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外的你》 一 如此陛下,如此卿。 啪! “陛下这是疯了吗!!” “娘娘!……慎言,此话万万说不得。……” “说不得说不得,他做的出,如何本后就说不得!!” “娘娘……” 啪!啪啪!啪!…… “长姐,砸东西泄愤,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门开,几缕若有似无的新叶清香立时涌入一室暖红花香中,随之落落走进一道极赏心悦目的窈窕绿影,而她身后,则是瑟瑟跪了一地的仙侍仆从。 “木神大人,”看清来人,原本忙于让主子噤声的怀枝一喜,礼也未及行,便向木繁树发声求助了,“大人您总算来了。婢子笨口拙舌,实在……大人还是快劝劝娘娘吧!” “……长姐。” 轻唤出这一声后,木繁树便缓缓垂目避开了长姐殷切又炽烈的目光,静默了。 怀枝惊住了。 那只颤巍巍抓着双耳琉璃盏的纤纤玉手抖了几抖,半晌,天后花少雯才艰难道:“此事……再无转寰余地了,是吗?” 木繁树又静了一瞬,道:“是。由他去罢。” 手起盏落,粉碎。 “娘娘……木神大人您这是……”您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由他去罢,由着陛下纳个凡人为妃么,凡人也罢了,且还是个……且又是个……且娘娘已经……唉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怀枝左看右看,心里手脚一阵乱,不过还是下意识先扶花少雯在靠屏风的锦塌上坐了,边为她倒茶顺背,边絮絮道:“娘娘您千万冷静,千万不要气大。事情尚未搞清楚,您若先气坏了身子就太不值当了。或许陛下如此做有他的苦衷呢,或许他另有筹谋呢,也说不定他只是一时兴趣三刻钟热度呢,……” 花少雯讷讷道:“那你告诉本后:他有什么苦衷?什么筹谋?一时兴趣,他还有几种?三刻热度,究竟什么时候结束?求求你怀枝,告诉我。” 告诉我,她竟是连自称都不顾了。 “娘娘……” 然而除了这句,怀枝却是再无话可说了。此时她才明白,木神大人的“长姐”和“由他去罢”两句是多么明智--帝后如今的关系既已无法改变,任旁人劝慰得再悦耳动听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花少雯稍稍平息了些怨怒,便阖了眼睛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听不进任何人的任何劝。 待怀枝一步三回首的走出房去,掩了门,木繁树已浅蹙着两道黛眉安安静静守在房外了。世人都说“七窍玲珑神仙木,冷不可及天枢星。”难道七窍玲珑如木神大人,竟也有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的时候么? 怀枝叹息:“大人,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木繁树将头仰靠在朱红色的廊柱上,轻声道:“怀枝,去把木方抱来。” 怀枝:“可这个时辰,小殿下恐怕还在睡……是。” 怀枝这次明白的早了,大人这是怕娘娘心中郁结想不开,要用襁褓中的小殿下来清醒娘娘的心智,毕竟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的忍心舍弃年幼的孩子于不顾。想想天后以后的处境,她忍不住心道:“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妻,这样的孩儿,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还要三日两头的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这样想着,她终于忍不住念了出来,“陛下近日真是,愈发胡闹了。” 木繁树漫不经心的看她一眼,虽是漫不经心,却着实令已转了半身欲走的怀枝心头一跳,旋即本能地转回身子向木繁树惶恐行礼道:“婢子失言。婢子该死。恳请木神大人责……” 木繁树:“还在这儿磨唧什么?难不成你想让小殿下自己跑过来么?” 怀枝一怔,很快又行了一礼:“是是是,婢子马上就去。”再不敢多作停留,她如蒙大赦般逃了。 逃至长廊尽头,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 我竟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木神大人竟宽恕了我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木神大人竟当着那么多仙侍仆从的面宽恕了我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天,我一定是在做梦! 她不是天上地下最忠君的吗? 她不是天上地下最不能容忍背后非议天帝的吗? 她不是曾因为守南天门的两名大将私下说道天帝昏庸无能而把他们贬下人界守茅房门的吗? 拐角处,怀枝忍不住侧目窥去。 朝霞正酣,金子般的光芒点亮在那片几乎垂地的柔软裙裾上,天然镀成,隐隐绽开璀璨星子万点。红色的墙,绿色的衣,金色的阳光和门窗,视觉上这样极艳极富挑战性和冲击力的色彩同时出现在她身周,不仅感觉不到理所当然的艳俗,反而使人眼前蓦然一亮,仿佛这三种色彩原本便该这么搭配,才是世间风景之最。 怀枝不知不觉目光上移,想一睹为快此时此景那片裙裾的主人的脸,然而未及膝盖,她便感觉到两道似冷似热的目光缓缓向她投来,心头又是一跳,似被人发觉亵渎了什么圣物一般,她忙忙迈出一大步消失在拐角了。 可是,方才木神大人一动不动的想什么呢? 想什么? 想怀枝的一句话说得对--陛下近日愈发胡闹了。 一个时辰前的凌霄宝殿上。 “诸位仙卿,今日,本帝要宣布一件喜事。” 此话一出,被一堆繁琐冗杂的事务充斥的大殿果然一片喜气洋洋。“敢问陛下,喜从何来啊?”“是啊陛下,您快请说。”“请说请说。” 黄金宝座上的俊秀年青人笑了笑,单手支颌,然后望着满殿的仙神肃然道:“本帝将纳新妃了。” 哗!大殿上更喜。 要知道,陛下登帝将近两千年,后宫嫔妃不少,却无一个是他心甘情愿纳入的,要么登帝时诸仙族进献的美女贺礼,要么战势所逼以联姻来拉拢军政权的手段,要么他唯一的长辈圣姑姑做媒死推硬塞给他的“好侄媳”,不过事有例外,譬如红羽妃是先将陛下推倒怀了龙种而后被收入后宫的,譬如天后是陛下酒后乱性先将她推倒怀了龙种,而后迫于木灵神族强大的势力才被册封为后的。等等。 自然,这些神鬼皆知的事没人敢当着当事人的面说道,眼下天帝听进耳中的,“恭喜陛下喜得良缘!”“贺喜陛下将揽佳人入怀!”“陛下仁德,天赐良配!”云云。 天帝一一点头,受了。 接下来司礼君公事公办道:“陛下,请问您欲纳哪位仙子为妃?” 天帝讶异道:“咦,仙卿没有耳闻么,此人与仙子无关,乃是一凡人。” 殿上一静,唏嘘不已。 司礼从容道:“凡人也罢。只要她潜心修行,一心向善,待哪日位列仙班,为天妃也是妥当的。” 天帝轻笑道:“不,是个屠夫。” 唏嘘。 司礼一怔,继续从容道:“只要不是屠人,屠夫也罢。待她寿终正寝,下冥界受些罪过,悉心调理一下多轮回几世赎罪,也可重新为善,位列仙班,然后再封妃的。” 天帝再笑:“他是个男人。” 殿上顿时哗然。 司礼将一双小眼瞪得前所未有的大,“这,这”了半晌,无话可说。 天帝还笑:“怎么办?本帝对那个男人,确实一见钟情了呢。” “陛下!”白须仙翁颤巍巍一声高呼,出列行大礼道,“小殿下刚过满月,尚需您的以身作则谆谆教诲,您万不能任性为之,妄顾伦常啊陛下!” 玉蝶子微愠道:“陛下,长公主芮,她可叫您两百年的父帝了,忽然如此变故,叫她如何承受?” “陛下,天后入住浮华宫才不过三年啊!” 这一嗓子不知是谁吼出来的,不过,是谁吼的也不重要了,吼的什么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宝座上的那位似乎什么也不想听,耳朵进水似的一直摇着头,态度十分坚决。 他偶尔也朝一脸纠结的摇光眨眨眼努努嘴什么的,但除此之外,他再不多说一字。 见此情景,白须仙翁痛心疾首:“陛下啊,摇光乃九斗星宫第七君,身份尊贵无比,您再怎么喜欢男人,也万不能打他的主意啊陛下!” 仿佛被当众塞嘴里一只死苍蝇,天帝立刻正一正眼睛嘴巴,撇开摇光的话题不接,回归主题道:“仙卿们莫要白费唇舌了。纳屠夫为妃一事,本帝心意已决,绝不更改。日子嘛,择个就近的良辰吉日礼成即可。且都退下吧。” “陛下留步!”南德将军一身正气之上怒气狂烧,道,“陛下,且不议那凡人是男是女,品貌德行如何,仅一事,屠夫一世双手染血无数,杀孽甚重,怎可立刻上天……” “仙卿!”天帝起身,抬手理一理宽大的袍袖,严肃道,“万物之情爱,本就无关乎出身与职业,仙卿这般瞧不上屠夫,未免太见识粗浅了罢?况且,本帝对那屠夫的情感早已超脱天地纲常的束缚,又怎会因他造下的牲畜杀孽便嫌弃他,更辛辛苦苦隐瞒自己的一片痴心呢?” 南德更怒:“陛下之妃,事关天界之体统,五界之伦理,岂可儿戏?陛下身为五界共主,理应以身作则,引导纲常!” 天帝了然:“唔,本帝甚都明白,然,就是做不到呢。所以,仙卿亦不必再劝,此事便这么定了罢。” 话声未落,南德忽然仰天大笑三声,然后右掌一展,竟幻出宝剑在手直指天帝:“陛下,您这是在逼小仙啊!” “南德不可!万万不可啊!……” 诸仙顿时大乱,七手八脚欲上前夺剑,不料却见那明晃晃的剑锋陡然一转,直逼南德的喉咙,南德道:“陛下,小仙以死劝谏,凡人屠夫切不可纳为天妃啊!” 诸仙神顿时一片死寂,各怀鬼胎了,有拿眼风偷瞄天帝的,有暗赞南德三番五次英武神勇的,也有摇头叹息表示无可奈何的,更有甚者,毫不避讳直接仰视端坐于帝座下两侧的木、鸟、虫、兽四位神尊的,只有摇光依旧垂头不语,手指绞着袖口,不知揣了什么主意。 鸟神率先轻咳一声,起身四面作揖道:“诸位,算算时辰,我老四家的幺孙应该醒了,本神得马上回去看看。先行一步。”话音未落,起身闪了。 虫神后面笑道:“鸟叔你是赶着回家给幺孙问奶吗跑这么快!?啊,说到吃,本神突然觉得好饿啊!瘦了瘦了!”晃悠着两百多斤肥肉,眨眼没了影。 兽神……没来,座位空的。 于是诸仙的殷殷目光纷纷投向木神。 木神大人靠谱的不跑,道:“由陛下罢。” 惊得南德的剑险些手滑割破喉咙,“木神大人!!” 遭受斥怒,木繁树倒是完全不介意,和善笑道:“对不住各位,于情之一事,我向来不大擅长。不过有一点我心中有数,五界中的断袖之好明里暗里的不在少数,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各人情事各人做主,我们完全不应该用陛下的身份去束缚他的行为,包括……嗯,你们懂的。” 懂? 当然懂。木神大人您便是这么忠君爱君护君的“绝好人物”,在场的都不是第一天飞升的仙神了,谁人不懂!! 天帝冷冷打破僵局:“既然木神卿都如此说了,仙卿们也便看宽吧。可是南德,”语气阴森两分,“你何不把剑再深入一些,也落个真正的‘以死劝谏’,或许本帝还可以小小考虑一下你的谏言,……” “陛下!”木繁树道,“言过了。” 天帝:“好,本帝错了,不说了。呵。” “废帝!小仙提议,立刻废帝!”冷不丁地,摇光揭竿而起,一声呐喊。 骇得诸仙抱怨的不抱怨了,愤怒的不愤怒了,反驳的不反驳了,连“死谏”的南德都不谏了,咣当一下丢掉手中之剑,齐齐向摇光爆出一字,“滚!!!” 摇光哑然,甚听话地从大殿灰溜溜滚了出去,令诸仙不禁扼腕叹息,怂包。 事情到了这一步,诸仙若再数不出天帝肚子里有几颗算盘珠子,怕也不用在这九重天上混差谋职了,趁早从贬仙台跳下去,重新找个好人家投胎重修得了。 一殿默然。 天帝无比“惊怒”道:“摇光他说什么?废帝?还立刻?可恨。本帝待他不好吗?本帝待九斗星宫不好吗?本帝待在场的诸位仙卿不好吗?本帝在位两千年,上对得起……呃。下对得起……呃。中间对得起……咳咳!话说回来,诸位仙卿当真不考虑摇光的谏言么?” 齐声道:“不考虑!” 南德阴阳怪气道:“陛下放心,山无棱,天地合,我等亦绝不废帝。” 天帝:“……呵呵,如此甚好,甚好。啊,方才说到哪儿了?” 司乐女君:“回陛下,说到‘就近择个良辰吉日礼成即可。’” 天帝迅速恢复一本正经:“是极。日子照旧归于司礼择选,本帝的要求只有一个:越快越好。接下来便是成亲的人了。这人要如何接上天来呢?抢?不妥不妥,本帝又不是强盗。骗?不妥不妥,本帝也不是凡间跑江湖行骗的。唔,那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一定要派个能说会道的下界方可,不过细想也不必,本帝如此的身份高贵倜傥风流,即便把人敲晕了强掳上来,也不怕他一介凡夫俗子瞧不上本帝。诸位仙卿,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诸位仙卿早已被“抢”“骗”“敲晕了强掳上来”几个斗大的字眼砸得满头星,敢情说了半天,这段感情里,尊贵的天帝陛下目前纯粹是一厢情愿单相思呢。 司礼迷糊道:“天枢星神怎么回事?布星挂月怎布到这凌霄宝殿上来了?” 司乐笑道:“哪里有星,分明是鸟叔家养的袖珍灰雀儿的笼子没关住,呼啦一下全飞这儿来了。你听,还有声儿呢好吧,扑棱棱,扑棱棱。” 南德急道:“什么鸟声!没看到白须仙翁倒地抽搐吐白沫了吗?快按住别让他扑棱!啊,快去请巳耳药君过来诊治!哦,顺便抬副担架来!” 玉蝶子:“请什么药君啊,药君般的人物这儿不就有一位?木神大人!木神大人您……您来了!……大人,仙翁何如?……” 木繁树从袖里捻出一片三叶尾夏,作法成粉末,然后向白须的面门轻飘一洒,只见那些绿粉未及沾染白须皮肤上一星,已眨眼间无踪。 这便是给白须用过药了。 抽搐渐渐止住时,白须也陷入了深度昏迷,不需吩咐,即刻小跑进两名仙兵一边一个将白须搀出大殿,直奔药君府。 诸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南德的“以死劝谏”虽说有次之多,然白须仙翁被气得当场抽搐还真是两千年来头一遭,实事求是的说,比这离谱千倍万倍的事也有,譬如飞升第一天的鲤鱼仙刚踏入凌霄殿,便突然转身狂奔至贬仙台一跃而下,譬如凌霄宝殿的十六根擎殿柱之一突然折断殿塌半边,砸伤几位仙神,譬如玉蝶子突然早产当殿生孩子而后胎死腹中。 此类突发事件数不胜数。 自然,这些都是天帝胡闹所为,他的目的不言而喻--他不想做这天帝了,一直都是。 天界的大多数仙神对谁坐这天帝之位倒无所谓得很,反正有木神大人在,再好的天帝也就那样吧,再昏聩的天帝也坏不到哪儿去吧。只是不知木神较的什么真,人家明明不想做,她却偏偏坚持扶,不管两千年间上头的这位天帝如何折腾,她次次都为他打圆场化解干戈,屡屡平一场滔天风波于无澜,化天帝的腐朽为更腐朽,直至化到今天,天帝拿“断袖之好”说事,还是一桩要么抢、要么骗、要么敲晕了强掳上来的尴尬情事。 正如木神自言,情之一事,她向来不大擅长,看来,天帝这次是紧着她的软肋使劲捏,要大做一番文章。 天帝:“仙卿们都看本帝做甚?” 玉蝶子:“陛下,诸仙在等您给一个交代。” 玉蝶子爱憎分明,这一点跟她的贪吃蛇夫君虫神很不相同,因为宝殿早产的一段心痛龃龉,她与天帝之间可谓有着杀子的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将他拉下宝座,一刀杀之而后快。 弑君?她才不傻。 弑君不管成功与否,都会连累不算强大的母族、夫族。她不想活,也不能不考虑两族亲人的性命。 天帝:“交代?哦,有的有的。说起来不怕仙卿们笑话,本帝觉得这个屠……对,他有名字,叫澹台苏洛,本帝觉得苏洛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唉,煎熬啊,难捱啊,日子一长,本帝便受不了了,是以有日假借周公之梦境与他相见,有句诗怎么说来着?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最好……咳,尚水,第三最好什么?嗯?” 天帝的贴身侍官尚水道:“回陛下,第三……” 玉蝶子打断他道:“陛下,诸仙要的并不是这个交代。” 天帝:“哦?” 哦什么哦,逼得南德将军死谏,气得白须仙翁倒地抽搐吐白沫,难道这还不足以给个交代么?不过最好的交代莫过于“本帝不闹了”“本帝不纳屠夫为妃了好不?”诸如此类。 然而…… 天帝:“本帝并不觉得……” 木繁树笑道:“陛下,不知您安排了哪位仙官下界迎接苏洛妃?” 诸仙:“嘎?木神大人!!” 且不说天帝对苏洛是真感情还是做戏利用,单是纳个屠夫为男妃一点,就足够五界的口水将天帝的贞操德行覆水东流永无回头之日了。可木神大人竟然应了?还一力撮合? 难道是将计就计? 难道是声东击西? 难道是借坡下驴……不不不不,天帝陛下绝对不是驴! 那话,绝对不是我说的!! 天帝木道:“哪位……仙官?尚未安排。” 木繁树:“既为男妃,迎接者务必避嫌,是为女仙妥当,陛下认为司乐何如?” 这倒霉差事。司乐忙道:“繁树……咳,木神大人,小仙身份卑微,能力不足,……” 天帝却忽然笑道:“好极。” 木繁树:“那么时间?” 天帝:“自然越快越好。” 诸仙神:“……” 二 战神王族,黑血将军 馥郁芬芳的百荟殿,房门紧闭。 不知花少雯在房中施了个什么法术,从外面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不肯出来,凭空视物都看不见房中光景,怀枝抱着哇哇大哭的木方拍门半晌,也听不见里面传出一点响动,急得满殿侍从焦头烂额团团乱转,此种场景,不可谓不灼。 怀枝侧首一双婆娑泪眼,第三次向木繁树求助:“大人。” 木繁树保持着背靠廊柱的姿势不变,道:“安心。长姐不会有事。” 是么?可木神大人您双眉间的那条皱痕却为何越来越深?这种东西出现在您脸上,可真是叫人难以心安。怀枝咬了咬唇,“大人,我们……‘溶血破术’吧?” 木繁树平淡望她:“我们?你,还是我?” 木灵神族的溶血破术,顾名思义就是,把一个木系仙神的血液施法溶于对方不易被攻破的法术中,然后催动自身密咒,使之迅速生长为对方法术的一部分,继而静待良机一触即发,以彻底瓦解对方之术。其结局通常有二:破术成功,术破仙亡;破术失败,术在,仙亡。 总之,被溶血的仙神必死无疑。 怀枝道:“自然是婢子了。” 木繁树静了一瞬,“怀枝,木灵族族训第一百七十一条是什么?” 怀枝立刻肃然道:“即使身临绝地,亦不能自弃性命!” 木繁树又道:“族训第九十九条,又是什么?” 怀枝:“不要把自己的舍己为人当作对别人的救赎!” 木繁树再道:“最后一条。” 怀枝:“全族禁施‘溶血破术’,违……违者……” 木繁树揉了揉眉心,“违者怎样?” 这次怀枝却是犹豫了许久,才道:“……驱逐出族。可是大人,”她看向怀中哭红了脸颊的小小婴孩,“难道您就一点不担心娘娘吗?小殿下呢,您也不顾了吗?难道除了眼睁睁看着,您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木繁树继续揉弄眉心:“没有。” 墙角松萝藤无风自动,“请禀报天后,驻翼母山之将荧惑,有事求见!” 这女音极亮,中气极足,仿佛豆大的雨点噼啪砸落在石板地上,颗颗掷地有声,干净利落,绕是如此,即便没有那声自报名,也绝不会有人误会此声出自男人之口。 庭院瞬时一静,继而众人皆保持着最后一个动作,目光齐刷刷朝声源处投去。木繁树也望了过去。来者是一名黑红铠甲全副武装的高挑女子,那女子的长相虽不特别出彩,但胜在气质,人如其声,干净利落,再加之挺直的脊梁,较长的身段,这般飒爽英姿,不是令五界神妖闻风丧胆的“黑血将军”荧惑,又是哪个? 而此刻,荧惑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木繁树。 说是看,实则更像审视,审视木繁树此时神情的可信度,你以为她一进殿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从来处理天大事眼都不眨一下的木神,此时竟皱着眉头?且一贯好脾气的木神,竟然对着天后的贴身侍婢强压着怒火似有心惩戒? 这说明什么? 木神失态了。 或许,此事她真的无能无力。 众人行礼:“见过荧将军。” 荧惑声色冷酷道:“免了。” 房中即刻传出答复:“请荧将军进。” 荧惑:“是。”然后擦过木繁树略微讶异的目光,视木于无物,径直几步来至房前,开门,进去,又回手掩上门。 花少雯撤了法术。 两人密谈去了。 怀枝不满道:“大人,荧将军她与您不礼,未免也忒……”后面的话她却是不敢说了,毕竟是助陛下平反登位,杀人如麻,又空手屠过三大仙族六大妖窟的厉害人物,若被她一不小心听去只言片语,那可就真的太不妙了。 木繁树似乎笑了下,“无妨。” 的确无妨。 荧惑对她无礼又不是第一次了。况且人家上追四代皆是战功赫赫的人物,其父在诛魔大战中又立下奇功,被先帝亲封“战神王族”,最难得是,承天德,赐世代手握“上斩昏君,下诛仙”的上古宝器轩辕剑,莫说对一个木神无礼,便连今上天帝她都未见得放进眼里。 怀枝自觉今日频频失言,越说越错,如今只恨不得早些离开,于是道:“大人,小殿下他……” 木繁树:“待荧将军离开,再带木方下去也不迟。” 怀枝:“……是。大人这就要走吗?可是娘娘……” 木繁树脚步不停,“没有可是。我说过,长姐不会有事。至于路怎么走,那我当真帮不了她了。” 待木繁树的身影消失于重重花影中,一脸茫然的怀枝这才蓦然想起,木神大人她……好像……似乎……忘记惩处我了…… 静立殿外的桃仙官一见木繁树出现,立刻迎上去:“大人。” 木繁树早已舒展了眉头,平和道:“如何?” 桃仙官一板一眼道:“正如大人所料,陛下现在司命司。大人要马上过去吗?” 木繁树揉一揉左侧太阳穴,道:“不必。有些乏了,先回宫再说。” 司命司。 天帝千赋落座,立时有仙婢捧上一壶热茶来,小心伺候。千赋用茶润了润嗓子,道:“仙卿,人界安陵有一位名唤澹台苏洛的屠夫,你可晓得?” 司命恭敬道:“回陛下,安陵的大小屠夫统共有四百四十三人,名唤澹台苏洛的有两人,不知您指的是哪一位?” 千赋笑道:“仙卿晓得的,何必多此一问。” 司命垂首不答。 千赋抬手一挥,半丈高的空中应时现出一方人界情境来,境中是一个身着粗布麻衫,手持白刃、飞削红肉的极俊男子。天帝:“他。” 司命隐隐一个哆嗦,道:“小仙……不知。” 千赋望着境中人,闲闲道:“翻一翻那些命格薄子不就知道了?还愣着作甚?难道让本帝亲自去不成?” 司命抹一把额上冷汗:“不敢。陛下稍等,小仙这就去翻,这就去翻。” 少顷,尚水进来禀报:“陛下,荧惑将军司外求见。” 千赋顿感头痛,连连摆手道:“本帝忙,随便寻个理由将她打发了就是,不必顾念其它。” 尚水面露难色:“陛下,天后娘娘也……在司外。” 千赋头更痛。 尚水补充道:“娘娘说,她不会进来扰您心烦,能在司外候着已是极好。” 不进来扰心烦,便在司外守株待兔么?知书达理的花少雯,总能使千赋平白生出许多愧疚。“去,抬张椅子给少雯送去,她生产不久,不宜久站。” 尚水:“那荧将军……” 千赋不耐烦道:“不见不见。” 尚水应着去了。 一旁的司命难得斗胆问上一题:“既然陛下心里有天后,为何不让她进来?” 千赋叹道:“本帝心里确实有少雯的位子,但,是敬重,不是爱情。仙卿可懂?” 司命谦虚道:“小仙愚钝,……” 千赋摆手不说,转而问:“澹台苏洛,命格薄上怎么说?” 司命摇头:“并无一字记载。” 千赋接过司命递来的命薄,大约一瞧,页上果然除了一个金灿灿的“万”字法印覆其名上,此页便干净得如同新纸般,再无任何痕迹。天帝手指那个法印,问:“这是为何?” 司命:“小神亦不知。” “罢。”千赋将命薄轻掷桌上,“那么,劳烦仙卿去人界走一遭吧,至于仙卿命薄上的写法……唔,一切随缘。” 司命顿时双腿一软,险些晕倒:“陛下莫要同小仙玩笑了。小仙虽职位低微,却也掌管着人界所有生灵的喜怒哀乐,倘若小仙这一去,又无擅长精通者及时补上,人界诸事岂不要乱翻天?” 千赋:“咦,仙卿怎知本帝未有将司命一职及时补上的意愿?神也。” 司命:“……” 千赋一笑,轻轻用拇指摩挲着桌上的命格薄,半晌,道:“也对。……那仙卿是想告诉本帝关于苏洛的一切了?” 司命终于站立不住,跪地行礼道:“陛下,职责所在,小仙、小仙不能说啊!” 千赋的神情说不出喜怒,幽幽品一口香茶,“今天是个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一个时辰后仙卿便自行下界历练去罢。” 司命闻言浑身一震,蓦然抬头道:“陛下有旨,小仙不敢不从。然,自任司命一职,小仙自以为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而今却不知触犯了天条的哪一条,要受如此惩罚?” “仙卿误会了。”千赋搀他起身,和善无比道,“仙卿方才问本帝,本帝对少雯为何是敬重,不是爱情?” 司命:“是,小仙问过。” 千赋笑:“关于这个问题,本帝目前也无法解答,倒不如仙卿亲自去人界经历一番爱恨情仇,此题自然了然不惑。是以,此次下界历练,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认作是对仙卿兢兢业业的赏赐,正是因‘劳苦功高’而赏。” 司命的脸瞬时绿了,显然悔不当初那斗胆一问。 千赋则笑着拍了拍司命的肩,揣命格薄入袖,扬长而去。 “娘老子的!” 司命司门外,黑影一闪,荧惑已从紫檀木大椅上瞬移至千赋身前,那汹汹气势,只差拎起他的衣领子狂摇疯晃了。她单刀直入问,“想活命就赶快给本将军解释,凌霄殿上那一出,你到底怎么回事?” 千赋:“呵呵,呵呵呵呵……” 上斩昏君,下诛仙。 嗯,千赋可以不要帝位,但命一定要的。 花少雯善解人意,速速屏退左右。 仙神皆知,木神大人拥君,黑血将军拥君,然而两人对待天帝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木神对天帝是君臣之礼,任何事的分寸一丝不错。将军对天帝是拥权自重,恨铁不成钢,只恨不得一剑斩了不成器的天帝,她自己上坐。 也有段时候传言,木神对天帝有情。 天帝却很快否认了:哦,木神做卿尚可。做妃,呵呵,本帝看不上她。 瞎! 木神那样的女子你也配看不上她?呸,瞎了狗眼的昏君!就算被木神大人亲手割掉舌头,我也要大声骂一骂的— 话说回来,木神大人真的会亲手割我舌头么?啧啧,亲手呢…… 荧惑连连冷笑:“爱上凡人?爱上屠夫?还有什么?哦,好男风?哈哈,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不说长公主和小殿下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有儿有女有老婆的人了,损不损你?缺不缺德?” 事实上,荧惑平常话语并不很多,能简则简,也只有在骂人时她才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几句骂得相当难听,千赋却仿若未闻,瞟一眼紫檀木大椅道:“你总骂本帝……”好家伙,荧惑那双眼睛像会随时抽出轩辕剑砍人似的,唬得他忙忙将“本帝”二字囫囵吞下,改口道,“你总骂我不是,可你还不如我呢,那把椅子,明明搬来给少雯坐的,你却怎好意思坐得那样安稳?” 花少雯施礼道:“陛下,椅子是妾身让出去的,您莫要责怪荧将军。” 千赋生气,却更心疼:“少雯,你身子虚弱,应好生养着,原不该把椅子让给旁人。” 花少雯:“那陛下为何不搬两张椅子出来?” 荧惑从旁将一双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千赋:“……司命小气,只,只肯借我一张椅子……” 荧惑翻他一个白眼:“假惺惺。” 花少雯微笑道:“一把椅子罢了,不值得这样小题大做。陛下,妾身今日前来,与凌霄殿上诸事无关,只一事,须经得陛下同意。” 千赋自觉欠花少雯星星一样多的人情,况且不是说跟凌霄殿之事无关么,于是扶住她的双肩,信誓旦旦道:“何事?你尽管说出来,本帝绝无半句推辞。” 花少雯喜道:“陛下这是应下了么?” 千赋道:“应,为什么不应。只要少雯你说的,本帝全都答应。” 不料,他此话一出,花少雯竟退后一步,然后屈膝在地,呼:“恭喜陛下,将纳荧惑将军为妃!” 千赋一个趔趄! 荧惑冷笑道:“怎么,一听说我要做你的妃,你竟欢喜得站都站不稳了?” 千赋手指两女,欲哭无泪:“阴谋,阴谋,你们两个……竟合起伙来算计本帝!……” 荧惑昂首挺胸向千赋连连逼近:“算计你又如何?我堂堂战神族唯一传人,屈尊纡贵嫁你为妃,你不肯?” 千赋连连退步:“不……不……不……不肯……死也不肯!” 荧惑幻出轩辕剑在手,默默拭剑不语。 上斩昏君,下诛仙。 他这个昏君,可是名副其实了好久呢。 千赋魂不附体,频频递眼色向少雯求助,却等来她一句,“陛下,君无戏言啊!” 去你的君无戏言! 人家媳妇巴不得男人少娶两房姨太太,少雯你倒什么意思?之前圣姑姑赐我红妃绿妃黄妃什么的,那时你尚未嫁我,还知偷偷哭两声示意不快,眼下怎忽然大度得硬生生往男人怀里塞女人了呢?塞也便塞了,少雯啊,你好歹给本帝择几个温柔似水的美少女啊,把荧惑这凶巴巴的婆娘塞给我,你是巴不得我被早点摧残死么? 本帝宁死不屈! 屈了,本帝那好男风的名头又如何成立?好男风的名头不成立,本帝的德性不偏颇怪癖,不与昏庸无能的朝政事务交相辉映、双管齐下,诸仙神又岂可轻易废帝?!不废帝,不离开这个令人憎恶的位子,本帝如何去云游四海逍遥快活? “陛下,您该回去批文书了。” 尚水兄弟就是那一场及时雨,恰到好处的救天帝于危难之中,千赋感激涕零:“好好好,本帝马上就回。” 荧惑挡路,千赋轻轻推她一把,推不动,再推,亦是不动。罢了罢了,千赋认怂,低眉顺眼地绕过去不就行了。 荧惑道:“陛下。” 千赋着实一惊--这声“陛下”,还是头一次从她的口中唤出。 想当初他初登大宝,自杀自残自虐,后来杀人残人虐人,自作昏庸千千万万种,荧惑恨铁不成钢,终于看他诸般不顺,气愤之下奔着眼不见心不烦,自请命去镇守西极之地群妖肆虐的翼母山。临行前,她可是当着满殿仙神放过狠话的: 今生今世,非易帝换位,否则再不出口此字! 然而今天…… 千赋回身,道:“你说……” 荧惑朝千赋屈膝下跪:“小神以战神传人之身份,请求陛下纳小神为妃!” 千赋:“……” 少雯也一旁求道:“荧将军对陛下的心思昭然可揭,陛下慎思,请纳荧惑为妃!” 荧惑对本帝的心思?呵,整死本帝的心思吧? 千赋一笑,道:“这样,你们允许本帝纳澹台苏洛为妃,那么,荧惑也大可一并嫁进浮华宫。二位意下如何?”嫁一送一,侮辱呵,赤裸裸的侮辱。 花少雯一口凉气倒抽了足足半刻钟,道:“陛下,这怎么可以?” 荧惑许久无话。 和一个男妃同时嫁娶,这样荒诞至极的条件,只有白痴才会答应,更何况这个心高气傲又十分瞧不起他这个天帝的她。 无所谓应不应了,总之他要做的事,越荒唐可笑越无稽,越好。 于是千赋道:“可不可以你们自己掂量着办,本帝反正不管了。没办法,本帝对澹台苏洛,确实一见钟情呢。” 此话出自《闺阁怨》,他脑白词穷时摆上一句,屡试不爽,成效亦十分显著。其实此话只是上半句,下半句是:倘若没有他陪在身旁,奴家也不活了,呜呜呜……女主哭完上吊了,奄奄一息之际被男主闯进来救下,二人抱团痛哭,互许终身,而后携手私奔到宁州,不不不,好像私奔到了济州?对,济州。在济州他们以打鱼为生,不不,以涉猎为生,不不,是双双务农了?咦,好像都不对,一个甚都不通的千金小姐和一个文弱书生,流浪在外,他们究竟以何为生呢?…… 千赋叹气,转身,该回书房温习话本子去了。 不料,身后忽然道:“我同意。” 千赋惊得险些元神出壳。 靠,她还真敢应啊!? 三 搜身,真的? 无底洞口。 “大人,我们真的要下去吗?”桃仙官忧心忡忡道。 他想起半个时辰前他亲手送入栖碧宫的那封无名信—层层咖锁封印,且附了片赤金色麒麟角皮。本以为是哪位仙官神僚遇到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亟需大人帮助,他也确实十万火急地将信送到了大人面前,没成想,信一拆开,看见那张用特殊材质制成的亮晶晶的粉红信笺他便傻了眼。 这信……兽神大人送的! 天,这个麻烦精! 一旁的奚微已忍不住埋怨了:“桃桃你也真是,咱们大人日理万机,你怎么能把那种东西看也不看就拿到大人面前?” 桃仙官欲哭无泪:“我也没想到……兽神大人竟然把麒麟角皮用在这种事上,忒能下血本了。” 要知道,赤金色麒麟角皮这种象征十万火急的通信事物,五界中只有不足十位的神级人物方可拥有,且每神平生只能用三次,次次务必用在刀刃上才不算暴轸天物。 最是,不管求助的事件为何,出于仙道规矩,被求助者都不能拒之门外。 除非,此信无缘到达被求助者手中。 木繁树:“不是我们,是我。你们在上面等着,我自己下去。” 奚微急道:“这怎么行啊大人。” 桃仙官嘀咕:“我怎么觉得,大人这样决定是对的。” 奚微:“核桃你什么意思?” 桃仙官:“明摆着嘛,无底洞无底,重力失衡,考验的是近乎变态的观察力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倘若大人一人下去自顾自便可,但带上我们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必定反应不及,拖累大人。” 奚微一怔,竟是无话可说。 的确,若三人同去,洞下环境他们不仅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成为大人的累赘。 木繁树道:“也不至于拖累。只是我需要你们守住洞口,再不要让其他人下去。” 大人总是这样抚慰人心,明明他们很没用,却说的他们能帮上什么大忙似的,像这种极其危险又极其无趣的洞窟,旁人必定避之不及,谁还会真的跳下去呢。 二人暗暗许下决心,今后一定要更加留心戒备,让兽神那种麻烦玩意离大人越远越好。 诸事交代完毕,木繁树向着洞口,一跃而下。 “啊!谁砸老子!!?……” 兀地一声怒骂,惊得桃仙官险些也一头栽下洞去,道:“洞下还有别人!?奚微你干什么?!” 奚微急急要跳洞:“下去救大人啊!”话出口,她才发觉自己有多自不量力。那可是木神啊,她会需要你救? 木繁树一把将抱住她的人推开! 咣的一声,她的背狠狠撞在了坚硬又锋利的洞壁上。重力失衡贴着洞壁只下坠短短一瞬,背后便传来一阵尖锐刺骨的疼痛。 咣咣咣…… 那人却比她更惨,看样子竟是连将身子离开洞壁的能力也没有了,被洞壁连勾带碰地滑行了一段,他的位置已明显比木繁树高了许多。 身体急速下坠中,那人却停止了谩骂,似乎晕了过去。 洞壁是透亮的白色,厚厚一层,有些像材质极好的千年水晶,木繁树却知道不是。不是水晶,是冰晶,且是种极其罕见的天毒冰晶,只要被它稍稍割破一点肌肤,不消两刻钟,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也便彻底交代了。 木繁树抬手摸了下脸颊,果然极烫,心跳也快了些,是十分典型的中毒症状。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中天毒冰晶的迹象,不应该是身体渐凉,心跳渐缓的么?奇怪,她怎么完全反的? 头顶上忽然“哎呦哎呦”高低起伏长短一串的叫,是那人醒了。他倒是五感俱敏,不算明亮的光线里,他第一眼便准确无误捕捉到了木繁树的位置,然后很自然的移开视线,双手猛然在洞壁上反手一拍,双臂随之一振,身子便整个的离开了洞壁,弹到了木繁树的正上方六尺之处,同速下坠。这般灵巧身手,定然不能跟方才那个顺着洞壁一路下滑的虚弱人物视为一人。然而诡异的是,醒来觉察疼痛,不应该本能的第一时间离开洞壁解决困境的么,如何会首先去确定他人位置? 木繁树头一晕,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已是中毒之人,当务之急,解药。 而她尚未动作,一道雪白流线已朝她疾速弹来,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处道:“接着。” 她却未有任何动作。有冰凉凉的事物在她鼻尖重重一砸,又继续向她脚下掉去。 那人道:“怎么?不信我?”遭受质疑,随之应该是冷笑吧?然而他却似乎解除了所有戒备,一下子放松开来,顽皮笑道,“好吧。我承认那是暗器,根本不是什么解药。不过见死不救,你也并不比我的落井下石高尚多少,我们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吧?呵呵。” 木繁树不由得心里发笑。 不信他?非也。她只是被他好听的嗓音一霎迷了心窍罢了。 见死不救?好吧,这个她认。但也不能完全怪她,谁让他黑漆漆的洞里,二话不说张臂就把她抱住了呢,她没出手将他一掌拍死已是他三生有幸。 话说回来,从不允许旁人对她动手动脚的她,为何没将他一掌拍死? 话说回来,不明事物来袭,她为何不闪身避开? 话说回来,他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还有那个怀抱…… 想到这里,木繁树的脸又忍不住烫了烫,心跳也更快了些。 努力平静了些心绪,木繁树道:“谢谢。” 她知道,那真的是解药,而不是什么暗器。 那人一默,“想上去吗?” 木繁树如实道:“不想。我还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人道:“解药吗?可我刚才给你,你根本不要啊,而且看样子你也早知道那是解药,但为什么不接呢?嗯?” 这个……木繁树就不能如实答了,道:“对不住。时间太短,没反应过来。” 那人:“笨。” 木繁树噎了一下,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她笨。 太贞幻境的出境大阵乾坤阵,别人出入一次最少境中学艺几百年,她是世上第一个当日进当日出的仙,她笨么?九千岁时的法力高强过三万岁的父亲,成为五灵神族至今为止最年轻的大人,是唯一一名女大人,她笨么?一万岁平百家仙族之乱,与荧惑一道匡扶新帝顺利登基,她笨么?多次救天帝于危难,暗里协助昏庸天帝平稳大局,她笨么?至于儿时的那些神童事件,她现在都懒得回忆了,忒小儿科。 木繁树不想说话了。她默默拔下发间碧玉簪,欲要化件尖锐的法器打开一处洞壁,好取些解药出来。 万物相生相克,寻常毒物方圆不出十米,必有其解药。而天毒冰晶乃为表面事物,洞中又无其他,其解药自然就是内里冰晶了。 那人却道:“你怎也不问问,我解药还有没有?” 木繁树便问了:“哦,那你还有没有……” 那人立刻又弹下来一道雪白流线,“有。” 木繁树这下总算接了。 那人:“呆女人。” 木繁树险些把到手的解药捏碎。 那人:“你要的东西有了,这回总该上去了吧?” 木繁树服了药,“不能。我想要的,不只解药。” 那人沉默了一瞬,道:“哦,那我就不等……啊,你干什么?!!” “当”的一声,只见绿光一闪,一根晶莹剔透的碧玉簪已斜斜插入下方一处坚硬如石的凹槽洞壁中,木繁树身形微微一斜,一只左脚已轻轻巧巧地立在了簪梢头,停止了急速下坠的身形,然后她伸臂一挽,及时将下坠路过的那人横腰拦住,牵制在怀里,道:“是我搜身?还是你自己交出来?” 那人身形纤瘦修长,如此姿势,本身也较修长的木繁树竟需要30度仰视角才能直视他的眼睛,然而比他的眼睛更能引起她注意的却是,他脸上的半个古银面具,覆盖住大半个额头和整只右眼轮廓,只留一只乌黑幽亮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绝世宝物,一眼惊艳。 他道:“真的?” “什么真的?东西呢?” “不是。我是说,我不交出来,你就搜身,真的?” 木繁树眼睛微微一眯,她已经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了,“假的。” 他舒一口气,“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 “当然是不被你搜身好了,好,好极。” 木繁树心中略略不满,什么好极,不被她搜身好极?他脑子有病吧?话说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她亲手割他们舌头挖他们眼睛呢,怎么到了这人这里,不被她搜身反倒是“好极”? 呃,这想法不对。 想当初,对那些眼巴巴盼着她亲手割他们舌头挖眼睛的人物,她心里也是暗骂他们“脑子有病”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她搜他的身,他说不是他的荣幸,反而又被她骂“脑子有病”? 思绪矛盾中…… 他道:“看你这幅表情,你该不会认为被你搜身反倒是我的荣幸吧?啊,千万别!你委实应该在这冰晶壁上认真照一照,姑娘你……当真算不上……呵呵。” 他呵呵什么,木繁树有些不清楚,然而还是下意识看向一侧冰晶壁,壁面虽然凹凸不平,但照出个脸部轮廓还是绰绰有余,然而只消一眼,她便发现了哪里不对。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果然肿的,且是又红又肿,活脱脱一个新鲜酒糟鼻。 他已经笑出声来,口上却连声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失手,不成想毁了姑娘的花容月貌,贝某当真罪该万死。对不住了,姑娘。” 木繁树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手上忽然动作,改挽为抓,令那人一下子失去浑身依仗,身子一沉,登时双脚下垂,只余后衣领挂在她的左手食指上,她道:“没关系,我不会在意。” 才怪! 被抱揩油,受伤中毒,酒糟鼻子,她活了一万多年,其中的任何一件事都从未发生在她身上,遇见他,好么,不过一刻钟,已连破三项记录,何其令人窝心。 他哇哇叫道:“啊啊啊,姑娘你千万别松手!千万别!你要的东西还在我……” 木繁树另一手指间拈着一块白玉,道:“在这儿。” 四 危险当前,互拥壮胆 他登时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你,你偷我东西!”一下子怒了,“你竟然偷老子东西!你干什么偷我东西?还我!还躲……” “闭嘴。” “偷东西的是你啊!为什么让我闭……” 轰地一声冰崩巨响,一霎间碎冰四溅,大大小小厉渣粉末胡弹乱射。而早在那巨响发生的前一瞬,木繁树已果断跃离碧玉簪,重新随着重力落向洞底了。碎冰杂物纷纷而下,木繁树正要抬手幻把折伞用来遮挡,却觉双臂蓦然一紧,继而又有什么修长事物忽然向她靠近了些,其间距离恰到好处,既不会失礼触碰到她的身体,又因了对方身形原因而替她挡去了大部分冰渣碎沫。 木繁树心叹:绕是如此,也比不过一把折伞挡的利落干净。 罢了,到底是他好心一片。 木繁树:“回来。” 立刻有一道碧绿光线自上方飞来,似有灵性一般,轻巧插入了木繁树的发间。 他保持着姿势不变:“吓死我了。” 木繁树:“……” “还有没还有没?方才那一响真真吓死我了!情急之下与姑娘互拥壮胆,如有唐突……” 木繁树不轻不重将他推开,道:“没了。请,放开我的手。” 啪啪啪啪啪! 上方远远的,又是一阵连续的冰层碎裂之声,仿佛不大的冰窟窿口猛然钻出一只巨大凶恶的事物,气力之大瞬间震塌四周厚重冰面,破冰而出! 他惊道:“什什什什什么声音!!??” 木繁树道:“放开。” 他垂眼看了看挂在木繁树肩膀上的两只手臂,不以为然道:“都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危险当前,互拥壮胆,互拥壮胆。呵呵。” 木繁树彻底无语。 心想你这么大只却心安理得的挂在我身上,这也能叫“互拥”? 双双沉默又下坠了一段,侧耳听着再没什么声响了,他才松了手臂,重新拉起木繁树的手,道:“咦?我东西呢?你把它放哪儿了?” 木繁树抽回自己的手,“那东西不对,我把它扔了。” 那人又无赖般牵住她的衣角:“你骗我的吧?扔了?怎么可能。若我猜的不错,你也是为它来的吧?怎么会只摸了一下下就把它扔了。我不信。” 木繁树却不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抬头望向上方虚无,须臾,“不对。” “哪里又不对?” 木繁树正要作答,忽然啪啪啪啪四周冰晶洞壁放火鞭一般随着他们身形的下坠依次迅速炸裂,未及她细看,头顶处,轰地又是一声更大更亮的震天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全部冰晶壁一股脑儿的齐声崩溃瓦解,木繁树只觉四下空气骤然一缩,下一刻,空气虽急速流动着却使人感觉腥臭窒息,因为,从头到脚他们已然被一条身形庞大且通体雪白的蛇状活物松松缠绕包裹于其内了。 那人:“蛇蛇蛇蛇蛇!” 木繁树:“不。是白妖龙。” 那人:“怎怎怎怎怎么办?” 木繁树意念一动,碧玉簪出手,刷地一下割白妖龙皮肉上一道小指粗的血痕,白妖龙吃痛,身形骤松,然而那缝隙依然不够一个成年人即刻脱身。木繁树正要驱动碧玉簪再狠割几道,却觉右肩头忽然一沉。 身后人道:“别。它很痛。” 木繁树:“……” 也就这一瞬犹豫,白妖龙一声怒吼,身形骤紧,不消多想,毫无悬念的,二人整个的便被庞大有力的白龙身缠绕得死死紧紧。 他道:“哦,我的腰!!” 木繁树下意识去感觉自己的腰,好像被什么类似手臂的东西环绕得紧紧。 他道:“啊!我的腿!!” 她又感觉自己的腿……好吧,身后那一大只又挂了上来。 他道:“耳朵!靠,老子耳朵……唔唔……嘴……老子……” 木繁树的左耳朵刷的滚烫! 那人……的嘴……含住了她的……左耳朵!…… “杀。” 一字出口,碧玉簪得令,刷刷刷刷,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刺穿贯射,不过须臾,空气渐宽,血腥气夹杂着漫天杀气腾腾扑面而来,那白妖龙尚未来得及挣扎反击,已然千疮百孔筋骨骤散,支撑片刻,便死物烂肉一般轰然向洞底急速坠去。 他道:“你……杀了它。” 木繁树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腰发紧,腿僵硬,耳朵还是滚烫烫的。不知说什么,干脆不说。 白妖龙消失于视线的一霎那,二人又开始向洞底急速下坠。 那人没再来纠缠木繁树,不知为何,木繁树反倒伸手抓住了他。 不过,抓的还是后衣领。 如此,他便比她生生矮了一头。 木繁树心思紊乱,她想着互拥壮胆,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耳朵,还有他那声,“别。它很痛。” 别,它很痛。 木繁树想不出,他究竟抱着什么心思,宁愿伤自己也不愿敌物痛。“我没听你的。抱歉。” 他垂头不语。 即便看不见他的眼睛,木繁树也想得出,此时他必定直勾勾盯着白妖龙消失的洞底,黯然神伤。 木繁树道:“你别这样,它只是一只……”妖物么?他又何尝不知它是一只妖物,这么劝下去,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吧?“这个,给你。” 给他的是什么东西,他也并不抬头来看。 木繁树:“你不是为冰魄之玉来的吗?龙是我杀的。玉,给你。” 他又半晌不言不动。 木繁树彻底没招了。 记得奶娘哄木方也没这么难哄啊?还有芮儿,多么乖巧可爱的女孩子。绘绘也是,即便祸惹得多了些,打过骂过罚过,根本连哄都不必,身伤心伤都不养,立刻又生龙活虎满血复活的惹祸去了。 哪像眼前这个人,胆小懦弱,死皮赖脸,盲目伪善,…… 突然,执玉的手中一空,衣角一紧! “哈,玉是我的啦!” 木繁树汗颜。 又多一条,阴险奸诈装可怜为达目的软硬兼施不要脸! 他抓着她衣角继续哈哈道:“我便知道,你趁着绿簪子杀妖龙时偷偷把寒玉藏了起来,怎么着,被我猜中了吧?不过你也不必气馁,败在我贝某人手里,你不丢人。” 木繁树:“你怎么知道……” “知道你偷我的那块玉是假的,而现在我手中的这块才是真的,对吧?很简单,白妖龙的伤口。哦,就是那个先被我掀掉龙鳞又被你一簪子插进去的那个伤口,正因为你同时抓着它的两道伤疤,它才被激起愤怒突然暴起来攻杀我们。不过,”他把玩着手中光滑荧白的玉石,“这玩意到底是白妖龙的哪部分,我就不得而知了。” 木繁树:“左后趾第二个趾甲,即是。” 他竖拇指赞道:“厉害啊!连这个都能猜到。我本以为是它的牙齿眼睛心脏什么的……” 木繁树:“不对。” “啊?”他吞了吞口水,不由自主地离她近了些,“哪里又不对?为毛你一说‘不对’,总有危险降临?为毛你总神预言?” “言”字尚未出口,头顶上方,一声怒龙长啸已直朝这边逼来。 无底洞外。 桃仙官蹲在一旁,默默用石子在地上画着桃花朵朵。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原本画十朵桃花的时间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都画五十朵了,大人怎么还没完事? 奚微则不停地踱来踱去,用一只手背啪啪拍着另一手心道:“这么久了,大人怎么还没上来?该不会遇到什么意外了吧?该不会被什么邪物缠住了吧?该不会遇到她最不擅长的……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不能想了不能想。……喂,桃桃?” 桃仙官画桃花入神,未闻。 奚微有些不耐烦了,上来几步便把满地桃花踩了个纷乱,道:“你一个核桃仙,整天价画什么桃花啊?还真以为自己是桃花仙官,能保人桃花运源源不断呢。” 桃仙官站起身,不气不恼:“我不能保人桃花运源源不断?可前两日究竟是哪个跑到我人界的仙庙烧高香磕响头,求我保佑她:她爱的人爱她,爱她的人她也爱,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奚微捂脸:“核桃,你竟然偷听!” “你跑到我庙里祈求祷告,我怎么能算是偷听呢,充其量只是显灵还愿罢了。” “好啊,你不是显灵吗,那还我愿啊!还啊还啊!” 桃仙官彬彬道:“那请问这位姑娘,你中意的是哪家公子?” “不告诉你。” “哦,上个问题算我白问,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就是暗恋……” 奚微又气又羞:“核桃!” “得,算我没听见。” “可你已经听见了!” “那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 “你如何保证?” 桃仙官指天:“用我的人格保证。” 奚微讥诮道:“人格?这玩意你有?” “那我用大人的人格保证。” “好。”奚微终于满意了,“那我也……” 砰!! 一声巨响,二人对话戛然而止,齐齐回身望去。 郁郁山林,无底洞旁,一丈宽的大土坑中,雪白狰狞的巨大龙头之上,有人两个,乃是……是…… 哧— 木繁树一把将怀中男子的前襟粗暴撕开,曝出好耀眼的一片雪白,然后一爪探了进去…… 奚微忽然拉着桃仙官的袖子哭道:“桃桃,咱们换个保证行不?咱大人的人格……呜呜呜,咱还是换个吧呜呜……” 桃仙官:“看清楚,大人这是在救……”话未说完,他却忽然背转过身去了。 大人的衣服…… 大人的鼻子…… 还有,大人的耳朵…… 木繁树神色平静,正一只手探在那面具人的右颈脉上。须臾,道:“核桃,苍芝藤拿来。” 桃仙官直挺挺背对这边:“是。奚微?” 奚微立刻从桃仙官手中接过苍芝藤,递给木繁树,“大人。” 木繁树接了藤,作法成粉,正要向那面具人的胸口撒去,腕间却蓦然一紧。低头,腕间是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而那男子半睁着眼,道:“你果然……不死心。” 木繁树一怔,“嗯?” 面具人有一口气没一口气的说:“你……够了,不要得寸进尺,真受不……了你。” 奚微的脸越听越绿,终于操着哭腔向身后奔去:“桃桃,我还是觉得你的第一个保证比较靠谱……” 木繁树听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去深究她,只对那面具人极其耐心道:“你中了龙毒冰晶,必须马上用药,手拿开,我可以……” “骗人。”面具人道,“龙毒冰晶,我已经吃过解药,何来……又中毒一说?” 木繁树:“你伤口太多,解药的量……” “你神族的吧?” “是。” 面具人虚弱一笑,道:“神族分两族,神经族和神棍族,你……哪族的?” 木繁树:“……” 一掌将人拍晕,洒药。 五 双妃宴(上) 木繁树有伤,闭宫不出几日,迎娶双妃的举世盛宴也便到了。 之所以如此快,是奉了帝旨,“就近择个良辰吉日”,而最近的一个百年难遇的吉日也便是十日后,即今天。 星斗方浅,彩霞铺天。 黑血将军十万天兵开路送嫁,十里红妆浩荡绵延。 澹台苏洛八只肥羊齐头并进,六头崽猪轿后闹喜。进浮华宫次序,以纳封先后为依据,是以,只简易陪嫁品的澹台苏洛早早入了宫,而前十里后十里黑红喜轿居正中的荧惑仍未见其影。 肥羊被赶入御香厨,崽猪被请入后园,陛下对苏洛妃护爱有加,特意吩咐用金玉栅栏圈了个棚子,供六头崽猪舒惬入住,水是清晨莲叶露水,食糟里放的是层层垛垛仙灵芝,吃喝用度,不可谓不奢华用心。几个生来仙胎的世子幼女,未见过人界生物,纷纷用小手扒着栅栏看稀罕,被看圈的猪倌发觉,笑哄而散。 “让一让,让一让!” 逆着孩童们来的,是一位穿着打扮极考究的俊美男子,油光粉面,紫宝玉冠束发,身披一件金丝兽纹紫纱氅,腰缠同色镶金边细腰带,内搭浅紫重衫,腰垂紫香囊,便连脚上蹬的,也是一双紫金云靴,风华气度,举世无双。 这样的他,倚着金玉栅栏,手里合着一把淡紫色的折扇,闲闲看着圈里走来转去的崽猪,半晌,笑叹:“真的是他。” 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 早跪作一旁的猪倌忙忙恭敬道:“兽神大人好走。” 路上,遇女仙与他热情招呼,“兽兽好啊!”“大人匆匆忙忙干什么去呀?赏海棠么?新开呢。”“大人,小仙胸口又痛了,您要不再给瞧瞧?摸摸也行。”“兽郎,您今天怎么不理人呢?” 兽神流离四处摆手借过,脚下一步不停,直奔浮华宫主殿,浮华殿。 他拉住前庭的南德,问:“将军,看见繁树了没?” 南德一脸怒气:“没!” 流离又拉住望天发呆的儀乐:“乐乐,繁树呢?” 儀乐对那声“乐乐”根本无感,指一指殿门口合礼迎宾的桃仙官,道:“问他去吧。” 于是流离去问桃仙官:“桃桃,你家大人来了没?” 桃仙官小小恶心了一下,没好气道:“大人身体抱恙,今日不能……” 流离轻笑一声,道:“你开玩笑的吧?你家大人也会抱恙,绝无可能,除非儀乐情窦初开想谈情说爱!” 距离不远的儀乐怪异看他一眼,又继续望天。 桃仙官心道:我家大人抱恙还不是因为你的那封信?兽神你不好好去寻花问柳挑逗仙子,非心血来潮要什么无底洞的冰魄之玉啊,真是。 口上却道:“千真万确。” 流离仍是不信,正要再问,尚水已快步跑来唤他,那样子,仿佛怕他眨眼就会蒸发了一般,道:“兽神大人,陛下御书房有请。” 流离蹙眉:“好。马上。”想了想,回头嘱咐桃仙官,“桃桃,你能不能回去给你家大人送个信,就说……” 桃仙官:“不能。” 流离:“为何?栖碧宫这几日闭宫不见客,你不回去,根本没人再进得。” 桃仙官假恭敬道:“小仙今日职责乃迎客送往,非信差。大人还是另托他人吧。” 栖碧宫的人对他多有不敬,原因他也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如何恼怒,只道:“桃桃,你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桃仙官心道:去了我才会后悔呢。 口上:“呵呵。”忙活去了。 流离没辙了。 尚水一旁催道:“兽神大人,可以走了吗?”流离想了想,“走。” 既然见不到繁树,先去探一探陛下的意愿也全无不可。毕竟与繁树相交一场,呃……虽然大多时候他总是在麻烦她。 总之,尽力吧。 流离摇着扇子来到御书房时,一身正红龙袍的天帝陛下正坐在书案后一本正经的写着什么。 流离一声笑道:“陛下,恭喜恭喜!” 千赋并不停笔,对那声道喜也仿若未闻,只道:“流离你来的正好,快过来看看,我写的这几个字如何?” 私底下,千赋与几个品阶极高的神官之间的称呼自称并不十分讲究,尤其流离面前,他当真把自己当作一个平常小仙了。 流离捞一杯茶在手,闲闲上前,读字道:“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香从前。陛下,您这是……” “送给苏洛的。何如?” “要我说实话么?” “自然。” “陛下,词是好词,可您这字实在……呵呵,一般。” 千赋顿时气馁,忽又抬头:“你来?” 流离忙摆了摆扇子:“别了。我的字水平跟您的也差不许多,虽都算不错的了,可要裱了送人,还差些火候。” “那么繁树?”旋即摇头,“不妥不妥。繁树的字太好,真怕苏洛见了她的字再看我的字,就是一团团黑墨了。” 流离心道:这不正常的么。 千赋起身,烦躁的将纸揉作一团,使劲掷进角落里,“我不管。流离,我一定要送苏洛定情信物的。你经验丰富点子多,替我想办法!” 流离一口茶咽下,苦的。 繁树您自求多福吧您。 纳妃不同于封后大典。程序方面,天帝亲自殿内相迎,赐妃号,再正式召告于天下,盛宴仙神,歌舞同乐,这天妃之礼也就只差夫妻之实了。 妃号赐下来,荧惑为荧惑妃,澹台苏洛为苏洛妃,皆是名讳后面象征性的坠个“妃”字,是为今上天帝首创。 琳琅食案,琼瑶珍馐,满堂仙官神贵,各族元首座无虚席。 天帝天后高居上座,面色平平,左为面无表情苏洛妃,右为面无表情荧惑妃,看得诸仙神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起身敬酒不是,不敬酒也不是,场面一度尴尬至极。 一场场歌舞演下去,场面更冷。 直至一活泼少女颠儿颠儿跑进来:“哗!男妃好漂亮!哇,女妃好酷!哈哈哈哈,不枉我大老远的从下面跑回来呢!” 一部分仙神这才爆出点笑容。 一部分仙神齐齐翻了个白眼。 一部分仙神微微撇嘴巴不悦。 少女一脸烂漫,笑嘻嘻向天帝行礼道:“恭喜陛下纳妃大喜,双喜临门!” 天帝微一点头,笑道:“绘绘,你又跑哪里顽皮去了?怎来得这样晚?” 草绘:“人家哪里顽皮了?不过是顺手在鹤颜君家的墙头上贪吃了几颗枣子,……” 鹤颜一听,登时变了脸色,道:“你你你你到底吃了几颗?” 草绘想了想,“五六七八颗吧,记不太清了,或许更多。” 鹤颜脸色更白:“你,你你……” 草绘:“我什么鹤颜君?啊,你一定是想问我吃够了吗?老实说,一颗就够了,又酸又涩,忒也难吃,再多吃一颗非要我一命交代了不可。话说,鹤颜君你那枣子到底怎么种的,怎么如此酸涩?” 诸仙神心道:酸涩就对了。谁不知鹤颜家的酸枣六月香乃是天下圣品之最,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果,不单可以增强体魄延年益寿,且可助益于法力成倍增长,或者说,比蟠桃人参果老君五百年一开炉的仙丹之功效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批枣子结出来,每一颗,鹤颜都早已细细算好了它的去处,务必颗颗去的巧妙绝伦,发挥其最大的人际关系润滑作用。然而现今,这丫头竟一口气吃了这么多,难怪鹤颜的脸色这么难看了。不过真话,六月香名不符实,那滋味实在不怎么香。 花少雯不得不发声了:“绘绘,放肆了。” 草绘撅嘴:“不过几颗酸枣子嘛,鹤颜君断不会如此小气。是吧,鹤颜君?” 草绘乃木灵神族之三小姐,天后之幺妹,鹤颜虽有心责难,却终于有心无胆,想说几句大度的话,又实在说不出,于是干脆置草绘不理,向天帝见礼道:“陛下,家中有事,请容小仙暂离片刻。” 天帝:“去罢。” 鹤颜拂袖离场去查兑枣之数目了。 草绘嘻嘻一笑,直接趋步鹤颜的食案前:“来人,把食具给本小姐换成新的!” 诸仙神顿时明了,座无虚席,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酒。 “来,干!” 草绘对着诸仙遥遥一举,仰头,一杯酒下肚。 诸仙神皆不敢怠慢,也纷纷执起酒杯,或多或少的意思了下。 一旁的摇光举杯道:“绘绘,喝!” 草绘面上不屑,行动却不驳他面子,举杯干了。摇光正要向她说什么,她却执杯行至苏洛身前,啧啧道:“风神俊朗好相貌!苏洛妃,咱们喝一杯?” 苏洛厌恶地闭了眼睛,不理。 草绘自讨没趣,也不气恼,行至荧惑身前,尚未开口,荧惑已将面前酒拿过一饮而尽,道:“多喝酒,少说话。” 草绘吐一吐舌头,果然乖乖闭了嘴,准备离开。 “武有荧惑,文有树,”毕竟是与二姐齐名的女人物,还是少招惹为妙。 天帝笑道:“绘绘,你好像忘记敬本帝酒了。” 草绘回身道:“姐夫,你还要脸不?” 天帝一怔,满殿一静。 花少雯:“绘绘,不得无礼!” 草绘:“长姐你别管。姐夫,方才那声恭喜,我是对陛下说的,不是对你。现在我想对姐夫说:你,太不要脸了!你不是几十年一身轻的凡人,你有五界,有苍生,有我长姐还有我大侄子,你更有我二姐竭尽心力的拥护。你宁愿纳个男人入宫,也不要我二姐,你,对得起我二姐吗?” 噗! 满殿仙神险些喷血。 木家三小姐说的,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天帝头痛道:“绘绘,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草绘:“误会?那我问你,像你这种万里挑不出其一的昏君,我二姐却为何费力扒拉的非要拥护你来?” 天帝低声道:“本帝又没求她拥护。再说了,本帝不是说过了么,你二姐做妃,本帝看不上她。纵然她对本……” 草绘呸道:“你也配看不上她?说你不要脸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五界仙神乃至所有鬼怪妖人,有哪个不说我二姐好的?你找出一个领给我看看。” 这话,在场的都服。 要非说木神大人有什么缺点,那唯一的缺点也就是,她使所有女人望尘莫及,使所有男人都自愧不如了。 这种对比,伤害很大。 所谓人无完人,事有例外,而木神大人就是这个完美例外的存在。 草绘正要趁热打铁再替长姐痛骂这个“混账姐夫”一通,忽然殿外响声唱:“华越邈族献舞一曲,贺喜陛下喜结连理,如生双翼!” 草绘不由得骂了句:“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族瞎了眼的乱贺喜?挡了本小姐的复仇计划,看本小姐不……啊?啊!……” 轻云雾袖,舞者入场。 六 双妃宴(中) 慢曲奏,琴声响。 舞女十六人皆着雪白轻纱衣,左右分为两列,徐徐入场,缓歌慢舞,轻甩流云水袖,挽轻风,顿生数种浓郁芳香。 这开唱舞原本也没甚稀奇,然而接下来,诸仙神渐渐惊呆了。 曲转急,琴声戛然而止,鼓点骤起。 一红色身影忽然自遥远天际苍鹰般直射而来,铿锵落地,身周顿时生起尺余高的红色雾气,待雾气大约散尽,诸仙神这才看清,来人乃是一位体形修长、身披红色铠甲的威风男子,一手把扇,一手持剑,脸部却颇神秘的戴了一副银白面具,使人不得庐山真面目。 鼓点更急,十面埋伏。 十六舞女开始纠缠于他周身,时而温柔似水,时而笑颜如花,时而妩媚性感,时而春花多情,而那男舞者则适时给与回应,享受,沉迷,贪婪,索求,虽有面具遮面,然而其肢体行动十分丰富灵活,更在于那一副绝世好体魄,婀娜却不女气,柔软不失坚韧,长度近乎完美,弧线宛如雕琢,增一分则肉,减一分则瘦,总之,怎么动怎么迷人,怎么舞怎么好看。 “呵呵,好看。” 也有人禁不住口赞了出来。 刷刷刷刷刷,折扇忽然旋转离手,犀利盘旋于上空,众舞女皆惊,几个或反抗或逃窜的优美动作刚好做完,折扇忽然一低,行云流水般一一点过舞女的头首,随之舞者之剑密密刺来,一剑解决一个,这便引起场下的尖叫了。 剑穿人过,仙裙易颜色,每次皆不重色。 剑锋抽出,舞女化繁花,每次皆不重种。 一霎那,红的芍药,白的牡丹,紫的溪苏,黄的雏菊,青的芙蕖,粉的桃花,……朵朵瓣瓣,纷纷扬扬,落英缤纷,这情景诡异至极,唯美至极,虽在天上,又胜却天上。 “天哪,他的铠甲……” 这一声惊呼又将所有视线重新拉回那男舞者身上,果然,原本赤红的铠甲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蓝色,庄重,冷亮,肃杀,不怒自威。 “他最后刺的那个舞女,好像就变成了蓝色雪花,……” 我的神!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每刺中一个舞女,舞女变色,他也变成相应的颜色,然后拔剑,刺入,再变,直至轮回十六色。 十六色,瞬息万变,试问天上人间,哪个可以轻言做到? 且是敌我双方! 且同时化舞女为花! 且始终保持场上场下繁花不断!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无数雪花,落在发上,鼻头,指尖,皆是冰冰凉凉的亲切感,不是天然生成的,又是哪般? 谅在场的成仙神万年,也禁不住要赞一声,“神了!” 场中舞者只余其一。 花雨舞扇? 将军舞剑? 不不不不。 花雨,将军,弃剑,舞扇。 照理说,这画面要多格格不入有多格格不入,要多诡异有多诡异,然而,就这么充斥着矛盾与不相干的事物,偏偏被他舞得风生水起美仑美奂。 甩扇,飞扇,转扇,合扇。 “木神大人到!” 殿外一声高唱,诸仙神看的入迷,竟是没人听见。 然后视线中便忽然多了条优美旋转的人影,同样一身蓝衣,云纱质地,曲线玲珑,窈窕美妙,那身段气质,啧啧,也唯有木神大人方可与之媲美…… 等等! 我耳朵里刚才飘了句啥? 木神大人……到?! ……!!! 木繁树反手一个锁喉,那面具舞者便再动弹不得。 诸仙瞬间回魂,齐声唱道:“见过木神大人!” 木繁树道:“……免礼。” 收手,从面具舞者身后走出,向天帝见礼道:“陛下,我来迟了。” 天帝又傻了一会儿,才笑道:“不晚不晚。来的刚好。哦,这位,本帝给神卿介绍一下,”他指的是澹台苏洛,“澹台苏洛,本帝的苏洛妃。” 木繁树朝澹台苏洛颔首微笑,澹台苏洛终于不傲了,肯理人了,虽未起身,也微微颔首回礼了。 天帝再指荧惑:“呵呵,这位你认识的。” 木繁树与荧惑相视一眼。 木繁树微笑道:“是。相熟的很。” 荧惑冷声道:“不认识。” 天帝:“呵呵。” 奚微终于忍无可忍:“陛下,这个冒犯大人的莽人……” 天帝摆手笑道:“华越邈族前来贺喜献舞的舞者,并非什么莽人,且拉神卿那轻轻一转,充其量只能算个即兴表演,或者说是玩笑也不为过,是以若为此事使其获罪,岂不显得本帝和木神卿很没气度。神卿以为何如?” 木繁树落左侧前排首座,道:“奚微,不要闹了。” 奚微忍气答是,退立木繁树一旁。 草绘不知不觉凑过来,压着嗓子道:“二姐,你的耳朵……好粉。这颜色不对啊,难道外面传言你身体抱恙,便是指这个?” 木繁树不动声色地将一缕长发顺到胸前,“出来淘气,回去有你好看。” 草绘当然知道她说的“淘气”是什么,吐了吐舌头,悄悄回了座位,能远些则远些。 摇光小声对草绘道:“今天木神大人又多了个‘第一次’呢--第一次被人邀舞,宴后必定风靡五界,……” 草绘无缝接道:“盖过你的风头对吧?” 摇光嘴角抽了抽:“你不要总揭我伤疤好么,……” 草绘嗤道:“别侮辱我二姐。被你第一个当众表白,才是我二姐不可磨灭的永久性伤疤好么。哦对了,听说你最近又创造了一个‘第一次’,第一次提出废帝,胆子挺大啊,真不怕我二姐废了你先?” 摇光:“我有什么好怕的。不怕。该怕的是那小子才对,敢向木神大人邀舞,活得不耐烦了他,真不知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面具舞者:“……陛下,小仙想与木神大人临案而坐。” 摇光听得一惊,低呼道:“那小子竟然想跟木神大人临案?简直色胆包天!不行不行,大人性子好与人为善,我摇光可忍不了,今天豁出去非要替大人出口恶气不可!” 草绘拉一拉他袖口,道:“你看我二姐,她心里未必这么想的。” 摇光立刻向木繁树的方向看去,只见右案的流离正与木繁树隔空碰杯,流离神色如常,木繁树若有所思,不知二人是否通灵交谈了什么。显然,木繁树也听到了面具舞者的话,却也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天帝见木繁树态度如此,心情颇佳,对面具舞者道:“本帝说过,本帝很欣赏你的舞曲,赏赐随你开口。既然你把‘与木神临案而坐’当成一种赏赐,也说明你对木神很有仰慕之心,甚好甚好。不过,这里的座位排序自有高低尊卑之分,本帝可以不顾这些繁冗礼节,但当事人的意见还是要听的。木神卿,此事你可有异议?” 木繁树沉默了一瞬,笑道:“并无。” 她话音刚落,左案的鸟神已光速撤后一个位子,轻咳一声:“用餐愉快。” 愉快? 木繁树竟不知她此时的心情也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两个小侍利利索索将左案收拾干净,重新摆上一套崭新餐具,面具舞者才甚满意地笑道:“多谢陛下成全。”落座,“多谢木神大人不嫌。” 天帝:“应该的。” 木繁树:“客气了。” 食座经过这番调整,诸仙神的视线早已离开舞池中的那些俗曲白舞,或大胆,或偷瞄,或装作不经意扫向木繁树那边了。然而等了半天,大家终于失望了,那两人之间举止生分,分寸得当,除了一开始客套几句,后面根本互不打理了。 那面具舞者一落座便摘了面具,露出第二层简约精致的半张古银面具和美好的红唇下巴,笑道:“神族的木神大人,能与您临案,真是我的荣幸之至。” 木繁树微笑道:“好说。” 舞者:“听说您身体有恙?我可以问问怎么回事吗?” 木繁树:“无妨。” 舞者:“对面那个女孩是您令妹?” 木繁树:“是的。” 舞者:“冒昧问句,可以介绍我认识么?” 木繁树:“舍妹性格内向,不好结交。恐怕不能。” 舞者看着蹦来跳去主动跟每个仙神热情碰杯的草绘,道:“哦?” 木繁树:“嗯。” 舞者:“我怎么觉得,‘性格内向,不好结交’这种词用在大人您身上,才最适合不过?” 木繁树:“……我的性格,因人而异。” 舞者笑了笑,不说了。 然后便是诸仙神陆陆续续过来向四位灵神敬酒,有的也顺带敬舞者一杯。比如,摇光:“阁下舞艺超绝,甚于女子,在下佩服,佩服!” 舞者:“好说好说。” 草绘:“仙友你为何总戴着面具啊?可是脸部有什么不适?” 舞者:“无妨无妨。” 摇光:“你是华越邈派来的?” 舞者:“是的是的。” 草绘:“那华越邈的左令师贝瀛,你可认识?” 舞者:“他啊,他性格内向,恐怕不好结交,……” 草绘:“啊呸!那种令人作呕倒胃口的极品人渣,本小姐避之不及,怎么可能想跟他结交!” “……抱歉。”须臾,舞者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仔细听,缓缓中竟带了几丝阴森笑意,“我,贝瀛的性格,向来一视同仁。” 摇光:“……呵呵,久仰大名。” 草绘,跑! 而正与司乐说笑的木繁树手中杯忽而微微一滞。 华越邈左令师,贝瀛。 司乐关怀道:“怎么了?” 木繁树一笑,道:“没事。听到一件有趣的事罢了。” 司乐笑道:“能让你觉得有趣,那一定非常有趣了。” 木繁树也笑道:“嗯。” 殿外忽然高唱:“天枢星神到—!” 七 双妃宴(下)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是为天枢之神职。 人随声至,星光璀璨,未待满殿仙神从震惊中醒转作礼相迎,一道月光白的颀长身影已冬风一般掠了进来,道:“陛下。” 天帝:“天枢?这可真叫人意外。你不是正在九星洞闭关么?若本帝记得不错,今天并不是你的出关日啊,怎的忽然就来了?” 提前出关,这可是仙神修身养性之大忌,轻则千年修为付诸流水,重则危及性命。 况且众所周知,天枢星神此次闭关意义非比寻常,乃是有不明邪物在天枢大战黑水河群妖时趁机而入,入体冲撞了他至精至纯的灵气所致,故而闭关养气。眼下他半途出关,其中利害自然不容小觑。 天枢:“事发突然,实属万不得已。陛下,小神今日前来,是想见一个人。” 天帝:“哦?不知神卿想见哪个?” 天枢:“凡人,澹台苏洛。” 诸仙神又是一惊。 澹台苏洛赐封苏洛妃,乃是已召告天下的事,此时天枢星神却依然直呼其名,且特意表明他的凡人身份,其用意不言而喻—天枢星神根本不承认澹台苏洛为妃的事。 澹台苏洛久垂目不语,此时,才难得抬头看了天枢一眼,依然不语。 天帝却并不感觉意外的样子,绕有兴味道:“那么,人现在你见了,想何如?” 天枢:“带走,单独问话。” 天帝:“这恐怕不行,且不管你想问他什么,宴席……” 天枢:“记载澹台苏洛的命格薄,请陛下也一并交予小神。” 天帝:“天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天枢:“请陛下不要为难小神。” 天帝:“你这话说的,明明是神卿在难为本帝。” 刷! 一把血红宽刃宝剑忽然横在了天帝颈项上,荧惑道:“废什么话!星神,带人走!” 天帝:“……” 尚水急喝:“星神莫要冲动!!” 可天枢岂会理他。 于是满殿仙神众目睽睽之下,天枢一跃而上金玉宝阶,点指解开设在澹台苏洛身上的限制术法。荧惑向天帝怀中探手一摸,掏出命格薄抛给天枢,道:“走。” 天枢颔首道:“多谢。”又向天帝施礼,“得罪了陛下。人我稍后自会带回,届时再请陛下发落小神。得罪。” 话罢,一手牵制澹台苏洛,一手拿薄,即刻飞身离殿而去。 那把血红宝剑这才收刃离了天帝的颈项。 尚水忙道:“要追么陛下?” 天帝白他一眼,道:“本帝倒是想追,你追得上么?”旁人倒是有可能追上,然而,她肯么? 满殿仙神继续鸦雀无声,装聋作哑。 事已至此,天帝依然不恼不怒,道:“木神卿,你便这么眼睁睁看着人被掳走,也不出手管管么?” 木繁树饮下一口酒,“陛下稍安勿躁,天枢只是简单问话,并非掳人。他不是也说了,人稍后自会带回。” 摇光也道:“是啊陛下,我大师哥……” 天帝:“滚。” 摇光登时噤言,甚听话的又滚了出去。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一直沉默的花少雯终于开口道:“陛下息怒。” 天帝哈哈笑了两声:“本帝怒了吗?本帝根本就不生气啊!真的,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一个凡人嘛,大概天枢哪日觉得没意思了,玩腻了,也就给本帝送回来了。” 边说边哈哈着,背着手,悠悠离去。 看样子,他真的不生气? 仙神懵,杯盘乱,这五界瞩目的双妃宴主角眼看就剩荧惑一个,荧惑却并不觉一丝尴尬难堪,从容自若饮下最后一杯酒,道:“宴罢,请诸位回!” 诸仙神道“是”,陆续拜别天后天妃以及上位灵神,散去。 殿门口负责迎宾送往的桃仙官拦住木繁树:“大人,那个麻烦神方才一直在找您,您赶紧的走,可千万别理他。……” 身后,流离已经撵了上来,笑眯眯道:“桃桃你这是在说我么?麻烦神?你们栖碧宫的人背地里就是这么称呼我的?胆子不小呢。” 桃仙官微微斜入木繁树身后,道:“兽神大人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何止背地里这么称呼您,明面上也是呢。呵呵。” 流离不怒,却是大笑:“不错不错,诚实毒舌,这孩子我喜欢。话说无所不能的木神大人,我要的东西呢?” 木繁树扶额:“没了。” 流离:“没了?没了什么意思?” 桃仙官插话道:“没了就是没了,还能有什么意思!兽神大人,您自己想要什么,尽管自己去取就是。拿块麒麟角皮来强迫我家大人,算什么品德双全的五灵神之一!” 流离笑道:“桃桃,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爱你了,说话真好听。不过,我是五灵神不假,谁说我品德双全来?品貌双全差不多。言归正传,那东西到底怎么个没法?繁树,你总得给我这个当事人交代一二吧。凭你的办事能力,打死我我也绝不相信你拿不到它。” 桃仙官又要愤愤接话,木繁树挥手制止了他,桃仙官便识趣的一旁忙活去了。木繁树对流离道:“东西拿到了。可是,我送人了。” 流离愣了会儿神,才不可思议道:“你,送东西给人?” 木繁树:“嗯。” 流离十分矛盾:“你送给谁了?哦哦哦,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应该问你,你送的人是男的女的?” 木繁树:“是男是女,有区别吗?” 流离:“当然有。倘若是个女的……唉唉,我这么跟你说吧,送女的万事大吉,送男的,唉唉,你就有大麻烦了。” 木繁树:“什么麻烦?你直说。” 流离:“你……” “兽郎,您这是在等我么?” “贱人,不要跟我抢兽兽!” “兽大人你跑什么?兽大人!……” 仙女群呼啦啦涌上来,流离拔腿便跑,边跑边回头喊道:“那个什么,我先走一步啦繁树!其实我方才说的麻烦可大可小,就看你自己怎么想啦!回见回见!” 麻烦? 木繁树站在仙来神往的前庭冥想。 忽然,一枚莹润光洁的白玉自上垂进她眼帘,“嘿,他说的麻烦,是这个吗?” 这男音,似山涧清泉,如八月秋风,字字珠玑,声声慢慢。木繁树回头,见到的正是一身威武蓝铠甲的贝瀛。 木繁树微笑道:“贝左令。” 贝瀛也笑:“木神大人。” 笑罢,木繁树转身即走。 贝瀛跟上来:“冰魄之玉,你原是要送给那禽兽的,对吗?” 木繁树被那声“禽兽”噎了一下,如实道:“是了。” “可你为什么又送给我?” “我中毒,是你给了我解药。此物作为答谢罢了。” “可你是因为我才受伤中毒的。而且,即便我没有解药,你也会自己找到解药的,不是吗?” “你将要爬出洞口时,是我把你砸了下去。” “可最后也是你把我救上来的,不是吗?” 木繁树想了想,道:“那大概因为……” “大概?呵,真稀奇。在木神大人口中,也能听到这么模棱两可的话?大人,你其实一直在找借口吧?” 木繁树:“我为何要找借口?” 贝瀛面不改色:“因为你喜欢我啊。” 木繁树尽量保持步伐平稳,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到了宽阔笔直的泽英大街上,诸仙路遇木神,纷纷驻足示礼,木神微笑着一一走过。 此时,贝瀛已落在她身后五步有余。沉默片刻,忽又道:“就算不喜欢我好了。你送我东西,我是不是应该回礼?” 路过的诸仙纷纷表示惊愕。 木繁树:“这倒不必。” 贝瀛笑道:“看吧,你终于还是承认了,这东西就是你送我的。” “随你怎么认为好了。” “品阶高的仙神送自己礼物,照礼应该亲自上门答谢,再回赠一份礼品的。木神大人,礼品我已备好,不知什么时候上门拜访才不算叨扰?” 木繁树止步,道:“这么麻烦,何必呢?你再把东西还我好了。” 贝瀛:“不好。” 木繁树拐入两旁植满葡萄藤的绿巷中,“那便回去吧。答谢礼品什么的,免……” 贝瀛:“怎么了?” 木繁树:“……” 贝瀛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也拐入绿巷中。只见青砖铺砌的地面上,抖抖瑟瑟单膝跪着一名白袍小仙,手捧一大束七色玫瑰花,一张小脸忽红忽白,双唇早已颤抖得合拢不上了。 贝瀛:“呵呵。……” 木繁树:“你不是百卉殿的阿朵么?这是做什么?难道做错了事,长姐要罚你,所以来请我替你求情?” 贝瀛一个站立不稳,跌入葡萄架中,藤折果落,砸了他个满天星。 阿朵:“我,我,我……” 木繁树:“错误很大?后果很严重?长姐很生气?” 阿朵:“唉,唉,唉……” 木繁树:“事到如今,你叹气也没用了。走罢,我跟你一起回去。” 阿朵:“你,你,你……” 木繁树揉了揉眉心,心道:阿朵今天怎么回事?纵然做下天大的错事,自称和对灵神的尊称还是应有所顾忌的,平时他也没犯过这种低级错误啊,事情到底错的多离谱,他才这般人前失了礼数。尤其当着旁边这位名声极什么的贝令师。 名声极什么的贝令师实在看不下去了,凑木繁树耳边低声提醒道:“你把他的三句话,连起来试试?” 三句话连起来? 我,我,我…… 唉,唉,唉…… 你,你,你…… 木繁树顿时了悟,笑了笑,双手搀阿朵起身,道:“出巷子右拐二十六步,那里有个土气不错的花圃,把这花种进去,兴许还能活。去吧。” 阿朵咬唇:“大人,我……” 木繁树食指搁在自己唇上,示意不让他说。然后绕过阿朵,仿若无事的走了。 八 我押兽神 贝瀛继续跟上:“听说你身边有个叫桃仙官的掌案?” 木繁树:“不错。怎么了?” “哦。随便问问。” “我也听说,你贵为一族之左令师,身边连个掌案也没有。” “可不是嘛,没办法,名声不好听,没人愿意追随我啊。木神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想把你的桃掌案借我用用?” 木繁树笑道:“你想多了。” 贝瀛:“嗯,是想美了才对。……咦?这路不是去你宫里的吧?” 木繁树疑道:“你去过?” 贝瀛:“一两次吧,都是路过。……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木繁树远远看了眼湖边柳树下,道:“一群无聊之人罢了。” 贝瀛立刻兴致大涨:“本令师最喜欢无聊了。走了木神大人,一起啊。” 木繁树:“不了。我还有事……” 可贝瀛哪容她找借口,上来就牵她的手。木繁树本能地一避,“我真的有事……” 贝瀛忽然笑道:“大人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方才像极了小两口之间的拉拉扯扯?嗯,想必那边树底下的仙也都看见了,你别怕别怕,我绝不会坏大人你的白雪名声,等着啊,我过去给他们解释一下,马上就来。” 木繁树不敢走了。 解释? 他不要给她平白抹黑才好。 罢了罢了,一起就一起。 柳树下。 “我押天枢星神!星神玉树临风好模样,胆色肯定差不了!” “得了吧。谁不知星神暗恋木神大人长达八千年,至今连个纸条信笺都不敢递一张,什么胆色差不了,我看满天仙神就他胆子最小,最不敢向木神大人表白。兽神,我押兽神五十年灵力珠!” “兽神不靠谱,木神大人那么美,兽神若是有胆,早不知道向木神大人告白多少次了呢!星神,我押星神一百年灵力珠!” “星神高贵冷傲,他怎么肯低声下气向一个女人告白呢!绝无可能!兽神,两百灵力珠!” “可这女人是木神大人啊!一定是星神先!” “兽神可能最大!” “星神!星神胆子大!” “兽神!近水楼台先得月!” “星神!” “兽神!” “咦,为什么没人押陛下?” “瞎了心的!陛下忙着换口味呢。” “哦。那我押兽神好了。” “哗!仙友好大方!好眼光!好气魄!” 木繁树眼看着贝瀛将一颗蛋黄大小的千年灵力珠掷在平滑光亮的柳树桩上,“胡闹。” 她也不知方才揣了什么心思要绕过这段湖堤,从前她可都是视若无睹路过的,也偶尔听得树下仙们的赌题,什么木神大人何时情窦初开,木神大人明早会先跟哪个说话,木神大人晚膳吃什么,木神大人明天的衣服什么颜色,木神大人走路先迈哪只脚,林林总总一大堆,每天层出不穷,想象无限大。 然而,今天的赌题委实有些过了,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诸仙一听这声音,便知大事不妙了,可从前大人不是完全不理会这事的么,不是不怪罪他们的么,今天这是怎么了?否则,他们何至于老远的看见大人来了,也照玩不误? 纵然心里诸多不解,此时诸仙的言语行动却不敢马虎一丝一毫了,纷纷跪作一地,向木繁树惶恐道:“木神大人。” 贝瀛笑道:“玩玩而已嘛,大人何必当真。多大点事。来来来,大家快起来,起来!咱们继续,继续啊!” 木繁树看着他:“我说的是你。” 贝瀛一怔,奇道:“我?只是我?凭,凭什么?” 木繁树转身走了,“别跟着我了。” 诸仙忙忙恭敬道:“恭送大人。” 贝瀛追了几步,喊道:“你发什么神经,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啊?” 木繁树也不答话,顺着垂柳湖堤,穿过曲折湖廊,一路平平静静回了栖碧宫,道:“关门。今日谁也不见。” 进去几步,又回头:“天枢星神如果来访,直接引进。” 守宫仙迟辛立定道:“是,大人!” 木繁树又站那儿想了一会儿,这才回了书房。 不一会儿,迟辛便诚惶诚恐进来禀报了:“大人,宫外来了一位自称您好友的仙,您要见吗?” 木繁树翻阅着一本文书,头也不抬:“不见。” 一旁研磨的奚微好笑道:“迟辛,咱们大人与人为善,自称她好友的仙多了去了,大人既说谁也不见,你何必还进来禀报,直接轰走了就是。” 迟辛有些激动:“可是他说,前些日子大人曾送他一件……礼物,今日是特地登门道谢还礼的。” 奚微一下子怔住了:“大人……礼物?” 乖乖,跟大人这么久了,大人只会情非得已收人礼物,何时也会送礼物来? 木繁树:“你转告他,那个东西并非赠送,是他应得的。若再纠缠,东西留下,人打回去。” 迟辛道是,去了。 木繁树翻着文书,道:“错央仙族上表:往年的长青林生气郁然,灵气鼎盛,这几年却有逐渐衰落之痕迹。奚微,可有派人前去查看?……奚微?奚微?” 奚微回神,“哦,有的,大人。长青林之所以呈现衰落之势,是因为一大批资质欠佳的闲野小兽艳羡长青林的福泽灵气,近日偷偷潜入修行所致。这批小兽只吸收灵气,自身却不能生长相应的灵气回还长青林,导致长青林的灵气只吐不入,日渐衰落。此中缘由也已告知错央仙主,相信不久必有回音。” 木繁树:“一大批?多少?” 奚微:“七八百吧。有狐,有熊,也有鹤鹳鸟禽什么的,各种各的什么都有。” 木繁树:“雪兔?” 奚微轻轻摇头:“没有。”未待木繁树再问,紧接着又答了一句,“一只眼失明的猪,也没有。” 木繁树:“猪不必找了。雪兔,继续。” 奚微有些奇怪,道:“为何?难道大人已经有了独眼猪的下落?” 木繁树:“嗯。长青林一事必有后续,你继续派人盯着,随时向我汇报。” 奚微:“是。”想了想,终究没忍住,还是问出来了,“大人,您真的……送人礼物了?” 木繁树:“并未。你还记得无底洞的那个面具人吗?” 奚微因了有事缠身未去双妃宴,故而不知贝瀛便是面具人一事。奚微道:“记得。您当时还救了他来着。” 木繁树:“错了。是我害他在先。他原本要舍弃冰魄之玉爬出洞的,是我下洞时又把他砸了下去。” 奚微惊大眼睛道:“您,您是说,您送他的是……不不,他手里的东西是冰魄之玉?阴寒至极,也宝贝至极的冰魄之玉?” 木繁树:“嗯。” 奚微顿时不说话了。 木繁树抬头看她,只见奚微的脸一忽兴奋,一忽痛苦,十分的纠结。木繁树道:“那东西有什么问题吗?怎么流离一听这事这副表情,如今你又是?” 奚微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大人,你讨厌那个面具人的,对吧?” 木繁树:“讨厌?不至于吧?不大喜欢罢了。” 奚微立刻道:“我明白了。”说完,她下巴一抬哼了一声,直朝门外奔去。 木繁树心道:你明白什么了?都说本神七窍玲珑,怎么如今一点都不明白了? 奚微前脚刚出,司乐便从天而降了。栖碧宫设有结界,未得允许,宫外任何人只能出不能入,司乐却是个例外,许多年前,二人便相交甚深,于是木繁树取刀割发,赋予法力,然后赠司乐,使其能出入栖碧宫畅通无阻。 司乐姿态慵懒地落座,叹道:“你交我的好差事。” 木繁树站起身,走过去与她一并坐了,笑道:“怎么?不顺利么?” 司乐拈茶笑道:“便是因为太顺利才叹气啊。你说说你,唉,真是,真不知怎么说你,满天仙神那么多,你偏偏选了我去。” 木繁树:“不是我,是陛下选了你,我顺水推舟成全他罢了。” “陛下选我?怎说?因为我清心寡欲不近男色吗?这也不对啊,论起不近男色,你比我可有名气多了,为何不是选你反倒是我呢?哦,明白了,是木神大人你太神圣太惹眼,不怕你看上那凡人,反倒怕那凡人一眼看中你吧?呵,陛下真是英明,英明。” 木繁树:“正式封妃之前,陛下怕我见澹台苏洛也有。”她侧目看向司乐,如常笑颜中难掩一丝激动,“儀乐,我找到阿株了。” 抹茶的茶盖“嗒”的一声轻响,司乐道:“……阿株?” “嗯,它就在浮华宫的流影殿后园。把它带回天界的是澹台苏洛,我们都知道,仙神转世,不但仙身不在法力全失,连音容笑貌也与为仙时大不相同,所以我暂时不能确定澹台苏洛是雪兔暮沉的转世,还是失踪的松石转世,我……” “你等等。”呼出一口气,“繁树,你别告诉我,三千年了,你仍然没有放弃寻找那只兔子?你仍然妄想着通过一只兔子找到另外一只兔子,或者说找到那个仅见过一次背影的少年?” 木繁树:“……从未。” 司乐扶额道:“我的天。繁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雪里血兔,霜里孀狐’,你不会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吧?先帝当初启动诅咒塔立威,还不是为了把这两件事悄无声息的压下去。你如今旧事重提,就不怕……唉唉,听我的,繁树,别找了好吗?” 木繁树沉吟片刻,“……我做不到。” 司乐:“那你有没有为栖碧宫的其他人想过?桃仙官,奚微,迟辛……天谴咒一旦落下,他们哪个还可以安然存在这世上。” 木繁树:“这个你放心。此事只我一人所为,他们是三千前新晋入宫的仙,丝毫不知情,先帝的天谴咒若落,也应落在我一人身上,与其他人无关。” 司乐揉弄着太阳穴:“那么你呢?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背影,情愿堕落于世么?” 木繁树:“我会好好的。” 司乐苦笑:“好好的,呵呵,好好的。我终于明白陛下纳澹台苏洛为妃的用意了,他早就知道你没有放弃寻找雪兔,所以想拿住澹台苏洛这条关键线索,以此来牵制你吧?他想退位,你百般阻挠。即便再与你这么耗上两千年,他也自知未必能得偿所愿,势必先削弱你的威望和法力才有胜算。而先帝的天谴咒,……违背德高望重的先帝旨意,旧案重提,以至于遭受九雷碎魂的极致天谴,可不是既失了威望,又掉了法力,一箭双雕么。” 木繁树笑了一下,道:“大抵如此了。” 司乐有点恍然:“我说天枢为什么突然出关呢,原来如此。看来他带走澹台苏洛和那本命格薄,也是好心替你分忧了。” 木繁树:“诚然他一片好心,其实,并不需要他如此做。” 司乐:“五千年了,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何况你一根木头,繁树,难道你对天枢仍然没有一点感情么?” 木繁树正要答话,奚微已神色纠结地回来了:“澹台……苏洛妃求见。” 木繁树怔了一下,道:“现在还不是见他的时候。先让他回去,我……” 奚微:“大人,苏洛妃想见的,是司乐女君。” 木繁树:“……” 司乐笑了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就上钩了,唉,没意思。” 木繁树:“儀乐,你答应了陛下什么?” 司乐半苦笑半无奈道:“还能有什么,你不是比我清楚么,陛下实非断袖,你自以为的‘顺水推舟’非是你想,他一手导演的戏码总还得唱下去呀。下一出自然是,新婚之夜,男妃跟看似不近男色,实则如狼似虎的迎亲官司乐女君私奔逃婚,陛下大发雷霆痛不欲生,木神大人护友心切连连求情,司乐才险逃‘被贬人界’,降重罚为轻,得与凡人澹台苏洛留于天界,细水长流一生。而陛下的断袖之癖,也暂且尘埃落定而后不了了之。” 木繁树:“抱歉。” 司乐笑道:“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天庭六司,司雨因私降雨露被迁昆仑,司刑因看守不利被关天牢,司工说是腐化堕落,却不待细查而一贬再贬直至贬无可贬,司命连个由头都无即被遣下界历练,现今安然的,也就只司礼和我二人。不管因了何事,早晚都要被陛下折腾一遭的,也不差这几日了。”对奚微道,“让他进来罢。” 奚微看了眼木繁树,见木繁树垂目不语,也就照司乐的话去做了。 趁房内无人的档口,木繁树道:“相信我,儀乐,不会太久。” 司乐笑道:“自然。” 九 嘿,木头神! 未料,奚微请进来的,不是澹台苏洛,是天枢。 奚微:“女君,苏洛妃说,栖碧宫他不便进入,还是请女君出去再谈。” 司乐起身笑道:“嗯,我也突然这么认为了。”与木繁树、天枢一一道别,走了。 木繁树起身让道:“天枢,请坐。” 天枢:“抱歉。” 木繁树笑道:“这事本不该你来蹚浑水,何来抱歉一说。请坐。新摘的仙竹青,尝尝。” 天枢入座,“你早知道了?早知道澹台苏洛的命格是个仙神碰不得的死局,所以才按兵不动,是吗?” 木繁树边斟茶,边道:“命格的事,我只知道必定不好破解,死局是否,也是你带走澹台苏洛后陛下的反应才确定的。我想,这事你心中也一定有数。” 天枢:“是。但猜想归猜想,看一眼才感觉真实。” 木繁树笑道:“不怕陛下责罚?” 天枢一笑,“不怕。” “勇气可嘉。那么结果……” “是杀生百万的‘杀戮劫’。与其说是‘劫’,不如说是‘咒’。杀生百万回归仙位,是身负累累白骨的嗜杀之仙,人人得而诛之;倘若三十世内杀生数目不足,则永世投胎为杀戮业,世世反复,再无飞升为仙之可能。” 木繁树惊了一瞬,道:“比我想象中更遭。” 天枢:“的确。我起初也没想到,竟有仙神在一个小仙身上下这么阴重的咒,实在有违仙者之道。”饮一口茶,“繁树,我告诉你这些,你不会做傻事的吧?” 木繁树:“不会。我想,他也不会。” 他? 是澹台苏洛,还是另有其人,天枢不想问,也不想知道,“这茶不错。” 两盏茶毕,木繁树送天枢出宫,她道:“陛下惩罚的三千丈,我替你做。” 天枢不客气道:“再好不过。” 相互作别,天枢离去,木繁树问:“那人走了?” 迟辛回道:“是的,大人。方才奚微狠骂了他几句,他就被吓走了,胆小得很呢。” 木繁树点了下头,再次回到书房,关门。 忽然一个声音自头顶上道:“嘿,木头神!” 木繁树微微一惊,正要抬头去看,那水蓝色身影已从横梁上一跃而下。木繁树看着他就像审视一只怪物,道:“你怎么在这儿?” 贝瀛随手捞起一颗梨子啃着:“我不在这儿应该在哪儿?你的寝室吗?哈哈,我可不敢,刚才走的那位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 木繁树:“跟他没关系。你怎么进来的?” 贝瀛啃着梨子东瞧西瞧:“翻墙啊。不是我说你,木神大人,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座栖碧宫,你怎么只在门口蹲一只看似凶猛实则绵羊心的玩意,完全不中用啊。照我说,”他走到窗前乱指一通,“那儿,那儿,那儿,哦,还有那儿,竹子统统砍了,应该增派人手加强戒备才行,否则连我这样法力低微的人物都挡不住,怎么拦下那些数一数二的刺客杀手呢?你说对不对,木神大人?” 法力低微?他? 今日之前,她的确这么认为。 然而,先不说那样的舞曲他是如何做到的,不说他潜入书房为何天枢和她丝毫没有查觉,单单翻墙进入栖碧宫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法力不弱。 传闻华越邈的左令师法力不祥,身世不祥,样貌不祥,唯一详细的是他的人品德行—极差,极差。 谁说传闻不可信?简直条条命中要害。 木繁树将门打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我的宫界拦不住你,我无话可说。请。” 贝瀛捏起一柄玉如意,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你就不问问,我什么时候进来的?都听到了什么?” 木繁树:“不问。” 贝瀛:“那我回你的礼物呢?你也不问问?” 木繁树:“不问。” 贝瀛:“杀戮咒的其它破解方法呢?你也不想知道吗?” 木繁树:“……好,我问,你说。” 贝瀛:“呵呵,不告诉你。” 木繁树闭了眼睛,道:“出去。” 贝瀛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事物放在书案上,“出去就出去。反正想看的看了,想听的听了,想给的东西也给了,总之不虚此行,走了。”走出几步,又倒回两步,再捞颗梨子抛了两抛,道,“梨子不错。仙竹青,呵呵,不喜欢。” 木繁树握拳捶额,无语。 贝瀛边向外走,边回头笑喊道:“大人,一定要看我送你的礼物哦。” 人和声一出门,立刻引来许多宫侍仙兵将贝瀛团团围住,剑拔弩张。奚微迎面喝道:“好你个贝贼,竟敢擅闯栖碧宫!看本仙官不……” 木繁树摆摆手道:“算了。让他走。” 奚微:“大人!……是。” 见木繁树如此说,众仙也只能悻悻散了。 贝瀛笑嘻嘻作揖:“多谢了大人。”扬长而去。 回来的桃仙官正好与贝瀛行个擦肩而过,见宫中阵仗,疑惑道:“华越邈的贝左令?他怎么在这儿?” 奚微愤愤然道:“谁知道他怎么在这儿?谁知道他为什么缠着大人?谁知道他脑子是不是有病?……什……么,华越邈的……贝左令?哦,我的天!我说他为什么这么渣,原来是他!” 桃仙官:“可不就是他。传闻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脸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皮揭下来铺在对方脚下还生怕咯着人家脚赶紧的再蹲下来掸一掸的极品好人物。” 奚微:“你不要说了,桃桃。你,吓着大人了。” 木繁树笑了笑,道:“有点。” 司乐与澹台苏洛的“私情”发展路线,果然如司乐那日所说,一步不差的发生了。 司乐由天庭五司之一的司乐女君,被贬为一名储乐阁看守乐器的低级小仙,复本名儀乐,身份地位不同往日而语。 诸仙皆传,儀乐与木繁树的关系非比寻常,别的司君受挫被贬她或可容忍,然而涉及儀乐,她多少要对天帝发作一番的。不过出乎意料,除却那日为儀乐说情两句,至今,她未再就此事发表任何想法,风平浪静。 儀乐对此也未有半句怨言,表象上,与澹台苏洛恩恩爱爱,幸福美满,喝茶饮酒。闲来无事,木繁树也经常泡在储乐阁,一泡就是大半天,偶尔仙官有事商议寻不到她,不用大费周折去别处找,直接奔储乐阁是了。 说来奇怪,自儀乐被贬后,天帝竟忽然安分了许多,不再莫名责难罪名乱飞,不再无理取闹见缝插针,虽说仍称不上一位明君,然而相较从前,已顺眼许多。 有人猜测,是因为天帝陛下最想为难的木神大人的心胸太过豁达,导致天帝一拳打下去犹如打在棉花上,无趣之极,索性暂时放弃。 有人猜测,天帝痛失澹台苏洛,心灰意冷,暂时懒得折腾。 也有人猜测,是因为凶悍无比的荧惑将军,天帝一时怂了。否则,天帝连睡十一日地板是怎么回事? “啥?谁睡了十一日地板?” “还能是谁?咱们英明神武的天帝陛下呗。” 湖堤柳树下,十几个小仙正头凑在一处七嘴八舌闲磕牙。 “为啥为啥?快快快,快说来听听!” “据说,事情的缘由是一把剑。” “剑?轩辕剑?” “对的。十一日前,陛下忽然心血来潮要赦免一个罪仙的死罪,原因嘛,呵呵,你们懂的。” “就是没事找事自作死呗。” “噤言!舌头不想要了么?” “啧啧,话说木神大人亲手呢,亲手……” “莫听他胡话。这位仙友,你继续,继续。” “那罪仙手脚皆缚千年玄铁链,非荧惑将军的轩辕剑不能斩断,于是陛下去哄骗天后,……” “陛下想要轩辕剑和天后有什么关系?” “笨。你忘了荧惑将军是如何成为天妃的了?” “啊,明白了明白了。你继续,继续。” “天后从荧惑将军……” “我说,就算咱们私底下嚼舌头玩,封妃大礼已成,咱们也该遵礼仪称将军一声荧惑妃了吧?” “呔!老是插嘴,还让不让人好好讲故事?!” “你讲,你讲,你继续。” “天后从荧惑妃处得来轩辕剑,陛下趁夜去百卉殿拿取,不巧半路碰上一名黑衣刺客行刺,幸得荧惑妃及时出现一招退敌,于是安全起见,荧惑妃立即提起陛下去了她的武惑殿,不知到底是哪个不依,总之,陛下睡了地板。” “……完了?” “完了。” “十一日呢?” “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同一名刺客,用相同的方法行刺了同一个人,被同一个人救下提回了同一个地方十一次,是为睡十一日地板。” “瞎!我猜此刺客脑子犯抽。” “不错。不抽即进水。” “是极。不进水则有病。” “唔,此刺客非摇光星君莫属。” “有道理。” “名符其实。” “是滴是滴。” “……不过我最关心的,是陛下和荧惑妃到底哪个不依……” 不远处,摇光的脸色直线紫成茄子,一路直朝浮华宫狂奔。柳湖堤,折步桥,岩凤洞,亦亭,他倏然停止了脚步。 亦亭中,娇娆妩媚的红羽妃正在为天帝细细捏肩,耳鬓厮磨,轻柔言语,旖旎暧昧。 几十步远的灌木丛后,花少雯正与木神双双窥视亭中,前者唉声叹气,后者静静聆听,不知怎的,这场面竟使他感觉有些诡异。 十 第三张邀约 他方才的气愤和羞恼也瞬时被这种诡异冲淡了一大半,下一刻,他便忽然明白了其中原故—木繁树竟然窥看旁人春色,且窥的是天帝陛下!!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珠子,有意无意的直着步子就走了过去,未及近前,木繁树很快发觉了他,手指隔空一点,封了他的声线,他再张口,已无声。 花少雯道:“我恨极了……”话声就此止住。 她恨极了谁?红羽妃?陛下? 他使劲摇了摇头,身体也随之微微一晃。 不对不对,红羽妃和陛下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虽然陛下不情不愿的吧,但是芮长公主都那么大了,天后自己也有了孩子,且是个一出生就被看好成为天帝的男孩子,她不至于对二人生恨至极吧? 关键是,娇弱贤淑的花少雯,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争风吃醋的善妒之人啊。 不会是她自己吧? 操,我想什么呢?哪有人恨自己的。 那么难道是…… 摇光的视线慢慢转移到木繁树身上,她?不会吧,她们俩的感情好得一个人似的,怎么会有恨呢。 于是摇光的视线离开木繁树,可不知怎的,他离二女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奇怪,自己并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向前啊,这距离怎么一回事?这脚……这脚……脚又是怎么回事?一步一步的,步子很干脆利落呢。 然而转瞬他便明白了—法术使然。 像提线木偶一样,他来到木繁树身前,挠了挠头张口想说什么,忽又想起自己的声线被封,哪里还发的出声音,于是无声笑了两下示好,可见木繁树不动声色的重新将视线移回亭中,他自知讨了没趣,立刻收了笑容,也随二人一道向亭中看去。 然而亭中,只见嘴动,不闻话声。 别说二十步外的话声了,即便近在咫尺的一对红鹂鸟,明明粉红的小尖嘴张合得欢快,竟也听不见一丝半点的声音。 不过他很快又明白了。 他不仅被木繁树封了声线,还封了闻听,以至于身旁的这对姐妹在低低说着什么,他根本不知。 终于,天帝与红羽妃先后离开了亦亭,随即他也被解了身上法术,才道:“大人请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木繁树奇怪道:“说出去什么?” 摇光低头一笑:“您……嗯……偷窥的……嗯。” 花少雯的脸上犹带几丝愁色,却强自作笑解释:“摇光,偷窥的是本宫,繁树只是碰巧路过,与本宫叙话几句,仅此而已。” 摇光心道:那还不是一样么,只不过时间上有差罢了。不过这对于品德无暇如雪山白莲月下青松的木神大人,已经算是不可思议了。口上却道,“天后所言极是,木神大人……嗯……” 木繁树:“你是去找荧惑将军吧?” 摇光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旋即才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可方才他明明是气势汹汹而来,然而现在,气势呢?汹汹呢?摇光:“瞒不住大人。” 木繁树:“奉劝一句,你去找她理论,绝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摇光诧异抬头望她,那面容极好的女子静静立在阴幽的灌木丛后,口噙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神色镇静笃定,仿佛世间一切乾坤皆在她胸中,那种笑而带威却又不失亲近的独特气质,当真称得上那句“女之佳人,男之骋睿”的名号。 摇光:“我明白了。” 木繁树笑了笑,转过灌木丛,与花少雯一道离去。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十一日,自己之所以有胆与荧惑合作大搞天帝的小动作,是因为他想替天枢师哥报答双妃宴上荧惑助师哥脱身的恩情;事情之所以败露,则是因为自己的贪玩幼稚,昨夜与荧惑一通对话,他记忆犹新。 荧惑怒吼:饭桶!告诉你多少次,换个地方蹲换个地方蹲,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听? 他委屈:我只是觉得,木槿花后面这一块,夜赏星月的角度极好。 荧惑更怒:衣服呐!衣服为什么也不换?!天天都这一身,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刺客是同一个白痴吗!? 他惊讶:衣服为什么要换?刺客不都是穿黑色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换? 荧惑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晕:黑衣不假,你背后那一大轮白月亮为什么要绣上去!?你当别人是瞎子吗?啊!? 他:……这个,称景而已。 他想,如果不是顾及天枢师哥,荧惑早将他一脚踹下人界了:就你这怂质,也配为仙!耻辱!! 他:…… 荧惑家族世代与战场为伍,正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荧惑征战的结果通常有二:胜了,与同盟共荣;败了,以同盟为耻。说的再难听点,那就是从来不认为自己不行的自以为是了。别人自以为是都在心里,她却不同,冠冕堂皇表现在脸上,也正因为如此,荧惑家族虽然战功赫赫,但论及人缘,颇差。 荧惑的古怪脾气摇光又岂会不知,方才也不过听闻柳下仙们说骂的那些话太伤人自尊,他一时头脑发昏罢了。如今细想,倘若他真那么气势汹汹跑去找荧惑理论,还真落不到半点好处。传闻有同盟因为不堪忍受荧惑的奚落辱骂,辩解反抗,被荧惑一剑斩落马下。又传闻有同盟质疑荧惑的战略决策,被她一蛊毒酒赐死。也有传闻,只是不想与她结盟,她便挥兵下界,一举屠灭其族。桩桩手段之残忍凶恶,令人发指。 摇光心底渐渐发寒,心道:亏得自己有个好师哥,亏得木神大人提醒。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冷静下来的? 木偶戏法? 摇光暗自发笑道:“被牵制戏耍,我不应该恼羞成怒的么,却为什么反而冷静了?她不过一介女子,我凭什么怕她到如此地步?凭什么呢?” 这些天,贝瀛分别以“族中有大事向木神大人请教”和“族中相安无事特请木神大人前来巡查”为名,先后向栖碧宫递了两张邀约。 木繁树立在栖碧宫门前,手里展着华越邈的第三张邀约:令妹草绘于华越邈的天定姻缘会中拔得头筹,故而今晚,华越邈最掌权之人将与令妹举家宴订亲,敬请赴宴。 花少雯神色匆匆而来:“二妹,邀约你也收到了?我们,我们该当何如?” 木繁树问:“长姐认为何如?” 花少雯思索一会儿,道:“自然要把绘绘带回来的。华越邈最掌权之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贝瀛那样的人物,心思狡黠,恶名昭著,他怎么配得上我们单纯善良的小妹?然而天定姻缘会的意义非同小可,若非姻缘二人主动放弃,旁人想要强拆分隔,其性质结果几乎与诅咒塔等同。所以,趁华越邈一族尚未将此事张扬,我们必须……怎么了繁树?看你这脸色……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 木繁树笑道:“长姐说的对,便这么做吧。” 二姐妹正要动身,尚水却远远的喊了:“木神大人!大人请留步!” 花少雯叹息一声,低声对木繁树道:“怕是陛下又折腾上了。” 木繁树笑了笑,对粗喘不止的尚水道:“何事?” 尚水:“陛下……陛下旧疾复发,疼……晕过去了!” 花少雯顿时变了脸色,急道:“旧疾?沉骨病吗?陛下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传巳耳药君前去诊治?啊,我听说前两日药君府遭了火灾,许多珍稀药草来不及搬救……” 尚水:“娘娘所言极是,小仙就是来找木神大人想办法的。大人,烟袖草,您宫里还有些没?” 木繁树:“……没了。” 花少雯心底一惊,侧目去看木繁树,只见她目露无可奈何又若有所思的一副好模样,“不过我知道哪里有此草,最多两个时辰。” 陛下的这种骨骼旧疾颇为罕见,不发作则已,一发作便会每两个时辰疼痛反复一次,每次不过两刻钟,一次比一次凶猛数倍,直至承受不住,痛死。 然而木神已亲口答应两个时辰内拿到烟袖草,左右别无他法,尚水也只能道声好,转身即走。 花少雯犹豫:“我要不要回去照顾……” 木繁树:“有药君的止痛丹暂时镇着,即便没有烟袖草,陛下也不会太辛苦的,长姐尽管放心。走吧。” 花少雯不动。 木繁树看她一眼,轻笑道:“长姐,你不会以为我一个人去就可以把绘绘带回来吧?实话告诉你,基本没可能。华越邈既然也向你发出邀约,见不到你,他不会放人。” 花少雯:“可是陛下……” 木繁树:“陛下两刻钟的痛苦,和绘绘一生的痛苦,你自己掂量。” 花少雯抬头看她,道:“繁树,你宫里有烟袖草对不对?你昨日还问我用不用呢,你也绝无可能一夜之间用光三株烟袖草的,对不对?你不给陛下治病,是你想让陛下在你外出时一直病着无力折腾,你回来后也少些烂摊子收拾,对不对?” 木繁树沉默一会儿,“长姐,我宫里的烟袖草,全被偷了。” 花少雯:“……” 两个时辰的时间,太短。单说从天界到华越邈飞一个来回,就需要两个时辰,那么,救人和求药的时间呢? 时间紧促,花少雯原本以为,木繁树是要大展身手怒闯华越邈夺人抢药的,毕竟以木繁树的身手,说是排山倒海之势也不为过,说如入无人之境探囊取物也尚可,说力压万仙纷纷避让之更贴切适合。 然而,却见木繁树拔下发间碧玉簪,轻轻巧巧,凌空画了个绿色的直径约三尺的圈,然后牵了她的手,先后迈入,眼前绿光魔幻般一晃,定睛再看,云雾仙城一座,即是与栖碧宫前左三丈水瀑、右十里竹林的不同光景了。 花少雯惊道:“瞬移!繁树你,你修成了千里瞬移!?” 木繁树:“嗯,有些时日了。” 华越邈的主城邈京,是一座并不如何繁华喧嚣的小城,平凡静谧,甚至有些萧条败落,而流影王宫则坐落于灵气风景都极好的高地城西,宫顶为琉璃绿瓦,宫墙则是清一色雪白,满目色彩虽颇为单调,却并不低调,只那镶嵌于屋脊及屋沿的大大小小万千卷珠祖母绿就足矣闪瞎来访者的眼了。 木繁树眯眼望着那闪亮亮的光芒,须臾,道:“浪费。” 十一 干巴巴的晾 据说,曾有一队卷珠族王商路过华越邈边境,因了过境公文不妥,左令师强行将之扣留,后得卷珠赤尊亲自出面保释才得以回归,然而四十辆鹿车的特产祖母绿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带回去。 后来,左令师便将所有卷珠祖母绿镶饰了整个王宫的屋脊屋沿,其奢靡程度,一时成为三界之翘楚。 花少雯喟然道:“不是自己的,自然不会疼惜。也不知卷珠蛮赤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左令师不让他带走祖母绿,他便真的一颗不敢带走?蛮赤那样凶悍不讲理的人竟也有向别人服软的时候,难以置信。” 木繁树:“诚然卷珠族看起来十分吃亏,我也并不觉得左令师故意难为他。” 花少雯:“难得你替陛下和绘绘以外的人说话,是看出什么了吗?” 木繁树:“直觉罢了。” 花少雯面带揶揄,笑道:“这更稀奇了。繁树,你竟也有不靠理智分析,单凭直觉便随口下结论的时候么?” 木繁树看了她一眼,道:“长姐,……” “哦,人回来了。” 宫门中,慢斯条理走出那名拿了木繁树的木簪进去通报的守门小仙,近前,朝二人翻个白眼道:“进去罢。” 对于守门仙的恶劣态度,二人也不予以计较,毕竟隐瞒了真实身份,不知者无罪,若单靠外貌气质便顺竿子往上巴结的人才更加令人反感。 然而,明知二人身份的左令师,却硬是干巴巴的将二人晾在前厅不到一个时辰,这便很说不过去了。 真的是干巴巴的晾,连杯茶都无。 好在姐妹二人,一个冷静睿智,一个优柔寡断,都不是随随便便冲动发作之人,倘若换作旁人,不是拂袖而去,即是摔桌砸凳持刀砍人斩立决了。 花少雯朝门外望了望,道:“繁树,我们怕是来不及了。” 木繁树:“来了。” 花少雯一听,立刻又向门外望去,果然……来了。 不过,是一只三尺余高的粉白小人。 庭中侍婢皆呼:“少主!” 那被呼作少主的小人理也不理,一溜儿烟的径直入了前厅,手里晃着一支粗糙木簪问:“你们俩,谁的?” 口舌伶俐,吐字清楚,之所以出现断句,毫无疑问,是不敬不屑。 木繁树起身,道:“是我的。” 此木簪,即是贝瀛那日回赠她的礼物。 小少主冷哼一声,道:“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不成想却是个极端下流的女胚子!” 花少雯豁然起身:“放肆!” 小少主叉腰道:“我骂她,你激动个屁!没人长得好看,没人气质高贵优雅,脾气倒比人生生高出一大截,你好生厉害咧!” 花少雯顿时被气得直打哆嗦:“口无遮拦,不知廉耻!” 小少主连连冷笑道:“本少主不知廉耻?!啊呸!你身旁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不知廉耻呢!不是本少主胡吹,拿这破木簪子来找左令师谈旧情说陈爱的女人多了去了,哪差她这一支?呵呵,简直痴心妄想!正所谓,春眠不觉晓,随地跑。夜来云雨声,破处有多少。” 花少雯登时一张白脸窜红,晕了一晕,彻底无话了。 木繁树却不看那小少主,端坐回座,正视门外虚空道:“骂也骂回来了,出来。” 小少主懵了一懵,立刻道:“你说让谁出来?华越邈最有权势的人可不就站在你们面前!跟你们那幼稚可笑的小妹成亲的也是本少主!你还喊旁人出来,你瞎么你?你这是藐视本少主的身份,本少主的权威!本少……” 木繁树两眼一眯,那小少主的骂声便戛然而止了,心道:乖乖,那双眼睛美虽美矣,却怎比左令师的还要阴森可怖呢。 木繁树:“他人呢?” 小少主愣愣道:“……后面,假山后面。” 于是,众仙的目光便齐齐投向假山后了,须臾,那里逸出一声轻咳,然后探出个半张银面的俏白脸来,然后是全身,边向厅中闲闲走来,边道:“溪儿要的蛐蛐,本令师给你捉来了,过来,抓好。” 华溪儿一怔,莫名其妙道:“令师,我什么时候……呃,是,来了。” 花少雯心道:傻子也看出来了,什么蛐蛐,不过那痞子临时托词罢了。只怕他空手掌往孩子的手心一捂,反倒冤枉那孩子不小心没抓好蛐蛐呢。 不料,大小手掌一对接,华溪儿却忽然一脸喜色了:“令师,真的是……” 贝瀛笑道:“自然。本令师一向说话算话。玩去吧。” 显然,华溪儿对那句“本令师一向说话算话”大有异议,不过一听“玩去吧”,忽又恢复喜色,速度比来时更甚,一溜烟跑了。 此族令师有左右两名,对下任仙主皆是亦师亦卿的存在,可谓有着言传身教举足轻重的意义,然而他却拿一个孩子叫嚣骂阵当枪使,自己躲在假山后抓蛐蛐,这师品还真是,渣。 他到底是如何当上左令师的? 难道真如传言,靠女人? 事情败露,贝瀛也并不上前致礼,大摇大摆入了上座,笑道:“两位仙子也坐。来人,看茶。” 也难怪,是她们隐瞒身份在先,倘若人前拆穿,他还怕她们万一怪罪呢?索性“乖乖”顺手推舟。 木繁树开门见山道:“贝左令,请问草绘人在哪儿?我要见她。” 贝瀛笑道:“仙子,你确定是要见她,不是带走她?” 花少雯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姐妹此次前来,确有将草绘带走之心。” 贝瀛:“哦?为何?难道二位对这桩亲事不满么?” 草绘的订亲对象虽从想当然的贝瀛换作华溪儿,然而真相仍然不容乐观。加之烟袖草被贝瀛盗走一事,花少雯原本心里有气,口上也就不怎客气了,“我们满不满意,你心里还不自知么?草绘本是孩童心性,即便一时贪玩好胜,在华越邈的天定姻缘会上夺得头筹,也断不该强迫她尚未成年便嫁人为妻,……” 贝瀛饮一口茶,道:“仙子此言差矣。谁说让她立刻嫁为人妻咧?定亲,明日只是定亲而已。待到成人再嫁,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花少雯:“好事?呵,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而言,能攀上木灵神族的三小姐,的确是好事一桩。” “长姐,适言而止。”木繁树道,“贝左令,你这样费尽周折邀我二人前来,必定另有所图罢?条件。” 贝瀛笑道:“痛快。那我可真说了?”他挥手摒退左右,下了上座,立在二人身前,恭恭敬敬见礼道,“诚请木神大人来我华越邈开堂授课半年,草绘与华溪儿的亲事即刻作废。就这么简单。何如?” “简单?”花少雯道,“贝左令,想当初玄茗老祖邀请繁树前去太贞幻境授课三月,不说三顾茅庐,也两次亲请我父亲大人为之说情。而你,步步设计不算,一开口就是半年,别说繁树不会答应,本后也绝不会答应。” 贝瀛笑道:“所以才请您亲见面谈。小仙明白,木灵神族规矩严谨,尊卑有序,若没有您这个唯一长姐的点头应允,即便木神大人亲口答应,出外授课,此事也万万说不通的。娘娘,一个是半年之期,一个是一世之悲,孰重孰轻,您大可看着办。” 花少雯气道:“你……” 好一个孰重孰轻,兜兜转转一大圈,他竟是在这里算计着她们!可贝瀛的两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贝瀛:“娘娘放心,小仙请木神大人前来授课,无非是体贴仙民苦楚,想振作华越邈的实力及声名,决无他心。” 花少雯:“你若真体贴华越邈仙民苦楚,直接将宫顶的卷珠祖母绿挖下来分出去就是,何必舍近求远呢?” 贝瀛笑道:“这个,真不能。” 花少雯起身,道:“那恕本后也不能了。无论如何,草绘和繁树,本后今日都要带回去。” “啊!好可怕的小人!!” 房外忽然一声尖叫,且惊且恐,花少雯霎时变了脸色,“绘绘!……” “应吧,长姐。”木繁树淡淡开口道。 花少雯一怔。 说实话,她可真不能在木繁树表态之前答应这授课之事,论声望,论法力,论智谋,论神官品阶,她自知样样不如木繁树,若非要她论出个上等来呢,也恐怕只有这木灵神族长女之身份了,可是,她早已外嫁他族,真正执掌木灵神族权力的又是木繁树,是以较之二人实际地位,花少雯也只低不高。 贝瀛笑道:“娘娘,木神大人都已经允了,您还犹豫什么呢?” 木繁树:“长姐。” 花少雯叹一口气,道:“也罢。不过,半年之期是不是长了些,三月何如?” 木繁树:“半年可以,三日一课,一课两个时辰,即可。” 贝瀛托着下巴算了一阵,道:“课时足足少了一大半呢。不过,就这样吧。” 木繁树笑道:“好极。那么,我们来清算另一件事。” 贝瀛赔笑道:“烟袖草么?呵呵,不好意思,草一株都没了,全被那个败家玩意儿的少主当零食吃光了呢。” 木繁树:“……” 花少雯:“……” “长姐,二姐!”粉衣一闪,是草绘兴冲冲跑了进来,抓着两位姐姐的手哈哈笑道,“这只小人太好玩了!哈哈哈,好玩好玩!我忽然觉得跟他成亲也没什么,不如这亲就这么定了吧!两位姐姐,求你们了!……咳,你们干什么这样看我?别,别误会啊!我真的是刚刚才想通的!二姐你是不是又想着用什么家法族规来惩罚我了?呜呜,亲姐妹一场,你忒也狠心!……咦?这个绿圈圈是怎么回事?二姐你什么时候不修术法改习画作了?嗯,画得挺圆呢。二姐你干什么推我!?啊,我的眼……” 绿色光圈倏然合拢,哇哇乱叫的草绘便彻底没了影子。 花少雯:“你把绘绘送到……” 木繁树:“栖碧宫。” 贝瀛则一旁拍手赞道:“啧啧,这法术奇特,简直天涯海角任你送啊,呵呵,我也想学。木神大人,不知在华越邈授的课业中有无这一法术呢?” 木繁树:“你大概还不晓得我出外授课的规矩:除了术法不授,其他均可。” 贝瀛了然:“即是说只授文业,不授武课了?” 花少雯:“贝令师,请你不要转移话题,且说说你从栖碧宫偷走的三株烟袖草打算如何还罢。” 贝瀛:“这个,呵呵,您得问木神大人了。” 木繁树已凭空另画了一个圈,道:“长姐,两个时辰恐怕不够用了,但我尽量早回。” 去哪儿?! 那个万妖群居从不把天界放进眼里的蛮芜之地吗?花少雯忙道:“二妹不可!……” 木繁树未答,下一刻全身没入光圈中,消失不见。 而光圈将要合拢的一霎那,只见一道鬼魅黑影闪电般投光而去,眨眼再看,空中已恢复如初,不见任何奇异光晕了。 花少雯豁然回身! 贝瀛,不见了。 十二 光圈 光景一变,眼前便是一团视线不能穿透五步的阴霾雾气了。 忽而一声鸦啼,木繁树只听身后“啊”的一声尖叫,继而右臂蓦然一紧,有个声音哆哆嗦嗦道:“吓,吓死我了!大人,听说此地诡异莫常群妖乱舞,尤其那几只为首的大妖,经常生饮人血、以人皮做袄、骨雕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木繁树的心快了一拍,道:“放开。” 右臂更紧了紧:“不,不放。我好心来陪你,你,你不能不管我。” 木繁树:“你不放开,我怎么管你。脚下有刺妖。” 贝瀛又啊了一声,噌噌噌,这下连双腿都盘上了木繁树的腰。木繁树左手拇指与中指成圈,轻轻一弹,那刺妖便惨叫一声,迅速就地打滚成刺球,骨骨碌碌几下逃离无踪了。 木繁树凉声道:“下去。” “不,不下。”贝瀛怕道,“谁知道还有没有妖。” “你不是怕妖,是防我把你送回去罢?放心,千里瞬移很耗法力,我没那么闲。” 她话音刚落,贝瀛只觉浑身软绵绵一松,双脚落了地,继而先是舌尖微微一木,然后四肢躯干一瞬间麻木成无感,他犹如木偶般直直杵在那里,再想动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已是不可能了。 不过,眼睛耳朵还是好使的,因为他看见木繁树执簪在他周身地上画了个绿色的圈,半笑半认真道:“不许乱动。哦,忘了,你原本便动不了的。抱歉。” 贝瀛心里有数,这圈看似简单,实则威力很不一般,它不仅可以阻挡外界的强大攻击,倘若木繁树真有了什么不测,它也会第一时间解开他身上的束缚,然后将他强行送回来处流影王宫。 一事两打算,可见她用心之细致。 他看见木繁树前行两步,抬手幻化出无数发出荧绿光芒的柳叶蛾,伸出食指接住一只,口语几声,然后手指轻轻一扬,万千柳叶蛾便顿作飞鸟散,忽又慢慢汇聚成一道粗壮流线,照亮半丈周遭,穿过妖冶重雾,直朝沼泽深处飞去。 木繁树紧跟了柳叶蛾几步,在贝瀛的位置上却完全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贝瀛这才意识到,木繁树那千里一瞬移并未将他们直接带进沼泽之心,他们如今身处的,不过雾魇沼泽的远远一角罢了。 原来,千里瞬移也有到不了的地方。 原来,自己白牺牲了色相,这里根本不是沼泽地,更不会沉入沼泽喂泥巴。 贝瀛正说不出心里是失望还是欣慰,便见木繁树从前方的雾气中渐行渐清晰,越来越近,走到圈外,也不发一言,只浅浅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回雾里去了。 贝瀛纳闷不已,心骂一声“莫名其妙”,忽又想起此沼泽名为雾魇,方才的木繁树是妖物所幻化而成也未可知,这么想着,他的心忽地又是一提,难道方才那个木繁树是真的?难道她回来只是为了确定我还在?难道她真的关心我? 他很想使劲甩一甩头,甩掉这些可笑的想法。 事实上,他也如此做了。 他甩了甩头。 ……他,竟然可以动了! 贝瀛吓了一跳! ……木繁树!! 贝瀛向着木繁树消失的方向一路狂奔,脚下越来越泥泞,他不在意,摔倒了立刻爬起来再跑。视线混沌不清,他便大喊:“木繁树!木繁树你在哪儿?!木繁树!繁树!……” 忽然一道绿影从雾气中直贯而来,擒住他的胳膊道:“乱喊什么?你怎么出来了?” 贝瀛喜道:“繁……大人,您,您没事吧?” 木繁树平静道:“没事。”说着,眼睛便向他脚下看。 贝瀛这才发觉,他的一双靴面已然全部陷入黢黑的沼泽里,他正要张口求助,木繁树已轻轻一提,将他的双靴整个的拔出了沼泽,然后又将他往沼泽上一立,这便收手不理了。 不过奇怪,这次他并没有陷入沼泽里一分,细看,似乎还离开了沼泽面一分。 贝瀛笑道:“你的那些柳叶蛾呢?该不会掉进沼泽里全军覆没了罢?” 雾魇沼泽,上不越飞鸟,下不行走兽,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木繁树正背对着他凭空画圈,一个又一个,却也做了回答,“是。” 贝瀛:“可惜了。”近木繁树一步,“又在画圈,又想把我送走。唉,我劝你还是别费力气了,你的千里瞬移既然进不了沼泽,说明这里有着屏蔽法力的强大妖障,越向里走法力流失得越快,你画再多的圈也只是一个个圈罢了。” “你知道就好。”终于停止画圈,“我的法力撑不了多远,你走罢。” 然而,身后一直沉默着。 木繁树一惊,豁然回身,方才还喋喋不休的贝瀛却已不见其踪。 木繁树:“贝左令!贝左令你在哪儿!……贝瀛!” 后两字一出口,她又是一惊。 她什么时候和他熟络到互唤名姓的地步了?可是,她清晰听得,方才他也是直接唤了她的名。 木繁树,繁树。 他唤的是,繁树…… “繁树!” 木繁树心底一凉,循声转身望去,惊道:“……父亲?!” 雾气淡了些,那距木繁树十步之遥,体型微瘦,眉浓额宽的厉色男子,正是木灵神族的前木神,木繁树已故的亲生父亲木远渡。 木远渡:“哼,你还知道认我这个父亲!……” “自然……”木繁树微微停顿了一下,色凉如水,“不认的。” 手起闪落,她竟亲劈生身父亲于雷霆掌下,动作之快之果断,是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几乎同时,一个柔弱女音撕心裂肺地喊道:“繁树不要!不要!!” 木远渡早已应掌化作一缕黑雾,袅了几袅,消失于虚空。 木繁树抬头,神色微微动容,道:“母……母亲?” 木母满脸泪痕,激动得浑身直颤,手指着木繁树:“你这个不孝女!你,你竟然亲手杀死了你的父亲!我要杀……”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木母也霎时化烟了。这一掌较上一掌犹豫了些,然而最终她还是劈了下去。 “二妹!” “二姐!” 不远处又是两声凄厉尖叫,木繁树不用看也知道是“花少雯”和“草绘”来了,毫无迟疑,她奋力又劈出一掌,一箭双雕,劈飞了两人。 亲手“杀死”已故或健在的亲人朋友,虽说明知是假,但对寻常小仙而言,也是一种恶劣又残忍的心理挑战,然而,她是木繁树,一个只相信理智判断,绝对不会感情用事的神女。 “天帝”:“木神卿,住手!……” “流离”:“你这是何必呢?大开杀戒,且杀的都是你的至亲至爱,……” “儀乐”:“清醒吧繁树!……” “桃仙官”:“大人,是我啊!大人不要杀我!大人!……” “奚微”:“你这个看似七巧玲珑实则冷血无情假正经的衣冠禽兽!……” “迟辛”:“大人,我等您回来。” …… 木繁树神色如常,一掌一个,周身的黑雾此长彼消,丝丝缕缕不断。 然而,目光触及一道温柔明朗的蓝衣背影时,她半扬的手掌却硬生生定在了空中。 薄雾袅袅,那蓝衣少年不回头,不语,只是清风明月的迎风立在那里,发丝清扬,衣袂徐徐飘飞,虽静止,却舞动了她的所有心情。 她道:“……是你吗?” 那少年依然不回头,不语,仿佛在等她主动靠近。 稍作犹豫,木繁树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这样的背影,到底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木繁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 一句话未及问完,那少年便豁然回手向她击出一掌,亏了木繁树反应奇快,堪堪避过,然而那少年的目标却并不是她的胸口,而是她的,脚下! 不消低头去看,木繁树也知道她的双脚已全部陷入了沼泽泥中,且越挣扎,陷入得越快越深。 她终于看清了那少年的脸。 空白。 十三 一开口,真毒 也对。 这些人物原本就是她脑子里的意象和神识妖化而来,她自己都不晓得那张脸的模样,又凭什么指望自己的意识告诉自己呢? 那张脸明明无口,却发出两声“嘎嘎”怪笑,听起来阴森恐怖:“传闻中完美似天山雪莲的木神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这张脸,唔,怪好看的。” 木繁树偏头避过他的触碰,道:“阁下即是嗔魇了。”语气不是问,是确定。 那只轻浮的手一滞,忽然笑道:“哎呀呀,不好玩,这就被你猜出来了,没劲。我明明模仿老大很像的好吧,木神大人你怎么就一点不配合呢?” 木繁树:“你演技太差,要我如何配合?” 嗔魇笑得更大声了:“性子直爽嘎嘎,我喜欢!不过,你的那位小伙伴可就没有这么讨人喜欢了,一肚子弯弯曲曲黑肠子,坏透了!” 魇妖擅长分身同时对敌,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木繁树道:“我不信。” 嗔魇:“谁说木神大人七巧玲珑心的,骗人,简直傻死了。你以为你们方才走散是我暗中做的手脚么?当然不是。嘎嘎,是你的小伙伴临阵退缩想甩掉你独个儿逃跑呢。怎样怎样,傻眼了吧?嘎嘎,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仙啊神啊的貌似正气凛然天山雪莲,其实最是胆小懦弱无情无义了。嘎嘎!” 木繁树也笑了:“不愧是一无所有的‘嗔’。难以想象,若不是亏了你的这些自欺欺人,你如何会存活到今日?” 嗔魇的怪笑戛然而止,怒道:“你说什么?谁一无所有?谁自欺欺人?!你他妈有种再给老子说一遍!” 未待木繁树发声,忽然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嘻笑道:“你不但一无所有自欺欺人,还造谣生事无中生有生性好妒脾气暴躁长相丑陋心理扭曲厚颜无耻卑鄙下流肮脏龌龊烂眼泡烂嘴角烂命根子烂屁股眼烂……” 嗔魇:“你你你你你……” 一道绿光忽而闪过,那嗔魇“你”了半晌,终于被碧玉簪一招穿破喉咙,化作一缕黑雾,散了。 贝瀛看着那黑雾渐渐消散,颇不满道:“干什么让他这么早就死?老子我还没骂够呢。” 木繁树心道:正是不想让你骂够,所以才让他早死。口上却道,“出言不逊,他早该死了。” 贝瀛揉弄着眉心:“怎么觉得,大人好像在骂我呢。” 木繁树看了他一眼,不答,使力将脚拔出沼泽,拔不出。低头一看,却是双膝将要没入沼泽里了。 贝瀛忽然拉住她的一只手,道:“算了,看在你是为了帮我才身陷泥淖的份上,我还是拉你出来吧。喏,那只手也给我。” 木繁树原本想把这一只手也抽回来的,一听此话,鬼使神差的,竟然把另一只手递了出去。 贝瀛笑了一下,“真乖。”忽然发力,拔萝卜一样一举将她拔出了泥淖。 木繁树暗施法术,涤净身上泥浆,“谢了。” 贝瀛:“谢就不必了。呵呵,以身相许便很好。” 木繁树淡淡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走向前面。 “喂,说真的,谢谢你方才的救命之恩,木神大人。” 木繁树头也不回:“谢不必了。以身相许,更不必。” 贝瀛撇了撇嘴,跟上。 心道:什么假装被擒,以分散嗔魇的法力精力注意力,完全无用功的好吧,本令师神通广大智慧超群,早早便脱离了嗔魇的重重妖障,一旁观赏你狠劈“亲人朋友”好久了呢。不过话说回来,都说脑子一热杀敌万千从不眨眼,可我为什么连杀死自己的“亲人朋友”也不眨一下眼呢? 木繁树也是。 唉,俩人都狠哪,忒狠。 木繁树微微偏头,便看见贝瀛一边走,一边摇头叹道,“狠哪,忒狠。”于是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贝瀛想了想,笑道:“大概是你骂嗔魇的时候吧。呵呵,木神大人,不得不说,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真毒。” 木繁树:“不是吧?” 贝瀛再想了想:“哦,那就是你拍蓝衣人肩膀的时候了。大人我还没问你,那个蓝衣人到底谁啊?怎么你杀的别的仙神我都认识,单单一个他眼生得紧,而且你明明知道他也是嗔魇幻化而成,还一意孤行地想要靠近他。好奇怪。” 木繁树忽视他的漏洞百出,止住脚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真不认识他?” 贝瀛坦荡荡道:“不认识啊。凭什么我一定要认识他?他是我亲戚?朋友?不不不不不,绝无可能。你瞧我这副德行,怎么能跟那位蓝衣仁兄的清风明月二月春花相提并论,忒抬举我了。” “也是。”一边施法散雾,一边继续前行,“你方才消失,不是嗔魇所为吧?” “不是啊。” “你倒认的干脆。” “雾魇沼泽,妖怪多以幻化面目示人。我以为你是妖怪变的,所以趁机逃了。有什么不对吗?哦,况且我已提前试探过你,我喊‘木繁树,繁树’,就当你没听清吧,那后来我称你为‘您’,还特地强调了两遍,你也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似的。这两点,还不足以让我怀疑你的真假吗?嗯?” 木繁树轻咳一声,心道:废话,那么远的距离,那么浓的雾,我听到“木繁树,繁树”时的反应你看得见么?还有那两遍“您”,“木繁树,繁树”的震惊我都已迅速消化了,还惊讶你的两遍“您”么? “没话说了?” “……是我想多了。” 贝瀛:“呵呵。” 不过自己想多了什么,她还真有点说不清楚,想多了他的胆小懦弱?想多了他力所不及所以置她的危险于不顾?想多了他的猜测多疑? 然而,初涉雾魇沼泽时,她忽然遇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她也照样怀疑他了不是? 木繁树边想边又挥了几下袖子,不料,雾气不散反而浓密了许多。贝瀛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看,终于忍不住道:“大人,你的法力好像……没有了。” 木繁树:“……” 脚底一软,木繁树忙忙退后几步,然而,二人此时已深入沼泽地很远,无论往哪个方向撤,都难以逃脱身陷囹圄的境地。 木繁树:“抓紧我。” 贝瀛:“好的好的。” 下一刻,贝瀛果然将木繁树的手抓得紧紧,足尖轻盈一点,凌空飞出几步,再一点,又是更远的几步,眨眼几个纵跃间便飞出了好几十丈远。 木繁树惊:“你……” 贝瀛:“你想问我为什么还有法力?呵呵,对不起,法力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 没有法力,那便是体力功夫了。木繁树了然:“原来如此。不过,方向反了。” 贝瀛:“能逃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想深入沼泽之心么?别想了,根本不可能的事。回去了。” 木繁树并不挣扎,却道:“相信我。放开我。” 贝瀛:“放开你可以。相信你,呵呵,不可能。” 他口上这么说着,却冷不防松了手,木繁树应时落在沼泽泥上,然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迅速沉入沼泽里,而是身子微微一晃,然后稳稳,稳稳地站在了沼泽上。 贝瀛边绕着她蜻蜓点水保持速度不让自己沉下去,边不可思议地喊道:“我靠!快告诉我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靠!” 木繁树把一缕灰白色的头发抛给贝瀛,“系靴子上。” 贝瀛如获至宝,立马蜻蜓点水着将头发麻利的系靴子上,踉跄落地,又立刻小心站好,未沉,轻轻踩两下,也没沉,顿时笑哈哈得忘了形:“果然有效!还是木神大人明察秋毫,晓得偷嗔魇的头发来化解沼泽的沉物之力,在下服你了,真服。”说着,又使力跳了两下。 木繁树却瞬时变了神色,道:“小心!” 然而为时已晚,木繁树眼睁睁看着贝瀛脚下突然爆起一只狰狞苍白的手,朝着贝瀛的脚踝,一抓,一拉,轻而易举把毫无防备的贝瀛瞬间拖入了沼泽泥里,咕嘟咕嘟冒了两个泡,又很快恢复如初死寂。 然后,有一个粗犷且沙哑的男音道:“木神大人,想要这个男人和烟袖草,沼泽之心请罢!” 这个声音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既然木繁树已得到嗔魇的头发相助,从沼泽上直奔沼泽之心自然不成问题。 然而,木繁树却果断拔下靴上之发,闭上眼睛,很快也沉入了贝瀛消失的那片沼泽里。 同路,同苦。 又或许,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 暗黑袭顶,腐臭灌鼻,烂泥恶草,朽木杂石,中间更夹杂着各式人骨兽尸,直搅得木繁树的胃口翻江倒海,恨不得一次吐个干净。然而,她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镇静。 贝瀛,贝瀛! 然而,她喊不出,他也听不到,同在一片恶泽,却似乎被隔成两个世界。 十四 一个背影,即断终身 “……大人!……大人!” 有一个细小微弱的女音如斯唤她。 木繁树睁不开眼睛,即使睁开,她在这里也看不见什么,此时只能靠灌满污泥的耳朵去捕捉那声音的来处。 左下方! 可是,环境受制,她依然不能开口发声。 又往下沉了一会儿,她忽觉整个身躯由下往上渐渐清明开朗,直至污泥浊物将她的头颅渐渐放松吐出,口鼻豁然一通,宛若新生,她才恍然明白,有人救了她。 确切的说,是有妖救了她。 一只苍白瘦弱却面貌清秀的女妖正手托掌心焰,眼含热泪地望着她,道:“大人。” 木繁树背靠洞壁而坐,依然有些头晕目眩,“……你是……月下?!” 那女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仿佛久别之后忽逢亲人:“大人,您还记得月下。太好了。大人,月下……好想您。” 木繁树浑身污泥,一时动情想伸手去抚摸月下的脸,手至半路,却又慢慢收了回来,“月下,许久不见,我本不应向你提什么要求,……” 月下忙道:“大人可是在担心您那位同伴的安危?若是,大人尽可放心,松石已全力去搜救他了,算算时间,应该很快便有消息。” 木繁树一喜,道:“松石?他竟与你在一起吗?你们竟然已经……” 月下隐露羞惭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木繁树顿觉欣慰,眼角含笑道:“如此甚好。月下,你能舍弃永世安乐与富贵,一心想与松石白头偕老,其中执念与深情,实在令我钦佩。” “大人。”岂料月下忽然伏地叩首,涕泪涟涟道,“是月下不好!月下不该不告而别,害大人替月下担心,更连累大人痛失……痛失……”月下咬了咬唇,她从来不知该用哪个词汇来形容那个少年和木繁树之间的关系,只能将头伏得更低,一个劲儿的认错道,“月下失职,自私,任性,冥顽不灵,大人您责罚月下吧!水火牢,诅咒塔,天雷滚滚,月下都甘愿受罚!” 月下不动,木繁树也坐着不动,默默垂目许久,木繁树才极平和道:“你无需愧疚。且起来。” 月下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望着她,千言万语,只化作凄凄一声,“大人。” 木繁树低低应了一声,又是许久不语。 三千年前,太贞玄坤阵外,青青竹林,曲径通幽,她被一道渐行渐远的蓝衣背影一眼惊艳。 一个背影,即可断定终身。 “师尊师尊,闯出玄坤阵的纪录今日终于被改写啦!瞧见那个穿蓝衣服的人了没?就是他。少于师尊的两刻钟,他仅用了一刻不到就轻松破阵了呢!厉不厉害?牛不牛?” “师尊师尊,听说他是连天雪墟避世已久的小公子连天瀛,雪墟仙主之位向来立长不立贤,像他这么好的资质不能承继仙位,怪可惜了的。” “师尊师尊,他长得可好看啦哈哈!他不光长得好看,据说性子温顺和善、脾气也甚好简直能跟您有一火拼呢哈哈!话说师尊是否介意姐弟恋,能否允许俺替你们从中牵条红线呢哈哈?……” “滚!师尊是我的!” “胡说!师尊明明是我的!” “师尊是我的!” “我的!!” “……” “扑—通!” “啊!有人落湖啦!” “……好像是……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嗯,他自己跳下去的。” “话说他为什么自己跳下去呢哈哈!” “叶子,他捡起了湖里的一片叶子!” “虫子!那叶子上有只绿色的虫子!” “哗!他为了一只虫子跳湖?!” “话说他为什么不用法术把叶子捞上来呢哈哈!” “嗯,脑子有病。” “病得不轻。” “傻。” “呆。” “白痴。” “又傻又呆又白痴。” “话说回来,我方才说要替他和师尊牵线搭桥,能不能不作数呢哈哈!” “准。” “支持。” “绝不鄙视你。” “由衷感谢。” “咦?话说回来,师尊呢哈哈?” “……” 月下道:“大人?大人?” 木繁树回神,这才发觉眼前跪着的,已多了个身形消瘦如柴的年轻男妖,浑身污泥不染,体面光洁如新,于是道:“松石?” 松石磕了一个头,道:“对不起,大人,您那位同伴,松石未能将他带回。” 木繁树的上身略略离开洞壁:“是遇到三魇阻拦了吗?” 松石:“并未。抑或是他先一步陷入沼泽,又因为体型原因下沉太快,松石未能在正常的下沉范围内寻到他。不过大人请放心,松石已发动麾下所有小妖继续向沼泽深处搜寻,务必尽快找到您的那位同伴。” 木繁树想了想,“往上找罢。兴许他根本没有下沉。” 松石一怔,继而了然:“是,大人。”转身钻入沼泽泥中,又不见了。 月下看了眼松石消失的方向,不好意思的笑道:“大人,您别跟松石一般见识。多少年了,他一直都这个臭脾气。” 木繁树也不顾双手干不干净了,将月下扶起,也笑道:“不错,他脾气一直很臭。” 月下笑了一会儿,问:“大人,您……找到那只雪兔了吗?” “没有。”木繁树的神色说不出喜忧,“不过我找到了阿株。” “阿株?是那只‘下界则凡,上天则仙,入荒则鬼,沉泽则妖,无地则魔’的奇怪小猪吗?啊,月下想起来了!您当初要把阿株送给您……那个人的,后来错送给了一只名唤暮沉的雪兔为伴,再后来雪兔和松石无故失踪,阿株也突然没了消息,”月下的眼睛一亮,“大人,您也找到暮沉了,是不是?”木繁树点头道:“是。当初我在阿株与尚是雪兔的暮沉之间种下仙线引,不管暮沉幻作什么,去往哪里,阿株都不会离他身边五里。后来在松石与阿株之间,我也种下同样的术法。今日见到松石,我便十分确定,澹台苏洛即是雪兔暮沉。” 听到这里,月下的脸上又浮出了浓浓惭色:“大人,请您不要怪松石。当年暮沉在松石手中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他确实有拼过性命要将暮沉救回的,怎奈敌我实力天壤之别,纵然松石险些丢掉性命,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暮沉……大人,这些年松石过得并不如意,为救暮沉,他重伤昏迷沉入雾魇沼泽,被痴魇所救,说是‘救’,倒不如说是‘折磨’,痴魇抽走了松石的仙筋灵骨,将他炼化为妖,囚禁在这终日不见日月的雾魇沼泽底,若不是我误打误入的出现,他都不知寻死多少回了。” 木繁树扶了扶月下颤抖的肩头,微笑道:“松石不仅曾是我的手下仙官,更是我的至亲好友,一直都是,我怎会怪他?不要多想。” 月下:“大人,……” “砰”地一声落地响! 二人闻声抬头,却是松石搀扶着一个浑身脏污的男子从上面落在洞中。松石躬身道:“大人,人,松石给您带回来了。” 而那男子吐出几口污物后,却一直在地上左右前后的寻找什么,口中嘟嘟囔囔:“面具呢?面具呢?娘的,老子面具哪儿去了?” 月下:“……” 木繁树:“你看看我的样子,觉得自己还有必要戴面具吗?” 贝瀛这才抬头看见同样一身脏污的木繁树,指着她哑然失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这种脸往人前一站,保准叫人再联想不起‘美人’二字,哈哈。” 沼泽泥只不染妖物,可对他们这两个外来人就十分不友好了,脏死。 木繁树不搭他的话,转而问:“松石,我想去沼泽之心,你可有办法?” 松石一怔,“为了烟袖草吗?” 木繁树点了点头:“你若觉得为难,我……” 松石忙道:“不是的,大人!不知大人可晓得三魇之首的名号?有点棘手。” 贝瀛一旁有理有据道:“贪,嗔,痴,乃世间三大浊物,既然有了嗔魇和痴魇,三魇之首的名号也不外乎一个‘贪魇’了。对否?” “否。”松石轻轻摇头,“是‘色魇’。” 贝瀛:“……哦。”样子竟然有点怯了。 木繁树把他的面色看进眼里,“你可以不去。” 贝瀛:“好的好的谢谢谢谢。娘的,老子这张皮囊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老色鬼!”连连作揖,就差给她跪地谢恩了。 即使松石月下的性子算比较沉稳的了,也忍不住对这朵奇葩多看了两眼--兄台,你到底是有多美啊,把自己自信成这样? 十五 一刻钟,能完吗? 木繁树破水而出时,四周尚是静寂无声,待她游至水边,却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向她递了过来,不必抬头去看,她也猜得出,此时这只手的主人必定是微笑着的。 他道:“木神大人。” 木繁树心底一颤,仿佛中了什么妖术,不由自主地便顺着那只手缓缓向上看去。 水蓝衣,银线云纹滚边的宽阔袖口,衣上暗绣大小不一的六角雪片,衣领层层重重,微敞,若隐若现两抹平直精致的锁骨,却不显花性风流,洁净似连天山上雪,温柔如暖日二月风,纯极,美极,使人挪不开眼睛。 装扮,气质,风度,韵味,皆是他。 但这身形,已非少年形貌。 他道:“水里冷,上来。” 木繁树不动,然而她的心却早已狂乱得落不到实处。 他道:“为什么不看我的脸?” 一滴水珠倏然从她鼻尖坠落,木繁树立刻垂下眼睛,绕过他,自行上了水岸。 青山绿水,十里秀竹,有谁想到,雾魇沼泽的中心竟也能使人亲临清风拂面野花香。 身上一暖,是一件轻软的水蓝披风落在了她的身上,“喜欢吗?” 喜欢吗? 呵,看来,这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处好风景了。 尤其是,长大了的他。 可惜终是幻化而来。 木繁树并不拒绝这件披风,毕竟浑身湿透,能有东西遮掩总是好的。她望着远处连绵青山,极平静道:“我想要烟袖草。条件。” 他依旧浅浅笑着,弯腰采了朵野花,道:“条件就不必了。烟袖草,你看这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木神大人想要多少,便拿多少。” 木繁树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脚下的紫色草花上,“你把烟袖草变成……这些?” 他道:“烟袖草自是烟袖草,即便形态有变,它的功效作用也不会因此减少一分。大人请自便。” 话罢,他竟极其潇洒地走了,再不多看木繁树一眼,也不多说一句。 背影温柔明朗,一如少时。 木繁树一时怔住。 他一定是色魇幻化的吧?他这是在干什么?欲擒故纵吗? 如果是,那他未免也纵得太放心了,难道他就不怕她真的薅一把烟袖草跳入水中不见?不过,他说这些野草花是烟袖草就一定是真的吗?万一骗她的呢?可是奇怪,她为什么会对此深信不疑?或者,他根本就对她无感?那么这一处好风景又如何解释?…… 木繁树摇了摇头,不想了,果断薅一大把草花揣入袖中,这就准备跳水离开。 忽有一个粗犷且沙哑的声音传来:“等等!” 木繁树在这里法力全失,明知来者不善岂会听他的,纵身便是一跃…… “哧哧哧—啪”的一串响! 痴魇竟一瞬间将面积不小的水湖整个的速冻成冰,直接阻了她的去路。亏在木繁树反应迅捷,立刻改跳为扑,又顺势一个侧身滚动化解跳水冲力,这才勉强落个全身。 壮硕的痴魇飞身落在木繁树身旁,脚力之大,竟震得巨大个冰湖狠颤了一颤,道:“木神大人刚来,这便要走吗?!” 木繁树正要起身,忽觉一道凌厉掌风直冲她面门扑来,危急关头,她左臂倏然一撑,整个身子登时向右滑出去足足一丈,险险避过那致命一掌。 啪!冰花四溅! 痴魇暗赞声“好反应”,右手掌一展,应时现出一柄三尺长的刀锋在手,冷笑一声,刀花一挽,这便迫不及待地卷冰攻来。 木繁树这次却不急于闪躲了,掸着披风上的冰渣,道:“主人不招待,自然要先行离开。” 像是强忍了好久,痴魇突然暴怒道:“干你的!少他妈酸扯穷拽!看刀!!” 当! 嚓! 刀锋一偏,斜插入冰湖! 痴魇怒瞪着那条突然出现的雪片蓝影,粗声吼道:“章涸你个老色鬼,你贪图美色不给老三报仇也就算了,凭什么也不让我报?!你忘了我们当初……” 章涸遥遥一指痴魇:“啰嗦。” 也不知是被施了术法,还是惧于章涸的威严,痴魇果然就此打住,硬邦邦站在那里,再不啰嗦一字。 章涸:“大人受惊了。” 木繁树看向那张清俊雅秀的脸,面色平淡:“你还是来了。” 章涸笑道:“没办法。我好像听见有人说,‘主人不招待,自然要先行离开。’是以欲尽地主之谊,聊表心情。” 木繁树:“……好。” 章涸伸手作一个“请”的姿势:“大人就不怀疑,冰封水湖,痴魇是受了我的指使?” 一神一妖并肩而行。 木繁树不冷不热道:“不是怀疑,是坚信。” 章涸摇头笑道:“冤枉。我便知道老二要坏我事,果然如此。” “他封湖,你加印,双重保障,我插翅难飞,你还喊冤枉?” “我若说,我根本打不过老二,只能利用他法术的反噬弊端,将他暂时冻于水湖之上,你会信吗?” “不知道。” “我若说,我们雾魇沼泽的妖位排序,根本不是根据法力高低决定,而是临时起意的抽签,你会信吗?” 木繁树目不斜视,不说。 “我若说,我对你的心意……” “我信。” 章涸微惊:“你……” “我们成亲吧。” 章涸一个趔趄,路都不会走了,软脚站着道:“大人这是……啊,呃,呵呵,这……吓人,我真的有点受宠……” 木繁树看着他,极认真道:“欲擒故纵,英雄救美,金屋藏娇,日久生情,你都不必逐一试了。我们成亲,马上。一切繁冗礼节我们也不用做了,直接,圆房。” 扑通! 章涸终于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 有没有人告诉我,传说五界中最不懂风情、最矜持、最美丽、最有智慧的女神是如何被我搞定的? 烟袖草么? 天!她也忒能豁出去了。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天界昏君,却要牺牲自己的冰清玉洁,值吗? 赶时间似的,木繁树道:“一刻钟,能完吗?” “一刻钟?”蒙了一会儿,章涸突然觉悟,噌地一下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老子不是一刻钟!老子才不是一刻钟!!干干干!老子擎天一柱凶猛威武次次干你个三日三夜醉生梦……啊,你你干什么?干什么脱衣服?咳,你,你别脱,先别脱!我蒙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呃……好吧,我什么都看得见。……” 言行举止全无了方才的彬彬有礼清俊雅致,仿佛戏子下台,章涸顷刻间原形毕露。 木繁树将披风解下,随手丢在地上,然后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美目上下打量着他:“没反应?哦,你不举。” 那口气活像在评价一株路边野草花:开不了花?哦,没救了。 章涸脸白了白,几乎要哭了,恼怒道:“你不举!你爹不举!你爷爷不举!你们全家都不举!不就想强迫个女人找点刺激么,怎么搞得像是我被强迫了一样?再说你只脱了件披风,连块肉都没有露出来,我即便偷看两眼也实在看不见什么,怎么就不举了?想让我举,想跟我圆房,那么尊贵的木神大人,你倒是脱个干净给我看看!啊?脱啊!” 木繁树犹豫了一瞬,“好。”这便抬手去解芙蓉扣。 不料,章涸却忽然脸色一变,朝她不停的笑着作揖道:“不强扭的瓜不甜!木神大人,您能不能好好的挣扎挣扎不让我得逞?拳打脚踢声嘶力竭的喊救命好不好?求您了!” 木繁树:“……” 这老色鬼,兴趣爱好果然和松下说得一模一样。 章涸:“你这是什么表情?很为难吗?噢,木神大人,你该不会爱上我……咦?哪儿来的琴声?” 木繁树眼下法力全失,五官感知皆不如从前的百中之一,章涸都已沉浸在琴声里好久,她才隐隐约约听得几个音符,那琴声自青幽竹林来,随风入耳,近些,便渐渐清晰连贯为一曲,起始调子平仄无奇,慵慵懒懒,颇有些催眠曲的味道,忽又起几点温柔暧昧弦,似媚女搔首弄姿撩俏郎,干柴烈火,将行那百年好合鱼水之欢。木繁树忍不住心中发笑,正猜定是哪只小妖突然犯春呢,忽而一声尖锐起,大有白磷擦石走火的痕迹,旋即琴声大振,意气风发,宛若无数丽人使扇巧风催火,“呼”地一声,蹿起竹林火焰一丈高,又蔓出足足三里之遥! 章涸春梦初醒,尖叫道:“啊,我的家!那是我的家啊!!” 木繁树:“哦?” 章涸:“哦什么哦!救火!赶紧给我救火啊!……啊?美……” 章涸狂奔向火海的脚步倏然止住! 他因兴奋而骤然放大的瞳仁中,青竹渐少,火焰渐盛,更有一抹胜却火焰的红衣随着琴声轻盈曼舞,旋转,跳跃,娉婷而来。 哗! 章涸淌着两管鼻血,饿狼一般直向那红衣美人扑去! 木繁树也终于回了魂,心中赞声,“好个妖娆美人!”自觉背过身去,低头数野花。 一朵,两朵。 美人犯春,色魇犯贱,正所谓两厢情愿,干柴烈火,一拍即合,我不能上去打扰的对吧? 三朵,四朵。 水湖被封,烟袖到手,色魇的头发也已到手,天时地利人和,我应该赶紧的趁机离开对吧? 五朵,六朵。 嗯,马上离开。 七朵,八朵。 木繁树:“贝左令,你还打算在我头发里呆多久?出来吧。……贝左令?……左令?……贝瀛?” 贝瀛:“唔唔,救我!繁……唔……” 木繁树:“……” 进入沼泽之心前,松石用妖术将贝瀛化作一根头发种进她发间,具体是哪一根,木繁树也不知,而化解妖术的咒语则特意设在贝瀛心中,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他心念一定,即现原形,所以何时变回来是他自己说了算,而此术的目的说来可笑,竟是贝瀛不想自己的性命假于旁人之手,又躲不过松石月下的连番鄙视,不得已随木繁树进入沼泽之心,才想起来的“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过,还原之法实则还有一个,即是割掉这根头发。 可木繁树不知哪根头发是他,亦不可勉强他现行帮忙。 除非是他自愿了。 然而,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开的她? 还换了身红衣! 不及再想,木繁树抄起一根碗粗的木棍,冲着章涸的擎天一柱,劈下! 可怜章涸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直挺挺,倒地。 木繁树丢掉木棍,舒一口气,“你没事吧?” 贝瀛:“……没,没事。” 木繁树心头不由得一痛! 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 他害怕。 可是,两个大男人滚来滚去的能发生什么,他害怕什么呢? 十六 大人被星神抱走了! 木繁树不好回头去看,刚才出手虽然匆忙,但她也不是没看见,贝瀛的一身红衣已被章涸撕得不成样子,不过想了想,她还是问了出来:“我们不是说好,松石作法,你躲在我头发里见机行事,我来引诱……咳,色诱色魇,……尽管结果不如人意,……我尽力了。” 贝瀛慢慢站起身来,神情是说不清的复杂:“嗯,的确尽力。你都快脱衣服了,能不算尽力么?” 木繁树后知后觉有点尴尬:“……是吧?哈,哈哈。” 贝瀛扒下自己身上破布条一样的红衣,穿上章涸扔在地上的蓝衣,然后扫了一眼身后,“火马上要烧过来了,走吧。” 木繁树这才想起竹林的大火,“嗯,我们得马上……” 贝瀛忙忙把两抹平直精致的锁骨捂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对面直勾勾的视线,“大人,你怎么只说不动呢?走啊。” 木繁树:“……嗯。” “嗯还不走?”想了想,贝瀛忽然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十分没正形了,仿佛刚才怕得浑身发抖的人不是他,“大人啊,大人?你为何老盯着我看?怎么,我穿这身衣服不合适吗?没有吧,我觉得挺合适啊。”他转个圈,犹自评价道,“蓝衣飘飘雪花飞飞,呵呵,很衬我的冰雪气质呢。” 木繁树恍若梦中,陡然惊醒,道:“我觉得,你还是在地上打个滚比较合适。” 贝瀛:“什么意思?” 木繁树:“又脏又黑,比较适合你。” 贝瀛:“……” 回去的路上,因了这句“又脏又黑比较适合你”,贝瀛一直都不远不近的走在木繁树前面,木繁树开始以为他是赌气呢,慢慢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货怎会生气,他一会儿抖抖袖子,一会儿正正领子,还时不时的叉叉腰,背背手,抱抱臂,动作刻意做的多了,傻子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在摆造型耍酷找回面子,好像在说,“看我看我,我穿这身衣服是不是也很美?” 然而一句典故说的好—东施效颦,怎么做怎么不伦不类。 惭愧的是,木繁树乍一见他那两抹漂亮的锁骨,还一度怀疑他是进入沼泽之心后她遇到的第一个蓝衣人,如今想来,二人简直云泥之别。 同样是模仿,为什么色魇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贝瀛却惨不忍睹不忍直视了呢。 木繁树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将目光在四周浓重阴霾的雾气中来回扫视。 此地刚出沼泽之心,她法力尚未恢复,可不要遇到什么妖物才好。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形成,她便心惊地发现,前一刻还在前面搔首弄姿如勾栏女的贝瀛,忽然不见了。 不是走入雾里,也不是沉入沼泽,真的是凭空消失! 木繁树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了起来,喊了声,“贝瀛!” 死寂无声。 她突然间就慌了神,无目的地奔走一阵,又喊了几声,可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木繁树立定,响声道:“痴魇,是不是你?嗔魇是我所杀,色魇是我所残,你想报仇也应该冲着我来,何必牵连无辜?!……” 刷刷刷刷! 几道绿光横空出世,直朝木繁树的全身命门电光火石般射来,木繁树一个闪身避过数道,却有一道微微一偏,直贯入她的右膝盖中,穿骨而过! 咔! 骨裂声! 血溅三滴! 木繁树吃痛,右膝盖微微一弯,将将立住。 刷刷刷刷刷刷刷…… 四面攻击声密密麻麻,更猛,更厉! 穿骨而过的一霎那,木繁树已经明白,攻击她的戾器不是旁物,正是她初入沼泽时随手幻化的那些柳叶仙蛾,不过,经痴魇精心炼化,它们已不能被称为仙蛾,妖蛾才对。 妖蛾四面八方暴雨点般纷纷向她射来,不消说全部,仅其中数量的冰山一角,就足够把木繁树分分钟凌迟至魂飞魄散。 木繁树避无可避,左脚轻轻一跺,未闻其声,却立刻崩溅起大大小小泥雨满天,堪堪削弱了第一波妖蛾的强烈射杀,木繁树杀死几只漏网之蛾,正要如法炮制对付第二波,却忽闻天外一声嘶呼:“大人—” 木繁树心底一惊,“月下!” 动作却并不因此迟滞一分,泥雨起,蛾雨落,手起掌落拨余险,不说游刃有余,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嚓”! 一只妖蛾忽然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木繁树的右侧发际,木繁树的头稍稍一偏,那妖蛾的翅膀便险擦过她的几根发丝,倏然飞走不见。 刷刷刷刷…… 又是一波妖蛾来袭…… 一旁,贝瀛扶着额头站起身来,道:“奇怪,我这是怎么了?啊,头晕。” 木繁树赤掌劈灭袭向贝瀛的一只妖蛾,惊道:“……你,你这是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活物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法术世间好像不存在吧?最不过是个障眼法隐形术。可妖蛾这样密集猛烈的攻击,纵然隐匿其形也断不可能躲过的。 千里瞬移? 隔空索物? 不不不不,妖即是妖,不可能精通这样高深玄妙的仙术! 贝瀛迷糊道:“冒出来?大人,你能告诉我,方才我是怎么冒没的吗?” 还原! 是沼泽之心的结界有还原之能!! 木繁树心头蓦然一凛,有惊,有喜,有惧,有悔,有恍然,这种心情难以掩饰,以至于她的面色很有些复杂,然而不过一瞬,她道:“……抱歉,我也在想。” 贝瀛低头想了想,想不出,动一动僵硬的脖颈,抬头望向泥雨与蛾雨相互碰撞交击的场面,忽而喜道:“你法力恢复了?” 木繁树轻描淡写道:“并未。小伎俩罢了。” 贝瀛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小伎俩便如此厉害,你若拿出真本事对敌,那岂不是五界的一场灾难?天哪,大人,我贝瀛发誓,下辈子我宁愿投胎做猪,也绝不要与你为敌。” 木繁树微微蹙眉:“下辈子?” 贝瀛:“呵呵,我偷了你宫里那么宝贝的烟袖草,还把它们糟蹋个精光,你肯定恨死我了吧,怎么可能不与我为敌。我贝瀛脸皮虽厚,不过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木繁树抬手击落飞向贝瀛的一只妖蛾,道:“我并不介意。” 贝瀛:“可你迟早会介意,呵呵,是数量问题。” …… 栖碧宫门外。 烟袖草的数量果然很有问题。 木繁树袖中空空如也,一株也无。 花少雯手中拿着仅有的一株,疑道:“怎么只取了一株?” 雾魇沼泽那样穷凶极恶的大妖聚集地,去一次少一次,木繁树好不容易铤而走险一次,怎么会傻到只取一株回来? 木繁树心道:就这一株,还是因为我信不过那位的一片‘陪同之心’,英明睿智地提前藏进怀里的呢。口上却道,“此草十分稀少,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大力气才找到一株。先替陛下救急罢。” 花少雯将草叶凑到鼻端闻了闻,蹙眉:“这草的形状、气味与从前的烟袖草也大不相同。繁树,这……不会是假的罢?” 木繁树:“真的。” “真的?何以见得?” “沼泽之心的草植只有此物一种,你说它是不是真的。” “难道是我想多了。”见木繁树如此坚定,花少雯也便打消了所有疑虑,疾奔浮华宫去了。 直到看不见花少雯的影子,木繁树才忍不住一下腿软,浑身无力倚在了墙上。 贝瀛偷了栖碧宫的烟袖草,偷了她从沼泽之心新摘的烟袖草,甚至药君府里的那把莫名火也与他有关,他这么大费周折的目的,难道真的想…… “大人!”桃仙官正出宫迎她,见此情景,不禁一声惊呼,“您没事吧?” 木繁树摆了摆手:“小伤罢了,无妨。”说着,她推开桃仙官的搀扶,自行向宫门走去。 不料,方行一步,腿上又是一软,若不是亏了桃仙官一旁照应,她怕是要当场跌倒了。 经此,桃仙官便看出了她的伤处,急道:“路都走不了了还说无妨!什么无妨,明明伤的很重好吧!大人您不要动了,我马上送您去药君府……嗯,得,得罪了大人!” 桃仙官犹豫了一下,正要打横将木繁树抱起,却忽觉一股冷月之香袭身而来,香气忽而远去,低头再看手中,却哪里还有大人的影子! 桃仙官一时傻了。 大人被抱走了! 大人被天枢星神抱走了! 大人被天枢星神光天化日之下抱走了! 天,这怎么得了! 大人非杀了我不可! 桃仙官慌忙飞身去追:“星神请放下大人!……不不,星神请将大人送往药君府!……不不不,星神请把大人交给我,我来抱大人!……”扇自己一巴掌,“星神,等等我!”再扇一巴掌,“星神不要等我,请速速抱大人去药君府!……” 捂嘴! 我的天!我方才都说了什么?呜呜,大人非杀了我不可! 十七 他还是恨的 药君府。 须发银白的巳耳正拿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木繁树膝上的伤口。 天枢门外道:“如何了,药君?” 巳耳扬声回了句,“马上就好!”然后低声问木繁树:“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这伤你的法器……” 木繁树择重答道:“我的。” 巳耳一听,有些不安了:“怪不得伤口流血不止,果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缘故。唉,世间病伤万万种,唯受自身法器反噬者百年难愈。丫头,你中的正是此术,你可知晓?” 木繁树:“嗯,知道。” 从柳叶蛾穿骨而过时她便知道,向她下手的,不是痴魇,更不是已经身残的色魇,是松石。 一万两千年前,木繁树的父亲木远渡为先帝出谋划,诛反卿,平定叛乱,松石的家族也在被诛之列。木远渡念及松石年幼,罪不及死,遂将其带回天界,与年龄相近的木繁树一同教养,之后木繁树因为天资卓越,人品贵重,法术更是登峰造极的好,被天界诸仙神以及族人一致看好,立为下任木神的继承者,松石则成为她身侧的一名上等仙官。 许多年后,木繁树自太贞幻境授课归来,路过连天雪墟,救下一只重伤昏迷的雪兔,因她接到草绘遇险之信,便将雪兔交给松石带回天界,待她回天,却发觉雪兔被人使计调包,此雪兔已非彼雪兔。 松石顿时懊恼不已,四处奔波寻找失踪的雪兔,无果。 后来松石回天,木繁树为表示无心责怪他的意愿,将第二只“线索”雪兔,即暮沉,再次交给松石照应,不成想,短短数日又生变故,暮沉的草食被人暗中做了手脚,险些毙命。 松石更是怨愤难平,犟脾气一上来,竟然当场立下生死状—“暮沉再生任何不测,我松石以命相抵!”也就在当日,应松石的意愿,木繁树在暮沉、阿株、松石三者之间种下仙线引,以牵连彼此线索,不离方圆五里。 自此,一仙一兔一猪的奇异组合诞生。 然而光景不长,暮沉、阿株与松石便一个接连一个的失踪了。 松石重伤被痴魇所救,炼化为妖,等同仙神殒命,仙线引,断。 暮沉,即澹台苏洛,被种“杀戮咒”,下贬人界,阿株跟随。 而松石被自己的法器中伤反噬,则是因为,仙线引的原质正是松石的本命法器,松叶丝。 松石救她,帮她,伤她,一步一步引导她认清贝瀛的身份,却不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势下,召集云云妖将妖兵杀她,且放他们出了沼泽,其中目的已呼之欲出。 他想让五界,乱。 她毫不谦虚的认为,自己和贝瀛,完全有这个能力。 木繁树苦笑一声,道:“他还是恨的。” 巳耳边为木繁树处理伤口,边道:“丫头这么好的人物竟然也有人恨?太没天理了,若你真有人恨,我看千赋那个小昏君也就别活了。什么玩意!整天价就知道没底线地惹事生非开罪仙神,他哪里还有五界之主该有的样子?活该天谴!可惜哪,历代先帝勾心斗角夺权争地盘,可谓六亲不认坏事做尽,帝位到了他这里,他却恨不得天天有人座上叛乱诛杀自己……” 木繁树道:“祖父。” “祖父”只是简称,论年岁辈分,木繁树在称呼头前再加五个“曾”字才不算失礼。 巳耳:“好好好,我不骂他了还不行嘛,就知道你会护着他。你说你们一代代的木神到底怎么想的,老的愚忠,小的也愚忠,还一个比一个冥顽不灵,一个比一个傻。” 木繁树笑道:“祖父知道便好。” 巳耳用手指点一下她的鼻尖道:“好什么好。受伤了还笑,还笑还笑还笑!哼,好了伤疤忘了疼,跟你祖宗一个德性。” 天枢门外道:“药君,如何了?” 巳耳没好气地对门回了句,“死不了!”灰黑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笑了笑,弯腰悄声对木繁树道,“喂,丫头,你老实告诉我,天枢和千赋,你到底中意哪个?” 木繁树道:“差不多罢。” 巳耳笑容一敛,压着嗓子道:“说实话!” 木繁树:“冤枉,我哪次没跟您说实话了?天枢进来!” 门应时被推开,走进白衣如明月光的天枢,先向巳耳恭敬见礼:“药君。” 巳耳正嘀咕完那句“你哪次跟我说实话了。”听见天枢问好,眼珠子又是一转,“哦,天枢啊,你来的正好,老夫有话想问你,……” “祖父,”木繁树道,“烟袖草已送往浮华宫了,您不去看看吗?” 巳耳摆手道:“不必不必,不就用个药么,菜宝自己就能搞定。天枢,老夫问你,……” 木繁树忙道:“据说这次烟袖草的形态跟往常很不相同,祖父,您真的不去看看?” 巳耳闻言一喜,旋即又沉下老脸来,道:“我说不去就是不去!烟袖草的形态有那么重要吗?有你的终身大事重要吗?天枢你跟老夫说实话,你究竟……” 木繁树:“啊,腿痛!” 天枢忙忙上前:“很痛吗?若是痛得厉害,须得药君再拿些止痛丹……” 巳耳哼出一口气,阴阳怪调道:“从雾魇沼泽里连拼带杀地走出来都没喊痛,药用了你倒又痛了,装吧你!照我看,你腿痛是假,不想我问天枢话是真,……哎你们跑什么?老夫我还没问完呐,男女授受不亲丫头你要是不打算和天枢在一起可千万不能让她抱啊天枢我们得空再谈……” 天枢抱着木繁树走出药君府时,桃仙官正在府门口的一旁跪着请罪,待到看清二人姿势,桃仙官便自行起身了,心道:我果然不愧‘桃花仙’的雅号,这不,歪打正着成全了一对万年老鸳鸯! 然而,…… 嘎,人呢? 方才明明看到天枢星神怀抱大人正向这边走来着,可是现在,人呢? 怎么凭空消失了? 天,一定是我眼花了! 一向矜持自重的大人怎么可能让天枢星神堂而皇之的抱呢? 哦,我还是门口跪着去吧。 栖碧宫。 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直接回到自己的寝室,道:“放我下来。” 天枢仍懵在四周环境惊天巨变里,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木繁树小心放在床榻上,“我果然不如你。” 木繁树笑道:“你若不是被黑水河妖冲撞了体内灵气,又提前为我出关,法力修为必定远胜于我。” 天枢:“诚然如此,……你好好休息。告辞。” 木繁树笑道:“好。” 目送天枢走出寝室,木繁树拉过锦被,蒙头盖上。 很快,一串脚步声匆匆而来:“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木繁树懒声道:“嗯。” 奚微之后又说了什么,她却没再听进去,沉沉睡去。 待木繁树睁开眼睛,已是日沉时分,奚微仍守在塌旁,道:“大人,天帝陛下有旨,请您……共进晚膳。” 木繁树应了一声,起床换衣梳洗,簪画光圈,千里瞬移,直抵浮华宫主殿,浮华殿门外。 “今日这莴笋烧的不错,爱妃尝尝。” “红鲤也极其入味,爱妃尝尝。” “唔,汤贝很鲜,爱妃也尝尝。” “桃蕊糕……嗯,酥软可口,好吃……咳,爱妃为何这样看着本帝?” 红羽看着千赋鼓鼓囊囊的俊脸,脸色是说不出的喜忧,问:“陛下,您……没事吧?” 千赋边吃边道:“没事啊。本帝这不是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哦,爱妃今日气色不错,是……” “啪!” 坐千赋另一侧的荧惑一掌拍在了桌上,震得所有杯盘饭食皆颤了三颤,然后她夹起一大块肥腻腻的五花肉递到天帝嘴边,用不可抗拒的口气命令道:“张嘴!” 天帝冷冷的,狠狠的瞪了荧惑好几眼,以彰显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神威,谁料,却被她甚不知分寸地一掌拍在脑门上,吼:“小眼巴虾的,瞪什么瞪!吃!” 红羽:“荧惑妃你这是……” 荧惑:“闭嘴!” 红羽果断闭紧了嘴巴。 千赋紧咬牙关,使劲摇头如拨浪鼓。荧惑森森一笑,立即腾出左手去撬他的嘴巴。天帝飞速向后蹿出一大步,冲那些看热闹没够的侍婢们破口大骂:“你们都他妈的死人啊,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疯婆娘给本帝赶出去!快啊!” 侍婢们顿时哗啦啦跪作一地:“侍,婢不敢。” 木繁树便是在这个时候被传了进来。 十八 泻灵之象 她尚未迈过门槛,千赋已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她身后:“繁树你怎么来了?不过来的正好。荧惑这个疯婆娘她要弑夫……不不不,弑君!荧惑她要弑君!繁树你快管管她!好好管管她!” 木繁树与二女一一颔首:“荧将军。红羽天妃。” 红羽端庄回礼:“木神大人。” 荧惑手臂一扬:“请入座。” 木繁树笑道:“谢了。” 三女这便客客气气各自落了座。 天帝傻眼:“繁树你对她这么客气做什么?管啊,教训啊,你们为什么不开打啊?” 木繁树笑道:“陛下,我接到的旨意是‘共进晚膳’,与其他无关。” 天帝:“……” 红羽笑容可掬,为木繁树亲自布菜道:“大人尝尝这个,据说味道很不错。” 木繁树吃了口莴笋,“脆爽香甜,确实不错。”又吃了口红鲤,轻轻摇头,“入味九分,差了一分。”再喝口汤,舌尖缓缓一滚,“哗”地吐到金盆里,“难吃!”然后抬头,难以置信地问天帝,“陛下,你方才是怎么咽下去的?” 天帝:“……” 红羽忍笑道:“大人,你就不要取笑陛下了。”正了正神色,“其实今晚请大人来的,是我。” 木繁树放下玉筷,客气道:“天妃有话请说。” 红羽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大人,我想让芮儿去太贞……” “闭嘴!”千赋忽然之间怒不可遏,“红羽你给本帝闭嘴!” 红羽当时就双膝跪在了地上,半劝半求道:“陛下,您不能因为您个人在太贞的经历,就剥夺芮儿进太贞修炼的机会啊……” 千赋怒道:“本帝什么经历?本帝的经历……” 本帝的经历确实很丢人,闯玄坤阵整整七百七十七次才得以出太贞幻境,这记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能不丢人么。万一有其父必有其女呢?万一芮儿一辈子困在里面出不来呢? “总之,芮儿不能去!” 红羽默默朝他磕了个头,流泪道:“陛下!……” 千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红羽,本帝哄你白哄了是吧?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芮儿不去太贞,本帝好好待你。” 红羽仰起一张梨花般的泪脸:“可是陛下……” “没有可是!”千赋根本不想听她的理由。 “恕我插言,”木繁树道,“请问天妃,芮儿公主有何泻灵之象?” 灵力乃法力之源,泻灵之象,则是体内某种灵力天生强大充沛,过量而外溢,说白了是天赋异秉,置之不理它也无妨,理了,或许便可成为仙界佼佼者,一身法术登峰造极,十分了得。 而太贞幻境,即是五界中唯一一处专修泻灵之宝地。 “木繁树!”千赋吼道,“此乃本帝家事,难道你也要管一管吗?” 木繁树端坐不动:“是的。” 千赋继续吼:“本帝命令你不许管呢?” 木繁树:“那便只问一问,不知陛下可允?” “允!” 千赋这一字吼出来,气势汹汹竟等同一个“杀”字。 木繁树:“天妃请说。” “芮儿手过之处,犹如浣洗。”红羽言简意赅地说完,便满目殷切的看着木繁树,有泪且喜,那双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说:帮帮我吧。 木繁树微微一怔,但也仅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冷静:“那么,天妃可知太贞规矩?” 红羽背书一般道:“天生有泻灵之象,得一位太贞师尊引荐,一旦入境,不管修炼时间长短,只身闯出玄坤阵者,方可还之自由身。否则,终身不得出。” 木繁树沉默一会儿,道:“天妃想听真话吗?” “自然。” 木繁树轻轻一笑,“若时光倒流万年,若我可以选择,我,木繁树,绝不会去太贞修炼。是以,天妃委实应尊重芮儿的想法,再作定夺。” 红羽的灼灼眼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好半晌才缓缓垂了头,道:“我明白了,木神大人。” 木繁树扶红羽起身:“言尽于此。若芮儿想去,让她自己来与我说吧。” 红羽:“好。” 天帝冷哼一声:“红羽,本帝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休想去威逼利诱芮儿,呵,本帝现在就找芮儿彻夜谈心去,看你何如。” 话罢,他果真袖子一甩,愤然离去。 红羽望着千赋消失的方向,失望与不满统统写在了脸上:“木神大人,今日真的……很谢谢你。” 说完,朝木繁树郑重施一礼,也走了。 如此一来,敞阔又饭香四溢的膳房里,便只余下二人。 “要不要喝一杯?” 双双沉默许久,荧惑忽然问。 木繁树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谢天妃好意,不了。” 荧惑冷笑一声,“你这声‘天妃’叫的,可真是讽刺。” “若说讽刺,”木繁树转身看着食欲很不错的她,“陛下的哪位天妃不讽刺?而且,天妃难道不觉得,我长姐才是五界之中最大的讽刺吗?” “嗯,你说的对。不过,”荧惑依然从容不迫地吃着点心,“这种讽刺,她们受之若饴,其中也包括我。所以,纵然大人那日不做手段促成,我自己也会想方设法成为这个‘讽刺’,这一点,希望大人你能明白。” “哦,你是指‘你一直对陛下怀有好感’这一点吗?” 荧惑豁然抬头看她,正看见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从木繁树的眼底浅浅流过,“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木繁树但笑不语。 荧惑将指间玉筷粗鲁的丢在桌上,起身:“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木繁树如实道:“很久了,久得记不清什么时候了。”向荧惑微笑着颔首,“不打扰天妃用膳了,告辞。” “……站住。” 木繁树背对着她,停住。 荧惑:“你真的想好了吗?” 木繁树:“什么?” 荧惑:“你知道我指什么。” 木繁树沉默了许久:“……并没有想好。” 二人又沉默一阵,未言其他,木繁树便有些心情沉重地出了浮华殿。 奚微立刻迎上来:“大人,陛下没难为您吧?” 木繁树:“奚微,你为何没告诉我,芮公主天生泻灵一事?” 奚微冤枉道:“我说了啊大人,芮公主被无意间发现泻灵之异,手过之处,犹如浣洗,红羽天妃和陛下,一个要送太贞,一个要留在身旁,为这事他们都吵了整整一日呢,芮公主年幼,她自己又没主意,仙神们有阻拦,有同意,也有默不发声的……这些我都说了啊,您当时还一直‘嗯’着呢。怎么了?难道是红羽天妃她……她真的向您……啊,这事闹的!我就知道这事您不该插手的,一边是陛下,一边是天妃,同不同意都是十分得罪人的事!……” 木繁树轻轻摇头:“这些都不是关键。” 奚微:“嗯?” 关键是,芮公主身怀的泻灵种类,与千赋陛下儿时,一模一样。 关键是,长姐之子木方,自打落地起便已身怀此异。 关键是,此异对于帝位继承者的决定性意义,原本只有千赋、荧惑和木繁树三人知道的秘密,红羽已知。 最关键是,帝位只有一个。 十九 偷鱼 次日,华越邈,日头大好,杨柳依依。 不知哪家的小世子正趴在池塘沿上看鱼儿水中游,树影婆娑,他两只肉脚丫一上一下的悠悠摆动着,甚是惹人注目。 贝瀛悄悄过去,正要发声,他却已然察觉了他,回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小眼睛,道:“你也羡慕这些鱼儿吗?” 贝瀛矮身坐在池边,颇有感触:“嗯,羡慕。” 小世子咧嘴露出一颗豁口牙来,干脆盘腿坐好,与贝瀛交流起赏鱼心得:“嘿,你看那条黄金大锦鲤,像不像安乐窝里的天帝?你看那条青鱼,像不像我完美无瑕的木神姐姐?你看那条月光白麟,像不像与木神绝配的星神?你再看那条黑不溜秋小鲶鱼,像不像人品极渣脑子天天犯抽的贝左令师?你再看那……” 贝瀛提起小世子的衣领,毫不客气道:“你谁家小娃娃到处乱跑,回去回去!” 小世子哇哇乱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我要回去告诉父亲,让他也这样提着你把你一下子甩进雾魇沼泽里去!” 贝瀛果然放了手,漫不经心弹着指甲道:“快去快去!老子刚从那鬼地方爬回来,还怕再爬回去一次么?滚。” 小世子骂了声,“你等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贝瀛冷哼一声,从背后摸出一根伸缩鱼竿来,放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又从湿草地里挖出一条蚯蚓挂在鱼钩上,便吩咐身后的侍从:“传我的意,今日午膳吃鱼,其他的一律不许上桌。” 侍从立刻答“是”,传话去了。 贝瀛扬手将鱼钩抛进池里。 很快,鱼线微微一颤,收竿,正是那条浑身玲珑剔透的青鱼。 身后有侍从来报:“左令师,照您的吩咐,已将木神大人引至此处。” 贝瀛应了一声,便听木繁树温和有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贝左令好兴致啊。” 好兴致的贝瀛早已热情洋溢的迎了过去,揖道:“欢迎欢迎!木神大人能来敝族赏光授课,真乃我华越邈万年以来的最高荣幸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不远处,被层层宫兵拦住的黑压压人群已经在吼了: “左令师,既然是华越邈族的荣幸,你却为何独个儿霸着木神大人不让我们听课!?不服!我们不服!” “对!你不能霸着大人,我们也要听课!” “对!我们要公平!公平!” “……” “呀呀呀!他们在干什么?” “啥?钓鱼?!” “好像还是比赛?” “比赛?那赌注是啥?啊啊?” “我好像听见是什么胜了你听我的,输了我听你的,……” “我的女神!我的个糊涂女神呵!你说你怎么能跟这个渣滓比钓鱼呢?华越邈的哪个不知,渣令师一无是处毫无所长,唯独垂钓技术堪称邈中一绝啊!” “樊兄此言差矣,渣滓的舞艺……也是一绝。” “樊兄此言差矣,木神大人素有‘诸艺皆通,名动五界’之称,不一定会输哦。” “樊兄此言差矣,木神大人她是我的女神。” “……我的!” “我的!” “我的我的!” “切!一个男人跳舞很光彩吗?什么绝,我看他脸皮厚得也是一绝!” “这话不假。他脸皮若是不厚,能把美丽尊贵的木神大人死缠烂打的请来授课么?” “是极。” “哎,你们快看那个渣滓在干什么?” “靠,偷鱼?!他在偷大人的鱼!!” “大人!鱼!您的鱼!” “渣滓!!快放开大人的鱼!!” 贝瀛看着木繁树甩竿,收竿,取鱼,放鱼饵,再甩竿,再取鱼,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还一钩双鱼,不由得有点郁闷了,道:“我得再加一条。” 木繁树:“什么?” 贝瀛:“我若胜了,华越邈之外你也要听我的。” 木繁树果断道:“不可能。” 贝瀛假意安慰:“你看你这不是马上就赢了嘛,赌也就赌了,又不会真输。” 木繁树停下手中动作,看着他:“我从来不会拿这个下赌。” 事实上,今天之前,她连“赌”都不会。 贝瀛:“哦,那我可不可以提个请求?”手指头隔空点了点她的鱼篓,笑道,“那条青鱼是我先钓的,刚才一不小心让它给逃了,你可不可以把它还我?” 木繁树:“好啊。”把鱼篓往他面前一推,“自己拿。” “好的好的。”贝瀛当真下手把青鱼扔进了自己的篓中,再点一点她的篓,笑得更深些,“那条月光白麟,可不可以也给我?” 木繁树:“可以。”重新甩钩入水,也不看鱼篓了。 贝瀛:“好的好的。” 把月光白麟扔过来,又把黄金锦鲤扔过来,黑不溜秋小鲶鱼也扔过来,红鱼扔过来,花鱼扔过来,大鱼小鱼长鱼短鱼统统扔过来。 于是他便听到人群的怒骂了,“大人!鱼!您的鱼!!”“渣滓,快放开大人的鱼!!”“渣滓就是渣滓!心忒黑!大人这样的好女子,你怎么舍得欺骗!?”“渣滓滚离大人!天涯海角任你滚!越远越好!” 贝瀛却充耳不闻,对木繁树道:“你不是会千里瞬移吗?刚才为什么不直接移进宫里,非要引这些没头没脑的苍蝇进来?” 木繁树笑道:“我来即是客,是以不敢擅入他族宫邸。抱歉。” 贝瀛挑眉:“我怎么觉得,大人每次说‘抱歉’都很没诚意。” “……是么?” “那群苍蝇肯定围着你,向你表白了吧?” 木繁树偏头看他,“你想知道?” 贝瀛无所谓道:“想啊。谁不喜欢听笑话。讲吧。” 木繁树:“……没有。” 贝瀛奇道:“没有?一个都没有吗?这就奇怪了,像大人这样据说很‘完美’的女子也会没人表白吗?” 木繁树垂眼看水面,不说。 爱慕她的人物自然不在少数,然而,像天枢那样的男子尚自觉配不上她,试问,世间还有哪个有自信向她正式表白? 木繁树自然而然想到了摇光,这世上第一个向她表白的人,想到他那句,“大,大人,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对您说,其实我,我,我……”当时她什么反应来着,哦,她说,“抱歉摇光,我很忙,待会儿再说好吗?” 然后绕过他,走了。 然后摇光便成了所有男仙神的众矢之的。 然后她便学会了不着痕迹,即装傻不懂的处理此类事件,不过目前为止,她好像也只当着贝瀛的面处理了一次。 贝瀛低头挖蚯蚓不着,有些焦急:“蚯蚓都躲哪儿去了?怎么一条也挖不到?” 木繁树笑了笑,道:“挖我脚下试试。” 贝瀛毫不犹豫照做,手指朝她脚下的湿地里一勾,竟有两条!了然笑道:“我终于知道大人为什么钓的鱼最多了,原来不止那群没脑子苍蝇喜欢追赶大人,连这些鱼啊蚯蚓啊也都喜欢大人,我现在都怀疑那些花花草草了,不过想想也对,大人本就是五灵神之一的木神嘛,倘若有花花草草不喜欢大人才是不正常的吧。” 木繁树笑道:“你已经输了。” “好,愿赌服输。”贝瀛索性把鱼竿一丢,向后仰面一躺,枕着双臂道,“不过,我已经猜到你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了。喏,请你的人来了。” 木繁树侧目望去,果然见到一个身宽体胖的蓝衣男官拨开喧哗人群,踩着羊肠石子路疾步朝这边走来。然而,法力高明如她尚未察觉此人,贝瀛他是怎么知道的? 似有洞察人心之能,贝瀛闭上眼睛,闲闲解释道:“华越邈的右令师裴盛,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其实那日我说华越邈最掌权之人是华溪儿,这话不对,嗯,也不是我,眼前走来的这位才是。” 华越邈地处偏远,可以说是所有仙族中离天界最远的一个,木繁树时常代天帝处理各族上奏公文,见此族文书,也不过阅其一句,“万物皆安,无事可奏。”可谓十分低调。 再就是些小道消息了,什么“邈夫人新守寡红杏出墙,与左令师暗中交好,不信?咱有证据的。瞧,左令师都已经堂而皇之的搬流影宫住啦!” “左令师只手遮天?关邈夫人禁闭?还天天虐待幼主?简直灭绝人性、无法无天!” “左令师法力无边?怎么可能!我亲眼见他连条河都飞不过去,最后还得靠别人扶持。娘的,怎没半路撒手让他掉河里淹死!” “啥?左令师灭了高丘将军的族?还抄了他的家?为啥?高丘将军好人哪!贝瀛这个挨千刀的渣!” “渣令师又杀人了?谁?不止一个?俞唐忠良满门!?我的天!” “渣令师独闯恶灵山如入无人之境?胡说八道。前面不是刚说么,他连条河都飞不过去!” 诸如此类。 所以在外人耳朵里,向来以右为尊的世道,贝瀛这个左令的名气倒远远盖过右令,他的本事不大,还有谁在华越邈一手遮天呢。 木繁树脑子里闪过这些时,裴盛已顶着一张极热情的脸走到五步处立定,恭恭敬敬向她施礼道:“大人,下官还是觉得,您方才所说有些不妥。” 二十 不值钱的木簪 木繁树起身,脸上保持着十分得体的笑容:“说来听听。” 裴盛:“大人说,您是左令师请来的,自要听从他的安排,可如今他的安排是您的听徒只他一人。下官的意思是,既然您远道来了,何不广开堂户,增收听徒,使更多的华越邈子弟聆听受益。” 木繁树笑道:“抱歉,还是那句话,我听从左令师安排。” 裴盛看一眼负责“安排”的左令师,道:“可是大人……” 木繁树笑了笑,坐下,继续钓鱼。 意思再明确不过:本神不管了,你跟躺着的那位沟通去罢。 远处的人群又在呐喊了,“右令师拜托了!”“右令师,面子不重要啊,重要的是我们这些急需栽培浇灌的小花骨朵啊!”“右令师右令师,你就算给渣……呃,眨眨眼睛就帅得没边的好人物跪下,我们都可以当作没看见!”“噗嗤!” 右令师的一张红脸刷地转成了茄子紫,心道:“一群小兔崽子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面子不重要,什么叫我给左令师跪下,他还成好人了?我呸!” 然而心里这么呸着,嘴上也不由自主地呸了出来,万幸声音很小很小,不成想,一抬头,正看见木繁树微微不悦地也在看着他,道:“右令师?” 裴盛吓得险些真的跪了,急中生智续话道:“我裴……盛与左令师在某些政事上虽意见相左,然你我二人的初衷还……” 凉凉柳荫,睡觉翻身,贝瀛转了过去,只留个背影给裴盛续话了。 裴盛登时怒了:“贝瀛你什么意思!?贝瀛!……” 木繁树伸食指压唇上:“嘘。” 裴盛顿时息怒噤声。 人群则齐齐瞪圆了眼睛,颗颗心脏狂跳不止! 不愧是完美女神,连做个噤声动作都这么迷人!天,我竟然亲眼所见了!哦,回去我得给这双眼睛插两支香上供! 要知道,木繁树因了干净利落的性子,虽然温和近人不端木神架子吧,但是多余性质的小动作小表情那是基本没有的。 是以,物因其人而出名,有了因微醉而案边扶头的扶头酒,有了因肩头落花而垂眸微笑的垂眸花,有了因对竹自语而黯然落泪的落泪竹,有了临水阁,望月舟,拈指灯,甚至有了吃东西被噎而满面粉红的粉面海棠酥,种种类类,不下几十。 以此类推,眼下这个指压红唇示噤声的动作,即是“红唇噤”了。 木繁树放下鱼竿,起身,示意裴盛一旁叙事,裴盛跟上,二人一直去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才驻足密谈,至于谈的什么内容,木繁树却设了隔音障,不使众人入耳一字。 片刻,木繁树回来继续钓鱼。 裴盛则乐乐呵呵地打道回府了。 而人群再喊话裴盛,他却不理不睬早已走远,众人冥思苦想二人到底谈的什么,又想不出,索性万事暂搁一旁,继续围观繁树女神。 哦,是观赏,观赏美美的木神大人美美地钓鱼,美美地抛线,收线,取鱼,放鱼饵,可这么美妙绝伦的场景,那个戴银面具的白痴又离她那么近,方才是怎么做到不喷鼻血反而一脸嫌弃的? 而且现在,守着绝色大美女,他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哦,醒了。 嗷嗷,你为什么不一辈子睡下去…… 贝瀛翻正了身,本能地用手遮住穿隙而落在脸上的星点阳光,道:“讨厌。” 木繁树听得一笑:“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贝瀛:“回去?回哪儿?” 木繁树放下鱼竿,将四篓各式各样的鱼推到贝瀛面前,道:“三日一课,每课三个时辰,我们说好的条件,你可不要反悔。” 贝瀛道:“自然,我贝瀛的人品大人你尽可放……”然而话说一半,他却忽然一跃而起,抓过一只鱼篓“哗啦啦”就把里面的鱼儿倒在了地上,急道,“鱼呢?我钓的那些鱼呢?哪儿呢哪儿呢?哪篓是啊?”也不待木繁树回答,事实上她也记不清楚了,一只接一只,几个眨眼的功夫,四只篓里的鱼就全部在草地上活蹦乱跳了。 贝瀛眼疾手快,抓一条青鱼丢进一只篓里,再一出手,一条小黑鱼也进了篓,继而是一条黄金锦鲤和一条月光白麟,转手扔进了地上的另一只篓中,拍了拍手道:“麻烦大人作个法把其它鱼儿都送回湖里吧,我只要这四条。” 木繁树道好,绿袖一挥,所有鱼儿立刻离地一尺,空气做水,纷纷游回了池里,“午膳只吃鱼?你流影宫的人这么多,四条怕是不够。” 贝瀛抱起装着青鱼和小黑鱼的那只篓:“谁说四条了?这两条我要好生养着的。来人,把那两条送香厨房杀了,爷我要吃红烧的。” 一侍答是,提起黄金锦鲤和月光白麟,朝木繁树微微躬了躬身,去了。 然后木繁树与贝瀛颔首道:“告辞。”这就要走。 “留步大人!”贝瀛挡在了她的前面,“听说大人的医术很不错呢?那么,留下一起用膳吧,顺便替我医好这两条可怜的鱼儿,何如?” 木繁树:“……医鱼?” 贝瀛:“是的是的,医鱼。被钓上来两次,它们嘴上的窟窿肯定不少,伤重着呢。救鱼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木神大人亲厚仁爱,断然不会拒绝我这个要求吧?” 木繁树:“……好吧。” 拈指施法,湖面上徐徐升出两只蓄满水的气泡,分别包裹住两条活鱼,鱼儿得水,立刻活泼生动起来。 于是,人在前面行,鱼在后面飞,两人两鱼这便顺着五彩石铺就的小路,朝流影宫最奢靡华侈的一处宫宇走去。 此时此刻,静观半晌的人群本又要沸腾起来,然,只闻贝瀛一句话,他们便立刻乖宝宝似的纷纷作揖与二人道别,纷纷散了。 贝瀛说的是,“下一堂课我们一起啊,同窗们!” …… 三尺宽的莲花缸旁。 一侍懂事的递过来一柄小渔网:“大人用这个吧。前阵子令师养毛龟时做的,不晓得捞鱼顺不顺手。” 木繁树看一眼渔网:“龟呢?” 贝瀛嚼着一颗话梅干,道:“那小龟有日咬住我手指不放,我便,”就自己脖子上作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把它清炖了。” 木繁树甚担忧地看着莲花缸里的两条鱼儿,洒药粉,“网不用了,……”。 嗖嗖嗖嗖嗖! 贝瀛急喝:“小心!” 未待声落,莹白轻透的窗纱忽而被打穿出十几个大小相同的孔洞来,自那孔中数道白光一闪,带起一股仿若针芒的风,势携杀冽,直朝木繁树的面门袭去! 木繁树未动。 一庭的侍婢仆从也未动。 半空,那数道白光倏然停止,失了戾气,也一丝不动了。 珍珠。 且是极其罕见的成色极好的北溟雪珍珠,足足十一颗。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败家,真—败家。 木繁树伸出右手,珍珠一一落入她手心,雪珠玉掌,竟是格外好看。她则微笑道:“溪儿,这见面礼,我收了。” 沉静一瞬,屋内蓦然一声稚气尖叫,是华溪儿歪歪斜斜从屋里冲了出来:“不行不行!珠子不能给你!十一颗珠子,本少主可是从娘胎里出来就开始收集的,好不容易集齐十一颗,千寻万找,真真没想到第十二颗竟在你手上!还我还我,把珠子还我!哦,你的这颗本少主也要了!脱下来,快,脱下来!” 十一颗珠子的那只手不管,华溪儿直奔木繁树的左手扑去,仿佛她手腕上绿线穿过的那一颗雪珠的价值,已远远超过另外十一颗。 木繁树正要抬手让开,“啪”的一声脆响,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已经拍在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背上:“要什么要!木神大人的东西也是你一个小毛孩子能要的?以为自己谁呢!再有,光天化日的你躲在我屋里干什么呢?嘿,瞪什么瞪!嫌自己眼睛大么?来来来,这里,”贝瀛敲一敲纹花镀金的窗棂,“瞪见这些窟窿了没?你,华溪儿打破的。待会儿回去记着告诉你娘,我这窗纱是翡翠山七宝蚕丝九九八十一天织就的,上天入地独一份,珍贵着呢,一定得多拿点钱赔我哈。” 华溪儿乖声道:“好,赔,本少主赔你只熊。” “哧!” 藏在屋里的草绘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华溪儿朝屋里嚷道:“媳妇儿你还笑!有人想占你未来婆婆的便宜,你还管不管了?” 屋里:“……” 华溪儿占便宜没够,又喊了声:“媳妇儿!” 木繁树扶额:“绘绘,出来吧。” 屋里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道:“二姐,你答应不罚我,我再……啊!”也不知木繁树使了个什么术法,总之,草绘只觉得周身空气骤然一缩,再看,却已身在艳阳满天的庭院中了,察觉不妙,她立刻垂头,闭眼,“二,二姐!……” 木繁树:“他私底下便是这么乱叫的?” 虽说贝瀛一口承诺解除他们二人的天定姻缘,可若华溪儿这个当事人不愿,也挺不好办的。 草绘依旧紧闭着双眼:“不不不是我让他叫的!” 华溪儿悄悄贴过来:“媳妇儿,你是不是怕她啊?” 草绘心道:废话,能不怕么。禁闭啊,且一闭就是三个月啊,唉唉唉。 华溪儿却道:“别怕,媳妇儿,有我呢,本少主来保护你。” “你?还是闭嘴吧你。”草绘瞪了华溪儿一眼,迅速由阴转晴,皮笑肉不笑的向木繁树乞道,“二姐,要打要骂全由你,只一点,千万不要关我禁闭好不好?好不好嘛二姐?” 木繁树:“他自己要叫的,与你何干?” 绘绘:“可是,……我确实答应了啊。” 华溪儿不计前仇,立刻端正态度:“嗯嗯。木神二姐姐,我和媳妇儿千真万确两厢情愿的,请您,请您一定成全。” 木繁树:“二姐姐?呵。” 贝瀛在窗纱上又戳了个一模一样的孔,道:“大人可是担心了?” 木繁树:“该担心的是左令你吧?” “七宝蚕丝,”贝瀛吹一吹手指,“真的很结实。大人难道不担心,他们两厢情愿了,你便彻底失去来华越邈授课的理由?” 木繁树笑道:“不来,求之不得。” 草绘:“是么二姐?可我昨日明明表过态了,说‘这门亲事也并非定不得’,你却为何今日还要来呢?” 木繁树:“我不同意。长姐也不同意。” 华溪儿一听,登时又跳脚了:“你个貌美蛇蝎的女人,你凭什么不同意?二姐怎么了,说好听了是个‘姐’,难听点你不就是比我媳妇儿从娘胎里早爬出来几千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告诉你,本少主看在媳妇儿面上叫你一声‘姐’,若非如此,你也就是个对左令师死缠烂打的呆女人……” 草绘忽然推了他一把:“你胡说什么华溪儿?谁对那渣死缠烂打了?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不要胡说!” 华溪儿理直气壮道:“当然有证据了。就是那支木簪。媳妇儿你说,左令师他有没有钱?” 草绘想了想,“应该有的罢?” 有的,湖堤柳树下,木繁树亲眼看见贝瀛豪掷一千灵力珠下注。况且,瞧这金碧辉煌的宫苑吧,没钱,难道有鬼么? 二十一 你的那颗也拿来 华溪儿:“那他为何送支木簪给她,不送个金贵点的?” 草绘:“表心意这种事,看的不是花钱多少,而是看花多少心思吧?” 华溪儿:“倘若他送很多女人木簪,向很多女人表过心意呢?” 草绘不以为然道:“渣嘛,呵呵,理解,理解的。可这跟我二姐死缠烂打他有什么关系?这难道不是反了吗?” 华溪儿翻了个白眼:“想必大人收到华越邈的邀约时,并不在自己宫里吧?想必大人情急之下绝不会回宫取木簪的吧?想必大人一定把木簪贴身收藏了吧?想必大人绝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一看是支木簪就随手扔掉了吧?想必大人对左令师早已动心了吧?大人,本少主说的,可全对?” 草绘急道:“当然不对。二姐快告诉他,他说的一个字都不对!……二姐?二姐?” 木繁树:“嗯?什么?” 草绘:“……”乖乖,二姐她想什么了,竟然什么都没听见? “饿死了。”贝瀛不合时宜的摸了把肚皮,“喂,快去香厨房看看,那两条鱼做好了没?哦,顺便再熬锅红豆粥给木神大人食用。还愣着作甚?快去快去。”这话,是对一旁的侍从说的。 侍速去。 木繁树:“客气了。” 贝瀛却道:“谁跟你客气了。大人,红豆粥你可不是白喝的,”走过来,摊掌,“雪珍珠,拿来。” “应该的。”木繁树笑道。 这便将十一颗珍珠全数奉上了。 草绘惊道:“二姐,你为何如此听他的?” 华溪儿:“嘻嘻。” 贝瀛:“乖。”将十一颗珍珠一一嵌入窗纱的孔洞中,缺一颗,“抱歉大人,你的那一颗恐怕也要拿来了。 木繁树想也不想,施法取下腕上雪珠,走近两步,递上,“你的了。” “真大方啊。”贝瀛笑得贱贱的,第十二颗雪珍珠完美嵌入,问她,“看出什么了吗?” 木繁树:“木。” 草绘定睛一看,果然,虽不算得工整,甚至还有点歪斜,十二颗雪珍珠的的确确拼成了个“木”字,堪堪布满了一半窗纱。以字镂纱,虽说仙族各家早有此俗气,但镂以“木”字的却几乎没有。 最要命的是,它可是二姐的名啊。 草绘原是要怒的,然而却听贝瀛呵呵道:“原来大人早就看出来了。那我可不可以认为,这个‘木’字,是大人默许我留在此处的?” 木繁树不置可否:“随便吧。” 于是草绘一下子泻了火气,“二姐,难不成你真的……” 华溪儿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疯了般直朝十二颗雪珠张牙舞爪的扑去,口里嚷嚷道:“我的我的!十一颗雪珠是本少主的!呆女人你想讨好渣令师尽管送你的那颗好了,凭什么把本少主的十一颗也送了他?浑蛋!呆子!还我还我!把我的珠子还我!……” 木繁树一道术法压下,绿光流转,那十二颗雪珠也便彻底与华溪儿隔绝了。 华溪儿又拼命挠了几把窗,无果,停了一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珠子,我的珠子,渣令师,呆女人,奸夫,狗男女,你们抢我珠子,我恨你们,你们等着,早晚有一天本少主要挖出你们的眼珠子赔,……” 贝瀛捂耳:“大人,你能不能让他闭嘴?吵死了。” 草绘要崩溃了:“二姐,你怎么可以助纣为虐抢溪儿的东西?渣令师,你自己渣也就算了,干什么拉我二姐下水?华溪儿你哭什么哭,早说过不让你用雪珍珠伤人了,你偏偏不听!……” 木繁树手一挥,华溪儿应时睡了过去,木繁树以为贝瀛会去接住他,也就站着没动,然而,贝瀛也没动,如此一来,接住华溪儿的便是离他最近的草绘了。草绘怒道:“渣令师你这么待溪儿,心里还把他当华越邈的少主吗!?” “当然。”贝瀛答得一点诚意也无,吩咐侍从将华溪儿送回房间,才道,“开饭了。木神大人先请。绘绘,要不要一起呢?” 草绘正一旁咬牙切齿,蓦然听得此话,忽而一笑,道:“……好啊。” 三日后的课业是,琴曲。 凉亭中。 轻风徐过,一曲奏罢,贝瀛笑盈盈起身,“大人觉得此曲何如?” 木繁树执茶久久不饮:“一支曲子,两种风情,左令之琴艺精湛绝伦,令人折服。” 贝瀛笑得颇猥琐:“我的琴艺高超自不必说。但我指的是,与大人方才弹的那支相比,何如?” 木繁树看了他一眼,面上是官方似的微微笑容:“胜之。” 贝瀛捏一串葡萄倚在亭栏上吃,道:“没劲。大人总是这样夸人么?面上谦虚有礼,心里却不屑得很罢?” “左令何出此言?” 贝瀛扔一颗葡萄入口,“‘诸艺皆通,名动五界。’有这样的金口碑罩着,大人还会把旁人看进眼里吗?” 木繁树:“会的。人无完人,……” “哦,大道理又来了。”贝瀛拍一下额头作头痛状,“完美即是完美,为何还打死不承认呢?像我,我品行端正作风良好,我就逢人即说从不掩饰的,呵呵。” 木繁树险些喷茶:“咳,诚然如此,失信于人,总是不好。” 贝瀛一愣,道:“你说的是那件事啊,我早忘了。有什么不好的?本令师又不是第一次说话不算,他们若是当真了,也只能怪他们记性不好。哎,挺好的兴致提他们干什么?不提了不提了。咱再说一说方才这支曲子。大人,你说我胜了,是不是故意敷衍我啊?虽然我自知自己琴艺不错,但跟大人比起来,说实话,我还是略差一筹。比如中间那段,大人的明显要比我的空灵许多,也更有意境。尾音也是,大人的干净利落,毫无杂音可闻,我的却不然,虽然我也尽力了吧,但总觉得结束得不够纯粹,怎么形容呢?好比我们两个谈情说爱,大人矜持自重,我,呵呵,差些。我呢,属于那种一见钟情、死缠烂打、不择手段、上不了床誓不罢休……” 嗒。 木繁树将茶杯轻轻置在桌上,道:“够了。” 贝瀛不吃葡萄了,捞一杯茶喝,“打个比方而已,大人何必当真。呵呵,心眼忒小的。” 木繁树看一眼他手里的茶杯,彻底无语了。 他喝的,是她的茶。 这样的品行教养,他怎么会是那个他。 完全变了。 传闻中的连天雪墟小公子连天瀛,自幼温雅识礼,甚有君子之寂寂情态,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 “我走了。” “喂,课还没结束呢大人!我……哎呦!” 木繁树已走下凉亭,本不想理他,然而,身旁忽然一阵疾风过,正是贝瀛捂着肚子弯腰驼背似虾米的跑过,“大人你不厚道!不就喝你口茶水么,至于么,至于赶尽杀绝在茶里下毒害我么!……” 木繁树:“……我没……” 木繁树不解释了。 她想起三天前的那顿午膳,期间,她本来还一直提防着草绘在饭菜里做什么手脚,然而最终风平浪静,直至今日。 木繁树摇头笑了笑,三日后药性方才发作,这个绘绘,当真越来越有本事了。可惜她也爱莫能助,仙草一类本归草绘掌控,更何况草蛊。 “啊,是夫人!” 石径尽头,贝瀛一声惊呼,险些与迎亭而立的那名女子碰个正着。那女子柳眉细目,面容姣好,气质却略显沉郁,柔声道:“这么慌张干什么?瞧你一头的汗。”说着,举帕为他拭汗,动作神情都十分亲密。 贝瀛也不躲避,坦然受之,竟还腆脸笑着。不过也只是须臾,腹部突然一串空响,他再坚持不住,别也不告了,飞腿掠径而去。 直至贝瀛消失不见,那女子才回身朝木繁树望来,浅浅一眼,颔首致礼,木繁树亦微笑还礼,随之那女子转身离开了。 “呸,不要脸!” “媳妇儿,她是我娘,也是你未来的婆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 “我说的是贝瀛,不是你娘。吃软饭攀高枝靠女人,他果然是堆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说你娘也是,长得挺好看的,又年轻又有权,干什么非要和这种人渣搅和在一起?溪儿,改天替我劝劝你娘,林子大了好树也多了去了,千万别想不开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啊。” “我娘才不会寻死,媳妇你不要乱说,……” “是你不要乱叫才对。” 树后的一大一小齐齐一惊,抬头,正看见不知何时过来的木繁树居高临下的笑望着他们。 草绘不自觉吞了吞口水,缓缓直起了身,道:“二,二姐。” 华溪儿宽心道:“媳妇儿你怕她作甚?你看木神大人笑容可掬温柔可亲的,哪有你形容的那么可怕了?……” 草绘一把揉乱他的头发,“闭嘴!” 华溪儿立刻闭了嘴,还生怕漏气,又用两只小手紧紧捂上。 木繁树的双手交叠在腹部,十分娴静优雅的样子:“绘绘,有一件事我想……” 草绘忙道:“是贝瀛的肚子么?好说好说,二姐,我马上把解药给你!” 华溪儿一旁气道:“媳妇儿你撒谎!你明明向我保证过的,要让那个渣令师只吃不拉三天,再只拉不吃三天,……” 草绘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转脸冲木繁树笑嘻嘻,“二姐,……” “与此事无关,”木繁树道,“是烟袖草,上次去雾魇沼泽我带回一些种子,一直在药君府搁着,绘绘,你马上回天界,试试种哪里可以存活。” 草绘眨巴眨巴眼睛,不可置信道:“就这事?” 木繁树:“不然呢?” “……哦,这事好啊。”草绘立刻又是一副心宽地大的笑脸模样了,“嘻嘻,二姐你放心,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哈。” 木繁树点头微笑,“我送你。”簪画光圈,千里瞬移,人一推,圈一关,草绘就不见了。 华溪儿登时傻了眼,半晌,才抓两把虚空喊了声:“媳妇儿?” 木繁树一盆冷水泼下来:“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撒谎!!” “我没有。她真的不会回来了。还有,她不是你……媳妇儿。你们不合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还小,她……” “渣令师比你也小,你不是照样缠着他不放!”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赖在华越邈不走?”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就只知道说‘没有’!那我问你,人人都知道渣令师很渣,你讨不讨厌他?” “……” “你来华越邈授课,是不是因为他?” “……” “他三番两次偷你东西,你可怨恨他?” “小孩子家家的,哪来这么多无聊问题?” “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好,回答也行。都不是。我没有缠着他,来这里授课也不是因为他,他偷我东西,我不怨他,更谈不上恨他。不过几株烟袖草罢了,刚才你也听到了,我有种子,以后想要多少就种多少,种得起,也偷得起。满意了?” “哼,口是心非的女人,谁信你。” “我没想让你信我,只想让你离开绘绘。你们都还小,根本不合适。” “好啊,那你离开渣令师,我就离开我媳妇儿,怎样?” “一言为……” “木神大人,你想离开我,经我同意了吗?” 木繁树闻声回头。 青青柳树下,贝瀛正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捂住肚子,冷汗淋漓,虚弱至极且气愤至极的将她望着。 二十二 穷山恶水出刁民 又三日后。 流离折扇一展,倜傥迈入空荡荡的宝书堂来。 “咦,兽神大人,您怎也来了?” 流离循声朝角落里一望,眼睛突然一亮,一副兴趣盎然的笑模样走过去道:“这不是摇光么?好态度。连玩世不恭的摇光君都勤奋好学的来听堂了,我来凑一凑热闹,也应该的。不过,我们是不是来早了些?” 摇光托腮笑道:“不早呢。辰时开课,现在辰时刚过一刻,说迟了才差不多。话说,今日迟到的怎这样多呢?嗯,偏僻又靠窗,咱占的这位子不错。” 流离四周看了看,起疑:“不对啊摇光。传说繁树的课诸家子弟不都是打破脑袋的往门里挤么,今日忒的这般冷清?不单听徒不对,繁树也不对啊,她可是出了名的守时守信,会不会是……” 不需流离继续往下说,摇光也明白了些,前后一想,心思顿时豁然,拍桌子道:“好个扫地小仙,不老实指路,活腻歪了不是!找打!”骂着,人已奔出堂去。 流离折扇一合,笑着跟上:“你也不必气愤,此事细想也不算坏事。你以为那个小仙为什么骗你?自然是见你模样长得好看,气质又无限风流,怕你去抢他的木神大人才……” 摇光一时没忍住道:“模样好看?气质风流?那我可比不上大人您啊,大人左拥三千佳丽,右揽凌霄宝殿大权,无论东南西北哪个角度,当真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玩怎么风流。” 流离一扇点在他肩头,道:“岂有此理,我好心安慰你,怎反倒受你嘲笑了?” 摇光道声不敢,即刻又叫住一宫侍问:“留步,请问今日木神大人在何处授课?” 那宫侍从头到脚看他一遍,答:“宝书堂啊。” 又骗我!摇光便有些旧气上涌了:“胡说八道。我刚从宝书堂过来,根本没见到一只人影。” 宫侍却翻了个白眼,“那我就不知道了。”再不停留,转身忙活去了。 摇光脚一跺,不禁骂道:“什么态度!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那个渣令师助长的歪风邪气,这宫里人的规矩当真一丝全无!” 流离一旁摇了两下扇子:“跟他们置什么气,穷山恶水出刁民。你怕是还未见过华越邈的幼主华溪儿吧?小小年纪便满言秽语的,那才是妥妥的一个小渣令师。听说了没,他还口口声声喊绘绘‘媳妇儿’呢,气得天后头顶冒烟不得了,倒是繁树很沉得住气,尚跑来此地与他们周旋。” 摇光更气:“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木神大人哪是来跟他们周旋的,钓鱼奏曲,简直日日风花雪月啊。哼。” 流离:“听你这意思……吃醋了?” 摇光气急:“……哪有!我只是觉得,什么不得已而为之,依木神大人的一身好本事,原不该治不了他一个小小的渣!” “繁树做事自有她的道理。”流离晃着扇子四处闲看,“还是说你吧,都当众表白了又抵死不认了,搞不懂你。不过单单‘表白’这一点,我就十分看好你呦,你可比你家天枢好太多了,天上地下勇气第一人呀,了不得,了不得!” 摇光恨不得用手中柳条勒死他,叫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我那次不是向木神大人表白,口误,我那是口误!” 流离怪异看他一眼,笑道:“摇光,我知你自表白繁树之后受到诸方压力颇大,可你自己听听你编的什么理由,口误?呵呵,你倒不如说,是你实在看不过去你家天枢的闷罐子脾气替他表的白。” 摇光几乎要哭了。 他倒是极想说这个理由,不幸这也是事实,可天枢师哥他不肯啊,大师哥说了,“摇光,倘若你再提及此事,滚出九斗星宫去罢。” 听听,滚,一向清冷高贵的大师哥竟然用了这么低级恶劣的字眼,何其令人惊悚。 流离不要命的又回头揶揄:“咦,怎么不走了?想起旧日伤心事心情沉重得不成?不是我说你,摇光,近日你的传奇事件委实多了些,林林总总的都快盖过繁树了。”四周看看,凑摇光近些,神秘兮兮笑道,“咳,趁眼下无人,摇光君,快跟我学学,你被陛下狠压在床上那一出到底怎么回事?……” 摇光:“滚!” 摇光突然就明白,流离乍一见他的兴趣盎然为何而来了,敢情为这? “走就走,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流离摇着扇子独个儿前行,过桥入林,漫无目的,一路洋洋洒洒华贵风流,惹得几个女仙频频偷窥,他一眼瞧见一个俊俏些的,心中一喜,正要摇着扇子上前搭讪,忽然林中一角有绿光熠熠闪动,竟是凭空出现一个径三尺的光圈,再看,便有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影从光圈里鱼贯而出,最后一个是木繁树,她的前面则是贝瀛。 诸仙拎着扛着刨地挖坑的各式工具,身上多多少少又沾着些新鲜泥土草末,一个个的活像耕地归来的勤劳农夫。 流离想起来了,天枢因为劫持澹台苏洛冒犯帝威一事,被天帝惩罚手栽松木三千丈,此事因木繁树而起,想必也是木繁树替他揽下了这个好差事,以聊表感激了。 可让众小仙出力种树,且他们又觉得很快活荣幸的损主意,必定不是木繁树所能想出的。 呵,贝瀛此厮果然名不虚传呐。 流离的眼睛盯在最后面的二人身上,耳朵却支得老长听前面人的嘻嘻哈哈。一句听罢,他便为那个姓樊的小子狠狠捏了把汗。 “樊兄,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今上陛下他真的喜欢男人?” “摇光君都已经被他强按在床上了,且那么多人亲眼所见,这事还能有假?再说陛下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天界秘辛了,澹台苏洛是个先例,虽说最终他跟前司乐女君走到一起,但事实不允抹杀,陛下喜欢男人一好已是板上钉钉。” “摇光君呢,他可愿意?” “不愿的吧。前面都说了,是‘强按’。” “天,这事还有没有人管了!陛下与摇光君朝夕相处几千年,这关系能是一天两天的事?摇光君亏大发了。” “何止,祸及终身啊。” “天枢星神怎么说?” “呵呵,他闭关了,恐怕还不晓得此事呢。” “星神也真是,三天两头的闭关,又三天两头的半途出关,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天后娘娘也没意见?” “有意见也白瞎,陛下又不会听她的。” “荧惑将军呢?她如今有天妃宝衔加身,总不能视之不理吧?” “就是,她可是有轩辕剑的。” “没听说她有什么动静啊,也说不定正在上面跟陛下闹腾着呢。” “南德将军呢?” “死谏,照样被拦了下来。” “白须神翁呢?” “晕了。” “那……呃……” “请问大人,你怎么看?” 低头沉思的木繁树微微一怔,看向贝瀛:“你问我?” 二十三 背锅君 恬燥多时的众人则齐齐暗赞贝瀛一声“好胆量”,也齐齐望向木繁树了。 贝瀛笑呵呵:“不然呢?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大人?” 木繁树轻轻一笑,道:“有的。” “啊?哪里有第二个大人?” “是啊,哪有?” 众人不知所以,四处打量。 而贝瀛的目光早已锁定在一株粗壮高大的古树后了,道:“摇光君?” 仿若霹雳划空,众人俱是一呆。 天,故事主角到场了! 天,不知他何时来的,方才的议论又被他听去多少? 天,天天天…… 摇光拉着一张长脸从树后走出来:“木神大人,小仙也十分想知道,此事您怎么看。” 木繁树颇有些为难:“摇光,这种事,委实不应该问我怎么看,关键是,你自己怎么看,陛下对你……” 摇光摆手道:“大人误会了。我是说,对于我大哥‘三天两头闭关,又三天两头半途出关’一事,您怎么看?” 木繁树更为难了,“……” 贝瀛啃着一颗黄灿灿的野果子道:“星神闭关出关,干木神大人什么事?‘背锅君’怕是问错人了吧?” 背锅君?! 噗!众人纷纷表示没忍住,哄堂大笑。 摇光登时脸绿如油菜,怒道:“你说谁背锅君?!说谁!” “不是你么?”贝瀛笑嘻嘻,“第一个向木神大人表白的人,就你这情商,够吗?第一个提出废黜天帝的人,就你这胆量,有吗?被陛下强压在床,就你这姿色,配吗?” 嗖! 冷光一闪,竟是羞怒交加的摇光终于忍无可忍,向贝瀛掷出一颗流星刺! 贝瀛不躲不避,继续从容自若地啃着果子。心道怕什么,有木神大人在呢,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被穿个窟窿…… 噗! 流星刺穿腹而过! 果子落地…… 贝瀛的寝宫。 药君被赶了出来,木繁树被赶了出来,摇光被赶了出来,一屋子侍婢仆从统统被赶了出来。 砰,门被摔上。 摇光拍门道:“受伤了不起啊?耍这么臭的脸色给谁看!明明是你出口伤人在先,我只不过气急了想教训你一下,谁知道你傻得不躲啊。出来,你给我出来!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出来我就……我就……喂,你们哪个是他心腹?配合一下帮个忙呗,让我威胁威胁他?” 众人立刻退避三舍,纷纷摇头如拨浪鼓。 此情此景,连因为向木神表白一事而引起公愤人缘极差的摇光都不由得感叹了:“贝大令师你人缘可真差啊。”抬头看屋脊,“不出来是吧?好啊,那你屋顶上的卷珠祖母绿还要不要了?不要?我猜,就算我把它们都抠出来搬光,你这一院子的侍从也绝对不会管的。我数三个数啊,你不出来我可真就……咳咳,一,二,……” 木繁树忽然出声:“回去吧。” 摇光讶道:“不把他弄出来治一治?他受伤了啊。要走您走,我不走。被我大师哥知道,我还活不活了。不走。” 木繁树置身事外的道:“人是你伤的,你看着办吧。”话罢,朝他点一点头,真的走了。 这就很出乎摇光的意料了。 按说,他们相处了三堂课时,钓鱼吃饭弹琴种树什么的,感情不应该与日俱增吗? 流星刺飞来,木繁树不应该义不容辞的一招拦下吗? 贝瀛受伤,她不应该寸步不离悉心照顾吗? 难道我想错了? 也不应该啊。 木繁树为人处事虽亲和良善,但天才就是天才,她骨子里的傲气和不羁还是多少有的,用花少雯的话形容就是,“她宁愿为资质平庸的人解决问题,也不想花更多的时间教他们解决问题。” 换而言之,她不教笨人。 先不管贝瀛的资质如何,林子里的那些人他可都见过了,个个平庸如蝼蚁,太贞幻境里那群天赋异禀的资质她尚且瞧不进眼里,却为何会答应来华越邈三日一次的授课呢? 是贝瀛拿草绘和华溪儿的亲事要挟? 鬼才信。 连平日里隐忍退让从不强出头的花少雯都高调发言了:直接用强,陛下的一道皇皇天旨压下,就不怕华越邈不妥协。 木繁树怎么说的,须慎重。 那么矛盾又来了,慎重啊三思而后行一类的警言,向来都是花少雯用来奉劝木繁树的,可平时木繁树怎么答来着?“贤曰:再,斯可矣。”意思是,凡事考虑两次就可以了,想得太多,不免错失良机。 更不必说那些人尽皆知的事件了,什么无底洞赠玉,闯宫还礼,沼泽地舍命相护,纵容烟袖草被偷,一对一的两堂“课”,桩桩件件,哪一件不令人震惊。 若说木繁树对人家没有想法,呵呵,那就是人家对她有了想法。 话说,栖碧宫的人个个忠心如狗,一些极其隐秘又极其亲密的细节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摇光不由自主看向紧闭的房门,忽然间就十分笃定了……贝瀛……贝瀛这渣……他果然缠上木神大人了啊啊啊! 砰! “哎呦!咦,摇光君,你不是要把门叫开给渣令师治伤吗,怎么现在就走了?”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华溪儿扶着撞疼的额角问。 摇光扶着腰,回头恶狠狠瞪一眼房门:“治什么治,死了才好。”急急走出几步,忽又停住,回头,“小孩儿,你认识本君?” 华溪儿一脸坏相,捂嘴笑道:“华越邈来了个背锅君嘛,谁不认识呢。哈哈,哈哈哈哈……” 摇光脸一红,一拉,气极骂道:“大渣养小渣,果然名副其实!”骂完,赶紧两脚抹油的快溜。 至于华溪儿在后面回骂了什么,他不管了,也实在管不了,捏诀腾了朵祥云,直飞九星洞。 “师哥师哥,大事不好了!师哥!!” 摇光疯拍九星洞的石门。然而情急之下他却是忘了,除非将这重重法界铸就的石门拍碎,否则,里面的天枢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外面的一点响动的。 拍了几下,他终于想起来,师哥闭关前照例有交代留给他的—“逢繁树有难,必传之。”而他们沟通的方式,便是洞旁的这株风铃草了。 摇光两指一伸,指尖星光熠熠流动,却在星光达至极盛时,忽又瞬间将其掐灭! 不可不可! 师哥旧伤未愈,亟需闭关修养,万不可再惊动他分心旁事。再者说,那不就是一个人人厌弃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渣么,纵然他对木神大人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依木神大人的身份品味,也必不会让他如愿。就在前一刻,木神大人对他受伤一事不也冷眼旁观了? 再者说,不是还有我么。 我么,他想接近大人,我就踢他老远;他想讨好大人,我就暗中破坏;他想表白大人,我就偏偏不给他机会! 嘻嘻,哈哈,嘿嘿嘿嘿嘿…… 二十四 被捆成个粽子 如坐针毡,贝瀛的寝宫外,摇光坐立不安。 月色不好,一侍的眼力却相当好,不消片刻,便双手奉上一碟甜香四溢的瓜子来,摇光点一点头,示意他放在枣木小几上,侍这时却有些愚钝了,木讷讷笑问:“摇光君,要不要帮您把瓜子仁磕出来?” 摇光心道:磕瓜子是门学问,那甜丝丝香喷喷的滋味统统裹在薄薄的瓜子皮上,你帮我磕皮,我吃仁,那我还不如直接去嚼段木头! 摇光笑道:“不必,本君自己即可。” 侍笑答:“是。”退却一旁了。 三天了,贝瀛一步未出房门。要说他的人气也当真烂得掉渣,受伤期间,竟无一个亲信或仙僚上门看望他,甚至与他关系不清不楚的邈夫人也未曾露面,华溪儿头前倒是来过一次,不过据说是看他伤得重不重,有没有迅速立刻马上死去的可能。 衣食用度不短他的,然而,摇光亲眼看到有个侍从往他的碗里吐口水来着。 药也按时按量送了进去,不过,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摇光就不知道了,贝瀛有没有按时按量的上药吃药,摇光更不知道了。 人家被拒之门外呢。 呵呵,真是个极好的理由。 摇光低首一笑,却见那侍默默在他脚边捡瓜子皮呢,一瓣一瓣,又一瓣,耐心放进一个精致的牛皮纱袋里,一行一动,甚是小心仔细。 摇光不由得感动,忒爱护环境,忒注意卫生了,于是道:“好侍,不用捡了,待会儿拿大笤帚扫扫就行。” 侍怪异看他一眼,低头又捡,“笤帚一碰,皮就脏了,侍这么一个个收起来,虽沾了点土,但挑个晴好的天气把它们倒出来洗洗,再曝在阳光下晒一晒,一定不影响皮的口感。” 哗!摇光去拈瓜子的手指碰翻了碟子,瓜子洒一地。 侍忙忙去捡:“您不用感动成这样。侍早就听说,摇光君的口味极其独特,吃瓜子吃皮不吃仁,而天帝陛下恰恰与您相反,是以您二人经常一起嗑瓜子,一个吃仁,一个吃皮……” “别捡了。”摇光伸手阻止他,道,“左令师三日未出房门,生死未卜,本君……没胃口。” 众侍一听,则齐声赞道:“摇光君情义兼备,实乃左令师生平之大幸矣!” 摇光君干干一笑。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脸色苍白却神采奕奕的贝瀛,唱着:“君为高山柏,妾为浊水泥。君吃瓜子仁,我吃瓜子皮。” 摇光登时跳起,火冒三丈道:“贝瀛,请注意你的言辞!” 贝瀛笑呵呵道:“注意什么?言辞?抱歉,我从来不注意这个。受不了我?请回,不送。” “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走我,好让我大师哥罚我,好接近……!哼,我也抱歉,你伤好之前,我,绝,对,不,走!”坐下,连皮带仁,将一把瓜子嚼得嘎嘣作响。 “好极,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贝瀛掀开层层衣摆给摇光看,“看到了没,伤口恶化感染,已经化脓了呢。啧啧,也不晓得几天能好。辛苦你了,背锅君,陪我去新朝走一趟吧。呵呵,话说免费的上官护卫呢。” 摇光:“……” 新朝,大夏城外。 一队守城仙兵正挥洒着豆大的汗珠子跟两名外来男子推搡争执。 兵:“快走快走!大夏王城禁止闲杂人等、可疑人员以及佩戴面具者进城!” 白衣少年疑:“前两项完全理解,可是后一项却是为什么来?” 兵不耐烦:“让你滚就滚,哪来这么多问题!滚!” 白衣少年笑:“实不相瞒,我和这位佩戴面具的仁兄,并不是一路。” 兵冷笑:“当我眼睛瞎啊!你们明明同乘一朵云彩来的行不!甭废话!滚!” 白衣少年肃然:“兵兄,请注意你的言辞。” 兵:“请,滚。” 白衣少年笑:“兵兄,你可认识我旁边的这位仁兄?他可是华越邈的左令师贝瀛。” 兵:“哈哈,真巧,极品人渣贝瀛,大夏王城禁的面具人可不就是他么。请滚远一点!” 于是白衣悄声问贝瀛:“我说,你是不是跟新朝人有仇啊,怎么这里单单禁你?” 贝瀛朝他嘻嘻一笑,“那亮你的身份试试?嗯?” 白衣少年不疑有他,亮出底牌:“咳,本君乃九斗星宫第七星摇光,大夏城总不该把本君也禁了罢?那么是不是……” 兵一:“嘎?向木神大人表白的第一人,摇光君?” 兵二:“谁?违背木神大人意愿,提出废帝的第一人,摇光君?” 兵三:“哈哈哈,就是那个被陛下强按在床上施暴的摇……喂,你们怎么走啦?不进城……噗—” 众兵:“啊!打人啦打人啦!有刁民殴打仙兵啦!”“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对,捆他到仙府衙审问!十八样刑具逐个过一遍!” 摇光要崩溃了:“诸位诸位,他打人犯错,你们尽管捆他便是,捆我作甚?” 兵:“还装,你们俩就是一伙的!你受辱他替你出气,这不是两肋插刀是什么?这不是肝胆相照是什么?!” 摇光:“冤枉。……” 贝瀛被捆成颗粽子,笑嘻嘻凑过来道:“认命吧摇光君,再解释下去你可又多一条罪过—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第一人哦。” 摇光:“……” 摇光君发誓,他活了万八千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被人捆成个粽子赶着游街,这种事很光彩么,很好玩么,为什么身边这厮却八面威风的像凡间皇帝在巡游? “有病。” “你病了吗摇光君?”贝瀛指着一间药铺叫,“那里有药卖。打折券我还留着呢,摇光君哪里不舒服,打折券借你用哈。” 摇光翻他一个白眼:“离我远点。” 贝瀛:“哦,眼睛哪。抽筋?酸涨?还是干涩模糊?哎呀,我突然想起来打折券好像过期了呢,抱歉,不能借你买眼药水了哈。” 摇光气得能瞬间炸断一身捆仙绳:“你给我闭嘴—” 兵:“喊什么喊!游街也能这么得瑟,脸还要不要了!” 摇光:“……” 贝瀛:“唔\唔\唔\!”要要要! 摇光汗颜。 走了没一会儿,贝瀛又用身子一侧碰了碰摇光,拼命朝一个方向点下巴,却不张口发声,“唔唔唔!” 摇光烦透了他,低声怒道:“又怎么了你?” 贝瀛:“唔唔唔!” 摇光极不情愿地顺着贝瀛的视线望去,惊道:“木神大人!她,她怎么在这儿!?” 广场对面,一派庄严肃穆的仙府衙前,正是木繁树与前来接迎的一干仙官站立寒暄着。 贝瀛:“唔唔唔!” 摇光气道:“闭嘴!贝渣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早知道木神大人要来此地,所以才故意犯事来这里的对不对?啊,更或者,你来新朝的目的本就是要缠着木神大人的,对不对?” 贝瀛:“摇光君你……” 摇光:“闭嘴!死心吧贝渣渣,本君绝不会让你得逞的!只要过了这片广场,再往前走就是上仙官也插翅难飞的锁仙牢,你想见木神大人?休想!本君宁愿跟你尝遍十八样刑具……” 贝瀛忽然大喊:“木神大……” “啪啪啪!” 摇光灵力陡然一发,数道捆仙绳应声而断,喝一声,“贝渣渣!”手一提,贝瀛便顿时双脚离了地,又迅速飞升而起,几个起落浮沉间,矫捷轻灵,二人犹如身插双翼,双双直奔那艳日飞去! 众兵惊呼:“啊,有罪仙逃逸!快,抓住他们!” “捆仙绳啊,那个穿白衣服的挣断了捆仙绳!” “废话!挣不断捆仙绳能飞起来吗?还愣着作甚?飞啊,飞上去把他们抓下来啊!” 砰砰砰砰砰! 孰料,这方天空竟被神鬼不知布下了禁飞结界,那领头的仙兵连带着身后的几位飞出去不过一丈,便纷纷狼狈摔回了地上! 一时间,兵呼,民慌,阔大的广场混乱成一片。 “大人请稍等。” 一名身着紫红官袍的上仙官从容揖别木繁树,脚尖轻点,直朝阳光中的一黑一白两条人影飞掠而去。 二十五 灵书上官,我怕啊! 广场上,一众仙兵连滚带爬扑过来道:“小的们办事不利,惊扰木神大人神驾,请大人恕罪,恕罪!” 木繁树微微一笑:“无妨。但不知那两位究竟所犯何事,怕得竟然衙前逃逸?” 一兵忙道:“大人,他们合伙殴打仙兵,罪大恶极,罪不可恕!” 奚微从旁道:“打得很重吗?看你们尚且好好的,他们怎么就罪大恶极了?” 一兵委屈得要哭了:“很重啊大人。您瞧,”衣服撩到一半方才想起来,那地方是万万不能亮给大人瞧的,心中连呼好险,差点就落个“当众猥亵木神大人”的特大罪名,忙忙掖巴严实,慌张伏地道,“大人,打得真的很重啊!” 木繁树了然:“嗯。” 奚微则道:“那个穿白衣服的打人?不会吧?他胆子小得……” 兵道:“女官啊,摇光君衙前逃逸都做得出来,试问,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奚微微微不悦:“你们竟然知道他是摇光君,还敢拿他?……” 桃仙官打断她道:“呵呵,奚微你就不要替摇光君当众开脱了,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当如是了。贝左令更当重罚。” 木繁树点头道:“是了。打人总是不对,逃逸更不对,且听他们回来如何说罢。” 奚微:“大人便这么有把握他们一定会被抓回来?” 木繁树:“灵书上官法力不弱,斗摇光,绰绰有余。” 桃仙官补充道:“更何况摇光君还拎着个人,且是个一无是处法力几乎为零的人。” 奚微撇嘴:“桃桃你说话不公,回回总针对摇光君。” 桃仙官喊冤:“哪有。” 木繁树笑道:“奚微,他确实没有针对摇光君,你不要冤枉了桃桃。” 桃仙官立刻展颜笑道:“还是大人公正,……” 木繁树:“他回回针对的都是贝左令。” 桃仙官笑容一僵:“……大人您这话说的。” 奚微:“唔,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三人正在拌嘴逗趣,忽然自遥远天际传来几声清亮婉转的鸟鸣,渐飞渐近,却是一只体型巨大的五彩鸾鸟,稳稳驮着一名身姿娉婷的华美女子飞越而来,平稳落地,鸾鸟敛翅伏地,那女子则轻轻跃下,缓步走来,笑向木繁树施礼:“新朝仙主之长女舟筝,恭迎木神大人神驾光降,万福同安!” 木繁树颔首笑道:“同安。听闻少主近日身体抱恙,可好些了?” 舟筝掩口轻咳一声,笑道:“老毛病罢了,怎敢劳烦大人挂心。小仙与父亲在王宫门前等候多时,却始终未见大人神迹,是以特奉父命前来亲迎,未曾想,大人竟是在此处被牵绊贵趾,实在是一干属下办事无能,让大人见笑。” 话罢,眼光泠泠扫地上的仙兵一遍,道:“还趴在这儿作甚?不嫌碍大人的眼么?来人,统统拖下去,鱼葬。” 她脸色苍白无力,略显病态,是以话声也并不如何凌厉,然而,“鱼葬”二字却生生激起众人一身冷汗。仙兵们更是瘫软一地,磕头如捣蒜地认错求饶。 那边,跟随她而来的步伐整齐划一的宫兵已快速围将过来,作势拿人。 木繁树:“且慢。” 舟筝一怔,笑道:“大人是有话要训吗?还是另有其它好死的法子?”她态度谦和有礼,然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渗透着冷酷与残忍。 木繁树看着她的眼睛,极平静道:“本神并不认为,鱼葬是为好死。少主开口即是数十条性命,可问过本神是否已发落他们?” 舟筝轻轻一笑,赔礼道:“是小仙一时疏虞。那么请问大人,您方才如何发落的呢?” 奚微立刻扬声道:“木神大人有令:无罪!” 舟筝为难:“可是我族中规定,惊扰仙官仙驾论律尚且当诛,更何况木神大人千年难遇的一尊神驾。大人,小仙赐他们鱼葬,已是仙恩浩荡,怕是不能改了。来人,拖……” 奚微喝道:“少主要依律行事,那么,是想让我家大人言而无信了?……” 木繁树摆手打断奚微的话:“少主言之有理,那便……鱼葬罢。” 仙府衙前的广场刚刚一空,湛蓝天空的另一边,三条人影便两前一后的同时落了下来。 贝瀛四下张望着:“木神大人她人呢?” 摇光讥讽他道:“还说自己对木神大人有多重要,这回打脸了吧,大人她根本就不屑管你呢。” 贝瀛回头“恶狠狠”瞪一眼摇光,道:“她一定没认出是我!对,广场这么大,距离这么远,大人根本就没看清楚是我!” “少自欺欺人了。当时的动静大得……”摇光一想到此处就来气,简直悔青了肠子,广场这么大,距离这么远,若不是得亏他的一飞冲天,仅凭贝渣渣呐喊一声,木神大人真的就能听见?真的就能发现他们?结果还不是被“无声无息”押进锁仙牢里。法术虽被禁了大部分,肢体行动却照样灵活,摇光一脚踹向贝瀛的大腿,“诳我?贝渣渣,你肯定又故意的是不是!!” 贝渣渣挣不断捆仙绳,依旧是个“粽子”,一面跳开那一脚攻击,一面喊道:“渣滓动手不动口!那个鬼鬼祟祟和小兵说话的谁,你把我绳子解开,让我跟背锅渣痛快打过!” 那个鬼鬼祟祟和小兵说话的谁神情一滞,看过来,容貌清秀儒雅,俊逸非常,竟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道:“带进去。严加看管。” 小兵立刻答是,这便过来拉开了拳打脚踢在一处的贝瀛和摇光。 摇光:“进就进,本君愿打服输,还真不怕你那十八样刑具!” 贝瀛:“灵书上官,我怕,我怕啊。人不都说本令师吃软饭攀女人全倚仗这张好皮囊活着么,用刑伤肤,本令师可一丝都伤不起啊!” 摇光一旁呸道:“天天戴着个破面具,鬼知道你长得到底有多好看!自恋狂。你倚仗皮囊活着不假,却不是倚仗它的好看,是厚度吧,哈哈哈!”贝瀛却一点也不生气,换了张轻松笑模样:“是啊,我脸皮厚,人气差,不像摇光君你,叹一口气的风吹草动就可以把六个师哥两个师弟一并招来,了不起啊了不起。哦,不对,听说天枢星神第二十二次闭关了呢,怕是来不了。洞明君下落不明,隐元君则因为调戏仙子被远贬连天雪墟……” 摇光怒道:“你特么才调戏仙子!九师弟明明是因为偷窃陛下的掌雷鞭才……”摇光忽然闭嘴不说了。 贝瀛:“原来是因为掌雷鞭呀,隐元君着实勇气可嘉,呵呵。” 摇光便又要扑过去手撕贝渣渣了,却被几个仙兵死死摁住。 “二位仙君请冷静。”灵书道,“留下二位是为了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且完全可以通知你们的族人好友前来保释,断不敢对二位用刑,……” “得了吧。”贝瀛有点沮丧,“上官你明知本令师在华越邈的口碑不佳,如今出事,会有何人来保呢?” 摇光笑了:“何止华越邈啊哈哈哈,贝渣渣,你是在五界的口碑都极其不佳啊哈哈哈!” 贝瀛也不否认:“是,本令师承认,本令师在五界的口碑确实远恶于背锅君你,满意了吧?好,灵书上官,我们接着说,本令师在华越邈,一无家眷远亲,二无亲朋好友,三无忠心下属,四无同道仙僚,便连张口喘气闭眼睡觉的灵宠也没有一只,所以上官,”笑眯眯的,“不知本令师的事你要通知哪一个来保呢?” 灵书原本要脱口而出“邈夫人”,然而,不能。邈夫人生性冷僻,从不涉足族事纠纷,眼下断无理由因此事搅扰她。若因了贝瀛和她的另一层关系通知,倒是理由充分,可那岂不等于当面戳邈夫人的鼻梁了?贝瀛的脸面可以不顾,但一族大夫人的私生活他却是万万不可轻言亵渎的。 灵书:“……令师认为本官应该通知哪位?” 贝瀛:“木神大人啊。” 摇光听得血气噌噌上涌:“贝渣渣你特么跟木神大人很熟吗?你自己打人逃逸自己承担,干木神大人什么事?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贝瀛道:“我跟大人熟不熟又干你什么事?我打人因为谁?我逃逸因为谁?摇光君,别人不清楚,你心里还没个数么?我平生最烦的就是你这种人,坐着说话不腰疼,同样打人逃逸,你被你师哥师弟前簇后拥的领走,我合该独个儿在这里吃牢饭遭臭虫跳瘙咬上大刑受苦受难?凭什么?我不干。” 摇光一时词穷:“我……我管你干不干。总之,不许你再纠缠木神大人!” 贝瀛:“谁说是我纠缠大人?说不定是大人纠缠我也未可知。” 摇光:“……” 灵书终于听不下去了,“二位怕是误会了,打人逃逸皆是小事,二位的主要罪过实则是:戴罪之身,惊扰神驾。” 摇光晕了一晕:“……靠,什么狗屁规矩,这也能算‘罪’?” 贝瀛:“……哦。” 二十六 本神介意 上刑没有,锁仙牢没进,灵书不冷不热地命人把他们引进后庭一间客厢,几十个上等仙兵重重围着,几十种吃食好生招待着,他便离衙去了。 “惊扰神驾?各族规矩满天星斗千千万,有这么一条?”摇光犹自咀着两瓣瓜子皮,自言自语。 贝瀛则捧着一碗酸梅汤喝得有滋有味:“有吧。” 摇光:“不就衙前逃逸么,木神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被我吓着?” 贝瀛:“毕竟女流之辈,能吧。” 摇光又道:“大人亲厚良善,一定不会跟我计较的对吧?再说了,依我大师哥和大人的关系……” 嗒! 贝瀛将碗用力放在桌案上,“摇光君你分清楚些,天枢和大人半点关系也无,我和大人才是……” 一些肉麻至极的形容词尚未用上一个,摇光已一击重拳挥了过来,愤愤道:“你给我闭嘴!!” 两人离的太近,贝瀛想躲也躲不过,下一刻,便听“砰”“咣当”“啪”“哗啦啦”的一阵乱响,却是摇光忽然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摔在地上,墙皮石灰名人字画哗啦啦一气儿砸在他身上,而那一声“砰”……二人一时都怔了。 绿色光圈??? 贝瀛慢慢站起来,朝着身周空气东抓一把,西捞一下:什么东西?奇怪,怎么又没了?乖乖,本令师的法力何时变得如此之厉害?……不对不对,本令师根本没有法力啊,…… 摇光捂着胸口爬起来:深藏不露,高手啊这是!……不对不对,这光圈怎么瞧着眼熟?绿色?……啊! 华越邈的树林!光圈!绿色!木神大人! 贝瀛一颗梨子丢了过来,正好堵住摇光大张的嘴巴,吹道:“惹我?哼,看你还敢不敢……呦嗬,你还真敢呀!来呀来呀,本令师神力盖世法力无边自有神人庇护……噗!” 贝瀛捂住自己的半个脸惊呆了! 摇光看着自己的拳头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同一个人,同一种攻击,那个绿色光圈分明是遇险即现,险过即逝的,可是这次……它为什么没有出现? 房外的两个仙兵在对话:“头儿,里面又打起来了!”“不管他们。灵书上官走时说过,打不死就行。咱就当没听见的。……” 雾魇沼泽,木偶术,绿色光圈…… 贝瀛终于想到了木繁树,只不过光圈原本画在他脚下的,而方才一闪即逝的光圈却上移到了他的胸口,可这次……光圈没有出现……换而言之,此时的木繁树不是正遭逢大险,便是又一次…… 摇光大笑道:“看到了吧,连木神大人都放弃你了呢,这都是她第几次见死不救了?哈,第二次。贝大令师你就认命吧!什么无底洞送冰魄之玉,什么纵容你闯入栖碧宫偷走烟袖草,什么沼泽之心舍命陪君子沉进沼泽地,我看统统都是你自己臆想的吧?……” 门缓缓被推开,让进一片刺目阳光,贝瀛并未像往常一样抬手遮挡,只是本能地闭了眼睛,不语。 看清来人,摇光脸一拉,“四师哥!” 天权星君,他的四师哥,跟他说话五次,有两次必须带一个“哼”字,所以背地里摇光也喊他“哼师哥”。 又来了。 “怎么着老七,我来接你你还不高兴了?不想走?好啊,那你就在这儿呆着吧!哼!”天权作势要走,却见摇光当真没有一丝想走的念头,不由得讶异,止住身形问,“真不走?!” 摇光摇头:“不走。” “哼,那可由不得你!”天权不由分说,回手一抓,拖着摇光就大步迈出门去。 摇光挣扎大喊:“四师哥你放开我!四师哥你听我说!你总是这样和我作对,我说东你说西,我不走你非拖我!……” 天权不松手,边拖边道:“到处乱跑得罪人,我们九斗星宫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哼,回去给我面壁思过!” 摇光:“四师哥,是大师哥的事啊!……” 天权:“大师哥何等人物需要你管!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还想去管别人!哼,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二人拉拉扯扯走到庭中,有一仙兵路过向二人行礼,然后走到发呆的贝瀛身前,道:“贝左令,木神大人有请。” 贝瀛又呆了片刻,才慢慢缓过神来,“……谁,谁请我?” 兵:“是木神大人。” 贝瀛:“哈哈哈哈哈,听到没摇光君,木神大人终于来请我了,她来请我了,哈哈哈哈哈……” 摇光挣扎得更凶了:“四师哥我不走!我不能……呃……” 天权一掌劈晕了摇光,直接扛走。 素鱼塘。 见过下饺子吗? 见过喂鱼吗? 见过把人像下饺子一样赶下水塘喂鱼吗? 素鱼,名字素和,静静浮着时与寻常红金鱼一丝无异,瞧着也素和喜气,然而一旦活跃起来,红背白肚扭曲翻滚,却是一派利嘴尖牙狰狞之态,以啃食人肉,生饮人血过活。 “木繁树我恨你!” “大人救我!” “木繁树我要杀了你!” “大人救我!” “木繁树,下辈子我是鱼,你还是你,我要像这些鱼一样活生生咬碎你!” “大人救我!” “木!繁!树!……” 塘边,十米开外的梧桐树下,有圆形石桌一张,桌上凉茶干果,围着四只精致小石凳,凳上对坐两人,垂目品茗的木繁树,与饶有兴致观望塘中的舟筝。 惊叫,惨呼,哀求,谩骂。很快,水面上便泛起几朵色泽瑰丽的血沫来。 “精彩。”舟筝勾了勾苍白无肉的食指,柔声道,“灵书,来,坐下一起看呀。” 灵书扫一眼木繁树,垂头道:“不敢。” 舟筝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木神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断然不会介意……” 木繁树:“抱歉,本神介意。” 舟筝:“……” 木繁树眉眼浅淡看向塘中,道:“很介意。” 灵书自觉退后两步。 舟筝忽然牵住他的一只手,笑道:“大人,实话跟您说罢,灵书不但是新朝城仙府衙的上官,还是小仙的红颜知己,”抬头,深情看着他的脸,“唯一的。所以大人,论身份仙品,灵书也并非没有资格与您共坐。” 一旁的奚微笑问:“请问舟少主,您和灵书上官是准备成亲了吗?恭喜恭喜。” 听到这句,灵书忽然就抬眼与舟筝对视了,难掩心中希冀。舟筝却对他柔柔一笑,将目光缓缓移到奚微脸上,凄然道:“奚微女官到底健康安然又如花似玉的好样貌,不像本少主,自小身体孱弱,病态残喘,不晓得何时就……” 灵书一指按在她唇上:“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奚微握住他的手指,笑了:“不会了。灵书,我只怕……” “我知道。”灵书温柔笑着,“筝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有任何想法,不逼你与我成亲,更不会离开你。” 奚微:“……” 奚微相信,若不是碍于大人在场,此种谈话,他们二位怕是要深情拥吻一顿了。 “啊!死了!” 一声惊叫瞬时冲破了所有的暧昧与沉默。 舟筝被打扰兴致,微微不悦:“吵什么。扔他们下去本就是送死的,死了岂不正好。” 一仙兵踉踉跄跄跑来道:“回、回禀少主,是鱼死了!不、不是人死了!” 舟筝豁然起身。 灵书已冲到塘边去看了。 “哈哈哈哈,木繁树,老子没死!你就洗得干干净净等着被老子一口一口咬碎吧!全身,一寸不留!” 一塘素鱼白肚上翻,腥臭扑鼻,贝瀛正是在这样的血水里欢快地游泳喊话。劫后余生的几个仙兵皆是一副懵懂无知惊恐状,根本不知这鱼葬之劫自己如何渡过的。 咬碎……全身? 奚微邪恶地脸红了,急声喝道:“大胆贝瀛,竟敢对大人出言不逊!”手指遥遥一指,一按,贝瀛便整个的被按入水里,狠灌了几口血水,提起。贝瀛连咳带呕一阵,正要破口大骂,忽的又被按下,如此反复几次,连一向秉承木繁树宗旨,不轻易与人为难的桃仙官都看不下去了,“按下去便是,何必再提出来。淹死拉倒。” 奚微笑道:“桃桃说的对。”这便真的不让贝瀛露出水面来了。 那边,舟筝受婢女搀扶走过来,直接忽视塘中众人,盯着满塘死鱼道:“怎么回事?” 这塘食人素鱼,说是骇人酷刑也可,说是舟筝的一群爱宠更贴切。当年舟筝的母亲,也就是已故的新朝夫人,原是梵骨白山上的一位知名养鱼女,人称“鱼娘子”。后来水域受不明邪物污染,鱼种变异,是为食人素鱼的雏形,据说,那时的素鱼并不食人肉,只是长着红背白肚的金鱼外形,由食素转荤,吃一些寻常小鱼虾罢了。 然而鱼娘子却不能接受这种生物,费尽心力想要还原素鱼,却不料中途出现差错,万种辛苦付诸东流,这才阴差阳错成就了如今的食人素鱼。 再后来新朝的三公子,即如今的新朝仙主,舟筝的父亲舟靖科,慕名而来求借食人素鱼以平四大属族的联手叛乱,鱼娘子对舟靖科一见倾心,为爱应允。鱼噬方舟,顷刻乱平,舟靖科因此立下奇功,被立为新任少主,迎娶鱼娘子为妻。后为仙主,鱼娘子为新朝夫人,十年后,育舟筝一女,五百年后,生第二胎时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舟氏父女悲痛欲绝,日日堵鱼思人,直至今日。 今日,一塘素鱼莫名死绝。 二十七 素鱼之死 灵书看着舟筝因握拳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关节,道:“鱼身完整,水质也无异,我正要逐一审问所有的可疑人员。” 舟筝:“还用问么,”目光笃定看向塘中仙兵,“一群喽罗,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一定是他。”舟筝说的是没入水中的贝瀛,忽然一笑,“把他拖上来。” 奚微:“可是我打算淹死他啊。” 舟筝残忍笑道:“淹死?岂不便宜了他。呵呵,我有更舒服的法子,叫他生死不能。” 奚微笑了笑,道好,这便收了术法。 然而,贝瀛却没有立刻浮上来。一息,两息,三息,……十息,……十九息,仍然没有。 素鱼塘面积并不很大,所有塘岸尽在视线范围之内,没可能一个大活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爬上来逃走,那么就是……真的淹死了? 灵书下令:“下水打捞。” “是!”几十仙兵立刻跳入水中,开始拉网式搜寻。 灵书:“那几个罪兵,筝儿要如何处置?” 舟筝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面,“……陪葬罢。”紧张多时,她忽然意识到忽视了一个人。 “不要回头!”灵书以极低极快的声音说。 舟筝一怔,停止回转的身形,也以极低的声音问:“怎么了?” 灵书看一眼几步外的奚微和桃仙官,“素鱼之死,是木神所为。” 舟筝一惊:“怎么可能?她明明坐那儿一点没动。还有这么远的……呵,一点没动,总不是她元神出窍做的吧?这个木繁树,她还真是传闻如一,爱多管闲事。” 灵书:“不是元神出窍。元神出窍的人目光空洞呆滞,我刚才刻意留意了她,并无此种状态。至于她如何做到杀鱼于无形,暂时不知。” 舟筝却笑了,道:“甚好。比起我,父亲可宝贝这些鱼太多。经此一事,父亲连‘谴回木神’的理由都不必想了,直接‘谢绝不见’便是。” 灵书却道:“未必。” 舟筝看他一眼,正要发问,塘里负责打捞的仙兵已纷纷汇报结果,“少主,这边没有!”“少主,这边也没有!”“这边也没有,少主!”“……” 灵书代答:“知道了。都上来罢。” 舟筝微怒:“岂有此理。他还能变成空气蒸发了不成!” 一旁,奚微一声叹息:“好吧,又是你猜对了桃桃。” 桃仙官得意道:“奚微,莫忘了给我的三千桃树浇水一月。谢谢。” 奚微无奈的点了点头:“不过桃桃你得有良心啊,你山上的桃树自这么高开始,好像都是我浇的水。” 桃仙官:“是的。逢赌必输嘛你,我想亲自给它们浇水你都不给机会,太可恶了。” 奚微:“……”一脚把桃仙官踹进了水塘。 桃仙官狼狈地扑着水:“奚微你……咦?!……” 奚微忙忙跳后一步,朝他做鬼脸道:“休想勾引我过去,我一过去,你突然伸手一拉,我可不就也掉塘里了?嘻嘻,偏不上当。” 听到此处,舟筝意味深长看一眼灵书,灵书会意,却并未立即行动,犹豫。 舟筝知道,他略有洁癖。于是叹道:“罢了,还是我……” 扑通! 灵书眼一闭,屏住呼吸,以极其优雅的姿势,极其轻巧的动作,跳下了水塘。 水花也极小,虽然他的大半身没在令人作呕的血水里,好在一张俊脸依旧干净如常。 哗,一片水花兜头泼来,经阳光一打,是无数略带美感的粉红水晶,而落在他几乎无表情的脸上,是霜花带血。 桃仙官继续欢快地撩水玩:“阳光合适,水温合适,奚微,我想骗你下水不假,可你也太自作聪明啦,白白错失了这么有趣的游戏。你看灵书上官都忍不住了呢,”忽然朝灵书撩一波水花过去,大笑问,“上官上官,是不是很舒服?很爽?” 灵书任由血水由高到低向光洁白皙的下颌哗哗流去:“桃仙官……童心未泯。失陪。”上了岸,与舟筝保持臭气传不到的距离,从容站定,然后微不可查地对舟筝摇了摇头—水中无异。 舟筝脸色微微一寒,迁怒塘中的几个罪兵道:“……杀了他们。”奚微和桃仙官正要开口阻拦,却听舟筝森森补了一句,“阻拦者,死。” 然而,岸上所有仙兵皆是垂首立定,纹丝不动。 罪仙不求饶。 灵书不听命。 岂非有异? 舟筝豁然转身:“……父,父亲?!……舟忌!?” 木繁树身侧,贝瀛浑身滴着血水地笑道:“呵呵,还有我,贝大令师。” 舟筝因“违背天意,执意杀生”之名,被暂关舟氏祠堂禁闭。 此族规说来也有典故,即是舟靖科与四大附属仙族一战时,意外发现食人素鱼不肯噬咬其中一艘仙船,待到战罢登船,却发现一名少年被全身捆绑于船底,舟靖科将其救下,方从其口中得知,他是因了不肯与新朝为敌才受此遭遇,舟靖科心发感慨,特向父亲请命为少年加封,父亲却以“同族同罪”之名处死了这名少年。 舟靖科为此抱愧不已。 待到他承继仙主之职,顾及先父名誉,不能公开为少年诉冤平反,是以将其当年事迹隐晦写入新朝族规,以示纪念。 具体是:素鱼口下逃生者,乃为天意,应宽恕其罪。 而舟筝再三下令诛杀“罪兵”,已是犯规。 此事告一段落,众仙落座大殿,接下来要谈的便是正事,也是木繁树此次奉帝旨来新朝的目的。 简而言之,前两日夜里,二公子舟忌因事外出,府上突遭横祸,险被灭门,其中包括他的夫人、他的幼子、他的岳母以及侍婢仆从老老小小几十口。 纵然涉及一族之公子,这种事本也不该惊动天庭,各仙族有自己的仙府衙,各仙府衙之间彼此有通报协查关系,不管凶手是族人还是外族,皆可自行审查定罪。然而,舟忌二公子却一纸诉状递了上去,矛头直指长姐舟筝。 原因显而易见,仙主舟靖科偏爱女儿舟筝,仙府衙上官灵书是舟筝的红颜知己,此事若交于他们手中,结果可想而知。 正如眼下,木繁树尚未开始调查此事,舟靖科已与灵书联手将舟筝“关”进了祠堂里,与此案“强制”隔绝。 进入大殿前,舟靖科恭敬有礼请贝左令止步,贝瀛则道:“本令师才不稀罕听你们鬼扯乱分析。腾一间干净雅致的房间,本令师要吃饭喝茶洗澡睡觉觉。” 奚微立刻作呕吐状:“我说贝左令,你是不是应该洗澡先?” 桃仙官:“不必。他本人可比身上的东西恶心多了。” 木繁树但笑不语。 灵书面如止水。 舟忌则一脸刚死了老婆孩子的颓相。 舟靖科憨笑道:“……来人,马上为贝左令安排。” 贝瀛随宫侍转过红墙拐角,隐约听得一组对话,是舟靖科与木繁树的,“……若非看大人之面,贝瀛此人小仙绝不招待。”“仙主完全不必看本神的面,……” 后面的话他却是听不到了,倒不是因为距离原因,也不知前面引路的宫侍犯什么神经抽什么风,竟猝不及防一闷棍敲晕了他。 二十八 梵骨白山 一滴冷雨落在他的鼻头,他一个激灵,醒了。然后一手扶着疼痛的脑仁儿,一手扶着不知是什么的物什爬起来,时已天黑。 而他,身在乱草假山后。 贝瀛登时怒了。 木!繁!树! 至于自己为什么迁怒木繁树,而不是可疑性最大的舟靖科或者灵书,他也有点想不明白,他只是突然想到他小腹中的流星刺,想到摇光砸在他脸上的一拳,想到他欢欢喜喜跑向素鱼塘时,她却凉着脸说,“事情的起因是他,他理应一同受罚。”想到昏迷前她那句,“仙主完全不必看本神的面,……” 他疯了。 疯了一样直奔启明新殿,他知道,仙主宴客通常设在那里。 那里,他曾经再熟悉不过。 不过是他,莺歌燕舞,痴痴呆呆,取媚于人。 新朝四季如一,每天都似六月天,白日尚晴空万里,高温酷热,晚上便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他被雨水浑身浇了个通透,冲垮重重宫兵阻拦,一举撞破启明新宫的门! 门中,一切声乐戛然而止。 包括木繁树手下的琴。 门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一托腮听琴的少女豁然起身:“舟奴夫!!??” 木繁树忽然尾指失控,带出一个颤抖且略长的音符…… 奴夫? 那少女又接着说,全无好气:“舟奴夫,你不好生在长姐的寝宫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出去!今晚有贵客在,非是寻常家宴小欢,轮不上你献舞,……” 舟靖科使劲咳了一声,道:“黎儿,他是华越邈的贝左令,非是当年的舟奴夫。你前去太真幻境修行多年,是以不知。” 舟黎不信:“可他就是……” 舟忌沉色道:“小妹,你确实认错人了。我见过舟奴夫脸上的伤疤,是抓痕,完全不是贝左令脸上的痘疮红肿。再说了,舟奴夫不是早被长姐以‘以下犯上’之名乱棍打死了么?” “乱棍打死?不对吧?本令师分明记得……是乱剑刺死。”闪电暴雨为背景,面具已无,贝瀛红肿着大半张脸,乌青着两只眼睛,森然笑着一脚踏进门来。 舟靖科立刻起身道:“贝左令,擅闯他族宫宴,不妥吧?” 贝瀛怪笑着:“又不是第一次闯了,怕什么。本令师记得当年……” 木繁树道:“出去。” 贝瀛:“……” 木繁树再道:“……出去!” 贝瀛:“……” 舟靖科再咳一声:“贝左令,既然木神大人也不留你,那本仙主也……请罢。” 贝瀛:“……”身向后转,径直走进滂沱雨幕里。 是木偶术。 木!繁!树! 宴罢,木繁树回房,关门,簪画光圈,千里瞬移,一霎那幻化绿伞在手,一霎那身现梵骨白山。 一道闪电横贯天空,乱山惨淡,万物狰狞,伞被雨水冲刷得啪啪直响。 闪没。 极致黑暗中,雨落各处,闻雨声辨路,碎落高处的是树冠,低些的是树枝,再低的是杂草,无声的是深坑陷阱,声音响亮的是水洼,沉闷的是泥泞,有力的是乱石,钝的是树桩,锐些的是……白骨,…… 木繁树停住脚步,“……灵书?” 五步远的黑暗中,夹杂着各式雨响,一个极清雅的男声平静回道:“……是我。” “你来这里是……” “我在等您,木神大人。” “等我?”木繁树笑了,“灵书,你不会是想杀我吧?” “不敢。是阻止。” “……呵。” 又一道闪起,一瞬照白了灵书的伞,以及,他手中的剑。透过伞片,木繁树仿佛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两种矛盾情绪—杀?求? 长剑如电,溅起雨雾一片朦胧,灵书足尖一点,攻了过来! 木繁树有些吃惊灵书的决断如此之快,然而剑已攻至,不及多想。意念微动,“召。”绿光泠泠于空中一闪,碧玉簪瞬时增到一尺来长,迎战! 叮!叮叮叮! 仅仅两个回合,灵书竟被一支簪子打得弃伞全力对战,浑身湿透! 木繁树持伞走到一棵古树下,仰头上望,有沁凉的雨丝从茂密的枝叶间密密飘下。方才的一闪之光使她发现,她找的东西就在这棵树上。 捏决,筑界,燃烧术。 呼呼呼呼呼! 巨大的古树树冠瞬时汹涌燃烧起来,映红一方夜空。界在,雨水不能浇,狂风不能灭,枝,叶,干,无有一寸幸免。 “大人不可!” 一声疾呼,两法器叮叮当当狠接几招,碧玉簪微微一退,剑锋却陡然一厉一转,灵书竟完全不顾碧玉簪的致命威胁,劈雨直朝木繁树的后背死穴刺来! 这完全是自杀式袭击! 木繁树一个旋转,避开。而碧玉簪已紧逼着灵书的后颈而去! “回。”木繁树道。 碧玉簪倏然一个急刹,止住,一瞬缩小如初,飞回木繁树发间。 灵书重幻一把伞遮雨,同时另一手施法灭火,界在,灭不掉,他急道:“这树烧不得,大人,它是……” 木繁树道:“是食人素鱼所有妖力的根源,也是鱼尸毒致人幻觉的解药,贝左令情绪失常闯入启明新殿也是鱼尸毒所为,对吗?你也曾落入素鱼塘,此时却精神良好,安然无恙,可见鱼尸毒的解药不止一种,而且,你根本不打算把你用的解毒方法说出来,对吗?” 灵书:“大人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我灵书什么都不在乎,除了舟筝,所以食人素鱼不能死,它们是鱼夫人留给舟筝的唯一念想,而这株古树是让素鱼起死回生的唯一方法……” 呼!火焰又窜高三尺! 灵书道:“大人!” 木繁树充耳不闻,施法旺盛火焰,灵书剑一指,这便又要攻来。木偶法术只对防范薄弱的人有效,像灵书眼下这样硬攻的,只能硬碰硬。然而…… 哧!嚓嚓嚓嚓! 绿伞上空一阵砍枝斩叶声,是灵书的剑! 灵书身后也有一阵极相似的声音,是木繁树的簪! 剑收,簪回,趁机偷袭的妖枝鬼叶纷纷而落,然,未及落地,皆凭空化作一地齑粉,混和雨水,成泥。 他们互相救了彼此。 啪啪啪啪啪! 也便这一耽误的功夫,灵书回头再看,整株古树已碎为段段块块星星点点的漆黑焦炭堆垛了一地,余火未烬,黑烟腾腾,灼热扑面。下一刻,界除,大雨瓢泼而下,大小碎木刺拉拉一阵乱响,尽湿,热散。 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乱雨声,和潮木刺鼻的焦糊味,弥漫。 木繁树:“你可以回去了。” 天边几道小闪一亮,照得灵书的神情一瞬失落:“传说,梵骨白山上原本土地贫瘠,一棵草木也无,后来此山发生战争,双方几乎全军覆没,死者无人敛尸,长年曝露在此化为骨灰粉,骨灰滋养沉睡树种,才长成了这一山的葱茏树木。”灵书弯腰捡起一根焦黑的树枝看着,“大人,您可晓得这树的名?” “……晓得。” “谢大人。” 此树无名,树即是树,乃为“恕”。 恕舟筝。 木繁树转身看向灵书的位置,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无端觉得凄苦,“不必。”袖一挥,尽数扫去地上焦木,露出黑炭色的泥泞地面,和那截参差凹进地面的半丈宽的焦树桩,“上官还不走吗?” 灵书见礼道:“大人放心,此事小仙绝不再干预。” 木繁树笑了:“那便是准备旁观了。不过可惜,本神降妖场面着实不怎么好看,恐怕要让上官失望了。孽灵,还不速速现身。” 后一句话,字面意思明明是训斥,她却偏偏用寻常口气说出来,然而反响不容小觑,一瞬静谧,夜空中忽然炸开一道巨电,瞬间穿透重重雨幕,“啪”的一声直达焦树桩,电光石火,“噗噗噗噗噗!”以树桩为中心,暴雨冲刷着的地面愈演愈烈一阵碎电厉闪裂变动荡,扩散,变粗,扭曲,诡谲非常,雨落其隙,发出无数噼噼啪啪的骇人怪响,仿佛刚出锅的热油故意泼在活生生的躯体上,顶着雨,冒着幽幽白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半熟不熟的无盐肉味。 古树树根,即是妖力根源。 灵书早已退到五步开外,一手持伞,一手捂着口鼻观了好久,才道:“……他们在木神大人面前,竟是连反抗的意愿都没有了吗?” 不仅不会反抗,受此种噬命之刑,连惨叫都无一声。 木繁树:“助纣为虐,食肉生灵,罪无可恕。” “啊啊啊啊—” 一弱小妖灵终于承受不住痛苦,突然挣脱强劲的母根束缚,欲蹿出地缝,然而未及腾空一寸,遇雨即化为一缕轻薄雾烟,瞬间被急雨砸散,不见。 只愿速死。 很快,许多妖灵争先恐后效仿之,木繁树却立刻挥手封印了所有地缝,只有雨进,不得妖出。 众妖灵顿感绝望,纷纷拍砸封印,惨嚎咒骂声一时成片。 灵书长声叹道:“大人还真是……”“心狠手辣”一词,灵书终究没能说出口。 木繁树轻轻捻动伞柄,伞叶徐徐旋转,斜洒出一圈圈活泼水滴,“……过奖。” 二十九 守夫道 新朝王宫的一间厢房里。 贝瀛正规规矩矩平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看一个绿色光圈凭空出现,然后从圈里走出神色如常的木繁树,“还没睡?在等我吗?” 贝瀛被这话噎了一下,道:“大人这话说的,很容易让人误会啊。你这是去哪儿了?树林?野山?不承认也没用,喏,你鞋上还沾着草呐。” 木繁树施法清净鞋尖的草叶,走到床前,细细端详那张没有面具遮掩的脸,好半晌,才弯下腰,将手指缓缓探了过去。 贝瀛慌了,作势要躲,却无法躲开,“你……你干什么?” 木繁树的中指在他脸上轻轻按压几下,“红豆疮?贝左令记不记得自己对什么东西过敏?” 贝瀛面色惶恐:“没……没有。你……能不能先把手拿开,这么亲昵,我……很不习惯。” 木繁树笑了笑,曲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道:“这样呢?” 贝瀛浑身一木,盯着上面的笑脸两秒,登时跳了起来,避蛇蝎一样远远缩到墙角,惊窘道:“你……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 翻来覆去,只是问她干什么。 木繁树在水盆里洗着手,反复打了三遍皂角,才拿了毛巾来擦,若无其事道:“法力不错。不知贝左令还想隐瞒到何时?” 贝瀛一怔,这才忽然想起,木偶法术早已被莫名破解,自己刚才是在扮演木偶术加持浑身不能动弹来着,本是有心戏弄她,怎的莫名奇妙上了她的当,自行暴露了?可如今也只好实话实说,虽然她不一定相信,“我没有法力,不骗你。” 木繁树:“若是寻常法术也便罢了,只有这牵制言行举止的木偶术,唯我独创,一般仙神怕也轻易解救不得。不过贝左令既然说自己没有法力,……那便没有罢。”纤手一翻,幻出一只白玉小药瓶在手,放在桌上的空盘旁边,“对红豆疮有效。切记,一日外涂三次,不可内服。早点休息。” “……等等。” 木繁树放下去拔碧玉簪的手,道:“你放心,素鱼毒已除,你再不会像今晚那样……” 白玉药瓶忽然飞过来,“帮我上药。” 木繁树捏着药瓶,看他,“我?” 贝瀛倒回床上,四仰八叉的躺好,理所当然道:“不然呢?我现在可是病人,身乏体虚,四肢无力,你总不能让我自己动手吧?来吧。” 木繁树犹豫,心道,你不过脸上长几颗痘子,虽然痘子大了点,脸也肿了点,但好歹手脚灵活自如,何至于他人代劳上药?口上道:“好。” 打开药瓶,倒在指肚上,这便开始了。 “等等!” “怎么了?” “你……离我远点。……我不习惯。” 木繁树依言照做,离他远了一寸。 贝瀛:“再远点。” 木繁树又远了一寸。 贝瀛:“远点远点。” 两寸。 心道:我原本离你也不近,再远就够不到你脸了,我又不是长臂猿。 “……”贝瀛善变的拿过药瓶,“呵呵,我还是自己来吧。” 木繁树坐床边不动,“你倒挺守规矩。”允许邈夫人替你拭汗,却不能容忍我替你上药,何止守规矩,简直守夫道。 贝瀛紧抓药瓶点头,“嗯嗯嗯,我一向很守规矩的,非常守。” “是么?” “嗯!” 木繁树伸出手,“拿来。” 贝瀛将药瓶抓得更紧了,“不给。我便知道你对我没安什么好心,不给你摸脸你就不送药了么,无耻,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哎,我的药!……” 木繁树心念一动,木偶法术即刻生成,然而她心里却没底得很,不知这法术对他管不管用。这样想着,又不自觉闭上眼睛将小咒从头到尾仔仔细细默念一遍,这才舒一口气,睁开眼,看着贝瀛的手臂如她所愿一点一点的落回身体两侧,看着他一脸的气愤和无奈,笑了。 贝瀛要哭了。 木繁树:“你有话说?” 贝瀛:“……” 木繁树心念一动,解了他嗓音:“说。” 贝瀛立刻道:“不许脱我衣服!” 木繁树听得一阵巨咳:“只是上个药而已,且在脸上,我脱你衣服干什么?” “你说呢?” “我说?”木繁树认真想了想,“不知道。” “还装!” “你好像不大喜欢我碰你。……可是在无底洞……罢了。”木繁树站起身来,“那让别人来做吧。” “我自己可以。” “你是病人,身乏体虚,四肢无力。” “……” 木繁树两指微动,只听房上哗啦啦一阵乱响,旋即粉尘瓦砾簌簌坠了一地,又“啪”的一下肉响,贝瀛定睛一看,竟是摇光君从天而降,龇牙咧嘴摔在地板上:“大人,小仙正在屋顶上赏星玩月,好端端的,你把小仙拉下来作甚?” 木繁树抬头看向卡在窟窿口的那把黑伞,“赏星?” 贝瀛看着从黑伞边缘漏下来的蒙蒙雨丝,“玩月?” 摇光:“呵呵。” 木繁树把药瓶丢给摇光,一言不发,簪画光圈,走了。 摇光捂着摔疼的腰板,愤愤朝空气大喊:“大人您为什么不把药做成粉朝他脸上洒一洒?让我给这渣上药?做梦!我不干啊啊啊啊!” 贝瀛挺尸一样躺床上,懒声道:“不干可以。麻烦摇光君好心把药递给我。谢谢。” 摇光气道:“不管!” 贝瀛:“不管也可以。就是不知道像你这样被保释放走的人当天又偷偷折回王宫,舟家人会不会欢迎,或者会不会认为九斗星宫对新朝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你四师哥……” 摇光恨不得用药瓶在贝瀛脸上砸个窟窿,“拿了药滚!” 贝瀛作无奈状:“我也想啊摇光君。可这法术……你能解?”话说刚才的木偶术和雾魇沼泽那次,我到底怎么解开的? 摇光用鞋尖碰一碰贝瀛的肩膀,“木偶术?” 贝瀛:“嗯嗯。” 摇光又补他一脚:“该!谁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勾引木神大人呐,吃鳖了吧,哈哈!别说我解不开这法术,即便解得开我也不能给你解啊,哈哈哈哈!” 贝瀛莫名其妙:“我勾引木神?”心想刚才明明是木神屡屡挑逗我呢,“摇光君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好死不死的赖在床上纠缠大人给你上药。哼!” “还有呢?” “听到你说,‘嗯嗯嗯,我一向很守规矩的,非常守。’恬不知耻的卖乖讨好大人。呕—” “还,有,呢?” “没了。” “那你中间干什么去了?” “舟家祠堂有异,我赶过去看热闹了。”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来不及去祠堂飞一个来回!” “是啊,本仙君也这么想的,所以本仙君飞到一半又回来了,祠堂的热闹再好看,也总比不过这里,你说对吧?” “……” “不过我听完你卖乖讨巧之后,觉得所有事情皆在我意料之中,这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所以又赶去祠堂了。” “……那你怎么又回……” “祠堂已经没人了我还呆在那儿干嘛,本仙君又不傻。” “……不傻,呵呵。” “你笑什么?” “我笑你错过了一场大戏。祠堂那边的热闹,恐怕刚刚开始。” “真的?那本仙君得去看看。”摇光急步行到门前,忽又倒退回来,刮着贝瀛嘴角的点心粉末,问,“贝左令,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自然。” “好,听你的。” 摇光纵身一跃,轻轻巧巧握住伞柄,向上一冲,连人带伞便整个的穿出洞口,哈哈笑着,飞天而去。 半屋雨丝瞬时浇下。 贝瀛:“……” 三十 舟奴夫 一间宽敞舒适的寝室里。 见木繁树回来,趴在桌边打盹的奚微立刻来了精神,起身问:“事情顺利吗大人?” 桃仙官抹掉地板上的朵朵桃花,“多了足足二十朵,貌似……” 木繁树落座,接过奚微递来的热茶:“确实。我遇到了灵书。” 奚微有点不屑:“一个只知道儿女情长的上官罢了,大人何至于把他放进眼里。” 桃仙官却道:“儿女情长可以毁事,亦可以成事。依小仙看,灵书此人绝不可小觑。” 木繁树点头:“多留意吧。” 奚微想了想,“说起儿女情长,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来。舟筝少主曾养过一名毁了容的奴夫,赐姓舟,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奴夫?”木繁树抬头看她,“说重点。” 奚微肃了几分神色,道:“重点就是,现在新朝王宫里都在传,贝左令就是当年的舟奴夫,他此次回归,就是为了一雪前耻的。” 桃仙官了然:“怪不得新朝城‘禁佩戴面具者入’,敢情早知道昔日奴夫已飞黄腾达成为一族之左令师,恐怕他回来暗中复仇,所以才……” 奚微:“桃桃你就是脑子简单。禁面具人能挡得住贝左令?随便使个障眼法易容术,也保准那些守城的低等仙兵瞧不出,舟家人又不傻,何必做这种表面功夫。舟家人之所以怀疑贝左令的身份,全因为启明新殿上贝左令说的那句‘乱剑刺死’,要知道,因为是临时起意,当年杀死舟奴夫的时候可只有舟筝一人在寝室,舟家人确定贝左令的身份,也是刚刚在祠堂里逼问过舟筝才……” 桃仙官牙齿一咬:“奚微,你方才借口给我找吃的,竟还是跑到祠堂瞧热闹去了?” “桃桃你别打断我。”奚微讲故事上了瘾,“回来的路上,我听那些嚼舌头的宫婢们讲,当年舟奴夫可没少受舟筝的气,跪钉板,拔指甲,在碗粗的火棍上赤脚行走,吊打鞭抽,甚至扔进素鱼塘都是家常便饭常有的事,末了再甜言蜜语,用最有效最贵的药石把他调理完好,一言不合再折磨。舟黎爱看美男舞,舟筝为了拉拢舟黎的势力,便强迫他跟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学舞,不学就威胁扒光他衣服挂城门……” “哎呀呀!”桃仙官忙忙阻止她说下去,“满口污言秽语。要我说,倘若他受不了这种侮辱,完全可以一死了之,……” 奚微:“他倒是死过一次,不过又被舟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回来,还威胁他说,再寻死就……” 就什么,奚微也不必说出来了,舟筝痴迷舟奴夫的美色至斯,人一旦死了,她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做不出来。 桃仙官低声道:“所以他就……毁了自己的容貌?” 奚微唏嘘:“或许吧。” 木繁树扶额:“……我困了。都回去睡吧。” 奚微和桃仙官互视一眼,通灵: “桃桃,你不是说咱们大人很在乎那个贝渣渣吗?可我看着完全不像啊。瞧,大人多冷静,听完这些还睡得着觉呢。” “奚微,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那什么是真的?” “你看那只杯子。” “杯子?哪只?” “这只。”木繁树极平静地放下手中杯,“完好无损。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桃仙官:“……大人好梦。” 奚微:“……嗯嗯。” 二人赶紧的脚底抹油关门溜了。 木繁树胸口一闷,一口血水喷在了杯子上…… 他竟受过……这样的苦? 第二日,木繁树从桌边沉沉醒来,盯着带血的杯子许久。 “呦,这不是贝左令么?起这么早,来给我们大人请安的?”是奚微的声音。 “奚微,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早起行请安之礼的,是人界的小媳妇。”桃仙官低声提醒她。 奚微:“……得,算我没说。” 贝瀛却厚脸皮笑道:“没错没错,本令师就是来请木神大人安的,顺便再请大人出去喝盏早茶。二位仙官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奚微撇嘴:“我家大人从不喝早茶,再说早膳还没吃呢,喝什么早茶,空腹喝茶伤胃啊,不去。” 桃仙官彬彬有礼:“是极。大人难得睡个懒觉,贝左令还是不要打扰了,请回吧。” 贝瀛这次出乎意料的很识进退:“那等大人用完早膳,我再过来也行。” 奚微忙道:“贝左令的住处离此处甚远,还是不要辛苦来回跑了。而且……” “两位仙官还不知道吗?”贝瀛讶道,“昨晚旧处适逢屋漏,亟需修缮,舟仙主已允许我住到你们隔壁的半闲苑了。苑子清静雅致,花木芬芳,桌几明净,……” “等等!”奚微挥手打断他的小人得志,“你方才说什么?允许?难不成是你求着舟仙主要搬我们隔壁住的?” 贝瀛笑了,“奚微仙官,你话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什么求不求的。”然后故意抬高了嗓音,“我只不过小小提醒了舟仙主一下,谁知道他竟一口应了,好像我搬隔壁住他很求之不得,搞得我也很茫然啊。两位仙官请仔细想想,你家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舟仙主,才让他巴不得你家大人赶快离开呐?” 奚微喝道:“胡说!我家大人处处与人为善,凡事公正廉洁,……” 公正廉洁,可不正是? 大人此行目的是来清肃舟家一族的,作为一族之主,舟靖科会诚心欢迎才怪。不过,他想用这个贝渣渣把大人逼走,是不是异想天开了些?或者,想让大人对贝渣渣忍无可忍一掌劈之而后快,借刀杀人?毕竟众人面前,大人对贝渣渣的恶劣态度非同一般。 言而总之,不管是大人被贝渣渣逼走,还是贝渣渣被大人杀,对舟靖科而言,都是天大的好处呢。 贝瀛笑问:“怎么不说了,奚微仙官?仙官?奚微?” 桃仙官咳了一声:“贝左令,称呼,请注意你的称呼。” 贝瀛乖觉:“哦,好的好的。”突然又高声喊,“木繁树你醒了没?我请你喝茶……” “放肆,竟敢直呼大人名讳!” 奚微扬掌朝贝瀛拍去! 桃仙官义气助阵:“打他!” 贝瀛一听,撒腿跑了。 奚微收掌冷笑:“胆小如鼠,还想挑拨利用大人,做梦。” 桃仙官则忧心望门道:“奚微,你觉不觉得咱们这么大的动静,大人在里面太安静了些?” 奚微稍稍一想,猛然警觉,低呼一声“大人!”飞起一脚将门板踹了个稀碎,直闯入室,这本是忠心爱主应大力讴歌的好行为,然而待看清房中光景,她却有点傻了眼。 木屑烟尘中,话说从不喝早茶的大人正在……喝茶? 雨过天晴,万物如洗。 贝瀛逃出木繁树的住处,迎面撞上一身潮湿气的摇光,“摇光君好精力,看完祠堂的戏,又跑来这边看了。不过恕不奉陪,我得赶快走了。” 摇光寒着脸将他拦下:“狗屁祠堂好戏!我特么冒雨蹲了一个晚上,别说戏了,耗子都未出现一只!贝你个渣敢诳我,找打!”说着,举拳砸来。 贝瀛眼疾手快,格开他挥来的拳头:“你冒雨蹲一个晚上最起码还有把伞,我呢,我可是冒雨直挺挺躺了一个晚上,比惨?你比得过我?”听到身后响动,他回头一看,正是桃仙官匆匆追来,于是贝瀛喝一声,“让开!”这又准备逃了。 说实话,贝瀛的法力到底如何,摇光还真有点摸不清楚,于是朝桃仙官喊道:“桃桃你来得正好,快,咱们合力拿下这个贝渣渣,然后去找木神大人邀功好不好!”说着,变拳为掌,劈向贝瀛。 贝瀛心惶惶,瞻前顾后,连滚带爬躲过一掌又一掌,被摇光追得满地滚,沾了一身泥泞。 听桃仙官的脚步声竟越来越慢了,摇光禁不住又催:“桃桃快来啊!先帮我把他摁住揍一顿先!” 桃仙官一听,果然紧走几步,径直……从厮打的二人身边路过了。 摇光:“……” 贝瀛一个箭步蹿到了桃仙官身后,“桃桃救我!” 桃仙官一个趔趄,神色纠结如麻花:“贝左令,我和你不熟,请注意称呼,称呼。” 摇光左扑右扑抓贝瀛:“贝渣渣,躲别人身后算什么男人!滚出来!桃桃你不帮我可以,让开!” 贝瀛死抓着桃仙官的衣角,一面躲摇光,一面赖声道:“桃桃桃桃桃桃!你不救我,我就一直叫下去,看你怎么跟你家大人解释!桃桃桃桃桃桃桃……” 桃仙官扶额,“好罢。”一手拎出贝瀛,一手幻出把匕首将衣角割断,对摇光,“你处置。” 贝瀛:“……” 摇光大笑三声:“好桃桃,仗义!”挥拳朝贝瀛的胸口砸来。 砰! 摇光摔进了灌木丛里!? 贝瀛:“……哈哈哈哈哈哈……” 桃仙官盯着贝瀛身周一瞬即逝的绿色光圈,眼睛越睁越大…… 大大大大人的灵力? 怪不得一塘的食人素鱼会顷刻之间气绝身亡,怪不得水塘里有大人微不可察的灵力残留,难道这一切竟然是…… 大人对贝瀛果然…… 桃仙官不自觉松了手,贝瀛趁机,跑! 摇光顶着一头残枝败叶跳出来,拔腿便追! 桃仙官伸臂将摇光拦下。 摇光又急又气:“桃桃你拦我干什么?贝渣渣跑了,还不赶紧的去追?” 桃仙官面色纠结:“先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摇光:“想什么?那个绿色光圈吗?别信他!贝渣渣故弄玄虚骗你呢!哎哎哎,桃桃你让开先!待会儿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摇光推开桃仙官的手臂,跑得比贝瀛更飞快,几个眨眼的功夫超越,先贝瀛一步跑出王宫,跑过广场,跑到了王城主街上驻足弯膝直喘气。 回头看,早没了贝瀛的影子。 摇光舒一口气,心道还好跑得快,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啊,若被木神大人知道自己还没走,不被大人扒层皮,也得被大师哥好一顿整治。 想想九星洞孤单单的一室冰冷,摇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话说,哥哥姐姐们为什么都喜欢关弟弟妹妹们禁闭呢?木神大人这样,大师哥也这样,想着想着就绝望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这样? 三十一 比邻愉快 贝瀛被拦在宫门口,出不了宫。 是舟靖科的命令。 “老东西,他果然不肯放过我。”贝瀛骂一声,沿着笔直宽阔的宫道往回走。 “贝……左令师。” 这女声甜美可人,然而听在贝瀛耳中,只觉得厌恨可憎,他抬起头,仰视高高屋脊上那条娇小身影许久,忽然笑出声来:“原来是舟三小姐啊,失敬失敬。下来呀,上面风大,你那一把小腰当心被风吹断了。” 舟黎冷笑一声,道:“做了一族左令师,气魄胆量果然不可同往日而语,不过贱骨头怎会因为身份不同便当真脱胎换骨了?仔细想来,左令师,你不过是从一个女人的床上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只是华越邈的夫人手段高明,又舍得权力地位,这才成就了如今的你吧。哈哈,攀着女人上高位,难得你还能趾高气昂的站在这里同我谈笑风生,真真恬不知耻。” 贝瀛哈哈一笑:“舟三小姐句句精辟!既然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爬女人的床,那么还是回去劝劝你的好父亲吧,让我和木神大人做邻,当心我近水楼台先得月,然后……” 舟黎哼道:“怕你没那个本事。” 贝瀛:“有没有本事不试怎么知道?哎,你手里拿的什么?食盒吗?扔下来扔下来!本令师正愁午饭没得吃,……” 舟黎白他一眼,“做梦!”飞身欲走。 “一大一小啊!” 冷不丁地,贝瀛喊了这句。 舟黎身形一滞,怒道:“你给我闭嘴!!” 贝瀛用手指甲刮衣服上的泥巴玩,“闭嘴不行。拿好吃的堵住,行。” 舟黎恨不得拿整个食盒将他的嘴巴堵住,然而掂量再三,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只巴望那个惹不起的木神早一日忍不了他,将他处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 想到此处,舟黎总算平了些忿怒,于是把食盒抛给他,一字一字道:“小,心,噎,死。”然后飞身折回住处,重做去。 贝瀛拎着食盒,哼着曲,来到木繁树的住处,“快去通传,说华越邈贝瀛,恭请木神大人共进午膳。” 木繁树出行从不带多余之人,桃仙官和奚微守在房门,这里守苑门的便都是舟靖科的人了,似乎被舟靖科特意吩咐过,对于这位刚刚被追杀出门又不怕死地跑回来的贝左令,众侍都显得十分宽容且友善:“贝左令请进,请进请进!” 请进去送死! 贝瀛笑了一下,堂而皇之走进去。 “贝左令。” 刚迈入园中,身后便有人和气唤他,贝瀛回身看去,正是一脸笑意的舟靖科。贝瀛也满脸笑意,道:“好巧,舟仙主也是来请木神大人共进午膳的吗?” 舟靖科忙忙摆手:“不敢不敢。木神大人贵为天界尊神,本仙主身份低微,岂敢轻邀大人同桌共食,僭越了分寸。” “是么?”贝瀛疑惑,“可是本令师清晰记得,昨晚木神大人亲自为你一家老小抚琴来着,照你所说,你一家老小岂不该被千刀万剐?” 舟靖科笑道:“误会。昨晚大人确实抚琴一曲,却是向我等询问,那曲子我可熟识,并非为我一家老小屈尊弹奏。五界尊卑有序,乱礼当诛,还请贝左令口下留情,莫要乱讲。” 贝瀛点头:“原来如此。舟仙主果然重礼守矩,那么还有一事,烦请舟仙主为本令师解惑。” “请讲。” “华越邈虽为偏远小族,势力微弱,但本令师既来之则是客,舟仙主却下令禁本令师于王宫之中,却是何种道理?” 舟靖科连忙作揖赔礼:“抱歉抱歉,是本仙主做事疏忽。左令有所不知,昨晚宫中发生一起凶杀案,乃是吾女舟黎的乳母的百岁幼子惨遭毒手,横死宫中。本仙主断定,凶手必定藏匿于宫中,人人皆有嫌疑,是以凶手一日不正法,宫中所有人一日不得外出,这所有人,自然包括贝左令在内。” 贝瀛:“那木神大人呢?她也被禁足了吗?” 舟靖科:“自然……不会的。” 贝瀛不服:“为何?既然宫中人人皆有嫌疑,为何单单一个木神例外?不公平,我抗议。” “贝左令说的是。” 舟靖科闻声一怔,待看清来人,忙忙恭敬施礼:“大人。” 木繁树走过来:“本神要求与宫中人一起禁足,直至凶手被揪出正法。舟仙主可有异议?” 舟靖科一怔,心道闹这么大动静杀个孩子,就是想留下贝瀛置他于死地,木神大人你走不走随意随意,可这么一来,岂不白忙活了?“不敢。只是大人此行身负天旨,倘若因此束缚手脚……” 木繁树笑道:“难道舟仙主不觉得,这两件事实为一人所为吗?” “一人?” “对,一个人。” “不可能!”舟靖科脱口而出,旋即惊觉失言,慌忙补救道,“小仙的意思是,一个是灭门惨案,必是多人同时行凶。一个受害者仅是个百岁小娃娃,目标简单。且二者行凶手段极其悬殊,实在不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贝瀛插嘴道:“反正我就认定是一个人干的。” 舟靖科:“那请问贝左令,你可不可以一个人一夜之间杀死上百人,且死者死状安详,非中毒,非暗器,非蛊术,身上没有一丝伤口,现场也不留凶手的一丝痕迹?” 贝瀛语气轻松道:“这有何难。一夜杀百人,法力高点的仙神都可以做到啊,比如舟仙主你。至于死者死状,我听说当年的舟奴夫也是被乱剑刺死的,可见过他尸身的人都说他走得安详,并未遭受任何酷刑,我也听说,舟筝少主女承母钵,精通医术,也极其擅长奇门邪道恶虫毒物,想来替尸身恢复生前样貌的法子也不止一种吧?” “一派胡言。”舟靖科避重就轻道,“倘若吾女真的精通医术,何至于如今仍然一身顽疾缠身,不得康健?” 贝瀛:“谁知道她是不是掩人耳目。抑或,恶事做尽报应不爽?” 舟靖科气结:“你……贝左令,请口上积德!” 贝瀛不依不饶:“那恶女手上不积德,还想让本令师替她口上积德,舟仙主,你这话说出来不觉得无力么?” 舟靖科:“……” 贝瀛:“哦,我懂了,舟仙主这是爱女心切,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似乎被戳中痛处,舟靖科脸色愈加发青,含怒道:“大人,贝左令他……” 木繁树置身事外道:“舟仙主,他是你的客,与本神无关。本神正要问你,王宫这么大,你偏偏将他安置在本神隔壁,却是何意?” 舟靖科努力平息怒火,向木繁树见礼道:“这正是小仙此次来见大人的原因,南殿年久失修遭逢屋漏,北殿新建气味甚大,不利于身体康健,东殿刚刚发生凶案暂时禁入,只有这西殿尚有几间空房,可供贝左令暂时栖身。事发突然,权宜之计,还请大人勿怪。”说完,深深一礼。 木繁树微微皱眉:“罢了。” 舟靖科的心情顿时舒畅不少,仿佛天大的阴谋诡计得逞了一般:“大人与人宽厚,果然名不虚传,愿木神大人与贝左令比邻愉快!小仙告辞,告辞。” 木繁树点头,目送舟靖科消失于视野中。 而石桌旁,贝瀛趴在食盒上睡得正香。 奚微刚要扑过去摇醒他,桃仙官却拦住她,压低声音道:“且听大人怎么发落,听大人的。” 木繁树稳步走回房间,“叫醒他,打出去。” 关了门。 门外立刻一片嘈杂追打之音。 木繁树蒙头盖被,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繁树忽然察觉房中有异,掀被去看,正见一块地板自下掀起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出来一只食盒置在地上,然后钻出了贝瀛的半个身子,一抬头,他看见木繁树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于是嫣然一笑,“嗨!” 木繁树不语,坐起身,静静地看他整个的爬出洞口,然后走过去,一指拎起他后衣领,开门,扔了出去。 贝瀛在湿地上滚了两滚,一把大笤帚便兜头兜尾拍了过来。 贝瀛抱头逃回半闲苑,关门,脱衣服洗澡,骂:“一天不到,就洗了三次澡,换了三套衣服,我也真特么受够了!……还好出门之前备了洗澡水,否则又得脏半天。哼,说起来都怪那个女人!人不都说木神与人为善么?狗屁,伪善!不都说她人美心更美么?谣言,恶女!臭女人臭脾气,老子久经情场千锤百炼,就不信搞不定你!……不过,”将双臂搭在两侧桶沿上,细细想,“她应该对我动情了吧?……”曲指刮了下鼻子,笑了,“……是吧?……呵呵,尊贵的木神大人,待你上钩,看老子怎么玩死你。” 嗒。 “你的食盒。” “啊!谁?!”贝瀛豁然回首,身后却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然而那只食盒真真实实摆在那里。 那个声音,也清清晰晰回想在耳畔。 木繁树她……来过了? 不好! 贝瀛三两下套好衣服,抓起食盒再次飞奔到隔壁。 这次奚微学精了,亲自镇守苑门。 贝瀛满面堆笑:“奚微仙官辛苦,替我通传一声?” 奚微头一抬,望天。 “那……”贝瀛递上食盒,“替我把它转交给大人,可好?” 奚微继续望天。 贝瀛:“里面有好吃的杏仁酥饼哦。” 奚微哼了一声:“关我屁事,本仙官又不爱吃。” 贝瀛:“杏仁酥饼,摇光君喜欢。” 奚微一下子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摇光君?……” 贝瀛一脸诚恳:“嗯嗯,摇光君。而且我知道他就在新朝城内,根本没走哦!” 奚微顿时双眼冒粉光,紧问:“他在哪儿?” 贝瀛:“好像在那个叫什么那个的客栈……” 奚微已经把食盒夺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了,翻动,“杏仁酥饼……哪有?”抬头一看,贝瀛也没有了。 他竟是趁她分心之际偷偷摸摸抢进门去了! “贝渣渣你给我站住!”奚微扔掉食盒,飞身便追。 贝瀛慌不择路,迎头碰上彬彬有礼的桃仙官,“大人不在,贝左令还是请回吧。” 贝瀛不信:“你说不在就不在?不行,本令师得亲自进去看看!” 奚微追上来要打他:“浑蛋!大人的卧房岂是你想看便能看的!讨打!桃桃你别拦我!我已经忍他很久了!放开,让我痛快揍他一顿先!” 桃仙官拦她不松懈:“让他进去看。大人不在,他看一眼也便死心了。奚微乖,听话。” 贝瀛飞奔进房。 房间空的,她真的……不在? 三十二 叫我繁树。 绿色光圈一现,木繁树回归。 “大人。”奚微立刻站起身来。 木繁树的目光落在趴桌子上打瞌睡的贝瀛身上:“他怎么在这儿?” 奚微苦瓜着一张脸:“是小仙一时大意,才使他钻了空子。” 桃仙官:“不是奚微的错。大人,是小仙擅做主张让他留下来等大人的。您若怪罪,……” 木繁树摆了摆手:“出去吧。” 奚微不解,但被桃仙官连推带拉的也总算出了门。 天色已深,繁星无数。 奚微忍不住埋怨:“桃桃你什么意思?把贝渣渣和大人单独留在房里,是想他们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擦出点什么火花吗?” 桃仙官:“奚微,有些事你不明白,……” 奚微冷哼一声:“有什么事我不明白?我喜欢摇光君的事,难道不是你告诉贝渣渣的吗?说话不做数,恨死你了。” 桃仙官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奚微你不要冤枉我!……” “冤枉你?好啊,那你帮我分析分析,这事除了你知道,还有哪个知道?” “我……”桃仙官挠了挠头,“好像真的只有我……哎,奚微你别走,你听我解释!……不对,我方才不是想跟你解释这个啊。……我想解释什么来着?……” 房中。 木繁树静静坐在对面,凝视着贝瀛熟睡的脸。 红豆疮一丝不见好转,他根本没用她送的药吧。是厌恶她,恨她?还是根本不想恢复他这张脸? 木繁树支额,闭上了眼,她平生第二次觉得无能无力。第一次是,三千年前被打回雪兔原形的连天瀛失踪,她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第二次还是他,连天瀛。 利用,抛弃,背叛,屠族,亲人死绝,雪墟易主,他好不容易保住一条性命逃进她怀里,却因为她的一时大意被人调包,使他颠沛流离受尽欺辱。 她难辞其咎。 “大人?” 听到这声轻唤,木繁树缓缓睁开了眼,朝对面之人笑了笑,“你醒了?” 贝瀛微微动容:“大人你……哭了?” 再忍不住,木繁树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对不起。” 贝瀛觉得莫名,干笑两声调节气氛道:“大人你故意的吧,这三个字不应该我说吗?那个,我从那块地板爬出来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房间有一条暗道,没想到它通到你的房间,所以又折回去拿了食盒,想……” 木繁树流着泪笑:“我把你扔出去是因为,舟靖科暗中做鬼,这暗道……” “我知道。”贝瀛也笑了,突然有一种想替她拭泪的冲动,然而想了想,终究作罢,“舟家人想杀我永绝后患嘛,你想护我周全,对不对?” 木繁树看着他不停抖动的二郎腿,和那一言难尽的坐姿,终于止住了眼泪,“难得你很明白。只是,……”你的变化真的很大。 只是。 连天瀛,你想让我认出你来吗? “只是什么?” “……没什么。” “大人,你这里没有吃的吗?”贝瀛不疑有他,他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抱歉,我没有半夜进食的习惯,未备吃食。你若实在饥饿难忍,我可以……” “你会做饭?” “……不会。” “好巧,我也不会。” 木繁树立刻道:“奚微!” 桃仙官门外答:“大人,奚微暂时离开了,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贝左令若实在饥饿难忍……” 咚咚,贝瀛在里面敲了两下门,道:“这门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啊。桃桃,退到十步以外,不许偷听。” 桃仙官乖觉,立刻退后十步。 木繁树微惑,心道桃桃不是一直很讨厌贝瀛的吗,怎么变得这么乖顺了? 贝瀛赞一声,“好桃桃。”这便重新落座,准备正式向木繁树道歉。 不料,却见木繁树起身拔下碧玉簪,画光圈,欲施瞬移之术,于是忙问:“你又想去哪儿?” “你不是饿了吗?我去给你找吃的。” 贝瀛受宠若惊:“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 “不会了。” “嗯?” 木繁树坚定了神色,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 腕间蓦然一紧,绿光铺天盖地一晃,再看,二人已经身易空间了。一吸气,浓重的油烟味顷刻钻进鼻孔,贝瀛:“厨房?” “嗯。”木繁树做贼心实,托起一簇掌心焰,挨个儿将锅碗瓢盆打开盖子看,都是空的。 “这里有蔬菜。”门前,贝瀛捡起一根茄子闻了闻,“挺新鲜。大人,茄子生吃也很美味呢,要不要尝尝?”说着,就着袖子擦巴擦巴,咔嚓,自己先咬了一口,然后递过来。 木繁树摇了摇头,“我吃过了。” 贝瀛咔嚓咔嚓又咬了两口茄子,嚼得美味无比,“和谁?舟靖科吗?” “嗯。” 贝瀛纵身一跃,在案板上耷拉着一双长腿坐了,“这个老匹夫,白日里还同我像模像样的说,木神大人贵为五界灵神之一,他身份卑微,不敢轻邀大人同案共食,半日不到,他竟全忘了么?” 木繁树四处翻找,巴望能为贝瀛寻一点荤腥,哪怕有口冷的,用法术烘热了也好,“是我主动留下的。……我想查一个人。” “谁?” “你无须知道。以后乖乖呆在房里,等我办了舟家人,随我离开便好。” 贝瀛怔然。 木繁树:“你有话说?” 贝瀛难得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轻轻咬了口茄子,道:“我今天在房里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木繁树想了想,“你洗澡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吗?” 贝瀛被小小噎了一下,“你,都听见了?” “嗯。” 总不能承认自己的脑子一直长在裸男浴上,而忽视了裸男的自言自语吧?嗯,绝对不能。 贝瀛坐不住了,从案板上慢慢滑下来,手里扭着半根茄子,局促不安道:“那个,大人,……” “叫我‘繁树’。” “嗯,繁树,我说你伪善,其实是因为嫉妒你的真善良,并非骂你假装好心、人前做人样子、鬼前做鬼样子。我说你恶女,也是气话。像你这样做卿忠良,做神楷模,做女子温婉,智力、法力、精力连男人都自愧不如的女子,怎么会是恶女,你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神女才对。还有最后一句,我说……待你上钩,要……” “要怎样?”木繁树的声音已经明显不对了,“你最后一句,难道说的不是鱼吗?” “繁树,我……” “请叫我‘大人’。” 贝瀛咳了一声,心道不至于吧,她都第二次听这些话了,虽然不咋好听吧,可反应也不至于这么大吧?况且自己都已经解释了,还费尽心力解释得这么详细,多少总该化解一些不悦吧?可看她这样子,怎反倒更加不悦了?好奇怪啊。 木繁树催道:“你怎么不说了?继续。” 继续编吧。贝瀛无声一笑,“我没什么可解释了。” 木繁树沉默一会儿,“我信你。你信我吗?” 贝瀛被问得好一阵心虚,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然而这话一出他便后悔了。依照套路,他不应该说“我信你,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什么事,我都信你。”这种催人泪下的大情话吗,可他怎么会说,“不知道”?真傻。 木繁树又笑了一下,分不清喜怒,“你很诚实。” 贝瀛突然有种前功尽弃的感觉,可辛苦筹划了这么久,总不能落场空吧?暗暗咬了咬牙,他终于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于是迈开大步,走到木繁树跟前,在掌心焰跳动的微弱火光中,深情款款,款款深情地伸手探向她的脸颊,“繁树,我对你……” “放肆。” 木繁树的声音并不冷,然而足够冻僵贝瀛伸出去的右手了,“……” 木繁树神色平静:“偷窥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吱—呀— 门被推开,蔫蔫走进来一个身着夜行衣的颀长人物。 贝瀛吃了一惊:“摇光君!?” 摇光扯下面巾,十分委屈道:“冤枉啊大人,我分明刚刚才到的好吧,哪有‘这么久’了。” 刚刚才到?贝瀛的思绪急速回转,心叫不妙,此时摇光君对自己的仇恨恐怕又加深一层,抬头与他对视,果然,摇光君的眼睛已经不能用“眼睛”来形容了,是匕首。 贝瀛的视线自觉错开那对“匕首”,转移到木繁树脸上,然而木繁树此时的视线却没有放在二人身上,而是不轻不重的看进案板后面的一片阴影里。 木繁树:“出来。” 三十三 妖灵再现 贝瀛心有余悸,毕竟那个地方他刚刚吃着茄子坐过啊:“……” 摇光渐渐抓狂,毕竟自己是被顺带诳出来的:“……” 静默片刻,终于从那片阴影里慢慢冒出一颗头来,利落的女式发髻,精致可人的圆润脸庞,不是与桃仙官赌气出走的奚微,又是哪个。 摇光:“奚微?你怎么也躲在这儿偷窥?这个习惯可不好,更何况偷窥的还是你家大人。” 贝瀛则小心翼翼挪到了木繁树的身后:“摇光君,她不是奚微。” 奚微的眼光总黏在摇光君身上,而眼前的这个“奚微”,眼光却阴森森黏在自己身上。 贝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听木繁树低声道:“别怕,你有我的光圈护体,她不能把你怎么样?” 想想也对,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好的偷袭时机,“奚微”要想对自己怎么样早就下手了吧,若不是心有忌惮,何须等到现在。 摇光似乎还不信她不是奚微,走近两步,半打趣半试探:“小丫头,看样子你不大高兴呐,是不是又被那个桃桃欺负了?说话,你家大人在呢,她会替你做主的。” “奚微”仍然一丝不动:“……” 摇光回身对木繁树道:“她不睬我。奇怪了,难道真不是奚微?可看这张脸蛋分明就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大人您不要老盯着她看,给个解释呗。” 贝瀛忽然急喝:“小心!!” 然而话刚出口,贝瀛便被一股怪力扫出门去,立定一看,摇光竟也一道被送了出来,此时正惊魂未定地抱着他的胳膊连呼“吓煞我也!” 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斗法声,激烈异常。 贝瀛一把将摇光推开:“摇光,你好歹也是个法力不俗的仙,且又是个男人,怎好意思把一个女人留在里面单打独斗?还愣着,进去帮忙啊!” 摇光:“得了吧。她偷窥那么久才被大人发觉,一看就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贝左令,你要永远记住,木神大人打架你有多远躲多远,保护好自己别给大人拖后腿就已经很好。” 贝瀛:“那万一大人打输……” “呸呸呸!”摇光急忙连吐三口唾沫,“乌鸦嘴,大人怎么会输!木神大人可是当今五界法力第一人,试问这世上哪个配做她的对手?” “包括你大师哥?” “滚。我大师哥和木神大人关系好着呢,他们怎么可能打架。不过,说我大师哥配得上木神大人也是对的,他们做夫妻绝配。” 贝瀛立刻指着自己:“那我呢我呢?” “你?”摇光吐他一口唾沫,“呸。” 贝瀛:“……” 房中“砰”的一声巨响,着实吓了摇光一大跳,“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对手的真身可是奚微啊,不知大人动起手来会不会吃亏?” 贝瀛不知从哪儿摸了包话梅来吃,“肯定的呀。奚微是大人的左膀右臂,大人肯定宁愿自伤也不伤她。” 摇光顿时焦急起来:“那你还有心情吃话梅!你不是法力忽高忽低吗?现在是不是高的时候?啊?” 贝瀛道:“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我根本就……”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摇光连推带搡地把贝瀛往房里送,“人不都说越是危急关头菜鸟的爆发力越高吗,贝渣渣你就冒险一次,也试试自己的潜力到底有多大。去吧去吧快去吧,快去助木神大人一臂之力吧!” “哎你个背锅君……” 啪! 贝瀛被扔了进去! 房外,话梅撒了一地。 呼! 猝不及防,妖灵迅速上了贝瀛的身! 而贝瀛的最后一霎记忆,是木繁树毫不犹豫注入全部灵力向他拍来一掌! 他失去知觉…… “什么!木神把贝瀛带回了半青苑,还直言谢绝所有人探望!” 清晨,长明新殿中,舟靖科倏然站离了王座,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来传信的宫侍。 半青苑,即是木繁树在新朝王宫的暂时落脚地。 宫侍打了个哆嗦,答:“是的,仙主。木神大人不但带贝瀛回了自己的住处,亲自照料,还支走了苑中的所有侍俾,以及守在苑门的宫兵,……” “不可能!”舟靖科一声咆哮,“木神不是一直很讨厌贝瀛吗,她怎么会把他保护起来?哼,她一定是在跟我作戏!这个碍事的女人,我想杀的人,她便费尽心机保护。我想护的人,她便赶尽杀绝。我要借她的手除掉贝瀛,她偏偏与他交好合伙对付我。她天界就是看我新朝不顺,才故意下来跟我作对!” 灵书挥手让跪在地上的宫侍退下,对舟靖科道:“仙主接下来准备何如?” 舟靖科目光凶狠,看着灵书:“本仙主正要问你,本仙主听了你的计策,让木神和贝瀛比邻而居,可他们现在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根本连逼退木神或者借刀杀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灵书,你准备何如?” 灵书思索一瞬,从容道:“木神法力高深莫测,若想不打草惊蛇近她的身,恐怕绝无可能。是以如今只能,等。” “等?”舟靖科怒,“那要等到何时?” 灵书:“等到贝瀛清醒,等到贝瀛行动自如离开木神的保护,我们再伺机行事。不过,倘若他从此睡下去,再好不过。” 舟靖科冷哼一声,道:“你说得轻巧。如今贝瀛和木神的关系非同一般,纵然我们杀得了贝瀛,可是还敢吗。木神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邈夫人,她‘七窍玲珑木’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动她的人,如今本仙主总觉得是在老虎嘴上拔毛,心惊胆战得很。” 灵书道:“仙主,小仙想请问您一个问题。” “讲。” “仙主以为,一位完美无瑕的女神会爱上一个渣吗?” “你指的是木神和贝瀛吧。说实话,常理上不会,可久居高位的女神境界,你懂?还是我懂?” 灵书郑重起誓:“仙主,木神绝无可能爱上贝瀛,倘若二人感情成真,那便是小仙误了仙主的大事,届时,小仙愿以性命以平仙主之愤。”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等吗?” “是。” 舟靖科落座犹豫,“左右无计可施……” “父亲莫要避重就轻。灵书的性命固然可以平愤,但是能换来解救长姐的良机吗?”舟黎提出异议,“父亲,难道你不觉得,如今对我王族最大的威胁不是贝瀛的生死与否,而是木神应不应该插手舟忌的案子?” 舟靖科:“木神如若对此案放手,最好不过。可是,你二哥岂会善罢甘休,必要再次上诉天庭。” 灵书:“仙主所言极是。木神和贝瀛皆可动摇我王族之根本,然而木神走了鸟神可至,鸟神走了兽神可至,而贝瀛却始终只有一个。既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们自然要舍远求近,先捡软弱的捏。” 舟黎冷笑:“好一个‘捡软弱的捏’!难道在上官眼中,如今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舟奴夫竟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弱之人么?” 舟靖科点头道:“黎儿说的对。当年舟奴夫法力低微,性格软弱人人可欺,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可是华越邈的左令师,又是邈夫人的得宠小相好,没有一些过人本事,他定然坐不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眼下再说他无能,我们实在有些自欺欺人。然而眼下形势已刻不容缓,木神动不得,贝瀛也动不得,……黎儿,你可有甚法子,一箭双雕?” 舟黎抱臂一笑:“何止一箭双雕,是一箭三雕才对。” 舟靖科:“三雕?……黎儿你是说……不行!!” 舟黎:“父亲莫不是对我那野心勃勃的二哥还留有情分?我看还是算了吧,当初他一纸诉状将我长姐告上天庭时,可有念及我们之间的骨肉情分?他明知道灭他王府的人不是长姐,却偏偏指名道姓的将长姐推向风头浪尖,其居心叵测可见一斑。父亲若真心不希望我们兄妹几人相互残杀,是不是也到了选择的时候?” 舟靖科犹豫:“这……” 舟黎冲灵书得意地挑了挑眉,通灵道:“怎样怎样?你不是说我傻白甜天真幼稚胸无大志不可为良配吗,可现在我的阴谋诡计正碾压你的完美计划,沮不沮丧?后不后悔?想不想吃着我做的饭和我一起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灵书通灵回道:“三小姐,小仙并未说过此话。” 舟黎通灵:“本小姐管你说没说过,本小姐只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凭什么你只爱舟筝一个人?凭什么她都说无所谓了,你还是不肯放弃她从我?灵书,实话告诉吧,我和舟筝之间是有公开交易的,我不抢她权力,她不抢我美人,所以只要是本小姐看中的人,不管她有多欢喜,都必须忍痛割爱让给我。你当然也不例外。” 灵书指尖微抖,向舟靖科见礼道:“仙主器重舟筝少主人人皆知,根本无须选择。小仙也极力赞成三小姐的提议,机不可失,请仙主速速决断。” 舟靖科内心挣扎一阵,终于道:“……好。切记,不要让他太痛苦。” 舟黎一笑:“父亲英明。” 细细说出计策,而后与父亲拜别,和灵书一道出了长明新殿。 灵书:“方才听三小姐话里意思,你好像已经知道灭二公子门的凶手是谁?” 舟黎:“你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何必多此一问。如果实在想从本小姐这里得到确定,今晚亥时,”对灵书谄媚一笑,语气倍柔,“来我房里。” 灵书身形蓦然一滞,捏紧拳头,而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加快脚步离去。 舟黎心道,美男嘛,羞答答的不从才可人,轻易得手的那就没啥意思了对吧。 随手从路边薅了朵艳丽小草花戴在头上,舟黎这便溜溜达达来到了半青苑。 三十四 鬓上花 呦嗬,有美男呢! 舟黎眼神极好,远远便看见了苑门外不停地拿柳条抽打树干的摇光,“该死的贝渣渣!你在里面跟我嫂子风花雪月培养感情,本仙君还得给你们望风把门,擦,这都什么事啊,被我大师哥知道了的话,还不直接把我扔进九星洞里冻成冰人!”把柳条弯成个圈,思考,“不行不行!我得赶快回去给大师哥通风报信,这么发展下去,马上要娶回家的嫂子眼看就飞了。” 摇光想到就做,心道管你是木神还是花神,不想嫁给我大师哥的都不是好神,本仙君不听你的了。守门?哈哈,等木神大人你和我大师哥洞房花烛夜时我再替你们守门吧哈哈! 摇光偷偷望一眼苑里,没人注意,转身便溜。 “嗨,小哥哥!”舟黎歪着头,反背着双手,一脸天真烂漫地与摇光打招呼。 摇光吓得向后一跳,然而待看清来人姿容,立刻又跳前两大步,两眼冒粉红心道:“好萌的仙子!仙子你叫我?何事?” “小哥哥,人家是想问你,”舟黎指一指苑子,甜甜地笑了,“我可不可以进去?”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摇光侧身一让,扬手指路,十分有绅士风范,将木繁树的殷殷嘱咐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舟黎:“谢小哥哥!”走了两步,回头一笑,“小哥哥,改天请你饮酒赏舞哦。” “……”摇光的视野一片粉红浪。 舟黎一蹦一跳地进了苑子,撇嘴:“没意思。” “那不知舟三小姐大驾光临敝苑,又是什么意思?”听见响动,奚微立刻飞身过来拦住舟黎的去路。 舟黎不慌不张,笑着见礼:“原来是奚微上官,失礼失礼,……” 奚微冷色道:“少跟我来这些客套,我又不是杵苑门的那个白痴。说,你到底来干什么?” 舟黎一笑,收起一派天真烂漫,一本正经地客气起来:“贝左令在我王宫受伤昏迷,家父闻言十分忧心,因了公务繁重分身乏术,是以吩咐我前来探望……” 奚微语气生硬:“贝左令很好。不必。请回。” “可是……” “没有可是……” “奚微仙官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是。” 舟黎脸色一僵,态度也就没那么友好了:“奚微啊,这是我家苑子,本小姐想来干什么便干什么,拆光了也不关你事。让开。” 奚微紧逼一步,一字一顿道:“你拆一块瓦片试试。” “奚微,”桃仙官走过来,“大人说了,舟三小姐既然有本事进来,那见一见也无妨。” “好啊。”奚微突然好说话的很,让路。 舟黎眼含两汪秋水地将桃仙官望着:“谢过这位哥哥……” 桃仙官望天,道:“舟三小姐,你年纪应该比我大很多吧?大多少岁来着?一万?八千?还是一万八?” “你……”舟黎脸色一窘,“胡说八道。本小姐在舟家排行幺末,雨花季节,青春年少,哪有你说的那么老?” 桃仙官:“那请问你长姐今年贵庚?没有五万岁也有三万了吧?只不过你长姐擅长一些皮毛保鲜的手段,蛊惑了众人的眼罢了。不是吗?” 舟黎抚脸笑:“是又如何?能让青春永驻是我长姐的本事,你嫉妒也无用。好了,本小姐不跟你废话了,走吧小弟弟,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桃仙官:“……不许叫我这三个字!” 奚微一旁哈哈笑道:“小弟弟?笑死我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新朝不是仙条规矩一大堆么,不知道有没有私降辈分这一条,够不够你们两个天打五雷轰?” 桃仙官愤然拍了她一巴掌:“奚微你还笑!你到底哪头的?” 奚微:“我,诚信一头的。”说完几个大步抢到二人前面,推开房门,走进去,又关上,肃了神色道,“大人,您不能见舟黎!” 房外的舟黎很困惑,不都说栖碧宫的人团结友爱得可以每日同啃一只桃子么,这才从苑门走到房门几十丈的距离,她便见了两对活生生的冤家,难道传言非真? 又或者奚微她…… 舟黎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此时总觉得头上插的那朵小花马上就要掉下来。 桃仙官上门前请示:“大人,舟三小姐到了。” 奚微从里面打开门,对舟黎灿然笑道:“请进来吧,舟三小姐。” 舟黎望着奚微那张脸,突然就迈不动脚了,可来了却不进,是不是显得自己做贼心虚?暗呼一口气,豁出去了,进。 然而未及迈过门槛,舟黎一眼便看见屋角炭火架上的那只药炉,舟黎微微吸了吸鼻子,脸色骤然一变! 辛夷草! 天,这可是长姐再三叮嘱洗颜术万万不能碰的东西!碰了有什么后果来着?恢复原本容貌?不不不不,好像……好像会烂脸啊! 木繁树已经放下茶杯笑唤她了:“舟三小姐是来探望贝左令的吧?十分感谢。请进。” 舟黎用袖口半掩着口鼻站在门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奚微看着她这副样子想笑,忽然道:“哦,我忘了,舟三小姐面皮娇贵,怕是经不起这辛夷药炉一熏吧?不好意思,我马上把药炉拿出去,马上。” 舟黎假笑一声,心道现在才把药炉拿出去,有用吗?只屋里残留的那点气味我也不敢进啊。万一烂脸了怎么办?说到底,你还不是间接的向我下逐客令么,哼哼,我偏不上你当! 舟黎收住脚步,在门外向木繁树恭敬施礼:“请问木神大人,贝左令现在何处?” 木繁树:“东厢房躺着。” 舟黎笑道:“小仙想过去看看他,不知是否方便?” 木繁树:“不方便。” 舟黎一笑,心道她果然对贝瀛有点意思,口上道:“贝左令既然伤在我王宫……” 木繁树漫不经心玩着手中杯,“你还知道他伤在你王宫?那么,你舟家人昨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事后献殷勤,当贝左令好糊弄么?” 舟黎万万没想到,一向顾全大局谨言慎行的木神话没说两句即是质问,且问的这么直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未待她解释一二,便见木繁树执杯起身走了过来,“听说舟三小姐喜好饮酒赏舞,可是真的?” 舟黎迅速反应过来,敢情这女人听说了些她当初对贝瀛的手段,想要复仇来着,于是矢口否认:“哪有。太贞幻境禁饮酒享乐,禁歌舞,小仙怎会明知故犯。哦,说起来小仙和大人也有些同门情分……” “同门?”木繁树轻轻一笑,“以后不是了。舟黎,本神以太贞幻境第二十七位师尊之身份,即日起将你驱逐出境,永世不得踏入。至于你自境中修来的法力……” “凭什么?”舟黎早已白了脸色,狠狠一个趔趄,若不是顺手扶了门框,必定跌坐地上了,“大人,您并非小仙的授业恩师,我师尊……” “允文么?不巧,他是我的徒儿,本神实在想不出那么乖顺温和的徒儿会如何违背他师尊的意愿。况且,”木繁树看向舟黎的鬓上花,“你不配。”话罢出门,沿着雕栋长廊朝东走去,“许你使用太贞的法力三日,三日之后,本神自会收回。” 收回法力?! 不不不,她的法力怎么可以被收回?她怎么可以没有法力?没有了法力,就等于没有了势力,没有了父亲的器重和倚仗,没有了舟筝绞尽脑汁的收买拉拢,没有了青春美貌,没有了财富美男,没有了美男啊,哼,怎么可以! 她不能失去法力! 可她有什么办法? 办法? 舟黎扶了扶鬓上花。 哈,这可不就是最好的办法! 梵骨白山移栽而来的梵骨合欢,千百年来酝酿地下单身怨灵为种,同伴为肥,素鱼塘为水,万种毒虫为食,如今又洒上她的舟家人之血,别说摸了,只消两心相悦的男女闻上一闻,便是精亡力竭的风流好下场呢。 她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又扶了扶鬓上花。 然而。 花……不在了!? 前一刻还在,现在却已经不在了,连点粉末都没有留下,毫无征兆的,不着痕迹的,彻底消失了! 舟黎忽然就朝木繁树消失的长廊双膝跪了下去,伏地,哑着嗓子大声哀求:“大人!小仙愿为您献舞三日,请您手下开恩,千万不要抽走小仙的法力啊大人!……” 三十五 九万圈 亥时过后,外面渐渐起了风,不多时,又淅淅沥沥下起夜雨。 木繁树手持经书,朝窗外看了一眼,“奚微,去把桃桃叫进来,苑门不必守了。” 奚微懒懒窝在软塌里,道:“大人,您白日里那样谨小慎微,怎到晚上反倒松懈了?一点小雨罢了,没事,让桃桃淋着去吧。” 木繁树依旧垂目翻书:“你们闹别扭了?所为何事?” “没有,您多虑了。” 木繁树笑了一下,“是为了你的心上人,摇光吧?” 闻听此言,奚微呆望屋顶的眼神一动,忽然就坐直了身子,看着木繁树:“大人您……您怎么知道的?” 木繁树摇头笑道:“奚微,你平日看摇光的眼神亦是如此,真可谓心无旁物目不转睛啊。外面起风了,让桃桃进来吧。” “我不去。”被挑明心事,奚微反倒浑身自在许多,身子一斜,又舒舒服服窝进塌里,“死桃桃太坏了,我喜欢摇光君的事分明已经人尽皆知了,他竟然故意不告诉我,还拿这事要挟我替他做了许多事情。要我说啊,摇光君逃得好,摇光君不逃现在挨淋的可就是他了,我会心疼死。不过桃桃挨淋我就无所谓了,淋死一了百了。” 木繁树笑着合上书,起身:“还是我去吧。把他看好。” “我不看。”奚微的语气更不容商量了,白了一眼床上沉睡的贝瀛,道,“看好他,我对不起天枢星神,对不起天枢星神我就对不起摇光君,不看,坚决不能看。” 左右支她不动,木繁树也有点无可奈何了,“好吧。我马上回来。” 必须“马上”,木繁树有些担心自己前脚走后脚奚微就会用被子把贝瀛活活捂死。 幻伞在手,木繁树出了房门。 “大人,大人!”苑中,马不停蹄跳了一天舞的舟黎急忙出声喊她,“大人,小仙知错了,小仙真的知错了,您看能不能……” 木繁树止住脚步,侧对于她:“从前,他最讨厌跳舞的哪个动作?” “啊?哦,他呀……”舟黎刚要停住身形细细向木繁树说道,然而两眼触及木繁树那不冷不热看过来的目光,又赶紧的手舞足蹈了,“肯定是原地旋转啊。小仙记得他那时的身体好像不大好,也可能是仙资太差的缘故,贝左令非常讨厌原地旋转,每每转不了三圈,必定倒地呕吐一阵,然后……” “原地旋转九万圈,两日内做到,本神可以考虑。” “啊?九万??!” “十万。”木繁树心中有事,不想与她多讲,抬脚即走。 “好好好,九万就九万!九万啊大人!九万!”舟黎再三与木繁树的背影确定圈数,动作一变,改跳为转,原地旋转如陀螺起来。 “大人,您怎么来了?”苑门口,在门檐下避雨挡风的桃仙官向走来的木繁树见礼道。 木繁树驻足微笑:“没办法,奚微与你赌气不肯出来,我只能自己来了,回去吧,不必守门了。” 桃仙官挠了挠头,“奚微她……还在生我气啊?” “有点。”木繁树如实回答。 桃仙官干干一笑,“那我还是留在这儿守门吧。唔,有风有雨,风景真的很不错呢。” 木繁树伸手接住从伞边淌下来的几根雨丝,“随你吧。” “大人不喜欢下雨吗?” “不喜欢。”“那下雪呢,大人喜不喜欢?” “不喜欢。” “那大人喜欢什么?” 木繁树声色不动:“……桃桃,有话直说。” 桃仙官呵呵笑了两声,想了想,却道:“算了,不问了,都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还纠结什么。大人您先回吧,我再呆会儿,总觉得有贝左令在的地方不大安生啊,还是小心点好。” “木神大人。” “谁?”桃仙官被身后这突兀的一声惊得嗓音都变了,一瞬幻剑在手径直向身后人发难。 灵书一身素净白衣曝露在漫天雨雾里,不躲不避,任由桃仙官的剑锋直指自己胸口:“传个话而已,桃仙官不必如此吧?” 桃仙官对舟筝的一个情夫可没什么好感,冷声道:“上官也是来探望贝左令的吗?不过你这时间挑得实在不妥,不单风雨全有,且,夜深。” 灵书微微一笑,向木繁树见礼道:“大人,小仙只是听说舟三小姐被您留在贵处参研歌舞,……” “哦,上官是为舟黎说情来的,难怪了。”桃仙官意味深长道,“我方才还在想,舟仙主为何这般沉得住气,敢情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派上官来当说客,不过可惜,我家大人还是不会放人的,是吧大人?” 自察觉灵书出现,木繁树的面色便一下子冷了下来,此时言语也是吝啬,只道一个,“是。” 桃仙官更不客气了:“灵书上官,请回吧。” 灵书彬彬道:“小仙此次前来只为给舟三小姐传信,既然大人不方便让我二人相见,那劳烦大人告知舟三小姐:今晚小仙并未失约于她。告辞。” 说完,真的转身走了。 桃仙官便有些迷糊了,“大人,他这是……” 木繁树摆手打断他,一直望着灵书的背影消失在暗黑雨幕里,才道:“这雨你还赏么?一起回去?” 桃仙官摇头道:“不了大人,您先回吧。看来今晚不会太平,我还是在这儿守一夜吧。” 木繁树点了点头,也便回了。 “大人大人!”见木繁树回来,舟黎又开始喊了。 木繁树脚步不停:“何事?” 舟黎继续旋转,却明显比方才慢了许多:“大人,请问小仙可不可以正着转几圈,再倒着转几圈?或者,停一停再转也行啊?” “同向旋转,不许停顿。” “啊?”腿脚一晃,舟黎难免有些绝望了。 “灵书让本神传话:今晚他并未失约于你。”话音刚落,木繁树已闪进房去。 舟黎闻言不禁大喜,连旋转都快了几拍,心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啊,终于让本小姐盼到一个极品佳人投怀送抱了,要说灵书那姿容风度,啧啧,好啊好啊好,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好,本小姐今晚能与他翻云覆雨一场,也总算死而无憾了!…… 等等! 今晚? 舟黎摔了个大跟头! 呜呜呜,今晚本小姐在这里被木神逼着转圈圈啊,如何能与佳人翻云覆雨?淋雨还差不多。灵书啊灵书,你这算盘打得好精,这次本小姐不但吃不到你,还要把绝密情报统统透给你不成? 木繁树回到房中,看着床上的贝瀛,“他一直没醒吗?” 奚微仍然窝在榻上打瞌睡,“没有啊大人。您说他是不是死了?” “胡说。”木繁树低声斥责,心里却不踏实了,终究把手慢慢探了过去试贝瀛的气息。 还好,没死。 心里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信奚微的一句气话。 想来想去那句“他是不是死了?”令她很不舒服,于是忍不住提醒:“奚微,以后不许说他坏话,知道吗?” 然而等了半天无人回应,回头一看,奚微已小猫一样窝在榻里睡着了。 木繁树笑了笑,落座桌旁,支额而眠。 这一觉,便安然睡到了天明。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木繁树慢慢睁开眼睛,那响声却是……奚微在梦呓? 奇怪,不记得奚微有这毛病啊! 木繁树似乎笑了一下,起身走到贝瀛床前,轻声道:“还没醒?” 然后转身走出房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奚微忽然从榻上跳了下来,捞起一只茶壶就往刚刚离开枕头的贝瀛头上拍! “等等等等!”贝瀛双臂护住脑袋不放松,“奚微你就不能使个昏睡的小术吗?这么硬的茶壶打下来我很疼的!你看,你昨晚砸我后脑勺的这个包还在呢,痛死了。” 奚微翻了个白眼:“你傻么,在大人面前使小术,那还不等于在武圣人面前甩大刀,能不被发现才是大人脑袋被打了,快别废话了,把手拿开,忍一忍就好了,啊。” “可是真的很疼啊!” “我不是说了嘛,忍一忍,忍一忍睡一觉就不疼了。拿开拿开!快点快点!”奚微不耐烦了。 “不要。再被你这么打下去,即便我不死在舟家人和木神手里,我也得死在你手里,算了吧,我还是自己想办法保命,不需要你帮……” 咚! 茶壶兜头砸了下来,贝瀛双眼一翻,倒回了床上。奚微撇嘴:“自作多情,谁帮你了,我是在帮星……” “你在干什么?” 奚微浑身一僵,回头,“大大大大人!” 木繁树面色微冷,疾步走到床边探贝瀛的腕息,然后舒一口气,道:“我问你,你方才到底想干什么?” 被当场捉住,奚微只能假模假样跪了下去,“大人,我只是不想让他这么快醒过来,只是想等天枢星神赶过来和他公平竞争,……” “好了。”木繁树一脸无奈,“到苑门与桃桃换值。” 奚微不解,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问::“为何?” 木繁树哭笑不得:“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何,好吧,那我明白告诉你,因为桃桃不会伤他。” “呵呵。”不料,奚微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牵住木繁树的裙角摇,“大人,其实,人家也不会伤他啦。” 木繁树丝毫不为所动:“哦。” 桃仙官正巧进来禀报,听到奚微说“不会伤他了”,以为奚微指的是自己,于是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来絮絮道:“守个夜罢了,奚微你不必如此自责,虽然我知道你说这话没什么诚意,但已经很难得了,很难得你肯低头给别人说句软话,……啊,奚微你干什么打我?奚微!” “死桃桃你能不能不说话?”奚微一把将桃仙官推开,“你守夜关我什么事?我今晚守夜也不关你事!哼!”气呼呼走了。 木繁树笑着摇了摇头,问桃仙官:“何事?” 桃仙官立刻从“守夜”的迷惑中回过神来,道:“大人,是舟忌二公子请见。” 仿佛在意料之中,木繁树轻手将床上的茶壶捡起来,“烧壶好茶,让他进来。” 三十六 大人爱看的书 舟忌被请进苑中,路过摇摇欲坠旋转不停的舟黎身旁,目不斜视而过。 舟黎冷笑一声:“真想不到,最后来赎我的竟然是我的好二哥呀。” 舟忌的生身母亲出身卑微,后来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舟靖科赐死在舟氏祠堂。他自小不受家族待见,养得性格孤僻怪异,后受闲鹤云游的高人指点,成为一名勇猛仙将,灭门惨案之前,他已是仙族百家出了名的自闭将军,这么说吧,除非城外当值或者火燃眉毛的大事,否则,从不轻易出门。 今早夜值回府,父亲派人守在府门口将他拦下,正是为了眼前人—平生他未打交道几次,但每次一交道必会受其大辱的三妹。如今府蒙大变,又因身披全套银具铠甲,他的浑身气质更比从前沉郁了几分,止步道:“你以为我想来。” 舟黎讥讽道:“你可以回去啊。回去吧,看你如何跟父亲交代。” 舟忌仍然不看她,径直进入厅堂,门大敞四开着,不关。 桌案旁,木繁树正在悠然喝茶:“玉屑金芽,前几日一个刚刚飞升仙品的凡人所赠,口味很独到,坐下尝尝。” 舟忌谢过坐下,端茶品茗,“醇香暖郁,入口感情,果然好茶。” 木繁树笑道:“不怕二公子笑话,这玉屑金芽被送到栖碧宫时,因了我的见识短浅狭隘,还险些被当成劣品丢弃,是桃仙官提醒我说,‘人界茶品居好货’,我才有幸品到此种滋味。据说此茶产自高月峡,那里竹烟新瓦,人杰地灵,二公子得空可以去走走,全当散心了。” 舟忌微微一怔,欲起身道谢关心,木繁树却摆手制止道:“二公子无须多礼,且坐。” 舟忌也不再客气,端坐在位,开门见山道:“小仙一介武仙,说话不懂拐弯抹角,先请大人莫要怪罪。大人,你此行新朝,当真是为查案而来吗?” 木繁树替舟忌斟茶,笑道:“二公子,品茶即是品茶,还是莫要谈论公事罢。” 舟忌:“大人这是在有意回避了?请恕小仙直言,您来新朝已有三日之久,可这三日里,作为上诉者,我却从未受过您的单独传召,不知是为何意?” 木繁树道:“被诉者舟筝,我也未曾单独问话,却只召你做什么?二公子既然爽快人,那我也回句爽快话,不出两日,真相即可大白于天下,二公子尽管安心等待便是。” “好。”舟忌答得痛快,起身见礼道,“那小仙先在这儿谢过大人。大人好歇,小仙告辞。” 木繁树起身,颔首回礼:“二公子好走。” 厅中谈话,舟黎尽数收入耳中,心想舟忌莫不是早和木神达成什么协议,否则怎至于自己连那道门槛都迈不过去,他却可以受礼而入?然而再一想又不对,木神素有忠君之贤名,私下结交武仙的糊涂事她如何会做。 想必还是因为贝瀛吧。 当年的舟奴夫自己可没少对他欺凌侮辱,舟忌却不同,至少他不能像自己和舟筝那样打舟奴夫美色的主意,也没有像父亲那样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木讷的旁观者而已。 所以她真的在为贝瀛出头? 所以她和贝瀛之间真的有关系? 所以自己真的……在劫难逃了? 呜呜,不要啊! 本小姐还没有睡过极品美男,怎么可以就这么完了! “舟忌!你是不是只顾喝茶闲聊却把本小姐给忘了?舟忌!舟忌!!” 舟忌却一步不停,直接路过。 木繁树忽然道:“二公子请等一下。” 舟忌止步,回礼:“大人还有何吩咐?” 木繁树:“把她带走吧。” 舟忌一怔:“大人不必为我考虑,父亲那里……” 木繁树:“跳得太难看了。” 舟黎又摔了个大跟头,不知到底是高兴得,还是气得。 舟忌:“……谢大人。” “大人大人,那小仙的法力……”舟黎如今丝毫顾不得形象了,在地上跪行两步问。 木繁树淡淡道:“快要死的人了,有没有法力还有什么要紧。姑且留着吧。” 舟黎:“……” 待桃仙官送舟氏兄妹出去后返回,却见木繁树正在为方才会客的厅堂加筑封印,“大人,您这是……” “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踏入此房间一步。” 桃仙官一惊:“大人,难道房里还是被动了手脚?” 木繁树摇头,“严格讲,此物对一般仙神构不成任何伤害,只对贝瀛有害,且极其致命。” 桃仙官顿时愤愤道:“这个舟忌,他果然和舟黎串通好了的,好大的狗胆,竟敢当着大人的面耍手段害人,舟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亏您对他以礼相待……” “你错了。舟忌此事无辜,他只是被舟家父女利用了罢了。好了桃桃,以防万一,先去沐浴更衣吧,此物性质特殊,你我在房中熏染已久,必有此物残留,记住,衣物饰物,尽数焚毁。” 桃仙官答是,立刻去了。 半青苑西厢外。 木繁树伸手推门,推不动,笑了笑,道:“你醒了?” 房中无人搭话。 木繁树意念微动,“嗒”的一声木板落地响,房门应声而缓缓开,几缕轻薄晨雾潺潺舒卷,钻入房中,无踪。 木繁树刚刚迈入房中,一道黑影便从门后突然跳了出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她吃了一惊,想都未想,立刻双手推开。 未料,被推开的贝瀛却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木繁树凉着脸道:“什么太好了?” 贝瀛笑个不停:“我不告诉你。总之就是太好了。” 木繁树微微不悦,心想是不是你不喜欢我正好我也不喜欢你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啊,我得走了。” 木繁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去哪儿?” “当然回华越邈了。我从前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吧?说实话,我此行新朝的确是来报复舟家人的,可却是想趁其不备偷偷摸摸挑拨离间下点毒药放几只蜈蚣蟑螂臭虫蛇什么的,这才是我的强项啊,唉,不幸舟家人已经发现我了,明对明硬碰硬?呵呵呵,我还不想这么早死掉,干脆开溜了。”贝瀛甩开木繁树的手,极潇洒的摆摆手道,“我走了大人,你保重啊。” “好,再见。”木繁树凉凉一声,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经书翻阅。 贝瀛朝外走了两步,不走了,终于忍不住回头问:“喂,大人,你就不……不挽留我一下下?” 木繁树用书点一点门口,“走吧。” 贝瀛顿时傻了眼,话说她对我三番五次的相救相护难道都是假的?难道我的直觉有误,她根本就没喜欢上我?不会吧。 这女人,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难道我上次抗拒的太明显太过,她放弃我了?不就喊了几嗓子“干什么”以表贞洁么,她至于么。 木繁树将经书置回书架,换一本农桑看,“怎么不走了?” 外有舟家人刺杀和妖灵作祟,木神虽然不一定真的喜欢我,最少不会真的伤害我。再说了,自始至终我的目的不就是想和她在一起么,干什么离开呢。 贝瀛迅速分析清形势,果断坐回桌旁,“不走了。” 木繁树照旧阅书:“哦。”仿佛他走不走,与她关系不大。 见她埋首书中不理人,贝瀛无事可做,也顺手牵了本书看,《政纲通鉴》?呃,一看名字就很没意思,塞回书架换了本,《本草概论》?……再换本,《清心大南经》,《圣人说》…… 这这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天,杀了我!”贝瀛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身边人,“大人,这都是你喜欢看的?” 木繁树:“嗯。” 贝瀛:“……呵呵。” “大人大人,瞧我给您寻了什么好东西来!”桃仙官进门,“啪”地一声将一尺高的书卷置在桌案上,带起一股陈旧书灰,以邀功的姿态道,“您不是说舟靖科备的书目枯燥乏味您实在看不下去么,这些都是您爱看的书,什么《桃花亭下》《崔小姐改嫁》……” “拿出去。”木繁树道。 贝瀛心里好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桃仙官则一时愣住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千真万确昨天她说书架上的书不好看,想看风土人情又接地气的浪漫爱情故事的,自己方才特意留心搜寻到了这些,可如今看她这模样,怎书架上那些反倒又成了她的至爱? “拿出去。”木繁树又重复一遍。 “哦。”桃仙官也就不管她到底喜欢看什么了,反正照做就是,一本不留,统统搬出去吧。 啪!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忽然拍在书卷上,“我喜欢看,留下吧。” 桃仙官抬头看一眼漂亮手的主人,又看向木繁树征求意见,见木繁树翻书不语,顿时明白了,默认了呗。于是道一句,“二位慢看,我去换奚微进来准备早膳。呵呵。” 贴心的带上门,去了。 贝瀛并非说假话,他真的喜欢看这些,不过,却是从刚刚开始才喜欢。声色之事他被迫见过太多,早已麻木愚钝,可为了得到同样对此事愚钝的木神大人的芳心,他必须重新激活这些情感。 拿起最上面一本,递给木繁树,“要看吗?” 木繁树扫一眼封皮,《柳绵绵入水千年化浮萍》,一看书名就很扯,这种书太侮辱自己智商了,“不看。” “不感兴趣?这本呢?”贝瀛又递过来一本。 这次木繁树却是连封皮都不肯看了,合上手中书,走出门去。 贝瀛追出去喊道:“哎,大人你怎么走了?一起看呗。这些你若都不喜欢,我知道新朝城东街有一家书肆的书特别畅销,做工画工皆属上上乘,用过早膳我陪你去书肆逛逛啊?”追了几步,木繁树并无回应,贝瀛只能停住叹气道,“结伴出行计划失败,只能想下一计,……” “可以去。”木繁树云袖飘飘,干净利落地说。 “……”贝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三十七 墨落城东肆 簪画光圈,千里瞬移,二人来到城东街上,因了木繁树不知书肆的具体位置,也只能到这儿,余下的路需要自己走过去。 见有绝世高人凭空现身,行人纷纷颔首礼让,摊贩货商立刻停下吆喝及手中动作,垂目不敢直视,吃东西的含住东西不敢吞,买东西的噤言不敢讨价还价,孩童们停止追逐,妇人们停止叨唠,铺里有好奇的店员透过帘缝偷瞧,只一眼,顿觉愧怼难当,下意识紧闭了双目直念清心菩提咒。 于是,二人身周便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流动空白。 贝瀛侧目身边之人,姿态端庄娴静,笑容平和宠辱不惊,看起来很正常啊,干什么他们都如此避讳她? 难道威严自风骨,不在皮相? “书肆在哪儿?” “哦,前面。”二人并肩行走,贝瀛随意开了话题道,“千里瞬移这样极耗法力极引人注目的法术你一天至少使三回,为什么不多用双脚走走路呢?‘路边风景独好’这句话,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亏了对你有所了解,否则我还以为大人你的腿脚患有隐疾呢。” 木繁树:“那你呢,想不想用?” 贝瀛泄气道:“当然想了。不过我自知天资平庸,根本修练不成这么登峰造极的顶级法术,搞不好还会走火入魔,所以能有些低级小法术自保全身已经很好了。就算没有法力傍身,有一两样衬心如意的法器也行啊,”说着说着,他就看向了木繁树发间的碧玉簪,一脸贪婪艳煞,“大人这法器,真是器如其主,精彩别致啊,不知能不能……哎呦!” 碧玉簪忽然大放碧绿光芒,轰得他探出去的手指毒蜂蜇了般的痛。 “它咬我!”贝瀛跳脚道。 木繁树哭笑不得:“它认主。你想不经过它的同意把它拿走,你说它能容忍吗?”说着,要看他的手指伤势,贝瀛却缩回不给看,道一句,“全当被狗咬了。”赌气先进了一家商铺。木繁树抬头一看,“墨落城东肆”,极端正风雅的五个黑字横逸于白底匾额之上,简单大气,正是贝瀛念叨的那家书肆。 木繁树头一低,跟了进去。 “仙友,把你店里最畅销最有情调的限量版一样给我来一本!”贝瀛一进门便财大气粗的喊。 掌柜的是位瘦高个儿男仙,年纪不大,立在柜台前,手里翻着本极厚重的古书,听见响动抬头,见是一个半脸痘疮半脸怒气的黑衣少年噌噌几步跨进门来,本不想招待这等顽劣人物,然而紧接着那少年之后走进一道极赏心悦目的绿影,他的眼睛便瞬时直了。 碧玉簪! 木木木木木神大人光临! 啪,有书一本突然糊住了他的双眼,道:“闭上。眼珠子不想要了么?” 年轻掌柜的回神,取下脸上的书,和气笑道:“仙友这是哪里话,眼睛自然是要的,不过,”他再次看向走到一旁选书的木繁树,木繁树发觉,对他点头一笑,他亦点头一笑,二人目光交接之处,尽是尊重与涵养,“小仙经营此书肆几千年,看过听过木神大人的传奇话本不少,难得看见活的,自然要多看一眼。” 贝瀛横身挡在二人之间,有些不快道:“你这是一眼吗?都好几眼了好吧。别废话了,我刚才的要求都听清了吧?有多少拿多少,快点的!” 掌柜的也不气恼,笑呵呵的道声好,便开始从行行列列的高大书架上施法取书,一本又一本,娴熟整齐地飞落在柜台上。 贝瀛抽出一本打开,哗啦啦翻了几页,赞声“这纸不错!”走过去拿给木繁树瞧,木繁树象征性的看了一眼,道声“嗯”,又抬头浏览云云书目,不管高低新旧字体大小,一眼百本,其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咋舌。 贝瀛追着她的视线一会儿,已是眼花缭乱的形容,于是揉着眼睛道:“大人想找什么书交给掌柜的便是,犯不着让自己的眼睛受这种罪过。到底什么书呢?” 木繁树:“我已通灵问过他,他说不清楚,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便想自己找找看。” 贝瀛:“这么稀少,难道这书也是限量版?” 木繁树似乎叹了口气,道:“从前很多,但是年代太久,如今存世的……”心底一酸,说不下去了。 贝瀛心里也是莫名一酸,问:“书名是什么?我帮你找?” 木繁树的视线一停,笑了,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 “罢了。算我没说。”想想刚才的眼花缭乱,贝瀛很有自知之明的赶紧走开了,“我去给你倒杯茶。” 贝瀛来到休息区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然而茶还没送进嘴里,便听那边的掌柜喊了,“仙友过来帮帮忙!” 贝瀛将茶一饮而尽,快步走过去:“怎了?” 掌柜的揣着袖子站那儿四平八稳的,没看出来需要帮忙的样啊。 贝瀛想错了,掌柜的非常需要他帮忙,于是躬身一个大礼道:“仙友应该与木神大人十分相熟吧?在下惶恐,首次与大人往来交道,实在不知大人的兴趣书籍,”从袖里摸出一颗蓝盈盈的千年灵力珠,双手奉上,“小小心意,还请仙友笑纳指点。” 贝瀛讶异:“大人难道没与你说她需要什么书?” 掌柜的摇头:“一字未提。大人只说她自己找便好。仙友如此问,莫非也是不知?” “这就奇怪了。” “仙友说什么?” “哦,我说,这就难怪了。”贝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直勾勾盯着掌柜的手,“仙友,想听真话吗?” “想啊。”掌柜的立刻会意,干脆将灵力珠一把塞进贝瀛的袖中,生怕他觉得自己没有诚意而反悔不说似的。 贝瀛满意了,勾勾手指示意他走近些,悄声道:“这么说吧,大人她……非常喜欢男人。” 掌柜的微微一个趔趄,心想这不是废话么,木神大人一介女流,不喜欢男人喜欢什么,“还有呢?大人她喜欢读什么书?” “当然是有她理想中男人影子的书,……” 掌柜的顿时开窍,紧追着问:“譬如,天枢星神那样清冷的?天帝陛下那样高贵的?摇光君那样天真活泼的?还是兽神大人……” “都不是。” “都不是?那是……” “我这样的。” 掌柜的险些跌倒,意味深长地盯着贝瀛的脸许久,才道:“仙友真会……呵呵,开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了,我说真的。”贝瀛迅速朝木繁树的方向看了一眼,浅咳一声道,,“我刚才话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大人喜欢我这样的性格,但是不喜欢我这样长相的人。爱美之心仙神也有之,木神自然也不例外。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你这破性格有什么好?掌柜的想了想,“不明白。” 眼看木繁树拿着一本甚厚的书朝这边走来,贝瀛便有些焦急了,用两根手指捏着掌柜的脸颊道:“我这样性格的。漂亮的。很漂亮的。男人。听明白了没?啊?明白了没?哎呀笨死了你自己琢磨去吧!”回身朝木繁树欢乐地奔去,“今天挑好的书都我来买单啊大人,你千万不要跟我抢!” 木繁树看不出心情好坏,“好啊。” 贝瀛凑过来:“大人选的什么书啊?让我看看。” 木繁树侧身避开,施法将手中书纳入乾坤袖,“不行。” “不看就不看。”心道待会儿结账你总得拿出来吧,还不是一样被我看到。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柜台,转身一看,那掌柜的不知怎的竟然没有跟来。不过左右无事可做,等等也无妨,于是东瞧西望一阵后,便默契的坐下来闲闲喝茶。 “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呆坐一会儿,贝瀛冷不丁发问。 对于他提这个问题,木繁树倒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吃惊,平和答:“漂亮的。” 贝瀛:“譬如?” 木繁树低头喝茶,不说了。 贝瀛撇了撇嘴,起身倚在门框上,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哥哥,”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蹭到了贝瀛身边,举起手中的纸包,羞答答道,“有劳哥哥把它交给木神大人。” 贝瀛想了想,笑眯眯矮下身子问:“里面是什么呀?” “我母亲做的酸梅干,可好吃了。听说大人好酸,她一定喜欢。”男孩献宝似的双手托着纸包,大眼睛里满是希冀。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送进去呢?” 闻言,男孩忽然低下了头,赤红着一双小耳朵道:“……我……我害羞她。” 贝瀛哈哈一笑,起身,将纸包掂到手中,“小弟弟放心吧,我马上进去把它交给大人,亲自看着她吃下,一颗不剩。” “谢哥哥!”男孩匆匆道过谢,转身逃入了茫茫人流中。 贝瀛回到里面,将纸包往桌上一丢,道:“有个小孩送木神大人的。” 木繁树扫一眼纸包,起身将柜台上的书悉数纳入乾坤袖中,然后向门外走去,“该走了。” 贝瀛:“可是掌柜的还没有回来,账还……” “你方才不是收了他的灵珠么,物归原主,足够了。” 贝瀛心底一跳,她究竟什么怪物,如何那样远的距离也能听到?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狡辩了,珠子搁在柜台上,抄起酸梅包,边吃边追了上去。 木繁树:“来路不明的东西,你倒是敢吃。” 贝瀛:“和大人在一起我安心嘛。哈哈,哈哈。话说这酸梅干真的没问题?” “没有。” “那……掌柜的有问题?” “你说呢?” “呵呵。大人,你这么着急回去,是迫不及待想见谁?” 木繁树的脸上鲜少浮了层怒意,止住脚步看他,“你说呢?” 贝瀛一颗酸梅干含在嘴里,“呵呵。” “贝左令,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大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了好不好?我保证,从今以后只要您不赶我走,我一定安分守己不再给您惹事生非。”贝瀛立刻假模假样作揖陪笑,好像木繁树不原谅他,他双膝跪下去也是可以的。 木繁树的脸色渐渐恢复柔和:“把手伸出来。” 贝瀛:“伸手干什么?打手心?这个惩罚好,我接受。”干干脆脆把左手伸出去,“右手不行,被你的簪子划伤了呢。这只手随便打。” “右手。” “啊?……好吧。”贝瀛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磨磨蹭蹭换手,“你……轻点。疼。” 木繁树看清他中指上那道鲜红细小的伤口,怔了一下,“你这伤……” “哦,小伤而已,没事,受几下戒尺板子应该也残不了,不过能不打自然最好。呵呵。” 小伤? 碧玉簪认生不假,但是没有她的法令,却不会轻易伤人,故而别说划痕了,连个针孔都不应该有吧。换句话说,他误以为被碧玉簪伤到必有伤口,所以眼前这个伤口是他故意划破给她看的。 可是,除了连天瀛的身份,他还在隐瞒什么? “……大人,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三十八 大人受贿 将近一天,贝瀛虽未见到木繁树的影子,然而一想到她那个眼神,他心里就忍不住的阵阵发紧。 吃过晚饭,他终于按捺不住,去桃仙官的房间解答疑惑:“桃桃,你说大人的碧玉簪厉不厉害?” “厉害啊。” “如果被它伤到呢?” 桃仙官有些得意:“我家大人心地纯善,不管对手有多穷凶极恶,必定不会一击致命,最多重伤之,实在罪大恶极执迷不悟者,再取其性命。” “那无心之举呢?” “毫发不伤。” “啊?” 贝瀛什么都明白了,敢情自己的自作聪明反倒弄巧成拙,使木繁树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动机了。不行,得赶紧找她解释清楚,“大人今晚在吗?” “贝左令不知道吗?舟靖科今晚启明新殿设宴,邀请百仙作陪,说要好生款待我家大人,奚微与大人同去了,这会儿恐怕还没结束呢。不过说来奇怪,以往这种宴席我家大人十有八九都要找借口推掉,这次去的却相当干脆,不晓得什么缘由。” 什么缘由? 哼,八成是屁颠屁颠的跑去收礼了。白瞎自己诱使舟靖科速速自作死的好计划,合着木繁树口上说着“不要”,骨子里实则是个…… “色女!” “贝左令说什么?” 贝瀛一脸坏笑:“桃桃,你觉得,如果有人送你家大人美男,她会不会收?” 桃仙官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不过反正四周无人,背地里念叨大人几句也无甚不妥,“贝左令有所不知,先不说这美男大人她会不会收,送礼的人一萌生这个念头,他的脑袋就已经悬空三寸了,倒不是我家大人心腹狭小受不起亵渎,是天枢星神。” “天枢?” “嗯。”桃仙官咂一口茶,慢斯条理道,“星神对我家大人情根深种,这是仙尽皆知的事,有哪个敢冒着魂飞魄散的险送大人美男?一千五百年前陛下倒是萌生过此念头,不过也只是萌生,最终并未落实到行动,因为也不知星神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当日便闯进浮华宫与陛下法器相向,当时我家大人置之不理,诸仙神也不劝说,直至惊动大人的师尊玄茗老祖,他老人家亲自出境调解,此事才算罢休。” “天枢还真是……冲动。” “这如何能叫冲动?这叫守护。星神心知大人绝非好色之徒,岂能容忍旁人对她侮辱亵渎,天帝又如何,只要让我家大人感觉一丝难堪的,星神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冲上去与他搏命!而且星神此法收效显著,此后一千五百年,陛下果然未送大人一位美男,便连大人正儿八经的终身大事也再不敢提及一字。不过也可怜了我家大人,至今仍然孤独一身。” 贝瀛猛灌一口凉茶平息内心激动,“桃桃,我觉得……天枢星神怕是要来了。” 桃仙官一惊:“你是说还真有人送……?胆子这么肥,会是谁呢?……啊,舟靖科!……噢……”最后一个字桃仙官唱得甚是意味深长。 贝瀛干巴巴一笑,道:“桃桃你别这样看我,这事跟我……没关系,……” 桃仙官眯着眼盯着贝瀛不放,“没关系?真的吗?舟靖科胆子再大,若不是有人给他一锤定音的情报,他也绝不会铤而走险。不过话说回来,舟靖科明明与你为敌,却凭甚又相信你的鬼话呢?难道他真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 贝瀛立刻道:“所以啊,给他一锤定音的其实不是我,是他自己才对。他身边有舟筝和舟黎两个好色如命的女儿,叫他如何再相信天下女人不一般黑,不一般的好色?既然动不了你家大人,坐等是死,站起来动一动或许还有活的生机,那为什么不孤注一掷赌这一线生机呢?至于他为什么不忌天枢的威胁,我想,他若真能讨得木神的欢心,区区一个天枢也算不了什么吧。” 桃仙官越听越觉得都是道理,托腮冥想片刻,忽然道:“贝左令,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大人?” 贝瀛闻言一怔,仔细想了想,“喜不喜欢她,我不知道。但是,我确实很想和她在一起。” “那还不是一样。” 贝瀛又想了想,“我想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的身边绝对安全,谁也伤不了我。” “就因为这个?” “应该是吧。” “你这话若是被我家大人听去,她一定伤心死,她……” 门忽然被推开。 桃仙官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大大,大人您回来了!” 木繁树站在门外并不进来,只道:“我带了两个人回来。桃桃,你去收拾两间厢房,让他们住下。”说完,走了。 桃仙官惊魂未定:“……哦。” 贝瀛:“这种事她为什么不叫奚微去做?掐着点的在门外偷听,她故意的吧?” 桃仙官见木繁树走远了,才长吁一口气道:“以前这种事当然奚微来做。可是昨日我与奚微换了值,我做内,她做外。” 贝瀛顿现鄙夷:“叫一个女孩子天天外值,大人她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桃仙官怪异看他一眼,一句话卡在喉咙,想说又不敢说,忍得十分难受。 “桃桃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臭。” “贝瀛,我突然很恨一个人。” “谁?” “你。” 贝瀛眨巴眨巴眼睛,十分无辜:“我与你无怨无仇,你恨我做什么?” “就是恨你。” “桃桃你这人,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 “我就是不讲道理。” “……” “不讲道理的桃桃,今晚我们到底睡在哪儿啊?“门框边,突然一左一右冒出两颗漂亮的头来,笑嘻嘻地问。 贝瀛惊得一个趔趄,“……她还真收了啊。”木繁树竟然堂而皇之的受贿! 且一收两个! 天,她到底想干什么! 桃仙官已经跌在了地上,呆了片刻,怒吼:“还不都是拜你所赐!这下好了,你就等着天枢星神上门来砍你脑袋吧!”一指贝瀛,“本仙官懒得给你们收拾,去睡他的房间!!” 贝瀛:“……” 夏夜星空,枕枝安眠。 是贝瀛今夜的美好想法,然而在咯得浑身疼的树枝上躺了半个晚上,却是越咯越精神了,起身揉揉背,也是越揉越疼,且不知怎的越揉越痒了。 木繁树的房间,前一刻还亮着的灯,现在也熄了。 去解释吗? 算了。 有些事自己尚且搞不清楚,又如何跟她解释清楚呢?况且有些话,自己也是认真思考过,并非信口胡说。 贝瀛抬手择下落在发上的黄叶,看了一眼,下树,找奚微彻夜闲谈去。 然而未及到达苑门,他便察觉到一阵低低交谈声,屏气细听,竟是奚微和天枢的声音,于是想都不想,立刻闪进角落里偷听。 “……不知为何,大人赴宴之前似乎已知晓舟靖科的用意,但她还是去了。宴中舟靖科隐晦提及此事,大人也只是沉默不语,不见愠意。所以才导致最后,舟靖科再无顾虑把三个人都送给了大人。” 三个人?不是两个人吗? 贝瀛摇了摇头,想不通。 天枢沉默一阵:“繁树做事自有她的考量,我相信她不会胡来。” 话罢,与奚微作别,走了。 支愣半天耳朵,竟只听到他这一句,且是最虚伪的一句。贝瀛拍了拍身上蹭的墙灰,走出阴影向奚微打招呼:“奚微,刚才那位是天枢星神吧?” 奚微照例翻他一个白眼:“是啊,知道贝大令师躲在一旁偷听,星神还特意让我捎句话给你。” “哦?什么话?” “星神说,华越邈那地方不错,贝左令还是早点回去和佳人团聚吧。” 贝瀛听完大笑一阵:“本令师也正有此意。不过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只要你走,一百个问题都不是问题。说。” 贝瀛十分友善地凑了过来:“你说,摇光君喜欢你家大人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奚微一怔,突然一拳将贝瀛揍出了苑门,怒极:“滚!” 于是贝瀛的另一半脸也红肿了,左右对称,活脱脱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贝瀛爬起来,含糊不清的嘀咕一句,似乎还是笑着的:“看来是真的。” “真你个头!” “唔,我更确定这事是真的了。奚微喜欢摇光君,摇光君喜欢木神,木神喜欢……哦,我,她喜欢我。呵呵,说话算话,我走……了。” 扑通。 贝瀛摔回了地上。 奚微:“……” 贝瀛这一觉睡得并不长,天没亮便醒了。 痒醒。 “水!水!快点给我烧水!我要洗澡!” 贝瀛浑身刺痒难耐地从床上跳起来,却突然发觉,守在床边伺候他这个病人的,不是桃仙官奚微,更不是木繁树,而是舟靖科昨晚送木繁树的两个美少年。一个正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根本不睬他,另一个倒是及时醒了,一看清叫喊之人,又立刻趴下睡了,睡前留话,“想洗澡自己烧水去,当自己谁呢。吵死。” 贝瀛:“……” 两脚将两人踹开,贝瀛抓起床头的外袍就往门外飞奔。 水水水! 哪里有水??? 啊,池塘! 扑通。贝瀛纵身跳进了池塘里。黎明前的池水冰冰凉凉,舒服。 “红豆疮不能碰水!上来!” 贝瀛胖着一张脸做足委屈模样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大人不是不理我吗,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哗啦! 木繁树伸手一招,贝瀛便整个的从池塘里拔了出来,不轻不重的摔在她脚下。木繁树居高临下看着他:“昨晚你去厅堂了?” 三十九 湿银 贝瀛吐出一口池水,没型没款的半躺半坐:“去过啊。怎么了?” 木繁树静了一瞬:“厅堂被我筑了封印,”再次强调,“很强的封印。” 贝瀛明白了,敢情这位木神大人自以为法力高明无人可比,如今却被他轻易闯破封印而恼羞成怒呢,哦对,她独一无二的木偶术我也破过,啧啧,我好厉害哪。 木繁树:“你笑什么?” 贝瀛:“大人一定觉得,贝左令的法力高深莫测,甚至远超过了你。” “难道不是吗?” “我还是那句话,本令师仙资平庸,根本没有一丝法力。” “如何证明?” 贝瀛脱口答道:“大人把我丢进鬼荒,看我自己能不能囫囵走出来不就一目了然了。” “鬼荒?你若没有法力,进去必死无疑。” “死就死了。大人又不肯信我,死了是解脱。” 木繁树听得神色一滞,半晌才道:“那……为什么故意划破手指?” 贝瀛轻轻一笑,手掌朝地面随意一滑,然后将手掌摊给木繁树看,“……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才见鬼! 谁能解释一下,他划破的肌肤为什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 木繁树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你……” “大人身为太贞幻境的第三十六位师尊,不会没听说过‘泻灵’这种事吧?小仙不才,正身怀此异之一—不治自愈。大人明白了?“ 木繁树,“……” “大人!”远远的,桃仙官飞奔而来,眨眼即至近前,“大人,舟靖科昨晚留谢罪书自裁了!” “什么!”贝瀛登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而这一激动,堪堪惹得他浑身又刺痒难忍,于是边上下抓挠,边道,“舟靖科昨夜送礼成功,照理说全家性命保住他该高兴得唱一整宿歌才对,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半夜自裁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书呢书呢?桃桃,他留的谢罪书呢?” “书在舟筝那里。” “舟筝呢?” “失踪了。” “什么失踪,八成是她那个情夫把她偷偷藏了起来!桃桃乖,马上去把灵书给我绑来审问!” 这次桃仙官却不敢听他的了,默默看向木繁树征求意见。木繁树却道:“不用去绑,人一会儿便到。” 贝瀛一怔,恍然笑道:“怪不得一直未见奚微,原来大人一早派她去请灵书了,啧啧,大人厉害,连这种事都能提前预料,七窍玲珑木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啊,……” 桃仙官轻咳一声:“贝左令,奚微被大人遣回栖碧宫了,并非被派去请灵书。”桃仙官的样子很是一言难尽。 贝瀛被一身瘙痒折磨得痛不欲生,想都不想便问:“难道是因为她打了我?是吧是吧?桃桃,究竟是不是因为她打了我?” 桃仙官看一眼木繁树,呵呵一笑,不说。 贝瀛也随之看向木繁树,却忽见一道绿光莹莹浅浅一闪,却是木繁树她……瞬移走了?! 贝瀛惊得忘记瘙痒:“大人她……千里瞬移都不用画圈圈了么!?” 桃仙官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大人的法力本就一日千里,非寻常仙神的修行速度可比,这种程度的精进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她什么都没说,是默认了?” 桃仙官挠了挠头,否认:“舟靖科死得蹊跷,最关键的谢罪书又和舟筝一道失踪,大人只是比较赶时间去查明真相而已,才来不及与你细说。” 一见桃仙官挠头,贝瀛的痒感便又一股脑的全回来了,他刚要继续狂抓猛挠一顿,桃仙官已牵住他的袖子往半青苑拖了,“起初只在脸上有些,现在你的红豆疮已长满全身了,倘若再放任不管,将来一定会留下疤痕。随我回去抹药。” 贝瀛也不拒绝了,毕竟真的很痒很难受啊。可是分明只长在面具下面的红豆疮为何忽然就长满全身了?“桃桃,舟忌昨晚是不是来过?” “不是昨晚,是昨天清晨,刚收值就被舟靖科赶来替舟黎说情,他盔甲都没来得及脱呢,也是可怜。咦,你怎么想起问他了?” 贝瀛怪笑一声:“没什么,只是忽然记起自己好像对潮湿的银物过敏。” “是吗?过敏了怎样?” “轻则红肿生疮,重则窒息毙命。” 桃仙官一惊,停了下来,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你是说……要害你的其实是……舟忌?所以那间厅堂……”使劲摇了摇头,“可是我家大人说不是舟忌,他是无辜的。” 贝瀛:“当然不是舟忌,他向来不与舟家人同流,他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我对湿银过敏的事,只有舟黎一人知道。主意是舟黎出的没错,但想害我的,自始至终都不只她一个。可是,你家大人怎么知道我对湿银过敏呢,这种病症应该不多见吧,还当机立断把厅堂筑下封印?……桃桃,你怎么又拿这种怪眼神看我?呵,和你家大人一模一样。” “贝左令,你的法力真的很弱吗?” “是啊,简直不堪一击。” 桃仙官回手一指苑门,里面,是两个美少年在猛闯一道碧绿莹莹的结界。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出来的?” “……好吧,我法力无边……” 启明新殿。 舟靖科双目紧闭,僵直端坐于王座之上。他死了,只有死人才是这副模样。 “仙主一向乐观豁达,如何会突然寻死?” “乐观豁达那是从前。自从二公子被惨灭家门之后,你见过他乐观一丝?还是我听过他欢笑一声?” “你这不废话么。你儿子家门被灭,你倒笑一个给我看看!” “仙主根本就没有把二公子当亲儿子养罢?仙主偏爱舟筝少主,简直视如日中天的二公子为眼中之钉,……” “胡说!手心手背皆是肉,仙主再如何厚此薄彼,也绝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如此毒手!” “你看你看,我又没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是你根本就怀疑,仙主是因为对二公子深怀愧疚而自戕的?” “你……” “二位仙官不要吵了。小仙倒认为,仙主不是他人所杀,也不像畏罪自戕,倒像为谁替罪而死。” “替谁?少主吗?” “或许是。你们别忘了,当初二公子上诉天庭白纸黑字指控的是谁。” “坦白讲,木神下界亲查,仙主都敢明目张胆地把少主护佑在祠堂,所以照他那爱女如命的性子,替女而死的事也极有可能做得出来。父爱如山啊!” “这么说,灭二公子门的果然是少主了?” “也不尽然。木神何等人物,岂会容忍旁人明里暗里做尽手脚?她若放任不管,想来也只有一个理由—少主根本与灭门一事无关。” “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木神‘七窍玲珑木’的称号是白给的?或许接到天旨的那一刻起,她心中便有了主意也未可知。” “有这么离谱?” “当然。” “话说,仙主仙逝的消息也早传过去了,以千里瞬移的速度,却为何还不见木神亲临?” 据说昨晚木神收了仙主的“礼”…… 三仙面面相觑,心知肚明却齐齐闭嘴不敢言了。 恰在此时,只见启明新殿前绿光隐约一闪,却是木繁树瞬移至此凭空出现,众仙察觉,立时端正仙姿,纷纷回身向木繁树施礼问安。 木繁树走进殿来,颔首回礼,然后目光便落在跪伏一旁的舟黎身上,若不是木神这一动作,众仙当真忽视了此女的存在,也忽视了方才一番言论竟被舟三小姐一字不漏的听了去。众仙后怕一阵,回想一阵,忽而心就放宽了。 谁不知这位舟三小姐的行事风格呢,正所谓“事不关色,高高挂起”,便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好词句了。更何况,他们方才根本就未说及这位舟三小姐的一字不是,怕甚怪罪。 最关键是,仙主仙逝,少主失踪,怎么算都是舟忌二公子该承继仙主之位吧。一个为虎作伥屡次欺凌舟二公子的她,呵呵,她还是保住自家性命吧先。 不过话说回来,以往舟氏父女把持新朝绝对势力,自己也没少望风使舵的给舟忌眼色看…… 如此想着,众仙又是一身冷汗。 “木神大人,”舟黎在新朝的忠心势力也有一些,如今眼见木繁树要对舟黎发难,便有心为其解围了,“仙主之死疑点重重,不知大人有何见解?” 木繁树的视线离开舟黎,远远观察舟靖科的尸身片刻,道:“自裁无疑。但为何人所迫,有待详查。” 众仙闻言均是一怔,一族之仙主受人胁迫自裁?这还了得,较之直接杀死,这才叫人觉得可怕,不可思议究竟何人何种手段方能逼迫舟靖科无奈致死。 一仙官道:“敢问大人,何以断定仙主是为胁迫致死,而非自愿?” 木繁树道:“舟仙主生前视王权富贵何如?” 那仙官沉默一阵,如实答:“为王权富贵,斗过其父,弑过其兄,戮过其族,欺过其妻,可谓历代王族夺权成主之典范。不过,自其妻鱼夫人难产死后,他的权贵之心一夜之间骤减,养花栽树,儿卧膝下,虽然大小族事不误,但却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放在陪伴少主上,是以较之前半生的算计杀戮,后来他闲散许多,心气性情几乎不能视为一人。” 木繁树点头道:“是了。一个放下权贵,只想儿卧膝下的人,如何生命垂危之际又回到王座呢?” 四十 心性欠缺? “这……或许仙主的内心深处并未真正放下权贵,也未可知。” “未放下权贵,谁会想死?我清楚你们想说什么,灭门大案压身,主使必定与他或他的爱女舟筝脱不了干系,他想认罪以死结案,可是,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吧—本神收了他的‘礼’。收人财物,替人消灾?既然性命暂时无虞,他为何要谢罪,为何要死?” 收礼,咳咳。 众仙心道,亏大人您还好意思承认,您一个女子收下美男,还一收就是三个,不愧是法力高强的木神大人,真耐折腾。呵呵。 “大人明察秋毫,那么依您之见,胁迫仙主自裁的是为何人?” “与灭门事件的主使应为同一人,但具体是谁,本神亦不知。” “那您的意思是,仙主确实与灭门事件有关了?何以见得?” “诸位认为舟忌此人何如?” “这……小仙不敢妄加评论。” 木繁树:“那便由本神来说罢。此人本事一流,胆魄一流,然而成长环境所限,心性欠缺,一旦大事当头极易走向极端。我这么说,可公正?” “大人英明。” 木繁树:“那么自家灭门,可算大事?” “天塌亦不过如此。” “他却为何瞻前顾后,最终将此事上达天听?” “……” “舟筝,他杀不得吗?” “夺位之争,骨肉相惨,在所难免。” “即是说,他也心知肚明此事与舟筝无关,相关的是一个他冲动之下想杀,却迫于某种原因杀不得的人。那么会是谁呢?” “……仙主!!!” 此话一出,启明新殿顿时沸腾了! “原来仙主才是幕后主使!哼,他藏得好深哪,亏我一直钦佩他父爱如山,有替爱女受死的勇气,原来将少主推到风口浪尖的人是他!” “谁说不是呢。灭亲儿子家门,泼亲闺女脏水,人前慈父,人后恶鬼,什么留书自裁,真是便宜他了!我看啊,舟筝少主失踪八成也与他有关!” “就是就是,谢罪书写的什么谁知道啊,少主就是看了他的谢罪书才突然失踪的!” “心太狠了!” “简直枉为人父!” “哎,咱们好像忽视了一件事,倘若舟二公子一怒之下弑父……” 闻言,众仙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万物百善当以孝为先,苍天素有怜悯之心,唯有弑杀父母之行绝不能忍,弑父母者必遭三十九道天雷碎魂毁元的极致天谴,他身为王族,更会连累全族下延三代坎坷一世,人人终而不得好死。 舟忌那样的心性,在亲人爱人横尸满地的情景下,明知主使是谁,他还顾忌什么个人生死,必定是为了三代族人才…… 殿上沉默好久。 一仙轻咳一声打破,“舟二公子他……是个好人。” “是啊。” “谁说二公子心性欠缺来?他明明是一个心性最健全最完美的人!” 那仙又咳一声,“住口。说这话的是……” “我。”木繁树静静听了一阵,忽然开口道,“诸位怕是没听仔细,我方才只说灭门事件与舟靖科有关,并未说主使是他。不过,你们方才所骂,他也担得起。” “……大人似乎已知晓谁是主使?” 木繁树摇头,“我也说过,我不知。所以我相信,舟二公子当时也不知,他只是怀疑幕后另有其人。说他‘心性欠缺’便在这里,家门被灭,他只凭对父亲积攒的一腔愤恨便自欺欺人是舟靖科所为,非父死即他亡,拼死一搏,避重就轻试图掩盖真相,纵容真正的行凶者逍遥法外,这难道不是心性欠缺走极端?” “这……” “大人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想管真正行凶者死活,只想置舟靖科于死地。”这声音来自大殿之外,像是酝酿已久,远远的也能使人感到他的颤抖和决心。 来人正是舟忌。 众仙见他,一时心情难描,索性纷纷垂首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只待木神大人火眼金睛一眼将其看穿,广而告之,再从长计议。 木繁树凉声道:“我以为舟二公子不会来了。” 舟忌进殿,向舟靖科的遗体恭敬跪拜,起身:“父亲仙逝,身为他的唯一儿子,小仙岂有不来之理。” 木繁树:“你不恨他?” 舟忌面色平静:“恨。但他死了,万事一笔勾销,他还是我的父亲。” “是么?我的好二哥,难道你不是为了仙主之位而来?”久不出声的舟黎忽然阴笑道。 舟忌却不看她,依旧平静道:“是与不是,与你无关。因为你根本就不配跟我争。” 舟黎:“我也根本没想跟出身尊贵又倍受父亲器重的二哥争啊,我是来……” “请求为舟仙主守墓的是吗?好,本神替新朝百仙答应你了。去墓地等着罢。”木繁树凉声打断她。 舟黎震惊,俯身便磕:“大人!……” 木繁树面无表情:“怎么,不想守墓?那么,为父殉葬何如?哦,本神突然想起来,你我还有一段私人恩怨未及清算,……” “大人!”舟黎脸色巨变,就地又是两个响头,“小仙愿意为父守墓,小仙愿意!” “滚出去。” “是,是是!谢大人不杀之恩!”舟黎立刻连滚带爬地出了启明新殿。 众仙面面相觑,相互腹问,不知木神与舟黎之间的一段私人恩怨究竟所为何事。然而未及问出结果,抬头一看,心中却暗叫一声“不得了!” 舟忌的“心性欠缺”又要大爆发! 他道:“老子最恨别人提及老子出身!” 木繁树淡淡道:“哦。” 舟忌一指舟靖科,咬牙切齿道:“他若还能听见,我定要问他一句:‘死在王座上,你觉得尊不尊贵?’就像他当初在祠堂处死我母亲时说的一样!” 众仙闻言一耸。 没错,当年舟忌的母亲以卑微之身勾引舟靖科,生下舟忌,后来被舟靖科以“不守妇道”之名处死在舟氏祠堂,确实说过与此类似的话。 舟靖科的原话是,死在舟氏祠堂,你一定感到尊贵吧? “你便因为这恨他?”木繁树问。 舟忌:“不然呢?哦,他还站在祭祀塔顶冷眼旁观他的儿媳被杀,孙儿被杀,我的几十个忠心家侍被杀,这能不能算恨他的理由之一呢?” “什么!仙主竟眼睁睁看着儿媳和孙儿惨遭毒手不管?他,他还是人吗!” “息怒息怒。舟靖科本就不是人,他是仙,仙中败类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冷眼旁观终究不是直接凶手,他有罪,但罪在仙品有失,罪不至死罢?” “仙兄此言差矣。你以为他是恰巧路过不经意看见凶手杀人才爬到祭祀塔顶偷偷观看的么?必定与凶手有所勾结他才……” “都给我闭嘴!!”舟忌忽然一声咆哮,震得整座大殿霎时鸦雀无声。 连木繁树都怔了一怔! 然而下一刻…… 木繁树忽然喊了句:“大家小心!” 众仙尚未回过味来,视线蓦然一浑,殿中央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妖力已排山倒海地向着大殿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麒麟兽角,金炉玉案,连带着殿上百仙皆无一幸免,飞的飞,碎的碎,倒的倒,退的退,法力弱些的仙嘴角已渗出血沫来。 “让开!” 木繁树低喝一声,迎着源源不断的骇人妖力果断飞身而起,一瞬拔簪成剑,电光石火,与面目狰狞的舟忌激斗于一处! 没错,舟忌! 众仙大惊失色! “心性欠缺”发作起来有这么厉害??? 不会吧,那可是强大到可以使木神果断拔剑的绝世妖力啊,二公子他有? 太可怕了! 是以,众仙并非贪生怕死不去助阵木神,实在是二人交战的气场太过于罡硬强盛,犹如实物挡道,丝毫容不得他们靠近! 而距启明新殿百步远处,朝大殿疾奔而来的贝瀛倏然止了脚步。 跑在他前面的桃仙官也不得不停下来,问他:“怎么不走了?” 贝瀛:“你有没有听到打斗声?” 桃仙官:“听到了啊,从启明新殿传来的。怎么了?” 贝瀛立刻掉头往回跑,“没怎么,我突然又不想去了。桃桃你赶快送我回半青苑!” 桃仙官汗颜,追上去拦住他:“贝左令是不是有点见死不救啊?方才是谁哭着喊着非要见我家大人来着,还说什么有要事相告,怎么,一听见那边打架就不去了?你也变得忒快了。不行,必须去,说不定你说的要事正和这场架有关系呢。” 不容贝瀛分说,桃仙官揪住他的肩膀就往启明新殿拖。 贝瀛边挣扎边求:“我不去我不去!能和木繁树打成这样的一定是绝世高手,我去了也是送死。桃桃好,好桃桃,我们还是不要去给你家大人添乱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不好。” “桃桃!” “干什么?” 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你家大人是不是叫你好好保护我!” 桃仙官边拖边想了想:“没说。大人只说,不管绑起来还是敲晕了,让我把药给你上了。” “……那,那也说明你家大人她很在乎我,……” “从前我家大人也让我给一只流浪狗上药来着,你们差不多吧。” “……我去了要是死在那儿……” “有大人的法力光圈在,你不会死。” “……我去了会胡说八道……” “你敢!” “你家大人喜欢我。” “胡说!” “我抱过你家大人。” “想得美!” “你家大人偷看我洗澡。” “不可能!” “你家大人喜欢看春宫书。” “闭嘴!” 桃仙官终于忍无可忍,撕下贝瀛的袍角一大块,团巴团巴,塞满了贝瀛的嘴。 贝瀛:“呜呜呜!呜呜……” 桃仙官怒气冲天:“你又怎么了!!” “呼”的一阵妖风过,贝瀛惊恐圆睁的双眼立刻呆滞如鱼…… 一道碧绿纤影随之光速飞来,微哑着喊了声,“瀛儿!” 然而贝瀛早已挣开桃仙官的手,向着西方,极速飞去。 桃仙官:“……” 四十一 卷珠三尊 热。 浑浑噩噩,贝瀛再睁开眼时,便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巨大个白日头当面挂着,甚是刺眼夺目。下意识抬了抬胳膊,似乎被什么极烫又极软的东西紧紧挤压着,动弹不得,再仔细感觉一下,他晕了一晕,竟然是自己的屁股! 集中一点视力,见到,近在咫尺的金色的丝丝线线,规则的菱菱方方,使劲闭眼,再睁,是了,他被一张巨大的金丝网囫囵兜着无疑。 至于位置。 上方除了日头,空无一物,下方无物,左右无物,前方无物,后方看不见,凭猜,应该也是无物的惨白状了。 忽然,下方爆出一声震天兽吼! 他一吓,又晕了过去。 “赤尊,他不会死了罢?”一个小仙侍盯着水球里映出的贝瀛一会儿,抬头问宝座上的人。 镶满极品红宝石的宝座上,长发披散如天边红云的红衣男子,轻轻一笑:“既然进了奇云谷,不晒脱几层皮,哪能这么容易死掉?去,降场雨,让他凉快凉快。” “是。”小侍答着,走出殿去。 心说赤尊好狠的心哪,长时间曝晒后再用冷雨一浇,怕得立竿见影脱几层皮,想想都皮紧,那位不就是扣了他几十鹿车的祖母绿么,咱卷珠洲地大物博富甲一方遍地都是又不是丢不起,干什么非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呢。 不过那位也是点背,世人都说天上掉馅饼是好事,谁知也有天上掉昏死的仇家这种好事,赤尊也真是撞大运了。 “等等。” 小侍闻声停住:“赤尊还有何吩咐?” “再加几道闪,吓他一吓。” 小侍一呆:“……是。”立刻脚底抹油跑了,生怕再晚一步又被赤尊叫住,一会儿风雨雷电冰雹雪就全朝那位身上招呼了。 于是下一刻,贝瀛便被一道晴天白日里的闪电悚然惊醒,亏了那小侍心地忒好,没把闪电照他身上打,远远的挂一挂,再降一场不缓不急不冷不热的雨,这便回去交差了。 赤尊表示不满意:“他看起来不怎么惨啊。” 小侍瞅一瞅水球里的人:“惨,很惨了。赤尊您看,他的脸都被金丝网给挤肿了,袍子也扯破了,身上长满红疹,哦,不不,是疮,您看,这儿都流脓了。”小侍把贝瀛的额头指给他看,“不用折腾他,他也比您那时惨多了。” 赤尊红色冷酷的瞳仁定格在贝瀛的手臂上:“本尊记得,本尊当时还折了一条手臂,因了未得到及时救治,险些废掉。” “是吗?”小侍作冥思苦想状。 赤尊不语,左手手指轻敲着右手指关节,一下,一下,又一下,许久才道:“稚元,你又收净尊什么好处了,让你当着本尊的面公然袒护一个罪仙?” 被他识破,稚元却一点也不惊慌,照样随意道:“也没什么,净尊答应小仙,倘若此人完整到手,届时允许小仙现场观摩罢了。” 赤尊皱眉:“净尊的嗜好很不好,你以后离他远点,小心被带坏。” “哦。”稚元随意应一声。 心道,不就活剖生人么,这嗜好有什么不好,再说又不是真弄死他们,欣赏完身体的内部结构,净尊还要亲自动手为他们缝合呢。啧啧,我就佩服净尊的手艺,他到底是怎么缝出那么精彩漂亮的图案来的? “砍掉他的手臂,扔出去。”赤尊突然发话。 稚元不乐意了:“赤尊,您这么做,小仙没法跟净尊交代啊。” 赤尊:“本尊可不管这些。去,照本尊说的做。” 稚元犹豫一下,大着胆子低声道:“您这么做,是不是容小仙先跟净尊说一声?好歹你们亲兄弟一场,总得讲点情面。” “情面?”赤尊轻嗤一声,“要本尊跟他讲情面,当初他以本尊的身份欺骗儀乐的感情时,他可顾及我的情面?稚元,本尊知道你跟净尊一直走得很近,本尊也不介意你和他亲近,但是像今天这种两面说好话从中调和的事,你以后莫要再做。否则,你我情面也无。”声音陡然一冷,“知道吗?” 稚元无奈,垂头道:“哦,知道了。” 心道知道有什么用,我又做不到。 正要离开偷偷给净尊传信,门外忽然一声唱报:“妖娆神尊到!” 稚元心底一喜,立刻躬身行礼恭候神尊大驾解难。 谁知,未待他张口求助,门外滑稽又微哑的笑声已经传进来:“赤儿,听说你昨日捡了只极丑的东西,关哪儿了?能不能把他借本神尊玩几日?” 花花绿绿打扮得像只五彩鸡的妖娆神尊双脚跳进门来,一眼看清稚元表情,立刻敛笑关心道:“小元元你怎么了?被人抢走心爱之物了吗?哭丧着脸,都不好看了。” 稚元:“没,没什么!告辞了神尊!”立刻拔腿跑了出去—得赶紧的去给净尊送信啊,有个极强劲的对手要抢人! 妖娆望着稚元消失的背影,奇怪道:“这孩子怎么回事?平时非要缠着本神尊玩,今日一见本神尊怎跑得比兔子还快。” 赤尊蛮赤已经站起来了,笑道:“小孩子一时转性罢了,不理他。恩父方才说借那个丑东西,不知您要他作甚?” 妖娆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回来,搓着手笑:“听说他很丑,对吧?” 蛮赤:“不是丑,是极度恶心。” “恶心?这话怎么形容?” 蛮赤看向三足古银架上的水球,示意妖娆:“恩父可以自己看。” 妖娆立刻跳过来,只一眼,便“啊”地尖叫一声,倒不是被水球里的贝瀛吓得,而是惊喜。对,惊喜!活了十几万年,他终于找到一个比他还丑还恶心的仙,天意啊缘分! 要知道,妖娆名字虽好,相貌却与之迥然。他本是人界长白山天池里的一条五彩锦鲤,苦修万年成仙,然而虽是仙,却完全没有寻常仙神的仙风道骨柔姿容止,小肉眼,肉头鼻,厚嘴唇,大耳朵,这些五官凑在一起勉强看倒也没什么,最关键是他不知怎的退化未尽的半脸鱼鳞,从左耳一直覆盖到左眼,乍一看,瘆人无比。 法术易容不过是个障眼法,于仙神眼里亦是原貌。十万年间四处寻访名方奇药也无甚改变。是以至今他仍以真面目示人,破罐破摔,实属无奈之举。 有仙形容得生动,说:妖娆根本不像神仙,像妖,且妖中极品的那种。 “他他他他他,他的额头……!!”然后妖娆忽然可个劲儿地朝蛮赤作揖了,“好赤儿,留着他你也没用,送给我吧送给我吧送给我吧!” 蛮赤:“可以是可以,不过恩父到底要他作甚?” “当然是与他朝夕相处,时时衬托本神尊的威武和美貌了!” 蛮赤晕了一晕,“哦。” “你同意了?” “同意,恩父开口,我能不同意么。只是有一点,还请恩父一定做到。” “说!” “不管恩父如何折磨他,务必留他一条性命。” 妖娆想了想,“为何?” 蛮赤:“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当初在华越邈他虽然一直针对刁难我,却未曾伤我性命,如今他落于我手,我理所当然也要保他性命。还望恩父理解。” “理解理解。你不就是有情感洁癖么,有怨报怨,有恩报恩,一丝都差不得,有什么不能理解。”妖娆拍一下蛮赤的肩,笑得两眼突突冒光,“那么,带本神尊去领人罢。” …… 咝! 眉心一痛,贝瀛蓦然睁开双眼。 “啊!什么怪物!?” 贝瀛尖叫一声,一把将近得几乎脸贴脸的妖娆推了个趔趄,精致小巧的匕首落地,妖娆顿时火冒三丈:“你说谁怪物!你特么才怪物!你……”丢一面铜镜给他,“快瞧瞧你的怪物样吧哈哈,千万不要感谢本神尊!” 贝瀛捞起铜镜看,脸肿不说,还是近似于茄子的紫红,额头生疮不说,还流了许多黄脓,眉心的那个疮最大最肿,仔细一看,竟被匕首割了两下,呈现出一个不太工整的血红的“十”字,“挺好啊。怎么了?” 挺……好? 妖娆听得半惊半疑,凑过来打量他的脸:“你真觉得……挺好?” 贝瀛诚恳地点头,“嗯。” “为何?” “我想要这种效果很久了,可是一直做不到,现在睡一觉梦想成真了,难道不好吗?” 妖娆渐渐睁大了眼,“想要这种……效果?” 贝瀛虚弱地靠在床头上,笑道:“对,这种效果。” “为何?你不要扯那些心灵美灵魂善,本神尊压根不信。” “呵,那些我也不信,况且我心灵也不怎么美。再说了,谁规定做仙一定要善的?像我这样表里如一,不好吗?” 妖娆哈哈笑了两声:“说得好!本神尊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看不出啊,你一个小小华越邈的令师竟也有这种境界,难得!在奇云谷折腾那么久,你一定口渴了,”倒一杯茶,十分贴心地递给贝瀛,“来,喝茶!” 贝瀛看着面前的茶,不动,叹一口气:“木神最爱听我讲故事了,可惜。” 妖娆的手微微一抖,“你说什么?” 贝瀛:“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喜欢讲给她听,如此正好。”说着,伸手取茶。 然而,妖娆却忽然把茶杯收了回去,阴恻恻一笑:“贝左令,你不要以为本神尊不知你在想什么,木繁树么?哈,她和你这种人能有什么关系,好听了说是她可怜你,难听了说是你攀权谒贵想巴结她。再者,我卷珠洲还真没把她放进眼里,所以你无需拿她来要挟我。想知道为什么吗?可惜本神尊不想说,倘她真有胆子来救你,你倒可以亲口问问她,看她有无脸说。至于这杯茶么,你很聪明,但还是喝了吧。”话罢,将茶杯再次递来。 贝瀛也笑了:“谁说我不喝呢?谢了。”接过茶杯,几大口饮下,然后把干了的杯底亮给妖娆看。 “感觉何如?” “味道不错。” “还有呢?譬如,嗓子?” “舒服多了。咦,难不成这茶还有润喉作用?” 妖娆:“……” 什么润喉作用,毁喉作用好吧。你声音这么好听,不毁了它,和你在一起怎么衬托出本神尊的嗓音婉转动听?可是,貌似效果不大理想啊。难道药量不够?“再喝点?” “谢谢谢谢。不然……你把整壶给我?” 妖娆:“……好啊。” 一壶茶水下肚。 妖娆紧盯着问:“怎样?” 贝瀛舔一舔唇,仔细感觉一遍全身,“嗯,肚子有点不舒服。” “肚子?”妖娆不解,“不应该是嗓子吗?那你说,肚子怎么不舒服了?” 再感觉一下,“有点涨。” 妖娆:“……” 也不用问嗓子了,这声儿一听就是安然无恙啊。难道药效的发作时辰不到?“你……” 不料,他一句话刚启个头,稚元便一路横冲直撞的飞奔进来:“神尊神尊,赤尊赤锦宫有请!快快快,快啊!” 妖娆却一点不惊不急,反而忽然展了眉头,热情且欣喜非常的过去拉扯他:“小元元你来的正好。此人也不知到底何物何种,邪性得很。他囫囵一朵灼音花喝下去,嗓音竟然一丝没变,忒也气人,你鬼点子多,快给本神尊想想……” 稚元急道:“赤锦宫都已经打起来了,神尊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折腾一个丑怪物!快别闹了,马上随我走!” “啊?打架?小元元你把话说清楚,谁和谁打?” “就在刚刚,一个仙气腾腾法力十分了得的女人单枪匹马杀进了赤锦宫,说要找赤尊讨回什么重要东西!……” 贝瀛一旁红肿着脸笑:“女人,讨东西,该不会是木神大人来救本令师了吧?” 四十二 我是屠夫苏洛 妖娆当头浇他一盆冷水:“想的美!若是木繁树,本神尊打赌她连卷珠洲的界门都进不来,还杀进四面埋伏的赤锦宫,简直天方夜谭!” 贝瀛:“不会吧,木神可是公认的五界法力第一人啊,她进不来,会是谁呢?” 妖娆想了想,道:“当是蛮小子故意放进来的无疑。是儀乐。” 经他一提,贝瀛忽然想起来了,蛮赤与儀乐之间确有一段不清不楚的感情龃龉,其中原委不得而知。不过此时关键是,“木神她……真的进不了你们卷珠洲?” 稚元冷嗤一声,幽幽道:“贝左令,奇云谷厉不厉害?你已经吃过它苦头的,不过也只是丁点,奇云谷的可怕可远远不止这点。而像奇云谷这种天然造就而成的诡异阵法,单界门一处便有三个,且其中一个为红莲业火阵,木繁树想要硬闯入洲,哼,先留半条命再说。况且,你以为你是她什么人,很重要吗?能重要到让她冒着撕毁两族暗章协议和再一次开战赤尊的风险……哎呦!” “住口吧你!”妖娆狠敲一下稚元的脑门,斥道,“都说了不要再提那件事不要再提,逍遥够了么你!走啦走啦,省得去晚了蛮小子又开始埋怨本神尊不关心他死活。”回头狠狠瞪一眼贝瀛,“老实点。”旋即拐上一脸复杂相的稚元,化烟而去。 贝瀛笑了笑,安安分分躺回床上,心道,不老实也没办法,在奇云谷曝晒两日,浑身虚脱无力,如今别说逃跑,走几步都成问题。 不过,他干什么要跑呢。 回这里,可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 “等一下!” 此声耳中朦胧一过,贝瀛只觉身体一顿,鼻头一酸,然后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酸呕难受,眩晕着头脑睁眼瞧,“天、天、天不佑我。” 他叫了出来! 入眼的是一角素白衣和青青草地。 脸面朝下,腰身被束缚,双手双脚统统下垂,毫无疑问,他正被人扛在肩上狂奔,若不是亏了那声“等一下”,他再被扔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也保不准。 他挣扎一下。 扛他的人便轻轻开口了,“不要动哦。我是在救你。” 救我? 唔,看情形确实有点像,我记得我方才在妖娆的房间睡觉来着,妖娆在我额头的疮上刻字,还想用灼音花毁我嗓子,委实歹毒没人性。“好心的仙友您哪位?” 好心的仙友却没有回答他,微微一顿,忽又开始全力逃奔! 没错,全力!比刚才更快! 忽然前方一声震天吼:“蛮净!!” 是妖娆! 哧!身体又是狠狠一顿,鼻子撞其背上,登时又酸又麻又痛,贝瀛捂住鼻子骂道:“你特么的救人还是杀人?能不能好好的逃了!放下我放下我,我有腿自己会跑!放下我!” “我是在救你。”扛他的人又在轻轻重复,话声里还带点笑意,柔柔的怪好听,“前面不是妖娆,有人使计诈我。” 贝瀛骂不出口了,正要翘头看看身后追来的是谁,视野陡然又模糊成无数条线,却是扛他的人又开始狂奔。 嚓! 冷光一闪,一把轻盈薄刃的三尺长刀直插入石,堪堪挡住二人去路! 停。 贝瀛已经感觉出鼻子底的血腥气了,“仙友你……咳咳!” 其实也怪不得他,若非身后之人穷追不舍再三相逼,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然停下,他的鼻子也就不会……流鼻血? 倒立都挡不住鼻血向外涌了啊。 贝瀛边拿白袍子堵鼻血,边咳嗽翘头向后看。然而,扛他的人却果断转了身,笑眯眯对追来之人道:“你我素不相识,仙友何必故意为难,权当没看见我,不可以吗?” 来人朗声道:“你肩上之人,赤尊已把他置于妖娆神尊之处。请仙人自觉,放下他。” “你认识他?” “一面之缘罢了。” “呵,那你管这闲事作甚?好好当你的尊贵客人不好吗?……不对,身无半点仙泽,你,不是神仙?” “在下一介凡人,澹台苏洛。” “苏洛?被天帝强封为妃,后来跟儀乐好上的那个?” “……正是。” 贝瀛也想起来了,双妃宴上他和苏洛确实有一面之缘,所以自己和他应该也没什么过节啊,他干什么非咬住自己不放?难道因为自己长时间纠缠木繁树,儀乐看自己不顺,也捎带苏洛看自己不顺了?呵,这样说未免太牵强了。“咳,仙友,你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呵呵,不能。” “为何?” “我一放你下来,你就跑了。” “你是来救我的,我为何要跑?除非……你不是来救我的。” “呵呵,我是来救你的。” “那他呢?” “他是阻拦我救你的。” “既然如此,你放我下来。” “不行。” “为何?” “我一放你……我操!”扑通,贝瀛被狠狠过肩摔在了石板地上,“你特么的有完没完!凡人烦人理所应当,你特么的一个地道神仙哪来这么多烦人问题!滚,离我远点!” “好好好,我滚我滚。”贝瀛果然打滚远离他很多,直至滚到澹台苏洛脚下,才咧开红口红牙,朝对面白衣白发的俊人物笑道,“够远了吧,仙友?” “再远点!” “好。”贝瀛拉住澹台苏洛的手转身就跑。 未料,前一刻尚拦白衣人的刀“嗖”地从石缝里崩出,横空一掠,“嚓”地又插入石板地中,威武赫赫截住了贝瀛二人的去路。“贝左令好眼力,竟然认出了本尊。” 贝瀛转身,朝着白衣人笑呵呵作了个揖:“卷珠双尊红白两色,本令师猜的没错,果然是蛮净血尊仙驾光降,失敬失敬,……” 蛮净皮笑肉不笑道:“少贫。贝左令,我只叫你滚远点,可不包括他。你以为堂堂血尊被你当耍的么?本尊只不过顺水推舟陪你玩玩,刚刚滚得可开心?呵呵。说实话,本尊方才对你的兴趣的确很大,但是现在,你一个怪物的‘丑’远远抵不上他一个凡人的‘美’,本尊不稀罕你了。” 澹台苏洛,美?? 贝瀛侧目身旁之人,风神俊朗有之,人间烟尘有之,惊疑不安亦有之。美?他有?“那血尊的意思是……” “他留下,你滚。” 贝瀛立刻道:“不可能!” 蛮净笑道:“贝左令,你说得可不算哦。”白影一闪,瞬间移形至澹台苏洛身前,两指钳住他的肩胛,轻描淡写道,“人我带走了。贝左令想搬救兵就赶快去吧,儀乐在赤锦宫,她若来晚了,本尊可不能保证还她一个全尸。” 贝瀛:“哦,好的。” 澹台苏洛嘴角抽了抽:“……贝左令可真……仗义。” “是啊,仗义。”蛮净也不睬贝瀛,带着澹台苏洛即刻走开,“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凡人眼中高洁不可侵犯的仙神,其实啊,我们做神仙的并不比凡人高明多少,尤其后面这个渣,都道我血尊解剖活物没品没德性,他一个只会钻女人石榴裙的恶棍又能好到哪儿去,……哎,你怎么不走了?” 苏洛定定看着他,不说。 蛮净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笑道:“有意思。你不会才知道本尊解剖活物的嗜好吧?怎么,害怕了?” 苏洛回头看向贝瀛,“他未必肯放弃我。” 蛮净:“呀,就是,他在拔刀呢。不过可惜,听说贝左令的法力极其低微,从石板中拔草尚可,拔刀,呵呵,难。”指尖点一点苏洛的肩,“走吧凡人,不要逼本尊用强哦。” “替我杀了他。” “嗯?谁?” 苏洛依旧风平浪静的看着贝瀛,“他。” 蛮净晕了一晕:“不会吧?即便他不仗义不救你,你也不至于杀他泄愤吧?凡人都像你这样吗,眦睚必报小心眼?” “我是屠夫,心肠非一般凡人可拟。”苏洛的态度十分诚恳,“杀了他,我告诉你儀乐喜欢的人是谁。” “少唬我。她喜欢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 “不是?那是谁?” 苏洛但笑不语。 蛮净会意:“哦,他死了你才说是吧。好,我杀。”心中念咒,莹莹白白一把长剑幻化在手,手掌随意一翻,那剑便立刻脱离他手,蓄势千钧,势若破竹,直向奋力拔刀的贝瀛的心口刺去。 竟想一招毙命! “杀你的不是我啊,是他!”蛮净指着苏洛向贝瀛喊道。 贝瀛微微一惊,抬头看去,那几点寒星闪烁的剑尖却已逼至他两步之处了,“苏洛你个小人!”他骂一句,挥刀斩剑! “叮”的一声法器短接响! 巨力撞击之下,蛮净那剑竟忽然掉转方向,直线加速朝自己的心口回刺而去! 蛮净冷笑一声,“雕虫小技。”扬手一挡,欲施法中止剑的攻击。 然而……“不好!” 哧! 速度太快,剑尖竟瞬间穿掌三寸,一霎血珠四溅! 贝瀛看着手中的软刀,也呆了:“这这这,这刀这么厉害!?” 蛮净忍痛将掌心剑拔出,舔了舔唇角的血珠,笑道:“好一个扮猪吃虎深藏不露的贝瀛,是本尊之前看走了眼,接下来,本尊会认真与你对战,绝不轻敌。”说着,左手舞剑如虹,飞身攻来。 贝瀛骇得倒退两步:“又又又又来!” 当! 咬牙闭眼,横刀格挡! 噗! 下一瞬,竟有漫天微雨扑簌簌迎面泼下。咦,且是温热的。嗯,有点甜腥气。啊血!! 贝瀛豁然睁眼,正看见倒飞如中矢之鹏的蛮净结结实实撞在巨大的假山石上,顷刻间石毁人伤,“哇”地一口鲜血自蛮净口中逸出,而后坠地昏厥,一睡不起。 当。 刀自手中落了地,“……他死了?” “死不了。”苏洛走过去探蛮净的腕息,“五日之内,你是安全的。” “……哦。”贝瀛缓了缓情绪,捡起地上的刀,走过来递给苏洛,“你,你的刀。” “你还没有杀过人吧?” “没,没有。不!杀过,很多。” 苏洛抬头看他,“刀你暂且留着,会用得上。” “不用。”贝瀛立刻把刀丢给苏洛,慌张之余,刀刃竟险些割破自己的手,“哦,我是说,本令师法力高强……” “法力高强?”苏洛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贝瀛干巴巴一笑,“也没有很强,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其实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你一个凡人在仙界生存不易,当有件厉害法器防身。而且,我很不习惯用刀。”说到这儿,他似乎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我习惯借刀,借刀杀人。” 四十三 你不用刀,一样打败他。 苏洛一怔。 贝瀛却忽然大笑起来,方才的可怜兮兮不知所措顿时消失无踪:“玩笑而已,你也当真信么。不过你实在没必要可怜我,本令师仙品低劣做仙做事毫无底线,何时在这些废物面前吃亏过?放心好了,纵使不依靠法力法器,我定然也会安然于世,绝不让他们得意一分。” “是么。”苏洛看着他浑身紫红的疮,眉间疮上的刀伤,和满脸鼻血痕迹,渐生一脸怪异,“好吧。”软刀一挽,利利落落缠回了腰间。“我在这儿等儀乐。你呢?” 贝瀛看一眼昏死的蛮净,“我留下来陪你,哪儿也不去。” 苏洛笑道:“其实不必。蛮净与你相斗受伤,与我半点关系也无,你若留下,才真正会连累我,所以还是走吧。” “我不走。”贝瀛舒舒服服躺在一块大青石上假寐,“卷珠洲哪里都不安全,跟你在一起反倒安心,左右你都要住几日的不是,干脆我们拼个三人行,我跟你们混几日。” “……你倒实诚。” “赶我走,你不也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哪个意思?” 苏洛将身子靠在大青石上,语气随意:“我有办法送你出洲,你走是不走?” “不走。” “……”苏洛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 贝瀛则闭着眼睛笑:“你早料到我现在不会走,对吧?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蒙的吧?” “……差不多。” 贝瀛总觉得,眼前人对自己颇有点坦诚相待知无不言的意思,甚至他回答问题前的那一默,都可以理解为再三考量深思熟虑。 “好吧,不说就不说。不过另有一件事,我需要你正面回答我。”贝瀛顿了顿,似在整理情绪,“进洲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木繁树?” “见过。”这次,苏洛没有一丝沉默。 “她在哪儿?在做什么?” “栖碧宫。处理一堆公文。” “……哦。” “……你和木神……” “还是说说你和儀乐吧,”贝瀛打断他的问话,迅速转客为主,“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为了速成仙身的金莲子吗?” 苏洛微怔,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苦笑道:“很明显是吧?仙界一日,人界一年。我以凡胎肉体居仙界已十日有余,如今衰老十年也在意料之中。” “没有啊。你想多了。” “真的吗?我真的没有显老?”苏洛的声音小有雀跃。 “嗯。因为你之前什么样我也不太记得。” “……” “有人来了。” 苏洛的身板陡然一僵。倒不是因为警觉来人,而是因为贝瀛忽然从身后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你……” “洛洛,你方才不是真的想杀我,对吧?” “……嗯。”洛洛,拥抱,柔言温语,仿若走火入魔,苏洛的回答一时有点情不自禁。 “你是为了保护我,对吧?” “……嗯。” “你在乎我的,对吧?” “……嗯。” “跟我在一起,我们再也不要……” “澹台。”人未至,声先到,儀乐常年习乐练器,耳力极佳,距离九丈之外便将二人谈话悉数收入耳中,于是率先携一身冲天怒气飞身而至,一指指向苏洛,行为举止完全不复往日里的慵懒随性,浮夸得有点像戏子,“好你个澹台苏洛,我为了你与旁人辛苦周旋,你却在此处与情人私会,你对得起我吗!我要杀了你!” 说着,纤手一翻,举掌劈来! 那掌,却是向悠然躺在大石上的贝瀛劈来。 “儀乐。”毫无悬念,是苏洛挺身而出护在贝瀛身前,“不要胡闹,你听我解释。” 儀乐及时止掌,眼睛却忍得都红了:“解释?我都亲眼看见了,这还用解释!?” 贝瀛心底一阵无语。 儀乐和澹台苏洛的情人关系是为天帝所迫,他不是没有耳闻,可这对活宝“争风吃醋”的戏码是不是演得过分了些?毕竟传说中的儀乐是个只懂“文酒笙歌,笑里调弦”的懒仙,毕竟澹台苏洛是个缺少趣味、乏善可陈的凡人,怎么看,都是极不般配的一对。 而他前一刻故意和苏洛暧昧不清,也是抱着一种试探的态度。 试探苏洛的真实身份。 “没错没错,本神尊也亲眼看见啦。他搂着他的腰,他连连应允,还说什么‘跟我在一起’,两个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恩爱甜腻得要死。咦,话说贝左令你不是在我宫里吗,怎么在这儿?难道真是逃出来私会的?”紧随而来的妖娆生怕热闹不大不够看,可个劲儿的使风点火。 蛮赤紧随其后:“恩父你不要添乱。依我看,苏洛和贝瀛实在……很不可能。谁的眼光会这般差,看上他。” 众人心知蛮赤话里意思:眼光差的是苏洛,“他”指的是贝瀛。 “是他看上我了。”贝瀛冷不丁飘出一句。 苏洛的身子又是一僵:“……” 儀乐笑得咬牙切齿:“你呢?” 贝瀛依旧躺着不动,懒声道:“我当然是拼死反抗誓不相从啊,谁知他却急不可耐的把我推倒……” “闭嘴!”此时的儀乐气急败坏得能一下子疯掉,“我问澹台,你插什么话!澹台你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苏洛:“儀乐,你……” 咳,儀乐你这戏是不是演过头了。 “啊!蛮二小子!?二小子你怎么在这儿!?二小子?醒醒醒醒!”乱石堆里的蛮净终于被妖娆发现,妖娆不停地拍打着蛮净的脸,抬头喊蛮赤,“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啊!看看你弟还有救否?” 蛮赤看也不看蛮净一眼,背过身去,“死了才好。不管。” “嘿你这个当哥哥的,你……算了算了,我先不与你置气。你不管,我管!”妖娆立刻将蛮净扶起坐好,开始为他通瘀渡气。 场面停顿一会儿,儀乐忽然回过神来,骂声“贱人!”继续手劈贝瀛。 苏洛依旧紧紧相护:“我喜欢的是你。” 儀乐一怔,停住掌上动作:“你,你说什么?” 苏洛的面色一丝真诚也无,不像表白于谁,倒像故意恶心谁:“……我爱你,儀乐。” 儀乐突然烈咳几声,也不知是惊得还是欢喜得,“你,呃,澹台,我,啊,那个,嗯。” 苏洛笑得一言难尽。 蛮赤一旁将牙齿咬得咯吱响,“儀乐!……” 儀乐回头,笑意犹存,“嗯?” 蛮赤一忍再忍,忍住:“……此地狼藉,且污秽。随本尊去别处。” 儀乐:“你弟何至于此,你也不问问?” 蛮赤:“他不是我弟。” 儀乐抬指揉弄眉心:“你们关系这样,愈发使本仙心里不安了。” 蛮赤冷笑一声,“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儀乐:“……” 那边,紧闭的眼皮微动,蛮净终于吐出一口淤血,悠悠醒转,“恩……恩父。” 妖娆顿时大喜:“醒了醒了,活过来了!二小子到底是哪个重伤你?说出来,为父替你报仇雪耻!” 蛮净闻言微笑,慢慢转头,慢慢抬手指向澹台苏洛,“他,……” “蛮净。”儀乐的愤怒似乎只针对贝瀛一个人,所以眼下又是一副烟慵云懒软如玉的样子,“请不要血口喷人,澹台他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伤得了你?慎言吧。” 然而蛮净头一歪,又昏睡过去,竟是连“言”都不能了。 妖娆击掌唤来两侍,吩咐小心送蛮净回宫,然后对蛮赤跳脚道:“真相已水落石出,你打算怎么做?蛮二小子重伤至斯,我们可不能轻易作罢,依我之见,先将人锁起来丢进冥潭底,等蛮二小子清醒亲手活剖了他算完!” 儀乐:“你敢。” 妖娆怒道:“有什么不敢!莫说你一个被贬下位的西仙罩他,即便你东风正盛仍在司乐女君之位,本神尊也绝不会把你放进眼里!来人,把澹台苏洛拿下,即刻丢进冥潭!” “是!”两个武仙立刻上前,作势拿人。 “谁敢动他。”青光蓦然一闪,“嗡”的一声琴颤,竟是儀乐旋身拂袖祭出了儀乐琴。 两位武仙不禁望琴却步。 据说,儀乐与木神多年知己,她的法力深得木神点拨不说,且这儀乐琴中早被木神注入万年法力,可谓动一弦而伤十万雄师,不能不使人忌惮。 而妖娆又怎会不知,于是吼道:“蛮小子,你再不管你这死婆娘,老子可要祭出天灵阵困死她啦!管不管?说话!” 蛮赤看向儀乐,“恩父清楚我的态度,只要牵扯那个人,我一概不予支持。但是儀乐,抱歉,我同样不会站在你这边。本尊中立。” 儀乐松松笑道:“好啊。我原本也没指望你能做什么,如此你我也算了个干净。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倘若不小心伤及你的恩父,还请赤尊一定心胸开阔些,莫来寻我复仇才是。” 妖娆呸口唾沫道:“下三流的小仙也敢大言不惭伤我!天灵风穴阵,启!” “哎等一下等一下!”贝瀛忽然拨开身前之人,从大石上抢功劳一样的跳下来,嘻嘻笑道,“血尊他方才指的是我,你们趁我睡觉瞎猜忌什么。洛洛这里没你事了,让开。” “……”苏洛欲言又止。 妖娆微有困顿:“澹台苏洛,他说的可是真的?” “你问他作甚,”贝瀛道,“他若想活命,自然而然都会把事推到我身上,说了也是白说。我却不同,我和他不熟,他又屡次身心强迫于我,万没有我再好心替他获罪的道理。如今我主动承认,完全是因为木神大人‘明德至善’的谆谆教诲,是以不忍使无辜之人蒙冤受尘。”话罢,朝蛮净消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对不住了血尊,是本令师下手忒重,害惨了你。抱歉,抱歉。” “贝左令能伤得了那个人?是不是有点言过其实?”蛮赤凉声质疑。 贝瀛随意挥了挥手:“中立之人勿须开口使问。” 蛮赤:“……好。恩父你问。” 于是妖娆清一清嗓子:“贝左令应该打不过蛮二……” 贝瀛已迫不及待卷衣撸袖:“谁说我打不过他!把血尊抬回来,我们重新打过!” 众人:“……”你一个站着的打一个躺着的,这还能打不过么。 蛮赤轻嗤一声:“跟我打。那个人法力与我相当,你若能伤我毫厘,我便信你。” “好。”贝瀛应得何其爽快,回头向苏洛借刀,“洛洛,看来我真的要‘借刀杀人’了。咦,你把刀捂这么严实作甚?快拿来。” 苏洛抿唇:“不借。” 贝瀛顿时郁闷了:“为何?你不会想眼巴巴看着我被他们一刀一刀切成肉片再丢进冥潭喂鱼吧?” 儀乐一旁扶额:“贝左令,冥潭无鱼。” 贝瀛:“是吗?这么神奇。那潭里养什么?蛇龟鲨鲸,还是妖魔鬼怪?” 儀乐谆谆:“养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去无回。尤其像你这种人物,一旦踏入,死相必定惨不忍睹。” 贝瀛啧啧:“听见了吧洛洛,冥潭真的很凶险啊。赶紧把刀借我,不许小气。嘿,想什么呢?你干什么不理我?洛洛?洛洛?” 儀乐终于忍无可忍:“你自己长得恶心也就罢了,不要把他叫得这么恶心好不好!” 贝瀛一脸无辜:“那我该叫他什么?澹澹?台台?苏苏?唔,还是洛洛比较上口。洛洛你到底借不借我刀?到底借不借嘛?洛洛。” 儀乐:“……” 苏洛沉默一阵,终于开口:“你不用刀,一样可以打败他。” 四十四 我与你,有大仇。 你不用刀,一样可以打败他。 果然,蛮赤一招即败。 贝瀛连伤两位仙尊,知也逃不出诸重洲界,束手就擒。而冠冕堂皇囚禁他的理由则是,蛮净尚未清醒,嫌疑人拘押,从长计议。 与自主挑战的蛮赤半点关系也无。 石屋囚徒,金色迦印层层叠叠,此起彼现,固若金汤。 贝瀛躺床上想,他当时使了个什么招式重伤对方来着?哦,躲。不过蛮赤的攻势太过凌厉,没躲开,被他一掌击中肩膀。 然而,受伤的是蛮赤。 情景一如蛮净那时,蛮赤反弹,倒飞,吐血,唯独没有昏厥。 奇怪了。 难道是木繁树留在自己身上的光圈使然?可当时并未见自己周围凭空出现什么绿色光圈?遁形吗?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已无需光圈辅助,兴许他身上的光圈亦是如此,隐匿其形,效力如初,乃是她精湛了一身法术所致。 唔,人未到,力相随。 她果然很关心我呢。 贝瀛笑了起来,“繁树啊繁树。” 喃喃的声音本是极轻极缓,也不能使第二人听得他念了什么,守在门口的小侍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是怨气,浓烈如地狱之火的极盛怨气! 砰! “贝小子快来看本神尊找到了甚!”不远处,妖娆忽然轻松闯破金光闪闪的迦印跑进门来,怀抱一团黄绿乱草,兴冲冲道,“是涯雾哈哈,保准一株吃下去便使你的嗓子叫如鸦啼,再不会抢尽本神尊的风头!” 贝瀛看着那一团黄绿之物撇嘴:“色相这么的……恶心。” 妖娆哈哈道:“你还有脸嫌草恶心。比起你来,它可顺眼多了。”将涯雾草丢给一旁小侍,“多加点酸梅熬成汤,端来给贝左令享用!快去快去!” 小侍应是,忙忙去了。 贝瀛叹气:“妖娆,这都是你喂我的第十八种草药了,不晓得这一种管不管用?” “急什么。一种无效便试百种,一株无效便吃十株。本神尊偏不信你的嗓子金铸银浇的,凭什么造得出却毁不成?” “万一是呢?” “那你就一辈子别想出去。” “何苦。你放我出去,我一辈子不说话了成不成?就为了衬您花容月貌嗓音如莺。” “领一个哑巴出门,如何能衬本神尊嗓音如莺?嗯!必须毁了嗓子才行!” “这倒难办了。” “其实不难。烧一根铁棍直接戳进去,你的嗓子肯定玩完。” “呵呵,我法力高强远胜于你,只怕你做不到呢。” “不用你提醒!臭显摆!” “药来了,神尊。”小侍端着药碗翼翼进门。 妖娆用下巴点一点药碗:“贝左令,请吧。” 贝瀛起身看一眼那黄绿汤汁,上面还漂浮几粒梅子黑物,捏着鼻子别过头去,伸手,“拿来。” 碗到药干。 妖娆:“何如?说句话听听。” 贝瀛张嘴:“……” 妖娆一惊:“不会罢?真毒成了个哑巴?” 贝瀛频频张嘴,无声,频频点头。 妖娆一叹:“看来都是命了,也罢,哑便哑吧,总比死的好。话说贝左令为什么喜欢自我作贱呢?拿容貌不当回事,拿名声也不当回事,即便变成哑巴也能这么心安理得,……” “啊疼!”贝瀛突然惨叫一声。 竟是一枚两寸小针悄无声息扎入了他的后颈! 妖娆大笑:“你果然是装的!本神尊只悄悄这么一试,你就立刻露了马脚!涯雾对你也无效吧?啧啧,想出去明说啊,何必耍这些欺瞒手段?很好玩么?” 贝瀛痛得冷汗涔涔,抬手拔针,手一扬:“看针!” 而妖娆早先一步飞出门去了,哈哈笑道:“莫急莫急,本神尊马上为你另寻奇药去便是。且等三刻,马上回来!” 嗒。 小针触及迦印,停止,无声落地。 贝瀛气得抓狂:“出去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小侍诺诺应是,关门守在屋外,心中叫苦不迭。里面的这位被关在此地已整整两日,自己也守着伺候了他两日,苦的并不是这位多难伺候,而是妖娆送来的那些古怪药材,熬了几回汤药,里面的这位嗓音无恙,有恙的却是自己,都已经被熏成公鸭嗓了啊。 “你唉声叹气的让本令师怎么睡!滚远点!”里面的又嚷上了。 小侍立刻捂紧嘴巴,连呼吸都不敢了。心骂,睡睡睡,关了两日睡了两日,你特么猪么你。 悄悄抬头望一眼屋内,透过轻薄窗纱,隐约可见床上之人辗转反侧,似乎难眠。 距石屋不远的园子里,十几名苦侍两两成对抬着几块青白揉杂的巨石缓慢行走在一条羊肠石径上。 砰,一块巨石落地。 “哎呦!你小心点成不成!知道这石头仙有多尊贵吗?摔坏了你十条性命都赔不起!” 打趔趄的苦侍顾不得脚疼,忙忙跪地道:“是是是。是侍手滑,是侍的不是。老仙教训的是。……” 那老仙并不老,瘦长身子惨白面,黑发,居高临下地训斥:“是什么是!你练嘴皮子功夫玩绕舌令呐!别废话,朝石头仙磕一百个响头赔罪,少磕一个我活剐了你的皮!” “是是是。谢老仙不杀之恩!”苦侍千恩万谢,先朝老仙磕两个头,转而便向落在地面上的巨石磕。 “什么人!”老仙突然一声暴喝,本能地朝疾速掠过的黑影拍出一掌! 砰! 两掌交接,他陡然倒退如飞,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好强的法力!你们都愣着作甚?上啊!” 众侍立刻缓过神来,像他们这种负责搬运的苦力身上无刀剑法器,只能掌心运气,徒手攻上。然而却见那蒙面的黑衣人闲闲走来,并不作法抵挡,反倒笑呵呵问:“我好好走路,你们打我做什么?嗯?” 众侍一呆。 老仙气极:“胡说八道!晴天白日的你蒙着面……” 黑衣人:“白日蒙面便要挨打么?那好。”哧,撕下一大块袍角,继续走近,“你也把面蒙上,让我打一顿可好?” 老仙一呆,吼:“你敢乱来!你你你,你到底什么人!……上啊上啊!你们快给我上啊!上啊!!”口口声声招呼别人上,自己却连退了好几步。 上头下令,众侍由不得惶恐,退一寸,进两寸,忽而咬牙跺脚一拥而上。黑衣人却目不斜视,完全不把他们的攻击放进眼里,依旧笑呵呵朝老仙逼近。说也奇怪,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滔滔掌风尚未触及那黑衣人半寸衣角,众侍只觉手腕骤然一痛,仿佛打在一面看不见的水墙上,所有发出去的力道登时全部返回,各自击中自己,哇哇倒地。 老仙惊恐万分:“你们,你们……” 黑衣人扯着布条笑:“他们无妨。你还是担心自己吧。”说着,兜头将布条扬在老仙脸上,攥拳,这是准备蒙头暴打了。 然而,老仙岂会束手被打,立刻扯下布条主动出击! 砰!砰砰砰! 黑衣人明明只是随随便便扬了几次手指,老仙却已经鲜血狂喷倒地不能起了。 黑衣人慢慢活动着手指,道:“对不住,下手重了些。” 老仙吐血不止:“饶……饶命。” “不饶。” “我与你……” “有大仇。” 老仙一惊,蓦然抬头看他,“……” 黑衣人居高临下也看着他,口气轻松:“你必定已记不得我是谁。我却十分记得你。千石山灰老仙。” 话罢,也不容对方反应,忽然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其左右脸上,直砸得地上之人鲜血四溅当场毙命。 黑衣人眼里笑意犹存,转身朝战战兢兢的众侍道:“这些石头该搬哪儿去搬哪儿去。灰老怪的死,你们回去如实交代便是,我不为难你们。” 一侍崩溃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说不为难我们,回去任谁说,灰老仙的死也跟我们脱不了关系啊!” “就是,就是。他死了,我们活着回去,黑老仙怎能不怀疑我们,……” “你们可以死着回去。”黑衣人虽然在笑,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放锐了目光扫视一遍众侍,旋即迈步走人,“随便。” 众侍心头一凛,哪还敢拦,下意识便让出了脚下石径,作势防御,目送其离开。 “恩人!”被罚磕头的苦侍忽然开口。 黑衣人止步,“你叫我什么?” 侍道:“恩人呀。你救了我,我不叫你‘恩人’叫什么。” 黑衣人笑了一声:“谁说我是为了救你。自作多情。”再不多言,笑盈盈脚下生风,很快消失于石径尽头,不见了。 四十五 将死之人呵! 天色将暗,石屋外。 小侍悄悄瞧屋里一眼,得,里面的那位又睡着过了一天,他可真松乏。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是晚间送吃食的来了。 “日日从这个洞里递,跟喂狗一样。”小侍嘟囔着,蹲下身子盯着门上的小洞等饭食,然而等了一会儿,却又是三下敲门声。 “谁?”他终于察觉出不对,问。 “奉赤尊之命,前来查看贝瀛是否安然。”门外人答道。 “匙牌?” “抱歉,出宫匆忙,未携匙牌。” “那可不行。二位仙尊有令,未携匙牌者一律不得见里面那位,即便是赤尊使者也不能自坏规矩啊。仙友,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误了赤尊大事,你可担待得起?” “这……我也是奉命做事,为难得很。” “你开门,我只远远看他一眼。何况天灵迦印阵在,我也没那个本事进去。” 小侍想了想,“好罢。” 门开,是澹台苏洛玉立门外,作揖:“多谢。” 小侍盯着那张俊美面容好一阵发呆,“……都是当差做事,应该的。呵呵。” 苏洛远望那扇紧闭的木门,问:“他一直在睡吗?” “是啊。都睡三天两夜了,除了吃喝拉撒根本不醒,猪一般。” 苏洛笑了笑,“辛苦你了。”又作个揖,“告辞。” “哎你现在就要走吗?” “不然呢?” 小侍纠结一会儿,才杞人忧天道:“应该马上走的,你这副好相貌若被神尊瞧了去,怕要保不住了。” 苏洛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来送饭食的女婢恰好与苏洛擦肩而过,忍不住频频回顾。 门里的侍取笑她道:“是不是很好看?” 婢赧然:“此人之美不在皮相,皆在风骨呢。不过与木神大人相比,他尚差些。” 侍忙道:“噤声!”前后瞧过无人,才压低嗓音提醒她,“你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去,岂还了得,以后切记勿提木神只字!” 婢吐了吐舌头,持匙牌打开迦印一角,递食盒进来,轻声道:“我知道了。”施一礼道谢,离去。 “为何不能提及木神?” 此声音自身后一飘,小侍浑身汗毛登时一炸,急转了身去看,却是贝瀛打着哈欠倚着门框问,“说话啊,为何?” 赤锦宫。 一侍神色匆匆来报:“赤尊,千石山黑老仙宫外求见!” 蛮赤盘坐于榻上,闭目不睁:“回他,身体抱恙,无法接见。” 侍犹豫一下:“有件事本该昨日便告知您的,千石山灰老仙昨日在神尊的园子……死了。” 蛮赤倏然睁开了眼,然而也只是片刻,便又慢慢阖上:“人死在恩父之处,他来本尊这儿闹腾什么?恩父做事惯来没有章法,这次让他长长教训也好。还是让恩父自己解决罢。” 侍:“回赤尊,灰老仙遇害后神尊便突然不见了,所以黑老仙才找您出面,有人说神尊是畏罪潜……” “胡说。先不说灰老仙是不是恩父所杀,纵然是,恩父也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停了停,“让他去偏殿候着。” “是。” 此侍刚刚踏出殿门,稚元便气冲冲走了进来:“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蛮赤睁眼道:“怎么,他还不肯走吗?” 稚元:“你若不是有伤在身,真应该出去好好看看,我们卷珠洲的界门连上头那个木繁树都忌惮几分,他胆子倒肥,拿着一把叫不出名的破剑就敢独个儿闯阵,简直不要命了!” 蛮赤笑了一下:“这倒有趣。” “有趣?我没听错吧,你竟然还觉得有趣?界门天灵阵法有三,短短两日他已经闯破第一阵冲进第二阵了,照他这个不要命的打法,用不了五日,……” “请他进来吧。” 稚元怔了一下:“我只说他有可能闯破阵法,可没有叫你引狼入室。” 蛮赤下宝榻,朝偏殿缓步走去,“真狼已经入室。灵书他只是个小角色,不足为虑。他不是要进洲寻人吗,那便让他进,让他寻。好生招待,无需限制自由。还有,回头见到恩父,叫他小心澹台苏洛。” 稚元不解:“苏洛?我们小心的不应该是那个贝瀛吗?”想了想,恍然大悟,“哈哈,我明白了。赤尊,想不到你的心眼竟小到如此田地,情敌当前,你竟是连卷珠洲的安危都不打算顾了,……” “乱讲。”蛮赤敲一下他的头,道,“你只需照本尊说的做,不必多问。”袍裾一撩,抬脚迈进偏殿。 黑老仙早已入座等候,见蛮赤出现,即刻起身悲痛施礼道:“赤尊,您可要为吾弟之死主持公道啊!” 蛮赤上前将他扶起:“令弟的死,你可有什么眉目?” 黑老仙:“铁证凿凿,便是那石屋中的贝瀛无疑。” “贝瀛?” “不错。据逃回的苦侍交代,昨日袭击吾弟者乃是一个法力甚高明的黑衣蒙面人,他手段狠辣,邪魅狂妄,与那从天而降的贝瀛一般无二。” “法力高明,手段狠辣,邪魅狂妄,这便是你所说的‘铁证凿凿’?” “老仙有证人在此!”黑老仙一指殿外遍体鳞伤的众侍,“让他们去石屋与贝瀛对质,……” “不必了。”蛮赤的声色淡淡的,“是他又如何?伤本尊至此,你觉得他还有活路吗?若不是恩父死缠烂打拦着本尊,还关什么石屋啊,本尊早将他挫骨扬灰万万次了。你且看着,他落入恩父之手,只怕比挫骨扬灰更令你我解气。” 黑老仙:“赤尊如此说固然不错,然老仙也不是栽赃诽谤之徒,证人既然在此,赤尊何不与我等同去,一锤落定,也好让老仙心知恨谁。” 稚元从旁冷笑道:“老仙你还不明白吗?赤尊的意思是杀害灰老仙之人并非贝瀛,实则另有其人。” 黑老仙思索一会儿,更是如坠雾里,与蛮赤见礼:“老仙愚钝。请赤尊明示。” 蛮赤一笑落座:“没什么明示的。令弟在恩父的宫苑遇害,当值的兵卫将官难辞其咎,先抓几个附近的单独拷问,此事容后再议。” 稚元听得一惊,低声道:“赤尊,您是说抓神尊的将官……” 蛮赤抬眼看他,“恩父宫中之事,难不成抓本尊的将官拷问?” 稚元为难:“可是,人人皆知神尊视将官甚于自己性命,未必肯……” 蛮赤低头喝茶,“他不是不在么,你抓他几个心腹,兴许他就在了。” 稚元顿时醍醐灌顶:“兜了半天圆圈,您还是想让神尊自己解决啊。不过也是,虽说他老人家年纪一大把我们做小辈的理当敬重,可他实在忒能折腾,莫说您一个有伤在身又日理万机的人吃不消,便连我这个闲人都快不耐烦了。赤尊您放心,我现在就去,抓他几个将官,逼他现身!”说完,连礼都不辑了,急急去了。 黑老仙感觉莫名:“赤尊,这……” 蛮赤笑道:“实不相瞒,恩父之前留有殷殷嘱咐,石屋中人,未经他允许,任何人不得见。你想让众侍与贝瀛当面对质,理所应当。然父命难违,本尊亦不敢擅做主张,只好设计逼恩父现身,届时如何,全凭恩父与你决断。” 黑老仙慎思片刻,道:“一切但凭赤尊做主。老仙告退。” 蛮赤起身相送,直至看不见黑老仙的背影,才叹息一声,“将死之人呵。”抬手唤来身后一侍,“儀乐那边何如?” 侍答:“仍然明目张胆满江寻找金莲子。” 蛮赤的脸色难看了几分:“满江?九曲江?” “正是。” “替本尊转告她:管好她的人,切莫再去一些不该去的地方。” “是。” “等等。”蛮赤掩口咳了一声,虚态略显,“……本尊还是亲自去吧。” 九曲江。 午时阳光晴好,微风习习,江面朵朵红莲如云,碧叶似锦。 “澹台!” 江边亭中,支额小睡的澹台苏洛惊了一下,顿时清醒大半,而后侧首身后之人,轻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幼稚。” 儀乐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笑:“是啊,不如你告诉我,和你在一起做什么不幼稚?”摇一摇她手中的几朵莲蓬,“吃莲子何如?” “莲子性苦,我不甚喜欢。不过你若喜欢,我可以……” “喂我?”儀乐的脸慢慢低了过来,挑逗的笑意满满,“且是用嘴。” 苏洛笑了,“你何时懂得矜持一些?这种话对我说说也便罢了,倘若说给旁人听,定要传你一个女行不知检点的名声。” “那又如何,左右我都是嫁不出去的人了,再多一个坏名也不怕什么。”手离开苏洛的肩,儀乐懒懒落座桌旁,边剥莲子边道,“再说不是还有你了嘛,有你在侧,我什么都不在乎。” “好吧,我也是。” “你才不是。”儀乐用莲蓬点了点苏洛的鼻尖,摇头笑道,“你若是,哪能回回都拉我下水?唉,我的清白呀,唉,我的名声节操呀,唉,我的终身幸福呀。” 苏洛被她逗得笑出了声:“那我这厢给你赔罪了,赔罪行不行?” “怎么赔?” “都听你的。” 儀乐撇嘴:“每次都这么说,每次还不都是我听你的,忒敷衍我。” 苏洛也拿朵莲蓬来剥,“我给你剥莲子赔罪。”剥一个捏在指间,“来,张嘴。” 儀乐眼睛一亮,立刻张嘴来接,才嚼了一下便赞:“好吃好吃,甜的。” “怎么可能。” “你喂我吃什么都是甜的。莲子再苦也是甜。” 似被触动了什么心弦,苏洛笑容一滞,抬头看她,“儀乐……” “啊,要不要来点果酒?”儀乐立刻错开他的目光,微有兴奋道,“听流离讲,卷珠洲四面环水,山野灵气极盛,生长的果品食蔬皆是上上品,想来这里的果酒也应当一绝,我们应该尝尝。你等一下,我去叫人送些来。”说着,果然起身去了。 苏洛笑了笑,低头剥莲子。 因常年以屠戮牲畜为生计,他的手指略显粗糙血腥,然而可贵之处亦在此,与那些落地成仙的男子不同,他没有闲情懒逸,心浮贵娇,有的,是凡世百感,冷暖烟尘。 “放开我!” “本尊若是他你也这样躲吗!儀乐!” 苏洛心头一惊,循声朝江边望去。那里有红黄两道人影,一高一低,正是蛮赤和儀乐在争执拉扯。 四十六 兔子 苏洛不疾不徐走了过去:“赤尊,强人所难,你不觉得失了风度吗。” 语气并非问句,是陈述。 儀乐眼圈微红,明显恼了,她一把将钳住自己的蛮赤推开,就来拉苏洛的手,“不理他,澹台我们走。” 苏洛没动。 “澹台?”蛮赤忽然笑道,“呵,好亲昵的称呼。儀乐,这么好听的称呼你何时也给本尊想一个,本尊一定重重有赏,哦,说不定赏你们久寻不得的金莲子呢。” 儀乐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金莲子?你说真的?” “假的。”苏洛直言直语道,“你心中无他,称呼一事若非发自真心,你想一百个送他,他也未必满意。” 儀乐点头表示认可:“的确。” 蛮赤倒吸一口冷气,他在全力克制自己暴起打人的冲动:“儀乐,凭什么他说什么你信什么,本尊说的话你却怀疑再三?” “因为他说的都对啊。”儀乐回答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说她深信不疑的真理一般,“再说了,我跟你又不熟。” 蛮赤嗤笑一声:“不熟?哼,前几日你问本尊讨要金莲子时,可没少跟本尊套亲近呢。” “也是。”儀乐点头,“那我与赤尊千年知己百年好合?你把金莲子拱手送我?” 苏洛咳了一声:“儀乐,‘百年好合’不是用在这儿的。” 蛮赤却笑得开了花:“好一个‘千年知己百年好合’!儀乐,你不是想用金莲子助这个凡人速成仙身容颜常驻吗,本尊今日高兴,送你一颗也无妨。不过,你既是要送给心爱之人,东西得需你亲自找出来才算心意圆满。”手指凌空滑过无边江面,口气笑里调酸,“金莲子就在九曲江中。儀乐,你好好表现。” “你这不废话么。‘卷珠出红莲,红莲生金子。’九曲江是五界中唯一生长红莲的水域,金莲子自然也在此处。否则,本仙何至于整日赖在这九曲江剥吃莲子,口里心里都是苦的。”儀乐本不多的耐心早已消耗殆尽,“爽快点,具体位置?” 苏洛面色淡淡:“儀乐,他不会说的。” 蛮赤啧啧:“苏洛,本尊真有些怀疑你这脑子到底是不是人间那些凡谷养的了,忒也好使。不错,本尊就是不想告诉她,就是想难为她,本尊不但难为她,还要难为你。哦,对不起,本尊是个直性子。听说你在人界干的是屠夫营生,”他手一挥,一名小侍立刻提着两只活兔子走了过来,然后蛮赤以极其挑剔的口气说,“劳烦替本尊宰了吧。皮毛要完整的,两张配在一起,正好做个脚垫。肉也要完整的,烤全兔嘛,当然要……” “不行!” “好。” 儀乐正要找各种莫须有的借口为苏洛推脱,没成想她刚脱口一个“不行”,苏洛却紧接着应了,“好。” “好什么好!”儀乐心疼又不可思议的拉了苏洛一下,欲言又止,“……你这种身份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杀兔子? 兔子,那可是他唯一的念想啊。 儀乐豁然抬头看向蛮赤,愤怒的目光都能将他瞬间点燃,“你故意的吧?” “什么?”蛮赤一脸的无辜,“哦,你方才说他的身份,他什么身份?他不就是一个想成仙却尚未成仙的凡人么,又不是处尊养优万灵瞻仰的谁。本尊允他留下,这几日他又吃住我洲里的,物尽其用替本尊杀两只兔子怎么了?难道儀乐担心他手上沾血太多有损修仙之道?呵,真是孤陋寡闻。金莲子之奇效远远不止助益于凡人,便是恶贯满盈的妖物鬼怪吃了它,也照样可以一朝成仙飞上天。” 儀乐:“你不就是看不惯澹台与我亲近才几次三番要给他难堪吗?休想。” “本尊想不想的不打紧。关键要看人家的态度。”看向苏洛,“嗯?” 苏洛默了一默,道:“我既已答应,便没有再反悔的道理。”轻轻挣开儀乐的手,接过兔子,然后走回亭中,抽出腰间长刀啪啪两下先拍死它们,这便在躺着翠绿莲蓬和雪白莲子的石桌上将两只兔子逐一剥皮,开膛破腹,…… 儀乐怔在原地,她不敢靠近,更不忍直视,忽然便扭头闭了眼睛。 那个人,究竟哪里值得他这样做? 那件事,究竟还要困扰他多久? 蛮赤从旁看得津津有味,还随手抓了把莲子吃着助兴:“手法不错,很娴熟呢。……唔,对的,从腿根下刀出血最少。不过寻常人都是在背部下刀,因为背部平坦利落好做活,……” 苏洛停了停,轻轻吐出一口气:“勿言。” 蛮赤笑道:“呵,竟不是溅本尊一身鲜血泄愤,有气度。好吧,你不与本尊说,那本尊找儀乐说去。” “站住。”苏洛道,“你想说什么? 蛮赤笑了笑,凑过来:“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离儀乐远一点。你知道的,本尊喜欢她。” “……还有?” “儀乐是天界上位女君,你即便服食金莲子成仙,也只是一个普通小仙,你们不合适。” “还有?” “许多年前,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也说本尊与儀乐不合适,还想方设法的拆散我们,本尊很恨她,所以你现在也一定恨本尊,不过没关系,恨本尊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唉,说实话,本尊还是挺嫉妒你的。方才你们在这里赏莲说笑,你知道本尊一旁眼巴巴看着如何想吗?本尊当时就在想啊,你澹台苏洛什么时候也能像这只兔子一样,躺在这里任本尊宰割,而儀乐便如现在的本尊一样边看边吃着莲子笑,……” “你想多了。” “谁说不是呢。你看看儀乐,莫说宰你了,宰只兔子她都不忍心看呢。” “儀乐司乐,一直远离杀伐屠戮,她这般模样也不难理解。” “是呵。”蛮赤道,“可她为何会喜欢一个屠夫呢?嗯?” 苏洛手上动作一滞,满手血污,“……” “说不出来?呵,你们不会是在本尊面前演戏,故意让本尊拈酸吃醋的吧?你到底是谁?” “如你所见,屠夫。” “好吧。”蛮赤有意顺水推舟糊涂下去,也不与他计较,接着又问,“苏洛兄,你怎么打动的她?教教我呗。” 苏洛认真道:“上天之后我便答应她,不管于人于畜,再不造一次杀孽。她或许是因为我的决心才有所触动。” 蛮赤笑了:“可是你今日食言了。怪不得她如此生气。” “她生气是因为你。” “是吗?”蛮赤看着儀乐紧张到僵直的纤纤玉影,无声笑道,“不过她生气的样子也挺有趣,气便气吧。……哎,你怎么不动了?” “好了。” “这么快。”蛮赤有些不可置信,即刻回身查看,然而两只兔子皮是皮,肉是肉,真的是完整无缺,无可挑剔。“苏洛,你从前杀过人吧?这种剔骨刀法如何是杀兔子的手段?” 苏洛面色微白,头也不回走出小亭:“……是。且不止一个。” 儀乐快步迎过来,要用帕子替苏洛擦拭手上血污,苏洛却及时避开了手,“脏。我回去洗洗。” “一起吧。”蛮赤忽然笑道,话里的戏虐之意藏也藏不住。 苏洛停住:“……” 蛮赤:“离你太近,本尊身上也都是血腥味了。一起洗个澡不过分吧?” 儀乐忍得牙痒痒,回头瞪蛮赤:“你那么脏,就算跳进九曲江里洗,也恐怕洗不干净吧。” 蛮赤:“……” 苏洛则从容一笑:“洗个手而已,赤尊也要一起吗?” 蛮赤:“……哦,不是洗澡啊。那算了。不过这一身的血腥气,你当真不洗洗?” “习惯了。”话音未落,苏洛已拉上愤愤不平的儀乐走了。 四十七 偷窥 儀乐却是与蛮赤道别都不肯了,丝毫不嫌弃地挽了苏洛的胳膊,小鸟依人的笑道:“澹台,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声音之大之响亮,倒不像说给苏洛的情话,而是对某人的一种警示。 “禀赤尊,神尊的下落已经查到!” 蛮赤原本要追上去将二人拆散,然而听见有侍来禀,只能放弃,“在哪儿?” “栖碧宫。” 蛮赤一惊:“他跑那儿去干什么?” 侍道:“听说是为了一种能致人毁音的藤花。” “呵,龙潭虎穴也敢闯,这倒极像恩父的行事风格。传本尊的意,让恩父即刻速回。” “这……”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回赤尊,神尊因为擅闯女神宫邸,已被木神当场拘……” “胡说胡说,谁被那个死女人拘啦,本神尊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小路尽头,突兀的跑来一个衣衫褴褛、颜色乱飘的人影,左跳右蹦,踉踉跄跄,近些看,正是妖娆本人。 蛮赤忙上前迎接,惊道:“恩父您这是……” 妖娆朝土里吐了口血唾沫:“闲得发慌,跑到栖碧宫与那死女人打了一架!倒霉倒霉,毁了本神尊昨晚刚换的新衣裳,哼哼,可本神尊下次不弄死她!” 蛮赤疑道:“恩父见到木繁树了?” 妖娆:“那还能假!死女人天天穿得跟棵柳树似的,想认错都难!咦,你为何如此发问?” “哦,木繁树的法力深不可测,我怕恩父与她交手吃亏。”上下打量妖娆一遍,松一口气道,“万幸,新衣毁了无妨,恩父安然便好。不过下不为例,恩父久不出洲,不知洲外之世道险恶,若不小心落入宿敌之手,……” 妖娆气恼得直跳脚:“又提又提你这蛮小子又提!都说了本神尊没被死女人抓住,本神尊机智过人能屈能伸,一看打不过就赶紧的连夜跑回来啦,岂能容她拘我?哎呀不跟你讲了,本神尊要去换衣裳,一件好好的新衣被那破簪子划拉成这般,丢死人了!” “恩父!” 妖娆不耐烦地停住,“又怎么了?” 蛮赤想了想,道:“恩父请小心澹台苏洛。” 妖娆一怔,又走回来絮絮道:“你吃醋把脑子酸傻了吧?他区区一个凡人,一没法力二没背景的,你让本神尊小心他作甚?” 蛮赤:“我也不知为何,总直觉他是个厉害人物,恩父回来之前,我甚至怀疑是木繁树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法术附在了苏洛身上,所幸不是她。不过恩父还是听我一句劝,小心为妙。” 妖娆鄙夷道:“可笑啊,说来说去你还是忌讳一个凡人。依本神尊之见,管谁喜欢他在乎他,你偷偷一掌劈死他不好吗,何必兜兜转转这么麻烦。蛮小子,本神尊晓得你仇是仇,爱是爱,做事泾渭分明,所以你若实在撇不开面子杀他,换本神尊来也行啊,包你解气!” 蛮赤摇头笑道:“恩父你不懂。我需要……” 妖娆:“得得得!本神尊不懂,就你懂!本神尊坦胸漏乳的与你絮叨半天,你当真油盐不进了是吧?本神尊生气了!不管了!换衣裳去了!” 说罢,又连跑带跳踉跄去了。 见妖娆跑远,身后侍从才悄声问:“赤尊,血尊伤势颇重,且不知为何,此伤异常难养,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蛮赤望着远处越来越小的人影,凉声道:“……不去。” 一处各式各色宝石镶嵌屋顶及墙壁的独院金屋中,有轻薄丝缕的雪白烟气从门扇窗棂木缝中缓缓溢出。 “你真的没事?” “没事。” “那好。”儀乐走到澹台苏洛的身后,将一根三指宽的黑带覆住他的双目,轻轻系好,“进去吧。进去之后我再为你除去衣物。” “嗯。”虽然视线受阻,却丝毫影响不到苏洛的行为动作,脱靴,起身,迈步,他赤脚踏上三层木阶,然后缓缓将大半个身子沉入浴桶中。 桶棕水清,发乌肤白,是一处好风景。 儀乐的耳根微微红了一下,背转过身去,轻轻呼出口气,心中念咒,应时背后起几阵若有若无的风声,却是苏洛身上的衣衫慢慢破水飞去,一一掉落在地,须臾,只余他一件雪白里衣。“好了。” “嗯。”儀乐低低应了一声,“他怀疑你了。” “原本也没想隐瞒多久。不过他拿不出证据,我姑且先赖着。” 儀乐的心情没来由的有些泛酸,想像平时那样说几句讥诮话笑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个笑话。 一室静默。 许久之后。 “谁!?” 啪! 儀乐袖一挥,门开,她一个腾挪间闪出门去,“……蛮赤!” 院中,桂花树下,蛮赤停住将跑不跑的腿脚,回身尴笑道:“咳,本尊只是路过,想看……” 儀乐微愠:“你偷窥!?” 蛮赤冤枉道:“哪有。说了只是路过。再说了,一个大男人洗澡有什么好……” 忽然一股疾风过,却是儀乐当胸一掌朝他震了过来。蛮赤闪身一躲,急道:“儀乐你动真的啊!本尊窥的又不是你,至于……” 呼呼呼呼呼,不容蛮赤分说,几道掌风气也不喘掌掌直劈他要害而来! “儀乐!” 儀乐被他一下擒住右掌,毫不留情,左掌忽然又出,“无耻!” 砰,蛮赤被这一掌击了个正着,亏了儀乐的招式看似凶猛吓人,实则并未注入几分灵力,蛮赤只退了两步,晃了晃,便安安稳稳的站住了。然而儀乐仍然不肯罢休,手掌一翻,再度打来。 蛮赤面带笑意,不动,“既然我们相处不悦,你们回去吧。” 儀乐仿若未闻,含怒且恨的一掌照样拍在他的胸口,蛮赤又退了两步,捂住闷闷作痛的胸口,笑意却更浓了:“本尊发誓,方才偷窥苏洛的真不是本尊。本尊也是追着那个人刚到……” 儀乐止手道:“那个人?谁?” 蛮赤笑道:“本尊亦不知,就看到个黑影鬼鬼祟祟趴在你窗口……” 儀乐冷哼道:“少来。既然偷窥的不是你,你怎知屋里在干什么?” 蛮赤哈哈笑了两声,指了指从窗隙里飘出的丝丝白气:“看来你真是气糊涂了。儀乐,先不说偷窥的是不是本尊,即便是,男人看男人洗澡,也没有什么的吧?倒是你,儀乐,你呆在屋里做甚?你二人虽已得天帝应允,却尚未正式成亲公诸于五界,自古云男女授受尚且不亲,何况你……”蛮赤忽然不说了,一双红瞳渐渐含笑,饶有兴致的看向东方天际倏然射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快,砸在屋顶— 轰! 未待儀乐反应过来,她耳中已满满都是金玉瓦砾七零八碎的轰然破裂声! 蛮赤“噗嗤”笑了出来。 儀乐:“……澹台!” 她惊呼一声,旋身回屋,恰看见一身狼狈的贝瀛灰头土脸晃晃悠悠地从瓦砾堆中扶腰爬起来,盯着玉屏风后的苏洛影子看,“啊,洛……” 儀乐一脚飞了上去,大爆粗口:“滚出去!!!” 砰!门关。 砰!贝瀛狠狠摔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砰!蛮赤一只拳头突然砸中他原本就红肿充血的左脸,血沫横飞。 贝瀛吐出一口血沫,骂道:“要死了你!干什么打我!” 蛮赤慢慢张合着五指,颇有些意犹未尽:“替苏洛打的。怎么,不服?不服起来打回去啊。” 贝瀛正有此意,然而怒气冲冲爬了一半却又慢慢坐回了地上,盘腿,肘支膝盖,手托下巴,仰着脸悠悠然道:“本令师明白了,赤尊爱慕我的洛洛。” 蛮赤眼中的笑意倏然消散,“你胡说八道什么?谁爱慕苏洛?苏洛又怎么成你的了?” 贝瀛:“你不爱慕他,那人家洗澡,你偷偷趴在窗户缝里看什么?看儀乐?不是吧。她衣衫工工整整的有什么好看,一定是衣不蔽体的洛洛,……” “胡说!本尊明明是追着你来的……” “嗯,本令师方才来过这里不假,本令师扒着人家窗户色眯眯往里瞧了吗?没有吧。发现你追上来,本令师不玩命的逃,还等着吃你的铁拳头不成?” “非人思想!非人行动!鬼知道你干什么跑来这里什么都不做,逃掉了又立刻跑回来!” “本令师乐意。屋里呆烦了出来随便走走,怎么了?” 蛮赤冷笑一声:“说起来贝左令也真是厉害,恩父的天灵巨石阵你居然都能逃出来,不过本尊管你摆的什么阴阳八卦,既然恩父奈何不得你,那我们便换个玩法。千尺冥潭,何如?” “不可以!”儀乐立刻出言反对,却依旧紧闭房门不开,隔门道,“蛮赤,贝瀛好歹一族之左令,你不顾两族关系擅自将人拘禁已是不妥,丢进冥潭意欲置他于死地,岂非要逼着华越邈一族与你卷珠彻底翻脸!” 贝瀛立刻道:“是的是的。请赤尊网开一面三思而后行啊。”话虽如此说,态度却不屑无畏的很,仿佛巴不得蛮赤将他丢进冥潭长长见识。 儀乐:“你闭嘴!” 贝瀛撇撇嘴,不说了。 儀乐颇有些嫌恶道:“此人虽可恶之极,无赖之极,但终究未在你卷珠做下什么滔天杀孽,蛮赤,你一向恩怨分明如泾渭,断不能因为想困禁他便要了他性命吧?” 蛮赤:“所以?” 儀乐:“卷珠的天灵阵法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便择一个最厉害的,把他丢进去便是。” 贝瀛一听,顿时哇哇大叫着从地上跳起来道:“好你个儀乐,有你这么帮人说话求情的吗?卷珠最厉害的困死人的阵法,可不就是奇云谷!奇云谷堪比天上炼狱人间地狱,你把本令师丢进去活生生晒成人干,还不如丢进冥潭死得干净利索!”他一个大步蹿过去巴着蛮赤的胳膊,几乎是哀求了,“赤尊,您千万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不劳烦您吩咐动手,我现在就自己跳进冥潭去好不好?” 儀乐:“……” 蛮赤轻轻拿开贝瀛的手,无比好说话道:“贝左令你马上去吧,去吧去吧。” 去死吧。 四十八 蛇窟 贝瀛怔然,心想不对啊,自己想进冥潭的意图这么明显,他难道是智障白痴才感觉不到吗?结果不应该是他千方百计不让我进冥潭,再百计千方把我扔回奇云谷吗?可现实怎么完全反了?不行,我得点拨点拨他。“咳,赤尊,恕我提醒一句,我这么巴巴的想往冥潭里跳,你就不怀疑我的动机不纯?” 蛮赤:“怀疑啊。所以本尊也十分好奇你有什么动机。所以,成全你。” 贝瀛干呵呵一笑,“赤尊还真是……成人之美。不过我可不可以去奇……” “来人!” “在!!” “请贝左令前往千尺冥潭。” “是!” 贝瀛脑袋一懵,“……洛洛,洛洛你澡洗完了没,出来替我说句话啊洛洛!儀乐,儀乐!……”贝瀛慌慌张张躲避后退,闪一眼紧闭的房门,闪一眼笑而不说的蛮赤,此时此景,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弄巧成拙得很。 “别过来!本令师修为高绝法力无边,尔等喽罗小仙岂是我一指头的对手!” “是吗?小将愿意领教。” 两名仙将谨奉“请”之尊命,手脚动作皆是恭恭敬敬轻轻巧巧,很快一人一条胳膊,架起贝瀛飞天拖走。 贝瀛一边反抗一边大呼:“干干干,我的高强法力呢,为什么使不出来?啊啊啊,儀乐,你要见死不救吗!澹台苏洛,你冷漠无情不仗义!红毛怪你讲不讲道理,你凭什么处置本令师,本令师若死了,华越邈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非常难看!……木神大人,你为什么还不出现?为什么还不来救我!木繁树!!!……” 咚! 原本死寂无波的冥潭中溅起好大一朵乌墨水花,这一画面乍生,不使人察觉一丝生机,反而衬得潭周愈加空旷诡异,死气沉沉。 事实证明,这地界果然诡异非常,明明是冰冷刺骨的乌汁潭水,水中黑邃,所视无物,然而一旦落入,浑身却立刻像被劣质又厚重的乳胶液体紧紧包裹缠绕,几乎动弹不得,且越想挣扎,下沉得越快。而贝瀛连去水面冒个气泡的机会都无,一个眨眼间,已下沉两丈有余。 咚!上面又是一声水花四溅。 贝瀛随着暗流水波漾了一漾,下沉的更快了些,然而窒息感也随之消散了些,最少,没有那样濒临死亡的可怕感觉了。 千尺冥潭的恶名,贝瀛不是没听说过,然而也只限于听说,毕竟沉入冥潭的人无一生还,死亦不见尸。又闲暇之余听守石屋的小侍说,冥潭的主人蛮净犹善刀法与针法。刀并非菜刀水果刀,为解剖刀;针是缝补衣物的银针不错,线却不是寻常丝线,乃是薄薄的一条人皮搓捻而成的人皮线。二者凑在一起,即是解剖,缝合。 想想都肉疼。 然而这么想着,身上的一处皮肉果然隐隐约约疼了起来。 是脚踝。 贝瀛虽对痛感不甚敏锐,然还是下意识动了动左脚,不料,疼痛感瞬间加剧,似乎下方有什么尖牙利齿的活物察觉出口中猎物挣扎,猛然加大牙齿力度咬牢,防止猎物逃脱。 贝瀛痛得圆睁了眼睛,正要奋力一脚将其蹬飞,然而,上方又是“咚”的一声落水响。 这一声响动,较之他的那声和第二声,好比大鼓和小鼓,一种粗犷奔放,一种细腻内敛,相应的,这声漾起的水波也更加轻微,这水波漾到贝瀛这方水域时,已几乎微不可察了。 贝瀛的第一反应是,来者是个法力不弱的人物。 难道是儀乐? 那么第二声,澹台苏洛? 如此想着,他身心内外忽然舒爽了许多,又忽然觉得,脚踝也没那么痛了。 左脚动了动,那咬人的活物果然松了口。 他正在纳闷那来去匆匆的是个什么东西,蓦地腰间一紧…… 有人从身后环住了他。 贝瀛陡然一个激灵,回手就是一拳。 然而因在水中,水又很黏稠,是以拳速较平常慢了许多,慢到身后之人一口吞下他整个拳头的情景,仿佛是他温温柔柔自己送上去的。 “啊!” 贝瀛终于叫了出来,冰冷的潭水趁机疯狂涌入他的口鼻,他顾不得窒息难受,当机立断以牙还牙,他也咬住了那人的头! 咦?头不应该硬邦邦圆圆的吗,怎么这颗头反倒软软的,用手摸索,且还是个三角形的?! 三角头下面是脖子,脖子下面还是脖子,脖子,脖子!?靠,谁的脖子这么长!敢情这人头以下全都是脖子啊! ??? 啊蛇! 贝瀛立刻恶心得松了口,然而那蛇却突然脖颈一蠕,一下子将他的拳头吞得更深了,贝瀛一发狠,变拳为爪,在蛇的身体里一顿狂抓猛挠。蛇吃痛甩打长尾,却不是像贝瀛那样迟钝的慢动作,是迅速,凶猛,狠戾,贝瀛一个防不胜防,被它抽中后脑,登时一阵金星乱撞,头晕目眩。 而蛇对他这只爪子似乎执着的很,任贝瀛内里抓挠,外表拳脚,仍死活不肯松口,拖着他一路狂奔发飙,穿过若有若无的奇怪生灵,撞上坚硬锐利的不知名物什,被弹性软绵的生物突然绊住一脚,刺球一样的东西也有,扎在贝瀛的小腿上甩都甩不掉,突然胳膊被烫了一下,膝盖又被冰一霎那,有更浓稠窒息的小片空间,也有如空气般存在的舒适一角,……也不知如此跑了多久多远,总之蛇消停下来时,除却与前刻相差无几的黑暗,贝瀛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完全变了样。 饥饿。 死亡。 戮食和血腥。 滋滋似群蚊振翅的吞吐信子声。 贝瀛悚然一凛! 蛇蛇蛇蛇窟! 这一惊,他便怵然不动了。 其实贝瀛并不惧蛇,孩童时候他还养过一条绿莹莹的小蛇,什么品种他不知道,只记得那小蛇眼睛黑黑的,圆圆亮亮的,像害羞了谁,一颗小小的头整日缩藏在盘曲的小身躯下,软萌得紧。 养了一阵,到了冬天,他从书上知道蛇通常要冬眠,虽然雪墟天天为冬吧,可自然界的潜规律尚存,于是他在自家后园的雪松树下挖了个小洞,还幼稚地在洞口放了几个耐寒小盆栽,为它遮风挡雨,又摆上几块漂亮的小石头,小石头摆成个酣然熟睡的蛇形,意欲与它同睡同眠,假以为伴。 不过那个时候,小蛇入洞很是心不甘情不愿,他精心布置的蛇洞好像还委屈了它似的,后来也不知它为何又突然想通了,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这一进去,他就再也没有看见它出来。 他以为小蛇一直睡在洞里,然而等到春天过半,仍不见它出来,他才用手指进洞探了探,原来小蛇已经离开,什么时候走的,他无从得知。 从此以后,他再未见过像它那样漂亮又乖巧的蛇了。 而身周这些蛇,很明显一点都不可爱。蛇窟口朝下,大蛇紧紧吸住贝瀛的手把他垂直吊挂于窟中,他的双腿忍不住渐渐发颤,无涯的黑暗间,群蛇的包围中,他已感觉出蛇群迫不及待要蚕食猎物的簌簌杀气了。 手上的大蛇又蠕了蠕脖颈,他的手又被吞进一截,已经没过手腕。也因为大蛇拖住他的缘故,他才未能在潭水中继续下沉。 他若主动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若一丝不动,又是坐以待毙。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左右逢死。 嘶嘶。 有蛇游移到他脚边。 未及他有所动作,他的小腿肚蓦然一痛。他以为是蛇咬,本能地踢了几脚想将其甩掉,然而他很快感觉到,他的腿上并非多了什么,扎入什么,而是突然少了什么,拔出了什么。 没错,腿上刺球一样的东西不见了。 倏然之间,身周一尺之内啪啪滋滋一阵击打弹跳乱响,紧接着浓冶压抑的血腥气蔓延于水中,钻入他的味蕾五感,仿佛风扫落叶一般,前刻尚毫无顾忌靠近他的那些嘶嘶骇人声全部退到了一丈开外,溃不成窟。而这不是“刺鱼”所为,又是谁。 大蛇也倏然吐出他的手,迅速匿了声迹。 然而不过须臾,它的轻微喷气声便响在了蛇窟中心的位置,危难时刻,它竟没有立刻逃离,而是选择护持它的同类和窝。 蛇群与“刺鱼”的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贝瀛已下沉远离了蛇窟,危险过境,他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气来,然而未待他将这口气吐完,小腿肚上又是一片针扎刺痛。 他立刻躬身去拔,“咝!”手也被扎了一片。 贝瀛抚掌笑了,是“刺鱼”弃战归来。 前几天贝瀛有句话问的好,冥潭里养的是鱼虾鲸鲨,还是妖魔鬼怪?如今看来,当属前者,且个个都是非肉不食的物种。不过这也容易理解,此潭中无素草花藻,它们不食活物,只能饿死。 万幸有小刺鱼,嗯,姑且这么叫它吧。 管你身巨像楼船的鲸鲨,凶猛胜豺狼虎豹的水蝰,细长柔韧如捆仙锁的鳗,张牙舞爪饥不择食的八爪龟,千奇百怪听过没听过的等等水物恶灵,统统猝不及防扎崩你最脆弱又最无用的眼睛,听你痛极哀嚎,四处狂逃。 如此,贝瀛安然沉坠将近百尺。 这百尺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毕竟若不是得亏小刺鱼,凭他的能力,他每遇一个敌人,都是九死一生。 贝瀛慢慢弯下腰,慢慢抚摸扎在腿上的小刺鱼,尖锐的刺梢划破手指,鲜血淋漓,又迅速融入上方的乌汁水中,他也恍然未觉。此时若有光线照入,可以看见他脸上鲜少出现的一本正经的温柔,孰料他指尖猝然一翻,骨光暗现,却是一根两寸多长的鱼刺无比果断、狠辣地刺穿小刺鱼的皮肤,直达内脏! 四十九 她真的来了。 小刺鱼突遭偷袭,吃痛锐叫一声,攀住他的手臂就是一阵又刺又咬,然而下一刻,它却又惊惶万分倏然蹿离了他的手臂! 是短而坚硬的密密麻麻的鱼刺! 贝瀛在自己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鱼刺,竟是他算准了它的袭击路数,这一怒之下扑咬上去,可不正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 黑暗中,贝瀛慢慢起身拍掉手臂上的鱼刺,一派寡淡冷然。 小刺鱼果然伤势很重,腹部那一根鱼刺,简直致命。 而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低级生物又怎会想到,从一开始,贝瀛便已洞晓它的本意,潭中各类生物均以食肉为生,它又怎会例外,只不过它较之狡猾,旁物血肉皆食,它只通过短刺啖血,可以说,它身上的每一根刺都是一张嘴,每一张嘴都可以吸食生灵的血液,好比蚊虫叮咬,它不会让你一口毙命,但在千尺沉坠的尽头,你会因血亏而突然重伤不治,一命交代给它。 若非贝瀛对任何人都失去信任,他也会认为,它对自己是不求回报的善意护持。然而事实却是,它只是在护持它的食物罢了。 非它死,即他亡。 贝瀛心叹道:“下面还有九百尺呢,可惜了这么一个厉害法宝。” 低头望向脚下,黑泱泱的,什么都看不见,不知还有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在下面等着自己。 儀乐和澹台苏洛也不知沉到哪儿去了,三人落水的位置原本相差无几,但是经大蛇的一番拖拽,他早已远离了他们,一时半刻怕也难相逢。 此情此景,他忽然忆起发生在梦魇沼泽的事,那时他粗心大意身陷泥沼,明明因了痴魇的头发他仅浮在浅沼,那个傻女人却毫不犹豫拔掉自己鞋上的头发,想与他一道沉沦沼泽底。 那时他笑她什么来着? 哦,就上面那个字,“傻。” 想到这里,贝瀛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傻女人,这次,你为何不与我一起沉沦?” 想着念着,他神思一恍惚,又想起了更久前的无底洞中…… “笨。” “呆女人。” “互拥壮胆,互拥壮胆。” “我不给你,你就搜身,真的?” “假的。” “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 “当然是不被你搜身好了,好,好极。” “……受不了你。” “……” 贝瀛越想越笑,笑自己的厚脸皮无赖无耻,也笑贯以“聪明绝世”著称的木繁树当时的茫然不知所措,笑原来自己不正经起来,竟是这么招人嫌恶与唾弃,怨不得木繁树至今不现身,她根本就是完全不在乎自己。 “龙是我杀的。玉,给你。” 贝瀛将手慢慢探进衣襟,掌心覆在颈项间的冰魄之玉上,凉的。 想了许久,也只记起她这么一句略带温度的话。然而,玉是凉的? 可自己的心又何尝不凉。 贝瀛有些头晕,想是小刺鱼吸去了他太多鲜血所致,他略有惶恐,他不想死在这儿,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想和她在一起,一起做那些他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譬如,成亲? 贝瀛忽然一个激灵! 他被自己无意间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成亲?和她?怎么可能! 可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身世?地位?天资?仙品?心性?口碑?……他说不出来,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不过有一点他是确定的—他想见她。 贝瀛下意识四下找了找,却突然发现,这方潭水已淡为鲜艳艳的褐红色,虽然视物仍旧浑沌,但好歹眼睛中用了些,不再眼顾之处心茫然。 也便在这一喜之间,他发现了更大的惊喜— “木繁……咳咳咳咳咳……”他不顾身在深潭,朝上方那个朦胧得只知道是个人的影子喊道。 然而霎那之间,那影子消失不见了。 难道是幻觉? 揣着一刻天堂一刻又地狱的糊涂心情,贝瀛四周环顾,终于渐渐发觉不对。除了水的颜色,在这方水域他不仅下沉更快,动作速度恢复许多,呼吸也更顺畅,最奇怪的是所视所感之处空无一只生灵,活脱脱的一潭死水的形容,仿佛这里刚经过一场大清洗,又好像原本就是这个模样,死寂沉沉,冷冷冰冰。 贝瀛由着身体下沉,一尺,三尺,七尺,……三十一尺。 眼界豁然开朗。 是的,没有一点缓冲地带,褐红色的潭水已淡为粉红色,而且贝瀛清清楚楚看见了那条水界线,上为褐红,下为粉红,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一尺,三尺,七尺,贝瀛清晰无比的感觉到了从左到右的水流动,缓缓徐徐,清爽软柔,他就好像一条水里生水里长的鱼儿,呼吸顺畅,行动灵活,他甚至一时来了兴致逆流游了一段,又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身体漂流了一段,然后再逆流,再漂流,如此反复几遍,俨然已忘却自己尚在冥潭,吉凶难卜。 君非鱼,焉知鱼之乐。 可他毕竟不是鱼儿,好玩的心思一过,他又任由身体直线下沉了。 八尺,十尺,十四尺,……一炷香的时间,又是整整百尺。 这次豁然开朗的是全身了。 粉红全无,视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无色无味的透明空气,他彻底脱离水域,徐徐坠入薄雾弥漫的空气中,真真宛如一只鸟儿,挥臂即是飞翔,低首即是俯冲! 咚! 他揉着并未撞疼的额角,抬头看向眼前人,“蛮赤?怎么是你!?” 雾气缭绕中,二人同速下坠,湿哒哒的衣袍紧贴在肉上,有些凉意。 蛮赤一脸傲娇地抱着双臂看他,道:“不是本尊是谁?苏洛吗?唔,不过他也真跳了,就是不知能不能逃过那些恶灵的嘴。”语气忽转诚恳,“贝左令能沉到这儿来,好本事。” 贝瀛用一只手掌缓缓扇动脸旁的雾气,笑道:“赤尊既然来了,那儀乐也来了吧?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知道。”蛮赤答得坦诚无比。 “苏洛呢?” “当时是儀乐怀抱苏洛跳潭的,他们应该在一起吧。” “是吗?” 蛮赤微愠:“你竟然怀疑本尊的话?” “随口问问而已,你至于生气嘛。”贝瀛不得不重新整理一下那三声水花响,照蛮赤方才所说,第一声是自己,第二声是儀乐和苏洛,那么第三声是蛮赤?“赤尊,你和木神的法力,谁更胜一筹?” 似是被一剑戳到痛处,蛮赤顿时更生气了:“不知道!” 贝瀛恍然,笑了笑,道:“那么换个问法。赤尊入冥潭,可否做到水波无漾,声息全无?” 蛮赤顿起疑心:“你问这个作甚?” 贝瀛:“恐怕木神大人也来了冥潭。” “是么?” “在你跳潭之后,便有这么一声落水响,水波无漾,声息全无。” 蛮赤冷笑一声,“既然水波无漾声息全无,你又是如何得知她来了?” “我身上有个玄门法术,这法术只能防御自卫,不能主动攻击,这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不错。” “知道这法术是谁送我的吗?” “难道是木繁树?” “是的。所以她任何时候有任何举动,我都了如指掌。” “哈,可笑。木繁树固然旁门左道的法术不少,可本尊从未听说你这一种。你想用木繁树要挟本尊,还真是想错了,因为本尊根本就没打算亲手杀你,怕脏。而且你不觉得,把你交给底下的那些恶灵会更有趣吗?” 贝瀛捏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主意不错。” 蛮赤:“……懒得理你。”飞身跃出两丈,忽又停住,回头问,“你没被上面那些恶灵吃掉,也是亏了这个法术吧?” 贝瀛掸着袖管上的粉红水珠,笑道:“此法术只能抵挡灵力攻击,上面那些皆是蛮物之力,你何必明知故问。说几句不谦虚的,本令师如今安然,倚仗的自然是自己的博学多识和智慧无双,当然了,还有那么一丁点运气在里面,这运气嘛,往大了说,是上苍眷顾,小了说是能人无惧事,惧事找小人,……” 蛮赤打断他的自吹自捧,再问:“那你可曾遇到冥微虫?就是一种特别细小,特别……”他简单思索一下措辞,“总之,它可以叫你生不如死。” “没有。”贝瀛答的无比爽利,“怎么了?” 一个令他头疼不已的念头在蛮赤的脑中渐渐成形,“……或许你说的对,她真的来了。” 贝瀛愕然:“谁?木繁树吗?喂喂喂,你把话讲清楚再飞。别以为就你自己会飞,老子也会!”说着,他果真挥动双臂奋力追去。只不过速度太慢,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蛮赤便彻底没了踪迹。 “格格格格格……” 忽然,一串阴森的女子笑声从身后传来,这声音乍一听离他很近,仔细听却又远着呢。贝瀛身心俱悚,原本要拼命挥动双臂拼命逃的,然而想想自己的速度……咳,还是省省力气吧。 贝瀛停住动作,任由身体直线下坠,衣袂翻飞,仰头问那青衣白面的女子:“姑娘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语气轻佻,戏弄之心显而易见。 之所以称其为“姑娘”,是因为此女子非仙神,非妖精,非凡人,乃是一女鬼所化,然虽为鬼物,其长相却并不可怖,相反,她面容清丽,眉眼含笑,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礼的鬼。 那女鬼果然一路跟来,依旧含笑道:“仙人固然长得不错。然奴家却是为仙人解疑答惑来的。仙人不是想知道木神大人有无来此潭么,奴家现在便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仙人,她没有。” 贝瀛:“说完了?” 女鬼:“奴家诨号‘卜浊鬼’,洗耳仙人提问。” “卜浊鬼?那你,”贝瀛指了指左方凶神恶煞而来的大团大团黑物,问,“鬼姐姐,你法力如何?” 五十 木神的真身 卜浊鬼的法力实在不如何。 那来势汹汹的大团黑雾--群鸦的四面围攻之中,她自保尚可,护持贝瀛则颇有些手忙脚乱,看前顾不了后的,简直是一场敷衍了事的喜剧。被食人鸦星星点点啄了几口,贝瀛终于忍无可忍道:“好心的鬼姐姐,我说你就不能筑道屏障护一护我么?” 卜浊鬼闻言,立刻忙里偷时挥手在二人的身周筑下一方黑色屏障,然而,霎那间看似坚固无比的屏障便被漫天鸦群的狂轰乱炸击了个粉碎。她道:“仙人明白了吧?” 贝瀛矮身避过一只食人鸦的袭击,忧心又无奈道:“看来你的法力也不比我高明多少,那我们岂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卜浊鬼渐渐有招架不住之势:“仙人难道不打算使用自己的法器吗?” 贝瀛:“法器?我连法力都没有,哪里来的法器?请鬼姐姐把话说明白些。” 然而卜浊鬼二话不说,忽然捉住贝瀛的手,并二指飞速划过,贝瀛的掌心便是长长一道血痕,旋即将他的手掌忽然向前一推,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却是黑压压的鸦群纷纷撞跌在突然出现的绿光流动的屏障上,摔了个满天飞。 而眼前这个包住一仙一鬼、绿莹莹的光球屏障,毫无疑问是出自贝瀛之手。 贝瀛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这这这这这……这你怎么知道的???” 卜浊鬼轻拭着唇边并不存在的血,笑道:“奴家诨号‘卜浊鬼’,仙人方才怕是没听明白。” 贝瀛:“听明白了啊。可你连这个都能卜?” 卜浊鬼:“仙人见笑。不过,这世间还真没有奴家不能卜的。” 贝瀛双手平放在障壁上,看着整个光球缓缓下坠,看着红了眼睛的鸦群前仆后继地撞击着屏障:“这屏障的主人呢,你能卜出她的心意吗?” 卜浊鬼向上东方遥遥一辑,道:“木神大人天降秀华,明德至善,她上扶天帝清名惠政,下恤苍生悯而……” 贝瀛笑哈哈打断她道:“鬼姐姐会错吾意了。你说的那些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对我,”用食指指着自己,“她对我的心意,鬼姐姐可能卜得出?” 卜浊鬼摇头笑道:“儿女情长,自在汝心,恕奴家无法卜知。” 贝瀛贴着障壁坐下:“我也不难为你了。你不是来替我解疑答惑的吗,我问点别的。这冥潭怎么回事?我们可有希望出去?” 卜浊鬼道:“本来无有。现在有了。” “哦?怎说?” “静观其变。” 贝瀛笑:“你这话等于没说。我再问你,我是谁?” “一个本不该存在于世的仙。” 贝瀛仍然笑:“太含蓄。不过我喜欢。最后一个问题,你……” “要糟!” 贝瀛循着卜浊鬼的目光看去,只见杂乱纷飞的食人鸦后面,远远的,有两只体型巨大的黑鸟疾速穿过袅袅雾丝直朝这边冲来,群鸦察觉异样,呼啦一声,立刻逃遁飞蹿,真真一个大难临头群鸟散。 卜浊鬼:“大鹏鸟!” 眼见那一双黑鸟离弦箭般的逼近,贝瀛却十分轻松的起身,拍手笑道:“来得好。本仙人正想试试木繁树这道屏障到底有多强。”从靴中摸出一把轻薄小刀,执刀割向自己的另一只手掌。然而,却被卜鬼及时出手制止了:“此术伤身,仙人还是少用为妙!” 贝瀛不在乎:“不就流点血么,本仙人流得起,放手。” “此术不只流血这么简单,它是……” 伴着一声异常亢奋的鸟鸣,咚的一声震天响,是一瞬即至的大鹏鸟硬生生将整个光球顶出去好几丈,光球颤了几颤,正要继续下坠,另一只大鹏鸟却又重重顶了过来。 这一下,震得饥肠漉肚的贝瀛险些呕出酸水来,然而他还是由衷的赞:“好快的速度。” 卜浊鬼也左摇右晃头晕眼花着,扶头道:“此处现上古神鸟,非吉兆。” 咚,咚,又是两下! 此时,障壁的几处已显出微小的裂痕了。 贝瀛的背紧贴在障壁上保持平衡,快速道:“说重点,怎么对付?” 卜浊鬼:“仙人不打算用木神赐予的法器击之了?” 贝瀛:“既然不是流血这么简单,那便是对木神的本体有损,我不傻,知道此法使不得。鬼姐姐有未卜先知之能,一定知道打败它们的方法,”咚,光球又是狠狠一颤,“我们时间不多了,姐姐请讲。” 卜浊鬼犹豫片刻,终于从衣袖里慢腾腾摸出一根翠绿鲜嫩的柳丝来,道:“用它。一击即可毙命。” 贝瀛不可置信道:“一根柳丝罢了,有这么厉害?” 卜浊鬼点头:“试了便知。奴家身为鬼物,驱动不了它的法门,还是仙人亲自来吧。小咒是,明德至善。” 咚咚!! 这左右同时两击几乎叠为一声,脆弱不堪的光球终于支撑不住,破碎成无数绿星,湮灭。 “明德至善!” 再来不及思考一瞬,贝瀛当机立断驱动了柳丝的法门。霎那间,犹如九天神明亲至,连枝带叶,柳丝通体绿光大现,如柔水如流波,所过之处,宛若涤洗,又或许应形容说,涤荡。 涤瑕荡秽。 一双鹏鸟瞬间被掀了开去,化作两道黑线,倏然不见。 卜浊鬼惊了许久,才吁声道:“果然厉害。” 贝瀛捏着柳丝出神,“……这是……” 光球破碎,二人又开始不疾不徐地下坠。 卜浊鬼道:“实不相瞒,此物乃是一位神明为了报答奴家的救命之恩,特意相赠。” 贝瀛语速缓慢:“……赠仙器予鬼?” 卜浊鬼咳了声,道:“仙人,那时奴家尚为街头占卜人身,并非鬼物。只当初遇人不淑,情路坎途,那位神明有心暗渡奴家成仙,是以赠予此物,然奴家终而心性不坚,因爱生恨,造下浮屠杀孽,又因执念未了,愤愤于胸,这才逃离那阴曹之司,潜回人界讨要公道。不料,……”不料什么,也不必她凄凄惨惨的说了,定是触了霉运撞上血尊蛮净才被捉到此地。 “你来这儿多久了?”贝瀛问。 卜浊鬼尚沉浸在伤怀往事中不能自拔,听他突然如此问,难免有些不知所云,“奴家虽有七千鬼寿,但在这冥潭也只能算个新鬼,只听说,冥潭千尺,百尺一小劫,三百尺一大劫,能安然出潭者,几乎无有。” 贝瀛索性随着她问:“几乎?这么说,曾经有人逃出潭吗?” “算是吧。据说那人失足误入冥潭,血尊对他的兴趣也不大,才得以侥幸放出潭的。” “哦。” 又过了会儿,卜浊鬼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摊开两只手作接物状,道:“请仙人将柳丝还给奴家吧。” 贝瀛把柳丝从头到梢,再从梢到头的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恋恋不舍的将其揣进了自己的胸口,道:“不还。” 卜浊鬼看着他的胸口怔然:“……仙,仙人,……” 贝瀛:“本仙人虽为仙人,然胸怀气度却一点不仙。你不是说这柳丝是旁人为了报恩赠予你的吗,我方才是不是救了你两次?你是不是也应该赠我一物?我看此物便甚好,反正你留着也无用,索性大方点赠我吧。” 他这一番话不亢不卑地说出来,不像无耻索取,倒像好心替卜浊鬼处理了一件棘手物,仔细听听,又好像这柳丝落入他手,是名琴得好主,宝驹配贤明,各得其所,十全十美。 卜浊鬼表示为难:“恩人所赠之物,怎可转手假赠旁人。仙人高品,还是把它……” “说了不还就是不还。姐姐倘再啰嗦,本仙人可要把它的叶子一片一片择下来吃了。”说着,他当真将手探进了胸口。 卜浊鬼顿时脸色大白,比鬼还白,忙道:“仙人不可!”咬着嘴唇寻思半晌,终于松了口,“那奴家先将此物暂交仙人保管。不过,……”指一指贝瀛的胸口,“仙人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安置它?这样恐怕……” 贝瀛揉了揉胸口,道:“冥潭阴寒,柳丝不都喜欢温暖和煦的地方吗,放这里挺好的。哎鬼姐姐,你不要总唉声叹气的嘛,高兴点。话说我们坠了也有段时间了,现在什么位置?” 卜浊鬼看着贝瀛的胸口又深深叹一口气,才将视线转移至脚下的无底之渊,道:“大抵中段吧。” “中段?那岂不是潭下五百尺了?啧啧,传说果然都是吓人的,什么‘一入冥潭命如灰,百事万物皆悲哀。’姐姐你看我,本仙人单枪匹马来到此处,还不是一路顺遂无阻轻轻松松。哦,错了错了,本仙人不是单枪匹马,本仙人现在有姐姐。”说着,又揉一揉胸口,似乎在感谢眼前人的慷慨大方。 卜浊鬼终于为他一声又一声的“姐姐”忍俊不禁,道:“仙人哪里顺遂无阻了,不说别的,单单冥微虫一种,便够你千疮百孔了呢。” 贝瀛一怔,“千疮百孔?姐姐你什么意思?方才蛮赤也跟我提及冥微虫,现在姐姐又提,是我少经历什么了吗?” 五十一 和我死一块你很高兴吗! 卜浊鬼渐渐收了笑容,将贝瀛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才道:“看你这样子,确实不像……” “不像什么?” “被冥微虫啃噬过的人。” “啃噬?” “嗯。”卜浊鬼指了指他手腕处被食人鸦啄开的一个小口子,道,“理同此伤。二者同属群攻。不同的是,食人鸦是由外至里食肉生灵,而冥微虫则以水为媒介,从口腔进入体内后,由里至外,先食肺腑血骨,再食皮肉肌理,且食速极为缓慢,通常水坠百尺之距也不能将一只生灵食尽,然后残喘生灵保持完整形态坠入潭下四百尺,鸦群加入,里外蚕食,顷刻湮灭。” 贝瀛听得一眨不眨,不过心思却飞回了旁处,水坠百尺之距不能食尽,再坠入潭下四百尺,那么便是潭下三百尺内了,可自己明明记得,潭下三百尺的景色很不错呢,他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游泳来着。 哦~ 贝瀛恍然。 “……仙人笑什么?仙人?” 贝瀛忍笑,再揉一揉胸口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被一位姐姐暗恋的感觉,挺好的。” 卜浊鬼赧然:“仙人明白便好。” 贝瀛连连点头:“唔,自然明白的。某人都做的这么明显了,我还能不明白么。不过姐姐,”贝瀛摸着下巴想,“我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嗯?” 卜浊鬼如实道:“仙人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奴家,鸦群突袭,是以只说到一半。” 贝瀛恍然,“……算了,还是不问了。哦不!是换一个,换一个问题。姐姐替我族华越邈卜一下前程可好?不必太详细,只须告诉我,今后我族会不会安康万年,永不衰败?” 卜浊鬼轻咳一声,道:“这……” “怎么?姐姐卜不出?” “此问题颇有些严肃,奴家不敢轻易卜言。”想了想,“请仙人容奴家一日,一日之后,定给仙人卜个周全。” “好吧。”贝瀛不觉扫兴,反而愈加精神高涨,摸出柳丝,头梢相接制成一圈,随手搭在头上,“这一劫貌似很平静啊。不是说,百尺一小劫,三百尺一大劫吗,我们现在潭下六百尺了吧,可为何连根劫毛都看不……” 呼! 一阵风过,贝瀛头上的柳丝圈不见了。 卜浊鬼惊了一声,飞身就要去追! “别追了。”贝瀛拉住她,无所谓道,“她跑那么快,姐姐追得上吗?” 卜浊鬼望向苍茫雾气,懵然:“……” 说实话,她连偷柳丝的一片人影都未看到,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追啊。 见她始终茫然无措,贝瀛不得不转身安慰她道:“姐姐若是心疼报恩人所赠之物,哪日得了机会,我再替姐姐向木神大人讨一枝便是。” 卜浊鬼轻轻摇头:“纵世间柳丝万绦,皆不如它一叶好。木神大……”她忽然不说了,因为回神的一霎那,她发现,贝瀛正歪着头,眉毛挑得老高,看着她。 贝瀛:“说啊姐姐。为何一提到木神大人,你就忽然闭口不说了呢?” 卜浊鬼一怔,咳嗽不止:“啊,奴家方才提木神大人了吗?可是,奴家一点都不记得了。仙人莫怪,容奴家好好想想,……”“也需要一日吗?” “这不至于。” “姐姐还要继续隐瞒吗?” “奴家并没有对仙人隐瞒什么。” “卜浊。”贝瀛将这两个字念得特别重,“若我记得不错,姐姐本名应该是‘浊水’吧?” “……” “君为清风尘,妾为浊水泥。便是姐姐与前世情郎的名讳由来吧?清风,浊水,一个是负心桃花男,一个是痴情卜卦女,这段情事在五界的茶余饭后也是一门桃色谈资呢。姐姐为鬼七千年不假,当初遇人不淑,情路坎途,心性不坚,因爱生恨,造下浮屠杀孽,执念未了,愤愤于胸,逃离阴曹之司,潜回人界讨要公道,这些都不假。然,唯独一点是假—你救那神明一命,她赠予你物,并非你前世之事,而是刚刚。对否?” “……”卜浊鬼避开贝瀛的视线,仰头望天。 贝瀛也随着她一起望天,“其实姐姐不必……啊啊啊啊啊!!!” 二人忽然极速下坠中。 贝瀛那个得意的笑容还没笑完,就突然遭此变故,心塞程度可想而知。但是对卜浊鬼而言,这变故便是一场及时雨啊,心说既然木神大人交代万劫不复都不能说那么只能死扛了,用死人的肩扛,就算我摔一个魂魄残缺四肢乱飞又如何,木神大人素有接天燃冰之绝能,只要我至死咬紧大人的秘密不松口,大人就一定会为我修复一个运气与美貌并存的仙身。 呵呵,好事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贝瀛并非发怒,然而在这种急速下坠的环境中交谈,必须用吼的,否则对方会听不全你的话。 卜浊鬼仍然在笑,“奴家只是高兴。”恩,木神大人说了,与他说话一定要恭敬,要温柔。 “和我死一块很高兴吗你!!”贝瀛的吼声被风撕得变了形。 卜浊鬼:“嗯。哦不不不!奴家是说,奴家是非常想死的,可是让仙人殒命,奴家万万不敢想。”天啊,木神大人可是说了,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他若死了我会如何下场来着? 啊,万世不得超生! 可如今木神大人的柳丝真身突然被偷,下面的劫数,下面的劫数大人尚未来得及予我指示,我我我,我什么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 “仙……” 卜浊鬼浑身一僵,顷刻崩溃:“仙人!仙人你在哪儿啊?仙人!……” 然而,只见云雾渐渐浓密,身侧却哪里还有贝瀛的影子。 骨碌碌。 贝瀛从杂七乱八拼接而成的兽皮袋里被一双瘦骨嶙峋的脏手翻出来,又一脚踹在地上。有个诺诺的声音道:“大……大仙,是个仙不假,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一个粗戾的声音道。 “只是丑了点。” 那粗声重重啐了口唾沫:“丑怕什么!吃进肚子里还不是一样烂成泥!拿刀来!” “是。” 刀锋激灵灵一闪,贝瀛猝然睁开了眼睛,远远跳开扯开嗓子嚷道:“喂喂喂,知道你们潭里的好肉,但死人你们也敢吃啊,就不怕吃坏肚子!” 那满脸蓬胡子的男子把尖刀在脏污的袍角上蹭了蹭,皮笑肉不笑道:“死了也是块肉呐!别说刚死的新鲜尸体,就是埋进坟冢十年的白骨,大仙我路过也要掘出来啃上一啃。别废话!大仙我上辈子刽子手出身,老实躺下,或许能让你少受些罪过。” 贝瀛傲娇道:“不躺。你根本不是什么大仙,你是妖对不对?五界有明文规定,‘万物生灵,奉仙神为上品,人次之,妖鬼列末位。’你一个妖见了我不跪拜磕头还想吃我,你这是明知故犯罪加一……” 当! 锐光一闪,尖刀直飞入石,不偏不倚,堪堪将贝瀛的肩膀钉在身后的大黄石上,顿时鲜血直流。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扫漏的!” “在……在,大仙。”另一妖响亮又胆怯的应道。 “宰了他。” “是!大仙!”扫漏的顿时兴奋得眼大如斗,从沙石地上另抄起一把尖刀,直愣愣的就朝贝瀛的眼珠子刺来。 贝瀛“啊”的一声尖叫,偏头险险避过第一刀,破口骂道:“妖崽子你这是枉顾天条啊我靠!杀仙吃仙,若被当今天帝知晓,……” 当! 第二刀是冲另一颗眼珠子来的,再次被贝瀛避过:“天帝不会纵容你们逍遥法外的!你们等着瞧,不出两日……”下巴渐渐被捏得生疼,贝瀛说不上话来了,“……” 扫漏的阴阴笑道:“要不是大仙喜欢生吃眼珠子,我真想先一刀把你的舌头割……” 刷! “……!” 扫漏的笑容未消,却被横空掼来的尖刀削去一只右耳朵。那男妖收回扬出的手臂,道:“娘的,说了别废话你还磨叽个屁!”弯腰,捡起地上的耳朵放进嘴里大口咀嚼,“信不信饿急了大仙我,我先囫囵吃了你!” 那捡漏的单手捂住耳朵,指缝间早已渗出许多血来,滴答滴答,溅在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胸衣上,他却痛也不敢喊一声,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手里刀,忽然就发狠将刀掷向了贝瀛的左眼! 贝瀛:“……!” 当! 又是清脆的一声,却是尖刀被莫名出现的小石子击中,偏插在贝瀛的左耳旁。 贝瀛大喜:“洛洛!” 男妖又鄙夷地啐他口唾沫,唇角还沾着血,骂道:“来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他妈高兴个屁!扫漏的,去,捆了他!” 扫漏的仍旧紧紧捂住流血不止的耳朵,道:“是,大……仙。” 扫漏的重又去地上抄刀,然而,澹台苏洛已迈开大步朝男妖逼了过来,缓缓抽出腰间软刀,举在胸前,目光冷峻。 意思再明显不过:想动他,先过我这关。 贝瀛的一颗心登时吊到了嗓子眼,他低声又担忧的喊道:“洛洛,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洛洛,他是妖,你是人,你不是他的对手。听我的,你还是赶快跑吧,不要管我,不要回头!” 苏洛不理他,依旧冷冷的看着男妖。 男妖盯着苏洛也看了一会儿,忽然点了点头,道:“嗯,长得干干净净倒是不错。不过可惜大仙我不是断袖啊,否则,嘿嘿嘿,”伸指来挑苏洛的下巴,被苏洛偏头避开,男妖便有些恼意了,道,“外面有人在追你吧?大仙我发发善心把你交给他们处置可好?嗯?” 苏洛不说话,但是,居然轻轻摇了摇头。 五十二 你抱抱我安慰一下我? “洛洛……”苏洛反常到这个地步,贝瀛倘再看不出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实则在咬牙强撑,那他就是世上第一大傻子! 苏洛想要出刀,然而不过一招,刀便被男妖漫不经心的一指弹到了角落里。 苏洛想躲,却步步被男妖紧逼,退至石壁,退无可退。男妖阴阴一笑,抬手,向苏洛的唇部缓缓探来。 贝瀛忽然大怒:“你住手!!我靠!你个大胡子丑妖精肮脏王!你别碰他!别碰他听到没有!!!别碰他!!!” 苏洛依旧不语,避无可避,只能任由男妖捏住自己的下巴,越来越痛,越来越痛,而后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洛洛!!”贝瀛失声尖叫。 男妖笑了,道:“这就对了嘛。体内有淤血就得及时吐出来,忍着总是不好。你歇着,大仙我帮你把他们打发走,啊。你瞎急什么?都说了大仙我不是断袖,哼!”后两句他是说给贝瀛听的,然后头也不回,喊了声“捡漏的”,捡漏的忙诺诺一声“在,大仙。”二妖便一前一后,一个雄赳赳气昂昂,一个弓腰驼背捂着一只耳朵走出了光秃秃的矮石洞。 “洛洛。”贝瀛压着嗓子喊他。 苏洛抬头看过来,“何事?” “你过来。” 苏洛背靠在石壁上,看起来非常虚弱,“不了。” “刀子,你过来帮我把刀子拔出来。我这只手被食人鸦啄了几口,疼得厉害,我拔不动。”贝瀛动了动肩膀上的刀柄。 苏洛拭了下唇边的血渍,身子离开石壁,尽量保持平稳走过来,拔刀,刀落在地,他也几乎同时跌靠在石头上,虽在刻意调节气息,但仍旧气喘微微。 贝瀛立刻捂住肩膀上的血洞,矮身查看他惨白如蜡的脸色,忧心忡忡道:“你伤势如何?看样子很严重啊。” 苏洛并不抬头,“无妨。凡人之躯,受不得饥渴罢了。” 贝瀛觉得好笑:“洛洛,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你虚弱成这样,其实是被饿的渴的?请原谅我笑了。抱歉。” “笑得出来是好事。” “……洛洛,你是在暗示我,我们的时日不多了是吗?” “不是。我们不会有事。” “哦。” “贝瀛。” “嗯?” “……没什么。” 贝瀛笑着扯了扯他的肩角,“你耍我。” 苏洛反手抓住他的手,抬头看他肩膀上的血口:“我帮你包扎。” 贝瀛忙道:“不用。” 然而苏洛已麻利地掀开外袍,从雪白内袍上撕了一块袍角,开始替他吸拭伤口血渍了,“疼吗?” “疼。” 苏洛的眼里多了丝心疼,“忍着。” “忍不了。疼得厉害。”贝瀛说的轻描淡写,虽是实话,但听起来却是十分的不正经,有点像挑逗。 “……嗯。” “嗯就完啦?” “不然呢?” “譬如,你抱抱我,安慰一下我?” “……别闹。”苏洛的声音低低的,竟有了点结巴。 贝瀛可不会就此打住,得寸进尺的笑道:“那我用不用把衣服脱了?你上药也方便些。” “不必。”苏洛在内袍的另一边又撕下一大块,整整齐齐叠成方形,递给贝瀛,“自己放进去吧,伤口不能再流血了。”说完,主动扭过头去,表示绝不偷看。 贝瀛撇撇嘴,过了会儿,“哎呦”一声! “怎么了?”苏洛忙忙回头看,然而,贝瀛正歪着一张无辜的红痘脸,露着一抹平直清晰的锁骨,一个带有血窟窿的光洁又雪白的肩膀,一眨不眨的就等他回头看呢,然后理所当然哈哈大笑起来,“洛洛你脸红了!天,洛洛,你一个大男人竟然看见我的肩膀就脸红了?哈哈哈哈,好玩……” 哧啦,贝瀛的另一个肩膀也被苏洛突然扒露出来,贝瀛一怔,旋即又是一阵大笑,“洛洛你耍流氓!哈哈哈哈哈哈……” 苏洛盯着那片似雪无暇的肩膀,不由自主便抬起了手……不料,贝瀛忽然就合上了衣襟,十分不悦道:“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色迷迷的样子。” 一会儿勾引,一会儿又拒绝,如此反复无常当真搞得苏洛哭笑不得:“是你方才非要给我看……” “我给你看你就看?那我要看你的呢,你给不给我看?” 苏洛陷入深思中。 贝瀛更不高兴了,干脆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不能去。”苏洛的语气不容商量,“他会处理好。” “然后呢?你把自己送给他报恩?” “……”苏洛不说了。 “开玩笑吧你!”贝瀛简直要气炸了,“他救了你,你救了我,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对你以身相许啊?” “不……” “谁要以身相许?”粗戾的嗓音从洞外传来,一身得意的男妖随之而入,又重重重复一遍,“大仙我问,外面的已经被我打走了,谁要以身相许?” “我!” “我。” “他不行!” “他不行。” 男妖笑得满脸长胡子乱颤,道:“大仙我今日是红鸾星高照要走桃花运了吗哈哈。不过,”把站得靠前又笔直的贝瀛扒拉到一旁,“你不行。”指着靠坐在石头上的苏洛,“大仙我要他。” “不行!”贝瀛立刻站回苏洛身前抗议,“因为他是,是……” “他是什么?” “他是,是,是我的人!” 苏洛忽然转头看他,贝瀛却道:“你看我干什么?怎么,难道你不是我的人吗?你方才可是看光了我的身子,我不管,你得为我负责。” “我看你并非……”苏洛虚弱的咳了一声,心道不就看了你两个肩膀么,哪里全身了?然而他却也不想解释了,“嗯。” 贝瀛闻言一喜:“你说什么?‘嗯。’那你是同意了洛洛?你同意……” “滚你的!”男妖甚粗鲁地将贝瀛推开,怒道,“活腻歪了你,敢跟大仙我抢男人!捡漏的!” “在,大……仙。” “把这个丑八怪拖到洞底……” “我不是丑八怪!”贝瀛再次跳回原地,张开双臂阻拦男妖靠近苏洛,“你才丑!你这个妖精根本配不上他!你强迫一个男人要你,你卑鄙无耻不要脸下流龌龊!” “哼,一脸找死相!” 男妖终于忍无可忍,扬起一掌朝贝瀛的胸口拍来,贝瀛闪躲不及,堪堪被拍在肩膀的伤口上,身体顿时一路疾退,直到后背咚地撞到什么柔软的物什才被迫停住! 然而,除却伤口火辣辣的刺痛无比,身体其他部位似乎安然无恙。“啊,洛洛!”他终于发现不对。 然而,夹在他与巨石之间的苏洛,唇边的汹涌新血覆没了旧痕,已昏死过去。 “洛洛!洛洛!”贝瀛的声音微微发抖,他伸手揽紧苏洛的肩,连身体也是微微发抖的。 贝瀛忽然明白了,这世上哪有如此厉害的法术—对方打来一掌,你安然无恙,对方却受自己法力的反噬身受重创。 原来上苍一直是公平的。 他安然了,但是,总得有人为他承受这原本属于他的一掌。 而这个人,就是木繁树。 从摇光那恼羞成怒飘飘忽忽的一掌,到素鱼塘千条妖鱼啃噬撕咬,到蛮净的掌剑齐飞,蛮赤一招即败的挑衅,甚至,石山灰老仙濒临绝境的拼死一战,难道也都是她默默承受了吗? 可是,他却…… “洛洛……” “他还没死,你吼什么。”男妖闲步走过来,试探苏洛的腕息,“这伤奇怪。明明身体受损不大,可为何看起来这般吓人?” “你能救他,是不是?是不是啊?”贝瀛没有多余的情绪发狂,虽明知眼前妖为自己当前仇敌,然而,贝瀛依然像抓住最后一根生命稻草,平静,且希冀地问他。 “不能。” “你撒谎!” “爱信不信。扫漏的,把人扔出去。” “大仙,扔……哪个?” “废话!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哭哭啼啼,当然是两个一块扔了!快点快点,不能让他病死在洞里,大仙我嫌晦气!” “是,大……仙。” “……等等。”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贝瀛道,“你喜欢漂亮男人,是吗?” 男妖点点头,不予否认,“可以这么说。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呢,管他男女。” 贝瀛道:“冥潭凶险,我知道此地你最强。你护我们周全。三天之后,……我把自己送你。” 男妖笑了两声,道:“你不觉得讽刺吗?就你这长相,你送给大仙我,可大仙我敢要吗?快别了啊!扔出去扔出去!” “是,大……” 然而,贝瀛忽然踢起脚边的尖刀,力度精准握进手里,“人不喜欢,眼睛总归喜欢吃的吧。”旋即手腕一转,森森寒芒直刺入自己眼里…… 嗒。 不料,尖刀忽然被一股莫名的气力击落于地。“想哭又不敢哭的眼睛都是水做的,本大仙不甚爱吃。”男妖手指向苏洛,神情亢奋得近乎变态,“不过你若把他的眼睛亲手挖给大仙我吃,大仙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放了你们,何如?……” 贝瀛惊得瞳孔骤然一缩,半晌,“……休想。” 五十三 做我的点心 “你在干什么?” “父亲,我……” “你不用解释。哼,女娃就是女娃,天生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注定成不了气候。” “我错了,父亲。请您不要生气。” “连天雪墟东南山近日有不明恶兽出现,你一个人去把它杀了,权当今日责罚。” “不可啊,夫君!繁树虽然修为精进,但毕竟年岁尚幼资历尚浅,你怎能让她一人去斩杀……” “你住口!凡身居五灵神至高位者,哪一个不是从幼而勤、从勤而勇,更何况她一个女娃,不比男儿付出成倍努力,却像她这般偷奸耍滑唯唯诺诺者,如何能担任我木灵神族之神圣责任,承我族历代仙祖之至高荣耀!你看少雯比她长不了几百岁,但人家就很刻苦勤奋,至少不会像她这样看着墙外的一棵花树就发呆半天虚度时光!” “夫君,你不觉得你对繁树太过严苛了吗?!少雯修一遍的法术,她至少修三遍!少雯读三遍的宗书,她至少读五遍!夜半荒山历练,雨天御风疾行,火中求生,冰上索火,……” “够了夫人!你以为我想这样!还不是因为我们膝下无子无人承继木神之大位!” “木远渡!你,你真是愈发不可理喻……!” “母亲!……请不要说了,我去。” “繁树,……” “记住,是一个人。倘被我知晓有第二人出现在场,不管那人是强是弱,有没有帮你,你便永远不必回来。” “是。” …… 轰! 浑身乌黑如墨的雷霆兽再也支撑不住,倒地。 嗒,嗒,嗒,…… 有人来了! “倘被我知晓有第二人出现在场,不管那人是强是弱,有没有帮你,你便永远不必回来。” 不行,绝不能让别人看见我。 躲起来。 嗒,嗒,嗒,雪洞越高阔,越显出这轻轻脚步声的诡异莫测。 一角雪白云靴头…… “啊怪物!!!”入口处,一个肌肤雪白如玉披着蓝色斗篷的漂亮小人砰然摔坐在地! “嗤!”石后之人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忙忙捂紧嘴巴。 “谁?谁在那里?”地上的小人脸色惨白如雪,双腿颤栗得几乎站都不能了。 石后之人思索一瞬,拈指成诀,化身为一条绿莹莹的小蛇,欲骗过对方的眼睛,逃之夭夭。 紧贴地面,紧贴洞壁,尽量悄无声息的,缓缓蠕动中。 “咦,原来是条小蛇。好漂亮。” 没想到,那地上的小人竟然骨碌碌爬了过来,挡住她的去路:“你是不是也被那只怪物吓到了才躲到石头后面?呵呵,一定是的。真真一个小可怜,唉,都被吓呆了呢。”说着,他居然捏住小蛇的三寸,然后把她拎进了怀里。 天,他怕雷霆兽怕成那样,居然会抱一条蛇! 小蛇觉得很不可思议。 方才的一瞬,她原本想化成一只虫蚁,然而虫蚁不仅爬行速度极慢,又怕自己路过他身边爬出时被他方才的惊吓过度昏过去砸死怎么办?又想化大点的老鼠,速度不成问题,可是她没见过雪墟的老鼠,不知这里的老鼠是天界的浅黄色还是荒山野林的灰褐色还是雪墟大多数生物的雪白色,穿帮了怎么办?燕子飞虫蜻蜓喜鸟?这里这么冷,应该不存在这种东西吧。蝙蝠?哦,蝙蝠都是群居。那么小兔子小鹿?不行,太可爱了,万一他要捉我呢。再大的就不行了,面前这块石头太小,根本藏不住。 嗯,还是蛇吧。 又速度又安全又熟知又合时宜还是喜欢独行的,最关键是,足够可怕!他一定惟恐避之不及。 可是现在,她居然被他抱在怀里!?! 许多年后,每每思及至此,她对于蛇的恐惧竟然不知不觉间慢慢消失了。 “小可怜别怕,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不好不好!父亲尚在家中等我复命,母亲为我担忧…… “你同意了?” 小蛇晕了一晕,心道你瞎么,我刚刚明明是摇头。摇头你懂不懂!! “呵呵,都高兴晕了。” 小蛇立刻又摇头! “唔,你舍不得离开我?” 她彻底服了,干脆趴下不动。 “呵呵,你竟然高兴成这样。嗯嗯,小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我马上带你回家!呵呵,我们走喽。” 小蛇:我看高兴的是你才对吧。 “小蛇你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 不喜欢。 “小蛇你有朋友吗?” 有,但绝对不是你。 “小蛇你从哪儿来?” 我只想知道你要抱我到哪儿去。 “小蛇小蛇!……” 滚开滚开。 “小蛇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吗?” 找死的。 “我想杀死那只可恶的怪物,它吃了我的红红,我恨死它了,我要替我的红红报仇!可是我对不起红红,方才看见那只怪物惨死在自己洞里,我竟然又十分可怜它了。小蛇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小蛇终于停住上下翻滚扭动的身躯,渐渐放松,渐渐像个乖巧可人的小朋友一般安静下来。 “我叫瀛儿。”他轻轻摸了两下她的小头,“你叫什么名字?“ 木槿花开,繁芜一树,我叫木繁树。 “小蛇你好乖哦。” 哼,我是在找机会逃走好吧。 可是,她一双乌黑溜圆的小眼睛四下瞧了瞧,天苍苍,雪茫茫,有个傻孩儿帮倒忙,这似乎是去连天王城的方向…… “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呃…… “狼啊!!” 过度惊慌之下,小蛇的三寸竟被他无意识的摁得越来越紧,她渐渐有点吃不消了,头晕目眩,思维迟缓,蛇躯渐渐又是一阵扭曲翻滚。 蓝天白雪,他小小笨笨的身影开始在茫茫雪山里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奔。 然而不过片刻,捕猎手已至。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母狼。 瀛儿的双腿一阵乱弹琵琶,一个惊慌失措不小心,摔趴在雪地里。 小蛇从他手里摔飞出去,这才避免了没死在雷霆兽的铁蹄下而被他不小心掐死的厄运。 几乎同时,雪狼速度不减,矫健灵活的身体一个离地跳跃,腾空,直朝目瞪口呆的瀛儿扑去! 说实话,活了两千多年,小繁树便没有见过这样怂的仙,强敌当前,你倒是站起来奋战啊,抵抗啊,与它同归于尽啊,可眼前这个中看却完全不中用的小人,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小繁树当然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仙,想也不想,瞬间化回仙身,两指成圈,轻轻巧巧一弹,利爪已快要触及瀛儿漂亮脸蛋的雪狼顷刻间便斜飞出去,狠狠摔滚在了地上,而后呜呜咽咽着狼狈逃了。 小繁树思索一瞬,又化回小蛇,用蛇尾轻轻扫了扫他长长的眼睫。眼睫颤了两颤,他睁开眼睛,“啊小蛇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哈哈!” 是你没事太好了吧。 “咦,狼呢?狼怎么没了?我记得有只大雪狼一直在后面追我来着,好可怕。” 被我打跑了呗。 “嗯,它一定觉得我漂亮又可爱,不忍心吃我,所以才跑了。” 小蛇突然有点后悔救他了,像他这种恃美而骄的超级自恋狂,就该被狼一口吃掉。 “小蛇小蛇。” 干嘛干嘛? “我喜欢你。” ……放,放肆! “我想把你带回家。我知道你是不情愿的。但是,我真的很想带你回家。跟我回去,好不好?”他把两只小手掌平放在雪地上,意在诚心邀请。 小蛇犹豫一瞬,爬进他的手心里,趴下不动了。 总得把他安全送回家吧,万一路上再遇到雪狼那样的东西袭击他怎么办,狼懂审美么,狼懂怜香惜玉么。可是不管狼懂不懂,她懂。 这小孩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说,她是百万年难得一见的仙界奇才,那么,他就是百万年难得一见的五界美人。去做狼的点心,呵呵,还真不如做她的点心。 “小蛇,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她翘头向正前方看去,连天雪照城吧。好了,你到家了,我也该走了。 “啊啊啊啊啊……” 又怎么了? “有有有有人来了!!” 他不说,她还真没发觉,东方,他们的右手旁,清澈明蓝的天空下正气势汹汹飞来两名白袍仙人,看架势,似乎来者不善。 “怎怎怎怎怎么办?!” 能怎么办。打不过,跑呗;跑不了,发呆呗;呆着呆着,晕呗。这些不正是你的长项么。 瀛儿果然又开始两腿发颤,且有随时晕倒的可能。 小蛇缩了缩头,全心全意等着他晕过去,然后英雄救美,呵呵。 “瀛儿!” “啊,父亲,三王叔!” 小蛇:……父亲?三王叔?! 敢情他两腿发颤有随时晕倒的可能,是因为他看见亲人而兴奋激动得?! “我的瀛儿,这一日你到底跑去哪儿了,让我好找,快过来让父亲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啊?” 瀛儿忙摇头,“没有没有,父亲,瀛儿好着呢。” 那位面目俊美又和善的年轻男仙将瀛儿浑身上下仔细看过一遍,才一把揽入怀中,用情的,紧紧的,道:“走,我们回家。你母亲寻不见你,都哭了整整一日了。” “嗯嗯。晓生和暮沉呢?他们回家了吗?” “刚刚才回。也是他们跑回去告诉我,你去了东南山,我正要去山里寻你,……” “瀛儿,你袖子里藏着什么?”另一位男仙虽然也俊美异常,但很明显,不太好相处。 五十四 他想娶一条蛇? 瀛儿把小蛇掏给三王叔看,神色愉悦道:“瀛儿没有藏它呀。是它自己爬进瀛儿袖里的,可能是因为……嗯,它长居东南山,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一下子看见两位德高望重的仙人,所以胆小害羞了吧。” 小蛇:……你才害羞。我是……好吧,胆小了…… 连天雪墟的三仙公连天阔,便连木繁树这个外族小娃娃都知道他的脾气很臭,如今她不经雪墟主人允许,擅自变幻形态不请自来,这份心思用意放在向来不睦的两族之间,其中用意实在不能不叫人揣度。 更何况父亲交代……唉,还是算了,听天由命吧。 “是么?我看看。” “嗯嗯。”瀛儿把小蛇捧给父亲看,一脸莫名的期待。 小蛇一直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沉默一阵,“唔,很漂亮。瀛儿要养着它吗?” 连天阔急道:“王兄!……” 王兄? 连天大仙公幼年夭折,那么眼前的这位,即是连天瀛的父亲,连天雪墟的新主人,连天澜? 连天澜微不可察地朝连天阔点了点头,连天阔这才憋着一口气,转过头去不说了。 连天澜又道:“瀛儿想养着她吗?如果想,那便留下吧。” 瀛儿立刻欢喜道:“真的吗父亲?瀛儿真的可以留下它吗?” “当然。不过如何过你母亲那一关,须得你我父子同心配合。” “嗯嗯。瀛儿一定好好配合父亲。父亲真好!不,父亲最好了!”瀛儿捧住小蛇,吧嗒一口,隔空亲在她的小嘴上。 小蛇一下子呆住:……讨厌讨厌。你父亲好你亲你父亲啊,干什么亲我!! 连天阔哼了一声,率先走到前面。 瀛儿讨好的追上去:“三王叔也好。” 连天阔:“我好什么!你们小孩子不都在背地里说吗,老三老三最难缠,老三老三不好玩,老三老三干瞪眼,老三老三快玩完。” 瀛儿不好意思了一下,道:“三王叔,我可从来没这样说过您。” “那你是如何说我的?” 瀛儿仰着冻得粉红的小脸,甜甜笑着道:“三王叔是最好的王叔,五王叔第二好,四王叔第三好,小王叔当之无愧的第六好。”说完,他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小王叔最坏了。” 连天阔听了,好一顿开怀,哈哈大笑道:“瀛儿啊瀛儿,你今天这番话若是不小心传进你小王叔耳朵里,看他以后还偷偷带你出墟耍玩?不仅如此,恐怕他之前送你的那些稀奇玩物,都要一件一件向你讨回去喽。” 瀛儿笑道:“不怕。瀛儿有三王叔在。瀛儿还有小蛇。”将小蛇捧给连天阔看,“三王叔您看,它是不是很乖巧,很可爱?” 连天阔渐渐收了笑容:“瀛儿,你说话讨好我,便是为了能留下这条小蛇?” 瀛儿轻轻点头,又忽然摇头,几乎是含着眼泪求他了:“留下它吧,三王叔。城外世道不好,小蛇胆子小又没什么本事,整日里被旁物欺辱惊吓的,瀛儿于心不忍。” 连天阔板正了面孔,道:“瀛儿,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你说小蛇没本事,可它从前没有你,不也长成这般大了?王城不是它该呆的地方,还是放它走吧。” 瀛儿立刻摇头,“可是瀛儿舍不得它。” “舍不得也要舍。” “瀛儿还是舍不得。”瀛儿已经哭出来了,滴滴答答的泪珠子砸在小蛇的身上,小蛇嫌恶的恨不能拿把伞挡住,“三王叔,瀛儿收养的小动物昆虫已经不止一两只了,您为何单单容不下小蛇?三王叔,求您了,让瀛儿留下它吧。只要您肯同意,母亲一定不会再说什么的。三王叔,求您了!三王叔……” “好了好了。”连天阔被缠得没办法,只好道,“留下它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只要您同意留下小蛇,多少条件瀛儿都答应您!”瀛儿抹着鼻涕眼泪笑道。 “嗯。这条件也是关于小蛇的。我那儿有个琉璃箱子,又大又舒服。从此以后你把小蛇单独养在里面,再不许它出来。” 瀛儿想了想,“那岂不是囚禁了?” 连天阔摇头,将一通歪理邪说说得很不得人心:“非也。鱼儿也时常被养在鱼缸里,是囚禁吗?鸟儿也有树笼,不也很快乐吗?其实对于某些生物而言,养在池里、林子里,和养在缸里、树笼里本就没什么区别,关键是活着。” “可小蛇不是鸟儿,也不是鱼……” “瀛儿。”连天澜道,“照你三王叔说的做吧。来日方长,再从长计议。” 瀛儿拿不定主意,问小蛇:“小蛇你同意吗?” 小蛇立刻摇头如飞。然而……或许应该说,果然。 “小蛇你同意了。太好了。那三王叔,瀛儿也答应您了,就暂且把小蛇养在琉璃箱里吧。” 远方,雪山皑皑,宫房层层。这里,溪水淙淙,繁花绿树,乃是一群活泼小兽的乐园。 而这个据某人说很大很舒服的琉璃箱子,小蛇不甚喜欢。 箱子是无色透明的,方形,无盖,但小繁树一眼便看了出来,除却罕见的制作材质,这箱子还被下了极强的禁锢法术,且凭她当前的法力,实在不能破其十中之一。 她有些不明白,连天澜和连天阔既然已经认出她的真身来了,为何不将她安安好好地送回栖碧宫向父亲示好,却将她留下,明里拗不过瀛儿喜欢,暗里却是限制她的行为法力,与外世隔绝。 “快来快来!它在这儿。” 小繁树正迷迷糊糊之际,忽闻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一直看到两白四黑的小云靴出现在快要合拢的眼皮子底下,才又听到几个稚嫩的说话声。 “哇,它真的好漂亮!” “嗯嗯。等她千年后修得仙身,一定也是个极漂亮的小仙子。瀛公子,你到时会不会娶她?” 瀛儿懵懂摇头,“……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当初那么求三王叔留下它,难道不是想养它成仙,长大后娶她?” “我当时可没想这么多。唔……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想留下它。晓生,你说的这种成亲方法我从说书仙冯先生那里听过,叫‘童养媳’。” “童养媳?哈哈,这可真是个新鲜词呢。” “因为这是人界的方法呀,咱们仙界可没有。先买个或收养个女孩把她养大,等两个小娃娃长大了成亲,这种事想想都很荒唐,咱们仙神怎么能做呢。” “这可是你说的。瀛公子,既然这小蛇你不肯娶,那等她长大了,你送她嫁给我可好?” “不行!” “为何?方才是你自己说不想娶她的。” “我没说。我,我只是说……只是说……哇……”瀛儿小嘴一撇,忽然哭了起来。 “瀛公子别哭。晓生他逗你玩呢。你看你一哭,他就一旁偷笑去了。晓生你还笑!快过来劝劝瀛公子,咱们做侍从的怎么能随便让主子哭呢。快过来。” “我不劝。除非他承认他想娶一条蛇,否则哭死我也不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晓生!” “啊,我出去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晓生!……” “别喊他了。”瀛儿抹了把眼泪,两只手掌分别撑在膝盖上,弯腰看着琉璃箱里安安静静的小蛇,“或许晓生说的对,我好像真的……” 瀛儿不说了,暮沉想了想却吓了一大跳,小大人一样的劝他道:“瀛公子你别乱想。你怎么可能喜欢一条蛇呢。我看,此蛇除了颜色好看点,似乎只是一条普通的山蛇,山蛇修行千年成精灵者再成仙者少之又少,大多因资质不足修行成妖,瀛公子贵为墟主之子,怎可与一只妖精谈婚论嫁呢?再说了,我们还小,现在想这些大人的事情是不是……忒早了些?” 瀛儿转头看他,“早么?” “早。千真万确太早了!”暮沉立刻连连点头肯定。 “可我真的很喜欢它。” 暮沉想了想,指着不远处的溪边,那里,有一只长着乌黑蹄子的小白鹿在饮水,“瀛公子喜欢小白吗?” 瀛儿点头,“喜欢。” “花花呢?”又指着一匹红白相间的小花马问。 “喜欢。” “灰球呢?”指的是一只蜷缩在矮藤下的小刺猬。 “喜欢。” “毛粉,青儿,雪珠儿,还有它们,瀛公子是不是都喜欢?” “嗯嗯。喜欢,都喜欢,我都很喜欢它们。”瀛儿豁然开朗了,小手兴奋的放在琉璃箱壁上,“还有你,小蛇,我也喜欢你,你们都是我的好宠物,好伙伴。” 小蛇仍旧趴在那里不动--你们真无聊。 “这就是了。所以瀛公子,我们出去找晓生玩吧?” 出去找虐吧你们。 “嗯嗯。” 幼稚可笑的小人物们终于走了,小蛇伸一伸懒腰,准备拼死一搏,突破箱子上的法阵。 她已经出来太久,等不了了。 不料,晓生忽然又回来了,手里攥着只白瓷瓶子,蹑手蹑脚的,一看就知道他不会做什么好事。 果然,拔塞,瓶口一倾,有鲜红的血浆从箱子上面倒了进来,小蛇身上几滴,箱底几滴,这场景看起来很像是…… 晓生把白瓷瓶塞进袖子里,哧哧一乐,然后朝门外大声喊叫:“啊!瀛公子快来看啊!小蛇它……小蛇它吐血了啊!” 小蛇:“……” 咚咚咚咚咚! 两串急促又慌乱的脚步声很快传了进来。小繁树想了想,把自己的嘴巴在箱底的血沫里也沾了一沾。 晓生的眼角不经意扫到这一幕,又捂嘴哧哧乐了两声。 “小蛇!” 瀛儿神色焦灼跑进门来,往箱子里远远一瞧,可不是嘛,小蛇嘴巴上那么大片的血泽,它它它它它还有救否?! 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五十五 瀛儿,父亲爱你。 而瀛儿这一晕,小繁树便五日没有见到他。有时她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做的过分了些,至少,不应该在嘴巴上沾那么多血,少两滴也行。 少两滴的话,他可能就不会晕过去,那时,他若在乎她,就立刻会把她从这该死的琉璃箱中拖出来,抱着她四处找医者,她就可以伺机逃之夭夭。 毕竟这琉璃箱诡异莫测得很,从外面进入,易如反掌,从里面突破,千难万险啊。 小繁树有些沮丧,又趴住不动了。 回想平常,父亲严厉苛刻,她白日习术阅宗,勤修不暇,夜半历练,早起晚睡,有多少次幻想能如此这般趴着一动不动许多天,然而如今幻想成真,短短五日,她却渐觉厌烦了。 归根结底似乎是……瀛儿? 唉,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样了。 咚咚咚咚咚,又是那个讨厌的晓生来了,今日不同,他吭哧吭哧提着一只半大不小的桶,二话不说,哗啦啦,把一整桶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粘稠血浆一股脑都浇了进来,不深不浅,正好没过小蛇的身子粗度,哼道:“叫你吓他!叫你吓他!这次好了,他再也不能下床走路了,再也不能了!都怪你!怪你!” 小蛇被血浆呛了一口,两眼茫然。 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一次把话说清楚啊,他到底怎么就不能下床走路了! 晓生似乎觉得这样做还不够泄愤,两眼冒火,鼻子里喷着气,又要把她从箱子里拖出来痛揍。 好在暮沉及时出现,跑过来拉住了他:“晓生你别闹了!医者说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啊!” 晓生嚷道:“暂时是多久?三天?五天?还是三百年五百年?总之就是不行,就是它的错!该死的蛇,我要杀死它,杀死它!”说着骂着,他忽然哭了起来,“我也要杀了自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戏弄瀛公子,不该嘲笑他胆小懦弱爱哭鼻子!现在我也想哭,我干脆哭死算了!呜呜呜呜呜呜……” 暮沉哽咽了一下,低声道:“那你以后还戏不戏弄瀛公子了?” 晓生大哭道:“当然不会了!瀛公子已经这么惨了,他都不能好好走路了,我再存心戏弄他的话,那我还配是他的好朋友吗?我晓生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戏弄瀛公子一次了!倘若食言,天打……” “停停!”一团水蓝的小人影忽然从树藤后面闪出来,急声制止晓生道,“应了就行,立誓就免了吧。” 暮沉一副功亏一篑的模样,叹气道:“瀛公子,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次非逼他立个毒誓才行,否则难保他下次不犯。” 瀛儿摇头,“还是算了。本来我也不想拿一桶染料骗晓生的,我们……” 然而,未待瀛儿把话说完,晓生那边已举着小桶跳了起来,咣当一下,小桶当面罩在了暮沉的头上,桶沿有红稠稠的汁泽滴泻下来,打在暮沉雪白的肩头,胸口,背心,淋淋拉拉成了一个“血圈”,森森红红的,怪吓人。 晓生一旁拍手笑道:“暮沉,这可是瀛公子吐的血哦,不要浪费,快替瀛公子再喝进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暮沉五指紧攥,咣当一下掀飞头上的小桶,顶着一颗红彤彤的脑袋,扑过去,和晓生扭打在一处。花园里的小兽们受惊,一哄而散。二人滚打过的地方,枝折花落,一地狼藉。 瀛儿置这场战争不理,悄悄摸到琉璃箱前,捞起同样红彤彤的小蛇揣在怀里,虚步蹑足,…… “咳。”有人在前面咳了一声,“瀛儿,你要带小蛇去哪里?” 瀛儿一怔,抬头去看,正是父亲连天澜立在宠物小花园的小径尽头,眼中带笑看着自己。 “父、父亲。”瀛儿向他见礼道。 晓生和暮沉察觉到这边异动,双双停了拳脚,拜过来,“墟主。” 而后,晓生第一时间哇哇哭着诉冤道:“墟主,暮沉他骗我,欺负我,他还怂恿瀛公子一起……” 暮沉立刻把话抢过去道:“哪有!明明是你戏弄瀛公子在先。晓生你自己说,这都是你第几次吓晕瀛公子了?” “三次!怎么了?瀛公子胆子太小,我替他练练胆子怎么了?” “胆子有你这么练的吗?瀛公子没被你练死,也得被你吓死!” “什么?暮沉,你竟敢诅咒瀛公子死!我,我跟你拼了!!” 说着说着,二人又要开打。 “暮沉。”连天阔微笑着道。 暮沉立刻停手,再拜过来,道:“墟主有何吩咐?” 连天澜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此事到此为止。暮沉,你年长晓生几岁,先带晓生回去洗洗吧。” 暮沉心里不爽,但还是恭恭敬敬答了声“是”,然后冲晓生哼了一声,一个人率先走了。 晓生小小年岁,但也是个懂看眼色的人,知道连天澜是有意支开二人,与瀛儿单独有话说,于是再不停留,与一对父子一一揖别,随暮沉一先一后出去了。 瀛儿怀里仍然抱着小蛇,小蛇一身红污,染花了他的雪白小袍,整个画面像一幅刚画就的雪里红梅,红墨未干,很有几分触目惊心的艳。瀛儿道:“父亲?” 连天澜轻轻抬手,施法将一尺多长的琉璃箱移至流水潺潺的小溪旁,笑道:“瀛儿还要一直抱着它么?恐怕你不嫌弃它,它也要嫌弃自己了。” 瀛儿犹豫一下,走过去,蹲下,将小蛇轻轻放入了溪里。小蛇入水,眨眼便钻入水底没了踪影,只余下水面圈圈红晕。瀛儿急了,“我的蛇!” 连天澜笑道:“瀛儿放心。这水里有结界,它走不了。” 瀛儿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吊起一口气,“那它永远不上来了怎么办?” 连天澜开始挽弄袖口,亲自动手清洗琉璃箱,红水汩汩融入溪里,淡为粉红,顺流而去,“不会的。不过,瀛儿希望它上来吗?” 瀛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直盯着小蛇消失的那个圆点看,“唔……希望,也不希望。” 连天澜一脸了然状:“瀛儿长大了。父亲很替你高兴。” 瀛儿摇头,“可是瀛儿不高兴。” “哦?” “瀛儿是不是给父亲丢人了?父亲有四个孩儿,大哥善文,懂笔墨诗画;二哥精通修为,法术高强;三哥更是个文武全才,……唉,反正他们都很厉害,只有我,天资平庸,人又懒,什么都学不会,天天只知道养这群小兽玩,……” 连天澜爽朗的笑了几声,打断他道:“瀛儿,你这都是听谁说的?谁说父亲只喜欢聪颖又厉害的小孩?像瀛儿这样漂亮又善良又乖巧的小孩,父亲也很喜欢呀。” “可是,漂亮、善良、乖巧这样的词不都是形容女孩的吗?父亲,我可是男孩啊。” “唔。那瀛儿想成为什么样的男孩呢?” “木繁树那样的!”瀛儿脱口而出。 连天澜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很多仙家的孩子都有成为传奇的想法。他笑道:“可她是女孩呢。” “瀛儿若能有她的一半厉害,让瀛儿当女孩也行!” 哗。 另一处水面,轻轻的水花一漾,小蛇从溪水里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小绿头来,看了看这边的一对父子,静静悄悄游到了对岸。 瀛儿喊了声:“小蛇你去哪儿?” 然而小蛇头也不回,身子曲曲折折,没入了密密的草丛中。 “洗好了。”连天澜站起身来,将尚挂着晶莹水珠的琉璃箱收入乾坤袖中,“瀛儿还在这儿玩会儿吗?” 瀛儿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的袖子,“……” 连天澜笑道:“怎么,瀛儿还想用这只箱子养蛇?” 瀛儿立刻摇头如飞。 连天澜矮下身子,将双手搭在瀛儿的肩膀上,笑道:“瀛儿,父亲爱你。” 说完,搂一搂他,温温和和地起身离开了。 瀛儿开心的蹦了两蹦,穿过溪上小木桥,去草丛中找小蛇,“小蛇?小蛇?小蛇你藏哪儿了?不好玩。你快出来吧。……” “父亲爱你。” 短短四个字,深深震撼着小繁树的心灵。 偷偷离家,不管什么原因,都会被打板子吧?遇事就哭,父亲一定会骂女孩子不坚强不争气吧?圈园子养小兽,除非她不想活了。侍从打架斗嘴,她这个主子也会一道顶坛子挨罚吧?洗箱子?听抱怨?蹲下来?手搭肩?搂一搂?然后看着她的眼睛…… “繁树,父亲爱你。” 小繁树使劲摇了摇头,摇散这个可怕又可笑的幻想…… “咦,小蛇你在这儿呢。”瀛儿找了过来,一脸雀跃,“你方才听见了吗?父亲他说爱我,他说爱我。” 小蛇转过头去,不理。 “小蛇你不高兴?” ……嗯。 “为什么?你父亲不爱你吗?” ……不知道。 “来,让我抱抱你。” 不要,你个爱哭鬼。 可是,我为什么也想做个爱哭鬼。 “哎,小蛇你跑什么?” 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小繁树一路狂奔,前方无路,想也不想,一头钻进了一个手指粗的小洞里。 瀛儿追过来,挠头不解,望天,恍然…… 连天雪墟的风景,即便是短暂深秋的晴空万里艳阳天,山林平原上也总有几尺深的冰、半尺深的积雪常年不化。王城内自然也不例外。房屋铺着雪,树木覆着雪,花草小径湖岸上,皆有一层不厚不薄的松软白雪,轻轻踩上去,咯吱咯吱,像害怕的人浑身颤栗的响。 瀛儿怀抱小蛇,来到自家后园的一棵雪松树下,将小蛇轻放在地,指着一个手腕粗的深洞给小蛇看:“小蛇,马上要冬天了,这是你的新家,你可以在里面冬眠。你喜不喜欢?” 小蛇一脸黑线,你才冬眠,你才喜欢。 “进去试试。” 不进。 “怎么?你不喜欢?” 有了前面的经验教训,小蛇立刻使劲点了点头。 “喜欢为什么不进去?” 小蛇彻底趴在了地上,服你。 “啊,你想让我帮你?好啊,那我……” 嗖嗖嗖,小蛇忽然闪进了洞里。 瀛儿惊呆,“……你原来……真的很想冬眠。” 五十六 请问你要怎么藏? 他从未一觉睡过这么久。 “洛洛?……洛洛?……” 分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事物由一线刺目的白,渐成一片模糊的影像,一团灰一团黑,“……你是?” 朦胧的人影一笑,“贝瀛。我是贝瀛呀。” 他也轻轻一笑,“……瀛儿?” 贝瀛微微一呆,忽而笑道:“是了是了。我唤你‘洛洛’,你唤我‘瀛儿’,礼尚往来,公平,公平呐!” 苏洛虚弱地咳了两声,贝瀛这才止住笑声,脚边有一大洼水泽,难得还是清澈见底的样貌,他撸起袖子掬一捧水送到苏洛唇边,“来,喝点润润嗓子。” 苏洛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看着四周杂石乱坑、无边荒芜的沙石地,问:“我们怎么在这儿?” 贝瀛道:“你先把水喝了我再告诉你。” 苏洛:“……我不渴。” 贝瀛玩笑道:“你不会是怕我在水里下毒吧?那好,我先喝给你看。”说着,他低头就手心喝了一口,“唔,味道虽然有点怪,但勉强……” 味道怪? 贝瀛忽然想起来,潭底三百尺的粉色水味道也有点怪,怎么说呢?不是血腥气,也不是脏污味,喝进口里麻麻涩涩的,有点像吃了生柿子的感觉。 贝瀛至今也搞不明白,在那里,令人谈之色变的冥微虫,他是如何躲过一劫的。可既然木繁树能将别人对他的伤害无声无息转移到自己身上,难保冥微虫也…… 苏洛又咳了两声,贝瀛回神,洒掉手里的水,“不喝就不喝吧,我也不喝了。”就着袍子擦了擦手,他和苏洛一并靠在石头上坐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其实身在冥潭,我们在哪儿都是这个鬼地方,无所谓了。” “不,我们应该回去。” “回哪儿?那个妖洞吗?洛洛你可别傻了!你是没看见那个妖精有多变态,他喜欢生吃人的眼珠子,就连唯一的手下他也不放过,我亲眼看见他割下手下的一只耳朵当点心吃,那场景,啧啧,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太可怕了。他还想让我挖了你的眼睛给他吃,我不肯,这才被他扔出来。洛洛,我现在怀疑,不止那个男妖,这里凡能喘气的物种好像都挺喜欢吃人……” 肩头一沉,贝瀛登时浑身一僵,悄然侧目,却是苏洛不知不觉闭目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眉头微皱,又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欣然。 贝瀛嘴角轻扬,不动了。 抬头望天,其实那里也不是天,跟他们脚下踩的地方一样,也是冥潭潭底,贝瀛心里清楚,这里也不是单纯的一个天然囚牢,它不会允许被扔下来的人物在这里混日养老,更不允许他们再重见天日,但是,它究竟会以什么方式来结束他们的生命呢? 这里没有正常的食物和水,想要生存,仙神可以靠自身灵力死撑一段时间,但妖精鬼怪不行,他们只能频繁地互相餐食果腹,但这种低级玩法,固然变态无伦,想必头顶“血尊”之衔的蛮净也看不上吧?那么,…… 贝瀛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是他,他会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呢? 唔,肉体上的伤痛太肤浅,咬牙忍一忍也便过去了,想要刻骨铭心,想要使他们生无可恋一心求死,必是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才更加有趣呢。 那么,束其手脚,让乌鸦一口一口,慢慢啄食何如?削其肉,再一片一片喂还他何如?断四肢,却不断其头颅,何如?一觉睡醒,惊见自身的白骨森森何如?烧烤全身,却不致死,何如?扒皮抽筋何如?活吞沙石何如?…… 贝瀛越想越兴奋,仿佛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已逐个的在他面前上演,而他看不见的,是自己脸上逐渐浮现出来的残忍笑意。 “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一阵嘈杂暴躁的人群跑动声忽然灌入贝瀛的耳朵,他心底一跳,忙忙缩在大石后向声音来处窥望。 呼啦一下,人群已将前方拼命奔逃的女子围了个上上下下水泄不通。 卜浊女鬼?! 为首的是个仙,怒喝卜浊鬼道:“你跑什么跑!让你上去抓几只鸟吃,又不是吃你!” 另一妖连声附和:“是啊是啊,人吃人,兽吃兽,这种日子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姑娘你行行好,再上去一次吧!” 卜浊咬了咬唇,道:“那些乌鸦都是成群结队出没的,我已经死里逃生一次,不想再去犯险第二次,而且方才我已解释清楚,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未待卜浊说完,为首的仙呸道:“懦夫!解释算个屁!我们若能飞天,还用在这里巴巴的求你?谁知道那个疯子耍什么名堂,妖魔鬼怪仙,这地界偏偏只有你一个鬼物得以飞天!卜浊鬼,我已经怀疑你很久了,你自己说,你到底是不是那个死疯子派来监视我们的细作?” 卜浊冤枉道:“我不是,……” “那你证明给我们看啊,上去抓乌鸦,养活我们!”为首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 卜浊摇头,“我不会去的。”然后大声道,“诸位,我现在马上要去找一个人,找到这个人,我们齐心协力护他周全,或许还有破潭而出的希望!” “找人?找谁?” 卜浊犹豫一下,“抱歉,我不能说。不过,……” “那谁让你找的,你总该说一说吧?否则我们凭什么信你!” 卜浊还是摇头,“抱歉,我不能……” 饥饿褴褛的人群沉默一瞬,忽然翻倍的愤怒了! “她骗我们!” “她不帮我们,干脆杀了她!” “对!杀了她,吃了她!管他娘的吃人吃鬼,总之饿不死就行!!” “……” 贝瀛躲在石后看得连连摇头,心道这群人真是疯了疯了,餐食同类,这在诸多天条中可是排在首前的诛魂大罪,…… “这些石块有问题。” 贝瀛一怔,转头去看,却是苏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哦?”贝瀛捡起一块石头来看,“和外面的石块没什么区别啊,有什么问题?”话说出来,他才幡然顿悟,这是千尺潭底,正因为这些石块和外面的没什么区别,才有问题。贝瀛看向苏洛的眼神顿时多了丝敬佩,“那依你看,……” 苏洛沉默一会儿,“是一种炼化初级的蛊石。静,蛊惑人心;动,袭击人身;毁,人石俱焚。我们……” “你等等!”贝瀛觉得不可思议,缓了缓神,才道,“你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我的命,和一块石头捆在了一起?” 苏洛点头,“不止你,我亦如此,包括这里的人也是。从跳入冥潭的那一刻起,人石便已各自合二为一了。不过你也不必惊慌,我说了,这蛊石只是初级,只要木神肯插手相助,解决它们,不过举手之间。……你,你在干什么?” 贝瀛趴在地上四处乱翻:“找我的那一块啊。找到了藏起来,怎么能让别人有威胁自己的机会呢。” 苏洛咳了一声,拍了拍倚靠着的一人高的大石,道:“这一块,你的。请问你要怎么藏?” 贝瀛凑过来,看着大石傻眼,“……你耍我吧,洛洛?” 苏洛低头轻笑,不说。 “好啊,你真的耍我!”贝瀛不怒反笑,轻轻捏了下他的下巴,“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耍贝大令师你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你住口!”为首的仙忽然喝了一声。 贝瀛闻言笑道:“他还是老样子,好大的脾气。” 苏洛疑道:“你认识他?” 贝瀛:“千石山的白老仙嘛,惯以不择手段凶残暴虐闻名,谁人不知呢。”凑过来些,笑嘻嘻道,“听说他跟蛮赤一样,是个断袖。” 苏洛咳了一声,道:“蛮赤不是,你莫要造谣他。” 贝瀛:“你怎知他不是?不唬你,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抱住一个男人说爱他,焉能有假?” 苏洛:“那个男人是儀乐。” “儀乐?”贝瀛觉得不可置信,可是仔细想想,“听你一说,好像还真是,儀乐和那个穿紫袍的男人……还真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那照这么说……蛮赤喜欢儀乐也是真的了?” 苏洛微有不屑:“那个矛盾体,他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儀乐。” 贝瀛本不是个八卦别人感情的人,然而介于苏洛异于平常的态度,便有心要问一问了,“嘿,你们三个到底怎么回事?” 苏洛扫他一眼,正要说话,便听卜浊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堵塞悠悠众口:“……诸位,我希望你们能把眼光放远一些,给我时间,让我为自己博一线生机,也为你们博一线生机。” 为首的白老仙冷哼道:“我看那一线生机只是你一鬼的吧?啊?” 卜浊不睬他,继续道:“我前世为人卜卦,对占卜一事小有精通,我们,我指的是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出去的,请你们一定信我!” 一石怪笑道:“自古沉入冥潭者,无一生还,小丫头你在这儿哄骗谁呢。” 卜浊从容道:“这次不同,我们有贵人相助。” 石怪:“贵人?在哪儿?” 五十七 英雄救鬼 卜浊又摇头,“抱歉,我还是不能说。” 白老仙骂道:“满口谎话,一面之词。诸位都不要信他,……” 石怪哼了一声:“不信她,信你?白老仙你不要忘了,所谓天道酬勤好轮回,今日你食肉他人,难保你明日不遭他人食肉。” 白老仙怒道:“石头怪你咒我!” 石怪毫不示弱:“我就是咒你了,怎么了?先不管那只女鬼可不可信,白老仙,我们中间好像吃过人的只有你吧?你是第一个杀人吃人的,也是唯一一个。你蛊惑人心,怂恿众人食杀同类,这事若传到天庭去,……” 听到这儿,贝瀛便把头缩了回来,叹道:“白老仙又要暴起杀人了。” 苏洛:“你帮谁?” 贝瀛:“帮?呵,我看我们还是自保吧先。你没看出来吗,在这拨人里,就数白老仙的法力最强,且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听,啧啧,石怪和白老仙已经打起来了。希望那个女鬼不要多事插手,趁机开溜最好。” 二人不作声,听了一阵,而后面面相觑。贝瀛则轻声骂道:“这只不要命的傻鬼。” 苏洛笑了一声,咳了一声:“这样也好。” 贝瀛:“好什么好。本来女鬼有些利用价值,白老仙暂时不会杀她,可这么一插手,她非死不可了。” “救她。” “开玩笑。谁救?”贝瀛指着苏洛,“你?”又指着自己,“我?” 苏洛奋起一掌将贝瀛掀了出去。 贝瀛就地滚了一滚,认清自己被同伴出卖的事实后,又晕了一晕,“……洛……!” “你是谁?” 那边打斗的不打了,围观的也不围观了,听到异动,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这边。贝瀛气得牙痒痒,真恨不得把藏在石头后的那个人也一并揪出来,然而鬼知道他为什么犯贱做不出这种事来,还仗义又机智的立刻摆成一个是自己主动跳出来的姿势,满身正气凛然道:“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咳咳,这话立场错了。 二打一,以多欺少的,可不正是卜浊那方么? 然而众人好领悟,又或者说,绝大多数都是偏向白老仙的,自动把“多”的一方理解成了自己,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声音: “呵,新人呢。怎么,英雄救鬼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卜浊则是狠狠一喜:“仙人!竟然是您!” 贝瀛端高姿态,打了个哈哈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哈哈,更何况你我旧相识一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卜浊闻言感动:“仙人胸怀仁慈,有情有义,奴家受之有愧。” 贝瀛摆摆手道:“客气话咱先不说了。待本仙收拾干净了他们,有你谢的。” 卜浊一笑,果真依言不再客气,双手叠放身前,俯首立定一旁,一副“有仙人从天而降她必定万事无恙”的平淡姿态。 石怪想了想,迈开大步走到卜浊身旁,二人互视一笑。紧接着,又有几个小妖小怪陆陆续续走到石怪身后,其中意思再明确不过。 贝瀛抱着双臂,笑呵呵向白老仙挑衅:“嘿,白老怪,你的对手在这儿呢,你总盯着一块石头看甚?” 白老仙心中忍不住打鼓,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眼前跳出来的这个仙应该不怎么厉害,真正难对付的在石头后面,可是厉害的藏着不出来,却让一个几乎废物的出来装腔作势白白送死,他实在搞不懂对方想干什么。 白老仙:“就你一个?” 贝瀛甚张狂:“对付一帮喽罗,我一人足够了。你们怕死的赶紧走哈,本仙出手有个原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要敌方全军覆没才肯罢休,连根头发都不留哦。” 此话一出,对面人群果然被震得一默,然而,却再无人肯改变立场了。 一妖忽然哧哧一笑:“大言不惭,口出狂言。你厉害,你倒是上来就打呀杀呀,放什么狠话留什么情,哼哼,我看你就是故弄玄虚罢了。” 贝瀛摇了摇头,盘腿坐在地上,道:“你们谁法力最高?白老仙是吧。来来来,麻烦你替我筑个禁锢结界,要最厉害的那种,看我能不能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自己轻而易举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出去。大家同处囚牢之地,生存皆不容易,能不彼此伤害还是以和为贵吧。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倘若你们非要见血拼个你死我活,那我也奉陪到底。白老仙,你认为何如?” 白老仙瞬时心思飞转,道:“好。不过,我还要加一条,多日饥渴法力见弱,我要求我方所有人共同施法筑界,……” “白老仙,你脸还要不要了?”说话的是石怪,“人家让你一步不说,你还得寸进尺要求所有人筑界,哼,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人家太有信心?” 白老仙不睬他,只问贝瀛:“你就说,你应不应吧?” 贝瀛还在抓头纠结,“……” 卜浊也有些不淡定了,道:“仙人,慎思。” 贝瀛又抓了会儿头发,豁出去了一般道:“好吧好吧好吧。你们一起也行,不过咱可说好了,只要我走得出结界,你们以后再不要食杀同类了,否则,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嗯,“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白老仙阴阴一笑,道:“一定。” 双方达成协议,众人立刻在贝瀛周围站定成圈,施法筑界,霎时,雾朦朦的空中道道光闪,黑的,白的,灰的,红的,五光十色,交织纷呈。 卜浊望着眼前的光亮出神,心道仙人究竟在搞什么鬼,柳丝被夺,除却一道忽强忽弱的守护结界,他已身无半件法器,一旦被禁锢于内,凭什么破界而出?难道…… 她下意识望向那块大石,仙人如此心定气闲,难道因为石后另有高人? 轰的一声震天响! 卜浊心中一骇,闭眼再睁,正看见一团碎石乱射、粉尘乱卷状,而那一处,轰然被外力炸裂的,正是她前一刻还寄予莫大希望的大石。 滚滚尘埃中,贝瀛登时从地上蹿了起来,“……”然而冲到嗓子眼的一个名字终究未能脱口喊出。 石后空无一物。 贝瀛心中一悬。 白老仙也颇感意外,然而贝瀛的反应不也说明自己的猜测并无差错吗,可是,……他心思再度飞转,恍然喝道:“不好!快,杀了他们!” 众人皆愕,一时间搞不清这结界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为何又忽然下令杀人,然而白老仙已率先垂范攻向卜浊,他们也就不再细想,掌中法力改筑界为强击,道道直击贝瀛要害! “我投降!”贝瀛也有后招,即刻改坐为跪,举手投诚。 众人:“……” 有突然怔住忘记收掌的,有反应极快迅速收掌的,有犹豫不决进退两难掌力渐弱的,也有心骂打死懦夫活该猛然加强掌力的,言而总之,打在贝瀛身上的有那么几掌特别重,也有几掌轻如瘙痒,然而最终,贝瀛颤了几颤,站了起来,且看起来他…… 生气了! 他嚷道:“我都投降了,干什么还打我!!” 众人被呛了一呛,“……” 白老仙边与卜浊、石怪几个激斗,边道:“别听他的!这小子阴险狡诈,……” 当! “休要侮辱仙人!“卜浊突然以剑攻他面门。 白老仙冷笑一声,“自身难保你还顾及旁人。”反手一抓剑刃,手掌瞬时血流如注,一拖,一转,一勾,行若流水,快若闪电,待众人定睛再看时,卜浊手中的剑却已横在了自己颈项间,而白老仙则紧紧站在她的身后,小人得志道:“怎么,你等还不投降?” “投降投降,我不是早就投了么。”贝瀛再次举双手示意,然后递个眼色给蠢蠢欲动的石怪等人。 石怪的法器是把石锤,二话不说,当的丢在了地上,其余几个妖怪无奈照做。 白老仙明显不想浪费时间,拎着卜浊就走,留话道:“杀了他们。” 贝瀛委屈:“喂白老仙,我已经投降了啊,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心中忍不住叹息,不知杀的是我,死的会不会是木繁树。 这边,众人再度凝聚法力于掌于法器,准备将一仙几妖怪奉命屠杀。 那边,卜浊被迫走了几步,突然死活不肯走了,“仙人,奴家不能连累您。” 腾腾杀气袭来,贝瀛顾不得自身,也可以说根本无法顾及自身,大骇道:“她要自戕!” 白老仙一惊:“……” 嗒的微微一响,白老仙只觉手腕一麻,手松剑落,身前的人如鱼得水,立刻飞身遁走。 又有一个异常粗戾的声音震得他脑门子发疼,“娘的,敢动大仙我的人!扫漏的,撕了他们!” “是,大仙!” 人随声至,一团黑影翻飞如巧燕,一个眨眼间,噔噔噔噔噔,围住贝瀛的众人仿佛被泰山瞬间压了顶,纷纷扑倒在地,惨叫连连,如何挣扎都起不得身了。 贝瀛觉得自己的眼一定花了—扫漏的右耳朵似乎……长出来了??? 五十八 只活一个 粗戾的声音还在骂:“大仙我是让你撕了他们,不是推倒他们!” “是,大仙!” “哎呀好了好了!你先靠边站,让大仙我潇洒亮亮相先。”话音刚落,黑胡子随风飘逸的男妖便突然从天而降,一身污衣,款款落在了贝瀛身前,微微躬身,微笑,道,“仙人您好。” “白老仙跑了!”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总之,男妖根本不打算理会,手朝右方扬起,这是请贝瀛即刻回去的意思。 贝瀛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捡着最要紧的问:“洛洛呢?我的洛洛去哪儿了?” 男妖果然很不高兴了,道:“什么你的洛洛,从今往后,他是大仙我的洛洛!” 贝瀛:“你胡说!洛洛他是我的!” 男妖吹胡子瞪眼睛,下一刻,他扬起了拳头。 “大仙!”扫漏的忙道,“澹台公子有交代,要您对仙人以礼相待。” 男妖愤愤不平:“那你打!给大仙我狠狠的往死里打!” 扫漏的为难:“这……恐怕……” 你打还是我打,这不是明摆着抠字眼么。 贝瀛不为所惧,仍然鼓着腮帮子与他吵:“打,我也要说,洛洛是我的,我的我的!你救了我的命,我可以还给你,但是你抢走我的洛洛,我绝不能容忍你!我不管洛洛答应了你什么,总之我不答应,绝不答应!哼,你的破洞我不稀罕,我,不,去!” 男妖气得又捏紧了拳头…… “大仙,澹台公子有交代,一定要把仙人毫发无伤带回去……” “滚!” 扫漏的甚听话的滚到了一边。 “仙人。”卜浊牵了牵贝瀛的衣角。 “干什么!”贝瀛现在看谁都不顺。 卜浊小心翼翼道:“我们是不是先随他回去,把洛洛救出来?” 贝瀛想了想,顿时气消,是啊,洛洛还在他洞里,我得先去把人救出来,唉唉唉,真是被那个什么都豁的出去的女人气糊涂了。拍了拍男妖的肩,道:“喂,最后一句话,我收回。” 一个光秃秃的小山洞外。 “卜浊你说,他这妖洞怕不怕火?” “唔……怕的吧。可是洛洛公子他也怕呀。” “那你给我卜一卜,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这个……奴家卜不出。”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能卜吗,怎么我让你卜的你一样都卜不出?” “仙人,奴家能卜的是运道,并非……” “并非什么?” “并非……” “并非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嗯……” “算了算了!你不说,我自己进去看!” 砰! 像撞在一面看不见的水墙上,贝瀛被瞬间反弹回来,跌在地上—进不去,看来那女人已经知道了阻止他破界的方法。 他两眼发空,死了一般,慢慢向后躺了下去,“卜浊,我是不是很没用?” “仙人想听实话吗?” “废话。” “是的。”嗯,木神大人交代,对仙人一定要坦诚。 “……” 贝瀛闭了眼睛,静默了。 卜浊仰头望天,心说万能的木神大人到底去哪儿了?自己明明在潭底见过她的,她又不可能丢下仙人自己逃出去,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卜浊。”石怪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去。 卜浊看了眼仍旧半死不活的贝瀛,走过去,道:“何事?” 石怪浅色的眼睛里隐有犹豫,终于开口道:“我们跟着他真能逃出去吗?” 卜浊:“至少我这么认为。” 石怪:“嗯。” 卜浊想了想,道:“一直没机会问你,你我素不相识,你凭什么信我呢?” 石怪苦笑道:“并非是我信你,而是眼下境况容不得我选择,我不想和白老仙同流合污,只能和你赌一赌。” 卜浊听得一笑:“你很坦诚。不过,他们真的吃过人吗?” 石怪低声道:“嗯。那也是个仙,他是自愿的。” 双双沉默一阵,卜浊道:“我们一定可以出去。” 石怪笑了:“嗯。” 卜浊也笑,她很开心,想想自己的倒霉前世,多少次遭别人诋毁诽谤谩骂,如今不管什么原因,总归有人肯信她了。 还有木神大人,仅一面,仅是那么短暂的一次互相扶持,她就信她了,委以重任,允诺带她出潭,助她返阳归道,位列仙班。 想到这里,卜浊下意识去查看木神大人委以自己的“重任“,然而,“啊,仙人呢?” 石怪也是大惊失色,立刻唤齐另外几只妖精,分头去找。 卜浊跌跌撞撞一路向西,沙子石砾,坑坑洼洼,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水洼前发现了认真洗面的贝瀛,吁一口气,走过去,道:“仙人,您这是……” 这话有些明知故问的嫌疑,然而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洗面,不是更令人费解吗? 贝瀛:“你有没有鲜血,借我一点。” 卜浊尴尬了一下,道:“仙人,奴家是鬼,鬼是没有血的。” 贝瀛恍然:“哦,对不住了。那个,随我们回来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带血的?” 卜浊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仙人,您该不会是……是……” 贝瀛满脸水花看着她,“是什么?”忽然笑了,“卜浊你想哪儿去了。”指着自己的脸,“红痘疮,我想治好它,没有鲜血不成的。” 卜浊舒了口气,道:“您可吓死奴家了。奴家以为您……” “我也吃人?” 卜浊低低笑了两声,“奴家这就去给您讨血。”施一小礼,这便要走。 “卜浊。” 卜浊停住,“仙人还有何吩咐?” 贝瀛起身,用袍角擦拭着手上水渍,“你似乎对我格外恭敬,甚至在我面前自称‘奴家’,却是为何?” 卜浊想了想,道:“五界之中,仙神为上,妖人为中,鬼怪为下,奴家在仙人面前如此自称,实属应该。’” 贝瀛点头:“答的不错。”指着脚边水洼,“那么这个呢?此水含有冥微虫,我用此水洗面,你便一点都不担心么?” 卜浊一怔,“……” 贝瀛:“算了。我知你受他人委托,有些事不方便向我透露,你现在只需回答我,她,不会有事吧?” 卜浊垂首许久,“……应该……不会吧。” 贝瀛有些急了:“什么叫应该啊?你不是说你占卜很灵验的吗?怎么会说出这么模棱两可的话!” 卜浊忙忙摆手道:“仙人,灵验这种话奴家万万没有说过的!想当初摆卦街市,奴家可是因为占卜不灵被砸了许多次摊子呢,……” “好了好了。你先去吧。”贝瀛有些沮丧地蹲回水洼边,看着水中红肿丑陋令人作呕的一张脸,烦恼得直抓头发。 听到细碎轻微的脚步声,他忍不住说了句:“你怎么还不走?” 身后静了一静,道:“贝左令,是本尊。” 贝瀛豁然起身:“蛮,蛮赤!?啊,真的是你!”扑过来用力钳住他的双臂,生怕一不留神他会跑了似的,“请你带她走!求你了,请带她出去!她真的撑不下去了啊!” 蛮赤笑的平静:“她?谁?木繁树还是澹台苏洛?嗯?” 贝瀛怔然,“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本尊不信你一点都没看出来,这个澹台苏洛是假的,他根本就是一副装着木繁树元神的空壳。不是吗?” 贝瀛定定看着他:“你想杀她?” 蛮赤将紧扣在胳膊上的手指慢慢掰开,道:“贝左令,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她是五灵神之一的木神,是今上陛下最得力的贤卿,本尊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不会允许她死在本尊的地盘上平添麻烦,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杀她呢。更何况,本尊真要对她做什么,儀乐也不会答应的,你说对吧?” 贝瀛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儀乐怎么说?” “她说信她。即使这里只能活一个人,她也相信,这个人一定是木繁树。说实话,这事本尊也信。” “活一个人?……”贝瀛喃喃重复。 “是,一个人。”蛮赤道,“好了,其实本尊来只是想告诉你,本尊要带儀乐回去了,你们留下来慢慢玩吧,本尊不奉陪了。告辞了,贝左令。” “等一下!” 然而,蛮赤头也不回,几个虚影道道,便彻底没了踪影。 贝瀛追了几步,停下来,心中不断地重复着四个字,活一个人活一个人活一个人…… 冥潭这么多人,竟只能活一个? “仙人。”卜浊回来了。 贝瀛快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谁的血?” 卜浊将一只石块挖成的“碗”递给贝瀛,“一只小妖的。听仙人需要鲜血,他毫不犹豫就割了一碗,……哎仙人,您这是?” 贝瀛将血泼在脸面上,用手胡乱抹匀,动作粗鲁的弄得满身都是,“没事了。我躺一会儿。”说罢,真的眼睛一闭,躺在沙石地上不动了。 卜浊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望着那洼清澄的水渐渐出神。 冥微虫。 她在潭底四百尺初遇木繁树时,哦,应该说她遇到的是木繁树的元神,那时,自己正遭遇群鸦围攻,眼看性命不保,木繁树一袭绿衣忽然凭风出现,抬手之间,风轻云淡,一击将千百只食人鸦尽数秒杀。 “你过来。”木繁树道。 五十九 自称美男的疯子 她缓了好半天神,才小心飞靠过去,施礼道:“仙,仙人。”可是,仙人的脸色看起来比她这只鬼还白,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您……没事吧?” 木繁树轻描淡写道:“头痛。有只冥微虫在里面作怪,你帮我把它取出来。” “啊!”她心底惊叫一声,冥微虫入脑,这还有救?“您,想让我怎么做?” 木繁树轻轻一笑,瞬间化为一根柳丝飘落在她手中,道:“你左手第一片叶子,左半片第九根和第十根叶脉之间,划开它,冥微虫便在此处。拜托了。” “仙人。”尚未动手,只是想想她就害怕得声音发抖了,“奴家恐怕……” “你只管放手做,成功与否,我都不会怪你。请赶快动手吧。我元神受损严重,这柳丝形态支撑不了多久。” “……好。” 她终于答应下来。然而心里仍旧没底的很。哆嗦着一双手,用法术轻轻划开叶片,柔柔的、细细的翻找,“……仙人,这里没有啊。” 柳丝沉默一阵,“第十五根和第十六根之间,划开。” “嗯……仙人,这里也没有。”她心里更慌了。 然而木繁树的声音依旧沉着冷静:“第十九根和第二十根之间,划开。” “……也没有。仙人,不能再划了啊,已经三刀了。” 柳丝又是一阵沉默,“他来了。” “他是谁?” 木繁树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人,奴家前世本名浊水。哦,您也可以唤奴家的卦号,卜浊。”她自以为与眼前人没有熟络到称呼本名的地步,是以立刻念出市井卦号。 “……想返阳成仙吗?” 卜浊愣了许久,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返阳成仙?“……” “听好,我是木神繁树。今日迫不得已将我一位故友交付于你,望你护他安好,坦诚相待,恭敬有度,且不可向他透漏我的任何行踪。如若做到,我一定助你破潭而出,返阳成仙。浊水,你可愿意?” “啊,木神大人!” 她痴痴怔怔了许久,才想起来跪拜参礼。天,这可是五界的传奇人物木神呵,她,她现在竟然把木神捧在手心里,“大人,奴家愿意!可您体内的冥微虫……” “姑且留着吧,有用。” “……” 有用?留着冥微虫除了受罪,能有什么用?木神说虫在脑中,难道是……操控!!? 一阵哗啦啦的水花响将卜浊的思绪渐渐拉回,她看向声音来处,笑了笑,不说。 贝瀛趴在水洼旁,掬了两捧水喝,转过头来,问她:“这样喝你都不管?卜浊,我真是小看了你,更小看了那个女人。” 洞里。 “大仙,那个自称美男的疯子又来了。”扫漏的一进洞就抱怨说。 男妖道:“长成那样也好意思自称美男?呸,不要脸。让他滚远点。” “是,大仙。” “等一下。” 闻声,男妖立刻笑颠颠凑到石床边,“有事吗洛洛?什么事你说,我一定照办。” 苏洛缓缓睁开眼睛,道:“你们说的疯子,是谁?” 男妖:“贝瀛啊。还能有谁。” 苏洛咳了一声,“扶我起来。” 男妖微微不悦:“你不是说不见他的么,怎么能随便改变主意呢?不扶。” “我不见他。你把那只石怪叫进来,我有话与他说。” 男妖想了想,喊扫漏的出去叫人,然后坐在床前的矮石凳上,像欣赏艺术品一般看着苏洛,“洛洛,你真好看。” 苏洛心知他夸的不是自己,也就自动对此话无感了,“是吗?” “嗯。洛洛你说怪不怪,你安静躺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一般,可是你睁开眼睛就完全不一样了,整个人简直气质超然熠熠生辉啊。” 苏洛又咳了一声:“在你嘴里,倒是极少能听到如此文雅的字眼。” 男妖一喜:“你喜欢听?那我天天说给你听,可好?” 苏洛并未正面答复,双目含笑,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大仙。” “我说的是真名。” “我说的就是真名,大仙。” “你明明是一只妖,却为何叫这种名字?你想成仙?” “你说的是妖娆那个浑蛋,他一个仙想成神,所以自封尊号为‘神尊’,我不一样。我讨厌仙神,所以才起一个仙神中最霸气的名字恶心他们。扫漏的名字也是我起的,虽然不大好听,但是意义重大,‘扫除漏网之鱼,涤荡乾坤。’这句话我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怎样,是不是同我的名字一样很英勇霸气?” “唔,很像你的风格。” “我也这么认为。”男妖笑起来的样子,每一根长胡子也很霸气。 “大仙,石怪到了。” “怎么这么久?”男妖的视线并不离开苏洛,随口一问。 一个怪怪的声音笑呵呵道:“澹台公子亲自召见,小的总要仔细打扮一下……” “你打扮个屁,怪里怪气的,谁稀罕看你。”男妖骂了一句,对苏洛笑道,“洛洛,你怎么突然想起见他了?” 苏洛问:“你困在这儿多久了?” 男妖想了想,道:“不久,也就八九十个月吧。” “吃喝什么为生?” “上面的乌鸦啊。扫漏的法力比我高,他无需飞上去,几颗石子一丢能打下来一排。” “这并非长久之计。况且,十个月,我们的大限将至。” 男妖耸了耸肩,道:“我也知大限将至,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苏洛沉默一会儿:“有个出潭的法子,你们想不想试试?”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出潭?” 苏洛点头,“冥潭千尺,百尺一小劫,三百尺一大劫。我沉下来的时候仔细算过,沉坠之处不过九百尺,也就是说,尚有一百尺在我们脚下,即是最终的死劫。” 男妖几乎迫不及待地问:“那照洛洛所说,我们眼下该当何如?” 苏洛:“穿地。” 男妖觉得不可思议:“这根本不可能啊。既是一劫,先不说地下有什么,这地到底多厚?仅是一百尺吗?还是根本就穿不到尽头?” 石怪:“这潭不是天,总该有边缘吧,我们找到潭的边缘,向上挖。” “想法不错。”男妖点头道,“那么,此事交由你了。”石怪微惊:“啊?哦,好说好说。小的是石怪嘛,凿地打洞是小的强项。” 男妖终于肯回头看石怪了,眼中竟还带着些许笑意,“好大的口气。” 苏洛咳了两声,不说了。 石怪将头低了低,“呃……洞里沉闷,容小的出去透透气。” “站住。”男妖喊住他,走过去,绕着石怪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笑了,“果然是你!啧啧,厉害啊,连扫漏的都能骗过去。” 而贝瀛眼见身份被看穿,干脆也不装了,哈哈哈笑了几声,挺直了脊背道:“没想到这么快就穿帮了。不过这也怨不得我,洛洛不见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够了!”男妖道,“你想偷偷见我的洛洛,死定了。扫漏的!” “在,大仙!” “拖出去,杀了。” “是,大仙!” 然而,大难当头,贝瀛竟不抵抗也不喊闹,依旧笑呵呵的,任扫漏的推推搡搡把自己往洞口撵。苏洛则闭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男妖隐约感觉不对,犹豫一下,“等等。”又来回扫视一遍二人,哼道,“欲擒故纵么,是不是?” 贝瀛笑道:“哪有。我是真心活够了。我喜欢洛洛,可洛洛不喜欢我,他甚至都不想见我,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叫大仙是吧?好名字。快,杀了我吧,杀了我。” 男妖回头看一眼苏洛,思忖片刻,走过去,“苏洛,我答应过你绝不伤害他,是我食言了。请你原谅。” 然而苏洛依旧闭目不语。 男妖有点尴尬的立在床前,也不说了。 贝瀛从旁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我们……” 一道术法冷不防打在喉处,贝瀛也说不出来了。又等了一会儿,仍然一洞沉默。男妖沉声道:“我们出去说。” 贝瀛一怔,继而十分愉悦地频频点头,“……” 待一仙二妖先后出了洞去,苏洛这才舒出一口气,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四日。 一觉醒来,苏洛精神好了不少。 卜浊正一旁支额打瞌睡,听见起身声,忙忙走过来:“公子身体尚且虚弱,还是少动为好。” 苏洛扶头:“他们呢?” 卜浊笑道:“前日两人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气也全消了。眼下正有说有笑外面挖坑呢。” “挖坑?”苏洛不解。 “是啊,挖坑。冥潭的边缘很容易找,可是向上挖不通,换了几处皆是如此。想来是因为土中结构与潭水结构相似,只能下沉,不能上升。”卜浊边说,边回身盛了一碗黑漆漆的乌鸦汤递给苏洛,“于是他们异想天开干脆就近向下挖,还开玩笑说,成了便钻洞逃走,不成便就地掩埋,两不白费力气呢。” 苏洛闻言笑了一下,道:“果然异想天开。” 卜浊:“谁说不是呢。澹台公子,听说挖地的主意是您出的?” “嗯。”苏洛喝了一小口汤,又涩又苦,不觉微皱了眉头,“这汤不错。” 卜浊扑哧笑了,“想不到公子也是口是心非的人。这汤既是不错,公子却为何作这副表情呢?” 六十 你真的一直在睡? 苏洛:“食人鸦居湿地,食生肉,性毒辣,本就不适宜烹煮食用,更何况此地佐料短缺,你能烧出这般滋味,已属十分难得。” 卜浊笑道:“话是没错。可惜,此汤并非出自奴家之手。是贝仙人体贴公子身体虚弱,亲手煮制三个时辰而成。” “贝瀛?可我明明记得,他亲口承认他不善烹饪。” “这奴家就不晓得了。公子还是趁热多喝些吧,莫要辜负了贝仙人对您的一片情意。” 苏洛原本正要多喝些,然而听到“一片情意”四字,不自觉又停住了,……情意?……他对我的?…… “……公子怎么不喝了?公子?” 苏洛缓缓回神,将一碗黑汤慢斯条理喝去一大半,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走了几步,脚下发虚,头也有点晕,卜浊忙上前要扶,被苏洛挥手谢绝,“不碍事。”调稳呼吸,放松,这便倜倜傥傥迈出洞来。 地面一片坑石狼藉。 “公子醒了。”恰好路过的石怪彬彬与苏洛招呼道。 苏洛颔首回礼:“有时间吗?陪我四处走走。” 石怪受宠若惊:“当,当然。” “我也要去!”不远处,贝瀛从丈深的坑洞里跳出来,满脸满身的污泥,边跑边朝苏洛挥动手臂,“等等我,洛洛,你醒了怎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好生担心。浊水你也是,我的嘱咐难道你都忘了吗?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卜浊惶恐,立刻施礼道:“奴家……” “是我,”苏洛看一眼藏缩在坑洞里的男妖,道,“是我不让浊水告诉你,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清醒的时间吧,何须旁人多此一举。” 跑至跟前,贝瀛使劲喘了两口气,笑道:“洛洛果然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没错,昏睡咒是大仙施的法,主意却千真万确我出的,可我只想让你好好睡一觉,洛洛这么知书达理好教养,想必也不会怪我的,对吧?”说着,他一只手拍了拍苏洛的肩膀,留下好黑一只手印,自己却浑然不觉失了礼数。 卜浊看着那只手印,一言难尽,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的澹台公子明明一介凡人,她却感觉贝仙人这一爪拍上去,真真是万分亵渎了澹台公子一般。 苏洛却对这个手印视若无睹,取下腰间软刀递给贝瀛:“你用得上。” 贝瀛笑道:“送我了?” 苏洛弹了弹轻薄的刀身,有空灵悦耳的刀鸣声浅浅入耳,“暂借。”而后率先走到了前面。 “好吧。”贝瀛撇了撇嘴,也学苏洛那样将软刀得体缠在腰间,跟上来,“我们去哪儿?” 苏洛:“先说说你们这几天都去过哪儿了。” 贝瀛乱七八糟指了十几个方向,已然涵盖四面八方了,“可是一无所获。我和大仙也怀疑过,是不是这潭底做了什么障眼法混乱视听,可试了许多方法都不能破除。有一处边缘倒是与别处略有不同,土质稍微松散,但一掌轰下去,里面竟比别处更坚硬数倍,左右百步也是如此,遥遥对面也是。还有一处挖了大概两米就挖不动了,突然一阵土崩,幸亏大仙反应及时跑得快,否则非得被活埋里面。后来我和大仙打趣说,找什么点啊,干脆把整个边缘试挖一圈,下至最底部,上至卜浊所能达到的最高度,上下每隔三寸挖一整圈,不过即使这样也失败了,土质软的硬的干的湿的都有,就是深浅挖不足两米,必然遭遇土崩。唉唉唉,这鬼地界简直铜墙铁壁啊。所以边缘行不通,我们就干脆回到原处往下挖,权当碰运气了。” 苏洛:“为何不试试潭心?” 贝瀛掩口干咳一声,不说了。 卜浊笑了笑,道:“回公子,大仙说潭心既是潭眼,猜测一定藏了什么致命的东西在里面,不许众人开土。后来贝仙人偷偷挖开了潭心,果然从里面跳出一只了不得的妖兽来,鸟首蛇身,还长着许多恶心的触角,众人倾尽全力也只能将其强行埋回地下,呵,奴家现在想想仍然心有余悸呢。” 石怪一旁补充:“最关键是,那妖兽整个身躯都覆盖着极其坚硬的鳞片,触角也是砍了又长,十分可怖。” 苏洛认真听完,道:“此妖兽看起来凶戾无比,实则不堪一击,全力断其尾实为上上之策。” “断尾?” 卜浊立刻发出质疑声,旋即她便尴尬了,心道自己怎么可以质疑公子呢,可是为什么不可以质疑公子她又说不清,总之就是不应该的。 “啊,公子,奴家的意思是说,尾部通常是兽类最无关性命的部位,贸然袭击它的尾部,不但不能一击致命,还有可能激起它的愤怒,加强它的攻击力。”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低了低,“奴家薄见,请公子莫怪。” 苏洛笑道:“怎么会。不过此兽非凡物,表象上它很像一只鸟虫兽三灵物种,据我推测,它也极有可能是鸟虫兽鱼四灵物种,鸟虫兽灵为明攻,鱼灵为暗辅,主掌强攻之下的全身平衡,而鱼的最大弱点是尾部,尾部一旦受挫,平衡性全失,它也一定会自乱阵脚无力御敌,……” “洛洛,它为什么不是木灵物种呢?”贝瀛笑嘻嘻插问一句。 苏洛看着他:“潭底无木。” 贝瀛作恍然状:“原来如此。若是此潭有木生,也不至于所有物种皆以食肉为生了。对吧洛洛?” 面对如此无聊的问题,苏洛依旧很有耐心的回答了他,“对。”然后继续道,“你们可以回忆一下,它与你们搏战时,尾部是不是时刻蜷缩着,处于一种本能的防御状态。” 石怪点头道:“是了,根本无法靠近。” 苏洛道:“不过若想一击毙命,主攻仍然在心脏。所谓物极必反,此兽超乎寻常集合了四灵之力,必然也集合了四灵的共同缺点--它畏火,并且是,极其畏惧。你们与它过招不多,必定未能及时发现它的特性,但当时满地温度颇高的红石,它就不得不始终保持离地作战,它可以腾空,可以从高空随意攻击你们,你们却不能,甚至重新将它埋入地下,也是借助它的俯冲力将其引诱、再强 行拖入并压制坑中,……” “等等等等。”贝瀛出声打断她,眼神微妙,“洛洛,你真的一直在睡,没骗我们?怎么说得头头是道跟亲眼所见似的。” 苏洛看着他:“我装没装睡,你还不知道么。” 贝瀛搔了搔下巴,哈哈笑了两声,道:“那你直接说吧,洛洛,我们接下来该当何如?” 苏洛目视前方,面色清凉:“我体力有限,浊水,劳烦带我去前方边缘。” 贝瀛看一眼石怪,焦道:“那我们呢,我和石怪怎么办?” 苏洛:“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便是。听天由命。” 石怪咳了一声,道:“公子,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苏洛说的坦然无比,“浊水,我们走。” 卜浊忍不住心中叫苦,心说贝仙人命我听澹台公子的,公子却叫我背弃贝仙人带他走,可木神大人“誓死护佑”贝仙人的托付又早早立在那儿,还有自己对石怪的承诺…… 唉唉,我特么一个鬼物到底应该听谁的,“公子……奴家……唔……” 苏洛:“你有难处?” 卜浊犹豫不决,“奴家……公子……唔……” 贝瀛立刻当头喝斥她道:“浊水,请好好想想你主子对你的交代好吗!犯什么糊涂犹什么豫,这么多性命你难道都要不管不顾,只救他一个凡人吗!” “仙……仙人……”卜浊微微动容。 仙人这话听着,怎么像反话? “哼!”贝瀛真的生气了,背过身去。 苏洛则无情无绪:“我再问最后一次,浊水,你走是不走?” 这次,卜浊却十分果断的回道:“是,公子。”话罢,牵住苏洛的一只手臂,双双飞身远去。 贝瀛拼命追在后面喊了几声,苏洛不答,渐去渐远,他只能气喘吁吁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骂道:“该死。他这是打算把我们彻底甩掉吗?我操了,什么玩意!” 石怪四下望了望,不安道:“仙人,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贝瀛直起腰来,依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只跑这么几步就气喘吁吁了,浊水飞行的速度也较平常吃力许多,是空气压缩的窒息感,对吗?” 石怪点头:“不仅如此,你看上方,水面好像低下来了,而且,依然在不停的压低。后果……不难想象。” 贝瀛抬头看了一会儿,揉眼道:“我法力太低,看不得那么高的地方,石怪你再帮我看看,我们大抵还有多少时间?” 石怪:“……一天。” “一天!”贝瀛心头咯噔一跳,“这么短的时间,别说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即便找到也再没有时间动手挖了啊!不行,我得去把他们拖回来!” “仙人!” 贝瀛停住脚步,“怎么了?” 石怪犹豫一下,下定决心道:“我就不跟你去了。我回潭心,找大仙。” 贝瀛了然:“……哦。” “仙人不与我同去吗?” 贝瀛已甩开长腿朝雾气霭霭的远方飞奔了,“不了!我去找苏洛他们!我们就此别过,希望各自安好吧!” 六十一 与你陪葬,护他安好。 “公子!” 卜浊惊叫一声,慌忙扶稳刚刚落地便摇摇欲坠的苏洛,“恕奴家多言,公子不过凡人之力,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苏洛唇边淌着血沫,扶住松软赤红的潭壁缓了一刻,依旧有些气短:“浊水,你有没有一心想护佑的人?” 卜浊一怔,缓缓垂首,道:“曾经有,现在没了。公子想护佑的,是贝仙人吧。” 苏洛抬头望天,上方雾霭重重,也有轻潺水声隐约入耳,“我不能死在这儿,我必须出去,只有活着,我才能继续护他。” 卜浊看着他好久,才挤出一个既忐忑又勉励的笑容,“……嗯,公子一定可以的。” “……抱歉。浊水,你若不能安然出潭,是我食言,我木繁树留下与你陪葬,可好?” “……” 木,繁树!! 卜浊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忽然轰隆隆一阵天摇地动,仿佛有股巨大又凶猛的力量突然之间全面爆发,飞沙走石,黄尘扑面,卜浊痴痴怔怔随之晃了两晃,蓦然回神,这才发觉苏洛已捂着胸口摔跌在地上,地面有血迹,面色十分不妙! “啊,木神大人!”卜浊惊叫一声,忙扑过去扶她。 苏洛却摇了摇头,盘腿坐定,道:“四灵兽现身了。” “四灵兽?啊,您是说,那只集鸟兽虫鱼四灵于一体的地下怪物吗?” “嗯。” “可它不是被重新封入地下了吗?怎么会……”卜浊恍然一惊,“大人,您是说,那只妖兽所在的洞穴,即是冥潭的唯一出口,对吗?” “总有几个不笨的,是他们……哇……”说着说着,苏洛便溢出一口鲜血来,点点滴滴在略显狼狈污浊的衣襟上,他却浑然不在意,继续道,“是他们重新将妖兽挖了出来,试图与之搏命,趁机逃走。浊水?” 卜浊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吓傻了,好久才道:“是……哦不,奴家是说,在,奴家在!” “我以五灵神之一木神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对本神施展催魂符。” “催魂符?!” 这三字甫一入耳,卜浊惊得自己的魂魄险些飞上天,诚惶诚恐伏地道,“大人,奴家不能啊!人人皆知催魂符催性命,奴家若真对您施展此符,便是足可堕入畜生道的弑神之罪啊!” 苏洛的眼神已有些飘离不定,“我不会死……”又溢出一口血来,发丝微乱,望向远方,“你也不会死。他……更是。” “大人……” 此时此刻,卜浊已完全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木神大人原来一直都在她身旁,她应该感觉心安欣慰,格外高兴的,可是,催魂符啊! 她清晰记得,自己的前世惨死之时,两名鬼差前来拘她魂魄,用的也是可以使人的肉体与魂魄彻底分离的绝命催魂符。她也隐约明白,仙神与凡人的身躯结构大有不同,可这种不同也仅限于法力高低、寿数长短、天上地下,仙体即肉体,元神即魂魄,将一名仙神的元神强行剥离仙体,以赤裸元神施法对敌,此种做法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大人如今元神重创,已是燃尽之灯强弩之末,一旦离开寄附的身体,…… “浊水。” “是!……啊,在……在,大人。”卜浊语无伦次道。 “你我初见,我也是以元神形态出现,对否?” “对的。可是大人,您那时元神康健,一派气魄,却不是如今这般的千疮百孔一身伤啊。” “浊水,你怕是对我不甚了解。” “奴家了解。大人的天资千年难求万年不遇,幼年奇慧少年成名,您千年之间高居五灵神之一,受陛下器重万仙钦佩敬仰,平叛乱,息兵戈,振仙纲,……” 苏洛轻轻摇头,“我是说我的态度—一旦决定,不择手段。浊水,既然你与儀乐一样不肯帮我,那么,还是我自己来吧。” “大人!”卜浊立刻扑上来拦住他欲拍在自己天灵盖上的手掌,操着一副哭腔喊道,“您这是打算将自己的元神强行轰出身体吗?何苦。奴家……奴家帮您就是。” 潭心。 男妖的号召力果然不同凡响,振臂一呼,冥潭大大小小的仙妖鬼怪便全聚在这儿了。 然而,成败不在人多,与强悍凶残的四灵兽相比,他们依然形同群蚁噬象的存在,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大仙,这东西好像比上次突然强大了许多啊!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好像,明明就是!”男妖一巴掌拍翻胡乱叫喊的小妖,朝众人高声下令道,“听我的,把这个畜生给我往那个方向赶,远远的赶!” “可是大仙,咱根本赶不动它啊!它就像参天大树生了根,就是死死盘住自己的洞穴不松,咱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想啊!” “想也没有办法啊!” “那就给我宰了它,剥皮抽筋放血,宰了它!” “大仙,咱近不了它身!” “蠢货,用术攻啊!” “大仙,它周身自带结界,术不能达!” “遁地术!自下突袭!” “大仙不能!地下都是火石,无法遁地!” “我操了!地下都是火石,这畜生却是怎么在地下呆这么久的!贝瀛,你不是说这畜生极其畏火吗,火石怎么解释!” 贝瀛躲在一块大石后瑟瑟发抖,道:“不知道啊!四灵兽畏火一事,是澹台苏洛跟我说的,当时石怪也在,他可以为我作证!” 男妖哼道:“石怪?他早死个球了!” 贝瀛一惊,小心把头从石后露出些来向战场中望,果然,石怪已浑身是血一动不动躺在那儿,他忍不住唏嘘一声,“可惜了。” 然而,未待“了”字完全出口,身体蓦然一轻,砰的一声,他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摔到了战场中央,一条硕大腥臭的触角当头劈来,他急急一个翻滚,险险避开,怒道:“大妖精你玩我!要死啊!” 男妖也怒道:“把苏洛跟丢,你早就该死了!贝大废物,前几日可是你亲口答应我的,苏洛对你有多好,你就对他有多好,可是现在,你竟然把他弄丢了,你不死谁死,死去吧你!” “是洛洛让我回……” 嗡! 一柄小巧玲珑的四角法器极速向贝瀛射来,贝瀛躲避不及,眼看就要射穿胸口,然而,叮的一声微响,却是那法器不可思议的打着旋儿原路返回,径直射入了自家主人的胸口,噗的一声血喷,仰面倒地。 要糟! 贝瀛霎那间就想到了木繁树。 “……贝,贝瀛,你竟敢,竟然袭击同伙!”男妖被贝瀛一瞬间的诡异身法惊得瞠目结舌,好不容易大着舌头把两句话念完,然而,同伙?似乎用词不妥? 贝瀛左闪掌力,右躲刀剑,后面还要提防四灵兽的强劲偷袭,不得不抽出腰间软刀一阵胡乱砍挡。然而不多时,只听当的一声响,软刀突然被一股横冲贯来的劲力瞬间击飞,白光一没,直插入地,只余个黑亮的刀柄在那儿嗡嗡直颤了。而贝瀛便成了个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可怜人,立刻手忙脚乱了,骂道:“狗屁同伙!他法术不精打偏了对象,怪我正当防卫?扯吧你!快,大妖精,快护我回石头后面去!” 男妖抱臂笑道:“你不是挺能打嘛,干什么藏着掖着,来来来,把你的本事全都亮出来,也让大仙我好好开开眼界!” 嚓! 贝瀛的胳膊冷不防挨了一刀,鲜红的血液顿时殷红了小半只衣袖,更怒道:“大妖精,你真的要见死不救吗?!” 男妖道:“可是你分明可以自救啊!比如你现在挨的这一刀,你完全可以跳到左边避开,虽说左边有一股掌风劈来,但法力甚弱,总好过这一刀见血吧?你却为何突然犯傻呢,宁愿流血挨一刀,也不受轻飘飘的一掌,啧啧,此种行为委实令人难以理解啊。” 贝瀛被气得要发疯,扯着嗓子嚷道:“你特么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种你厉害你牛气你冲过来啊,你把这畜生杀死给我们看!敢不敢?来不来?赌不赌?” “赌什么?” “随你!” 贝瀛本对这最低级的激将法不抱什么希望,然而却听到了干脆爽利的回答:“好,我赌苏洛。大仙我若赢了,你以后见到苏洛就给我远远绕着走,再不能打他的主意!” 贝瀛一惊,“不好不好!我不赌这个!” “晚了。”男妖已纵身一跃,直达战场中央,且是将近发狂状态的四灵兽的正对面,二话不说,先狠狠轰了它脑袋一掌。 贝瀛几乎要笑了。 攻脑袋,哈哈哈,忒不知死活! 却见那四灵兽果然愤怒冲天了,仰头一声长啸,啪的一条触角就朝男妖抽了过去! 男妖飞身跳开,喊道:“听我的,都退下!” 众人皆是行色一滞,心道莫不是自己头晕耳鸣听错了,方才远远躲一边瞎指挥的大仙,现在命令他们全数撤退,要一只妖对阵发狂状态的四灵兽? 贝瀛第一个拔腿就跑。 众人一见,终于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携兵带器,纷纷往战场外逃。 “杀我夫君,拿命来! 六十二 命令我,你谁啊? 砰砰砰,三道掌风疾雷闪电般从身后接连劈来,贝瀛反应不及,只来得及躲过两掌,中了一掌。 然而,他似乎有着传说中的金罗不坏之身,退了几步,毫发无损,稳稳当当的站住了。 那只偷袭他的散着乱蓬蓬长发的女妖却手捂胸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啊,是以彼道还施彼身的反噬咒!他他他不是仙,他是,他是魔啊!”人群中,突然有人悚声叫道。 “啊,魔!?” “不可能!这世道怎么可能还有魔?白老仙你莫要在此时危言耸听!” “就是就是。自鱼灵族披星斩月一统六界,世间哪还有什么魔啊,早被天界灭了个魂飞湮灭干干净净。” “你懂什么,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就他,一副怂样,漏网之鱼?” “嘿,他人呢?” “喏,石头后面。” “我操了!不会吧?这么一身本事还用怂在石头后面?他脑袋里发洪水了吧?” “谁知道。不过他杀死咱小首领的事……” 贝瀛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听进耳里,心道敢情自己接连遭遇“同伙打偏”,都是他们趁机下杀手,要置他于死地呢。 忽然一声女喝:“受死吧!!!” “呀,是五毒娘子!!” “完了完了!贝小子碰上硬茬儿了,看他怎躲!” “嗯嗯,只要那一掌拍下去……” 扑通。 贝瀛竟朝五毒娘子屈膝跪了下去,就地连连磕头:“请美人饶我一命吧!你夫君的死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不小心打偏了我,我又不小心回击了他,事到如今他不小心死了,我和他都有责任的,你人美心眼好头发丝脚趾头都很有气质不能只怪我一个吧?” “……”五毒娘子的手掌生生止在半空。 她见过求饶的,见过跪地求饶的,见过满嘴好话跪地求饶的,可从未见过拥有一身好本事明明可以置对方于死地却仍然满嘴好话跪地求饶的,这这这,他他他搞什么鬼? “毒娘子,他可是害死你夫君的人啊,犹豫什么,一掌毒死他!”边上有人起哄了。 贝瀛暗暗抹了把冷汗,心道好险,她这携带毒灵的一掌劈下去,木繁树不死,罪也得受大发了。 “啊,你们快看那边!”贝瀛手指一扬,指的是战场中央,“大妖精要不行了,我们快去帮他!!” “哼,小跟班不在,他就原形毕露了,东躲西藏上蹿下跳的,看来也没多少本事嘛,怪不得方才一直袖手旁观不敢近前。” “话说小跟班去哪儿了?” “好像去找那个澹台苏洛了吧。” “哼哼,活该!从前他可没少冲咱们吆五喝六的,敢情都是狐假虎威啊。” “不去,让他吃点苦头。小跟班赶不回来的话,他也就交代在这儿了。” “好主意。” “报应。” “咦,方才是谁提议帮他来着?” “他!”众人齐齐指向缩在石后的贝瀛。 贝瀛赔笑道:“诸位,我……” “他既然想去,那咱们也不拦他。顺手帮他一把何如?” “好主意。” “嗯,咱们都是好人。” 咻— 贝瀛被众人齐心协力抛到了战场中央,不偏不倚,偏偏又是四灵兽凶神恶煞的头前,四灵兽使劲喷了下鼻子,顿时热臭腾腾,熏得贝瀛好大一个喷嚏。 “还愣着作甚!刺它眼睛!破它结界!”男妖边与四灵兽缠斗,边冲他嘶声喊道。 眼睛? 贝瀛看着那双大如长湖灯盏、发出熠熠赤光的凶眼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可它一直在动啊!这地界我跳不起来,根本刺不到啊!” 男妖吼:“蠢货!用火石砸啊!” “干你的,你才蠢货!”贝瀛一脚飞起,踢起火石两颗,一左一右,分别向四灵兽的两只眼睛射去! 咚咚。 火石撞上四灵兽的周身结界,落地。 而贝瀛也成功引起了四灵兽的注意,下一刻,四根触角风驰电掣般向他左右开弓袭来,啪啪啪啪几下,直抽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眼花缭乱呕血不止,“娘的,大妖精你布的这阵不行啊,它的结界还在!!” 男妖哈哈大笑:“眼力不错嘛你,能看出大仙我上蹿下跳布的是术阵!那边,你再去试它一下!” 贝瀛晕了一晕,他还是头一次见拿别人的性命试阵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循着男妖的指点转头望去,是意料之中的部位,“尾巴?!” 男妖:“不错,就是尾巴!我缠住它的触角掩护你,你去砍了它!” 贝瀛咬了咬牙,道:“好!”这便拔出插在地中的被烧得通红的软刀,疾速绕跑到了四灵兽的尾后。 她说,四灵兽的尾部一旦受挫,平衡性全失,它一定会自乱阵脚无力御敌。 她说,四灵兽极其畏火。 她说,若想一击毙命,主攻仍然在心脏。 “大废物你不用靠它那么近!这次你信我,用术法远攻即可!”男妖眼见贝瀛朝四灵兽越走越近,近到与四灵兽的结界咫尺之间,原本游刃有余的缠斗竟渐渐手忙脚乱了,“听见没有!?我命令你后退十步用远攻,不许靠近它!贝大废物,你给我后退,后退啊!!” 贝瀛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狠意,道:“命令我?你谁啊!” 手起刀落,四灵兽蜷缩的尾巴,断。 四灵兽登时一声撼天动地的惨叫,触角乱舞,动摇西晃着,眼看就要栽倒于地,然而…… 男妖大骇:“贝瀛!!” 只见贝瀛一个凌空翻越,犹如离弦之箭,瞬间将手中软刀全数没入了四灵兽的腹中! 哧! 腥热的血渍喷溅了他满脸。 啪啪啪啪啪啪…… 也不知他挨了多少下四灵兽的垂死之招,总之,他摔回了地上,地上有火石,屁股一烫,他立刻又跳了起来,“快快快快快!大妖精,千万别让它摔回坑里啊!靠你了!” 男妖迅速会意,随手舞起一阵天花乱坠的刀花,直将四灵兽摇摇欲坠的身躯斩了个七零八落各处飞。 下一刻,一道霸气的屏障立刻覆盖了整个坑洞。 “啊,坑洞被筑了屏障!大仙你,你什么意思!?”众人一见尘埃落定,纷纷朝坑洞涌来,大声斥责男妖不仗义。 “什么意思?” 男妖手指拭着刀上的血花,神色冷淡道,“你们都得死。就这个意思。” …… 坠过百尺黑暗,这里才是真正的潭底。 贝瀛的神思依然有些恍惚,他满脑子都是红色的血污尸骨,茫茫雾霭,突然溃堤的水质苍穹,自上而来滔滔不绝的奔腾洪流,里面裹杂席卷着各类鱼鸟妖物,叫不出声,睁不明物,沙不能飞,石随波逐流,水色一缕乌黑,一股褐红,突然又变成大片大片的粉红,倏忽又恢复无色透明……画面种种,何其狰狞可怖。 “……去给我杀了他!!” 听完这句,他就被男妖一脚踹进了坑洞里。坑洞外有屏障,于他无用;坑底有特殊结界,拦他不住。 于是他沿着深洞一直下坠,坠到这里。 他麻木的看着手掌上的污泥—黑色的。脸上总算渐渐有了丝活色。 她还活着。 然而不知怎的,迷迷糊糊,他睡了过去。 “脏死了。”是个女音。 扑通,他被丢进了水里。 “从冥潭出来的人,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妹妹还是忍忍吧。”也是个女音。 “我们也是命苦。卷珠的男子那么多,偏偏选中了你我两个女子做这等苦差,好不恼人也。” “噤声。—隔墙有耳,仔细此话传入三尊耳朵里,也打发你一个剖腹挖心的结果。” “啊,姐姐教训的是,妹妹我……” 哗啦一声水响,“两位姐姐在聊什么?嗯?” 骨碌碌,胖仙婢手中的木瓢忽然落了地,打着旋儿,“……” 扑通,池边试水温的瘦仙婢直接栽进了池里,“……救……救命!” “水不深,淹不死人的。”贝瀛说着,远离了她一些,继续问上面那位,“姐姐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在这儿?” “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来告诉你!”水里的仙婢立刻扑腾起好多水花,张臂朝贝瀛扑来。 贝瀛一脸嫌弃的避开,“不了。” 于是那瘦仙婢扑了个空,花痴一般笑着从水里爬起来,又扑。 “你别碰他!” “等等!”贝瀛道,“姐姐是不是先把衣服脱了再跳,回头穿湿衣服会着凉的。” 胖仙婢一听,顿时热泪盈眶,“美人不仅人美,心也忒好。”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扒了个精光,跳,溅起更大一片水花,“小婊杂敢跟我抢人,找死呐!” “呸你个肥婆不要脸!他是我的!” 啪一个大耳光,“他是我的!” 啪,“我的!!” 啪啪,“我的我的!!” 啪啪啪啪,“我的我的我的!!!” “你胸小屁股瘦干巴巴的像只虾,美人绝不会看上你!” “你肥头大耳一坨白肉胖成球,小心污了美人的眼睛!” 啪啪啪啪啪啪…… 顷刻之间,一对姐姐妹妹便在水里扭打成了一团。 贝瀛从池里爬上来,身上的破烂衣物紧贴着皮肉,怪难受的,他踢开为自己准备的换洗衣物,用指尖捏起地上的粉裙看了看,穿上,随便挽了个与仙婢类似的发髻,这便悄悄摸出门来。 六十三 我是不是搞砸了? 院落屋瓦满眼的灰白调,无花鸟,无树木,死气沉沉的,很像蛮净的风格。 “站住。”前脚迈出院门,后脚他便被身后的老仙婢叫住了,“血尊仙逝,棺前短一个趴灵的,你随她们一道去吧。” 贝瀛一怔,蛮净死了? “快走快走!”领头的仙婢急急催他。 “是。”贝瀛诺诺应了一声,小心跟在队列的最后。 蛮净死了,蛮赤一定在的吧,那么儀乐也很有可能在了。呵呵,很顺利嘛,本以为想见儀乐得费些功夫,没成想却是刀过竹解水到渠成呢。 更顺利的是,大仙交代他的遗言也已经完成了呢,蛮净都死了,还杀什么杀。 不过奇怪,照理讲,蛮净堂堂一位卷珠仙尊,死得再怎么突然或者不明不白,丧期的礼仪总该多多少少做些吧,可是一路走来,除了气氛格外冷落肃然,梁上树上竟连条白绫也没扯,白灯笼更没有,便连仙婢们身上穿的粉衣也依然如故,半点服丧的意思都无。 贝瀛酝酿了些悲伤情绪,轻轻点了点前面仙婢的肩,问:“这位姐姐,血尊当真身归混沌了么?” 那仙婢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突然停住不走了,“……” 还好贝瀛反应及时,才避免了与她撞个满怀,明知故问道:“姐姐怎么了?我的脸上……雕花了?” 那仙婢轻轻一笑,道:“比花还好看。哦,你方才问我什么?”说着,急急几步,先将队列追上。 贝瀛也随之跟上:“我方才问姐姐,血尊是不是真的身归混沌了?” 仙婢想了想,“是的吧。” “姐姐似乎不太确定。” “不是。我总觉得与你说话须慎重考虑,恐怕误了你大事。” 贝瀛笑道:“姐姐多虑了,我区区一个婢子,哪来的什么大事。” 仙婢冲他回首一笑,道:“婢子?是么?公子一派风流好模样,又哪里像婢子了。呵呵。” 贝瀛一怔,“姐姐……” “宽心好了。便为你这一声声的‘姐姐’,我断然也不会去揭发你的。公子可否与我明说来意?” “我想,还是不要连累姐姐的好。” 那仙婢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好吧。”回过头去,二人一直到灵堂都未再言语。 意料之中,蛮净的灵堂也设置得极其朴素,棺椁一副,灵牌一位,火盆一只,这就简单打发了。 贝瀛甫一迈进门来,险些就真的确定蛮净是在诈死耍什么阴谋。 然而,儀乐?! 是的,蛮赤不在,妖娆不在,儀乐却立在棺旁? 这这这这这,这也太顺利了吧! “跪。”主事的仙婢肃然唱道。 唔,看在你让我这么顺利的份上,跪就跪吧。 贝瀛依着队列,有模有样跪作一旁,而他此时距离儀乐不过两丈之近,想悄悄传个信也并非什么难事。 “哭。”主事的唱道。 周围应时都是嘤嘤哭泣声,贝瀛哭不出来,低着头微微抖动肩膀,做足伤心模样。眼风悄悄扫一眼儀乐,却发现儀乐也在悄悄看着他,忽然撞上他的视线,她又忙 忙将头垂下。 贝瀛心中疑惑,思来想去也不该跟她们这么演下去了,于是忽然起身,道:“儀乐女君,我有话……” “有贵客至!”门外忽然一声唱报。 儀乐摆了摆手,示意贝瀛跪下,稍后再说。 一堂的哭声停了停,继续。 仿佛和煦清风徐徐吹入,沁人心脾。贝瀛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他担心多时的“澹台苏洛”从容静默迈进门来。他登时惊得挺直了身板,下一刻,却忽然又被身旁的仙婢一把按了下去,“嘘—” 贝瀛低着头不作声了,眼风窥到苏洛在牌位前上了一柱香,然后对儀乐点了点头,二人便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贝瀛也想出去,于是捂住肚子道:“哎呦,哎呦!” 主事的见状走过来:“怎么了?” 贝瀛弓得身子像虾米,一张漂亮至极的脸几乎要贴在地上了,“姐姐,我,我肚子痛!痛痛痛痛死了!” 主事的看了他一会儿,“等等吧。” “姐姐,这事……等不了。” “等不了也要等。” “姐姐,……” “发生什么事了?”是儀乐回来了。 主事的忙恭敬道:“回女君,她肚子痛,想……” “去吧。”儀乐答应得何其爽利,令贝瀛不得不感慨,有熟人就是好办事哇。 思索一瞬,他风一样跑了出去。 一如他所料,第一个拐角处,澹台苏洛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等他。墙是白的,周围景物是空的,只有他,一袭青衣,飒然而立,是最鲜亮炫目的一抹。 “你来了。”苏洛的表情平平,看不出喜忧。 贝瀛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关怀要说给他听,然而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这句,“洛洛你看我,漂不漂亮?美不美?” 苏洛咳了一声,轻笑道:“美。不过,”拈起他的一角衣裙,“衣服有些奇怪,很不适你。” 贝瀛笑了几声,在苏洛眼里,恐怕得用花枝乱颤来形容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现在不是蛮净的丧期吗,可除了那副棺椁灵位摆在那儿,其余的我怎么瞧着都不像丧期,这婢女的衣服都还红着呢,洛洛你说,他会不会是故意诈死耍什么阴谋?” 苏洛沉默一会儿,道:“蛮净为妖娆所杀,千真万确。” 贝瀛微微一惊:“这样啊,那就不难理解了。妖娆杀了蛮净,蛮赤一心要为弟弟报仇,他应该是在弟弟的亡魂前立了什么毒誓,譬如,等取了妖娆的狗命再为弟弟风光大葬?” “差不多。”苏洛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尽快离开。” 贝瀛双手抱头,背靠在墙上笑:“我有什么好收拾的,独来独往孤家寡人一个。儀乐有点麻烦,方才看她似乎很伤情呢,还为那个喜欢开膛剖腹的刽子手亲自守灵。” “她是愧怼。” “愧怼?怎么说?” “当初蛮赤一心所系儀乐的安危,随她跳入冥潭,这才让妖娆有机可乘杀了昏迷的蛮净。” “唔,是有点关系。不过照这么推理,蛮净的死你我岂不是都有责任?”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蛮净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贝瀛一怔,随即点头:“的确。”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苏洛的肩,“洛洛也学会骂人了,很难得嘛。哦对了,你借我的刀,我不小心给弄丢了,改天铸一把全新的还你,你别生我气啊。” 苏洛一笑,“不会的。” 贝瀛:“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我是儀乐放出来的,可不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会连累她的。走了走了,洛洛你也回去歇着吧。” “等一下。” 贝瀛回头,“还有事吗?” 苏洛犹豫一下,从袖袋里摸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递给贝瀛:“你赖在卷珠不肯走,是为了它吧?现在你得手了,马上随我离开。” 贝瀛举白玉对着阳光瞧,“苏洛兄,你不觉得你这样有点强人所难吗?” “不觉得。” “那我们无话可说了。谢谢你的玉,告辞。”贝瀛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望着那条潇洒离去的背影,苏洛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语道:“我是不是搞砸了?” 贝瀛径直冲进了灵堂,一把抓住儀乐的手问:“快告诉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放肆!竟敢对女君无礼!来人,……” 儀乐并未恢复司乐之职,诸仙尊她一声“女君”,乃是几千年来喊顺了口,况且陛下对这个称呼也无责难之意,喊了便喊了。 儀乐挥手制止了主事,轻轻挣开贝瀛的手,“不要打扰逝者,我们出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灵堂,寻一处四周开阔的小亭,儀乐坐下,懒懒支额道:“果然还是瞒不住你。” “她到底怎么样了!”贝瀛急得要疯了。 “能怎么样,极耗灵力的渡元术,元神三番两次脱离仙体强行施法,还有那些本该你承受的大伤小痛,她如今已是新伤覆旧伤伤痕累累了。送回栖碧宫养着了。” “你蒙我的吧?蛮赤早就知道苏洛是她,肯放她走?” “天帝陛下和天枢星神亲自下界来迎,你说他肯不肯。再说了,你不是一直也很明白吗,蛮赤他本身就是个矛盾体,一面觉得某人很不错,一面又认为此人罪大恶极,什么恩怨情仇泾渭分明,他简直就是黑白不分自欺欺人。对你我是,对繁树是,对妖娆是,对他身边的人皆是如此,……” 贝瀛有些不耐烦道:“你先带我去见她,不相干的事以后再说。” “不相干的事?”儀乐笑了,干脆懒懒趴在桃木桌上,道,“我接下来说的事可能有点长,你仔细听好了。卷珠洲天杰地灵物产极丰,可地方再大也容不得三足鼎立,蛮赤与蛮净是亲兄弟,妖娆对他们心有忌惮也不难理解,不过对幼时他们的救命之恩却也是事实,蛮赤不想做忘恩负义的小人,他选择做君子,弟弟在南,他在北,以尽孝为名把妖娆高奉于宝地中央,他不想打破这种势力平衡,希望三人永久以父子相称,他甚至为了打消妖娆的疑虑,假装与亲弟弟不睦,可谓煞费苦心。” 六十四 保命,舍灵力。 “但生性自卑又多疑的妖娆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自己是引狼入室了,两兄弟做什么都是为了掩盖他们渐渐膨胀的野心和阴谋,他们羽翼渐丰,势力强大到令他寝食难安,他坚信迟早有一天他们要造反,甚至会杀死他这个恩父夺取他的权势,为了以防不测,他只能表面上与他们维和,暗里运作。两兄弟如同双翼,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斩断一翼的良机,不过两兄弟的法力实在太强,早已超过了自己,他终日苦等却不得机会,心急如焚。” “这时你出现了,你重伤了蛮净,蛮赤一时疏忽为我跳下冥潭,妖娆趁机杀了昏迷中的蛮净,卷珠正式进入内战。通俗的说,这个故事好比一只大狗从路边捡了两只小狗,小狗日渐茁壮,大狗也终于慢慢发觉自己捡回来的并不是狗,而是狼。大狗老了,小狼壮了,大狗因为曾经遭受的打击太多,老人痴呆症提前发作了,总疑心小狼想吃自己,这时猎人出现了,打伤了一只小狼,于是大狗对这只受伤的小狼先下手为强了。而你,贝瀛,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就是猎人。我说的,对吗?” “你有句话说对了。” “哪句?” “你说的这个故事真的很长。” “其他呢?” “我是猎人不假,却不是你想的那种猎人,至少,我从未想过要杀死他们。” “哦?那你想杀死谁?繁树?还是我?更或者是,”儀乐站起身来,高抬下巴与他对视,“陛下?” “儀乐!”贝瀛喝了一声。 儀乐掏掏耳朵,道:“我不聋,你不用这么大声。有话小声说。” 贝瀛渐渐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我无话可说。” 儀乐一笑,“你这是认了吗?连天瀛。” 贝瀛的心陡然一痛,连天瀛,呵,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我认。” 儀乐敛起笑容,沉默一阵,道:“抱歉。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失礼,甚至不近人情。但是,请你离开她。” 贝瀛豁然抬头:“凭什么!?” “你可以认为我是拿你的身世威胁你,也可以认为我是真正设身处地为繁树着想的那一个,不过我更希望你把我想得仙品高尚些,好吧,我是为了五界苍生,五界安定离不开繁树,或者你想我自私些也无妨,嗯,我承认,我非常不想失去一位好友。可以吗?” “不可以。因为我不同意。”贝瀛的神情是难得的正经。 “哦。你同意了。”儀乐 何其坦然无愧。 贝瀛晕了一晕,心道她这什么人呐,木繁树那么讲道理的人怎么会跟她做朋友,可是他又不得不很无力的重复一遍,“我不同意。” “有人来了。”儀乐压低声音提醒他。 贝瀛回身一看,是一名仙婢远远的神色匆匆的行来,近前道:“女君,赤尊赤锦宫急请。” 儀乐:“好。带路。”说完就走。 贝瀛在她身后高声喊道:“喂喂喂,我不同意啊,你听到没有!” 儀乐依旧走她的路,“你在卷珠尚有事情未了吧?尽管去做。我既答应繁树留下护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你好自为之。” 贝瀛眉头微微一动。 事情未了? 唔,千石山三色仙已经死了两个,还有一个黑老仙呢…… “唉。” “媳妇,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呀?” 栖碧宫竹林边,华溪儿跳到在竹子上刻字的草绘身边,笑呵呵问。 草绘:“前几天不见二姐,我心里总惦记她赶快回来,如今她回来了,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心疼。” 华溪儿踮起脚尖,小大人一般摸摸她的头发,道:“你们木灵神族的自我修复能力不是五界第一吗,二姐姐一定不会有事的,媳妇你放心。乖,肩膀借你靠哦。” 草绘斜了他一眼:“你不要这样唤我,二姐她会生气的。” 华溪儿半点也不生气,捏着下巴使劲想,“唔,那我该唤你什么好呢?……啊,有了!我与两位姐姐一样,唤你‘绘绘’何如?” “不好。你比我小多了,不合适。” “那……‘娘子’何如?我听说书人都是这么唱的。” “‘娘子’是凡人的唤法,可我们是仙神。” “夫人!我唤你‘夫人’!!” “不好不好。你怎么想来想去都是这种唤法,这跟‘媳妇’有什么区别。呃……我看,你还是依照仙阶,唤我‘木三小姐’吧。” 华溪儿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你怎么了?” “溪儿不高兴。” “不高兴?为何?” “华越邈出了贝渣渣这么一个攀附女人上高位的玩意,溪儿自小以此为耻,曾立誓绝不与他苟同。你现在要溪儿唤你‘木三小姐’,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溪儿,溪儿身份地位品阶法力样样皆不如你,背弃了誓言,重蹈了贝渣渣的辙。” 草绘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你的小脑瓜天天都在想什么呢。我二姐说的对,我和你只能做朋友,不能谈别的。而且,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 “哼,才不,我才不要当你弟弟。” “为何?”草绘不解,“多好的事呀。我木家此代无子,你当我弟弟,我们姐妹三个都会对你很好的,……” “不要!我只要你一个人对我好!”华溪儿说着说着,大眼睛一眨,竟是哭了。 草绘慌了,忙忙扔掉手中的小刀,把他搂在怀里哄:“不哭不哭。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家,可不能哭着回去,……” 华溪儿一听“回去”,哭得更凶了,简直是嚎。 “溪儿溪儿,你别哭,你别哭啊!待会儿你母亲来领你回去,你肿着一对眼泡子可叫我怎么跟她交代?求求你了,权当是为了我好,你别哭了行不行?……” 华溪儿哇哇道:“你口口声声叫我回去,难道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不想见我吗?” “没,没有啊。” “那你去跟我母亲说,你想留我住几日。” “啊?可是二姐……” “你眼里只有你二姐,是不是?” “不……好吧,是的。” 华溪儿忽然止了哭声,“草绘!” 草绘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我说的是真话啊。你若是不想听,喏,你母亲来了,你可以马上随她回去。” “你……” “溪儿。”贝漪自远而近婉婉而来,柔声道,“不得无礼。”对草绘,“陪溪儿多时,木三小姐辛苦了。” 草绘呵呵笑着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赶紧领走吧赶紧走。 华溪儿一旁哭:“母亲,草绘她……她欺负我!” 贝漪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木神大人宫邸,不得喧哗。溪儿,母亲在天界的事情已毕,快与木三小姐道别致谢,随母亲回去。” “我不走!”华溪儿嚷道。 贝漪蹙眉,“为何?” “是,是草绘她舍不得溪儿,是她不想溪儿回去!” 贝漪半信半疑看向草绘,草绘则连连摆手否认:“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夫人你尽管带他走,越快越好,本小姐绝不挽留你们!啊,我绝不是赶你们走的意思,实在是二姐昏迷不醒我……呃……夫人,你……能不能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二姐她……” “昏迷不醒?木神她受伤了吗?”贝漪紧问。 “绝对没有!”草绘矢口否认。 华溪儿却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兴奋且夸张的大笑道:“母亲母亲,溪儿知道,溪儿方才亲眼看见巳耳老药……” 草绘及时捂严了他的嘴,咬牙切齿道:“华,溪,儿。” 华溪儿:“唔唔!”留我! 贝漪满脸疑云:“木三小姐,……” 头一仰,草绘朝她无比灿烂地笑道:“溪儿说的没错,是我舍不得溪儿走,邈夫人你大慈大悲就留他在这儿住几日吧。” 又两日,木神寝殿内。 “如何?”立在一旁的天枢问。 巳耳将木繁树的手小心放入锦被里,盖好,摇头道:“已经昏迷三十日有余,情况有些不妙啊。保命舍灵力,舍命保灵力,如今只能二选其一了。我说,我们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是不是应该探灵问一问丫头自己的主意?” “探灵损元气更甚,恐怕得不偿失。还是不必了。”花少雯道,“我是她长姐,听我的,保命,舍灵力。” “少雯,你信不信她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起来杀你?”歪靠在木榻上的千赋漫不经心地插话道,“繁树向来视一身灵力如性命,你自作主张舍弃她的灵力,与直接舍弃她的性命有什么区别?嗯?” 花少雯回一礼,道:“陛下此言差矣。灵力没了可以从头再修,以繁树的先天资质及悟性,想来用不了千年便可超越大多数仙神,重新位列五界头首,可一旦性命没了,她才真的什么都没了。” 千赋:“性命没了也不是这么个没法吧,至少不会这么快,比如,十年八年,一千年两千年之后?老药君,你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巳耳点头:“陛下所言极是。舍性命舍的是寿数长短,断然不会立即死去,寻常仙神寿数百十万,此法寿数却仅有短短数万,且不确定因素众多。而舍灵力之法与此法大同小异,寿数保全,唯独灵力只残余十中有一,甚至更少,可谓云斗尘埃,弱之又弱。不过……” 六十五 哦,华越邈的。 “不过繁树不同,”天枢道,“繁树的灵力修为五界之中无人能及,即便失去十中九成,她也是世间少有的佼佼者,至少,自保不是问题。” “不错。”巳耳道,叹一口气,“此法虽好,却也有难以改变的弊端,这弊端也有其二,一是灵力既已舍弃,便再不可从头修炼,是为永世停滞不前。二是切不可强运半成以上的灵力对敌,否则立刻魂飞魄散。在场的都是丫头的至亲好友,为了丫头的余生,请诸位慎思。” 花少雯思索片刻,郑重道:“我还是坚持,保性命。” 巳耳:“天枢呢?你怎么认为?” 天枢犹豫一会儿:“我同意天后的决定,保命。” 巳耳叹道:“好吧。事不宜迟,我马上……” 千赋表示很有意见:“喂,老药君,你为什么不问问本帝?在这间屋子里,可是本帝的身份地位最高呐。” 天枢冷色道:“此处四人,三人已表态,也就没有再问陛下的必要了吧。” 巳耳也道:“的确如此。” 千赋想了想,重又歪回榻上:“老药君,你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探灵问一问丫头自己的主意’,怎么不过片刻功夫,你便彻底没了立场?诸位,你们要记得,伤者意愿永远第一啊,我赞同探灵。” 啪!呼!啪! 门开,门关,千赋被极其粗鲁的扔了出来。 “一群自以为是的疯子。”千赋小声嘀咕了一句,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衫,准备离开。 “姐夫。嘻嘻嘻……” 千赋低头一看,是草绘,“呵,本事见长啊,学会偷听了。” 草绘道:“我哪有这个本事,若不是里面的人允许,十个我都早被扔出宫去了。而且这房间被筑了结界,我支楞了半天耳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话说回来,姐夫,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把姐夫扔出来?我得替五界苍生感谢他去。” 千赋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想呆在里面,那群白痴,哼。”恨不得赶紧离开。 “哎,姐夫你去哪儿啊?” 千赋头也不回,懒懒散散道:“你不是想感谢天枢吗,姐夫我去给你准备礼物。你想送他什么?断崖峰的万年灵芝何如?跟你新种出来的那些灵芝很不同哦,五万年的,比我的岁数都大。你若是觉得可以,姐夫我那儿倒是藏了一株,……” “站住!”咚,一个白滚滚的小人突然从丈高的桐树上跳下来,一个猝不及防,千赋竟险些被他砸个跟头。 “小娃娃当刺客呵,有趣。”千赋不恼反笑,弯下腰,笑眯眯对满脸敌意的华溪儿道,“小娃娃快说,你哪家的?本帝重重……” 嘶! 小娃娃出手极快,千赋的左脸上顿时多了三条鲜血淋漓的爪印:“天界昏君,人人得而揍之!” “溪儿!”草绘慌忙赶过来将华溪儿护到身后,对千赋,“姐夫,溪儿年幼不懂事,你千万不要跟他计较啊姐夫!” 千赋揩了下脸上的血渍,道:“为什么不要计较?—赏,一定得重重的赏!溪儿是吧,那株万年灵芝本帝赏给你了,待会儿便差人给你送过来。“赏了不说,诚意满满的还要鼓励,“再接再厉,好好表现。” 手一背,走了。 华溪儿尚有些回不过味儿来:“……好朋友,你不是说陛下一直想害二姐姐吗,可我看着怎么不像啊,星神与二姐姐交好,他把万年灵芝送给星神,还不是等于给二姐姐吃了?这不是加害,简直雪中送炭啊。” 草绘也学姐夫笑眯眯弯下腰来,道:“可昏君又把灵芝赏给了你,溪儿,记得一会儿还给我哦。” 华溪儿把头一扭,“不给。” 草绘顿时笑容一僵:“你敢。” 华溪儿说的头头是道:“有什么不敢的。你心里只有你的二姐,我不高兴了。万年灵芝是昏君赏给我的,你若跟我硬抢,那就是藐视天威的大不敬,是要遭天雷轰顶的。除非你答应嫁……哎哎哎你干什么去?本少主话还没说完!万年灵芝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草绘风一样向宫门跑去,“你有胆你留着!最好自己吃了它!我偏不信那个昏君能对二姐好,毒不死你。” “……”华溪儿跺了下脚,追! 可那个风一样的女子眨眼便没了踪影。 华溪儿哭:“哇哇哇……” “你是谁家孩子?” 华溪儿止住哭声,挂着鼻涕眼泪循声抬头望,“哇,绝色中的极品哇!” 儀乐挑了挑眉,“……哦,华越邈的。” “姐姐姐姐!”华溪儿抱着她的大腿不松,“溪儿喜欢你!溪儿想娶你!” “……哦,晓得了。” “姐姐这是答应了吗?” “没有啊,我只是说晓得了。方才看你从栖碧宫冲出来,要不要一起回去?” “嗯嗯!” 儀乐看了看他的手,“那你先把手松开。” “溪儿不想松。”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是你必须这么做的问题。快点,我只数三个数,一,二,……” 哗! 华溪儿顿时避开儀乐一丈远。 “乖。走吧。” “我不跟你回去了。你……好凶。” “冤枉,我可是一直笑着说话的,哪里凶了?” “我……我把方才想娶你的话收回!”不待说完,华溪儿撒腿跑了。 “凶?”儀乐的手指触了触自己上挑的唇角。 这话可不能传到繁树耳朵里。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她真是笑着说的,也真像繁树交代的那样—好好对待华越邈的每一个人。 跨过高高的宫门槛,迟辛迎了过来:“女君。” 儀乐嗯了一声,道:“华越邈的小少主方才自己跑出去了,迟辛你不去找找?跑丢了也是个麻烦。” 迟辛道:“小少主常常跟三小姐往外跑,应该没什么……是!小仙马上就去!”风驰电掣的跑了。 奚微迎过来道:“女君与迟辛说了什么,让他跑的这样快?” 儀乐:“没什么,闲来无事练练眼神罢了。怎么就你一个?桃仙官呢?” 奚微:“七日后便是百家仙族上天朝圣的日子,浮华宫和凌霄宝殿事务冗杂,桃仙官过去帮衬了。” 儀乐嗯了一声,道:“我去看看繁树。她醒了吗?” 奚微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有。” 儀乐又嗯了一声,“没关系。总会醒的。” “女君姐姐!奚微!你们都在啊!快,让我进去!”宫门外,是摇光挥着手臂跟他们打招呼。 奚微这才露出一丝喜色,回应道:“是摇光君啊,你怎么来了?”说着,食指凌空一滑,打开了宫界。 摇光走进来道:“我听说木神大人身体抱恙,特意前来探望。大人怎么样了?不碍事吧?” 奚微勉力笑了笑,“不碍事。”才怪。 儀乐:“摇光?” 摇光:“在呢,姐姐。” 儀乐:“你家天枢到底什么时候向繁树表白?嗯?” 摇光被呛了一下:“……女君姐姐,这种事你是不是应该去问我大师哥啊。”指一指青青幽幽宫苑深处,“他也在里面呢。” 木神寝殿外,儀乐、摇光、奚微三人皆沉默不语着。 慢慢的,夜幕降临了,庭中燃起了微黄的宫灯,窗纱上也有光辉透出来,是夜明珠的暖白。 “我去竹林走走。”儀乐说完,也不等二人反应,从从容容的走了。 摇光本想喊住她,但奚微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也就闭口不说了,等儀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月洞门里,他才忍不住问:“奚微,你们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奚微动了动唇,道:“……大人伤得很重。我只知道这些。” 摇光听得一怔,半晌才道:“大人法力卓绝,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伤得了她?奚微,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奚微一个劲儿的摇头:“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很想知道是谁伤了我家大人,可是根本没人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他们同样也不会告诉你,所以等他们出来你也就别问了,省得招他们烦。” 摇光有点生气了,“你说我烦?” “不不不不不!”奚微忙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家大人受伤,他们心情肯定不好,你若一直追着他们问东问西,难保他们的心情不会更糟。” 摇光:“什么乱七八糟的解释!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伤了我未来的嫂嫂!” 这时,门被轻轻地拉开了,一先一后走出天枢和巳耳。合了门,天枢才道:“吵什么?繁树在里面休息你们不知道吗?” 奚微立刻惶恐地垂下了头,再不敢言语。 摇光脱口而出:“大师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向木神大人表白啊?” 天枢冷然如天边月的目光倏然向摇光的脸上射来,摇光浑身一个哆嗦,也不敢出声了。 巳耳仰头望着闪闪烁烁的夜空,道:“天枢,摇光问的对,事到如今,成与不成你都得给丫头表个态了。” 巳耳是木繁树唯一存世的长辈,又是五界德高望重的药君,他向来很敬重,于是微微低了头,道:“我会的,祖父。” 巳耳笑了,道:“好小子,嘴够快的啊,祖父都叫上了。你这声‘祖父’我先听着,不过能不能得到丫头的点头就得看你自己了。” 六十六 天枢的明月光 天枢:“都听祖父的。” 巳耳长长叹了口气,下了步阶,“奚微,摇光,你家大人的身体已大好,不日即可痊愈。不过,静养避客还是很有必要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药君。”二人异口同声道。 巳耳应了一声,缓步离开。 摇光挠了挠头,道:“老药君说话怎么怪怪的?我家大人?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桃仙官了?可他明明喊的是我的名啊?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口上说木神大人已大好,可看他那副无精打采万念俱灰的样子,怎好像是木神大人命不久矣了? “星神,我家大人真的没事吗?” 摇光开始有点佩服奚微了,只大师哥刚才那个眼神,他敢打赌,自己至少一百天不敢再向他提任何问题了。 天枢这会儿的目光倒很柔和,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哀伤,也有点矛盾的欣喜,“老药君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信么。” 奚微:“老药君的医术小仙自然是信的,可是……” “没有可是。”天枢道,“一会儿你家大人该醒了,奚微,你去准备些吃的吧。” “是。”奚微应了一声,去了。 天枢:“七师弟。” 摇光的思绪尚飘在九天之外,直到天枢的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他才吃痛回过神来,道:“大,大师哥!何事?” “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呃,大师哥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怕晚上做恶梦睡不着。” “不说实话,床都给你扔出去,还睡。” “别啊大师哥。我说,我说还不行嘛。我方才在想,老药君说木神大人是‘我家大人’,他到底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的呢?老药君虽然一大把年纪,但是保养得当,眼不花耳不聋思路也很清晰,无意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吧,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前面默认了你喊他‘祖父’,后面就跟我说‘我家大人’,大师哥你说,老药君是不是已经完全同意你和木神大人的好事了?而且……” 说到这里,摇光便有些呆了。 天,大师哥竟然笑了! 竟然笑了! 虽然那抹笑意转瞬即逝,可千真万确,头衔“冷不可及天枢星”的大师哥真的笑了! “而且什么?” “大师哥,你真的很喜欢木神大人吧?” 天枢明月光的眼神又缓缓射了过来,摇光一个激灵,心骂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行动上立刻跳下步阶要逃,“大师哥我不问了!不敢了……” “站住。” 摇光登时立住,心跳如雷,一动也不敢动了。 天枢平淡如水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去把儀乐叫来。我有话要问。” 摇光舒出一口气:“……” “不用叫了。”桃红的纤影一闪,是儀乐从冷暗的月洞门里走出来,一手各拎两只乌黑的小酒坛,满身酒气,吐字却清晰如故,“我有酒,你们喝不喝?” 摇光立刻上前道:“喝喝喝,女君姐姐请酒,我能不喝么?不过姐姐可得少喝点,你已经醉了,……” 儀乐推开他,笑道:“谁说我醉了?”指着天边的月亮,“那是不是弯的?……那太阳。” 摇光扑哧一下笑喷了。 两只手拎着酒,儀乐用自己的头去撞摇光的头,“……踹死你。” 摇光捂着头笑得更凶了。 天枢一道明月光射过来,摇光就仿佛全身上了冻,立刻不笑了,“姐姐,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儀乐道,“繁树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让我回哪儿去?嗯?” 摇光尴尬了一下,道:“那我扶姐姐坐会儿,陪着姐姐。” 儀乐又把他推开,“我站的好好的,你干嘛扶我。”稳稳当当走到石桌旁,稳稳当当把四只小酒坛放在桌上,稳稳当当的坐下,又稳稳当当的趴下,闭了眼睛,“天枢,你过来。” 摇光咳了一声,道:“姐姐,我大师哥的名讳你……” 天枢朝摇光摆了摆手,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道:“你说。” 儀乐:“我有预感,天枢,你好事将近了。你和繁树的事,有戏。” 天枢:“借你吉言。” 儀乐:“你们必须幸福。不过我很伤情。” 伤情?! 摇光吓了一跳,心道莫不是女君暗恋大师哥已久如今眼见大师哥要娶旁人为妻才因此醉酒因此伤情? 天枢的反应却很淡然:“有些事,想开些好。” 儀乐:“嗯。我一直想得很开,所以,我爱上了一个凡人,澹台。” 摇光忍不住道:“女君姐姐,你和澹台苏洛的感情不是早就仙尽皆知了么,你怎么突然又说出这种话来?是澹台苏洛对你不好吗?” 儀乐:“他对我很好。还与我说,活一世,爱一世,即便他寿数短短几十载,不能陪我长久,也希望携我走一段。感人吧?唔,可是我不感动。我不喜欢他。” 摇光正要问“可是你方才明明说爱上他了啊”,然而,明月光又来了,他只好忍住一肚子好奇闭口不言了。 摇光更不明白,大师哥好事将近,明月光的次数怎么反而多起来了呢? 不过,所幸女君并不暗恋大师哥,否则,说不定女君和木神大人会为了抢夺大师哥而产生什么不愉快,打起来绝交也极有可能。他可不想看到一对桃红柳绿的闺友感情破裂分道扬镳,那种画面只是想想就很残忍。 儀乐继续道:“澹台就是好。你们知道,他对我说爱我时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心里说,‘我更爱你’。知道我看见他被别人抱着时我又怎么想的吗?酸的。酸的啊。你们说,我这是不是吃醋了?嗯?还有,他当着我的面沐浴,我脸红了,这是不是含羞呢?他为别人不顾性命,我为他不顾性命,别人为我也不顾性命,……” “儀乐。” 闻声众人皆是一惊,循声齐齐向房门看去,摇光噌的站了起来,天枢则直接走了过去,“外面凉,你怎么出来了?” 木繁树道:“信不过你们,想试试我的瞬移还管不管用。” 身后的门被打开,走出了喜忧参半的花少雯,她替木繁树披上青绿色的斗篷,道:“结果呢?” 木繁树轻轻一笑,“满意。” “澹台!”儀乐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众人又是一怔,儀乐脚下一歪,整个人便扑在了花少雯的身上,但是她很快推开了花少雯,又扑在木繁树身上,“澹台。” 摇光从旁笑道:“女君姐姐认错人了,这是木神大人呢。” 儀乐闻言,仰头去看木繁树的脸,一笑,“澹台。” 木繁树也对她一笑,“你醉了。” 儀乐笑道:“我没醉啊。我还会作诗呢。澹台你听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一,二,三,四,五,对影成五人。妙不妙?嗯?” 花少雯笑道:“儀乐,你怎么醉成这样?站都不能了。” 儀乐:“是啊。不能了。澹台你得扶稳我。” 摇光汗然,心道也不知方才是谁三番两次的把我推开非说自己没醉站的好好的不用扶,怎么一到木神大人面前就成趴墙草站都不能了,难道这酒后劲十足现在才发作? 这么想着,他掂起一只小酒坛开了封,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味道有点怪怪的,不像花酒果酒,也不像米酒,苦辣里裹着点淡淡的麻涩味,有点像……草植的根! “大师哥,这酒有问题!”摇光喊道。 天枢走过来,接过摇光手里的小酒坛闻了闻,“果然。” 花少雯问:“怎么了天枢?” 天枢把酒放回桌上,“酒被人加了点琼粉,不过问题不大。” “琼粉?!” 花少雯吃了一惊,身为五界的掌花之神,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琼粉的含义—琼花之根,遇酒成粉,琼达其身,粉饰其心。说白了,它是一种并不多见的催情之物,但此物只对心仪之人有效,若心仪之人不在,半点作用也无。 木繁树垂目问怀里人:“儀乐,这酒谁给你的?” 儀乐:“没人给我啊。我自己捡的。哦,就在假山那边的灌木丛里,还有很多呢。我拿不了那么多,自己喝了一坛,拿了四坛。一,二,三,四,你们正好四个人,一人一坛,都把它喝光。白捡来的,不喝白不喝。……” 木繁树想了想,对众人道:“你们先回去吧。长姐你留下。” 天枢:“你确定你们可以吗?她醉成这样。” 摇光也道:“木神大人,我和大师哥可以守在这里,你们进去休息,我们不进去。” 木繁树笑道:“她醉得比现在凶十倍的时候我都可以,况且有长姐和奚微在,不会有事的。你们回吧。” 天枢:“但是你身体……” 花少雯截断他的话:“天枢,男女有别。”话很简单,意思却很通透。 天枢不好再坚持,颔首告别,与摇光一道离去。 酒醉之人身子极重,这殿里殿外的侍婢许多天前就不被允许靠近这里,是以暂且无人援手,花少雯想把儀乐从木繁树身上扒下来,但是扒了半天,儀乐也没有松开木繁树一星点,反而抱得更紧了,木繁树重伤初醒,体力渐渐吃重,不得不连推带搡的对待儀乐了。 六十七 你和他的关系 “澹台你为什么推我?别推。热。抱抱。唔,你要带我往哪儿去?上床睡觉吗?呵呵,我喜欢。不过我更喜欢我的床,又大又软又舒服。澹台,你陪我去睡吧。嗯?……你谁啊?别碰我。烦人。” 木繁树和花少雯合力把儀乐扶到床上,可儀乐像打了鸡血一般,含笑睁着一对秋水目,看着木繁树,就是不睡。 木繁树被她看得心里阵阵发酥,实在不能忍了,趁其不备一掌将她拍晕,放倒在床上,这才舒出一口气来。 花少雯边为儀乐盖好被褥,边道:“也不知奚微从前的利落劲儿都跑哪儿去了,做点吃的都能磨蹭半天。这丫头,唉。” 木繁树转过屏风,走到门前准备关门,不料,正看见外面的石桌旁,奚微在看着那四只小酒坛发怔,于是道:“奚微。” 奚微立即看了过来,喜道:“大人您终于醒了!大人!”端着桃木托盘快步走进来,在木繁树身前停下,笑中带泪道,“您无事真是太好了。” 木繁树笑道:“嗯。” 奚微又笑了一下,转身将两样糕点,一荤一素两个菜式,一碗八宝羹汤,一一摆放在桌,“大人一定饿了吧?我做了您最爱吃的莲花酥饼和清蒸竹笋,您快来尝尝。” “好。”木繁树关了门,解下斗篷,递给奚微,坐下先吃了一片竹笋,“味道依旧。” 奚微笑道:“大人喜欢便好。” 花少雯绕出屏风,随口揶揄道:“什么好吃的自己吃独食,也不知叫我这个长姐出来分一杯羹。” 木繁树笑道:“我不叫长姐,长姐不也闻着香味自己出来了么。” 奚微朝花少雯施礼:“小仙不知娘娘也在,羹汤只盛了一碗。香厨房里还有不少,小仙这就去给娘娘再盛一碗。” 花少雯笑道:“你去吧。多盛些,折腾这许多日我也真是饿了。” 奚微应一声,去了。 花少雯:“也不知她这次出去,又要磨蹭到什么时候。也罢,我便与你先说些正事。你和华越邈的贝瀛,到底怎么一回事?” 木繁树:“应该算……难友吧。共患难过几次的那种。” 花少雯仔细端详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但木繁树身居高位已久,遇到天大的事或撒天大的谎,她脸上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笑容,实在很难看出什么,于是道:“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在旁人眼里,你去华越邈授课,是为了绘绘;一同去雾魇沼泽,都是为了烟袖草;你们在新朝相遇,是他对你死缠烂打;接下来是卷珠洲,你用失传已久的禁术将自己的元神与一个凡人互换,违背与蛮赤永不踏入卷珠的诺言,悄悄潜入卷珠,儀乐向我们解释说,你是察觉到卷珠三尊的异动才只身范险,但结果是你重伤至此,两千年前你同样只身范险闯重重大阵最后全身而退的卷珠洲,你这次重伤了。你可以说,是卷珠的阵法突然增强,但你的进步又何止阵法的数倍,任谁心里也要问上一问,在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吧?到底什么人什么事才能逼得你在冥潭以裸元施法殊死一战?冥潭的那些劫难吗?呵,对你来说简直是笑话吧。所以有一种事物的存在使你束手手脚,牵绊了你。二妹,我说的对吗?” 木繁树:“对。我并不否认,这种事物的存在是贝瀛。长姐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花少雯:“你和他的关系。” 木繁树用指尖轻轻揉弄着太阳穴,道:“长姐,你未见他的真实相貌吧?他真的长得……很好看。” 很好看? 花少雯吃了一惊。 在她印象里,木繁树喜欢漂亮的事物不假,可她从来只把这种喜欢藏在心里,从不轻易表露,这么当着自己的面承认一件事物好看,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更何况,更何况这事物是个男人! “木繁树,你是不是喜欢他?” “木繁树”都脱口而出了,看来这个问题真的很严肃。 “……不喜欢。” “真的?” “假的。” “二妹。” 嗯,这是恢复正常了。在长姐最严肃的时候,以最不严肃的态度处理,最先绷不住的往往是她。 “长姐,喜欢和爱不同吧?我只是喜欢他的好看。唔,他真的很好看。” 花少雯记得,很久以前木繁树就曾经说过,太好看的东西往往都是徒有其表,华而不实,她不喜欢。 这个“很久”,她甚至记不清到底有多久了。 木繁树时常会为花朵驻足,会为白色的宫殿止步,她偶尔会飞到雪峰看雪,还会心血来潮的跑到流离的百兽园静坐,她说她喜欢那里的一只小鹿,她喜欢一个人呆在竹林,听风过叶,竹香远溢,林鸟幽鸣,栖碧宫的绿植九成是竹,她喜欢吃竹笋,且只喜欢原汁原味的清蒸,有时会亲自去挖,速度极快,因为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她亲自处理。 而栖碧宫的竹,便是她承继木神之位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填湖伐树,遍植绿竹。 “二妹,你为什么喜欢竹子?” 木繁树的嘴里还吃着一片竹笋,“好吃啊。” “只因为好吃?” “好看。” 花少雯有点无语了,心道好吃好看你也不能把自己的神宫苑当成竹林来造啊,绘绘都有意见了呢。造就造吧,还分片分段给它们起了名字,什么“曲径通幽处”,“相映带”,“望凤来栖”,“青山不放松”,“寒飞千尺玉”……单独一株的也有名字,叫“孤翠郁亭亭”;长势不好的有名字,“玉树犹难伸”;长势好的也有名字,“晔晔垂朱英”;高竹有名,“梢云耸百寻”,幼竹也有,“扶疏”……唉唉,天才的脑子果然不是我这种凡仙可以理解的。 奚微走进来:“娘娘久等了。您的羹汤。” 花少雯把汤往木繁树的面前轻轻一推,起身笑道:“还是给你家大人喝吧。儀乐既已熟睡,那我先回去了。” 木繁树放下手中的碗,起身道:“长姐不吃点东西再走吗?……”眼风落在桌面,她瞬间尴尬了,盘干碗净啊这是,这这 这,这些都是我吃的?! 花少雯鲜少见她作这副表情,忍俊道:“不是你吃的,”举起干干净净的右手给她看,“都是我用手抓着吃光的。” “呀,是小仙失察。竟大意了为您置筷。”奚微忙忙赔罪道。 木繁树咳了一声,“那……长姐好走。” 花少雯替木繁树理一理粘在唇边的几根发丝,“重伤初醒,你也早些休息。”笑了笑,婉婉出了门去。 木繁树坐下,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羹汤,一点都提不起食欲。 不知自己的态度,长姐她能理解几分? 奚微从屏风后绕出来,忧心忡忡道:“大人,女君她……没事吧?” “没事。睡一觉就好。” “可是她的脸很红,身子也很烫,会不会……” 木繁树突然站了起来,急急绕过屏风来到床前,神色微微一变:“快,去打盆冷水!” “大人!”奚微突然跪在了地上,哭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大人!” 木繁树:“奚微,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奚微:“大人,灌木丛里的酒是我藏的,是我藏的啊!是我害了女君!可兽神大人告诉我说,这些只是普通的酒,……” “错不在你。”木繁树伸手扶起她,道,“是流离故意隐瞒你。这事我们明日再说。你先去打水,再拿条擦脸的布巾来。不要惊动其他人。去吧。” “是,大人。” 待奚微走后,木繁树伸手拍醒了儀乐。 琼粉这种事物,看来是不能强行压制的,必须让她醒着耗到琼粉失效。 儀乐呢喃了声“好辛苦”,缓缓睁开了眼,“澹台。” 又来了。 木繁树用手指撑大她的双眼,笑道:“好好看看我是谁。” 儀乐痴痴一笑,“澹台。” “我是繁树。” “哦,澹台繁树。” 木繁树哭笑不得,心想总不能真把澹台苏洛叫过来吧,干柴烈火的,若是儀乐只是醉呓,事后她牵错了鸳鸯怎么办?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水来了,大人。” 奚微把布巾放入水盆里浸透,揩至大半干,正要为儀乐擦脸降温,木繁树却把手伸了过来,“我来吧。” “大人,您的身体……” “我心里有数。拿来。” “是。” 木繁树拂净粘在儀乐额上的发丝,动作轻柔舒缓,先擦一遍满脸,然后半擦半敷,耐心为她滚烫如火的脸颊降温。擦完面部,擦耳后,颈部,然后是手,手腕。 布巾浸冷水,又细细擦了两遍,儀乐的肤色才稍稍褪去些潮红,泛出点清凉的气息来。她道:“我更爱你,澹台。” 含情脉脉,如临良人。 奚微的脸刷的就烫了! 她也终于明白,大人为何宁愿拖着病体亲自照顾女君,也不让她惊动其他人了。 若说平时的女君懒散好逸,贪杯醉酒,抚琴弄曲,但左右不失气质与礼仪。可眼前的女君是生生撩人啊,那娇滴滴的红唇看得自己都耳根发烫,也难怪大人不想旁人见到她这副失态模样了。 那自己是不是也…… 走? 六十八 桃红柳绿 “香厨房里还熬着竹笋鱼汤我马上去看看!”奚微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说完,闪人。 闪至房外,合了门,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女君啊女君,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你明早酒醒可千万不要灭我口啊! 呲! 儀乐一把将自己的衣襟撕开,扯了扯,露出雪里透红的一片肌肤,“这里也热。也擦擦。” “知道了。”木繁树答着,将布巾浸冷水,细细替她擦拭,“好点了吗?” 儀乐眼睛一眯,忽然抓住木繁树的手腕道:“澹台,你为何拍我的肩井穴?” “没,没有啊。” “哦。” 木繁树小舒了一口气,心道我的法力竟弱到这个地步了吗,为什么我一掌拍下去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也是,方才施展的千里瞬移不也只能到门口么。 儀乐迷离的瞳仁里渐渐蒙上一层水气,“澹台。” “嗯。”姑且应着吧。 “喜欢我吗?” “嗯。”他应该是喜欢的。 “我难受。” “哪里难受?” “浑身。热。”儀乐又开始撕扯衣服了。 “别脱。”木繁树拦住她,“小心着凉。” 儀乐不听,下将自己的裙子扯巴个乱七八糟,木繁树手忙脚乱替她遮挡,然而一阵天旋地转,咚,她竟然被儀乐猝不及防翻身压在了床上。 “儀乐!” “澹台。”儀乐的脸颊又开始潮红起来,比方才更红,“你会不会成亲?” “成亲?和谁?” “和天枢。” 澹台苏洛和天枢!?木繁树哭笑不得:“不会的。绝对不会。” “和吃软饭的呢?” “谁?” “贝瀛啊。” “……” 澹台苏洛的前世是暮沉,暮沉和连天瀛自幼交好,若说他们亲密无间两小无猜似亲兄弟尚可,成亲…… “你犹豫了。”儀乐有点不高兴了。 “没有。”木繁树认真道,“我不会成亲的,真的。” “那你也不会娶我了?” “呵呵,这个……”木繁树犯难了,澹台苏洛,你到底会不会娶她啊?“儀乐,你先下去,下去。你这么压着一个病人,不觉得太残忍吗?” “我不。”儀乐把她的脸慢慢贴在木繁树的左胸口上,“你胖了,澹台。” 木繁树终于笑了出来,“儀乐你真是……唉呀呀,我真拿你没办法!……啊!儀乐你干什么!?快住手!” 儀乐一声不吭,竟开始动手脱木繁树的衣服,木繁树用手阻挡,但自己是虚弱病体,儀乐又是琼粉的兴奋状态,她一只手就轻松钳住了木繁树的双手并摁在了她的头顶上,同时改趴为跪,两腿分开死死夹住她的腰肢,不使她动弹一丝一毫。 木繁树有些后悔了,刚刚拍开儀乐的昏睡穴时再立刻拍她的肩井麻穴该多好,何至于如此。 木繁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压制自己又无能无力的感觉,她心知儀乐把自己当成澹台苏洛了,与其被压制不爽,不如主动,于是道:“儀乐你别闹了。我自己脱,我自己脱还不行吗。” 儀乐终于停下所有动作,直起上半身来,但是下半身依然死死地压住木繁树。 木繁树保持被压制的姿势不变,口气与平常无二,笑容也是淡淡的:“儀乐,我下界这么长时间,又睡了这么长时间,你都好久没为我抚琴了吧?上次你说你谱了一支新曲,想弹给我听,让我为它命名,今天你的琴带了吗?没带也没关系。我这里倒收了一把,……” 儀乐:“脱衣服。” 木繁树的笑意一下子飘到九天云外去了,“儀乐,你能不能先下去?你这样压着我,我很不舒服,我还是个病人。” “你病了?”儀乐把手覆在木繁树的额上。 “嗯嗯!”木繁树忙忙点头。 “好。你病了,没力气。我帮你脱。” “等一下!” 木繁树彻底怕了现在的儀乐,儀乐生性好酒,酒量极大,酒品一向也极好,从前她醉酒无数,都是往床上一倒直接睡到天大亮的,但是现在,叫别人不行,把澹台苏洛叫来也不行,拍晕了做不到,拍麻了也做不到,思来想去,还是拖着吧,拖到琼粉的作用消失,大不了拖到天亮,可自己身上这几层衣服,能脱到天亮? 算了吧,釜底抽薪。 澹台苏洛,本神对不住你了。 “我根本不喜欢你。” 既然她不相信我不是澹台苏洛,那么,就以澹台苏洛的身份让她暂时死心吧,一旦心仪之人的画面破碎,她能立刻清醒过来也说不定。 儀乐的眼神一空。 有反应。嗯,趁热打铁。 “没听见吗?我说我不喜欢你。” “……” “我有喜欢的人了。” “……” “你下去,离我远点。” 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人物,木繁树本就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她只需把脸上的笑容收藏干净,这种气场就一下子迸发出来了。 “下去。” 儀乐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澹台。” “别叫我。下去。” “澹台。” “我让你下去。” “我不。”儀乐趴在木繁树的左胸口听了一会儿,“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与旁人不同,旁人说谎心跳会加快,你说谎时正好相反。现在你的心跳减慢,所以你在说谎。” 木繁树:“……” 儀乐啊儀乐,人人都说我是个人才,我现在突然觉得你才是个人才。请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做到对我口口声声叫着澹台的名字,却用木繁树特有的体质来质问澹台我的? 木繁树平生第一次有了思维混乱的感觉。 “澹台。”儀乐趴在木繁树的胸口不起。 “您请说。”只要不动手,一切好说。 然而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儀乐的手开始向木繁树的小腹滑去。木繁树本能地想去阻挡,两只手尚未离开床榻,却又是突然一紧,“儀乐!” 儀乐媚眼如丝:“澹台,你都有小肚子了呦。” 木繁树想起了屏风那边的盘干碗净。 儀乐的笑容忽然一收,鼻子对鼻子眼对眼地看着木繁树,“澹台,你,你不会有了吧!?” “有什么?”木繁树已懒得跟她计较对话内容了,只要她做的不太出格,由她去吧。 “小娃娃啊,你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娃娃了?” 澹台苏洛怀小娃娃? “是啊。已经八个月了。再有俩月就要生了。”胡说八道谁不会呢。 “八个月!”儀乐又仔细摸了摸木繁树的肚子,疑惑,“八个月怎么这么小?” “哦,营养不良。”脑中精光一闪,“儀乐,我都营养不良了,你是不是得下去给我做点吃的?我想吃你做的清炒笋丝。” “吃什么笋丝。八个月才这么大,这孩子一看就不成器。索性不要了。嗯,我们再生一个。”说完,一只手又开始扒木繁树的衣服。 “哎哎哎……”算了,反正她就是一心想脱我衣服,脱就脱吧,隔三差五的常在一起洗澡,又不是没看过。 “啊!”木繁树低低叫了一声,脱我衣服可以,儀乐你咬我就不对了吧。 还好就一口,我忍着,忍。 “你为何没有反应?” 我该有什么反应?咬回去吗?唔,说不定咬她一口,她一痛,立刻就清醒了。 木繁树在儀乐的肩头,也狠狠咬了一口,红红的都快渗出血来了。 “可以了吧?” 儀乐痛到黛眉紧皱,“不够。”突然低头啄了一下木繁树的脸颊,“再还回来。” 木繁树:“……” 还?怎么还?亲回去吗!? 完了完了,我这照顾人的照顾出事情来了,等儀乐清醒回过味儿来,还不把我塞酒缸里泡酒喝。 木繁树清了清嗓子,道:“儀乐,我不是……奚!!!微!!!” “在在在在在大人!” 砰的一声,奚微直接撞开了门,冲了进来,“……?啊女君大人,你们这是……” 暖光,床幔,酒气,衣衫凌乱,女君,把大人,压压压在下面,想想想非礼大人!?! 这什么鬼? “还愣那儿做什么?快过来把她拉开啊!”木繁树左躲右闪,又气又羞又无奈,儀乐炽热如火的气息从头到脚向她扑来,时不时的还落她脸颊上一个吻,她已经快要崩溃了。 哗啦! 奚微一盆冷水朝二人泼了过去。 咚咚咚。 天将亮时,有人敲门。 奚微勉强打起精神,下床,开门,“绘绘?有事吗?” 草绘忍了忍,没忍住,哇地哭了出来:“奚微姐姐,我闯祸了怎么办啊?” 草绘打着哈欠安慰她:“很正常啊,你哪日不闯祸才不正常呢。说吧,我给你算算又要关几天禁闭?” 草绘哭道:“恐怕这次关我多少天都无用了。姐姐,我把……我把华溪儿给弄丢了啊。” 奚微的哈欠打到一半猛然一闭口,险些咬到舌头:“什么?华溪儿丢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了。就是二姐醒过来那天。他随我跑出宫后就再也没回来。迟辛追出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天黑了才告诉我。姐姐你说,溪儿他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了?呜呜呜,我的溪儿!” “溪儿聪明伶俐,他不会有事的。可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长姐不让我说。说你日夜照顾二姐辛苦,也怕惊扰二姐休养,吩咐所有人都瞒着你们两个。昏君对此事不闻不问,恨不得两族打起来他才满意。奚微姐姐,二姐的伤到底养得怎么样了?华越邈的大仙卿们都已经堵在南天门要人了,一口咬定是我非要留下华溪儿,人又是跟我跑丢的,他们赖上我了。长姐说此事难办,非二姐亲自出马不能解决。” 六十九 非大人不能解决 奚微左右望了望,道:“进来说。” 草绘抹着眼泪进门,捡了一只圆凳坐下,抽抽嗒嗒的继续哭:“姐姐,我觉得我死定了。我的溪儿。” 草绘听了哭笑不得,边递帕子给她,边道:“没这么严重吧。没准是小孩子贪玩跑哪家宫里耍去了,小孩子嘛,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的。” “那万一他玩不够呢?万一他玩够了也不回来呢?万一他玩够了又跑别的宫里玩去了呢?万一他在别的宫里玩够了还是不想回来呢?万一……” “绘绘。”奚微被草绘的“万一”绕得有点晕,“没有这么多万一。有的话也没关系,天后娘娘不是也说嘛,此事木神大人可以解决。” “话是这么说。可长姐派人天上地下找了五日五夜也没找到溪儿,二姐能有什么办法,二姐的法力再高,再聪明,也总不能变一个溪儿出来吧?而且,而且我还听说,华越邈的左令师一直与二姐不睦,谁知道他会不会借机为难二姐。溪儿是邈夫人的独子,也是华越邈先主唯一的遗子,即便左令师肯放二姐一马,邈夫人和华越邈的仙卿们也不会放过我的。还有二姐这里,她一向对我要求严苛,这次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她一定会把我禁闭到死的。呜呜呜,我的华溪儿,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啊?” 眼见草绘越哭越害怕,越害怕越哭,奚微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左思右想,忽然道:“你们可以去找儀乐女君呀。女君是最后一个见到华溪儿的人,没准能从她那里寻到一些线索。” 草绘停止了哭声:“奚微姐姐,我正要问你,儀乐姐姐这几日闭门不出,没日没夜的躲在家里酗酒,谁都不见,连莞音进去服侍都被赶了出来。摇光君说,她是那晚在咱宫里醉酒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你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奚微早已转到墙角去收拾玉胆瓶里的梅花枝了,“……” 草绘:“姐姐你就可怜可怜那枝梅花吧,挺好看的花都要被你揪秃了。姐姐?” “啊?我不知道。” “姐姐怎么魂不守舍的?是哪里不舒服吗?” 唔,是不舒服。 一想起那晚的情景她就浑身不舒服—暖光,床幔,酒气,衣衫不整,女君把大人压在床上,她一盆冷水泼过去。 床上二人都是陡然一僵,浑身湿淋淋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气氛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难堪有多难堪,还是女君先跳了起来,竟连衣衫也顾不得理了,慌慌张张,跌跌撞撞,没头苍蝇一般冲出门去,飞走了。 大人倒是镇定得很,悠哉哉地把那碗凉透了的八宝羹汤喝了,还洗了个澡,才道:“奚微,……” “我发誓,今晚的事我若透漏出去半个字,便一辈子嫁不出去。” 一辈子呵。 我还想与摇光君一辈子长相厮守呢,怎么可以嫁不出去呢。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草绘:“姐姐这会儿的脸都变了好几个颜色呢,真的没事吗?” 奚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刚要扯个弥天大谎把事情遮掩过去,门又响了三声,外面是怀枝的声音:“奚微你醒了吗?我有事要说,请你把门打开。” 草绘顿时慌了,“怀枝来了。怎怎怎么办?若让长姐知道我跑这儿来向你诉苦,她一定会骂我的。” 奚微:“事到如今,你躲也躲不过去了,先把眼泪擦掉,我们先听怀枝怎么说。” 草绘边点头边使劲擦眼泪,奚微转身去开门,草绘想来想去不踏实,一头钻进了被褥里,蒙头屏住呼吸。 门口传来对话声。 “怀枝呀,进来说话。” 怀枝似乎朝某个方向看了看,才道:“不了,奚微。前几日你不是说我的翡翠七宝银丝镯很好看吗,我去夜易市寻了许久都未淘到相似的一只,今日特意来赔罪的,……把我这只送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 “收下吧。你平日素雅惯了,这镯子色调华丽,正好为你增添几分颜色,配得很。” “呵呵,那我可不客气了。” “你与我客气什么,来,我帮你戴上。” “好。” “唔,真的很不错呢。天马上要亮了,娘娘这会儿也快醒了,改日再聊,我先回去了。” “谢谢你的镯子。怀枝慢走。” 关门声传来,草绘从被褥里露出自己泪痕斑斑的小脸,“什么镯子如此好看,让怀枝姐姐天还没亮就送来?拿来我看看?” 奚微把手递过来,笑道:“听说这镯子上的金丝是某只精灵的魂魄所化,有灵气。” “是么。”草绘抠了抠镯子上的一颗黑宝石,“我倒觉得这颗宝石更像一只精灵。不过这镯子太艳,与姐姐你实在不怎么相配。” “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 “那姐姐还收下它?这下你又欠怀枝姐姐好大一份人情。” “不会。总要找机会还给她的。我那日说镯子好看不过是客套一声,并非真的喜欢这镯子。她送我镯子也并非真心,借口罢了。” “借口?那怀枝姐姐来是为了……” 奚微捏了捏草绘的脸,笑道:“三小姐,你以为你缩进被褥里她便看不见你了吗?她与你来的目的一样。既已有人替她把想说的话说了,她干什么多此一举再说一遍呢。起来洗洗脸回去吧,我得去看看大人醒了没,不能陪你了。”说着,她开始穿衣服收拾自己。 草绘缩在被褥里不动,许久才嘀咕道:“看来此事真的很棘手,连一向对长姐唯命是从的怀枝姐姐都看不过去了,可怜的长姐,你如今得愁成什么样了。” 寝殿外,奚微立在庭院数竹叶,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升高的日头。 心道木神大人这几日真是能睡啊,这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见她出来,比昨日更晚。不过从前的大人,晨昏定省,日夜操劳,实在是太辛苦,唉,也只有在养伤期间大人才能安安稳稳睡个懒觉,受伤一事,真不知该说是大人的不幸呢还是幸运。 又数了会儿竹叶,奚微便有些等不下去了,华溪儿到底去哪儿了,他还活着吗,天后娘娘那边不知怎么样了,南天门有没有闹腾起来, 草绘还哭不哭,陛下心里又在憋什么坏主意,大人几日休养不见人四位灵神和诸卿怎么想,会不会耽误后天的百族朝圣…… 奚微叹了口气,狠狠心,推开了房间的门。咦,原来大人已经醒了,正侧卧在床上看书。 木繁树听见响动,向这边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回厚重的打开的书本上,道:“何事?” 奚微心说,没事您就打算一直赖在床上不起了是吧,大人啊,这可与平常的你十分两样了。口上情势所迫,把华溪儿失踪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木繁树依然阅着书本,道:“你说最后见到华溪儿的是儀乐?” “是的,大人。” “那你当时见到儀乐时,她在干什么?” 奚微仔细回忆了一下,“迟辛在宫门迎女君,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二人说了两句话不到,迟辛拔腿就跑了。我便问女君怎么回事,女君说,‘没什么,闲来无事练练眼神。’然后摇光君也到了,我们……” “把迟辛叫来。” “啊?哦,是。”奚微忙忙去了。 木繁树指间的书翻得极快,妥妥的一目十行,她又看的极用心极细致,每一个人物的表情和心理,每一个场景和细节,她都一一刻画在心。 (那少女透过串珠水晶帘,悄悄向里一望,心里忍不住一阵发酥,口上却戏弄一般喝出声来,道:“表哥!” 眠书雪案的少年吓了一跳,猛地直起身来,待看清来人又重重呼出一口气,道:“是你呀表妹,吓死我了。不过今日你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有没有话梅或笋丝卷?” 那少女掀帘走进来,头一扭,“没有。” “没有?那你给我带什么来了?” 啪! 少女将一张薄薄的纸片拍在案上,道:“婚书。” …… “快看快看!是湚公子嗳!” 顷刻间,场外观众席上的少女们都炸开了锅,一股脑儿地洪水一般的都往席前涌动,喊着,叫着,几乎要咆哮了,只怕场中的湚公子注意不到万千花海中自己这一朵,若不是前方有结界拦着,她们立刻冲上去替湚公子把对手放倒的可能性都有。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年长些的或成了亲的女仙也慢慢坐不住了,终于放下礼节矜持,起身探颈,目不转睛向场中的美少年观望。 最不可思议的是有几位阳气甚盛的男仙,不知不觉的,大腿间便支起了小帐篷。真可谓,“湚公子一眼,当断则断”呐。 …… “什么,把湚儿打败的那个人死了!?” “是啊三王叔!那个人刚一离场就被一群疯婆娘推倒,好一顿拳打脚踢,看场的护卫根本拦也拦不住,不到半刻钟就被她们活活打死了!” “死的那人什么身份?” “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公子,好像叫什么……哦,笼风,也没什么大势力。照我看,让湚公子给他们说几句安慰话,再多给些补偿也就算了。” “不行。” “那依三王叔看……” “把湚儿用捆仙锁捆了,交给他族里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七十 安则两族,乱则同诛。 “大人,迟辛到了。”奚微走进来道。 木繁树头也不抬,“让他进来。” “可是大人……”奚微指一指床上的木繁树,然而木繁树正看书入迷,眼睛根本没看过来,于是只能出声提醒她,“大人,您是不是先把衣服穿好再……” 木繁树这才想起自己尚在床榻之上,如此姿态传召一位男仙,实在有失女神礼仪。 “好。” 合了书,置书于床头,下床简单梳洗一番,迟辛才被传进来。 迟辛道:“大人。” 木繁树开门见山:“迟辛,你最后一次在宫门看见儀乐,她说了什么?” 迟辛如实道:“女君让我去寻华溪儿,我说不必,女君就什么也没说,……就看了我一眼。” 奚微:“看你一眼你就吓成那样?” 迟辛憨厚的挠头:“大人,您是没看见女君的那个眼神,凶巴巴的,忒吓人。” 木繁树笑了一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迟辛朝木繁树拜了拜,这才退了出去。 奚微:“大人发现什么了?” 木繁树:“直接去失所宫要人吧。” 奚微不解:“失所宫?您是说华溪儿在兽神的失所宫?为,为何?” “儀乐也用那个眼神看了华溪儿,华溪儿受惊乱跑,恰好遇到貌美又看起来很好脾气的流离,然后跟他走了。” “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知道华溪儿遇到的一定是兽神,而不是其他人?” “第一,华溪儿喜欢和漂亮的人一块儿玩,流离足够漂亮。第二,华溪儿受惊需要安抚,流离很会哄人,说他会骗人也是可以的,因为孩子和女人的心智在某种程度上是完全一致的。第三,流离好事,我受伤这么稀奇的事,流离都始终未曾露面,你不觉得奇怪吗?” 奚微恍然,笑道:“还是大人明察秋毫,我马上去失所宫要人。” “等等。”木繁树道,“事情闹成这样,你以为流离会老老实实把溪儿交出来?他若不想惹事早交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奚微,你现在去失所宫确认一下流离在不在,若是不在,或他躲着不见你,抑或他承认他带走了溪儿但是交不出孩子来,便当场放出消息是流离把华溪儿藏了起来,我木灵神族与华越邈自此结为契族,从今往后,‘安则两族,乱则同诛。’势必找流离讨回华溪儿。去吧。” 奚微越听神色越严肃,“大人,您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呢?况且兽神他也不一定是故意的。” 木繁树率先走出门去,“照我说的做。” 奚微无奈,叹一口气,跟了出来。 “二姐,你终于出来了!” 青青竹林边,仿佛看见太阳光芒万丈破出云端,草绘的整个世界瞬时亮了,她跳过来攀住木繁树的手臂道,“二姐你的伤养好了是吗?是吗是吗?”说话间,她偷偷瞟了奚微一眼,奚微还一苦笑,与两姐妹一一拜别,向宫门走去。 草绘:“二姐,奚微姐姐有点奇怪呀。” “她没事。”木繁树的目光落在路边的几株竹子上,“你刻的?” “嗯嗯。二姐好久不醒,绘绘担心你,便刻了许多祈祷的话,……” “以后不要刻了。” “二姐。” 草绘有点委屈了,她知道在竹上刻字二姐可能会生气,但绝没想到,她会这么生气,甚至有点……厌恶? “把上个月我教你的‘十步芳草’练习一百遍,练完去百卉殿找我。” “二姐!” “两百遍。” 草绘不敢喊了,立刻闭紧了嘴巴。 心说今天不止奚微姐姐奇怪,连二姐也很奇怪,从前她闯祸惹事情,二姐处罚她的方式从来只有禁闭一种,祸事轻重大小不过时间长短之分,可这次怎么成修炼了? 十步芳草。 还是迄今为止她学过的杀伤力最强的一种,当时学这个术法时她就强烈表示了抵触,她不喜欢打打杀杀噬灭生灵,更不喜欢勾心斗角生杀大权,她喜欢游山玩水大冒险种花养草逗小孩,喜欢上树偷枣下水摸鱼,喜欢哪里有挑战去捣乱,哪里有喜事去沾喜,喜欢去长姐那里蹭饭撒娇抱怨,喜欢二姐替她收拾完残局的冷淡,……但她不喜欢二姐的惩罚,那间屋子太小,太暗,一点都不好玩儿。 可是现在二姐罚她修炼了,她竟然有点想念那间小黑屋了。 十步芳草皆兵卒。 这是木灵神族最基础的召唤之术,所谓“草木皆兵”与此术相似,不同的是范围大小,十步芳草只能召唤十步之内的草灵出没助战,草木皆兵被召唤的范围则更广,像二姐那样的修为,十里之内的草灵木灵皆可在她的一念之间为她所用。不过此术听起来澎湃,杀伤力其实并不大,只适合攻击或抵御普通群攻,如果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对手集中灵力筑一道屏障抵挡也不是问题。 草绘修炼十步芳草,屡修屡败,难就难在她心思涣散念力不足,要知道,想同时操纵十步之内的草灵,心念不坚是万万不能的。 哗啦啦,纷纷扬扬,又是一阵草沫绿叶漫天飞舞。 草绘忍不住仰天长啸: “二姐,我十寸都做不到,你到底是如何在一刻钟之内做到十里的?!!” 浮华宫,百卉殿。 “二妹,你怎么来了?”花少雯听报木神大人到,脸现喜色,立即起身向门口迎来。 木繁树与花少雯见礼,笑道:“来蹭饭的。怎么,长姐不欢迎吗?” 花少雯执她的手往里走,笑道:“哪里的话,我巴不得二妹你天天来呢。”回头吩咐怀枝,“备膳。别忘了笋片要清蒸。” 怀枝答是,笑着去办了。 花少雯接着道:“但是七日不到,你这么跑出来真的没事吗?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畅快?有的话也千万别瞒着,……” “长姐,”木繁树道,“祖父天天往我宫里跑八趟,我便是身体不舒服想瞒也瞒不住啊。宽心好了。” “我倒是想宽心。可是你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几个仙婢进来奉茶果点心,花少雯话锋一转,绽开微笑道,“看见绘绘了吗?她还哭不哭?” “我罚她练‘十步芳草’一百遍,她没时间哭了。” “好好的,你罚她干什么?” “她在我的竹上刻字。” 花少雯苦笑不得:“她在竹上刻字,也是为了祈祷你身体好转,你非但不领情,还这样重罚她,是不是有点伤她的心呢?” 木繁树声音低了低,“也不全因为这个。华溪儿走丢,她多少都有过失,毕竟是她要求把孩子留下来的,孩子也因为追她才走丢,不罚不行。” 花少雯渐渐收了笑容,“你……都知道了?” “嗯。这么大的事,不管什么原因,长姐都不该瞒我。南天门那边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天条有规定,未得陛下传召,各仙族之卿不得擅自上天。陛下对此事不表态,已经把那些仙卿晾在那儿两日两夜了。我曾多次劝慰他们回去等消息,他们不肯,说见不到小少主誓不回归。还说错在绘绘身上,倘若小少主遭遇不测,定要绘绘偿命,届时你我若敢阻拦,华越邈一族定当倾尽全族之力,讨回公道,与木灵神族自此势不两立。那些仙卿大多有些岁数,是华越邈前主的遗卿心腹,亦对华溪儿忠心耿耿,任谁上前劝说都雷打不动,陛下不点头我们又不好对他们动武,恐怕不好应付。不过我最担心的是,此事幕后的挑唆者是贝瀛,这一出‘南天门讨人’,他是冲你来的。听说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厚颜无耻……” “长姐。”木繁树笑道,“他哪里有这么差劲了,你口上留情好吗。” “我口上留情,可他对你手上留情了吗?”花少雯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你几次三番救他,纵容他,可他是如何对你的?借题发挥,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还把主意打到绘绘身上,别说华溪儿只是暂时失踪,即便这孩子真有个什么不测,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啊,天界这么大,绘绘这么鬼,派再多的人再小心看护也不可能万无一失,他们当初把孩子交给绘绘时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孩子丢失两族都有责任,先尽全力找孩子就是了,干什么墙一样的堵在南天门挑衅,让我们木灵神族的颜面扫地,简直欺人太甚。” 木繁树听得都笑了,道:“长姐,我们是天界神族,他们是山野仙族,说他们欺人太甚,你不觉得这话不切实际吗?” “照你这么说,是我们欺负他们,我们态度不好蛮不讲理了?孩子失踪,我也焦急,绘绘也很难过,你方才看见绘绘的眼睛了吧,肿的吧,别人都以为她是被那些仙卿吓哭的,只有我知道,她是真心牵挂溪儿,除了溪儿的生身娘亲,没有谁比她更伤心了。绘绘自己都说了,倘若溪儿真遭遇什么不测,她也不活了,魂飞魄散不好玩,她说她不能让溪儿一个人没得玩,她得陪着溪儿去,她……”花少雯声音一哽,说不下去了。 七十一 被你们利用,我受之若饴。 父亲早死,母亲殉情,抛下她们三姐妹相依为命,当时草绘也不过将将能跑稳的年岁,花少雯和木繁树两个妙龄少女,既要分心照顾小妹,又要里里外外操持偌大个神族,身心不可谓不疲惫,逆境坎坷,二人也因此对小妹十分宠溺,惯得她男娃娃一般整日里上蹿下跳,到处淘气惹事生非,两位姐姐从来只会替她善后,四处说好话赔不是,实在淘气过了也就关她几天禁闭,从不打骂一句。 可如今,事情尚未查清,竟有一大群人堵在南天门一心想要小妹的命,这口气,叫她怎吞? 花少雯本是个优柔寡断低调得不能再低调的人,即便身为母仪天下的天后,她也一不争宠,二不居高临下,于高位者敬重,于下面人亲善,于夫君顺从,于亲朋和睦,但性情再好再柔软的人,也有她最起码的底线,而她的底线就是小妹,这个她一手带大的、从未让她受过一丝委屈的小妹。 用木繁树的话来说,即是,“我的小妹,我可以罚,你们不可以。” 木繁树的笑意早已不见,她默默地把花少雯搂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许久没再说话。 花少雯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道:“繁树,你会帮绘绘的吧?” “当然。……长姐为何这么问?” “那你是打算和贝瀛为敌了?” “……长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花少雯推开木繁树,摒退房中所有侍婢,待他们合上门,才看着木繁树的眼睛,认真道:“不是发现。只是怀疑。我怀疑,是贝瀛差人偷偷接走了孩子,反咬我们一口,目的是……你。” “我?” “嗯。你们的关系并没有外人眼中那么好,甚至很糟。他想利用你。他明知绘绘是你的软肋,故意以此做要挟,他想逼你向他服软,与他合作。繁树,人人都能看出来,贝瀛他很不安分,他居心叵测,频频设计与你偶遇,他借你之刀,杀他想杀之人,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跟那些人有什么仇恨,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他真的想利用你,搅浑五界这湖本就不太清澈的水。繁树,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能被他利用呢,你说是不是?” “长姐,”木繁树捶额笑道,“你是不是想象力忒丰富了些。贝瀛一没法力二没心机的,他怎么设计利用我?这么说吧,这世上能设计利用我的人只有两个,一是长姐你,二是绘绘。能被你们利用,我受之若饴。” “贫嘴,”花少雯抿唇笑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木繁树扳着她的双肩转向自己,“那你看我,我像是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嗯?” “像。像极了。” 扑哧!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木繁树:“长姐,以后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和绘绘都不要怨我,好吗?” “好。你也是。不要怨恨姐姐。” 待传膳上桌,两姐妹的午膳吃到一半,便有侍进来禀报了:“回娘娘,回木神大人,南天门的那些仙卿刚刚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怎么回事?”花少雯惊疑不已。 那侍悄悄看了木繁树一眼,不说了。 花少雯眉头一蹙,问木繁树:“是你?” 木繁树放下手中碗筷,道:“‘安则两族,乱则同诛。‘是我答应与华越邈结为契族的条件。长姐,华溪儿离开栖碧宫后被流离带走了,现在应该下落不明,待查。契族第一个对手,流离的兽灵神族。” 花少雯呵了一下,眉眼间净是不可思议:“我说呢,我说二妹今日怎么这么清闲跑到我百卉殿蹭饭吃,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你在这儿陪着我不让我出去,是怕我出去坏了你的好事吧?唉,也罢。谁让你是凌霄宝殿的女神卿,而我是浮华宫里的金丝鸟雀呢。繁树啊,我必须承认,我真的斗不过你。” “长姐,你这是怪我吗?” “没有啊。”花少雯柔柔地笑着,拾起木繁树的碗筷递给她,“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木繁树伸手接过来,“好。长姐请说。” “其实我也没什么说的了。该说的方才都已经说了,至于怎么做,我想你也不会听我的。不过二妹,我还得再提醒你一次,一定要小心贝瀛。既然这契族之约你已经答应出去,今后难免时常与他交道,我知道你喜欢漂亮事物,但也不要被表象的漂亮迷惑了眼睛,贝瀛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但是不管结果怎么样,长姐都信你。” 木繁树捧着碗筷一直未动,“谢长姐信任。” “跟我说谢谢,见外了。”花少雯一边说,一边往木繁树的碗里添菜,青翠如玉的笋片都在她碗里开始冒尖了,“你最爱吃的清蒸竹笋,多吃点,难得你来我这里蹭顿饭,可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呀。” “嗯。” 木繁树鼻子有点酸,都不敢抬头看对面那张温柔似水的脸了,她生怕一抬头会忍不住脱口而出: 长姐,我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这世上能设计利用我的其实有三人,你,绘绘,他。 晚春时节,天界午后的阳光微微刺眼。 木繁树突然有所感慨,长姐便如同这晚春时节一般的存在,温而不燥,繁花正好。 “……外面有没有人啊!尚水你死哪儿去了,快给本帝送衣服来啊!尚水!尚水!……” 木繁树越听这声音越不对,是陛下的声音不错,可这大吼大叫歇斯里地的做法可实在太不像他了。 黑血殿。 这名字血腥味扑鼻扑浑身啊简直,一看就知道主人是谁,可她分明记得陛下赐给荧惑的是“不惑殿”,什么时候改名叫“黑血”了? “木神大人!” 殿外,守门的不是侍,而是两名身着黑色铠甲战袍的威武将士,口气铿锵,气宇轩昂。 “嗯。”木繁树应道,又问,“陛下在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两名仙将摇头,一名道:“小将也不知怎么回事,陛下在里面喊叫有一会儿了,听着怪吓人的。但是有荧惑将军护驾,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木繁树笑了笑,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陛下若是无事,我马上出来。” 一将立刻道:“当然可以。木神大人无须与我们如此客气。”二将左右侧身,靠门的手臂齐齐一扬,“大人请进。” 木繁树道过谢,循着声音,径直来到了一座简约高阔、和旁处一样金瓦朱墙的大殿的前面,匾题:血汤池。 哦,原来是个沐浴的所在。 “木神卿,外面是你吗?”里面的千赋已经在问了。 木繁树隔门与他见礼,道:“是卿,陛下。” 里面的声音顿时兴奋了:“啊啊啊太好了太好了!木神卿快快快,快给本帝找一套衣服送进来!荧惑那娘们忒坏,非要同本帝洗什么鸳鸯浴!本帝不同意,她竟然卷起本帝的衣服走人了,简直太粗鲁,太没人性了她!本帝决定了,明日早殿就正式宣布废了她!叫她得瑟,叫她能耐!……啊啊啊不说这个了先!你快去给本帝拿衣服去啊,本帝在这破池子里泡了大半天,都要泡发成烂馒头了!……” 木繁树回身抬头,向高高的梧桐树上望去。树上,荧惑身着黑红色便装,背倚树干,抱着双臂,也在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木神。” 木繁树笑道:“看来这事我不能管了。” 荧惑不说话,只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她从来都是这样,在任何人面前都惜字如金,木繁树面前尤其如此,能一个眼神让木繁树领会的事,她从来不跟她废话一个字。 千赋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仿佛可以透过那扇金黄色的门,洞悉外面一切似的。 远处,袅袅婷婷走来十几位妃嫔,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然而远远一瞧木繁树也在,她们脸上的笑容便瞬时收敛了些,步子也不约而同加快了许多,向木繁树走来。 来到跟前,一位黄衣妃嫔伶俐嘴快,首先与她笑道了句,“听说木神大人身体已大好,真是恭喜恭喜了。” 其他妃嫔紧接着也道: “是呀是呀。当时听说木神大人身受重伤回宫,可把我们姐妹担心坏了。大人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大人身系天下万灵之安危,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嗯嗯。” “话说到底是何人如此本事通天,竟能把大人伤成那般?……” 突然有人干咳了一声,妃嫔们的恬燥问候声这才戛然而止。 木繁树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等她们安静下来才道:“几个小人物罢了。不过他们的天灵阵法确实厉害,我受些小伤也在所难免。谢诸位天妃关心。若没有其他事,我……” “木繁树!”里面沉默许久的千赋突然爆出一声,又沉默一会儿,才低了些声音道,“你是不是打算不管我了?” 木繁树神色微微一滞,然而妃嫔们却都是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木繁树笑道:“诸位天妃,为何不见红羽妃?” 七十二 比你好看 黄衣妃嫔抢先道:“红羽姐姐瞒着陛下将芮公主偷偷送去了太贞,陛下当时都要气疯了,一气之下也打发她去了太贞,但不是进太贞修炼的名分,是厨娘。唉,天下父母心望女成凤,也是可悲。” 木繁树没再说话,与妃嫔们颔首辞别,宛然离开。 然而未及走远,身后忽又爆出千赋陛下的撕天怒吼声: “木繁树!!你要帮就帮,不帮就滚,送我一套女人衣服是哪个意思!!!” 诸妃嫔忍耐,忍耐,再忍耐,终究有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于是身后便是一阵捧腹大笑。 浮华宫里的这些妃嫔,除却两位旁族进献的,大多是家世显赫或身居天界要职的仙卿的直系嫡女、嫡孙女,譬如黄衣女子,她便是南天门将军跖尤的嫡二女,此次“南天门讨人”事件,他虽然也竭力劝说华越邈仙卿们离开,但收效甚微,于是对权倾五界的木灵神族不免心中愧怼与惶恐,是以才有了黄衣女子的处处表现。 木繁树对这种“表现”并不反感,毕竟旁人肯这般对你,说明你的某些价值还在,至少不会立刻与你为敌。 一声不吭默默立在最后的则是南德的幺女,也是一位嫡出的女儿,南德对此女十分宠爱,掌上明珠也不足矣形容。她是千赋的不老“圣姑姑”死缠烂打软硬兼施强逼南德把人送入宫的。记得此女入宫时,曾向长姐花少雯托女:不必日日泽被恩宠,只愿她安然度一世。 无奈慈父的心意呼之欲出。 那位只会附和大多数人频频点头的,是错央族的嫡女,且是一位嫡长女,她也是唯一一位由先帝亲赐给少年千赋的良人,诺的是天后之位,不过后来先帝身归混沌,千赋继位,千赋便死活不肯认这桩父辈指配的姻缘了,后来长姐入宫位列正宫,千赋担不住满殿文武的“先帝之诺,重诺守信”,她才被千赋翻着白眼接进浮华宫。 想来族人也千叮咛万嘱咐过她,凡事不必逞强,只保自己和族人长久安好,即好。 木繁树突然想起了错央族的长青林,错央仙主曾两次上表林中的异样,但奚微两次下界勘察,都不见有什么大的异样,疑点颇多,自己是否有必要前往亲查? “木神大人好啊。” 浮华宫,宫门外,是流离笑呵呵举着合拢的纸扇跟她打招呼。 而流离的身旁,立着天枢…… 木繁树笑了笑,走过去,“等多久了?” 流离啪的把折扇甩开,悠悠扇着风道:“没多久。就是午膳还没吃,有点饿呢。” “嗯。” “嗯就完了?我说我有点饿呢。” “那我长话短说,说完放你回宫吃饭。” 流离都被她气笑了,道:“繁树,你这么对待两肋插刀的好朋友,不怕遭雷劈么。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不就是华溪儿的下落么,不过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我气啊。华溪儿是我带走的没错,可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就是华溪儿啊,直到奚微方才跑我宫里告诉我事情原委,我才知道自己的无知幼稚和任性胡来已经深深的连累了你,……” “打住。”木繁树道,“溪儿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木繁树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怎么丢的?” “风水轮流转呗。华溪儿因为什么跟我走的我想你也早猜出来了吧,那个人比我更甚,两句话没说完就把溪儿拐跑了,等我觉得不妥想追上去,……呵呵,你明白的,他的身法太诡异,和你的千里瞬移有一拼,忒快。” 木繁树捡着重点问:“你是说那个人比你还……好看?” 流离用扇面遮住嘴巴哧哧乐了两声,道:“我没听错吧繁树,你是在夸我好看吗哈哈?天枢你听见了没有,繁树她夸我好看,她夸我好看呐,哈哈哈……” 天枢淡淡道:“你别误会。繁树是说,那个人比你好看。” 流离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木繁树又问一遍:“你快说,那个人是不是比你好看?” 流离扇子一合,道:“是又怎么样?好看又不能当架打,一看他法力就不怎么样,我若出手跟他打,一百个他都不是我对手,不过逃跑的腿脚快了点,算什么本事,……喂喂喂,繁树你这是什么表情?是瞧不起我吗?笑,你还笑!我生气了啊。” 天枢对木繁树道:“你好像知道带走华溪儿的是谁了?” 木繁树笑道:“长姐猜的没错。果然是他。” 流离:“他到底谁啊?” 木繁树:“你们还会再见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流离慢慢扇着扇子笑骂道:“谁想见他了,千万别让我再碰见他,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随你。不过我得走了。告辞。”话音刚落,面前蓦地一空,却是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消失了。 流离脑中也随之一空,仿佛被瞬间清洗了一般,忽然又密密麻麻涌出了许多事情,一件两件三件越来越多。 “哎呀!”他用扇子使劲拍了下脑袋,“这丫头和华越邈合伙欺负我的事我怎么给忘了?啧啧,多好的一次宰人机会,我竟然给错过了!天枢你说,下次我见到繁树再提这事她还能不能……天枢?……天枢!” 千里瞬移,木繁树来到了儀乐的寢室。 一室狼藉和酒气,有些反常。 儀乐正搂抱个小酒坛子,跪坐在地,趴在靠窗的软榻边昏昏欲睡。木繁树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道:“醒醒了,醒醒。” 儀乐迷迷糊糊地把眼睛分开一条缝隙,忽然“啊”的一声低叫,骨碌碌,坛子脱手落地,滚了两滚,洒出几滴酒水,“……繁树啊。” 木繁树把手递给她,“起来。地上凉。” 儀乐使劲闭上眼睛,睁开,仍旧头痛欲裂,于是扶头道:“不行。腿软,站不起来。我……”后颈和膝窝忽然一暖,身子腾空而起,儀乐吓了一跳,定魂一看,却是木繁树把自己抄了起来。 她道,“我抱你。” 儀乐的眼睛忽然有些泛酸,“……不要指望我感激你。” “你也是。浊水的事办得如何了?”木繁树竟然连个情绪转折都没有,直接步入正题。 儀乐握拳频频捶头,“依你的嘱咐,暗助卷珠洲平息内乱之后,去找人界历练回归的司命,以功绩说服,替浊水安排一个深山老林居庙苦修的命格,十五岁偶遇高人,十七岁得道飞天。大抵如此了。” 木繁树将儀乐放在床上,替她盖好锦被,然后转身为她倒水喝,道:“那你现在想想,她在人界几岁了?嗯?” 儀乐依然捶着头,道:“头痛,想不起来,好像是……呃,呃……” 睡着了。 唔,这才是儀乐醉酒的正确状态。 木繁树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中儀乐未来得及喝的水,走出寝室。 寝室外,是儀乐的近婢莞音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见木繁树从房里出来,她神色一喜,忙走上前见礼道:“木神大人,女君她怎么样了?” 木繁树:“已经睡下了。宽心吧。” 莞音轻轻舒了口气,笑道:“还是大人有办法,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让女君的心神安定了下来。婢子佩服。” 儀乐为司乐时,莞音是儀乐的贴身掌乐,身居上位,风光无限,而今儀乐被罢官免职,身居偏僻陋室,莞音依然不离不弃,执意降低品阶留在儀乐身边,二人的感情不可谓不深。 木繁树:“好好照顾她。” 莞音用力点了点头,木繁树施展千里瞬移,离开儀乐的住处,来到司命司。 司命正被一堆如山的命格薄压得喘不过气来,乍见木繁树凭空现身,他吓了一下,险些就真的背过气去。 “啊,见过木神大人。”他道,“快来人,奉茶。” “不必了。”木繁树依然是开门见山的做派,道,“劳烦司命君把浊水的命格薄子拿来我看看,我看完便走。” “是是是。”司命抹着一脑门子冷汗钻入命格薄堆里,东翻西找,最后抽出半新不旧的一本用袖子擦了擦封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翻至浊水的一页,递给木繁树道,“是这本了,大人。” 木繁树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道:“唔,已经十四了。司命君,浊水偶遇的高人,她的授业之师,你是安排了哪位高品仙神下界呢?” 司命:“仙神之约: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是以此事断然不可马虎。浊水转世投胎之前,小仙曾问过她的想法,她说,大人您自然是她的心意首选,其次是儀乐,最后是华越邈的贝瀛。如若你们皆不想收她入门下,她说她也再不认识其他仙神了,只能是……” “是谁?” “只能是小仙了。” 木繁树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命格薄子,轻笑道:“看来司命君真的需要一个弟子。……浊水的事,你去吧。” 待木繁树返回栖碧宫时,天色已入夜。草绘的十步芳草仍然练就不成,正坐在不大的草地上抓狂:“啊啊啊,太难了太难了简直太难了!” 奚微在一旁摇头笑。 而天枢则端坐在不远处的竹桌前,目光微垂,手指微蜷,不知在踌躇什么。 七十三 不告而终 奚微第一个发觉木繁树归来,道:“大人回来了。” 木繁树嗯了一声,走向已经站起身来的天枢,笑道:“天枢,你今日等我上瘾么,在浮华宫等还不够,又跑来我宫里等。” 天枢的眼神四处游走,道:“其实,儀乐那里,司命司,百仙驿宫,扶桑庭,我都等过。” 木繁树一怔,旋即又笑:“怪不得今日总感觉有人跟踪我,原来是你啊天枢,你的千里瞬移……” “我不是跟踪你。我是有话与你说。” “哦,那你说,我听着。” 天枢左右看了看,左边有不知不觉悄悄凑上来的草绘,右边有满脸兴奋且期待的奚微,他面色一僵,沉默了。 奚微握拳鼓励道:“说吧星神,说吧说吧。” 草绘连连点头道:“是啊天枢哥哥,你说吧,我保证绝不打断你。” 啪,木繁树一个巴掌拍在草绘的头上,“两百遍,练完了没?” 草绘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回到草地上,装模作样施法念诀,眼风频频偷扫这边。 奚微也识趣地想退下,“我去催一下晚膳。星神,要不要留下陪我家大人用膳呢?” 天枢看向木繁树,木繁树望天,“……留下吧。” 奚微闻言一喜,有戏。 要知道,木神大人虽为人和善,男女皆亲近,但留男人用膳这种事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呢。星神心高气傲,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自己提出来的。那个禽兽神流离倒是厚着脸皮笑眯眯要求过许多次,次次都被大人以各种借口赶了出去,最没诚意的一次借口是,“抱歉,我减肥,从不吃晚膳。” 奚微边想边走,边想边喜欢,心道八千年了,星神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要抱得美人归了,那待到二人成亲时,是不是自己和摇光君也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日久生情了呢? “奚微。” “嗯?大人。”奚微止步回头。 “多备几样菜,一会儿有人要来。” …… 奚微咬牙切齿地瞪着桌旁的灵书,恨不得把他瞪得凭空消失。 “奚微。” “嗯?” “给客人布菜。” “嗯。” 奚微用一双干净的玉筷为天枢拣一块肥瘦适中的竹笋排骨,为灵书千挑万选一块白白厚厚的肥肉,为天枢拣黄嫩的菜心,为灵书切下白硬的菜梗,且夹且道:“星神多吃些。嘿,刚来的那位,晚膳吃得太饱不利于睡眠和消化哦。” “奚微。”木繁树看不下去了,半责备半笑道,“来者皆是客,你不要这样。” 奚微翻灵书一个白眼,往自己嘴里送一口汤道:“他算什么客人。一件礼品罢了,当自己谁呢。” “奚微!”木繁树有些生气了,“你再这样,我可要把你和桃桃换回来了。” 一听此话,奚微的眼睛立刻往桌面上一顺,不说了,埋头吃菜。凌霄宝殿的冗杂事务能把人活生生累成狗,她才不要去呢。 灵书彬彬道:“大人不必认真这些。奚微上官心直口快真性情,她……”奚微冷泠泠一眼扫过来,灵书也闭口不言了,吃饭。 天枢则是一直不说,端端正正在那儿坐着,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木繁树笑道:“怎么,菜不合口味吗?你想吃什么,我让香厨房加菜。” 天枢说话做事从不喜欢拐弯抹角,满脸写着不高兴道:“繁树,你这是打算把他留下了吗?” 木繁树看一眼灵书,道:“留不留下,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我不会强迫他,也不会挽留。灵书仙官,你怎么想?” 灵书:“小仙无处可去,……” “我帮你觅个好去处。”奚微从旁凉声道。 灵书笑了一下,道:“小仙不是这个意思。自离开新朝,小仙一直在四处寻找舟筝的下落,日夜挂念,不敢懈怠,是以,小仙的心里只有舟筝一人,也再容不下其他人了。这些日,小仙去过五界许多地方,皆不见舟筝的下落,百族朝圣,难得各仙族头首都在,小仙便想问各族打听一下舟筝的踪迹,即便一无所获,小仙也想拜托他们留意着。此次上天,仅此而已。” 木繁树:“难得你对舟筝如此痴情。仙官请放心,我栖碧宫也会为你留意。” 灵书的表情一言难尽,道:“谢大人。” 奚微问:“那是不是百族朝圣一结束,你便离开?” 灵书:“这要看木神大人的意思了。毕竟……” 毕竟什么他也不用说出来了,在场的四位哪个不知,新朝的那次晚宴上,舟靖科行贿送木神美男,木繁树不但一次收下两个,还向舟靖科特意讨要了灵书。 说白了,灵书名义上已是木繁树的人,他的去留,全凭木繁树做主。 木繁树笑道:“再说吧。说不定我那时想赶你,你也不一定想走了。吃饭吧。天枢,你也吃。” 天枢依然不动,仿佛他坐在这里不是来吃饭的,而是给别人找不痛快的。 灵书想了想,放下碗筷,道:“膳桌之上,本不该谈及此事,但小仙心里一直不宁,还望大人给个信念。” 木繁树也放下手中的玉筷,笑道:“仙官请说。” 灵书起身见礼:“大人曾允诺恕舟筝无罪,然而舟筝如今携先主之遗书失踪,小仙说的是假设,假设舟筝是自己逃脱,而非他人胁迫,大人恕舟筝无罪之诺,还作不作数?” 木繁树思索一瞬,道:“抱歉。我诺的是舟筝从前之罪,倘若舟筝不知悔改继续作恶,绝不姑息。” 灵书:“谢大人坦诚相告。” 木繁树:“那栖碧宫还用不用帮你留意舟筝的下落呢?” 灵书:“小仙若说‘不用’,大人当何如?” 木繁树:“舟靖科已死,舟筝的去向于我意义不大,你若说‘不用’,我栖碧宫自当即刻停止追查舟筝的下落,且陛下那里,由我亲自去说。” “大人,”一直低头听着的奚微咬着玉筷道,“天枢星神在呢,您可不能公然给旁人开后门呐。” 天枢终于拿起了玉筷,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奚微讨个不自在,无语,继续低头扒饭。 这一顿膳吃吃停停,说说笑笑,灵书本以为木繁树这样的女子,在膳桌上应该是个安安静静不苟言笑的人,但出乎他的意料,木繁树不仅饭中说笑,且与自己的下官奚微同桌而食,神情也极为平淡,让人不得不怀疑,她们平日里是不是也这副样子,毫无贵贱之分? 膳罢,天枢执意邀灵书前往九斗星宫宿夜,木繁树从旁不表态,灵书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去了。 奚微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道:“大人,您当星神的面如此做,便不怕星神心里有想法么。” 木繁树:“依你看,他会有什么想法?” 奚微想了想,道:“星神跟了您一整天,您不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吧。灵书这时出现,星神会以为,您这是想借‘收礼’一事婉拒他,您甚至为了拒绝他都不择手段了。但星神转念一想,您又绝不可能是不择手段之人,至少不会拿自己的感情做这许多文章,您这么做,必定有自己的苦衷和用意,而这种苦衷和用意十中八九又与五界安定或上面的那位陛下有关,所以星神根本不会怨愤您。唉,总的来说,一切暂时回归原点了。星神是星神,您还是您。” 木繁树戏虐一般摸了摸奚微的头,道:“不错。此事你看得很通透。” 话罢回房沐浴,卧床看书,直到后半夜,才握着书本不知不觉睡去。 十年一度,百族朝圣,大多数远道偏僻的仙族选择在前一天提前到来,这一天非公事,他们不必战战兢兢上拜凌霄殿,可以贵客的身份拜访他们想拜访的天界仙神,彼此联络情感。是以,不少路近的仙族头首也在这天早早来到,一为攀附稳固关系,二为打探情势虚实,以防大事临头而跟错风向对己族不利。 自然而然,作为万灵之长权势倾天的木灵神族,栖碧宫是今日最络绎不绝的一处风景。 草绘昨夜练术晚睡,木繁树把客人送走好几拨了,她还在睡,于是对奚微道:“把她叫起来,继续练。” 奚微有点心疼道:“大人,您对绘绘为何这么严苛了?从前她睡到午后您都不吭一声的,且她昨日不吃不喝……”奚微没再说下去。 木繁树端着茶盏,似笑非笑看着她,“不吃不喝?你确定?” 奚微呵呵一笑,不确定。 绘绘哪是不吃不喝,是不少吃不少喝,且那些吃喝都是自己送去的。 木繁树:“我去吧。” 放下茶盏起身出殿,穿廊走径,直到草绘的寝室。木繁树并不走近,远远倚着门框道:“我数三个数,你若还不起床,‘枯草返青’两百遍。一,二,……” 被褥一下子被掀翻在地,草绘坐起来闭着眼睛直摇头,她几乎要疯了,嚷道:“二姐你到底抽什么疯觉也不让人家睡?太过分了!睡眠不够影响我身体发育你就不怕长姐责骂你吗?” 木繁树:“三已经过了。起床,两百遍。” 草绘彻底服了二姐的说一不二,心烦意乱的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蔫巴巴地下床洗漱。 “三小姐,外面有人找您。”一婢进来禀报。 “知道了,马上就来。” 草绘千猜万想也没料到,找她的是华溪儿。 七十四 风光大葬,不许报仇。 “好朋友!……” “谁是你好朋友!”只远远扫一眼,草绘折身就跑,“华溪儿你差点害死我你知不知道?别叫我好朋友!我不是你朋友!别跟着我了!” 华溪儿在后面小腿小脚地追,“溪儿没有害你,溪儿只是回家看一眼病重的母亲,是那个大坏蛋骗我说母亲生病了她很想我,叫我赶快随他回去。” “我管你干什么去了。反正害我就是害我了。你走开不要跟着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知道谁陪我来的吗?”华溪儿的声音顿了顿,道,“是贝渣渣啊!” 草绘忽然停住不跑了,回头问他:“怎么是他?你们华越邈向来不是以右为尊吗,贝渣渣他是左令,不应该他来呀。” 华溪儿气呼呼的叉着腰走来走去,道:“谁说不是。昨晚母亲还告诉我说是裴盛陪我来呢,睡醒一觉就变成贝渣渣了。我问他裴盛去哪儿了,他说裴盛早膳吃坏了肚子来不了,他陪我来。哼,什么吃坏肚子,若不是贝渣渣在裴盛的饭菜里做手脚,他怎么会吃坏肚子?这个贝渣渣当真可恶之极!什么玩意!” 草绘听得点头道:“那照你说,贝渣渣他为什么要来?难不成为了我二姐?” “肯定的呀。他这个禽兽最好色最歹毒了!当初他为了跟我母亲在一起,害死我父亲,后来依靠我母亲坐上了左令师之位,陷害忠良,屠灭武将,做尽天下人所不齿之事,再后来他遇到了你二姐,所到之处使新朝易主,卷珠动荡,他简直就是一场移动的大灾难啊……哎好朋友你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呐!” “贝渣渣无耻,本小姐要把他赶出去!” 栖碧宫主殿。 “听闻木灵神族与华越邈将结为契族,安则两族,乱则同诛。贝左令恭喜了,真是可喜可贺。” “咦?轩辕仙主这话什么意思?既是两族结契,贺当同贺,喜当同喜,你却为何只恭喜我一人,不恭喜木神大人?心里怪不得劲的,好像我华越邈高攀了木灵神族似的。”贝瀛黄金面具半遮脸,双臂抱头仰靠在雕花桃木椅上,翘着二郎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痞气。 奚微的一双眼珠子翻得都要抽筋了。 “这……”轩辕挚老脸微青,心道臭名昭著的僻壤小族,你能巴上木灵神族结契当然是你厚颜高攀了,去恭喜木神大人被高攀?哼,我哪有这么蠢。 一旁的风池忙为轩辕挚打圆场道:“贝左令,木神大人之喜自与你不同,她是收猛虎入麾下,你是倚大树好乘凉,……” “倚大树乘凉?”贝瀛笑得一脸坏相,“风池仙主,你瞧你这词用的,啧啧,实在是有点大不敬啊。” 风池稍稍一想,登时脸色大变,忙向木繁树赔礼道:“大人,小仙一时口误,还请大人不要……” 木繁树摆了摆手道:“既是无心之过,本神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风池仙主请坐。”对贝瀛,“贝左令,休得咬文嚼字。” 贝瀛嘻嘻一笑:“是他们犯错在先,关我什么事?照我看,他们哪是来拜访你的,简直像来找茬的。” “贝瀛!”两位仙主不约而同一声怒喝,拍案而起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族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咄咄逼人!” 贝瀛:“看见了吧木神大人,我只稍稍一激他们便敢当着你的面拍桌子瞪眼睛了,我若再多说两句,估计他们连剑都敢拔了。罢了罢了,还是小命重要,我宽容大度不跟他们一般计较,我只听着,不说话了还不行嘛。” “你……”两位仙主气得当真想拔剑宰了他,但是木神大人在啊,你动她的契友试试?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两位仙主稍安勿躁。”木繁树温和道,“贝左令山野小官没见过什么世面,容本神这两日将他调教一番,再向两位仙主赔礼致歉。” 两位仙主受宠若惊,轩辕挚忙道:“既是大人的契友,小仙怎敢要求贝左令致歉,也是小仙口无遮拦冒犯了贝左令,小仙有错,今后谨言慎行便是了。” 风池也道:“贝左令提醒的是,小仙引用大人名讳,确是大不敬之罪,大人您不与小仙论罪已是大人大量,岂敢再奢望贝左令赔礼致歉。折煞小仙了。” “而且,”贝瀛凉声笑了两下,“你们也心知自己不配,是吧?” 殿内气氛陡然一僵,若不是两位仙主清清楚楚己族与华越邈彻无交道,他们都会以为贝瀛和自己有着什么海样深的仇恨了。 没错,找茬的是他才对!! “贝左令。”木繁树道。 “在呐,大人。”贝瀛笑答。 “……请你出去。” “……” 未待贝瀛出声反驳,一股强大又莫名的力道忽然当面袭来,却是木繁树的衣袖轻轻一挥,一阵风生,贝瀛像个废旧物件一样被凌空抛出了殿去。 木繁树:“两位仙主,喝茶。” 啪,门关。 贝瀛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 咦,怎么一点不痛? “哈哈哈哈哈哈……” 身侧不远处,忽然爆出一阵讥讽嘲笑声,贝瀛转头一看,是草绘和华溪儿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在那里笑得打跌呢。 草绘:“……二姐做事真是解气啊!” 华溪儿:“……果然是个渣,连木神二姐姐都不能忍他了!” 贝瀛躺在地上不起,眼睛眯成两条细长的缝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哦。” 两个娃娃笑了一阵,不笑了 草绘:“喂,你还躺在那儿干什么?起来啊。” 华溪儿头一扭:“别指望我会扶你,哼。” 贝瀛:“华溪儿。” 华溪儿:“干什么?!” 贝瀛:“我若死了,你会为我报仇的吧?” 华溪儿:“风光大葬你喜不喜欢?哈哈哈哈哈哈……” 贝瀛脸面朝天,面无表情:“喜欢。就这么说定了。风光大葬,不许报仇。” 然而听他这么说,华溪儿反而渐渐止住了笑声,莫名的有些伤感了,“好朋友,我怎么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呢。” “可怜?哪有?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讨厌和憎恶的气息,哪里可怜了。溪儿你不要被他的演技给骗了,想我二姐那般七窍玲珑的人物都能被他骗得团团转,骗你一个小毛孩,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我就是难过呀。我想过去看看他。” “不要去。”草绘拉住华溪儿,“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鱼?” “什么鱼?” “鳄鱼。一种一边吃人,一边流眼泪的鱼。贝渣渣就是这种鱼,一边害人,一边博人同情,危险着呢。” “……是么。” “啊,快躲起来!二姐他们要出来啦!”草绘拉着华溪儿脚底生风,蹭蹭蹭几步蹿飞到了枝叶繁盛的梧桐树上,捂住口鼻,屏气凝神。 “哎呦,痛死我了!木神大人,你摔得我胳膊好痛啊!好像骨头都断了呐!哎呦,好痛哇!痛哇!……” 未料,前一刻尚躺在地上挺尸的贝瀛忽然蜷缩了全身,额头冷汗细密,抱着一条右胳膊哭天喊地叫痛。 草绘露在手掌外面的两只眼睛倏然睁得老大—果然演技派啊演技派,厉害啊,简直一瞬间入戏啊他! “好朋友,你是对的。”华溪儿愤愤地向草绘递了一个眼神。 下面,未待木繁树走过去,两位仙主已关怀备至地抢上了前:“贝左令你这是怎么了?哪里痛?快起来我看看。” “木神大人您也是。贝左令涉世未深不懂人情世故,您好好说他两句也就是了,干什么下如此重的手?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叫小仙和轩辕兄情何以堪。” 贝瀛且痛且讶异:“两位仙主,你们这是……不生我气了?” 风池满脸堆笑道:“不生气,不生气,我们方才就一点没有生气啊。对不对啊轩辕兄?” 轩辕挚忙道:“对对对,我们根本就没有生气。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贝左令。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了!”话说到最后还怕贝瀛不信,两指一竖,似乎还想立个誓。 而贝瀛就一眼不眨地看着轩辕挚的手指微动,就耐心等着他立这个誓,可是…… “两位仙主回译宫休息吧。家有伤者,恕本神不远送。”木繁树凉声道。 一直垂首立在身后的奚微豁然抬起了头,目光复杂,有不甘和绝望,也有哀伤和愤懑。 家……有伤者? 轩辕挚闻言一喜,与风池七嘴八舌又嘱咐了贝瀛两句养伤事宜,这才与木繁树揖别,双双离去。 “哎呦好痛啊大人!”贝瀛忽然抱住了木繁树的大腿,紧紧的,似乎一辈子都不想松开,“大人你说,我这条胳膊是不是要废了啊?我还有没有救了啊大人?……” “贝渣渣你给我放开二姐!!”草绘一阵旋风似的从树上刮下来,张牙舞爪直朝贝瀛的双肩袭来。 “啊啊啊,好朋友你先把我放下来啊啊啊啊,树好高我不敢跳啊啊啊啊……”华溪儿在树上吓得乱叫。 “绘绘。”木繁树轻声道,“他有伤,别碰他。” 草绘彻底服了二姐的脑袋,什么七窍玲珑木,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七窍流血还差不多,“二姐,他把你抱得这样紧,分明,分明就是装的啊二姐。” 木繁树垂下眉眼,极平淡的看着呜呜咽咽趁机揩油的贝瀛,“……哦。” “二姐!……” 七十五 你是不是想离开我母亲啊? “绘绘,两百遍的‘枯草返青’你还未练吧?减至一百遍。去吧。” “枯草返青?那是什么?”贝瀛仰面问。 木繁树:“世间万物,生长到一定阶段,唯有日渐枯萎衰败,逐步走向死亡。枯草返青之术,顾名思义,是一种可以使枯死的草植起死回生的法术,……” “这么神奇!我,我也想学!”贝瀛好一张求学若渴的嘴脸。 草绘哼道:“我族中法术岂是你一个外人可以学的!” 贝瀛觉得有理,点头道:“那我把你二姐娶了,算不算你族中人……” “放肆!你一介小族无赖,凭甚本事娶我二姐!算我求你了二姐,我可不可以一掌拍死他。” 木繁树:“两百遍。” “二姐,你这到底什么意思?!” 木繁树伸一根手指轻轻巧巧将贝瀛的额头推开,“三百遍。贝左令,一起。” …… 草绘至死也忘不了这一天,自己和一个白痴级别的玩意修炼“枯草返青”直到入夜。 “绘绘你看,呵呵我这个腿抬到这个高度正不正确?标不标准?” “枯草返青不需要抬腿。” “哦哦。那我这个转头速度呢?呵呵,快了还是慢了呢?” “枯草返青不需要转头。” “哦。那我的腰呢腰呢?” “枯草返青不需要扭腰!……也不需要扭屁股!更不需要原地旋转!贝瀛你个大白痴,枯草返青是指尖攒灵,心中意念,不是跳舞啊笨蛋!!” “……哦。这么无聊啊,我不练了。” “……” 阳光和煦,草青木长,贝瀛仰面朝天倒进草丛里,一睡便是一整天。 因了这个白痴在一旁困觉干扰,草绘的神思自始至终都未能完全集中起来,零零散散一天练下来,收效甚微,比昨天更微。 不过草绘并非术痴,于她而言,有长姐和二姐在,自己辛苦练那么高的灵力干什么,能自保就好了。 倒是这个睡了一天的白痴,恐怕连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吧。 嘿嘿。 草绘心思一坏,一步一步,轻手轻脚走向了那片草丛。 将他蒙头打一顿好呢?还是点了他的麻穴让他露宿一夜好呢?或者,浇他一盆冷水? 草绘立刻摇头,摇碎这些幼稚。 整人嘛,整就整个大的,他不是一直以假面具示人吗,那我就摘掉他的面具,让他原形毕露。 嘻嘻嘻哈哈哈。 草绘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五指,伸出去,离那纯色简约的半张金面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啪。 有一只纤细雪白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轻轻的一声,甚至根本是无声,只是草绘心里下意识的给这个动作配了一个音符,然后她抬头一看,二姐!? “不得无礼。”话是对草绘说的没错,但木繁树的目光,却十分平静的落在了那半张面具上,“晚膳好了,你先回去吃吧。” “是,二姐。”草绘自知此事自己无稽,见木繁树暂无追究她的意思,连忙脚底抹油快溜了。 天色微暗,他未被面具遮盖的肤色也略显晦暗无光,木繁树清明,他一定在他的雪白肌肤上抹了一层特制的膏脂,才使肌肤呈现出眼前这般模样。包括他的唇,耳朵,他裸露在外的不多的脖颈,也一定被微微做了手脚。 否则,摘掉面具,这该是一张怎样艳憾灵魂的脸。 木繁树矮下身来,慢慢伸出了她的手…… 啪。 这一声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出手的是贝瀛,一个法力几乎为零的人,“……大人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呢?” 眼看他面具上的那根草叶马上要滑下去,自己要口说无凭,木繁树意念一动,定。“我……” “你想说我脸上有东西,你是为了替我拿掉这个东西才把手伸过来的?大人,你可不要欺负我法力弱哦,你方才动念力了对不对?我脸上这个东西是你动念力移上来的,对不对?” 木繁树有那么一瞬的茫然,而后笑道:“贝左令,东西可不是我移上去的,是它自己落的。我动了念力不假,却是为了给自己澄清,仅此而已。” “……哦。”他貌似根本不信。 不过木繁树也懒的跟他解释了,关键也有点越描越黑的趋向,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起身,“随我去吃点东西,然后带溪儿回驿宫休息。” “大人,”贝瀛忽然哀呼一声,扑过来,再次紧紧抱住了木繁树的腿,“可是我胳膊痛啊大人,走不了路了,怎么办?” 胳膊痛,走不了路,且又抱得这样紧? “你先起来。” “我不。” 木繁树推了推他,没推动,一时哭笑不得:“那照贝左令看,该怎么办?” 贝瀛的脸极享受的蹭了蹭木繁树柔软又馨香的裙摆,道:“办法倒是有几个,就看大人想不想做了。 “你且说说看。” “大人可以背我回去,也可以带我千里瞬移,不过我最喜欢第三种,让我留在你宫里过夜,不回驿宫了。” “原来你不想回驿宫,为何?” “因为大人身边绝对安全啊,华越邈与大人的木灵神族结为契族,不知招多少人的眼馋嫉妒呢,驿宫鱼龙混杂,蛇鼠一窝,法力低弱的我和华溪儿睡驿宫,万一半夜被人抹了脖子怎么办呢?大人,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不会的。” “大人为难了?” “没有。”木繁树的手终于放在了他乌黑柔软的长发上,抚摸着,“留下吧。” 瞬移。 简单大气雕花刻树的木制屏风,几架朦胧落地青纱灯,还有丝丝袅袅如烟如云的白雾徐徐蒸腾着。 这是…… “温泉汤啊。大人,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洗澡。” 扑通! 贝瀛被木繁树当胸一把推进了池里,水花四溅。 哗啦,水里很快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头来,吐出两口水道:“不是说好用膳的吗,怎么突然变成洗澡了?大人,你这样出尔反尔可不好啊,我已经两顿饭没吃了,空腹洗澡会全身抽筋溺水身亡的!” 木繁树蹲在池边,满目哀柔,看着他,“贝瀛,我想你。” 贝瀛,我想你。 想你。 贝瀛…… 咚咚咚,“贝左令醒了吗?贝左令?” 贝瀛慢慢睁开了眼睛,麻木,酸涩,不想动,不想思考,虽明知前一刻的事,和话,无一不是梦境,自己也从那个梦境中跳脱出来回归了现实,但他依然不想作为。 “贝左令,大人让我传话给你:上午是百族殿议,你若是不感兴趣可以不去,睡着便好。待你醒了收拾妥当,直接带华小少主去凌霄宝殿入席即可。贝左令好好休息。” 说完,门外人离开了。 百族殿议,收拾妥当,入席,休息。 贝瀛闭了眼睛。 而这一躺,便是大半个上午,最后还是华溪儿等不下去了,差了身边小侍过来喊他,他这才揉着半昏不睡浑浑噩噩的脑仁,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一路由小侍引领着,拂林过径,来到宫门前与华溪儿汇合。 华溪儿神色怪异地看他一眼,不说,首先走到了前面。 “呦嗬,贝左令。”路遇摇着扇子的流离与他招呼,“唔,贝左令昨晚勇气可嘉呀。” 勇气可嘉? 贝瀛慢腾腾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什么勇气可嘉?” 流离四下看了一圈,故意减慢速度与前面的华溪儿等人拉开距离,凑过来,用折扇遮住本就不大的声音道:“你都向繁树当众求婚了,这还不是勇气可嘉吗?厉害呵左令,天枢攒了八千年的情话一字未吐,你倒好,昨晚磕巴不打一个一气呵成呐。” “你等等。”贝瀛晃了晃嗡嗡直响的脑仁子,又使劲拍了几下,道,“我昨晚是不是喝酒了?” 很不幸,他就是一个喝酒忘事、趁机撒疯、逢人便骂的普通仙。 “喝了,还喝了不少呢,整整三大坛子。”流离在空气里画了个坛子的形状,样子挺像,就是个头出奇的大,不像酒坛子,像酒缸。“怎么样,是不是被自己的酒后吐真言吓到了?没关系。反正繁树都已经答应你了,你还郁闷什么。”用胳膊肘碰了碰贝瀛,“走了走了。我看喝完这顿百族宴酒,也就该喝你们一对新人的盛世喜酒啦。” 贝瀛忽然停住不走了。 她……答应了? 他记得,他随木繁树回去吃饭,那里站立几名仙婢,有狼吞虎咽饥不择食的草绘,一脸纠结数米粒的华溪儿,和神色抑郁却强作欢颜的奚微,见自己进来,草绘摔了玉筷,奚微豁然站起,只有华溪儿加快了数米粒的速度,依然坐着不动。 “二姐,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大人,晚间留男客用膳,这似乎不妥吧?” 自己怎么说的来着? “昨晚天枢也在这儿吃过啊,有什么不妥的。哦,好像还有另一个,是谁不知道,应该也不重要。……况且我的小少主也在这儿,我不留这儿能去哪儿?” 他那时甚至觉得,天枢昨晚那顿饭吃的真是妙呵,呵呵,正好可以拿来当借口呢。 然后他坐下来开吃。 “天枢哥哥和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入赘了吗?……唔,这鱼汤不错,就是味道淡了些。” “去收拾两间干净的厢房,今晚华越邈的两位贵客需留宿一夜。”这是木繁树对几名仙婢说的。 “……是。”仙婢怔了许久才回。 “二姐!” “大人!” “吃饭。”木繁树的态度极其平淡。 接着草绘踢凳子走人,奚微去追草绘,还是只有华溪儿在那里岿然不动—完全吓傻了。 他一巴掌拍在华溪儿的头上:“臭小子,大口大口吃,不要一粒一粒数。” 华溪儿这次出乎意料没有跳起来,一双眼睛蕴着水雾,问他:“你是不是想离开我母亲啊?” 七十六 流离讨打 他笑:“不会啊。”继而不惑,“我若离开你母亲,最高兴的不应该是你吗?你怎么反倒是一副悲天悯人万灵即将覆灭的德性?唔,有点不对。” 华溪儿继续低头数米粒:“你和母亲在一起,祸害的是华越邈。你若和木神大人在一起,祸害的可不就是天下万灵么。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到底该希望你和母亲在一起呢,还是和木神大人在一起?母亲?木神?母亲?木神?母亲?……” “喂,贝左令,你怎么不走了?想什么呢?”流离在前面回头喊他。 贝瀛回神,立刻几个大步追上去,抱着流离摇扇子的手臂道:“快告诉我,我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快告诉我啊。” 流离的扇子摇不动了,微微气恼:“你说的可多了。什么陛下不是人,对繁树日日夜夜不安好心,……” “啊,陛下昨晚也在?” “在啊。什么天枢假正经,满肚子相思病,……” “天枢也在?” “在啊。什么繁树貌美如花必须娶回家,男儿居世,自当努力,但你一介女子如此,却为何来?……” “……”这个不用问,她一定在的。 不过,流离还特意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不问问繁树在不在?” “那你当时在不在?” “在啊。不但我在,还有一个人也在。” “谁?” “一个叫灵书的仙,听说是新朝的前卿,现在正满世界寻一个女人,唉,也是一枚痴情种呀。” 灵书?舟筝的那个情夫? 贝瀛忽然想起来,他与木繁树最后一次谈及灵书,木繁树说,不用捆,人一会儿便到。 而之后很多天,因了各种原因,他都未再见灵书。 “我说他什么了吗?” “没说。你与他又不熟。”流离把贝瀛的手轻轻拿开,“呵呵,我与你也不熟。知道么贝左令,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骂我什么不好,偏偏提那一件,什么‘流离骑白鹿,栽个大跟头’,哎呀呀,岁月不饶人,往事不回首啊……喂喂喂,你又在出什么神?贝左令,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喂!” “……啊,我想起来了!”贝瀛忽然一拍脑门,万分狂喜道,“木繁树那时不在啊哈哈,她说她要出去捆一个人,我骂她坏话时她根本就不在啊哈哈,哈哈哈。” “她是不在。”流离又摇起了扇子,“所以她一回来,你就当场下跪求婚了。” 贝瀛:“……” 一位路过的白衣小仙与流离热情打招呼:“兽神大人您好啊。” 流离热情地回:“你好你好。” “啧啧啧,大人今日这身衣服真心不错。” “是么?” “是啊是啊。哎呀呀,这衣服材质,啧啧,是无晦山的焦宝蚕丝织就而成吧?这做工也极上上乘啊,非制衣之母玉蝶仙子所不能成。啧啧啧,您看您浑身上下皆倜傥,细微之处见风流,玉冠轻带,骄才华贵,这衣服,这衣服正把您一身出类拔萃的绝好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啊……” 贝瀛走过来默默把小仙推开:“兽神大人,小仙也有几个字要送你,你想不想听?” “好啊好啊,说来听听。”流离被小仙夸得兴致不错。 “肮脏龌龊,兴风作浪。” 流离:“……” 白衣小仙识趣,忙忙与流离揖别:“大人先忙,小仙先走一步。告辞告辞。” 流离笑得险些喷血:“贝左令这评价,小神实在是,实在是愧不敢当啊,怎么听都觉得贝左令像在说自己呢。” 贝瀛笑呵呵拎起流离的衣领,道:“禽兽,昨晚我喝的酒是你带来的吧?也是你敬的吧?” “是啊。” “多少?” “三杯。贝左令,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的酒量浅……” “是我的酒量浅,还是你的酒有问题?嗯?” “酒就是酒呗,能有什么问题?况且那酒我也喝了,繁树也喝了,你可不要冤枉我。”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你们喝的是酒不假,我喝的却是酒曲。酒曲你懂的吧?一颗酒曲足可酿一缸的烈酒,你给我一口气喝了三颗,三缸烈酒啊禽兽,千斤重的大象也得顷刻醉倒了。禽兽啊禽兽,你说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非要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又落得个酒品极差的坏名声?” 流离越听越想笑,“贝左令原来还在乎自己的名声,哈哈,这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 砰! 贝瀛左手不松,忽然挥起右拳狠砸在流离的左眼上,直砸得流离头面后仰,眼眶好一片乌青,“我的名声我可以糟贱,你不行。” 松了手,揉着微痛的拳头,大步离开。 流离似乎没被揍够,青着一只眼睛笑哈哈追上来道:“贝左令你有所不知,我何止做了灌你酒曲这一件缺德事,天枢和那个灵书是奚微通风报的信不错,陛下可是我亲自登门叫过去的,唉唉,可惜少雯说什么也不去,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嘛,她也真是想不开。” “热闹?”贝瀛又攥紧了拳头,“禽兽,你把他们叫过去,就为了看我热闹?” “是啊是啊。”流离把自己的笑脸凑过去,指着自己的右眼道,“贝左令往这儿打。使劲打,我流离今日绝不还手。” 贝瀛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诡异。 一向视美貌胜性命的流离,腆着脸向自己讨打?“禽兽,你又在搞什么鬼? “你不要一口一个禽兽的好嘛。大家都是朋友,你何必说话如此伤人呢。你想听实话也行,可你得先答应我,必须马上原谅我,否则繁树她……” “哎呀呀,您就是华越邈的左令师贝瀛?”是那个白衣小仙笑颠颠折了回来,后面又跟了几个面生的仙,皆是满面稀奇和笑意。 贝瀛一脸不耐烦道:“我就是。怎么了?” 白衣小仙连连作揖:“失敬失敬,小仙方才有眼不识贵人,竟不知贝左令是这般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好人才……” “滚一边去。” “……啊?” “听不懂贵人说话啊,我叫你滚。” “哦,小仙滚,小仙马上滚。贵人您别生气啊。您千万别生气啊。小仙滚了。您看好嘞。”凌空一个翻滚,小仙滚到云彩里不见了。 前面一个刚滚,后面的几个立刻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贝左令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他便是那么一个德应,攀高踩低讨巧巴结人。” “是啊是啊。贝左令你看我,一脸忠厚满脸老实,一看就是个诚信可靠……” “啊呸!当着贝左令说自己诚信可靠。你还真是厚脸皮,谁不晓得贝左令才是华越邈忠实厚道第一人,要不怎么能被木神大人一眼相中……” “走开走开。”流离一阵袖风将挡着自己的仙统统挥开,“贝……” 一句话刚开了个头,贝瀛已木讷讷走开了。 流离毫无疑问的又追上来,那几个仙也想追,被流离一个凶恶眼神统统打发了:“哎,你怎么不打了?” 贝瀛无情无绪道:“你们是因为木神才对我这样的吧?” 流离摇着扇子笑得坦诚无比:“是啊。不然呢,你以为我放着凌霄宝殿里名义上百族议政实则百仙骂战的大热闹不瞧,在栖碧宫外苦蹲大半个上午是为了甚?还不是被繁树逼的,非让我亲自来给你坦白道歉。不过‘挨打’这事与繁树半点关系也无,”一条手臂随意勾搂住贝瀛的肩,“是我流离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心甘情愿让你出气的。怎样怎样?贝左令有没有被我大受感动?嗯?” 贝瀛捏着袖边将肩上的爪子移开,弹了弹:“抱歉,我与你也不熟。” 流离哈哈笑着又追:“开玩笑的话你也当真?小心眼。哈哈,不过我喜欢。……咦,你怎么突然又不走了?” 贝瀛望着云雾缭绕处的凌霄宝殿,“……有件东西忘拿了,我得回去。你先去吧。” 流离轻笑道:“什么东西啊这么重要,让你都走到殿门口了又回去拿?喂喂喂,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每次都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就走。……喂!贝瀛,我在凌霄殿等你啊!” 贝瀛对天界的道路并不熟悉,前前后后问了好几名侍婢才寻到儀乐的住处。 彼时,日上庭柯,绿柳垂绦,琴一架,躺椅一把,小酒坛几只,而儀乐正沐浴在斑驳树影里熟睡。 安静坐在一旁的莞音见有客来访,忙起身,走过来施礼道:“请问这位仙友是……” “华越邈贝瀛。” 莞音小小吃了一惊:“原来是木神大人的……”没说下去,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左令请稍等,我马上叫醒……” “不用了。”贝瀛微笑道,“我左右也无事可做,等她睡醒也无妨。” 莞音笑了一下,道:“仙友有所不知,我家女君逢酒醉必睡,一睡便是整整一日,仙友倘若这么等下去,估计等到天黑也不一定能与女君说上话呢。” “莞音,你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娇慵的一声斥责,没有半分怒意,倒有几分令人发笑。 莞音轻轻一笑,回身走过去道:“怎么今日醒的这样早?不过也好。女君你看,谁来了。” 儀乐将睁不睁,眯着一双美目看过来,“哦,木神的未婚夫呢。呵呵。” 贝瀛的神色窘了一瞬,走过来,捡了只四四方方的小木凳坐下,笑道:“儀乐,你说的没错,我输了,一败涂地。” 七十七 谁阻你,我捆谁。 莞音笑道:“我去烹茶。”懂事的退下了。 儀乐躺着不起,好一副烟慵云懒的美样子,“那你打算怎么办?离开她吗?” 贝瀛捞起一只小酒坛,打开酒封,喝了一口,道:“应该会吧。” “应该?”儀乐笑了笑,道,“是啊,于你而言,凡事没有真情实感,只有应该不应该吧?她受伤,你应该难受,所以就难受了;她为你义无反顾,你应该感动,所以就感动了;你的所有要求她都答应,你应该于心不忍,所以就选择离开了。不过贝瀛,……你真的很过分。” 贝瀛的笑意早已一丝不见,“……我知道。” 树影摇曳,二人各自沉默许久。 不知不觉,小酒坛已空。 儀乐则一直闭目不睁,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儀乐。” “听着了。” “……替我传一句话给她。她一直是我的传奇,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唔,不用我传了,她已经听到了。” 贝瀛一怔,豁然转身,“……” 木繁树便安然立在一片洁白柔软的光影里,发间的碧玉簪,身上的绿衣长裙,一静一动,一灵动一飘逸,皆不如主人的一分生气,“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 “……午宴已开始,随我回去。” 木繁树把手递过来,不知是错觉还是眼花,抑或是因为摇动的树影,贝瀛竟然发觉,那只手,微微在抖! 贝瀛抓住了那只手,紧紧的。 木繁树朝他笑了笑,然后看向依然闭目不动的儀乐,“少喝点。” 儀乐懒懒地翻了个身,道:“你也是,待会儿百族宴饮少不了有许多仙神向你劝酒,我不在,你能推便推吧,别逞强。” 木繁树笑道:“好。那你先休息,我们走了。” 儀乐低低应了一声,躺好不说了。 贝瀛肃了几分神色,向儀乐施礼告别,然后与木繁树一道走出不大的庭院来。 “喂,看好你的未婚夫啊木繁树,下次别让他来打扰我睡觉,听到没有?!” 未婚夫?! 贝瀛跌了一跌。 “呵呵,昨晚我喝多了,那话你别当真啊大人。”贝瀛的双腿有些发软,扶墙讪讪道。 木繁树再次把手递出去,“我扶你。” “不用不用。”贝瀛立刻站立如松,可想了想,还是走路如风吧我。 木繁树并未施展瞬移之术,二人沿着不甚宽阔的路,看着不甚繁盛的景,一步一步,向着凌霄宝殿并肩同行。 前途未卜。 偶尔路遇几名小仙、侍婢,见木神远远走来,纷纷止步避让,垂首施礼。以往这种场景,木繁树必然会笑盈盈颔首回礼,再懒,也会有个标志性的官方笑容,然而今日,她全程冷漠。 她不问,他不说,有些事,静静的时光中自有一种默契,叫“何必说破”。 贝瀛的手心渐渐有些潮热,那里有她指尖留下的香气,浸透他的皮肤,融入他的骨肉,血里。 他好久没有这种热血流动的感觉了,记得上一次是与表姐贝漪意外重逢时,她抓住他的手,热泪滚滚而下,说: 瀛儿,你竟然还活着? 是啊,他还活着。 手心蓦然一暖,他仿佛触电一般想要将手缩回,然而那只手却把他抓得更紧了,“别怕。我帮你。” 贝瀛侧目看她,从容,沉静,美丽,睿奇,她的的确确是五界中的最强者。 “你把奚微放了吗?” “没有,还在后院捆着。” “哦,捆着好,这样,就少一个人阻止我赖上大人了。” 木繁树笑了笑,道:“不如这样,以后谁阻你,我捆谁。” “哈哈,天枢肯定是第一个了。” “先捆他。” “天后呢?” “捆。” “陛下你也捆吗?” “他不会阻止你的。” “是么。” “他巴不得你搞坏我的名声,为何要阻止呢。” “你说我坏?” “我陪你一起坏。” 贝瀛大笑起来:“仙界有句话说,木神大人‘万事大智,唯爱至愚’,可我突然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啊,大人非但不愚,简直可授衔予‘情圣’二字。不过大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听实话吗?” “当然。” “很久了。” “多久?无底洞那次吗?” “抱歉,我当时未能一眼认出你,所以不是。” 贝瀛笑道:“那时大人又没见过我,认不出我自在情理之中。不过我倒是很佩服自己,同样未曾相见,但在无底洞时便认出了贤名赫赫的木神大人,唔,眼力着实不错呢。是吧大人?” “不。在无底洞之前,我见过你。不过仅是一个背影。” “哦?何时何地?” “三千年前,太贞境外的竹林里。” 贝瀛捏着下巴想了想,“啊,我跳湖的那次是吗?” “是了。” “大人便是在那个时候看上我的?” “不是。” “哈哈,想来也不应该的,我那时那么狼狈。倒霉啊倒霉,头一次干傻事竟然被大人窥了个正着,还好当时没淹死在湖里,否则,五界记事薄上恐怕又要多一笔怪谈—《记一位跳湖救虫而溺水死亡的仙》。哈哈,哈哈哈……” 贝瀛笑了一阵,不笑了,“大人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据说你当初离开太贞的原因,是不想拜我为师?” “是啊。你我年岁相当,你不觉得我拜你为师太掉面子了吗?” “不觉得。太贞幻境的许多弟子都年长于我,还不是一样叫我一声‘师尊’。你一定有别的原因?” “哦,那就应该因为你是个女子。拜一个女子为师,同样很掉面子。” “应该?你不确定?” “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难道是因为我讨厌你?” 木繁树面色一沉,“……” “好像还真是啊。大人自小聪颖过人,天资极佳,有哪个资质平庸的娃娃不讨厌妒忌你呢。更何况我这个平庸中的平庸,……” 木繁树忽然停住不走了,“……” 贝瀛也停下来,笑问:“怎么了?生气了?别啊,我方才都是逗你玩的,其实我是因为……” “出来。”木繁树冷锐的目光忽然扫向广阔湖面,如临大敌。 贝瀛立即明白了,敢情有人潜在湖里偷听啊,且看木繁树的眼神,偷听的不止一两个。 “大人你上—我躲起来!” 贝瀛果断缩到了一株柳树后面。摇光君说的好哇:木神大人对敌,绝不能拖大人的后腿,有多远,躲多远。 木繁树手指一招,一颗枣大的石子应时离地不轻不重地斜射入湖里。 然而,除了“咚”的一声石子入水响,湖上却再没有其他响动了。 “走吧。”木繁树轻描淡写道,“我已把他们全部封印在湖里,暂时不会有事。” 贝瀛一时有点难以置信—小石子轻飘飘一丢,封印了?只是暂时封印?不狂扁痛揍偷听者一顿? “他们的目标是你。”木繁树看穿他的不甘心,边如常行走,边道,“瀛儿,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了。” 他的身份? 是啊,叛族余孽,他的身份的确天理不容、人人可诛。 贝瀛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早知道会有瞒不住的一天,听天由命吧。不过,我自认为一场戏演得滴水不漏,他们是如何发现我的?” 木繁树摇头:“暂时不知。若我猜得不错,百族仙主正往此地赶来,不过他们只是受人利用诱导,并非已察觉你的身份。” 贝瀛自然而然首先想到了儀乐,然而木繁树立刻道:“她不会的。” 木繁树比贝瀛想到的人更多,三千年来,贝瀛将自己藏的很好,问题肯定出在自己这边。 当年晓得她想为雪墟正名翻案的人不多,一部分是她的贴身仙官侍婢,但在先帝启动诅咒塔强行镇压此事之后,父亲木远渡为保全她这个木神继承者,亲手将知情人斩杀殆尽,那时对此事略知一二的松石月下恰已失踪多年,堪堪逃过一劫,自此,栖碧宫中再无知晓此事之人。 另一部分则是位高权重之人,千赋,天枢,儀乐,流离。 但真正清楚她心意的始终只有儀乐一人,二人多年闺交,少女怀春,木繁树瞒她不住,只能坦白心事。是以,如今木繁树对贝瀛的过分纵容与保护,对贝瀛的身份第一个心生怀疑的也是儀乐。 若非如此,恐怕儀乐也要同那些仙神们一样,觉得木神和贝瀛,一个高贵美好到云端,一个卑微低贱至尘埃里,两人是这世间最不般配的一对了。 不是儀乐,那么便有可能是千赋,天枢,流离,其中之一。 想得再简单点,就是松石那边了。 贝瀛笑了两声,道:“大人说不是就不是了,我信大人。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躲。” “我为什么要躲?”贝瀛仍然不疾不徐,“那个人只是怀疑我的身份,又不是确定,要真这么躲了,反而更让他确定自己的猜测啊。” “百族仙主都在,总有几个见过当年的你,这也是幕后人的心思所在,是以,此时绝对不是你跟他们正面对质的时候。瞬移遁走倒是可行,不过,须寻个十分焦急的由头,否则贸然瞬移,同样会引起幕后人的……” 手心一暖,木繁树的话声戛然而止,垂眼看去,正是贝瀛轻轻捉住了她的手,双目脉脉含情道:“大人,这算不算急事?” 木繁树:“……” 贝瀛手上忽然发力,一拉,一圈,双臂紧紧环住她细柳般的腰肢,下一瞬,一对薄唇覆了上去。 一霎那,木繁树惊呆如木。 七十八 奇怪的吻 他的动作轻柔如羽,如纱拂,如雪落,仿佛是羞涩,是生疏,渐渐是不安,是踌躇,木繁树尚有理智残存,本能地推了他一下,然而便是这一推,却换来他轻轻一咬,“别动。” “瀛儿,……” 唤出这一声,木繁树便再发不出其他声音了。 腰间又是一紧,仿佛被什么情绪陡然一激,贝瀛的唇狠狠含住了她的唇,摩挲,吸允,贪婪索取她唇上的每一寸香泽。他的脸离她很近,可惜有冰冷的面具遮挡,她无法看清,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他的款款深情和无尽温柔。 没错,他是爱她的。 木繁树眼眶一湿,便有几颗温热的泪珠顺腮滑下,融入了四片炽热的唇瓣间,微甜…… 啪! 不远处,是茶壶茶盏粉碎的声音。 “啊,婢子该死!” 木繁树心念一动,周围即刻便是另一处场景。 温馨,熟悉,淡淡的木香气,自己的……寝室! 木繁树原本就泛有红潮的脸登时滚烫如日。 然而贝瀛仍然不肯罢手,双臂紧锁,唇间深情愈演愈烈,只恨不得将她一寸一寸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生永世不再分开。 木繁树渐渐有些吃不消,呼吸紊乱,身体微颤,四肢百骸俱是过电一般的酥软无力,连眼睛里原本七分的清楚也逐渐模糊成三分。 她甚至都在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瀛儿。”她道,“我……唔。” 心念于混乱中微微一动,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使了个什么术法,下一刻,将她浑身束缚住的贝瀛便砰然松懈开来。 她忙忙退后一步,晃了一晃,又羞又惊,忽然就背转过身去。 贝瀛站定原地,气息微喘,哭笑不得:“大人,你锁我干什么?快放开。” 是个定身术。 木繁树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依然说不出话来。 贝瀛放声笑了起来,道:“‘万物大智,唯爱至愚。’这话原来说的一点没错啊哈哈。大人,我要洗澡。” 木繁树的心绪骤然一缩,“……你,你洗澡做什么?” 贝瀛哈哈笑道:“因为我非常想知道,大人被香喷喷的男人亲吻会不会更害羞。哈哈,哈哈哈……” 木繁树刚刚缓和些的脸色忽而又是一片霞飞。 瞬移,她到了外室,与一动不能动的贝瀛仅一墙之隔。双腿一软,她再也坚持不住,跌坐在凳上。 叱咤五界的木神大人,竟被一个吻,吻得浑身发软,惊心动魄。 天,这要传出去,她还混不混了。 “大人,我要洗澡!”里面的贝瀛又在喊了。 木繁树哆哆嗦嗦为自己倒了杯凉茶喝,“……闭嘴。” “……大人,你没事吧?你先放开我,让我看看你……” 木繁树一道屏障挥下,彻底阻断了外界的一切嘈杂。 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她要马上送贝瀛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湖里封印着随时可破印而出的不明势力,幕后人尚且不知何人,百族态度良恶不齐,伺机而动,千赋陛下不知会趁机玩出什么退位新花样…… 不明贝瀛身份的人,她不能用,那么只有,儀乐。 木繁树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挥散屏障,走进内室。 贝瀛早已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一见木繁树进来,立刻急切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不就一个吻吗,反应为什么如此强烈?会不会是有什么病啊?” “你才有病。”木繁树脱口而出。 贝瀛轻轻一笑,“没病就好。” 木繁树撤去他的定身术,道:“你有什么打算?” 贝瀛:“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要洗澡。” 木繁树的脸又是微微一红,“我……” 贝瀛嘻嘻凑过来,木繁树忙忙躲去一旁。 贝瀛:“你什么?” 木繁树:“我清明你的用意。你想走一步险棋,引蛇出洞。毕竟,从前你深居雪墟,外界见过你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且见过你的族人又……都不在了,如今即便你站在百族仙主的面前,也未必有人能将你一眼认出。不过你也别忘了,三千年前的太贞玄坤阵,你轻松破阵而出,我的几名弟子可是清清楚楚见过你的,如今他们其中的两位,已各自贵为一族之仙主,今日也来到天界,凭你的相貌,他们根本无可能不将你当场认出。退一步说,即便瞒过今日,只怕日后瞒他们也难。” 贝瀛笑道:“大人不是说过吗,谁阻我,你捆谁。把他们两个直接捆起来不就行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不定你这个师尊的面子天一样大,他们会和我们站在一起也有可能。最关键是,我们将计就计,若能因此把幕后人引出来,岂不一举两得?” 木繁树摇头:“不妥。只怕你自曝身份,那幕后人也不会跳出来任我们捉,此时绝不是暴露身份的最佳时机,说是最差时机也不为过。百族朝圣,对天界忠诚者少,大多数实则各怀鬼胎,你的相貌太过出众,想不引起他们的注意绝无可能。雪墟之祸虽已逾越三千年,无迹可寻,但若查你这个活人,简直易如反掌。华越邈与木灵神族结契,两族同出,也绝无以二敌百、只手遮天的能力,若想万无一失,我们须得从长计议,逐一击破,……” 贝瀛打断她道:“大人如此滔滔不绝,是不想帮我了?” 木繁树扶额道:“那你又怀了什么心思,在这样一个背景复杂、危机四伏的情景下,非要自曝身份,引火烧身?” 贝瀛:“因为有大人在,这还不够吗?” 木繁树苦笑一下:“贝瀛,你须得知道,我是木神不假,但不是万能之神;我答应帮你是真,但我也有我的底线、我的原则。即是,杀,该杀之人,报,该报之仇,不得扰五界安定,不得危及陛下帝位,不得乱杀无辜。” 贝瀛沉默一瞬,道:“假如非要触及你的底线呢?” “除非我死。” “……好。我明白了。” “那你……” “一切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木繁树松了口气,道:“我们去找儀乐。” 牵住贝瀛的一只袖子,瞬移,直达儀乐的住处。 不料,却是满庭空寂,悄无一人。 贝瀛道:“难不成是百族那边出了什么乱子,儀乐赶去帮衬了?” 木繁树轻轻摇头,道:“儀乐性情淡薄,远离仙纲,若非我每次倾力相请,她从不过问五界事宜。” “那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五界中能伤她的人,总共不下六个。她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想了想,“看来我只能亲自解决湖里的东西了。可是湖里作战,你不能随我同去,隔水障寻常可见,破障简直轻而易举,我恐怕你……” “叫天枢去吧。” “天枢?” “嗯,天枢去对付湖里的东西,我依然赖着大人,大人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木繁树犹豫:“湖里的东西是冲你来的,万中之一被天枢知晓你的身份,必定更加棘手。” 贝瀛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哪来这么多顾虑,放心好了,天枢心里是向着你的,便因了他对你的这份情意,即便他知晓了我的身份,也不会很快说出去的。” 木繁树还是摇头:“那我岂不是亏欠他更多。不妥。非要我赌一把的话,我宁愿赌流离。” 贝瀛无奈道:“好吧,谁让你是木神呢,都听你的。” 于是,二人一心寻找百族所向,因为流离此人生性嗜好热闹,随在百族里游走无疑,但随着路人指引瞬移几次,二人越来越觉得事情诡异。 百族去的方向好像是,栖碧宫?! 木繁树和贝瀛一闪,即是百族所聚的栖碧宫门前。 “怎么回事?” 诸仙袖手而立,默然安静,连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无,是以木繁树这句问话穿在泠泠的水瀑声中格外清楚,格外醒耳。 诸仙齐齐唱一句:“木神大人。”支支吾吾一阵,再度垂首默然。 迟辛走过来,不急不缓道:“大人,据诸位仙主所说,有只极其凶煞的妖灵闯入了栖碧宫里,兽神已毛遂自荐进宫搜查,结果尚未知。” 木繁树:“绘绘回来了吗?” 迟辛回道:“还没有。从昨晚跑出去后,三小姐就再也没有回来。早起天后娘娘派人捎话来,说三小姐在百卉殿住下了,贝左令什么时候走,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知道了。”木繁树道,向诸仙微微颔首,“请诸位稍等。” “师尊!” 木繁树循声看去,道:“允文,何事?” 一身形修长面目俊朗的白衣男子走到人群前面,向木繁树郑重施礼道:“师尊,此妖灵在我瑶崖生吞了几名恶囚,徒儿这几日正有意将他捉拿归案,给囚徒的家属们一个交代,特恳师尊准许徒儿一并入宫,助师尊一臂之力。” “大人。”又一位男仙走出来,向木繁树辑礼道,“我族也有几十名恶徒频频死于非命,多方查证,小仙怀疑与此妖灵大有关系,请准许小仙一同入宫捉拿妖灵!” “大人,我族异事频生,与此妖灵也有莫大关系,请大人准许小仙一同入宫。” “大人,小仙所求之事亦同。” “大人,小仙亦是。” “大人,……” 木繁树淡淡看着先后走出来的十几位仙主,道:“允文,你说瑶崖囚徒是为妖灵所害,有何证据?” 允文道:“回师尊,是有人亲眼所见,必然错不了的。” 木繁树沉默一瞬,道:“本神还是那句话,请诸位稍等。” “有人说贝左令是雪墟叛族余孽,不知贝左令可有话说?” 七十九 这恨,叫我怎吞? 人群中冷不防、又轻又快地炸出了这句话来,是谁问的不知道,但无可厚非,却是众人此时的另一种惴惴心声。 贝瀛冷冷一笑,正要回话,却听木繁树已沉静发声了:“难道诸位不觉得,里面那只妖灵,要比一个叛族余孽凶险许多?” 话罢再不多言,她牵着贝瀛的袖子疾步奔入了栖碧宫。 一路拂竹,转入成片竹林中,木繁树忽然停下来,看着贝瀛:“吻我。” 贝瀛闻言一怔,忽而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一会儿害羞得要命一会儿奔放得又要我命,……” “快点。”木繁树面色严肃道,“请……快点。” “好。”贝瀛笑应一声,俯首吻来。 “……可以了。” 贝瀛微微嘟起的红唇亲了个空,因为木繁树毫无征兆的转身走了! “……哎哎哎,大人,我还没亲到怎么就可以了?喂,木繁树你给我站住!站住!” 木繁树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左手向身后的贝瀛随意一招,贝瀛应时身形疾飞,径直朝木繁树的左侧飞来,十指轻轻一扣,贝瀛这才将将止住,又被大步快走的木繁树拉了个趔趄,终于勉强同行。 贝瀛捂脸笑,觉得自己很不像个男人,“大人你……唉,你下次能不能不这样?至少跟我打个招呼吧先,很没面子的好吧。” 木繁树的眼睛直视宫宇深处,道:“那只妖灵只吃恶灵,且擅长附在怨气极深的人身上作恶,十分不易察觉。” “所以呢?你方才让我吻你只是为了试探我有没有被妖灵附体?” “是了。” 贝瀛笑:“木繁树,我发现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不会只凭我吻你的感觉就认为我没被妖灵附体吧?万一那只妖灵也擅长蛊惑模仿呢,那你岂不是正拉着一只想害你的妖散步?” 木繁树撇下他的话头不接,问:“冰魄焚魂带了没有?” “哦,我只带了焚魂。”立刻从胸口摸出半块赤红色的玉石递给木繁树,讨好的笑道,“焚魂送你了,我留着冰魄,咱俩正好凑成完整的一对。” 木繁树极快的看了焚魂一眼,并未去接,只道:“焚魂于我无用,你还是留着吧。” 贝瀛笑道:“怎么无用了,世间情之奇物,一件为冰魄,一件为焚魂,前者定情,后者结义。你当初赠我冰魄,是为定情,我如今送你焚魂,是为两族结义。大人,这两块玉石简直是为我们量身而生的啊,你怎能不收呢?” 听他一说,难得木繁树此时还有闲暇给自己解释一番,当初流离和奚微得知她把冰魄送给贝瀛时的反应为何那般怪异了。 “那你为何只带了一块?” “说来奇怪,两块玉石同时带在身上,会害我头痛,……” 木繁树忽然慢了些脚步,眉目间隐有不惑,“头痛?” “嗯。不过痛感并不如何强烈,尚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为了避免这种疼痛,我只能二选其一。这次上天我特意带了焚魂,就是想把它送给大人,以示两族结契之好。”贝瀛倒着走几步,笑着把焚魂塞进木繁树的右手心里,“必须收下,否则……”双眉忽而一挑,微带点调情的意味,“亲死你。” 木繁树的面颊微微一红,避开他的目光,不自觉的便把玉石捏紧了些,“……妖灵若在,此地必有一场恶战。” “所以?” “……你信得过天枢?” “还行吧。” “……你去他那儿。” 说着,纤手朝贝瀛的胸口轻轻一推,他甚至未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已凭空没了踪迹。 还能为什么,妖灵几次三番冲破守护光圈,轻而易举侵入贝瀛体内,说白了,强敌当前,她恐怕不能护他周全。 冰魄焚骨的通俗意义她不懂,但她十分清明两块玉石合二为一的用途—驱邪避恶,固元护气。 头痛? 可他说头痛? 怎么会? “大人!”一名宫侍冲出林间长廊,慌慌张张向她来报,“大人,奚微女官忽然发狂杀死了几个婢子!……” “在哪儿?”木繁树急声问道。 “望凤来栖!” “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大人!侍怎能不管大人,自己去逃命呢!侍要留下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木繁树忽然一笑,“……好。” 话音刚落,一股冷冽的林风倏然而生,竟是碧玉簪掠发飞出,直刺对面侍的喉咙! 那侍犹在信誓旦旦,一个躲避不及,被碧玉簪浅浅擦破颈项皮肤,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木繁树伸手接住飞回来的碧玉簪,目光淡然:“小妖灵,果然是你。” 那侍呆呆道:“大人,您,您在说什么?侍听不懂。” 木繁树:“八千年前,梵骨白山恶灵肆虐,草木日渐贫瘠,先帝曾派遣一支精锐仙兵营前去剿杀恶灵,而这支仙兵营的领头人,便是你,小万于将军。恶灵狡诈凶残,故意隐瞒实力引将军深入,待将军发觉,己方大势已去。将军少年英才,曝骨黑水白山,中有怨气,长久不散,故而成为怨恨妖灵,修炼于无名树根之下,之后树根被焚,将军趁机逃脱,四处杀恶徒,食其灵,将其灵力及恶气皆化为己有,以强盛法力,为的是:复仇。小万于,我说的可对?” 那侍依旧呆立不动,但整个脸色早已乌黑若墨:“木神好眼力。” “繁树。”身后,流离也急急赶了过来,松气笑道,“我还怕他趁机伤你,没想到啊,这么快就被你一眼看穿了。” 木繁树笑道:“二位莫要抬举我了,小万于法力不弱,我并未将他的真身看穿,不过是受他的两句话启发罢了。” 流离吃了一惊,低声道:“小万于?他是……老万于将军家的小万于?” 木繁树点头道:“是他。” 那侍冷硬道:“木神赐教,哪两句?” 木繁树道:“你说,‘奚微女官忽然发狂杀死了几个婢子。’小万于你可记得,许多年前,你当着我的面,曾说过差不多的谎,只不过换了个人名,你那时的原话是,‘锦鲤仙子忽然发狂杀死了几个婢子。’” 流离一旁低声问:“锦鲤仙子?那是谁?” 木繁树道:“一个无辜人,不提也罢。” 那侍道:“想不到多年前的微末小事,木神也能记得这么牢固,佩服。” 木繁树笑道:“这夸奖我不谦虚,受了。不过,小万于的记性实在大不如前了。第二句话你说,‘侍怎能不管大人,自己去逃命呢!侍要留下来,助大人一臂之力!’呵,心意不错。不过小万于你却是忘了,帮姐姐打架,并非一臂之力,简直拖姐姐一条大腿,累赘。你留下来也并非想助姐姐一臂之力,是伺机想杀姐姐吧?” “这话说得对。”流离啪的把扇子甩开,摇着扇子气愤道,“他方才就是附在奚微的身上骗取了我的信任,才让他从背后砍了我一刀。你看啊繁树,”流离把后背转给木繁树看,那里的衣服上,被划开整整齐齐好长一道口子,好在皮肉伤得不深,“暴殄天物遭雷劈啊他,玉蝶仙子昨日才给我做好的新衣服,就这么被他一刀毁了。我不管,既坏在你宫里,繁树你得赔我。” 木繁树笑道:“做好一件事,我赔你两件。” 流离顿时大喜:“你说!” 木繁树道:“明澄湖里有邪物作祟,你去捆一个送我,其余的赶走。” 流离摇着扇子笑道:“繁树啊,你说你家里的邪物尚且铲除不清,管什么湖里呢。我看我还是留下……” “我送你一程。”木繁树的手掌在流离的肩头轻轻一拍,流离一句话未说完,凭空消失。“小万于,你故意暴露身份,似乎有话想与我说?” 那侍沉默一会儿,道:“此处闲人仍有一位。” 木繁树:“哦,她呀,儀乐出来。” 慵懒随性的女音从广阔的竹林高处传来:“你们的谈话内容我不感兴趣,我只负责,杀死擅闯栖碧宫者。” 木繁树听得一笑,对万于道:“说不说由你吧。反正你说了我也一定不会去做。” “姐姐。” 那侍的身周忽而一阵腾腾黑烟起,下一刻,侍紧闭了双目,歪倒在地。 万于的真身站立在侧,竟是个冷漠小少年。 白肤胜霜雪,褐发似妖精。 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 木繁树面露微笑,道:“好久不见。” 万于的面色却十分凉薄,“想让姐姐听我把话说完,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 “你说。” “姐姐喜欢连天瀛,可连天瀛不喜欢姐姐。” “……拿什么证明?” “我,一个死人。我的心里只有仇恨。身死,心为恨而生;恨无,身亦无。连天瀛与我同是。所以肌肤不治自愈,所以屏障、结界拦我们不住,所以心已死,爱无生。姐姐,他不过在一直利用你。” “……说完了?” “没有。生前姐姐与我关系不错,我觉得很有必要跟姐姐解释一下我的恨从何而来。先帝生性多疑,疑心位高权重、手握名将的父亲总有一日要反他,是以精心布局设计,将父亲唯一的子嗣,我,绝杀于焚骨白山,又将老来丧子、悲痛欲绝、毫无抵抗之心的父亲,以莫须有的罪名,斩杀于诛仙台,顺便诛了我的全族。这恨,叫我怎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