼关切的探春; 当机立断,只作忘了规矩,当着探春的面儿朗声禀报:“北王的船过了无锡了。 “照这航速,大约明日辰时前后便能抵达苏州码头。 “金陵贾氏今儿一大早来了两个人,想必是警示昭庆郡主的。 “然老宅今天一切照常,不像是要返程的样子。 “苏州知府已经摆明车马要重开三家灭门案。 “今天午间,已经行文总督衙门,同时飞马送信进京。 “其他各方动静还在打探之中。” 冯唐看看松了一口气的探春,无奈地瞪了那禁卫一眼,喝道:“知道了,下去!” 探春正思索,闻言忙拦住:“且慢!” 冯唐脸色便不好看。 探春歉意地向他行礼,轻声道:“我想起来一件事,想请教一下。” “什么事?”冯紫英先好奇。 探春转向他,又看那禁卫:“已经封卷的案子要重启,想来是有由头的。 “苏州知府是为了什么,又要开始查那件事?” 禁卫愣了愣:“听说是,昭庆郡主机缘巧合,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件当年的血衣……” 探春挑眉:“在哪儿?” “就是案发现场,宋家的庄子,玄墓山里头,离蟠香寺不远。”禁卫下意识还往那个方向指了指。 探春心中一动:“知道是哪天么?!” 禁卫禁不住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哼了一声,抱肘道:“就是那天!她一共就去了一次玄墓山!回来就去了知府衙门。 “我还说她去衙门做什么呢。敢情是去送证据的!” 探春全明白了过来,轻轻一笑,看向冯紫英:“所以,林姐姐不急着走,冯世兄可明白为什么了?” 冯唐捋着胡子也呵呵地笑了起来,摇头叹道:“这昭庆郡主,狐假虎威用得可真熟稔啊!” 冯紫英呆了一呆,终于反应过来,摇头咂嘴地啧啧称奇: “她也瞧见咱们了?那我带人跟着她时,可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表现啊!” “想来太上和太后去梅林煮茶时,被她瞧见了。 “她只知道太上到了苏州,却未必知道咱们爷们儿和义敏县主也来了。” 冯唐捻须笑着,挥手让那满面敬佩地看着探春的禁卫退下。 三个人这时候也都放松了下来。 既然林黛玉有所准备,那她跟北静王便不会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大家都知道退让一步,别令太上和太后难堪,能安生过太平日子,就很好! 那禁卫出来,斜倚着墙,抬头看天上的下弦月,叹道: “其实论家世,咱们这群人的出身都不算太差。 “要说配义敏县主,也差不了太多吧?” 另一个值夜的回头给他一拳:“疯了?太后的心肝宝贝,你也敢肖想?” “可她实在是好啊!”那禁卫叹息,“若能娶回家,别说这辈子,三辈子都值了! “不行!回京后我得让我爹给我活动个差不多的位置去! “区区一个龙禁尉,还真配不上她!” 另一个嗤笑一声:“你先祝祷祝祷,咱们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再说吧! “北静王这几年行事越发荒悖。冯大哥的担心不无道理。 “万一他发疯呢?!” 这一个却顿时精神奕奕起来,小声道:“果然如此,我若能英雄救美,是不是机会更大了些?!” “滚!” 第247章 去阳城湖 八月廿三卯时三刻。 北静王的楼船进了苏州码头。 船上饮宴半宿的诸人,被一一叫醒,揉着眼睛先盥洗打扮,然后打算闲步下船,进城去用些苏州的早点。 廖长史刚梳洗完毕,出了舱门。 便有溧阳县的主簿、数年前的二甲传胪,姓邴,自号梅林的,闪身出来,陪笑着挽住了他的胳膊。 “长史昨晚饮酒不少,夜来睡得可稳?” 这邴梅林登科之后,先在长沙府下的某个小县做了三年县丞。 因与上官不和,考绩总不好看。便只能勉强迁转到溧阳做了主簿。算起来,已经蹉跎了五六年。 如今他与本县上官仍旧疙疙瘩瘩的。听说北静王来江南,不顾上官不悦,也要紧紧跟着侍奉。 偏他这种人,恃才傲物,才又不多,傲得难看。令人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 北静王对他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只干巴巴地晾着。 唯有廖长史,对他还算亲热。常替北王笼络着他,说北王心里看重的人,表面上并不带出来云云。 因见他又来献媚,含笑回他:“梅林昨晚也喝了不少,又在水上过夜,可还习惯?” 邴梅林大喜,连称自己已经习惯,又嘘寒问暖一番。 因他对曹谕、欧阳宝两个,早就浸了两大缸醋在心里。 这又连着两三天在这楼船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北静王是如何信任二人,又是如何称赞亲近。 邴梅林恨不能一手一个,将那二人都推了运河里去! 如今好容易觑着廖长史独自一人之时,忙谄媚半晌,顺便进个谗言: “欧阳宝那厮,只管耍宝,逗郡王一笑而已。 “所谓投效,却半件正事都不替郡王做,这也叫投效? “至于那曹谕。他乃是吏部那曹讽老贼的兄弟,血脉至亲! “曹讽又是陛下最铁杆的心腹。 “曹谕怎么可能会真心站在王爷这边?! “他必是他哥哥替皇帝陛下,安插在王爷身边的眼线! “先生乃是王爷股肱,万不可被这等小儿蒙骗了去!” 廖长史心里暗暗不耐烦,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把胳膊袖子都拽出来。 又低声笑道:“我知梅林与他二人不是一路。 “可你这空口白话的,总得有一两件证据,我才好去郡王面前告倒了他二人不是?” 邴梅林大喜过望,立即肃然道:“在扬州那最后一宴时,欧阳宝借酒装醉,信口雌黄。 “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郡王暗比明皇! “且不说他还以高力士羞辱长史您,其心可诛! “单说他这话说完,任谁听着都当笑话,咱们也一笑过去。 “可若是借着歌伎之口传扬出去,传进京城陛下耳朵里。陛下会怎么想?!” 廖长史脸色顿时一沉。 邴梅林趁热打铁,低声道:“他这就是陷郡王于不忠不义! “这等险恶用心,曹谕平日里自诩聪明绝顶,可这样明显的事情,他不仅不说看出来斥责。 “他还接着这话继续高声大嚷,只怕当时宴厅内外,无人不知了!” 廖长史神色凝重地连连点头,双手拉着邴梅林的手,重重一晃: “梅林所言极是!我这就去禀报郡王!梅林且与我同去!” 谣言挑拨可以,但直面北静王的怒气,且还有跟那曹匡如、欧阳贵卿当面对质的可能的话,邴梅林可就没这个胆子了。 当下忙抽了手出来,陪笑道:“大清早起,倒不必这就让郡王不悦。 “不如先生看着何时郡王闲了,再提此事不迟。” 廖长史心里冷笑,便任由他松了手,点头别过:“那我先去伺候郡王,回头再细谈!” 邴梅林连连打躬,二人分开。 这世上想要攀龙附凤的人多了,唯有这种有贼心没贼胆、耍小聪明还没担当的,最令人厌恶! 廖长史一边在心里唾弃,一边疾步去了主舱。 却见北静王已经收拾齐整,一身白袍暗绣银丝蟒纹,格外潇洒风流。 不由笑着赞道:“好风流人品!王爷今日精神极好!” 北静王得意一笑。 旁边早早便来了的欧阳宝也羡慕地笑:“我何时若有王爷三分风姿,我娘也不愁我的婚事了!” “如今贵卿这身份前程,难道还怕寻不着好婚事?” 北静王趁机笼络,“我王妃家中倒有几个小妹,我恍惚记得还有尚未订亲的。 “回去我帮你打听打听。若有合适的,咱们两个便做个连襟!” 欧阳宝大喜过望,双手高举,一揖到地:“多谢王爷抬爱!小臣无有不允,静候佳音!” 廖长史忙道谢。 说笑间,便将一员福将绑定在了自己船上,北静王又高兴又得意,不由叹道: “今日一睁眼便有这样好彩头。可见是个吉兆!走!进城!” 一群人浩浩荡荡下了船,跨了马,直直进城,先奔着最好的酒楼,去吃了早饭。 北静王吃饱喝足,盥手饮茶之时,外头有人飞跑来报:“王爷!那林郡主没在家!” 北静王拍案而起,又惊又怒:“跑了!?” 欧阳宝满面懵懂:“谁跑了?为什么要跑?跑去哪里了?” 旁边对视一眼,各自露出一丝庆幸笑容的曹谕和廖长史,忙一人伸了一只手,按住欧阳宝。 廖长史又笑向北静王道:“小小女子,惧怕王爷威仪,知道避让,算她知趣。 “不如王爷便饶她这一遭吧?” 北静王冷笑一声,斜睨他一眼: “我几百里路夜以继日赶来,就因为她避让,我就放过去? “那我的颜面何存!?” 又转向那来报的人,喝道,“往哪里去了?!” 众人都看着那人,拼命打眼色。 曹谕也背了北静王,冲着那人悄悄摇头,不令他说实话。 谁知那人再看一眼北静王气得铁青的脸色,不敢扯谎,跪着低头答道: “听说要赶在头一场雪前,去阳城湖上,吃最后一回螃蟹! “昨儿晚上关城门前走的!因没想到那林氏会走夜路……” 所以盯着的人便松懈了。 北静王冷冷地看着他:“该谁挨打,自去领!” 转身大步下楼:“去阳城湖!” 第248章 用了两个半时辰出发 这一行人,终究还是文人居多。跨马慢行,城里逛逛,还能晃个二三里路。 可若是纵马疾驰,又是乡间土路,尘土飞扬只呛口鼻就不用不说了。 只这保证自己不从马上摔下去,便已是千难万难。 北静王养尊处优多年,从未带兵打仗,在京连上下朝都是坐轿。 他也受不得。 所以欧阳宝跟廖长史诉苦,说自己从西城门到东城门便已经大腿磨得疼,怕是没法子再跟出城。 曹谕听见,立即便小声劝北静王:“那昭庆郡主诡计多端,我们一行文人跨马,难保她不会派些什么人来袭扰。 “不然咱们还是跟苏州府要几辆马车,您坐马车去的好。 “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人多嘴杂,眼也杂。何苦让这些外人看着您跟昭庆郡主怎么争执的?” 北静王一把拉住他:“旁人不去,你得去!你给我做个见证,改日也好告诉你兄长去。 “并不是我一心一意要把那姓林的怎样,是她无礼在先,挑衅于我!” 无礼在先?挑衅? 曹谕一瞬间都有些茫然。 原来这些勋贵王侯们,就是这样颠倒黑白的?! 那难怪那位胆大包天的昭庆郡主,一定要戏耍这北静王一番才肯罢休了! “那是!王爷既然点了小人跟着,小人自然侍奉左右!”曹谕揖手,“那小人自荐,去寻那苏州知府要马车来!” 北静王摇头,摁住他,叫了廖长史过来,笑道:“匡如天真,以为说一句奉我的命,就能从苏州知府要出马车来呢!” 廖长史笑笑:“还是我去罢。我的官职便是王府长史,此事正是当行分内。” 曹谕不好意思地笑着摸了摸头:“京里惯了,忘了这是在苏州了。” 北静王见他正是京中的纨绔性情,惯了仗势欺人的,不由得笑起来,刚才发狠的怒火便散了大半。 欧阳宝龇牙咧嘴地螃蟹一样叉着腿也走过来,一边嘶哈着小声说自己大腿内侧可能已经磨破了。 一边又迷糊地问:“满城都是外租的马车,还带车夫,说声走,立即就能走。 “为什么一定要去知府衙门要车?他们若推说衙门没有,我们不一样要等着他们跟车马行来调? “那样一来,一两个时辰是它,个时辰也是它啊!” 曹谕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狠狠一眼瞪过去,低声喝道: “那谁去跟那些下九流交接?!你还是我?! “租车的人写谁?王爷吗?! “何况,这么多人,难道一个个数清了,落在民间那些人的手里?然后再让他们大肆宣扬出去?! “王爷来此是巡查!不是问罪昭庆!自然要令当地官府办差! “你这书呆子,不懂就别瞎出主意!” 北静王本来都被欧阳宝说动了心了,一听曹谕的话,更有道理,只得郁郁地等着。 曹谕又请他去了旁边一间茶楼,包下了整个二楼。 且让北静王带着的五七个江南当地官吏,和跟着的北静王府众护卫坐下等着。 果然这一等便是近两个时辰,看看天将午时,廖长史才满面憋闷地回来,带了三辆马车停在楼下。 北静王迫不及待便要出发,曹谕看看天色,苦笑着劝:“吃了午饭再走罢。” 欧阳宝也插话:“是啊。都这个时辰了,咱们到了阳城湖必定会错过饭时。 “何况一去了怕就要跟那位什么什么郡主对峙,想必是没空吃饭的。” 廖长史看看北静王快要吃人的脸色,叹口气,一指最远的那张桌子: “贵卿,你去那边坐。” 欧阳宝哦了一声,乖顺走开。 北静王无奈,只得令人去隔壁酒楼叫了菜饭过来,胡乱垫了垫肚子。 直到午正时分,众人这才乱哄哄下楼出发。 北静王想一想曹谕所言有理,便命欧阳宝等人:“我倒用不着你们都给我助阵去。 “廖先生和匡如跟着,你们都且回船上去等我罢。 “晚间我必携佳人归去!这苏州城么,下回带她回来省亲,再好好逛不迟!” 众人哄笑,心里都长出一口气,忙各自作揖。 邴梅林忙向前,谄媚笑道:“那下官便祝郡王爷,凯旋而归!” 欧阳宝一皱眉:“凯什么旋?不过是王爷去接了侧妃回扬州驻地罢了。 “梅林兄难道还当那小女子是三千大军不成?” 曹谕看北静王脸色又难看起来,忙笑道:“时辰不早,你二人慢慢斗口。王爷,咱们走吧?” 北静王勉强维持住自己的斯文体面,嗯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曹谕和廖长史也跟上去。 众护卫各自上马,簇拥着这辆马车,出城向东而去。 这边剩下两辆马车,车夫面面相觑,便小心地挑了个看起来最好说话的欧阳宝,问道: “官爷,您几位,还用车么?” “用!”邴梅林抢着说道,“王爷回来还早。我们正好在城里逛逛。” 欧阳宝轻轻把手搭在了他肩上,皮笑肉不笑地问: “梅林兄,别‘们’,你。就你自己。 “王爷临走,吩咐我等回船上等他。 “分明就是不欲我等借王爷的名义,扰苏州城的民而已。 “我是要尊王命回船上去的。 “梅林兄想逛,自己去逛,别拉上我们一起违逆王命!” 众官吏们虽然一窝蜂地跟着北静王跑来跑去,的确是为了巴结北静王。 但自己终究还是朝廷的官儿,吃着朝廷的俸禄,也受着朝廷制度的辖制。 平日里有北静王在前头,他们不过听命行事。便日后有个什么,风雨也洒不到他们头上几滴。 可就是欧阳宝那话,若是他们先违逆了北静王的命令,再顶着别地官吏的官帽,在苏州城里乱走。 那惹下了祸事,可真没人替自己挡着! 众人面上一怯,便都忙陪着笑,纷纷后退,跟邴梅林划了条清晰的分界线来。 那车夫也看出来了,脸上露出个冷笑:“敢情,是擅离职守,来办私事的啊? “那就请恕小民等不伺候了!我们知府老爷有令,完了这趟公差,赶紧回。还有其他差事等着呢!” 竟然一甩鞭花儿,拉着马儿调了头,扬长而去。 邴梅林被气得满面通红,恨意满腔地盯了欧阳宝,阴恻恻冷笑: “欧阳贵卿,山高水长,你可别落在我手里!” 第249章 一生恩爱老来看 午后小睡起身,太上和太后在窗前听风、饮茶、弈棋。 北静王上午到了苏州,林黛玉头一天晚上便带人躲了出去。 接下来究竟会是个什么境况,谁也不敢保证。 太上和太后心口都堵了一口怒气,可谁也不敢就这么离开苏州。只能等消息。 见二人都沉着脸下棋,且棋风各自都不自觉地凌厉起来,戴权十分头疼。 小心翼翼地看看二人脸色,陪笑着聊点儿别的: “老奴瞧着,太后娘娘这半年的棋力,似是厉害了不少。” 太上原本青着脸不耐烦,听见这话,面露诧异,挑了挑眉,仔细看看棋局,笑了起来: “我都没注意。果然的。你这棋力见长啊!” 太后骄傲地哼了一声,啪地一颗子摁在棋盘上,道: “先前几十年,我跟着你,在宫里跟那帮女人明争暗斗的,我也从未在乎过什么! “总归我知道,你哪怕看见再多的美色,贪那一时的新鲜,心里也是有我的。 “这我就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闭着眼睛往前走就是。 “自从退居延嘉殿,我本想着从此风平浪静,可以琴棋书画诗酒花地闲散度日了。 “谁知道比当年还多的幺蛾子,层出不穷地往我眼前闹腾! “义敏和昭庆两个好孩子,没招谁没惹谁,能安生关起门来活下去,她们就挺知足。 “可就有那么些糊涂油蒙了心,瞎了眼、昏了头的混账们,死活不肯放过她们! “我既然认了义敏是我女儿,我怎能不为她筹谋,不替她这好姐妹担心?” 太后说着,看见太上走着神落子,出了个缝子,二话不说狠狠堵上,哼道,“我这点子小算计,都是这半年让那些混账们逼出来的!” 太上哑然失笑,看着戴权说道:“你听听,她这都是哪来的歪理!” 戴权见太上露了笑容出来,松了口气,忙跟着笑道:“其实也不算歪理。 “太后娘娘从退居太极宫,是有些懒怠了。 “老奴听程倩说,不仅懒得跟人动脑子,连出门散步都懒了许多。 “前头几个月几位县主郡主总去延嘉殿凑趣儿,也是程倩担忧,暗示了几位王妃长公主,才有的事儿。 “倒是自从义敏县主和昭庆郡主开始来往延嘉殿,听说太后娘娘吃饭也香了,听新闻也有兴致了,连出门逛都爱了呢!” 太上听了,便忍不住握了太后的手,低声叹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年纪已经到了这个坎儿,没几年了。 “你得给自己找些乐子。 “不论是喜欢跟小姑娘们说笑玩闹也好,还是更愿意养个公主皇子也好,都行。 “哪怕是不乐意跟小孩子打交道,你便叫了皇帝后宫那些争斗的妃嫔们来! “高兴了教导教导,不高兴就骂一顿!出出那口郁气! “我特意在退位之前册了你的后位,不仅仅是为了以后能跟你合葬。 “更多的是想你以后能活得跟以前一样自由自在,别教人敢给你气受。” 太后张张嘴想说些什么,被太上抬手止住,缓声道: “早先不敢偏宠你,是怕你成了众矢之的。 “如今我还怕什么? “太极宫里,你看谁不顺眼,只要不牵动朝局,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这些宗室子弟,你不喜欢谁,就不要见她! “什么给我留面子,给皇帝留体面,用不着! “这皇帝还没认了林家那姐儿当义妹义女呢,她就能这么任性。 “我的妻子,司徒家的太后,天下之母,难道还要跟那帮混账行子,讲什么顾全大局不成?!” 太后两只手都被太上捉住,又好笑又感动,泪花儿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儿。 忙又自己眨回去,嗔他一眼:“老不正经的,当着老戴呢,你且说这样肉麻的话!” 戴权在旁边,抱着拂尘,垂着眼帘,却噙着笑,听得也红了眼圈儿,闻言点头: “嗯嗯!老奴都听见了,还要做个见证! “日后太后要罚谁,不必讲道理! “若有人不服,老奴都让他们去找太上!” 三个人都笑起来。 正笑着,外头的人终于觑着了空子,赶紧来报: “北静王从苏州知府衙门要了马车,带着护卫,追着昭庆郡主去了阳城湖了。” 本来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翻覆! 太上一巴掌拍在案上,怒骂:“混账!果然离了京城,没了御史台,他便疯了!” 越说越生气,腾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太后忙一把把他拽回来,劝道:“你急什么?林姐儿那样聪明,她既然已经在躲着水溶,必有后手。 “更何况,不是说溶哥儿这次来,还带了许多清客官吏?街上流言也嚷嚷动了。他不会乱来的。 “咱们只在苏州坐镇。他一万年也只能把林姐儿带回扬州。到时候咱们再悄悄上门敲打不迟。” 这就是极护着太上的颜面的意思了。 戴权连称“极是”,又给那来报信的禁卫使眼色:“可还有其他说的?” 那禁卫想了想,道:“苏州知府重启宋、邱、俞三家灭门案,已经行文总督衙门,也送信上京了。” 太上一听,眉头皱得更紧,却被太后拽回了榻边,坐了下来。 戴权见状,摆手示意那禁卫退下。 太上见没了旁人,忍不住抱怨:“昭庆这孩子也是,还总觉得自己聪明。 “其实就是一片善心,被人家利用了! “那宋氏本就是前朝余孽,她怎么不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昭庆? “只说自己家没了,父母死了,骗得昭庆同情。如今白给她当枪使,跑来查这等不可说的案子!” 太后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宋妙玉未必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然的话,上半年也不会总想着借昭庆的路子进宫见你了。 “她就是觉得自己一家子死得冤枉,所以才盼着你能给她主持公道。” 太上皱了眉捋胡子,半晌点头:“兴许吧,可谁知道呢?!” 太后又道:“至于昭庆,我觉得倒不一定是给宋氏当了枪使。 “我总觉得她是冲着贾雨村去的。” 戴权眉间顿时欣然,忙点头道:“雨村也的确过分。 “他是郡主的西席,又傍依着林家的情分,才能跟贾家认了宗侄,又跟王家交好。 “转过头,他不感激他这学生,还替北王上门提亲,这不是拱火么?” 太上眼睛一眯,杀气一闪:“当初这三家的案子,是他帮着忠顺办的?” 戴权含笑点头下去:“正是。” “嗯,很好。” 太上的肩膀也松了下去,再度看向太后,笑道,“来,再杀一盘!” 第250章 如序号 马车一路狂奔,颠得北静王脸色直发白。 廖长史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车帘拍拍那车夫:“慢些,慢些!” 车夫偏头:“不是王爷教快些么?到底是快还是慢?” 曹谕见状,忙先叫停,自己从车上跳下来,冲到路边一阵狂吐! 廖长史忙命车夫将车往前赶赶。 一时曹谕漱了口,在车窗外头,朝着北静王长揖,有气无力地苦笑: “小人无能,实在受不得这样颠簸,求王爷宽宥,小人先骑会儿马。” 北静王强作个平静的样子出来,向外道:“本王也正好要下车散散。” 说着也下来,叫两个护卫跟他二人换了车、马,且往前慢慢走。 曹谕看看天色,又问那车夫:“从阳城湖回苏州,有几条路?” “若论大路,仅此一条。”车夫甩了甩鞭子,马儿喷着响鼻慢慢悠悠往前走,“可乡间小路就不计其数了。” 廖长史已经挪到了车辕上坐着,闻言摇头,回头看向北静王: “他们一行女子居多,必定不会走小路。” 曹谕听了这话,眼睛一亮,便冲廖长史使个眼色。 廖长史会意,遂笑道:“既然如此,王爷,不如让几个护卫先过去。 “咱们慢慢迎着往那边走就是了。到时候一前一后,踏实站着,倒好说话呢。” 北静王坐车坐得头晕眼花,当即被这话打动,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廖长史忙跳下来安排四个护卫先飞驰过去。 然后北静王骑马累了换坐车,坐车烦了换骑马,一路闲闲地溜达了过去。 待他们抵达阳城湖界时,先去的四个护卫中的两个迎了上来,面露急色。 北静王寒着脸问:“人呢?” 二人跳下马来,躬身禀报:“说是坐船去湖上玩了,还没回来呢。” 在湖上就跑不了了! 北静王顿时精神一震,冷笑一声,扬鞭直指:“走!我们也去湖上!” 众护卫一听此行目的有望立达,也都精神抖擞,齐声应喝:“是!”气势竟极为宏大! 倒把坐在马上的曹谕吓了一跳,肩膀不由得便是一耸! 廖长史和北静王都看见了他那怂样儿,不由得呵呵大笑起来。 曹谕一脸的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 心中却嘲笑不已:若是上了湖,岸边又没其他仆从行李,那说不定,就从对面上岸,扬长而去了! 口中不语,只跟着一路往湖边而去。 到了船家解缆之处,曹谕目光往四下一溜,果然没见一个仆从模样的男女,心中踏实下来。 便忙去船家要了把椅子,擦了,请北静王坐下。又张罗了茶水和当地小吃过来,笑道: “王爷只当来游山玩水,先松泛松泛。等郡主上岸,咱们就一起回扬州便了。” 北静王听这话怎么这么顺耳,得意一笑,又换了温文行径,且和气地问船家: “可有野酿?本王难得来一趟,总要体察一下民情才好!” 曹谕忙跟那茫然的船家解释了一番,又帮着摆了了一桌酒菜上来。 又让那些护卫也弄些吃喝歇歇脚。 众人这一阵奔跑,早就乏累,如今有酒有菜,自然不客气。 看看日头西斜,申时将尽,曹谕屈指计程,觉得林黛玉只怕此刻已经回城,便皱着眉站了起来: “船家,先前那一船客人,可说了何时回来?” 船家也手搭凉棚往湖上看,焦躁道:“说是钓了螃蟹,吃完喝完就回来的。 “怎么回事这是?小四这是又玩疯了?” 因转身絮絮叨叨地喊了自家大儿子:“大郎,你去王二叔家借条船,去湖上找找小四。 “每次使他出船,他就不肯回来!再让客人说他胡来,你看我打不打断他的手!” 船家帮着安排酒菜的憨厚汉子答应一声,从后厨出来,围裙上擦一擦手,抬眼皮看了看北静王和曹谕,转身往邻居家去。 磨蹭了许久,只见一条快船嗖地便从邻家岸边窜了出去! 不过一眨眼,便往东北上飘了老远! 众护卫都是识货的,不由围在岸边喝彩:“船家,你家大郎好本事!” 船家得意非常:“我四个儿子,老大上船下厨,都是一把好手!我这家业以后都给他!” “那难怪你那四儿子上湖就贪玩不回来了!你这不是偏心么?”曹谕跟着调侃。 北静王本来紧张起来的心情也跟着送下来,露出个笑容。 可是片刻之间,却只见一条双层的大船,从东南上,慢慢出现,摇了回来! 曹谕一眼瞥见,忙拉着船家问:“这船是你家小四开出去的么?” 船家愣了一愣,打眼一看,眉开眼笑:“是!正是!” 接着哎哟一声,拍了拍额头,“大郎却去了东北上!这可怎么好!” 曹谕一挑眉:“那一船客人,原是往东北去的?” 船家想了想,眸光一闪,瞬间又换了茫然:“好似是的吧?我没注意。” 曹谕一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不动声色地捏了一捏,大步走向北静王: “王爷!大船回来了!您看!” 北静王等正看着船家那大郎操着快船弄潮,闻言一惊,忙回头一眼看见那大船,脸上一片炽热: “来人!” 众护卫再喝一声,齐刷刷朝着那大船,排好队列,昂然而立! 那船头上敢冒出来一个十六七的小子的脸,被这一声吓得,嗖地又缩了回去! 那大船,竟然一直不肯靠岸!静悄悄只在岸边不远处飘着! 曹谕眼看着北静王的脸色不对,一把薅起船家的脖领子,冷冷问道: “刚才露头的是你儿子?” “是,是,是我家的小四……”船家吓白了脸,磕磕巴巴地答话。 曹谕再斜一眼北静王,哼道:“那就喊你儿子靠岸!让他把船上的所有人,都叫下来!” 又压低了声音,牙缝里挤出来下一句话:“尤其是船上的,客人!” 船家连滚带爬到了岸边,颤着声音扯着嗓子喊:“小四!下来!带着船上所有人都下来! “快点!小祖宗!你要命的就赶紧着!” 第251章 人人都爱曹匡如 廖长史见状,眼中轻蔑一闪,一步上前,昂然拱手,就要说话。 曹谕忙一把摁住他的手,低声道:“老廖别急!” 廖长史回头诧异:“我请郡主下船,有什么问题?” 曹谕看一眼北静王,再看一眼那船,低声道:“若是照着船家所说,郡主带了六七个人登船。 “你现在看看这船吃水的样子,像是有六七个客人、加上操船的、厨下的、一共十几个人的样子么?” 廖长史一愣。 “你不吭声,咱们没找着人,也就罢了。你若真说了话,没人下来,让这些百姓们看了笑话去……” 曹谕睁圆了眼睛,惊恐地跟他摇头,牙缝里挤出来声音,“王爷恼了,我只怕是要见血!” 这个!!! 回思近一二年来北静王越发暴戾起来的性子,廖长史也打了个冷战! 万一摁不住王爷,伤了一二人命…… 廖长史忙点头不迭,往那船家跟前踏了几步,伸手挽了他的胳膊,生生硬拽起来,不阴不阳地笑道: “王爷虎威,你怕就怕了。可你们送往迎来,也该见些世面了。怎么就能怕成这样呢?” 又扬声往船上道,“我们要赁船!小哥儿快靠岸来!” 这边曹谕不动声色地退回到北静王身边,低声笑道:“老廖果然有急智。 “唯有这样说,那唯利是图的船家才会不顾人言,立即靠岸。” 可刚才北静王站在下风头,曹谕劝廖长史的话,一字未漏,全传到了北静王的耳朵里。 北静王心中感慨,抬手便搭了曹谕的肩膀,低声道: “匡如,你这一片赤诚,只为了我…… “还在我跟前替旁人说好话,毫无争功妒忌之心! “实在是,无人能及! “本王都记在心里了!你且看着便罢!” 曹谕只觉得被他搭着的地方,鸡皮疙瘩顷刻间起了半身! 却丝毫不敢漏出来,只强屏气数息,令自己红了脸,低头道: “王爷,知遇之恩,知己之情。这世上又有什么俗事,能抵得上的? “您不要记着这些。 “您只需往前去,匡如与廖长史,无论如何,都会紧跟在侧!” 北静王心情激荡,迎风而立,只觉得湖上风光,益发悦目起来。 那船果然战战兢兢靠了岸。 船家系了缆绳。 船上的人鱼贯下来,规规矩矩、满面惊惧地排了一排。 两个船夫,两个厨子,一个唱曲儿的。 曹谕皱眉看着那抱着琵琶、身穿绫罗、深垂螓首的女子,心中忽然现出不大好的预感! 果然,北静王的目光转了一圈儿,便指向那女子:“你,过来。” 那女子轻移莲步,慢慢行来,身姿格外妖娆,屈膝且道万福:“奴家参见王爷!” 北静王只觉得心头怒火难抑,冷笑一声:“谁告诉你,我是王爷的?!” “奴奴是长洲的校书。今儿还在睡梦时,便被昭庆郡主亲口点了,让跟着来阳城湖泛舟。 “说是奴奴曲儿唱得好,在姑苏城里都听说了。所以点了名儿让奴奴来给这湖光山色再添些声调。 “我们今儿午时便上了湖,吃了鱼虾,钓了螃蟹,喝了蟹粥,饮了老姜梅子煮的太雕酒。 “郡主还在船上睡了一小觉。 “谁知闲谈起来,让郡主听说了,这阳城湖往南,不过二十余里,还有一个陈湖。 “郡主当时便动了兴,让船家在南岸把她和她那些人都放下了。 “那时才未时不到。 “郡主又吩咐奴说,若是等奴回来,上了岸; “瞧见一位最英俊潇洒,还带着大队人马的大官儿,便让奴口称王爷。 “还让奴带口信儿给王爷。” 说着话,竟要往前走。 廖长史一皱眉。 旁边的护卫便横刀上前挡住那女子:“就在那里说!” 那女子抬起脸来,红妆翠眉,千娇百媚。 护卫便看得有些发呆。 偏她站直了,琵琶又放了下去单手拎着,凹凸有致的傲人身材,格外扎眼! 依曹谕看来,他自从到了江南,小家碧玉、清丽婉约的女子,托北静王的福,也算见了不少。 但这样艳丽无双、珠圆玉润的歌伎,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那女子巧笑倩兮,二话不说再上前一步。 那短短的襦衫之内,撑得满满圆圆的长裙上缘,便直直地朝着那护卫横刀的手上顶了过去! 那护卫几乎要横刀脱手! 便如烫着一般,倏地收了回来,往后连退了两步! 旁边曹谕看着,险些笑出声来! 实在没忍住,悄悄扯了北静王的袖子,附耳低声:“这女子有趣……” 北静王正气得头疼,被他一提醒,恰好瞧见了后半段,也忍不住破颜一笑。 刚顶起来的怒火瞬间消散! “……赐了这兄弟得了!”曹谕还在接着出馊主意。 北静王一肩膀撞开他,白了他一眼。 那护卫却听见了,猛地抬起头来,又惊又喜地看向曹谕! 曹谕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正在对垒,飞快眨眼,肃了脸色,动一动肩膀,做了个阴沉表情出来。 北静王被他逗得险些喷了,叹口气,看向那女子,哼道:“近前来。” 那女子成功令护卫退开,一挑眉又吓开了廖长史,风摆妖荷一般,走到了北静王跟前。 屈膝低头,轻声禀报:“郡主说,王爷远道而来辛苦了,让妾身先伺候着。 “明儿睡醒了,脑子清楚了,再想想,该什么时候回扬州。” 这个话说的。 把一个妓馆的歌伎送到一个王爵眼前,让他笑纳不说,竟然还讽刺他现在头脑不清楚,如在梦中! 北静王只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直气得眼前发黑! 看着他身子一晃,曹谕忙一把扶住他:“王爷!” 北静王双目紧闭,咬着牙问:“郡主去哪儿了?!!!” 那歌伎看他一眼,从容地退后两步,欠身叉手,干干脆脆地把林黛玉一行卖了个干净: “他们一行八人,六女二男,雇了两驾马车,买了两匹马,直奔陈湖。 “言谈之间还提到,那湖畔有一座寝浦禅寺。颇多陶器,要去挑几件,回去带给挚友。 “小人等回船上时,贱妾特意问了一下,乃是未正过半刻。” 第252章 灭门案之北静王 天已经这般时分,曹谕极口劝谏: “不如回苏州城罢?郡主夜里也是要回去的!我们明天一早再去拜访,也是一样的。” 可是北静王已经被气得几乎吐血,哪里肯听? 喝令众人上马,直奔陈湖! 曹谕跟在后头,叹了口气,扶一扶额,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袋子来。 先倒了十两银子,扔给船家:“饭钱。” 又掂一掂剩下的,想也就是十来两不到,连手里的蓝布袋子,一起丢给那歌伎。 瞪了眼睛,低声喝道:“要命的就闭上嘴!” 那艳丽歌伎朝着他深深屈膝,妩媚笑答:“奴奴省得!” 曹谕被她看得脸上做烧,冷了脸哼一声,大步走远,翻身上马,追着北静王一行而去。 廖长史分明看见他给那些人钱,上了马车,见北静王黑着脸,便拉了曹谕轻声赞他: “你还记得善后,冷静从容,真是好本事!” 曹谕也看见他瞥北静王那一眼,悄悄眨了个眼,便木了脸去翻廖长史的袖袋腰间。 廖长史触痒不禁,慌道:“匡如!不得胡闹!” 北静王的目光成功地被吸引过去。 曹谕低声抱怨:“二十多人吃饭喝酒不付账,回头让百姓们怎么说王爷? “那些可是我私房银子。老廖,我不管,你得还我!” 见他又是为自己名声着想,北静王心下微暖,鼻子里笑了一声,也跟着曹谕称呼: “老廖,把钱给他!他家里不给零用,俸禄又少。那点子私房钱,怕是牙齿上刮下来的!” 廖长史苦笑着,只得任由曹谕把自己荷包里的一张银票和若干散碎银子洗劫一空。 二人见北静王心绪稍平,这才又重新劝慰。 “天已这般时分,无论如何,郡主都赶不回苏州城了。”曹谕道。 “正是。想来会住在陈湖附近。听的说那边有个甪直镇,很是热闹。大约会住在那里。”廖长史道。 “我们也直接去甪直吧?王爷看呢?”曹谕又问。 “其实不回苏州,便在外头,若能共度一宵,也挺好……”廖长史偷偷看一眼北静王。 只见他家王爷的表情忽然转晴,不由松了口气。 曹谕心里鄙夷,脸上却露个贼笑出来,又悄悄向他竖个大拇指。 看看北静王心情好转,曹谕想一想,便转了话题: “今儿在茶楼里坐着时,听外头三三两两地都在说,苏州知府重启了六年前的三家灭门案。 “廖长史可知此案?我如何半点印象都没有?” 廖长史一笑,搪塞敷衍:“六年前,你还在关在家里闷头背书,从哪里知道这些案子去?” 不想说? 不想说就必定有猫腻! 曹谕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转向北静王:“王爷必定知道,也不会笑我。还求王爷教我。” 北静王轻轻从鼻子里喷了口热气出去,这才缓缓开口:“那就是雨村和那位相交的那个案子。” 曹谕吓了一跳,脸色大变,几乎要从车里蹦起来来! 忙摆手不令北静王说话,又趴在车门边上,死死地从门帘缝子里盯着那车夫背影半晌。 见始终没有异常,这才又爬回来,苦笑着摆手,悄声道:“我不问了,不听了。” 见他这般行止,北静王却又十分忍耐不住,只想找人一吐为快。便看了廖长史一眼。 廖长史心内叹息,便只得挪去了车辕上,与那车夫扯起了闲话,令他无法专注在车内动静上。 北静王这才轻轻告诉曹谕:“太上最后一次南巡,不为江南繁华。 “而是为了在今上登基之前,替他把已知的所有后患,都解决掉。 “太上宽仁治国,前朝许多皇室宗亲,只要不明面上跟我朝作对的,都睁一眼闭一眼放过了。 “可这些人总是不安分。 “本来嘛,谁家的林子大了,各类鸟儿便都有。 “偏他们非说,是我朝的制度,种种不好,才令贪吏横行、民不聊生。 “这其中,两江界内,便有不少前朝余孽,隐藏其中。 “一边聚敛财富,一边煽动愚民。 “当地官员们总是没有确凿证据,又碍着江南民间风声,不敢下狠手。 “终于太上走了那一趟,又祭奠了前朝的皇家寺庙,礼贤下士一番,这才走了。 “可临走,太上留下了忠顺。 “你也知道,忠顺的父亲,跟太上当年,乃是夺位的死敌! “我祖父当年,就是因为忠顺的父亲没有及时救援,才为了救太上,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太上那么多年,虽然待他亲厚,却从未让他沾过任何朝政上的事情。 “这件差事一派,忠顺喜不自胜地答应下来。又请了一道密旨,便留在了苏州。 “那时雨村恰好从应天考评中上,想要去盐道粮道。王家便来求我。 “我想了想,一则当时的盐道乃是林如海,当今的同窗,贾家的女婿。 “雨村还是他引荐,才投到了贾家和我的门下。若那时便去夺他的位置,委实不合适。 “二则江南粮道太肥了,雨村的资历实在不够。免职前又是因为贪酷。 “所以我劝了他们,先转了苏州知府。想着下一任再去粮道。 “谁知就被他碰上了这件事。忠顺王便奉旨与他一道处置。” 曹谕擦了把额上的汗,一声不吭。 北静王看见了,笑了起来:“怎么,不敢听了?” 曹谕咬牙切齿:“小人撑得住!” 贾雨村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王八! 北静王和四姓这群扰乱朝政的蛀虫! 北静王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已跟了我,以后这些事,便要多多地看了。 “别怕啊!我接着说。 “雨村后来运了一条船给我。 “他跟我说,这俞、宋两家,的确是有勾连的。 “可这邱家,实在是太有钱了。 “不仅有钱,早先还是忠顺王家的家奴。 “只是忠顺的父亲一死,这家子就趁机改名换姓躲了。 “如今好容易被忠顺找见,便上门去要忠顺自家的银子。可这家子竟然敢说不给。 “忠顺一怒,便趁着这个机会,灭了他家满门。” 第253章 追! “按说,我当追究一下此言的真假。 “但当时,雨村跟我说,三家的钱财,他二人分了四份,一份上交国库,一份私下里给太上。 “另外两份,他二人一人一份。 “雨村给我的,乃是其中一份,便是一条船。 “而我听说的,忠顺带给太上的,却是两条船。” 北静王看向曹谕,意味深长,“可船跟船,又不一样。 “我使人打听了。忠顺那两条船上装的东西,足足有雨村给我的四倍还多!” 曹谕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厌恶:“这位贾某人,实在是,太贪了。” 北静王摇头:“他贪一些,也是应该的。 “可是,据此可知,忠顺大约,一丁点儿都没留,全都献给了太上。” 曹谕看着他,欲言又止。 心怀异志、自命枭雄的人,竟然这样天真么?! 北静王看着他的目光,轻声地笑了起来:“你不懂。” 曹谕挑眉。 “那些年,忠顺对太上,是怕到了骨子里,也谄媚到了骨子里。 “那件事后,太上对忠顺,明显地宽容亲热了许多,甚至夸他‘公忠体国’。 “雨村就不一样了。 “他在太上一朝考中进士,又在太上一朝做官,再后来,上司诬告,太上便能二话不说免了他。 “而林如海一封荐书,荣宁二府居中周旋,他便能起复金陵城,轻轻地谋了个应天知府。 “我看两眼,发句话,他便能轻松坐上苏州知府的位置。 “在他的心里,太上不过泥塑木偶,任我等这些人,左言左是,右言右好。如此而已。 “所以,他敢留私房。而忠顺不敢。” 曹谕十分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可也许,忠顺王涓滴不剩都上缴,并没安好心。 “雨村的出身来历、巴结过程,必定大家都心知肚明。 “虽然忠顺奉密旨,与雨村一同做下这等大事。 “可他都交了。就等于是告诉太上,雨村贪婪,还截留了若干。 “雨村孝敬王爷,王爷知道不是全部截留的那些。 “可太上不知。 “太上只是从忠顺处得知,雨村留了许多,没交国库,却全给了王爷。” 北静王被他说得脸色大变。 曹谕哼道:“忠顺坑王爷,可坑得太顺手了! “雨村本是奸雄,绝顶聪明、能屈能伸。 “这件事,却做得如此粗糙糊涂。 “焉知他不是配合忠顺,在太上面前,早早地埋了王爷一根刺?!” 北静王被他问得,一言不发。 …(我是曹匡如的小戳刀)… 落霞与孤鹜齐飞,湖水共长天一色。 江南冬日,晴好天光下的陈湖,霞光万道,湖色妖娆,兼着渔歌遥应,鸟声嘹亮,简直美不胜收。 这一片美景,最好的欣赏之地,却是湖畔寝浦禅寺的藏经楼上。 林黛玉裹着长长的披风,凭栏而立,极目远眺,只觉得世间烦恼,不过三两声鸟鸣、一鼓荡清风,而已。 “阿弥陀佛。”寺里的老方丈终于听说了林黛玉的身份,忙赶了来,身后还带着另一个龙钟老僧。 老方丈客气寒暄,林黛玉礼貌问好。 句话,完了场面应酬。老方丈便指向自己身后的那位: “这是来我寺挂单的老禅师,是贫僧的师叔辈。 “他在京中甚多故旧,听说郡主在此,忍不住来打听一两个人。” 林黛玉意外地看了看那老僧,点了点头:“大师意欲打听哪个?” 那老僧一身干瘦,既聋又瞎,侧着耳朵疑问:“啊?郡主说什么?” 老方丈看他做派,低头叹气,合十又念一声佛,竟先行告辞而去了。 林黛玉愕然。 然而,那老僧看见老方丈出了藏经楼的大门,朝着外头行去。 便转身朝着黛玉又行一礼,脸上的茫然木讷刹时不见,眸中一片精明: “郡主是如海的女儿?雨村的学生?行简的世侄女?陛下信中,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林黛玉大吃一惊:“你是何人?!” 寺外,晴雯和雪雁蹲在箱子边上,叽叽喳喳地收拾着刚淘换来的瓶瓶罐罐。 紫鹃则带着小红,把店家才做好的菜肴装了食盒,放到车上,预备带回去给柳嫂子尝尝。 孟姑姑吃得好玩得开心,明仗着这地方没半个人认得自己一行,竟还在墙角无人处,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唯有楚刈,站在离着黛玉五步远的楼梯口,满面阴沉、警惕地,狠狠瞪着那老僧。 申时三刻,一行人施施然离开了陈湖,说说笑笑地回苏州城而去。 酉时三刻,北静王等人狂奔而来,直奔甪直镇,四处打听林黛玉一行的模样。 镇上的人莫名其妙,纷纷谨慎地表示并没见到。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静王已经焦躁得拎着鞭子来回踱步。 曹谕想一想,出了镇子,去了湖边寺里打听,这才知道一个时辰前,黛玉等人便走了。 “走了?!”廖长史张口结舌,“几个女子,赶夜路!?这郡主怎么这样大的胆子?!” 曹谕实在憋不住,哼道:“她若胆子不大,就敢跟咱们王爷打擂台了?老廖倒恁地看不起她!” 北静王被这话说得目眦欲裂,怒冲冲吼道:“追!” 廖长史和曹谕两个对视一眼,苦笑一声,又上前去劝。 天色已经全黑下来。 这一群人,哪个都路不熟。 苏州知府衙门派的车夫倒说自己大概知道怎么走。可这黑灯瞎火的,他也做不到十拿九稳。 “若是慢慢行去,怕还不如那姓林的快,追不上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千金之躯,若是因为夜间赶路有个差池,老王妃不要撕碎了下官呢!” 两个人苦劝半晌,北静王执意不听:“追!一定要追!” 这是犯了拗性了。 无奈,众人上路。 两个护卫在最前面探路。 马车走在他们后头,廖长史和曹谕轮流坐在车辕上替车夫举着火把。 剩下的护卫在后头慢慢跟。 可就这么着,走出去不过半里路,便遇着一个大水坑。 火光被水花反射刺眼,马儿扬蹄不肯走,车夫下意识抽了一鞭子,车轱辘就着惯性往前一滚,便陷进坑里! “哎呀!”一声,北静王一个不妨,从车里直直滚出来,砸在廖长史身上! 曹谕在车里大叫:“王爷!”扑过去伸手抓他,却只抓住了袍角! 刺啦一声,袍子裂了! 而北静王和廖长史两个人张皇失措,札手舞脚地,摔了下去! 第254章 我们直接回扬州 黑漆漆的夜里,一条蜿蜒向远方的路,并排可行六马,两边遍布农田。 前不见村,后不着店。 除了行人自己手里的灯笼火把,再无其他亮光。 唯有满天星斗和一弯冷月,带着冬夜逐渐森然的寒意,漠然地照耀着人间,尤其是那些热爱作妖的人类。 在那大大的水坑里,北静王和廖长史一起,都滚成了泥猴。 而马车,也陷在了里头。 车夫和护卫们一边吓得肝胆俱裂地去扶北静王出来,一边警告还在车里的曹谕:“曹大人先不要动!” 可惜,一语未了,曹大人已经从车厢里滚了出来,噗通一声,也栽进了那个水坑! 这下倒好,除了护卫和车夫之外,这三位谁也没能幸免,都弄得一身泥水、满面狼藉。 接过一个护卫递来的手巾,曹谕先把嘴里的脏泥呸出来,又擦干净眼睛。 先急着问:“王爷可伤着了?” 北静王冰寒阴冷的声音传来:“并未。” “王爷,小人看那寝浦禅寺不错,不如我们去那里借宿如何?”曹谕张口便问。 “嗯。”北静王嗯了一声。 众人再不说别的,护卫们先把马车抬出来,然后默默转向,回了陈湖边的寝浦禅寺,敲开大门,请求借宿。 看着他们满身淋漓的样子,方丈大惊,忙命僧人烧热水、拿干爽僧衣,又吩咐厨房给他们煮姜汤御寒。 北静王什么都没说,洗了吃了,倒头便去睡了。 看着他房间没了动静,曹谕和廖长史这才愁容满面地凑在一起商议第二天的对策。 “明天要先教和尚说那个坑是早就有的!”曹谕第一件事便跟廖长史说起罪魁祸首。 廖长史一愣:“匡如难道怀疑那坑是林郡主新挖的不成?” 曹谕苦笑一声,摇头道:“我先前只说你小瞧了这女子,现在看来,我又何尝不是? “她在一个时辰之前离开。一个时辰之后,咱们掉进了那个坑里。 “她可是赶着两辆马车走的,那坑在大路正中间,她是怎么过去的?” 廖长史震惊了:“对啊!” 曹谕叹口气:“这不是拱火么?咱们就怕王爷跟她闹得太难看,影响了王爷的名声。 “一起头说她头天出城,我还觉得兴许是巧合。 “可这后头竟然让个粉头来跟王爷说那样的话,她可不就是成心?” 廖长史皱着眉头捻着须撇着嘴,轻轻点了点头。 “她从阳城湖到陈湖,几乎没停。就在寺里淘了几件不值钱的古董罐子,就走了! “她这不就是想把王爷引到一个离苏州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把王爷摁在这儿么? “倘若刚才王爷没有听我的劝回来寺里,一身泥水地回到苏州城。 “城门必定是已经关了的!要进去,就必须要亮出王爷的印信,说不定还要验明正身。” 说着,曹谕苦笑着往北静王房间的方向一指, “让苏州军民看见王爷那副模样?! “那王爷在江南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廖长史的眉心狠狠地皱了起来。 曹谕又叹口气,摇摇头:“兴许她想让王爷知难而退。 “但王爷那脾气,受了这么大委屈,即便先前还有放手的可能; “如今,只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廖长史忙摆手:“不死不休就严重了。她一个小小的孤女,还没那个资格能让咱们王爷赔上自己。” 曹谕拍手道:“我就是想这么说! “我不论她是自己蠢,还是背后有人指使、撑腰。 “她爱怎么死随便,咱不能把王爷搭进去!” 翘起拇指朝门外大路的方向一比,“那事儿,不能让王爷反应过来,有可能是她的手笔!” 廖长史赞同地点头:“不错!” “你说,推到八字不合上,如何?”曹谕绞尽脑汁。 廖长史连连摇头:“我们没弄到林郡主的八字。 “贾家大老爷二老爷都不知道。那位老太太又咬死了不肯给。” 曹谕愁眉,抱膝盯着蜡烛细想。 廖长史被他带偏了方向,试着问:“不然,说苏州地气与王爷不和?” 曹谕转忧为喜:“这个好!” 两个人一顿编排,最后又恨道:“这林郡主简直是王爷命里的魔星!怎么这等难缠!” 他二人不知道的是,北静王一身僧衣站在门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待听到二人彼此告辞,北静王这才撤身走开。 缓步而行,在寺内慢慢闲走。 正要进大殿时,老方丈追了过来,含笑道:“原来王爷在这里。” “躺不住。想走走。”北静王扯了扯嘴角。 老方丈想了想,笑道:“贫僧前儿才得了一饼好茶,还没开。 “人人都夸老衲泡茶的手艺还不错,不如王爷品鉴品鉴?” 北静王难却其情,只得跟了去。 两个人谈天说地,不觉便是二更天。 待到北静王从方丈处出来,只见廖长史和曹谕站在院子里,冻得发抖,眼巴巴地等着。 心下微暖,北静王缓了声气:“快回去睡吧。明天早晨吃了早饭,咱们直接回船上,回扬州去。” 两个人先是一愣,接着又惊又喜:“王爷圣明!” 北静王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自己回了房,躺在床上只发了会儿呆,便真的合目睡了。 曹谕站在他房间外头,听见里头鼾声起来,终于放了心。 吁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额上看不见的汗,回头笑看廖长史:“回房!睡觉!” 廖长史只觉得早已困得睁不开眼,忙忙答应,自己回房睡了。 唯有曹谕。 站在空空的院子中间,仰头看着天上霜冷之下越发清澈耀眼的月亮,反而不想睡。 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晃出了寺,走到湖边,且看清波皓月,格外怡人。 曹谕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醉在略带着一丝清甜的水气里。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姓曹?”一个老迈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曹谕吓了一跳,猛一回身,拧眉看去,却是一位干瘦的老僧! “和尚是寺里的么?”曹谕眯了眯眼。 老僧合十笑了:“老衲在此挂单,刚第三天。” “第三天?这寺没甚名气,你为何来此挂单?”曹谕不露声色地往旁边走了两步。 老僧眯着眼看着他,满意地点头,笑道: “因为三天前,昭庆郡主在苏州城里打听陈湖。” 曹谕的脸色变了:“你是什么人?” “老衲,智通。” 第255章 以逸待劳 翌日清晨,北静王一行人再不着急,有条不紊地起身、梳洗、检查车马,从容不迫地吃了早饭。 又客客气气地跟寝浦禅寺的和尚们道了谢,告了别。 然后跟寺里借了铁锹镐头,护卫们先去把那个大坑填平,车夫赶了车试了没问题了。 恭请北静王回苏州。 这一路云淡风轻。 北静王极为平静理智地跟廖长史和曹谕讨论起离开江南回京后,应该如何遥控此地的问题。 还有忠顺与雨村在苏州做下的这件大事,自己究竟应不应该掺和一脚。 前面一件事,曹谕很知趣地没吭声。 毕竟涉及到北静王跟金陵四姓的关系,以及在江南的布局,他一个才投效没几个月的外人,不听为好。 北静王见他一副避嫌的样子,哑然失笑:“我还指望你留在江南给我揽总,你躲那么远做什么?” 曹谕大吃一惊:“我?!” 廖长史笑了起来:“匡如是个聪明人,清醒,透彻。 “王爷得你这样一员大将,大事可期! “江南碌碌几百官员,匡如力压群雄。你不揽总,谁揽总?” 北静王也笑:“孤不论换成谁,你服他么?他敢留你么? “当仁不让的差事,匡如不要推辞!” 曹谕半晌才有些结巴地说道:“可我,资历尚浅……” “资历这种东西,无事时拿来堵大家的嘴;真有大事的时候,自然是谁厉害谁顶上。” 北静王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曹谕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便从座位上起来,就势便要在马车里跪下去:“王爷!” 竟带了哭腔。 北静王忙亲手拽他,又示意廖长史也过来帮忙。 “你这是做什么?!马车之上,外头又这么多人!” 曹谕抬起头来,已经满面泪痕:“臣自幼,便知道身份难堪。 “想用金榜题名换一方广阔天地时,嫡长兄又已经占尽风光。 “勉强步入仕途,也不过一个芝麻小官。 “若不是王爷提携,下臣哪来的如今逍遥自在? “臣不想揽总,也不想留在江南,臣想辞官,追随王爷!” 说完,低头擦泪。 北静王看了廖长史一眼。廖长史笑了笑,伸手踢他:“王爷给差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竟还挑拣? “怎么?看上我这长史之位了?那也得等王爷派了我其他差事,你才能来坐呢!” 曹谕忙道“非也”,想了一会儿,又嘟囔:“我领王爷的差。 “回京去难免被家里聒噪,我这脾气,句就要吵个天翻地覆。 “到时候反而不能踏实给王爷办差。 “我还是留在江南吧。” 三个人一路低声商议着后一件事,从从容容回程。 也不曾去苏州知府衙门,也不曾往林氏老宅问罪,北静王径直回了自己的大船。 就在他上船宣布自己将直接回扬州时,却跳出来了另一个兴奋的声音: “就是!我先前就想说了!做什么要来苏州?直接在扬州等着不就行了? “那贱……林郡主但凡要回京,不论水路陆路,必经扬州! “王爷只要在扬州等着她自投罗网便是!” 曹谕和廖长史同时脸色一冷,转头看去,果然正是邴梅林。 北静王的眉骨轻轻一跳,冷冷地看向邴梅林。 只看得那厮战战兢兢地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北静王这才转开目光,看了廖长史一眼。 廖长史会意,轻轻拱手,先拽了曹谕,再拉了欧阳宝,连带着旁边一众人等,都退了出去。 门关上时,曹谕和欧阳宝,明明白白听见里头传来北静王的温和说话: “梅林早怎么不给我出这个主意……” 曹谕便看欧阳宝。 欧阳宝哼了一声,拉了廖长史,低声告状: “……险些就要打着王爷的旗号在姑苏城里横行了! “昨儿晚上王爷没回来,他就自作主张,非要去林家老宅门口儿蹲了半宿。 “被人当了贼,又是抬出王爷来才脱困。只怕如今苏州知府衙门多少人正拿这个当笑话儿呢!” 廖长史和曹谕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廖长史还能做得到咬着牙不吭声,曹谕已经气得额上青筋暴起,脱口便嚷了起来: “他到底是哪家的奸细?!这样抹黑王爷的名声!你们放开我,我要进去打死他!” 廖长史和欧阳宝慌忙一人抱了他一边胳膊,横拖竖拽,才拉走了。 屋里北静王自然也听见了,仍旧温和地看着下头跪着发抖的废物,笑道: “怎么,你昨天是替我做了什么?” 邴梅林嗫嚅着禀报:“我见王爷一直不归,心里不踏实,便去了林氏老宅。 “我守在外头时,听见进出的人说,林郡主赶着关城门的前一刻回来的。 “我还听见说,她今儿一早就去游太湖,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 “我本来想着,那些人说不定是胡说的。便打算一直守到今天早晨,看她是否真的会出门。 “可后半夜实在太冷了,我见没人,便搓搓手跺跺脚,谁知便被当贼抓了……” 邴梅林一边说,一边回忆昨晚那嗖嗖的冷风,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 北静王看着他,挑了挑眉:“那后来,林郡主究竟去没去太湖呢?” “去了!去了的!”邴梅林忙道,“我回来之后,便托了船上留着的几位护卫。 “请他们今天一大早,开城门之前,去林府周围盯梢。 “卯时末刻,他们回来了一个告诉我说,的确走了。两辆车,四匹马。” 北静王沉吟片刻,和煦问道:“若我还想今次便把林郡主带回去,梅林可有计策教我?” 邴梅林自然不知道头一天发生了什么。 但北静王离开了一天一夜,便从意气风发变成沉稳淡然,显然是发生了一些令他无法扭转局势的事情。 眼珠儿一转,陪笑着上前,欠身低声道:“王爷何妨声东击西、以逸待劳?” “哦?此话怎讲?” “可令人仍旧飞马去太湖上搜寻。林郡主必然以为王爷还是昨日一样方策。 “其实呢,王爷便乔装一番,去林府外的酒楼闲坐,饮酒用饭,听曲儿听书,逍遥一日。 “待到傍晚,关城门前,林郡主必定回来。 “到时候,就在府外,不就可以直接请林郡主随王爷一起登船了? “咱们这船又不归苏州管,上了船,解了缆,直接回扬州便是! “至于家下人等,就让他们在林家老宅等着。 “王爷与林郡主成了亲,再来收拾这边,也不迟啊!” 第256章 跟我们说有个卵用?! 天朝重漕运。 所以运河沿线的码头,永远都是最繁忙的。船进船出,吆三喝四,人流如梭。 不过,这三天以来,苏州码头无声无息。所有的货船都在排着队,静悄悄、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搬着货。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飘着北静王府旗的大楼船,靠在了码头岸边。 里头的几个护卫,非常“客气”地通知了码头管事的一句:“王爷喜安静。” 可是,这样安静地上下船、出入货,实在是效率太低了! ——王爷究竟什么时候走啊?! 有人小心地跟出来买东西的护卫试探打听,却被护卫利了眼神喝问: “窥探王爷行踪!你们想做什么?是不是想刺王杀驾!?” 来人赶紧赔笑着打躬拱手走开。 一转身,一口吐沫啐在地上,悄声地骂:“什么王八玩意儿?还刺王杀驾?戏看多了吧? “他算哪门子的王驾?一个无职无权的异姓王,连个后代都没有,都不知道是不是太监! “说是来平水患,追着个孤女满苏州跑,太上那八十棍子怎么没打烂了他!?” 自古以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北静王这条大船一堵码头,不知道让多少江鲜河鲜无法按时上岸、按时发船。 买卖人家可不管你有没有被北静王拦了路,他只管他到时间没收着货,那就要赔钱! 这一两天还能哀告一二,到了第三天,这鱼虾倒能在水里活着,可水果嫩菜怎么办? 北边的富贵人家还都翘首等着呢! 不知道多少人开始暗戳戳地骂娘,顺便把流言里的四十棍改成六十棍又改成八十棍。 再把北静王卧床躲羞一个来月,改成了伤了根本再无子嗣可能。 ——那不然的话,他高高在上的一个什么王爷,他跟一个小女子这样较劲? 中间还夹着太上皇的话? 他是疯了吗? 想造反么?! 既然都不是,那就必定是那顿打把他打坏了!不然他不至于这么嚣张愚蠢! 于是,“北静王因为觊觎昭庆郡主不成,被太上皇八十棍子打得断子绝孙”的小戏文段子开始悄悄在苏州流传。 而大船之上,已经听说这个段子的人,唯有一个护卫,和他匆忙跑去禀报时碰上的曹谕。 曹谕听得脸色大变,忙拉了他悄声嘱咐:“不论如何,王爷今夜或者明晨,必定会离开苏州。 “这么难听的混账话,王爷一走,也就不攻自破了。何苦咱们这个时候报上去让王爷生气呢? “万一王爷一怒,在苏州开了杀戒,不论是冲着谁,那这江南水患的平定之功,可就全没了!” 护卫虽然不懂,但觉得听曹先生的话指定不会错,马上点头:“是!属下必定守口如瓶!” 曹谕拍着护卫的肩膀,赞他“格局不凡”,又记了他的名字,保证日后必定举荐,然后才亲热地让他去了。 至于自己,则悠悠然看看江景,然后去寻欧阳宝聊天。 欧阳宝正在咬牙切齿地看江阴县急送来的账簿,跟上头那一堆数字较劲。 曹谕仔细瞧了几眼,便偷着乐,看看左右没人,低声调侃: “贵卿大人,你这县里的蛀虫,比咱们船上一点儿都不少啊!” 欧阳宝忙扫视一圈儿,才翻个白眼埋怨道:“你少得意!等北王回京,江南的账有你看的! “有本事,你到时候别找我帮忙!” 曹谕贼笑:“我告诉你,老左在淳安!到时候我不用找你,我找他就行!” “滚!”欧阳宝恨不得在他脸上挥一拳,“不看在你长兄份儿上,你看我怎么整你!” 曹谕嘚嘚瑟瑟地嘿嘿笑着,晃着八字步,哼着小曲儿,转身走远。且去寻其他的官吏们嘘寒问暖、胡扯八道去了。 这两个,正如邴梅林所猜测的一样,正是昭明帝放在北静王身边的眼线“奸细”。 前几天,也各自都收到了京中皇帝送来的密信。 所以如今此时,除了各自任上的正差,他们还多了几项要紧的任务: 头一条,就是太上已经下了江南,令他们暗地里留心踪迹,保护安全; 第二,引导北静王追踪昭庆郡主,把事情闹大,让太上太后撞见北静王的不法现场,令其在太上跟前彻底失宠; 第三,保护昭庆郡主的人身安全。 整封信最后,还有一句:若遇紧急情况,以昭庆郡主的安全为首位,其他的都往后放。 所以曹谕从北静王出发往苏州开始,就提心吊胆,吃不好也睡不好。 粘人的尾巴一样时刻跟着北静王,一副忧心忡忡、忠心耿耿的模样。 谁知倒令北静王和廖长史同时对他实现了全心信任的小目标。 一直到昨晚,他发现这位昭庆郡主竟然连路上挖大坑的损招儿都能使出来时,他才算对这小女子的安全头一次有了信心。 更何况,那位陛下寻找许久的智通大师,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昭庆郡主已经知道太上太后在苏州的消息。与此同时,陛下给我的信里提到了你,我也跟她说了。 “所以,如今她已经挖好了更大的坑等着北王,你只要顺其自然,配合即可!” 这也是上午归来,当他发现邴梅林给北静王出了更加阴损毒辣的主意之后,并没有想办法阻止的原因。 他现在简直对这位昭庆郡主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这一连串的激将法,便是个泥人儿,也被她把那三分土性儿变作了十分脾气! 果然,听了邴梅林的建议,北静王立即派了廖长史去太湖继续追踪昭庆郡主一行的游玩脚步。 而他自己,则定好了午时之后,便去林府外的酒楼蹲守。 如今北王正在自己舱内补眠,邴梅林自告奋勇先带着几个护卫去了酒楼盯梢。 余下的众人,则有些忐忑不安地东一丛、西一簇,跟关系好的人偷偷议论:真堵着了林郡主,该怎么办!? 曹谕跟着众人一起愁眉苦脸:“那是个连外家都敢说不要就不要的烈性女子……” 众人的表情越发扭曲。 那你倒是劝王爷啊! 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个卵用!? 第257章 江南的棋子们 看看午时已过,曹谕令人去请醒。 下人奴仆不敢去:“王爷睡不足伤身呢!” 曹谕嗐了一声,一挥手,他亲自去—— 不能让北王休息好,休息好了脑子就好了,那等会儿说不定就不冲动了,这怎么行?! 令众人都走远些,曹谕轻轻叩门,低声道:“王爷,臣下陪您去林宅可好?” 耳尖的人听见了“臣下”两个字,顿时都惊恐交加! 唯有东宫官对着太子、满朝文武对着皇帝和太上,才会自称“臣下”! 不论是谁,也不论对着哪位王爷,都只能自称“下官”“卑职”“属下”,哪怕是“小人”呢!? 怎么他就敢公然对着北静王爷自称“臣下”了,这不是明白告诉众人,王爷有异志么?! 屋里熟睡的北静王也被这一声立即唤得清醒起来,咳了一声,艰难睁开眼,哑着喉咙问: “是匡如么?” 曹谕一笑,轻轻推门进去,回身又掩了门。 快步上前,帮着挂了床帐,看向床上独卧的北静王,甚至有心情调侃了一句: “江南冬日已经有些冷了,却不到用炭盆的时候。 “王爷怎么一人睡了?没唤个暖床来?” 北静王刚对他那一声有些许不满,想要警示一二,听见这句,噗嗤笑了: “呸!昨日颠沛,本王累极。若不是为了出这口气,必定要痛快地睡上一天一夜! “这时候叫个妇人来暖床,是她暖我还是我暖她?!我还睡得成么?!” 曹谕嘻嘻地笑,扬声向外:“来人!” 这些端着水盆手巾等栉沐器物的奴仆们这才松了口气,忙开门进来,服侍北王梳洗。 曹谕便在旁边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北王聊天。 又问:“王爷一会儿过去,都谁跟着?” 顿一顿,又道,“船上得留一个吧?不然我留下,让贵卿陪您?” 北静王正在洗脸的手一顿,往外头看:“贵卿呢?” “哦,半个时辰前我瞧见江阴县急送了案宗来,他大约这会儿正在处置呢。” 曹谕满脸不以为然,“江阴县自从多了这个傻子,县丞和主簿们懒得很,事事都用急递!” 北静王呵呵一笑:“也是好事。这样一来,贵卿上手岂不更快?” 一边擦了脸擦了手,一边问曹谕,“你那丹阳主簿实在寒酸,不然到扬州府做个同知吧?” 曹谕刚从旁边茶盘上端了一盏茶呷了一口,闻言嗤地一声全喷了出来: “王爷!您莫要把我架在火上! “我一个从七品的主簿,无功无绩的,怎么可能一下子越级到正五品? “若让愉亲王听说,盯上了我,那我还怎么替您在江南揽总?!” 北静王想想有理,可总归觉得过意不去,因又问:“那弄个紧县的知县做做?” 一回思,想起贾蓉将黛玉回江南的消息告诉自己,除了想要借此让自己把他拉出苦海,就是想借刀杀人,让自己替她报宁国府除爵之仇。 心里一阵腻歪,遂迁怒江宁县:“你看江宁如何?那知县木胎泥塑一般,连个贾蓉都看不住。 “我正好借着陛下不许贾蓉离开贾珍坟茔一步这个由头,把他在外头探头探脑的事情拿去发作一下。 “江宁是贾府老宅所在之地,不论对四姓还是对我,都十分要紧。无论如何,我得放个心腹在那里。 “你在那儿,正好!” 曹谕想了想,迟疑着点了点头:“也好。王爷在江南功绩赫赫,若真有人来找茬儿,除了扬州,便是金陵。 “扬州那边,王爷可以让邴梅林过去。他鬼主意多,脾气也比我好,能呆得住。 “我在金陵,万一有事,第一时间也反应的过来。 “再加上王爷留在江南的其他几位,我们互为呼应,便是四姓阳奉阴违,咱们也能摆的开了。” 北静王听他竟然建议自己把邴梅林放在扬州府,挑了挑眉,笑道:“你倒推荐梅林? “他满心都想把你扔到运河里喂鱼呢!” 曹谕嗤地一声笑:“我何尝不是?只不过他今番算是有功,王爷总要赏他些称心如意。 “待他日大势底定,这样两面三刀、心狠手辣、刻薄能忍的小人,哪怕王爷不许,我也一定找个机会做了他!” 北静王听得最后一句,叉着腰扬了下巴看他:“还没怎么着,你就开始跋扈了?” 曹谕嘿嘿地笑:“又没旁人,我过过嘴瘾么! “王爷一向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的疏阔行止,只怕最看不上这样鬼鬼祟祟的小人。 “如今勉强用他一计,不过是不欲寒了投效众人的心而已。难道还真当他这种人是知己了?! “哼!!!” 鼻子里狠狠地冷哼了一声才罢。 北静王失笑,伸了食指,遥遥点一点他,笑骂道:“世上促狭,无过于匡如!” 因笑着把话题扯回来,“让贵卿留在船上头疼江阴的事儿吧。他跟梅林一见面就吵,我可受不得。 “你留在船上,给我盯着运河水面,还有城里的其他动静。尤其是知府衙门。” 曹谕恭声答应了,见他要更衣,便拱手退了出去。 北静王准备完毕,看看天色尚不到未正,邴梅林又没消息传回来。 索性坐了下来,亲自动手写了调令,斥责江宁知县怯懦束手、不敢为政,贬为丹阳主簿;却将曹谕调过去做江宁代知县。 又将邴梅林调去扬州府任通判,主持河道。因这一职务单设,并不夺占其他差事,所以与他人无干,倒好调度。 又怕邴梅林在品级上压了曹谕一头,会不听他调停,便又给曹谕加了一个江宁府通判,单管粮道。 这二人平起平坐,互相掣肘,江南便能安定下来,都入自己囊中。 唯有苏州一地,北静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什么人来插手一二。 想来想去,倒是如今这知府敢冲着忠顺和雨村开炮,至少跟自己是殊途同归,不妨慢慢拿下。 又琢磨了许久,看看未时三刻了,这才令人备车,出发去林府。 曹谕和欧阳宝等人忙要送他下船。 北静王皱眉喝令:“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也用得着送?” 挥手令他们回去,又指指曹谕,“我不在的时候,船上的事,都听匡如的。” 第258章 若有不妥,立即来报! 眼看着北王远走,曹谕回头笑着冲众人一拱手:“都歇着吧!早着呢!” 又打呵欠,“我也要回去补一觉。” 因吩咐留下的护卫们,“若有事便来喊我。” 施施然回去自己舱里睡大觉去了。 欧阳宝满脸呆滞,口中念念有词,听见北王说不必送,转身便往自己舱里去。 有人想拉他聊两句,立即被护卫们笑着拦住: “欧阳大人正在头疼江阴县的案宗,您这会儿叫他,管保被他迁怒。又何必呢?” 众人听了,忙都躲远些。 这个欧阳贵卿,除了怕他亲娘,听王爷和廖长史的话,旁人那是一个面子都不给的。 哪怕得势如曹匡如,跟清醒着的欧阳贵卿打嘴仗,也讨不到太多好处。 自己等人,哪个是他的对手? 君不见邴梅林被他气得快吐血,王爷跟前也没敢告半个字的状么?!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楼船上安静得跟没人一样。 楼船下悄悄观察动静的冯紫英不由得大为诧异,回头问一直在此盯梢的禁卫: “今日这船上主事的是哪个?昨天下晌不是吵得沸反盈天?连晚上都没消停? “如何今天这样安静?北王不是走了么?他那长史也不在啊!” 禁卫笑着回禀:“新科进士,二甲吊尾的那个,曹讽大人的亲兄弟,叫曹谕。 “您忘了?那张嘴,在京里时就骂遍天下无敌手的?他搭上了北王,极得宠爱。 “如今北王又不在,谁不疯了,得罪他做什么? “何况昨儿下晌和晚上吵闹的那个人,姓邴的,上午去了林家老宅对面酒楼坐地,没在船上。王不见王,吵不起来!” 冯紫英若有所思,忽然眼睛轻轻一眯,低声道:“你说,这姓曹的,若是陛下的人……” 禁卫吓了一跳,张大了嘴,呆了半晌,方呵呵一声:“那北王这回,非掉坑里不可!” 两个人眼神交流,心领神会,嘿嘿一乐,往后撤身。 “京里的人谁不知道,我那好兄弟宝玉,满心满眼都是他这表妹。 “偏北王自视王爵,一边跟宝玉说亲道热,一边横刀夺爱,竟还要以昭庆郡主为妾! “这实在不把我们这些人都放在眼里! “如今既然昭庆郡主和曹谕要做局坑他,那我肯定,得帮他们这个忙!” 冯紫英狞笑一声,牙一咬,回手一巴掌拍在那禁卫的肩膀上,“回去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看在咱爷们儿的面子上,就千万别说!” 禁卫一抱拳:“别说您给了吩咐,就算您不给吩咐,就听这一路义敏县主一句半句忍不住带出来的意思,北王这事儿干得太不地道了! “大家的祖上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谁爷爷谁爹不是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凭什么他就这么不拿人当人?! “冯大哥放心,该怎么着,小弟都听您的!” 冯紫英满意地笑着,扯着这禁卫,低声说了几句,禁卫连连点头。 回到客栈,冯紫英进了院子,见太上和太后叫了个评弹过来听。 《义妖传》正说到法海一塔镇了白娘子,太后娘娘听得心酸落泪,连探春都不由得湿了眼眶。 便给父亲使了个眼色,转身又出来。 冯唐悄悄出门,问他情形如何。 冯紫英便挑挑拣拣地说了:“先去了一拨人去了太湖追昭庆,刚才北王也出去逛了,不知是不是就打算回了。 “船上剩的人都极安生,多数都回舱补觉了。我看那几个护卫在船下找了个棚子,凑着赌牌九呢。” 冯唐不由得皱眉:“北王竟肯放手?” “兴许昨儿那一路追得太丢脸了,所以今儿不好意思亲自去了?”冯紫英试着替北静王找借口。 冯唐沉沉摇头:“北王一向外示宽柔,心地狭窄,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若是昨天被郡主耍弄了一大圈儿,心里必定十分怀恨。今天必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你令人跟着他没有?” 冯紫英忙道:“跟着的!去了四个,若有事,必来回报的!” 冯唐还是觉得不大放心,但偷眼看看里头沉浸在评弹书传中不可自拔的老两口儿,叹口气,也只得暂时作罢。 因叮嘱儿子:“一定多加注意!万一有不妥,立即来报!” 冯紫英恭敬答应。 转过脸来跟那禁卫煞有介事地拉着胳膊叮咛:“一定盯紧了!万一有不妥,立即来报!” 禁卫忍着笑,答应了去了。 再说林黛玉。 连着两天都在坐车坐船,竟不大觉得累。午间用了太湖上的鱼虾,还饮了两杯女儿红。 还是孟姑姑不放心,一定令她裹厚实了,就在船上的舱里,让她歇了个午觉。 众人也跟着一起东倒西歪地打了个盹儿。 看看日头过了正午,湖上的风吹来凉意,孟姑姑立即叫醒了黛玉,要往回走。 这船被黛玉命停了桨、降了帆,两三个时辰,由风顺水地飘出去了几十里。 此刻赶紧正经起来,往苏州城的方向划去。 待回到岸上,回头再看太湖时,已然又是晚霞漫天,璀璨艳红。 晴雯忍不住笑道:“倒跟昨儿的景儿差不多呢!” “可差远了!”雪雁看得满眼痴迷,“太湖多大啊! “昨儿我看陈湖的时候,还觉得那水天相映的样子极震撼。 “今儿一看太湖,昨儿那湖便如个池塘一般了! “姑娘,咱们明儿出海去罢?海上的晚霞,得多么远、多么深呢!” 林黛玉失笑,回手一指头点在她的额头上:“你这丫头,才两日便玩野了心了! “我若说句好,怕不得你会子便真要坐了海船往广州去了!” 雪雁嘻嘻地笑:“不一定非要去广州。对面不远就是台湾,才收回来没几年。咱们去看看也好。 “或者就北上?咱们从天津府登岸,回京,也很顺当啊!” 孟姑姑哎哟哟地笑:“这真是玩野了。连天津府都惦记上了!” 几个人说笑着,等楚刈和林镜叫了马车过来,上了马车,慢慢回程。 一行人身后不远处,廖长史带着五六个护卫冷冷地盯着。 第259章 我若不去呢? 再次赶在关城门前一刻钟左右的样子进了城。 林黛玉坐在马车里,让紫鹃给重新梳了头,堕马髻上斜插了一支颤巍巍的蝶恋花的金簪。 又匀了脸,重新打了眉、拍了胭脂、涂了口脂。再整理好了手腕的玉镯、项间的璎珞、腰上的禁步。 再让晴雯从上到下都挑剔了一遍,听她赞一声:“国色天香、风华绝代!” 黛玉忍不住啐她,马车里三个人都捂着嘴偷笑。 楚刈坐在车辕上,借着跳下车来伸懒腰的时候,前后左右扫了一圈儿,蹓蹓哒哒地走了几步。 再跳上去坐好,偏头低声回禀:“郡主,后头一行人跟得不远不近的,倒有几分章法。” 黛玉弯一弯嘴角:“看来北王的精锐护卫竟派来了这里。 “阿弥陀佛,可千万别真有前朝余孽这时候去杀他,不然我就成了同党了!” 紫鹃无奈地冲外头呸呸呸:“姑娘!您就不能盼自己点儿好?!” “紫鹃姐姐你放心!咱们姑娘算无遗策,日后必定是极好的! “一会儿咱们要演得像些,你可别露了马脚!” 晴雯几乎要坐不住了,整张俏脸都在放光! 紫鹃回手拍了她一巴掌:“你安生些!我只盼着北王或者姑娘谁能回心转意,不闹这一场。 “偏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过会子天就黑了,路上坎坷难行,那些粗人刀剑又无眼。 “我告诉你,万一伤着姑娘一根汗毛,咱们几个百死莫赎!” 黛玉抿着嘴笑:“早知道你这样啰嗦,我就不带你了。一会儿我必定要想个法子把你扔回家去!” “您不带我,我就当着北王的面儿嚷破您的计谋!”紫鹃赌气。 晴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敢当叛徒?!” 林黛玉手帕子捂着嘴笑:“我看你们俩一个冒撞一个胆小,都不合适,不然都回去罢!” “不行!”二人异口同声! 便这般说说笑笑,马车慢慢地离林府近了。 眼前便是最后一道拐弯,进了胡同,再往前走个二十几步,便是林府进马车的侧门。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冲了出来,一把拉住了黛玉这一车的马笼头! 楚刈眼睛一瞪:“放肆!” 那人也不多话,冷冷回了楚刈一眼。只拽着马车停了下来,站住不动。 这才从对面酒楼里,从容不迫地走出来了十几个人。 打头儿的正是一身银白长袍、头戴银白王冠的北静王,身侧跟着狼一样贪酷狠戾的邴梅林,身后呼啦啦散开,围住马车的,则是王府护卫们。 楚刈认得北静王,皱了皱眉,从车上跳了下来,欠身抱拳:“宫正司掌刑,楚刈,见过北静王爷。” 北静王负在身后的空拳顿时捏紧,挑眉问道:“哦?宫正司?你怎么会跟着昭庆?” “回王爷的话,太后怕郡主身边少个内侍,与外男交接不便,所以派了下官。” 楚刈虽然微低着头,却直起了腰背,平铺直叙地答话。 与外男交接不便?! 所以,因为自己是外男,现下有了这个姓楚的答话,车里的林黛玉和她的侍女们,就可以装聋作哑、无视自己了?! 北静王脸上露出一个冷笑:“来人,请楚内官到隔壁店里去喝杯茶!” 楚刈登时脸一沉:“王爷,下官乃是郡主的侍从,职责所在,不敢擅离!” 说着话,手已经把住了腰间的长刀。 “你敢在王爷面前露刃!?”邴梅林抢着指了楚刈喝道。 楚刈冷冷地扫过他:“王爷身边就因为有了你这种搬弄是非的小人,才会执着于非礼。 “你说我露刃?我便露给你看!” 说着话,拇指一挑刀格,长刀嗖地出鞘,刀刃直冲着邴梅林飞去! 邴梅林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尖叫,往后连退数步,脚一软,便被绊倒在地! 而楚刈早就踏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刀柄,呛郎一声,还手重新入鞘! 北静王尚来不及反应,楚刈便已经再度回到马车前,满面冷漠地瞥了地上那摊烂泥一眼,再度把眼神转回了北王脸上: “王爷,郡主今日疲乏了,不如明天再聆听王爷教诲?” 北静王压住胸中狂跳的心脏,勉强抑制住自己膝盖的颤抖,哼了一声,仍旧挥了挥手: “楚内官,双拳难敌四手!你便是大内第一高手,在我王府护卫面前,怕也是认输的好!” 一群护卫虎视眈眈,各自摁着腰间的刀,一步步朝着楚刈逼近而来! 林黛玉终于开口发话:“楚刈,站在一边。” 楚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后退半步,露出了马车的门帘。 黛玉不曾挑起车帘,而是坐在里头,对外道: “天已入夜,王爷在我府门前,拦住我回府马车,请问有何见教?” “本王如今驻跸扬州。虽然来了许久,扬州当地官员却仍然不肯对本王交心。 “如今城里城外,尤其是当年的盐政衙门,本王竟陌生的很。 “昭庆身为朝廷命妇,当为朝廷分忧。 “如今扬州府的不少官员,还感念令尊的温厚。声称只要本王请到昭庆郡主降临,便将江南盐政上的弊病,倾囊而诉。 “为了江南盐政,昭庆啊,你随本王,走一趟扬州吧?路又不远,又有本王护送,包你平安便是。” 北静王把邴梅林和廖长史给他编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拿了出来。 听起来,竟也似模似样。 林黛玉弯了弯嘴角,淡淡问道:“我若不去呢?” “你吃朝廷的俸禄,得太后的宠爱,又有太上尽情翼护。怎么?让你露一面,为朝廷做些小事,难道不肯? “拔一毛而利天下,竟不为乎?!那你这郡主,还有脸做下去?” 北静王冷笑一声,“本王得陛下旨意,江南事务,皆由我处断,先斩后奏! “昭庆若不随我走,怕是性命堪忧!” 一个眼风使过去,三四个护卫先挤上前,一把抓了楚刈的腰刀,又缠住他双手,推推搡搡便扯到了一边。 另两个便上前,拽了马笼头,直接调头,朝着苏州码头而去! 后面车上的林镜、孟姑姑、雪雁和小红立即从车里跳了下来! 林镜目眦欲裂,冲上去就要拽人:“不许你碰我们家姑娘!” 却被护卫一把推倒在地! 第260章 昭庆拿着我的金牌呢 楚刈一眼看见,虽然被困,仍旧转头朝着北王大喊:“王爷!若真伤了无辜性命,那这一趟江南,您就不怕白走了么?!” 这个警示,说实话,北静王天天听着廖长史和曹谕在耳边嗡嗡,早就烦透了! 可是,这是当街。 而且,是苏州最繁华的一条街,再往前走不了几步,便是苏州知府衙门。 尤其是,这毕竟是跟了林家三代的老管家,看着林黛玉出生、长大的亲近人。 若真的在这里公然伤了他,哪怕自己真能在太上和皇帝跟前颠倒黑白,把林黛玉收入囊中。 可中间横了这样一条性命,只怕这倔脾气的女娇娥,一辈子都不肯跟自己笑脸相对了。 而御史台也会多有攻讦。事情就会照着廖长史、曹匡如和楚刈所说发展,自己来江南数月的辛苦,都会化为泡影! 而原本瘫软在地的邴梅林,这时候急忙爬了起来,满袍襟的尘土黄泥,一瘸一拐地过来,也低声劝道: “王爷,还是不要横生枝节的好!” 北静王深吸了一口气,下令:“不要伤人。回船上便是。” 护卫们只得分了几个人过去,用了刀鞘,将林镜等四个人驱赶回府,又蛮横地关上府门,从隔壁拿了把大锁,直接锁了! 留了两个人站在府门口守着,剩下的飞奔去追北王一行。 林黛玉坐在马车里,挑了后面窗户的帘子一道缝,眼看着镜伯四个人并未受什么伤便进了府,松了口气。 因又向车外高声冷峻道:“北静王爷,我虽不是皇家宗室,却也是朝廷有宝册的郡主! “王爷就这样在姑苏城里,当街劫我马车,伤我管家,你是当朝廷法度都是废话么? “陛下给你便宜行事的旨意,是为了让你治理江南水患,而非强抢孤女! “你这般强盗行径,当真不怕御史弹劾,不怕律法如刀么?! “距离那四十棍不过两三个月,太上教诲言犹在耳,北静王,你可想清楚、看明白了?!” 北静王被她骂得恼羞成怒,手里的鞭子朝着那马车车厢狠命一抽! 啪地一声响!“住口!你这无知的妇人!仗着牙尖嘴利,满腹机心,在太上跟前百般挑唆! “我赏你体面你不要,那就别怪我依着惯例行事! “你再废一句话,我便让护卫掀了你的马车!当街绑了你,堵上你那张利嘴!” 车里,林黛玉显然也越发恼怒,张口便道:“你……” 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住了嘴一般,嗯嗯呜呜了两声。 还有丫头颤巍巍的声气低低响起:“姑娘!您少说一句吧!” 旁边还有一个也小声地劝:“好汉不吃眼前亏呢!一会儿到了人少的地方,咱们说几句好话,求求王爷也就是了!” 北静王就跨马走在马车边上,听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旁边刚爬上马去的邴梅林觑见他这个笑容,心里终于踏实下来。装模作样整了整衣衫,重新趾高气扬起来。 楚刈那边早就被人绑了手、堵了嘴,拽着他跌跌撞撞往前,三个人看着,生怕这宫中的高手挣脱了绑绳,闹些什么乱子出来。 就这样一路迤逦往码头走。 这条路并不算近,因已入夜,该进城的都已进城,各家酒楼饭馆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街上的人格外多。 这一行人本也没什么,偏偏队伍里多了个被绑着的楚刈。北静王自己长相又出众、穿戴又招眼。 路边瞧着的众人便不由得四下里探问:这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只小声说了一句:“北王堵住了林郡主!” 众百姓各自色变,立即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有人悄悄往知府衙门飞跑过去,拼命敲进了角门,去禀报韦骏。 另一边,冯紫英撒出来的禁卫也瞧见了,尤其看见楚刈被绑,心里不由打鼓,急忙疾驰回去报信。 待那禁卫到了门口,先被一把抓住,忙说了缘由,众人都有些傻眼。 只一瞬间,便有人拔腿跑了进去:“冯大哥!出事儿了!” 一层一层传进去,不过一刻钟,铁青着脸的太上皇,怒气冲冲的太后娘娘,急得满脸是泪的义敏县主,还有面沉似水的冯唐,怒其不争的戴权,身穿皮甲、腰挂长刀、一脸肃杀的冯紫英,都匆匆大步往外! 这客栈离码头并不算远。 几个人跨马的跨马、上车的上车,不过一刻钟,便赶到了码头前! 楼船下头,正有王府护卫过来解缆! 太上气得踹马过去,一马蹄子便扬向了那护卫的脸上! 护卫吓得往后一仰便倒在了地上! 刚要厉声叱骂,忽然便被一柄长刀抵住了咽喉!紧跟着便听见一声低喝:“太上皇当面!谁敢放肆!” 护卫浑身一抖,忽然反应过来,张嘴就要大喊报信! 冯紫英一拳过去,直接捣在他耳后! 那护卫吭都没吭一声,便两眼一翻白,倒了下去。 太上阴沉着脸,紧紧抿着嘴,手里提着鞭子,下得马来,便往船上走! 太后在后头便叫他:“等等我!等等我!不妨事的! “昭庆来江南时,义敏特意跟我求了一块金牌。昭庆想必只是没时机亮出来。 “一旦拿出来了,溶哥儿那孽障怎都会给我个面子!不妨的!这是水边,你别气晕了自己!” 太上心里一松,便缓了一缓,站在那里回头等她。 探春扶着太后下了马车,又回头看一眼戴权。 戴权这才赶上来,气喘吁吁地奔过去站在了太上身边,边喘边劝: “您别太着急!船上的那些人,都是些村野莽撞的,没一个见过您! “万一冲撞着了,后头北王知道了,不要悔得疯了?您等等老奴,也等等冯将军他们!” 冯唐带着禁卫,早就过来站在了太上身边。另留了十个在太后车边,此刻也都围随了上来。 众人正要往船上去,忽然背后又有马蹄声响起! 冯紫英急忙回身! 他身边的禁卫一眼看见,那几个来人,正是廖长史带着五六个王府护卫! “冯大哥!是姓廖的那个长史!” 冯紫英眉头一皱:“他认得我!” 说着话,便往后一闪。 禁卫会意,挺胸向前跨了一步,把冯紫英挡在了黑暗之中! 廖长史等人过来,见面前人陌生,立即皱眉吆喝:“闲杂人等,闪开!让路!” 第261章 你想栽赃! 冯紫英低着头拽了禁卫的衣襟一下。 禁卫会意,几个人向旁边一闪,竟真的让了一条路出来。 而冯唐早就发现他们那边的猫腻,早早地和戴权一起请了太上往旁边走开了。 太后瞥了冯紫英那边一眼,无聊地低头问探春:“他作什么妖?” 探春憋着笑,附耳过去低声道:“瓮中捉鳖。” 廖长史见这一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便不在意,只想赶紧穿过人群,登船看看事情正如何发展—— 忽然,面前闪出一道人影,正正地挡在他的面前! 廖长史一怔! 北静王三层的楼船靠在岸边,众人的影子,被旁边酒楼摊贩的灯火都照在船身上,拉得长长的。 而其中,廖长史的影子,却忽然矮了下去! 地上,廖长史满头大汗,满脸灰败,抖衣而颤,跪倒在地! 太上双手背后,冷冷地看着他,低声道:“我把溶哥儿交给你,你就是这样替我照看他的?!” 手一挥:“拿下!” 立即上来两名禁卫,把软得双腿都站不起的廖长史,迅速拖走! 跟着他的几名护卫,原本一脸茫然地看着。然而一听见“溶哥儿”的说法,各自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双膝一软,都跪了下去。 太上抬了抬下巴,禁卫立即上来,把这几个都绑了,堵了嘴,扔在一边。 太上这才沉着脸,提着袍襟,大步往楼船方向去。太后忙跟着过去,一把拽住太上的手。 太后脸色微微一缓,脚步慢了慢,挽住了太后,两个人一起向前。 戴权和冯唐紧随其后跟上。 探春见状,趁机留了两步,悄悄地拽了冯紫英,低声问:“你与北府很熟?” “嗯。怎么?”冯紫英警惕地看着她。 探春看一眼楼船第一层,轻声道:“北王这次带了不少人来。 “我相信他并不敢想对太上和太后怎样。 “可还是要防着有人借着他的名义,挑拨他的护卫,欲行不轨!” 冯紫英悚然而惊:“会有人有如此胆量?!” “前朝余孽也许有,党争也许有,几十年间,前朝的废太子党、本朝的废太子党,多少人想要踩着此事作乱……” 探春轻轻叹气,“太上身手矫健,可毕竟年事已高。何况还有太后,和我这拖累。” 冯紫英脱口而出:“胡说!你这样聪慧敏达,如何是拖累?简直就是谋士!” 话一出口,自己又不自然起来,挠着耳后左看右看,忙问,“你是让我去安抚住北府的护卫?” 探春脸上有些红,但还是担心地看着他问:“你可真的跟他们相熟才好! “不然的话,就是送羊入虎口!” 冯紫英郑重点头:“你放心!王府的护卫,我认识一半儿,宝玉认识另一半儿!” 探春的眉心蹙了蹙,原本都已经快走到冯紫英脚边的步子又收了回来,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冯紫英一愣。 探春恢复了平素斯文有礼的样子,微微屈膝,点头道:“那冯公子注意安全,辛苦了。” 说完,提着裙子匆匆去追太后。 冯紫英忙拍拍身边的禁卫,快速地点了四个,示意他们赶紧跟上去保护。 自己则又捞了两个禁卫,晃晃荡荡地上了船,背着手往底舱走去。 底舱里,十几个护卫正聚在一处,面色紧张地小声议论。 “刚上去的似乎是太上?!” “太上微服私访?怎么一丝风声都没漏出来?也没见苏州府添衙役兵丁,也没见江南驻军有调动。” “是啊!别是假的吧?” “开什么玩笑?王爷自幼在太上身边长大,若是假的,他能认不出来?假的敢来直面王爷么?” 众人一阵胆怯,开始担忧。 “这可麻烦了!王爷刚掳了昭庆郡主来,就被太上抓个现行!” “王爷也就罢了,顶天了打一顿。可咱们……” 众人忧心忡忡中,忽然有一个声音悠悠地冒了出来: “可是……若咱们一口咬定他是假的……” 众人的目光顿时开始四处闪烁。 “啊呀呀!我瞅瞅,今次王爷都带了谁来苏州?老张,小赵,哈哈,还有王大明白!” 冯紫英痞里痞气地笑着,挨个儿点着名,手里竟还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浑身乱抖地晃进了舱门。 他身后的两个禁卫,直接便抱着肘,又高又壮地并肩而立,把一扇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我说,小秦,你别往后躲。你刚才说话我都听见了! “实话实说,我跟我爹,就是这趟太上微服南巡的护驾军。 “太上呢,只是带着太后来游赏风景。 “北王呢,只是被太上逮住了小孩儿淘气。 “你们一群听命于人的护卫,与你们什么相干? “就算是回京后太妃迁怒,打你们的板子,忍一忍就过去了。最多最多,赶出王府。 “对吧?”冯紫英一边说,一边屁股一抬,便坐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嗑着瓜子,继续叽歪, “可是你们都是有本事在身的,当不了王府护卫,还可以来禁卫军嘛!” 众人顿时眼睛一亮! 立时便有两个奔过来,陪着笑站在了冯紫英身侧:“冯大爷此言可当真?” “咱们认识这一二年了,你们该知道。咱爷们儿说话,那是一口吐沫一颗钉!” 冯紫英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扔,双手拍拍碎屑,一手叉腰,一手往胸脯上一拍,高声道: “只要你们今天,我说今天啊,今天!遵律法、守规矩,忠君爱国! “那我冯紫英,保你们没事儿!” 所以,只要今天守规矩,就行!!! 众王府护卫又惊又喜,绝大多数都奔到了冯紫英跟前,亲热地说笑起来。 冯紫英冲着他们哈哈笑着寒暄两句,目光却森冷地看向了对面孤零零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便是刚才第一个试探“太上是假”的小秦,另一个,则是一个表情阴鸷的中年人。 冯紫英看着那中年人,眉梢轻挑,呵呵一笑:“原来是,王府二管事。” “冯大爷这时候来策反,按住我一府护卫。究竟是为了太上的安危,还是想来栽赃我们一个谋逆的罪名?!” 诛心反扣,二管事极为简单的一句话,便把冯紫英重新放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第262章 逆家子和丧妇长子 林黛玉被带上楼船,便引向了楼船的第三层。 ——毕竟下头两层都住了旁人,第三层则只归北静王一人独享。 进了宽敞的房间,看着里头琳琅满目的珠宝饰品,林黛玉目光泠然。 昭明帝派北静王是来平定江南水患,防止灾后疫症,稳定灾民流民的。 这是个苦差事。 既要上堤坝检查工程,又要走乡里安抚灾民病弱,忙不忙累不累且放在一边,至少这不应该是个挣钱的差事。 可看着这条大船上流光溢彩的金银珠宝,显然北静王把那些赈灾款项,挪了不少中饱私囊。 而且,这北静王顶着个草包脑袋,竟然还把这些贪渎的证据,明晃晃地摆在了明面上! 正好。 今儿也让太上亲眼看看,他一手带大、朝野盛赞贤王的北静王水溶,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北王见黛玉的目光在那些珍稀宝贝上打转,不禁得意一笑: “昭庆觉得我这些东西,还可寓目么?” 林黛玉冷冷转开脸,一言不发。 北静王早有心理准备要跟她长长久久地僵持一阵,笑一笑,倒也不生气,自己先坐了。 然后令人上茶,准备宴席:“泡最好的茶,上最精致的菜,再来一壶最香醇的酒。” 黛玉莲步轻动,慢慢挪到了窗边。 她记得她上船的方向和船体的位置,这一侧的窗口,应该能看到船下岸上的模糊情形。 紫鹃和晴雯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挡在了她和北静王之间。 “先前我让长史去你家探问八字,其实便是暗示荣府,我想迎娶昭庆。” 北静王看着那两个丫头护着自家主子的样子,倒也不觉得奇怪,只自顾自开口陈情, “谁知荣府早就惹了你不悦,不大来往了。事情反而出了波澜。 “你当我不安好心,所以才使了巧计,让我自己去太上跟前求赐婚。 “可一来,你是先文安侯遗孤,太上和陛下都看重你父亲,自然不肯让你为妾。 “二来,我不过是个异姓王,又不是皇子龙孙,这门楣的确有些配不上你。 “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我也是因为听说,宝玉对你纠缠不休,觉得心里不舒服罢了。” 听到这里,林黛玉眼神一寒,终于转过头来。 北静王精神一振,立即接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照说,宝玉性情温柔,为人洒脱,又与你青梅竹马,相知甚深。 “若你果然只是个孤女,一无所有。他与你,倒也能算得上良配。 “可你父亲给你留下万贯家财,太上又封了你做郡主,他那点子东西,就不够看了。 “就算荣国府曾经煊赫,宝玉本人却只是个白身,文不成武不就,荫官也荫不到他头上。 “他手无缚鸡之力,你又是个深闺女子。他凭什么认为他就配得上、护得住你了?” 黛玉再度别开目光,有些恍惚。 前世那么多年,贾府与南安、北静两府走得格外亲近。 甚至贾母八十大寿时,两府太妃、王妃都亲自到荣府贺寿。 如何这一世的北静王,心里竟如此这般看不起贾氏? 只是因为自己重活一世、拿到了父亲留下的家产? 还是父亲在那一世,因为自己亲近贾府的态度,做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以至于贾氏帮了南、北两王其他方面的大忙? 晴雯和紫鹃眼看着自家姑娘就这么在北静王的喋喋不休之下走了神。 紫鹃心中大急,忙悄悄地在阴影里伸手,拽了拽黛玉的衣襟。 黛玉回过神来,就听见北静王正在任意挥洒、信口雌黄: “……满朝上下你打听打听,有哪个敢向你提亲求娶的? “礼记上五不娶,你一个人就占了两条:逆家子不娶,丧妇长子不娶!” 黛玉终于抬眼看他,冷声开口:“逆家子?” 北静王微微一笑:“你以为你求了皇上赐你宅子,太上又封了你郡主,你搬出贾府就有道理了? “你父亲将你托付贾氏舅家,你就必须要尊父命留在贾家,听外祖舅舅的话。 “这是正经八百的在家从父。 “你做不到这一条,就是不孝!悖逆! “你不是逆家子,谁是逆家子?!” 黛玉冷笑一声:“我父亲临终,只有我一个人在身边,这一点有我林家奴仆和殿中监作证。 “你说我父亲将我托付贾氏,你有何证据? “我说我父亲嘱我自立,并托付殿中监照看我,却有我父亲写给殿中监的遗信。 “北静王爷,就为了那么点子私心,竟这样空口白牙诬陷我么?” 北静王一时语塞。 他本来想说的是,林黛玉六七岁就开始被林如海寄养给了贾府。 可没想到林黛玉一转口,便直接把林如海的遗命搬了出来。 林黛玉脸色冰寒:“北静王爷,你要明白:我愿意一路随你来此,并非我心生畏惧。 “而是因为,你毕竟是陛下治理江南水患的钦差,是太上自幼抚养的功臣遗孤。 “若是当着众百姓与你较真儿,不啻于让他们看了朝廷的笑话去! “果然你在众人面前威风扫地,才刚稳当下来的江南局势,说不定会再起动荡1 “我为的是朝廷体面,百姓大局。你可千万别自大过了头儿,真当我昭庆,怕了你!” 这一番话,大义凛然、恢廓大度,听得北静王的眉梢都快要飞上天了。 北静王不禁失笑:“你一个深闺女子,你懂得什么朝局大势? “既然你说不怕我,好啊! “如今你到了我船上,我一声出发,咱们就能直奔扬州。 “到时候,我带着你去你父亲旧日同僚跟前坐上一坐。 “只说你自愿与我为妾,从此坐实了你这名分,你又能奈我何呢?” 说着,竟抬手往窗外一指,“除非,你有那个志气,如今便从这里跳下去,一死了之。 “那我才算真的佩服你! “可是,如今你内有钱财,外有田庄。头上顶着郡主的名分,常见的乃是太后、太上。 “你舍得死么?” 舱外,太上满面铁青、牙关紧咬,却被一脸杀气太后死死拽住了胳膊: “你给我等会儿! “不要现在去救他! “我倒要看看,这堂堂的北静王,还能倒行逆施成什么样子!” 第263章 众人的归宿都安排好了 林黛玉看着北静王猖狂自负的模样,不由笑了出来: “你自己也说,我如今常见的乃是太后、太上。 “我敢一个人走一趟江南姑苏,难道就没跟太后太上打招呼、没跟他们求一道护身符么?” 北静王顿时脸色一沉。 林黛玉冷冷地看着他:“北静王,你有胆量让人带着楚内官进来一趟么?” 北静王阴沉着脸,迎着黛玉轻蔑的目光,终于还是没扛住这激将法,厉声喝道: “来人!带楚内官上来!” 外头过了一瞬,才有人答应了一声:“是!” 北静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狠狠地握着拳,死死地盯着林黛玉那张冷漠鄙夷的脸。 他这一辈子,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有过一个女子,敢用这种表情面对他! 他一定要撕碎这个表情! 他一定要让这张脸,对着他笑!对着他谄媚地笑!讨好地笑! 就像王府后院里那几十上百的女子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北静王已经烦躁地一口气灌了一杯冷茶下肚的时候,终于有人走了进来。 是廖长史回来了,带了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押着楚刈。 这时候,楚刈手腕上的绳子、口中的手巾,都还没有摘下。 廖长史走进来,看看局面,便小声向着北静王道: “楚内官毕竟是太后娘娘从宫里赏给郡主的,不如松了绑罢?” 北静王连看都不看廖长史一眼,只是对着林黛玉寒声道:“楚内官来了。 “你有什么手段,倒是使给我瞧瞧。看我能不能饶你这一命!” 廖长史听得身子一抖,见北静王竟真的动了杀机,忙哀声劝道: “王爷,不是说好了,只是请郡主去扬州稳定一下局势么……” 北静王挥手打断:“昭庆如此聪慧,又何必在她面前装假? “我是有意借她稳定江南,但更要紧的是,她必须要进我北王府的门,做我北静王的女人! “她如此这般不识抬举,还总想拿着什么朝廷、什么国家、什么大义来压我! “我若竟轻轻放过她,日后还有谁能服我?! “你休多嘴! “此事我自有决断!” 廖长史面对着黛玉,对着北静王的侧脸,背对着舱门,不停地给北静王使着眼色。 而北静王的眼睛,正牢牢地看着黛玉,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这眼色。 可是,黛玉注意到了。 嘴角轻轻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黛玉指着楚刈,对北静王朗声道: “楚内官怀里,正藏着太后娘娘赐下的延嘉殿金牌一面! “北静王爷,看在这金牌份上,你是否应该让开一条路,由我自己决定去留?” 北静王瞳孔猛地一缩! 太后令牌? 他只知道黛玉手里有一枚万皇后赐下的坤宁宫令牌,却没听说延嘉殿也给了她一枚! 有太后令牌在手,便相当于太后亲临! 别说是让他让一条路,由着这林氏扬长而去;便是拿着这令牌调动苏州府衙的差役们保护她,苏州府也拒绝不得! ——所以,她为什么之前没有动用这块令牌对抗自己? 她,使,诈! “你根本就没有延嘉殿的令牌罢? “太后娘娘虽然年老糊涂,宠爱你们这几个粗鄙无文的小姑娘,却不可能给你这样要紧的东西! “须知太后娘娘自入宫到如今,数十年来,从不曾将自己宫室的令牌,给过外人半次!” 北静王冷笑一声,立即抬手一指,“来人,给我搜!” 廖长史一阵犹豫,不敢上前。 一个护卫见状,立即动手,先把手巾从楚刈嘴上摘了下来。 楚刈便点头用下巴指自己腰间:“就在那里。” 护卫三摸两摸,便从他腰间囊袋里摸了一个布袋出来。将里头的东西往外一倒,搁在掌心。 抬步走到北静王身边,双手捧过头顶,弯腰禀报:“王爷,果有一枚金牌!” 北静王脸上青白交加,咬了咬牙,眼中闪过狠色,伸手将那金牌拿过来。 只瞥了一眼,便看见那上头明明白白铸着三个字“延嘉殿”! 北静王眉骨狠狠一跳! 林黛玉的樱唇弯起,双手排开紫鹃和晴雯,昂首挺胸便站到了二人前面,直视北静王: “王爷是否……” 然而,不等她话说出口,北静王忽然阴阴一笑,拿着金牌的手举了起来,向着自己身边的窗户,便是一甩! 那枚巴掌大小、铸着延嘉殿三字、厚实到了略显沉手的太后金牌,划出了一道弧线,飞出了窗口! 不过三息,船舱里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着,听到了轻轻的一声:“扑通。” 林黛玉震惊到张大了嘴,回手用手帕掩上,倒吸一口凉气! 楚刈愤怒大喊:“北静王!你疯了吗?!” 他身边的护卫二话不说,抬手又把手巾堵回了他嘴里! 林黛玉也不可置信地跟着楚刈的话尾便问:“北静王,你知不知道,故意损毁御赐之物,几同谋逆,乃是灭门的死罪?!” 北静王冷笑一声:“我何时损毁御赐之物了?谁见着了?” “你!”林黛玉张口结舌。 北静王嚣张地笑着,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双手扶住窗棂,往外头沉沉黑夜、幽暗河水看去: “昭庆郡主在随我往扬州途中,失足落水而死。 “至于这些服侍你的人—— “楚内官为了救你,也跳进了河里,奈何浪大,力竭而死,尸首都没捞上来。 “这两个丫头真乃忠仆,见你死了,自责至深,所以自尽殉主了。 “哦,还有御赐之物?那我不曾见着。” 微微笑着,回头看向廖长史和两个护卫,满面狰狞嗜血,“难道,你们瞧见了?也没有罢?不然就捞一捞,兴许跟着郡主沉了河底了呢?” 廖长史脸色惨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一个头结结实实磕在地板上:“王爷!” 北静王淡淡地看着他的样子,呵地一声笑:“老廖,你这胆子,太小了。 “在京里时我就跟你说过,林氏和我之间,太上永远都会选我。 “不过就是要看我给的理由够不够糊弄过去罢了。” 他高高地抬着头,再度看向码头之上、灯火通明的苏州城,冷漠地说道, “林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招数么?” 林黛玉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半晌,摇了摇头,轻声道: “北静王爷,你已入魔障,无可救药了。” 说着话,却倏地伸手,从头上一把拔下金钗,回手抵在了自己喉间。 “我这最后一招,只剩了宁死不屈。 “所以,你宁可看着无辜女子在你面前血溅五步,也不愿放弃你那点儿可怜的狂妄自尊么?” 第264章 我要去昭庆的老宅 “好啊!所谓金钗刺喉,我闻名已久,却从未亲见! “如今既有稀世美人这般急着让我看,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北静王冷笑着朝前迈了一步,“来啊,刺啊!” 转头喝令廖长史,“传令,开船!” “王爷三思啊!”廖长史拼尽最后一丝胆量,满脸是泪,连连叩首,苦苦相劝! 北静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大步迈到窗边,朝外喝道:“来人,开船!” 静悄悄,无人应和。 北静王一愣。 忽然,他目光一偏,终于看到了舱门处,竟影影绰绰站了好几个人。 北静王只觉得左眼皮一阵狂跳! 心中抵死不信!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若是太上或者皇帝出京,京中怎能没有消息传来,怎能不通知他迎驾?! 太上一生不喜微服私访这等事,皇帝即位后还从未出过京城、下过江南! 他们都不会来!绝不会来! 那自己还怕谁?! 爱是谁是谁!!! 北静王深吸一口气,朝着舱门厉声喝道:“何人站在那里? “本王一生见不得藏头露尾之人!还不速速现身!!” 黑影中,缓缓走出来一行人。 太上,太后,戴权,义敏县主,以及,神武将军冯唐,和若干禁卫军! 太上淡漠凝立,遥遥看着北静王水溶,一言不发。 北静王惊骇交加,浑身打了个寒战,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廖长史这时候也停了哭声,四肢着地,头都不敢抬。 林黛玉眼看着太上和太后现身,提在咽喉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去! 手上金钗滚落舱板,叮当一声轻响! 她自己则眼一闭,身子僵硬着,往后便倒! 嗯,她晕了。 紫鹃和晴雯正战战兢兢地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自家姑娘倒下,不假思索伸手一把抱住! 三个人一起委顿在地!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各自感觉到了自家主子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 立即三个人抱在一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太后听见声音,忙疾步过来,路过北静王的时候,连半分停顿都没有。 探春紧随其后。 两个人过来蹲下。 晴雯和紫鹃一见探春,脸上顿时惊喜交加。 刚要低头开口行礼,却被探春抬手止住。 太后低头看时,只见黛玉脸色青白,牙关紧咬,双目紧闭。 忙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只觉得汗津津一片冰凉,心里一酸,哭了出来: “可怜的孩子!封了郡主又有什么用!赐了金牌又有什么用? “没了父母,就没了替你拼命的人!你的名声性命,哪个在乎哟!!!” 太上原本盛怒,被她这么一哭,顿时化作无奈烦躁:“好啦!” 太后哭声一顿,猛地回头,怒目而视:“好什么好?我难道说错了? “但凡如海和贾氏有一个活着,就算这孩子手里什么都没有,你问问这个畜生—— “他是不是宁可谋逆,都不敢把主意打到这丫头头上来一分一毫!?” 太上听到这里,居然冷笑了一声,居高临下,从眼皮子底下的那道缝里,冷漠地看着水溶: “逼迫御封郡主,损毁太后信物;” 抬起头来,下巴一指满舱珠宝,“收受官员贿赂,贪污赈灾粮款;” 又冷哼一声,“结党营私,豢养死士!” 戴权听到这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太上的背影! 就太上刚才说的这些,哪一条、哪一个字,都是谋逆的大罪! 都不是满门抄斩,而是连累九族! 北静王浑身乱战,汗出如浆,嘶哑着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太上!臣没有!” “朕都听见了。”太上的眼神淡淡地瞥过去,再没有话给他,指一指,回头命冯唐,“拿下。” 冯唐高声答应,大步过去,跟拎小鸡子一样,一把拎起北静王: “王爷,是你自己走,还是末将就这么把你拎出去,当着全苏州百姓的面,丢在地上,命人捆了?!” 廖长史见状,哭着手足并用爬了过去,哀求道:“还求将军给王爷留最后一点体面!” 太后已经把黛玉扶在自己怀里,将一个冰凉的身子好容易暖得有了三分热乎气。正在给黛玉胸口顺气,听见这话,不由抬头气道: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是他的体面要紧,还是国法要紧?! “来人,先把这个姓廖的给我堵上嘴拖出去!就在码头上,给我乱棍打死!” 黛玉悠悠醒转,星眸漫展,映入眼帘的便是太后一张慈爱心疼的脸。 眼皮一抖,晶莹的泪珠挂满了长长的睫毛,带着哭腔开口: “太后娘娘,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您了!” 太后一阵心疼,眼泪跟着哗哗地掉,一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好孩子,怎么会?! “以后你和义敏就搬到延嘉殿跟我一起住! “我看哪个混账行子还敢动你一根汗毛!” 一老一小抱头痛哭。 趁着这个混乱时候,跪在探春身边、双手扶地、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的晴雯,悄悄地用自己的胳膊肘,拐了探春一下。 探春眨了一下眼睛,回头看看冯唐正看向太上,等着老爷子发话,心中一动。 她低低地拽拽太后的袖子,轻声道:“母后,若是此时发作,那昭庆姐姐先前一路忍辱,可就白费了心思了……” 太后此时只顾生气心疼,哪里管得了那些,口中骂道:“他们不是嫌我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么? “我就短给他看了!我不管! “我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孩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没有进门就一刀砍了这畜生,已经是我顾着身份了! “什么天下,什么朝局,什么民心,什么灾疫!管我什么事!?” 太上听了,默然沉吟片刻,给冯唐下令:“传旨两江:朕微服江南,北静王随身服侍。十一月初一,一起回京。” 冯唐躬身答应,又道:“苏州知府韦骏听说昭庆郡主被劫,已经带了三班衙役来了码头。 “苏州驻军也已经通知,据说半个时辰后可至。” 太上满意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今晚回苏州。让苏州府找个地方,单给水溶住。 “咱们还住客栈……” 太后气哼哼插嘴:“住什么客栈? “我要去昭庆的老宅! “打今儿起,谁也别想让这孩子离开我一步!” 太上眼中迅速闪过欣然,面上却苦笑一声,冲着冯唐连连摆手:“听她的,听她的!” 第265章 有一个攀咬的,直接打死! 太上太后带着黛玉和探春回了林家老宅,却见林府门前还扔着一条被砍断的铁锁链。 太上的眼神越发冰冷。 太后哼一声,紧紧地抱着黛玉,只管先进府。 林镜带着林家一众家下人等听说太上太后救了自家主子回来,个个喜极而泣,跪着给二圣磕头,山呼万岁的时候也多了若干真心。 黛玉扫视一圈儿,见婆子侍女们都在,便细声细气地问孟姑姑:“金陵来的那两个,还有芸哥儿呢?” 孟姑姑心知自家姑娘是想替这三个人在太上太后跟前挂个号,忙细细回禀: “金陵的那两个,贾瑾和贾蔚,去了苏州府报信,想必如今还跟着苏州府呢。 “芸哥儿听说郡主出了事,当时就急了,带着倪二他们几个,抄了棍子,冲去码头了,如今还没回来呢。” 外头恰好进来一个下人,人群里找了找,悄悄跟小红招手,叫她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小红听了,疾步过来,柔声道:“郡主放心,芸二爷他们都回来了,刚进府门。正跟冯家大爷一处说话呢。” 太后听得直皱眉,回头责备孟姑姑道:“你这个姑姑是怎么当的?怎么事事都要昭庆亲自操心? “她这么一小点儿的人儿,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会长不高的!” 又命孟姑姑赶紧给林黛玉看脉,“必定吓坏了,快看看,开点子药吃吃,好好睡一觉。” 黛玉却要先撑着安排太上和太后今晚的住处饮食等事。 探春叹口气,摁住了她:“林姐姐,有我呢。你先把自己顾好了,别的今晚都不与你相干!” 黛玉只得松手躺了下去,微笑道:“好。交给你,我放心。” 孟姑姑上前看了脉,皱着眉让熬了安神药来,逼着黛玉吃了,又让灌了个汤婆子,塞进黛玉被子里。 又叮嘱她:“夜里一定冷不得。汤婆子不热了就丢出来,不能接着抱着。” 小红含笑上前:“今儿我值夜,姑姑且宽心罢。” 黛玉却又支起身子来摇头:“让晴雯值夜。你和紫鹃去帮着义敏忙活。” 小红答应一声,换了晴雯进来,自己撤身出去帮忙。 探春自和林镜计较吃住等事。 太上则问清了林如海的遗物一部分在正房的东书房,剩下的则都被堆在了东厢。 一声慨叹,负着双手,带着戴权,去了东厢坐地。 一时探春将众人安插已定。 唯有太后无论如何不肯离开黛玉,探春只得撒赖:“若您必要在这外头睡,我便坐在脚踏上守您一宿。” 太后无奈,想了想,问:“两厢房如何呢?” 探春扶额:“怕了您了。我服侍您住在书房吧。” 太后却又不肯让她睡不好,撵了她出去,自己住在了东书房。 第二天早起。 孟姑姑和林黛玉等都是养就了的习惯,早早醒来,悄悄起身。 林黛玉第一件事便是带着林镜去了林家祠堂上香。 林镜跪在远处,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叩头又赔罪,满心后怕。 林黛玉却不多说,静静地跪在蒲团上祝祷,心头却波澜起伏得厉害! 北静王所说的让她去扬州“帮着镇场”的话,虽然是胡说的借口,她却觉得,这个借口只怕不全是借口。 智通当时告诉她,昭明帝在北静王身边安插了一个极厉害的眼线,乃是吏部天官曹讽的庶弟。 若这曹某真的如传说中极擅纵横,那么这个借口,就有可能是他传达给自己的暗示信息: 扬州官场并不全由北静王掌控,至少还有一部分人,在打着她父亲林如海的旗号,暗戳戳地跟北王对着干。 尤其是盐税银子,想来北王根本就没能插进手去! 甚而至于,这些人还给了北王暗示:唯有林家那位后人昭庆郡主,才把得住扬州、把得住盐政全局。 这个把得住,必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而是因为,父亲的确,应该留下了什么东西。 可惜,北静王意气用事,自己实在是,什么话都没套出来。 林黛玉垂着眼帘,看着手里举着的三炷香,默默祝祷: 若父亲在天有灵,请保佑自己,顺利找到他老人家留下的遗物,不要被别人抢了先、发觉了异样去! 供香完毕,黛玉带着林镜出来,迎面便看见了太上正带着戴权和冯唐站在院子里赏景。 忙上前跪倒:“昨夜慌乱,竟没能给太上请安,还请太上宽宥!” 太上和蔼地抬手:“罢了,起来。你受委屈了。” 又指一指,“这是你林氏祠堂?” “是。只我家这一支的。”黛玉点头。 戴权看一眼太上脸色,上前一步,叹气道:“如海的灵位也在里头罢?” 黛玉又一点头:“是。先父和先母都在。” “你家的祠堂,我进不得。你打开门,我给如海作个揖。 “算是跟他打声招呼:太上来江南了,看他一眼。他女儿交给太上和太后,让他放心。” 戴权叹息着,老腰越发佝偻。 这样明明白白的要求,黛玉只得答应,看一眼林镜。 林镜不明白太上和戴权的意图,只激动得白胡子一翘一翘,忙踉跄着过去开了祠堂的大门。 两扇门打开,戴权就站在门槛外头,目光细细地在屋里扫了一圈,这才举手长揖: “如海,安心!” 太上也看着那祠堂上密密麻麻的灵位出了会儿神,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声,转了身。 林黛玉淡淡地看了一眼太上的背影,这才令林镜锁门。 自己则跟了上去。 太上一边思索,一边吩咐戴权:“吃完早饭,朕见见苏州知府。 “然后咱们就出发北上,沿江看看。 “太后就先留在林家。 “等咱们那边差不多了,给这边个信儿,到扬州汇合,一起回京便是。” 戴权答应了,看一眼冯唐。 冯唐会意,上前道:“昨晚楼船上的北王府护卫和一应随侍北王的官员们,怎么办?” “官员们记下名字,让他们赶紧滚回去当差!至于护卫……你看着办!” 太上一提起北静王就满腔怒意,根本就不想处置这件事。 戴权忙趁机上前一步道:“别的还好,有一个听说北王被禁足,立时便开始攀咬……” “这种的以后直接打死!不要来问朕!” 太上一甩袖子,大步而去。 黛玉听得心里一颤! 攀咬? 会不会是那姓曹的,想趁机索性把北王置于死地? 第266章 江南有官,官官不同 然而,黛玉一个字都不能问,只垂眉低目,跟在戴权几个人身后。 直到太上和戴权进了正院,黛玉才叫住了冯唐,轻声请问: “昨晚我在楼船上丢了一支金钗,请问冯将军可否帮我寻找一二。” 冯唐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儿子让自己转交,忙从怀里摸了出来:“郡主昨日受惊了。” “不妨事。”黛玉道谢接过,想一想,方道: “刚才太上说要让随侍北王的官员们都回去接着当差。 “前夜开始,便有一个人,似乎姓邴的,在我府外蹲守。 “昨天又陪同北王前来,还抢着斥责太后赐我的内官。却被我的内官吓得当街哭喊。 “这人骨头既软、心思又毒,委实不该再为官了。” 冯唐一笑:“刚才戴相所说的攀咬者,正是姓邴。我们也问清了旁人,便是他撺掇北王来掳劫郡主。” 黛玉吃惊:“此人既是北王心腹,难道昨晚又说了北王许多坏话不成?” “他是攀咬同僚。说他们同行的人里,乃是另外两个极得北王宠信,自己不过就跟北王办了这一回事。” 冯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过是想逃出一命,便随口乱咬。太上口谕直接打死,深和我心!” 黛玉放了心,叹气低声:“这等人为官,实非百姓之福。” 冯唐点头赞同。 二人此时已经缓行至门口,黛玉告罪一声,先进了屋去张罗早饭。 便在这个时候,太后叫了太上去了东边书房,指了指墙边那一溜儿十来个大箱子,道: “瞅瞅,这是如海留给昭庆的书。明儿我们直接带去宫里吧?” 太上失笑:“你怎么还抢孩子的书呢?你想看什么,我给你找不就是了?” 跟进来的黛玉和探春抿着嘴笑。 太后拉着太上,细细解释:“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好,搁在外头,总有人眼热。 “我昨儿晚上没乱说,我真打算把她们叫进去陪我。 “昭庆就住东偏殿,义敏就住西偏殿。 “这书我直接让他们搬去东偏殿,打好了书柜子,给她放好了,都安排踏实,就接她进去!” 太上就捋着胡子笑,又回头看黛玉:“你怎么说?” 黛玉早就红了眼圈儿,太上这一声,便问下了她的泪:“我想跟着太后娘娘尽孝。” 太后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抱在了怀里,又瞪太上:“你好好的,又招孩子哭!去去去,出去吃你的饭去!” 太上连声满口:“好好好!我出去!” 呵呵地笑着出去,直接扬声命戴权:“你去给宫里传个信儿。 “告诉延嘉殿的程倩,让她这就开始给昭庆和义敏收拾两偏殿! “东西都从我的私库里找,挑最好的摆。哦,别摆俗了啊! “回头让两个小姑娘笑话她,我可不替她挡着太后的责罚!” 太后便在书房里翻白眼:“说得好像我的私库里没有好东西一样!” 又真当小孩儿一般哄黛玉和探春,“你们两个乖乖的,不要吭声。 “先让程倩把他库里的好东西多多地弄过来,到时候喜欢的摆着,不喜欢的就拿出去换钱!” 两个人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说笑着,外头请吃早饭。 饭毕,韦骏来拜。 太上出去见他。 太后想想生气,便问黛玉:“这个官儿他是怎么当的?不是说他知道你回来么?怎么也没派人保护你?!” 黛玉笑道:“我本来就打算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韦知府倒是递过帖子,被我拒绝了。他倒是个好父母官,从不肯轻易搅扰百姓。 “我们这样相安无事,大家不是都省心么?” 又把族里想借着自己的名义搜刮张扬一番,却被韦骏想办法敷衍了过去,挑挑拣拣地告诉了太后。 太后这才气平:“如此说来,倒还可以。” 又想起昨晚,又赞了一句,“他那时并不知太上来了。 “却也敢带了衙役们先去救你。又有胆量调动驻军,不令水溶铸成大错。 “这个官,不错!” 外头太上也嘉奖勉励韦骏一番,又吩咐他:“北王就先住在苏州府。你看好了便是。” 韦骏忍住心潮彭拜,恭敬请问:“太上既要巡江,两江必要有人陪同。如今总督大人未至,臣随侍太上可好?” 太上心情极好,笑着摇头:“太后和昭庆、义敏都在苏州,你的责任重大,不能动! “若是你身边有熟悉河工的,倒可以叫来一两个,陪着朕走走。” 韦骏低头下去:“苏州这边倒没有。 “不过昨日北王的船上,有一位欧阳宝,乃是今年才上任的江阴知县。 “此次洪峰过境时,全靠他亲自率领全县军民在堤上顶了四天四夜。 “虽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鲁莽,但毕竟亲历其事,想必能陪着太上痛快聊聊。” 太上哦了一声,眯着眼回思片刻,方道:“朕记得,江阴属常州。你是苏州知府,如何知晓此事?” 韦骏一笑,举手揖道:“这欧阳宝本是新上任的江阴县尉。可甫一到任,本官便挂印而去。 “他硬着头皮任了代知县。水患渐平之后,北王便报他有功,去掉了那个代字。 “臣任下这十来个知县当即便闹了起来,说北王行事不公。 “臣无奈,只能先令人去打探这欧阳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谁知便探听到了这些。 “这些话往臣属下那十几个知县跟前一说,倒成了臣激励他们的好由头。 “因此臣不仅知道得极清楚,还记得极深刻。 “若是日后他该升迁了,臣这里,愿意留最好的位置给他!” 太上听完,原本那一丝不悦,顿时烟消云散,因笑道:“既是如此,你一片大公无私的心意,朕自当领受!” 因命叫了欧阳宝来,跟着自己一起巡江。 欧阳宝正头疼县里的这些蠹虫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都铲除掉,一听太上口谕,顿时大喜过望: “瞌睡送枕头!太好了!” 正要出发去江宁上任的曹谕觑着众人不注意,低声告诫他: “朝廷有制度、有律法,你别全仗着太上一言决之。 “咱们兄弟几个都是陛下亲手拔擢出来的。你得想清楚了,回头跟陛下怎么交代!” 扬长而去。 第267章 家常 太上带着戴权、冯唐、冯紫英和欧阳宝,当天下午便乘船离开。 黛玉眼看着太后在自己的卧房睡下,又叮嘱了最细心的紫鹃在旁好生服侍,这才去了东书房榻上歪着。 探春把宅子里的事情些许料理料理,放了雪鸦的假,让她自去寻她爹倪二。 接着又去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太后,这才来寻黛玉。 两个人半月没见,自然亲热地黏在一处。 眼看着小姐儿两个说不完的私房话的样子,晴雯抿着嘴笑,出去端了茶点过来。一副不见外的样子,托着腮帮子在旁边听。 探春见黛玉毫不避讳她,明白这是当了心腹,便也放松了许多。 因抓着黛玉的手,对着她的脸,低声质问道:“我知道你要把北静王一棍子打死。 “可既然早就知道我们来了,做什么还要拿着金钗吓唬人? “北王那时候已经失去理智,你就不怕他扑上去真的伤着你?!” 黛玉抿着嘴笑了笑,撩一撩探春鬓边的碎发,轻声道:“真不知道你这眼是怎么长的! “你没发现么?后头廖长史带着楚刈上来,押着他的两个护卫,乃是禁卫假扮的。” 探春一呆。 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黛玉和北王身上,她也一样,还真没注意这个。 “昨儿我已经听说了,是你劝了冯紫英去先收服王府护卫。 “显然,他不仅做得极好,还救了楚刈。却又肯配合我的计划,让早已被拿下的廖长史带着两个禁卫,把楚刈送了上来。” 黛玉笑道,“所以我心里其实是极踏实的。” 探春不禁疑问:“你又不认识王府护卫和禁卫军,你如何能知道押送楚刈的人是禁卫?他是给使暗号了?” 晴雯在旁忍不住笑:“楚内官为人板正,跟他约定暗号,那可太冒险了。” 探春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你也能看出来那押送的人不是王府护卫?” “能啊!京城来的人穿的是北方的官靴。王府护卫来江南许久,早就换了本地的鞋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呀!” 晴雯笑嘻嘻的。 探春顿时一阵懊恼:“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黛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当时一心都在担心我,哪里会注意这些?” 又仔细给她解释,“楚刈手上的绑绳,早就是松了的。那个绑着手堵着嘴的样儿,不过是骗北王那个傻子。 “我们做这一场戏,就是为了让北王把心里的阴暗宣诸于口,好让太上明白此人狼子野心,无可救药。 “可就是北王自己说的那话,只要他不当着太上的面儿杀人放火、冒犯天颜,太上心里永远都是偏着他的。 “我之所以到了最后才让楚刈把金牌拿出来,说句大实话,我就是拿给他扔的。” 黛玉伏在探春耳边,低低说道,“还有我那金钗,不过是为了让场面看起来更加危急惨烈……” 探春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眉心乱跳,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完。 最后忍不住高高抬起手,用力地落下去,到了黛玉肩上,到底舍不得,轻轻地拍了她一巴掌: “你这胆子,比斗还大了!连太上都敢算计!” 黛玉红着脸笑,整个人都躲到她身后,小声道:“你不许告诉一个人去的!” “我自然不说。只是此事还有谁知道?”探春把她从身后揪出来,点着额角问她。 黛玉吐吐舌头:“我四个丫头和孟姑姑。 “其他人,像芸哥儿、楚刈他们,我虽没说那么明白,但估摸着也都猜着了。” 探春咂舌:“你怎能告诉这么多人?” “我这几天在苏州城附近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他们若不知道,怎能顺当地配合我? “尤其是楚刈和镜伯,不跟他们说清楚,就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以身做饵去涉险,他们怎么肯依?” 黛玉笑一笑,往窗外看一眼,悄声道,“不说这件事了。再让不相干的人听了去,不好。” 探春只得依她,又问她:“你只为了一个北王么?我怎么听见说,苏州府重开了妙玉家的案子?”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 黛玉想了想,把葫芦庙住持觉善的事情悄悄地告诉了探春,又大略说了说妙玉家的灭门案,轻声道: “这件事已经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准。只是目下苏州知府还需要一点推力……” 两个人头挨着头,密密地商议许久。 过了一个时辰,紫鹃悄悄过来问她两个:“太后娘娘睡得正香。 “可若此时不醒,晚上必定睡不好。二位看看,是哪位跟着奴婢一起去请醒?” 探春笑着拉了黛玉一起,两个人跟着紫鹃一道过来卧房,轻轻请醒。 太后娘娘好容易醒过来,紫鹃忙上前服侍漱口匀面,又伺候梳头。 因不知该绾什么发髻,便为难地看探春。 探春笑了起来:“太后娘娘这半个月都让我一个人伺候梳头,受了多大委屈! “你手艺好,快给咱们太后娘娘盘个又舒服又好看的牡丹髻来!” 紫鹃也不多话,抿嘴笑着,轻快温柔地果然梳了个牡丹髻。 从太后娘娘的妆奁里寻了一个精巧轻省的金冠给戴好了,又配了两个丁香花的金耳钉,颈上的东西一样都没给挂。 笑着请太后去喝茶:“家常就这样吧?东西多了怕娘娘嫌沉。” 太后娘娘照了照镜子,又站起来走一圈,摇头晃脑地叹道:“是不一样!” 又看着探春笑道,“辛苦你这些日子了。今儿起,我跟昭庆借了这丫头伺候,你快歇歇吧!” 探春立时便带了哭腔:“这才梳了一次头,就嫌弃了我了!” 转身拉着黛玉故意诉苦,“你是不知道,我满心盼着太后娘娘能带着程倩姑姑出来,结果,没有! “我便说那不然把蒋姑姑带上,又不让!说并不懂外头的事,岁数又大,是拖累! “我倒是带着雪鸦,可那丫头那点子小胆儿,看见太上太后就发抖,便只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儿。 “我忙活了一路。结果一来,就碰上了紫鹃。 “我可拿什么比紫鹃呢? “她从小便服侍得你周周全全,又细心又体贴,论起大丫头来,我可再没见过哪个能比她更让人舒心的了! “你看看,才梳一个头,便夺了我的位置去! “林姐姐,你今儿不给我做主,我不依!” 第268章 物证 太后和黛玉都忍不住笑。 太后赶着她敲:“听听这张嘴被我惯的!越发上脸了!” 探春抱着她的手求饶,太后这才反手搂了她笑。 那边紫鹃已经沏好了茶,抿嘴笑着端上来,又问黛玉:“郡主晚上请太后吃些什么? “早些想好了,柳嫂子好去现买新鲜食材。” 太后一听,眼睛都亮了:“可以买菜么?我想去买菜!” 探春伸手捂了眼睛,无奈地便要劝。 黛玉笑着先开口:“您要是早些来我这里,旁人都不知道,悄悄的,倒是可以。 “如今整个苏州府都知道太后娘娘正在我家里住着。知府大人那边也派了兵丁差役们驻守。 “您怕是没了这个自由了。” 太后顿时扫了兴,又埋怨太上:“都怪他,神神鬼鬼的。” 黛玉想了想,又笑道:“不如这样,今儿太晚了。 “明儿您随便找个借口,把苏州知府叫来。我跟他商量,让他给咱们开条口子。 “苏州城里咱们不好逛,且往远处走走。 “我本来想着该打包回京了,所以前儿去陈湖的时候就匆匆忙忙的。” 说到这里,哎了一声停住,忙向紫鹃,“前儿从寺里买回来的那几个陶罐呢?” 紫鹃含笑答道:“您说要带回京去给太后和县主的,就没拆箱。现在东厢房里搁着呢。” 黛玉忙令她快拿过来。 太后和探春都好奇:“怎么?竟从那里给我们带了礼物回京?” “一眼瞧见了,怪好玩的。”黛玉笑着,等紫鹃和晴雯抬了箱子进来,打开了,一一拿出来给太后看。 太后一看,竟是些上了年头的彩陶猴儿罐子、小猪陶枕,立时便爱上了,拿着看来看去,爱不释手。 黛玉接着笑道:“其实那寺里东西多得很,水面上也好看,旁边就有一个镇子,很是热闹。 “可惜我只瞧了一眼就走了。 “我听说,苏州附近这样的地方挺多的。 “不如咱们也跟知府大人打听打听,哪里的民风更淳朴些,咱们便去看看。您瞧如何?” 太后这时候唯有连连点头的份儿:“你这个玩法比太上的好。 “他就只知道跑马行船,呼啦一下风景就都过去了! “我就是想找些好看的景儿,住在那里慢慢儿地看上几天,这才有趣儿!” 几个人说说笑笑着,计议已定。 果然到了第二天,才刚起身,太后就张罗着去叫苏州知府过来。 黛玉笑着劝:“人家还有公务呢,怎么也得快午时了才合适。” 太后不耐烦:“耽误不了他多大功夫!” 黛玉想一想,便命人出去把贾瑾叫了进来:“你那天晚上从衙门出来时,知府大人手里最大的公务是哪一件?” 贾瑾知道太后娘娘就在屏风后头,越发恭敬有礼: “回郡主的话,小人出来时,听见说,韦知府正满府衙里找静室,好安置……北静王。”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黛玉也不再问,顿了顿,便要让他下去。 太后却立即得了主意,亲自开口叫住贾瑾:“你叫贾瑾?” 贾瑾忙撩袍跪倒:“学生贾瑾,参见太后千岁!” “嗯。正好,你去一趟,跟那个韦,韦什么?”太后看探春。 探春摇头,看黛玉。 黛玉笑道:“韦骏。” 太后:“嗯,你跟韦骏说,让他把水溶的情形报来给我听听。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贾瑾屏息听完,又磕了个头:“是!学生告退。” 快步去了。 太后满心欢喜,连带看着这人也顺了眼,笑道:“贾家倒也不都是糊涂颟顸的废物。 “我看这个就挺利落的。自称学生,身上有功名?” 黛玉有些迟疑,便看紫鹃,紫鹃二话不说便看小红。 太后见她们这一圈儿,忍俊不禁地笑:“怎么,昭庆不知道?” “我一个人能有多少心思,哪里记得住这么些?”黛玉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指小红, “我这个丫头,也姓林,叫小红。她就聪明,什么都记得住。我们忘了,就都听她的。” 小红便笑着禀报:“这位瑾爷乃是举人。同行的蔚哥儿是个秀才。 “珍大奶奶后来的那封信里,还说了一句,明年等蔚哥儿也考中了举人。 “就让他们爷儿两个一起上京去考进士呢!” 话说到这里,太后恍惚片刻,想了起来:“我记得今年恩科,荣府中了四个?” 又问探春,“你那胞弟没中,对吧?” 探春低头:“是。” “你那胞弟年轻不懂事,实在不像话。你可还想出手管教?”太后探究地看着探春。 探春仍旧低着头,半晌才道:“我想不定主意。” 黛玉便替她叹道:“她如今是太后您的义女。 “若是管,偏中间隔着人家生身父亲,义敏的话,人家若不听,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若是不管,日后这孩子在外头闯祸,怕是不会说他是荣府的小哥儿,只会说他是义敏的胞弟。” 太后点头:“我知道你左右为难。不过这都没什么。 “明儿回了京,我请太上赏他恩典,把他关到国子监读书去。 “再好生嘱咐一下祭酒和司业,他再不成材,也查不到哪里去。你放心。” 探春只得道谢。 黛玉看着她的模样,便坐到太后身边,笑道:“其实不必。 “那孩子只是缺一顿好打。打完了,也就消停了。 “关到国子监有什么用?一群纨绔,更比着闯祸了。” 太后呵呵地笑,这才丢开手。 正说着话,外头来报:“韦知府来了。” 太后忙命快进来。 韦骏带着管晟一起来,让管晟等在花厅外头,自己进去,对着屏风叩头。 太后端起来,淡然询问:“水溶如何?” 韦骏肃手欠身,沉声道:“水溶自被禁足,便索要了笔墨纸砚,一日夜不曾停下,写写画画了许久。 “今日清晨,刚将本章写就,令臣转交太上。” 说着,伸手从袖笼里摸出一本奏折,高高举起:“臣正犹豫,是派人将此本章快马去寻太上呈交; “还是直接送往京城,请陛下御览!” 太后一愣:“他奏折中说了什么,你这样小心?” “北静王称,他来苏州本意并非来寻昭庆郡主,而是为了听说多年前的三家灭门案寻到了新的证据,所以来看。” 韦骏仍旧高高举着奏折,低头答话,“北王说,他在京城的宅子里,有此案的物证!” 第269章 联手坑人 三家灭门案,的证物。 太后几乎是瞬间便想起来,太上曾经提到过,溶哥儿这孩子有些贪心。 三家灭门案的根由,太后模模糊糊是知道一些的。 所以,水溶竟然没有享用那时候从贾雨村处收到的孝敬,而是留起来了?! 留着做什么? 太后的心里慢慢地转了转这些念头,指了指那折子:“拿来我看。” 紫鹃看一眼黛玉和探春,从屏风后头轻盈出去,接过那折子,再回来,双手呈给太后。 太后展开折子,一眼扫过去,果然到了后半段,只见北静王写道: “查彼时前后,皇室中人留姑苏者,唯忠顺亲王一人而已。 “贾某本为贪酷贬出都城,然因忠顺缓颊,此刻已回京,且任职户部度支,掌管天下钱粮,不亦谬哉? “臣请削爵、捐俸,于大理寺领一寺正,专查此案。若无确证明论,誓不离寺。” 云云。 然而,整张奏折里,于黛玉之事,一字不提。 太后气得脸上通红,顺手把那奏章狠狠地砸出去,厉声喝道: “字字句句都只会攀扯别人! “他扔了我的金牌,欺了我的昭庆,大放厥词、桩桩悖逆,难道是中了邪不成?! “这等混账话,你也要帮他呈交?你是疯了,还是想当他的同党!?” 韦骏叹了口气,撩袍跪倒:“太后请息怒。” 黛玉也伸了手替太后在胸口上顺气,轻声笑道:“气了就说气了,您吓唬韦知府做什么?” 太后脸色这才微微平静了些,指着外头骂道: “太上让你关着他,外头还假说他也跟着巡江,不过是为了不让江南生乱,可不是要为这个畜生开脱的! “你不要会错了意,以为真的只是什么禁足! “等我们回了京,你给我仔细听信儿!我必定一件一件,好好跟他一家子算上一算!” 黛玉抿着嘴笑,伸手搂了她的脖子,贴着耳朵悄声撒娇:“我就知道,娘娘最疼我。” 太后瞪她:“谁是因为你?我是因为他犯了国法!” 黛玉惊讶地睁圆了一双妙目,掩了口道:“啊呀呀,竟不是为了我?我自作多情了?那……” 委屈地撇了嘴蹙了眉,“那我不管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 探春忙一把拉住她,悄声笑骂:“你少给我这里乔张做致!还不快把太后吩咐的差事办了?!” 悄悄提醒太后,“咱们是为了让这知府撤了保护的衙役和驻军,这才叫他来的。您老怎么忘了?!” 太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忙看着黛玉,眼神中明晃晃两个字:你来! 黛玉噗嗤一笑,这才对着外头的韦骏,慢条斯理地开口: “韦知府,北王既是太上安排,其奏折所诉亦是苏州府请旨重开之案,与太后无关。 “太后娘娘只是在苏州暂住,随我游赏江山盛景,遍赞国泰民安。对奏章所述之事,只有义愤,不会插手。 “你该如何办理,自有朝廷制度、公务惯例。你在其位、当其政,不要往别人手里推,可知否?” 盖子你掀了,好处你享了,事情难办谁都知道。 可就因为难办,你竟敢就这么着推到太后手里去!? 倒是想得挺美! 黛玉最后一句问话,就差再给他个冷哼了。 韦骏脑门上的汗立时便冒了出来,忙捡了那本奏章,躬身答话:“是是是!郡主所言极是。” “我们也知道你忙。这个案子涉及三地,虽都在姑苏,却离着不近。 “我这里既有楚内官在,太上也留了禁卫。你的人手查案都不够,不要拴在此处。 “青天白日的,我们又不去那险山恶水之地,又不用场面仪仗的招眼扰民,弄这么多人做什么? “不如这样吧。你去好生查你的案子,每三天过来给太后娘娘请个安。 “我这边呢,每日晨起让贾瑾去一趟府衙,有什么需要便直接找你。 “你道如何?” 黛玉语气闲闲,三言两语,既明示了他去按照自己的节奏抓紧查案,又把“看着”太后和自己的人都退了回去,顺便还给了苏州府一个台阶,令贾瑾每天去报平安。 这样一来,几下里都顾及到了。 韦骏听着,心里实实着着地落了下来。又擦了一把汗,陪笑道: “郡主如此体谅下官,下官实在无以为报。” 又对着太后娘娘大礼拜下去,“臣无状,就如郡主所言,实在是人手不够。 “然江南方言,十里不同。臣留下两个本地差役给太后和郡主、县主做通译,其他人,便暂回府衙调遣。 “至于驻军,先撤回营地。太后娘娘和郡主、县主若有需要,凭此手令即可。” 说着,便把苏州驻军的调兵符奉了上来。 太后听着,皱了皱眉。 这么容易便把兵符交予旁人?! 黛玉垫着帕子,从紫鹃手里接了那兵符,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眼,问道:“这符可调多少兵?” 韦骏恭敬答道:“二百人。” 二百人?那就只够揍一顿地痞流氓的。 想做个乱,怕是还没把煽动的话嚷完,就被人群都埋了。 太后展了眉:这还差不多。 黛玉询问地看看太后,又看看探春,见二人都无他言,这便含笑道: “如此,辛苦韦知府,请回吧。来人,送客。” 再无客套,直接赶人。 韦骏讪讪地行礼、告退而去。 楚刈送了出去。 待他们出了花厅,探春才醒悟过来:“所以,这姓韦的,是发现三家案里牵涉了宗室王爷和朝廷大员,自己不敢查了,特意捧着奏章来禀报太后的?!” 黛玉抿着嘴笑:“你才明白啊?” “这滑头!”探春气得跺脚。 太后也反应过来,拉了黛玉,叹气道:“你若是男儿多好。站立朝堂,也能替你爹好好辅佐皇帝一回。” 黛玉笑了笑,没做声。 孟姑姑站在最后头,扭过脸去直撇嘴。 非得是男儿么? 那这小妮子现在在干嘛? 她可是在鼓动苏州府抓紧时间清查旧案! 这一个陈年旧案,把一个朝廷重臣、一个宗室亲王、一个异姓郡王,全都牵扯了进去! 这还不算插手朝政?还不算辅佐皇帝?! 她跟皇帝两个人,根本就是正在默默契契地联手坑人好吧!? 第270章 专等您呐 韦骏一走,太后立马把什么北静什么忠顺抛到了脑后,拉着黛玉和探春,小声计较:接下来趁着太上不在跟前,自己等人去哪里玩! 黛玉想了想,提了两个构想出来:一,去海边!二,去金陵。 太后的眼睛当时便亮得火花四射:“海边!海边!!!” “海边……”黛玉犹豫片刻,委婉劝阻,“有点远。 “而且,若是去海边,我刚才跟韦知府说的准他三天一请安,可就要露馅了。” 太后不管,强力主张:“就去海边!去金陵做什么?! “饭又不好吃、景儿又不好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替义敏出口气。 “可这口气在京城出不是更好?我不去金陵,你们谁爱去谁去!” 黛玉和探春睁大了眼睛:“饭不好吃,景儿不好看?金陵?!” 太后哼了一声:“对啊!太上后头三次南巡,我都跟着的。次次都要去金陵,我早吃腻了看腻了!” 所以,是您老人家腻了,而不是人家不好! 黛玉叹了口气,又问太后:“那若是去海边,又不排仪仗,可苦得很。您真能忍?” “能!”太后响亮保证! 黛玉接着追问:“那回头太上定要责罚我和义敏的,您能帮我们说话么?” “能!”太后拍着胸脯发誓,“他前些日子还跟我说,给我太后的名分,就是为了让我能随心所欲地过日子。 “我如今随心所欲了,他竟敢怪罪我,怪罪帮着我随心所欲的人!那可就别怪我回了宫作妖了!哼!” 倒也是。 太后如今真的是蛮安生的。 她老人家这个性子,若是作起妖来,怕是这世上没几个人能镇得住。 黛玉和探春交流一个眼神,当即拍板:“好,那咱们就去海边!” 当天下晌,柳嫂子、孟姑姑和晴雯三个人猜拳,谁输了谁留在宅子里暂时安抚住韦知府,顺便收拾所有的东西准备回京。 最后晴雯输了。 晴雯当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探春看着她好笑:“谁让你又俏丽又张扬,府里少了你,怎么都打眼。” 小红踌躇半晌,对黛玉道:“郡主,不然我替晴雯姐姐吧?” 黛玉心中一动:“你么?” “从京城来时,便是我陪着紫鹃姐姐收拾的行李。晴雯姐姐和雪雁都不知全貌。 “何况厨房那边,柳嫂子不见了,总要有个搪塞。晴雯姐姐脾气爽直,她哪儿绕得过镜伯? “不然还是我留下吧。 “郡主若去海边,想必就从江苏而浙江,北上嘉兴,顺着运河直奔扬州与太上汇合,便回京了。 “我正好在这边看着他们打包好了行李,押着船回去。您说呢?” 小红条理清晰、逻辑明白。 黛玉失笑,啐了晴雯一口,嗔道:“听听,这么大个子,还不如你妹妹!” 这边晴雯抽抽搭搭抹着泪,嘟嘟囔囔:“我在京里还不服气。 “可自从来了苏州,我就知道了,我的确不如她。” 孟姑姑插嘴:“倒也不是不如她。只是……”搜肠刮肚半晌,叹了口气,“只是的确不如她便是。” 晴雯眼圈儿又是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众人都笑了起来。 倒是小红,得了黛玉点了头,含笑挽了晴雯的胳膊: “姐姐又忘了。咱们刚在一处时我就说过,姐姐灵巧爽利,跟在姑娘身边最好。 “我自幼只擅长收集消息、传话理账。若论哄姑娘开心,我是一百个及不上姐姐的。 “咱们各领各的差事。只要姑娘好,咱们就都好了,对不对?” 晴雯想一想,这话极为在理,遂转悲为喜,破涕而笑: “那你辛苦,好好看家。我陪姑娘出门,一定让姑娘一直高高兴兴的!” 黛玉拍着小红的肩膀,关切道:“既然如此,我把芸哥儿留给你。 “他遇事稳得住,又有急智,家里的这些人当初也都是他挑拣的。 “万一有麻烦,让他给你顶着想辙。你们一处回京,路上有个照应,我也放心些。” 小红低头答应。 太后在旁边看着听着,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对孟姑姑感慨道: “难怪你不肯回宫!这几个丫头可真不错。不吵不闹不争不抢的,昭庆得多省心,你得多开心呢!” 不吵不闹不争不抢?! 众人听着这话,目光不由得都怪异地看向晴雯和雪雁。 两个人红了脸,硬撑着不做声。 黛玉嗤地一声笑,又忙认真了神情,吩咐道:“既然如此,我只给你们半天的时间交接。 “明儿一早,城门一开,我们就走了!” 众人齐声答应。 这边林黛玉又特意叫了林镜,私下里一一跟他说明,让他帮着小红镇宅。 林镜红了眼圈儿,不顾主仆礼节,紧紧地盯着黛玉瞧,眼泪落下来:“好姑娘,也不知道老奴还有没有那个命数,再见你一回了! “虽然太上太后和陛下都疼你,但他们心里毕竟江山社稷更要紧。 “姑娘以后一定躲着些是非,万万不可逞强。不然的话,老奴提心吊胆就不用说了,老爷在下头,也不放心啊!” 林黛玉鼻子一酸,热泪涌出,忙又擦了,笑道:“我正想着说呢。您好好教教杜护,还有林沛林沣兄弟俩。 “等他们能独当一面了,我还想接您进京去享几年清福呢!怎么可能见不着了?” 林镜连连点头,擦了老泪,又听黛玉低低交代了许多事,一一记下。这才告辞出去。 就这么着,里里外外忙乱了半天半宿。 太后、黛玉、探春和孟姑姑都睡下了,一众丫头们直收拾到三更天,才把东西都分割好。 翌日五更不到,众人便都起身,开火做饭。吃了喝了,待城门一开,悄悄离开,南下直奔陈湖。 贾瑾则如约去了府衙,跟韦骏知会一声:“郡主上回陈湖没玩好。今儿带着太后娘娘和义敏县主再去一趟。” 那地方又近又安全,韦骏只笑着说了一句“太后娘娘有兴致”,便赶紧去忙了。 转天上午,贾瑾再去时,笑着扯谎:“太后娘娘一心想见识民间烟火。昨儿看见甪直镇便走不动了,执意要住下。 “说是今儿一早,要带着厨娘一起去菜场买菜。郡主苦劝不住,只得依她。 “昨晚使人回来告诉说,今儿下晌再回来。” 韦骏惊讶了一下,踌躇道:“既如此,明儿太后她们歇一天,我后天一早过去请安。” 贾瑾答应得眼皮都不眨:“好。那我明天就不过来了。后天在府上专等大人!” 结果,到了第四天,韦骏一上门,贾芸迎了上来:“知府大人,我正要寻你呢!” 第271章 你跟我好好说实话 韦骏一愣:“等我做什么?” “您前儿说要给太后寻两个当地的通译的,人呢? “前儿晚上太后回来,点着名儿要吃太湖三白。我们厨娘买了做了,可怎么都觉得不如外头卖的地道。 “如今太上不在身边,苏州外头的饮食,我们若是去叫,是个人都知道是太后要吃。 “郡主说怕不干净不安全,实在不敢。 “您那通译不是苏州当地人么?必定极熟悉的。快让他们去帮着叫酒楼送来,我也好省些心!” 贾芸一边说,一边朝着韦骏打躬不已。 韦骏捋着胡子笑,又一把拉起他:“我是忙忘了。前儿又说太后和郡主出了门,我那通译来了也没什么用不是? “那索性这么着,我先去给太后请安。见过了她老人家,你就跟我回府,叫了那通译跟你见个面。 “然后替你叫几个最好的菜,赶着太后娘娘午饭时送进来,可好?” 贾芸满面惊喜:“大人安排得极周到!就这么办!” 又陪着他进了门,到了花厅,左等右等,始终不来。 贾芸看看韦骏开始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就知道他只怕是衙门里还约了事情,故意叹气道: “太后娘娘离了太上,就没人管得住。前儿在甪直、昨儿在家里,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郡主一个劲儿劝说对身子不好,反而被发了脾气。” 然后出去,故意叫了个小丫头,“你进去看看,找你小红姐姐问问,太后娘娘今儿还出来不?韦知府等半天了。” 小丫头抿着嘴笑,故意悄悄地告诉贾芸: “好教芸二爷得知,昨儿孟姑姑拉着晴雯姐姐她们打叶子牌,太后娘娘看着心痒,也跟着学了几把。 “结果越玩越上瘾。我到后半夜起来,还看上房亮着灯。估摸着是整个上院都没起身呢。 “奴婢就不过去了。芸二爷也别真跟人家知府说是这个缘故,只说太后娘娘腿疼,今儿就免见了吧!” 这席话,自然是被跟出来、却守礼闪在一边不直视内眷的韦骏听了个一清二楚。 贾芸一回头,见他就在旁边,不由跟他二人相视苦笑。 韦骏笑道:“既然太后娘娘懒得出来,那我就先走。过几天再来再见不迟。” 贾芸笑着跟他出门去寻那通译,一路上又旁敲侧击着问三家案的进展。 韦骏知道这是在替黛玉询问,遂实话实说:“宋家的案子其实好查。 “只是宋家的确是前朝皇室近支,为了这一家,想必太上不会怪罪忠顺王爷手狠。 “另外两家,我现在查到邱家是盗墓贼。原姓安。当年似乎跟忠顺王爷的父亲,前朝的废太子,还有些关联。 “至于俞家,全天下都说他家原是福建船帮,我托人去福建问了,昨儿消息刚回来,却说福建查无此人!” 韦骏只觉得满脑门都是官司,头疼不已。 贾芸看看左右无人,悄声问:“不是说北王知道底细?您没去问问他?” 韦骏苦笑着,双手一摊:“北王是要拿这个案子当他保命的招数。哪里肯把底细都告诉我? “他还眼巴巴地等着太上收着了他的奏折,准他去亲自查案、戴罪立功呢!” 贾芸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他摇摇头:“真是辛苦韦大人了!” 韦骏连忙摆手:“不难就轮着我了?这还是郡主给我机会,我感激都来不及,有什么可辛苦的?这不是分内应当的么!” 贾芸又夸他,再吹捧几句“爱民如子”“夙夜匪懈”之类的话,韦骏高兴得心花怒放。 待到衙门寻找通译时,索性大手一挥:“我这管师爷其实比谁都擅长江南故地的风俗。 “芸二爷有事,不若直接寻他!” 管晟听得莫名其妙,但接到韦骏的眼色时,立即明白此人不容小觑,满面堆笑上来应酬。 两个人说说笑笑,且去买了太湖三白,让送回府去。接着越性便在外头喝了半晌酒,还是贾芸请客。 待到分开时,二人已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贾芸乜斜着醉眼拉着管晟道:“哦,还忘了一件事。贾瑾贾蔚叔侄两个,因金陵也有许多事,已经回去了。 “兄长回去跟知府大人上禀一声,我以后就每天来跟兄长报个平安,就不烦扰他去了。” 管晟迷迷糊糊地答应下来。 等回到家中,夜来酒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想来想去想不到,只索作罢。 待到第五天上午,贾芸只使人来给管晟送了一只京城带来的歙砚,自己却未出现。 管晟满心欢喜地收下,在韦骏面前说了贾芸若干的好话,无视了自己心里的隐约不安。 第六天时,管晟越想越不踏实,亲自去了一趟林府。 门上的人见是他,忙往里让:“小的带您去西跨院找芸二爷。他如今住在那里。” 管晟正中下怀,笑着跟过去。 只见宅子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往外传内宅的命令:“郡主说”“县主让”“太后娘娘吩咐”等等。 管晟皱了皱眉。 待到了西跨院门口,正好见小红在跟贾芸说话:“二爷快想个辙罢! “太后娘娘迷上了骨牌,白天不好意思,晚上一玩就是半宿。这要传出去,那还了得? “您瞧瞧苏州有没有其他的玩意儿,让她老人家别再这么昼夜颠倒了? “明儿又该韦知府上门请安了,难道还让我们一个院子都跟着不敢起身罢?” 贾芸唉声叹气,林镜从里头转出来,颤颤巍巍说道:“前儿不是说太后娘娘爱听评弹故事? “我下晌去叫一个来,晚饭后开始说。说一整套,怎么也得一个时辰。然后就正好歇着了。” 二人连忙称好。 管晟看着三人做派,不由得心往下沉。 一时贾芸一眼瞧见了他,含笑令小红回去,自己则请了管晟屋里坐:“兄长别嫌弃我这屋里简陋。” 管晟笑一笑,迈步进去。 林镜点个头便走了。 见只剩了他两个人,管晟一把抓住贾芸的手腕,两眼发红,咬牙切齿: “你跟我说实话,太后娘娘和郡主、县主,是什么时候离开苏州的? “有多少人跟随?有无护卫?去了哪里?还打不打算回来?!” 第272章 曾经的水匪 贾芸一惊,反应便有些迟。 管晟咬牙道:“终年打雁,难道我还能被雁啄了眼不成?! “我们府君大人只是一早没想到太后娘娘能带着郡主、县主不告而别! “然而自来大家宅院,二门以外的人只管办差,谁让办的一概不会提起,只囫囵着说是里头主子的差事罢了。 “太后娘娘在宫里何等尊贵,像骨牌、麻将这等博戏,不知道有多少内外诰命陪着玩到腻! “区区一个叶子牌,怎么可能让她老人家上了瘾去? “只此两条,我便知道,你一定是在我面前刻意遮掩! “你快给我说实话!不然她们三位在外头便伤着根汗毛,你我全家的头都加一起,都不够太上一刀砍的!” 贾芸挠挠脸,嘿嘿一笑:“还得是兄长你,果然心细如发。 “难怪郡主临走时便说,让我糊弄知府大人也就是了。顶好不要跟你多打交道。” 管晟瞪圆了眼睛:“郡主连这个都料到了?!” 贾芸笑着拉他坐下:“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急,听我从头跟你说。” 管晟气得差点吐血,仗着头天一顿酒喝得彼此算是熟稔了许多,恶狠狠抓了贾芸的肩膀: “快说!再磨蹭,我撅折了你这膀子!” 贾芸忙告饶,这才细细告诉他: “早走了。根本就没停。从陈湖坐船,过淀山湖,进松江府。 “那边河岔子更多,都没下船,便一直到了海边!” 管晟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海,海边!?” “太后娘娘没见过海。太上又不带她老人家去看。如今好容易有个空子,就她老人家那爱玩的性子,怎肯放过?” 贾芸忙又拉着他安抚,“老兄放心,此事不与你我相干! “郡主懂事得很。到了陈湖当地,见太后仍旧坚定念头一定要去看海,立即便派了人。 “一个去了苏州驻军,凭知府大人留下的令牌调军尾随保护。 “一个去了江边寻找太上,将此事仔细报给太上知晓。 “另一个便送来家里交给我。吩咐说了,明天便跟知府大人坦白此事。不令你们受责罚。 “另外,我们也就不耽搁了。明儿跟知府大人说完,我们便收拾行李,先行回京去了。” 又拍着已经听傻了的管晟的肩膀笑道,“韦大人此事办得好。太后和郡主都高兴得很。 “明儿再破了这个案子。我就在京城等老兄随着知府大人升迁过去了! “到时候,我做东,好生招待你老兄在京里吃他个三天三夜,管保不重样儿!” 管晟的声音都变了调了:“我们这还叫,办得好?!” 贾芸微笑:“已经,很好了。” 管晟便像游魂一样,晃晃悠悠出了林宅,都走下台阶了,又猛地想起,忙转身回去,拉了贾芸的手,低声问: “你收到郡主的几封信?可知郡主她们现在到了哪里?” 贾芸笑一笑:“郡主每天都往家里写信。但是今儿会是最后一封。因为计算行程,她们此刻,应该已经在海上了。” 海上?! 不是海边?! 管晟心惊胆战,却不敢再往下问,张了张嘴,所有话咽回去,只拱拱手:“告辞!” 赶忙跌跌撞撞跑回府衙,禀报韦骏! 且不说贾芸回去,跟小红两个埋怨自己等的演技还是差了许多。 只说黛玉一行人,正如贾芸所料,此刻正在海船之上,南下浙江。 孟姑姑已经换了一身渔娘打扮,戴着大大的斗笠,遮着越来越毒辣的日头,看着前方做白日梦: “唉,再多走两天,就到了广州了。粤菜可好吃了呢!” 回头不甘心地去问太后,“老太太,咱们真的不去么?!” 太后也穿得差不多,舒舒服服地躲在舱里,在窗户边上吃着现烤的新鲜海鱼海产,就着冰镇过的花雕酒,无比惬意,无情拒绝她道: “我能跑出来坐一回海船,你们家老太爷只怕已经气得牙根痒痒了。 “若是再去一趟广州,那等回到家,你家这大姑娘二姑娘,怕是一个都逃不掉一顿好打! “你若舍得,咱们就去!” 孟姑姑咕哝两声,沮丧放弃。 她倒是舍得。 可若是事后太上和陛下听说了缘故,那自己这颗大好头颅,多一半是要搬家的。 她可舍不得自己呢! 待太后吃饱喝足,又到甲板上吹了会儿海风,这才回舱睡觉。 船家趁便小心地过来问孟姑姑:“孟娘子,咱们后头跟着两大艘海船。船上似乎许多拿刀拿箭的人。” 孟姑姑哦了一声,仍旧蔫儿着。 船家苦笑一声:“孟娘子,您别不当回事儿啊。这边海面上可不太平。” 孟姑姑一愣:“怎么个不太平法?” “十几年前,这边闹过好大一阵子倭寇。后来朝廷剿杀,绝迹了几年。 “可这些海上的贼寇们,都从对面岛上来,总也斩草除不了根。 “这不六七年前开始,又零零星星地开始有。” 船家苦笑道,“咱们后头的这两艘船,您若是认识,小的就不担心了。 “您若是不认识,小的得赶紧扯满了帆,看看能不能逃过去。” 林黛玉持符调兵保护太后的事情,孟姑姑自然是知道的,此刻也不担心,笑着一拍那船家: “我虽不认识,却知道那些绝不是海匪。你只放心便是。 “不过你刚才说的倭寇海盗一事有趣。 “你且等等,我去叫了我们家老太太和两位姑娘来,你跟她们仔细说说。 “她们最爱听这个,你说得好了,有赏!” 船家莫名其妙:倭寇海盗有什么好听的?! 可也只得陪笑着答应。 挣钱么,跑船是挣,讲故事也是挣。只要有赏钱,怎么都好! 孟姑姑忙去告诉了黛玉。 黛玉听了,立即命把船家叫到自己住的舱门口,看看太后已经睡下,又问了探春没兴趣,便自己来听。 待听说这个年份时,黛玉屈指算了算,便含笑问那船家: “我在家时,倒也听叔伯们提过这倭寇。 “不过,听他们说,常有咱们自己国家的水匪,跟着真倭寇学几句倭话,然后在海岸上劫掠。 “这种事,真的有么?我怎么有些不信呢?” 第273章 有一些谣言 船家苦笑:“姑娘,您得信啊!” 手往后头船上比了比,“您看那船,看衣着、听说话,都是咱们自己人。 “甚至那船夫我都认得。一起跑船的嘛,都是乡里乡亲的,时间长了,谁不知道谁呢? “可是我刚才还是担心害怕。又是为了什么? “就是这坐船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跟那起子假倭寇也差不了多少。 “他们比真倭寇更狠,一定要杀人灭口!省得被劫的回去,嚷破了他们其实是自己人。” 黛玉听了,不由叹气:“真个的,还不如碰上真倭寇呢。” 船家也跟着叹:“谁说不是呢!” 黛玉趁机又问:“你刚才说这片海面上不安生,最近几年又有贼寇出没了?你们没报官么?” “怎么会不报?”船家苦笑,“只是这股盗匪聪明,一时在松江府这边,一时在嘉兴府这边。 “不仅跨了府,还跨了省。虽说两江总督统管这两处的军队。 “可是抵不住人家地方父母官要考绩,什么都不肯上报,便全压了下来。 “好在只零零星星的出来过几趟。 “这小一年了,都没听见过谁家又遭了劫的。我们虽则也加着小心,其实路上已经大体平安了。” 黛玉默默点头,过了一时,忽然想起来一样,问道:“我听我叔伯说起过一股子盗匪,姓俞的,只是后来洗手不干了。你知道么?” “哦,姑娘说的是宁波俞家。”船家立即点头,“知道啊!他家早先的确是海匪出身。后来招安了。 “听说他家搬去北边住了。我们常说,背井离乡的,怕是蚶子都吃不到一颗活的! “不过他家世代都是海匪,当年半个宁波都是他家的,有钱的要命!人家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就是。” 黛玉嗤笑一声,神神秘秘地歪头过去,低声道:“六年前苏州府有个三家灭门案,你知道不?” 船家一愣:“听说过一点……” “浒墅关的那家,就姓俞。”黛玉说完,深深地看着船家的表情。 只见那船家从发愣到不解,半晌才茫然地问道: “可是这几年偶尔还来干一票的,不也是俞家的人么?” 黛玉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他们报字号的呀!”船家干脆地说道,“报了字号,识趣的便把细软和金贵的货都交了,他们便不伤人。” 顿一顿,又唠叨,“我说呢,头一回我这船上的人碰见俞家海匪,满脸跟见了鬼一样。 “估摸着,跟姑娘一样,把这个俞家,当成了那个俞家了。” 黛玉哦了一声,双手托腮,就好似只是为了不甘心辩驳一般,又道: “你怎么知道那些不是冒充?万一是明知道俞家死绝了,不会有人来拆穿,所以才肆意冒名呢?” 船家连连摇头:“我亲眼见过俞家的旗!还有他们家俞老四那柄闻名近海的鱼叉!” 黛玉鼓着嘴:“那好吧,算你赢了。” 船家好笑起来,想一想,又转了个话头,道:“我们近海除了俞家,还有不少海匪。 “那回招安,听说是如今的掌政皇叔愉亲王亲自来的,远近大小十几个船帮,都上了岸呢。” 愉亲王?! 黛玉心里狠狠一跳,皱了皱眉:“掌政皇叔?” “对啊!太上皇一辈子英明神武,因嫌当今皇帝性子绵软,所以让皇叔愉亲王先替皇上料理朝政。 “你看前儿江上起大水,淹了好多堤坝。还是皇叔派了北王来,才治好了水。 “听说,北王年纪太轻,太上皇不放心,亲自来看了,才发现皇叔独具慧眼。北王的差事做得实在不错。 “只是这北王啊,就吃亏一件,就是太年轻,女色上把持不住。 “那个皇上新封的什么昭庆郡主,红颜祸水的。害得北王鬼迷心窍,非要娶她做侧妃。 “太上顾忌皇上的面子,把北王好好地打了一顿。 “如今北王来治水,她又巴巴地跑来勾搭,北王便追去了苏州。啧啧啧!” 孟姑姑听到这里,已经气得额上青筋都暴起来,跳起来就要破口大骂! 黛玉忙一把拉住她,笑着又问那船家:“当年的江南盐政,有一任,姓林的。你知道么?” “知道!”这船家耳听八方,竟什么都知道,“林老爷是个清官。可惜太过清正,不会当官。 “我们江南最有钱的,除了这些海匪,那就要属盐商了。 “这位林老爷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盐商,倒对咱们小民们极好。 “他老人家在的那几年,我们可是吃了不少又便宜又好的盐呢!” 孟姑姑立即插嘴道:“那你知不知道,昭庆郡主正是林老爷的独生女儿? “她的品衔,乃是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亲口赐封的。跟皇上一点儿管系都没有。 “这次派北王来江南治水的,也是陛下旨意,与愉亲王无关! “至于昭庆郡主回姑苏,那是因为林老爷过世三年了,她回来祭祖!跟北王什么相干?! “你这都是听谁胡说八道的这些混账话!?” 黛玉无奈扶额:“姑姑,他们南边儿人,哪里知道这些京中的事情? “您别生气。回头也别跟老太太说。看她再发脾气,都在这船上,您可没地儿躲。” 船家越听越觉得不对,偷眼看看林黛玉,小心地问:“姑娘,您别就是昭庆郡主罢?” “昭庆郡主会带着这么七八个人,坐你的船?早就排开仪仗去坐官船了。” 黛玉呵呵地掩着嘴笑,再打一句圆场,“我们跟她家有些亲戚,所以我姑姑听不得谣言。” 跟盐课林老爷家有亲戚?! 那自己刚才诋毁昭庆郡主的话,岂不是要被问罪了?! 船家吓得噗通跪倒,哭出了声,一边猛磕头,一边告饶:“我再不传这些流言了! “小人罪该万死!可我还有八十岁老母在堂……” “行行行!得了吧!上船前我瞧见你爹娘了,最多不超过六十岁!” 孟姑姑哼了一声,“朝廷大事,别胡说八道!你也说了,太上皇正在江南微服私访。 “你说这话要让他老人家听见,你这人头指定不保!” 第274章 打手板 黛玉见这船家吓得浑身抖若筛糠,到底没法子,叫了晴雯出来,跟他聊了一会儿,终于好了。 晚饭时,太后就惊喜地发现格外丰盛,海鱼、虾蟹、青菜、腌腊,甚至还有一种他们自己泡的桂圆酒,甜丝丝的极好喝。 其实,从松江府她们上船的金山港,到嘉兴府的海盐港,海路上并不算远。 太后极珍惜这次坐海船的机会,黛玉便让这船家开慢些,一路上竟用了三天才到。 待到一行人大包小包地上岸,忽然冯紫英胡子拉碴地冒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队十个人的禁军,加上五百人的军队! 一见最先跳下来的倪二等几个保镖,然后是楚刈,接着的紫鹃扶着太后、晴雯扶着黛玉、雪鸦扶着探春、雪雁扶着孟姑姑,最后押后的是贾瑾贾蔚督促着若干挑夫挑着行李。 冯紫英长长地吐了口气出去,只觉得一瞬间的眼前发黑、膝盖发软,定一定神,疾步上前,沙地里便跪了下去: “臣冯紫英,参见太后娘娘!昭庆郡主!义敏县主! “太上命臣率浙江驻军在此等候太后娘娘,护送娘娘北上回京!” 所以,这一趟偷溜玩耍的下场,就是连扬州都不许停了,直接把三个人打包送回京城! 黛玉和探春悄悄对视,各自做个鬼脸,然后安静地乖顺在太后娘娘背后站好,一动不动。 而海船上收到大笔打赏、正在美滋滋的船家,待听到这一连串的头衔,加上岸边那整整齐齐、顶盔掼甲的兵丁,再一回思自己的话,直接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太后娘娘却十分稳得住,听完这话,看了看冯紫英,忽然一皱眉:“你跑了来,除了你父亲,太上身边还有谁?” “金陵贾氏,宁公一支贾珍的遗孀尤氏,听说太上微服南巡,生怕带的人手不足,即刻将自家当年老国公的亲卫子弟们送了三十人过去。 “其中领头儿的太上竟然还认得。再加上两江总督带着卫队亲自陪同。请太后放心,太上的安全无虞。” 太后嗯了一声,似是这才放心下来,随手指指后头:“既然你在这里,那这些该怎么安排就交给你了。” 冯紫英低头答应一声,却不挪开,接着又道:“太上口谕,请昭庆郡主、义敏县主近前跪听。” 所以,两个人还是逃不过去。 黛玉和探春只得走过来,在冯紫英面前盈盈跪倒:“昭庆/义敏在。” “你二人胆大包天,实在淘气,可恶! “姑念你们出于一片孝心,太后也难得能有这样畅意的行程,所以从轻发落。” 冯紫英只觉得格外伤脑筋,但还是抽出了刀鞘,声音百般别扭: “都伸出双手来。” 黛玉和探春莫名其妙,彼此对视一眼,乖乖地把双手都伸了出来,捧在冯紫英面前。 冯紫英咬咬牙、狠狠心,照着太上“必须给朕抽肿了”的谕令,举起刀鞘,“啪啪啪啪”就是四下子! 黛玉和探春才要惊叫痛呼,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得不忍住,一个比一个狠地咬住了下唇! 她二人还没怎样,太后一看,顿时急了:“冯紫英!你找死么!?” 大步过去,一手一个拉起来,捉了四只手摊在自己眼前看,只见不过数息而已,每个掌心都是厚厚一条红痕,肿起来老高! 太后登时暴跳,指着冯紫英便喊:“楚刈,给我揍他!” 冯紫英苦笑拱手:“太后娘娘,若无太上旨意,便给小臣个天做胆,小臣也不敢动这两位一根汗毛啊! “还请您明鉴!” 探春便用两根手指拽了拽太后的衣襟,甜甜地笑了笑:“母后别生气。 “咱们出门那天,我跟昭庆姐姐就已经做好了要抄经禁足跪祠堂的准备了。 “如今只是打了个手板,比那些可轻省多了。” 黛玉也一边疼得吹自己的手心,一边细声细气地帮腔:“就是说呢。 “我偷偷溜出来跑了这么一大圈儿,回去京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罚我。 “如今太上都已经打了我的手板了。这再回去,他们肯定谁都舍不得再怎么着我了! “太后莫生气,没事的,有孟姑姑呢。这么点儿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太后恶狠狠地盯着冯紫英,半晌才道:“今儿有太上的旨意,你身不由己,我放过你! “等回了京,我必要给你找个天上地下最厉害的媳妇! “把你管头管脚,让你连出去喝顿花酒的时间都没有!” 后头十个跟着的禁军里,就有一个,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接着黛玉也笑。 孟姑姑忙凑着趣儿也笑起来。 太后气呼呼挨个儿瞪过去,没辙了,一拽紫鹃:“咱们走!不理这些没心没肺的!” 紫鹃抿嘴笑着,轻声道:“您刚在海上坐了三天船。在陆地上走路,只怕一开始容易深一脚浅一脚地不适应。奴婢扶着您,咱们走慢些。” 被她这样轻声细语一说,太后才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冯紫英连忙在前头引路,又使眼色让禁卫们去帮忙照看一眼行李。 一时众人到了海盐县城。 太后和黛玉等人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收拾已毕,又吃了些内陆上才有的粥水。 太后在海上时吹海风吹得痛快,可一上了岸,便觉得头重鼻塞,浑身滚烫,竟是有些风寒的样子。 孟姑姑忙给看了脉,煎了药,又亲自伺候着她老人家睡下发汗。 黛玉和探春亲眼看着太后睡熟了,又退了热,这才放了心。出来又见着冯紫英候在门口,郑重屈膝谢了他奔波。 眼看着冯紫英的一双眼睛都落在探春身上,黛玉心中微动,便对探春道: “好容易上岸,我得赶紧给芸哥儿他们写信,让他们出发回京。 “我们这一路上的遭遇,你跟冯大爷学学。我先回房了。” 探春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但见黛玉说得这样严肃认真,只得放她离开,自己只带着雪鸦,跟冯紫英说话。 到了下晌,黛玉一封厚厚的信写好了,又托冯紫英走驿站去寄: “里头有先父的遗物该怎么安排回京的细事,怕丢。” 冯紫英欣然应诺。 不过一天一夜,信到苏州府。 贾芸等前一天已经出发了。 林镜拿着信,却见那信皮上写的是:林镜亲启。 不由奇怪,打开看了,里头却还套着一封信:请交韦知府! 当天晚些时候,韦骏诧异地拿到信件,展开了看完,眉心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假倭寇?!” 第275章 长眼和胆量 转过天来,打听得太后娘娘退了热、还有精神张罗着再吃两顿海鲜。冯紫英挠挠头,只得来找黛玉和探春商量: “太上悬着心呢。咱们若是能早些走,就尽量不在这里多留。” 小姐儿两个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异口同声:“这个我们可说了不算。” 冯紫英一听这话,就明白这完全就是两姐妹也不想回去,跟太后一拍即合,才有了后头的胡闹。 而且,在她二人面前,就自己这点子心机口齿,都不够看的。 所以,真诚才是最容易打动她二人的。 冯紫英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太上身边现在只有我父亲和戴相。 “戴相和了一辈子稀泥,看到多少不妥也不会说。 “我父亲就更甭提,最胆小怕事的。 “两江总督巴不得天下太平。 “我若不赶紧回去,怕是江南有再多的龌龊事,也没人去‘凑巧’掀那个盖子。” 黛玉一听,先笑了出来:“哎哟!这江南若不仰赖你冯大爷,看来有多少委屈也要自己吞了。” 探春不做声,但看着他的目光明显表示:并不赞同他的观点。 冯紫英又纠结半天,才小声说了一句:“可我想回去看热闹啊……” 黛玉嗤地一声笑。 探春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再也忍不住笑,道:“你看我干嘛?他想不明白你就告诉他就是了。 “这人不开窍,你干等着他就能开窍了? “下重手凿几回,凿开了就好;若还是凿不开,你也就死心了不是?” 冯紫英心中若有所动,但努力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便可怜巴巴地看着探春。 探春脸上微热,但看看他的眼神,终究不忍,便轻声耐心地讲解: “当年太上征战,江南出人出钱,十分尽心。你也知道太上的性情,他对江南籍的人到现在还是下意识地宽柔相待。 “只金陵便有一个四姓,那金陵之外呢?又有多少四姓? “北王来治水,第一句话打动陛下的,你也该听说过了,便是他与四姓相熟,来做事时有帮手。 “所以,只要江南有事,那盘根错节的,比京城只会更复杂,绝不会容易半分。 “戴相和令尊都经历过无数风雨,哪些风雨会湿了鞋帽,哪些风雨会化了枪刀,他们自是一清二楚。 “然而你不清楚。这一路上,我听冯将军吩咐过你许多次,让你低调谨慎。可你似乎从未听进去过。” 听到这里,冯紫英忍不住撇了撇嘴。 探春立马停住不再往下说。 冯紫英知道她多心敏感,自己这一个小动作只怕便惹了她多思多想。也顾不得黛玉就在旁边,忙举手赔不是,请探春接着往下说。 探春这才不情愿地继续说道: “这次太后有事,按说,最合适来迎接太后的人,并不是你,而应该是冯将军。 “一来,太后能训斥你,却不好驳冯将军的面子;二来,驻军若不服调遣,冯将军也比你更镇得住场面; “第三,这一路北上,未必太平。若遇大事,咱们几个都是年轻晚辈,难道让太后亲自出面不成? “可即便如此,太上依旧派了你。这只能是一个理由: “冯将军怕你搅进不该搅合的风雨里,所以要早早地把你打发走。” 冯紫英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下去。 半晌,才指着自己的脸,极为诚挚地问探春:“请问县主,我是不是,大多数时候,都太自以为是了?” 探春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但又忙替他圆场: “只是我听太后说过,你年纪尚小,家里又平顺,心高气傲、单纯激烈些,也是应该的。 “太后娘娘那时还顺便教训我,不让我天天这么暮气沉沉的呢。” 冯紫英双手连摆:“你这个才不叫暮气沉沉,你只是聪慧罢了。 “想来还是我父亲教训我的极是:目光太过短浅,格局忒小了。” 接着又问,“既是如此,那我们是慢慢行去,顺其自然呢?还是索性等太后娘娘病体痊愈,便依着太上的吩咐直接回京?” 探春便看黛玉。 黛玉失笑:“看我做什么?” “林姐姐!”探春满心无奈,说话的声音便带上了三分娇意。 冯紫英在旁听着,只觉得骨头都酥了半边! 探春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忙往黛玉身边躲了两步,低着头拉住了她的袖子。 见探春一瞬间娇羞成这个样子,黛玉心知不能再玩笑下去,遂正色看向冯紫英: “冯大爷,其实我姐妹之前并不曾诳你。这件事,实在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又仔细告诉了他太后跟韦骏见面时的对话,道,“江南这些事,已让太后娘娘极为不满。 “接下来,别说江南的事情,就算是北静王的事、我的事,也要看她老人家有没有心情听、有没有心情管。 “这个话,我们可以去提,去问,但不能替她老人家做决定。 “至于冯大爷这里,我们姐妹唯有请您谅解了。” 说着,黛玉微微欠了欠身,以示歉意。 冯紫英忙闪身避开,也作揖下去:“是我想简单了。既然如此,那我等郡主和县主的消息便是。” 黛玉含笑点头。 探春这时候只躲在黛玉身侧,深深低着头。 冯紫英走了,黛玉和探春回了自己房间。黛玉见没了旁人,这才悄声打趣她: “你这一路南来北往的,外男么,见也见了,一处吃饭也吃了,说笑也说了。 “倒是谈正事而已,你还羞起来了。 “你跟我说实话,需不需要我让孟姑姑去太后跟前提一句?” 探春脸上做烧,烫得双颧都红起来,低着头,半晌才小声道:“此事该他们家提。” 黛玉了然点头,笑了笑:“也对。冯将军但凡长着眼,也该看出来他儿子对你的心思了。 “就算是他不长眼,他儿子若是连跟父母提及此事的胆量都没有,那也没什么意思了。” 笑眯眯地凑到探春眼前去,挤挤眼,“好妹妹,姐姐我,可就等着吃你的喜酒了哦!” 探春面红耳赤,一把推开她,跑了。 第276章 小算盘 既然太后要养病,冯紫英等人也终于放了心,禁卫们拉着他,痛痛快快地吃了两天海鲜。 到了第三天,太后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了,便张罗着走。 黛玉见状,顺势便问:“那咱们是去跟太上汇合,还是直接回京?” 太后踌躇片刻,叫了冯紫英来问:“太上如今在哪里?” 冯紫英恭敬回禀:“离开苏州后,太上先带着臣等去了常州府江阴县,再一路往西巡视。 “臣出发往这边来时,太上刚进了镇江府。听说那一段这回冲毁得厉害,怕是要多看几天。 “照这么估算,此刻最多也不过刚进江宁府而已。” 太后一听,立即点头:“那咱们赶紧出发,若是能迎上太上最好。若是不成,咱们就到扬州等一等。” 冯紫英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含笑答应着,立即出去安排众人启程。 “所以,咱们能去金陵了?”孟姑姑的眼睛亮亮的。 她早就听说金陵胜景,尤其是秦淮河两岸灯红酒绿,一到夜间煞是好看。 ——她倒是没想到若是太上太后过去,那一带的灯和酒到底会有往日几分风姿。 黛玉也叫了贾瑾贾蔚来,笑着谢他们一路护持,又道:“你们回去好生读书,来年我在京中等着给你们接风洗尘。” 两个人受宠若惊,忙长揖道谢。 这一路北上便极快了。 太后娘娘只要每天午饭时让她下船在旁边陆地上吃一顿,再带上几个菜上船,晚饭热一热吃,便可。 至于白天怎么开船、夜里怎么行船,她通通不管。 冯紫英便吩咐找了最有经验的艄公船家,多多地给了赏钱,依着太后娘娘的行程要求行船。 果然,船行半日便到了嘉兴府。太后带着黛玉等一行人去寻最好的酒楼吃饭。 冯紫英则在当地驻军的帮忙下,民船换官船,小船换大船,海盐河转进了大运河。 转过天来,船过苏州府,离着午饭时还有一个时辰。 太后便跟黛玉计较:“咱们在苏州府再吃顿饭怎么样?”黛玉敬谢不敏:“我却吃腻了苏州菜。” 停一停,又试探着道,“不过,算着时辰,再过半个时辰,便能到浒墅关。那地方只听过地名,可不知菜色如何。” 太后脸色一沉:“你是说那个灭门案的浒墅关?” 黛玉低了头:“或者咱们晚一些用饭,进了常州府,就是无锡了。” 太后没有作声。 黛玉悄悄地退出去,告诉冯紫英,船不要停,加足马力往前开便是。 冯紫英如今对她的话无不从命,只命船上水手们再加把劲儿。 就这样,黛玉便眼睁睁地看着浒墅关在自己眼前慢慢滑过,心中暗道可惜。 从她知道灭门案有三家开始,她就觉得这其中必有内情。毕竟,只欺负一个宋家,还算容易。 可若是三家灭门,那就是震惊全国的大案! 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身为知府的雨村都不可能升迁。 除非这个灭门乃是当时的皇帝默许的。 既然默许,必有由头。 从元春和楚刈的话中,她几乎可以断定,妙玉必是前朝遗孤无疑了。 那另外两家呢? 韦骏查到的,邱家是盗墓贼;而自己推测的,俞家是水匪。 都不是好出身。 想必,也都是被招安的。 这个招安者,想必正是愉亲王! 太上能不知道这两家是愉亲王招安的吗?肯定知道! 再加上江南民间谣传的那句话:“三家家财可抵朝廷一年税赋”。 若这三家中的两家,都是被愉亲王招安,且后头暗戳戳地效忠了他! 那太上的江山,只怕是留不到今上的手里。 而是会在太上禅位之前,便落进了愉亲王手中! 所以,这两家也都灭了门。 家财,想必大部分归了国库。 作为心照不宣的补偿,太上这才将辅政大臣的重任,委给了愉亲王。 只是此事若是这样的来龙去脉,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黛玉轻轻扼腕! 那两家若是没灭门,而是把活口都悄悄留下,说不定,连这个补偿都不用! 而且,还能把这位野心勃勃的愉亲王,也合家抄了!国库便能再多一笔…… 黛玉站在船上窗边,有些呆愣愣地看着浒墅关渐渐远去不见,心中只能默默期盼。 盼着韦知府不要太草包,他那师爷管晟,不要把聪明劲儿都用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 经此一事,太后娘娘竟然连下船吃饭都懒得了,只到了午饭时,便派了探春上岸,提些当地的特色菜肴上来,随便用些。 好在每次都有冯紫英跟着。 此人又爱吃又会吃,最要紧的脸皮还厚,总能弄到些稀奇古怪的吃食上来。 太后不知吃得如何,反正黛玉和孟姑姑每餐都吃得香甜。 不过天,船进镇江时,黛玉的小脸儿都吃得圆润起来。 看看即将抵达运河与大江的交汇处,太后便命停船,着冯紫英立即去打听太上行踪。 冯紫英下船直奔镇江府衙,一问,太上头一天刚过了旧江口。若是昼夜不停,想必一两天就能追上。 忙回去禀报了太后。 太后即刻命转道开船,去寻太上。 这一来,黛玉和探春立刻便成了鹌鹑,每时每刻都在太后跟前讨好。 太后忍着笑,假作不懂,只向孟姑姑阴阳怪气:“哎哟哟,我这把老骨头最不配来江南。 “花朵儿一样的小姑娘,句吴侬软语说起来,什么样的铁石心肠也都软成一滩水儿。 “只是这摊子水儿实在不明白,你说这百炼钢化绕指柔,它好歹是有个缘故。 “可这花儿朵儿地只管软下来,却为了什么呢? “没浇花?没施肥?还是没风没雨惯坏了?!” 黛玉和探春一边一个,搂着她撒娇不依。 太后撑不住大笑,拍着二人的手道:“放心吧。前儿这小爪子被打成那样,再怎么也算是惩戒够了。 “他再有什么火气,我自有法子让他都冲着我来。你们俩到时候只窝在舱里装文静,就行!” 又笑眯眯地看着黛玉,“如你所愿,终于要去金陵了。你那点子小算盘可打仔细了。 “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277章 进江宁 追赶只持续了一天,太上便听说了太后正在向他所在的地方赶来,不由郁闷至极。 可是人已经来了,再糊弄走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太上非常伤脑筋。 江南的事情,他自然是想掀起来整顿一番。可这掀,却不是全掀,而是还要盖起来若干。 如今江南的官场,甚至是京城的昭明帝,对他这种掀一半盖一半的举动,大约都会极为赞同。 哪怕是有那不赞同的,他也又把握对方不敢明说,譬如他的儿子昭明帝。 譬如忠顺亲王、愉亲王等人。 然而,太后不同。 太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是个东要管西也要管的脾气。 最要命的是,她还绝顶聪明。 所以自己要不然就都掀起来,要不然就都盖下去,否则,她一旦看出来,这事儿就善了不成! 太上越想越头疼。 戴权看一眼同样皱着眉的冯唐,再看看旁边莫名其妙的两江总督丁明毅,只得自己上前献策: “也好。前几回来江南都是春秋,冬日的金陵景色太后还没见过呢。 “说起来义敏县主祖籍江宁,倒不如直接令江宁地方随侍太后,顺便也能让义敏县主畅意一二。 “您看呢?” 太上眼睛一亮! 对啊! 这个女人往年间混不吝,那是因为除了自己,万事不萦心、万人不在乎! 可如今她身边带着心坎儿上的两个丫头! 此事可用! 太上脸上露出笑容:“戴权,此事朕且交给你。晚间迎着她,余下的你来安排!” 戴权含笑弯腰:“是。” 果然,待到晚霞漫天的时候,太上在江上接到太后一行人。 搭了舢板刚把那边的几个人迎过来,大家行礼见过。太上便满面笑容地拉着太后嘘寒问暖: “听说你上岸之后病了?是不是贪吹海风着凉了?还吃了好几天的海鲜是不是?” 太后心虚,忙勇敢地展示自己强健的身体:“嗐!都是紫英这孩子孝顺,一听我咳嗽两声就吓坏了。 “您别信他的,我没事儿!就是海鲜吃多了,咳了两天。就两天就全好了。” 海鲜吃多了还会咳? 太上疑惑地看向孟姑姑。 孟姑姑带着跟太后同款的心虚,急忙道:“是的!会的!已经好了!” 太上的目光瞬间一冷。 孟姑姑紧跟着便缩成了现实版的鹌鹑,身子都矮了半截,小声道:“太上皇所料不差。” 太后横了她一眼,咬着牙小声恨骂:“叛徒!” 孟姑姑满脸发苦,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太上了……” 黛玉和探春在后头,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景儿——能看见孟姑姑胆小的时候,太难得了。 好在太上并不跟她们多计较这些,只是软软地责备了一声: “别的就算了,你的身子最要紧,以后不可如此贪玩了。这段时间你要好生养息才是。” 太后连连答应。 孟姑姑趁机后退,躲得远远的。 戴权此刻立即搭上话来,愁眉道:“只是太上公事未完,这几天怕是还要东奔西走。太后娘娘可怎办呢?” 太后娘娘闻琴知雅,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把自己的手从太上手中挣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戴权: “你既然说起,必有主意。来,说吧,我听戴相的安排!” 黛玉和探春在后头,对视了一眼,抿嘴悄笑。 在太后娘娘跟前耍心眼儿,那可不正是班门弄斧? 戴权却多年练就的了脸皮厚,竟然面不改色地再度弯腰,恭声道: “您又调侃老奴。 “老奴不过是想着,如今太后疼女儿。义敏县主又是江宁的祖籍,不如就请太后……” “嗯,我也正要跟太上说。”太后打断他,自己转向太上,“前儿我就跟两个丫头吹过牛了,说金陵的饮食不输苏州。既然来了,必要带她们去见识见识才好。 “你查看堤防是公务,我还紧紧跟着不像话。 “不如我就带着她两个去江宁吧。织造衙门的那个小园子就不错,我们就住那里。” 太上满意地点头:“好!好好好!” 太后哼了一声,用了低低的、只有太上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好歹也当太后了,你就看得我那么不会顾全大局的?” 太上含笑不语,只是悄悄地又拉住她的手。 黛玉在众人身后,轻轻地松了口气。 好在不用她再花心思争取去江宁的机会了。由船而车,众人直奔江宁。 应天府和江宁县都接到了通知,忙忙接到了县界之外。 太后一眼看见应天府,忽然一皱眉,回头问黛玉:“你那个什么鬼西席,起复后是不是就在应天府?” 黛玉诧异地看她:“您是怎么知道的?” “海船上没什么事儿,小孟跟我闲聊念叨的。” 太后解释了一句,转向有些胆寒的应天府时便换了表情,冷冷地说道, “行了,我去江宁,你好生跟着太上办差,不用你伺候我!” 应天府唯唯退下。 太上意外地看了太后一眼,失笑道:“你怎么还迁怒现任呢?他与那贾某又没有关系。” 太后气哼哼的:“我听见应天就不高兴!” 马上看向旁边另一个毕恭毕敬低头安静站着的人:“你是江宁县?” “是,臣江宁代知县曹谕,今科进士,刚上任半月有余。” 年轻人虽然低着头,但是声音清朗好听。太后一听就高了兴,笑道:“听口音,你是京城人?” “是。家兄吏部曹讽。”提到长兄,曹谕的声音温和了一瞬。 太后的眉梢挑起,忽然又皱了眉,想了半天,回头问探春:“咱们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探春上前半步,悄声道:“那个跟着北王欺负昭庆姐姐的官儿,被抓了就攀咬人的,说此人才是北王心腹。” 太上也听见了这一句,眉心一皱,目光微冷,看向戴权:“他之前在哪里,因何功绩转任江宁?” 竟然连本人都不再问了。 戴权笑了笑,上前一步道:“曹谕,字匡如,今科二甲末名。 “原任丹阳县尉。因博闻强识,本次水患屡立奇功。 “北王原想请封扬州府通判,奏疏都写好了。是他自己说,再有功绩,也不能违了规矩越级提升。 “恰巧江宁县过失免职,这才提了他来代任。” 太上听了这话,仍旧冷冰冰的看着曹谕的头顶,厉声问道:“都来了半个多月了,江宁事务可理顺了?” 曹谕低头:“档案卷宗都看完了,吏员熟悉了一半。尚算不得完全理顺。” 众人登时都吃了一惊! 半个多月,档案卷宗,都,看完,了?! 第278章 仇人发小对面相见 “哦?那你就说说,江宁好在哪里,差在何处?” 太上的眼神已经温和了一些,说话也不再严厉,而是含了一丝考较之意。 曹谕低着头,道:“江宁富庶,又是朝廷重臣故里,历年的钱粮赋税从未犯过难。 “唯一令人不解的,乃是县内有许多悬案。 “臣因此想将二十年内的所有案子都再过一遍,看看到底症结出在何处。” 戴权听得眨了眨眼,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怪异。 冯紫英在后头听见那人说话,忍不住从整齐的队伍里斜了半个身子出来,看向最前头。 半天发现看不见那人的脸,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 谁知一下便撞在了站在自己前面的人的身上。 那人正是他的父亲:冯唐。 冯唐霍地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牙缝里挤出来低低的半句话: “……规矩点!” 谁知太上便听见了,也一回头,恰好看见了冯紫英没来得及收回的诧异表情,不由得便是一笑。 招手叫他:“你跑那么远做什么?快快,过来!” 冯紫英只得陪笑着先向父亲点了个头,然后小心地走过去,站在了太上的另一侧。 “你刚在看什么?”太上含笑问他。 冯紫英恭敬答话:“臣头一回听说要看二十年卷宗的,想必此人读书极快、过目不忘,所以好奇,想看看真人。” 太上呵呵地笑,漫声对曹谕道:“曹某,抬头。”又向冯紫英笑道,“看吧!” 曹谕抬起头来。 冯紫英一眼看过去,大吃一惊,忙自己揉揉眼,凑过去对着脸使劲儿看。 曹谕实在受不住,翻了个白眼。 冯紫英嘿地一声笑了出来:“我就说听着耳熟!” 站了回去,笑着向太上解释:“我们在京里有一帮惹是生非的小兄弟,四王八公家的居多。 “后来对上了一群人,他们打架打不过我们,我们骂战骂不过他们。 “这曹匡如就是对面人里头我们最不愿意碰上的。 “他记性太好了! “我们认识十年八年前的细节,哪里正史野史提过的掌故,甚至乡野民间怎么吃怎么用的那些器物,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我们那时候常被他用我们自己顺口胡诌的故事骂得脸上生疼!” 说着说着,想起了那时候的年少意气的畅快,忍不住笑着便回头: “姓曹的,你也有今天!出来当官儿了,不自由了吧!?” 太上失笑:“你们认得?” 曹谕恭敬低头:“是。大约,认识了十来年了。 “只是这几年家兄教导,所以在家里温书备考,不太出门了。 “跟冯兄,大约有三四年没见了。” 从少年到青年,三四年间的变化,的确会比较大。尤其是声音。 所以冯紫英有疑问想确认,是正常的事。 太上捻须笑了笑:“既是紫英的朋友,那太后又你随侍,朕也就放心了。” 因笑道,“这样吧。只要太后临走,没挑出你的错儿来,朕就给你去了那个‘代’字。” 曹谕忙一揖到地:“臣,谢太上信任!” 黛玉站在太后身后,静静地听着,从肩到背,都松了下来。 真是太好了。 北王给这曹匡如放的地方,简直就像是照着自己的心意放的! 第279章 故人之案 进了江宁,按照太后的要求,把这一众人等安排在了江宁织造府。 又因冯紫英和曹匡如相熟,索性把他再度留在了太后身边听候调遣。 甚至还大度地把自己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赐给冯紫英: “太后有什么需要,江宁县不好做主的,你拿着朕的玉佩,该去哪儿要去哪儿要。 “回头朕回了京,自会从内库补给地方。” 冯紫英高兴地接了下来。 另一边黛玉却看看众人都忙乱、用不着自己的时候,悄悄撤身,从内室出来。绕过门厅,直向外门而来。 闪在门后,向着门外等候呼唤的曹谕低声道:“曹知县可在?我是昭庆郡主林氏,有事相求。” 太后和探春等女眷在内室,太上和戴权在外间,冯紫英和冯唐在门厅。 而两江总督和曹谕等人,便在门外等候。 黛玉说话时,两江总督丁明毅就在曹谕身边。 曹谕几乎吓得一激灵,生怕黛玉当着丁某的面儿,直接就提昭明帝! 但是话又不能直说,只好表现出来诧异的样子,往后退了半步,侧面对着门缝,拱手弯腰: “江宁代知县曹谕,请郡主吩咐!” 黛玉似是对他话中的提醒和疏离毫无察觉,只管低声开口:“却才听曹知县说,想要遍阅贵县旧案卷宗。 “我有一故人,乃是一名女子,姓甄,如今年十六。 “她自幼被人拐走,听说自苏州卖到了金陵。 “我想请曹知县替我留意一下,若有她的消息,还请立即告诉我。 “大恩大德,必有重谢!” 曹谕一愣:“是,下官必定留意!” 然后再次跟黛玉确认,“女子,姓甄,年十六。 “可有其他特征?可能告知闺名否?” 黛玉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她乳名英莲,眉心有一点胭脂记,乃是胎里带来的。” “有特征就好办!下官一定尽力查勘!”曹谕认真地再行一礼。 丁明毅在旁听着,虽然微微觉得有些不妥,但认为可以理解,便默不作声。 这两人说的话一多,门厅的人便发觉了。 太上走了几步,见是黛玉面色郑重地在跟曹谕隔门说话,不由皱眉问道: “昭庆有什么事,非要自己去说,不能告诉朕,由朕来吩咐么?” 一听太上似乎在诘责黛玉,太后和探春忙从内室出来。 黛玉只得回身,进了门厅,叹口气,低声道:“是……我家故人之事……” “你家故人?”太上一愣, 太后却反应了过来,招手叫过孟姑姑,令她:“你把船上跟我说的,那个甄家可怜姑娘的事儿,说给太上听。” 孟姑姑忙上前,竹筒倒豆子,竟从“慧纹”说起! 太上一听便皱了眉,抬手道:“前情就算了。说正事。” 所以,镜伯果然没说错,太上知道林如海家中这位甄姨娘的细事。 黛玉垂下眼帘。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直接跟曹谕说,而非通过太上。 因为照着太上的性子,他极有可能,听说香菱已经给薛蟠当了妾室,便再也不会提起此案! 第280章 我家的钱,我就都花了吧 孟姑姑低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出来,太上听见里头竟有雨村的手笔,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黛玉: “你跟这甄家女,来往可多?” “不曾见过。”黛玉欠身答话。 太上一挑眉:“那你竟如此上心?” 黛玉抬起头来,淡淡地直视太上,平和柔婉: “臣女听家奴说过,父亲曾将此事上达天听,所以原委究竟如何,兴许太上还记得?” “甄家将女儿托付给我林家,我林家没有照看好,已经有愧于心。 “若是知晓甄氏骨肉、大家千金,阴差阳错被人拐卖、与商贾做妾,却不伸手相助;臣女没脸下去见父母。 “何况,读书多年,也曾拜贾老师教导,知道不欺暗室、不欺于心的道理。 “明知此事而不救甄氏女,臣女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戴权和冯唐顿时都吃了一惊:“此女乃是甄家的孩子?!” 太上冷冷地看了二人一眼。 二人忙闭上嘴,往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去。 可这个话,已经被外头的两江总督和曹谕清清楚楚都听见了。 曹谕强忍住心里巨大的快乐,脸上硬装出怪异震惊神情,还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丁明毅一眼。 岂知丁明毅也在看他! 曹谕心里微微一动,悄悄凑过去,脸上凄苦,声音压得低低的,含着浓浓的委屈: “制台,小人怕管不了那么宽啊……” 丁明毅往里头瞟了一眼,唇缝里漏出一句话来:“办不好我摘了你的脑袋!” 曹谕脖子顿时便是一缩,低头看向脚面,带了哭腔:“卑职……” “我夫人姓甄。”丁明毅勉强又解释一句,便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看向远处,满面阴沉,再无二话。 曹谕再吃一惊,张开了嘴巴看着丁明毅,片刻惊觉,忙转头再度看向地上,咬牙低声: “卑职明儿就去找知府大人,传郡主口令,调旧卷宗彻查!” 丁明毅脸色稍霁,嗯了一声。 里头太上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勉强给了黛玉两分面子,只哼了一声,道一句:“幼稚!” 便摆手让她下去,不再议论此事。 太后也不做声,只问太上今儿是否歇在此处。 太上摇头:“我那边各处一直在送折子,我得回去看看。” “那帮人的奏章,废话居多。你让戴权先替你筛一筛,那些只会歌功颂德拍马屁的,就别看了。耗神。” 太后关切心疼地看着太上,怨声道,“这才分开几天,我吃胖了,你却累瘦了! “要是总这样,那还不如不禅位呢!” 太上心里熨帖,呵呵地笑,携了她的手,柔声道:“不许胡说。 “都是朝廷官员,他们的话,便是一千字的废话,但有十字说的是正事儿,也是好的。 “我走了,你安生歇着吧。” 太后依依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往外送,小声嘀咕:“什么时候能走啊?” 太上心里算了算,也小声回她:“最多七天。再不走,御史台肯定骂街,皇帝该顶不住了。” “那就行。”太后勉强答应,“最好再早些。” 太上笑了笑,带着一众人等铿锵走了。 唯有曹谕还在门外伺候。 太后看都不看就轰冯紫英出去:“去跟你的狐朋狗友喝酒去吧! “我们今儿都踏实睡,明儿下晌再出门,让他以后每天下晌来伺候。” 冯紫英答应一声,笑嘻嘻地往前一步,涎皮赖脸地小声道: “曹匡如是家里庶子,他家嫡母厉害,他是点滴积蓄都没有的主儿。 “他又耿介,必不是能跟那些人同流合污的,一定不会伸手。 “太后娘娘要不赏臣几个钱?说出来,也是您的恩典。 “省得我们俩连酒钱都不够,外人跟前,多寒酸!” 太后被他逗得又气又笑,一口啐在地上:“皮到了家的小猴儿!你怎么不敢跟你爹要钱,倒敢来缠我?” 黛玉抿着嘴笑,却抬头看了小红一眼。 小红会意,从怀里抹了个荷包出来,背着身从里头抽了一张银票出来,荷包再放回去。 太后瞧见这番举动,满意地笑一笑,没说话。 黛玉笑着上前一步,示意冯紫英接过小红递过去的银票,轻声道: “这甄家的事,虽是未决的旧案,却也是我私人起了头儿,才给人家江宁县添了麻烦。 “我正想着怎么谢呢。亏了冯大爷提醒。 “何况太后和各位到了江南,本就该我做东才是。这是两杯酒钱,还请冯大爷笑纳。” 冯紫英惊讶地看着那张银票的面额,脱口而出:“五百两?林郡主,你可够有钱的啊!” 林黛玉笑吟吟的:“可是说呢。我林家四世列侯,五代积蓄,如今全落在我这第六代一个女孩儿家手里。 “我林家如今就算是断子绝孙了吧?我可有什么办法呢? “留着也是让居心叵测的混账们惦记。索性,我就都花了吧!” 一席话,又扎人,又凉薄,又可怜。 满屋皆静。 冯紫英终究是个聪明人,他又是宝玉好友,自然对荣府和林黛玉的恩怨“略知一二”。 听见黛玉这话,知道是敲打自己,最好在她和探春面前,再也不要提起贾府和宝玉等事。 心下不由暗自叹息。 当下,冯紫英只得勉强笑道:“既然郡主高兴,那我替您多花点儿!” 太后嗤地一声哂笑。 探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冯紫英窘得赶紧再敷衍两句,便退了出去。 门外曹谕等着冯紫英出来了,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待出了大门,哼笑一声: “你也不错嘛。进了禁卫军,得讨好全天下的皇亲国戚。 “呵!想当年天不怕地不怕,仇太尉的儿子都敢上手就揍! “你这今天,人家发个话,你连个响屁都不敢放!还敢挑衅我!” 都这么半天了! 这姓曹的居然还记得那一句话的调侃! 冯紫英捂住双眼:“老曹,咱都认识十多年了,你这口水,就不能省省?!” 忽然又精神了起来,凑过去小声问他,“若是你,刚才林郡主那话,你怎么回?” 第281章 此处使不得 曹谕嫌弃地看了冯紫英一眼,哼道:“跟小女子吵架,吵不过人家,还来问人帮忙?你丢不丢人?!” 冯紫英忙一立掌:“我对天发誓!我冯紫英要有想要跟林郡主吵架之心,我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 又愁苦道,“我只是觉得,刚才林郡主那话说得我心里好生难受。可不知道怎么说才能缓和一下场面……” 曹谕挑眉:“你有什么难受的?关你什么事?她林家的接续,她都想得开,你难道还要替她想不开不成?” 冯紫英欲言又止,摇摇头,不说了。 毕竟是昭庆郡主的私事,也是宝玉的家事,曹匡如一个外人,他不能背后嚼舌头。 曹谕一看便知背后必有隐情,想了想,便给他出主意:“刚才我若是你,我立即便会替她列单子,金陵的好吃好玩的,江南的各色物件儿。 “这种事儿,咱们知道的多,闺中女儿知道的少。你那话其实没错儿,但不是你替她花,而是你帮着她花。 “她不是给了你五百两银子么?我在任,你在职,咱们又喝不了花酒,有十两银子就够醉一场的了。 “余下的,你帮她多买些东西便是。” 冯紫英刚要点头,忽然又忙摇头:“这个我可不代劳!” 曹谕诧异:“怎么了?” “人家清清白白的闺中女儿家,又没托我,又不是亲戚。 “我乱买东西送过去,知道的说我不知礼,不知道的该脏派郡主了。” 冯紫英左右看看,凑过去低声把他在海边听见的关于“昭庆郡主狐狸精红颜祸水”的话告诉了曹谕。 “好在如今只编排到了北王身上。若是陶监和陛下再对郡主好下去,我怕都会编排到陛下身上!” 曹谕的脸色顿时便难看起来,半晌,皱眉道:“你说这些流言,都是莫名夸赞愉亲王的?” “……掌政皇叔!”冯紫英给了他四个字,挤挤眼让他自己体会。 曹谕沉思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冯紫英奇怪地看着他,半天,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想什么呢?走,喝酒去!” 曹谕一笑:“走!灌死你!” “哟呵!小爷这酒量,我还没遇见过对手呢!”“那是你往日里只跟废物拼酒!” “你说谁是废物?!” “不是你对手的那些人,都是废物。” “……我爹酒量也没我大!” “哦。” “……曹匡如!” “你爷不聋,喊什么喊。” 两个年轻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走远。 楚刈跟在后头,慢慢悠悠地走着。 那些话随风吹到耳朵里,一半顺耳,一半不顺耳。 他是奉了太后的口谕,还有孟姑姑的话,以及他们家林郡主的叮咛,来听一听看一看,瞧瞧这冯家大爷,到底配不配得上义敏县主。 嗯,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倒是那个姓曹的,郡主让他也看看。 这人的一句话说得极好:不是替,是帮。 替是越俎代庖。 帮是拱手其后。 这可是两个意思。 看来,这姓曹的至少是个清醒的人。 楚刈心里轻轻一动。 嗯,回去可以跟太后提一句。 第二天早起,冯紫英头疼欲裂,还得面如菜色地爬起来到太后跟前伺候。 太后看着他的脸色,失声笑了出来:“我听楚刈说,你夜里回房,是撞进门的。我还不信。 “如今一看你这脸色儿,必是被那曹,曹什么?” 说着,偏头看黛玉。 黛玉笑答:“曹谕,字匡如。” “哦,曹匡如!你这是被曹匡如喝倒了?”太后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冯紫英悻悻:“回太后的话。那曹匡如确实海量。臣无能。” 太后捂着嘴哈哈地笑:“行了,你回去醒酒吧。不必在我这里杵着。 “跟外头的禁卫交代一声,下晌他来了,告诉楚刈就行。你明儿再来当差罢。” 冯紫英感激涕零:“多谢太后体恤!” 跌跌撞撞回去补觉去了。 等他一出门,太后放声大笑:“爬进门的!哈哈哈哈!这个笑话儿够我笑一年的!” 听见这句话,冯紫英浑身燥热!只觉得自己还不如跳进长江淹死算了! ——曹匡如太能喝了! 他叫了满满一桌子菜! 连每样一口都没吃到! 他就喝吐了! 吐了再喝!他冯紫英越挫越勇! 结果喝了再吐…… 如是者三。 他连自己怎么回得织造府他都不知道。 但是曹匡如就把他送进了大门,便丢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是被冻清醒了一小会儿。 但那时全身发软,他根本站不起来。所以,为了不让太多下属看见自己这幅熊样儿。 他,爬回了,自己房里。 对! 他,爬,回,去,的! 他觉得没人看见…… 他竟然,蠢到以为没人会看见!!! 冯紫英一只手捂住了双眼。 太丢人了! 太蠢了! 义敏县主若是知道了,该恨铁不成钢成什么样…… 冯紫英忽然放下了手,瞪圆了眼睛! 什么什么?! 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义敏县主不会看不起自己,只会恨铁不成钢!? 他甚至下意识地认为,义敏县主一定不会生气! 不不不! 他喝醉了,跟义敏县主有什么关系?她应该只会看笑话,为什么会生气?! 在离自己房间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冯紫英愣愣地站住了,然后抱着头蹲了下去! 他宿醉啊,头疼,他满脑子浆糊,越想越糊涂! 他手下的几个禁卫凑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情地看着。 一个实在忍不住,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冯大哥,这里使不得,我扶你去茅厕。” …(我是帮冯憨憨找地缝的分割线)… 曹谕的情形,则截然不同。 昨晚的酒对他来说,不过小酌。 所以回到县衙,他还把旧年拐卖人口的卷宗都翻了翻。 翌日清晨,他照常寅时起身。 早饭读书之后,看看天色晶明,便出了门,直奔应天府衙而去。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林黛玉交代的案子乃是贾雨村主理的拐卖人口案,昨晚又从冯紫英口中套出来太上有意令贾雨村替忠顺亲王背黑锅。 那这个案子该从哪里查起,又该怎么办,办到什么程度,他就心里有数了。 至于丁明毅竟是甄家女婿一事,实在是意外之喜。 卯时三刻,曹谕站在应天府门口,深吸一口气,胸中激荡澎湃! 若是此案他办得好,便可一举四得: 替昭庆郡主故人雪冤,将贾雨村拉下马,给四姓、北王和忠顺都埋下一颗火雷,还能替陛下收服一员江南大将! 风云天下,他曹匡如,来了! 第282章 靠的不是甄家 当天清晨,一封家书从太上行营大帐旁边发了出去,直奔应天府两江总督府后宅。 丁明毅的夫人甄氏刚处置完家务事,便接到自家相公的“家书”,不由诧异万千。 然而看那送信的竟然不是丁明毅的亲卫,便明白只怕是有什么更大的事情发生,反而更加不动声色,只含笑道:“家里小儿女的急事,耽搁你们了。” 又命人打赏。 送信的接了赏,撤身便去了。 甄氏眯了眯眼,拿了信便说头疼,回了内室,令心腹守住了房门,这才拆看。 一眼看下去,不由大吃一惊,脸色剧变! 手指抖着,一口气把整封信都看完,这才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捏住桌角,满面通红。 外头守门的心腹嬷嬷回头看了她一眼,吓了一跳,不由得轻声问她:“夫人,可要热茶么?” 甄氏被这一声惊醒,忙摇摇头,自己到了书桌前,自己动手研墨,飞快地写了一封信。 又亲自封了口,叫了那嬷嬷过来,低声令她:“厨房有现成的梅花饼,今儿刚做的。 “你带上,回去一趟,把这封信亲手交给老太太。然后就等在那里,就说我立等着回信。” 嬷嬷提心吊胆:“夫人,没发什么祸事罢?” “目下还不是。要等你回来才知道。”甄氏三两下便把嬷嬷打发出了门。 然而再一细想,忙再度提笔,又写了一封信,密密封好,叫了人来吩咐: “立即交给驿站,八百里加急,送京城!” 甄家。 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叫来了时任金陵省钦差体仁院总裁的长子甄大老爷,把信递给他看了,忧心忡忡: “颖娘的事情,盖不住了。” 甄大老爷一目十行看完信,有些不确定:“这的确说的是颖娘他们姐弟?” 老太太面沉似水:“正是。我原本不知道那小畜生逃走后去了哪里,如今才知道,却是去姑苏守着她姐姐去了! “当初太上下旨申斥,只说我们家不该为了遮丑胡来,还说颖娘之绣乃是天下至真至美……” 老太太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若不是那时颖娘已经是林氏之妾,只怕还会下旨让她仍旧回归本家! “所以,其中既然提到姓林的,那就必定是颖娘!” 甄大老爷皱着眉捻须细想,半晌,叹了口气,委婉道:“颖娘当年,也是为了补贴她那不争气的姨娘。 “母亲不如看在她一向恭顺的份儿上,给她姐弟留一条根罢?” 老太太哼了一声,靠在了旁边的大软枕上:“如今留不留,难道还由得我说了算不成?” 甄大老爷叹口气,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给小妹写回信去。” “你跟她说,我知道,她也是庶出的,物伤其类,难保不会想要多做些什么。 “可她也仔细想想,有这么个姨妈,对她的孩子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有那样一个舅舅,给人做妾的表姐妹,对她的孩子们又有什么好处!? “她可别忘了,她才娶了儿媳妇没几天儿,还有个小女儿没嫁呢!” 甄大老爷只觉得头疼,但也只好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赶在午饭前,嬷嬷便带了信回来。 甄氏顾不上吃饭,先看了信,不由得柔肠百转,纠结起来。饭也吃不下了,只拿着信回了房,倒在床上流泪。 丁明毅知道晚上都没收到妻子回信,不由坐立不安。 戴权瞧了出来,悄悄拽他出了行营,问他:“想回趟家?” 丁明毅一惊,反应过来,长揖到地:“内相明察!今晨给拙荆写了信,竟然此刻还没回音!” 戴权叹口气,低声又问:“她们姐妹如何?” “拙荆到现在教导小女儿女红,还拿她长姐做榜样。 “每次私下里跟我提及当初大姑娘‘病逝’,都会掉泪。 “懊恼那时恰好跟着嫡姐去了舅家玩耍,不曾见了最后一面。” 丁明毅满心不悦,“谁知甄家竟是这般黑心!” 戴权委婉相劝:“世家大族的闺阁姑娘,针线流得满世界都是。原也不是都没错。 “尊夫人想必也是跟娘家商量怎么办。 “甄家也为难。办吧,等于认了多年前的一桩丑事,怕是家里孩子们的婚姻以后都麻烦。 “不办呢,太上已经知道,昭庆郡主连案子的细节都说出来了。江宁县一根筋,想来也是必要讨这个公道。 “县官不如现管。甄家只怕也难逃开这江宁县的纠缠。” 因想了一会儿,悄声道,“不然,你回去一趟吧。太上也明白的,不会多问。” 丁明毅连连作揖,感激不已:“多谢老内相体谅!” “嗐!咱家虽然没有家,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看下来,却发现,各家都一样: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女眷们年轻时有多么刚烈睿智,老来就有多任性刚愎。没法子。” 戴权摆了摆手,让他快走,“明儿早来伺候!” 丁明毅答应一声,迫不及待回了家。 进了后宅一看,两个儿子和儿媳女儿们,都在正院厢房聚坐,愁容满面。 忙问何事。 小女儿便上来禀告:“母亲午、晚两餐都没吃。以为不自在,又不肯让大夫去看。 “我们姐妹和嫂嫂们都进不去。嬷嬷只说让母亲静静地躺一躺就好。 “可我们实在不放心,正商议着要不要给父亲捎信儿去呢。” 丁明毅立时明白,必是甄家扎了自家夫人的心,额上青筋暴起,心中恨骂不绝。 又怕吓着孩子们,便勉强压下怒火,安抚小女儿一句:“放心吧。你们母亲没事儿。” 又命长子和长媳,“这些日子家务事你们多担待些。” 终究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也暂时不要再把咱家的事儿,都告诉甄家去了!” 儿女们顿时一惊。 丁明毅再也顾不上他们,挥手令他们退下,自己忙回了上房去看甄氏。 果然,甄氏正在床上饮泣,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样。 丁明毅心中叹息,坐在了她身边。 老夫老妻了,也不兜圈子,直接道:“大明宫内相面对面跟我说,你那嫡母老背晦了。 “你不要理她。咱们家姓丁,不姓甄。 “我能当上两江总督,靠的也不是甄家,而是自己的本事!” 甄氏翻身坐起,抱着丈夫,放声大哭! 第283章 不可闹事 第二天一大早,丁明毅精神抖擞到了太上的行营,奔前跑后,忽然多了许多的干劲儿。 太上与戴权相视而笑。 冯唐茫然。 戴权便贼笑着解释:“丁总督昨儿晚上回家睡的……” 冯唐恍然大悟,也笑了起来,低声道:“一看这就是睡好了!” 戴权噗嗤一声笑,忙又悄悄告诉太上。 太上捋着胡子,哈哈仰天大笑。 笑声未了,丁明毅掀开帐子进来,满面肃然:“外头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太上起驾!” 三个人都笑着看他,忍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 丁明毅一脸莫名。 冯唐忍了笑大步过去,搂住他的肩膀,道:“走!我跟你一道出去!” 丁明毅啊呃一声,忙回头去看太上。 冯唐一把勒住他往外拽:“你看什么看!戴相伺候太上更衣呢!” 眼看着两人出去,太上和戴权越发笑得直不起腰来。 然而一到了外头,让过值守的侍卫,再往前疾走几步,拐个弯,寻个背人的地方。 冯唐一脸严正地问丁明毅:“你昨晚回家,令夫人怎么说?甄家想如何?” 丁明毅只愣了一瞬,忙据实以告:“甄家很勉强。仍旧不想公开承认。还以小儿辈的婚事名声为要挟,令拙荆少管。” 冯唐微微怔住。 丁明毅坦坦荡荡:“拙荆乃是家中庶幼女,与慧娘一样,不得嫡母喜欢。 “当初因我是一介寒儒,甄家才将她下嫁给我。 “然拙荆温柔贤惠,孝顺我父母归老,养育几个孩子,从未有半分怨言。 “我这些年都未纳妾,与拙荆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丁明毅老脸微红,想了想,忙道,“拙荆生母产难而死。 “那慧娘在甄家时,当得起‘长姐如母’四个字。 “拙荆与我议定,若那甄氏女愿意离开薛家,我愿认她为义女,为她另寻良缘!” 冯唐松了口气,叹着气,一巴掌拍在丁明毅的肩上,赞道:“大丈夫当如是!你是好样的!我老冯交你这个朋友!” 丁明毅长揖到地:“多谢冯将军青眼!” “我跟你说!”冯唐一把拽起他,低声道,“太上不满甄家已久。 “然毕竟是老臣,他老人家又已经退位,不好苛责太多。这班人,自是留给陛下去处置。 “所以,你且劝尊夫人,暂时隐忍。 “此案因为中间还有一位昭庆郡主,倒也不用你们夫妻此刻便出面顶撞岳家。 “且先看着。不急。” 丁明毅下意识地皱了眉头:“太上不怕尾大不掉么?” 冯唐笑了笑,拍拍他:“你是甄家亲女婿,尚且这样想。那他家这个尾到底大不大,你心里还没数么?” 丁明毅醒悟,笑着点了点头:“是。我听冯兄的!此案且让江宁县去办!昭庆郡主万一办不圆满,我再出面不迟。” 冯唐深深点头,笑着拉了他回去侍候太上。 然而冯唐不知道的是,他们刚把行营搬到了下一站,驻扎完毕,众人休憩时。 丁明毅立即又挥笔写了两封信,令亲卫悄悄去了江宁县,一封给曹谕,一封,给昭庆郡主林黛玉! 歇了一天,玩了一天,到了第三天,太后懒得出门,孟姑姑便拉着黛玉和探春跟自己一起出门。 可才一出府门,两姐妹便笑着让她自己去放飞,黛玉甚至还给了她一个装着二百两银子的荷包: “姑姑去玩罢。敞开玩。只要不闯祸,怎么玩都随你!那些我们姑娘家不适宜去的地方,你也可以去!” 孟姑姑大喜,拿着钱高高兴兴地要走。 黛玉忙对跟着自己等人、已经目瞪口呆的冯紫英说道:“冯大爷派两个禁卫跟着姑姑!” 冯紫英如梦初醒,急忙照办。 接着黛玉也看探春:“不然,我们两个也分开玩吧?你不要去贾家看看?” 探春含笑:“林姐姐善解人意。” 黛玉便笑着看冯紫英:“义敏这里,却得冯大爷亲自跟着。贾家势大,只怕他们会欺负义敏。” 冯紫英忙不迭答应一声,看看黛玉,又犹豫起来:“那郡主这里怎么办?” 黛玉笑笑:“我去县衙,问问案子怎么样了。原本江宁县也该下晌来织造府听差。 “我便去县衙旁边的酒楼茶肆,听书听曲儿地等着便是。” 冯紫英这才放下心来,又令两个禁卫跟着黛玉和晴雯雪雁,这才自己又带了两个禁卫,陪着探春去了贾府。 黛玉令马车慢慢行去,直到辰正才到了县衙跟前。 因让那禁卫:“去问问,看看曹知县今儿是在县衙,还是去了应天府。” 禁卫不及细想,答应了去问。回来时,满面怪异:“郡主料事如神。曹知县果然去了应天府。” “那咱们也去应天府。”黛玉面不改色。 禁卫刚想反驳,雪雁却笑道:“对啊!咱们就去迎他! “不然万一曹知县从应天府出来,直奔太后行宫,却不回此处了,咱们岂不是要从天亮等到天黑?” 禁卫想想也对,遂安静领命,去赶车了。 待到了应天府衙,却已近正午。 黛玉看看旁边不远处就有几个酒楼,索性命一个禁卫去定个雅间,让另一个禁卫去府衙找曹谕: “让他完了差事过来吃饭。你们三个就在我隔壁,这样正好。” 禁卫们连连点头,忙分头去办差。 酒楼一听他们五六个人却要定两个雅间,立即告诉他们,雅间已经定没了! 太极宫的禁卫,大多都是京城武将家的子弟们,自来纨绔惯了,一听便恼了:“没有也给我匀出来!” “哟呵!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买卖,外乡人,敢在此放肆!”酒楼小二丝毫不惧。 晴雯耳朵尖,在门外车上便听见里头吵闹,笑着跟黛玉道:“吵起来了!” 黛玉摇摇头:“你去说一声,不可闹事。” 晴雯抿嘴一笑,跳下车去,袅袅婷婷进了酒楼。 她本就艳丽妖娆,如今又走得摇曳生姿,店里人顿时便看直了眼。 晴雯却不理这些,直奔那禁卫,瞪了他一眼,喝道:“吵闹什么?定个雅间这样难!” 禁卫被她气魄压制,不由委屈起来:“我问有没有雅间,他又说有。我说六七个人,要两个雅间挨着的。他又说都没有了。” 晴雯笑一笑:“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人家不招待,咱们就去别处。 “偌大的应天府,难道还没有一个酒楼有两个雅间的?咱们找一找便是。 “主子说了,咱们是外乡人,不可闹事。” 第284章 监察御史 正说着,外头曹谕走了进来,一眼看见那禁卫和晴雯的站姿,便含笑招呼:“怎么这么久?等你们呢!快出来!” 二人自是认得曹谕的,见他竟也不愿意惹这家酒楼,不由格外诧异。 然而一个是自家主子也明说了不让闹事,另一个亲眼见了自己上司被这厮狠狠修理过一顿,两个都极为识趣地跟着走了出来。 曹谕往外走了几步,便看见旁边停着的车马,明白黛玉应该就在其中,过来略一见礼。 黛玉在车内含笑道:“我再没想到,请曹先生吃一顿饭,竟这样难。” 曹谕笑了笑,左右看看,竟再没有跟这家差不多的酒楼,想了一想,道:“我晨起来时,隔着两条街,倒还有一家酒楼,门前干净的很。不如过去试试。” 黛玉笑着令车夫跟他走:“就依曹先生。” 一马一车几个人,慢慢离开。 酒楼的小二在门里抱着胳膊看着,撇撇嘴:“呸!穷鬼!” 过了两个街口,便是一条笔直宽敞的大街。 满街上走着的,竟有一半是穿着襕衫、戴着方巾的人。 黛玉从车窗处看见,便笑了起来:“府学和文庙在这条街上?” “正是。”曹谕骑在马上,走在车边,听见这句问,下意识便答了话。 黛玉愣了愣,含笑道:“这条街好,斯文些。” 曹谕笑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须臾到了一间极热闹的酒楼。 依旧是晴雯和禁卫去问雅间,道明乃是六个人,要两个雅间,顶好挨着。 小二问缘故,晴雯便直言相告:男女不同席。 小二笑问:“鄙店有一个大间,隔成了两个小间,都是独立的。唯有中间隔板处,可以摘开,有一扇纱窗。 “这样一来,若是亲朋好友男女分席,摘了窗板,两边可以说笑,只是不能同桌用饭。” 晴雯大喜:“还是你家会做生意!我们就要这一大间!” 小二满面带笑,又指了侧门,请女眷们从后头上楼。 黛玉听了安排,对此店极为满意,特意问了一句店名,还念叨了两遍,记了下来。 于是,黛玉带着晴雯和雪雁在一间,曹谕和两个禁卫在一间,各自用饭。 一时吃完,黛玉又吩咐让沏了好茶来。 两禁卫对视一眼,便都站了起来,随便扯个借口,一起出去。 黛玉极为满意,看了雪雁一眼。 雪雁会意,出门便塞了个荷包给两禁卫:“刚才看见对面街上竟有卖糖炒栗子的。 “南方这东西可少见。我一时馋了,请两位大哥帮我买一包来尝尝。” 禁卫们也明白,笑着答应了,又问雪雁:“你们那个姐儿如何不出来?我瞧着她是个爱逛的。” 雪雁嘻嘻地笑:“人太多,她生得太好,招人眼。姑娘一向不许她走来走去的。” 禁卫们连连点头,有一个趁机便问:“她可定了人家么?” 雪雁捂着嘴笑:“她脾气大,又无亲无眷的,大约不会嫁人,只跟着我们主子吃喝玩乐一辈子了!” 两个禁卫二脸惋惜。 雪雁见状,笑一笑,也不多说,先下楼去找掌柜的看柜上最好的茶是什么样的。 转了一圈回来,带了小二收了桌上残羹,沏上热茶,摆了蜜饯干果,这才退下。 雪雁又贴着黛玉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 黛玉一挑眉,缓缓颔首:“既如此,说话不必十分避讳店家。” 雪雁明了一笑,点了点头。 曹谕等那边一应嘈杂声音都没了,这才恭敬起身,正儿八经地给黛玉行礼: “今科二甲末名、原任丹阳县尉、现任江宁代知县、奉密旨御史台监察御史,曹谕,参见昭庆郡主!” 黛玉听了他最后这个官衔,明白这才是他的底牌,放心一笑,道:“不敢当此礼。 “曹监察请起,请坐。我私自出京,陛下可有旨意责罚?” 曹谕笑了笑,叉手低头道:“陛下密信不曾提及。”然后才坐了回去。 顿一顿,小心问道,“下官收到消息,郡主自苏州便开始查看甄氏女一案。 “不知的是故人,情深难舍;亦或是别有它令?还请明示,下官也好遵令照办。”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曹监察可知智通大师?” 曹谕点头:“与大师在寝浦禅寺有一面之缘。也是那时知道陛下才刚寻到大师不久。如今大师可能已经回京了。” “我也在寝浦禅寺见了大师一面。”黛玉轻声道,“大师问我父病因,我怔忡不能答。” 曹谕脸色顿时肃然,侧耳静听。 “大师说我父亲当年在京时,身子极好。不仅他身子好,连我母亲也很好。 “后来大师离京远行,与我父在扬州还见过一面。他说那时我幼弟已夭折,母亲和我都病恹恹的。 “但即便那时,我父亲仍然身康体健。 “大师十分伤心,也格外疑心。” 黛玉说到这里,长久沉默。 曹谕一字不发,静静等候。 过了许久,黛玉才强忍下泪意,勉强再度开口: “我父亲病重,接我回扬州时,我贾家表兄曾经专门从金陵请了一位杏林圣手。 “想那大夫怜惜我父女命苦,所以悄悄告诉过我一句话。” 曹谕下意识屏住呼吸,双手扶膝,身体微微前倾,听得越发聚精会神。 黛玉低声道:“他说,我父亲这病由来已久,将近六年。” 六年!? 什么病能一病六年?! 除非是…… 曹谕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除非是毒!慢性毒! “我回去的时候,我父亲早已病入骨髓,不可治了。他只是尽力缓解父亲的痛苦罢了。” 黛玉低下头,眼泪再度落下来。 父亲早就不行了,只为了还没能安置好她的余生,这才又强忍着痛苦,多撑了三四个月。 曹谕惊讶地几乎要坐不住,不由得便轻咳了一声。 黛玉拭泪,勉强笑一笑,轻描淡写:“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的。扬州地面上,被盐商拿下的鹾政不知凡几。 “若不是我幼弟夭折时我们尚未抵达扬州,我都怀疑连我母亲幼弟之陨,也是他们的手笔。” 曹谕眉头紧锁,默然片刻,方轻声开口:“郡主可知,智通大师便是当年的大理寺神僧?” 第285章 旧案颇多 大理寺,神僧?! 黛玉茫然。 曹谕听她沉默,了然:“想必郡主幼年便离开京城,这些旧事,便无从得知了。” 遂正襟危坐,细细解释,“智通禅师俗家姓段,乃是进士出身。 “他自幼便喜看人断案,因此守选之时,便频频上书,愿为县尉,专司讼案。 “后来果如他愿。连迁三县,均为县尉。端的是断案如神,万民称颂。 “太上啧啧称奇,便把他调进大理寺,任了推官。 “大理寺原是复核天下案宗的地方,同时也有许多悬而未决的旧案堆积其中。 “段推官到任七个月,大理寺的旧案便了结了一半。 “而且,他断案有一个神奇之处。 “他并不用看多少证据,只要把原告被告证人们的供词都看一遍,便能把案情猜个八成。 “再加上一二物证。接下来只要把几方人物都凑齐,他就能把案子问个清楚明白。 “可惜,他心里只有案子,根本不懂什么叫审时度势。一来二去,便查到了当时的废太子妃娘家头上,哦,也就是东平郡王家里。 “原本,先废太子与他这位岳丈极少来往。可那一次,先废太子一听有案子跟东平王有关,立时便恼了。 “听得说,太子鼓动了一班东宫僚属,加上与东平王旧交甚笃的若干老臣,连着挑了大理寺案件小半个月的错儿。 “段推官只是痴迷解案,却不是傻子。这时明白过来,愈发恼怒,便更卖力地接着往下查。 “然而此时,太上却宣了他进宫,请他吃了顿饭。吃完了,却告诉他是东平郡王从东海边弄来的食材。 “段推官立时便明白了太上的意思。但这一来,他恼了,也寒了心,回到大理寺,连夜将所有案宗归档。 “接着,便直奔城中的大慈恩寺,落发出家,领了法号智通。挂冠封印,扬长而去。 “当时陛下还赶去拦他,谁知一直追到码头,也没追上。 “陛下自是惜才如命,听说当即回宫去跟先废太子大吵了一架。太上出面安抚都没用。 “因他法号竟是智字辈,大家好奇去问。 “大慈恩寺的住持方丈便说,此人绝顶聪明、悟性极高,自己不敢为师。是以代师收徒,排行乃是自己的小师弟。 “段推官刚辞官出游时,大约愤懑满胸。挂单时还会指点当地寺里僧众一二。 “后来有一二年间,天下僧众流传一种说法:宁跪佛祖,莫遇师叔! “皆是因为任何私密事,都逃不过师叔法眼! “这师叔,便是指智通大师了。” 曹谕说完,端起茶碗一口气喝尽。 黛玉听得心驰神往,半晌才忽然低声道:“想必那个案子,并不是查到了东平郡王头上。而是查到了先废太子妃的陪嫁。 “智通大师以为是东平郡王府的人犯了事,自然孤身奋战,紧抓不放。 “可这案子,若是先废太子借着东府的人手办的呢?” 曹谕一惊,失声道:“郡主听说过这个案子?” 黛玉摇头:“不曾。” 曹谕定了定神,方叹了口气,低声道:“京里后来,影影绰绰的,各家都有这个疑惑。 “毕竟若是东王犯了案子,以太上的脾气,再怎么,也该遣人训斥才是。 “可那件事后,太上对东王一字未发。倒是太子,频频进宫讨好太上。 “后来先废太子妃出面,说那案子就是自家奴仆做下的,还让对方投案自首。又跪请太上召智通还朝。 “太上还在公开场合表示欣慰,太子终于知道亲近岳家了。还令人去寻过智通。 “可那时节,京中忽然间便出现了佛道之争。 “大慈恩寺跟清虚观彼此虎视眈眈。老方丈便发了信去,不令智通回京。 “后来先废太子在圈禁时说漏了嘴,大家才知道,佛道之争也是他居中挑拨才有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智通回京搅合。 “于是众人都猜,那个案子,只怕是太子犯下的,所以太上才这样护短。 “然而也有人说,智通从未断错过案子,必定不是太子,而是东王。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黛玉轻轻颔首。 曹谕叙完前因,这才轻声劝慰:“陛下如今遍寻天下,召智通大师回京,想必是有重开旧案之心。 “只是旧案颇多,不知是否此案排在第几罢了。” 黛玉一愣:“旧案颇多?” 曹谕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说得太多,想来想去,只得委婉表示: “此次新科进士,陛下单独召见了许多。下官只是其中之一。 “听家兄说,此次进士们留在京中的寥寥无几,大部分都派出去了。 “尤其是九边,几乎都派到了。 “甚至,还包括西南。” 黛玉心中一动:“西南?川蜀么?你是在说,石榴案?!” 曹谕瞳孔剧震! 接着便忙低头喝茶,可茶碗放回桌上时,却轻轻地磕碰出了声音。 若是黛玉能看到他此刻的情形,便能发现,曹谕放在桌上的手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然而,从茶碗声音和这曹某的沉默来看,他竟知道此事! 黛玉心头也是狠狠一跳:这样隐秘的新旧案件,昭明帝竟然告诉了他一个年轻进士?! 虽然隔着一层窗纱,二人都只是模模糊糊能看到对方的一些表情动作。 然而此刻,两个人却同时转开脸,目光回避,心里狂跳如鼓! 她/他在陛下跟前,究竟是何等要紧的地位,才能对这等隐秘大事,也知道一二?! 气氛一时凝滞。 晴雯和雪雁都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过去。 这两个人说的好好的,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 黛玉察觉到丫头的目光,忙硬寻了个话题来问:“令兄执掌吏部,已算得上位极人臣。 “如何能舍得让曹监察来此浑水,冒此风险?” 曹谕此刻心乱如麻,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最真实的答话:“我的前程,关他何事?!” 黛玉再也想不到他竟会这样反应,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便在此刻,外头忽然有人叩门:“可是昭庆郡主与曹知县在里面?” 第286章 两间酒楼姓氏谁 黛玉便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忙走到门边,掩住门缝,手摁门闩,道:“郡主正在这里。门外是谁?” “小人等乃是两江总督丁制台亲卫,奉命来给郡主和曹知县送信的。” 门外人恭恭敬敬。 紧接着便是两位禁卫的声音:“腰牌。” 窸窸窣窣了一会儿,禁卫的声音响起:“回禀郡主,已勘验过,是丁总督亲卫。” 黛玉看着晴雯点了点头。 晴雯这才开门:“进来吧。” 两名亲卫一边房间进了一个,准确无误地交了信。 黛玉含笑点头,道一声“有劳”,又笑问:“我也是临时起意来此,你们怎么找来的?” 却见两人面色怪异,一个道:“原是去了游赏的地方找,却没找到。看看天近午时,想着郡主该用饭了,便挑着酒楼看。” 另一个接着道:“小人原是去应天府寻曹知县的。原以为曹知县会在府衙附近,薛家那间酒楼吃饭,谁知竟没有。这才猜着兴许跟郡主碰上了,便打听着往这里来。” 黛玉挑一挑眉:“那间酒楼是薛家的?” “是。” “原紫薇舍人的那个皇商薛家么?” “是。” 黛玉便淡淡笑一笑,不做声。 在黛玉房间这个亲卫,万分忍不住,奓着胆子问了一句:“郡主试着这家酒楼的饭菜可还合口?” 黛玉奇怪:“很是地道。怎么了?” “这酒楼乃是我家主母陪嫁。”亲卫笑答,又打一躬,“能伺候郡主高兴,实是我家之福。” 黛玉呵呵轻笑起来:“竟是这样么?既然如此,那便让你们丁夫人请了我这一顿吧!” “这正是郡主赏脸了,我家总督不胜荣幸!”亲卫笑着欠身拱手。 黛玉也笑了起来,让叫了掌柜过来。 掌柜的早就候在门口,听传忙进来,作揖告罪,又要跪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黛玉忙命他不得跪:“快别这样!我还跟你要东西呢!” 掌柜的听令起身。 “把你们店里最拿手的菜,加上我刚才吃过的桂花鸭、清炖鸡孚、炖菜核和美人肝。 “快到晚饭时,送去织造府,只说是林姑娘点来给老太太品鉴的。” 黛玉笑吟吟。 这酒楼既然是丁夫人甄氏的陪嫁,自然知道织造府后衙如今乃是太后行宫。 林姑娘正是面前这位昭庆郡主,那老太太还能是谁?! 太后啊!!! 自家酒楼竟然能把菜色奉到太后跟前去! 掌柜的顿时喜不自胜,噗通又跪了下去,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多谢郡主赏脸!” 林黛玉笑道:“我这可不是赏脸,竟算是考校呢! “太后她老人家可来过好几回金陵了,跟着太上吃过最顶尖地道的金陵菜,她老人家那舌头可万万糊弄不得。 “你们若不使出十分本事来,让太后挑了不是,我没了面子,怕不得还会来砸了你们的招牌也不一定呢!” 掌柜的立即拍着胸脯保证:“我不怕掉了脑袋,也不敢敷衍太后和郡主娘娘! “何况我们就是做饭菜生意的,若让吃的人不高兴了,那别说砸了招牌,便砸了店,也是应当应分的!” 黛玉被他说得笑靥灿烂,连连点头:“这样就对了。我在京城也有几家酒楼。 “你跟你们夫人说,等她去京城,我也请她去我的酒楼吃饭。若不好吃了,也凭她处置。” 掌柜的大喜,连连作揖:“可不敢当!小人替我们姑奶奶多谢郡主抬爱!” 黛玉含笑点头。 掌柜的识趣告退,顺便还拉了旁边呆呆听着的亲卫一起出去。 另一房间里的亲卫跟着给曹谕作了个揖,也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掌柜的陪笑着跟那两个禁卫点一点头,又热情地请他们楼下单开了一桌坐着,上了消食的柑普和瓜子。 这才拉着那两个亲卫绕到柜台后面背人处,满脸希冀地问:“说是我们家大姑娘,那时竟没暴病而死?我们六哥儿,竟还留了后?!” 两个亲卫面面相觑,不禁问他:“你从何处听来?” “嗐!这你就别管了!你只说是不是吧!!”老掌柜急得两只眼睛都红了,跺着脚攥住了两个人的手腕。 两个亲卫交流一下眼神,小声地对掌柜道:“老叔,我们不瞒你。可你万不能到处说去! “尤其不可去冒冒失失地问老爷和夫人!” 掌柜的只差举手发誓,催着他们快说。 亲卫便悄声告诉了他消息,又道:“我们看林郡主这意思,竟是定要替甄家姑娘讨这个公道。 “因这件事该着江宁县现管,所以竟当着太上和太后的面儿挑明了甄家姑娘的来历。 “只是你们甄家的主子们却不当人,竟还不肯痛快认下这姑娘! “这中间还牵扯了若干朝廷重臣,只怕是还有的闹呢。 “我们都知道老叔原是大姑娘的乳兄,后来又跟着甄六爷上学,跟他二位是最亲的。 “可老叔也要体谅夫人为难不是?” 掌柜的早就老泪纵横,一听这话,极为不悦:“这有什么为难的!?” “你们甄家那几位主子,拿着咱家哥儿姐儿的名声威胁夫人!你当夫人为什么病了?!” 亲卫只得越性把内情都告诉了掌柜。 掌柜顿时气得浑身直哆嗦:“自家的骨肉都不要,且拿着人家的骨肉去要挟! “他们这样混账行径,也不怕天打雷劈!难怪我们六哥儿一听他姐姐暴病,就连夜离家! “这若是没走,怕不得一条性命还得断送在他们手里!” 两亲卫对视一眼,对于甄家的旧年丑事不好多加议论,急忙告辞。 回到太上行营,又把这件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禀报丁明毅不迟。 这边林黛玉和曹谕这才拆封看信。 黛玉边看边轻轻笑了起来:“丁总督求我不要让甄家姑娘回甄家。 “哪怕是在京城寓居,他夫人替那姑娘置办衣食住行,只是别要让甄家知道便是。” 曹谕也冷笑一声:“丁总督命我不必顾忌甄家的态度。还说:不要理他们胡放狗屁!” 黛玉轻笑,信件撂在一边:“看着来我的丫头打听得不差。这丁夫人,果然是个有良心的。” 第287章 案子简单人情难 黛玉见曹谕并不惊奇,凝神略想,便明白了过来,轻轻笑问: “你带我来这个酒楼,想来是早就知道这是甄氏的陪嫁酒楼了?” 曹谕笑着整理了一下铺在膝盖上的衣襟,点头道:“应天府、总督衙门都在江宁。 “北王将我迁来此处,原就是为了让我就近监视这两位。 “早先治水的时候,走遍了这一段两岸,大略情形早就知道一些。 “此酒楼乃是姓甄这件事,还是北王告诉我的。 “他极爱甄家的一道独门菜,就是郡主也称赞的那个美人肝。甄家用料与旁人不同,所以极美味。” 曹谕若无其事地提到北静王,却见黛玉始终静静聆听不为所动,心中越发赞叹敬佩。 因主动说道,“我今天在应天府查看旧卷宗,发现贾某乃是初到金陵,便将此案几个关系人查得清清楚楚。 “这才有那个胆量胡乱判断此案,并不怕冯家再往上喊冤。他这桩本事来的蹊跷。郡主可知内情?” 黛玉点头:“我今日特地来寻你,就是为了告知你此事详情。” 自己自是懒得长篇大论的,便叫了晴雯过来,“你说与曹知县听。” 晴雯便将甄家和贾雨村葫芦庙的往事、沙弥变门子又被充发、最后再度回到葫芦庙成为住持和尚觉善的事情,一一道来。 此事跌宕起伏,格外曲折。 曹谕听得如痴如醉。 晴雯一口气说完,渴得连喝了三碗茶才算是润了喉。 曹谕此时已经有了决断,整理一下思绪,对黛玉拱手道:“下官一会儿便去应天府,接着查那觉善大师的案子。 “若他那俗家的妻儿都不是意外,那必定有迹可循。” 黛玉点头,不语。 曹谕又想了想,诚恳表示:“令尊清名,下官年幼时便听家中长辈多有提及。 “郡主曾说,那个替令尊诊治过一段时间的杏林圣手乃是金陵人。 “若是记得姓名医馆,下官可代为找寻。 “果然智通大师重开此案时,立即便将那大夫送往京城作证,可好?” 黛玉站起来,屈膝朝曹谕行了半礼,轻声道:“曹先生相助之心殷殷若此,我先多谢您了。” 曹谕忙跳起来避让:“不敢不敢!都是下官职分应当的。” “只是,此案若审理,江南牵涉的人必定极多。曹先生只先做好准备罢。 “照我想来——智通大师若是觉得此案元凶在京,想必会在京城审理,令你押解若干帮凶证人上京。 “可若是查到元凶就在江南,说不得,会借你江宁县衙一用。 “哦,若甄氏女一案操作得当,说不定不用借江宁县,直接借用总督衙门,请你帮手,清查此案。 “这都说不定。” 曹谕心道:说不定正会如此。因坦然颔首:“果然如此,我当竭尽全力相助!” “那大夫姓江,当时已过古稀,如今不知是否健在。 “我记得那时他曾带一药童,似是他的孙儿,名唤菘郎,看着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 “医馆是哪一间,我当初年幼不懂事,委实不记得了。” 黛玉歉然。 曹谕点头表示理解,且信心满满:“令表兄贾二爷既然能从金陵带去扬州,想必是城里有名的大夫。 “如今既知姓氏,还知他家少年郎的乳名,应该好找。” 两人再说几句,曹谕告辞而去。 黛玉又默然坐了许久,这才疲惫地回了织造府。 待她进了二门,先给太后请了安,一问,才知道探春和孟姑姑竟都还没回来。 太后等她换了衣裳、盥洗罢了,便叫她来,仔细看了气色,便让紫鹃去给她炖红枣桂圆羹来。 黛玉笑着推辞:“我不爱吃太甜的。” “你给我乖乖听话!”太后嗔她一眼,又絮叨,“还不到申时便回来,显见得压根没去游玩。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去问那案子了?” 黛玉低头称是。 太后看着她憔悴的样子便心疼,想要端起架子来训斥,又百般舍不得,终归还是叹了口气。 拉了黛玉在身边坐下,抱着她小声地哄:“太上是不大在意人命。 “可他身为社稷天下之主,想事情跟咱们是不一样的。且这回他已经默许江宁县去查了。 “那姓曹的为人极有心计,又有个吏部天官的长兄。天下没几处能让他吃亏的地方。 “这人既然应承了这个案子,就一定能替你查个水落石出。你只放心便罢。 “先头我虽然听小孟说了这个案子,却没张罗着查,是因为担心到时候恐怕会把你舅家和你父亲都牵扯进去。 “你想一想,那雨村毕竟是你西席,若无你父亲一封荐书,他便有三头六臂,也进不去荣国府的大门。” 太后愁道,“你不过是没答应水溶的亲事,他们便那样空口白牙地编排你。 “等这案子掀出来,皇帝若不护着你,他们会说全是因你而起,林如海为了女儿枉顾国法; “皇帝若护着你,那难听的话肯定就更多了。” 太后越说越发愁,摩挲着黛玉的头发,眉心几乎要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最担心的,就是到时候皇帝和太上两个人一商量,反而要牺牲了你,换个朝野太平!” 黛玉心头微暖,伸手搂了太后的腰,把自己窝进老人家柔软的怀里,娇滴滴地撒赖: “那我不管!太后娘娘早说了让我搬进延嘉殿去住! “我早吩咐了小红,让她回到京城就收拾府里的东西! “说不定,我连太后的车辇都不下,从金陵就一口气直接进宫了呢! “您可不兴反悔的! “等我住进了延嘉殿,我看谁还敢说我!” 太后抱着怀里的小娇娇,心里顿时软成了一滩水,什么朝廷大局顷刻间都丢到了云外。 一叠声地满口答应:“好好好!回京就去延嘉殿!我看谁敢说我的昭庆!” 黛玉便笑着提起晚饭,让紫鹃赶紧去告诉厨房不用做了,又跟太后绘声绘色地描述甄家的酒楼那个套间的好: “回来咱们跟太上一起再去那酒楼! “咱们女眷在这边屋里吃饭;太上可以带着丁总督、冯将军和戴相他们,在那边屋里吃饭。 “还能一起评论评论菜品和羹汤呢!多方便!” 想一想,又看着紫鹃道,“咱们京城的酒楼也可以做这样的雅间。你回去记得提醒我。” 太后呵呵地笑,又点点她的鼻子:“小财迷,就知道玩!” 话题成功被扯开。 两个人正说笑,外头人报:义敏县主回来了。 黛玉忙站起来,接了出去,口中低声道:“贾家最势利,也不知义敏有没有受气。” 第288章 人呐,难当呢 贾探春眼睛红红的迈步进门,一看黛玉迎出来,勉强笑了一下,伸手握住了黛玉的手:“姐姐回来得倒早。” 黛玉轻轻抱了她的肩,低声问她:“受委屈了?” “算不得委屈。”探春微微眨眼,泪水顿时便满了眼眶,“我已除了族,原就没资格再进贾府……” 黛玉皱一皱眉,把她送到太后跟前,立即便转身出去,问外头:“冯大爷呢?” 冯紫英正在门口生闷气,闻言张口便道:“末将在!” 嗓门大得像打雷! 黛玉睁大了眼,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探春和太后一眼。 太后正拉着探春细看她眼睛,眉间已经添了薄怒。 听见冯紫英那一声,太后吓了一跳,登时恼了,拍案喝道: “小猢狲!做得哪门子牛叫!滚进来!我有话问你!” 冯紫英缩了缩脖子,低着头快步进来,在内室门口朝里躬身:“紫英在。” “义敏不许说话。”太后先堵住探春的嘴,然后才瞪着冯紫英问,“你陪着义敏回的贾府吧?出了什么事?” 冯紫英一口浊气吐出来,道:“并未出什么大事。 “甚至因为县主上门,还开了中门迎接。 “只是话里话外,说什么自来不速之客,恶客居多。 “好在贾家已经去了的珍大哥哥的遗孀尤氏嫂子与县主还有几分故旧情分。 “接了县主去自己住处,讲了许久的话。” 所以,贾家族里没给探春好脸色,但是尤氏却心里门儿清,仍旧与探春好。 黛玉慢慢地走回来,看着太后脸色和深深低着头的探春,笑了笑,缓缓开口: “义敏一向洒脱,怎么如今竟糊涂了? “你去看望珍大嫂子只是叙旧,可不是为了别的。 “你得太后垂青,成了陈氏义女,就该好好地姓着陈,尊着义敏的封号,端端正正地当你的县主。 “怎么还像当年一样,一碰上姓贾的,自己先弱了气势? “义敏,你记着我这句话: “跟清醒人讲道理,跟聪明人讲利弊,跟糊涂人只讲拳头!” 又责备冯紫英,“冯大爷乃是禁卫统领。我让你随义敏去贾府,就是为了她县主的身份,莫受了怠慢。 “怎么冯大爷竟只念了跟贾氏的世交情意,把我们义敏的体面尊贵都不顾了不成?” 似笑非笑地看着冯紫英,道,“我今儿必要仗势欺人一回! “冯大爷现在就再去一趟贾府。谁说的县主不速上门便是恶客,就让谁来太后行宫给我跪到天亮!” 探春一惊,忙抬头张开嘴,想要说话。 太后一眼看过去,声音冷了下来:“义敏,你想清楚。你今儿放下的,到底是你自己的脸面,还是本后的体面!” 这还是她二人自见太后以来,头一回听见太后自称“本后”! 探春顿时知道,自己怕是抚到了太后逆鳞,立即下座,盈盈跪倒: “是!义敏无知,竟惑于小义!明日自当再去贾府,扶正祛邪,补偏救弊!” 太后脸色缓了下来,让她起身,坐到自己身边,教训道:“你一向通透豁达,心思敏捷。 “这几个月,生生是让昭庆娇惯坏了!脑子也懒得动,心肠也软了! “你若是如此,那以后给我当义女,可有你的苦头吃呢!快给我打起精神来!” 林黛玉便在旁边撇嘴:“我若管,便是多管闲事;我若不管,又成了娇宠惯坏! “如今这人呐,是真真的难当啊!” 太后冲着她一口呸过去:“说得好似你自己便能免俗一般!光会教训义敏! “你真能把心肠硬起来,甄英莲的事情你管她作甚?宋妙玉的事情你又管她作甚? “杂七杂八的,上辈子的恩怨债务,你都拉了来背在自己身上! “你家姓林的只剩了你一身一口,你可不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黛玉早就凑到太后的另一侧坐下,却又背对着太后,哼哼唧唧地抱怨: “我若不是这个张罗性子,太后也能收了女儿?! “如今趁脚的鞋袜穿了不知道多少,倒来挑我这中人的错,嫌我管得宽了! “真个的,我明儿通不管了! “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有这个胆子,宁得罪了太上,也要带着太后娘娘去坐三天海船的!” 太后又笑又恼,一把捏住黛玉的耳朵,拽回来拧她的嘴:“这小鹩哥儿这一张嘴哟! “真是让人恨也不是,喜欢又不是!我索性撕了得了!省得日后长长久久地天天气我!” 黛玉一头倒在太后怀里,娇娇地喊疼:“太后刚才还答应我一定带我去延嘉殿,如今又要想法子反悔了!我不依!” 探春在旁边忙凑趣:“母后快打她!她全仗着一张嘴,骗了这个哄那个,最会兴风作浪了! “母后只带我一个人进宫,不要理她!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少舌根可嚼!” 黛玉一把抓过去:“你个没良心的!我这样辛苦是为了哪个混账丫头?你看我不先撕了你的嘴算不得!” 冯紫英早就退后三步,避在内室门口侧面,然而里头情景仍旧听得心惊胆战,一个字儿都不敢插嘴! 妇人们说起话来,竟这样吓人么?怎么他分不出来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呢?! 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先分解了闹着玩的小姐儿两个,这才又笑着叫冯紫英: “昭庆刚才的话你没听见么?且在这里听我们娘儿们的热闹!还不快去办差!” 冯紫英心里咯噔一声,只得答应一声,低着头退了出去。 外头禁卫们见他脸色奇差地出来,不由好奇:“听里头笑声这样欢畅,怎么冯大哥却看着并不高兴?” 冯紫英呆立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流云随着越发湿寒彻骨的风千变万化,忽然转眼看那几个禁卫: “你们家里母亲、嫂嫂、姐妹们聊天时,有哪个全都听懂过?” 所有人齐刷刷摇头:“十句有十句半听不懂!” 冯紫英叹口气:“没错。我从来听不出我娘说话的弦外之音,她还说等我娶了媳妇就好了。 “我现在觉得,待我真娶了媳妇,这家里说话听不懂的人,只是又多了一个,绝不会少半!” 当夜定更,冯紫英凭着太上的玉佩闯了夜禁,带了贾府一个代字辈、一个文字辈的两族老回来,在织造府二门口,让一口气跪到了第二天天亮。 第289章 掌嘴! 翌日清晨,太后悠悠地让人传话出来:“看不起我,便不要做我司徒家的臣民,走啊!” 两个人均是一把年纪,经过这一夜的罚跪,早已萎靡欲死。 待听见这句话,终于明白义敏县主竟是真得了太后欢心,惊骇后悔之余,哭着叩头,告罪求饶。 冯紫英这时也已起身,一边擦牙净面、束发整衣,一边从窗口往外看热闹。 里头一声开饭。 冯紫英索性便端了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又拿两个大肉包子,蹲在两个人旁边。 一边大口吃包子,一边跟他们“闲聊”:“昨儿晚上太后气坏了。 “两江总督夫人孝敬了十几道菜,太后娘娘是一口都没吃进去。 “我听说丁夫人酒楼的人就等着这菜送完了,立马挂牌这是太后娘娘爱吃的菜,好生地在年前挣它几两银子。 “如今倒好,太后一口没吃,郡主和县主又哭了半宿。怎搞?” 两个人一宿冻饿,闻见那香辣窜鼻的汤味儿已经肚子咕咕叫了,何况还有肉包子的香气。 那油汪汪、甚至略带腥气的味道,再加上因要去腥解腻加进去的葱姜荆芥微辣的冲劲儿,往日里闻着便掩面,如今竟格外诱人! 一个人鼻翼不停地抽动着,咽了一口口水。 另一个人则馋得两只眼直直地盯着冯紫英手里的包子! 可是,两个人耳朵里却分明听见说: 因为自己等人怠慢了义敏县主,太后气得不吃饭,导致总督夫人甄氏的酒楼,将会少一大笔原本十拿九稳的进账! 其中一个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冯家哥儿,好歹,我们家去了的珍哥儿是你好友。 “太后跟前,当真不能替我们美言几句么? “昨儿是我们的不是,一时之间糊涂油蒙了心,忘了县主乃是太后义女,一心只当了她是我家除族的庶女……” 冯紫英脸色一冷,唰地立起,端着碗大步走开! 两个人急了,忙要喊时;另一个禁卫刚起来,在旁擦牙,一口水啐在地上,冷笑一声: “都这副德行了,都要求饶了,话里话外,竟还这样毁损县主的名声! “是!你们贾家可多能耐呢!养得多好的姑娘们! “连一个你们家除族不要、没根没底的庶女,太后娘娘都捡了当宝,认作义女、封为县主,封号还是皇帝陛下亲口的赐的! “你们家比太后还厉害,比皇帝老子还本事!你们家怕谁? “赶紧走吧!这里顺江而下就是海,直接出海,自己找个岛立国去! “要不就顺江而上!出了蜀川,就是西藏和大小金川!那儿也好,纳贡称臣就行,自立为王去罢?” 这话越说越难听。 竟直接暗指贾氏要造反了! 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硬撑,双手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不是我们要闹!我们哪里来的胆子? “是蓉哥儿!不不不,是贾蓉! “他毕竟是长房嫡长孙,他爷爷如今还活着,谁知哪天就会出来替他撑腰! “他许给我们日后每家多分四十亩良田! “又说太后待县主不过是面子情儿,县主根本姓不了陈,也上不了陈家族谱,必须要回贾氏。 “我们看县主回家竟有耐心叩了一刻钟的门,我们这才奓着胆子照着贾蓉的话行事! “我们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又跟县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我们好好的难为她做什么?!” 两个人哭作一团。 里头黛玉正伺候太后早饭,听得哭闹不断,万分不耐烦,朝着晴雯喝命: “聋了?!还不管管!等我出去说话不成?!” 晴雯忙提着裙子跑了出去,站在门口,闪身招手叫了一个禁卫过来,低声吩咐两句。 那禁卫忙一点头,大步过去,也不听他二人废话,一手一个拎起,直直拖到织造府门口! “昨儿晚上气得太后没吃饭,大清早起又吵闹得太后坏了胃口! “你们这天外的人,咱们管不起了!请吧!” 直接扔了出去,关上大门! 这还不算,晴雯又叫了第二个禁卫来,附耳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顿。 那禁卫点头答应,随手抄了四个包子,边吃边往外走。到了大门口,包子吃完,一拍手,牵过马来,飞身上去,直奔江宁县衙。 那两个人瘫坐在织造府外头,傻傻地对看,见竟真的没人搭理自己了,纳闷对问: “竟真的只是跪一宿,便完了?” “不能啊!不是都快把咱们俩说成谋反的主谋了么?怎么就这么轻易就放了咱们了?”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爬起来,不由便想再去叩织造府的门。 正好赶上织造府的长官织造郎中顾邕前来衙门上差,见他二人这样无礼,不由皱眉喝止: “织造衙门的大门,也是尔等能随便敲的?” 直接命人拉到旁边摁倒各打了五个板子,然后扔远了些。 待二人扶着腰雇了车回到贾府,却又有人忙来告知: “昨儿那位义敏县主又来了!说是什么昨儿跟尤家大奶奶说话没尽兴,所以不请自来! “因昨儿两位奚落了她一顿也没什么大事儿,今儿两个玉字辈的哥儿便跟着学,也说了两句。 “可今儿那贱人庶女竟翻了脸!竟命了皇家禁卫掌他二人的嘴! “家里人哪里就肯了?便鼓噪了几句。 “尤家大奶奶竟帮着她镇压大家!自是也被顶撞了。那庶女竟又命人掌那几个顶撞之人的嘴! “如今正厅里一片被打的人,叫得可惨了! “二位好容易回来了!快去弹压弹压!” 这两个这才明白为什么那禁卫直接赶了自己出来而不加其他惩戒! 这是要把自己二人的惩罚,留给义敏县主自己出气! 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第290章 我来整理金陵贾氏 被当面顶撞的尤氏气得哭着回了后宅。 反正探春今日气势不同昨日,身边还有冯紫英等禁卫帮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不知何时从侧门进了贾府的黛玉正等在尤氏的住处,见她回来,笑吟吟地起身相迎: “我还想着,大嫂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不人就来了!快坐,我们也有日子没见了,好好说说话儿!” 竟似她才是主人一般! 可尤氏心里十分清楚:宁国府一败如斯,全是拜林黛玉所赐! 她虽然明白万万不可招惹得罪黛玉,所以才特意赶去阻止贾蓉,并派了贾瑾贾蔚两个前去姑苏侍奉。 可并不等于她自己也能做到对黛玉笑脸相迎。 然而形势比人强。 尤氏只得忍着气微微屈膝给黛玉行了礼,然后在旁坐下,不冷不热地问: “原本昨日之事,只是县主跟她本家贾府的龃龉。怎么竟还劳动了郡主大驾光临? “却又不去前厅帮着县主出气,又来后宅寻我。小妇人已是白身,平头百姓而已。 “难道还有什么是郡主不曾指点过的?还请郡主一次吩咐尽了,小妇人好遵谕照办!” 黛玉笑容可掬:“你贾家的老祖宗是我外祖母,这里算我亲戚家。只要你们没胆子赶我走,我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 尤氏被她噎得一愣。 早年间在京城时,她也领教过小姑娘的口齿。可万万没想到,她都做了郡主,竟然还不曾变得端庄温婉,反而更加牙尖嘴利! 黛玉看她张口结舌的样子就笑:“当日在京城,琏二哥和你二妹妹,在二舅母孝期里就在了一处时。 “凤姐姐曾经哭骂,说你既没口齿又没才干。 “如今看来,才干有没有的,也就这样罢了。但这口齿,珍大嫂子是真没有。” 尤氏忍着气,却又震惊于尤二姐和贾琏之事,不禁追问:“二姐儿跟了琏二兄弟我知道,怎么说他们是孝中便……” “这事儿我一个姑娘家,岂得知道得详尽?珍大嫂子算是问错了人。 “原本你们妯娌情分极好。如今为了这个,凤姐姐想必许久没跟你写信说过京城的事情了吧? “珍大嫂子有问我的,不如赶紧往京城送信儿赔罪的好!” 黛玉笑一笑,转回正题,“我看,荣宁两支久远不回金陵,虽然枉担了族长的虚名儿,族里的事情,却始终回不到你们手里,是也不是?” 尤氏赌了一回气,勉强点头:“是。蓉哥儿他爹虽然临死前百般筹谋,但毕竟回来的日子浅。 “贾瑾族里排行三十六,委实年轻。他虽然能把我们自己的事儿处置妥当,族里的话,他却插不进去半句去。 “反而是蓉哥儿,因是宁公一支的嫡系。即便他父亲再厌弃他,族中之人却觉得血脉至亲,敬大老爷无论如何不会真的再也不管他了。 “所以如今竟是蓉哥儿帮着族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尤氏说着,便哭了起来。 外头哒哒哒跑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娃,见尤氏哭了,冲上来便抱了她的腰:“娘!不哭!慕哥儿在这里呢!” 又凶凶地瞪着黛玉,“你是谁?是不是你欺负了我娘?我爹爹虽没了,可我哥哥们很厉害的!你这样瘦,小心他们打断了你!” 黛玉听得噗嗤一笑,不禁伸手去摸那小童梳着朝天揪的脑袋:“这就是珍大哥哥替嫂子安排的后半生?倒是真孝顺。” 小童脑袋一偏躲开,手里还抱着尤氏,满眼警惕地看着黛玉。 尤氏忙抱了他,软声道:“慕哥儿不生气。娘只是想起你爹爹,又想起你蓉哥哥,所以才伤了心。 “这是昭庆郡主,是荣国府老祖宗的亲外孙女。你要叫姑姑的。 “她没有欺负娘,她是来帮着娘,不让外人欺负咱们的!” 小男童贾慕这才收起了炸毛的小脾气,非常自信地总结:“原来是我误会了!” 又离开尤氏的怀抱,似模似样地给黛玉作揖:“慕哥儿给姑姑请安。请姑姑恕我年幼无知,误会得罪了姑姑。 “我给姑姑赔罪!”说着,竟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利落地磕了个头! 黛玉啊哟一声笑了出来,忙亲手拽了起来,到底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 “这样懂事的孩子!竟是比我们当年都强百倍呢!” 忙让旁边跟着的晴雯拿荷包来,“我也忘了给孩子准备见面礼!我记得你身上常年带着金珠,快拿来!” 晴雯笑着掏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荷包,双手呈给黛玉。 黛玉便把那荷包的系子抽开,露出里头满满一袋子孩童小手指肚大小的金珠子,笑道: “这个是姑姑给你玩的。你自己留着,不要给你娘收了去。 “以后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你娘不肯给你买时,你便用这个去换银子换铜钱。可记得了么?” 谁知这慕哥儿瞅着黛玉松懈,伸手便抢了荷包,一拧身便挣脱了黛玉,举着荷包送到了尤氏手里: “娘!我挣的!娘,咱们有钱了,你不用穿粗布衣裳磨破了脖子!我自己穿就行!你还穿那种软软的布!” 黛玉呆住。 尤氏一把抱住天真童稚的慕哥儿,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又忍不住真心笑着,抚着孩子的脸,柔声道: “好孩子,娘上次没跟你说清楚,咱们娘几个穿这种生麻衣裳,不是穷,是因为要给你爹爹守孝。 “这个夫子还没教你,你不知道。明儿上学去,好生问问夫子,让他给你讲讲,可好?” 贾慕哦了一声,不再多说,只偎依进了尤氏怀里。 尤氏又柔声教他:“姑姑刚才给你赏赐,是因为头一回见你,所以用这样贵重的礼物表达长辈的爱护之意。 “你是晚辈,要谢长辈,要有礼貌。接过礼物的时候,也要有规矩。 “刚才你的举动,是不妥当的。现在你好好起来,去给姑姑行礼道歉,再谢了姑姑赏赐。 “快去。” 贾慕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过来给林黛玉行了礼,道歉且道谢。 尤氏见林黛玉笑着点了头,这才命人先带贾慕下去玩。 林黛玉这才问她:“这孩子极好,亲生父母呢?” “两年前一场大火就去了。只留了这孩子在亲戚家养着。 “那亲戚又不像话,四岁的孩子便让自己吃自己睡自己洗衣裳,竟还要帮着家里扫地擦桌子。 “蓉哥儿他父亲听说,立即便把孩子抱了来,族里立了契书,记在了我的名下。” 尤氏叹道,“懂事得可怜。” 黛玉点了点头,只提醒一句:“大嫂子既然让孩子读书明礼,那便是极好的,省了那样穷苦害怕的日子过多了,孩子心里只认得钱财舒适,那就糟了。” 尤氏听了,若有所思。片刻,这才把话题拽回来: “我们家虽然辞了爵,但老宅这里的产业也还有一些。若是好生经营,至少可以保我们娘儿几个衣食无忧。 “可如今族里被蓉哥儿养大了胃口,当年又早就养肥了胆子,如今竟打着两头倒、两头吃的主意,想吞了我们家呢!” 说到这里,尤氏冷笑一声,“前儿听说太上来了江南,我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家里旧日亲卫的子弟们,送去了太上跟前。 “若真的非要比手段,那我便让他们看看,我这么多年的族长夫人是不是白当的!” 黛玉轻轻笑了起来,深深点头:“珍大嫂子要这么说,我便不担心了。 “义敏说她来家里竟受了委屈、吃了暗亏,我还以为珍大嫂子是纸老虎,如今什么都管不起了呢。 “既然大嫂子心里有数,那我这就让人去前头告诉义敏,不要太过跋扈。坏了自己名声不说,万一毁了你的设计,岂不罪过?” 立即便叫晴雯,“去前头,跟县主说,不要多管闲事!” 尤氏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强忍着羞耻,低声道: “我再有手段,也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来也就跟族里打个平手。 “若不是县主来了便摆明车马要替我撑腰,族老们原不至于讥讽县主。 “如今郡主这么说,我真真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黛玉这才笑着看向她:“珍大嫂子,我这个人,直来直去惯了。 “譬如凤姐姐,在我跟前从来都是有话说话,有事儿说事儿。她但凡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回,我便再不跟她来往。 “贾氏毕竟是我舅家。我盼着你们好。 “但贾氏也的确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你们再不肯自己修剪,那只怕就要有别人来修剪了。 “那时候,玉石俱焚、安有完卵?” 尤氏听得愣愣的,半晌,才看着黛玉,疑惑地问: “我记得蓉哥儿父亲跟我说过,族长让给琏二爷,乃是你的主意,看的是凤丫头的才干。 “怎么如今,你又让我去管束族中子弟,去芜存菁了?” 黛玉笑了起来:“贾氏一族,主要便在京城和金陵两地。 “凤姐姐已经把京城贾家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 “珍大嫂子若能收拾了金陵,她便不须回来。 “您若办不了,那她就得回来常住几年。 “珍大嫂子想回京城么?” 京城?谁不想回去?! 尤氏怦然心动。 可是,自己是宁公的媳妇,回去给荣府当牛做马?同时还要被当初巴结自己的各路诰命们嘲弄奚落? 尤氏咬牙,眼中闪过狠厉:“我来整理金陵贾氏!” 第291章 明白算盘 探春和黛玉并没有多留,前厅掌嘴完毕,后院计议已定,二人便怎么来的怎么走,各自离开。 坐在马车上,早就憋坏了的晴雯忍不住问:“既是您已经想定了请珍大奶奶整理金陵贾氏,如何晨起又那样吩咐我?” 黛玉笑一笑:“傻丫头,看了这么多年的话本子,竟还不懂什么叫双管齐下么?” 晴雯恍然大悟。 马车一摇一晃回了织造府衙门后门,然后悄悄地接了一位普通富贵人家打扮的老太太,往秦淮河而去。 孟姑姑在车上兴奋地手舞足蹈。 昨天她有两个禁卫做保镖,那两个恰好又是京城玩得转的小纨绔,她又有银子又有胆量。 三个人吃喝玩乐了个痛快! 甚至还连叫了两个唱曲儿的不算,还叫了一班歌舞来看!直闹到三更天才回到行宫。 蹑手蹑脚回了内室,倒头睡醒,本以为会挨骂。谁知黛玉和探春这里碰上这样糟心事。 太后反而不骂她,而是捉着她问昨儿都玩了什么这样野了心。 孟姑姑提着心小小描述了一下,太后立时便兴致勃勃起来! 黛玉抿着嘴笑,跟太后密议了一番,便有了今日偷溜出门的举动。 “我这也是微服出行,体察民情。怎么就不行了呢?”太后矫情一句,自己开开心心。 黛玉捂着嘴笑。 孟姑姑则配合嘿嘿个不停。 几个人乔装改扮,跑去秦淮河玩了一整天。 到了傍晚,织造郎中顾邕好容易忙完回家,临走想去给太后请个安,却被禁卫礼貌地拦住: “太后今儿心情不大好,就不见顾郎中了。” 顾邕尴尬地告退。 可他才从衙门拐了个弯,奔着自己的私宅方向而去,却见几个禁卫前呼后拥了一辆大大的马车回来! 顾邕眉头紧皱。 这个排场,断乎不是那位由贾而陈的县主,必是一向肆意妄为的昭庆郡主。 “林公多年攒下来的温厚清雅、勤俭廉洁的好名声,都送在这个女儿手里了! “也难怪陛下看着贾氏不顺眼。好好的姐儿,生被这个奢侈狂妄的舅家教坏了!” 顾邕十分不满地隔着车窗帘子瞪了那马车一眼。两架马车擦肩而过,各自回家。 黛玉丝毫不知她在父亲的某一名故旧眼中,评价又低了一点。 转过天来,一大早,太上行宫便来了人,却是丁明毅的亲卫——正是给黛玉送信的那位。 黛玉知道这必是丁明毅的心腹,便笑着对太后介绍: “我本不知道前儿那酒楼是甄家的,还说他家的菜虽然好吃,却委实有点子贵。 “就是这位,眼头雪亮。碰上了,特意跟我说是他家主母的陪嫁,替他们家总督请了我一顿午饭,还给太后送了一顿晚饭。” 又笑对那亲卫道,“太后吃了你家的菜,赞不绝口。可惜呆的日子短,总得多试几样其他的。不然的话,怕是又要点你家酒楼的菜来吃呢!” 亲卫见太后慈祥,又有黛玉在旁给体面,顿时受宠若惊,忙磕了个头,强压住紧张,笑着回话: “其实我们主母自己就喜欢下厨,所以虽比不得太后和郡主、县主见多识广,品味也是有一些的。 “尤其是我们总督大人也好口腹之欲。这金陵城里,还鲜少有我们主母不知道的好菜品呢! “太后若要赏鉴金陵名菜,我们主母必能当个最称职的向导!” “呸!好猴儿!顺着杆子就爬上来了!”黛玉笑骂一句,看太后也笑得眯了眼,这才不说了。 太后因笑道:“此事再议。你从行宫来,是丁家的事,还是太上的事?” 亲卫低头拱手:“是昨天傍晚,太上巡江回来,听说贾家的贾蓉竟那样悖逆混账,十分震怒。 “原是当时便要带人去赏他板子的。但昨日北岸有些贪渎之事,戴相便劝了一句一人事不比一县事。 “何况又只是个糊涂混账的毛孩子,委实用不着太上动气。 “太上便让我们总督大人找两个会掌棍行刑的,让义敏县主带着,去教训那位贾蓉一顿。 “我昨儿晚上领的命。总督大人说,让我今儿早晨再来,别吵着您休息。” 太后点了点头:“这才对嘛!太上说了要打多少么?” 亲卫眼睛看着地面:“太上说,至少打二十,让县主视情形往上加。 “若是实在混账,便打死也是小事。” 这话可就重了。 黛玉有些奇怪,看了太后一眼,见她老人家默许,便含笑问道: “太上这是跟谁生气呢?气成这样?只是再怎么着,也迁怒不到贾蓉头上啊!” 亲卫仍旧低着头,却记起自家总督对自己说的话:那位郡主极为敏锐,你只实说便罢。她想知道的,一个字都不用瞒。 当下从容回禀:“北岸的贪渎是扬州胡闹。但彻查下去,却落在了北王头上。 “正好昨儿苏州知府刚又送了北王的一封请罪折子过来,里头把他在扬州前后交往的人都说了一遍。 “最后提到了贾蓉。 “北王说,原本林郡主到江南一事,他也没注意、他也不关心。 “可那天他正在宴客,贾蓉特特令人把郡主已至苏州的消息送到了他跟前。 “当着一众宾客,北王实在面子上挂不住,这才奔往苏州,又行出那样荒唐的错事来。 “太上越看越生气,一口气射光了一壶箭,手指都被弓弦勒出了血。” 太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哼了一声,立即一抬手:“义敏,你带着他去! “给我先打二十个嘴巴,罚他的烂嘴贱舌! “再抽二十鞭子,罚他的脏心烂肺! “最后打四十棍子,罚他一辈子别想往金陵外头走动一步!” 探春起身,心里长叹,却也只好领命出发。 事情是冲着黛玉犯的,动怒的乃是太上,说怎么打却是太后说的。 只是最后这个掌刑的,却是她。 血缘上论,金陵城里,跟贾蓉最亲近的,也正是她。 贾家的人犯的孽债,贾家的人盯着还。 太上的算盘,真是打得比谁都明白。 第292章 贾蓉自尽了 探春去了一趟,回来时脸色苍白。 黛玉看她情形不对,忙问是不是出事了。 探春失魂落魄地坐着,半晌才抬起头来看她:“我们去了,并没动手,蓉哥儿,自尽了……” 什么!? 黛玉大吃一惊,忙抓住她的手问:“你确定是自尽?不是被人害了?” 这一抓,才发现探春双手冰凉。 黛玉忙把她两只手都包在了自己手里暖着,回头命晴雯拿手炉来。 身上一暖,便如同把冻成冰的探春暖化了一般。她的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 “东府嫡支……断了……” 黛玉也沉默了下去。 太后看着探春的样子,叹口气,使个眼色,让孟姑姑陪着到内室去坐一会儿。 等她进去,太后出了一会儿神,才喃喃道:“想当年,我才二十出头,陪着太上下江南。 “先去甄家,再去贾家。 “薛家和王家当时都跟在贾家屁股后头转。 “荣宁二府里头,宁府是长房,祠堂宗族,都在他们手里。 “我见过贾珍,那会儿还是个小娃娃,极有志气。太上还抱过他……” 说到这里,太后说不下去了,摇摇头长叹一声:“人家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家却只一个三十年,便断了香火。” 黛玉沉默地坐了许久,才低声说了一句:“两府最聪明的就是珍大哥哥,可最愚蠢的,就是蓉哥儿。 “贾氏若有一日灾祸滔天,必定都是这爷儿两个埋下惹出来的。 “当初在京里,敬大老爷打断了蓉哥儿一条腿,就已经是断了他承嗣念头的意思。 “可这孩子一辈子顺风顺水,太过执拗…… “大约是听说我来了金陵,委实不甘心受我的气,这才赌气一条路走到黑。” 说着,抬起头来,命人叫了丁总督那亲卫进来。 见那人竟一脸平静,不由挑了挑眉,道:“义敏惊恐伤感,说不出话来。 “现场是什么情况?你可看清楚了?” “是。我们抵达时,贾蓉早已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服毒自尽。身子都凉了。 “我赶紧报了江宁县,因曹知县这会儿正在太上行营,所以县尉带着仵作去了。 “验尸后确认正是自尽。现场并无打斗痕迹。 “只是并未留有遗书,算是一桩憾事。” 黛玉紧紧地盯着他说完,不禁问道:“这是一条人命。你怎的如此平静?” 亲卫愣了一愣,低头叉手:“回郡主的话,小人跟随总督十几年了。 “虽然谈不上出生入死,但两江的剿匪次次没落下过,对我们总督大人的刺杀也遇见过若干。 “别说小人见过的死人,便是杀过的人……想来郡主也是不想知道那个数字的。” 黛玉默然,片刻后缓缓颔首:“是我浅薄了。” 亲卫顿一顿,又道:“小人先前也说了,太上有旨意,若贾蓉太过混账,打杀了也使得。 “如今他自尽,也算是奉旨了。临死做个忠臣孝子,竟算是改邪归正了呢。” 黛玉睁大了眼睛。 还可以,这样解释?! 太后冷笑了一声,道:“就是个畏罪自尽!做什么要给他脸上贴金?人死账消?那活着的怎么办?活受罪?” 不耐烦地让那亲卫回行营,“曹匡如没事儿跑的什么行营?赶紧叫他回来办案子!” 亲卫笑一笑,答应了,磕了个头告退。 出了门,跟同来的兄弟低声笑道:“曹知县不去行营,谁去太上跟前告状? “郡主这一手玩得漂亮!” 另一个便推他一把:“少胡说。宁公最后一滴血脉刚没了,你还乐!” “为什么不能乐?”亲卫嗤笑,“全家最混账的就是他!他爷爷闭死关你听说了吗? “还有他爹自尽。为什么?不就为了让他能踏踏实实地活下去么?他倒好,作死! “不仅作死,还想拉着别人一起死! “我跟你说,咱家大人私下里早就跟我说了,要他见了县主,还知道认错,还则罢了。 “要是来了听说他还在胡闹,让我直接把他打死! “若他死在我的杖下,贾府上下,管保安安生生、闭紧了嘴再也不敢惹是生非! “结果他自己死了! “害得总督一片心意全拿不出来了!” 亲卫骂骂咧咧地回行营报知太上 这一来,太上倒添了一丝愧疚之心。 谁知曹谕一眼瞥见,眼珠儿一转,立即看向那亲卫:“你说太后命我赶紧回去查案?查哪个案子?” 亲卫一愣:“自是贾蓉自尽一案……” 曹谕煞有介事拧眉道:“既是自尽,必有遗书。你们可看见了遗书?” 亲卫再度愣住:“并未有遗书……” 曹谕立即回身对着太上长揖到地:“看来,这贾蓉还未必是自尽。即便是自尽,也说不定尚有隐情! “太后娘娘慧眼如炬,必定是看到了这一条,所以才催臣回去。 “太上本待一片慈心教导,偏却被人抢先逼着这十几岁的小哥儿自尽,着实可恶! “臣这就回去,连带旧案,与此案一起查看!” 太上眉宇间立即舒展开来,手一拍:“正是! “这贾蓉一向骨头软、心思大,他怎会好好的自尽?你快回去查!查清楚了,朕重重有赏!” 曹谕脆声领旨,转身大步便出了行营大帐。 丁明毅的眉梢快要挑的飞出去! 这年轻人,实在是太圆滑了!看人眼色,简直无人能出其右! 幸亏当今陛下是个油盐不进的犟种,若是这小曹早生三十年,在太上治下为臣,那必是妥妥的宠臣!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曹谕虽然有替太上纾解情绪的意图,但他也的确不相信,那个传闻中连老婆被父亲给办了都能忍下的人,在这种时候,会自尽!? 若是贾家还有一个忍辱苟活的,想必就是贾蓉了。 而且,他那样恶毒地对待昭庆郡主,可这位郡主到了金陵这么久,竟连此事一字都没提起。 可见就是打算放他一马的意思。 在这种侥幸心理之下,贾蓉自杀?! 绝对不会! 曹谕一路纵马狂奔,回到江宁县,直奔案发现场! 第293章 流言是否如刀 等曹谕仔仔细细地把现场再度勘查了一遍,却委实找不到太多线索,只得头疼地赶回县衙时。 却听见街上多了若干流言: “贾家那个嫡支的哥儿,竟活生生被逼死了!” “啧啧啧,可怜呢,挡了人家的路了……” “听说是丁总督的亲卫,要去亲手把正守孝的小哥儿打死……” “不是说奉旨训斥么?” “训斥该用内官,做什么来一个卫军?还不是宫里的禁卫,还是他丁总督的亲卫?!” “是啊,为什么呢?” “哼!你们不知道了吧?你们知道昨儿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 “那个贾家除族的庶女,封了义敏县主的,上人家贾家去作威作福,打了多少她叔叔爷爷们的耳光。 “非教那些人都指认那位嫡支守孝的小哥儿对太上太后不敬,有谋逆之心。 “这不就是想把人家往死里逼么?” “不能够吧?不是说是因为先一日义敏县主上门,被他们家当面骂成恶客么?” “瞎说!贾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义敏县主再出身下贱,那也是有封号的。贾家怎么可能冒犯她?编的!” “编的吗?不能啊!贾家六房老七自己出来炫耀的,说他们家厉害。 “还说那位封了县主又怎么样,还不是让骂得哭都不敢回嘴!” “然后今儿一早,那义敏县主就带着总督亲卫上门逼死了蓉小哥儿。看看! “这就证明了昨儿她上门胁迫贾家众人诬陷蓉小哥儿,是确有其事!” “哎怎么你说的就是真的,我说的你就不听了?” “哎什么哎!人都死了!你这还替那庶女说话,你安的什么心?!” “说个闲话下酒,你装什么三贞九烈?话头还是你先挑起的呢!” “你才三贞九烈,你才是娘儿们!” 桌椅板凳、碗碟杯盏,一阵乱响。 曹谕信马慢行,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江南有高手。 先前北王治水、郡主祭祖的事情,就被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罪名都是郡主的,功劳却是愉亲王的。 如今贾蓉自尽,太上和义敏原本只是气恼教训匡正之意,却变成了处心积虑地害人。 甚至还把丁总督也拉下了水。想到这里,曹谕心头忽然一动。 这两个胡说八道的故事里,照说自己都侧身其中,如何没有丝毫流言蜚语指向自己? 是因为品级太低,够不上? 还是因为对方不想分散了流言在百姓中引起的注意力? 还是因为,别的? 曹谕低头一边想,一边回了县衙。 一刻钟后,两封信从县衙后门送了出去,一封去了织造府后院,一封去了太上行营。 行营中。 太上拿着曹谕紧急发回来的密奏,眉心皱了皱,接着又展开,递给身后站着的冯唐,又示意丁明毅也看看: “这小曹倒是个人才。回去一趟,从百姓的流言中,竟查知了这样要紧的暗流。” 冯唐恭敬看了,面不改色地转给丁明毅。 丁明毅看了,顿时脸色一变! 太上看着他笑了笑:“这流言厉害,竟把朕都编排了进去。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让人家说几句了?” 丁明毅撩袍跪倒:“微臣治下竟出了这样混账的谣言,矛头直指太上太后和郡主县主。 “可见背后主使的必是个心存反意的逆贼! “可急切只见,微臣竟无半分头绪,实在无能!” 太上捻须而笑:“倒也不必怕成这样。不过是有人浑水摸鱼,想要从中取利罢了。 “江南刚因为水患被溶哥儿翻了一遍,又有你坐镇,不会有什么大人物藏得住的! “不过是几个小喽啰散布一下流言,乱朕的军心,省得朕接着往下深查罢了。” 众人一惊。 可不是! 从贾家和义敏的小儿女口角开始,一步一步,自己等人的注意力竟险些偏了! 冯唐和丁明毅由衷敬佩地作揖弯腰:“太上圣明,烛照万里!” 戴权乐呵呵的在旁抢着说:“要不怎么说还是咱家跟着太上的时间长呢!x33 “咱家看着太上笑容没断,就知道这些都不算事儿! “流言而已。只要别有人趁机跳出来鼓噪作死,那就让他们说去,难道还能真靠吐沫星子淹死谁不成?” 冯唐和丁明毅对视一眼,心道:说不定正会如此! 却听戴权接着笑嘻嘻地说道:“反正咱们太上太后和郡主县主都不是这样的人!” 太上捋着胡子呵呵地笑:“太后胸襟广,流言蜚语从不放在心上。 “义敏也坚毅,这种话怎么着不了她。 “至于昭庆,呵呵,她脾气大,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儿说!” 戴权跟着噗嗤一声笑:“要说咱们昭庆郡主,那可是个妙人儿! “这事儿她不知道还则罢了,若知道了,嘿嘿,那还不定怎么还手呢!” 丁明毅心中一动,待回到自己账中,忙命亲卫再走一趟家里,跟主母甄氏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又过一天,甄氏求见太后、昭庆郡主和义敏县主。 太后懒得见她,只说自己不惯江南冬日,所以瞌睡,改日再见。 探春则因贾蓉之事,带着孟姑姑去了贾府,尤氏请她去商议葬礼之事。 林黛玉自己出去招待甄氏。 这甄氏如今不过三十六七的年纪,已经微微发福,衣着淡雅得体,整个人显得格外温婉贤淑。 二人见礼落座,寒暄一二。 因说起颖娘,两个人多了无数话题。 直说了大半个时辰,甄氏落泪如雨。起身给黛玉行礼: “我长姐命苦,从落生开始,一十八年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 “倒是去了林府,我听见她能自由自在地刺绣,又有林府老太爷老太太疼爱,也是享了福的。 “我替长姐,谢谢林家!” 黛玉忙扶了她起身,又摁着她回了座位。 甄氏擦干了泪,便忙把街上流言说给黛玉听,又道: “我家老爷猜测,只怕这流言是贾氏族老和我娘家人一起散布出来的。 “只因我与长姐要好,上日家里不让我管甄英莲的事,我不肯听罢了。 “谁知如今竟连累了县主和郡主,我心里有愧,所以前来赔罪。” 说着便又要跪。 黛玉无奈至极,一把拽了她,笑道:“我与夫人一见如故。因此也顾不得交浅言深。你听我说! “流言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怕,义敏也不怕。 “再说了,所谓流言,不过是大家都更感兴趣的猎奇故事罢了。 “我手下的几个丫头都极爱看话本子,编故事么,她们在行! “明儿我让她们也编几个故事。借着夫人的人手往外散一散! “不出日,你倒看看,是谁更怕这流言如刀呢!” 第294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又过了两天。 在应天府里流传了十数年的几句歌儿忽然再度大行其道,即为: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x33 “肉林酒池乾坤袋,江南做人须认真(甄)!” 街上人只觉得怪异,一来这歌儿原本四句,忽然便多了一句;二来这歌儿流传数年,大家早就懒得再唱,因何重又兴起来了? 便有人鬼鬼祟祟地解释,说贾家的钱都是抢的亲戚家的,他女婿林家的钱没得手,便欺负林家姐儿,太上太后主持公道,才有了如今的昭庆郡主。 又说王家的钱都是当年管海事的时候,从朝廷的海税上扒下来的;现在还能这么富贵,全是因为又掌了九边,所以从军饷里扒皮。 再说史家早先富贵是因为屯的地多,如今子孙不肖,全卖了,精穷不算,竟然窝里斗。 那长房留下来小姑娘跟遭了后娘一般,吃不饱穿不暖,天天做活做得眼睛快瞎了。 薛家巴结了贾家巴结王家,都穷了没的巴结了,便开始算计儿女们的亲事。 最厉害的便是甄家,原比那四家子加起来还富贵!想当年谁想在江南立足,就必须要来甄家门下拜了才行!谁得罪了他家,那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偏甄家内里嫡庶内斗的厉害,你死我活的。因又数:庶长女暴毙;庶三女远嫁京城一个不起眼的礼部郎中,这些年也没个长进;庶幼女嫁的丁总督,当年不过是个没根没底的穷儒。 庶三子夭折,庶四子夭折,庶幼子,也就是庶长女的胞弟,则在庶长女暴毙的当天晚上便失踪了——谁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 如今甄家又看着小女婿日子过得好,极眼热,天天想着盘剥些什么过来,云云。 那遥远的京城富贵人家的笑话儿再有趣,也抵不上身边有钱人的丑闻令人兴奋! 这些真假掺半的传闻,不过一两天,便吹遍了整个金陵城! 至于贾家那个什么什么贾蓉怎么死的?谁稀罕知道呢?! 流言不知从哪里开始,传着传着,忽然有人问:“那贾家岂不是恨死昭庆郡主了?” 有人便醒悟过来,一拍大腿:“可不是呢!昭庆郡主她亲爹,盐课林老爷,不是就不给甄家面子? “后来便死在任上,妻儿都没保住,剩一个小闺女儿,忙忙送去京城贾家了。” 又有人忙显摆自己也知道:“后来这林郡主回来奔丧,贾家就是要抢林家钱来着,结果林郡主机智,他们便没抢着!” “哦哦哦!”有人恍然大悟,“要不怎么贾家看着他家三姑娘,哦不,看着义敏县主不顺眼呢! “这义敏县主帮理不帮亲,一直都帮着林郡主呢!” 一来二去,众人议论加上想象,竟七七八八把真相补了个差不多。 城中的流言渐渐转了向。 紧接着,北王治水之前,从京里各位宗室亲王家里拿了不少捐款,还拿了朝廷的国库银子。 结果来了江南,穷奢极侈,只用了一半在百姓和水患上,其他的都自己贪了。 这样的消息爆炸一样,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金陵城! 不仅如此,其中甚至还杂有北静王在京城怎么想纳功臣遗孤为妾,还求太上旨意赐婚的详情,竟也爆了出来! 整个城的人,都在兴奋地议论这则桃花新闻! 再流传了只半天,连北静王京城府邸中后院女子的数量都有零有整地出现了! “说北王有一个正妃、一个侧妃,有名儿在册的妾十七个,没名儿的姬妾二十八个,还有唱小曲儿的、伺候博戏的、专一吃酒行令的,各色女人六十六个!” 孟姑姑的眼睛瞪圆了,坐在太后身边,比比划划地说,“我瞧说书的和听书的眼神儿,只怕他们都信了!” 太后屈指算了算,竟还点了点头:“这个数儿,只怕差不离。” 孟姑姑探头觑一眼后头正说悄悄话的小姐儿两个,愁眉对太后小声道: “这些混话,若是让郡主和县主听见,怕不是要气死了?” 太后像看傻子似的看她:“你以为这些混话是谁传出去的?!” 行营也收到了消息。 太上正不高兴,外头就来报:“金陵省钦差体仁院总裁甄洵叩请诏见!” 太上一皱眉:“他来干什么?” 戴权实在没憋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太上瞪他。 戴权忙跪下,却依旧忍不住笑:“想是这流言里七八成都是真的,甄家就急了,赶紧跑来请罪,或者告状!” 太上叹口气,摆摆手让外头人:“让他回家老实待着,莫给朕添乱!” 甄洵三步一回头地怏怏而去。 太上在帐子生闷气。 外头冯唐和丁明毅放声大笑,幸灾乐祸。 戴权听见二人笑得实在放肆,又看太上的脸快黑成锅底了,便忙要出去喝止。 谁知太上又不让他去,反而拿着那一摞流言里的最后一张,低声问他:“你觉得这一张里,有多少是真的?” 戴权一眼看去,登时一惊。 这最后一张是今天下晌才出来的奇事,却是一段评书。将历朝历代皇叔、外戚、托孤重臣篡位的典故,都拼拼凑凑,改成了一个纯瞎编的故事。 但是那里头的皇叔,却一模一样地贪天之功,把旁人的功绩都安在自己身上不算,还在民间编排皇帝的坏话。什么荒淫无道,什么怯懦无能。 戴权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虽然未必是昭庆郡主的手笔,却必是知晓内情的人来劝谏的。 “这故事儿,哪是给百姓们说着玩的,分明就是写给您看的啊!这跟海岸上下流传的话,简直一模一样!” 太上轻轻点头,沉声道:“这二年,听说愉王实在跋扈,皇儿多方被他掣肘。 “往常那样疏远宗室、厌恨四王的,竟为了避开愉亲王一派的官员,也开始启用北王、听从忠顺王荐人了……” 太上目露迷茫,“朕是不是待皇儿,有些太苛刻了……” 第295章 贾蓉葬礼 而另一边,甄氏夫人吓得脸色煞白、坐立不安,等心腹陪房回来,忙拉了她进内室,细细追问: “郡主让你们出去都说了什么?你仔仔细细地跟我说!” 那陪房莫名其妙,把黛玉麾下晴雯所言一一转述,然后问甄氏:“夫人怎么了?担心成这样?” 甄氏夫人几乎要哭出来,道:“怎么街上还多了北静王、愉亲王和忠顺王他们的传言?” 陪房顿时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然后指天誓日:“这些绝不是我们传出去的!行宫里一个字都没涉及到几位王爷!” 甄氏夫人一边哭一边给丁明毅写信,几乎要拿着祖宗牌位发誓:“街上流言果然尚有他人拨弄,想来甄家无此胆量。” 丁明毅拿了这家书,悄悄告诉戴权:“还是要加小心。若真是有这样的一股势力,只怕早晚是要胡闹一番的。” 戴权领会,连连点头,让丁明毅先警醒一下两江驻军,然后自己去报太上。 织造府里,织造郎中顾邕听完了这些流言,怔怔许久,忽然起身,去后头找了冯紫英,死活非要拉着他出去吃酒。 这顾邕乃是个愣头的,颇有当年林如海的风姿,也是外地调来做官,也是个顶肥的差事,也是个两袖清风的做派。 好在他热心黄老,最爱守规矩、循旧例,所以这些年的差事也没什么大出色,也没什么大出错。 冯紫英最看不上这样的官员。 顾邕也最不爱搭理冯紫英这样张扬的纨绔子弟。二人在织造府前后院住了这么久,也不过就是见面作揖问好罢了。 今天顾邕竟要拉他吃酒,冯紫英虽然不耐烦,却还是半推半就地去了。 席上尴尴尬尬地杯酒下去,彼此脸上都有些热了。顾邕这才道明来意: “街上流言,说贾府派人陪林公的女儿回来送最后一程那次,曾经想抢林公的家产。 “后来抢夺不成还想强她嫁入贾府,还帮着旁人欺负她!x33 “此事是真是假?!” 冯紫英斜睨他,言语间毫不客气:“有没有的,与你何干?” 顾邕满面酒红,却仍旧坐直了身子,肃然道:“林公是我楷模!我一直以为郡主奢靡任性,不敬长辈! “哪知街上竟听到这样流言!我想求教冯世兄,到底孰真孰假!” 冯紫英沉默下去,半晌方道:“我家与贾氏是世交。我也与贾家几个玉字辈的,都兄弟相称。 “尤其是他们家二房的宝玉,我与他甚是相得。 “所以,贾家的话,我也不好说他们。 “可昭庆郡主天授聪颖、洞见古今,实乃在下生平仅见的奇女子!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林郡主绝对不曾辱没了文安侯!” 顾邕听得心头羞愧起来,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着织造府的方向行了个大礼: “管窥蠡测,不亦蠢乎!下官心里冤枉了郡主,在此给郡主赔罪了!”x33 这样堂堂正正不欺暗室,冯紫英倒有些敬佩他了。 便也站起来,扶了他一把,含笑道:“以后知道便是了。倒也不必在外头这样行。外人看了,还当我欺负了你呢!” 顾邕红着脸起来,又敬冯紫英:“冯世兄不为好友文过饰非,亦是真人!” 冯紫英笑着摇头:“只因我那兄弟心里也这样想罢了。” 顾邕顿时冷脸放了杯子:“所以纠缠我们林郡主的,恰是你那什么兄弟?冯世兄既知他配不上,如何不劝他守礼?” 冯紫英张口结舌哭笑不得:“人家的私事,又不曾与我提起。 “我只凭捕风捉影自己看来的,便去阻人家相思。他倒守礼了,我呢?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啊!” 顾邕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论及此事:“是我想差了。我给冯兄赔罪。” 又敬冯紫英一杯酒。 冯紫英笑起来:“顾郎中真是妙人!” 二人尽欢而散。 待回到织造府后衙,冯紫英又醉倒在床。众禁卫们诧异:“这江南水土是怎么回事?什么人都能放平我们冯大爷了么?!” 行宫里。 太后和黛玉、探春丝毫不提街上流言。 唯有贾蓉的后事,都是探春去帮着尤氏操办,黛玉这边也厚厚地送了一份奠仪过去。 因是自尽,年纪又不太大,还没有子息,贾蓉的后事便办得没有那么隆重。 尤其他名义上的母亲尤氏还在世。 所以只停七天,便要下葬。 太上听说,呆坐了半晌,念及当年荣宁二公追随的情分,终究一声长叹,命戴权跟着自己走一趟。 戴权苦劝:“他小人儿家,哪儿禁得起您去?还是老奴自己去吧!替您瞧一眼也就是了。” 太上绝不肯听,一定要去。 戴权苦劝不住,只得请冯唐和丁明毅都跟着,又带了禁卫和驻军中顶尖的好手,一起微服前往。 毕竟是宁公长房嫡孙,大家都知道这是这一支的最后一点血脉,心里都叹息。 所以在金陵的世交姻亲们都来了人,灵堂里看一眼,晚辈们代上一炷香。 旁边戴孝答礼的两个,正是贾珍过继在名下的贾蔚和贾慕。 偏众老亲们一看他二人便想着,宁公偌大的家业,竟便宜了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由便生气。因此几乎个个都不给他二人好脸色。 唯有织造府郎中顾邕和冯紫英结伴而来,倒冲他二人行了个半礼:“请节哀。” 二人忙不迭还礼:“劳动了!” 冯紫英索性蹲了下来,叹道:“当年,我与珍大哥哥极好,天天带着蓉哥儿一起玩乐。 “如今珍大哥哥身后,就靠你两个和京城那两个了。你们好生争气,也省得蓉哥儿在下头不安。” 两个人立即拜下去:“是,侄儿们谨遵冯世叔教诲!” 冯紫英拍拍贾蔚的肩膀,又摸一摸贾慕的小脑袋瓜,怜惜地说:“慕哥儿还小,跪一时回后头去歇歇,别伤了膝盖。” 贾慕懂事得摇头:“侄儿应该的,侄儿不累。” “好孩子!”冯紫英再夸一句,这才去跟尤氏行礼,请她节哀。 第296章 刺杀骤起 然而这一日,黛玉和探春都不曾去,而是让孟姑姑替太后和她二人去送了奠仪便罢。 唯有紫鹃,表示自己无论如何是贾氏的家生子,若是太后俯允,她要去给宁公血脉磕个头,送一送。 太后深深点头:“你去吧,正好。孟姑姑不名正言顺,你去就合适了,替你主子多上一炷香。” 孟姑姑便与紫鹃同往。 二人肃穆行了礼,道了恼,然后去见尤氏。 紫鹃又给尤氏行礼,请她保重。 尤氏一边抹眼泪,一边让她回去谢谢林黛玉:“丁总督夫人今儿来了就在帮我张罗,这都是看在郡主面上。 “蓉哥儿的后事能这样体面,全是天家宽容,请替我给太上和太后磕头!” 大家说了几句场面话。 吉时已到,起灵送葬。 大家都知道太上在金陵,所以不敢奢侈,并不曾绕城,只直接从贾府送往城外。 贾家刚给荣府二太太王氏、宁府长孙媳秦氏和宁府长子贾珍落葬没几个月。 尤氏便命在贾珍下头选了个地方,点穴埋棺。 围观的人便迷惑,悄悄地问身边的老人儿:“这不该把蓉哥儿和他媳妇合葬么? “怎么他父子葬得这么近,倒让人家媳妇孤零零地在旁边?” 秦氏的身份唯有在京城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到了江南,除了几家子骨肉姻亲,并没一个人知道此事。 所以大家都迷茫。 甚至贾家几个族老也糊涂了,悄悄让人来问尤氏:“这是为何?” 尤氏不好答,便不做声。x33 族老们不悦,索性让人给她传话:“若错了,就赶紧改。趁着还没落葬,大不了再挖个坑就是! “这若是将错就错了,日后给别人看着,那都是笑话!” 可太上太后就在金陵,尤氏无论如何都不敢把贾蓉和秦氏合葬在一起,便只好编了个瞎话: “也是前日算地穴的时候才知道。他两个星相不对。 “活着的时候极和睦,然死了若埋在一起,主家宅不安、后嗣不宁。” 族老们将信将疑。然而场面这么大,何况还有行宫的人在,只得暂且忍下。 一时落了土。尤氏看着他两父子的坟都在眼前,再加上秦氏的墓。 想当年宁国府里,哪怕底下再怎么暗流涌动,面儿上却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 一张桌上说说笑笑的一家四口儿,不过三四年间,竟然只剩了自己一个! 尤氏忽然转身,扑倒在贾珍的墓前,放声痛哭起来:“我那糊涂的爷啊!你闪的我好苦啊!” 紫鹃自是最能体味她这话,眼泪也落了下来,不顾孟姑姑拉她,上前去抱了尤氏的肩,陪着哭泣。 这二人的身份如何,一目了然。她们这一哭,众人才发觉这孤凄之处。 底下贾家的众人跟着也放声哭了起来。 冯紫英也不由得也擦一把泪。 顾邕看他一眼,叹着气拍拍他的肩:“冯世兄真是性情中人!” 可顾邕比冯紫英矮上三分,伸手拍他肩膀,却是要把手高高抬起才行。 冯紫英刚酝酿起来的悲伤情绪,被他这一抬手,挥得半分都没了。 索性不看那哭泣的人群,游目四顾,待看到一个方向时,登时愣住! 离这里热闹不远处,有一行人遥遥伫立。 为首的正是一身玄色衣衫的太上,旁边几个也都穿着靛蓝青色等。 “想当年,我带着二十四员大将,横扫中原,连靖九边。我被他们保护得极好。 “可他们几个,晚年伤痛,都不好过。北王父子走得早。 “宁公伤病交加,药石无灵,生生熬得油尽灯枯没了。 “荣公虽然好些,也是天天吃药。甚至后来索性去炼丹了——贾敬就是跟他这个叔祖父学歪了。 “还有那几家子,也是一样。我原说这一趟过来,寻机会见一见东王。 “谁知他又去了海上巡防……” 说到这里,太上忽然自嘲一笑,“说什么海上巡防,还不是因为先废太子妃的事情,他一直怪朕,不肯见朕!”x33 戴权忙温声劝道:“没有的事!海上茫茫,他没得着信儿,不然早就回来了。咱们还要再待一阵子呢。说不定明儿他一上岸,听说太上您还没走,飞马就来了呢?” 冯唐和丁明毅对视一眼,各自震惊,又忙都移开目光,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正说到这里,忽然远处真有两匹飞马向这边而来! 冯唐一皱眉,往前催马,拦在了太上跟前。 丁明毅更是如临大敌,一个眼色使过去,他带来的亲卫和军中好手各自往前,围成了一个半圈,将太上拱卫其中。 那两匹飞马到了近前,两个人甩蹬离鞍,滚下马来,朝前飞跑,到了冯唐马前,仰头拱手: “敢问可是太上在此?!小人乃是东平郡王麾下送信的斥候!” 戴权一愣:“哎哟,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还真来了!” 太上顿时便是一喜,忙命:“朕正在此处。东王可是回来了?” 两个人忙双膝跪倒,拱手抬头:“给太上请安!太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启禀太上,东王昨天下午巡防回来,听说太上来了江南,命我二人星夜来报! “他立即安排海防,今晨便出发,想必明天午后便能抵达金陵!” 其中一个站起,伸手入怀,摸出一封书信高高举起:“这是东王给太上的请安折子!” 说着便往里趋近! 太上喜不自胜,忙命:“快拿来!” 冯唐想要弯腰去接,那人步子却恰好快了三分,疾步便自己跑了过来! 冯唐只觉得不对,连忙拨转马头,朝那斥候喝道:“站住!御前呈书,近卫转交!怎可如此没规矩……” 话音未落,只见那所谓的斥候忽然暴起,双手用力一揉那书信,满手碎末便向太上马头一扬! “护驾!”冯唐厉声高喝! 丁明毅早就发觉不对,此时二话不说,直接合身扑了过去,一把将太上从马上紧紧抱着,滚向地上! 另一边,众禁卫、军士的刀枪朝着那斥候便齐齐扎了过去! 与此同时,太上那被书信沾了的骏马,忽然凄厉地仰天长嘶,紧接着轰然倒地! 那书信有毒! 第297章 你们猜,谁是主使? 就在众禁卫军士的长矛长枪扎入那所谓斥候的身体之际,已经口吐鲜血、满身血洞的人,满面狞笑,忽然张嘴,艰难道: “我是北静王埋在东平王营下的眼线,你们猜,这次刺杀,是,是谁的主使?” 众人悚然一惊! 戴权眼中登时煞气大盛,厉声喝道:“乱臣贼子!杀!” 一柄长刀挥过,寒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高高飞起,远远落下!骨碌碌滚到田间,沾满了泥土! 冯唐冷森森的目光却从来没有放在那斥候身上,而是早已摘弓搭箭,死死地盯住另一个早已经吓傻了的家伙! 这时,太上已经在戴权和丁明毅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因只是摔在田上,虽是冬日,江南土地却仍旧松软,所以并无妨碍。 因慢慢地在侍卫簇拥下走了过来,看着那剩下满脸都吓白了的兵丁,沉声问道:x33 “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斥候浑身发抖,却还能撑住,双膝跪倒,双手高高举着,示意自己并无任何武器,颤声道: “回禀太上皇,小人和那个,都是东王帐下斥候不假,东王命我等前来请安也不假…… “那人是小人队长,在东王帐下已有八年! “太上恕罪,小人实在不知他会行刺!” 下头一个禁卫已经在冯唐的示意下上前搜身,还被丁明毅提醒:“小心他也用毒!” 禁卫踌躇。 冯唐高声喝道:“脱掉外衣!” 那兵丁明白,急忙自己动手,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上上下下只留了一条亵裤! 看那兵丁白条鸡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禁卫又示意他穿好,这才上前绑了他。 “带回去细问!”冯唐喝命。 太上疲惫地摇了摇头:“算了。给东王送回去,让他自己问清楚。然后,亲自上京自辩。” 也就是说,太上不打算追究此事了。 正在这时,冯紫英大步跑了过来,一把摁住那兵丁,上气不接下气,先撕了旁边一个禁卫的衣襟,一团布塞了那兵丁嘴里堵住。 然后才边喘边给太上等见了礼,摇头道:“这人一身白肉!东王帐下斥候,哪个不是海上林间一晒四五个时辰的,绝没有这样白嫩!” 又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逼着他扬起脸来,露给众人看:“海边人,脸上无不黝黑。他的两颧却有两片红。 “这个样子,唯有西边和北边草原上吹晒得出!这人不是东王帐下,必是两边蛮夷的人!” 戴权也醒悟过来,忙道:“不错!刚才那人虽然看起来像是海边的兵,却说不准是被这人胁迫的!” 忙向太上道:“您看!这既不是东王的人,也不可能是北王的人!” 丁明毅和冯唐急忙跪倒:“这与二王无关,都是我等护卫不力!竟让蛮夷偷了空子!” 太上面色稍霁,看着冯紫英也带了三分笑意:“紫英,你怎么来得这样及时?” 冯紫英指一指远处早就跪倒趴在地上的一片人:“那边贾蓉正在落葬,末将是来送他最后一程的。” 太上佯作不知,哦了一声,远远看看,道:“既如此,你回去跟他们说: “朕只是路过,这里的事情与他们不相干,让在场的不要乱说话。”x33 又问了太后和黛玉探春都好,便点点头,自顾自回去了。 冯唐连忙带着禁卫紧紧跟上。 丁明毅则指了几个江南驻军留下处理死马,自己则带人押了那被抓的兵丁回去细审。 冯紫英回到葬礼现场,传了太上的话,又警告众人:“此事太上不欲传扬,下旨噤口。还请各位乡邻回去不要做梦、不要酒后失言!” 他本来就高大,这一阵子跟着太上太后东奔西走,瘆人的气场已经养出来,再黑了脸,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顾邕在旁想了想,插嘴道:“这样大的事,贼人必定来此踩过点。 “不然冯将军把这里的人都记下来罢?回头该问的问,该审的审。” 冯紫英会意,立即点头:“顾郎中说的是!” 众人顿时一滞! 尤氏见机,忙悄声吩咐贾瑾一声。 贾瑾立即排众而出,拿了宾客册子双手奉上:“这是今日光临的宾客,不然我回头给冯将军抄录一份?” 冯紫英的眼神扫过一众惊魂未定的人:“全么?” “加上我族中众人和家中仆下,便全了。”贾瑾恭敬低头,“冯将军治军威仪,小人是领教过的,必不会敷衍塞责。” 众人这才想起,这贾瑾,还有那个灵堂答礼的贾蔚,正是侍奉了太后巡海,从南方一直跟着面前这位冯将军回来的! 如今又突然冒出来这样的刺杀。若是先前得罪了贾家这两个的,说不准就把一个怀疑谋逆的帽子往自己脑袋上一扣! 啧啧啧,那还了得?! 众人忙恭敬表示:一定谨遵太上旨意,半个字都不往外多说。 因此,当冯紫英回到城中织造府时,太后等人竟半分风声都没听见。 还是他进去小心地回禀了太后。 太后当时便变了脸色跳起来:“我要去行营!” 冯紫英连忙阻拦:“太上无妨。且这边的禁卫极少,丁制台尚未拨人过来;若是此刻臣陪着您过去,万一路上有个闪失,臣万死莫赎!” 探春一声不吭地抱住了太后的一条胳膊。 林黛玉则冷着脸看向冯紫英:“叫曹谕!” 冯紫英眼睛一亮! 可不是么! 这是江宁县里出的事情,不是正好让曹谕去问究竟?!x33 忙答应了,出去吩咐人立即去江宁县衙叫曹谕过来。 黛玉接着又吩咐晴雯:“立即带人去收拾屋子!” 晴雯机灵得很:“卧室还是书房?” “卧室!” 晴雯转身便叫了织造府内粗使的丫头婆子走了。 太后愣了一愣:“收拾那个做什么?” 话音未落,外头曹谕已经进来了,一边疾步进来一边擦汗:“臣曹谕叩见!” “进来!”黛玉扬声。 曹谕到了门口,跪倒行礼:“听说太上遇刺,臣特来问安。” “太上遇刺,你来这里问的什么安?”黛玉恼道,“我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让你赶紧去行营问安!” “臣这就去行营,马已经拉在门口。臣来跟太后回禀一声。”曹谕汗出不断,“臣想请太上今晚便回行宫!” “就是此事啊!不然用得着让你去?谁去不行?!你还废什么话,快走啊!”黛玉气得跺脚! 曹谕再不吭声,再一拱手,转身便大步跑了出去! 冯紫英目瞪口呆:这样,都行!? 第298章 出出气得了 曹谕走了。 冯紫英见黛玉一脸不耐烦,也不敢招惹,夹着尾巴灰溜溜躲在门外听喝。 太后这才反应过来,笑着一把搂了黛玉,感慨道:“到底是我们昭庆,又聪明又霸气!一瞬间便猜着我的心思了。” 黛玉叹口气,却不听这个话,转身又吩咐紫鹃:“你带着雪雁,同着孟姑姑一起,开始收拾咱们的行李。 “太上不来便罢,若是今晚果然回来,那咱们最早明天,最迟后天,便会离开金陵,北上回京。” 紫鹃应了,带着雪雁,拉了早就眼花缭乱的孟姑姑,一起去了后头。 探春也不说话,只替太后捏肩。 黛玉这才缓缓地跟太后小声说话:“不论这事儿是谁干的,太上想必会十分伤心。 “何况江南地面上,许多事都尚未收尾。太上晚上就算回来,想必也繁忙得很。 “您别因为心疼就拦着他。他一肚子火儿,就想找个地方发呢。 “就您这脾气,到时候万一那句戳着他老人家的肺,老两口的情分上岂不难看?” 太后想想,却不赞同:“虽然你这话有理,但他也上了岁数,这火气总要发出来。 “若不然,要不就是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要不然就是回京发在皇帝身上,哪样都不好。 “还不如就让他跟我吵一架,吵完了,我再哄他就是。” 您会哄太上?! 哪回不是太上返回头来哄您老人家!? 黛玉也不说,只笑了笑,道:“那我这个郡主,义敏这个县主,都是白摆着的了? “皇家给我们两个体面尊贵,太上太后又为我们奔波辛苦。 “连这时候凑上去被骂一顿都不肯,我们两个还有脸说自己孝顺?” 太后一听,呵呵地笑得合不拢嘴,一把抱住黛玉:“看看我的好孩子!” 哄高兴了太后,黛玉又让人吩咐请了丁明毅的夫人甄氏过来,悄悄说了许久,又留下手信,这才执手惜别。 探春看着不由叹服:“姐姐三两面便收服了一位一品诰命,实在厉害。” 太后笑着替黛玉说话:“你昭庆姐姐算是跟她有亲,如今相好也是应当的。”“我母亲与她长姐甄氏颖娘,当年名为妻妾,实为姐妹。 “我称颖娘一声姨娘,自然也可以称丁夫人一声姨母。 “太后娘娘说我们算是有亲,可是再贴切没有了。” 黛玉说着,又觉懊恼后悔,忙命人补了一张外甥女的帖子送去丁府。 太后大笑:“昨儿你还说人家的亲卫顺着杆子爬,我看你这小猢狲,爬得比人家可快多了!” 黛玉索性笑道:“我乃朝廷堂堂的郡主,要认一门两江总督的干亲,难道还辱没了他们家不成?” “也不怕人家说你脸皮厚!”太后笑嗔着,却亲昵地拉了她坐下,心疼地埋怨,“歇歇吧!我看你这脑袋,都快用扁了呢!” 孟姑姑恰好掀帘进来,听得噗嗤一声笑:“我晚上必要给郡主弄一盏浓浓的桂圆核桃露!这样耗神!” 几个人说笑一时。 探春见黛玉果然面露疲惫,拉了她去小憩养息,自己陪伴太后。 看看天色欲晚,果然冯紫英便收到了消息:“太上正带着行营众人回行宫。” 冯紫英忙进来禀报了,又松口气,大赞黛玉想得周到:“我们那边也已经收拾了给戴相他们的住处,倒不至于临时忙乱。” 太后得意一笑,又竖指于唇:“这地方小。昭庆在后头睡着呢,你别打雷似的!小点儿声!” 一时太上带着戴权等进了行宫,丁明毅、曹谕、顾邕还有应天知府等官员都来伺候。 太上进门先携了太后的手,看着她焦急的眼神,先微笑安抚:“放心,我无妨的。”x33 又笑着指指曹谕,“这个混账,跑去我行营帐子里哭闹撒泼! “说朕今日若不听劝谏,不回行宫,他便要立即走他长兄的门路,调入御史台,明儿就开始写折子弹劾朕!” 太后便嗔怪地瞪太上:“弹劾得好!我就盼着有人能去撒个泼,幸好还有匡如这么个人! “我原想让紫英去的,他又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险些义敏和昭庆就要走一趟行营了!” 太上哈哈大笑,温和地让太后等先去后头。他便用了这外间召见金陵众臣。 这一见,便到了晚上。 最后一个,排到了甄洵。 跟甄洵说话,应该是太上在金陵城里最艰难的一次御前召对了。 连黛玉在后头偷听,都无奈地双手捂眼。 探春也拧着眉,悄声问黛玉:“太上的话也不难懂啊!他怎么就一直装傻呢?” “不是装傻,是真傻!”黛玉掩着嘴,轻声道, “这人但凡再聪明一点点,也不至于在这么个虚职上一坐十几年。 “两江总督也轮不到他庶妹婿头上!” 外头太上的火气早就压不住了,此时竟听见内室有人喁喁,顿时顶卤门一阵炸响,霍地立起: “甄洵,你跪安吧!” 甄洵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忙磕了头,一边擦汗一边退了出去。临出门还险些绊倒! 等他一走,太上一把将桌上的茶碗拂了地上,厉声喝道:“刚才是谁!偷窥朕躬!出来!” 黛玉和探春吐吐舌头,磨磨蹭蹭地出来,就在茶水横流的地上,并排跪了下去! “呵!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巾帼英雄!”太上一阵冷笑! 黛玉和探春急忙叩头下去,双手伏地:“臣女一时逾矩,绝非故意藐视礼法,求太上降罪!” “朕怎敢降你二人的罪?”太上冷笑连连,“一个是功臣遗孤、你们圣上心爱的故交之女;一个是因聪慧能干、被家族冤枉的精明姑娘,哪一个不是委委屈屈、楚楚可怜呢?! “看着一个个温婉善良,其实不过是利用太后的慈善,专一打着朕的招牌在外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都是什么混账东西?疼了你们又有什么用! “日后弑君杀父,动摇国本的,都是你们这些受尽朕的宠爱的忘恩负义之辈! “牝鸡司晨! “妖女祸国!” 太上还在痛骂,太后从后头走了出来,不高兴地喝道:“够了啊! “你出出气得了!再说下去,这几个词儿万一传扬出去,她两个就没命了! “若没有昭庆传令,你以为曹匡如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敢去你行营撒赖的?! “行了! “过来! “喝茶! “沐浴! “睡觉! “明儿就回京去!” 第299章 明儿就回京! 太上一愣:“明儿就回京?” 太后板着脸:“怎么?不行啊?!” 太上往下溜了一眼。 只见两女跪在茶水中,袖子和裙子早就都湿了。 两个丫头片子,冷了也不敢说,肩头都轻轻地打着抖。 而且,照着太后那话,看来还是孝顺的。 太上这口气已经出了大半,自然恢复理智,知道自己刚才只是迁怒。 然而自己这把年纪,总不可能给她二人说软话。 索性也不管地上跪着的两个小可怜儿,转身跟着太后便往后头内室走: “来不及啊。总要让他们预备船只。丁明毅说定要亲自率军护卫咱们北上呢……” 老两口一边商议,一边回房休息去了。 黛玉和探春这才松了口气,对视一眼,各自做个鬼脸,互相搀扶着起身,悄悄去了自己房间更衣、睡觉。 外头竖着耳朵听着的冯紫英简直叹为观止! 两女故意犯错,太上果然大发雷霆,两女乖乖听骂,太后出来缓颊,太上下了台阶,两女好好回屋。 雨过天晴,天下太平! “阿弥陀佛!这戏还能这样唱呢?!”冯紫英瞪圆了眼睛。 因看向被太上点名随驾伺候、靠在大门另一边、站着打瞌睡的曹谕,轻轻伸脚踢一踢他: “哎,你听得懂么?” 曹谕打个呵欠:“没有蛮语,不须通译。” 冯紫英被他噎得直翻白眼儿:“曹匡如!” “里头没事儿了,我是不是可以去睡了?你值夜么?我睡你的床无妨吧?” 曹谕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捞便抓了旁边一个禁卫,搂着脖子便扯走了,“兄弟,烦请带个路!” 冯紫英瞪圆了眼:“那我睡哪儿?!” 便要追过去! 身后一个禁卫却一把拽住他:“冯大哥,让曹先生去踏实睡一觉吧! “他今儿晨起先查了一早上案宗,听见消息便急急忙忙跑来行宫,一停都没停,又飞马跑去行营; “再跟太上苦口婆心说了半个多时辰,连哭带闹,还得顾着丁总督和冯将军他们的面子; “又跟回来,在这里又站了半宿…… “他一个文弱书生,跟咱们习武之人怎么比?!能撑到这会儿,已经够了不起的了! “不然,您一会儿睡我那屋!我值夜便是!” 冯紫英被他说得气急败坏:“依你这话,我就是吃干饭的了?还不体恤兄弟,小气抠门不肯让他这张床?!” 那禁卫后退一步,谨慎地看着冯紫英,又加一句: “明儿一早,太上起身,第一句话肯定便是要叫曹先生跟着丁总督一起安排回京事宜。 “他是江宁知县。但凡咱们在这里一日,差事便跑不了都要落到他头上。 “冯大哥,你一向最心疼兄弟,今儿就让他一让吧?咱们辛苦几日,上了船再歇不迟。” 冯紫英气得扑过去把那禁卫摁在地上一顿揍:“我是为了这个恼的吗? “他嘲笑我那一句你没听见吗?难道里头说话你听懂了不成!?” 禁卫一边左躲右闪,一边醒悟过来:“对哦……” “哦什么哦!混账东西!咱们一起多久,你才认得他几天?便被他蛊惑,把我当了心胸狭窄之辈!” 冯紫英手下不停,终究是把那禁卫痛殴了两拳才罢! 这时候,曹谕早就抱着枕头被子呼呼大睡、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众人起身。 果然太上用了早饭,第一句话就叫曹谕进去听令:“你们丁制台非要护送朕进山东。x33 “可江南出了这件事,朕有些不放心。你看你是留下来替你们丁制台审讯那反贼,还是替他护送朕?” 曹谕哪里真敢自己选?忙撩袍跪倒:“小臣官职低微、经历尚浅,只怕此二任都担当不起!” 太上见他不狂妄,越发满意,微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么!朕喜欢年轻人这样朝气的样子! “不然,你跟冯紫英一起回京给太极宫做殿前金吾卫去吧?” 曹谕忙又磕头:“太上抬爱,小臣惭愧无地!小臣不过二甲末名,一个吊尾的进士。 “如今在江南搅风搅雨,已经十分得意,受宠若惊。 “何况本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真去了金吾卫,怕不是要被官长和弟兄们笑死? “臣还是安生留在江宁,把手里该办的差事好生办完的是!” 太上笑了起来,道:“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曹谕笑着又叩个头。 太上因一挥手:“行!那你留下,只办本差。起来吧。去寻你们丁制台,陪着他把朕和太后的回京准备做好了。 “明儿朕走的时候,你再过来一趟,让朕再瞧你一眼,也就是了。” 曹谕恭敬行礼,然后告退。 等他走了,太上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叹了口气。x33 太后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笑着调侃他:“怎么?又看见人家孩子眼馋了?” “可不是!”太上感慨,“我那么些儿子孙子,就没一个能像他和紫英一样,在我跟前这样抖着机灵、守着规矩,还能哄我开心的!” 太后得意一笑:“这一条上,你就不如我了!我爱的姑娘们,我就能留在身边儿,天天瞧着,天天一处说笑! “可你越喜欢的孩子,越得放出去摔打!这才能成材,也不辜负你的喜欢! “怎么样?羡慕我吧?” 太上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越想越对,连连点头:“极是!极是!我真是羡慕极了!” 黛玉和探春在后头听着,各自佩服,悄悄伸个大拇指出来:要说会说话,有谁比得上太后娘娘?! 谁知太上下一句话便是朝着外头问:“紫英啊,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要不要朕也给你放个外任?” 冯紫英大喜过望,几乎蹦着高儿进来:“有!想!九边哪里都成!臣想去战场!” 太后捂眼。 黛玉捂眼。 探春黯然。 黛玉实在忍不住,用了太上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 “完了,今儿晚上,冯老将军只怕能打断冯世兄的腿!” 太上一僵! 这才想起来,冯唐年近半百,仅此一子,宝贝如斯! 这么多年,才头一回带着出来办差! 若真是送去边疆,上了战场,只怕冯唐的夫人在家要把眼睛哭瞎了! 登时懊恼不已! 啧! 怎么就一时嘴快了呢?! 第300章 送 说是第二天便走,其实哪里来得及。 太上等人倒是立马就能出发,可是因了这刺杀,丁明毅和冯唐都紧张得两眼血丝,恨不得把一艘大船护卫得铁桶一般。 待他们将随行的卫军和两江军都安插已定,再出发时,已经是三天后,十一月初七。 曹谕遵从太上吩咐,前来送行。 太上特意叫到跟前来,殷殷勉励了几句,又夸他:“朕去江阴巡查的时候,那位欧阳知县便极好。听得说,跟你正是同科。 “皇帝这一届恩科,选出你二人来,足见眼光好。朕都未必有这福气! “你好生守着规矩办差,遇事多跟你们丁制台商议。不要怕地方掣肘,他们扯虎皮做大旗,都是蒙人的!x33 “万一有事,不要怕人家说你们裙带,只管往京城写信问你长兄。他若不决,便上折子问皇帝、问朕,都行! “朕在京城,等着听你立功受赏、牧守一方的好消息!别让朕失望!” 说着,又亲手拍了拍曹谕的肩膀。 曹谕跪倒叩头,哽咽道:“臣,感恩涕零,肝脑涂地,以报太上和陛下的知遇之恩!” 太上听他哭了起来,眼眶也红了红,弯腰下去,双手拽了他的胳膊起身,温声轻哄: “行啦,行啦!哭什么!多大的人了?昭庆和义敏都在旁边看着,你也不怕人家姑娘笑话!” 曹谕几乎要端不住脸上的表情,眼泪顿时没了,目光怪异,咳了一声,忙低了头下去。 太上一看少年郎的尴尬样子,自己高兴起来,呵呵地笑着,上船而去。 岸上一众臣子跪送不迭。 甄洵妒恨交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曹谕身上,一闪而过,低头下去。 贾瑾和贾蔚等也杂在送行的人群中,有些羡慕地遥遥看着曹谕。小声慨叹:“吾不如也!” 回到府中,因对尤氏说了,又感慨:“天纵聪明,莫不如是。” 尤氏却摇头含笑道:“他在京城纨绔中长大,又因是庶子,家中必定不得盛宠。 “耳濡目染,朝堂的风云大事也听得,后宅的勾心斗角也历过。 “这便是眼界见识之功了。 “若非如此,他哪里来的敏锐,能查知各方势力在太上、太后心中的地位,又岂能把北王也哄得团团转? “这些你们羡慕不来,却可于异日补上! “好生读书,待京里那几个站稳了脚跟,你们便也去! “到时候,只凭着你们跟冯家大爷的交情,还有昭庆郡主的机缘,便足够你们踏进京城那个圈子了!” 听见尤氏这番话,两个人这才发觉:自己等人平素只怕小瞧了这位从京城“灰溜溜”回来的前三等将军夫人! 忙齐齐站起,长揖恭敬答应。 尤氏笑一笑:“蓉哥儿的葬礼完了,太上和郡主县主也走了。如今咱们家,只剩了一件烦人事体,你们得帮着我一起办。” “请嫂嫂/母亲吩咐!”二人叉手欠身。 尤氏眼中寒光一闪:“族内不法横行,良莠不齐,须得好生修剪一番才是!” “是!”二人齐声应诺。 半月后,江宁知县曹谕刚把甄氏英莲被拐一案之真相全部勘查完毕,便收到了贾氏族内送来的六封具状! 俱是族内子弟往日的不法行为,族中已经惩治完毕,现将犯人交予县衙,听国法论处! 曹谕简直心神舒畅,急忙请了贾氏族老前来,盛赞贾氏治家严谨,甚至还手书了匾额赠送! 县衙得了政绩,宗族得了名声,大家皆大欢喜!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太上一行。 都出发两天,船过了扬州了,在黛玉小心的提醒下,太上才想起来:北静王还在苏州知府衙门押着呢! 忙命人给韦骏传话:着立即“护送”北王回京! 只这一句,韦骏头疼不已! 这“护送”,还不是“押送”! 也就是说,北王的罪名,太上还没想好。又或者是说,究竟要不要惩治北王,太上一样也没想好。 所以才用了这样含混不清的说法。 可若是这样,究竟应该怎么送呢? 要带枷镣么?还要摆王驾?! 愁人呐! 韦骏跟管晟商议了一整天,最后还是管晟自告奋勇:“要不然,学生走一趟吧? “就学太上微服。带上几个高手,把北王和他那个长史,一起送去京里。 “至于那个邴某,听刑部的消息,再做商量。” 韦骏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计议已定,管晟翌日一个五更便坐船出发了。 当天下午,昭明帝的旨意便到了苏州府衙:“着,移送三家灭门案、北王不敬案、贾化贪渎案至大理寺,证人、证物、卷宗等,一并入京!即刻出发,不得拖延!” 韦骏一口老血憋在了喉咙! 自己辛辛苦苦,将将把相关案件的人证物证都收拢了个七七八八,甚至包括昭庆郡主特特从沿海送回来的重大线索! 这一道圣旨,便与自己再无干系了!x33 这岂非为他人做嫁?! 然而这是圣旨,哪里就有他可以置喙的了?! 只得丧谤着一张驴脸,把所有人、物都打包好了,命差役连夜送去京城。 待府衙里只剩了自己和日常事务,不由得越想越窝火,看看天将黄昏,索性一个人便服出门,信步闲逛。 谁知,不几步,便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林氏老宅门口。 下意识站住,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府门,一个没忍住,上前叩门:“林镜老伯可在?” 嘎吱吱门一开,林镜一看是他,格外诧异:“知府大人?有何吩咐?” “呃……”韦骏一肚子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正发呆,林镜身后转出一个人来,竟是贾芸! 贾芸笑着看他,伸手往里请:“大人进来坐坐?小人跟镜伯正要吃两盅,大人不嫌弃,还请上座?” “好啊!”韦骏诧异之余,立即下了台阶,迈步进来。 酒酣耳热之际,林镜自是熬不得醉,被杜护扶着去睡了。 被贾芸探问几句,韦骏便忍不住,将满肚子牢骚都说了出来,又气得敲桌子: “郡主好容易给我这样妙绝的机会,我却没抓住!真是无能至极!” 贾芸失笑:“大人,您已经抓住了!这事儿就该如此啊!” “呃?”韦骏愣住。 第301章 北王被刺 贾芸笑着解释:“您只是苏州知府,所辖乃是苏州地方事,以及五品以下官员事! “如今这三案,哪一宗不通了天?一品二品的重臣、王爷、宗亲都搅在里头! “此案刑部都不敢碰!唯有大理寺,甚至宗正寺,才有资格管上一管! “这案子哪怕进了京,也不是寻常人能审得了的! “皇子们年幼,太子又贵重,愉亲王又是辅政皇叔,都不合适。 “这案子拖延这样久才传了圣旨过来,必定是因为陛下也没找到合适的主审人选! “您想想,连陛下都头疼让谁审理才合适的案子,让您办?! “若是真就让您办,那可就不是看重您,而是要等着您把这几家子人都得罪完了,顺便就拿着您的脑袋,平息众勋贵宗室的怒气了!” 贾芸笑着给已经听傻了的韦骏斟酒,“陛下不让您办,才是真心护着您哪!” 韦骏如梦初醒,几乎要哭出来,长身而起,踉跄了一步,郑郑重重朝着北边长揖到地: “臣,韦骏,谢陛下护佑!!!” 贾芸笑着等他磕完了头,这才上前扶了他起身,跟他碰了杯,等他饮尽,再斟一杯: “小人还该恭喜大人!经此一案,可见大人已经简在帝心,来日青云直上,倚马可待也!” 韦骏乐得合不拢嘴:“借你吉言!” 二人畅饮半夜。 韦骏当晚便睡在了林宅。 第二天早晨起来,韦骏才想着去问贾芸:“你不是已经回了京,如何又回来了?” 贾芸笑着敷衍两句,便以想吃外头的早饭为名,拉着韦骏出了林宅。 找了个铺子喝糖粥、吃粢饭团,看看无人注意,才轻声告诉韦骏: “郡主发现田亩的账目不对。可是镜伯年纪大了,郡主不想当面计较。 “所以让我以个人名义再回来,悄悄查一查,究竟问题出在哪个身上!” 韦骏恍然大悟,想了起来,连连点头:“我记得,当时只说是资助学子的账目不对。看来,田上的账,也不对?” “当时郡主还想去田上看看。镜伯非说,田产太多,郡主看不过来。” 贾芸一摊手,“我从未听说,因田产太多,看不过来,便不让主家去看的!” 韦骏理解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多年的老仆了,也难为郡主。” 贾芸极赞同地一敲桌子:“就是您这话!” “那你能怎么查?你查账,老头儿能让你看?”韦骏不由得同情地看着贾芸。 贾芸苦笑:“府尊真是明白人!” 深深叹气道,“有什么法子?笨法子呗!我想着,索性把郡主所有的田产都跑一遍,再查问一下周边的收成,大概算一算。 “若是出入不大,小小不言的,就算了。 “若果然差错极大了,我再禀报郡主,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呗!” 因昨晚贾芸的宽解,韦骏正想投桃报李,见他苦闷,便出主意道: “你又不懂这里的话,一看就是外来的人,若跟人打听,想必听不着什么实话! “不如这样!我也不动用衙门的人,省得人家说咱们以官欺民。 “就从我自己家里找个小厮,懂方言地理的,再拿上你们家的鱼鳞册,陪着你去,你就好查了!” 贾芸满面感激,离座大礼拜下去:“多谢府尊!” “你再叫府尊,可就见外了!”韦骏亲热地扶了他起身,甚而至于问他,“可有功名?” 贾芸满面羞愧:“家父走得早,小人太不争气,没读几页书。不曾有。” “那不如在我衙下挂个吏员?”韦骏趁机道,“回头捐个监生,你再用用功,哪怕有个秀才举人呢,日后也好筹谋!” 贾芸几乎要哭出来:“府尊大人抬爱,直如再生父母一般!” 韦骏捻须大笑:“你尚无表字,我送你一个可好!” “正要请世叔赐字!” 不过一昼夜,二人已亲热得如同亲叔侄一般。 林镜看在眼中,大呼奇哉! 不提。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过渡的分割线)… 十一月十一,太上船至山东界。 山东巡抚上船与丁明毅交接。 丁明毅悄悄告诉了太上曾遇刺一事,令他一定亲自送至直隶,令京城护军亲自来接,再行离开! 山东巡抚当时便吓得一身冷汗,急忙哀求丁明毅找借口再拖延一日,他好召集卫军高手。 丁明毅欣然答应。 太上和太后也明白地方官员小心谨慎的缘故,便假装没察觉他们使心眼儿,上了岸暂住了一夜。 待第二天,山东巡抚召集人手已毕,这才再度上船,扬帆往北。 只是船还没来得及开出码头,忽然远远有一艘快船乘风破浪,向着这边行来! 与此同时,还有站在船头的人,朝着这边拼命招手呼喊:“请留步!请丁制台留步!” 丁制台? 众人不由疑惑,互相看去。 丁明毅随侍在太上返京船上的消息,江南官场众所周知。 所以既能喊出来丁制台留步,想必就该知道这船上还有太上、太后、戴相、冯老将军等人。 “这是来求见太上的吧?”黛玉悄悄问太后,“不敢求太上留步,所以招呼丁制台。” 太后深以为然,点头道:“当是如此。”x33 太上听见了,也徐徐颔首:“让他过来。” 那快船不过数息之间,便已经到了近前。 打眼看去,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船上有四个人,一个艄公,另外三个,两个差役,帽歪衣乱,而最后那个,竟满身是伤,一条胳膊还吊在脖子上,头上也包着布,隐隐还露出来一片血迹! 最令人众人色变的一条:此人在场大部分都认得!正是北静王府长史廖某! 太上顿时脸上发白,只觉得心头突突地跳起来,眼前微微眩晕! 戴权急忙一把扶住他:“太上!” “让他近前说话!”太上咬牙低喝。 戴权忙命:“可是北府廖长史?太上召见,近前说话!” 廖长史一身衣袍连泥带血,腿上还带着伤,一瘸一拐上了船,噗通一声便扑倒在太上面前,放声大哭: “启禀太上!罪臣无能,眼看着北王,被刺身亡了!” 太上只觉得头上一晕,眼前一黑,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船上轰地一声大乱: “太上!太上!” “传太医!” 第302章 无人收尸 入夜。 御船大舱,太上卧室。 太后满面焦灼,咬紧了牙关坐在太上身边,一动不动,眼珠儿都不错地看着床上仍在昏迷之中的老人。 孟姑姑已经行了针、灌了药,也说了要稍过半个时辰才会醒转。 可是太后无论谁说出什么来,都不肯离开太上半步。 黛玉叹口气,让众人不必再劝:“劝不动的。” 走到屏风外头,又问从外头进来的孟姑姑:“那廖某如何?” “也就剩一口气吊着罢了。”孟姑姑低声道,“刀刀都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还有头上那一下,应该是钝器猛击。他能坚持到这里,算他命大。” 黛玉无言颔首。 戴权在旁边听着,皱着眉,低声又问:“谁看着呢?” “丁制台不肯假手他人,亲自守在舱外。那廖某刚吃了一碗粥,我又给弄了些药,也先让他缓一缓。” 孟姑姑说着,眼神复杂,“那两个差役又怕又怒,口口声声,要替他们师爷报仇……” 黛玉一惊:“师爷?哪个师爷?!” 孟姑姑叹道:“韦知府身边的那位师爷,管晟,管先生。” 黛玉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差役说,知府大人因要护卫北王周全,特意问驻军要了十二个兵丁,知府衙门又出了四个差役。 “怕路上没个主心骨,管先生自告奋勇,陪北王和廖长史上京……”x33 孟姑姑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坐在了黛玉下手,沉默不语。 戴权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正在发愣。 孟姑姑也低着头不想说话。 旁边雪雁知机,小声给戴权解释:“咱们到了苏州府,头一个上门拜访郡主的,便是那位管先生。 “郡主不欲惊扰地方,所以特意吩咐不令知府大人上门,她也不去衙门。有什么须得知会一二的,都是管先生居中传递。 “这位先生很是聪明透彻,因了他,咱们跟苏州知府相处得极好。郡主很欣赏这位管先生,还曾经提过一回,说他只做个师爷可惜了。” 原来如此。 戴权了然点头,同情地看了看黛玉,和声道:“郡主想来还是有些惊吓。不然孟姑姑给煎一剂安神药吧?” 黛玉被这话惊醒,摇了摇头:“等太上醒过来,那姓廖的说完当时情形,我再睡不迟。” 戴权一愣,忙看孟姑姑。 孟姑姑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位林郡主究竟有多大主意,谁不知道?谁又拗得过他? 众人只得默然等待。 过了半个时辰,天色黑透,太上终于悠悠醒转。 太后喜极而泣。 太上脸色青灰,迟缓地伸手捏了捏太后的手,勉强笑道:“放心吧!我没事。” 太后嗯了一声,自己擦泪,然后给太上掖了掖被子,低声道: “我知道,你先前心里就憋着火。如今这样大事一激,难免扛不住。x33 “小孟说了,吃几天舒肝解郁的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太上自己也微微放松了一些,真心笑了笑,然后撑着坐了起来:“冯唐丁明毅他们都吓坏了吧? “我漱个口,你叫他们弄碗燕窝来,我吃了,见见他们。” 顿一顿,声音低沉下去,“也见见廖某。” 太后深知拦不住,嗯了一声,给太上后腰垫了大软枕,又拿了大氅给他披上。 旁边一直悄悄站着的探春忙出去一一吩咐安排,又亲自去看燕窝粥。 戴权这才忙忙进来,轻声劝道:“事已至此,不如明日再问?” “今儿问吧,问清楚了,心里踏实。”太上疲惫地摆手令他不要再劝,“你放心,我不会耽搁回京的。” 一时燕窝粥好了,太上吃了饭,孟姑姑又进了一碗药。这才令黛玉、探春和众丫头都避到屏风后头,让冯唐等人带了廖长史进来。 太上看着他已经洗了脸、重新包扎了伤口,便先问了孟姑姑一句:“他这伤可有妨碍?” 孟姑姑半含半露:“一两个时辰的话还是能说的。回头再将养罢。” 太上明白,叹口气,问他:“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溶哥儿现在在哪里?” 廖长史未语先泪流,自己抹了一把,哽咽道: “苏州派了十六七人陪着我们回京,原本是不错的。领头儿的管师爷又警惕周全,路上又照看北王饮食,十分尽心。 “这一路上晓行夜住,路程走得飞快。即便在水上,管师爷不令我们跟船家答话,只让快走便是。 “昨天晚上我们到了骆马湖那一段。x33 “驻军派来保护王爷的那位小队却嫌路上太赶,他说他是北方人,不惯乘舟。无论如何也要歇一歇,双脚踏一踏地面。 “管师爷苦苦说不听他,只得答应。昨晚便住了驿站。 “因是官驿,大家都放松了些。那小队还跟他的兵们一起喝了几万酒解乏。 “差役们本来也要喝,管师爷再三劝阻,答应下次再停时,便让他们喝酒,请军爷们素着。这才劝下来。” 说到这里,廖长史满面苦涩,又擦了把泪,“谁知到了四更天时,那驿站便烧了起来! “我慌慌张张往外跑,刚出房门,便被人一棍子敲在头上,倒了下去。 “那人还想补刀时,却被一位差役救了。 “那时外头整座驿站处处都在烧,几位军爷和差役都在跟人打斗。我被那位差役护着往外跑。 “因北王就住在隔壁,我无论如何也要过去看一眼。谁知正好看到……” 廖长史说到这里,涕泪纵横,气堵声噎,半晌才缓过来,断断续续道, “几个人围攻北王,两位兵士和管师爷护在旁边,拼命往外冲杀…… “那两个兵先倒下去……一个人挥着一柄长刀,刺向北王,管师爷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那一刀,却将管师爷和北王一起,刺了个对穿!” 廖长史放声大哭了起来,“我当时便晕了过去!还是三位差役拼死救了我出来! “等我们逃出来时,原想去当地报官。谁知那群杀手竟紧追不舍! “无奈之下,我们只得随便跳上了一艘快船,许了船家重金,这才跑了出来。 “就这么着,那群人还是追杀了上来。还是一位差役,跳到了他们船上,荡翻了那船…… “好在那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们不敢再追。我们又听说太上的御船就在前头,这才拼命赶了上来!” 廖长史伏在地上大哭。 太上却死死地盯着他,咬着牙,阴声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溶哥儿如今,还陈尸驿站,无人收殓?!” 第303章 你知道为什么? “不不不!”廖长史连忙否认,“我们上船之后,虽然一直在逃命,却也一直在打听驿站的情形。 “听说当地县衙已经收拾了现场!王爷和管师爷等人的遗体都暂时寄放在义庄! “小人也正要叩请太上派一钦差,前去处置此案!” 太上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冷冷地坐直,沉声问:“除了要置你们于死地,对峙之时,你还有否其他发现?” 廖长史沉吟回思片刻,抿了抿嘴,摇头道:“没有发现。只是招招狠毒,明显不想留任何活口。” 太上阴沉着脸,目光扫向下头站着的众人,逡巡良久,最后定在了丁明毅身上: “明毅,你要走一趟了。” 丁明毅早知道这差事必定是自己的,出列抱拳弯腰:“是!分内之事,当仁不让!” 太上抬头看向冯唐:“朕的佩剑给他。” 又对丁明毅森然道:“此案犯极为猖狂,凶悍残忍,必不是寻常劫匪。 “朕准你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丁明毅高声应诺,双手接了御赐宝剑,后退半步。 太上指一指廖长史:“你们下去,你好好问问他现场情形,然后再走。 “那两个差役你带回去当证人,这人朕却要带回京城,尚有别事。” 丁明毅再应一声,扶了廖长史退了下去。 太后此时看了孟姑姑一眼。 孟姑姑会意,上前一步,从容道:“太上今日已耗神,若无紧急大事,还请静养为宜。” 戴权跟着话尾便劝:“是啊!先歇着吧。其他的事儿,明儿再说不迟。” 太上刚要否定,抬眼先看见太后又担心又生气的眼神,心头一软,肩膀也松了下来,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好吧。朕有些干渴,端些喝的来。我喝完了就睡。你们放心。” 说着,并不避着众臣,轻轻拉了太后的手,捏了一捏。 冯唐等人随即告退。 黛玉和探春随后也告退出去。 北静王,自幼在太上身边长大,被自家太妃和王妃呵护备至。x33 又因着祖上功绩,两朝皇帝都优容有加,所以不仅在京里横着走,便是朝堂公务,也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了,一推便是。 太上旧臣四王八公,当初北王功劳最大。 虽然东王曾经做过太子岳丈,险些变成国丈,可时过境迁,东王更是拿出了一副永不回京的架势。x33 是以,余下的南安王、西宁王和八公十二侯,唯以北静王马首是瞻。 他又年轻俊美,素性洒脱,风流倜傥,交游遍及天下。宇内海外,但凡进京的奇人异士,莫不以得幸于北王为荣耀。 朝野上下,皆呼为贤王! 结果,就在江苏一个小小的湖边驿站,就这样被一群不知来历的亡命之徒,轻而易举地,杀了? 探春有些恍惚,整个人都怔怔的。 黛玉看着她的样子,便知她被人生中第一个活生生的贵人的凶杀案给惊着了。 “诸行无常。”黛玉轻声开解她,“你想一想妙玉一家,再想一想我爹娘幼弟。 “以后这种事,我们只会越知道越多,甚至亲眼看见…… “可无论如何,路还是得往前走,事情也还是得一点一滴地面对解决。 “别太震撼住了。” 探春恍然回神,勉强笑一笑:“我总是经历少,不如林姐姐看得开。” “回去歇着吧。睡一觉也就好了。”黛玉抚一抚她的肩膀,示意雪雁陪着雪鸦一起送她回舱。 待看着她拐弯进了自己舱门,黛玉这才轻声问旁边的兵士:“廖长史关押在哪里?” 如今船上禁卫早就对林黛玉敬为天人,丝毫不肯瞒她,指一指下头一层:“丁制台带去自己舱里了。” 黛玉含笑点头道谢,扯了扯厚斗篷,戴好昭君兜,慢慢地往丁明毅舱室走去。 一路上只见守卫越发森严。 还有刚上船跟江苏卫军交接了的山东卫军,不大分得清黛玉和探春,便有的想要出言询问。 立即便被旁边一同站岗的禁卫一眼瞪回去,等黛玉带着晴雯袅娜款款过去,才去低声训斥那山东卫军: “昭庆郡主也是你招惹得的?!低下你那狗头、闭上你那狗嘴!” 山东卫军不服,便咕哝:“郡主县主只该跟着太后在二楼,吃吃茶点说说笑话。 “她好好的非要往这一层来,除了驾驶舱便是关押人犯的要地……”x33 啪! 一巴掌拍在了那卫军后脑勺上,力道还挺重。 卫军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却是冯紫英! 忙站直了问好。 冯紫英歪着嘴冷哼一声,就势蹲了下来,仰头看他卫军:“显你高啊?” 那卫军会意,忙也蹲了下来:“请冯大爷指点!” “你知道太上为什么要下江南么? “你知道这趟微服为什么带了太后不算,还带上了义敏县主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先到苏州,连周边都没转完,便往上开始巡查江堤么? “你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几个人我还抽调人手去了一趟海边么? “你知道为什么北王那样得宠的年轻王爷,竟然被太上直接羁押么? “你知道为什么太上在江南都逛了一个多月了,京里皇上竟然也没催他老人家回京么? “你知道为什么太上从来乾纲独断,太后从无置喙朝政,今次却屡屡抢在太上前头说话,而太上也不恼怒么? “你知道分明两江山东国泰民安、一条运河直抵京城,丁总督却一定要护送到山东界,还一定要你们巡抚大人亲自护送进京么?” 冯紫英轻轻地、绵长不绝地、一口气问了七八个为什么。 那卫军张口结舌:“小人,卑职,标下如何能知?!” “你什么都不知道,替贵人们选的哪门子的差事,又哪儿来的胆子,想拦着昭庆郡主问话?” 冯紫英瘆人地笑着,忽然长身而起,睥睨那卫军,“本大爷告诉你,全是因为这位昭庆郡主。 “你们家大人这一趟是升官发财、还是挨打挨骂,全看差事能不能办到她的心坎儿里。” 那卫军仰着脸看着冯紫英,都傻了。 冯紫英哼一声,喝道:“站好!成何体统?!” 那卫军条件反射一般腾地跳起、站直了身子。 接着,眼前一黑,一晃,头晕眼花地噗通跪了下去! 冯紫英洋洋得意一笑,背着手开开心心地哼着曲儿走了:“这个招数果然阴人一绝!” 第304章 我只为替管先生报仇而来 到了丁明毅舱室,林黛玉敲门进去,笑着对丁明毅福了一福:“制台大人还不曾走?” 丁明毅正跟咬紧牙关不开口的廖长史威逼利诱,却始终没有什么用处,见黛玉来了,心中微动,笑着起身: “那两个差役也受了些伤,我正等着孟姑姑过来开上一两剂药,省得路上病倒了扎手。” 林黛玉笑着点头:“制台谨慎,原该如此。” 因偏头问晴雯,“姑姑可说了何时能忙完?” 晴雯垂眸:“姑姑正等太上睡下。想来最多再有一炷香吧。” 丁明毅立即道:“既是如此,我出去看看。”顿一顿,又故意向黛玉作了个揖, “下官记得郡主与这廖长史有过一面之缘?他如今心神摧伤,口不能言。 “郡主若是能帮下官跟他问出一两句有用的话来,下官感激不尽!” 黛玉笑了起来,点头道:“我正有此意,可谓与制台不谋而合。” 丁明毅笑称不敢,然后便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左右看看,叫人去请冯紫英来,又道: “我去老冯将军处说两句话。小冯将军来了,请他卫护一下里头的昭庆郡主和她的侍女。” 禁卫们心里都赞这丁制台委实是个眉眼挑通的识趣之人,当即笑着答应下来。 丁明毅自去不提。 黛玉裹着斗篷,在案边坐好,旁边侍立着晴雯。因看向地上委顿的廖长史,轻声问: “廖先生,苏州府那位管先生,杀他的人,除了使一柄长刀,还有什么特征没有?” 廖长史原本紧紧闭着嘴、咬着牙,打定主意死不开口、一问三不知的,此刻不由一愣,抬头看着黛玉,脱口而出问道: “郡主是为了那管晟而来?” “管先生是苏州城里第一个对我友善的陌生人。我刚回到苏州,族中便欲欺我。 “是管先生从中斡旋,劝得苏州知府韦大人帮了我一把。 “后来我牵着你们的鼻子在苏州界内奔波,也是他劝了知府大人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我都打算好了,回京之后,便骗他过去,逼着他科考。若是名次不错,就好生替他谋个官做。 “这人心地善良、聪明通透、手腕也够,若能为官一任,必定造福一方。” 黛玉后背挺直,声音轻缓,面含微笑,“可是,竟有人为了杀你和北王这两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害了他的性命。 “我是个有仇必报、有恩必偿的人。杀管先生之仇,我便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的。 “所以廖先生,你若是想替你们北王报仇,跟不跟别人说线索,我通通不管。 “你只要告诉我,那杀手的特征,便好。我自会牢记在心,时刻不忘,此生必报。” 林黛玉不疾不徐、轻声细语,可这些话听在廖长史耳朵里,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抑制不住惊恐地看着黛玉,颤抖着声音道:“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们王爷死?! “不过求婚不成!你避开王爷便是!如何竟落得要搏命的地步!?” 黛玉微笑着看他:“这该问你啊!我早让贾府传话,若要纳我为侧,便去求太上赐婚。x33 “北王年轻无知、任性狂妄,怎么你也忘了自己和他都姓什么了?! “不都是因为你这自幼伴大的长史官,压根就没用心劝谏阻止他犯错么? “而且,不仅是那一次犯错,次次私因,只怕都上不得台面、闻不得天下吧?” 廖长史的脸色渐渐惨白。 “我听他们说,太上在苏州码头,头一个先抓住了你,第一件事便是亲口问你: “他老人家把水溶托付给你,你便是这样侍奉他的?! “怎么?时至今日了,长史竟还未反省一下,太上此言何意? “昏聩颟顸,寡廉鲜耻!” 黛玉轻蔑一笑,眼神转向别处,哼道,“若不是为了管先生,我一个字都懒得与你说!” 廖长史瘫在地上,汗落如雨,哽咽半天,竟哭了起来:“王爷!臣对不住您啊!臣无能,臣无能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头一回他们来蛊惑您时,臣就应该断然拒绝啊!” 他们? 黛玉挑了挑眉,知道这廖长史只怕是要和盘托出了,却等着自己给他开价码。 黛玉面上冷笑,一个字都不催他,由着他哭。x33 这廖长史竟哭了个昏天黑地。 过了一刻钟,黛玉有些不耐烦了,抬头看晴雯:“渴了,去给我弄碗茶来。” 晴雯立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屈膝答应:“前儿路过福建时买了好龙凤团茶,已经开了,十分甘甜。 “奴婢给您泡了那个茶来可好?” 黛玉微微颔首。 晴雯出去了,然后关上门,就站在了门边。 冯紫英正在外头守得无聊,见她出来,眼睛亮晶晶的就想问话。 晴雯急忙竖指于唇,止住他说话,却又悄悄招手,令他站到舱门的另一侧,示意他静听。 “没人了,说罢。”黛玉的语气极嫌弃。 廖长史却从善如流地停了哭泣,袖子擦了眼泪鼻涕,哼哼着说道:“郡主想听哪一件?” 黛玉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都说了,我想知道那杀手的特征! “穿的什么衣裳、什么靴子,梳的什么发髻、用的什么簪; “身材高矮、手脚长短,用得哪样兵器、使得什么招数; “若无蒙面,五官如何,若有蒙面,眉眼如何;若无对话,呼喝如何,若有对话,口音哪里! “你虽惊魂未定,但至少不是瞎子、不是草包,你给我一一回忆,细细说来!” 廖长史张大了嘴看着她,眼中充满惊奇,却见黛玉只是冰冷而嫌弃地看着他,终究还是低下头,道: “我们上了船,平稳之后,我便问船家借了碳,画了那人的像。 “那两个差役为了抢功,已经抢去了。想来等离了这里,丁制台查到难处时,他们会拿出来邀功的。” 黛玉松了口气,脸上真心浮现出三分喜意,立即便站了起来:“如此,多谢长史。”便要伸手拉门出去! 廖长史见她居然真的只为此事而来,终于慌了:“郡主不想知道别的么?” 第305章 来日是否方长 林黛玉居高临下地回头看他,许久,淡漠地移开目光:“孟姑姑说,你也就是一口气吊着命。 “太上已经问完了你的话。北王已死,除了追查凶手,其他事宜大家也都不大在乎了。 “所以,太上令丁制台来问问你,有的话就说几句,不想说,也就让你带进棺材里去罢了。 “日后到了地府,你和北王你们两个,再慢慢说不迟。 “左右,流芳千古遗臭万年,都轮不着你们。稀里糊涂地活、寂寂无名地死,这就是你二人的宿命。” 黛玉轻蔑一笑,挑眉看他,“你们也该知道我的,我不在乎谁是谁一党、谁想算计谁。 “只要没算计到我头上,不当面给我难堪,我都会装聋作哑。 “这个世道,谁还不会囫囵活着呢?” 廖长史从听到自己性命已经不久,便面如死灰,待听到“活、死”二断语,不禁双拳紧握、面露愤慨。 到了最后一句,廖长史忽然冷笑一声:“可郡主又从何而知,某人算计了你,谁人没有算计你? “你又怎知,哪个算计了你母亲,哪个算计了你父亲!?” 这一下,黛玉终于彻底转过了身,慢慢走回了桌边,重新坐了下来,审视他: “依着先生所说,你知道?” 廖长史哼了一声,终于从烂泥虫子般地趴着,挪成了腰背挺直的箕坐,仰头看着黛玉: “我进北府时,水溶尚未出生!老王爷临死托付,屋里只有太上、北王太妃和我,三人而已! “你说这京城中事,有多少会是我不知道的?” 黛玉直直地看着他。 蜡黄的老脸上沟壑纵横,一副山羊胡子脏灰打绺,可偏偏得意洋洋、一脸猖狂。 “色,厉,内,荏。”黛玉给了四字评语,然后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淡漠地瞟他一眼,道, “你说就好好说,不说就算了。有些事,我不知是福。” 廖长史脸上闪过惊艳。 这小姑娘虽然年轻,却实在太老练!活得这样通透,直如七八十经历风雨的老妪一般! “你这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想要兴风作浪,想要搅风搅雨,想要北王和你身后,这国朝天下都不得安宁。 “我不傻,我看得出来。太上更精明,所以连冯唐都不让他来问,而是喊丁明毅来跟你谈谈。 “我父母之事,左右不过四王八公和两江盐商。我得太后和陛下宠爱,大不了用个十年八年,都荡平了便是! “我在京中没什么朋友,仅有的两个,一个成了太后的义女,一个挡了方外之人的名头。 “除此之外,冤枉了谁,我都不心疼! “——先生既然深谙朝堂数十载,那就该知道,陛下会非常喜欢我这个念头! “所以,你能威胁我什么呢? “我还是那句话,你说,就说;不说,正好我还懒得听呢!” 廖长史一个字都回不出来,只得呆呆地看着黛玉! 这样一个超逸脱俗、娇柔弱质的绝世美人,她是如何能把这样心狠手辣的主意,平平淡淡讲出来的? 最要命的是,自己还不得不承认,她说的都对! 太上如今睁一眼闭一眼;可陛下早就憋足了劲儿,想要把这一班旧臣在朝中的势力连根拔起! 否则的话,他和北王也不会因了别人句撩拨,便歪了心思! 罢了! 还是说罢。 廖长史苦笑了一声,低头看向地面:“我原不该说。这许多事,都瞒下去,且让溶哥儿风光大葬,才是好的。” 黛玉眼睛微微一眯。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廖长史侍奉北王实在是太久了,他对北王的情感,早已超越了宾主。只怕早就当了自家子侄看待! 就如同自己若杀了人,陶行简便天塌了,只怕也不会说,只会替自己遮掩。 一个道理。 她静静地等着。 等着廖长史动摇,竖旗投降。 廖长史又苦笑一声,低头道:“可是,太上会疑心,陛下会疑心,太子也不会信任。 “若干年后,万一这些事都翻出来,似是而非,都扣在溶哥儿身上。难道竟真的让他被开棺戮尸不成?”x33 廖长史仰起头来,再看向黛玉,脸上闪过奇异,“何况,我照现在的情形看来,郡主你,未必会输给他们,更未必会放过他们! “既然如此,我何不助你一臂之力,也让后人知道,我们溶哥儿只是过于天真,为人所惑罢了!” 黛玉弯了弯嘴角,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扬声向外:“来人,备纸笔!” 冯紫英应声而去,大步跑开! 黛玉站了起来,含笑看他:“先生不妨先把江南这边的名字写上一份交给丁制台。 “至于其他的事情,先生一路慢慢写。我会吩咐孟姑姑,尽力给先生用药,保先生入京。” 廖长史讶然:“郡主不是说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么?” “时日无多,也该让先生去跟北静王太妃和先老北王交代一声。” 黛玉面上流露出一丝暖意,“先生虽然无德无形,但在北王一事上,终究算得上有始有终。 “我成全你。” 说完,走到门边,门自动打开,晴雯就站在门口候着。 卫军进来看守,黛玉和晴雯离开,接着冯紫英进来,专门陪着廖长史,看着他写长长的认罪状。 顺便抄录一份。 黛玉慢慢地往回走,上楼梯时,遇到了带着孟姑姑下来的丁明毅。 丁明毅见她竟已出来,忙抱拳探问:“不知廖某如何了?” 黛玉含笑点头:“正在写供状,小冯将军守着呢。” 丁明毅又惊又喜,竖了大拇指,啊呀呀称赞不已:“郡主实在了不起!” 黛玉笑一笑,摇头道:“他只是想要个台阶。太上恨他至极,不肯给他。太后才不理他。义敏又与他干联不大。x33 “他肚子里都是京城网脉,跟制台多说无益。所以我来这一趟。他面子里子都有了,自然什么都肯了。” 一番话,既谦逊又轻巧,直如官场老手一般! 丁明毅敬佩不已,抱拳就要弯腰。 黛玉盈盈一笑:“制台快休如此!我如今跟尊夫人称呼姨妈。照理,我该直呼您姨爹才好。 “可惜这是在太上和太后跟前,甄姨妈又不在。 “等来日吧。 “来日方长。 “等你们何时去了京城,咱们再好生叙叙旧。” 这言下之意听得丁明毅大喜,站直了腰,拱手道:“好!承郡主吉言!” 第306章 箭上有毒! 丁明毅带了一份名单,下船而去。 山东巡抚堂堂正正地取代了丁明毅的位置,跟戴权和冯唐略一商议,喝令开船。 看看船出港而北,黛玉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她对运河沿岸的这些港口,都有一种略带恐惧的警惕。 这一趟江南,遭遇北王追踪是她料定的,遭遇流言攻击也是她猜到的,甚至,她其实是做好了自己会被人暗地里使法子灭口的心理准备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遭遇刺杀的不是她,而是太上。被灭了口的也不是她,而是北王。 她终于还是,有了一丝怕。 回到自己的舱室里,黛玉这才算彻底地放松下来。见雪雁回来,便懒懒地问她: “太后和义敏那里都如何了?” 雪雁一边利落地和晴雯一起收拾床铺妆奁,一边小声禀报:“都挺好。前后脚都睡了。 “孟姑姑怕今晚太上睡不踏实,所以让紫鹃姐姐去歇着,她跟戴相两个轮流值夜。” 黛玉点了点头,按住纷乱的心事,躺在床上,让雪雁给自己梳头按揉。 雪雁见她虽然闭着眼睛,却眼皮微颤、眼珠儿乱动,就知道她其实心里烦躁。 抬头看一眼晴雯,见她忧心忡忡地冲着自己摇头,便明白过来,且低声又问黛玉: “姑娘,咱们进京后,真的直接搬去延嘉殿么?” 黛玉嗯了一声,挪动一下身子,才懒懒地答:“太后和太上都盼着我直接入宫。 “咱们走了江南这一趟,知道了好多不该咱们知道的事儿。顶好就是跟外头别再有接触,二圣才能放心。 “正好,我也懒得应酬那些人,不如就顺了他二位的心意罢。” 雪雁又问:“那我们都跟着姑娘入宫么?小红姐姐呢?” “自是都要入宫转一圈儿的。哪怕日后再出来嫁人,也要进去熬个资历。 “身上若能有个女官的品级,日后不论去哪家子,都硬气一些。 “我便有照应不到的地方,你们日子也好过。”黛玉说到这里,不由睁开了眼睛,仰了仰头,看一眼雪雁,笑道, “你们芸二爷不会永远都只是个白丁跑腿,所以你小红姐姐必须要进宫去一趟。 “哪怕只待一年,也至少要混个四五品的女官出来。到时候贾氏族中的长辈妯娌们,才不敢欺负她!” 雪雁笑起来:“是!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姑娘可疼我们了,替我们打算得真细致!”晴雯忙跟着夸。 黛玉笑了笑:“也要你们几个都忠心耿耿,服侍我服侍得细致才好! “咱们算是自幼一起长大,只要互不辜负,全了这段主仆情谊,大家都更心安理得不是?”x33 一言未了,不禁想起廖长史和北静王,不由轻叹了一声,情绪再度低沉下去, “北王再怎么样,也算有福气了。廖长史待他那样死心塌地。 “我父亲当年,但凡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想来也不会左支右绌、耗尽心血。 “即便是我,若有这么个人在外帮衬,也不至于非要在贾府硬生生隐忍三年。 “这都是命数啊……” 晴雯和雪雁对视一眼,各自叹息。 雪雁柔声道:“姑娘,累了,闭闭眼吧。” 黛玉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咱们这就忍出来了,姑娘,以后就都不怕了。”雪雁轻声地哄着她,“睡吧,夜深了呢。” 黛玉又嗯了一声,在雪雁轻柔的按摩下,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过了一会儿,二人看她睡熟,这才各自放松下来。各自蹑手蹑脚地梳洗了,也都躺下睡了。 时近三更。 整条大船都安静了下来。 就连划船的也都歇了,抱着桨挤在一处,睡上两三个时辰。 唯有掌舵的,目光炯炯地控制着船只顺风飘的方向,省得撞去哪里。 船上守夜的卫军们,偶尔走来走去,衣料摩擦,窸窸窣窣。 还有的,便是原来丁制台住的那间舱室内,正在灯下奋笔疾书的廖长史,和打着呵欠抄录的冯紫英。 天过四更。 水面上不知是鱼跃还是水鸟,“咚”地一声响。 冯唐蓦然从梦里惊醒,晃晃头,清醒了一些,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妥,索性翻身起床。 穿戴整齐了,出了自己舱门,想一想,直奔廖长史和冯紫英所在舱室。 舱里灯还亮着。 但这一路上,不论是京城来的禁卫,还是山东的卫军,或坐或站,除了一两个清醒的,绝大多数都在打盹儿。 冯唐轻轻起脚,把沿路的岗哨都踢醒,或瞪一眼,或哼一声,算是警告。 待到了那舱门前,抬手轻叩房门:“紫英,紫英?” 冯紫英一激灵,听见是父亲的声音,顿时清醒过来,忙答应着站起来,开了舱门: “父亲,您没睡着?怎么这时候走来?” “睡醒了。”冯唐往舱里看了一眼,见廖长史正在灯下揉眼,略略放了心,冲儿子使了个眼色。 冯紫英会意,迈步出来,顺手带上舱门。 “如何?”冯唐轻声问他。 冯紫英笑一笑,伸了个懒腰:“都是意料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算不得稀奇……”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尖利的破空声响! 冯唐下意识一把抱住儿子,猛地往下一蹲往旁一滚! 一支弩箭划过冯唐的肩膀,划破了衣衫,狠狠地扎进一旁的甲板! “警戒!”冯紫英一见,睚眦欲裂!一声厉喝,伸手就去抽刀! 众卫军登时都清醒了过来,忙各自鼓噪,寻找掩体,四下打量! “贼人在哪里?!”冯唐只觉肩上一阵火辣辣! 偏头一看,衣衫破掉的地方,肩头虽未破皮,却立即红肿起来,头上更是一晕,心下暗道糟糕! 咬着牙看向儿子:“箭上有毒,小心……廖……” 用尽力气伸手指向舱门,晕了过去! 冯紫英额上的冷汗唰地冒了出来,狠狠一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咬牙高声急令: “廖长史不要出来!趴下躲好……” 话犹未完,接连又是两声破空声响! 紧接着便是廖长史的惨叫声! 冯紫英再也顾不上黑暗中弩箭的危险,合身扑过去,砰地撞开舱门滚了进去! 一眼便看见廖长史已经倒在地上的一片黑血之中!一支弩箭插在前胸,一支弩箭则直接射穿了脑袋! 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第307章 内奸! 冯紫英被屋里的血腥气晕得头上一沉,忙用力晃了晃头,伸手先要拿案上廖长史写的,却微微一顿。 回手先把自己抄录的都塞了怀里。然后才一把抓起廖长史写的,转身又滚出了门。 旁边一个禁卫岗哨,这时候已经试了冯唐的鼻息,见冯紫英出来,急得脸上见汗:“大哥,世伯气息微弱,必是中毒了!” 冯紫英狠狠咬着牙,喝道:“廖长史死了!快去太上那边,护驾要紧!” 禁卫一呆,几乎是瞬间便跳了起来,一边抽出佩刀:“护驾!” 撒腿便往二层大舱跑去! 冯紫英登时急了:“你掩藏些!给人当活靶子吗?!” 那禁卫充耳不闻,大步便往上跑! 此时,睡到一半朦胧起身的山东巡抚也从自己舱室里探出半个尚未穿戴整齐的身子: “怎么了?” 冯紫英一看他那德行,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人决然靠不住了。 转身一看,另一侧匆匆赶来了几个禁卫,都是京城过来共过生死的兄弟,他自是信得过,随手抓了一个: “这是廖长史的认罪书。你悄悄藏好!我去看一眼太上。这巡抚就是个草包,不要指望他!” 那禁卫脸上异色一闪,低声答应,接过认罪书,塞进了怀里:“大哥放心!” 旁边已经有人过去,七手八脚将冯唐拽进了不知那个舱里,冯紫英丢下一句:“我去请孟太医!” 一阵狂奔,直奔二楼舱室! 正在此时,探春所住的舱门开了一条缝,雪鸦探出头来,看看正是冯紫英在外头,忙招呼一声: “冯大爷……”x33 “有贼人刺杀!回舱!不许出来!”冯紫英一声断喝,脚步不停,直奔大舱。 冯紫英刚到舱门口,戴权一脸凶悍走了出来:“又有人来送死!!?” 冯紫英伸手抓住他就往回推:“戴相先进去!廖长史已经死了,弩箭上有毒,家父只被擦出一片红肿便陷入昏迷!” “敌在何处?”戴权低声急问。 冯紫英脑筋急转,低声回答:“我过来的途中看了远近江面,我们附近并无其他船只! “那种弩箭射程不长,看那力度,应该是在近处!” 脸色一变,声音压得更低,“想必就在船上!” 戴权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一把抓住他拽到身后,昂然站在舱门口,高声喝命: “船上所有人,除却女眷之外,甲板上集合!” 看一眼匆匆赶过来的卫军,偏头去命一直守在大舱外头的两个,“你们下去,把冯老将军抬上来,让孟姑姑医治!” 两个人又叫了两个,七手八脚把昏迷中的冯唐抬了上来,到了舱门口,又只他二人,抬着进去。 众禁卫和山东卫军满腹狐疑地去了甲板。 山东巡抚这时候也听说了整件事情,忙忙穿戴整齐,战战兢兢地上来给戴权作揖: “戴相……” “你带了多少人上船?”戴权冷冰冰地看着他。 山东巡抚结结巴巴:“三十名卫军!” 戴权指一指他,喝命:“去,把所有卫军和禁卫的数量点一遍!然后来报!” 山东巡抚拼命地忍住腿软跪倒的冲动,踉踉跄跄地去甲板上点数完毕,再回来禀报: “回戴相的话,共有山东卫军三十名,京城禁卫二十六名,船夫十六人,伙夫八人。” 戴权回头看看大舱外值守不曾离开的四名禁卫,心下稍安,微微颔首,这才回头看向冯紫英: “你父亲昏迷,我不能离开大舱。所以,交给你了,你去一一审来!” 冯紫英高声答应,然后一步跨过去,悄悄附在戴权耳边道: “廖长史的认罪书,我抄了一份,就在我怀里。 “原件我交给了一个禁卫,就在下头。 “想来,可以用那个调出他来!” 戴权轻轻颔首,低声道:“万万小心!” 冯紫英用力一点头,铿锵下楼。 戴权偏头看一眼那四个禁卫,两个会意,上前半步,弯腰听令。 “手弩上弦,对准下头。紫英说射谁,你们就给动手,不可心软!” “……是!” 冯紫英到了下头,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眼角轻跳,冷道: “你们之中,有人与追杀北王的贼匪乃是一气! “刚刚,廖长史已经遇刺。 “你们的目的已经达成,想必就打算在这船上打死不认,深深地藏下去了。x33 “可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还动了我父亲! “来,各位,听我命令,手里的兵器,全部拿出来,放下! “左右结对,相互搜身!” 众人面上都是悚然而惊! 刺客竟是自己人!? 这还了得?! 若是不把他挖出来,这一路进京,那还安生得了?! 众人二话不说,拽了身边的人,满脸警惕,开始互搜! 一片沉默中,金属撞击声轻响,还有些哗啦哗啦的铜钱银块声。 “搜完了?” “是!” “好!”冯紫英冷冷地看着他们,“现在,第一排向后转,前后两人,再互搜一次!” 众人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万一这贼人不是一个呢?万一同伙站在了一处呢?那刚才的搜法就会互相包庇。 可再前后结对,只怕就未必能这么巧,也都是同伙了! 第一排的人都转了过去。 “搜!” 众人开始动手。 没几个呼吸,忽然有人“咦”了一声! “你这怀里是什么?” “纸。又不是暗器!你叫唤什么?!” “哦哦——” 冯紫英听见了,眼中闪过精光:“那个谁,你过来!那些纸,拿给我!” 那人嗯了一声,却没有动。 这一群人毕竟都是军队出身,也大大小小都经历过一些战斗场面。 忽然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妥,渐渐地开始往后退去。 人群分开,在最后头,有四个人,两两对面,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 船舱二楼幽幽地冒出了四把弩箭,遥遥地对准了那四个人。 那个怀里有纸张的,叹了口气,慢慢地抬起空着的手,推开了眼前的人,向着冯紫英的方向,露出了自己的脸。。 清冷的月光下,冯紫英远远地、死死地看着他。 这正是那个匆匆赶来,因无暇多想,所以自己把手里握着的廖长史的认罪书,塞给了他,的京城禁卫! 第308章 回京 “冯大哥,对不住了。我那一箭,只是为了让你和世伯都闪开。” 那人勉强笑了笑。 冯紫英咬牙切齿:“给我拿下!” 二楼的四支弩箭毫不犹豫朝那人而去! 面对着他的两个拼命抱头滚开! 而他身边的那个则抬手一挡,叮叮两声轻响,臂上藏着的长匕首荡开了两支弩箭! 那人自己却并没有躲,直直站在那里,由着两支弩箭噗噗两声,钉在了自己腿上! 噗通一声,他双膝跪了下去! 那禁卫惨然一笑:“一应事情,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我家中无关! “是我不争气,赌债欠的太多……” 他旁边那人再不吭声,合身扑上!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小腹,抱着他往后一拖,狠命往外倒去! 四支强弩再次发射! 四声轻响! 四支箭全扎在了那个拿匕首的身上! 随即,两个人翻过船舷,哗啦一声响,落入水中! 冯紫英大惊失色,大步抢过去:“快捞起来!廖长史的认罪书还在他身上! “快快快!捞人!我包了油纸,一时还湿不了!” 旁边早就看傻了的几个船夫忙道:“我等会水,立即去捞!” 说着,船夫们踢了鞋子,噗通噗通便跳进去了四个!其他的忙着去拿绳子竿子帮忙接应,又有聪明的送了火把过来! 冯紫英大步往船舷那处去,口中不停呼喝,眼睛却在人群中不停逡巡。 再无一个异动的,所有人都沉默地提防着身边的同僚,顺便帮着船夫们的忙。 冯紫英遥遥回头,与二楼的戴权,对了个眼神。 应该,安全了。 鼓噪许久,两具尸体都捞了上来。 匕首还插在禁卫的身上。 而他怀里的纸,被冯紫英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一看,已经湿成了一团浆糊。 冯紫英痛心疾首,顿足恨骂不已。 紧接着又有人来报:“那个号称东王斥候的刺客,也死在舱里了!” 冯紫英狠狠一口啐在运河里:“这内奸知道在水上是逃不脱的。所以一旦动手,便都不放过了。”x33 叉着腰夹七夹八乱骂一阵,这才喝命众人各回各岗,自己则上了二楼去见太上。 孟姑姑已经给冯唐放血包扎,又用了解毒的丸药。冯唐安稳昏睡,并无大碍了。 而太上则满面阴沉,沉默不语。 冯紫英大步进来,见舱内除了太上太后和戴权之外,唯有一个紫鹃,便不避讳,上前一步,单膝跪倒。 从怀里掏了自己抄录的廖长史的认罪书出来,双手呈上:“末将奉郡主令,廖某写一页,末将抄一页。 “这是末将抄录的。 “廖某写下的,已被内奸,毁了。” 太上也不说话,伸手接了过去,立即在就这戴权手里的烛火,一页一页地看完。 然后掷在地上,狠狠地哼了一声。 太后见他脸色难看,便看戴权。 戴权只得轻声劝道:“不是早就猜着了?印证而已。您就先别气了。 “咱们只当没看见,安安生生地回到京城,再把剩下的人都过一遍,到时候该怎办怎办就是。 “这些人,不仅您,想来陛下也早就要动他们一动了。” 太后看也不看地上的纸,只依言低声劝道:“听老戴的,回去让皇帝操心去。 “你只当没这个抄本,没看见,别生气了。” 太上深深呼吸,闭着眼低着头,半晌,苦笑一声:“我哪里还有脸生气? “都是我提拔起来的,都是我护短护到如今的,都是我的错! “如今,人家还指着我能稀里糊涂地护着他们,好跟皇帝打擂台,所以才没真的动手杀了我。 “就那日在贾家墓地,人家若是真想动手,内奸加上斥候,里外夹击,我焉有命在?!” 冯紫英低下头去,心道:只怕还真是如此。 “别想了。越想越多。”太后截断太上的话,抬头令戴权,“你收了那东西,放好了。回头直接转交皇帝。” 戴权心中轻颤,垂下眼帘,答应一声,蹲下将冯紫英的抄版都捡起来,仔细折好,先放了自己袖笼。 “这一路应该没什么事儿了。”太上摆摆手,令冯紫英,“你带你父亲下去养伤。也不用苛责那山东巡抚。 “你还抄一个副本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接下来一路上不要停船,星夜进京。” 冯紫英答应一声,拱手低头退了出去。 至于那两个内奸,最后查明:一个是禁卫,另一个乃是山东卫军。 这也就是说,京城和地方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安插进杀手奸细来!x33 船上的气氛沉重又压抑。 林黛玉和探春稍后都被告知了详情,不由大吃一惊。待听了太上旨意,便都明白过来: 这船上未必安全。 内奸等人,能有两个,便能有四个,有六个! 虽然如今既没了人证、也没了供词,对幕后的主使来说,似乎安全了。 可谁知道呢?! 谋逆之人,哪个不是偏执的疯子? 众人沉默安静地在运河上走了八天。 八天后。船至京城。 陶行简带着御前金吾卫和太上銮驾亲自来接。 旌旗翻展、刀枪林立。 众人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仍旧吊着胳膊、脸色惨白的冯唐和又黑又瘦、嘴唇上冒出胡子茬的冯紫英,跟着大队人马把太上一行都送进了太极宫,这才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昭明帝早就等在太极宫甘露殿前,见太上全须全尾地回来,虽然脸色不好看,至少还算是安全。 当即跪倒:“父皇,您可吓死我了!” 太上见他瘦了一大圈儿,心下稍暖,又想起自己在江南听见的那些谣言。 遂和颜悦色地双手扶了昭明帝起身:“你父皇老来任性,让你担心啦! “行啦,我累得慌,先去歇了。明儿你下了朝,再过来看我,咱们爷儿俩好好叙叙!” 昭明帝惊讶抬头,怔住片刻,看见太上眼中慈爱,不由咳了一声,眼眶一红,哽咽道: “是。父皇请去歇息!” 太上含笑拍了拍他,这才扶着戴权的手,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进殿去了。 另一边太后才不管他们父子二人打机锋,早就累得受不得,直接带着林黛玉和探春二人回了延嘉殿。 进殿便吩咐:“我也去歇着。皇帝实在想问,就找昭庆和义敏,不要找我!” 程倩见太后满面疲乏,早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迭声让人出去拦着昭明帝: “请陛下回去问跟着的禁卫! “传太医!” 第309章 臣有意含饴弄孙 昭明帝问清二圣和黛玉探春都累了,点一点头,便回宣政殿。 冯唐和冯紫英未得指示,却不敢离开,只得跟随在后,也到了宣政殿。 昭明帝明知道他们就在后头,却理也不理他二人,径自去了后殿更衣。 冯唐沉默地拉着冯紫英,跪在了殿角。 陶行简笑眯眯地走过来:“哎哟,神武将军,陛下还没下旨申斥呢,您怎么就跪了? “别介别介,快起来!让太上知道了,不得又怪责陛下‘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冯唐默默地朝上叩首,然后一动不动。 冯紫英跪在冯唐侧后,看了父亲背影一眼。 随即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伸手入怀,拿了一叠纸出来,双手高高举起: “陶大监,路上发生了许多事。末将做了一些梳理,还请大监过目,并转呈陛下!” 冯唐肩膀轻轻一抖,却仍旧跪伏在地上,丝毫不动。 陶行简上下打量了冯紫英片刻,然后才缓步上前,伸手接过了那叠纸,低声笑了: “小冯将军虽然不复当年翩翩公子的风采,心智却成熟了不少。这一趟江南,没白走。” 冯紫英纸一脱手,立即便跟父亲一模一样伏在了地上:“末将一路承太上、太后教导,又得昭庆郡主、义敏县主点拨,自觉略有所悟。” 这一句说出来,陶行简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煦,点头道:“果然长进了!” 看一眼冯紫英,却伸手去扶了冯唐起身,笑着说道:“老将军一路护卫太上有功,不消如此惶恐。 “还请先起来稍候,我去禀报陛下一声,再来传话。” 冯唐这才站起来,低着头欠身:“是,多谢大监。” 陶行简嘴角含笑,再去拍一把冯紫英:“起来起来,扶着你父亲些,他臂上还有伤呢!” 然后施施然走了。 昭明帝在后殿让小卢子服侍着换了常服,见陶行简一脸凝重地进来,把那叠纸递了过来,惊奇地接过,就站在当地,一页一页地开始看。 待看完了,眼中冷光微凝,抬头往外看去。 陶行简低声道:“要跪着等,我扶起来了。” 昭明帝微微颔首,忽然嘴角溢出一丝笑:“匡如的密折里说冯紫英,此子虽不甚聪明,却亦不甚蠢。赤子之心,尚属可用。” 陶行简忍不住也跟着笑,道:“在小曹大人眼里,这世上的人,大约都是不甚聪明的!” “他哥哥说他聪颖狂妄,倒是大实话。”昭明帝笑着从后殿走了出来。 站在御座旁边,遥遥看着殿角的两父子,招了招手:“过来说过来说,躲那么远做什么?又不是大朝会。” 冯唐父子一前一后低头走了过去,在丹陛下立住,跪倒施礼:“陛下。” “嗯嗯!平身。”昭明帝随手摆摆,自己坐下了,先看着冯唐的胳膊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进了山东就伤了吗?怎么还没好?” 冯唐恭敬低头:“杀手用的是见血封喉的毒箭。还好躲开了,只擦了点边。 “船上药不全,孟姑姑只得慢慢替臣拔毒,拖延了一些。” 昭明帝皱眉,命陶行简:“传太医院正堂过来,带着一应解毒的药。” 陶行简答应一声,看一眼小卢子。 小卢子一溜烟儿亲自跑了去。 “太上性情洒脱,太后也爱玩,冯老将军这一路辛苦了。”昭明帝笑得极温和。 冯唐连道“不敢”,又叹道:“臣还是老了,反应大不如前。 “孟姑姑说,这毒虽说入体不深,却只怕影响深远。臣也觉得,这几日,这条胳膊提抢动刀的都甚为吃力了。 “陛下若开天恩,臣想,不如在家颐养天年,等着含饴弄孙了。” 冯紫英登时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恐地睁圆了眼,在下头挤眉弄眼地去拽他父亲的后襟。 但是得了他老子一眼森寒扫过去,立时又乖顺地低头不动了。 昭明帝在上看着,不由笑了起来:“哦?朕听说,紫英尚未婚配,也没订亲。老爱卿打算含饴弄孙?那这孙儿可也太远了些!” 话头给得宽泛,语气极为亲近,台阶足足地伸到了脚边。 冯唐立即就势跪倒,恭声道:“这一路相处,臣见义敏县主事君至诚、事母至孝,贤淑慧敏,进退有度。十分欣赏。 “虽然此事该向太后娘娘求恳,但臣心里只怕小儿配不上县主,所以想请陛下,呃,能否转致皇后娘娘,代为探问太后心意?” 给小儿女辈提亲,无论如何,还是属于内宅事。 昭明帝对冯唐的表态极为满意,微笑颔首,道:“朕也看这一对不错。x33 “不过,此事咱们都不宜说话。这么着吧。明儿你让你夫人进宫一趟,去寻……寻贾氏贵妃,让她去求太后娘娘的允准。 “赐婚的旨意嘛,皇后也可,太后也可,就看你夫人会不会哄人开心了!” 冯唐大喜,连连打躬,满口答应。 冯紫英也红着脸挠了挠后脑勺,笑着低了头。 一桩喜事敲定,太医院正何太医也赶了过来,忙就在殿前给冯唐看了伤,拧眉道: “不知毒物确方,实在也只能这样缓缓拔毒。孟女官已经做的不错了。冯老将军恐怕得静养几个月。” 昭明帝阴沉着脸,哼了一声:“这班胆大包天的逆贼!” 又安抚冯唐几句,嘱咐冯紫英:“好生扶你父亲回去将养,若需什么药材,家里没有的,只管去太医院取。” 两父子谢恩告退。 昭明帝又问何太医:“可去看了太上和太后?” 何太医忙躬身道:“都去了。连带昭庆郡主和义敏县主,都看过了。 “只是疲累。船上菜蔬吃得少,有些内火。闲散两日,也就无妨了。” 昭明帝放心下来,殷殷嘱咐:“这些日子你辛苦些,每天去请一趟平安脉。 “昭庆还则罢了,义敏一向心思细腻、多思多虑的,只怕有些不妥也不肯说多。你给她好生调养调养。” 何太医一愣:“是……” 陶行简笑了起来,告诉他:“冯老将军想说义敏县主给他当儿媳妇呢。 “虽然太后未必立即松口,但这个风儿放出去,只怕义敏县主好事将近。 “你快给调理了,县主好康康健健地出门子!” 何太医惊喜道:“啊哟!这可是喜事!臣必定尽力!” 第310章 我可没答应! 果然,第二天一早,冯唐的夫人侯氏便进了宫,先到凤藻宫。 贾妃留了午饭,下晌两个人一起去延嘉殿求见。 太后娘娘一听贾妃来了,就想起贾蓉之事,默念一回,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给了她三分薄面,令她进来。 却又让黛玉和探春都从后门出去,在太极宫游玩,只不许去甘露殿,在贾妃走之前不许回来便了。 黛玉巴不得,拉着探春就出去了。 探春虽然也想见一见贾妃,但听说还有冯家夫人,便有三分猜到是什么事,不由红了脸,顺从地跟着黛玉走了。 贾妃和侯夫人给太后见了礼,殷勤叙过寒温。贾妃便笑着问:“昭庆和义敏妹妹如何不见?” 太后淡淡说道:“她们小姐儿两个在船上圈了这么多日子,憋坏了。我让她们出去玩了。太极宫那么大,她们且逛呢。” 侯夫人心道这岂不是正好?忙笑着问道:“哎哟!那可惜了,我娘家的铺子里新做的好绒花,我还给郡主和县主带了些来,想让她们试试呢!” 说着,把当做借口的两盒绒花呈了上来。x33 太后看着别致,擎在手里看了一回,笑对程倩道:“是好看。” “不然您试试?”孟姑姑在旁正偷吃果子,闻言也凑过来,又去看太后头上。 恰好太后午睡才起来,发髻上只插了一根葫芦翠玉簪。 太后一眼瞪过去:“净瞎说!一边去!” 孟姑姑吐吐舌头,走开了。 侯夫人见状,悄悄起身,拉了孟姑姑使着眼色问:“妾身有些腹中不适。” “哦,那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方便一下。”孟姑姑大喇喇地拉着侯夫人便去了后头。 紫鹃在旁听得一清二楚,抿唇笑了笑,也悄悄跟过去。 “不知郡主她们往哪条路去游赏了?臣妾来太极宫极少,也想出去看看呢。”侯夫人试探孟姑姑。 孟姑姑有些发懵,皱着眉:“我也不知。” 紫鹃上前半步,温婉插话:“出殿门时,婢子听见二位商量着要去看梅花。昭庆殿后头不就有一片梅林?想是去那里了。” 侯夫人大喜,连连点头:“昭庆殿的梅林名声可大,说是一片火红!远么?” “倒是不远。只是夫人进宫,不好乱走。不然,婢子陪您过去看看?”紫鹃笑着自荐。 侯夫人笑逐颜开,拉了紫鹃的手,连声夸奖,跟着她便出去了。 里头太后见侯夫人跟着孟姑姑去更衣,便借机安抚元春: “你们东府的那个贾蓉,被人撺掇着胡闹,闹得大了,又被灭了口,你可知道了?他落葬,太上还去看了一回。” 贾妃的眼圈儿顿时一红,勉强挤出个笑容:“多谢太上和太后娘娘体恤宽容。 “他那都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怜东府嫡脉,就此断了。 “我家老祖宗因为这个还伤心病了。臣妾正想请旨回家看一眼呢。” 太后一惊:“你祖母的病势,已经沉重到需要你回家看视了?” 贾妃再也忍不住,泪水落了下来:“是。何太医去看了,前天跟我说,顶多再拖个十天半月。” 太后默然下去,半晌,方道:“再过几天吧。你好好地去了,她心里更疑惑,倒加重病情。 “明儿我让昭庆去一趟,带着小孟,给你们老太太再好生看看。” 贾妃擦泪:“是!谢太后娘娘垂怜!” 程倩见太后情绪低落,忙转移话题:“今儿贵妃娘娘和冯将军夫人一起过来,可真是稀奇。不是有什么事罢?” 贾妃这才想起来,忙拭泪,露出个笑容:“是。是有一桩大事,要求太后娘娘恩典。只是侯夫人自己不好意思来,所以拉了臣妾一起。” 太后挑眉:“哦?” 贾妃这才把冯唐昨日在御前亲自跟皇帝求亲,皇帝指点,让侯夫人寻自己来一起求太后的事情说了。 又笑道:“我早知道义敏必有大造化,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太后顿时冷了脸,哼道:“我女儿到了身边还不到一个整天,你们就来抢人!不给!” 贾妃掩口笑道:“哪里就有这样快了?三书六礼便至少要走个半年!再说,太后娘娘总要教导一番,出了门子才不至于受委屈。 “虽说冯家诚心诚意的,冯老将军又要辞官专心在家含饴弄孙,那也不可能明日便嫁不是? “只是冯家看着义敏实在是好,所以想趁着如今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抢先占下罢了!” 这话说到了太后的心坎儿上,又哼一声,却舒坦了,靠在软枕上,不情愿地道:“算他们有眼光! “只是我如今舍不得,且过个三二年再说。” 又问贾妃,“冯紫英多大了?” “他倒不大,十八而已。”贾妃笑道,“只是冯老将军和侯夫人只这一个宝贝疙瘩,着急。” “嗯,我记得冯唐岁数不小了,倒也难怪他急。”太后想了半天,勉强道,“那也得过一年再说。 “我还得给我们义敏好生调理一下身子。虽然去了他们家调理也使得,但终究不如宫里东西全。” 贾妃连声称是。又笑问:“那太后这意思,是允了?” “可没有啊!”太后立马翻脸,“我只说要等等再说!再说! “我还没问问我们义敏愿不愿意呢!哪能就这样草草定了?! “你莫诳我!” 贾妃噗嗤一声笑:“臣妾哪里敢?” 程倩也笑起来:“真好!有了这桩喜事,大家心情都松快些!” 贾妃和太后的笑意同时淡了一淡。 太后便转头叫人:“紫鹃,紫鹃!”又问,“紫鹃呢?那丫头温厚周全,我用顺手了,快去瞧瞧在哪里呢?叫她快来。” 程倩忙笑着令人去找,又打趣道:“民间都说,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 “太后倒好,如今连侍女都是人家的好了!昭庆身边统共才四个丫头,倒让您占下一个!” 太后笑着啐她:“你不说你不如昭庆会陶冶训导人,倒说我抠门儿! “怎的,我有义敏这孝顺女儿,还有昭庆这贴心小棉袄,你个孤老婆子,你嫉妒啊? “你嫉妒你也去收干女儿啊!我又没拦着!” 程倩回手拍在自己嘴上:“让你多口!太后娘娘如今身边多的是珠环翠绕的鲜嫩花骨朵儿!你个老帮菜,快走远些!别招人烦才是!” 太后哈哈大笑。 第311章 贾母病重 侯夫人离开延嘉殿,回到神武将军府,换了衣裳,便兴冲冲地去书房寻冯唐说话。 待进了门,恰好看见儿子和丈夫都在,顿时满面笑容:“你们父子俩眼光果然不错!” 冯紫英见她进来,忙起身喊了一声“母亲”,又请她坐下,这才红着脸笑问:“您见着她了?” 侯夫人笑着点头:“是。” 冯唐含笑问:“可说上话了?可还满意?” 侯夫人感慨万千:“倒没说上两句话,只看着她和昭庆郡主一起站在梅树下,便格外惹人怜爱了。 “我回去辞别太后娘娘,程姑姑特意让我看了一眼太后娘娘脚上的睡鞋。已经穿得软了许多,显见得早就做好了的。 “程姑姑还说,如今太后娘娘已经挑剔得不肯穿旁人做的鞋了。果如你所言,这姑娘又聪明又孝顺。 “咱们家没有女儿,有这么个家务事拿得起放得下的,以后我可享福了!” 冯紫英忙问:“太后娘娘应了?” “太后娘娘不承认,但是又忙着叫太医赶紧给县主调理身子,想来,只是舍不得太早让县主离家罢。” 侯夫人笑了起来,又对着冯唐嗔道,“还有,你哪里来的假消息?谁说太后不喜贵妃的? “我中间离开了一会儿,那二位有说有笑好得很!我在殿外都听见太后娘娘的笑声了!” 冯唐惊讶:“哦?” “不过,咱们娶儿媳,只怕要打到一两年以后了。”侯夫人叹了口气,“你们在江南的时候,不是东府蓉哥儿没了吗?x33 “他们家老太太得了信儿,当天就病倒了。府里从庄子上接回去休养,却听说病势越发沉重。 “我上午去贵妃宫中时,顺便问了一句,贵妃眼睛都红了,说是正打算请旨出宫,再去见一面。 “只怕是,不行了。” 又指冯紫英,“你和他们家宝哥儿那样好,如今既然回来了,明儿赶紧过去一趟。给他们家老太太磕个头,也把当时的情形仔细跟家里说一声。” 冯紫英迟疑地看了父亲一眼。 冯唐沉吟良久。 侯夫人诧异地几乎跳起来,声调立马高了上去:“怎么?多年的世交,这种时候,别说紫英该去磕头,便是你,若不是伤着,也该走一趟的!” 冯唐微微皱眉,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把贾蓉挑唆北静王去追堵黛玉的事情略微说了一说,又告诉她北静王也已经被害的事情。 叹道,“如今,这些事尚在调查,并无结论。多少麻烦还在后头。 “我让你去提亲,也不过是给我上表辞官做个借口由头。且,陛下是乐见我辞官的。” 冯紫英默默无语。 他比他父亲知道得更多一些。 那就是廖长史那份认罪书! 里头四王八公的人名密密麻麻,里头他家的世交、他平素的好友,多之又多。 原想着廖长史的认罪书只交到太上手中。老爷子一向宽宏,说不定私下里敲打敲打,寻几个借口,把首恶处置了也就算了。x33 可廖长史却被灭了口。 他那原样手写的认罪书,也被自己当了诱饵,吊出了两个内奸。 太上看了自己手抄的那一份,气得在自己面前失态,几乎要老泪纵横。而太后连看都不肯看那抄版一眼。至于戴权究竟有没有把那认罪书转呈陛下,到现在还是未知。 自己回来之后,跟冯唐复述,也只能挑了几个明显相关的人说,但其他的,有记不清的、也有自己不想说的。 自家不掺和进这件事里去,是最好的。 冯紫英突然开口:“母亲,我正求娶义敏县主。贾家将她除了族,老太太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险些陷她于不贞不孝。 “若是以前,我去贾府也就去了。此刻我若即刻便去,一则有通风报信之嫌,二来,陛下和太后必定会骂我骑墙。 “义敏和贾氏,咱家只能站一边。” 侯夫人呸了一声,道:“胡说!要你这么说,他家老太太不仅对义敏不好,待昭庆也算计多过真心。 “可太后不一样让昭庆郡主明儿带着孟女官一起回贾府?你们怕事不想去,就说不敢去。那么多借口!哼!” 侯夫人不屑地瞥一眼瞬间呆滞的两父子,扬长而去。 父子俩对视一眼,陡然间面红耳赤,各自转开了脸。 宫里,贾妃和侯夫人走后,黛玉和探春回来,也就听说了贾母病倒的消息。 黛玉大吃一惊,看看天色尚早,忙恳求太后,立即便要出宫。 太后见她惊慌失措,心里柔软下来,忙命孟姑姑稍作准备,便命人给她们备了车,又叮嘱半天,让她宫门落钥前一定回来,这才放她去了。 不带任何标志、却宽敞舒服的马车径直停在了荣国府大门口。 赶车的内侍跳下来。 台阶上几个守门的眼力绝佳,立即站了起来,小心等着。x33 内侍奔上去,低声喝道:“昭庆郡主刚听说荣国太夫人病了,马上带着女医来看! “快开了角门,车得直接赶进去!” 别府不知道,但贾府却上上下下都知道,林郡主回乡祭祖没几天,太上太后和他们家除了族的三姑娘义敏县主也去了,接着就是视林郡主为死仇的东府小蓉大爷没了! 此时此刻,没一个人再敢得罪这位昭庆郡主。 几个守门的立即分出来两个飞跑进去通禀,另几个慌忙去开了角门,将林黛玉迎了进去。 如今府中的居住早就改了位置。 贾赦一家搬进了荣禧堂,贾政则带着周姨娘和贾环挪去了东小院。 如今贾母正院里,正是邢夫人和王熙凤在服侍。王熙凤甚至直接住在了贾母的碧纱橱里,昼夜不停地守在贾母身边。 前天何太医来看时,直言让开始预备后事。全家上下人心惶惶,贾赦甚至给身在外地为官的贾琏写了信,让他赶紧回来一趟。 昨日听说太上回京,王熙凤立即预备着这一两天林黛玉会来,悄悄告诉鸳鸯,若有事,赶紧准备齐全了,等郡主过来做主。 鸳鸯哭着答应。 今儿巴巴地等了这许久,到了下晌才听见信儿,王熙凤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急急迎出去,在正院外看见黛玉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怎么才回来?!” 第312章 我来给你们分解分解 黛玉一把抱住王熙凤,匆匆拍了拍她的肩膀,立即道:“我先去看外祖母!” 王熙凤一边擦泪,一边挽着她往里走,低声急道:“说是油尽灯枯……” “住口!”林黛玉厉声低喝,凌厉的目光狠狠扫过王熙凤,“在孟姑姑没有诊断之前,谁也不许咒我外祖母!” 话落到最后一句上,妙目瞬间涌满泪水。 王熙凤知道她这是真心慌乱,心里暗暗叹息,自不会不与她一般见识。 只管忙忙引路进了贾母正房。 因是冬日,族中也无甚男子来看,如今外间只有听见消息赶来的贾赦贾政二人而已。 黛玉看见他二人,稍一屈膝,道一句:“见过大舅舅、二舅舅。”x33 然后多一句寒暄都没有,直接疾步进了内室。 邢夫人带着惜春,还有鸳鸯等人都守在里头。最令黛玉意外的,是薛宝钗和薛宝琴竟然也在里头! 黛玉眉心微微一蹙,先给邢夫人问好,邢夫人屈膝不迭:“郡主不必多礼!” “这位是?”黛玉打量着薛宝琴。 这是前世里贾母最喜欢的小姑娘,自己看在宝钗的面子上,也对她很好。 只是这一世还没见过,她已经上京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宝钗带着宝琴给黛玉端正行礼:“薛氏宝钗、宝琴,给昭庆郡主请安。” “哦,宝琴。就是薛家二房的那位姑娘,对吧?”黛玉脸上毫无波澜。 薛宝钗含笑答应:“正是。我……” “两位,我带了女医来,急着给我外祖母看病。你我情谊,不如改日再叙。” 黛玉打断她的话,看向惜春,“四妹妹,你替我送薛家姐妹出去。” 甚至还礼数周到地向她二人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招呼不周,还请勿怪。” 就这么轻轻松松、干脆利落地把二人赶了出去。 薛宝琴年幼,掩不住情绪,当时就变了脸色。 薛宝钗怕她开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让黛玉拿住把柄,连忙拉了她的手,含笑告辞: “我妹妹得了老太太青眼,所以听说她老人家病了,忙来探望。这就要告辞了……” 可惜,黛玉根本就不听她说话,点头完毕,立即转向孟姑姑:“别愣着了,赶紧看脉去!” 孟姑姑还在乐呵呵地看热闹,听见这一句,赶紧答应一声,往床边而去。 鸳鸯早就急得冒汗,两眼看着宝钗姐妹,森冷无比,这时看见孟姑姑过来,忙打了帐子,陪笑道:“辛苦姑姑!” 孟姑姑嗯了一声,就在床边早就准备好的束腰圆凳上坐下,取了自己的腕枕出来,轻轻拿了老太太越发枯瘦、满是老年斑的手放在上头,凝神听脉。 黛玉也跟在她身后,几步迈了过来,就坐在床沿上,看向床上昏迷中的贾母。 跟自己离开之前相比,贾母几乎瘦脱了相,满头都是银发,脸色青灰。 竟真的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 黛玉的眼泪不知不觉便落了下来,低头擦泪,却越擦越多。 这边安静如斯,薛宝钗泰然自若说完了话,这才又冲着邢夫人道了别,在惜春和王熙凤的陪伴下出了内室。 外间贾赦和贾政都板着脸。对她姐妹两个的道别理都不理。 出了门,王熙凤忙拉住惜春,笑道:“四妹妹回去吧,我送她们。” 惜春年纪小,虽然心里极不耐烦“送客”,却不知该怎么拒绝,听见王熙凤这话,正中下怀,笑着答应:“是,嫂子。”x33 然后冲着薛家姐妹扯了扯嘴角,再没往前走半步,转身便回去了。 王熙凤送薛家姐妹出了院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薛大妹妹,从王家论,咱们是表姐妹不假。可这是贾家。 “贾家老太太病了,若非说咱们还是亲戚,那也该姨妈来看望。 “若说姨妈身子也不爽快,那也该是你哥哥薛家大爷陪着你姐妹来探病。 “且你家是开药铺的。怎么上门探病,连点子人参鹿茸虫草都舍不得带么? “哦,我忘了,我们老太太年初开始用的人参,你们家就已经没有了,都是郡主大包银子出去买了送来的! “亲戚家走动,也要看个冬天夏天。郡主府进不去,就专等着这时候来‘偶遇’,薛大妹妹,谁又不是傻子,别了吧! “这是咱们姐妹亲,我跟你直话直说,好言相劝。 “真惹恼了郡主,你是知道她的脾气的,‘打秋风’三个字用到你身上,薛家不丢人,王家可还丢人呢!” 薛宝琴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转头便咬着牙掉了泪。 薛宝钗却仍旧从容自若:“凤姐姐也说了,咱们姐妹不从贾、薛论,而是从王家论。 “我来这一趟原也不是奉母命,而是奉了你叔叔、我母舅王子腾王大人的令,来见一见郡主,看看能不能说上话。 “如今,我完了令,得了结果:说不上话。那我回去交令,也就罢了。 “至于王大人因何不让凤姐姐你来做这件事,而是交给我,不如你亲自回王家去问他。 “只不过,我恐怕你是回不去王家了。” 王熙凤目瞪口呆。 薛宝钗弯唇微笑:“其实这些事,大家掩耳盗铃、装聋作哑,脸上体面些,也就过去了。非要揭盖露底、赤膊相向,那咱们就都别藏着。 “此事我薛家原可以袖手旁观。只是王家是我舅家,我亲舅舅托到了我跟前,我乐意做个中人,替你们转圜分解一二罢了。” 王熙凤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地后撤了一步,笑了:“薛大妹妹真好口才,我是一辈子拍马也赶不上了!x33 “我虽然在贾家多年,却也不过就是个孙子媳妇,哪儿都没我说话的份儿。 “至于王家,我一个庶房的姑娘,父母尚且被赶回老家、务农为生,我就更拿不了半分主意了。 “终究是比不过妹妹你,既能当薛氏的家,还能替王氏奔走,实在能干! “既然你要转圜做中人,那不如直接去问贾家的掌家之人,我那公爹贾大老爷便了。” 说完,竟行了个礼,再没二话,转身扬长而去! ——打机锋我是打不过你的,那姑奶奶就不打!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你不是厉害么?来呀,厉害给我看!你倒是去正主儿跟前厉害啊! 贾家和王家的事,我不行。你行,你上! 第313章 不是病,是毒 孟姑姑仔仔细细看完了脉,又看了眼睛、舌头,再摁过心口,掐过手指。 接着拿了银针,手指、脚趾都刺过,看着那冒出来的一点泛着碧色的血珠儿,神情凝重。 最后看向黛玉:“我直说么?” 黛玉心头一颤:“直说!” “老太太这不是病,也并未油尽灯枯。” 孟姑姑看一眼鸳鸯,又看一眼邢夫人和刚刚进门的王熙凤,郑重说道, “老太太这是中了慢性的毒了。” 黛玉唰地站起:“你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身子虚弱、气血不足?”孟姑姑叹了口气,朝着瞪圆了眼睛的黛玉轻轻点了点头,“就是那种东西。” 黛玉眼中厉色一闪,抬头看向鸳鸯:“老太太这一个多月的饮食有什么改变?伺候的人手都有哪个?你去好好回忆,都写下来!”x33 谁知鸳鸯早就激动地哭了出来,噗通跪倒,双手举起一个信封:“都在里头! “我就觉得不对劲,但我终究不懂这些!只能把姑娘走后,老太太的所有吃穿住行,事无巨细,都写了下来!” 黛玉松了口气,弯一弯嘴角:“好丫头!”伸手接过那信封,打开细看。 旁边王熙凤忙伸手搀了鸳鸯起身:“你别急,林姑娘回来了,就没事儿了,放心吧!” 孟姑姑看她们一眼,没做声。 黛玉一目十行地看着,忽然一顿,指着那上头的一条问:“薛家送了松江三梭布?” 鸳鸯擦着泪点头:“正是。那布极好,我烫了洗了才给老太太做的贴身衣衫。” 黛玉哦了一声,接着往下看。 孟姑姑却站了起来,从躺着的贾母身上,小心地抻出里头的内衣,取了自己的银针,探上去试了试。 银针并未变色。 可孟姑姑还是觉得不对,把银针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再看看银子,眉头紧皱。 黛玉抬头看见,立即道:“鸳鸯帮着,把内衣脱下来,让孟姑姑细看。” 再把自己手里的纸接着往下看,却见自那之后,薛家送了许多次东西。新鲜的水果菜蔬,活鸡活鱼,甚至还送了两个女先儿过去专门给贾母说了半个月的书。 黛玉疑窦丛生,问道:“薛家往我那庄子上走了许多次?” 鸳鸯小心翼翼而又熟练地给贾母换好了内衣,这才对黛玉详尽说明: “孟姑姑走后没几天,薛家便上门了一次,送了那布。第二回,薛大姑娘便带了琴姑娘来。 “老太太极喜欢琴姑娘,所以留了她在身边。从那开始,薛家便时不时地送了东西过去。 “琴姑娘聪慧憨直,跟史大姑娘相处又好。那阵子老太太每日里都笑呵呵的,心情极好。 “只是那阵子越发困乏,胃口也不大好。我们照着孟姑姑留的方子给用药,也不大见效。 “后来薛家听说,派人特意请何太医跑了一趟,何太医又给换了些药。倒是好些。 “后来也是薛家把小蓉大爷过身的消息带来庄子上的,老太太晕倒,就不大好了。” 鸳鸯说着,又落了泪下来。 黛玉便看孟姑姑。 孟姑姑早就把那内衣剪下了一片,在水中泡过揉过,然后闻一闻自己手指,再把银针放在水中。 待鸳鸯的话说完,那银针竟真的渐渐变了颜色! 孟姑姑满面冷峻把银针捞起来看时,果然上头已是通体碧莹莹! “所以,就是这布。”黛玉冷冷地看着那缺了一角的内衣,目光转向鸳鸯。 鸳鸯张口结舌! “你手里做了内衣的那些也许无妨。可是,若是有人准备了一模一样的布,裁制了一模一样的内衣。 “你以为你烫过了洗过了,其实每次换到老太太身上的,却都是毒布!” 黛玉满面森然,“把老太太屋里浆洗的人,全部拿下!” 王熙凤答应一声,快步出去,口中喝道:“张材家的,你亲自去,把跟着老太太去庄子上浆洗的人,都结结实实地捆了、堵住嘴,拿进来!” 这边黛玉松口气,见鸳鸯自责悔恨,便宽慰道:“罢了,你怎么能想得到这些?如今找出缘故来,就能治了他们了。” 孟姑姑这边又叹口气,看着黛玉,扶额道:“你都没问问我,老太太究竟可不可治。” 黛玉吃了一惊,一把抓住她:“你说什么?不是中毒么?解了毒不就……” “毒入脏腑!”孟姑姑打断她的话,“好在我知道那是什么毒,还有三分可治。 “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就算能除尽了毒,也必然会伤透了身子! “你要做好准备,老太太的寿限,也就是一年半载了!” 黛玉失魂落魄:“只有一年半载么?”呆坐在贾母床沿,泪落如雨! 可其他人,包括外间的贾赦贾政,还有屋里的邢夫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孟姑姑不再理黛玉,且写了药方,交给邢夫人。 邢夫人满口道谢,几乎要给孟姑姑跪上一跪,忙拿着药方出去交给贾赦。 两兄弟看了方子,命人去抓药煎药。 鸳鸯含泪过去又劝黛玉:“老太太原也高寿了。何况这两三年一直身子不好,针药不断。 “这回去温泉庄子,还跟我说,病得都烦了…… “等老太太醒了,奴婢好生劝劝她老人家,再不管那些闲事,只高高兴兴地过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x33 黛玉好容易止了泪,忽然想起来,因问:“云丫头呢?她不知道我来么,怎么没在?” 鸳鸯回禀道:“小史侯回京述职,叫了史大姑娘回去,说是要趁着这机会把她的婚事办了。 “老太太病倒回府,史大姑娘原说马上回来的。只是明儿一早,卫家夫人要去史家,所以往后推了。” 黛玉顿时不高兴了:“老太太病成这样,小史侯夫妇两个难道不该把云丫头的婚事延后么?怎么反而不管不顾地招待起亲家来了?!” 鸳鸯哪里敢吭声,只得默默。 才从外头回来的邢夫人听见,叹道:“小史侯难得回京,云丫头也到了岁数。 “若是老太太这一趟真的不好,虽说这孝期没几天,终归还是要拖一阵子的。 “小史侯夫人来跟我说,只当是给老太太冲喜,大约这一半个月,就要把喜事办了。” 黛玉皱着眉刚要开口,只听得外头一阵吵嚷—— 第314章 贾母坑了王子腾一小把 紧接着,王熙凤揭帘而入,满目煞气:“这混账东西!竟自尽了!” 黛玉回头看她:“浆洗的,自尽了?” “是!”王熙凤没好气地往她旁边一坐,恨骂道,“还是贾家的家生子! “你昨儿回京,她一家子昨儿就都不见了!今儿还好好地当差呢,结果张材家的才一出去要拿所有浆洗的人,她直接当着人就塞了满嘴的砒霜! “张材家的还慌着救!脸都黑了!” 说着又看鸳鸯,悻悻说道,“那人原是你嫂子的好友,当初仗着你嫂子作威作福的。 “后来你嫂子被老太太处置了,她没了倚仗,全都欺负她,十件衣服让她一个人洗八件。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在这布匹衣服上动手脚。便查出来,你也脱不了干系。 “这竟是替你那个混账嫂子报仇呢。” 鸳鸯顿时红了脸,又愧又悔,低头落泪。 黛玉瞪了王熙凤一眼,又安慰鸳鸯:“……不与你相干。那人必是收了许多钱才敢做这样事。 “他们物以类聚,早晚要贪利背主。有没有你那件事,也是一样的。” 王熙凤扭脸假装看视贾母,只当没听见。 一时,外头的药端了进来。 孟姑姑撬了贾母牙关,将那碗药一点一点地喂进去。x33 过不多时,贾母眉头紧皱、鬓边见汗,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不住,忽然一歪身,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因昏迷有日,这贾母腹中唯有些参汤米汤药汁而已。此番吐出来的都是苦水,腥臭难闻。 众人掩鼻。 唯有鸳鸯,抽条汗巾子绑了鼻子,手脚麻利地替贾母收拾了,换了干净的衣裳被褥,又熏了两把沉香。 粗使婆子上来把脏了的都抱走,屋里又开了窗通风。 过了一时,才算是散尽了味道。 再看贾母,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仍旧在沉睡。 孟姑姑等屋里再度暖和起来,又掀了被子衣衫,给贾母扎了满身的针。 再过一刻,起了针。 屋里众人收拾停当,贾母也悠悠醒转。睁眼便看见黛玉,微微露出了个笑容:“我的乖乖回来了……” 手指吃力地抬起。 黛玉满眼是泪,忙握着贾母的手,贴在了自己腮边,噙着泪笑道:“是,我回来了!” “别哭……”贾母笑着,虚弱已极,想了想,冲着外孙女眨了眨眼,示意她靠近些。 黛玉忙凑过去,耳朵离得近近的。 贾母得意地笑,轻声道:“我知道,是王子腾,算计我……” 黛玉一惊,忙看着她问:“您怎么知道?” “我听说,太上出京,就,就仿了宝玉他娘的笔迹,写了一封,给他的信,故意,落在了,张道士手里……” 贾母眉飞色舞,虽然吃力,却依旧坚持要告诉黛玉,“王子腾,胆大,不守规矩…… “陛下,看不上他。所以,我查着了,他投靠了,愉亲王! “可这信里,我写的是,忠顺王!” 黛玉惊讶地看向贾母! 贾母笑了起来,呵呵的,又小声道:“张道士,是北王的人! “这一串子,绕下来,王子腾在北王,跟前,完了。 “愉亲王,也会从此,对他有了疑心!” 黛玉呆呆地坐着,愣愣地看着自家的外祖母。 所以,王子腾竟有本事周旋在三王之间?! 而且,贾母早就料到了?! 贾母怜爱地看着她的小模样,颤巍巍再度伸手。黛玉忙再俯身过去,让她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 贾母轻声,悄道:“不要,相信,任何宗室! “不要相信,任何,野心家! “更不要,相信皇家的,人……包括太上,和皇上!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你心里,要留足了,自己的!然后才轮到,旁人,包括亲人,包括日后的,丈夫。 “可记住了?” 黛玉的泪水顺着腮往下流,紧紧抿着嘴,深深点头,嗯了一声,再也忍不住,扑到贾母肩窝,呜呜地哭了起来。 贾母含着笑,吃力地把手放在黛玉头上,双目轻阖,再度晕了过去! 孟姑姑忙上来查看,放松了下来,对大惊失色的黛玉等人道:“只是力竭。无妨的。” 因又开了方子,交给邢夫人,“接下来就照方吃药便了。我每日过来给太夫人针灸。 “放心吧,明日晨起准醒。” 贾府众人并林黛玉这才都稳了心神。 看看天色已晚,黛玉便告辞:“太后严令我晚间必须回宫。明儿我必再来。” 想想自家也不大好住,何况还有个时不时犯毛病的宝玉。 王熙凤忙抢着道:“倒是回宫的好。还请郡主给娘娘也送个信儿说一声。听说娘娘天天以泪洗面呢。 “还有宫里的好药,孟姑姑回去也看看,给我们老太太多弄点子来!” 邢夫人便嗔她:“竟还惦记上了宫里的药!你也是够胆大包天的了!” “有郡主呢!我什么不敢?!”王熙凤笑着挽了黛玉的胳膊,又道,“我送郡主出去!” 邢夫人含笑点头。 两下里道了别,黛玉出了内室。 贾赦和贾政早就放松下来,两兄弟不约而同,终于服软,朝着黛玉长揖: “多谢郡主援手,下官等感激不尽!” 黛玉见他二人终于算是懂了一回礼,忙含笑避开,屈膝回礼:“原是应该的。 “大舅舅、二舅舅这几天想也伤心忧愁,如今外祖母好转,二位也善自保养些罢。” 贾政直起身来,趁机便往前一步,开口打听:“蓉哥儿在江南……” “贾蓉在江南丧心病狂、倒行逆施。” 黛玉八个字给贾蓉定了罪,淡淡地看着浑身剧震的贾赦、贾政二人, “死有余辜。” 黛玉再加四个字。 那二位顿时不敢再问,缩着脖子往后退了半步。 黛玉的目光挪开,挺胸抬头:“只是如今事情还没彻底查清审明,所以要再等等,朝廷才会发布告出来。 “两位舅舅不必再跟任何人打听。不然万一哪一举动触怒了太上或皇上,被误会了,可不大好分辩。” 言毕,告辞。x33 王熙凤看着赦、政二老难以言说的表情,憋着笑,忙追了出去。 第315章 清虚观张道士 王熙凤和黛玉二人出了贾母的院子,慢慢往外走,一路上悄声说话。 “中了的几个先前在家里守选,二老爷高兴,天天拉着他们高谈阔论。x33 “那哥儿仨实在聒噪得不行,找我想法子。我让他们悄悄去求他们座师。 “如今都去了史馆打杂,早出晚归的,二老爷终于逮不着了。 “只是二老爷心里这一闲,便又生事。贾雨村不是回来了吗?下马拜印便做了户部的堂官。如今好大威风。 “二老爷不是告了假吗?如今去不成部里,便天天使人给雨村送帖子,让他来家里坐坐。偏雨村竟还肯理他,天必来一趟,也不知两个人说些什么。” 黛玉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二老爷还当人家是当初那个宗侄呢!” “可是说呢!”王熙凤便撇嘴。 黛玉左右看看,悄声叮嘱她:“你记着,不论雨村撺掇着二老爷做什么,都得想法子让他做不成!” “这还用你说?”王熙凤得意一笑,“就二老爷那腿,如今也就是在家里威风威风。” 犹豫了片刻,看了黛玉一眼,欲言又止。 黛玉斜眼看她。 王熙凤索性拉着她再近了些,悄声道:“周姨娘作孽,把彩云灌醉了,二老爷如今已经收用了那丫头!” 黛玉目瞪口呆:“彩云跟宝玉一般大吧?!” 王熙凤便叹气。 黛玉无语半晌。 王熙凤低声道:“这个周姨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环老三去清虚观的事儿,也是她撺掇的!” “环哥儿去清虚观做什么?”黛玉皱眉。 王熙凤嗤笑一声:“旁人都中了,唯独他没中,心里别扭。周姨娘便去清虚观替他上香。 “那张道士最可恶的,惯会骗钱。环哥儿便也被骗去了。谁知怎么回事,就说动了他。 “回来就闹,说家里莺莺燕燕不好用功了,什么又是知耻后勇要奋进了,反正种种吧!只要去清虚观读书。 “二老爷本就无所谓的,就让他去了。” “你走后,宝玉原本去了庄子上陪伴老太太。 “后来宝钗姐妹去了两天,他便寻了个借口回来,却又不愿意在家里呆着。 “因环老三去了清虚观,索性宝玉也去了,只说辅导他兄弟,旁人也就没的回嘴。 “前儿老太太病了,宝玉兄弟两个才回来侍疾。” 黛玉一愣:“那如何刚才没见他两个?” “听见你来,宝玉特意拽着环老三躲去外头的。”王熙凤撇了撇嘴,“也不知是真识礼了,也不知是闹了什么鬼儿,怕见你。” 黛玉沉默下去。思索片刻,方低声告诉王熙凤:“老太太刚跟我说,张道士是北王的人。” 王熙凤脑子顿时一懵。 黛玉奇怪地看她:“其实,你们知道贾蓉的事情,也就应该听说北王的事儿了。怎么家里竟没人跟我打听这个?” 王熙凤愣住:“北王什么事儿?他不是在江南治水么?我们只说这一趟他竟没跟着太上一起回来?” 这回轮到黛玉吃惊:“消息竟被瞒得这样死?!” 丁明毅难道还有这个本事!? 还是谁要打个时间差,趁机收服北王麾下的无首群龙? “北王,遇害了。”黛玉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说给王熙凤听。 王熙凤吓得脸色煞白,双手捂住嘴,半晌才抓着林黛玉的手,颤声问道:“好妹妹,那坏人不会害你吧?” 林黛玉微微笑了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涉及,人家害我做什么?”x33 “你有钱啊!你有那么多钱!坏人做坏事,必定需要许多许多钱,万一盯上你呢? “你回宫就跟太后娘娘说,求她多派高手护卫你进出!哎,你那个楚内官呢?” 王熙凤从吓得浑身哆嗦到重新恢复啰嗦,只用了三息不到,一句话的时间。 黛玉被她逗得笑:“哦,我那个楚内官被太上下旨留在江南帮个忙。” 然后安慰她一两句,轻声叮嘱,“这阵子朝廷风波少不了,你看好了内宅,别让外头的人轻易来搅扰老太太。” 王熙凤用力点头,哼了一声:“放心吧!今儿是我一时疏忽。”又把刚才跟宝钗的对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黛玉。 冷笑道,“多么巧!我父母才从老家给我写了信来,让我以后离二叔远些!” 黛玉微微蹙眉:“你父母?为什么?” “信里没说,我问送信的人,他又不知道。我才写了信回去问,还没回信儿呢。” 王熙凤一边思量一边摇头,“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儿。我那二叔惯会推别人上前,自己躲在后头。” 黛玉忽然想起那个嚣张的薛家酒楼,不由得问她:“你的嫁妆在金陵可还有?” 王熙凤摇头含笑:“没了。上回打着给我们琏二爷凑银子的名义,我把金陵附近的田庄铺子都转了手。 “如今我的嫁妆都挪进了京里。只不过我没人手经营,如今只得存在银庄里悄悄吃利息。” 又拉着黛玉愁道,“因老太太病得吓人,大老爷给我们二爷写了信让他回京。你快帮我想想,怎么能拦住他,别叫他回来!” 黛玉笑了起来:“他回京就得告假,也得上峰准了才行。河南那边忙得很,开封府尹历来都严厉,未必琏二哥哥就能回得来呢!” 王熙凤将信将疑地暂且放下了此事。 看看天将定更了,孟姑姑忍不住催促:“真进不去了,瞧太后以后还让你出来的!” 黛玉这才赶紧上车回宫去了。 王熙凤听了一肚子的秘事,站在二门边,进不能,退不得,想了半天,还是没敢把“北王遇害”的消息散播出去。 然而她不说,却抵不住一众回京的禁卫们不闲聊。 看看该梳洗歇下了,外院忽然一传一递飘进来一个消息: “北静王客死异乡,太妃和王妃大闹御书房,跟陛下要说法来着!” 王熙凤眉心一皱:“跟陛下要说法?她们跟陛下要得着说法么?!” 鸳鸯听着这话不对,直直看到她的脸上,悄声问:“怎么着?你竟知道这件事?从哪知道的?刚才林姑娘说的?” “关你个丫头什么事?”王熙凤帕子一摔,“少打听!也别在老太太跟前说! “再惹得老太太多思多虑、身子不好了,我没话,林姑娘先拿你是问!” 鸳鸯一口啐过去:“咱们试试,看林姑娘是给你撑腰,还是站在我这边!” 第316章 一碗阳春面 黛玉回到延嘉殿,太后娘娘和探春正在心不在焉地闲谈,见她回来,各自松了口气。 黛玉笑着跟太后见礼,顺便就坐在了老人家身边,撒娇道:“太后娘娘用饭了没有?” 太后满面宠溺,摸一摸她的额头:“吃过了。你是不是还没顾得上吃?你们在荣府这个时间,只怕都用来给贾家老太太看病了吧?” 黛玉抱着太后的胳膊,枕在她肩膀上,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应声:“是呢!外祖母没事了我才回来……” “别睡别睡!”太后一见她迷糊,忙把她抱在怀里哄,“醒醒,得吃些东西再睡。不然夜里饿得心慌。” 忙命人,“快给她弄碗简单的,蛋羹,燕窝,鸡汤面,什么都行!” 这几样也能搁在一起? 孟姑姑睁圆了眼睛吭哧:“太后娘娘,我也还没吃……” “你得好好吃饭,这样鸟食儿不适合你!”太后看都不看她一眼。 倒是探春,听见黛玉说“外祖母没事了”,莫名松了肩膀,也微微笑了起来: “我记得柳嫂子以前给林姐姐准备夜里的点心,都是阳春面居多。” “阳春面”三个字说出来,黛玉顿觉口水横溢,轻轻地咽了一口口水。 太后见状哈哈大笑,忙命人:“给她做阳春面去!” “她的阳春面可不一般!那是江南寺里素面的做法,笋子面筋木耳黄花菜,各种好东西! “那高汤也是早就吊好的,吃起来面条筋道、汤料醇香,我一口气能吃两碗!” 孟姑姑直起身子瞪着眼睛说完,自己也咽一口口水,又坐了回去,“可惜柳嫂子没进宫。” 当日下船后,唯有紫鹃和晴雯跟着进了宫,柳嫂子和雪雁则暂回林府,和小红一起把家里的东西挑拣一些,过些日子再押着东西一起入宫。 当下,连太后都听得口舌生津,看了程倩一眼。 程倩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好!我亲自去一趟小厨房,看着她们做!小孟要两碗,昭庆要一碗,您也要一碗!” 故意看着探春道,“义敏要不要?这会儿不说,过一时可没有!” 探春却是讲究不时不食的,含笑摇头:“我晚饭吃的好,这会子不饿,明儿再吃吧。” 程倩上前抱了探春一把:“还是我们义敏规矩!” “哟,这是说我不规矩呢?”太后哼一声,翻个白眼,“自从义敏来了,你看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既如此,那等义敏出门子,你就跟着她走!我有昭庆这个不规矩的陪着,我可不怕!” 林黛玉一边迷迷糊糊地揉眼睛,一边站起来走开:“我去换衣裳……”嘀嘀咕咕、脚下飞快。 晴雯见状,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忙过去接了黛玉,扶着去了偏殿。 太后便看紫鹃:“晴雯笑什么?” “郡主怕遭了池鱼之殃,所以赶紧跑了。太后和程姑姑跟郡主相处得还短,还不知道我们郡主淘气。所以晴雯偷笑。” 紫鹃温柔地解释,又轻声劝太后,“其实那面饿了吃好吃。肚子里空,素的不腻,所以肠胃舒服,才觉得香。 “宫里御厨们什么手艺?便是荤的,也不会觉得腻。所以真比起来,素面必定没有荤面味儿好。 “您一会儿喝两口面汤,尝个新鲜味儿也就罢了。 “何况这时候也有些晚了,吃了面,怕您停住食。万一说您是才从外头回来便吃不舒坦,太上和皇上该担心了。” 这一路温言软语的劝说,听得太后软绵绵地开心,连连点头:“好,好,听你的!” 程倩抿着嘴笑,悄悄冲紫鹃竖大拇指,自己出去吩咐煮面去了。 这边黛玉在偏殿都听见了,边换衣裳边对晴雯悄声笑道:“别说待一二年,紫鹃便是明儿说要出去嫁人,太后娘娘也能给她办上一百零八抬的嫁妆!” 晴雯点头不迭,也笑道:“当初在老太太屋里,鸳鸯姐姐最大,我们几个都是跟她学。可惜我在那里待的日子浅,没学到根本!” “就你这性子,一万年也学不来她们几个那根本!”黛玉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忽然外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黛玉顿时欣喜起来:“是陶世叔来了!” 原本都坐在梳妆台前等着晴雯给她拆头另梳,当下立即推开晴雯的手,忙忙跑了出去。 只见果是陶行简,在太后跟前笑着说话,又提了一个食盒。 “陶大监!”黛玉笑得春光灿烂。 昨日回来,只远远看了一眼,却没机会说话。今日见到,只觉得格外亲切。 陶行简的眼圈儿都红了,笑呵呵连连点头:“郡主!” 太后看着两人的样子,不由得笑对探春道:“你瞧瞧,但凡看见昭庆,老陶这眼里就没别人了!” 陶行简呵呵地笑,忙又给太后作了个揖:“老奴哪儿敢?” 又把食盒提上来推过去,“陛下下晌生了一场气,晚饭不肯吃,让厨下做了些面。 “老奴想起来,这面原是老奴去郡主那里蹭饭时吃过的。便跟陛下说了一声,给郡主也送些来。 “请郡主品鉴一二,看看比府上厨娘柳嫂子做的,如何呢?” “我尝尝,我尝尝!”孟姑姑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见状忙就要接。 黛玉立时便撅了嘴:“这是陶大监给我拿来的!一会儿小厨房做的都归你,这个却不行!” “我只尝一口!” “一口也是我的!” 两个人竟为了一碗面争抢了起来。 太后笑得前仰后合,推着探春问:“你瞧瞧你姐姐这点子出息!小孟也是没上没下惯了,跟主子抢起吃的来了!你见过这个景儿没?” 探春轻笑:“我还真没见过呢!” 又看陶行简:“大监不知,林姐姐刚从荣府回来,说家里老太太好病情好转。 “她心里高兴,便点了这个面吃。 “我们正忐忑,不知道小厨房做不做得出林姐姐想要的那个味儿,谁知您就送面过来了! “我们林姐姐真是没白叫了您这一声世叔!” 第317章 撒泼还不好治?! 太后还不知道这个“世叔”的典故,忙问怎么回事。 紫鹃便又轻声细语地说了。 太后因笑了起来:“这个可真没叫错。当初他们三个在国子监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又给陶行简赐了坐,“正好,我正要问问,我们走的这一个多月,宫里还可好?” 陶行简含笑看着林黛玉——只见这位大气淡定的昭庆郡主,极为护食地自己取了食盒里的面,自顾自地吃,一口都不肯分给孟姑姑。 一边恭敬地禀报太后:“一切都好。x33 “二圣离京的前头七天,外头都还好,不大知道消息。 “后来就瞒不住了,御史台和诸卫都听说了二圣只带了三十名卫军,都急了。 “那几天陛下真是焦头烂额。后头外任大员们陆陆续续回京述职,大家的视线这才都转移开去。 “半个月前,苏州府送了重启三家灭门案的奏折进京,陛下当即叫了忠顺王商议。 “忠顺王却说,这三家都是反贼,原就该屠灭九族的。又说此事乃是太上亲自吩咐,他不过是个办差的。 “陛下极为无奈,找了宗室中许多人商议。最后还是愉亲王做的决定,就照着朝廷法度规矩,让把这案子交给大理寺复核。 “恰好陛下请了当初的大理寺推官、那位智通神僧进京,原想是请他来讲演佛理,谁知赶上这个,便索性求了他重操旧业,去查案子了。 “嗐,只要朝臣们都有活儿忙着,也就不找陛下和二圣的麻烦了。 “只是七八天前,接到两江总督丁明毅的八百里加急,得知贾蓉被逼自尽、北王遇刺荒野,陛下又气又急,三四天没睡好。” 黛玉一皱眉,放下了筷子:“七八天前消息就进京了么?我今儿下午去贾府,他们都还不知道呢!” 陶行简慈爱地看着她,指指她吃了一半的面:“可还顺口么?” “嗯,好吃。”黛玉迫不及待地问,“还有贾蓉的事情,已经确认是被逼自尽?可查着凶手了?” “既然好吃,你且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小心你的肠胃。孟姑姑才给你调理好几天?” 陶行简责备了一句,眼看着黛玉吐吐舌头接着低头吃面,这才再度转向太后,微笑道:“前几天,陛下上火上得厉害。 “谁知贵妃带着七皇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七皇子小人儿家不小心,摔了皇后娘娘心爱的一个牡丹花开的前唐的瓶子。 “皇后娘娘那天恰好心情不大好,便训斥了七皇子一番,又狠狠责罚了贵妃。 “可贾蓉身亡的消息刚送进来没几天,贵妃的心情也不好,就顶了几句嘴。 “二位主子竟当着一众奴才,和若干内外诰命,就吵起来了。 “陛下听见,气得砸了个茶盅,怒冲冲去跟皇后娘娘吵了一架,又亲自去罚了贵妃罚俸思过。 “晚间回去便闪了风,病了两天。 “昨儿您二位回京,陛下心情极好,太医看了说,竟是痊愈了! “陛下今儿还感慨,说:可见天下哪个孩儿,都离不得爹娘。 “如今只是后悔,不该让北王去江南治水。” 太后沉默地听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溶哥儿虽然辜负了太上教诲宠爱,却无论如何,不该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驿。 “甚而至于,连个体面都没有。” 陶行简轻轻续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北静王的尸身被烧得面目全非,还不如那位管师爷好辨认。 “当地县衙虽然收殓了尸身,根据衣衫配饰也判定了正是北王,但丁总督却说,眼见未必是实。 “所以他彻查完了尸体状况之后,立即令人打造了棺木,送上京城。 “这船落后二圣大约四五天。想必再过两天,尸体就能抵京。” 太后竟听得坐直了身子,露出一丝惊喜:“你的意思是说,溶哥儿未必就死了?!要等尸身来了,令北王太妃和王妃辨认了再说?!” 陶行简微微笑着点头:“正是。” “阿弥陀佛!”太后高兴得笑了起来,“若果然如此,那可是好消息!” 陶行简顿了顿,只是微笑,没有作声。 太后挑了挑 x33眉:“怎么了?” 陶行简叹了口气,道:“昨日二圣抵京,禁卫和山东卫军一下船,陛下便令人禁口,不许他们四处散布北王已死的消息。” 黛玉这时已经老老实实地吃完了面,盥手已毕,乖乖坐在太后身边听陶行简说话,这时候不由恍然大悟。 消息没传出来,是因为昭明帝还不确定北王生死。 若是以这个消息为真,那以太上的性子,必定会索性给北静王风光大葬。 可他若没死,葬礼一闹,他必定不敢再回来! 对于昭明帝和朝局来说,现而如今,北静王活着比死了好! 所以,昭明帝严严实实地瞒住了这个消息! 黛玉不由得一边颔首,一边思索。 程倩正好从外头进来,殿外还站着小厨房送素面点心鸡汤的人。她一眼看见黛玉的表情,不由眉心轻轻一蹙。 这位郡主,实在是太聪明了! 慧极易伤,情深不寿。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只听陶行简缓缓续道:“可是,这些人并没凛行圣旨,而是转身便把消息散了出去。 “今日申时,北静王太妃和王妃大闹御书房,连哭带骂,指责陛下忌惮太上旧臣,变尽方法,骗北王出京。 “又在两省交界的荒驿,派人假作杀手,害了水溶。 “北静王太妃威胁陛下,要撞死在大明宫含元殿。王妃则哭得晕死过去。” 太后和黛玉众人目瞪口呆! 这婆媳两个的脑袋里,都是浆糊么?! “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黛玉忽然嘀咕着哼道,“倘若陛下就势宣布了北王的死讯,顺便拿个捏造的遗书出来,让王妃追殉。 “然后再派人奉太妃亲自去江南收殓尸身,送葬祖籍,顺便就在那里给太妃修个王府,请她在那儿养老。 “她们能怎么着?三两下就被赶出京城了!” “昭庆!” “昭庆!” 太后和程倩忍不住同时出声喝止! 陶行简霍地回头看着程倩,扬起一边嘴角:“我当是哪路神仙,竟能直呼郡主封号!敢情是程姑姑,那就难怪了~” 第318章 被谁挑唆!? 程倩听得眼皮直跳。 顿一顿,也笑了起来:“别说郡主和县主,便是三位长公主,我一时忘情,也是直接叫过名字的。” “那是!这两座宫室,哪个奴才有你程姑姑的资历老呢!”陶行简皮笑肉不笑。 太后叹了口气,扶额道:“陶行简,你说完了么?” 陶行简立即站了起来,恭敬叉手欠身,低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陛下令奴才来求问,有没有可能,请您出面劝一劝这二位。 “太上心爱了北王半辈子,但凡有万分之一能令北王生还的希望,陛下都想试试,来换太上能够不必因此伤心。 “如今陛下的一应布置都正在慢慢展开,丁总督也正在努力找寻线索。 “若是北府的二位能安心在家里,闭门等待消息,就是帮了大忙了。” 太后稍一迟疑,先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无辜地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见太后犹疑,竟直接歪了歪头、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她骂:“果然是个淘气包!” 又笑向陶行简,“好!我这就让人出去说,明儿一早让那俩进宫,我来跟她们说。 “你告诉皇帝,再有女眷胡闹的,不论是内外诰命还是谁,都不用他管!直接把人送到延嘉殿来,老身骂不死她们!” 说到最后,眼睛闪闪发光! 程倩也忍不住扶额,出声劝道:“娘娘……” “行了!你够了啊!”太后朝着她翻了个白眼,“你管别人也就算了,人家看着我的面子不搭理你。 “你还管到我头上了?除了太上,陶行简就坐在这里,你问问他,皇帝敢管我吗?! “你比皇帝还大啦!?” 分明是玩笑话,太后娘娘的笑容却敛起来了三分。 陶行简和黛玉、探春都抬头去看程倩。 可程倩却似乎什么都没听出来,苦笑着叹了口气,后退半步,深深屈膝,低头道:“是,婢子僭越。”x33 随后,不等太后吭声,自己便直起了身子,泰然自若往后指了指,“小厨房的面做好了,可要端上来了?” 太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摆摆手:“端上来摆上吧。” 同时对黛玉含笑道,“知道你也想念你陶世叔,去送送他吧!” 又指晴雯,“天儿黑,扶着你主子些。” 黛玉喜滋滋地站起来,快速地屈膝:“是!我保证很快回来!” 开心地要飞起来一般,轻快地跑到陶行简跟前,喜笑颜开:“陶大监,我送您出去!” 陶行简微笑着欠身:“有劳郡主。” 又恭敬长揖跟太后告退,也给探春拱手欠身,再朝着程倩和孟姑姑点了点头,这才后退三步,从容地往外走。 但是一偏头看见黛玉开开心心的笑脸,瞬间便也眉开眼笑起来。 太后在后头看着,忍不住抿着嘴笑,偏头向着探春,指指陶行简的背影:“瞧瞧,我怎么说的?一旦瞧见他那世侄女,整个人都开了花儿了!” 探春跟着看,悄声笑道:“我们林姐姐本来就招人喜欢。您光说陶大监,您都不知道自己刚才,一见林姐姐进殿,啧啧啧,眼睛都放了光了呢!” 太后一滞,下意识先呸了她一声,撑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我都听出醋劲儿来了!” 说着,一把抱住探春,伸了食指点她的脑门,“小东西!就这么点子心眼儿,都用在跟你姐姐争宠上了!” 探春红了脸,一扭头也学着林黛玉,略有些僵硬地搂了太后的腰,声音小小的:“女儿也想要人偏爱……” “傻丫头!”太后抱着她,轻声哄,“你是我女儿,我自是最疼你。只是如今,你往我身后一躲,谁都不敢再怎么着你。 “可你林姐姐不同。她身上背着贾、林两族,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担得起。没法子,只能多疼她一点子。 “明儿你嫁了人,自有丈夫护着你。可你林姐姐这状况,没人能娶。她的路啊,长着呢,也难着呢……” 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探春深以为然,抬起头来,就在太后耳边,声音压得低低地问:“皇上那边……没说法么?” 太后忙竖指于唇,瞪她一眼,摇头示意不可说。 探春会意,闭上了嘴。 程倩在旁,听见了太后前头说的话,也觉得有理,不自觉地跟着点头。 可探春最后这一句,她却没听见,情不自禁就凑过来,张口要问。 太后笑意再淡了三分,指了她的脸,道:“我昨儿夜里睡得不好,床褥不够干软。你去瞧瞧,亲自给我烘好了被子。 “若我今儿还睡不好,你就给我去掖庭洗三天衣服。我说到做到!” 程倩愣了一愣,但看太后脸色,却极识时务地立即后退了一步,屈膝称是,退下丹陛,往后殿走去。 孟姑姑看了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太后和探春一眼,慢慢退开,去追程倩。 到了后殿,只见程倩吩咐了小宫女去给太后烘被子,自己却坐在熏笼上纳闷。 孟姑姑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问道:“太后让你亲自烘被子,你如何不听话?” 程倩皱了眉:“我都多少年不当这种差了!太后娘娘不过是不乐意我插嘴说话,我不说就是了!” “程姐姐,以前我最爱插嘴乱说,你总私下里训斥我。如何你现在也这样了?” 孟姑姑挤着她坐了下来,看着她略有不高兴的脸,叹了口气,“我是不如你的品级高,也没你在太后跟前的体面。 “你我可是多年姐妹,你还受不了我跟你并肩而坐。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的身份?说到底,咱们都是宫里的下人。郡主县主她们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也一样是主子! “你自己说,她们俩又不是你服侍长大的,你凭什么直呼她们的封号名字呢?就凭你是太后的心腹姑姑?!x33 “然后心安理得地恃宠傲上么? “程姐姐,我记得,你一直都不是糊涂人。 “所以,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才从心里看不起她两个!?” 第319章 要天天来请安哦 黛玉和陶行简一起出门,黛玉扯着陶行简的袖子一角,笑嘻嘻的,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又是柳嫂子怎么在苏州学菜学得全家下人吃得崩溃,又是楚刈怎么忽悠得苏州知府韦骏瑟瑟发抖,又是自己怎么带着北王在苏州几大湖光山色中来回兜圈子。 不住嘴地说了快半个时辰。晴雯受不了,回去了一趟,拿了一领极厚实的鹤氅给她换上,顺便给陶行简拿了个手炉。 陶行简接过来,一边给自己捂手,一边笑着夸了晴雯一句,又给黛玉拽拽鹤氅领子,笑着温声道:“不急不急,慢慢说。 “今儿说不完,明儿我再来。都回来了,又进了宫,还怕见不着么?” 黛玉笑得两眼弯弯,嗯了一声,凑到陶行简耳边,小声道:“能天天看见世叔,这是我进宫最高兴的事情啦!” 陶行简一愣:“天天?” 他可不能天天来啊! 这是太极宫,不是大明宫,离得那么远呢! 黛玉惊讶:“圣上既然以孝治天下,怎能不天天过来给太上太后请安?他来,您肯定也要来啊!”x33 顿一顿,恍然,“我说今儿没见着皇上!” 捂着嘴,冲着陶行简大惊小怪地小声问,“敢情皇上不是天天来啊?!” 陶行简语塞。 难道让他直接告诉他心爱的世侄女:太上跟皇上的父子情,也就是表面文章。甚至太后和皇上的母子情,也不过是太上的一纸封后旨意而已! 黛玉一看他的样子便明白过来,不由得腹诽昭明帝:既然那样多坑人的手段,竟不知道反过来用一下! 因拉着陶行简,低低的声音,极快的语速,一顿馊主意疯狂输出! 陶行简听得张大了嘴,瞳孔地震:“这,这!” “这什么这!这都是应该的!”黛玉拽着他的袖子用力一摇! 陶行简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抬手去敲黛玉的额角:“让我瞅瞅,这小脑袋瓜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一堆一堆的鬼点子,你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黛玉嘻嘻地笑着躲:“太后也高兴,陛下又省心,这难道不好吗?” 陶行简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点头道:“我们昭庆郡主说得都对!” 正说着话,定更的鼓声响起。 晴雯轻轻咳了一声。 黛玉和陶行简同时抬头看看已经黑透了的天色。 黛玉依依不舍地牵着陶行简的衣袖晃了晃:“那世叔明儿上午一定要来!” “明儿不行。太后娘娘不是说明儿一早要宣水家婆媳进宫么?”陶行简把手里还热乎着的手炉塞到黛玉手里。 黛玉嗯了一声,想想还是舍不得,眉飞色舞地坏笑:“你们悄悄地来嘛! “反正我不会露面的!到时候我给你们开后门!你们在后头看热闹!怎么样?” 陶行简大喜:“这个可以!” 两个人说定了,这才分开。 临走,黛玉又把那手炉塞回陶行简手里。 陶行简也不推辞,笑着转身,踱着方步回宣政殿。 昭明帝自是还没睡的,正靠在后殿新添的一条长榻上看书,见他回来,不由埋怨了一声:“传个话那么久!” “程倩姑姑打了几句岔,太后娘娘教导了她几句。郡主便憋着话没说。索性我便等她吃完了面才出来。 “太后恩典,让郡主送我出门,便在外头多说了一会儿。” 陶行简挺宝贝地抱着手炉,给昭明帝回话都没松手。 昭明帝一眼看见那手炉,高高挑起了眉:“昭庆的?” “呃。不知是不是。我们在外头说话,晴雯那丫头怕我们冷,便也给了我一个。”陶行简用袖子遮了遮。 昭明帝也不吭声,朝着他一伸手。 陶行简满面哀怨地只得把手炉递了过去。 昭明帝低头问他:“说了这半天,都说什么了?” 仔细看了两眼,见是个普通的铜手炉,上头镌的花纹也是普通的宝相花,立即便又还给了他,“必不是昭庆的。” 又赐座:“自己拽个凳子,坐着说。站了许久,又走这么远,腿还行?” 陶行简谢了座。 小卢子早就巴巴地搬了凳子过来,陶行简白他一眼:“出去!” 小卢子撅着嘴外头伺候。 陶行简这才坐下,轻声把黛玉的话丝毫没有隐瞒,一一转述。 昭明帝专注地听着,迷了眼睛,轻声道:“苏州人力找得容易,显见得并不似表面上那样看起来富庶。 “可又能在半夜便找齐了人,可见的确繁荣,所以才灵活。 “……这韦骏倒是小心。不过,若无这等小心,在苏州这等地方,怕早就贪成了硕鼠,昭庆必不会青眼相加。 “……若是水溶能这样便被昭庆带着满苏州跑,那要不然就是曹匡如蛊惑人的本事实在太厉害,要不然就是水溶的确不大聪明。 “那他被人在荒驿中攻击,掳走,倒又可信了三分。” 陶行简愣住。 他只当林黛玉跟他说的都是些小女儿的高兴琐事,怎也料不到,昭明帝居然能看出这些细节来! 昭明帝看他那呆样儿,不由嗤笑一声,又哼道:“昭庆必定不只说了这些罢?” 陶行简后背直冒冷汗,忙低头道:“是。老奴跟太后说水家那婆媳之事时,郡主曾说……” 又把当时的情形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甚至还包括探春若有所思、微微蹙眉的样子。 昭明帝呵呵轻笑,顿时放下了手里的书,在殿中来回踱步,笑道:“我怎么没想到!?哼!果然如此一行,京里从此倒不必听那些苍蝇嗡嗡了!” 陶行简默然。 昭明帝回头看他:“然后?” “是。在外头说话时,郡主提及……”陶行简原原本本又把黛玉那番“以孝治天下”的言论复述一遍,包括她出的一系列鬼主意。 昭明帝听得心怀大畅,捻须大笑:“是是是!昭庆说的极是! “花花轿子人抬人!何况先前太上还给朕了那样大的体面! “从明儿起,咱们一下朝就先去太极宫给二圣请安!” 陶行简叉手低头:“是!” 第320章 竟还敢说三道四的?! 这边黛玉哼着小曲儿回延嘉殿。进去就看见太后和探春亲亲热热地一起喝汤吃面,说说笑笑。x33 黛玉便撇嘴,悄向晴雯道:“瞅瞅!这就是想要气我这没娘的人!” 晴雯轻轻啧了一声,低声道:“姑娘,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太上、太后和皇上,哪个不疼你?天大的便宜你都占遍了,你还想怎样? “这要换了我,我早就一步一叩跪上泰山还神了!郡主竟还敢说三道四的!?” 黛玉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恨得回头一把捏住晴雯的脸,咬牙道:“你这牙尖嘴利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晴雯忙躲:“好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您饶我这一回!” 黛玉便笑着追:“门儿都没有!” 主仆两个打打闹闹地跑进了大殿。 太后和探春看着她两个,满面带笑。 眼看着两个人在殿里绕了好几圈,紫鹃和雪鸦在旁服侍,见殿内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也都笑吟吟的。 “好啦,别追了,也不怕崴了脚!快都给我坐下!”太后笑着招手,黛玉和晴雯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温暖的大殿里,跑了几步,黛玉只觉得身上微热,便解了鹤氅,环顾一圈儿,不由奇道: “孟姑姑呢?她嚷了半天饿,怎么面来了也不吃?一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对于孟姑姑的行踪,太后心知肚明,这时候垂下眼帘,道:“谁知道跑哪儿去了!反正饿一顿也饿不死,吃不着活该!” 黛玉一皱眉:“那怎么行?饿太久了肠胃会不舒服的!”转身命晴雯去找孟姑姑。 晴雯刚答应了,孟姑姑便笑着从后殿奔出来:“还有面么?” 雪鸦忙应道:“有!有!多着呢!只是面有些凉。我给姑姑盛一碗热鸡汤,浸一下就好了!” 孟姑姑笑着谢了,没心没肺地大口吃面,一口气便是两碗。 一时众人吃完,说说笑笑地又在大殿里走动一会儿,算是散食。看看天将二更,这才睡了。 唯有程倩,一个人愣愣地在后殿后门廊下坐到三更天,直到冻得发抖,打了个喷嚏,这才醒过神来,回房睡了。 翌日清晨,紫鹃叫起黛玉,悄声跟她禀报:“程姑姑昨儿夜里在后廊上呆坐了许久,五更天便起了热。如今已经挪去西配殿了。” 黛玉迷迷糊糊地听见,哦了一声,坐起来揉眼睛,靠在紫鹃身上让她帮着穿衣,嘴里含含糊糊地问: “又要管我,又要伺候太后,姐姐累坏了吧?要不要我跟太后说,让你告假回去看看爹娘?顺便也歇几天?” 紫鹃小声道:“等程姑姑好了吧。这时候太后身边正缺人呢。姑娘倒是赶紧让小红和雪雁进宫的好。 “您身边有了她们俩,我便只伺候太后也放心些。” 黛玉顿时笑清醒了:“让晴雯听见你这话就又要吵嚷了!” 紫鹃笑一笑,手脚麻利地给她穿好了衣衫,端详一二,忙着叫晴雯:“今儿程姑姑病了,姑娘这边我就不管了。辛苦你了啊!” 晴雯惊喜:“好呀!终于轮到我了!我今儿开始就是郡主身边的第一大丫头了!” 外头孟姑姑一掀帘子:“郡主,咱们今儿何时去贾府?” 林黛玉顿了顿,道:“下晌吧!太后午睡的时候咱们去!” 梳洗完毕,黛玉出来,见探春也恰好往外走,遂相携去了太后寝殿。 恰好太后正在梳头,黛玉淘气地凑上来,在太后的首饰匣子里挑挑捡捡,最后拣了一支梅花碧玉簪,递给紫鹃:“戴这个!” 紫鹃头疼:“今儿太后梳的圆髻,打算戴凤冠的!” 太后接了那发簪在手里,仔细看了一看,不由笑道:“我都不知道匣子里有这个!好看,就戴这个!发髻不合适,换一个便是!” “……是。”紫鹃笑着,拆了发髻,小声道,“只是今儿已经说了北王太妃和王妃要进宫,太后娘娘真不戴凤冠么?” 太后哼了一声:“不戴!我想怎么美,就怎么美。想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 “你以为我昨儿答应陶行简要‘劝’那二位,是真要‘劝’么? “哼!一家子寡廉鲜耻、虚伪狂妄的!” 说到这里,太后看了镜子一眼,见所有的姑娘都是一脸好奇,便住了口,只命紫鹃:“换个活泼的发髻!”x33 紫鹃答应着,然而终究还是换了个差不多的、端庄大气的元宝髻。 一起用了早饭,太后便带着黛玉和探春到殿后花园走走散食。 来回走了没两趟,外头便来报:“北静王太妃和王妃已经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宣进。”太后抖擞精神,广袖长袍一甩,大步回殿。 北静王太妃和王妃在下头行礼,待太后叫起,众人一看,两个人都满面憔悴、眼底乌青。 太后看着,淡淡地问:“怎么?昨晚我都传话说了,今儿你们来太极宫,我必给你们一个交代。怎么还睡不好?” 二人再度跪倒,呜呜地哭:“水溶过身,却被秘不发丧,妾身等实在想不明白,自是辗转难眠。” “哦?原来如此。”太后抬手令人,“去,端两碗参汤来。” 二人忙道谢。 太后也不接话,只看着二人慢慢呷了汤下去,才道:“你们不说是因为想不明白睡不着,我还以为,你们是为了做这幅样子给我看呢!” 二人一愣。 北静王太妃一向对太后心存惧怕,忙看向儿媳。 王妃顿时心往下沉,立即站起来,又柔弱又无力:“太后娘娘言重了。水溶惨死荒野,婆母身为亲娘,我乃发妻,如何不痛彻心脾……” 太后不耐烦一抬手:“你们婆媳闹什么我昨儿就听说了!堂堂宣政殿,天子常朝之地!就因为可怜你们,竟被你们闹了个天翻地覆! “村屯里婆子撒泼也不过那样而已了罢?我本就脾气不好,又上了岁数,我可用不着你们二位在我跟前再演一遍! “万一我忍不住掌你们的嘴,倒坏了皇帝一片宽仁心思! “何况,我叫你们来,是我有话要跟你们说,而不是要听你们那些恶毒猜测!” 第321章 你们只想陷陛下于不义 婆媳二人各自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尤其是北静王太妃,她与太后娘娘年岁差不多,太后的“凶名”,她从小听到大,惧怕已经成了惯性。 北静王妃虽然还想挣扎一下,可惜太后娘娘根本就不接她的话。不论她想表演一下“被委屈”,还是想激起太后娘娘的怜惜之心,似乎都不大可能。 就在此时,后殿里,黛玉已经悄悄地从后门处,把昭明帝和陶行简迎了进来。x33 昭明帝上下打量黛玉一番,笑了笑,轻声道:“这一趟江南,你竟没瘦!” 黛玉脸上一红,一边行礼,一边嘴硬道:“昭庆回老宅去,对家乡食物十分喜爱,自是不会瘦。” 陶行简一看昭明帝又要挑眉抬杠,忙拽了他往里走,低声道:“那婆媳俩已经来了!陛下快请!” 昭明帝也是为了看热闹而来,顿时无视了黛玉,忙快步走了过去。 晴雯早就搬了椅子放在后殿拐角处,甚至还贴心地在旁边摆了个小几子,上了热茶点心。 昭明帝才下朝,因急着过来听热闹,连太上的留饭都婉拒了。正饿着,见了这些吃喝,十分满意,赞许地看了晴雯一眼。 黛玉也在后头给陶行简端了一碟点心,又挤挤眼。 陶行简忙往后躲了躲,侧了身,在昭明帝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吃起来。 黛玉会意,便假作也在偷听前头的热闹,站到他和昭明帝中间,挡了对方视线,让陶行简放心吃。 且不说后殿一众人等竖着耳朵听热闹,再说前殿。 太后冷冷地扫过她们,将婆媳二人复杂的表情尽收眼底,冷笑一声,道:“你们也都知道,昭庆郡主乃是姑苏人氏。 “前阵子,她回乡祭祖。太上听说,第一件事就是担心你那儿子、你那丈夫,会挟怨报复……” 遂将自己等人下江南的担心、北静王听说黛玉在江南后的颠倒言行,一边说事实,一边挖苦讽刺地点评。 待说到苏州码头大船上水溶的行止,不由得厌恶地把手里一直摩挲的如意把件丢在了案上,当地一声响,冷声道: “……水溶一把就将我延嘉殿的金牌扔进了运河! “昭庆不肯受辱,便拔了金钗,愿以死明志。 “结果,你们家水溶,不说劝阻,竟然直言告诉她,他早就打算杀了昭庆! “这样,就可以把金牌丢失的事情也推到昭庆身上。还打算连她的身后名誉也不放过! “说要把她讲成已经成了自己的侧妃,落水不过失足。然后以昭庆夫婿的名义,去拿下整个扬州的盐政。” 太后朝着已经脸色煞白的北静王太妃和北静王妃:“水溶是去治水的,他要江南盐政做什么? “他一心想把昭庆收进后院,究竟是为了美色,还是为了别的? “他早就昭告天下,金陵四姓乃是他的老熟人,还说什么四姓能帮着他稳定江南。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江南能被他捏扁搓圆,还是说江南乃是四姓的天下,听四姓、而不听朝廷、不听皇上的!?” 昭明帝的表情顿时冷峻起来,手里的茶碗点心也都放了回去。 陶行简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肃然颔首,低声道:“太后所言极是!” 外头,北静王太妃满脸是汗,咚地一声便软倒在地,哭着求饶:“太后娘娘不可臆测!水溶只是个孩子……” “呸!”太后狠狠一口啐在地上,“别睁着眼说瞎话了! “你儿子和他的长史为什么被人追杀,你心里真没数么?!x33 “我实话告诉你,那长史廖某,当时没死,而且逃到了太上的船上! “就为了灭他的口,那些杀手连御船上都敢出手! “就为了你儿子,和他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破事儿,险些令太上遭遇险境!” “我告诉你,若不是因为太上和我都以为水溶已经横死,念及多年膝下承欢之情,所以缄口不言。 “那你和你这儿媳,说不得,就该以大逆不道之罪,祸及九族!” 北静王太妃跪伏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臣妇不知!臣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太后娘娘明鉴!” “你可以不知。毕竟我们没证据你早就知道。”太后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是如今,我已经告诉你了。 “而且,我再告诉你一句:我们有证据。 “只是因为你儿子尚且生死未卜,所以暂时按下不表。 “你们婆媳愿意闹,那就继续闹! “早早晚晚,你们让我儿子受的委屈,我会在你儿子,和你们的身上,全部找回来!” 有证据?! 昭明帝眼睛一眯,看向黛玉。 黛玉迟疑片刻,跨过去一步,低声道:“廖长史写认罪书时,是冯紫英看守。 “我建议他,廖长史写一张,他便抄一张。这样认罪书就能留下两份,万一其中一份有意外,另一份也能留下来。 “后来出事,听说廖长史写的那份被杀手带进了运河,玉石俱焚了。 “但是冯紫英本该抄录的那一份,一直没有消息。 “因此事必与太上的旨意有关,所以我一直没敢细问。 “陛下不妨再等等。” 昭明帝的脸色阴沉下来:“朕凭什么要等?!” “北静王之事虽也不小,可太上的心意,总是更要紧一些。 “冯紫英此人一片热忱,绝不至于说谎隐瞒。那这一份抄版的认罪书,太上必有安排。 “陛下这时候,等,是孝顺;催,可就是不信任之意了!” 黛玉轻声劝道,“您跟太上如今正是最融洽的时候,还是不要冒进的好。” 昭明帝冷冷地听着,一言不发。 陶行简悄悄地拽了拽林黛玉,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x33 黛玉明了,心里叹息,退后半步,再不言语。 前殿里,北静王妃比北静王太妃更清醒,浑身巨震,抓住了重点,惊喜交加,腾地立起:“太后娘娘!您是说,水溶,还没死?” 太后哼了一声,转开了脸。 坐在旁边的探春适时含笑开口:“尚不清楚。 “江南负责彻查此案的官员对那具尸身颇有疑惑,所以已经送了棺木上京。 “陛下本待棺木抵达之后,请二位辨认过,再确定是否宣布北王遇害的消息。 “可惜二位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大闹宣政殿,让陛下的话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太后娘娘生气,就是因为二位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北王的生死,只是一心想要陷陛下于不义,而已。” 第322章 谁还不会诛个心了!? 婆媳二人大惊失色,双双噗通跪倒,指天誓日:“绝不敢有此念头!” “行了!别装蒜了!我都说了我不吃这一套!”太后不耐烦地摆手,“事儿原本是什么样儿,我已经告诉你们了。 “现在,轮到你们两个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接下来会怎么办了!” 北静王太妃战战兢兢地看看儿媳,得了她的眼色,才试探着看向太后,先开口道:“臣妇们,臣妇们回去等消息?” 昭明帝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笑容。 他真是太过高看这些臣子诰命了! 一个个奇蠢无比! 他还多番暗示,指望对方能领会! 真还不如像太后这样,直话直说、连训带骂得好! 果然,以后跟朝臣打交道是他的,跟这帮女子们打交道,还是交给太后更痛快! 前头,太后冷冷地看着北静王太妃,半晌,呵呵笑了一声: “太妃天真了一辈子,还真是幸福啊!你那公公、丈夫死得早,对你来说,倒是天下最好的事情。” 北静王太妃脸色大变。 北静王妃原本胆怯乞求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否则的话,你丈夫、你公公,一定会被你教养儿子的方式、挑选儿媳的眼光,和应对皇家的嘴脸,给活活气死! “啊,不,以他二人暴烈耿直的性子,你会被他们活活打死!” 陶行简在后头听得,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抬手捂住嘴。 昭明帝恼怒回头。x33 黛玉忙闪开,无辜地摆手,表示不是自己。 陶行简乖乖地向前半步,拱手欠身,认了个错儿。 昭明帝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影响朕看戏!” 大殿里头,太后朝着北静王太妃露了一个瘆人的微笑出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公公、你丈夫倒是功高盖世,可你和你儿子,不过是只会享受荣华富贵、却丝毫无益于天下百姓的臭鱼烂虾! “你们哪里来的底气,冲着当今天子咆哮哭闹,使那下三滥一般的泼妇手段!? “你是觉得太上和皇帝不敢杀人,还是我和皇后,没法子收拾你们这等贱人了?!“恃宠而骄?居功自傲?就凭你们,也配?!” 一句一鞭痕,一字一掌血。 北静王太妃被骂得脸色惨白,瘫倒在地,手捂心口,几乎就要喘不上来气! 北静王妃当机立断,扑上去扶住婆母,手上用力握了握她的胳膊,却回头朝着太后哭喊道: “求太后饶命!我婆母素有心疾,受不得这等诛心斥骂……” “不妨事!”太后一抬手,高声冷笑,“你们二人先前喝的,不是参汤,而是太医院正堂亲手调配的,保心汤! “今儿就算是我亲手打你二人的耳光,你们也不会羞忿而死的!” 北静王妃脸色再变,索性跟着这话羞恼上脸,抗声道:“太后娘娘如此羞辱臣妇,敢问太上和皇上知道吗? “岂不闻君待臣如手足,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草芥,臣待君如寇仇!?” “呵呵!你不说我都忘了!”太后居高临下,从眼角斜着北静王妃,“皇帝倒是待你丈夫如手足,钦赐鹡鸰念珠,以示看重。 “你丈夫呢?转身便给了一个十一二岁、初次相见、既不肯读书、又不愿报国的混账小子!x33 “他是什么意思?君上待他如手足,他视君上如草芥?! “你们一家子的欺君之罪,咱们今天正好打总儿算算!” 北静王妃张口结舌:“这,这,绝无此事!” “八年前,宁国府冢孙妇出殡,你丈夫拿着御赐之物做见面礼,给了贾家二房的一个小孩子。 “这件事轰动京城!有说那小孩子钟灵神秀的,有说你丈夫慧眼识珠的,最多的,是笑话皇帝,白做了媚眼给瞎子的!” 太后胳膊肘撑着膝盖,俯身死死地看着北静王妃,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当皇家的人,都是聋子瞎子么? “我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我相信,太上也知道,皇帝自己也记着呢!” 这下子,连北静王妃也瘫软在地。 昭明帝愣住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只恍惚记得,当年他曾经很生气。 可是这么多年,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他都麻木了。 没想到,太后竟然还记得!且如此耿耿于怀! 昭明帝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太后虽然一生不曾生养,也不爱把看重关切放在嘴里,却实实在在地在心里疼惜着自己! 太上临退位还选了她封后,是否就是因为这一点呢? 所以说,昭庆拐着弯儿地劝自己要向二圣表达孝顺,实在是一片忠心! 想到这里,昭明帝不由回头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有些懵。 又怎么了? 鹡鸰念珠的事情又不是自己告诉太后的! 看我做什么?! 昭明帝看她茫然的表情,满腔暖意顿时消散,低低地哼了一声,又转脸听前头去了。 黛玉:……莫名其妙! 太后冷笑一声:“我告诉你们,不论这次水溶是别人劫了他,还是他自己作假死遁,我们都不会认! “我一定会让皇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咱们总得一件一件、一桩一桩,慢慢儿聊一聊,好生算一算!” 北静王妃就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了一样,丢下她婆母,翻身爬起,跪伏在地,猛磕了两个头,举手哭道: “这些事情,臣妾一个深宅妇人,真是一概不知啊! “这是前两天,户部堂官贾化急急忙忙来家里,告知了王爷惨死之事! “臣妾本来不信,婆母便找了清虚观张道士打卦求卜,谁知跟贾化所言一模一样! “婆母这才说要带着臣妾寻陛下问个究竟。 “谁知当时愉亲王躲在门边偷听,中间突然冒出来质问婆母,再三挑拨!我们两个妇道人家,一时昏聩,这才口不择言! “臣妾这就回府,上折请罪,自闭府门,等候天家处置! “臣妾绝无不敬当朝之意,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太后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倒不愧是寿山伯的长女,墙头草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又看着北静王太妃,露出个戏谑笑容,“怎样?你儿媳都已经招得干干净净了,你怎么说?” 北静王太妃挣扎着爬起来,颤颤巍巍跪好,抖着声音道:“臣妇知错,愿回府待罪!” 后殿里,黛玉陷入沉思:怎么又有张道士?! 第323章 赌口齿 北府婆媳两个最后离开延嘉殿时,是互相搀扶着出去的。 孟姑姑在旁边啧啧啧啧:“这太妃看着,才半个时辰,老了十岁一样。” 探春则早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后娘娘! 我的老天! 太后娘娘的口齿,竟然犀利到这种地步?! “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傻!”太后娘娘看着孟姑姑和探春,颇有些不高兴。 紫鹃在旁,静悄悄地端了一钵温茶过来。 太后娘娘接过去,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这才舒坦地呼了一口气出来:“痛快!”又夸,“还是我们紫鹃仔细!” 紫鹃就那么弯腰站在她旁边,体贴地接了钵过去,悄声道:“陛下刚才来请安,郡主怕撞见北王婆媳尴尬,便引到后殿坐了坐。”x33 太后一惊,忙小声问:“他都听见了?” “嗯,打您说下江南就来了。”紫鹃点了点头,又悄悄溜一眼后头,再低声道,“您要不要当不知道?陛下刚已经走了。” 太后轻轻松了口气,低笑道:“那就当不知道!” “好似从中间儿开始,就是北静王妃说什么君臣寇仇的时候,太上也来了。”紫鹃悄声续道,“听了北静王妃说要回府上折请罪,铁青着脸要进来,被戴相硬拖走了。” 太后顿时不高兴了,哼一声,靠回了宽大的软榻里:“我就痛快这么一回,谁都跑来听壁角!” “可是谁也没拦着您不是?”紫鹃笑着回手把那钵递给旁边的小宫女,上前一步,轻轻地给太后捏肩,“所以您以后不用憋屈着,想怎么痛快,就怎么痛快!” 太后翻了她一个白眼:“那怎么可能?” “是,奴婢不懂,乱说的。”紫鹃温厚一笑。 太后想了想,回头扬声:“昭庆呢?昭庆,来!” 黛玉刚把昭明帝从后殿送出去,听见太后呼唤,连忙小跑了两步,从里头出了大殿,几步便挤到了太后身边。 二话不说,一根大拇指直直挑在了太后鼻子跟前:“我今儿算是长了见识了!素日里,我只道自己的口齿已经是伶俐的了,如今跟太后一比,我竟是个哑巴!” 太后脸上可疑地微微发粉,嗔怪着一把将她的手打开:“小泼猴!敢拿我开心,看我不揍你的!” 黛玉立即抬手一指探春:“您看义敏!她都听傻了!” 探春才缓过来,不由苦笑:“林姐姐所言不差。我们俩当年,都当自己是那会说话的了。 “如今看来,竟是要求母后重新教导一番才对!” 太后再也坐不住,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我累了,更了衣去歇一歇。你二人自己去玩,不得打扰!” 脚步飞快去了后边。 紫鹃抿嘴笑着,带着小宫女跟上。 黛玉和探春这才相顾咂舌,在丹陛下凑到一处。黛玉一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哑巴。”探春一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傻子。” 孟姑姑在旁边,乐呵呵地托腮看热闹。 甘露殿。 太上回去就先砸了一个玉笔筒,然后坐在那里生闷气。 戴权愁眉,小声令人来收拾,跟着便有小内侍进来,小声跟他禀报。 太上凌厉的目光一扫,喝道:“你要瞒着朕!” 戴权苦笑,摊手道:“让人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娘娘先前说了什么。您要听么?老奴怕您更生气。” “听!为什么不听?朕倒要看看,她们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朕的!”太上气得胡子一翘一翘。 戴权叹口气,只得令小内侍从头说起。x33 小内侍跪下,果然从最开始说起:“昨儿冯家夫人去了凤藻宫……” 原原本本,一件不错地全都说了出来。 就连林黛玉拉着陶行简的袖子,在外头叽叽咕咕、手舞足蹈地说了半天江南趣事也没落下。 太上倒听得怒火渐平。 待说到今日,尤其是北静王太妃的种种蠢话,太上的脸上再度阴云密布。 都听完了,太上冷笑一声:“从那晚登舟,朕就知道,这些年必是看走了眼。 “可朕终究没想到,竟然走眼得这样厉害! “水家老嫂子自是个懒惰狭隘的平庸妇人,倒是没想到,寿山伯的这个女儿,见风使舵的本事一等一! “太后所言不差!水家如今剩的这三个,欺君之罪,一个都逃不掉!” 戴权抱着拂尘,在旁边叹气:“升米恩,斗米仇。” “你的意思,”太上冷冷地瞥了戴权一眼,不由自主地迁怒,“都是朕惯出来的,是朕的不是?” 戴权哭笑不得,撩袍跪了下去:“老奴何时这么说了?老奴的意思是,世上之人,多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 太上气哼哼地抬手让他起来。 戴权起身,又接着叹道:“早先贾家,也恭谨得很。代善那一辈,做事尽心,不计得失。所以太上才对他家格外看重。 “可到了文字辈,两个读书的么,一个闹着修道,一个长幼不分;剩下那几个不读书的,更是胡天胡地,混账至极。 “秦氏没的时候,我去他家。珍哥儿倒是会说话,说为了丧礼好看,给他儿子贾蓉捐官。 “看在郡主面上,我自是没驳他的话。后头陛下又封了他们家西府的大姑娘为妃。 “够可以了吧?! “还不知足!非要去吞没林家的财产,这才生生逼得如海把姐儿托付给了陶行简,后头才有了这么多波折。 “您说,若是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只凭着金陵祖籍上他家的产业,难道还不够吃喝挥霍的?!” 太上冷笑一声:“你刚才没听见么?最后撺掇着北府这两婆媳去宣政殿闹腾的,一个是靠着巴结贾家才上来的贾化贾雨村,另一个正是荣国公修道的替身,清虚观的张道士!”x33 “那个老鬼最是贪财贪利的,满嘴的胡言乱语!”戴权冷笑,“我老早看他不顺眼! “太上和陛下都看在荣公的面子上,敷衍他两句。他倒好,全贴了自己脸上当金箔了!” 因索性向太上躬身问道,“要不要干脆拿了审审?!” 第324章 甘露殿的态度 太上沉吟良久,摇了摇头:“此事,我知道就知道了。暂且不管,让皇帝去操心。” 顿一顿,又问戴权:“太后说,让你收着廖某认罪的抄本,回京后交给皇帝,你交了没有?” 戴权心里一颤:“老奴上了岁数,竟给忘了!这就给皇上送去!” “哼!你那是忘了吗?”太上瞟了他一眼,自己摸了摸鼻子,阴沉了脸色,咬牙道,“这等动摇国本之事,朕不会再纵容他们了!” 指一指戴权,“你这就给皇帝把那个送过去,然后告诉他:朕……我这一趟江南走得极为疲乏,须得好生歇一阵子。 “以后朝堂上的事情不要往我这里送了。他若愿意来,就过来陪我吃个饭、听个戏,别的,都免了!”x33 戴权听着这话,脸上露出惊喜,拍手笑着,眼眶湿润起来:“我的佛祖哟,您老人家总算是肯歇歇了!老奴这就去跟皇上说!” 开开心心地转身,颤颤悠悠又步伐极快地往外走,还抬袖抹了一下眼窝。 太上看着他的背影,低声笑骂:“老家伙!就会做这些像生儿!” 昭明帝回到宣政殿,痛痛快快长出了一口气,回头便问陶行简:“慈宁宫二十多年没住人了,你让工部的人悄悄去看一眼,算一算,需要多少银子。” 陶行简一愣,反应过来,忙陪笑着劝阻:“太上还好好的,您算这个干嘛?” “你悄悄的,别张扬。太上即便知道了,也会体谅朕的一片孝心,他老人家不会生气的。”昭明帝笑了笑,挥手让陶行简去放心办差。 陶行简会意,微笑着躬身下去。 谁知还没出大殿,便见戴权踱着方步迎面而来,忙上前微笑施礼:“戴相怎么亲自走来?有事该唤小人过去才是啊!” “咱们的事我叫你过去,太上给陛下传的话,可不敢哟!” 戴权笑呵呵地虚扶了他一把,然后走去昭明帝跟前,行了礼,呈上了冯紫英抄版的廖某认罪书,又转达了太上的话,最后满面是笑地躬身: “太上这一趟江南,颇看清了一些人的真面目。连带着,也极为心疼陛下。 “只是如今他老人家不愿越俎代庖,怕反而如了那流言的恶意,倒堕了陛下的威风。 “所以老奴气得要去抓人,太上却拦了,说万一陛下已有全盘计划,咱们甘露殿贸然出手,平添意外,倒为不美。 “所以陛下如今若要展一展拳脚,那就不必再顾忌甘露殿。 “老奴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把太上曾经爱听的那几个小戏都叫去太极宫,也好令太上太后和太妃们,同乐。”x33 昭明帝心中微动:“太妃们?” 戴权含笑点头,又皱了皱眉,轻声嘀咕:“咱们离京时,何太医便说赖太妃时日无多,怎么这一个多月过去了,倒缓过来了?” 昭明帝看了陶行简一眼。 陶行简往前一步,笑道:“太上和太后一走,我们也不好天天守着拦着,肖太妃便每日卯时三刻准时去赖太妃宫里……训诫。 “头两天赖太妃还被气得吐血。可是后头,竟还问起了饮食。 “何太医说,血脉中的淤堵竟意外地全通了。后来赖太妃越发气定神闲,保养得当。 “太上回来头两天,何太医去请脉,回来禀报说,赖太妃若无意外,必能长命百岁。” 戴权听得眉毛都快要飞起来了。 陶行简笑着退后一步,不再多说。 见他这样似有未尽之言的模样,戴权只得满腹疑窦地先跟昭明帝告退。 昭明帝正低头看那认罪书,随意一抬手:“老陶,送送。” 陶行简笑着答应,陪着戴权往外走。 出了大殿,戴权看一眼陶行简,索性摊开来直言相问:“神神鬼鬼的,什么事儿啊,说!” 陶行简这才轻声笑道:“其实呢,是太上刚走,太极宫的防卫,忽然间便松懈了下来。 “您老也知道,陛下年轻,不好意思使了大劲儿去管那一宫的太妃们。 “谁知道一个没看住,就有人给赖太妃递了个消息。说她一家子都已经被贾府放了奴籍,还有一个亲侄儿,如今已经巴结到了六品通判。 “大约是赖太妃忽然有了盼头儿了,这才又打起了精神。” 陶行简苦笑着一摊手。 戴权也明白过来,理解地叹了口气,点头道:“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太上当年也不过是一时兴味。 “她乐意作死,那就让她作去。 “北府又怎么样?荣宁二府又如何?这我都没见太上有回护之意,何况是她?!” 陶行简乐呵呵地连连点头,明白了甘露殿的态度,送戴权去了宫门口坐上马车,自己转身去了工部。 这边黛玉见太后躲了不肯见自己和探春,索性便叫上孟姑姑,出宫去了贾府。 贾母昨夜好转,睡了一觉,今晨喝了药,又缓了一会儿,气色越发好转。 听说黛玉带着孟姑姑来了,更加喜悦,连忙张罗着坐起来,又让鸳鸯给自己梳了头,戴了暖帽,围了大氅。 等黛玉进屋时,便见着一个重又活过来的贾母,正斜靠在床头,向她伸出手来:“我的乖乖外孙女来啦!” 黛玉心下一松,眼皮轻眨,略带湿意,含笑走上来先行礼请安,然后才坐在床沿上,带着哭腔责备: “您老人家又不爱惜自己!昨儿我的魂儿险些被您吓飞了!” 贾母眼圈儿也红了,拉着她的手哄:“是,外祖母错了。不该听外人一两句话就稳不住神。以后我谁的都不听,谁的都不信,只听我乖乖外孙女的话,可好不好?” 邢夫人和王熙凤等都赶了过来,见祖孙两个这样亲昵,心里都高兴起来,索性不去搅扰,只在外间低声说笑等着。 孟姑姑上来给看了脉,表示昨儿的方子对症,又行了一次针。恰好外头该到用午饭的时间,邢夫人和王熙凤趁机宴请,孟姑姑也不推辞。 这边黛玉却留在了贾母身边,跟鸳鸯一起服侍贾母用了午饭,然后一老一小说私房话。 第325章 亲戚们的小眼睛 见旁边没了别人,贾母便把黛玉揽在怀里,悄声道: “昨儿夜里我问了鸳鸯,知道是那匹松江三梭布出了麻烦。 “今儿你大舅舅二舅舅本打算去薛家兴师问罪,被我拦了。” 黛玉沉思片刻,才问:“其实问一问也是应该,外祖母如何拦了?” “忠顺亲王虽未娶正妃,这些年又极爱狎昵戏子,但还是有两个庶出的儿子。 “我在你温泉庄子上住着的时候,宝钗带着宝琴来看我,略微跟我透露了一句:x33 “忠顺王竟看中了她,想替庶长子请封世子,然后让宝钗去做世子妃。”贾母淡淡地笑了笑。 黛玉一惊:“忠顺王这些年与北王颇有不合,四王八公多数跟他都结过仇怨。 “若是薛家果然要结这门亲,这是要跟咱们家翻脸成仇的意思么?” 贾母冷笑一声:“人家薛大姑娘自己说,这世上所谓的宿仇,皆因后人想不开。 “其实不过是北王和忠顺王上一辈的恩怨,何至于连累到她薛家的头上了?” “所以,她竟已经答应了不成?薛姨妈和薛蟠也不说什么,她那嫡亲的母舅王子腾……” 黛玉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贾母便看她:“你想起了什么?” 黛玉眯着眼仰头细想,过了一时,才低声道:“北王遇刺。我问过他那长史廖某。 “他悄悄跟我提到过,护送北王上京的人里,尚有一小队两江卫军。那些杀手跟卫军对阵时,他眼花缭乱,除了看衣裳,竟分不清谁是谁。” 贾母跟着思索。 黛玉低声俯身去问贾母:“您说,会不会因为这杀手也是卫军,军中招式相似,所以廖长史这个不懂功夫的书生,才觉得分不出来?” 贾母一惊,瞬间明白了黛玉的暗示,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是说,刺杀北王的杀手,竟是王子腾派去的?” “外祖母是如何查到,王子腾投靠了愉亲王的?” “王家能在咱们家合纵连横,如何我不能顺势往他家楔几颗钉子?亲戚们好的时候勤恳当差,翻脸成仇时自然派别的用场!” 贾母说这话时,竟还带着一丝得意。 黛玉只觉得一言难尽,想了想,道:“若是祖母消息确实,那王子腾说不定真的在愉亲王的授意下,表面上先投了忠顺王!” 贾母一愣:“这是为何?” 黛玉道:“王子腾因为二舅母跟咱们家翻了脸,那四王八公这条船,自是不大稳当了。 “他这个时候改弦易辙,最乐意接纳的,必定是早先北王的死对头:忠顺亲王。 “所以他顺势倒过去,忠顺王大喜之余,必是得跟他要投名状的。 “这回陛下寻计相,忠顺王放心地公然推荐了与王子腾深深交好的贾雨村,可见一斑! “大约没几个人还记得,想当初在苏州时,忠顺王和贾某早就狼狈为奸,共谋了好大的事!” 贾母顿时心中一紧,皱眉一想,脱口而出:“妙玉家那事?!” 黛玉轻轻点头。 果然,妙玉的身份,以及她家冤情,元春知道,贾母便也是一清二楚的。x33 只是不知道,贾家还有几个人知晓。 王家,是否也早就心知肚明? 第326章 人之将死(手术请假章) 贾母怔了好一会儿,方又说回来道:“所以我才说,这松江布的事情,想来在王不在薛。 “薛家他一家子如今留下的,都讲究小手段借力打力,不敢动杀心下狠手,没那个兜底的根气了。 “你舅舅们找薛家去,闹到撕开脸皮,也不过就是逼着薛家翻脸不认,死跟着王家站罢了。”x33 黛玉一愣:“薛家跟王家不是天然一起的?” “谁家跟谁家也不是天然一起的。”贾母微笑,“不然宝钗丫头能说出来根本就没宿仇这话么?” 黛玉忽然醒悟过来,看向贾母:“外祖母想把薛家从王家手里拉出来?” 贾母微笑颔首:“王家想害我,却让薛家来做恶人,他们在后头藏得严严实实的。 “他必是想着,我倒下了,以你舅舅们的脾气秉性,要不然查不出来;若是查出来,必是要跟薛家翻脸的。 “薛家再怎么傻,此刻也不能认下罪名,必要全推到咱们自己家里来。不然就找到鸳鸯嫂子交好的人头上了? “这样一来,他王家顺手便用这一件事,把薛家牢牢地绑在了他家一边。 “只是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事?有我乖乖的外孙女在,我偏没倒下,偏不让你舅舅们去跟薛家翻脸。 “不仅如此,我还要把薛家的两个小姑娘叫来,好生安抚,再告诉她们,王家已经背弃了北王,跟忠顺王上了一条船。 “以那宝钗的性子,必定会想到,其实并不是忠顺王看上了她;根本就是她那个好舅舅王子腾,为了跟忠顺王投诚,特意拿她去做投名状的!” 贾母信心十足。 黛玉想了许久,方轻声道:“可北王已死,王子腾与忠顺王媾和就顺理成章了。薛家未必会因此反感。” 贾母笑着拍拍她的手:“薛家未必,可宝钗却必定不满。何况如今来的这个琴丫头,年轻心热,最是不肯让人的。” 论揣度人心,果然还是得老姜才更毒辣。x33 黛玉缓缓颔首,不由悄笑着问贾母:“我看外祖母胸有成竹的,只怕贾王史薛都分派好了吧? “我该做些什么?还请老祖宗吩咐?” 贾母呵呵笑着,一把搂了她入怀,宠溺地揉了揉她的俏脸,才轻声道: “我先前伪造的那封信,没料到北王会生死未卜,也没想到宁府嫡支会全军覆没。 “我还计算着能趁火打劫,只把王家踢出四王八公阵营便罢。 “可如今,只能落个损人不利己了。 “史家急着聘云丫头,我没做声,也是想赶紧让云丫头离她那个不贤良的婶子远些……” 贾母说到这里,顿住,慈爱地抚着黛玉的如云绿鬓,轻声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你别管。 “在内,还有我支应;在外,有一片男人,还有娘娘。我们料理也就是了。 “你如今有了好去处,就好生在太后跟前承应。 “一朝天子一朝臣。四王八公荣耀不了几年了。 “四姓败落已成定局,我百计筹谋、搭上儿孙,也终究救不回来。 “外祖母给不了你什么了,如今只求把家里这些事情摆摆好,别拖累你太多,就阿弥陀佛了。” 黛玉愣愣地看着贾母。 这还是她那个一辈子要强、不肯认输的外祖母么? 贾母自嘲地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以为我没听见么? “我没多久好活了。 “总要打点起精神来,把儿孙们安排得利利索索的,再走不迟。” 第327章 那尸体不是北王 黛玉回到宫中,一下午都默默无言。 孟姑姑知道她和贾母深谈了一回,只怕她又心软了下来,便去太后跟前发牢骚。 太后听完了前因后果,笑着责她:“那是她外祖母,血脉至亲。她心软是她的良善处,你非要打掉她这良善,倒是什么居心?” 孟姑姑噘着嘴不高兴:“人善被人欺……” “你不过是因为那一家子不要脸皮,常常仗着昭庆良善,就要从她手里抠东抠西。 “可你也仔细想想,他们可有一回真抠出来过?唯一一个看似得了好处的义敏,还成了我陈家的女儿。 “所以你杞人忧天。”太后笑道,“昭庆心里明白着呢!” 孟姑姑得了这四字批号,呆了半天,想了又想,不由道:“娘娘,不然我还回来跟着您罢? “我这心计,跟着郡主,帮不上忙,有时候还添乱。” 太后几乎要笑倒:“你就是个随行大夫!就昭庆那玲珑心思,她可用得着谁给她出主意呢? “好生替我和皇帝照看她的身子便是,其他的,你少胡思乱想!” 笑完了,又想一想,把紫鹃叫来,将元春早些年送来延嘉殿的奇珍异宝拿了几样给黛玉送去。 黛玉看着紫鹃托过来的一盘子东西,愣了愣。 紫鹃含笑轻声劝道:“姑娘多顾着自己些。太后和孟姑姑心疼您,却又都不敢多问呢。” 黛玉目光从那一堆珍宝里扫过,忽然目光一凝,素手纤指伸过去,轻轻拎起长长的一串玛瑙数珠,心头复杂难言。 这东西她幼时见过,是母亲费尽心思,从一个西南商人手里,花八百银子买了来,送给外祖母的年礼。x33 谁知便进了宫,还成了元春奉给太后的礼物。 荣宁二府自是家资饶厚,对进宫的这位大姑娘,也是予取予求。 可这串东西,代表的是母亲对外祖母的孺慕之思,怎能也送进宫来呢? 黛玉自嘲一笑。 贾氏后代已无贤能之辈,唯一的指望,便是宫里的这位娘娘。 什么母女、祖孙,跟一族的荣光延耀比起来,想必是都要靠后的。 如今外祖母一番肺腑之言,若愿意从好处思想,自是深情厚义、怜爱外孙;可若要换成机心掂掇,字字句句,不都是哄转自己照看贾氏一族的意图么? 林黛玉微合双目,摇了摇头。 不要想,不要多想。 让事情来,来了就好了。 兵来将敌、水来土堰。 “我闷了这半天,正想去太后跟前坐坐。这些东西,晴雯收了。那玛瑙串子单放着,明儿我再去荣府时,给我带上。” 黛玉起身,去了正殿寻太后手谈。 一下午悔棋偷子、连吵带笑,和太后高高兴兴直玩到了掌灯晚膳才罢。 转过天来,昭明帝下了朝,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笑着告诉他:“昭庆昨儿说,荣府史氏缓过来了。你跟贵妃说一声,延嘉殿就不派人过去了,省得再惹着皇后不快。” 昭明帝微微一怔,失笑道:“这等妇人之事,与我何干?母后这是想看儿子笑话了?” 话说得又直白又混赖,听得太后瞠目结舌。 昭明帝嘿嘿一笑,立即便拱手告退。 却被太后一声喝住:“站着!我说让你走了么?” 谁知昭明帝头也不回,拎着袍子大步流星,一溜烟儿不见了! 众人目瞪口呆。 “陛下这是……”孟姑姑眼睛都看直了。 黛玉抿着嘴笑:“我家里表兄跟舅母撒娇耍赖,便跟陛下这行径一模一样的!” 太后瞪她一眼,眼角却溢满了喜悦。 探春讶然地左右看看,有些反应不过来,悄声回头,且问蒋姑姑:“陛下早先……” 蒋姑姑笑着截断她,轻轻解释:“陛下早先在太后娘娘跟前,总是有些宾着的。” 这边黛玉笑向太后挤眼:“您老人家对着那二位那一场大骂,看来是起了效验了!” 太后想起昭明帝那天恰好在后殿听见自己的回护之词,脸上竟还有些红晕,忙指了探春道: “我还是在她腕上瞧见了那鹡鸰串子,才问出了那事的曲折。 “其实水溶对皇帝不敬,由来日久,只是这件事格外是个证据罢了。” 殿里众人说说笑笑,直到午间饭时,才听见有人来说:“两江总督送进京了一条船,昨儿后半夜靠了岸。 “今儿一大早,便有车拉了进了北府。半个时辰前,北府太妃送了折子进宫,说那尸体不是北王!” 太后愣了一愣,忙问:“太上知道了么?” “已经知道了。”来人低头禀报,“太上只冷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太后默然。 来人看了太后一眼,又道:“戴相传话过来,说太上素日里最爱听的几个戏子,明儿进宫献艺。 “问太后娘娘除了昭庆郡主和义敏县主,还打算叫了哪个喜欢的晚辈来一起听听。” 太后惊讶:“听戏?” “是。” 太后看向黛玉,黛玉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不由得笑容明媚,起身坐到太后身边,笑着撒娇: “我可有一大阵子没见过孝阳了。我们玩得极好,太后娘娘开恩,叫了她来一起吧?” 太后为难:“你说鸿昌么?叫了她来,可就不得不叫了那几个一起了? “到时候是咱们看戏子,还是戏子看咱们,那可就说不准了!” 黛玉立即举手保证:“明儿我带着义敏、鸿昌,只在您旁边坐着,半步都不走开! “任谁使手段、耍心机地挑衅,我也绝对装瞎子、看不见!管保让您踏踏实实地听一回好堂会!” 太后笑叹一声,摇摇头:“好罢!” 因让人分别去请寿昌郡主、鸿昌郡主、安昌郡主和永昌县主,又道:“她们的娘就不用来了,我嫌闹得慌。” 探春只觉得莫名,按住性子吃完饭,悄悄来问黛玉:“听戏而已,怎么你和太后这样大张旗鼓的?还都请了来?” 黛玉笑着敲敲她的头,低声解释:“太上一生勤政,即便听戏,也不过万寿、年节,或者早年间伺候太皇太后。 “如今却张罗起了这个,这是要告诉天下人,他老人家从此安养晚年,再不理政!” 凑在旁边听着的晴雯惊讶地小声问道:“皇上终于真是皇上了?!” 黛玉和探春同时回手,一人一个暴栗,敲在了她头上! 第328章 那些扫兴的人 当天下午,太上要带着太后太妃们听戏、还请了宗室的小姑娘们一起乐呵,这消息就传遍了大明宫。 万皇后知道了,并不以为意。x33 反而贾元春听说,呆愣许久,长叹一声。恰好延嘉殿派人来告知:“令祖母病情好转,还请贵妃不必挂心。” 贾元春忙道了谢,又陪笑着寒暄:“听说明儿太上太后大兴雅集,妾身想去湊热闹,可行么?” 对方皮笑肉不笑,一口拒绝:“二圣没请外人,贵妃还是多替令祖母祈福,多养养神吧!” 元春面红耳赤,低头答应,屈膝行礼,送走了来人。 七皇子躲在内室门口听着,仰头疑惑地问自己乳母:“听说皇后娘娘都不打算去太极宫掺和,为什么贵妃娘娘非想过去一趟?” 乳母悄悄拉着他回到自己的书案前,示意他拿了书遮挡,这才轻声道: “太上退位多年,却头一回不年不节地听戏。贵妃跟太极宫亲密,自然想去探知究竟。” “那皇后为什么不想?”七皇子不明白。 乳母垂眸,过了一时方道:“皇后娘娘不用想。” 宣政殿。 昭明帝嫌脏一般,捏着北静王太妃的折子,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陶行简抱着拂尘,皱眉道:“这杀手竟不为杀人灭口,而是掳人?” “他戴罪入京,太上亲眼所见的悖逆,难道他还能逃得了身败名裂、牢狱之灾? “唯有假死远遁,才能悄悄联络上他的其他势力,再把杀戮功臣之后的罪名扣在我头上,逼宫谋逆!” 昭明帝两指一松,那张奏章软绵绵瘫在御案上,像极了一堆深秋枯叶。 “传智通。” 陶行简精神一振,躬身答应:“是!” 天将黄昏,孟姑姑从贾府针灸回来,顺便给黛玉捎了史湘云的一封书信过来。 黛玉一愣:“云丫头回荣府去了?” “并没有。是鸳鸯姑娘奉命去史家探望时,史大姑娘托她带给郡主的。” 孟姑姑好奇地看着那信,“我仔细瞧过了,封口没人动过。想来小史侯夫人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才是。” 黛玉见这信封轻飘飘的,笑了笑,边拆边道:“想来是被她婶子扣在家里出不来了,所以寻我救命吧。” 展开一看,果不其然。 黛玉不由笑了起来,转身去找太后求恳,接着便让人去史侯府上传话:明儿太极宫听戏,让湘云也来。 翌日晨起,昭明帝照例来请安。 太后笑得极慈爱:“过会子我们就去甘露殿听戏了。只今儿来的都是些小姑娘,我就不邀你了。” 昭明帝笑着点头:“如此,二圣请客的酒水我包了罢。恰好新疆那边送了上好的葡萄酒,一会儿我让陶行简搬十坛子过来。” 太后连连点头,笑道:“这个好,我爱吃这个!” 昭明帝再叮嘱两句“注意保暖”“别累着”之类的话,便起身告辞。x33 太后心里高兴,便指黛玉:“你去替我送送。” 黛玉坦然答应,袅袅起身。 走出大殿,两旁无人,黛玉含笑屈膝,轻声道:“恭喜陛下!” 昭明帝看看她,心里自是雪亮她言下之意,然而身在太极宫,并不好透彻回应,便也含笑点头: “好。你一向善解人意,多陪太后太上聊聊天。 “荣府的事情,你若要管,也不必非得自己劳神。找老陶便是。” 说着话,行至院门处,想了想,回头又道,“今儿不定都来什么人。 “若有那不开眼的,你不要跟她们置气。记了名儿告诉老陶,我找她们家父兄算账。” 林黛玉巧笑倩兮:“陛下放心,有太后呢,没人敢惹我!” 昭明帝笑笑,点头走了。 陶行简在后头,匆匆嘱咐一句:“陛下说的才是正理,你可记着了!” 忙追了上去。 君臣两个走远。 黛玉笑吟吟地回去,进门便把昭明帝的话学给太后听: “陛下说了,若有那专门扫兴、不好生听戏的,让我记了名字告诉陶监,明儿陛下亲自找她们父兄算账呢!” 太后呵呵地笑:“好,好!这样好!” 又过一时,甘露殿那边过来传话,说戏子们已经扮上,太妃们和郡主县主们也都到了,就等太后过去开锣。 太后这才懒懒起身,坐了轿子,带着黛玉和探春慢慢行去。 往常太极宫听戏,其实是在昭庆殿后头的景福台。 今次人少,太上便令在甘露殿后身的空地上现搭了个戏台,众人便坐在甘露殿后殿的檐下,地步恰恰好。 肖太妃、赖太妃,以及个太嫔们早早就过来,围着太上说笑。 鸿昌郡主等人也卡着时间,一刻钟内便都到了甘露殿,行了礼,也便跟着说笑。 唯有史湘云,因被通知不必去延嘉殿,直接进甘露殿便好。一到场,便被寿昌郡主阴阳怪气地嘲讽: “早知道你都能来,我就带着我那伴读的薛家姐姐一起来了。” 史湘云笑笑,却不还口。 太上听见,皱眉看着寿昌道:“为着个伴读,你和你娘连皇帝的话都不肯听,你倒还得意起来了! “这一脑袋草包,我看谁敢娶了你去!”x33 当着一众太妃太嫔,还有堂表姐妹们,寿昌郡主顿时被骂得脸上红胀起来,忍不住低头哭了起来。 “我叫你们来听戏,是取乐的。你要再这样哭哭啼啼,就给我滚!”太上沉了脸。 肖太妃忙依偎过去,伸手替太上顺着胸口的气,娇滴滴地劝:“小孩儿家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顿一顿,笑吟吟地转向赖太妃,“我听说赖妹妹家的侄儿如今尚未娶亲。 “寿昌这性子,总得仪宾知情识趣,能做小伏低哄着过日子才好。 “我看啊,赖妹妹家学渊源,必定能伺候好了寿昌。 “不如,我来做这个大媒?” 赖太妃脸色一白。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寿昌就哭着嚷了起来:“她一家子奴婢出身,靠着巴结贾家才有的前程,我才不要嫁个奴才!” 太上大怒,一掌拍在案上:“大胆!” 第329章 说闲话 太后静静地站在后殿门口,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一场大闹。 肖太妃直觉后背上冒了一丝凉气出来,回头一看,忙站了起来,笑眯眯地开口:“哟,太后娘娘来了,怎的也不吭声?倒吓了妹妹一跳!” 太上这才沉着脸不说话了。 众人忙都起身给太后行礼。 太后扶着探春的手,慢慢行来,到了太上身边,先微微屈膝行了礼。 太上伸手示意。 太后安然在他身边落座,这才看向寿昌郡主:“你就是个傻子! “明摆着,这是长辈们说笑逗趣。不过是因为你非要出风头,所以拿你当引子。 “你就好生看她们的笑话便罢。一句话就当了真,竟巴巴地揽到自己头上去! “我就在这里,你当面问问赖太妃,我便借她八个胆子,她那侄子,敢娶你么?!” 寿昌郡主这才转忧为喜,怯生生地看看太上,再看看赖太妃,低下头去,不敢做声了。 黛玉看着太后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下叹息,忙拉了史湘云到太上跟前行礼,又笑道: “我们史大妹妹只觐见过太上一次,就一直跟我念叨,说这辈子还少有人那样夸过她。 “我问她道过谢没有,她竟说忘了!今儿有机会了,快着,来给太上认真行个大礼来!” 史湘云红着脸,依言大礼参拜。 太上露出一丝笑容,抬手道:“你父亲当年便是个率真性子,你倒是像他像得紧。 “我听说,你快出阁了?回头让太后和昭庆多赐你些添妆。以后好生过日子,别让你父母的在天之灵挂心。” 一番话说得湘云落了泪,重重叩首,哽咽谢恩。 黛玉看着太上一脸唏嘘,忙又拉了湘云起身,回了太后身侧,跟探春一起坐下。 被她这样一打岔,众人都知道这是个台阶,忙都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安生坐好,等着开戏。 太上一声令下,戏台上笙管齐奏,曲起声扬。 鸿昌郡主这才觑着了一个空子,悄悄摸到黛玉身边,笑着抓了她的手摇一摇,轻声道: “好姑姑!我可想死你了!” 黛玉也悄笑:“我也想你了!”拉着她跟自己挤着坐下。 太后回头瞧见,笑道:“她就是为了见你,死活缠着我,今儿才来了这么多人。” 说着,嗔了黛玉一眼,伸了手指指她,“淘气包!” 小朋友们凑在一起,唧唧哝哝嘀嘀咕咕,一会儿就把太后说烦了,回头轰她们:x33 “不爱看戏还来捣乱!滚回延嘉殿去!” 四个人大喜,齐齐起身行礼,你推我我拉你,拖拖拽拽地溜了出去。 太上回头看看,笑了起来,靠过去低声对太后道:“你倒是会疼孩子!” 太后也笑着悄声回话:“好孩子谁不疼?你不疼?你不疼你让我给史家那个添妆?” 二圣相视而笑,各自搭在扶手上的胳膊有意无意地贴在了一处,回头看戏。 旁边肖太妃一脸不高兴。 赖太妃等人则状似无闻。 倒是寿昌郡主,见那四个能悄悄溜走去玩,自己等人却要坐在这里陪着,多少心里有些不忿。 可自己刚刚才惹了事,被人奚落了,若是再嘀咕些什么被太上知道,只怕立时便要被赶出去。 只得咬着牙,悄悄地跟坐在自己旁边的安昌郡主牢骚:“如今这世道,血脉至亲倒比不上外四路的小蹄子……” 永昌县主听见,隔着安昌郡主靠过身来表示赞同:“可不是! “前儿我娘……还听见别人说呢,一个孤女,封了郡主不算,还带着她满江南的惹祸去!什么好东西!” 安昌郡主左右看看,小声劝她们:“能扳倒北静王的可不会是一般人!忠顺堂伯也算得宠的了,多少年跟北王争斗都没赢。你们可万万别看不起她!” “不过一场美人计!”永昌县主嗤笑一声,“北王被迷昏了头,失了心智罢了!” 寿昌郡主眼珠儿一转,抬手掩了唇角,再往二人靠近一些,低声道: “我听说,她在荣国府的时候就不安生!勾的那个衔玉而诞的哥儿神魂颠倒的。 “后来借着父丧,搭上了姓陶的,便翻脸不认人,一脚蹬了人家!” 永昌县主顿时兴头起来,跟安昌、寿昌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悄声道: “这算什么?!想当初她娘还在闺中的时候,勾着王家那位都检点、史家的小史侯不算,还肖想过陛下呢! “我还听说,似乎连恪谨王爷都动过求娶她的心思!这正是血脉相传了!” 三个人掩着嘴笑。 站在她们背后的侍女们深深低着头,嘴角忍不住地抽搐。 自家主子正在作死的路上飞奔,自己要怎么做?回家禀报主母?还是赶紧想法子换个主子伺候? 其中一个实在没忍住,悄悄抬手,擦了一把额角的汗。 太后远远瞧见,眼角微眯。 再说黛玉等人回了延嘉殿,好生叙了一回话,看看天色将午,这才又回了甘露殿,陪着太上太后用膳。 午膳后,众人散去。 黛玉四个自是不舍,便又拉着手回了延嘉殿,唧唧哝哝聊个没完。 太后也不管她们,且问孟姑姑:“程倩怎样了?” 孟姑姑回禀:“病好了,心里似乎还有些疙瘩。” 太后一声冷哼:“我看她就是闲的!” 因命人叫了程倩来,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依旧装束严谨、一丝不苟,只神情恹恹,便问: “你是想出宫,还是接着给我办差?” 程倩悚然一惊,忙打点起精神,叉手躬身:“奴婢誓死侍奉太后!听凭太后差遣!” “今儿寿昌她们三个凑在一起闲话,满面有趣。听得身后侍女冷汗直淌。” 太后表情清冷,“你去查查,都说了些什么。” 这恰是程倩最擅长的事。 程倩立即应诺,转身便疾步而去。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指着给孟姑姑看:“你看看,我怎么说的? “宫里的姑姑嬷嬷,竟然有工夫伤春悲秋地生病?这不是闲的是什么?” 孟姑姑一口气闷在胸口,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太后娘娘说的对!” 第330章 孝字大于天的另一种用法 不过晚间,程倩便将三人的话一字不差地报了上来,顺便还告诉太后: “安昌郡主临出门,跟赖太妃打了声招呼行了个礼,吓得赖太妃亲手拉了起来。就为这个,寿昌甩手便不理安昌了。” 太后静静地听着,点点头,示意程倩退下。 程倩却不肯走,满面雀跃,凑得近了,悄声问她:“娘娘一辈子不肯打听宫里的琐事,今儿却要听这些。x33 “我还听说,陛下已经让工部去勘查慈宁宫了。娘娘这是,想过几年,搬回大明宫了?” 太后瞪她:“多大岁数了?倒跟晴雯学去了,满嘴里胡说八道的!” 程倩便笑:“老奴恃宠而骄么!” “呸!”太后被她怄笑了,摆手让她滚,“最近风向有些乱,我得有个底子。” 程倩心领神会,依言笑着退了下去。 这天晚上,黛玉和探春求了太后答应,留了鸿昌和湘云在宫里夜宿,四个人联席夜话。 恰好寒月映窗时,看见程倩风风火火行来走去的,又寻了好几个大小宫女、内侍等低声吩咐。 湘云不由得好奇问道:“我记得这位程姑姑是延嘉殿的掌事姑姑,怎么三更半夜的还这么忙?” 黛玉心中微动,却笑着拉她一把,向鸿昌叹道:“我和义敏如今都在宫里,轻易出不去了。 “我们这云丫头心直口快,最没城府。鸿昌你是最通透的,我把她托付给你,你教教她吧?” 鸿昌最极爱湘云的率直,笑着抱了湘云,道:“她这样不是挺好的?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不用那样累。” “她就要出阁了!给人家当媳妇若再没个心眼儿,难道等着婆母教导么?”探春也叹息,拍拍湘云,满眼担心。 鸿昌仰头想了想,道:“怀远侯家的那位夫人倒是精明得很。若是湘云姐姐能得了她的欢心,真个让她当女儿教导,岂不更好?” 黛玉和探春面面相觑,不由笑了起来:“我们怎么没想到?!” 两个人放了心,忙托鸿昌打听那位卫家夫人的喜好,殷殷叮嘱湘云一定要好生学习。 湘云红着脸道谢,不提。 翌日晨起饭罢,鸿昌和湘云两个还眼巴巴地打算等昭明帝来请安后,再出宫不迟。 谁知一个小内侍匆匆走来,说前朝有事,昭明帝今儿就不过来了;又呈上一个食盒,说是御膳房昨儿刚试制的江南点心,请太后和几位郡主县主尝尝鲜。 当着几个小姑娘,太后极有面子,自是和煦慈祥地殷殷叮嘱,让昭明帝忙归忙,不要忘了茶饭云云。 好生母慈子孝了一番。 鸿昌郡主见状,会意一笑,便拉着湘云告辞。 黛玉和探春便送她们出去。 二人都出了院门,鸿昌都上了车了,湘云犹豫片刻,又跑了回来,紧紧地抱住黛玉,在她耳边低声道: “好姐姐,谢谢你。我婶子打算让我腊月出阁,我怎么不依都不行…… “你让我进宫这一趟,我回去再争,就有些把握了!” 黛玉一听,顿时挑了挑眉,一把拉住她不放,也压低了声音: “老太太跟我说,她是故意不去叫你回荣国府,就是为了让你赶紧嫁人,离你婶子远些!x33 “我建议你依着老太太的话,顺势而为! “我知道腊月和正月不婚嫁乃是正理,若你实在不愿意腊月出阁,便提前到这个月底。 “这我倒可以替你想法子争一争。” 湘云一愣。 车上鸿昌有些不解地掀了车帘看她们。 探春见状,忙轻轻扶了扶湘云的手,低声道:“离月底还有半月,来得及的。 “云姐姐先回去,我明儿便命人去史侯府上送添妆,顺便过问此事。” 湘云轻咬着嘴唇,微微颔首,退开两步,又郑重给她二人行礼:“多谢昭庆郡主、义敏县主相助!” 探春忙伸手拉住她:“云姐姐多礼了!” 湘云这才转身上了车。 黛玉和探春站在宫院门口看着马车远去。 黛玉轻叹:“云丫头也这样讲究礼数了……” “幼时天真烂漫不知事,如今都长大了。”探春笑一笑,挽了黛玉的手,轻声道,“林姐姐,若不是你,我们都没有这一天。云姐姐给你行礼,是应该的。” “傻话。”黛玉弯弯嘴角,握住她的手,慢慢走了回去。 再说湘云。 车上,鸿昌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吗?你怎么这样紧张?” 湘云犹豫片刻,又想起来昨晚黛玉把自己托付给鸿昌,低声把自己的忧心说了出来。 鸿昌想了想,摇头道:“我倒觉得,你不该非要跟你婶子争持。” 湘云愁眉:“我也不想跟她争。可是腊月过门,我怕卫家会忙乱,以后总归是个被亲戚说嘴的把柄。” 一般人家,除非遇到十分特别的情况,腊月和正月是不涉婚嫁的。 尤其是腊月,大家都要准备过年、宴客、祭祖,种种忙乱。别说是婚嫁大礼,便是宴集,大家也都是要错开这个时段的。 如今忽然便被婶子定在了腊月出阁,湘云百般不愿,却拗不过史家的主母。 鸿昌轻轻笑了笑,指点她:“孝字大于天。你还没到卫家呢,凡事就一定要听从你婶子。 “不然,你敢在史家借着太后的势压你婶子一头,焉知日后你会不会再借着太后的势,压你婆母一头呢?” 湘云一呆。 “你婆母是精明强干的人。这样的人,只会喜欢聪明孝顺的儿媳,不会喜欢一个凡事都极有主意的晚辈。” 鸿昌挤挤眼,“就好像太后娘娘看着皇后娘娘绝对不会顺眼一样!” 史湘云噗嗤一笑,立即表示明白了! 随即一把抱住了鸿昌,悄声笑道:“好妹妹,谢谢你!我有林姐姐、三妹妹和你这样的好姐妹,以后什么都不会怕了!” 鸿昌一指点在她脑门上:“什么三妹妹?!要不叫义敏,要不叫陈妹妹!她可不是你那亲戚贾家的人了! “我帮你,是看在她两个都看重你的份儿上。可你要是站在你那些神神鬼鬼的亲戚那边,我可就不理你了哦!” 第331章 查抄北静王府 延嘉殿。 黛玉和探春携手回来,便看见程倩站在太后身边,精神头儿十足地低声说话。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诧异。 这程姑姑被陶监一句话打击得深夜呆坐、寒气入体,怎么这才两三天,竟然就这样没事儿人一般了? 程倩回禀完毕,回头见她二人进来,往后退了半步,屈膝叉手:“郡主、县主安。” 黛玉心里越发惊异,和探春也欠身还礼:“姑姑病体痊愈,可喜可贺。” “惭愧。”程倩低着头并没再多说。 太后却笑着指了指黛玉二人:“把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情,也跟她两个说一声。” 程倩微一迟疑,便站直了身子,镇定道:“荒驿被火的尸首并非北王的消息已经传开。 “陛下今晨朝上传旨,列北静王十大罪状,全国通缉,令各地活捉押解进京。 “旨意一下,便有几位老臣哭闹着要来太极宫寻太上喊冤。 “甘露殿派了戴相过去,亲口说了一声:这等忤逆狂妄、不忠不义的畜生,不配做水家的儿孙。 “群臣这才没话说了。 “因戴相过去了,陛下趁势宣布了太上微服南巡,查沿路官员优劣,各有赏罚。 “两江总督丁明毅果敢周密,今年考绩评上上。赏了他母妻诰命。 “山东巡抚愚迟绵软,贬为怀远县令。” “苏州知府爱民勤政,今年考绩评上上。那位为了保护北王而死的幕僚管某,则追赐了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 “江南沿江各县令,照太上所录功过,各有赏罚。 “其中唯有太上钦点的一位新科进士、江宁县令名叫曹谕的,似是吏部天官曹讽的幼弟。太上极口赞誉,陛下赏金银百两,擢了江宁府同知,命年后赴任。 “戴相听了,满面笑容走了。” 程倩说完,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笑看黛玉,问道:“怎样?皇帝可落下了什么人?”x33 黛玉忍不住想笑,忙又憋住,一本正经地答道:“冯将军父子一路辛苦,冯将军又受伤中毒废了手臂,陛下很该补偿一二。” 探春的脸腾地通红,忙低了头。 太后笑眯眯地看看探春,又看向黛玉,含笑连连颔首:“你说的极是。” 因命程倩,“去问问皇帝,冯家父子,打算封赏哪个?又是什么赏格儿。就说我关切得紧!” 程倩笑着去了。 探春被太后和黛玉看得害羞,忙忙推了一事,回了自己房间。 黛玉看着她的背影笑,坐到太后脚边,道:“冯老将军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家夫人也通透。 “想必这一回,老将军会趁机告老。太后快替义敏想想,冯紫英可寻个什么差事才好呢?” 太后细想一想,满意笑着点头:“你说的没错。若要父子同朝,他总是会压着他儿子一头。 “如今又有义敏这件事,冯唐既然已经明白地向延嘉殿提亲,想必早有决断。 “至于冯紫英么……” 太后忽然觉得有些伤脑筋。 她一辈子并无儿女。 皇帝虽然后来称她为母,也算是孝顺恭敬,可她不过是对方供起来的一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像罢了。 义敏是她第一个名义上的女儿。 而义敏对她的孝敬之心,丝丝缕缕,真真切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令她既欣慰、又开心。 替义敏挑女婿,她自然愿意挑个相貌好、性情好、本事好、对女儿也好的青年才俊。 可冯紫英此人,本事算不得顶尖、性情算不得体贴,放出去行军打仗担心他保护不好自己,拴在京中又担心他壮志难酬会迁怒义敏…… 一时之间,太后思乱纷纷。 见她这样为难,黛玉便知太后正为义女百般筹谋,由衷地替探春高兴,莞尔笑道: “太后娘娘这是挑花了眼了?” 太后呵呵地笑,叹息着摇头:“真是关心则乱。我一辈子都没这么没决断过。” 黛玉笑起来,伏到太后膝上,挤挤眼:“朝廷官员各自都是什么差事,您哪儿知道得那样详尽?此事您该找太上商议才是。” 太后一愣,又惊喜起来,笑道:“你所言不错!此事太上必然爱管!等程倩回来,看看皇帝怎么说。若他还没说法,我便立即去寻太上!” 两个人对视一眼,轻轻笑起来。 正在此时,送鸿昌郡主和史湘云出去的小内宦回来,跟黛玉禀报: “鸿昌郡主令转达昭庆郡主,她和她母亲这一两天会去一趟史侯府上。 “既然太上提及了史大姑娘的婚事,那宗室中总要有一二表示,这差事恪谨王府揽了。” 太后立时便是一挑眉,看向黛玉,笑道:“你倒是会挑人!恪谨一家子都宽厚聪明,你那史家妹子有他家相助,婚事必定无忧。” 黛玉道:“惭愧。鸿昌是个热心人,我与她一见如故,什么都没帮得上她,却给她添这样麻烦。” 太后笑笑,不再多说。 一时程倩回来,却带回来另一个大消息:“陛下令冯老将军带队,又点了怀远侯和南安王世子协同,一起去北府搜查了!” 搜查!? 这是,要抄检北静王府?! 黛玉吃了一惊:“那北王太妃和王妃呢?” “软禁卧房。”程倩叹了口气,“原本陛下不想让兵士们进后宅骚扰妇人。 “可忠顺王和愉亲王都说北王年幼,若真有不轨之事,太妃和王妃必定身涉其中,不可不囚。 “陛下只得命将妇人们各自禁约在房中,只查抄物品书信,不许伤人。 “如今太妃和王妃的娘家也都闭门谢客,禁了进出,状似待罪。” 太后和黛玉都默然下去。 廖长史的认罪书,她们虽然为了避嫌,谁都没亲眼看过、亲口追问,但猜也能猜到必有许多的不可言之事。 从国事论,北静王府被查抄,只是迟早而已。 “去的都是北府故旧,总会念一念香火情。虽更加不敢徇私,然能令后宅不被折辱,已是陛下格外照看了。” 黛玉轻声叹着,劝解太后。 太后沉默点头。 片刻后,振奋精神,抬手令程倩:“走,你陪我去甘露殿,咱们去问问太上,给冯紫英寻个什么差事,才配得起义敏!” 第332章 两个包袱 让太后意外的是,太上竟然对冯氏父子的官职并无任何打算。 太后疑惑重重地回来,跟黛玉说了,自己奇道:“一向最护短老臣的人,一路上又那么喜爱紫英,怎么反而不肯管了?” 黛玉也错愕片刻,想一想却又明白过来,笑一笑,且转头问人:“孟姑姑回来了没有?” 因每日都要去荣府给贾母施针,孟姑姑如今拿着这个借口四处游荡,任谁都摸不准她的行程。 当下宫人笑答:“才回来没半刻。今儿带了许多东西回来,这会子想必在房里正收拾。” 太后的注意力被转移:“许多东西?都是什么?” 宫人笑答:“塞了两个大大的包袱,还不肯给我们看呢。” 程倩见太后和黛玉都好奇,也跟着笑,又命人:“去跟小孟说,让她带了出来给太后和郡主瞧瞧!” 过了好一会儿,连探春都听见动静走了出来,孟姑姑这才姗姗来迟。 众人看她两手空空,笑着追问。 孟姑姑悻悻,哼了一声,抱怨道:“我看着贾家老太太精神头儿不错,便出来得早。 “顺路拐去了郡主林宅瞧了瞧,家里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该窖的该藏的,都已经收好。 “剩下的都是要带进宫的。小红这臭丫头,格外不客气,直接提了两个包袱给我,让我给郡主带进了宫!”x33 又冲黛玉哼道,“那两个大包袱已经送了你那边去,晴雯收了。” 程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敢情是当了一回力巴!” 黛玉眼中带笑,脸上却忙格外正经,起身规矩行礼:“啊哟!这可辛苦姑姑了!丫头不懂事,我给您行个礼吧!” 孟姑姑趁机转向太后告状:“早先咱们在江南,郡主身边那个叫小红的丫头,被留在林家老宅里头押送东西进京,便没跟过来。 “您是不知道,心眼儿又多,又会说话,最抓尖儿的!紫鹃这软和性子,都未必压得住她。必要晴雯出马才行!” 太后笑得直不起腰来:“人家不过托你拿了回东西,你这就开始背后说人家坏话了?我可不上你这当!” 众人笑了一回。 探春便问黛玉:“既已收拾妥当,雪雁小红两个可要进宫了?” 黛玉迟疑片刻,道:“我只怕叫了她两个进来,妙玉自己留在府里,会不自在。” 太后看了她两个一眼,没有作声。 妙玉喊冤一案如今已经移送大理寺,那个智通僧尚未开堂审理。 这案子一天不结,妙玉的身份、前程,一概无措。 黛玉趁机提及,大约是催促之意? 太后有些不舒服。 “可妙玉家这案子,得从苏州开始查。那边管先生又没了,韦知府少了个得力助手,想必也头疼得紧。 “智通法师便是个神仙,案发地的线索,他也变不出来。这案子只能等待时机。” 黛玉接着说下去,叹道,“所以我也不敢催小红,且先让她在家里这样陪着妙玉混吧。” 所以,并不是催促,只是陈述,而已。 太后默然。 同时又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太多心了? 林姐儿是个精细人不假,时常算计人心也不假。可这孩子……其实从来没让自己为难过。 待饭后众人散去,太后忽然转头问程倩:“你说,咱们是不是在宫里待太久了,就容易看谁都不像好人?” 程倩想起自己前几日的纠结,点了点头:“差不多。奴婢跟着太后在宫中独善其身几十年。 “后头又进了延嘉殿,更加跟避世桃源一般。后头不论谁来这殿里闲坐,奴婢都觉得人家是为了欺负利用太后而来。 “不然的话,前儿也不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对昭庆郡主百般提防了。” 太后看向她,一言不发。 程倩叹了口气,道:“是赖太妃身边的丫头。从您认下义敏县主、封了昭庆郡主,便提点了我第一句话:贾家最聪明、最会借势的,便是林郡主。 “后来您跟着太上去了江南,我奉命时常去探视赖太妃,那丫头又说了第二句:林姑娘再也不会放掉拽着太后的手了。 “结果,她果然就跟着您回了宫。” 太后的目光移开,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 “林姐儿进宫一事,是情势所逼。而这情势,是我依着太上的意思,亲手营造出来的…… “北王大势已去,荣府日薄西山。林姐儿又有产业又有故旧,在宫外何等的逍遥自在! “这座皇宫,不过是个葬人的名利深坑。 “她若不是没法子,便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会主动走进来的!” 程倩惭愧地低下头去:“我那晚独坐,便想明白了。宫中多年,我总自诩聪慧,却被这样拙劣的伎俩瞒住,入了障。 “奴婢如今知道错了,还请太后责罚,以警我下次!” 太后看看她,苦笑一声:“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不如你我一起自罚?” 程倩忙双膝跪倒:“奴婢不敢。” 太后摆了摆手,让她起来,满面的索然无味。 再说回到房里的黛玉,好容易挨到外头万籁俱寂,这才命晴雯把日间收拾好的东西一一道来。 最后听到有一个锦匣,乃是装的账本和银票时,眼睛一亮:“拿来我看。” 晴雯抿着嘴笑,悄声戏谑:“姑娘白天不好意思,晚上却要查账点银子了?” 黛玉瞪她一眼:“去!” 又忍不住一笑:“门口看着去!” 说着,打开盒子。 账本上头,是整整齐齐的厚厚一叠银票,最上头的一张,明明白白写着:五千两。 一叠五千两的银票,那就至少有十万两啊! 晴雯的眼睛都要看直了,情不自禁地点头,小声道:“这么多钱?!那的确是应该晚上悄悄地点!” 边念叨,边轻快地去了门口,警惕万分地守着去了。 黛玉含笑看着她出去、关紧了门,这才不在意地把银票和账本都拿了出来,又取下匣子的暗格,露出下头最要紧的东西: 三本册子。 一本,纸页发黄,正是林府假山下挖出的那册。 另外两本,平整干净,封面空白。 黛玉拿起其中一本,打开扉页,只见上头四个小字,肆意飞扬: 扬州随记。 第333章 林氏出入账 相较而言厚了两倍不止的另一册,扉页上则是笔迹完全不同的清丽字体:林氏出入账。 这两个册子,一本是父亲林如海回江南任官开始的随记。另一本,则是母亲贾敏自嫁给父亲开始,便细心记录下来的家中账目。 江南官场之糜烂腐坏,与四姓之盘踞、开国功臣之横行,都脱不了干系。 林如海自己的随记,完全直出胸臆,一起头拍案怒骂,后来左支右绌。待贾敏去世,则颇有些伤心绝望。 直到察觉自己的身子也开始迅速破败,林如海开始在随记中表达疑惑。 随记停止的日期正是贾琏带着自己回到扬州的那天。 林如海最后记了一笔: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呵呵。 所以,对于贾琏代表贾氏去“接收”林家家产,顺便送父亲入土,父亲心里是有数的。 林黛玉看着那一行字,尤其是最后的“呵呵”二字,只觉得韩昌黎的诗从未如此刺眼过。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之后,只怕因为贾琏不分时间地出现在父亲床前,所以父亲再也没有机会再动笔了。 黛玉慢慢地合上扬州随记,手指留恋地在扉页上抚摸片刻,放在一边,又展开了母亲留下的账目。 贾敏不愧是贾母最心爱的女儿,教导得心细如发、冰雪聪慧。 账目上除了进入财货的数量,还有细细注明的事由,中间牵涉的人物,甚至还会在时隔若干年月之后,翻回头来补录该事件的结果。 黛玉轻轻地翻看着,忽然手一顿。 她看到了那四个“大石榴”的标注。 “有孕四月,二表嫂赠礼,来自西府。产子后,敬献太子妃。太子妃难产而死。爱子夭亡,二表嫂无一字额外抚慰。母寿,宴间探问西王妃,竟似不知石榴事。怪哉!” 那四个石榴,在如今的太平盛世,都可以被当做贡品,给太上送来祝寿。 可见在十数年前,又是何等的宝物! 这样的东西,被娘家的表嫂当成贺喜孕事的礼物,自是理所应当。 然而宝物由来之处的当家主母,竟然丝毫不知此事! 所以,母亲起了疑。 黛玉盯着那一页账目,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母亲探问的结果,自是对西王和小史侯夫妻起了疑心。 可与此同时,西王妃被如此试探,回家必然也会询问丈夫。那么,西宁王与小史侯夫妻,又会否因此,生出别样心思呢?! 黛玉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往后靠进了坐榻深处。 母亲出嫁,依着外祖母的心性,陪嫁的人里,除了贾家的人,必然也会有史家的人。 不论对小史侯夫妻,还是对西宁王,母亲和她肚里的孩子,甚至自己和父亲的存在,其实都不应该是多大的妨碍。 但那时的太子,是政敌。 若能通过母亲和父亲的手,把这东西送给太子妃,极有可能会对太子造成打击。 果不其然,虽然诞下麟儿,太子妃却难产而死;太子经那一事,性情大变,从此多疑。 事情到此为止,各方如意,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母亲太聪明了。 她从小史侯夫人没敢多加问候经历丧子之痛的自己这件事上,察觉到了蹊跷。 所以借着贾母的某次寿宴,试探了西王妃。 而这等隐秘事,西宁王竟然一时疏忽之下,没有编来合理的借口,知会西王妃。 自己拿了石榴,所以幼子夭亡。太子妃拿了石榴,所以难产而死。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若是发觉了可能的凶手,她会怎么做?大约,会歇斯底里地报复吧? 所以,为了斩断母亲报复的可能,也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成为荣宁二府跟西王反目的导火索,那些人,一定会对母亲和父亲出手…… 最可惜的是,大约是为了保护父亲和自己,母亲压根没有露出半点声色,只是默默地把这个疑惑记录了下来,而已。x33 西府,小史侯,夫人。 呵呵。 黛玉的手缓缓用力,握住了那本账目。 翌日清晨。 昭明帝来请安。 太后满眼关切:“昨儿那么大的事情,可有人给你气受?我能帮你什么不能?” 昭明帝笑着安抚太后:“太上已经帮了儿子一回,如今儿子还能办。若是后头办不好了,儿子再来求母后帮忙。” “我刚听昭庆说,金陵薛家的大姑娘,被忠顺王看上了,想要求了去当儿媳妇。 “这倒是个好事儿。你回去问问贾氏,若是果然有这个动议,索性赐个婚。 “让忠顺去忙他儿子的亲事去,省得天天在你跟前指手画脚的。” 太后仍旧积极地给昭明帝出主意。 昭明帝听得眼睛一亮:“哦?还有这等喜事?昭庆?” 黛玉红着脸往太后身后躲,小声埋怨道:“我就传个闲话,太后娘娘竟然就用上了。” 程倩嗤地一声笑,忙看一眼昭明帝,见他满面温和不介意的样子,才放心笑着调侃道: “郡主小姑娘家,自是闲话家常。太后娘娘何尝不也是如此? “唯有贾妃娘娘倒沉得住气。也不知是家里的消息没跟她通气儿,也不知是竟不赞同此事? “咱们都听说这话两三天了,大明宫里连个风声都没露!” 昭明帝轻笑着摇头:“贾氏这两天身子不大爽利,想来是没听说呢。一会儿我回去问问她。” 又说笑几句,起身告辞。 太后又命黛玉送他。 再度站到院门处时,黛玉与殿中情态完全两样,垂着眼帘,连看都不看昭明帝,只轻声道: “大监的旧荷包都开了线了。我们晴雯的手艺好,我让她给大监做了一个新的。大监快换了罢。” 晴雯依言双手奉了一个深蓝锦缎绣卍字不到头纹样的荷包过来。 陶行简不敢就接,先偷眼看了看昭明帝。 昭明帝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陶行简忐忑地接过,先放了袖袋里,然后胡乱道声谢,便跟着一言不发的昭明帝疾步走了。 一直到进了宣政殿,昭明帝坐到了御案之后,方轻轻地瞟了陶行简一眼。 陶行简忙将那荷包取出来,就在昭明帝身边,翻来覆去地看,口中尴尬笑道: “晴雯这丫头的手艺果然不错,针脚细密……” 说着话,轻轻一捏,荷包里沙沙轻响。 陶行简顿住,微微凝眉,伸手从荷包里摸了一张纸出来。 第334章 愤恨 陶行简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微微一愣。 一目十行。 不过瞬息,陶行简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双手颤抖着,忽然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昭明帝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一字不发。 陶行简的眼中涌出泪来,哽咽着把那张纸呈过去:“先太子妃……不,先孝安皇后……” 昭明帝的原配,当初难产而死的太子妃,在他登基之后,被追封为孝安皇后。 昭明帝双眼轻眯,慢慢地接过了那张纸。 纸上显然是两个人的两段记录。 “史侯赠四个大‘石榴’,贺吾妻孕事…… “…… “因闻太子妃亦有孕,强令我即刻将‘石榴’献于太子。太子审其由,发一大笑…… “…… “太子妃难产崩逝。太子伤心气恼,令彻查。寻,不了了之。怪哉……” 昭明帝的手轻轻一颤。 他认得这个口吻。 这是,林如海的随记! “有孕四月,二表嫂赠礼,来自西王府。 “…… “太子妃难产而死…… “…… “母寿,宴间探问西王妃,竟似不知石榴事。 “怪哉!” 这一篇,则应出自黛玉之母:贾敏。 两夫妻记录下的两个“怪哉”。 ——所以昭庆这一趟江南之行,果然找到了些,“东西”。 昭明帝闭上了双眼,左手捏着那张纸,无力地垂在了一边,抖个不停。 陶行简低着头,伤心地掉着泪。 那件事,那段时间,陛下多艰难啊…… 京中无数的流言,先废太子一党的轮番攻讦,还有太子妃娘家的不信任目光,以及那个刚下生就没了亲娘的大皇子…… 谁能想得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摆驾凤藻宫。”昭明帝忽然长身而起。 陶行简一呆,跪在当地抬起头来。 泪眼中,只见昭明帝仔仔细细地把那张纸折好了,放入原本装着它的荷包里,再把那个荷包,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往日里装机密奏折的锦匣。 旁边卢长庆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从昭明帝手里接过锦匣,回退两步,再将锦匣藏回了多宝阁的暗格里。 陶行简反应过来,连忙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爬起来,扬起嗓子:“摆驾凤藻宫!” 凤藻宫。 昭明帝站在贾元春面前,淡漠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请安的温婉女子,满目寒冰。 他不叫起,贾元春头都不敢抬,只得维持原样,跪在地上,侧耳静听。 倒是在她身后跟着跪的七皇子,好奇地歪了头看向昭明帝,一脸天真地悄声问他奶母: “父皇不高兴了?” 乳娘吓得浑身一抖,一把抱住他,颤颤地低声告诫:“殿下噤声!” 昭明帝被这小声的对话唤回了神,看一眼装出来的天真和做出来的惶恐,眉宇间多了一丝厌烦。 “小七起来。” 七皇子忙叩了个头,谢恩起身,扬起笑脸,扑向昭明帝:“父皇,我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昭明帝抱住自己的儿子,低头淡淡地看看他,扯了扯嘴角,道:“父皇忙。不过,你长兄不忙。” 目光一转,看向那乳母,“你既是吴贵妃家里不放心派来的,就好好待吴家的这点血脉。 “他若长歪了,吴家,就再也别想留在京城了。” 乳母身子一抖,叩头不迭。 “带小七去东宫找他长兄。”昭明帝抚了抚幼子的脑门,把他交还了给乳母。 七皇子恋恋不舍地看着昭明帝,万般不情愿,一步三回头地牵着他乳母的手离开了凤藻宫。 昭明帝这才再度将目光转向了贾元春。 这许久的时间,贾元春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也是功夫啊。 昭明帝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想当初,你家把你姑母嫁给我最好的朋友林如海。 “我还以为,那是在向我示好!” 贾元春终于有了反应。 昭明帝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蜷缩了一下的手指上。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 可惜,心不在他。 既然如此,他就再也不用顾惜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了! 昭明帝站直了身子,冷冷发话:“听说你姨母薛氏有意与忠顺王联姻,将你表妹薛氏宝钗嫁与忠顺王长子为妻。 “朕觉得甚好。 “你去问清,是否有此事。然后带着你薛家表妹去皇后跟前,请她下旨赐婚。” 贾元春悚然而惊,猛地抬头!四王八公在京中的势力一直以北静王为首,而忠顺王与北静王一直是死敌! 贾王史三家不知道得罪了忠顺王多少回! 薛家怎可与他联姻!? ——舅舅怎的也不阻止?! 皇帝又是从哪里听说的此事…… 她一念未定,昭明帝已经干脆转身,大步离开! 贾元春顿时急了,膝行两步,抬手张嘴要喊,却一眼瞥见昭明帝身后,刚刚转身的陶行简脸上,一闪而逝的愤恨! 贾元春哑了声音,软倒在地。 陶行简的愤恨,便是皇帝的愤恨。 皇帝对自己,愤恨…… 还提到了姑姑和林如海的婚事。 贾元春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 上一辈的人,一直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林如海,目标就是当年的六皇子、后来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陛下! 难道,被他,发现了?! 贾元春伏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自己,四姓,四王八公,完了…… 通宜长公主府。 寿昌郡主在自己的闺房中,口沫横飞地跟薛宝钗抱怨,关于贾敏、林黛玉、史湘云、恪谨王府等等,无数的污言秽语,喋喋不休。 薛宝钗满心腻烦,却又不得不耐心地等着她发泄完毕。 终于候到寿昌郡主的咒骂告一段落,薛宝钗这才体贴地将一盏温汤向她推了推: “这是府里才来的上品干兰花,厨下泡了兰花麦冬茶来,郡主试试。” 寿昌郡主一气儿喝完,这才清了清嗓子,厌弃地问道: “你那史家妹妹就要成亲了,竟然没邀你去她家探望?你不是说她拿你当亲姐姐么?” 薛宝钗垂下了眼帘,轻喟一声:“我姨母在世时,贾家和史家都是好亲戚,我也是她们的好姐姐。 “可我姨母一过世……” 薛宝钗的脸上露出苦笑,“人在人情在。我不过是郡主的伴读,可人家的林家姐姐,已经是了郡主呢。” 寿昌噎住,哼了一声:“她那个外四路的郡主,算什么东西?” “那是你皇外祖亲口册封的郡主,你说她算什么东西?” 通宜长公主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冷冷地转向薛宝钗,“听说你要嫁给忠顺王世子做世子妃了?” 第335章 薛宝钗的婚事 薛宝钗只觉心头一痛。 全心依赖的亲舅,相依为命的亲娘,说亲道热的亲兄,有心谋算的、满心昏聩的、痴心妄想的,竟联着手,算计到了自己头上! 这世上,只有我算计旁人的,哪里就轮到他们来算计我了!? 薛宝钗掩下心思,目露惊讶,忙站起来,屈膝叉手行礼:“臣女不曾听家里提起过。敢问长公主是从何处得知?” 通宜长公主紧紧地盯着她:“这消息如今满天飞,你敢说你不知道?我可不是寿昌,没那么好蒙骗!” 寿昌郡主被母亲先前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此刻刚要说话,又听见母亲贬低自己,愈加气恼,不由直着脖子嚷嚷起来: “薛氏自来咱们家,什么时候说过半个字的谎?母亲平白地毁了我伴读的名节,于咱们家又有什么好处?!” 薛宝钗忙回身拦她:“郡主莫急,长公主只是询问,并非问罪,我慢慢说清楚也就是了!” 寿昌这个时候一股脑只顾着自己使性子,哪里还管别的,一把甩开宝钗,又往前半步,哭了起来: “早先我得太后的宠爱,母亲样样都说我做得好!我便在外头得罪人,母亲也说那是他们活该! “如今太后换了个人疼,母亲便看我样样不顺眼!又嫌我不会说话,又嫌我不会看人! “薛氏才来家时,不是母亲说她比我强一万倍?还说要休了嫂子让哥哥娶她! “如今皇帝舅舅厌烦了贾王史薛,母亲不敢立即翻脸赶了薛氏走,便天天寻我的不是! “我有什么不是?难道我不是母亲亲手教大的?难道只我狂妄,母亲在外便不曾有过跋扈的名声不成!?” 话音未落,通宜长公主气得上前便是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寿昌脸上! 薛宝钗吓得脸色发白,什么都不顾,扑上去抱住寿昌郡主,一把拉到自己身后,失声也哭了出来: “若是臣女在此,竟害得长公主和郡主母女失和,还不如把臣女驱逐出府!” 通宜长公主也是一时急怒,巴掌打到女儿脸上,自己心里便后了悔,此刻见薛宝钗上来拦阻,顺势便把怒火撒到她身上:“不就是因为你这……” 薛宝钗哭着跪了下去,却只顺着自己的话头说,根本就不管通宜长公主后头又说了什么: “臣女幼年丧父,兄长不成器,只能与母亲一道,处置家务、留心经营,苦苦支撑! “我家祖上做到紫薇舍人,世代为皇商。可如今长房嫡支,竟只剩我们孤儿寡母,不知多少居心叵测之徒,频频觊觎! “当年在金陵,无数劫难,凄风苦雨,白日荆棘、夜半烛火,不都是我陪着母亲,一步一步挣扎过来的?” 薛宝钗抬起泪眼,看向通宜长公主,又回手拉了寿昌郡主的手,哽咽着牵向长公主:x33 “母女之间的情分,又岂是区区一句怀胎十月便能说得尽的? “同为女子,世道严苛,规行矩步,半分也错不得。这等为难之处,又岂是男人们能解得一二的?” 通宜长公主下意识接过女儿的手,拉了她在怀里,母女们一起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薛宝钗,心头复杂难言。 “臣女虽出身商家,却自幼读书,礼义廉耻,谨记于心! “婚事云者,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女孩儿家被瞒在鼓里,自是情理之中。 “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攀龙附凤之心!虽然姻亲都在朝,薛家自己却只是商家,又拿什么去跟炙手可热的宗室子联姻? “何况如今我家事烦难——我哥哥不顶事,长公主和郡主都是知道的。因我叔叔没了,婶娘又是痰症,堂弟堂妹也来了京城投奔。 “兄长和弟、妹都大事未定,我母亲一人如何操持?这等窘境之下,我怎能出嫁?” 薛宝钗一一剖白。 任她说得合情合理,可这样长篇大论,莫说是寿昌郡主,便是通宜长公主也渐渐不耐烦起来。 好容易等她说完,长公主冷笑一声:“果然伶牙俐齿、舌灿莲花!可惜,本宫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 薛宝钗心头一跳! 自己都说得这样恳切了,还不能取信于长公主么?她哭着抬头,刚要开口,只见长公主冷冷地盯着她,寒声开口: “贾贵妃派了车马,前来传话,令你即刻入宫。她要带你去见皇后娘娘,请旨赐婚!” 薛宝钗脸色惨白,软倒在地! “好啊!薛氏,你竟真的扯谎!母亲,我年幼不更事,受了她的蒙蔽而已。你教导我就罢了,怎能为了她打我?” 寿昌郡主终于找到了空隙,开始哭闹。 通宜长公主忙顺势抱了她哄:“不都是这妖女作祟?你竟为了她跟母亲顶嘴,还不许我生气了? “快来我瞧瞧,打疼了没有?母亲的那套珍珠头面,你不是惦记了许久,明儿过年时给你可好?” “不!我要那套红宝的!我要戴给安昌永昌她们去看!” “好好好!就把那套红宝的给你……” 母女两个竟再也不理薛宝钗,自顾自相携而去! 呆愣许久,薛宝钗费力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垂眸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慢慢走到桌前,对镜擦了泪,些许收拾了一下鬓发珠钗,这才昂首挺胸,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x33 午后,坤宁宫传出凤旨:赐薛氏女与忠顺王长子为妻。 紧接着,礼部正式通知忠顺王府,赐封其庶长子为世子,于忠顺王百年之后降等袭爵。 一家富贵,半日落定。 消息传进贾府,贾母沉吟许久,叫了王熙凤来:“你给王家和薛家都备份礼,明儿一早,亲自送过去。” 王熙凤却不愿意去,眼珠儿一转寻了个借口:“刚才林府的人来问我,小红和雪雁明儿要进宫了,要不要捎信儿捎东西。 “我才应了明儿一早亲自过去送信送东西,顺便送那俩丫头去宫门口。 “虽说这时间也能错开,可谁知道妙玉和林妹妹听说了我要去恭贺薛家与忠顺王府的喜事,会不会恼了我? “就林妹妹的性子,万一让人在宫门口给我个没脸,可怎么办呢?” 贾母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今儿下晌便去一趟薛家,明儿恰好把情形学给你妹妹听。 “我保你无事!” 第336章 忠顺王府的聘礼上门 腊月廿日,雪雁和小红赶了一辆车进太极宫。虽说是擦黑时分、从后头的玄武门悄悄进来,可这一车东西,实在是打了不少人的眼。 以至于黛玉和探春躲在延嘉殿偏殿收拾东西时,许多人都来探头探脑。 太后不胜其烦,程倩眼看着老太太要发飙,忙命关殿门:“大年下,这样忙,乏了,今儿都早些睡罢!” 这才消停下来。 闲了一刻,太后又觉得无聊,溜溜达达去了黛玉房中,看她们姐儿俩分包裹、摆东西。 黛玉见状,心知老太太习惯了跟前有自己和探春应奉,便颐指气使着让探春干这干那,又抱怨: “你们主仆太不懂事!自己的行李自己不收拾,却让我们雪雁去捡。看这横搁竖放的,倒搅乱了我的东西。 “你快赶紧把你的东西都挑出来,回你那边去折腾——看得我眼晕!” 太后一听,忙护着探春:“我们义敏好心好意帮你的忙,你倒这么多话。义敏来,咱们走,好心没好报的!”x33 探春早已会过意来,又瞧见黛玉使的眼色,笑着过来扶了太后:“还是母后疼我! “我的东西又不多,哪像林姐姐,倒把半个家都搬来了。敢情要在宫里住一辈子不成?” 太后心下不由一喜,握着探春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道:“这你可说差了。我倒巴不得你们姐妹都长长久久地在我身边,没人敢欺没人敢惹,我还放心些呢!” 母女两个细细哝哝地说着家常话去了。蒋姑姑眉开眼笑地带着两个小宫女,抱了四个大包袱,恭敬给黛玉行了礼道了谢,守礼而去。 程倩落在后头,看着一殿狼藉,迟疑片刻,轻声问道:“天儿晚了,郡主很不用一宿便收拾利落。奴婢让人搬几个大箱子来,先放着,有空了再细细规整,可好?” 这是示好,林黛玉怎会不允? 含笑点头:“还是姑姑想得周到,那就多谢姑姑,烦您帮我找箱子了?” 又忙命雪雁跟着。 程倩欠身拱手告辞。 晴雯在后头歪头,悄声道:“这个姑姑如今又好了?前儿不是总对着姑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还不许人家想通了么?”黛玉笑一笑,索性也不收拾了,只管坐到榻上喝热茶去。 晴雯忙过去服侍,黛玉摇头:“紫鹃不在,旁人不知道这屋里的东西怎么摆,你去盯着。” 又叫了小红近身服侍,顺便轻声问她家中之事。 小红这才得了空,低声先把要紧的说了一二:“妙姑听说事情始末,大病了一场,如今总算缓过来,但我冷眼看着,似是报仇的执念更重了些。” 黛玉叹口气,微微颔首。 小红便接着说:“昨儿赐婚薛大姑娘的旨意一出,老太太便催着凤二奶奶下晌去王家薛家送礼。 “二奶奶说,王家那边虽然热情,要紧的主子却一个都没露面,反倒让他们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出面应酬,甚至还打探能不能进宫拜见贵妃娘娘和郡主您。 “薛家一片鸡飞狗跳。薛大姑娘端庄领旨回家,进门就哭,一直哭到二奶奶走都没停。 “薛家大爷气得横蹦,口不择言的,说姨太太失心疯了,北静王才倒了便迫不及待去巴着忠顺王。 “当着凤二奶奶,姨太太倒气壮,说是王家舅老爷殚精竭虑才替他们家谋的出路,又指责薛大爷自己立不起来,靠着母亲妹妹筹谋才有如今的日子,不知感恩就算了,竟还这样混账云云。 “薛家大爷气得浑身发抖,问到姨太太脸上,说可不是他出的主意把亲妹子卖了求富贵罢?”x33 黛玉微微一愣,轻笑一声:“怎么,这薛呆子竟不呆了?倒是奇事。” 小红也笑,低声道:“还有更不呆的话呢!薛家大爷还说,王家舅爷既然会出主意卖人家闺女,怎么自己的闺女倒好好的留在闺中呢? “还指了薛家二房的薛蝌和琴姑娘说,让他们兄妹自己加小心,莫要也被王家舅爷伙同薛姨太太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姨太太气得险些死过去!” 黛玉轻轻地笑:“这样的话,倒是像你二奶奶的亲表兄了。凤姐姐怎么说?” “二奶奶什么都没说,只是劝姨太太莫生气,又叫了香菱去劝薛大姑娘别哭了,再就是跟薛家大爷说:少胡说。 “只坐了一刻钟便出来了,临走是薛家二爷送出来的,还再三道歉呢。 “二奶奶跟奴婢说,她是贾家的媳妇,如今只管贾家的事,王家是她的亲娘家她都不管,难道还管得着外四路的什么薛家? “何况薛家家里,七个人八个主意,个个的道理都好听,她可摆不平,才不管呢!” 小红说完,忍不住问黛玉,“我只见过薛家大房的三位,没见过二房的人。只是这二房的兄妹两个难道也是有主意的?有主意还上京投奔大房?” 黛玉叹息摇头道:“也是没法子。哪家的族中不乱?他两个又没了父母,也只得靠着亲伯娘。 “听贾家的人说,薛家二姑娘极好,连我外祖母都喜欢她得紧。她的婚事又落在京中,且看她那婆家怎么说罢。” 小红若有所思地点头,刚要说话,外头传来声音,却是程倩和雪雁带着人拿了四个樟木大箱子进来,忙也过去帮忙开门避物装箱。 又过一刻,只除了两个螺钿匣子和一个小包袱,剩下的东西都暂时塞进了箱子。 黛玉含笑跟程倩又道了谢,小红也不动声色地递了几个荷包给那抬箱子的宫人们打赏,乱哄哄样子才算告一段落。 晴雯拉着雪雁一起收拾其他的。小红则挂了包袱抱着匣子跟黛玉进了卧房。 晴雯看着她的背影笑,眼睛亮亮地悄声问雪雁:“这才几天,又挣银子了?我刚才悄悄掂那匣子,可沉了!” 雪雁捂着嘴悄声告诉她:“那两个是姑娘的首饰匣子。我特意从库里挑着贵重的拿,必不让姑娘在宫里丢了面子去!” 晴雯竖了竖大拇指。 两个人相对贼笑。 卧房里小红安置好匣子,又把那包袱照着黛玉指点放进拔步床内侧的暗柜里。 这才又悄声接上刚才的话:“凤二奶奶还说,她从薛家才出门,远远看见一行人吹打着进去,似是忠顺王府登门送聘礼去了。” 黛玉一愣:“这么快?” 第337章 接下来的事情更多 小红低声道:“二奶奶说,她也觉得奇怪,所以家去请教了老太太。老太太让一定转告您: “陛下出招兴许只是试探,但忠顺王应得这样激烈,这事就无法善了了。 “偏如今北静王生死不知,四王八公人心不定。这可不是好兆头! “老太太说,当此要紧时机,请您一定不要轻举妄动,不要管别人!” 林黛玉沉默了下去,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起,延嘉殿众人自然而然地都拥了去偏殿看着林黛玉收拾东西的热闹。 明仗着平素林黛玉的脾气好、晴雯跟她们也往来亲热,个个扒着门窗,瞧见一件衣裳也惊呼,瞧见一个笔架也赞叹,热闹得菜市场一般。 林黛玉头疼不已。 好在孟姑姑还算有几分威严,站在门口一个白眼:“放早饭了,赶紧都滚!” 众宫女们一笑而散。 林黛玉假假擦了擦额角看不见的汗,朝她笑一笑:“怎么?今儿没赶早出宫去给我外祖母针灸?” 孟姑姑踱步进来,摇头道:“昨儿去的时候,你们老太太就不耐烦,又非说自己已经好了。 “我给看了看脉,觉得也还行,就留了个方子,让她老人家养着吧。” 林黛玉从一堆衣服中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孟姑姑:“真不用针了?” “差不多。”孟姑姑凑到她跟前,半蹲在地上,伸手帮她整理衣服,小声道,“老人家想不开,再怎么告诉要诸事不理、放开心胸,都不肯听。 “这别说我一个小小的女医,便是大罗金仙,也给她老人家换不回高寿啊! “没奈何,看命吧。” 林黛玉无力地瘫坐了下去,脸色渐渐苍白。 大势将乱。 贾府上下没有一个能全局筹算的人,老太太这时候便是殚精竭虑,拿自己的寿元,换贾氏的一条生路。 劝不动的。 林黛玉低下头去,红了眼圈儿。 她和孟姑姑二人说话,三个丫头都懂事,稍稍避远了些。 然小红又格外留心,见黛玉脸色不对,忙走了过来,轻声问:“郡主且去陪太后用早膳罢?这些琐碎奴婢收拾就行。” 孟姑姑连连点头:“正是呢!你今儿一大早就忙活,还是要吃些东西才好。” 强拽着林黛玉去了前殿。 勉强打起精神陪着太后吃了半碗粥,林黛玉便又想回去偏殿躲躲安静。 谁知外头一声通报,昭明帝来了。 太后看了一眼黛玉,命她坐下:“我正要问皇帝的话,你陪着,帮我问。” 林黛玉心中不安,却也不敢生硬地离开,加之贾母寿元不久的消息正砸的她慌乱,平日里的智计百出都变了茫然笨拙。 因紫鹃最近被程倩点名要了去教导,如今起居进退都跟着太后,所以昨日今晨之事都不知道,此刻见黛玉情状,不由大吃一惊。 当下顾不上规矩,忙轻巧上前,给黛玉捧了一盏热牛乳:“郡主刚才吃得少,再喝一点饮子。” 黛玉摇头。 紫鹃软声劝道:“这盅子隔热的,不烫,凉得还慢。郡主只当暖手也是好的。” 主仆两个自幼相依,对彼此自是知之甚深。 当着人,黛玉也知道拗不过紫鹃,只得接过了盅子,双手捧着。 可这样一来,满殿的人都看出来她心境不稳了。 便在此刻,昭明帝大步流星走了进来,阶下给太后行了礼,探春和黛玉也给他行了礼。这才众人落座。 太后便问:“北府抄了?” “是。”昭明帝看着太后笑了笑,“不过北静王妃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溶哥儿与旁人的往来信件竟一封都没搜着。”x33 话是笑着说的,但昭明帝的脸上,却明晃晃闪过了一丝戾气! 太后叹了口气:“溶哥儿固然有错,但他身边的这些人,都不往正道上引他,也是个大因果。” 顿一顿,想起来一个人,偏头问探春:“那天北王婆媳叨叨的时候,是不是提起荣国公替身张道士了?” 探春垂眸应是。 太后哼道:“这个死牛鼻子也不是好人!荣公走后他就开始搅风搅雨,名利心最重了。皇儿好生查查他!” 昭明帝笑着答应,奇怪地看着黛玉,笑问:“往日里唯有昭庆伶牙俐齿,今儿怎么不见吭声?” 黛玉原本正一片茫然,被紫鹃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一张嘴,话还没出口,便哽住了,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 太后只一把便将林黛玉抱在了怀里,心疼地一叠声地问:“这是怎么了?你有话好说,你哭什么?!” 昭明帝也站了起来,沉着脸看紫鹃和孟姑姑:“出了什么事?还不快报上来!?” 紫鹃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忙看孟姑姑。 孟姑姑这才叹着气把贾母的情形说了:“……史氏这一个操心的命,说什么不肯放下。依着我看,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儿了。 “此时若是再来一两件大事,只怕顷刻间急症便去了,也是说不准的……” 林黛玉脸色煞白,两眼一闭,当即便晕了过去! 太后只觉得手里一沉,低头一看,声音都吓得岔了:“昭庆!昭庆!” 昭明帝一个箭步便跨上了高台,铁青着脸看向孟姑姑,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孟姑姑被这一眼看得几乎飞了三魂七魄,战战兢兢忙上前搭了黛玉的脉,颤声道:“只是情绪激荡所致,无碍的……” 太后恨得亲手一拳捶在孟姑姑身上,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疯了?明知道贾家老太太是她的心结,你还这样直通通地说!转个弯儿说话你会死吗!?啊?!” 倒是昭明帝,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脸色,微微躬身劝慰太后道: “这一半年事情连着事情,昭庆这根弦儿崩得有些太紧。如今且先松一回,也是好事。 “何况接下来事情更多,她能被母后圈在身边养病,倒是意外的福气了。” 太后心头轻颤,抬眼看着昭明帝,半晌,徐徐颔首,轻声道:“你也一样。知道事情会更多,就必要更加保重自己,珍惜自己,明白么?” 昭明帝退后半步,叉手弯腰:“是!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第338章 送药 黛玉病倒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两宫。 太上皇听说事情原委,捏着一卷《陶渊明集》,垂首半晌,微不可闻道了一句:“以太后的名义,送些好药去罢。” 戴权在旁躬身听着,顿了一顿,见太上再无下文,这才轻叹着应声,亲自去挑选药材,又知会了延嘉殿,然后亲自捧了一盒人参鹿茸去了贾府。 贾赦贾政受宠若惊,满面堆笑地迎了戴权进府。 可一俟把这位老内相送走,贾母呵呵笑着倒在榻上,满面泪痕:“老主子这是看着我活得太辛苦,让我放手呢!” 邢夫人等人在旁服侍,闻言忙宽慰开解。 宝玉沉默了许久,等屋里嘈杂渐渐平息,低声说道:“老祖宗别多想。太上如今一意求退,朝中之事已是一字不言的。 “这多半是您不令孟尚仪前来施针,林妹妹……昭庆郡主心里急,才求了太后的名头来催您保养。”x33 贾母擦泪的手微顿。 王熙凤见缝插针,忙道:“宝兄弟说得极是!老祖宗可别想七想八的了! “宝兄弟自幼就聪明伶俐,最善解人意的!如今在朝中为官,这些玲珑心思,他才是摸得透呢! “老祖宗只该听你这乖乖宝贝孙儿的话,好生保养身子,等着看他娶妻生子、封侯拜相,才是正经!” 一席话把贾母逗得笑了出来。 一家人这才放了心。 然而待贾母朦胧小憩,众人散去,宝玉转身便去寻了贾赦贾政,滴泪道:“太上只送药、不命太医前来,只怕正是老太太揣度的那个意思了。” 贾政如今哪里听得了这个话?当即大怒,断喝一声“小畜生”,接着就要寻趁手的东西打他: “老太太白疼了你一辈子!这个紧要关头你这样诅咒她老人家!” 贾赦也不拦阻,哼一声,只命人去请邢夫人和王熙凤过来。 一时贾府中说得上话的几位主子聚齐,邢夫人和王熙凤听了宝玉的猜测,又见贾赦的沉重神情,便知此事不假,不由得都慌了。 “不是常听人说,唯有陛下亲自探病过了,那臣子们才不得不……的吗!?”邢夫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那个“死”字儿真的说出来。 贾赦拧眉捻须,沉沉叹息:“北府竟一封书信都没抄出来。此事不论送到太上和当今哪一位的案前,都只有更拱火的。 “咱们家先前便跟北府走得近,后头又有想把林丫头嫁去做侧妃的念头,说不得早就惹了当今的厌憎。 “如今老太太病重,原该一事不问地养息,如今不肯再治。却又不是静静养着,偏前儿个还令琏儿媳妇去了王家和薛家……” 话说到此,众人都明白过来,还是自己家里不够低调,才惹来了太上的“赏赐”。 王熙凤和宝玉都默默地低着头,并不做声。 贾赦看看一脸懵的贾政,冷冷地瞥开眼,沉声道:“传令下去,闭门,阖府侍疾!” 贾政一惊,忙抬头看向贾赦:“大兄,他们几个小字辈还有差事呢!” “老太太这个样子,他们那些不三不四的差事,有什么可做的?!” 贾赦冷道,又看邢夫人,“你带着媳妇姑娘们,好生服侍老太太。我带着一家子爷们儿,在祠堂跪祖宗,给老太太祈福。” 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邢夫人点头答应。 王熙凤和宝玉自是无不应诺,沉默退下。 然而全家都通知到了,就只忘了一个贾环——偏今天他不在家。 此时的贾环早已被张道士花言巧语诱昏了脑子,隔三差五便往清虚观跑。 因自己总往修行地跑,有些说不通,便常常地还要带上周姨娘——美其名曰陪姨娘拈香。 今日正同张道士在后殿嘀嘀咕咕,又把他在贾政书房里偷出来的几封信件摸出来,犹犹豫豫地递给老贼道,一边又讨好地笑: “如今我可算是把投名状交足了,张爷爷可要在王爷跟前替我多说几句好话!x33 “明儿王爷正了名,我怎么说也得保住了我们家国公府的门匾,才算没给王爷丢脸不是?” 话里话外,竟是狮子大张口,袭爵都不提,直接要“国公”的位子! 张道士心里讥笑,脸上却正色道:“自是如此!等闲四品五品的官儿,难道还配得上咱们爷们儿的身份?!” 两个人正在相对阴笑,外头忽然一声喊,接着便是一阵乒乓乱响,无数人的脚步乱成一片! 张道士脸色一变,紧抓着手里的几封信就要往后跑! 贾环此时却机灵了一瞬,一把抱住张道士,颤声问道:“张爷爷,外头这是出了什么事?你往哪里去?可要带上我才是!” 张道士挣了两挣,竟没挣开,忙挤了个笑容出来:“那是自然的。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见贾环还不松手,急得额上见汗,压低了声音急道,“当今皇帝做事不地道!谁知道外头什么情形,哥儿快随我往后头密室躲一躲!” 贾环心里狠狠一跳! 就在二人说话的工夫,外头兵士们的盔甲撞击、靴子踏地的声音已经清晰如在耳边! 贾环眼珠儿一转,口中假装:“好好!张爷爷不丢下我不管就好!” 一边果然松了手。 张道士松一口气,眼中闪过杀气! 可是还不待他反应,贾环一把便抢过他手中的信件,回手丢进了旁边燃着偌大香烛的香炉! 张道士目瞪口呆! 贾环狞笑一声,撒腿便往外跑,边跑边喊:“快来人啊!张爷爷晕倒啦!快救人啊!” 大门砰地一声打开! 一队盔明甲亮的兵士举着长刀闯了进来! 贾环七情上面,惊愕讶然,自然而然地回头看向一脸阴沉的张道士,“脱口而出”: “咦?张爷爷,你没事儿啊?你不是晕倒了么?怎么自己就爬起来了?” 外头一个人跨了进来,站定了,看着贾环,开口:“环哥儿,许久不见。” 贾环抬头,惊喜交加:“冯大哥!” 冯紫英瞟了他一眼,明目张胆放了水:“听说你祖母病重,你是来祈福的?” 贾环一听这个理由,正中下怀,脸上笑得几乎要成了一朵花儿:“可不是!陪我姨娘来的。她在偏殿跪经,张爷爷领着我在各处供香呢。”x33 冯紫英漫不经心点了个头:“那就早些回去吧,外头乱。” 谁知一个兵士便从香炉里捞出来一角没烧完的信封:“且住!” 第339章 乌合之众 信件没烧完。 便说破大天,贾环也不过是个十二三的孩子。这时候哪里还能泰然自若?再强撑着,也白了脸。 冯紫英是眉眼挑通的人,见状心里叹息,却也只得命人去问:“看看荣府的那位姨娘在哪里,带着环哥儿过去,一处坐着吧。” 贾环顿时失色:“姐夫!我只是陪姨娘来上香,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姐夫!” 这一声“姐夫”,终于把冯紫英叫翻了脸:“本官尚未成亲,哪里来的小舅子?贾三爷上头一个姐姐在宫里当贵妃,一个姐姐在江南做县令太太。你哪来第三个姐姐嫁给我?” “我是三姐姐的同胞兄弟!神武将军夫人不是进宫求了太后给探春三姐姐和姐夫你赐婚?!我就是……” 贾环早已被两个兵士压住了双臂,白着脸破了音地大喊大叫! 冯紫英一声冷笑打断他,缓缓道来: “你说的那位贾探春早已被贾氏除族,如今名唤‘陈义敏’,乃是太后义女,封县主,长居大明宫延嘉殿。 “她跟你一个荣国府庶出的小哥儿,能有什么关系?攀扯皇亲,可是死罪! “怎么,贾三爷活腻了,想让兄弟给你来个立地正法不成!?” 贾环顿时紫胀了脸,死死咬住牙根,再也不敢吭声! 冯紫英看着他那张充满了怨毒恨意的脸,冷冷挥手:“堵起嘴来,捆好了手脚,跟荣府周氏分开关押,分开问话!” 又看看张道士,露出一个更加刻薄的笑,“张真人!今儿可到了你的好日子了! “拿下!” 张道士冷笑一声,由着兵士上绑绳:“本道乃是太上和今上都御口亲封过的……” “你闭嘴!”冯紫英抱着胳膊一抬眼,一脸嫌弃,“就你那点儿破心眼儿,跟小爷我可耍不着! “大理寺正堂,智通大师正等着你呢!你有什么经,去跟他老人家念去!” 张道士脸色剧变! 他的底细,这世上自是没一个人知道。 可若说能把他的底细全盘查出来的,这世上唯有一个人是他最怕的,那就是当年那位大理寺神僧! “不,不不不!冯大爷,求您了!您直接带我去见陛下!我都说!我什么都说!” 张道士险些给冯紫英跪下! 冯紫英笑嘻嘻地看着在自己眼前陡然间便矮了半截的老道,抬手捋了捋他的白胡子,轻声道: “你这副嘴脸,我还怕脏了陛下的眼呢!你放心,大理寺神僧从不用刑,他只诛心!” 不过半日,三份供词便整理完毕,连带着若干器物信件,一并送进了大明宫。 陶行简看看刚走到门口的御膳队伍,再看看阶前捧着一堆东西的冯紫英,无可奈何地叹气,低声教他: “小冯将军怎么就不能等到饭后再把这些送来?您自己也踏实吃口东西,也让陛下踏实吃口东西啊! “这当不当正不正的,你让陛下是先吃饭还是先看这些糟心玩意儿?” 冯紫英愣一愣,懊恼地跺脚,回手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这个猪脑子!” 陶行简叹口气,摇摇头。 里头昭明帝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老陶,御膳和供词都拿进来,朕心大,可以一边吃一边看!” “得,还让陛下猜着了!”陶行简苦笑一声,只得依命而行。 御膳摆开,昭明帝甚至有心情点了其中的三菜一汤让送给冯紫英:“你就在这儿吃!” 然后展开供词,还真一边看一边吃了起来。 冯紫英此刻哪敢擅动,先偷眼看看陶行简。见陶大监挤眉弄眼地示意他赶紧开动,这才站在那里,一手拿着馒头,运筷如飞,风卷残云般填饱了肚子。x33 说是自己心大,可昭明帝只吃了半碗饭,喝了两口汤,便气得拿着那一叠供词信件在大殿上来回溜达。 这时的冯紫英已经吃饱了,自是有力气陪着昭明帝生气,见皇帝脸色难看,便小声地劝: “都是些狗屁倒灶、做白日梦的混账,陛下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陶行简看了他一眼。 呵,行啊,小猴儿崽子,开始抢本监的词儿了! 冯紫英没明白陶行简这一眼的意思,还以为是鼓励自己接着说,胆大地往前一步,接着嘟囔: “瞧瞧这一群,都是些什么东西!道士,姨娘,庶子,再加上信里的,什么番夷,什么海贼! “乌合之众而已,还真拿自己当盘儿菜了!算计来算计去,也不过是想拿了人家的把柄,借着别人祖上余荫,威逼利诱着谁去冲锋陷阵! “谁家傻子能做了九边巡差、京营节度的?他们还想忽悠人家,没被人家忽悠瘸了就不错了!” 一席话,还真把昭明帝给气笑了,喝道:“行了!太上亲手拔擢起来的郡王、将军,到了你嘴里,全成了骗子了!就你聪明!” 冯紫英赔笑:“臣就是个棒槌!得陛下指点了,才能聪明一刻钟。您看,臣接下来,要不要去一趟东南?” “去给东平郡王送人头?”昭明帝白了他一眼,“智通怎么说?” 冯紫英老老实实地禀报:“智通大师说,让等着。” 等着? 昭明帝和陶行简对视一眼。 按兵不动……坐等对方内乱? “可臣觉得,还是得做些准备。不然万一有人来投诚,咱们连个空房子都没腾出来关押审讯,似乎也不大好。” 冯紫英一脸认真地说。 昭明帝不假思索地一脚踹了过去:“滚!” 冯紫英屁股上印着大脚印子,灰溜溜地跑了。 没了他捣乱,昭明帝这才重新平心静气地坐在了御案后,沉思着制定下一步计划。 第二天早朝,数道旨意同时发了出去。 查抄寿山伯府。 神武将军、怀远侯和南安世子办差不力,禁足在家反思。 贾赦贾政管家不严,退职待罪。 王子腾、史鼎史鼐,行事不端,准进京自辩。 召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南安郡王、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九家后嗣,携家眷参加除夕宫宴,与太上同乐。 也就是说,除了北静王和荣宁二府,皇帝要在除夕宫宴上,跟太上一起,面见四王八公其他各家家主。 “是安抚?还是震慑?” 黛玉倚在床上,纤纤玉指的指尖,轻轻划过身下的青玉凉簟,垂眸沉思。 旁边坐着来探望她的鸿昌郡主。 鸿昌郡主的目光也落在那玉簟上——这不是太后宫中的,这是今年皇帝万寿,陕甘总督刚进献的。 第340章 湘云婚事毕 小巧的卧室里,宫人侍女早被遣尽了,唯有黛玉和鸿昌二人而已。 鸿昌郡主把外头的消息一一告知黛玉,又打算从她这里试探出皇帝的真实意图。 黛玉却只是摇摇头表示并不知底里,话锋一转,含笑道:“云丫头的好日子,偏巧我病了,你前儿可去瞧热闹了?” “怎么没去?我娘带着我去送嫁,小史侯这边我们娘俩坐了首席呢。 “听说南安世子亲自去了卫家,可原本说要来史家的西宁王家却礼到人没到,小史侯夫人的笑脸都僵了。” 鸿昌顺势便转了话题,笑着把湘云婚事现场的趣事讲给黛玉听。 黛玉忙止住了她,笑着扬声让人把探春也叫来:“她也惦着呢!快让她也来听听。” 这就是再不想说外头大事的意思了。 鸿昌笑着称好,并不露半分声色。 一时探春忙忙过来,揽着鸿昌的肩膀,一迭声地催。 鸿昌绘声绘色地说起湘云当时情形:“……妆都好了,小史侯夫人还板着脸教训,又是什么孝顺,又是什么知恩。 “我娘听得不耐烦,当即问了一句:大年下,小史侯就为了不回京述职,怎么连亲侄女送嫁都不回来么?就这么不给卫家面子,以后还指望侄女婿孝顺?!” 黛玉和探春面面相觑。 这恪谨王妃讲故事她们都见识过,没想到挤兑人也这样厉害! “满屋子当时便静了下来。小史侯夫人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因是我娘发话,我也不好拆她老人家的台的,便也没做声。”鸿昌笑吟吟的。 探春不禁发问:“难道云姐姐竟也没出声转圜?” “她倒是说话了,也转了话题。”鸿昌撑不住地笑得用拿帕子挡住了嘴,“她转头就问她那丫头翠缕: “林姐姐给我的那两匹缂丝呢?你可给我盯好了!一匹浅藕荷一匹深紫的,那可是特特让我带去孝敬我婆母的! “明儿赶着做两身裙子,我和婆母一人一身,正月进宫拜年的时候穿!太上太后看着欢喜,我也孝顺了,我婆母也有面子了!” 探春失声笑了出来:“小史侯夫人竟没翻脸么?” 鸿昌笑着摇头。 黛玉却冷笑一声:“想来那两匹缂丝是被小史侯夫人扣下了罢?云丫头正不知道怎么开口往回要,她这是送上脸去给云丫头打!” 鸿昌颔首,笑叹道:“只听说这些年史家抠搜的紧,两个儿媳妇防她们婆婆跟防贼一样。 “看来这回湘云的私房和不上嫁妆单子的添妆,怕也被她婶子扣了不少。” “明儿我就去给小史侯夫人拜个年!她扣了湘云多少东西,我都让她吐出来!”探春顿时动了怒。 黛玉笑着拿手帕摔了她一下子:“云丫头闹了这么一出,她婶子便有天大的胆子,这些东西上恐怕也不敢胡来。 “如今要紧的是她娘给她留下的东西。那嫁妆单子衙门必有存档的。回头让人拿了你的帖子,去誊抄两份,一份送给小史侯夫人,一份送去卫家罢了。 “有卫夫人做主,湘云只要坐着掉眼泪,这东西便得一个子儿不差地进卫家!” 鸿昌听得拍手大笑:“还是昭庆姐姐手段高强!这一招釜底抽薪,得好生让小史侯夫人知道知道她亲家的厉害!” 黛玉忙摆手,笑道:“今年不同往日,多少风雨横着吹洒。咱们姐妹人在后宅,听大人们的话,好生过年罢了,可万万不能出门出头惹事去!” 好生过年,不要出门惹事…… 鸿昌听了这话,无疑跟先前她探问的陛下旨意先后相连。 所以,陛下的旨意,竟是这个意思? 鸿昌露出了一个真心笑容,合掌便念:“阿弥陀佛,过年间府里吃喝管够,最是我和我娘舒心的日子。 “出门?那不能够!我必要在家里足足窝到正月十五才罢!” “你也不怕被人说你养小猪!”黛玉调侃一句,三个人一阵笑闹。 看看黛玉面露疲惫,鸿昌起身告辞:“既然陛下让各家闭门待罪,想必湘云姐姐的回门是回不成了。 “我这就回去给她写个贴儿,安慰两句,顺便把嫁妆单子的事儿知会她一声。” 探春便笑着陪了她出去,给太后行了礼,出宫而去。 这边黛玉只觉身子发软,被小红扶着躺回去,却又心头纷乱,忍不住拉住她的手,低声问道:“陛下今儿没来延嘉殿么?” “今儿小年,封笔封印之后,陛下带着宗室和重臣们祀神祭灶,估摸着要来也得午饭了。” 小红知道她心里不安,看看外头无人,轻声道,“陛下赐了那位坐镇大理寺的智通大师护国国师之位,还随着一柄降魔杵,五品以下先斩后奏。 “那位老神仙是个最明白的人,听说已经派人往南边去了。说不准老侯爷的案子就要掀开来查了。 “再说,眼看着过年,别说太上太后,便是贾府老太太,也等着您精精神神地给他们拜年。x33 “您还不快好生养好了病?难道还真这么躺着过这宫里的第一个年不成?” 话音未落,忽然外头程倩敲门:“郡主可醒着?皇后娘娘派人来探病呢!” 谁?皇后? 黛玉迷惑了一瞬,吩咐小红开门揖客:“程姑姑么?快请进!” 门开了,程倩带着万皇后身边的掌宫姑姑苏虹走了进来。 “老奴姓苏,给昭庆郡主请安。”苏虹礼数周全。 黛玉忙再坐正些,含笑欠身:“苏姑姑好。” 苏虹的目光在黛玉的床帐上转了一圈儿,瞧见那乌云豹皮褥子,不由眉骨轻跳,口中笑道: “听说郡主身子不适,皇后娘娘本待亲自来看的。因年下太忙,抽不开身,便让老奴来瞧瞧。郡主可好些了?” 黛玉颔首笑答:“劳皇后娘娘惦记着。臣女是自幼的弱症,天冷又犯了而已,不是大事。 “年底忙碌,姑姑是皇后娘娘的得力助手,不该跑这一趟才是。 “唯有请您替臣女回皇后娘娘的话:娘娘一向慈爱,臣女感佩于怀。如今正是年节,娘娘还请珍重。” 场面话,一个字真心的没有。 程倩满意地悄悄点头。 宫里生活,就这样就最好! 第341章 “冲喜” 宣政殿。 昭明帝紧急诏见忠顺亲王。 大朝会持续时间并不长,众人领了昭明帝那一堆旨意,正在晕头转向。散了便各自悄悄聚了私会猜测。 忠顺王府也不例外,书房里密聚了十来个人,都是自家心腹。甚至一时贾雨村也从王府后门乔装走了来打探消息。 忠顺王正冷着脸自己垂眸思索,听着众人嘈杂,却并没有一个是在谱上的,不由心里也烦躁上来。 贾雨村觑着众人都不在意时,悄悄凑上来,低声询问:“北王的死活,王爷可有消息?” 忠顺王瞟了他一眼,还没开口,长史匆匆走进来说前头宣政殿的小卢公公立等着找他入宫。 众人脸色大变! 今上这是要发难了?! 忠顺王一眼扫过众人,镇定自若地大袖一甩,安抚道:“不要慌。陛下年轻不爱过年,可是太上垂暮,最喜平安热闹。想来是叫我去商议怎么讨太上欢心的。” 众人自知反应过度,忙都陪笑着奉承。x33 雨村却细声提醒:“今上好使小手段,王爷还是要多加提防才是。” 忠顺王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长史忙跟了出来。 忠顺王疾步出了院子,偏头低声吩咐长史:“盯着雨村,他若再四处乱窜,找个机会,结果了他!” 长史一怔:“皇上旨意,今次要动的只怕是四王八公一系。咱们与他们一向有仇,连累不到咱们。” 忠顺王冷笑一声:“今上一向志大才疏!你们只道他会把宗室和勋贵分开处置,焉知他不会双管齐下?” 顿一顿,声音压得更低一些,“何况,太上没多久了。” 长史的眼睛瞬间瞪圆,顺手不停地捋胡子:“这……” 月洞门外,一角戏服一闪,飘然而去。 忠顺王满腹心事进了宫,难得规矩行了礼,看着愁容满面的昭明帝,小心探问:“皇弟这是怎么了?大年下,外头的事儿不都按住了么?” 昭明帝长叹一声,从御座上下来,亲热地拉了忠顺王的手,跟他并肩在阶陛上坐了,愁道: “皇兄不知道。父皇从江南回来,因为溶哥儿的事情,身子一直不大爽利。” 忠顺王心头猛地一跳:来了! “不是挺好的么?前几天我还听说老传戏进去听呢,兴致挺高的啊!” 昭明帝苦笑,凑过去在忠顺王耳边低声道:“一辈子要强,不乐意让人知道。” 这倒也对。 忠顺王跟着换了一副愁容,身子也佝偻下来:“这可真是……” 叹了气,又安慰昭明帝,“您也别想太多。太上万福万寿,说不定只是被水溶气得,过年乐呵乐呵,也就缓过来了。” “我也正盼着这样呢。”昭明帝好言好语地跟忠顺王道,“也是为这个,请了皇兄入宫。” 忠顺王心头又是一跳,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陛下是说,前儿皇后给我儿子赐的婚旨,快些办?” 昭明帝一脸的“唯有皇兄知我”,大力地拍着忠顺王的肩膀,道:“皇兄对我父皇的忠心真是天日可鉴!” 所以,自己儿子的婚事,竟是个“冲喜”! 忠顺王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卤门,胸口鼓荡数次,深深呼吸,但还是硬生生挤了笑容出来: “正好!我听说我那儿媳的旧友史家大姑娘也刚成了亲,我正惋惜赐婚的旨意来得晚了! “民俗有谚云: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嘛!我这就回去跟薛家商议,三两天就把薛氏娶过来! “等今年拜年的时候,我带着儿子儿媳,一起来给太上磕头,他老人家一定欢喜!” 昭明帝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太好了!回头我就跟皇后说,让她好生备赏!正日子酒席上,你给太子留个座儿!” 这就是大大的脸面了。 忠顺王惶恐地道谢,又叹息着跟昭明帝唠叨:“说实话,今晨朝上,皇上您把史家、王家和贾家都收拾到了。 “我心里还犯嘀咕,这薛家跟他们三家都是老亲,我这个儿媳妇是娶是不娶呢。” 昭明帝一笑,又拍他的肩,语重心长: “娶啊!薛家一直远在金陵,跟那三家子搅合得并不多。这大房又只有孤儿寡母,那三家子平日只怕欺压不少。 “不过这薛大姑娘素有贤名,通宜和寿昌都赞不绝口。所以我听说你两家有意结亲时,这才让皇后揽了这事去。 “都是太上的老臣,也算知根知底。皇兄你照看着些,太上放心,朕也放心。” 忠顺王拧眉:“那三家子呢?” “再说吧。”昭明帝说到这里就一脑门子官司,“贾家老太太当年也算太后旧交。 “如今服侍太后的昭庆和义敏又跟贾家走得近。王子腾和史鼐我也用着顺手…… “唉!他们也是,非要跟溶哥儿掺和在一处!如今北府情况不明,智通也不好去审两个女眷,溶哥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x33 忠顺王同情地看着他:“都是人情债!” 昭明帝苦笑着拍拍他。 见他再无别话,忠顺王恭敬告退。 陶行简看着他的背影,凑上来把手炉递给昭明帝,贼笑着问:“我给您揉揉脸?” 昭明帝瞪他:“不打草怎么惊蛇?你少说风凉话,去坤宁宫,告诉皇后,把话说漂亮点儿!” 陶行简答应一声,却没动,先禀报另一件事:“昭庆不是病了吗?听说刚才皇后派了苏虹去探望呢!” 昭明帝皱了皱眉,没做声。 “哦还有,曹匡如大人下晌就能到京了!” “……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陶行简嘿嘿地笑着走了。 昭明帝在大殿上转了两圈儿,回头看向卢长庆:“昭庆怎么样了?” “醒了就好了,只是看着还乏。一早鸿昌郡主来了一趟,说了些卫家史家的趣事。 “苏虹是赶着鸿昌郡主走了才去的。只说了几句场面话,程倩姑姑就说昭庆郡主须得好生保养,把苏虹赶走了。 “只是苏虹出门时,问了郡主新换的乌云豹皮褥子。” 卢长庆对答如流。 昭明帝的眼睛眯了眯,喃喃哼道:“蠢到连个家生奴才都生了异心,呵!” 第342章 踏踏实实着 曹谕的行李压满了半辆马车。 还没进城,便有人若有若无地往跟前凑。待到城门军上前检查时,马车左近已经挤了十来个人。 这下子,连城门卫都觉得不对劲了,按着腰刀扯着嗓门赶人:“干什么干什么?这么宽的路,你们横着都够了!当着我们的面儿,你们还想打劫是怎么着?” 簇拥着的人群这才散开了些,但仍旧远远地看着不肯走。x33 车帘一动未动。 赶车的楚刈此时已经跳下来,木着脸递上腰牌:“奉旨回京述职。” 卫军见是六品军校的牌子,脸上便不在意,哼着官腔儿问:“哪儿的官儿啊?” 楚刈看他一眼,仍旧木着脸:“江宁县令曹某。” 执戈的卫军有点儿懵,哦了一声。 然这一声未了,城门内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了起来:“曹匡如!” 紧接着,一身戎装的冯紫英大踏步迎了上来,一伸手便掀起了车帘:“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车里,曹谕貂皮帽子貂皮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正靠在三个叠起来的大包袱上打盹儿。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来,打了个哆嗦,眼也不睁,一个喷嚏狠狠打了出去,正喷在冯紫英的脸上! 冯紫英原本兴奋激动的脸上顿时七彩纷呈,变幻许久停在铁青上,伸手一捞便拽住了曹谕的领子,咬牙切齿:“姓曹的!” 楚刈在旁边看着,一动不动。 曹谕这才惊醒,一脸迷糊,一只眼开了一条缝,口齿不清地嘟囔:“桩子啊,到地儿了?” 桩子? 冯紫英一愣。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外号? “还在城门口。”楚刈冷冷答话。 冯紫英挑着眉放开了曹谕,自己抹一把脸,诧异地看着楚刈:“桩子?楚内官?” “楚么,树啊!刈乃收割。砍了的树,可不就是桩子……” 曹谕终于清醒了过来,揉着眼睛从车上慢慢地爬了下来,先伸个大懒腰,又朝楚刈抬抬下巴,哼道,“再说,你看看他那那张脸,不是木桩子是什么?!” 冯紫英失声大笑,伸手就去搭楚刈的肩膀,口中还重复着“桩子”二字。 谁知楚刈身子稍侧便躲开了他,冷冷转向卫军:“查完了么?” 卫军还没张嘴,冯紫英记起自己的差事,被闪了个趔趄也没顾得上计较,忙道: “陛下听说你今日回京,特意命我过来跟你说一声,让你自己斟酌着,尽快递牌子进宫!” 曹谕一边听,一边低下头整理自己的衣衫,听得“尽快”二字,手指一顿,笑容微敛:x33 “京里如何?” 冯紫英看看左右,忙拉了他躲开大路:“边走边说!” 那边卫军听见冯紫英的话,早就恭恭敬敬地让开了路,顺便狐假虎威地朝着远处围观的那些人瞪眼睛: “看什么看?!冲撞朝廷官员,窥伺旁人财物,你们谁想去京兆府的地牢里长住就直说!” 冯紫英听见这一声喝,不由得往周围看了一圈儿,眉头皱了起来。 曹谕却不在意,戳了他一指头:“说。” “哦。”冯紫英回了神,一边跟他并肩而行,一边低声问他,“怎么这么多人缀上你了?” 曹谕牵了牵嘴角,笑意浅淡:“打从太上回京,亏了有桩子跟着我;不然,这些人早就杀我千百遍了。” “杀你!?”冯紫英的调门儿瞬间提高。 曹谕嫌弃地瞟了他一眼,哼道:“马上武将、圣驾护卫,杀人越货这种平常事,有什么可一惊一乍的?” “……”冯紫英被他噎得干瞪眼。 “京里到底什么情况?”曹谕皱眉催他。 冯紫英见他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只得顺着他,低声叹息:“山雨欲来。” 两个人并肩往前,低低交谈。 楚刈就跟在二人身后,坐在车辕上,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赶着车。 路线笔直,脚步从容。 两个人即将抵达宫门口时,冯紫英的讲述也到了尾声: “……智通大师如今坐镇大理寺,写了无数拘票出去,听说还有往南去的。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真能把人拿来。” 曹谕沉吟片刻,颔首谢他:“多谢解惑。” “我是个粗人,其实帮不上什么大忙。”冯紫英看看近在眼前的宫卫,轻叹道,“只是看来陛下大约要将你当一把尖刀用的。 “进了京,说不准楚内官便要回宫覆命,你的安全却未必比在江南时更稳当。 “陛下若不好公然赐你护卫,你自己又没有趁手的人,你记得跟我说。” 这话可就贴心得很了。 曹谕终于动容,露出一丝笑来,点了个头,揣在袖笼里的小臂一横,胳膊肘撞了撞冯紫英:“深谢了。” “行了,快进去吧。”冯紫英冲他点了个头,又指指那马车,“这个,要我帮你赶回家吗?” “才聪明了两个呼吸,就又蠢回去了。”曹谕嫌弃地翻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楚刈也不做声,赶着车跟在他身后往宫里走。 冯紫英被骂得满头雾水,睁圆了眼睛在后头指着他的背影“哎哎”半晌,也没“哎”出个所以然来。 终究看着二人一车顺利进了宫门,这才喃喃骂着“浑身都是心眼子的酸丁”,悻悻离去。 延嘉殿。 苏虹前脚出了房门,孟姑姑后脚便虎着脸进来喝令黛玉倒下歇息,黛玉自是从善如流。 这一觉直睡到未时三刻,黛玉自己饿醒了。 小红笑着扶了她起身,伺候了洗漱,又端了鸡汤面条来给她吃了,见她精神好转,这才悄声禀报: “苏姑姑临走跟人打听郡主的褥子来着。” 黛玉一愣:“褥子?” 主仆两个下意识都把目光放在了那乌云豹皮的褥子上。 “听得说,今年除了给陛下贺寿时的贡品,宫里并没有乌云豹皮的进项。” 小红低声道,“奴婢记得鸿昌郡主也盯着这褥子看了两眼,看来这东西真打了不少人的眼了。”x33 黛玉皱了皱眉:“可查问过了?” “是。咱们进宫后,陛下给咱们和义敏县主那边都送了不少东西。这是那时就有的。 “只是,义敏县主那边并没有。 “宫里别人似乎也没有。 “奴婢刚刚令人悄悄去跟叔老爷说了一声,叔老爷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元正还有更好的东西赏给郡主呢! “让您踏踏实实着。” 第343章 曹匡如一进延嘉殿 听得这一声,黛玉就知道,昭明帝这是又要拿自己当饵,不知道要坑谁了。 可若万皇后竟是这个目标,那一床乌云豹的褥子,只怕还不大够。 稍一沉吟,黛玉便细声细气地吩咐:“再去库里瞅瞅,若有陛下送来的、义敏没有的、极好极打眼的物件,都换上。” 小红心头一紧,绷了面皮,低声确认:“那可不少!真要都换了么?” “嗯。”黛玉坐在炕上,垂眸看着自己的十指尖尖,“若有咱们这趟从江南带回来的新巧玩意儿,也换上。 “再打叠出些小东西来,预备着新年宫里来贺正的贵家小姐们,赏她们殷勤。” 这竟是要大出风头的意思?! 小红大略明白了黛玉的目的,可还是有些不安心,便笑道: “您虽是郡主,却是平辈,拿自己的东西给人家赏赐,多少有点儿不合适。 “要不我还是再走一趟,去问问叔老爷吧?” 黛玉看了她一眼,莞尔笑了:“竟比我还谨慎了。也罢,你得空便去问了,世叔若允了,你再办不迟。” 小红被这一语说得红了脸,忙岔开话题:“太上皇来了! “说是山东进了些海鲜来,晚上要做海鲜粥,跟太后同享。 “如今这会子正在外头跟太后下棋呢。 “程姑姑说,郡主若是休息好了,能起身了,不妨出去行个礼。若还乏,便罢了。” 黛玉忙掀被下床:“你这丫头,怎么还帮着姑姑们放纵我起来?太上来了我还偷懒,这像什么话!” 小红抿嘴笑着帮她梳洗妆扮。 因黛玉大病初愈,便不过分匀粉,只梳了个单螺髻,簪了一朵翠玉雕的芙蓉花,唇上微微点了淡粉的胭脂。 待扣好了大毛的银粉色袄子,总觉得颈上腮边空落落的,便又往她耳上戴了一对东珠耳钉。 小红端详看看,这才满意了,轻笑道:“我们姑娘的容色真是天下无双,不施脂粉也这样好看!” 黛玉瞪她一眼,扶着她的手腕走了出去。 太上和太后正下棋。探春挑了个远些的地方烹茶,紫鹃在旁帮忙。程倩和戴权都躲在殿角休息。满殿里鸦雀无声。 黛玉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先到了探春跟前。 探春见她出来,不由惊喜地坐直了身子便要站起来,黛玉忙按住她,二人笑着深深点头便当了行礼。x33 黛玉遥遥踮脚,仔细看看棋局,见太后虽然左支右绌,一时半刻却还不至于落败,便在探春跟前也坐了下来。 探春会意,笑着让了烹茶的位置给她。 黛玉仔仔细细地沏了两杯好茶,然后亲手端着,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给太上太后放在手边。 二老同时抬头,一眼看见她,便都停了下来。 太后笑得慈祥,直接伸手便把她拉到了怀里:“起来了?” 太上也笑着捻须,和声问她:“病了一场,看着便瘦了。如今可好些了?” 黛玉窝在太后怀里,笑嘻嘻地回话:“回太上皇的话,早已好多了。晨起鸿昌来了,说了会子话,这才又睡了一觉。” 太后心疼地捏捏她的腰,痒得黛玉蜷成一团笑,口中却对太上叹道: “这孩子心太重。 “一趟江南跑下来,本就累得很。我和义敏都狠狠地睡了两三天,太医又给弄了补益的药,这才缓过来。 “她倒好,从回来就没歇着,贾家老太太又不大好,她又去操心。 “我就不明白,姓贾的子孙是死绝了吗?有事没事就都指着这孩子!” 太上呵呵地笑:“人家孩子疼人家亲外祖母,你看你吃醋的这个样子!” 话音未落,外头有小内侍跑了进来:“启禀太上、太后,江宁知县曹谕回京述职,下晌刚进城,才去见了陛下。 “陛下让他来给太上磕个头再回府。如今在殿外候着呢。” 太上和太后都是一脸惊喜:“哟!曹匡如回来了?快,让他进来!” 小内侍笑着忙跑出去叫人。 一时曹谕进来,进门便在殿角大礼叩拜。 太上遥遥看着便笑,招手叫他:“快快,过来!这边暖和,把你大氅脱了!老戴,给他搬个垫子,让他歇歇脚!” 黛玉和探春见状,便要起身告退。 太上斜睨她们一眼:“一趟江南,里里外外见了无数次,这会子又避嫌。见个礼再走!” 黛玉和探春都笑。 丹陛下曹谕刚脱了大氅放在一边,又欠身谢了戴权乐呵呵递过来的垫子,听见太上说话,不敢抬头,长揖到地: “下臣曹谕,见过昭庆郡主、义敏县主,敢问一向安否?” 黛玉和探春盈盈还礼:“多谢垂问,曹大人好。” 探春见黛玉不再吭声,看她一眼,笑着续道:“曹大人一路回京辛苦了。太上这阵子极惦记你,曹大人不妨多坐一会儿,陪太上多聊两句。” 曹谕忙含笑答应。 黛玉悄悄看一眼曹谕一脸强撑的模样,偏身过去在紫鹃耳边低语一句。紫鹃讶然看她一眼,轻轻颔首。 黛玉和探春礼貌退了下去。 太上笑着跟曹谕说话,询问差事和一路见闻。太后则示意紫鹃给曹谕上热茶。 紫鹃含笑过去贴着耳边低声禀报:“郡主说曹大人必没用午饭,让上些点心呢。” 太后挑眉哦了一声。 太上听见,看向太后:“怎么?” “昭庆说,曹大人这样行色匆匆,想必没用午膳。这当不当正不正的,让丫头给他弄碟子点心呢。” 太后笑着问曹谕,“怎么?你去见你陛下,竟没赏你一口吃的?” 曹谕不好意思地起身回话:“因说正事,都没想起这事儿。臣在御书房喝了一肚子茶,还真有些饿呢。” 看他这样坦然地接受了黛玉的好意,太后笑容越发真实,一迭声让人把给他的热茶换成参汤,又命端些好克化的点心来。 太上笑着回头看戴权,指着太后打趣道:“你看看,她在宫里三四十年,可有一回对哪个臣子这样好过?” 戴权忙凑趣:“可不是!便是冯紫英,怕也没享受过这等恩遇!” 紫鹃听到这里,才放下点心碟子的手不由便是一顿。 第344章 江南要崩 紫鹃周到细致,又端了水盆手巾来。 曹谕受宠若惊,忙欠身叉手谢了,狠狠地给自己擦了把脸,洗了手,这才长出一口气,坐下,大袖遮面,连吃了三块点心,这才呷了一口参汤。 太上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道:“难怪你陛下让你来磕个头就回府,看来真是又累又饿。” 顿一顿,又笑着问,“差事怎么样?” 曹谕把嘴里的东西咽干净,正色朝太上行礼,长跪回禀:“甄氏香菱被拐卖案已经审清问明。相关案卷已经交给陛下。 “甄家对此装聋作哑,丁总督却以姨爹之名愿意收养。陛下说,此事应听甄氏香菱自己之意。 “微臣正要请太上旨意,这甄氏香菱如许多年都在薛氏家中为婢为妾,未必有那个胆量勇气回归本家或者寄居亲戚家讨嫌。 “若没有圣意替她撑腰,只说一句让她自己选,恐怕她会被以往薛氏的点滴善意所惑,反而不肯离开。” 太后一听便点头,对太上道:“我听义敏说过这孩子,虽然大方雅致,却是个痴心胆小的。 “匡如这想法好,还是要有咱们给撑个腰才是。你看,要不把那孩子叫来这里我安抚一下?” 太上却早在曹谕说到“甄家装聋作哑”的时候就沉了脸色,听太后这样热心,勉强挤了个笑出来,点一点头,却又看向曹谕: “可有好生查一下甄府?” 曹谕深吸一口气,先点头答是,然后才惋惜地摇了摇头,细致答话: “贾蓉死后,依附他的几家子贾氏族人,竟跑去跟甄府商议对策,被贾珍的遗孀尤氏发觉。 “尤氏报知臣后,臣顺势将那几家收服,命他们去探甄府的底。 “谁知甄家已经只剩了花架子,连这等简单的局都没发觉,轻易便被臣查到了他家的两套账目。 “臣还借着查账为名,抄到了甄洵的部分关键往来信件,还拿住了他两个相助隐私事的幕僚,问出了要紧口供。 “刚才臣跟陛下言及此事,陛下只听了个数字,就气得砸了茶盅,说他家实在是辜负太上。” 太上看了他一眼。 曹谕又叹口气,由长跪改成跪拜,念了一个数字出来:“六百二十七万。” 太上的脸色顿时铁青,额上青筋都暴起来! 曹谕头也不抬,再加一句:“这是甄洵接手甄家之后的,大约二十六年。” 一殿寂静。 这也就是说,甄洵的父亲,还不知道贪了多少! 曹谕浑然不觉满殿的低气压,再加第二句:“依着甄家幕僚的供词,贾王史薛跟甄家比,便差也差不多少。” 太上的肩微微塌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 “陛下却说,这四家子这二十年的当家人都比甄洵聪明,职位也没他便于捞钱,所以幕僚的话当不得真。 “陛下说,这些烦心事儿,都年后再说吧。 “陛下原本嘱咐了臣,不让臣跟太上提这个,怕扰了您过年的兴致。 “臣却觉得,这些人实在可恨,若不让太上知道,还给这群蠹虫蒙骗太上的机会,那便是臣不忠不义!” 曹谕一开始还平静,可越说,便能听得出他越气。 太上反而被他说得露出了一丝笑容,懒声道:“我都不气,你倒气个什么? “这些朝上的事情,我的确已经不管了。由着你陛下自己去折腾吧。” 又让他,“别跪着了,好生坐起来吃东西。” 曹谕依命坐直了身子,又咽了一块点心,喝一口参汤,然后才换了笑脸,说起自己在江南的同僚们的趣事: “欧阳宝接了他家父母过去,结果第二天上衙就比平日里多穿了一件袄两条裤子,热得满头汗。 “师爷不知道,吓得当时便请了大夫去给他看病!” 太上大笑:“那厮做事是一把好手,怎么无论如何都拧不过他那个老母亲呢?” “哪个当儿的在衣食上拧得过母亲的?便是皇帝来了我这里,我说让他再喝一碗汤,你看他敢不敢不喝?” 太后便瞪眼。 曹谕也笑:“太后所言甚是。只是上衙穿什么,终究关系到朝廷体面。 “臣只是担心哪件差事上,欧阳须得使些手段时,他萱堂却硬不肯,耽误了正事,就不好了。” 太上和太后的脸色都是微微一顿。 这曹匡如说话,看似天马行空,却从不无的放矢。 他既然能在这种场合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点出来,那只怕是欧阳宝的母亲已经耽误过正事了。x33 “这妇人养育了个好儿子,你该赏她些什么才好。”太上的眼风立即飘向太后。 太后心领神会,笑了笑,看向曹谕:“好是好。只是我却不知,这样的妇人,都爱些什么? “匡如,你可知道?你那姨娘会希望从我这里得些什么赏赐呢?” 曹谕一愣,忙摆手道:“臣的庶母性情古怪,跟欧阳家的老萱堂实在比不得。太后娘娘不要理她。 “不过臣倒听说,欧阳家极有钱,可他母亲溺爱他,对他两个兄长都不大方。 “若是太后娘娘能劝着这位老太太对他们兄弟三人一碗水端平,倒是对欧阳的官声,能防患于未然。” 太后明白了,笑道:“那容易。” 再说几句,太上见曹谕实在疲惫,依依不舍却也只能放他回府,叫了戴权亲自送他出去。 曹谕辞出来,笑着跟戴权轻声道:“大冷天,内相回去吧。有个小公公引我出去也就是了。” 戴权摇头笑道:“这可不同!太上让我送你出去,那不是给你看的,那是给旁人看的。 “如今你在江南办差的功劳还不能赏。一些个势利的说不定便会指指点点。 “如今咱家送你到宫门口,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小瞧了你去!” 曹谕笑着连连打躬:“倒也不至于。若是让所有人都瞧见太上和陛下对我这样好,怕不得该起疑心,知道江南要出大事了呢!” 这才拦住了戴权。 然而他才往前出了殿门拐了弯,迎面却见昭庆郡主的心腹丫头雪雁走上前来:“曹大人,奴婢等候多时了!” 第345章 猜想 曹谕先施了礼,站直了身子后,下意识先摸了摸自己稍微温暖充实了一点的肠胃,抬头看向雪雁: “姑娘在此等候,可是郡主有什么吩咐?” 雪雁背书一样,一板一眼地复述:“郡主问:曹大人在江宁必有收获,敢问有否可告知林氏女的?”x33 林氏女。 也就是说,郡主不关心朝廷大事,只想问林家旧案。 曹谕沉吟片刻,想起昭明帝的嘱托—— “昭庆刚病了一场,她外祖母的身子不大好了。 “虽则你查到的不过是印证了她数年来的猜想,然毕竟是件大大的伤心事。 “不如等一等再说吧,让她高高兴兴过个年。” 可是面对着年轻的小雪雁那干净、好奇、关切的眼神,再想起昭庆郡主刚才释放出的善意,曹谕轻叹,低声道: “大约郡主是不愿意知道在下查到的结论的。” 雪雁愣愣的:“与贾氏有关?” “没有。”曹谕定了定神,才续道,“可是,我还没有彻查贾氏,所以并不确定,贾氏一无所知。” “那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雪雁有些不明白了。 曹谕挠了挠头。 话不能直说,不然太伤人心。 “好吧,若是这个不能说。那您就告诉我,动手的是谁?”雪雁已经开始咬牙切齿。 曹谕垂下眼帘:“甄氏和王氏买通的人。” “就知道那妖婆脱不了干系!”雪雁忍不住破口大骂。 可毕竟是在宫里,延嘉殿外。来往的人虽少,却也还是有的。 雪雁只失态了一瞬,便立即强自控制住了自己,低头深深地给曹谕行了个万福: “奴婢无礼了。 “多谢曹大人还了我们老侯爷一个清楚明白!” 曹谕这段时间一直泡在金陵四姓、甄家和林如海的案宗里,查到了无数细节,对林如海已是格外敬重,自然也就十分惋惜。 因还礼道:“下官分内之事。还望姑娘劝慰郡主,不要太过伤心。” 顿一顿,看着天真的雪雁,万分忍不住,还是加上了最要紧的一句: “此事背后只怕还有人,下官如今还未查实,不敢妄言。” 雪雁顿时结巴起来:“还,还有?” 想起黛玉的话,忙又振作一下,小声问,“郡主问,是不是西宁郡王?” 曹谕怔住:“郡主从何而知?” 雪雁听了便知黛玉猜对了,恼得红着眼睛跺脚,咬牙道:“老混账!” 曹谕瞬间有些后悔。 这样轻易地就把自己的猜想也说了出来。 雪雁此刻正气得落了泪,狠狠地拿袖子擦了,低声又问:“此案何时审理?” “证人已经关押在扬州。下官请了同窗欧阳宝亲至扬州看管。年后应该会押解进京。” 既然已经说了,那索性就别瞒了,竹筒倒豆子,都跟昭庆郡主摊牌便是。 雪雁咬着嘴唇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偏头想一想,又端了正色出来,轻声道: “听说曹大人年后要去任江宁府同知,想必这一二年会留在江南清理官场。 “郡主回乡祭祖时,与苏州知府韦骏打过几次交道,此人是极知趣的。 “还有一个贾氏的子弟名叫贾芸的,如今在给韦知府做幕僚,之前替郡主修整过宅子,为人十分机灵,也能吃苦。 “曹大人若有需要,尽可以请他们帮手。” 曹谕的心头动了一动。 韦骏他知道。 北王去苏州想把林郡主绑走时,这韦知府当即便调了兵想去拦阻。有这个胆色,也算是条好汉了。 但是贾芸…… 林郡主竟能令贾氏的子弟背井离乡常留苏州,究竟是苏州的魅力惊人,还是林郡主威风八面? 不论如何,林郡主能把这二人点给自己,就说明必然可信,这倒是个好消息。 曹谕长揖到地:“多谢郡主关照。” “年后临走前,来跟太后辞行,郡主还会有别礼奉上——”雪雁也微微欠身,声音压得更低,“能助君稳住江南!” 曹谕大讶! 眉心一皱,他忽然想起:当初北王一门心思想要劫持林郡主,理由之一便是她乃是林如海的独女!x33 有她在,便能拿下江南盐政! 心思微晃,曹谕呆了一呆。 就在这个空隙,雪雁再施一礼,翩然离去。 一个小黄门笑眯眯地上前两步,请曹谕出宫:“小人送您出去吧!” 曹谕叹口气:“所以桩子……所以楚刈是不跟我走了?” “陛下吩咐了,楚内官既然是太后娘娘一起头儿赐给昭庆郡主的,那就还回去伺候郡主。 “至于曹大人身边,若是自己能寻得到趁手的护卫那是最好的。若寻不着,陛下从卫军里给您挑四个。 “我们陶爷爷说,您若有需要,未必一定要等到年后离京时再说。不妨早些告诉咱们一声,陶爷爷也好给您挑几个机灵能干的。” 小黄门笑眯眯。 曹谕一听后头竟带上了陶行简,一个激灵明白过来,忙道: “我就说呢,楚内官毕竟是内官,最熟悉的乃是宫内种种,跟着郡主宫里行走最合适了! “下官在外头,须得护卫的都是大马金刀横冲直撞的,楚内官太委屈了。如今这样才好! “那就拜托小公公了,回头替下官多谢几句,请陶大监他老人家帮我找几个合适的,我俸禄还够,薪资应该能开得起。” 小黄门顿时眉花眼笑:“既是陛下吩咐的,哪里有让您开薪资的道理? “等一会儿小人回去,立即就跟陶爷爷回禀,尽快把人派给您! “趁着过年各家走动,您也好跟他们亲近亲近不是?” 曹谕拱手忙笑:“小公公不愧在御前行走,果然想得周全!多谢了!” 小黄门被他哄得越发高兴,一路口沫横飞地攀谈着出宫而去。 这边雪雁绕回延嘉殿后殿,一一悄声禀报了黛玉。x33 黛玉木木地坐着。 过了许久,外头有人来报太上和太后请她和探春一起出去用晚膳,她才僵硬地站了起来。 小红心酸地跟雪雁一左一右扶住了她,低声劝慰:“不然,就说又睡了罢?未必一定要吃这个粥的。” “太上一片好意……”黛玉挤出个笑来,攥住了两个丫头的手,低声道,“再说,不是早猜着了么? “如今,我只等着除夕夜宴。 “等我好好看看那几个人的嘴脸。 “再来想一想,该给他们的结局,添些什么颜色!” 第346章 好娘亲 翌日清晨,昭明帝来给太后问安时,黛玉都还没有起床,仍旧倒在床上昏睡。 一听她这情形,昭明帝就知道昨天她必定找了曹谕问了林如海的案情。 心里叹息之余,也有些不高兴曹谕竟不听自己的话,出了延嘉殿便吩咐陶行简:x33 “曹匡如性子跳脱,官场上历练得又少,难免做事不在规矩之内。 “你给他挑护卫时,还是要两个板正些的,最好熟知朝廷律法和京城这些人的姻亲关系的。 “也省得他在江南没人管着,放心大胆地给朕闯祸!” 陶行简也有些不满,闻言应声答道:“是!昨儿陛下允了四个护卫。 “可老奴却觉着,曹大人在江南怕是要待些年。 “那边儿是四姓的老家,四王八公也多从江南发迹。只怕四个人是护不住曹大人的安全的。 “不如,老奴多挑几个吧?八个护卫,再派两个内侍照看曹大人后宅。” 昭明帝立即点头:“可! “往后就让曹匡如、欧阳贵卿,哦,还有左毅和韦骏,这四个人轮流牧守江南。 “曹匡如揽总。 “这样一来,他后宅的安宁就很要紧。 “他那庶母乃是舞姬出身,曹家上下都厌憎。他再出色,只怕曹家给他的人也不会真心帮忙,只会掣肘。 “你挑护卫的时候,也注意些,不要挑太高门出身的,日后他压不住。” 陶行简心中微动:“陛下这是已经拿定主意要重用曹大人了?” “嗯。”昭明帝上了御辇,又开始琢磨,“朕还打算给他看一门好亲事。 “哎,你觉得鸿昌如何? “从昭庆入宫,鸿昌一家子就待她很和善。昭庆也喜欢鸿昌。 “若是曹匡如娶了鸿昌,昭庆再想吃用江南的东西,可就方便了。” 陶行简看了他一眼,掂掇半天,迟疑道:“曹大人自幼野生野长,家里父兄都做不得他的主。 “这样的人都极有主意。 “老奴倒觉得,陛下还是不必急着催他成家。 “万一他不乐意,惹了您不高兴,也得罪了恪谨王爷,反倒不美。” 昭明帝想了想,勉强点头:“算了,也完了这些麻烦事儿,到时候踏踏实实地给他议亲。” 陶行简一笑点头。 回到宣政殿,陶行简第一件事便是将卢长庆找了过来,从头到尾说清楚了,然后问他: “这算是往后二十年咱们殿中省第一要紧的差事。你干不干?你不干,咱家就让我那大徒弟走一趟。” 卢长庆连个磕巴都没打,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干干干!爷爷不疼孙子,就给孙子弄这么荣耀的差事了? “下江南呢!这世上有几个内官能出京的?我这是祖上坟头冒了青烟! “孙子这就去收拾行李!顺便跟训鸽房去偷师几手绝活儿去!” 说着竟双膝跪地给陶行简磕了三个响头! 陶行简满意一笑:“就知道你小子机灵。行!就这么着!卫军里若有相熟的、合适的,报个名字给咱家!”x33 “是!”卢长庆又磕了个头,这才笑嘻嘻地站起来,一溜烟儿去了。 延嘉殿。 太后召见香菱,跟她细细说了事情原委,又安抚一番,最后问出了她“离开薛家”的选择,大为欣慰。 探春和黛玉把香菱带到后殿,推心置腹地低低说了一回私房话,快中午了才让楚刈护送香菱直接回了林宅。 而这一日,恰是宝钗与忠顺王世子成亲的前一天。 太后本欲令个小内侍直接去薛家说一声便罢。 可是思及昭明帝令薛氏结亲忠顺王府必有所图,黛玉不想因为这种事横生枝节,便让小红亲自走一趟,楚刈跟从。 太后想一想,也觉得合适。 待小红一走,太后又拉了黛玉和探春商议,给欧阳宝的母亲赐些什么,才能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探春自是正大光明地提议“女诫”。 太后瞪她一眼:“我是赏,不是罚。真赐了女诫,不等于要逼死那老妇么?” 黛玉仰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这还不好办?赏个观音像啊、佛珠啊之类的,让她养静。 “顺便再给她长子在鄂州赏个良田五十亩,让专门赡养她。 “父母该跟着长子养老,这算正经规矩。 “她一个寡妇娘,能独力把欧阳宝养育成这样能干的进士,必不是真的糊涂虫。 “太后有这个表示,她必定什么都懂得了。” 太后连连点头,拊掌而笑:“我有一尊持经玉观音在库里十来年了,正好赏她。 “不是说他家有钱么?那我便赏她长子良田百亩,这总够她威风的了。” 又悄悄捂着嘴笑,“回头,我再从宗室旁支里挑个能干的姑娘给欧阳宝指婚,这事儿便万分妥当了。” 黛玉笑着搂了太后的肩膀,甜甜地笑:“我瞧瞧还有谁碎嘴贱舌地说什么太后跟陛下不是亲母子! “就为了陛下钦点了进士,未来能多个得用的朝臣,瞧瞧太后这当娘的! “自己殚精竭虑不算,连我和义敏这不该多嘴多舌的小女子,也拉了来出谋划策。 “明儿陛下若是不给您好好磕个头答谢母恩,我便让陶大监不给他沏新茶,专门拿陈茶糊弄去!” 太后哈哈大笑。 消息传到甘露殿和宣政殿,两边都立即挑了半车好东西送去延嘉殿,请太后看情况分给义敏县主和昭庆郡主。 尤其是昭明帝,从自己私库里挑了六个观音像送过去,白玉、翠玉、玛瑙,不一而足。 大家都高高兴兴。 只除了薛家。 薛蟠听完了香菱被拐始末,再听说甄家的态度,顿时大怒,跳起来对小红道:x33 “我见一个爱一个不假,原想着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做我们家大奶奶也不假。 “可我从来没觉得香菱就不配人疼!她从到我房里这几年,我何尝亏待过她? “若她如今是这个身份,我不管甄家愿不愿意认她,也不管那个什么丁总督要不要收养她,我只说一句: “只要她不走,我立时三刻便请了大媒来,让她做我的正房!” 小红看看薛姨妈难看的脸色,笑了笑:“薛大爷,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您想怎么做有什么要紧?! “咱们甄姑娘有长辈了,长辈乃是两江总督。 “薛家跟丁家,可谈不上门当户对。 “何况,甄姑娘自己也不乐意。 “太后娘娘说了,既然她自己不乐意,那谁也甭想委屈了她去。” 第347章 薛家之变 小红彬彬有礼地告辞。 薛宝钗从屏风后转出来,请她慢走:“小红姑娘还请留步,吃两杯茶。 “我已令莺儿去收拾香菱……甄姑娘的衣物行李去了。” 小红微微笑着偏一偏头:“婢子谢过薛大姑娘好意。 “婢子入宫不久,贵人们之间的种种,一概不知,帮不上薛大姑娘。 “至于甄家姑娘在此间的用物,咱们郡主说了,都不要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甄姑娘日后是堂堂正正两江总督家的大小姐,留着这些婢妾之物,难道用来一辈子记着薛家不成?” 记着薛家什么? 如何为奴为婢、为妾受气、被盘问被轻贱么?! 薛宝钗眼皮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是我想差了。” “薛大姑娘一向宽宏仁厚,奴婢在贾府耳闻已久。只是薛大姑娘这宽宏,似乎从来都只用在自己身上罢? “我们甄姑娘当日若能在应天府嫁为冯家妇,想必如今也是夫妻和睦、儿女成行。 “再有太上太后的恩典、丁总督的帮扶,荣华平安了此生,岂不善哉? “可是你家强买民女、殴伤人命,甄姑娘这才沦落成奴,半生坎坷! “怎么,你们自己倒忘了不成?” 小红笑意盈盈,再瞟一眼薛蟠,扬长而去。 薛姨妈顿时脸上半分血色皆无! 薛宝钗被骂得浑身僵硬,此刻也惊疑不定! 在应天府买香菱时,薛蟠曾经殴死那与他争买的叫冯渊的一个小乡宦——可此事已经在贾雨村手里了结了啊!x33 如今却被小红这贱婢这样大大咧咧嚷了出来,岂不是等于整个太极宫都知道了!? 那薛蟠…… 薛宝钗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看向兄长。 “蟠儿!你快走!连夜走!不论找个什么借口,赶紧先逃出京城要紧!” 薛姨妈扑过去双手抓住薛蟠,声调都变了! 薛蟠傻住。 不是在说香菱的归宿么?怎么小红话头一转,就说到了自己身上? 若没有刚刚妹妹非要拦阻…… 薛蟠忍不住抬头看了薛宝钗一眼。 薛宝钗被他看得羞恼上来,冲口便道:“哥哥看我做什么?难道当年是我让你打杀人命的不成? “明日我便要成亲,哥哥却被太后殿中的宫女当面说咱们家还背着人命官司。 “你让我拿什么脸面去给人家当世子妃? “你还看我!” 薛蟠眸色顿时便是一冷:“我自作自受自去认罪便是! “妹妹贤名在外,大可以踩着我上位,此刻便令人绑了我送往衙门,来个大义灭亲!” 薛姨妈大惊失色,又气又急,一双手在薛蟠身上乱拍:“你胡说什么?你妹妹哪是那种人? “这都是林家那混账丫头,知道王家算计过她和她父母,所以拿咱们出气,挑拨你兄妹不和……” “母亲!”薛宝钗急忙断喝!x33 薛蟠却已经苦笑着闭上了双眼:“我一直装聋作哑、假痴作癫…… “我还以为你们也会这样,咱们薛家囫囵着过下去,也就是了。 “可谁知,那些腌臜事,不仅母亲一清二楚,连妹妹竟也都……” 薛姨妈心生怯意,下意识地抓住了薛宝钗伸过来扶住自己的手。 “母亲,你只是,上京后才听姨母闲谈说过,对吧? “王家算计林姑娘她父母的时候,你已经出嫁,你并没有机会参与其中,对不对? “还有妹妹,你也只是因为聪慧,从母亲和姨母的只字片语中,猜到了一二,是不是? “你们谁都不曾向林家四口伸出过半个手指头,是也不是?!” 薛蟠狠狠地瞪着薛姨妈和薛宝钗,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薛姨妈嗫嚅着,低下了头。 贾敏那时,她人在江南不假,可薛家的药铺,也是彼时在京城开了起来。 至于林如海,虽是王家出谋、甄家动手,却也是她奉了王子腾和王夫人的命,居中奔走、自旁监督。 若无这点功劳,王夫人又怎么肯尽力帮着自己儿子开脱、帮着自己女儿入宫选侍读?! 她们节目一嫡一庶,又是两地长大,在闺中时可从未有过这么好的交情! 薛蟠一看母亲表情,便知道此事她并脱不了干系,不由痛苦地再度闭上了眼睛。 “母亲,明日给妹妹送嫁之后,我便去衙门自首。 “你曾与王家所谋之事,今日你不曾说,我也不曾听过。 “至于你要不要去太后跟前与林郡主赔罪、出首,都由得你。 “自明日以后,王家的事不要连累薛家,薛家的事,也不会连累王家。” 说完,薛蟠回身开门,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下台阶时,脚一软,几乎要扑倒在地。 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双老手扶住了:“大少爷!” 薛蟠满眼泪痕地抬起脸来看时,却是自家柜上的揽总老掌柜:张德辉。 “张爷爷!”薛蟠又悔又愧又伤心,不由得叫了一声,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德辉老泪纵横,扶着他泣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大少爷,您可都改了罢! “先太爷若在天有灵,怎忍看这个家零落至此?” “我改!张爷爷,我听你的,我都改!”薛蟠哭得肝肠寸断。 张德辉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扶着他往他自己的院子走:“那老奴辅佐二少爷,替您撑着这个家,等您回来,重振家业!” 一老一少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蹒跚离开。 房内,薛宝钗隐在门后,透过窗缝冷冷地看着那一双背影,轻轻地呐出一句话: “母亲,你我二人,已经被薛氏,放弃了。” 薛姨妈正伏在榻上哭得抬不起头来,此刻听见这句话,惊得顿住哭声,抬起头来: “你说什么?!” “二房的薛蝌,显然已经收服了咱们家总柜,偷听到了咱们刚才的话。” 薛宝钗慢慢走回来,扶着薛姨妈坐正,仔细地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泪,轻声细语接着说道, “哥哥耳根本来就软,将才又对咱们母女和舅舅家都生出了厌憎之心。 “如今,这老总柜一句会跟二少爷一起等他回来,不就是赞同他去投衙门自首的意思么? “他若自首,咱们母女,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母亲,薛家,放弃咱们长房了。 “尤其是,你我二人。” 第348章 放了心 腊月二十八,忠顺王府世子与薛氏宝钗成亲之日。 薛蟠看着如花似玉的妹妹盖上鸾凤和鸣的盖头,眼中落下泪来,轻声道: “妹妹聪慧,自保无虞。 “林郡主如今气焰正盛,无人能挡,母亲早晚会被牵连进她家的案子去。 “异日哥哥还不知道会在哪里,只求妹妹能暗中看顾母亲,不令她吃太多苦楚便好。 “好妹妹,是哥哥无能,护不住你不说,还要让你受连累。 “哥哥对不住你了!” 说完,低下头转过身蹲下去,背起了宝钗,送她上轿。 薛宝钗被兄长这一番话说得心中惨伤,伏在他肩上,忍不住滴下泪来,悄悄在他耳边道: “哥哥,你好好的,陪着母亲,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我便不怨你!” 薛蟠苦笑一笑,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迈步出门,在周遭的热闹声里,泪流满面。 终于把嫡亲的妹子安全放在了轿子里,薛蟠最后低声道了一句:“妹妹保重!” 便大步回了自家的门。 接亲队伍吹吹打打离了薛家。 薛姨妈强撑着,挤了笑容让了一圈宾客,觑个空子,吩咐一句让薛蟠薛蝌兄弟好生款待,便自己回了卧房。 进得门去,放声痛哭! 这一哭便是大半个时辰,半声都没停过。 身边最得用的同喜同贵两个敲门想劝,都被斥退。 服侍的人们终于怕了,忙去禀报薛蟠。 薛蟠这时候已经被众宾客灌了一肚子酒,醉意上来,听说母亲哭泣不止,惨笑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x33 “哭什么! “我那妹子聪颖贤惠,不论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让她酿出蜜来! “何况还是王府的世子妃! “有哭她的,何不来哭我?!” 众人听着这话似乎并不好听,忙都笑着解释,又催他进去瞧瞧劝劝。 待薛蟠进去,宾客们又喝两杯,便纷纷告辞,不提。 且说薛蟠顺势回了后宅。 薛姨妈的房门,他自是一敲便开。 进去细看,果见他母亲哭得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满腔里再多的抑郁愤懑,这时候也硬压下去,好声好气地解劝: “今儿是世子亲自来迎亲,傧相们也请得贵气,我瞧着正经有两位亲王家的公子。 “这一看便是极看重妹妹的。 “她以后便都是好日子了。 “母亲该放心才是,还哭什么呢?” 薛姨妈听说,哭声渐弱,哽咽着擦了泪,问他:“你这话当真?” “自是真的。敦诚、恪谨两位亲王家的公子都来了,我瞧得真真的!” “那就好。”薛姨妈叹口气,自己拭泪,不再哭了。 薛蟠松了口气,忙喊人进来服侍他母亲洗脸。 薛姨妈一边洗脸,一边看他一眼,掩住心口,看似随意道: “你可是喝了不少?薛蝌也没替你挡几杯酒?快来人,给大爷端一碗醒酒汤来!” 外头即刻便有人应是。 不过展眼,同喜便小心翼翼地端了一个托盘进来,谨慎地放在薛蟠身边的小几子上,陪笑道: “大爷,请用。” 薛蟠抬眼瞥她,吊儿郎当地笑:“哟?这等快?就跟特意等着给我喝的一般。” 同喜脸色微白。 薛姨妈忙道:“今日宴客,你是主家,这酒必定不少。厨下做着菜便熬了汤!怕你嫌烫,早就晾上了! “快喝!哪儿那么多话?喝完了回房醒酒睡觉去! “明儿就……就不头疼了!” 同喜也陪笑着端起碗来捧给薛蟠。 薛蟠随手接过,一口气灌了下去。 薛姨妈见状,松了口气,忙命同喜:“就送你大爷回房去罢!我也睡一会儿。” 薛蟠遵命起身,摇摇摆摆地出去,又问应了外头宴席的确散了,薛蝌正带着管家收拾,这才放心地回房去睡。 不提。 再说薛宝钗。 进了忠顺王府,拜了天地,入洞房,撒了帐,坐了床,掀了盖头,饮了合衾酒,结发完毕,新郎出去款待宾客,她才算是放松下来。 刚要令莺儿给她摘了满头珠翠时,外头人喜气洋洋奔进来禀报: “世子妃快请出去!太上皇、皇上、皇后、贵妃都赐了赏,请您和世子一起去接呢!” 薛宝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真正落回了肚子里,红着脸笑:“好,我就来。” 照了照穿衣镜,看着自己明媚端庄的样子,微微笑了笑,起身走了出去。 香案排开,宣旨内侍站在上头,下头跪着一片人忠顺王在前,薛宝钗和世子紧随其后,其他的公子姑娘侧妃等人再往后,恭敬听着。x33 “百年好合!太上皇赐檀香如意一柄! “两姓结好!皇上赐御酒十坛! “早生贵子!皇后娘娘赐送子观音一尊! “佳偶天成!贵妃娘娘赐玉佩两组!” 宣旨内侍的嗓门又大又带着笑意,喜庆无比。 忠顺王低着头板着脸,听完了深吸一口气,这才换了笑脸高声谢恩:“臣,谢赏!” 薛宝钗一愣。 她被皇后派出来的宫中嬷嬷教导,这里的谢恩要一位贵人一位贵人地谢,每位贵人用的词儿还不能是一样的。 怎么她这位公公,竟有这样的体面,可以两个字“谢赏”就打发了天下最尊贵的几个人了?! 然而世子等人已经开始跟着忠顺王的后头说话,宝钗不及多想,也只得跟上: “臣等,谢太上、陛下、皇后和贵妃隆恩!” 薛宝钗有一种不真实的恐惧感。 上头的宣旨内侍却似完全没有发现一般,哈哈笑着上前来,亲手搀了忠顺王起身,还陪着说笑: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这样排场的喜事,京城可是有年头儿没见过了!” 忠顺王捋着胡子呵呵地笑:“那是!这些年都没有过亲王讨儿媳妇么!” 众人陪着一起笑。 “太上和陛下都交待了,明儿让世子带着世子妃进宫去磕个头,让老人家们都见见,也欢喜欢喜。”内侍又笑。 忠顺王满口答应:“那是自然的。公公既来了,便没有空着走的道理! “来人,斟酒!世子过来,敬公公一杯!” 人群立马鼓噪起来,一阵不堪的热闹。 好在薛宝钗不用忍受这个,转身低着头被人扶着回了新房。 这四个人的贺礼一送,这就说明,自己的身份、忠顺王府的祸福,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真及时。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盈盈得意笑满腮的圆润美人,不由得合十向上:“真是老天保佑!” 翌日清晨,绝早。 薛宝钗跟着忠顺王世子去太极宫请见太上皇和太后娘娘。 与此同时。 京城往金陵去的水路上,大约三四十里处,有船泊岸。 “大爷,您醒了?” 第349章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忠顺王世子带着薛宝钗进太极宫谢恩时,黛玉和探春都刚刚起身,都还没梳妆完毕。 程倩姑姑一边给二人通报,一边抱怨:“就这样殷勤!太后也才刚漱了口。 “一会儿还得招待他们!难道让太后再饿一个时辰?还是请他们吃饭?!” 黛玉听见她嘀咕,不由得抿着嘴笑,左右照照镜子,吩咐“简单些”,只簪了一支七宝金钗,向程倩笑道: “大冬天,他们虽来的不巧,但这样早,也算是孝心一片。 “姑姑不妨问问他们刚才去甘露殿有没有赏饭,若没有的话,索性请他们去小隔间里踏踏实实地吃顿早饭。 “太后那里,先奉一盏参茶,一碗燕窝粥,吃了再出来不迟。 “我一会儿好了就去催义敏,然后一同去服侍了太后用茶用粥。” 程倩听了,喜道:“这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讨太后的旨意,就这么办!” 匆匆去了。 过了一时,果然听见前头大殿里程倩直话直说地朗声告诉他们: “延嘉殿不上朝,太后娘娘和郡主县主,往日里都是卯正才起身。 “如今三位都刚刚起来梳妆,说不得世子和世子妃要多等一会儿了。 “太后听说二位还没用早膳。恰好膳房今早特意做了江南小点。 “太后说,世子妃想必也会思念故乡饮食,不妨跟世子一起用些,顺便向世子讲解一二。” 这也算是好大的脸面了。 只听一男一女二人恭敬答礼,连声谢恩。 黛玉听见,淡淡笑了笑,看看镜中素雅的自己,站起身来,回头看看,吩咐道: “小红在屋里收拾吧。晴雯和雪雁跟我来。” 晴雯莫名其妙:“小红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她跟外头那两位照面?” “我前儿去薛家告知甄英莲姑娘的事情,很是刺了薛大姑娘几句。” 小红笑着去叠被子,“郡主这会儿若是特意带了我出去见她,岂不是明摆着要给她没脸? “大年下的,太上太后和陛下都挺高兴的。咱们就不去横生枝节了。”晴雯顿时兴味盎然:“前儿你怎么都没跟我们说?回来闲了,你得细细地告诉我当时是个什么景儿!” 小红看一眼充耳不闻往外走的黛玉,笑着推晴雯:“遵命,好姐姐!快去服侍吧!” 黛玉果然跟探春一起去伺候了太后起身,挑了首饰挑衣裳,顺便娘儿仨都喝了参茶、吃了粥,这才一起出来前殿坐稳。x33 隔间里世子和宝钗听见,连忙放了筷子漱了口,过来行礼。 因宝钗是第一次以宗室的身份拜见长辈,所以格外隆重,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太后微微笑着看她行礼,最后指了指丹陛下两个对坐的垫子:“坐吧。” 小夫妻两个坐下。 太后略说几句叮嘱他们夫妻和睦的话,便笑着对世子道:“太上必定让你把媳妇放在我这里,然后再回去一趟罢?” 世子腼腆地欠身:“太后料事如神。” “哈哈,那你去吧。你太上皇攒了许多好东西等着赏给你们呢。你过去领赏,我嘱咐你媳妇几句话。” 太后笑着让程倩派了个小内侍领着世子走了 脚步声消失。 大殿里安静了下来。 “薛氏。”太后的声音顿时清冷下来。 薛宝钗原本信心满满,自己只要端庄稳重就好,但听见太后的这个声音,心尖顿时便是一颤。 急忙长跪叉手欠身低头:“臣妇在。” 太后淡淡地看着她,半晌没有言语。 薛宝钗自然也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只能静静地维持这一个姿势,侧耳聆听。 过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薛宝钗只觉得自己腰背剧痛,整个人摇摇欲坠,鬓角渗出一滴汗来! “你从前是寿昌的伴读。” 太后终于继续说话了,薛宝钗悄悄吐了口气。 听见太后停顿,忙开口接话:“是。” “那你出嫁,寿昌和通宜长公主府,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啊?” 薛宝钗背上微微一凉,勉强挤了个笑容:“长公主府自然跟王府更亲近一些,大约礼物送在了那边,臣妇尚未得知呢。” 太后嘴角溢出一丝轻蔑的笑:“数月相伴,闺中密友。原来不过如此。” 薛宝钗不敢再卖弄口齿,索性伏在了地上,一声不吭。 “我没罚你跪,不用这样可怜。”太后有些厌烦,偏头看向探春,“她在贾府也这样?” 探春看了丹陛下的宝钗一眼,面无表情:“并没有。薛大姑娘大方宽厚,极会说话。贾府上上下下,没几个不喜欢她的人。” 晴雯跟着便道:“这个奴婢知道。 “当年薛家进府才一两个月,薛姨妈就跟二房太太说,薛大姑娘有一只和尚给的金锁,要有玉的方能为婚姻。 “那时阖府上下都夸她宽厚大方,连小丫头都爱跟她去玩。我们林郡主常被拿来跟她比,说我们郡主小性儿、爱发脾气什么的。 “但是老太太既不喜欢‘金玉’之说,也丝毫没有把我们郡主往薛大姑娘后头排的意思。 “那些无稽之谈,这才渐渐消失。 “再后来,姑老爷病重,郡主回了姑苏大半年。 “那段时间,宝二爷——呃,就是贾府二房的那位贾宝玉虽然也跟薛家姑娘一起玩耍,私下里却嘱咐过丫头们: “薛家是合家来投的亲戚,待远了人家说势利,待近了他们会胡思乱想,让我们一定拿捏好了分寸,客气礼貌些。 “奴婢那时候年纪小,性子张狂,最怕这等须得‘拿捏’之事,所以带着我教训的那些丫头们,都是绕着薛家走呢。” 薛宝钗听得脸上红了白、白了青,只能紧紧地闭住嘴,深吸一口气,继续装哑巴。 黛玉万没想到晴雯肚子里竟还憋着这么一股气,忍不住嗔她:“上辈子的事儿了,你还记得! “明儿你过奈何桥,千万多喝一碗孟婆汤,不然我怕你跟你新生的爹娘都能论起祖宗辈分来!”x33 一句话把众人都逗笑了。 薛宝钗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好在,这位郡主还没忘乎所以,知道太上和皇帝看重骨头亲情,看重忠顺王府。 只要她还有忌惮,自己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第350章 薛氏 宝钗这里刚刚重新坐定,太后又淡淡笑着看向她: “听说,昨天你上花轿之后两个时辰,赶着关城门之前,你那亲胞兄,就回金陵老宅了?” 宝钗心里狠狠一跳! 她跟母亲交待得很清楚! 哥哥回南一事,一定要保密,既不能告诉哥哥本人和薛蝌、宝琴,也不能让家里的其他外人知道,譬如张德辉! 若是家里的这些人都被瞒得紧紧的,那太后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总不能是送哥哥回南的人,在城里码头上大声嚷嚷来着! 心乱如麻之下,宝钗一时张口结舌,没能答出话来。 程倩顿时沉了脸:“世子妃薛氏!你若不知道,便如实答‘不知道’。 “怎么?太后跟前,还由得你听而不闻、闭口不言了?你跟谁赌气呢?!” 林黛玉看了薛宝钗一眼,笑了笑,指一指太后的茶杯,示意紫鹃添茶,边道:x33 “也怨不得薛氏愣怔。昨儿她进了王府,今晨就来宫里。哪来的功夫跟母家通气? “大约她是真不知道罢。” 台阶递过来了,薛宝钗焉能不接着? 忙低头道:“郡主说的是。臣妇的确不知此事。 “太后垂问,臣妇本当即刻回话,但此事过于令人震惊,臣妇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请太后恕罪。” “呵呵!你不知道?”太后的目光越发不善。 薛宝钗紧紧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太后,平声答话: “回太后娘娘的话,自从赐婚旨意到了臣妇手里,薛家诸事,家母就不再让臣妇参与了。 “如今薛家的事情,内宅由家母和堂妹,外事有家兄和堂弟。臣妇一无所知。 “至于太后所言家兄忽然南归,臣妇也不知道缘由。但想必是祖宅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如此。 “否则的话,臣妇还有三日回门,还有年节走动,老母在堂,弟妹尚幼,他怎么可能贸然离开?” 太后淡漠地看着她慷慨激昂,不为所动。 待她说完,黛玉看看太后,再看看欲言又止的探春,忽然莞尔一笑: “这是你薛家的内事,其实与太后、与我等都无关。 “世子妃完全无需如此激动。 “不过是家常闲谈,你愿意怎么说,便怎么说,哪里就这样委屈了? “就跟谁要害你们薛家一般!” 说着,还噗嗤一笑。 轻飘飘的话,九曲回的意思,听得薛宝钗背后冷汗涔涔! “你这女子太紧绷,跟你聊天累得很。” 太后顺势便摆了摆手,回头看程倩,“罢了。她吃过了,我们仨还没吃。 “你传早饭来吧。 “算辈分她是我孙媳。 “让她伺候我一顿早饭,出去也有的说嘴,孝顺贤惠什么的。 “忠顺王府脸上也好看。” 程倩含笑答应,抬头拍手。 殿外早就候着的膳房的人鱼贯进来,盘碗碟盅地摆满了三个人跟前的案几。 薛宝钗低着头轻轻咬了咬牙。 她自幼千娇万宠,何时伺候过旁人用膳? 哪怕是在喜怒无常的通宜长公主府,她也没有遭受过这种待遇! “怎么?不会?”程倩姑姑看着她磨蹭的步子,紧紧皱起了眉,“皇后自己还要伺膳呢! “难道她往你家里派过去的教导嬷嬷,竟没教你怎么伺候长辈么?” 宝钗顿时脸色一白。 教导嬷嬷自然是教过的。 但又跟她说,忠顺王府没有王妃,剩下的所有侧妃都不配让她这个正经的世子妃伺膳。 皇室倒是许多长辈,但无论跟谁同席,她若不是主人、便是客人,没有让她去伺膳的道理。 何况原本要教一个月的规矩,却因为婚期急迫,只教了五天。这够她学什么的? 只能是都看着嬷嬷展示了一遍,自己并未亲手去练过。 “好了。难道我还真用得着她喂我吃饭不成?左不过盛碗汤、夹个菜罢了。” 太后越发不耐烦,挥手赶开紫鹃,手一指那个位置,“你就站在这儿。” 紫鹃无奈一笑,让开了,甚至还冲刚走上来的宝钗欠了欠身。 饭菜摆的满。 太后的目光落得也虚。 宝钗顿时手足无措。 太后和程倩同时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世子妃就站在一边看着吧。”程倩又把紫鹃叫了回来。 薛宝钗只得努力往不碍事的位置挪了挪,带着无限屈辱,咬唇站好。 因娘儿三个都先垫了点儿,这会儿并算不得饿。 尤其是黛玉,病才好起来,胃口还没完全恢复,这会儿便只吃了半碗蛋羹、两筷子青菜,便推了说不吃了。 因偏头往太后桌上看去,见太后只管要吃糯米饽饽,便皱眉令紫鹃: “给太后多夹些青菜。大冬天,膳房好容易弄到的,太后还不多吃些? “还有山药糕、山楂糕、紫薯饼什么的,每样挖一口给太后。 “不能因为爱吃就只吃这一样。每样都吃一点,胃肠也舒服些。” 太后看着那碟子糯米饽饽恋恋不舍。 黛玉冷哼一声,直接令晴雯:“那个,赏你了。拿走吃去。” 晴雯一声“谢郡主”,果断上手端走。 太后哼唧了一声,但还是乖顺地把紫鹃每样弄一口的各种杂粮都吃了一点。 又吃了半碗菜,最后喝了几口蘑菇鸡汤,又饱又暖地放下了筷子。 探春和黛玉早就漱了口,这时候伺候着太后也漱了口,然后过去扶着老人家站起来,下了丹陛。 薛宝钗不由得懵了。 这是,吃完饭要离开不成?! “吃饱了,走一走舒服。”黛玉就像是知道薛宝钗的疑问一般,似是在跟太后说话,其实是帮她解释了一句。 薛宝钗这才明白过来,忙也跟着下了丹陛。 就这样,太后和黛玉探春三个人在前,薛宝钗在中间,程倩和紫鹃跟在最后,几个人缓缓地在大殿里转了两圈。 薛宝钗沉默地煎熬着自己在延嘉殿停留的时间。 直到一声天籁传来:“世子从甘露殿回来了,在外头等着接世子妃呢。” 太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笑了笑,直直地看着薛宝钗,一字一顿地说道: “既然你已经嫁进忠顺王府,那就记清自己的身份,好好地给宗室当儿媳妇。 “薛氏。” 第351章 就这样安排 御书房。 陶行简端了一碗燕窝粥进来,笑着奉给昭明帝: “忠顺王府的世子和世子妃刚从太极宫走了。 “听说一早过来,生把太后和郡主县主,都堵在了被窝儿里。 “太后娘仨没辙,躲在寝殿偷偷垫吧了一碗燕窝粥,这才能出来招待他们。” 昭明帝听得笑起来,让陶行简仔细说说。 陶行简一边伺候着他喝粥,一边备细把事情都说了,指指外头,笑道: “昭庆让小红来问老奴说:一床乌云豹的皮褥子只恐不够热,不然她把库里的新奇物件儿都摆出来? “只是大年下,万一有人去延嘉殿,瞧上了,要走了,陛下可得补给她!行不行?” 昭明帝口便吃完那碗粥,闻言大笑:“要不怎么说昭庆实是天下第一聪明女子呢! “朕这边不过让你递了半句话过去,她竟一下子全懂了! “你看今儿太后分明想好生打那薛氏一顿,偏让她一句一句地全给圆回来了!” 陶行简笑着连连点头称是,但又叹气愁道:“不过,昭庆这么做,多半也是因为太上年事已高…… “要不,您再琢磨琢磨?国家这么大,这些人几十年的罪过,事儿这么多,咱们别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你住嘴。”昭明帝就不爱这话,先瞪他一眼,“我要没耐性,哪里等得到此刻? “何况,朕究竟要怎么做,你知道?! “哼!” 陶行简委屈地抱着拂尘往后退了两步,噘着嘴,嘀咕道:“老奴一个内宦,上哪里去知道陛下的治国大计去? “这小曹大人一回来,就跟着您一处关在御书房密谈了足足一个半时辰!x33 “那老奴可是一个字儿都没听着! “哼!” 昭明帝笑着又瞪他一眼,空碗放回托盘上,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抖擞精神,低喝一声: “走!进后宫!” 陶行简答应一声,从小内侍手里接过黑熊皮的大氅,给皇帝披上,乐呵呵地问:“那您是去坤宁宫还是凤藻宫?” “自是先去凤藻宫。”昭明帝冷笑一声,“全京城都在等着看朕到底对四王八公是什么态度。 “朕总得给他们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陶行简接声便道:“午膳还是去坤宁宫吃,然后再歇个午觉。 “申时去御花园选两枝梅花,一枝甘露殿、一枝延嘉殿。顺便就回宣政殿。 “晚膳再叫几个宗亲进宫来陪您吃酒,顺便问问忠顺王家的喜事……” 昭明帝一边听一边笑,待坐上御辇,这才向下顺手敲了一记陶行简的帽子,笑骂: “老货!就你知道的清楚!行!就照你这么安排!” 陶行简笑嘻嘻地扶正自己的帽子,高喊一声:“起轿!” 直待轿子过了坤宁门,昭明帝仿佛才想起来一般,转头吩咐下头走着的陶行简: “哦对了。延嘉殿今年的东西,多送些小姑娘的玩器。 “年下那边的客人也多,到时候昭庆她们毕竟身份在那儿,也是要往外赏赐的。” 陶行简为难地抬头诉苦:“您不早说!咱们自己的库里没有这好东西! “后宫娘娘们也都不年轻了。便有几位才人美人年纪小些,她们那个品级的玩器,也拿不出手啊!” 昭明帝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过了好一时,御辇在凤藻宫门口停下,昭明帝这才叹着气道:“那回头朕跟你一起去库里挑挑,总得挑出来几件的。” 陶行简应了一声是,这才站到凤藻宫门口,高声喝道:“皇上驾到!” 这拉得长长的三四句对话,不过半刻,便飞遍了整个后宫。 尤其是坤宁宫,第一时间便收到了“完整”的情况。 万皇后铁青着脸坐在榻上,许久不动。 苏虹偷眼看看她的脸色,低下头,不敢轻易开口。 倒是朱樱,眼珠儿一转便笑着上前,低声拱火:“还是娘娘从前说的极是!x33 “那姓陶的老阉人就不是个好东西! “这几年七事八事的,皇上一直都没得了空闲。好容易今年水患也过去了,乱象也平定了。 “您听听他这声口儿,这必是打量着明年要撺掇陛下选新人入宫呢!”万皇后冷冷地瞥她一眼,轻轻咬着后槽牙,半晌才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了一句: “明年?太上明年,还不知会怎样!到时候,陛下哪怕装,也得装上三年,不会选秀!” 这竟是在说太上皇明年必死?! 传出去,这就是诅咒!是大不孝! 苏虹大惊失色:“娘娘慎言!” “姑姑哪至于这么装腔作势?娘娘哪句说错了?” 朱樱先反驳了苏虹,然后才小声接着万皇后的话头往下说: “就怕皇上喜新厌旧,不能选秀,便收了看上的熟人……” 苏虹几乎要气死,低声喝断:“你给我住口!你不要脑袋就自己去跳井,少给娘娘做祸!” 又耐下性子苦口婆心地去劝皇后,“那位是太后的心肝肉不假,也是个绝色。 “可她却是陛下好友之女,这差着辈分呢! “再加上她竟还管那姓陶的内宦叫世叔!这等自降身份,陛下哪里会动收入后宫的念头? “不过是陛下也当成了自家晚辈。宫里如今又没有公主,这才偏疼得多了些。 “娘娘别听朱樱这小蹄子嚼舌根!白生了无趣的气!” 万皇后的脸色随着她的话慢慢缓了下来,肩背也软化下来一点,往后靠在了榻上,倚着大软枕,低声抱怨: “那他好容易忙完,怎么先去了凤藻宫?不来本宫这里!” “娘娘也替陛下想想。” 苏虹先把满脸不高兴的朱樱挤到一旁,给万皇后端了一碗热茶,低声解释: “去年北静王刚闹得那么难看。太上多伤心啊! “为了这个,陛下除夕宴都要明旨让四王进宫伴驾。 “那姓贾的再怎么样,也是四王八公唯一一个在宫里的女人了。 “陛下这哪是给她体面,这分明是给四王八公吃安心丸! “您是皇后!是妻子,也是臣子。皇上这是在处置朝政,您可得帮他才是呢!” 万皇后听着这些话,嘴角露出笑来,轻轻地蹬了鞋子,斜斜躺在榻上,懒声道:x33 “本宫今儿起早了,有些困,且小憩一会儿。 “午膳再叫我。” 第352章 贾府就只有这一个踏实年了 等万皇后再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午膳时间已到,苏虹过来轻轻地请醒。 待她漫展凤眸,却一眼看见,皇帝正坐在她脚边,捧了一本书,闲闲地翻看着! “哎呀!陛下来了,你等如何不叫我!”万皇后又惊又喜,忙收脚下地,只穿着袜子,就要站在地上给皇帝行礼。 昭明帝眼中闪过笑意,立即伸手,一把拽起了她,力量之大,竟是将万皇后直接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皇后又跟朕装端淑!” 万皇后一脸羞涩,娇嗔满面。 延嘉殿。 送走了忠顺王世子和薛宝钗,黛玉等才算真正踏实下来,围着太后说笑,只说明儿就除夕了,该怎么守夜怎么吃喝。 冬日昼短。 吃了饭,黛玉不肯让太后睡午觉。便拉着太后去自己殿里,拿着自己库里的东西出来,请太后帮忙掌眼,装点自己的寝殿。 这事引起了太后绝大的兴趣,一边看着黛玉库里的新奇宝物,一边跟程倩撇嘴念叨: “我还总担心她不够用!她的好东西比我少不了几件!这不行!你快去我库里也挑些好东西,都拿去给义敏!” 程倩笑得直不起腰来,答应了,又低声笑话太后:“全林家、四世列侯,攒的所有东西都在郡主这里呢! “您那一库宝贝,也不过是这两年,太上给得多、陛下也送得多。当太后之前,就您手里的好玩意儿,还不及昭庆的一半呢! “这会子竟还想拿着义敏那点子可怜的月钱跟昭庆比!您是寒碜义敏还是寒碜林家?!” 一席话堵得太后哑口无言,气得直呸她:“滚出去!” 旁人都没听见二人前头的话,只看见太后忽然就跟程倩生了气,都蒙住了。 唯有黛玉见程倩笑意盈盈的,猜到了一二,只做不知,随手拿了一对儿玉狮子,嗤地一声笑,拿给太后看,挤眼儿低声道: “这个拿出来给义敏送去吧?明儿她成亲时,让雪鸦把这一对摆在书桌上当镇纸!” 太后愣一愣,才反应过来,禁不住哈哈大笑,又摔黛玉一帕子:“你这促狭鬼!” 众人不明白。 程倩忙凑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你看看她,她这是笑话义敏日后要学河东狮吼呢!”太后边说边大笑。 正说着,外头内侍高高兴兴捧了一大枝开得正浓艳的红梅进来:“启禀太后,陛下让人特意送来御花园才开的花儿!太上那边也有这么一枝。” 太后惊喜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几乎要将一枝花拥进怀里:“哎呀呀!这可太漂亮了!” 立即便丢下黛玉,满心欢喜地去玩她的花儿。 这样兴奋,必定不会午困了。 黛玉放下心来,也从自己的库房出来,回到寝殿去洗手洗脸,换衣服抖灰,顺便令小红和晴雯一起去挑东西: “记得,不要太贵的,不要旧的,要新奇的,精巧的。” 不然不像皇帝给的。 小红迟疑片刻,低声问她:“咱们今年还没给贾府准备年礼呢,还备么?” 刚刚赖到床上伸懒腰的黛玉顿了顿,想好一会儿,才道:“弄些吃的送去吧。” 小红一愣。 自己等人身在宫中,哪里去采买吃食? 晴雯却嘻嘻笑了:“好得很!这阵子人来人往,随手带了不少吃用的东西,还有陛下常送些新奇的果子来。x33 “小红带着雪雁去挑库里的东西吧。我去把那些东西打打包装,堆一堆,也能凑个半车。” 这样,糊弄?! 小红睁圆了眼睛。 黛玉看了小红一眼,点头示意她:“去吧。” 就这么凑了凑,宫门下钥之前,晴雯甚至都从贾府送了年礼回来了! 那时宫里已经吃完了晚饭,黛玉正陪着太后喝茶下棋,探春观战。 黛玉看着晴雯那气呼呼的模样便笑,也不避开太后和探春,笑问:“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晴雯噘着嘴答话:“还能有谁?老太太和大太太自是满口道谢,老爷少爷们我又不见。 “二奶奶送我出来时,阴阳怪气了半天,那些话我也背不下来。 “二奶奶还说:这半车东西加起来,怕是都没花郡主半串钱。 “既然如此,她的还礼就是一句吉祥话儿——” 说着,冲着太后等三人大礼跪下叩头:“敬祝太后福寿无疆,祝郡主和县主一生如意、平安顺遂。” 太后呵呵地笑:“这小王氏,竟这般抠门么?” 探春早笑得伏在太后肩上:“她一辈子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 “那个人啊,我做个不恰当的比方。”黛玉微微笑道: “她若是内务府总管,一年能往自己屋里拢一百万银子,再给皇上省下一百万银子!” 太后惊讶:“竟这样能干么?” “忠顺王说贾雨村善于敛财,跟我这位凤姐姐比起来,贾雨村不过是个酒楼的账房罢了。” 黛玉再夸王熙凤一句,立即便转了话题,低头笑眯眯地落了一子,“啊,我好像赢了呢!” 太后立马惊慌地低头:“什么什么?不对!肯定不对!” 一阵笑闹。 荣国府。 宫里赏出来的所有东西都被堆在贾母正房屋里的地上。 贾母呆呆地坐在上首。 王熙凤和鸳鸯一左一右站在地上。 屋里的丫头婆子都被遣出去,屋里只留下了这三个人。 过了许久,贾母才疲惫地开口:“确定了,除了祭祖的银两,再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王熙凤看了鸳鸯一眼,才叹道:“是。八成是吃的,还有几匹锦缎,一看就是外人供奉给太后娘娘的。 “不过老太太倒是极合用的!明儿让鸳鸯给老太太裁制……” “既没有便利入宫的信物,也没有可以传家的宝物,更没有可以拿来炫耀给外人看的礼遇恩宠。” 贾母木着脸,双眼无神地看天,“只有吃的喝的,和穿的。” 王熙凤和鸳鸯都沉默了。 “林丫头这是在告诉我,就好好过这一个年罢。 “别的就都不用想了。 “吃好,喝好,穿好看些。 “其他的,能换钱的,早晚也是给别人预备的…… “咱们家,只有这一个踏实年,能过了。” 贾母老泪纵横。 第353章 太后躲麻烦 大年三十。 黛玉等清早起来便开始帮着太后选喜庆的衣衫首饰,探春又亲手给太后做了高履。太后穿着脚上极舒服,笑得合不拢嘴。 待到午后,入宫的宗室勋贵女眷如流水一般,延嘉殿里衣香鬓影、翠颤珠润,官来宦往、络绎不绝。 林黛玉实在是受不了了,觑个空子,趴在太后耳边出馊主意: “咱们去甘露殿罢?这些人没一个不怕太上皇的。到时候太上一心疼您,说不得句话就让他们走了?” 太后早就不胜其烦,闻言一乐:“有道理!走!” 娘仨立即起驾,直奔甘露殿。 太上正跟几个老臣说笑,听说了一愣,失笑道:“她是最烦人多的,年年躲得老远。怎么今年还直直凑上来了?” 忙命戴权去接。 戴权慌地亲自迎出来,引着太后从廊下去了后殿,笑着问:“太上还纳闷呢!x33 “咱们这儿的人比延嘉殿多了两倍不止,后殿地方又窄,可要委屈太后了呢!” 探春不做声,抿着嘴笑。 黛玉巧笑倩兮,娇声撒赖:“太上既知太后委屈,怎可不心疼呢? “那可全要靠着戴公公帮忙,让那些有资格进后殿的人们,都识趣点!” 戴权恍然大悟,呵呵轻笑,又向太后凑趣道:“老奴得好生恭喜太后娘娘得此贴心晚辈! “这等好法子,老奴学得了! “老奴这就去禀报太上!等这一波人走了,咱们一起启程,这就去大明宫! “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让他们去烦皇上去!” 太后瞪他一眼,又忍不住笑,甚至还点了点头:“我看行!” 几个人说笑着去了后殿坐下。 戴权刚亲自给太后端了一碗饮子,外头便有人咚咚咚地跑进来,急报太上:“东平郡王回京了!” 满殿皆静。 太上顿一顿,便往前坐了坐,笑问:“他现在哪里?” “东王满身黑灰,恐面君失仪;所以先到太极宫门口磕了头,留了话给禁卫,说他先回府盥洗更衣,然后立即便来见老主子!”来人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 有人笑道:“这老东王,还是以前的脾气,去了海边这么多年也没改了。” “什么脾气?” “你们这些年轻的不知道。”太上也笑起来,接过话头道,“东王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京中第一美男子。 “他家上上下下出门,第一要紧的,倒不是什么带没带钱,而是姿容整洁否,体面否,合礼仪否!”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黛玉等在后头听见,也跟着笑。 黛玉因抬头笑问戴权:“听说老东王乃是太上跟前的第一猛将。这样的人,战场上怎么美姿容、讲礼仪?” “战场上?!哈,东王乃是战场上出了名的无赖不要脸,说好听些叫智计百出,说难听些就是阴险狡诈、反复无常!” 戴权小声说着,又看着太后笑,“太后娘娘是最知道的。” 说着,前殿太上回头找戴权,戴权忙告辞跑了出去。 太后便笑着跟黛玉低声说东王的闲话:“早先太上不是看上了东王的大闺女做太子妃么? “东王不乐意,便派了人出去散步他自己闺女的谣言坏话。太上气得头疼了三天,怎么想都不知道该怎么破这个局。 “最后没辙,把东王叫进宫来大骂,问他是不是拿他这个主子当敌对的蛮族首领了。东王这才收了神通,乖乖把闺女嫁进来了。” 所以,并不是东王卖闺女,说到底还是太上做事不地道。 黛玉腹诽不断,收了笑意,却扬着嘴角,又靠进了太后,低声问:“太后,我可能求个恩典?” 太后奇怪地看她:“什么恩典?你说来听听?” “我的婚事,太后做主便好,可万万不能让太上给我指婚!太后可能答应我?”黛玉歪着头,认认真真地问。 太后恍然,嗔了黛玉一眼,自己想想,也觉得感慨,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时外头有人进来拜见,太后只得再端起和蔼笑容来。 好容易等这一波人散了,太后立即便令人去请了太上来,催他:x33 “咱们这就去大明宫吧?我去皇后殿里歇会子,你去皇帝那里,跟儿子说说话。你也躲躲懒,也让他们少烦皇帝些。” 太上抬头看看一边偷笑的黛玉和探春,不由便笑:“好罢。我原还想等着东王来了,先说几句话再去。 “罢了,到底也没什么可说的。过去吧,过去一起说。” 因让人去东王府里传一声,省得他空跑一趟太极宫。 一行人带着各自的礼服大衣裳,慢慢起行,去了大明宫。 这时才刚未正。 昭明帝听说太上竟这样早便过来了,忙要迎出去,却被太上派了人来止住,让他就在御书房等。 这一行人兵分两路,太上去了御书房,太后则带着黛玉和探春直奔坤宁宫。 万皇后惊诧万分,忙命人大开中门,自己也穿戴好了,带着一众在她跟前奉承的内外命妇,浩浩荡荡迎了出去。 轿辇一落,万皇后亲自上前搀扶。 太后却笑着让她往后站:“快算啦!你穿着大衣裳,又带着凤冠,这地上还有积雪未化,小心滑倒了!” 自己则扶着探春和紫鹃的手下了轿辇,回头又叮嘱黛玉:“你慢些,看着脚下。晴雯,扶住了你们郡主!” 内外命妇见太后这样明显的亲疏对待,不由得彼此对视、打起了眉眼官司。 尤其是皇后的嫂子、礼部侍郎万扶的夫人狄氏,当时脸上便不好看,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黛玉看了半晌。 万皇后却不在意,含笑请太后进去:“这么些年了,母后嫌弃,从不肯到我这里坐坐。 “今儿好容易您赏脸过来,还不让儿媳伺候。赶明儿人家该说儿媳不孝顺了!”x33 “谁这么说,你就打她的嘴!” 太后一脚踏进坤宁宫,便放开了探春和紫鹃,意思意思扶了程倩,跟皇后说笑: “我跟太上在太极宫逍遥自在,让你们小两口两边跑着给我们请安问好的,我早就心疼了。 “何况大年下,你忙得什么似的! “我都没赏你辛苦,若是竟还要挑你不在我跟前立规矩,天下还有比这更刻薄的婆婆吗? “我可不是这样人!谁要是敢说这等话,那不是指摘你,那是污蔑我! “你看太上和皇帝,肯跟他罢休不!” 第354章 我替昭庆挑女婿 一众命妇都知道太后的赫赫威名,哪一个都没想到太后竟这样替皇后说话、为皇后撑腰! 此时,众人已经给太后道了万福,黛玉和探春也给皇后行了礼。 狄氏心里惊喜,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上前笑道:“都说这世上的婆媳难相处,这话竟是胡话!筆趣庫 “瞧瞧咱们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竟是亲母女一般!太后娘娘就差把皇后疼到骨头缝儿里去了!” 两句话说得众人直起鸡皮疙瘩! 连黛玉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是谁?当着这么多人精一样的诰命命妇,这么肉麻谄媚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程倩一眼瞥见,心下知机,便笑道:“若说会说话,还是礼部侍郎夫人会说话!” 哦!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嫂子! “母后请上座。”万皇后耳根子直发烫,却也没法子,只得假装听不见,只管恭敬有礼地伺候太后。 太后忙摆手:“我这些日子在宫里软枕软榻坐惯了,万没料到今儿的轿辇这样硌得慌。 “你在这里跟大家伙儿说话,我到后头去躺躺,直一直腰。” 万皇后一惊,忙问:“太后腰上不舒服么?可要让太医来瞧瞧?” “那倒不用。”程倩笑着拦道,“小孟就在后头,让她给太后捏一捏捶一捶也就是了。” 万皇后一脸的忧心忡忡。 黛玉见状,悄悄扯了扯程倩的袖子,低语两句。 程倩了然,笑着也往皇后跟前走了两步,凑近些,低声道: “今年往延嘉殿的人太多,太后躲到甘露殿,谁知人更多。二圣不耐烦,这才来了这里。 “偏劳皇后娘娘,且去应付那些人。让太后去后头清清静静地歪一会儿便是。” 万皇后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好笑,回头看一眼众命妇,也是一笑,假作一本正经地叫了孟姑姑来吩咐: “既如此,孟姑姑好生给太后瞧瞧腰。申时末咱们就要往麟德殿去,到时候太后还没好起来,我可拿你是问!” 说完,又跟程倩相视一笑。 接着把目光挪向黛玉和探春,上下打量片刻,含笑向太后道:“母后去躺一躺,点一位妹妹随行伺候,另一位留下给儿媳这里增增色,可好?” 太后挑了挑眉,眼神在黛玉和探春脸上转了个圈儿,笑了起来: “听见了?你们嫂嫂要伸量你们两个,我这当婆婆的自是不能拦着! “你二人都留下吧。 “我有小孟伺候也就够了。” 说着,竟是把黛玉和探春都留了下来,自己带着程倩、孟姑姑和紫鹃,大步流星就去了后殿。 黛玉和探春相对苦笑。 得,她们俩想出来的好主意,倒是的确让太后躲了懒,却把自己二人都撂在了坑里。 自作自受四个字,形容这个景儿,简直是恰恰好。 但在万皇后这里,“嫂嫂”二字落在耳中,简直是天籁一般! 当下笑得花儿一般,一手一个拉了两人,对众诰命亲口介绍:“这便是太后娘娘最宝贝的两个姑娘家。 “这是昭庆郡主,本姓林,乃是先文安侯林公的独女。 “这是义敏县主,咱们太后亲口下旨,跟了她老人家姓陈,最是识大体、明事理的!” 众命妇此刻自然要凑趣,便有人笑着拿帕子掩了口:“哎哟哟!这样鲜嫩的姑娘,可真是馋人! “皇后娘娘快说说,可都许了人家?” 黛玉和探春都红了脸,忙低了头。 万皇后看着她们的模样便笑起来,冲那人竖着大拇指夸她:“你算说到了点子上了! “我们义敏倒是有人来求了,太后也勉强点了头,只是不舍得女儿,所以要在家里再留两年。 “至于昭庆,别说太上和太后,便是皇上,也疼惜得很。如今死活不肯让人提‘议亲’二字。https:ЪiqikuΠet “只是我这当嫂嫂的却知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你们可都帮我打听着,若有那模样好、性情好、家世好,还得对我们昭庆好的小郎君,可一定要跟我报一声! “我得替我们昭庆妹妹,先都占下!” 众人哄堂大笑。 林黛玉低着头,一声不吭。 万皇后便拉她的手,笑道:“大年下,我们说笑,却也是要郑重对待你的终身大事的意思。你可别多想。” 黛玉憋一口气,让自己红了脸,细声细气地表示:“皇后娘娘好意,臣女怎会不识好歹?” 嗯,也就是说,并没有要赖在宫里死活不肯往外嫁的意思。 万皇后对这个表态极为满意,笑得越发亲切。 又忙问她们过来冷不冷,又命给她二人的手炉换了新炭,又命人给她们端热饮子。殷勤得比亲小姑子还要夸张了! 众命妇相顾讶然,却又都意味深长地笑,眼神却都飘向了坐在仅次于万皇后的四位长公主。 人群里又有前次在宫门夹道里与黛玉争道的工部侍郎和光禄寺少卿两家的夫人,二人眼中也闪过忌恨。 通宜长公主是最喜欢掐尖的,见状便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莫要本末倒置。 “昭庆郡主乃是荣国府贾氏的外孙,自有贾家替她操心。 “倒是我们家寿昌,还有几位亲王家的女儿,那才是你正经的责任。 “你是我家的儿媳,可不是她林家的!” 众人的笑声顿时小了许多。 当着如许多人,万皇后被噎得脸都青了。 但大好的日子,总不能真跟长公主吵起来,万皇后素乏急智,此刻竟只会咬唇。 黛玉心里叹气。 可话题是在说自己,探春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这时候若与通宜长公主为这种事呛声,实在不妥。 心里琢磨着,便稍稍抬了头,往人群中一溜。 一眼便看见正端着茶盏看向自己的恪谨王妃。 太好了,自己人。 黛玉轻轻眨了眨眼,便再度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恪谨王妃手里的茶盏放下,脸上挂笑,闲闲开口:“皇后娘娘乃是天下母,天下哪个姑娘家的婚事,竟还有不许她操心的道理? “至于我们宗室家的孩子们——阿弥陀佛,咱们做父母的还活得好好的,自己好好替自己孩子相看去,做什么要推给皇后娘娘?” 通宜长公主被这几句气得沉了脸,刚要发火,却听见恪谨王妃接着笑道: “我家的女儿只有我自己知道,明儿挑女婿的时候,得挑个什么样儿的才能小两口儿不打架,可唯有我能挑得好!biqikμnět “若让皇后娘娘挑,万一她挑差了,那我是接了赐婚,还是违抗凤旨? “长公主,你舍得你寿昌,我们可舍不得我们的闺女!你自说自己的,莫要带上我们!” 第355章 真和亲还是要敲打 有你来,有我往,宗室们真真假假唇枪舌剑着,终于令万皇后缓了一口气。 苏虹觑着众人不注意,弯腰在万皇后耳边轻语两句。 万皇后深点了个头,继续笑着看众人“闲谈”。而苏虹遣了一个小宫女,匆匆跑了出去。 过了不一时,外头热闹起来,听着便是一群小姑娘正在说笑。 万皇后立即笑向黛玉和探春道:“这是寿昌她们回来了。她们来得早,不耐烦听我们说话,本宫就让她们出去逛了逛。 “你们小姑娘家说得来。正好,两位妹妹带着她们去后头见见太后,然后去偏殿自己玩吧。 “一会儿要走时,我再让人去叫你们。” 竟是这样就放过自己了? 林黛玉心里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自是立即起身笑着答应,谢了皇后好意,与探春大殿门口等着众贵女回来。筆趣庫 不一时,果然出身宗室的寿昌郡主、安昌县主、永昌县主和鸿昌县主打头儿,后头跟着几个才嫁人不久、得了诰封的王孙公侯家的新媳妇,宝钗赫然正在其中。 这群人看见她二人,自是脸色陡变。可还是得不情不愿地一起给她两个行礼: “昭庆姑姑安,义敏姑姑安。” 黛玉和探春也不跟她们多寒暄废话,只微微欠身还礼,便笑着朝鸿昌伸了手,拉着她往后殿去给太后问安。 太后这时候正歇着舒服,哪里肯见这群叽叽喳喳的熊孩子,只命孟姑姑告知说正在小睡,便打发了。 一群人又去了偏殿闲坐。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众人便分成了好几个阵营。 黛玉、探春和鸿昌自是凑在一起低声说私房话。 几家新媳妇也知道身份有别,悄悄地自己聚在一处,说些“天气真好”的废话占着嘴。 唯有寿昌郡主和安昌县主两个人,乌眼鸡一样盯着黛玉和探春发狠。坐在她二人身边的永昌县主和宝钗都是好奇地看她两个。 永昌自是跟她们更熟,悄问怎么回事。 安昌县主咬唇半晌,红了眼眶,带了哭腔低声道:“前天我父亲入宫见陛下,陛下提到我的婚事。 “说咱们几个我最年长,依着北番今年放出的风声,只怕元正朝贺就要求亲,让我父亲预备着。” 永昌张口结舌愣住。 四个姐妹里头,安昌最年长是不错,但她是乐平长公主的女儿,说到底,跟皇家不是一个姓。 而鸿昌和自己则是宗室亲王的女儿,真要和亲,该先轮到自己二人才对,怎么会头一个竟寻上了安昌? 寿昌咬牙切齿:“皇上也跟我爹说了一样的话!但不是北番,而是南蛮!” 说完,又冷笑一声看了安昌一眼,“你别得意,皇上说了,九边几处都在求亲。他早跟你父王说了,让你近期也不许议亲!” 安昌心头轻轻一跳。 看了黛玉三人那里一眼,轻声问道:“那鸿昌呢?还有她们俩?” 寿昌哼了一声,忙又压低了音量:“皇上说,鸿昌饭量太大,和亲出去丢人! “至于那两个,皇上说什么,咱们享了十几年荣华富贵的不出力,竟将两个孤女推出去,也太不要脸皮了……” 竟这样义正辞严! 安昌也咬住了嘴唇。 永昌已经低低地哭了起来:“我娘慌了,求见太后,却被拒了。 “矮了身段去求问太后身边的程姑姑,才知道上回看戏,咱们几个说的话被皇上知道了!” 所以,竟是要给那姓林的报仇不成!? 安昌惊疑不定,忍不住看了薛宝钗一眼,低声问她: “你与那林……昭庆郡主曾是旧识,可知她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让陛下偏宠她至此?!” “我跟她不熟。”薛宝钗先撇清一句,又轻声劝道,“其实,陛下乃是当世雄主,未必肯和亲。 “我虽不知郡主和县主们聊了些什么让陛下不高兴了,但想来,所谓和亲,不过是陛下吓唬小姑娘的。 “各位都是长公主和王爷们的心头肉,哪儿那么容易就送去番夷了?ъiqiku “所谓人心向背。陛下第一要紧需得的,难道不是宗室皇族的忠心么……” 薛宝钗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句几近耳语。 可另外三个听见了,表情终于慢慢地都平稳下来,恢复了从容。 “说的也是。” “薛家姑娘,你如今成了忠顺王伯的世子妃,感觉如何?” “是啊!忠顺王伯府中没有王妃,这些年听说都是一位侧妃掌管王府,你可须向她行礼?” 几个人才放了心,便都转向宝钗,挖苦取笑。 宝钗微微笑了笑,藏起心底鄙夷,轻声道:“自是不用的。世子生母已然过世多年,我上头算不上有婆婆。 “王爷行事,依礼循例。我过门第二天进宫见过太后娘娘,回到府中,侧妃便将中馈交给了我。 “如今侧妃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已经回后院养静。” 寿昌大讶:“怎么?忠顺王府内院,如今竟已经是你说了算了?” “臣妇过门才几天?哪里就是我说了算?不过是萧规曹随,照例罢了。”biqikμnět 薛宝钗志得意满,笑得格外雍容。 寿昌三个人面面相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黛玉三个在角落里,虽然不曾紧盯着那四个,鸿昌却早已探知了所谓的“和亲预告”事宜,一一都告诉了她二人。 又低笑道:“我娘回家抱着我哭,说这辈子万万没想到,我们娘儿俩在京城被人当笑话一般的错处,如今竟成了保全我的法宝。” 黛玉这才明白为什么一说到给自己说亲云云,通宜长公主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的老高、言语带刺。 而恪谨王妃却能气定神闲,甚至还能说出“自己的女儿自己最知道”等语。 敢情是还有这么档子事儿! 黛玉不禁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么大的事儿,我们竟一字不知。” “你们住在太极宫。和亲事毕竟骨肉分离,所以都不敢让太上和太后知道,怕老人家伤感,自是不敢传过去。” 鸿昌县主宽慰两句,目光又闪过薛宝钗,低声道,“还有一件事你们肯定也不知道—— “这位薛世子妃,从延嘉殿请安回去,就四处宣扬,说太后让她伺膳,夸她孝顺,还说什么果然是忠顺王府门风,忠孝两全!” 第356章 我猜到了,可我没有证据 探春顿时皱了眉:“太后虽然让她伺膳,可她什么都不会,只在旁边站了一顿方。 “至于那些所谓夸她的话,太后原话……” 黛玉忙插话拦住:“太后原话虽没那么夸张,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鸿昌的目光在探春和黛玉中间打了个转,心头微动,笑了笑,看着黛玉眼睛,试探道: “前儿宫里传说,陛下亲自到自己的库里给昭庆姑姑寻摸玩器,生怕过年期间我们这群年轻姐儿进宫时,你没的给我们赏赐?” 探春吓了一大跳,急忙摆手替黛玉否认:“可别瞎说!这不是把林姐姐架在火上烤么?!” 黛玉笑着拉了探春的手,却对鸿昌轻声道:“我那里的确打点了不少年下赠给你们的新巧玩意儿。 “这几年陛下和太上太后都赏了我不少好东西不假,可我自己也有许多玩意儿啊! “你明儿来给太后拜年时,记得早些到延嘉殿,我先紧着你挑,可好?” 鸿昌何等聪明,不过息,便想明白了黛玉言下之意,脸色微微变了,但立即强挤出了笑来: “姑姑偏疼我,我可占了大便宜呢!明儿我必早来!”biqikμnět 说着笑着,日头偏西。 黛玉看看外头天色,心中掂掇着差不多了,便叫了鸿昌一起:“我和义敏要去后殿换大衣裳,也伺候太后起身更衣。你也来吧。” 鸿昌自是满口答应。 三个人悄悄去了后殿。 申时末,太后和黛玉、探春都准备好了,便令程倩出去通知了万皇后。 又稍歇了歇,在太后和皇后的率领下,众外命妇浩浩荡荡,一起直奔麟德殿。 再说御书房。 太上和昭明帝原本打算手谈一局,谁知太上还没坐定了,外头便报说东平郡王和曹谕都来御书房谒见。 太上忙命叫了东平郡王进来,昭明帝笑着让陶行简出去找个地方安顿曹谕,让他候着。 东平郡王与太上同龄。只是这些年在海上风吹日晒,虽然年轻时风流俊俏,如今却显得比太上还要年老三分。 只见他一座黑塔一般,也没穿异姓王的大礼服,而是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头上束了黄金冠,腰间横了金腰带。 太上看他这身打扮,又气又笑:“一个东海,竟把你待成了个土财主不成?怎么这样俗气?” 昭明帝偷笑,见陶行简正好回来,便对他耳语几句。 这边东平郡王正色认真地给太上和皇帝大礼参拜完毕,外头陶行简已经捧了一顶墨玉冠和一条墨玉带进来。 昭明帝笑着指指,让东平郡王换上:“东王既爱玄色,不妨用个整套罢!” 东平郡王默然片刻,长揖谢恩,就站在那里,让陶行简给他更换了。 “他们说,你进京时黑灰满面,这是怎么回事?从东海回来,我不记得还要路过煤矿啊!” 太上打量着他的新冠带,满意点头。 东平郡王低头道:“臣,并未从东海直接回京。” 太上和昭明帝都是一默。 东平郡王却不肯马上解释自己的话,而是转向太上,叉手问道: “臣看到了陛下对北静王水溶的通缉令。敢问太上,溶哥儿的罪过,当真绝无宽恕的可能么?” 太上的脸色登时一冷:“他心存反意! “之前皇帝好意,给他家留了几日自首的机会,可他那王妃,竟借机毁掉了家中所有的往来信件!https:ЪiqikuΠet “可惜,他长史早就跟朕坦白过他那大逆不道的念头,还有替他穿针引线的妖道张某,也早就招认不讳! “这等悖逆忘恩的混账,绝不可恕!” 东平郡王扬眉:“既是有二人供词互为印佐,可算是铁证了。怎不见陛下将其党羽同谋一网打尽?” “其实……”昭明帝老实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了太上一眼,又看东平郡王,“北静王长史的供词,只是看守的人草草扫了一眼,并未有确证留存下来。 “至于那妖道,多少年嘴里都没实话,也难十分把他的供词当真。 “溶哥儿有谋逆之心、欺君罔上,这是太上、太后和冯唐老将军多少人亲眼目睹、亲耳听见的,赖无可赖。 “其他的,就要看能不能抓住溶哥儿,让他自己招认了!” 说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低头感慨,“朕与溶哥儿,也算是一起长大,谁知他竟是这等样人……” 东平郡王沉吟片刻,离座而起,郑重抱拳,撩袍跪倒,沉声禀报: “启禀太上、陛下:因太上江南遇刺,那两个斥候却的确是臣下派过去的,所以臣心中十分不安。 “得到消息后,臣将军中上下狠狠整肃了一遍,果然犁出了几个细作,审出了一些要紧消息。 “那时臣还没接到陛下唤臣进京过年的旨意,又怕夜长梦多、消息泄露。思忖再三,便擅自离开了驻地,顺着线索悄悄去了山西。 “那线索果然是真的。 “臣在山西,找到了水溶!” 昭明帝猛地站了起来:“哦?!水溶是生是死?他现在何处?!” “启禀陛下:臣找到水溶的时候,他已经被活活饿死在了煤窑的私牢里!” 东平郡王满面不忍,低声道,“已经皮包骨头了……臣带了他的尸首回来,如今正在臣的家里。” 昭明帝忙看向僵着身子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太上。 鬓发皆白的老人家胡子轻颤,满眼的热泪一点一滴地落了下来,哽咽着骂道: “这个孽障!他但凡怀着一丝一毫的感恩之心,敬畏之心,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爷爷、他爹,那可是英雄一世啊……” 看着老泪纵横的老父亲,昭明帝叹着气,上前去亲自递了擦泪的手帕,又回头问东平郡王: “东王既是从细作手里拿到的消息,想必此事必是外邦勾结了内线所为。Ъiqikunět “东王可查到,与溶哥儿勾结、又害他死于非命的凶手,是谁么?” 听见这个问题,东平郡王脸上的表情怪异起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此人么,我没查到,却猜着了。 “只是,臣没有证据。 “不知陛下和太上,愿不愿意信臣这一次?” 第357章 初二就走 麟德殿大宴排开。 太上皇现场把一众宗室都赶到下手去坐着,生把东平、西宁、南安三位郡王叫到了御阶之下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跟他们亲热地说笑。 这三位里,东平郡王乃是老郡王,是真正经历过杀伐、脸一板便是满身煞气的浴血战神。 而西宁、南安两位,便都是子侄辈了。二人本应跟东王一样镇守边陲,也的确一往西、一往南驻过十来年的军。 但后来边陲安稳,久掌边军也令皇家忌惮,二人便又都回了京。 这些年养尊处优,二人都胖了起来,如今见太上和东王要饮酒,急忙要爬起来给他二人斟酒,动作却没那么灵便,等他们二人立起,太上和东王的酒都喝到第二杯了。 东王便笑话他们:“半辈子没给人斟过酒的人,消停坐着吧!大冬天的,你们再折腾出一身汗来。” 二人脸上讪讪的。 太上看着他二人,一脸慈祥:“坐着吧。你们穆王叔还在军中,还能舞得动铁槊。他不用你们伺候。” 被挪了位置的众宗室也都听见,各自对着眼神。 唯有忠顺亲王,在下头往上看着,露出一个冷笑,转头木着脸看向场下歌舞。 他身后一列乃是旁支宗室。 便有一个远宗的拱火,悄笑着问他:“王爷似是不悦,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得罪了您?” 忠顺王打个哈哈,皮笑肉不笑:“我算老几?得罪我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正不能得罪的,是那几位!” 说着话,下巴朝上一点,然后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那远宗哂笑一声,低声嘀咕:“翻翻史书,异姓王有一个得了好下场的吗? “一群给咱们家看家护院的狗,算个屁!” 忠顺王终于回过头去,正眼看了看他,笑着朝他举了举杯子。 那远宗兴奋地忙双手擎了自己的杯子:“敬王爷!” 对面的朝廷重臣则对宗室中的若干骚动扰攘视若无睹,只管自己等人彼此轻笑着碰杯、致意、闲聊。 唯有愉王满腹不悦。 看看自己前头坐着的几个皇子,黄口小儿!httpδ:Ъiqikunēt 看看自己下手的一众宗室,废物米虫! 再看看正对面的曹谕等朝臣,不识抬举! 眼神最后在跟太上亲热说笑的三王身上打个转,实在没忍住,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昭明帝专心致志地看着歌舞,时不时嘴角扬一扬。 陶行简跪在他身边,在他耳边,时不时低低说上一段话,昭明帝便跟着他的话笑一笑。 “……愉王翻白眼呢!好像是在翻东王他们。” “小曹大人已经被人灌了第六壶酒了……酒量再好,也不能这么喝法……他跟前的菜都没怎么动…… “哦哦!给小曹大人灌酒的都是愉王一系…… “大曹大人急了,亲自去给愉王敬酒了!!!” 昭明帝如常笑着,偏身过去,却对太上皇悄声道: “父皇,曹匡如一个外地官,又是个还没履职的区区同知,让他回去吧? “您瞧瞧,那一群妒忌的,快把他灌死了!一口菜没吃,十来壶酒下去了!” 太上忙转头看时,不由得便皱了眉,手里酒樽不轻不重往案上一扔,扬眉便朝已经喝红了脸的曹谕高声叫他: “匡如!过来!” “父皇不可!他们会愈加嫉恨他的!”昭明帝急忙低声拦阻,“您还记得如海么!?” 东王正在举起酒杯的手立时便是一顿。 西宁、南安二王也抬头看向昭明帝。 太上的脸色沉了下来:“朕连一个能干的孙儿辈孩子都不能宠了么!?” 昭明帝的目光黯然下去。 但此时,脚步已然有些虚浮的曹谕已经笑嘻嘻地到了御阶之下,举手长揖:“太上有何吩咐?” “上来,近前答话。”太上恢复了慈爱,朝着曹谕又招了招手。 曹谕踌躇,看了昭明帝一眼。 昭明帝叹了口气,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可曹谕还是觉得不妥,自己想了想,两边看了一圈,瞧见东王和太上之间的那个夹角,眼睛一亮,撩袍走了过去。 就在御阶之下,东王之侧,仰脸看向太上,笑问:“太上皇,您吩咐?” “你这孩子!”太上见他如此守礼,心底更是疼惜,小声问他,“什么都不吃,肠胃可受得了?” 曹谕笑着点头:“臣心里有数。无妨的。” 太上只得作罢。httpδ:Ъiqikunēt 东王打量曹谕两眼,便问太上:“这小伙子不错。刚才似是在御书房碰上过。这是谁家的?” “哦!他叫曹谕,是现在吏部曹讽的幼弟。聪明机灵,很是投我的缘法。 “你们皇上把他放在江南做县令,我看他做得极好,已经擢了年后去江宁府任同知。筆趣庫 “哦哦!你们几个,还有当年贾演兄弟两个,祖籍不都是在江南么? “他以后就在那里,若有需要照看的,你们只管跟他说!” 曹谕忙对东王三人躬身施礼:“下官曹谕,见过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南安郡王!” “哼!我祖籍那群族人,有出息的没几个,歪门邪道倒是一大堆! “我就不跟小曹大人说了!万一有犯到你手里的,该怎么办怎么办,不用给我面子!” 东平郡王先开了口,一脸清冷地饮酒。 他这一说,那二位也只得都笑着表示:“都是一样。不需照看。” 曹谕立时深谢三人,又夸他们“大义”。 “你听他们的!”太上笑了起来,“谁家家里没几个心爱的晚辈? “你在江南,若是听见他们几家的孩子有行差踏错的,必要先劝着自省。若不听话的,再狠狠法办不迟。” 曹谕陪笑着躬身答应。 太上看一眼担忧的昭明帝,笑着对曹谕道:“你在外头也有日子了,想必家中长辈也思念得紧。 “今年过年,你官位还低,倒还能安生在家。明年而后,差事繁重,朕怕你回不来了。 “罢了,也不多留你了。 “你长兄在这里,你就回去替他尽孝吧。” 竟是亲口放了曹谕回家。 曹谕满面惊喜,忙跪地谢恩,又辞昭明帝时,昭明帝抿唇笑着指指陶行简,再挥手让他退下。 陶行简会意,忙亲自送了曹谕出去。 朝臣一列看向曹谕的目光再也藏压不住,一个个都是又妒又羡。 然而一出大殿,周遭没人,曹谕却轻轻扯住陶行简,轻声道:“江南旧事做得巧妙隐蔽、滴水不漏,那五姓都没这个本事。 “但看今日三王不许我与他们原籍接触,恐未必是因为族人都不争气。 “大监替我禀报陛下,我卷宗已然送到智通大师手里,差事算是已经圆满完了。 “明日跟着大家伙儿给陛下拜了年,后日便回江南去接着查!” 第358章 酒战 昭明帝得了陶行简低声禀报,沉吟片刻,摇头轻声道: “这却不行。太上这样爱重他,年间怕是要宣他去太极宫的。 “你让他不要急,索性在京跟着智通悄悄查一查四王八公,待过完十五再走。” 陶行简轻声道:“郡主托了他,他没查到底,心里正不甘呢。如今端倪送到眼前,怕是坐不住呢。” “坐不住也得坐住!他当自己是神仙呢?那几位都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哪儿有这么容易就能被他查干净?”ъiqiku 昭明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太上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便叫了他问:“怎么了?” 昭明帝忙苦笑着编:“匡如嫌他庶母烦。听说这两天天天逼着他相看,甚至要把庶母娘家外甥女塞了房里…… “匡如一恼,刚才跟陶行简说,要初二就回江宁。 “我这正拦着呢。” 太上一愣,这才想起曹谕乃是家中的庶幼子,蹙蹙眉,低声咕哝:“倒忘了他这个出身……” 昭明帝挑眉:“父皇也想给他相看?” 太上再靠他近些,小声道:“我还打算这几天去你太后宫里多坐坐,多看看各家带进宫来拜年的小姑娘们呢! “只是他若是有个不省事的亲姨娘,日后的相处是大麻烦,只恐好人家都舍不得女儿过去。” “匡如才二十出头,这倒也不至于很急。”昭明帝来了兴致,偏身离着太上更近,轻声问道,“其实我瞧着鸿昌性情不错,您看呢?” “鸿昌倒的确很好。”太上犹豫片刻,咬着牙摇了摇头,低声道,“但是宗室的好孩子,得留一留,看看需不需和亲……” 昭明帝沉默了下去。 “我知道,你前儿吓唬通宜她们,说孩子们要预备和亲。 “可那几个草包,哪怕真去了,不是让人家算计死,就是给咱们惹祸。 “和亲不是只送个女人过去。这个女人得顶上事儿才行。 “若是这么算,除了鸿昌,可真的就只有义敏和昭庆了。”太上紧紧地盯着皇帝。 昭明帝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义敏和昭庆不行!她们是母后看着走投无路才认在身边疼爱。 “我不能伤了母后的心。” 太上眼中闪过失望,但还是坐直了身子,轻轻叹了一声,才低声道:“这个可以再议。” 又振奋了一下,笑道,“至于匡如的亲事,就是你说的,他年纪还不大,也还可以再等等。 “明儿我在延嘉殿,专挑着那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 “再过个三年,匡如必能升任知府了。到时候,他那个庶出的身份,也就无关紧要了。” 昭明帝勉强笑着称是。 一番互动被东王三人看在眼里。 东王低头思索。 西宁王却悄悄碰了碰南安王的胳膊,低声问他:“你家有适龄的么?十三四的,出色些的?” 南王皱眉,大不乐意:“那曹谕毕竟是个舞姬之子,根基太浅。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嫁过去,吃都吃不到一处。” 说着,借着回头打量大殿其他人的机会,侧身在西王耳边嗤道,“那样穷酸,拿碗鸡髓笋怕都不认得!怎么过日子?!” 西宁王忍住笑,忙也低了头端酒来喝,但终究还是惋惜地低叹:“可惜,咱们几家都没有那么惊才绝艳的孩子了!” 南王哼一声:“二甲吊尾的进士,算得哪门子的惊才绝艳?!” “你竟不知道么?”西王惊讶,忙悄声告诉他,“他本是状元的文章,可他那个谕字犯了愉王的忌讳,所以才刷了下去! “太上和皇上都极宠爱他!吏部本来给的是个中县的主簿还是县尉我忘了。 “可一到江南,才华大展,又正碰上太上微服,直接擢了知县。 “如今这还没两个月,听说把甄家二十来年前那女儿的旧案给查清楚了!筆趣庫 “借着这个由头,太上就赏了同知,正五品! “你听说过半年的进士一口气从白衣升到正五品的吗?这位哥儿就是! “你不眼馋?我告诉我但凡有个未嫁的女儿,我抢把这个女婿抢回家!” 南王被他说得心动,琢磨了半天,低声道:“我只一个女儿,还定了亲了,过完年就过门。 “不过,我兄弟家有个小的,九月里刚及笄。她家先前说了一个,但退了。” “这个好!”西王连忙搂了他的肩,低声给他出主意,“过了年,你让你兄弟一家子回祖籍去扫墓……” 东王斜了他二人一眼,又饮尽一杯酒,自己斟满。 下头愉王一系和曹讽等人早已战作一团,敦诚、恪谨两位亲王出来分解,愉王哪里肯听? 没奈何,两个人索性联袂来给太上和昭明帝敬酒。 他二位都不装看不见,他们可管个什么呢? 谁知下头不知何时,忠顺亲王也站了起来,口口声声给朝廷股肱敬酒,却挑了镇国公等人去喝。 这一来,一场混战。 太上看着,有些黯然,轻轻长叹。 紧接着他这一声叹,东平郡王长身而起:“臣在东海数载,算着都已经二十年没在京中过过年了。ъiqiku “如今这些位,竟都不认得了。来来来,西宁、南安,你们也替我介绍介绍!” 拎了一壶酒,绰了个杯子,下了场。 身后还跟着两位各自也捧了酒的胖胖异姓王。 不多时,隔壁命妇一殿便都听说了。 太后拿手帕掩口,呵呵大笑:“东王号称千杯不倒。这是谁,做了什么,捅了马蜂窝?” 急命程倩去打听,必要听个齐头故事才罢休。 黛玉和探春在旁委婉相劝。 万皇后却笑着拦她二人:“既是太后想知道,便去问问也不打紧的。 “兴许,让太后这么一问,他们也反应过来,倒不会闹得太过火了呢?” “娘娘所言甚是。”二人只得放弃。 一时程倩回来,把事情先后都说了一遍,待听说是从愉王一系灌曹谕的酒开始,太后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冷哼一声,强行找了个借口:“哟呵!君前失仪若此么?” 太后立时指着自己桌上的葡萄酒,命程倩:“你拿过去,就说是我赏给东王的,让他放量喝! “今儿他的酒,我给供了!” 竟拱起火来! 黛玉哭笑不得,忙拉了程倩:“程姑姑,话可得缓缓着说。” “郡主放心!”程倩笑眯眯的,“郡主可还记得,前儿郡主和县主嘴馋,要了辽东的烧刀子尝,后来说那个酒不好喝的? “奴婢把那个不好喝的酒从膳房要来,给那帮粗爷们儿去糟蹋去!” 这下子,连探春都把脸捂上了。 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果然是延嘉殿风范! 第359章 放心,昭庆在 隔壁主殿的喧嚣热闹在十坛烧刀子送到的时候,猛地静了一瞬。 黛玉和探春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惊喜,一左一右,悄悄冲着太后挑起了大拇指! 还得说是太后!威名赫赫、手段高强! 人家是烈焰烹油,她这“油”拿将出来,竟止了火,成了釜底抽薪! 然而两人的手还没放下,就听隔壁主殿里,昭明帝轻咳了一声,笑道: “父皇,那是母后赏给东王他们的,您还是跟儿子一起喝这个葡萄酒吧?” 太上抗声:“你这不孝子!就听你母后的话!我尝尝怎么了?怎么了?!” “不行……父皇,掺酒极易醉,您刚才饮了屠苏酒和葡萄酿,这会儿若再加上这个,太伤身了! “——敢情我坐在旁边还让您吃醉了,母后不好怎么着您,都来寻趁我呢?! “明儿大初一,您饶了儿子吧!”昭明帝气急败坏,又听见案几推拉、杯盘相撞的声音。 黛玉听得呆呆的,往隔壁颤颤地伸了纤纤食指指了指,都结巴了:“这是,在,在抢杯子?” 一句话,太后也学着探春的样子双手捂住了眼睛。 万皇后看着她们的样子,心中却是微微一动:“此时此刻,皇子宗室们只怕是劝不动。 “不然,昭庆和义敏妹妹,谁去一趟吧?” 黛玉一听,眼睛一亮:“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这时候正用着女孩儿呢! “不过我跟义敏没在太上膝下长大,心虚气怯,撒不来娇!若有孙女们过去帮忙,是最合适的!”https:ЪiqikuΠet 太后一听,立马放下了手,直接点名:“安昌、鸿昌,过来!” 二人都在丹陛下头母亲身后坐着,上头人说话听不大清,见太后满面急色,忙起身,不客气地直接提着裙子上了丹陛:“皇祖母别急,怎么了?” “你太上皇在隔壁跟皇上抢杯子,定要喝那烧刀子。那酒太烈,你们俩过去帮着皇上些,劝他不要喝!” 太后忧心忡忡。 万皇后的目光在黛玉身上绕了一圈,忙笑道:“昭庆也一起去吧? “她两个都是宗室女,倒不好帮着呵斥东王他们不要胡闹的。”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 这个儿媳可真讨厌! 只是除夕大宴,内外命妇坐了满殿!终究不能不顾及皇后的面子。 “罢了。昭庆跟着走一遭吧。帮着鸿昌些。也悄悄劝劝皇上,太上吃软不吃硬,不要这样生抢。” 太后语重心长。 探春却一脸莫名:太上在您跟前,那次不是吃硬不吃软?怎么到了别人那里,却变了? 而黛玉虽然面露为难,但还是温顺地站了起来,欠身应诺。 万皇后满意地笑笑,刚要再开口说两句,太后却冷冷一眼横过去:“你们莫要耽搁,快去!” 想要一语坐实昭庆跟皇帝只能分属兄妹的话在万皇后嘴边绕了一圈,生生被憋了回去。 这边,三个小姑娘便从御座后绕出去,出偏殿后门,绕过主殿后门,抄近路直接出现在了昭明帝和太上跟前。 安昌和鸿昌依着太后的意思,也不多说,上了御阶,满脸娇蛮不讲理。 安昌一把搂住了太上的脖子胳膊,鸿昌便撸了袖子从昭明帝和太上的手中生把酒樽掰了过来。 “这酒这样好,皇祖母却说,仅剩的十坛都在这里了。我不管,我非要尝尝不可!” 鸿昌说着,一仰脖,一尊酒全倒进了自己嘴里! 恪谨亲王在下头脸色都变了:“你,你这丫头!给我下来!” 黛玉这时候却悄笑着示意戴权,再给太上换了一个酒樽。 顺便在太上案边跪坐下来,先盛了一小碗合欢汤放在太上跟前,又满桌案看看,蹙了蹙眉,换了一碟青笋百合到近前。 戴权会意,眼疾手快,拿了个樽子便又倒了半盏屠苏酒,陪笑着放在太上手边。 安昌还抱着太上的胳膊没撒手,嘟着嘴,且朝黛玉道:“昭庆姑姑,你也不说话!太上生气呢!”biqikμnět 昭明帝这时候已经假假地在额上抹了一把汗,满面惊惧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黛玉笑笑,一把拉住听了父亲的话便要下去的鸿昌,把她按在自己和昭明帝之间也跪坐好了,这才细细地开口笑道: “这是主殿,太上和陛下跟众臣欢庆除夕的地方。 “咱们三个不过是太后惦记太上和陛下,所以遣了咱们来服侍饮食。筆趣庫 “哪里就轮到咱们说话了? “你快好生坐着。我这里负责布菜,你专管斟酒,如何?” 安昌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有心想要让这女人出丑,把斟酒的差事换给她,再撺掇着太上驳她的面子。 可是转念又一想,若是自己管着斟酒,能管束了太上这一晚上不饮醉了,那在太后面前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便能压了鸿昌一头! 当下放开了太上的胳膊,梗着脖子,嗯了一个“好”字出来,便回头从戴权手里接过了酒壶。 太上便瞪了黛玉一眼,低声骂她:“你就是你太后的狗腿子! “她说个什么,你就把你这小脑袋瓜里的机灵主意全撒出来!并不管别人是冬时夏! “这夜宴才开了半个时辰,你便排兵点将,左右都给我埋伏好了!我这个除夕,还能过好了吗?” 黛玉抿着嘴笑,假装帕子擦了擦额角,大袖连带手帕,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朝着太上吐舌挤眼,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这小混蛋! 往日里最喜呈口舌之利,这会儿竟然不说话! 不说话她还能挑衅! 啊啊啊,好恼! 太上被她气得乐,伸手抢了酒樽,朝着底下一举,高声道:“诸位臣工,各位宗亲,来!满饮此杯!” 众臣轰然应诺! 偏殿里。 万皇后大惊:“这,这不是去劝少喝的吗?怎么还满饮了?” 探春也有些忧心:“母后,太上好似是跟他们杠上了。这可怎么好?” 太后却不急,笑了笑,自己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菜,然后放下筷子,也端了酒盏,扬声向下: “各位。这一年,辛苦了。来,我敬大家!” 说着,自己先满饮了一盏葡萄酿,接着笑道,“我干了,你们也要干了才好!” 太后一向不爱出这等风头,今日这是转性了不成? 众命妇心里猜疑着,也忙跟着喝酒。 觑着这个空子,太后笑向探春轻声道:“你昭庆姐姐在,放心吧,太上没得蹦跶。” 第360章 究竟是谁算无遗策 太上在隔壁,正值众臣咕咚咕咚喝酒的时候,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太后在劝命妇们酒。 不由便是一个傻眼! 黛玉这才悄悄靠近,低声笑道:“臣女奉太后懿旨而来,岂有阳奉阳违之理? “只是即便臣女不管,若太后在偏殿,祭出她这两败俱伤的法宝,太上您可舍得她大醉伤身?” 太上语塞,只得再瞪她一眼:“太后都被你带坏了!恃宠而骄!” “遵旨!”黛玉欠身低头,竟小小行了个礼,“太上天恩赐了臣女这四个字,臣女必定遵旨凛行!” 接着便直起身,回头招手叫了陶行简来,“大监,太上夜里不可吃得这样油腻噎人。 “这些鸡鸭鱼肉、点心果子,摆一摆便撤了吧。 “让膳房端一道温胃的汤品,要大碗的。再来两个青菜,一个下酒小菜,尽够了。” 顿一顿,又直起身子隔着鸿昌看了一眼昭明帝的桌案,皱皱眉,“陛下的留那两道果子,剩下的也换了罢。” 陶行简也不管太上和昭明帝瞟过来的不忿目光,立即躬身答应:“是!” 转身照办。 戴权马上往后躲了躲,找了个太上后脑勺看不见的角度,掩着口无声大笑。 太上看不见,底下众人却看得真真的。 今晚冯紫英被吩咐了领队禁卫,把守麟德殿宫门。 刚才昭明帝和太上又都给他悄悄地单赐了酒。 如今正被四王八公家几个相熟的瞧见,死活拉了他进大殿喝一圈儿再走: “往年间两家子往来,都是你爹带着你去我们家吃年酒。今年你爹病着,你又要值守,怕是见面难了。 “快过来,给你伯叔们敬酒拜年——不然你等着年后我们怎么找你的麻烦!” 所以冯紫英也正在底下一团乱里头端着酒杯站着。 虽然隔得远,不知道上头在打什么口齿官司,但是一抬头便看见戴权幸灾乐祸的样子,心知必是太上在林家姑娘跟前吃了瘪,不由得便跟着笑了一声。 笑声会传染。 众人虽然谁都不知道身边的人在笑什么,但是一传二、二传三,大 ъiqiku家便都跟着大笑起来。 太后正不情不愿地端了合欢汤一饮而尽,听见众人大笑,不由一脸懵着往下看。 东王早在人群中精准地一把薅住了冯紫英:“可是冯唐家的小娃娃?” 冯紫英连忙单膝跪地行了个礼:“穆爷爷好!给穆爷爷拜年,祝您老寿比南山、如意吉祥!” 东王笑着把他拽起来:“行!机灵!知道我早烦死了东海,所以不说下半句。” 众人也都哈哈笑起来。 东王却不笑,而是搂了冯紫英的脖子,笑问:“你刚才是臣工中第一个笑的,你在笑什么?”Ъiqikunět 冯紫英看一眼上头,连磕巴都不打,附耳悄声:“刚才我瞧见戴内相在上头偷笑了! “这必是太后派来的三员女将围了太上,釜底抽薪,直接掌了他老人家的酒壶。 “这十坛烧刀子,太上怕是一滴都喝不进嘴里咯!” 东王松开了他,却大袖一甩:“诶~~!大过年的,怎可缺了太上的酒?” 唰地转身,几大步走到御阶下,朝上一拱手:“太上,不欲与民同乐耶?” 说着,一侧身,手握空拳,腕背朝上,竟伸了过去! 太上眼睛登时一亮,谁也抓不住地一跃站起,七手八脚地抱了袍襟,一个闪身让过安昌,小跑着下了御阶。 手一搭上东王的腕子,便仰天大笑起来:“还是老兄弟们最知朕心!” 竟是走下御阶,进入人群,就要拿着东王的酒樽,跟众人喝酒! 昭明帝坐直了身子,张口结舌:“这,父皇!” 黛玉眼疾手快,立即推了鸿昌一把,低声急道:“不许太上喝别人的酒杯!快去!” 顺手把太上案上的酒樽塞在了鸿昌手里,又附耳急速说了几句话! 鸿昌用力点头,片刻都不耽搁,长身而起,提着裙子也跟着跑了下去! 另一边,黛玉的目光急忙转向戴权! 戴权心下一跳,忙也跟了下去! 鸿昌郡主云英未嫁,殿中的男子们,宗室总要给恪谨亲王面子,而朝臣一方自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跟她有什么身体接触,当下便立即闪了一条路出来。 鸿昌顺顺利利便快步小跑到了围着太上的核心圈外。 愉王、忠顺王、东平西宁南安三王,以及零星几个国公、尚书。 “鸿昌郡主?恪谨家的?小丫头,你跑过来掺和什么?”愉王皱紧了眉头。 忠顺王接口道:“正是呢!恪谨?把你家小姑娘带走!成何体统!?” 鸿昌似笑非笑:“忠顺王伯,鸿昌再小,也是太后娘娘的令兵。您敢抗旨,鸿昌一家可没那个胆量!”httpδ:Ъiqikunēt 忠顺王顿时面沉似水,转头去跟别人喝酒了。 才走开两步,却霍然回头,且看她如何对付愉王。 可鸿昌根本就似没有听到愉王说话一般,只是巧笑倩兮地赶上前去,一拿一送,便把太上手里东王的酒樽换成了太上自己的。 太上气呼呼瞪她。 鸿昌登时乖巧极了:“昭庆姑姑说,大过年的,哪能真拦着您取乐? “只是太后娘娘的脾气您知道。所以还是请您用自己的酒樽,喝专门的坛子。 “省得醉了晕了,太后娘娘找别人的麻烦。” 戴权听见这话,醒悟过来,额角上瞬间见了汗,一迭声命人拿了未开封的烧刀子的坛子来。 又悄令人背着大家试了毒,自己亲手抱着,亲手给太上的酒樽斟满。 上头昭明帝看得清清楚楚,松了口气,忙高声命冯紫英:“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替了你戴内相和鸿昌去!?” 冯紫英这才醒过来一般,忙上前从戴权手里接了坛子,轻声请老内相:“您只扶着太上,看着他手里的酒樽便罢。” 鸿昌呼了口气出来,甜甜一笑,退开两步,到了父亲身边,悄笑道:“父亲放心。昭庆郡主算无遗策。” 恪谨亲王哼了一声:“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这是咱们皇帝陛下算无遗策!” 父女两个隐晦地往上看去。 昭明帝在左,昭庆郡主在右,二人均坐得端端正正、堂堂皇皇。 唯有一个尚未反应过来的安昌县主,一脸茫然地坐在最右侧的岸边: 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我是来干嘛的来着? 第361章 随记,你自己留着吧 太上无比开心地大笑着跟众臣饮酒。 一会儿拍拍某个宗室的肩膀,调侃一句:“你这肚子可越来越大了。” 一会儿捏捏某个武将的胳膊,感慨一声:“想当年,朕的上臂可比你这硬多了!” 一会儿又乐呵呵地递了杯子过去让对面的文官碰上一下:“朕还记得你登科的文章,真真地酣畅淋漓、字字珠玑!” 但要说最多的,还是一条胳膊费力地搭在东王肩上,指着面前的人跟他介绍: “这是老牛的长孙,你还记得么?你走的时候他还是个愣头青,现在这腰都弯了。 “这是陈翼家的,叫陈瑞文。哈哈,他小时候你抱过,可大了你就没见着了。 “这是柳家的,马家的,还有老侯家的,老石家的。” 被点了名的,挨着个儿地学着刚才冯紫英的样子,单膝跪地,恭敬地行礼:“太上老主子安,穆爷爷安。” 东王也不客气,受了他们的礼,一面长叹,一面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太上有了年纪,又饮了酒添了三分醉,心肠极软,见这个情景,老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老兄弟们,除了咱俩,都没了。 “我想说说以前的话儿,已经没人能搭上茬啦! “唯有你一个,你还不回来。 “你整治了东海多少年了?怎么就不能换个人呢?非要你在那里?” 东王的目光从眼前一张张酒色掏空的脸上扫过,努力辨认着自己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兄弟们的影子,无果。ъiqiku 半晌,咬了咬牙,东王低声道:“既然太上这么说,那臣这趟回去,再把军中犁一遍,洗干净些。 “就请皇上寻个靠得住的军中将领,去接手吧。 “臣回京来,陪着太上过晚年!” 太上惊喜交加,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好了!可不许你回了东海就又反悔!” “绝不食言。”东王笑着擎起酒樽,举到太上眼前,“臣回来陪着您!” 太上哈哈大笑,极为欢畅,跟他碰了个杯,一口饮尽。然后又伸给冯紫英:“倒酒!” 冯紫英咧着嘴笑:“好嘞!”大大咧咧地咚咚倒过去,酒樽里看似漾满了,实则才小半。 太上老眼昏花也顾不上细查,只看酒已经泼出来了,便一口气再饮尽,然后再伸过去! 如是者三! 东王不由得也跟着燃起了兴致,自是也陪了三杯。 众人见状,忙忙地也跟旁边掌坛的要酒,亦陪了三杯! 这时候鸿昌已经回了丹陛之上,就坐在黛玉身边。 黛玉高高地往下瞧着,忽然蹙了蹙眉,低声跟鸿昌嘀咕:“那个给东王和众人斟酒的,怎么是西王?”筆趣庫 鸿昌的目光也跟过去,果然看见西王正笑着把酒坛递给一个殷勤的晚辈,自己从南王手里接过自己的酒樽。 “哦。西王不善饮。我听我父亲说,外头饮酒时,西王常常逃席的。” 昭明帝也听见黛玉的嘀咕,微笑着也跟她解释:“西王倒不是酒量小。只是他酒后便容易胡闹。 “早年间,他还曾经酒后逞英雄,把与宴的连宗室带武将,都打了一顿。” “都?”黛玉睁圆了眼睛,极为惊讶,目光在西王那肥硕的身材上上下下扫了一整圈,“那可真是盛况!怎地没听人说起过?” 昭明帝捋着胡子笑:“各家都被打了,谁脸上也无光。怎么会肯说出去? “所以现在各家自己都假装忘了,孩子们更是无从知晓。你从哪里听说去?” 黛玉若有所思。 “你父亲的随记上可能会有。”昭明帝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黛玉身子一颤,轻轻地抿紧了嘴。 昭明帝斜了一眼她紧绷的肩膀,弯了弯唇角,又道:“留着吧,当传奇古记,自己翻着玩,也不错。” 黛玉垂眸看向自己不自觉握紧的双手。 皇帝这是在逼她交出来?还是真的不在乎,让她不必纠结? 膳房的人忽然来了,鱼贯上了丹陛,将太上和皇帝的两个食案都换了热菜热菜来。 “朕要整肃朝堂,其实用不着那个。”昭明帝示意陶行简给自己盛了碗汤,喝下去,舒服得叹了口气。 待膳房的人退走,又接着道,“只是你若要把你父母的案子都查个清清楚楚,你父亲的随记想必还是有用的。 “不用给朕。给智通大师就好。” 这就是明旨了。 黛玉不敢违逆,欠身答应:“是。开了年,臣女便给大师送去。” “嗯。不用怕。智通对你父亲印象很好,不会乱来。” 昭明帝再安慰她一声,便笑向鸿昌,提高了声音:“鸿昌安昌,差不多了,去接太上皇回来歇一歇。” 二人忙答应着起身,笑吟吟地下了丹陛,排开众人,一左一右拖了太上回高台: “您不回去,大家都不敢坐。且歇歇,吃两口菜,看一回歌舞,再饮不迟。” 太上这时已经半醉,脚下虚浮,自己也怕太后担心;在两个孙女辈的服侍下,心里又熨帖;便从善如流,回了自己案前。 黛玉早盛了一碗汤搁在他跟前,微笑劝饮:“今儿这汤好,清鸡汤的底,没有杂肉,泄了蛋花、剁了碎菜而已。 “臣女刚才偷喝了一口。膳房巧思,还点了醋,放了胡椒,微酸轻辣的,最解酒开胃了。您尝尝!”biqikμnět 听她这样温言解说,太上只觉胃口大开,忙接过去喝了一口,果然舒服,一碗喝完,又喝了一碗。 然后便自己伸筷子吃菜,更见香甜。 黛玉见他如此,忙回手便从昭明帝的食案上端了一碟枣泥山药糕过来:“太上试试这个!我在家时最爱吃了。” “哦?朕虽不爱吃甜的,但冲你这句话,那就试试。”太上笑着吃了半块。 黛玉笑道:“其实枣泥做好了并不腻,一股清甜,最是温脾。加上山药养胃。这一品点心,其实算是药膳。 “孟姑姑在我家时,绞尽脑汁给我养身子,这个点心是最温补的,所以我常吃。” 太上笑着点头:“原来如此。”不知不觉,一块吃完,竟然又夹了一块,慢慢地嚼。 戴权站在太上身后,早已笑开了花,悄悄地冲着黛玉伸大拇指。 御阶之上,人人都松了口气,都露出了笑脸。 恰在此刻,离御阶最近的桌案之后,东王的脸色却渐渐发白发青。 紧接着,一口血箭,喷在了地上! 第362章 毒名精卫 异变陡生,一场大乱! 太上先惊得猛地站起,高声呼喝着“传太医”,自己亲自往御阶之下跑,还险些摔着,忙到了东王身边,便要抱起他来! 黛玉一惊,忙推一把鸿昌。 鸿昌早已看呆了,此刻惊醒,忙尖声大叫:“太上不要碰!”Ъiqikunět 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起来,直直跑下去,扑过去一把抱住太上的腰,死命地往后拖,口中大叫: “东王是中毒还是旧疾尚未可知!万一是中毒,太上有个沾染,东王醒来,只怕会觉得百死莫赎! “如今众目睽睽,太医来看,自是立即便知端的!太上再心疼,也请耐一耐性子!” 那边昭明帝已经站了起来,面沉似水:“冯紫英!” 冯紫英高声应喝,伸手便拽出了腰间的长剑,厉声传令:“围住大殿!请各位大人们都不要动!” 昭明帝身前和太上周遭顷刻间便多了十数个侍卫! 黛玉目光犀利,迅速在众臣面上扫过,待到西王时,忽然顿了顿,然后才看向南王。 而此时西王满脸惊惧,直直地看着眼前案上的菜,忽然一掩唇,咳了一声,一口血喷了满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镇国公的长孙,一等伯牛继宗惊恐地大叫起来! 冯紫英寒声厉喝:“君前失仪!牛伯爷,你不要命了吗?” “我不要命?东王和西王倒都恭顺,可不一样命在旦夕?”牛继宗疯了一样,双手乱挥,癫声大叫,冠歪发散。 昭明帝高高在上,负手而立,闻言挑眉一笑:“哦?这是要把东、西二位的事儿,栽赃给朕了?” 这一句诛心之语,顿时令殿上一静。 太上此刻倒在戴权怀里,鸿昌在一旁噙泪服侍。 闻听昭明帝之言,太上不由得心灰意冷,长叹一声,朝着牛继宗的方向伸出手去:“拿下,堵上嘴。这个时候,别让他添乱。” 冯紫英应诺一声,手一招。 立即便有禁卫上前,直接绑了牛继宗,顺手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手巾,塞住了牛继宗的嘴。 正闹着,太医院值守的五六个太医都跌跌撞撞跑了来。 打头的正是太医院正何太医。 见戴权跪在阶前,太上软在他怀里,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忙扑过来要给太上看脉,却被太上推得转了身: “快去看东王,还有西王。” 何太医这才发现东王面如金纸,口鼻见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忙上前先试了鼻息,又按了脉,翻眼皮,银针试了血,闻了气味,色变道:httpδ:Ъiqikunēt “东王这是中了东夷的剧毒,毒名精卫!” 太上一听他竟知道,眼中迸出希望:“你可治得?” “早年间东王刚到东海时,也中过这个,但那时剂量小,所以自己偷偷养好了。他曾来信跟臣探讨过此毒……”何太医转身跟太上解释。 太上急得捶地:“你能不能解?!” “能!”何太医忙道,“能的!东王曾试用过臣研制的解药,没问题!” 说着便忙写了方子,令人去煎药。 太上长长松了口气,眼圈儿一红。戴权忙低声安慰。 昭明帝在上看着,又命:“跟几个禁卫军一起去。有闲散人员靠近,一律拿下。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群臣心里都颤了一颤。 看完了东王,何太医又忙去看西王。 “西王也中了精卫,只是剂量甚微,不碍事的。”何太医安慰一句正吓得全身发抖的西王,命人再去追一剂药即可。 众人这才安心,各自在座位上松了肩膀。 太上也在戴权的搀扶下回了自己案后,顺便又命人把东王、西王二人一起安放到后殿去。 昭明帝看一眼陶行简,陶行简微微颔首。 黛玉却在此时靠近昭明帝,声音压得低低的,唯有昭明帝和陶行简能听见:“搜西王的身。” 陶行简睁大了眼睛。 昭明帝也愣了一愣,眯一眯眼,却点了一下头。 陶行简惊疑不定地回身疾步去了。 “既是东夷之毒,如何会出现在麟德殿上?难道是东王自己带回来的,用在自己身上了不成?” 愉王忽然皱着眉说了一句。 紧接着理国公之孙、一等子柳芳便冷笑道:“那就要看东王和西王是不是能活下来了!” “此话怎讲?”愉王挑眉。 柳芳哼道:“何太医刚才自己说了,此毒他识得。敢问何太医,此毒除你与东王之外,可还有第三个人知晓?” 何太医顿时懵了,张口结舌:“这,自然有……在下探研这等海外剧毒,自是要与同行商议……” “哦?那是哪个同行啊?”柳芳冷笑。 何太医被他笑得脸上紫胀起来,半晌方道:“正是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之子!” 忽然目光一闪,大声道,“此事尚仪女官孟氏也是知道的!她当时正跟着王家姑娘学医,恰好学到解毒!” 黛玉偏头看向昭明帝:“孟姑姑此刻正在偏殿陪侍太后。” 昭明帝即刻命人去问。 一时传话回来:“孟女官说:确有此事。” 黛玉的目光在被捆在原地的牛继宗和柳芳之间慢慢转了一圈,接着看向陈瑞文、马尚、侯孝康和石光珠,最后落在南安王身上。 有趣! 东王和西王中毒,南王平安无事。可闹起来的不是南王,而是八公后人。 黛玉的目光在南王强自镇定的脸上打量许久,这才看向东王和西王的食案。 “既是此毒早已流传出去,那可能下毒的人,就多了。”愉王就事论事,又把嫌疑从何太医身上轻轻摘掉。 黛玉听他们在这里胡猜乱想,不由皱了皱眉,又要往昭明帝一侧偏头说小话时,昭明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刑部,你去查。”昭明帝言简意赅。 黛玉红了红脸,闭口不言了。 殿里有的是专业人士,哪里轮得到她指指点点了? 真是关心则乱! 刑部尚书和侍郎对视一眼,自是立即打着配合开始忙活。 不一时,两个人跟何太医一起,得出了结论:“东王之毒在酒水里,酒樽沿口也有。 “但西王食案上所有物件,都没有毒物的踪迹。” 酒水! 昭明帝脸色大变! 太上的手也抖了起来,狠狠一把,攥住了鸿昌! httpδ:Ъiqikunēt 第363章 一石二鸟 “所以,这个毒,未必是下给东王的……” 昭明帝的目光逐渐变得阴冷、凌厉。 刑部尚书范崇脸上铁青起来,咬着牙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丧心病狂的恶贼!这是谋反!必要凌迟!” 这些就是朝廷官员们的事了。 黛玉下意识地往右后侧退了退,拉远了跟昭明帝的距离,反而挨到了鸿昌身边,跟她一起看向太上。 偏偏就这么巧。 太上刚刚阖了阖眼,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消瘦的颧骨,快速地滑落。筆趣庫 黛玉心里涌上来一股悲哀。 今夜除夕宴,皇帝和太上皇请了这么多人,还特意把东王从东海叫回来一起,就是为了安众臣的心,让他们明白: 虽然帝王有帝王的心术,但从前并肩沙场的情谊不会一笔抹煞。只要大家别乱来,太上和皇帝都愿意给大家一个善终。 可就是有人心里始终揣着恶意,竟把毒药带进了宫。 太上从高高的丹陛上下去,与众臣把臂痛饮,已经算得上是掏心掏肺地向他们表示宽仁了。 可仍旧有人处心积虑、心狠手辣地趁着这个机会,既要毒杀太上,还要陷害东王! 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 太上跟这些人、跟这些人的父、祖,那些血里火里拼出来的袍泽之情,难道是假的不成?! 人心不足蛇吞象。 黛玉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低地咬着牙骂了一句:“忘恩负义、利令智昏、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这话唯有鸿昌和太上能听得见。 鸿昌没做声,只拎了帕子自己擦了一擦泪。 太上却跟着这话也叹了口气,佝偻着腰,摆了摆手,扶住桌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哑声道: “皇帝,这些事,就都交给你了。我乏了,先回去歇着……” 昭明帝定定地看了太上一眼,欠身答应:“是。父皇。” “昭庆、鸿昌,扶我回去。”太上一左一右,扶住了两个姑娘,蹒跚着往御座后头走,“叫上你太后。” 黛玉和鸿昌轻声答是。 走了两步,黛玉自然而然地回头,看着被太上忽略掉的安昌县主,轻声喊她:“发什么愣呢?快来。” 正在僵着不知怎么办的安昌急忙爬起来,提着裙子快步跟上。 几个人刚绕过那屏风,迎面便是陶行简气得没了颜色的脸,乱抖的身子,和手里捏着的一个小纸包。 两边一照面,顿时都愣住了。Ъiqikunět 太上和黛玉的目光最先落在那个纸包上。死死盯住,半晌,黛玉涩声开口:“我竟猜着了?” 陶行简跟着她的话便又是一抖,旋即看着太上,心里一酸,泪落了下来,哽咽道:“是……” 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黛玉疲惫地让他走:“大监去禀报陛下吧。太上这里,我来解释。” 陶行简感激地欠了欠身,飞快地逃走。 黛玉低着头,扶着太上往后门处走,轻声叫安昌:“你去禀报太后娘娘,请她回太极宫陪伴太上。” 顿一顿,又加一句:“不要惊动旁人。” 安昌看着太上已经快要挪不动的步子,深知此刻不是自己争宠的时候,忙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你刚才,猜到了什么?”安昌一走,太上便迫不及待地低声问话。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让陶监搜西王的身。” “你!”太上顿时色变,咬着牙低声喝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若搜不出来呢?!” 若搜不出来,西王一旦缓过来,把这个口风放出去,那昭明帝可就别做人了! 堂堂除夕宴上,两位异姓王中毒吐血,皇家竟然还去怀疑其中一位! 这个举动若说没点子阴谋,谁信?! 再碰上那胆子肥、嘴刻薄的,直接把召三王入宫说成骗局,就为了一举铲除所有异姓王! 到时候,只怕北静王的谋逆之举,也会被颠倒黑白,洗成“乃是皇家诬陷”! 黛玉轻轻咬一咬下唇,低声道:“亡母生前曾有记载,西府流出过奇毒……” 太上狠狠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如鹰:“记载现在哪里?!” 黛玉怯生生地抬头,直视太上:“毁了。” “你!”太上满面怒火,一把摔开黛玉的手,“大胆!欺君!” 黛玉直直地跪了下去:“回禀太上,内涉亲长,不得不毁!虽千刀万剐,林氏女不悔!” 亲、长! 所以,贾府果然牵涉颇多! 太上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整个身子都靠左侧的鸿昌撑着,右手动了动,沉声道: “看在你实话实说的份上……看在太后面上,赦你无罪。只是此事以后不可再提及。起来吧。” 黛玉垂首应是,站起来,顺势便重新扶住太上右手。 戴权和鸿昌下意识地悄悄对视,但看见对方眼中的惊恐,又不由得赶紧移开了目光。 这二位的对话,不论再让谁听见,只怕都要当场晕过去! 太上一脚迈出麟德殿后门,太后紧跟着便也匆匆走了来,探春、孟姑姑等人也都脸色紧张地小跑跟在后头。 一见太后担心的模样,太上忙先强挤出来一个笑容: “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咱们先回去歇着,让他们年轻人去闹吧。” “好好!我正懒得坐这种席!”太后也不多问,笑着挽了太上的手。筆趣庫 两个老人慢慢地走着,各自裹紧了斗篷鹤氅,仰头看着灿灿星空,渐渐地放松下来。 “瞧今晚这满天星的样儿,明天定是个好天。”太后喃喃。 太上嗯了一声,散漫地说:“皇儿有福,祭天祭庙都舒服自在,不冻手。” 太后想一想,又笑起来:“你给我封后那年,咱们去祭庙,元正大雪,差点儿没冻死我! “开印就有人弹劾,说我德不配位。说肖氏更合适。被你直接把折子摔人家脸上了!你还记得么?” 太上回想,也呵呵地笑,摇头道:“你觉得荒谬的事儿,人家未必这么想。 “那位的同窗好友乃是元后的母家兄弟。他这折子根本就不是为了让我废了你,而是为了让你跟肖氏内斗去。 “你们斗个两败俱伤,他们才觉得舒坦。 “一石二鸟。” 第364章 烟火还是要放的 黛玉和鸿昌并肩走在二圣身后,听见这四个字,各自一震。 太上负手抬头,看见夜空,站住了步子,轻轻喟叹:“一石二鸟啊……” “咱们既在明面上,便得永远有当鸟的自觉。别伤心了。那些人又不在乎。” 太后温柔地从后头抱住了太上,把脸贴在他的肩背上,轻声劝慰,“倒是在乎你的人,看见你为了别人伤心,才真要伤心呢。” 太上扯着嘴角,抓住太后的手,嗯了一声。 “天儿这么冷,二圣还是回延嘉殿去喝茶下棋吧?”戴权小心地提议,“听说皇后娘娘还预备了烟花,等到三更天时,一起看了再睡不迟啊!” 太后顺势松开了手,回头吩咐:“抬了轿辇上来。” 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黛玉三个,“别让她们仨走路啊!大冷天的,脚都要冻掉了。” 太上也跟着说了一句:“大过年的,就她们三个,忒冷清了。去把鸿昌的哥哥叫过来。 “哦,还有,等正殿的差事完了,让紫英也来。” 戴权心里顿了一顿,小心又问:“是到甘露殿,还是?” “去你太后那里。甘露殿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太上拉着太后的手,一起上了自己的御辇。 太后也不推辞,也不做声。暖暖和和地跟太上挤在一起,头靠在太上肩上,就跟当年做小宠妃时一模一样。 黛玉三个一路慢慢地走,一路等着轿子。 戴权则小声地吩咐内侍们去传话找人。 探春眼珠儿一转,拉了戴权,悄声说了两句。 戴权喜色一闪,手一拍:“好主意!”又忙再叫了一个小内侍撒丫子跑了出去。 麟德殿正殿。 “朕,是个较真儿的皇帝。 “照理说,这么大的事儿,这么恶心的案子,朕应该当堂断他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筆趣庫 “可你们心里也都有数儿。 “若真要当下便审案写供画押,把所有的共谋、内外眼线都拿下的话,这一宿,众卿就都得陪到底了。 “封印前,朕写了旨意,让大家伙儿好好过这个年。 “看来,朕的旨意是不管用了。 “只是朕也不想如了你们的意。你们想搅合了朕的除夕夜宴,朕就真让你们搅合了? “呵! “来来来,众卿安座! “请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后人都退席回家,闭门待旨。 “南安郡王到后殿,亲手照看东平郡王和西宁郡王。 “剩下的各位,咱们接着奏乐,接着舞!” 昭明帝满目杀气,偏偏又满面笑容,“刚才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许再提起。 “谁再多说一个字,就请跟那各位一样,回府待旨。”Ъiqikunět 底下刚要张嘴的御史台等人,扫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各自又都坐了回去,安静如木鸡。 雅乐再起,舞姬重至。 这一宿,梨园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众臣再度欢笑。 偏殿的内外命妇更是正襟危坐,没一个敢放肆说笑的。 唯有安昌县主,被万皇后叫到了身边,一点一滴地追问都发生了什么事。 安昌好容易机灵了一回,只把“东、西二王中毒并无大碍,太上伤心回宫”说了,其他的绝口不提。 万皇后听了也恼怒起来,咬牙低骂:“本宫费尽心力打点的除夕宴,偏被这恶贼搅和了。 “待查出来是谁,必定要将他抄家灭族、凌迟处死!” 安昌忙奉承:“可不是!陛下和太上本来极高兴的,还夸赞宴席布置得好呢! “可惜贼人狼子野心。娘娘真是辛苦了。” 万皇后听着她不痛不痒的话,也没了心思,恹恹地就要让她下去。 安昌哪里舍得离开高台?忙又悄声道:“不过,太上他们虽然回了太极宫,却未必会这么快入睡。 “娘娘不是还预备了烟火?不如请示一声陛下,还是要放的吧——也除一除晦气!” “烟火不放又怎么能叫除夕?”万皇后心中一动,又觉得安昌可爱起来,含笑让人去问皇帝。 一时朱樱来回话:“陛下说,不仅要放,还要多放一点才好。” 又俯身低声禀报,“大理寺神僧智通来了,还带着江宁知县曹谕。看样子陛下真恼了,这案子非要今夜便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呢。” “这还不恼,陛下不成菩萨了?”万皇后气定神闲,反而开始安心看歌舞。 回到太极宫的一行人很快便正经地吃吃喝喝起来。 有孟姑姑看着,都是些暖胃醒神的汤羹小食。 唯有鸿昌不够吃,摸着肚子嘟囔,说过年都不给吃顿饱饭。biqikμnět 太上和太后都笑得手里棋子撒一地,忙命孟姑姑给她多弄些吃的来。 一时恪谨亲王家的长子忠勤县公来了,见妹妹跟前已经摞了三个海碗时,不由得袖子盖了脸叹气。 丢人。 太上笑着叫了他到跟前,问问学业,问问差事,又问他想不想出京。 忠勤县公眼睛都快绿了:“自是想的!” “咱家就你一个儿子,你想有什么用?母妃能让你出门才有鬼了。”鸿昌百忙之中还抽空说了一句,接着便又塞了一口点心。 忠勤县公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塌下去,苦着脸道:“太上皇救我!” “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不是丫头,总圈在家里算什么?”太上不以为然,指点他道: “你皇叔身边的冯紫英和曹匡如都算能干,但独木难成林,他们都缺帮手。 “你若想出去,就跟他们走得近些。到时候有他们帮着说话,你再跟你皇叔耍个赖,你父母不放也得放了。” 忠勤县公眉开眼笑:“还是太上皇疼惜我们!” 说着闲话,吃吃喝喝,不觉便是二更以后。 忽然外头门响,戴权大喜,忙忙亲自去看,只听见院子里大大咧咧的声音: “咱们来给太上拜年,抢个最早的头香,怎么也得个大红包吧? “——你不要?你不要都给我!我拿俩!哈哈哈!” 太后听着噗嗤一笑:“一听就是冯紫英那个小猢狲!” 太上的眉眼一开,捻须笑了笑。 “你再多拿几个也是应该的。 “明儿娶了媳妇,这些都是私房钱,你多攒攒。 “不然我怕你以后出门吃酒都得借银子。” 曹匡如闲适从容的声音跟着传进殿来,听得太上满面惊喜! 第365章 枝节 太后靠过去笑话太上:“心爱的晚辈都来了,总算高兴了吧?不恼了?不伤心了?” 太上瞪着她恨骂:“普天下没有人比你再会拆我的台了!” 众人都掩着嘴笑。 戴权和程倩、孟姑姑忙张罗着正经排了个小宴席出来。 太上和太后坐在上首。httpδ:Ъiqikunēt 下头男一列,司徒盛、曹谕、冯紫英;女一列,则是林黛玉、鸿昌县主和探春。 冯紫英和探春一抬头看见对方,都是脸上一红,忙各自又低下头去。 鸿昌便拉着黛玉看着这西洋景儿,悄笑不已。 往日里曹谕与司徒盛自是没什么来往,这回虽不算初见,却也是头次坐在一起吃酒,当下便客套寒暄起来。 二圣在上,看着底下的小儿女们,终于都高兴起来,又有了过年的兴致。 这曹谕自是攀谈的高手,不过句话,三个年轻男子便不再称彼此官职,而是喊起了表字。相处得亲亲热热。 又轮着给二圣说吉祥话,彼此斗酒。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都喝得醺醺然了。 黛玉和探春却知道曹谕的酒量远不止此的,忙拉着鸿昌悄声示警。 谁知鸿昌竟也只是挤挤眼不动作。二人便会意过来,合着这两个都在演戏,唯有一个冯紫英是真醉了。 探春实在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冯紫英一眼,别过脸去自己喝酒。 可怜冯紫英早先忙得半死,接着吓得半死,落后急得半死,好容易一切落定,又在大年夜里烛火对佳人,哪里还能绷得住什么分寸? 自是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过了一时,竟一头扑倒在案上,鼾声震天,就此睡了过去! 太上和太后看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太后怕他着凉,忙命人抬了他去偏殿睡,又命看好了炉火、给他盖好了被子。 这边曹谕和司徒盛都无奈地笑起来。 再说几句,看看便是子时。 外头小内侍一路奔进来,喜气洋洋地禀报:“麟德殿那边来说,马上就要放烟火了。皇后娘娘请太上和太后观赏呢!” 夜半更深,二圣其实已经倦了,都有些懒得动,便迟疑着彼此对视。 黛玉却第一个笑吟吟地站了起来:“爆竹声中一岁除。这个应景儿可不能少。 “我还是头一回在宫里过年看烟火,太上、太后,还请指点我一个能看着全景儿的好地方?” 见她这样有兴致,再看探春和鸿昌也是一脸新奇雀跃,二圣又笑着鼓起兴来。 “走!我带你们去!”太后先起了身,扶着程倩和紫鹃的手,往后殿而去。 后殿院中有一处两层的凉亭。 从二楼往大明宫望去,正好能看见半空中爆开的绚烂烟火。 “哟!这个寿桃是新的,去年没有!” “这个孔雀好看!” “什么孔雀,那是凤凰!” “……百鸟朝凤!” 说着说着,太上和太后便开始抬杠。 黛玉等人轻轻地笑起来。 “母后快看!这是个猴儿吧?”探春惊喜地挽了太后的胳膊,把她的注意力拽到自己这边。 太上看了她们一眼,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黛玉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便补上了那个位置,靠着太后的肩膀,娇滴滴软绵绵: “唉,好看是好看,就是远了些……” “那怕什么?”太后忙道,“咱们也拿几个来,就在这院子里放便是!” 一迭声让人赶紧去寻。 黛玉搂着太后的胳膊,低声撒娇:“太后虽不是我娘,却跟我娘一般疼我……” 另一边,太上却带着曹谕和司徒盛回了正殿。 重新坐好,太上看向曹谕,肃然沉声:“麟德殿如何了?” “回太上的话:下午东平郡王进宫时,便已经将北王尸身送去大理寺。 “智通大师查看之后,重新审了张道士一回,又去了一趟北府,跟北王妃谈了谈,最后拿到了一份口供。” 曹谕瞬间切换到严正模式,一字一句地禀奏。 太上眉心一皱:“口供?谁的口供?北王妃的?” “不。是北王妃小心保存了一份忠顺王爷在江南连灭三家的目击 https:ЪiqikuΠet口供。” 曹谕压低了声音,“贾化贾雨村,正是忠顺王爷的帮凶,全程参与,甚至分了许多赃物。 “他回京后便将那些赃物都奉给了北王。 “北王与忠顺王爷不合,便趁机迫令他将事情经过都写了下来。 “口供中列了赃物清单,还有一幅意外逃出生天的某家女儿的画图。” 太上压住心头的烦躁,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当口,竟然再生枝节! “还有吗?” “有。智通大师拿着口供,趁热打铁便去问了贾雨村的话。 “那贾雨村却是个怂包。大师不过三言两语,他便将北王、忠顺王、贾王两家,甚至他所知的边边角角的官吏阴私事,都一一交待了个干净。” 虽然口中说的是嘲讽之语,曹谕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向太上皇的表情。 这贾雨村乃是太上朝的进士,在太上手里贬官,又在太上手里起复,甚至险些在太上一朝侧身八座、执圭为相!Ъiqikunět 可大事临头,这人却不过是个软骨头,半分干系都不肯承担! “这人是王家抬上来跟文臣们打擂台的。他骨头的确不硬,却圆滑得紧。 “王家,北王,甚至四王八公加起来,都缺这样一个正经进士出身的文臣。” 太上声音冰冷,洞若观火,“当初朕同意此人起复,就是看中了他软骨头。” 曹谕恍然大悟。 此人手段高明、左右逢源,便能暂时将四王八公和忠顺王都糊弄着保持平衡。 也正因为他软骨头,所以他并不会彻底倒向这两边的任何一边,而是会在被皇权威慑之时,倒戈一击,彻底将那两派都送入地狱! 如许多年,四王八公招揽的文臣如过江之鲫。为什么太上偏偏挑中了一个贾雨村提拔? 绝不是因为年近耳顺、老眼昏花,而是早有谋算、袖手旁观! “太上烛照万里!”曹谕心悦诚服地叩头下去。 太上皇的脸色缓了一缓,摆了摆手指,低声道:“接着说。” 曹谕忙长跪坐直,正色答:“是!” 第366章 旧案可证 瞧着太上和曹谕都没注意,司徒盛悄悄地从正殿溜了出去。 戴权瞧见,不由大为惊讶,忙也悄悄跟出来,小声问他:“不跟着听听吗?” “听这个干嘛?”司徒盛满脸的心有余悸,“十分恩怨十分纠结,与我十分不相干,我是十分不想听啊!” 戴权失笑:“您倒想得开!” “我这年龄,我这身份,我这经历,别说给皇叔帮忙,我连打杂都不够格儿。 “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皇叔且使不着我呢。我先玩两年,等皇叔心里闲下来,教导我几年。 “过后儿,我是给太子爷打下手的命!”司徒盛笑嘻嘻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 “如今我是托鸿昌的福,所以太上和太后还能多看我一眼。不然,我跟益哥、阿孟他们是一样的!吃喝玩乐罢了!” 司徒益、司徒孟,正是愉亲王和敦诚亲王家的两个儿子。 戴权忙嗔他一眼:“可不兴这么说!都是皇子龙孙,宗室的后人,往后有的是要紧差事得仰仗诸位呢!” 司徒盛嘿嘿地笑着,跟戴权站在后殿门口小声闲聊,彼此恭维,说一些无伤大雅的废话。 后院的烟火放完,太后十分开心地带着黛玉三人说说说笑笑往回走。 大家都是明白人,都装着没发现太上和曹谕、司徒盛的缺席。 待到了正殿,司徒盛和鸿昌兄妹对一个眼神儿,默契十足,忙先命人去叫了冯紫英醒来。 又咋咋呼呼地请了太上和太后安座,几个人不论官爵,只序年齿,从大到小,依次上来给二老拜年。 前头几个个个伶俐聪明、口齿便给,吉祥话说得连字儿都不带重复的,且磕头也磕得实心实意。 二圣在上头乐得合不拢嘴。https:ЪiqikuΠet 哪怕是刚听了一肚子糟心消息的太上皇,也开怀笑了起来:“好好好!有你们这群好孩子,我朝必定江山永固万万年!” 待到最后一个,序齿却该是排第二的冯紫英,只是此时他还迷迷瞪瞪着,便被挤到了最后一个,排在鸿昌后头。 “给二圣拜年!祝太上青山不老,祝太后,呃,如意吉祥!”冯紫英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探春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眼睛。 这个夯货! “罢了。照我看来,孩子们虽然个个都好,但有的须得多习武,有的须得多读书。” 太后笑得拿手帕捂着嘴,对太上道,“这些我却不懂,还是你来给他们布置功课得好!” 布置功课?! 太上立时来了精神,张口令戴权研墨,挥笔便给冯紫英列了个书单子,十几本书,要求明年必得全看完才行! 冯紫英哭丧着脸,举了双手接了书单。 黛玉细看了太后一眼,见她满面疲倦,便暗暗给戴权使个眼色。 戴权了然,轻声劝太上:“眼看着四更,您跟太后娘娘倒有精神,可是三个姐儿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不如就歇了吧?明儿个元正,还有的忙呢。” 太上看看正靠在一起揉眼睛的黛玉和鸿昌,心知肚明,笑一笑道:“我也懒得动了,今儿就歇在这里。” 又指曹谕三人,“你们三个也别乱跑了。老戴安排吧。明儿正好直接去你们陛下跟前伺候。” 又单嘱咐曹谕,“皇帝是个直脾气,又最重情义。此番这样大的打击,只怕他会往偏路上想。 “你这孩子还算个明白人,也有分寸。筆趣庫 “这几日,你常来宫里瞧瞧他,下个棋、投个壶、吃个酒,闲谈一二。解了他的郁气就好了。” 顿一顿,看一眼黛玉,绕在舌尖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太后瞥见,自然知道太上是在感慨:若是林如海还在,昭明帝有好友开解,是最妥当不过的。 只是大过年的,实在不好当着人家孩子的面儿,提及人家冤死的父亲。 黛玉就像没注意一样,只管低头听了安排,辞了二圣,拉着鸿昌和探春回自己殿中歇息去了。 一堂红火,转眼流散。 曹谕迈步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殿上正在轻手轻脚收拾残羹冷炙的宫人们。 义敏县主跟贾家,明面上看着,自然早已恩断义绝。 年节过后开了印,该灰飞烟灭的自然片纸不留。但血脉亲情,当真能无动于衷么? 尤其对于昭庆郡主来说,贾府老太太尚在,她又会如何自处? 一念及此,曹谕不由得回想起昭明帝捏着贾雨村的口供时,那副烦闷暴躁的样子—— “这等软脚虾!竟连十天半个月都扛不住! “这个年,谁都别想过好了!”httpδ:Ъiqikunēt 曹谕垂下眼帘,默默地走了出去。 今夜大起大落,鸿昌强撑着跟着黛玉回了她的寝殿,进门几乎要晕过去。 匆匆梳洗,倒头便睡。 黛玉见她在熏笼上睡得那般沉,便轻声令人不必惊动,又命晴雯仔细守着。 自己这才卸了残妆,好生清理一番,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床上。 小红在脚踏上,听得她呼吸一直清浅,便知她睡不着。揭了帐子一条缝,轻声问她: “姑娘今儿走路多,腿疼了么?婢子给您捶捶吧?” 许久,黛玉才轻轻嗯了一声。 小红进了帐子,先把两角拽好,再给黛玉掖了掖被子,边轻轻捶腿,边低声道: “明儿是姑娘在这延嘉殿第一次见识元正,不知会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姑娘可紧张么?” “这有什么。跟在太后旁边装哑巴便是。”黛玉有口无心地喃喃,睁开眼看向头顶帐子角上的如意玉坠子流苏。 小红看她的模样,低下头,轻声又道:“先侯爷的随记,真的全都交给曹大人么?” “嗯。”黛玉翻了个身,“陛下亲口下旨,岂能违逆?明儿一早,你亲手交给他,让他转交智通大师。 “记得避开甘露殿的人。” 小红答应一声,顺势缓声道:“其实想想也是好事儿。 “外头的案子到底审到什么地步了,咱们都不知道。随记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您总是一个人纠结。 “自从江南回来,您这身子就没有往日里结实了,焉知不知思虑太甚闹的呢?” 黛玉又翻了个身,合上了眼睛:“西王当面给太上和东王下毒,可证旧案。 “父亲的随记已经不重要了。 “智通是聪明人,他会原封不动地给我送回来的。” 第367章 冠 不过是稍稍打了个盹儿,丑时前后,曹谕、冯紫英和司徒盛就悄悄起身,擦了牙洗了脸,整理好装束,赶奔大明宫宣政殿。 曹谕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红木匣子。 冯紫英好奇地探头去看:“什么好东西?给我瞅瞅!” “抄没的禁书。看半行就剜掉两只眼的那种。”曹谕直接把匣子伸过去。 冯紫英赶紧在马上坐正了身子:“我一个文盲我看那个干嘛!?” “冯兄书单子上的书够他读个两三年的,别的就算了吧。”司徒盛笑着抖缰绳,“快着!误了时辰,陛下一旦开始祭祀,咱们就混不进随行队伍了!” 三个人撒马而去。 至于延嘉殿诸位,则是踏踏实实地睡到了卯初。 殿外一应用具、人员都准备妥当了,几乎一宿没合眼的戴权和程倩这才去分别请醒太上和太后。 太上还有些迷糊,坐在床上醒盹儿,眯着眼睛问:“跟皇帝说了?” “是。通知了陛下,今年请安就在延嘉殿。”戴权笑着抱了太上皇的冕服过来,一件一件地给太上穿戴,“陛下高兴得很,说太上和太后疼惜,他和皇后能少跑一处。” 太上哼了一声:“我疼他有什么用!?”httpδ:Ъiqikunēt “大初一的,说这些气话做什么?”太后比太上先起身,此时已经坐在梳妆镜前由紫鹃给她梳头,闻言一眼瞪了过去。 “高高兴兴的,讨个吉利开年,比什么不要紧? “今年不比往年,你可是我的地盘上! “不许你欺负皇儿啊!” 太后一句话比一句话护犊子,最后险些就要指着太上的鼻子说话了。 恰好紫鹃一转身,扶正了太后的头,开始梳理侧面,挡住了太后的视线一瞬不说,还轻轻地扯了扯她的头发。 “哎哟!”太后痛呼了一声,不满地白了紫鹃一眼,然后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把手里正在摆弄的金钗丢回了桌子上,“好好好!我今儿也不发他的脾气,行了吧?” 紫鹃抿唇轻笑,温柔低声:“刚才听见两配殿郡主和县主都起了,商量着要跟二圣讨红封呢。说夜里光顾着拜年,竟把那个给忘了!” “哎哟!还真忘了!”太后被这一说,立即牵走了注意力,忙向太上道,“子时孩子们拜年,咱们俩竟忘了红封赏赐!” 太上刚被太后唠叨得满心郁闷,待听见这个话题,忙不迭跟着拍手:“真是!竟高兴忘了!”biqikμnět 忙吩咐戴权着人去预备:“红封意思意思便罢。几个好孩子,赏赐不可少! “今儿闲了,你去我库里翻几样,悄悄地塞给他们。别让那些不相干的听见,一时嫉妒,又要生事。” 太后这才满意了,笑向程倩道:“咱们这边也这样。不要分了等,六个孩子一视同仁。” 程倩和戴权相对而笑,都点头答应。 这样说说笑笑,梳妆完毕,噙了紫姜,喝了参汤。外头也就传来消息:帝后率领妃嫔皇子,已至太极宫正门。 “还有半刻。”太后一看并不着急,便命把黛玉、鸿昌和探春叫来瞧瞧。 三个姑娘各自按照品级穿了大礼服,腰间印、绶,头上朝冠。尤其是黛玉,冠上镂金二层,九颗东珠圆润生辉。 太后上上下下地看,满意地指给太上看:“瞧我这丫头的这一身,多好看!” 太上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来,回头问戴权:“我记得亲王世子妃与郡主服制相类?” “是。差不多。”戴权笑了笑,没再多说。 照规矩,郡主冠上有金孔雀五只,每只旁饰东珠五颗。但世子妃的金孔雀,旁饰东珠六颗。 太上皱了皱眉,回头命黛玉:“你摘了这冠。”又向戴权,“加急跟尚仪局要一顶公主冠来。” 黛玉等人心头都是一跳,面面相觑,袖子下头不由得捏紧了手。 太上也不解释,摸着鼻子踱开喝茶。 太后却明白过来,抿着嘴笑,招手叫了她小姐妹三个,低声解释: “忠顺王新娶了世子妃,今儿必来的。 “昨儿晚上,你们都是吉服吉冠,没区别。所以大家不理会。 “然今儿个是要穿朝服、戴朝冠的,就显着那位竟比我们昭庆多了一颗珠子!” 所以,太上这竟然就因为不乐意让那位薛氏世子妃压了昭庆郡主一头,便干脆赐了她一顶公主朝冠么? “这。只怕于礼不合。”黛玉嗫嚅着,不知该怎么推辞。 太后笑着一挥手:“太上的话就是最大的礼! “你可别推却! “明儿太上一恼,非要认你做个女儿,定个长公主的封号,我看你怎么办!” 黛玉一手捂住心口:“臣女绝不胡乱谦逊,绝不推辞!” 这要真成了长公主,那和亲的差事,再不愿意,也定会落到自己头上! 公主朝冠送到,黛玉重新梳头戴好。外头这才传来尚仪的声音,请太上和太后升座。 戴权和程倩扶了二圣肃穆上了延嘉殿正殿丹陛之上坐好。 黛玉等三人则趁着这个时间,轻悄地在孟姑姑地引领下,站到了皇子们后头、妃嫔们前头。 贾元春眼看着自己被挤得后退了三个位置,再看清楚站在自己身前的都是谁,脸上不由得便僵住了。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愿太上皇陛下、太后娘娘圣寿无疆! “跪! “叩! “兴!” 尚仪高呼,众人跪拜。 所有人低着头,循规蹈矩。 唯有贾元春,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悄悄地看向黛玉——她的朝冠,竟是公主制式?可为什么她的朝服却是郡主制式? 贾元春百思不得其解,走了神。 连带着,动作也不如旁人流畅,站起来的时候便慢了一瞬。 她身后众妃自是瞧见的。 但昨晚在麟德殿,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一场大乱。 这样要紧的案子,还不定得多少颗人头去填。 谁也不傻,又岂会在这样时候去出那个损人不利己的风头,提及这等微末小事? 可偏偏,整齐划一的队伍里有人出了差错,坐在高台之上的人便看了个清清楚楚。Ъiqikunět 太上的脸色顿时便清冷起来。 第368章 天家机锋 “礼毕!”尚仪高喝一声。 昭明帝笑着朝上拱手:“太上、太后今儿起身早,可用了早膳否?” 太上没做声。 “起早了,还不想吃。”太后看他一眼,忙笑着答话,“你不用挂心我们。 “昭庆、鸿昌和义敏陪着,很是看顾着我们的饮食。 “今儿大事多,别耽搁了。快去吧。” 昭明帝垂下眼帘,躬身称是。 众人正要出去,太上忽然开口:“我有日子没见皇孙们了。 “今儿太子得跟着皇帝到处跑,其他几个都在这里陪着我吧。 “皇子们的母亲也留下照看着,替皇后给太后尽尽孝。” 昭明帝挑了挑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众皇子、嫔妃。 忽然一眼定住。 他也看见了黛玉头上不合仪制的朝冠,和站在黛玉三人身后的元春。 原来如此。 昭明帝回过头去,含笑躬身:“都是儿子想得不周到。早该让孩子们常常来给太上请安聆教的。” 万皇后一脸的想不明白又不敢多问,可一转念便想起自己没有子嗣的事儿,又觉得委屈起来。 怎么这个时候说这件事? 生不了孩子全是自己的问题吗? 陛下多年不近女色,后宫七年无出,这关自己什么事?! 但元正大日子,她哪里敢真的露出戚容? 便只管低了头,一声不吭地跟在昭明帝身后而已。 直到出了延嘉殿,万皇后连太子在侧都顾不上,红着眼圈儿扯了昭明帝的袖子,哽咽问道: “元正头上,太上就这样当着众人嫌弃我没生孩子么?”https:ЪiqikuΠet 昭明帝淡淡地看向她拽着自己的手:“皇后此言,是欲令朕忤逆太上,给你讨这个言语公道去么?” 大新年的,挑唆皇帝不孝! 这是多大的罪名! 万皇后顿时心怯松了手。 昭明帝也不理她,直接自己上了御辇,看她还站在地上自己发呆犯傻,实在忍耐不住,朝下说了一句: “若是皇后不愿意跟朕去一起祭祀,朕可以自己去。” 万皇后一听顿时慌了:“臣妾没有!臣妾只是,只是……” 说着身子便是一晃。 苏虹忙上前一把扶住她,低声快速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万皇后忙跟着便道:“臣妾只是愧悔自己多心,一时愣神。还请陛下恕罪!” 说着便在苏虹的搀扶下急忙上了自己的凤辇。 太子和太子妃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概无闻。 直到御辇起驾,万皇后才悄悄擦了一下自己额角的冷汗,低头看着地上跟着走路的苏虹,感激地道了一句: “亏了姑姑。”筆趣庫 苏虹忙冲她摆手,觑一眼四周,冲她使眼色不令她多说,低声道:“娘娘定定神。今儿您还有的累呢!” 万皇后这才踏实坐回自己的凤辇深处。 后头太子和太子妃挽着手往自己的轿辇处走去,声音压得低低的议论: “太上这是想起了谁?” “父皇刚才往后看,看的似乎不是皇子,倒像是妃嫔……” “……贾氏!” “……贵妃!” 小夫妻两个异口同声,对视一眼,都又拧起了眉头。 昨夜麟德殿之事,两个自是在场。 可有太上和昭明帝的地方,太子从来都聪明地把自己当成个隐形人。 是以他只打听到了毒是西王动的手,就再没往下深究。 这位太子的生母正是昭明帝原配。 昭明帝待众皇子的情分加起来,也不及他待这个丧母的太子深厚。 所以太子一直循规蹈矩,绝不做任何出格的事、说任何出格的话。 朝中文臣武将、勋贵宗室,多少人想往太子跟前讨好使劲儿,也都被太子打着太极敬谢不敏。 昭明帝雄才大略,又正值盛年。他执掌江山至少还有二三十年。 太子若是这个时候便开始打歪主意,那几乎可以预见,年便会被昭明帝寻机拿下。 至于太子妃,虽是太上皇亲自挑选的,端方贤淑、德才兼备。可有一条却是太上皇没料到的:胆小。 太子妃的胆子比太子还小! 如今亲眼看见太上、太后、昭明帝、万皇后之间言来语往,两个人吓得只要往后躲,躲得越远越好! 可一旦发现这交锋的由头竟是从贵妃贾氏而起,小夫妻不禁便不舒服起来。 尤其是,贾氏如今膝下还有一位聪明透顶的七皇子。 “昨夜荣国公府没来人?”太子妃忽然问。 太子点头:“父皇封印前,曾下旨说贾家那两个都且先待罪。他们两家姻亲,也被牵连,让上京自辩。” 两夫妻再度对视,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贾家没来人,那昨儿夜里那一场,就应当与他们无关,那太上怎么会想起来要把贾氏留下?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各自登了轿辇,追着帝后而去。 而昭明帝,早在皇后和太子等离开自己身侧时,便低声吩咐陶行简:“等贾氏出延嘉殿,立即让她禁足凤藻宫!闲杂人等,许进不许出!” 陶行简心中一凛,低头称是。 “还有小七。”昭明帝沉吟良久,才问道,“他在东宫如何?” 陶行简低声禀报:“太子和太子妃都待得周到客气。” 客气?! 昭明帝皱了皱眉,道:“年节期间,东宫事情也多。先把小七送去小二那里。” 二皇子的外家远在陕北,母亲寇昭容性情直爽,倒是个好相处的。筆趣庫 陶行简点头称是,迟疑片刻,又低声问:“老奴刚才瞧着,昭庆郡主的朝冠是公主规制。 “只怕一会儿有人来给太上和太后行礼时,会有闲话乱传出去。” 昭明帝斜了他一眼:“朕正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呢。你倒来找我讨主意!” “是是!老奴糊涂了,这就让人去打听。”陶行简得了昭明帝的明示,立即派了两个机灵的小内侍往回跑向延嘉殿。 延嘉殿内。 太上含笑问了皇孙们的衣食住行,又乐呵呵地把撒娇的七皇子抱在怀里。 然后才看向贾元春,冷冷问道:“我听说,小七虽然号称养在你宫里;这些日子,却一直在东宫跟着他长兄长嫂,是也不是?” 贾元春直挺挺地跪下去,伏地低头答话:“是。 “皇上虽然说了要让臣妾抚养七皇子,七皇子也在臣妾处住了数月。 “如今七皇子虽然在东宫跟着长兄学功课,但臣妾心中,依旧以自己为七皇子母。” 这硬撑门面的说法话音未落,便听七皇子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母亲是吴贵妃! “我的玉牒上没有你! “你不是我母亲! “父皇根本就不想让你养我!” 第369章 皇子们的胆识 这话一出,整个延嘉殿都安静了下来。 贾元春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不抬头,也不做声,只是颤抖着,轻轻地叩了个头,以额触地,便再也不动了。筆趣庫 她不做声,不反驳,便是以静制动。 这般模样,太上和太后反而不好朝她发作。 二圣对视一眼。 太后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别开了脸,慢慢伸出手,站起身来:“这大衣裳挺得慌,你们几个,过来服侍我换身衣裳去。” 离太后最近的杨丽妃和寇昭容忙都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去接了太后伸出的手。 另外一位窦婕妤也明白过来,恭敬起身,跟在太后等人身后,窸窸窣窣都去了后头的寝殿。 正殿里只剩下太上皇、跪在地上的贾元春和五位皇子。 “小七啊,你在凤藻宫住了多久啊?”太上慈祥地问七皇子。 七皇子仰头看他:“回皇爷爷的话,四个月零十七天。” “哦?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太上笑起来,伸手把七皇子再往自己怀里抱了抱。 七皇子被这一个亲近的拥抱赋予了更大的勇气,大声说:“因为孙儿在凤藻宫度日如年! “贾贵妃宫里的人都当孙儿是个外人!鬼鬼祟祟地监视我,还打着伙儿排挤我的乳嬷嬷!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们都要告诉贾贵妃!她们甚至连我在太傅跟前背书错了几个字都要跟贾贵妃说! “贾家的人还当孙儿奇货可居!贾贵妃的祖母进宫时,孙儿还没在玉牒上写进贾贵妃名下,她就敢让我喊她曾外祖母!” 七皇子满面仇视地盯着地上的贾元春。 太上皇却慢慢地松开了抱着他的手,顿了一会儿,才又轻声问了一句: “那你又听谁说的你父皇不想把你记在贾贵妃名下呢?” 七皇子气鼓鼓地瞪着贾元春的头顶,哼道:“我的乳嬷嬷告诉我,皇后娘娘身边的朱樱大姐姐跟她说的! “还有,我在太子哥哥那里住着的时候,也听见有两个姑姑这么议论来着!” 太上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把他从怀里抱出去,指了指自己的对面,众皇子身侧那个空着的垫子,让他也坐过去。 七皇子脸上带着一丝忐忑坐好。 太上这才慈爱地笑着看向众皇子,和声问道:“谁能告诉皇爷爷,小七说的这件事里,哪个人做得对、哪个人做得错呢?” 众人迟疑地对视一眼,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七皇子也一脸迷惑地看着太上皇:“皇爷爷,难道除了贾贵妃,还有谁做错了事吗?” 太上笑了笑,问:“小七觉得,贾贵妃做错了?那她哪件事做错了呢?” 七皇子噘着嘴想了半天,哼道:“她放纵自己宫里的人监视我,还放纵她娘家人乱认皇亲!她贪婪!” “哦,贪婪。”太上笑着看向其他皇子,目光逡巡一圈儿,落在了二皇子身上,“小二,你觉得呢?” 二皇子迟疑半天,才道:“贪婪二字,算是诛心之论。 “父皇既然让七弟住进凤藻宫,那就是想让贵妃照看七弟的意思。筆趣庫 “七弟所谓的监视,其实是所有宫人们的责任。 “我在宫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跟随我的内侍宫人,也一样事事都要禀报我母亲的。 “不然的话,母亲对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又从何教导规劝我们呢?这是她们为母的本能和天职。 “七弟,你生母吴贵妃在世时,其实也是一样的。只是那时你年幼,没注意到罢了。” 太上捻须微笑点头:“嗯,说得好。”顿一顿,又问,“那贾家的行为呢?小二觉得如何?” 二皇子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迟疑道:“这个孙儿就说不好了。 “照说,七弟有自己的外家,也都好好的。贾家若是避嫌,只论尊卑,不论亲疏,也是可以的。 “但七弟养在了贾贵妃宫中,贾家愿意替贾贵妃表达一点儿亲近之意,向七弟示好,这也无可厚非。 “毕竟七弟年幼,若是能得到两个外家的疼爱,难道不是更好吗?” 说着,疑惑地看了七皇子一眼,又看看太上皇,声音低了下去: “所以孙儿反而觉得,引着七弟把一件可以往好处想的事儿、却弄得七弟这么恨意满胸的人,反而该拷问一下她的用心……” 太上呵呵直笑,往前弯了弯腰,伸手拍了拍二皇子的肩膀:“不错!你母亲虽然品阶不高,却是个极刚正直率的女子!她把你教导得很好!” 二皇子的眼睛闪闪发亮,笑出了一口白牙:“谢皇爷爷夸奖!”https:ЪiqikuΠet 一见二皇子得了赞扬,剩下的几个哪里还坐得住? 三皇子还没开口,四皇子便抢着说道:“皇爷爷,孙儿认为,皇后娘娘身边的朱樱、太子哥哥宫里的那两个宫女,都做得不对! “不论父皇让七弟住进凤藻宫,还是让七弟去太子哥哥宫里住着,都有父皇自己的用意。 “她们几个不应该揣测父皇的想法,更不应该胡乱说出去! “七弟和贾贵妃本来就不是亲母子,本来培养感情就挺费力的,让她们这么来回一传闲话,不就更费劲了吗?” 太上捻着须连连点头:“嗯嗯!嗯!小四说得也对!很对!” 三皇子等他们都说完,看看七皇子已经惨白的小脸儿,慢条斯理地加了最后一句: “照孙儿看,其实最错的便是七弟的乳嬷嬷。 “吴贵妃没了,七弟又不信任旁人,这位乳嬷嬷便是七弟最贴心的人。 “她若是不在七弟耳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七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哪儿知道这些亲疏远近的破事儿去? “说到底,是吴贵妃给七弟留的这位乳嬷嬷,没安好心。巴巴地挑拨七弟跟贾贵妃生分!” 太上眼中精光一闪,紧紧地盯着三皇子:“小三这话,算是说到根儿上了!” 谁知三皇子并不激动,只是笑了笑,摸摸鼻子,又哼一声:“一个乳嬷嬷算什么根儿? “若说根儿上有错,也是父皇的错。 “吴贵妃没了,小七年纪这么小,他最贴身的人,父皇竟不细细查看人品,由着她们带坏小七,哪有他这样当父亲的?” 第370章 气炸肺的太上 众人张口结舌看着三皇子,说不出话来! 就连坐在后殿,默然听着外头几位皇子说话的太后等人,都愣住了。 已经换了常服的太后和黛玉、探春,没的可换的鸿昌,以及所有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三皇子的母亲:窦婕妤。 窦婕妤涨红了脸,直接从圆凳上跪了下去,可又不敢做声,只得也学着贾元春,伏在地上、叩首无言。 正殿中,太上皇低沉的笑声轻轻地响了起来:“好!小三这话,我下晌见你了你父皇,必要当面骂他一顿!” 三皇子激灵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诟病昭明帝,忙从垫子上爬起来,跪在了地上: “孙儿错了!孙儿怎敢妄议父皇?!” 说着,额上便又急又怕冒了汗,咬着牙带上了哭腔: “四弟刚才还说那几个奴才不该擅自揣测圣意,孙儿竟跟那几个奴才犯了一样的错! “求皇爷爷惩治孙儿!” 太上听着,竟然哈哈大笑,一伸手把他拽起来,摁着他坐到了自己身侧,摸了摸他的头,笑道: “好!既有自己的想法,也能及时反应过来胡思乱想的边界在哪,这就很好。” 说着,揽住了三皇子的肩膀,笑着看向地上越发迷茫的七皇子,“小七啊,你这几个哥哥的话,你听懂了多少?” 七皇子嗫嚅半晌,才低头道:“一大半吧……” 太上慈爱地看着他,柔声道:“小七啊,你生母没了,你父皇再找个人照看你,是应该的。httpδ:Ъiqikunēt “可你生母是贵妃,若是找个品级不如她的,子以母贵,你的身份就不如以前贵重了。 “所以你父皇才选了贾贵妃。 “这不是贾贵妃自己求的,而是你父皇绞尽脑汁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如今你跟贾贵妃几乎要成了仇人,死活不跟她,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皇后年轻,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把你在名下,对她、对你几个哥哥,都不公平。 “那就没别人了。难道你从现在开始,就自己过日子,身边只有一个见谁都得跪下磕头的乳嬷嬷?” 七皇子忽然抬起头来,天真地说:“可我还有小姨啊!她可疼我了! “父皇可以把我小姨接进宫来,封为贵妃,让她做我的母亲,不就行了?!” 太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身子也坐直了,抬起头来看向了远处,半晌,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 本来已经扶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重新揽住了三皇子的肩膀,淡淡说道: “还是你三哥说得对。你那乳嬷嬷就是个祸害。” 后殿里,太后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这等蠢事,吴家也真做得出来! 只怕太上此刻,已经快要气炸了肺了! 黛玉看着鸿昌,轻轻眨了眨眼。 两个人同时低低叹了口气。 太后也没管依旧跪在地上的窦婕妤,抬起了手。 黛玉忙伸手扶住,低声问道:“现在出去?” “嗯。”太后就着她的搀扶站了起来,淡淡说道,“你们也跟着来。” 接着便雍容往外走去。 寇昭容忙伸手去扶了一把窦婕妤。 杨丽妃才不管她们二人,眉飞色舞地紧跟在太后身边走了出去—— 吴家犯蠢,窦家犯忌,寇家胆小!还是自家小四的教导,既不出错,又不出头,正正好! “教训完啦?”太后走进正殿,便立即换了满面笑容,“说了这半天话,渴不渴?” 太上眉梢动一动,回头看着众女眷,也堆了笑出来:“嗯,别说,还真渴了。”Ъiqikunět 程倩等忙重新调配座次,又给众人上了热茶。 “给孩子们端热牛乳来。”太后笑道,“我还记得,皇帝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可比他们壮实!” “那怎么一样?”太上笑着看四个皇子都规规矩矩去了自己的座位,这才朝着下头依旧跪着的贾元春随便说了一句: “贾氏也去坐着吧。” 紧接着又看着太后笑道,“皇帝幼时,四海初定,大家都还提着心。 “所以他们骑射与文章并重,每日里都要打熬力气! “这几个出生时,天下太平。武功师父不过就是走走过场,令孩子们康健些也就罢了。” 说着,瞟一眼几个嫔妃,哼一声,“有些当娘的溺爱孩子,一句‘舍不得’,索性就把习武这条路废了。 “这孩子能长得壮实才怪了呢!” 贾元春咬着牙慢慢地爬起来,膝盖疼得一个趔趄。 可满殿并没有一个人管她。 她只得自己扶着腿,慢慢地挪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深深低着头坐了下去。 而此刻,杨丽妃听着太上的话,脸上顿时一片窘态,低下头去,扭扭捏捏地揉衣带。 寇昭容坐在她下首,险些被这个景儿辣到翻白眼,又怕太上和太后瞧见自己的扭曲表情,猛地转开了脸,险些扭到脖子。 窦婕妤只稳稳地坐着,垂着眸,谁都不看,纹丝不动。 黛玉瞧着这四位,嘴角微微一扬。 后宫众生相,有趣! 太后连看都不看这些妃嫔,更加不理太上的阴阳怪气,只管笑着看皇子们: “来,给孩子们端些肉干乳糕点心来。” 探春见状,忙笑着打岔:“说起来,太上和太后还没用早膳,想必诸位娘娘和皇子也没有。不如这会子便用了吧?” “也好。”太后想一想,便看太上,“你同我们吃,还是回甘露殿?还是等着皇帝祭神完了来请你?” “我回甘露殿。”太上巴不得一声,立马站了起来,“一会儿被那帮来给你拜年的诰命们堵在这里,才烦人呢!” 众人都跟着轻轻笑,站了起来。 太上摆手让她们莫动,顿一顿,又道:“昭庆替你们送吧。” 黛玉心中微动,笑着答应了,提着裙子跟在太上身后。 “你太后换衣裳也就罢了,别人可都没换,怎么偏你换了?脖子就那么脆,一个小小的朝冠都戴不住?” 太上才走下御阶,便不悦地斜了黛玉一眼,质问她。httpδ:Ъiqikunēt 黛玉巧笑倩兮:“义敏也换了嘛!我们俩一会儿服侍太后左右,总不能太后穿着常服,我们俩倒大袖长袍的,多累赘呢!” 太上皱着眉回头看了探春一眼,勉强点头:“罢了,伶牙俐齿的,算你这个借口找得好。” 又问,“一会儿皇帝必定使人来问你的朝冠,你打算怎么糊弄他?” 糊弄?! 黛玉无奈地扶了扶额角:“臣女听太上旨意。” “嗯。这还差不多。”太上这才缓了脸色。 “哦,还有。小七跟你表姐相处不好,如今要给他换个住处,你觉得,他哪个哥哥合适?” 这等事,怎么能问我?! 黛玉哭笑不得:“臣女不知!” “你说什么?朕没听清楚!”太上站住了脚,冷冷地看着她。 第371章 杀了就是 眉霜目雪的太上皇,黛玉不是没见过。 在江南时,她和探春已经被太上皇发过一顿脾气了。 可今次,不同。 太上眸中的冰冷犹如实质。 那里,似是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隐隐的,杀意! 黛玉心里轻轻打了个寒战。 她轻轻地跪了下去,叉手低头:“回太上皇的话,臣女只是个外臣遗孤,得太后抚恤,才得在太极宫延嘉殿侍奉。 “大明宫内种种,臣女一无所知,更愿一无所涉。” 太上冷冷地盯着她的头顶。 过了片刻,忽然回头,远远看向坐在四个嫔妃首位的贾元春,口中却对黛玉道: “朕刚才问你的是,你表姐无能,照顾不好七皇子。 “那么在你看来,哪位皇子的母亲更适合照顾七皇子。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好了再答!” 黛玉身子一震,缓缓抬头,跟着太上的目光看过去,却见贾元春正低着头轻轻揉着自己的膝盖。 所以,太上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自己对七皇子被谁收养合适,他是在问自己,对贾府的态度。 看来,昨晚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且,贾府被供出来,牵涉其中。 这一天,终于来了…… 黛玉仰着头,无悲无喜地闭上了眼睛。 今天是元正,全年最大的日子,大明宫万邦来朝…… 太上和昭明帝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把整件事情发作出来。 所以昭明帝神色如常地走着各种仪式。 可太上一生,性情刚烈、说一不二。若是昨晚曹谕等人已将事情全盘托出告知太上,那他是决然咽不下那口气的! 自己是昨晚救了他一条命的人,他不会把这个气真的撒在自己头上。 可是贾元春就不一样了。 七皇子一事,原本是可以成为太上惩治羞辱贾元春的理由。 可从头到尾问下来,贾元春竟然并无大错! 错的反而是告状的七皇子及其亲外家吴家! 于是,这口气堵在了太上胸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这才有了莫名其妙的问题,和莫名其妙的杀意!httpδ:Ъiqikunēt “回太上的话,皇子幼年失恃,后头该怎么教养,自有皇上处断。 “臣女的表姐年轻不曾生养,没能学会如何养育皇子,是她自己无福,辜负了皇上信任。 “至于臣女……此事上有朝堂礼法,下有皇家规矩,哪里就有臣女说话的份儿了呢? “您便是问一千遍一万遍,臣女也唯有‘不知道’三字可答!求您明鉴!” 林黛玉梗着脖子,眉宇间带着一丝倔强,还有一丝茫然。 太上沉着脸看着她,狠狠咬着牙。 过了许久,才哼了一声,沉声道:“我朝的规矩,姑娘在闺阁,是必要学管家、会管家的。 “娘家有大事儿的时候,要紧的姑奶奶,哪怕出嫁了,也要回娘家问上一二。 “你如今侍奉太后,领着朝廷郡主的俸禄,戴着朕赐给你的公主的朝冠。 “小皇子没了亲娘,后头养在哪个妃嫔跟前儿合适,这么点子小事儿,你竟然连个主意都不敢出,甚至连个声都不吭! “你对得起朕和太后待你的情谊吗? “你对得起皇帝待你的情谊吗?! “没良心的白眼儿狼!” 太上表情凶狠地骂着,手指直接戳到了黛玉的脑门上,力道还挺大,直接把她给戳倒了! 早已屏息看着这边对峙二人的太后等人,这时候才悄悄地放松了呼吸。 好了,太上的火气,过去了。 黛玉痛呼一声,哭丧着脸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我自己心里喜欢窦婕妤。然而二皇子温厚正直,带弟弟最好。 “我今儿头一次见她们,只这么一点点印象,这两难中,怎么可能选的出来? “况且您刚才还说,七皇子应该养在一位贵妃名下。 “这封谁做贵妃,别说我一个外臣女不该置喙,便是您也不大好开口的吧?! “大年下的,我才不送到皇上跟前儿找不自在呢! “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 “白眼儿狼不知道!” 说着,黛玉袖子一甩,直接跪坐在了自己的脚上,竟做出了一副村妇的姿态!httpδ:Ъiqikunēt 太上剜了她一眼:“好好知书达理的闺秀,学个泼皮无赖也学得四不像! “还不快起来!地上多凉!” 旁边戴权忙上前去,心疼地把黛玉扶了起来。 太上又瞪她一眼,却背了双手,缓缓往外走去:“你那句话说得对……” 竟是还要继续让黛玉送他出去的意思! 黛玉擦了一把额角冷汗,勉强朝着戴权挤了个笑,跟了上去。 “你说你表姐辜负皇恩、没有福分,这话你算是说着了。哼!”太上重重地哼了一声。 黛玉低头跟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话哪里是说贾元春? 分明是她替贾府的自罪之词! 太上特意摘了出来感慨,正是认同她给的罪名的意思! 两个人漫步出了大殿的门,缓缓下了台阶,又走了几步,太上站住。 戴权跟在二人身后,往两边一看,众宫人内侍立即散开。 “昭庆啊,你说这世上的恩义,到底要怎么着,才能一直维持下去呢?”太上看着远方天空露出的鱼肚白,声音中流露出浓浓的悲怆。 黛玉知道,他这不仅是在感慨贾府,而是想到了四王八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庞大利益集团。 “恩义恩义,你于我有恩,我愿换以情义。 “这中间,最要紧的就是一个愿意。 “有些时候,是施恩的不愿意施了,那继续付出情义的便觉得自己亏了,也就不愿意再付出了。 “有些时候,施恩的施得多了,还情义的还不起。他就不愿意还。 “这两种情形呢,还算好的,一拍两散、各过各的,而已。 “可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吃亏了。 “只要这个念头一出现,那下一步,自然便是伸手去抢。 “强抢。” 黛玉低低地说着,忽然顿住,自嘲地笑了笑,“恩义最难长久。 “因为两边都愿意的时候,太少了。” 太上呆立着,看向东方。 薄云之后,忽然金光万道,一轮红日,豁然升起!筆趣庫 太上嫌弃地回头看了黛玉一眼:“小孩子家家的,装的哪门子酸丁? “不就是碰上了几头白眼儿狼么? “杀了就是!” 第372章 配 太上皇摇摇摆摆,大步去了。 黛玉呆立半晌,也看着刚刚升起的旭日,只觉得全身发冷,悄悄的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原来背后早已湿透。 延嘉殿正殿内鸦雀无声,太后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殿门,静静的等着黛玉回来。 忽然门外响起欢快的声音:“太后!太后娘娘您快来!太阳出来了!快来看,快来看日出!” 太后紧绷着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眼中朦胧一闪,满面笑着,扶着探春和鸿昌的手,真的站了起来: “哦?!我瞧瞧!” 小皇子们争先恐后,几位妃嫔簇拥着太后,一群人果然出了延嘉殿,站在台阶上看向东边。ъiqiku “嗯!好兆头!红日初升,又暖和,又亮堂!” 太阳已经有点高了,阳光有一点刺眼。 太后用手帕遮着,笑得若无其事。 用完早膳,妃嫔和皇子们告退。 昭明帝的人也适时送来消息:东宫今天忙得很,先让七皇子跟着二皇子混几天去。 太后听了,连连点头,又笑着叮嘱寇昭容:“我知道,你是个直性子,一辈子见不得藏头露尾之事。 “只是今儿大初一,有些事儿暂时还做不得。 “你先带小七回去,张罗好了他的衣食住行。其他的,不用你管。 “皇帝和他老子回头自有主张。” 寇昭容恭顺答应,也不多问,也不多说,只看了儿子一眼:“你带着你七弟,莫让人欺负了他。” 二皇子答应一声,牵起了七皇子的手。 七皇子天资聪颖,虽然被教的一肚子阴诡,可再怎样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先前早就被太上皇吓得整个人都僵了。这会儿骤然拉住二哥温暖结实的大手,心里就跟找到了最后的倚靠一样。立马两只手都够过去拽住不说,鼻子一酸,还掉了泪下来。 二皇子迟疑片刻,索性一哈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大了就是不一样。”太后满面慈祥地看着二皇子结实的身板儿,又跟程倩夸了两句,又悄声问,“皇帝是不是还没给这孩子看亲事?” 二皇子分明听见,顿时脸上一红,原本还打算温和点儿别吓着怀里的幼弟。这哪里还顾得上? 抱紧了七皇子,大步狂奔,跑出了延嘉殿! 鸿昌顿时大笑了起来:“哟!二皇子害羞了!” 寇昭容却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讨论儿子的亲事,便只又给太后行了个礼,便温和笑着,跟窦婕妤、三皇子结伴走了出去。 杨丽妃见贾元春也低眉顺目地行礼告辞而去,眼珠儿转了转,便硬拽住了四皇子,落在了最后。 眼看着贾元春出了延嘉殿,这才陪笑着向太后道:“母后容禀,这一年陛下太忙了,宫里什么都顾不上。 “臣妾原说去求皇后娘娘的。可皇后娘娘不乐意管众皇子的事儿,一概都推却掉。biqikμnět “今儿趁着这个话头,臣妾厚着脸皮求求您,给我们小四寻个合适的姑娘?” 太后无奈地看着这个蠢货,问她:“你儿子才十岁,你着什么急? “他前头二哥三哥,一个十五了,一个十三了,人家都不急,怎么就你急?” 杨丽妃撅起了嘴:“那怎么一样? “二皇子虽然尚未开始相看,但寇昭容是西边的人,皇上早就有意从西边儿挑个姑娘给她。说不定便要跟蛮族联姻。 “至于窦婕妤,她什么位份?她配着急么? “再说了,您刚才也听见了,小三那孩子,一肚子坏水儿。平常不言不语,一旦开口,连皇上都想咬两口! “他怎么能跟我们小四比?!中正和平……” 太后实在聒噪得忍不住了,一口喝止:“行了吧!除了小七,这三个孩子,就你教导的小四最没分寸! “你是妃,皇后是后。那个什么朱樱再怎么样,也是嫡母身边的人。她做错了多少事,也该让皇后去处置。 “连我和太上皇都要避嫌三分。 “东宫就更是了! “那是皇帝元后留下的唯一血脉,自幼便战战兢兢长大,从未有过一丝越界逾矩。 “何况,他是储君,于你儿子来说,他是君,你儿子是臣! “他宫里的事情,应该交给他和太子妃去处断。 “只有在他明知有此事,还昏聩护短的情况下,才会由皇帝出面教导她。 “二皇子、三皇子,哪个不知道那几个嚼舌根的奴才混账该杀?他们说了吗? “他们不说是谨守着为儿子、为臣弟的本分! “只有你儿子,大喇喇地嚷嚷! “这就说明,你平素从来不曾教过你儿子这些! “还有脸说人家的位份! “赶紧回你自己宫里去,好好反省反省! “再要作妖,我便赐你十本女诫!” 一顿臭骂,把个杨丽妃臊得无地自容,灰溜溜地拿袖子遮着脸,拽着四皇子跑了。 延嘉殿这才安静下来。 太后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探春见状,亲自上前,站在太后身后,伸手给她按摩太阳穴和肩颈,缓声道:“母后歪一歪,闭闭眼吧。” “不用你。”太后笑着拉下来她的手,仰头看看她,又看看鸿昌县主,“你去你那里挑一挑,看看有没有鸿昌能穿的常服。ъiqiku “你和你昭庆姐姐都这样家常,她这身就太隆重了。” 探春明白太后这是要跟黛玉说私房话,含笑答应,拉着鸿昌去了自己的寝殿。 这边众人都知趣地避了开去。 太后便朝黛玉招手:“过来,这边坐着。” 黛玉抿唇,含着一丝笑,走过去,坐在了太后脚踏上,把头轻轻地搁在太后膝上。 “太后娘娘……” 一语未了,眼泪便滴了下来。 太后叹息着,把手放在她的发髻上,低声道:“没法子了,就只能这样了。” “是。我知道。”黛玉转了转脖子,伏在太后膝上,眼泪横流。 “他们咎由自取。 “太上和陛下都给了他们无数次机会,可他们就是不珍惜。 “明儿不论落到怎样的下场,也是他们辜负皇恩在先!” 太后低头看着哭得两肩都在颤的黛玉,半晌,低声道:“让你外祖母上请罪的折子罢。” 第373章 浓妆 看看日头高升,外命妇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延嘉殿来,给太后磕头拜年。 按说,众人应该跟内命妇一起,先到皇后宫中恭贺新禧,然后由皇后领着,去给太后拜年。 那个前朝通例,乃是没有太上皇的情况下。 太后也不会跟帝后分宫而居。 本朝的情形极特别,礼部勉强给拟了程序,都因为不现实被驳了。 到了最后,就变成了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由着太上和皇帝心血来潮地商量着办,只要时辰上不误了正事儿便好。 从太后的角度上来说,她是最烦拘束的,也最烦应酬那些虚热闹,加上本人性情刚烈了一辈子,眼里不揉沙子。 所以只耐了一年性子,就把命妇的元正谒见,改成了除夕宴上跟大家见一面。第二天元正上午,“亲近”的各家到延嘉殿磕个头吃盏茶,就结束。 这个时间原本也是想要固定下来的。但有资格进太后殿的诰命们,有时候又要顾忌着不能来的那些面子,背着绕着,所以竟抹不开得很。 索性最后太后给了个时辰限定:辰初到巳末,只这两个时辰。 所以眼下辰时将至,诰命们纷纷出现在了太极宫长长的甬道上。 贾府之事,只能囫囵着点,不能往深往细了说。 所以太后只由着黛玉哭湿了自己的半条裙子,便推了她起身回寝殿去净面敷眼。 自己则又换了一身吉服,盘了圆髻,戴了九凤金冠,这才重新上了正殿。 黛玉哭得两眼都肿起来。 所幸膳房送来的新鲜水果点心里,便有暖房培育出来的小黄瓜,晴雯忙捡了一根,切了片给黛玉敷眼消肿。biqikμnět 探春打听着黛玉回了房,刚想过来探问她到底在跟太上打什么哑谜时,便被告知还是要穿像样些的吉服的。 只得重新坐回梳妆台前,又回头看着鸿昌笑:“太后让我给你找常服换了。 “你当场答应的好,可拆了朝服朝冠,却不肯做寻常妆扮,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常服其实穿不成?” 鸿昌只穿着里衣,裹着大氅偎在床上打呵欠:“见外客有见外客的规矩,坏不得。 “往年太后都是穿吉服。来的诰命们也就跟着穿吉服。所以基本上已经算是成了例了。 “不过这例只在延嘉殿。 “等过些年回了大明宫,还不定怎么改呢!” 探春听着“规矩”二字,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了黛玉给太上回话时,莫名其妙提起来的两个词:“无福”“辜负”。 探春只觉得心头一阵不祥的预感来回乱跳。 “你好了么?你好了我再起来。”鸿昌都快睡着了,又往暖和的大氅里缩了缩身子。 探春醒过神来,忙加快了速度,又笑着回她:“你还不快起来先穿上衣服?头发乱了,还要重数,你赶紧的!” 二人都是县主品级,吉服可以换着穿。 鸿昌便从探春那一叠吉服里挑了一件艳色的,又嘻嘻地笑:“我娘不喜欢给我弄艳色的裙子穿。今儿借着小姑姑的衣橱,我过个瘾。” 探春便笑:“那我跟你岔开穿!”便选了一件素雅些的。 蒋姑姑看着自己面前打扮好了的两个小姑娘,眉开眼笑:“真好!花儿一样好看!太后娘娘真会挑人!” 待她二人出来,发现黛玉还没出来。 鸿昌便笑起来:“昭庆姑姑的妆扮一向十分用心,既精致又不反腐,既素雅又不寡淡。 “尤其是舍得用上好的料子做小首饰,搭配着衣裳鞋子,显得格外贵气! “我总说她是怎么有本事打扮得那样好的。 “敢情全靠耗工夫! “我和义敏姑姑妆扮了两个人的时间,她自己竟还没穿戴妥当么?ъiqiku “等我去闹了她来!” 说着便作势要提着裙子往西配殿走。 太后忙喝止她:“快给我站住。大初一的,你昭庆姑姑被太上拿着撒气,吓得什么似的。你让她自己好好缓缓。” 鸿昌哦了一声站住,看着地面,手指颤了颤。紧接着却眼珠儿转着,又笑起来: “太后,您说皇上是不是有千里眼?他怎知太上借了养育七皇子的事由,跟昭庆姑姑较了劲?” 太后嗤笑一声:“皇帝哪来的千里眼?原本就应该是小二带着小七回去才对。 “小七那样看仇人一眼,贾氏必定早就淡了养育之心。皇帝若非知晓了这一条,就不会让小七去跟着太子读书了。 “刚才拜年,我看得真真的,贾氏瞧见了昭庆的朝冠,吓着了,所以失仪,一边行礼一边偷看。可见是嫉妒昭庆。ъiqiku “太上气的是这个,所以才留了皇子们。想借考校皇子的机会,骂一顿贾氏,给昭庆出气。 “可皇上一听太上要留皇子,只怕就想到了小七和贾氏这对儿冤孽。 “可不就让人找着空子来跟这边说一声,让小二先带弟弟,顺便把贾氏先关起来呗!” 鸿昌一愣:“贾贵妃被关起来了?!” “这样要紧的日子,做出这样的事,是必定要禁足的。大年下的,闯祸怎么办?” 太后终于瞧见黛玉出来,便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只满眼慈爱地看着穿了海棠红吉服的黛玉袅袅婷婷走了出来。 鸿昌却惊讶起来,大叫一声:“呀!昭庆姑姑,你化了妆!” 太后眼中怜惜之意更盛,轻不可闻叹口气,却露了个笑脸出来,道:“总也没见你浓妆过,今儿倒好看!” 当下,黛玉细细匀了面,扑了粉,描了眉,胭脂不仅涂了唇、打了腮,还在眼皮眼角上也轻轻按了微色,遮住了哭肿的样子。 只是越发显得娇嫩欲滴、红香玉软了。 “大年初一头一天,好好打扮打扮,给太后洗洗眼。”黛玉含笑说着话,坐在了探春上首。 太后赞许地点头。 外头便有人传:“敦诚王妃携安昌县主,恪谨王妃,通宜长公主携寿昌县主,乐平长公主携永昌县主,……忠顺王世子妃,敦诚王世子妃……东平王世子妃,南安王世子妃,求见太后。” 这么多人的吗? 黛玉不由看向程倩,惊讶地低声问:“这是,早就来了?!一直等着呢?!” 第374章 一个爱瞎打听的人 程倩看一眼太后,悄声道:“自然是的。在偏殿凑齐了一拨儿再进来,磕了头喝杯茶,坐个半刻赶紧走。 “偏殿里再湊下一拨儿。 “郡主还真当太后那么好性儿,由着那些外命妇,逛茶楼大街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黛玉张口结舌,失声一笑:“我还真以为太后肯每年忍耐这一上午呢!” 太后瞪她一眼:“你少说话,回头唇上的胭脂都掉了。” 然后命程倩:“传。” 十数个诰命女子,长幼着次序,恭恭敬敬进了正殿。 黛玉和探春鸿昌忙站起来,闪到侧面。 以通宜大长公主为首,众诰命三跪九叩,正经给太后娘娘拜年,说完吉祥话,这才被叫了“平身,赐座”。 众人都坐下,殷殷勤勤地叙过寒温,又彼此夸奖了一番年轻小姑娘们,这才喝口茶润润喉咙。 既定程序都走完了。 最后时节,通宜长公主十分按捺不住,看着太后的脸色打探昨晚麟德殿正殿的内幕消息。 “昨儿后来怎么样了? “您一走,没半刻钟,皇后娘娘就散了席。 “我说时辰还早,我过来给太上磕个头说会儿话,都不让。直接就把我们都赶出去了。 “那么大的事,就没个说法了?” 太后看着通宜长公主那张蠢脸,只觉得竟跟早起那位杨丽妃有了七分神似。 不由得脱口而出:“什么说法?谁给说法?给谁说法?! “你么? “通宜,日头就在天上,你摸着胸口问问自己,配不配、该不该问这种事?!” 竟直直地把通宜长公主顶到了嗓子眼儿。https:ЪiqikuΠet 敦诚王妃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刚才在偏殿的时候,通宜长公主就抓着自家女儿不停询问昨天麟德殿正殿的情形。 安昌想要搪塞敷衍过去便罢,通宜竟直接揪着自己女儿的耳朵,让她必须事无巨细全都告诉出来。 从小到大,安昌虽不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却也从来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如今这一位仗着自己是长公主,竟直接把自己宝贝女儿的耳朵都揪红了!真是丝毫不把自己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 可是安昌也太怂包。 竟真的把正殿的事都说了! 东王邀了太上从御阶上下去,与群臣同乐共饮,太上险些跟他共用一个酒盏。 可那酒盏上有毒,东王因此中了毒,险些死了! 紧接着西王竟也中了毒! 好在太医能解这毒。 皇上和太上后来都怀疑,东王那个沾了毒的酒杯,其实是因为太上要用,所以这次下毒,根本就是想要毒杀太上,是谋逆! 这样要紧的事,无论如何也应该噤口的事,通宜就这么逼着自己的女儿,当着这么多人,全都说了出来! 敦诚王妃想到这里就觉得眼前发黑。 她还以为,那一场逼问已经是这件事在今天的终局了。谁知此刻竟还有下一折! 虽然早知道偏殿的事情瞒不住,但也不能就这样让通宜全摊到太后跟前,万一再把屎盆子扣到自家头上呢?!https:ЪiqikuΠet 安昌岂不要冤死! 不成! 不能白白的当了包子馅儿! 敦诚王妃逼着自己也端出个笑脸,看着面红耳赤、羞愤交加的通宜长公主,忽然开口: “太后别恼。您忘了么?通宜长公主自幼便爱瞎打听! “我还记得,那会儿各家贵女都刚开始学女红。 “有一回百花宴,通宜长公主便拿着一兜儿绣花针,问出了一个工部侍郎家的女儿身上的胎记在哪里。 “后来大家一起读书。 “通宜又用一块砚台,逼着那一任的内务府总管家的姑娘,把那年太上秋狩的随扈名单给要出来了。 “再后来她嫁了人,还怀着身子呢,只凭着正殿偏殿来回走了两趟,便把那年三甲的履历家底儿全问了出来。 “啧啧啧!当真是了不起呢!” 乐平长公主跟着这话想起了当年,竟呵呵笑了起来,眉飞色舞:“还有呢!我记得那会儿还有藩王。 “有一回是端午节。西边哪个藩王家的世子来着,下场赛龙舟。通宜被人说要拿她跟那世子联姻,要让她和藩去。 “通宜气坏了,就用一百金子买到了他隐姓埋名的那条船,然后命人把那船底凿了个洞!” 众人本来以为敦诚王妃说笑话,便轻笑凑趣,谁知这秘辛竟越听越多! 众人的脸色都跟着一起勉强起来。 通宜涨红了脸,恨恨地扫了还没明白过来的、一脸傻相的乐平长公主,再瞟一眼敦诚王妃,冷笑道: “敦诚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表达一点敬佩之情。 “刚才通宜长公主在偏殿拧着我女儿的耳朵逼问,也没逼问出来什么出奇的私密消息。 “这也就罢了。 “我还以为你只是欺软怕硬,这倒是人之常情。 “可如今看着,您竟还有胆量逼问到太后娘娘跟前!我那闺女可算个什么东西呢?可不是随便您问? “我可太真是佩服你了!”敦诚王妃的眼神里就像萃了冰。 安昌满脸惨白,当即离开座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哭了起来:“我错了!太后娘娘,请您原谅! “可是,我的耳朵太疼了!通宜姑姑差点儿把我的耳朵揪下来!” 太后冷着脸看她们指着对方的脸嚷嚷。 但是听见安昌这么说,不由皱了眉偏头看了一眼。 果然,安昌的右耳通红! 鸿昌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跑了下去,扒着安昌的肩膀细看她的耳朵—— 只见耳垂上戴着耳坠子的地方,已经渗出了一丝血! 不由得呀了一声,忙叫她:“姐姐别动!” 然后轻手轻脚地替她把那耳坠子摘了下来,痛惜地问:“你傻啊?你不会跑吗? “这耳眼儿都拽破了,流血了,又红又肿!不养好了,你肯定不能再戴耳坠子了! “这还怎么出门?大过年的……”httpδ:Ъiqikunēt 太后冷冷地看着通宜长公主,声音平稳:“通宜,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麟德殿正殿之事? “喜庆日子,非要打听晦气事,你是故意想给我添堵,还是,想做点儿别的?必要知道此事结果才行?” 第375章 说媒 此言一出,满殿的人都惊惧交加! 私窥禁中! 这罪名可大可小。尤其是太后竟然还提到通宜有“其他必做之事”。 这话但凡稍微碰上个歪嘴的解释,那就能把整个长公主府搁进去!biqikμnět 黛玉和探春都默默地看着一贯作死却仍旧未死的通宜长公主,不知她今天又要靠什么手段躲过去这一劫。 谁知此刻寿昌郡主却扭扭捏捏地低下了头,脸上红红的,弄着衣带,一副娇羞模样起来。 黛玉诧异地跟探春对视。 这是何意? 通宜长公主略有些尴尬,但还是清了清嗓子,瞪了敦诚王妃一眼,堆了笑向太后道: “您还真说着了! “前儿荣国公府托到了忠顺世子妃跟前,请她探听我们家寿昌的心意。 “他家现今的二房长子贾珏,也就是凤藻宫贾贵妃的胞弟,乃是前科的进士,如今正在翰林院。 “世子妃说,这位的性情是一等一温柔体贴的,品貌也上佳。 “我就琢磨着,若是昨晚的事情最后有个说法,跟荣国公府没什么干系的话,我就见见这孩子,替寿昌相看一二。” 竟是个最合适的由头。 太后眸中寒光一闪,回头找孟姑姑,问她:“你最近上门给荣府老太太看诊过吗?” 孟姑姑有些发懵,想了想,道:“奴婢最后一次去,乃是腊月二十。” “那老太太可跟你提过她那宝贝孙儿的亲事有意寿昌?”太后问孟姑姑的话,眼睛却冷冷地看着底下乖顺坐着的薛宝钗。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太后的目光去看,一眼发现竟是忠顺王世子妃后,心头都有些怪异。 孟姑姑也反应过来,哼笑一声:“半个字都不曾提过。 “这位小公子母孝在身,虽然得了进士、夺情进了翰林院,可这婚姻事,只怕没这么肆意罢?” 通宜长公主脸上表情顿时一紧,皱着眉头回头看宝钗:“薛氏,是谁请你来说合的?难道不是他家老太太?” 薛宝钗忙站了起来,头压得低低的:“这,并不是。 “贾氏二房老爷乃是我姨丈。 “我姨母在世时,我家在贾府住过几年,因对这表弟知根知底,知道必能待郡主好的。 “且姨丈既然能说出口,想必是家里已经商议过了的。 “否则的话,难道竟把王府和长公主府一起戏弄了不成?” 探春听她这话,顿时大怒,冷哼一声道:“贾府二房如今并无主母,又在孝中。贾二老爷本人腿伤未愈,半步不能出府。 “世子妃说是贾二老爷托到了你跟前。请问,他是让谁登了忠顺王府的门,侍妾?管事媳妇?” 薛宝钗略一犹豫,哑口无言。 敦诚王妃眼睛一亮,立即跟上:“是啊!一个姨丈,总不能亲自跟你对面交接吧? “听说你哥哥还出京回金陵老宅了,那也不能去见你母亲啊! “若是管事媳妇这等人,那就更荒唐了!毕竟是亲儿子的婚事,想结亲的又是长公主府,这也太不体面了!” 太后看了气愤的探春一眼,再看一眼正在走神的黛玉,抬眼看向宝钗:“薛氏?” 宝钗再不情愿,也只得实话实说:“我成婚翌日,姨丈派人来送贺礼,捎了一封信,嘱我说合。” “一封信!?”通宜长公主登时不悦,哼了一声,别开脸,“这等没有诚意,再说吧!” 寿昌一听,面露急色,忙去拽通宜长公主的袖子,小声央求:“娘!~~” 乐平长公主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啊哟!这是怎么回事?敢情不是人家探问,是你自己已经看上了?”https:ЪiqikuΠet “早先……世子妃便带我看过……是挺好看的……”寿昌红着脸低着头笑。 探春恼怒地看着宝钗和寿昌,刚要张嘴,却被鸿昌拉住了胳膊,轻轻在她耳边道: “记住了,你姓陈。不姓贾。” 探春深深地吸了口气,咬着牙转开了脸。 黛玉看了她一眼。 探春也在目光恳切地看着她。 黛玉心里轻轻喟叹,只得把身子转过来,面向下头一众心思各异的女人们,笑吟吟开口: “若抛开我外祖母和贵妃的心意,这倒也是门好亲。 “我那表兄心地纯良、斯文知礼,温柔怜下、清高傲节。他日后仕途上,说不得必是个会得罪人的。 “若有长公主帮衬着,我外祖母和舅舅们可就放心多了。 “至于寿昌么,天真直率,喜怒由心,也得有我表兄这样一个软脾气的人,才好包容。 “如今贾家,宁公一支已经夺爵没落,荣公这边两房兄弟里头,唯有这个表兄最出息。寿昌真是好眼力。” 通宜长公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眉梢吊起来,追问黛玉:“我听说贾家去年中了不少进士呢?怎么却说唯有这个哥儿最出息?” “原来通宜长公主不知道?”黛玉看向宝钗,笑眯眯,“世子妃既然受人之托,想必了解得更透彻,不妨你来告诉长公主?” 宝钗不假思索地撇清:“我离开贾府多时,这些细事必定不如昭庆郡主清楚。” 通宜长公主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来说得哪门子的媒?!” “哎呀!姐姐不要埋怨世子妃。她才多大?”乐平长公主抿嘴笑着,半真半假地劝: “像咱们这种,养了女儿,上了年纪,三亲六故的人情走了半辈子,这才敢给人家做媒。httpδ:Ъiqikunēt “世子妃年轻,才成亲三天,她哪儿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好心帮忙而已。 “通宜姐姐别怪她。好歹,她可是带着寿昌相看过了,寿昌点了头,她才……” “什么相看!”通宜长公主顿时恼恨得不行,大声打断,“那不过是街上偶遇!她告诉我女儿那是哪根葱而已!” 又恨恨地看着黛玉,喝道:“你既知道他家底细,便痛快说给我听! “否则,我就当你是跟你舅家串通一气,要来戏弄我!” 黛玉也不生气,好性儿地给她科普: “荣府两房,长房一个长子在外头捐了个县令,一个庶子才十岁出头儿。 “二房长子早夭,遗有一子,今年也才十岁。 “次子便是这位贾珏,乳名宝玉,衔玉而诞。 “还有一个庶出的幼子,如今却跟着他姨娘,因牵扯清虚观张道士的案子,关在不知哪一处的大狱里。 “就为了这个不肖子,我两个舅舅都在家退职待罪呢!” 第376章 一箭好几雕 这门“好亲事”最终以通宜长公主破口大骂“什么破落户也敢肖想我的女儿”,并强拉着嘤嘤饮泣的寿昌郡主大步离开延嘉殿告终。 自然,通宜长公主临走,没忘了恶狠狠剜了宝钗一眼,咬紧牙根痛骂一声“祸害”。Ъiqikunět 这母女二人一走,其他人也趁机起身告退。 太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敦诚王妃,意味深长地留她:“你们母女再坐一坐。” 又冷冷地看向宝钗:“我知道,你那亲亲姨母,因为恶毒害人,被她夫家厌弃,才怏怏病逝。 “而你,把这个仇记在了贾家头上。 “所以,一旦你那混账姨丈糊涂油蒙了心,妄想巴结上皇亲免罪,你就顺水推舟,让他得罪透了长公主府和忠顺王府。 “不仅如此,你还鼓动着通宜把这件事闹到我跟前。 “不仅能让众诰命都看看贾家这小人嘴脸,还能挑衅着义敏和昭庆,念着那一点血脉亲情,出头为贾家辩解。 “这样一来,外头再谣传起昭庆跟这贾珏的胡话,今儿她这一点心软,便成了明证。 “至于义敏,当初贾家当着我的面儿毁她名声、要她性命,是我救了她。 “她如今就在我眼前,用我给的体面,替贾家说话,自然会触怒我,日后再也没人替她撑腰。 “而我,竟然当着全京城诰命的面儿,救了个皮里阳秋、里外两张皮的白眼狼,也算得上是有眼无珠了!” 薛宝钗数次想要张口辩驳,可太后话没说完,谁敢插嘴? 太后冷冷地看着她:“世子妃,好算计啊!苛待过你的通宜和寿昌,你姨母没了就跟你薛家淡了来往的贾氏,你看不起却比你过得好的昭庆和义敏,还有我。 “你这一箭,好几雕啊! “早些日子,我听说你母亲一个头昏,就凭着你舅舅三两句信上言语,就欢天喜地自己撞上去要把你许给四王的死对头忠顺王府。 “我还心疼了你几天,觉得可惜了这城府心计、学识样貌。 “如今看来,竟是我太憨厚了。 “你过得滋润得不得了呢!” 薛宝钗款款地优雅跪去,低头不认:“臣妾万万不敢!” 太后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这才抬头,含笑让旁人退下: “大清早起,难为你们趟风冒雪的过来探望我这老太婆。 “都回去歇歇吧!过个平安素净的好年!” 众人低着头忙告退。 恪谨王妃甚至想要使眼色让鸿昌也跟着她告辞。 偏生太后笑一笑便拉了鸿昌的手坐在自己旁边的脚踏上,还特意拿了果子给她吃。 恪谨王妃知道这必是太后要自己的女儿留在这里给黛玉、探春两个做挡箭牌了,只得心里叹着气,低头自己走了。 殿里只剩了延嘉殿的人和敦诚王妃母女两个了,太后这才冷下脸,命安昌把刚才跟通宜长公主说的话,一字别漏再重复一遍。 待都听完了,太后沉着脸,不曾开口,却看向黛玉。 黛玉微微颔首。 太后这才放了心,板着脸道:“你犯了错,却又受了伤,年节也出不了门了,也算扯个平。 “我这次就不罚你了。” 再看向敦诚王妃,带了三分厌弃,冷笑道:“当着那么多人,把通宜想当年欺凌官眷、窥伺圣踪、妄图干政的旧事都掀出来,便能抵消你和你女儿泄露禁中语的罪过么?! “蠢妇!” 转头朝着程倩喝道:“掌嘴二十!” 敦诚王妃顿时色变:“太后!今朝乃是元日,惯例是不罚人的!” “王婶,您乖乖受了罚罢。 “否则,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您母女两个还能半根头发丝都不损地走出延嘉殿——筆趣庫 “您算算,等话传到太上和陛下耳朵里,您、安昌姐姐,还有敦诚王叔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鸿昌一边吃果子,一边含含糊糊地提点。 安昌终于聪明一回,忙抢在她母亲开口前跪了下去:“太后娘娘在上,是安昌怯懦,才惹下这样的祸事。 “我母亲虽有失察、失教之罪,却都因我没骨气才至于此。 “求太后娘娘,安昌愿意替母亲受罚!” 太后看着她的目光便缓和了三分:“还知道孝顺,还不算太没救。 “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一片孝心。你母亲那二十巴掌,分你一半。” 手一抬,指向敦诚王妃:“打!不得惜力!” 敦诚王妃脸色灰败地跪了下去,咬着牙闭着眼仰着头,生生地挨了十个嘴巴。 “赐幕篱。” 太后眼都不抬,看都不看这狼狈的母女两个,只管又去碟子里翻找,挑好看的点心果子,笑着递给鸿昌。 敦诚王妃和安昌县主母女互相搀扶着出了延嘉殿,每人一顶幕篱,红肿的脸被遮得严严实实。 安昌疼得眼泪汪汪:“母亲,太后怎么这样欺负人? “通宜姑姑这样瞎打听,她如何不罚?寿昌这样不知羞,她为什么不训斥? “怎么就对着我们两个,这样厉害?!” 敦诚王妃自嘲一笑:“那自然是因为你和你父亲跟太上一个姓儿,她是咱们正经长辈,有管教的义务。 “今儿你娘挨的这巴掌,与其说是打我,不如说是打你父王的! “昨儿正殿那情景,你和你父王,半点忙都帮不上! “不仅如此,今儿你还添了乱。 “太后这是在警告你父王,让他约束管教好自己的妻子儿女,尽一个宗室亲王当尽的职责。” 安昌眼泪掉下来,流过脸庞,疼得嘶哈一声,委屈道:“难道通宜姑姑不也姓司徒的?!” “她既嫁了人,就是外人。”敦诚王妃声音寒冷,“何况这种人,除了丢一丢皇家的脸,蠢些又有何妨? “等攒够了罪名,直接赶出京城便是。 “太上舍不得,陛下可完全不会!” 安昌迷茫起来:“通宜姑姑不就是想知道事情后续,想给寿昌寻个好婆家么?这还能有什么罪名?” “呵呵!”敦诚王妃冷笑一声,看看左近无人,低声教导女儿,“她替罪臣打探案情,这罪名还小么?!” https:ЪiqikuΠet 第377章 你们跟谁 敦诚王妃所思不错,不过午后,通宜长公主种种行径便传进了太上和昭明帝的耳朵里。 太上自是气得三尸神暴跳,直接令戴权带人去了一趟长公主府,令她阖府禁足一个月! 通宜长公主哭天抢地大闹,戴权皱着老脸,苦劝不听,只能拉了呆若木鸡的驸马到旁边,沉痛告诫: “说实话,太上也不是非管不可。 “可长公主都做出这等事来了,太上还不管,那就是攒着等太上大行,都交给陛下管。 “驸马是常在陛下跟前的,陛下什么性子您不知道吗? “再说了,就算是您淡泊名利,不稀罕前程。 “可您还有儿子,令公子难道也不稀罕前程吗? “咱家可听说了,令公子的岳家已经在活动外任了。 “还不明白吗?这是怕受了你们连累,要躲出去呢!” 驸马回头看着通宜长公主,冷笑一声,悲凉惨烈:“不妨事。且让长公主随意。 “既是太上想把此事交给陛下处断,那在下就等过了年,去陛下跟前,求一个和离!” 通宜长公主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戴权趁机告退。 还没等公主和驸马再开口,外头又有人来报:“坤宁殿掌宫尚仪前来传皇后娘娘凤旨。” 便再看不上皇后,通宜长公主也不敢乱了规矩,只得再排香案接旨。 谁知苏虹来传的话,却是万皇后的挖苦讽刺:“赐长公主狐绒暖耳一副,上好鸡舌香一盒,玳瑁水晶花镜一架,各色花灯若干。” 通宜长公主过了息才反应过来,顿时恼了,本来还行着万福礼,唰地站直了身子,指着苏虹的鼻子骂: “贱人!不过我家一个续弦继室,也敢来奚落我!?” 苏虹直直迎着她睚眦欲裂的愤怒,眼神淡漠:“好教通宜长公主得知,这些东西都是陛下特意挑拣好了送进坤宁宫的。” 然后万皇后看着懵了半晌,说自己似乎并用不着这些时,来送东西的内侍才说了一句“不妨赐给通宜长公主”。 筆趣庫万皇后当时就高兴得大笑了三声,又痛饮了一杯酒,这才让自己即刻送赏出宫。 驸马听见这话,也不管失魂落魄站着的妻子,自己领着儿子儿媳,一板一眼地叩了头谢了恩,又令儿媳送客。筆趣庫 这才看着妻子儿女,和颜悦色地表示:“我欲与公主和离,孩儿们想跟谁?” 大年下,通宜长公主府关起门来砸了个岁岁平安。 这是后话,不提。 延嘉殿送走了若干磕头拜年的人,眼看着巳时将尽,太后伸了个懒腰,再问程倩: “偏殿还有多少人?一并叫过来吧,今儿最后一拨了,再有来的也都让进来。” 程倩含笑道:“巧得很,是几个宫妃的娘家人。大约是先去了皇后跟前奉承,再见完自家女儿,最后来了咱们这儿。” 太后大方地笑了笑:“也难为她们。谁让我没住在大明宫呢?去传吧。” 等人的功夫,探春过来给太后揉捏肩颈,有些心疼地低声道:“这些人也不说早些来。非拖到这个时辰。” “自家女儿在宫里,一年到头见不着面儿。也是可怜。好容易能叙个话,可不说着说着就忘了时辰了?” 太后宽容地笑,“前两年太上心血来潮,还让在京的妃嫔归省过,也是看她们骨肉分离的份儿上。” 鸿昌便探头好奇地问:“可说的是呢!怎么省亲才办了两年,就不办了? “好几家子妃嫔的娘家在外头还跟我们打听过缘故呢!” 太后也不大清楚,便摇了摇头:“恍惚听说是皇上微服过一回,跟去省亲的人家瞧了瞧,回来就说靡费太过。” 顿一顿,忽然转向黛玉抱怨,“你回头有机会,跟陶行简说一声。 “他那主子也太抠搜了! “日常的使费,除了无可更改的成例,竟是多一文钱都不肯出! “咱们昨儿去坤宁宫,连窗下的玉石盆景儿,听说都是万氏娘家送进来的。 “那是他老婆的寝殿,竟是一件儿从他私库里赏过去的东西都没有! “我本以为是他不待见万氏,谁知道后来一查问,竟是各宫都一样! “除了不吃就坏了的饮食,还有各地上来不好不分几件出去的贡品,他自己的私库把得严严实实……” 听到这里,探春看看明显犯窘的黛玉,自己也红着脸,低头在太后耳边悄道: “母后忘啦?我和昭庆姐姐进宫,皇上送了好些东西来…… “旁人能说他小气,唯有我和姐姐,万万说不得……” 太后一愣:“嗯?是么?”biqikμnět “是啊……”探春不好意思地笑,“就年前,还赐了我们好些玩器、摆件、小巧玩意儿。 “说都是京城最时新、最好的。 “说是,年下来您这里的人一定多,若有带着跟我们一样年纪、辈分的姑娘们来的,让我们也不至于没的往外送的……” 听到这里,太后呵呵地笑起来:“若果然如此,算他还是个好儿子、好哥哥,想得周到!” 又瞪探春和黛玉,“既是如此,刚才安昌她们在的时候,你们怎么竟没分给她们一些?” 刚才那样一场大战,谁还想得到这等事上? 黛玉俏声笑了起来,道:“我们正要托词忘了,把好东西都截留了呢! “谁知竟被太后发现了! “既是如此,过会子便打点了,再加上太后要给人家的赏赐,下晌一起送去人家家里,可好么?” 太后呀呀地叫着拍桌子:“好猢狲!你自己一毛不拔,还来拉着我! “我什么时候说要给她们赏赐了? “敢情我才是那冤大头不成?!” 黛玉歪着头斜着眼娇滴滴地哼:“谁让您觊觎我来着? “反正延嘉殿里都是一例,要破财便一起破,到时候谁也别说谁!” 众人哈哈大笑中,众嫔妃的娘家人上了殿。 打头儿的正是万皇后胞兄、礼部侍郎万扶的妻子李氏。 次后的便是周惠妃、杨丽妃和几个贵人美人的娘家人。 黛玉看着下头的几个人,眸光一闪。 熟人—— 正是那日在夹道中争道的两家子。 第378章 狄夫人 因是初一拜年,各家都只是诰命入宫,并没有带上各家花骨朵儿般的小姑娘们。 太后早看腻了那一片的橘皮老脸,此刻不过略问一问各家家里还好,再问一句刚才见着各家的孩子了,孩子们还好,也就打算端茶了。 谁知便有杨丽妃的母亲、光禄寺少卿杨某之妻韩氏,笑眯眯地站起来,热情地赞颂太后,又是怎么慈爱宽和,又是怎么疼惜杨丽妃所出的四皇子,丽妃母子感恩戴德等等。 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口沫横飞,直直等了一刻钟,韩氏说完了,才道:“坐下喝茶吧。”httpδ:Ъiqikunēt 连半个字的好儿都没给她。 旁边众妃嫔的娘家女眷不由得便都偷笑。 原本就是,太子和七皇子之母都已过世,五皇子夭折,这三家的女眷便都低调地并未进宫。 有子的嫔妃只剩了三个,寇昭容的父亲乃是陕甘总督,窦婕妤的父亲则是贵州知府,两家都在外地。 唯有杨丽妃的母家在京。 更何况,除了太子,几个皇子的母亲,她的位份最高。 所以,只有他家能这样明目张胆地炫耀。 如今太后竟不惯着这蠢妇,众人自是心中欢畅。 尤其是万皇后的嫂嫂李氏,眼见着太后此举,自然觉得维护了自家小姑子的尊严,十分欣慰。 想要奉承太后几句,却又知道这位老太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是难缠。想来想去,目光转到了她身边围绕的三个姑娘身上。 李氏笑着开口:“往年初一过来,太后都是只能看我们这群灰扑扑的黄脸婆,可是不大爱留我们! “今年好!今年太后身边多了三位贴心的解语花、小棉袄! “个个儿又娇俏又养眼,连我们看着都觉得心里头爱得慌。 “太后别恼,臣妾多坐会子,也洗洗眼,跟着太后一起高兴高兴!” 这话既没有对黛玉三个评头论足,又夸奖了她们,可字字句句都是跟太后说的,并没有越过太后直接跟三人对话,极是懂得分寸。 太后都忍不住真心地笑了起来,点头道:“正是你这话了。“往年间我这里清清淡淡的,来得多待得久的,也都是些老姐妹。 “可我们这个岁数的人,经历的事儿太多,看透的也多,聚在一起,反而没什么意思。 “今年我这里多了昭庆和义敏两个,这日子忽然就过得风采波澜起来,有趣多了。 “既然你能看出来这一条,又说的这样恳切,那你就多坐会子!跟我一起,和她们姐妹多说笑几句。” 李氏堆着笑,连连答应。 黛玉和探春看着李氏,深感诧异。 从昨晚到现在,哪怕是跟太上聊天,太后都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这位李氏很聪明啊! 有这样聪明的嫂子,那么兄长做事应该也不至于太蠢。那为什么万皇后经过这么多年,却还是抓不住后宫呢? 黛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而下面坐着的诸人已经开始顺着李氏的话,纷纷忙不迭开始夸奖黛玉和探春,顺便捎上鸿昌。 嘴快的夸完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知礼孝顺等等品行,嘴慢心拙的实在没得说了,便说起了容貌。 韩氏勉强看着黛玉笑道:“要说咱们昭庆郡主的品貌,可真是有一无二。biqikμnět “也比旁人更心灵手巧些!瞧瞧这红妆,又娇艳又喜庆!我若是个男子,我早就要跟太后求亲了呢!” 说完,自己哈哈地先笑起来。 众人只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却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妥,只得都勉强跟着轻笑。 黛玉的脸色却随着她的话,微微发僵。 太后瞟了韩氏一眼,伸手捏了捏黛玉的腮,笑着安慰:“是好看。” 众人松了口气。 谁知周惠妃的母亲张氏跟着便啧啧出声,笑道:“可不是!多会打扮?! “我那傻女儿若是有昭庆郡主一半的灵慧,也不至于进宫这么多年、位属妃位了,又无子又无宠的……” 殿里安静了下来。 太后冷冷地看着张氏。 张氏莫名其妙地回看太后。 下一瞬间,太后转向韩氏,笑了:“所以你夸昭庆娇艳,跟她是一个意思?” 韩氏张口结舌,虽然不是确切明白太后的意思,但果断地跟张氏划清界限:“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太后冷笑一声,再度看向张氏:“张氏,你这是替惠妃,怨望?” 怨望。 宫妃最莫须有的罪名,也是最容易连累家族的罪名。 且,这个罪名最难辩解。 即使辩解成功,这也会变成往后余生最不可触碰的刺。一不小心,就会被再度提起,叠加成更加严重,甚至致命的罪名。 张氏只觉得顿时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从座位上直接滑到了地上,软成一摊泥! “太后,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惠妃,惠妃娘娘,决然没有……” “好了。”太后脸色奇差,回头看了黛玉一眼,嘲讽一笑,“你瞧见了? “这世上的人,升米恩,斗米仇。人善人欺,马善人骑。 “你在我延嘉殿住了还没一个月,这就有人开始冒坏水了。 “这是生怕我这个太后身边多个助力,往后在后宫里,不那么好拿捏呢!” 此言一出,所有的宫嫔家的女眷都只得站起来、跪下去赔罪,请太后万万不要多想。 李氏尤其情真意切,甚至哽咽起来:“没能管束好妃嫔,以致其未能规劝家人温良恭俭,竟令太后娘娘伤心,都是皇后之过!筆趣庫 “臣妾身为长嫂,必会劝谏皇后娘娘,好生孝顺太后娘娘,才不辜负太后娘娘多年护佑!” 说着,大礼叩拜下去,继续哽咽,“唯愿太后娘娘保重凤体,稍加耐烦,教导这些不懂事的晚辈!” 太后没有做声。 黛玉和探春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李氏,看了一时,才双双把目光投向程倩! 审时度势、舌灿莲花,好厉害啊! 程倩挑挑眉,笑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鸿昌也瞧见她二人的眼神,笑吟吟地起身,小声“劝慰”太后:“大年下,别生气……” 下跪众人听见,忙跟着高呼:“愿太后娘娘保重凤体!” 太后这才哼了一声,却看也不看众人:“看李夫人面上,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人蠢,就少出来晃。 “会碍眼!” 第379章 作死的贾琏 荣国府。 虽也张灯结彩,但阖府上下,都屏息静气、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说笑,一丁点儿过年的喜庆也无。 缘由却是大清早一前一后进府的两封信。 一封是贾琏亲笔写回来给家中长辈告罪的,说这还是头一个不能在长辈们膝前尽孝的春节,十分想念云云的废话。 这信里头还套了一封,却是写给王熙凤的。 另一封却是尤二姐写回来,请转交尤氏的一封家书。 王熙凤心中暗暗冷笑。先安顿好了表示很欣慰的贾母,立即便拿着自己的那封信便去了邢夫人跟前,当着婆母的面儿拆了信。 果然,又是要钱的。 王熙凤似恼非恼,笑眯眯把这封信放下,转头拿了尤二姐那封信,干脆利落地便拆了。 邢夫人吓了一跳:“这是人家姐妹间的私信,你怎么敢就拆了看?!” 王熙凤也不多话,扯扯嘴角算是笑过了,展开那信,一目十行看完,啪地拍在桌子上,冷笑道: “好二爷,好德行!还有脸跟我要钱!” 邢夫人忙捧了那信在手,可惜不识字,忙命人去后头把惜春叫来,想让她读给自己听。 王熙凤也不管她,自己坐不住,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似气得胸膛一起一伏,实则心里正在飞快地算计,此事该如何是好。 惜春领命走来,只扫了一眼便红了脸,再细看时,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羞恼,忙把信里的消息告诉邢夫人: “那尤二姐早已有了身孕,却在县里被秋桐整日指桑骂槐给磋磨落了胎。 “不仅如此,秋桐还撺掇着琏二哥哥把尤二姐的私房都卷了去,放了高利贷! “可他们都是外地过去的,不知当地底里。 “放的时候好放,收的时候却遇着了当地的混账人。不仅不还钱,还报给了二哥哥的上官! “如今二哥哥被禁约在家里不许出门,怕是年后就要参他了!” 邢夫人大吃一惊,顿时急了,忙抬头叫王熙凤:“这可怎么办?!” 王熙凤回过头来,已是满脸泪痕,自己拿帕子擦了,看着惜 筆趣庫春,凄然一笑:“妹妹怎不读完?” 邢夫人骇然:“还有?!” 惜春无奈地叹口气,把那信放回桌上,低声道:“尤二姐说,自己已经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恐不久于人世,请珍大奶奶替她收尸。” 邢夫人皱起眉头:“这是小产后失于调养……” “太太就别自欺欺人了。”王熙凤惨笑,“这是二爷心疼钱,不肯给她治了。” 邢夫人默然下去。 半晌,才低声道:“这事太大了。能瞒着老太太,却不能瞒着大老爷……” 话音未落,只见王熙凤眼睛一闭,软倒在地,“晕”了过去。 好一顿手忙脚乱之后,邢夫人只得命人把“伤心晕倒”的王熙凤抬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然后拿着两封信,请了贾赦过来商议。 王熙凤自是无碍的,待到房中除了平儿再无他人,才睁开眼睛,立即命平儿:“送信给林宅!” 初一的午宴,乃是天子招待四方藩王的大宴。 太上被请去同乐。 延嘉殿这里,则是安安静静的一顿小宴。 太后夸奖鸿昌机灵懂事。 程倩也觉得跟着鸿昌吃饭,太后似是每每能多吃半碗,便笑着鼓动太后将鸿昌留下。 黛玉三个正巴不得凑在一起,便也恳求。 太后见状,越性把宴上的几道菜赐了下去:“这两道送去恪谨王府,就说我留下鸿昌过年,元宵节让王妃再来接人。” 又指着两道素菜道,“昭庆和义敏在宫里,想必她家里的妙师父和甄大姑娘会孤单,这个给她们两个送去。 “跟她二人说,都是小姑娘家家的,别想得太多,好好过年,好好过日子。”httpδ:Ъiqikunēt 再指着另外两道点心,“这个送去寇昭容宫里,跟她说,小七不是个能省心的孩子,请她多辛苦罢。” 满席看了半天,最后指着一碗滋补的汤品:“这个送去给皇后,就说大年下的还要让她管束训导妃嫔,辛苦了。” 黛玉听得噗嗤一声笑。 太后回头瞪她:“不许嘲笑皇后!” 黛玉忙摆手:“我胆子小,万万不敢!” 午后太后照例去小憩一刻。 黛玉这才露出疲态。 探春便邀了鸿昌跟自己住去:“我那里地方大。”且吩咐了小红:“闲杂事等勿要轻易扰了姐姐休养。” 三个人都回房补觉。 这一觉直到未时才醒,还是太后怕她三个睡颠倒了,令人叫起来的。 伺候了黛玉起身,看着她喝了热茶清醒过来,小红才低声禀报了送赐菜的晴雯回来带的消息。 黛玉沉默了许久。 当初把贾琏送去外地为官时,王熙凤只怕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个局面。 如今该如何应付,她必是胸有成竹的。 “琏二奶奶说,她只担心荣府的人要救贾琏,必要来求郡主。如今请郡主早做打算。” 小红仔细看着黛玉的细微表情,小声问,“这事儿,要告诉县主么?” “自是要说的。”黛玉叹了口气,“家里这么大的乱子,她心里若没谱,万一被不长眼的问到脸上,倒麻烦。” 待二人收拾好来寻她时,黛玉便当着鸿昌的面儿把这件事告诉了探春。 探春气恼得咬着牙恨骂:“知法犯法,胆大包天!作死的事一件不少做!明儿丢官罢职,也是活该!” 鸿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黛玉一眼,没做声。 先前她来黛玉处探听皇帝心意,黛玉给了暗示。如今荣国府的烂账被黛玉摊在她眼前,这便是一报还一报了。 不想听也得听,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不想传出去,也必得传出去…… 鸿昌自觉已经很敬重黛玉的智计了,此刻也不由得自我反省似乎还是小瞧了她。 到了晚间,此事绕了几个弯儿,不仅太后听说了,昭明帝也知道了个一清二楚。httpδ:Ъiqikunēt 陶行简一边看着昭明帝喝醒酒汤,一边冷笑:“听说下晌王子腾和史鼎史鼐一起进了京城。 “这时机拿捏的,恰恰好。 “明儿个初二,不论是贾琏媳妇还是卫若兰媳妇,都该归宁娘家。 “难怪昭庆要让人把这件事传出来!” 昭明帝嘴角一勾,举了举汤碗:“过年就该看戏,这不是正好? “且等着罢!” 第380章 各管各的吧 陶行简能想到的,王熙凤自是也想到了。 所以王家一旦送信儿来说,王子腾已经到家,让她翌日回府做客时,王熙凤立时“病弱”起来。 王家来人还不死心,居然打着“贾府两位老爷待罪不好请太医,王家却无碍”的旗号,死乞白赖地想让王熙凤回去。 这时平儿默契上前,接了“明儿替姑奶奶回家请罪”的差事。 平儿在贾府的体面自是仅次于主子,可回到王家,她不过是个家生奴才罢了。 只装着惧怕凤姐儿,便将一应话题都推托了个干净。 等回到贾府,平儿带着一丝惊慌,寻个没人的时候,悄悄告诉王熙凤: “二老爷想让奶奶去问宫里的消息…… “尤其是要问西王的!”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想得美!” 正说着,外头鸳鸯叩窗:“二奶奶,老太太叫我来服侍你过去一趟。” 王熙凤脸色一变,忙挤出笑容:“平儿,还不快请你鸳鸯姐姐进来!” 鸳鸯不用人请,自己推了门走进来,笑吟吟地坐在她身边的垫子上,低声警告: “院子里不留人还敢说这样的体己话,你也是太信得过咱们家了!” 王熙凤心虚地哼唧一声,岔开话题问她贾母所为何事。 鸳鸯叹口气:“琏二爷和尤二姐两封信的内容在府里已经传开了。 “不知道是谁在老太太跟前嚼了舌头,老太太昨夜便没睡好。 “本想今儿一早就叫你过去问话,又惦记着正是初二,只怕你要回王家。 “谁知你又没去。刚才平儿一回府,便有耳报神去告诉了老太太。”筆趣庫 王熙凤皱起眉头:“大年下,二爷做的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做什么要告诉老太太?这不安好心的!” 说着忙从炕上起来,平儿和鸳鸯伺候了梳妆,便往贾母这边来。 谁知还没进门,外头便有人来报:“史大姑奶奶同姑爷来了咱们家,正在外头下车。” 王熙凤忙又安排接待。 一时卫若兰和史湘云进来给贾母和邢夫人见了礼、拜了年,宝玉赶来陪着卫若兰去了前头跟贾赦、贾政闲谈去。 没了外人,史湘云便痛快脱了大衣裳,偎依到了贾母身边撒娇。 贾母怜爱地搂着她笑。 邢夫人虽然惦记着贾琏之事,心里焦急,但也知道如今鞭长莫及管不得,只得强打起精神来,笑着凑趣: “大姑娘都出了门子了,怎么还这般小孩儿似的?眼见得是婆家和姑爷待得很好,老太太只放心便是。” 贾母含笑点头,又问湘云:“听说你叔叔们都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往那边去,怎么来了我这里?” 湘云脸红红的,不吭声,只往贾母怀里钻。 贾母这才觉着不对劲,抬眼看看鸳鸯。 鸳鸯会意,悄悄带着众服侍的丫头婆子们都走了出去。 王熙凤也想出去,却被史湘云叫住。 “琏二嫂子,王家是不是也叫你回去了?” 王熙凤直直看过去,心头一动:“小史侯昨儿也给你传信儿了?” 史湘云痛快点头:“是。” 又看向贾母,娇憨道,“可我婆母是个厉害的人,她派了两个嬷嬷、四个丫头给我。 “所以叔叔派来叫我的人,被嬷嬷拦了。 “嬷嬷说,小史侯夫人连我娘留给我的嫁妆、闺中姐妹给的添妆都敢贪,可见这是因为叔叔之前就不大留心我的缘故。 “既然如今我这累赘已经进了卫家,那就更不劳他费心。 “里外里最疼我的就是老太太您,那我初二探望的娘家人,自然也该是您,而非叔叔。” 贾母的笑容渐渐消失,低下头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邢夫人见场面尴尬,只得开口转圜:“这倒也怨不得怀远侯夫人。 “她拿着云丫头她娘的嫁妆单子去小史侯夫人跟前对账,竟对出来少了一半。 “卫家再不稀罕动媳妇的嫁妆,那些东西日后也毕竟是要留给卫家的子孙的。biqikμnět “人家怎会不争竞……” 贾母抬起眼皮,冷冷地看了邢夫人一眼。 瞪得邢夫人忙噎住了不再说话。 王熙凤见状,便问:“那去传话的人,可还说了别的?” 史湘云懵懂:“别的?” “比如,有没有问你,可定了跟着你婆母进宫拜年的日子?”王熙凤试探。 史湘云忙点头:“有的!还问是去坤宁宫还是延嘉殿!还让我定要去探望林姐姐呢!” 王熙凤叹了口气,转向脸色越发难看的贾母:“不瞒老太太,我家二叔也是这么吩咐平儿的。” 也就是说,同日回京的王、史两家家主,都在算计自家的姑奶奶,好从宫里探听消息出来。httpδ:Ъiqikunēt 贾母咬了咬牙,当着史湘云的面儿看向王熙凤:“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王熙凤忙垂首而立:“您吩咐。” “我是要问问你,府里传来传去的,说琏儿在外头放高利贷、磋磨妾室的话,是不是真的?” 贾母眼中都是怒火。 王熙凤垂眸:“是真的。二爷还让我再给他凑八千银子,若八千不行,便五千,不许再少。” “孽障!”贾母一拳捶在旁边小几上。 湘云忙捧了她的手:“老太太仔细手疼!” “他要那么多银子作甚?还想再放贷不成?!”贾母高声喝道。 王熙凤冷漠:“他是要贿赂上官。” “糊涂!他老子他叔叔,都因为治家不严待罪了!全贾氏唯有他一个做官的! “旁人想害我们家,唯有他是个口子。 “他这个时候不说谨言慎行,竟然还弄大把的把柄往人家手里送! “他是不是要害死全家才高兴!” 贾母恨铁不成钢,大骂不止。 史湘云听得目瞪口呆,紧紧地闭上了嘴。 临出门时,婆母再三叮咛:不论贾家有多少事,都不与她相干,让她一个字都不要乱说。 这边王熙凤苦笑着跪了下去,低头道:“都是孙媳无能,劝不住二爷。” 贾母被这一跪,跪出了眼泪,哽咽着摇头:“都是我不会教儿子,所以这儿子也不会教儿子。 “史家、王家,都只会往宫里求恩典,却不想想自己身上多少毛病。哪里怨得上头怪罪? “罢了! “史家和王家我管不了,只说咱们自己家吧。” 贾母擦一把泪,回手抱了抱湘云,慈爱地说:“你去跟你四妹妹玩去。” 又吩咐王熙凤:“传话外头,让宝玉带着贾琅他们陪着卫姑爷,让大老爷、二老爷都进来,我有话说。” 第381章 辞爵辞官 湘云和惜春离开,贾赦和贾政走了进来。 贾母让邢夫人和王熙凤也坐了。 鸳鸯带着人悄然过来上了热茶,再带着人悄然下去。 在外头关了房门,又将院子里的人都放了假,自己则抱着手炉,守在了耳房门内。 “我们贾家,乃是太上皇手里使出来的。从沙场战将,到一门双公,我们是得了皇家的大恩典的。 “后头孩子们不会读书不争气,除了袭爵的有个差事搪塞着,剩下就都坐吃山空。 “这几年,好在还有娘娘……” 说到这里,贾母沉默了一会儿,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大约,咱们不送元春进宫当娘娘,倒不至于这样一败涂地的。” 这话贾政不爱听了,忍不住开口打断:“娘娘在宫里极得圣心……” “若不是因为娘娘,我们家何至于要掏空了积蓄去弄那个园子?Ъiqikunět “又何至于必要站在北王身边,由着他把你们都拉下水,险些连宝玉都不放过?!” 贾母冷冷地横他一眼,“人、财两空!” 贾政哑然。 贾赦也拧了眉,捋着胡子细细思索,缓缓地点了点头。 “如今琏儿这混账又弄出这等事来,上佳的把柄送给了人家。” 贾母说到这里,便觉得胸闷,靠在软枕上,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说道, “大势已去。 “咱们家,败落是必定的了。” 贾政看看灰心的贾母,再看看犯愁的贾赦,不由恼了: “难道就这么认了不成? “大兄,你甘心么?!” 贾赦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朝他翻了个白眼:“你管我甘不甘心?! “爵位在长房这里,与你什么相干?” 贾政噎住,哼了一声,转向一边。 贾母看都不看他,只对贾赦叹道:“你也想到了?” “是。”贾赦表情不变,“子不教、父之过。 “琏儿这样胡闹,说到底还是我管教得不妥的缘故。 “如今我这里有琏儿的事,二弟房里有环哥儿盗信、交结匪类的事,我跟二弟正好都以此为由,上表辞官、辞爵。 “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我们不妨退一步,回金陵祖籍去读书耕田。 “如今家里又有宝玉兰哥儿,和贾琅他们这些人,定下心来好生教导一两代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今是位明君,年富力强。今后天下太平,即便没有五十年,二三十年总是有的。 “太后娘娘如今才过半百,林姐儿和探丫头也年轻着。 “待过个十几年,这些错处无人再提之时,咱们家想要东山再起,还不容易么?” 贾赦越说眼睛越亮。 就连贾母都不停地跟着点头赞同,最后微微笑了起来:“你能想到这一层,不枉当年你父亲亲自教导数载。” 贾赦顿时觉得一身轻松,笑呵呵地捋胡子:“既然老太太也觉得儿子辞官辞爵是对的,那儿子下晌就去写折子。” 贾政听得脸色发白。 “二弟,你也要写。”贾赦眼神不善地看他,“你自己好好想想,被环哥儿偷出去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贾政支支吾吾,转开了目光。 贾母也不理他,又看向邢夫人:“我享了一辈子福,如今没几天活头儿了,倒没什么。 “只是委屈你了。被王氏辖制了半辈子,好容易过两天松快日子,却又要跟着你老爷回金陵受苦。” 邢夫人从贾赦说辞官就开始落泪,此时已经止不住哭声,听贾母如此说,放声哭着,连连摇头: “都是儿媳无能,儿孙们不孝!这才让老太太七十高龄还要受此奇耻大辱!” 贾母也掉下泪来,却笑得欣慰。 王熙凤沉默着。 一言不发。 贾母与邢夫人都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倒是贾赦,跟贾母告辞、临出门时,回头看向王熙凤: “琏儿家的,你可要大归么?” 王熙凤一愣,急忙摇头:“老爷,儿媳除了无子,并无大过啊!” “不想走的话,可能就要守活寡了。”贾赦深深看着她。 王熙凤就着这句话,当堂跪了下去,举手高声发誓: “我王熙凤,生是贾家的人,死是贾家的鬼!ъiqiku “我这一辈子,若是不能用心伺候了老太太和太太到老,定让我披发掩面、不得好死!” 贾赦听着她的誓言,挑了挑眉。 只是伺候老太太和太太,既没有自己这个公公,也没有她丈夫贾琏。 贾赦心里有了数,便点头道:“好,好!” 转身开门,大步而去。 贾政这时早就软了腿,被鸳鸯喊了彩云彩霞来,搀扶着慢慢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一场折腾,又被王熙凤悄悄地送信给了林宅,再由林宅悄悄告知了林黛玉。 林黛玉则趁着夜里小姐妹闲聊,再度“悄悄”地告诉了探春,鸿昌旁听。biqikμnět “阿弥陀佛!”探春听了,不由得合掌朝天,终于放了心,“好在老太太和大老爷不糊涂!” 鸿昌却琢磨开来:“活寡?怎么算是活寡呢?” “就是我们琏二哥哥既不会死,也回不去。” “不杀,也不放。那不就是流配?”鸿昌小声嘀咕。 林黛玉并不理会她这句话,而是一边自己对镜梳头,一边轻笑:“我们家那位嫂子,那可是娘儿们行里最顶天立地的人物。 “等明儿她奉着我们舅舅舅母回了金陵,那满江南的生意,都得让她掺和个遍!” 说到这里,黛玉心中一动,忙放下梳子,朝外叫了小红进来,“楚刈明儿当值么?” 小红笑答:“是。楚内官说这阵子宫里人多,乱七八糟的,不肯歇假。说就在宫里守着太后和郡主,他心里才踏实。” 黛玉笑了:“那行。明儿找时间叫他来,我有事请他去办。” 小红答应了,仍旧退了出去。 探春好奇地看着黛玉:“姐姐有什么事要吩咐?” “你猜?”黛玉笑而不答。 翌日,楚刈替黛玉给陶行简送了一小坛十年陈的女儿红,“顺便”找到随驾的曹谕,一字一板地传话: “荣国公府的两位正在酝酿辞爵辞官,要回乡读书。 “长房一支的当家奶奶,日后只怕会在金陵搅风搅雨地大肆做生意。 “郡主拜托小曹大人,若她并不曾乱了行市规矩,便请大人暗助一二。 “若是她太过贪财坏了规矩……” 曹谕:“就上门警告?” 楚刈木然地看着他:“不,就请大人改改规矩,然后给郡主来消息。 “郡主自会斟酌着劝谏这位内当家。 “然后掺上一股。” 第382章 一本烂账 曹谕带着楚刈传过来的话,瞅了个空子,去见昭明帝。 “贾家要辞官辞爵?”昭明帝的脸顿时阴了下来。 多少龌龊事,都从贾氏开始。 贪财好色,狂悖自大,交结藩王,妄议朝政……哪个不是惹祸的高手?! 如今一个辞官辞爵就想全身而退? 做梦! 昭明帝冷笑一声,道:“他们既然有这样心悟,倒也不枉是荣宁二公的后人!” 曹谕一听这话就不好听,忙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京里的水太深。 他蹚不动。 必得昭明帝亲自出手,他做马前卒,才是正理。 “叫冯紫英。”昭明帝吩咐一声,这才脸色缓和地看向曹谕, “既是昭庆看好那位小王氏,看来她在经营敛财一路上必是好手。 “你去江南是要待些年头儿的,地方上富庶、国库里充盈,才是你正儿八经的考绩。 “你听昭庆的,关照那个小王氏一眼。 “她若犯法犯律,你自是须得警告惩戒。 “但若只是挣钱时手段诡异,你倒可以关照一二,也写折子回来,跟朕仔细说说。 “朕的内务府,也好借鉴借鉴,给朕也挣些零花钱。” 曹谕这才明白过来林黛玉传话的真正用意,脸上不由红了,大袖遮面:“郡主格局高远,臣自愧不如。” 昭明帝笑了起来:“那小王氏连自己丈夫都算计得一清二楚,回到金陵乃是她猛虎下山。 “贾家上下如今都靠这位内当家撑着,上头的长辈自会言听计从。她可用不着哪位知县知府给她当靠山。 “昭庆这摆明了是要白送你考绩,好让你平稳江南、造福她家乡。 “你当她真用得着你徇私么?” 正说着,冯紫英进来了。 昭明帝狞笑一声,杀气腾腾:“你去一趟贾府拜年,问问他们今后打算。若是他们明说了要辞官辞爵,你就说……” 初四一早,荣国府。 冯紫英悄悄地来给贾母拜年。 因中间还有探春这未来的姻亲关系,贾母大喜,看着冯紫英越看越爱,无可无不可。筆趣庫 百般地怕冯紫英冷,又担心他来得早没吃饭,满满当当地摆了整整两个小几,眼看着他吃。 冯紫英无奈,只得勉强吃了几口。 又拼命朝着相配的宝玉使眼色。 宝玉这才笑吟吟地寻了个借口引着他出来。 站在院门口,冯紫英擦了一把汗,苦笑低声:“刚才没机会跟你说:我是奉旨来的。” 宝玉脸色顿时一变。 冯紫英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对。”宝玉艰涩开口,“当年老太太险些毁了三妹妹的名声性命。 “她的性情最刚烈。又岂会全无芥蒂,让你来探望我们?” 冯紫英长叹一声:“你看得清因果最好。” “你奉的什么旨意?能说么?”宝玉抬头看他,眸清目正。 冯紫英顿了顿,缓缓摇头:“我进府还没给大老爷和二老爷请安,宝兄弟带我去吧。” 宝玉便明白了,沉默转身,朝着外书房而去。 “这些事里又没有你……”冯紫英十分不忍心,便劝宝玉,“前儿二老爷替你跟寿昌郡主求亲,林郡主还替你说话来着呢!”筆趣庫 宝玉猛地住了步子:“你说什么?!我爹替我向谁求亲?” 冯紫英诧异:“你不知道?!” 宝玉脸色煞白,半晌,呵呵一声笑:“好教你得知,我父亲如今看我,只当看仇人。 “动不动便提起亡母,说她是惹祸的根苗,说我是王氏在贾家的流毒……” 说着,看向远处,轻声道,“我生母不妥,环哥儿又获罪,兰哥儿被我大嫂紧紧握在她手里。 “我父亲坐不住,便又纳了两个通房。 “如今,已经有一个,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冯紫英哑口无言。 贾政是他长辈,是探春生父,他实在不好评价。 “你还不知道吧?”宝玉弯着嘴角笑,越性都告诉冯紫英,“琏二哥在外地为官,胡闹太过,已经被上官扣押。 “就他那些事儿,革职都是轻的!” 冯紫英苦笑一声,实在没忍住,说了一句:“一本烂账!” “前天他们商议着,要辞官辞爵。这会儿我们家两位老爷怕是都在写折子。” 宝玉善意地提醒冯紫英,“你如今在御前极有体面,当心他们攀扯。” 眼瞧着家破人亡了,还顾念着兄弟。 冯紫英无言地拍了拍宝玉的肩膀,看着近在咫尺的外书房,笑了笑,撩袍大步走了进去。 午时不到,冯紫英回来了。 恰好后宫杨丽妃命人来请昭明帝,昭明帝一眼看见冯紫英,威严道:“不是过年,朕就能不理朝务的。 “让她安生待着!有什么事,去找皇后!” 将来人轰了出去。 这是拿自己当了借口了? 冯紫英眨眨眼,近前行礼。ъiqiku 昭明帝示意陶行简清退身边内侍宫人,御书房里只剩了曹谕和陶行简,这才看向冯紫英: “如何?” “回陛下,贾赦知罪,但心存侥幸,以为只要离京便能苟全性命,终老金陵。 “贾政还盼着贵妃娘娘能跟陛下美言求情,回乡躲上两年羞,再行起复。” 冯紫英低头叉手,顿一顿,又道,“臣临走时,贾珏低声告知,他会大闹一场,令贾府与王、史、薛三家都断绝来往。” 昭明帝挑了挑眉:“他们没想赖在京里?” “除了顾念着回乡路上老太太受苦,似是阖家上下都打定主意要离开京城了。” 冯紫英偏头想了想,道,“臣在出门的路上,还碰上金陵来赶考的贾氏族人,正在张罗车船。” 昭明帝冷笑一声:“一声跑,动作倒是快!” 曹谕和冯紫英都闭口不言。 贾氏已经摆出恭顺态度,若是既往不咎,自然顺势收回公府和爵位便罢。 可若是不想让他们走,那年后就必然要问罪下去。 这样一来,许多盖子,会被提前揭开。 倒会逼得昭明帝手忙脚乱。 “你过两天,给他们府里传信儿,请了个高僧,过去给他们家诵经。” 昭明帝哼笑一声。 曹谕讶然:“智通禅师?” “只挑着自己想说的说,那可不行。”昭明帝往后靠过去,坐榻上才绣好的九龙软枕正垫在腰上,十分舒服。 嗯,这是义敏奉来的。 ——那又如何?! 第383章 哄孩子 延嘉殿收消息极为迅捷。 鸿昌知趣地留在太后身边陪伴。 黛玉在自己的寝殿里,与探春对坐无言。 小红、晴雯、雪雁、雪鸦都在外间候着。听里头半晌没动静,雪雁轻轻叹了口气。 余下三个都看她。 雪雁气怯,低声道:“我是想着,贾家还是有几个好人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主子们都问了罪,奴仆如何躲得过? 晴雯听了,也跟着没意思起来:“说的也是。鸳鸯、琥珀她们当年对我照顾得极好。” 小红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转开脸。 晴雯顿时恼了:“你那什么眼神?看傻子一样!” “不论主子们怎么问罪,奴仆们逃不过也就是发卖。 “县主先不说,咱们郡主缺钱么? “府里的好奴婢们,买下来就是! “郡主在京里多少铺子庄子?只怕寻不着好用的人!” 小红摇摇头,“杞人忧天。” 这对话细细地传进了黛玉和探春的耳朵。 两个人的神情都缓和了许多。 黛玉低低开口:“这话不无道理。ъiqiku “四妹妹是宁府一支。珍大哥哥当年壮士断腕,后又自尽,事情已经做绝了。所以不用担心他们。 “如今大老爷二老爷这边,即便合家问罪。太上仍在,陛下要顾着面上好看,只会问男丁,不会为难女眷。 “旁的……” 她停了下来。 探春看向她:“兰哥儿尚未成丁,也罢了。可宝玉哥哥怎么办?” 黛玉沉默下去。 宝玉是贾政嫡子、王氏血脉、贵妃胞弟。只要贾府问罪,不论是什么罪,他都会牵扯进去。 “听天由命吧。” 太后在前殿,自然知道后头两个姑娘家已经心乱如麻。 想了想,命人去问:“这两天可有人求见的?” 外头来回话:“二三十家递牌子的。太后娘娘可有想见的?” 因把名单列了过来。 太后仔细看着,又拉了鸿昌参谋,圈了几个:“下晌就来吧。” 黛玉和探春都没有胃口,午饭也只懒懒地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 太后也不做声,饭后照例小憩。 待到未时前后,外头人来禀报:“怀远侯夫人并儿媳,吏部尚书夫人并女儿,光禄寺卿夫人并女儿,户部侍郎夫人并女儿,求见太后。” 怀远侯…… 这是史湘云要进来了? 黛玉和探春听说,面露惊喜。 黛玉立即便去抱了太后的胳膊撒娇:“太后娘娘果然最疼我们!知道我们担心闺中姐妹,特特叫了她们来! “这可让我怎么谢您才好?” 太后怜爱地看着她,一指头戳在她额上:“终于肯笑了? “大过年的,总把旁人的事放在心上,惹得自己不高兴,带累得我和鸿昌都操心。 “你说你该不该打?”https:ЪiqikuΠet 黛玉捂着额头哎哟一声,娇声道:“太后娘娘偏疼女儿! “对坐发愁也有义敏的份儿,怎么不见您打她?” 探春红着脸低下头,窘态毕现。 太后看她一眼,又戳黛玉一指头:“我们义敏是响鼓不用重锤。 “哪像你?脸皮这样厚! “我若不这样直言骂你,难道你还能自己规规矩矩改了不成?” 黛玉嘻嘻地笑:“我改!我保证改!” “那行。”鸿昌插话,“明儿昭庆姑姑再不许打听贾府和贵妃娘娘的信儿了!能做到么?” 黛玉噎住。 太后等人哈哈大笑起来。 正说笑着,外头迤逦进来四家诰命,各自带着儿媳或者女儿。 黛玉忙仔细看向怀远侯夫人。 虽然眉眼精明,但面露慈善,倒不似难相处的人。 再看湘云,装束虽简单稳重,两只眼睛却依旧烂漫娇憨。 黛玉松口气:这就好。 众人给太后行大礼、恭贺新正毕。 怀远侯夫人先开口,却是笑对鸿昌道:“儿媳嫁过来得仓促,多亏郡主和王妃过去史侯府里坐镇,全了我们两家子的体面。 “王妃事忙不敢打扰,今日竟能得遇郡主,臣妾正好当面道谢!” 说着,竟起身行了个礼。 鸿昌笑着站起来还礼:“我与令媳一见如故。那时也托大了些,没给您添乱就好。哪里当得夫人一声谢?” 另外三家诰命却与宗室、勋贵来往不多,听这话都面露茫然。 这一刻自是无人与她们解释。 太后笑着问了问湘云婚后的话,见她虽红着脸,依旧大方回话,赞许地点了点头。 又看向吏部尚书曹讽的夫人高氏,笑问她家里好,道:“皇帝用人狠,看见好的,就变着花样儿用。 “你丈夫差事忙碌,家里全靠你撑着,这一年可觉得辛苦?” 高氏含笑欠身:“太后娘娘说笑了。这是咱们内宅妇人的分内事,哪里就谈得上辛苦了?” 旁边她女儿活泼插话:“可是说呢!朝廷给官员内眷发诰命,不就是奖励她们替丈夫打理家事么?” 太后呵呵地笑,招手叫了小姑娘上前,拉了手亲切地问了年纪,夸奖两句:“小小年纪便这样通透,难得!” 又问高氏,“如今你那小叔子,曹谕曹匡如,上回在江南服侍太上,极为尽心。 “你们家里,可定了他的亲事?” 高氏一愣,磕巴了一下,才勉强笑道:“匡如的亲事自是家母做主。 “去年这一年,他先考试,后出京,忙得见不着人影儿。 “倒是不曾听说婆母要与他相看、订亲。” 太后含笑颔首:“那就好。你回去跟你婆母说,曹匡如的亲事呢,太上有意做主,陛下也有意做主,我么,也打算好生替他挑一挑。 “让他们把心都放在肚子里,必不会委屈了匡如。 “只是如今他差事忙、又年轻,不急,哈哈,不急!” 旁边另外两家的主母听见这样的话,眼中都不由泛出异彩,下意识先看一眼自家的女儿。https:ЪiqikuΠet 太后又跟她二人也寒暄了,便笑着端茶送客。 又笑向黛玉和探春:“你们念叨了许久了,去跟小姐妹叙旧罢!” 直接把湘云留了下来。 湘云红了脸,担心地看看婆母。 怀远侯夫人巴不得她跟太后跟前的红人多走动,笑着点头:“去玩吧。这几日跟着我忙活过年,也辛苦了。去松快松快!” 另外三个小姑娘眼中闪过羡慕。 黛玉和探春对视一眼,笑着各自令人捧了赏赐过来,都是年下的新巧玩意儿。三个小姑娘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384章 好婆母,好郎君 进了东配殿黛玉的房里。 众人未及开口,湘云先拉着鸿昌,端端正正给她行了个礼: “我出门子之前,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不让人笑话嫌恶我。 “还是鸿昌郡主你点醒了我。 “如今我对婆母孝顺,婆母也极怜爱我,相处得如同母女一般。 “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便说多少个谢字也是虚的。明儿你有什么事,只吩咐一声便罢!” 鸿昌忙拽了她起来,笑道:“也是你们婆媳的缘分恰好,才有如今的局面。 “我不过说一句话,也当得你这样郑重其事的?快别生分了!” 众人笑着,这才都坐了下来。鸿昌便打了个哈欠。筆趣庫 探春好奇地看她:“才起来,你又困了?” “陪着太后午歇,哪敢真的睡着?”鸿昌揉揉眼,又站了起来,“往后见的日子多着呢。云姐姐先坐着,我困得难受,先去补个觉。” 三人明知她是为了避嫌,便都笑着由她,又一起站起来,送到门口才回。 再分了宾主落座,湘云见二人都欲言又止,便索性自己先开了场:“我初二回了一趟贾府……” 将自己在贾母跟前听见的说了一遍,又道,“后来我跟四妹妹一起出来,老太太那边的话就不知道了。 “只是我问了四妹妹,听说金陵知道了府里待罪的消息,珍大嫂子便给四妹妹来了信,让贾琅和贾萤陪着她回老宅。” 探春听了便有些着恼:“四妹妹在家多少年,她也没说多关照一二。 “如今大太太当女儿似的疼着,各样本事教着。却听说府里有事,便急慌慌一走了之。 “她做得出来,四妹妹可做得出来么?!” 黛玉脸上也露出不赞成:“四妹妹此时若是走了,只怕日后会被人戳脊梁骨。 “珍大奶奶这心思倒是为了四妹妹好,只是不该这样凉薄……” 话说到这里,黛玉又顿住了。 倒也怪不得尤氏。 宁府落匾,贾珍自戕,贾蓉又把自己作死了。与此同时,荣府虽然也失了圣心沉寂下去,却没有伸手帮她们孤儿寡母一把。 她心里有怨。 后头她又挑了金陵贾氏过继在贾珍膝下的这几个来京城。考试是孩子们自己考的,做事也都是他们帮着荣府。 可荣府给了她什么回报呢? 什么都没有。 “我婆母说,只看如今荣宁两府这局面,便不能全怨珍大嫂子。”湘云低声道, “如今珍大嫂子还不知道她那妹子快要被琏二哥磋磨死了。 “若是知道,怕不得要让如今掌着庶务的那个贾蔺给西府使个绊子呢!” 黛玉皱起了眉。 探春却跟着湘云的话冷笑了一声:“若不是长辈们又偏心又藏私,两府子弟何至于都成了两面三刀的纨绔?”https:ЪiqikuΠet 直指贾母。 黛玉和湘云都沉默下去。 探春看了她二人一眼,知道她们是血脉关联、不好开口,便岔开话题: “昨儿听说,府里初二便商议着要辞官辞爵。” 湘云愣了愣:“是么?我在时还不曾听说。” 低头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我跟婆母昨儿还议论到这里:未必他们想退步,朝廷便肯的。 “王家和史家回来了,如今正在暗地里四下寻门路打听宫里的消息。 “老太太姓史,即便能跟王家决裂,却不会不管史家。那天听我说不肯回史侯府,她便不高兴呢。 “史家如今看起来又要跟王家共进退…… “只要这三家子再联结起来,不论是都辞官,还是都请罪,朝廷只怕都不会放过他们。” 说到最后,史湘云也愁得皱起了眉。 黛玉的表情却淡然了下来。 贾家一门蠢货,惯会给别人当枪当挡箭牌。 不论是西王还是北王,想算计人的时候,最后出头的都落在贾家身上。 “罢了吧。”探春冷笑,“贾府的爷们儿,除了宝玉、兰哥儿,余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手里没有两三桩打板子流放的罪过? “我是不想再管了的。 “你们非要管,救救女眷也就算了。 “其他的,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罢了。” 黛玉和湘云不约而同都跟着点头:“这话不错。” 三人意外取得共识,彼此对看一眼,才算露出了微笑。 “还没问呢,云丫头成婚了,日子如何?”黛玉靠着湘云的肩,冲她挤眼,“咱们卫姐夫待你可好?” 湘云飞红了脸,羞赧低声:“挺好的……” 探春也笑着过来揽了她另一边肩:“我听你一开口就是婆母,看来怀远侯夫人真的很中意你这儿媳?” “才进门第二天,我婆母便叫了我去,并不避嫌。而是耗了整整一天,陪着我把嫁妆都整理了一遍。 “又教我怎么把浮财换了庄、铺,又替我挑了管事、监管,还把他们的身契都给了我。 “第三天,又跟我细细地说了卫家的情形,连上姻亲们,一个不落。 “后来便天天带了我在身边,教我打理家务,待人接物……” 湘云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我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认真地手把手教导我。” 黛玉和探春听着,感动中带了羡慕。Ъiqikunět 尤其是探春,想到先前嫡母不闻不问,姨娘颟顸愚蠢,从无人教管。 虽然自己会落在冯家,可自己这坚硬的性子,还不知能不能得了婆母欢心…… 想着想着,便也落下泪来。 黛玉两边看看,嗤地一声笑:“一个两个,婆家都落定了,婆母都是好人,丈夫都是好郎君。 “竟还要哭! “怎么着?难道还不知足?你们俩还想上天不成?!” 两个人顿时一窘,忙抓住林黛玉一阵打闹,说说笑笑,换了话题。 太后听见东配殿里热热闹闹的笑声,这才彻底放了心,感慨一时,又命人去看看太上在做什么: “这两天大鱼大肉的发腻。 “晚上过来吃饭罢,咱们打火锅子!” 不一时,人来回话:“太上说,肖太妃那边也在请他过去,说是有要紧话。 “太上让太后先预备着,处理完了那边,他就过来。 “太上说,若晚了,让太后先吃几口点心垫吧,必须等他来了再开锅。” 太后笑了出来,回头看着程倩,得意道:“瞧见没有?我也有个好郎君!” 第385章 才不去,吃饭! 宫门下钥之前,湘云告辞。 因下晌又飘起了雪花,天显得格外冷。 太后看着天气得意道:“还是我老人家有先见之明!今儿的火锅多应景?” 御膳便准备起来。 鸡汤的汤底,几样暖房里养出来的青菜,加上若干的豆腐面筋,又配了两盘牛肉、两盘鹿肉,并一大碗饽饽——这却是给鸿昌郡主预备的。 都摆好了放在殿角,单等太上过来。 火锅的汤自是香气扑鼻。 黛玉没忍住,特意走过去看了看。 却见孟姑姑和晴雯都守在跟前,对着一桌子菜评头论足、挑剔不已。https:ЪiqikuΠet “这个菜不配鸡汤,煮出来必是涩的。” “豆腐在里头煮也未必好吃。还是要骨汤才好。” “大冬天,清汤寡水的,要是有碟子干椒就好了。” “干椒是什么?” “益州那边见得多些,就是辣椒。晒干了,磨了碎末,蘸着吃,好吃。” 黛玉听着便笑:“宫中女子们吃辣的少,御膳想是忘了。” 又问孟姑姑,“太上吃辣么?怎么也没给他老人家预备个料碟?” 孟姑姑便看旁边御膳的人。 那人一脸青白:“这,往日里,太上倒是能吃些辣菜。麻辣肚丝、红油鸭子、酸辣黄瓜上桌,也是能吃几口的。 “只是今儿跟太后一处用膳,所以才没准备辣椒料碟。” 黛玉笑了笑:“如今天寒,吃些辣的能暖些。趁着太上没来,快吩咐去备个辣碟。 “再看看有肚丝、口条、鸭掌鹅信的,拿来涮着吃,也不错。” 御膳忙听命而去。 一边孟姑姑和晴雯已经馋得口水横流,低声问黛玉: “先伺候着太上和太后吃完,我们晚些时候也这么在下头吃,可以么?” 黛玉抿着嘴笑,摆手不管:“你们的头领乃是程姑姑,你们不必问我,且去问她。” 转身走了。 太后见她跑去一旁嘀咕半晌,又满脸笑意地回来,忙问怎么了。 黛玉笑着说了:“老大的人了,还这样要嘴吃。太后别理她们!” 太后却动了兴,忙道:“辣碟多备几个。一会儿我也尝尝!” 又想到了,命人去跟御膳说,“若是皇帝那边还没吃饭,也送个火锅过去。也要配上辣碟才好。” 黛玉在旁便跟探春和鸿昌挤眼笑道:“太后娘娘好小气,连个调料碟子都巴巴地怕少了她儿子的……” 众人都轻声跟着笑。 太后不知道,问了紫鹃知道了,指着黛玉笑骂:“小没良心的! “你们从皇帝内库里搜刮了多少好东西? “义敏还晓得绣个软枕谢她兄长,你做了什么?筆趣庫 “我替你描补,你还多嘴! “快来人,给我罚她两钟牛乳!” 众人都笑。 程倩跟着凑趣:“可是呢!今儿的锅子闻着就好吃!罚了郡主吃了牛乳,一会儿可就吃不下锅子了!” 黛玉忙告饶。 这边正说笑着,太上绷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一眼看见笑得开心的太后,这才略缓了神情。 戴权伺候着脱了外头的大氅,又去了兜帽,抬头遥遥看了黛玉一眼,这才垂眸退在了一边。 黛玉知机,立马给紫鹃使个眼色。 众人给太上行了礼,太上嗯了一声,只弯腰拉了太后的手走到上首坐下,然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黛玉便从紫鹃处接了茶,亲手奉上:“外头雪大了,太上吃杯热茶。 “这是今年窖的好茉莉花苞,配了碧螺春。又香又甜,最清肝明目了。您试试!” 太上又嗯了一声,单手接过来,一口吃了半盏,再吁一口气出去,终于露了个笑脸: “七分烫。正好。昭庆有心了。” 黛玉笑着摇头:“这是太后担心您近日宴席多,怕吃得肝火盛、油腻住了,特意让准备的。” 太上再呷两口,茶盏递还给黛玉,看向太后,笑着叹息:“老了老了,才知道谁最知心。” 太后见状,先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会意,垂眸退开,和探春、鸿昌一起悄悄转进后殿,站在门口静静听着。 众宫人内侍也在程倩一挥手间,井然有序地退到偏殿暂候。 身边没了闲杂人等,太上才拉了太后的手,长叹一声,伤感道: “肖氏又跟我耍心眼呢。 “刚才跟我说,她家里给她送年礼,竟听说了一桩奇闻。 “却不是别人,而是赖氏的侄儿,在外头做知府。又是横征暴敛,又是跟祖母叔婶反目。他父亲竟气死了! “说是那叔叔带着老祖母上京告状,被人追杀……” 说到这里,太上敲着自己的腿苦笑,“说什么,肖家的人,恰逢其会,救了那母子二人……” 太后嗤笑一声,手也从太上处抽了回去:“什么恰逢其会? “这是肖家挑拨着人家一家子内讧。她做最后一道,哄着您处置赖家呢!” 太上无奈地摇头,腰也佝偻了下去:“她欺负赖氏一辈子,赖氏都躲着她。 “都到了现在了,赖家也不过就那一个有点儿出息的,她竟还容不下……” 这些事儿,太后就看热闹了。 胳膊往迎枕上一搭,斜靠在上头,鼻子里笑了一声:“那时肖氏,青春鲜嫩,艳色无双。 “何况还凭着肚子,连皇后都敢叫板,她可怕谁呢? “偏偏您出门一趟,回来就带了一个赖氏。还连着半个月都只招幸她一个人。肖氏那里,连去都没去。 “肖氏气得冲上门去打人,推搡间掉了孩子,从那以后再也不能生育。 “她肖想后位多年。可没了这个孩子,她便再如何,也只有一个淑妃到头儿了。 “这是一时之仇么? “不是啊! “这是一辈子的死仇!” 太上拧了眉:“可是,都过去三四十年了啊!” “放心吧。”太后皮笑肉不笑,“这个仇她必是会记到死的。这才哪到哪?” 顿一顿,又问,“此事赖氏知道了么?” 太上呵地冷笑一声:“自是已经知道了。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又病了。 “且,我刚从肖氏殿里出来,走过来的这半刻,她便又病重了三分。 “刚才在你殿门口,太医奔过来禀报,说她吐了口血。 “请我去看看。” 太后的脸顿时撂了下来,梗着脖子别开目光:“哦?!” “我才不去。”太上伸手又拉住她的手,“没一个好东西!让她们俩狗咬狗去!Ъiqikunět “我朝廷大事都放了手,难道还为了她们这些小算计去耗神不成!? “吃饭!” 第386章 山茶林 初五,初六,初七。 连着三天是全朝廷最清闲的日子。 皇帝也只要象征性地各处祭祀一下,就够了。 黛玉三个人陪着太后悠悠闲闲地祭了财神、送了穷、剪了人胜。还趁着雪没化,悄悄地烤了一次肉。 期间虽然也来过十来位宗室勋贵的女眷,黛玉和探春也散出去不少新巧玩意儿。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安生的。 直到初八,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一大早,延嘉殿的早饭刚收拾完,外头就有人来报: “肖太妃和赖太妃分别着人来问,想来给太后请安说话。” 太后一声冷笑:“就这点子耐性吗?才三天呢!” 鸿昌这几天吃得好吃得饱,腮上都圆润了起来,闻言笑了笑,上前抱了太后的胳膊,小声问: “太后,要不,我和两位姑姑出去逛逛?” 给您老人家骂街腾个空地儿? “……”太后看了鸿昌一眼。 这孩子是真聪明。 赖太妃的底细如今大家都心照不宣了。 上回太上提到的赖太妃娘家的事情,十有八九跟荣国府还有牵涉。 这般情形之下,两个人躲出去,不沾这些烦心事儿,是最好的。 只是…… 太后看向黛玉和探春—— 她二人会不会想留下听听呢? “咱们去哪儿逛?”黛玉这时候已经兴致勃勃地拉着探春商量起来。 探春眼睛亮起来:“哪儿都行啊!上回出去看梅林,还没看够就被叫回来了!” 鸿昌嘻嘻地笑着看向太后。 太后欣慰点头:“行!” 忙叮嘱多带些人,还特意命楚刈定要寸步不离:“她们路不熟,你仔细着些。” 三个小姐妹说说笑笑地披了大氅、戴了兜帽、蹬了鹿皮小靴子,手拉手跑了。 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兴奋的宫女丫头,以及孟姑姑。 太后看着她们的背影,然后看向来禀报的宫人,笑容淡淡肖氏:“传。” 紫鹃站在她身边,贴心地替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紫玉长簪,然后重新倒了一碗饮子,恭敬送上:筆趣庫 “前儿烤肉吃了好几块,昨儿听着您的嗓子还不舒服。这是竹蔗茅根梨子水,没放糖。您润润。” 太后被她说得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接过来细细喝下去,赞了一声:“清甜,好喝。” 黛玉三个一俟出了延嘉殿,便都放松下来,淡淡说笑着,顺着金水河往北走,慢慢逛起了太极宫。 鸿昌自是比她二人熟悉,抬手指着左右两边:“肖太妃和赖太妃一辈子不对付。 “搬来太极宫时,太上本想让她二人东西分开,顶好隔着整个太极宫才好。 “后来还是太后讲情,说这样一来,宫里需要打扫的宫人们可就要受罪了。 “后来便紧着延嘉殿附近,但到底一个在北海边的鹤羽殿,一个在靠近千步廊的淑景殿。”https:ЪiqikuΠet 探春顺着她的手指来回看了两遍,小声笑问:“那天看戏,我瞧着还有许多太嫔太贵人,她们住哪里?” “两殿的后殿偏殿各住了两个,剩下的都挤在就日殿、咸池殿、临湖殿里头。” 鸿昌轻声说着,低低加了一句,“挺可怜的。” 黛玉和探春都沉默下去。 楚刈在后头,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这就可怜了? 如今太上仍在,太极宫供应甚至比大明宫都丰盛。 待太上大行,太后搬回大明宫,太极宫只怕就要落锁。那时候的太妃太嫔们才叫可怜。 “郡主,瞧,那一片红红的是什么?”晴雯眼尖,指着岸边小声问道。 黛玉看了一眼,笑了起来:“那是一品红。你看见红的那一片,是它的叶子。” 几个人来了兴致,从河边岔开路,过去仔细看了一时。 晴雯又早瞧见河对岸,远处的坡地上有一大片矮树,眼睛又亮了,指着喊:“快看!那是不是山茶?” 鸿昌惊喜回头,忙拉着黛玉:“这片山茶可是太上当年花了大力气种出来,讨好一个从云南来的妃嫔。 “后来那人去世后,太上伤了心,再也不看这片花。大家也小心地再不提起。 “听说当年是移栽了三百余株,都是罕见的名种,好大一片呢! “我一直想看,可没寻着过合适的借口。没想到今儿恰逢其会!快走快走!” 众人都被她说起了兴致,脚步飞快,直冲着那片山茶而去。 才走到桥上,楚刈个子高、眼睛利,一眼瞧见花林深处袍角一闪。 楚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往前两步,低声禀报黛玉:“郡主,有人,逃了。” 黛玉神色不变,轻轻颔首,若无其事转向探春,笑问:“你也是整治过园子的,看那片山茶长得如何?” “山茶可不好养。”探春笑了笑,“又喜阴,又要光,又耐寒,又要暖。分寸一旦拿捏不好,它就死给你看。 “京城玩花树的也不少了。但敢碰山茶的,屈指可数。且我也都看过,满树的傻叶子,花朵也开不大。” 三个人心里都有数,就这样缓缓地说着闲话,走到了山茶林子跟前。 “还真别说。这显是没人管了。都成了义敏姑姑说的样子了。真扫兴。”鸿昌撅了嘴,“还说什么‘唯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都是骗人的!” 黛玉笑了起来:“诗家说话,三分真七分假。 “这山茶虽然耐寒,却也只是不会冻死。却不会真的在正月里还开花。https:ЪiqikuΠet “明儿三月里再来,必是满眼花开了。” 鸿昌皱皱鼻子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挽了黛玉的胳膊:“那昭庆姑姑要记得! “要每天使人来看!若是开花了,可一定要让人告诉我一声!我馋这山茶林子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黛玉笑起来,转头看着楚刈道:“听见了?你可安排好了。不然我们鸿昌郡主不高兴呢!” 楚刈欠身抱拳:“是。” 几个人都没往林子深处走,便转身又顺着河岸向北行去。 楚刈停了下来,落在最后,叫住了跟在后头的两个小内侍:“这差事就归你二人了。 “打今儿开始,每天过来看一圈,数数有几棵树、开了几朵花。 “这就去数罢。” 说完,自去追赶黛玉等人。 两个小内侍回头看着大片林子,傻了眼。 “雷哥……” “叫哥有什么用?数吧!” 第387章 该杀该剐 经过山茶林子那一折,黛玉等人虽然也说说笑笑往前走,但心里却提起了警惕。 这是太上的太极宫。 戴权被人喊了二三十年的“内相”,禁卫军的将领们几乎都是他眼看着长大的。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出现鸡鸣狗盗之徒? 所以刚才的那个人,只能是宫里哪一位的眼线。 楚刈默默地跟在黛玉身后,脑子里却在急速地翻找:郡主身边还得再添几个身上带功夫的人才好。找谁呢? 待眼前已经能清楚地瞧见宫墙了,一行人终于心满意足,顺着金水河往西拐弯。 经过相思殿门前时,三个人都不由得抬头去看那匾。 晴雯好奇道:“这处殿阁倒是直白得很。” 黛玉三个都微微红了脸。 楚刈面无表情:“先孝敦皇后病重移宫此处,以病重丑陋,不肯再见太上。 “待先孝敦皇后大行,太上便命封了此殿,御笔亲题了‘相思’二字,以追念先皇后。” 原来如此。 晴雯吓得吐了吐舌头,悄声道:“我不说话了。险些就给郡主做了祸。” 众人也都跟着悄悄地笑,忙都掩了口,就在相思殿前往回走去。 路过几处空置的殿阁后,眼前便是昭庆殿。 每次想到自己封号的来历,以及那天在偏殿遭遇的麻烦,黛玉便觉得心里怪怪的。 谁知楚刈又开了口,道:“自从上回来过,太后便说,这殿宇不能那么荒着,怕对郡主不好。 “如今这里每天有人打扫,守卫的也换了妥当人。 “二位郡主、县主若是累了,可进去歇歇脚。https:ЪiqikuΠet “正好小人去看看延嘉殿的客人们走了没有。” 黛玉含笑颔首:“果然是回了宫了,楚内官安排的又细致又周全。就如你所说,去吧。” 楚刈面无表情地陪她们进了殿,眼看着她们挑了偏殿都坐下了。 这才转身背对了众人,嘴角弯了弯,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大步走了。 过了半刻,再回来通知黛玉等:“客人们已经走了。太上正在与太后手谈。 “戴公公叮嘱几位不必过去行礼打扰,自己歇息就好。 “午间太上要在甘露殿赐膳愉亲王。” 众人明白这话的意思,都抿着嘴笑。 这是太后生了气,太上正在哄劝,当着一众晚辈会不好意思。 所以,竟连午饭都不肯在延嘉殿用了,还扯出了愉亲王当借口! 如今鸿昌就跟探春住在西配殿,黛玉住东配殿。 她们悄悄各自回了自己的寝殿梳洗整理。 黛玉盥手净面,又换了家常衣服,喝了两盏热茶,这才算歇过来。 待小红把热热的手炉塞在黛玉手中时,紫鹃端了两盘点心走了进来。Ъiqikunět 黛玉讶然:“你怎么没在太后跟前伺候?” “太上嫌我们首饰晃眼,连程姑姑都撵出来了。程姑姑便挑了些点心,她去了西配殿,让奴婢送来郡主这里。” 什么首饰? 黛玉看了一眼紫鹃单螺髻上的一支小小金钗,不由微笑起来:太上这借口找的! 紫鹃把点心放下,也微微笑着,过来替黛玉拢了拢对襟黑狐狸氅衣。 黛玉就势拉着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小红见状,叫了旁边伺候的小宫女们,垂眸出去,掩上了门。 紫鹃看了她背影一眼,这才悄声告诉黛玉刚才发生的事情: “两个人狗咬狗,赖氏只是柔柔弱弱地哭诉,肖氏险些亲手抓烂她的脸…… “太上一开始还护着赖氏。 “还是太后娘娘一针见血,说肖家虽然不安好心;但赖家自己内讧,是脏尾巴没藏好。 “这时候就不必装糊涂、装无辜了。 “太上僵硬了半晌,这才仔细追问两人,赖家到底握着谁的什么把柄,让两个人都这样拼死地撕扯。” 说到这里,紫鹃顿了顿,眼圈儿却红了。 黛玉心头一颤,拉住了她的手:“跟我们家有关?” “许多件肮脏事情中的一件罢了。”紫鹃低下头去,抹了一把泪,“赖二是管家,紧紧跟着大老爷二老爷。 “他听了壁角,后来才知道,王家和史家都参与了先前算计先姑太太的事情。 “尤其是,其中还提到了……石榴……” 黛玉闭上了眼:“他可说了,听的是谁的壁角?” “自是二老爷跟王氏吵架,吵急眼了,嗓门没压住。”紫鹃低声说着,又愧又气,哽咽道,“说是姑娘进府后没多久的事。” “我明白了。”黛玉睁开眼,满目清明,“二舅舅那时知道了王家联合史家一起算计了我母亲。 “事情已经做下,一边是他妻族,一边是他母族,两相权衡,自然是放弃妹妹更容易。 “既然已经害了妹妹,那索性一口气把妹夫和外甥女都害了,也算是斩草除根。 “何况顺便还能弄到大笔家财。” 黛玉定定地看着紫鹃:“赖家有没有说,这些事老太太知不知道?” 紫鹃摇头:“不知道。肖氏不曾提到老太太。” “那太上怎么说?”黛玉心平气和。 紫鹃呵了一口气出来:“什么都没说。只禁足了二人,两处殿阁,不许进、不许出。” 黛玉沉默下去。 这个姿态是做给太后看的,也是做给自己和探春看的。 至于后续怎么处置赖家,又怎么从赖家入手处置贾家,太上也许会直接交给昭明帝去做。 “姑娘,不然您别管这件事了?”紫鹃试探着看她,“毕竟是父母之仇,却又涉及血亲。biqikμnět “您怎么做,都会有人嚼舌头的。” 黛玉冷静地点头:“你说的对。这件事,很该交给太上和陛下去操心。” 说完,却扬声向外:“叫楚刈。” 紫鹃只得从她身边站起来,肃手闪到一旁。 门开了,小红引着楚刈进来。 黛玉直直地看着楚刈:“午歇时你跑一趟大明宫。 “紫鹃,你把刚才告诉我的话,都告诉楚内官。 “楚内官,你替我把这些事,还有我的推断,都告诉陶大监。 “你跟他说,就说是我的原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紫鹃看着她欲言又止,只得低下头去,答应了。 午后,宣政殿。 前脚听完楚刈传过来的话,后脚戴权赶了过来。 一模一样的描述说完了,戴权又道:“太上说,这件事涉及两位太妃,他生气的很,不想管了。 “宫里的太妃们自有太后处置。 “至于肖家手里的人,还有赖家的那几个狗才,都交给陛下。该杀的杀,该剐的剐,不必给谁留面子。” 第388章 账册 陶行简殷勤地送了戴权出去。 曹谕则悄悄地拉着楚刈从另一个门走,顺便问他:“这样大的消息,郡主就只说了这两句话?” 楚刈想了想:“郡主十分镇定,甚至有些淡漠。” 顿了顿,赞了一句,“历经江南乱事,郡主如今泰山崩于前,也能不改颜色。” 曹谕挑眉:“哦?这话从何说起?” 楚刈便将太极宫山茶林间有人行踪鬼祟的事情说了。 曹谕的眉心蹙了起来:“此事你们难道要自己查访?万一是混进宫的细作呢?” “自然不会。”楚刈恢复了面无表情,“我没有人手。” 若是宫正司自己那几个得用的下属也调过来,那报不报上去就两说了。 曹谕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悄声告诉他:“你回去告诉郡主,陛下已经派了智通神僧明天去贾府。” 楚刈哦了一声,大步走了。 延嘉殿。 太上一走,黛玉便去了太后跟前,先抱着太后一阵撒娇,然后一定要陪着老人家午歇。 太后便明白这是有事要私下跟自己说,含笑允了。 待这一老一小拆了头发、脱了大衣裳、窝到暖烘烘的被窝里。 黛玉才低声将她们刚才遭遇的事情告诉了太后,又道: “那会儿,两位太妃人在延嘉殿,想来手下也都在静候着听消息,不会轻举妄动。 “太上即便使人在宫里巡查,一来轻易巡不到山茶林子那边,二来也会大大方方的,没必要躲着我们。” 太后虽然一开始不大在意,但见黛玉这样郑重,不由也提了心:“你的意思是,这宫里还有其他人想要兴风作浪?” “不可不防啊。”黛玉低声道,“陛下年前的旨意直指老勋贵们。 “如今虽然死了一个北王,东王被下毒,西王也脱不了干系。看着像是内讧。 “但其实种种动作,都是在拼死一搏。 “可他们视作寇仇的一方,并不是忠顺王,或者愉王,而是陛下……” 太后一惊,猛地坐了起来!Ъiqikunět 黛玉也跟着起身,轻轻挽了太后的胳膊,轻声道: “陛下精明强干,大明宫的禁卫归了冯家节制,如今铁桶一般。 “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也早从王家手里拽了出来。 “所以陛下那边,您且放心。” 太后绷紧的嘴角这才松了松。 “可是太极宫这边……” 黛玉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您记得么? “太上和您前脚出宫,后脚赖太妃便得到了赖家的详细情形。 “如今肖家跟肖太妃也能如此迅捷通畅地传递消息…… “太极宫的宫禁,现下可不大牢靠了……” 太后悚然而惊,失声道:“太上!” “也可能是延嘉殿。”黛玉低声提醒她,“您忘了,去年,曾经流传您不是陛下亲娘、陛下厌恨您的消息……” “太上禅位数年,却始终不曾放权,还特意指了愉王做辅政大臣。多少人暗地里嘀咕,说他们父子不合!” 太后眯了眯眼,轻轻咬牙,“所以不论我们两个谁出了差错,外头都能把这个罪名扣到皇帝头上!” 把昭明帝的名声都抹黑之后,有愉王以辅政皇叔之尊公开指责,再抬出一个什么道德完人,逼着皇帝禅位,就容易多了……https:ЪiqikuΠet “倒是好谋算!”太后想通了这一条,冷笑一声。 黛玉忙按住她,推着重新躺下,低声道:“咱们也别动声色。 “到了晚间,再想个什么新鲜菜肴,请太上过来。 “您私下里跟太上商量一二。他老人家经过多少阴谋风雨的,说不定早有定计。 “再说,万一是我想多了呢?” 太后知道她说得对。 这时候自己太激动,那幕后的人立即便能推断出是因为山茶林出了纰漏。 打草惊蛇也就算了,万一狗急跳墙,甘露殿和延嘉殿却没有充足的准备,措手不及怎么办? 只得再度躺下,合上了眼。 “我在宫中三十余年,大事也算看过几件。 “可像如今这般,明知山有虎,却还必要做出个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却从未有过。 “这样一想,我倒要佩服赖氏了。 “她这些年日夜小心,只怕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偏脸上还不能带出来。” 太后闭着眼喃喃。 黛玉却睁大了眼睛,看着床帐,低声应和:“所以年前她病重垂危,却被一个消息便医好了。 “如今明知道赖家罪无可恕,却还要固执地替他们求情。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疯魔业障……” 床帐内的细碎说话声渐渐消失,安静下来。 程倩正坐在外间查看去年太极宫妃嫔各殿的账册,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遮得严严实实的秋香色绣金凤的厚帐子。 听得没了动静,知道一老一小都睡实了,这才放心地专注看向账册。 一炷香后,程倩低声叫了孟姑姑进来守着,自己却拿着账册出去,命人去请戴权过来。 如今内务府有四个总管。 三个兼任,愉王、领侍卫内大臣和户部侍郎。 他们各自的差事本就繁重,哪里有空去管内务府? 尤其是事涉后宫。愉王是太上的亲幼弟,还算是能说上两句话。Ъiqikunět 那二位自是装聋作哑,平常躲得远远的。 唯有遇上修缮宫观、祭祀、天子出行等大事,他们才会坐下来好生商议。 平常的事情,自然就都拱手请戴权这第四位内务府总管来全权处置了。 ——戴权的“内相”一名,也就是从此而来。 如今程倩发现账册上有疑义,自是要跟戴权商议。 等了许久,戴权才来。 程倩先上前行礼致歉:“本该我去甘露殿拜见内相,只是此事仅涉一二宫殿,应该不是大事。 “若我特意走一趟,惊动了太后,怕有人又多想,徒生事端。只得劳您老过来了。” 戴权笑眯眯的:“无妨。我午食有些撑,正在散步消食呢。” 程倩便令人去煮陈皮茶来,然后把手里的账册推到戴权面前,指着其中两项道: “临湖殿住的人最多,两位太嫔、四位太贵人。 “加上宫女内侍,满满当当。 “所以这一处的费用,数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大动。 “如何这两个月,忽然便多了起来? “加人了?” 第389章 宴无好宴,面无好面 戴权颔首:“是。三位贵人的掌事姑姑都到了岁数要出去了。下头的小宫女粗笨。 “所以各进了一个大宫女,让掌事姑姑带着学差事。 “当时报的是,半年后这三个出宫。算来,便是四月初一。” 程倩了然,点了点头:“这样就对上了。” 又指另外一项,“自咱们搬来太极宫,太上和太后发话,只修葺这几处住人的地方。 “余者园林河塘,每月照例清扫巡检,不做其他改动。 “怎么上个月忽然多了一项修剪费用?还不少?” 戴权诧异地看她:“上月那时我陪着太上太后在外头呢。 “不是肖太妃无聊逛园子,特意跟你说了,才出了一项银子,把花树都修饰了一番么?” 程倩皱起眉来:“我不曾听说此事。” 戴权腾地站起,脸色凝重起来:“我去查查。” “是。”程倩也跟着站起来,往外送他。 都要走到门口了,程倩一眼瞥见晴雯,忽然想起来,忙道,“还有一事。” 戴权回头看她,一脸惊吓:“还有什么?!” “哦,郡主和县主入宫后,名下按说应该各自再多两个内侍。 “因一直在延嘉殿里,就没提这事儿。 “今儿她们出去逛,我一看,只有楚刈和雷锟两个跟着,委实不像样子。 “我问了楚刈,他说倒是他当初在宫正司当差时有两个相熟的小内侍,可以调过来。” 程倩笑吟吟地给戴权行了个万福蹲礼,“还请戴公公发个话来?”ъiqiku 戴权松了口气,作势抹一把额头:“你可吓死我了!我以为又有什么纰漏呢! “这个是小事儿。过一个时辰,你让楚刈来找我,我给他写个手令。” 说完,快步走了。 程倩这里笑着目送他出去,回身,目光在殿里众人身上一一巡过去,并不做声。 宫里人口不清、费用脱空,这是乱象。 别处她管不着,延嘉殿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纰漏。 昭庆郡主和义敏县主一共带进来五个丫头,都是信得过的心腹。 延嘉殿其他宫人也大多是太后和自己使了多少年的老人儿—— 唯有洒扫的粗使宫人和内侍们,都是内务府陆陆续续拨过来的。 程倩假作散步,绕着延嘉殿大殿缓缓地走了一圈,打量着每一个正在轻手轻脚做事的宫人。 还是要谨慎。 未时。 太后和黛玉浅眠一刻,先后醒了,起来梳洗,又跟探春和鸿昌说笑一时。 黛玉便趁机说,晚膳要吃阳春面:“这些日子实在是油腻。” 太后也跟着点头:“我也想那个味儿了。”ъiqiku 目光在下头找了一圈儿,皱眉问道:“楚刈呢?我正要让他去皇帝那里说一声。 “还是上次陶行简送过来、皇帝的御膳房做的那个素面,很是合我的胃口。” 程倩笑着上前:“楚刈去要人了。”又把跟戴权说的理由说了一遍。 却不说其实这是楚刈跟自己私下里提的要求。 楚刈的原话是:“宫里不太平。延嘉殿得多几个会拳脚的。” 程倩深以为然,但这个话却不能直白地说出来。 太后便命晴雯去说。 晴雯巴不得出门去逛,笑嘻嘻地答应了。随口叫了一个小宫女陪着,便往宣政殿去了。 谁知晴雯一说,昭明帝立即表示:他这阵子也吃腻了,晚饭正想吃这个。不如就去延嘉殿,陪着母后用饭。 消息还没传回延嘉殿,太上便也听说了,心里便不高兴,要叫戴权发牢骚,却被告知: “内务府有些杂务,须得戴公公署名,他说去去就来。” 正要发脾气,却得了延嘉殿有人来问:“晚膳陛下要来一起吃面,太上可有空?” 太上立即转怒为喜,却矜持地表示:“还有一项事,我处理完了就过去。” 宫人应诺而去。 戴权回来了,脸色如常,却不时地愣神。 太上正沾沾自喜地跟戴权炫耀:“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太后娘娘还是心里惦着我,一碗面也想着我。” 却见戴权答话不似往日伶俐逗趣。 因仔细看了他几眼,才发现戴权的眼中竟闪过杀气,不由得皱了眉捻须问他: “这才开年,内务府哪里来的大事项需要你署名的? “敢是去年的账? “我这次微服,花销可不多……” 戴权本来正在琢磨措辞,看这件事怎么跟太上说,听见他扯到下江南,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躬身道: “花销再不多,也是这几千里路呢。何况太后还走了一趟海上。 “哪不是银子?” 太上瞪着他喝道:“太后那趟海路,里里外外都是昭庆孝敬的,没用太后和我的一文钱! “怎么?这个账也要挂到内务府去?他们脑子坏了吧?” 戴权忙上前一步拉住太上的胳膊,往内间扯了进去,口中还道: “大家都说,郡主孝顺自是好的。可也不能因此就真的用了人家的银子啊! “里外里几千两,人家的俸禄银子不过是一个零头儿。咱们真好意思吗……” 但离开众人视线,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临湖殿来了三个新宫女。 “仔细查了履历,发现跟定城侯谢家、景田侯裘家有些干系……” 太上不在意地摆手:“他们亲戚往来,帮着寻差事……” “可那三个宫女,报的都是父母双亡。” “孤女么,帮着些也是寻常——”太上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因宫女时刻有可能成为皇帝的妃嫔,所以入宫时的查验最严格。筆趣庫 自来孤女入宫,都必要亲戚九族作保。 可忽然要换的宫女,三个中却有两个都跟旧勋贵有关。 太上眯了眯眼:“我记得,谢家小子如今正在京营任游击?” “是。谢鲸,袭二等男爵,任京营游击。 “景田侯家的裘良则在五城兵马司当差。”戴权说着,脸色越发凝重。 太上嗯了一声,目光冷了下来。 “老奴请罪。”戴权又弯下腰去,咬牙低声道,“这是趁咱们下江南时塞进来的。 “老奴回来却没查出来不妥。 “这还是程倩核对去年账册才发现的。” 太上挑眉:“程倩刚跟你说的?” “是。午后刚说的。老奴才去细细查了。”戴权低着头。 太上又想起晚上的阳春面,忽然多了些不高兴: “宴无好宴,面无好面! “哼!” 第390章 三碗面 面还是很好吃的。 汤头鲜美,面条筋道,配着两碟冷拼的卤味,吃得人欲罢不能。 太上已经吃了两碗,还想再盛。 黛玉实在忍不住,桌案底下轻轻碰了碰鸿昌。 鸿昌此刻已经飞快地大吃特吃,接到信号,忙抬头时,看见太上的手再度伸出去,便明白了。 嚼个三两下咽了口中的面,劝道:“太上,晚膳不宜多。不然您夜里该睡不稳了。” “你也有脸说我?”太上连个眼神都不给她,只盯着紫鹃从大海碗里挑面的手,“你这都第四碗了吧?” 却见紫鹃挑起来的面不知怎么又从筷子上滑了下去,再挑一次才装进小碗里。 接着放下筷子,捉了一边的长柄汤勺,挑拣着舀了两三勺汤头菜,再追两大勺汤。 因端到太上面前,温声道:“今儿的香菇木耳萱菜都发得好,太上多用些。” 太上看着冒尖一碗,心里高兴,嗯了一声,挑着菜吃了起来。 鸿昌吐了吐舌头,低头吃面,不再吭声。 太后在旁看着,不由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空碗,向紫鹃道:“是好吃。 “看着太上吃得这样高兴,我的胃口都开了。给我也再来半碗菜。” 紫鹃笑着答应,挑了几根儿面,两勺菜,又盛了半碗鸡汤,奉给太后。httpδ:Ъiqikunēt 太上看了太后一眼,笑得十分得意。 昭明帝把第二碗面吃完,一边擦嘴擦手一边看着二老的眉来眼去,转开脸翻了个白眼。 旁边探春和黛玉看了个正着,忙低下头装作看不见。 尤其是昭明帝晚上过来,还带了如今升了一等侍卫、大明宫御前侍卫副统领的冯紫英过来蹭饭。 他在偏殿早就一顿风卷残云吃饱,正好站在丹陛下等候,看了个正着。 见探春低头,自己也忙转开目光,假装在仔细研究他斜对面的一尊香炉。 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 待碗筷收拾下去,几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想要走走散食。 太上哑然失笑:“索性一起出去转转吧?” 几个人都说好,各自穿戴了。宫人们提了灯笼,慢慢地往外走去。 没几步路,便成了太上和昭明帝走在前头,低声说话。 陶行简和戴权便在二人身侧后半步紧跟。 程倩扶着太后走在太上身后,黛玉、鸿昌和探春跟在太后身后,手挽着手,轻声说笑。紫鹃晴雯和雪鸦安静地在后相随。 冯紫英和楚刈则带着各自的下属,走在最后。 “赖家的人,从肖家提走了么?”太上低声开口。 昭明帝轻声回话:“是。得了戴公公传话,立即便去提了,曹谕带着送去了大理寺。” “肖家可说什么了?”太上声音刻板。 昭明帝看了一眼他的侧脸,见腮上鼓起来,便知太上生气,想了想,道: “曹谕使人来报过,说肖家阖家上下都惶恐得很。肖太妃那位亲兄弟,吓得痛哭流涕。 “还主动交了若干信件出来。都是跟各家往来的密书。ъiqiku “不过,他也说了,他那里只有几封不要紧的。要紧的都送进宫来,在肖太妃处。” 太上紧紧闭着嘴,双手狠狠握拳背在身后,森然看着遥遥金水河畔、昭庆殿里的点点灯光。 “不过是妃嫔争宠失了分寸,说到底也只是为了父皇多看一眼罢了。 “您别生气。明儿让人去跟肖太妃把那些信都要过来就是。” 昭明帝一边轻描淡写地弱化了此事的严重程度,一边提醒太上要早做决断。 太上脸上的表情便松了一些,吩咐戴权:“一会儿你就去一趟,就说我的话: “我不高兴了,她要是还想见到我,就把该交的东西都交出来。” 叹口气,回头瞥一眼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只管扭着脸跟黛玉探春说笑的太后。 然后轻声交待昭明帝:“你母后是个性情中人,往后只怕说话做事都不会顾着谁的颜面。 “你好好教皇后,让她一定孝敬你母后。 “不然到时候,你在她们二人中间,才是最作难的。” 昭明帝轻轻笑了笑:“父皇放心。谁家的后院里,也是婆母最大。儿媳不孝,自然换了就是。” 换了? 昭明帝这句话说出口,前前后后装聋作哑的几个人都不由得停了一瞬呼吸! 太上惊讶地看着他:“不是说皇后最近性情温驯了许多么?怎么,是装假的?” “那倒不是。”昭明帝扯一扯嘴角,眼神却没有了任何笑意,“太子谨慎,她满腔的心思无处可使,目光便只放在后宫。 “儿子本来打算就这样让她帮着管家便了,她又不大聪明,日常哄几句便都信。 “可就这个蠢劲儿,别人利用起来也很得心应手。 “前儿趁着几次大宴,竟想要把人塞进御前,宣政殿、外书房都没放过!” 太上的眉心也皱了起来:“蠢妇!” 顿一顿,不由得追问,“是万家的人?还是她自己在宫里的耳目?” 昭明帝眼中闪过轻蔑:“表面上看是万家送进来给她的帮手,其实主子另有其人。” 太上心中一凛:“谁?” 昭明帝迟疑了一瞬,垂下眼帘:“还没查到。” 这就是,不想说了。 太上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 父子两个默默地往前走。 不多时,侧面出现了一条小桥。 父子两个同时住步。 太上遥遥指着河对岸的北边,道:“那边,想当年,我种了一片山茶,一片牡丹,和一个小小的菊园。 “后来物是人非,就不怎么过去,也荒废了。 “等过几年,你把那几片花,并河这边的梅林竹林,都圈起来,给女眷们赏玩,倒也合宜。” 探春在后头听着,顺口便小声对黛玉道:“让人来办赏玩的宴会,还可以挣些费用呢!” 黛玉忙拽她。httpδ:Ъiqikunēt 太上也听见了,哑然失笑,索性叫了探春过去:“义敏这个念头新鲜。 “来,正好你皇兄也在这里,你说说,该怎么挣银子?” 探春红了脸,但还是腰背挺直地屈膝行了礼,然后站直了,从容答话: “谁要办宴,谁便负责清扫整理,样式规格由园林司出图样,但费用宫里一概不管。 “有三个月的功夫,这一片的景观便全都能整理完毕。 “这是第一。” 第391章 探春的本事 “既然办宴,自是要大量的下人服侍的。 “这毕竟是皇家宫殿,岂容外头的奴仆轻易走动?自是要用太极宫的宫人、内侍的。 “私下里的派赏不算在内,这来服侍的各人本月月钱,便请办宴的东道来赏便好。 “这样一来,太极宫的这项支出便省下了。 “这是第二。” 太上笑呵呵地看着探春,却偏头跟昭明帝道: “内务府管着的皇庄,回头义敏出嫁时,你送她几个。 “她必能比内务府经营得更好!” 探春脸上更红,却在太上的示意下接着说道:“宴席最要紧的便是吃喝。 “如今太极宫的御膳房规制与大明宫御膳一样,每个职司上只少三分之一的人而已。 “这些人日后想必绝大部分都是会被并入大明宫御膳房,其实是有些多的。 “人闲生事。还不如就让他们在这里研制新菜式。 “待宴会时,就由他们负责供膳。 “说起来都是御膳房的大厨,办宴的东道有了面子,参宴的宾客也享受了,回去也有的吹嘘。 “到时候的费用,也不用多,只要包了御膳们一个月的月钱即可。 “这又是第三笔开销。” 太上看着探春的样子,竟似还有下文,不由真的生了兴趣,笑着点头,让她往下说。 探春也抬了手,指向河这边的梅林,和远处的山茶林,道:“这些花树,其实每年都要剪枝、间苗。 “到时候若是有人办宴,不妨就趁那时修剪,多出来的折枝花卉,便都送了办宴的东道。 “这个是赠送的,自是不能太多。一次便只送个十二枝便好——不然万一办宴的人太多,有多少花树也不够她们糟蹋的。Ъiqikunět “这其实乃是替咱们清理。但不论是东道拿回自己家,还是又分赠了亲朋好友,都是大大的体面。” 黛玉听着,心里感慨。 那一世探春把一座大观园利用得彻底,一年便能省下四百两银子。 原以为她这精明的本事,只怕要婚后在冯家才有施展的空间。 谁知太上随口一句话,竟然又被她寻到了一个发挥的好机会! 她一边想着,便一边赞叹:“善哉善哉,花树得其所,宫人得实惠,来宾得体面。亏得义敏想得到。”筆趣庫 太后却笑了起来,左手拉了探春,右手拉了黛玉,道:“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哪里就是异想天开了?”太上挑眉,“等我走了,皇儿一定会接你回大明宫。 “太妃们要么迁去别宫养老,要么就出宫回娘家。 “偌大一个太极宫,就这样白白放着了不成?虚耗钱财,枉费人力……” 太后顿时不高兴,板了脸:“那都是没影儿的事!不许再说了!” 众人顿时一静。 可不是? 这样的事情发生,必然是在太上大行之后。 太后与太上伉俪情深,如今却让她听着众人公然思量太上死后之事,她没有一开始就翻脸,已经是好性儿了! 所有人都停了脚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探春瞬间想通,脸上一白,回手挽了太后,低声赔罪:“母后别生气,女儿就是……” “她就是穷的!瞧见什么东西都琢磨怎么能挣着钱!” 黛玉接口便娇气地打断,拉着太后大声说“小话”: “您看看我,我就想不到这里!那可不是因为我不聪明,而是因为我有钱!” 太后也察觉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弄得众人都小心翼翼起来。就着黛玉递过来的梯子,嘴角扯了个笑: “果然的!抠门得很!” 探春忙否认:“我没有!太上、母后和陛下的赏赐我都没地儿花用呢!” 太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昭庆跟你玩笑呢。 “只是皇家的园林别院,原都是给人进出赏玩的,并不要花钱。那是天子宽宏,也是皇家风度。 “我自然知道你能干。但你是我的义女、朝廷的县主,可不能真的去琢磨这些生意经。 “那些烂了舌头的闲人们,该背后嚼说你了。” 探春红着脸,低头答应。 太上和昭明帝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们在这里闲聊说笑。 冯紫英却在午后便被曹谕告知,山茶林附近有不明身份的人出没。 此刻便跟楚刈一起,悄悄令自己带的侍卫们,和楚刈刚从宫正司调过来的手下内侍们,将几位主子隐隐围了起来。 他和楚刈更是提高警惕,犀利的目光搜索着周围。 那边黛玉却觉得夜风凉得很,拿了帕子捂着鼻子,轻轻打了个喷嚏。 太后忙搂了她,道:“大冬天的,这样冷,回吧。” 众人都说好。 太上一转头,却瞧见了冯紫英和楚刈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头微颤。 戴权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夜黑路滑,您看老奴是叫了轿辇过来,还是索性今晚您便宿在延嘉殿?” “正是呢。”昭明帝接着便劝,“儿子送了父皇和母后回延嘉殿吧? “义敏胸中有丘壑。正好您多问问,替儿子考校一二。 “若真有昭庆夸奖的那么能干,儿子就可放心地将皇庄交给她打理,岂不比外人强?” 太上听了点头:“这话正是了。” 一行人又慢慢地往回走。 但这一次,楚刈跟冯紫英打了个眼色,队伍变了阵: 楚刈带了两个小内侍走在最前头。 太上等主子们并服侍的内侍宫女走在中间。ъiqiku 冯紫英则带着自己属下的侍卫们和其他内侍押后。 不过十来步,楚刈忽然脚步一顿,面露紧张,侧耳倾听。 昭明帝一看他的身形,下意识便伸臂一拦,将太上皇挡在了自己身后! 太后更是不加思索,上前一步,站在了太上左手边。太上的右手边则被戴权护了个结实。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紧,僵立在当场! 太上此时皱起了眉头,出声喝道:“这是朕的太极宫!你们都给我退下!” 一边高声说着,一边一把将昭明帝扒拉到陶行简身边,大步向前走去! 太后伸手便扯住他的袖子,紧跟着往前走,口中气急败坏地低声数落: “你能不能别添乱?” 第392章 程倩 紧跟着的黛玉等人却早就被吓得一僵,谁都没有跟上太后这一步! 唯有一个程倩,不假思索地紧随着大步跨过去,依旧扶住了太后的胳膊! 而此刻的冯紫英和众侍卫,却是大半面朝外头,背对她们,各自佩刀出鞘,半蹲着身子,做出了警戒的姿势! 于是,就在这个时刻,太上太后和黛玉等人中间,忽然出现了一个空档! 只听空中一声尖啸,一支弩箭破空而来! 侍卫们各有分工。 两个在侧面的听风辨位,挥舞着手中刀格挡! 两个在后头策应的早已奔着那弩箭来的方向直扑过去! 唯有冯紫英目力最好,却离得最远,一眼瞧见那弩箭直奔太后后心而去! 不由得睚眦欲裂,声嘶力竭大喊:“太后小心!” 太后身后众女的位置,乃是黛玉居中,鸿昌在左,探春在右。 三女挽手牵袖,连成了一排。 紫鹃等丫头们便恭敬跟在她三个身后。 而就在弩箭刚发出声音时,恰在太后侧后方、程倩身后的探春却第一个做出了反应!ъiqiku 根本什么都没想,张开双臂,合身扑向了太后! 弩箭恰好过来,擦过她伸出去的右臂! 探春此刻正咬着嘴唇,顿时痛得闷哼一声! 而就这一下,稍稍改变了那弩箭的方向! 与此同时,冯紫英的狂呼响起,跟探春的痛哼不分先后! 太上和昭明帝均是猛地回头,惊恐交加! 而扶着太后的程倩几乎是本能一般,瞬间后错了半步! 就从太后的身后,密密地遮住了她的身形不算,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用力,将太后推向了太上! 众人只听噗地一声! 一支五寸长的短小弩箭,直直地插入了程倩的后心! “程倩!”倒在太上怀里的太后娘娘声音发着颤! 而后头,雪鸦已经扑上来抱住了探春:“县主!” 扑出去的侍卫不过瞬息间,就摁住了发射弩箭的人:“别动! “——启禀陛下,刺客擒获!” 这边太后甩开太上,踉跄着扑了回去,一把抱住程倩,泪如泉涌:“程倩,你撑住!你撑住啊!” 程倩气息奄奄,却勉强自己露出个笑脸:“娘娘……我没事……您别怕,有,有小孟呢……” 太后哭着连连点头:“是!你说得对!小孟一定有本事把你救回来的!” 程倩的口鼻开始止不住地漾出鲜血,却还努力地安慰太后: “娘娘……您放心……咱们说好的……我还得给您,带外孙呢……” 声音却渐渐地低了下去。 太后泪流满面:“好,好!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带你回延嘉殿!让小孟给你治伤!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传太医!令孟寒烟做好准备!”太上沉着脸,喝命戴权。 后头冯紫英大步过来,单膝跪地,低声道:“太后娘娘,臣背程姑姑先回延嘉殿!” 太后忙胡乱擦了一把泪:“好,好!你跑得快!你来,你来!” 这时候黛玉早就先看了探春的臂上伤势,轻轻松口气,悄声安抚她:“血还是红的,没有毒,别怕。” 探春此刻才觉出后怕来,小腿直抖。闻言勉强点头:“姐姐放心。”httpδ:Ъiqikunēt 黛玉点头,轻轻推了一把刚才开始就牢牢抱住自己的紫鹃。 紫鹃抿了抿嘴,这才上前去,一言不发地扶了太后起身。 晴雯也在黛玉的示意下,过去伸手帮忙,将程姑姑扶上冯紫英的后背。 一个内侍一个侍卫跟着,冯紫英背了已经接近昏迷的程倩,大步奔向延嘉殿。 这里太后已经哭倒在太上怀里。 紫鹃也就松了手,跟在旁边。 黛玉和鸿昌一左一右扶了探春,并不多话,只是仍旧默默地跟在后头。 昭明帝站在最前头,确定了太上和太后都无碍,便越过二圣看了黛玉等人一眼。 陶行简自是不能离开皇帝身边,见状也有些焦心,便趁黑,悄悄地踢了前头楚刈一脚。 楚刈知机,低声命雷锟:“你带人开路,警惕些。我去断后。” 雷锟此刻极想跟他换换,自己到后头去守着自家主子义敏县主去。 可刚抬头想张嘴,就瞧见了陶大监欲吃人的目光! 忙一低头,叉手便道:“是!” 随即带着剩下的内侍们,警觉万分地往前走去。 楚刈绕过众人,大步到了后头,第一时间护在了黛玉身侧,低声问道: “郡主受了惊吓,可还能走路否?” 顿一顿,又追一句:“县主伤势如何?” 黛玉轻轻摇头,低声道:“我和鸿昌郡主都无妨。义敏的伤势也还好。 “如今这些人里,你的武功最好。 “你去太上和陛下身边护卫,我们这里有各位侍卫,尽够了。” 楚刈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躬身答应:“是。” 回头吩咐那几个侍卫:“郡主和县主就交给你们了。” 自己则快步回了太上身边,挡住侧翼。 一时那两个侍卫扭着一个堵了嘴、且五花大绑的刺客从花树后头出来,却是个宫女打扮的人。 太上眼神森冷,下令:“看住了,带到延嘉殿问话。”biqikμnět 那宫女满眼激愤,看见太后还好好地被太上揽着掉泪,便拼命地挣扎,想要扑过去。 却被其中一个侍卫狠狠一拳捣在小腹上,这才虾米一样躬身下去,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两个侍卫也不管她姿势,只管拖行着,跟在队伍的最后头。 一行人小心翼翼又大步流星地疾行回了延嘉殿。 延嘉殿偏殿里,孟姑姑满头大汗,一边抖着嘴唇,一边看着那深深扎在程倩后心的弩箭手足无措。 常备着的浓浓参汤端了过来,给程倩灌下去。 止血的白药也不要钱似的洒在了伤口上。 可趴在榻上的程倩,她脸上的光芒还是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渐渐变成了濒死的青灰。 “程姐姐,程姐姐……”孟姑姑两只满是鲜血的手无力地掩住伤口,哭了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响,太后扶着紫鹃的手,奔了进来。 程倩偏头看着太后进来,就好似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梦想,温柔地笑了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程倩!” 第393章 宫女的供词 太后扑在程倩身上,昏了过去。 孟姑姑先咬着嘴唇给太后按了脉,确定只是心神激荡、气血上涌。 众人放了心,又跟着把太后抬回了寝殿。 孟姑姑这才抱着程倩的尸首,哭了个死去活来。 黛玉把晴雯留下照看孟姑姑,自己则跟着去了太后寝殿。 待安顿好了太后,太上一脸杀气坐在了延嘉殿正殿之上,喝令:“带刺客!” 侍卫把那宫女押了进来,又呈上一个精巧的小小袖箭装置:“是从她小臂上卸下来的。” 昭明帝看着那东西,眉梢轻动,回头轻声问陶行简:“是军器监的东西么?” 陶行简摇头:“这东西临场杀敌作用不大。军器监不做这类东西。” 太上也不管他君臣二人,喝命:“让她说话!” 堵嘴的破布一旦摘下,那被摁着跪在地上的宫女先是一阵狂咳,还干呕了两声。 陶行简见状,眉心微蹙。 戴权也看了出来,低声对太上道:“看这爱洁的模样,应是久在宫中的。” 太上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那宫女,森然道:“是何人指使你行刺?目标又是谁?袖箭是如何偷运入宫? “又是何人告知你今夜皇帝和我的行踪?你若是一一招来,我便赐你一个全尸!” 那宫女凄然一笑,目光却看向了昭明帝,面上露出温柔。 众人均是一愣。 “陛下,您还记得您的生母唐美人么?” 昭明帝眉间一片淡漠,甚至有一丝厌烦。 那宫女两泪涟涟,哽咽道:“美人并非病逝!是陈氏!她想抢了你去,所以才暗地里使了手段,害死了美人! “德妃深知底细,却一直不敢说! “直到她临终,才悄悄地告诉了自己的心腹宫人!筆趣庫 “您若不信,尽可以去查! “奴婢绝无虚言!” 太上沉着脸,看向昭明帝,并不说话。 这是一个明目张胆挑拨皇帝和太后感情的谋划。 但是对太上来说,这也是一个能够进一步看清皇帝的心思和韬略的机会。 昭明帝面无表情地看向那宫女:“你是何人?从何而知此事?” 那宫女见昭明帝愿意探问,不由大喜,脸上便露出急切来,朝着昭明帝膝行两步,被侍卫摁住。 便瞪了侍卫两眼,才满怀期望地看着昭明帝,朗声道:“奴婢乃是唐美人家仆! “一直等待时机,刺杀陈氏,为美人复仇!” 昭明帝都懒得理她,有些烦躁地看了陶行简一眼。 陶行简拱手躬身,便向着那宫女道: “先唐氏美人过身已经二十八年,先德太妃过身也已二十四年。 “而唐氏因在宫中行事不妥,先是被太上贬至甘肃,后又被陛下合家安置到了西南。httpδ:Ъiqikunēt “汝既自称是唐氏家仆,敢问芳龄几何?何时入宫?若非跟着唐氏,又是何人才能安排你入宫呢?” 那宫女顿时语塞。 陶行简先朝着太上行了一礼,才平静地命旁边站着的楚刈:“宫正司是你老本行,你提出去审。” 楚刈抱拳答应,大步过去,伸手又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块破布塞进那惶急恐惧挣扎的宫女嘴里。 然后提小鸡子一样,提着那宫女的衣领,拖了出去。 偏殿里听了晴雯告诉了全部消息的孟姑姑,去看视过探春,给她裹了伤。 便在殿角候着,见状退后半步,悄悄出了殿门。 待楚刈拖着那宫女出来,才恶狠狠着拦路:“不必着急,审细些!” 楚刈看她一眼,见她的唇下已经深深咬出了一道血痕,便深深点头:“姑姑放心。 “我与程倩姑姑相识十余年,很得程姑姑照看。 “此案要紧,我自是要慢慢问清来龙去脉,才好跟太上、太后和陛下一个交待!” 孟姑姑伸手,两个瓷瓶送了过去:“一个治伤的良药,一个是醒神的利器。” 楚刈接过去:“多谢姑姑。” 那宫女先是还呜呜地挣扎,后头看见那两个瓷瓶,索性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楚刈冷漠地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说,拖死狗一样便往延嘉殿台阶下一扔:“来人,抬去宫正司。” 延嘉殿内,太上正在吩咐:“宣领侍卫内大臣、太极宫内班亲军首领、宫门侍卫首领,即刻前来见朕!” 昭明帝看了太上一眼,知晓他正在盛怒,想了想,又吩咐陶行简:“你拿腰牌,把敦诚、恪谨二位亲王请来。” 太上看他一眼。 戴权也讶然地看向昭明帝,察觉自己不恭敬,忙又低下头去,弯了弯腰。 轻声劝道:“这时候传人怕是要好一阵子。 “今儿晚间,两位郡主也受了惊吓,义敏县主还受了伤。 “太上和陛下都不歇息,恐怕她们也不敢就睡。 “不如您二位暂且歇下。 “待各位大人来了,老奴和小陶先支应着,好歹也要让他们各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筆趣庫 “若是能立马找出纰漏来,也省得大年下的,您二位动了大气不是?” 太上还要怒气冲冲地不依。 昭明帝却顺着这话劝他:“父皇还是睡一会儿吧。 “天寒地冻的,您刚才只怕也冒了汗,动了大肝火,若再熬夜,只怕母后知道了,越发担心难受。” 太上略略平静,也觉得头晕,长出一口气,便也命他:“你也歇歇去。” 又哼道,“那几个人,办差不力,置朕、太后和皇帝于险地!罪不容恕! “等他们来了,先在延嘉殿正殿的台阶下,好好跪一个时辰!” 这时候谁都不会反驳他。 昭明帝和戴权都称好。 戴权便服侍着太上去了后头寝殿休息。 这边昭明帝也去了偏殿,歪在榻上睡了过去。 黛玉等打听着都睡了,这才放心地也去睡。临睡前,黛玉却悄悄吩咐小红: “去仔细看一眼偏殿的炭盆灯火被褥。跟孟姑姑说,给陛下和太上都准备一些舒肝安神的汤品。 “还有陶大监和戴内相的。 “程姑姑这一去,延嘉殿里群龙无首。紫鹃又要照看太后,只好你多用心了!” 小红低头答应,却心潮彭拜:“是!” 转身大步出去,寻孟姑姑说话,妥善安排宫中上下。 第394章 戴权的“闲话” 大年初九凌晨,丑时末,连往日里上朝的时辰都还没到。 专司太极宫的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内班亲军首领、护军营首领、宫门卫首领、御前侍卫首领,都被传到了延嘉殿。 好在戴权和陶行简略一商议,把太上所说的“延嘉殿台阶下”,从大殿外的台阶,曲解成了正殿内的丹陛。 因此这帮人进来,先在丹陛下跪了一个时辰。 听着戴权轻声悄气地说了事情经过,又告诉他们:“太后的陪嫁姑姑,跟了一辈子的程倩,你们都认得的。 “为了救太后,被那刺客一弩射死了。” 内大臣第一个便瘫软在地,冷汗顺着腮帮子滴答落下,瞬间便湿了朝服前襟。 这么大的事! 倒是领侍卫内大臣年长沉稳,忙问:“可还伤了旁人?搜到刺客之外的呼应之人了没有?” “多亏义敏县主先抬臂挡了一下,擦了一道血槽,那弩箭弱了劲道、减了速度、失了准头。 “不然的话,只怕程姑姑都未必来得及……”戴权叹了口气,“虽是太后义女,这孝心却比亲女儿也不差什么了。 “旁人倒无妨。 “刺客那里,后来我令人搜遍了太极宫,倒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如今各处都禁约着不许进不许出。倒是各位该怎么安排的,赶紧安排下去的好。” 领侍卫内大臣嫌弃地看一眼不中用的内大臣,先叮嘱一句御前要“将太上和太后两处都护卫周全了”,然后便越过内大臣,跟亲军、护军和宫门卫低声商议起来。 戴权见他们不曾真的慌了,还算是井井有条,便不再干涉。httpδ:Ъiqikunēt 唯有陶行简在旁,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脸上越来越恐惧的内大臣,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便请了戴权私下里说话:“这怕劲儿不对头啊。 “一个内大臣,堂堂从一品,太上亲手简拔出来的。他怎么这么害怕?” 戴权不在意地瞟了一眼,低声道:“当年废太子一系的人。 “就因为胆小,当年废太子谋逆,他先叛了。跑到太上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泄了个第二掉。 “虽然论功行赏,升了他的官儿,可这人这样不忠不义的,太上是从心里不待见的。 “这些年他谨小慎微,照说资历足够了,该得个要职。 “可太上说,这人没骨头,找个不起眼儿的位置上搁着,到了岁数,赐金还乡也就是了。Ъiqikunět “所以才放在内大臣一职上,已近十年。” 十年。 陶行简了然点头。 难怪了。 皇帝的禁卫军,设着六位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但大多是兼任;还有六位内大臣,从一品,乃是领侍卫内大臣的副手。 所以,内大臣这个职位,若是能干,领侍卫内大臣便能将这一摊都丢过去,自己则去忙正差。 可若是这位是个废物,那正管的领侍卫内大臣也可将他撇在一边,当个传令官便可。 看来,这一位是当了十年的传令官啊! 可再怎么着,他也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年啊…… “……这位是众所周知的黑锅脑袋。 “但凡禁卫军有个什么不对,领侍卫内大臣罚了做事的,接着就罚他这个名义上‘管事儿’的。 “太上也恨他尸位素餐,还若干年不提辞官,所以遇事第一个也先斥责他。” 戴权低声续道,“这回的事儿太大了,太上至少要拿个人头祭天,不然消不了这口气。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人头保不住了,所以才这样怕。” 这就,勉强能说通了。 陶行简忙谢了戴权指点。 恰好小红见他二人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便命人在殿角放了一张小桌子,并两个坐垫,又单拢了炭盆,请他二人过去吃些热油茶。 戴权笑容可掬谢了小红。陶行简忙请他上座了,又让他不如也倒一会儿,自己支应着。 戴权摇头,自己揉揉肩膀,苦笑道:“老了,本就觉少。现今走了困,更睡不着了。” 陶行简便上前,亲自上手,给他去了冠帽,揉肩捏头,轻笑道:“难得有这样机会,小的能孝敬孝敬老祖。” 话说得好听,手上活儿也到位。 戴权微闭双眼享受着,低笑一声:“你这猴儿崽子。如今权势熏天的,哪样比我差? “还能这样恭敬,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有什么是咱家能帮上你的忙的?” “冤枉!”陶行简叫起撞天屈,“小的一片孝心,又纯又正,可没别的图谋!” 戴权低低地笑起来。 过了一时,戴权便遥遥点着丹陛下跪着的几个人,悄悄跟陶行简“闲话”起他们的履历牵扯起来。 又从这几个人说开去,顺便把大明宫当差的那五组领侍卫大臣及其下属都“闲话”了一二。 小桌上的饮食从油茶悄悄变成了清茶,甚至还添了一回人参清鸡汤。 看看便是寅末卯初,戴权只觉得肩膀松泛了不少,便拍了拍陶行简的手,示意他停下。 一旁小红悄然走来,端了个托盘,上头除了漱口的茶盏、净面的热手巾,还有一面铜镜并一把梳子,询问地看了陶行简一眼。 陶行简惊讶于这丫头的周全,笑着点头接了过来,服侍着戴权漱口净面。 再熟练地给老爷子梳了头,戴好冠帽。又扶了站起来,帮着整理了衣衫。筆趣庫 戴权被他照看得极为舒适,再看一眼小红,笑着又夸:“要不怎么说,咱们昭庆郡主最会调理人。 “瞧瞧如今太后娘娘已经一天都离不开的紫鹃姑娘,再瞧瞧悄无声息便把延嘉殿打理周全的小红姑娘! “真真了不起!” 陶行简听得眉开眼笑,道:“老祖所言甚是!” 这又是听见自己带上了昭庆郡主一起夸了,就能高兴成这样! 没出息! 戴权想要翻白眼,却又想起自己虽然许许多多的徒子徒孙,却都是当差的内侍们,并没有一个贴心的干女儿。 想来倒还真有那么点儿让人嫉妒呢! 戴权到底还是横了陶行简一眼,自己迈着方步走向丹陛下的几人: “各位,咱家现在要去请醒太上和陛下。 “各位大人还请斟酌好了描补之法,不要再惹太后娘娘生气伤心了。” 第395章 延嘉殿掌事 几个人对视一眼。 领侍卫内大臣陪笑着对戴权拱手:“老内相放心,咱们心里已经有了稿子。 “刚才已经传令出去,如今宫门已开,想必各卫已经开始轮班自查。 “待太后醒了,咱们几个,都去磕头请罪去!” 这个表态还算不错。 戴权点了点头,回头看一眼陶行简,自己且去了后殿,陶行简也转身去了偏殿。 小红见状,早悄悄地去了东配殿,叫醒了黛玉,细细碎碎地将夜里的情形一一禀报清楚。 黛玉听了,见无甚大事,便令小红去寻一趟紫鹃:“将昨夜的事情都告诉她,然后便去歇着。 “说不得今后几天,你和紫鹃都要这样轮着来。 “她管白天,你管夜里。” 小红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太后宫里这么多嬷嬷姑姑,都是她老人家用顺了手的。 “哪怕程姑姑走了,也还有其他人。 “郡主不等太后娘娘指定延嘉殿掌事姑姑的人选,便让奴婢和紫鹃代管,是否合适呢?” 黛玉看她一眼,真心笑了:“果然我眼力不错,看你是个心正意诚的,你果然就是。” 因一边让晴雯给自己盥洗梳妆,一边分析给她听,“太后殿里,自然是要宫中的老嬷嬷、老姑姑们掌管,这才像话。 “且咱们都是新来的,宫中各人之间的渊源脉络,咱们一无所知,若真是要代管,只怕顷刻之间便要做祸。 “然而现在太后娘娘正是最伤心的时候,哪里顾得上这个? “即便我或义敏为了方便,寻机请太后指定。然而,以太后娘娘此刻的心境,只怕是随手一指便定了。 “太后殿掌事姑姑,日后多大的权力?成事未必,想败坏了谁,那可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个位置上的人,又是好上不好下的。所以此刻定下来,十分不妥。” 小红跟着思索,慢慢点头,眼睛轻轻亮了:“所以,奴婢和紫鹃,就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且不熟悉这些。 “才在这种时候,正经合适!ъiqiku “一来我们必定萧规曹随,不会随意改了这殿前的行事; “二来我们根基不在太后身边,而是在郡主跟前,所以反而不会在乎什么名声功劳; “三来因为什么都不熟悉、不知道,做事会更加谨慎小心,周全仔细。 “且其实,我们俩都不是什么代管,而仅仅是看紧门户、小心服侍而已!” 黛玉抿唇笑着,从镜中看她,满意地点头:“我们小红的聪明通透,绝不亚于这宫里的任何姑姑嬷嬷!” 小红红着脸行了一礼,匆匆去找紫鹃了。 晴雯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往日里的羡慕嫉妒全然不见,都变成了同情。 黛玉瞧着,新奇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我在可怜她呢。”晴雯一边利落地给黛玉挽了双鬟,一边小声道,“太能干了,往后还不知道多少事儿要忙。 “看我,我什么都不会,就会服侍人。所以我就只跟着郡主身边,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梳头洗脸就好。 “再看她,如今连太后殿都要管了!这天下还有比这更要紧、更尊荣的差事么? “日后回想起来,我只怕她会怅然若失呢。” 黛玉失笑:“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见头发已绾好,便转身过来,定定地看着晴雯,“你说,待咱们以后出宫,我把小红放出去做了产业的大管事,可好?” 晴雯歪头细想,点头道:“可行!她聪明沉稳,又极会察言观色,必能把郡主的产业打理得妥妥当当。” “可她若走了,你便要担起我身边的所有事情。你做得来么?”黛玉忍着笑问她。 晴雯顿时语塞,苦了脸:“不是还有紫鹃、雪雁呢?” “看太后这模样,若是不把紫鹃留下,我会一万个不放心。 “至于雪雁——她多大你多大?让她管着你,你肯么?”黛玉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晴雯扯着手指哼哼唧唧:“我,再说吧……” 正说着,外头小宫女叩门禀报:“太上去了前殿,太后娘娘醒了。”https:ЪiqikuΠet 黛玉忙起身带着晴雯去了太后寝殿。 探春和鸿昌跟黛玉前后脚进了殿。三人见紫鹃已经温柔地替太后净了面,简单盘了发,便上前问候。 太后精神大减,见她三人面露忧虑,便勉强笑了笑:“我还好,你们不用担心。” 话音未落,孟姑姑赶了来,跪在床前给太后请脉。 太后看着她已经红肿成了烂桃子的双眼,心头的悲伤抑制不住,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进宫时,带了两个贴身丫头,都是自幼陪我长大的。 “那一个第二年就替我挡灾,一病死了。还有一个便是程倩。 “太上不放心,特意指了你和另外两个给我。 “那两个,一个是旁人的眼线,一个心大想踩着我攀上太上,不过半年,也没了。 “你和程倩一起陪着我,冷眼看着我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走走停停,流水一般。 “可是还没几年,你也走了。 “我身边又是只有一个程倩…… “她比我小两岁。是我十岁时,母亲特意挑了给我的。当时就说,我成亲也要跟着做陪房。 “她倒是有始有终了,可我呢? “到了,还是剩了我一个!” 说着,往后倒在大枕头上,闭着眼,泪水横流。 孟姑姑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的眼泪莫要掉下来,硬撑着声音,道: “太后娘娘五内摧伤,心脉受损,当静养。 “今晨太医上值后,臣会将太后娘娘脉案移交过去,由太医照看娘娘御体。” 太后一听,猛地睁开眼睛:“你说什么?移交?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说着说着便喊起来,一把抓住孟姑姑的手,死死不放! 孟姑姑含着泪,微笑着将另一只手也拿过来,轻轻合掌,温柔地包住太后微凉的手,轻声道: “娘娘,程姐姐走了,延嘉殿没有掌事姑姑。筆趣庫 “郡主和县主都担忧不已。昨晚乃是郡主差了小红那丫头,照看了殿中事务一整夜。 “刚才县主又找臣去问,能不能由她暂代程姐姐之职。 “可不论是郡主还是县主,都不熟悉宫里的人事。 “所以臣要请旨娘娘,便由臣来接任程倩的延嘉殿掌事之职,从此以后,常伴于太后左右。 “可好?” 第396章 性情与律法 太后抱着孟姑姑,主仆两个号啕痛哭,直哭了个昏天黑地。 惹得戴权和陶行简都来探头探脑,紫鹃忙迎出去,在门外悄声解释:“……哭出来就不至于郁结在心了。孟姑姑心里有分寸的。” 太上在前殿得了禀报,虽然略略放心,但看着底下跪着的几个战战兢兢的“重臣”,还是气得胡子打颤。 昭明帝得了陶行简关于夜间的详述之后,还是第一次近距离仔仔细细观察这几个人,便坐在太上的下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 就这一看,把几个人看得越发冷汗直流。 原本都打好的搪塞腹稿,说得格外结结巴巴:“臣等,不敢过于严苛,不不,是不敢过于逼迫…… “太极宫地广,人少,若逼急了,贼人藏起来,或者那勾连的狗急跳墙……”筆趣庫 太上冷冷地看着他们,目光在几个人中转了几圈,最终落在了宫门卫首领头上: “韩立文,你是锦乡伯的亲兄弟,是他作保推荐的。自我迁居太极宫,你便是宫门卫的首领。 “袖箭这种东西都能夹带进来——你怎么说?” 韩立文身子一抖,立即一个头磕在地上:“臣有负圣恩!愚昧无能、懈怠差事! “臣罪当斩!求太上斩臣以慑众贼!” 昭明帝的眉毛挑了挑。 这人倒是聪明。 他这样一说,太上倒不好真的杀了他了…… 太上冷笑一声:“你想一死了之?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韩立文身子又是一抖,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地上:“请太上责罚!” “论罪,你自是活不成。可究竟是杀你一个,还是杀你一家,那就要看你肯不肯拿出真本事来办差了。” 太上一抬手止住韩立文的试图辩解,高声下旨,“准韩立文戴罪立功,彻查宫门卫积弊,限期七日! “若能查破本次刺案,准韩立文免职回乡。 “若一无所获,则二罪并罚,抄家!并追究其保人之罪!” 韩立文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惨白! 所以,这个案子如果不查出个子丑寅卯来,不仅他自己的性命不保、合家入罪,还要牵连锦乡侯府! 昭明帝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太上行事,多出性情,而非律法。 昨夜之事,谋刺皇帝、太上、太后,乃是谋反。 谋反是要诛九族的。 照着律法,如今丹陛下跪着的众人,即便想要额外加恩,也该所有人都降三级留用;宫门卫此人,应该直接杀了,令副手彻查,才对。 如今这样行事,只怕余下的几个该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韩某,痛哭流涕讲述旧情了。 果然,怕死怕到了极点的内大臣第一个大哭起来:“臣辜负天恩,辜负太上! “臣自任此职便被架空,数年来一无所能!求陛下也免了臣的职吧!” 太上厌弃地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别开脸:“可——” “可以等一下再说。”昭明帝接口,温煦地笑了笑,和风细雨,“卿做内大臣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何况,朕令人查过卿的考评,勤谨二字历历在目。 “既然如此,人来人往、物是物非,卿已至少看了十年。筆趣庫 “总归还是会看到了些东西的。 “卿既不愿意当着同僚的面提及,那便悄悄说给太上和朕的殿中省听好了。” 说完,含笑看向太上,“父皇以为呢?” 太上眉心一蹙,看向戴权。 戴权忽然想起凌晨陶行简那句“这怕劲儿不妥”,不由得跟着颔首。 “可。”太上简单给了答复。 然而这一个字出口,便见底下领侍卫内大臣和护军首领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太上一下子明白过来,勃然大怒,霍地抬手一指:“至于尔等,也先去殿中省的牢里好好想一想,朕是如何待你们的,你们又是如何待朕的!” 剩下的几位,都深深地低下头去,口中自罪不迭。 昭明帝仍旧微微笑着,再度插话:“分开来住着吧,弄干净些。” 几个人的脸色又是一变。 这个意思,竟还怕他们串供?!一大早便在这里一处跪着,有多少供都已经串了,难道还在乎怎么关押怎么“住”么!? 戴权看了一眼陶行简。 陶行简会意,欠身拱手,转身下台阶,打算亲自去安排这几个人的关押事宜。 正在此刻,殿外内侍匆匆来报:“宫正司楚司正已经得了刺客证词,在外求见。” 太上看一眼底下几人瞬间紧绷的老脸,冷笑一声,挥手道:“带走!” 然后才命:“宣楚刈进来。” 两边的人擦肩而过。 几位大臣还穿着朝服、戴着朝冠,却面色张皇、脚步踉跄。 楚刈一身内侍衣衫,袍襟下摆已经揉得皱皱巴巴,鞋上袖上还有红得发黑的血迹。可双目炯炯,满脸杀气! 几个大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他手里捧着的一沓子纸。 这是供词? 竟有,这么多!? 几个人被拽出了殿门。 楚刈到了丹陛前,行了礼,便将供词双手呈上:“废了些波折,但供述的还算干净。” 供词被戴权转呈太上。 昭明帝一直盯在那几个大臣背后的目光收回来,看向太上,开口道: “父皇,这些人都是老资历、老功勋。 “不论让朝中的哪位臣工来审,只怕都要顾忌一二。 “即便是儿子那边的领侍卫内大臣们,说不准还要呐出个‘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胡话来。 “儿子的意思,不如请了恪谨和敦诚二位过来? “左右恪谨家的鸿昌也恰好在这里陪侍母后,一家子骨肉,总比外人更上心些。” 太上心中一动,抬头看着他,徐徐点了点头:“你能这样看重宗亲,是你的福气。” 昭明帝没有说话,只是含笑叉手点了点头。 戴权看了皇帝一眼,又看看太上,轻声说道:“陛下是孝顺的。” 太上的眼神微微变冷,也不说话,连点头都懒得,低头且去看供词。httpδ:Ъiqikunēt “……她竟是谦贵人的贴身大宫女?! “给她带来袖箭的是才进宫的——” 戴权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 第397章 姓严 “给她们行方便的一直都是嘉献门的宫门卫! “还有掖庭……” 太上低低喃喃,六七张纸一目十行地看完,愤怒地摔在地上,咬牙切齿:“这太极宫,根本就不是朕的!” 戴权忙上前去把几张纸都捡起来整理好,又奉给了昭明帝。 昭明帝拿过来,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问楚刈: “……她这里写的是谦太贵人主使。这位太贵人可着人去探望了?” 楚刈叉手:“尚未。” 昭明帝抬头看向太上,太上恼怒地挥袖:“谦贵人阖宫上下,即刻锁拿!” 昭明帝又转向楚刈:“她说自己的袖箭功夫是这几日刚练的,你可验证了?” “验了。应该是实话。那个新进宫的教的,冯将军去了山茶林查看,确有新手训练的痕迹。” 楚刈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她只招认了那女子只训练了她一人。 “但冯将军说,那林子至少有两个新手训练过,其中一个比这宫女的力道要大一些,说不准便是个内侍。” 昭明帝抬头看他:“哦?” “臣请旨,那教授的宫女,也交给臣审理!”楚刈抱拳跪地。 昭明帝又看向太上。biqikμnět 太上不胜其烦,一挥手:“你做主,你来问,我气得狠,先听着就好!” 昭明帝这才冲着楚刈点头:“你要什么人、什么地方,告诉陶行简即可。 “你是太后一手简拔,又在昭庆身边伺候,跟程姑姑应该很有几分同僚情义。 “此案里的所有内侍宫女,都交给你去问。 “问清楚,不要留后患。” 楚刈双膝跪下去,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是!谢陛下!” 昭明帝嗯了一声,继续看那供词,看到后头,皱了皱眉:“嘉献门连通太极宫和掖庭宫,竟算是宫内之门。 “如今这袖箭既然从掖庭入宫……” 那除了宫门卫的干系,掖庭上下也逃不了一个大清洗了—— 正好。 昭明帝轻轻眯了眯眼,就势起身,手里拿着供词,向着太上单膝跪了下去: “这掖庭令乃是儿子下旨委派,又归在皇后手里监管。如今纰漏出在这里,儿子无地自容!” 太上老眼一翻,哼了一声:“你当我老糊涂了?我还记着呢!如今的掖庭令乃是我用了十几年的人。 “当年你太后收拢宫权没有动他,你下旨委派时便也没有换人,皇后更是连问都没胆子问他一声!” 悻悻指着戴权道,“你亲自去,把那老货拿下,好生问着他!” 顿一顿,又忽然想起,“昨天才说还要你去肖氏那里要那些书信,也混忘了。你且一路去办了吧!” 戴权忙答应了,点了自己的两个小徒孙来近身伺候着台上,然后才匆匆去了。 昭明帝谢了太上体恤,又坐回去,接着看那供词,又翻了翻,皱眉道: “她自己的身世没交代?” 楚刈低头道:“是。只说是孤女,其他的咬紧牙关问不出来。也查了当年的籍簿,注明的的确是孤女。” “那保人呢?”太上不禁追问。 楚刈头也不抬:“禀太上,她那一栏的保人,写的是先孝诚皇后。” 那就是,太上的发妻元后!? 太上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楚刈无奈道:“的确不可能。先孝诚皇后崩逝时,那女子尚未出生。 “那女子八岁入掖庭,十二岁服侍太贵人,今年才二十二岁。 “可籍簿上就这么写的,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桩无头案。 昭明帝若有所思:“她姓什么?叫什么?” “她自己说自己姓严,小时候没名字,人们只叫她严十六娘。 “后来太贵人改了名字,叫香凝。” 严。 十六。 香凝。 昭明帝在心里慢慢地描摹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看向太上:“东平、西宁二位王叔还在宫里养伤……” 太上心里顿时一跳! 大明宫事务繁忙、人手芜杂。 他们父子商议着,恐怕忽略了这两人的伤势,索性便将二人移到了与太极宫一墙之隔的掖庭!筆趣庫 还命了两个太医轮流看诊,四个内侍每日照看。住着的小院更是派了十六个侍卫分了两班,日夜不放闲人进出。 倘若掖庭令果然有问题,只怕这二位的性命,未必能保得住! 太上急忙命一个小内侍:“赶紧去追上老戴,让他亲自去看一眼穆、严二王!” 严。 西宁王姓严。 昭明帝耳朵听着这道命令,眼神却落在了楚刈脸上。 楚刈微微一愣,忽然明白过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查一查,这宫女与西宁王,到底有没有关联! 见太上和昭明帝再无其他吩咐,楚刈这才起身出去。 迎面见陶行简回来,一把拦住,细细地说了刚才昭明帝的话,陶行简也就先不进去,索性跟着他又一道走了。 大殿上只剩了太上和昭明帝二人,并一个小内侍。 昭明帝牢牢记得刚才楚刈提及的“或许还有一个内侍也练了袖箭”,便起身邀太上: “不知母后如何了,父皇,儿子陪您去后殿看看?” 太上的心思如今乱如麻,根本就没注意昭明帝的眼神儿,依言伸手:“好!我也正担心。”biqikμnět 那小内侍顺势便要垫了自己的手腕过来。 昭明帝当即喝他:“站后!” 小内侍吓一跳,忙肃手于身侧,躬身速退三步,低头安静等候。 昭明帝狠狠地盯着他,自己大步过去,扶了太上起身,连拖带拽,飞快地跟老爷子一起进了后殿。 延嘉殿里各角落站着的内侍宫女都瞧在眼里,不由偷偷抿着嘴笑。 便有两个促狭的,见后殿没了动静,悄悄朝着那小内侍拢了手在嘴边,轻声喊他: “哎!你! “快过来!让咱们搜个身! “确定了没有什么违禁的,咱们去替你禀报郡主! “等郡主发了话,你就能好好地近身伺候太上了!说不定还有赏赐呢!” 那小内侍一脸委屈地抬起头,果然朝着那两个飞快地跑了下去,带了哭腔: “人家自幼在宫里长大,是老祖最喜欢的徒孙,日后有的是大好前程! “陛下疑人家,有什么可疑的呢? “外头那些人就算叛成了,难道还能给我这种人封王封爵? “人家若是坏人,可图什么呢?” 第398章 孝顺儿子 小内侍被里里外外地搜了个清爽明白,哎哟了七八十声,才在延嘉殿小宫女的带领下,悄悄地请了紫鹃出来,憋着嘴一一说明。 紫鹃不动声色地颔首:“知道了。” 却并不立即便准他入内,自己转身回了寝殿。 后殿里正是一片肃然。 太医进来了,正小心翼翼地给太后听脉。 黛玉三个大大方方地就站在太后床边,六只眼睛一起看着太医看诊。 太医心惊胆战看完,刚要说话,太上和昭明帝也走了进来,忙又给二人行了礼,才开口叙述诊治结果。却跟孟姑姑所言并无差错。 昭明帝看了一眼太医。 紫鹃便垂眸请了太医到外头开方子。 待昭明帝问候过了,太后问他要不要回大明宫:“万氏是个软脚虾,你不回去,她心慌,容易忙中出错。” 太上也觉得正是如此。 昭明帝坚决不肯:“紫英不是说,还有一个练过袖箭的内侍没抓着么?筆趣庫 “我便要走,也必待敦诚、恪谨两个来了再走。” 太上只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哼一声,转开脸。 太后慈祥地笑:“也好。我知道你孝顺,这时候回去定是一万个不放心,只怕下晌就要急得嘴上起泡。” “太医说了,母后须静养。外头的事情有儿子跟父皇呢,您只带着昭庆她们闲谈养神便好。” 昭明帝明知道太后是在太上和自己之间弥合说好话,却真切地心疼起老太太来,不肯让她多操心。 说了几句,便站了起来:“那母后歇着,儿子先出去了。” 太后安详颔首:“放心忙去吧。” 昭明帝顺势便向太上“关切”道:“父皇昨儿夜里怕也没歇好,不如再去躺躺?” 看似关心太上,但前后的话头一连,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昭明帝这是不乐意太上在这里叽叽歪歪打扰太后休息。 太上立时就想翻脸! 黛玉却早被紫鹃附耳说了外头小内侍之事,笑着插话:“陛下莫要疑神疑鬼。” 众人一愣,连太上都呆住。 唯有昭明帝反应过来,脸上多了一丝不自在。 “那小内侍是戴公公亲自指定留下伺候太上的,想来还是信得过的。”筆趣庫 黛玉笑吟吟的,顺便还抬了抬下巴,示意紫鹃给昭明帝端了一碗热饮子: “刚才在外头,延嘉殿的人已经搜了那孩子的身,确认并没什么夹带。 “人也瘦弱,双臂没有训练袖箭的痕迹。 “陛下还请放心让其随侍太上。” 太上惊讶地看着昭明帝:“合着你刚才险些拽我个跟头,是因为怕那孩子趁着没人害我?” 昭明帝有些站不住,咳了一声,抬手摸摸鼻子,转头看了一眼正努力憋笑的探春和鸿昌,应了一声:“嗯。” 然后便忙拱手告辞:“儿子出去看看事情都怎样了。” 急急逃了。 太上张大了嘴看着他的背影:“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等事还不会好生说?他跑什么!?” “关心则乱!儿子这是害羞了。”太后满眼慈爱地看了一眼门口匆匆闪去的袍角,又斜睨太上, “刚才非逼着你离了我这里,想必也是心里怕得很,担心咱们俩被人家一勺烩了。” 太上想明白了这一条,知道是儿子孝顺,便又高兴起来,大度地挥了挥手:“这孩子!别扭得很!” 然后昂然起身,吩咐黛玉等:“那你们好生陪侍你们太后罢。我昨晚的确没歇过来,如今再去躺躺。” 大步出了内间,却见紫鹃也跟了出来,不由笑问,“我还用你们恭送不成?” 紫鹃悄声笑着行礼:“启禀太上,陛下担心您昨儿冒了寒气,当着太后又不敢多说。 “所以刚才悄悄令奴婢留下了太医,在这里外间给您请个平安脉。” 太上啊了一声,一转头,果然看见太医恭敬站在外头候着。 心中更加熨帖舒畅,笑容也更加轻松起来:“既是你们陛下的孝心,那我就看看。” 找个座位坐了,让太医给请了脉。 “果如陛下担忧,太上还是肝火盛了,又冷了些,加上没睡好,还是开两剂药疏散疏散罢?” 太医征询太上的意见。 毕竟,大过年的,吃药总归是有些不吉利的意思。 太上却念着太后刚开了安神药,自己不如也跟着调养调养,便痛快地点了头:“可。” 开了药,太医告退,太上便在委委屈屈的小内侍的服侍下,回甘露殿歇着。 临走,吩咐紫鹃传话:“我累了。跟你陛下说,整肃太极宫和掖庭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别怕得罪人。得罪了他们,才保得住我和他母后的平安。 “有事儿需要告诉我的,就跟戴权说一声便罢。” 紫鹃屈膝行礼应了。 回到后殿,趁着太后的安神药还没送来,紫鹃将外头的事一一回禀,又劝慰太后: “太上和陛下都气狠了,非要把太极宫整治一番呢。 “您放心,往后的日子,只有更平安、更从容的。” 黛玉更是偎依过来,小声道:“可见太上心里有多挂着您呢。 “担心您正月里用药被人知道了嚼舌头,可吃可不吃的药,他老人家张嘴就应了。ъiqiku “还有陛下,您都明说了大明宫会有乱子,您瞧他听么?这就是急了,不安顿好了您这里,他不放心回去。 “丈夫儿子都这样担心着紧,您可不得好好将养呢?” 太后心里也软了下来,微笑着颔首:“好。我听你们的,不多想了,安神将息便是。” 眼看着太后吃了药,朦胧睡去,黛玉几个才松了口气,退了出来。 黛玉和鸿昌便问探春的伤势,探春笑答:“幸而是冬天,衣裳厚,伤的本就不大严重。 “孟姑姑自己配的伤药又好。睡醒一觉起来,我都不觉得有多疼了呢!” 这话显是安慰她们。 黛玉想了想,便邀鸿昌到自己殿中住:“孟姑姑说是接管延嘉殿,其实却是个心无城府的人。 “尤其这几日刚上差,想来会有各种忙乱。 “咱们三个里头,唯有义敏能帮上忙。 “不如你来跟我住,让孟姑姑闹她一个人便好,顺便还能给她看伤。” 第399章 倔强丫头 鸿昌自是无不答应,含笑道:“再过两日,待太后娘娘好些了,我便去跟着她老人家也住几天。https:ЪiqikuΠet “等出了宫,我就跟人说,我这个正月在宫里啊,可是把延嘉殿都住了个遍呢!” 说着,下意识便命人,“去跟程姑姑说,把我的行李搬去东配殿……” 一句“程姑姑”,说得三个人都沉默下去。 勉强撑起来的轻松场面顿时又沉重了七分。 待鸿昌跟着黛玉回了东配殿,忍不住又掉了泪:“程姑姑可算是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 “不仅我,我们四个,谁没挨过她的巴掌?谁没被她喂过食水、拍过午睡?谁没跟她撒过娇、耍过赖? “哪怕是我父王、母妃,年少时也都被程姑姑教过规矩,遮掩过错处……” 哽咽着擦泪,“我母妃说,我小时候,程姑姑还抱过我呢,那时她还掂着我说:这分量,顶当初永昌两个!” 黛玉也默然下去。 她跟程姑姑打交道并不多,甚至一度被疏远冷淡。 但这位姑姑是真心实意、一心一意地照看太后,忠心耿耿、小意周全。有她在太后身边,所有人都极放心。 如今这位姑姑一走,虽然顶上来的孟姑姑不仅是伺候过太后的老奴,还是头一份儿的女医。 但从太上、昭明帝开始,直到自己和探春,只怕没一个能不挂念的。 好在还有紫鹃。 黛玉迟疑了片刻,命人叫了紫鹃过来。 鸿昌自己且去后园看花落泪,黛玉则与紫鹃在里间说私房话。 外间等候呼唤的晴雯便跟雪雁悄声说小话:“瞧瞧,姑娘又心软了。这是要把紫鹃留在太后身边呢。” “我总觉得紫鹃姐姐并不乐意。”雪雁也小声回她。 晴雯摇头道:“今儿早上我还听小红念叨,说紫鹃若能留在这里,是好事。” 雪雁好奇:“为什么?” “她跟小红是一样的。上数两三辈子,都是贾家的家生奴才。姻亲故旧,不知道有多少。 “若说荣宁两府当年的脏事儿,她们家半件都没沾过,便是菩萨都不信的。 “郡主虽然是郡主,她们家的卖身契也在郡主手里了,但以前的事情翻出来,难保不会有些牵连。” 晴雯低声道,“这可跟你我不一样!” 雪雁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小声道:“可不是么!若是跟了太后娘娘在宫里做女官,外头哪怕再问罪贾府,再往回问个七八十年,也不会连累了她去!” 两个人议论了没一刻,便见紫鹃红着眼擦着泪,匆匆跑了出来。 黛玉急得在后头追,一把拽住她:“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犟!” 紫鹃梗着脖子,哭着回嘴:“我就不!姑娘在哪我在哪!别说三品女官,便是一品的娘娘,我也不做! “若让我离了姑娘自己享荣华富贵去,除非我死了!”https:ЪiqikuΠet 她只是“替”黛玉尽孝才服侍太后,如今这般尽心尽力,也是因为太后待黛玉极好,所以她才待太后极好。 至于其他的荣光,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黛玉无奈地撑着自己的额角,无言半晌,无奈地放了手:“罢了。我至少还要在太后身边待个三四年。 “这几年且先这么混着吧。 “你也带几个徒弟,教出几个好手艺的来,日后别委屈了太后娘娘就行。” 紫鹃擦着泪,答应了,却也忍不住埋怨黛玉:“姑娘总是忘了咱们小时的约定,动不动便要把我送出去,也不顾我的心意!” 黛玉心里软成了一滩水,拉了她的手,亲自拿了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泪,小声道: “不都是为了你好?没良心的!贾府的事情那么大,说不准便要阖府上下都填进去……” “他们当年享了福了,如今受罪是应当的!姑娘不要什么都想管。管多了倒成了错呢!” 紫鹃反驳她,抢了她的手帕自己擦了泪,塞进自己的怀里,又耳提面命, “老太太早就说过,不让姑娘管。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就是早有定计。姑娘越俎代庖,就不怕毁了人家的谋算么?” 黛玉正要从她怀里抢手帕的手一僵,抬头看向紫鹃。 紫鹃苦口婆心:“姑娘自己也知道贾家的事情极大,除了太后竟没什么人能保得下谁。 “那您还不站远些? “您别觉得老太太可怜,也别觉得王氏和小史侯夫人可恨。这中间的事儿还不定怎么回环曲折呢! “外头多的是杀人的言语。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太上都不敢让太后一个人在正月里吃药,这不就是明证? “您一个女孩儿家,不说躲是非,反而寻是非去了,难道也是正经事罢? “陛下那里,您该送的送了,该做的做了,别再往前了。 “再往前,便是大明宫了!” 对上大明宫里的人,那就不仅仅是对上四姓和杀父仇人,那是要对上全天下的名利之人,以及许许多多妄图攀附圣驾的女子。 那样的战事,实在不是一个区区的林黛玉、昭庆郡主,所能单肩扛下的。 紫鹃说着,又红了眼圈儿:“姑娘从小儿吃了多少苦?竟是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如今好容易能安享尊荣,只陪伴侍奉太后娘娘便可,又何苦要蹚那些污浊的浑水?” 黛玉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抱了抱紫鹃,在她耳边,低低说道:“我是我爹的女儿,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林如海第一是甄家的仇人,第二便是昭明帝的知交,第三还是早早入局的受害人。httpδ:Ъiqikunēt 她身为林如海的女儿,上下三十年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脱得开身? 与其一无所知被动卷入,还不如步步占先主动主导。 紫鹃明白黛玉的不得已,可还是想让她设法明哲保身;黛玉明白紫鹃是担忧自己的安危,可无论如何她都要勇往直前。 两个人自知对方都是为了自己好,却也知道只怕是劝不动对方改辙更张。 黛玉无奈地撒手让紫鹃自去:“你只把太后照看好了,便是帮我的大忙了。” 紫鹃屈膝低头行礼:“只要姑娘不把我给人,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第400章 谋差 偏殿。 因陶行简和楚刈去办差,便通知了冯紫英回来护驾。 又赶上曹谕打算两日后,正月十二,便要启程回金陵,进来跟太上、太后辞行,谁知竟遇到这样大的事情。 昭明帝索性留下他两个,低低商议起太极和大明两宫的宿卫来。筆趣庫 曹谕十分赞同昭明帝打算启用恪谨和敦诚两位闲散亲王的设想,屈指细数他两家的孩子: “二位王爷都还年轻,四十出头而已。 “恪谨王爷家口简单,唯有忠勤公一个儿子,日后跑不了爵位也是他的。鸿昌郡主跟她这位哥哥,听说感情也极好。 “敦诚王爷后院便热闹多了。 “如今膝下除了乐成公这位嫡长子之外,还有三个庶出的小儿子。 “我们当年一处玩闹时也见过,照臣看来,这三位小爷读书也都寻常。 “听说前些年还有过一位庶女,险些也封了郡主的,后来夭折,才罢了。 “所以相较而言,敦诚亲王应当更需要恩荫。” 昭明帝颔首:“你记性倒好。” “既是如此,敦诚亲王心里其实应当极想立功的。陛下不妨如了他的意。”曹谕轻声地出着主意。 昭明帝不言不语不动作,但双眼微眯,遥遥看向窗外。 冯紫英在旁边一个字都不吭。 他现在发现了,自己就是个只配出力气的棒槌。这些弯弯绕花花肠子,他是天生的就不会啊! 正在此时,外头来报:“二位王爷到了。” 昭明帝:“宣。” 待二人进来,就见昭明帝板着脸,令曹、冯两个:“滚出去!” 曹、冯两个一脸惶恐,躬身拱手疾步退出。 敦诚、恪谨在来的路上便听说了昨夜的事,也都急得脑门上冒汗,进门行了礼,便忙问:“二圣如何?” 昭明帝叹了口气:“太上不服老,非要自己熬了半宿,今晨寅末便又起来要问罪太极宫众臣。 “好在被朕劝住了。如今领侍卫内大臣他们都在殿中省暂住,太上头晕,回了甘露殿睡了。 “太后这边虽然伤心程姑姑之死,却还好,有昭庆、鸿、义敏陪伴开解,此刻也服了药歇下了。” 敦诚擦了一把汗,跟着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昭明帝瞪他一眼:“这是人祸,你念佛有什么用?” 两人顿时色变。 昭明帝便轻声将事情的内情一一说出来,并无半分隐瞒,一脸焦头烂额地自己揉着额角: “朕倒想亲自问这个案子。但毕竟七牵八扯的,并非一日之内便能完功毕役的。 “匡如和紫英都年轻,又是外臣,这内宫的事情,也不好让他们插手……” 敦诚和恪谨两人对视一眼。筆趣庫 这话都递到这个份儿上了,再不接茬,那就是故意推诿了。以昭明帝的性子,也许明面儿上不说什么,但暗地里肯定是要记上一笔的。 “陛下,您看臣如何?”敦诚陪笑着往前走了半步,“臣自幼也是在太上身边长大的,也有孝心,只是这些年河清海晏的,臣才惫懒。 “如今太极宫有事,那便是咱们司徒家有事。臣这亲王俸总不能白拿。 “您让我来查吧? “臣不敢保证一定会做得如何好,但必定肝脑涂地,护卫太上的安全!” 昭明帝七情上面,惊喜交加:“王兄肯替我分忧,那就太好了!” 恪谨见状,先笑着拱手恭喜昭明帝:“陛下得一力助! “诚王兄府上人多、产业也多。这么些年,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刁奴背主、妻妾争风的闲话,可见治家之能。 “子曰,修身齐家治国。诚王兄修身齐家都圆满了,可为陛下辅佐也!” 昭明帝满意地笑起来:“恪谨王兄说得极是。” 想一想,看向敦诚亲王,“如今领侍卫内大臣正缺了一员,不如就由王兄顶上? “太极宫诸事,朕可就全拜托给王兄了!” 敦诚亲王大喜,肃然恭敬跪地接旨。 昭明帝叫了起,又笑眯眯地看向恪谨亲王:“恪谨王兄也别躲懒,也来帮帮朕才好。” 恪谨连忙摆手:“不瞒陛下,臣年前查出来消渴之症。这病一来许多东西吃不得,二来不能累。 “若是前两年,臣必定早跟敦诚王兄抢着跟陛下要差事。如今是真不敢了。 “我这条命倒罢了,万一误了陛下大事,岂不是罪过?” 消渴?! 昭明帝一惊:“怎会如此?太医可看了?” “看了。何院正亲自给臣下的诊断,还叮嘱了各种不能吃的禁忌。都有一本书了。”恪谨亲王叹气,简直一肚子牢骚。 昭明帝只得作罢。https:ЪiqikuΠet 恪谨亲王见他不悦,趁机谄媚了笑脸,身子弯了下去,笑道:“陛下,听说犬子除夕曾服侍太上用过晚膳?” 昭明帝看他亮晶晶的眼神便明白过来,笑着点了点头:“麟德殿闹成那样,太上不耐烦,便带了太后来延嘉殿消气。 “你家阿盛是后来跟着他妹妹也来了。倒是挺招太上喜欢的。 “怎么?想给他谋个差事?” 恪谨亲王连连点头:“正是呢!我家就这一个,不摔打摔打,日后怎么承爵尽忠,怎么照看他妹子? “他性子又懒又怯,碰上事儿就躲。我都上了板子都没能让他长些心眼儿脸皮。 “求您帮帮臣,替臣想法子,让这孩子经历经历风雨,早日成人!” 昭明帝想起忠勤公司徒盛除夕夜不肯听麟德殿后续的事,知道这孩子极为克制,是个心里有数的,便笑着点头: “既然如此,正好让他给他堂伯打下手。 “太上身边的护军营首领也不中用了,让他去吧!” 恪谨亲王大喜,连连谢了昭明帝。 敦诚亲王便后悔,刚才应该顺便也推荐推荐自己的儿子,说不定便能讨个别的好差事也不说不定。 昭明帝分明看得明白,却不肯开这个口。 因是年节间,便命他们先去办事,任命手续后补不迟。 说完了正事,昭明帝才让恪谨亲王去看看女儿:“鸿昌很懂事,太后很喜欢,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肯放她回去呢。” 恪谨亲王不以为意:“她在宫里,每顿管饱。我看她做什么?哼!” 第401章 请见 中午时分,太后遇刺、程倩身亡的消息,终于传进了京城各大勋贵重臣的耳朵里。 尤其是后续竟是敦诚、恪谨两位府上得了实惠,平白无故落了一个领侍卫内大臣、一个护军营首领,实在是令人惊诧。 过了晌午,便有宗室们往太极宫递帖子,想要请见太上、太后,问安说话。 这帖子刚进太极宫,便被全都送到了昭明帝跟前。 昭明帝一一挑拣,直到最后,才捏着其中一张冷笑一声:“来,这个,许见!” 陶行简接过一看,乃是忠顺王递进来的帖子:“……一家子都来?” 昭明帝哼道:“你没看清楚!他自己要来太极宫给太上、太后请安。 “他那儿子儿媳却是要去大明宫,一个要见朕,一个要见皇后! “这是拿他自己的一家子,对上朕的一家子了!真是好大的脸面!”筆趣庫 陶行简心中算了算,道:“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一家子都来太极宫?” 昭明帝不耐烦地摆手:“对!就是那个意思!你去安排吧!朕已经不想再敷衍他了!” 陶行简躬身答应,转身出来,命人送了消息去忠顺王府:“陛下有旨:着忠顺王一家于太极宫陛见!” 忠顺王有些懵:“陛下和皇后娘娘也都在太极宫?” 传旨的小内侍:“陛下昨儿夜里就没走。今儿已经把甘露殿和延嘉殿的偏殿收拾出来了。 “想来就是王爷说的那话罢。” 忠顺王命世子送了小内侍出去,回头看看薛宝钗,简单命她:“我这里会备好给太后和皇后的礼物,你到时候捧过去便是。” 薛宝钗低头温顺答应。 忠顺王上下打量薛宝钗的衣着,满意点头:“平日在家,便穿得富丽些也不妨。 “今次太后多年相伴的姑姑身故,你这样素雅的打扮就极好。” 看着她项间的金项圈儿犹豫了一瞬,没有提起。 搭配着有些怪异。 算了,儿媳妇跟前,说多了不合适。 忠顺王摆手让薛宝钗退下,自己则去寻幕僚说话定计。 未正,忠顺王阖家叩阙。 太极宫门前却换了侍卫,司徒盛躲在远处的值房里烤火,却小声吩咐侍卫们: “忠顺王爷有什么了不起?便是愉王爷、太子来了,也要查!我管他天王老子?! “这道门出了纰漏,我跟你们都一样,合家子都得小心项上人头!” 众人且看着这位小爷一边抱着手炉、蹲在炭盆跟前发抖,一边用了最小的气声说话,可说出来的话却硬邦邦跟冻了一宿的风干腊肉一样。筆趣庫 带着这怪异感觉,守门的侍卫客气地给忠顺王一家子叫了三顶小轿: “太上心疼各位宗亲,令正月入宫时,都赐轿。” 又有人上来,恭恭敬敬地帮着接过了世子和薛宝钗手里的礼物匣子。 轿子很小。 小到若是换个永州节度使冯胖子那样的体型,坐进去都得觉得挤得慌。 这样的轿子,是无法再把礼物匣子放在里头的,只能让人拿了跟着外头。 可是进宫这一路上,他们但凡坐进轿子,便不能随意掀开帘子往外看。 这是规矩。 忠顺王的眼神溜过那几个侍卫:“你们几个,面生啊。几时调到护军营宫门卫的?” “回王爷的话,小的们一直都是宫门卫的。只是各处轮值,没得福气见过王爷罢了。” 一个侍卫恭敬答话,却不给忠顺王多啰嗦的机会,肃手往里一伸,“陛下听说王爷要来,催了好几回了。王爷快请吧。” 一直都是?怎么可能?! 忠顺王知道这小子满口扯谎,自己偏又不能戳穿他,也只得笑笑,上了轿子。 薛宝钗看着忠顺王和世子掀开轿帘,自己才也矮身上了轿子,心里松了口气。 那两个匣子里都是宝石摆件,重的很。她刚才还以为要自己捧着走去延嘉殿,险些绝望地哭出来。 好在有这乘小轿。 然而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替她捧着匣子的侍卫却大大方方地直接打开了几个礼物盒子,仔细检查。 哦,都是摆件。 珊瑚的,红宝的,蓝宝的,还有一尊珍珠塔。 也行吧。 司徒盛站在远处,手抄在袖笼里,目光一扫,知道这些东西里头藏不了什么,便一点头。 侍卫们关好了匣子,脚步不停,跟着小轿进了宫。 到了甘露殿门口,三个人下轿,进殿给太上请安。 谁知却被一个年轻结巴的小内侍拦了:“太上午睡呢。” 午睡? 未正了还午睡? 不是知道自己一家子都要过来请安么? 忠顺王皱起了眉头:“太上的习惯,午睡两刻,未初便起。今儿睡这么晚,可是不舒坦了?”ъiqiku 平常他这么问话,换了戴权,可能就跟他闲聊两句,吐露一下太上的真实情况。 可这小内侍一听这话,立即便涨红了脸,压低了声音,急道:“我可没说瞎话!太上就是午睡呢! “至于太上身子如何,那是忠顺王应该打听的话吗?您这么问话,究竟是狂妄还是想害死奴婢?” 说完,摔了袖子,愤然不顾而去。 圣体是否康健,可以当面请安的时候问候,却不能私下里打听。这跟私窥圣踪一样,是犯忌讳的。 可是忠顺王这些年在太上和昭明帝面前都算是极有体面,已经极少有人警示他这个话了。 忠顺王心中一凛。 世子和薛宝钗的脸上也有些发白。 见左近没人注意,世子低声劝忠顺王:“父王,咱们先去延嘉殿罢。回来的时候再来,一样的……” 薛宝钗瞥了一眼世子,心中嗤笑:这怎会一样? 照着传旨小内侍的说话,皇后现在正在延嘉殿。 若是自己等人先来给太上请安,太上想必会直接留了忠顺王说话,令世子和自己去延嘉殿探望。 到时候,自己和世子是晚辈,该怎么跪怎么跪、该怎么磕头怎么磕头,该怎么陪话怎么陪话。 忠顺王去了可怎么办? 给太后磕头也就算了,难道让他给皇后磕头去?他能乐意?! 这世子果然养呆了。 他爹和皇后的前尘往事,他难道真的一丁点儿都不知道么?! 第402章 我肯定死在你后头 不情不愿的忠顺王带着儿子儿媳去了延嘉殿。 甘露殿里,小内侍抹着眼泪跟太上告状:“忠顺王无礼,还逼迫奴婢透露太上康健状况!” 太上靠在长榻上,手里的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别担心,皇帝会收拾他的。” 又斜那小内侍一眼,“忠顺王是不是连个荷包都没给你?” 小内侍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脸上越发委屈气愤:“没有!” “哈哈!看来你的官衔还是太小了,他看不起你呢!”太上大笑起来,随意地卷了卷书,道,“等你戴公公回来,让他给你挑个威风的职位升一升,就好了。” 小内侍愤愤地表示:“好!奴婢等老祖回来,必要告状的!” 太上笑了笑,低头自顾自看书去了。 这等得罪人、收拾人的事情,他不擅长。但是他有个最会干这些事儿的儿子,那便让儿子去做好了。biqikμnět 忠顺王一行到了延嘉殿。 门口通传了,里头便传话让他们进去:“陛下陪着太后说话呢,王爷、世子和世子妃请。” 这个态度又温和又亲近。 忠顺王的恼怒这才稍稍平了些,便往里走,便笑呵呵地跟那来传话引路人的搭讪: “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么?” 引路人却只是笑着伸手往前:“王爷请,小心脚下。” 竟是对他这样正常的询问也不给答案! 忠顺王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算什么!? 看似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实则却是在蔑视自己! 薛宝钗走在世子身后,微微抬眸看见了忠顺王的脸色,心里越发腻烦起来。 堂堂太后殿,以自己的心智,都吃了好几次闷亏! 回家也不是没告诉这爷儿俩。怎么就一个个的不当回事呢?! 区区一个宗室亲王,不过早年间替太上干过一回脏活儿,就真拿自己当座上宾了? 他们可别忘了,忠顺王乃是当初跟太上相争的那位的后嗣,可以成为太上加恩的吉祥物,但也会是人家隐秘的忌惮! 既然已经跪了半辈子,那就老老实实跪着! 当着人家年富力强的新帝,你非要站起来,这算怎么个意思?活得不耐烦了?! 薛宝钗垂下眼帘,挡住满腹牢骚。 她不想嫁给宗室人家。尤其不想嫁给脑子不清楚的宗室人家。 舅舅已经回京,也递了话让她过去。 也就是忠顺王府的门禁太森严,不然的话,自己定要去王家当面问问: 当年送了一个外甥女进宫为妃妾,占了大便宜。 如今故技重施,送了另一个外甥女去给人家当儿媳,敢问这次的便宜要如何占法? 他王家不是没有姑娘,他王子腾也不是没有女儿,如何不送他的女儿出去,专送别人家的女儿呢?! 薛宝钗正在胡思乱想,前头引路人和煦笑道:“因几位郡主县主都在,恐王爷、世子不便。 “还请在此稍候,奴婢去通报一声。” 薛宝钗再次略略抬头,却见正是延嘉殿后殿的外门。心里掂掇:太后果然十分伤心,所以病倒,无法大妆到正殿坐着了。 一时里头传话:“请王爷等进来吧。” 忠顺王、世子和薛宝钗这才鱼贯进去。 太后简单梳妆,穿着皮裙,踩着软靴,围着大氅,暖暖和和地坐在榻上,正跟坐在下首椅子上的昭明帝低声说话。 三人进去,跪倒行礼,先叩拜了太后,再给昭明帝磕了头。待礼节行完了,才听上头太后慈祥的声音响起: “罢了,别拜了,都起来吧。 “忠顺也上了年纪,来人,扶一把。” 刚才那个领路的内侍便上来,殷勤地扶起了忠顺王的胳膊。 忠顺王顿时僵了半边身子。筆趣庫 低头忍耐下去那股戾气,忠顺王再抬头时,便是一脸伤感关切:“太后身子可还好? “听说了程姑姑的噩耗,侄儿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您可要保重才好。” 都是好话。 可就是连起来说了之后,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诅咒太后也步程倩后尘的意思。 隐在屏风后头的黛玉三个人顿时都寒了脸。 鸿昌更是不管不顾翻了个白眼,低声向她二人道:“我们这忠顺堂伯,是天底下第一个单凭一张嘴就能众叛亲离的人。” “得了!”黛玉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小声哼道,“就是欺软怕硬!你让他把这个话在太上面前说一句试试!” 探春深以为然,却不吭声,只聚精会神听着外头太后的动静。 只听太后含笑道:“我是老怪物,最没心没肺的。你放心,我必能福寿绵长,死在你后头。 “程倩这件事,也不算完。早晚揪出来那个背后的主使者,我扒了他的皮。” 顿一顿,又笑,“其实我一个深宫妇人,哪里来的那个本事。ъiqiku “可喜我有个好儿子,必能保佑我事事如意、遇难成祥的!” 说着话,慈爱地看着昭明帝。 昭明帝也含笑看着太后:“儿子有父皇和母后在,才是个全乎人。儿子愿以天下养,唯求父亲母亲安康如意。” 两母子当着忠顺王炫耀起了母慈子孝。 忠顺王的父母,死得凄惨无比且很久以前。 而忠顺王世子的母亲,也在前几年顶着个亲王孺人的追封低调下葬。 至于薛宝钗,幼年丧父更是一生之痛。 一家三口,齐齐色变。 偏偏,昭明帝跟太后两个含笑说完,还都看向了忠顺王,这三口人的难堪状态,尽收眼底。 昭明帝长身而起:“正好,朕这里有一桩差事想派给侄儿去做,王兄也来听听。” 眼睛看也不看薛宝钗,却略冷了声音,“听说薛氏好文采。 “正好,皇后送了替太后抄的经书来。 “薛氏可在这里外间也抄一份,替太后祈福。” 太后一言不发,笑容淡了下来,目光也转向别处。 忠顺王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太后和昭明帝对薛宝钗的态度,不由便是一愣。 薛宝钗心思急转,瞬间想到自救之法,低头屈膝恭顺应诺,同时却又加了一句: “臣妾思念昭庆郡主与义敏县主,不知可否与她们小聚片刻?” “她们没空见你。”太后一口拒绝。 忠顺王的神色缓了下来。 原来是那两个丫头的缘故,才令薛氏招了太后和皇帝的不喜。 这倒是小事。 第403章 初见太子妃 昭明帝带着忠顺王和世子往外走,边走边含笑道: “上晌敦诚和恪谨来了,朕赏了恪谨家小子差事。 “后来想想,王兄家的侄儿也长大了,该担些事情才好。 “太极宫这里满差了,让侄儿和敦诚家的小子一起,去大明宫跟着朕吧? “先前既没当过差,便从三等侍卫做起,一两年便升上来了。王兄看呢?” 能混进御前,自是再好不过的大喜事! 忠顺王喜上眉梢,道谢不迭:“还是陛下疼晚辈!臣谢恩!” 昭明帝笑着,拍一拍面红耳赤、心思纯稚的世子,调侃:“一看就是好孩子。比太子爱笑。朕很喜欢。” 一个宗室子,哪里就能跟太子相比了? 忠顺王顿时一惊,忙笑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一向端庄稳重,举止合宜。 “臣子天天就知道傻吃傻玩,草包一个。他可比得上太子的一个小手指头呢?” 世子的脸上由红转白,眼神躲闪,整个人都矮了三分。 昭明帝的手仍旧在他肩上,拍抚的力度却温和了许多:“诶!~王兄忒谦了! “都是一样的年轻人,哪里会有太大差别? “你回头在大明宫,见着朕那几个臭小子就知道了。 “也就是太子还像点儿样,另外几个,真是恼得我恨不得每天打一顿才好! “侄儿一看便是个懂事孩子。如今成家立业,往后王兄享这儿孙福,指日可待呢!”Ъiqikunět 说着含笑让世子,“偏殿朕放了几本书,你去看一会儿。朕跟你父王说几句话。” 世子恭敬行礼,由内侍引着去了。 昭明帝则跟忠顺王顺脚走出了延嘉殿正殿大门,慢慢往外溜达。 忠顺王自是要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昭明帝长叹一声,刚要说时,陶行简便从殿内赶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本奏章: “陛下!漠北急报!” 昭明帝便无奈地看了忠顺王一眼:“真是不巧。” 忠顺王立即表示自己是小事,忙退后三步。 昭明帝拿着奏章打开便看,一边低着头看,一边往殿内走,又去了偏殿。 陶行简紧紧跟在后头,也进去了。 不一时,世子手里拿了一本《礼记》走了出来,面上有些无措。见忠顺王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外,忙也走了出来。 父子两个刚站到一处,想要开口说话,后头陶行简又追了过来,满面堆笑: “哎呀呀!实在是不巧。漠北年前闹了白灾,消息刚送出来,归义王求咱们帮忙呢。 “还有几处急报,也是没头没脑地就送上来了。 “陛下没辙,只得立时处置。 “不过,刚才听甘露殿那边说,太上午睡醒了,不然您二位过去请个安? “过会儿咱家从这边把世子妃派车送去宫门口跟二位汇合便是。” 忠顺王一想,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是来见太上的。 便拉着儿子告辞而去。 可是等他们再度走到甘露殿,刚才的小内侍又出来拦门,板着脸木着眼: “太上刚刚移驾,去看望太妃们了。 “太上留了话: “朕知道尔等的孝心了,回去好好过年吧。尔都已经这把年纪,大冬天的,还是多多保养些腿脚!” 刚才太后见面便说忠顺王年纪,这时候太上留话又替这个事儿,忠顺王自己都有些含糊了。 恭敬领了太上口谕,转头便当着那小内侍问自己儿子:“为父老了么?” 世子不太会说谎,红了脸,摇着头,却还是道:“父王不老,可鬓边须上,也已经有了些霜色。” 看看已经成亲的青春儿子,再想想刚才精神百倍的昭明帝,忠顺王心里忽然格外不舒服起来。 随意朝着小内侍拱了拱手,道:“那么本王就出宫了。请内官传了刚才送我们入宫的小轿来。” 小内侍诧异地看着他:“忠顺王爷,您把刚才的话,过过脑子,再说一遍?” 忠顺王顿时老脸一红。 别说他一个不正经的宗室王爵,便是太子在太上殿前,只怕也不敢这样大喇喇地要轿子坐! 若无殊恩,谁家进宫出宫不是腿儿着?ъiqiku 他这一走神,竟说出这样狂妄无知的话来了! 尤其还当着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奴才! 偏偏想起谁,谁竟就来了! 正在此时,太子的声气忽然在他身后响起:“这不是忠顺王?也来给太上请安么?” 忠顺王和世子忙都回身看时,却见太子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正步行进了甘露殿的院门。 仪仗鸾卫都在院外等候。 父子二人先给太子见礼。 太子听说太上“不在”,心知肚明,含笑拉着忠顺王的手说了几句话。 听说他已经去延嘉殿磕了头就要回去,便又勉励了两句便松了手: “忠顺王好走。” 自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也就是说,太子根本就不信、也不管所谓的“太上不在殿中”的话,只是先让自己离开而已。 忠顺王新帝万分尴尬,也不再多说,大步流星,飞快离开了甘露殿。 世子双手紧紧攥着昭明帝赐的书,低着头,紧随其后。 待他父子出了院子,太子回头看那小内侍,含笑道: “戴老公公竟没在太上身边?你叫什么?何时开始近身服侍太上的? “嗯,还有,皇爷爷何时回来?我不放心,先在这里等到了他,再去看望皇祖母。” 小内侍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戴公公去办差,奴婢是他老人家的徒孙,小名儿叫百天,今儿一早才奉命近身伺候太上的。 “太上没出门,就在殿中。太上料着您会来,说了,等您来了,让奴婢直接陪您进去。 “前儿贡品里有一味好香,知道您爱这个,专等您来呢!” 太子欣喜:“看来,皇爷爷好得很。太好了。我这就进去给他老人家磕头,然后去看皇祖母!” 提了袍子,一溜小跑进了内殿。 延嘉殿这边太子妃也来给太后请了安,担心地左看右看了半天,才松了口气,向黛玉等人不好意思笑道: “我年轻,什么都不懂。午时听见消息,脚都吓软了。 “原说饭后马上过来,父皇又传话说皇祖母午时用药后便歇下了,让我们这个时辰再过来。biqikμnět “劳烦姑姑们和鸿昌陪伴照看,多谢你们,辛苦了!” 话不漂亮,却朴实,也算真情实感。 头一次面对面说话,黛玉对太子妃印象不错。 第404章 婆媳 既是如此,黛玉小小地也释放出两分善意:“太子妃言重了,这原是我们分内的事。” 探春见她这样,也便笑了笑,往太后身上靠了靠,调侃道:“姐姐这话忒客套了!要我说啊—— “我原是太后娘娘捡来,蹭在她老人家身边白吃白喝的!再不周到服侍,难道等着被打出去不成?” 一句话逗得太后不禁笑出了声,拍了她一巴掌,又搂在怀里,亲昵地捏她的鼻子: “你一个做姑姑的,当着侄儿媳妇的面儿,也说得出这种泼皮话来!” 又笑着对黛玉道,“皇帝给太子挑的这个媳妇极好,知书识礼、温柔大方,又极孝顺。 “你也是个爱诗爱书的。平日闲了,倒是寻她聊聊天,谈讲些心得学问,当是很好的。” 这就是想要把这位太子妃的教导托付给黛玉的意思了。 黛玉有些意外:太后竟然对这位太子妃这般重视? 一边含笑谦虚,一边仔细看了看太子妃。 刚要说话,外头人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众人一怔。 不是昨夜便传了话让她不要来、坐镇大明宫,所以今儿一早便奉了经来么? 怎么还是来了? 黛玉的目光下意识地便落在了太子妃身上。 众人虽然慢了一瞬,却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子妃。筆趣庫 太后便问她:“你晨起去大明宫请安时,没跟你婆母说要过来?” 太子妃登时满面通红。 她自然是说了的。但是万皇后却直接否决了,告诉她太后要休息,让她遣人去说一声便好,不要轻易来打扰。 婆母发话,她只得应下。 可是太子哪里管得了这些? 听说了此事,一想到太上生气伤心,便心急如焚。打听得太上回了甘露殿,立即便拉着她来了太极宫。 可这绵绵事里,一则有皇后私心,二则又有自己不遵婆母命令的错处,三来还有太子不敬皇后的轻视,实在不敢明言。 太子妃只得站起来,低头答话:“是。孙媳疏忽了。” 太后一看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叹口气,摇摇头:“不妨事。你去迎一迎你婆母。” 太子妃匆匆而去。 太后便看黛玉,苦笑着指她的背影:“这是个读腐了书的,偏又跟太子算是患难夫妻。 “你平常没事儿了,替我多教她些道理罢。” 患难夫妻拆不得,所以,即便是朽木,也只得勉强下手多雕琢雕琢。 黛玉却不应承,只笑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得还有皇上皇后呢,您老只享福便罢。” 紫鹃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 延嘉殿里,她可以百计孝敬。可延嘉殿外,都与她无关。 太后看见她的态度,心头反而又放下一口气,也笑了起来,顺手拍拍还在自己怀里的探春,却看着黛玉道: “你说的有理。” 抬眼看万皇后急急走进来,笑容更盛,声音也更高,“我有好儿子、好儿媳孝顺着,就该万事不操心,安心保养,得享天年才是。”httpδ:Ъiqikunēt 万氏的步子顿时慢了下来,被扶着她胳膊的朱樱轻轻捏了捏,这才又恢复了步履匆匆。 扬着笑脸进来,先盈盈给太后行礼:“儿媳拜见婆母!才听见太子妃说,您一切安好,儿媳总算定了心神了。” 太后分明知道她是来跟太子妃打擂台的,眼中闪过不屑,淡淡叫起。摁着性子听她殷勤几句,便看向黛玉: “我坐了这半天,乏了。义敏还伤着胳膊,你服侍我去睡会儿。” 万皇后早就一边说话,一边一眼又一眼地偷瞧黛玉周身装饰,此刻听见太后这话,便知道是自己做得太明显了。 脸上僵了僵,勉强出笑容来,站起身:“既是儿媳在此,很该儿媳服侍才是。” “你穿得太厚实,不便当。”太后毫不客气地指指她刻意穿上的皇后礼服,再也不看她一眼。 扶着紫鹃递过来的手,站起来,又让黛玉搀了胳膊,转身进了内间。 探春和鸿昌两个跟着站起来,先让了皇后一步,见她不动,便跟在太后身后,送了她老人家到门口,然后再回来。 万皇后对着她二人便放松许多。压根儿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二人,倒先看着太子妃冷笑一声: “太子妃可真是好耳力!我的话,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倒是太极宫的消息,桩桩件件都逃不过你的耳报神去!” 当着探春和鸿昌,太子妃羞恼交加,却唯有咬着牙跪下去:“儿媳知错,请母后责罚。” “呵!我哪儿敢罚你?!你来给太后请安,乃是一片纯孝,感天动地! “倒是我晨起叮嘱你不必来打扰,成了阻止你来尽孝的罪过了呢!” 万皇后越发愤怒。 探春和鸿昌面面相觑。 朱樱在旁,见二人竟不上前来劝,心知不妥,便不动声色地扶了扶万皇后的手,低声道: “娘娘别生气。” 万皇后得她提醒,满腔怒火也只得暂压下去,一摔袖子,转身大步往外: “你出来,正殿回话!” 探春看了鸿昌一眼。 鸿昌这才上前,把已经落泪的太子妃扶了起来:“太子妃且定定神,说不得太子一会儿就该过来了。” 这乃是提醒她:不要因为她受的委屈,在这种时候加深太子和皇后之间的隔阂。 太子妃知机,忙拭了泪,低声谢她:“多谢鸿昌妹妹。皇后娘娘还在正殿,我先去服侍了。” 鸿昌回头看探春。 探春无奈,只好也上前:“皇后娘娘想必不放心太后,你也所知不详。我们俩同你一道去,解释一二。” 太子妃感激地看她二人:“多谢义敏姑姑、多谢鸿昌妹妹!” 三个人慢慢地往正殿去。 太后寝殿外间到了此刻,才算是安静下来。 宫人内侍们往里的往里,往外的往外,不过几个眨眼,便放得这个外间空无一人。 昭明帝慢慢地从侧门踱步进来,就在黛玉刚才坐着的位置上坐下来,面无表情。 陶行简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握在膝上已经青筋绷起的手,半晌,低声劝道: “算了。 “宫里女人们之间的恩怨,计较不完的。” 过了好一会儿,昭明帝才刻板着声音问道:“智通还没消息?” “已从贾府出来,正在御书房候见。”陶行简看了昭明帝一眼,“您现在去大明宫,还是让他来这里?”ъiqiku 昭明帝沉吟片刻:“延嘉、甘露两处人多眼杂。 “后头昭庆殿不是打扫出来了么? “朕这几天就在那里问事。” 第405章 了不起! 万皇后在延嘉殿正殿找着茬儿训斥太子妃,探春和鸿昌在旁缓颊,百计千般都阻止不了。 两个人终于放弃,索性起身告退,让皇后自己看着办。 万皇后犹不解恨,还待接着骂时,却听见已经转到后头的探春和鸿昌同时出声:“叩见陛下!” 万皇后尴尬顿住。 “嗯。去歇着吧。”昭明帝待二人十分和气,声音温蔼,“义敏要注意伤口。鸿昌也辛苦了。” 万皇后忙站了起来,下了丹陛,捏着一把汗,低着头等着昭明帝从后殿出来。 这一回,自己又没听他的安生坐镇大明宫,怕是又要被责备了。 可是过了半晌,没有一丝动静。 万皇后疑惑地看了朱樱一眼。 朱樱硬着头皮,奓着胆子往后殿挪去,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 忙问旁边侍立的宫人:“陛下呢?” “走了。” “去哪了!?皇后娘娘还在前殿等着呢!” “陛下行踪,岂是我等可知? “朱樱姑娘还请低声,太后娘娘正在小憩,休要扰了她老人家的好梦。” 延嘉殿宫人像看傻子一眼看着朱樱,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目光投向殿外。 朱樱面红耳赤出来,灰溜溜地扶了万皇后,主仆们偃旗息鼓而去。 太子妃这才疲惫地去了偏殿暂坐,又问宫人:“太子还没来么?” 心腹侍女小声告诉她:“听说正在太上跟前凑趣呢,结果戴公公回来了,带了不大好的消息……” 太子妃心惊胆战:“又有什么坏消息了?” “说是……自尽了一位太贵人,肖太妃也险些没了,太医正救呢……” 太子妃的冷汗顿时顺着额角流了下来,抓了侍女的手,颤声低问:“太上如何?” “不知……”侍女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子只打发人来说,太上恼了,他得陪着。” 这就,只是生气,不曾因此伤身…… 太子妃松懈了下来,只觉得浑身酸软,忍不住靠在榻上,摸了帕子擦汗。 隔间。 薛宝钗正燃香抄经,满面肃然,侧耳倾听,手里的狼毫迟迟没有落下。 昭庆殿。筆趣庫 智通来得很快。 夜来太极宫的事情他并不知情,只是领了旨意,今日一早便去了贾府,“与贾二老爷谈讲佛经”。 贾府招待完了午饭,老和尚这才施施然出了荣国府,直接去了大明宫交旨,这才知道昨夜宫里出了塌天大事。 恰好曹谕奉命过去帮忙搬东西,便将事情前后都跟老和尚讲了,最后又悄声出馊主意: “您老还是赶紧把外头的案子办了吧。太上和陛下在用人上是子承父业,但凡碰上好使的,便不让歇。 “您再不铆足了劲儿审旧案,那内宫的案子说不准就要落在您手上了。 “到时候太后太妃、皇后贵人,哪个拎出来哭哭啼啼一番,都够您一受的!” 老和尚眯着眼捋着长髯嗯嗯地点头:“没有皇后,有贵妃。” 曹谕习惯性地也跟着点了个头,才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什么!?有贵妃?哪个贵妃?!” 老和尚呵呵地笑:“陛下说了让你什么时候回江南么?” “过了元宵……”曹谕挠了挠后脑勺,仍有些犹豫,“我现在,走不了了吧?” “想走当然能走。”智通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飓风将起,你忍心自己个儿独善其身么?” 曹谕蔫头巴脑地走开接着忙去了。 智通捻须看着他的背影笑:“果然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啊!” 昭明帝口谕一到,智通马不停蹄赶到昭庆殿。 “如何?”昭明帝见面便问。 智通合掌:“赦将军与政员外虽仍在迷窍之中,然贾府幸有一小儿灵透清醒,将所知内情当众讲与贫僧了。 “其他人没了指望,也就不再隐瞒。” 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摸了厚厚的两本奏章出来,双手呈上,“上头一本,乃是新科举人贾珏首告请罪的奏本。 “下头一本,乃是贾府太夫人的请罪奏本。” 昭明帝淡淡地看着那两个本章,根本连接过来都懒得。筆趣庫 陶行简在旁看着,上前一步接了过来,奉给昭明帝时,见他仍旧不理,便放在了案上。 “里头有什么实在话么?”昭明帝看向智通。智通合掌点头:“有。 “贾贵妃在宫里行走,北静王水溶曾令人给予方便。此事贾珏曾听北静王炫耀。 “史太夫人听贾珏提及此事后,便将所知的几个北静王的眼线坦白了出来。 “现在昭庆郡主府暂住的尼僧妙玉,才进京时,便有人将其图画奉予北静王。 “北静王虽也动过色心,但听说了此人来历之后,便将她安置在了贾府,意图有朝一日利用此女给忠顺王致命一击。 “此事贾珏虽然也恍惚听说过,却不知实证。史太夫人也只知囫囵。 “倒是贾赦将军逼着政员外坦陈:此女进府时,众人皆以为是忠顺王剑底残生; “然而后来贾化私下里不小心说漏嘴,告诉了王子腾王点检,此女其实是前朝余孽。 “大家都觉得她是烫手山芋,唯有昭庆郡主不知情。 “所以后来郡主提出要请那尼僧去暂住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皆因都盼着送走这尊大佛。” 昭明帝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低低骂了一句:“烂好心!” 智通微微笑了笑,合掌念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郡主这一点心软,正是大智慧。” 顿一顿,见昭明帝并不反驳,便接着道,“至于王家种种,贾珏所知不详,太夫人等又只有人证,所说不啻于将王点检视作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奸佞小人。 “贫僧比照手中其他证据,倒是问出来一条:王点检曾差使赦将军之子贾琏多次往返平安州等十数京畿重地。 “其节度正使或副使,皆出身贾、王、史三家。 “若说是人情往来,也或有之。然,若说是彼此勾连,亦可说或许有之。” 智通含笑看着昭明帝,“好在王点检已经回来了,请了大理寺,贫僧细问问,也就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昭明帝深吸一口气!httpδ:Ъiqikunēt 北静王在大明宫内宫遍布眼线,贾府公然收留前朝余孽,王子腾更是勾结地方军镇! 小小一座荣国府,几个草包废物,竟也能颠倒出这样天大的罪过来! “了不起!” 昭明帝牙根几乎咬碎! 第406章 因因果果 昭明帝用了整整十个呼吸才抑制住自己的愤怒。 智通见状,也不劝谏也不出谋划策,只是静静地捻起了手中的念珠。 待昭明帝平静下来,便又抬头问智通:“你可曾查问了如海之事?” “问了。政员外眼神躲闪,一口否认。看样子,应是事后知晓,但不敢承认。 “贾珏公子虽则悲愤,却不意外。想来应是不知情,但细思来猜着了一二。 “至于其他人,则是惊诧莫名,当是不知情。” 智通说完,想了想,道,“不过贫僧见服侍太夫人的一个丫头倒是欲言又止。 “只是贫僧不好与那丫头交谈,所以后来不曾追究。 “然太夫人在奏折里提到了史家与王家只怕也曾往她女儿家中伸手。 “只是她也无实据,还想拜托陛下查问呢!” 昭明帝想起黛玉和探春偶尔闲谈提起的贾府人物,倒是大致猜着了:“可是一个叫鸳鸯的丫头?” 智通惊讶颔首:“陛下怎么知道?” “昭庆身边有个侍女,曾跟人说笑,言说太后身边的紫鹃,与贾太夫人身边一个叫鸳鸯的,职责相类。 “朕便猜上一猜。”昭明帝明令智通,“这是贾府内少有头脑清楚、心地善良的孩子,你处置时记得留她性命。” 智通挑眉:“陛下这就要处置贾府了么?” 昭明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指:“跳得忒欢了。先都拿下吧。趁着你还不忙,先把他家的章程定下来—— “男丁一概依法按律,该杀的杀,该绞的绞。 “女眷么,有诰命的褫夺,着令回乡便是。 “奴仆论完了罪,余者遣散。若女眷身边欲留一二的,睁一眼闭一眼也就是了。” 智通看了昭明帝一眼:“那家产……”筆趣庫 “家什么产!?按律!按律!该怎么办怎么办!不用从重,但也不得徇情!” 昭明帝越发不耐烦,摆手就赶智通走,“掖庭消息,东、西二王都醒得好好的,可以问话了! “你赶紧去办正事,不要在朕这里磨蹭着总想救什么性命!” 智通还有些犹豫。陶行简笑着上前一步道:“大师如何也痴了?凡事皆有因果,皆是因果。 “难道大师竟要违逆这因果,倒因为果,竟不怕自己也沾了无名因果耶?” 几句因因果果,说得智通呆滞了片刻,才哈哈大笑出来,拱手道:“陶监修炼有成!修炼有成!” 又朝昭明帝合十行礼,大袖飘扬着去了。 昭明帝怪异地看向陶行简:“哪里学来的贫嘴?” “底下小猴儿们拌嘴,这些车轱辘话多了去了,摘个几句,就够糊弄认真和尚的!” 陶行简嘿嘿地笑,然后又走近一步,轻声回禀,“薛家那个薛蟠带回来了,如今悄悄关押在大理寺。” 昭明帝若有所思:“他家那个出首的老掌柜,可被揭破了?” “并未。薛氏在宫里得了质问,回去立即通知了薛王氏。 “薛王氏慌作一团,第一件事既不是查问家人,也不是令人去追儿子,反而先给王子腾送了消息去。 “王子腾倒派了人,途中跟咱们的人还遇上了,还动了刀子。 “咱们这边带队的是冯紫英的兄弟,特意嘱咐过几句的。所以当时便翻了脸,当场砍死了两三个,对方这才退了。 “那薛蟠倒乖觉得很,回程找了个时间,拉着咱们的人便哭,问另一边是谁派的人,怎么刀刀冲着他去,是要灭的什么口……” 正说着,外头人来报:“御书房的物品搬过来了。” 陶行简刚哦了一声,摆手令人去接,忽然又奔进来一个:“谦太贵人服毒自尽,还险些毒死肖太妃。 “如今两下里抄出许多信件,还有宫人们眼生的物件。 “太上生了气,太子陪着去行围了,戴公公点了五百禁军随行,还叫上了敦诚亲王家的世子乐成公。” 昭明帝皱起了眉头:“大正月里,行围?去哪了?禁军领头儿的是谁?可说了几时回来?” “回陛下,太上说要带着太子去掏兔子,去了铁网山,禁军首领点了怀远侯卫将军和平原侯蒋将军两位。 “至于归程,太上说每年的花灯也看烦 biqikμnět了,今年就不在京过元宵了,让陛下照应好太后。 “还说铁网山行宫一应都是齐备的,还能泡温泉,让陛下不必担忧,只安心处置好宫里和朝中的大事就行。” 来传话的小内侍口齿伶俐,说得清楚明白。 昭明帝叹了口气,想一想,道:“去跟恪谨亲王说一声,让他带上四个太医,多带些成药,也跟着去行宫疗养去。” 陶行简知道他还是不放心,思索片刻,又问:“五百禁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要请恪谨亲王再带人去?” “倒也不必太紧张。”昭明帝心中自有地图,“行宫往东不过百里便是平英大营,往北三百里便是襄平大营。 “这两地两军,皆是太上殊恩简拔起来的将军,安全当是无虞。 “不过那处行宫太上已经三年没去了,冬天菜肴饮食又少,让恪谨多带些东西去,还有服侍的人。”筆趣庫 一边想一边吩咐,昭明帝最终还是细细碎碎地又将近五百人的队伍,传旨恪谨亲王在关城门前赶紧追上去。 太上那边妥当了,又令人告知了延嘉殿和坤宁宫,昭明帝这才叫了敦诚亲王来商议,查抄出来的信件怎么查、拿下的宫人内侍怎么审。 敦诚亲王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听自己的儿子竟被太上钦点,跟太子一起去行宫围猎,更加喜上眉梢。 无比认真地跟昭明帝回禀:“掖庭的老令正也是老糊涂了。臣刚才跟他好好聊了聊。 “当年都是宫里的熟人,年轻时也是聪明透顶的,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多,已经知晓了事情大概。 “所以响鼓不用重锤,已经把几个关键的内侍和勾连的宫门卫都写下来了。 “臣刚抓了人,分开了,就关在掖庭,还让那老家伙亲自看着呢。一会儿回去臣就亲自审!” 昭明帝皱皱眉头看他:“你就这么信得过那老儿?” “那我不成傻子了?”敦诚亲王一边邪气地狂笑,一边捂着半边嘴小声道,“我拔了他最心爱的小徒弟两根指甲,问出了他的私宅所在!还有祖坟!” 第407章 请守好东宫 不说昭明帝这边紧锣密鼓地开始审理看似无涉实则息息相关的宫内京中的新旧案子,且说延嘉殿。 太后回内殿原本只是不想搭理皇后,打着回去跟黛玉聊聊天,耗到皇后走了也就是了。 可谁知不仅皇后没走,还来了个皇帝,还就在外间,还听着皇后欺负太子妃不管! 太后娘娘越听越恼,便有些沉不住气。都被紫鹃和黛玉服侍着拆了头、脱了大衣裳躺下了,还想掀被起身。 好在被黛玉一把摁住了。 太后瞪她。 黛玉就撒娇撒赖往她身上一伏。 娇嫩嫩的小闺女抱个满怀,太后一腔怒火顿时熄了七成,再多的不满,也只是高高举起、故作凶狠、轻轻落下、温柔怜爱的一个巴掌而已。 待听见昭明帝走了、皇后也走了,黛玉这才伏在太后怀里,扬了脸,笑嘻嘻地问:“您不累?不睡?” 太后一把把她推起来,恨恨地骂:“进宫那么久了,还吃不胖,趴在我胸口,还不如一条熊皮毯子沉!小没良心的!” 百姓们都管只吃不胖的娃儿叫“没良心”。 黛玉却头一次听说此话,不由得笑起来。 待问了太后的确不想躺着,也并无睡意,便又服侍她起身。 正梳着头忙乱,外头忽然有小宫女蹑手蹑脚地进来,看见太后精神奕奕的样子先愣了愣,然后才赶忙行礼筆趣庫 太后便问怎么了。 小宫女想了想,近前一步,低声答道:“太子妃在偏殿小歇,听了近身宫女说了些什么。 “沉思了一会儿,便让奴婢来请郡主过去叙话。还特意嘱咐,莫要惊动太后休憩。” 太后微愕:“哦?这是,有什么事要跟你商议?” 黛玉细细思忖,猜测道:“太子妃没有回东宫,必是因为跟太子约好了,要在这边等着一起给您磕了头再回去。 “如今那宫女回话,说不准便是甘露殿有消息传了过来。 “又不肯让您听见,非要我先去商议拿主意,说不定又是有了什么让人生气的事儿。” 说完,询问一般看向太后。 太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正要喝茶,让紫鹃服侍我便好。你去吧,听她怎么说。” 黛玉应诺,叮嘱了紫鹃两句小心服侍,这才快步去了偏殿。 太子妃听见外头人报,忙站起来迎到门前,见黛玉果然是一个人带了个宫女便来了,松一口气。 忙笑着让座,又恭敬称呼:“我辈分小不懂事,竟让人请了昭庆姑姑劳动玉趾,还请姑姑不要怪我。”biqikμnět “太子妃忒谦了。”黛玉也寒暄两句,先验看了屋里案上炭火、茶点不缺,这才问她何事相邀。 太子妃遂将刚才得到的太子传话毫无保留地说了,又低声描补: “太子怕直接禀报太后气着了老人家,所以让我斟酌着缓缓说。 “我来了这半日,看着唯有昭庆姑姑临大事最有静气的,所以想请姑姑来商议看看,怎么回禀太后才好。” 黛玉的眉心缓缓蹙起。 太上的两个妃嫔都卷进了这场看似针对太后的毒辣阴谋,还都没让太上有机会当面质问。 老爷子那么大的气性,怕是要憋坏了。 偏生太后身边刚没了最贴心的人,老爷子怕是又不敢过分发疯—— 这可难办了。 “昭庆姑姑……?”太子妃见她愁眉沉思,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她将此事告知黛玉,本意是卖她和太后一个好。也不要显得太子心头只亲近太上,而对太后敬而远之。 可如今看着黛玉竟只为这么点儿小事儿发起怔来,心下不由多了些慌张。 难道此事真的会引发大麻烦么? “哦,太子妃不要担心。”黛玉醒过神来,先微笑安慰她一句,然后却转头问跟着的晴雯,“陛下是回了大明宫,还是在这边呢?” 晴雯张口便道:“回郡主,陛下怕打扰太后休息,又不放心,所以吩咐了这几日都住在后头昭庆殿。” 昭庆殿!? 黛玉先是一愣,接着便连耳朵都红透了,狠狠地瞪了晴雯一眼。 晴雯这才后知后觉这些话说得冒撞了,忙低着头往后退了半步。 太子妃的眼神一闪,嘴角忍不住便轻轻抿紧,眼帘垂了下去。倏忽又记起自己的目标,忙又从容抬眼,浑然不觉一般看向黛玉。 黛玉稳了稳呼吸,才又平静含笑道:“虽然事关太后,却已经交到了太上手里。 “以臣女了解的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不会对那二位有任何感觉,最多也就是张罗着要替程倩姑姑报这生死大仇罢了。 “所以等太后娘娘醒了,臣女转告便是。 “如今既然太上不悦,太子要留下承欢,太子妃您是留在延嘉殿呢?还是先回东宫约束门户?” 三言两语,根本就没将太子妃这所谓的“好意”放在眼睛里,而是即刻赶人,甚至连理由都替她想好了! 太子妃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当今陛下是个长情的人,所以出自元后、且比一众弟妹都年长许多的太子,地位稳固。 既然如此,那自己便是储妃。 一个连正经皇亲国戚都没巴上边的孤女郡主,她怎么敢这样轻视自己?! 可皇帝的确,年富力强…… 太子妃压下心头那一点不甘,两三下眨眼,把目光换成疑惑,然后老实接话: “太极宫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连皇后娘娘都要回大明宫坐镇,我自然也要回东宫管好门户的。” 黛玉压根就不在意她的想法,只是听她这样乖顺,面上便盈了笑意,一边颔首一边起身: “太后那里臣女自会禀报,太子妃跟太子打声招呼,便回去吧。 “这几日宫里人手紧张,怕是不大顾得上东宫,太子妃还请照顾好自己才是。” 太子妃心头一跳! 所以,是这个意思?! 那一点不悦在这一瞬间丢到了九霄云外,心里满塞上的都是恐惧:“姑姑,您的意思是,咱们东宫,也不安全!?” 这是刚听明白? 黛玉心里第一时间便把这位太子妃又重新扒拉到了“不聪明”那个名单里。https:ЪiqikuΠet 接着含笑再敲打她几句:“东宫储君,国之重器。 “守好了太子殿下的家宅,才是太子妃的第一职责。 “兹事体大,还请太子妃谨慎行事!” 第408章 出宫 太子妃叉手欠身,只待黛玉走远,这才惊惧满面地直起身子来,口中不由喃喃: “兹事体大……兹事体大……” 心腹侍女左右看看,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娘娘,咱们真的这就回去?” “嗯。”太子妃勉强抑制住心头狂跳,紧紧地攥着侍女的手,颤声道,“你亲自去一趟甘露殿,给太子爷传话,告诉他——https:ЪiqikuΠet “禁约东宫,守好门户。这是昭庆郡主亲口吩咐我、让我赶紧回去的! “你跟太子爷说,让他千万千万,慰藉太上、珍重自己!” 侍女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低声答应:“是!奴婢这就去!” 主仆两个各自振作精神,大步出门,分道而行,匆匆而去。 隔间里宝钗轻轻放笔,转动着手腕,低头看向自己已经抄写完毕的娟秀经文。 她转了好一会儿。 最后,忽然弯唇一笑,昂首挺胸立起,缓缓开门出来,招手叫了一个宫女过来,微笑把经文递给她: “烦劳你,帮我交给义敏县主。” 宫女看了她一眼,点头答应,托着经文去了西配殿。 探春刚好听说太后没睡,便整理衣衫想要过去,见宫女送了经文来,轻轻叹了口气,道: “行了,我替太后收下了。你让她……不必再抄,自己悄悄回去吧,休要惊动旁人了。” 宫女应诺。又到偏殿传话,眼看着薛宝钗款款去了。 宫门口。 忠顺王和世子一路走过来,已是腿软脚痛,恨不得立即回府躺下。 谁知司徒盛得了内宫消息,就等在那里,大大方方亲亲热热给忠顺王行了礼,然后便一把抱住世子的肩膀: “好哥哥!我老早就说,咱们兄弟早晚能在一处,好生混个个建功立业!如何?让我说着了吧?” 忠顺世子呵呵地笑,反手也跟他拍拍打打的,又笑:“怎么就在一处了?你在太极宫,我可要去大明宫呢。” “诶~!哥哥你不知道!我听说,这回太极宫里闹乱子,就是因为驻扎太久,所以蠹虫横生。 “明儿咱们就给叔皇上折子,请禁军轮换!到时候,私下里跟叔皇哼哼两句,他一准儿能让咱们在一处!” 司徒盛跟忠顺世子挤着眼睛小声嘀咕,“不过,我一个人闹腾肯定不顶事儿! “哥,叔皇说了让你何时上差吗?你赶紧着啊!” 忠顺世子心动了,先看一眼自己的父亲,见他微不可见点了个头,便也笑着小声答应了司徒盛: “好!我今儿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就来请见陛下,直接上差……” “哥你这真是没当过差!”司徒盛拉着他便往值房走,“没有叔皇手令,你哪来的差上? “赶紧,我那里有空白的本章,你这就给叔皇写个请差的折子!我一会儿挑个机会,给叔皇递上去! “明儿你收拾清爽了,好生在家里等着!陛下的手令送到府上,你再去大明宫值房寻你的上官报到,这才是正经!” 忠顺王见司徒盛这样热心肠,不由站在原地捻须微笑。 看来,自己这傻儿子傻有傻的益处,在兄弟们中间人缘儿倒是真好,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 不一时,小兄弟两个又从值房出来,司徒盛连一个呼吸都没耽搁,直接令一个侍卫:Ъiqikunět “你去,趁着陛下没回大明宫,骑马进去,把这个送去面呈陛下!” 侍卫胆怯:“我?!陛下是我随便就能见的吗?还面呈?!” “你就说,是我让你送的,送的是我哥——忠顺王世子的请差奏折!陛下一准儿见你!”司徒盛一脚踹过去,“快去!磨蹭!” 侍卫无奈地接过装奏折的匣子,果然拉过一匹马来,飞驰而去。 忠顺王满意地笑,又纡尊降贵地调侃司徒盛:“前几年还听说你爹让你去看个歌舞你都没胆子。 “如今倒真是长起来了,才上差头一天,就敢伸脚踹下属了?” 司徒盛嘻嘻地笑:“王伯取笑了。那时候年纪小,脸嫩。后来我爹天天揍我,这不皮也就练厚了?” 众人哈哈一笑。 耽搁了一会儿,司徒盛见这父子还不走,便诧异,问缘故时,才知道竟是在等世子妃。 不由得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哥哥娶了嫂子,果然开始承继王伯的血脉根骨了!竟这般会疼人!” 旁边的侍卫们个顶个儿眼尖,瞧出世子是个老实人,便围着起哄:“疼媳妇儿难道不是好品行?怎能取笑我们世子爷呢?” 似乎是好话,只是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味儿。 忠顺王咳了一声,转身出去:“你自己等吧。我先回去了。” 忠顺世子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送了父亲上车。 司徒盛看着忠顺王的马车一溜烟儿去了,嘴角泛出一丝莫名的冷笑来。 待忠顺王世子转身时,又恢复了兄弟们使坏的表情,贼兮兮地上前问他: “早就听说嫂子乃是金陵四姓的第一美人,如何?” 忠顺世子红着脸斥他胡说:“四姓第一美人乃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你快住口!” “那可不是啊!”司徒盛的眉梢高高吊起,“贵妃乃是因为贤孝淑德才进宫的!” 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捏了世子的胳膊一把! 贵妃若是因美色而入宫、而晋位,那不就是在说昭明帝好色无德?! 忠顺世子愣了一时才反应过来,脸色一白,结巴了一阵,只得认下了薛宝钗“四姓第一美人”的新名号。 司徒盛笑着揽了他的肩膀,跟几个侍卫躲在宫门背风处,几个人闲聊。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日头开始偏西。 没把薛宝钗等出来,反而等来了昭明帝的口谕:“没走的话,现在就去大明宫值房找冯唐领差事。” 司徒盛喜气洋洋地拍他的肩:“多好!啊?多好!太好了!哥,你赶紧去!多上差一天,多拿一天的俸禄呢! “哥,你别担心,等嫂子出来,我跟她说!” 忠顺世子心潮澎湃,激动得面红耳赤,只差掉泪,闻言谢了司徒盛,拉了马直奔大明宫而去。筆趣庫 所以待到薛宝钗出来时,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 宫门卫冷淡地通知她:“忠顺王已经回去,世子去了大明宫公干。世子夫人自行回家吧。” 薛宝钗凝立片刻,垂眸下去:“多谢告知。” 这一对废物父子,还真拿自己也当废物了! 第409章 危! 延嘉殿的下午茶,都到了申时才摆开了阵势。 没了外人,太后也松散了肩背,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享受着紫鹃坐在脚踏上轻重合宜的捶腿。 口中还让她们三个:“都是自己人了,不要装假,坐下好生吃茶说笑,别让我费心照顾你们。” 探春和鸿昌看着她享受的模样,总算都放了心,便笑着挑剔起来,又是茶浓了,又是没新鲜果子。 逗得太后指着两个人轮流骂她们。 唯有黛玉,细想一想,皱了皱眉,招手叫了孟姑姑,轻声问她:“忠顺世子妃薛氏,在何处抄经?” 孟姑姑低声回禀:“偏殿隔间里。那处布置了一个小佛堂,抄经最合适。” 黛玉一惊:“偏殿?先前太子妃歇脚的那个?” 孟姑姑讶然:“是啊。她们一内一外,不打扰。” “荒唐!”黛玉不禁轻轻地握拳轻轻捶了一把桌子,立即命,“扣下薛氏!不许她出宫!”https:ЪiqikuΠet 孟姑姑目瞪口呆:“可,可她,已经走了……” 两个人这边声音渐大,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黛玉满面怒容,刚要解释,忽然外头来人,上前禀报: “因谦太贵人和肖太妃之事,太上生气,带了太子去铁网山别宫了。 “陛下令奴婢来禀奏太后,太上和太子身边有敦诚亲王世子乐成公服侍,恪谨亲王也带着太医随后赶去了,请太后不必担心。” 太后点头道一声知道了,摆手就要让人离开。 黛玉却先止住那人,然后起身给太后行礼,叹气道:“刚才我跟您说的事情,都是跟太子妃在偏殿外间说的。 “当时隔间的门关着,谁也不知道薛氏竟然就在里间抄经。 “若是只听见我和太子妃的话,囫囵着也就罢了。可若是太子妃跟自己的侍女曾经谈及其他,也让薛氏都听了去……” 转身命那来说话的宫人,“你请陛下过来一趟,我有要紧话说。” 那宫人看了太后一眼,应诺一声,疾步跑了出去。 太后皱起了眉头:“薛氏听见了也没什么,一会儿教训两句便是。” 在一旁早就听得满面通红的探春咬着唇起身,跪倒告罪:“女儿不知她竟听见了这等事…… “她呈了抄好的经文给女儿,女儿不欲她留下惹您生气,就让她赶紧走了……” 黛玉转向孟姑姑:“她何时走的?” “太子妃离开后不久。”孟姑姑低下头,“我还以为,她是被太子妃堵在里头,所以太子妃一走,她才敢动……” 黛玉冷笑一声:“看来,她的确听见了什么!不然,也不能卡好了时间,特意绕过我和太后,专挑义敏去说话! “义敏伤了胳膊,又刚跟皇后和陛下周旋毕,大损精神,自是回房休息。 “旁人不敢打扰,所以义敏根本就不知道太子妃就在偏殿外间歇脚! “偏在贾府,她二人又有同僚的旧情分,她深知义敏的性子最是怜弱凌强。她便做出可怜相来,利用义敏脱身!” 太后怒容满面:“着实可恶!” “此人心机便是如此。偏就算闹出来,她一句‘不敢轻易搅扰太后’,无比光明正大!” 黛玉哼一声,安抚探春一眼,接着去瞪孟姑姑,“你早知她城府深沉,如何敢将太子妃和她安排在一殿?” 孟姑姑满面发苦:“另一边被陛下占了。延嘉殿就这么大,我还能往哪儿搁她们?筆趣庫 “宫人们用的茶间不成?那不是规矩啊!” 太后摆摆手:“算了,下不为例便是。只是这薛氏即便心怀不轨,不过宫中这一点消息,她能做得了什么呢?” 正说着,昭明帝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见礼毕,又都坐下。 昭明帝便当着太后的面问黛玉:“有什么要紧话?” 黛玉将下午的事情一一道来,最后问道:“敢问陛下,铁网山行宫在什么方向,安全否?” 昭明帝便往北指:“轻骑减从的话,一天的路程而已。想来太上半下午出发,路上会在驿站歇一宿。 “刚过来的时候听说,恪谨已经出府,想来此刻也出了城门了。夜里应该能在驿站追上太上。 “不过是出了长安地界,过永兴,进襄平,也就是了。 “襄平驻军乃是太上亲手简拔起来的将领,安全当可放心。” 所谓长安,既是指出京畿后的第一州。与永兴、襄平一样,最高军政统辖,都是节度使。 黛玉拧眉思忖,忽然转头看了探春一眼,然后才对昭明帝又问道:“我听说智通大师晨起去过贾府了,敢问陛下情形如何?府外可有人警戒?” 昭明帝一愣:“此事,与贾府有关么?” 黛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无关系。 “只是幼时听母亲提起过,后来在贾府,也影影绰绰听说过,长安节度使云光,跟家里走动不少。”ъiqiku 昭明帝脸色一变,猛地站起。 所以若是薛氏回到忠顺王府后,若是王家告诉她薛蟠已经被带走的消息,她趁机在忠顺王面前颠倒是非…… 以贾府那两个棉花耳朵的成色,只怕王家和忠顺王一起施压,他二人是绝扛不住的! 太上和太子,今夜只怕要夜宿长安驿! “我还听说,当年宁府秦氏的葬礼上,贾蓉捐得的那个五品龙禁尉,原本永兴节度使想给自己的孩子捐,戴内相没理人家。” 黛玉低声又加一句。 所以,万一长安驿有事,很难说永兴州的反应会是个什么速度、什么态度。 昭明帝再也不犹豫,厉声喝道:“来人!叫冯紫英!” 太后的脸色也不复刚才的放松,倏然苍白,伸手叫黛玉:“昭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就冲着这么些小事,长安、永兴,还敢对太上和太子动手不成?! “还有你说贾府,他们不是已经跟薛家和王家翻了脸?如何,如何还能……” 昭明帝忍不住拧眉埋怨:“太上也太任性! “四姓再怎么样也已经结亲数载,哪是这么好全断掉的?” 何况,他把薛氏女嫁进忠顺王府,就是为了让她们再度连成一气出手作案,然后他才能揪住小辫子,一网打尽。 如今这倒好,一个网兜子织好了,倒把太上和太子先搁了进去! 第410章 叫两个孩子进宫 昭明帝越说越想越烦躁,根本就坐不住,站起来不停走动。 黛玉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此刻必是不耐烦说话的,便站起了起来,招手叫陶行简: “陛下只怕肝火盛,大监来教教我,怎么沏一杯陛下爱喝的莲心茶。” 陶行简便看向昭明帝,见他脸色难看,明白了;又向太后一礼,小心地从侧面走过来,站在了太后和黛玉中间。 黛玉看看紫鹃。 紫鹃会意,且命人真的去取莲心和茉莉花、碧螺春、滚水等物。 黛玉便小声问陶行简:“智通大师都问了什么事出来?” 太后也看着陶行简。 陶行简站在二人中间,又更偏向太后这边一些,轻声回禀:“一是北王在宫中诸多眼线为贾贵妃所用……” 黛玉听这第一条便轻轻叹了一声。 太后便催:“然后!” “二是妙玉身世……”陶行简偷眼看了看昭明帝,低声责备黛玉,“陛下说,您就是烂好心!” 黛玉嗯了一声,眼神都不带动一下的,催他:“第三?” “第三,便是贾府招认,王子腾曾经派贾琏多次往返平安州等十数京畿重地。” 陶行简顿了顿,又细说道,“智通大师说,虽也给了十几个州的单子,但并不确认真是王子腾指使的,还是贾府自己人情往来。 “且这都是贾琏往来,贾赦和贾政推说具体情形一概不知,那贾琏只与王子腾相商,他们并不清楚。 “智通大师请了旨意,正打算去请王子腾到大理寺吃茶呢!” 黛玉眯了眼细想。 长安节度使云光与贾府相契之事,她也是因为前世听说王熙凤被休弃的罪名之一,乃是借了贾琏的名义,私自迫令云光拆了一桩婚事,逼死了一对有情儿女。 但云某究竟与贾府是何渊源,又是否亦听王子腾调遣,她哪里知道? 可是…… 王熙凤必定一清二楚! 莲心等物齐备,黛玉示意陶行简教紫鹃做莲心茶,自己却向太后轻声道: “既是贾府已经奉了罪折,想必阖府惶惶。太后,臣女想叫贾琏之妻小王氏入宫,问一问外祖母病情,可行否?”Ъiqikunět 贾琏之妻小王氏! 这贾琏就是个草包!小王氏才是王家与他之间最稳固的桥梁!以他的心机口齿,必定事事都告诉小王氏! 昭明帝的眼睛都亮了,急回身看向太后,重重一点头。 太后也便就朝着黛玉颔首:“好。你安排吧。” 黛玉立即道:“晴雯,你即刻去请了凤姐姐来!” 探春忽然插言:“你跟凤姐姐说,我已经一年没见着兰哥儿和巧姐儿了,让她一起带进宫来,我们瞧瞧。” 众人一愣。 黛玉也惊讶:“正乱着,叫两个孩子……” 说到这里,顿住。 “就是因为乱着。两房这一辈就这两个孩子。叫进来吧,我带在身边,他们踏实些,我也踏实些。” 探春淡淡地说着,眼神漠然。 荣国府两房,就这么两滴骨血。 王熙凤就这么一个孩子。 李纨也是。 拿住了两个孩子,就等于是拿住了整座荣国府。 偏偏理由还是血脉嫡亲的姑姑要保他们安全……biqikμnět 昭明帝赞赏地看了探春一眼,笑着点头:“义敏说的极是。带进太极宫来,总比有人叫去大明宫的强。” 皇帝现在不在大明宫。 若是元春也以这个理由叫两个孩子进宫,皇后糊里糊涂不拦着,贾府不敢违抗贵妃,那就等于把荣国府送进了宫里——不知道谁的手中。 那还真不如带进太极宫。 黛玉心里微颤,轻轻闭了闭眼,叹息道:“别提义敏了,就说是我。 “就说我去年答应了两个孩子的年礼,还没给。” “郡主,那得我去。晴雯说不过大奶奶。”紫鹃放下照着陶行简指点泡好的莲心茶,顺便擦了擦手。 去年初一,黛玉刚开府,带着紫鹃和晴雯一起去了贾府拜年,送了两个小儿新春礼物。 当时还告诉他们,会年年都送。 可是今年初一,黛玉已册封郡主,住在宫里,不是说出去就能出去的身份了。 众人的心神都跟着一恍。 “你太过忠孝,说得过大奶奶,未必拗得过二老爷。”黛玉看了一圈儿,指了指站在探春身后的雷锟,“晴雯带着雷内侍去,也就是了。” 晴雯脸上表情严肃,正经行了个礼:“奴婢必不会误了郡主的事!” 带着雷锟,铿锵去了。 到了贾府。 果然李纨和贾政都不情愿。 贾母笑着先命人请了雷锟去喝茶,独独留下晴雯,问她缘故。 晴雯一脸无辜:“奴婢是个最傻的,不知郡主还有何深意。 “只是太后娘娘在上头坐着,陛下在旁边坐着,郡主下令的时候,县主也在点头。” 所以,竟是太后和皇帝的意思? 贾母只觉得一颗心就跟在海上行船一般,忽上忽下,大起大落,不知何处是岸! 宝玉沉默了许久,站了起来,朝着贾母作揖:“我护送二嫂和孩子们一起过去吧。 “我就在外头等着,若是陛下当真有话,听见我去了,想必会直接问我。 “咱们家不过是被人蛊惑一时行差踏错,并没有真地故意违法犯律。 “陛下看在林郡主和义敏县主的份儿上,又瞧着兰哥儿和巧姐儿乖巧,说不定就开恩了。” 贾母见他站起来,便知道他是想要去面见皇帝。 可面君如饲虎…… 当着晴雯的面儿,贾母又不敢深讲,只得满眼含泪地点头:“你琏二哥不在家,自是该你去走这一趟的。httpδ:Ъiqikunēt “只是你二嫂嫂妇道人家,哥儿姐儿又小,宝玉啊,你可万万要谨言慎行、小心为上啊!” 贾政哼了一声,斥道:“不要你一个人作死,把全家都折进去!” 宝玉恭敬应了贾母的话,转身看着贾政,笑了一声:“父亲这话当写下来,贴在书房自省才是。” “我打死你这小畜生!”贾政气得跳起来一瘸一拐地就要冲上去。 晴雯在旁凉凉地看着,手里甚至还捧着茶水吸溜了一口,又懒洋洋地向鸳鸯道: “二奶奶收拾好了没有?快着些! “若是磨蹭到宫门下钥进不去了,太后娘娘怪罪,我可吃罪不起!” 贾政僵在当地。 宝玉举手跟贾母辞行,自去更换衣冠。 贾母却看着晴雯亲亲热热地跟鸳鸯说话,心中微动,对鸳鸯道: “要不,平儿不去了,你服侍着你二奶奶,照看两个孩子,进宫去见见……郡主?” 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晴雯的神色。 果然,晴雯面上一喜! 第411章 等 王熙凤带着鸳鸯、贾兰和巧姐儿一起进入延嘉殿时,恰好与冯紫英擦肩而过。 世交之谊,自是要问好。 但冯紫英大步流星、满面凝重,看着屈膝行礼的王熙凤,只来得及点了个头,便匆匆而去。 王熙凤心往下沉。 那和尚一上午在家里闹的,已经人心惶惶。 怎么忽然让自己带着鸳鸯和孩子们进宫,怎么还能碰上这样大战在即一般的冯紫英呢? 这个神情,到底是跟自己家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呢? 晴雯见她下意识地又要迈腿,含笑拦住了她:“二奶奶在此稍候,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王熙凤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宫里,忙住了步子,笑着小声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太后娘娘,太紧张,走神儿了!” 晴雯笑笑,吩咐外头的宫女帮着照看一下,自己先走了进去。 王熙凤目送她进去,这才忙转头小声叮嘱抱在鸳鸯怀里的巧姐儿:“一会儿见着林姑姑,乖乖可千万别嚷嚷……” 又低头摸摸贾兰的脑门:“兰哥儿平常就又规矩又懂事,只要别害怕,婶子就没什么可担心的!”https:ЪiqikuΠet 贾兰小大人儿一样,矜持地点点头:“那是自然。婶子不用担心我,只担心妹妹就好。” 王熙凤想笑又紧张,表情便有些怪异。 鸳鸯一字不发地换了换手,把巧姐儿抱到另一侧,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日渐西沉。 晴雯已经去了盏茶时间,里头还没有动静。 王熙凤便往西边看,低声道:“今儿怕是出不去宫了吧?” 鸳鸯也跟着把视线投过去。 红墙碧瓦顶上,冬日的烈阳冷成了一颗小小的蛋黄,颤颤地吊在蹲着一溜脊兽的檐角上。挑得角度高高的,倒有些像是某只钗头的大南珠…… 鸳鸯的神思飘了很远。 上半年的时候,黛玉还在问她,贾母身后,她要不要去郡主府。 她拒绝了,她说以后要去跟着史湘云。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史湘云嫁得很快,也嫁得很好。 怀远侯家的主母拿史湘云当自己女儿待。史湘云婚后与贾府的来往,既亲热又有分寸,人来过、却没有留下半句瓷实的相助的话。biqikμnět 不卑不亢,再没了往日的莽撞冲动和娇憨单纯。 史大姑娘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压根儿用不着自己去帮忙。 ——甚至自己真的去了,说不定反而成了怀远侯夫人疏远儿媳的理由。 鸳鸯的目光收了回来。 自己是贾府的家生子,贾府目下必有塌天大祸。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此刻谈什么自己要如何选择,岂不荒谬?! 日头落得很快。 忽然之间,天地之间便只剩了烟红色的晚霞。 “阿嚏!”贾兰冻得一抖。 旁边的宫女看了一眼,含笑小声道:“里头还不知怎么着,不然几位跟着我去旁边偏殿里等等吧?至少有炭盆。” 王熙凤迟疑片刻,也小声道谢:“只怕不合规矩。” “哥儿姐儿好歹是咱们县主的亲侄子侄女,不怕的。您跟我来。”宫女轻手轻脚地带着她们去了偏殿。 偏殿里冷冷清清。 但是有长榻,有高几,有炭盆。 小宫女帮忙要了四个圆凳来,小声指点:“那长榻各位坐不得,也不敢给您上茶水,怕回头没处更衣。” 王熙凤忙陪笑道谢:“能这么着已经是您怜惜幼儿了,还替我们担着干系!实在多谢,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宫女被她说得脸上红红的,小声笑道:“郡主心里爱重您呢。您别担心,多等一会儿不是坏事。” 说着,怕耽搁了差事,快步走了。 王熙凤把巧姐儿从鸳鸯手里接过来,坐在圆凳上,抱着女儿烤火,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鸳鸯帮着贾兰把凳子也挪到炭盆不远不近的地方,扶着他坐好,自己才轻轻坐下。 又过了不知几时,安静的环境和温暖的炭盆,终于把两个孩子都熬困了。 巧姐儿再也叫不醒,在王熙凤的怀里呼呼大睡。贾兰也倚在鸳鸯身上,瞌睡地连连点头。 便在这种情况下,黛玉带着紫鹃、晴雯、小红、雪雁,探春带着雪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鸳鸯警觉,猛回头瞧见,刚要开口起身,却被探春疾步过来按住了。 王熙凤这才发现二人,眼睛一亮,也被黛玉含笑摆手止住。 小红便过去,把隔间的门打开,露出里头的小佛堂,并里头一张宽宽的罗汉床。 “先把孩子们放在那里睡吧,雪雁和雪鸦守着。”黛玉轻声笑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王熙凤哪敢说不?笑着点头,任由两个丫头上前,把孩子们都抱过去。 两个小家伙被妥善安排在床上,脱了大衣裳和靴子,盖好了被子,眼看着便睡得沉了。 黛玉牵了王熙凤的手,招呼探春一起离开。 探春却站着不动,轻声道:“我在这里吧,也抄份经。” 黛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过了一时,才应了一声,带了王熙凤和鸳鸯,去了西配殿探春的住处。 西配殿的内外间中间隔了精巧的百宝阁。因是冬日,此刻更是垂着厚实的丝绒帘幕,把内间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义敏的地方。”黛玉含笑让王熙凤和鸳鸯在外间的圆桌边坐了,又看着晴雯送了茶点过来,摇了摇头,“这时候了,不吃茶了,点心留下。 “先送一碗热饮子来。再跟孟姑姑说一声,送两碗素面来,要我日常吃的那种。 “配殿那边也看着些,哥儿姐儿若是醒了,便伺候些清淡的晚膳。若是不醒,便让他们睡到明儿再说。” 晴雯答应了下去。 “我住东配殿。”黛玉接着跟王熙凤闲话,“只是这些日子鸿昌郡主来了,跟着我住。那边乱些,所以请了凤姐姐这里说话。”ъiqiku 黛玉看似温和,却对让她们等候了近一个时辰的事情,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 王熙凤和鸳鸯都是聪明人,自是心知肚明。 熙凤便笑道:“我刚才还以为要先见太后,吓得腿肚子只转筋,如今这样正好,倒能自在说话。” 说着,晴雯端了饮子来。 王熙凤毫不客气地捧了一盏,连喝了两口,这才呼了一口气出来:“宫里的饮子,果然好喝!” 黛玉轻笑一声,妙目流转,看向鸳鸯:“鸳鸯姐姐,外祖母如何了?” 第412章 云某等人的来历 鸳鸯看了一眼王熙凤。 王熙凤眯着眼喝热饮子,就好像看不见她的询问一般。 这就是让自己随便说的意思了。 鸳鸯这才含了泪,低下头,轻声道:“太医来瞧过,晨起来的神僧大师也给摸了脉,说老太太,没什么大碍。” 这种情形之下,还没什么大碍—— 黛玉只觉心头酸涩,也红了眼圈儿,沉默下去。 “郡主别记挂了。左不过就是日日吃药罢了。老太太如今极省事,都不用人催,到了时辰没端上来自己还问呢!”https:ЪiqikuΠet 王熙凤拈了块点心吃,嘴里含含糊糊的。 鸳鸯勉强挤了个笑容:“说得正是呢……” “外祖母虽然寻常自称胆小,但其实,她老人家曾经历的风浪非比寻常。 “如今这样,自不是因为一时贪生怕死。而是——” 黛玉勾一勾唇角,露出个冷笑来,看向王熙凤,“家中子弟,实在不肖! “老人家为了家族血脉计,只得殚精竭虑、耗干心血,只求能为你们翻出一条生路来!” 王熙凤心虚,低头又喝了口饮子,把嘴里的点心涮下去,又擦了擦嘴角,这才抬头,陪笑分辩: “郡主别恼。我们也都知道的。只是目下除了要还我们这一代的罪过欠账,还得把上一代、上上代的也算进去。 “许多事,别说我了,只怕大老爷、二老爷都不清楚,可不只能仰仗老祖宗了?” 黛玉轻轻转了转角度,正面看向王熙凤:“哦?是哪些事呢?” 王熙凤一噎。 鸳鸯不由看了她一眼。 以王熙凤的口才和胆气,便没理,她也有本事搅出三分理来。 今儿上晌,那位神僧听见的、拿走的,几乎全是贾家的罪证,中间并没有这位二奶奶的丁点儿干系。 那怎么她对上林姑娘,还是这样气怯呢? 上午提到的若干事件在鸳鸯脑子里缓缓流转了一圈。 “郡主可是要问贾府与外头官员老爷们的来往?”鸳鸯忽然出声。 王熙凤一惊,眼中闪过一丝异彩。黛玉也轻轻挑了挑眉,原本虚掩在腿上的双手撒开,右手缓缓地放在了桌子上: “外祖母可是交待了鸳鸯姐姐,有什么事要告知我么?” 鸳鸯又看了王熙凤一眼,对黛玉点头道:“是。 “因当着大老爷、大太太和二老爷,老太太并没有明说。只是奴婢临出门时,老太太亲口嘱咐: “让奴婢把自己知道的,和只听见了却不明白的,统统告诉郡主。 “老太太还说,让奴婢当着郡主的面儿,也跟二奶奶说一句:您也一样,半个字都休要再瞒了。”https:ЪiqikuΠet 林黛玉欣慰地握了握拳,又张开手,微颤着收回袖内,轻声笑道:“最通透无过于外祖母。” 王熙凤自是天下第一识时务的,见状生恐落后,忙也赶着道:“我一个孙子媳妇,自是事事都听老祖宗调派。 “我所知的未必有鸳鸯姑娘多,但好在既有王家的,又有薛家的,说不准也是郡主愿意听的呢!” 两个人既都是这样态度,林黛玉便放了心,再不绕圈子,直接问道:“长安节度使云光,如今究竟是受贾氏的名帖,还是听王家的指令?” 鸳鸯和王熙凤微微一愣,对视一眼,鸳鸯点点头,王熙凤便开口道: “云光的亲伯父,当年乃是老国公的亲兵,战场上生死相托一起挣出命来的。 “那老兵虽然也封了个七品官儿,可他衣锦还乡的途中,伤病发作,还没到家就没了。 “云家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这人死在战场上了。当年又赶上灾荒,一家子逃荒离了家乡。 “就这么阴差阳错,朝廷收回了恩荫,一家子仍旧苦撑苦熬。后来云光长到十八岁,试了武举,这才进了京。 “也就是咱们国公爷念旧情,琼林宴上一眼看见这云光面熟,张口便叫了那老兵的名字。两下里叙起来,这才知道原来是故人之后。 “咱家的部曲多,伤残下来的人更多,这些人既没法上差也没法种地,都是咱家养着。 “老国公看见这云光,便通了念头,立即便去寻那些人的后代,也让他们读书习武,甚至资助做生意。 “再后来,有老国公提点着,又在太上跟前求了恩典,云光便升得极快。年不过四十便做了长安节度使。 “其他的老兵之后们慢慢巴结着,各家也都越过越出息。 “你像平安州、同安州、成安州、镇安州等这十来个重镇,节度正使、副使,府尹、县令的,咱们家不知道出去多少……”httpδ:Ъiqikunēt 王熙凤说到这里,黛玉的眉心已经在轻轻地跳。 鸳鸯看了黛玉一眼,知道她不耐烦,便轻声催王熙凤:“二奶奶往下说罢。” 王熙凤这才从口沫横飞的炫耀中回过神来,忙堆着笑:“说远了。 “这云光一开始是非贾家的人不认的。 “可是这七八年,咱们家两房在朝中都没什么要紧位置。跟云光走动的时候,他还苦劝过几回子弟们上进。 “这其中,他又看我们琏二爷还顺眼些。所以后来都是琏二爷跟他走动。 “可郡主是知道的,你琏二哥哥不过是个驴粪蛋表面光。说是两府第一有才干,其实不过是个因循旧例的应声虫。 “他心里怵云光,便事事都去问我叔父。跟云光说话时,又总要抬出我叔父来压派人家。 “久而久之,云光心里倒是有了王家一号。 “我只听说,我叔父前些年出京巡边的路上,在长安跟这云光见了一面。云光待他虽然尊重,却不亲近。 “至于现如今,我叔父回京后我还没去见过他。 “平儿倒过去了一趟,回来告诉我,叔父只是急着让我进宫问娘娘要个什么东西,外头州府的事儿没提过。” 林黛玉的眉骨狠狠一抖。 王子腾想要跟贾元春要东西?要什么? 鸳鸯的双目本来就紧紧地盯着黛玉,待见她色变,立即便跟上了一句轻语,听在林黛玉耳中,却如炸雷一般—— “想必,王家老爷是想把北静王在宫中的眼线名单,从咱们娘娘手里诳出来!” 第413章 还有 林黛玉震惊地坐直了身子:“那个名单现在娘娘手里?只大明宫的,还有也有太极宫的?!” 王熙凤瞠目结舌,脸色大变! 唯有鸳鸯,仍旧稳稳的声音,微白的脸孔:“那个单子,娘娘曾经抄给过老太太一份。 “今儿上午神僧来的时候,老太太也挑着关键的写了一些。 “下晌老太太翻了翻,把旧单子找了出来。 “这里头,应该有跟着从大明宫搬来太极宫的,但究竟是哪个,就得请宫里的大人们比照了。” 鸳鸯说着,从厚实的棉衣袖筒里费劲地翻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出来。 那荷包样式精巧,绣工寥寥几针却极传神,只是旧得厉害。 鸳鸯双手奉给黛玉:“老太太说,这个已经藏了十来年,从未动过,里头的纸还是当年娘娘写下来的。https:ЪiqikuΠet “家里人除了她老人家自己,旁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单子上头的名字,她老人家也从未看过。” 黛玉伸手接过那荷包,根本连看都不看,站起身来,便走到门口,叫楚刈:“即刻送给陶监去。” 旁边王熙凤额角的汗都下来了。 看着这份贾母、黛玉和鸳鸯都避之唯恐不及,而王子腾心心念念的名单,她终于想到了王家要这东西的用处—— 谋逆! 王熙凤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若是王子腾真要勾连了贾府散落在各地的旧属子弟,起兵逼宫;而宫里北静王遗留在贾元春手里的这些眼线,也为他所用的话…… 那他就是拉着整个王家和贾家,不,是全金陵四姓、合族上下,跟着他一起去死! 不,绝不行! 王熙凤双眼闪过狠绝! 老娘好不容易才撑到今天,要不了多久,就能掌家、发财、死丈夫,岂能让这么一位瞎了心的叔叔坏了前程?!~ “若说这个,我记得我家老祖母提过一次,我叔叔当年格外结交过六宫都太监夏守忠! “只是那夏太监的胃口极大,我叔叔为人又悭吝,所以总是走不近。 “前些年娘娘册了妃,那夏太监跟咱们家不知索了多少银子去。 “琏二爷得了我叔叔传话,妄想托他办个什么事儿,结果三催四请,最后收了钱,却没了后文。 “就为这个,琏二爷还曾躲了我叔叔好几个月,说都是自己没本事,有了钱还使唤不动鬼推磨。 “我叔叔听说了,却笑着让我传话,说是该办的事儿已经都办完了,以后也不用多搭理那夏太监。 “我也曾探听过是什么事儿,却被我叔叔瞒得死死的。” 王熙凤说完了这一段,索性又接着道,“还有一件事。 “前儿平儿从家带回来的消息,说是年前我婶子给我堂妹定了保宁侯家的亲事,我叔叔一回来便跟亲家商议婚期呢。”筆趣庫 保宁侯? 黛玉一脸茫然。 这人是谁? 鸳鸯想了想,道:“这位的祖上是跟史家老侯爷保龄侯尚书令一起赐封的爵位。也是老世交了。 “他家原也跟咱们家差不多,十几年没有什么实职。 “唯一一个有出息的,还是五年前才回的京,在工部挂了个侍郎,然后就又出了外任。 “只是不知王家这亲事,落在他家哪个房头?” 王熙凤忙不迭点头:“就是这位!前年求到我叔叔头上,因念着世交,帮着谋了个好差。 “去年年初回来,如今在兵部任侍郎呢!他家儿子比我堂妹还小半岁,自幼便有神童之称,如今已经是秀才了!” 兵部,侍郎。 回来便见过,商议“婚期”。 黛玉深吸了一口气:“那,好日子定下了么?” “说是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再等等。”王熙凤明明白白地撇了撇嘴,“我堂妹今年十四,明年及笄。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小了。” 黛玉沉默。 鸳鸯看着她的样子,轻声开口:“郡主,王家老爷就算真的想做什么,未必就有那么多蠢人会跟着。 “咱们家老爷少爷都跟老太太一个脾性,老实胆小。这二年家里又多有变故…… “外头那些所谓的世交,谁心里没个算盘?人在人情在,富贵好亲朋。 “哪怕王老爷再打着咱们家的旗号,想来也不会再有多少人肯买账了。 “郡主不必担心。” 黛玉叹了口气,往前坐了坐,轻轻捏起鸳鸯的手,轻声道:“好姐姐,我不是担心王家老爷会不会打着咱们家的旗号…… “这么说吧。 “就在王老爷回来之后,昨天晚上,有人在太极宫意欲刺杀太后。义敏受了伤,服侍太后一辈子的延嘉殿掌宫姑姑,为太后挡箭,没了。” 这件事虽然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小勋贵人家。 可贾府上下都在禁足,亲朋故旧没一个敢上门的,早已是聋子瞎子,对此竟是一无所知。 王熙凤和鸳鸯都被吓得冷汗直流、脸色惨白! 鸳鸯狠狠一把握住了黛玉的手,手心都是汗:“郡主,您可还好?” “我没事。”黛玉垂下眼帘,“你们听说我说。 “大明宫和太极宫原本因此事都已戒严。 “但因为查案的时候,还有两位太妃嫔不妥,太上一怒,带着太子,出京了。” 王熙凤回手掩住了自己的嘴,面上惊恐交加! 完了! 长安节度使! 兵部侍郎!ъiqiku 若是自家那位混账叔叔真要做那些事,此刻出宫离京的太上和太子,简直就像是冬夜一片雪原上燃了一堆火,那么目标鲜明! 怎么办!? 怎么办!!! “四姓在外,京城还有四王八公,这么多年连成一气。 “王家老爷若是一意孤行,光防范贾家的那些亲朋故旧是不够的。 “还有另外那十家……甚至更多。” 黛玉的目光滑过王熙凤已经吓木然的脸,看向鸳鸯,双手捧住少女已经冰凉的柔荑: “鸳鸯姐姐,你可知道,往前两朝,贾家曾经交好过的宗室,都有哪位?” 这个话题,又是在宫中,直接把王熙凤吓得失声叫了出来:“郡主口下超生啊!” 鸳鸯也同时僵了身子! 往前两朝?! 太上一朝有跟他老人家争皇位的先戾王,这一朝又有倒行逆施的先废太子…… 哪个是能说的? 哪个是在这里说出口的!? 第414章 绕回来了 黛玉并不看王熙凤。 虽然贾琏对王熙凤在风月之外的事情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些秘事,即便是贾琏也未必知道!httpδ:Ъiqikunēt 所以,唯有贾母身边的鸳鸯,才有可能窥得一线天机。 鸳鸯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黛玉抓得牢牢的,只得泪眼模糊地看向黛玉,整个人却根本坐不住,从圆凳上软滑下去,跪在了地上。 “郡主……” “老太太既然说了让你把看见了听见了却想不明白的话也告诉我,就说明的确有这种情形发生,她老人家没避讳着你,对不对?” 黛玉耐心地、低声地劝导,“好姐姐,事关重大!如今我们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 我们家! 林姑娘还是拿荣国府当亲人、拿老太太当亲人的! 鸳鸯胸中陡然生出一股勇气,咬着唇抬起头来,低声道:“我那时还小,有人来老太太这里撞木钟,让救一个什么人,老太太叹息了半天,答应想办法。 “那人走后老太太写了一封信,让赖嬷嬷亲自去送的。 “又过了几年我才升了一等,贴身服侍老太太。有一回赖嬷嬷跟老太太说闲话儿,提到那次。 “赖嬷嬷指着我说,我当时眼睛溜圆,盯着人家的背影看了好几眼。好在还知道规矩,没有乱打听,不然就该拉下去打死。 “夜里老太太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便给她老人家又烫了一回脚。老太太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 “血脉再亲,也不过就是这样,逼着别人跳到坑里去救。” 黛玉盯着她的脸,不出声,等着她往下说。 鸳鸯仰头看着黛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往下颤声续道:“那话说完没两个月,东府小蓉大爷便,便娶了,秦氏……” 秦氏的身份,王熙凤也是知道的。 此时听来,身子一晃,也跪在了地上,身子抖成了一团! “又过了两个月,便是年下。我陪着老太太收拾年礼。 “我对照单子和礼物,发现西王送来的一个前朝红漆首饰盒里,竟有夹层,打开了,乃是半盒子拇指大小的东珠! “我吓了一跳,忙给老太太看,她老人家沉默了一会儿,便让把那盒子原样封好。过年时,赏给了秦氏……” 鸳鸯颤声说着,额角的冷汗都沁出来。 王熙凤忽然出声:“所以那年你问我东珠的开采要什么人才能做,是因为这个?!” “嗯。”鸳鸯低下头去。 黛玉的目光看向王熙凤:“那凤姐姐是怎么答的?” 王熙凤的脸色越发惨白:“东珠开采一向在皇家手中。那年是头一年,太上把这一项事,交托给了……” 她都不敢出声,只敢做了个口型出来:“愉王。” 黛玉放开了鸳鸯的手,满面木然。 绕来绕去,居然把愉王绕出来了? 呵呵。biqikμnět 这世界真小。 黛玉垂下眼帘,伸手把鸳鸯扶了起来,轻声道:“鸳鸯姐姐累了。 “我房里今晚是晴雯值夜。姐姐委屈委屈,且歇在她床上罢,小红会照应姐姐的。” 鸳鸯身子微微僵了片刻,才勉强笑道:“我来时老太太便说了: “郡主和县主许久不见兰哥儿巧姐儿,怕是想得狠了。若是想留他们住几日,我便也跟着留下服侍。 “若然如此的话,便请郡主指个暂住的地儿给我,我一个奴才秧子,各色都能自己调停妥当的。” “外祖母倒是知义敏……和我,颇深。我正有此意。”黛玉垂眸一笑,扬声喊了小红进来,扶了鸳鸯慢慢去了。 王熙凤见屋里没了别人,才抹着泪哭了出来:“我的好姑娘,你这是想吓死我么? “王家一家子造反,族灭了就是。 “怎么还扯出宗室来了?人家好不好是手足骨肉,哪里就有咱们当臣子的能告得倒的了?不都把屎盆子扣咱们头上?! “这一牵扯,连贾家、连史家薛家都逃不掉了! “王家出事我还是个出嫁的姑奶奶,您帮着求求情,能不问罪。 “可要是贾王史薛都折进去,别说我,就是巧姐儿,怕也逃不掉了! “她才五岁!” 说着,触动慈母心肠,帕子掩着脸,真情实感地痛哭起来。 黛玉没好气地瞪她:“你自己都指着我求情,难道妞妞一个五岁的孩子,我倒不能求情了?你做这像声儿给谁看呢?!” 王熙凤腮上还挂着泪珠儿,对着黛玉怒目而视:“头一种情形那是法外开恩,太后娘娘一抬手就能办! “可若是后一种情形,那就是国法之内的大事。你若开口,既是为难太后,也是葬送了你自己! “我们贾王两家已经够对不住你了,怎么还能让你再冒这种险? “我没这么不要脸!” 话说得黛玉心头便是一软,伸手拿了帕子,亲手给王熙凤擦泪,又安慰她: “如今你们知道的,尽都说了,事情便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太上和太子无恙,各地兵马不曾异动,这件事便能水过无痕。 “太上是个念旧情的,陛下又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年下的,不会株连太广。” 王熙凤听她这么说,才略略放了心,一边吸着鼻子擦泪,一边哽咽道:“往日里我是个贪心的贼。 “现而今这样境况,我只要能带着姐儿和平儿一起回南去,自己开铺子做小买卖,能把孩子养大,我就知足了! “别说什么贾家王家,史家薛家,什么大房二房,统统听天由命罢!我可再不替他们争了!” “诶唷!这还不贪心?”黛玉故作惊讶地看着她,“你带着平儿和姐儿回南,这一路上不得要路费? “你自己开铺子做买卖,不得要本钱? “若算是十恶,那就没什么家产什么嫁妆,那都是要抄没的!你这钱从哪儿来?!” “不是还有你吗?”王熙凤哼哼唧唧抽抽搭搭,“你家财万贯的,借我三千,难道还为难不成?” 黛玉无语地看着她。 王熙凤彻底停止了抽泣,也擦干了泪,甚至还喝了口饮子,然后挑眉看她: “怎么?这么点儿钱你还小气起来了?!” 说着一伸手,掌心朝上,五根手指白皙滑腻,嫩生生的,“我们姐儿的年礼呢? “今儿的年礼不值个万儿八千的,你甭想过关! “给姐儿看了,我也不拿走,我就存在你这里!https:ЪiqikuΠet “明儿抄家灭族过后,我们临走,你再还我,我拿去一卖,什么银子都有了! “这还不算借的!这是你当姑姑的该给的! “哼!” 第415章 存周吾兄 林黛玉气得抄起桌上的筷子敲她的手:“脸皮最厚的就是你了!还有脸说!” 王熙凤利落地躲开,笑了起来。 可笑了只得两三声,便又噎住,忐忑地看了黛玉两三眼,欲言又止。 黛玉没好气:“有话就说!再装模作样,我请了太后来一起听!” “好好好!我说我说!瞧瞧你这脾气!” 王熙凤偷眼看看黛玉的表情,见她放松的样子,才敢开口道:“今儿我们过来,是宝玉送到宫门口的。 “他说,他且不回去,就在宫门外头等着我们。” 黛玉表情淡淡的:“我知道,晴雯告诉我了。你们进来不久,宫门便要下钥。 “宫禁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无故逗留。 “他走不走的,都会被宫门卫驱离。” 王熙凤讪讪地看她一眼,期艾道:“前几年,宝兄弟年纪小,做事没有经纬,你别记仇。 “这二年,家里变故多,他也长大了,懂事了。 “今儿上午,若不是他总在关键时漏一漏,二老爷还想着信口开河能瞒过那老和尚去呢。” 黛玉表情依旧淡漠:“他救的是他的家族,哪怕是明理到十二分,那是你贾家的福气,又与我什么相干?” 王熙凤看着她的表情,知道这个中人自己是做不得,万万说和不了二人了。 心中暗叹着,且转开话题:“还有要紧的。” 因自己把圆凳往黛玉跟前拽了拽,靠她近近的,悄声道: “上午那老和尚来时,问了先姑老爷和姑太太的事。 “你还记得么?咱们先前从我姑妈的陪房那里问到的消息,可是跟二老爷和老太太今儿说的不一样!” 黛玉的眉眼一动,看向她:“然后呢?” “我就留了个心眼儿。 “二老爷不是把彩云彩霞都收了房么?彩霞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biqikμnět “晌午后,彩云伺候二老爷歇晌,我便悄悄地叫了彩霞出来。 “我假意恭喜,说府里夺爵罢官,于旁人是坏事,于她却是喜事——二老爷成了白身,她这凭这一个孩子,就够扶正做太太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彩霞压根不是个在乎这些的! “她当即便给我跪下了!她说她虽然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却绝不愿意跟二老爷过后半辈子! “她说她手里有二老爷事先知情先姑太太姑老爷死于谋杀的证据! “她愿意把这个证据交给郡主,只求郡主不要念及什么甥舅之情,该怎么给父母报仇、就怎么给父母报仇!” 王熙凤低低说着,便从怀里费劲地抽出了一封书信——封皮已经泛了黄——轻轻放在桌上,缓缓推到了黛玉手边。 黛玉低头看着信皮封面。 贾兄存周亲启。 弟洵敬上。 “这个洵,是谁?”黛玉没有动那封信,只是低声发问。https:ЪiqikuΠet 王熙凤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叹息答道:“是如今的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洵。” 黛玉的身子轻轻抖了一抖。 她移开了目光,不敢看向那封信。 “这信被二老爷藏在赏给赵姨娘的一个紫檀玉雕盘摆件里。彩霞试探着跟二老爷撒娇讨要,被二老爷大发雷霆拒绝,亲手装箱收进了书房。 “彩霞觉得蹊跷,便与彩云合谋,把这摆件偷出来,里里外外琢磨了一圈儿,后来大着胆子撬开了,才发现这封信。” 王熙凤见她始终犹豫,实在耐不住,上手把信瓤从里头拆出来,摊平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你好好看看!里头可不仅仅是你父母的事,也不仅仅牵涉区区一个甄家!” 黛玉慌忙别开眼,咬唇半晌,才颤声问道:“此信可给外祖母过目了?” “自然没有!”王熙凤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拍了她肩膀一掌,“你快给我看!里头还提到老太太了! “塌天的事,都被那蠢货写进了这一封信!你若不看,怎么跟太后和皇上去说去?! “我告诉你,他们既然不做人事儿,那就索性别让他们当人了! “可我们这一群一无所知的是冤枉的!有了这封信,我们就算出首! “你赶紧看完了!然后想好了怎么说!趁着事儿还没彻底乱套,跟太后和皇上通风报信去!” 黛玉听着她这夹七夹八的,心里越发乱麻一般:“若事涉我父母,那怎么也得五六年前的信了,与如今情势有什么相干? “你们此刻出首,我今夜通风报信,不是忒晚了些?” 王熙凤连连摇头:“我觉得正合适!你赶紧看吧! “我管家多年,虽然识了不少字了,但这姓甄的写的乱七八糟的,我看得吃力,许多字不懂。 “若不然,我进了宫,早跪在宫门口自己告御状了。哪里还用得着你帮忙?!” 黛玉的目光跟着她的话,不由自主地便落在了信上。 难怪王熙凤看不懂,这不是楷书,而是行草,学得是王献之。 “存周吾兄:来信三页收讫。 “祈兄勿怒,令妹事,实乃误伤。太夫人处,还请吾兄周旋,勿令语泄! “金王闻讯十分惭恨,已令人阴入林府,照看令甥。太夫人及吾兄勿念! “令妹婿书生意气,为些许盐税、贱妾一人,视我甄家如雠仇。幸陛下眷爱如故,唯伤弟一人体面耳。ъiqiku “今江南官场,林氏寸步难行。前为金王寿时,众人诘弟曰:贾氏祖祠欲迁都城否? “除穆王、霍氏及二三公侯,老亲皆已归于金王门下。 “敬、赦二兄从穆王久矣,恐难更辙。此乃吾兄越次为长之天赐良机也!愿吾兄切勿迟疑! “先太子冤逝,吾等老亲众族一夜之间无枝可依,穆王乃是罪魁!金王誓杀之! “吾兄,二王阋墙,势不可挡。吾等众人,必不能侧身事外。或东或西,还请吾兄早做决断! “弟洵顿首。 “年月日。 “又及:林氏西席贾某,颇知大局,若逢良机,请助一臂之力,以为我等储才。 “又又及:前信所附符信已面交金王,有令舅兄在场为证,勿虑。” 林黛玉看到最后,双手颤抖,双目微阖,浑身发冷! 第416章 帘幕拉开 王熙凤偏着头,眼巴巴地盯着黛玉的脸,目光从她微涨颤抖的双唇,转到不停翕张的鼻翼,再到漾满泪水的双眸,最后落在倏然乱跳的眉尖。 王熙凤心底颤了一颤,接着便是悄悄一喜:这封信果然要紧!不枉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弄出来! 只是不知道,够不够得上让自己戴罪立功的…… “郡主?” 黛玉没有理她,把这信又从头看了一遍,最后微微皱眉,指着信上的又又及,问道: “这里说,二老爷曾把什么符信交给金王,王家有一位老爷在场,这位王老爷,是令尊还是令叔?” 王熙凤一时没有转过弯来:“金王?金王是谁?” “西宁王姓金,南安王姓霍。这里的金王是西宁郡王,霍氏便是南安王了。”黛玉耐着性子解释了,刚要继续追问时,忽然里间传来一声轻咳。httpδ:Ъiqikunēt 王熙凤吓了一哆嗦,一把抓住了黛玉的手。 厚厚的帘幕挑开一道缝,紫鹃灵巧地侧身出来,朝着王熙凤微微笑了笑,接着却对黛玉伸了手出去。 黛玉沉默着,缓缓将信递过去。 紫鹃接了信,转身又进了帘幕。 王熙凤这时候早就惊惧交加地跳了起来,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见紫鹃再挑起帘幕时,死死咬着下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里间只有翻动信纸的窸窸窣窣,并无其他动静。 黛玉往那边看了一眼,便上前一步,搀了王熙凤起身:“凤姐姐,只怕孩子们醒了,我陪你过去看看。” 王熙凤浑身乱战,满面苍白,结结巴巴地答应着:“好,好!”软着脚,被黛玉扶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西配殿,站到了廊上,王熙凤这才定了神,站住了脚,轻轻一把抓了黛玉的手,低声问道: “好妹妹,你跟我说实话,那是……太后还是……?” 黛玉垂了眸:“不是太后。” 王熙凤身子一晃,空着的那只手用力地压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半天方深吸一口气,接着道: “既然如此,你叫个人给我领路便是。你先回去,说不定……便有话要问你。” 黛玉深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同时手上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这才叫了两个宫人:“你们两个陪我这姐姐去偏殿寻义敏县主,路上不要耽搁。” 眼看着三人慢慢行去,黛玉这才转身又回去。 帘幕被拉开挑起,昭明帝已经走到了外间,就站在黛玉三个刚才坐着的桌边,低头看信。 黛玉回来,先跪了下去:“家人狂悖,陛下请息怒。”ъiqiku “你起来! “他们这些见利忘义的猪狗,哪个配得上做你的家人?你父母忠直孝义,却都年纪轻轻折在这群猪狗的手里! “朕不为如海报此深仇,绝不干休!”昭明帝额上的青筋都要暴起来,冷笑一声,扬声叫人: “陶行简!楚刈!” 二人不知从哪个角落转出来,双双进门:“陛下!” 昭明帝是个越是遭逢大事越有静气的人,此刻反而恢复了两分平静,坐了下来: “东王怎么样了?” 陶行简看一眼困惑的黛玉,便带了三分解释的心思,和声道:“二王本来醒了,但陛下让他们对质。两个人吵了起来,东王气得吐了血,又昏迷了。 “下晌太医看过,说东王年纪大了,加上先前劳累过度,身子本就亏虚。再加上这毒,实在是不宜再过度刺激。 “昏迷是气着了,夜里会醒的。” 昭明帝又问:“那西王呢?” “只字不发,只是冷笑。”陶行简低下头去,“无旨意,敦诚亲王不敢动手段,单问话。 “西王上来便一句话:我不为难王爷,王爷也莫为难我。便堵得敦诚亲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昭明帝冷笑一声,拎着那封信,递给陶行简:“你看看,当年太上格外看重荣公,让他留下做念想的大将军符信,被老公爷的不肖子孙,送给歹人去作恶事去了!” 陶行简接过信去看。 昭明帝看向楚刈:“司徒盛今夜当值么?” “是。忠勤公今夜本来不轮值,但他瞧见小冯将军带队出京,便说这几日怕是不太平,他不放心。 “奴才听说,他跟人换了班,又让人回府拿了铺盖和换洗衣裳,打算待到元宵过完再休沐。” 楚刈脸上露出钦佩,“还有乐成公,去了大明宫便被老冯将军留下了。 “听说大明宫守备人手不足,已给乐成公提了小队正,带了一队二十四人,专值最要紧的御书房附近守卫。” “二十四人?”昭明帝微微蹙了蹙眉。 陶行简头也不抬:“乐成公虽然刚刚成年,寡言老实,却被他父亲寻了高明的师父教授过,马上步下的功夫都极出色的。 “听忠勤公说,乐成公真要动手,两个他都未必打得过。 “老冯将军慧眼如炬,二十四个人,这才保险。” 昭明帝不吭声。 陶行简看完了信,冷笑一声,抬头请旨:“陛下,有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直接抓人了?” “嗯。叫司徒盛过来吧。”昭明帝似是终于思虑周全了,这才徐徐下旨: “明天宫门一开,令司徒盛带队,贾、王、史、薛、金、霍、牛等数家,封门。成年男丁,一概锁拿听审。 “传书江南,押送甄洵入京候审。 “令忠顺王带队,请愉亲王到宗正寺暂住,愉王府许进不许出。” 陶行简一愣:“忠顺王?” 昭明帝淡淡一笑:“就是忠顺王。” 挑眉看一眼陶行简,“智通不是从水溶那里搜到了姑苏那尼僧的美人图? “送给忠顺王,让他抓完了愉王,就回府思过,元宵后来找朕自辩。” 黛玉听着这话,实在是忍不住,悄悄往侧后方挪了半步,站到了昭明帝身后,然后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昭明帝就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般,闲闲说道:“嗯,顺便,去忠顺王府传旨之前,把昭庆的那座郡主府,也封了门。” 说完,一转身,正脸看着黛玉,哼一声,“这样可满意了?” 黛玉忙低下头去,屈膝道:“陛下宅心仁厚、思虑周详,臣女不胜钦敬!” 昭明帝这才白了她一眼,看向陶行简,继续发布一系列命令下去。 原本计划在元宵后才启动的清查,即将在正月初十,开始了。 ъiqiku 第417章 郁气满屋 回到房中,见鸿昌已经知情识趣地在外间榻上早早睡了,黛玉这才松了口气,不再勉强自己端着平静从容。 立即铺纸研墨,将刚才看过的信件迅速默写下来。 把写好的信件又用一个信封装起来,连封面都照着原样写好,这才小心地收进了自己最隐秘的那个匣子里。 一切忙完,黛玉坐在了床上,呆呆地看向窗外。 初九夜半的冷月正是一弯高悬,寒浸浸的清辉,含着森然的寂灭意味。 就像是那世那年,贾府大观园,凹晶溪馆的水边。 冷月葬花魂。 虽然有宝玉解颐、有姐妹宽心,衣食无忧、不问世事,自己算是过了几年的花月春风日子。 可午夜梦回,自己真的从未想过父母之死、家产无踪的因由,没想到过身边的“亲人”们实则是噬不见齿的财狼? 想过的。 怎么会没想过? 不然,自己为什么会隐晦曲折地写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只是那时,自己实在是太弱小、太单纯了。 自己竟然相信了“虎毒不食子”这句俗语! 以为有老太太在,即便是前事她不及提防,自己身上,她总要替母亲保存这一点骨血。 可是,自己却忘了,既是虎不食子,那在已死的母亲和活着的舅舅中间,外祖母终究还是会偏向活着的。 不然,她又岂能容得下薛家登堂入室,公然从自己手里夺了宝玉这个最后的救命稻草去呢?httpδ:Ъiqikunēt 脸上湿湿的,绷紧了。 黛玉举手去擦。 “姑娘……”紫鹃温柔的声音细细在她身边响起,接着便是一个帕子递在手边。 是一方素细布的,角上绣着两杆翠竹。 打从自己这一世醒来,便再没用过旁人“分给”的料子,不论是做衣裳还是做日用。 尤其是手帕。 一开始都是软绸真丝的,扬州做派。 还是后来,紫鹃念叨着、自己试用着,倒是这平常人家用的细布,擦手擦脸都更舒服、更吸水些。 且因多见、便宜,不用过分心疼,反倒在自己屋里成了例。 ——不管他人目光,自己做自己的主。 有意思的是,并没有一个人因为这个帕子,在外头嚼一句闲话。 更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说自己小气,说自己穷酸,说自己苛待丫头们、不会做人云云。 黛玉愣愣地用手无意识地扯着那手帕,一下一下的,蘸干净了脸上的泪。 紫鹃接了那帕子过去,又递过来一块投过热水的,低低声音,劝她:“姑娘别伤心了。 “咱们从那年就知道了的。 “如今不过是事儿多了些,打根儿上算,不都一样么?”Ъiqikunět 黛玉知道她是在说贾琏。 勉强笑了笑,嗯了一声,接过热帕子,捂了捂眼,递还给紫鹃。 迟疑了片刻,低声问她:“宝玉在宫外……” “大监老早就把他带去昭庆殿了。”紫鹃的声音轻到唯有黛玉自己能听见,“我刚才让小红去偷偷看了一眼。 “宝二爷进了昭庆殿便问静室所在。内侍带了去小佛堂,他便一直跪在那边抄经……” 黛玉一惊:“陛下要见他?见他做什么?!” 一看她不知不觉便掀开了被子打算下床,紫鹃忙把她又塞回去,低声拦她: “今夜宝二爷和琏二奶奶都能留在宫中,家里人便会安心几分,不至于轻举妄动! “明日即便是禁军上门去拿人,家里也不至于出大错儿,反而安全。 “这是大监揣度着圣心,对贾家释放的最后一点善意。您这时候出面,只会坏了它……” 黛玉停下了动作,过了一时,才苦笑了一声:“我这也算是,关心则乱了……” 紫鹃垂下了眼帘,没有做声。 关心则乱么? 宝二爷这两年跟姑娘这边几乎可以算是失了音讯。 姑娘每每提起宝二爷,也都是一副淡漠表情,似是打算着老死不相往来一般。 原来真到生死关头,姑娘还是会“关心”,会“乱”。 所以姑娘对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态度呢? 紫鹃心里暗暗地转着念头,面上却一丝不显,只是扶着她躺好,掖好了被子,再放下帐子。 环视一圈,见内间再无不妥,这才吹熄了等,出来,见小红已经安放好了熏笼,轻声叮嘱一声: “郡主今儿心事重,怕是睡不安稳。若是听着翻身多了,便点上安神香。” 小红应了,送了她两步出门,方悄声道:“今夜怕是许多人都要无眠。 “郡主这里交给我。姐姐还要伺候太后,还要兼顾着县主和二奶奶那边—— “哦,还有。我才过来时,鸳鸯姐姐也还在辗转反侧。我专门喊了宫女听着她些。 “姐姐跟鸳鸯姐姐在一处许久,若有空,还是得您去宽慰一二。” 紫鹃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太后今儿留了孟姑姑说私房话,倒不用我服侍。我去看一眼鸳鸯姐姐。”筆趣庫 小红这才放了心,看她出去,闭了门。 这边紫鹃寻到鸳鸯的下处,果见她还倚着床头抱膝而坐,两个人叙话不提。 这边王熙凤去见了偏殿,见两个孩子都睡得正香,探春自顾自抄经也不理她。 王熙凤便靠在女儿身边,闭着眼睛打瞌睡。 待探春一卷经抄完,回头看时,心绪格外复杂。且低声叫醒了王熙凤,跟她一起,把两个孩子轻轻抱回了西配殿。 两个人各自都觉得筋疲力尽,偏又都心烦意乱,谁也睡不着。 枯坐一刻,王熙凤便低低地问探春:“有酒么?” 探春抬头看她:“……有。” 雪鸦和雪雁在旁站着,面面相觑。 两瓶葡萄酒,两碟江南点心,一碟卤牛肉,一碟卤羊肉。 两个人也不多话,低头吃了点心,两三片肉,接着三杯酒下肚,这才各自呼出一口郁气。 “恭喜县主,不姓贾了,逃了这杀身之祸。”王熙凤又倒了一杯,笑眯眯地举杯敬探春。 探春眼皮都不抬:“同喜同喜!二奶奶把四家子一口气都卖了个好价钱,至少能替自己和女儿赎了性命,倒也值了。” “何止!”王熙凤呵呵一笑,捏着酒杯指指榻上睡得呼呼的贾兰,“我还替你赎了个亲侄儿出来呢!” 第418章 朕是否该给你赐婚 探春和王熙凤喝了个酩酊大醉。 雪雁和雪鸦叹了半天气,才把这二位横七竖八拖上床安顿下来。 两配殿的灯都熄了。 唯有昭明帝在昭庆殿还在接着忙。待听说一众女眷都睡下了,这才伸了个懒腰,忍不住跟陶行简抱怨: “朕这么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挑着拣着地保全,眼看着大过年的就得熬宿。 “她们俩倒是吃着喝着睡得踏实香甜……” 陶行简一乐截断:“您甭!您一口气全宰了!顶多昭庆和义敏哭一年!ъiqiku “您倒试试这朝上的开国老臣们还向不向着您了! “自己个儿的江山,自己个儿该着费劲,别往我们昭庆头上扯啊!” 昭明帝回头便呸他:“你留在延嘉殿做管事得了!少跟着朕给昭庆当内奸!” 陶行简嘿嘿地乐,又端了一碗桂圆红枣汤来给他润喉。 昭明帝都喝了,看看案上的卷宗折子都处置得差不多了,这才问:“那贾珏呢?” “在偏殿小佛堂,跪着抄经呢。”陶行简从他手里接了空盏,撇撇嘴,“跪得那叫一个直溜儿;抄得那叫一个虔诚!” 昭明帝便看着他笑:“你这是千想万盼,就指着他君前失仪,朕好治了他的罪,让他这辈子别再沾昭庆半点儿了吧?” “您就不想?”大半夜的,陶行简没法提高调门儿,只能把眉毛鼻孔都扬起来,用以表达自己的决然不信。 昭明帝呵呵一笑,抖一抖袍子,转一转腰,道:“叫贾珏过来回话。” 言下之意:他在佛堂里的模样,朕没兴致看。 陶行简很喜欢皇帝的这个态度,自己都不去,只随手叫了个小内侍:“叫贾珏。” 宝玉的双腿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在小内侍的搀扶下,慢慢挪了一会儿,才好了些,一瘸一拐进了正殿。 走到御阶前,再次跪倒,恭顺叩拜,参见圣驾。 昭明帝正跟陶行简说话,见宝玉谨小慎微的模样,心里一顿,先叫了起,接着慢慢地踱步下来,又叫陶行简给自己披了鹤氅,顺便也给贾举人拿一领斗篷。 然后带着宝玉,慢慢地走出了昭庆殿。 “前夜遇袭,就在前方不远。”昭明帝把双手笼进手笼,抬了抬下巴指指百步开外。 宝玉只觉得后脑发麻、头皮发紧,满脸惶恐:“学生不敢闻宫中事!” 昭明帝看着他疾退三步,躬身抬袖遮住面庞的模样,不禁笑了笑:“告诉你,是因为当时你妹妹和表妹都在场。 “你妹妹还因为救太后伤了胳膊。” 宝玉唰地放下袖子,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皇帝。 昭明帝微笑着看他:“再怎么说,那也是你贾家的血脉,你的亲妹妹。 “朕在外头会说义敏与荣国府无关,是省得那些吃饱了撑的御史非要找她的麻烦。” 说着,冲着宝玉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宝玉缓缓地把肩膀放下去,再度低着头,走了过去。 “义敏和昭庆心思都重。昭庆还好,这些年被陶行简养出了几分脾气,遭逢大事也不会慌张。 “义敏的心思就细密得多了。一言一行,都生怕得罪了谁。侍奉太后时也格外小心,再怎么自尊自重都带着三分讨好。 “朕常觉得她更可怜。 “所以这一回,虽然朕和太上都在一起,身前身后都是御前侍卫,她也一样谁都不信。ъiqiku “听见弓弦声响,第一反应便是张开双臂便扑向太后。” 昭明帝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宝玉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才低低地添了一句:“县主为人忠孝节义、聪颖豪侠,乃是闺中难得的巾帼英雄。” “嗯。义敏当得这八个字。”昭明帝点了点头,回头看了宝玉一眼,“朕听说,她在家时,跟你最好?” “亲兄妹,自然好。”宝玉不敢乱说话。 昭明帝弯了弯嘴角,摇摇头:“你一家子糊涂虫,唯有你,还记得要尊重她。” 顿了顿,昭明帝忽然伸了手指,遥遥地点了点宝玉: “听说,你生平最大的好处,便是尊重所有的女孩儿,即便是使役们。 “除了昭庆。” 宝玉刚刚口称不敢弓下去的腰,僵在了那里。 昭明帝淡漠地看着他的头顶:“哦,还有你的那个房里人袭人。你也不大尊重她。” 宝玉脸色煞白,终于反应过来昭明帝介意的是什么,撩袍跪倒:“学生万死!” “朕大略能猜到缘故。”昭明帝拢着鹤氅,慢慢地来回走动,在漆黑的冬夜里,一弯冷月之下,宫墙蜿蜒之侧,显得格外莫测。 “朕对着宫里那些名分已定的妃嫔们,也会不由自主生出轻慢之心。 “既没有对皇后的以礼相待,也没有对宫女内侍们的就事论事。 “而是,无赖得很。 “仗着的,就是她们就算是死,也再逃不出朕的掌心。” 宝玉跪在地上的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 且,抖得停不下来。 “朕知道,你会说,你不敢。尤其是对昭庆,你万万不敢。也许,你还会想说,你也万万不舍。” 昭明帝悠然看着远方夜空,轻声道,“但在朕和旁人的眼中,你就是这么做的。”https:ЪiqikuΠet 宝玉跪伏在地上,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只觉得头上一阵眩晕,眼前全是漆黑一片。 昭明帝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远古传来:“……你和你姐姐不同,和你家里人也不同。 “你秉性良善,从未有心作恶。 “你贾家的人,除了你父亲和你堂兄贾琏,其余人等,罪不及死。 “你回去跟你家里人说,朕看在义敏舍命救太后的份上,格外开恩,就不株连了。 “明天早起,你先去大明宫见你姐姐一面,把朕的这个意思讲给她,然后再回府。 “等你回去,想必你家也抄完了。 “等荣国府的这个烂摊子收拾完毕,你就带着你祖母、伯娘、嫂子妹妹,回祖籍去吧。” 宝玉浑浑噩噩,领旨谢恩。 昭明帝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背影孤凄绝望,脚下更是跌跌撞撞。 心里不由得一阵哂笑,忍不住在他背后漫声问道:“说起来,你婚事未定,朕是不是,应该给你赐一门亲?” 第419章 求不得 宝玉跪在雪地里求昭明帝不要乱点鸳鸯谱:“学生戴罪之身…… “能得陛下所知的女子,无一不是闺中翘楚。不论是何种家世,学生也不敢辱没了她去…… “学生谢陛下垂爱怜悯,但万死不敢奉诏。” 对贾家的覆灭并无一个字的求恳,但宁死不接受赐婚? 昭明帝眯了眯眼睛,声音中多了三分寒意:“万一朕赐你尚主,可保你满门性命呢?” 宝玉的双手撑在地上,在昭明帝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抓进了泥土中,低着头,闭着双眼,咬了咬牙,低声道: “学生谢陛下隆恩,然资质浅陋、蠢钝无能,万死不敢辱没贵女!” 抵死不肯。 昭明帝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笑:“朕虽然不高兴听见你这样答复,倒也欣赏你的骨气。 “逗你的。 “朕虽有公主,却年方五岁。宗室女若与你结亲,难保不会因此跟昭庆、义敏生嫌隙。 “太后极宝爱这两个女孩儿,朕不能令她老人家伤心。” 宝玉听着,不觉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昭明帝。 昭明帝看看他的模样,又嫌弃起来:“只是你姐姐向来头发长见识短,难保她不逼着你娶亲自保。” 又抬抬手让他站起来。 宝玉恍然回神,连忙一边起身,一边轻声道:“贵妃娘娘自幼读书,深明礼义。 “这等事,平白耽误人家姑娘终身,她不会的。” 昭明帝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谁知宝玉既然开始说了话,竟又接着说了下去:“听说义敏县主定了冯家的紫英世兄,学生心里很是高兴。 “年前学生还备了两份贺礼。一份是给义敏县主的,贺她得了佳婿。 “另一份本是给昭庆郡主预备的。只是如今还不知太后娘娘和陛下对她的婚事有什么规划,学生可有这个福气知晓么?”https:ЪiqikuΠet 好小子! 说其他的,半个字都不多说。 说他自己的婚事,咬紧牙关直愣愣地就是一个抵死不从。 倒是打探起昭庆的婚事来,话说得又好听又好看,弯子绕得别人如沐春风。 一万个心眼子,都用在昭庆身上! 想到这里,昭明帝便不由得生了气,口中便阴阳怪气起来:“昭庆啊? “她满腹才华、聪明伶俐,太后心爱得很。此刻提一句要把她嫁出去,那简直就是摘了太后的心肝。 “何况她又有万贯家财生息,便是日后出了宫,也不愁吃喝度日,着什么急嫁人? “此事朕是不管的。 “由着她自己高兴罢了! “国朝不缺青年俊才,朕会记着,让她慢慢挑去便是!” 宝玉似是松了口气,轻轻地哦了一声,又忙跟一句:“谢陛下告知。” 接着便又默然下去。 一直跟在后头当隐形人的陶行简终于忍不住了,低低地哼了一声,在宝玉耳根子底下说道: “公子放心,我们昭庆哪怕不嫁人,都不会挑到您头上! “您碰着合适的,还是赶紧娶了,好给你们老贾家延续香火不是?!”httpδ:Ъiqikunēt 宝玉脸色一白。 昭明帝已经没了往前走的兴致,打了个呵欠,转身回去:“老陶,让人给这贾珏找个地方窝一觉,明儿开宫门便送他去凤藻宫。” 陶行简答应了,又小声劝昭明帝:“陛下,这两天您才睡了两个时辰。也回去睡会儿吧!明儿还有的忙呢!” 昭明帝很听劝:“嗯。你听着些,若有太上的消息传回来,不论好坏,立即来报。” 眼看着皇帝去了昭庆殿的寝殿休息,宝玉心里重新开始忐忑。 不知是不是给探春面子,陶行简到底还是让人搬了一张旧榻过来,又给加了炭盆和两床厚被子。 小内侍下意识地客气:“贾公子凑合着吧。我们也是今儿刚搬过来,东西都不齐备。” 陶行简无视掉宝玉的连声道谢,自顾自哼道:“委屈?这怕是贾公子后半辈子里最奢侈的一觉了!” 说完,扬长而去。 宝玉沉默地坐在榻上,半晌,才察觉从脚底开始,一直到大腿,早已经冷透了。 慢慢地、笨拙地,自己脱了靴子,撩开袍子,在炭盆边小心地烤着,等浑身都暖和起来,这才倒在榻上,捂着被子,朦胧睡去。 恍惚间,他似乎又到了太虚幻境,看见了那位请他饮茶吃酒,听歌赏舞,还许他翻看了许多册子的——警幻仙子。 他已经做过好几次这类的梦了。 梦见过秦可卿,梦见过葬花词,梦见过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故事,还梦见过自己被抄家灭族、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 可是,这回好像不一样。 他不觉恍惚过去,拉住了警幻仙子的衣袖:“警幻姐姐,敢是你耍弄我不成?如何我翻看过的册子、所知所闻的,都印证不了? “还有绛珠仙子,她怎会入宫?怎会被皇帝青睐?她那样清白洁净的女儿,怎会也入了禄蠹一流? “这世界是假的对不对?我这是在做梦中梦对不对?!” 警幻仙子怜悯地看着他,携了他手:“痴儿。当初二位仙师曾点化你: “‘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已是红尘乐事;‘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才是常理;想清楚了,又必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你细想一想,是不是如此?” 宝玉连连摇头,抵死不认:“不同的,不同的!” “汝陷迷津已久,吾恐再难救你了。”警幻一声长叹,也跟着摇头,“两世离合,爱别离、求不得,竟还未悟!” 宝玉恍然若有所思:“两世?” 警幻惊觉失言,忙岔开话题:“你既执着,如今尚有一策,可救你家中上下女子,你需要么?” 宝玉却不再听她说话,转身回了榻上坐下,呆愣愣喃喃自语:“两世?” “宝玉!醒来!”无奈的警幻只得把宝玉用力一推! 宝玉打了个喷嚏,惊醒。 窗外还黑着,但已经有宫人在窸窸窣窣地清扫整理。 榻前的炭盆烧得正旺,显然夜来有人来悄悄添过。 宝玉茫然地坐起来,裹紧了被子,慢慢地回忆着刚才的梦:两世离合…… 爱别离…… 求不得! 原来,如此。 宝玉闭上了眼睛。 两行热泪,顺腮而下。 “林妹妹……是我负你……” Ъiqikunět 第420章 食尽鸟投林 昭明帝和宝玉的官司,延嘉殿中自是一概不知。 因着所有人都各怀着心思,除了大醉的王熙凤和探春,其他人都睡得不大安稳。 翌日清晨,第一个醒来的竟是太后。 紫鹃伺候着梳妆,太后便问昨晚情形。 不等紫鹃踌躇斟酌,孟姑姑便都报了上来,甚至包括西配殿里那两个宿醉的。 太后讶然,笑着转头问孟姑姑:“义敏这样谨慎的人,还有大醉的时候?可有好故事儿?快说了我听!” 孟姑姑笑嗔道:“亏您还是当娘的,这样看自己女儿笑话!传出去也让人评评理!” 顿一顿,却又竹筒倒豆子跟太后都说了,“倒没什么,就是把那位小王氏狠狠地嘲讽了一顿。 “咱们常觉得县主不如郡主嘴利,敢情也是平常收着呢。 “昨儿说的那些话,听得人后背都汗透!” 太后饶有兴致,忙问:“说了什么?” “说是——活该生成女儿,满身的本事没处儿施展!总觉得自己聪明,却被父母家族算计得明明白白! “哦哦,还有,说那小王氏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真了不起早就被她二叔送进宫争宠了,其实不过是个痴心的蠢货、守财的奴仆!”Ъiqikunět 太后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进宫!?啊呸!凭她也配!” 三个人都笑了出来。 气氛轻松些了,孟姑姑才又“随口”添了一句:“刚才开了宫门,旨意传了出去,各府应该开始封门拿人了。” 抄家开始了。 紫鹃捏着太后长发的手轻轻一抖。 太后微微屏息,片刻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漫声道:“知道了。” 孟姑姑见她情绪低落下去,便又想往别处引话题,却被太后摆手打断: “你去看看昭庆和义敏都醒了没有,还有皇帝那里怎么样了。 “再叮嘱一声,今儿的早饭清淡些。” 孟姑姑张了张嘴,也知道自己不擅长安慰人,只得应诺一声,又看了紫鹃一眼,匆匆走了。 紫鹃也不做声,只温柔地放开了已经盘了一半的牡丹髻,用木梳轻轻地给太后一下一下地梳理长发。 这一梳便是半刻过去。 太后合目养神,过了许久才睁开眼:“怎么还没好?” “这几日事情多,您耗神太过,今儿还起这么早。 “奴婢给您好生通通头,若仍困乏,竟还是再补一觉的好。 “大夫们常说,吃得饱、睡得足,比什么药都养人呢。” 紫鹃手下仍旧稳稳地没有停,口中话也格外平和宁静。 太后被她的情绪感染,也不再晦涩,微微笑了笑,道:“不用了。我昨儿晚上睡得还不错。” 顿一顿,主动说道,“太上带着太子出京,被气着了自是缘由之一。 “然而想来也是因为若他在京中,处置起这些人来,皇帝免不了掣肘,想三想四的。 “这个空档让出来便是给皇帝做这件大事的。 “大家心里都有数。 “我一个女流之辈,听不得打打杀杀,自是心里有些不舒坦,但总不至于因此就怎么样了。” 和蔼地从镜子里看看紫鹃,柔声道,“别担心,给我梳妆罢。” 紫鹃这才放松了下颌,给太后梳了个简单的圆髻,围了暖帽,插了两根碧玺葫芦平安簪,戴了竹节玉耳钉,端详一番,笑道: “好了。今儿太上不在宫里,您又不出远门,穿松泛些罢?” 吩咐宫女拿了样式最简单的兔绒长衫来,再搭上长靴暖褂,便也够了。 一番收拾下来,便磨蹭到了天光亮起。 黛玉和鸿昌醒了,各自穿戴好了便来看太后,见老人家早已神采奕奕、端端正正地坐在膳桌边喝热饮子,不由各自松一口气。biqikμnět 太后见她们如此,倒笑起来:“我比你们想得开,还担心起我来了。” 二人含笑上前凑趣。 又过一时,宿醉的探春挣扎着也过来了,只是还头疼,人也呆滞了许多。 太后便笑她:“猴儿猴儿,倒是学会偷酒吃了。也不带上我们!难受了吧?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说得众人都笑。 探春也不好意思地告罪:“也是昨儿冷,吃着吃着就刹不住了。” 孟姑姑这里给探春备了醒酒汤并暖胃的粥水,不提。 娘儿几个亲亲热热地吃了早饭,太后便叫了鸿昌一起下棋。 黛玉和探春出来。 二人坐在廊下,看着外头又开始窸窸窣窣地落雪,不由相对无语。 过了许久,探春先开口:“凤姐姐醒了就回府了。两个孩子要跟她回去,我没拦着,她却不肯带。 “现在鸳鸯姐姐带着雪雁在我那里照看两个孩子。林姐姐,多谢你了。”筆趣庫 黛玉嗯了一声,过了一时,才低声道:“刚才陶监令人来告知我,宫门一开,他先让人送了宝玉去凤藻宫,第二件事,便是撒出去各路人马,开始……抄检各府。” 探春一惊。 黛玉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探春咬了咬唇,别开目光。 两个人再度沉默下去。 小小的雪粒子渐渐大了起来。过了辰时,变成了鹅毛大雪。 黛玉抬头看着这场大雪,不自觉,喃喃出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探春的眼泪再也绷不住掉了下来。 “陛下说了,等事情完了,让宝玉带着府中的女眷们回金陵祖籍去。” 黛玉转头看着探春,笑了笑,“说是看在你勇救太后的份上,网开一面。” 探春伤心地摇摇头:“开国功勋,做不得赶尽杀绝的事。国法如刀,这个人情给不了旁人,所以才落在我头上。 “这是陛下恩典,不是我的功劳。我这点理智还是有的。” 黛玉弯一弯唇,颔首道:“不错。你是个明白人。 “只可惜,这世上如你这般的明白人,不多了。” 探春一愣:“林姐姐说谁?” “谁?那可多了。 “作恶多端的西宁王,袖手旁观的南安王,助纣为虐的公侯将军们…… “再比如,金陵四姓。 “又再比如,大老爷,二老爷,贾府的诸位爷们儿; “甚至,贵妃娘娘。 “和老太太。” 黛玉看着雪花飞舞,面上尽是嘲讽。 第421章 明白人 就在雪花成片时,宝玉从凤藻宫大步走了出来。 已经哭花了妆的贾元春跌跌撞撞地撑住了正殿外的柱子,泪落如雨:“宝玉!!!”筆趣庫 抱琴匆匆跟在后头,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贾贵妃,满目含泪,看向已冲到阶下的宝玉。 漫天大雪中,宝玉回身。 一身大红的猩猩毡斗篷,金灿灿的束发金冠,颤巍巍的红缨绒球,面如冠玉、目似流星,一副绝好的皮囊。 宝玉从斗篷里抬起手来,大礼拜伏在地:“请贵妃娘娘珍重。草民,拜别娘娘。” “宝玉!你就不能……”贾元春泣不成声,跌在地上,靠着抱琴痛哭。 “贵妃娘娘,这是劫数。”宝玉拜毕,站了起来,平平地看着她,面色平静,“也是报应。 “避不过的。 “别再牵扯旁人,别再……作孽了。” 说完,目光转向抱琴,点一点头,转身,慢慢离开。 贾元春看着幼弟孤身一人走进漫天风雪,放声大哭! “娘娘,天寒,咱们先进去罢!”抱琴哽咽着,用力把贾元春拽起来,扶着进了殿。 贾元春哭得天昏地暗,可口中仍在不停地否认:“不,不行,这怎么可以…… “我贾家百年望族,怎可就这样一败涂地…… “不,不,一定还有办法的!” 抱琴看着她固执的面孔,欲言又止。 忽然,贾元春猛地抬起头来,目光中闪过狠意! “娘娘!”抱琴心知不好,急忙阻止,“二爷说了,别再拉扯旁人!” “他懂什么!?”元春厉声道,“他一世天真幼稚,痴心呆意,哪里识得什么叫谋局什么叫韬略!” “可是娘娘!”抱琴哭着叩头,“您三思啊!陛下如今肯放过阖府女眷和哥儿姐儿,已是看在……面上! “若您真的扯破这层纱布,把事情摊出来,惹了御史说话,伤了皇家的体面!那就不仅仅是问罪男丁了! “娘娘!您可千万……” 贾元春冷笑一声,狠狠地盯着她的脸,阴森森咬着牙,状若疯癫:“连你都明白!自然所有人都明白! “所以,只要我做出这个姿态,不用把事情落到实处,他们便都知道了! “他们会想办法的! “他们会替,替皇家,想个万全之策! “这个万全之策,只能是,我放过大家的名声,他们放过我的家人,那么正史野史,就能放过皇帝!” 抱琴倒吸一口凉气,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娘娘,娘娘疯了! 后窗外,一个小内侍,跟抱琴几乎同时,也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嘴! 荣国府。 宝玉飞马到了门前,一眼看过去,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门前也站了持枪扶刀的兵丁! 已经,开始了。 宝玉原本就紧绷的脸色,瞬间绝望下来。 待他从偏门进了府,只见里面一片狼藉。 盆栽的冬青,案头的蝴蝶兰,丫头的手帕子,婆子的绣花鞋,甚至不知谁丢在了地上一双筷子。 这条甬道直通荣禧堂,自来连片树叶子都不能留…… 宝玉不及多想,匆匆赶到贾母正房时,却见院子门口仍旧站着自家的婆子,虽然战战兢兢、满面惊惶,但却牢牢地守着门。httpδ:Ъiqikunēt 宝玉眼睛一亮:“老太太呢?” “二爷!二爷您可回来了!老太太、大太太和奶奶姑娘们都在里头,都等着您呢!” 婆子看见宝玉,如获至宝,说着说着便抽泣着开始擦泪。 宝玉点一下头,匆匆说一句:“辛苦你了!”大步进院。 正房屋里,贾府所有的女主子都聚坐在一处,手握着手,默默垂泪。 宝玉一进来,贾母先哭了出来:“宝玉,你总算回来了!” 宝玉忙过来跪倒在贾母跟前:“老祖宗安心!” “黛玉怎么说?三丫头可求情了?还有娘娘,娘娘拿了什么主意?!”贾母眼巴巴地看着宝玉。 宝玉心头瞬间一冷,脸上便怔住。 王熙凤在旁,一边拿了帕子擦那并不存在多少的泪水,一边用帕子遮着,狠狠撇了撇嘴。 “你快说话啊!”贾母看着发愣的宝玉,急得直捶床。 宝玉回过神来,仰起头,看着贾母,只觉得荒唐,凄然一笑:“老祖宗,您究竟想要什么?”贾母被他问得一噎。 “我父亲、我母亲,还有大伯,珍大哥哥琏二哥哥,他们做过些什么,您真不知道吗? “人命,盐税,官爵,后宫,军队。陛下能放过我、放过兰哥儿,放过这一家子的女眷,难道还不够么?biqikμnět “您还想要什么?”宝玉仰着头,直直地问着贾母,“您觉得,您想要那些,得用什么跟皇家换? “林妹妹、三妹妹、大姐姐,她们的性命,还是更多!?” 贾母被他问得脸色煞白,浑身乱抖,终于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惜春和李纨坐在她身边,急忙一把抱住她,失声哭喊起来:“老太太!老太太!” 邢夫人哭得两眼通红,见状只得开口主持大局:“凤姐儿,快跟你嫂子扶了老太太去躺躺! “——宝玉,你那话即便在理,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该这样跟老太太说。” 顿一顿,自己低头擦泪,叹口气,交代道,“大老爷和二老爷、琮哥儿和贾琅他们都被看管起来了。 “那领头的将军说了,陛下特旨,咱们家里,唯有你一个人可以自由走动。 “如今外头多少事等着你去张罗。老太太交给我,你出去看看吧。” 宝玉耳朵里听着邢夫人说话,目光却紧紧地锁定着满面灰败的贾母。 待邢夫人说完,宝玉答应一声:“好。” 起身离开,再不回头。 嗅盐闻过,贾母醒来,强睁开眼环视,身边既没有宝玉、也没有鸳鸯。 唯一还如往常一般守在屋里的王熙凤,却只是背对着自己,吩咐着奴仆们做事。 “凤丫头……”贾母颤巍巍开口。 王熙凤一惊,忙回头,挤出笑容:“老祖宗,我在呢,您吩咐!” “宝玉呢?”贾母习惯性地还是先问宝玉。 王熙凤垂下眼帘:“宝玉在外头,陪着清点咱家的家产。 “陛下有旨,除了昭庆郡主和义敏县主误留在家里的旧物,还有祭田祭产; “其他的,包括媳妇们的嫁妆,都要充公。” 贾母含着万一的希望,殷殷看向她:“那她二人的旧物,谁说了算?!” 第422章 胶着 王熙凤没有回答贾母的问题。 她只是叹了口气,再度祭出这十来年做孙媳妇练出来的口头禅:“老祖宗什么风浪没见过呢……” 贾母满面的希冀消失,眼底的神采也黯淡下去,半晌,才苦笑一声,再度倒回枕上,喃喃:“是啊,我什么没见过……” 自己比太上只小十几岁。 太上一朝,先平天下,再争皇位,还有他自己的儿子们夺嫡大乱…… 多少权贵望族,只在一夜之间便灰飞烟灭。 自家的这些罪名…… 贾母合着的眼皮快速颤动着,头微微偏向了床内侧。 宝玉说得对,是自己妄想了。 贾家的败落,已不可免。 这一点,不论是得了太后欢心的探春、得了皇帝青睐的黛玉,还是在宫中经营十数年的元春,都改变不了。httpδ:Ъiqikunēt 认了罢…… 贾母一声长叹,心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缓缓慢慢地松了下来。 一阵浓重的疲乏涌上来,不过片刻,她再度昏沉着,失去了知觉。 旁边的王熙凤和琥珀只当她睡着了,浑不在意。继续轻声商量着,收拾起了屋里的东西。 大明宫。 一早开始抄检金陵四姓和公侯各府的消息在午时到来前传遍了大明宫的各个角落。 苏虹心有余悸地一边拍胸口,一边小声跟万皇后禀报: “……听说好几家的太夫人都吓过去了,牛家的那位老太太直接便一口血没了! “掖庭那边东王送回了府,西王却直接送去了大理寺!西王府也封了门,看管了内宅,只是没有动手抓人抄家罢了! “还有,听说愉王也搅了进去……” 万皇后一惊:“愉王叔?!” “正是。”苏虹眼看着朱樱又斜着眼挑着眉往跟前凑,先狠狠一眼喝令她站远些,然后才附耳细声道: “王爷没闹大,把愉王骗出来的。离了王府两条街,才令高手一拥而上,把愉王捆了,直送大理寺。” 万皇后更加焦急:“这更做了仇了!愉王府悄悄养了多少高手死士!他又没明旨,那不是招人报复么?” 苏虹看一眼远远支棱着耳朵使劲儿挺过来的朱樱,低声又道:“王爷身边也有高手…… “舅老爷说那几个高手,似是凭空冒出来的,眼生得很。他心里不踏实,让娘娘暂时先切断跟那边的联络……” 万皇后不以为然地白了苏虹一眼,哼道:“哥哥又不住王爷家,王爷的人他难道还都认得不成? “别这么杯弓蛇影的!王爷这回的人手比往常都强,谨慎得很,不会惹麻烦的!” 苏虹欲言又止,只得低头称是。 万皇后想了想,又低声问:“既是四姓八公都查了,贾家呢?” “第一个就封的她家。”苏虹微笑道,“听说她弟弟昨儿去了太极宫,陛下关了一宿。 “今晨一边派人去抄贾家,一边让她弟弟从太极宫去了凤藻宫跟她告别。 “两姐弟鬼哭狼嚎的。那女人脚都软了,大雪天,被她那个侍女,硬生生拖回去的!” 万皇后原本抿唇,此刻却笑开了花:“这都是命数!” “可不!”苏虹习惯性地奉承,“凭她用多少心计,有多少奥援,没那个富贵命,就别想簪了那富贵花!Ъiqikunět “就她那金陵土财主出身,什么阿物儿,也配在这大明宫里作耗了!” 万皇后只听得通体舒畅,斜斜地往榻上一倚,摆摆手,懒声道:“理那些脏东西做什么? “陛下呢?既是开始整治朝务了,也该回大明宫了吧?” “呃,尚未回来。”苏虹看着万皇后瞬间难看的脸色,陪着小心,缓声道: “太上出京,太极宫的刺客又没清查干净,陛下以孝治天下,自是不会轻易让太后独自留在太极宫里。” 万皇后哼了一声,手指上长长的护甲生生地挑断了身下锦褥上绣着的牡丹花蕊金线: “太后娘娘,那可是女中豪杰,最英勇的!她怕什么?陛下又不是她亲生的,做做样子得了,还认真管起她来——” 说着话,忽然一顿,怀疑地抬头看苏虹,声音压低,“你说陛下留在太极宫,究竟是不放心太后,还是不放心——那个狐狸精?” “娘娘!”苏虹吓得脸都白了,勉强了自己挤出个笑来,低声道,“这话可说不得!” 万皇后烦恼地一甩手,重又坐直了身子:“本宫是皇后!有什么说不得的!” 眯着眼边想边道,“我说贾元春的兄弟怎么好好地留宿太极宫,竟还给了他恩典,以外男之身,进后宫跟胞姐道别! “这必是那狐狸精替自己外家求情了!陛下惑于……” “娘娘!”苏虹大惊失色,再也耐不住,颤声截断她的话,贴着耳朵用了气声阻止,“您就不怕,说多了,成了真?!” 万皇后狠狠咬住下唇! 苏虹见终于拦住了她再往下胡说,悄悄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角流下来的汗。 正在此刻,外头匆匆走来一个小内侍,在殿角叩头:“启奏皇后娘娘,奴才有大事回禀!” 延嘉殿,午时。 不知从何处赶回来的昭明帝满身风雪,一袭寒气,含笑来陪太后用午膳。 太后看着他便心疼:“你既忙着,很是不必非得一天三趟地来看我。顶风冒雪的,再受了凉。” 忙张罗着给他端姜汤、准备热毛巾擦脸、拿手炉脚炉。 昭明帝眼中带上了真挚的温暖,擦了脸洗了手,抱了手炉,坐到太后身边,轻声说话。 黛玉和探春鸿昌一起给昭明帝行礼后,却发现陶行简并没跟在皇帝身后,不由眼神一闪。 这边母子和乐融融,一起吃了饭。 正在漱口盥手,外头陶行简匆匆进来,给太后行了礼,便立即朝昭明帝拜了下去: “陛下,智通求见。” 大理寺神僧,如今京城江南新旧大案的总审主官,此刻求见。https:ЪiqikuΠet 众人的表情都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 昭明帝放下手里的茶盏,站了起来,向太后欠身,正色道:“母后歇着吧,儿子去忙了。” 太后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点点头:“好,好,你去吧。” 见他大步出去,又一眼瞥见黛玉的焦灼神情,忙又添一句:“昭庆送送!” 第423章 打断手脚 延嘉殿外,披着几乎一模一样鹤氅的昭明帝和林黛玉默默地一前一后转了个弯,往后方的昭庆殿行去。 直到昭庆殿门前,黛玉才住了步子,垂眉矮身行了礼,然后转身离开。 什么都没问。 昭明帝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拧了半边身子,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陶行简在旁,安静如鹌鹑。 “你看她这懂事隐忍、柔中带刚的劲儿,是不是跟如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昭明帝轻声喟叹。 陶行简双手揣在袖笼里,头也不回,咕哝一声:“我不看。” 昭明帝挑眉:“什么?!” 陶行简的眉心皱成个八字:“这几天千事万事,只怕如海和小贾氏的旧案多多少少都会被翻出来一些。奴才怕见郡主伤心模样,不敢看。” 昭明帝沉默下去,站了数息,才迈步进了昭庆殿。 声音袅袅传来。 “那就遣个别的妥当人给她传话。 “留神瞧着些昭庆。 “贾家那边,也告诉一声,律法里规矩俨然,让他们不要乱来。若有事……及时来禀。”筆趣庫 陶行简听一句点一点头,最后悄悄咧嘴一乐:“好嘞!” 一个时辰后,小红被叫到了昭庆殿,半刻钟后,匆匆回到延嘉殿。 太后等人都在等消息,见她回来,忙叫了正殿上,大家一起听她传话。 “八公家里没找到多少谋反犯上的罪证,但是贪贿鬻官、交通内廷几乎每家都是板上钉钉。 “唯有西宁王心怀异志,妄图插手废立,还诳着各家一起,在军中重重控制。陛下震怒,以谋逆论,诛九族。 “至于荣国府贾氏一族,以昏庸无能、结党营私等论罪,陛下念及老臣,格外开恩,只判手上有人命的赔命,没人命的流放盛京; “唯贾珏能知大义,只夺功名,令以白身,率京中族人全部回迁祖籍。” 小红偷看了黛玉一眼,轻轻咬了咬唇:“金陵贾氏合族上下,三年内不得科考,五年内不许进京。” 黛玉和探春的肩膀都松了下来。 五年。 足够王熙凤把金陵的四姓余族搓圆捏扁,攥进手心了。 小红见二人竟没反应,眼中浮现出一丝委屈,然还是垂眸继续说道: “另外,陛下让跟太后娘娘回禀一声,忠顺王奉旨请愉王到大理寺协助查案,然忠顺王心怀顾虑,所以未宣旨而当街锁拿愉亲王,有失体面,被陛下呵斥了。 “而愉王听了陛下旨意,却大吵大闹,意图抗旨,被忠顺王令人打断了一臂……” 太后愕然:“当街打断的?” “是。”小红平静地续道,“所以愉王到了大理寺口出不逊,智通神僧无奈,只得再打断了他一条腿,这才消停。” 鸿昌困惑地看她:“既是口出不逊,直接打嘴不得了,打断手脚做什么?” 众人无语地看着她。 倒是孟姑姑,认真地回答:“想来应该是还要问话的缘故。打坏了嘴,虽然没法骂街,可也没法答话了不是?” 众人的目光转向孟姑姑。 鸿昌钦佩地点头:“还是姑姑有经验!” 小红:…… 太后有些恍惚,想了想,才问道:“既然智通进了宫,想必愉王说了些什么出来了?” “这个大监没说。”小红垂眸,“只是奴婢回来时,听见外头侍卫们又出去了一批。” 也就是说,愉王嘴里,虽然掏了些东西出来,但是,还有。 太后叹了口气:“绕来绕去竟绕到了他身上。太上听说,又该难过了。” 黛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没做声。 孟姑姑看了她一眼,忽然想了起来:“娘娘忘了咱们在海船上听见的那些话了?愉王爷这手脚可长远着呢!” 太后猛醒,越发不悦,皱起了眉。半晌,牙缝里骂了三个字出来:“老糊涂!” 旁人都以为太后在骂愉王,鸿昌甚至开口宽慰太后:“愉王伯得太上倚重多年,一朝大权在握,又上了岁数,犯了迷糊也是常事。 “如今就因为这个,被晚辈和臣子们教训,吃了大亏,又有陛下点拨,自会想 https:ЪiqikuΠet通,愧悔认罪的。” 唯有黛玉,嘴角微不可见翘了一翘,眼神飞了片刻。biqikμnět 太后哼了两声,不置可否。 “还有么?”黛玉开口问着小红,话题也顺势不动声色地拽开。 小红低头:“就这些。陶监说,坤宁宫请陛下过去晚膳,陛下正好也要回去看看情形,膳后回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后再歇。” 孟姑姑一愣:“陛下不打算回大明宫了么?” 太后也蹙了蹙眉。 黛玉叹息,低声道:“太上回来之前,陛下想必不会放心太后娘娘一个人住在太极宫的。” “哪就一个人了?我们不是人么?”鸿昌不满地撇嘴。 黛玉抿着嘴笑:“陛下眼里,咱们几个,可不就只是拖后腿的废物?义敏还算是有点儿用。咱们俩就是吃白饭的!” 鸿昌抱着她笑弯了腰。 太后嗔了她一眼,伸手指一指:“憨的你!” 气氛轻松起来。 太后便让探春和鸿昌下棋,自己和黛玉观战。 不一刻,黛玉打了个呵欠,告退回房。 小红轻悄地过来,扶了黛玉的胳膊。 太后看她二人一眼,含笑点头,又指点鸿昌:“这地方你再不管,义敏可就要成势了。” 紫鹃也温柔地笑笑,低头接着给太后沏茶。 主仆两个一径回了东配殿内间,晴雯知机,闭了门守在外头。 黛玉不等小红开口,便轻声道:“巧得很,上回收到韦府尊的消息,芸哥儿如今跟着他赞幕呢。 “府尊还给芸哥儿捐了个监生,督促他读书呢。正好,芸哥儿底子差,怎么着倒也得个年。 “到时候过了这个风头,好生考个什么出来,你——他后头的日子倒更顺当了呢。” 小红连耳朵都红透,弯唇笑了笑,小声说一句:“芸二爷都是托了郡主的福气。” 顿一顿,便忙说其他更要紧的话: “刚才陶监跟我说,晨起荣国府的门刚封了,没半个时辰,便有人去大理寺出首,密告二老爷的诸般不是。” 黛玉一愣:“是谁?” 第424章 有些杂鱼 “京兆府通判,傅试。”小红想了想,又解释一句,“就是上回,撺掇孙绍祖求娶咱们家姑娘的那个二老爷的门生。” 林黛玉的眉心皱起来:“他做什么这么着急地跳出来?” “陶监说,似是哪家子在外头逛的时候看上了他妹妹,想要去做妾,他不肯,怕得罪人,却把二老爷顶了上去。 “如今贾家晨起被抄,那家子立马便派人上门,令他半个时辰之内便把妹子送去,不然就要告他跟贾家同党。 “他吓破了胆,要送妹子。被他妹子支招,抢先来首告,为的是保全他自己和妹子。”小红细细说道。 林黛玉了然:“这位傅姑娘倒是聪明。” 小红皱眉:“拿贾家垫脚也就算了。如今墙倒众人推,倒也怪不了这傅姑娘狠辣。 “只是这样一来,她哥哥忘恩负义的名声必会上达天听,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她这到底是救她哥哥,还是害了她哥哥呢?” “傻丫头!”林黛玉莞尔一笑,有趣地看着小红,“你难道忘了? “是傅试要拿他这妹妹攀附权贵,所以傅姑娘芳龄如今已经二十有二,尚未成亲。 “若是真让她哥哥安然无恙,那这傅姑娘一辈子都逃不过要被这样的亲兄长吸血的命运! “可一旦傅试被皇帝厌弃,自己的才智却被传扬出去,那自然有眼明心亮的找上门来求亲。 “到时候哪怕傅试不愿意,也再拦不住她从傅家脱身了!” 小红这才恍然大悟:“果然不愧她才貌双全的名声。” 林黛玉笑了笑,不再理会。 傅试不过是贾政的门生。想当年贾政嘴上看重,却死都不肯把家里的姑娘嫁他,显然心底是看不上的。 那他必定无缘与闻机密,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不过…… 提起傅试,林黛玉忍不住想起了孙绍祖和夏金桂这一对儿天造地设的豺狼虎豹:筆趣庫 “既是傅试都出首了,那孙绍祖竟没也来露个面?” 小红茫然摇头:“没听说。” 林黛玉眯着眼睛想了想,道:“想必消息再来时,陶监依旧会叫了你过去。 “你便问问他,就说我不放心妙姑,能不能让你出宫回去一趟,回家瞧瞧。” 小红明白过来,点头答应。 林黛玉便令研墨,自己在窗下铺纸,笔走龙蛇,一口气写了三封信,都让小红看过,再封好: “到时候不论我在哪里做什么,你都不要管,只赶紧出去,把这三封信分别交到他们三个手里。 “尤其告诉江永,若是天下太平,我不妨在延嘉殿高卧到天荒地老。他也爱干嘛干嘛。 “然多事之秋,我不能当个聋子瞎子,万事都等别人告诉。他若不准备拿我当主子,就趁早滚出我的家。” 小红用力点头,妥妥当当地收好了三封信。 一时外头传话说太后叫人一起抹骨牌,让黛玉也去相陪,黛玉这才收拾心情,走了出去。 大明宫。 天色渐暗。 昭明帝在御书房忙得昏天黑地,直到坤宁宫又命人来请,他才放下笔、站起来伸懒腰。 朱樱站在门口,偷眼看着神采英拔、器宇轩昂的皇帝,眸中泛出异彩。 陛下正值壮年,后宫妃嫔却个个年老色衰…… 朱樱悄悄咬了咬唇,面上飞起桃红。 跟大部分宫妃比起来,自己可算是年轻鲜嫩、姿色不凡……ъiqiku “哎哎哎,发什么呆呢?”陶行简不耐烦地用手里的拂尘不轻不重地抽了死盯着昭明帝犯了花痴的朱樱一记。 朱樱疼得嘶地一声! 昭明帝循声看去:“嗯?” “陛下,可要现在就起驾往坤宁宫去?”陶行简面不改色。 昭明帝的目光毫不停顿地略过面露委屈幽怨的朱樱,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小内侍递过来的鹤氅披上,随口道: “今儿妃嫔们倒是都懂事。分明知道朕回来,但没一个敢跑来御书房搅扰的。很好。” 陶行简欠一欠身,走在昭明帝身后半步,含笑道:“大过年的您就开始忙,自是因为出了大事。 “各宫娘娘都是大家出身,知书识礼,顾全大局。怎会在这种时候胡闹?陛下也太小瞧娘娘们了。” 昭明帝很满意这个马屁,也笑着点头,上了御辇,回头又笑着指一指朱樱: “你娘娘也很好。朕不在这边,她一个人忙这么些事,辛苦了。” 见昭明帝主动跟自己说话,朱樱顿时笑得整张脸都发了亮:“陛下这话不当跟奴婢说!您当面儿夸夸我们娘娘,哄她高兴可不好么?”Ъiqikunět 昭明帝呵呵大笑:“不愧是皇后的身边人,果然会说话。” 朱樱笑意盈盈,越发显得明艳起来。 陶行简看着她矫揉造作地自己抬手捏自己耳垂上的丁香金坠子,面无表情地别开脸,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有了在朱樱面前说的这句话,昭明帝这顿晚饭吃得十分舒心,既没被明示暗示留下,也没听见什么嘤嘤呜呜的大戏。 吃完了,擦嘴抬屁股,立即走人。 万皇后心满意足地看着皇帝的背影,笑着叹息:“就这样让人操心。” 苏虹木然抬头看她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再不说话。 下晌听见小内侍来密告的消息,万皇后几乎要把整个正殿全砸了。 可被昭明帝通过朱樱这么一哄,天大的怒火都化成了绕指柔。 就娘娘这样被陛下在手心里捻成渣渣的这个没出息样儿,万家的老祖宗怕是在地底下都没眼看。 万皇后一回头看见她的表情,笑意一收。 朱樱趁机上前,先支走苏虹:“娘娘昨儿没睡好,姑姑去帮娘娘煮一碗安神汤来吧?” 苏虹再也不想管这些破事儿了,见万皇后点头,转身便走,半点都不留恋。 这边朱樱悄笑着附耳跟万皇后嘀咕。 万皇后听了半刻钟,惊讶地看向她:“夏守忠还有这本事呢?” “哪儿是他有本事?这不都是狐假虎威么!若不是看在他是娘娘提拔起来的份儿上,谁搭理他呀?” 朱樱眼中闪过精光,“娘娘不如让他去试试?” 万皇后靠在榻上,笑得格外意味深长:“好。那就让他去试试!” 第425章 作死 一连三天,京城都在拿人。 大明宫红墙碧瓦,半空中瑞雪飞舞,檐脊上堆银砌玉,威严厚重之余,悄然多了一丝轻灵飞扬。 昭明帝在承天门城楼上,慢慢地走了一圈,皇城之内,宫墙之外,都一一地看了过去。 陶行简默默地跟在后头。 “朕自幼长在这皇宫之中,也曾遍游京城,文武勋贵、三教九流,也都私下里见识过一二。” 昭明帝挑了个里外都能看见的地方站定,视线缓缓滑了半圈,漫声道: “可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座城,有这么脏。” 陶行简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陛下,那些事,都是积弊。各朝各代,都免不了的。您别太难过了。” 积弊。 也对。 虽然案子是在自己手上立的,但事儿都是在太上一朝犯的——除了愉王。 昭明帝心中微动,回头看陶行简:“愉王那里怎么样了?” “一开始吐了几个人出来,便不肯再往下说。”陶行简迟疑片刻,低声道,“智通大师说,愉王爷似乎在等什么消息。” 昭明帝目光一凝,手指轻轻地捻一捻刚刚抓到掌中的冰雪,忽然嘴角一勾,眼中厉色闪过: “看来,太上出京,的确有人去算计了。” 陶行简垂头不语。 昭明帝冷笑:“王子腾的嘴巴,可真够紧的!” “……人太多,大理寺放不下,如今都锁在刑部大牢。 “智通大师不知为何,这几日并没提审王子腾。”陶行简踌躇。Ъiqikunět 昭明帝意外地偏头:“哦?那大师这些日子都在问谁的话?” “八公进去的都挨个儿聊过了。还有被牵扯的各部官员。南安王也一起喝了茶。” 陶行简想了想,道,“但听说,聊的次数最多的是贾雨村。甚至每问两三个人,便要再跟他聊一次。” 昭明帝顿一顿,哑然失笑:“大师明断。” 这贾雨村自金陵四姓走狗开始发迹,而京城八公,而异姓王,而宗室王,京官、外任,六部、军机,无所不至! 若非自己因黛玉而对此人格外厌憎,以至于从始至终都没放下防备。以他交通串联的各方势力多方背书,难保不会真正红紫加身、权倾天下。httpδ:Ъiqikunēt 反过来,只要把这个人的嘴撬开,那曾经被他巴结献媚的人家,也就不再有秘密了。 陶行简也想明白了,不由眼睛一亮,低声笑道:“大师说,他特意安排了这贾雨村跟王子腾在牢里比邻而居!” 昭明帝呵呵地笑起来:“大师高明。” “大师该还俗才好。”陶行简生出惋惜之心。 昭明帝的心情舒展了三分,含笑下了城楼,慨叹道:“大师上了年纪,其实受不了太多烦琐奔波。 “这次的事情,乃是从如海旧案而起。大师当年便看重他,这才肯出山一战。 “待这批蛀虫清理干净,天下应该能消停个二三十年。倒也用不着再辛苦大师了。” 陶行简弯唇称是。 “接下来会越发吃紧。走,去一趟延嘉殿,跟太后说一声。”昭明帝上了御辇。 陶行简躬身称是:“摆驾太极宫!” “明儿就十五元宵了。让人去翻几个雅致的摆件出来,送去给昭庆她们。 “进宫头一个年,过成这样。几个小姑娘家家的,辛苦她们了。” 昭明帝坐在御辇上,从容地吩咐下去。 陶行简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翻了个白眼,口中却笑着答应:“老奴替昭庆郡主谢陛下惦念!” 转头便立即叫了自己的徒弟,细细地叮嘱去昭明帝私库的哪个柜子哪个槅子里拿哪样东西: “……那一套四个红玛瑙配蜜蜡的柿柿如意,都拿了出来送去给郡主她们。 “……我知道延嘉殿只有三位,可郡主府里还有一位呢! “郡主前儿特特派人去了家里看望那位,想必有好东西也是要给她留一份的!” 絮絮叨叨了一路。 消息迅速传进大明宫各宫。 几位妃嫔有妒的有羡的,还有不当回事的。 唯有坤宁、凤藻两宫,各自碎了几样碗碟之外,开始有了明显的动静。 当天下晌,凤藻宫贾贵妃求见太后未果,又令人给昭庆郡主送了一对龙凤呈祥的香囊。 林黛玉惊奇地看着手里的香囊,捏一捏,沙沙作响,打开了,凤囊里一张纸条: “祈妹妹迁来与我同住,共沐皇恩!” 旁边围过来一起看那纸条的探春不等黛玉动作,勃然大怒,一把夺了那纸条撕了个粉碎丢进火盆: “贵妃娘娘是不是疯了!?” 送东西的抱琴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带着哭腔道: “贵妃从初十便有些癔症,因是年下,奴婢不敢轻易禀报皇后娘娘延请太医。 “今儿贵妃并没又哭又笑的,奴婢还以为病好了些……谁知她竟已经糊涂至此! “还求太后娘娘开恩,传了太医去给贵妃看看!” 林黛玉冷冷地看着火盆里陡然冒起的那一股白烟,冷笑一声:“原来表姐已经病入膏肓,耽误不得了。” 抱琴肩头狠狠一抖,忍不住又磕一个响头,咬着嘴唇呜呜地哭。 “出去!”探春气得胸膛一起一伏,喝命人把她拉出去,一拳砸在桌子上,恨声咬牙道,“就这样作死!” 林黛玉眼皮一跳。 旁边站着的小红脸色也变了,失声喊了一句:“县主慎言!” 探春一愣。 林黛玉慢慢地抬头看向她,红了眼圈儿。 探春也反应过来,身子一晃,跌坐在圆凳上,脸色瞬间煞白,口中喃喃:“大姐姐她……” 她怕是,正在寻死。 林黛玉和探春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了一起,彼此都发现,对方的手冰凉颤抖。 被拖到外头的抱琴,独自一人,跪在了廊下的雪地里,银白的袄子、银白的棉裙,头上也是素银的簪子、雪青的绢花。ъiqiku 她十三岁跟着贾元春入宫,十数年的宫中生涯,早修成了谨小慎微、眉眼挑通的宫中人模样。 此刻却什么都忘了一般,两只手捂着脸,不顾规矩地放声痛哭起来。 是啊。 三姑娘说的很是。 娘娘这就是在作死。 此时此刻,她已经把自己,给作死了。 第426章 去矣 昭明帝进了延嘉殿,话还没说三句,便听见太医飞跑来报:凤藻宫贾贵妃咳血不止,恐有性命之忧。 再听见后殿的哭声,昭明帝什么不明白,立即便绷起了面皮:“添乱!” 太后叹息一声,摇头道:“她是为家族所累,没奈何罢了。你们好歹夫妻几年,你去看她一眼,尽一尽情份罢。” 昭明帝应一声站了起来,往后头瞧了一眼,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没让去喊林黛玉和贾探春。 “毕竟是死状,就别让小姑娘们去看了,回头再做噩梦。” 太后圆了个场,挥手让他自己赶紧走。 昭明帝匆匆回了大明宫。 凤藻宫内,元春只吊了一口气,眼巴巴地望着殿门方向,似在等人。 一眼看见昭明帝大步流星进来,面上露出喜色:“皇上!” 目光移开,元春满怀希望地看向昭明帝身后,除了陶行简,竟是一片空空荡荡。 元春的脸上露出明明白白的失望。 昭明帝看她做派,双目微眯:“你,不是在等朕?” 元春转回目光,强撑着自己最美丽的角度,幽怨哀戚地别开脸,低声泣道:ъiqiku “妾身命在须臾,已自知矣。临去之际,益发思恋亲人。 “陛下不计较妾身娘家戴罪,还能来送妾一程,妾不仅感激不尽,还觉是意外之喜。 “林妹妹……昭庆郡主与妾,乃是,乃是父母之仇,她不来看妾,也在情理之中。 “唯有义敏县主,她是我亲妹妹啊!当年除族,虽是我看透了她冷心冷情,但终究也是为了保全她一条性命;事后我还给了她三千银子安家…… “陛下,妾觉得伤心,伤心欲绝……” 昭明帝淡漠地看着她,渐渐从坐在床边,变成了靠在床尾,甚至嗤笑了一声。 元春被他笑得哽住,惊疑不定地小心看他。 昭明帝脸上似笑非笑:“朕算得上是太平天子,亲眼目睹的死人,尤其是亲近之人濒死,的确不多。 “你拿自己一死,若是诚恳求告,请朕放过你的兄弟姐妹,甚至你那大逆不道的蠢货老父,朕说不定看在你这十几年来安静守礼的份儿上,还就真允了。 “可惜。 “你还是太自负了。 “昭庆和义敏没来,是因为太后发话,不欲令她姐妹两个夜来噩梦。 “她们没有任何表示,则是因为你自作聪明,先一步让你那贴身侍女去送了那个不知所谓的龙凤香囊。筆趣庫 “你那丫头天真,以为里头的纸片乃是你的遗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一身素服,哭哭啼啼,真心为你难过,替你送信。 “结果,你却陷害昭庆。 “朕以为,你只是为了救你族人,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昭庆这个你们害了她爹娘的亲表妹。 “可刚才你说的那些,又把义敏也拉下了水。 “你这是把朕当成只求史册上千秋令名的昏君了! “你以为朕会为了撇清自己,又色令智昏不肯放过昭庆,便替贾家文饰,甚至会让义敏再度回归贾氏,接着给你们家当牛做马!” 说到这里,昭明帝停了一停。 元春惊惧交加,此刻已经在床上抱着双膝,抖成了一团。 陶行简不知何时沏好了热茶,端给了昭明帝一盏。 昭明帝好整以暇,接过来呷了两口,再度把茶碗递回去,才微笑着看向元春: “你这些年已经成了八公弃子,只有北静王那个蠢货才以为你还有价值,巴巴地替你在宫里撑着。 “若是你能像以前一样安静下去,朕不是不能容你当个旧勋贵的招牌一样活到寿终正寝。 “可惜,你也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那就算了。 “朕成全你。” 昭明帝站了起来,左右看看:“腰带披帛什么的,你这里多的是,朕就不让人再单拿白绫了。” 贾元春煞白的脸上忽然闪过一弧奇异的光,在床上跪了起来,正经给昭明帝行礼: “臣妾,谢陛下体恤。” 看着昭明帝嗯了一声便往外走,嘴角又不由得噙了一丝不屑的笑。 昭明帝双手背在身后往外走,随口吩咐陶行简:“凤藻宫贵妃贾氏伤心暴毙,可怜身后无出,七皇子可嗣之,令宗正寺即日便换了玉牒。” 贾元春一愣。 七皇子如今养在寇昭容宫里,听说性情虽然依旧古怪,但因日日与二皇子在一处习文练武,对待下人们倒是渐渐和善了起来。 此刻若是将他记在自己名下,以贾家的罪名,七皇子怕是再难翻身了…… 贾元春迷茫地看着昭明帝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想:所以,这才是皇帝。 为了朝局,为了天下,世间无一人不可利用,无一人不可舍弃。 仿佛就为了印证她这个念头一般,凤藻宫一直默默无闻的一个洒扫小内侍悄悄走到了她床边,低声道: “陶公公令小的转告您:陛下赏赐延嘉殿,不是赏给您看的,而是赏给别人看的。 “结果,人家还没来得及出手,您先把自己蠢死了。 “陛下还为这个来给您送个行,您就闭上嘴安心走吧。 “别瞎琢磨了。 “来生好好地给妹妹们当亲姐姐,赎一赎这一世的罪孽罢!” 元春听得怔怔的。 所以,皇帝和黛玉,其实都没那个心思?只是为了,给某人设局下套?! 那人是谁? ……对呀,还能是谁,自是对皇帝情根深种,对妃嫔不假辞色,奢侈妒忌的万皇后! 以及,一直通过万皇后的手,妄图掌控内宫的,那些人。 呵,原来如此。 自己还真是,自作聪明,自作多情,作茧自缚了…… 蠢货!跟母亲一样的蠢货!费尽心机一辈子,替别人做嫁衣的蠢货! 贾元春低下头去,一边苦笑一边猛咳,大口大口的黑雪喷在地上!筆趣庫 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开始剧痛。 这份从宫外带进来的毒,看来还是因为年岁太久,效用大大降低了…… 不然,它应该见血封喉才对。 不愿再想的元春费力地下床,拽下来一根绛红色的腰带。 小内侍在旁看着她吃力的样子,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帮了个忙。 “贵妃娘娘,薨了!” 小内侍做作凄惨的声音响彻了凤藻宫。 一路疾行赶来的万皇后,终究还是只看到了元春挂在寝殿中晃晃荡荡的样子。 万皇后吓得倒退三步,一手用力地压住胸口,回头狠狠地瞪了夏守忠一眼: “处处慢一步!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第427章 朱樱 凤藻宫的小内侍当时便下了值,甚至还请了两天假,理由是“惊吓着了”。 万皇后哼了一句“没用的东西”,便不再理会。 待听说了昭明帝把七皇子记在贾元春名下的旨意,心头一阵欢喜得意,想也不想,便将元春的身后事,以“待罪之身”的名义,一股脑丢给了寇昭容。 自己则仪态万方地回了坤宁宫,大晚上的,紧急召集众嫔妃,假惺惺地落了两滴泪,再警告众人: “前朝后宫,俱是一体。诸位妹妹还是要记得多多提点在朝为官的亲戚们,别做违法乱律的事儿。https:ЪiqikuΠet “陛下和本宫,都是宽厚人。可上有祖宗规矩,下有朝廷律令,条条款款,可都不能容情! “有心存侥幸的,瞧一瞧赫赫扬扬的荣宁二府,再瞧一瞧现而今的凤藻宫。” 威风完了,令众人散了。 回到寝宫,斥退旁人,又把苏虹支出去,只留了朱樱在侧服侍,这才叫了夏守忠来一顿臭骂: “贾元春咳血濒死,这样大的事情,你这六宫都总管都晚了一个时辰才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 “当了十多年的总管,越当越回去了!本宫还指着这件事把那狐狸精赶出去,结果呢?!” 夏守忠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朱樱轻蔑地看了地上的老太监一眼,等他磕得前额上红肿了起来,方替他求情,帮腔道: “凤藻宫一向篱笆牢。上回那事,不也亏了是那小子对娘娘的孝心虔诚么? “何况那贾氏有心隐瞒,中间又有陛下的行程,夏总管被蒙在鼓里,也是常情,娘娘不必懊恼。” 万皇后白了夏守忠一眼,但神色已缓,哼了一声:“起吧。” 夏守忠满面愧色,蹒跚着往起爬,老腰又使不上劲儿,看着格外蠢。 朱樱觑着万皇后的脸色,忙扶了老太监起身,又敲打道:“如今宫里陶监势大,夏总管有心无力也就算了。 “前儿您在娘娘跟前拍了胸脯的那事,可得抓紧时间,好生办了啊!” 夏守忠一迭声地保证,又点头哈腰谢了她搀扶,然后小心地看着万皇后的脸色,低声告退。 万皇后冷冷地看着他,点了头。待他走了,皱眉道:“这老东西本领有限,只怕是靠不住。” 朱樱连忙愁眉道:“奴婢也这么想呢!事情若办不成也就办不成了,大不了再寻他法。 “可就怕他在外头扯虎皮当大旗,把娘娘说了出去,若事情败露,岂不是要拖累娘娘?” 万皇后缓缓点头,寻思一会儿,悄声问朱樱:“但他那个路子不错,要不……” 朱樱心领神会,含笑颔首:“奴婢这就把消息送出去。” “那小子不是请了假?旁人靠得住么?”万皇后有些担心。 朱樱一愣:“您打算请王爷去办此事?不寻舅老爷么?” 万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消息送去万家,不就是让那个女人也知道了? “反而送去王爷那里,他会只通知哥哥,倒能保密!” 那女人再怎样也是万家的主母,即便跟万皇后这个小姑并不和睦,也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把一切事情死死捂在万家。 可忠顺王爷处就不然了。 他到底是个外人。 就算王爷一直顾念旧情,对万家和皇后娘娘都多方扶助,但如今王府已经有了世子和世子夫人。 那小薛氏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到时候此事万一落到小薛氏的手中,以对方金陵四姓的出身,万一反过来要挟万家和皇后娘娘呢?筆趣庫 无数念头在朱樱脑子里掠过,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把这些顾虑都说了出来: “还请娘娘三思……” 万皇后厌烦地瞟了她一眼,冷下脸:“本宫知道你想学苏虹,日后想要取代她。 “可本宫不想再要一个苏虹了。 “时时处处,都是你们才聪明,才周全,才识大体顾大局,唯有本宫最任性冲动! “要不要把本宫的后位,索性让给你们来坐啊?” 朱樱噗通跪倒,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心眼儿小,见识短浅!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奴婢这就去办!那小子既是王爷寻来的孤儿,下处必在东三房那边。 “如今天黑也好避人了,奴婢亲自过去传娘娘的口谕便是。” 亲自?! 万皇后听着这用词,心里嗤笑,摆手道:“雪天路滑,何况如今冯唐管着宫禁,巡查得严。 “明儿早起你再去吧。天没亮的时候就去,正是侍卫们最松的工夫。” 朱樱这才擦着汗告退出去了。 转眼苏虹回来,万皇后又背了人提醒她:“你近来可懈怠了! “宫里的丫头们一个个眼空心大的,都惦记着抢你的位置呢!” 苏虹稍一转念便知万皇后在说朱樱,抿着嘴笑了笑,低声道:“那娘娘可是小看了人家!我算个什么东西,区区掌事女官,人家才瞧不上呢!” 万皇后一惊:“瞧不上女官?” 冷笑一声,“怎么着,她还想做皇后不成!?” 苏虹笑笑,不做声。 万皇后坐正了身子,蹙起了眉:“我说呢?晚膳时她怎么凑得那么近,喜笑颜开的…… “还替陛下说了那么些话!我还真信了她了!” 苏虹出去这一趟,早把昭明帝路上跟朱樱说话一事打听得一清二楚,此刻趁机,前因后果仔仔细细都说了出来。 却并不拱火,而是安抚皇后道:“……陶行简那一下拂尘抽得狠,有人说后来她撸了袖子看时,红紫了一整条呢! “那陶行简服侍陛下二三十年,最知陛下心意的。 “想来这还是看在娘娘的面上,所以只抽了那一记而已。若依着往日御书房宣政殿的规矩,怕不是早就拖下去乱棍打死了呢! “娘娘不用跟她动气,一个痴心妄想的浅薄丫头而已,陛下哪里就看得上她了?” 万皇后的眼中如同冻了寒冰,咬牙低声骂道:“本宫前门拒狼,后门竟要防着虎了!” “哎哟哟!娘娘也太高看她!”苏虹撇嘴,“挑个错儿就能打死的贱婢而已!她也配称虎?”筆趣庫 也对。 万皇后哼了一声,重又放松地斜倚在了榻上:“且再看看吧。只此一次还则罢了,若有再犯,你便帮本宫处置了她!” “是。小事情,娘娘放心!”苏虹笑意盈盈。 小样儿,跟我斗!? 第428章 诛心 小内侍出了凤藻宫,回下处打了个转儿,闭了门表示要睡觉养息,伪装一番,趁着宫门还没下钥,悄悄摸了出去。 夹道内一阵疾行,小内侍跑着进了太极宫。 背后宫门缓缓关上。 司徒盛从值房里探头看着门口灯下黑处扶着膝盖大喘气的小内侍,奇怪地叫了人来问:“那谁?够神仙的啊!这个点儿进太极宫?” 侍卫伸头看看,缩了回去,小声禀报:“不知道,不让问。殿中省加宫正司,陶监吩咐的,两块牌子合一时,不许问。” 原来是前朝东厂的差事。 司徒盛了然点头:“陶监搁在大明宫的眼线。”自己也缩了回去,重又张罗起来,“花生呢?多堆两把在这炉子边上,烤着吃真香!” 侍卫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刚刚那一颤便自己收了回去,笑嘻嘻地跟着道:“红薯挑细的拿来,熟得快!” 小内侍喘匀了气,提着袍子掩着口鼻,一道烟儿先跑到昭庆殿,不过半刻,又出来进了延嘉殿后殿。 黛玉已经卸了钗环,换了素服寝衣预备睡下。 小红走了进来,与今儿值夜的晴雯擦肩而过,直奔床前附耳禀报: “陶监派了人来,让详尽告诉贵妃薨逝前诸事。” 详尽? 黛玉一愣。 小红低声又道:“陶监还说,让县主和鸳鸯姐姐也一起听听。明儿一早,准鸳鸯姐姐回家一趟。” 所以,陛下竟然肯让鸳鸯姐姐回府替元春交代遗言? 这个恩典,给得有些出人意料啊…… 黛玉心里疑惑起来,定睛看了小红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才扬声叫了晴雯: “请了义敏过来一趟。再你暂去替了鸳鸯来,她明儿一早回府,我有话跟她交待。” 晴雯近来越发守规矩,听见这话,即便满腹惊讶,也不多说,应声去了。 小红服侍着黛玉起身披了厚衣裳,又松松绾了个慵懒髻,这才出去叫了小内侍进来。筆趣庫 小内侍先低着头给黛玉请了安,弓着身子看着地面,恭声道:“小的是陶监徒弟,姓任。师父给起名叫任未,未来的未。” 这名字起的…… 黛玉忍不住扬了扬眉:“你师父很珍惜你。” 任未微微抬了抬头,嘴角轻弯:“五年前师父出了一趟远差,回来就跟咱们这一门交待,说咱们有了小主子了。” 说着,郑重给黛玉又行了一个叩拜的大礼,“任未见过郡主。” 不等黛玉开口,又轻声道,“小的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拜入门下八年。今日之前在凤藻宫当差,充任洒扫。” 黛玉刚伸出去让他免礼的手轻轻一抖,然后缓缓收了回来,躲在袖笼里,捏成了拳。 “师父交代过,小的身份只跟郡主说,旁人就算了。”任未轻声说完,外头便传来脚步声。 黛玉只见这还没宫灯高的小内侍豆芽菜一般弓着身子一转,便又成了个恭敬模样站在一侧,恰好留出了探春和鸳鸯匆匆进门的一条“路”。 太机灵了。 黛玉的视线在他身上顿了一顿才转向探春和鸳鸯。 二人的眼睛都是肿的。 黛玉垂眸,请二人坐下,看向任未。 任未恭敬上前,低头道:“陶监令小的来禀报郡主和县主凤藻宫近日诸事。” 众人屏息细听。 “初十晨起,凤藻宫才开门,荣国府贾珏便进来了,贵妃姐弟二人在后殿说话,抱琴守门。 “说不到两刻钟,贾珏公子冲出来,贵妃哭着追,并没追上…… “贾公子在殿外阶下拜别,说道…… “”妃被抱琴扶回殿中。”任未垂眸看着地上,顿了顿,续道,“贵妃跟抱琴哭诉……” 竟将那日元春与宝玉的对话、元春与抱琴的对话,都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黛玉闭上了双眼,身子轻晃。 小红大惊,忙上前扶住。 黛玉靠在了她怀里,侧了脸,两行清泪涌了出来,瞬间沾湿了小红的衣衫。 任未停了下来。 探春脸上现出凄然,再看鸳鸯,更是浑身发抖、面上惨白。 “继续。”黛玉的声音低低的。 任未躬身答应:“是。 “这三日,凤藻宫宫人进出频繁,大多是贾府录下来的水某留在宫中的眼线。 “还有两人,一个是皇后娘娘的人,另一个是七皇子派来的人。 “贵妃娘娘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吃不喝,不停地做针线,绣了一龙一凤两个香囊。ъiqiku “直到今天晌午,陛下令陶监开私库赏赐二位郡主和义敏县主的消息传进凤藻宫。 “贵妃娘娘午饭都没吃,便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最后还是抱琴从小仓库深处翻出了一个小匣子。 “贵妃娘娘打开那匣子看了好一会儿,哭了半刻,又笑了半刻。 “后来,贵妃娘娘背了人,写了个纸条,放进那凤囊,郑重令人去求见太后。 “听说不见后,愣了一会儿,忽然便拉着抱琴进了寝殿,给她跪下,磕了三个头,求她把这两个香囊交给昭庆郡主。 “抱琴吓得不轻,却见贵妃把一碗茶和翻出来的那个小匣子摆在桌上,顿时便哭起来。颠来倒去,只请‘贵妃三思’。 “后来贵妃又哀求了她一阵,抱琴这才换了一身素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凤藻宫。 “贵妃待她走了,自己卸了妆、换了寝衣,不知从哪里弄了碗血,洒在地上。然后命人请太医,说自己咯血,命在垂危。 “待太医匆匆进门,贵妃看了看西洋钟表,这才趁人不察,一口吞了那匣子里的药丸。 “然后陛下来了……” 任未再未停下,将昭明帝进凤藻宫后的所有话、所有事,甚至包括他是如何帮元春自戕的,都一一详述了出来。 “陶监说,贵妃娘娘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若是陛下把她的话听进去,必会认定县主欺君,生了厌弃之心。 “虽然碍着太后不好责罚,却会尽快把郡主嫁出去,并令郡主归宗贾氏。 “如此一来,贵妃娘娘自是再不用发愁贾氏一族树倒猢狲散,也不必担心她那废物胞弟会吃苦了。 “一切自有聪明能干的县主替贾氏操劳。 “而与此同时,昭庆郡主要么入宫为妃,被阖宫上下的后妃们针对;要么便只能避嫌出宫,再也借不着皇家的光。 “贵妃娘娘也算是替她爹娘报了那么一丁点儿的仇。” 黛玉和探春木然对坐,心灰意冷。 鸳鸯则听得早就跪在地上,边发抖边掉泪。筆趣庫 “陶监说,这等自作聪明狼心狗肺的人,他是不会因为她死了就替她隐讳的。 “郡主和县主也不许替她瞒着。就让贾府知道知道,他们养出了个什么好女儿! “另外,”任未转向鸳鸯,“还请鸳鸯姑娘明早到荣国府给贾政传一句陛下的口谕: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们也配得上‘贤孝才德、谦恭厚道’这八个字?!” 黛玉沉默。 准鸳鸯回府,这哪里是什么恩典? 这分明是杀人之后,还要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