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救命,将军又有麻烦了》 第1章邺国桑氏 “青哥儿,你糊涂啊,人一死,魂归阎罗便啥都没了,你难道忘了咱爹娘还有血海深仇未报?” 郑曲尺幽幽醒来,就听到一口川普在耳边咆哮。 她不是正在s省开研组会,什么时候她学生中有一个川人了? 郑曲尺甫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赤膀青年蹲在她面前。 他的一身装发很奇怪,藏青上衣交领束腰、灰色裤腿绑着布条,草鞋,留着不同于现代人的长辫绕头。 她瞪大眼睛,心底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再迅速环顾一下四周。 墙是黄泥糊的,老榆木作梁,山竹作椽……1764平米,易燃易腐,还不防虫防蚊,结构承载能力c,属于局部危房级别。 她以眼为器,精准地测量出这间茅屋的尺寸大小,材质用料…… 这种淳朴古风的建筑,也就只有在历史博物馆内见过……她眼皮子跳动得厉害。 不会是穿越了吧? 青年见她默不作声,表情扭曲怪异,只当她吓傻了,有些心疼。 “哥知道父母横死,你常年遭癞痢头欺辱,家中还有我这么个瘸腿大哥、一个脑子烧坏的幺妹靠你过活,这一桩桩重担全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就像这又穷又苦的日子好像永远瞧不到头——” 郑曲尺迟缓地看向他,险些吐血。 她疑似穿越的身份,是这么惨绝人寰的吗? “但你万不该想寻死啊!” 郑曲尺一时难以接受,但听他讲到“青哥儿”要寻死,她脑海之中忽然出现一道虚弱却愤冷的声音。 “我没有寻死,我是被人谋害的。” “谁?” 她讶异地望向古装青年,他神色不变,疑惑地回视她。 “我是青哥儿,我活得太累了,所以我自愿将我的身体送给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代替我照顾好阿兄跟阿妹,另外千万记住,不要洗脸,不要被人发现身体的秘密,不要去太原——”ъitv 话到关键点时,对方的声音就跟没电一样断了,只留下郑曲尺一脸崩溃。 ……看来,她真的穿越了。 从机械工业文明穿越到了一个落后的封建社会。 从一个土木工程学家,附身到大邺国一个名苦大仇深的小木匠身上。 ——“大哥,二哥他在干哈子?”桑幺妹问。 空阔的黄土坝坝里,桑大哥正在劈柴禾,他瞥了一眼水缸前搓脸装怪的青哥儿。 “他要疯就让他疯去。” 说完,捧起柴禾借着桌橼一鼓作气起身,跛着一条腿去土灶生火。 桑幺妹早习惯了大兄的嘴硬心软,倒是醒来的“二哥”,让她感到新奇。 他好像跟以前的“二哥”不一样了,但具体哪变了,她又讲不出来。 而被认为“发疯”的郑曲尺,此刻正瞅着自己这副崭新尊容。 水里倒映出一张瘦猴脸,皮肤黢黑,眉毛粗得跟两条毛毛虫,加上一头杂乱蓬松的野人头发……猛一眼的冲击,让她气滞。 她搓了下脸颊,指尖染黑。 是木炭灰…… 郑曲尺心里虽忌惮青哥儿交待的“三不要”,但要让她一辈子不洗脸,她也做不到啊。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娃儿。 这青哥儿说的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那就是她是一个假男人。 她这么做的原因郑曲尺不清楚,但她行事挺小心,她给自己装了一个假的把,套在腰间,这样跟别人不小心身体接触时,可以避免穿帮。 再加上生得瘦小,一马平川,一直以来这件事瞒得是密不透风。 “二哥。” “二哥。” 桑幺妹连喊了她几声,郑曲尺才回过神来:“怎,咋了?” 还好她在川贵省干过几年工程,当地口音听多了模仿起也不难,不过这也得是川普简单,要是沿海地区的口音,她估计得直接装阿巴阿巴了。 “渴了,要喝水。” 才到她大腿高的桑幺妹是这家老三,苹果脸,高原红,五岁了,据说在襁褓时就烧坏了脑子,平时挺正常,但一受刺激就会发疯。 她傻归傻,但很听话。 郑曲尺还没习惯一下就拖家带口了,但因着借了人家躯壳重生,这该担的责任也该负。 不知道水瓢在哪,郑曲尺手一伸就将小萝莉提拎起来,叫她头凑到缸里喝。ъitv “二哥,你力气好大罗。”她好像很惊讶。 郑曲尺:“哈?” 小萝莉扑腾拍水,嘻嘻笑:“二哥以前,抱起幺妹就哎呦直叫唤。” 青哥儿一米五几,重不过四十公斤,皮猴似的瘦小,抱个五岁孩子费力也正常。 可她为什么却这么轻松? 难不成是她前世那一身怪力也跟着穿越过来了? 郑曲尺顿时惊喜,一直沉郁的心情这会儿才稍微豁然一些。 —— 深秋寒夜,三兄妹全挤在一张土炕上,烂布絮绞缝的一张薄凉被,盖到肩就遮不住脚。 当“呜呜”的风从墙壁裂隙钻入时,冷得人只能蜷缩成一团。 郑曲尺此时又冷又饿,根本就睡不着。 她终于也不再纠结别的了,现在最刻不容缓的,就是得改造一下这居住环境。 这块地区,冬天的雪能淹人半个身子,就这小破屋根本就没法御寒。 她脑子里装满建筑全书,制造砖、瓦、水泥,打造一栋豪华别墅都不成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就是……缺钱。 她探过这家的米缸,三口之家,一天只吃一顿,竟也快断粮了。 原主虽是个木匠,但学艺不精,没有活路干,桑大哥因为腿脚不便,平日里搬搬抬抬干不了,全靠帮着村民修补些旧家,才不至于饿死。 郑曲尺想着,原主不行,可她一搞土木工程专业的,别的不行,但搞基建那绝对不虚活。 她满脑子的发家致富,辗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却不想没过多久,就听到耳边有人在喊她:“老二,快醒醒!” 郑曲尺觉浅,立即睁眼:“啷个(怎么)了?” 桑大哥沉着脸,看向外面,只见原本漆黑寂静的夜里竟变得喧嚣起来。 一片片火光朝着这边靠近,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粗鲁的拍门叫喊声。bigétν “开门,里面的人听到没有,快开门——大邺有律,凡是十六岁以上男子将被户籍地自行纳入预备营,如今县里有工事需急召木匠,但凡不应门者,后果自负。” “你带着老三在屋里先别出来,我去看看情况。” 说着,他翻下床,拄了根杖,一瘸一拐地去开门。 “大哥……”老三被惊醒,大眼惶恐。 郑曲尺赶紧抱住她:“没事的,有二哥在。” 外面嘈杂声伴随桑老大一声惊呼“你们要做什么”,郑曲尺心下一惊,也顾不上许多,披了件衣服就抱起老三,冲了出去。 第2章强制服役 火光飚眼,定睛一看,是一队凶神恶煞的淄衣官兵,后面几匹马拖着高辕板车,车上坐满了人。 联想之前听到的话,车上这十几个人应该就是周边村县被强征过来的木匠。 瞧这一个个愁云惨淡的样子,莫名有种拉猪崽去屠宰场的即视感。 桑老大正拦在门口,他被两个壮汉扯住胳膊,朝后拖拽,因为腿脚不便,他痛得大汗淋漓,浑身发颤,却依旧不肯让开。 “大哥,放开我大哥——” 小妞一看桑老大受欺负,当即尖声哭闹。 队伍中什长当即扫过来,他们的眼神不同寻常,是带着杀过人的煞气。 郑曲尺赶紧捂住幺妹的嘴。 祖宗哎,快别叫了。 “什么人在哭闹?” 这时,木匠中一个癞痢头忽然看到了郑曲尺,大喊:“官爷,他才是桑家木匠,这瘸腿是他大哥。” 火光一下就集中飘到了郑曲尺身上,众人一看—— 霍,哪来的小黑仁? 官兵拿出登记册子,扒拉几页:“你就是桑瑄青,福县河沟村的木匠?” 郑曲尺顶着什长犀利审视的眼神,心跳加速,不会这么倒霉吧,她这才刚穿越过来,就要被抓去服劳役了? 她挤出一丝笑意:“官爷,我手艺不精,不敢以匠人自居。” 好家伙,这一笑,黑夜里只瞧见一排白亮的牙。 什长虽然也嫌弃郑曲尺那副干瘦的小身板干不了什么活,但一想到工事吃紧,万一他们达不成活阎罗的要求,顿时都吓出一身冷汗来。 “只要是木匠,都通通给老子到长驯坡服役!他娘的,半个月工程顺利完成验收,你们就可以归家,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工钱,嘿个舅子的,有啥子不乐意的?” 工钱? 郑曲尺瞬间眼眸就亮了,一扫之前忸怩的姿态。 是她肤浅了,以为匠人服劳役就是白打工。 对于穷得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钱绝对是凌驾于未知的冒险之上。 她放下小妞,走过去挡在桑大哥身前,真心实意表示:“官爷,我刚才是谦虚了,国忧在我心中,创优在我手中,我十分乐意服役,听从县里安排。” 什长被她突然热情的态度整懵了,只见她又转头,小声对桑大哥说:“哥,等我回来给你盖大房子。” 她满眼信心,可桑大哥却只从她眼神中看到清澈的愚蠢。这个瓜娃子,那钱哪有那么好赚,那都是去被人割韭菜的,尤其是她这种假把式。 奈何桑大哥有心想劝阻,却没那个实力。 对方这抓壮丁的一系列过程行云流水,甚至担心他们提前收到风声逃匿,都阴险到深更半夜才出来逮人。 最终,郑曲尺跟车上那群“猪崽”关一块儿拉走了,癞痢头不痛快,想来是没瞅见郑曲尺被吓得流马尿的模样。 他猜她肯定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这么镇定。 “瓜皮,你知道是什么工事吗?修营寨啊,这可是朝廷工事,听说之前的一些木匠偷奸耍滑,全被当耽误工程处死了……你那木活如果拖了后腿,估计下场……”biqμgètν 第一次坐板车的郑曲尺,对这简陋的技艺十分好奇,一番审视后,发现这板车轴距过长,光考虑载人的承重性,忽略稳定跟速度…… 丈量出板车的最脆弱处,手指一按,结实的车板当即剧烈抖动,跟快要散架了一样。 吓得癞痢头跟其它人心惊肉跳。 “瓜皮,你干哈么?!” 只见郑曲尺气定神闲松手,一张黑黢黢的小脸不笑时,跟个索命鬼似的:“再烦我,摔死你狗日的。” —— 长驯坡离山沟村倒不算远,十几里,前面骑着马,后面拖着车,而车上的人腿闲着,嘴就闲不住了。 “你哪村的?” “水昌。” “你呢?” “夷上。” “难不成你就是夷上青工?” 匠人在大邺共有四种级别,工,匠,师,家。 工匠是对所有工艺专长匠人的称呼,而青工,则是以姓氏加上匠人等级,哪怕评的是最低等级,那也跟一般的工匠区别开来了,这说明他至少懂得三类以上木工活。 “你怎么也被……” “不只是我,福县、龙井县跟这周边的工匠,全被县衙的人抓来了。” “出啥子事唠?” “小声些,我听我侄娃儿说,这一次的临时营寨是给活阎罗修建的,你说说看,哪一县敢怠慢哦,那都恨不得搜罗出所有人才奉献上去,以保自个小命。” “天呐,他、他要来咱们这小县城干啥子,而且他不是只相信他手底下养的那批匠师团吗?” “听说是上一仗,巨鹿国的陌野以奇巧工器,偷袭了他的营寨,匠师团损失惨重。” 这些木匠接头交耳,把“活阎罗”暴戾恣睢的形象描绘得绘声绘形。 郑曲尺蜷起腿保持重心,减缓屁股的颠簸。 而癞痢头刚被郑曲尺恶整后,不信邪,也趴在板车上学她摸索敲按,但厚重的板车却纹丝不动。 戚,东施效颦。 她没理这种瘪三,车轱辘在乡间泥土路上转轴的咔哒、咔哒声,在深冷的夜里逐渐远去。 秋风如丝,专寒苦命人。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 都说如果这次无法如期完成工事,他们的下场逃不掉集体活埋。 淦,吓死她瓜了。 —— 大约天亮,他们到达了长驯坡。biqμgètν 福县处丘陵地带,山多平地少,而长驯坡则处于几个小山夹缝之中,玉带瀑布冲刷而下,势不可挡,直奔水渠,可谓一处天然隐匿性强的盆地。 扎营选址这一块儿倒还算过得去。 在他们刚下车时,坡上的草丛就一下蹿出几十个赤膊彪形大汉,一个个手拿刨子、铁锯、凿子等,跟下面懵逼的木匠四目相对。 “木匠看尖尖,人尖木尖?下面的人,速速报上来。” 这一粗嗓子吼来,直接震得山坳内遍遍回放。 这是干嘛,来干个活还得对上暗号? 郑曲尺傻眼了。 这时,专门负责运送工匠的官兵与长驯坡的守卫对接完,鸟都不鸟这边的事,解开板车的绳索,骑上马就返程了。 只剩他们这些手提工具的木匠,遭这些老木匠拦路来一场下马威。 “我是夷上青工,“刮、砍、凿、剌”四项基本功精通,七星桌椅享誉福县。”一个中年壮汉率先出来,他笑得和气,和气生财。 都是周边村县的,哪个认不到哪个,一听就有印象。 “不错,来了个干事的,上来吧。” 青工闻言,顿时跟个战胜的公鸡似的,抬头昂胸上了坡,跟那些老工匠站到一块儿。 “我是水昌涂木匠,擅长打造方柜。” “还凑合吧。” “我是……” 在一群牛高马大的木匠纷纷介绍完自己,并获得来自老资格的批判后,喜滋滋地全都顺利上了坡,融入了新的集体组织。 目前原地,就只剩下……郑曲尺。 她入乡随俗,也打算循惯例:“河沟村桑木匠,擅长……”她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没特别不擅长的,于是仗着小黑脸皮实,两字精髓概括:“全部。” 这寡廉鲜耻的介绍一出,雅雀无声。 第3章入职介绍 循例完,她认为“入职”应该没问题了,正准备上坡进寨,但在下一秒,她却被坡上的人丢石头了。 郑曲尺:“……” 虽然石头没砸到她身上,可这种行为,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嘿,我个暴脾气…… 她猛一抬头,却对上几十个彪悍大叔抖动的一身夸张腱子肉,郑曲尺表情中途一变,艰难地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 “那门了嘛?(怎么了?)” 却不想对面直接爆发出一连串国粹。 “硬是服了,现在啥子猫儿狗儿也能当木匠。”biqμgètν “你怕是连铁斧都拎不起,还啥子都会,扯你龟儿的全部会,听到老子的火气都没得这么大!” 大叔们的脾气可比郑曲尺暴躁多了,张嘴老子闭口老子,喷起她来唾沫乱飞。 小狗眨眼“……” 她的川话不地道,这串炮弹似的骂街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郑曲尺也知道如今这副小身板,在普遍高大健硕的工匠当中,必然会受尽歧视。 但她这人,不爱分辨(主要用方言她也吵不赢),向来喜欢以事实讲话。 她好奇地问:“铁斧?不晓得……”她视线一转,指了指土坡旁一坨粑粑形状的岩石:“有嘞个重吗?” 众人不由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块目测至有二、三百斤重的石头。 开玩笑哦……铁斧要啷个重,还怎么干活? 郑曲尺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腿屈蹲,一个挺腰上升,就轻松抱起它离地。 一众人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但这还没完,只见郑曲尺转过头,瞄准了刚才朝她扔石子的方向,一个标准的双手投掷动作,收腹、挥臂,嘭!一道黑色重物从天而降,砸到他们脚边,那溅起的尘灰扑了他们一脸傻毙。 嘿(吓)死个老子唠…… 癞痢头颤颤巍巍地看向郑曲尺,双腿打弯。 额滴个娘嗳,刚才那一下若真砸实了,绝对是命都给她了。 其它人下巴惊掉,此时看郑曲尺就跟在看一个怪物似的。 郑曲尺:“看啥子看,是没见过我这么矮小精壮的男人咩?” 对方一听,那脸上的表情可谓是踩到一耙屎,嫌弃又恶心。 噗——在另一边山坡坡,一个猥琐抠档的身影偷听半晌,终于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他咧开一嘴整齐干净的白牙,对着她方向竖起一个大拇指。 “娘喂,娘们唧唧的身形,猛男的心啊。” 但下一瞬,他细长的狐狸眼掠过一道精明,引鼠出洞好像有成效了…… 这出人意料的小黑鼠……算其中一只吗? —— 郑曲尺露这一手得没得到她应有的尊重不知道,但至少这一次她上坡,没人再敢朝她扔小石子了。 “木活不一定是力气大就能出巧工,如果这次的工事你拖了后腿,连累了我们所有人,我就把你串成人柱来烧。” 一个皮肤黝黑,眼睛瞪起来跟雷公似的男人,在警告完她后,就带着工匠团伙进入规划地。 “这是营寨图纸,你们都得记下,因为我们先进场,早就定好了施工范围,且完成了大半,所以剩下的活路就交给你们了。” 雷工,目前木匠中声望最高的人,他负责安排新人员。 其它人听完一开始还没有异议,可当他们把布局图看完,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这是一张基础设施规划布置图,容纳八千人的规模,拢共分了四大区域版块——外围设施、营房区、训练区跟养殖区。 除了没有详细的施工建筑尺寸、方式跟平面结构图。 而先到的工匠所谓完成了大半,指的是最简单好整的生活区跟养殖区,重点的训练区、外围设施,竟全都只能干瞪眼睛。 “这不是欺负人吗?啷个让我们负责最难的?” “对啊,都是乡头来,猪圈马槽还行,哪个整得来啥子机关塔楼,虎牙排台、烽火台?”biqμgètν 见他们快跳起来了,雷工:“县令早就送来图纸,你们照图做就是了。” 众人一听,迟疑地取过来一看,这脸色比刚才还黑。 那眼花缭乱的线条跟工艺、那密密麻麻的标注尺寸跟花样搭建手法,鬼才看得懂? 这无疑就是拿高中知识来为难小学生。 “我们不干!” “对头!” “不干?难道你们想跟之前那批木匠一样的下场?”雷工冷冷地盯着他们。 这句话一下就扼住了他们的声线。 就在两方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郑曲尺却凑近了,对着建筑图纸瞧得入神。 ……很简单嘛,他们为什么全都不愿意接手? 正当她疑惑这张图纸达到什么级别时,却被人一把推开。 “看什么看,蛤蟆跳上鼓,两不懂,还学人家装懂。” 癞痢头扬起下巴,傲视众人:“这图纸我看得懂,我能干。” 这话一出,果然不同凡响。 连刚才狂得二五拽八的雷工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真的?” “我堂哥可是太原稷下学宫的学生,我瞧见过他案桌上有这类图纸。” “想不到咱小小福县竟能有稷下学宫的学子亲属,既是如此,那剩下的部分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稷下学宫四个字,就像一张无往不利的通行证,周围人钦羡惊讶的目光,可把癞痢头给骄傲坏了。 他得意地瞟向郑曲尺,却发现她压根不在意。 “郑曲尺,你不是力气大吗?那以后你就负责搬木头。” 郑曲尺:“……哦。”行,你行你上。 她来这的目的是赚钱,满足温饱的问题,在不确定桑瑄青身上带着什么样的麻烦之前,她也没打算出风头。 —— 癞痢头这小人! 看着河滩上堆砌如山的松木,十几米长一根,又粗又圆,仅凭她一个人很难在一日之内将它们全部运回营寨。 她想过自制一辆滚杆推车,可太费力费时了,可她的视线扫过流速缓慢的河道时,她忽然有了主意。 郑曲尺爬到高处,可更远距离观察河流长度,她捡来一根树枝,以指刻度后丈量。 一进入工作状态,她双眸漆黑幽深,一串一串的数字在眼中划过,最终在脑中计算出结果。 “水速得出,30尺木头到达所定距离约十二分钟,以此类推,最长的最慢十五分钟内到。” 完成测量跟估算后,她已胸有成竹,这批木材她已完全不愁不能按时搬完。 下去时,她无意间瞄到河面上好像飘着什么东西。 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一个人? 她心头一惊,虽心头同时划过一丝不对劲,但救人如救火,“哗啦”一声就跳入水中。 “喂,你没事吧?你醒醒?” 扛着人上岸之后,她便拍打其脸,但始终没反应,猜测肯定是溺水了。 “那、那啥,冒犯了。” 秉着救人至上,顾不上男女有别,托起他下巴,她鼓含住一口气凑上去。 却那在这一刻恰好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视觉突遭惊艳暴击之下,那口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她咽了回去。 俯低的身形定住,眼睛却瞪得溜圆。biqμgètν 妈呀,就算是现在这种鼻孔朝天的死亡角度来看,这人依旧拥有神奇魔力好看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第4章请你冷静 装作昏迷的人眼皮下轻微滚动,心思如一条阴恻恻的毒蛇吐信,正等着对方动手。 他都特意伪装成这般无害脆弱的模样了,对方再不下手,就未免太蠢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抬起…… 嗯? 锁喉掐脖还是灌毒药? 左等右等,对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直到他等得不耐烦时,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贴在他的唇上,瞬间令他僵住。 呼~呼~ ……什么鬼,朝他嘴里吹气?! 暗中隐藏的一队人马本一脸严阵以待,但此时看到这一幕,脸都裂了。 他们家将、将军竟被一个敌匠给轻薄了?! 完了完了,他铁定得疯!biqμgètν 当宇文晟意识到对方对他做了什么的时候,一股扭曲凌虐感涌上心头,血色漫眼,当下四目相对,他清晰的看清了对方那一双茫然的狗狗眼。 时间定格了两秒后,郑曲尺一个狗熊猛扑,抓住了他手臂按在两侧。 “你、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 低泠碎玉般的声线划过耳膜,激得郑曲尺一个哆嗦。 他想挣脱起身,却讶异地发现,她力气大得不可思议。 郑曲尺死死地压制住他,控诉:“你哪冷静了,你眼睛都气红了!我猜你肯定以为刚才被我非、欺负了,但我得郑重告诉你,这是一种急救之法,你如果不信……” 哦? 他一向怒亦笑、哀亦笑,连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时常分不清他的真假,她倒是敏锐,在他杀心乍起之际,就察觉到他的情绪。 其实郑曲尺只是夸张比喻了,只因他眼睛很特殊,绑了一条红色眼纱,隐约朦胧下,透出一双神秘深邃的狭长眼瞳,莫名瞧着极为不详,还散发着滔天的凶煞之气。 “是吗?”他用内力震开了她,缓缓坐起身,此时他身上湿透的黑衣紧贴腹肌曲线,将其完美的身材展露无遗。 “我还真不信。” 他明明在笑,但郑曲尺却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上身。 她甩了甩发麻的手心,提醒他:“你都醒了,事实胜于雄辩。” 可宇文晟并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他不会允许玷污过他的人继续活着,正当他动手之际,却听到她问:“这个东西是你的吗?” 她蹲下,巧妙地避开了他那致命的一掌,从地上捡起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 那个是——“别碰。” 宇文晟脸色一变。 郑曲尺却定睛打量起来,长方形匣子,四角有铜饰件,它没有钉鼻钮,没有拉环,掰哪都打不开。 完全是一个封闭式的状态。 但恰恰是这样式的匣子,她在现代见识过,并且还亲手拆过。 这叫九珑机关盒。 她没理会宇文晟的话,不仅碰了,还动起手来。 只见她指尖如飞,咔哒、咔哒……长方形匣子在她的一番操作中,结构重组,等她重新再组装出一个匣子时,它已然跟之前的模样截然不同。ъitv 它成了板式结构,可上开盖。 她没有打开,而是递回给他。 “已经解开了,喏。” 宇文晟瞳仁微窒,伸手接过,声线低沉盈耳,带着啧叹的气音。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见他完全被九珑机关盒吸引走了注意力。 退一步。 “你应该解过很多次都失败了吧,我瞧上面底漆磨损得厉害。” 她没正面回答,而他也没否认。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再退一步。 “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拉开安全距离后,转身就跑,而这一次,对方仅幽幽地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阻止。 跑出对方的视线范围后,郑曲尺背后的冷汗才稍微干了些。 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啊,她差不多就被人恩将仇报了。 是她大意了,还当自己生活在现代的法制社会。 她还得谨记,封建社会,越好看的男人越有毒! ——郑曲尺刚才,一队人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宇文晟的身后。 清风撩过宇文晟脑后绑着的红色纱巾,妖冶的红与青丝缠绕。 他伸出手,后方有人毕恭毕敬,将一双雪蚕丝制作的手套给他戴上。 他身上的湿衣已被内力烘干,张臂,一层比一层更繁复的绣腾锦袍着身,束上镀金睚眦腰带,戴上相柳黑冠。 随之,他扯下脸上的红纱,众将士统一默契地垂目避忌,他再接过副将递上的银色面具罩上。 此时的他,与先前给人的感觉已大不一样。 邪凛天成,鲜艳的嘴唇勾勒出一个诱人的弧度,他那双面具后的眼瞳中泛着鲜血一般的红色光泽。 “小黑鼠~长得丑~一对招子贼溜溜~”他轻声愉悦地唱着,手中把玩着那个木匣子。 副官王泽邦扫过一眼,面露震惊:“将军,这陈师的机关盒……”ъitv “是啊,被只小黑老鼠打开了。” “我们找遍太原最顶尖的匠师都束手无策的九珑机关盒,她怎么可能……可陌野会舍得派一个可以打开九珑机关盒的匠师来当细作?” 近卫蔚垚垚,狐狸眼一动:“会不会咱们误会了,其实她根本不是……” 王泽邦一眼扫过去:“那就更可疑了,再说根据线报,宏胜国刺鲉族,黑肤矮小、力超常人的木匠,除了她更符合要求,还有谁?或许,这一切都是陌野的阴谋,他先让这黑小子获取将军的信任,再趁机深入敌情。” 哦。 这么一说,他们全都懂了。 果然越丑的人越卑鄙,好一个阴险狡诈之辈! 宇文晟没发表意见,他不急着打开九珑机关盒,探知里面的秘密,而是微微笑,轻声哼唱着:“该去抓老鼠了,一只、两只、三四只……最有趣的小黑鼠,逃到哪了呢?” 众人一听将军又愉悦地哼起歌,连大气都不敢出,谁敢惹快压抑不住杀意炽盛的活阎罗啊。 第5章背后眼睛 郑曲尺一路跑到河床下游,见没人追来,这才暗松一口气。 但她却不知道,在暗处,一支锋利的箭矢正对准她的后颈处,随时准备夺其性命。 郑曲尺在美人惊魂后,想起之前被打断的运木计划,于是一掉头,就钻进了树林中。 “嗯?” 目标忽然消失,宇文晟等人被她突出其来的行为打断了狙杀。 “她进林子里想做什么?” 他们派了一个斥候前去查探。 不一会儿,斥候出来禀报。 “她……找到了很多藤条。” 藤条? 她的行为倒是越来越怪了。 因为想看看她究竟打算做什么,于是宇文晟等人耐着性子,继续盯着她。 郑曲尺找来藤条,是为了编织一张网。 藤条柔软坚韧,用它来织网可托重物,只是由于这张网过于大,因此编网时需要提前在脑中盲构好每一步,她的速度很快,因为这是她的强项。 不大一会儿,她脚下就铺好一张藤蜘网。 “她好厉害啊,这么大一张网,我看都眼花缭乱了,但她的手却片刻未停。”蔚垚看得津津有味。 王泽邦不以为然。 网好了,她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在一处浅滩停下。 她利用两岸的树木,将网架在浅滩内,并且她还找到河流最窄的位置,从河滩搬了很多大石头扔进去砌垒,造成分流减压。 “她这是在布置什么机关?”王泽邦眼神一暗。 “你看,她又往上走了。”蔚垚惊道。 宇文晟:“跟上。” 郑曲尺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被全程跟踪监视,她小跑着回到堆积圆木的河滩,抡起袖子,就拖起木头,直接朝河里扔去。 噗通——很快,河面上全是浮木在飘流。 王泽邦脸色一沉,气得咬牙:“她果然是想破坏营寨修建,竟将伐木都扔了。” 他刚说完,却见郑曲尺追着浮木一路朝下流跑。 “我瞧着不像,你忘了她在下面做的机关?”蔚垚提醒他。 “跟上去看看。” 宇文晟也起了兴致。 他们一趟一趟地跟着她来回,直到随她一道重返河道下流,却见河面上竟密密麻麻全都是木头。 有些被冲上河床,但更大部分被拦截在她之前布置的藤网内。 总之,刚被扔的,好像一根没少。 见此情景,郑曲尺满意藤网的承重,没被水速加重力给撞破。 她一根接一根将它们拖上岸。 此时她离营寨的距离,仅余一片小树林,四百米不到,来回一趟只需十分钟。 这是她计算出两点一线的最短直线。 若是之前那般纯人力搬运,三人抬一根木头得走一个时辰,每天需几十个人来回替换才能达到基本用木需要。biqμgètν 扫过林后隐约可见的营寨,宇文晟是第一个看透她想法的人。 “她可真敢想,利用水流载物这种方法,这么短时间就将全部木头运到营寨附近了。” 王泽邦也是吃惊。 “她,为了潜入敌营内部,当真拼命啊。” 蔚垚惊叹:“你们不觉得她这么小只,却轻松拖起这么粗根木头很不正常吗?” 宇文晟呵笑了一声,压下弓箭手:“这么有趣的小黑鼠,就这么杀了,倒是可惜了。” 王泽邦皱眉:“那……” 这时,“轰隆”一声,不远处的营寨突然传来一阵重物坍塌的巨大声响。 面上的笑意逐渐深沉,宇文晟看过去:“瞧瞧这群被人投放进来的老鼠,又开始不安份了。” —— 郑曲尺这头也听到动静,她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将木头留在河滩吹干,快速赶回营寨。 刚回来,就见雷公一脸铁青,旁边是一脸为难的青工,还有脸都气红了的癞痢头。 “这就是你说的懂?” 看着辛苦搭建了两天的瞭望塔就这样摔成废渣,其间所耗时切割、尺量跟搭建,全毁于一旦,工匠们眼睛都气红了。 癞痢头嘴硬叫嚣:“就是啷个修的,肯定是你们没按照我的要求来!” “哪一处没按照你的要求!地基不稳难道还怪我们上面摆不正?”青工后面的工匠立马反驳。 “莫吵了……”青工深感无力。 眼看这都要打起来了,偏这时地面忽感细微震动,众人停下了争吵,都茫然又惊惧地看向辕门。 循着那滚滚烟尘的方向极目远眺,看到的却只是一匹又一匹的战马奔腾而来,尤其领首那一匹骏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的英姿令人感叹。 这一动静直接掀翻了整个营寨,只见一直躲事的监工跟县里派来的小吏赶忙冲了出来。 当他们看到这支强悍又英武的骑兵军团上方飘扬的红色旗帜时,瞳孔徒然放大,“扑通”一声,应声就给跪下了。 颤颤巍巍喊道:“拜见宇、宇文大将军……” 在场的工匠一听,先是发怔,当后知后觉意识到宇文大将军代表着什么的时候,也都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恭候其莅临。 在场唯一站着的郑曲尺:“……” 扑面而来的狂风如同那逐渐欺近的庞大威压,她暗骂了一句万恶的旧社会,也缩着身子趴在了最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如雷的马蹄声变成了雨打瓦砾的哒哒声,没人敢抬头直视,直到被一股腥风阴冷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阴影之下,他们忍不住哆嗦起来,头也伏得更低。 连郑曲尺都是第一次感受来自铁血战场上,生死皆全由人主宰的战栗感。 “我的营寨,你们就是给这样修的?” 一时没有人敢回答,在强大的气势之下,连呼吸都困难,脖子更像是被人掐住似的,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雷工汗如雨下,却还是硬着头皮求情:“求、求将军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倒也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但我只喜欢有本事的人。” 士兵推来一车的木头,“哗啦”一声就全倒在地上。 宇文晟推抚过面具,红唇微弯:“不如这样,谁能知道这堆木头原本的模样,那我便饶过那个人。” 那一堆木头奇型怪状,但有经验的木匠一看,就知道是被故意拆散,除非将其拼接完整,否则猜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可这么多的木件,没有图纸、没有样式,要全部拼凑出来,谈何容易? 第6章全员恶人 看他们战战兢兢,犹疑不定的模样,蔚垚狐狸眼一眯,添加压力:“时间限制一柱香,若一柱香后你们还没有拼凑出一个……那表示全都是些无能之辈,留之何用?” 别看蔚垚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实则办正事时最为心狠手辣。 旁边有人拿来一柱香点燃。 时间在这一刻有了重量,他们看到那一柱香越烧越短,心脏越跳越快,就跟一把铡刀悬在脖子上,越离越近。 终于,一个木匠越众爬出,他跑到木头堆里不停摸索查看。 终于,当他在一块木头不起眼的位置看到熟悉的篆刻,他顿时有了信心。 一番搜刮寻找,终于在一堆繁杂的木头堆里找出十六个同样篆刻的木块。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开始拼接。 他脑中有成品的印象,但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将它完整组织到一块儿,过程中一直不顺利,眼看着那柱香越烧越短,他急得全身是汗,手指也哆嗦起来。 “快快快……” 他嘴里不停地催促着自己,可直到香烧完了,他手上依旧只是个半成品。 “时间到,你失败了。” 他瞳孔放大,脸色苍白如鬼。 一道寒光闪过,其颈间现出一道血痕,紧接着薄喷出大片血迹,染红了地上那片黄土地。 浓重的血腥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刺激得不少人“yue”地作呕。 王泽邦上前,将那死人手中的半成品捡起,送到宇文晟手中。 只见他摩挲起木面的纂刻,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是个“?”字。 “原来是南陈的……”只可惜,他们舍不得派些级别高的工匠潜伏,否则就不会只是一个半成品了。bigétν 他眼神一眺,蔚垚得令,继续道:“下一柱香。”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惊魂未定。 但这一次,有一个人吸取了教训,香一燃起就率先跑了出来,他跪到那堆木头里,就飞速扒拉起来。 他不像上一位摸印记,而是辨别木头颜色,一下找来几十块木料特别,同种类、同色系的木块,再从中挑捡出他熟悉的卯榫结构结构。 快了快了,他马上就能搞定了。 就在最后一块木头即将嵌入时,一道寒光从他眼前掠过,下一秒,他脸上的狂喜定格,直挺挺地仰倒在地。 “可惜了,香……已经灭了。”宇文晟遗憾道。 灭了?! 其它人一脸不可思议。 而郑曲尺此时也是怔仲。 刚才她看到明明还剩一厘米的香,在顷刻间竟然烧尽。 蔚垚:“继续,下一柱香。” 这时郑曲尺跟其它人都已经看明白了,这宇文大将军哪里是在放他们一条生路,这分明就是在耍着他们玩,这根本就是在设鸿门宴。 这一次香烧半柱,也没有人敢去冒险。 “怎么了?都不想活命了?”biqμgètν 所有人或许都在赌,他不会丧心病狂到真杀了他们全部人。 香烬。 宇文晟撩起薄艳的眼皮,分明在笑,却如同魔鬼一样落下呓语。 “时间到了,既然都不想活,那就全去死吧。” 郑曲尺悚然抬脸,当看到他身后的士兵整齐划一摆开架势,银甲羽军面无表情地搭上弓箭。 霎时,死亡的浓重阴影袭上心头。 一个木匠心理防线崩塌:“不、不要,我来试,我可以。” 他举起手来,慌张地大喊。 “迟了。” 噗——一箭穿心而过。 又是一具尸体倒地。 所有人都面色灰白,直愣愣地呆在原地。 就在所有人以为必死无疑时,宇文晟又好似被他们这副神情逗乐,他抚过洁白无暇的手套背面:“罢了,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吧,谁来?” 这一次,在很久之后,一个手脚发软的木匠爬起来。 他好像早有目标,快速从那一堆里面找出他想要的部位,然后快速拼凑,很快雏形出来了,然后丰盈构架,最终成型。 成了! 时间呢? 他目光恐惧地望向旁边。 ……还剩半柱香。 直到现在,他僵硬抖动的面颊这才平复下来。 “我拼好了。” 宇文晟眸仁闪过一道红猩红泽,带着赞赏与钦叹道:“果然还是有厉害的啊,我看看。” 蔚垚上前取走,交由宇文晟,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 “没错,很完整,可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个木匠闻言浑身一震,吱吱唔唔:“不、不知。” 宇文晟闻言,别有深意地笑道:“这是北渊国打造的挂梁倒勾,除了北渊国的军匠就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了,这里面有一个暗器,锋利无比,可刺穿坚硬的城壁,你想试试吗?” 木匠一听,如遭雷殛,顿时明白上当了。 他拔腿要跑时,却被一根墨线直接穿透了胸腔,轰然倒地。 “瞧瞧,的确很厉害,连人的骨头都能轻易穿透。” 他不吝给予肯定的赞美,但下一秒又瞬间阴沉下眼,红唇轻勾:“只可惜我们邺国的废物,一直以来都造不出什么好东西啊。” 这话也没见多大声,可硬是吓得全场工匠原地打起摆子。 而郑曲尺看着邺国这位宇文将军,只觉得他好像有那个大病啊。 明明人家都拼出来了,他依旧将人杀了。 笑面虎,表里不一。 杀人一直在笑。 可他明明内心就一直很烦躁不悦,为什么还要笑得这么愉悦? “……大将军为何要杀他?”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 宇文晟将手上的挂壁倒勾“啪”一下扔在地上。 “你们是在质疑本将军?” “你说过给我们一次机会的,可拼不拼出来,都得死,这算什么机会?” “死在他自己拼出来的东西上,这已经是本将军赐给他最大的恩典了,要不然,本将军也赐你们一个恩典?” 宇文晟身后的弓箭手早已蓄势待发,这一次的杀意如有实质,而工匠们因愤怒而兴起的勇气刹时被浇熄了。bigétν 他们被吓破了胆,拼命磕头求饶。 “饶命啊,大将军。” “求求你,别杀我们,我们不要恩典,只想活着。” 弓箭手始终没有射出,因为宇文晟还没下令。 而宇文晟好像也一直在等某一个人,就在他耐心告罄时,终于听到了。 “我愿一试。” 当他看到小黑鼠钻出洞的那一刻,莫名地又想哼调了~ 第7章极险求生 “好啊~” 这一声“好啊”太过软柔磁性,竟激得郑曲尺一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心底暗啐。 他不仅变态,他还不分场合的撩人! 当郑曲尺选择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也就意味着她接受了宇文晟的游戏规则。 那就是……没有规则,话语权全掌握在他手上。 当求饶的木匠们听到还有人敢站出来挑战,都觉得吃惊,此时他们早明白了宇文晟的套路,认为她的下场绝对也会跟那几个人一样,被猫逗得筋疲力尽后,再一口吃掉。 不过,好歹她这么做,也算争取到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当蔚垚在看到郑曲尺冒头时,狐狸眼一下就弯起了,他还特地低下头,将就她那感人的五短身材。 “那就……点香了?” 郑曲尺怔了一下,总觉得他的眼神过份和蔼,就跟她跟他好像认识似的。 王泽邦瞪他一眼:“啰嗦什么,赶紧点。” “……你们随意吧。” 她尽量忽略那几具横躺的尸体,走到木头堆旁边。 郑曲尺心底已经有了计划,她不像别人着急忙慌在里面一通乱找,而是将这些木头部件一块一块在在上码好,不再乱作一团。 她边码边数,一共有二百七十四块。 大小不一,形状更是千奇百怪。 但它们每一件都具有独特性跟作用,这需要她将它们找出来。 要从这么多的碎块之中找到相对应的部位,再一一拼凑完整,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所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一直站在那里慢慢地、一块一块看过去。 “她又在做什么?”蔚垚瞳仁亮晶晶地盯着她。 王泽邦哪知道,他冷哼:“我看她现在根本就是脖子送到铡刀下——找死。” 宇文晟看着她,既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断,耐性十足。 其它工匠也是被她这一手迷惑操作整懵了。 她是不是不会啊,可不会她上去做什么?难道就不怕惹恼了宇文大将军,死得更快? 半柱香就这样悄然流逝了。 “这已经烧了半柱香了。”蔚垚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这时郑曲尺终于从全神贯注的记忆状态中抽离,她揉了揉肿涨的额角,说:“还剩半柱啊,足够了。” 这话什么意思,她刚才难道不是在发呆吗? 他们被她弄得越来越好奇,只想看看她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本事能完成。 郑曲尺随手从这里面随便取走一块木头,然后视线如电找到了下一个,就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找到了十几块风牛马不相及的木头。ъitv 然后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的停顿,双手快速组合。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一个正品最终成型。 宇文晟面具下的眼瞳阴诡黯沉,这是南陈国的……她难不成不是宏胜国那边的人,而是南陈国的细作? “你……” “请等一下,香还没有烧完。” 她头都没抬,直接打断了宇文晟。 宇文晟荒谬呵笑一声。 她的鼠胆还不小啊,敢这么跟他说话。 “她、她还在拼……”蔚垚诧异。 没错,郑曲尺完成了一个,但她却没有选择停下来,而是继续再用同样的方式,凑足部件,完成了第二件更为复杂的精艺木器。 王泽邦瞠大眼:“她在弄啥嘞?” 他被惊讶到连家乡话都蹦出来了。 只因郑曲尺开始了第三件。 现场的气氛一下被点燃,每个人的视线都不受控制地被郑曲尺吸引,明明她又矮又丑,但在这一刻,她却好像在发光。 宇文晟一字一顿念着:“北渊国的七星弩。” “连北渊国的她都……”王泽邦咬牙,瞳孔地震。 南陈国、宏胜国、北渊国……她到底是谁,她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国的秘密兵器?! 当香燃到四分之三时,郑曲尺已经在拼第六件,而当香燃烬,整整齐齐七件完整的七国兵器就摆在地面上。 这七件兵器,最大的是一张机巧轮椅,最小的则是四五寸大小的机关匣。 七国的七样秘造兵器,她仅凭一个人,一柱就组合完成了。 即使是宇文晟,此时都用一种深沉难解的眼神看着她。 而一完成,郑曲尺就累得摊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要做到这一步,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哪怕她力大无穷,在精神高度集中完成这精妙又复杂的工艺重现,也是累得双臂酸痛,指尖发颤。 “你是怎么办到的?”宇文晟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撩起袍摆便蹲在她面前,然后在所有人呼吸一紧的注视下,拉起了她那一双手。 “这双手……当真可以创造奇迹吗?” 他手上戴着冰凉软滑的天蚕丝,细腻的触感沿着她的指腹、骨节与嫩肉,他的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一件罕见的艺术品,可给郑曲尺的感受却是像被一条阴冷的毒蛇亲呢缠绕。 郑曲尺不敢动:“……”总觉得再不挽救一下,下一秒他就会拿刀将她的手给砍下来珍藏。 “不是手。” “嗯?” 他抬起头,静候下文。 这时,因为近距离的缘故,让郑曲尺莫名从他身上感到一种熟悉感,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随即是对方几近摧毁式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她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来气了。 “这双手只有留在我的身上,它才能发挥出它应有的实力。” 宇文晟神色懒懒地听着,指尖留恋几分在其软肉上摩挲,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呵呵…… 第8章来接头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都在等,等宇文晟最后的审判结果。 杀戮或……转机。 宇文晟对上她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忐忑不安,闪烁着一抹被掬碎的水光。 这样一张丑脸,唯有这一双眼睛长得还算出彩。 下垂眼因为弧度向下,带来一种天然的无辜感,再加上眼睛比较圆……像一只小黑狗。 郑曲尺并不知道,她在宇文晟眼中的形象,已经从一只藏头露尾的小黑鼠,她变成了纯纯的小黑狗。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你的命,再一次保住了。 他支膝起身,扫了一眼那些工匠:“她一个人将七件木器全部复原,而你们这一次托她的福,我可以不再计较,不过如果我的营寨不能如期完工……” 他顿了一下,扫过郑曲尺,眼波回转,字齿留韵,寒骨森森。 “那就跟我继续再玩一场更有趣的吧。” —— 宇文晟并没有继续留在营寨,而是带着骑兵团朝福县的方向去了。 当密集的马蹄声逐渐远处,从死亡的恐惧,再到劫后重生,所有人都摊坐在上,久久没回过神来。 这其中也包括郑曲尺。 第一次直面杀人场面,对于她的冲击可想而知,刚才为了活命还能强撑着,现在这口气一泄,那腿都是软的。 过了很久,她背后的汗水早凉透了,她才起身。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她。 那眼神都是空的,就好像是下意识看过来。 “我去搬木头。”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事实上,她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来到了河边,她慢慢蹲了下来,然后将头埋进膝盖里。 这个时代真的让她感觉到什么叫残酷,什么叫生死不由人。 “郑曲尺,不过就是死几个人,你就被吓成这样子,可刚才你面对那个活阎罗时可镇定得很啊。”一道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曲尺猛地抬起来,朝后望去。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真名?! 可当她看到这人是癞痢头时,她更惊讶了。 现在的他虽然还是一副讨人样的模样,但却没了之前奸坏的神情,反而正经了很多,然而这一转变,却没能让郑曲尺放下心来,反而有种大事不好的感觉。 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的癞痢头,让她瞬间危机上头,掉头就跑。 癞痢头也是傻眼了。 他赶紧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你去哪?” “放开。”郑曲尺喝声。 癞痢头懵了一下,然后松开了她,他压低声音:“郑曲尺,你不是不愿意接受墨家的猎杀令吗?” 墨家? 这个世界也有墨家? 随即她反应过来那个“猎杀令”是个什么玩意儿时,表情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慢吞吞:“我确实是不愿意……” “那你为啥子还留在桑家当木匠?” 郑曲尺好像她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这个癞痢头跟“青哥儿”说不准都是墨家的人,并且还肩负着什么杀人任务,不过“青哥儿”好像不愿意…… 她为什么不愿意? 没有继承“青哥儿”记忆的郑曲尺哪知道这些,可问题是,她不能让眼前这个癞痢头察觉到她什么都不知道。bigétν 她一时急得抠手心,但面上却不露痕迹:“我又反悔了。” 她观察着癞痢头的反应,见他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神色后,这才暗松一口气。 “我就晓得你会回心转意的,既然你接下了猎杀令,那我会尽全力配合好你的行动。” 配合?这两人果然是搭档。 “是,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想拖延。 “你刚才大出风头,如果不尽快完成任务,只怕就会被人查出端倪。” “……” 她刚才的话,是不是不小心给自己选了一条绝路? “咳,如果放弃任务的话,会怎么样?”她装作惆怅的问了一句。 “只要接下猎杀令,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你千万别有背叛组织的想法,除了我们之外,暗地里还有人一直在监视着,一旦你有任何背叛的行为……” 他严厉地看着她,剩下的话他没说,但后果怎么样谁都知道。 郑曲尺此刻的心拔凉拔凉的。 她以为自己穿越过来,只是来渡劫的,但她现在才发现,她其实是来填坑的,一步一个坑,一脚一个雷,天知道一不小心哪脚没踩好,就挂了。 事到如今,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猜测,青哥儿最可能是死在了暗中监视之人手中。 可是,她为什么背叛? 而那个杀了她的人,现在是不是正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想到,她背后就泛起一丝凉意。 “今天宇文晟杀的那些人,想必都是其它国家的细作,他太恐怖了,就这么一招就将他们都引了出来。” 是吗? 难怪她觉得宇文晟这一趟杀人游戏透着古怪,行事匆匆来又诡秘而去,原来是这样。 “可我也出来了啊。” “对啊,他为什么独独放过了你?”癞痢头奇怪:“不过你这两年来一直都在伪装啊,我还险些以为你对木工一事朽木不可雕也。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派你来了,你的确比那些废物更厉害,这一次要不是你,估计以宇文晟宁可杀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性子,真能把这些工匠全杀了。” “宇文晟已经晓得营寨有细作了,” 不,真正的青哥儿应该不是装的,如果他真将这一次的事情上报上去,她绝对会被怀疑。 郑曲尺声音冷静:“这件事你最好不要上报。” “为啥子?” “宇文晟正在查细作,这些工匠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在他的监探之中,包括你我,你最好行事谨慎一些,才能不破坏我的计划。” 癞痢头皱眉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的确,你最好找机会尽快拿到宇文晟的机关匣子,猎杀一事还能等,但千万不能让他有机会看到匣子里面的东西。” 匣子? “那匣子长什么样?” “一个四方形盒子,四角有铜饰,若无特殊手法任何人都打不开。” 听完他的描述后,郑曲尺表情凝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 很好,又成功踩爆一颗雷了。 她不动声色地问:“如果,匣子已经被打开了呢?” 第9章蝴蝶风暴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能让癞痢头平静接受的猜测。 他瞪着她,怒声:“他不可能打得开,以邺国低劣的工匠水平,陈师的机关匣子岂是他们能够解得开的?” 听起来,这个陈师应该挺牛啤的。 他分析得没错,打开匣子的人确不是邺国工匠,而是一个手贱的穿越者。 “我是说万一。” 癞痢头见她非得要一个答案,就顺着她的话去想象了一下,然后心里犯麻。 “如果他真打开了,首先你跟我任务失败会被监视的暗杀,甚至对于墨家、南陈和西泽而言,更是一场难以估计的动荡。” 他所叙述的后果太过严重了,以至于郑曲尺一时之间难以理解。 她就像一只无意闯入这个时空的蝴蝶,然后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同时,她也将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 她应该怎么办? 逃是不可能了,因为暗中一直都有人监视着她,如果她敢逃,说不定下场就是跟青哥儿一样死得悄无声息。 可如果这样留下来,却得沦为各方博弈的棋子。 她的无意中的一个举动,却一下将两方局面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后果也是现在的她根本承受不起。 郑曲尺忽然陷入一种茫然的焦虑当中。 “你怎么了?”癞痢头看她神情不对。bigétν 郑曲尺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会无条件配合我的,对吗?” 癞痢头愣了一下:“我们捆绑在一起,我自然会帮你。” “那你告诉我,如何将背后那个监视的人找出来,我想跟他好好谈一谈,不然如果他误会我有背叛举动,岂不误了我们的任务?” 癞痢头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可以联络他……” 她不知道,她只是诈一诈。 “尽快。” 说完,她转身就离开了。 她别无选择了,现在的她,早已经偏移了原来的轨道,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是在背叛,反倒夹缝中求生还能争取一些时间。 她望向天空。 都怪这操蛋的穿越!她害怕变态,却还得主动朝变态身边靠拢。 —— 身心疲倦,郑曲尺回到营寨,钻进营房睡觉,屋里烧着炭火,县里还给每人派发了一床被褥,睡眠条件远比桑家更好,但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今夜,很多人都睡不着。biqμgètν 这时,有人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腰。 郑曲尺本想置之不理,但对方跟个赖皮似的,又轻轻地挠了挠,跟非要讲悄悄话的小学生似的。 她忍着气,转过头:“有事?” 从被子里钻出来一个脑袋,是个少年,睡她隔壁几天了。 他好奇地问她:“你怎么做到的啊?” “什么?” “宇文大将军搬来的那些古怪的木器,你怎么拼出来的?” 为了能够安静,她敷衍的告诉他:“一个五尺的洞,能够塞入一个六尺的柱子吗?” “不行。” “道理相同,每一件木器都有其独特性,它们看似杂乱一堆,但却跟人的身躯四肢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话并不深奥,少年理解了。 “可到处都是残肢,我或许拿起来能知道这不是我的,可我怎么能知道它是谁的呢?” “这个教不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独有的记忆法。” 说完,她也没再理会身后的人,裹紧被子翻身睡觉,而那个少年静静地盯注她的背影半晌,然后也转过了身。 —— 隔日,当工地再次响起嘈杂的声音,癞痢头进来发脾气:“你还睡,我的木头呢?别的山头人家都快搬完了,就你还在偷懒。” 人家几个,她几个? “中午之前,全给你搬来。” 他笑了。 “大伙听听啊,她说她能将半山腰上的木头中午前全部搬回咱们营寨,你们信吗?” 人前,他必须跟她撇清关系,最好水火不容,这是一开始他们就拟定好的计划,防止有人暴露后迁连另一个人。 他以为他能跟以前一样一呼众应,但这次却没有人吭声,昨天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虽然他们也不信,但却没有跟着癞痢头一块儿奚落嘲笑。 “我帮你吧。” 睡郑曲尺旁边的少年道。 郑曲尺伸了一个懒腰。 “不用了,我一个人搞得定。” 少年被拒绝,也就没有再吭声。 郑曲尺来到河滩,捞上河的木头基本都干了,她将河里的藤网拆下来。 若一根一根的蛮力搬运,来回需一百多趟,她没那么多时间,力气也不够。biqμgètν 她只能依靠科学的力量,她跑到山坡下将之前的双辕车推上来,需要两辆,利用牵引的方式与现有的坡度,进行运木。 这种方式需要精准计算出受力跟摩擦力,当坡度不变,当推力跟受力相等,她则随时能制衡前进或停止。 这种极限运作,要力气、要想法、要计算,估计别人根本也无法复制了。 如此来来回回十来趟,她成功将一百多根木头在午时送到了营寨大门。 当所有人看到堆成山的木头时,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她怎么做到的?” 营寨大门前围满了人,都啧啧称奇。 一直监视着营寨的蔚垚算是将全部过程尽收眼底了,他觉得这黑小子神人呀。 用河运木,用两辆车借坡道的倾斜前拖后拉,匀速而行,还有什么是她想不到的? 他此刻兴奋又激动,立即就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几里之外河渠上的宇文晟。 他取下信件之后,手臂一抬,任黑鹰翱翔飞远。 “泽邦。” “将军。” 他看完信后,指尖细细摩挲纸张一角,风掠过一丝青丝柔辗于他艳红唇齿:“你说,是谁家丢了这么一个宝贝,如今落在了我的手上?” 第10章拿来主义 宝贝? 就那个黑小子? 王泽邦脸色难看。 将军,你醒醒,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他是敌国派来的细作,有毒的,没见你现在都有些神智不清了吗? 他晦气地嘟囔:“将军,别开玩笑了。” 指腹一碾,纸张碎成雪片飞起,宇文晟掠过这个话题,问起眼前之事:“军匠研究出巨鹿国的起重机了吗?” “……初有成果了吧。”这两天他也忙得忘了问这件事情。 “把李果喊过来。” 这次随军的军匠全被宇文晟安排到福县的器械坊,他不久前还将郑曲尺组装好的器械一并送过去让他们研发,所以陈果忙得好几天都没有体息过了。 他跑过来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下青黑,脸上的疲惫怎么都掩饰不住。 “陈果见过将军。”他躬身道。 “进展到哪一步了,可以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吗?” 陈果表情一下就僵住了,他低下头:“这、这才半个月,请将军再宽限些时日,我等必会——” 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晟一声晒笑打断了,嗓音缓缓,随之沉下:“半个月又复半个月,陈果啊,你以为本将军耗费那么多时间跟代价就是为了让你打发时间玩的?” 空气刹那间静止。 陈果吓得一跪。 然头上那冰暴的气息混着凛冽的寒风,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血液快被冻凝的危险。 “巨、巨鹿国的器械水平远超邺国几十年,我们都尽力了,但仍旧有些地方弄不明白,求将军息怒。” 王泽邦担心将军一气之下,真把陈果给杀了,他们太原就搜刮出这么几个有水平的军匠,再让他杀了他们又去哪里找匠师? “将军,再容他们些时日吧。”他连忙跟着一块求情。 邺国没有本事创造,也就只能实施“拿来主义”,可“拿来主义”好像也不是那么轻易的。 “半个月,你们的最后期限。” 陈果一听,却一脸愁苦的模样,时间短任务重,熬死他得了。 等人走后,宇文晟心情却十分阴郁。 “你说,他可以吗?” 他? 难道又是那黑小子? “不可啊将军,虽然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陌野那边的人,但他绝对不是可以信任的人!” 宇文晟取出九珑机关匣子。 咔哒! 盒子打开了。 “信任?不过一件有利用价值的工具,如果他真办不到,再杀了就是了。” 见他是这种想法,王泽邦才放下心来。 看着打开的匣子,他皱眉问道:“这陈师的机关匣子究竟藏着什么的秘密?” 里面折叠着一张纸。 宇文晟一目十行看完,眸色深深,他递给王泽邦看:“南陈、西泽国在墨家那里订的精兵器货单,如此庞大的量,看来不久之后又会有一场大战了。” 王泽邦看完,倒吸了一口气,寒意从脚底升起。 但很快他又有一种拨开乌云见日的激动。 “太好了,上面连交易地点与时间都注明了,只要我等派人提前截取,让这场三方势力结盟的交易毁于一旦,墨家、南陈跟西泽,且看他们还能不能心无芥蒂地合作得下去。” “即使没了这些兵器,巨鹿、南陈跟西泽也不会罢休的,而福县,将是我们守住邺国的第一道城墙堡垒。” 王泽邦赞同,他想到一件事:“公输即若知道陈师的背叛,你说他会出来清理门户吗?” 公输即若,七国的工匠魁首,陈师是他的门人之一。 “这事我会安排裘七去处理,现在更重要的是福县的事情。” 陛下因巨鹿战役一事,与将军起了矛盾,要求他一年之内将福县治理成铁壁铜墙,抵御住巨鹿国对边陲长久以来的骚扰,治理好当地干旱缺粮,否则就得乖乖回去娶盛安公主。 “将军,你如果不想娶公主,那就赶紧娶一门妻子,只要是你的要求,无论什么样的女子属下都能给你找出来。” 宇文晟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当真?可我不喜欢女人,你找个男人嫁给我吧,最好还是那种百般不情愿,宁死不屈的类型。” 王泽邦一听,瞠大了双眼。 将、将军玩得这么野的吗? 虽然知道将军可能是在故意耍着他玩,可将军长年不娶也不行啊,他不想娶美艳多情的盛安公主,那他也可以在福县替他留意一下有没有哪一家贤良宜室的女子。 即将到十二月,在邺国,当女子十六未嫁,就会被地方县统一包办,强制安排到送亲队伍,由男子挑选嫁娶。 那时候肯定有很多合适的人选,他得提前给将军掌掌眼,挑一房合适的给将军暖床。 —— 营寨的建设再次陷入了停滞。 工官找来雷工、青工跟癞痢头他们紧急商讨。 “怎么回事?为啥子战楼一次又一次垮了,你们会不会做事?” “我分明按照图纸上的在修,可为啥子总是搭建到一半就会垮?”癞痢头也是懵了。bigétν 其实人就更不懂了,他们还是第一次修建战楼、瞭望楼这些军事建筑,他们不比太原的工匠,参与过修建大型建筑的经历,其过程中有人指导,可以遇难询问,他们现在完全就是瞎子摸象。 “只剩下半个月了,如果我们完不成营寨修建,那我们全都得死!” “可是……我们根本不会啊。”青工急得脸都白了。 “不会也得继续修!这么多工匠,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到这,工官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闷声不吭,却接连干了几件叫人惊叹事的人。 “桑瑄青。” “啥?”癞痢头条件反射地僵住了背脊。 怎么忽然提到她,他们该不会是在怀疑些什么吧? 第11章合格的刀 “单扁,你怎么了?” 曹长看他像惊了一下。 癞痢头摆摆手,赶紧说:“没事没事,工官忽然提起桑瑄青做什么?” 工官环顾一圈,对上他们疑惑的眼神,严肃道:“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不可能的,她就是恰巧懂些奇巧木器,但这件事却是全然不同的,连老工匠都束手无策的难题,他一个生瓜蛋子能懂什么?他还能看得懂施工图纸?”雷工嗤笑。 青工也不赞成:“她的确有些叫人意外,但哪个木匠不是靠日复一日将手艺磨炼出来的,她还太年轻,只怕连家具都没打造过几副,肯定不行的。” 其实癞痢头也认为桑瑄青不行。 她干细作这一行,懂得组装暗器也说得过去,可木匠的手艺却不是靠幸运能够蒙混过关的。 他们潜伏的这段时间,她可没动手做过什么木活,全靠桑家老大在干。 再加上他跟桑瑄青平时关系恶劣,这时候他肯定得跟着反对:“就她?她如果真能将壕营的防御建筑搭建起来,我倒立吃屎!” 嘴一个顺溜,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恶臭的赌注。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投射在他身上。 半晌,工官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颓然摇头:“那怎么办?难不成真只能等死了……” —— 在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二五仔之后,郑曲尺已经烦躁到两夜睡不着了。 于是,她拿出一柄刻刀来雕木头。 她心不在焉,但手上的木头却在她手上由外向内,一步步被剔除废料,再循序渐进地展现其初部轮廓形状。 东阳木雕在现代已经算是一件国家级的非遗,尤其她还采取的是透空双面雕,十分讲究手法刀法。 随着它一点一点成型,她也像一点一点将心底的杂质剔除,心境平复柔和。 这是她以往消灭坏心情的方式之一,她也被朋友们调侃过,她就跟个艺术家似的,心情不好还能借此为灵感来创作作品。 “你在雕刻?” 营房内大多数人劳累一天都扯着呼噜睡了,这时隔壁通铺的 少年又凑了过来。 他是个奇怪人,平日里对谁都爱搭不理,但偏偏对她特别关注。 “你在刻什么?” 他歪过头,好奇地问她。 十六、七岁的少年,五官还余一丝稚嫩感,嗓音很干净,因为脸上表情很少,有时候还挺呆萌的。 这里面征来的工匠也不全是木匠,还有石匠、铁匠、伐木工跟搬运的劳役。 而少年是服军役,由于暂时没仗打,他就被县里调来干苦役。 “鹰。”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鹰?我喜欢,可以给我吗?” 郑曲尺觉得他多少有些厚颜无耻了。 “这是送人的。” 她随口敷衍。 少年纠结片刻,不情不愿地说道:“如果你将它送给我,我就满足你一个要求。” 郑曲尺听了想笑。 “你能满足我什么要求?” 这时,少年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然后语出惊人:“你不是让单扁联络我,说想见我吗?” 郑曲尺猛然看向他。 压低声音:“是你?” 她立即反应过来营房不是谈话的地方,拉着他走了出去。 “上面命令,非必要不能与你碰面,但看在这个鹰雕的面上,你可以说说你要见我做什么?”少年的眼睛像水,清澈见底,但又变化无常。 她警惕地看向周围。 像看出她在想什么,少年说:“周围没有人,我能感知得到。” 她听说古代人会武功,难道眼前这个少年也像武侠小说写的那样,能够飞檐走壁? 出于好奇,她问了一个险些被谋杀掉的问题。 “你打得过宇文晟吗?” 少年的脸从面无表情,到惊讶,到最后他的脸像阴了的天,一片漆黑。 他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如果我能打得过他,还用得着跑来邺国每天搬石头吗?” 也是哈。 见把小朋友都快欺负哭了,郑曲尺嘴角一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推测错了。 “是我问错了,我找你是为正事,你之前……是不是对我动手了?” “嗯。”他答得意外利索。 可郑曲尺却怔愣了片刻。 “为什么?” 少年平静地看着她:“因为你私下接触了巨鹿国的人,还想杀了单扁放弃任务,上面说过,如果你有背叛的行为,立刻诛杀。”biqμgètν “……” 事情,好像比她以为的,还要更加错综复杂啊。 郑曲尺抓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又冒出个巨鹿国的人啊! 青哥儿这个二五仔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说到这,少年一向平板无波的瞳仁一闪,疑惑道:“你不是被我杀了吗?为什么又活了过来?我检查过你的身体,你现在没有易容,也没有中毒。” 郑曲尺的心怦怦直跳。 她看得出来这少年一根筋,于是先拿出木雕贿赂,转移视线后,再道:“哦,可能是我之前服过解毒药吧,你现在知道,我并没有背叛墨家了吧,我正积极地接近宇文晟,从他身上窃取陈师的机关匣。” 少年显然真的很喜欢木雕老鹰,他爱不释手。 “嗯,但我还是会看紧你,如果你有任何背叛的迹象,我下一次动手就不会再给你复活的机会了。” 他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郑曲尺能听出他是认真的。 虽然他看起来很单纯稚嫩,但他却也是一柄合格的刀,绝对服从命令。 —— 在见过监视者之后,郑曲尺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告别失眠了。 虽然现在她脑袋上依旧悬着一把刀,但至少它在明面上,暂时还在她可控可察的范围之内。 隔日,精神饱满的郑曲尺走出营房,却发现周围比之以往要安静些,石工匠仍在垒砌石头,碎石工在敲打岩石,这一看却发现唯有防御工事停止了。 她问路过的石匠:“为什么木匠都不开工?” “听说望楼又垮一次了,他们都不敢开工了。” 郑曲尺了然,她越过校场,只见一个简易的矮棚下面,这次县里评上工级的木匠,全都汇聚在一起犯愁。 只剩下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了,她本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可现在显然是再躺平,就等着宇文晟这个活阎罗拿他们一块祭天吧。 “把图纸拿来我看看吧。” 第12章瞧不起谁 接连失败之后,雷工也不再指望单扁了,他召集了全体木匠,打算集众智,聚群力成良策。 工程严峻,事态更严峻。 然而,福县处于邺国边陲之地,被急征到这里的都是一些乡村木匠,最高级别就只有两个“工”,谁又能比谁更出类拔萃。 一个个傻头愣目的样子,雷工手上的图纸都快被揉破了,也没见谁能吭哧出一声有用的意见来。 “把图纸拿来我看看吧。” 这时,棚外传来一道压沉了仍清越的声音。 他们刷地一下转过头。 就瞧见了郑曲尺,大体轮廓一掠。 她依旧还是又黑又矮,灰白布衣穿在她身上,总要长出那么一截,因此袖子跟裤腿都挽了几圈,露出细瘦的手腕跟脚踝。 她的发型也跟工匠不一样,那乱糟糟的自然卷被她梳成一个丸子扎在头顶,蓬松饱满,底下一张偏圆的小脸,一双眼睛也圆溜溜,清亮有神。 或许是多了几分印象加成,她乍一看好像没当初来营寨时那么邋遢了。 青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郑曲尺叹气:“如果一直坍塌,若不是地基的问题,那就是在设计上出了问题,我得仔细看看样式雷图。” 现在叫设计图纸,但邺国喊样式雷图。 地基?设计? 一大半木匠没听懂这个词,只是看她言之凿凿,侃侃而谈,说得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雷工严厉地盯着她:“你看得懂这样式雷图?” 郑曲尺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桑氏也算工匠户籍世袭,祖上三代都是木匠,我自然看得懂一些。” 听她这么一说,雷工跟青工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将图纸给了她。 在场的人都传阅过这份图纸,因此给她看一看也不代表着什么。 郑曲尺也猜到他们肯定不信任她,现在只不过是走投无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 她接过,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花里胡哨,摆弄技艺。 一个望楼设计得这么华丽,但实用不足的地方却很多,从结构上来看上重下轻,她蹲在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头开始计算。 “预埋体积与深度……竣工用料,水平投影总面积……” 她在嘀咕什么,听起来好像就挺厉害的样子。bigétν 郑曲尺在聚精会神计算公式时,却不知道越来越多人受到吸引,围拢过来。 他们好奇、惊奇又安静地等待着,或许是这浓厚的学术氛围让他们心生敬畏,全都不自觉肃立。 一番计算下来,郑曲尺眉头紧锁。 不对啊,这数字不对啊。 她又再算了一遍,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图纸有问题,按照上面规划的尺寸跟用料来修,铁定得垮。” 她笃定地下了判断,刚一抬头,只觉大片阴影倾下笼罩,她愕然对上一群彪形大汉的炯炯懵懂求知的眼神。 但话一出,立刻引来县里某些眼高于顶的工匠不满,他愤然反驳:“不可能!这望楼雷图出自太原匠师之手,专门为了宇文大将军的营寨所绘制,你说错就错了?” 对啊,太原匠师是何种级别?整个邺国,最高级的工匠据闻才到“师”级,那也是他们这一辈子估计都触摸不到的门槛,这样厉害的大师傅设计出来的样式雷图,怎么可能会出错? 如果有错,那也是这个小黑子不懂装懂。 顿时,他们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一顿操作猛如虎,原来是个二百五。 郑曲尺也知道,她现在人微言轻,跟大城市里造诣深、享有盛誉大师级相比较,谁都知道选择谁。 “既然是对的,那你们按照雷图修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坍塌?” 她只用一句实质性的反问,就让众人哑了。 “也许是我们哪里做错了,或许是木材不该用……” “这世上,再厉害的人都会犯错,信别人不如信自己。” 她腿蹲久了有些发麻,正撑着膝盖起身,就看到癞痢头急慌急忙地跑了过来。 刚才她所做的事情惹来了大批工匠的围观,这动静一下就在不大的营寨工友圈传遍了,听得癞痢头心惊胆颤的,生怕她一个卖弄翻车,赶忙来阻止。 他这下是真急了:“你要做什么?!” 郑曲尺此刻的眼神就像星月晨曦,慢慢漠寂而下,但转瞬,晦暗扫净,一轮旭日朝霞却云蒸而上。 她要做什么? 经过几天彻夜反复的思考,她终于知道她要什么了。 如果做小人物,就注定被利用、被牺牲、被左右,那么她就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她现在或许样样都比不得别人,但她却有一项是别人都比不了的。 那就是她脑子拥在比别人进步千年的科技。 上一世的她死得太憋屈了,她明明都铺陈好未来的路了,最后却因为一场意外身故。 再活一世,她仍旧有理想,她不求在这个世界最终筑神塔入魂,扬万丈荣光,但希冀能在她的领域,创造出绝对的价值。 “单扁,我要我们活着。” 如此平和冷静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彰显出的是一个来自千年后土木工程专家坚定的自信、霸气。 虽然这个时期,谁也听不懂她话里活着真正的含义。 工匠们以为她说的是这次工事,癞痢头则以为她说的是任务。 ……活着? 很简单的两个字,但怎么个活法,却是大多数人无法凭心意左右的事。 单扁心口一揪,他咬了咬牙:“你……你说的是真的?它一直坍塌的原因就是因为雷图有问题?”他恍然大悟,夸张地说:“我就说嘛,哪个会出错,我明明就按照图纸上的构图搭建,想不到太原的匠师也不一定跟传闻中吹嘘得那样厉害。” 配合!她说的一定要无条件配合她的计划。 虽然他也不懂她究竟要做什么,但哪怕尴尬到头皮发麻,满口污蔑到面红耳赤,他都是一定要站到自家搭档那一边的。 听单扁跟着这么一附和,就有人开始迟疑了。ъitv 毕竟之前单扁当众吹嘘过,他堂兄是稷下学宫在读的学子,这样的背景多少存在一些信服力。 郑曲尺没时间跟他们在这里打口舌官司,她直接下重药:“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时间,你们是打算继续按照原图纸修建,反复试错,还是信我一次,改错纠正?” 第13章傻瓜版本 “可、可是就算你说它错了,它错哪里了?怎么改?万一改了之后又发生坍塌了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拿到的图纸有问题,可是一旦这样想的话,这就表示他们永远搭建不起来了。 谁能不慌啊。 郑曲尺踢了踢酸麻的腿,风轻云淡地说道:“交给我,少则一个时辰,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我会给你们重新修改后的图纸。” 众人闻言有点回不过来神。 “你、你会绘制望楼的图纸?” 众人只觉得荒谬。 就像他们全都还是在玩泥巴的年纪,她一个人已经悄不丁地成为大人,还能教他们做人一样。 她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直接问:“哪里有宣纸跟笔?” 青工反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在、在工官的营房有。” 她是认真的?! 癞痢头无奈抚额,他知道她根本不知道工官的营房位置:“算了算了,我带你走吧,看看你究竟是在装神还是弄鬼。” 在等郑曲尺跟单扁两人走远之后,一直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沉默一众,这时才哗然激动起来。biqμgètν “怎么办,我、我好像觉得她真的能够办得到。” “之前的事你们还记得吗?就是她将我们从宇文大将军手里救了回来。” 他们一开始轻视桑瑄青的模样、身高、年龄,瞧不起她一副瘦弱不堪的模样,担不起工匠的名声,但现在人家好像是实力教他们做人。 “走!都去看看,在这里猜个半天能猜出个鸟,我就绝对不信这个黑小子这么神!” 他们这会儿都忘了担忧跟害怕,一窝蜂跑到工官的营房时,却见工官已经一脸怔忡地等在门外了,他跟木匠们对视一眼,然后都不约而同看向营房内。 此时里面有三个人。 除了郑曲尺,还有单扁跟……监视少年。 他是半途看见了不对劲,也跟了过来,仗着跟郑曲尺有那么点稀薄的通铺情谊,也跟了进来。 郑曲尺坐下来,正根据原图进行合理地削减与增添。 数据在之前她大抵已经运算过半了,现在还有更具体的部分需要耗费点时间。 但这些对于她这个老手而言,并不算多难的事情,毕竟一座单体望楼构造跟功能都相对简单。 唯一难的就是她生疏这种设施的实践功能,就是它的最佳高度与目视要求,邺国士兵习惯爬梯更迅捷还是转梯更稳当等等。 这部分是来自于她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盲区,她认为她以后还是得多看看本土专业书籍来填补。 一面分散思维想着这些,但她手上不停,很快一座完整的望楼跃于纸面,它几乎是跟匠师的图纸复刻的主结构,但是她删减了一些飞角跟部位,让它更利落注重功能性。 然后是让工匠更容易看懂施工的剥析图。 当她认真在工作时,谁都打扰影响不了,全副心神都专注在将她脑中的图像投影在纸上,最后创造出一件让她满意的实体建筑。 单扁凑到她身后,看着那一张张宣纸从无到被填满,再变成一串串数字,最后一座望楼如同已经真实矗立在他面前时,他表情都呆住了。 “你……可真是多才多艺啊,连这么难的东西都能够争朝夺夕学会。” 他想到他以前在墨家也学过几年木匠,可惜因为没有天赋最后转了职。 而同样潜伏在木匠家,他还是以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可她却跟吃了神奇大补丸一样,遇难而上,遇难越强,搞得他现在都觉得她或许根本不是他的任务搭档,而是什么隐藏了身份的大人物。 秋瞥了一眼窗口挤满了头的好奇人群,垂下眼:“她这一次,彻底暴露在人前了……” 是好,是坏,这些事情他不知道,但他会忠于命令,将发生的事情如实汇报上去的。 单扁胡思乱想一通后,不经意扫过秋呆呆的模样,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走过去小声:“秋,看到营寨外宇文晟留守的百名精兵吗?” 他看向单扁,点了点头。 “曲尺说,那些都是在等细作半夜放信鸽,再一鼓而擒,你千万别上当,知道吗?” 秋:“……” 他看了一眼郑曲尺微微颦眉、严肃沉凝的侧脸,莫名看得有些入神。 “听到没有?” “嗯。” 他应下,就不再吭声。 还好,没让她知道,他险些干了一件蠢事。 而郑曲尺完全不知道这对活宝谈了一场对话,更不知道因为单扁无意一句提醒,成功劝退秋打小报告,才没提前暴露她身上的疑点。 —— 时间在众人望眼欲穿的焦急、紧张的等待中流逝。 一直专注伏案的人,终于挺直了身,然后站了起来。 他们神经猛地一紧。 十几张图纸被郑曲尺吹干,她轻舒一口气,然后交到了单扁手上。 “可以让他们动工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直接炸响在他们耳中。 “真的假的?!” 雷工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进来,一把抢过单扁手上的图纸,一张接一张快速翻阅过去,然后瞠大眼睛:“我、我竟然看懂了?” 可不是吗? 郑曲尺的图纸跟原来匠师的不一样,对方不知道是故意炫技还是本地高级工匠都得会私藏一手,特殊符号标注跟专业用语一堆砌,直接秒掉一大批非正规学徒的野生木匠。 而她采取的是一目了然的傻瓜版本,主要是根据他们的认知水平来画的。 但望楼的设计却不简易,她甚至还特地回忆现代的一些标志性望楼参考,增加了高度可以全方位瞭望守戍,还有滑绳迅速下落,争取最佳时间。 务求每一项设计都必须有心,贴合实际跟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众人凑过来争先恐后,都觉得她的画工跟设计很细致。 青工看完,抑止不住颤抖的心:“它……真的能够从图上,变成真实的物体落驻在土地上吗?” “我缩短了原本工期,四座望楼只需七日足矣。” 他们倏地看向她,傻傻地,连竣工日期都能够准确估算出来吗?ъitv 这一刻,他们好像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只有那些傲气十足的匠师身上才会存在的东西——那就是差距。 —— 将傻瓜版本交由单扁他们之后,当日木匠们终于又热火朝天的开工了。 当夜,郑曲尺入睡没多久,就被颠簸跟寒意惊醒,然后她发现——淦,她丫的被人绑架了! 第14章玩变装呢 深秋的后半夜,从温暖的炭火房被人扛到户外,当湿漉漉的寒意爬上皮肤,郑曲尺被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眼前朦胧的景物在飞速掠后。 郑曲尺瞠大眼,瞬间清醒。 树林里就像搭了天篷,枝叶蔓披,白日仲秋的明媚,这会儿都浸泡在一片死光之中,多少给人一种阴森的发毛感。 这种情况下,郑曲尺的第一反应是眦牙裂嘴,用手垫了垫快被压凹的胸。 她太瘦了,胸骨硌在对方嶙峋的肩骨上,生疼难受。 “你要带我去哪?” 见对方醒来,却没有尖叫,更没有剧烈挣扎惧怕,掳人的蔚垚感到有些意外。 他刚才还在想,如果对方太呱躁,他是封了她的哑穴,还是干脆一掌劈晕了她呢? 但现在,好像哪一样都省了。 他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从现代穿越过来,通过各类影视书籍中绑匪劫人的情节积累,郑曲尺当然猜得到他们的心理,自然是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 “你是营寨的人吧。”她说得笃定。 蒙着脸的蔚垚心惊,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出来的,但却不答反问:“后面那个紧追不舍的人,你认识吗?” 后面有人? 郑曲尺的视力受昏暗环境的影响,相当于深度近视,因此她根本看不到是谁追来了,但她却想到一个人。 她的监视者——秋少年。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她也学他。 蔚垚晒笑一声。 这只狡猾的小黑鼠。 “你何不试着反抗一下,也许那人能够及时赶到将你救下。” 当她傻啊,明知有人追的情况下,他还不慌不忙地跟她讨论这些,显然是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算了,我这小胳膊小腿,万一摔了。”ъitv “你自谦了,你明明就是矮小精壮的男人。” 郑曲尺一噎:“……”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蔚垚狐狸眼弯了弯,眼底一片薄凉:“能跟着我这么久也算本事,可惜他的不识趣会打扰到大人,所以就只能让他留在这里了。” 郑曲尺听懂了他的意思,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蔚垚止步,挑了棵高大的树,一跃而上,他在原处屏息静候,片刻,下方窸窣传来了动静。 他两指间夹着一枚柳叶薄刃,势如电光射出,“噗嗤”一声入肉的声响,下方之人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道扩散开来。 而这整个过程之中,郑曲尺都一直垂着眼,全身紧绷,可她没有出声。 蔚垚恍然一笑:“那是你的仇人?” 算是仇人吗? 算吧,他杀了“青哥儿”,并且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危险又麻烦。 她如果不想落到跟“青哥儿”相同的下场,让他消失是最好的办法。 “不是。” 她只能这么说。 蔚垚也没多说什么,扛着她一路疾奔穿梭在林子里。 大约在她冷得手脚发麻的时候,他们终于到达了森林边缘,当巍巍黑暗剪影被留在了身后,迎面是跳跃的月光与满天星辰。 清冷的风吹了过来,婆娑树影沙沙作响,只见断壁山涧之中,站着一人。 他负手遥望远处拂林,一身白衣是居士所喜爱的轻薄质地,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缦衣巡弋,光看背影就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一圈红纱至眼睛绕至脑后,轻挽淡薄如清雾胧绢纱,经风一送,妖娆翻飞。 嘶! 好一副月下美人图。 郑曲尺在看到他时,激动得脱口而出。 “是你!” 蔚垚古怪地瞥了她几眼,任务完成,他向宇文晟方向躬身行完礼,便悄然退去。 宇文晟:“很想见我?” 这话不轻不重,因笑意浅淡透着些许暧昧,再加上他眼波掠来的绮丽色泽,像是能将人的心跳都夺走。 “那个匣子!”她冲上去,眼神巴巴,带着一丝希冀地问道:“你交给宇文晟了吗?” 宇文晟看向她,隔着一层眼纱,注目片刻,微微笑道:“你敢如此放肆直呼宇文大将军的名讳?你不怕他吗?” 之前不是毫不在意的吗? 为什么忽然又如此紧张地询问起来,她是事后知道了些什么,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不过,他以为她因为九珑机关匣应该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却不想她竟误会自己是宇文晟的人,还将打开了的匣子送了上去。 心念一转,他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郑曲尺这头被他一点就醒了。 她想到这不是现代,好像人人都对权力畏惧,再则宇文晟虽然性格有点残暴,但却是邺国的守护神,她觉得是寻常的称呼,但在别人耳里也许是种冒犯。 她从善如流,当即改了尊称:“这事很急,你将那个匣子交给宇文大将军了吗?” 识时务算是她一个小小的优点。 宇文晟笑了,莫名觉得听话的她真的好乖。 “交了啊。”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 ……希望破灭了。 这件事情要是被单扁他们知道,她绝对会被当成墨家叛徒给处理掉的,但这件事又能够瞒得了多久? 除非…… “怎么了?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宇文大将军,他还称赞你,认为你这是大功一件。” 看她大受打击的样子,他反倒心情愉悦,一边漫不经心地拨了拨她脑袋上的丸子,一晃一晃的,怪上瘾的。 “你别再戳了,我的头发是卷毛,很难绑整好的。” 宇文晟身量很高,她甚至还没他肩膀高。 烦躁地拉开他的手后,郑曲尺忽然想到眼前这个人绝对跟宇文晟关系不浅。 因为那么重要的九珑机关匣宇文晟会交由他保管,她还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来自上位者生杀予夺的强势冷漠。 当然,当单扁告诉她九珑机关匣在宇文晟手中时,她也猜想过这个拿红纱遮眼的男人会不会就是宇文晟,但在营寨中她见过宇文晟,那一面印象十分深刻。 她无法想象,一个那样残暴气势之人,怎么可能会溺水,还被她救了。 “所以你找人掳我过来,是因为宇文大将军的命令?” “听说你不仅看得懂样式雷图,还能够无实物参照进行图纸修改?” 听到这,郑曲尺一下就明白他们找她是为了什么了。biqμgètν 但同时她也知道,她苦苦寻找的破局机会,也终于来了。 第15章以死谢罪 郑曲尺崭露头角,故意引起不小的骚动,不仅是因为担心工程无法按时完成,全体工匠都要被问罪,也是为了引起宇文晟那边的注意。 现在机会终于争取来了。 当然,这也鉴于邺国行情,工艺精湛的木匠吃紧。 郑曲尺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成年人,自然能将筹备多时的阴晦心事不露分毫,扮猪吃老虎。 表面上她思忖片刻,然后终于想通了一样,眼神里满是郑重。 “如果宇文大将军有需要,我自当乐意替他效劳,但是,我也遇到一件难事,可不可以恳求宇文大将军也帮帮我?” 这番直白的话里包含的全是投诚。 懂的人都懂。 宇文晟闻言,面上绽放出一抹笑意,眼底的邪气蓦地漾了出来,好在有一层眼纱掩饰住,他依旧是个笑意矜贵,不容侵犯的柔弱病公子。 此时,他心底一直因她背景来历左右偏移的指针,终于有了倾斜。 用人,最怕的不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而是一个别无所求的人。 她只要有所求,那就更容易掌控了。 风过树梢簌簌落下月光银沙,令他眉骨挺鼻,优越漂亮,郑曲尺盯着他等回复。 他却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到时,你可以跟他提。” 至于答不答应,就且看你拿得出手的价值了。 郑曲尺听出他言下之意,“到时”用得妙,估计还得等她改过的图纸最终被工匠筑造出来,一辨真伪。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懂。 “见过两面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她忽然问道。 宇文晟像在思考,眼帘低垂了一些,遂撩起漆黑的睫毛,薄唇勾儿弧度:“柳风眠。”bigétν 柳风眠……这名字听着挺有文艺气息的,再看他这一身居士长衫,文质彬彬,该不会是宇文晟的军师吧。 宇文晟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巾,看材质应该不便宜,他擦拭过被郑曲尺抓过的手背,然后就随手扔进高山深涧里。 郑曲尺对他的直觉很准,她觉得他多少有些嫌弃她。 “你是不是还没有娶亲啊?” 这话题多少有些越界了,但宇文晟倒是好奇她为什么这么问:“何以见得?” 她想都没想,直接吐槽:“守身如玉成你这样,哪会给女子乱性的机会啊。” 宇文晟:“……” 可宇文晟哪是能给别人口嗨的对象,他笑得暖雨晴风,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泛紫的唇,带来一阵背后发凉的战栗感:“别的女子跟男子都没机会,那你呢,你之前那样对我,是不是该对我的清白负责?” 郑曲尺身子抖了抖:“怎么负?” “比如……”他凑近了些,身上某种令人忍不住多嗅几下的奇特熏香钻入她鼻腔,她听到他说:“以死谢罪。” 郑曲尺:“……” 心不乱跳,脸不红了,这狗男人还惦记着她的小命呢。 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遇到他,她如今的处境才变得这么糟糕,她还没找他晦气,他倒是懂得什么叫以怨报德。 她越想气越不顺,恶向胆边生,直接趁着他弯下腰的角度,垫起脚尖就一口就啾上去,还发出很大一声啵~。 宇文晟呆住了。 “之前是救命,现在这样才是轻薄,你不懂我不怪你,现在就教你如何分清楚区别!你如果不怕宇文大将军怪罪,你就将我以死谢罪吧。” 她嘴上虽然撂下狠话,但一转身,却跟雌兔一样撒丫子就再次逃跑了。 “你下次如果要找我,可以传讯或者留暗号,别这样深夜掳人了。” 良久,宇文晟“呵呵”地笑着抚过殷红的嘴角,刚才她还是不敢,虚亲在了他嘴角边,既挑衅了,又没有彻底将人得罪死。 嘭,歪脖子松下,一块半人高的灰岩石轰然炸裂开来。 桑瑄青,你且试看看,你所央求的事我究竟会不会答应……你这一辈子哪都别想去了,给他干一辈子白工吧。 —— 完全不知道自己得罪了未来大腿的郑曲尺,此刻正为报了之前的一口恶气而心情畅快。 想到就因为救了他,打开了一个机关盒子,弄得她原本一个可以混水摸鱼的二五仔,现在变成了一个不知哪根神经错乱,掉头朝自己的组织捅刀的反骨仔,里外不是人。 若墨家那个“郑曲尺”地下有灵,肯定也是满脸无语加吐血。 暗吁一口气,她看着漆黑阴祟的树林,犹豫了一下,凭着记忆,她回到了出事的地点。 但却只见到一滩血迹,原本应该躺在地上的人不见了。 ……所以,他还活着? “人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蒙面蔚垚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掉转头看到黑衣人,郑曲尺不想跟他讨论这个:“刚才你带我去见的那个人,也是个官?” 蔚垚见她对自己毫无兴趣,倒是对将军乐此不疲地骚扰。 刚才发生的事,他可是躲在暗处警戒时,都亲眼瞧见了。 那场面惊爆到一度令他呼吸骤停。 他眼神古怪地瞄着郑曲尺,兴叹地摇了摇:“你可真不怕死啊。” 不是说刺鲉族当年曾因为一个长相绝美的男人而陷些被灭族,自此刺鲉族但凡见到好看又柔弱的男人,都十分厌恶痛恨,可偏偏她怎么就与众不同呢?bigétν 她听见他这么说,表情讪讪:“你……如果被一个男人轻薄了,会怎么样?” 蔚垚毫不犹豫道:“杀了他。” 连他都如此,可性情乖戾暴戾,容不得一丝冒犯玷污的将军,却足足容忍了这只小黑鼠两次。 两次啊! 这是以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郑曲尺一脸认真:“……你说现在向他赔罪,可还来得及?” 蔚垚被她逗得直乐,他一双狐狸眼笑眯起来:“怎么赔,拿命赔吗?” “这就大可不必了。”她果断拒绝。 “桑瑄青——” 突然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声,只见林中,一团黑乎乎的身影正在快速朝这边移动。 郑曲尺头上那根警惕的天线倏地绷紧,而蔚垚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收敛,目光比夜色更冷地盯着那边。 糟了! 第16章杠杆起重 郑曲尺听出是单扁。 黑衣人暗中一直窥视着营寨发生的事情,自然知道单扁跟她的关系水火不容,这会儿他火急火燎地来找人,两方一撞上,情况不好解释啊。 再说同为二五仔搭档,她也不能让双方在这种情况下碰面。 毕竟她为了能够继续苟下去,已经暗搓搓地当了一个双面间谍。 “应该是有人发现我没在营房找来了,这地上一滩血太惹人怀疑了,我先过去引开他,你也离开吧。” 蔚垚本来心底揣疑是谁找来,会不会是她的刺鲉族同党,或巨鹿国的细作,但现在他们正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平衡状态,如果他执意留下,只怕会惹得狗急跳墙。 得不偿失。 反正,桑瑄青他们是一定要从巨鹿国陌野手中争取过来的,至于其它狗苟蝇营要收拾,倒不急于一时。 他装作一无所知,颔首:“那好,我先走了。” 可没走两步,他又转过头,对她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句:“你以后还是对那一位尊敬一些吧。” 郑曲尺一怔。 她觉得“柳风眠”是宇文晟的军师铁捶了,看这黑衣人对他讳莫言深的样子,要么地位不低,要么手段高级。 像她这种技术类人员,最好别跟搞政治的谋士关系搞僵了,容易被阴。 “我晓得了。” 据她现代的那个海王朋友说,无论是职场还是生活中,生气中的男女本质是一样的。 你跟他讲大道理没用,最有效冰释前嫌的方法,就是得低下身段去哄。 虽然她以前也没哄过谁,但只要效仿她那个海王朋友哄人的招数就行了。 当单扁找到郑曲尺时,他先环顾一周,不觉异样后,才问:“你没事吧?” 郑曲尺见他罩了一件斗篷在身,戴着檐帽,还蒙着脸,乌漆嘛黑一身时,嘴角抽了抽。 就她这么傻,以为他会毫无准备地来找她,敢情人早就准备好了后路,一身全副武装,力求能够全身而退。 “我没事,你怎么来了?”“是秋,他一身是血跑来营房找我,叫我去救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郑曲尺听后,只觉身体某一处刺痛了一下。 但很快又被她啪地一巴掌扇飞了,当双面间谍最忌讳对要背叛的一方产生圣母之情,她郑曲尺如今是一个莫得感情的二伍仔。 她装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猜测:“这件事情不简单,掳我的人好像是故意引秋出现,他之前以为成功杀了秋,于是就将我放了,你猜会不会是秋的仇人?” 大怨种秋又背起了口黑锅。 单扁经她这么一引导,也觉得有理,他见她衣着单薄站在荒郊野外,冷得直发抖,于是打算解了斗篷……但想了想,又收回了手。 正准备伸手道谢的郑曲尺:“?” “脱了斗篷容易暴露身型,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在窥视。”他谨慎道。 郑曲尺表情一僵。 ……好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塑料同事感情啊,难怪“青哥儿”对你下手时也是毫不犹豫,只可惜运气不佳,让监视者秋给先嘎了。ъitv —— 秋应该伤势不轻,直到第二天都没有回营房。 单扁说他会自己找个隐秘的地方疗伤,不必管他。 少了一双时时刻刻在身边监视的眼睛,郑曲尺芒刺在背的感觉也少了许多。 自从她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掳走之后,单扁好像意识到什么,就更加谨慎小心了。 他将癞痢头的恶形恶状发挥得淋漓尺致,逮着她就是一顿嘲讽诋毁,力求跟她划出一条我们不熟的界限。 郑曲尺抚额,总觉得他有些用力过猛了。 郑曲尺现在地营寨就跟个边缘人,别人都认为她家世渊博,木匠知识水平超群,但手上功夫拙劣。 因此雷工跟青工有时候会来找她解决难题,却从不让她插手工事。 但郑曲尺也没闲着,她就在营寨里各处游逛,有时候跟着石工去采石,有时候看木匠锯木,拿着榔头、铁锤建造,这会又蹲在营寨大门,看劳役埋头苦干挖壕沟。 壕沟是用于军事防御,交通阻断。 低廉的人工,一铲一铲地挖掘,周边堆积越来越多的泥土,而起土搬运就成为了一件最费时、费力的事情。 劳役在深沟里,上面有人吊下竹篮子,装满了土后,再顺着土坡费力上拉,一来一回效率极为低下。 她看到这,脑子里有了想法。 这只需要安装一个滑轮机就能够省事多了,并且滑轮机关不止可以运用在起土上,还能够进行高空建筑的材料搬运,土地的灌溉等等。 对于工事效率而言,这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想到,就做到。 郑曲尺两腿卷成飞轮,跑到了工官的营房,借了宣纸跟笔。 工官或许得了上面的授命,二话不说,她要啥给啥。 郑曲尺凭记忆在纸上手绘了一个定滑轮示意图,然后再用定滑轮跟杠杆结合,画出一个跟井架差不多的起土器。 它是用一根竖立的架子,再在架子上加上一根细长的杠杆,当中的定滑轮部分是支点,未端是拖绳,前面则是用来装东西的竹篓或吊绳。bigétν 利用杠杆跟定滑轮双重运作,既能够加大重量,还能够减少人力的耗损。 现在时间有限,她做了一个相对简单的起重吊机来加快工程。 当她将这个能快速做好的简易“起土器”交给工官时,他起先还不以为然,但经过她讲解其用途,还有其衍生用途之后,两眼放光,惊喜得直拍大腿。 “我、我曾听说在北渊的农民最为轻松安逸,终日汲水浇灌百区不倦,听说便是借机械省力,可惜我当时听得热血沸腾,却没法将这技术窃来造福我福县百姓!” 窃? 这年代知识产权何其珍贵,他要敢偷别人家技术,别人就敢举兵打上门来。 郑曲尺看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就好像忘了这不是他从北渊白嫖回来的图纸,而是她刚设计出来的。 “我这个起土器跟别国的不大一样,官爷可否将它交由我来制作?” 第17章郑曲尺造 “我这个起土器跟别国的不大一样,官爷可否将它交由我来制作?” 工官一听,手上的图纸被他宝贝似的按到胸前。 “你……你行吗?要不,我还是找一些老木匠吧,我知你是个人才,才思敏捷,但这个工程可再耽误不得了,眼下就剩十日不到了。” 总之一句话,嫌她太嫩,手艺太差。 但她脑子好使,所以他把拒绝的话说得稍微委婉些。 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想法的郑曲尺,直接说:“老木匠看不懂我的图。” 既然她选择自己动手,就不可能再画傻瓜版本,上面的专业术语跟尺寸标注全都只有她自己看得懂。 工官不信邪,于是找来了雷工、青工跟监工长佐证。 而他们在传阅一圈后……都一脸懵逼状态。 那个裹了条线的圆圈是什么,定滑轮又是什么? 青工羞愧:“这、这个我也……” 雷工眼睛都快贴上去了:“妙、精、高啊。” 就是看不懂它是个啥? 监工长眉头皱起,愤愤将图纸还回去,不满道:“别闹了,让画这样式图纸的木匠做就行了,你来奚落玩耍我们做什么?” 工官闻言没解释,而是一脸无奈地看向角落当壁画的郑曲尺,妥协道:“是啊,一开始就让她干就是了,现在还得了一身埋怨。” 郑曲尺倒一点不意外,她躬了躬身:“多谢工官信任,那我先去忙了。”biqμgètν 等她走后,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的雷工、青工跟监工长惊呼:“这图纸是她画的?那这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 郑曲尺第一时间就跑去挑选木头了。 最后选来选去,她挑了花梨木,它木硬结实且不容易变形。 “咔咔!呲呲!” 拿了合适的木头,接下来自然就是裁木。 她力气大,锯木不费力,等把木头锯到合适的长短,她才拿鲁班尺精确画线,等她把多余的部分都锯掉后,才娴熟的开始刨木。 前世,她对门有一户老木匠,天天看着他花样炫技,做出一件件巧夺天宫的木制品,那时她就迷上了。 后来去拜师,一路学到大学她依旧兴趣不减,于是就选择了土木工程,还选修了机械类专业。 老木匠曾说,当木匠,一定得有一颗精益求精的匠心,对精品的坚持和追求,还得心揣永久造福世人的理想。 她记下了,从此在专业上,她一丝不苟且孜孜不倦。 她也希望,她能够做到老木匠所希望的那样。 只可惜她的终生理想才刚刚大展宏图,就穿越到了这个战乱的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她的第一个作品也即将诞生,它也重燃起了她的匠心之魂。 它会是她郑曲尺递向这个世界的第一张名片。 —— 郑曲尺一旦认真工作起来,基本上就是没日没夜。 工官担心她一个人太勉强,就叫了几个老木匠来帮她,郑曲尺这一次没拒绝,因为时间太紧,她需要争分夺妙。 这头忙起来,连吃饭都是叼一口菜馍馍,边吃边吭哧狠干。 上辈子她长得高,她可以饱一顿的饿一顿,但这辈子不行。 她不能不吃饭,她可不想一辈子都这么矮! 刨出的木榍跟雪花一样,飘得她满头满脸都是,一块块粗糙的木料就被她抛光光滑。 时不时有人停驻在她旁边,被她干净利索的干活身影所吸引,也都好奇她旁边堆积的那些木头,是拿来做什么的。 两天时间,郑曲尺总共只体息了三个时辰,靠着几个老木匠打下手,终于完成了局部部件的打造。 她又花费了近半天时间,用精湛的技术将繁杂的木材接连到一起。 当夕阳斜辉落下时,她跟刚拼好的起土机站在一起,一人一器像被渡了一层金沙似的,熠熠生辉。bigétν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摸上木头上的篆刻:邺国,郑曲尺造。 她笑了。 黑黑的小脸,露出的笑靥,竟如同朴实的宝石绽放璀璨,光芒耀眼。 高处,宇文晟一袭黑袍猎猎,神傩面具下神情莫测地站在那里。 蔚垚跟王泽邦伴其左右。 “将军,她还真做出来了!而且你看,它是不是跟巨鹿国那个起重器好像挺相似的,就是没有那么大。”蔚垚咋舌。 王泽邦却像找到证据一样,愤然道:“她果然是巨鹿国的工匠,不然她怎么会做巨鹿国的器械!” 宇文晟眼底闪灼着掠夺、侵吞的色泽:“无论她曾经是哪一国的人,以后都只能待在邺国,成为我宇文晟的人了。” 王泽邦眼见将军疯意上头,只能努力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将军,这绝对是陌野的阴谋,他知道我们邺国求才若渴,就故意放出这么一个强大的诱饵来钩住我们,万一桑瑄青跟陌野里应外合……” “你以为本将军会怕他?”宇文晟面具下红唇弯起:“他会用诱饵来勾人,难道我就不会将计就计?” 蔚垚跟王泽邦一听,对视一眼,还能这样反操作? “做、做出来了?!”工官冲出来,惊叹地望着这辆起土器。 郑曲尺颔首:“嗯,不过还得试一试。” “好,好。” 因为时间紧,郑曲尺没有采用滚轮设计,暂时只能靠人工搬抬,以后她再添置进来。 来到壕沟前,郑曲尺给他们示范该怎么用。 这个长的一头是装容器,放进深沟里,等容器装满之后,另一头就拉绞绳子将它吊起来。 等吊上来后,用转盘移动方向,停在指定的位置上,一松拉绳,它就会自动将泥土倒了。ъitv 这一整个过程简单轻松,基本上一个人力配备就行。 “起土器一次性能够装三四百斤土,一个人就能干十个人以上的活,并且它还可以用来灌溉田地,高层建筑搬运石木等等。” 这起土器竟有这么多用处? 众人激动地全围上来,好奇打量,也有人尝试了一下,果然器械代替人力之后,效率大大提升。 这头郑曲尺被工匠们簇拥,赞叹连连,争先询问起土器的妙处。 而另一头的河沟村,桑大哥正愁眉不展地担心着营寨里的青哥儿。 忽然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包围住了茅草房,桑大哥怵然一惊,却见这落魄又寒酸的地方,竟来了一个身披斗篷的俊美男子。 他扯下帽子,抬起一双漆黑的眼,却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 “这里,是桑瑄青的家?” 第18章房子烧了 不等桑大哥回答,男人的随从拉出鲁班椅摆好,男子大刀阔斧地掀起披风,修长的腿一跨,姿态肆意地坐下。 他双腿张开,十指在胸前相撑,冷戾地打量这一大一小。 桑大哥感觉到莫大的压力,他抿紧了唇,将桑小妹朝身后推了推。 “请问,你是哪个?” 他眼型狭长,此时耷拉着,整个人气势张扬,散发着“谁敢再废话一句老子就送他上西天”的狂躁神色。 “爷现在没什么耐性,所以……你最好将桑瑄青叫出来。” 桑大哥的心咯噔一下,惊惧对方人多势众,可事关青哥儿,他硬着头皮问:“小弟,他不在,爷如果有事可以跟我说,我是他大哥。” 听对方说的官话,桑大哥没用本地方言,也用蹩脚的官话回答。 这话翻个白话就是,是仇是怨,都尽管报他身上,他得给自家弟弟托底。 对方讥诮地勾起嘴角:“跟你说?他欠爷的东西,你还得上?” 这个人难道是青哥儿的债主?! 桑大哥:“无论欠多少钱,我……” “嗤~钱?”男人眼皮打了几层褶,漆黑的眼一沉,显然耐性到了极限:“他人究竟在哪里?” 这一声烦躁又低沉的声音,惊得桑大哥跛着腿连连后退了几步。 桑幺妹紧紧地攥紧他的衣角,被他捂住嘴保持安静。 “她、她真不在。” 这时,男人随从在茅草屋内搜刮了一遍之后,出来禀报:“司马,人不在,东西也没有搜到。” “桑瑄青,很好啊,敢背叛我。”bigétν 男子咧开嘴角,边点头边怒意识盛地笑着。 “你们该幸庆爷不在战场以外杀残幼的无辜者,但桑瑄青他必须得为他的背叛付出代价。” 他站起身,巍然的身形血气冲人,冷白的手腕一甩,一颗黑色弹珠划了道弧度,掉落在了茅草篷顶。 “告诉他,爷要的东西,就算是阎王老子来了,它最后也得是爷的。” 下一秒,“轰!”地一下,房顶整个被大火燃烧起来,青烟缭绕。 桑大哥抱起大眼呆怔的桑幺妹,浑身发寒,脸色惨白。 直直目送对方宽阔修长的背影,在深秋清冷的阳光,在凛冽的朔风中毒辣森然,逐渐远去。 —— 而在事隔三天之后,郑曲尺才听说自己家被烧了。 是他哥舍了粮,托了隔壁邻舍的杨大哥,跑来营寨看看她的情况,顺便给她报的讯。 她第一反应就是墨家知道她背叛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他们烧她家做什么,泄愤?警告? 不至于,直接叫单扁暗中嘎掉她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眼下营寨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她心急也没办法,脱不开身,只能等宇文大将军最终验收完,她就能拿到工资回家了。 事实证明,那个在太原匠师手里绘出的图纸的确有问题。 在确认桑瑄青改造后的图纸成功修出一座坚固无比的瞭望台后,宇文晟抬手就送走了那个故意拖延工程的细作匠师。 两日后,营寨按时竣工,这天县老爷率领衙门的人也来庆贺,工官拿出事先准备的红绸布挂在营门上,工匠们罗列两旁,紧张兮兮地等候宇文大将军莅临。bigétν 然而,宇文晟却没来,只派了王泽邦副官跟即将入驻的五千兵马。 一番巡视检验过后,想挑剔桑瑄青错处的王泽邦败兴而归,他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桑瑄青,宣布验收通过了。 这时工官跟一众工匠都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这真是虎口逃生,把小命保住了。 想起一开始,修建营寨处处碰壁,困难重重,而最终能够顺利结尾,全靠桑瑄青了。 不知工官打哪听说她家被烧了,于是在给工匠结算工钱的时候,他私掏了腰包,偷偷地给她加薪了。 当郑曲尺看到明显比别人鼓涨一些的薪水时,也热泪盈眶了。 工官叫穆柯,长相粗犷,五大三粗,龅牙……但人好啊。 午后,官府遣散召集来的工匠跟劳役返乡,他们再次坐上来时的板车,摇摇晃晃地被送了回去。 兜里揣着钱,郑曲尺心头就想赶紧荣归故里。 也不知道桑老大跟桑幺妹怎么样了。 车上,一直跟她刻意保持距离的单扁,见这几天都没有状况,于是又凑了过来。 他小声嘀咕:“你不是说只要你蹦得够高,宇文晟就会从高个子里注意到矮个子吗?怎么我感觉这计划没成效?” 郑曲尺:“急什么,都在一个县,他还能跑了不成。”biqμgètν “我不急,可上头急啊。” 他贼兮兮地递给她一张纸条,让她自己看。 速取九珑,以防事变。 郑曲尺一脸麻木。 还防个捶子啊,事态已经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九头马都拉不回来了。 “那匣子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单扁眼神偏移,打哈哈:“我哪知道,我们只是手,哪能知道脑的事。” “那你怎么不去接近宇文晟偷九珑?” 他们俩每人身上有一包蒙汉药,谁能有机会单独跟宇文晟相处,就抛粉迷晕了他,窃取九珑机关匣。 单扁这会儿更心虚了:“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商量好,你负责偷,我负责善后跟送走机关匣的吗。” 郑曲尺:“……”你清高,你不了起,你给组织卖命,专卖她的命! 这个塑料搭档她再次确认了,不靠谱。 “到了,我先回家修房子,有事再联络吧。” 看到了河沟村的石板桥,她果断跳下板车,在跟其它同路的热情工匠们告了别,就头也不回背起她的箱箧回村了。 虽然桑家又穷又破,但好歹有了这个家,她不再是一个孤家寡人,她可以有家可归。 满心期待桑大哥跟桑幺妹看到她平安回来的表情,脚下速度更快了。 可刚来到村口,就听到前方小孩嘻嘻喳喳欢唱的声音。 “小乞丐,吃潲水,住猪圈,没有房子没有屋,没有爹来没有娘,哈哈哈……” 她皱了皱眉,只觉得这歌词简直不堪入耳,不知道是谁家孩子这么玩劣。 等她走近了,只见自家桑幺妹抖成幼兽一样趴在地上,被几个大小孩扯头发,拿沙呲她眼睛,痛得她又哭又叫,他们却恶劣地拍手大笑。 郑曲尺这一看,气得眼睛里的火一下烧到了头顶。 第19章家中窘境 她郑曲尺的妹妹,也是他们能欺负的! 她知道,幺妹虽智力低下,但一向又乖又软,从不主动惹事生非! 如果有错,绝对都是别人的错! 她几步冲跨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拽幺妹辫子的手腕,将人吊高。 她眼神发冷,呲出獠牙:“你们在做什么,欺负人是不是?” 小男孩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再一看那张欺近的张包公脸,眼睛徒然瞪大。 “哇啊——黑鬼回来了,大家快跑!” 郑曲尺额头青筋突起,这群熊孩子。ъitv 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眼疾手快,将乱跑的熊孩子一个个给拽了回来。 然后寒着脸,报复性地将他们的头发也会弄成乱鸡窝,再命令他们站在那儿互相扔对方沙子,还得唱之前那首恶毒的歌给对方听。 她不喊停他们就不准停。 郑曲尺力气大,又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熊孩子也是群欺善怕恶的,被她这一吓唬哪敢不从。 一个个哭得好不惨,却又不敢逃跑。 而被吓傻的桑幺妹,终于从“二哥从天而降还替她惩治了欺负她的人”中回过神,当即爆发了委屈。 “哇啊啊啊——二哥——” 桑幺妹一把抱住郑曲尺,哭得眼泪鼻涕一起蹭她身上了。 她蹲下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替她擦泪,温柔道:“幺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哥呢?” “大哥、大哥……” 郑曲尺心一惊,难道大哥他被—— “哐当!”身后有什么东西被砸碎了,郑曲尺一回头,就看到蓬头垢面的桑大哥一脸惊喜交加的表情。 “青哥儿……” “大哥!” 她欣喜地抱起桑幺妹就跑到他面前,只见他眼眶都红了,拍着她肩膀,口中不住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我不但回来了,还赚了钱,咱们的房子烧了不要紧,我重新修个更好的房子给你们住。”郑曲尺信誓旦旦道。 桑大哥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重修房屋哪有这么简单。 但他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只好应道:“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房子的事不急,以后再说吧。” 不急? 这可是十万火急的事好吧。 不修房子,他们住哪? 对了,郑曲尺问:“大哥,你跟幺妹这两天住在哪里?” 桑大哥神情一滞,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口。 倒是桑幺妹抽噎着瘪嘴:“我跟大哥住在猪棚里,好臭好臭的。” 郑曲尺一听这话,莫名心中一疼。 见桑大哥脸色顿时变得尴尬又难堪,她让自己不流露出任何异样表情。 揉了揉桑幺妹的小脑袋:“有二哥在,咱们很快就会有大房子住了,咱们会吃饱穿暖,过上好生活。” 桑幺妹听了这话,一下就不难过了。 “真的吗?咱们会有房子住,还能吃饱饱,不再喝稀水了吗?幺妹好高兴。” 小孩子单纯,说什么信什么,可桑大哥是大人,他只当青哥儿的话是为了哄孩子开心。 “房子是得重修,但从简便是,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你挣的那些能省则省,得留着给你将来成婚添置嫁妆。” 成婚? 他这家长操心倒是操得挺远的。 “这事再说吧。” 那头熊孩子见他们在聊天,顾不上这头,就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桑大哥一看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每天都会带桑幺妹来村口等青哥儿回来,之前幺妹说饿了,他就去找吃的,不曾想这么点时间就害她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了。 他愧疚地摸了摸桑幺妹的头:“是大哥,无能啊……” 郑曲尺不想他自责,就转移话题:“大哥,房子怎么烧起来的?” 桑大哥看了看村口渐渐有人了,他没有回答,而是说:“后面再跟你说,我们先走吧。” —— 他们回到被烧成一堆废墟的茅草屋,旁边堆了不少黢黑的破烂碗罐杂物,这是桑大哥事后进去里面掏出来的。 至于其它衣物、棉絮跟木具等全被烧得一干二净。 这些天,没瓦遮头,天一黑就冷得人透不过气来。 桑大哥自尊心强,不好意思带着孩子去麻烦别人,所以晚上就带着桑幺妹窝进猪棚里避寒,却不想,会惹来村里人的各种嘲笑跟白眼。 但郑曲尺回来了,她就绝不让他们再过这种日子。 她带着大哥跟幺妹一块儿去隔壁敲门,一个青年出来应门。 正是之前给郑曲尺带话的杨大哥。 “杨大哥,打扰你一下,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多余的房间,我们家烧了,我跟我哥我妹想暂借住一段时日。” 杨大哥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桑大哥,眼神有些躲闪。 “这……” 郑曲尺掏出一串铜钱。 “当然,我们不会白住,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 杨大哥眼睛瞠大,表情变了变,当即扬起笑容:“哪里哪里,有、有房间,你们快进来吧,外面怪凉的。” 桑大哥早体会过人情冷暖,自知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便做推磨鬼。 这次也亏得青哥儿大难不死,得了福报,幸运归来。 他苦寒的神色不变,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进去了。 他倒是可以受苦挨冷,可他的两个妹妹不行,哪怕此时心底有种抹不开的别扭与拧紧,他依旧没有阻止郑曲尺用钱来跟熟人交易借住。 夜里,郑曲尺将桑幺妹哄睡后,就问桑大哥:“大哥,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先告诉大哥,你在外面有没有欠下什么债?” “……没有吧。”她回答得也不是很确定。 桑大哥听她答得不自信,长叹一口气:“对方一看就是非富则贵,还带了一队比县兵还厉害的随从,一来就指名要找你,说是你欠了他什么东西,见你不在,便放火烧了房子。” 郑曲尺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挠了挠头,有气无力道:“哥,我不记得有没有欠别人什么东西了,但你放心,以后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青哥儿这得罪的又是哪一路神仙啊,首先排除墨家,剩下宇文晟好像也不可能,那么……只剩下秋口中提过的巨鹿国的人…… 一想到这,郑曲尺蓦地翻起身。 不会吧,她这头正焦头烂额地应对两方势力,现在又来一个敌国凑热闹…… 她一脸生无可恋地又倒回去。 老天啊,你干脆玩死她算了。 第20章重建家园 对于究竟是不是巨鹿国的人,郑曲尺其实也不太确定。 她打算等秋伤势养好之后,再仔细问问他,当初“青哥儿”跟巨鹿国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认定“青哥儿”是背叛。 这件事急不得,而摆在眼前更为急迫的,自然是修房子了。 借宿在别人家是要付出金钱代价的,她挣钱不容易啊,每一分她都给得肉疼得紧。 她之前曾兴冲冲设想要建一栋复式挑高的乡间别墅,力求羡煞旁邻,高大上,但后来打听,这时代对住宅有身份跟等级的限制。 你是什么的身份就只能住什么规格的房子。 就像一个农户你赚了笔意外之财,如果修一套比官老爷还要阔气豪华的房子,一旦被查到,就将面临一场牢狱之灾。 所以就算她心野,也只能在材料跟外型上下功夫,不能有占据山头开辟庄园的贪婪想法。 邺国目前的房屋建造的水平她也特地走访过。 基本上穷人都住茅草屋,就跟之前他们家和杨大哥家一样。 有点家底的农户就住土夯房,更好点的工匠户籍就住木结构加黄泥作墙的篱笆院。 至于县城里的房子她没见过,也就不作对比了。 这些房子的特点是简易好搭建,但保温性不强、耐久性差,外型粗糙,还不防火防暴。 她一个搞土木工程的,自然不打算复制粘贴套跟别人相同的。 但如果修建现代的水泥钢筋房,就她眼下这点条件,去煅烧水泥、炼制钢筋等辅料,着实太耗费精神跟时间了。 最后在折中之下,她选择搭建简易又够结实的土砖房。 而土砖房在六、七十年代十分盛行,主要就是它性价比强,完全是她目前低成本房屋的首选。 隔天,天还没亮,郑曲尺就积极的爬起来,她来到被烧得烟雾余绕的旧宅,打算就在被夯压得平实的原住址上,再重新规划房屋位置跟大小。 她捡了根木条,浅褐色眼瞳如同精密的仪器,迅速目测了土地尺寸大小。ъitv 又寻思一下,她就在地面开始画地线。 跟过来的桑大哥拉着桑幺妹,看她躬着个背。 “青哥儿,你在做什么?” “哥,先画好地线,再挖地槽。” 桑大哥两眼茫然,他只看过别人修房子,具体该怎么做也是一知半解。 但他不懂,青哥儿自然就够不懂了,他只当她现在是在胡闹。 他叹了口气:“别乱琢磨了,我们还是去请个泥匠跟木匠来吧。” 人有专技,不懂的事自然只能请懂的人,再想省钱也不能胡来。 郑曲尺当即反对:“钱得省着点花,他们懂的我也懂,我懂的他们不一定懂。” “你懂什么啊。”桑大哥头痛地问道。 郑曲尺振振有词:“我营寨都修得,区区盖个房子能难倒我?哥,你放心,交给我吧。” 又是这样。 桑大哥有时候真不明白,她这一身迷之自信究竟是打哪来的。 明明之前……她性子文静又寡言,现在倒是果断又擅辩,满口歪理。 他看她在地上画出条条框框之后,就去取墨斗来判断曲直,见无误后,就抡起斧头又噔噔地跑到沟渠的坡槛上,砍了几根粗壮竹子扛回来。 初见郑曲尺以那副矮小的身躯力扛百斤时,桑大哥眼睛都快瞪直了。 “你、你怎地,有这么大的力气?” 郑曲尺对于亲近之人,自然不想掩饰什么,她提前就想好了借口:“我以前力气就大,只是不想干活就故意装的。” 听到这赖皮耍懒的话,桑大哥喉间一噎,又气又无奈,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他没好气地问:“现在砍竹子做什么?” “有妙用,这烧毁的房屋剩下木炭火星跟余温,我打算就势在上面搭个架子。” “架子?你要烤东西?” “用来烘土砖。” “土砖是什么?”桑大哥一脸问号。 “盖房子用的。” 她一连砍了十几根竹子,用斧子将它们一根劈成四块,再用削下来的柔韧竹青皮当绳子编制在一起,形成宽席模样。 然后拿石头垒起,将它架在火星未熄的地面上。ъitv 她考虑最近气候虽干燥风大,但要快速将土坯脱干水份,用这种文火慢烘细沥的方法,可谓是最节省时间了。 周围垒一圈,上面放几排,一次性就能够快速脱干几百块土砖,周而复始下,不用多久就能够凑够她要的土砖量。 但要注意的是,火大了容易裂,小了又达不到她快速烘干的要求。 看郑曲尺动作利索,有条不紊地做出了竹编排席,桑大哥惊讶不已。 “这……你哪学来的?” “营寨里一个老木匠教的。”她张口就来。 等烘炙土砖的场地弄好后,她又忙不迭地跑去林子里伐木。 她力气大,咔咔几下,就劈好了木头,又用锯子裁出四块长条木板铆起来,做出一个中空的长方形木框。 “这……又是在做什么?”桑大哥这一次倒是认真在询问了。 主要是她做的每一样,他没看懂,但却觉得她好像脑中早有计划,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让人瞧了都有种被牵引着走的感觉。 郑曲尺忙中抽空回了一句:“脱土胚的模子。” 这又是什么东西? 这一天,郑曲尺简直忙得不可开交,而桑大哥虽腿脚不便,帮不了她什么,但却一直不肯回去休息非要陪着她,想看看她究竟能做出些什么。 而桑幺妹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二哥一趟一趟的跑,很好好玩。 她也会一下帮她拿个小工具,一下去捡废木块硬要学着她来锯开,被桑大哥严厉地喊了好几次别捣乱。 当夜,郑曲尺在一天高强度的工作之后,摊在床上,累得是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看她累成这样,桑大哥眼露心疼:“明天,大哥去村里寻寻有没有人能帮忙,你一个人太勉强了。” 郑曲尺经过一天劳作,也明白盖房子是个大工程,她这次没拒绝。 “别找工匠了,他们死要钱,就找些力气大的,给我打打下手,做点简单的事就行。” 桑大哥被她逗笑了。 以前可不知道她这么财迷,就跟个貔貅似的,只进不出。 看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样子,桑大哥让桑幺妹扭了块帕子拿来,替她擦了擦脸跟手,让她安心入睡。 睡梦中,一只巨大的手突然从黑雾之中猛地掐上郑曲尺的脖子。 第21章村中立威 睡梦中,一只巨大的手突然从黑雾之中猛地掐上郑曲尺的脖子。 一道暴躁凶恶的声音直逼她耳心:“你欠我的东西,该还回来了!” 啊—— 郑曲尺倏地睁开眼睛,人从睡梦之中惊醒。 心有余悸。 她赶紧摸了摸脖子。 还好还好,只是一场噩梦。 虽然梦中那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很恐怖,但这绝不是什么不祥之兆,顶多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她拍了拍自己那颗噗通乱跳的心脏,安慰着自己。 眼看天已经微微亮了,郑曲尺反正也睡不着了,她小心起身,没吵醒桑大哥跟桑幺妹。 她准备将脑海中设想的房屋建筑图纸先画出来,却发现这里不是营寨,可没有宣纸笔墨这种贵重物品让她挥霍。 穷一个字,真让她给体会明白了。 她只能模仿原始人,先找一块平整的石头,用炭笔在上面设计房屋结构,记录数据。 她早就是一个成熟的设计师了,这种并不复杂的住宅图纸她闭着眼睛都能搞定。 没过多久,桑大哥披上外衣就寻了出来。 当看到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郑曲尺时,他才松了神色,拢了拢门襟:“你怎么起了?早上寒气重,你蹲那儿做啥子?” 郑曲尺回头:“哥,咱们这附近哪里有黄土。” 他一下就明白她要做什么,想了想道:“北边矮林的斜坡全都是黄土,村里有人要盖房屋都去那里掏。”biqμgètν “好,那我去找杨大哥借一个竹篓,背些黄土回来。” 桑大哥拉住她:“我去借下灶熬点薯粥,吃过东西再出门。” 见他使劲拽着她不肯放,郑曲尺没法:“好吧。” “我一会儿就出去替你找人,你……毕竟是个女子,总归要嫁人生子,这些粗重活做多了,伤了身子骨以后就该你后悔了。”他谆谆教导。 郑曲尺这是第二次听他讲嫁人这事了,他知道“青哥儿”是女子,但他知道“郑曲尺”是谁吗? 她不知道,墨家的“郑曲尺”是什么时候取代桑瑄青的,但“郑曲尺”没有易容,只是涂黑了脸,丑化了自己,她本身就长成这样,如果中途换人,桑家的人都没察觉到什么吗? 想到这,郑曲尺脑袋闪过某种猜测。 忽然意识到她之前可能想法进入了一个误区。 她认为桑瑄青跟墨家的“郑曲尺”是两个人,是被取替的,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郑曲尺打算大胆求证:“哥,你听过郑曲尺这个名字吗?” 桑大哥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这不是爹娘小时给你取的化名吗?” 郑曲尺呼吸一滞。 还真是这样。 桑瑄青就是郑曲尺实捶了。 “那墨家呢?” “你怎么了?”桑大哥慌张地看了看四周,一把将她拽进屋内:“小心谨言,爹娘已经死了,我们也早与墨家并无瓜葛,你记到,以后绝不可再提及墨家跟过往之事。” 郑曲尺又挖出一个大瓜。 原来并不是桑瑄青一个人悄摸摸跟墨家有关系,而是整个桑家都跟墨家有莫大的关系。 “哥,你提过爹娘的死,是跟墨家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你以后也别再问这个问题了。”桑大哥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为防止她没完没了一直讲这个,他口气很重道:“等房子修好,马上就到十二月了,福县每年一次的送亲队伍也要开始了,今年你必须嫁人,不能再耽误了。” 本来还在耿耿于怀如今的身份,忽然一听嫁人这个话题郑曲尺就傻眼了。 “大哥,我还小……” “我已经让你任性了十六年了,可我不能让你一直任性下去,你必须恢复女儿身,今年找个好人家就嫁了。” 毫无圜转的口吻,桑大哥铁青着脸,拖着瘸腿去了灶屋。 只留下郑曲尺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 哥,你怕是不知道,你妹有多能惹祸,现在她背后正有一群豺狼虎豹正饥肠辘辘地盯着,随时会捕杀而上。 她若在这个时候恢复女儿身嫁人……她不敢想象,她的事业会不会就此毁于一旦。 如果宇文晟因为她是女子而放弃了招揽……那她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桑大哥估计根本不知道桑瑄青早跟墨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即使长兄如父,可她也只能忤逆了。 甩开这些烦杂的事,她还是继续专注于盖房。 她用背篓来回几趟运黄土,但显然所需的量还远远不够时,她就觉得人只有一双手,可是要做的事情却太多。 再舍不得钱,这次也得请人帮忙了。 她安慰自己,好在盖房的材料基本可以向大自然自取自用,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付些人工费。 其实河沟村请人盖房不兴给钱,只要提供伙食一般村里人都会热心前来帮忙,但郑曲尺想着他们家人缘极差,于是打算开出一天两个铜板的价钱。 对方只需帮她搬运黄土、砍树跟脱土胚,下些蛮力。 其余的木工活,如窗、门、屋樑、檁条等等她都能自己来。 桑大哥说去村里找人,可到了午时,人都还没有回来,她正奇怪时,就见一群村里的妇人领着孩子,气势冲冲跑来。 “桑瑄青,你出来,你个砍脑壳的,你凭啥子欺负我家娃娃!” 郑曲尺一抬头,就认出带头村妇的孩子,就是那天欺负他们家幺妹的人。 一看来者不善,郑曲尺顿时脸一沉,用比她们更生气的声音喊道:“正好,我还想找你们呢,既然你们来了,就省得我过后再去找人的麻烦了。” 她们本以为桑瑄青会被吓得心虚退后,却没想到她一点都不带虚火。 反倒是她们,被她反客为主的强硬态度弄得一愣。 领头村妇脸上横肉一跳,指着她鼻子:“你这话是啥子意思啊?” 眼前这个“青哥儿”令她们感到十分陌生。 以前她总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晦气德性,想到她被隔壁村的癞痢头带走欺辱时,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平时在村里看到人,也是低着头,招呼都不打,生怕跟人视线接触。 第22章欺人太甚 “啥子意思?你不如问问你儿子都干了啥子事?他欺负人,编排人,还恶人先告状,难道还有理了?” 郑曲尺虽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文化人,但女人的天性就是护犊子,敢欺负到她家人头上,她就敢跟他们翻脸。 村妇怒目插腰,朝两旁一招呼:“哪个说我娃娃欺负人了?分明就是你,以大欺小。今天我们一定要让她给个说法,否则这事就过不去!” 一众膀大腰粗妇人围了上来,她们鄙夷郑曲尺矮小瘦弱,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biqμgètν 郑曲尺不退反进,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别以为你们人多就能够仗势欺人,你们胆敢碰我一下试试,我掉头就去报官,大邺有律法,凡寻衅滋事和故意伤害者,将以刀刻凿人面再用墨涂在刀伤创口上,使其永不褪色,同时在严密监视下罚作筑城、挖沟等苦力。” 她字字铿锵有力,再突地踏进一步,惊得众妇人一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来啊,动手啊。” 看她无畏的样子,这下村妇们反倒犹豫了。 村子里的村民平时少不了有些口角动手,但谁都不会主动去报官,毕竟民畏官威自古历来。 二来都是村子里的人,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事做太绝也会受人诟病,惹来是非。 所以他们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打人滋事能落得个这么大的罪名,顿时都有些怵了。 “你、你骗谁啊。” 村里老吴家媳妇余光瞥见她身后放着的背篓,还有地上屯了不少的黄土,眼珠子一转,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哎呦,就你们这破落户还想在村子里找人来帮忙修房子啊,你们想都不要想了,欺负我家娃娃,我看村里哪个男人敢来帮你们桑家!” 近来桑家被一把大火给烧没了,背地里人人都在恶意猜测,桑家肯定是做了什么龌龊阴糟事,得罪了人。 因为桑家是才搬来河沟村不久的外来户,再加上他们一家不是瘸子,就是痴傻,还有个黑得跟个煤炭球的怪胎老二,是以自打他们搬来,这一家在村子里流言蜚语特别多。 他们甚至多次跟里正无事生非,想借此撵走他们。 不过桑家一直深居简出,很少跟村里人打交道,里正也不是什么糊涂官,就把这事糊稀泥敷衍过去了。 这时桑大哥在村子里受尽白眼,依旧无功而返,他垂头丧气回来,却看到一大堆人围着郑曲尺,心下一惊,赶忙一瘸一拐地赶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 妇人看到桑大哥时,表情更是嚣张得不行:“桑瘸子,你求了一大圈看谁搭理你了,你别白费心思了,不得有人会来帮你们修房子的,你们识相的话就赶紧滚出咱们河沟村。” 桑大哥攥紧拳头,他既被瘸子一词刺伤了高傲的自尊心,也因自己无能帮不了青哥儿而面色晦暗。 难怪村子里的人都借辞推脱,原来是他们捣得鬼。 “吴大嫂,不过孩子之间的玩闹,你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我……我可以跟你们道歉。” “你道歉?”哈,那老吴家的媳妇好像在桑大哥面前一下立起来了一样,嘴皮子一翻,呶着郑曲尺的方向阴阳怪气:“这欺负孩子的人又不是你,你争这么做什么,谁做的谁就在这里给我们的娃娃认个错。” “对啊,到时候也许看在你们可怜睡猪圈的份上,也就不计较这件事了。” “青哥儿还小,是我教导无方,所以她有错就由我……” “哥,她们分明就是商量好来闹事的,你委屈求全根本没用。”郑曲尺愤愤道。 “够了,我有分寸,你别插话。”他严厉在喝叱她。 眼看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凑热闹堵在周围,桑大哥只想赶紧息事宁人,他知道村里的人一直不待见他们,所以他更不能让他们找到借口将他们一家撵出河沟村。 “我代青哥儿向你们道歉,我们愿意付钱,请求你们帮帮我们一家,若你们还觉得不满意……”他无计可施,垂下头颅,全身颤抖着咬牙道:“我可跪下求——” 简直欺人太甚! 这时的郑曲尺简直忍无可忍了。 她一把将桑大哥拽起,用自信又傲气的语调高声道:“道歉是不可能的,你们不愿意帮忙就不帮,我桑瑄青还真不缺你们这些歪瓜劣枣,我自有人帮!” 桑大哥一怔,其它人听完,呆了半晌后,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一个破落户,还是外乡人,我倒想看看你桑瑄青请得动个,只怕是你求爹爹告奶奶,村里的瞎子、瘸子都不会来。” “如果有人来呢?”她浅褐色的眸子如有妖意。 村妇们脸上的嘲弄更深了,压根儿不相信她有这本事。 “好哇,如果真有人能来帮你们盖房子,我们这河沟村的五户大姓,从此看到你们桑家的人就退避三尺,只要你们一声,我们就恭恭敬敬地应到,怎么样?” 郑曲尺沉下声:“可以,但除此之外,你们还得跟我大哥跟幺妹郑重的道歉。” 村妇们简直被她的痴心妄想给逗乐了。 “行啊,明天如果有人来帮你们,这件事就依你了,可如果没来人,你们桑家就必须滚出咱们河沟村。” 河沟村这五户姓,在周边村落都很有威望,人脉也广,只要他们家男人提前打好招呼,看谁会来帮桑家修房屋。ъitv 桑大哥眼见事态已经控制不住了,五内如焚,可当他看到青哥儿面对周遭恶意,却挺得笔直的背脊,不卑不亢,心口如同塞了一团湿棉花似的。 唉! 他重重叹了一声。 随她,由她吧。 他的骨头早被生活的磨难折断了,可他的青哥儿却不肯屈服,她甚至还试图用一对稚嫩的翅膀将他们护于翼下,这份心意真挚而美好,不该被辜负。 只是以后,他们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 —— 桑大哥一直以为郑曲尺在众人面前掷下豪言壮语,只是硬撑的谎言。 他知道他们得罪了这五姓,在河沟村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但以后该何去何从,他却很茫然不安。 更让他不安的是郑曲尺说有事要出去一趟,紧接着便神秘消失了一天,入夜之后才一身疲倦归来。 第23章给她撑腰 桑大哥哄睡了桑幺妹,就担忧地问她:“你这一天都不见人,是去做啥子了?” 郑曲尺好像很累,捏了把毛巾擦了擦手跟脖子,就窝到床上抱着暖呼呼的幺妹,只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办事。” 办事? 她能办什么事? 他猜测,她肯定是去求人帮忙了吧。 也不知道她这事……办成怎么样了。 别看她平时在他面前不加掩饰,但真正到关键的时候,他却根本看不透她的心思。 但想到他们桑家在福县内无亲无故,还得罪了当地的五户大姓人家,十有八九是不成了。 他看着床上憨睡的幼妹跟眼下青黑疲倦的青哥儿,他一向刻板的神情软下来,决定就算再难再苦也得撑起这个家。 只要他们这个家不散,就算是颠簸流浪,也定能熬得过去的。 他挪动迟缓的身子,打算在天亮之前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 既然注定要走,与其被人灰溜溜地撵走,还不如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离开。 翌日。 河沟村的五户大姓还有凑热闹的村民,全都早早聚集到了桑家。 他们都是一大早冒着湿雾寒冷,想来看看昨天大言不惭的桑瑄青,今天要如何收场。 要是能逮着他们怕丢人现眼,偷偷摸摸逃跑的话,那这一趟就更加值得了。 可等啊等啊……个狗日的,还睡晚瞌睡,到底是哪个约的赌啊,搞得他们一个个站在寒风里跟个瓜兮兮似的。 就在他们咬牙切齿地苦苦等了半个多时辰,冷得快要厥过去了,桑瑄青这一对兄弟才姗姗来迟。 他们顿时精神一震,抖着冻紫的嘴。 呵,竟然还没落跑啊。 来得正好,一会儿非得狠狠羞辱他们一番,再让这对颜面扫地的兄弟滚出他们河沟村。 这次五姓不仅媳妇来了,她们男人也出动了。 “人呢?不是说,今天就会有人来帮你们盖房子的吗?” “就是啊,有人就这么不要脸,吹嘘得跟真的一样,害我们白白跑这一趟。” “桑瘸子,咱们河沟村不留你们这些不祥的人,今天有人来烧你们的房子,明天就会给河沟村带来灾祸,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咱们村子吧。” “我看你们也叫不出人来了……” 桑大哥在众人奚落撵赶的话语中,难堪又愤怒,可桑瑄青却打了个哈欠,面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她懒洋洋地瞥一眼他们身后。 “自己看吧。” 什么? 村子东边升起一片红霞,弥漫的薄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散去了。 他们狐疑地转过头,想看看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远处的错落房屋,树木斜掩的曲径小路上,先是被晨风吹来一片衣角,然后显露了半张身影,当距离越来越近时,可以清晰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箱箧出现。 他们一开始,以为是阳光刺眼看花了眼,就使劲揉了揉眼睛。 这不揉还好,刚放下手再看去,就发现又来了一个,不对,是两个、三个…… 当五户大姓跟村民看清楚来的这一群都是些什么人时,直接给惊得目瞪口呆。 “是村县的工匠……” 这里面,有他们熟悉的石匠、泥匠,以前以往花大价格去请做家具的木匠,甚至还有自视甚高,只为县城的富人盖房修建的四级木匠。 还有更多不大熟悉,却被村里人津津乐道提及手艺精巧的工匠。 总之,都是一些只会聚集在朝廷工事修建,却偏偏不该出现在这贫瘠又荒凉的桑家住宅地。 他们此时心跳得很快,有一种水快淹至鼻息的窒息感。 不可能,一定是误会!bigétν 这些人或许只是恰巧跑来这边办事,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桑瑄青的事而来。 绝对不可能这么荒谬的。 但无论他们怎么安慰劝说自己,但随着这些人步伐越来越近,准确无误地绕过任何分岔路径,直直来到桑家堡坎时—— 他们强撑的信心已经开始崩塌了。 桑大哥这个时候人也是不理智的,他瞪大眼睛,惊奇得像截木头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郑曲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见刚才一个个还嚣张恶形的人,这会儿倒是跟被人割了舌头似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不远处,一道声如洪钟的喊声传来:“桑兄弟,我们都来帮你盖房子了。” 啪嗒! 是什么声音? 哦,原来是眼珠子掉地上摔碎的声音啊。 这一句喊话,直接打碎了五姓跟村民拼命祈祷绝不可能的希望,反倒一巴掌将他们拍死在地上,脸还被踩在地上反复蹂躏。 郑曲尺立即笑着走上前,迎接他们。 她装出一副惊讶、意外的表情。 “你们怎么……” 一身短打的青工上前,他们都背着干活的工具箱箧,他那张笑呵呵的脸一如既往的和善。 “桑兄弟,这是不欢迎我们不请自来?” “对啊,这不欢迎的话,我们可就返回了。” 其它工匠也都是笑着打趣她。 昨天在河沟村发生的事情他们也都听说了。 想当初在营寨里,全靠她才能够顺利通过宇文大将军的工程验收。 无形之中,他们这些工匠每个人都欠了她一份人情,同时,她绝对是支潜力股,他们也有意想要与她结交。 眼下这么好一个机会送上门,他们自然要把握住。 今天,他们就是跑来给她桑瑄青撑腰的! 郑曲尺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哪里哪里,我怎么会不欢迎呢,相反,我正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会儿你们一来,我这房子绝对不愁盖不起来了。” 要说这么件不大不小的事,是怎么在一天之内疯传遍几大村子……又传进他们耳中的? 靠天意? 别开玩笑了,全是郑曲尺掏了血汗钱的结果。 她昨天奔波劳碌了一天,却不是直接去求任何人的帮助,而是去买了吃食,分发给附近无所事事的流民,让他们四散各处,给她在各村散布桑家盖房遇人刁难的事。 她不求人,但她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情,绝对会有人前来的。 但具体哪些人来,来多少,这就是个未知数了。 而现在,这个未知数却让她有些感动,大部分附近的工匠都连夜赶来了。 bigétν 第24章人前显贵 一个穿着短褂的二等石匠横眉一竖,故作不知情,恶声恶声地问道:“桑兄弟,这是些什么人,怎么都围在这里?” 他鼓着一对招子,再加上一身夸张的腱子肉,煞是凶恶。 五姓跟河沟村的村民被这一声粗喝,惊得一抖。 他们是做梦都想不到,一个无权无势无钱的桑瑄青,竟能够让福县叫得上名的品阶工匠都前来助她盖房。 就算是里正(村官)也没这等威望跟号召力吧。 完了完了完了。 他们这是不小心惹到不该惹的人了吧。 他们此刻既懊悔又恼羞成怒,但瞧见这么多工匠前来给桑瑄青助力,再大的怨气跟不满,也只能将气往肚子里憋。 “我、我们……” 郑曲尺看他们一个个脸都憋得通红,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神态滑稽得惹人发笑。 她好以整暇:“哦,他们是来跟我大哥和幺妹道歉的,为之前的争执冒犯,也为他们曾经对桑家的私诋毁,对吗?” 对吗? 他们脸一僵,想到之前跟桑瑄青当着河沟村村民讲的那些话,此时他们却是肠子都悔青了。 但木已成舟,他们算是被这小黑子算计惨了。 五户大姓全低着头,尴尬接话:“对、对啊。” 青工向来温和的脸,此时却严肃起来:“咱们福县从不会排斥外乡人,既然入了此地户籍,以后便是同村乡胞,最好和睦友善。” 旁边有人小声:“那是夷上青工吧。” “对啊,是他。我前些时日听说里正为请他打一张七星桌,连着拜访了好几次都被拒绝了,却想不到他会来给桑瘸子一家盖房子。” 这时五户大姓听见心惊不已,夷上青工的大名,他们当然也听说过。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青工可是四级工匠,在邺国评上级别的工匠一向受人尊敬,地位也不同于一般普通平民。 他们被训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能擦着头上冷汗,应声道是。 “我、我们道歉。”老吴家的媳妇也是个精明人,她赶紧领着几个闹事的妇人上前:“之前的事情,是我们没问清楚,我家臭小子说了,是他先欺负人家幺妹的,等下次见到幺妹,我让他们好好给幺妹赔礼道歉。” 她们现在的态度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好声好气,低眉顺眼。 她们的男人见势也出来,一起向桑大哥拱了拱手,面红脖子粗道:“桑家老大,之前的事是我们不对,不该乱说话,也不该喊你瘸子,请你原谅,以后你们桑家的事就是我们五姓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像昨天那样的事了。” 一口气将话说完,就臊着脸,想拉着自家媳妇匆匆离开。 桑大哥茫然看向郑曲尺:“青哥儿,这……” “哥,是他们道歉得不够诚恳,还是你还有话要说?”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就让走到一半的五户大姓僵直住了身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桑大哥见他们被青哥儿一句话吓成那样,有些好笑跟苦涩:“不是的。” 他们大松一口气,就跟有鬼追一样跑得飞快。 其它看热闹的村民也怕被殃及池鱼,也忙不迭地跟着跑了。 收拾完村里的地头蛇,还立了威的郑曲尺,一回头才发现桑大哥有些不对劲:“哥,你、你怎么了?”biqμgètν 桑大哥看着她,本来还想绷住,但红了一圈的眼睛,流露的情绪却暴露了他的感受。 有欣慰、感激,更有愧疚、自责。 “没什么,大哥只是觉得拖累了你……有我这么一个没用的大哥,凡事都要让你出面扛着、顶着,我实在是……” “哥。”郑曲尺一脸苦瓜脸道:“要不是为了给你们讨回个公道,我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请人盖房子,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前显贵,人后必受罪了。” 桑大哥本还满心震荡。 他觉得如今的桑瑄青是如此光耀优秀,如同太阳的光芒为其镶了一道金边,离他这种废人是如此遥远,可经她一搞怪卖惨,他心里刚砌起的隔阂疏远又什么都忘了。“别胡说,这些人……可不是你那么点钱能够请得来的吧。” 郑曲尺心想。 怎么不是钱,人情这东西可比钱更值价,就为这么件小事用了……哎呦,她又要开始心疼了。 “你到底……在营寨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皱眉问她。 一切改变,好像就是去了一趟营寨后发生的。 郑曲尺认为这事可不能说,以他那操心的性子,说出来绝对会后怕自责到连觉都睡不着。 “这事以后再说吧。” 郑曲尺安抚好自家大哥,就得抓紧去办正事了。 “青工,还有李大叔,刚才多谢你们仗义执言了,要不然我这房子只怕还修不了了。” “小事小事,比起桑兄弟做的,我们这都不算什么。” “对啊,桑兄弟,你这新房子想怎么修,尽管告诉我们,只当纯帮忙,绝不收你的钱。” 刚才她跟她兄长哭穷的话,他们在旁边可全都听见了,只觉好笑。 郑曲尺虽然财迷,可不兴白白占别人便宜。 她神秘道:“可不能让你们白帮忙,等我设计的房屋修好了,你们绝对会觉得不虚此行。” 他们听这话,一脸不理解。 房子……他们在场的人,可没少盖,别说普通茅草房,就算是县里的套院土坯房都建过不少,她怎么会觉得修她一套房子,就会让他们觉得“不虚此行”呢。 这话是故弄玄虚,还是她又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工艺要展示? —— 漠河之畔,猩红的血水瑟瑟,染红了半边江水。bigétν 运河之上,一艘二层楼船停泊在港口,上面的人全被清洗完成,尸体被抛入河中,一支精锐队伍迅速潜入。 “报——在底仓找到了大批木箱封闭的货物。” 甲板上,宇文晟指尖轻敲护栏,蔚垚面上露出大大的兴奋笑容:“将军,咱们这一趟,收获丰盛啊。” “报——船仓发现一位受伤的白衣女子,她说她叫公输兰。” “哦~”宇文晟转过头,面上露出一抹深意的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第25章新房建成 昏暗潮湿的船舱内,一名白衣女子忍着疼痛,扶着一旁的梁柱站了起来。 “我是被人强行抓来的,我叫公输兰,你们的主事者是谁,我要见他。”bigétν 女子虽面色苍白,但神情却很镇定,一双幽水般潺潺的眸子凝人时,甚少有人舍得拒绝她的请求。 公输? 北渊国的贵族姓氏。 校尉手握刀柄,上下打量她一番,只觉其仪态尤佳,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叫人先去禀报。 没隔多久,禀报的人返回,说是将军召见。 校尉将人押到甲板,便退至一旁候命,只剩衣着单薄的公输兰站在风中。 她肩口处有箭伤,血沁湿后干涸成一团褐黑色,虽然经过一番处理,但由于船舱环境恶劣,伤口看起来有些溃烂。 夜色溟暗,船上燃起了火光,两道高挑的身影站在桅杆下,群山在夜间,静得可怕,狭长的月亮照耀其影影绰绰的轮廓,却看不仔细模样。 公输兰咽了咽口水,莫名有些紧张。 “我乃公输即若的表妹,公输兰,不知劫船者,是哪一国的人?” “公输即若的表妹?那你为何会在南陈国的货船上?” 宇文晟慵懒随意靠在船舷,夜风吹起他身后猩红披风扬起,一张凶神傩面具下,双瞳细尖如芒,如兽般摄住猎物。 公输兰只觉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种和煦的笑意,却与风吹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形成诡异的违和感。 少见有人能够在宇文晟的气势下,还能够保持冷静。 但公输兰却做到了,她反应很快:“你是邺国的宇文大将军?”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起伏。 其实不难猜,传闻宇文晟每次出战,都面戴一张恶神傩面具,他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就是这样一种恶劣残暴的形象,震摄了七国,保最弱的邺国至今留存。 宇文晟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尤其是沦为阶下囚还不知死活的。 “蔚垚,将人带回去,若她的嘴还不会答话,再多废话一句,都算是你无能之过。” 蔚垚面露无奈:“是。” 公输兰不曾想自己都直接亮出身份,七国还有人敢不卖她表哥的帐,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蔚垚挥挥手。 校尉立刻上前,捂住她的嘴,将人硬拖了下去。 “缴获了南陈的一艘楼船,还有一船他们花大价格从墨家定制的机械,他们这次肯定气得跳脚了。”蔚垚此时心情依旧汹涌澎湃。 可宇文晟却已经平静了,邺国工业、农业甚至军事全都是七国垫底的存在,即使是这一次幸运获得这一批器械,也只是杯水车薪。 “小黑鼠最近如何,她应该跟潜入福县的巨鹿国细作碰上面了吧。”biqμgètν “听监视的人说,桑家的房屋被人烧了,她现在正在重修新房,没跟任何可疑之人接触。” 房子烧了? “在我回福县前,继续观察,还有将巨鹿国盗取的图纸交给公输兰,她如果有她表兄一半的能力,就暂且留着,若没用……” 蔚垚明白将军的意思,只是……“据闻公输即若十分疼爱这个妹妹,也许我们抛砖引玉。” 蔚狐狸笑得狡猾。 “那这一趟,就又多了一个意外惊喜了。” —— 福县,榕溪洞 一个长得黢黑的矮个正蹑手蹑脚钻进一个洞里,当他爬出一条细长的隧道后,就看到了溶洞内等候多时的人。 “司马。”他惶恐地跪地上行礼。 男人拉下帽子,俊容阴翳。 “你没有混进营寨?” “有,我们这一批工匠都进了,可、可其它人都被宇文晟给杀了。” “宇文晟没有怀疑你?毕竟刺鲉族的特征如此明显,他若不杀你,就该重用你才是。” “我……营寨内突然冒出一个矮黑小子,他力气也大,还精通兵器组装,甚至还懂绘图设计,他一出场就抢走了所有的目光,是以我虽然也在营寨,却并没有引起宇文晟他们的注意。” 陌野眯了眯眼:“他叫什么?” “桑瑄青。” “又是她。”陌野眼底的危性神色加重。 桑瑄青四周现在布满暗哨,是宇文晟的人,他不能再随意接近,但他说过,他们的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演戏啊,也是,墨家出来的人,怎么会不擅长木技呢。 “你这枚棋算废了,既然机关匣子拿不回来,那就干脆毁了它吧。”陌野摩挲着腰间的镶嵌玉珠。 噗嗤—— 一枚细针刺入跪地的刺鲉族眉心,下一秒就仰头倒地。 陌野召来随从,耳语几句,很快这些属下就分散开来,前去布置任务。 而陌野则扯了披风,取来一套平民的衣服套上,掏出一瓶药水,在脸上抹匀。 —— 郑曲尺并不知道所有的明潮暗涌都正朝着她为中心靠近,她正一心扑建在新房子上。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帮忙,她就不再缩手缩脚,而是大刀阔斧地安排起来。 她教了他们一种土砖交错叠砌法。 土砖的制作,是先用黄土混上稻草加水进行和泥,通过不断踩踏使其完全融合,发酵成为熟泥,再用她制作的模具进行脱胚。 “这么做,较夯实的土墙如何?”青工好奇。 “它在工艺上操作更简单,而且更经久耐用,不透风不沙化。” 人一多,这一项反复的劳作也相对轻松些,很快郑曲尺需要的数量就凑齐了。 只见她将一块接一块的湿土块放在木炭还没燃烬的废墟四周烘着,天气干燥,但温度不够只能靠外力,等一面干了又翻一个面,四面均匀受热速干。 她控制着炭灰,不熄灭,又燃不起来,直到她的土坯砖最终成形。 “这土坯砖稳固性不强,就这样砌上墙,不会倾倒吗?”有人疑惑。 “当然还得要粘合。”biqμgètν 瓦匠说:“最好是用沙石、石灰跟黄土的混合的三合土。” “嗯,不过还要多加一样,粘合性就更牢固了。” “是何物?”他们都睁大眼睛,求知若渴。 郑曲尺道:“糯米。” “糯米?” 当然水泥就更好了。 不过水泥在这个时代想要批量制作得费些功夫。 虽然它所需的材料很简单,只要石灰石、粘土、煤灰或铁粉等材料混合烧制。 第26章乔迁之喜 但它得要高温煅烧,需要一千多度以上,是现在窑炉的条件很难达到,她需要自己特地去定制一个。 就现在,她发的那点工资,买糯米都是颤颤巍巍地付了钱,哪敢搞别的试验。 至于房顶,她没钱买瓦片,她是个穷装的人,要钱的材料能不买就不买,但她也不想用茅草,思来想去后,她选择了竹制瓦。 这种竹制瓦在邺国算是创了先例。 将竹子切对半,模拟瓦片的形状,正反交替铺放,它重量轻不吸水,排水性还好,最主要施工也省事省力。 比起茅草屋顶,只要给它定期刷一层桐油,可以保持十年以上不漏水不腐坏。 不过他们家没桐油,市面更难找到,等以后她找到油桐青果再来炼制。 当她将一切所需材料准备妥当之后,就要开始盖房了。 郑曲尺拿出又重新规划了一遍的房屋搭建图纸时,青工一等施工人员简直跟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大开了眼界。 她削了根炭笔,买了市面上最粗糙的纸张,用的是现代手绘,建筑最终成型的模样,就这样以最直观又立体的形象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一间以原木为基础色调,连排独院的乡间住宅。 分为主宅两厅、三房、后院、前院、厨房、入厕洗浴区,布局倒是跟普通房舍差别不大。 问题是房子的样式跟搭建方法,院子跟房宅间有阶梯、石路、草地布置得错落有致,格局分明,这种设计方式前所未见。 它与其说是让人休憩的居所,更像一间精致又让人惊叹的艺术品。 甚至院中有园艺花坛,有景观石桌,围墙四周种有一排四季轮翻结果的果树。 “桑兄弟,你这房子……太不一般了。” “对啊,光看这图纸,我都开始期待它最后建起来的样子了。” 大伙此时兴致勃勃,之前他们都认为只是盖间房子,可现在他们却觉得这是在打造一件新奇又创新的建筑。 从用料、搭建方式、房屋设计,每一方面都打破了他们的认知,创造了一种新的体验。 由于盖房子的人够多,又不需要搭建钢架跟安置水电器等繁琐的工序,仅仅耗时半个月房屋的整体框架就完全弄好了。 这段时间,郑曲尺还抽空自制了一些装修涂料,她用毛刷将屎黄色的土墙刷成了白色,这种白色涂料主要原料有树脂跟石灰,可以很大程度防潮防虫防蚊。 工匠们听闻这涂料的用途后,都腆着脸纷纷要了一份原料清单,打算以后给自家也刷上。 郑曲尺自然没存私,大方给他们了。 房子主体是弄好了,但内饰跟外在装饰却还空着。 她跑到小树林里,把溪边的草皮都给挖秃完了来妆点自家院子。 又找到一些野玫瑰、野山菊还有菖蒲等可观赏、又能当药材的植物栽在花坛内,又让人帮忙买了些桃、梨等树苗载种在院子。 总之,她的房屋虽然不大,但却处处都是明媚风景,四季常青,样样都显别致。 看着由他们打造逐渐成形的屋舍,众人感叹。 “桑兄弟,我以前从不知道,不必花费大价格的房子,也能修建得如此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就是你家的院墙,修的着实够高,不知是何意图?” 还能有什么意图。 为了防盗、防贼、防监视。 她为什么舍得花大价钱去村里收购糯米,全是稳固、安全,她还在毛石院墙上布插了细尖的木头,她测试过,力气再大的人抡捶子,一时半会儿也别想轻易砸开她家院子。 虽然它防不了懂武功的人,但如果通过特殊渠道进来的人,她也早就安排了机关。ъitv 在桑家长院竣工当天,工匠们久久地注视着由他们修建的房舍,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倒不是说它有宏伟的宫殿一样叫人震撼,也不是说香谢楼宇那般灯红酒绿九天仙境,但它却是实实在在能够让他们感到温馨、舒适、如同梦想之中的漂亮家园。 搬迁那日,郑曲尺特意重资买了几只烧鸡、白面馒头、几锅炖菜,还蒸了一大锅米饭,来宴请答谢他们。 工匠们也给面子,不仅人来了,还纷纷送来了贺礼。 青工家里搬来的一套七星桌椅。 不愧是他的成名之作,七星桌可拆分为七个版块,卸下四角为四人的方桌,拼接上又可以是七人的大圆桌。 雷工在县里有差役,他虽这次没来帮忙,但却知道她今天乔迁,特意找人送来了三张架子床,这可是精贵又有价值的东西,看得那些围观的村民都羡慕不已。 其它工匠还有送箱、柜、架子的,以贺搬迁之喜。 郑曲尺欣喜地将这些家具全部迎进房子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这么会功夫就被装得满当当,她都快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桑大哥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十分不好意思,但见郑曲尺却一点不客气地笑纳,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郑曲尺内心自然也很感激他们的用心,这些人算是她在这个世界结交下的新朋友。 工钱她是付不起的了,这里一个个都是村县成名的老木匠,她那点钱给了反倒是贻笑大方了。 所以她记下了这份人情。 并将自己的一些建筑技术知识交给他们。 宅院里,修了一座平台,上面摆着景观石桌,样式跟大小是木匠按照她的想法规格凿的。 弦月挂在夜幕,一番畅饮饱餐之后,大老爷们的嘴就闲不起,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吹起牛来,听得人又好笑又热闹。 “我儿子,今年就能娶上媳妇了,明年指定能给我老吴家生一个大胖孙儿。” “说起来,一眨眼就到年尾十二月了,县里的送亲队伍又要开始了啊,嘿嘿,我弟娃儿盼了一年了,说什么今年也得给她抢个漂亮媳妇。” 郑曲尺听到这话题觉得挺熟悉。 忽然想起,他哥好像说过,要让她去参加送亲队伍嫁人。 她凑上去,问了一句:“哥、叔,这送亲队伍是怎么一回事?” “这你都不知道啊,对了,桑兄弟你应该也满十六了吧。” 第27章送亲队伍 “十六就非得成亲吗?”她小脸皱在了一起。 “在邺国女子十六不嫁,或男子不娶,就得给国家交重税,还一年比一年高,若是交不出来,就得被拉去坐牢。” “我们村就有一户人家的大女儿满脸都是黑斑,送亲几年都没人娶,他们家也是从村中大户,交税交到卖宅卖粮卖田,现在穷得只能吃糠了,你们家……交得起吗?” 郑曲尺:“……” 交不起。biqμgètν 连大户都交破产了,更何况他这小门小户的。 敢情在邺国当单身狗都犯法了啊?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啊,桑兄弟,你还小,大一些你就会想婆娘了,哈哈哈哈……” 呵,她才不会想婆娘,就算岁数大了,她也只会馋男人。 不过,想不到邺国还有这种要命的规定啊,那她岂不是男是女,最后都逃脱不了被逼婚的命运? 严峻的事态,又多一条逼到眼前了。 做人……难啊。 做一个不男不女不成婚的人,更难啊。 —— 愁绪上头,一时喝大后,第二天宿醉头痛,但她万万没想到,让她更头痛的事情即将来临。 午时,一个青衣文士前来敲门,桑大哥在厨房做饭,桑幺妹在给花坛浇水,郑曲尺揉了揉太阳穴去开门。 “你找谁?” 青衣文士初一眼看到郑曲尺时,愣了一下。 还真没见过黑得这么出奇的人,尤其对方还出奇的矮,像个……煤球似的。 咳。 “哦,我是乡佐,这一次来是进行适龄女子户籍登记,郑曲尺,今年芳龄十六,是你们家的人吧。” 说着,他朝她身后寻人,却在看到桑宅后,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这房子……好生别致啊。 那顶上是什么绿瓦? 那墙为何能砌得如此平整,还刷得如此白净? 那架起的廊阶平台,那与主宅联排的房舍相连,结构错落、蜿蜒曲折,简与复的结合,金色的余晖照耀其上,宁静幽远的感受,让他仿佛来到另一个国度。 而郑曲尺听了他的话后,人一下就呆住了,她猛地回头看向正走来的桑大哥。 他倒是不见意外。 “是我们家,登记吧,她外出探亲,过两日就会回来。” 谁? 谁去探亲了? “哥!” “这样啊。”乡佐一面心不在焉地答着,一面眼睛像粘在桑宅上面拔不出一样:“三日后,送亲队伍会来接人,如果缺席或病推错过,就自行到县衙交足未婚的税钱。” 桑大哥点头:“我们知道了。” 该登记的登记完了,该交待的也交待完,可乡佐却好像还有些不愿意走,最后还是被没了耐性的郑曲尺,面上客套手上强硬地推出了门,再“啪”地一下闭院。 她转过头,怒目圆瞪质问桑大哥:“为什么我们家会有郑曲尺的户籍?” 桑大哥一脸平静地告诉她。 早些年,爹娘斥巨资,将她男女身份一并在福县入了户籍,男为桑瑄青,工匠户籍,女为郑曲尺,是桑家养女,常年在外探亲。 郑曲尺:“?!” 还能这样操作? 还有那个常年在外探亲是个什么鬼? 桑大哥表示,只是对外的说辞,他们家又不是皇亲国戚,谁会在意挑刺些无关紧要的事。 “当初让你女扮男装只是无奈之举,你始终是女子,要恢复女儿身,你难不成当真要当一辈子男人,过着那种提心吊胆,随时会被抓去劳役的日子?” 问题不在这啊。 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问:“哥,如果我嫁人,桑瑄青怎么办?” “自然是让这个身份消失。” 消失? 她垂下眼。 她敢打包票,如果桑瑄青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只怕事情就大条了,轻则桑家的人被抓去严刑拷问,逼问桑瑄青的下落,重轻被人秘密地清理干净,不留任何后患。 尤其墨家那边,郑曲尺这个身份早就暴露了,但她猜测,对方应该并不清楚“郑曲尺”是女人的秘密。 但这些复杂麻烦的事,她跟桑大哥也说不上,他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 她只能用别的话术来打消他逼婚的念头:“可是没有一个男人在外赚钱,咱们这个家怎么办?” 桑大哥寸步不让:“我自会想办法。” 看他坚决的神色,郑曲尺也沉下声:“哥,我不能嫁。” 桑大哥好像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他也不跟她口舌争辩,只问她:“好,你不嫁,那你交得起两个人的税吗?” 一个桑瑄青不娶的税,一个郑曲尺不嫁的税。 早就看透她是一副财迷的性子,桑大哥一言就直击要害,打得她溃不成军。 好家伙! 郑曲尺表情一下就裂了。 她交得起吗? 她好不容易攒的点工资钱,为了修新房也挥霍得差不多了,她拿什么去交,命吗?ъitv “你若执意不愿恢复女儿身嫁人,可以,哥不逼你,税钱交不出,大不了咱们全家就去县大牢吃牢饭。” 他看着她,等待她最后的决定。 无论她选择什么,桑大哥都依她,只是他的确不懂她如此抗拒成家的念头是为何。 郑曲尺烦躁地挠了挠头发,长吐一口气:“好,我恢复女、儿、身参加送亲队伍!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桑瑄青不能消失。”她正色道。 桑大哥讶然:“你难道,既当郑曲尺,还要继续当桑瑄青?” “对。” —— 继那天跟桑大哥的谈话,已过去了三天,送亲队伍如期而来,四个乡兵护送,领队的还是之前来登记适婚嫁女的乡佐,他叫柳文青。 “都准备好了?”他斯文地询问。 “官爷稍等,马上就好了。” 内宅的门打开,只见一个黑皮的少女走了出来,她一头羊毛卷左右分成两条麻花辫,穿了一件素色布裙,娇小的身材,因为皮肤太黑,五官不显,但抬起看来的那一双浅褐色的狗狗眼,倒是又大又圆,有点……可爱? 柳文青确认:“郑曲尺?” “嗯。”不情不愿的声音。 这倒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一脉的又矮又黑,倒是这桑老大高俊黄肤,不像一家人了。 “那走吧。” 河沟村这一批送亲队伍一共有十几名适婚少女。 有长得好看的,也模样普通的,还有一些谈不上好看又比普通样子耐看一些的。 但这都算正常,要说队伍中比较特别显眼的,就是一个矮黑皮,加上一个满脸黑斑的大龄。 她们可以算得上是此次婚介的一对卧龙凤雏。 第28章女多男少 前头十来个花俏少女,无论穿衣、打扮都藏有自己的小心机,力求能够一次送亲就将自己嫁出去。 嫁不出去的女儿留在家中就是负担,甚至无论在家中还是村里,都会受尽歧视,所以每一次送亲队伍都是百花争艳,力争上游。bigétν 而队伍后头懒蛇一样挪动的两人,一个满脸黑斑的正一脸同情地瞅着黑皮。 “唉,咱俩今年估计又嫁不出去了。” 郑曲尺一听,神经跳动。 跟你很熟吗?就咱俩了? 况且她才第一次参加这种阶级社会性质的相亲好吗?她凭什么就笃定她嫁不掉了? 黑皮郑曲尺暗暗腹诽,嘴上却问:“为什么?” 这个微胖的少……应该不少了,瞧着应该有二十来岁了吧,她一脸的黑斑麻子的确不太好嫁,但这关她什么事? 黑斑女子眼神在她身上挑剔一番,叹声:“这一批竟有这么多好看的新人,竞争大啊,就你黑得跟个煤炭似的,哪个男的会希望自己孩子生出来是一个黑种啊。” 郑曲尺眼一瞪。 喂,你礼貌吗? 她又不是天生黑皮,只是“青哥儿”以前脸上炭粉涂久了,用水一时半会儿根本就洗不掉色,只要时间长了,她自然就能恢复白皮……吧? 吧? 噗通噗通—— 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郑曲尺开始心慌,有些自我怀疑。 ……这万一都腌入色了,以后她会不会就真跟个煤炭似的黑一辈子了? “你在想什么,脸色好像更黑了?” 郑曲尺眼一斜,嘴上也不客气:“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嫁了几年都嫁不出去,最后家里变卖了全部家产才没被抓去坐牢的那个……黑斑女。” 来啊,互相伤害吧,谁怕谁。 黑斑女咬牙:“……谁叫黑斑女,我叫金多宝。” “听说连隔壁村的傻妞都有人要,为何你一直都嫁不出去?”她继续戳她肺管子。 不过郑曲尺也是真好奇。 金多宝这张脸虽然黑斑多些,但都是采桑下田的劳功人民,除了美丑外表之外,说实话更注重实用性。 村里像那种病弱残疾这类,才是送亲队伍中的长滞嘉宾。 这类难娶难嫁的人家,属于非主动性未婚,因此县里根据实际情况给予减半或减免未婚税。 金多宝双层下巴傲然抬起:“我金多宝要嫁识字的、容貌上佳,你以为随便什么泥腿子都能够娶得到我?只希望今年能遇到有慧眼识内在的男人了。” 郑曲尺闻言,神色佩服。 别的不说——“你的家人……脾气应该都很好吧。” 要知道乡村内识字的人,细数一下五根手指都占不完,她这要求跟现代才貌全无非得相985帅哥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金多宝能造作这么多年,还没有妥协择偶条件,除了家里原先有钱之外,还不是平日被宠坏了呗。 “随便猜的。” “哦,那你呢?”bigétν 郑曲尺拉了拉裙摆弧度,穿惯了裤子,总觉得窄摆裙子迈不开腿。 “随缘。” 她谁都不想嫁。 但为了不交未婚税,她打算去瞧一瞧这次相亲的男人里面,有没有那种无亲、无房又税重的穷男人。 一般来说,未婚税越交越高的,肯定是内心抗拒成婚,或者因为某种隐疾在身而不愿意娶妻。 这类人,不正好跟她志同道合。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也被拖得很穷了,要不是被逼得无可奈何,肯定还是不愿来的。 让她嫁进男主家是不可能的了,对方如果无亲无房,她就可以趁机招个上门女婿,然后跟对方来一场互不干扰的契约结婚。 总之就是,既跟桑家长交待了婚事,又能够自由做她想做的事。 她相信,这种男人应该不难找……才怪! 当三轮送亲队伍都齐聚到指定的位置——福县的姻缘坪,只见夯平的宽敞场地上,隔挡的栏杆外早早来了许多村县看热闹的人,尤其是孩子跟妇人众多。 而这一次登记的适龄男来了三十几个,女子竟多达五十以上数量。 这完全不对等的数量,令女方求偶的竞争力一下就飙升到了紧张的地步。 不会吧。 郑曲尺站在众美中,毫不起眼,她抓紧时间问金多宝:“这是男子挑女子,还是女子挑男人?” 金多宝一听,一脸无语:“要是女子挑男子,我还能这么几年都嫁不出去?” 说得很有道理。 郑曲尺两眼放空。 她刚掐指一算,他们桑家或许、可能、大概……今年会有牢狱之灾。 —— 送亲队伍开始的前一天,王泽邦早早守在城墙上,只见前方黄沙土地传来越来越大的震动,践踏的烟尘成雾,一支骑兵踏破劲风,在秋溟暮色中平安归营。 “放门,迎接将军!” 王泽邦面露欣喜。 “将军,一切安然?” 宇文晟与身后一众骑兵利落翻身下马,取下灰尘仆仆的头盔,还面还有一个戴着头套的女子被人推着,跌跌撞撞前行。 “贺喜将军,这一次可谓是满载而归,我军得此器械将如虎添翼,战力自当更胜一筹。” 蔚垚也取下头盔抱在腰间,他奇怪地看了王泽邦一眼。 笑道:“你吃错药了?还会说这种奉承溜须拍马的话?” 王泽邦耳根子一红,怒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横了他一眼,王泽邦立刻甩下他,去追已经先一步入营寨的宇文晟。 宇文晟解下猩红的披风,立即有人上前接过,又替他卸甲。biqμgètν 他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王泽邦:“你有话要讲?” 王泽邦赶紧道:“将军,明天就是全县送亲的日子了,县太爷那边正在逐户登记未婚男子的信息,你这边……” 由于处于长年战争不休的国情,邺国十分注重增加人口数量,人口就是国力,所以才会有强制早婚,奖励多生的政策。 而整个邺国,上到王孙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每一个人都必须遵循此律法。 宇文晟无谓一笑:“登便是了。” 王泽邦一看就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 “将军啊,你的未婚税已积累到不可估计的地步了,就算咱们将军府付得起,可又何必呢。” 第29章最佳人选 平民的未婚税每年的递增或许是+1,+2,+4…… 可邺国国主认为上行下效,就要求当官的必须都当起表率,若到了适婚年龄还不娶妻嫁人,那就通通重罚。 其未婚税根据官职高低增减,像他们将军这种朝中肱骨之臣,那未婚税的递增倍数就是+1,+10,+100…… 宇文晟无动于衷,垂眸脱了染血的脏手套。 王泽邦眼见劝不动自家主子,只能拼着忠臣的全部血性,闭眼一口气说完。 “国主下了令,让将军今年必须成婚,他说你连自己推行的律法都不遵守,以后全国人民岂不全都要效仿?他还说如果整个邺国都没有令你满意的女子,那他就将盛安公主赐给你。” 后面那句实足的威胁了。 宇文晟自然不会娶那个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的盛安公主,而国主也知道宇文晟不愿意,可他偏偏就乐衷于拿这件事情来膈应宇文晟。 果然,宇文晟本来漠然的表情如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泛起了涟漪,深幽水面之下,疑似有什么泅禁凶兽在蠢蠢欲动。 一声轻笑打破了凝固的氛围。 “他这是将主意打到我卧榻之侧上了?” 王泽邦知道借国主之话逼将军相亲,必定会惹恼他,他此时手心早湿出了黏腻的汗渍。 “这一次送亲队伍中有不少贤淑女子,她们虽家门家户低了些,配不上将军,但好在性情与外貌勉强能看,将军若实在没看上一个,可先纳一妾侍在身侧,堵了陛下与朝中悠悠众口。”biqμgètν 朝中权势谁又会只娶一房,若暂时没觅得满意的正妻,家中就会给他纳一房妾室来应付朝廷的逼婚政策。 他拿出这些日子收集出来的送亲女子资料,供将军翻阅参考。 “纳妾?” 宇文晟眼尾带笑,如一尾墨鱼曳出深黯的色调:“可宇文家男人一生只娶发妻啊。” 无旁人,无和离,无休妻,唯一能分够开他们的,只有丧偶。 当然,这是宇文晟父母那一辈的事了。 至于成不成亲对于宇文晟而言无所谓,反正他就算娶个女子回府,也只不过一件摆设罢了。 王泽邦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闻言也是一怔。 可这或许是唯一一次能帮助将军脱单的机会了。 他知道将军心冷情绝,他不想将军一辈子都是一个人,至少有那么一个女人可以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照顾将军饮食起居,替他生儿育女,这样他们这群忠心耿耿守着将军的人,才能够放心。 “将军,送亲队伍人多杂乱,不便以真实身份入内,属下已经替你伪造了一部分身份信息,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不受打扰地加入其中,挑选自己中意的女子。”bigétν “泽邦,你倒是将一切都准备得充足啊。”宇文晟唇畔含笑。 又是资料画册,又是身份伪装信息,这份用心可着实令人“感动”啊。 王泽邦一听,立即惶恐地跪下。 “请将军责罚。” “正巧我却有要事,要借这趟送亲队伍的便,你也算误打误撞,若有下一次再这般自作主张……”宇文晟语气愈发轻柔,但王泽邦却全身发冷,脑袋低低地伏在地上。 “便自行去血鱼池泡上一天吧。” 等宇文晟领军走远许久,王泽邦依旧保持着跪地伏首的姿势。 蔚垚蹲下来,拍了拍王泽邦的肩膀:“勇士啊,竟能劝得咱们将军娶妻,不过那些乡下女子哪配得上咱们将军啊。” 王泽邦挺起僵硬的背脊,拍了他的手:“将军说是来驻军操训,修砌边疆,实则根本是被国主忌惮流放,谁都不知道我们何时能够返回太原,难不成让将军一直单着?更重要的是……将军一直不成亲,咱们每年成倍增叠的未婚税,到今年为止你知道是多大一笔数字了吗?” “好吧好吧,你也别暴躁了,也不知道将军最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当夫人。” 王泽邦被他这么一说,也臆想了一下未来夫人的模样。 首先肯定得肤白貌美,身材高挑。 这样生出来的小主子,才会白白胖胖。 然后必须温柔贤淑,小意可人,顾家宜室。 这样才能照顾好将军,替将军打理好后宅琐碎。 他给将军费了牛鼻子功夫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基本上都是这一类型,他相信将军绝对不会挑错的。 —— 送亲当日,王泽邦替宇文晟挑了一件细软棉绸的襕衫,眼睛蒙了一层眼纱,拄着一根杖慢慢行走于乡间路上。 如今的宇文晟全然不复大将军的杀伐铁血,反倒是一介斯文读书人的形象。 王泽邦替他伪装了一个读书人的身份,让他毫无违和感地出现这一批户籍名单上。 而在无人察知的偏僻角落,有着不少躲藏隐匿的军士正密切关注着街道的一切,若有异样,随时行动。 福县的姻缘坪上,男方早早前来等候,他们不少人难以克制兴奋的心情,也有人脸色平静,但无一都内心期待着送亲的女子。 稍晚时,送亲队伍终于到达,只见几十个高、矮、胖、瘦的女子并列在一起,一眼望去,每一个都洋溢着不同少女的风采。 她们眼神扑朔羞怯,带着好奇、担忧跟期盼,一一落在对面三十几名未婚男子身上。 只见,这里面年龄最大的应该有三十来岁。 是一个断臂的退役士兵,因为落下终身残疾,便有国家补贴,他可以不必交未婚税,他虽年年来参加送亲队伍,但年年都没有找到愿意跟他成婚的对象。 小的自然就是些青葱嫩生的十六岁少年。 郑曲尺不会选择那么小年龄的对象,就算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这种年龄成亲十分正常。 但对她而言,二十来岁的人比较合适。 其实那个断臂的退役兵也合适,年龄过得去,长相过得去,但她打听到他家人口不少,村里常常传他们家事一团糟,她就歇了这条心了。 乡佐等男女双方都到齐后,就先进行男方情况介绍。 对于姓名、年龄、家庭背景,甚至是否缴纳过未婚税的情况都要报备一下。 虽说是男方先挑女方,但女方却可以决定是不是嫁这人。 嫁,好,择日定亲成婚。ъitv 不嫁,行,可若接下来没有别的男人挑上,那么事后就只能乖乖去交未婚税吧。 第30章天价婚税 至于为什么流程会连未婚税要交多少也得提,其主要目的就是提醒抗婚的男女,如果不按照律法政策办事,将要背负多么沉重的税务在身。 乡佐站在最显眼的空阔位置,正将今年全县召集的送亲男子的个人资料一一宣读。 女方可以趁着这个空档,自个判断男方的情况,若有看得上眼的,恰好对方也有这眼缘,双方就可以皆大欢喜订婚成亲。 若这里面没眼缘瞧不上哪个的,就择条件。 倘若是各方面都不如意,或者看中的那个最终瞧不上自己,女方就只能再退而求其次。 只要有挑中自己的,都闭眼嫁了。 而有一部分像金多宝这种,非不肯委屈自己,那就只能靠家里的财力来支撑了。 郑曲尺现在衰就衰在太穷,跟县里交完“桑瑄青”的未婚税之后,就再也交不起郑曲尺的了。 她考虑过,在一年之内搞定“桑瑄青”遗留下的各种麻烦事之后,就想办法给“桑瑄青”弄个伤残证明,在邺国像桑大哥这种永久伤残人士,是可以减免未婚税的。 不过朝中无人,假证不好弄,还得见机行事。 “上夷村,史山,年十六,家中有父母、大哥、三弟、幺妹,共六口人,民户籍,初次参加送亲队伍,应交未婚税铜钱五百文,若今年娶妻则免。” 家庭人多口杂,不合条件,淘汰。 “河沟村,黄南,年十七,家中……二次参加送亲队伍,应交未婚税铜钱一贯千文,若今年娶妻则免。” 这个家里是在县里做小本买卖的,稍有薄底,且家中独子,肯定是不会愿意入赘,淘汰。biqμgètν 郑曲尺一直留心乡佐对男方的介绍,进行挑选。 可要么年龄不合适,要么家中人员复杂,还有一个别处来的倒是年龄合适,且居无定所,身无旁物……可旁边姐妹嘀咕,这个人是个偷鸡摸狗的惯犯,在他们村人人都喊打喊骂,她们是宁愿交钱都不肯嫁的。 郑曲尺想,别人不要的,我也不能要。 淘汰。biqμgètν 当念到人数过半,乡佐继续读下一位时,一个“柳”字刚念出口,忽地声音就卡在喉间。 他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手中名册。 这种异样的表现惹来众人不解。 但很快乡佐就回过神来,只是神色依旧带着几分古怪:“柳风眠,年二十一,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外乡人,无房无业……”他咽了下口水,继续:“至今四年缺席送亲队伍,应交未婚税……” 他深吸一口大气,然后稳住咋舌,报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耳鸣目眩的天文数字。 众人震惊,齐刷刷地看向角落处那个叫柳风眠的男子。 只见他的眼睛用纱布蒙着,露出尖细的下巴,与一双润泽偏红的唇瓣。 身材高挑挺拔,气质出众。 之前被众男在前遮挡没注意,这下他们好奇偏回头看时,倒是将他整个显露出来了。 仅凭他的身材与出众相貌,就能够如日月星辉明灭一众渺小荧荧之光。 在场的人一时之间眼珠子都有些挪不开了。 但他眼睛上蒙着纱布,难道是个瞎子吗? 众人禁不住猜测。 而在场还有一位的反应更大。 那就是郑曲尺。 一开始听到“柳风眠”这个名字时,只觉得莫名耳熟,并没有多想,继续听乡佐讲个人介绍时,咦了一声,越听越激动。 想不到真会有人这么契合她心目中的全部条件,她觉得她梦寐以求的契约结婚对象终于如期而至了。 她一时之间的好奇心被吊到了最高,她迫不及待想见见对方长什么样子,她人矮,一番垫脚探头,终于从夹缝中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时—— 卧槽! 她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柳风眠”这个名字她的确听过,差不多就在一个月之前吧。 这个“柳风眠”竟然真是那个柳风眠?! 他不是宇文晟的军师吗?虽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推测。 他怎么会跑到这乡下的相亲队伍里来了? 正当她千头万绪时,就听到了乡佐报出他要交的天价未婚税—— 顿时,双眼瞪大,人都麻了。 她好像知道……他来相亲的原因了。 正所谓三文钱难倒一个英雄汉,压在他身上的可不止三文钱。 别说只是一个军师了,就算是宇文晟这种大将军级别,也轻易交不起这笔钱吧。 瞧瞧他之前还一身锦衣华服,可现在都落魄成啥样了。 所以他这是,被逼无奈才来找老婆的吗? 郑曲尺想到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一个按照她要求打造的男人出现,可她却要眼睁睁地放弃他,心就在滴血。 可不放弃能怎么办,她是“桑瑄青”,如果以郑曲尺的身份嫁给他,万一身份暴露,他向宇文晟告密怎么办? 乡佐见大家都好像被刚才的数字惊到了,就赶忙安抚一句:“这、这也许是县太爷那边统计错了,我稍后会回去跟他确认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啊。 其它人盲目信任乡佐的话,这才接受。 可郑曲尺却不信,古代的计算又不是用阿拉伯数字,手抖就少标点,头晕就多在数字后面画几个卷卷,那是实打实地写字。bigétν 写错的几率太低,尤其这么庞大的数额,几乎不可能。 在场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柳风眠。 这个男人仅凭他露出的下半张脸就太诱惑了,看得她们嘶嘶流口水。 但一想到他是个无业游民,还是个外乡人,房子跟田都没有,如果真嫁给他岂不是以后要露宿街头?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瞎子,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吧。 一些瑟瑟之心的女子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就慢慢歇了想嫁的心。 这个自我介绍其实是王泽邦动用的一点小心机,他多少有些直男的通病,认为他们将军绝对不能找一个贪图他钱的女人。 她必须善良,有爱心,还能跟一无所有的将军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否则就是败金、势利、不具备慧眼识珠的眼力。 其实宇文晟若不拄根杖,没有“瞎”,说不准还真有为帅哥一时昏头的。 第31章两个问题 但他的自身条件确实太差了,端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对他们这种小老百姓而言,吃饱穿暖绝对优于视觉上的享受。 一时之间,投落在宇文晟身上的视线门可罗雀。 郑曲尺也不确定柳曲眠是不是个瞎子。 但好像她每一次见他,他眼睛上都蒙了层眼纱,只是他动作灵敏,不受环境影响,她才忽略了这一点。 她现在想来一个正常人不可能老蒙着眼睛,他很有可能患有眼疾。 乡佐这边将适婚男子的基本情况介绍完毕,就轮到女方这边。 女方这边的介绍情况,除了名字、年龄还要加上健康程度,如体弱、痴傻一类,会特别标注。 女子每念到一位,就出列,受众男注目打量。 而这一项,外貌出众的女子就吃香了。 介绍完男女双方的基本情况,乡佐就要开始拉郎配了,若看中女方那边的哪一位,则可以提问题了解,如果男方最后相中,只要女方也答应,就能凑成一对。 很快,年轻火热的少男少女已经开始跟感兴趣的人聊起来了。 郑曲尺正愁着她的市场好像挺偏门的,就听到金多宝说:“喂,小尺子,你不准跟我抢。” “你看中谁了?” 她觉得这姐妹还挺挑的,不知道哪位中了她的眼缘。 “喏,那个人。” 郑曲尺顺势看过去,却呆了呆:“!” 柳眠风? “你看中他哪一点?”她讶道。 “长得好却瞎了,他瞧不见我脸上的黑斑,自然就可以慢慢了解真正的我。”金多宝说到。 “可是……你不是要找识字的吗?” “你这就不懂了,看见他穿的那一身衣服了吗?文人青衿,一看就知道读过书。” “……” 就你眼尖。 “最主要的是,就他这破落户的条件,别人肯定都瞧不上,我只要愿嫁,他就绝对不会拒绝,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你别因为嫁不出去,就给我横插一脚进来啊。” “……随你。”bigétν “咦,你怎么又黑脸了?” “因为你脸上麻子太多,丑到我了。” 嘶!这小黑子牙真毒。 果然,如金多宝所说,在场的送亲女子,没有一个青睐柳风眠,但时不时有人的视线会偏到他身上,主要是忍不住啊。 奇怪的是,柳风眠也没主动向谁提问,而是凝声静气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琢出遗憾美的玉像。 郑曲尺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尤其是当她看到金多宝主动向他发起攻势。 “柳风眠,我叫金多宝,我不嫌弃你是个瞎子,也不嫌弃你人穷无志,家徒四壁,你选我,我嫁给你。” 郑曲尺嘴角一抽。 听听你这一口一个“瞎子”“人穷无志”的,你这是求婚还是在结仇啊? 宇文晟闻言,侧过脸,似轻笑了一声。 那一刻,微风过巷,梨花枝头颤,雪作肌肤玉作容,所有人都被这不经意的一笑惹得心花盛放。 他们不知何时停下交谈,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那柳某,可以问姑娘两个问题吗?” “你问?” “福县连年干旱,除抱瓮而灌(抱陶瓷盛水浇灌)外,可还有它法解决?” 啥? 金多宝错愕。 这是个什么人畜灭绝的问题啊? 其实什么问题不重要,他就只是单纯、无聊、乃至刻薄地想要为难这只恶臭难闻的虫子罢了。 没有人察觉得到宇文晟内心阴暗的真实想法,只当他这是忧国忧民,关注民生罢了。 金多宝根本答不出,她有些烦躁地反问:“这、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宇文晟面露遗憾道:“你若答不出,则表示你非柳某知音,无法思我所思,想我所想。” 金多宝却气得脸色涨红:“我就是不知道,我一个小女子,只关心嫁人生子,服侍夫家,你这种只有朝廷读书人才会考虑的问题,试问在场有哪个人能够答得出来?” 此话一出,立即得到其它人在认知水平上的共鸣。 就是! 可郑曲尺却在认真想这个问题。 福县的确近来好像一直没下过雨,河沟村村头的那条溪流也早就干涸了,附近唯一见过的泄洪水利就是长驯坡营寨附近的河溪,但距离福县也有十几公里远。 对于看天气吃饭的农民来说,干旱天没有水浇灌农作物,将来收成不好,就会演变成灾。 她看了他两眼,暗道。 这人……难怪是当官的,思想觉悟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 金多宝盯着他那张脸久了,脾气好像又自动消了大半,她挤出一抹笑:“好,就算第一个问题我答不出来,那第二个问题呢?” 宇文晟缓缓抬眼,拄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摩挲其光滑表面,字句却叫人打心底里发毛:“假如发生战乱,你被敌军的人抓走,他们对你肆意欺凌折磨,你是会忍辱偷生,还是自行了断?” “……哈?” 金多宝简直不敢相信他这都天马行空问的些什么鬼问题啊。 他神色平和,款盈笑意,但话却锋利:“答不出吗?” 反正只有两个答案,随便选一个拼了。 郑金宝怕死,所以她说:“忍辱偷生?” 他但笑不语。 不对? 那就——“自行了断?” 可他依旧没有出声。 显然,这两个答案都不是他想要的,或者说他根本打一开始就在拒绝金多宝,任何答案从她嘴里吐出来,都是错选。 这时其它男子忍不住说话:“你这人好生奇怪,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谁娶妻子还要求这些?” “瞎子配丑女,倒也合适啊。” “就是,如果你拒绝了她,到最后没人肯嫁你,就你那吓死人的未婚税钱,只怕后半辈子就得在牢里过了。” 金多宝怒瞪:“谁丑了?我只是比别人的脸上多长了点东西。” “哈哈哈……现在看来,连瞎子都瞧不上你了啊,金多宝。” 一个秀丽女子捂嘴嘲笑着金多宝。 金多宝一直恼羞成怒,直接掉转头,对着宇文晟怒吼:“你个臭瞎子,不仅眼瞎还心瞎,你以为我金多宝稀罕你啊,呸,我——” 可不等她骂完,一道清亮的声音果断切入进来,打断了她的怒不择言。 “你们问完了吗?请让一让,我还有问题要问呢。”biqμgètν 只见一个皮肤匀黑,身材娇小的少女从后面挤出来。 她一出场,其它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跟瞎眼书生不同,这几眼不是惊艳,纯粹是一群黄白肤中,她黑得跟颗煤炭似的十分显眼。 第32章同病相怜 金多宝看到郑曲尺,想到之前自己跟她吹嘘过的话,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红。 “你想问谁?也是柳风眠吗?” 郑曲尺哪敢问他,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哥们儿人穷志不穷,非一般凡妞俗女能够攀扯得上的。biqμgètν 她目标很明确,对准了人群后那个脸色黯沉的刀疤男人。 “我想问问大牛……大哥?” 应该是这名字吧。 资料介绍,他年龄二十一,孑然一身,职业石工,因前几年被落石砸伤了肩胛骨位置,这几年一直在家修养,负收入。 很好,又穷又伤,虽有小破房一间,但家中无人,是一个可以当赘婿的合适人选。 刀疤男人抬眼,眼神在郑曲尺身上转了一圈,不太满意,但也能勉强接受。 毕竟就他这条件。 “可以。” 无论她问什么,大牛都决定顺着她,寡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渴望拥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郑曲尺见他热切,一下也有了信心:“你能接受入赘吗?” “哈?” 此时大牛的表情,跟之前金多宝被柳风眠问住时的一模一样。 荒谬、错愕、你没病吧。 估计他还不懂吃男人吃软饭的快乐,郑曲尺打算跟他细致掰扯一下:“你手臂现在不能干重活,以后家里的劳力就由我来承担,我力气大,可以干活养你,只要你接受入赘。” 大牛脸色涨红,当发现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跟捂嘴偷笑,他忽然觉得再寡上十年也能扛得住! “不可能!再说你一女子能做什么?” 郑曲尺稍一斟酌,就一口气都不带喘的说完:“我上可挖矿、砍树、修房、挖渠,下可捕鱼、修坝、修桥、造船,如果还不够,其它技能我也能去学。” 空气有一瞬好像被人抽空,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盯着她。 宇文晟原本正意兴阑珊这场送亲会,但听到最后也不免被旁边铿锵用力的言辞吸引,瞥向了这边。 他挑了下眉,眼纱下的眸子定注着她身上。 呵,这小东西倒是黑的挺别致的。 还有这模样细瞧……宇文晟脑子里出现了一张糊成一团的黑脸。 哦~他好像根本不记得桑瑄青的五官长什么样了,只是记得他好像也跟这女子一般黑得那么惹眼。 是不是长得黑的人,都可以这么有趣? 大牛虽穷,但也受不了这侮辱,他气极一指:“你这么厉害,不如跟那个瞎子凑一堆算了,都是些打脑壳的憨包。” 一对奇葩。 郑曲尺一噎。 她的问题,应该没有柳风眠那么一剑封喉吧。 她明明在路上打听过,福县人对于入赘这个事情接受良好,乡下不知道成就了多少典型案例,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憨包?bigétν 握着木枪的乡兵上前,冷脸喝叱:“好了,都退回去,马上开始选人了。” 看热闹跟笑话的人不敢忤逆乡兵,立刻返回原处。 这一次来挑老婆的,基本上现在都明确了目标。 乡佐分发给男子一张囍字条,看中了谁,就将囍字条交给对方,只要对方接下,就算订亲成功。 一时之间,有人选择按兵不动,有人则迫不及待。 眼看着条件优质的女子一个接一个被选走,留下的某些有缺憾的就越来越着急了。 想着这一趟无功而返会遭到家中如何苛刻的责难,想着交不起的未婚税……一个脸上有块胎记的女子“噗通”一下跪地。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甚至当妾,谁愿意娶我,我就跟他回去。” 这么拼? 郑曲尺转过头看去。 这时,被郑曲尺“看中”的大牛犹豫了一下,走上前递上“囍”字:“如果你不嫌弃,就嫁我吧。” 女子顿时惊喜,双手赶忙接过,点头:“谢谢,我愿意。” 郑曲尺看着新成的一对,脸都绿了。 金多宝用手肘顶了一下郑曲尺,幸灾乐祸道:“小黑子,你看中的对象,成别人的了呦。” 想不到一场相亲,她们能内卷成这样,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三十几个单身男基本都挑选完了,就还剩下两三歪瓜劣枣,身残却志坚的留挺着。 女方这边,情况也基本相同。 而处于被剩下的那一部分,郑曲尺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到最后的自我怀疑,过程也就经历一场相亲会。 她觉得自己除了黑点,也不丑啊,她连眉毛都拔了,脸也洗干净了,可为什么没人挑中她? 她是全然没察觉自己那一套入赘论,将男人都吓跑了。 早成了嫁人困难户的金多宝,则恨恨地看着始终没挑人的柳风眠:“一个臭瞎子,傲什么傲啊,不娶我,他就等着交不出未婚税,被抓去坐大牢吧。” 郑曲尺看向对面,跟那几个黑丑残的男人相比,柳风眠一个人就成就了另一番画风。 以前她觉得一个男人的皮相不重要,帅又不能当饭吃,更重要的是他个人的赚钱能力。 可现在她要为自己当初的武断道歉。 当一个人好看到某种地步,其实也是一种了不得的能力,让人心甘情愿来为他那张脸付出。 明明如此优秀的一个人,却因为眼瞎、贫穷而受人白眼,遭人嫌弃,看他安静拄杖地站在那里,看似毫不在意,只怕内心正大受煎熬吧。 不是因为没有一个优秀的女子透过他又瞎又穷的表面,看中他脆弱欲碎的内心,而是他这一次娶不上老婆,就得要交上那么庞大的一笔税银。 太惨了。 因为她也正面临着同样的煎熬。 她最后想争取一下的希望,就在刚才的内卷中已经粉碎,她家也交不出税钱啊……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态,也或许是走投无路了,郑曲尺之前的各种顾虑跟纠结这一刻都薄弱了。bigétν 她想,他只跟桑瑄青私底下见过一面而已,反正他也看不见……只要他认不出桑瑄青跟郑曲尺其实是一个人,那么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更重要的是,他的条件简直太诱人了,她就没见过比他更适合当赘婿的了,他还是个守身如玉的,她跟他成亲完全不必担心他对自己有想法。 正当她权衡利弊时,余光却扫到他动了,他拄着杖正踱步朝一名正在涰泣的女子走去。 郑曲尺一看,瞳孔一紧,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 第33章栽她手里 宇文晟眼角被一道折射而过的闪光掠过,他微微侧偏过脸,凝神,有情况了? 听到对面以哭声为暗号,他不再静谧等于梨树荫下,抬步走向送亲队伍。 当他正打算与女暗探靠近时,从旁横伸出一只手紧紧攥拉住了他。 那温软的一截隔着一层薄布料烫在手腕处,让他嘴角的笑骤然僵住。 “我嫁你,什么都不要你出,我还陪嫁一套新房。”因跑得太急,郑曲尺喘着气。 而对面的暗探猛地瞠大眼睛,屏息惊慌地看着这一幕。 宇文晟侧过眼,猩红的唇畔勾起一丝辨别不清情绪的笑容:“你说什么?” 暗探抖了抖,心底鄙夷。 这小黑妞完了,将军最讨厌别人触碰他了。 还有她在胡说些什么?她要嫁给将军当夫人,将军怎么可能娶她这么一个乡下黑丫头! 郑曲尺深吸口气:“是不是还要答出你之前的那两个问题?” 郑曲尺不等他回话,就答道:“第一个问题,福县连年干旱,除抱瓮而灌外,还能挖渠引水,建立一个水系工程,或者以修建护城河的方式,在雨季储存雨水等等,更具体的方案最后还得考察实际情况,因地制宜。” 宇文晟原本打算扭断她的手腕,但却不想她一开口,他却因她话中理路通顺的内容而忘了动作。 一时沉默下来。 挖渠引水,这个方案水利官早就有了提案,但最终却因施工困难而工程停滞下来,至于修护城河这条提议倒是既益水利又有城防,但福县雨季不稳定,想必也囤储不了多少河水……bigétν 金多宝听完郑曲尺的回答,眼珠子瞪得溜圆,就好像听到仙人在讲天书一样既震惊又茫然。 其它在场的人,之前一直拿瞎子的问题当笑话听。 因为他们不认为普通人会懂得如何解决这种民生问题,甚至他们听都没咋听明白,既然是普通人就要甘于普通,他非得问个什么当官的人才关心的事。 但现在却有一个人明明白白地在回答,而且回答得条理清晰,内容奇妙又高深。 虽然没听懂,但莫名觉得好飒。 等等……她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还是真懂啊? 可就算让他们胡说,也讲不出这么一大段的水利内容。 “第二个问题,如果我被敌军抓走,我不会忍辱偷生,也不会自我了结,我既不感到羞耻,更不会轻生惹来仇者快亲者痛,我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所有胆敢侵略我国国境的敌军!” 她眼神坚韧,真心这么想的,每一句皆出自肺腑,因此更为振撼人。 金多宝跟其它人嗤之以鼻的问题,可被郑曲尺答出之后,他们却忽然有种被她教育跟感染的心潮汹涌。 宇文晟怔怔地看着她。 郑曲尺看不懂他的神情,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她早就松了手,只是睁着一双浅褐色的狗狗眼,向他要话:“我已经回答了你的两个问题,答案你满意吗?” 她说,我既不感到羞耻,更不会轻生惹来仇者快亲者痛,我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所有胆敢侵略我国国境的敌军。 多么坚强又勇敢的心啊。 跟那个“她”完全不一样呢。 他嘴角逐渐加深的弧度被拉扯得有些病态,像沾血的镰刀,但眼神却隔着一层细纱雾霭看不真切。 原本那两个问题只是随口而出罢了,他本没指望谁能够答得出来,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过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可偏偏她的回答,就好像天生完美契合上了。 忽然,他想起了她之前也向别人提问了。 他笑容收敛,语气听着多少有些阴阳怪气:“你打算让我入赘?” 郑曲尺经历过上一次的失败,哪还会犯同样的错误。 她现在就跟个渣男的想法一样,先连哄带骗将人带回家再说,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爱离不离。 “不是,是你娶我,只是你如今没房没钱,可以先住我家。” 骗人入赘的另一种说法算是被郑曲尺玩得明明白白。 “所以,你也会挖矿、砍树、修房、挖渠、捕鱼、修坝、修 桥、造船来养我?”他笑得古怪。 郑曲尺颀喜跃脸:“当然!” 她暗忖,瞧他一副病病娇娇的模样,肯定很好养。 宇文晟一时没再讲话。 郑曲尺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他像拒绝金多宝一样给她来个一剑封喉。 都怪邺国的破规矩,为什么非得男人选女人,若等以后她有能力修改邺国律法,她绝对就改成女子来挑男人。 感觉或许要失败的郑曲尺,在心头愤愤抱怨着不公。 却没想,这时一张“囍”字纸条递在她面前。 “乡佐,人……我挑好了。” 郑曲尺蓦地抬起头,只见他正“看着”她,白衣在浅阳下如渡一层柔光,衬得他苍白清冷的面容犹如神佛缥缈。 “郑曲尺,我娶你。” 这一刻,她呼吸仿佛停止了。 啪嗒。 金多宝膝盖一软摊坐在地上,两眼无神。 刚她还在嘲笑,小黑子相中的对象成别人的了,但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她看中的对象也成别人的了。 呜呜……今年,她又嫁不出去了。 其它人是没想到大牛一言成谶,这对被人认定脑壳有病的男女,真凑成了一对。 女暗探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是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他们家将军,连公主都瞧不上的将军,被誉为邺国战神的将军,威名震摄九洲的将军,他竟然最后栽在这么个小黑妞的手上了?! 天哪,将军!如果早知道你有特殊癖好,是好这口,她绝对将自己往死里黑。 只可惜,这一切都太迟了。 将军……终究,还是成了人夫啊。 —— 郑曲尺拉着柳风眠登记完相关手续,正打算领着新鲜出炉的对象双双把家还。 却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连脚下的地面都在轻微震动。 她正疑惑情况,却见“柳风眠”突然捂上眼。 “柳风眠,你怎么了?” 他的气息似乎不太稳,妖乜轻懒的声线也低了几分:“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舒服,你能帮我去药铺买几味止痛的药吗?” 第34章追击刺杀 “眼睛怎么了?” 郑曲尺赶忙上前,想拉下他的手看看情况,却见“柳风眠”身子微微侧过,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旧疾而已。” “很难受吗?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去找药铺给你抓止疼药。” 对于自己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赘婿,郑曲尺觉得才刚把人骗到手,多少得表现积极点,要不……回头怎么哄他签下契约书。 宇文晟语气轻柔:“嗯,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快去吧。” 郑曲尺应了一声“好”,转头就拦了一位路人,跟他询问这条街哪里有药铺,在得知大概位置之后,就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确认人已经远离视角,宇文晟放下手,衣袂扫过地尘,暖暖光晕融在其面容上,朦胧迷离。 只见围墙后、树冠内、人群后,一下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支斥候。 姻缘坪平时很少人过来,再加上送亲队伍也举办完成,该离开的都离开了,斥候冷脸显凶,迅速将周围的人都斥退干净,不留眼线。 “将军,巨鹿国潜藏在福县的细作,方才放火将文殊堂烧了,还在里面搜刮了一遍,他们现在正与三十名骑兵朝着春出渡赶去。” 文殊堂,福县典籍宗卷的所在,上面记录了成千上万家的户籍资料,这对于巨鹿国而言并无利可图,只能是故意给宇文晟添堵。 宇文晟:“人都引出来了?” 斥候抬手作揖:“将军让我们散布你打算在福县文殊堂秘密见公输即若的消息后,我军便埋伏在各处哨戒位置,果然暗处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先前凡与巨鹿国接触过的人,都一一逮捕关押起来了。” “还不够,除了巨鹿国,必然还有其它势力,我宇文晟盘踞的位置,怎么能容忍这些蛇虫鼠蚁随时出没呢。” “军中也有人在秘密探听将军在福县的消息,这些人也已经被监控起来。” 他们估计做梦都想不到,将军哪都没去,而是伪装成一名瞎眼的平民,前来姻缘坪相亲吧。 “巨鹿国那边,可看清领头者是谁?” 斥候不太确定:“好像是……巨鹿国的司马陌野。” 宇文晟抬眼看他,嘴角一掠,暖白色调瞬间寒意萌生:“派五十骁军在他们抵达春出渡时截下他,必要时,不能生擒就死留。” “是。” 宇文晟牵过旁边一匹骏马,动作利落翻身上马,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饕餮傩面具戴上,正勒马掉头时,余光在角落扫到一张丑陋又震惊的脸。 这人正是金多宝。 她一向心胸狭隘自私,这一次被郑曲尺横刀多爱,她心又不甘,去而复返,只想出一口恶气。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在送亲队伍中人人嫌弃、轻蔑的瞎子,现在竟全然换了一副面目,如此的威风有气势。 宇文晟笑如春花:“你好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戴着面具,金多宝没被他那副欺世的皮囊所迷惑,因此更能直观地感受到来自深渊的恶意,冰冷而嗜血。 她双腿打颤,一头的冷汗糊满了脸,喉咙就像被人掐住一样,想求饶、想喊救命、想呜咽哭泣,但每一样她都做不到。 眼前一黑。 看着朝她冷森走来的军士,她觉得,她这条小命……或许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 另一头,郑曲尺按照别人的指引,终于找到了一家中药铺,正要进去时,却突然被一只手拉到了暗巷里头。 打劫?! 谋杀?! 她脑子里一下跳出各种社会事件,自己将自己吓得够呛,正准备大声呼喊时,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别喊,是我。” 这声音……是秋。 但郑曲尺并没有因为认出他而安心,反倒郁闷这倒霉孩子怎么又找上她了。 “你、你伤好了?” 秋见她冷静下来,就放开了她。 郑曲尺见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黑衣,呆白的脸上依旧没多少感情,就像个杀人机器似的。 “嗯。” 忽地,郑曲尺想起了自己现在不是桑瑄青的打扮,她吃惊:“你怎么认出是我?我难道改变不大吗?” “你有改变吗?”秋重新打量了一下她,平板的眼神多了几分古怪:“你在装女人?那为什么不垫胸,这样很容易暴露的。” 他是真心实意地建议她伪装的重点。 可郑曲尺却觉得自己可怜的女性自尊,受到了一亿点的伤害暴击。 平胸怎么了?平胸就不配当女人了吗? “……”呵,她还能指望这傻子懂什么。 懒得跟他周旋,郑曲尺单刀直入:“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秋点头,吐出两个锋刃露鞘的字:“刺杀。” 郑曲尺瞪大眼睛:“刺杀?刺杀谁?” “我意外发现了巨鹿国的司马陌野在春出渡设下埋伏,准备刺杀宇文晟夺取九珑机关盒,但宇文晟跟九珑机关盒也是我们墨家的目标任务,所以我们得先一步下手。” 这还是秋第一次讲出这么长一大段的话,可郑曲尺无暇关心这些,她完全被秋口中的劲爆刺杀行动整破防了。 “为什么要我们?你去不就行了?” “我虽擅暗杀,但这次目标却必须得你出手才行。” 郑曲尺心里卧了个大槽:“为什么啊?我又不懂武功,我拿什么去刺杀一国大将军,靠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当她知道自己是个二伍仔时,就偷偷各种测试过了,她压根就没有传说中的内功、轻功。 秋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从背后掏出一张臂弩。ъitv 在郑曲尺茫然不解的目光下,他说:“在墨家,你的弩术与伢并列第一,百米之内,万无一失的暗杀唯有你能办成。” 颤抖的心,发汗的手,她就像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老人,心无可恋地接下臂弩。 “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可我自己却不知道,所以,现在该怎么办呢? 秋没听出她的自嘲,反倒认可:“你的确厉害,等刺杀成功,我就带你撤离。” 她抬眼:“若失败呢?” “你觉得失败了,我们还有机会从宇文晟手上活命吗?”秋反问。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跟他打着商量:“……我觉得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最好能够从长计议。” 第35章白给技能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宇文晟的注意力全被陌野一方吸引,身边精兵也不多,错过这次,以后我们想下手只怕会更难。” 他说得倒是辞顺理正,却有种完全不顾她死活的清高。 郑曲尺正绞尽脑汁想推税,却听到秋说:“这一次刺杀,也将证明你从未想过背叛墨家。” 她表情一滞。 秋眼神寒,就像如镜凝血的兵刃,没有多余的感情,只会固执死守着命令。 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她拒绝,秋真的会杀了她。 人嘛,有时候要懂得变通跟转换思维是吧。 郑曲尺神色讪然,暗暗劝慰着自己。 如果……真能杀了宇文晟,或许她现在左右为难的困局也能迎刃而解。 可真的能够杀得了吗? 她又不是墨家的“郑曲尺”,这可是她第一次执弩杀人啊! “走吧。” 秋转身走在前面。 “等等。”郑曲尺忽然喊住他:“你身上有没有钱?” 秋回头:“你要钱做什么?” “别管,给我。” 秋除了对任务极其认真,平时就跟个天然呆似的,所以他没有拒绝她,而是将身上仅有的五枚铜板给了她。 只见郑曲尺拿了钱,就跑到对面药铺询诊抓药,再将药包塞进衣兜里。 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不远处的成衣铺,买了件店里最便宜的男人衣服,等她再出来时,她已经是一个换装后不起眼的小黑子。 回到暗巷里,她还掏出一块讨来不要钱的黑布巾,仔细蒙在了脸上。 这都是从单扁身上学的,当二伍仔要有当二伍仔的觉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将自己的马甲保护好。 “……你,跟单扁学坏了。”秋直直看她。 郑曲尺不置可否,又掏出一块黑布:“喏,给你也准备了一条。” 秋怔了下,然后不确定地伸手接过,直到确定她是送给他的之后,才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嗫嚅:“谢谢……” —— 秋很有当一名刺客的专业素养,他抄近路早就提前在这附近采过点,知晓哪一个位置是最适合埋伏突击。 郑曲尺就跟个吃瓜群众一样,被秋带到了一处斜坡上。 她被要求找一处隐匿的位置蹲下,看他一会儿整理场地,拿树枝将稀疏的灌木丛遮掩得更密实。 一会儿四处巡查,看四周围有没有可疑人员出没。 最后还跑到坡下那条被人踩多了才形成的土路上,布置了一个陷阱。 他撒下一把尖锐似刺的东西分散铺在地面,再拿脚踢沙做一个简单的覆盖,让它没有那么明显被发现。 郑曲尺猜测他扔的可能是铁蒺藜。 在她那个世界,铁蒺藜是在战国时期就存在的一种障碍物,以尖锐的三角形铁片联缀成串,扔在地上可以有效阻止士兵、尤其是骑兵的行动力。bigétν “我布置好了。” 他用轻功一跃而上,然后就紧盯着郑曲尺。 那无声催促的眼神多少有些让人发毛。 郑曲尺被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这弩,不是我惯用的,所以我得先熟悉一下。” 秋闻言,接受良好,眼神一下就缓和了些,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皱眉:“听说你擅长连弩,可我找遍福县都没有,这支是从邺国军营偷来的单弩,你就将用下。” 看他那不满的神色,就像十分嫌弃邺国连一把好弩都造不出来,属实垃圾。 墨家了不起啊,邺国的军事机械再垃圾,好歹还有一个活阎罗宇文晟顶着,瞧把你给骄傲的。 手握邺国户籍的郑曲尺,自觉代入吾国遭反叛军贬低的不舒服中。 但腹诽完,她又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也是反叛军中的一员,所以还是认命拿起弩,研究起来。 对于古今大部分有资料跟图像的木制品,郑曲尺都曾经费了些心思研究过。 她还在国家级学术报刊中发表过“中国古代兵器纵谈”与“宋元冷兵器述论”等论文。 因此弩的形态与发展史,她并不陌生。 弩在战争时期最早启于春秋时代,到战国后期,就进化成了铜制强弩。 弩的拉力、射程和威力一般比弓强,但由于拉力过强引起的上弦速度慢,导致弩的发射频率远低于弓。 眼前这把邺国工匠制造的弩,由弩弓、弩臂跟弩机组成,瞄准器叫“望山”,对于它的构造用途,她一清二楚,可理论跟实践能一样吗? 她心底惴惴不安。 当拿起这把弩时,郑曲尺本以为自己会手忙脚乱,但结果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或许是这具身体早就练就的肌肉记忆,她竟熟捻地一手握弩身下部,一手控制击发机,拉弦搭箭,半跪瞄准,一套动作如行水流水,利索飒然。 秋眼瞳微微睁大:“每次看都觉得执弩杀人的你,与平时的你判若两人。” 不仅眼神、动作、神态,甚至连气息都变得跟往常不一样了。 郑曲尺也傻眼了。 但一想到平白得了一项牛逼技能,她也是激动兴奋的,至少除了蛮力之外,她以后也有多一样攻击性能力防身。 不过邺国这把弩她刚才测试了一下,的确太差劲了,机械拉力费劲,射程也短,威力低,她打算有时间就自己打造一柄现代复合弩。 “有动静!” 秋遽然变脸,他趴在地上,以耳贴地探测动静。 这时,他听到上方郑曲尺幽幽道:“距离此处不足一里,大概有三十匹烈马以快马加鞭的速度赶来,大约二盏茶的时间,到达陷阱处。” 秋惊异抬头,费解惊叹。 “你的侦察术竟如此厉害?” 郑曲尺却无语了:“你先站起来,然后从我这个方向眺望一下远处,不就一目了然?” 秋一听,人就傻住了。 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件傻事,秋耳根通红,但脸却依旧呆呆没情绪,他转过身,从灌木丛中看见了大批人马疾驰而来。 他一肃,正经道:“等他们陷入陷阱附近,你抓紧时机出手。” 郑曲尺:“哦。” 哒哒哒——马蹄声如疾雨敲打着地面,隆隆而来。 快到了…… 郑曲尺摆好射击的标准架势,嘘眼瞄准。 第36章荒谬至极 郑曲尺眼力非凡,精准估计。 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十米…… 这时尖锐的一阵马惊嘶鸣声传来,匹匹扬鬃的褐红大马,止不住朝天咴咴叫。 早已进入猎杀时刻的郑曲尺,杀心也到达了顶峰。 很神奇啊,从来没有杀过人的她,现在却半点没有害怕跟犹豫,反倒是思绪清明,心无旁骛。 就好像……她早已习以为常了,一旦进入状态,眼里、心底、所有的专注,都只有被狙杀的目标。 就是现在! 她的目标人物很明确,就是这支骑兵队伍中占据主导位置,众兵将下意识拿性命保护之人。 坡下遭受了伏击的骑兵,一时间混乱急吼,人声鼎沸,人影重重。biqμgètν 但坡上的郑曲尺,她的眼睛跟心一样冷静,就像精密的器械。 她只见过宇文晟一面,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他戴着一张恶神面具,穿着森黑嶙骨甲衣,在她的印象之中,他就跟别人所描述的活阎罗一样,病态凶残,血腥恶劣。 这一批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当他们惊觉被埋伏之时,就猜到了这周围必有敌人刺杀,因此他们顾不上自身,纷纷以人肉为盾给宇文晟砌出一堵人墙。 没用的。 郑曲尺心底暗嘲。 虽然她没办法完全看清楚宇文晟的身影,但是他但凡在移动的过程中,露出一丝破绽,露出一点要害,她都觉得自己能够取下他性命。 你说万一他不动呢? 不动? 不可能。 出于对角度跟人反射性动作的熟悉,她在脑海中早计算出一套方案,她至少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连射两箭,才能成功杀了他。 第一箭,令他受惊回头,暴露要害,第二箭,一箭准准刺入他喉管当中,他必死。 她平心静气地等待着最佳时机,当刺客的人,就不能急切。 就在对方在紧张四处搜寻时,在马匹不受控踏蹄摇摆时,破绽终于出现。 就是现在。 咻——她扣动扳机,一支破空箭穿过重重人影交错的缝隙,叮一声,直接射偏了宇文晟脸上的面具。 接下来一切,皆如她所料。 宇文晟根据箭矢射来的轨距,推测出敌人埋伏的方向,第一时间就掉转过头来。 这时恰好,被射偏的面具禁不住那股冲击破灭的力道,从耳边位置逐渐粉碎,他脸上的面具就这样猝不及防掉落。 一箭之后,郑曲尺动作没有片刻停息,如同千捶百炼一般,手上残影掠过,便将箭矢放在矢道上,弓弦向后拉,挂在钩上,瞄准目标后,一扣扳机—— 就在她没有迟疑打算扣下板机时,偏偏就看见对方脸上的面具粉碎掉落的一幕。 当面具后的那一张脸映入郑曲尺的瞳孔时,她狙杀的动作就这样生生停滞住了。biqμgètν 风沙吹拂过他蒙眼的纱巾摇曳而起,猎猎衣袍如繁复层叠荡开的轻烟,他在绿惨的晕光之下,皮肤白得几近透明,更衬唇色艳蘼。 瞳孔地震。 艹! 说好的宇文晟呢,怎么主将一下变成她那个眼疾发作、正惨兮兮等着她抓药回去止疼的瞎眼夫婿?! 杀利凛冽的箭矢,正对准宇文晟的要害,从坡上灌木丛中射出的第一支死亡之箭的轨道,也让宇文晟清楚地知道那里正藏着一个人。 一个箭术超群,可众军从中取人命如探囊取物般轻易的刺客。 秋见郑曲尺杀意昂然,且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笃定宇文晟此次必死,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停了下来。 “射啊——” 他神情俱厉,急声催促她。 “这种时刻,你发什么呆!” 但郑曲尺此时却是心乱如麻,僵在扳机上的手指根本扣不下去。 “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时机错失,位置已经暴露,我们走!” 她明白因为她迟疑的一瞬,狙杀任务已经宣告失败,但秋不甘心,他脸色阴沉,伸手要夺走她手上的弩,打算亲自来射杀“柳风眠”。 郑曲尺看他执着于此次刺杀,甚至到失去平日里的冷静,她迅速掉转方向,甚至不必瞄准,直接扣动板机,将绷紧的弓弦放开,射出弩箭。 “哆!”一声,一箭划过秋的耳廓,留下一道血痕后,直挺挺地插入了树干上。 秋怔住,脸色苍白如鬼地看着她。 郑曲尺虽也有些后悔刚才冲动的一箭,可是她不能让他杀了“柳风眠”。 “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杀他?” 秋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火,甚至顾不上宇文晟摆脱了铁蒺藜的阻挠,直接杀上来的巨大危机。 郑曲尺知道没个解释,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她直接告诉他:“我们上当了,下面那个人不是宇文晟,他叫柳风眠,我怀疑宇文晟一直在暗处。” 秋一脸荒谬地盯着她。 但他也只是在营寨中远远见过宇文晟一面,当时他就戴着一张这样诡森可怖的面具,而这个男人……虽然也戴着一张面具,可他并没有穿戴上将军的战铠披风。bigétν 秋还是信郑曲尺的。 “没时间了,快走。” 这一次秋瞥了一眼下方,眼中仍旧有不甘跟狐疑,却不再迟疑,背起郑曲尺,将事先设计好的机关砍断,只见山坡上一根根圆木骨碌碰撞地跌落。 他再按照一早就规划好的逃匿路线快速潜遁。 宇文晟既已确定对方的方位,便没有人能够逃脱得掉他的追杀。 他一剑破开了从坡上滚落的圆木,碎木渣滓散落四下,他跃至灌木丛中,看到那处被踩踏压平的位置,早已没有了刺客的踪影。 他倒有些想不明白了,若他没猜错,对方箭术高明,一箭主诱,一箭主杀,既然杀箭已然搭好,为何却在最后一刻选择罢手? —— 秋一边逃命,一边还在路上喋喋不休:“你说他不是宇文晟,可他为什么会在主军位置?” 这事问郑曲尺,她也想不明白啊。 明明才刚订下婚盟的两个人,一个因眼疾发作,一个便去买药止疼,本来该是一副夫妻鹣鲽情深的发展,为何一掉转头,一个当了暗杀刺客,另一个却变成了她要刺杀的目标? 她就想问一问,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至极的事情吗? 第37章她的底线 “他……或许是军中谋士吧。” 总之,他不可能是宇文晟,她跟他在乡佐见证下签订的婚书、户籍簿,都明明白白写着“柳风眠”这个名字。 再者,她可没听谁说过宇文晟会是个有眼疾的,所以会不会是宇文晟早预料到有埋伏,故意让柳风眠当箭靶替身,替他挡害? 再引申到他当初在营寨附近溺水一事,或许也是这般遇上危机了。 秋将她放了下来,呆脸闷闷不乐,觉得自己准备了那么久,最后却功亏一篑,是一名刺客的耻辱。 “你确定他真不是宇文晟?” 郑曲尺斟酌了一下,反问道:“当时在营寨里,我近距离接触过宇文晟,他眼神深不可测,比死尸更骇人,可柳风眠有眼疾,你刚没看到,他眼睛上蒙了纱布?” “……哦。”秋有气无力应一声。 郑曲尺沉凝着走了一段时间,回过头奇道:“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任务失败,他不是该干嘛干嘛去吗?无论是告黑状还是正常汇报任务都随他。 秋垂下眼:“我没有地方住。” “所以呢?” 他偏过脸,理直气壮:“我看过,你修的新家很漂亮,我也要住。” “……”郑曲尺暗吸一口气。 何等厚颜无耻之徒啊! 她还清晰记得不久前,因为她打算拒绝刺杀任务,她被他当成叛徒打算清理门户,这会儿他怎么能毫无愧疚之心想住进她家里? 想屁吃吧他。 郑曲尺果断拒绝:“没多余的房间。” 这也是大实话。 当时他们一家急需落脚点,又穷又急的,她只能规划出三间平房做刚需,若以后人口多了再修建。 但这个问题对于秋而言,并不是大问题:“我可以继续跟你住同一间啊。” “我大哥跟幺妹胆小,你来路不清,还经常神出鬼没,会吓着他们。” “你们父母是墨家弟子,你们三兄妹也是,可你为什么要一直要瞒着他们,不让你大哥知道你在替墨家做事?”秋不理解。 这件事情郑曲尺也不清楚,但她知道,桑大哥对于他们的过去,父母的死亡,甚至包括她曾经在墨家使用的名字,这一切都厌恶且避讳。 倘若让他知道她在替墨家当刺客,她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她不想再跟秋说这些,正想转移话题时,她忽然想起一件被她忽略掉的事情来。bigétν 她紧声道:“你之前说,巨鹿国的人引宇文晟他们去春出渡,是因为在那里早就布好机关陷阱?” “嗯。” “什么样的埋伏,凭方才那三十几名骑兵能不能破得了?如果出战的不是宇文晟,而是其它人呢?” 秋:“巨鹿国的司马陌野武功不及宇文晟十分之一,但两人交手,他却每一次都能够从宇文晟手上侥幸逃脱,靠的就是他一手变幻莫测的机巧术。” 这一句话,算是解答了郑曲尺心底的全部疑惑。 “一个孩童如果手握利器,也是能杀得了饥肠辘辘的恶犬。” 连宇文晟都应付不了巨鹿国的机械杀器,其它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怎么了?”秋歪着头盯注她,总觉得她现在好像正面临着一种很艰难的抉择。 郑曲尺眼中酝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秋:“你几岁了?成亲没有?有邺国的正规户籍吗?愿意入赘吗?” 秋被她连番的问话整个怔愣了半晌,才道:“十五,没有,没有,不愿。” 郑曲尺很失望,因为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既然秋敢自己送上门,她就敢老牛吃嫩草,不去想那个骗了她的倒霉赘婿,管他去死。 但她做梦都没想到,这棵嫩草竟然连十六都没有,她就是再丧心病狂也啃不下嘴啊。 “shit!” 郑曲尺低咒一声,头一转拐个弯,然后拼足了全部勇气跟不知明的怒意,就朝春出渡的路奔跑而去。 风扬起她面巾跟衣摆,她跟只愤怒的小鸟一样,要把被“绿皮猪”给偷走的“鸟蛋”给抢回来。 秋一惊,追上去:“尺子,你去哪里?” 郑曲尺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暗骂道,宇文晟这个狗东西,自己倒好懂得躲危险,偏偏要让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婿去冒险,他还有眼疾啊。 如果他这一趟死了,她刚新婚的人,岂不转头就成寡妇了? 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邺国这个催起婚来不要命的国家,连年轻寡妇也得参加送亲队伍,为国家添儿添女做贡献。 而下一次,她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么幸运,能够遇上一个像“柳风眠”一样合适的人选了。 所以她给自己定下一个底线。 在不危及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也不会轻易放弃他。 —— 春出渡是在福县郊野的渡口,这个地方因近年持续大旱,河水干涸,早就废弃不用了。 郑曲尺到了渡口,没有第一时间上去,而是找了一个高一点、可以隐蔽的位置,打算先观察一下情况。 她看到了已经露出河床的码头处,血蜿蜒蔓延成枝蔓的形状,倒了不少的人,看得出来不久之前有两队人马在此互相厮杀。bigétν 看周围没有了其它人在,她才跑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刨了刨地上伏倒的人,对方身上的冰冷与血腥味道,令她指尖有些发麻。 忍着不适扒拉一遍,她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头痛,这里面并没有她那个倒霉的夫君。 哐、哐、哐!有什么金属声剧烈碰撞的声音在东边的河滩隐约传来。 郑曲尺眼一转,看了看没有遮挡物的河滩,选择迂回的方式,从河滩上的树坡小心翼翼地靠近。 手艺人的谨慎小心,算是刻在她的骨子里了。 她蹲在一棵栎树旁,将掉落的橡子踢开,轻巧地分开眼前半人高的枯黄野草,朝下一看—— 只见河滩上,正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一方黑甲军竖起木盾正抵挡着另一方的远程射杀,虽死不退,虽伤不撤,只因在他们后方有一个被锁住手脚、手腕跟脚踝全是血的男子。 那人脸上又重新戴了一张黑白面具,但根据他身上的衣物判断,应该就是“柳风眠”。 第38章勇破机械 郑曲尺倒吸一口冷气。 将他锁牢的并非人力,而是一个造型奇特的笨重木箱子,它整体梯形,上面有坡度,下面是矩形。 矩形下面开了四个圆洞,四条将“柳风眠”拽住的铁索链就是从那里伸出来的。 它上面则布满一米多长的尖刃,当铁索链将人朝这边拖拽时,人体会在最后被全部贯穿。 黑甲士急得汗水浸湿了额发,铆足了全部力气去砍铁索链都没有用。 哐! 刀劈卷刃了,劈崩口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放弃。 而被套住手脚的“柳风眠”,他想动手,但铁索链就会牵扯到脚,让他的身体始终无法保持平衡,这就意味着他根本没办法蓄力。 郑曲尺一眼就看懂,上受的推力和手与脚的铁链摩擦力相等时,他动手的时候,脚也会一并扯动。 “一看就知道对方用的精铁,邺国的刀刃太脆了,这么砍,根本砍不断!” 她必须另想办法。 她眯了眯眼,心中成算,这就是这个大型木头机械,正所谓一通百通,她了解各种机关的形成原理。 所有的机械装置,机关是最主要的构成,它一向存在于笨重内,微小而隐秘,但却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力量。 而整个机械部分的运转,全靠着机关的运行模式来呈现。 所以,她只要找到机关的存在,就能够将它暂停下来。 铁索链会自主牵动,一般情况下都需要齿轮结构,她只要找到卷动铁索的齿轮,再将它卡住运转,后面就可以将这个器械暴力拆除。 可下面正在混战厮杀,她这种菜鸟上战场绝对非死即伤,她根本就没打算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气从鼻腔、喉管、胸腔、腹部,沉积而下,心脏的跳动缓慢下来。 神静、心静、耳静。 她每一次沉浸于工作状态的时候,就会六根清净,放大视觉的感知,让大脑不受任何干扰迅速运转。 这一刻,她双眸似流星掠过夜幕,数据通过完整的表面,开始拆分起这个木箱器械。 从覆盖面、到内部结构、机关核心…… 咔哒!咔哒!机械运转时,她捕捉着齿轮转动的声音,很细微,但却不可能无声。 对,就是这里了! 郑曲尺的眼中如火星爆开,一瞬明亮至极。 她倏地站立—搭箭—勾弦—扣机——收势。 一套动作飒爽干净,不带任何拖沓。 而那一支箭势如破竹,刺穿了覆盖的木板,噹!一声稳稳地卡在了齿轮的缝隙当中。 应声而破,囚困住宇文晟的机关哒、哒、哒三声发酸的用力后,就这样突兀又猛地停滞了下来。 砍铁链的黑甲士一脸呆然地看向木箱机械,不明所以。 嗳嗳?它怎么突然就停下来了? 而宇文晟缓缓抬眸,血兽一般幽幽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投向郑曲尺所在的方向。 “停、停下来了!快,快继续砍!” 黑甲士不明所以,只当是将军运气爆棚,他们回过神后,就朝着铁索链继续疯狂砍动。 但显然这样做,完全就是无用功的。 石头碰鸡蛋傻吗? 郑曲尺一箭后又猥琐发育地蹲下了,她抚额,他们就不能动动脑筋? 一般做这种机关的人基本上全将精力拿来锤炼锁人的铁索链,但很多人却忽略了锁头部位,换而言之,锁头才是最脆弱的。 可她也没办法出声提醒,于是她继续暗暗当一个田螺姑凉,“望山”继续瞄准,一口气不停歇。 当!当!当!当!用疾箭的力道毁坏掉一个圆洞口,里面用来固定的锁头部位暴露。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眼神一瞬不眨。 咻—— 咻—— 咻—— 三箭重复的刺啄,哐当!三指粗的铁索链啪!一声重重地摔在地面。 这次的动静并不小,黑甲士看到嘣断摔地的铁索链都傻眼了,地上还有几支属于邺国军营打造的弩箭矢。 他们眼中茫然四望,面上却十分激动惊喜,心中正猜测是军中哪一位士兵竟有此等神技来援助。ъitv “谢了,兄弟!” 他们一粗嗓子兴奋高亢地吼了一声后,就不再傻呼呼地继续砍铁索链了,而是冲到大木箱机械上一阵猛戳狠砍,位置自然都集中在放铁索链的圆洞上。 开玩笑,前有人引路,他们再蠢也不会再踩坑了。 郑曲尺吁一口气,看“柳风眠”被救下,不过她已经暴露了存在,再继续留下来谁知道会不会被敌军袭击。 考虑再三,她决定……撤了。 便宜夫婿,她这个塑料妻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且看宇文晟那狗东西有没有良心,会不会来救援了! 可正当她猫着身子,以最标准的撤离姿势时,早察觉到这边情况的陌野,一双逆麟的眸子迸射出暴戾之色,他从袖内震飞出两颗黑丸射向郑曲尺。 噗噗—— 黑丸落地就炸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白黄两色的烟雾一下弥漫散开,甚至连眼睛都刺激得睁不开。 完了完了完了—— 郑曲尺扛不住,一蹦跳了起来,陌野犀利的目光一下比刀光剑影更锋利刮在她脸上。 “哪来的鼠辈,只会偷偷摸摸藏在暗处。” 她揉了揉酸涨刺痛的眼睛,只觉得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艹了,不会要瞎了吧? 随陌野在那里狗叫什么,她反正打定主意一声不吭,不给他任何机会眼熟她。 她循着来时的路,跌跌撞撞,拔腿就跑。 陌野愣了愣,没有被她如此不做作的一面引发了兴趣,反倒是被她无视的态度惹得勃然大怒:“跑?你跑得掉吗?” 坏他计划,他非得将这个藏头尾露的羽兵剥皮拆骨了不可。 耳边传来尖啸的破空声,近在咫尺的杀意比凛冽的寒风更刮皮刺冷,她一个驴打滚十分惊险的避开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对方的位置,但却办不到。 这时,眼前有一道影子一掠而过,紧接着她腰间环上来一只手臂,脚下一轻被捞起,然后脸朝前一撞,被揽进了一具怀抱。 嘭!地一声,她方才所在的位置地面被砸炸了,土石飞溅。 “是……” 柳风眠吗? 她揪紧他的领子,因劫后重生的缘故,声音一时哽滞于喉间。 但下一秒,一串癫狂愉悦的笑鸣声,从轻颤的胸膛处传递至她的耳朵内,霎时间,郑曲尺整个人僵硬住了。 ……不,不是柳风眠。 是狗东西宇文晟! 第39章齿轮原理 她人惊麻了,一股凉意从后颈蹿到了背脊,心跳动得很快。 或许一开始她就救错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柳风眠”跟宇文晟又重新调换了身份,因为脸都藏在面具之下,她没认出来。 他垂下眸,尾调上扬:“之前埋伏在坡上刺杀的人,是你?” 咕咚。 郑曲尺喉咙内分沁出大量液体,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柳风眠告诉他了? “刚才~也是躲在暗处,射箭破坏了器械?” 救、救命! 宇文晟怎么来了?她承认,她之前对他的声音大了点,但他又不叫曹操,怎么能说到就到了? 见她一声不吭,就像一个负隅顽抗的勇士,而他向来有一个爱好,喜欢将那些宁死不屈之人的傲骨一块一块拆出来,再一点一点碾碎扬灰。 不过现在,他对她之前诡异矛盾的行为,还有如何拆毁器械一事十分感兴趣,于是他的虐杀情绪优先妥协于好奇心。 一只戴着天蚕手套的手,隔着一层薄凉的布料碰到了她的手腕处,它就像冰凉软腻的蛇,沿着骨骼的长生线条,一路顺摸而上。 郑曲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要不是她还扮着男人,对方这都算是x骚扰了吧? “你长得如此矮小,可你的力气,倒是不一般的大啊,你盗取的邺国军用弩,需十劲(一劲九斤七),就你这对细胳膊,后天练就的神力可能性不大,难道是先天?” 声伏不定的声调,带着古怪的笑意,字句随意,但条条如鞭笞落身。 是兄弟就来砍我啊,别再分析了,她感觉自己捂紧的小马甲就快保不住了。 陌野大步走来,他阴沉着脸,见宇文晟护着那个蒙面小矮子,嘴角掀扬成一个挑衅玩劣的弧度:“就凭她,能毁了我的走马千均夺?不过只是凑巧罢了。” 说着,他一个疾冲,手中所持的九节软鞭从身后划过一道圆弧,缠绞而至,呼呼风声震荡得四周树叶簌簌掉落。 宇文晟仅淡睨一眼,手起、刀落。 简单利索的起势,落下却如山岳一般厚重惊人。 “刺啦”一声,月光寒水一般的剑气层层叠叠铺卷而去,将陌野狂暴的进攻,压制得节节败退,止囚于那方寸之地。 郑曲尺现在眼睛不好使,压力就直接给到耳朵。 她听到了动静,但却没有一开始被陌野逮到时,那样慌乱了。ъitv 这种莫名而来的安全感也是神了。 虽然她觉得宇文晟这个人很狗,心理还多少有些病态不正常,但比起一心致她于死地的陌野,他现在简直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记得秋好像说过,十个陌野也打不赢一个宇文晟,所以只要宇文晟不想她死,她就死不掉。 可宇文晟这个人性情难测,万一他忽然又不想管她死活…… 她记得秋说过,桑瑄青跟巨鹿国好像有什么秘密,还曾打算背叛墨家逃到巨鹿国去对吧? 她一会儿要不跟陌野说,她其实是寄几人,他会不会手下留情? 她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一个人神勇救了敌方将领,毁坏了自己重要的机械,再跑到自己面前恬不知耻地说她是寄几人,她会……砍了她吧? 看来弃暗投明这招也不好使啊。 算了,自古以来当墙头草的下场都有目共睹。 “将、将军。”她终于开腔了,但为了不被耳熟声音,她刻意粗着嗓音,像个半夜裹着风衣出没的恋态似的,谆谆善诱说:“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仰慕于你,但我这种人怎么配?刚才的确是我毁了那笨重的大器械救了你,而我本想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在背后守护你,但却不想被人发现了。” 她语气很沉重,也很羞愧。 宇文晟不愧是病态的始祖形态,完全不觉得话中有什么槽点,他始终噙着玩味的笑,听她讲着他不信的谎言。 “哦,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陌野持鞭垂地,也停下了继续进攻的动作。 他发出一声冷呵,倒想听听她要如何狡辩。 就这? 郑曲尺立马一副专业人士上场:“这是一种来自老手的经验,就如同你常年使用兵器,一用就知道这剑好不好,一摸就知道它是什么材质,武器品阶如何,而我也一样,这个既笨重又粗劣的机械,它内部装置的内容并不复杂,我不用拆开,光是盲猜就能结构剥析,猜准八九,余一分运气。” 运气这事不好说,但她也给自己留了试错机会,所以基本十拿九稳。 宇文晟:“你是哪国的木匠?评了几等级?” “你听她在这胡扯乱编,我这走马千均夺,是第一次现世,她即使是一名匠师,焉能知道它的运作原理?”陌野是一万个不信她讲的话。 嘿,这小子竟还想挑拨离间? 为了让宇文晟明白她的存活价值,郑曲尺毫不客气地说:“你用的是两个齿轮之间捏合的部分进行传动动力,由齿轮副传递运动和动力的装置,齿轮传动是靠齿与齿的啮合进行工作,而这个大箱子上轻下重,上面空心,用来装置杀伤性兵器,下面却全是动力机械,一是为了让它抓地力强,二是设计时为了方便掩盖下方构造,不让敌人轻易找到弱点破坏。”bigétν 山林内的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是静止的。 因为不是木匠,听她一席话,宇文晟如听一席话。 但陌野却从中听出些东西,毕竟是他亲手制作出来的机械,虽然对方用的很多名词跟形容,让他云里雾里听不懂,但却听懂了,她的确完全清楚他的“走马千均夺”是如何成形。 他的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虽然“走马千均夺”还不算完美,但却是他近期最得意的一件作品,但如今仅仅一眼,这个小矮子就将他的心血彻底摸透,这让他既震惊又愤怒。 这样的木技天才,他绝不对让她留在邺国,为宇文晟所用! 他眼中的杀意如有实质,阴恻恻道。 “你当真懂?” 耳心一抖,谁要回他话。 郑曲尺一掉转头,便对宇文晟严肃悄声道:“他起杀心了,他绝对是嫉贤妒能了。” 陌野:“……” 而宇文晟却是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手都在抖,与此同时他身上滂湃的杀意如海啸一样倾泻而出。 第40章你个扑街 “装傻充愣?” 陌野牙关咬紧。 九节鞭转身一甩,阔肩如山岳起伏,离弦飞射,虎啸龙吟卷起了尘土与残叶,狠狠鞭向郑曲尺。 郑曲尺侧过耳朵,听到嚓嚓声响,身体比脑子转得更快,一个侧溜滑过宇文晟的臂下,就牢牢躲在他身后了。 宇文晟修长五指松驰得当握着剑柄,他勾起唇,那张被两种极端黑红色分裂修罗面具,切割着他眼底琉璃般猩冷的杀意,癫狂轻颤。 “你忘了吗?你的对手是我啊~” 语音刚落,身影骤移,旋转起了片片枯叶秋风,银光乍起,独留郑曲尺呆然地站在原处。 ……开、开打了? 她是不是可以偷偷、偷偷地跑了? 陌野瞳仁微凝,抽出的一鞭就跟裹卷起深海漩涡当中一样,费劲了他全部的力气才抽拔出来。 因反作用力,他疾步后退,长鞭舞动如水波荡漾,防护着周身。 却见剑光如雪莲绽放,朵朵璀璨夺,他甚至瞧不清楚宇文晟的身影、跟出剑的速度,只凭身体本能的抵挡跟对抗。 卧槽,这人是怪物吗? 险避一招,身上被劈切得当当作响,他身上的要害部位复合了铁皮,肘上硬铁朝上一挡,但“咔嚓”一声,铁块跟骨头一起发出脆弱的呻吟。 终于看清了他完整显现的身影了。 飘衣如云、如被烧着的焰火,面具下,他眼尾弯弯,嘴角弯起,那超过寻常的上扬弧度,但却不见任何和善温柔,反倒带着莫名的疯狂。 他的长剑碾碎了铁块,力夺一抹,陌野古铜色的臂弯处立即沁出殷红的鲜血。 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宇文晟。 他每一次的攻击,都瞄准自己的手砍,这恶贼分明就是故意想弄残他,断他匠师生涯。 陌野突地压下脖子,从后颈处射出一根毒针。 叮—— 宇文晟一剑挥去,便随意挡下。biqμgètν 可下一瞬间,他那阴鸷又嗜血的眼眸,从陌野身上幽幽移开。 身影一掠,便悄然无声出现在郑曲尺身后,她正摸着一棵树,蹑手蹑脚准备逃跑,冷不仃一只散发着凉寒的手指,轻轻柔腻地抚上她的后颈。 “不是说一直以来都很仰慕于我吗?为何要逃跑?” 如同魔鬼的呓语一般,突兀响起,惊得半盲状态的郑曲尺身体一僵。 被、被发现逃跑了?! 她正想回他“你只听到了前一句,后一句呢,那句我只想默默在背后守护被你吃了?”,但他显然不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 一个力道劈向她后颈,眼前一黑人就软倒了下去。 ……失算了,她还以为两人打起来,就无暇留意她的行动,但哪知道宇文晟腹黑如斯。 这下“桑瑄青”这层马甲,估计保不住了。 陌野看他将小矮子一个手刀劈晕,玩味阴冷声调带着嘶嘶的痛声:“呵呵,怎么的,是担心这个仰慕守护你的小矮子,彻底看清楚你的真面目,所以先将人弄晕,再发病是吧?” 宇文晟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反道报了一个数。 “十一月初七。” “十一月十四。” “十一月底。” “十二月初一。” 每当宇文晟报一个确切的日期,陌野的心就揪紧一分。 他怔仲不已。ъitv 上面的日期,分别对应——他潜伏入邺国边境的时间。 他来到福县的时间。 他筹备捕杀宇文晟的时间。 还有今天……计划实施的时间。 他猛地抬眼,声音似压着一头凶兽:“宇文晟,你早就摸清楚了我的行踪?” 宇文晟欢悦低吟,抬步儒衫飘逸:“只要九珑机关匣还在我手上,你就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提起九珑机关盒,陌野嗤笑着呸一声:“你宇文晟夺走了九珑机关匣又如何?就凭你们邺国那些工匠,谁有本事能够打得开?” 他捂着划破皮肉的手臂,俊美的脸上本全是嘲弄与轻蔑,但这种傲慢得意却并没有在他脸上维持多久。 只因宇文晟当着他的面,将九珑机关匣取出,然后漫不经心,将盖子一掀,就……就打开了?! 陌野的表情就这样凝滞在脸上。 “啊,怎么办呢?我近来好像挺受上天眷顾,这九珑机关匣不费什么功夫,就打开了。” 陌野大受刺激,想都没想就吼道:“不可能的!” 宇文晟仰头大笑,幽深沉溺的瞳孔放大:“哈哈哈哈……你费尽心思从墨家抢来的东西,最后却成为了我的东西,为了感谢你的大方馈赠,我一定会好好地送上你路的。” 一声尖啸好似风声般一闪,修长挺拔的身影,迅捷给了陌野致命一击。ъitv 而陌野在宇文晟大笑时,早已将警戒心提到最高,因此那一剑,只将他的脸颊拉至耳廓处划破了,他摸了摸脸上的血。 咒骂了一句,锋利的七节鞭如闪电一样投掷出去。 宇文晟一剑裹缠住,卸除其力道,一甩剑尖,长鞭就如银枪插入了一棵树干之上。 他弯下身,拦腰扛起昏迷的郑曲尺,手上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却以不可敌挡的力道,打得陌野疲于应对。 光拼武力陌野自知不会是宇文晟的对手,他从衣兜内夹出三颗黑丸,朝着宇文晟方向一扔。 噗嗤—— 当即黄白浓烟滚滚,宇文晟第一时间阖上眼睛,封闭了呼吸,可他的神色却如同饕餮正在享受一场盛宴,咏叹佳肴,剥皮拆骨。 在这样生杀予夺的场景,这样紧张的氛围当中,他嗜血又欢愉的杀人状态,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变态。 陌野口中含着珠苍,不畏毒烟,但烟雾萦绕,他也看不清状况。 正摸索聆听时,一道剑芒当头而至。 嘶! 陌野绕到了一棵大树后面,刚才虽侥幸逃过一命,但半边身子却被血染红。 宇文晟闭着眼睛,扛着人,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你特意引诱我至此,我便如你所愿赶过来,从头到尾配合你的一切行动,本想看看你究竟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但现在看起来,倒是大失所望啊。” 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像锋利的镰刀。 陌野头抵着刺硬的树杆,努力平息着喘气声,紧紧地攥起拳头,脸色阴沉滴水。 实在忍不住,他在心底爆了一声粤话粗口。 宇文晟,你个扑街! 第41章我的敢抢 这一刻,陌野真的被宇文晟气得失去了理智。 咒骂连连。 原来由始至终,他都是把自己当成猴子一样耍着玩! 陌野知道对方是将计就计时,就明白这一趟的伏杀算是彻底失败了,甚至巨鹿国这些年以来潜伏的探子也都暴露,被一一拔除。 输了! 他陌野这一次输得一败涂地了! 但他服输。 一次成败而已。 他懊恼的不是输了这件事情,他陌野也没自负到以为自己会常胜不败。 而是宇文晟这个阴险狡诈的狐狼,不仅让他输,还要让他知道自己输得有多狼狈可笑。 简直是将他的自尊跟脸面,踩在地上反复的蹂躏践踏。 他不再恋战,一路从山林穿梭,不走好路,专挑崎岖乱草,借着一切的障碍物遮掩,奔上了山顶。 他喘着粗气,面色煞白,后背的披风几乎被血浸染透了,冰冷贴在他的背脊上。 应该甩掉了他吧……一转头,却看到宇文晟扛着人朝他偏头,似笑非笑,眸子滚动着病色的猩红。ъitv 艹! 他努力挺直身躯,用舌头舔了下后牙槽,恶狠狠地说道:“宇文晟,你别得意,你以为你算无遗策?呿……你不妨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手笔然一指,披风经风吹得哗哗作响。 嘭嘭嘭—— 在西北方向位置,发出了一阵震天的声响,尘烟溅起十数丈,隆轰轰的像是什么大型建筑整个坍塌了。 宇文晟敛眸,轻描淡写望去,下一秒,却有些怔然。 看到他这种表情,陌野感觉自己总算掰回了点颜面。 “怎么?意外?福县那早就年经失修的破烂城墙,现在算是彻底碎成土渣了,虽然它很破残,但却也是邺国百年工匠,耗尽毕生之力从那片嶙峋坡段铸建起的第一道防线。” “呵哈哈……宇文晟,可没有了它的庇护,你们邺国整个西北方位就会如入无人之境,这个消息一旦传出来,福县很快就会成为接壤的南陈、宏胜等国逐鹿的战场,你能怎么办?” “司马——” 他泄愤一样的笑声,引得山顶提前埋伏的巨鹿国死士通通冲了上来。 “怎么办?” 宇文晟静默片刻,忽地呵一声失笑出声。 他抬眸盯着陌野,缓缓抬起臂,剑身一点寒芒聚凝于锋尖。 巨鹿国死士数十,毫不犹豫挡在陌野的身前,但却被宇文晟跟切瓜一样,一剑一颗头颅收割。 他的剑越舞越快,就像一条银龙绕着血线上下翻飞,左右盘绕,如同在雕琢、刻画一件精艺品。 等挡在他身前的人全部都被杀光了之后。 他染血的长剑,直指陌野咽喉处:“就算没有城防,就算我邺国造不出一件像样的兵器,但只要有我宇文晟在邺国的一日……”他斜挑起眉,眸弯,血染的面容摄魂夺魄,残酷如魔:“我便会不惜一切代价灭了所有胆敢侵略邺国国境之人,无论是谁,无论哪国。” 当真是不成疯不成活啊,宇文晟。 陌野再次退后一步,踩滑的滚石无声落入山谷,他的心突突直跳,全身的肌肉猛地紧绷。 他可以说既痛恨宇文晟,又很佩服他,除了擅于打战、精于算计之外,武功更是难出其右,不说别的,那么多国家的人连做梦都想杀了他,可他却能毫无影响的在仇恨敌意中,屹立不倒。 “宇文晟,你当真是可惜了啊,独木难支,倘若不是在邺国……” 他朝宇文晟摇了摇头,双臂展开,恣骜一笑后就径直仰身朝后跳了下去。 “你记住,不久的将来,我陌野将同巨鹿国一道前来踏碎你邺国的防线,将巨鹿国的旗纛插在你邺国的土地之上,再杀你宇文晟来祭天,其乐无穷啊,哈哈哈……” 自杀? 不对。 宇文晟盯注着下方,这时邺国的将士也赶到了山顶,他们也围成一堵墙惊异地看着跃下山崖的陌野。biqμgètν 只见他在半空之中,打了一个转身,身上的斗篷被解开,一下迎风就蓬涨成一个鼓包,风力不断冲击之下,隐约可见厚度不薄的布料内竟支起了细长棱条,就跟飞鸟的羽翅一般。 一切那么的不可思议,他就利用这样一个工具,顺着山谷的坡度滑翔,最后在顶上驻守的人视线之中,安稳无伤地跌落到地面。 “那、那是什么?!” “竟让人可以如鸟兽一般飞翔,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邺国的机械已经到了如此神乎其技的地步了吗?” —— 宇文晟早知道陌野身上藏着各种奇巧之物,如果他真那么容易杀,就不会一直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样,踩死了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宇文晟却也没感到多大的失望,若能杀了他,只是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麻烦罢了,若他暂时没死,对他而言也有好处,至少能让败北而归的陌野,被巨鹿国的敌对一方抓到把柄,落井下石,造成巨鹿国内乱。 他派了一部分人下去意思意思的搜寻抓捕一番,而剩下的人则去搬运“走马千均夺”,这次这件缴获的战利品由宇文晟亲自下场测试过它的威力。 他觉得值得研发跟制造。 这些年以来,他没少从陌野手上获取“专利”带回邺国制造,只可惜他们邺国的匠师都太无能了,粗浅的勉强能够模仿个七七八八,但凡工艺高超的机巧,就头痛放弃。 等这些事情安排好了,他便挥退了周围,将昏迷的郑曲尺放下,伸手打算扯开她脸上的布巾…… 咻咻咻! 这时,三枚铁钉猝地从林中偷袭击他手背,宇文晟偏过头时,手上运力一握,铁钉就扭曲变废,叮叮叮掉在地上。 树叶哗哗~一阵抖动,就好像有人躲藏在这里,但被发现了,立刻转身逃跑。 宇文晟身形一闪,蹿进了林中。 他的速度堪称鬼魅,行踪莫测,但他到达时,却见一根绳子上,一头吊着一块石头,另一头绑着树枝。 当这块石头失重掉落摇晃时,就会扯动另一头的树枝摇晃作响。 当即明白有人设下调虎离山之计,宇文晟当即返回河滩,却见躺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眼神瞬间变得十分恐怖。bigétν —— 秋背着昏迷中的郑曲尺,正疯狂地逃命。 “尺子,你醒醒!” 郑曲尺在一阵玩命的颠簸之中,被迫恢复了意识。 她感到后颈跟快断了一样,生痛生痛的,胃也被顶得翻江倒海中。 “秋?” 她嘘了嘘眼,视线勉强恢复了一些。 “尺子,快,弩别在我腰上,宇文晟快追上来了!” 第42章戏精夫妇(两章并一) 只听秋一向没有起伏的声线,此时却急切又慌乱,可想而知,如今他们俩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刚醒还有些懵的郑曲尺,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宇文晟?! 他啥时候跑去招惹那个活阎罗去了?! “你说什么鬼追上来了?”她双臂一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秋顿时呼吸不畅,挤出气音说:“是宇文晟那鬼追上来了。” 郑曲尺立马反射性回头一看,隐约瞧见一道忽闪的身影将距离越拉越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被毒完的后遗症,在那片模糊的黑绿色块中,迅捷移动的身影好似一团暗红焚烧的焰光,所至之处,鸟惊雀飞,寸草不生。 呔! 真吓人! “快跑啊——” 郑曲尺转过身,赶紧拍打着秋的肩膀催促。 秋额头的汗水滴到眼皮,咬牙:“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什么忙? 她都半瞎了,怎么可能瞄得准一个高速移动中的人。 “我眼睛被毒烟熏了,现在三尺(1米)开外,六亲不认,三十尺开外,人畜不分,百尺开外,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啊!” 秋听完她的话后,嘴角一抽:“那你想个办法拖住他。” 他对郑曲尺近来有种莫名的信任,认为关键时刻她总能拿得出手。 郑曲尺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摸了摸脸上的蒙面巾,还在,又摸到脑后打结的手法是她惯用的蝴蝶结,想来宇文晟应该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样子。 既然“桑瑄青”这层身份没有暴露,那她就绝不能让宇文晟有机会逮到。 心底的雄心壮志一下被燃烧起来,她用脚尖勾起秋腰间的弩,探臂一把抓住,紧接着扭腰朝后方对准。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的弩是为了暗中守护我,可现在却要用它来对付我?” 一道暗哑冷峭尖刻的嗓音在后方响起,如同地狱恶鬼,明明应该生气的,可郑曲尺却听到了他的笑音,十分扭曲变态。 秋顿时一震,似被这话中的内容给惊着了。 郑曲尺只想说,误会大了啊,她真没想到只不过是随口一句撩骚的话,却让宇文晟信以为真。 哦,或许也不是信以为真,而是话术的命捏,非得也来一波离间计戏耍他们。 她眯起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于是干脆就闭上眼睛。 耳朵尽力捕捉一切声响,同时她告诉秋:“告诉我,前面有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秋很快就懂起了她的意思,于是一个话少的人,努力精简又细致的描述:“三十步开外,有四棵错落的大树,其中第三棵榕树被藤蔓挂满,左侧有一棵杉树枯朽大半,在大概百尺外,会有一个下坡,我查探过,分出三条岔路,中间那条有一堆碎石泥坑,另外一条开阔有高树,还有一条细弯草掩……” 郑曲尺根据他的描述在脑中迅速演练出对应的场景:“从挂满藤蔓的第三棵树下过,走右侧,距离七步左右告诉我。” 秋惊讶她这么快下对策,点头。 “好。” 秋心跳加速,脚下跑得都快出残影了。 “到了!” 郑曲尺倏地睁眼,将前面模糊的画面收入眼底,虽然看不清楚具体,但根据距离跟物体的大该轮廓判断,她在心底刻画好一个定点,弩朝前一比,就对准树冠飞速一箭。 当~ 箭尾颤晃,大片枯叶簌簌落下,借着叶片的遮掩,她嘘起眼,在经过那极短的过隙,伸手拽扯下垂落的一条粗长的枯藤。 她力道很大,拼着将对方“子孙”一并给斩草除根的狠劲,顿时稀稀拉拉的藤蔓就垂掉而下。 秋虽然天真,但不傻,他深深怀疑:“这样有用?” “当然没用。” 郑曲尺回答得理所当然。 秋:“……” 那你干嘛整得一副老子赢麻了的得瑟模样? 果然,那些被郑曲尺扯落的遮拦就如同薄脆的纸张一般,被后赶而至的宇文晟随手一剑,劲风旋转,便切割得支离破碎。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的普通路障,却给了他一次大大的意外。 在将那些藤木砍碎后,竟有无数的爬虫跟下雨似的哗哗掉落了下来,其中还有同几条蛇跟悲催迁连的蜘蛛。 宇文晟脸色一僵,斜眸睨去。 当即滞停下来,一掌抚过肩颈部分,劈落黑色蠕动的一大片。 发间、衣服上还有更多正细细蠕蠕攀爬着,倒是那条斑斓毒蛇跟开了智似的,刚要落到他身上,就一个弹射飞速逃蹿了,生怕晚了一步,会落得个千刀万刮的下场。 秋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当声彻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刚才故意扯藤蔓就是为了这种目的?可你怎么知道?” 自从跟这个不一样的郑曲尺重新认识之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秋就变了,变成一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觉得新奇惊讶,脑子都有一万个为什么了。 郑曲尺暗吁一口气,她可没有多得意:“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都知道,丛林本就蛇虫鼠蚁多,尤其是这种长在枯木旁边,又密集长藤蔓的地方,最容藏匿这些阴暗虫蚁,你动作大一些,捣了他们的老巢,肯定给你掉一堆虫子下来。” “可是他万一不动手呢?” “他多自负一人啊,抓咱们这种小卡拉米,还用得着迂回绕路?那肯定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一个激动大讽,连东北话都给蹦出来了。 秋抿了抿唇,眸如火簇明亮,他问:“那咱们能甩掉他了?” “不行,这只是一些小把戏,只能耽误他一点时间,但这点时间足够我们再加一重保护色。” 郑曲尺让秋跑到有石堆的地方,故意弄乱它们,然后又让秋走泥坑地:“故意留下脚印!” 秋一一照办,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她:“宇文晟经常行军打仗,这种小把戏他不会上当的。” “要的就是他不上当。” “……” 秋直接被她整不会了,他莫名觉得,宇文晟来了或许也得一样。 当宇文晟抖理干净一身赶过来,他倒是沉稳得住起,甚至被他们这种小把戏勾起了盎然兴致,他把玩着剑柄上剑穗,狭长幽笑眸子左右环顾一圈。 当看着地上错乱的脚印跟那一堆散倒的石头时,嘴里溢出了沙哑的笑音,令人心悸:“粗浅的招术,以假乱真,以为我还会上当?” 他二条路都没有选择,而是朝着开阔之路掠去。 等他身影逐渐消失后,还留在原处,匍匐躲进草丛的秋看向郑曲尺,小声问:“你搞这么多把戏,就是为了躲在这里,让他先走?” 却见郑曲尺赶忙比了一个手势:“嘘,别出声,他会返回来的。” 她语音刚落,宇文晟就一个飘身落地,重新折返了。 秋简直被宇文晟的诡计多疑给惊得一身冷汗。 要不是郑曲尺攥住他,他刚才就已经被耍了一手回马枪的宇文晟给逮个正着了。biqμgètν 宇文晟观察着四周依旧没有别样动静,衡量抉择一下,呼荡吹过,就又朝留有脚印的那一条路追去。 “走!” 郑曲尺猛地站起来。 吓了秋一跳。 “那选哪一条?” “哪条都不选,你背着我,就算跑断了腿,也没有宇文晟的速度快,况且他看起来好像还懂追踪术。这三条路无论选哪一条,只要他察觉到异样都能够第一时间折返,所以我们走第四条路,他试错过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 “第四条路?有吗?” “当然有,回头路。人们总觉得逃跑的话只会一路奔跑,因为慢了就会被抓到,但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我们先原路返回春出渡,摆脱掉宇文晟的追捕之后,再回福县。” “总之,就是不能让宇文晟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更不能让他确认我们是福县人。” 别以为她猜不到,之前他就用同样的方式耍得陌野跟只猴一样,这一路上,秋背着个昏沉的人逃跑,他却只是不紧不慢,看似追不上,却更像在钓鱼。 秋听后久久失语。 她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一下将人的惯性思维全部都摸透了,这次倘若不是她,他觉得凭他自己是绝对逃不掉宇文晟的追捕。 —— 事实证明,懂得逆向思维跟多读点书的人,有时候真能救命。 成功甩掉宇文晟逃回福县的两人,此时都劫后余生地看着对方,一身疲惫不堪,但眼神却是明亮的。 不是什么追杀者都叫活阎罗,这次能够顺利全身而退,可把他们能耐坏了。 中途,秋不知道打哪里拔来一一株带花的草药,揉搓成汁之后,拿水兑淡,就要给她洗眼睛。 说是可以解巨鹿国的烟毒。 郑曲尺心想,他们俩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就算不是过命之交,好歹也结下了一点革命情谊吧,他应该不至于歹毒到,转身就拿毒药来毒瞎她。 半信半疑之下,她试了。 然后就惊喜的发现,自己从一千度近视,一下到能够瞧清楚人样貌的程度。 秋说:“这身上的毒素很浅,今晚、最晚明天你就能够完全恢复视力了。” 郑曲尺笑着夸赞他:“多谢了,想不到你还会解毒,当真是多才多艺。” 秋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轻“嗯”了一声。 郑曲尺嫌汗粘腻,扯下脸上的蒙布:“天快黑了,我还有急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秋闻言,就像个被丢下的孩了,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那我呢?” “你去找单扁啊,他现在就跟个养老的太爷一样躲事,让他来安置你。” 男女有别,赖着她不合适啊少年。 说完,她飞快摆摆手,看街上没人,就跑回之前置布包裹的成衣店,跟老板打了一声招呼,拿了东西就从后门出来。 这时候的她又从见不得光的杀手刺客,重新恢复成了一名扎着麻花辫的黑皮村姑。 拍了拍胸前鼓囊的药包,这是给柳风眠买的,可她看西边的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也不知道柳风眠他回来了没有。 假如他已经回来了,会不会乖乖地回到原地等着她呢? 不可能吧,如果他在午后就赶了回来,她说去帮他买药,却失踪了一个下午,他若去询问过附近的药铺,他就该知道她早就买好了药,只是没有回去找他……她如果骗他说,买了药后迷了路,他能信? 虽然他也骗了她,偷偷跑去给宇文晟当替身,还险些被她误杀。 胡思乱想一通,但她还是没有直接回家,就好像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 当她带着不确认的心态来到姻缘坪时,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 一抬眼,秋风吹拂桂树上挂着祈福的红布条飘扬,余辉透过叶缝洒落而下的光斑,就这样披在了那道高挑却单薄的身影。 他换了一身青衣,腰间双鱼佩环压住下摆,墨发如瀑落于雪白的颈后,身似轻烟,静静地站在那里时,岁月静好,让她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感觉他的世界,跟她的世界就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刺激了。 她被迫当刺客,狙杀目标,发现目标是自己的倒霉夫婿,然后又去救他,却反救到活阎罗宇文晟,眼睛被毒瞎,被巨鹿国仇杀,宇文晟救了她,劈晕她后醒来,又继续新一轮的逃亡…… 谁过上这样的一天,不得心力交瘁。 当她是“桑瑄青”时,刺激又危险,肾上腺激素,好像每一分钟都在踩着生死边缘反复试探。 可当她只是郑曲尺时的时候,却发现生活可以是宁静而祥和的。 她有家,有兄弟姐妹,现在还多了一个在等她归来的便宜夫婿。 他们会跟她一起生活在这个没有算计阴谋跟厮杀的村子里,过着最简单的吃饱穿暖的美好生活……啪,一个掌心拍到了脑门上,郑曲尺暗啐自己想屁吃呢。 就她这随时可能爆炸的卧底、细作、刺客、叛徒等一系列作死身份,岁月静好压根儿就是做梦。 “柳风眠,药我买到了。” 她一路小跑过去,赶忙掏出药包,也没急着解释什么,她相信他这个借病诳她去买药的人应该也不会追根究底。 宇文晟早感知她站在那里,只是她一直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动作,他心底便生了些无端揣测。 第43章引狼入室(三章并一) 只听秋一向没有起伏的声线,此时却急切又慌乱,可想而知,如今他们俩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刚醒还有些懵的郑曲尺,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宇文晟?! 他啥时候跑去招惹那个活阎罗去了?! “你说什么鬼追上来了?”她双臂一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秋顿时呼吸不畅,挤出气音说:“是宇文晟那鬼追上来了。” 郑曲尺立马反射性回头一看,隐约瞧见一道忽闪的身影将距离越拉越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被毒完的后遗症,在那片模糊的黑绿色块中,迅捷移动的身影好似一团暗红焚烧的焰光,所至之处,鸟惊雀飞,寸草不生。 呔! 真吓人! “快跑啊——” 郑曲尺转过身,赶紧拍打着秋的肩膀催促。 秋额头的汗水滴到眼皮,咬牙:“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什么忙? 她都半瞎了,怎么可能瞄得准一个高速移动中的人。 “我眼睛被毒烟熏了,现在三尺(1米)开外,六亲不认,三十尺开外,人畜不分,百尺开外,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啊!” 秋听完她的话后,嘴角一抽:“那你想个办法拖住他。” 他对郑曲尺近来有种莫名的信任,认为关键时刻她总能拿得出手。 郑曲尺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摸了摸脸上的蒙面巾,还在,又摸到脑后打结的手法是她惯用的蝴蝶结,想来宇文晟应该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样子。 既然“桑瑄青”这层身份没有暴露,那她就绝不能让宇文晟有机会逮到。 心底的雄心壮志一下被燃烧起来,她用脚尖勾起秋腰间的弩,探臂一把抓住,紧接着扭腰朝后方对准。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的弩是为了暗中守护我,可现在却要用它来对付我?” 一道暗哑冷峭尖刻的嗓音在后方响起,如同地狱恶鬼,明明应该生气的,可郑曲尺却听到了他的笑音,十分扭曲变态。 秋顿时一震,似被这话中的内容给惊着了。 郑曲尺只想说,误会大了啊,她真没想到只不过是随口一句撩骚的话,却让宇文晟信以为真。 哦,或许也不是信以为真,而是话术的命捏,非得也来一波离间计戏耍他们。 她眯起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于是干脆就闭上眼睛。 耳朵尽力捕捉一切声响,同时她告诉秋:“告诉我,前面有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秋很快就懂起了她的意思,于是一个话少的人,努力精简又细致的描述:“三十步开外,有四棵错落的大树,其中第三棵榕树被藤蔓挂满,左侧有一棵杉树枯朽大半,在大概百尺外,会有一个下坡,我查探过,分出三条岔路,中间那条有一堆碎石泥坑,另外一条开阔有高树,还有一条细弯草掩……”…郑曲尺根据他的描述在脑中迅速演练出对应的场景:“从挂满藤蔓的第三棵树下过,走右侧,距离七步左右告诉我。”bigétν 秋惊讶她这么快下对策,点头。 “好。” 秋心跳加速,脚下跑得都快出残影了。 “到了!” 郑曲尺倏地睁眼,将前面模糊的画面收入眼底,虽然看不清楚具体,但根据距离跟物体的大该轮廓判断,她在心底刻画好一个定点,弩朝前一比,就对准树冠飞速一箭。 当~ 箭尾颤晃,大片枯叶簌簌落下,借着叶片的遮掩,她嘘起眼,在经过那极短的过隙,伸手拽扯下垂落的一条粗长的枯藤。 她力道很大,拼着将对方“子孙”一并给斩草除根的狠劲,顿时稀稀拉拉的藤蔓就垂掉而下。 秋虽然天真,但不傻,他深深怀疑:“这样有用?” “当然没用。” 郑曲尺回答得理所当然。 秋:“……” 那你干嘛整得一副老子赢麻了的得瑟模样? 果然,那些被郑曲尺扯落的遮拦就如同薄脆的纸张一般,被后赶而至的宇文晟随手一剑,劲风旋转,便切割得支离破碎。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的普通路障,却给了他一次大大的意外。 在将那些藤木砍碎后,竟有无数的爬虫跟下雨似的哗哗掉落了下来,其中还有同几条蛇跟悲催迁连的蜘蛛。 宇文晟脸色一僵,斜眸睨去。 当即滞停下来,一掌抚过肩颈部分,劈落黑色蠕动的一大片。 发间、衣服上还有更多正细细蠕蠕攀爬着,倒是那条斑斓毒蛇跟开了智似的,刚要落到他身上,就一个弹射飞速逃蹿了,生怕晚了一步,会落得个千刀万刮的下场。 秋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当声彻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刚才故意扯藤蔓就是为了这种目的?可你怎么知道?” 自从跟这个不一样的郑曲尺重新认识之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秋就变了,变成一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觉得新奇惊讶,脑子都有一万个为什么了。 郑曲尺暗吁一口气,她可没有多得意:“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都知道,丛林本就蛇虫鼠蚁多,尤其是这种长在枯木旁边,又密集长藤蔓的地方,最容藏匿这些阴暗虫蚁,你动作大一些,捣了他们的老巢,肯定给你掉一堆虫子下来。” “可是他万一不动手呢?” “他多自负一人啊,抓咱们这种小卡拉米,还用得着迂回绕路?那肯定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一个激动大讽,连东北话都给蹦出来了。 秋抿了抿唇,眸如火簇明亮,他问:“那咱们能甩掉他了?” “不行,这只是一些小把戏,只能耽误他一点时间,但这点时间足够我们再加一重保护色。” 郑曲尺让秋跑到有石堆的地方,故意弄乱它们,然后又让秋走泥坑地:“故意留下脚印!”…秋一一照办,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她:“宇文晟经常行军打仗,这种小把戏他不会上当的。” “要的就是他不上当。” “……” 秋直接被她整不会了,他莫名觉得,宇文晟来了或许也得一样。 当宇文晟抖理干净一身赶过来,他倒是沉稳得住起,甚至被他们这种小把戏勾起了盎然兴致,他把玩着剑柄上剑穗,狭长幽笑眸子左右环顾一圈。 当看着地上错乱的脚印跟那一堆散倒的石头时,嘴里溢出了沙哑的笑音,令人心悸:“粗浅的招术,以假乱真,以为我还会上当?” 他二条路都没有选择,而是朝着开阔之路掠去。 等他身影逐渐消失后,还留在原处,匍匐躲进草丛的秋看向郑曲尺,小声问:“你搞这么多把戏,就是为了躲在这里,让他先走?” 却见郑曲尺赶忙比了一个手势:“嘘,别出声,他会返回来的。” 她语音刚落,宇文晟就一个飘身落地,重新折返了。 秋简直被宇文晟的诡计多疑给惊得一身冷汗。 要不是郑曲尺攥住他,他刚才就已经被耍了一手回马枪的宇文晟给逮个正着了。 宇文晟观察着四周依旧没有别样动静,衡量抉择一下,呼荡吹过,就又朝留有脚印的那一条路追去。 “走!” 郑曲尺猛地站起来。 吓了秋一跳。 “那选哪一条?” “哪条都不选,你背着我,就算跑断了腿,也没有宇文晟的速度快,况且他看起来好像还懂追踪术。这三条路无论选哪一条,只要他察觉到异样都能够第一时间折返,所以我们走第四条路,他试错过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 “第四条路?有吗?” “当然有,回头路。人们总觉得逃跑的话只会一路奔跑,因为慢了就会被抓到,但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我们先原路返回春出渡,摆脱掉宇文晟的追捕之后,再回福县。” “总之,就是不能让宇文晟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更不能让他确认我们是福县人。” 别以为她猜不到,之前他就用同样的方式耍得陌野跟只猴一样,这一路上,秋背着个昏沉的人逃跑,他却只是不紧不慢,看似追不上,却更像在钓鱼。 秋听后久久失语。 她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竟一下将人的惯性思维全部都摸透了,这次倘若不是她,他觉得凭他自己是绝对逃不掉宇文晟的追捕。 —— 事实证明,懂得逆向思维跟多读点书的人,有时候真能救命。 成功甩掉宇文晟逃回福县的两人,此时都劫后余生地看着对方,一身疲惫不堪,但眼神却是明亮的。 不是什么追杀者都叫活阎罗,这次能够顺利全身而退,可把他们能耐坏了。ъitv 中途,秋不知道打哪里拔来一一株带花的草药,揉搓成汁之后,拿水兑淡,就要给她洗眼睛。…说是可以解巨鹿国的烟毒。 郑曲尺心想,他们俩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就算不是过命之交,好歹也结下了一点革命情谊吧,他应该不至于歹毒到,转身就拿毒药来毒瞎她。 半信半疑之下,她试了。 然后就惊喜的发现,自己从一千度近视,一下到能够瞧清楚人样貌的程度。 秋说:“这身上的毒素很浅,今晚、最晚明天你就能够完全恢复视力了。” 郑曲尺笑着夸赞他:“多谢了,想不到你还会解毒,当真是多才多艺。” 秋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轻“嗯”了一声。 郑曲尺嫌汗粘腻,扯下脸上的蒙布:“天快黑了,我还有急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秋闻言,就像个被丢下的孩了,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那我呢?” “你去找单扁啊,他现在就跟个养老的太爷一样躲事,让他来安置你。” 男女有别,赖着她不合适啊少年。 说完,她飞快摆摆手,看街上没人,就跑回之前置布包裹的成衣店,跟老板打了一声招呼,拿了东西就从后门出来。 这时候的她又从见不得光的杀手刺客,重新恢复成了一名扎着麻花辫的黑皮村姑。 拍了拍胸前鼓囊的药包,这是给柳风眠买的,可她看西边的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也不知道柳风眠他回来了没有。 假如他已经回来了,会不会乖乖地回到原地等着她呢? 不可能吧,如果他在午后就赶了回来,她说去帮他买药,却失踪了一个下午,他若去询问过附近的药铺,他就该知道她早就买好了药,只是没有回去找他……她如果骗他说,买了药后迷了路,他能信? 虽然他也骗了她,偷偷跑去给宇文晟当替身,还险些被她误杀。 胡思乱想一通,但她还是没有直接回家,就好像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 当她带着不确认的心态来到姻缘坪时,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 一抬眼,秋风吹拂桂树上挂着祈福的红布条飘扬,余辉透过叶缝洒落而下的光斑,就这样披在了那道高挑却单薄的身影。 他换了一身青衣,腰间双鱼佩环压住下摆,墨发如瀑落于雪白的颈后,身似轻烟,静静地站在那里时,岁月静好,让她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感觉他的世界,跟她的世界就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刺激了。 她被迫当刺客,狙杀目标,发现目标是自己的倒霉夫婿,然后又去救他,却反救到活阎罗宇文晟,眼睛被毒瞎,被巨鹿国仇杀,宇文晟救了她,劈晕她后醒来,又继续新一轮的逃亡…… 谁过上这样的一天,不得心力交瘁。 当她是“桑瑄青”时,刺激又危险,肾上腺激素,好像每一分钟都在踩着生死边缘反复试探。 可当她只是郑曲尺时的时候,却发现生活可以是宁静而祥和的。 她有家,有兄弟姐妹,现在还多了一个在等她归来的便宜夫婿。 他们会跟她一起生活在这个没有算计阴谋跟厮杀的村子里,过着最简单的吃饱穿暖的美好生活……啪,一个掌心拍到了脑门上,郑曲尺暗啐自己想屁吃呢。 就她这随时可能爆炸的卧底、细作、刺客、叛徒等一系列作死身份,岁月静好压根儿就是做梦。 “柳风眠,药我买到了。” 她一路小跑过去,赶忙掏出药包,也没急着解释什么,她相信他这个借病诳她去买药的人应该也不会追根究底。 宇文晟早感知她站在那里,只是她一直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动作,他心底便生了些无端揣测。 桑家静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44章我要应聘(二章并一) 知道她有这个习惯之后,桑大哥总会提前热一锅水在灶台上,等她一回来就可舀到盆子里泡脚。 木脚盆也是桑大哥做的,自从修了新房,桑大哥的精气神肉眼可见的好了,做什么都比从前有干劲了。 这或许就是华夏人骨子里对家的归属感,有了房,就想将空荡荡的房屋添置齐全,布置温馨,住在舒适。 家里许多的小物件、生活用具都是他拿刻刀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比如碗、瓢、著、桶……他虽然干不得重力活,但这种小木工却得心应手。 郑曲尺在灶房拉了张木墩子坐着泡脚,将一身的寒意跟疲惫都扫除后,忽然想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此时宇文晟正观察着郑曲尺的房间。 原木风的房间内布置十分简单,北边是架子床,没盖帷帘,右边的斗柜,左边有一张案几,上面用河石压垫了几张黄糙竹纸,台面上摆放一个木质镂雕瓶,瓶中插着两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有香樟木头的,有黄蕊红梅的,也有郑曲尺身上遗留下、独属于她身上的体香。 卧室的地板是用烘干的木板铺的,刷了一层用松油脂与树胶复合的清漆,当初郑曲尺担心潮湿,特地离地架高了三十公分,因此踩地的脚感十分平整舒服,不像普通土夯的地面踩踏久了,就变得坑坑洼洼。 这房间除了那挥散不去的烦躁淡香扑鼻之外,单一素清色调、布置与简略,都让宇文晟感到很合适。 营寨修造的独间跟这里相比,天差地别。 只见门被推开,郑曲尺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柳风眠,泡一泡脚吧。” 宇文晟转过脸,疑惑:“泡脚?” 邺国没有这个组合名词,讲究人睡前会净脚,但也仅仅只是用温水清洗一遍,甚少人会用上泡这个词。 “用热水烫烫脚,多泡一会儿可以驱寒,消水肿,消除白日积累的疲劳。” 她特意让兄长给泡脚盆做了一个盖子,盖子上挖出两个伸腿的洞,这样一来,就能够更长久维持水温。 宇文晟从没泡过脚,也不相信这种事情。 “你今天站了那么久,肯定很累了,就试一试吧。” 说着,她毫不客气将他按坐在床边,知道他眼睛不方便,为了弥补自己今天险些误杀了他,也为他等了她一下午,她也不嫌弃帮他脱了鞋袜,让他将脚挪到热水里。 宇文晟的手脚都是长年冰冷,或许是与他练就的功法有关,也或许是跟他心脉天生残损有关。 当热水浸泡着他脚时,一种奇异的暖意瞬间包裹住他了。 “舒服吗?” “……嗯。” 气血下行,经络的畅通让人肌肉和精神双重得到释放,他声音此时慵懒而放松。 没人能够逃过真香的定律,郑曲尺打了个哈欠,也不等他了:“一会儿水凉了,你就别泡了,把脚擦干了就上床睡,我明天再过来倒水。” 她走后,直到脚盆的水彻底凉透,宇文晟的脚依旧浸泡在水中,之前汲取的暖意逐渐被熟悉的寒意代替。 想到刚才郑曲尺毫不留恋转身离开的背影,他眼底烦躁一闪而过。 垂眸,晕月残魄寒,阴晴不定,一脚将洗脚盆踢倒。 哐当! “怎么了?” 郑曲尺披了件外衣就小跑赶过来,当她看到水倒了一地,又见他坐在床铺边一声不吭,才去扶起洗脚盆:“你摔倒了没有?我说了水让我来倒水就行。” 她以为他是想起身倒水,因为眼睛不便才踢倒了水盆。 宇文晟一怔。 他以为她过来,绝对会第一时间指责他打倒了水,像一个废物一样没用,或者就算忍住脾气不发作,也会对他摆脸色,认为他给她制造了麻烦……可她赶过来却先是关心他,然后毫无怨言地替他收拾。 宇文晟张了张嘴,眼神无辜:“我觉得我可以……” 骗人,他就是故意打倒水的。 自责歉疚:“你今天也累了,这种小事却却还要依赖你……” 说谎,他就是想要让她事事以他为主。 听他这样说,郑曲尺顿了一下,笑道:“你可以依赖我的,不用勉强自己。” 当初选人回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他的情况,现在她当然不可能会因为他的短缺而嫌弃他。 是吗? 宇文晟朝她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那水冷了,我还要泡。” 他这一笑,如月下看美人,就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给人一种别样美的享受。 郑曲尺恍了下神,但却没有一味的纵容他:“泡久了脚会受不了,明天再给你弄。” “可我脚冷。” 泡了这么久还冷?她下意识想摸一下,但又没能下得去手。 她猜测:“你这是体寒吧,等有空我给你做个汤婆子,把它放在你的床铺就会一夜暖和到天明。” “汤婆子是什么?” “就是那种铜皮做的,像一个圆壶,装上顿烫的开水,再拧紧它,就跟个炭盆一样会温暖很久。” 她那时代汤婆子好像是在宋朝时期才出现的吧,目前她穿越的这个世界从生产力各方面分析,应该还处于南朝更早的分裂时期,众国纷乱不休。 民生基本也处于凋零停滞的状态,还没发明出汤婆子这种追求生活品质的东西也很正常。biqμgètν 宇文晟前所未闻,以往如果盖被褥不热,便只能一身冰冷的睡下。 “我再给你打盆热水吧,这次别泡久了,脚一热和就马上去睡。” 这一次打来水,她就在旁边看着,估算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就端走了水,催促他赶紧去睡。 这一次,宇文晟倒是没再闹出什么妖蛾子了。 躺在这陌生的房间,他起初嫌弃郑曲尺盖过的被褥,但没过一会儿感觉好不容易温暖的脚开始逐渐变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扯过郑曲尺用太阳晒过的新棉被盖上。 人就是这样,一旦尝试过温暖,就不愿意回到过去的冰冷。 脚盖上一会儿,就重新有了暖意,他这才满意地阖上眼,竟一夜入眠到天明。 第二日醒来时,他人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真正安眠过,长期睡眠不足也让他情绪时常处于一种失控狂躁的状态。 但一下睡太久,也让他的太阳穴有些涨。 一大早,外面就很吵闹,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二、姐,幺妹也想玩。” “不行,小孩子不能碰剪刀,你喜不喜欢小鸟?姐给你剪一只。” 宇文晟推开门,一阵寒意袭来,秋藏冬来,福县应该要不了多久也要下雪了。 走到围栏上,抬眼看过去,白天的庭院又是另一种新的感受。 蔚蓝的天上,白云如洗,栽种的一圈果树叶子已经黄了,在微风吹拂下,黄叶慢慢地飘下来,竹亭下,郑曲尺跟一个几岁小孩子正坐在石墩上,摆弄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宇文晟走过去。 “你醒了,等一下哈。” 郑曲尺全神贯注用从隔壁借来的剪刀,正动作流畅快速的剪着纸。 时下的剪刀跟现代的不同,是类似西汉出土的那种u型,虽也能剪,但却没有后面经过改良的版本好用。 几次熟捻过后,她倒也是有模有样的剪纸,不满意的地方大不了拿裁刀描切。 剪纸是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深受很多人喜爱,郑曲尺曾经也见识过一个老手艺人的表演,他说剪纸本身并不难,难在于精湛的思维能力,千剪不断,万刻不落。 在脑中首先绘一张画图,将画图的任何一个构图点连画起来,拿剪刀剪,刻刀刻出线与线之间的空档就可以了,做出来的镂空感觉的画,就是一幅美丽的剪纸画了。 恰好,脑中绘画也算是郑曲尺的强项之一,她懂回溯法。 只要记入她脑子里的东西,通过特定的记忆点,她就能够完整地给复原回来。 “好啦。” 她展开纸张时,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跃于纸上,她将它送给了一直在等待的幺妹。 “哇啊~”幺妹兴奋地接过,然后欢喜地捧着它转圈圈。 “小心些,别摔着了。” “谢谢二……” “咳!” “姐姐。” 这孩子,教了一早上了,可算将对她平日里的称呼给扭转过来了。 “好了,叫声姐夫,你就自己去玩吧。” 姐夫? 是什么? 幺妹歪头看了看一旁的宇文晟,平日苍白的肤色因睡眠充足,这会儿倒是气色好上许多,他嘴漾微笑,看起来一副温和好相处的模样,但幺妹看他的眼神却有些怯怯。 “姐、姐夫。”biqμgètν 听话地喊了一声,幺妹就飞快拿着郑曲尺给剪的麻雀去找桑大哥了。 郑曲尺跟宇文晟说道:“我在剪纸啊。” 剪纸倒是听过。 “那你除了会剪鸟之外,还会剪什么?”宇文晟坐在石墩上,手上随意摆弄着她剪好的一部分“囍”字。 “其实会的也不多,就红双囍剪的多些,我剪几张贴到门上喜庆些。” 本来桑大哥喊她去买,可守财奴郑曲尺哪肯,但凡能自己搞定的,她绝对不假手于别人赚她钱。 他拿起一张“囍”字。 红艳艳,血一样的颜色,这就是喜庆吗? 他唇畔微笑依旧。 “为什么是红色呢?” 明明它应该代表的不详与血腥,不是吗? “你不喜欢红色?” 他想了一下:“那倒不是。” “还剩下最后一张了。” 宇文晟对这个不感兴趣,他坐在旁边眼神很空,望着天上悠悠白云,这时,从旁边递过来一只手。 “喏,送给你。” 他回过神,转眸瞥去。 “除了鸟,我就只会剪窗花了,这是牡丹,代表高雅华贵、繁荣昌盛,也寓意着圆满、生活幸福。” 他伸手接过,觉得还挺好看的:“这样一个纸做的东西,玩的花样倒是多啊。” “图个吉利嘛。” 郑曲尺站起来,看了看天色:“你体寒就多晒晒太阳,不然冬天就更难受了,我要去县城里一趟,买些需要的东西,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带的?” 这时,一只灰鸽悄然无息落在墙头处,左盼右顾,发出轻脆的“咕咕”声。 宇文晟随意瞟了一眼。 “没有。” “那你今天别去哪里,等我回来就举办婚礼,然后……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郑曲尺打算郑重地提一提他们契约结婚的事情。 而宇文晟却以为她打算借着婚礼的气氛跟他倾诉衷肠,他笑意吟吟。 “好。” —— 打完招呼,拎起个背篓,郑曲尺就出门了。 到了县城,她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公布栏大声讨论。 “看,县里正重金聘请石匠!这价钱也太高了吧,看得我都心动了。” “锤子,你晓得个啥子,老子刚才去了的,人家要的是专精石匠,普通石匠去了也就是发发几个铜板工钱,哪有这么多哦。” “听说好多人都去报名了,不过县里一下要招这么多工匠是要做啥子?” “好像是说去修补城墙吧,也有人说是去挖渠,反正这些当官的人做事都神神秘秘的,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晓得哦。” “这位大哥,到底有好多钱啊,让你这么惊奇?” 一个黑皮少女费了牛鼻子的劲,终于才挤进决赛圈,可惜她太矮了,被前头几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挡到了公告栏上张贴的内容。 “当然多啊,我们那些人估计劳作一辈子估计都攒不到这么多的钱,足足十贯。” 郑曲尺眼睛瞠大:“……十贯?!” “对啊,只要招石匠那边的人肯要你,上工就是十贯钱!” “那怎么报名?”郑曲尺两眼放光,兴奋地问道。 那位说话的大哥扫了眼肤色奇特的郑曲尺,惊奇道:“你要去?” 她摆摆手:“不是,我是替我二哥报名。” “这钱可不好赚,你还是回去跟你二哥商量商量先吧。”大哥倒是实心肠。 郑曲尺笑了笑:“不用了,他还要赚钱养媳妇养一家人呢,再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钱是好赚的。” 这话倒是真的。 “喏,那边就是登记的地方,你就替你二哥先去问一问吧。” 郑曲尺得到指引,道了谢就迫不及待地小跑了过去。 她看到一个戴着个黑色帽的中年人,他正拿着支毛笔昏昏欲睡,他面前摆着两张纸,一张上面只有寥寥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另一张却是密密麻麻被打了x的名字。 看来这一次工匠的招聘真的很难啊。 第45章无形炫妻(二章并一) 宇文晟微微凝眸。 一般工官这种小吏有事也不该直接向他禀报,除非他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会在意,又不便通过层层传递上来。 “让他过来。” 他挥了挥手留下了蔚垚跟王泽邦他们在原处等待,自己则与小将去另一处安静的地方。 穆工官拿着名册快步走过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地上跪了一趴的匠师,不远处一堆残木器骸,他脸上难掩惊讶,但又觉得这事轮不到他管,又立刻低下头,敛住表情。 “拿来。” 穆工官正准备斟酌着怎么开口,就听到将军先出声。 他再迟钝也明白此时将军心情不佳,没有丝毫耐心等他的开场白,于是他也不废话,直接递上册子,说明:“本不该在此时前来叨扰将军,可卑下想到将军曾派人交待过……” 穆工官在一旁尽可能简略的阐明,而宇文晟的视线已经顺溜划下,直接停注在了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是他?biqμgètν 他戴着手套的食指在名字上有节奏似的点了点,嘴角徒然勾扯起来,笑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穆工官最后总结:“……若有桑瑄青的有关消息,定要即刻上报。” “他为何会来应召石匠?”他的视线终于从纸上移开。 穆工官回忆了一下张珥所说的话。 “应该是缺钱吧,听说桑瑄青家被人烧了,不久前才重修了新房,他们家境贫寒,听到官府重金招募石匠的事后,便让其妹过来报名了。” 宇文晟压根不在意桑瑄青的家庭情况,对他有妹妹的事也是过一耳罢了。 他语速很慢,意味不明:“一个木匠来做石匠的工事,你觉得这件事情很正常吗?” 穆工官一时也摸不清楚将军的心思,这是指责他没按章办事,还是觉得他这一趟多管闲事了? “……他妹妹说他也懂石匠的活。” 宇文晟闻言,轻笑了一声,柔和无害,风和细雨的视线,却如重山压在了穆工官头顶:“你将名字写上去了,怎么,你是觉得他妹妹说的话是真的?” 穆工官流了一背的冷汗。 他现在算是跟跪一地的匠师们感同身受了,也恨不得以头抢地,直呼我有罪,你赐死我好了,别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折磨人了。 ……可惜,他不敢。 “将军,这、这或许是桑瑄青的妹妹夸大其词,但桑瑄青确懂得修建房屋,卑下听其它木匠提起她修建的房屋,无不称赞连连,还说她造屋之法以木石结构混搭而起,前所未闻,若非卑下近来公务繁多,都想去参观参观。” 宇文晟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郑曲尺的家,她的住宅算是他目前在村县中见过设计最别具一格的宅子了,当然有比之更精巧、独特奢靡的豪华殿宇,但若是论推陈出新这一点,那些“华美枯朽的老物”却再也生不出这样的“鲜嫩枝芽”。…这桑瑄青莫非还能修建出比之这有创意独特的房宅? “既然穆工官对他如此推荐,那人便先留下吧,但毕竟是跨界的工事,便先试一试他是否有真本领后再结工钱吧。” 既图钱,那便拿钱钓着他,那若不给他拿出点实际工绩,那便一个铜板都别想贪走。 宇文晟通过之前利用陌野这条线,引出了福县巨鹿国细作,经过一番扫荡逮捕,其中还寻获到一具尸体。 正是那具尸体令宇文晟在心底解除了桑瑄青是巨鹿国细作的大半嫌疑。 那具尸体通过检验,肤黑矮小,指关节粗大,臂膀肌肉虬实,正是他们一直搜寻的巨鹿刺鲉族人。 虽说可以清洗掉桑瑄青身上大部分嫌疑,但宇文晟直觉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木匠。 想着晾他也晾得够久了,也是时候该给他一个“表演”的机会了。 听到将军终于肯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穆工官长松一口气,忙不迭地道:“是是,卑下这就去办,卑下先行告辞了。” 看着穆工官那跟逃离了魔窟一样的急切背影,远处众人不禁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宇文晟走过来,每一步几乎都踩在他们的心巴上,雷炸的声响,惊心动魄。 呜呜……估计今天就是他们魂断校场的日子。 “今天,天气不错,晴空得恰到好处,所以这一次,我便不与你们计较是如何造出的这堆废渣的事了。” 宇文晟朝他们温和一笑,竟如同神佛渡光,慈眉善目……佛面蛇心,更吓、吓死个人了,好吗! 将军突然转变的态度,简直比他这番荒谬的饶恕理由更让他们感到震惊。 就、就这样便宜……呸呸,是就这样饶他们一条狗命了? 他们惊、喜各掺一半。 心中都在猜测刚才穆工官跟将军都讨论了些什么内容,让将军的心情能够一下从“阴晴不定”,转变成了“天气不错”? 虽然最终还是想不通,但能活谁想死啊。 他们赶紧使劲磕头,生怕晚了一步他就会反悔:“谢将军宽恕之恩。” 宇文晟将这些匠师留给了蔚垚去处理,他瞥了一眼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的清婉女子。 “公输兰,你最好祈祷你身上的筹码足够大,否则便没有下一次了。” 宇文晟嘴角常氲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却有种慈佛转过了背面,全然劈天盖地的晦暗恶意。 倘若公输即若没有任何反应,那他就会将她当成一件礼物送返给公输家……当然,不会是完整的一具,而只会是身体的某一部位。 也许是头、也许是身子……呵呵呵,谁知道呢。 公输兰被他恐怖的眼神扼住,狠狠打了一个寒颤,似承受不住,赶忙低下了头。 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让她安份守纪,不该越矩插手他们邺国内部的事情。…也是在警告她,别想耍任何心机手段,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用来吸引她堂哥公输即若的诱饵,别的附加价值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可公输兰却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他们俩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一直都还记着,可他却把她给忘了。 她自认比不上她的堂兄在武器与机关术方面的技绝造诣,但她在邺国自己的水平却绝对不差,可为什么宇文晟就是看不上她呢? 她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 在县城时左逛右晃近一天,终于等到招募的中年人回来了,他告诉郑曲尺,她二哥桑瑄青被暂时留下来了。 “什么叫暂时?”郑曲尺不懂。 “你别急哈,这事我慢慢跟你说。” 中年人说,他叫张珥,是县衙的一名小吏,也是这一次负责替县里招人的,他让她过十天后再过来这个位置一趟,到时候工官会过来给所有工匠详细讲解工事内容。biqμgètν “你二哥毕竟是个木匠,现在来干石匠的活本来就是穆工官给他的一次机会,倘若他真能干得下这活,自然就可以留下,但如果你讲的都是假话,那这事可不成啊,他最终还是得走。” “行,那工钱呢,什么时候能给?” “工钱会在你开工之时先给一贯,工事中期再付四贯,最后整个工期结束再付尾款五贯。” 张珥心道,一般石匠或许只能领得了这一贯的钱了,工期中途死伤何其多,也不知道多少人能够领得到,至于尾款那更是一个连他们都估算不出的绵绵无期,有生之年能够领取得到的,那都得是老天赏命的运气之子。 郑曲尺一听没毛病:“那好。” 欢欢喜喜谢过张珥的帮忙之后,郑曲尺因为即将有大钱入帐,因此在这一次婚礼的采买上,她又稍微大方了那么一点。 除了买必要的红烛与粮食之外,还多添置了一床新被褥,一壶酒,切了半斤猪头肉,买了一只还热气腾腾的烧鸡,一小包贵得让她咬牙的饴糖。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她刚推开门,就见到桑大哥正严厉怒气地叱责着柳风眠。 “你到底今天去哪里了?你不知道自己眼睛看不到吗?如果你乱跑伤了或摔了,我该如何跟尺子交待?” 柳风眠站在梨树下,头顶延伸的枯枝宛如老人的血管,在鸦红的天空下伸展,他此刻在疏风寒树下的面色苍白,站在那里,没有反驳什么。 郑曲尺眉头微蹙,赶紧上前:“哥,怎么了?” “你回来了?”桑大哥神色当即一变,赶忙上前,替她卸下身后沉重的背篓,一面数落着柳风眠:“你不知道他今天一声不吭就跑了出去,我为了找他,挨家挨户问了个遍,他倒好,晚些时候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问他去哪里了,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不会是宇文晟,又有什么“任务”找他了吧? 郑曲尺拉开桑大哥,没让他承重力:“哥,你别急,柳风眠虽然眼睛不太好,可是他并不是一个无法自理的人,你也不能真把他当一个孩子管着、看着、栓着啊。” 桑大哥听得一怔:“可是……” 郑曲尺又想起之前她听到他对柳风眠讲的那些话,不由得严肃起脸色来:“还有,哥,柳风眠虽是我的夫婿、你的妹夫,但他并不是我的附属,他也有他的想法,他的事情要去做,他是独立而自由的,你不能因为他身上的一样缺憾,就否定了他是如何努力靠自己一个人平安健康活到了现在。” 她见桑大哥因为她的话而怔愣不已的神色时,心想她是不是说太重了,于是她重新调整的语气,轻缓撒娇道。 “我知道的,大哥是太心疼我了,觉得他以为会成为我的负担,可是这是我的问题,柳风眠没错啊,他不该承受家里人任何的偏见与不公平,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biqμgètν 听到郑曲尺如此肺腑的坦言劝说,桑大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心理的偏差了。 他哑了哑声:“……对不起,是大哥……” “没有,大哥也没错,我知道大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是我太任性了,所以错在我,不在大哥,也不在柳风眠。”她赶紧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想着反正她皮糙肉厚,能担得起事,她家中的老父亲大哥跟柔弱夫婿关系处不好,就得是她来当润滑油。 桑大哥看着懂事的郑曲尺,心底既酸涩又欣慰,他点了点头,然后拄着杖,在经过柳风眠身边时,顿了下:“刚才……是我语气太重了,你以后如果要出去,跟我讲一声,我不会阻拦的,我只是担心这村里的人不认识你,会为难你。” 这已经是他能够对柳风眠讲出最软的话了。 说完,他就佝偻着背脊,一瘸一拐去灶房忙了。 宇文晟笑唇微敛,眸邪阴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放过这个肆意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人了。 可每一次当他内心的凌虐杀意到达无法渴止的地步时,总有一道清怡如春涧流淌的声音沁润他干裂枯涸,拉回了他疯狂的神智,禁锢住他嗜血的手脚。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听她讲话,总会是那样的顺耳与令他感到舒坦呢。 好话他听得多了,可没有一句让他有反应,反倒是聒躁与厌恶,像裹满甜糖的蛆。 等桑大哥离开之后,郑曲尺也问起了柳风眠:“柳风眠,你出去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你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你吗?” 因为两人还不太熟,所以她尽量客气又不失强调的询问他。 家里人? 他认了吗? 那人配吗? 可她刚才说了“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她既认定他是家人,那如果现在否决她刚才的话,她岂不是会感到很难堪? 宇文晟刚到嘴边的讥讽三连问一抿化之,他只觉得“担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实属好笑:“担心我吗?” “当然,大哥虽然语气不好,但要不是担心你,又何必在意你去了哪里?” 宇文晟状似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弯起嘴角:“可我下次出门,依旧不会跟他招声招呼的。” “……”他是这么叛逆的吗? 算了,她算看懂了,与其劝他纯良守德,进出报安,还不如劝大哥放宽心、少操心,闲事莫上心。 “对了,我今天找到事做了,过几天就得出一趟远门。”说到赚钱这事她脸上就笑开了花。 而宇文晟听闻这话后,默了,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 “哦,那你打算去多远的远门?”语气轻柔温和。 桑家静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46章出趟远门(二章并一) 宇文晟微微凝眸。 一般工官这种小吏有事也不该直接向他禀报,除非他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会在意,又不便通过层层传递上来。 “让他过来。” 他挥了挥手留下了蔚垚跟王泽邦他们在原处等待,自己则与小将去另一处安静的地方。 穆工官拿着名册快步走过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地上跪了一趴的匠师,不远处一堆残木器骸,他脸上难掩惊讶,但又觉得这事轮不到他管,又立刻低下头,敛住表情。 “拿来。” 穆工官正准备斟酌着怎么开口,就听到将军先出声。 他再迟钝也明白此时将军心情不佳,没有丝毫耐心等他的开场白,于是他也不废话,直接递上册子,说明:“本不该在此时前来叨扰将军,可卑下想到将军曾派人交待过……” 穆工官在一旁尽可能简略的阐明,而宇文晟的视线已经顺溜划下,直接停注在了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 是他? 他戴着手套的食指在名字上有节奏似的点了点,嘴角徒然勾扯起来,笑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穆工官最后总结:“……若有桑瑄青的有关消息,定要即刻上报。” “他为何会来应召石匠?”他的视线终于从纸上移开。 穆工官回忆了一下张珥所说的话。 “应该是缺钱吧,听说桑瑄青家被人烧了,不久前才重修了新房,他们家境贫寒,听到官府重金招募石匠的事后,便让其妹过来报名了。” 宇文晟压根不在意桑瑄青的家庭情况,对他有妹妹的事也是过一耳罢了。 他语速很慢,意味不明:“一个木匠来做石匠的工事,你觉得这件事情很正常吗?” 穆工官一时也摸不清楚将军的心思,这是指责他没按章办事,还是觉得他这一趟多管闲事了? “……他妹妹说他也懂石匠的活。” 宇文晟闻言,轻笑了一声,柔和无害,风和细雨的视线,却如重山压在了穆工官头顶:“你将名字写上去了,怎么,你是觉得他妹妹说的话是真的?” 穆工官流了一背的冷汗。 他现在算是跟跪一地的匠师们感同身受了,也恨不得以头抢地,直呼我有罪,你赐死我好了,别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折磨人了。 ……可惜,他不敢。 “将军,这、这或许是桑瑄青的妹妹夸大其词,但桑瑄青确懂得修建房屋,卑下听其它木匠提起她修建的房屋,无不称赞连连,还说她造屋之法以木石结构混搭而起,前所未闻,若非卑下近来公务繁多,都想去参观参观。” 宇文晟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郑曲尺的家,她的住宅算是他目前在村县中见过设计最别具一格的宅子了,当然有比之更精巧、独特奢靡的豪华殿宇,但若是论推陈出新这一点,那些“华美枯朽的老物”却再也生不出这样的“鲜嫩枝芽”。 这桑瑄青莫非还能修建出比之这有创意独特的房宅? “既然穆工官对他如此推荐,那人便先留下吧,但毕竟是跨界的工事,便先试一试他是否有真本领后再结工钱吧。” 既图钱,那便拿钱钓着他,那若不给他拿出点实际工绩,那便一个铜板都别想贪走。 宇文晟通过之前利用陌野这条线,引出了福县巨鹿国细作,经过一番扫荡逮捕,其中还寻获到一具尸体。bigétν 正是那具尸体令宇文晟在心底解除了桑瑄青是巨鹿国细作的大半嫌疑。 那具尸体通过检验,肤黑矮小,指关节粗大,臂膀肌肉虬实,正是他们一直搜寻的巨鹿刺鲉族人。 虽说可以清洗掉桑瑄青身上大部分嫌疑,但宇文晟直觉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木匠。 想着晾他也晾得够久了,也是时候该给他一个“表演”的机会了。 听到将军终于肯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穆工官长松一口气,忙不迭地道:“是是,卑下这就去办,卑下先行告辞了。” 看着穆工官那跟逃离了魔窟一样的急切背影,远处众人不禁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宇文晟走过来,每一步几乎都踩在他们的心巴上,雷炸的声响,惊心动魄。 呜呜……估计今天就是他们魂断校场的日子。 “今天,天气不错,晴空得恰到好处,所以这一次,我便不与你们计较是如何造出的这堆废渣的事了。” 宇文晟朝他们温和一笑,竟如同神佛渡光,慈眉善目……佛面蛇心,更吓、吓死个人了,好吗! 将军突然转变的态度,简直比他这番荒谬的饶恕理由更让他们感到震惊。 就、就这样便宜……呸呸,是就这样饶他们一条狗命了? 他们惊、喜各掺一半。 心中都在猜测刚才穆工官跟将军都讨论了些什么内容,让将军的心情能够一下从“阴晴不定”,转变成了“天气不错”? 虽然最终还是想不通,但能活谁想死啊。 他们赶紧使劲磕头,生怕晚了一步他就会反悔:“谢将军宽恕之恩。” 宇文晟将这些匠师留给了蔚垚去处理,他瞥了一眼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的清婉女子。 “公输兰,你最好祈祷你身上的筹码足够大,否则便没有下一次了。” 宇文晟嘴角常氲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却有种慈佛转过了背面,全然劈天盖地的晦暗恶意。 倘若公输即若没有任何反应,那他就会将她当成一件礼物送返给公输家……当然,不会是完整的一具,而只会是身体的某一部位。 也许是头、也许是身子……呵呵呵,谁知道呢。 公输兰被他恐怖的眼神扼住,狠狠打了一个寒颤,似承受不住,赶忙低下了头。biqμgètν 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让她安份守纪,不该越矩插手他们邺国内部的事情。 也是在警告她,别想耍任何心机手段,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用来吸引她堂哥公输即若的诱饵,别的附加价值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可公输兰却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他们俩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一直都还记着,可他却把她给忘了。 她自认比不上她的堂兄在武器与机关术方面的技绝造诣,但她在邺国自己的水平却绝对不差,可为什么宇文晟就是看不上她呢? 她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 在县城时左逛右晃近一天,终于等到招募的中年人回来了,他告诉郑曲尺,她二哥桑瑄青被暂时留下来了。 “什么叫暂时?”郑曲尺不懂。 “你别急哈,这事我慢慢跟你说。” 中年人说,他叫张珥,是县衙的一名小吏,也是这一次负责替县里招人的,他让她过十天后再过来这个位置一趟,到时候工官会过来给所有工匠详细讲解工事内容。 “你二哥毕竟是个木匠,现在来干石匠的活本来就是穆工官给他的一次机会,倘若他真能干得下这活,自然就可以留下,但如果你讲的都是假话,那这事可不成啊,他最终还是得走。” “行,那工钱呢,什么时候能给?” “工钱会在你开工之时先给一贯,工事中期再付四贯,最后整个工期结束再付尾款五贯。” 张珥心道,一般石匠或许只能领得了这一贯的钱了,工期中途死伤何其多,也不知道多少人能够领得到,至于尾款那更是一个连他们都估算不出的绵绵无期,有生之年能够领取得到的,那都得是老天赏命的运气之子。 郑曲尺一听没毛病:“那好。” 欢欢喜喜谢过张珥的帮忙之后,郑曲尺因为即将有大钱入帐,因此在这一次婚礼的采买上,她又稍微大方了那么一点。 除了买必要的红烛与粮食之外,还多添置了一床新被褥,一壶酒,切了半斤猪头肉,买了一只还热气腾腾的烧鸡,一小包贵得让她咬牙的饴糖。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她刚推开门,就见到桑大哥正严厉怒气地叱责着柳风眠。 “你到底今天去哪里了?你不知道自己眼睛看不到吗?如果你乱跑伤了或摔了,我该如何跟尺子交待?” 柳风眠站在梨树下,头顶延伸的枯枝宛如老人的血管,在鸦红的天空下伸展,他此刻在疏风寒树下的面色苍白,站在那里,没有反驳什么。 郑曲尺眉头微蹙,赶紧上前:“哥,怎么了?”“你回来了?”桑大哥神色当即一变,赶忙上前,替她卸下身后沉重的背篓,一面数落着柳风眠:“你不知道他今天一声不吭就跑了出去,我为了找他,挨家挨户问了个遍,他倒好,晚些时候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问他去哪里了,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 不会是宇文晟,又有什么“任务”找他了吧? 郑曲尺拉开桑大哥,没让他承重力:“哥,你别急,柳风眠虽然眼睛不太好,可是他并不是一个无法自理的人,你也不能真把他当一个孩子管着、看着、栓着啊。” 桑大哥听得一怔:“可是……” 郑曲尺又想起之前她听到他对柳风眠讲的那些话,不由得严肃起脸色来:“还有,哥,柳风眠虽是我的夫婿、你的妹夫,但他并不是我的附属,他也有他的想法,他的事情要去做,他是独立而自由的,你不能因为他身上的一样缺憾,就否定了他是如何努力靠自己一个人平安健康活到了现在。” 她见桑大哥因为她的话而怔愣不已的神色时,心想她是不是说太重了,于是她重新调整的语气,轻缓撒娇道。 “我知道的,大哥是太心疼我了,觉得他以为会成为我的负担,可是这是我的问题,柳风眠没错啊,他不该承受家里人任何的偏见与不公平,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 听到郑曲尺如此肺腑的坦言劝说,桑大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心理的偏差了。 他哑了哑声:“……对不起,是大哥……” “没有,大哥也没错,我知道大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是我太任性了,所以错在我,不在大哥,也不在柳风眠。”她赶紧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想着反正她皮糙肉厚,能担得起事,她家中的老父亲大哥跟柔弱夫婿关系处不好,就得是她来当润滑油。 桑大哥看着懂事的郑曲尺,心底既酸涩又欣慰,他点了点头,然后拄着杖,在经过柳风眠身边时,顿了下:“刚才……是我语气太重了,你以后如果要出去,跟我讲一声,我不会阻拦的,我只是担心这村里的人不认识你,会为难你。” 这已经是他能够对柳风眠讲出最软的话了。 说完,他就佝偻着背脊,一瘸一拐去灶房忙了。 宇文晟笑唇微敛,眸邪阴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放过这个肆意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人了。 可每一次当他内心的凌虐杀意到达无法渴止的地步时,总有一道清怡如春涧流淌的声音沁润他干裂枯涸,拉回了他疯狂的神智,禁锢住他嗜血的手脚。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听她讲话,总会是那样的顺耳与令他感到舒坦呢。 好话他听得多了,可没有一句让他有反应,反倒是聒躁与厌恶,像裹满甜糖的蛆。 等桑大哥离开之后,郑曲尺也问起了柳风眠:“柳风眠,你出去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你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你吗?” 因为两人还不太熟,所以她尽量客气又不失强调的询问他。 家里人? 他认了吗? 那人配吗? 可她刚才说了“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而这个一家人,也包括柳风眠在内”,她既认定他是家人,那如果现在否决她刚才的话,她岂不是会感到很难堪? 宇文晟刚到嘴边的讥讽三连问一抿化之,他只觉得“担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实属好笑:“担心我吗?” “当然,大哥虽然语气不好,但要不是担心你,又何必在意你去了哪里?”ъitv 宇文晟状似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弯起嘴角:“可我下次出门,依旧不会跟他招声招呼的。” “……”他是这么叛逆的吗? 算了,她算看懂了,与其劝他纯良守德,进出报安,还不如劝大哥放宽心、少操心,闲事莫上心。 “对了,我今天找到事做了,过几天就得出一趟远门。”说到赚钱这事她脸上就笑开了花。 而宇文晟听闻这话后,默了,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 “哦,那你打算去多远的远门?”语气轻柔温和。 第47章造了个孽(二章并一) “这个嘛……对了,忘了这个,喏,特意给你买的。” 她干笑一声避开了他突然有了压迫力的温柔“视线”,从背篓里掏出一个纸包。 既然答应了会养他,她肯定就不会亏着他。 “这是什么?”宇文晟垂下视线,看着被塞进手里的纸包。 想起他眼睛不便,郑曲尺伸手替他拆开了纸包,边说道:“这是饴糖,你看你长得这么高,身上却没长多少肉,脸色还经常苍白,我猜你肯定有低血糖,以后没事你就吃一颗糖,它可以缓解头晕或头痛,多吃甜食,还能让你心情保持愉悦。” 饴糖是什么,宇文晟当然知道。 但低血糖是何物? “这个应该是拿来哄小孩的吧。”他润玉修白的指尖轻拨颗粒,神色混杂着无趣、无聊与无感。 郑曲尺耸了耸肩:“谁说的,也可以拿来哄哄不开心的你啊。” 他侧过脸:“你觉得,我不开心吗?” 她挠了挠脸颊:“总觉得你现在好像没有刚才开心。” 他闻言笑了笑,便拿了一颗喂进嘴里,但没裹进口腔,而是含咬于唇舌尖,他弯下腰凑近她,一口甜蜜味道的吐息吹拂到了她的唇瓣上。 “的确很甜~” 郑曲尺浅褐色的瞳仁内,完整的映现出了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他的五官细致如玉山,但由于肤色过于偏清冷的白,一旦没有了往常刻意流露的笑唇,那他的神色则会有一种病态。 又因颜色过于夺目,极致之下催生出一种妖异、无情又阴毒的馥丽。 所以,他时常会笑,因为只要笑着,就没有人能够窥探到他真正的内心。 突然被这么一张美颜十级的容貌突脸,郑曲尺心跳加速了几十迈,嘴上本能地回道:“它是糖,肯定甜……还以为你不受哄呢。” 但心里却道貌岸然的哼道,男人,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可以这样大胆妄为啊,她这人道德水平极其低下,万一真给她撩到兽性大发,她可不会负责的啊。 “你从哪里看出我不开心的呢?”宇文晟薄而艳妍的笑唇加深几分,纱巾下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郑曲尺正想说,胆大心细,全凭直觉。 这时一道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旁响起:“姐,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小孩子黑黝黝的脑袋好奇的挤进了他们中间。 郑曲尺低头一看,赶紧就撤开了一些距离,之前因为饴糖产生的甜腻暧昧,与紧张拉扯感顷刻间被冲散开来。 “幺妹?” 郑曲尺好笑地揉了揉她搞怪捣乱的小脑袋,然后自然而然地从宇文晟手上拿出一颗饴糖喂进她嘴里。 弯着身子问她:“好吃吗?” 桑幺妹哪里吃过饴糖,当从未有过的香甜一下滑溢满口腔时,她一双大眼睛就像装进了星光一样明亮:“嗯,好吃、好吃的。” 她这惊喜的反应逗得郑曲尺直乐。 一旁的宇文晟,这时也笑眯眯地问她:“好吃吗?” 那包饴糖是他的。 是郑曲尺专、程买给他的。 这个小东西……怎么敢的呢? 幺妹原来开心得跟朵向日葵似的脸,在触及到宇文晟那虚假阴冷的笑容时,刹那间就给凋零了。 她哇一声。 “姐、姐姐。” 桑幺妹赶紧拉住郑曲尺的手,然后就躲在她身后将脑袋死死藏了起来。 郑曲尺没想到桑幺妹对宇文晟的反应这么大,上一次好像她看到他,好像也跟只小老鼠见到黑猫似的。 “柳风眠,我发现幺妹好像还挺怕你的。”她若有所思。 “为何?”宇文晟好像有些讶异不解,但很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神色透出几分落寞,故作乐观地说道:“我懂了,也许是因为,我与别人不同吧。” 郑曲尺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她的话好像有歧义,赶紧解释:“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这没什么,你看我长得还很黑呢,整个福县就找不到比我更黑的人了吧。” 柳风眠见她不再深想桑幺妹的反应后,便也没再演戏,恢复了常色。 她黑吗? 他却觉得她比起第一天的样子,好像白了一些。 再说,谁说福县找不到一个比她更黑的人?宇文晟或许对桑瑄青的模样印象模糊,但他对桑瑄青的黑却是记忆深刻。 “肤色黑与白,对我而言并无区别。” 郑曲尺一听,也对,他看不见嘛。 不过可喜可贺的是,郑曲尺在洗脸时发现自己的脸又白了些,这说明她的黑还有救。 但高兴不过一秒,她又想到十天过后,她当“桑瑄青”时还得拿涂炭粉黑回来,所以现在的白也是白了个寂寞。 “站在院里聊什么呢,赶紧过来吃饭了。” 忙活了一歇,正端菜上桌,桑大哥却见人都在外面待着,就喊了一声。 “来啦。” 郑曲尺将背篓放回灶房,粮食跟猪肉那些先摆放好,只拿出熟食烧鸡跟酒,就着桌上炒的几样小菜跟一碗红鸡蛋,一顿不算太奢侈,但对贫苦人家也算丰盛的晚餐,就当作是为他们的新婚庆贺了。 桑大哥本不愿这么寒酸冷清的让郑曲尺出嫁,可奈何他们是外来户,在河沟村本就无亲无故。 唯有“桑瑄青”还认识一些人,但是却偏偏不能喊他们过来参加婚礼,毕竟自家妹妹嫁人,当哥哥的桑瑄青岂能不在场,为避免引起别人对桑瑄青跟郑曲尺两者之间的猜疑,最终他们决定还是算了。 一家人整整齐齐、开开心心地吃一顿,就算是结亲仪式了。 另外桑大哥还有一则阴晦心思。 这说是嫁妹,实则却与招婿无疑,他也是不想惹得人尽皆知,引来不必要的闲话口舌。 倒好了酒,桑大哥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兄,自然要说上那么几句:“尺子,嫁人了,以后做事要沉着稳着,别总顾前不顾后,你要想想我们,想想你的夫婿,别凡事在做了之后才想到要商量。” 这话就是又在劝她以后就安安心心当她的郑曲尺,别老惦记着“桑瑄青”的事了。 郑曲尺听完,心就虚了。 她好像忘了告诉桑大哥她今天刚报名了石匠,她都不敢想象如果她现在说了,家中又将爆发一场如何恐怖的二次大战。 所以今天说什么都不能讲,至于今天过后……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知道了。” 桑大哥举起酒,酝酿了一下情绪:“来,今晚是你的大喜之日,哥敬你们,祝你们白首齐眉,百年好合。” 话到最后,声音已逐渐哽咽。 郑曲尺立马举杯,笑迎:“谢谢哥。” 一旁柳风眠却没反应,郑曲尺推了推他。biqμgètν 宇文晟这才出声:“嗯。” 嗯是个什么鬼? 她提醒他:“要喊哥。” 双方都没有父母在场,正所谓长兄如父,就算平时两人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但这时候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废。 郑曲尺虽说是一个圆滑又懂变通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没有自己的准则与要守的规矩。 宇文晟看她。 她的小脸此刻很严肃,眼睛里全是认真。 以往她看他时很少用上这种眼神,更多的是一种纵容、理解与随意,但现在好像他若不依她,她就会跟他好好讲一讲道理,就如同之前她是怎么将桑大哥说服的一样。 宇文晟并不想听她讲那些大道理,于是他端起酒,笑如春风,温和淡雅:“谢谢大哥。” 桑大哥见他怡然如风明澈的笑,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柳风眠这是心无芥蒂了。 虽说他对这个好看不中用的妹婿仍旧不满意,但想着好歹他气性好,不计仇,倒也算有那么一处优点。 这一晚,桑大哥喝了很多,也说了很久的话,桑幺妹早就扛不住去睡了,他瞧了瞧外边高升的月亮。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就早些去歇息吧。” 他朝两人摆摆手,让他们回房,自己则侧过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郑曲尺虽然没有体会过嫁女儿的老父亲心情,但她知道桑大哥此刻想一个人静静、整理心情,于是就叮嘱他也早些休息,就体贴拉起宇文晟一道回房间了。 当推开贴的两张红囍的房门,看到房中唯一的一张床时,宇文晟神色缄默,表情有些难以琢磨。 这时,郑曲尺不知打哪抱来被褥:“我今天进城新买了一套被褥给你,以后你就不用盖我那床旧的了。” 她抱过来就摆在了床上。 宇文晟看向她:“为什么……要多买一床?” 郑曲尺回得很顺口:“因为你一床我一床,睡觉就不打挤啊。” 说到这,郑曲尺拍了一下有些发烫的额头,她想起来了,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跟他说。 都怪喝酒误事。 正当宇文晟在思索郑曲尺那一句话的意思时,就听到她压低声线,跟说悄悄话似的:“柳风眠,我早上不是跟你说过,等我回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吗?” 宇文晟停下。 目光看向案几上点燃的那一对明亮红烛,那双死寂的墨珠闪烁出异样的光泽。 心想,这就要开始了? “嗯。” 郑曲尺见他应声,关上房门后跑到床铺边,掀开垫子将下面早就拟好的婚后协议拿出来。 那是什么? 宇文晟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取出一张纸来,上面还写着字。 难不成是……情书? 他眯了眯幽长浓密的睫毛,眸弯似月,面上的笑意趋于一种好整以暇的神色。 为了能够得到他,她倒是花样百出、机关算尽。 可惜,他永远都无法给予她任何情感上的回应。 不过宇文家的男人向来不会背叛妻子,他既允诺娶她,那此生便唯有她。 郑曲尺全然不知宇文晟打偏的心思,她找到协议书回到他面前:“你先看看,哦不对,还是我念给你听吧。” 宇文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竟打算当着他的面,毫不害臊羞耻地念出来。 ……这么迫不及待啊。 他唇瓣抑止上扬的戏谑弧度,保持平和口吻道:“那你念吧。” “嗯嗯。” 郑曲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她清了下嗓子:“咳,婚后协议……双方承诺婚后互负贞操,严格遵守忠诚义务……为保证婚后生活的和睦,女方承诺主动承担家用……倘若双方在未来遇上真正心爱之人,则解除现有婚约,男婚女嫁,互不干扰,立次为据。” 窗外的风“啪嗒”一声将半闭的窗子撞合上,凉风吹过燃烧的红蜡烛,火芯嘘嘘摇晃,忽明忽暗的光线映照在宇文晟的脸上,竟有种午夜索魂的惊悚感。 在郑曲尺念完那一页的婚后协议之后,房内就陷入了一种诡异又窒息的安静当中。 郑曲尺指尖捏了捏纸张边角,脑子急速转动,是不是协议哪里用词不当,还是她还有哪一部内容没有照顾到男方这边的情况? 终于,宇文晟在长久消化完郑曲尺的“协议内容”后,暗哑出声了:“你是说……你要与我,男婚女嫁,互不干扰?呵~” 话到尾声,他竟忍不住一声嘲呵的低笑了起来,此时他内心有多暴躁烦乱,面上的笑容就有多愉悦欺人。 但郑曲尺看着却有些慌:“这、这不是因为我们两人成婚,都是因为交不出未婚税而迫不得已的凑合,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能勉强你啊。” 说话的艺术就在于,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你讲出来就是你的不对,所以她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漂亮一点,将他摆在主位,是她求而不得。 她其实很明白,柳风眠能坚持这么多年的不将就,要么他这人是绝对无情,要么就是绝对痴情,反正就是一个相对极端的性情。 可她得去当男人工作来养家糊口,估计以后也挤不出多少时间来跟他培养感情,如果这期间他移情别恋,意外寻觅到了真爱的话,那她绝对不会阻挠他奔向幸福。 协议的目的就是向双方表明一种态度,我们成婚最初的目的只为解决当前难题,而过后则是随缘了,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那也只能离了呗。bigétν 一开始郑曲尺觉得协议一事,是一件对他们双方而言都喜闻乐见的事,毕竟柳风眠这人既龟毛洁癖,貌似在宇文晟那儿地位还不低,应该多少是瞧不上她这个乡下村姑的。 只要将来能遇上更合适的,指不定就踢了她另寻新欢。 可现在看他这情形,怎么好像跟她一开始猜测的“喜闻乐见”不太相符呢? 宇文晟这时幽幽开口道:“哦,我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与你说了。” 郑曲尺莫名有些不安,心突突直跳:“是、是个什么事呢?” “我们家族,一旦成婚,向来都只有死别,绝无生离,你说你要与我男婚女嫁,不知道是要选哪一种呢?” 什么哪一种?哪一种死法吗? 第48章朽木可雕(二章并一) 郑曲尺狗狗眼呆滞,被唬住了。 这柳家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家族啊,竟给子孙定下这么一条不人道的规矩? 这岂不是嫁到他们家之后,连死后都得跟他一块被钉牢在棺材板板里,休想独自爬出来透气?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纯情到守身如玉并不是他个人癖好,而是他们这个家族自古以来的传统守则。 可她刚才做了些什么? 是试图打破这项也不知道遵守了多少代的守则,还是意图让他变成一个英年丧妻的鳏夫? 难怪柳风眠坚持了这么多年都始终不肯成亲,结一次婚就得永久绑定,换谁不慎之又慎啊,要不是这一次被逼得实在交不起天价未婚税,想来也不会走投无路娶了她…… 嗳? 也不对啊。 她这是没得选择,这才扒着他这条件的,可他如果真心想要娶妻,只需上报一个正式职业,然后嘴别那么毒,哪怕患有眼疾,哪怕一穷二白,也绝对有不少小娘子会被他那张妖孽一般的脸给勾走了魂,宁肯不过小康生活,也愿意陪他吃糠挖野菜的吧。 恋爱脑这种病,一旦患上就是这么不讲理智。 可他是咋沦落到了她手里的呢? 正当郑曲尺百思不得其解时,却不察一道危险的阴影正将她头顶的光亮吞噬,然后将她矮小的身躯笼罩住。 宇文晟的手正虚虚拢向她的后背处,唇畔弯起,艳红的唇色如涂干涸的血:“你要选哪一种?” 她回过神蓦然抬头,她以前怎么不知道,柳风眠竟比她高这么多,当他倾轧而下时,她连呼吸的空间都快没有了。 有……有杀气。bigétν 她还记得,第一次他气得想杀人时,是他落水之后以为她对他人工呼吸是一种轻薄,当时她还是一个男人。 现在“有幸”看到他第二次气得想杀人了。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一个报着要跟糟糠之妻过一生的心态,另一个却是打算随时可能跑路的心态,搁谁听了能够心平气和啊。 她缩了缩发凉的脖子,大眼骨碌碌快速转动着,见他伸过手来,她下意识一个抱头下蹲就从他臂下钻到了他身后。 这个熟悉的动作一出,宇文晟跟郑曲尺都有一种曾经好像发生过的即视感。 不过都以为是自己的一种错觉。 郑曲尺怕自己明早会成为社会头条中被新婚丈夫怒砍而亡的倒霉妻子,于是她认输道:“要不,你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过,我也不用选了,好不好?” 宇文晟转过身来,笑得好不温柔:“不好呢~” 新婚当夜,收到这样一份独特的“礼物”,他也算是全天下独一份了吧。 她识相将婚后协议咔咔揉了,既然求饶谈不拢,那就来利诱吧:“柳风眠,你喜欢什么动物?” 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动作,宇文晟虽见她将那张碍眼的纸揉成团扔了,但仍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她:“什么意思?” “你先说,我再告诉你。” 喜欢什么动物?他眉头轻舒,诡光流过瞳仁:“蛇。” 郑曲尺也没觉得喜欢蛇有什么不对劲,她点了点头:“蛇啊,好,你等等。” 她翻箱倒柜挑出一块原木,又拿出一套大小雕刻的工具,在脑中思索时绘好构图的尺寸,就坐下在案几上快速裁削出大小轮廓形状。 “你在做什么?”他靠过来,隔着彼此衣服布料的距离,俯视着在她手上逐渐有了线条起伏的木头。 郑曲尺手上的刀技巧娴熟的雕刻着:“我不是刚得罪了你嘛,当然是准备一件赔罪礼物让你消消气。” 宇文晟音声浅淡:“就一块破木头?” “对啊,我现在就将一截朽木,刻出一个令你满意的精巧雕塑送给你,你要吗?” 这话一语双关,宇文晟在听完之后,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又安静的状态,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再开腔,只有木头被削皮的嚓嚓声。 这时,窗外竟下起了小雪,雪花被风吹起飘到了窗台上的红梅上,因为喝了点小酒,他们都好像不太冷的样子。 风吹起一截带着冷梅暗香的发丝飘过他的鼻翼,是伴随了他入眠一夜的香气,早已从陌生到熟悉。 说来也奇怪,他与郑曲尺认识的时间并不久,但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好像与时间无关,哪怕近到现在这种疑似再贴近一点就能拥抱的距离,仍然没有引起他生理上的厌恶感。 “下雪了。”他忽然道。 郑曲尺看了一眼窗外:“这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吧,我挺喜欢下雪的,冷是冷了点,但瑞雪兆丰年嘛,希望来年咱们福县不再持续干旱了。” 之前那股子邪火好像就被她这么一句打岔的话又无声消了,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再谈什么深刻的对话,但这样安静的室内却并不冷清无聊。 他见她专心雕刻,一副要为他熬干精魂的假拼命模样,便褪去了外衣,支颐斜卧于床铺之上。 看她过了一会儿,拿起雕刻刀在他身上遥遥比划,像是在研究着什么。 微暗的火光在两人之间摇曳,浮动的微燥,是酒意熏发,也是夜寐滚烫。 他看着她,他凝眸处一片烟波红尘,可惜没有能够窥探到他眼纱后那滟色风流。 她也在看他,但却又不像只是在看他。biqμgètν “柳风眠,你的眼睛治得好吗?” “你嫌弃?” 她翻了个白眼:“你就是故意的,我问你是想说,如果还有救,等我以后赚了钱,就找个神医给你治一治吧。” “不心疼钱了?”他揶揄她。 “心疼啊,可是……”她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挠了挠脸,真诚夸赞道:“柳风眠,你的身材比例真好,是完美的九头身。” 听说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又转移话题了,她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 这时,忽然听到她问。 “脚冷不冷,要泡脚吗?” 宇文晟刚沉寂下去的情绪又被撩拨得翻起涟漪,他敛了笑意,没说话,但身体却诚实地坐了起来。 郑曲尺停下雕刻,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可这一次宇文晟却避开了她的帮忙,自己脱了鞋袜浸泡。 但在她起身之时,却倏地动手拉住了她。 “为什么要拟那样一份契约?” 来了来了,果然质问会迟来,但绝不会被忘掉。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缓缓道:“就……突然两个陌生人成亲,担心你会介意,我自己也不太适应……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处理好婚后的生活,也不确定你跟我是不是能够磨合得了,万一以后有人后悔了……就因为胡思乱想了太多事情,所以就草拟了一份那样的协议。” 不,其实更真实的理由是,她就是想找个人假结婚。 一来可以不和交未婚税,二来可以避免被家长催婚,三来就是以后婚变,她可以借此摆脱这桩临时凑合的婚事,恢复她单身贵族的身份。 但她不敢讲,她怕会被柳风眠给砍死。 听完她的话之后,宇文晟忽然将一只冰冷的东西套进了她的手腕处。 “收好,不许变卖了。” 郑曲尺气得腮帮子痛,她再爱财也不会随便变卖家底的好吗? “这是什么?”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金玉手镯,翠竹玉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她摸了摸,不是冰冰凉,反而有种胎瓷肤感的温润。 郑曲尺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这辈子穷惨了,但上辈子她好歹也是存款高达七位数的人。 总之,看着就觉得它……很贵! 难怪他会特意提醒她一句,如果真将它卖了,保不齐她这一辈子都能躺钱堆堆里了,这种诱惑,是个人都很难抵挡得了吧。 宇文晟放开她,好心提醒:“不雕了?那入寝吧。” 不说就不说。 “雕。” 新婚之夜要做什么,郑曲尺一清二楚,可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跟他做真夫妻啊。 本来她觉得跟柳风眠只当一对塑料夫妻好了,要知道柳风眠可是在宇文晟手底下做事的人,前途不可限量,而她呢,一介村妇,根据各种电视剧跟小说的走向,像她这种无颜糟糠位置迟早不保。 可现在得知柳风眠家规之后,一下就打破了她的全部计划。 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苦哈哈给他雕刻了一夜的赔罪礼。 清晨明媚的阳光爬入室内,宇文晟感应到光线变强,幽幽醒来。 郑曲尺昨夜不知何时趴在案几上睡了,他起身后,无意间瞥到她手肘处摆放着的一件木雕。 他瞳仁微窒。 一条凶狠的八岐大蛇却温驯地围绕着一名男子周身,男子身形清瘦却高挑,如墨披发于肩,无风自扬,他穿了一件质式繁复精美的宽袖长袍,半阖着眼眸,眼睛处蒙着一条窄长眼纱,神人之姿飘然欲飞,似神如魔,亦正亦邪。 那张脸,正是宇文晟。 他将木塑拿起,仔细观摩。 她竟能将他的模样雕刻得如此细致完美,眉眼鼻唇,蛇、发、衣、眼纱与人,融入一景,又自成一景,镂空的部位断开又被各种重合的部位镶嵌在一起,这种灵秀镂雕的工艺简直叫人惊叹。 至少,宇文晟从未见过有人能够达到这种程度的手艺。 他眸光闪了闪,若有所思。 咕咕~ 宇文晟转眸瞥向窗边的灰鸽,只见睡眠中的郑曲尺皱了皱眉,快被吵醒了,他弹出一道气劲惊得它惊翅飞走。 信鸽是蔚垚派来的,由于宇文晟一直没告诉他们新夫人是谁,他们也不敢背着将军私下去查,平时想联络“回家”的将军,只能靠特殊训练出的飞鸽传讯。 也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他们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家将军正是在桑家“吃软饭”。 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中午,腰酸背痛醒来的郑曲尺发现自己躺床上了,昨夜辛苦耕耘了一夜的作品也不见了。 她猜肯定是柳风眠拿走了,这表示昨晚发生的事情应该翻篇了吧。 以为郑曲尺要睡到下午,桑大哥中午就熬了一锅菜粥,平时他们家都这样吃。 郑曲尺过去时,正好看见宇文晟吃饭就跟碗里捡米粒一样,没吃两口就要搁下:“你吃这么少?” “并非吃食不合意,只是我一向如此。”宇文晟“善意”解释道。 桑大哥听了眼皮子一跳。 “这几天气温骤降,你本就体寒,又低血糖,如今再不好好吃饭,万一得风寒了怎么办?” 他们这种家庭可请不起大夫,更抓不起中药,她之前给他治眼疾抓的一副中药,价格比买十几只烧鸡都贵,花那钱她还不如平时吃些好的东西补补身体。 这么想着,她就说道:“你等着。” 没一会儿灶房就传来剁菜的声音,桑大哥听得直皱眉,他扫了端坐在旁的宇文晟一眼,也不吃了,干脆起身。 他去了灶房。 “这没过节也没大事的,你竟然剁猪肉?怎么,平时都吃得的菜粥,今天就吃不得了?” “哥,肉也没用多少,剩下的我都给你跟幺妹留到哈。” “你还买了麦粉?你要做啥子?这么精贵的粮食,你就打算这样霍霍了?” “再贵也是给人吃的,哥,你放心我能挣得了钱,不会饿着你们的,哥,你吃吗?” “我——算了算子,随你的便。” 桑大哥从灶房走出来后,一声不吭就回了房。 没过多久,郑曲尺就端来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出来。 “柳风眠,快来吃。” 她只煮了十个,一端出来飘香的食物味道就散开来。 宇文晟一向胃口不好,即使是宫廷佳肴端在他面前也只是草草几口,但刚才听到她跟桑大哥在灶房内的争执,为了不让那个多管闲事的人不舒坦,他也没拒绝。 浅尝了一个后,那与以往水饺不一样的酸鲜脆爽的味道,让他觉得新奇。 他问:“这里面包了什么?” “是前几天我腌的酸菜,酸酸脆脆的,加上猪肉跟猪油炒过的野葱拌一起包的,是不是觉得很香很开胃?” 说完,她也被这股霸道的食物香气刺激得直吸溜口水。 的确很不错,让本来没有胃口的他,在不知不觉中吃了好几个。 他看她馋,却又舍不得给自己也包上几个,就往她盛菜粥的碗里分了些。 “我吃不下。” “是吗?不是心疼我没吃吗?”她笑着口嗨了一句。 宇文晟顿了下,轻飘飘道:“跟你哥说了要出远门的事了吗?” 郑曲尺正咬了一口饺子,满足得眯起眼:“哪壶不开提哪壶,过几天再说吧。” “非得出这个远门不可?” 郑曲尺怎么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就好像在问,你非得犯这个贱不可? 这人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对,谁劝都不好使。” 宇文晟“啪”地一下放下著,起身:“我要出去一趟。”ъitv 郑曲尺一怔:“去哪?” 他笑得堪比雪中寒梅,不顾别人死活的那种傲慢:“与你何干?” 郑曲尺一噎。 就看着他从门边摸出盲杖,一路顺畅无阻地朝外面走去。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谁要出远门?” 身后传来的质疑愤怒声音,令郑曲尺身体徒然僵住。 回头看到桑大哥黑沉的脸,她赶紧举起手来:“大、大哥,你冷静点,听我狡……不,听我解释。” 在门外的宇文晟如愿听到从院子传出的训斥打骂声,唇瓣笑意加深,如沐春风,他取出灰鸽脚上的信件,看完后,五指一拢便将其震碎。 “公输即若,你终于出现了。” 第49章打猎遇险 夜深人静,幽冷漆黑的小巷内丧犬突地激吠几声,又“呜呜~”惊惧地逃蹿而去。 槐树墙角边,一条长影毫无道德的霸占了狗窝,他双腿盘坐起,垂着脑袋,爱惜地摩挲着手中的鹰木雕。 风呼呼地吹着,带动树叶发出沙沙声,枯叶蝶似的打着旋儿缓缓坠落在他脚边。 蓦地全身一紧,他抬头之时,只见眼前已悄然站落一道深峻高大的身影。 巍然高大的黑影,令这静谧深沉的夜,平添增加了一丝森冷的危险感。 “秋。” 低沉的中年男声唤他。 秋呆怔了一下,当看清楚来者何人后,立即一跃而起,单手撑地跪下。 “屈师。” 冷冷的寒意冲刷在他的头顶。 “九珑机关匣已经被宇文晟破解了,这件事情你知道吗?”bigétν 秋心中大骇,他攥紧手心,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声线泄露情绪:“秋,不知。” 呲! 一只尖利的铁爪硬生生地刺进他的肩胛骨内,秋全身的肌肉霎时痛得痉挛发颤,血一下就流满了他的前胸后背。 “任务失败了,秋。” “秋……知错。” “那刺杀宇文晟的任务呢,进行得如何了?”平淡的嗓音询问着。 秋忍着痛苦,字句清晰道:“宇文晟武艺高强,疑心很重,明杀暗杀都难如登天,唯有伺机得到他的信任,才能寻求到机会取他性命。” 这些道理都是郑曲尺教他的。 屈师听完也赞同地颔首:“的确,想杀了邺国的战神是一件很艰难的任务,但却也是必须的,他这一次,可彻底惹恼了墨家,墨子已经派了墨家最顶尖的弟子前来,且看你们谁能够完成这项任务了。” “秋定会将功赎罪。” 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于是屈师就停下了“小惩大诫”。 “命你好生监视郑曲尺,近日她有没有什么异样?” “……她并没有背叛墨家。”秋答道。 但屈师却不太相信的样子:“是吗?” “对,她为了完成任务,以木匠的身份混入营寨,还与宇文晟见过一面,他并没有怀疑什么。” “既然她还算安份守纪,那就暂时不处置她了。” 秋不明白为什么墨家一边要利用郑曲尺,一边却又笃定着她会背叛。 “究竟是谁帮宇文晟打开了九珑机关匣?哼,我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了一个这么厉害的机巧师,你若查出此人是谁,杀之。” 秋应是。 “另外,福县在招募石匠,你通知单扁换个身份混入石匠队伍中,我有任务要交给他。” “是。” 在临走之前,屈师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秋身上的变化,他郑重警告了一句:“秋,不要信任郑曲尺,她不会是我们的同伴,一旦发现她有不对劲,就直接杀了她,绝不可手软。” 秋死死地捏紧鹰木雕,脸色苍白如灰,过了很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 冬天一到,郑曲尺就感觉有些扛不住了,待在屋里还好,一旦出门那骤降的气温,可不是纯靠意志力就能够抗得住的。、 这一大家子人,基本上保暖全靠抖。 她本来打算去买些棉花来缝袄子穿,却不想在邺国棉花竟是个稀罕玩意儿,福县根本还没有人种。 难怪大家盖的被褥都是用麻做的,里面塞的也都是些木棉碎絮,不是蓬松暖和的棉花。 翻着兜里仅剩的那么点铜块,郑曲尺掬了一把心酸泪。 她决定不穿棉袄了,穿更高级一点的皮草去。 买是不可能买的了,这福县周边多的是深山峻岭,听人说林子里有不少的长毛野兽,她打算去打猎,给家里人都弄一套毛皮穿。 这两天柳风眠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直跟她闹别扭,除了晚上会回家睡觉,白天基本不见人影,她猜他肯定是去宇文晟那上班去了。 他也还是穿着那一身单薄的秋衣,所以她得猎上够他们一家四口人用的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说起打猎,肯定得先有打猎工具。 她之前的军弩已经还给了秋,时间有点紧,她得自己做一把打猎要用的应急弩。 至于为什么不做弓这种更简单的武器,主要是弓身太长,且射杀威力不足。 第一次做十字弩,她反复在脑中推敲数据,还根据邺国的军弩身上的优缺点进行改制,最终定下设计图纸。 弩一共有弩弓、弩箭、弩臂跟弩机几样构造。 邺国的弩尺寸过于笨重,她身量小,手臂也短,所以订制的弩不参考一般人的数据,而是贴合根据她的条件来。 她还要增强弩臂的力量,提高箭速,这样就可以更远距离射杀时,确保一击毙命的威力。 另外还要替换之前的上弦方式,以更省力更轻捷的方式,达成连射不断的速度。 这些都需要她在前期设计上下些功夫,由齿轮上弦器代替传统上弦,改制的弩批、弩床、弩弦。 射时,横持弩,将弩箭置于弩槽之内,将弩弦拉入镶口,最后扣动板机,箭即飞出。 咻—— 啪!院中被固定在地面的木桩被一支利箭射中,如劈一般裂开了几截。 郑曲尺欣喜地拍了拍弩。 不错不错,就这威力,足够了。 这还是单发的,等她再研究研究整出一个连珠弩来,一次发射大批珠弹,拿来狩猎更为灵巧的飞禽就更便利了。 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她就准备出门狩猎了。 可桑大哥始终不放心她去:“这山上的兽只怕都钻洞了,你去哪寻,这个时节谁会上山打猎?” 知道他是故意糊弄她的,郑曲尺说:“冬天动物觅食更加困难,体力也虚弱,前两天刚下完雪,那些野兔啊野鸡啊,肯定都饿得出来觅食了,我就猎些小兽皮子回来,肉还能给大哥你们补补。” “给我补什么,给你夫婿补就行了。”他酸声道。 郑曲尺嘴甜的哄道:“夫婿哪有大哥跟幺妹重要啊,等猎了皮子制好第一个做给你们穿。” 桑大哥知道她主意大,劝也劝不住,只能反复叮嘱:“别往深了走,如果猎不到什么就赶紧回来,往年还不是熬熬就过了。” “嗯嗯,我晓得了,等我回来。” 她摆了摆手,用布兜装上弩跟箭斜挂在腰间,还带了些干粮就独自一人上山了。 第50章仇人见面(二更) 郑曲尺还是第一次学着人打猎。 就凭着一腔孤勇信心,跟以往看过教育频道的一些丛林冒险知识,她觉得狩猎这事应该可以应付。 比如,她可以通过地面动物留下的脚印,来判断找寻它们的巢穴。 可是她在地上扒拉观察了半天,一堆稀泥烂枯叶里,她完全分不清楚那些坑坑洼洼是些什么东西留下的脚印。 算了,这得靠经验积累,下一项吧。 弄陷阱。 可以弄套索陷阱也可以是捕网陷阱,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发现……瞌睡都给等出来了,也没见有什么小动物前来上当受骗。 显然这办法也不适合急性子、迫切想要一件皮草穿的人。 郑曲尺在林子里逛游一圈,一无所获。 是她想简单了,打猎确实是一件技术活。 正当她准备实施第三套方案时,突然,一股寒意——一种指向危险的直觉袭来,她感到了有什么东西此刻正在暗处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一回头,同时手上快速搭上箭,瞄准后方,却看到一头与她傻傻对视的狍子…… 腿有点软。 呼,吓死她了,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型野兽呢。 狍子受惊,一溜烟就要跑,郑曲尺当然不会放过好不容自己一头撞上来的猎物,于是赶紧追击。 这时她又听到了簌簌的声音,她反射性转过脸,就看到树影翳荫之下,一块石头后面露出了一截白毛……是兔子吗? 可瞧着又大不像,野生白兔子也不该长这么大啊。 难道是白熊或别的什么白毛动物? 她见狍子跑得飞快,瞬间就在林子里穿梭不见,既然追不上狍子,就拿这不知明的动物来抵好了。 她瞄准了它,然后扣动扳机。 她确定这一箭射中了,却不想那白毛发出的不是动物的鸣叫声,而是一声人类的骤痛闷哼。 “……是人?!” 她被惊住了,赶紧跑上前。 原来石头后面藏着一个披着白狐毛的高大男人,因为刚才距离太远,他又一动不动的靠在那里,就被她当成了野生动物给射了。 完犊子了! “那个,你还活着吗?” 她有些不敢上前。 “你是真蠢还是装傻?如果我真死了,还能开口回答你?” 咬牙暴躁的声音从受害者口中挤出。 还活着啊?听声音还挺精神,应该问题不大。 郑曲尺惊喜上前,想看看受害者伤成什么样了,而这时,对方也正好一脸不善的转过脸来。 当看到对方那张熟悉的俊美暴戾面庞时,郑曲尺整个人都亚麻呆住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巨鹿国的陌、陌野会出现在这里?! 陌野看着对准他额头的弩箭,瞳仁一紧,捂着再度撕裂的伤口,牙龈处沁出鲜血:“刚才那一箭没射死我,你这是打算补一箭,杀人灭口?” 郑曲尺嘴角一抽,视线移向自己的手,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将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了。 她回过神来,赶紧安抚自己那颗受惊的心脏。 别慌啊,郑曲尺,之前你是蒙着脸的,他肯定没认出你来。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故意质问他。 要不,干脆杀了他一了百了吧! 他这人不是善茬,她虽不是故意射伤他,可凭他这人睚眦必报的狭隘气性,事后绝对会报复回来的。 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可为何一想到要杀了他,心脏好像忽然无法释放的不舒服感。 “你要做什么?”陌野阴翳的吊梢眼恻恻地盯着她。 气势好强,他就算中她一箭,她还真没把握能杀得了一个周身各处藏暗器的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躲在林子里?”她又明知故问了一句。bigétν 陌野抿了抿干涩苍白的唇,没理会她的问题,只道:“有吃的吗?” “没有。”她迅速回答。 他冷嗤一声,扔给了她一包东西。 郑曲尺以为是钱,但打开一看,惊住了。 “这是……什么?” “北海珍珠,你卖了它足够得到一块金子的价值,用它买你些吃的够不够?另外再帮我做一件事,把这些东西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 他扔来一套血衣让她处理。 郑曲尺脑子转动得飞快,很快就想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了。 这个阴险又歹毒的家伙。 他肯定正在被宇文晟追杀,他的部队被剿灭了,如今邺国边境被严密封锁,他一时逃不回巨鹿国,这会儿分明就是打算利用她来转移视线。 要知道普通百姓怎么可能会拥有北海珍珠,他还让她帮忙烧血衣,万一她被抓到了,岂不就成了他的共犯? 想得美。 但现在为了能够顺利脱身,她先假意答应下来:“好啊。” 将包里的干粮抠搜的分了些给他,她心想,一会就将他的血衣扔道上,最好是被宇文晟的人捡到,这样就喜闻乐见了。 却不想这个时候,林中一声虎啸传来,从石头后面蹿出一只大虫,它踱着方步,目光炯炯,眼中有着对猎物如饥似渴的那种凶猛。 淦! 原来刚才她觉得的危险根本不是傻狍子,而是这头吊睛白额大虫。 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而就这样被无情抛弃在原地的陌野瞠大了眼。 这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说女人都是一种既愚蠢又善良的东西吗? 她们连受伤的小动物都会带回家养,更何况是一个被她伤了的人? 槽! 这福县简直跟他犯冲!遇上的人,都特么的全都有毒! 没跑一会儿,郑曲尺就发现吊着半口气的陌野竟追上来了,她一脸愤怒。 他追着她跑干嘛?敢情这么大一个林子还不够他逃命用? “你射了我一箭,还想着独自跑命?”陌野此时脸色苍白得跟个鬼似的,跑起来更像一个索命的怨鬼在后面穷追不舍。 可他再快,也没捕食的老虎快,只见身后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狂啸一声,跃扑而来,眼看下一秒陌野即将葬身虎口时—— 郑曲尺瞳仁紧缩,身体跟不受控制一样,竟高高举起了弩。 咻—— 箭锋以破石之力,正中老虎额心处,它砰!地一声倒在了地面。 陌野停在原处,胸膛起伏剧烈喘着粗气,眼底却极快闪过一丝探究。ъitv “箭术不错。” 郑曲尺正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讶异,她并不想救他的,可这具身体竟本能的出手救了他。 她一时想不通,也不想跟他纠结下去,转身就走之际,却听到身后的人突然语气一变,诡异又阴沉道。 “真够狡猾的啊,桑瑄青。” 郑曲尺脚步徒然一滞,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第51章白熊先生(二章并一) 视线朝后,郑曲尺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九尺大汉。 一身夸张的肌肉完全可以媲美现代的健美先生,这汉子估计还很能扛冻,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无袖长衫,灰色长裤在大腿位置被撑涨,小腿处用布条绑紧,布鞋。 在邺国一般只有干重活的苦役才会这种打扮,因为一套衣服对穷苦人家来说,既是必须品也是奢侈品,为了爱惜它,能够穿得更长久一些,一般要干活就换上这种减少磨损拉扯的短衣紧裤。 这一对极端又显眼的组合一出现在街上,就惹来了不少人的打量。 但由于八尺大汉面相偏凶,细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全是对生命的漠视与平淡,这气质一看就很不好惹,是以都只敢拿余光偷偷瞄,暗中窃窃私语。 “哦哦,那个我刚晃了下神,这位……大哥,你要买这张大虫皮是吧?”ъitv 突然被黑皮少女喊了一声“大哥”的白熊先生愣了一下,但他却没说什么,只询问道:“嗯,怎么卖?” 怎么卖啊? 郑曲尺一时有些犯难,她要是直接就要最高价,会不会把人吓跑,她那一家老小还等着钱用呢,但要低了又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要不还是让对方开价吧。 “不如,你看着给吧。” 别看满山林子都是野生动物,但猎人一般都不敢惹大虫这种凶猛大物。 虎皮在福县这种边陲小地方一般是有价无市,猎户说遇上懂行的会给价高,也有人些图新鲜压低价给的,她倘若着急出手,有卖家来就看着合适的价格出了吧。 她看这白熊先生带着一保镖随从,应该挺有钱的,让他主动给价,碍着面子他应该也不能少给了吧。 “这张皮子很完整,除了额心处被一箭毙命留了个小洞,其它部分剥皮时很小心,都没有任何破损的。”为了让他能够更精确报价,郑曲尺时给他进行了说明跟提醒。 男子听她这么说,缄默了片刻,重复了一句:“一箭毙命?” “对啊。” “锯子。” 他拢了拢领子喊了一声,只见那九尺大汉就从他身后走前,蹲在了摊位上翻查起虎皮 这时一位挂着背篓的采药女走过来,她皱着眉,好打抱不平道。 “什么弓箭这么厉害,连林中山霸王的大虫都可一箭毙命?你这怕不是在唬人外乡的吧。” 郑曲尺无语:“……东西就摆在这儿,你如果懂货,你可以亲自查看真假。” 但采药女却不打算这么做,她对白熊先生好言相劝:“这位公子,你千万别上当了,这些贩子最会骗人了,她拿些相似的毛皮将残损部位缝制上,乍一看完好,却实则以次充好,等你回去一裁才发现不对劲。” 听到她平白诬陷,郑曲尺愤然而起:“我儿豁!(川话)” 采药女却回她:“莫以为我晓不得,呢条街我天天来,卖皮子的猎人基本都认得到,但从没见到过你,你是哪来的?(川话)”…其它人也都对着郑曲尺指指点点,隐约跟这采药女同样的质疑跟口径。 她是河沟村人,少在县城走动,摆摊也是第一次,却没想遇上了排外的小贩,见她卖虎皮来了笔大生意,就不想让她来这分这杯羹。 见周围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郑曲尺被她这么一搅和,明白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行,你说假的就假的吧,我不卖了。” 采药女一看,更得意了:“瞧吧,她就是个骗子,现在被我拆穿了,就想溜走了。” 这时蹲在地上一番检查的九尺大汉,突然出声:“这是刚割下来不超过二个时辰的大虫皮子,身躯与四肢完整没损,皮身也没掺杂别的,是一张完整的上品毛皮。” 此话一出,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霎时就戛然而止了,他们就跟突然被人骟了一巴掌似的,脸色难看。 采药女挤出一丝笑,不相信地问道:“可,这、这她一个弱小女子,怎可能杀得了大虫?” “就是,这皮子怕不是偷的别个的哦。”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插了一句。 郑曲尺不傻,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以为她低调些卖完就走,不会惹来什么事,但她低估了利益链这种东西的存在,她赚了钱,别人眼红,她没背景又是生人,不会有人护着她。 郑曲尺懒得跟这些故意捣乱的人扯皮,她背起布挎包,扛起虎皮子打算收摊走人,但却被拦了下来。 白熊先生憨态地移步挡在她身前,清声道:“姑娘,这张大虫皮子我买。” 她讶然,一般买家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只怕都会心生芥蒂,他这是对自己随从所做的判断有信心,还是真的很喜欢这张虎皮子? 既然他肯冒险出价,那她又何需畏畏缩缩。 “你出多少钱?” “一锭中锭银子。” 等等,她算算哈,一锭银子,大概50两,一锭中锭的银子,至少也是十两。 而十两……是多少贯铜板来着? 嘶! 一中锭银子?! 周围人听见了这外乡人的报价之后都呆住了。 虽然虎皮很贵,但也没到这种程度吧,其实别的摊位上也有人在卖虎皮,可平日成交价大多都在5两上下,可这一张虎皮却把价翻了一翻? “这位大哥,你当真有眼光啊。” 郑曲尺果然没看错,这位白熊先生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她内心惊喜不已。 有了这十两银子,她不仅可以将欠官府的未婚税一次性缴纳了,还可以再去店铺买四件大衣,给家里人人一件过暖冬。 就在她以为这笔买卖板上钉钉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沙沙的密集脚步声重踏在街道的青石板上,在北楼门旗之处,一队营中精兵疾步冲至,再两行列开,持雪亮长刀、利矛、坚盾开路,一眼望去排出足足半里之长。…兵雄姿骄,令人生畏。 街上这些平民小贩平日里哪见过这种规模的营兵集结,全都吓到了,赶忙贴着墙壁站着,生怕被利器的寒芒给刺伤了。 然后这还没完,正当所有人都疑惑这些军队停驻在这为谁开路时,只见一队披挂甲衣的骑兵冷嚣似卷云,携风驰骋而过。 当先是四员偏将,簇拥在一人左右。 那人头戴腾神黑冠,披挂龙鳞甲,猩红披风,腰系饕鬄带,那十足冲击人视线黑与红的强烈颜色,绘聚成一个人独特的鲜明存在——宇文晟。ъitv 郑曲尺吸了一口冷气。 浅褐色的瞳仁倒映着他戴面具的枭冷身影,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他,却还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嗳? 等等等,他怎么好像越来越近了? 他怎么好像……朝着她这边跑来了? 郑曲尺典型的做贼心虚,自己将自己吓得够呛。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宇文晟是查出她是墨家派来的刺客兼职细作,打算将她就地正法了吧? 可抓拿她这么一个小卡拉米有必要这么劳师动众吗? 正当她打算撒腿就跑的时候,宇文晟与他的副将们却在离她这边约十几米的地方勒马停了下来。 但之前纵马扑冲而至的煞冷之气却没有被其遏止住,反倒嚣张到叫人臣服趴地的气势扑尘至他们脸面之上。 宇文晟身后的披风嚣张飘摇翻迭,骇人面具之下,如凃鲜血的唇瓣启声:“公输即若?” 啥? 公输即若? 这名字……不是在喊她? 郑曲尺后知后觉看向侧边,跟她站得很近距离的那个“白熊先生”,宇文晟喊的那个“公输即若”莫非他? 这名字如此文雅俊秀,总不该是那个九尺大汉吧。 她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搞错了,她根本不是主角,甚至连一个配角都不是,于是赶忙低垂下脑袋,悄咪咪地学旁人一般躲事,当一名合格的路人甲、不,是路人丁。 不过,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来着。 幕云纱之下,公输即若将插袖交叠有胸前的手缓缓放下,他摆手让锯子让开。 众目睽睽之下,千军力压之下,他依旧跟刚才游街买卖一样,从容淡定。 “宇文将军,我已经如你所愿来邺国了,不知可否将舍妹送返北渊国了?” “恐怕不行,她还欠着本将军的救命之恩,若让她回北渊国了,那这恩谁来还?”宇文晟笑问。 公输即若叹了一声:“公输家,不为它国所用,抱歉了,不过倘若将小妹嫁与宇文将军,倒是可以破了此例。” 除了宇文晟,其它人听到这句话都变了脸色。 公输即若竟想将公输兰嫁给将军?! 蔚垚跟王泽邦却脸色凝重,这件事情倘若在更早之前发生,或许他们还会有想法,但现在却太迟了,他们将军已经娶了夫人。…宇文晟:“这是公输家的意思,还是你公输即若一人的想法?” 公输即若:“有区别吗?” 他语气很随意,但这其中的不容置喙已经昭示了他隐藏在平淡言语之下的霸道。 他公输即若的想法,就是公输家的意思。 宇文晟握缰绳的手指紧了紧,抑止不住的妖邪心思涌上,他欣喜且享受的听着公输即若的信息,听听啊,他公输即若多有价值,完全值得上他为此花费的精力与时间,不是吗? 郑曲尺悄悄瞄了一眼宇文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人瞳孔翻滚的黑暗疯狂汹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瞧着怎么好像更病态了。 她抱起虎皮就想逃离这紧张危险的地界,但却没想到被九尺大汉给伸臂拦住了。 他细眯成缝的眼睛看着她:“这皮子我家先生要了,留下。” 他这一声,算不得多响亮,但偏偏就引起了在场人的侧目。 小贩、民众、军士……还有她此时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人。 郑曲尺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躲事,同时也将这个九尺大汉也埋一半。 头朝下的那种! 她小声咬牙道:“我不卖了,放我走。” 可他跟个犟驴似的,粗声道:“不行。” 宇文晟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公输即若后侧被挡了一半身子的人,主要是郑曲尺的确娇小,站在体型庞大的九尺大汉跟“白熊”后方,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她的存在。 但如今她被九尺大汉硬生生“拖了”出来,他不经意一眼瞥过去,然后就看到了……昨晚还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人了。 “……” 宇文晟脸上病态瘆人的神色徒然一滞,眯起长睫。 郑曲尺?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公输即若经锯子的提醒,也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交易,他礼貌的跟宇文晟道:“麻烦将军先等一等,容我先完成一场交易,再与将军好生谈一谈。” 他转身走过来,憨态的步履不显笨重,且不管郑曲尺此刻脸上的抗拒有多大,他疑惑的问道:“姑娘,我们不是谈好了吗?我以一锭中锭银子,买你这张大虫皮,为何又出尔反尔了?” 大虫皮? 呵,宇文晟终于知道,她近日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就是为了瞒着他,不要命的偷跑到山里去猎大虫? 郑曲尺此时简直有苦难言,她将脑袋都快抵到胸前了,但转念又想,她不能表现得太心虚,太异常,于是她又抬起脸来,但又尽量不将这张脸暴露在宇文晟的眼前。 她换了个方位,跟公输即若客气道:“我这不是怕惹上什么麻烦吗,要不你赶紧拿钱吧,我有点紧事,得回家了。” 这个白熊先生肯定不简单,废话,能跟宇文晟叫嚣谈话这么久,还没有被他一剑当瓜砍掉脑袋的,绝对是个大人物。 这时,公输即若不经意扫到她自制的斜跨包里露出一截白狐毛。 “这是否乃纯色白狐,不知它卖……” “这个不卖的。” 郑曲尺立即捂住包包,将白狐皮塞了回去。 “为何?” 这个人叽叽歪歪,不卖就不卖,哪来的那么多为何?biqμgètν 不过她腹诽得再凶,碍着对方身份不明,嘴上还是得回话:“我夫婿每日早起上工,他衣衫单薄,脖颈长容易冻着,我拿这个给他缝制一个围脖正合适。” 宇文晟听了,猛地看向她。 下一秒,他翻身下马,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之中,开口道:“这张大虫皮子,我要了。” 桑家静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52章当街争夺(二章并一) 视线朝后,郑曲尺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九尺大汉。 一身夸张的肌肉完全可以媲美现代的健美先生,这汉子估计还很能扛冻,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无袖长衫,灰色长裤在大腿位置被撑涨,小腿处用布条绑紧,布鞋。 在邺国一般只有干重活的苦役才会这种打扮,因为一套衣服对穷苦人家来说,既是必须品也是奢侈品,为了爱惜它,能够穿得更长久一些,一般要干活就换上这种减少磨损拉扯的短衣紧裤。 这一对极端又显眼的组合一出现在街上,就惹来了不少人的关注打量。 但由于八尺大汉面相偏凶,细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全是对生命的漠视与平淡,这气质一看就很不好惹,是以都只敢拿余光偷偷瞄,暗中窃窃私语。 “哦哦,那个我刚晃了下神,这位……大哥,你要买这张大虫皮是吧?” 突然被黑皮少女喊了一声“大哥”的白熊先生愣了一下,但他却没说什么,只询问道:“嗯,怎么卖?” 怎么卖啊? 郑曲尺一时有些犯难,她要是直接就要最高价,会不会把人吓跑,她那一家老小还等着钱用呢,但要低了又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要不还是让对方开价吧。 “不如,你看着给吧。” 别看满山林子都是野生动物,但猎人一般都不敢惹大虫这种凶猛大物。 虎皮在福县这种边陲小地方一般是有价无市,猎户说遇上懂行的会给价高,也有人些图新鲜压低价给的,她倘若着急出手,有卖家来就看着合适的价格出了吧。 她看这白熊先生带着一保镖随从,应该挺有钱的,让他主动给价,碍着面子他应该也不能少给了吧。 “这张皮子很完整,除了额心处被一箭毙命留了个小洞,其它部分剥皮时很小心,都没有任何破损的。”为了让他能够更精确报价,郑曲尺时给他进行了说明跟提醒。 男子听她这么说,缄默了片刻,重复了一句:“一箭毙命?” “对啊。” “锯子。” 他拢了拢领子喊了一声,只见那九尺大汉就从他身后走前,蹲在了摊位上翻查起虎皮 这时一位挂着背篓的采药女走过来,她皱着眉,好打抱不平道。 “什么弓箭这么厉害,连林中山霸王的大虫都可一箭毙命?你这怕不是在唬人外乡的吧。” 郑曲尺无语:“……东西就摆在这儿,你如果懂货,你可以亲自查看真假。” 但采药女却不打算这么做,她对白熊先生好言相劝:“这位公子,你千万别上当了,这些贩子最会骗人了,她拿些相似的毛皮将残损部位缝制上,乍一看完好,却实则以次充好,等你回去一裁才发现不对劲。” 听到她平白诬陷,郑曲尺愤然而起:“我儿豁!(川话)” 采药女却回她:“莫以为我晓不得,呢条街我天天来,卖皮子的猎人基本都认得到,但从没见到过你,你是哪来的?(川话)” 其它人也都对着郑曲尺指指点点,隐约跟这采药女同样的质疑跟口径。 她是河沟村人,少在县城走动,摆摊也是第一次,却没想遇上了排外的小贩,见她卖虎皮来了笔大生意,就不想让她来这分这杯羹。 见周围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郑曲尺被她这么一搅和,明白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行,你说假的就假的吧,我不卖了。” 采药女一看,更得意了:“瞧吧,她就是个骗子,现在被我拆穿了,就想溜走了。” 这时蹲在地上一番检查的九尺大汉,突然出声:“这是刚割下来不超过二个时辰的大虫皮子,身躯与四肢完整没损,皮身也没掺杂别的,是一张完整的上品毛皮。”biqμgètν 此话一出,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霎时就戛然而止了,他们就跟突然被人骟了一巴掌似的,脸色难看。 采药女挤出一丝笑,不相信地问道:“可,这、这她一个弱小女子,怎可能杀得了大虫?” “就是,这皮子怕不是偷的别个的哦。”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插了一句。 郑曲尺不傻,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以为她低调些卖完就走,不会惹来什么事,但她低估了利益链这种东西的存在,她赚了钱,别人眼红,她没背景又是生人,不会有人护着她。 郑曲尺懒得跟这些故意捣乱的人扯皮,她背起布挎包,扛起虎皮子打算收摊走人,但却被拦了下来。 白熊先生憨态地移步挡在她身前,清声道:“姑娘,这张大虫皮子我买。” 她讶然,一般买家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只怕都会心生芥蒂,他这是对自己随从所做的判断有信心,还是真的很喜欢这张虎皮子? 既然他肯冒险出价,那她又何需畏畏缩缩。 “你出多少钱?” “一锭中锭银子。” 等等,她算算哈,一锭银子,大概50两,一锭中锭的银子,至少也是十两。 而十两……是多少贯铜板来着? 嘶! 一中锭银子?! 周围人听见了这外乡人的报价之后都呆住了。 虽然虎皮很贵,但也没到这种程度吧,其实别的摊位上也有人在卖虎皮,可平日成交价大多都在5两上下,可这一张虎皮却把价翻了一翻? “这位大哥,你当真有眼光啊。” 郑曲尺果然没看错,这位白熊先生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她内心惊喜不已。 有了这十两银子,她不仅可以将欠官府的未婚税一次性缴纳了,还可以再去店铺买四件大衣,给家里人人一件过暖冬。 就在她以为这笔买卖板上钉钉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沙沙的密集脚步声重踏在街道的青石板上,在北楼门旗之处,一队营中精兵疾步冲至,再两行列开,持雪亮长刀、利矛、坚盾开路,一眼望去排出足足半里之长。 兵雄姿骄,令人生畏。 街上这些平民小贩平日里哪见过这种规模的营兵集结,全都吓到了,赶忙贴着墙壁站着,生怕被利器的寒芒给刺伤了。biqμgètν 然后这还没完,正当所有人都疑惑这些军队停驻在这为谁开路时,只见一队披挂甲衣的骑兵冷嚣似卷云,携风驰骋而过。 当先是四员偏将,簇拥在一人左右。 那人头戴腾神黑冠,披挂龙鳞甲,猩红披风,腰系饕鬄带,那十足冲击人视线黑与红的强烈颜色,绘聚成一个人独特的鲜明存在——宇文晟。 郑曲尺吸了一口冷气。 浅褐色的瞳仁倒映着他戴面具的枭冷身影,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他,却还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嗳? 等等等,他怎么好像越来越近了? 他怎么好像……朝着她这边跑来了? 郑曲尺典型的做贼心虚,自己将自己吓得够呛。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宇文晟是查出她是墨家派来的刺客兼职细作,打算将她就地正法了吧? 可抓拿她这么一个小卡拉米有必要这么劳师动众吗? 正当她打算撒腿就跑的时候,宇文晟与他的副将们却在离她这边约十几米的地方勒马停了下来。 但之前纵马扑冲而至的煞冷之气却没有被其遏止住,反倒嚣张到叫人臣服趴地的气势扑尘至他们脸面之上。 宇文晟身后的披风嚣张飘摇翻迭,骇人面具之下,如凃鲜血的唇瓣启声:“公输即若?” 啥? 公输即若? 这名字……不是在喊她? 郑曲尺后知后觉看向侧边,跟她站得很近距离的那个“白熊先生”,宇文晟喊的那个“公输即若”莫非他? 这名字如此文雅俊秀,总不该是那个九尺大汉吧。 她意识到可能是自己搞错了,她根本不是主角,甚至连一个配角都不是,于是赶忙低垂下脑袋,悄咪咪地学旁人一般躲事,当一名合格的路人甲、不,是路人丁。 不过,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来着。 幕云纱之下,公输即若将插袖交叠有胸前的手缓缓放下,他摆手让锯子让开。 众目睽睽之下,千军力压之下,他依旧跟刚才游街买卖一样,从容淡定。 “宇文将军,我已经如你所愿来邺国了,不知可否将舍妹送返北渊国了?” “恐怕不行,她还欠着本将军的救命之恩,若让她回北渊国了,那这恩谁来还?”宇文晟笑问。 公输即若叹了一声:“公输家,不为它国所用,抱歉了,不过倘若将小妹嫁与宇文将军,倒是可以破了此例。” 除了宇文晟,其它人听到这句话都变了脸色。 公输即若竟想将公输兰嫁给将军?! 蔚垚跟王泽邦却脸色凝重,这件事情倘若在更早之前发生,或许他们还会有想法,但现在却太迟了,他们将军已经娶了夫人。ъitv 宇文晟:“这是公输家的意思,还是你公输即若一人的想法?” 公输即若:“有区别吗?” 他语气很随意,但这其中的不容置喙已经昭示了他隐藏在平淡言语之下的霸道。 他公输即若的想法,就是公输家的意思。 宇文晟握缰绳的手指紧了紧,抑止不住的妖邪心思涌上,他欣喜且享受的听着公输即若的信息,听听啊,他公输即若多有价值,完全值得上他为此花费的精力与时间,不是吗? 郑曲尺悄悄瞄了一眼宇文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人瞳孔翻滚的黑暗疯狂汹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瞧着怎么好像更病态了。 她抱起虎皮就想逃离这紧张危险的地界,但却没想到被九尺大汉给伸臂拦住了。 他细眯成缝的眼睛看着她:“这皮子我家先生要了,留下。” 他这一声,算不得多响亮,但偏偏就引起了在场人的侧目。 小贩、民众、军士……还有她此时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人。 郑曲尺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躲事,同时也将这个九尺大汉也埋一半。 头朝下的那种! 她小声咬牙道:“我不卖了,放我走。” 可他跟个犟驴似的,粗声道:“不行。” 宇文晟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公输即若后侧被挡了一半身子的人,主要是郑曲尺的确娇小,站在体型庞大的九尺大汉跟“白熊”后方,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她的存在。 但如今她被九尺大汉硬生生“拖了”出来,他不经意一眼瞥过去,然后就看到了……昨晚还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人了。 “……” 宇文晟脸上病态瘆人的神色徒然一滞,眯起长睫。 郑曲尺?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公输即若经锯子的提醒,也想起了之前被打断的交易,他礼貌的跟宇文晟道:“麻烦将军先等一等,容我先完成一场交易,再与将军好生谈一谈。” 他转身走过来,憨态的步履不显笨重,且不管郑曲尺此刻脸上的抗拒有多大,他疑惑的问道:“姑娘,我们不是谈好了吗?我以一锭中锭银子,买你这张大虫皮,为何又出尔反尔了?” 大虫皮? 呵,宇文晟终于知道,她近日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就是为了瞒着他,不要命的偷跑到山里去猎大虫? 郑曲尺此时简直有苦难言,她将脑袋都快抵到胸前了,但转念又想,她不能表现得太心虚,太异常,于是她又抬起脸来,但又尽量不将这张脸暴露在宇文晟的眼前。 她换了个方位,跟公输即若客气道:“我这不是怕惹上什么麻烦吗,要不你赶紧拿钱吧,我有点紧事,得回家了。” 这个白熊先生肯定不简单,废话,能跟宇文晟叫嚣谈话这么久,还没有被他一剑当瓜砍掉脑袋的,绝对是个大人物。 这时,公输即若不经意扫到她自制的斜跨包里露出一截白狐毛。 “这是否乃纯色白狐,不知它卖……” “这个不卖的。” 郑曲尺立即捂住包包,将白狐皮塞了回去。 “为何?” 这个人叽叽歪歪,不卖就不卖,哪来的那么多为何? 不过她腹诽得再凶,碍着对方身份不明,嘴上还是得回话:“我夫婿每日早起上工,他衣衫单薄,脖颈长容易冻着,我拿这个给他缝制一个围脖正合适。” 宇文晟听了,猛地看向她。 下一秒,他翻身下马,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之中,开口道:“这张大虫皮子,我要了。” 第53章公输即若(二章并一) 采药女的手攥紧背篓的编织带。 她眼神扑闪地盯着宇文晟的方向。 她起先并不清楚宇文晟是什么身份,但听到那个外乡人喊他“宇文将军”,她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个戴着修罗面具的将军就是邺国战神。 在邺国有不少的将军,但能够被称为大将军的却只有一位——邺国最高军事统帅,也是被人私下称为活阎罗的宇文大将军。 她就不明白了,这张大虫皮就这么稀罕?搁别处就买不到了? 竟连宇文大将军这种富贵都城来的人,都要靠抢来获取? 郑曲尺这会儿脑子跟浆糊似的。 她今天进城,就只是很单纯的想卖张虎皮挣点钱,好巧不巧撞上了风头火势的两方人,想溜,又被逮个正着,最终演变成他们拉扯争夺的卖主。 她自宇文晟出声,察觉四周陷入一阵沉默后,无奈声若蚊蝇道:“小女,只有这一张皮子……” 公输即若以为宇文晟这是故意跟他这捣乱,蓝纱下平淡的声音冷冽了几分:“宇文将军,这张大虫皮是在下先看中的。” 宇文晟微笑:“看中便是你的了吗?你可付了钱?” 完全的强盗理论,但不得不说,这还它娘的真有理。 公输即若透过薄纱的眼眸一闪,道:“倘若不是宇文将军突如其来,应当已经是银货两讫。” “那就是还没有付钱了。”宇文晟语含遗憾。 他看向郑曲尺,只见她那颗小脑袋此时低垂到胸前,也不知道这是被吓的,还是没脸见人。 本来就够矮的了,这下团一团、揉一揉,干脆裹圆起球算了。 他唇畔虚伪的笑意深了几分,声似春江水暖:“这张大虫皮子,你卖他多少钱?” “他说,给一锭中锭银子。” 宇文晟听后,眉心蹙起,这么一张大虫皮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大功夫,冒了多大的险才猎回来的,才给十两? 北渊国的工匠魁首未免也太过小家子气了些。 “本将军给你一锭银。” 郑曲尺倏地抬起头,黑脸满是诧异:“一锭?!” 一锭银子,就是五十两? 穷了这么久,郑曲尺平时花钱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算,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过上拿银子、按两来算的奢靡消费。 公输即若见郑曲尺一副见钱眼看的样子,淡淡道:“两锭白银。” “三锭。” “四锭。” “……” 随着两人跟拍卖行一样,互不相让,彼此抬价,这下不仅郑曲尺激动得心在颤抖,周围人听得那也是满脑子的银两哗啦啦的在下。 同时嫉妒羡慕恨,也是他们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 他们咋没这么好的运气,挑了这么个时候,选了这么个地方,然后等来了这么一对不缺钱的冤大头给他们送钱致富! “一锭金,公输即若,你要的起吗?” 在宇文晟“无所谓,他会出手”的财大气粗中,出门在外的公输即若拼财力没拼过,陷入了长久沉默。 锯子气得胸膛起伏不定,果真是个疯子,一锭金买下整个邺国的大虫皮都足够了,他为了跟他们家先生为难,当真是下作、卑鄙、无耻、阴险、有钱! 蔚垚笑叹一声,只要是他们家将军想要的,那基本上就不会跟别人讲规矩,因为他就是规矩本规。 王泽邦则目光锐利地打量了郑曲尺几眼。 瘦、黑、矮,典型农家村妇打扮。 这般姿容普通的女子,应当是引不起将军的反常,将军忽然做出这般古怪与平时相悖的事,应该是因为公输即若的缘故。 见公输即若不再应声,宇文晟取下手上的天蚕丝手套,接过蔚垚奉上来的一锭金。 “拿着。” 郑曲尺还是第一次看见宇文晟摘下手套的手,之前她心思全在别的事情上面,也没在意过这些细微小事。 这一看,却觉得他的一双手细腻雪白,骨肉匀称,指结分明,是手控们绝对会疯狂迷恋的那一类……不应该啊,她竟觉得这双手莫名有几分眼熟。 难道这类好看的手,都基本上长得千篇一律? “不用、不用那么多,只要一锭银就行了。” 郑曲尺虽爱财却不贪,如果她真跟宇文晟要了一锭金卖虎皮,众目睽睽之下发了这一笔横财,指不定晚上睡着了就被人打家劫舍。 宇文晟看她推辞,当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与普通愚妇不同,自然明白过于贪婪的人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依她意,让蔚垚换了一锭银子,在锯子怒不可遏的视线、还有周遭失语的目光中,毫无廉耻刚才拿重金故意打压完人家公输即若,转头就以银换金买下虎皮。 “刚才听你说,狐皮是要留给你家夫婿的,可寻常人家都舍不得用这般贵物,你对你家夫婿倒是挺好啊。” 郑曲尺不懂宇文晟为什么会跟她这么一个小贩拉起家常,她心里警觉,是不是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令宇文晟怀疑了。 “他是我夫婿,我不对他好对谁好。” 只因为是夫婿? 郑曲尺这个朴素的答案,显然并没有让宇文晟听着顺耳,他继续追问:“你若嫁他人,也会这般舍得?” 嫁别人?她哪知道会不会。 郑曲尺实话实说:“可小女没嫁他人,所以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郑曲尺的话,叫宇文晟一时哑口无言。 接下来的事他也没打算留她下来“欣赏”,付了钱后,他便放了郑曲尺走。 蔚垚抱起虎皮上了马,他瞥过一脸发懵揣疑的王泽邦,也若有所思起来。 宇文晟见郑曲尺走远,转过身,微笑道:“公输即若,既来了一趟福县,晟便一尽地主之谊,请吧。”biqμgètν 他话音刚落,就像一个危险的讯号落地,兵刃寒芒逼人,咄咄而出。 公输即若扫视一圈:“我若不走呢?” 锯子一声低喝,躬起背部,竟从衣内伸出一排刀器,节刀如同蜘蛛八足一样,他护在公输即若身前,冷视四周一圈。 郑曲尺刚没走多远,听到身后动静下意识回头,就看到了九尺大汉变身成“蜘蛛精”的这一幕。 “……” 喔喔……这八足是由什么机关做成的?它又是怎么装置得毫无痕迹的,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 “不愧是工匠魁首,连随从都装备了一副好机械。” 宇文晟定睛凝视片刻,重新戴上手套,便朝后一招手。 “不知威力如何呢?” 只见手握尖茅的士兵一涌而上,锯子以一挡十、甚至挡百之众,他背后装置的八足为雪亮的刀器,背厚内薄,且有鞭子的柔韧,可甩剌竖划,也有刀剑的刚硬,断骨切腹。 当他们打起来、混乱血溅的时候,街市上的一众尖叫连连,惊慌逃蹿,生怕会被波及伤到。 一时人声鼎沸,周围都是人潮奔涌闹腾腾的,唯独郑曲尺早躲到了墙壁后方,暗暗观察着那个叫锯子的九尺大汉。 “蜘蛛刀以手臂的转动协调背部力量来调整方向,它应该是用一种很细的丝线来触接机关,对……还有手指,就跟操纵傀儡一样……”她瞳仁遽然明亮:“我懂了。” “呵呵~”宇文晟见识到了锯子的蜘蛛刀威力,再次伸手,一招:“继续。” 兵力持续增加,此时以一敌百的锯子逐渐落入下风,再厉害的兵器也需要人力的支撑,就在这时,公输即若将揣进袖兜的手放了下来。 他周边的气势那从那一刻,从随性漠然的云,变成了骤急滚滚而来的寒风,它刮笞过小树、坟丛、沙岗,摧残着一切,愈演愈烈。 “宇文晟,想见识一下公输家的机巧,何以能够问鼎七国吗?” 他张开双臂,身上厚重的白熊皮被掀起,露出了熊皮遮掩底下,那叫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原来……他根本就不胖啊,之前会显得臃肿笨重,是因为—— 郑曲尺傻傻的看着在公输即若那一张白熊皮下,竟是一副铁器骨架,它还穿套在他身上。 跟一般人所穿戴的甲衣不同,它由肩骨、胸骨……躯干和四肢骨,完整又契合地将人身体的重要器官与关节覆盖,并且还暗藏玄机。 不对,那不是铁,是钢! 钢是怎么来的?是要将“精铁”加热锻打一百多次,一锻一称一轻,直到斤两不减,即成百炼钢。 这不仅要在炼金技术上要求严苛,更需要一个工艺精湛的铁匠。 据郑曲尺所知,就目前这个阶段的军事运用的兵器,基本就以铁为主,炼钢一术,根本就不成熟,甚至能够成功的极少数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公输即若,却已经超常了不知道多少军事工业,将一套完整的钢衣穿戴在身上,他当真豪横得目中无人,壕无人性。 宇文晟此时也是心潮澎湃,瞳孔扩散所迸射的妖异光泽,让他愉悦笑弯的眼尾,鸢旖出脂红浅意:“好啊,就让我好好见识见识,我很期待呢~” 公输即若早听说过邺国的宇文晟,但却还是第一次与他真正的面对面。 他微微颦起眉,心底生起了前所未有的忌惮与警惕。 这人……怎么瞧着就不太正常,癫狂如疯,莫名亢奋,表面虽一副笑语晏晏的样子,但在他眼中映射出的却是佛面魔心,恶意涛天。 后方一柄尖茅刺来,公输即若连头都没回,只听当!的一声,尖茅自断。 他身上钢骨,可比普通的铁器硬多了。 趁着那个士兵呆住时,他一按手臂机关,一排牛毛尖针如同天女散花一样飞射四面八方。 啊—— 尖针有刺入眼睛的,有扎到脖子面部的,顿时惨鸣连片响起,让人惊心缩步。 但公输即若的杀伐并没有停止,他从白熊皮下抽出一排木架,起初看表面它只是一种支撑,也就是这种支撑让公输即若白熊皮下的身躯圆滚。 但被他手速如残影一顿拆卸重组,则很快组变成了一件木器柄。 “这是什么啊?” 这人也太有创意了吧,拆整为散,再拼散为整。 她大概看出来是一件器柄,但拿来做什么的却没看出明堂。 正当郑曲尺疑惑不解时,她就惊异看到公输即若拆掉了他身上的一条钢骨,再将它装置到了器柄之上,咔哒一衔接,就成为了一根射弩。 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弩箭,而是“筒骨”内自嵌钢箭,发射后还能带着细长链子,可以收回的射弩。 公输即若将射弩交给了锯子,他们配合默契,一人跪蹲在地,将它驾到肩头上,对准冲来的一队士兵,扣动板机,一箭重力射出—— 噗——当即穿透了五人,连成串倒地的场景,何其骇人,直叫人目瞪口呆。 自己做过弩的郑曲尺知道,要达到这样恐怖的威力,但弩身却又如此精细,这其中的讲究跟技艺,足以将这把射弩吹成神器。 还有射击的箭矢,锋利程度也是吹毛立断,穿胸透骨。 她诧异、又激动莫名,重重喘息着,一只手用力按压着疯狂乱跳的心脏处。 她终于想起来了。 公输即若是谁了? 公输家,果然名不虚传啊。 公输即若依旧戴着帷帽,语气不容置喙:“宇文晟,我公输即若不愿意的事,没人可以勉强。” 这时,房檐之上跃攀上来了一群公输弟子,他们衣着并不统一,有布衣的农民、工匠与小贩,甚至还有穿着福县官兵服饰的人。 他们前来的目的很统一,就是围截宇文晟,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来带走公输即若。 他们布下天罗地网,网上布满了铁钉蒺藜,一队人一跃而下,拖拽着网开路,另一批人则朝着宇文晟大部队方向猛投灰白弹。 咳咳…… 郑曲尺因为顺风的关系,那些灰白弹经风一吹,飘到她这里,呛得她直打喷嚏,又喉中发痒。 这、这玩意儿不就是花椒加胡椒的混和物吗?! 不会做烟雾弹的话,找她啊,拿这种珍贵的香料来当暗器,简直太浪费,太奢侈,太心疼了,快告诉她,这些玩意儿都是在哪里找的,她也要去薅! 而由始至终宇文晟都没有亲自出手。 他就是为了想看看,公输即若到底值不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如今看来他的确物超所值。 “将军,是公输家的工匠弟子来了,可要安排周围的弓箭手与骁兵准备?”王泽邦以肘捂鼻大声请示。 宇文晟一跃上马,视线余光扫过某一处角落,薄唇妖红:“不必追了,只要公输兰还在,公输即若便不会离开福县的。” 第54章开工大吉 这时蔚垚视线顺着宇文晟的方向扫过去,或许在普通人耳里听不见什么,但如他这般武艺高强的人,耳力惊人,却察觉到了什么。 他那一双狐狸眼微眯,杀意毕现:“将军……” 宇文晟却转过头,唇畔笑意分毫未减:“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声张了,知道吗?” 蔚垚一怔,心底的狐疑越来越深,他正想探究时,不经意触及到将军幽沉逐渐危险起来的神色时,胸口发紧,心跳一阵加速慌乱,立刻垂下眼。 “属下知道了。” 刚密罗蓄聚于顶的煞冷杀气,这才顷刻散去,化为余寒未褪的风,掠过蔚垚后颈处一阵冰凉之意。 宇文晟近似爱怜轻轻拍着马的头,脸上噙着温暖的笑意,拽着缰绳稳稳地启程。 “将大虫皮鞣制好了,就铺在我大营主座之上。” “是。” —— 没声了? 等所有人都走了,这一条原本热闹喧嚣的街道变得空荡荡后,郑曲尺才红着一双兔子眼冒出个头来。 刚才咳得够呛,但又害怕声音太大被人发现,捂住嘴险些没被憋厥过去。 看到地上被人洒了一层灰褐混淆的粉尘,这按两卖的调味料在现代卖的还挺贵的,但在这时代,看看这一地给浪费的。 把它们拿来煲烫烤肉难道它不香吗? 她忍住了想趴地上给它扒拉扒拉扫一堆,然后装起来打包回家的冲动。 她走到刚才打斗的地方,动作小心翼翼,一阵寻找,终于寻找到了一根银针。 她没有伸手去碰,因为不确定这上面有没有凃毒。 很细小的一根,也就比男人的腿毛粗上一些,但射入硬石板地面却没有被崩断,反倒没入了半截。 这足以证明其硬度。 她又走到另一边,蹲下来仔细观察,刀落空砍在地面的一道划痕。 这一道很浅,就跟薄细的一面与硬石滑擦而过,这是邺国将士所用的兵器。 另外有一道却很深,它将同样材质的石面砍出了一条缺口,甚至产生了重压的裂纹。 这是公输家的武器,破坏力惊人。 诚然,有九尺大汉本身的力气加成,但它却只是被操控而动的“蜘蛛八足”,所以它更多的是机械的力量。 还有公输即若那一身,她虽然没有彻底弄懂,但通过他拆卸跟安装组合的一套动作,就能明白他那一身不仅仅只是一套防御装置,它还是一套机动性的兵器。 它的每一块“骨骼”,每一个身体接衔部件,或许都可以独立组合,再变成一件崭新的兵器。 一一得一,二二得四,四四得十六……周而复生。 那他……岂不就是直接带着一个移动军器库在身上?! 郑曲尺为这样一个猜测,而感到头皮发麻,血液也一下都涌到了头顶,令那一双浅褐双眸明璨异常。 她当真涨见识了。 或许是她想得太夸张了,但并不表示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研究,它会办不到。 她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邺国以外工匠的顶尖机械水平,先前陌野的那个大家伙虽然威力也不小,但却因为外型过于笨重与粗劣,倒没让她有多少诧异跟惊喜。 看来是她低估了其它国家匠造业的水平! 这个叫公输即若的男人,他简直就颠覆了她对这个时代机械的认知,别人还在费力炼制精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成熟的制钢了,还能够将它们打造成这种便携性极强、又能够造成足够杀伤力的兵器。 也不知道她以后,有没有这个机会,可以跟他好好交流一番…… 她相信,她绝对会受益匪浅,也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工匠水平。 不过现在,这些大人物的世界还离她太远了,还是专注于解决摆在眼前更现实的事情吧。 她才刚赚到第一桶金,连造个加工厂的资金都凑不齐,人啊还是不能太飘了。 不过,也有足足五十两银子啊。 一想到这个,郑曲尺兴奋得都想原地蹦跳起来了。 她原本为了省钱,是打算到街市上去买些动物皮毛回去,再找人加工鞣制成革,这样虽然麻烦是麻烦一些,但绝对比买成衣更便宜。 但现在嘛,她意外得到了比预计中多几倍的钱,完全可以奢侈一把,直接去成衣铺买做工更精细漂亮的皮大衣了。 她还是去了之前买男装的店铺,跟店里的老板熟头熟脑砍价一番,挑了几件厚衣外套。 然后又再银狐皮交给他,让他接照她的要求做一件围脖,如果还有剩余边角料,就再做一双手套,由于她出手阔绰,一下就带走了一件狐青裘,一件白羔裘,一件交领兔衣,一件羊毛皮褂,老板赚了钱,也一口答应下来。 她问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够来取货。 他说可以给她加急,别人或许要一个月左右,但她的保证半个月就行了。 郑曲尺一算,半个月后她早就去上工了:“老板,那能送货上门吗?” “姑娘,如果是福县周围当然可以。”bigétν 商定好送货地址之后,郑曲尺谢绝了老板今天也替她送货的好意,完全不顾老板惊讶的神情,自己喜滋滋扛起这一大包袋子荣归故里。 这里面最贵的是那一件狐青裘,虽然只有一领圈的狐毛边,但披在身上扣起领,却能够密不透风,很厚实暖和。 之前看“白熊先生”,哦,就是公输即若就穿了这么一件,她觉得除开身材的问题,柳风眠若也穿这么一身,肯定长身玉立,瑰雅风流。 而更加保暖厚实的白羔裘,则是她挑给兄长的,因为它的设计是两只袖子长短不一,人们一般习惯用右手,右袖短一些,更方便在家做事情。 灰毛兔衣,毛绒绒的又温暖又可爱,就很适合小孩子。 至于她嘛,她马上就要离家去当石匠,做事的人经常动也冷不着,她就打算添置一件羊毛褂在衣服里面,一来不显臃肿,又不耽误干活。 但这几大件衣服一买,她刚装满的荷包又扁了许多。 但她不后悔。 现代人用钱的思维就是钱没了,可以再挣,她虽本性是一个用钱更谨慎的人,但却不能亏了自己跟家里人,她这么努力挣钱,本来就是为了一家人能够幸福的生活。 她现在还记得桑大哥说的那一句——往年不是熬熬就过了? 熬这个字,在百度汉语中,是一种忍耐、跟勉强支持,是一种持续煎熬的状态。 她没本事就算了,既然她做得到,就绝不让他们去“熬”。 当郑曲尺背着一袋新衣服回到家的时候,却意外看到这些天入了夜之后才回来的柳风眠,此刻也在家中。 桑大哥跟柳风眠一向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个在大厅的饭桌上摘菜,一个在院子的竹亭内站立,幺妹则蹲在花坛边有些忧愁的看着枯萎的花草。 桑大哥一直留意着门口的动静,所以一看到郑曲尺回来,就搁下手头的活,激动起身:“你这一去就一整天,吃了东西没有?还有你背了这么一大包是什么?” 郑曲尺中气十足喊了一声:“哥。” “二姐!” 幺妹看到她,当即咧开嘴笑得傻呼呼地奔跑过来。 “幺妹。” 宇文晟也转过身来。 “去哪儿了?” 一回来就受到满屋人的迎接关怀,郑曲尺感到了一种真切的归属感,有人在等她,那么不管多晚、再累都想回家。 她开心地将麻包袋放下,再跟他们解释。 “今天是我最幸运的一天,我本来打算去林子里打猎,却没想到……”她自然不能提陌野的事情,于是话语一转,开始编起来:“就捡到了一头被人一箭射穿脑壳的大虫,旁边还有一张被人剥了皮的银狐。” 什么?! 桑大哥惊讶不已,却有些不信:“当真?” “当然是真的。”郑曲尺信誓旦旦。 宇文晟眸光微闪,想到不久之前收到搜捕队伍传来的消息,陌野今早曾出现在河沟村的山林附近,根据他的行踪轨迹,与现场留下的血迹判断,他曾猎杀过动物裹腹。 倘若郑曲尺所言不假,那十有八九她这是捡了陌野的漏。 她说的对,她今日运气的确不错,倘若更早一些,或更晚一些,她不是死在陌野手上,也会被搜捕队伍当成巨鹿国同伙逮捕,受审讯严刑。 他盯注着她余晖下那一张小黑脸,她睫毛染渡了一层金黄色,本就浅褐色的眸子此刻盈着笑,神色欢颀而得意,神气又鲜活。 “然后呢,你的大虫跟银狐皮呢?”他温软出声。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郑曲尺道:“我拿去卖了,卖了足足有五十两银子,然后就给你们每人买了一件大衣。” 说着,她就弯腰拆出大包,将大衣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而桑大哥早被“五十两”这个数字给惊傻了。 他在算,五十两等于多少个铜块? 桑大哥没动,倒是桑幺妹什么都不懂,只听到有新衣服穿兴奋地蹦跳到郑曲尺面前。 “二姐,衣、大衣给我。” “好,张开手,姐给你穿上。” 桑幺妹本来就长得雪致可爱,这一穿上就更加好看了,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似的。 郑曲尺捏了捏她的小脸,赞美道:“我家幺妹真乖。” “嗯,幺妹乖。” 桑幺妹咯咯地笑着,欢喜地跑开围着花坛转圈圈,两只小手时不时有趣地摸着衣服上舒服又暖和的毛毛。 郑曲尺又取出另一件,给桑大哥比划一下,看长度跟大小合不合适。 “你说,这大虫皮子你卖了整整五十两?”他那表情震惊的,就跟在说这世上还有这种冤大头? “当真当真。”她肯定点头。 “刚赚了钱,你就买这么多件衣服?你给你自己还有他们买就好了,我穿穿普通的布袄就行,一下买这么多件得多少钱啊。”桑大哥都想说她败家了。 郑曲尺却说:“我算过了,布袄一般穿了二三年就不暖和了,还容易破,可这毛皮大衣却能穿好多年都不坏,你评评哪个更划算?再说,剩下的钱我都好好存着呢,本来十两的皮子硬是卖了五倍价格,给你们买件贵的又怎么了?家里又不是没这条件,再说这买都买了,反正是退不了了,你若不要那就送给隔壁的——” 啪!桑大哥瞪眼轻拍了她脑袋一下:“净胡说。” 他也就是心疼钱,心疼她赚钱不易,五十两虽多,但他们这样穷苦残疾的家庭样样都缺,倘若真花费置办起来,再多钱都有花完的一天。 不过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得了件新衣服,谁能不高兴。 桑大哥转头也是爱不释手拿过衣服,就去房间试穿了。 等他们都走开了,郑曲尺这才拿出那件狐青裘披在了柳风眠的肩上。 “柳风眠,我给你也买了一件。” 这一件狐青裘披在了柳风眠身上,顿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披风雪一裳,织山川一卷,他好像跟他们家、跟这个河沟村、甚至整个福县就不是同样一种画风。 凛冽日光,薄凉岁月,而他,如困顿于山村一处的凤,终将栖梧浴火,鲜衣抚棋,逆风执酒,前程绣锦,独拥天地。 她一时浮想联翩,入了神。 却不想柳风眠问道:“你的呢?” 郑曲尺回过神:“我也买了,一人一件,听他们说今年过冬特别冷,我不会让你们冻着的。” 宇文晟不清楚她给自己买了一件什么大衣,但他这一件……于以往的他而言,想必是哪来垫脚都嫌弃粗劣吧。 但他知道,对于郑曲尺而言,却是一件很昂贵的大衣了。 这世人的轻诺寡信是常态,他见过许多,多到都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才是正确的。 可郑曲尺一个小小农家女子,她娇小的身躯内,却蕴含着许多大丈夫都缺乏的东西。 她的确做到如她当初所言,他娶她,她负责赚钱养家,养他。 尽她所能,给他最好的。 “你这次出门,打算要去多久?” 闹别扭了几天,他们再次面对面,还是谈回了当初谈崩了的话题。 郑曲尺也不确定他气消了没有,所以将时间说得稍微保守一些:“十天半个月吧,中途只要有假,有时间我都会回家的,我给你买糖。” 宇文晟嘴畔微笑的弧度如同假人一般,始终如一:“不能告诉我,你去哪里?” “我现在也不知道,反正离福县也不远吧。”这句是实话。 宇文晟垂下眸,被细软眼纱遮掩下瞳仁千仞沟壑,迷宫般复重深幽,语气却轻柔如春风:“郑曲尺,等你这一趟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郑曲尺不知为何,心突突直跳:“哦,什么事?” 这话的套路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她之前好像也是这么跟宇文晟说的吧。 然后就在成婚当夜,她要说的这件“重要的事”险些没酿就一场杀妻惨剧。 他笑唇微翘,温柔的看着她:“自然是我的事。” 他的事? 他的什么事? 私事还是公事?正经事还是不正经的事?好事还是坏事? 她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现在就开始受折磨了。 “不能现在就说吗?” “不能,这个给你。”他手心处握着一样东西,伸出来递到她面前。 郑曲尺摊开手心,接下。 定睛一看,却是一锭碎银。 她见过的银子太少,大概猜测应该不足五两的样子。 但是——这是银子啊,不是乡下人习惯的通用货币铜板! “这是?”她怔仲地问。 宇文晟随意道:“这是我这个月领到的薪俸。” “给、给我的?” “可是少了?”宇文晟倒是可以给她一锭金子当零用,可在这小小的福县,她敢拿去用吗? “当然不是。” 她只是没想到柳风眠有一天会工资上缴,承认她当一家之主(?)。 这一刻,她看他在落霞光线之中,仿佛发着圣父光芒一般的绝美脸庞。 她恍惚的想着。 原来与封建社会的男子成婚,好像也没有这么糟糕嘛,她夫婿不仅貌美如花,还温柔贤良,甚至还自发工资上交,简直比当代标榜的好男人都有过之而不及。 她握紧银子,想着,柳风眠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作为投桃报李,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一股冷调香气从他身上吸入她鼻腔内。 他的背很结实,她也不敢乱碰,脑袋蓬松绒毛蹭了蹭他下巴。 “柳风眠,你对我好,我记着了,以后我一定会对你更加好的,这钱我不乱用,我存着以后给你治眼睛。” 她开心的跟白捡到银子似的,跟他表完衷心转身就跑到房间里去藏银子了。 而宇文晟却因为她这个猝不及防的举动呆怔了片刻。 他伸手摸向下巴被拂蹭过的位置,那里跟火烧火燎一般滚烫泛红。 而他无法控制的心脏跳动,就跟被人一把扯断了的串珠,当当当的蹦落弹珠横冲直撞,既聒躁又令人心乱如麻。 —— 十日之期已到,郑曲尺准备好一切,跑到没人的地方变装成了桑瑄青之后,就来到了县城石匠集合点。 她本以为这一次石匠的招募限于条件的苛刻,招不到多少人来,但当她过来一看,乌央央的人口当真吓了一大跳。 妈呀,怎么来了这么多的人? 这里至少得有百来个石匠吧,一个个高大如山,衣着单薄且肌肉紧实。 那汇聚在一块儿的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汗腺熏蒸味道,让站在他们中间的郑曲尺,险些没被这股浓烈的雄性气息给整窒息了。 第55章修筑城墙 “怎么来了这么些人?”川普话。 陕西口音接话:“俺哪知道,前段时间俺听人说福县高价在全国招募石匠工,俺想着能捞钱,就让俺媳妇打包好工具赶过来了。” “你不是福县人啊,难怪听这口音有些奇怪。”来自当地石匠傲慢的发言。 一个闽语腔的外乡大汉听着不太舒服,就故意贬低道:“就福县这破穷小地方,哪招得到什么好石匠,这一趟来的全都是在县、郡或国中评了级的,最差也得是个师傅别的。” 正在后面听他们讲话的郑曲尺:“……” 哦,不好意思,最差不是师傅级别的,而是她这个本地普且穷的木匠。 如今斗胆混到石匠队伍之中捞钱,啥级别都没评上,请多多指教。 就在郑曲尺自娱自乐自我调侃时,不知打哪来的一个男人故意撞了郑曲尺一下。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扭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长着一脸落腮胡须的猥琐男正炯炯地盯着她。 ……不认识。 不过郑曲尺觉得这个人看她的眼神古里古怪的,跟个变态似的,于是朝旁边赶紧躲了躲。 却见他又不依不饶地凑过来,还呲呲的小声喊她。 “喂,尺子。” 她一惊,猛地转过头:“谁?” 能知晓她真名叫郑曲尺,还会叫她小名“尺子”的,不外乎就那么几个,但这猥琐胡子男却不在其列啊。 “我,我你都认不出来啊?不就才一个多月没见嘛。”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满嘟囔。 这叫人欠扁又烦躁的语气,再加上对方直接喊了她的真名,郑曲尺顿时有了怀疑的对象,她试探地问:“单扁?” “当然是我。”他朝她挤眉弄眼,使劲点头。 郑曲尺抬起头,看向他头发茂密的头顶,惊讶不已。 不是,他的癞痢头呢?咋一个多月不见,他的头发就全长出来了? “尺子……” 打住! 她以眼神止住他叫魂,左右扫视一圈见其它人也都在谈话,没留意到他们这边,才咬牙道:“你怎么又混进来了?” 单扁这会儿是个大胡子,毛发特别浓密的那种,他以掌挡嘴,跟她传话:“有任务,你跟我一起,不过这事一会儿再说,咱们先听听福县这一次大批招募工匠是要干嘛。”bigétν 郑曲尺一听到“任务”两字,就跟应激障碍似的,背脊僵硬,脸都绿了。 他一来,她就知道麻烦也来了。 她真心只是来下点苦力赚取家用,不是来搞事情的啊。 可他们硬是不放过她,她去哪儿这狗屁“任务”就跟着她到哪儿! 这次石匠们全被集中在鹿砦拦出来的宽敞广场上,其它民众都被趋散或阻挡在外面,他们聚众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县令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而来。 石匠们见官,自然是要给县令大人行礼的,但不算正式场合与罪犯,不必跪拜,只行拱手之礼。 这队伍的最后面,跟着郑曲尺认识的工官穆柯,还有招募官张珥。 这县令从面相上来看,不大像一个清廉的官员,长得肥头大耳,两眼细小,嘴唇胖大,典型的贪官模样。 他一口公鸭嗓说到:“将公文契书拿出来,给他们盖上手印。” 左右主簿与县丞得令。 主簿卷出一张公文,上面挥挥洒洒写着一些内容,他拿出泥印让工匠们在这张脸上盖上手印。 之前修营寨时都没搞这些仪式,这次招募这么正式的吗? 石匠们显然是懂些行情的,一旦签署了手印,就表示无条件接受公文上的一切约定,于是他们都有些犹疑公文上的内容,踌躇不前。 “不知公文内容是什么?” “对啊,就这么盖手印,会不会……” 瘦小的县丞却道:“只是一些约定俗成的条例,你们放心,一切内容规定皆合法合律。” 县令见此,小眼微睁,精明的光亮一闪而过,大声道:“只要你们盖了这手印,当即便可以领取一贯钱。” 只见官府的官兵举着托盘排成行,那里面摆成一小堆山似的铜板,一下看到这么多钱的视觉冲击,足以让穷了一辈子的工匠们两眼放光,晕头转向。 俗话说的好,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们的心神全被金钱腐蚀,哪还有理智跟多余的怀疑,看都没看公文内容就匆匆摁下手印好拿钱。 当然,如果县令有心欺瞒跟糊弄,在场这些石匠也很难逃得过金钱陷阱,毕竟他们基本上都不认识字,就算勉强有人识得那么几个零星的字,也读不透这一整篇契文。 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下摁上了自己的手指印,很快队伍就轮到郑曲尺这儿了。 她倒没有这么鲁莽,而是在按手印之前,将公文内容快速读阅了一遍,这才将刚才心底的怀疑给打消了。 哦,原来是让他们去福县的鬼羧岭修城墙啊。 古代的城墙,就是为防卫而建筑在城周围的高峻坚厚的围墙。 她起先还怀疑他们这么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是打算让他们秘密去修什么陵墓之类,所以需要签署什么保密协议,才整得这么严肃正式。 现在看她,是她杞人忧天了。 想着马上就有钱拿,她也喜滋滋地按下了手印,然后递给旁边的癞痢头,却看他盯着公文迟迟没有下一步。 时间耽误久了,别人都会朝他们这边看的,郑曲尺催促他:“你干嘛?” 单扁双眉拧紧,忽然高声道:“原来县令招我们来,是为了修复福县那个叫千人坟的城墙吗?” 郑曲尺甫一听“千人坟”这个形容词,神经顿时跳了起来,她看着公文上自己刚盖上去的红手印,颤声道:“啥叫千人坟?” 不会是她理解的那样吧? 却不想单扁的一句话,就跟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之前还没浸在金钱诱惑上面的石匠们都惊了。 “修什么?千人坟的城墙?!是在那片鬼羧岭上吗?” 当地人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怎么可能?!凭我们怎么可能修得起来?” 郑曲尺左看看右看看,扯了一把明显知晓内情的单扁:“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反应如此的大?” 单扁瞪了她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要修鬼羧坡那片地势的城墙,简直就是让工匠跟在阎罗殿走一趟似的,你是不知道当初摔死了多少匠人。” “在那样陡峭不平的地方修葺一座城墙,简直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可听说了,当年死了至少上千的石匠才勉强修成,可现在又要重修,你猜这次我们得死多少人啊?” 其它人脸色难看:“难怪官府肯拿出这么多钱来,原来这是我们的买命钱啊。” “老子不干了!” 看底下群情激昂,一时接受不了,县令倒是早有预料一般,安抚道:“别激动别激动,你们要走,本官也不留。但首先本官要先说明两点。” “第一,虽说是修鬼羧岭附近的城墙,但只是旧地重修,自然不似开垦那般艰难危险。第二,这一次我县特地请了稷下学府的原随、银枭两位工匠大师,这两位擅长城墙的规划与预防工事,大家尽管听从他们的安排即可,绝对不会发生之前那种大批工匠伤亡的事情。” 他的一番劝说,倒是正中垦节,让之前激动的石匠们都平静了不少。 单扁也在权衡犹豫。 郑曲尺顶了顶他的侧腰:“稷下学府是什么?这是我第二次听说了,听着好像挺厉害的。” 对于郑曲尺的“无知”,单扁也是了解甚深了。 “稷下学府就是七国联合举办的学府,专司七大主职,只要从这里面出来的工匠,至少也得是个匠师二等级别。” “匠师二等级别,在邺国属于什么程度?” 在邺国?单扁面露鄙夷:“邺国哪留得住人,厉害的都跑别国去了,要说稷下学府自然厉害啊,多少座独特造艺的宫展、巍峨的庙宇殿堂都是由他们的学生做出来的,听过公输即若吗?” 哦,这个名字她已经不算陌生,毕竟前几天她才见过的人,他还想买她的虎皮,只是被恶霸地头蛇宇文晟给截胡了。 “听过。” “工匠魁首,他就读过稷下学府。” “什么是工匠魁首?” “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楚,总之……”他一副作贼心虚,声音压低到几不可闻道:“咱们墨家跟公输即若也不对付,你注意些,公输家弟子遍布各行各业,但凡是遇上衣角绣了个匠字的都是公输弟子。” 哈? 郑曲尺一脸懵。 墨家跟公输家不对付,这跟她也有关系? 她还什么都没做,就变成了一个共犯了?这墨家简直就是一个万恶之地,她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坚定要跟这个组织脱离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她道:“咱们这些乡下人,应当也不会有机会结识那些高人。” “那也不一定,你们家……呃,罢了罢了,这些事暂时的确与我们没关系,再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吧。” “你们家”……他怎么会突然提到“你们家”? 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桑瑄青与墨家的家仇,单扁是不是也知道一些真相? 经县令一番口舌打消了石匠们大半的顾虑,这下视线又落在了金灿灿的铜板上,腿彻底挪不动了。 他们当然知道这趟工事会冒险,可干他们这一行的,想挣大钱只接安稳的活路可不行。 “既然有稷下学府的人当后盾,怕它娘的怕,干就干!” “对,干这一趟工,可比以前全国奔波劳碌挣得多多了。” 最终,这批石匠被留下了八九,有几人着实家庭冒不起险,便咬牙选择了离开。 这一次,除了招募而来的技术石匠之外,还在周边各大县城一共征召了数千名的劳役,他们自然是没有钱的,只有评上工匠级别的人在邺国才会有特殊待遇。 这类人若县里有工事也会强制召集,但会付钱,倘若是其它县、郡,不属于当地户籍地的服役条件,那就得凭个人意愿了。 所以,福县的石匠都必须得干,而别的地方拿钱招募过来的石匠,则可以有退路。 事后,郑曲尺对自己先前的一系列行为,做了一个粗劣的评估。 “我这算……自投罗网吗?” 人县里只招石匠,可她倒好,变着法子、托着关系将自己塞进石匠队伍中,最后跟其它石匠一块打包送到千人坟修城墙去。ъitv 单扁的表情比她还哀怨:“算,为了任务,我也必须得自投罗网!” 他也不情不愿的摁了手印,那公文上满满写着的内容,其实可以很精炼的总结以下四字——生死自负。 —— 这次工匠上路跟上次不同,没有板车接送,他们排队走山路,爬了近一个时辰,来到了一处暂休憩的寮棚,也看到了等候集结的官兵。 他们先是清点人数,轮到郑曲尺时,先是惊讶,然后就用一种看笑话又奇怪的眼神扫视她一圈,估计是嫌弃她这小身板。 郑曲尺早习惯了这种歧视的眼光,她心态好,想着巨人国里见到个小矮人,可不得逮着稀罕多看两眼。 她决定了,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她得再增加百分之二十的饭量,她现在还在长身体,对比桑大哥的身高,她就不信她的基因会突变,一直就这么矮! 一路上由官兵引路,维护路上秩序,翻山越岭。 郑曲尺看到,这些工匠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携带着一、两样家伙什。 可唯独她跟单扁两手空空,两袖清风。 他们的家伙什一般都是铁器制品,铁这玩意儿属于管制品,不仅贼贵,还不是一般渠道能够大批量搞得到的。 因此,郑曲尺还以为官府会分派给石匠们,但看他们这架势,难不成这些工具还得自备? 她赶紧问单扁:“你也没带工具?” 单扁好像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又没干过石匠活,哪知道要带些什么?” 郑曲尺想了一下:“就二锤、钢钎、锤子、錾子之类的。” “这些我都没有,大不了到时候开工,咱们俩就负责搬石头,再说拿了这些东西,你就会锻打采石的活了?” 他反正不会这些,他又不是万能工匠,搁哪行都能发光。 第56章极限救援 郑曲尺虽说有一身天生怪力,但的确也没干过锻打采石的活。 不过,县里斥巨资招募的不是高级工种吗?难道他们还得负责采石场,当石农开荒凿石? 算了算了,这些事情想太多也无济于事,等到了鬼羧岭后再见机行事吧。 “秋呢?”她问。 两人慢吞吞缀在工匠队伍的最尾端,跟前方的人拉开了些距离,悄悄谈话。 单扁用手指顺了顺卷曲的落腮胡,说:“他说等找到机会就会跟苦役一块儿混进来。” 郑曲尺早猜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了,所以已然处事不惊。 就他们这雷打不动的铁三角,一时半会儿注定是谁都拆不散的了。 “你刚说你根本不会石匠的活,那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她奇道。bigétν 单扁扬了扬下巴:“我偷偷动用了些关系。” 郑曲尺顿时用一种听了“沙雕笑话”的眼神瞅他:“你有关系,你就不会找个别的活,为何偏偏要来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假石匠?” 说起这个,单扁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你以为我想来干这累死累活,还不是屈师找秋给我带话——” 说到一半,单扁就警觉的闭了嘴,最后支支吾吾憋了一句:“总之,一切都是为了任务。” 屈师? 又出现了一个她不认识,但他跟秋却知道的人。 这个屈师想必是墨家的人,而他只见秋,任务也悉数交待给了单扁,她再迟钝都明白,敢情就是在防着她一个人呗。 呵,难怪人“桑瑄青”要选择叛变,就他们这种非法恐怖组织,还搞内部分化孤立、隐瞒利用,搁谁不黑化! “行了,不用说了。” 她神色有些冷漠。 单扁拿余光觑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跟她解释些什么,表情有些尴尬纠结,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 等到了鬼羧岭地界时,山浪峰涛、湿寒阴冷,寒雾笼罩着整个半山腰,像一条蜿蜒滑动的银蛇。 郑曲尺这一趟山路走过来,浑身都是汗,也不觉得冷。 她抬起头,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岭,觉得这些山体的形状跟在平原时看到的大不相同。 刚从别的山坡远处眺望,只觉它雄伟蓼萧,绿植覆盖面较少,土石裸露在外的白褐色比较多。 但走近了,在山脚处一看,却是十分层叠、杂乱,似乎随时可能会倾倒下来。 不过这都是错觉。 他们这些石匠统一被安排到山谷中临时搭建的棚户内,然后府兵过来组织人员,安排上面指派的前期清扫工作——搬乱石。 郑曲尺终于确定,他们这些人的确属于啥都得干的范畴,别以为官府的钱好挣,那全是拿汗水跟劳力换的。 当然稷下学府的原随、银枭两位工匠大师自然不用干这些。 他们的职位就相当于是负责建造施工的设计、组织并监督施工的工程技术人员。 说白了,这项工作就是郑曲尺以前干的。 可现在,她洗号重来,混的级别不够,只能当着最基层的建筑工人。 休息了一夜,天微微透亮,他们就被敲锣声吵醒,府兵让他们在彻底天亮之前,到鬼羧坡的雉山附近,去将垮塌的城墙废墟残石清理出来。 完整能用的石头留下,断裂毁坏的则要搬走,别耽误了接下来要重新修葺的工程。 “加紧将城墙沟清理出来,过两天原师跟银师会过来巡查,勘察施工,县令说了,绝不能耽误了他们的工程!”府兵手握刀柄,对着工匠们大声喝叱警示道。 “二级石匠(专技)去采石场凿石,其余人员跟劳役就负责搬运石头!” 匠人的等级由高到低,分为:家、师、匠、工。 工就是普通的工人,不分级别。 由从匠人开始,才分有级别。 匠,共分二级,分别是一级学徒,二级专技。 师,则是一级匠师,二级匠师,三级宗师。 家,大家,基本上到了“大家”这种级别的人物,都属于各工种匠人的顶尖魁首了。 这些都是单扁在路上给郑曲尺做的科普。 刚才府兵喊的“二级石匠”,就是“匠”级的二级专技。 而采石场昨天府兵领他们去过一趟,就在一堵绝壁的位置。 那里的大山因为岩石的质量好,之前许多工匠修建各类工事时,都会去采石场挖石条、石板,因此那里留下的是半边千疮百孔的山体。 郑曲尺由于没有评级,自然属于最低等的那一挂,所以她得去搬石头,当然凭关系进来的单扁也一样。 两人走到雉山城墙的西南角,当地人不叫学名“雉山”,而是根据它的外型形象的叫作“鸡脚山”。 这里的山体城墙向着西边延伸,最终构成了南边跟西面的两个制高点,那是亭障。 而鬼羧岭就是鸡脚山这一片塌了,具体得补修多长的距离,郑曲尺也没勘察过,更没时间好好看看这邺国城墙究竟是何水平工艺。 因为她正被府兵盯着,一趟一趟地背个竹背篓运载山体打落的岩石。 以前只听人们这么感慨过,劳动人民苦啊,她也是附和,但从没有现在这么亲身经历,切身感受过后,发自肺腑地发出一声。 ——劳动人民苦啊。 她力气虽然大,但体力不是无限的。 刚开始倒还算轻松,但后面就不行了。 但这也只是她觉得的,在其它的肌肉壮汉眼里,她简直就不像个正常人! 矮小瘦弱的背影,身后那满满一背篓的石头,加起来估计比她本身还重个几倍,可每一趟都跟小旋风似的,令他们这些比她高大不知道多少的劳役都忘尘莫及。 他们瞪大眼,都看傻了。 她这小身板是怎么扛起这些重量的? 单扁也是羡慕嫉妒得眼红了,他气喘喘地问:“你这平时都怎么锻炼的啊,你身上的骨头全是铁做的吗?” 郑曲尺嫌弃他一身的汗快甩到她脸上了,赶紧躲开了些:“我短小精干,不像你五大三粗,却全是虚的,快别说话了,我怕你下一秒就吊不上来气。” 郑曲尺托了长身后背篓,加快跑开。 “呦嘿!” 其它的人也不知道是被郑曲尺拿来怼单扁的话给气到了,还是被她健步轻松的姿态给刺激到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细狗,不是虚男,都马力全开,争先恐后的狂奔了起来。 郑曲尺看到这些跟打了鸡血似的劳役,一脸茫然无语。 这种卖力的活他们抢什么,以为搁这抢孝帽子呢? 她刚才来回跑这么多趟,担心汗水太多会湿脱妆,就歇下来拿袖子小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暂作歇息。 监督的府兵看到了,但却没有跟别人一样,看见她偷懒就上前呵斥催促。 主要是她当真很努力了,而且工作效率也奇高,还带动了其它人的“高效”。 他们都对她的身体充满了惊奇,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小小的身体却拥有大大的力量”。 真看不出啊,真看不出! 刚灌了一口水的郑曲尺,突然听到了不知打哪来传来一声惊慌尖叫。 “出大事了,鸡脚山的墙根不稳,又坍塌了一块,听说石头掉下来还砸到了人,你们赶紧过去救人啊!” 郑曲尺一听,微微颦眉。 像这种建筑坍塌的周围,最重要的就是事先评估安全级别,做好相应防护,那些稷下学府的工匠大师究竟在做什么? “都有些什么人被砸到了?”府兵上前问道。 “我也不知道,好像有县丞,还有一个贵人,对了,稷下学府的工匠大师也在吧,不知道到底坍塌时都砸到了谁。” 府兵一听,赶紧朝劳役招手,急吼吼道:“所有劳役听令,立刻跟我前去救援!” “倘若县丞大人跟工匠大师们出了什么意外,在场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被问罪!” 这种连带并罚的威胁一出,所有劳役都惊慌起来,赶紧卸下身上的背篓,跟着府兵一块儿疾冲到鸡脚山去。 “怎么突然就发生坍塌了?”单扁一脸不解。 郑曲尺却道:“整体结构一旦发生分裂,失去支撑点,就会持续变形继续沉降,这种可能性很大。” 单扁听得一愣一愣的,懵然地问她:“不是,你在说什么天文书啊?” 郑曲尺也懒得再跟他废话。 刚来到出事地点,就见前面乱糟糟聚集着一群人,正在搬移掉落的石块跟泥土,府兵脸色骤变,赶紧加派人手前去帮忙。 很快,县丞就被救了出来,他灰头土脸,还好没受什么重伤,就是背肩被砸了好几下。 后面陆陆续续又被扒拉出几个人。 “刚才这山体城墙块突然砸下来,吓死个人了,对了,救了几个人出来了?刚才好像还有一个眼神不太好的人站在那儿,脑袋被砸了一下,都不知道要跑。” 郑曲尺正弯腰搬石头,就听到旁边一人心有余悸的嘀咕着。 有人也看见了:“是啊,我都听到别人在喊了,他却站在那个墙角一动不动。” 郑曲尺忽地心头一紧,扔下石头走过去问:“大哥,你刚才说什么人眼睛不好使,是不是一个穿着一件狐青裘的男人?” 那个人愣了一下,但见她焦急紧张的样子,就回忆了一下:“是个年青的男子,好像是穿了一件很值钱的狐裘衣吧。” 年青的贵人,眼神不好,还穿了一件狐裘衣…… 不会的。 不会是柳风眠的,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如果,是宇文晟派他过来监工的呢? 毕竟修城墙这种事也属于军事防御,身为驻守边境的大将军,他会重视这件县里筹备重修城墙的大事,也不出奇对吧。 再说了,能同时符合这几样条件的人,福县应该也不会太多吧,万一…… 万一真这么凑巧的话—— 郑曲尺因心里的猜测而忐忑不安,她不再迟疑,猛地转身就冲了过去。 连单扁第一时间想伸手拉住她,都没来得及。 他就这样看着她冲进了石头废墟内,开始跟府兵一块儿扒石块。 而这时,上头“咕噜”几颗石子滚落下来,有人注意到了,便着急大喊:“快跑,城墙那块土松了,又要坍塌了!”bigétν 高耸的城墙如齑粉一般开始了持续毁灭。 “尺子——” 单扁一时激动,禁不住喊了她的真名,好在周围全都是一片混乱嘈杂,没有留意到这一声惊喊。 其它人一听到城墙又将坍塌,都顾不得救人了,都着急忙慌的赶紧撤离了危险位置,逃往安全地界。 郑曲尺没走,她也没有片刻停下来搜寻。 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 会不会是柳风眠?他会不会就被压在这堆石头底下等人来救他? 其它人都害怕得大喊大叫,连县丞他们都顾不得救人这事,早早逃离到一边去了,唯独她一个人不肯放弃被埋之人。 “她在做什么?!” “快跑啊,别傻了!” “救不了了,马上就要塌了,就凭你一个人做得了什么!快跑,别待在那里白白送死了!” 周围全是各种急切惊慌的吼叫声,而郑曲尺虽慌,但人却不乱。 她根据别人描述的位置推测,人若是站在墙角,先是被石块砸中,但没有第一时间逃跑,那么位置偏移八九不离十。 她捡来一根木棍,确定了大概位置,就将耳朵趴在石块裂缝上,大声喊道。 “回答我,你在哪里?” “如果身体动不了,但手还能稍微挪动,就摸一块石头或者别的东西尽你全力敲击一下!” “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就用力喊,尽你最大的力气喊,我能听得到。” 咚——咚—— 有声音! 咚——咚—— 她找到了! 郑曲尺的心重重提了起来,她浅色瞳孔如聚流光,一道道飞走的星星闪过,她开始在脑海之中运算起如果要搬动上面覆盖的石块所需的角度与力量。 还有通过刚才对方敲击的方位跟力量,确定对方所在的大致方位,以防拯救不当造成二次伤害。 “闭住口鼻,我马上救你出来!” 她拿来撬棍,斜下四十五度,方位偏移,然后一股作气双臂使劲,用力撬起了至少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够搬动的重轧乱石。 “呃啊——” 她咬紧牙关用力,终于从蚌住的石缝中撬出一道“口子”,然后她看到了一条血迹斑斑的手臂。 “风眠!” 她身躯躬起,双臂颤抖起来,这一刻,她几乎全尽了一百二十分的力量,然后将那堆在所有人眼中都认为不可能撬动的石块给推翻了下去。 咔嚓! 木棍从中间位置撕裂,断开。 她甩开了断掉的木棍,浑身被汗水浇透似的,扒开碎石块,将底下的人拖了出来,然后掰过脸:“柳风——” 第57章天大误会(二章合一) 对方被她掰过脸来,抬眸望去时—— 恰好一滴血水从额角滑落,滴浸入了薄润墨黑的瞳仁之中,在一片血色模糊之中,他看到了那个救他的人。 “……” “……” “你是谁?” “你谁啊?!”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只不过一个嘶哑疑惑,一个则是错愕诧异。 她覆低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脸上的汗水从下巴处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那片肌肤似被灼烫出一个洞似的,他心悸涩动了一瞬。 刚才被埋在石头废墟底下,他感觉很冷、很静。 呼吸、气味、温度这些感知都在泥沙土石的挤压中逐渐空洞,黑暗有着地狱般的窒息感,就如险恶的潮水,在慢慢吞噬着他。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有人在喊什么“快跑啊”“救不了了,马上就要塌了,快跑吧,别白白送死了”之类的话。 他心想,又要坍塌了吗? 那肯定不会有人留下来救援了,逃难时,也不会有人记得他还被掩埋在这石堆里,毕竟没人会这么傻,命都不要了…… 他想睡去,就放松身体在那舒缓而沉默的夜空沉陷。 但是,出乎他意料,有一道声音却一直着急的喊着他,令他昏聩散离的精神不得不重聚起来。ъitv 他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却能够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 他听从她的指示,用仅能动的手指费力刨了块石头,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旁边的石头。 她说,闭住口鼻,我马上救你出来! 然后,地动了,黑暗裂开了。 她将隔绝在着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断壁残垣之下的他,带出了那片阴暗的死亡之地。 他本以为,会如此冒险都要留下来救他的,必定会是他认识的人,或者是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 但却没想到,救他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素未谋面的小少年。 直到她那一句“你谁啊?”,他才从迷茫之中恍然醒悟。 她是认错了人。 那个让她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的人……不是他。 他只是,被她错认的罢了。 他垂落薄透如蝉翼的睫羽,脸色苍白,低不可闻的呢喃了一声。 “你后悔了吗?” “来不及了,垮了,赶紧跑啊——” 耳边突地传来一声爆吼,郑曲尺一抬头,只见上方大片土块塌方,斜坡上的岩石、土或残垣断墙在重力影响下迅速下滑。 男子也意识到情况的严峻,可他如今的状态并不大好。 头被砸破了,失血导致了晕眩无力,腰以下部位也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被石头压太久,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 凭他自己,根本就爬不起来。 就在他冷静到几近冷酷分析着自己目前处境时,一道粗鲁却强劲的力量将他拖了出来,然后弯腰抱起。 他顿时惊讶的无以复加,偏过头,失神凝注着那张被汗水浸汗,蓬头垢面的小脸。 她连睫毛根部都是湿漉漉的,结块打成络,因为太过用力拼命,太阳血处突起,下颌骨咬得绷紧。 ……他以为,她在意识到他并不是她要救的人之后,会果断抛下他独自逃命。 这种时候,多一个累赘不就是多一分危险吗? 可她为什么要带上他一起逃命? “抱紧!”郑曲尺抱起受伤的男人就开始跟死神比速度。 她当然知道自己误会了,也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可救都救了,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珍贵的人命再次被埋了吧。 她还没这么冷血。 她身后传来冲塌的轰隆声震耳欲聋,宛如一匹匹骏马似箭一般奔下,她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了,脚板儿也都快跑飞起来了。 这时,一道轻柔安抚的声音告诉她:“别担心,只要保持你现在奔跑的速度,它彻底塌冲覆盖到祸及掩埋到我们,可能性不大,只要再拉扯出二十步距离,就能彻底脱离危险,到达安全的地方。” 啥? 郑曲尺自然看不到身后,只凭感觉来判断,但她救回来的那个男人却有条不紊地分析情况给她听。 二十步是吧。 她双腿因为超速而发涨了,十九、十二!终于,在最后一刻她迈出一大步,却膝盖一软,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股从上而下奔泻而下的庞大灰尘扑盖在了她的身上,双臂一拢,盖住自己的脑袋跟她身下的男子,静待这波冲击慢慢平息下来。 看她躬起身,将自己护在身下的反射性动作,男子没闭上眼,反而秋波澹澹,安静看着她的脸。 在尘归尘土归土后,之前躲事的人才反应过来,着急紧张地围了上来,县丞还瘸着个腿,着急地问道:“黎师,你没事吧?” 而那两位负责城墙工程的主事原随跟银枭也冲过来,他们刚才也被砸到了,但躲得及时,所以被埋得不深,很快就喊人被挖了出来。 他们脸色白青混淆,一脸担忧又自责地想扶起男子。 “黎师,你怎么样?哪伤着了?” 这个叫“黎师”的男子显然就是那位跟县丞一道来的贵人,能让县丞跟稷下学府的两位工匠大师都紧张着急的人,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郑曲尺早放开了男子,她虽拼死救人,但却无人关心,好在她也无伤无痛,在没惹起别人的关注前她已悄悄钻出了人群。 那名叫“黎师”的男子伤到了头,一番查看后,发现其它部位除了有些擦伤之外,倒没再重的伤势,然后他在昏迷后,就被人抬走了。 而郑曲尺早被单扁一把拖走。 “你为什么要跑去救他?刚才多危险啊,你认识他吗?” 郑曲尺摇了摇头:“不认识……” “你……你的手怎么了?”单扁突然惊讶道。 只见他拉起她的手臂,又放开,然后它就无力地耷拉下来,跟断了似的。 “估计是刚才用力过猛,现在精神一放松,手就脱力使不上劲了。”她一脸苦笑。 “你是个傻子吗?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单扁简直被她气到无话可说了。 郑曲尺朝他翻了个白眼:“若再来一次,我还真不一定有这勇气去舍命救人。况且我倒也没这么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只以为……” 她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一队魁梧挺拔的士兵从小坡走了过来,他们的服饰跟府兵不同,穿戴了甲衣和头盔,气质冷峻,如奔腾的豹。 县丞他们早跟着那个叫“黎师”的人去棚户医治了,现场依旧乱成一片,但目前这里只剩下一些声厉内荏的府兵在主事。 只是当他们遇上军队,尤其是这些驻守边关的正编军,全都显得有些畏畏瑟瑟,不敢靠太近。 “不知各位军爷可是宇文大将军麾下的?” 领兵者并没有理会他们的询问,他眼神犀利环顾一圈,沉声问道:“桑瑄青何在?” 桑瑄青?是谁? 府兵被镇在那里,面面相觑,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谁,毕竟修筑城墙的工匠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哪能个个都记得住名字。 就在他们疑惑时,一只小黑手在人堆后举了起来。 “我在。” 郑曲尺从高大人群后挤了出来,她认得这些人身上的军甲,也记得这个领兵者是谁。 领兵者仅淡淡看了她一眼,显然认识她的长相,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道:“跟我走。” 郑曲尺问:“去哪?” 领兵者虽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凶,但却还是有问必答:“宇文将军要见你,你跟我们去一趟营寨。”bigétν 宇文晟见她? 郑曲尺顿时脸青了青:“……” 这么突然的吗? 她才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都不带给她歇口气的,这立马就要给她来一场生死考验吗? 而后方的单扁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后,就激动的攥紧拳头。 哦喔哦喔,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尺子的计划了。 尺子,好样的。 她就是故意这样特行独立,逮着事件就大出风头,助人为乐。 瞧瞧,她这不就一鸣惊人,然后成功混进宇文晟的营寨去了? 只要不断制造机会接近宇文晟,他们的刺杀任务何愁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完成啊。 郑曲尺余光扫到单扁朝着她挤眉弄眼,猥琐得一匹。 “去,任务。” 他用口型提醒着她。 郑曲尺平静地转开了视线。 心底却在骂娘。 单扁他给她等着,等她在宇文晟身边混个好样,她就毫不留情举报他,把他送去坐大牢去,让他时时想着卖队友。 —— 这一次去长驯坡的营寨,他们没让郑曲尺走路,而是选择骑马。 可她哪会骑马,最后只能由冷面军官带她。 路上她本来还想跟他寒暄几句,套套话,这冷面军官虽然看着人畜勿进,但她发现那都是表面的,他本人还是很好说话的。 但这骏马一奔驰起来,只要她一张嘴就准被灌了一肚子的风气。 对方显然也不想她开口,直接快马加鞭,完全不顾及她的死活。 等到了营寨之后,郑曲尺虽然没有晕马吐了,但她娇嫩的屁股却险些被颠成四半。 她想揉下酸痛的屁股,但当着这么多大老爷们的面,又不太好意思,只能呲牙裂嘴的忍着。 “走吧。” 王泽邦交马匹交给守卫后,就催促她入营。 她迈开腿,慢吞吞的走着,腿脚僵硬,姿态不太正常。 “好好走!” 郑曲尺回他:“我也想好好走啊,可我腿疼。” 王泽邦愣了一下。 他不耐烦道:“一个男人,别矫情!” “真疼。”她拉起裤腿,两条同样被涂得黑漆漆的腿,膝盖处一片红肿青紫,还渗出了血。 估计是之前扑倒时摔的,当时还没觉着有多疼,但现在却难受得连走路都难。 看着的确挺凄惨的样子。 王泽邦瞳仁一紧,缄默片刻。 “你救人时,没想过别人根本不会感激你?连你受没受伤,都没有多问一句。”他再开口,语气却带着些许不知道对谁的不满。 其实他早就到了,在城墙塌方时,也亲眼目睹到她救人的一幕。 当时他的内心十分复杂。 这个一直被他当作它国细作的人,却还有这样舍己救人的无私大义的一面,尤其救的还是他们邺国人。 还因为人微言轻,明明是她不顾危险独自救了人,但救完人后却没有得到一句褒奖。 郑曲尺的心态倒是挺好:“救人是我的事,又不是谁求我帮忙的,我需要谁的感激?” 王泽邦听后,却横了她一眼。 她倒是想得开,就他小肚鸡肠,非得要一个感激成吧。 “走。” 他放缓了速度,领着她拐了一个弯,来到一间独立营房。 “这是宇文大将军的主军帐?” 这个营寨她也有参与修建,可她明明记得主军帐不在这里啊。biqμgètν “这是我的营房,你的腿不疼了?” 郑曲尺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好意了,扬起灿烂的笑容:“谢谢王副官。” “嗱,药。” 他找出一瓶药递给她。 郑曲尺却为难了:“我手没力了,现在连举起来都困难。” 王泽邦眉心直接拧成一个“川”字。 “自己想办法。” 她难不成还想让他给她上药不成? 郑曲尺眼珠一转,听他打听道:“那个,不知道咱营寨里,有没有一个姓柳的在军就职?” 柳? 王泽邦眼神敏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没事没事。” 见她欲言又止,王泽邦暗暗记下这事,打算回头派人去打听打听,是否有个什么姓“柳”的人在军中,他又与这小黑鼠有何关系。 最后,不想跟她耽误时间,王泽邦还是叫来士兵替郑曲尺的膝盖上了药,包扎好后才让她去见将军。 眼下,因为郑曲尺英勇救人一事,王泽邦对她的偏见稍微改观了一些,但只要一想到将军对她的“兴趣”,还有将军的某些危险言论,他就有着深深的担忧。 “桑瑄青,你对男子断袖一事,是何看法?”他忽然问道。 郑曲尺讶然的看向王泽邦,为什么突然之间问这个,难道他是…… 这问题多少有些突然,她只能尽量搜刮出脑中对此留存下的一些相关词汇。 王泽邦闻言呆呆地看着她。 他倒吸口冷气:“所以你……” “对。” 郑曲尺眼神坚定,一口应下。 第58章心计交锋(二章合一) 没错,郑曲尺就是想告诉他,她并不歧视他这种……性取向不同的人,所以他完全可以拿她当姐妹处。biqμgètν 只求他以后别总拿那种敌视又愤怒的眼神看她了。 郑曲尺本以为自己如此理解他,如此赞同他,会令他十分感动,并获得他的好感度+100,从此成为一对分享过彼此最重要秘密的同盟。 但谁曾想,王泽邦霎时间黑下脸,眼神也比任何时候都更警惕跟更敌意。 他气得牙痒痒道:“桑瑄青,你休想!” 被他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 “我……我又怎么了我?” 郑曲尺一头雾水,心中直呼冤枉,难道是她误会了,他想得到的不是支持跟赞同,而是想别人能够劝诫他悬崖勒马? 可就算是她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但这跟她休不休想有何干系? 王泽邦见她还一脸的“虚伪无辜”,神色凌厉道:“总之,你最好永远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把握好跟将军之间的距离,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将军……他们刚不是在讨论断袖的看法吗?怎么他却攀扯到宇文晟身上了…… 郑曲尺表情一滞,她眼睛睁大,就跟突然发现了什么要命的秘密一样,赶紧将嘴拉上拉链闭住了。 额滴个娘喂。 原来,王副官思慕的对象,竟是宇文大将军?! 他好敢啊。 那个杀神恶霸,她见一次印象坏一次,简直恨不得至此对他敬而远之,他倒好,这是打算“迎男而上”啊。 “泽邦,人带到了就赶紧到主军帐去啊,将军还在等着呢。” 蔚垚久等不见人,就小跑了过来看情况,他见“桑瑄青”低头听训,而王泽邦一脸气急败坏。 “这是怎么了?” “记住!”王泽邦撂下话,转头就气冲冲离开了,将人直接丢给了蔚垚。 “人由你带去给将军。” “嗳嗳,什么事啊?”蔚垚喊不住人,只能无奈看向“桑瑄青”,嘴上皮皮道:“你倒本事,他这人平时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竟被你气的都会大吵大闹了。” 郑曲尺听着这话怎么这么怪呢。 他骂她,错还不在他,而是怪她给气的? 她终于确定了,能跟在宇文晟身边混的,哪有个正常人啊,但凡能正常只怕都跟不上他那扭曲成迷宫的脑回路。 这人一看就长着一副八卦面相,为了不一个嘴快抖漏了王泽邦断袖的风声,导致事后被他记恨追杀,她决定还是少搭话为好。 见她不吭声,蔚垚斜眼打量她。 见她本来人就长得矮,现在还将脑袋朝胸前这么一埋,他都快到地上去捞人了。 啪! “是男人就该抬头挺胸,你这么驼着背,还想不想长个了?” 郑曲尺一个虾弹,反手揉了揉被怕痛了的背部:“想啊。” 这可算戳中她的一个痛点了,谁想当个小矮子啊。 “那就挺起胸来,你的背弯久了,就会忘了怎么挺直做人,只会永远矮人一等。”蔚垚笑眯眯说道。 郑曲尺一听,深觉有理。 对啊,她又没偷东西,干嘛一直跟见不得人似的畏畏缩缩。 她不再含胸驼背,低下脑袋,而是抬头挺胸,站得标准笔直:“现在,是不是能显得高些?” 蔚垚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这么想长高啊,那以后你可得多锻炼下,要不然一直这么瘦小,只怕婆姨都不好讨了。” 在他们那,妻子的土话就叫婆姨。 “我今年才刚十六,再努力个几年,应该能拔高那么点吧,看军爷你长得这么高,平时都是怎么锻炼的?”她仰起头羡慕他牛高马大的身材。 蔚垚笑着揉了下她的小脑袋:“你可真不见外啊,竟想窃取军爷我长高的秘密?” “这不叫窃取,这叫请教。大哥,你教教我吧,如果真有效,我就给你上供。”郑曲尺咧出一口白牙,笑嘻嘻道。 这两人都是外向社牛,不一会儿就开始称兄道弟了,主要还是一个有意接近,一个则早对她好奇,所以一拍即合。 哪听不出她绵里藏针,故意埋汰他,蔚垚道:“上供就不必了,你蔚大哥我还没死,想长高啊,那就得练柔骨功,等有机会你蔚大哥就教你几手,包你一年之内就增个。” “柔骨功,是武功吗?”她这筋骨都长成的年龄,练武怕不成吧。 “练武?你晚了,柔骨功算不得武,顶多算个功……” 眼看到了主军帐,蔚垚就没跟她继续解释了,只是在让她进去之前,好心提醒了一句:“将军眼下心情并不太好,所以你说话最好要注意些。” 郑曲尺一听,脸青了青。 他心情不好时,见她做什么?当沙包解气吗? 她承认她怂了:“不如,还是等将军心情好些,我再来吧。” 她掉头要走,却被蔚垚轻松勾住了后领子,再强硬地掉转了方位,一把被推了进去。 他看着她呆怔的小脸,笑眯眯叮嘱:“桑小弟,一定要让将军开心起来哦,否则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郑曲尺瞠大了眼。 她当沙包还不够,他这是打算将她献祭了给宇文晟助助兴吗? 当被掀开的帷帘在她眼前慢慢闭合上,她视野内的光线瞬间昏暗了下来,身后凉意徒然袭来,一道幽幽含笑的声音响起:“桑瑄青。” 她转过头,就看见了宇文晟高坐在上方,一条长长的过道铺了垫子。 他笑了一下,陌野曾咒骂他杀人时就跟个病态的疯子,或许还真是。 她瞳仁倒影内,他面具之下,隐约可窥的瘦削轮廓,极黑的发色,猩墨的瞳孔,优长的颈部愈发被衬得极度苍白,光线切错在他的战袍之上,似某座阴暗城堡中以血液为生的瘾君子。 “桑瑄青见过将军。” 她不敢再看一眼,赶紧拱手行礼。 其实邺国对称呼跟行礼都有一套规矩,可惜她这个外来者根本不清楚,只能根据她看过的古装剧那些行礼方式,依葫芦画瓢。 不伦不类。 “你还是第一个见到本将军,能够硬起膝盖不下跪的~” 一听到这话,她膝盖瞬间就软了。 她想,要不还是给他跪一个吧,就当做是过年给长辈磕头了,不然他若拿小鞋给她穿,她这种没钱没势的小人物还真吃不消。 但还不等她跪下,宇文晟又出声了:“桑瑄青,你是哪一国的细作?” 郑曲尺表情变了变。 喉中如堵,半晌吱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不能说?你连九珑机关盒都打开了,总不会说这只是一种凑巧罢了。” 这九珑机关盒陌野跟她提过,他当初为了达成跟“桑瑄青”的交易去盗取的,最后却被黄雀在后的宇文晟给阴了,这东西才沦落到他手中。 但这一切又好像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最后“祸端”又回到她手上,还叫她在懵懂无知时给打开了。biqμgètν 她要说,她就是一纯纯的良民,他能信吗? 管他信不信,总之就不能承认自己其实是个二五仔。 正当郑曲尺决定要抗拒从严时,就感到身后的帷幕被掀开,光线大片射了进来,一道寒光投映在帐中闪过,紧接着一道黑影疾冲进帐。 “宇文晟!”他直接忽略掉门口处的郑曲尺,一个揉身跃高,准备刺杀宇文晟。 可是,一幕叫人无比反胃又血腥的场面,却在下一刻出现在她的眼前。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也没有任何的多余姿势,宇文晟站起仅一剑,从中分,刺客就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绝对武力的压制,也是绝对恐怖的反杀。 啪嗒!两截对等的部分,倒浸在了喷溅的血泊之中,内脏啥的流了一地。 郑曲尺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过头,干呕了一声。 但宇文晟却很开心,在杀了人之后,他的某个压抑的阀门被打开,薄妖眼尾因气血过盛,桃粉如染春意,嘴角咧开,声音兴奋轻颤着:“你看看这些刺客,总是这么自不量力,他以为他为什么能够顺利抵达营寨主军帐?” 他走到了她身前,衣摆拂过暗色,剑上滴着血:“你呢?” 郑曲尺就知道会这样,每一次,只要她碰上宇文晟,他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现在,他是不是在杀鸡儆猴啊? “我、我是细作!” 她立马跪下,干脆承认。 宇文晟俯视着她的头顶,好似早就知道并确定了这一说法,他微微笑道:“哦~那是哪一国的?” 郑曲尺没有迟疑:“邺国的。” 宇文晟:“……” 他瞳孔遽深,深不可测,如同深海中暗流。 郑曲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用抬头,她都知道,他此时正在审视、打量着她,如同危险生物盯注猎物一样。 如坐针毡,她小黑脸上全是汗,忍吐忍得好辛苦:“当真,其实巨鹿国的陌野曾经想策反我。” 她不傻,跟陌野认识始终是一个定时炸弹,万一陌野以此拿捏她,她还不如一开始就先自爆了。 正诚是永远的必杀技,就算陌野在宇文晟面前讲得天花乱坠,她也有恃无恐。 至于墨家跟“桑瑄青”的关系太过错综复杂,她还不能确定,于是选择闭口不提。 “我怕死,于是答应了给他们当内应,可是后来我又想通了,我不能当卖国贼,不能背叛将军,于是我决定跟他们划清界限,为建设我邺国发光发热,却不想那巨鹿国的人如此卑鄙无耻,竟为了报复我,放火烧了我的家。” 她叙述的心理路程,倒是挺符合她一路以来行为上的各种矛盾与奇怪,不过宇文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他又问她:“那你是如何想通的?”biqμgètν 郑曲尺也没撒谎,她小声道:“就、就觉得宇文大将军的威武之姿着实太震摄了。” 陌野虽然野蛮凶恶,但她更怕不按套路来的变态。 加菲猫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击败你的敌人,那么,就加入他们”,她觉得吧,她甚至没有刚才的刺客皮糙肉厚,所以宇文晟这个大魔王她是绝对干不掉的。 “这么怕死还想当细作?”他笑得怪吓人的。 “这不,我也没当成,就弃暗投明了。” 可她话刚落,他的剑却从她的脸颊滑至脖子处,一丝寒意爬上背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暗?” 郑曲尺不敢躲,她尽量放缓呼吸,别因为呼吸声过大,而被他找到借口。 “不知道,我只是不愿意任由别国的铁骑践踏我的家、我的国,我虽然不似将军一样能够扛起整个国家的安危,但我也有家人们要守护,只要有他们在,我就绝不会背弃这片土地。” 宇文晟听完,将剑尖挪开,但一片血迹却沾在了她的皮肤上。 “你让柳风眠给本将军带话,说有事相求?” 郑曲尺:“我想请求将军,不要将是我解开九珑机关盒的事透露出去。” “可不说是你,那是谁呢?”他好像在认真考虑一样。 郑曲尺则早想到甩锅的人了:“公输即若。” 宇文晟眉梢漫不经心的扬着,嘴角若有似无的浮着一缕不可琢磨的意味。 “你说什么?” “当世唯有公输即若这个名字能够镇得住别人的探究,再则这九珑机关盒本是墨家丢的,而公输家与墨家本就有罅隙,祸水东引正好。”她心中早有腹稿般建议道。 宇文晟撩过下摆蹲了下来。 “桑瑄青啊,本将军发现,从你进来之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看似我在主导着一切,但最终好像全是你在获利,明明戴着一个细作的头衔,却能够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 郑曲尺手心发汗。 宇文晟太敏锐了。 她完全被看穿了。 她奉承道:“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厉害的猎人手心。” “这倒也是,可是……”他拉近了与她的距离,猩红嘴唇几乎要贴至她敏感的耳垂,笑意危险的戏谑道:“我不喜欢太自作聪明的人。” 他刚一起身,郑曲尺却先一步察觉到他的杀气,抬起了一双警惕的眼睛。 猝不及防,看到了那一双如雪落凛寒的浅褐色眼瞳,宇文晟如魔怔般愣了一下,而那本欲在她身上留下些什么教训的剑身,堪堪从她肩颈位置擦滑而过。 下一瞬,他又幽幽沉沉的笑了,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桑瑄青”也有这么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第59章猎杀追击(二章合一) 郑曲尺的确低估了宇文晟,她只记住了他的疯批狠辣,却忽略了他能凭一己之力搅乱七国风云,人人恨他却又干不掉他,他的智谋与腹黑更为骇人。 她一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技术人员,还搁阴谋家面前耍心眼诡计,糊弄谁呢。 她反省,她级数太低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放过了她? 她低下头,一双下垂的狗狗眼因惊意而紧缩,扑闪出一层水润,浑身的神经也因为骤然的紧张而抽搐起来。 宇文晟那阵疯劲过了,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双眸,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妖冶与邪恶。 “你既然自己选择掺入进来这一场纷乱,那便再也没有退路了。让我看到你的价值所在,否则你将与地上那具无用的尸体同一下场。” 他嘴角微微咧开,加深了面上一直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戏弄,又像是意犹未尽。 “桑瑄青,机会我给了你,命我也暂给你留着,记住你说过的话,如果让我发现你撒谎了,无论你最后逃到哪个国家,无论你藏匿在哪个地方,我都会找到你。” 郑曲尺背脊徒然发凉:“……” 这难道就是现实版的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 从主军大帐出来时,郑曲尺几乎被吓掉了半条命。 她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被宇文晟那个疯子给嘎了。 “你竟然活着出来了?”蔚垚似乎很惊讶。 郑曲尺见他一直守在外面,怔了一下,又想起那个轻易就闯进主军大帐的刺客,现在更加确定他们就是故意的。 她红着眼,气冲冲道:“我命大得很!” “好好好,你命大,你的确命大啊。”蔚垚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其实在她进去之前,将军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巨鹿国跟南陈国那边好像有异动了,比之反应更快的是周边的那些游牧蛮子,假如他们会在某一天突袭北上,若没有城墙的防御,福县将成为一处纷争之地。 哪怕有将军守着,可他不是神,无法如同铁桶一样守护四面八方的大规模进犯,尤其是擅长游击箭术的干屹人。 这时郑曲尺的细作身份就很敏感了。 虽然他并不想看她送命,但将军的命令高于一切。 但他也没有想到郑曲尺这一条小命的确够硬,竟在将军心情不好的情况下,还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完整出来了。 郑曲尺不想跟这些心理不正常的人说话,她忍着腿疼,走得飞快。 可惜腿短,人两三步就给赶上了。 蔚垚看她鼓气腮帮子,横眉怒眼的样子,便打趣她:“瞧不出啊,人小气大,既然将军没对你怎么样,那以后你说不准还会经常见到我,不想跟我练柔骨术了?” 郑曲尺这一听,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 她觉得迁怒这种事,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她一向大度,倒是没必要跟一个外人计较。 她偏过头:“那你什么时候教我?” “过两天吧,你会见到我的,对了,你不是木匠吗?还会修城墙?”他奇道。 郑曲尺漫不经心道:“我就一个小小的石匠,只负责采石搬抬下苦力,修城墙估计还轮不到我。” 蔚垚缄默了片刻,严肃道:“桑瑄青,用点心吧,福县的城墙若无法修复好,那么福县将永无宁日了。” 她看他突然变得这么正经,都有些不适应了。 在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内,郑曲尺都会想起蔚垚说这句话时的神色。 就好像他提前预料到了一场巨大的浩劫,却因为无法阻挡,有无奈、有感慨也有孤注一掷的沉重之意。 “这话什么意思?”郑曲尺也收起散漫的态度。 但蔚垚却没再透露些什么,只按了按她的脑袋:“好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有什么话等过几天再说。” 郑曲尺被蔚垚派人从长驯坡送回了鬼羧岭,可刚一回棚户区,单扁就将她拉到无人的地方打探情况。 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微妙的表情:“尺子,怎么样,见着宇文晟了吗?” “见着了。”她颔首。 “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又跟他说什么了?” 郑曲尺其实一路上都在想蔚垚跟她说的那件事,这会儿也没有了玩笑的心态,她忽然郑重的问单扁。 “现在可以告诉我,墨家这一次的任务是什么了吗?” 单扁被她反问一句,尤其她此刻神情认真,隐约有种不容反抗的压力,这种想法引起他一阵强烈的不适。 但这件事迟早是要跟她讲的,所以单扁也没有隐瞒,爽快道:“想办法阻止城墙修建成功,必要时彻底摧毁它。” 郑曲尺闻言脸色一变。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深深地盯着他,语气复杂。 单扁犹豫了一下,烦躁的挠了挠头发,还是老实告诉了她。 “你知道这堵城墙对于福县、对于邺国意味着什么吗?它的位置很讲究跟要紧,正好钳制着鬼羧岭、北山尾翼与草原游牧蛮子的各大交通要道,纵使这些蛮子的骑兵能够破关而入,但也仅限于对内地实施骚扰,因为他们的补给根本不可能从关口运输进来,你听懂了吗?”ъitv 郑曲尺怔怔的看着他。 单扁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因为有了这道人为天堑,所以福县边境的这些凶悍的草原蛮子无法在内地立足,无法动摇到邺国的根基,当然这于其它国一样,它就像咽喉处的一道隔断壕沟,护着邺国。” 郑曲尺一下就懂了。 她在书本中曾读到过一句话。 廯之疾再重,但也侵入不到膏肓。 福县的城墙真正的作用在于,它能够限制蛮子骑兵的奔袭和阻断后援,入侵者或许能够集中力量偶尔突破一两个关口,大举入侵,但是,只要整段城墙还驻守着强劲的军队,他们就会始终面临被狙击、伏击而无法重回故里的风险。 这就跟她那个时代的长城之作用于华夏一样。 她喉间干涩,吞咽几下后,才道:“墨家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单扁神色冷漠,只道:“这些与我等何干?尺子,邺国不是你我的故里,毁了便毁了,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可以了,其它事情你不必多管。” 郑曲尺闻言只觉好笑,她还真笑了起来,她告诉他:“可是单扁啊,我是人,不是畜生,我怎么可能在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之后,不去想手上究竟染了多少无辜者的血?” 单扁听到她这么形容,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可想了又如何,你又能做什么,凭你一人能够改变些什么?别到时候因为心慈手软,连自己都在劫难逃。” 郑曲尺觉得跟他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她冷下脸转身想走,却被单扁一把攥住。 “是不是宇文晟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尺子,你别相信他,宇文晟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凡被他查出的细作、刺客,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的,无论他们是不是选择了背叛,是不是跟他投诚。” 郑曲尺警醒,她不动声色,又似妥协一般回道:“他的确怀疑了我的身份,但这很正常,毕竟我们之前冒险引起他的注意便想到了这种后果,如你所言,如果他真的确信我是细作,我还能够站在这里吗?” 他愣了一下,为她这半真半假话。 “我骗过了他,但或许也没有完全骗过,但至少他留下了我,不过至此你最好跟我保持一定距离,万一他顺藤摸瓜,很容易就将我们这些人一锅端了。”她真挚的劝诫道。 单扁倒是听进去了,他想了一下。 “你说得对,那他见你还说了些别的什么没有?” “之前我造出的起土器令他很感兴趣,他觉得我木工不错,便让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加入他的工匠团。”她胡乱编造了一套说辞。 单扁没有怀疑她:“那你答应了没有?既然有这么好一个机会能够接近他,你一定要答应。” “今天我在主军帐看到了一个刺客……”郑曲尺本不愿去回想今天的那一幕血腥场面,可她看向单扁的眼睛,却不自觉露出一抹跟宇文晟十分相似的笑容。 那是一种神经被逼到快要疯魔之后,又冷静至极的神色。 “他被宇文晟一剑劈成了两半,你见过这种死相的人吗?因为出剑太快,当他被分成两半的时候,眼睛跟手指都还在动,他还活着啊,却只能痛苦等死……” 单扁脸色白了白,竟在她的眼神之中被逼退了一步。 她垂下眼眸:“你有本事你就去啊,我承认我怕了,至于其它的任务,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吧。” —— 睡了一夜,也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郑曲尺第二天醒来之后,顶着一双酸涩肿涨的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嗯? 手好像能动了,但甩臂时的酸痛感,却让她倒吸口凉气。 痛痛痛痛…… 这要怎么上工呢? 她正愁时,工友却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说是县丞知晓她为救人受了伤,便命府兵告诉她,不必着急上工,先养好伤直到恢复为止。 还有那个叫“黎师”的男子,头伤未愈,不便移动,便派人给她送来了一块小牌子。 牌子非玉非木非石,是一种很特别的材质,像某种炼制过的金属,硬度很大,颜色浅黑似棕。 为什么要送她这么块牌子? 她拎起线绳甩了甩,这块只有麻将大小的牌子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上面甚至没有纂刻任何文字,就平顺光滑的一块牌子。 难道它是有什么纪念意义或者很值钱? 瞧不出个什么明堂,郑曲尺将它揣到衣兜里,打算等下次见到男子就将东西还给他。bigétν 她要这个东西也没用,说不准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对别人而言却是与众不同。 她这两天白拿工资不干活,人直接躺平了,但心里总揣裹着事,翻来覆去。 一会儿想到柳风眠,这一次去营寨没遇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一会儿又想到蔚垚说的话,心里沉澱澱的。 一会儿又想到单扁提到的任务,满头官司。 她烦躁的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到棚户外边经过几个府兵,他们在聊着:“我听县令他们说,宇文大将军麾下的七宿军要来驻扎鬼羧岭。” “城墙还在修建,他们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听说是要代替咱们施行监督之职,近日来,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你说是不是要出事啊?” “不会吧,咱福县都好几年不见盗匪跟蛮子……” 听到这,郑曲尺忽然明白,蔚壵他说会跟她时常见面,还有当初说的过两天再教她柔骨术的意思了。 可为什么他们会突然过来?以军队代替府兵,加强的军事防御跟武装力量,一般来说定是为某种不安因素做提前调派。 是因为察觉到墨家要秘密摧毁城墙的计划?还是有其它变故? 府兵们聊着聊着就走远了,郑曲尺这时从棚区走出来,躺久了还不如活动一下筋骨,这两天人越来越恹,手是好了,可她的心却像找不到出路一样。 “当当当——” 突闻几声高响敲击,远扬的清鸣声,比钟声更加尖锐刺耳,震耳发聩。 “报——”从山坳小路上,一个脸青脸白的府兵按着跑歪斜了的帽子,快速奔到采石场,对工官急声道:“在北边山岭发生了一支骑兵!看穿着打扮,是干屹蛮子!” 工官当场就吓傻了,他声音抖得不成话:“来了、来了多少人?” “不、不知道,或许有几十,或许有上百!” 工官反应过来,转过身大声吼道:“赶紧通知所有人撤离采石场!” 郑曲尺在后面听到了这一切,她快步上前,问道:“为什么要撤离?咱们这里少说也有千人,还惧其几十上百人?” “你懂什么?!”一个府兵怒气冲冲喝叱她:“那些蛮子,擅弓骑精,还有一身精良的甲衣,而我等既无利器,更不懂领兵作战,空有一身力气,难道还能够冲上去跟他们打斗?” 郑曲尺一眼扫视,府兵只穿着普通的青色袍子,腰间配备的刀具锈迹斑斑,她尽量缓声道:“就这样放弃撤离了?那城墙呢?城墙四周修墙的人呢?” “这片守驻的军队收到消息自会前来处理,我们这些人留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 可逃就有用了吗? 郑曲尺想着鬼羧坡毁损的大半城墙,又想到驻军朝南巡逻这个时辰应该还集中在南边,他们北边几乎处于无人驻守的状态。 倘若这些蛮子是骑马飞奔而来,就他们就两条腿,还能跑得过四条腿的快马? 第60章残酷屠杀(二章合一) 郑曲尺在一个和平盛世生活了二十几年,也是头一回遇上敌袭这种事情。 她甚至还没有机会总结出一套应对之法,就被身边人给带着一起跑了,被紧张、恐怖发酵而出的氛围,就像脚下沸腾的开水,烫得她无法停滞在原地,必须做出行动来。 却见一支流箭飞穿过交错的人头,“咻”地一下射插到了她脚边。 工官瞪大眼睛,气极败坏:“这该死的蛮子,速度竟然这么快!” 郑曲尺浑身有些发麻,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堵得自己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府兵一边招手一边奔跑起来,他浑身哆嗦,牙齿打颤:“朝山上赶紧跑!别集中在一块儿,分散!” 采石场内有一百来多名的石匠,他们煞白着一张脸,丢下工具,就慌不择路朝着崎岖山岗跑去。 不选择开阔的山路跟平地,一来是太容易就暴露了视野,二来也容易被骑兵蛮子追上。 福县本就处于边陲关隘之地,不少人都见识过干屹蛮子的凶残,他们控制着西区大片草原畜牧,擅铸铁。 干屹蛮子生性贪婪残暴,听传闻他们身上还带有狼的基因,因此每一次他们发动大肆劫掠时,就喜欢将中原人放血割头,尽显其血腥残暴的一面。 他们还会拿着邺国平民的头颅挂在马上、狼旗上还有腰上来炫耀战绩。 在宇文晟还没有在七国一战成名之前,干屹蛮子们简直将福县乃至邺国西部当成了自己的“圈羊地”,每到秋丰硕果的时节,就会来进行一场侵略跟捕杀猎食。 郑曲尺像失了魂的人一样跟着他们一块儿逃命,人对于陌生的事情总是惯于模仿,她也是。 没遭遇过集体逃难的事情,她下意识就跟着别人一块儿朝山上爬去,一路上,她眼前是混沌的,但耳朵总能灵敏的听到各种声响。 有呼哧的喘息声,沙沙纷乱的脚步声,有前方骚动不安的人心惶惶,府兵遣散集中人群的喝叱声…… 所有的人都狼狈不堪,包括她在内。 逃命的人,哪还顾得上形象。 眼看到了山半腰,她因为始终心像提拎着在半空,终于控制不住,转过头朝着采石场以北,城墙修筑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那里早已经沦落为一片地狱之景。 来不及逃跑的劳役跟工匠,被那群干屹蛮子给截住了,几十个人而已,却将乌泱泱的数百人当成牛羊一样,追逐、驱赶,再其绝望鸣颈时,举刀杀戮。 他们还放火烧起了城墙下架起的木板,准备将这两天进行的修筑工程再度摧毁掉。 郑曲尺视力很好,哪怕这么远,她也看清了他们口中所讲的游牧蛮子。 蛮子个头很高,至少比邺国平均身高要长一个头。 他们留着一头长长的、乱糟糟的长发,没有辫起来,也没有束扎,而是就这么狂放的散乱在肩头,尤其是他们毛发茂盛,几乎脸上都蓄着野蛮的络腮胡,看起来就跟茹毛饮血的野人一般。 的确如官府所言,这些蛮子装备精良,穿的麟甲,铁铸的弯刀锋利又轻便,连胯下的马匹都是皮光油亮的良驹。 明明相隔这么远,但底下不断响起的惨鸣声,不断地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看到那些企图逃跑的、反抗的邺国工匠、劳役,全都被这些蛮子残忍带笑的砍下了头颅,空气中仿佛飘来了又臭又腥的气味,那极度令人反胃作呕的场面,她只觉触目惊心。 “跑啊……快跑啊……” 郑曲尺忍不住咬牙恳切,看到下方单方面无情的屠杀,明明这些蛮子也就几十个骑兵,可是他们有这么多的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鼓起勇气去对抗、去拼命、去联合。ъitv 就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被吓破了胆,根本从来就没想过还有反击一事。 “格老子的,蛮子不止骑兵这一支队伍,他们还有另一批追上来了,都别停下来,都快点逃!” 前方一声爆喝来自一名府兵,他站在高石上,眺望观察山下时,发现了最糟糕的情况。 郑曲尺一惊,朝山脚下看去,只见这批蛮子也有几十个,竟全是弓箭手,他们穿着皮褂背着箭矢,搭弓就朝山上的人射了过来。 不少人被射中背脊,痛嚎一声就轱辘滚落了下去,底下传来了蛮子得意大笑的声音。 她的指尖攥刺入了肉里,眼眶通红,心痛的恐惶跟慌乱,竟被这股愤恨烧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箭从后方朝她射来,郑曲尺动态视力超群,也许是因为这一世“桑瑄青”自小训练箭术的成果,她捕捉到飞箭的轨迹,正要躲避时,却被一道身影更快扑倒在地。 郑曲尺诧异抬眸,却撞入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秋?” 她完全没想到会是他。 秋的脸上抹了些黑油,整个人的打扮跟模样与之前大不相同,也不知道之前那么长一段时间他将自己藏在了哪里。 “嗯。” 郑曲尺此刻眼底熠熠缜亮,似荆棘中燃烧的火团:“秋!你带弩了吗?” 秋扫了一眼后方,道:“尺子,如果你在这里暴露了你的箭术,事后没有人会感激你,你会被当作可疑之人被逮捕审判的。” “可是……” 秋拉起她,眼神如鹰般尖锐,开始搜寻安全路线:“我没带弩,也不会让你去救任何人。” “可就任由这些蛮子这么肆无忌惮的杀人吗?” “强者辱弱,自古如此!” 秋拽着郑曲尺继续朝山上爬,他们的动作并不慢,但后方干屹蛮子动作更加利索,他们就跟天生的战士一样,四肢灵活敏捷,疾奔而上,来势汹汹。 尤其,箭程可以拉短距离,哪怕隔个百米,几十只箭齐射,总能瞄准不少逃跑的身影。 甚至秋还替她劈断了几支箭,但同时一人顾俩,他也不可避免受了伤。 “你别管我了,我们分开跑,我尽量朝密林钻,有树木的遮挡,幸运的话就能够摆脱追捕的蛮子们。” 郑曲尺见他为护着她,而舍弃了绝对的安全,但她不想拖累他,更不愿意欠他人情,因为他们的立场跟目标从一开始就注定,以后两人不会是朋友,只会是敌人。 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们是同伴,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想了下,不再拖着她跑了,而是背起她一头蹿进了树林子里。 一直逃不是办法,他打算在深入腹地之后,再进行致命反杀。 秋的速度很快,渐渐他们四周已经没有了同行的人,大部分不是被杀了,就是被秋甩在了后面。 一道嚣张又带着浓重口音的粗犷声音喊起。 “邺国的杂碎们,继续跑啊,给爷爷们当猎物吧,哈哈哈哈……宰了你们,给卡达献上鲜血与头颅。” “救命啊——” 郑曲尺浑身一僵,遽地回头,却看到那些干屹蛮子竟将抓到的工匠压跪在地,然后抓住他们的头发,扯紧头发朝后仰,像杀鸡或杀鸭等牲口一样割了喉管,血一下喷溅而出。 而干完这一切之后,他们竟咧牙血盆大口,像是获取什么有趣的奖励一般畅怀大笑,与同伙勾臂庆祝。ъitv 这一刻,郑曲尺竟全身控制不住发颤,怒与悲齐聚于眸,催发着她内心的土壤竟埋下一颗现在她还不知道叫什么的种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头戴羊骨的蛮子不经意抬眼,对准了郑曲尺所在的方向,或许是察觉到秋的身手不凡,好几次都死里逃生,这一次他如猿猴一般灵巧攀爬上树,蹲姿标准稳定,拉弓瞄准。 郑曲尺扭头看着后方,她没错过这一幕,当即紧声道:“秋,躲开!” 秋一滞,他如今前方没有遮挡物,对方又居高望远,箭术超群,从哪一方而言,他都很难全身而退,但至少……秋当机立断,一臂将郑曲尺甩开,刚一回头胸口就中了一箭。 呃—— 秋! 她从地上赶紧爬起来,余光却扫到那个戴着羊骨盔的蛮子,面容狰狞飞奔而来,他手上高高举起一柄弯刀,寒光森森映入瞳仁,她眼前一片惨白色。 但那一刀最终并没有割下她的头颅,反倒他在跃至半空劈落之孙超,一道巨大的冲击力从后方疾射而来,将那蛮子狠狠地撞到了粗大树干之上。 他两眼瞪大,猛喷吐了一口血雾,然后惊惧地转过头。 “干屹蛮子?”一根长矛抵在他的眼前,一名与他身量不相上下的高大魁梧男子逆着光影,他曲臂后撤几寸,那一双平时嬉笑散漫的狐狸眼,此刻内里却震怒风暴:“你该死!” 噗—— 矛尖直接刺穿了他的眼睛,蛮子痛得哀嚎,双手紧紧抓住矛身,但蔚垚却并没有停止动作,反倒持续的施力碾转。 在一番痛不欲生的折磨下,最终,蛮子倒下了。 郑曲尺胸膛起伏,怔忡地看向蔚垚:“蔚、蔚大哥……” 他冷沉似水的脸转过来,盯注她片刻,才一掌撑在额头上,苦笑了一声:“至少,至少救了你……” 死了很多的人吗? 她想问。 但她又及时闭上了嘴,只因她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之前她不是亲眼看到的吗?这些破关而入的蛮子,是如何残忍折磨跟屠杀那些工匠,将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城墙一带。 “都死了?”她失神喃喃道。 蔚垚喉结滚动了几下,干涩着嗓音道:“没有,但……能活下来的不多,我们来晚了。” 但随即他又阴狠道:“不过,有将军在,这些牲口一个都逃不掉。” 将军? 宇文晟? 郑曲尺脑子此刻有些迟钝,她反应慢了半拍才想起了他。 是啊,有他在,邺国只要还有一个他在,就不至于被这些丧心病狂的游牧蛮子给一直屠戮欺辱,可是…… 她仰起头来:“为什么来晚了?” 蔚垚顿了一下,双拳握紧,沉重低诉道:“桑瑄青,福县不止一个鬼羧岭,六州还有几大关口要守,你的眼睛在一处,灾难便在哪一处,可我们的眼睛却不能只停驻在一处啊。” 郑曲尺愣了一下,知道他误会了,她虽然一直都是一个小市民,可她也懂得什么叫顾全大局,她想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现在能做得了的。” 她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原来当人一旦被挟裹进一场战乱之中,是可以如此的渺小跟无助,普通民众一旦没有了国家军队的庇护,他们竟就如同羚羊一般,是别人想杀就可以杀的。 蔚垚听到她竟在经历一场险情活下来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逃避、躲难与庆幸,而是反省、自责与积极面对。 说实话,他真的很喜欢她这种向阳明亮的性格。 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蔚垚拿自己曾经的经历跟感悟引导着她:“阿青,能做什么得靠你自己去想,当你发自内心想要做一件事情之后,你就会自然而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了。” 蔚垚身上的重担不轻,身为宇文晟的左右臂膀,他自然不会只肩扛救援这一项任务。 他并没有时间与她多说,就得出发了。 而郑曲尺等蔚垚领兵去扫荡追捕蛮子之后,这才充许自己不再假装,露出真实的担忧神色,赶紧去找秋。 刚才秋在她被蔚垚救了之后,趁着没人注意时就匿了。 “秋!” 秋听到她的喊声,从树后走了出来,他已经拔出了胸前的箭,意外的是伤口并没有流多少血。 郑曲尺虽不解,但还是问道:“秋,你的伤势怎么样?” 他摇头:“没事,我有药,你赶紧下山吧,跟着蔚垚他们会更安全些。” “那你呢?” “不必管我,最紧要的是别引起宇文晟他们对你的怀疑。” 他跟单扁不一样,并没有问郑曲尺为什么会跟宇文晟的人这么熟悉。 郑曲尺见他的确不像伤重的样子,就点了点头。 刚走出两步,她步伐缓停,回过头朝他郑重道:“秋,谢谢你。” 秋愣了一下,手下意识摸向胸口处放木雕鹰的位置。 这一次的箭伤会这么轻,全因木鹰替他挡下大部分,才让他能够活下来。 是她送他的木鹰救了他。 看着郑曲尺走远的背影,他垂下眼。 “尺子,不要背叛……” 他不想杀她。 他以前虽然杀过很多人,杀人对他而言就跟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而寻常。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杀人,产生了抗拒与不愿。 第61章爷们战斗 有了宇文晟的军队前来支援,游牧蛮子瞬间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这一场小规模侵略战争很快就被平息下来。 但这其中造成的损失,不可估计。 人命啊,要怎么去估算? 郑曲尺小心谨慎,一路侦察着动静,摸索着按原路返回,生怕草丛或石头缝内会蹦出个干屹蛮子。 心里正忐忑着,却看到了一路上那些被射死的工匠,尤其是采石场附近,那被血洗一般的场景。 其中有一些是她认识的,还聊过天、住过同一棚户,也有不认识的,却偶尔会擦肩而过,他们面容凝固着死亡时的恐惧,倒在地上,身上的血顺着山坡沟壑朝下流去。 明明现在是日光灼灼的白天,但却叫人似站以极阴寒之地从头凉到脚。 莫名有一种悲凉可笑,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面对这腥臭的铁锈气味,好像已经适应了,不再像一开始被熏得一阵反胃。 她这段时日的各种遭遇,比她前辈子二十几年加起来都还要跌宕起伏、惊险复杂。 单扁蹑手蹑脚,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回来,他惊讶地扫视了一周,急步奔向郑曲尺,关切道:“尺子,你没事吧?” 之前太过混乱紧张,郑曲尺根本忘了他,而他也不知道关键时刻跑哪去了。 她瞥了他一眼,一身周整洁净,不似遭难逃命过。 她心底猝然划过一道疑虑,但她多少在这些人身上也学了些心机,面上不露声色,摇了摇头。 “我没受伤,是秋救了我。” 单扁一听这话就信了,他呼出一口气,眉心打起褶皱:“想不到这些蛮子竟这么快就派人来试探了,刚才我看了,鬼羧岭这边的城墙被彻底烧毁了,看来接下来宇文晟会加紧赶工修筑城墙,这样才好派驻兵力布防在鬼羧岭。” 城墙? 郑曲尺神色凝思,似自言自语道:“你说,如果说鬼羧岭的城墙足够坚固抵挡蛮子的铁骑、弓箭,这场祸事是不是就可以不必如此惨烈?” 单扁没什么道德感道:“若不是知道鬼羧岭这边的城墙毁了,这些蛮子怎么会前来试探?不过就邺国这样,迟早是守不住的了。” “为什么会守不住?”她猛地看向他,一双褐瞳迎阳,如注入了光,粼粼辉泽之下,惊心动魄:“我觉得,它守得住。” 甩开他,她快步走上山去,她看着残垣城墙,火势攀爬着墙体,烧出浓烟滚滚,这一片被烧垮塌了,余下的那一截像一条歪七扭八的蚯蚓,在山岭褐土树茂间穿爬。 由于地势起伏不定,它的下陷、降沉很严重,甚至她还看到有一部分倾斜到快倒塌的程度。 她粗略估计着可能存在的问题。 地基不够稳固是其一。 强度不足是其二。 不懂因势变通是其三…… 她根据心中的猜测,去到城墙附近进行实地考察跟检验。 虽然墙身表面用条石或砖块砌筑,但显然某些地段不适应,他们工艺不够严谨,缝隙间也不够贴合密实,她看过,草根、树根在缝中生长,这样很容易造成松动垮塌。 她继续分段查看,某些平整点的地段可以用石砖结构砌墙,但有一些地带因为各种原因造成不便,就可以换一种墙体。 福县历来少雨干旱,其实用另一种更合适的墙体会加速工程,比如夯土夯筑或土石坯结合垒砌,夯筑时使夯口相互咬实,这种墙体土质结合密实,也更吸实地面,不易发现倒塌。 若一味只用一种材料或工艺走天下,那就大错特错了,因地制宜才是最适合的。 郑曲尺心中大抵有了想法,今天她只是大概来探地一下,若想具体落实工程,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等她回到棚户区,却见到了回县里疗伤的县丞来了鬼羧岭,他正一脸惊惶焦虑地不断擦汗,身后跟着一队府兵跟驻兵在出入口等候着。bigétν 又没过一会儿,一支煞气冷湛的精锐骑兵策马而至,旌旗飘荡,雷霆万钧。 到来的军队跟县丞他们这边完全是两个级别的气场,后来的军队训练有序,他们利落的排成一队,一身黑色甲袍在衾冷的白光下,泛着铁青猩色,触目惊心。 看着旗帜上独特显著的绣星图,原来是宇文晟麾下的七宿军。ъitv 两组人马汇合,县丞立马殷勤上前,给七宿军的苍龙领军行了个的大礼,双方便就这一次蛮子的突袭侵略开始交涉。 宇文晟竟没来,他去哪里了? 郑曲尺下意识在军队中寻到他的踪迹。 她有事想要见他,可等了许久,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在鬼羧岭。 想起蔚垚提过一句——“有将军在,这些牲口一个都逃不掉。” 他该不会是亲自提剑去…… 一想到那些游牧蛮子,她牙咬得梆紧,但看着过了这么久还止不住细微颤抖的手指,她知道她内心还是怕的。 这些蛮子牛高马大,一个人的身形就相当于两个的她,行事残暴野蛮,对待外族人更是毫无人性,逮到就进行种族灭绝式屠杀。 可想到宇文晟,他好像比这些人更加凶残毒辣,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这些受尽蛮子各种羞辱杀戮的人,就只能指着他给报仇了。 她在亲身经历了一遭之后,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宇文晟于邺国意味着什么。 是危难之下的安心,是永远有后路的底气,也是绝望之中始终不灭的火种。 这么一想,她好像对他之前的各种坏印象都相应消散了一些,也觉得他没有那么恐—— 呃?! 郑曲尺在不经意抬眼之时,血光蔽日,一座座高山巍然而立,万仞绝壁,森冷履冰,她看到了狭窄山道处逐渐现身的一支疾驰的黑麟甲骑兵,他们就如同刚从万骨枯朽的地狱中浴血归来。 尤其领军之首,他戴着一张恶鬼面具,浑身都沾染着猩红的鲜血,既像骁勇善战的阿修罗,更像裁定命运生死的阎罗殿王君。 万籁俱寂,她咽了下口水。 不,他还是一样那么恐怖,尤其是现在,估计刚杀完敌人,一身仍未散去的索命气势就更加骇人了。 第62章 工事难点 当甲胄严整的军队莅临至棚户区时,风声呼喝,野菅草抖落着霜华,仿若降下一片繁英如雪,惊得所有人就跟百鸟朝凰一般,臣服跪伏在地,以示恭敬。 这一幕竟让郑曲尺有一种时光流转,重返营寨初见宇文晟时的场景。 一位军官俯视下方一众,厉声问道:“城墙工事负责人何在?” 伏地跪拜的人,心脏就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给扼住了。 县丞本该积极上前答话,可在这暴风雨来临一样的高压气势下,他可耻的缩沙了。 反正也没点到他名,他绝不去当出头鸟。 被迫无奈,后方稷下学府的原随跟银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忐忑跟紧张,然后掌撑上前。 本来按照寻常时期,他们俩是被福县千求万求请过来的工匠大师,地位崇殊,不必跟普通人一样见官行跪礼。 可谁到了大魔王一般的宇文晟面前能端得住架子啊,他一个眼神轻飘飘掠过,他们膝盖一软就“噗通”给跪下了。 妈呀,刚才视线相对那一刻,他们仿佛看见了忘川黄泉在朝他们招手。 郑曲尺发誓,她绝对听到了膝盖磕地时那清脆的“咔哒”响声,她牙酸嘶了一声,有种痛叫同情的痛。 他们对自己也是够狠的啊。 “原随(银枭)见过宇、宇文大将军。” 宇文晟顶着一脸残腥的血色,语气却温和如同视下的父母官:“鬼羧岭到西垭山这一截的城墙几时能够修复好?” 耳畔传来声音,低哑的,微风吹来,带给他们的却不是如沐春风,每一个单词都像是能要了他们命的索魂刀。 噗通噗通噗通……这是谁的心跳超出负荷,响得旁边的人都仿佛能够听见的程度。 原随手不自觉攥紧地面的沙石:“这……如今城墙根基被蛮子毁坏得厉害,火虽然熄灭,但必须重新推了挖沟重筑,这需要重审以往修建的图纸……” 宇文晟轻淡道:“当初的城墙图纸早被烧了,你们就重新规划新的设计,将用量、用材、工程耗费时日等安排拿出来。” 但原随跟银枭却被他这么随意安排的态度给整傻眼了。 他们以为宇文晟就是一个门外汉,所以他全然不知道这其中将面临的难度,重新规划设计城墙,是他两张嘴皮子一阖一闭就能整得出来的? 两人争先恐后急切诉说。 “不、不是将军,你估计不太懂这个,修筑城墙一来讲究用料、二来就鬼羧岭这复杂地势,可不比平原那平展的地域,若全部推倒重建还需……” “难?能有多难?”他问。 两人犹豫了一下,道:“我们还很难定准情况。” “自你们到福县,少说也有足月吧,这么长的时间内,你们连鬼羧岭上的情况都很难定准,是吗?”宇文晟眸邪冷一弯,幽幽沉沉。 两人心虚不已,却还是强行狡辩道:“只、只需半月,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工事计划,一旦正式动工便可初窥其全貌端倪。” 郑曲尺听着两人推托延时的假话,就知道他们应该都是工程项目上的生手。 或许他们有工艺跟能力,但仅针对于小型或辅助性工事,对于在施工技术、施工材料、预制构件、劳动力组织、施工现场和施工的场外准备等方面却是一窍不通。 而这些对于时间紧俏,要求尽快完工的宇文晟而言,只怕他们很难在规定时间内交出满意“答卷”。 其实她之前也看出来了。 这两个稷下学府来的石匠大师,根本就是半吊子。 石匠们负责采石凿型,劳役们跟部分有经验的石匠进行修建,看似有序进行,但其效率极慢。ъitv 因为失败率其高,尤其是对工事难点还没有攻克,就选择了盲目开工。 之前城墙的坍塌事故,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事先评估好损坏的城墙承受力,强行在原基础上筑高墙身,造成的祸事。 另外还有山路难行,建材的运输该如何解决? 城墙倘若继续用石块垒砌,如果没有进行相应加固,二次倒塌或松动该如何解决? 等等问题,迫在眉睫,他们却都能视而不见,依旧只采取最简便的传统方式,在旧工事上进行简单粗糙的粘贴复制,只求完成表面任务。 不过这些估计现在都不能实现了,哪怕他们加工赶点,现在都难了。 因为她去查看过,依照几十年前的修建方式,那种泥浆式的粘合剂需要足够时间去凝固,但如今各方面的情况逼到眼前,他们必须采用更加结实牢固、又迅捷干涸的材料。 就在她想东想西之际,宇文晟的视线却穿过重重人影,落驻在了她的头顶,他对随原跟银枭下达了最后通牒。 宇文晟轻笑着,如同鬼魅的低喃之声落入他们耳中。 “那就以半月为期吧,以鬼羧岭雉山一带为,本将军希望下次再与你们相见,可见初始成果。” 风声如割,凛冽的空气不期而至,让人不寒而栗。 原随跟银枭手脚发麻,止不住地点头应是。 宇文晟来去如风,匆忙倏忽,众目睽睽下,郑曲尺直到他领兵离开,这期间都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他说上话。 但她听人说,鬼羧岭内的府兵与驻军全部撤离了,取而代之的是铁血七宿军,包括清理被蛮子杀害的尸体,清点剩余工匠人数、还有扫荡余孽、布防驻派等。 这消息对其它人而言既是安心,但同时也避免不了会感到拘束跟谨慎担忧。 只因府兵对待工事是鞭策催促,但换了七宿军就不一样了,只怕得是严苛,就他们这长年砍敌训练出来的手劲,这随便来一鞭策,岂不就要了他们的命? 害怕、弱小、可怜。 但郑曲尺却没想这么多,她到了晚上,就打算悄摸摸想先去找蔚垚。 却不经意撞见了原随跟银枭两人,他们两人穿着十分打眼,周围人见了他们都得尊敬的唤一声“原师”“银师”。 他们倨傲颔首,但等走到周遭无人之时,才垮下脸:“怎么办啊,早知道就不来这破地方了。” “就是啊,跑来修这么个烂城墙,粗糙低劣的玩意儿,本以为随便砌成形不就行了,却不想这事竟让宇文晟来横掺一脚,他宇文晟倒是了不起,有本事他来啊。” “好了,快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了,那可是活阎罗啊,你不怕死啊。” “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宇文晟既然插手了,这事就没办法跟以前一样简单的糊弄过去。” “时间这么紧,就算我们重新设计也没那个时间,再说鬼羧岭崎岖艰险,走都不易,更何况砌墙矗立,就凭我们两个人简直荒谬。” “你指望邺国还能请到什么好的工匠前来?也就你跟我倒了大霉。我看,我们只能另想办法了。” “你是说……” “对。” 在两人一番你明白、我也明白的眼神交流后,他们就急冲冲离开了,而隐在暗处的郑曲尺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什么具体明堂。bigétν 另想办法,他们这是打算祭出什么秘密的手段? 她一时搞不明白也就没再想了,她还得去找人呢。 郑曲尺来到七宿军的扎营地,前方森严戒备,她尝试着上前直接提诉求,果不其然,没人搭理她。 于是她不死心,就在营地附近不近不远的瞎游荡,跟个无主游魂似的。 大晚上的,她脸长这么黑,行踪还如此鬼祟……不出所料,她被当作疑犯抓了。 当她活像只被逮住的小鸡崽似的押送到蔚垚面前时,他愣了好一会,然后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却不知道先救救她快要被折断的胳膊。 “蔚大哥!”她咬牙叫道。 蔚垚这才握拳止笑,朝旁边比了比手:“放了她,我认识的。” 一脸严正的守军当即松开了她的胳膊,沉默的退了下去,但临走时瞅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跟怀疑。 郑曲尺感觉自己的背都快被射穿了,她很想转过头自证一句,她当真是一个大大的良民啊,以貌取人要不得。 “你怎么来了?还被当细作抓了?”蔚垚忍笑问。 她没好气道:“我有要事来的。” “难道是想练柔骨术?可我近日有些……” 郑曲尺赶紧否认:“不是不是,我的确有件事情想请蔚大哥帮一个忙,但不是练柔骨术,是这样的……” 跟蔚垚一番讲述过后,他却满脸无语的看着她。 郑曲尺严肃道:“之前修的城墙本身就有弊端,哪怕没有被炸毁、烧毁,也根本撑不了几年。” 蔚垚见她人小鬼大,有趣得紧,没忍住又想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却被郑曲尺眼急手快给挡开了:“别老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 哦。 他悻悻地收回手。 他抄起双臂,笑意懒懒地睨着她:“阿青,人有雄心壮志很好,但做人还是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落实好脚印,哪能一来就起飞呢?” “我起飞什么?蔚大哥,你信我,我虽然是木匠,可石匠这活也不难,真的,你信我,就按照现在原师跟银师他们俩的操作,绝对修不出令宇文大将军满的城墙。”她真心实意劝他。 蔚垚也真心实意劝她:“你倒是看山是山,真当跨行就跨步一样简单啊,这事现在由将军主事了,也容不得我左右,再说就算我求将军让你参与进去,你能够服众吗?谁又会听你的?” 郑曲尺一早就知道他是不会答应的,她明白资历跟经验,才是考验工匠唯一的标准,她这白丁转行,从木匠跨行石匠,除非蔚垚是她爹,要不都不可能会晕头答应她这个请求。 她一开始也就是报着试一试的心态,看能不能靠关系空降,干预城墙修筑工程,但显然蔚垚这背景关系不够强悍啊。 但不要紧,她真正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在心理学上,当一个人拒绝了你一次之后,会下意识心生歉意,这时你如果提出一件不太过份的要求,他很难再拒绝第二次。 “蔚大哥说的是,那这件事情我就不为难你了,不过,你能不能让我借用一下军事工坊间的窑炉?” “嗯?窑炉?” “我知道这个地方属于官方,一般普通工匠是不能够进去的,但是我近来有一个想法,我想锻烧一种粘合性很强的材料,所以需要借用一下官窑,蔚大哥,你能不能帮一帮我?” 蔚垚自然有这种权限,但是因为她这种超乎寻常的要求,他也想起了她身上还存在的不安定因素……它国细作。 想起她之前建造出来的起土器,却用于邺国,蔚垚心底犹豫了一下,最终答应下来:“行,我派人去说一声,可是你只能等空闲时去做这些事情,别想偷懒。” 最后一句纯为打趣,他是担心她时常乱跑,被人说闲话,倘若以后他撤兵走了,她这徇私懒惰、不务正业的名声,只怕会在工匠中臭名昭著了。 “当然,我是那种拿了钱不干活的人吗?” 她在临走之前,想起一件事情:“蔚大哥,你们军营里,有一个叫柳风眠的人吗?” 蔚垚一怔。 他若无其事道:“为什么这么问?” “当初在营寨的时候,宇文大将军曾派过一名叫柳风眠的男子给我带话,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所以有些好奇。” 蔚垚想起来了,当初从营寨中掳走她的人还是自己,不过当时他戴着面罩伪装过,“桑瑄青”应该没认出来。ъitv 可一触及她那一双清亮明灿的眼眸,他莫名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哦哦,他是我们军营里的,最近……最近将军派他去出任务了,所以人没在。” 郑曲尺闻言眉头一紧:“什么任务?危不危险?他眼睛不好,你们有派人跟着他吗?” 有些诧异她竟这么关心化名为“柳风眠”的将军,蔚垚琢磨了一下什么叫“他眼睛不好”,不太走心的回道:“不危险吧。” 就算危险,那也是别人危险吧。 得知了柳风眠的下落,郑曲尺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之前问王副官时,他一副压根儿没听过的神色,让她还以为柳风眠根本没在宇文晟的营寨就职呢。 郑曲尺在离开七宿军的驻扎地之后,路旁突然跳出来一道黑影拦路,顿时吓了她一大跳。 第63章暗潮汹涌(二章合一) “我看到了,你跟宇文晟的近卫蔚垚有说有笑。”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郑曲尺嘘眼一看,这才认出人来。 “你别老跟踪我,我这不是需要混入敌营吗?像这种虚假的兄弟情自然时不时得维持一下。” 就比如她跟他,也不过就是虚与委蛇的搭档情。 单扁打量盯视她片刻,道:“宇文晟竟派了军队来驻守,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我今晚就去……”ъitv 她讶然:“去刺杀宇文晟?” 单扁故作高深的脸一下就绷不住了,他跳脚:“你说什么胡话呢。我去刺杀宇文晟,是嫌自己的命活太长?我是说,这一次蛮子入侵,石匠跟劳役死伤不少,为了不耽误了工程,他们肯定会在邺国各地重新召人,我们可以多安排一些人混进来,来配合咱们的捣毁任务。” 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郑曲尺眸子暗了暗,随意道:“那我就等着瞧吧。” 但这一次单扁却不容她置身事外,他一只手掌按在她肩膀上:“咱们俩分头行动,我去安排人员,你则找机会杀了原随跟银枭。” 郑曲尺仰起头,两眼瞪圆:“我?” “不是你是谁?以往暗杀任务不都一直由你负责的吗?”单扁阴下神情,此时的他好像揭开了平日那副伪装的脸面,逼近她道:“尺子,你近来的表现越来越奇怪了,有时候看着你,就感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郑曲尺努力克制面部细微表情的变化,她其实对这一刻的质问跟怀疑早有过预想,所以还不至于太过惊慌无措。 “你跟我很熟?”郑曲尺深吸一口气,气势汹汹反问回去:“你跟我真正相处过?我们聊过彼此的事情?你觉得你有多了解我?” 单扁被她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赶忙放开她,抹了一把脸:“尺子,过份了啊,说得好像我跟你半分情谊都没有,咱们好歹也共历过不少惊险的事情吧。” 郑曲尺清楚他的尿性,这个虽然平时行事插科打诨不着调,但墨家能派他来统筹任务,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她没有掉以轻心,更不会轻易信任他,她继续输出:“以往刺杀是我,可现在我为了混进来,连一样称手的武器都没有,你说我去暗杀原随跟银枭,我拿什么去刺杀,空手夺白刃吗?” 单扁受不住她连番的逼问,挤出尴尬又讨饶的笑道:“行行行,是我说错话了,只要你肯去做,武器的事就交给我了,一会儿我就去替你准备,甚至我连地点、时间跟埋伏位置一并给你敲定,你只需要……” 他扯动嘴角,对上她沉静的眼睛,压低声音道:“动手杀人就行。” 他这是直接连她都一并安排了吧。 郑曲尺回以微笑:“好啊。” —— 福县 夜幕沉沉,边月随弓影。 林苑,两道身影直挺挺跪在“黎师”跟前。 “求你帮帮我们吧。” 一袭蓝袍、外罩青狐裘衣的黎师悠然坐在摇椅上,他头上仍包着绷带,稠顺的发丝垂于后颈处,他淡淡道:“人只能自救,我帮不了你们什么。” “你可以的,你一定有办法的,你可是……” 原随的话刚要出口,只见一道阴沉的黑影就这样重重罩了下来,那巨大的震摄寒意令两人浑身一僵,原本要吐露的话都哽塞回了喉中。 他们颤巍巍抬眼,却见一条高塔般身影如同黑神一般驻守在“黎师”身后。 那张逆光的脸上,唯有一双如薄刃一般锋利的眸子清晰比划在他们身上。 “黎师”揉了揉病白的额心:“谨言、慎行。” 他们咬了咬牙,却不甘就这样离开,银枭知道他的身份不能够随便挂在嘴边,只能委婉提醒着对方:“黎师,我们俩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替你遮掩,保你这层假身份无虞,如今我们有难,只求你看在同门的份上,为我们指点迷津,真的,我们只求这一次,以后是万万不敢轻易前来叨扰。” “是的,若非真遇上难事,我们也不会这般深夜前来。” 两人伏下身,额贴手背,言辞恳切。 “黎师”摇动的动作顿下,纱内一盏灯熠熠,如洒清霜于庭阶,静坐片刻。 他道:“所问何事?” 原随跟银枭一听这问话,面露惊喜,赶忙直起身来,诉说:“眼下宇文晟要令我等半月将城墙的雏形造起,可修建图纸早被烧毁,无法进行复原,只能利用目前的人力、物力重砌一座城墙……” 他们向“黎师”讲诉所遇到的难题,只觉得当所有事都集中在一块儿时,就跟一团乱麻扯不清。 “目前所用材料有哪些?” 原随道:“石块、粘合土,但这些东西远远不够,还需人手大力开采挖凿,并且粘合土还需烧制垩灰(石灰)调配,福县近期工事频繁,根本没有积存,所以短期时间内想达到足够多的粘合土也很艰难。” 银枭也道:“如果按照以往的砌墙方式,这种湿寒天气,光要凝固缝隙就不知道要多少天,所以最好还得搭脚手架,方便墙体加固,还有运输……” 两人一句我一句,全是困难远比方法多,倒也不是他们没法,而是宇文晟下达的命令迫在眉睫,没功夫让他们慢吞吞的进行。 “黎师”起身,拢了拢衣襟,他道:“采石既需耗费大量人力,往返运输也费时,不如就此取材,以石头为地基,再以福县当地有名的黄土混和砂砾石劯墙,可快速成型。” “可石基不稳固,时常松垮。” “采购大量秫(糯米)熬浆混于垩灰(石灰),用以粘合砖石,可解决此事。” 他们听后,如获至宝,顿时也是灵台大开,深受点拨。 “感谢黎师指点!” 夜阑人静,待原随跟银枭两人千谢万谢离开之后,“黎师”身后的沉默大汉低下头颅:“主子,为何要帮他们?” 教会他们,这不就等于变相在帮宇文晟吗? “黎师”步入室内,微微栩落下眉睫,当房中燃烧的炭火蓄升的暖意,逐渐趋散开他周身寒意后,唇色由淡紫恢复成了浅水色:“帮?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大汉并不是纯然的门外汉,他说:“这法子的确可铸城墙之坚固。” 原随跟银枭能评为匠师级,所学技艺本领不假,自然能够分辨出主子所讲的那些是真是假。 这“其一”他懂,“其二”是什么? “法子是不错,可你以为这事就这么简单就能够办得到?”他一双柳叶眼淡淡瞥来,幽濛宛转。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有相应解决的法子,可有些法子,能用,却并不表示人人适用,也有可能最终会弄巧成拙。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比如强盗来了,可杀之解决,但强者适之,弱者慎用。 大汉似乎听懂了,他走到起灰缭烟的炭炉旁,拨了拨,重新加了几块木炭。 然后才转身,负罪跪下,头重重磕地。 “主子,锯子并没有在营寨中找到二姑娘,反倒还因为耽误的归期,险些害了你,请你重重责罚。” 化名为“黎师”的正是公输即若,他换了脸,借了身份,又重新返回到了福县,他计划一向周密,唯一没预料到的差错便是这一次的意外。 他抚了抚额角的伤,依旧有刺痛感:“不碍事,本就是我授命你所为。” 锯子抬起脸:“卑奴听说,当时是有人不顾危险,在山石塌落之际,冒险救了主子?” “嗯,的确是有人将我从废墟之下挖了出来。”公输即若解开狐裘搁置在床塌旁。 锯子垂下眼:“是哪一位?锯子可认识?” 公输即若站起身,手指无意识抚过腰侧间位置,那处本该挂着的“延麟”吊牌已空无一物。 他不期然想起了那张记忆尤新的脸。 他皮肤黢黑,头发蓬松杂乱,个头小、头小、脸小、手小,但人却长得很精神,像一团焰火般光彩夺目,充满了生命力。 “不是我们的人,与我也是素不相识。” 锯子一怔。 陌生人会做到如此吗? “那他为什么……” 公输即若掀眸,手于暗墙处一按,纱帘后的灯烛便被丝罩切熄:“他的事不必深究……不过,很快便能与他再见面了。” 公输即若安然歇下。 锯子则恭顺的贴墙而站,眼观鼻、鼻观嘴、口观心,像一尊沉默无言的雕塑留在暗处守护着他的神明。 —— 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就这样在晨分时悄然无息飘落。 远在福县以西的山荫谷内,一支掩头披风队伍骑马如疾风飞驰而过,终于他们在荒野乱石中寻到了他们的主子。 他们连马都来不及勒停,人就跨蹬跃起,急切地飞奔赶了过去。 “司马!” 受了重伤未治,又被追捕逃命到虚脱的人,听到熟悉的喊声,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他阴戾萦绕于眉心之处,黑沉的眸子静静划扫过他们。 紧接着,毫无预兆,他猖獗的大笑了起来,惊得来迎接的一众都傻了眼。 “哈哈哈……宇、文、晟!老子不死,接下来你跟你背后的邺国,就该永无宁日了!” 来接应的人扯下连帽,脸上全是愤然跟仇恨:“我们收到司马的消息之后,就立刻派了人传讯给游牧蛮子,如今宇文晟只怕是焦头烂额,无心继续追捕司马,若非如此,我等还不一定能够顺利突破他的布防拦截,前来接应司马。” “还好邺国……只有一个宇文晟啊。”其它下属心有戚戚。 他们将带来了衣物给一身几乎赤身的陌野穿上,再披上白熊长披,他回过头看向福县的方向,眼底全是桀骜乖戾与报复的狠辣。 “等着。”他高挑起一侧眉,字字如同赌咒般阴恻恻道:“爷很快就会再回来的。” —— 黎明时分,县里就派工官给鬼羧岭运送过来了十几部“起土器”。 初初看见到“起土器”时,围拢前来凑热闹的石匠都纷纷惊叹好奇,讨论它的用途功能。 只有郑曲尺看到自己先前制造的器械被量产,一时除了惊讶之外,就是有些好笑无奈。 她倒是没有被侵权的感受,因为样板她是赠予工官穆柯的,而他也回馈了她相应的“报酬”。 只是,他们就不知道要改一改再用吗? 这是起土器,顾名思义,它主要功能就是拿来倒土的,当然如果拿来搬石头也行,但由于石头的体积跟重要不同,如果将它的起吊器再稍改造一下,就会更适用。 更重要的是,他们就不知道给它安装个轮子,这样搬运挪动不是更方便? 算了,她已经对福县的这些木匠能力有了大致了解。 他们只懂常规的家具、房屋建造,其它的甚少涉猎过。 见到了熟悉的工官穆柯,郑曲尺人多,也就没急着上前打招呼,不过她看到量产的“起土器”忽然脑中有了一个赚钱的想法。 她打算等有空就将“起土器”的20版本设计出来,再拿去找穆柯估估价,让他帮忙找个合适的“卖家”。 这样一来,贫穷的她既赚到了设计费,又能够对福县的建造工业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一举两得。 当“起土器”被送来后,郑曲尺就猜到即将开工了。 她以为她会继续去搬石头,却没想到她被调去挖沟了。 也不知道原随银枭他们打算修什么规模厚度的城墙,只是再次见到他们,郑曲尺发现这俩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还要求他们重新挖宽基沟。 这是一套什么骚操作? 不是嫌时间不够吗? 她懒得猜他们打的什么意思,她挖了一天的土,累得那叫一个四肢无力,腰膝酸软。 古代的劳动人民是真苦啊,就干一天的苦力,她就给整成肾虚样了。 她要是当初能穿越成一个帝王或者什么有钱人,她绝对就是咔咔一顿造出机械来代替廉价劳工,解放广大穷苦人民的双手。 可惜啊,她穿越的是一个等待被解放的、最基层的劳苦工匠。 最惨的是,别人下工之后就能够躺平了,可她还得拖着疲倦的身躯去找蔚垚,连夜赶去官窑一趟。 蔚垚没有废话,亲自骑马带她去了福县官办作坊间。 此时的郑曲尺还并不知道,她这一动,却将原本奠定的危峻局势彻底搅乱成了一锅粥。 第64章福县作坊(二章合一) 入夜后的福县冷清、安静,虽没有跟首都太原城一样实行宵禁,但天寒地冻的,也没几个路人会在外走动。 幽幽月光照在石板路上,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都已关门歇业,鳞次栉比的居舍也稀少有燃着灯火。 为了节省昂贵的灯油,基本上平民白丁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个别宅院小康人家会有点夜生活。 但来到作坊集中的西市时,郑曲尺发现,这似乎是整个城县目前唯一一条灯火通明的地方。 街道上的青石板映着各铺头灯笼的反光,将人的影子也拉得很长。 郑曲尺跟蔚垚下了马,他牵着马在前带路,她则跟个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跟在他身后。 她还是第一次进入这对工匠而言如同宝藏一般的场所。 以前的她,只能通过书本或者文字来想象、假设,古时作坊应该有的模样。 它们曾是如何繁盛、热闹的渡过一个又一个的时期,最终如何凋敝、直至改变,成为一个时代中的标志名词。 作坊,其实如果拿现代的话来理解,就是古代的工厂,也是从事手工业生产的场所。 她一路上目不暇接,看到了窑坊、织布坊、土窖粮酒坊、铸铁的铁匠铺,还有一些比较罕见的车辆制造间、制玉作坊等等。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福县,虽无工匠大师坐镇,但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实用的、平民经营的商品都在制作。 “前面这一段是民间作坊,有你要去的地方吗?” 看她摇头晃脑,这也“哇啊~”,那也“嘶~”的惊奇模样,他看得有趣,以为她有兴趣想进去探一探。 民营作坊倒没人赶急活,但还是有不少还在营业建造,倒是官办作坊这段时日忙坏了,尤其是铸器司、官窑,每日都在加班加点生产当中。 在民与官办的作坊分界点,蔚垚停下脚步,转身问她:“前面就是官窑了,你有什么安排?” 郑曲尺抬起头,前面有一座石牌坊,牌坊上刻着几个大字“巧夺天工”,她看得有些出神,下意识道:“先去炼铁的地方吧。” “你要去铸器司?” 是叫这个名字吗? “嗯。”她颔首。 蔚垚眸色微深,面上却笑得无谓随和:“好啊,走吧。” 两人来到了铸器司,推开门之后,只见里面有不少铁匠正在游梭忙碌中。 他们都只穿了一条裤子,露出上半身来,那油光瓦亮的肌肉,那汗津津地肱二头肌,当当当的敲打着通红的铁块。 她这一溜看过去,长长的通道内,至少有十几个铁匠。 对于他们的到来,这些铁匠也没有刻意停下手上的活路,只是在认出蔚垚时,出声打了声招呼,然后就继续埋头专注于手中敲打。 室内温度很高,郑曲尺刚从寒风飕飕的户外进来,没一会儿额头就沁出细汗。 蔚垚朝她比了比手:“好了,这就是福县的铸器司,你要做什么,随意。” 郑曲尺说先不急。 她走到煤炉旁,打量这个冶炼炉。 目测大概有三米左右高度,炉体旁加装了一个手动鼓风设备,这个东西郑曲尺在资料上见过,它在汉书的相关记载中有提过,叫“橐”,是一种由羊皮、牛皮制成皮囊,用来鼓风。 既然有了这种手动鼓风设备,那么冶练炉的温度保守估计能够达到1000度以上,具体温度多少她不清楚,但如此一来,那么她脑海里有很多设想的东西都可以达到了。 她观察了一会火焰燃烧,然后看着铁匠们是如何进行炼铁、铸铁,心中有了定准。 他们采用的是“内加热”的办法,把碎的铁矿石和木炭分层加入炉中并鼓风燃烧来熔化的。 这法子还是比较原始,现在邺国的冶炼技术参照宋朝后期……大概吧,她对炼金这方面只有笼统的了解,并不准确就是了。 铁匠们一开始以为蔚大人只是带一个人进来参观了解进度,但他们进来之后,既没询问也没干扰他们,只是一个环臂靠站在门边,一个东看看西瞧瞧,跟个看稀奇的孩童似的。 郑曲尺又跑到木挂架那边,将上面铸成的铁器成品打量一番后,就去找蔚垚了:“我还想去煅烧窑里看看。” 蔚垚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对她也算是有求必应了。 他又带着她来到熔炼铁矿石的窑炉旁,窑炉是很寻常所见的馒头型,以砖坯或砖砌筑,由窑门、火膛、前室、后室、烟囱等部分组成。 刚靠近,一股火热的气息就直卷周身,这边的窑炉还不少,全都窑火点燃在烧着,周边堆砌着柴炭跟煤饼。 “不知这一日可制石灰多少?”她喃喃道。 “石灰何物?” 郑曲尺当即改口:“是垩灰。” “先前所制全运输到鬼羧坡修筑城墙,眼下正在赶急,所剩无几。” 她一看这窑炉,就知道她不行了。 她原本打算学习一下书中的穿越前辈一样制造水泥,但显然现在一番观查下来,邺国的条件根本难以达到。 难点有以下几点。 制造水泥需要石灰岩跟黏土一起高温煅烧。 其一,这其中需要的温度非常高,至少得1500度以上的高温持续足够长的时间,这跟简单的烧生石灰相比,要困难得多,至少在目前邺国的工艺条件下,很难做到。 但这点对她而言倒不是不能解决。 其二,水泥的部分原材料难得。 其三,就算上面的全部解决了,还有一项研磨粉末的技术。 水泥所组成的成分全都必须是一种极细的粉沫状态,现代工艺都是用大型的球磨机加风选来实现粉末化。 但这里呢,拿什么来实现,磨子吗? 就算这些都能够达到,但这工程就真不是一般的大了,她能慢慢来,这破损的城墙、这宇文晟、这游牧蛮子,甚至更多的潜在危险能等? 所以她最终决定,先整一个水泥半成品来,虽然坚固性比不得正宗的水泥,但它却要简单好整很多啊。 “能挪些垩灰给我吗?我想做一种比灰浆更加好用的混凝材料。” 蔚垚不懂土木,他问:“这有必要吗?” 郑曲尺跟他耐心解答:“你知道现在为什么城墙的石基不稳固吗?” “是因为你口中的灰浆?”他联想到她之前的话。 郑曲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是,也不是,最主要的是,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 蔚垚听得玄里玄乎,而旁边经过的一人也不自觉慢停下脚步,侧过头聆听。 “这我能不知道?眼下是冬季。” “简单来说,就是天若不足寒,就无法由水凝固成冰,而铸墙的灰浆则正好相反,它倘若经过一个冬日的雪水寒露浸泡,无足够的气温跟太阳照射,来年就依旧只是一堆豆腐渣渣。” 是这个理吗? 蔚垚又想起她之前所说的话:“所以你是打算拿另外一种泥浆来代替?” 这么说……“也没错。” 蔚垚的反应却跟郑曲尺预料的不一样,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你也快别乱折腾了,你是不知道,原师、银师他们早就料到了,还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郑曲尺呆了片刻,奇怪地问道:“他们有什么办法?” 蔚垚也没隐瞒她:“他们向县里上报,需要大量的稌米,虽不知道具体是何作用,但将军已经答应了他们,从各县紧急调动……” “稌米?”这好像就是糯米吧?“这得要多少稌米啊?现在各县不正是缺粮少米,粮库紧张吗?” 她可是特地去了解过福县粮价,也听米铺老板提及过现在米粮涨价的事,全因福县近来干旱,种粮大减,明来说不准都会闹饥慌了。 想当初她修新房子,就想整糯米灰浆这种粘合牢固的,但苦于价高又多少有些浪费就放弃了,可他们现在是不计一切代价? 果然,蔚垚神色沉凝:“再紧张也必须保证城墙的完整。” 郑曲尺也明白城墙对于福县的军事防御与外敌入侵至关紧要,可是……“可是问题不是在这个上面啊。” 她头秃。 果然隔行如隔山啊,就她之前那样形象的解释,随便搁一石匠听了,估计都能领悟,可他偏偏就不懂。 不懂就算了,他还不听劝。 蔚垚看她如此急切,就跟个想争宠上位的土拨鼠似的,他眼神顿时充满慈爱,苦口婆心。 “阿青,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可这些事你不比专司此职的匠师们,你就不必操心,有稷下学府的两位在,我相信城墙定然能够如期完成。” 郑曲尺:“……”bigétν 喂喂,你什么意思?搞学历歧视呗,就是人家是正规大学毕业,他就瞧不上她这种无证上岗的野生工匠是吧? “他们如果是要稌米的话,我想我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了,我可以负责的告诉你,这不可能解决得了现在的问题的。”她负气道。 蔚垚只看着她却没说话,却显然觉得她是在说酸话。 郑曲尺看他这副神情,顿时懂了,无论她再说什么都无用了,不撞一回南墙他是不会死心的。 “行,这事我们就暂时先搁置在这,我们再谈谈另一件事吧。” “还有事?”他乐笑了一声:“你这小脑袋瓜子里是不是一天都净在琢磨事呢?” 她不跟他开玩笑:“我之前瞧见过咱们福县府兵的兵器,刚才也参观过铸器司的锻造手艺,他们制造的熟铁兵器不够坚硬,易弯变型,我想我可以通过另一种锻造方式,令咱福县所装备的兵器更精进一步,不,是一大步。” 此话一出,蔚垚瞳仁一紧,怔愣住了。 他的手一把攥住她的肩膀:“你说什么?” “一种比之铁器,更加耐用、锋利、韧性不易折材质。” 他喉间滚动,沉声问道:“那是什么?” “钢!” “钢?”他从未听过这个词。 “没错,不受百炼不成钢。” 他默默地念了几遍“不受百炼不成钢”,然后抬眸,扫视了一圈,拉过郑曲尺,两人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找了一处僻静的位置。 他炯炯的盯着她,再次询问:“你所讲的话当真?那个叫钢的东西能比铁器更锋利、坚韧?” “口说无凭,蔚大哥若不信,尽管放我试一试。” “……好。” “炼钢需要铸器司跟一众铁匠襄助,希望蔚大哥能安排一些信得过,又口风紧的铁匠来帮我。” “没问题。” 蔚垚答应得爽快,若她真能锻造出“钢”来,他何乐而不为。 就只怕她是那“别有用心”的人,一切的画饼都只为了某些阴谋在铺路。 蔚垚接到传讯,声称得去县里办点事,所以跟她交待如果要回鬼羧岭的时候,就直接去石牌坊的位置,那里会有人送她。 郑曲尺等蔚垚走后,就跑到铸器司的煤炉里挖了一晚上炉渣灰,然后还去窑炉里仗着蔚垚的势,要了些生石灰,再将它们留着干贮备用,因为还差一样重要材料呢。 到这,郑曲尺人已经累得不行了。 同时,因为钻了煤炉,她这下真像个煤球似的了。 她看天色已经不能再耽搁了,但回鬼羧岭之前最好得先洗一洗这一身的煤灰,要不回去了人家还以为她去偷煤了呢。 “这位大哥。” 但凡是瞧着比她大的,她都统一喊大哥,主要别的称呼她也没学会。 “呐按了?(怎么了)”铁匠擦了一把汗,回了她一句福乡本地话。 鉴于她是蔚垚亲自带来的人,他们对她的态度还是比较客气。 郑曲尺也用川话回道:“我想洗一洗身上的灰渣渣,你看哪哈有水?” 铁匠抬了抬下巴:“铸器司后头,有一个水缸,你个人舀起去洗嘛。” “哦,那里有没得人?” 这作坊四周围全都是些打光巴子(不穿上身衣服)的男人,她虽想清洗一下可又有些担心。 “这个时候都在干活,那里没得人。” 没人?那太好了。 郑曲尺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渣,一边朝着铸器司后面走去。 借着铸器司那边透过来的光线,她果然看到了一个半人高的水缸,水缸后面则是一堵墙。 做铁匠这行的人,基本上身上就没干过,一天忙碌下来,都得过来洗洗才能休息。 水缸前面横搭着一根竹竿,竿子上挂着块布帘子,如果想洗身时,可扯下来遮挡。 她先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放下了布帘子。 水缸里的水冰凉冻手,她先沾了点水搓了搓手,等适应后,然后再洗了一把汗津津的脸。 可这一洗,脸上凃的炭粉跟伪装的粗眉就被糊成了一团。 不过她随身带着易容的东西,倒也不担心,一会儿擦干后再重新上妆就是了。 第65章你是有病(二章合一) 挠了挠发痒的脖子,郑曲尺感觉头发里面全都是掉落的灰渣,难受得紧。 她犹豫了一下,再朝帘子外探头瞧了瞧,依旧静悄悄,无人出没。 动作麻溜一点,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她解开了头上拿布包成丸子的头发,当即头上跟下黑雪似的,哗啦啦飘落了一阵灰榍。 她赶紧脱了外面那一层厚实的布袄,再将里面新买的毛马甲脱了,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底衣。 衣服穿太多碍手碍脚,还可能会打湿,就她现在的生活条件,注定只能将就净身不能换一套干净的新衣。 拿水拍湿了头发,再拿手指梳顺,但这太难了,蓬松的卷毛是最容易打结,她费了些功夫才拿水理顺,然后随手在脑后扎了低马尾。 然后躬起身子,泼着水搓洗了下脖子跟锁骨周围。 最近吃的跟上了,再加上她心宽自然体胖,胸部好像二次发育了,不再平坦得跟男人一样的。 不过不小心碰到的时候,会有点涨痛,她下意识揉了揉。 嘶! 算了,太疼了。 她又想着下面那玩意儿戴久了,平时也没太注意,不如也洗一洗吧。 郑曲尺弯下腰,用手舀了些水专心致志搓洗着,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光影被忠实投映在了布帘上。 她所做的事情全都被人当成一幕瞧不清人物面貌的影画,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因为影像的错位动作,就不免产生了……一些误会的想象? “艹,哪来的二流子,给老子滚出来!妈的,没钱逛窑子,跑这来耍它妈的流氓!” 有个大汉走了过来,应该是来冲洗身上的,当他们瞠目结舌看见帘子后面的人干了什么猥琐的事后,勃然大怒。bigétν 郑曲尺徒然一僵,冻结成了只小鹌鹑。 她瞪大眼睛,骗子,不是说好没人来的吗? 眼看对方气势汹汹走过来,抬手就要撩开布帘子。 郑曲尺看了看自己眼下衣着单薄的模样,也管不上三七二十一,伸手抓过脱下的厚衣服盖在头上,就跟奔跑的小黑鼠一样冲了出去。 只要她跑得够快,任谁都休想抓到她的小尾巴! 果然,那几个大汉只觉一阵黑风从眼前掠过,再回过神来时,眼晴已经追不上对方的背影了。 “我刚才……” “好像……” 他们面面相觑,又不太确定道:“看到了一个女人?!” 郑曲尺一口气狂奔百米,因为怕被人认出来,头上裹着的衣服一直没有摘下来。 她本打算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赶紧穿上衣服,却没想慌不对路时,一头撞到了人。 她身型娇小,这一撞,对方倒是稳得一匹,倒是她被撞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待她站定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溜走,然而—— 她发现她脚边,那数不清数量轧压而来的黑色影子,她手心冒起冷汗,天知道她前面究竟有多少人的存在? 周围的世界凝固住了。 她抓着衣服的手紧了紧,更加用力朝下拉了拉,生怕会暴露出一片肌肤来。 她之前来的时候,这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怎地她一丢人现眼,全世界的人都跑出来参观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内心咆哮。 被撞之人显然不矮,那高挑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在身下,居高俯视。 而他身后一众跟随的铁汉军士全都暗吸一口冷气,目光怔愣,包括一身正装轻甲的蔚垚。 黑灯瞎火的大街上,哪冒出来了一个女人?! 也算她运气不好了,条条大路可走,偏偏她就一头撞到了他们将军身上,按照他们将军平时的习惯,她绝对会被将军一剑分尸了! 怎么这么安静? 他们半夜三更看到一个衣着单薄、头上包着衣服的女人在街上狂奔,就全然不好奇、不询问的吗? 要换她,她绝对控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魂。 所以,她究竟倒霉的撞到了些什么人啊? 鸵鸟一样的郑曲尺心脏“咚咚咚”个没完,她终是没忍住,哗地一下扒拉下脑袋上的衣服,露出一双警觉又无辜的狗狗眼。 正当她打算一探究竟,不管撞到的这些是人是鬼,总归是要面对的。 可下一秒,冰冷的风气划过她的瞳孔,一件厚重的披风还带着余温、轻轻地覆盖在了她的肩膀上。 当冷得直哆嗦的郑曲尺被暖意整个包围时,她直愣愣地瞪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她被包起来了?! “闭上眼睛。” 郑曲尺听到如扬琴优雅的温柔声音,顿时瞠目惊喜。 “柳、柳风眠?!” 她十分意外,想看看他,但却被披风包裹得密不透风,瞧不见他的脸。 这时,宇文晟转过一双幽深的眸子,身后军队当即寒悚,屏住呼吸,下一秒齐刷刷地紧闭上了眼睛。 虽然他们无法言语,无法窥探再多,但内心都在疯狂刷屏当中。 额滴个娘嗳,刚刚他们瞧见了啥? 将军变异了咩,竟然对胆敢贴近他的女人,手下留情罗! 兄弟们,难道就真没有人好奇,那个古里古怪、拿衣服包头跑的女人是谁?! 这世上竟还真有冒犯了他们将军,却还能齐手齐脚活在世上的人,不仅如此,将军还将贴身穿着的披风都脱给她了,他们这是见识到了一件什么样的奇迹发生?! 宇文晟见在场的无关人士都看不见后,他惨白手指触碰到她单薄的肩膀,玉音宛转的声线温柔之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夜色冰凉的缘故,夹杂着一股瘆人寒意:“是谁?” “嗯?什么是谁?” “是谁做的?” 听到这里,郑曲尺终于明白柳风眠这是误会了,她顿时觉得好笑,正想扯下披风来解释,却被他拦腰一把抱了起来。 还将她的小脑袋按进怀里,不准她扯开披风。 听到窸窸窣窣布料摩擦声响的一众人,脑海之中不由得幻想起各种酱酱酿酿的暧昧画面,他们都是些耳力灵敏的战士,不必亲眼看,就能知道将军的肢体语言、做了些什么。 将军,竟然抱了这个女人……蔚垚大惊失色,胸口突突直跳。 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这个女人……是将军夫人吗? 绝对是了。 这样才能解释将军自与她相撞之后,种种不同寻常、有悖于平日他习惯的行为了。 虽然这样说很冒犯、也很以下犯上,可他们将军是一个拥有绝对领域的守洁之人,无论男女,就没一个人是能够近他身的。 但现在,主动送披风、主动触碰别人、主动抱人……这些主动词,他是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能够用在他们将军身上的。 这些事情如果回头告诉王泽邦,估计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的! —— 宇文晟抱着郑曲尺在夜间寒凉的石板路上走着,他面具之下神情难辨,声音却很是轻淡温软,像极了一个体贴入微的正派夫君。 “现在可以说了?” “柳风眠,没人,我这一身是我自己给弄的。” 自己? 宇文晟不太信,她衣衫不整,还潜夜奔跑,她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所为? “怎么弄的?” “我之前身上全是灰渣就想拿水洗洗,哪曾想这么晚了还有人过来,于是我就慌不择路冲了出来,没曾想会遇到你。” 在见,不,到目前为止她都还没有见到他的脸,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但光听到他的声音,她之前在漆黑夜里独自一人的慌张与害怕,就好像都被抚平了。 只是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还能够抱起她。 宇文晟记起她之前曾说过,会在福县找工作赚钱,难道她的工作就是在作坊内帮工? 再回想起她先前一身打扮,虽没瞧仔细,但绝非女装,所以她这是穿了男装在作坊帮工,然后在清洗打理自己时,被人发现才来不及穿衣,慌忙逃跑。 宇文晟通过她三言两语的讲述,就大致分析出她身上发生的情况。 “你眼睛不好,刚才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郑曲尺不解。 她没有扎好的一缕头发滑落,拂过他的手背,他屈起手指卷了卷,漫不经心道:“我不瞎。” 这真是当头投了一枚炸弹下来。 郑曲尺一下挺直身子。 没瞎?! “那你眼睛怎么回事?” 这么说,他还是看得到一点东西的对吗? 就跟高度近视一样,也或者是因为畏光,必须蒙上一层纱来遮挡? “我眼睛无碍,就算不靠眼睛辨别,我也能认出你来。” 凭他的武功,在她撞入他怀中之前就能够解决掉她,但当时空气之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馨香,这股体香曾伴随他彻夜长眠,所以他才任由她扑过来。 听他这么说,郑曲尺有些别扭,以为这人在话浪漫情话呢。ъitv 她脑子一抽,就问出:“你不是去出任务了吗?” 宇文晟反问:“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郑曲尺你傻啊,问这话岂不摆明就是在告诉他,你知道他是谁了,还偷偷跑去打探他的下落。 “呃……其实是我猜的。” 果然,宇文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糊弄的:“你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做什么的吧?” “是吗?”她打哈哈,然后赶紧转移话题:“柳风眠,还好那一天你没在——” “哪一天?” 什么叫话题终结者,这就是。 她这嘴好像说什么都会踩雷。 “柳风眠,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她最终选择了一个最保险的问话。 他道:“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再之后就带你回家。” 回家? 不行,她还得回鬼羧岭呢。 “柳风眠,我还有事要做,还不能回家。” 因为着急,她趁着他不注意就一把扯开了披风,想跟他面对面交谈,表明决心。 而宇文晟也反应极快,他当即伸手摘下脸上面具藏于身后,却来不及蒙上眼纱,也好在今日行事以便服着身,夜色皑皑,薄月淡描,应当也瞧不仔细他这一身矜贵衣袍。 因此,这也是第一次,郑曲尺完完整整看到他的容貌。 当他没蒙眼纱的时候,容色竟然在原来的基础上还能再提升几个档次。 这就跟一个儒雅斯文的帅哥,忽然摘掉了眼镜,露出那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直接是从帅哥变身为全民偶像的程度。 她发誓她真不是色女,可是也没人会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啊,尤其这个人还是她赌咒发誓才争取回来的夫婿。 她此时此刻,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感受:“柳风眠,你长得真好看。” 她发自内心的赞叹后,又觉得干巴巴的不够具体说明,于是又加了一句。 “尤其是眼角两颗朱砂痣,特别好看。” 原谅理科生的贫瘠形容词吧,哪怕她觉得各种美好词汇都适合堆砌在这张脸上,可偏偏她一张嘴,就只能靠一句“好看”来概括所有。 宇文晟闭上了眼睛,玉魄冰肌,他斜过脸,红唇弯起:“这不是朱砂痣,而是叫凤凰泪。” “凤凰泪是什么?”郑曲尺没听过。 宇文晟睫尾如蝶翼微垂,那处缀着猩红欲滴的红痣,随他笑意加深,容色艳鸷:“是诅咒,是祸害,是妖孽。” 郑曲尺听完心口骤地一紧。 什么鬼? 不就长两颗痣吗?这么封建迷信可能行? “才不是。”她不敢苟同:“它不是诅咒,也不是祸害。” 听到她这番幼稚的反驳,宇文晟缓缓睁开眼眸,视线投注于暗沉夜色之中:“你又懂什么?” 她对他的感知一向敏锐,她总觉得他此刻心情极度混乱压抑,就像逐渐被撑涨的气球,到了某个临界点就会爆开。 一时冲动,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两眼认真的告诉他:“这是一种遗传,就像你父母一方有,你就有,他们如果没有,但你有,那你这就色素痣,是由痣细胞所构成的一种疾病。” 或许别的人身负文艺细胞能够编个更动人的说法来,可她真没这种细胞,就她这种学土木工程的,当真就占了土跟木的属性,只懂以事实依据来服人。 宇文晟或许也是在等她能讲些什么不一样的话来听听,但他是真没想到,她神神叨叨了一堆不明用词后,最终的结论就是……他有病。 “你说,我这是病?” 这不假,她虽不是学医,但她曾经的医学室友跟她科普过这些小常识。 “对,虽然它是种病,可是它不痛不痒,而且不会影响到身体健康,你不信?我身上也有啊!” 说着,郑曲尺就豪迈地抡起袖子,露出手臂内侧位置的一颗小小红痣。 第66章原型毕露(二章合一) “你瞧,我也有凤凰泪的,难不成我也是祸害?如果是,那就让我跟你一块儿当祸害好了。”她义无反顾的加入到他所站的行列。 宇文晟不介意她的那些胡言乱语,但听到她说无论怎么样都会陪着他,甚至拿出所谓的“证据”时,却笑了。bigétν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是真的觉得愉悦美妙。 他知道,郑曲尺肯定是不知道“凤凰泪”真正的含义跟来历,他心思阴晴不定,前一刻还恶趣味想看看她惊惧的表情,这一刻却又不想道出真相吓她了。 “你的承诺好像总是很轻易便许诺出去了,这万一以后你反悔了,该如何是好呢?”宇文晟好似在认真考虑,为未来的事在发愁。 反悔?这不是渣男渣女才有的行为吗? 她觉得自己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真诚的,不存在他说的这种情况。 ……再说,她好像没给出什么太严重的承诺吧。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会这么说就会这么去做,绝不反悔。” 他见她凝视自己时,眼灿如星,不见任何躲闪与异样,只有纯然的信赖与亲呢。 他低声呢喃:“我也是呢。” 郑曲尺听见咧嘴一笑,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那我们还挺配的。” 这话一说完,她就怔僵住了,而宇文晟在缄默片刻之后,竟歪头朝她笑得如一朵白玉兰,唇瓣泛起柔柔的涟漪,让人能够感受到它的温柔。 “你说的对。” 她一时之间难以正视他的脸,忽地转向看他身后,结结巴巴问道:“那、那个,你身后先前是不是跟着人?他们人呢?” “在后面跟着,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 在身后跟着,却又看不见……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瘆人呢? 而且这大半夜他领着一队人出来,总不能是在赏月散步吧,郑曲尺后知后觉的明白他可能正在出“任务”。 “你是不是还有要紧的事要处理?” “嗯。” “那你把我放下来吧,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回去。” 他问:“你要回哪里去?” 郑曲尺:“……” 回去继续装男人,当劳工。 由于她扯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脱身,最后宇文晟将她带到了四方会馆。 它位于绿瓦红墙之间,那突兀横出的飞檐彰显着它的价值昂贵,那高高飘扬的招牌旗帜,还有挂满了路旁的精巧黄灯笼,都让这福县小小的一片区域如同风水宝地一般,繁华夜不寐。 宝马雕车香满路,这是商贾云集的地方。 郑曲尺好奇的转眸张望,自穿越到福县之后,她穿的是粗劣布衣,住的最基础的土茅房,来往的人员不是农民就是工匠。 她还真的很少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的“上流人士”。 宇文晟的出现,并没有惹起多少人的关注,他放下郑曲尺之后,用披风将她的头罩住,一来为御寒,二来为了不让别人窥见她的真容。 “你先在偏房等我。” 他拉过她的小手,重新戴上了修罗面具,从正门一路通行,凡路经他旁的人,皆满目惊恐,下一秒准备跪拜行礼时,却被他竖指于唇,笑危的眸子微眯,警告噤声。 郑曲尺看不见,可她总觉得周围应该有不少人才是,但怪就怪在,但凡是柳风眠带她经过的地段,前一秒还叽叽喳喳的谈笑风声,下一秒就戛然而止,停滞尤其突兀怪异,令她摸不着头脑。 还有那些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本来拉长交错的站立之姿,但他们一经过,就伏低缩矮……他们在做什么?蹲下了?还是……跪下了? 为什么又不出声了? 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能凭借听力来分辨四周围的环境,但是明明如此喧嚣热闹的四方会馆,却在他们进入之后,莫名陷入了一种安静得好像时间停滞了一样的错觉。 “柳、柳风眠?”她捏了捏他的手指,叫他。 宇文晟猜她肯定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有些不安的唤他。 “会馆来了一个太原官员。”他道。 太原的官员? 邺国的都成就是太原,一般能在太原当官的,那基本上都属于中央政权了,地方官员跟权绅见了,有各种敬畏的表现……好像也属正常吧。 但多少有些……敬畏过度了吧,这都快赶上噤若寒蝉了吧。 同时,她心底还有另一个觉得古怪的地方。 这别人见着了太原官员都恨不得跪舔,但柳风眠为什么这么镇定自若?难道给宇文晟当属下,也可以学他一样目无下尘到这种地步? 她被宇文晟带到一间会客的东阁雅厅,厅后有一座风花雪月鸟屏风,他将郑曲尺安置在其后,又派人送来一套崭新配套的衣裙。 那是一种十分漂亮的裙子,郑曲尺不太清楚这种裙子叫什么名字,总之有些像襦裙,有长裤、披帛、还有半臂,总之一套上身就挺复杂的。 她挑了挑,只欣赏了一下,就不感兴趣的撂在一旁了。 见过穿裙子去搬石头的工匠吗?还是一套这么华丽明艳的长裙。 她发现,她家夫婿多少有些败家的嫌疑,买这些华而不实的漂亮裙子给她做什么?以他们现在这种家底,钱应该用在更实用的地方,她并不需要这些华美的外在来妆点她自己。 至少目前这个阶段还不需要。 想她上辈子什么漂亮的衣裳没穿过,她的眼界跟见识都是在各种灯红酒绿中拓高过,所以她既可以做到傲气凌人,也可以放低身段发育。 这一切端看她内心是否足够坚毅与自信。 看着屏风前面、背对着她坐于客厅主位的柳风眠,她再次觉得他可能是宇文晟的客卿之类,蔚垚说过,柳风眠被出派任务。 按照她工作多年的经验,一般比起坐班的职位,公费出差的职员赚的外快更多一些。 一想到柳风眠眼睛如此不便,还这么努力外出赚钱给她当家用,她就浑身跟打了鸡血似的。 她也不能懈怠下来,得好好的规划跟发展一下她的事业,争取以后她可以负责赚钱养家,而柳风眠不用那么辛苦,就负责在家貌美如花好了。 前面的厅里,鱼贯而入一群衣着富丽戴金的商人。 郑曲尺对这些官场上的商谈并不感兴趣,另外也顾忌她另一层身份,倘若她从柳风眠这里知道太多关于宇文晟他们的秘密,倘若哪一天她墨家细作的身份暴露,说不准会给他惹来大麻烦的。ъitv 于是,她麻利地穿好男装,干透了的头发梳上顶扎了一个丸子头,对着铜镜快速上妆改变。 最后又拿炭笔在桌台上留下话给柳风眠后,然后裹着他的披风拉上兜帽挡住脸,就从后门偷偷溜走了。 —— 宇文晟这一次出现在福县的西街作坊,的确为要事而来,他前来召见七洲富绅,只为修筑城墙工事需购置数量庞大的秝米。 除了量还需财。 这也是官权者惯来的做风,一旦官府有难凑不上数,就会召集各县的富绅进行商议,或“借”或“诱”,总归就是让他们来承担空缺的费用资金。 一般而言,这种事向来是由县令或者别的文臣负责交涉,但邺国边陲地区的这些富绅可了不得,他们压根儿没将县令这等官员看在眼里。 他们每年给国家上交了大量的税赋,来保证国库财政平衡,料想朝廷除了来“软话”,也不能强硬的拿他们怎么办。 所以,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宇文晟才会亲自下场。 等蔚垚巡查完四周围的安全,布置好保卫工作之后,就回到宇文晟身边。 作为宇文晟的近卫官,他所站的位置离屏风并不远,明明应该是平常目不斜视,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以凶兽的眼神压制着在场一切的异动。 但这会儿,他正当值时,却心思偏了,总不自觉的眼神打飘。 他当真是好奇得不得啊,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个疑似将军夫人的女子究竟是谁,长什么模样,是美若天仙还是聪慧无比?总归能叫将军上心的,不能平平无奇吧。 他悄眯眯再次偏移了视线,打算偷看屏风后面的人,企图能透过那一层模糊的绢素看到些线索,但多方辩证,却确定刚被将军抱回来放在暖阁偏厅的女子,人不见了?! 他没忍住激动,也顾不上在场这么多人,当即抱拳禀报:“将军,夫人不见了?” 宇文晟闻言,倏地起身。 快步绕到屏风后,果然郑曲尺已不见踪影,他看到了桌角处用炭笔写着一行字。 柳风眠,我先回去了,别担心,等我忙完了就一定回家。 除此之外,字后,她还画了一个类似桃子型状的图案(比芯)。 刚才与富绅之间的谈判,为了不吓到屏风后面的郑曲尺而克制嗜血冲动宇文晟,他回过头,眼神却一下就变了。 漆黑如墨的眸子内蕴藏着极致的黑,他嘴角咧开,扬起一抹阴郁到近乎病态的笑意,从瞳仁泛起波澜扩散开来,如同天上降魔主。 “对邺国而言,你们或许还有存活的价值,可于我而言,在你们拒绝的那一刻,就没有继续存活下去的必要了。” “你们说,倘若今夜你们都意外丧生,本将军再随便给你们的死按上一个造反谋逆的罪名,你们的丰盈家产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上缴朝廷了?” 温柔悦耳的嗓音突然阴恻恻地响起,惊得一众先前还嚣张、各种借口推托不肯拔毛的富绅,浑身一哆嗦。 他们被吓的全身出虚汗,脚掌头皮发麻。 正所谓人狠话不多,这形容就是宇文晟这一咖。 他们一开始就仗着自己是邺国的纳税大户,坚持不肯出钱来修建城墙,只愿自私的守着自己庄子良田、商铺的那一亩三分地,自扫门前雪。 然而在宇文晟干净利落的斩了一只“领头羊”后,血溅当场的画面,叫其它人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了。 那就是面前这人,不是凡事都要考虑大局的县令,而是一言不合就给人分尸的“活阎罗”。 果然,铁血手腕比什么怀柔政策对商人更有用,他们在被吓破胆之后,确认宇文晟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打算血洗富绅的时候,立即争先恐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笑话,跟命比起来,损失些钱财算什么。 一开始是因为人还没有被逼到那一步,都存有侥幸心理,想抠一点是一点。bigétν 但现在不行了,舍财免灾,花钱恭送“活阎罗”。 蔚垚在一旁不由得啧啧称奇。 倒不是因为将军一出手,就将那群拽得二五八万的富绅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是他刚才故意喊了一声“将军夫人”,意图试探确认,而将军的第一反应却叫他可以拍胸脯肯定了。 那名女子还真就是将军夫人,百分之一百确定了。 瞧将军一开始还跟那群滑皮的富绅勾心斗角,克制着眼底毁天灭地的暴戾,试图走寻常文将那一套先礼,但夫人一走,他就直接撕毁了画皮,原型毕露…… 至此,在蔚垚的心底就产生了一个荒谬又挥之不去的想法。 假如有一天,当将军彻底失去理智,沦为一个六亲不认、只知道疯魔的屠杀者时,或许也只有夫人能够制止他吧。 —— 郑曲尺一个人走夜路,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她闷头就是一鼓作气跑到了“巧夺天工”的牌坊前。 蔚垚说过,他派了人在这里等她。 她抬头一找寻,果然看到了一个士兵正牵着一匹马,面容沉寂,站在牌坊的竖石柱那里等人。 “那个,你好,我是蔚——” 士兵听到了她打招呼的声音,转过了头来。 郑曲尺一看对方的脸,语气一下就飙高:“秋?” 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朝她点了点头:“嗯,是我。” “你怎么来了?”郑曲尺小脸皱成了一团,难掩嫌弃跟无力。 他一出现,就代表着她可能又将有麻烦了。 “是单扁叫我过来的。”他递给她一样用布包着的东西,看份量还不小的样子:“你的弩。” 一听到他提到单扁,郑曲尺就明白他这一趟过来所谓何事了。 “暗杀计划都安排好了?” “嗯。” “要我做什么?” “狙杀原随跟银枭,我跟单扁都会替你制造机会,时间地点暂时还不明确,但应该就是接下来的三天之内。” “如果失败或被发现,我会怎么样?” 秋听到她冷静的问话,呼吸一下就放得很轻,隔了很久之后,他才哑声道:“他们不死,死的……就会是你。” 第67章权威质问(二章合一) 听完秋所讲的话之后,郑曲尺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 她脑子里全都是被逼上梁山造反的一百零八将,忍字头上一把刀,欺人太甚,老实人逼急了,往往会成为一种灾难…… 她抬头来,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扭曲得勒:“看来,为了我这条小命,只能无所谓牺牲那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秋见她难受,抿了抿唇,对她认真道:“尺子,只要你还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墨家的事来,我就会一直护着你。”bigétν 他话中的那个“还”字多少有些古怪跟意味,但郑曲尺却没太注意这些细节。 郑曲尺想说,就他们这俩小只,墨家最低层的小咔米,谁又护得住谁? 她心底不信,但脸上却没露什么异样,只敷衍道:“放心,我还不想被墨家的人追杀,自然不会乱来的。” 秋能够察觉得出,郑曲尺对墨家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还很抵触。 连带着每次见到他时,都下意识会露出不耐烦跟排斥。 秋一向不擅表达,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最后只能说:“我先送你回去吧。” 说起这件事,郑曲尺突然想起:“为什么是你在这里?你是混到蔚垚的身边去了?” 秋摇头:“不是,蔚垚既谨慎又机智,能够留在他身边的人,几乎每一个他都彻底调查过,寻常人根本就接近不了他。” 这么说蔚垚派来送她回去的人,并不是秋。 “那、那个士兵呢?你杀了?” 秋闻言,神色有些不满地盯着她:“除了任务,我从不随便杀人的。” 郑曲尺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见秋因为她的误会而有些怒意,忽然觉得秋倒也不是无可救药。 于是她尝试着跟他商量一下:“秋,如果原随跟银枭根本没有修好城墙的本事,我们也必须杀了他们吗?” 秋很直白的告诉她:“能不能,杀不杀,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 郑曲尺这下彻底听明白了。 是啊,这幕后黑手是那个叫“屈师”的人,他要叫他们这些小喽啰不计一切代价去摧毁城墙,这么做所图何事,她不清楚,是为私仇还是为国与国之间的利益? “墨家,究竟效忠的是哪一国?”她问。 秋却肯定的说:“墨家不属于任何一国,但墨家弟子,却来自各国。” 这句话,倒是挺有意思的,同时也引发郑曲尺另一层深思。 墨家假如真不掺与各国纷争,那又何必逮着邺国这点破事不依不饶,据她所知,任何一个组织的成立,都有一个组织目标,然后去达成那一个目的。 她虽不知道墨家最终的目标,但她能猜到,绝对跟她那个世界中的“墨家”,以和平、非攻兼爱的侠义精神不同。 单单看他们每一次所下达的命令就知道,全是围绕着某种利益、阴谋进行的。 秋骑马将郑曲尺送回了鬼羧岭,然后再次神秘消失了。 但这一次离开前,他跟她说了,等捏造好了新的身份下一次再见,他就能光明正大跟在她身边了。 郑曲尺对此表示,她并不是很期待就是了。 秋带给她的弩囊大一包,根本没法带回棚户区,于是她将包好的弩带进了山里,又找了个有辨识度的土包包埋了起来。 等忙完这一通之后,天已经是微微透亮了。 她见此,长长叹息了一声。 她忙得就跟个被抽飞起来的陀螺似的,连个眯眼休息的机会都没有,就得加入了工匠大队,开始了新一轮的挖沟。 她负责挖,见旁边都是些老工匠,于是起了心思,向他们打听:“大哥,你知道哪有寒水石(石膏)吗?” 寒水石这名字有人没听过,也有人恰巧认得。 “哦,这个东西啊,坊间好像有卖,不过这玩意儿没啥人用,倒是药铺偶尔会采买。” 郑曲尺一听,没错,就是这个,石膏除了是工业原料之外,它还是一种消炎镇静的中药。 她两眼发亮,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它贵不贵啊?” “原石倒不贵吧,有货无卖家的,存量少。” 她正好就缺这一味,既然坊间有卖,等到她沐休时就去找一找,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用不了几天就能够自制出简易版水泥了。 午时,到了集体休工用饭的时间。 不像别的工事,劳工们一天只提供一顿吃的,自古以来多少的工匠因为劳役过重,又常常饥不裹腹,最终不是被累死,就是被饿死的。 但福县还好,一天二顿,管饱。 郑曲尺去采石场的饭摊上领了两个杂菜窝窝头,然后学着别的工匠一样蹲下,啃食着。 外出打工,就这条件,没桌没椅,原始粗旷。 她倒也不娇气,好不好吃无所谓,只要能吃饱就行,这也是以往去偏远地区搞工程时养成的习惯。 可这个杂菜窝窝头,用的全是粗梁,还不加细面中和一下,蒸成型之后着实太干了,一口咬下去,全是粉面面,不就着水吃,是真的干咽啊。 “小桑,你厉害啊,就这还能吃两个?”旁边的人讶道。 郑曲尺孜孜不倦的抱着窝窝头啃得扑哧扑哧响:“吃一个不饱,我还在长身体……” 他们一听,顿时怜悯地扫过郑曲尺那感人的五短身体,由于她平时会做人,所以没人对她奚落,全都是安慰话。 “其实……长太高,也没什么用,你看我们这么多人,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人的力气大。” “对头,矮也有矮的好处,至少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到嘛。” 不会安慰人就请闭嘴,谢、谢! 郑曲尺怒起一双狗儿眼,瞪着他们:“你们一个个都长得又高又壮,你们怎么可能体谅到我的心情?”ъitv 眼见郑曲尺又要因为长不高而暴走时,大伙嘻嘻哈哈笑闹完,就赶紧假意惊呼。 “你们看,是原师跟银师来了。” 顺着所指方向,郑曲尺脚尖垫着转了一圈,也看了过去。 的确是原随跟银枭两个人来采石场了。 他们此时穿得人五人六的,没有了在宇文晟面前时的唯唯诺诺,腰杆倒是一下挺直起来,神色冷淡倨傲,正在跟一位工官商议事情。 而这个工官正是郑曲尺认识的那一个。 这时穆柯转过头,在一众刨食的壮汉中,一眼就看到了她。 这并不难,一堆西瓜里混进了一颗芝麻,只要不瞎都能瞧见差别。 他见她两眼愣圆,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看着他,嘴角一抽,便朝她招了招手。 郑曲尺左右看了一眼,别的人见识不对,就赶紧疏散出一块真空地带,她顿时如一座孤岛。 她见赖不着,然后就指了指自己,直到穆柯点头肯定,她才几口将剩下的窝窝头塞嘴里,起身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穆柯看到她时,面带着微笑,他向原随跟银枭介绍她:“这位桑小弟就是起土器的创造者,她说不准这一次也能够帮到你们。” 郑曲尺有些意外,穆柯这是打算替她引荐? 原随跟黎师背着双手,在将郑曲尺一番打量下来,眉头皱得险些能夹死苍蝇。 嫌弃之色,流露于表。 打哪来的一个黑煤球啊? 一名男子,长得又黑又丑就算了,还又矮又弱,实属灾难啊。 也不知道是谁将这么颗老鼠屎招进来混日子的。 不过……这个黑煤炭怎么瞧着,莫名有几分眼熟? “穆工官别开玩笑了,就算她有些想法,在机缘巧合之下做出起土器,但咱们现在不是搞木工,而是城防建设。” 穆柯见他们并不相信,就解释道:“其实起土器本就是一个吊高起重的,如果经由她再改造一下,用来建设、筑防便可以更省力了。” 穆柯不愧是工官,他的想法倒是跟郑曲尺不谋而合。 但这世上总有些蠢货占据高位,横行霸道,还自以为是。 原随嗤笑道:“你说得简单,它要如何在险地承力,斜坡乱石之地不滑?它要如何搬动百千石斤,而灵活动转挪动?我看你们这起土器就只能拿来挖挖土、搬搬泥,别的重工就别拿来贻笑大方了。” “这……”穆柯被他当头劈脸的数落一顿,他面露尴尬、羞辱,但一时也还真讲不出个什么解决方案来。 郑曲尺这人,生来有两种人不会惯着。 一种是欺负到她家人头上的人。 一种是喜欢被人“啪啪”打脸的人。 尤其是原随这副趾高气昂,觉得别人都是蠢蛋、就他一人最聪明的模样。 “不是说得简单,而是就是这么简单。”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了原随跟工官穆柯。 穆柯转头看向郑曲尺,神色有些迟疑,而原随却是鄙夷加嘲笑。 郑曲尺将后话接下去,她道:“这是一个,只需要在原基础上改造一下,就能够轻松简单解决的问题。” “改?如何改?”原随看她就跟看个傻子似的。 却不想,郑曲尺也是以同样的眼神看他:“在底坐加装轮子,可承受远程运输之力,对圆杆加长,可控制远近接送,加粗则可加承重量,总之凡事皆有解决的办法。” “你话当然讲得容易,你可知道凡是机械,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真当我们是外行,可随你糊弄?” “我糊弄?”她听着觉得好笑。 究竟是谁在糊弄?这一次若非宇文晟亲自前来监工施压,只怕到最后修好的城墙只是一堆豆腐渣,都不用敌人过来推撞,它自己到时间就能自毁。 她看着眼前这两个被县里吹嘘得天上人、地上难得几回闻的匠师,忽然问道:“你们知道泥浆中加入稌米后,冬日这种阴湿天气,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凝固、拆下固定手架?要用量多少才能够达到粘合紧实的程度,却又不置于过度挥霍?倘若最后稌米用完了,但城墙依旧没有修好,可有别的法子代替?” 原随跟银枭被她突然正儿八经的质问给问愣住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怎知他们要将稌米加入泥浆之中,当成粘合材料来加固城墙? 还有她提的那些问题,字字犀利,句句垦节,他们还真没考虑过。 两人一时之间被郑曲尺那突如其来的丈二高气势给镇住了,心底各种猜测都轮了个遍,都想不出这个由“黎师”想出来的办法,为什么这个小木匠能够一眼看透其中奥秘? 郑曲尺最后问了一句:“你们空有办法,却没有进行过实际操作就妄图一步到位,究竟是谁在糊弄?” 原随气结,看她的眼神不善歹毒:“你……” 倒是话少的银枭冷静一些,他拉住了原随,然后用一种古怪又警惕的神色看着郑曲尺:“听你讲得倒是头头是道,难道你知道这个法子?” 当然知道。 可她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这两个没有责任心的施工负责人。 “我不知道,这本就是两位匠师的事,我一个小小石匠除了会搬石,就是懂挖沟,怎么可能会晓得这些连你们都瞎子摸象的事呢?” 穆柯在旁一开始是听得是胆颤心惊,脑袋上一个劲的冒冷汗。 到后来,他见郑曲尺三言两话,从专业又绝对不容反驳的犀利角度,就将原随与银枭两位匠师给制服气了,心底既感激又佩服。ъitv 他面上又重新扬起笑意。 干得漂亮啊,小黑,呃,不,是小桑子! 原随脸皮抖动,咬牙道:“不懂,那你刚才还说……” “你们为什么要问我?”郑曲尺打断了原随,她褐眸锐亮近妖,笑着奇道:“你们不应该去问,那个教你们这些法子的人吗?” 这一句话,就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原随跟银枭的耳膜之中,他们脸色遽然一变。 先是扫视了一圈周围的闲杂人等,见众人都纷纷避开视线,心虚又不愿惹麻烦一般的快速趋散开来,然后便用一种震惊又惊慌的眼神看向郑曲尺。 撞、撞见个财神了,她怎么好像什么事都知道啊?! 这个黑煤球,难道跟“黎师”一样,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乔装打扮来体验基层人生的? 第68章神秘黎师(二章合一) 无论怎么想,原随跟银枭都觉得这种猜测十分荒谬。 但现在他们却有些骑虎难下了,想反驳她在“胡言乱语”,但除了几句干巴心虚的怒斥,却无法跟她一样讲出门道来。 就在这持续沉默稍一触就爆发的氛围当中,原随跟银枭准备豁出去,打算靠嘴说不赢,那就以势压人时,有人却出声打破了僵局。 “是我教的。” 谁? 显然这道声音并不属于在场拉扯争辩的人,对郑曲尺而言,更是纯然的陌生。 她偏过头,越过了原随跟银枭,便看到了一名蓝衫男子步履款款走了过来。biqμgètν 他头发以青簪束起,别无其它赘饰,但身上布料却如绸锻轻软而泛有光泽,外罩一件狐裘,温白的光线洒落其上,他周身光晕似萦绕着淡淡寒烟。 那人就这般猛然砸入她眼中,只觉一股寒凉之意似从衣上感染至其眉目处,清贵清冷。 郑曲尺也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有区别的,但眼前这人明显跟在场人气场都不同。 主要是看气质。 但他身上的气质又该怎么说呢? 大概就是,他们是干活的泥腿子,对方就像过来使唤泥腿子的…… 郑曲尺:“……”自己被自己脑海中的形容词给整心塞了。 不过,气质再好也遭不住他过于“丰腴”装束。 虽然正值冬季,可在外面走动的人就没一个像他一样穿得这么夸张的。 他全身上下都全副武装了,戴着帽子、手套、围脖、皮毛一体的靴,将自己但凡会漏风的地方,都包得严严实实。 这就跟南方人跑到北方过冬时,出门时恨不得能披上一床棉被一样。 原随跟银枭转过身,神色几度转幻。 “黎、黎师?” 瞄到他头上包扎的伤,再一听“黎师”这个不算陌生的称呼,郑曲尺终于认出他来了。 这个人,不正是当初被她从石头底下挖出来的男子吗? 只是当时他脸上不是血就是灰,她根本没仔细端详过他的长相,直到现在才彻底瞧仔细了。 “黎师。” 穆柯怔了一瞬,赶忙掩饰住面上的神色,上前见礼。 “你伤势未愈,怎么过来了?” 郑曲尺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个叫“黎师”的是个什么人,县里不是说稷下学府只请了原随跟银枭两位匠师吗? 那这个既没被隆重介绍来历,却又能令傲气的原随跟银枭他们尊敬示好,那这位神秘的“黎师”想来定有其特殊之处,而他对这一次的工程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容色清自华,对于原随等人的问候,只是礼节性的点了下头,唯在看向郑曲尺时,眼神才柔和些许:“桑瑄青,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郑曲尺被当众点名,便抬眸看向他,这个男人五庭三眼看起来就像是个好人,但她的第六感却总叫她不能掉以轻心。 “是,见过黎师。”她回话态度,与其它人保持高度一致。 黎师见她如此,似愣了一下。 “你救过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必如此拘谨。”他此时说话的语气更加温和了。 方才他见过她据理力争的样子,那般鲜活自信的神情,熠熠耀眼,而不是现在这般虚假客套、沉默寡言。 “礼不可废。”她低眉垂眼,现在倒是文绉绉了起来。 她不是不懂装,只是有时候懒得去维持读书人的矜持,毕竟她的职业选择是跟一群五大三粗的工匠打交道,开口“请”闭口“谢”,路子不够野,跟粗汉打不到一块去。 但为了不跟这个麻烦人物牵扯上关系,她决定非要装到底,拉开安全距离。 黎师:“……” 他刚才好像说了一句“是我教他们的”吧。 危险! 这人怕不是正在搞什么下套的陷阱,却被她撞破了机关吧?郑曲尺当机立断,道:“午休差不多了,我得去开工,就先行退下了。” 她说完,就矫捷如脱兔,低着头退后几步,然后拔腿就要跑。 却不想这黎师就跟一个粘皮糖似的,竟甩了身后一众,快步跟了上来。 她哼了哼,准备加快速度。 别小看劳动人民锻炼出来的超强体力。 但下一刻,黎师不紧不慢的一句话,却让她加速的脚下一沉。 “桑瑄青,我知你是女子——” 她蓦地回头,一脸被人捣了老窝的震惊,见四周没人,她火急火燎冲上捂紧了他的嘴,将人拽到了无人之处。 她凶相显露:“你追着我做什么?你在乱说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一连三问,语气又急又低,咬着牙缝挤出来的。 黎师拉下她的手,看她双眸弋着火光,露出了虚假礼貌之下的真实性情,这才终于满意了。 “你懂城防工事?”他问。 郑曲尺粗鲁的一把抽出手,跟只穷巷的狗崽一般朝他呲牙:“你想做什么?你不想让我告诉他们你是故意引他们走向失败的对吗?明明样样都是正确的选择,但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一种最错误的选择。” 黎师直认不违:“对。” 本以为黎师会否认或者不回答,没想到他这么诚实。 这真诚的态度,叫她原本准备好的满腹稿子一下就卡壳了。 “为什么?” “自然是不想让福县的城防工事顺利进行。” 郑曲尺彻底被他的坦诚以告给惊呆了。 这人……难不成是吃了什么吐真言,但凡是别人问他的问题,他都得如实回答? 她狐疑的盯着他,继续试探的问:“为什么?” 可黎师还真好像无论她想知道什么,他都可以不吝赐教告诉她准确答案。 “因为宇文晟。” “为……不是,你干嘛我问什么,你都老老实实回答我?”郑曲尺简直难以理解。 要说他是故意在她面前撒谎,这也没必要啊,她又不是什么重要大人物,他不想回答直接就不回话就是了,又何必还编造一套说辞来说服取信她? 而黎师接下来的回答,再次令郑曲尺意外了。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去揭露我的。” 哈? 郑曲尺一听这话,身上的反骨被触发了:“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我告诉你这个致命的秘密之前,恰好也知道你的一个重大秘密。”黎师回道。 郑曲尺恍然,是了,他刚才说,他知道她是女子…… 郑曲尺没想到好心救了一个人,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是女子的身份。 她跟他先前只近距离接触过那么一次,不用想,都能猜到肯定是救人时被发现的。 当时那个情况紧急又混乱,她不清楚他到底是如何确定的,可算知道她当时知道会被发现,也无暇去考虑那么多了。 稍微再迟疑或跑慢一步,她都不一定能好手好脚的活到现在。 “我一个小人物,是男是女都无关紧要,可你却拿这么大一个秘密来赌我闭嘴,是不是草率了?”郑曲尺已经正儿八经在衡量该怎么去卖他了。 “你并无实质证据,就算你去告发,我不承认的话,受罪的反倒会是你了。”黎师说的很是诚恳。 郑曲尺:“……” 他说得好有道理她无言以对。 这时,她余光不经意看到他在整理袖子时,露出了一片底衣一角,那里隐约好像用紫颜色的线绣着一个字。 像徵,又像徽……没见过,但雷光火石之间,她蓦然想起单扁曾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公输弟子?” 黎师神色遽然凝滞,但他没有露出什么敌意,只问:“为什么这么说?” 没否认……就相当于默认了吧。 郑曲尺腹诽,因为我看到了你内衣角绣的那个秘徽了,藏得可够深的,要不刚才跟他拉扯,还真不一定发现得了。 说起公输家,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墨家与公输家之间的不对付,具体有多大的仇她也不确定,但铁定好不了,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冒险的想法。 她态度一变,对着黎师和颜悦声的问道:“黎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黎师不动声色观察着她,回以和颜悦声:“什么忙?” 她见他这人无论是被她揭露阴谋、还是揭穿身份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得揣测这个城府的深浅。 但无论如何,他越强,就越能够帮到现在的她。 她垮下脸,一脸忧愁,半点不装的展露出内心真实情绪:“最近我被人威胁了,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是他们逼着我……” 于是,郑曲尺声情并茂的给黎师讲起来,内意大概就是一个无辜工匠(她),被暗黑势力(以屈师为主的一干人等)胁迫杀人。 倘若不从就会被噶,但她内心十分挣扎,并不愿意杀害无辜之人,所以她向他求救。 至于被人威胁干什么,她就直接含糊其词过去,没有具体深讲。 而黎师听完她的话之后,墨眸阗静如初,没有置疑真假,而是一口应下:“我会帮你查一查对方的底细,你不必担忧。” 郑曲尺闻言暗喜。 她设想,等他查到了这事与墨家有关,到时候他们两家狗咬狗,最好是这帮危害城防工程的犯罪份子,最终一块儿被宇文晟发现,抓到县大牢里去吃牢饭。 郑曲尺如今是打算跟这些邪恶份子分道扬镳,彻底划清界限了。 之前她有想过直接找宇文晟告密。 可她不敢肯定宇文晟知道她既是巨鹿国的细作,又是墨家派来的二五仔,会不会觉得她这人的“业务能力”太强,而对她产生不信任,进而在阴患消除之后将她一并除去。 郑曲尺见他应得爽快,就决定将事情摊开来讲:“我之前的确曾救过你,但是我并没有想过要跟你讨要还情,这一次你找上我,如果是觉得欠了我非要还上这一份人情的话,那这件事了了,咱们就从此不再拖欠。” 黎师面上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就像装了一张坚固的假脸,唯眸色动荡,白泉皆冻咽。 他没对她这番话作任何回应,反倒问起另一件事:“你扮作男子来修城墙,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好回答:“钱。” 黎师倒也相信,因为他曾调查过她的一些事。 “若为钱……我听闻你擅木工,所造的起土器也可圈可点,恰好二月初春,巨鹿国的霁春匠工会三年一期即将举办,你不如与我一道前往参加?”黎师已经开始在替她另谋生路了。 他知道,福县即将陷入危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他在提前给她安排退路,至少一个她,他是要护住的。 这名字听着挺坳口的。 “什么会?” “霁春匠工会,它每三年举办一次,七国皆会参与,而参赛的皆为各国各地的能工巧匠,无分评阶等级,只要作品入选者,皆可得到相应报酬。” “能有多少?”她下意识问。 巨鹿国啊,一提到这个国家,就让她想起了陌野,想起陌野就会让她想起他跟“桑瑄青”的爱恨情仇,所以哪怕清楚这种公会组织的比赛有多权威跟有利,也多少有些不情愿。 “初选者,一金。” 初选者都有一金?! “这么多的吗?”她惊掉了下巴。 “初选者,可得一金,复赛再胜,乃至最终胜出者,最高者可得一座城的建造价值。” 一、一座城?! 穷人听不得这个,一听到这个,渴求的泪水就会从嘴角流了出来。 “我、我要参加!” 她“嘶”地吸了口水,一挥手就将之前的所有顾虑啪啪打散了。 她心想,跟赚钱相比,什么爱恨情仇不能一笑泯之? “不过,这是由谁来举办的?”巨鹿国,不会就是陌野吧? 黎师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个名字:“公输即若。” 郑曲尺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谁?” “你听过他?” 她何止听过,还“有幸”见过一次。 不过他当时裹得跟个大白熊似的,没瞧见脸。 她是发现了,现在的厉害人物对自己的个人隐私都是高度重视的。 就像宇文晟也一样,迄今为止她见过他这么几面,可他全程都戴着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具,不知道底下究竟长得怎样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听过,但没见过。”她欲盖弥彰的补了一句。 “这样啊,你对他是何种看法?”黎师有些在意她的看法。 “看法?”郑曲尺思索了一下,最后很中肯的回道:“有钱,很有钱。” 黎师:“……” 他自问,他身上最大的优点,应该不是有钱吧。 还是在她眼中,只看到公输即若举办“霁春匠工会”有钱这一个优点? 第69章送走墨家(二章合一) “所以,你会随我一道去吗?”黎师直接问她。 郑曲尺是说过会参加“霁春匠工会”,但却没有明确说过要跟他一块儿去。 她本以为他不会察觉到这一点,却没想到人家早猜到了,还让她连含糊其词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望天:“这……我连个工匠级别都没有……” “你有起土器的木艺成品,且还运于目前城墙修建工程,属于官府认可的贡献艺品,你若想评级,应该能够很轻松评上。” 郑曲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这评级去哪儿弄?” “在县里应该有相关的工匠会,明日便是沐休,我可以陪你一道去。”黎师邀约她。 郑曲尺低头:“我暂时没这想法……” 黎师跟她短暂的相处中,就已经抓到她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弱点。 他温吞述说道:“你若评级,至少应该可以获得一个大工级,如果木艺品影响广泛,又有名匠替你附证担保,说不准你还可直接评上匠一级学徒。” “匠一级学徒?那岂不一连二级跳?” 郑曲尺讶异,想当初青工就是匠一级学徒,可他是生产出“七星套桌”享誉整个福县,曾一度卖断货才得了这么一个匠一级学徒的评级。 她的起土器的确也被工官大批量制作,但仅用于搬抬泥土工事上,影响力从她到目前为止都名不经传就知道。 “我觉得你可以。”黎师的口吻毫无疑问 郑曲尺避开他的眼睛:“可我最近真有些忙……” 黎师继续接上话:“如果你能成为桑工,下一次县上若再招募工匠,你便可有特殊优待,甚至能够进入官坊购买一些市面不流通的稀罕材料,当然还有月俸,你确定不去试一试?” 郑曲尺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工匠评级还能有这等好事?为什么她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她当机立断,一口道:“再忙,时间挤一挤总归是还有的,我觉得明天就不错,有劳黎师引路了。” 黎师不意外她的改口,平静地看着她:“小事一桩,明日我来接你。” —— 本来隔日郑曲尺约好了要跟黎师去县里评级的,但却不想最终却还是没有去成,因为当夜单扁就替她安排好了暗杀任务。 时间:午时。 地点:山岗上。 与此同时,她还被单扁限制了行动,必须整夜到天明都跟他待在一起。 单扁交待任务时十分严肃:“明日午时,原随与银枭将在采石场调配泥浆,到时候守卫需分散驻守四周,防止有人干扰跟偷窥,到时你就找个地方先藏起来,等时机成熟时,听我指令杀了他们。” “好。”她一口就应下。 单扁怔了怔,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ъitv “你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这算积极?”她适当的反省了一下以往的自己,一副无奈的耸耸肩:“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不必要的伪善,就该抛弃掉,毕竟我是一名杀手。” 这下单扁不怀疑了。 他顺口告诉了她:“杀了这两个碍事的家伙后,我们就去炸毁城基,彻底断了福县想恢复城墙的计划。” “炸毁?用什么炸?”郑曲尺讶异。 单扁觉得她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实属有些丢墨家的脸。 “黑火药啊,你没见过吗?” 黑火药? 她还真没见过这个叫“黑火药”的东西。 “威力如何?”她奇道。 单扁抬起下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忙活了这么几天,才终于布置好了,等明天屈师过来我们一燃,你就能知道咱们墨家特制的黑火药,究竟有多大威力了。” 明天屈师也会来? 那可就……太好了。 不过,这“黑火药”不知道跟现代的炸药区别大不大。 但她知道,这一旦爆炸,绝对声势浩大,瞒是瞒不住任何人的。 她有意追问:“可这么大动静,如果引来官兵围截,我们改怎么逃离?”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到时候我们点燃了黑火药,现场肯定一片混乱,我们就趁机钻入工匠队伍,再伺机逃离。” “这个主意不错,你们去哪里点燃黑火药,我又负责哪一块?” “不必你了,我们一共七人,加上屈师,完全可以将所有燃点一并处理,我们会在比较隐蔽的松林那一带,你随时注意动向,留意接应。” 哦~ 套出整个计划的陈曲尺,在无人窥见的角度,阴阴一笑。 她还正愁逮不着他们呢,想不到这不就全体送上门来了。 将所谓幕后黑手屈师跟单扁送走,郑曲尺倒没什么心理负担,但是对于秋……但事到如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当初因为墨家的命令杀了“桑瑄青”,那么因果循环,他最终死于墨家的任务之中,也算一报还一报吧。 可是她得好好想一想,事后该怎么样跟这些事情撇清关系。 既不能让墨家的人觉得是她背叛了,也不能让宇文晟察觉到她与墨家有瓜葛。 —— 翌日,采石场被清空,工匠们暂时被安置在棚户区等待开工命令。 偌大一个采石场,平展的空地上,一口大铁锅被架在火上,原随与银枭喊人搬来一麻袋,将其拆开。 那白色饱实的颗粒“哗啦”被倒入铁锅当中,正是秫米。 秫米在锅里被烫得蹦跳起,然后锅里被注入了水,原随还自作聪明,叫人铲来砂子、熟石灰一块儿搅拌起来。 山岗上,郑曲尺趴在悬崖边,忍不住碎碎念起来:“……要么蒸完捣碎,要么磨粉熬成熟浆,这是在弄啥呢?” 不出意料,第一次熬浆失败了。 原随跟银枭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不服气。biqμgètν 之前那个小黑鼠当众质问他的话尤响耳畔,他们就不信了,他们都拿到了秘方,却因为疏忽了制造过程而失败? “继续往里面加!” 失败! “先煮秫米。”银枭换了一种思路。 “这……这要加多少秫米?”倒米的人面露犹疑,不敢不谨慎份量。 同时,他还心疼得要命。 要知道这秫米平常百姓过年过节都舍不得买一斤来吃,如今却被他们俩拿来搅泥浆,倒了一锅又一锅。 郑曲尺咬牙切齿。 这些大老爷们平时也没怎么煮过饭,问银枭跟原随,他们哪知道放多少秫米、加多少水合适? “多加!” “再多加!” 两人张嘴就是一通胡乱指挥,最后就又煮了一锅干焦胡锅巴。 原随满不在乎的挥手,他甚至还因为失败多次而感到不耐愤怒。 “倒掉倒掉,再来!” 郑曲尺简直忍无可忍了。她现在的心情就跟那倒米的工匠一样,既心疼又心颤。 那一袋一袋的秫米,可都是钱卖来的啊! 这时,一道力气拉了拉她,郑曲尺回头一看,却见穿着工匠服装的单扁,朝她比了个手势。 动手!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下方的原随跟银枭。 这就要开始了? 说实话,她现在还真想假戏真做,干掉原随跟银枭这俩啥也不是的蠢货。 郑曲尺举弩,瞄准下方两个毫不知情的“猎物”,冷酷出声。 “先干掉谁?” 她问单扁。 单扁对此并没有意见:“随便。” “随便是什么?没这个选择。”郑曲尺怼道。 “那就先杀原随!” “为什么?” “因为……没为什么,那就先杀银枭。” “为什么?” 单扁额角青筋直跳:“郑曲尺,你是不是故意的?” 郑曲尺皱起眉:“没有,只是这个新弩我还没有用习惯,就担心万一一箭射不死……” 单扁却觉得不是事:“只要你速度够快,到时候再给他们补上一箭就是。” “行!” 郑曲尺打好事前底,下一秒,没有任何犹豫,扣动扳机。 只闻,咻咻两声,她连发两箭,势如迅雷不及掩耳,便射中了下方两人的胸口。 血瞬间就沿着伤口蔓延开来,原随跟银枭两人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有,便“啪”地一下应声倒下。 “干得好!”单扁两眼激动。 郑曲尺却说:“只中一箭,我不确定他们生死,但俩人倒下了,再补箭不容易。” “箭中胸口,定是没命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单扁掏出一个管烟,吹出了一缕细烟飘散,没过多久一道彪悍沉冷的身影快速飘来,他落地之后,单扁立即带着郑曲尺赶上前。 “屈师,成功了!现在只剩下炸毁城墙地基了。” 郑曲尺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个叫“屈师”的中年男子,他很高大,厚实的肩背像一座巍峨的山体,他浓眉之下,一双偏长的眼眸冷寒犀利……十足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头子。 “好,我们现在就去炸了城基!” 屈师这时视线扫向郑曲尺。 郑曲尺一接触到他的视线,就垂了下来。 “你就不必去了。” 郑曲尺不知道屈师这是在防着她,还是觉得她会碍事,总之她本身也不打算去,他既然主动开口,倒省了她找借口。 她表面恭顺的点了点头。 “好,那屈师你们小心些。” 她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屈师盯着她的背影片刻,直到她走远之后,才问单扁:“她真动手了?” “对!” “炸完城墙通知所有墨家弟子立刻撤退福县,不必管她。” “为什么?”单扁诧异。 屈师冷声:“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可是,墨家不是还需要通过她,找到他们郑家的山河舆图?” “之前的确怀疑山河舆图在她身上,可这么久了她都没有异样,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只要这世上还有郑氏血脉,咱们就不愁找不出山河舆图。” 单扁缄默了片刻,最后下定了决心:“嗯,就照屈师你说的做。” —— 因为原随跟银枭忽然中箭倒于血泊当中,被其使唤的一众工匠顿时都吓傻了,等反应过来之后,就开始惊叫逃蹿。 之前蛮子留下的阴影还没有彻底褪去,这下又出现杀人事件,驻兵全都立刻戒备,四处巡查追捕乱成一团。 就在工匠跟守卫全都陷入一片混乱当中,趁此机会,屈师跟单扁、还有伙同其它几个墨家弟子,分别前去布置好的位置,点燃黑火药。 可刚蹲下,拿出火折子准备时,就觉得身后有一道、不,是一堆黑色影子覆轧了下来。 单扁看着自己脚跟前的影子,瞳仁一紧,猛地一回头,就被一个黑布袋给套住了上半身。 与此同时,其它几人的“待遇”也是一样一样的。 他们全被集中到了一块儿,在布袋中拼命挣扎,却被人捶胸砸头,乱拳相加,痛得直叫唤。 黎师亲自动手抓到了墨家“屈师”,他眼神淡漠,一拂袖背过身去:“将这些墨家弟子,一并捆好送去给宇文晟。” 呜呜—— 艹艹艹! 听到这话的单扁,简直恨得快要吐血。 这人究竟是谁?跟他们墨家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半点机会都不给,张嘴就硬是要将他们往地狱门里送啊。 —— 郑曲尺心很慌,一直平静不下来,直到见到黎师在一片混乱嘈杂当中,面色如常朝她点了点头时,她怔忡片刻后,便朝着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成功了! 她成功了! 哈哈哈哈…… 她终于成功摆脱了墨家放置在她身边的这些爪牙们了……虽然以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但至少从这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背后,辖制控制她的一举一动了。 至于黎师…… 她知道,他也打算破坏城墙工程。 只是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亲自出面,而是将重心放在原随跟银枭两个人身上。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便借着墨家这桩暗杀的由头,开始了环中环、计中计。ъitv 黎师不会怀疑是她动的手,她会将一切都推给墨家。 她那两箭看似凶险,实则救治得当并不致命,她故意将这两憨货整个重伤难愈,就是为了让黎师失去了这两可操控的傀儡。 这样一来,黎师计划被打乱,找不到顶替那两憨货之人,就会暂缓一切行动。 而她,不能再等了,她得尽快帮助福县将城墙修筑完成! 灭了这群背后搞小动作、想破坏福县安定祥和的邪恶份子的野心! 全然不知道郑曲尺正一颗红心朝福县的黎师,忽见她对自己第一次笑得如此灿烂,那么甜,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愉悦,他好像也受其感染,容颜破冰,不甚熟练的朝她露出一丝微笑来。 第70章土法水泥(二章合一) 郑曲尺又去找了一趟蔚垚,不过没见着人,倒是遇上了上一次把她当作可疑之人抓捕的守卫。 守卫告诉她,蔚垚因抓到了墨家的细作正在连夜审问,所以派了他来护送她前往福县。 郑曲尺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屈师、单扁他们,不知道秋在不在其列。 她有意跟守卫拉好关系,而建立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就是互相交换名字。 这淳朴小伙或许是因为上次误会对她报有歉意,倒也很爽快的自报家门。 他说他姓吴,叫吴雨,他如今在营寨任职兵长,就一个芝麻大小的看门人,上一次将她抓捕时,还以为能够借此捞一条“大鱼”上岸,再朝上混个一官半职,却没想到一切都只是误会。 他道了歉,而郑曲尺倒也没见怪,两人都将这一事一笑泯之。 再之后,她就问吴雨:“刺杀原师他们的就是墨家吗?” 吴雨点头。 “没错,听说将军已经确认过了,蔚亲近跟王副官吩咐了守紧四方营门,全体都得提起十二分精神,绝不能放任何一个墨家的弟子前来救援。” “那宇文大将军会杀了他们吗?” 吴雨想了想,摇了摇头,郑曲尺以为他表达的是“不会”,但却听他说:“我不知道,没人能知晓将军的想法,杀与留,将军都自有定准,我们这些守门的将士可操不来那心。” “……”郑曲尺,你可真放宽心了。 “桑小弟,你可不知道,这些墨家的人究竟有多歹毒,他们竟然想炸毁了鬼羧岭一带的城墙地基,若非有人暗中告密,并将墨家这些捉拿归案,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大的祸事呢。” “真的啊,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做下这等善事,是啊,有些人只为了些私人恩怨,便可以什么都不顾,将事做绝。”郑曲尺感叹道。 吴雨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因为私人恩怨?” 郑曲尺不慌不忙回道:“墨家跟咱们福县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想必做这些都是为了迁连宇文大将军吧,不过我只是这样猜的,准不准确谁知道呢。” 吴雨听完,也觉得甚为有理。 “咱们将军为了守住邺国,早就成了其它六国的眼中刺、共同敌人了,却想不到连一贯不参与各国国政战争的墨家都出手了。”他愤愤道。 郑曲尺想起那个几乎是从一场又一场杀戮中走过来的男人,以前只觉得他对待敌人跟犯错者的手段很独裁可怕,现在忽然都有些同情他了。 “只怕以后他的人生,都只会重复现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生活,倘若他一旦停下来,等待他的只会是万劫不复的下场。”ъitv 吴雨听后,脸上愁云惨淡。 “咱们邺国……还能撑多久?福县,又还能撑多久?” 郑曲尺想到宇文晟连秫米这样珍贵的粮食都舍得拿来给原随他们挥霍,可想而知,他对这次城墙修复的重视程度。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只要我们都有不顾一切守护的决心,福县就不会垮。” 吴雨这人听劝,他看着她用力点头:“你说的对,邺国是我们的国家,福县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得帮着将军一块儿将它撑起来。” 郑曲尺听着他赌咒起誓一样热血的话,不由得笑了一声 她垫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觉悟,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先顾上眼前的事情,送我去趟县城吧。” 吴雨将郑曲尺送到福县后,还得去帮蔚垚跑了一趟差事,他们在分头行事之前,约定好了回去的时间。 郑曲尺自己一个人跑到了作坊集市,到处跟摊位老板询问寒水石。 一轮下来,甚少人知晓,就在她怀疑今晚可能会无功而返时,终于让她找到一个档口。 摊位上面摆着五颜六色的各种石头,价值不一,可她眼中只看得到那一种白色透明晶体。 她克制住激动,伸手探去拿起:“我要这个!” “我要这个。” 一只素手伸过来,正好与郑曲尺的手指撞到了一起。 这只修饰过的小手很漂亮,洁白如玉,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正正好与郑曲尺那只小黑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一头抓了一截,然后不约而同抬起,对上了眼。 就……挺好看一妹子。 就……挺黑瘦一少年。 “我方才找了好久,直到现在才看到这么一块,你能将这寒水石让给我吗?”女子面露温婉微笑,既不势利、又无刻薄,但仅仅只是这一番得体的请求,却显示出她对自身各方面优势的自信。 若是平时,郑曲尺的确很难拒绝这样一位美女的请求,可是……这个对她而言,目前很重要,她没有多余时间再浪费了。 郑曲尺笑着拒绝:“要不,下一次我再让你?” 女子:“……” “我真的很需要这块寒水石,它关乎朝廷社稷、关乎众数人命、关乎国家安定。”郑曲尺一副认真的模样说着。 你咋不说,它还关于天下苍生? 女子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她这么能胡扯的人,但她也知道,这个人估计靠“文”劝是说不通的了。 她也不跟对方继续纠缠,而是转过头,对着摊位老板道:“这块寒水石,我开给你原价的十倍,你将它卖给我。” 老板一听,两眼放光,完全不顾是郑曲尺先拿起的事实,一拍大腿激动得就准备拍定成交了。 “等等!”郑曲尺赶忙打住,她凑过头对女子说道:“你便宜他,还不如便宜我,我不跟你争了,你将这十倍的差价补给我吧。” 女子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她。 “你说什么?” 老板嘴角一抽,也是一脸无语的看向她。 “喂喂,我还没有卖给你呢。” 换言之,这东西还是归属他的,凭什么这钱不是自己全赚了,而是被她这个“中间商”给薅羊毛抢去了? “哦,是吗?那如果你在这里乱哄抬价格,我就去报官。”郑曲尺威胁道。 工坊这边可是立了块牌子,上面明文写着商家必须按照市价进行买卖,不得恶意哄抬物价,否则有人报官,一经查处确实,也就得被抓吃牢饭。 老板欲哭无泪:“……我又没答应她!” 郑曲尺又道:“凡事讲求一个先来后到,如果你因为她出价高过我,先卖给她,那我也去报官,说你私下与别人卖买垄断。” 老板脸一下就绿了,整个人跟得了羊癫疯似的,气得抖个不停。 女子见此,也不想多起是非,终于也是败给了郑曲尺,将差价如愿补偿给了她,这才顺利得到了那一块寒水石。 将寒水石装好,这时女子才发现郑曲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离开。 她不解的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郑曲尺却笑嘻嘻的问她:“你忙完了?” 女子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迟疑的点了点头。 “那好。”郑曲尺合掌一拍,调转头就对摊位老板豪气一招手:“老板,这寒水石一矿总不能只剩一块,应该还有库存吧,你拿出来我全买了。” 老板闻言瞠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 “我问遍了一条街,就只有你这儿有寒水石,不消说你就是寒水石在这地方的经销商了吧,就凭你这是唯一一家在卖的,买家又很少,那货量就应该很充足。” “那又怎么样?我不卖你不行?你去报官啊。”老板不忿道。 郑曲尺笑得很和善,道:“不行呢,因为你寒水石的买家一般都是药铺,它的作用清热降火,利窍,消肿,可这大冬天的谁还上火啊,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销售不出寒水石了,这货积压久了也恼火,老板当真会因为一些口角之争而放弃到手的真金白银买卖?”biqμgètν 服气,他是真服气啊! 他都想退位让贤,赶紧将摊位让给她来卖算了。 最后,郑曲尺成功靠着“中间商”赚到的差价,没花费一分钱就拿到了一麻袋的寒水石。 而女子也一直没有离开,她看着郑曲尺三言二语就将对她不满的老板给哄得服服帖帖的,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临走之前,郑曲尺偏过头,真心实意的对女子道:“谢谢你啊。” 女子一怔。 她心底不可能不气,虽然这点钱于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可她一向自视甚高,如今被这样一个泼皮赖子给耍了,她面上虽维持着贵女式的微笑,但眼神却已经开始黯沉雾深了。 “不必谢,只是我们……后会有期。” 郑曲尺知道自己将人得罪了,可是没办法,对方仗钱欺人时,可也全然没打算给她留余地。 其实她刚才跟老板说的那些全都是胡说八道,若不是她眼尖看到老板铺头角落还堆着一些寒水石,那么现在就该她焦头烂额了。 无所谓一笑,她朝对方点了点头,转头就如一鱼灵鱼钻入了人群,不见了身影。 —— 回到了工坊铁匠铺,她跟铁匠借了工具跟坩锅,将袋子里的寒水石拿出来,放在无烟的炉火中煅至红透。 “必须得超过一百度以上,才能够变成熟石膏……” 她看差不多了,就将它们取出来放凉,再一顿暴力输出,将它们捣碎研粉之后,再拿去疳锅里炒。 直到半水石膏被炒干变成黄灰色,她估计着应该是差不多可以用了。 她将它们倒出来,放到一旁摊凉。 再将之前积存下来的炉渣灰、生石灰给拿出来。 炉渣灰是她之前去掏出来的,里面本来混着许多别的杂质,她将它们先进行挑拣,除净有机杂质及砂土之后,又加上清洗干净、烘干、跟二次磨细的工序后,才得到能够直接用的炉渣灰。 这个她之前就做过了,所以今天可以省略这一步。 还有生石灰,她特意挑的是新出窑的石灰,喷水之后令其自行粉化,再用她自己拿竹片编织的箩来筛分。 总之能将这些材料研磨得越细越好。 她已经尽了她目前最大的力量来备份原材料,好就好在一来她力气够大,二来她只是小批量做出来试验,所以成效倒也还算叫她满意。 最后就是几种材料的勾兑,这个比例她还真记不太清楚。biqμgètν 但大概知道的是炉渣灰得放最多,其次是加入的石灰量,最后是拿来调整凝固硬化时间的石膏,这为最少量。 总之,如果不知道,那就来试。 她一次性按照不同的比例,混兑了几份样品,为节省时间,她将它们直接放到了火炉边来加温,加速凝固的速度。 她在每一份样品进行测试,通过硬度、凝固速度、稳定性,最终,让她成功掌握出最佳的比例。 她又找来了河砂来配比水泥砂浆,一般而言,水泥加水与砂,最常用的比例是1:06:3。 但她这土法水泥估计达不到正统水泥黏结性强,所以这时候就得按实际情况来配比了。 她去外边捡来几块石头,普通的石头基本上都长得不规正,一副随心所欲的模样。 郑曲尺蹲下,她拿起两块石头,将它们勉强能够称得上平整的一面用水泥砂浆10版本粘合在了一起。 由于铁匠铺室内火炉多,温够够高,差不多只有半个时辰,她放开手时发现它们已经粘贴在了一起了。 正常情况下,郑曲尺推测至少需要一天左右的时间才能够凝固牢实。 她去架子上拿来一把没有开锋的刀,朝着石头粘合的位置狠狠劈下。 咔嚓! 没有豁口,但却留下了裂纹,这说明硬度还需要再改进一些。 或许是水泥和沙子的配比不对,也或许是她强行以炉火高温将水份蒸发得太快,也或许是水泥砂浆的稳定性不够…… 先试一试其中一样吧,她将剩下的那些水泥砂浆全用上,一部分又重新调配了比例,一部分还是原来配比,拿来来糊石头。 这一次她打算等它慢慢自然干透再看看情况。 这两天因为工地上要处理原随跟银枭他们遇刺的事,工匠们白天基本上都待在棚户区里没干工,而她因为蔚垚开的“小灶”,可以偷偷摸摸的自由出入,她一得空就溜回福县看成果。 这一次自然干透后的两块石头,就粘得更牢固了。 无论她怎么扔、怎么砸,都很难将它们分开。 “不愧是我啊!” 正当郑曲尺兴高采烈感概时,一只手从后方伸了过来,拿走了她手上的石头。 “桑瑄青,这就是你让蔚垚假公济私,替你担保进入军事工坊间做出来的东西?” 第71章争取上位 她瞠大眼,看到了一袭玄袍慵懒的宇文晟。 他依旧戴着一张生人忽近的面具,黑色面具上绘彩着金纹火焰,不过这一次他倒是换了种威肃风格,不跟跟以前那般鬼气森森的吓人了。 “将、将军?” 要不要这么追求刺激啊,还来一招背后杀。 要不是她人年轻,心脏好,这会儿不得被他给吓挺了? 她拍了拍自己小可怜的凌乱心脏。 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宇文晟这跑到这铸器司来,这过程中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己近来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暗中观察之后,再一一汇报给他知晓。 她的自由,来自于他的放任。 别人对她的视若无睹,不窥视、不打探、不好奇,来自于他的授意。 工坊内的所有工匠对她的帮助,也得益于他的首肯。 他似乎被她惊吓的模样给逗趣了,笑着踢了踢旁边的桶:“这种弄出来的灰中泛红的粉沫,你叫它什么?” 郑曲尺的身体仿佛有自我意识,都不等她脑子反应过来,人已经退避宇文晟三尺开外。biqμgètν “土制水泥。”她嘟囔道。 他端详着手上两块石头中间的缝隙,它被灰中带红的水泥浆粘合在了一起,看起来密实坚硬。 “它能比加了秫米的灰石浆更加硬实耐用?” 郑曲尺觉得这个问题一旦回答不好,容易给自己挖坑留下祸患。 她必须得寻思一个十分谨慎的回答。 但在这之前,她壮起三分鼠胆,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你是不是很着急修筑好城墙以抵御外敌入侵?” 宇文晟闻言似笑了一声,他俯视她的姿态,总叫她觉得自己好像某种被人玩弄的小动物似的。 “嗯,很急呢。” 郑曲尺深吸口气,字句清晰道:“那么,它就比秫米灰浆更适合,若论长久坚固的程度,我不确定,也或许秫米灰浆时间久了稳定性更好,但它目前却存在一个极大的弊端,它需要合适的气候跟环境来催化凝固,显然眼下这种阴雪天不太适合,而土制水泥却没这种困扰,它的最大优点就是速凝,绝对符合你追求快的要求。” 宇文晟悠声问道:“哦,那速凝,那是多久?” “基本上一天左右就行了,而秫米灰浆若是晴天快则半个月,若是阴天,慢则一个月,若遇上阴雨雪天,那就更难估计了,甚至可能会为湿度……呃,就是因为被泡了水,沾粘度不够,而导致功亏一篑。” 宇文晟闻言缄默片刻,他盯着手中的石头,内心多少因为她这番话而掀起波澜。 她当真……给了他一个足够大的惊喜啊。 “那它可以大批量制作?” 这些时日见她忙得不可开交,却只做出这么一小袋子的粉沫,他不得不深思,它的确能够有作用解决他目前的难题,可它是否能实效修好整条坍塌的城墙,则还是个问题。 郑曲尺道:“这土法水泥制作难倒是不难,材料也就那么几种,就是其中有些材料比较难搞,还得先制造出一种研磨机器,才能够在制作时间上缩短一些,目前仅仅是修复城墙的工程量,小批量生产问题不大,倘若是更大批量次的……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情。” 宇文晟掰了掰石头,一下还没有将它们掰开,只是给粘合的部位造成了些许裂纹,这种粘合强度老实说,令他很满意。 但听她说只能少量生产,而无法达到大量制产时,他眼神阴沉了几分,猩红唇畔却加深了些许:“说。”bigétν “其实土法水泥只适宜城墙的一部分砖石结构,更多的地段还需要专地专造,精修扶危。” 宇文晟道:“继续。” 提起自己的专业知识,刚才还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郑曲尺,这会儿一下越说越精神了,两眼都聚有神彩。 “我去勘察过施工地,鬼羧岭只有两公里左右的山头适合石头垒建,后面的雏山地洼与北边的那一段针叶松林,则完全可以选择粘土墙辅以一种叫三合土的材料夯实修筑。” “一来,运输方便,可采取就近原则直接挖采山中合适的黄粘土,不必从采石场一趟又一趟的搬运重石,耽误时间,二来,当地的石、泥匠,对于垒砌土墙的工艺会更加熟练有把握,如此一来,就不用随时检测工程的误差,或发生墙体歪斜不稳的种种手艺问题。” “三来,以往那些还没有倒塌的城墙,可以逐一修复,不必推倒再建,最好采取最小干预,修旧加固,缩短工期。” 她长长一段话,为了让宇文晟能够直白理解,她尽量用他能够听得懂的词汇。 可她是没想到,她所讲的这些,不仅是宇文晟听了,在军工坊外,一大群老爷们都听见了。 她那铿锵有力的言词,那有条不紊的句式,那条理分明的讲解,都足以叫他们彻底了解到整个工程接下来的实施要点跟方案侧重。 铁匠们不知何时,停下了敲打铸铁的动作,军工坊的铸器司除了火炉熊熊燃烧的声响,落针有声。 虽然他们听不懂,但有句话叫不明觉厉。 自古各朝轻武重文,一门知识的精艺后,它就成为了一种文化象征,人都会不由自主羡慕有主张、有个人见解通透的,有文化底蕴铺垫的高人。 这瘦小黑子,从起貌不扬,再到此刻侃侃而谈,提及福泽福县的城墙防御工事,充满了事业性的人文光辉,叫他们闪瞎了一双狗眼看人低。 宇文晟搁下石块,静静的跟她对视片晌,在她期盼又紧张的眼神中,面色如常道:“你能保证你所讲的这些都能如愿实施?” 郑曲尺一怔,随即摇头:“这谁能保证绝对顺利……但大体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修缮本来就不仅是要排险、加固,还得砍除四周围的植被,以防造成地基的损害,所以有问题就解决,有难题就跨越,总之,办法总比问题多。” 她一番话,当真是充满了各种激励,就好像天大的难题摆在她面前,她都能先钻进去剥析一番,从内部分解后,再爬出来将它解决掉。 在她眼中,挫折是拿来磨砺的,困难是用来克服的。 这样难得如水晶一般通透却又坚韧的心性,直叫外面的一众工官与蔚垚、王泽邦他们不禁深受其鼓舞。 之前因为好事多磨的工事跟接踵而至的敌险,将他们压得透不过来气,这会儿倒是豁然开朗起来,想通了。 尤其……他们好、像、真、的、遇到一个土木天才了! 宇文晟并非专业人士,自然不能够辨别她话中真伪,可他却觉得“桑瑄青”这人不似表面那般简单,她看似胆小怕事,但哪一次替人出头没她份? 第一次,是在营寨当中。 第二次,就是现在。 若这叫胆小如鼠的话,那这世上便没有那勇敢无畏之人了。 或许世人皆喜爱这般心性之人,可他却痛恨无比。 人,是自私的,本该,应该,就该。 一如他曾经感受过被人歌颂传扬的最无私,实则却又是最为自私的! 他敛下了笑意,静气问她:“你倒是敢说,可如果按照你所讲的去做,出了什么意外,那该由谁来负起责任?” 郑曲尺理所当然道:“一般工事都有连带责任,若出了重大事故跟意外,倘若由我监督,自然会负责,我承诺,我的确对石匠这份工属于半入行,但是对于工事建筑的设计、组织跟监督实施、指导施工等等,我却都能行。” 最后几句,已经是她在变相为自己举荐了。 要想尽快、顺利又按照她所想的那般进行,就必须由她主要负责一切。 她有她的打算,但这一次努力争取,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不想再看到那一群游牧蛮子,肆无忌惮的闯入边境地区,对着福县的无辜百姓工匠掠夺屠杀。 宇文晟凝着她,看进她眼底,好像是要将她的内脏脾肾全都掏出来,瞧个一清二楚。 那眼神之中的鸷鹜与逐渐失控的烦燥被拘于瞳仁深处,不叫任何人窥视得到。 她或许真的可能办得到吧……因为她方才讲的那一些,完比原随跟银枭大放厥词时的言论依据,更加有说服力,也更加据有可靠性。 “你怎么会懂这些的?”他问。 郑曲尺一听,脑袋上的隐形天线倏地一下绷直,她说得很慢,脑子里正努力拼凑组织语言。 “这得益于我不久之前偶遇到过一个落魄的老人家,他为避祸路经河沟村,当时他身无分文,又饥又渴……因为我的一时善心,给他送了些吃食、又给他找了有瓦遮头的地方住,估计打动了他,他就教了我很多相关知识,呃,当时我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知识渊博的老神仙呢。” 听着这事就跟在编小故事一样,但对于宇文晟而言,这些事情的真假于目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桑瑄青最好永远能将自己的小尾巴藏好,别让他逮住了。 “既然你对自己如此有信心,那就由你来代替原随跟银枭,负责这次城墙的修建与修葺,若是你办不到你夸下的海口,你应该……是知道后果的。” 第72章 危机在即(二章合一) 郑曲尺见他首肯,顿时喜盈上眉梢。 想当初在建筑设计院,承接了一个课题,领导对她委以重任之后,她终于凭借力争上游的表现机会,最终实现了升职加薪,就现在这心境估计跟当时差不多,离既定目标又实现了一大步。 虽然此领导,非彼领导,在他底下谋事的危险系数是成顿的增长。 她抿了抿唇,有些紧张,但是,她都被他任命当项目工程师了,还是勇于提出她期望得到的“报酬”。 “谢谢将军的信任,不过将军……如果我将城墙修好,能否跟你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宇文晟倒是有些意外,毕竟他前不久还给她定义了“无私”的名头,这会儿却一下变得“市侩”了起来。 他故意压低笑音,唇畔的笑意弧度加深成危险的弧度:“桑瑄青,你现在连一块石头都还没有砌上墙,就敢跟本将军提条件了?” 恃长而傲的人,他见过不少,可如她这般刚上位就迫不及待想要跟他提“要求”的,他倒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呢。 门外其它人偷偷听到这里,都倏然心头一紧,忽然有些焦急担忧起来。 “将军,不会一下不高兴,就将桑瑄青一剑给劈两半吧。” “如果桑瑄青被劈了,你们有谁懂得制作那个叫啥土水泥的?还是你们能够听读她之前讲的那一堆又一堆的天书文字?” 在一阵无言静默过后,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的冲了进去,只为从将军手中尽力保下郑曲尺的小命。 一颗人头、两颗人头、三颗……全栽倒在地上,磕头:“请将军息怒。” 千万要留下小桑这一条胆肥的狗命啊! 他们这些人故意跪挡在郑曲尺与将军之间,只希望将军别一时杀意上头,了结了她。 但凡能够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这种情况——主事的匠师被射杀重伤不起,工事因各种难处而始终停滞不前,工匠稀缺等等之下,她还敢勇于迎难而上,将工事整理得头头是道。 光是这种无畏的精神跟胆大,就值得他们在她身上冒险一试。 虽说这“桑瑄青”确是个愣木头,连话都不会讲,可她如今可是肩负起整个城墙修建工程。 无论是驴子是马,总得先拉出来溜一溜才知道吧。 郑曲尺瞠大眼睛,讶异的看着不知打哪一下冒出来这么多的人。 这其中有将士,几个工官与石匠匠,还有王泽邦,尤其还有一个是她相较比较熟悉的蔚垚。 看这呼啦不讲原由跪了一地的人,都快将她面前这一小块空地都占满了。 郑曲尺:“……”她再木讷的看向宇文晟,她早对他阴晴不定的性子有所了解,所以他忽然翻脸也见怪不怪了。 见这些本该守在门外的人,不顾命令擅自闯入,只为桑瑄青求情,宇文晟并无任何表示,反倒任由他们跪着。bigétν 可郑曲尺莫名觉得,宇文晟现在好像并没有因为她跟他提要求而生气,反倒是……有些期待的愉悦? 她现在就一小小工匠,哪有当官的都跪下来,她还不讲规矩的直挺挺站着,这太不讲义气了。 好歹,人都是为了给她请求来的。 又得跪人,这万恶的旧社会,这万恶的霸权主义……她愤愤不平,因为跪人总觉得心里不得劲,所以做不到落落大方,反倒小身子一扭,就娘里娘气的跪下了。 她仗着她这边儿人多,被唬了一下之后,又支楞了起来:“就、就是将军用人,难道不讲究一个公平原则?我都承诺若失败会负责受惩处,可万一我成功了,就不该适当的褒奖我一下吗?” 越说越觉得她委屈了。 他不会打算叫她干白工吧? 他不会打算当黄世仁,拿她当杨白劳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那她就……就干完这波就离职,不再给他白白剥削的机会了。 宇文晟着实被她那“别扭”的一跪给逗笑了:“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褒奖?” “我就只想求得将军一个承诺。”郑曲尺赶忙说出。 承诺? 王泽邦、穆柯等人都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要说承诺这种东西,可大可小。 识趣的话,要财要点实际的东西最好,如果胃口过于太大,那估计这一次恐怖连他们都救不了她了。 他们内心祈求,桑瑄青能够别太贪心,别触及到了将军的底线才好。 宇文晟唇畔柔和的笑容骤然拉大,他克制着兴奋,揉软的声调问道:“什么样的承诺?” 郑曲尺总觉得他现在好像更期待她提要求了。 干嘛啊? 玩钓鱼执法啊? 但她还是不得不说,郑曲尺知道这种机会很难得。 以后的事变化莫测,她没什么大本事,除了会些土木工程建设,俗称基建外,她就一普通老百姓,除了拿着这点本事来挺起腰杆讲话,她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让别人认认真真将她的话当回事。 她在平复下心情之后,咬字清晰道:“祸不及家人,桑瑄青只求一件事。无论以后,我犯了将军你怎样的忌讳,或者你认为我做了什么错事,都希望将军只针对我这个罪魁祸首,而不要去伤害到我的家人。” 郑曲尺知道宇文晟一直怀疑她,这种极高的戒备心不是她投诚就能够消弥得了的,更何况她的确心有鬼,如今墨家的细作被她送进牢里了,她不确定他们是否会供出她来。 到时候,身份彻底暴露,她又该怎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总之,将自己身上的砝码加重再加重,重到宇文晟一起杀心,都还得郑重思考一下她的命,究竟是一把捏死爽快,还是留着好好发挥其价值。 宇文晟情绪肉眼可见的恶化:“你提要求,只为了别人?” 蔚垚等人一下都被她整破防了。 她讨要来的承诺,竟然不是为了让她自己飞黄腾达?! 郑曲尺眉心微紧,不赞同他的说法:“不是别人,他们是我的家人。” “本将军可以答应你,可你确定要将拿命来堵的承诺,用于庇佑他人身上?” 都说是家人了,他这一会儿“别人”,一会儿“他人”,搞得跟他没有家里人似的。 郑曲尺腹诽完,臆想了一下或许可以多提个附带的小小条件,但又不太敢理直气壮,于是脑袋低下,快速道:“当然,这县里给匠师开的工钱,我也能享受到就好了。” 宇文晟耳力自然不会错漏掉她的话,他挑了挑眉,声似蕴含无限美好道:“你能进来都是靠着走后门,还想要拿稷下学府匠师们同等的工钱?” 噗——尖刀刺心。 穆柯头低得更下了,他就是这“后门”,没啥比当众被上司点出来当反面教材更尴尬的事了。 郑曲尺咽下一口老血,为了给自己争取应得的待遇,打算跟他讲讲道理,算笔帐。 “可如果用我的方法,就能替将军节省多少的秫米?瑄青也不是想邀功,主要是将军你不知道,我苦啊,我家中有一个痴傻幺妹需要医治,还有一个瘸腿的哥哥需要医治,最近家里又增添了一个眼疾的家人需要医治……” 说到这,郑曲尺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惨啊,目含热泪。 其它人一听,也诧异地看向她。 这是何等凄惨的一家子啊! 要不是这会儿站在这里的主事者是活阎罗,他们都想给劝一劝,给她吧,给她吧。 “我若一直耗在工事上,他们该怎么办?我若不小心出现了事故,他们该怎么办?至少我想在正旦(过年)时,能够多赚些钱给他们买些过节过冬的东西,再留些钱财给他们傍身以应对各种困难。”biqμgètν 说起钱来,“桑瑄青”好像一下就什么都不怕了,宇文晟瞧她那死要钱的德性,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了他的妻子郑曲尺。 她好像也对财帛十分执着,不惜在新婚期便离开了他的身边,非去外务工赚钱。 正所谓迁怒就是这么一回事。 “哦,又是为了你的家人吧,本将军感于你的一番内心,不如这样,你若因工殉职,那本将军就替你将抚恤金送到你们桑家,你觉得这样付你的月钱如何?” 郑曲尺脸一下就僵了:“……” 他就不能让她活着的时候领到月钱,非得盼着她死后再烧纸? 这时蔚垚忍不住,替一脸苦逼的郑曲尺说了一句话。 “将军,桑瑄青所言当真,这件事情卑职知道,桑瑄青一家在河沟村算是出了名的惨,他大哥瘸腿,幺妹还小,但脑子不太灵光,他们家房子前不久被人烧了,这才刚修好……若非为了生计,他也不至于找人走后门,跨行跑来当这又苦又累的石匠活。” 郑曲尺以为宇文晟听了别人的佐证会因此同情她,于是赶紧点头。 可没想到宇文晟简直郎心如铁,嘴还毒舌。 他似觉得很有趣,雪上加霜道:“那加上你,你们一家岂不属于病弱残缺全占了?” 大可不必……加上我吧。 郑曲尺黑线。 看她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小黑脸更黑了些,宇文晟的恶趣味得到一定满足,倒一下好说话了:“既然你们一家确如你所言的惨,那工钱便涨涨吧。” 卖惨有奇效啊。 郑曲尺绝不给他有任何反悔的机会,立即应下:“谢谢将军。” 宇文晟笑眸睨着她,那穿透性的视线就跟郑曲尺在他面前毫无保留。 “你一下提了两个要求,那我也提一个要求……你不是口出狂言,能够炼制出一种比铁器更加厉害的钢吗?本将军想见证一下你的钢比铁究竟厉害在哪里……只要你将自己的价值展现出来,我可以不去计较你背地里还隐瞒的那些事情。” 郑曲尺心咯噔一下。 她抬起了脸,但在触及他的眼神后,第一次忍着内心的恐惧跟紧张,没有选择避开或垂下,而是拗着一股劲与他四目相对。 “我没做什么吧……” 她想起了一条丛林生存法则,若是遇上攻击力极强的野兽,你应该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视它的眼睛,让它看不出你下一步的行动,绝不能惊慌逃跑。 然而,宇文晟却盯着她那一双睁得鼓鼓的眼眸,忽然眼神有些不对劲起来。 之前不太注意桑瑄青的外貌,谁会刻意去关注一个随时会被解决掉的细作,但此刻,他发现她在橘红映射的火光下,五官呈现立体,那面部轮廓、那一双浅褐色眸子,莫名给他一种熟悉感。 因为这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他脑子里自动想起了她刚才卖惨的一番话,还有蔚垚附和证实的话,然后发现了一件十分诡异凑巧的事情。 同样家中有一个瘸腿大哥,同样的傻妹,同样被烧毁的房屋…… “近来,河沟村被烧了几户人家?”他幽幽的问道。 郑曲尺跟蔚垚两人不确定他问的是谁。 于是,郑曲尺道:“……呃,应该只有我们一家吧。” 蔚垚也道:“只有河沟村桑家。” 宇文晟又继续问道:“桑瑄青,你为什么一直在打听柳风眠的事?” 郑曲尺一听这事,头皮都炸了。 王泽邦跟蔚垚这两老六,咋嘴上没个把门的,啥事都往领导那里传呢?! 为什么打听“柳风眠”的事,为什么呢?郑曲尺一时想不到能够说服人的理由,只能“吱吱唔唔”半晌。 王泽邦听得奇怪,柳风眠?bigétν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给将军相亲时拟的假名吗? 但柳风眠这名字倒不是平空而取,确有这么一个人,但这跟桑瑄青有何干系?她当时跟他打听姓“柳”的人,他还以为是什么接头或者可疑之人,还在营寨中查了个遍。 蔚垚虽然对桑瑄青有些歉意,但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不会对将军隐瞒的,哪怕他的确不愿意看到她被将军责难逼迫。 因为郑曲尺吭哧半天,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此时宇文晟眼神有血无灵,幽沉似水。 他大步流星越过一众阻挡之人,朝着郑曲尺走去。 这时谁都意识到将军的不对劲,那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简直让他们心脏狂跳,有人想劝,但这会儿真摄于他浑身的煞气不敢支声。 倒是蔚垚,他想劝,却被宇文晟一脚踢飞,吐血倒地。 蔚垚不忍,急喊了声:“将军!” 第73章意外关系(二章合一) 宇文晟瞳仁闪灼着孽海翻涌的猩泽,每一步都跟踩在她跳动的神经上一样,紧逼的来到郑曲尺的面前。 卧槽! 郑曲尺眼前都产生幻觉了。 她好像看到他周身气息如魔丝张牙舞爪倾覆而来。 她脑子里的警示灯一直在疯狂的闪烁,都快闪爆了。 这一上来,就给她整个大魔王的逃杀版本。 她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了?! 要知道她从前世到穿越,一直都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根本就没来得及锻炼出一颗特工杀手女主的强大心理素质。 直面大魔王暴戾气息的降维碾压,霎时一种难以描述、直击人灵魂的战栗感包裹住了她,她发现自己面对恐惧之时,还真跟灵异小说中那些路人甲描述一样。 明明脑子在喊快跑,但身体它就是无法动弹。 强直性麻痹。 这种身体自然产生的应急机制是无法控制的,不是你想动,想动就能动的。 她能做到不立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地求饶,已经是她一身傲骨仅剩的最大倔强了…… 王泽邦扶起了吐血的蔚垚,他眼看将军情况不对劲,于是对郑曲尺厉声道:“不想死的话,你还不快说?” 郑曲尺脑子的反应慢了半拍,说……说啥? 她本能张口:“你、你冷静点,是我先前说错了什么,还是你误会了什么?凡事有商量,你可不可以先冷静下来……大不了,我再也不随便跟别人打听柳风眠的事了,我发誓。” 郑曲尺被他的腥热气势压制得就跟只弱小无助的耗子似的,她可是见识过他是怎么样将一个活生生的刺客给一剑劈两半。 她还不想死得这么惨烈。 哪怕她觉得他有病、神经质、变态,可她不敢在这时候找他理论,只能认怂。 “告诉我,为什么呢?” 宇文晟声音柔绵似游丝,一点一点伸触进郑曲尺脆弱的耳膜,这是一种何其皮肉发麻的感觉啊。 尤其……他还伸出手,郑曲尺以为他是想掐死自己。 她僵住,手上偷咪咪的摸至腰间的小刻刀…… 不可否认,他的手哪怕戴着一副手套,仍旧能够看得出来很修长,骨结分明,像极了一位擅长扭断人脖子的艺术家…… 他沿着她沁了一层湿汗的脖子,指尖摩挲过她柔软的侧颈,分明的锁骨,却没有停下,一路朝下…… 嗳,等等! 他要干嘛? 杀她还是摸她? 为什么动作越来越朝下了? 艹! 郑曲尺身上汗如雨下。 终于绷不住,快袭到她那给国家省布料的地方了呀喂! 郑曲尺倏地闭上眼,豁出去一般的喊道:“我说!我说!我打听柳风眠的事因为柳风眠是我妹夫!” 妹夫妹夫妹夫妹夫妹夫…… 这两个字无限循环在众人耳中,不明所以的人只是疑惑不解的看向她,而知道“柳风眠”是谁的人,却是惊掉了下巴。 王泽邦手上一个用力,痛得蔚垚立刻嗷嗷痛叫。 他脸色极为震惊。 当然,蔚垚痛完后,也是一脸见鬼似的看着郑曲尺。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啊?! 她说“柳风眠”是她妹夫,那换言之,不就是说他们将军是她妹夫了?开什么玩笑啊? 宇文晟动作一滞。 他跟郑曲尺四眼相对,那恐怖的身影拉折成一道阴影叠覆在她身上,整个铸器司都蔓延着无限的恐惧。 她咽了一口唾沫。 良久,他似笑了,十分诡异又低颤的笑出了声:“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手还搁在她那危险的位置,郑曲尺心惊胆战的,生怕他一个动作太大,就会过界。 于是,她含胸驼背后,壮起了胆子,小手跟得了帕金森似的,颤巍巍的拉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倒没执意想窝在里面“过冬”,很顺利地被拉扯了出来……但郑曲尺此刻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这动作是想确认什么吗? 他怀疑她的什么了吗? 她下意识想捂紧胸前,但又觉得这动作太过欲盖弥彰,是男人就该坦坦荡荡。 她挺起胸膛,扯开了闷汗的衣襟,一副都是爷儿们的样子。 她现在就只希望“柳风眠”能在宇文晟那儿说得上话,要不她今天可能真要交待在这里了。 虽然……她真搞不清楚,宇文晟为什么在知道她打听柳风眠时,反应会那么大。 还做出刚才那让她不确定的动作来。 她深吸一口气:“我妹妹叫郑曲尺,她今年在参加送亲队伍时嫁给了柳风眠,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不太了解柳风眠这个人究竟如何,所以我才会跟旁人打听他……” 宇文晟闻言,倏地一甩手,郑曲尺本来还虚捏着他的手,被他这么嫌弃的一挥开,身形不稳就是一个生扑,跌倒在了他身上。 当然,表面上看是这样。 实则,她是故意的。 她还特心机的在他身上蹭了蹭。 当即,宇文晟感受到有一个硬绷绷的东西戳到了他的大腿处…… 他脸色瞬间变了变。 这是? 倒是听说过,人在生死关头容易激发身体发应……恶心、厌恶又烦燥的种种情绪一下缠绕在宇文晟心底。 他无法接受自己被一个同性如此身体接触,本能腾起的杀意,叫他想一掌劈死郑曲尺。 他是全然忘了,一开始是谁先对谁动的手了。 但最终宇文晟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一想到郑曲尺跟她的关系还没有彻底厘清,他只一掌将她远远给推开了。 而他这一推,可苦了郑曲尺了,直接一个大屁墩摔地上,痛得眦牙裂嘴。 不过好在,经她那一番骚操作,她就不信,宇文晟还会怀疑她的“男儿本色”。 他那一双深不可测的幽瞳仔细盯着郑曲尺,一番观察之后,才道:“难怪……” 要说,比起桑大哥跟桑幺妹(他从不私下跟他们接触,到目前为止都不知道这家姓什么,只因为郑曲尺姓郑,他就认为这一家姓郑),还是这一对兄妹长得像,一样的黑皮,一样的矮小。 以前他只是从来没有朝这上面想过,但一旦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他还真确信了这两人之间不可能毫无关系了。 “那你,为什么姓桑,而她姓郑?” “我随爹姓,她随娘姓。” 蔚垚听着她这解释,嘴角一抽。 好……随性的一家庭啊,想跟谁姓就跟谁姓。 蔚垚倒无所谓将军夫人是什么身份地位,主要是之前他见过一次将军夫人,通过他缜密又仔细的观察,早就猜到这位将军夫人在福县的阶级地位不高。 所以……是一个工匠家的妹妹,倒也不出奇,唯一叫他意外的是,桑瑄青究竟跟将军夫人有这等关系存在,这简直就像冷镬子里爆出一只热栗子。 比起蔚垚的接受良好,王泽邦却是浑身冒起了虚汗,面色铁青,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他心目中完美又贤淑的将军夫人,哪怕不是高官子女,也该是生活在一个书香世家,识字懂礼,待人温和,出得厅堂也能入得宅院的女子。 可她……怎么能是工匠之家,是身份可疑、长得跟只黑耗子似的桑瑄青之妹?! 将军又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一个女子? 王泽邦赶紧安慰自己。 或许,她……跟桑瑄青不一样,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歹竹出好笋,或许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绝世白莲,总之绝不可能长得跟桑瑄青一样又黑又丑,跟个矮冬瓜似的! 宇文晟甄别着郑曲尺话中真假,他语气平静问道:“那你妹妹,知道柳风眠是谁吗?” 他提及“妹妹”时,嗓音略顿,叫郑曲尺莫名品出有一丝紧张的感觉。 荒谬! 绝不可能。 一定是她的错觉。 可这……这该怎么回答? 知道? 又不完全知道。 不知道? 对,“桑瑄青”可以知道,但“郑曲尺”一直是边缘人物,自然不该知道的。 确定了想法,郑曲尺才回话:“她应该不知道吧……为偿还家中欠债,我一直在外务工,连她成婚那日都没能赶回去,近日是收到了她的旬报才得知一切。”biqμgètν 说到这,她还是想不通,这宇文晟干嘛对柳风眠的事如此上心,总不能这两人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吧。 “再说,我也不清楚柳风眠到底是谁,只猜测他应该是将军身边的人,自然没法跟我妹妹说道情况,我本想再打听清楚一些……”说到这,她声音顿时止住,刚才就是说了类似的话才惹得宇文晟发了疯了吧。 现在她得更谨慎一些,省得又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到了他敏感的神经:“呃,现在我不会打听了。” 果然,一提到这,宇文晟又开始低气压了,他还威胁上人了。 他轻声细语,就好像在叮嘱顽皮孩童一般:“别告诉她,否则……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这不是威胁,完全是恐吓。 郑曲尺哆嗦了一下:“……不说就不说吧。” 她本人就在这,还要去跟谁说啊。 可这“柳风眠”跟“郑曲尺”他们夫妻的事……关他宇文晟什么事情啊?ъitv 他为什么要来干涉,又为什么不准她透露“柳风眠”的底细? 总不能是他关怀下属,担心“柳风眠”在他底下做事,导致风评不好,这才刻意隐瞒她妻子不明真相? 古怪。 不对劲。 有问题。 郑曲尺总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要不就是关于宇文晟的,要不就是关于柳风眠的! 他是不知道,郑曲尺就是桑瑄青,桑瑄青就是郑曲尺,他真当他们俩真能够瞒得住“妹妹”? 她现在已经察觉到问题了,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打听出“柳风眠”这个人的过往底细,究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宇文晟乌黑色的长发柔顺披于肩膀,红润的唇角斜翘起的弧度稍嫌邪意:“那你的事,她知道吗?” 郑曲尺这会儿脑袋倒是灵光,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曾经给巨鹿国当细作的事。 她赶紧打保票道:“小妹几年前就一直住在亲戚家中,也就最近到了适婚年龄,必须回家参加送亲队伍这才回来,我的事谁都不知道,全是我一人所为。” 宇文晟倒也相信。 郑曲尺一看就属于没有心机之人,倒不似这桑瑄青,一身滑头与反骨。 他人狠语很温和。 “你最好离她远一些,今后若无必要,也就不必再相见了,那么你所提的要求我可以承诺你,往后你无论犯下何等罪孽或错事,皆不祸及你家中之人。” 她怔怔抬头,就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这是……明确、当众的答应了她,之前所提的要求? 甚至,他许诺的比她之前提的条件更加重,连无论何等罪孽跟错事,他都能够不诛连九族。 “桑瑄青,谢谢将军。” 但惊喜,还不止这一桩。 “你的工钱……也加倍吧。”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 “加、加倍?!是按照匠师的工钱加倍吗?” 从一开始的兴奋、激动,到现在她都恐慌了。 好事一下来得太突然,她都怕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住。 “当然。据闻,民间讲究女子富养,男子穷养一说,就凭你那寒酸的工钱如何富养令妹?”宇文晟若无其事的提醒着她。 邺国民间还有这么人性化的一种说法?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工钱,富养妹妹? 哦,她悟了。 或许是她猜错了。 宇文晟不是跟柳风眠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他或许是一直在暗恋她妹妹吧,要不别人家的妹妹富不富养,需得着他操哪门子的心? 不对啊,她妹妹……不也就是她自己吗? 可她女装的时候,压根儿就没见过宇文晟,所以只是浅浅臆想一下,怎么想她都觉得是自己过度解读了他的意思。 既然是白得的双倍工钱,何乐而不收? 她忍住上咧的嘴角,赶忙道:“对对对,我有两个妹妹,我一定好好富养她们。” 两个? 宇文晟想起来了。 哦,桑家好像是还有一个痴傻、但却对人的本性很敏感的幺妹。 可她富不富养,与他何干? 宇文晟微微俯低下身来,以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附在她耳边,道:“桑瑄青,你运气很好啊,这一次……又让你侥幸逃过了一劫。” 留下这么一句叫郑曲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后,宇文晟就带着他的人离开了铸器司。 什么叫逃过一劫? 这一劫,她总觉得宇文晟说的并不是这一次的事情。 —— 等郑曲尺怀着双倍工钱的亢奋心情回到鬼羧岭时,却突然被一个五官清秀的少年拦住了路。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眼中透露着紧张与关心:“尺子,你没事?” 郑曲尺全身的毛一下都竖了起来。 秋?! 他、他怎么没被抓啊?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郑曲尺一下就意识到她神情跟状态不对,作为一个侥幸逃脱了逮捕的墨家细作,她怎么能够这么轻松高兴呢? 她必须得表演起来。 “吓死我了,当时的情形有多危险,你是不知道啊……” 第74章被钓鱼了(二章合一) 秋还真顺着她的话认真问道:“那有多危险?” 郑曲尺一下就噎住了。 内部暗藏着她这么个叛徒,转手就卖了他们,所以的确还是……挺危险的。 “你当时在哪里?”他仔细搜寻着她眼中的情绪。 郑曲尺回过神,赶紧无奈替自己解释:“我在暗杀完原随跟银枭之后,单扁他们就打算去炸城墙,你也知道屈师不信任我,所以这事就没叫上我,谁想道等我发现联络不上他们的时候,才打听到,原来屈师跟单扁他们任务失败,还全被宇文晟给抓走了。” 说到这,她抹了一脸脸,哀凄叹息:“宇文晟是谁啊,活阎罗啊,想来,他们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吧。” 秋安静的看着她矫揉造作的神态半晌,才道:“他们对你并不好,你不用硬装出一副担忧的表情。” 郑曲尺戏魂上身的神色凝固在脸上。 ……他在讲什么大实话啊。 眼见糊弄不过去了,她自暴自弃的耸了耸肩,说道:“是啊,他们被抓了,我半点不担心,我只担心他们会不会暴露我。” 秋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道:“你不必担心了。” “为什么?”郑曲尺讶异,听了这话她还挺懵懂的,屈师跟单扁他们俩这么扛得住严刑酷打的吗? 秋道:“因为他们绝对会告发你的。” 郑曲尺:“……” 啪叽! 有什么东西摔掉在地上。 哦,原来是她曾经的天真。 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他们全家啊! “你、你怎么知道的?”郑曲尺手臂已经爬起了鸡皮疙瘩,心头慌得一匹。 干嘛讲得这么斩钉截铁,就不兴有意外发生的吗? 秋默然垂眸,道:“因为倘若任务中途遇上意外,屈师早就决定舍弃你一人,保下其余墨家潜伏弟子。” 郑曲尺听完,说不准心底是什么样的感受,是愤恨,倒不置于,因为她本来对这些人、对这个组织也没有多忠诚。 要说全然无动于衷,那也不可能,因为要不是她先下手为强,估计这会儿她已经被屈师他们当成替罪羔羊来转移视线,好掩护他们能够顺利撤退。 但是屈师他们估计做梦都想不到,她这种看起来十分好拿捏的底层人物,却也能将他们一块打包送到宇文晟的魔爪当中。 这叫什么,这叫兔子急了也咬人。bigétν 经过上午宇文晟的一顿吓唬,此刻郑曲尺的心脏多少已经麻木了,掀不起多大的海啸波涛。 “现在他们已经被抓住了,暴露我又有何意义?再说,如果宇文晟知道了……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郑曲尺自我安慰道。 秋却摇了摇头,眼中有着她看不懂的神色:“我不清楚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尺子,你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了,屈师他如果在宇文晟手中撑不住,就绝对不会容许你也活着,你的身份迟早也会暴露。” 郑曲尺觉得荒谬,她跟这个屈师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他为什么非得整死她不可? “为什么啊?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郑曲尺抓住他的手,逼着他的眼睛看向自己:“告诉我,你如果还当我是你同伴,还念我们之间的情谊,你就告诉我,不要让我跟个傻瓜似的一直被人利用,却茫然不知。” 秋眼眸震荡,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面对这样真切恳求他的郑曲尺,他很难拒绝。 “你们郑家,是墨家的叛徒。” 郑曲尺一怔。 “叛徒?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她好像难以理解。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你三岁之前的事情,但那个时期正是你们郑氏全家叛逃的起始,也是墨家对你们发起猎杀令的伊始。” “我不记得了。”郑曲尺摇了摇头,她又问他:“所以,我爹娘跟郑氏族人,全是墨家的人杀的?” 秋以为她是明知故问,因为在秋心目中,郑曲尺一直以来的种种不合常理的表现,全因心中对墨家耿耿于怀的芥蒂。 她厌恶墨家,却又不得不听令于墨家。 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她对墨家忠诚,但是,他偏偏又不太愿意这样去想她,去想如果她真的要跟墨家成为对头时,他该怎么面对她。 “对,尺子,墨家远比你了解的更加黑暗与恐怖,别去试图撼动它,也别想着复仇了。”他抓住她的双肩:“快逃吧。” 郑曲尺还是不太懂:“既然墨家不打算放过郑氏,那为什么这些年以来,一直都没有杀我跟我大哥他们?” “这件事我不能说,总之屈师已经放弃了你们,所以你不再安全了。” 郑曲尺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她冷着脸,清澈的眸子似冻结了冰:“是因为我身上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对吗?” 那样东西,既可以叫墨家的人留下他们这些叛徒子女,也能让陌野冒着去得罪墨家的风险也要与“桑瑄青”达成交易…… 她终于知道了。 郑家一定有这么一样重要的东西,并且“桑瑄青”已经得到了。 可是……她不知道啊。 秋眼神倏然一深:“你当真有?” 郑曲尺此刻心思十分敏感,她细细品味了一下他的神色,那极短又极为真实表露的情绪,她忽地笑了起来,眼眯成一条缝,嘲讽道:“真难为你了,与我交好是不是也是为了这样东西?” 秋抿了抿唇,少年乌黑的眸子透着些许火光。 “不是。” “还说不是?那你干嘛一听到就这么激动?” 秋见她也生气了,他倒是一下熄灭了火。 “你……当初的确跟巨鹿国的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吧?那样东西如果真的在你那里,你千万别交给任何人,否则,墨家绝对会倾巢而出追杀你的。”秋严肃到严厉般劝诫道。 “你到底是谁?总不会随便一个普通墨家弟子,都能如你一般知道的这么多吧?”郑曲尺忽然怀疑了起来。 还有这一次任务,如此的危险,但又如此的重要,幕后黑手屈师来了,连一向胆小怕死的单扁都亲自出马了,可偏偏整个任务都没有安排上他。 或许别人看来,是在排挤边缘弟子不让他参与重要任务,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否也是在偏爱保护他? 秋瞳孔一滞。 他没有解释,只拉她:“尺子,跟我走吧。” 他刚伸出手,却不想这时一支长箭从后方“咻”地一声射了过来。 秋猛地抬头。 那一箭擦过他的袖子,直直插入进了地面。 他看到了在山岗之上,一道黑影如夜枭潜身于丛林之间,隐隐约约,窥伺对手。 郑曲尺也一惊。 谁射的箭?是宇文晟的人吗? “你最好立刻放开她,否则我很难保证下一次,这支箭只是擦身而过。” 后方,黎师一身夸张的厚裘衣加身,缓步走了出来,一圈狐毛绒绕颈,衬得他的脸都小了一大圈,他琉璃冰透的眸子凝注在秋身上。 仿佛给人施加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看到是他时,郑曲尺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秋本来挡在郑曲尺的身前,但听到他的话之后,眉头紧皱,又蓦地转过头问她:“他是谁?”bigétν 郑曲尺见黎师都被引出来了,就知道这地方根本不隐蔽,以防再引出更多的人来,她推着秋:“别管他是谁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一一会儿再来一个宇文晟,你就铁定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含笑魔魅般的声音。 “对啊,想不到桑瑄青倒是挺了解本将军的,一旦我来了,你想逃……是绝对逃不掉的。” 这简直就跟地狱里传来的话语声,霎时响彻他们的耳中。 郑曲尺也是当场给所有人表演了一个川剧变脸。 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要不要突然来这么刺激啊? 她极度缓慢的转过头来,心中还抱着些许侥幸的心态。 但下一秒,心态炸裂。 ……侥幸被摔死了,还真阴魂不散的宇、文、晟啊——! 在看到他出现的那一刻,郑曲尺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一件她之前还觉得挺古怪但又想不通的事,就是他走之前对她所讲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桑瑄青,你运气很好啊,这一次……又让你侥幸逃过了一劫。” 逃过一劫…… 仔细想来,这一劫,联系上秋对她所讲的实情,那么十有八九……她已经被屈师他们给出卖了。 而宇文晟当时会猝不及防出现在铸器司,绝不只是为了看她的“土制水泥”,也是为了查清她究竟跟墨家是否有关系。 这一切究竟是屈师的污蔑,还是确有其事。 郑曲尺的推测没错,宇文晟去铸器司的目的不纯。 虽说,宇文晟也没料到,郑曲尺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推了出来,就跟墨家的那些人恨不得拉着她一块儿走向灭亡。 要么,她在墨家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将她推出来转移视线,只为了隐藏更重要的人。 要么,她在墨家拥有足够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在于,一遇到危险的事情第一件要做的事并非是对她的保护,而是对她的除之而后快。 但无论哪一样,他都没兴趣去了解,他只想在利用完她的价值之后,再随意除之。 只是……更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桑瑄青会跟郑曲尺之间有着这么一层亲属关系在。 是杀、是留? 他第一次有了些许犹豫。 不过,在下结论之下,留着她钓鱼,顺藤摸瓜之下,如他所料,成功钓到了一个墨家的余党。 蔚垚脱下鳞甲,自信昂然的走了出来。 “你是直接束手就擒呢?还是让我踩在地上之后再束手就擒呢?”他扭了扭手腕,狐狸眼戏谑冷冽。 这是郑曲尺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一面。 于她而言,这个待她和善,又爱逗她、摸她脑袋的蔚大哥,也可以是别人眼中的魔鬼爪牙。 秋看到眼下的场景,僵硬着神色看向郑曲尺,眼中有着受伤:“这一次,你选择的是邺国的宇文晟吗?” 啥? 他该不会以为是她出卖了他吧? 拜托,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会这个时候跑来找她,好吗? “不是,我没有。”郑曲尺脱口而出之后,才发现这解释太td弱了。 可她该怎么在极短的时间来,跟写小作文似的汇总语言,将一切解释明白了。 这下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她是想过要将屈师跟单扁送走,但她却没想过这样对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是那些狠人说的,她这人虽不圣母,但多少也有些普通人心软护短的毛病。 他曾经救过她,也帮过她,她那天没见他跟着单扁一块儿去干炸城墙的任务,还多少感到了庆幸。 “他是自己偷偷跟着我来的,我全、然、不、知、情啊。” 她说了,他不信。 “你的选择是对的,如今有宇文晟庇佑你,哪怕是墨家想杀你,估计也得掂量一下……但前提是,他所做一切,并非是想利用你。” 秋冷淡的留下这一句话之后,就疏远了郑曲尺,走前了几步,一副打算孤身应战的样子。 他从衣服背部定制的夹缝内,抽出了“长丘”。 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短兵,形状就跟一枚五角星飞镖似的,长约五寸,造型重叠复合,中间还被挖空了一个小圆洞。 秋看向蔚垚,面无表情的挑衅道:“有本事,你就来啊。”ъitv 蔚垚对他欣赏的拍了拍掌:“好,够傲气,我可最喜欢那些骨头硬的人了,因为这样折断起来,声音才够清脆好听。” 蔚垚的随兵是铁枪。 秋懒得跟他扯皮废话,他将长丘握于掌心,指扣圆洞,一个掷甩的动作,它便滴溜溜的快速旋转飞出。 蔚垚不慌不忙一枪将其挑开,却不想它在半空之中转了一个弧度,又出奇不意的转了回来,最终轻松平稳的落回到了秋手中。 此时,蔚垚的左臂处已经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他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然后盯注着秋手中的“长丘”:“墨家所制兵器,不愧是被誉为天下奇兵。” 秋在手上灵活转动着“长丘”。 “让你见识过,你才能够明白,邺国的兵器就跟如今的邺国一样,于墨家而言,不堪一击。”秋冷声道。 第75章这活她熟 蔚垚听后,眯了眯眼眸:“那就试一试啊,究竟你们墨家的人,是有多么的不了起。” 秋乌黑瞳仁徒然一沉,他将“长丘”刷地一下在手臂内一字排开,“长丘”本是一个整体,但却被拆分开来。 由大至小,由一分为一长串。 他手腕一抖飞起,气寸突劲,“长丘”器如其名,跃飞至他周身,形成一道山体丘形,蜿蜒游动之势。 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瞠眼注视着这一切变化。 秋盯着蔚垚,呼吸在起伏之间,“长丘”已经离体。 它们就跟天女散花一般被射向蔚垚,那一枚枚的“长丘”在光线的折射之下,闪烁着一种晃眼的金属光泽。 郑曲尺看得眼里发光。 这种五角星的“飞镖”,是怎么受秋来回控制,任他想打哪飞哪,而不是乱成一团的? 还有,这种“飞镖”是怎么构建成一个整体,是用了哪种技术,套叠?机件分体式? 蔚垚一步下沉跨出马步,长枪冲出,如银蛇吐信,狂飙舞起,虎虎生风,当当当……无论“长丘”从哪个角度旋飞射来,全都被他一一挡住了。 而这时,秋张臂朝内一个吸纳的动作,“长丘”便全数返回他身前,从“繁”的数量重聚为“一”,他捏住长丘一条,猛地朝蔚垚的长枪一掷。 它于半途当中,飞身重影,形成一幕七星北斗。 蔚垚转动枪身,像飓风漩涡屏障一样将其定滞在半空。 然而,“长丘”之势,却是一力助一力,一力拨一力,它最小的一枚“长丘”名为摇光,它由前面七星蹴就,又以刁钻犀利的力道撞上了枪头。 不等蔚垚反应过来,竟直接将长枪的枪头之处,给生生崩断了。 “哐当”! 断成两截的枪头掉地。 蔚垚手上握紧枪身,看向枪头处,心惊不已。 这究竟是用什么金属打造而出的兵器,以微小之身竟可以硬碰硬,将一柄嵌实的枪头给截断开来? 郑曲尺在一旁,从紧张、惴惴,到最后看到这神奇的一幕,也是啧啧称奇。 虽然这兵器是如何打造的她没看懂,但这兵器的用材可就讲究了。 它是她目前见过的铁器中最特别的一类,这不熟铁兵器,具体是什么材质她也猜不出来。 黎师站在一旁,这时他终于看出了一些明堂:“长丘,墨家祝神祠堂内供奉的九神兵之一,如今却在他手上,想必他的身份应该不简单吧。” 宇文晟听见,瞥过一眼出现在这里的黎师,这个人的“提醒”倒是有点意思,他眸转幽深,又转回场上。 “蔚垚,退下。” 蔚垚错愕转头。 “将军?” 眼见宇文晟这个大魔王召回蔚垚,打算亲自下场,郑曲尺这下终于慌了。 他这人从不懂什么叫凡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的道理,真叫他动手了,秋焉能有命在? 她纠结不已。 明知不该,明知这种候应该明哲保身,撇清跟秋他们的干系,向宇文晟表明立场,她也明知道在这种时候最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最终,郑曲尺一脸崩溃的喊了一声:“将军,请手下留情!他……应该知道很多关于墨家的事,咱们凡事别总考虑一刀切,不如留下他一条小命来慢慢审问吧。” 宇文晟闻言后,转过头,盯注着一脸已经显露后怕的郑曲尺,面具下的神色倒是没有半分不高兴的感觉,反倒认为她提醒得没错。 “言之有理。” 郑曲尺有些惊讶,以为他这是同意了,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一道暗红残影自眼前掠过。 他怎么动的,她没看到。 他动了之后,做了什么事情,她也没看清。 总之,当她听到一声“呃啊——”的痛叫声时,便下意识脸色遽白朝着秋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一秒还力战傲然的秋,此刻已经四肢扭曲的倒在地上,狼狈可怜。 他的手跟脚,已经被宇文晟残忍地、生生地折断了。 她怔忡的看着。 宇文晟轻若浮云的衣摆此时才缓缓垂贴落下,他唇边一缕墨发经风扬起,朝她微微 ъitv一笑:“这样,你还满意吗?” 疯子! 这个病态的疯子! 郑曲尺氲了一层薄浅水雾的眸子看着他,在心底恶狠狠的咒骂着他。 对待敌人,或者是不怀好意之人,他向来就不懂什么叫心慈手软。 但不知道,为何当看到郑曲尺眼中那惧意与愤怒时,他一向折磨完人后的愉悦心情,却像被什么针戳破了一样,漏了气,开始烦燥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眼神?”他闪至她身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 那幽暗、微弯的眸子,摄出逼人眸光。 郑曲尺余光扫着秋,他咬紧牙关,在地上蠕动的爬扭,估计是太痛了,他清秀的五官此刻狰狞惨白。 “是因为我为他求请的话……你才这么折磨他的吗?”她颤声问道。 宇文晟看她始终不愿意看他,手上力道加重,可这一次哪怕郑曲尺痛得咬紧牙关,也不肯妥协。 他阴沉下声音:“你以为你的话对我而言,有这么重要吗?他变成什么样子,都取决于他是什么身份跟做了些什么事情。” 正是因为这一句话,郑曲尺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 而宇文晟在看到了她那一双微微愤恨的眼睛,之前一直冷郁的心情才好转一些。 她抿了抿唇,道:“我之前曾经是墨家弟子,可后来我不想给他们卖命,你之前说我逃过一劫,那现在你还会秋后算帐吗?” 宇文晟松缓下力道:“本将军说过的话,自然不会反悔,可桑瑄青,你对我隐瞒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若再有下一次,被我查出来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这么幸运了。” 郑曲尺闻言,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事情,她都禁不住一阵背脊发凉。 宇文晟不同于她认识的任何一种人,他城府极深,让人完全看不透他的下一步动作,若非他临走之前的暗示,她甚至永远都猜不到他前一秒究竟对她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他想杀她,或想留下她,全凭他一念之间。 而这样可以依凭喜好、心情来定论别人的生死的人,就她这点心机怎么搞得过他? 所以她决定以真诚的必杀技来。 “你看到了,我并不想跟他一起逃掉,我想过安定的生活,不想参与进这些麻烦危险的事情当中,我只是一个工匠,我的作用只体现在于攻克各种工事建筑难点,而不是卷入纷战跟政治当中。” 宇文晟听完,久久缄默片刻,弯起嘴角:“你的话,最好的真心的,桑瑄青,我只给你这一次的机会。”他又看向秋,语调不经意上扬几分,愉悦道:“你刚才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会杀他吗?”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宇文晟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样认为,他像跟她吐露一件秘密一般,眼神幽幽盯紧秋,声量却透露她一人知道:“我好像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凭他在墨家的身份跟价值,我可是能在墨家那里换取一个很好的条件。” “……”敢情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是个小人物。 得知至少秋还有机会活下来,她倒也没急着替他高兴,最主要的是,宇文晟这厮你都要卖人家了,就不能好好待他,虐待人质什么的,最差劲了! 宇文晟如今的兴致好似都被秋牵引住了,他盎然又恶意的轻哼着一曲古怪又黑暗的乐调。 听得郑曲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想起了“十只兔子”。 蔚垚跟军士一众一听,就知道将军这会儿的神经就像弦乐被拨动,沉浸入自我癫狂亢奋的意识之中。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与寻常并无什么差别。 但这个时候,也是他身上戾杀之气最浓重的时候,千万别惹他,不然他连自己都很难控制得住自己。 宇文晟放开了她之后,就将其置之一旁,他叫上拖上秋,又瞥了一眼黎师:“带上他,一起走。” “是。” 蔚垚走上前,对着黎师做出一个看似礼貌实则强势“请”的手势。 黎师是为郑曲尺而来,但因为刚才不合时宜的话,引起了宇文晟的注意,如今才被带走盘问。 黎师清冷的面容不见任何动容,他看了一眼郑曲尺,然后就一语不发跟随队伍。 蔚垚也回头看了眼郑曲尺。 郑曲尺察觉到了蔚垚的视线,她看了过去。 虽说不久之前还有些怨怼他对她的出卖,可事后一想,人家本来就是宇文晟派来跟她“打交道”的,人心是偏的,况且他之前还是为了救她,而被宇文晟给打伤了。 人如果活得太尖锐,眼睛里半点眨不得沙,那么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了圜转的余地了。bigétν 她回以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杂质跟阴暗,她张了张口:“蔚大哥,之前的事……谢了。” 蔚垚似讶然了一瞬,表情复杂片刻,这才朝她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容。 “你不怪我,就好了。” 成年人之间交往,她早就读懂了其中的阴晦底线,只要不越过一道的底线,谈笑风声,彼此帮助,何乐而不为呢? 在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郑曲尺静静站立片刻,才身心疲惫地蹲下来,她抱住了自己。 其实眼下的一切已经很好了。 她跟自己说。 郑曲尺,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而这世上,很多事不能够单纯以好人或坏人来定准。 就跟秋。 就跟蔚垚。 他们对她都算不错,但却是对方立场上的敌人。 所以,她现在的立场也有点危险了,她知道。 他们都在给她时间,叫她必须坚定的选择一方。 可是,让她就这样选择宇文晟,她既下不了决心,更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 不甘心的原因在于,她觉得他并不是她想要的选择,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谁会愿意跟随一个三观不正、病态又危险的人奔前程啊。 他从不是她心目中第一的选择……但难受的是,却是她眼下唯一的选择。 先干着先吧,谁能知晓明日之事呢? ……她发现她或许还真有当墙头草的潜质。 说不准以后有别的“老板”给她抛橄榄枝,她就选择跳槽去了。 —— 郑曲尺其实也是心知肚明一件事情的。 宇文晟选择留下她,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一次的城墙防御工事。 所以为了她的小命稳在,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的责任心,她都得摒弃外物干扰,全身心投入到城墙工事上去。 她虽然没有参与过古城墙修葺工作的经验,可是她有参考的对象,也有值得借鉴的对象,那就是她那最著名的军事工程——长城。 在正式开工之前,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得通过实地考察得数据,然后再结合周边的舆图地型,最好能够有当初修建城墙的相关数据总和。 经过了三天两夜,郑曲尺熬夜定制了相应的设计方案。 她认为福县的城墙布势太大不易防守,遂缩小了相应范围,以雏山北面低洼那一带为基础,收缩了东、南、西三面城墙朝内拢。 当然,这一方面为求保险谨慎,她还特地参考了不少工匠、还有将士们的意见。 他们这些人估计收到风,知晓她被宇文大将军任命为城墙工事负责人一事,虽说对她年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等等方面揣有疑心,但至少不会明面上跟她对着干。 另外,她一番考虑之下,跟蔚垚商量着跟福县里,申请了一项津费补贴,关于烧砖一事。 她的工程计划中,有的地型适合石头砌,有的地型打算以夯土墙建造。 但县里垒堆的土砖不够,重新再做,它们在冬天自然干得太慢了,并且湿度跟承重程度太差,所以她打算去烧制城砖。 目前福县没有窑工懂得烧城砖的技术,但郑曲尺听一些工匠讲,像巨鹿国、北渊国等地方早就研发出来了。 对于别的国家超前发明,邺国工匠们除了叹息,也只能默默发酸,羡慕不来的。 郑曲尺一听,当场就豪气万丈起来。 别的她整不来,但烧砖这活她熟。 别的国家有的,咱邺国也得有,这话她撂这儿了。 因为这事需要泥匠参与,她跟又跑去麻烦蔚垚,让他帮忙给自己申请了一批泥匠来烧砖。 第76章窑法烧砖 工官穆柯办事的效率极高,也或许福县这些工匠的姓名地址都记档在案,所以半天时间不到就将人给她找齐了。 “桑老弟,你瞧瞧,我给你找的这几个人合适吗?”穆柯将人带到她面前。 郑曲尺一眼看过去,全都是一些质朴的黑瘦汉子。 穿着些灰、褐色短衣,头上包着一圈汗巾,大冬天冷得有些抖瑟,朝她好奇又沉默的看来。 “没什么问题。” 因为郑曲尺对泥匠并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只要是有丰富经验的泥匠都行。 她首先将需要的砖胚尺寸、用料、制作方法一并交予他们。 泥匠听完,全都反应了好一会儿。 工序跟他们日常的土胚砖做法相似,就是将粘稠的土料摔打成质地细密的熟土后,再放入木模中塑性,接着脱模,把土坯晾干,只是她这种还要多一项,就是入窑烧制。 但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她要求的用料加入了挺多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另外就是尺寸…… 有一个年轻泥匠应该是纠结了一会儿,才斗胆质问起来:“这个、这种大尺寸脱胚出来,很难定型,且制作过程中也会产生干裂的……” 穆柯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一下就被惊得闭了口,没敢再继续讲下去。 “这些我都知道。” 郑曲尺明白福县的传统土胚因为和泥用料较为简单粗糙,所以常常存在后期干裂、风沙等问题,尤其是形体过于大的,土质粘结力下降,更容易产生裂纹。 但她这种不会,因为她还加入了煤灰、草梗、谷壳等物增加黏性,再说她不需砖胚彻底自然风干。 泥匠们听完,却更觉得这个工官带来的黑小子,估计没啥制作土砖的常识,全是凭空胡乱想象着来指挥他们。 这样的土胚砖做出来,估计就用不了。 “你知道……还让咱们做成这样?”泥匠嘟囔。biqμgètν 郑曲尺耐心跟他们解释了一下:“因为这个土胚砖我不算让它慢慢自然风干,而是等它晾干水稍微成型就送进窑内烘干后,再进行烧制。” “这可烧不得!”泥匠瞪大眼睛:“这可不是陶瓦,兴不得烧。” 这估计是曾经尝试过烧砖最后以失败告终的人。 郑曲尺知道福县多数泥匠与窑工都没有烧制过砖。 一来是因为等级缘由,烧制的红砖是不允许普通百姓使用的,二来就是民间的窑工也接触不到这上层的工艺技术,没经验没传承,再加上生活贫苦,他们哪会耗费那功夫去慢慢研究。 “烧不烧得,不用你们担心,就按照桑工的话去做就行了。” 穆柯跟郑曲尺不一样,她在现代习惯性跟工人们有商有量,讲究一个工作不分贵贱,人人平等原则。 但这个王权时代,官高一极压死人,身为工官,穆柯的话就是命令。 既然这事工官都发话了,哪怕他们心中有疑虑,不认同桑瑄青,也只能按照郑曲尺的话去照做。 这边找来泥匠开始制造她特意定制的砖胚之后,另一头郑曲尺又去找窑工,让他们直接早期备用干透的土胚砖直接开窑烧制。 这些砖胚应该也可以用,她想先开窑烧制一批出来看看效果,再时候定制砖胚出来,才能有更直观的对比。 烧制砖的一些方法,全是她以前涉猎过的一些书籍,要说她本人还真没有亲自实验过。 但她相信只要肯干、肯试,总能达到她预期的效果。 同时,她也采取了她那个时代的一些责任连带方法,比如在城砖上铸有烧窑的名称,还有窑工的姓名,这是严格的城墙质量保证体系。 穆柯表示很赞同她的这种做法。 于是到了最考验技法的砖胚烧制环节,她特地找到最大的窑炉,来进行窑法烧制。 要说烧出来的砖,较土法晒干的耐久性更强一些,但也并非一定要用烧砖来解决问题,可她就想做。 她这一次历经千辛万苦才攀上宇文晟这条大腿,当然要物尽其用利用他的势力跟资源,来做一些她早就想做的事了。 她一个人办不到的事,现在阴差阳错却可以就此实现了。 整个福县的工匠跟作坊器司任她调派操作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她叮嘱窑工,放砖坯时要注意,砖与砖之间间隔的距离要适当,否则会通风不畅,影响成砖质量,另外就是烧制的时间也是需要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窑工来精准把控。 火大火小,时间长短,最好这些都一并好好记录下来。 窑工听从她的话,将晾干水份的土胚搁置进窑内,郑曲尺也跟着一块搬,因为排砖进土窑也是一项劳力活,人当然越多越好。 他们按照她的要求铺好砖后,接下来就该烧砖了。 其实烧制烧砖难度不大,就是烧火,一直烧,烧到砖胚彻底硬石化,就成为砖块了。 为求保险,她准备了两种方案。 上火窑,跟下火窑。 且试验一下,看哪边的砖最后烧出来质量更好。 就在郑曲尺教导窑工们如何烧砖、如何注意事项,甚至精准到一些小细节都没有保留时,他们都很诧异。 这个年代的工匠基本上对自己发明或创造的技艺都十分看重,更加注重其私密性,因为谁都不愿意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盗走自己辛苦研究出来的成果。 可郑曲尺的想法不同。 一来,这些知识本就是几千年文化沉澱积累下来的劳动果实,并非她个人创造,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没毛病。 二来,她也觉得有些东西如果人人都选择自扫门前雪,那这个社会就无法被促进发展,尤其是邺国已经够落后了,斯大林都说过了,落后就要挨打。 不想挨打,就得想办法个人进步,国家进步,文明进步,最后又会将这些反馈到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身上。 这砖想要烧制好,还得等好几天呢,甚至烧好后也要晾一段时间,等温度足够低之后,才能出炉,否则谁去碰砖,谁就得被烫成“大脚蹄子”。biqμgètν 郑曲尺不想多等时间,于是她就想到另一种青砖的烧制办法,进行一定程度的人工干预。 就是在砖块快“烧熟”的时候,让窑工从窑顶慢慢往窑内注水,水慢慢往下渗,遇到高温,迅速变成水蒸气,新鲜空气就进不来了。 然后等注水注得差不多了,就把窑重新封住,最后整个烧制过程就这样完美结束了。 而这种办法会让冷却时间缩短,生产效率大大提高,甚至对砖体也有一定程度的益处。 在等待开窑的过程中,郑曲尺又抽空去了一趟晒场。 她见泥工在费力踩泥、捶打,这一项着实太耗工力,而且效率太慢。 于是她就召集泥工,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解决办法。 就是在地面先挖个大圆坑,铺上平整的石头,再将拌好的泥倒进去,然后牵来几头牛。 将牛绑好,再给它们蒙上眼睛,将他们的牵引绳控制在泥坑范围内,最后由它们来代替人力踩泥、搅拌。 这个方法得到了大伙一致好评,甚至还就此打开了他们的新思路,打算就此沿用下去。 定制泥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弄好后,接下来就是要进行塑性、脱胚了。 因为郑曲尺定制的是大尺寸,有别于传统土砖胚框,这就需要再重新定制一批模框,这倒不难,基本上在泥匠和泥的期间,她就找木匠提前弄好了。 足足有百来个。 一下要弄出十几万块砖胚,工作量那不是一点半点的重。 这一项脱胚的工作既繁琐又辛苦,区区十几个泥匠估计搞不定,于是穆柯直接在县里找来上百个闲人,就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最后脱胚工作,三下五除二就给搞定了。 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十来天。 终于,郑曲尺期待、激动的第一窑砖即将现世。 由于窑工有烧制瓷瓦的经验,因此这一窑还算比较顺利。 但却不算很成功。 当郑曲尺拿到成品后,仔细对比了一下现代的红砖,内心有些失望。 成型是成型了,就是因为砖体硬度不够,还裂碎了一部分。 ……果然,用这种土胚砖做出来陶土砖,终究还是达不到标准。 她对这种结果很懵懂,只能求助于窑工询问这其中存在的问题。 窑工们将这一批砖拿来打量一番,又拿捶子敲碎了其中一块。 最后一番商讨好,对她激喜的说道:“这烧砖的确比土胚好,这一次应该是烧过头了,另外也是土质太黏,或许加上些沙土会硬结实。” 不愧是专业的,只这么一会儿就找到了大部分原因。 郑曲尺从来不轻视任何人,所以她也时常愿意跟工匠们商讨一些专业上的问题,因为有些实际问题,有时候也靠不上过去经验了。 有机会她还是得多看看这个世界的相关建造业书籍,多了解,增涨见闻,补充空白知识与常识。 “我另外定制了一批砖胚,麻烦到时候你们继续再开一窑烧制了。” 窑工们这会儿奔头十足,都很激动的朝她点头。 “哪里哪里,下一次,我们定会总结出这一次的经验,会烧制得更加小心谨慎些。”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烧砖,虽说烧出来的砖体不足以叫他们惊艳,但是这种成功制造出一样新奇玩意儿的成功感,却叫他们心潮澎湃。 第77章重制起吊 怎么说呢? 以前就听一些狂匠师讲过,烧砖足以完美替代土胚砖建筑的说法,但这只流传于上层社会,贵族广夏建筑业。 像他们这类村、县级别的小地方,工匠们只懂得一些传统、落后的技术,哪怕心生向往,哪怕也有冲动效仿。 但谁也没见过,谁也没尝试过,还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 但如今这一窑由郑曲尺指导烧制出来砖体,足以叫他们大开眼界。 当他们亲手制作、亲眼摸到烧砖后,也开始相信烧砖可以取代土胚砖这一则说法了。 他们甚至开始期待起来,由他们开启的民间营造的新风潮,由他们的手改变邺国被人嘲笑的低劣土木茅房现象。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郑曲尺那一批定制砖胚烧制出来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 一切工程跟建造都在郑曲尺的安排之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采取的是一工三段同时进行。 重建、修复跟加固,同时以不同工种同时进驻场地,再由她派遣的工官进行统一管理。 只要脑子里有一套合理的工序跟计划,这对郑曲尺而言并不难。 再加上在原基础上修建城墙这件事情,只要克服相关难点后,重重单调的修造工程也不必过于操心。 毕竟福县请来的大部分石匠们都是有手艺本事在身上的,她如果真拼匠造手艺,还真只能甘拜下风,她能做的只是负责各项杂务。 比如前期工事的质量、工期、技术、工程量核定等等,中期跟进、勘察、施工指导,后期各种验收这些事情。 但她的存在并非不重要,因为工匠缺一尚可补,缺多可缓期,可她这种职位,却关乎整个工事的成败。 一开始,还没有人对她的重要性有感觉。 但很快,当他们再次复工之后,做起事来不再是跟无头苍蝇似的,一会儿被调去干这事,一会儿又遇上麻烦停滞待工,而是一切就跟搭上船,顺风顺水的朝目的地出发时。 那种前后巨大差别的对比,就一下显现出来了。 他们不由得暗暗讨论,这个黑小子,好像还真是腹中有料,担得了事啊。 可他们也很奇怪。 这黑小子年龄不大,打哪学来的这些头头道道?这原本乱成一团麻的工事,还真叫她一下给整明白了。 当然,这是一部分心向阳的、且跟郑曲尺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棚户工友们的想法。 另一部分内心阴暗的人,却一副她扒了条粗大腿一步登天,装神弄鬼呢。 自以为懂得一些技巧就搁那班门弄斧,最后指不定哪天从上面摔下来,跌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有人的地方事非多,哪怕郑曲尺的“高升”,跟他们这些人压根儿扯不上多大的关系,他们也暗地里诽仪揣测她。 傍晚时分,郑曲尺一回到鬼羧坡,就打算跑一趟工地看看,却没想到半路遇上了穆柯。 穆柯等她半天了。 “快快快,跟我走,咱们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 郑曲尺一时没反应过来。 穆柯一看到她,那就是笑合不拢嘴。 “你给咱们县里重新设计的起土器啊,不对,你说那叫起吊机,木匠们已经连夜赶工做出来了,你赶紧跟我去看看!” 他拖起她就跑。 郑曲尺一听,也甚是高兴。 “这么几天就弄好了?这么神速的吗你们?” “那是,不过多亏了宇文大将军的支持,他将他营帐中的匠师都借给了我们,这才顺利,不然凭咱们这些人,到底还是手嫩了些。” 宇文晟的匠师? 那不是一群从太原大城市来的高端木匠? 郑曲尺一听,顿时来了好奇,她一直以来接触的都是乡头做家具的木匠,但能给宇文晟这个大魔头当匠师的人,绝对不是一般的水平吧。 至少也是全国级别的水准。 如果能跟他们相互探讨一些经验跟想法,再切磋一下彼此的技艺,绝对能让她受益匪浅。 抱着这样谦逊又期待的心情,她跟着穆柯一起跑了过去。 起吊机被运到了采石场的平地上。 落日余晖中,当看到自己手绘图纸上的起吊机,如今活生生摆在眼前时,那画面着实叫她深吸一口气。 它虽然看起来没有现代器械那样精巧,甚至为了能够承载足够大的重量,加厚的底座,令其看起来有些笨重……但它的功能跟作用,却是实打实的。 她失神盯注着,问道:“你们测试过没有?” 穆柯摇了摇头,见她一脸神奇的盯着“起吊起”,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这明明是她画出来的东西,怎么感觉她却像是跟他们同样第一次见到的新奇模样。 “还没有,这是你发明的东西,当然该由你来试,我跟其它匠师只是将它拼凑起后,将各部位调动进行了初试。” “好,我来。” 郑曲尺没有推辞,她猜想这东西他们虽然做出来了,但谁也没用过,对于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自然会推出她来。 谁设计谁测试,没毛病。 她走了过去,这是一个动臂旋转起吊机,是由这一头她利用轮盘扭转,那一头的导引绳索将重物吊起来。 但她设计的吊物可承重千斤以上,因此定滑轮与动滑轮组合成的滑轮组,就相对多了一些,可以分承压力,所以一个起吊起,可以由一人至三人共同操作。 比起原来的起土杠杆起重更加省力,但底坐相对也加重了不少,另外,这个她还多加装了六个轮子,就是为了让它可以在移动时,更加节省人力。 一番操作测试下来,穆柯看得两眼放光,连连拍手叫好。 “不错不错,不愧是宇文大将军手底下的匠师,完全的将我的设计要求一一呈现出来,只是再上点润滑油就够好了,另外有些小调整,总之,大问题没有。” 郑曲尺从操作木板上跳了下来,再次仰头打量起来。 穆柯道:“对!有了它可以更方便起吊重物,石匠们在高处垒砌城墙时,就会更加方便,工事也可以加速。” “有了它,事半工倍……” 就在郑曲尺讲这话时,一群早就急不可耐的人从穆柯的身后,一窝蜂的冲到郑曲尺身边,将她团团围拢起来。 郑曲尺一开始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起吊机”上面,除了穆柯,却是一时忽略了站在旁边早等候多时的人。 郑曲尺本就矮小,在这些高大工匠的“围攻”之下,更是弱小如鹌鹑。 “你就是桑瑄青?!” 咦,好小只! “这个叫起吊机的东西,当真是你一人设计出来的?” 不信不信,我不信!她看起来才多大啊。 “你方才演练的过程,我们都看在眼里了,实属惊叹啊,桑小弟,你是怎么设计出这样的东西来的?” 他真想将她的脑袋掰开来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秘密,究竟生出这么一颗有别于其它人的脑子。biqμgètν “桑小弟,不知你师承何处,还是你拜于哪个名匠手下?” 有人开始想打听出她“真实”的来历,说实话,谁能相信一个土不拉叽的乡下工具,能设计出这样一件精彩绝伦的机械来。 要么,她就是冒名顶替,要么,她就是师承名门。 耳边一下就跟十八只公鸭子一同在讲话,吵得郑曲尺脑袋一阵嗡嗡作响,两眼发晕。 她捂住了耳朵,抬起头,看了一圈。 这是一群干瘦蓬头垢面、眼下黑青的男人。 乍看之下,就跟一个个熬夜党似的,全都憔悴不堪,面黄肌瘦。 这形象莫名眼熟,她再想一想,恍然……不正是她以前设计院的同胞们吗? 不,不对,想起穆柯先前提到过的,这些人应该就是宇文晟的匠师团成员吧。 看来,无论是哪个部门,但凡是给宇文晟大魔头当属下的人,都压力山大啊,眼瞅着这一个个就跟快要被逼疯了似的,眼神散放着癫狂的光线,着实有些吓人。 “你们……是宇文大将军的匠师?咱们有话慢慢说,这一下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样了。”她干笑一声。 其中一个仿佛就剩一口仙气吊着的男人推开其它人,站到了郑曲尺面前,他眼神犀利又怀疑的打量她一番之后,问她。 “这张图纸,可是你的?” 他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郑曲尺伸手接了过来,这一看,怔忡了一下。 咦,这不正是她的起土器分解图吗? 她颔首:“对,这是我的,可它怎么会在你手上?” “真是你的?”男子重复再问了一遍。 郑曲尺被他再三质问弄得有些苦笑不得:“不然呢,是你的?” “对,是你的。”男子忽然一下想通了什么,他急急问她:“你这起土器与这起吊机,我细拆分过构件,发现运作原理大抵相同,但是你是如何想到这精妙之法的,这上面标注的各种注解跟符号,令我等如何寻求,都百思不得其解。” 在说完这些之后,男子一下也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更没有道理去要求桑瑄青将自己的心血就这样贡献出来。 这一次,她的大方跟无私将“起土器”与“起吊机”的分解设计图纸公开,让他们在场所有木匠都能够学习、参与制造,这本身就已经说明她的大公无私。 所以,他眼下的要求,多少有些过份了。 可是,他太渴求知道了,他要是再弄不懂,他就会疯掉的。 “桑瑄青,我愿以我的成名之器三花因藏与你交换心得跟技艺,还请教你一二。” 男子态度诚恳,朝她抱拳一揖。 嘶! 靠,真舍得啊! 连自家的底牌之一都愿意拿出来交换! 见他如此,其它匠师一时拉不下来那张脸,也是纠结了一下。 但一想到这张“起土器”的图纸,当初是被宇文大将军拿来如何打肿他们脸面时,顿时都忍不了了,统统放下傲气,朝她请求。 “我亦一样,愿……” “……还请赐教。” 古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连孔子都还要谦逊朝别人学习,更遑论他们呢。 再说,虽然这黑小子长得是年轻,但说不定人家的木工年龄长呢。 郑曲尺小小一只,就这样直挺挺呆站在那里,被一众匠师们拜托请教。 ……怎么就、就这么一会,就变成这样的局面了呢? 在跟匠师团正式见面之后,对于要聊的场面话,甚至连如何跟他们打好关系的开场白她都想过了,可是她就偏偏没想过,她以为她是以下攀上,秉着谦逊小辈的姿态去跟他们讨教一二,但最后—— 却变成了她独自一人的“演讲会”。 而这些在别人眼中,拥有极高社会地位的匠师,却全成了愿意支付高昂“入场券”的嘉宾。 就很突然,也很意外。 她这……算不算得上,也是在福县内小有名气了? 嗯,怎么不算呢? —— 郑曲尺对于自己所学到的一些知识,不会刻意藏着掖着,有人想学,她也愿意教授。 但前提是,她得精神饱满,她得有这个时间跟心情。 眼下,她身上背着一堆事,所以她在回答完一轮之后,就谢绝了一众匠师的二轮讨教,选择了择日再一起好好讨论一番。 为了不得罪人,她是舌灿如莲,讲得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连穆柯都跑来给她担保,这才送走了一群恋恋不舍的匠师团。ъitv “呼……险些被他们的口水淹没,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有这么多的问题。”郑曲尺心有余悸道。 穆柯笑眯了眼睛:“桑老弟,你是前途无量啊,刚才那众星拱月的架势,看得我都不敢靠近了。” “穆叔,你这是在打趣我呢,还是在嘲讽我?” “都不是,而是在奉承你,你既叫我一声叔,那我也愿意跟你讲句真心话。”穆柯一下认真了起来:“这一次的工事,好好干,叔见过不少能干的年轻人,可这些人不是太傲,就是太傻,可你不一样,你这两样哪样都不占,你若将这一次的工事变成你的一步阶梯,那么这一步……便已经能叫你站在了别人难以企及的位置上了。” 郑曲尺静静的听完,然后深吸一口气,道:“穆叔,谢谢你的肯定跟祝福,你的话我记下了,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穆柯点了点头,他看着她的眼睛:“另外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郑曲尺觉得他此时的眼神有些凝重。 第78章两相对比 “作为一个过来人,叔就想劝你一件事情。” 郑曲尺一颗心高高提着,偏偏他还卖起关子。 “叔,咱俩都这么熟了,有话你就直说,我这人不犟,听劝。”她说得真挚,两大眼扑哧闪烁。 要说穆柯一开始还真没瞧上桑瑄青,这模样长得又黑又矮,跟个煤球似的。 但后来经过相处,却发现她这孩子的个性够真实,好相处,最主要的是她就跟个宝藏似的,总挖总有。 所以现在他看她,哪哪满意。 黑什么黑,人那叫肤色健康。 矮什么矮,个头小人才机灵。 她还肯干能干,是当工匠的一把好手。 可这样老实巴交的孩子,当他得知她还跑偏兼职干了细作的活时,还真是愣了好久的神,还一度不怎么肯相信呢。 当初将军叫他进营寨内,明面上是当工官,暗地里就是专干抓细作这活的。 可他将修建营寨的里里外外全调查了个遍,却愣是没发现她身上有什么蛛丝马迹。 谁当细作不干点啥畜生事,可她倒好,跟个受气包似的,那癞痢头安排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还有一般当细作的人,凭他经验辨别,这多多少少都会带点阴暗心思在眼底,因此跟对人对视,那都是躲着、避着,或斜下,生怕别人看出他们眼内的心虚跟诡计。 可她看人,那一双狗狗眼别提多正真诚恳了。 对于看走漏了眼,穆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听说她已经迷途知返,他好歹有些甚感欣慰了。 “叔知道你跟墨家有牵扯,你只怕是岁数小,误入了歧途,遭了别人的利用。这事叔跟你透个底,你得趁早有个决断,将军迟早会考验你一番的,你可千万别在关键时刻晕了头,知道不?” 郑曲尺一听这话,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穆叔?你怕不是一个普通的工官吧,还是我给墨家当细作的事,根本算不得上什么大事?要不,怎么都传开了?” 穆叔看她懵了的样子,不由失笑:“胡说,你都当上细作了,这事关系还能小?我的事以后会告诉你,总之,记住叔的话,将军对你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我看得出来。所以你千万别再犯糊涂,只要你肯全心信任将军,只对他忠心,以后你就绝对不会后悔。” 信任宇文晟? 她得长一颗多大的心,才能让自己忘了他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啊。 郑曲尺其实也想过这些问题,但见穆柯将它拿到明面上摊开来说,这其实相当于对她开卷考试了,如果这样她都能答错了,别说赠柯,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救了。 “嗯,柯叔,你放心,我不会再犯糊涂了,这会儿一下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再不懂事,也该多想想未来该怎么走了。” 她这话听着是顺着他的意思来,但实则她却是在跟自己讲。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叔活了大半辈子,都还想追求功成名就,何况是你这年纪呢,你或许一时会被美好辉煌的前景给诱惑,但这些靠的该是你的真本领、是你脚踏实地得来的,才能叫你往后余生能够安心走下去。” 他讲着讲着,情绪就有些激动起来,就跟他曾也经历过这么一遭的困顿与迷途,最终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之后,才终于幡然回头。 郑曲尺赶紧上前抚拍了下他的背,替他平复下来:“我晓得,你看看我啊,我就站在叔面前,你看我像那种人吗?我虽然年纪轻,但是我脚步从不虚浮,至今为止的每一步,我都走重甚重,有时候回头看时,那些脚印还都历历在目呢。” 穆柯听着她轻松温和的讲述,人就像泡在春暖花香之中,言谈其实就是人衣着的精神部分,它可以叫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如熠一层润而不刺目的琥珀之光。 就跟她一样。 “好、好。” 她到底是跟自己不一样啊,想当初同样的年纪,他却是半分都赶不上她心中的成熟,与她交谈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情,她都不迷茫惶然,都能够有足够的底气跟阅历来说服别人。biqμgètν 她或许需要的,并不是别人的教导,而是放手给予她更大的天地去翱翔高飞。 能飞多高呢? 穆柯的心,这一刻变得无法安宁,它在那里跳跃着,颤抖着,为这无法预知,却确实可以期待的某一天而兴奋不已。ъitv “阿青,你听过霁春匠工会吗?” 从“桑老弟”变成“阿青”,这是穆柯从内心对她的态度转变,他想好好培养起她,将这一株由他挖掘出来的幼苗,浇水施肥。 郑曲尺点头:“听过。” 穆柯一讶:“你在哪听过?” 郑曲尺:“……” 喂喂,他忽然一下这样问,搞得她都慌了,她难道不应该听过吗? 的确,如果不是黎师告诉她,她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这件事情难不成在工匠中还是件秘密不成? 还不等郑曲尺替自己辩解一二,穆柯倒是自己给自己说通了。 “是墨家的人给你说的吧,既然你知晓,那我便也省了口舌了,二月初春,工匠魁首便会在巨鹿国的雍春举办霁春匠工会,届时将是七国工匠不可多得的一件重大盛会,我等必然是要去一趟的,到时候我想跟将军求个人情,将你一并带上。” 郑曲尺愣了下:“穆叔要带上我?” “对,带上你。”他认真道:“阿青,人不能只困于眼前这方寸之间,如果有机会,就该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天地究竟有多大。” 郑曲尺说过,她这人不犟,只要对的,是真心为她好的,她都感激听劝。 “我倒是想去,可是这个霁春匠工会是人人都能去的吗?”她有些不确定。 虽然黎师也说过要带她去,可她对他并不信任,总觉得他看起来好像藏着很多秘密似的,所以打一开始,她就没计划过跟他一块儿。 “自然不是。”穆柯笑着拍了拍她肩膀:“可你能行啊,叔已经将你的起土器早就报上县里的工匠会审核了,若这一次再加上起吊机,你的工匠评级应该能够顺利下来。” 郑曲尺傻傻的看着穆柯:“叔……这么、么简单就行了?” 她甚至都还没有露面,这事就有人代劳替她跑下来办了,她简直不敢相信。 “当然不简单了,但你有两样作品,我再加上你的蔚大哥,愿意替你担保你的起土器与起吊机于工事上的重大贡献,所以这才如此顺利。” 蔚垚? 这一段时日,他忙,她也忙,两人碰面的机会挺少的,再加上他好像对她还有些尴尬,她虽说不再计较他告密的事,但一时半会儿也兴不起以往热情,也就没主动找过他。 没想到,他默默在帮她争取工匠评级一事。 听到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她一下子蹦了起来,高兴地虚抱了一下穆柯:“叔,谢谢你们,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们帮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穆柯也被她的活力喜悦感染,忍着笑,让她站好了:“谢什么,要谢就去谢将军吧,谢我们可就只能替你跑跑腿,争取一下,但将军才是主宰你今后命运的人。” 他这是在教唆她去找宇文晟“溜须拍马”? 可他那么神出鬼没,她跑哪儿去追“马屁股”? —— 此时,被郑曲尺惦记的宇文晟铁骑正从游牧蛮子的草原凯旋而归。 旌旗猎猎,红色的晚霞在渐渐消退,他们一身血衣染红而归。 凛冬狂风肆虐,峡谷内贯穿着常人难以忍受的严寒,夜色降临,平原山丘,远山蟇林,一切都是如此沉寂凉朔,黑色如墨液蔓延至宽阔无边的苍凉。 在蜿蜒的山脉中骑行,虽隔着一大段距离,但这边的山崖仍旧能够看到鬼羧坡那边,正如火如荼进行的城墙搭建工事。 因赶工期,所以一般在入夜之后,会燃烧起篝火,多赶工一个时辰,但一般不熬大夜。 宇文晟勒马,遥遥相望,一时之间,他并没有继续赶路的动作。 其余部队一并停滞不前,他们坚如磐石,因为战士的职责与使命,令他们每一次出战都会拼尽全力战胜一切困难,但同时也不可避免感到疲惫与心灵上的麻木与空虚。 他们没有点火把,长长的一条队伍寂伏在漆黑的山体之间,无星、无月,但却在看到逐渐扶建而起的那一座城墙之后,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定跟放松。ъitv 就像……他们的后方好像也有了新的支撑,他们并非在孤军作战。 在他们奋力迎敌时,他们的背后也在一支力量在跟他们一起努力守护、战斗。 王泽邦这一次杀敌,一时不慎受了些小伤,失血令他面色有些孤寒苍白。 他顺着将军的视线看过去,远处的火光如此明亮与温暖,连他都不免有些动容:“将军,看来桑瑄青真的做到了……” 宇文晟在长久的缄默后,却忽略了这个话题,问:“南陈出发的那一支先头部队,如今到哪了?” “到巨鹿国的连台停驻了,看来这两国是准备有大动静了……听闻,陌野顺利回到了巨鹿国。”王泽邦道。 蔚垚这时,难掩忧心:“可城墙工程的修复、损毁部分的重建,至少还需要半年的时间……如果他们真卡在这个节骨眼来选择进攻,那岂不是这一切又会功亏一篑?” “所以……”宇文晟笑唇微弯地戴起了手套,身上散发着骇人血气:“该去试一试,咱们从南陈国那缴获的那一批墨家兵器,究竟值不值得起卖那么大笔价钱了。” 王泽邦道:“将军,你该先歇息一下了,再说公输兰对器械的研究不足,有部分还弄不懂如何发挥其作用,但她说她近来研制出一种比铁器更加锋利的兵种,说要献给将军。” 蔚垚一听,忍不住道:“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哦,桑瑄青好像也说过吧。” “桑瑄青如何能够与公输姑娘相比?”王泽邦不满。 蔚垚一听就不高兴了:“桑瑄青做的每一样事情,那都是有目共睹的,她公输兰说得样样好,可到头来哪一样能够真正拿得出手?” 王泽邦眉头皱紧:“你别忘了,她姓公输,光是这一个姓,就能比桑瑄青重要个百十倍。” “谁说的,那桑瑄青还是咱们将军夫人的二哥呢,难道我们将军的二舅哥还比不上一个公输的姓氏?”一时口快,蔚垚连不该说的都一并说了。 王泽邦大惊失色:“你……你胡说什么?!” 他们俩赶紧满头虚汗,看向了将军。 一来,害怕他们俩非议将军跟将军夫人的家事,会叫将军想宰了他们,二来,他们都快被憋出毛病了,简直十分渴求能从将军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之前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桑瑄青口中的“柳风眠”究竟是不是将军的化名,将军又到底是不是跟桑瑄青之妹成的亲? 救命。 八卦跟好奇之魂,已经快要将他们的眼睛烧红了。 然而,宇文晟一直老神在在,他轻缓抬起浓翘的睫毛,似笑非笑:“吵够了?” 蔚垚跟王泽邦当即如同一盆冷水浇头,心冷得透凉透凉的。 他们赶忙低下头,不敢再造次了。 “公输即若的下落查出来了吗?” “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人查过不在福县,但公输兰还在我们手里,按道理他既为她来了,就不可能轻易离开。”蔚垚道。 “那个黎师呢?” 王泽邦道:“付荣查过,他的确是稷下学府的一名木匠师,与原随、银枭他们在学府是同窗好友,这一次才会随两人一道出发来福县,因为聘请的是石匠,因此他并没有参与城墙营造,只是凭借着跟原随他们的关系,能够自由出入。” “而这些时日他一直跟着桑瑄青,想来都是木匠,有意想亲近切磋一下,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宇文晟闻言,扣起指尖,轻敲缰绳,思索片刻,忽道:“将付荣召回。” 王泽邦跟蔚垚大惊:“将军,为何要在这个时间召回付荣?” “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蔚垚跟王泽邦私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凝重。 因为付荣最擅长的就是易容伪装、探取情报跟辨骨识人。 因此,一个人有没有易容乔装,究竟是男是女,或者装老扮幼,只需付荣的一双眼睛来审视,就能够得到答案。 第79章工程事故 这,就是不知道,将军特意召回付荣,是为了想彻查谁了。 —— 这两日郑曲尺又遇上了一件头疼的事了。 她得在福县周边寻找合适制作砖体的粘土,之前福县的那一大片黄土泥地都快被挖空了,形成了一个凹陷大坑。 再继续挖下去,底下的砂石含量太多,就不太适合了。 为了不耽误她的青砖生产,得赶紧再找一块合适的泥料产地。 这事,她也拜托了工官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寻找,她自己则背了个小锄头,在附近的河床跟干涸的湖泊周围挖掘寻找。 天工开物记载,凡埏泥造砖,亦掘地验辨土色,或蓝或白或红或黄,皆以粘而不散、粉而不沙者为上。 她就按照它这上面的描述去找。 她在工地上干惯了,也不怕脏。 但凡看到深蓝或呈黄色的泥坑,就跳下去,将表面那一层沙化干涸的弄开,挖深一些采湿泥,以手感来测试泥土黏性。 她还找到了一片藏在枯叶懑沼的红泥,但在周围挖了一圈,估计量都不大。 这期间,黎师则一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看她爬山涉水,忙碌寻觅。 他今日穿着依旧厚实富贵。 带帽的貂裘大衣,手捧铜制手炉,炉外加罩,跟一身粗布袄子的泥腿子郑曲尺相比,他精致得如同玉樽一样,气质娴淡,神色清冷。 他站在坡上,看着下方郑曲尺勾腰驼背的挖泥,脚踝以下糊得到处都是泥泞。 “你为何要对宇文晟如此尽心尽力?” 郑曲尺见他躲得远远的,生怕泥泞溅到他身上,明明如此嫌弃,却偏又要跟着她一起山里来土里去,平添一身尘埃。 也不知道宇文晟咋就将他放出来了,明明当初都将秋跟他都一块儿带走了,就不能好好地审一审他? 眼下这,城墙工事由她跟一众工官全权负责,如果他再跟之前一样的想法,打算搅和捣乱,岂不连累了她? 这么一想,他要跟就跟着吧,至少将人留在眼皮子底下,还能监视一下他的动向。 她要不是担心告黎师密时,他知道后,会将她是女子的秘密暴露出去,说不准他多嘴再提及跟她的“救命之恩”,那她的清白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本来就一身的污点了,前科累累,这下又跟他这可疑份子扯不清,宇文晟要是知道了,她焉有活路? 她这新开启的穿越人生,怎么就这么苦啊。 麻烦是割了一茬又冒一茬,没完没了是吧。 “不尽力,宇文晟他能撕了我。”她边干活边回答。 “他如此暴戾无道,那你还替他卖命?” 要说,黎师身上时不时会出现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世故的仙气,郑曲迟暗中腹诽,这兄弟以前要不是住在那人人膜拜的高山之上,那铁定就是与世隔绝的高蓬深宫里吧。 听听这话,说得有够目中无人的,就跟在讲,这个国家的王一旦不仁无道,他就立马能给再换一个上位似的。 郑曲尺没好气道:“不卖命不行啊,我怕死。” 黎师一怔。 估计他也是没见过能将自己贪生怕死一事,讲得如此理所当然的人吧。 毕竟他身边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视死如归,甚至有些人他们还会认为,能为自己所追求的事业、自己所维护的真理而亡,是一件值得歌颂与赞美之事。 但他并没有鄙夷郑曲尺这种思想,人有活得傲然不屈,自然也可以活得苟且偷生,这并不冲突。 “桑瑄青,你懂的这些是从哪里学来的?以你的年纪,若非有人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的教导,你不该拥有如今的积累。” 郑曲尺惊异他的一针见血,她可不就是受了十几二十年的教育,才有现在的她吗。 以往读古言文、品味书上历史人物的人生时,她就有一种感觉,如果哪一天将她扔到这些人精堆里,她肯定是电视剧里活不过一集的那种炮灰。 “当然是有人教的,可我也就只懂得这些事情,我不懂武功,不懂领兵打仗,不懂阴谋诡计,不懂织布缝衣,不懂琴棋书画,不懂播种耕地,有时候我都在想,除了干工事,我好像不如别的男男女女,一无是处。” 黎师听她这样说,却没有感受到她的自卑与自嘲,反倒有一种掩于谦逊之下的自我肯定。 她的眼睛里,是有路的,也是有目标跟方向。 黎师忽然有些羡慕她了,也对她心软了。 他道:“你不想我毁了这一次城墙修筑的工事?” 见他主动提及这事,郑曲尺立马来了精神。 她站直了身,神情认真对他说:“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现在宇文将军将它交给我了,你如果做出任何有损工期的事,我也会跟着一块儿倒霉的。” “若你只是担心宇文晟的问罪,我可以保证,能够毫发无伤带你离开邺国。”黎师道。 可郑曲尺却摇头:“我哪都不去,我的家就在福县,我从来没打算背乡离井,去别的地方流浪。” 黎师明白了。 她不仅“贪生怕死”,还怕“独在异乡为异客”。 见黎师缄默不语,郑曲尺也知道没这么容易说服他“收手”,但她觉得他也不是非得“出手”,要不然他当初对付墨家时,何不顺势而为,先叫他们炸毁了城墙,再将人抓起来送宇文晟。 他想毁坏城墙工事的目的,应当跟墨家是不同的。 可具体他想做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做,她也猜不出。 “说起来,最近……我总觉得莫名有些心慌。”郑曲尺长吁一口气。 “心慌?你病了?” 她白了他一眼,这是什么直男发问。 不过她也不知道,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催促着她,不要停下来,一旦停下来,人就有些不安定。 她望了望天。 天色暗了下来,风骤然而起,乌云从西南方一个劲地被倾压向低空,阴冷透骨。 “嗯?是要变天了?” 刚才忙完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被西南风一吹,颈间兜了一圈灌入背部,确实感到有点冷了。 “快下雪了吧。” 黎师抬眸,眉头蹙成一个川字。 郑曲尺搓了搓手上凝涸的干泥,看他那显而易见的烦躁隐忍表情,不禁觉得稀奇。 这座冰山也会流露出人气来啊。 她一番观察下来,两眼放光:“你……是不是很怕冷啊?” 黎师此刻唇色青白,一向冷白的面容也有些泛紫青,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憋了许久,才道:“北渊国,四季常春,从不下雪。” 扑哧——郑曲尺乐呵的笑了起来,她恍然道:“你原来是南方人啊,这也难怪了,这种气候你们可受不惯。不过咱们福县也算不得大北方,入冬以来,也就零零碎碎下了些小雪。” 尤记得,入冬以来的那一场初雪,是下在夜里,她与“柳风眠”一起聆听雪落的时候。 说起“柳风眠”,她这段时间忙得连打屁都不成个数,也没时间去管他的事。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在出任务,有没有回过家? 眼看,她这也离家将近一个多月了,这离正旦(过年)也没几天了,她应该可以回家一趟。 之前当石匠的工钱她早就托人送回了家,不知道大哥他们收到钱,有没有高兴得马上跑去杀头猪来腌腊肉熏。 其实福县这边的生活方式跟云贵川相似,每年过正旦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去置办年货,县里村里都有赶年集,热闹非凡。 她想着回家前,她得先去买些红纸、香烛、点心、糖果、玩具这些带回去,玩具是拿去哄幺妹的,至于其它欠缺的,等回家跟大哥、风眠他们商量、讨论下再一块儿去买。 她想着想着人就傻笑了起来。 可明明鬼羧岭离河沟村就这么近,她却这么长时间都没空回去一趟……她唇边的笑有些无奈,忽然有些想家了。 “你在想些什么?”黎师从坡上下来了。 她见变天了,也不再继续去勘察粘土,打算打道回府。 背起小锄头:“这不快正旦了,我这两天跟工官们交办一下,就调沐休回家过年了,你呢?” 黎师一听“正旦”,这才意识到快过年了,难怪这段时日锯子一直在催促他回福县一趟,说是杏宛的书案上,北渊那边送来的信函都快堆砌成山了。 以往“正旦”都是大办,可今年他却没打算回去了,若他真回了北渊,只怕宇文晟下一刻就会让公输兰身首异处。 这一次,是他失算了。 他当真以为以公输兰的痴心,再加上公输家的声望名誉,定能让宇文晟娶了公输兰,却不想他竟拒绝了。 他了解公输兰,她对宇文晟用心多年,哪怕他强硬将她带走,她也定会再寻机会回到宇文晟身边。 所以,他还是得想办法让宇文晟,不得不迎娶公输兰。 这件事他本有计划,便是想寻机毁了城墙,借助原随跟银枭之手,只因他不能够明面上与宇文晟彻底交恶,如此一来,公输兰便是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一旦福县缺失了鬼羧岭这一带的城墙,情况危矣,他便有机可趁。 他手底下的厉害工匠何止千万,以恩相协,足可迫使宇文晟低头,以换取邺国边境之安危。 只是……一切的情况,在遇上桑瑄青之后,便脱离了他原先计划的轨道。 要说,对她半分不满都没有,那是假的,她的横空出世,叫他如今是前不得,退不甘,进退两难。 倘若是别人,他早就叫她在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偏偏这个人是她。 留给公输兰接近宇文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如何才能叫他的妹妹多年夙愿得偿呢。 黎师一双琉璃天青般的眸子望进她眼里,淡淡问道:“你不带着我吗?” 郑曲尺听着奇怪:“我为什么要带着你?” 黎师用如同笃定一般的轻淡语气道:“那你不担心我会趁着你不在之时,对你为之付出良多的工事做些什么事情?” 这是威胁! 赤果果的威胁! 可恶,偏偏她还真担心起来了。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也可以跟我回家一块儿过年,人多热闹,这不就是多了一双筷子的事嘛。”她邀请得挺言不由衷。 黎师静静的注视她的神色片刻,但见她眉头处揪郁了起来,小黑脸也不复先前的轻松自在,他眸光微闪,之前隐约压迫强势的气息就像被针戳破,霎时消散开来。 “我开玩笑的,你如果不愿意,我便不去。” 他垂下眼帘,轻声道。 听他这么一说,郑曲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虽然他这人是个危险份子,但他现在还没干出什么坏事,再加上就在前不久,他毕竟还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她做人翻脸也不能翻得太急,还是慢慢翻吧。 “也、也没有不愿意,就是我家小,你如果过夜就只能跟我哥睡一屋了,我主要是怕委屈了你。” 黎师像是相信了她这套虚假说辞,他冻得青白的面容回暖了一分:“没关系,我不用睡也行。” “……”不用睡,这么厉害?你当你是海灯法师吗? 话都说到这了,她要是还不领着这个孤家寡人回家,是不是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 不过,在回家过年之前,郑曲尺又想到了一件叫她头痛的事。 那就是假如“桑瑄青”回家过年,那她妹“郑曲尺”咋办?那如果“郑曲尺”回家过年,那“桑瑄青”咋办? 总不能,连过年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候,都还要去探亲吧…… 不行,这件事她还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才行。 —— 等郑曲尺跟黎师回到工地时,已经下了一阵小雪了,但好在这雪下得不大,并不影响开工。 “啊——”bigétν “小心啊!小心!” “下面的人注意,有人滑摔下去了!” 远处,传来工匠们惊慌失措的大喊。 郑曲尺遥遥听到嘈杂声,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什么事情,就立刻冲了过去。 到了事发地点,只见周围闹哄哄的一片,所有人都焦急朝上张望,只见上方斜石坡上,一个人正不受控制的打着滚摔下来。 郑曲尺一看,就知道是发生了踩滑事故,像这种雨雪天,如果有人不绑上安全绳就进行攀爬移动,就最容易发生这种意外的事情。 第80章人性考验 郑曲尺在正式开工之前,曾叫工官们组织过工匠,开展一场安全培训跟指导工作。 干过工地的人都知道,在实际的工程施工当中,各类施工安全事故总是频频出现,这不仅带来的是财产损失更是人身伤害,严重者更是对一个家庭毁灭性打击。 她知道在封建社会不讲求人权平等,一条人命在那些奴隶主的眼里,估计只是一件财产的价值。 但她的观念不同,她珍重、珍惜人命,因此她对于自己工程的安全方面十分看重。 可惜,来的人数寥寥无几,或者人来了,魂没来,全都拿她在那儿啰嗦半天,没当回事。 她也清楚明白自己目前威信不够,只能尽量严诫重申,一次一次督促工匠们,但凡对地形险峻容易打滑的地段,或高空作业,都必须系上安全绳索。 但哪怕再严谨的安全系统,也不能保证百分百不出意外。 尤其,这些工匠习惯了对自身手脚的盲目自信,嫌麻烦,没用她教的那一套下降安全绳的系法,所以这小雪下了一阵,脚下湿滑,一个不稳就摔落下来。 那个不慎摔落的工匠,在掉落期间本能的伸手想抓住沿途任何能够抓扯、攀拽的东西,或许是一块石头,也可能是一根树枝,但也就缓冲那么一下。 都禁不住他的体重,被扯松、被拽断,控制不住继续下滑。 而最令人揪心的是,在这一条长长的斜坡尾端,如同被刀削了一般,形成了垂直断面,至高处离地面至少二十几米。 这人要是径直从上面摔下来,非死即伤。 不,或许可以更大胆的断定一下,必死无疑。 郑曲尺眼见摔滑的人正努力自救,拽紧一根指粗的根茎,拼命想止住下滑的速度。 她此时心跳很快,全身血液沸腾起来,但脑子却极致冷静。 也没有丝毫的停顿犹豫,一切动作如同发挥本能一般,几步冲到了停置一旁的起吊机旁,浅色瞳仁如同运转的机械眼,采集图样后提取信息,飞速计算距离、角度、时间…… 物体高速滑落,v为速度,v+at,初速度,加速度…… 与此同时,她身体也并没有停歇下来,双臂一沉,下盘稳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起吊机推动了起来。 有人听到了动静,蓦地回头一看,下一秒,都愕然怔愣。 只见起吊机下有六个半人高的车轮,它们原本稳固沉定于地面,但现在却一晃一动,被艰难地推动朝前滚了一轴一带。 她……她就一个人,竟然推动了六人拽拖才能够动的起吊机?! 艹,好惊人的怪力啊! 不是,她这是在做什么?这种时候她跑去推起吊机做什么? 有人思维转得足够快。 她该不会认为,她能靠一部起吊机就能够接得住从上面掉落的人吧? 这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一来从高方滚落的人,虽说看起来轨迹是垂直,但中途但凡岔了一个角度,那掉落的位置就一下偏了不知道多少。 再说,这起吊机的吊臂细窄,没绑揽网跟吊板,这就跟针孔穿线差不多的概率一样,一次就能对准再顺利穿过很难的,这必须练练角度,最后慢工出细活。 现在这么紧急的状况,她凭什么认为她能够办得到? 别人的质疑跟看笑话的心态,郑曲尺根本没工费去理会。 到达了她所计算好的大抵位置,郑曲尺来不及喘口气,就跳上操作台。 将吊臂移动了方向,再调整了高度,看似不假思索的动作,但都是精心算计的结果,接下来,她眼神一动不动,盯准了那个摔落的人。 只见他终于撑不住了,惨嚎着从乱石坡上跌到了坡崖边,眼见下一刻就要从高处狠狠摔到地面,砸成一颗稀巴烂的西红柿似的。 “天啊,摔下来了!” “这么高掉下来,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啊。” 他们所有人都紧张的屏息看着,有些人仿佛预料到接下来那人的死相惨状,赶忙捂住了眼,叹息的连连摇头。 车轱辘一样一圈接一圈,那人从断坡上掉到了尾端—— 紧接着人就凌空了,就跟一个抛物 线似的,“啊啊啊”的乱喊扔到了最高处,而这时郑曲尺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盯准了他的位置,一秒不差,就将吊臂准确无误地移搁到了他的下方,他“啪嗒”撞上了吊臂,替他挡下疾冲的大部分力道。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他在即将滑落跌下之时,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双手双脚慌忙嚎啕地扒拉住吊臂。 他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也没法累考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身边会出现一个“救命稻草”。 郑曲尺再操控着吊臂,将人给缓缓放了下来。 那人最终劫后重生,趴在地上忍不住抽泣后怕,而郑曲尺此时也早是一身的汗水,眼神也累得有些焕散。 咽了一口唾沫。 其它人目瞪口呆,皆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被救下来的人,他倒是哭得有些忘我……命大得很啊。 怎么就……被救下来了呢? 他们又傻傻的看向郑曲尺。 她是个什么神人啊,这一套操作下来,是偶然巧合还是真有本事在手?! 若真是巧合,他们咋就不怎么信呢,毕竟她刚才所做所行,目的性还挺强的,半点迟疑跟退缩都没有。 若真是有本事在手,那他们刚才那一肚子的质疑腹诽,岂不要将自己的脸都给打肿才能给人赔罪? 黎师从后方走了过来,他雪青眸子瞥向她,见看她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为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却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不堪,正想开口,但下一刻却被她的暴走给震在了当场。 却见她双目爆发一股滔天火焰,一声怒吼—— “谁td的叫你们不系安全绳?!你们将老子的话当耳边风了吗?!是不是我管不动了,行,打从今天起,老子不管了行不行?反正那是你们的命,又不是老子的,老子凭什么要比你们这群找死的家伙还要紧张担心!” 她胸膛剧烈的起伏不定,双臂还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一双瞪大的眼眸,因为愤怒与着急沁出了一层湿润的红色,整个人就跟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耳膜都被她吼得嗡嗡作响,但此时此刻,他们好像一下被灭了常久以来的气焰,全都低下头来,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她的话。 是啊,见她满头的汗水,衣衫凌乱,气喘吁吁,都足以证明她刚才真是拼了命在救人。 想来,以往哪一次营造工事不死上些人,久而久之,他们甚至觉得死人,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不久之前,她开展安全培训时,说过一句话,不讲安全搭上命,挣座金山有啥用。 他们听着只觉好笑,甚至嗤之以鼻。 就他们这些只知道命令工匠们拼死拼命赶工期的官员,谁会在乎这期间会不会死一两个工匠。 她会搞这些,也不过就是整一出虚情假意,想收买人心,知道自己不服众,就故意搞些哗众取宠的事来给自己挣威信吧。 但是现在,却没有人会这样想了。 有人嘴巴上会说得天花乱坠,但真要干事时,就只会缩边边。 但没想到,真遇上事,她是真上,甚至比他们这些人都更上心。 刚才她一个人鼓足全力、额角青筋突起推动起吊机的画面,现在想起来还足够震撼人心。 还有她用吊臂,看准了时机救下摔落的工匠,那临危不乱、在别人都只会慌忙放弃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冲在了最前面…… 如今被她当头怒骂一顿,他们除了感到心虚,就是羞愧。 “对、对不起,以后我们会注意的。” “对啊对啊,绝不再犯了。” 刚摔下来的工匠,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够活下来,他终于停下了大哭,想起刚才自己好像是被起吊机在半空给拦截了下来,靠着这股缓冲的接力,这才捡回一条命。 他看向起吊机旁的郑曲尺,忍着一身的疼痛,爬过去重重地给她磕了一个头。 “谢谢桑工,谢谢!呜呜……” 这人郑曲尺之前没打细眼看,这一瞧却有着几分眼熟。 她想起来了,他不正是最近联和其它几个硬茬工匠,明里暗里想给她使绊子、闹脸子的反对派? 她可知道,他私底下跟别人提及她,都是满口鄙夷跟轻蔑的那个黑小子、黑小子,现在倒是心甘情愿、哭着喊她“桑工”了。 郑曲尺本来是很气的,气得心坎都痛起来了,可别人一认错道歉、还给她道谢,她就气不下去了。 她看着这一颗颗低下了头,她却还是得仰起脖子才能够跟他们对话的大汉们,以前一个个牛高马大,现在却跟孙子似的任她训。 她道:“我不是次次都能够救得下你们,但我会尽我所能,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你们尽量减少意外发生,最主要的是……自己得此刻注意要保护好自己,你们应该都有家人吧,这老的小的都依仗着在外的劳动力赚钱回家,倘若你们出现了什么意外,他们怎么办?” “对不起,是我们猪油蒙了心,竟拿这种事情来赌气。” “我们一定好好听你的安排,让系安全绳就系,让安全培、那啥子训的那个,咱们就来听。” “对啊对啊。” 她看他们都忙不迭地跟自己保证,真诚得不得了,郑曲尺眉头紧锁,但刚才腾升起的二米八怒焰这会儿已经消褪了一大半下去。 “好了,总之这种事情下不为例,你们记好了。今夜下雪,又发生了意外,工事暂缓,明天看天气情况再定,你们将伤者带去棚户的郎中处看看。” 见她终于消了气,不再在这冰天雪地里教训他们了,还撵他们走,这些魁梧大汉都喜跃上脸,回得飞快。 “好勒好勒。” 经此一事,郑曲尺对于安全一事更上心了。 她让人打造了梯子、吊架、门架式里脚手架等,总之不能简单的以人力笨重施行,能动用工具就用工具。 倒是有些工匠一开始觉得她做的这些东西多此一举,但一旦干起活来,却发现它们有着意想不到的有用、方便,顿时一个个立马改了脸色,全都暗暗佩服起她来。 这人不仅当木匠牛,连搞工事基建也是一把好手。 当真是自古天才出少年啊,人真正早慧的神匠十几岁就能够傲视一般普通人了,而他们这些几十岁还混不上匠阶的,就不得不服人家就是老天给赏赐天赋啊。 正因为郑曲尺重视工程,更重视工匠们的施工安全,这一次的城墙修筑工程,竟是邺国营造工匠损伤的历史最低。 之前在福县内还流传着一则说法,去鬼羧岭那一带修城墙,那就跟去送死差不多,甚至有人说那个地方,压根就是工匠的墓地。 可现在,这些说法就好像是假的一样。 在历经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城墙的各段修复、筑建都有了显著的成果,工事上的效率远远超过所有工官的预料,更甚至,到目前为止,但凡参与城墙工事的工匠跟劳役,无一人生亡…… 如今整个福县的工匠会里,谁提及这“桑瑄青”,不都得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这小子,还真是有点东西在身上啊。 —— 宇文晟听着蔚垚,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那一夜桑瑄青是如何紧急救险、临危不乱救人的过程。 他凝视着窗棂外飘落的片片雪花,这是初雪之后,下的第二场雪了,这一次的雪虽然不大,但时间缠绵得有些久。 “你倒是挺欣赏她的,一点小事便急着给她上前讨要奖赏。”宇文晟漫不经心道。 蔚垚腆着脸,干笑道:“这、这还不是因为她过去走偏了路,这成份不太好,想给她争取一下,能够在将军这儿宽大处理,再说……桑瑄青这人,真不坏,她做人做事,那从来都是认真努力,从不敷衍跟埋汰,将军如果觉着属下眼睛偏了,可那些工匠总不能一个个也都看岔了眼吧,他们现在私底下哪个不夸桑瑄青为人、做事的。” 宇文晟想起桑瑄青那张小黑脸,以往总是模糊不清的五官,逐渐好像也在他脑海之中留下了印象。 不得不说,桑瑄青……的确给自己争取到了足够活下来的筹码。 但这还不够,只要接下来这一关,她能够顺利通过“考验”,他可以尝试打破他以往的惯例,不去计较她过往曾为墨家、巨鹿国细作一事。 第81章回家过年 蔚垚眼睛不安份转动了一圈,忽然似不经意般提起:“将军,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您若执意不听圣诏返程太原,那善郓的承上居那边已经为您布置妥当,今年我们是否就在那边过元旦?” 宇文晟转动手指关节,眼神虚落于飘雪深涧,微微勾起的唇角还是暴露了他的期许:“我现已成家,自然是要与妻子过元旦的,你们若嫌福县冷清,便自行去承上居过节吧。” 蔚垚一听,脸一下就亮了起来:“对对,将军说的对,怪属下记性差,这过元旦,哪家不讲究一个团团圆圆,将军既然已娶了夫人,自然是与夫人一块儿过的,那……我与泽邦也就都不去承上居了,能不能也去桑家凑个热闹啊?” 他问得忐忑。 宇文晟转过头,对他笑得有多随和,拒绝得就有多干脆。 “不能。” 蔚垚顿时垮下脸,假哭悲伤道:“将军啊,您为何要特意瞒着夫人的事啊?您瞧,这都成亲时日日不少了,却一面都不让咱们见,也不允咱们私下调查夫人的任何事情,若非那日无意间听到桑瑄青讲的话,我们至今都不知夫人是何方人士,您该不会……什么都没跟夫人讲,一直拿柳风眠的假身份在骗咱们夫人吧?”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蔚垚的心“咯噔”一下,忍不住小心打量起将军的神情。 只见宇文晟的眼神一下变得幽黯了起来,嘴角笑意瘆人,却吓得蔚垚一下就噤了声。 完蛋。 他猜中了。 “元旦,按照民间的说法,是阖家团圆,一块儿除尘,驱除病疫,一块儿庆贺,祈求新年安康,这些字眼听着就挺稀奇,我第一次拥有可以做这些事情的家人,自然是要好好体验一番,过后……我自会告诉她的。” 宇文晟缓调柔腔,口吻随性而戏谑,但蔚垚胸口如同被利剑戳中,硬是听出一股心酸难受的感受。 他们将军……或许并不害怕孑然一身,孤寂背负悠长岁月,但他并不是乐意如此,而是他被命运逼迫得,必须习惯于此啊。 蔚垚还记得小时候的将军,他并不爱笑,也不会哭,没爹、没娘,无人相护、无人教导。 那个时候他常常会木然站在一棵茂密的榕树下,树荫底下,他仰头看着从叶片缝隙中透射而下的阳光。 孤寒冷清萦绕在他的四周,他泅于阴暗之处,唯有这稀薄透洒而下的一缕阳光,映入其瞳孔中,给予了他冬日里明媚的温暖。 那一幕久久冲击着小小蔚垚的心灵,至今难忘。 蔚垚脱口而出:“将军,你难不成是担心夫人若知道你就是宇文晟,会……不高兴?”bigétν 本来他是想说和离的,可他着实害怕会被将军给劈成人棍,这才紧急改口。 “……” 宇文晟一时没说话,但蔚垚却一下秒懂。 “要不然,将军你可以先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夫人,看她对宇文大将军的态度,如果将军十分崇拜您,这样您就可以安心的告诉她了。” 宇文晟听后,细细在脑中过滤了一遍操作流程后,似笑非笑道:“这些事,我自有主张,还用得你教?” 蔚垚倒没怪将军的过河拆桥,他只是在想,凡事都有两面结果,好的这个结果将军你当然接受良好,但倘若夫人听见“活阎罗”这能叫“张辽止啼”的名声,我看您届时该怎么办。 —— 眼看这一忙就快忙到除夕夜了,郑曲尺这才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要命的事情。 别的工匠都是元旦当日放假,统一沐休二天,而郑曲尺如今地位不同,自然也有了些特殊待遇。 在将事情安排得妥帖之后,穆柯便来通知她年三十就可以放假回家的消息,她人还挺懵的。 穆柯笑她:“阿青,怎么了?放假回家,你还不高兴?” 郑曲尺吸了一口气,忙摇头:“这倒没有……” 只是,该怎么回去,她丫的根本还没有时间去想啊! “年后,你的工匠评级应该能下来,到时候叔挑个时间给你送过去吧。”穆柯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 郑曲尺当即挥打掉脑子里的琐乱麻烦事,受宠若惊道:“穆叔,哪能叫你给我送,我自己来拿就是了。” “不碍事,叔听闻你新家修建得挺特别的,就是你家院墙修得太高,连夜盗都不敢攀爬,担心给摔个好歹,所以啊这别人都好奇,你这家给修成个什么宝贝模样,值得你这般藏着,叔听了,也生了好奇心,这不就是想找个机会拜访参观一下。” 眼看他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郑曲尺还能拒绝吗? 她笑得欢快:“那叔随时来,瑄青随时都可以热情接待。” 穆柯一听她这话,那是眉开眼笑了起来:“好好,不过能不能叫叔带上你蔚大哥一块儿呢,你们俩啊,是该好好谈一谈了,有事不能老扭着,该解时就及时解,久了便成死结了。” 郑曲尺顿了一下。 她想的倒不是别的,而是蔚垚如果到她家来了,倘若遇上柳风眠,那柳风眠给宇文晟当属下的事铁定会暴露了。 不过这事他们俩迟早也得说开,她还真有话想问一问柳风眠,譬如宇文晟这么不愿意“郑曲尺”知晓柳风眠跟他的关系,有何缘由。 还有就是柳风眠,他除了给宇文晟做事,是不是还有别的身份跟来历。 “行,听叔的,我其实也早想跟蔚大哥谈谈了,他可还欠着我一套柔骨术没教呢。”biqμgètν 一切也该说开了,所以她会做好心理准备,坦然接受。 “哈哈哈,叔听他说过了,你啊想长高个,这事还真得比旁人多努力一下了,不过矮也有矮的好处,这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有志不在个高嘛。”他打趣道。 郑曲尺却听得郁闷极了:“叔,我也不求长多高,至少……长到别人不会一瞧见我,第一印象就是那个小矮子吧。” 一米四几啊,她穿了一双厚底鞋,这才勉强凑个一米五,她还是专门干男人的活路,混在一堆高个大汉当中,天天被人叫小矮子小矮子的,她不要面子的啊。 穆柯见她是真心难受,也收起了笑意。 “好了,是叔高个不知矮个的难受,说错话了。这样吧,除了蔚垚教你柔骨术,叔的婆姨倒是懂得一些汤剂滋补法子,我替你问一问,看能不能替你配一副汤剂增增个。” “当真?”郑曲尺当场惊喜。 穆柯点头,道:“叔不骗你,但叔还得去问一下情况,你先别报太高的期待。” 然而郑曲尺却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叔,你一定得给我上心啊这事,我觉得我肯定是之前的生活太过亏苦才导致个子瘦小,你不知道我哥可高了,这从遗传学上来看,基因缺陷也不能就指着我一人祸害,也许重点补补,我后面还真能长高个。” 这孩子,一激动就胡言乱语了,什么“遗传学”、什么“基因缺陷”,听着古里古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因得了穆叔的许诺,郑曲尺这边又开始对自己未来的身高,报有了期待与幻想。 前辈子的一米七身高她就不指望了,这一世能够能从一米四六长到一米六+,她就很满足了。 —— 从鬼羧岭返回福县的路上,郑曲尺就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安排“桑瑄青”跟“郑曲尺”两人,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算了,姑且算两个人吧。 他们一起出现,她肯定是办不到的了。 她又不会分身之术。 所以,这两个身份只能一前一后现身了。 鉴于“桑瑄青”的人设属于忙碌、不着家、在外挣钱的形象,再加上他也没什么着急,那就先叫“郑曲尺”回来过年。 毕竟“郑曲尺”家中还有一新鲜新婚新人夫婿,在等着她。 那天夜里,他们意外重逢在工坊附近,也没好好聊上几句,最后她就留了一句话,人就偷溜摸走了,也不知道柳风眠有没有生气。 怎么想,情况也属于“郑曲尺”这边更着急一些。 等过了正旦,就让“郑曲尺”去走人府、拜年,然后换“桑瑄青”回来应酬穆叔他们。 对,暂时就先这么粗糙的办着,若是中途遇上什么意外,就再另想办法。 郑曲尺熟头熟脑的再次光顾成衣铺,交了钱,躲进换衣间卸掉脸妆跟换好衣服,从铺子里的后门溜出来,这个时候她换回了女装的“郑曲迟”。 按照原先计划,先去县里采买一些过年过节需要的东西,不求买多,只是每趟回家,她都想给牵挂的家里人带些东西回去。 最后,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河沟村。 在乡下的小路上,白雪飘飘,枯桑老柏寒飕飗,人烟稀罕。 可当她不经意抬眸,看到老柏树旁、桥下等候的一人时—— 她浅褐色眼眸瞠大,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轻轻地飘扬,那道身影似松树苍翠地站在白皑皑的雪地中,似天地争奢华,虽然岁暮天寒,她却感觉这一路走过来的凉意好像一下就被趋散开来了。bigétν “柳风眠!” 她欣喜的喊道。 换回女声本音后,她的声音更为偏脆生美妙,如翠鸟弹水,让人倍感舒适。 那道身影本是斜背对着她方向,闻声似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狐青长裘曳开一片涟漪弧度,他悠然转偏过来的脸,红色眼纱随风而飘起,愈发衬得其五官的唯美优越,与整个的山冈、桑林、雪柏,一道组合成一副无限幽静秀美的银白色世界。 莫名叫她看得一阵的口干舌燥。 一个男人长得这么惹人犯罪作甚! 他虽然看不见,却偏偏准确捕捉到了她的位置。 “曲尺。” 他喊她时,咬字很清晰,少了姓,但也没有跟桑大哥一样亲呢喊她小名尺子,不近、不远,似朋友,又似即将越界的朋友。 听着他都喊她名字了,她如果再连名带姓喊他就未免太见外了。 她托起了包袱,小跑上前:“风眠,你怎么站在这里?你在等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她声音轻快爽明,平时虽然不话痨,但还挺健谈的,尤其心情雀跃时。 这一点倒是与宇文晟的个性相反。 他哪怕伪装时看着好相处,但若非必要,也不会与别人长篇大论,更没有过闲聊家常的经历。 但这会儿见她来了兴致想聊天,他也迎合着,就像自然而然。 “在等你。” 仅三个字,却让郑曲尺心跳都漏了半拍。 这家伙……跑去哪里进修过了吗?怎么忽然这么会撩了? “那要是我回来晚了,或者今天有事耽搁了没有回来,你还会一直等吗?”她好奇地问道。 宇文晟提步朝前走,郑曲尺跟在旁边,他想了一下,道:“不会。” 郑曲尺没生气,更没有失望,反而欣慰道:“对啊,要等就在家里等我,下雪天还等到晚上,那不叫诚意,那叫傻,我知道你在等我,总归是要回家的,你烤着火,吃着东西,暖暖和和等我不好吗?” 宇文晟随着她的描述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然后扬起微笑:“虽不是刻意,但总想能够早点接到你。” 至于为什么想早点见到她,早点接到她,他也没去深思,只是这么想,就这样去做了。 这个翘唇微笑也太暖了吧。 “那日……我急匆匆的离开,你没生气吧?” “生气了又如何,没生气又如何?” “你生气,我就得哄好你,我这次专程在县城里给你买了些好东西,对了,之前送你的糖吃完了吗?” “没有。” “别舍不得吃啊,我这一次又买了一些,答应我,一旦遇上不高兴的事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多吃糖,不要节省,因为我会给你买的。” “好,我记下了。” “我另外还给大哥、幺妹买了些过年的,你要不要看看……” 笑容微敛,他用余光淡淡瞥了一眼,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他并没有刻意收敛神色,因此郑曲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乐意。 “……”雨露均沾知不知道?给你买你就笑,给别人买你就不高兴,做人不能这样善妒知不知道? 也许是郑曲尺忽然一下的沉默,让宇文晟意识到了自己“作”了。 “我没有不高兴。” 他又朝她笑了一下。 嘁,欲盖弥彰。 她凑过去,跟说悄悄话似的告诉他:“我给你买的更多一些。” 他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笑容从翘起的唇角,蔓延至月弯的眸底,终于真心了几分。 “嗯。” 郑曲尺歪着头观察他,咧嘴笑嘻嘻,心想,还真好哄啊。 只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他就信了。 第82章密谋害妻 鬼羧岭中,一直在等待着郑曲尺“邀请”的黎师,听见锯子报告:“呃……桑小哥不知道跟穆工官讲了些什么,人就一蹦三跳高兴的离开了鬼羧岭。” “桑瑄青”乃女子一事,黎师谁都没说,因此锯子一直拿她当男子看待。 黎师听完,静静凝思片刻,才恍然道:“你是说,她忘了带我?” 锯子长得跟座铁塔似的,比起高挑修长的黎师还要高上小半个头,可现在他却恨不得将自己缩小一些,别太有存在感。 不敢讲实话,锯子只能委婉劝道:“主子,下雪了,咱们该躲躲吧。” 黎师脸上没什么特别情绪:“走。” “去、去哪?”锯子讶道。 “她虽忘了,可我没忘,自然是要上门提醒一下她。” 锯子一听,就知道他们主子的认真劲上来了,他一旦认准一个理,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却是到了黄河依旧心不死。 在他那儿,从来没有拐弯跟迂回的选择,应下的事,就得做,做不到他就让她做到。 知道自己注定劝不住了,锯子也就没再开腔。 他挠了挠头,心想,也不知道那桑小哥见到他们主子不请自来、登门造访,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歉意? 欣喜? 还是…… 这个时候,鬼羧岭基本处于半停工状态,大部分本地的石匠跟劳役都被批准归家过节,而远地方的人则得留下轮值,但工地上会给他们准备一些较往常更丰盛的吃食。 黎师一路走来,都没见着几个人。 也是,这会儿下着小雪,路湿地滑,又没什么要紧事,谁会跑出来闲逛游荡。 之前的热闹好像也随着众人归家过节,而被一并捎带走了。 黎师虽然表情未变,但脚下越来越重的力道,却叫锯子看出一种被人遗弃的不满与落寞。 他瞅了两眼主子端正的背影,这时也不免对桑小哥有些抱怨。 他不都答应了他家主子说是一块儿过正旦了嘛,这临时爽约,这也太没口齿了吧? 她也不想一想,他家主子是什么人啊? 以往,人家是求都求不来的,想那宇文晟够高傲了吧,他不也得费尽心思想要笼络他们家主子替他办事。 可他们家主子偏就不乐意搭理他,就单单就了她的约。 现在倒好,他人都差给亲自送上门了,她还能给漏带了,简直岂有此理! 嗳? 不对。 不是“差给”,而是“已经”。 就算她是他家主子的救命恩人,也太过份了! 欺人太甚! 就在这对主仆刚下到半山腰时,却在路上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公输兰。 一袭紫衣临风而飘,墨长发倾泻于背,温婉清雅的气质,倒是人如其名,空谷幽兰。 锯子呆住了:“二姑娘?!” “兄长。” 公输兰看到黎师,哪怕这张脸是陌生的,但他身上那熟悉的感觉却令她委屈地红了眼眶,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与之相反,黎师看到公输兰时,却没有表露出多少兄妹重逢的激动,他扫视了一眼她四周围,并没有人跟随。 但他心底雪亮,转念也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放你出来的?是想确定我究竟还在不在福县是吗?” 公输兰听到他这么说,立即否认:“不是的,近日宇文晟每天会容我自由二个时辰去准备一些事情,我只是偶然间看到了兄长在工坊秘密处留下的字句,这才循迹找了过来,但你放心,我确定没有人在跟踪我。” 黎师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必跟踪,只要你能找到我,宇文晟自然很快就会知道我还在福县。” 然后他被找出来,这只是迟早的事情。 公输兰怔忡了一下,美眸微睁,慢慢也反应过来对方的打算了,她揪紧裙摆,当即歉意道:“我没想……是兰愚昧。” 真没想到……还是她想通过这种方式,有意跟宇文晟献媚投诚? 黎师,也就是乔装易容过后的公输即若,他并不在乎她怎么样想的。ъitv “我跟宇文晟当面提过,可他并不愿意娶你为妻。” 一提及这个,公输兰一下就激动了起来,她咬了咬下唇:“兄长,你知道他为何不愿意娶我吗?那是因为,他不久之前已经另娶她人了!” 这件事应当不假,因为这事她是在宇文晟的副官王泽邦口中无意间得知的。 “什么,宇文晟成亲了?!” 锯子震惊,脱口而出。 别说锯子,连公输即若闻言都怔愣了片刻。 “他既已娶妻,那你再继续留下有何用?你该听说过吧,宇文家向来有一个传统,便是只娶妻,不纳妾,更无休妻前例。” 公输兰当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她才会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如此痛心。 “我不甘心,如他这般雄才大略、志在天下的人,怎会去娶下一个福县的小小农女?他一定是被邺国的皇帝所逼迫,不得己而为之。” 可公输即若却有些了解宇文晟这种人,他平静的问道:“你认为,这天下还有谁能够逼得了宇文晟就范?” 就算有外力逼迫的成份在,但只要他不愿意,哪怕是一国公主想嫁他,他不是依旧没娶? 公输兰的脸一下煞白。 就好像内心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被人一下子撕裂开来。 “噗通”一声,公输兰重重跪地。 “兄长,兰只求你这一次,帮帮我,帮我除掉她,你知道我等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这一次能够离宇文晟这么近,我不想、也不能叫别的女人破坏掉这一切,求你,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可以让他对我另眼相待了。” “你是让我,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公输即若反问。 公输兰用力朝地面磕头,决心很重,不一会儿额头就沁出了血丝,一片通红。biqμgètν “求你,求你看在我爹娘临终相托的份上,就帮兰这一次,好不好?” 公输即若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他只是觉得她这么做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罢了。 除掉了那个女子又如何,只要公输兰一天感化不了宇文晟为她动心,往后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难道她的余生都打算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去解决掉一个又一个接近宇文晟的女人? “那你想怎么做?” 公输兰顿住:“这件事情兰还需好好筹谋一番,不能叫宇文晟发现是我做的,只求到时候兰向兄长寻求帮助时,兄长能够不遗余力帮我。” 公输即若深深地看着她,半晌,方道:“如果这是你所愿。” 知晓一旦搬出自己的爹娘,公输即若定不会拒绝,但在公输兰还没有彻底展露笑颜之前,公输即若却又说了一句:“公输兰,你可知你耗费的是,你父母拿一辈子积累下来的恩德功绩?” 公输兰的表情一下凝固在了脸上,她颤着睫毛,垂下眼。 “兰有错,知错,但……兰不悔。” 公输即若却说:“悔不悔,且等以后再说吧。” 不过,哪怕以后悔之,亦为时已晚了。 —— 郑曲尺跟宇文晟一块儿回到家中,桑大哥早就收到风声,说是鬼羧岭的劳役跟石匠今日会休假归家,因此一听开门声,就赶忙迎了出来。 他拄着根拐,当看到郑曲尺换回了女装,满脸笑意一切安好的样子,他才又喜又怒地指责几句。 “你啊,这么长时间只知道叫别人带口讯,都不晓得回家来看一看?” 郑曲尺一看她哥那精神饱满的神色,就知道这段时日除了忧心她,别的应该一切顺心。 “哥,我这不是忙嘛,你看我给你跟幺妹买了啥?对了,幺妹呢?” “她出去跟别的孩子玩去了,又买什么东西了?净乱花钱。” “嗳?出去玩,幺妹不怕人了?” “以前别的孩子总欺负她,她才怕人,现在你……你二哥混得好,听别人说啊,都干上百工了,这不就人人哄着她,孩子们也对她和善,她自然也就乐意出去玩了。” 二哥? 哦,“二哥”不就是她吗? “这样啊,多出去跟同龄人玩也好,省得在家里面闷。” 虽说幺妹脑子不太灵光,但好在她岁数小,别的小朋友估计也就比她聪明那么一丢丢,想来问题不大。 宇文晟听他们提及的“二哥”,想来就是“桑瑄青”了,看来郑曲尺还真是“桑瑄青”的妹子。 他有意询问一句:“曲尺,明天便是除夕了吧,你二哥为什么还没回来?” 郑曲尺跟桑大哥顿时被问住了。 他们俩暗中对视一眼,郑曲尺打哈哈道:“他……他应该是去办点事吧,估摸着快回来了,说起我二哥,他常年不着家,我们有时候也摸不准他的行踪。”biqμgètν 这句话倒也符合“桑瑄青”当细作的特点,这一会儿要给“巨鹿国”传情报,一会儿要给“墨家”当内应,这肯定是得行踪飘忽一些,常年不着家一些,才能办得成事。 “这样啊。” 宇文晟颔首,好似对这个回答接受良好。 郑曲尺赶忙转移了话题:“哥,你买了过节要用的东西没有?我这边买得不多,缺什么我明天再去一趟,我告诉你,县里给我涨月钱了,咱们今年可以好好过一个丰盛的年了。” “哪还缺,你去厨房看看,知道你想吃腊肉,我特意叫黑明买来熏了一头猪,另外又买了十只下蛋鸡,十只小鸡崽养在竹圈内,你以后啊尽管多吃些肉来补,省得老抱怨自己个矮全因没吃上好的东西。” “一、一头猪?!哥,你真奢侈,不过……还是谢谢哥,你腿脚不便,准备这么多东西辛苦啦。” “一家人少说两家话,这也全靠你……二哥今年挣了钱,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身上都淋湿了,我水给你烧好了,赶紧去洗一洗,换洗的衣服我也给你找好,挂在浴堂。” 这浴堂虽然听起来挺高大上的,其实就是一间三平方左右的沐浴的地方。 郑曲尺修房子的时候对于洗澡上厕所的事情十分注重,不想跟别人一样每次洗澡还得拖个桶跑到房间里泡,或者大热天直接在露天拿瓢舀水冲身。 她特开辟一间浴室,这样想泡澡或冲凉都方便,主要还是隐蔽性强一些,还可以锁门。 一开始大哥觉着她净搞些奇思异想,嫌麻烦还得多修一间浴室,但他向来惯着她,她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到现在他们都习惯在厨房旁边的浴室洗澡了。 因为她特意从厨房的墙壁内凿了一个小洞,洞里嵌着一根竹筒连通厨房跟浴室两边,可以不必搬抬就直接在厨房朝浴桶内灌入热水,十分方便。 劳累一归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郑曲迟不得不感叹一句——有大哥照顾真好。 “哥,麻烦你再烧一锅,一会儿风眠也可以泡一泡。” 想起柳风眠常年手脚冰冷,体寒之症的人,如果能泡一泡身体,这一夜都会睡得更舒服。 本来被这一对兄妹忽略的柳风眠沉默立于一旁,这会儿听到了郑曲尺的话,他倒乐意朝一向看他不顺眼的桑大哥弯唇浅笑一下。 桑大哥却很自然回了一句:“反正你们是夫妻,浴桶也够大,就一块儿泡吧。” 郑曲尺:“……”哥,你真的清楚你在说什么狼虎之词吗?! 宇文晟:“……”这个建议,听起来倒是挺合理的。 桑大哥见他们一下表情不太自然,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但他转念一想,近来尺子好像都要忙着帮县里修城墙,这是件大事,关乎整个县内安危,的确不能在这个时候怀有身孕。 哦哦,是他考虑不周了。 因为着急想抱外甥,忽略这一点了。 他立即改口:“算了算了,我去烧水吧,两个人挤一块儿的确不太方便。” 郑曲尺闻言,这才暗松一口气。 她哥可不知道他们目前还是一对盖着棉被纯聊天的塑料夫妻,这要是被他知道了,以他这种传统性子的人,肯定会跟她急的。 她抬眸,瞄了一眼柳风眠。 他若有所感,也偏过头“看”向她的方向,灯下美人面容,昳丽雪白,就挺惊心动魄的。 第83章找上门来 美美地洗完澡之后,郑曲尺穿上一套崭新的淡蓝色衣裙。 对,她家大哥专门裁了匹布,买了棉絮跟皮毛,付费隔壁婶子给她缝制了一套新衣裙,送她当新年战袍。 薄絮衍线,针脚细密,罗裙缭姿,是当下最流行的曼夭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 看得出来,她哥对她的新衣绝对用了心,花样子都衣裙设计都特地研究过,没给她整出老一式的村姑装。 她还是第一次以女儿身穿上这么一套漂亮的古装长裙,可惜她不懂绾发髻,只能任由一头乌黑微卷的发丝翩芊垂于细腰间。 看着脚踝处,走动时曳动的大幅百褶裙摆,她忍不住轻轻地转了一圈,看裙摆如花瓣绽开,腰间缠着一根铃铛链子也岑岑响动,清脆悦耳,煞是有趣又新奇。 当宇文晟从房中走出来,恰好看到了一盏鹅黄廊灯之下,郑曲尺就跟个小女孩似的自娱自乐转着圈。 她欢乐得眯起眼睛笑着,似陶醉在这优雅的夜色之中,小脸如明珠生冕冠光,实在是生气勃勃的一种明媚鲜活姿态。 倒是与他,这种枯枿朽株的人截然不同。 他心想,一套这么丑的衣服,都能叫她穿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如果那天她穿了他给安排的那套衣裙,该会是怎样一种模样? 她也会跟现在这样,欢喜兴奋的轻盈舞动起来吗? 他走上前,停在了郑曲尺面前。 她看到他出现时,就滞停了下来,想到刚才自己的幼稚行为,神色有些尴尬跟不好意思。 他嗅到了从她身上飘来的一缕沐浴过后的馨香,一开始是淡淡地,但经风撩起她一缕湿发丝,感官好像一下被扩大的数倍,他也被来自她身上的女性香丝、无声腻缠住了。 “换新衣了?” 声音微哑,莫名低沉。 郑曲尺忽然想起,他患有眼疾,只怕刚才根本没看见她跳脱的举动。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你喜欢身上这一身新衣?” 郑曲尺想起了他给准备的那一套上流社会的贵女氏衣裙,美则美,但里三件外三件,对她而言有些过于华美繁复了。 他伸手,莹白手指勾起她那一缕轻盈飘起的发丝,打圈缠在了指间:“为何只穿你大哥准备的?嫌弃我送的那一套不好看?”ъitv 郑曲尺见他俯身凑近自己,近处看,只见“美人香色舞遮帘,一颦一笑生生艳”,太考验她的道德素质了。 “没有,你送的太贵重、太好看了,就是我长得太黑,配不上你送的那一套,倒是我那天偶遇的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她就挺适合的。” 她否认得太急,话一脱口,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胡说了些什么。 宇文晟听完,唇畔笑意略减,没计较她嘴里的那些“胡话”,却疑道:“你哪里黑了?” 他的眼睛就跟瞎了似的……好吧,他的确没瞧过她长得究竟有多黑。 她不忍欺骗他一个眼睛看不到的人,省得他以为自己是娶了个白月光,等哪天眼睛好了,却发现是颗黑珍珠。 这得多受打击啊。 她仰起头,特认真道:“跟你站一块儿,我就跟块黑炭似的,你呢就是白玉吧,你想象一下……” “是吗?” 他假装不信,松开了她炆上他指尖温度的发丝,顺势摸上了她的小脸。 他的手,常年戴着天蚕丝手套,因此它很白皙、苍劲,有一种剥皮后果肉诱惑的美丽,与她巴掌大小的小黑脸一比衬,那种无言的差距一下就出来了。 然而宇文晟,却试验过了,他内心半点没泛起以往一样的嫌弃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去认真触碰活人,他以为他会感到恶心、厌恶…… 但第一个感觉就是很滑,刚洗过的肌肤嫩软,触之滑腻温暖,叫他爱不释手。 咋还上手了? 这黑不黑,还能摸得出来? 郑曲尺愣神之际,却不察宇文晟的呼吸越来越近,一种被浓重夜色发酵暧昧的荷尔蒙开始暴走,连寻常的雪冷空气,仿佛都似海底撞到了冰山一角坍塌,暗流汹涌。 “干什么呢,你们!” 桑大哥忽地一声打破了两人隔绝外部的空间,他从厨房那边拄着杖快步走过来,一把格开了宇文晟的手,将郑曲尺拉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板起脸,生硬对郑曲尺道:“尺子,来帮我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 “哦哦,好。” 他又对面无表情的宇文晟道:“你的水烧好了,赶紧去洗吧,要不一会儿该凉了。” 说完,不看对方那明显不太愉悦的神色,就拉着郑曲尺快步朝着另一头走去。 这小年轻太不懂事了,看来今晚还是得想个办法格开他们睡,省得真闹出“人命”来,那就麻烦了。 郑曲尺没有回头看宇文晟,虽然她总感觉有一道强势的意念正如附骨之疽贴在她的背后。 她拿手扇了扇发烫的小脸。 也觉察出刚才的情形好像有些危险。 她现在对“柳风眠”还心存疑虑,所以她不确定自己跟他会不会有以后,她这人向来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贸然做决定。 她想,至少在弄清楚一切之后,她才会考虑跟“柳风眠”的未来,但显然,他方才好像有些……上头了。 抛开那些脸红心跳的事,郑曲尺迅速冷静下来,关心起她穿越后的第一个元旦节。 “哥,年三十,咱们要准备些什么?” “明日要除尘,以往咱们房子小,随便打扫一下便是了,但明日的扫洒就得尽心些,另外,从除夕到正旦的吃食今夜得要备足,从明日起不可大动烟火。” 还有这种说法啊,郑曲尺不解:“为什么?”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表示生活富足,连年有余。” 这些事情本该由父母来言传身教,可惜他们家的孩子生来就比别人苦些,除了他还记得承欢父母膝下的时光,她跟幺妹估计都记不太清楚父母的言容相貌了吧。 他又跟她讲道,年夜饭的食材其实也有讲究,不过这些他也不太懂,就询问过了隔壁邻舍些,直接学着河沟村的村民一样做就是了。 另外,自然还得布置自己的家。 将春联、窗花、年画依次贴好,这些他早就买备齐了,连窗户、门楣都早早贴上福字,来迎接这越来越有盼头的新一年了。 别的都好说,可以买现成的,可这春联却得去找那些字写得好的先生。ъitv 村里倒是有个老先生专司这事,可他这几天“生意”忙得很,他去晚了根本排不上队,因此也不清楚这事要拜托谁了。 “哥,风眠应该会吧,我一会儿去问问他。”郑曲尺一下就想到了柳风眠。 柳风眠那形象一看就是一个儒雅温和的书生,他肯定懂得书法。 但桑大哥却怀疑:“他眼睛都看不见,怎么写?” “他的眼疾应该不是天生的,他只要以前会写字,我帮着他找准落笔的位置,就可以办到,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就是字写得稍微可能会丑一些。” “你?算了算了,你还是去问一问柳风眠吧。” 这事商定好之后,只见厅房桑幺妹扎着两个福娃娃的包髻,穿着一身她买的兔毛小红裙子,欢喜、激动的冲跑出来。 “姐~你回来啦,幺妹好想你~” 她现在已经分得清楚怎么喊人了,只要郑曲尺穿女装就喊姐,穿男装就喊二哥,桑大哥可没少上心教导她记住。 “哎呦,我的小祖宗。” 郑曲尺一把将她抱起,转了一个圈圈,两姐妹亲密地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笑着玩闹着,好不亲热的说着话。 桑大哥在旁也流露出一丝铁汉温情,安静地看着她们。 先哄着在外面玩了一天的小家伙先睡之后,郑曲尺就跟桑大哥为了元旦的食材就在厨房内忙了好大一会儿。 “哥,好累啊。” 光是洗那些被熏制得香油光黑亮的腊肉,都快将她的手洗秃鲁皮了,这还要切、砍,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功夫。 “过年过节的,不兴说这些。”桑大哥教育她。 他刚杀完鸡,正坐在小板凳上,清理血呼拉碴的内脏部分。 “好好,都听你的。” 郑曲尺见桑大哥要起身倒脏水,她赶紧过去:“嗳嗳,哥,你坐下,我来。” 端起木盆子,走到院子里正准备泼水时,她听到了“笃笃”有人在敲门的声音。 错觉? 笃!笃! 敲门声并不密切紧急,倒像是有人深夜前来冒昧搅扰,礼貌又深怕惊扰的一重二轻的敲着。 郑曲尺打了个哆嗦。 这寒冬腊月的天气还下着小雪,白天就够冷了,更别说晚上,简直能冻死个人,她在外面站这么一会儿都快打摆子了。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晚还敢在外面瞎游逛,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等到天明再说吗?也不怕被冻出个好歹来。 虽说郑曲尺在心底嘀咕疑惑,想着他们家人缘关系简单,要不是隔壁邻居,就是“桑瑄青”的那些认识的人吧。 “谁在敲门?” 见她呆站在那里不动,桑大哥探出身,问她。 另一边,宇文晟也听到了动静,他面映廊阶翳色,步出房间门,站在木质清辉月廊下,朝着院子这边笑意深悠看了过来。 “不知道,我去应门看看。” 郑曲尺倒了水,就放下盆子,小跑几步走到门口,咔哒!开锁后拉开门—— 夜深人静,一点微细的声音都会被放大数十倍,听闻“咿呀”一声,院门被缓缓打开。 郑曲尺好奇看向门外,只见黑巍巍的门口,只有她身后院子里几盏挂于竹瓦下的树油灯,余荫过来的一部分光线照明。 但就这点光线,也足以让她看清楚站在门外的人了。 郑曲尺当即倒吸了一口气。 然而,对方好像并没有认出换回女装的她来,他低下视线,唇色泛紫,温淡僵硬的面容透着清寒霜白。 “姑娘,请问,这是桑瑄——” 砰! 来者话还没说完,大门已经干净利索被人从里面又给重重地关闭上了。 艹,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了! 她忘了自己答应过黎师,邀他一起回桑家过正旦。 她挠脑袋。 现在该怎么办? 被她抛之脑后的人,这会儿亲自找上门了! 可“桑瑄青”还没有回来,家中只有一个“郑曲尺”,万一他要是认出“桑瑄青”跟“郑曲尺”是同一个人,那她岂不是又得在他面前掉一层马甲了? “怎么了?外面是谁?你怎么又将门给关上了?” 桑大哥听着不对劲,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没人。” 桑大哥见她一副左顾右盼心虚的样子,却是半点不信。 他见她嘴硬,就打算自己去开门,但却被郑曲尺一把拉住。 她见瞒不住,只得说实话:“他、他是来找桑瑄青的。” 她这一句话,让桑大哥怔愣了一下。 但很快,他也就明白她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道:“尺子,这么晚了,他冒着风雪严寒来找桑瑄青,必然不会是无缘由的吧?” 郑曲尺迟疑了一下,颔首。 “那你在这么冷的天,逃避事实,将人一直关在门外,可是妥当?”他又问。bigétν 不妥当。 尤其,黎师是南方人,特别怕冷。 郑曲尺一下不再纠结这么多些了,她放开桑大哥:“哥,开门吧。” 桑大哥见她想通了,又道:“你先进屋去吧,这事与你无关,我来招待他。” 郑曲尺知道,他这是为她着想,不想让她留在这为难,也是想顺她的意,替她隐瞒身份。 可郑曲尺却不放心黎师,她哥根本不清楚这个黎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是会干出图谋不轨的乱党谋逆之事的人,万一他一会儿乱说话,或者干些什么事,至少她得监督着。 她摇头:“哥,我一会儿就安静地待在你身后,他应该发现不了什么。” 桑大哥见她坚持,也不再劝她:“行。” 桑家的大门再次打开,在外面一直耐心等待的黎师,这一次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羊羔裘的高大青年,他五官立体大气,一双浅褐色眸子有着山岳沉重之感。 对方先行开口:“不知,你是?” 黎师余光瞥见第一次应门的小姑娘,此时正“怯生生”躲在青年身后,他以为是自己刚才询问时太过严肃,吓着了这位小姑娘,她这才赶紧关了门跑去叫家长来的。 第84章桑宅风云 这么猜测着,于是黎师对待桑瑄青的家人态度更为温和一些。 他面容偏白冷清,五官鲜明,看着与人有一定的距离,但行为举止却有一种良好家庭浸淫而出的如沐春风。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这一户是桑瑄青的家吗?” 桑大哥打量了他一番,对方出乎他意料。 他本来还以为来找桑瑄青的会是个五大三粗的工匠,却没想到会是一个斯文有礼的富家子弟。 光瞧他那一身讲究的身着,那代表上层剥削阶级不干苦力的白皙细腻皮肤,就知道这样出身的人,跟他们这些土木泥匠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 他这样的人,能跟桑瑄青有什么交集? 桑大哥心里犯嘀咕,言语有所保留道:“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黎师,是一名匠师,与桑瑄青在鬼羧岭相识,特意受他的邀请前来做客,请问他现在在家吗?” 什么?人是桑瑄青自己邀请来的? 桑大哥瞥了一眼身后躲得跟只鹌鹑似的郑曲尺,无语瞪她,看来,她这是反悔了…… 报着错在于自己这一方,桑大哥对黎师歉意道:“这样啊,可是他还没有回来。” 言下之意,这事只有你们俩私下聊过,别人无从知晓,在没见着桑瑄青确认这事之前,他不会贸然迎一个陌生人进家里。 黎师闻言,眉毛微微挑动一下,显然对这个回答报以怀疑态度。 “没回来?这么晚了,不知他去哪里了?” 锯子亲眼见着她离开的鬼羧岭,按时间计算,她早该回到河沟村才是。 桑大哥只管随口推托:“他的事我们一向也不太清楚,估计突然有了什么要紧事,就叫人带了个口讯,说要晚些时候才回家。” 既然桑瑄青确实不在家,黎师也没有了理由再留下来。 他垂下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是如此,那明日我再过来寻他吧。” 郑曲尺听着直发麻。 还来?这人是不懂什么叫放弃吧。 桑大哥皱起眉,开脆开口道:“你也不必日日过来,咱们河沟村这乡下地方,下了雪的路泥泞滑脚,当心摔着了,你住哪里,要不等阿青回来了,我便让他去寻你。” 黎师眼神有些忧郁:“我暂时……并无固定居所,在福县也是无亲无故,除了认识一个桑瑄青以外,倒也没什么人相熟了,他既邀请了我,我便会应约,不过就是多跑几趟罢了。” 听到黎师这样说,郑曲尺那不太黑的良心就跟被戳了一下。 他这人也太较真了吧,完全一根筋,这万一人家就是随便讲几句客套话,他岂不也会信以为真了? 不过,这事本错不在他,她虽说很勉强答应他,要让他跟自己一块儿回家过正旦,可既然说了,就该履行。 可她却忘了。 还让“桑瑄青”忽然玩消失,放了他鸽子。 可怜他寒夜冒着风雪一路打听追寻过来,最后却落得个被人随意打发,失望而回的下场。 郑曲尺一时愧疚之心达到了高峰值,她忍不住出声道:“哥,要不,咱们先留他住一晚上吧,外面现在这么黑了,还下着雪,走夜道容易出事。” 对,哪怕愧疚之心都这么高了,她也没打算明儿个留着他在家,等着跟“桑瑄青”重逢。 之前被他唬了一顿,觉得他可能会趁她放假的时候给工程捣乱,可在穆叔告诉她,宇文晟早就起了提防之心,加派了人手巡逻查岗,基本上谁要趁这时候搞破坏,也相当于给自己找麻烦。ъitv 刚走出几步的黎师,听捕捉到一道清脆软低的女声,他转过身,目光准确落在那高大青年身后……却只看见一个垂含在胸前的黑脑袋。 她似意识到他回头了,忙不跌地将脸低了下去,就跟生性羞怯面对生人一般……可明明她的声音,却是清爽明快、字正腔圆。 “那就叨扰了。” 郑曲尺:“……” 桑大哥:“……” 好快! 跟刚才拖拖拉拉要走不走的姿态相比,这应下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不是,他刚才该不会只是假客气的吧,怎么她就劝一句,就立马答应下来了,就跟早等着别人开口留人似的? 桑大哥见一个敢开口,一个敢应下,心中实属无奈,也终于有些相信,这两人说不准还真臭味相投到一块儿了。 “那就进来吧。” 桑大哥对黎师点了下头,让开门,但在转身之际时,却忍不住敲了一下郑曲尺这个笨蛋的小脑袋。 净惹麻烦。 郑曲尺抱着脑袋,觉得自己肯定遭她哥骂了。 黎师抖动一下沉重的披坎,刚迈入桑家,便嗅到来自厨房飘出的一缕饭菜融合的香味,尤其勾人馋虫。 他猜刚才他们应该正在家中准备元旦的吃食,不知道福县的人正旦会准备些什么? 想来应该是比较丰盛,要不也不至于忙到这么晚。 他踏入院子,视线不经意扫视一圈桑家。 夜里光线不足,油灯透在地面的灰濛照明,反射在一面墙壁、一截房檐、一片木廊、堂宇厅房……半露不露,以偏概全,都已经叫他意识到桑家的建造与众不同。 方才在院墙外面时,他就有些诧异桑家院墙修建的高度。 别人家的篱笆、白灰砖墙等,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到它这是朝死里遮啊。 半点引人遐想的余地都不留,从外面瞧桑家,除了一块门匾额能辨认是座宅子外,别的方位看就跟堡垒包围中心,什么都窥探不出。bigétν 难怪他在河沟村里问路时,别人就随便指了个方向,当时锯子还质疑对方敷衍,可他们都说,只要是眼不瞎,都能找到桑宅。 是因为它的存在已经算成为河沟村的标杆了吧。 出于职业人的习惯,黎师对墙体检验了一遍。 用料做工并非乡县常用的土夯法,也不是烧砖垒砌,但结实坚硬程度,堪比凿出大小相同的方块石块头砌起,是三合土吧……那外面那一层涂料又是何物? 他凑近嗅了嗅,凃的时间长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油脂味道,但经验老道的他却知道,这不仅可以防止墙体泥浆开裂,对于防虫、防害亦十分有益。 这些……都是桑瑄青自己私下研究出来的东西? 黎师如今对她是越来越好奇了,也对她做的这些新东西也倍感兴趣。 正当他观赏着桑瑄青的房屋设计时,却忽然察觉到了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 他抬眸,看到了廊下所站之人。 他墨蓝色的鬓角碎发被风吹来,一身白衣胜雪,外罩一件银狐裘衣,灯下,他的轮廓完美的无可挑剔,尤其是双唇,更如同涂了胭脂般红润。 与之更为艳炽殊丽的是,是他眼睛处的那一条红纱,妖娆于耳后飞舞。 遇雪犹清,经霜更艳。 正当黎师暗下心惊,普通乡下工匠的桑家,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不同寻常之人时,却听到旁边传来一道急切斥责的女声。 “柳风眠,你站在那里吹多久的风了?你就不怕冷吗?” 当黎师看到之前那个“怕生”的小姑娘,气鼓鼓几步奔跑过去,拉过了那名男子的手。 而那名周身散发着令黎师不舒服气息的男子,将投注在他身上的诡谲深幽视线移开,倒是温驯地受着小姑娘硬声软腔教育。 “他是谁?” 宇文晟明知故问。 郑曲尺讶道:“你听到了?” 宇文晟笑得无害温柔:“你该不会以为,家中多了一个陌生人的存在,我还浑然不知吧?” “你这是不高兴吗?” “何以见得?” “你介意黎师?” “哦,他叫黎师啊。” 宇文晟当然知道这个黎师,先前他甚至还派人专程去查过此人底细。 虽然最后,在他身上没有查出任何可疑之处,但宇文晟却不认为这个叫黎师的人,真如调查背景中一般干净。 两人就跟打太极一样,没个人肯好好讲话,最后还是郑曲尺受不了,直接告诉了他。 “他……他是我二哥在鬼羧岭认识的工匠,他这一趟是特意来找他的。” “你二哥不在家,你们却放一个陌生人进屋,就不怕他满嘴谎话,全是欺骗你们的吗?” 倘若她不是桑瑄青本人,说不准还真被他这番问话给将住了。 呃,要怎么跟他解释,她还真就确定对方不是个骗子,才叫她大哥将人放进来的。 见郑曲尺不吭声,无言逃避他的问话,宇文晟心道,外面不知打哪来的野男人,他都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她就开始偏袒他了? “即使他与你二哥相熟,可你二哥不在家,难不成正旦那日他也要留在这里与我们一起过节?” 她瞥了瞥院子里的黎师,小声跟他道:“二哥明天指定不回来,他等不到人,估计自己就会识趣走了。” “那今夜,你打算安排他睡哪?” 要知道,桑家总共就只有三个房间。 “让他跟我哥睡吧。” 宇文晟闻言,却没再说话了。 他脸上挂着春风细雨般的笑,眼底却泠之,这个黎师为何会忽然跑到桑家来,在明知桑瑄青不在家中的情况下,依旧死皮赖脸的留下不走? “今夜我需要遵循我柳家家规,抄誊宗祠祭奠祷文,不得受惊扰,你且与幺妹先睡一屋吧。” 说着,他退回房中,自然而然当着她的面,就阖上了房门。 郑曲尺:“……” 她很聒噪吗?他要守夜抄什么祷文,非得要撵她走? 看到两人互动这一幕,黎师本觉疑惑,直到桑大哥跟他解释:“我是桑瑄青的大哥,那是我家三妹,另一个是我家三妹的夫婿。” 黎师这会儿才明白那两人的关系。 但同时,他愈发觉得那个叫“柳风眠”的男子有古怪。 也许桑三妹除了黑点,长相……没瞧仔细,但整体而言,由于“柳风眠”太过出众的外貌跟气质,却与一个乡下村女结为夫妇,着实叫人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为了桑瑄青,看来有必要查一查这个叫“柳风眠”的底。 “你们的三妹婿看起来还挺特别的……” 那人给他的感觉,非富则贵,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因为他日常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人,然而他更加深沉似渊,令人摸不透。 他敢肯定,这个叫“柳风眠”的男子,绝不简单。 而桑瑄青的三妹,如此单纯不谙世事,十分有可能是被他这张欺世盗名的皮相给骗了。 桑大哥以为他说的是柳风眠眼睛上的眼纱,便解释了一句:“他患有眼疾,见不得强光。” 说完,但见郑曲尺走了过来,心底十分满意宇文晟这一次的识趣,便道:“我们家中只有三个房间,你今夜与我一道吧。” 然而,黎师却迟疑道:“这太麻烦桑大哥了。” “来者是客嘛,先将就一夜吧。” —— 深夜,万籁俱寂之时,却有两拨人流转、一前一后“造访”桑家。 但最后,身上却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势在身,才顺利混进桑宅。 宇文晟见到潜夜而来的蔚垚时:“怎么受伤了?” 此时的蔚垚贼狼狈,乱发篷松,还沾着枯草,衣服蹭得到处都是泥,最主要的是,手臂跟大腿还带伤。 “太吓人了吧,夫人家是什么机关城吗?树上藏暗器,落地的草丛也有暗器,连墙上都布满了蛰人的木刺,我现在能好端端活着来见将军,当真是拼了老命了。” 宇文晟嫌弃地看着蔚垚哭着控诉。 他也是真没想到,普普通的桑宅,竟暗地里布置了这么多的陷阱…… 看来还真没冤枉桑瑄青,他这是干细作的活干多了,这都生出极端的危机感了,生怕被人无知无觉暗杀在家中。 —— 另一头,在桑大哥睡着之后,黎师开门走到房廊下,只见锯子正苦哈哈趴在地上,从咬合铁器中掰出一条血淋淋的小腿。 一见到公输即若,锯子压着嗓子,惨声控诉:“主子,这桑家太危险了!” 公输即若蹲下,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这是……捕兽夹?” “对啊,卑下怎么都没想到,我躲过了院墙上嵌入的蒺藜,躲过了墙体上的木刺倒钩,却硬是没躲过埋在草里的捕兽夹!” 黎师见他伤势无碍,不过皮肉之痛,便问:“没惊动到任何人吧?” “没有,卑下拼命稳住了围在院墙内部牵引的线,好在咱们公输家擅长破解机关,否则寻常人肯定……”biqμgètν “噹噹噹噹——” 他面容失色。 第85章两男相争 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他根本就没有碰到机关的牵引线,所以触发警示铃的事,肯定是别人干的! 虎背熊腰的锯子在自家主子不善冷厉的眼神下,顿时委屈得跟个二百多斤的孩子。 “躲起来。” 黎师站起身来,手上沾染的血迹此时无暇清洗,只能暂时拢于袖内。 咔哒! 门闩被拨动,但见郑曲尺匆忙间就披了一件厚衣裹着,打开了门。 他们三间房并不是并列在一块儿的,当初郑曲尺设计时为保证彼此生活的隐私性,房子的布排是一个u型。 桑大哥为首在中,房间离客厅最近,而剩下的两间则修在两侧,都需拐个弯才能够看到客厅。 她快步走过来,就意外碰见了站在厅前的黎师,黑灯瞎火的,冷不丁见一人直条条立定在那儿,还怪惊悚的。 她瞠大眼:“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站在这里不冷吗?” 黎师的确很冷,唇色泛紫,眉目清寒寂沉。 他不确定闹出动静一事,是锯子无意间做下的,还是另有它人,只能将此事掩饰过去:“我方才睡不着,便起身在院中走了走,好似不小心碰着了什么东西,是我惊扰到你了?” 郑曲尺一听,瞬间精神就来了。 院中? 不对吧。 当初为了确定是哪个方向跟位置被外人入侵,她可是专门用了不同的警示铃,噹噹噹是窗户,咚咚咚的才是院子里。 所以,她很确定,先前那一阵被无意间拨动的牵引线,是来自翻窗之类的夜盗行为。 “哦,原来是你啊。” 看来,院子里也来人了! 他这么急着给对方打掩护,十有八九来者跟他有关系。 郑曲尺假装不知内情,还叮嘱了他一声:“你晚上就别乱出来逛了,又黑又冷的,而且我二哥当初为防止晚上家里爬强盗,在这院子里设下可多陷阱了。” 黎师见她没怀疑自己,还如此关心的提醒,神色稍微温和了一些,清声道:“我知道了,打扰了你睡眠,我这便回去。” 而这时,宇文晟那头也打开了房门,听到说话的声音,并走了过来。 “曲尺,你怎么还没睡,出什么事了?” 郑曲尺听了,精神再度一震。 好家伙,现在都讲究一个不打自招的吗? 当初一切警示的响铃都设在她房中,而柳风眠不就歇在她房中吗? 他不是还说,要彻夜不眠给他柳氏祖宗念祷词,这会儿,她很确定幺妹的房间没有动静,而黎师这头人搁院子里待着呢,她这头都吵醒了,而他当真一无所知? 郑曲尺都不忍当着黎师的面拆穿他了,只道:“哦,大家伙……都挺有雅致的,夜半三更无心睡眠。” 黎师:“……” 宇文晟:“……” 郑曲尺心知肚明。 这两人都有问题。 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自己家的夫婿,一个自己邀请过来的麻烦人物。 她安慰自己,要想生活过得去,最好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 虽说郑曲尺不计较这两人私下搞什么鬼,但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这种气味若非鼻子过于敏锐者,只怕还发现不了。 宇文晟透过一层绯色红纱,视线比夜色更为浓烈危险,瞥向黎师:“我为祭拜祖先祈福方彻底不眠,倒不知这位所为何事呢?” 黎师声稳如磐石:“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方才,我好似听到院子里传来什么异样动静……”宇文晟唇瓣柔和无害勾起,淡淡忧心:“莫不是有什么山野禽兽出没,还是去查一下好些?” 黎师神色一滞。 锯子便正好藏在院中竹亭附近。 他总觉得这个叫“柳风眠”的男子不像瞎子,毕竟瞎子可没有他这么犀利穿透性的眼神。 “也许是吧,可我方才也看到一道黑影蹿入了你的房间,也许也一并检查一下为好。”黎师不紧不忙建议道。 宇文晟也一下默了。 两人就这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最后搞得对方都险些下不来台。 郑曲尺无奈的长叹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还真是天使下凡,明明是这两人心怀鬼胎,跑到她家里深更半夜搞秘密组织,可如今她不仅要装作毫不知情,还得想办法给他们俩递台阶下。 要不然,今晚只怕没完没了,谁也甭想睡一个安稳觉了。 “都这么晚了,就算有什么东西不小心跑进来,估计也只是冬日冷得慌,想找处温暖的地方过夜,算了算了,别这么麻烦了,我先去睡了,你们如果睡不着,就安静一些,别闹出太大动静,吵醒我哥跟我妹。” 她打了一个哈欠,小小手捂着嘴,自然随性却又不失斯文,一副我很困、我必须要赶紧睡觉的架势。 见她这疲困的模样,想她忙了一晚为三十除夕夜做准备,宇文晟便收了声,不再与黎师针锋相对了。 而黎师不由得将注意力从宇文晟身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ъitv 先前这桑三妹低头、含胸、不开腔,他本以为她性格内向羞涩,不擅与外人打交道。 可她这一趟被搅醒,性子倒是一下就全然变了。 黎师从她身上很自然就捕捉到了“桑瑄青”的影子:“你跟你二哥,倒是长得挺像的。” 可他这一句由衷的感慨,却吓着了郑曲尺了。 她赶忙放下手,干笑道:“我们是兄妹俩,当然像啦,你也觉得我跟我哥一样黑吧。” 黎师却摇了摇头:“你比他要白多了,可我觉得你们像的不是皮肤,而是一种感觉,尤其是你刚才说话的神态表情。” 大意了。 她估计人给睡糊涂了,醒来后都忘了自己现在是“郑曲尺”,她跟黎师该是陌生而疏远的,瞧她刚才那自然又熟捻的态度…… 就也还好吧,现在回想一下,她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呵呵,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其实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呜哇~外面好冷啊,我就先去睡了,你们随意。” 郑曲尺暗中提醒自己要谨记、谨记,下次面对黎师时,一定不能表现得太过熟悉,要以防备、怀疑跟沉默的态度来应对。 等郑曲尺冷缩成一团球似的离开后,宇文晟温软的眼神从她的背影拉回,睨向黎师时,似鬼影憧憧阴暗。 他微微笑道:“院中有人?” 其实凭他的武功造诣,早探知到有人翻墙闯入了桑家,并且还受了伤。 方才,他闻到了黎师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道,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受了伤,那么就可以推定,那闯入者被他藏在漆黑的院子里。 黎师这时也多少可以确定,锯子先前所言不假,他进来时并没有触动牵引线的机关,这一切另有其人。 而这个“另有其人”,只怕跟柳风眠的关系最大。 “你房中亦有人吧?桑三妹是你的妻子吧,你为何要瞒着她?”黎师眼神冷若冰霜。 宇文晟因他提及了郑曲尺,语气微沉:“你一介外人,未免管得也太宽了吧。”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到郑曲尺的。 虽说宇文晟并不会因为欺瞒郑曲尺而心生愧疚,但他却不喜别人用任何言语、意图来挑拨他跟她的关系。 别说做,连提及他都会叫对方付出代价。 偏过头,他凝视着幽暗的黑夜,一滴从竹檐上滴落的水珠,被他褪去手套的指腹接住。 真气蓄于指尖,再一弹,在空气之中凝成一根冰针,“扑哧”一下便射入了某一处。 郑曲尺想过一个安生、热闹的正旦,宇文晟自然不会在这个关头上闹出什么大风波。 “桑家老大每天清晨都会起身扫洒院中,某些不该存在的脏东西,你最后提前让它们消匿得干干净净。” 抛下这么一句含笑警告的话语,宇文晟转身回到房中,却见蔚垚鬼鬼祟祟贴靠在窗边,一副随时打算越窗而跳的样子。 见宇文晟回来,蔚垚赶忙摆正姿态,小心翼翼观察将军的心情:“将军,没被夫人发现吧?” 他可没担心别的,就是害怕若是因为自己一时手贱,扯了下缠在窗棂旁的小线头,导致将军跟将军夫人为此闹别扭,那他的下场估计会很惨。 “曲尺很聪明,但明明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异动,可她却没有继续朝下查探,你猜是为什么呢?”他似笑非笑地问着蔚垚。 蔚垚是什么人,老狐狸一只啊。 他脑子灵活一动,就想通了缘由:“呃,这表示,夫人她应该是猜到是谁弄出来的动静,所以这才轻拿轻放,不再追究。” 宇文晟也是这样想的。 她肯定是知道了吧。 但她却没有选择追查到底,这是她的聪明之处呢,还是对他的信任呢? 无论哪一样,他都觉得郑曲尺或许是知道了些什么。ъitv 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通过上一次在工坊意外碰面,他不假掩饰的行为中猜到? 还是桑瑄青没有遵从他的命令,私下对她透露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将军,那个黎师卑职觉得很有问题,付荣最迟后日估计就能赶到福县,卑职到时候会想办法将他送进桑家,仔细查探一下对方有没有做过什么伪装。” “嗯,另外好好监察边境各关卡,如今隆冬严寒,料想他们也不会如此冒险前来,但游牧蛮子那边虽剿灭了北边的营地,但逃蹿的部分肯定会加入南边继续兴事。” “这点泽邦早就去安排了,过冬是他们游牧蛮子最头痛的事,卑职肯定对方不日便会来骚扰边境城县,除了福县这边有您在驻扎,别的地方卑职也会通知下去,加防加岗,增添人手。” 这些事情宇文晟一向放心交待给他们处理。 他们商议完正事,宇文晟又道:“警告一下穆柯,别对桑瑄青说一些不该透露的事情。” 蔚垚表情顿时有些慌:“将军……” “还有你。”宇文晟面无表情的盯视着他:“这么容易就被桑瑄青哄走了信任,看来他当探子的本事当真不假。” “将军,桑瑄青并没有那么老奸巨猾,他不过才刚满十六,我相信他会改过自新的。”蔚垚当即给跪下求情。 宇文晟居高视下,猩瞳幽暗:“我从不信口头上承诺的事,我让你安排下的事,都做好了?” “是。” 他缓缓笑开,视线落在薄寒透光的烛台:“那么正旦过后,我便要看到确切的结果。” “……是。” —— 锯子脸颊处被尖利之物划拉出一道大口子,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脸,瘸着一条腿走了出来。 黎师见此,眼神黢黯幽沉,周身全是雪砌的凉寒。 “柳、风、眠……他出手你看见了,你觉得他武功如何?” 锯子垂落双眼,双唇颤了颤,才吃力道:“很厉害,躲不掉。” 黎师下颌骨绷紧,寒夜的风雪侵蚀着他眼底的温度:“派人好好查一查他的底细,我要事无巨细。” “是,锯子立刻去办。” —— 翌日 天刚微微亮,不知为何这一夜睡得死沉的桑大哥,就忽然惊醒起来。 他起床后,又开始为郑曲尺的事忧心起来,左思右想,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来。 他叫起郑曲尺,让她去县城里帮忙买些屠苏酒,同时,还叫她想办法一并支走柳风眠跟黎师。 他打算趁着他们离开的档口,声称“桑瑄青”回来过了,但因为一户远亲有紧急之事,需要他赶过去一趟,所以今年的除夕跟元旦他就赶不及回来了。 具体什么事、路有多远,事情合理性,都容他再细想推敲一番。 郑曲尺一听,觉得此事甚妙。 永远在探亲的两兄妹,可不是叫假的。 等她这边陪完家里人跟柳风眠过好正旦,就可以借口说去替换“桑瑄青”回来过节,这样一来,假兄妹就可以完美替换衔接。 郑曲尺应下。 她听说自除夕当天起,县里会一直热闹到十五,她穿越过来多久,就一直奔波劳碌了多久,自然也想好好过个节,出去愉快玩耍一天放松心情。 她立刻跑去叫上柳风眠。 宇文晟也在放假中,自然乐意应下陪她一块儿去城中逛街,虽说在他眼里,寒酸的福县根本没有值得他停驻观赏游玩的价值。 他本以为郑曲尺只热情地邀请了自己,却没想到,她转眼又跑去找了黎师,最终变成了三人结伴而行的局面。 第86章闹市揭穿 从河沟村到县里的这段路程,郑曲尺偶尔瞟到了柳风眠的表情,就立马收回视线,谨言慎行。 自他知道除了他,她还另外邀请了黎师之后,他那病娇的脸上,就翳了一层阴郁不散的生人勿近。 连那常挂在脸上的亲善柔和微笑,都变成了浅浅低迷、没什么温度。 她也不想带上黎师的啊,可这是她哥的指令,不将黎师一并带走,他们要怎么无中生有,谎称“桑瑄青”回过一趟家中,实施接替计划。 不过她也是没想到,黎师这个人看起来就挺高冷的,不苟言笑,但却这么没架子,只要别人一邀请就来,从没例外。 她走在两人身材高挑的人中间,压力着实有点大。 尤其一个笑起来比另一個不笑的,感觉怨气还要更加深一些,全绕到她身后来戳她的脊梁骨了。 到了城里,她发现街上来往的人比往常见到要更多了,街头巷尾的摆摊叫卖砍价,孩子奔跑嬉闹,夫妻牵手亲昵游逛,年老者在树下打趣闲聊。 她还听到了聊天内容,说是除夕夜还有“驱傩”活动。 “什么是驱傩?”郑曲尺向旁边两位请教。 宇文晟斜瞥过眼,见她睁着一双扑闪大眼,可怜巴巴等着他给解惑,心当下便软了,可不等他张口,黎师浑然不觉打断了什么,直接对郑曲尺便是一番详细讲解。 原来这个“驱傩”的活动,由来已久,不仅邺国有,其余几国都有这种类似的民俗活动。 不同的是,邺国是通过戴一种特殊颜料涂腾面具,穿一身惹眼又鲜丽的装束,进行神秘的驱逐动作表演,他们会进行唱吟编词的诗歌,意在驱除看不见的疫鬼等不祥之物,以保新的一年之安康。 而在北渊国,他的国家,则是扮演十二神兽,星回岁终,阴阳以交,迎神赛会,驱逐疫鬼。 这些神啊,鬼啊,搁现代也不就是纯纯的封建迷信吗? 嗯,迷信。 可她爱看啊。 郑曲尺津津有味的听着黎师讲着那些,朴素却又充满异域色彩的说明,其实除开迷信之外,它其中还蕴含着政治性、宗教性和民俗性,极富这个年代跟各个国家的特色,她认为有很高的研究价值。ъitv 想看。 可是……河沟村离县城路程不短,步行快的话,都得走上一个时辰,如果在家中吃完年夜饭,只怕就会赶不上这一趟“驱傩”节目了。 “很想看啊?”宇文晟问她。 郑曲尺倏地转过头,睁大一双闪亮大眼望向他,连连点头:“嗯呐。” 可他却笑得纯洁温柔:“那就继续想着吧。” 郑曲尺:“……” 不带她来就别问这么叫人误会的话啊,吊了她胃口又不满足,这不是有毛病吗? 腹诽了几句,郑曲尺也知道他这是向她表达不满情绪呢,她也不气,想着柳风眠眼睛不便,一路上的风景于他而言,也许只是过耳风,只一阵吹过却留不下什么印象。 于是,郑曲尺不再光顾自己看热闹,也会花样百出地拉着他,跟他描述一路所经过的各种场景、事物。 “闻到味了没有?这一片都是农民卖菜的摊位,那人说自己卖的叫撒佛花,名字还挺好听的,还有韭黄、生菜、薄荷、胡桃,对了,那边有饴糖,你等着,我过去再给你卖些备着。” 她松开了宇文晟,因为急着排队去买饴糖,并没有发现宇文晟下意识反握、挽留她离开的动作。 但黎师余光却看到了。 “看不出,柳公子还喜欢吃饴糖?” 宇文晟面露甜蜜微笑:“以前不喜的,可曲尺却说,吃糖能够叫人心情变愉悦,她希望我随时能够开心,我的妻子对我的事向来上心。” 黎师:“……”忽然感觉有点饱。 “黎师成亲了吗?” “还没有。” “看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成亲了,要不然错过了适婚年龄,以后只怕就不好找了。”宇文晟“好心”相劝完,又笑叹了一声。 “你一个人,自然不明白两个人一块儿的好处,你看曲尺事事念着我,样样顾着我,一见我喜爱之物,就奋不顾身去为我取来,这些事情估计还未成婚的你,是理解不了的。” 黎师现在不只饱了,更觉得撑。 他不想再跟柳风眠聊这些了,他直言如雪亮的刀刃:“柳公子的眼睛,当真瞧不见?” 宇文晟表情并无异样,他甚至还饶有兴致的反问:“谁跟你说,我眼睛瞧不见的?” “所以你……一直在欺骗桑家的人?包括你方才口中全心全意为你的妻子?”黎师这一句话并无压低声量,恰好是能够完完整整传入已经回来的郑曲尺耳中。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欺骗?”郑曲尺歪头问道。 黎师却看向宇文晟,像一介公正的审判官,给予造口孽者降下神罚。 “我见过天生目盲者,亦见过后天目盲者,可无论哪一种人,他们都不像柳公子一般,对外界的反应如此自然,就好像正常人一样。” 他虽讲得含蓄,但内容却是大胆披露他的伪装,这一路走来,他都在观察着对方,老实说,从昨夜他伤到锯子起,他便深深怀疑这人根本没有眼疾。 宇文晟闻言,也感受到了来自郑曲尺浓烈的眼光,可他全当不知,只披着一层与世无争的皮囊神情,为难道:“可我并不属于你认为的那两种类型,你想说什么?黎师,你似乎对我有敌意?” 这人…… 黎师终于了解,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有多狡猾了。 他看似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但实则每一句都不是重点,甚至还给他挖了不少坑跳。 “我对柳公子并无敌意,只是好奇、疑惑跟担心。” 郑曲尺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谈话。 他们或许都觉得她“一无所知”,可谁知道她其实早憋着这两人的部分底细。 要装,好哇,大家一起来。 她本以为这两个人能够爆出什么秘密来,哪想最后全都在打太极,她半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挖掘出来。 手上拎着刚买来的饴糖,郑曲尺走了过来。 看到前面还有摆摊卖“桃符”(春联)的,郑曲尺想起之前桑大哥让问的事,她假意没听到两人的谈话,问道:“风眠,你会不会写桃符啊?” 宇文晟顿了一下。 桃符? 要写些什么? 郑曲尺见状,赶忙换了说辞:“那画神像?” 宇文晟目光闪烁,唇边的笑意稍微有些勉强挂着:“……” 画哪种神像?慈眉善目不了解,但如果是太岁魔神,他或许还能尝试一下。 身为一个常年在外领兵打仗的将军,他懂的东西很多,但唯独没有想过一天,他的妻子会央求为她放下刀剑,执笔写桃符画神像。 郑曲尺也有些懵。 说好的谋士读书人呢? 宇文晟见她一脸惊讶,抿了抿唇:“买现成的,不好吗?” 郑曲尺回过神来,却有些纠结:“哦,可家中已经买了桃木板跟红纸,不能浪费了,如果你不会……” “是写桃符吗?黎某会。” 黎师适时插话,一下引起了郑曲尺的注意力。 “你会?”她转过头。 黎师对她点头,他好似透过她刻意出门时蒙起的那一张面纱,见到那既陌生又隐约透出些许熟悉的面容轮廓:“对,三妹可还需要绘年画神像,如钟馗、狻猊、虎头等,我亦擅长。” 郑曲尺怔愣了半晌,不由得对黎师另眼相待了。 想不到他一介工匠出身的人,竟会这么擅长老先生的活,多才多艺啊。 为了完成桑大哥交待的任务,也为了能够另省一笔开销,郑曲尺不吝大力赞赏道:“黎大哥,你也太厉害了吧,那今年咱家的桃符跟年画都一并麻烦你了。” 宇文晟在一旁见郑曲尺对黎师笑意融融,满嘴夸赞,顿时不乐意了。 他笑着,咬字清晰:“不必劳烦客人,我会。” 然而,郑曲尺却很怀疑,她故意道:“风眠,哥很重视桃符跟年画的品质,你要是写毁了他肯定会生气的。” 宇文晟对比她刚才对黎师所言全盘信任,此刻却对自己多番质疑,他伸手捏住了她软嫩多肉的腮帮子,皮笑肉不笑道:“你认为我就不会?” 完了,这是跟她犟上了。 他要真会,刚才就不会迟疑了,显然他自己都没把握,这会儿时间紧、任务重,她可没多余的桃木板跟红纸给他试错。 她赶忙从袋子里给他喂了一颗糖入嘴。 她拉过他,跟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当然不是,可这么累的活,我不舍得叫你做,既然黎师擅长,那就让他来吧。” 宇文晟的嘴被她的糖给甜住了,他挑了挑眉,她这话听着倒挺好听的,可宇文晟能不知道她这根本不是真心话,纯粹就是想拿甜言蜜语来哄着他? “是吗?那你讲大声点?”他戏谑道。 郑曲尺无力微笑:“……过份了啊,这话要被别人听见,该怎么想我们俩夫妻?” 夫妻? 宇文晟细细咀嚼品味了这下这个词,口腔溢满的甜味好像愈发浓烈,带着一种天然水果的清香气息。 他因为这两个字而笑弯了眸。 “这糖……挺甜的。” “是吗?” 郑曲尺见他没再不依不饶,也好奇吃了一颗,嗯……有点腻,比之前买的那种糖分要高不少,含化后还黏牙,有些像麦芽糖。 原来他喜欢含糖量这么高的品种啊,好,她记得了,下次就继续买这种。 黎师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对年轻夫妻像要讲什么秘密一样,一下俯身倾听,一个垫脚遮声,窃窃私语。 他眸色黯了黯,忽然抬起手,朝后方招了下。 这是一个讯号,周边原本游散开来的行人、各自叫卖的小摊贩、专心砍价的商客还有混淆在街巷、楼栏的各色人士,视线统一落驻在了黎师身上。 他手势简洁,一个动作,便瞬间掀起了民间一场骤变风云。 前面一队卖艺人本还在表演技艺,其中一个舞马者,正用调教过后的马匹以嘴衔酒杯,送到围观人的手中,那一大圈挤得交通水泄不通,纷纷惊喜激动,拍手叫好。 谁知,那原本还温驯的马匹,忽地“嘶鸣”一声,扬蹄踏地,疯狂甩动鬃毛,深棕色的马瞳逐渐沾染上一缕红腥之色。 它忽地掉头,便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来。 而这个方向,正是宇文晟跟郑曲尺所站的位置。bigétν 哒哒哒哒哒哒…… 如疾雨敲打檐瓦,暴雨骤降,惊得四周围的人都失声尖叫。 “那马怎么忽然不受控制,乱跑了起来?!” “大家小心,这马肯定吃错了东西,快散开,都快散开!” 宇文晟听到前方传来的动静,他偏过头,恰好看到烈马奔腾冲来的这一幕。 郑曲尺也被惊到了,正准备伸手拉着他一块儿跑,却被后方一股力道撞开,倒在了旁侧。 “天啊,姑娘,你没事吧。” 一位大婶焦急忙慌地扶起了她,郑曲尺嘴里推托没事,却被她拽着朝另一边躲去。 “疯马来了,姑娘,咱们赶紧跑啊。” 这位“好心”的大婶臂力着实不凡,郑曲尺一个猝不及防,就被她强硬地带离了柳风眠身边。 “等一下,我夫婿还在——” “别管那么多了,那马疯起来若被它踢到,是会死人的啊。” 然而,郑曲尺却不肯听她的,柳风眠眼睛看不到,她如果丢下他一人留在原地,那岂不就是相当于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虽然这婶子力气不小,可郑曲尺可是自负怪力之女,她被抓住的手腕反手一个扭转,就挣脱开了那个婶子。 她急着朝柳风眠那处赶,但又被一群惊吓的路人给遮挡了,她想避开他们,但这些人就好像故意拦路一样,她往哪钻,对方就朝哪跑。 “风眠,快跑——” 眼见赶不及,她只能透过人墙的缝隙急声大喊。 而此时的宇文晟却半点不见慌乱,他还将一切的周遭变化、异样还有郑曲尺那边古怪的拦截情况,尽收眼底。 红蛛眼纱之下,他一双幽重月瞳瞥向黎师。 想在郑曲尺面前,拆穿我? 他跟宇文晟一样,在这片闹区、这样慌乱的场景当中,就跟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一样。 柳风眠,你有本事,就继续装眼瞎,装成一个无害病弱的书生吧。 第87章计中杀伐 眼见疯马冲了过来,郑曲尺急得拼命叫宇文晟赶紧跑,往旁边跑,找障碍物躲避。 但见她喊得声嘶力竭、口干舌燥,偏偏人家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宇文晟悠悠转过身,他气定神闲,嘴上还泛起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他是被吓傻了,还是脑子瓦特啦! 四蹄翻腾,长鬃飞扬,疯马腾空跃起,那巨大沉重的黑影将宇文晟笼罩其中…… 就在所有人都被吓得下意识想闭上眼睛,认定路中这位纤弱公子会被马蹄践踏成肉泥之时,情形却是一个急转直下,只听一声凄厉拉长的嘶鸣声…… 噫?这刺耳高亢的咴叫,听着不大像人类口中发出来的吧? 他们瞪大双眼,在完全预料不到的情况下,却见那奔走宛如暴风雨的疯马,脚下猛地一下打滑,仰天长啸,马昂首扬尾,高抬后蹄,下一瞬长长马颈重重摔折在地上,发出巨大的摔击震响。 只听“咔嚓”一声,歪偏的头呈现一种扭曲之态。 它无力抽搐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土,嘴里“咴咴”地叫,越来越低,直至再无声息。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是疯马袭击路人吗? 为什么,那个“路人”却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不染尘埃,一身慵贵风骨不避不躲,而突然发疯的马匹却在他面前摔断了马脖子,选择了自戕? 四周霎时陷入了震撼的沉默,无声蔓延,却隐约有一种更加紧张、不安又黑暗的压迫感在四周酝酿。 黎师知道,是他动手了。 但是,却无人能看清他何时动的手,如何动的手。 包括黎师自己。 可惜了……黎师通过这一次的试探,依旧无法确认,柳风眠患有眼疾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好久没遇上这么叫他欲罢不能的对手了,他今日还就非要柳风眠在郑曲尺面前原型毕露。 此计不成,那便再施一计。ъitv 他腰间别着一串装饰压下摆用的银器串,它像是麦穗一般造型,但不是整体,而是一颗一颗串珠起来,十分别致精美,工艺考究。 但这不是重点,当黎师将它拎起,在空气中轻轻摇晃,便能响起一种“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并且,它还能够根据力道、角度而产生不同侧重的声音。 宇文晟的耳朵耸动,捕捉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响动,下一秒,他幽重毛骨然的视线,准确无误定位在了黎师的身上。 黎师悠悠抬眸,滞下动作。 下一秒,从楼上有人“叮叮叮”撒下一把类似铁蒺藜、但又却更加精小一些,像朵朵盛开的“蒲公英”一样,细长尖针被大面积掷撒在地面。 郑曲尺也是从刚才疯马“自杀”的惊疑中缓过神来,她动作慢了半拍抬起头,只见街道旁一楼梯口边某道可疑身影转瞬便拐入内室,便消失了踪迹。 搞什么鬼?那人为什么要扔这些东西? 正当她狐疑的时候,之前拉拽她的那位好心婶子,在她背后忽然变了脸色。 她阴暗的眸光紧紧粘在郑曲尺的背影,从后头越过一众蹿上来。 她自腰间掏出一柄匕首便抵在了郑曲尺的脖子上,一套行为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索,不给任何人反应跟躲避的机会。 “让开,所有人通通让开!” 大婶掳人跟威胁的举动一出,尤其是她手中那柄锋利的匕首,惊得周围人立刻分散开来,留出大片空地只剩她们俩。 见挡在眼前的人流都疏散开来,膀大腰圆的大婶,对着前方的柳风眠抬起双下巴,叫嚣道:“穿狐裘的男人听着,你如果想要你的妻子活命,现在就立刻朝我这边走过来!” “喂喂喂,大婶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郑曲尺第一次被人拿刀比得脖子,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儿。 这大过年的,一匹马无人管束在街道中疯跑就算了,现在是连人都一并受刺激了? “放了她。” 宇文晟眼见郑曲尺被人抓住,方才笃定是黎师私下安排制造的“麻烦”,因此他任由郑曲尺被人带走远离这是非之地,但眼下倒又有些不敢去赌了。 他要针对的是自己,不该拿郑曲尺来作伐子,倘若是是别的人从中作梗,自己的盲目自信跟大意,或许会害了郑曲尺。 “放了她,当然可以,倘若你真在乎你的妻子,那就直直地走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大婶冷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你甚至都不清楚我们夫妻叫什么名字吧?”宇文晟依旧微笑相对。 就像戴着一张虚伪至极的假面具,大婶不知为何,盯着这张脸时,心底一阵发毛。 “谁说我不知道,我与你仇深似海,总之……我数十声,你若不肯过来,我就杀了她!” “一!” “二!” “三……” 郑曲尺视线从宇文晟的身上,移下,扫到地面上布满毛刺尖针的暗器,他看不见,如果真听那坏人的话,径直走过来,那岂不—— 郑曲尺终于明白之前那人在地上撒暗器的目的了,她心头一慌,刚要开口提醒柳风眠,却被眼急手快的大婶一把捂紧嘴巴。 “呜呜!” 大婶皱起眉头,企图让她闭嘴:“你不想知道你在你夫君的心目中有多重要吗?只要他肯吃些苦头,你就能够得偿所愿了。” 这两人一瞧就是新婚稚嫩的模样,她不信,这小黑姑娘会不在意这些事情。 郑曲尺使劲摇头:不想! 大婶讶异,又继续放大招:“你不想知道,他拿眼纱遮住眼睛,是真的患有眼疾,还是欺骗你的同情心?我告诉你,这個男人一看就不是守本份、居家安稳的夫婿,他对你,绝对隐藏着自己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一面。” 这小黑姑娘是没瞧见,刚才对方那一对招子落在她身上的感受,她绝对不会误判,那是一种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 郑曲尺拿眼睛瞪她,继续使劲摇头:不想!不想! 好像看懂了郑曲尺眼中表达的意思,大婶倒吸口气,看她就跟看那个不争气的恋爱脑一样,头顶都快被她给气冒烟了。 还真是油盐不进,蠢蠢的傻扭一个! “你当真不想看一看,你眼中的那个人,在你面前毫无保留、露出他最真实的一面?” 郑曲尺要不是顾忌脖子上这把锋利的匕首,真想回头给她一捶子。 想什么想,她以为她是谁啊? 即使自己想,也绝对不会通过这种方式。 他们这些是什么人? 他们以为他们疑似掌握着柳风眠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就能够给她洗脑叫她乖乖配合他们,言听计从,然后一块儿来算计柳风眠吗? 我呸。 她脑子绝对清晰明白。 她跟他之间的确存在有不少问题,但那全都只能算是内部矛盾。 可他们是她的谁啊? 敌人—— 见她当真一副油盐不进的死倔模样,气得大婶牙痒痒,都想给她点真刀实枪的教训吓唬她一下,但余光瞥到魁首那冰冷警告的眼神,她一哆嗦,只能强忍着将气给憋回去。 不,憋不回去了,她要将气全撒在那个得罪了魁首的男人身上。 大婶子一只手捂紧郑曲尺的嘴,一只手握着匕首比划在她的喉骨处:“六!你若不肯过来,就等着给你的妻子收尸吧!” 宇文晟有九成把握她不会真的动手杀郑曲尺,但如果是为了泄愤伤害呢?bigétν 他不敢保证。 眼纱下的双眸,对上郑曲尺望过来的眼睛,她神色迫切地对着他拼命摇头,哪怕知道他“看不见”,也想试图通过大动作来叫他感应到她的反对。 “曲尺,别动,乖乖地等在那里。” 温柔又坚定的声音,让郑曲尺怔然,她颈间一股温热稠液流了出来,这是她刚才挣扎扭动时,不经意被锐器划伤出的一道口子。 当看到那柄刀就这样明晃晃搁在郑曲尺的颈边,那从口子处流下的鲜血,竟叫宇文晟脑子的嗜血情绪涌了上来。 他心跳加速,杀意在血脉之中快速流蹿翻腾,血气一下盈猩双眸,呼吸亦逐渐急促起来。 一只苍白、青筋虬起的手掌捂在面上,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控,不要露出属于宇文晟的那副癫狂失智的杀戮模样。 ……不能吓到她。 忍着。 一定要忍着。 “好。” 他迈出了一步。 又一步。 他能不知道前面究竟有些什么吗? 嘴角溢出的笑意扭曲扩大,绯红的唇如沾血,冷酷变态。 又一步,脚如期踩在了暗器上面,但他依旧在笑,那痛意转化为另一种快意。 在脚步不停,每步如度的尺寸,十几步之后,鲜血就从脚底渗出,红色脚印一个接一接印在地面。 他没停,哪怕鲜血淋漓,哪怕一路走来,血已经连成长长一串脚印,他还是坚定不移,朝着郑曲尺走来。 黎师怔忡地看着,没想到他竟然不避不躲,而是直接踩着“地针”走了过去。 “地针”虽然散布的范围很大,但却不密集,如果是正常人能够看得见,就可以很轻巧地避开暗器所在位置,挑选安全的空地行走。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像一个盲人一样,每一步都没有避让…… 当郑曲尺看到那长长一串的血脚印,眼眶酸涩泛红,眼睛睁得大大的。 估计他的每一步都是被暗器扎穿了鞋底,穿透进了肉中再被拔出来,周而复始的折磨,那该有多痛啊! 郑曲尺狠狠一口咬在大婶捂嘴的手心肉,在她猝不及防痛得撤离之时,大声哽咽朝柳风眠喊道。 “风眠,停下来,你别走了!” 她怒不可遏,转过头,由于身高的缘故,她脑袋就朝着大婶的鼻子处撞去,趁她头晕喷鼻血之际,朝着柳风眠奔跑而去。 郑曲尺的那股子狼崽子的狠意实实吓到了大婶,她捂着流血的鼻子迟疑了一下,却让她跑掉了。 该死的!biqμgètν 宇文晟没想到郑曲尺竟不顾自身危险,不等他去救,就先一步自救成功了。 她飞奔而来,宇文晟怕她被暗器伤到,就加快速度飞奔迎向她,最终将她小小的身子揽进了怀中。 “不是叫你别跑了吗?” “反正都伤了,也便不在乎再多几下,倒是你,这么跑过来,不怕疼吗?” “疼什么疼……”她将脑袋埋进他怀里,闷声闷声道:“疼的是你啊,你还抱我,是嫌自己伤得不够……” 说未说完,人已经被宇文晟点穴晕了过去。 因为他怕再让她说下去,他估计自己方才腾升而起的怒意跟杀意,会被软泡成一滩春水,只想这么一直抱着她什么都不做了。 “想逃?” 婶子听到身后一声含笑幽冷的嗓音,头皮发炸,顿时条件反射性一挥臂。 然而,下一秒她的手骨却被人生生捏碎,那剧烈的痛意叫她面色如纸,全身打起摆子,但她却没有吭声,而是用隐含恐惧跟抵抗的眼神盯着他。 “你……究竟是谁?” “你配知道吗?” 宇文晟一手抱着软摊在他怀中的郑曲尺,另一只手如大力金罡扭断了她的脖子。 大婶滑倒在地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咽气了。 宇文晟双臂抱起郑曲尺,越过地上那具尸体,脚底的血仍旧不断渗出,但若叫别人来看,任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疼痛的情绪。 他朝着黎师的方向走去,周围某些潜伏人流开始了蠢蠢欲动,紧张气氛一触即发,然而黎师却轻摇了一下穗铃,止住了一切变动。 站在黎师面前,宇文晟好脾气的问道:“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黎师没看他,而是盯着依靠在他怀中昏迷的郑曲尺:“你在说些什么?” “无论你承不承认……”宇文晟温和浅笑,但与之相反的却是那繁美近乎荒艳的暴戾杀意。 黎师直面感知他这股针对而来的涛天邪恶气息,也不禁背后沁出一层冷汗。 正当他打算结果了黎师,或者说,是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引诱出更多“虫子”时,却不知打哪来的一颗流弹击中了郑曲尺的脚板。 一股酸痛感令昏迷的她一瞬醒来,“嗯啊”一声,悠悠睁眼转醒过来。 然后,她就莫名看到自己被夹在宇文晟跟黎师的中间。 郑曲尺:“……” 第88章身份揣疑 郑曲尺现在的姿势跟位置还挺尴尬的。 她猜之前自己应该是被柳风眠公主抱起,但不知为何又要被放下来,但因为在放的过程中她突然转醒过来,所以一条腿还卡在他腰上,一条腿则为支点撑垫在地面。 这个姿势就甭摆了。biqμgètν 她这个角度抬起头来,瞧不全柳风眠的脸,倒是很好能将黎师那冰冷、僵硬的脸色尽收眼底。 他神色正处变幻中被她打断,连后退的动作都只做到一半,正不尴不尬地滞停在那里。 而她,后背贴着柳风眠,半臂之距离,则面对着黎师,他们俩就这样姿势古怪,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你们……不对,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地出声问道。 柳风眠跟黎师两人,什么时候就走得这么近了? 还带上了她? 宇文晟方才察觉到有一枚石子弹射中了她的脚板,担心暗中有人继续投射暗器,于是便想将人放下来,以厚裘袍衣将其护于身下,再一举灭杀了黎师。 却不曾想她醒得过快,他意识到杀人的动作可能会被她亲眼目睹,于是又生生滞住了掠杀的动作。 而黎师则想退一步,进行反击,但猛地一下对上郑曲尺睁开的那一双浅褐色、单纯懵懂的水润眼瞳时,心像被什么轻轻掐捏了一下,又酸又软,杀招也进行不下去了。 宇文晟收手扶正她站好,幽杀诡谲的视线似依依不舍从黎师身上收回,一只温凉柔腻的手掌轻扶过她下颌骨,将她的脸扭转过来,只看着自己。 “你醒了?” 脑袋被他看似温柔力道,却强硬地掰转过来,险些没给她短小脖子给拐成麻花。 喂喂喂,不能温柔点啊,真当她是,兔子受伤了怎么办,脖子右拧带回去治疗一下? 她不得不连身体一并转向他,同时狐疑问道:“我……怎么突然间晕过去了?” 宇文晟表情顿时有些低靡歉意:“是我没保护好你,才让那個老女人得逞了。”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黎师:“……” 他真当所有人都瞎的吗? 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可真会装。 但是,黎师也没有拆穿他。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叫柳风眠的男人绝对看得见,并且刚才杀人时,那果断暴戾的嗜血气息、加上那一身骇人的武艺,都表明他绝非寻常之人。 黎师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一个危险、城府深不可测的男人,会留在桑家,装成一副无害、温善的病弱模样,给桑家三妹当夫婿。 他所图何事? 所图何物? 虽然他现下不清楚,但却能猜到肯定所图不浅。 为了不引起桑家三妹的怀疑,他方才明明知道前方地面撒满了暗器,却仍旧毫不犹豫地踩上。 哪怕桑家三妹被他的人引导有所怀疑,如今也肯定不会再起怀疑了。 毕竟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毫不犹豫这么做,就算这么做了,在持续不断的尖针刺足之下,也会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疼痛,选择踩落空,或者偏移原轨迹。 可他却没有,他每一步,都实打实地如滚钢针、在刀里刮肉一般的折磨中,走远这一段路程。 他不得不承认,是他输了。 这个男人的狠意,无差别,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亦然。 通常这样的人,都是拥有一副极端不好招惹的性子,睚眦必报,也极端偏执。 一听宇文晟提起先前拿匕首威胁自己的那个老婶子,郑曲尺眉头紧皱:“是她?那她人呢?” 黎师这时也开口,提醒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桑家三妹,你没事吧?没想到刚才一下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被混乱的人群挤到一旁,想赶过去却一时来不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妇人要抓走你,威胁柳公子?” 她听到黎师的话,当然也是满心存疑,正想回过头跟他讲两句,却又被宇文晟一把扭过脑袋,按压在胸前。 只因,她身后除了站着的黎师,还有斜方倒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黎师引她转头,他便盯着黎师,唇角勾起,眼神细眯起来,充满危险的警告:“刚才恰巧遇上前来巡逻的衙役,他们见我脚下全是血,便立刻冲赶过来追捕嫌疑人,那老女人见状不妙便就跑了……” 郑曲尺总觉得一切发生的古里古怪,但她现下比起探查那些所谓的“真相”,她在彻底脑袋清醒过来,忆起宇文晟先前的伤势,心口揪起。 她顾不上其它,赶忙道:“对了,你的脚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流血吗?快给我看看!” 宇文晟很开心她的注意力一下就全集中在他身上,他跟披着羊皮的狼一般,柔美微笑:“不碍事的。” 这还不碍事? 他估计是眼睛瞧不见,不知道自己的脚流了多少血吧,这血脚印到处都是,几乎都快糊完这片街道了!(夸大) 她有些虚,不敢托大,保险起见:“不行,我……我也不懂怎么治,我还是先带你去找药铺医馆吧。” 说着,她就将他的一条手臂拉过,架在自己纤弱矮小的肩膀上,而宇文晟一面引领着她的视线按他的意愿看,一面微微压低身躯,格绝她余光扫视到不该看到的地方。 黎师这时也十分善解人意,他知道他们这一趟出来所谓何事,便上前道:“那我就先去县衙报官,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上禀,然后再去买屠苏酒,你们就赶紧去看看柳公子的脚伤吧。” 他现在这副体贴关心的模样,全然不像他才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郑曲尺见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便将后续的事情放心交托给他了。 她颔首,快速道:“多谢了,等风眠的伤包扎好了,我们就去卖屠苏酒的地方汇合。” 黎师知道,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拆穿宇文晟的真面目了。 而宇文晟垂下眼帘,遮挡住红纱后,那幽冷嗜血的瞳色,他也明白自己失去了杀黎师的最佳时机。 原来不久之前还热闹喜庆的街道,在死了一个人之后,普通民众吓跑得都差不多了,而就在刚才郑曲尺醒来之后,余下隐在暗处之人,全一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郑曲尺小心、缓慢地搀扶着宇文晟离开。 黎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俩人的背影,这时,锯子从暗巷中现身,他顶着破相的脸,拖着一条伤腿走了过来。 哪怕到了现在,他仍心有余悸低声道:“还好方才桑家三妹被唤睡了,要不然那个叫柳风眠的男人绝对会大开杀戒。” 他虽然隐匿在暗处,却尤觉那如血刃一般的锋利视线从自己身上割刮而过,那种不寒而悚的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他都觉得对方的气息已经锁定住他了。 黎师若有所思:“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谁?” 锯子还有些茫然。 黎师目光沉凝深邃地盯注着空气中。 但,可能吗? —— 宇文晟身量很高,虽然他并不壮硕,穿衣显瘦时,身型更倾向于“弱柳扶风”的类型,但他再柔弱纤细,跟同类型的郑曲尺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虽这几个月涨了些肉,但仍旧是个干瘦矮个的小姑娘,不过他哪怕他跟座玉山似的将大半的身体重量交给她,可仍旧压不垮她。 反而,她感觉到他“体力不支”,又意识到他现在走路,估计就跟那个为了王子,跟海巫女拿鱼尾换人腿上岸的美人鱼一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似的疼。bigétν 不行,再这么走下去,他这双腿岂不以后就给废了? 他现在变成这样,跟她大意不察被别有用心的人抓走当人质要挟他,有着重大关系,所以她绝不能叫他眼瞎后,再残废了。 她忽然停下来,宇文晟扯了下淡粉色的嘴角,顿了一下,才问道:“怎么了?” 他呼吸微不可见地急喘一下,越来越淡的唇色,也预示着他失血过多,但他始终神色如常,不叫人看透他的虚弱真实一面。 郑曲尺目光坚毅道:“我抱你。” 抱……他? 宇文晟表情一滞。 郑曲尺不是开玩笑,她走到他的旁边,双臂鼓劲,就将他打横抱起。 宇文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等——” 显然,他的迟疑是拼不过郑曲尺的行动执行力。 她一个下腰蹲起,就将他轻松抱了起来。 虽然他手长脚长,对于郑曲尺而言,他必须有很长一截部位掉在外面,可这样抱他,他那一双大长腿悬空在外,被下摆遮挡,就更像是抱着一条美人鱼似的。 这么一想,郑曲尺面上露出些许微妙的表情。 倘若他是美人鱼的话,那她是什么人? 王子? 替他换了脚的海巫女? 还是想拯救她的同类美人鱼? “曲尺,你放……” “风眠,我马上就带你去治脚!你忍一忍,如果实在怕被人瞧见不好意思,那就将脑袋蒙在我肩膀上。” 说完,她抱起人,就大步流星,奔走起来。 宇文晟看她这副紧张、焦急的模样,竟莫名有一种错觉认为,他这不是受了脚的轻伤,而是估计快没命了似的。 他瞥见她额头上的汗珠豆大滴落,有心急的,也有抱着他这么重一个大男人累的,明明他现在受的伤,几乎是这些年以来受过最轻的伤势。 皮肉之痛于他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想起过往,哪怕他是被敌将当胸砍中一刀,别人也只会询问一句,不会认为他就这样倒下,更不会觉得他的伤会疼。 可郑曲尺眼下紧张、担忧的表情,就好像……他真的对她而言,很重要。 重要到,她无法忍受会失去他。 “你心跳很快。”他没有贴近她心脏,却听到她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跳声。 他现在的心情说不清是美妙、还是愉悦或是欢畅,有别于以往嗅到血腥气息、杀人时的亢奋享受,它是宁静而平缓的,像下雨时,听见的雨打芭蕉叶,像落雪时,雪照梅霜寒,也像日暮西山,万里霞光铺锦绣,千家灯火…… 很是寻常又平静的心情,但偏偏又美好得叫人忘了其它。 “嗯。”她随口应了声。 被抱不知抱人的累啊,她虽然身负怪力,但又不是体力无限,时间久了自然也会疲惫,尤其现在他们俩身高的落差,她着力点分散,一百多斤的人,她硬是给抱出二百多斤的吃力。 他虽然第一次被人抱,并不习惯,但他觉得他可以尝试着习惯被她抱着的感觉。 脸皮这种东西,他想要时,它就在脸上,他不想要时,将它丢哪都无所谓。 宇文晟伸出手,轻轻地贴合在她的胸前,很平,只有微微起伏的弧度,但他并非在耍流氓,只是想更加清晰地听一听她为他而跳动的心脏:“还记得我曾与你讲过,等你回来,我便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情等你的脚止住血、包扎好后再说。”郑曲尺打断了他,就他现在这虚弱苍白的模样,她都怕他上一秒还讲着话,下一秒就吊不上气了。 他上身,姿势别扭又憋屈地靠着她,低低地轻笑了起来。biqμgètν 也就只有她了吧。 别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身娇体弱、温婉娇嫩,偏偏她却强悍得能够抱起一个大男人穿街串巷,拼力奔走。 她是不同的。 宇文晟从未有现在这一刻,如此确定这一点。 —— 穆柯正在西街采买过节的东西,就听人谈起东边好像发生了什么疯马奔走、暴乱伤人等等事件,但他不是衙役、也不是守卫,这档子事他管不着,也管不了,便没当回事,只等收到通知的市吏前去处理。 由于西街与东边那条街道隔着一段距离,因此这边的街区热闹并不影响,顶多有一部分人害怕被迁连,早早赶完集归了家。 可穆柯却没有这担心,只因他身边还跟着两个武力值超群的人。 他这头刚跟摊贩砍价完,挑了一盆金桔时,不经意看到了一道隐约熟悉的身影从眼前经过。 穆柯聚了下焦,瞪大了双眼。 他、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他好像看到了将军…… “穆叔,你傻傻的站在这里看什么呢?你要买的东西买好了吗?” 第89章鬼眼付荣 “穆叔,你傻愣愣地站在这里看什么呢?你说要挑选的摆盆买好了吗?” 蔚垚从另一边挤开人,拎着大小礼包小跑了过来。 “催什么?你跑我家中蹭吃蹭喝,怎么地,叫你去买些上门礼物还不乐意了?” 蔚垚耸耸肩,无所谓道:“谁不乐意了?买就买,这要不是将军不准我们……算了,要有地方去啊,我还真不稀得去你家蹭饭,主要是你家夫人太啰嗦了,每次听她讲大道理,就忍不住直打瞌睡。” “不是,这些事以后再说,我近来可能有些老眼昏花了,你帮我瞧瞧看,那个人……是不是咱们将军?” 穆柯嘘起眼睛,朝着一个方向指去。 “将军?” 蔚垚一听,刹那间精神就抖擞了起来。 他顺着穆柯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但由于来往的人群遮挡了视线,他只隐约看到一截青色衣摆一晃而过。 他不由得朝旁边挪开了几步位置,这会儿看过去就通畅无阻了。 只见宽敞的青石路上,一個娇小纤弱的女子正抱着一个身量高大男子躲避着人群、朝前奔走的画面,这一幕,深深冲击着他的眼球。 蔚垚看得稀奇讶异。 他见过男人抱女人、大人抱小孩,青年抱老人,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看起来如此柔弱娇小的女人,惊世骇俗地抱起一个大男人,还有余力跑起来…… 她这是偷偷吃了大力丸,还是练了千斤顶的功夫? 可如果是练了千斤顶的功夫,无论男女都会长出一身威猛的肌肉,麒麟臂跟结实的倒三角是标配,绝不可能还是这么一副娘们唧唧的身材。 所以他才更加吃惊跟难以理解。 不、不仅是他一个人这么想,基本上周围所有看到这一画面的人,都忍不住扭头停驻,目瞪口呆。 不知为何,蔚垚总觉得这小姑娘的背影莫名有几分眼熟…… “泽邦啊,你快来,你快看看那是什么!” 王泽邦刚一番挑拣,选择了一支狼毛笔,但还来不及付钱,便被突然冒出来的蔚垚一把薅走了。 他一脸不虞,正想问他突然发神经要干嘛,却见蔚垚着急忙慌将他拉到街上,指着前面:“你快看,那个小姑娘可能就是咱们的夫人,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她正抱着将军在街上狂奔呢!” 或许别人不能仅凭一些“盲人摸象”的特征来认人,可他是谁啊,他可是跟将军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跟班。 他敢打包票,那人绝对是将军。 而能够如此贴身靠近将军,还能让将军不反抗、不动手杀了对方,还任由对方叫他颜面尽失地抱起,除了夫人以外,他还真想不出还有谁有这种“实力”了。 蔚垚情绪复杂,既诧异、古怪,又是激动猎奇。 由于这一句话中的槽点已经多到,王泽邦都不知道该从哪个词开始吐槽起好了,他只能板起来喝斥道。 “你在胡扯些什么?将军被夫人抱着?你是不是一时脑子进水,将话说反了?” “不是啊,哎呦,他们走跑远了,赶紧追!” 这时,穆柯也抱起他那一小盆金桔树走过来:“对对对,快追上去!我瞧见将军的脚……好像在流血,莫不是受了伤,这才叫夫人抱着?” 将军的脚受伤……什么跟什么啊,这受伤的部位着实有些叫人感到不解,这是什么敌人偷袭或者暗算,才会将伤全集中在脚底板上呢? 王泽邦见他们聊得煞有其事似的,也凝紧视线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瞧见,倒是路人的反应有些不对劲,都停在路边不动,就好像刚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没有回过神来。 “泽邦别愣神了,赶紧追啊。” 蔚垚不让王泽邦浪费时间,一把接过穆叔手中的小盆栽,一只手硬拽起人就在后面紧追快赶。 “喂,如果真是将军跟夫人,你这么追踪过去,岂不就是私下探知将军的事?” “谁说的?”蔚垚笑眯起狐狸眼,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我们明明只是恰好在福县偶遇,怎么能叫追踪呢?” 王泽邦白了他一眼:“听过好奇心太大,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如果没有好奇心,那人活着岂不就只能永远是一滩死水?你放心,咱们小心一些,只看看将军夫人究竟长得何等模样,还有将军为何受伤,是否与先前东边疯马暴走有关,你莫非不担心将军的伤势?” 王泽邦却不上他这当:“将军若真伤得不轻,必有暗卫出动报讯,可这会儿一切都悄然无息,想来并无大碍,你这分明就是怕将军事后责怪,拉我入伙来分担风险。” “你知道就好,现在上了我这艘贼船,还想下船?太晚啰。” 穆柯转过头,对他们示意:“好了,你们俩别再聊了,专心点跟人,别一会儿跟丢了,还有别跟太紧,打扰到将军跟夫人的独处。” —— 郑曲尺一向忙碌,很少有闲心在福县各大主街道闲逛认路,就目前而言,她最熟悉的路线就是前往成衣铺。 药铺她倒也知道一家,说起来,能记得这家药铺,还是当初柳风眠为了“任务”想支开她,故意扯谎说眼疾犯了。 当时她还傻傻地相信了,于是拦了路人询问了半天,这才给找到地儿给柳风眠抓了一副中药。ъitv 来到了“包治药铺”时,她见柜台旁有一药僮正在低头抓药,便赶紧上前问道:“药僮,你们家郎中呢?” 十五、六岁的药僮抬起头来,看到了郑曲尺,还有她抱着的宇文晟,眼睛瞠大:“你们这是……” 她忽略掉他的惊讶神情,直接提出自己的诉求:“我家夫郎的脚伤到了,你赶紧叫你家郎中出来看诊。” “哦哦,好,你等一下……”他走到一半,又转过头:“你可以将你的夫郎先抱到隔间那坐下,我立马去叫郎中。” 他快步转入后堂,郑曲尺闻言,找到药铺的隔间,小心翼翼将宇文晟给放下。 他本来闭目养神,当她将他放下在椅子上时,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到了?” “到了,你再忍一忍。” “我不疼。” 郑曲尺抿了抿唇。 不疼才怪。 她没带帕子的习惯,干脆抡起袖子,凑近他,一点一点细致地替他擦拭着额间那一层细密薄汗。 他虚虚地抬眼,隔着红纱,盯注着她的面目。 其实,她脸上流的汗水更多,可她却没有时间给自己擦一擦,只忙着照顾他。 “你这是……在心疼我?”他好像很陌生这种感觉。 郑曲尺动作一顿,然后叹息一声。 “对啊,不行吗?” 宇文晟闻言,仔细辨别她话中的真实性有几分,在确定了之后,才徐徐绽放出一朵白莲般无暇的笑容:“我很享受你的心疼,若下一次我再受伤,我还会再多心疼我一些吗?” “有病啊。”郑曲尺扑哧一声,笑骂他:“这次就算了,哪有人还盼着自己下一次再受伤的?” 当然有。 他就是。 宇文晟默默地想着。 他若是好好的,她估计就会被别的人、或者事分散了精神,不会像现在这样全神贯注待他一人。 “来了来了。” 药僮撩开隔间的布帘,快步带来一个戴着方帽、穿了一件灰青厚袄的中年男子走过来。 郑曲尺忙站起身,她回头一看那中年男子的打扮,就知晓是这间药铺看诊的郎中。 她跟他简单描述了一下伤势:“郎中,我家夫郎的脚受了伤,血流了不少……” “这位夫人且慢。” 郎中拿手压了压,示意她不必着急讲述太多,伤情他会自行判断。 当他稍嫌傲慢的视线落在伤患宇文晟身上时,下一瞬,他瞳仁一滞,竟傻看了对方一秒,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原态。 只是再次开腔时,声音多少有些收紧:“我会替他好好看看的。” “那麻烦郎中了。” 郑曲尺退开一边,让他上前。 然而郎中却忽然在这时提了一个建议:“我瞧见你家夫郎的鞋都被扎破,又全是血污,夫人你不如趁我诊治的这段时间,先去帮你家夫郎买些新的鞋袜来替换?” 郑曲尺的视线也停落在柳风眠的血鞋上,的确如郎中所言,但是她却有些不放心留他一人在此。 就在她犹豫之际,却听柳风眠道:“曲尺,你去吧,我一人在此并无问题。”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于是郑曲尺颔首:“那好,我马上就去。你先在此医治脚伤,等莪一下,我买了东西马上就回来。” “好。” 见他循着她说话的声音,找准了她的方位,便朝着她笑得又乖又温柔。 郑曲尺身随心动,凑前奖励性地轻啾了一口他额头。 “谢谢你,先前可以那么勇敢朝我走来。” 宇文晟呼吸徒然急促一瞬。 而郑曲尺在谢完人后就走了,可他仍失神地盯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 郎中等郑曲尺离开了,一并将药僮也打发出去之后,才面容一肃,躬身屈膝跪下。 “付荣在此,见过将军。” 宇文晟神色不变:“你什么时候到福县的?” 郎中抬起头,明明是一张中年人的脸,却露出青年人才有的朝气跟爽朗:“太巧了,卑职这才刚换了身皮,打算给自己先安排一个身份,然后就去营寨报道,却不想就碰到将军来了,方才卑职还吓了好大一跳呢,尤其将军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姑娘……” 说到这,他忆起刚才叫他震惊的那一幕,慢慢收了声,沉思入神。 “付荣,你的眼睛除了本将军叫你留意的事之外,如果再敢窥视其它不该看的东西,本将军就将它取出来喂狗,明白吗?” 付荣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他苦着脸道:“别啊……将军,卑职只是觉得……刚才那小姑娘,好像哪里有些奇怪,这才多看了几眼,别的真没有什么了啊。” “那是我的妻子。” 宇文晟阴鸷嗜杀的视线让付荣明白了他的认真。 “将军的妻子——”付荣蓦地睁大眼睛,脑子好像一下都混乱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妻、妻子?!将军成婚了?那盛安公主怎么办?” 宇文晟漫不经心垂眸,弯唇一笑,天地失色:“哦~我管她去死呢。” 付荣:“……” 将军,你骂人时,能不能不要笑得这么妖孽无害呢? “你说夫人哪里奇怪?” “……也不是奇怪,就是夫人好像鞋子里垫高了,涂抹了类似黑色颜料在脸、手等外露的位置,她真正的肤色应该没有这么黑,还有方才卑职观察她耳后那小片肌肤……咳,就是夫人部分肤色不匀才有此判断,还有……”bigétν 宇文晟眼神很静,但却似蓄含着什么潮动的黑暗:“还有什么?” 原来,她私底下竟做了这些伪装。 虽然知道说这种推测对夫人跟将军的感情不利,但付荣却不能够隐瞒关键之事:“夫人应该有巽寮血统吧,她双眸不是邺国的墨黑,而是带着异域那边的浅褐色。” “你是说,她身上有游牧民的血统?” 付荣嘴角一抽。 游牧民? 将军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你一般都喊人家叫游牧蛮子、两脚牲畜,这会儿一听夫人可能有着游牧蛮子的血统,咋就变这么文明了? 果然,他们家将军这是迟来的春心萌动了吧,他刚才就暗搓搓地看出来了。 人小姑娘眼神清明,可不就这么随便一撩拨,他们家将军的魂都差点跟人一块儿跑了…… 当下属的,他也是做梦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家将军在一个女子身上,会露出如此“纯情”的一面。 若是以往,让他去想象将军会对一个人如此上心,他会觉得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现在……依旧感觉挺魔幻的,他想,这一定是演戏的吧。 付荣想了一想,也不是很肯定:“其实也不一定,除了游牧蛮……民,中原其实也还有一少部分人有着这样的瞳色。” “除此之外,你还看出什么了?” 付荣不是很明白将军的意思:“将军,希望卑职还看出些什么来?” 听这话,将军好像对夫人还有别的事情存疑,可他又不是将军肚中的蛔虫,与夫人更是一面之缘,哪能一眼就能给看穿到底? 将军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就不能明着给他指示一下? 第90章原来他是 宇文晟却在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替我处理伤口吧,别在她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咦? 将军这是……不打算再继续追究了? 付荣觉得自己与将军这才大半年不见吧,怎么好像一下竟觉得他变得有些陌生了。 之前他只当那个黑姑娘是他们将军的近日玩乐对象,虽说他们将军向来好像只对讨伐敌军、战场杀戮等感兴趣,可如今他也该是如虎似狼的年纪了,身边出现这么一、两个女子亲近也实属正常。 他并没多少感觉,但后来在得知那個黑姑娘竟是将军夫人亲口承认的将军夫人时,他只觉荒谬震惊。 但他向来擅长伪装自己,在异样情绪表露一瞬后,便迅速将心底真实的想法掩藏于底,面上不动声色。 可那样一个又丑又矮的乡下丫头,凭什么可以取代盛安公主嫁给将军?她凭的是哪一样? 他本想事后再找蔚垚他们打听一下情况再说,可现在听到将军话中有话的警告,他心神一凛,没忍住问道:“将军,你为何会在福县娶妻?是因为邺王咄咄相逼,才会意气之下娶了她吗?” 方才,那个乡下丫头好像喊将军为“风眠”,这表示将军在她面前用的是化名,并未将真实身份跟底细告知她。 想来,将军对她,也并非真心实意。 别的人或许不敢这样当面问起宇文晟的隐私之事,但付荣却敢。bigétν 只因付荣除了是宇文晟最得力的下属之下,他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他与宇文晟是一对表兄弟。 正因为这一层亲戚关系的缘故,他比之蔚垚跟王泽邦他们,在宇文晟面前又多了几分依仗与胆大。 宇文晟懒懒瞥了他一眼:“我的事,自有主张。” 宇文晟坐在椅子上,而付荣一条腿跪地,一条腿半蹲,低头仔细替宇文晟处理脚伤。 付荣因为平日需要伪装扮演许多不同的角色,所以学的技艺也杂,像武功、医术、工匠活等等,啥都学会一些,但也什么都不算精。 但就这样简单的皮肉之伤,却难不到他,不必另请名医。 付荣一边做事,一边想着既然开口了,就想问个明白:“可你的态度,也意味着我们以后该如何看待这位将军夫人啊,若将军只是暂时想找一个女人,卑职自然赞成,可若是真心要让她当成宇文家的女主人,那卑职跟宇文家族一众,就需好好看一看,这位夫人是不是德能配位了。” 听完他一番慷慨陈词的话后,宇文晟却笑了起来。 他唇畔含笑,长长的睫毛十分优越地微弯,如鸦黑的绝美羽翎覆下,嘴角勾起的是最恰好的弧度,却让人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付荣,她配不配、适不适合、可不可以来当这个宇文家的女主人,这件事是由我来决定,别忘了如今宇文府还能留存在世上,皆因我一时仁慈,无论是你,还是邺王,或者是宇文家族的人,没人有这个资格来置喙我的决定,明白吗?” 付荣想起当年宇文府内发生的流血事情,心猛地绷紧了,还是不敢挑战宇文晟的耐性。 他知道,一旦激怒了宇文晟,他可不会管自己是不是他家亲戚,俩人是不是还有表兄弟这一层关系。 “卑职明白了,是卑职越矩了。” 他这人表面上识时务,嘴上这么虚应着,但付荣却暗暗打定主意,要好好会一会这个将军夫人,看看她究竟是靠着什么来迷惑将军,越阶上位的。 若说是相貌,虽五官端正,但她长得又黑又矮,实属谈不上好看。 若说家世,那更是无稽之谈。 若说人品性情、仪容仪貌之类,将军向来反骨叛逆,他还真不觉得世俗人眼中的那些品相上佳的“好妻子”,会得他中意。 那她究竟是哪一点够特殊、够古怪,能引得将军为她另眼相待? 但不管怎么样,倘若她是个爱慕虚荣、对将军另有所图之人,他是绝对不会容许她继续留在将军身边的。 —— 郑曲尺还不知道自己前脚刚从药铺走出来,后脚就被她夫婿的好下属给打上“爱慕虚荣”“另有所图”的标签了。 她还没走出几步,却一脸吃惊地看着前方。 只见捧着一盆金桔的蔚垚,正带着穆柯还有王泽邦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怎么会这么巧,就偏偏遇到他们仨? 她并不想以现在这副女装跟这些熟人碰面,省得会惹上麻烦。 但是成衣铺就在他们走来的那一个方向,她还是不得不迎头而上,但看他们四处张望,好像在找寻什么的样子,估计她只要小心谨慎一些,应该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力。 郑曲尺低下头,借着一个路人在前遮挡,慢慢与他们拉近了距离,他们的确没人注意到她。 蔚垚因为王泽邦的拖拖拉拉跟丢了夫人与将军,但他很确定他们应该是过来了这个方向。 但左看右看,都没找着人。 “按道理将军受了伤,应该是去找药铺了吧。”王泽邦沉吟道。 穆柯赶忙附和:“对对,前面不远就有一家包治药铺,说不准他们就是去那里了。”biqμgètν “那咱们……” 就在双方即将错身而过之际,蔚垚常年抓捕细作的敏锐,叫他发现了一丝异样。 他转过头,却是喊住了郑曲尺。 “这位……姑娘?” 她没梳妇人髻,一来没有刻意注重这方面的打扮,二来也是不会,所以一般不会有人一眼就看穿她已婚身份。 郑曲尺背影一僵,企图想蒙混过关,于是闷着头继续前行,权当没听见。 可蔚垚却更确定她有问题,他皱起眉头,大步跨前追赶上,一掌便按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制住她前行的步伐。 “没听见我喊你吗?”低沉冷峻的声音就跟抓到贼似的。 郑曲尺暗啐一句晦气。 既然躲不开了,那就迎面直上吧,她装作一脸茫然地回头,指了指自己:“呃,你是在叫我?” 蔚垚起初是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当她经过之时,余光却瞥见对方那一身崭新罗裙莫名有几分眼熟。 于是出于谨慎心态,他喊住了她,可这会儿再仔细一瞧对方,却脸色遽变。 第一眼,他就认出她来了。 不为别的,他经常与桑瑄青见面,对方那一张黑圆脸,他早就熟捻于心。 而眼前这个跟他至少有五分相像的少女,还有那与她哥相差无几的肤色,最后再加上兄妹那祖传似的身高,令蔚垚想错认都不行。 蔚垚倏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 就动作就跟被烫着了似的。 这……这、这这真是他们的将军夫人? 老实说,这人是长得挺普通的,既不高冷美艳,也不幽若如兰,更没有第一眼惊艳……但蔚垚却莫名觉得,她长得很顺眼,眼神清澈明亮,像冬天的阳光那般和蔼可亲的,淡淡的、舒服的,不带一点暴戾、骄横。 第一次与夫人见面,虽然她并不认识自己,但蔚垚仍旧带有些许紧张与拘谨。 “啊,对。” 郑曲尺礼貌相询:“那你有事吗?” “呃……也没什么事……” 两人的对话既莫名其妙,也干涩尴尬。 由于将军严令不准他们出现在将军夫人面前,所以蔚垚说起话来,看似有千言万语在腹,实则只能吱吱唔唔,憋屈得紧。 穆柯这会儿也瞧出明堂了。 他惊奇地盯着郑曲尺。 额滴个乖乖哎,这对兄妹神了,乍一眼或许没太注意,但仔细一分辨,就长得还真挺像的,尤其五官轮廓这部分。 只是妹子长得更加清秀明丽一些,哥哥男子的眉眼更粗犷、不修边幅一些。 “小姑娘,你叫什么?”穆柯端起一副怪叔叔的慈祥笑容凑过来,他止不住打量郑曲尺,那眼神并不带恶意,就是太热情了,令人感到浑身发毛。 “这位叔,咱们素昧平生,你们忽然拦路,又是无端生事,又是问我姓名,这是要做什么啊?”她好笑地问着。 呃……穆柯跟蔚垚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话。 总不能告诉她,他们这是因为好奇将军娶了夫人,偷偷跟在后面打算一窥真相,但如今偶遇在路上,这才忍不住跑过来想先熟悉熟悉,往后好走裙带关系?另一边,王泽邦也不傻,他通过穆柯跟蔚垚的反常行为,再加上郑曲尺那一张跟桑瑄青隐约相似的长相,心中也有一个让他十分不愿意承认的猜测。 就这? 这、这就是他想象之中,应该的将军夫人?! 他简直是难以置信。 心底的某种幻想彻底破灭了。 蔚垚清了清嗓子,也意识到他们激进的样子着实有些吃相难看,于是稍微透露一下自己的底细:“夫人莫怕,其实……我们与你二兄桑瑄青是熟识,偶然间听他提及过你,这才冒昧上前打扰。” 是啊,她当然知道,所以就更怕了。 你们口中一口一个的“二兄”“桑瑄青”统统都是区区在下一人所扮演。 她没对此发表什么意思,只是装作狐疑、警惕地扫视他们:“是吗?我倒是从未听我兄长提及过你们……不过他也时常不在家,我甚少与他谈论过什么,我这边还有些事,我得先走了……” 说着,她径直越过挡在她身前的三人,正打算离开时,却被一直沉默的王泽邦给拦下了。 “且慢。” “……”她想且快。 王泽邦此刻眼神十分复杂,复杂到郑曲尺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对不起他了。 “你是桑瑄青的妹妹?那他……一共有几个妹妹?” 蔚垚跟穆柯在旁一听他这话,都忍不住想抚额长叹。 这人还没有死心啊。 郑曲尺觉得这个问题倒不难,告诉他也无妨:“两个。” 两个? 王泽邦眼神之中终于再次充满了希冀。 “你说两个?” 还好还好,还有一个妹妹在。 “对啊,还有一个七岁的幺妹。” 七岁? 王泽邦脸上的庆幸瞬间凝固住了,他好像听到自己脑海之中的某种美好期盼彻底破碎了的声音。 但是,他是一个勇士。 一个不得到最终答案,绝不心死的勇士。 “你的夫君……是叫柳风眠吗?” 他报以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郑曲尺觉得他盯着她的眼神十分恐怖,布满了红血丝,就好像她若不老实回答,他就会发狂似的。 “是。” 随着她这一声肯定落下,王泽邦没发狂,他脚步虚浮,神情恍惚,脸色泛白,连连后退。 “嗳嗳,泽邦,你没事吧?” 蔚垚惊住了,赶忙将手上的盆栽扔给穆柯,上前接住快要晕倒在地的王泽邦。 郑曲尺也一脸讶异,王泽邦为什么好像一副受到重大打击后、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不是暗恋宇文晟吗? 怎么听见柳风眠娶妻,就变成这副样子了,总不能他属八爪鱼,搁谁那都撂有一腿吧? 他们是谁也不知道啊,现在的王泽邦,只觉得心底的某种深沉担忧,某种不安的预感,终于出现了。 他当初还以为将军在跟自己开玩笑呢,没想到他放弃了打桑瑄青的主意,却将主意打到了他妹的身上。 这叫什么啊,得不到你哥,就娶你妹吗? 将军,你糊涂啊。 你看看这一对兄妹的强悍遗传,你就真不为你后代着想一下,若你真娶了这么一个又黑又矮的夫人,咱将来出生的少将军……该如何自处?! —— 郑曲尺也不知道王泽邦忽然发什么神经,总之趁这三人没留意,她就不打扰,悄声离开。 等她转头在成人铺买好了柳风眠的新鞋袜,再次朝“包治药铺”回赶时,却莫名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 但每当她一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不表示没有。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故意不回头,在经过一处矮窄的巷道时,放缓步调,余光瞥向身后投射而来的阴影,通过影子的轮廓数量,她确定了,还是那三人。 她也懒得管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了,毕竟如今柳风眠还在“包治药铺”等着她,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回到药铺,郑曲尺见宇文晟的脚伤已经处理好了,便找到郎中,付完这一次的诊费跟药费,又询问了医嘱,一套行为下来,既有主见又有条不紊。 最主要的是,付荣一路观察发现,这从头到尾主事、付钱、安排的人,竟然都是她? 第91章身份暴露 而他们将军呢,就像一个吃软饭的赘婿,安逸自在地斜躺在那里养伤,闲事不操心,等着别人来宠…… 付荣被自己脑海之中冒出的变态词给惊到,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肉麻。 错觉,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郑曲尺在与郎中谈完正事,便回过头去寻柳风眠。 却见他雲白衣袍摇曳铺散在椅榻之上,狐裘一圈华贵映衬其容貌瑰丽,失血冷白到病弱的肤色,但其眼神此时却不知落在何处。 他散开糖袋,玉白指尖从里面捻出一颗接一颗放入口中。 她觉得奇怪,他若是想甜嘴,含一颗慢慢抿便是,干嘛要用看起来像嚼糖似的方式? 这是……心情不好? 明明她走之前,他还不是这样的。 “风眠,你脚伤不便行走,还是我抱着你回去吧。” 她走过去,弯下腰,肩膀后的乌黑发丝垂滑而下,虽说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跟他商量着,实则她不认为他会拒绝自己。 但有时候,人太自信是会遭打脸的。 就比如这一刻。 她动作刚到一半,便被柳风眠伸手给挡下了。 她愣了一下,迎上他的眼眸。bigétν 可惜他的眼眸永远都遮着一层朦胧的眼纱,她凑再近,也始终看不透他眼底的真实情绪想法。 就如这一秒,她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拒绝她。 两人僵持之中,付荣刚出去一趟后,又折返回来:“这位夫人,你夫君脚上伤得不轻,我替你们叫了一辆马车,你就不必如此劳累了,再说,你一女子也不可能抱得动你夫君啊。” 但跟在郎中身后的药僮闻言,却看了自家郎中一眼,脸色古怪。 郎中只怕是不知道,这位夫人瞧着瘦弱不堪,实则可厉害着呢,她刚来药铺时,抱着她家夫婿大步阔进,那叫一個得心应手、毫无压力。 “一辆马车?那得多少钱啊?”郑曲尺眉头微颦,转过头看向郎中。 据她所知,在福县马车这种高档的代步工具,一向只提供给富人使用,普通百姓根本享受不起。 付荣愣了一下,但见她认真询价的样子,像极了市井之中因为一枚铜板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妇人。 他眼底流露出一瞬的不屑,但同时也有些担心,倘若他将价说贵些,或者说出真实租赁一辆马车的价格,她该不会为省钱就一口回绝了吧。 这将军夫人,看起来多少有一些抠门吝啬啊,为何? 总不能是……将军一直没给她家用吧? 他口风一转,拍了一下额头:“哎呀,怪我没讲清楚,我这边恰好也有事情要过去河沟村一趟,方才听你夫君讲你们就住那儿,我便想着顺带你们一截路也无妨。” 一听说不要钱,这对于刚刚买了一对新的鞋袜、又看病买药花了一大笔费用的郑曲尺,简直解救了她囊中羞涩,她立马展开笑靥,对郎中感激道:“那多谢郎中了。” “小事,顺带捎的事。” 见郑曲尺又转过身,这一次是打算不顾其意愿,付荣赶忙上前:“夫人,还是我来吧,你这么娇娇弱弱,怎么能抱得动呢。” 郑曲尺正想说,她家夫婿一向不喜被外人碰触,然而她却见付荣动手抱他,他竟由始至终不言一辞,没有反对。 郑曲尺站在一旁,静静注视,却莫名觉得有些不爽起来。 刚才她抱他时,他好像不太乐意吧。 怎么地,是她抱得不舒服,还是别人抱的更加令他满意? 付荣抱起宇文晟,钻进了药铺门口停放的那一辆马车。 郑曲尺跟在其后,她是见过板车、推车,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代的马车。 她刹时忘记了柳风眠刚才给她带来的不快,围着它转了几圈,甚至还没忍住动手摸了摸主要构件。 车后部,就是一根大圆木,整体看来,是由它来负责承担车载的重量,两头穿车轮……它不像后现代常见的模样,它更为古朴古老一些。 有盖顶、侧窗、耳、轮、轓、前窗等等部件,其复杂程度稍嫌累赘,不知道坐起来,够不够平稳舒坦。 “夫人,没见过马车?”付荣从侧窗探出头,打趣道。 郑曲尺抬眸瞥了他一眼,这郎中虽然看似中年,但却有一颗年轻人的心态啊,多少有些爱好多管闲事。 “没见过,这是第一次。”她回答得毫无异样。 反倒付荣避开了她的眼:“马车而已,并不稀罕,这要搁太原,这种级别的马车早该淘汰了。” “哦,太原的马车是何等模样?福县甚少出行动用得上马车,基本上所见皆为马匹,这方才观其马车内侧轮处,还刻了一个渊字,这代表什么?” “渊,代表北渊国,这辆马车是北渊国早期车匠所设计,在别的地方早就没用了,可福县倒还有这么几辆。” 几人坐上马车之后,郑曲尺见郎中还挺见多识广,便跟其攀谈起来。 其间,她了解到了马车行业的内卷程度,可不比其它工业来得轻松,毕竟这是富贵人家的代步工具。 整高货卖给有钱人才能赚大钱,这不车匠们每一年都铆劲地在这上面搞开发,争取客源。 ……她也想搞了,这可是一个暴利的行当啊,可比什么卖桌子、椅子、床这些东西来得赚钱快。 甚至,她可以设计出一款“房车”,既可居亦可旅行的多功能马车。 没错,就这么决定了,等她修完城墙后,手上多少有些存款打底,她就去搞研究,造车赚钱。 其间,她跟郎中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让马车先到酒肆卖屠苏酒地,说是与人约在那处等。 不多一会儿,马车停下,郑曲尺下车一张望,便就看到酒肆布幡处,黎师拎着两小坛屠苏酒等候在那。 “那人是?” 付荣从侧窗位置探出头,看见郑曲尺奔向等候的那人,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前不久才查过的人,不记得了?” 宇文晟弯起嘴角。 啊,他记起来了。 “是黎师?可他怎么会跟夫人认识?” 付荣用手指揉了揉眉毛,露出一抹无端诡异的笑容。 哈,他好像要抓到一只隐藏的老鼠。 将军,属下这是刚来就要立功了吗? 黎师是看到郑曲尺从马车上下来的,同时他也察觉到马车内有一道视线,十分锋利,就如一柄小刀,在他的身体各个部位来回试探剥析。 “看出什么了吗?”宇文晟问他。 付荣收起脸上的表情,为谨慎起见,他道:“将军,这个黎师有古怪,可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什么明堂,你给卑职些时间,让卑职就近再仔细观察一番。” 黎师问郑曲尺:“那辆马车是?” 郑曲尺跟他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道:“之前发生的事告诉县衙了?他们怎么回复的?” “说了,他们说会派人前去彻查清楚,等有消息了便会通知我们。” 郑曲尺听后,有些失望,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黎师问她:“还需要采买些别的东西吗?” 因为柳风眠的脚受伤了,郑曲尺也没有心情再逛街,于是道:“基本上该买的都买好了,咱们赶紧回去将桃符挂上、年画贴好,就可以过除夕了。” “那好,回吧。” 他忽然见到郑曲尺脖子处,那被领子遮挡得若隐若现的一抹红色:“你脖子的伤……没上药?” 说起这个,郑曲尺都忘了。 她伸手摸了一下,稍微有些刺痛感:“小伤而已,不碰的话,就已经不疼了。” 郑曲尺大大咧咧地笑了一下。 见她这样说,黎师便也不再说些什么,男女有别,尤其她还是有夫之妇,太过关心便是一种逾越。 上了马车,四个位置就挺讲究的,本来付荣是挨坐在宇文晟那一边,可黎师一来,他倒是主动坐到了黎师的身边,并且一直用一种诡异含笑的视线盯注着他。 而黎师,他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任对方如何打量观察,都稳如一匹老狗。 郑曲尺刚坐下,方才一直对她爱搭不理的柳风眠,这会儿却突然拉过她的手。bigétν 她有些讶异,随之一个力道便将她拉过,躺倒在他腿上。 “风……” “别动。” 宇文晟一根冰凉的手指,轻点在她额头,将人按下。 随即,他掏出一个铜制的蓝花小药盒,拧开,手指上沾取一点盒中绿色膏药。 他抬起她的下巴,露出她颈项部位的伤口,轻柔抚过。 郑曲尺这才明白,他这是在给她上药。 感受到他虽然生疏却尽量轻柔的力道,她转过眼珠,看他专注凃药的脸旁,刚才心底生起的褶皱与不爽,好似一下就被其抚平了。 “你怎么有药?” “刚才在药铺拿的。” “它是治什么的?”她明知故问。 宇文晟也配合着她的问题,浅笑答道:“治你不疼的伤的。” 郑曲尺先是反应了一下这话,接着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想不到,你可真幽默,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也给你讲一个笑话吧,话说……” 对面那一对夫妻那旁若无人的甜蜜温馨气氛,简直看得付荣是啧啧称奇。 原来已婚男子真的会跟单身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眼前的将军,虽说是披了一层伪装身份、又改变成另一种性情的将军,可他那些自然而然对夫人所做的行为,却没有半点勉强跟假装。 而这个夫人嘛,好像也与他刚开始认为的不太一样。 方才听她对车造行业的事,讲得头头是道,颇有些匠艺心得,倒也不算是全然没有见识与优点。 还有就是,她讲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还不及他十分之一。 “哈哈哈哈……还问什么爷爷最后长大了没,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付荣拍着大腿笑道。 其它三人都齐齐看向他。 “咳咳,一点都不好笑,就是我这人笑点低。”他揉了揉眉毛,然后也来了兴致:“要不,我也给大家讲一个吧。” 宇文晟没搭理他,他可知道他讲笑话的水平,跟郑曲尺估计就是个半斤八两,属于还没给人家说笑,自己就先憋不住的那种。 而黎师向来高冷,根本对这些没兴趣。 见没人捧场,却唯独郑曲尺眼睛一亮,拍了拍掌:“郎中,来一个。” “好勒,那我开始了,有人个专门……” “你说完了?我这边又想起来一个……” 于是,这一车人,就在他们俩越来越冷的笑话之中,抵达了桑宅。 要说,郑曲尺多少是带些一些社牛症,有她在,就没有冷场跟无聊的时候,这一车的人因为气氛不错,下车时基本上都是脸色轻松。 连一开始对她意见很大的付荣,这时候都松缓了许多。ъitv “郎中,你怎么也下车了?” 付荣是跟着宇文晟一并下了车,毕竟他哪有什么正经事需要在这穷乡僻壤办的,于是他又扯了个谎言:“啊,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河沟村的这一家亲戚前不久好像搬走了,瞧我这记性,嗳,白跑一趟,今日可怎么办啊,除夕夜却家中冷清独自冷食。” 他一脸愁容。 郑曲尺一听,本想当作听不到,这郎中看起来多少有些古怪不对劲,她可不想引狼入室,可柳风眠却道:“既然来了,那便一起过个节吧。” 郑曲尺讶异。 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邀请别人到家中作客的热心肠人啊。 这若是个女人,她都怀疑他这是移情别恋,啊呸,这是一见钟情了。 “怎么,不可以吗?你兄可邀请好友一起过年,我不可以吗?” 这句话,一下戳中郑曲尺心虚的点,她道:“你是咱们家的男主人,你的话自然有效,我惊讶,只是觉得你难得与一人能够如此投缘,主动相邀,有些替你开心罢了。” 这话,一下令在场的人听着都挺顺耳的。 付荣发现,乡下丫头也不都是粗蛮无礼,不识大体之人嘛。 在外,还记得给自家男人一个面子。 这个黎师,他有办法查出他究竟是谁。 他鬼眼付荣,脑中可记下了各国人物、江湖人士的来历。 当桑大哥看到郑曲尺这一趟回来,又多带了一个人时,那表情简直就是精彩纷呈。 第92章麻烦大了 “哥,这一位是送我们回家的付郎中……” 桑大哥见这付郎中眼神飘忽,面噙笑意,两撇嘴角须,头戴四方帽,与寻常的郎中相似的装扮,就唯独面相过于精明,不合他眼缘。 淡淡瞥之一眼后,桑大哥又将视线转回郑曲尺身上:“你夫婿这是腿断了?为何是你抱着进来?” 他当然知道郑曲尺力气大,所以并不惊讶她能抱得动柳风眠,只是不明白她无端抱他作甚。 哦,这一次郑曲尺抢付郎中的头,先抱起了柳风眠。 她也不兴问他意见,只为不假手于人,咱又不是没那力气,凭什么因他忽然扭巴的情绪,要白生生欠别人一个人情?ъitv 而要问付荣此刻的感想,那就是一双眼睛险些没惊掉地上。 卧槽,抱、真给抱起来了?! 还一副比他先前抱人时更加轻松容易的样子…… “哥,风眠的脚在集市上受了伤,这几天都不便行走。”她眨巴一双大眼睛,跟她哥讨好。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桑大哥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 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这眼疾还没有治好,这会儿出去一趟又伤了脚,她这夫婿莫不是被什么病祟瘟神附了体? “你夫婿受个伤,你便连郎中都一并请回了家中?”桑大哥拄着杖敲了敲门槛石。 那蕴含着不利索的“笃笃”声,显示着他此刻心情不太美好。 郑曲尺干笑一声,心道,她哥可高看她了,她哪有那份家业去一掷千金只为博君一笑。 不过这人是她家夫婿邀回来作客的,她也算不得无辜,只能替他兜底了。 “当然不是,总之说来话长,对了兄长,我们离家这段时间,家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兄妹俩对视一眼,小的赶紧使眼色,大的一下就看懂了,立刻将之前计划好的话辞对了出来。 “哦哦,你二兄回来过一趟,可是他没有久留,说是遇上一桩紧急之事得赶紧去办,这不,又匆匆忙忙离开了。” 桑大哥演戏也属于实干性,表情跟言语都很自然。 “什么?那岂不是连正旦都无法与我们一起过了?”郑曲尺顿时不满道。 桑大哥叹气:“是啊,但也没办法,正旦我们一家年年都可一同过,但亲戚家老房子垮塌一事就等不得了,他得去帮個忙,要不这个冬天得多难才能熬得过去啊。” 郑曲尺立刻接口:“也是,我二哥就是一个劳碌的命啊。” 这对兄妹旁若无人地谈论着这事,只为了叫这些还等在门边的人听清楚。 宇文晟一听“桑瑄青”的行踪竟如此飘忽不定,自工匠沐假日起,他好似就这样无故消失在众人的眼前了,他派了人去查探,至今不见有回音。 “曲尺,你们一家不是外来户吗?怎么还会有亲戚在这附近住?” 这问题她还真答不好,于是她便偷瞄向桑大哥,将压力给到他这边。 桑大哥被亲妹坑多了,自然应对能力也非一般迅速。 “那是父母一辈的姻亲了,当初来福县也多得他们帮衬方在河沟村安了家、落了户,这不投桃报李,才推辞不了。不过阿青有朝廷工事在身,这一趟也就耽搁这么几天就会回来。” “对对。” 郑曲尺对她哥的回答给予了高度肯定。 “那你们父辈的姻亲,如今是在哪一县哪一村?” 听柳风眠问起“桑瑄青”的行踪没完没了,简直比受“桑悬青”之约前来投宿过节的黎师更关心,她就奇了怪了:“风眠,你问这么细致做什么?你这是在关心我二哥的去处,还是在怀疑我跟我哥所讲的话?” 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反而直接将话给讲明白了。 宇文晟一时话滞,他对上她愠淡的神色,缄默不语。 他的确需要找到“桑瑄青”,也觉得他们兄妹俩的话有问题,可是当郑曲尺坦坦荡荡反问他时,他竟想的不是她此刻的反应有问题,而是不想与她在除夕起无谓的争执。 不知何时开始,他也学会了顾忌别人的心情。 不,不是别人。 只有郑曲尺而已。 他苍白的面上徐徐绽出一抹微笑:“来桑家多时,始终不见你二哥,只是心中好奇,想见一见你的二哥罢了。” 郑曲尺却怀疑起别的事情来了。 她想起了他背地里隐藏的身份,他这是在替宇文晟想查“桑瑄青”吗? 黎师这时也出声了:“桑瑄青,这两日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对。”桑大哥将视线从小夫妻身上收回来。 黎师瞥向柳风眠,细细的目光如清泉涤过,他敛起宽袖背起,道:“左右不过两三天,那我便等他一起回来上工吧。” 桑大哥:“……” 谁邀请他留下了?自话自说,何等厚颜无耻之徒啊。 郑曲尺转过脸,也是没料到黎师会这样执着想留在他们家中过年。 其实黎师在得知“桑瑄青”不会回来时,本不打算再留下叨扰桑家人,可偏偏这桑家多了一个可疑又危险的柳风眠在。 他始终记得,“桑瑄青”是他的救命恩人,是将他从黑暗的石头底下挖出来的人,哪怕不提爱屋及乌,就凭桑家招待他留宿过夜,免他一夜孤寒的善意,他也有义务在这几日替“桑瑄青”顾看好家人。 另外,他也很想查清楚这个“柳风眠”究竟是谁。 是他认为的那个人吗? 而宇文晟见黎师要留下,他垂下眸,笑容渗透不出唇角。 本也不打算留下付荣,但有如果这个黎师始终不肯离开,那他倒是可以派上用处了。 他究竟是谁,这个答案相信很快就能够揭晓了。 他又抬眸看向郑曲尺,他没想到,她一直在他的面前,都不是最真实的她,连她都给自己的外貌做了伪装,那么桑瑄青呢? 他还隐藏着些什么样的秘密? —— 除夕夜,桑大哥备了一桌的好饭好菜,还蒸了糕点、屠苏酒,他们六人齐齐围在一块儿,烧着火盆、燃着长明灯,热热闹闹畅吃、畅饮着。 已经好久了,桑大哥都没有见家中这么热闹过了。 这一切都好像自尺子改变后开始的。 曾经孤僻的她,身边聚集而来越来越多的人。 她爱笑,也爱与身边的人交流了,她跟过去的那个她,就跟换了一副心肠性子似的,他看着这样的她,既欣慰又觉担忧。 “这酒啊,不能这么干喝,咱们不如来猜拳吧。” 郑曲尺吃个半饱之后,突生兴致起来。 “在下不会。”黎师放下著道。 “好啊。”付郎中比年轻人更积极。 “如何猜?”宇文晟含笑问她。 “幺妹也要拳拳。”小家伙欢快地拍手转圈圈。 “我就算了,锅里还炖着肉,一会儿我去端上来。”桑大哥摆了摆手。 郑曲尺道:“风眠你不可以参与,你身上还有伤呢,幺妹也不行,喝酒猜拳是大人才能干的事,来来,我们几个来吧。” 郑曲尺酒量不太好,几轮下来,已经喝得醉熏熏的样子,桑大哥严令她少喝些,不然明早难受起来可别怪别人。 郑曲尺听劝,她见付郎中正缠着黎师猜拳喝酒,而幺妹吃饱饭后早跑到庭院里去挖小虫子喂鸡。 她晃头晃脑寻了一圈,却不见柳风眠,便站了起来。 没走出两步,腿绊倒门槛,身子一软便跌入一个怀抱之中。 那罂粟般令人上瘾的淡淡熏香自他身上传来,郑曲尺的鼻子认得,她咧起嘴,笑得傻兮兮:“风眠,你好厉害啊,我刚一摔,你就能接到我了。” 看来,醉得不轻啊。 盯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宇文晟眼神转深,笑意浅浅:“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他忍着脚上的痛意,将人抱了起来,带回房中。biqμgètν 郑曲尺躺在床上,抬起朦胧的眼眸看他,猝不及防,翻过身将他一并拉到床上,再扯下他眼睛上的眼纱布,最后才舒展开眉眼:“曲眠,你长得真好看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流连几番,方缓缓低下身子。 “这么好看的男人,竟然是我的夫婿……” 宇文晟任由她在他身上耍酒疯,还傻呼呼地笑着,她喝醉酒的样子,倒有几分憨态可掬。 “那你……想对你好看的夫婿做些什么吗?” 她脑子现在装的都是一堆浆糊,有些理智、有些清醒,但更多的本能趋势。 她听了他的话之后,静静凝视他片刻,然后,慢慢凑近他,两人鼻尖相触,宇文晟缓缓闭上了眼睛。 却不想,一道吻轻轻印在了他眼角的红痣上,烫得宇文晟颤瑟了一下。 “风眠,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它们也很好看……” 宇文晟倏地睁开眼睛,眸底红意翻涌,他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却见她闭上了眼睛,艳红的嘴唇阖动,含含糊糊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一顿,回道:“还不算太晚,你如果觉得头晕,便先睡一觉吧。” “……可是要守岁,不能睡……县里举办的驱摊,估计已经开始了吧……” 都醉成这样了,还心心念着这个,宇文晟问:“就这么想看?” “好奇,想看……” —— 虽说邺国除夕夜有这么一个要守岁到天亮的习俗,但郑曲尺酒劲上头,人早就迷糊过去了,直到被一阵很嘈杂热闹的声音给吵醒。 她不太舒服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下一秒,她整个人却傻了。 她从一张躺椅上倏地站起来,茫然愕然四顾。 因为她发现自己此刻并不是在家中,而是……来到了一个陌生之地。 还是一个拔地而起的高楼之上,她方才就躺睡在楼台上,这会儿一站起身,就可以通过侧手边的围栏看到下方街道。 下面正表演着一支摊舞,一群清一色的半大孩童穿上红衣,每个人都戴着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面具,奔腾跳跃,上上下下,在漆红的游行车上跳逐傩舞。 为首的车台之上,是一名成年男子穿着玄黑色上衣,朱红色下裳,头部罩了一张可怖的面具,意为鬼邪。 齐鼓敲鸣,埙长悠扬,舞姿激烈诡黠,气氛神秘而威严。 整条街道,火光照明,所有的民众都几乎前来观赏这一场摊舞,因此上上下下都几近围得水泄不通,全都在高兴地拍掌吆喝。 这、这就是驱摊舞?! 正当郑曲尺全神贯注,屏息看着这一幕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好看吗?” 郑曲尺回过神,扭头一看。 却见到了柳风眠,此刻的他重新换了一身衣服,不再穿之前那一身纯然无暇的白衣,而是颈上围了她送的白狐围脖,穿了一件玄色暗纹的夜冥长袍,不压辰袤,却更衬肤白唇红。 最主要的是,在她面前,他不再拿眼纱蒙上眼睛,而是完整露出最真实的面容,叫人看了移不开眼睛。 她讶道:“风眠?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看到这一场热闹景象。”宇文晟笑意微敛。 郑曲尺懂了,但同时也惊讶得不得了:“当然喜欢,我本以为会错过,可你是怎么带我过来的?” 她动作之间,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低下头,又举起手臂,忽然看见了身上被换的一套鹅黄衣裙。 “我、我什么时候了换衣服?”脸僵住了。 宇文晟悠悠道:“你白日你穿了兄长送的衣服,夜晚换上莪送的,如此一来,方显公平,不是吗?” 不是,公不公平这件事另说,主要的是谁给她换的啊? “既然醒了,要下去逛一逛吗?” 郑曲尺一听,立即甩下羞涩尴尬,应道:“要!不过,你的脚……” “放心,既使不用脚,我依然可以陪你去逛。” —— 郑曲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宇文晟,两人缓步在灯火通蝗的街道。 一路上她简直目不暇接,看着摊舞游行,各种花灯挂幕在楼市,熠熠生辉,绚烂多彩,听着街边伴奏的歌曲,夜市小摊,瓜果甜食,但却也另有一番风味。 “风眠……” 她小心护着他,不被人碰撞,柳风眠抬起头,看着她脸上止不住的笑靥。 “高兴吗?”他问。 郑曲尺顿了一下,跟他郑重道谢:“很高兴、也很惊喜,谢谢你。” 这时,忽然有一人从背后撞到了她一下,她颦眉转头之际,对方已经消失无踪了。 而此时她的手心,莫名被塞多了一张纸团。 第93章摊牌讲明 不会吧? 又来? 对于郑曲尺而言,这团不知道打哪来的纸,就跟一烫手山芋似的,她恨不得立刻将它丢地远远的。 事实上,她的确也这么做了。 她双手拢起,借着软袖的遮掩,先将它们撕碎,再一点一点扔在这黑黢黢的街道之上。 哪怕明早被人捡到部分没被风吹跑的纸榍,也不可能拼凑得齐一句完整的话了。 “怎么不走了?”宇文晟转过脸问她。 下楼后,他便给自己戴了张鎏金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 郑曲尺丢完后,推起轮椅回他:“没有,只是有点累了,想歇下……” 他按住她的手:“累吗?那别推了。” “歇下就好了,难得今夜我们俩出来玩,我还想多看一看呢。”她扬着笑道。 “你看,前面好像有篝火舞。”郑曲尺不想他继续追究这件事情,便有意岔开话题:“这是什么舞,他们为什么要穿着兽皮,也不穿鞋,还围着篝火、举着火把转圈圈?” 宇文晟抬眸,盯注片刻,道:“这是忆隆舞,从最原始时期开始,人们便对火种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他们围着篝火起舞,一是缅怀先人发现火种的恩典,二来也是对火焰的赞美。”ъitv 郑曲尺恍然点了点头,但随之又问:“那篝火的中间,有一名仰天举手的女子,又是为何?” “献祭。” “献祭?为什么还要献祭?” “有火,自然便会有相克的水,但自古以来水祸,民苦,水旱,民苦,因此便有人提议在旺盛的大火之中,祭一人祭天,以求上天庇佑民安。” 郑曲尺听到这,一下便对这支舞蹈失去了兴致。 “拿人命献祭便能得上苍庇佑?那又为何非得是女子?” “不过是一群愚昧无知的人自我安慰罢了,至于为何是女子,只因在男权的世界,女子向来都只是附庸之物,少一女,少一妻,少一姐妹,可以换取更多的人的生活安稳,没有人觉得这样做会不值得的。” 郑曲尺听了这话也并没有表现出多生气,她只问:“你呢,也是这样想的?” 宇文晟想了下,没有否认:“倘若你是问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以牺牲来达成某种目的,我想换谁都会这么做。” 郑曲尺绕至他身前,蹲下,仰起小脸:“那倘若这个人需要被牺牲的人,是我呢?” 宇文晟垂眸,微微颦起眉:“你在胡说些什么?” 有他在,是没有人敢拿她去祭天的。 “风眠,假如你口中那些附庸男子的女子之中,亦包括了我,你也会觉得拿一人之命去换取某种利益,很值得?” 见她非得拿自己与别人相提并论,宇文晟隐隐动气:“郑曲尺,不会是你。” 她轻笑一声,缓缓道:“我有何特别,为何就不能是我?你倘若与其它人一般轻视女子,那我也一样会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宇文晟听她这话,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付荣曾说,他们这些部下会如何看待郑曲尺,都在于他的态度。 而现在郑曲尺也觉得,他看待世间女子的态度,也会拿同样的态度来待她。 可事实上,宇文晟很公平。 他方才的话,无论男女,而是所有的人在他那儿的份量都是如此。 唯独她是他的妻子,才会有所不同。 他忽然间好像有些明白,她方才那番自嘲的话是何意了。 每个人眼中都有独属那一份的特别,可别人却是看不到的,所以郑曲尺要的不是他一人的认可,而是想要这個世间对女子都不再被随意牺牲与轻视。 见他缄默不语,郑曲尺站起来,故作轻松一笑,道:“好了,我就是随便感慨一句,这个舞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再去别处吧。” 两人继续游逛着,郑曲尺看到了逗雀的老者,这是一项早失传的技艺,看得她瞠大眼睛,与旁人一道欢笑拍掌,也看了杂耍的青年男女,他们顶碗、脚尖过绳…… 一路上走走停停,她时不时会跟柳风眠交流自己的感想,也会询问他一些自己不懂的事情。 柳风眠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受她情绪高涨的感染,也一直面含微笑,忘了其它,一路与她话不停口。 这时,又有一个陌生人借着人来人往,偷偷塞了一团纸给她。 郑曲尺一僵。 她深吸一口气。 可这一次,她却没再意气用事,将它给扔了。 “风眠,你在这边等我一下,我方才吃了串油果子,好像闹肚子了,我去去就回。”她扯了个借口。 县里是设有公厕的,主要是为了防止民众胡乱拉撒,造成瘟疫蚊虫。 宇文晟无奈:“让你别随便吃街边的杂食,如果难受,就赶紧去吧。” 她将他推进楼檐之下,这处来去的人流不“湍急”,不会冲撞到他,她这才跑开,拆开那不知道是谁非要叫她看的纸团。 长桥下,柳树堤旁,不见不散。 啥? 这纸上的内容看起来,不像是细作接头的暗号,倒像是一对男女,人约黄昏后…… 郑曲尺讶异地瞪着它。 难不成这是桑瑄青以前招惹下的风流债?反正她自穿越以来,可没招惹过会给她写“不见不散”这种话的男子。 但她又觉得不太可能,桑瑄青分明喜欢的人是陌野,不应该再与别的男人有感情纠缠才对,所以这应该还是接头暗号,只是她没看懂。 现在问题是,她去不去呢? 不去,对方那架势,好像会这样一直派各种人前来偷偷给她送信,不依不饶。 去,万一这里面有什么陷阱…… 她现在分明是女装的郑曲尺,而非男装的桑瑄青,她想不通有谁需要这样秘密与她见面……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柳风眠所在的位置,倘若她一直不肯去,会不会惹恼了对方,来个鱼死网破祸及了他? 最终,郑曲尺鼓起勇气来到了拱桥边。 她认为,对方应该不是想要谋害她小命,至于其它,只要不死,她总能想到办法摆脱险况的。 从堤坡滑至河道边,上方的桥身压下一片阴冷的黑暗,她正左右探顾,下一秒就被一早等在那里的人拉了进去。 “郑曲尺,你为何现在才过来?” 一道年轻的男声怒斥道。 她惊吓抬眸,却看到了一个黑衣男子,他身量很高,一身透着冷冽萧杀的寒意。 郑曲尺近来见识多了,好像勉强能够分辨出别人身上的气息了。 他这种……就跟刺客一般,因杀生过多,眼神凶厉,身上是会萦绕着一种久经不散的煞气。 如宇文晟或秋这类人。 “你是……” 男子压下脸,在桥底黑沉之中,隐约有些水光折射,他嘲讽道:“你傻了吗?这才几年,你就忘了我是谁?” 果然是桑瑄青的熟人啊…… “……伢?” 视线触及他身后背着的那一张很特别的弩弓,郑曲尺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这还全靠秋曾经不经意提过,桑瑄青跟伢的弩术,在墨家年轻一辈并列第一。 “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这个被人遗忘多年的老朋友。”他伸出指关节,轻敲了下她脑袋。 郑曲尺捂着脑袋,心中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这个伢跟桑瑄青的关系还行,还知晓她是女子的身份…… “你怎么来了?” 虽说这样询问,但郑曲尺不傻,一得知他是墨家的人,就多少猜到了他前来找她的原因了。 “尺子,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秋会被宇文晟抓住?”他抓住她的双肩,不容她退步。 不是还有其它那么多人吗?他只关心秋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并不在现场,他们不信任我,自然不会将一些重要的事情安排我去做,我只负责替他们善后跟当替死鬼罢了。”郑曲尺垂眸淡淡道。 伢闻言,眉心紧紧皱起,张了张嘴,本想说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他松开了她,语气也缓和了许多:“罢了,你不知道我便当你不知道,但上你得协助我救出秋。” 艹,她就知道她逃脱不了当二五仔的宿命! 但她并没有急着一口回绝,而是试探性问道:“只救他吗?其它人呢?” 伢听她这么问,顿时用一种无奈又无语的眼神看着她:“听说你都在宇文晟那里成熟人了吧,你难道还不清楚,能从那个活阎罗宇文晟手中救出一个人,已经是大难的事了,其它人……墨家言可弃。” 郑曲尺当然知道宇文晟有多恐怖,可她疑惑的是,墨家既可舍其它人,为何偏偏执着于救出秋。 “秋究竟是谁?” 伢避开她的眼神:“莪也不太清楚。” 不,他肯定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她罢了。 郑曲尺冷下脸:“那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伢却别有深意道:“你当然可以,你以为我是贸然找上你?这段时间,我可没少在关键人身上听到他们提及桑瑄青这个名字。” 郑曲迟怒气推开他:“所以,你是想害死我吗?我好不容易才在宇文晟那里摆脱嫌疑,你现在就是想让我去换秋的一条命,对吗?” 伢神色一僵,然后凝眸拉住她:“当然不是,我只需要你提供一个契机,然后我动手,之后你什么都不用做。” 契机? 既是契机,那自然是鲜少人能够打探得到的机密之事,她倘若知晓,然后告诉了他,帮他顺利救走了人,那她呢? 宇文晟有那么蠢吗?查不出她这个可疑之人? 郑曲尺忍不住生恨道:“伢,你知道……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吗?我一时被墨家威胁,一时又被宇文晟那边胁迫,可哪一边都不曾真正信任过我,我随时可以被他们抛弃、被他们任意牺牲,你说我图什么?是图自己活得太久了,非得去找死吗?”biqμgètν 伢听她这么说,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她。 郑曲尺想挣扎开来,却听伢郑重与她道。 “……对不起,最后一次,你就帮我这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便不再来寻你,等我救了秋之后,会与他一道去向墨家统领求一个恩典,令你从此彻底脱离墨家,去过你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 郑曲尺闻言,狠狠一震。 她不敢置信道:“你、你当真办得到?” 伢捧起她的小脸,弯下瘦窄劲腰,认真道:“可以,秋比你想象之中对墨家还要重要,你若救了他,绝对能够达成你所愿。” 仿佛被他眼底的笃定跟言辞说服,郑曲尺踌躇了片刻,抬眸之际,神色毅然有了决定:“好,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 重新回到柳风眠的身边,郑曲尺的情绪肉眼可见有些神情不属。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柳风眠偏过头问她。 郑曲尺回过神来,想起刚才借口走开,现下只能谎称:“没有,已经好多了,就是天色太晚了,有些困了。” “那我们就回去吧。”柳风眠不疑有他。 郑曲尺却有些犯愁:“咱们就这样走回去啊?” 柳风眠笑了笑,一拍掌,便有一辆黑盖漆红附件马车,由着一个戴着斗笠帽的高大男子驾驶着过来。 他可以轻而易举就安排好这一切,而郑曲尺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 她抱起柳风眠进了马车,在马车动后,郑曲尺才道:“风眠,我们好像自成婚起,都不曾好好聊一聊对方的事情,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人,无任何背景,或者说,你会娶我只是因为你需要暂时找一个地方庇佑,因此才在众多选亲女子中选择了我。” 她有些失落叹息:“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你好像什么都不缺。” 宇文晟一扬流云般玄袖于身侧,一股隐约暗香散开,如雾般缥缈,他抬眸睇她:“你想问什么?” 他特意做此安排,除了是为了满足她一个欢喜,亦是打算在今夜摊牌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郑曲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她直接就开口问道:“柳风眠,你到底是谁?” 宇文晟好似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他目光沿着郑曲尺眉眼脸庞划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她立马正襟危坐起来。 “你可听过宇文晟这个名字?”他问完之后,细致的眼神不放落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 第94章心动伊始 冷不丁听到这婴儿夜啼的名字,她嘴皮抽动了一下。 也不明白正谈论着他们俩夫妻的事,怎么就扯上了宇文晟这个人。 她为保险起见,便以中庸之道回答:“只要是邺国子民,这谁人不认识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她这個回答令柳风眠不甚满意,他笑着道:“我问的不是其它人,而是你对他有何感想?” 感想? 什么感想? 郑曲尺真不知道他到底想让她回答些什么,但还是顺他意继续编词:“如宇文大将军那般高高在上的人,我这种平头百姓哪敢随意评语他呢。” 宇文晟见她数次回避这个问题,神情逐渐不太好了起来:“这是你与我之间的私话,无所谓。” 郑曲尺料想柳风眠身为宇文晟下属,应当爱听些吹捧其上词的话吧。 她沉吟:“唔……他很厉害,雄才大略掌兵权,叱咤风云战沙场,是他震慑敌方心,是他守护着整个邺国,所以他是邺国不可或缺的大将军。” 宇文晟听完,轻掠嘴角,眼眸如月牙微微眯起:“嗯,除了这层身份,那你对他这个人有没有什么感想?” 郑曲尺遽地看向他,那不假掩饰的神色,让宇文晟表情的笑意凝固于唇畔。 他眼神很静,静得不见任何情绪波澜,但偏偏他又在笑。 “你害怕他?厌恶他?” 郑曲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措词。 她不由得想起每一次与宇文晟见面的场景。 哪一次不是充斥着血腥残酷,就是濒临各种危险境地,那种刻入骨髓的情绪,不是她想掩饰就能够掩饰得了的。 时间在两方都静谧不语的过程中,被压缩到了极致,度秒如年。 “你害怕他,更厌恶他。”宇文晟得出了结论。 他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冰冷、尖锐,既兴起一阵暴怒啸鸣,但又被他自己亲手死死掐压于深渊漆黑之中。 “为什么?” 狭小、昏暗的马车内,他伸出两根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呼吸寸寸逼近,那种无形的压迫力竟叫郑曲尺产生疑似在面对宇文晟的错觉。 “你根本就从未见过他,你为何要惧怕他,甚至厌恶他?” “我……”她朝着车外挪了下身子,却被他一掌钳钉在原处。 他瞳海深沉,黑发散披,锦黑长袍似蘸饱足了万千星月之光后,蘧生更加幽冥不透天光的暗。 “是因为别人都唤他活阎罗吗?” 郑曲尺觉得他神绪不稳,有种即将失控的癫狂之感,便低喝一声:“风眠!”biqμgètν 然而宇文晟对这个名讳却充耳不闻:“你方才分明说他是大英雄,是大将军,可你为何不喜他?他究竟哪一点叫你如此排斥抵触?” 郑曲尺此时也气了,他如此“维护”他那上司,可关她什么事,她只知晓——“他暴戾、凶残,杀人如麻,他虽为邺国的守护神,手握生杀大权,可是他行事极端、阴鸷可怖,我郑曲尺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罢了,我会害怕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试问,整个邺国,谁人不是对他既敬又惧? 远距离可歌颂赞美,可谁也不会去靠近、去亲近这样一个喜怒无常、身边只剩杀戮危机之人,这是人性所趋,她有点人之常情,有何不对? “不行!”宇文晟墨眉拢了一层阴翳,瓷笑的面庞疑假人般瘆人:“你不可以怕他!” 暴戾、凶残、杀人如麻……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行事极端、阴鸷可怖……她说得也没错。 可是,他不喜,十分不喜,这些他早已耳熟于心的评价是从她的嘴里吐出来。 她怎么能与旁人一样呢? 宇文晟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道畏畏缩缩、打搅的声音。 “主……爷,属下这边有紧急公务需得禀报。” 外面的人,不察车内情况,但拦下马车后,心惊胆战,虽含糊一句,但听起来却很急切。 宇文晟凝顿,他看着瞪大一双琥珀大眼回视自己的郑曲尺,像只警觉不忿的橘猫,两人静峙片刻,他外放的情绪跟破洞的幽咽冷厉,又被他重新收了回去。 他抬眸,窗外拂过一阵清脆呜呜冷风,路旁灯盏透入车内,他的轮廓似浸渍在柔辉之中,但眸光比河畔的霜花还有清冷。 “在车内等我。” 等他下车,坐上轮椅,被人推远开来,郑曲尺一直憋着的一口大气,此时才缓缓吐出。 郑曲尺坐直起身,回想起他们方才争吵的那一幕,眉头紧蹙,心头烦躁不安,她将头抵在侧窗边,迎面吹着冷风。 “什么嘛,为了一个宇文晟,竟对我如此凶悍,难道他比你老婆还要重要?既然如此,那你干嘛忍着伤疼,深更半夜带我来游玩逛街,还不如去找你家大将军……” —— 宇文晟下了马车之后,周身收敛的气势一瞬便铺染开来,那极具威压的视线,让前来禀报的暗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将军,墨家又派了人潜入军营,但这一次没动手救人,只转到了牢房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又迅速离开了。” “可抓捕到人?” “对方一柄弩弓威力不浅,箭术厉害,抓捕的士兵被其尽数解决,蹿身逃脱了。” 弩弓?难不成,是上一次河滩射穿陌野“走马千均夺”的那人? 宇文晟当然还记得这一个擅弩弓的刺客,甚至是印象深刻,但会是他吗? “但蔚近卫早已经在牢房周围撒上了追踪粉,不需多久,我等便能查探出此人的行迹。” “找到人后,不必打草惊蛇,只需暗中窥探,看他是否有同党暗中联络。” “是。” 素淡光华静静洒落在宇文晟的鎏金面具之上,他垂落眼睫,像一对漂亮的黑凤翎轻摇慢扇,绯艳的双唇掠起,妖邪肆意。bigétν 桑瑄青,这是你最后和一次机会民,你若背叛…… 必杀之! —— 两人深夜乘坐马车回到桑宅,被守岁未眠的桑大哥逮着,骂了一顿。 指责两人胡闹,又提及夜凉风寒,她饮了酒倘若再吹风,岂不容易染风寒,还有柳风眠脚伤未愈……总之,零零碎碎数落了一大堆,全是老家长式的教育。 郑曲尺赶紧卖乖讨好,将桑大哥这口怒气抚平了,这才得以耳根清净下来。 她表示,也要一同守岁至天明。 完成这一趟传统习俗。 但却被桑大哥点了点额头:“赶紧去歇着去吧,你看你这醉意上头,只怕想撑也熬不住,幺妹都睡下了,你也不必守了,我明日无事,今夜来替咱们家守着灯烛通宵不灭便是。” 郑曲尺知道她哥是心疼她。 作为兄长,他很严厉,时常对她教导斥责,但更多时候,他是沉默跟伴随,用一种无声陪伴跟支持,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任性之事。 而只要她归家,他就什么都不让她做,只想让她好好安歇,家务事他一力包揽下来。 “谢谢哥。”她伸手抱住了他,像小兽归家一般眯闭上眼睛,唇角含笑。 桑大哥亦难得笑了下,他沟壑深八的法令纹舒展开来,拍了拍她毛绒绒的小脑袋。 今夜她与柳风眠是如何出去的,又是怎么换了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裳回来,这些事,他都没有过问,只要她平安回家,其它事情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多大了,还跟自家兄长撒娇,快去睡吧。” —— 郑曲尺睡得昏沉之际,听到旁边有说话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偏过头,却见柳风眠双眸紧闭,好似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额头的汗水打湿了发际线,口中还不停地说着一些胡话。 她一惊,睡意全被赶跑了,立马翻身坐起来。 “醒醒,风眠,你醒醒!你在做梦。” 她拍打着他的双肩,想叫他唤醒。 宇文晟倏地睁开了眼睛,血丝遍布白仁,幽瞳焕散如败花,那是一双被拽扯沉溺于梦境,充满了阴鸷怨恨的眸子。 若非此时夜色太浓,窗棂外的月光被乌云遮挡,令郑曲尺瞧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不然铁定得吓一大跳。 但这时,她也依旧感到了不对劲,她嘘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他。 “风眠,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宇文晟逐渐回过神来,他苍白的手,青紫血管透过薄透皮肤,形成虬滕曲蔓状,他双手抚摸上她的手臂,一点一点探上,似想确认她的容貌:“曲尺?” 她当他看不见,便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对,是我,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冰啊。” “告诉我……”他低喘着气息,凑近了她,玫瑰色的唇色已褪:“告诉我,你不会害怕,也不会觉得我是一个不详之人……” 郑曲尺怔愣不已。 见她不应,宇文晟手上用力,乌黑泛猩的眸子紧盯她不放:“你再告诉我一遍,你觉得我眼角这双凤凰泪如何?” 郑曲尺皱了眉,他手上力道不轻,她感到了痛意:“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别怕,梦中的事都是……” 宇文晟却不想听这些不痛不痒的关切之言,他打断了她:“将你之前讲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见他受噩梦影响,情绪不稳,郑曲尺为安抚下他的躁动不安,她一把扯过棉袍,罩住他们俩,再伸手抱住他冰冷如石的身躯。 宇文晟眼瞳微微睁起,感受到来自于她身上的暖意。 她被他的低温冻得寒颤了一下,却仍旧没有选择放开手,反而任由他攀附、汲取她身体的温度。 “凤凰泪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长于你眼角的它们,却绝对不是罪孽与祸害,它只是一种很普通的疾病罢了,不必治愈,不必管它,它们很美,就跟你一样那么好看。”biqμgètν “那你喜欢吗?” “当然,我很喜欢。” 宇文晟伸出手指,抚过那曾被她用滚烫唇瓣爱呢、亲吻过的凤凰泪痣,心中尤悸。 对,她没说谎,她是真的很喜欢。 他又想起那个梦中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画面,他忽地捂住眼,低低地笑着,眼中好似有什么刺涩、怨毒要流出来了。 “对,只要你是这么认为的,其它人如何想都无所谓了……” 大不了,往后只要被谁发现了,他就杀了他。 除了郑曲尺,不会再有人可以知晓这个秘密,不会再有人了。 郑曲尺抱着纤骨嶙峋的柳风眠,心口有些闷沉。 凤凰泪到底是个什么? 她不清楚,但却通过他几经反复的不对劲,她好像能猜到,柳风眠对于这双凤凰泪十分地介意,它甚至还蕴含着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 —— 郑曲尺跟柳风眠都睡下了,可付荣还缠着黎师饮酒聊天,打算彻底不眠。 在猜拳方面,付荣却不是黎师的对手,这不知是运气还是洞察心计,总之付荣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当然黎师也并非百分之一百胜率。 最终,两人都一起喝了不少酒。 旁边燃烧着火盆,寒意昼夜,未见飘雪,火光熔融打落房门,黎师忆起了方才所见的郑曲尺。 她脸上的凃黑在夜间已经不明显了,反倒光线折射,凸显她本来的五官面貌,更显秀美灵动。 她回来时,穿了一身鹅黄裳裙,那与其兄长翩然巧笑,似蜡梅花冬日盛开,花瓣呈现淡黄色,似蜜蜡,金黄剔透,花萼略带红色,似她与烛火交相辉映,更映衬双眸清澈明亮。 付荣醉了几分,他撑着下巴瞧黎师,见他盯着门扉处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公子,我观你面相,有大富大贵之貌啊。” 黎师转过眼,清冷如霜的面容因酒意熏发,渍染了几分水芙之色:“郎中还会看相?” “世道艰难啊,人啊,不能只抓一样过活,我以前也干过几年相师,不如由我替你瞧瞧手相吧?” 黎师向来不信这些:“不必了。” “嗳嗳,不必客气啊,大不了不收你卦象钱便是了。”付荣越过桌子,抓过他的手,黎师想收回手,却被付荣一脸郑色抓紧。 “等等!” 黎师一顿。 “你这手相,我倒是瞧出几分意来,公子近来,莫不是……红鸾星动了?” 黎师遽地抬眸看向他。 付荣一瞧这神色,便暗暗一阵欣喜,同时也犯嘀咕。 啧啧啧,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会陷于情深沼泽之中吗?也不知他会如何跟对方谈情说爱,这一看就是只不擅表明心意的嫩鸟。 第95章血淌桑宅 不过好险啊,还真叫他给猜对了,方才见他神思不属,遥望一处呆怔,他估摸着就他这年纪,要么愁前程,要么思红颜。 倘若都猜错了,大不了再胡诌一顿别的,反正他目的只在于观其手纹,猜测其所从何职何事。 “你看错了。” 黎师抽回了手,淡漠说道,但付荣却见他端起了酒杯,掩于唇边,却久久没有抿进一口。 “这样啊,便当我看错了吧,不过我还瞧见一些关于公子情缘之路的事,既你不信,多说无益,那我也就不多管闲事了。” 黎师沉稳不言,却没有如付荣所想那般上钩。 付荣一时之间,也有些看不透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到了后半夜,桑大哥见付荣跟黎师不睡,陪着他一道守岁,在给火盆添加了柴火后,就打算去后厨准备蒸些糕点端上来,省得他们会觉着饿。 黎师平常只小酌即可,但今夜被付郎中纠缠,不免有些过量。 尤其这屠苏酒较果酿酒更烈,他有些昏沉,便支颐小憩起来。 付荣可是混迹各种场合的好手,千杯不醉可不是吹的,他见终于放倒了黎师,便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黎师?” “你醉了吗?” “不如,我扶你回房中休息?” 他唤了对方几声,又试探性伸手,但黎师却始终没有有任何反应。 付荣眯了眯眼,正打算触碰其筋骨时,下一瞬却被一道锐气划过面庞。 没流血,只因那是一层假皮覆在上面,付荣没能避开,他反手背抚过伤处,暗啐对方倒是警觉狡猾。 这算什么? 引蛇出洞,还是将计就计? 黎师放下手,月白长袍的襟绒经风吹得摇曳,缓缓抬眸,清冷淡雅的眸子却凝聚锋芒:“你在做什么?” 付荣心中不解,刚才是何物伤了自己,他极力压住慌张心跳:“我只是怕你酒醉入睡,着了风寒,这才想着扶你入屋。” “是吗?” 黎师站起了身,显然是起杀心了,他衣襟地夜风之中飞扬。 他这一动,付荣竟察觉起一个小小的厅室,整被无法细长钢线密布,它们如咬蛇朝着付荣刺过去,而付荣这三脚猫的功夫,只能靠躲避跟满地打滚。 “你是柳风眠的人?他派你来查我底细,可是因他自身也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事情?”黎师寂然仁立在门口,堵死了付荣想逃的最后一条路径口。 付荣咧了咧嘴,他盯紧黎师,瞳仁似分裂成两半,不断旋转,最后形成一种浓郁到化不开的墨色。 身量、手掌纹路、指腹粗粝、五官轮廓、口音、气态与习惯……再加上他现在所使用的独妙机巧,某个名字已经在他嘴边呼之欲出了。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那又如何?你觉得我会担忧别人知晓我是谁?”黎师只一個淡淡的眼神,付荣就被钉在了柱子上,血流如注。 —— 啪嗒! 一道窗户木杆被砸碎的声响,让端着糕点的桑大哥听出了些不对劲,加忙脚步朝厅赶去。 等他到时,只看到付郎中一身是血倒在地上,而黎师却已经不见所踪了。 哐嚓…… 手上的糕点摔地上,桑大哥又惊又慌,他拖着一条瘸腿,快步移到付郎中身边。 “付郎中!付郎中,你醒醒,你怎么样?” 付荣没等他喊几声,就一脸呲牙咧嘴地睁开了眼睛。 “走、走了?” 他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肋骨处一道伤口,对紧张狐疑的桑大哥摇了摇头:“我没事没事,不必惊慌。” “你……你流这么些血,还能站得起来?”桑大哥很是诧异。 “哦,这里有些血是假的,有些是真的,倘若我不流这么多血,对方岂能罢手?”付荣从胸前掏出个血包捏了捏,滋了一手的红色。 干他这一行的,特招人恨,所以他别的不精,但逃命跟装死绝对一流。 不过这一次,也全靠桑大哥了,他紧急时刻制造了声响,引来桑大哥,若非如此,黎师说不准还真会将他戳成个筛子。 这黎师……对桑家的人,还真是特别啊,就凭他那不见怜悯的杀生模样,倒不像是会因为人多而投鼠忌器,大不了全杀了,彻底湮灭证据跟怀疑。 可他却选择了离开,并未伤及这家人分毫。 桑瑄青……他是因为桑瑄青吧,看来这桑瑄青当真是不简单啊。 桑大哥看这一地狼藉,问他:“方才在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付荣表情一下严肃起来,他们估计都被这桑瑄青给骗了,这件事情必须尽快禀明将军,不能让他受了那桑瑄青的蒙蔽。 “我发现了一件很重大、很重大的事情,这才招致对方的杀意,但好在我侥幸活了下来,所以……他们想谋划些什么,都注定不能实现了。” 桑大哥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是、是吗?” “今日多有打搅。”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桑大哥手上:“这厅中毁坏之物,算我头上,这银钱就当是赔偿,付某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桑大哥怔忡捏着银锭,目送付荣在夜色之中快速消失的背影,他又转过头,望着地面那一摊血迹,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安焦虑的预感笼罩在他心上。 夜色愈发深沉,他一夜无眠。 —— 昨夜闹腾的事,郑曲尺是一无所察。 她醉酒加上哄拍梦魇过后的柳风眠入睡,闹了小半宿,疲倦加身,人都不知道沉浸到哪条梦河里淌游了。 而宇文晟长年失眠,困顿失觉已久,这一夜由郑曲尺抱哄着睡,加上梦魇影响,也是进入了深度睡眠。 第二日起身,她见桑大哥在刷地板,眼下黑青,面容憔悴青白,便觉奇怪,甚至她还隐约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哥,你怎么在擦地板?我来吧。” “不用了,快擦完了,昨夜啊,这付郎中与黎师不知为何起冲突,这不,还打洒了我给准备的油烫,浸了一地的油渍,还摔毁了不少家具。”桑大哥抱怨不满道。 因不想吓到她,他含糊了血腥的一面,只讲了事情的过程。 “他们俩打架了?那付郎中没事吧?” 料想付郎中也打不赢干工匠活的黎师吧,一个中年体弱,一个正值壮年,还干得是力气活,她还不信,黎师还能被付郎中压着打。 “受了点小伤,黎师打完人就走了,付郎中也走了,不过他留下一锭银,说是赔偿咱们。”bigétν 他将银子交给了郑曲尺。 “他们为什么会起冲突?喝多了?可黎师那股清冷独美的模样,也不像是会主动招事的人,难不成是付郎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招惹了他?” 郑曲尺有些想不通,这好端端的,怎么就闹起这么大一场风波了。 “我去煮食了,倒不知他们怎么闹起来的,罢了,总归是别人家的事,你也别操心太多,以后少与这类不知底细之人交往,去厨房端早食吧。” 郑曲尺点了点头:“哥,你用完早食,便赶紧去睡一睡,我带风眠跟幺妹他们出去走一走,省得吵闹到你了。” “好,早些回来,我不打紧,一会儿一起吃午饭。” “等你睡醒再说,别操心我们了,赶紧去。” 郑曲尺这个身份,只在家中陪伴大哥、幺妹还有柳风眠过完正旦,然后就去跟“桑瑄青”交换身份。 时间过得很快,她就只剩一天时间了,放完假就又得去修城墙了,不过她早就计划好了,等修完城墙,她就去干造车的大买卖,到时候跟家人就可以常常见面,不必过这聚少离多的日子了。 未来可期。 她找借口跟柳风眠说要进城一趟,桑大哥心知肚明她要做什么,便也配合着她打掩护。 一到城中,她就偷偷换上了桑瑄青的衣服、抹黑了脸,装扮一番,还特意挎上一个包袱,准备归家。 但刚从巷子口出来,没走出几步,却遇上了不知何时等候在那里的黎师。 郑曲尺一怔。 他此刻的装扮跟气质都与先前截然不同,露寒水汽重,他举着一把纸伞,晶莹的雨珠自他伞尖滚下,坠在青石板上沾湿了他墨蓝袍衫的衣摆。 他看向她的目光似月华般流泻如水,玉墨凝珠,让人的视线看过去便是再难以转移,平添了几分恬静与飘渺,他就好像撕掉了那一层附着在表皮的平庸,恢复了他天之骄子该有的皓月明朗。 “桑瑄青,郑曲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他出声问道。bigétν 郑曲尺倒霉,被人逮个正着,她也懒得辩驳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若非怀疑上,便不会特意跑来跟踪,如今她才被彻底拆穿。 黎师也不瞒她:“我本就知晓你是女子之身,那日我问过你幺妹,她幼小不识人心,自然有走漏口风的时候,莪只需抽丝剥茧,再与你确认一番,便可知晓。” “确认?口头上的确认,哪比得上亲眼目睹,对吧。所以,你费尽心思查我底细,到底是想怎么样?”她嘲讽道。 任谁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起底,都会觉得对方是个麻烦精、讨厌鬼,多管闲事,想借机要挟。 “郑曲尺,跟我走吧。” 郑曲尺瞪大眼,只觉荒谬,还很想骂他有病吧,他是她的谁啊,她凭什么要跟他走? “我为何要跟你走?我说过,我救了你,你也帮了我,我们俩之间已经互不相欠了。” “我知道,但你可知柳风眠他……”他见她疑惑地看过来,眸光清盈跃动,流动时似有星星在闪,却顿了一下。 喉中滚几下,又道:“我在福县办完最后一件事情,就会离开此地,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倘若你反悔了,随时可以唤我。” 郑曲尺捏着包袱的带子,没吭声,直到他持伞逐渐走远。 “没威胁,也没有强硬要求必须跟他离开,反而给时间要让我自己选择……像他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谁会选他啊。” 不过,他说会留在福县办完最后一件事情……什么事情?不会是跟墨家一样,想炸她辛辛苦苦监督设计修建起来的城墙吧? 如果真是这样,她郑曲尺铁定就跟他没完! —— 换好男装,郑曲尺回家了一趟,想着跟柳风眠好歹认个亲,省得他老跟女装的自己抱怨,身为家中一份子,却都没见过家中“二哥”。 但是,柳风眠却不在家里,她找不着人,便去询问桑大哥,他正在捶糯米,打算晚些时候做糍粑。 “哥,风眠呢?” “你出去不久,有人上门来找他,他就跟别人一道离开了。” “谁啊?” 桑大哥回忆了一下:“一个青年,长着一双狐狸眼,倒是十分有礼貌,只是不像寻常人。” 一听这形容,郑曲尺就猜到了 是蔚垚? 蔚垚专程跑到桑家来找风眠做什么? “哥,晚些时候,我就回鬼羧岭去了。” “不是明早再走吗?”桑大哥停下捶打的动作,郑曲尺见状,上前接手,一边捶,一边指挥蹲在石臼边的幺妹进行翻动。 “明天正式开工,我起不了早,干脆今天早些过去,反正也差不了多少时间。” “你们还要多久才能修好这福县一带的城墙?” 郑曲尺道:“用不了多久了,按部就班就行,现在只是需要时间将城体一块一块的垒好,便损坏的部分重新加铸凝固,我其实这阶段能做的事情也不多,就是去巡查一下工事进展,技术难点,不过明日重新恢复开工,应该还得先开场召集大会……” 知道桑大哥忧心她的事,她也就不吝言语,将自己平日里在鬼羧岭做些什么事情,都跟他闲聊一些,让他了解。 桑大哥见糍粑捶打得差不多了,就扯了一块喂进幺妹嘴里,权当她帮忙的嘉奖,再唤她自己去院子里玩耍。 人走后,他便问郑曲尺:“阿青,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觉得累吗?” 当然累。 可她的“累”,跟桑大哥所认为她所经历的“累”是不同的。 “是很累,不过我的心是轻松的,只要心不累,身体休息一晚上,隔日依旧能够活力满满。” 她朝他笑得阳光开朗,就好像所有的烦恼在她那儿都能够被忘掉。 第96章被泼脏水 “只要你觉得开心,哥以后都不会阻止你想做的事了,阿青,哥别无所求,只愿你平安、健康、快乐。” “哥,我也是,我也希望你能健康、快乐,等我赚了大钱,我一定带你跟风眠去当今最好的神医那儿治好。”bigétν 桑大哥闻言多少有些吃味,她这是提哪桩事都不忘带上她那宝贝夫婿。 但见他们俩夫妻关系融洽,彼此关爱,桑大哥心底也是真实欣慰的。 “我这条残腿啊,都习惯了,倒是你,现在更要紧的是你们赶紧给咱们桑家新添一孩子,我已经无法替咱们郑家留下香火,唯有指望你了。” 孩、孩子?! 她干笑道:“哥,你只是瘸了腿,又不是不能人道,要不,我帮你找一个贤惠漂亮的嫂子,叫你们三年抱俩?给咱们老郑家延续香火?” 桑大哥听完她的话,古铜色的脸皮徒然涨红,既有羞亦有怒。 “桑、瑄、青,你这张嘴是什么都敢往外说啊,你哥今日不教训你,你只怕是忘了自己还是个姑娘家了。” 他随手提拎起拄杖,便要朝着她身上招呼去。 郑曲尺哪有那么傻,站着叫他打,她左躲右蹿:“哥,人家说十五前不准打家里的孩子。” 桑大哥冷笑一声:“你还是個孩子?一个嫁了人,又有了夫婿的孩子?” 郑曲尺委屈了:“你不是说,无论我长多大,在你眼里都还只是个孩子吗?” “你……”桑大哥一时气结,又觉好笑,便一拄杖戳在地上,也不追了。 倒是郑曲尺自己屁颠颠跑回来,他伸出手,朝她肉嘟嘟的小脸蛋捏了一把。 “哥……” “以后给我小心些讲话,别将外边儿学到的荤话带进家里,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疼。“ 桑大哥松开她,他深知自己用了多大力道,见她假模假样揉得起劲,他失笑:“等我搓了糍粑你带回去,还有煮好的腊肉、蒸好的菜粿、米粑粑,我都给你拿纸包好了,知道你力气大,那就多带一些,多吃些好的,省得一直长这么矮。” 一提到她矮,郑曲尺就觉着自己不能忍了:“你还嫌我矮?你倒是分些身高给我啊,省得我在外边,老被别人叫是小矮子。” “身高是分不了了,吃食倒是可以多分你一些,记得吃饱些,别饿着、冷着,争取来年能翻腾个个。” 两兄妹在一番话别之后,郑曲尺见天色不早了,就背起家兄准备的大包袱,在村头叫了辆牛拉板车,出发去鬼羧岭了。 直到她走,柳风眠都没有回来,虽说无法跟他道别,但她特地给他留了张纸条,等他回来就知晓她又去“开工”了。 —— 驻军营寨 宇文晟幽沉慵懒坐于铺了虎皮的将军椅上,戴了雪白束套的手掌,漫不经心轻抚着柔软的虎皮短绒。 “伤得不轻啊。” 付荣是半死不活被人给抬上来的,他胸前缠满的绷带都沁血了。 “将军,这一次,卑职绝对是立了大功了。”他急不可耐道。 宇文晟挑眉:“怎么说?” 付荣想翻身起来细说,可这稍微一动,周身被那可恶的黎师戳出的血洞,就痛得他表情扭曲起来,“哎呦、哎呦”地又躺了回去。 默伫一旁蔚垚见此,噗嗤忍不住乐开花,他蹲下来,戳了付荣的脑袋一下:“悠着点吧,要不,将自己作死了,将军岂不是听不到你好不容易挣来的功绩?” 王泽邦在蔚垚右侧,他面容冷硬,扫过付荣一眼,仅询问了一句:“谁将你伤成这样?” “铁石心肠王泽邦,幸灾乐祸狐蔚垚,老子偏不告诉你们。”他硬气地拐过头,探向上方神色莫测的将军,急巴巴道:“将军,这个消息,卑职必须第一个告诉你。” 宇文晟笑睨着他:“没死的话,就赶紧说。” 付荣正色:“那个黎师的身份,付荣已经探查出来了。” 黎师? 蔚垚讶道:“这个人,你之前不就查过了吗?” “当初是你飞鸽传信,说他的身份信息确认无误的吧?”王泽邦眼神犀利。 “之前是之前,你们俩先别打岔!”付荣撑肘坐起,然后小幅度翻身,再伏低跪下:“先前,是卑职一时大意,未见真人,只闻其名跟观画相,遭受了他的蒙蔽,实则目前在福县的这个黎师,便是将军一直叫付荣去寻找的公输即若。” “你说什么?”蔚垚瞠大了眼睛。 王泽邦听到公输即若这个名字,也着实是愣了一下神:“黎师,怎么会是他?我们与他还见过数次,但却没有发现端倪。” “卑职绝对不会错认,黎师就是公输即若,他戴了一张假面具,那面具浮凸的五官骨骼,与他真实的面容并不契合,因此他时常面容僵硬无水色,更无多余神情。” 难怪他们一直遍寻整个福县,还戒严了外出通道,却始终不见公输即若,原来他换了张皮,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原来是他啊。” 宇文晟似没觉意外,甚至良好接受了这件事情,甚至这个消息对他而言算不上多大的一件事情,也无法影响他任何决定。 付荣看不懂将军为何如此平静,他难道不觉得这个公输即若如此戏耍他们,着实可恶吗? “将军,公输即若为何会化名为黎师,选择留在鬼羧岭呢?卑职认为,他只怕是揣抱着与墨家之前一般的心思。”王泽邦抱拳道。 “想必定是如此。”蔚垚赞同。 唯付荣心思触及旁角,有了别的猜测:“可卑职却觉得,他会选择留在鬼羧岭,恐怕还是为了桑瑄青吧?” 桑瑄青? “哦,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宇文晟问。 付荣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全部倾倒出来:“那公输即若是何等金贵自傲的一个人?倘若他跟桑瑄青俩人无缘无故,那公输即若会屈尊下榻在他们桑家那座寒酸宅邸?” 说宅邸那都是美化了,实则桑宅就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宅子,虽设计还挺少见的,可与他见过的各类豪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喂喂喂,你可别忘了,咱们家将军不也是一样? 蔚垚颇为无语地扫过他一眼。 还有那寒酸宅邸可是咱们将军夫人的家,你再口无遮拦,一会儿就别怪将军找你算帐了。 “继续。” “我猜测,公输即若与那桑瑄青绝对关系匪浅,换言之,桑瑄青与公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 王泽邦听到这,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情:“如此说来倒也有这种可能,那一日城墙坍塌,人人都急着逃难,唯独桑瑄青不顾生命危险跑去救黎师,当时我并不查黎师真实身份,只当桑瑄青此举出自仁善之心,乃一个热心肠之人,但如今想来,对于一个陌生人,他未免拼命得也太过了。” 蔚垚闻言,脸色凝重了下来。 而宇文晟张臂靠于扶手上,指尖轻敲,缓缓阖上纤长如羽眼睫。 “巨鹿国,陌野,墨家,秋,北渊国,公输即若……他桑瑄青所认识的这些人,每一个都不简单啊。” 岑寂主帐之中,散布着遍地的凉意,主位之人虽在笑,但他周身却疑似有无名状的黑色魔气在疯狂涌动,隐隐还传来一片鬼哭神号之惊悚错觉。 在场三人心惊,皆垂眸噤声,惧畏以待。 蔚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替桑瑄青辩解这一切,因为她身上的确有太多无法解释得通的疑点在。bigétν 蔚垚走到中间,跪下:“将军,可否不要这么快就对桑瑄青下结论?桑瑄青为了替城中百姓修筑城墙,也是尽心尽力,废寝忘食,您曾说过,会再给她一次机会的。” 宇文晟睁开了眼,坐直起身,一掌压在膝上,身形向前倾着告诉蔚垚:“我说过的话,自然不会反悔。蔚垚,我也很希望桑瑄青不会叫我失望。” “谢将军。” 王泽邦见蔚垚屡次在将军面前替桑瑄青求请,忍不住道:“你为何就不信她根本就是一直在演戏,欺骗我们的信任呢?” “蔚垚跟那个叫桑瑄青的,关系很好?”付荣在旁,多少也看出些明堂来了。 他初来乍到,自然有些事情还不清楚,但他仅凭直觉就认为,那个叫桑瑄青的人,绝对有大问题。 蔚垚笑了笑,潇洒无谓道:“我只是想坚持自己的信任,直到最后一刻罢了。” 王泽邦闻言,冷嘲地瞥他一眼。 “愚蠢!” 宇文晟懒得看他们闹腾,挥挥手:“都下去吧。” 付荣还想说什么,但摄于宇文晟那冰封不容撼动的气息,隐忍了片刻,才与其它两人一并应:“是。” 没唤士兵入帐,王泽邦跟蔚垚自行动手,将付荣一并抬了出去。 人气一走,整个空阔的大帐内便只剩宇文晟一人孤坐于上将军椅上。 他从腰间掏出一个细密针绣的糖袋,捻出一颗里面的糖果,放入口中,细细抿着,等待那股香甜到腻人的滋味溢满整个口腔。 他半阖起眼眸,伸手抚过脖子上的狐毛围脖,这也是郑曲尺送的,旁边整齐叠放的狐青裘也是她放的。 还有她猎下的大虫皮此刻正垫在他身上,他此时放空自己的思绪,就好像被包围在她的气息当中。 “曲尺……”他低哑的声线响起。 看在你的面子上,哪怕桑瑄青最终选择了背叛,我依旧会饶他一条性命的,虽然之前,按照他一贯的做法,他这样两面三刀之人必死无疑,甚至会死得很是凄惨,可是…… 他是你兄长,你若知晓,定然会不高兴的对吧。 哪怕,你并不知道你厌恶、惧怕的这个宇文晟,便是你那个叫“柳风眠”的夫婿。 从此之后,他不会再说了。 至此,在她的面前,他只是“柳风眠”,而宇文晟这个叫她厌弃、排斥的身份,就永远藏在那被锁死的秘密之中吧。 —— 郑曲尺行坐牛车至半途,忽觉牛车停了下来。 她拐转过头:“车夫,怎么不走了?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这时,对方一下跳下板车,揭开了头上的斗笠,扯下身上的蓑衣,郑曲尺一下就看到了伢那张寒风晓露的冷峻脸庞。 他那双泛灰黑色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 “是你!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等莪通知的吗?” 郑曲尺也赶紧跳下板车,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在。 伢似被她现在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给逗笑了:“曲尺,你好像跟以前的你,不大一样了,以往你可不会这么容易受到惊吓,也不会这么毫无防备之心就搭上了一辆陌生人的牛车。” 郑曲尺:“……”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她的确不是曾经的郑曲尺,她既没培训过间谍跟杀手项目,更没练出非凡辨别眼力,她的行为、想法,都还不曾转变成那种兢兢业业、万物皆为敌的程度。 “这辆牛车的主人,应该是一个老伯吧,他人呢?”她脸色一下严厉起来。 他哥说,村口时常有一个键壮的老伯在赶牛车,她若遇上便可租搭一截路,节省些脚力。 她一开始想省钱,不肯,但他哥说,他早付了钱,她若选择奔波劳碌走回鬼羧坡,那钱就等于白付了。 因此,她当然只能妥协了。 伢见她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这般认真的模样,再次觉得她的确变了。 难不成是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待久了,就忘了自己曾经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人晕倒在草垛里,你会在意这些人的生死?” 听到人没事,郑曲尺也不想跟他拉扯其它事情,直接了当道:“找我什么事?”ъitv 伢耸了耸肩,顺她意只讲正事,不提过往。 “我之前忘了与你说,我探过宇文晟的营寨,却没有找到秋,只看到其它人被关押在一起,所以在行动开始之前,你最好混入营寨,先将关押秋的地点位置打探清楚。” 郑曲尺想了想,道:“营寨是我参与一同修起的,秋如果没有与其它人羁押在一块儿,那就很可能是被关在南山水牢那边,你可以去探一探。” 第97章动之以情 伢一听,眼神徒然一亮,对郑曲尺不由赞叹:“你可真叫我另眼相看啊,这么一件难事,到你那里,完全不必吹灰之力,就能轻松如愿知晓秋的位置。” 郑曲尺心道,也就芝麻掉进针眼睛——凑巧了。 若是别的事她还真没法,但她看过营寨的建筑平面施工图,别人或许记不太仔细,哪个“方块”、哪个“豆腐墩墩”代表着什么,可她懂,还看过就能熟稔于心。 她深吸一口气,没接他的话:“你别再随意来找我了,你不了解在邺国境内宇文晟的势力有多神通广大,他将秋他们关押着一直不处置,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钓你们这些人,说不准你的行踪已经被人监测住了。” “放心,跟踪我的那些人,已经全都被我杀了,你也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伢眉梢一挑,傲气道。 杀了? 郑曲尺抿紧唇瓣,捏紧了手心。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现代,他们这些人会杀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立场不同、政见不同、甚至国之纷争,全都是靠杀生平定。 郑曲尺,你该睁大眼睛仔细瞧一瞧了,现在你已经不是活在现代那個讲究人人平等的法制社会了,眼下这个封建社会没人会来保障你的安全。 你现在,只是邺国一个小小的工匠郑曲尺。 “嗯。” 伢冷下眉眼,瞪她:“别用这样的眼神来看着我,郑曲尺,你与我并无多少区别。” 她此时看他眼神,叫他感到厌恶、烦躁。 明明都是身处黑暗之人,偏就她的眼神始终明亮无垢,如一捧掬起的清水,能够映透出照水之人全部丑陋与狼狈的一面。 什么眼神? 郑曲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她还是垂落下视线,不再与他对视,平息这场风波。 “伢,我会想办法去救秋,但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办到,我只想过一些安定、自由的生活,不受你或墨家这些人的打扰。” “只要你能做到,我定不会毁约。” —— 郑曲尺一回到鬼羧岭,就开始忙碌于工事,她向来做事认真,又有足够的工地经验,既督促工事进展,也有余力关注工匠们的人身安全。 一个有本事的领导,只通过她安排下来的事情,就能够知晓她几斤几两。 渐渐地,大家都愿意听她的话,将修城墙一事井然有序地进行。 哪怕是曾经对她有偏见、诋毁的那一批工匠,自打她救人之后,也都偃息闭嘴,不再兴事了。 这日,她指导完搬运工作,回头见到穆柯来寻她,顿感欢喜。 穆柯这一趟,是受蔚垚所托,给她送来一本蓝皮册子,有封面,却没提书名。 “这是什么?”郑曲尺疑惑。 穆柯笑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郑曲尺随意翻开一页,却见纸张上画着一个小人,小人的动作姿势古怪。 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不再随意翻阖,而是直接翻开了第一页。 竟是柔骨术。 上面有对各种要领都详细讲述,每一个动作分解、描画得清清楚楚,如同孩童启蒙般浅入深出。 册子最后还附赠了一句:阿青,这一套柔骨术,简单易上手,是免除生硬牵掣之病,亦所以使筋骨利落之法。 可每一步都需要精准到位,从基础至精深,循序渐进,不可贸贪,且不可马虎。ъitv 一套周而复始下,可达到骨软自由收缩、动作敏捷,身体轻灵,甚至后期可盈跃于高处,攀附物件立存。 最后一句,是轻功的意思吗? 像,又好像不大像。 因为穆柯曾说过,她早错过练武的最佳时机,所以她大概率是练不出内功、飞檐走壁的机会了。 不过,光是这其中的强身健体功效跟增加敏捷度,也足够叫她惊奇连连。 谢过穆叔,郑曲尺就忍不住跟着册子上所画学了起来。 一开始,她每一式都尝试了一下,但都达不到上面所书的最基础要求,但她谨记一个“循序渐进”,几个不,“不可贪贸、不可马虎”。 所以,她在第一式上面,慢慢纠正直到如图所述的姿势,上面还提醒,每日最佳锻炼时间,最好是在起身、入睡前进行,可事半功倍。 她记下要领后,每日勤勉锻炼,在可以长高这个强大意念的支撑之下,郑曲尺是半分没有松懈念功,甚至有时候空闲之时,都会掰腿弯腰,做各种高难度挑战。 也许是她这具身体还年轻,刚过十六不久,筋骨还算柔软,所以她练起柔骨术,进展可喜,没几日时光就达到第三式的最基础要求。 最近练完柔骨术,她发现可谓是身轻气爽,她都开始期待,倘若这一套下来,或许再疲惫的身躯都能够一扫诟病、消除酸痛。 柔骨术一套为九式,九式一轮为一周天,她这剩下还有六式没练。 就在她沉浸于锻炼上瘾时,已过去几天,她忽然想起自己这还没跟蔚垚当面道谢,另外还有伢的事情,一直拖延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又跑来找她了。 不如趁此机会,去一趟营寨顺道探探情况。 蔚垚听士兵说,桑瑄青来驻地营寨找他,他神色微凝,却放下公务就立刻出来接她了。 见桑瑄青当真来找他时,蔚垚眯眸一笑,环抱双臂:“小阿青,怎么有空来找你蔚大哥了?” “没空的,这不是抽空也要来这一趟嘛。”她亦朝他扬唇笑着,然后递给他一大包糍粑、糕点当手礼感谢。 蔚垚伸手接过,颠了颠:“这么厚礼啊,是吃食啊,你怎么知道你蔚大哥近来缺衣少食,正好这一口?” 郑曲尺闻言,虽知道他这是故意哄她,可还是没忍住道:“蔚大哥堂堂一个营中大将,平时没少收贵重的礼物,难得能看上瑄青这寒酸的吃食。” “别的东西只是摆着好看,又填不饱肚子,我啊就喜欢别人给我送吃的。” 两人好像都不计前嫌了,又开始如从前一样对彼此言语打趣,相视而笑。 郑曲尺抱拳一礼:“多谢蔚大哥送来的柔骨术,我最近总感觉整个身体都轻盈了许多,也较以往更加不易疲劳了。” 蔚垚讶异:“答应你的事情,一直因公务在身没有兑现,只能每日空暇画上几式。你这就上手了?练了几式?” “三式。” “看来,这柔骨术倒挺适合你的,这么快就能有功效。”蔚垚连连点头。 郑曲尺真心道:“你平日那么忙,却还惦记着我的事……蔚大哥,你费心了,画册很细致,就算是我这种从来没有练过功的人,都能看得懂。” “那就好,算不得多费事,你以后要多勤加锻炼,别浪费了你这一天赋,对了,你这一趟赶过来怕是没吃东西吧,要入营随我一道尝尝军中午膳吗?” “好啊,蔚大哥,营中你们吃得好吗?不过蔚大哥是近卫,应该有不一样的待遇吧。” “胡扯,我可没有特殊待遇,在这里有特殊待遇的,唯有咱们将军,不过那也是因为他的胃口特别不好,常常不是忘了吃饭,就是不想吃,可愁坏了咱们营中的伙夫。” “是吗。” 其实宇文晟的胃口好不好,跟她郑曲尺也没关系,她听了这话也没啥感想。 只是她想起她家夫婿也一样,时常有挑食、少食的毛病,她哥煮的饭菜,他连动一下著都不乐意。 一开始也不想惯着他,可他看起来那么瘦弱病态,还自暴自弃不加饮食,她憋得没法,就只能在家中给他另煮一份,省得他哪天得了胃病,痛得受不了。 用过午饭之后,蔚垚还来了兴致要带她逛一逛军营。 “你当初修完就随工匠一道离开了长驯坡,估计也没有好好逛一逛吧,你看,这边是……那边是……” 郑曲尺心道,何必逛,虽然说军营地型复杂,但她脑子里有虚拟地图,怎么样都不会走丢的。 她打断蔚垚,谢绝道:“蔚大哥,不必麻烦了,我又非兵非将的,这军事重地可不是闲杂人等能逛的,你虽信任于我,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谢你特意空出时间带我走一走,可我这边也有事要忙,今日就先回去了。” 蔚垚闻言,静静笑凝她片刻,寂长深远的眸光透着薄暖色泽:“也是,你啊现在也是一个大忙人了,咱们全县的城墙工事都得依仗咱们的桑小弟啰。” 郑曲尺无奈一笑:“蔚大哥,你别取笑我了,莪要走了,等下次再有空就来找你玩。” 他按了按她的小脑袋,笑道:“随时欢迎,不过十日后将军要去巡查边境游牧蛮子的动向,我等恐亦会随同而去,你记得那段时日便不要过来寻我了。” 郑曲尺抬眸看向他,见他仅是寻常神色笑看她,不见任何异样。 “巡逻边境啊,那得去几日啊?会不会有危险?” “大该也就几日吧,你蔚大哥武力与智力都超群于众,你觉得倘若真遇上游牧蛮子,谁更会有危险?” 她险些脱口而,那柳风眠呢? 他可是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病公子,他也会跟着宇文晟一道去巡逻边境吗? “那好,你们……蔚大哥要注意安全,等你回来了,我们再聚。” “好。” 站在高处,目送桑瑄青下山离开长驯坡之后,王泽邦不知何时来到蔚垚的身后。 一开口,就是不满:“将军叫你引她入套,你就是这样做的?” “什么叫引她入套?将军明明只是叫我探探她的反应罢了,我哪里做错了?”蔚垚抱臂,对王泽邦痞痞一笑。 王泽邦冷沉着眼:“你就这样直接告诉她,她只要不傻,都会察觉到问题吧。” “是吗?万一她是个傻的呢?傻到……”蔚垚顿了一下,笑容微敛:“执意非得往火坑里跳呢?” 王泽邦瞥见他的神情,风凉话道:“那她就辜负了一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了。” 蔚垚笑了笑,但眼底却没有了什么笑意:“她身上,沾染了些许追踪粉。” 这种追踪粉比较特殊,寻常人的眼肉是看不见的,唯有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凃于鼻翼处,才能够嗅到对方身上散发的特殊追踪粉味道。bigétν 倘若是追查逃犯,则可将药水探于犬鼻。 这个追踪粉可达半月不散,一月尤存。 王泽邦一愣。 这表示,桑瑄青跟那名在营寨之中逃脱的墨家弟子有过近距离接触。 王泽邦皱眉拍了拍蔚垚的肩膀,怒其不争:“我就不懂,你为何偏偏要对这么一个细作出身的人,投入多余感情?” 蔚垚拍开他,没好气道:“我哪知道,这也许就叫作投缘吧。” “那如果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不可挽回的决定,你会怎么做?”王泽邦看向他的眼睛。 蔚垚的视线投注在冷空气之中,眼神逐渐冷沉萧杀。 “法、不、容、情。” —— 郑曲尺回到营寨后,左思右想,还是根据伢教给她的传讯方式,将刚从蔚垚口中得来的消息传了出去。 她心中有疑,但这件事具体事宜,只待他自行确定辨别,她就如他所言,只负责提供一个“契机”。 与此同时,她心烦意乱之下,又写了一封信,但却揣在怀里,犹疑不定。 隔日,穆柯又来找她,还提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郑曲尺瞥见那用细麻绳绑起来的纸包,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怎么有些像是药包? “穆叔,这是?” 穆柯笑道:“这是你婶子在元旦过后给你配的滋补药,可与食物一道熬制,也可单独当水饮,一日一次即可,三日一停,七日后,我再来看看情况,你婶子说叫你将喝完的情况告知她,再进来后续调整。” 郑曲尺听完,足足愣神了片刻,她眼底酸涩,感动道:“穆叔,你……上心了,麻烦替我谢谢我婶子,等我往后沐休,一定前去拜访一下婶子,亲自道谢。” 说完,她又道:“这多少银钱,我得付。” 穆柯板起脸,将她的手推回去:“你这孩子,还不知道这药管不管用呢,你就这么激动,还想付银钱,傻不傻啊,赶紧收好,你叔你婶都不缺你这点碎银。” 第98章从中作梗 穆柯又说道:“其实啊,初二那天,我跟我婶子本想上门叨扰,偏遇上紧急工事得回趟处理下,这不,便没抽得空去你家坐一坐,拜访下你家长。” 见他如此一番推心置腹,郑曲尺也不好硬塞,将彼此心意弄得僵硬。 她捏了捏药包细绳,温温笑道:“穆叔,没事,以后咱们有的是这种机会。” 穆柯笑叹:“对,以后啊,多的是机会。” 这个时候,郑曲尺心有所动,清粼粼的眸仁闪过一道决断之色。 她从怀中掏出那一封早就拟写好的信:“……我想麻烦穆叔一件事情,你明日若去营寨时,能否替我将这封信交给蔚大哥。” 郑曲尺知晓,穆柯隔三岔五便要去驻地营寨一趟办公务,她眼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伢派人秘密监视动向,所以只能依仗穆柯跑这一趟。biqμgètν 穆柯接过,稍微打量了一下,两片厚蓝纸夹着薄薄一张纸,没有拿红泥封口,也没有封面启封词。 “你们啊,总是叫我互转东西,我看起来就这么空闲?”穆柯故作埋怨状。 他以为这是为蔚垚上一趟送来柔骨术的手册,所表的谢词,她这不好意思亲自前往,便叫自己来当个搭桥人,好能够既往不咎,冰释前嫌。 郑曲尺双眸扑闪,弯弯似月,软声拜托道:“就麻烦穆叔了,我还有事,这不是忙不开吗?我给穆叔带了些家中做的小食,你带些回去给咱婶子尝尝。” “好好,你穆叔有说不答应吗?”他见送曲尺拎来两小包捆好的点心,也不拂她心意,溢开笑道:“你有心了,恰好你婶子最近胃口不太好,正好可以用点这些新鲜小食。” “叔。” 穆柯临走前,郑曲尺总觉得少交待了些事,便又叫住他:“那信……” 这时,从旁边跑来一個气喘吁吁的工匠,他擦着满头汗水,急声道:“郑工,雏山刚修复的城墙发生了灰缝松动现象,怕耽误工事进程,骆工与樊工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郑曲尺脸色微变,此事非同小可,她应声道:“好,我立刻就过去。” 穆柯见她工事繁忙,便心领神会道:“阿青,你放心,叔不会忘了你交待的事,你赶紧去吧。” “那好,叔你慢走,我先去了。” 穆柯颔首,朝她摆了摆手。 “好好,你别送了,快去吧。” —— 灰缝松动一事终于彻查清楚了,这事关于一部分工匠行事马虎粗糙,水泥砂浆勾缝不实,造成了松动、脱落等现象。 这种事绝不能姑息,按照她的要求,工匠们就算加工加点,这一部分都必须重新再来。 至于对工事敷衍了事者,她让工官们对其结了工钱后就放其归家了,工官却觉得就如此放了这些涉事工匠,未免太便宜他们了,需得另行惩罚。 本以为她这个一向对工匠们视如同胞的郑工会反对,但郑曲尺却对此缄默以对,将处罚一事交由工官接规矩处置。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人都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起责任来,无论是她,还是其它人,都是一样的。 等到深夜之后,郑曲尺才揉着酸痛的肩颈回到住处,她刚一打开门…… 便看到房中,伢早已恭候多时。 她的脸一下就黑了。 冤魂不散。 一照面,他就将她拉进了房内,并关上门。 郑曲尺下意识绷紧身体,甩了他的手,第一时间离他远一些。 “你怎么又来了?” 伢见她对自己竟如此避之不及,他错了错后牙槽。 但很快,他又甩开了这些多余不爽的情绪,直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十日之后,哦,不对,已经过了一日,是九日后宇文晟便会带着他的亲随部队离开营寨?” “蔚垚是这样说的,但我不确定。”郑曲尺淡淡道。 伢沉吟:“的确,以防有诈,我会去查探一下确实情况,倘若此事确认无误,那么这将是一个天大的营救机会。” “随你。” 伢见她如此漠不关心的态度,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压住腾起的怒火:“郑曲尺,在你还没有彻底脱离墨家之前,你还是我们墨家的一份子,你真当以为你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置身事外?” 郑曲尺扯了扯嘴角,自嘲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给你当内应,给你传消息。” 要不然,谁管他呢。 倘若他不是救秋,而是救其它墨家人,她估计还真不一定会插手此事,虽然说,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见她如此油盐不进的态度,伢也动怒了,他阴阳怪气道:“你知道就好,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食悔,但郑曲尺,你必须助我救出秋,你倘若三心二意,背叛于我,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伢一双冰冷的眼瞳审视着她。 乍听之下,好像仅是一句警告的话,但郑曲尺最近神经过敏,却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问道:“你是否还要我帮你些什么?” 伢还挺满意她的聪慧与敏锐,他道:“假如你口中的消息是真的,那我就还需要一份完整的驻地营寨图。” 郑曲尺蓦地抬起眼,皱紧眉心:“我已经告诉了你,关于秋羁押的具体位置,你为何还要整个福县驻地营寨图?” 伢见她满脸不情愿的样子,便心知她一定会拒绝。 所以,他干脆也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拿这驻扎营寨地图做什么就不必你操心了,但如果你不肯答应莪,那么你跟我,就只能一拍两散了,往后不仅墨家要与你为难,宇文晟只怕也不会再信任你了。”bigétν 郑曲尺的眼神徒然冰冷地看着他。 她算是看明白了,伢是想让她即便是哪一日侥幸脱离了墨家,也不肯叫她与宇文晟等人为伍,他要彻底断了她想庇荫于宇文晟麾下的念想。 “好啊。”她语气平静地应下了。 是啊,世上安得双全法,她既想毫发无损地摆脱墨家的纠缠,又想获得邺国宇文晟的信任与庇佑,或许犹豫到最后,她哪一样都会失去。 她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选择。 在打发伢走之后,郑曲尺却有些睡不着,她独自沉默走至了山顶高处,遥望着被夜色笼罩着这片森林,深邃的黑暗让人不禁心生恐惧,而她一夜皆心神不宁。 等了两天,郑曲尺终于见到了穆柯,她忙追过去:“穆叔,你有帮我将信交给蔚大哥吗?” 一张口,她就直接问起这事。 穆柯转过身,欣喜“:“阿青啊?哦哦,你说信啊,应当是已经交给他了吧。” 郑曲尺一听,眉毛紧张压下来,严肃问道:“穆叔,什么叫应当?你没将信交给他吗?” 穆柯见她神色不太对劲,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跟她解释道:“我那日前去,恰好他不在营寨之中,外出办事了,我等了一日都未见到人,因身上还有要务需得离营去办,于是我便只能将信先交给守将,等蔚垚回来后,叫他替我交给蔚垚。” 原来如此。 “可是,他并没有来见我。”郑曲尺喃喃道。 穆柯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封信上是写了些什么重要之事吗?不然,穆叔回营寨时再专程替你去问问蔚垚,是否收到信了?” 郑曲尺在思考。 倘若蔚垚当真收到了她的信,为何不来见她?若非他在等她亲自前去确认? 不对,他应该能够理解她目前的处境跟危险。 若他没有收到信的话,那她的信呢? 郑曲尺思索无果,便继续追问:“穆叔,你方才说,将信交给了哪位守将了?” “他叫风青,是守北营门的主将,喂喂,阿青,你这是要去哪?” 话到一半,穆柯就见郑曲尺转身要走,他追了几步,却只能看到她越跑越远的背影。 “我去去就回。” 郑曲尺心头焦急确认此事,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引起伢的怀疑了。 若那封信到了蔚垚手中还好,倘若是落于旁人手中被翻阅了内容……她奔跑起来,由于不会骑马,而鬼羧岭离长驯坡路程不短,她只能先去工库房借一运货马匹应急,只要套上板车就能载人…… 虽说比起骑马速度要慢些,但怎么也比走路快。 —— 长驯坡驻地营寨 就在两日前傍晚时,穆柯离开前,将信交由一名守将转交:“切记,蔚近卫一回营,你便将信交由他,知道吗?” “我知道了。” 等穆柯前脚风走,风青便被一道温柔清丽的声音喊住了:“风青,你站在那儿做什么?你手上拿着的又是什么?” 风青立马回头,却见到一位雪白如同幽兰姿容的女子款步走来,一触及其惊鸿碧水的眸子,他脸颊没忍住微微透红,只得忙低下头掩饰。 “公输姑娘,这是穆柯托我交给蔚近卫的信。” 公输兰眼眸微光闪过。 穆柯? 说起来,他只是一名官职卑微的工官,但实则她却认为其身份不明,他甚至在宇文晟他们面前都挺能说得上话。 他时常前来营寨,她偶尔在营中无聊散步时,也曾见过他,但他对她态度很是漠然平淡,时常聊不上几句就离开了。 既然他可以随时进入驻地营寨,那有什么话,不能是当面与蔚垚说的,还需得专程写这么一封信函来交由蔚垚? 怎么想,这里面好像都有问题吧。 公输兰自从被宇文晟警告不许插手营寨匠师的研发后,她就只能像一个边缘人似的,与但凡能够说得上话的人搭上关系,充当耳目。 她的自由在有限的范围内,她能够接触的人也在有限范围内,她如果想更加接近宇文晟,或许从这些他身边的人开始接近、了解,最好是能够抓到这些人的一些痛脚、秘密,供她所用,就更好了。 她对青风温柔道:“看你好似挺忙的,万一等会儿巡逻时还记挂着这事,难免耽误事,恰巧我也有要事需得去见一下蔚近卫,不如这信就由我替你转交给他吧?” 风青一听,却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 “风青,你不信我吗?我只是想帮你一下罢了,平日里多得你对我多番照顾,可我却没什么能够报答你的,倘若连这种小事你都不放心交由我去办的话,那便罢了。” 公输兰动人的眸子低垂,失落一笑。 在旋步欲走之时,果不其然听见风青挽留的声音:“我、我没有,我只是不想麻烦公输姑娘。” 她映着黄昏霞光,光线翩跹飞舞,流转沉郁暮色:“不麻烦的,只是顺手而为之罢了。” 凤青见她伸出一只莹白纤纤玉手,心脏狂跳,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将信交由给她了。 这时,旁边的巡兵长道:“凤青,快,要到换岗的时候了,咱们还得在入夜前去后山排查一遍。” “好,我马上就来。”风青握紧腰间刀柄,招了招手,然后掉头对公输兰道:“公输姑娘,蔚近卫大概会在酉时末左右回营,那送信这事就拜托你了。” “好。” 将信交给了公输兰之后,风青就汇入队伍,一队人出了北侧门进入后山。 而公输兰则拿着信一边走着,一边端详起来。 当她发现信封没有封边时,抬眉笑了一下,就这样将信封豁开,抽出了里面夹着的信纸。 她摊开信纸,一目十行,迅速阅览而下。 ——蔚大哥,详情难述,一切简言如下,墨家杀手欲在十七,即宇文大将军离营巡查游蛮边境时,前往营寨救人,务防、谨慎。桑瑄青。 信中的内容,大大出乎了公输兰的意外。 这封信,原来并不是穆柯写的,而是桑瑄青托穆柯送到营寨,交给蔚垚的。 这上面提及了墨家杀手,更交待了墨家人知晓十七那日,宇文晟会很长一段时日前往边境巡查,届时墨家会实施救人计划。bigétν 她琢磨着,桑瑄青为何会知晓此等机密之事? 无论是墨家的计划,还是宇文晟离营此等机密要事,都不该是她这种小小的工匠该知晓的事情才对。 可眼下,她不仅知晓得一清二楚,还暗地里托穆柯来给蔚垚报信…… 这事,太古怪了,也太蹊跷了。 公输兰走至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扭动皓白手腕处的玉镯,只见那玉镯看似与寻常饰品一般,却可以被分拆为两半,内里中空。 第99章暗潮汹涌 公输兰将玉镯掰开两半之后,从一侧中空部位内倒出一张卷纸,另一侧取出一条细长特质笔墨。biqμgètν 这种笔墨味道十分刺鼻难闻,她颦眉,嫌弃地捻起一角袖摆捂住鼻尖。 等稍作适应后,才屏住呼吸,拿笔墨在窄小的纸张上面书写内容。 “速查,桑瑄青与墨家干系,近日行踪,是否接触了什么可疑之人。” 写好之后,她将其重新卷好,搁至一棵雪松枝桠处别着,扫视了一下四周无人,遂走开。 但为保险,她没走远,而是躲于一处角落,静静等候着。 没隔一会儿,一只黑羽丰盈的乌鸦“哇——哇——”地飞跃至树顶,它脑袋歪了歪,循着那股吸引它的气味,找到了公输兰放置的纸条叼于嘴中,再扑棱一展翅飞走。 藏于公输兰玉镯的笔墨,实则特地调有一种腐败且吸引乌鸦的气味,而这只暗鸦更是公输家专程训练过的“信使”。 宇文晟的军营戒备森严,生人她无法带入,唯只能依靠这种迂回的方式。 数日之后,公输家的暗探便将查到的消息以同样的方式,反馈给了公输兰。 由于时间短、再加上桑瑄青跟墨家的关系一直被宇文晟按下,因此公输家的暗探所查内容有限。 唯一一件或许算是凑巧,他们严密跟踪追查桑瑄青近日动向时,无意间发现有人潜入了桑瑄青的居所(这人正是伢,他前来取走郑曲尺所绘下的驻地营寨的地图)。 一开始他们以为此人可能是图谋不轨之人,然而桑瑄青见到此人,却并没有受到惊吓与威胁,反倒两人闭门密谈了许久。 事后,他们猜测此人可能是调查的重点与向方,于是分散人手追踪此人消息,最终几番周折确认后,才知晓对方乃墨家之人。 如此一来,可间接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桑瑄青绝对跟墨家关系匪浅,甚至可以说是墨家安排进福县、潜伏在宇文晟周围的细作。 而当公输兰得知此事之后,掐烂了手中的纸张,一双温婉柔情的平静眸子,此刻却被一种兴奋、欣喜之色溢满。 自她得知宇文晟成婚之后,便被一种嫉妒之情蚀骨腐心。 她以往总以为自己并非一个小性子小肚肠之人,与寻常那些只懂围着男人打转的女子不同,她有身份有地位有本事,她自持可保全本心。 可是她现在才发现,一旦牵扯到宇文晟的事,她就无法冷静以对。 而这一次,简直就是天送的好机会。 既然宇文晟现娶的乡下夫人是桑瑄青的妹妹,那倘若桑瑄青真得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那么他们一家自然也会一并诛连。 哪怕宇文晟当真会包庇她那個乡下夫人,免其一死,但公输兰便不信,他会对她一如既往信任不疑,而桑瑄青之妹会对杀兄之人毫无芥蒂。 只有他们之间存有罅隙,她就有办法叫他们渐行渐远,最终分崩离析,形同陌路。 公输兰轻声呢喃道:“桑瑄青,你要怪,就怪你的妹妹好了,谁叫她嫁谁不好,非要嫁给宇文晟呢。” 她抬眸,平淡地凝视着虚空一处,却温柔地弯起了唇角。 “不行,这样好像还不大够稳妥。” 紧接着,她又写了一道密函由暗鸦带出军营。 “带一个口信给我哥,便说五日之后,也就是十七那日,我要见到游牧蛮子会前来鬼羧岭偷袭。” “另,再派人将其中夹带的信件上摹上墨家徽印,以桑瑄青的名义送至巨鹿国边境之处,切不要透露我等任何讯息。”biqμgètν 很快,公输兰便收到了回信。 “魁首言,允。” “另,书信已按姑娘要求,送往巨鹿国边境处。” 公输兰将这些来往信件,慢慢放在火折子上一点一点燃烬成灰。 之前桑瑄青的那一封信已经被她改头换面,用临摹手段重新起草一份送至巨鹿国了。 那些字迹、大部分内容,与桑瑄青先前那一封措词相似,真假难辨别。 她拢起绣了浮纹的纱袖,仰起脸,温婉的面容空谷幽兰,纯洁无瑕。 公输兰双手合什:“信女,祈求上苍,我此生唯一愿,只求与宇文晟两情相悦,倘若能够如愿,信女定当自此,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ъitv —— 时间倒退回数日前,郑曲尺在得知穆柯将信件转手它人时,便火急火燎地跑到长驯坡去了。 只可惜,她这一次冒险前往,却并没有如愿见到蔚垚本人。 据守卫言,他这些时日工务繁忙,为安排好前往西境游牧蛮子地界巡查一事,早出晚归是时常有的事。 于是,郑曲尺便想着先去找风青,直接问他也更省事。 营门守卫对郑曲尺也算熟悉了,毕竟她来过营寨几次,还被蔚近卫热情招待过。 虽说由于蔚垚不在,他们没有那个权限随意领人进去,但去帮她叫个人出来倒不算什么难事。 不一会儿,等待在外的郑曲尺便见到守卫带着一个穿着鳞甲的年青将领,一道走了过来。 此人长得五官端正,眼神正直,一观此人面相,但不像那耍滑奸诈之人。 风青疑惑地打量一番郑曲尺,问道:“是你找我?” “对。”郑曲尺上前,她言谈诚恳,想与他找一处私密些的空间,谈一些紧要事情。 风青认得桑瑄青这个人,两人私下虽从未打过交道,可他却是答应了。 避开其它人耳目后,郑曲尺首先解释了一下穆柯送信之事,然后她才问道:“那封信,你是否亲自送到蔚大哥的手上了?” 她并没有告诉风青,那信其实是她的,她只当替穆柯询问结果。 风青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桑瑄青此番的来意。 “信……送了。” 他确信公输兰的人品,应该是将信送达蔚近卫那处了,他稍作迟疑的是,他并未“亲自”。 郑曲尺见他没有一口直接了当,忍不住多问了一次:“当真?” 风青年纪轻轻便当上一营守将,自然有其傲气的一面,他不满被人质疑,皱眉道:“自然。” 见对方不似说谎的样子,郑曲尺心口那一颗悬吊的心,这才稍稍安稳落地。 第100章千夫所指(一) 好在,这封告密信并没有外流。 但为何蔚垚收到信,却没有联络她? 是他觉得她信中所言有待查实,还是担心与她联络之后会另起事端,便打算暗地里秘密处置此事?biqμgètν 揣测多方无果。 但郑曲尺不是一个犹豫不前的人,她既然决定踏上这一步,便不会再后退,她打算堵在营寨门口,亲口问一问蔚垚本人。 毕竟,来都来了。 她冒险跑这一趟,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可不算小。 然而,很多时候事不从人愿也是常有的。 郑曲尺在营寨门口等到日落西山、日暮途穷,眼看都快要入夜了,却始终都不见蔚垚的身影。 她站累了,便蹲在鹿砦那儿,双手撑起下巴,失神盯着来去通道,在旁人看来,这副模样甚为可怜。 守卫见她等了大半日,心有不忍,在即将换岗之际,便上前劝她。 这几日以来,蔚近卫时常归期不定,有时候还会夜宿在外不归,她倘若真有急事寻他,不如留下个口讯,他叫站晚岗的守卫到时替她转达。 郑曲尺站起来,腿蹲麻了,她牙缝“嘶嘶”地吸气,等待那一阵酸爽劲儿过去后,才向守卫道谢。 “小哥,方才劳烦你替我入营寨寻人,我并无任何口讯留给蔚大哥,只是若他回来了,你便告诉他一声,说桑瑄青来找过他一趟。” “好,我记下了。” “哦,对了,难得来这一趟。我之前与福县招募木匠共同参与过营寨修建,我观寨墙的木栅好似有些地基不稳,且四周没有糊上泥巴防止走水或敌袭火攻,这是其一隐患,我不入营寨,能否在营寨四周围逛上一圈检查?到时候我会写一份改进书递交给将军。” 这话要是换别人说,守卫自当对方在胡言乱语,或者在说大话,可守卫偏偏知道桑瑄青是木匠出身,不仅营寨不少工事的修建都有她的手笔在,眼下城墙主事一职也由她担任。 是以,他自然不会怀疑她的别有用心。 “这样啊,那行,我一会儿去跟瞭望台的守卫们通气一声,你先去吧,不过要注意小心一些,这周围布防了许多荆棘割皮草,容易受伤。” “既然人寻不着,干点实事也算不虚此行了。”郑曲尺跟他谢过了。 郑曲尺说是这么说,实则真正原因是她不能就这样离开,否则在伢那儿,她就算有嘴也说不清楚了。 她得做一件事,好叫伢不至于怀疑起她前来营寨的真实动机。 伢那日给了她两天时间,叫她将驻地营寨的地形图详细绘制出来给他。 她经他一番威胁,答应了下来。 这便是她这一趟出来,能够寻到的最好理由。 她假意在营寨外围观察了一圈,又跑到了高处眺望,由于守卫提前打点,她并有被人当成可疑份子给抓捕审问。 等将架势做足了,她在回去之后,她假意加班加点赶制出伢要的营寨地形图。 当然,这一份地形图,是她特意加工炮制的假货。 她先前的确也想过要当双面间谍,当一棵墙头草,总之,她不想刚穿越没多久,就轻易舍弃掉自己这条小命。 但是,随着某些事情的发酵与周遭这些人的影响,她的心态与一开始也有了极大的变化。 一边是对她极尽的利用与要挟,一边除了宇文晟这個“活阎罗”叫她畏惧想避开,剩下的人,包括她的夫婿柳风眠、真诚待她的那些人,都令她不愿意、也不甘心再去当一个二五仔了。 他们以真诚待她,她也想回报以真诚。 所以,她的心有了偏向,不会再摇摆不定了。 她决定了,哪怕是从此以后与墨家为敌,哪怕她要承担背叛墨家的风险,她也会坚定的站队邺国。 不,更确切地说,她是站队宇文晟这边。 她不会为了伢一个口头上的利诱,选择背叛。 “哥、风眠,陪我一起赌这一把吧。” —— 当伢潜入鬼羧岭,从郑曲尺手上顺利取得地形图后,摊开稍一打量,乍一看某些布局、位置落点,倒是与他印象之中闯入的方位大致对得上。ъitv 但他毕竟是偷偷潜入,并没有摸熟摸透,因此别的他也不确定。 “你确定,这份驻地营寨地形图没有误差?”伢斜睨她。 郑曲尺神情很平静,她笑了笑:“怎么?担心我会画一张假的地形图给你?那你想多了,难道我不怕死吗?” 伢一时也想不出郑曲尺会出卖他的原因,但他依旧在心中对她之前的态度跟变化感到一丝介怀。 “郑曲尺,你要牢牢记住,你不要以为你混进邺国内,当了几天寻常百姓人家,就当真能够抹去你的过往,除了墨家,谁也不会真正去接纳一个你这样的细作。”伢狞眸低低告诫着她。 郑曲尺静默片刻后,倒是接受良好:“我知道了。” 在伢离开之后,郑曲尺则缓缓抬起眸子,注视着飘忽不定的火苗。 “你只怕不知道吧,宇文晟早便知晓我是墨家的细作了,穆叔、蔚垚还有柳风眠,那些与我一道共事的工匠们,他们都会接纳一个全新的我,我不再是墨家的郑曲尺,我只会是福县桑家的郑曲尺。” 只要他彻底消失,她的身份就不会暴露,她的秘密,也永远都将只是一个秘密。 —— 正月十五一过,邺国的气候开始骤转加剧了寒意,看这样子近日只怕是要落一场大雪了。 这或许,也将是这个冬日的最后一场雪吧。 十七日,望。 阴霾的天色,鬼羧岭附近出现了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天气,天空也是从早到晚都是一片灰蒙蒙之意。 郑曲尺站在围阑站处,这几日不知为何,她心情一直处于不安、紧张的状态,就好像将会发生一些让她不可预料的事情。 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工匠评级。 明明穆叔说过年后会将结果带给她,可她一直没有收到消息。 还有蔚垚,这几天也没有支言片语传来,甚至连伢都一并失了踪迹。 她周边一下空濛了起来,她伸手不见五指,也看不透究竟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最终,伢能不能成功救出秋,或许,他会因她的告密,而被宇文晟请君入瓮,变成跟秋一样。 下方有人朝上喊道:“桑工,齐工叫你前去看一看券门,说是好像搭架不够牢固,另外,他还发现有一部分青砖没有刻制造人的名字,咱们还要不要用?” 因为郑曲尺曾严厉规定,每一块用于城墙上的石头、每一块青砖都必须标注经手人,如此一来责任层层落实下去,形成质量追综制度,便能有效避免有人偷懒、从中牟利。 郑曲尺一听,赶忙从上面走下来:“谁负责采购与运输的?为何不用之前常用的北石青砖?” 传话的石匠也是莫可奈何:“听说,换砖一事是由县里的人安排的,也是他们运送到鬼羧岭,我也不清楚究竟是谁经手此事,还得查一查,我们这些工匠还是在搬砖时,发现了不对劲,齐工这才派我来唤你过去商量一下。” 郑曲尺暂且放下压在心头的石头,先行专注眼下工事处理。 齐工一看到她过来,就赶紧引领她前去看看这一批青砖材料。 郑曲尺步履跨大,几步上前掀开上面覆盖的油布,然后聚晴会神盯着那些青砖。 不,这不是以她所教授之术烧出来的青砖,而是这种偷工减料做出来的劣质烧砖。 她上前一把用力掐住一块就掰了下来,那稀疏的空隙,那含水量不达标的粉脆感,都让她怒意烧至眼眸深处,她松开手,将其在脚下踩成了粉沫。 “这一批砖,用不了,哪来的退回哪去!” 这时,从另一边匆匆赶过来一队人,领头者分别是一位工官、几位石匠。 这位工官姓柏,他大手一挥,止制了其它人搬运的行为:“不行,这批砖是经县太爷批示后送来的,是符合条件跟手续,岂是你们能够随随便便说不要就不要,想退回去的?这其中的损失谁来负责?” 郑曲尺见这姓柏的来者不善,便不接他那一嘴,只道:“县令贵人多事忙,也许与县令无关,只是他底下哪个不负责的人办了件错事,你若不敢去,便由我去吧。” 柏工官拦住了她,用恶声恶气的语调道:“桑瑄青,别以为别人恭敬地喊你一声桑工,你便真的是咱们的话事人,这事由不得你作主,这批砖今天就必须用上。” 这时郑曲尺也彻底被他激怒了:“你要怎么用?” 她推开他,随手从那一堆堆砌的砖内拿起一块,再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将其摔在地上,便碎成了渣块。 “你看看啊,就这种质量,就这样的砖块,你觉得它能够经得住多少次的风吹雨打,又扛得住敌人的几次撞击炸毁?” 柏工官被她这一手震住了,顿时哑声。 郑曲尺眼神冷冷巡视过他与他身后那些人。 “你们可知道,这是咱们福县从今往后竖立起来最为坚固的一道防线?有些事,也不必我多说,你们都该知晓,这些年,咱们对付游牧蛮子采取了多少次驱逐、布防的措施,可收效甚微,这其中损失了多少财力与人命,你们有算过吗?” 这些游牧蛮子向来都是毫无预兆派来小股骑兵对邺国周边进行抢掠,由于边境接壤的范围非常广泛,很多时候,守军都无法预料这些游牧蛮子的骑兵会打哪个方向进军。 再加上游牧蛮子的骑兵在抢掠过百姓财物跟女人就会火速离开,并不恋战,因此守军也很难及时赶到救援。 而邺国修筑城墙的初衷与目的就是在于此。 这些年,由于周边城墙的破损、毁坏,再加上年久失修,导致广泛地区布防失控,也令致这些游牧蛮子越发嚣张得意,以为福县拿他们无能为力。 而她现在将之前的遗漏、空缺位置,全都由点化线,将其全部填补充满,重新建立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不叫他们再有任何机会入侵。 即使是入侵,也要做好为此付出巨大代价的觉悟。 柏工官身后的一些同流合污的工匠,满不在乎道:“这些事,还需要你来说吗?” 郑曲尺笑了,充满讥讽:“所以,既然连三岁小孩都懂的事,尔等为何却还要干出这等缺德之事?你们污下这笔救命钱,以次充好,有想过最后受害、受难者,会是谁吗?” 只见一切掩盖在遮羞布下的真相,被郑曲尺毫无保留地撕开,他们脸色顿时青黑交杂。 “是你们,是你们的家人,是你们的家园,也是你们的国家!就只为了这么点钱,值得吗?”她大声叱问他们。 柏工官见四周围被她声量引来了不少人,忙喝止:“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柏工官暴怒冲过来,举起拳头就想揍郑曲尺,却被一旁的齐工给挡下。 “柏工官,你要做什么?!”齐工瞪着他。 柏工官额头青筋直跳:“做什么?我要教训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放开!” 齐工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桑瑄青被柏工官殴打,于是两人动起手来。 这时,齐工这边帮忙的人还有柏工官那边的人,都一并加入了进来,一时之间场面极度混乱。 郑曲尺虽躲在齐工身后,但仍会不小心被其波及,嘴角处挨了一下,裂了道口子。 艹! 欺人太甚了! 据闻这柏工官乃是县令的亲侄子,为此,她对他容忍再三,如今,她可真是忍无可忍了。 她抡起秀气小拳头,打算给予他一顿制裁,但余光不经意瞥到不远处山荫弯道处,却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 只见一队如狼似虎的骑兵正朝着鬼羧岭袭来,她认得这支骑兵身饰装备,她眼前恍惚,仿佛重返不久之前的那一场无情大屠杀。 她牙齿交错,咬得咯吱作响。 是游、牧、蛮、子! 是这群屠戮者! 可为什么,为什么今日他们又来了?那宇文晟呢?他今日究竟是假意出行,还是已经前往西境草原巡查边境去了? “快、快跑!游牧蛮子来了!” 她突然一声厉鸣嘶声大喊,直接震愣了所有人。 第101章千夫所指(二) “游牧蛮子打北边劵门袭来了!”“ 郑曲尺突然一声厉鸣嘶声大喊,直接就震愣了所有人。 他们停下打斗,愕然地看着她。 柏工官起先不信,但当他朝北边山路一眺望,便见到一队鲜炽艳彩的骑兵漫山而至,这正是游牧蛮子军衣的特征。 这时,恰好一位蛮子将领抬起了头,朝这方看来。 当那一双绿幽幽似要吃人的眼神与柏工官对上时,哪怕他们之间隔着几公里远的距离,哪怕他或许也根本瞧不仔细对方脸上的神色…… 但那一刻对方似猛兽捕向猎物的凶狠气息,却将他吓得四肢发软,险些一屁股就跌倒在地。 “是、是真的!” 郑曲尺上前推了他一把,将他焕散惊愕的神智唤回,大声道:“还傻站着做什么?你赶紧联络其它工官,带上鬼羧岭附近的工匠先全部躲起来,我先去墩台放狼烟通知附近戍卫跟驻地营寨。” 这时,其它人也都看到了山道上疾跃飞奔而至的一队蛮子骑兵,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满脑子一片空白。biqμgètν 为什么……游牧蛮子这么快就又突破了边境防线? 屯居在东南西北面的边军部队呢? 为什么没有人前来通知,更没有人截拦下这群蛮子骑兵?! “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记住我之前给你们培训的遇上危机事态时的处理要条吗?”她一声厉喝唤回了他们的注意力。 众人惊了下,然后有一部分人醒神,赶忙回道:“警钟示,疏离散,藏窑洞,待指示。” “好!既然都记得,就立刻去执行!莫要怕,一切咱们都提前预演过,只需按照之前做的那样进行,就不会有事的。” 她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就如一股力量注入心头,拨开了他们眼前一黑的惊惧害怕。 “去!” 这一声令下,叫在场的人一下惊起,他们忙不迭地道:“好、好!” 聚众的人流一散,都抓紧时间按照她安排下的程序去办事。 齐工他们跑到了城墙高处,数人一并用力拉动巨大的警示铜钟。 敲三声重、二声轻则为三级警戒,同时也是在告知所有工匠,即将有敌袭,附近从事的所有工匠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内疏散。 郑曲尺在经历过游牧蛮子屠戮一事之后,就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她设想过,倘若当时有紧急避险的措施,那么或许就不会死那么多的人了。 因此由她主事工事之后,她便专程跟县里申请,在高楼之上吊起一座警示铜钟。 其目的,一是用来召集工匠,二也是为及时可以下达通知附近做事的工匠一些紧急之事。 当她听到钟壁震荡发出的悠长响亮钟声时,回头一望,那一片寂静的树林中鸟雀惊鸣扑棱飞起,不远处隐约还传来各种杂乱的响动与嗡嗡吵闹。 目前看来,他们都按照她之前交待的那样在做。 人员疏散之后,他们会自行想办法到达她提前预设下的躲藏地点。 那是一个在山林中比较隐匿的天然窑洞,她曾估计内部可同时容纳千人以上。 与其在被追赶时慌不择路逃跑,还不如先找一处隐匿地点,集中统一躲避起来,她还教过他们如何隐藏自己身后遗漏下的脚印,不被敌军追踪到。 她如今很幸庆自己之前为“以防万一”所做下的准备,若非如此,今日只怕又将会重复之前的那一场血腥悲剧。 但是光是庇护还不够,还需要外援来拯救与驱赶,否则对方如果细细排查搜寻,她也不知道那个窑洞能够将他们藏住多久。 她一路拼命地奔跑,想尽快跑到烽燧墩台那边烧烟求救。 烽燧墩台修筑在城墙的险要之处,亦在高山较平坦的地段之上,这一条路途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却是那样的遥远,远到她好像根本瞧不见头。 她独自一人去完成这种事情实属无奈,其它人基本上一听见游牧蛮子入侵,都被吓傻了,她根本没办法委托谁去办这件事,唯有她自己还算冷静一些,就干脆自己来。 但实则,她好像有些高估了自己。 她还真没有那么平稳的心态来应对,她一路上如同惊弓之鸟,总担心某個草丛或者某条岔路会冒出一个或几个游蛮大汉,她甚至还听到了北山过道的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大地回荡碾进…… 她不清楚游牧蛮子还有多久就能赶到采石场与棚户区,她脚程肯定比不上四条腿的在后面追,倘若她在半途之中就被游牧蛮子察觉到了踪迹,那她就危矣。 所以在到达烽燧墩台之前,她必须首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危,这样她才能够跟其它人一起等到宇文晟他们。 宇文晟…… 明明在平日里,她只要一思及这个人,就会觉得遍体生凉,但现在这样念及他的名字,她却有一种被其庇佑之下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他虽然看起来不大像个好人,但他一定会前来拯救他管辖之地的这些人的吧。 她默默念道:“我一定要坚持到他来才行……” 她奔跑的脚步停下,下一刻,果断拐了个方向,绕过一条小路跑进了一片樟树林之中。 她通过当初刻意留下的标记,找回了被她埋下的弩弓,这把弩弓是秋当初拿给她进行任务的。 她背上箭囊,抱起弩弓,又重新回到了原路,继续朝着烽燧墩台前行。 但这一次,她手上有了应敌的武器,心中自然也多少有了底气傍身。 她给自己打气。 这一次,她想尽她所能,保护下这些工匠。 宇文晟将工事还有这些人都交予她了,她便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匠,她有这个责任跟义务。 就算不为这些,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与她朝夕相处过,遇上都会热情地唤她一声“桑工”,她不想再见到熟悉的人就这样惨死在她面前了。 爬至山道一半,她已经是汗出雨下,气喘吁吁,抬起头,眼看烽燧墩台即将到达,但她眼底的欣喜还未溢起,耳畔却听到一道风声疾射而至。 她转过头,余光扫过一道残影已近至身前,她赶忙一个驴打滚险险躲了开来。 蹴! 一根短木枪与她错身而过,深深沉插入地面。 郑曲尺瞳孔一紧。 近日她勤加锻炼的“柔骨术”,终于在危机的时刻发挥了关键的作用,令她身体的敏捷力在不知不觉之中提高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一枪投掷而来,哪怕她眼睛捕捉到了痕迹,只怕身体也躲不了。 这柄短枪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还险些取了她性命,郑曲尺四处一巡视,只见烽燧墩台处早就守了四名游牧蛮子。 他们见到郑曲尺时,眼中轻蔑嘲弄的神色毫不掩饰,嘴里还叽里哇啦地讲了一堆话。 郑曲尺虽听不懂这些俚语,但也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取出一支箭搭在弩机上,全身肌肉调动,蓄势待发:“你们这些蛮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之前发生的屠杀事件,给了整个福县与九边重镇一个警示,他们不可能不采取任何的措施。 但现在这些游牧蛮子却这样大摇大摆地再次闯入,丝毫不见任何冲杀对战的痕迹,且其规模远超之前的试探,倒像是对此一役胸有成竹,因此她不得不怀疑起来。 “乌拉咕咕哒不哩。” 一个游牧蛮子对着她说了一通。 郑曲尺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自己所讲的话,但她仔细研究了一下他的发声跟词汇,却全然陌生。 既然彼此沟通不了,那就别费口舌了。 想起方才那一枪掷来,郑曲尺浅褐色的眼瞳犹如烈焰般炽热,抬起弩,瞄准了他的额心:“闭嘴,你这个鸟人。”biqμgètν 咻——仅闻一道破空之影掠过,四个游牧蛮子甚至都没见她摆出什么瞄准的架势,起势、扣动、射出,一秒达成,箭矢已中一个眉心处。 嘭! 应声而倒下的人……正是其中一名对着郑曲尺一顿污言秽语的游牧蛮子。 他死前瞪大了眼珠子,死后依旧是这个表情,血流满脸。 “啊啊——乌拉,呱嗒虢唧唧!” 眼见同伴身亡倒地,剩下的三个游牧蛮子先是脸色遽白,但随即又被这血腥的一幕给激怒了,他们纷纷拔出腰间的弯身配刀,朝着她冲杀过来。 郑曲尺连连后退几步。bigétν 这三人站位太分散了,又在移动之中,或许知晓她箭术不简单,他们将弯刀挡在身前,一并快速挥舞保护要害部位,一边朝她靠近。 郑曲尺分析,她眼下做不到同时射杀三人,但若仅射杀一人,其余二人便能够逮到机会将她擒获。 唯今之计,只能暂时避退,再伺机射杀。 她收起弓弩,转身便朝后跑去,她脚疾不慢,那三个游牧蛮子因随时要提防她射箭,所以脚下谨慎,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扯越远,一时之间根本抓不到她。 “咕噜哒八嘎。” 身后,又是一个游牧蛮子气极败坏的怒吼声传来,这时,郑曲尺倏地滞步,身子一调转头,对着游牧蛮子就是猝不及防的一箭射出。 三个游牧蛮子被她整的这一出吓住,当即脸色遽白,不知是哪一个倒霉的被其射中了,总之他们都没觉着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疼痛。 随之,等发懵的脑袋终于冷静了之后,他们才发现那一支箭只是从旁边虚晃而过,并没有射中他们任何一个人。 顿时,他们皆露出得意的笑容。 认为那个小矮子不过就是在虚张声势、故弄玄虚吓人罢了。 但一秒,鲜血如雨滴,溅飞至旁边两人眼中。 他们眼前的一切就跟放慢了速度的黑白画幕,中间的那个游牧蛮子眉心中箭,血花从伤处迸出,仰后重重倒在地上。 其死相,与先前那一个一模一样。 前方,郑曲尺目光冷冽且平静,不起一丝波澜,她又重新搭上一支箭…… 原来,之前那一箭盲射,只是为了完成她下一次的一箭毙命所行的准备。 时间她把握得恰到好处。 再加上超凡的箭术。 眼下,她终于等到了反败为胜的最佳时机。 两个游牧蛮子知晓了眼前这名小矮子的箭术惊人,远胜他们族中的鹰勇士,这时他们的脸上终于有了惧怕之色。 嚎叫一声,他们顾不得许多,想要逃跑,却最终还是没能逃脱与其同伙一致的下场。 郑曲尺解决掉了四名游牧蛮子之后,2得再无阻碍她的人了,她最终一路顺利抵达了烽燧墩台。 取出火折子,她点燃了烽燧墩台,当隆隆黑烟直流腾升上天际时,她这才手脚酸软地摊坐在地上。 汗水将她的额发全部打湿,唇色泛白,她身上还沾了不少泥土,活脱脱一副遭了大难的狼狈模样。 她不肯让自己的脑子去回想方才杀人的种种场景,只让自己努力往前去看。 “很快、很快宇文晟他们就会赶过来了……” —— 驻地营寨 宇文晟一袭厚重华森玄袍,恣意凌懒于高座之上,幽深如鬼冥临世的双眸,盯注着下方的伢。 此时,伢早已被折磨了一番,他一只手掌被蔚垚笑意盈盈地踩在地上,浑身是血趴倒在地。 伢艰难地抬起头,只咬牙切齿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宇、文、晟!” 蔚垚一听,眸色阴沉下来:“看来,你还是没有汲取够教训啊。” 敢如此放肆,直呼大将军的名讳,简直就是在找死。 咔嚓! 一只手腕骨,就这样被蔚垚用脚尖碾碎了,那无法形容的剧烈痛楚叫伢脸色霎时卡白,冷汗直下。 上方,宇文晟一只手肘撑于桌案之上,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扶手之上的虎皮:“伢,墨家七葬之辈,其技擅弩,箭术于七葬之中排名第一?” 伢全身轻微地抽搐着,他抬不起来的眼皮,虚弱地耷拉着,然,嘴角嗤笑。 看来宇文晟也并非真的如此神通广大。 他们显然不知道,七葬之辈,箭术第一之人并非是他。 当初只因郑曲尺不得墨家统领的信任,哪怕她最终胜出,仍旧寻了一个无稽理由,卸了她的第一,由他顶替而上。 后来虽然也有人见识过她的弩术,但都只认为她与他可并列第一,唯有伢自己知晓,他……不如她。 第102章千夫所指(三) “你要杀便杀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伢挑衅地朝宇文晟眦出一口血牙。 见他依旧如此硬气,宇文晟却笑了,他唇畔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缓缓站起了身。 那一袭玄袍拂过地板犹猩,郁勃九天之上。 他站在伢贴地的脸前。 身量高岸,投射落一片寒冷阴影,俯落的眼神透着些许玩味:“你知道,你这一次明明将一切都筹备得如此完美,甚至为防意外,还特意留了一队人在外面接应,可最后是怎么被发现,又是如何如此轻易被擒获的吗?” 伢被他太过强大的气势侵扰,心绪不定,唯闭上了眼睛,不语。 当他前去秋被羁押的水牢处,却看到的是宇文晟还有他一众亲随在此等候多时,他就知道自己彻底上当了。 他们声称要在十七日这天离营巡查,根本就是一个计谋。 甚至包括他在暗处,亲眼目睹一支疑似“宇文晟”装扮的骑兵朝着边境劵门那方奔驰,都是他们故意放出的风声、设下的烟雾弹,只为引他们顺利上钩的陷阱。 见他眼皮子下,眼珠子不断转动,神情因情绪波动而不稳愤恨之时,宇文晟嘴角的笑痕加深,戴着雪蚕丝手套的左手抚过右手骨腕处。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从一开始,自你出现在福县,你的一举一动皆掌握在我的手中,而我容忍你一直存在的唯一作用,只不过是为了一场测试罢了。” 伢倏地睁开了眼睛,懵懂惊疑地看着他。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宇文晟只顾分享自己的一段倾述欲,却并不打算满足伢满心的疑惑不解。 他瞥了一眼侧立一旁的王泽邦。 王泽邦眉眼一动,得到指令,便走过来蹲下,在被蔚垚控制住的伢身上一番细致查找。 最后,他在伢腰间掏出了一张叠起的纸张。 “你要做什么?!要杀要刮都由你,是我伢技不如人,但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做下这一切的安排。”伢挣扎了起来。 然而王泽邦却不受其影响,他站起身,并将那张褶皱的纸抻展开来。 当看清楚这纸上画的是些什么时,当场神情一变,眉头重重打压下来。 “将军。” 他看向宇文晟,眼神之中带着严肃。 宇文晟却纹丝不动,仍旧笑意晏宴,他伸出手:“拿过来。” 王泽邦立刻将纸奉上。 宇文晟是见过桑瑄青的图纸,当他盯注着这张地形图时,上面的这些与邺国匠师明显不同的构图画风,他仅一眼便认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他抑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明净如新雪,而殷红双唇,因血气过盛,似喜食人类精魄神魂的精怪。 凝出一股气劲凝于指,下一秒,刺啦一声那一张地形图便被无形的气体给分割成了细小碎片,散落一地。 “桑瑄青,你终究还是选择了背叛啊。” 此时蔚垚的神情凝固,猛地看向那些飘落一地、如雪花的纸榍碎片。 那是什么?!为什么无论是泽邦还是将军瞧了,都笃定了桑瑄青的罪名? 伢忍了忍,血声嘶哑吼道:“这营寨地形图,是我逼她画的!” 王泽邦嘲讽、冷冷瞥向伢:“怎么?你还想包庇他啊?那你可知道,你们墨家的细作会被我们一网打尽,可是全靠桑瑄青这个墨家叛徒在背后助力,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跟你那些墨家弟子的遭遇。” 伢却根本不信这些话。 毕竟他并不了解郑曲尺跟墨家实质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因此,他也不会认为郑曲尺有什么理由要去坑害秋等人。 别忘了,她自己也是墨家的一份子,哪怕这些年以来她对墨家稍有芥蒂,但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将培育她出来的墨家弟子出卖。 “还不信啊?那你猜,为何墨家的这些细作不是被杀了,就是通通被关了起来,可偏偏留她一人在外自由,你当真以为是因为她扛下了城墙工事,取得了将军的信任,所以才逃脱了嫌疑?”王泽邦又道。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不断地攻陷着伢的心理防线。 伢此刻浑身发凉。 他想起了方才宇文晟说的那一句话。 “而我容忍你一直存在的唯一作用,只不过是为了一场测试罢了。” 测试谁?是郑曲尺吗? 为什么要测试她? 是因为,他早就知晓了郑曲尺的身份,想确定,她究竟是否还会再叛变? 所以,真的是她出卖了他们,拿他们这些人当筹码,只为能够换取宇文晟他们的信任? 他在来福县之前,的确也有此猜测过,但后来他说服了自己,或许她是凭借巧工能匠的出众得到宇文晟的赏识,这才逃过一劫。 后来,他见她态度抗拒与偏颇,也曾多番敲打跟警示,想让她看清楚周围局势,切莫行差踏错。 他其实也知道,这些年她对墨家忠心耿耿,但她的一路遭遇却并不算公平,墨家待她的确有所亏待,但是她对他们这些人,就当真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她当真就以为,这個腐朽破烂的邺国,会是一个什么好的去处? 她太蠢了,她迟早会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后悔的! 宇文晟静静地欣赏了一下伢此刻灰淡失神的表情,又对压制着伢的蔚垚道:“到了现在,你还相信她吗?” 蔚垚对上宇文晟那一双幽冥般黑色漩涡的双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而这时,大帐外一阵急切的脚步靠近,守卫拦下后,一番询问之下,守卫忙慌撩帘入内禀报。 “将军,鬼羧岭的烽燧墩台燃起了黑烟,雉山必有敌侵!” 这一报,顿时让帐内的空气陷入一阵凝结。 付荣几步上前,满脸不置信:“当真?” “瞭望台处亲眼目睹,不容有错。”守卫言之凿凿。 “这怎么可能?边境的戍兵防线呢?这些敌人是如何突围过来,又是如何做到瞒天过海的?”王泽邦也惊讶不已。 蔚垚脸色遽白,脱口而出:“既燃烽燧墩台,那情况必定危险万分,在雉山全是一些普通工匠与工官,他们该如何抵御敌侵?” 一时之间,付荣跟王泽邦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他们深知,倘若这次敌袭是有预谋跟本领突破他们的军事防线,直达城墙附近,那这些普通工匠只怕这一遭,只会比上一次游牧蛮子的屠戮更为惨烈。 宇文晟解开身上华贵奢靡的玄袍,于武器架旁穿甲戴盔:“立刻召集玄甲军!先遣斥候开路探情,一刻钟内,出发雉山!” “是。” —— 鬼羧岭biqμgètν 郑曲尺在烽燧墩台停守了足足一刻钟,也被狼粪与助燃草的混和物,给熏烤得几近窒息。 直到确定这缕粗壮不绝的狼烟,能够被方圆几十里的瞭望台监测到,她才准备动身离开。 她自知点燃了狼烟,很大程度等同暴露了行踪。 这狼烟不仅能够吸引营寨的瞭望台注意,也会被鬼羧岭附近的游牧蛮子察觉。 但她不能刚点燃就马上离开,首先她得要确认狼烟燃烧充足,不会有中途熄灭的可能性。 第一次干这事,她既紧张又显小心谨慎。 二则,她不确定周围还有没有别的游牧蛮子在,万一有,她前脚刚走,别人后脚赶来,就将狼烟给熄灭了,那她这一趟的冒险奔波,岂不白费。 所幸,她所担忧的这两项都未发生。 倘若狼烟当真将那支如狼似虎的蛮子引了过来,她自知哪怕她箭术通天,也根本无法一次性对付这么多人。 但她若将他们引来,就相当于给其它逃命的工匠争取了足够时间。 所以郑曲尺沿路,故意留下了一些错误痕迹。 她估算着时辰,一路朝着北边跑。 她默默祈祷。 倘若宇文晟他们能够及时赶过来救援,就一定会出现在这个方向,唯一不确定的就是,条条大路通鬼羧岭,她有没有那么幸运在被游牧蛮子追上之前,跟他们遇上。 她别无它法,只能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了。 做好一切“假动作”之后,她才真正试图摆脱游牧蛮子,她专挑难走、又忽上坡忽下的地段,如此稳妥了半个时辰,她忽觉周围好像有些异样。 “吧咕噜,瞧,那边好像有人!” 远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落地敲击的力道浑厚整齐,郑曲尺听见,背脊一僵,忍住了回头的冲动,更加奋力奔走。 看来运气这东西,她是没有了。 上一秒还在祈祷慢一些被发现,下一秒就已经快被人追上了。 说来,郑曲尺多少还是有些低估了游牧蛮子。 他们的追踪跟搜查力,哪是她这种军事小白能够轻易蒙骗住的。 同样,其它人也一样,但是由于郑曲尺以一人之力,点燃了烽燧墩台,牢牢吸住蛮子的注意力,所以郑曲尺安排的逃脱计划与实施的拖延时间,都因此得以顺利进行。 只是……一切都将是以牺牲她个人安危为代价。 蛮子常年在草原、野外、丛林活动,视力向来极佳。 无论是草丛中潜藏的青蛇,或从中奔跑的灵鹿,都难逃他们犀利追察的眼神。 “没错,是只正在逃跑的邺国老鼠。” “扔石网!” “好。” 身后,一张接一张的四方大网飞转而去,它们四头皆绑着石头,这样一来既可影响投掷的距离,亦更加方便网人。 郑曲尺知道马匹疾奔,需得开阔的地界,于是她偏偏钻入小树林中,身后呼呼、紧扯着头皮发麻的风声,虽让她不明投来的是何物,但躲就是了。 她就跟一只矫健的雌兔,借着稀疏的树木遮挡,一次又一次地躲过石网罩头。 游牧蛮子见她身手灵活,阴恻恻的眼神压下,挥了挥手:“中路直追,两边包抄。” 只见骑兵重新规整了阵型,一支冲锋,两支分散开来,迂回从林子两侧包抄过去。 一旦出了林子,没有那些障碍物的阻拦,骑兵的速度就如扬帆的船只,顺风顺水。 对方可是四条腿啊,郑曲尺的两条腿哪怕轮出朵花,最终还是被截堵上了。 当双方距离一拉近,她见前方有可突围的缝隙,便当机立断射出一箭。 噗—— 一个高大的蛮子正中喉管,从马上滑倒在地,而其胯下战马失控扬蹄嘶叫。 可惜她不会骑马啊。 郑曲尺此时暗暗发誓,等她这一次踩狗屎运活下来,她绝对要去学会骑马! 要不然,有一匹马摆在她面前,供她逃命,她都只能干瞪眼。 她这雷霆一箭,震摄住了围截过来的游牧蛮子,他们大骇,瞪直眼睛。 “他、他会射弩!” 方才对方灵捷奔走于林中,他们一时忽略了她背上的箭囊跟抱在胸前的弩,这会儿当她射杀一人,他们才意识到,对方还是一个弩箭高手啊! 就她刚才那手起箭出,盲射都百分百中的人,别说九洲之中,哪怕是他们擅弓的游牧种族都找不出几个来。 “是戍兵吗?!” “不可能,那些戍兵全都被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我们潜入得悄然无声,但那些工匠却全都不见了,见鬼了,这一切、包括烽燧墩台燃起的狼烟,肯定都是他捣的鬼,将人抓住!定要问出那些工匠所在位置!” 身后一声一声的粗嗓呼喝,全是她听不懂的俚话,而马蹄敲击地面的每一声都像重重踏在她的心脏处。 郑曲尺不敢停歇,也不能停歇下来。 豆大的汗水滴入眼睫之中,一眨就沁进了眼睛之中,顿时酸涩痛意让她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她顾不上擦拭,在她杀人突围后,那些狼一般的蛮子终于被彻底激怒了,对她的追捕愈发凶猛。 呼,呵,呼,呵……biqμgètν 沉重的喘息声,心率也快要到达极限了,她看着坡下那一条延伸至长驯坡的长长白石路,视线遥探向远方之际,脚下不慎踩滑到了一块小石子。 她瞳孔一窒,喉中一声惊呼,身子打偏,便不受控地挥舞着双手,从窄小的坡上翻滚着跌了下去。 而这一摔,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只觉脑袋跟身体都一并麻木了。 ……好累。 她倒在碎石路上,周围都是扣住马缰的游牧蛮子,他们转着马匹低头看她,就跟观赏一头濒死的落水狗似的,哈哈哈的大笑声,刺耳,亦炸脑。 第103章千夫所指(四) 马匹围成一圈,形成严密的墙体,高大交叠的重阴投落在她身上,她堪比一只柔弱无力的羚羊,等待的只会是被狼群撕咬成碎片的下场。 “告诉我们,鬼羧岭的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 一个游牧蛮子的将领冷冷的目光落在郑曲尺身上。 郑曲尺原本打算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歇了一下。 直到她在这一群游牧蛮子嘴里听到了一句中原话,她这才知道,他们也懂说邺国的语言,于是撑起身子坐起来。 既然能够用语言来沟通,而非野兽般交流方式,那她或许还能再挣扎一下。 “……我怎么会知道?” 她扫视过自己擦损的手脚,好在因为冬天穿得足够厚实,所以哪怕是从高处摔滚下来,也只遗留下些许擦伤。 她蜷缩起腿来,关节没问题,又动了动手臂,灵活性并不受妨碍。 就在她检查自己身体有没有哪里出问题的时候,游牧蛮子等她回话的耐心却逐渐告罄。 郑曲尺赶忙又补了一句:“我当真不知。是被人安排来烧狼烟的,我早就跟他们失散了,所以并不知道那些人都跑到哪里去了?你们放过我,我知道他们将屯粮都放在哪里,我可以带你们去。” 她故意将自己表现得贪生怕死一些,至少这样他们认为她还有劝降的可能性,愿意跟她在口舌上浪费些时间。 “哈哈哈哈,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放过你吗?” 一只汗毛粗虬的大手抽出一根黑色长鞭,空气中“啪”地一声弹响,就甩在了郑曲尺的身上。 郑曲尺根本还没恢复多少体力,无法及时躲开,就只能生生受了这一鞭。 她护住了头跟胸前,背上当即显出一条血痕,紧接着又是一鞭子落下。 她在鞭下打滚,几鞭下来,身上血痕纵横,她却一直咬牙不肯叫出声。 她怕自己的惨痛叫声会暴露出什么,因为男声需得将呼吸沉入腹部,捏嗓压喉,一旦后鸣腔无法做到,就会高八度,她绝不能在这一群暴徒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性别。 “看来你还挺硬气的啊,还不肯说吗?那就去死吧。” 软刺长鞭一绕,便缠紧了她的脖子,将人拖拽了起来。 呃啊—— 那力道令她无法呼吸,哪怕拿手指抠扯,都无法让她好过一点。 此刻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会死。 她浑身上下汗毛都一并竖起,还发起抖来,全身的筋骨都在搐动,牙齿和牙齿,忍不住发出互相撞击的声音。 这一切,都好像是身体的本能所触发的,并非她意志能够抑止得了。 她好像……也不是真的那么不怕死啊,她张了张嘴,几乎想将一切都透露出来,只为让快要翻白眼的她能喘上一口气来。 她也终于体会到,一些普通人为什么会熬不过各种严酷刑法了,因为不是谁都有一颗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坚韧强大心理。 人一旦痛苦到了极致,是会崩溃,就会想要将自己解脱出来。 “救、救……” 他们见她脸皮涨红得跟快要爆炸的番茄似的,那濒死开口想要说话的样子,十分滑稽好笑。 “哈哈哈……瞧瞧她啊,血都涌上脑袋了,你们说,如果这时候割掉她脑袋,血会不会就跟喷泉一样喷得到处都是?” “听你说的,我都想看了,要不,咱们试一试,我也很好奇。” “那也得先问出我们要知道的事再说。” “她反正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一会儿就将阿图鲁将假装不杀她,但问出答案之后,就将她倒挂在树上,割了她脑袋来浇花草,岂不更有趣?” 游牧蛮子的将领扯出了鞭子,那牵动甩起的动作,却让郑曲尺整个人被一并带动,滚落到了一边。biqμgètν “你若不老实回答,下一次我就直接割了你的脑袋!” 他瞪大一双铜铃眼,神情如恶煞般凶狠。 郑曲尺喉骨处疼痛得厉害,火烧火燎似的,那不堪一击的矮小单薄身子就像他们一巴掌就能给拍死。 此时,她只觉得身上抽的鞭子痛,喉咙痛,浑身都痛……想她在现代安逸过了半辈子,受过最大的苦痛也不过是发一场高烧,可这一场穿越,却遭受了老鼻子的罪了。 他们本以为她会哭着跪着跟他们求饶,然后讲出他们想知道的事。 但她哪怕痛得抽搐,仍旧躬着腰,从地上再次缓慢站了起来。 她在摇摇晃晃站定之后,抬头,朝着这群灾舅子,就是眦嘴一笑:“老子,日你们祖宗!” 游牧蛮子瞠大了眼睛,虽说听不懂这句话,但却看懂了她此刻冷冽、仇恨的挑衅神色。 她这是在辱骂他们! “呃啊!你该死的双脚羊!你想找死是吧!” 眼看一条长鞭如蛇吐信即将袭眼,那炸裂的风声,却被一支凛厉无比的长箭破空,最终直直没入了蛮子将领那张大的喉咙之中。 “呃……呃……噗——” 血激喷而出,浓郁的铁锈血腥气息弥漫四周。 只见前一秒还嚣张跋扈的人,这一秒却死得凄惨无比,从嘴到后脑勺来了一個对穿。 围困一圈的游牧蛮子见此场景都脸色煞白,一副根本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游牧蛮子将领出手,再到中箭,直至死亡,前后总共不足五秒钟。 但这几秒钟,却是郑曲尺牺牲了一身好皮、痛苦不堪换来的一线生机。 刚才被游牧蛮子将领一鞭甩飞的那一滚,她多少有些故意演戏的成份在里面,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捡回被摔进枯草黄的箭弩。 他们终究还是小瞧了她。 她就像那簇杂草,不起眼、低微又渺小,但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依旧可以成功等待到这一刻的突围。 几步一个踏踩上马镫,跃起之时一把扯下早已断气的蛮子将领,她一翻身取而代之就跨坐上了那一匹骏马。 郑曲尺不可谓不紧张、惊惧、担忧,她手脚都是在发颤,但越是这样,她越要让自己的脑子冷静无比。 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般能够出征打仗的战马都会认主,不会在战场上被别的人轻易驯服跟驾驭。 她既然操控不了这一匹从别人那里夺掠而来的战马,那她也就不操控了。 从马鞍处唰地一下抽出一柄匕首,郑曲尺果敢坚决,反身就是一刀狠狠刺入马屁股,不给自己或者别人留下任何余地。 她虽然没有独自骑马奔跑过,但她也骑过马。 当马受惊狂奔之时,她根本做不到更多的事情,只能尽量压低了身躯,双手紧紧攥抱住其脖子,由它痛得发狂似的冲出重围。 果然,那些人见将领的战马失去控制,气势雄壮,四蹄生风,再加上强劲的铁蹄踏声,纷纷心惊地赶紧勒转马头避开,省得他们胯下的马受到惊吓,也会一并失控。 而他们这一避让,恰好就让出了一道空隙,马身穿隙而过,如一道啪啪打脸的疾飞,转眼间就遥遥而去。 “绝不能放过她!追!”ъitv 从山盘高处俯瞰整个山势峰峦,一条长曲盘踞的开阔山道上,一匹被血色染红的骏马在前,长鬃飞扬,那壮美的姿势宛若在暴风雨中勃然奔腾的巨浪,而它身后,一群游牧蛮子亦是马蹄急踏、穷追不舍。 风太冽、亦太锋利,直刮得郑曲尺脸、颈都生痛。 但她不敢有片刻的放松,手上用力死死攥紧缰绳,金纸枯瘦的手骨骼透肉,青筋暴起。 她在心中暗暗发狠,这一次,要么她力竭摔下马,要么就是马先跑累死。 高处,一队四、五人为一组的骑兵踏着隆隆的尘烟,扬尘而过,此乃福县斥候,他们听到“哒哒”蹄声动静,便吹响了鸣号。 “呜呜呜呜~” “快看一看,下方追赶的是些什么人?” “是游牧蛮子?!他们在追什么?” “一匹红马,不,应该是一匹草原马,这种马一般是游牧蛮子精心豢养的上品马种,为什么上面却骑乘了一穿中原服饰的人?并且,他们还在后面不断追赶着她!” “敌袭想必与他们有关,快、快将此事报上去!” —— ……不行了。 她真的快要力竭了。 郑曲尺不会正确的乘骑姿势,再加上马匹受刺激,颠簸抖动得厉害,她为了保持平衡不被甩飞出去,要使的劲就得更加大了。 她果然没有这匹马的体力足啊,它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可她却快抓不住它了。 后面的人将距离稍微拉近一些,就开始发动无差别攻击,投来短长枪,想将她跟这匹马一块儿给刺死。 郑曲尺无法进行反击或躲避,只因她动作或许稍微大那么一点,人都有可能被抛进深山峭壁。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她反复跟自己打气说着。 总会有人来救她的…… 她都撑了这么长时间了,一定会有人来的…… 她再次努力抬起头来,狂风呼啸,她不得不嘘眯起眼睛,她就想看看前面的这条路,究竟还有多长,多远……她究竟还能不能继续坚持下去。 而这一抬眼,却叫她看到了前面赫然来了一队人马。 为首是一个戴着鎏金面具的男人,他骑着马,奔腾在苍穹凛然的山道之上,显示出一股巨大的力量,风吹起他的猩红披风,他所经之处,惨罗阴森的气息笼罩之下,竟是无人不觉胆寒战栗。 郑曲尺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为了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全然不顾眼睛被刀风给蹭刮得生痛。 是他…… 那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具,叫她仿佛间好似见到了那一夜烟火之中的柳风眠,但是对方那一身显眼又充满特征性的大将军的打扮,却又叫她不容错辨。ъitv 他是宇文晟! 眼眶不自不觉就红了。 “我就知道……”她喉间一发声就似火烧一般,声音粗哑得就跟公鸭子一样:“他会来的。” 宇文晟在狂燥的山风之中,看见马上跟一张披帛一般、整个人被风气带飞得快飘起来的郑曲尺,还有她身后那群狼一样嗜疯追击的游牧蛮子,眸光幽深无比。 他朝后方军士一招手,喝:“射!” 只见羽军的白毛箭如同蝗雨倾泻飞出,他亦拔出腰间配剑,从马上拔身飞起,随箭而至。 而这时候的游牧蛮子,慢了郑曲尺半拍,却也瞧见了前方气势汹汹奔腾而来的军队。 那触目惊心的旗帜,哪怕隔着这么远些距离,都不容他们有丝毫侥幸心理。 是、是宇文晟的军队,是他带人来了! 刹时,这群面对虎豹都不畏惧的蛮子,却仅仅因为一面旗、一个名字,就吓得想勒马返回了。 可仍旧是来不及了,哪怕因为缰绳拽扯得太用力,马颈受力后仰,前蹄扬起,仍无法及时调转马头逃跑。 而“闻风丧胆”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当他们看到宇文晟随那一片盖天的箭雨一并踏风而至的画面。 郑曲尺眼底的惊喜与激动,还有嘴里呼唤,在眼见宇文晟无视掠过她,朝着后面那群“待宰的羔羊”而去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是,先救我的吗?” 她的手已经僵住了,或许是之前太过用力,也可能是因为看到宇文晟他们来了,人一旦松了那口硬气,就很难再续上,只能依靠一点惯性还能撑住,但再颠簸一下,她绝对会摔下去的。 “啊啊啊~” 不是绝对会,是她已经被抛出去了。 人在高处飞,眼却在朝下望,眼看着自己就要摔下山崖时,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了回来。 当鼻息之中充盈满一种馨香味道的郑曲尺,反手就是一个人反手抱住。 混蛋! 见死不救的混蛋! 她心尤有余悸,干脆手脚并用。 “放手。” “不放。”声音粗嘎难听。 宇文晟听觉耳朵听了难受,他莞尔一笑,声似恶魔般低语道:“好啊,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郑曲尺正为这一句话感到疑惑时,却见宇文晟抱起她,一个动作起跃,便换了一个场景。 噗嗤…… 是人肉被分割,皮下血液急速喷溅而出的肉麻声音。 她愕然回头,只见宇文晟就像一个天生无情的杀戮机器,所至之处,无论人或马,都被肢体断离,血肉横飞,那场景简直就是阿鼻地狱真实重现。 第104章千夫所指(五) 后悔? 郑曲尺浑身一僵,被刺激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在这一刻也终于回归了现实。 完了,她刚才死里逃生一时狂妄,导致她都忘记了她抱着的人,是邺国的活阎罗宇文晟。 她竟然敢对他如此嚣张断然地拒绝,依他那残暴无情的性子,该不会下一秒就叫她身首异处了吧?! 她此刻满脑子中的“后悔”,都是自己各种惨死的画面。 然而,只见宇文晟拎起她,一个动作起跃,便给她更换了一个场景。 从悬崖峭壁边,来到了崎岖山石如削的长道之上。biqμgètν 噗嗤…… 是人肉被分割,皮下血液急速喷溅而出的声音。 她愕然回头,只见宇文晟就像一個天生无情的杀戮机器,所至之处,凛冽的寒光密织成网,无论人或马,都在“网中”被割得肢体断离,血肉横飞。 他足尖踏过精不清的马头与尸体,淌过没底的血河,身上的一身煞气鬼神都得让道,那场景简直就是阿鼻地狱真实重现。 只一眼,郑曲尺就受不了了。 我……呕……久违的反胃蹿流感,再度熟悉地卷土重来了,她赶紧捂住了嘴巴。 因为她怀疑自己如果没忍住,吐他一身,宇文晟能将她跟那些人一并分肢了。 艹,太变态了! 他杀人,为何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就不能给别人一个痛快? 瞧那一地的残肢断骸,还有那些活着嚎叫的半截躯体,都令她之前心中的痛恨悲愤,彻底平复淡化了,甚至都有些开始同情起这些蛮子他们了。 遇上活阎罗,他就会负责送他们去见幽冥黄泉。 见她抖得厉害:“害怕了?” 头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郑曲尺浑身鞭痛,被他带着一并挪动时,扯到伤口,真是疼得龇牙咧嘴的,浑身打摆子。 她丫的真的后悔了。 让她手贱,抱谁不好,非得怕死抱上一个活阎罗。 她嘶嘶着牙缝,自嘲道:“害怕啊,在那些蛮子在后面追上来的时候,在被鞭打得满地打滚的时候,在杀了那个将领夺走他的战马逃跑的时候,在刚才险些摔下马跌入万丈深渊的时候……” 宇文晟一时之间没有出声,他幽冷地盯着剩下的那些蛮族骑兵,他们早被吓得魂飞魄散,连爬带滚着想要逃跑。 “等一下,你还会有更害怕的时候。” 说着,他一只手将她扯了开来,在郑曲尺不受控地险些跌摔在地上时,他再次掠身而去,后方追赶上来的玄甲军形成重重围堵之势,将其困于其中。 接下来,便一场血腥的厮杀,但一次,猎物不再是郑曲尺,而是变成了游牧蛮子,而主宰一切生杀予夺的人则是宇文晟。 郑曲尺被玄甲军形成的铁甲墙挡住,同时也隔绝了那些血雨腥风,她茫然不解地站定在原处,满脑子混乱,宇文晟最后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她看到了被人从马上拽下来的伢时,神色僵滞。 两人视线相对之际,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强烈预感袭上心头。 —— 山峰间,听风声呼啸而过,公输兰衣袍翻扬,一双清丽双眸盯注着山下曲肠过道,忽然讶道:“桑瑄青竟然如此擅长神臂连弩?” 她一路探查至此,却是将桑瑄青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这过程之中,她的绝地反击、困境求生,都反转连连,令她叹为观止。 她的命,可真大啊。 这样都死不了。 不过,她不死也好。 本来公输兰助游牧蛮子闯入鬼羧岭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她,只是为了转移视线,蒙蔽所有人的视线。 她要的是,桑瑄青变成人人喊打的细作、叛徒,她要的是桑家鸡犬不宁,桑瑄青之妹遭到宇文晟的由衷厌弃,让她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们了。 “的确,她所用的神臂连弩所需臂力非同小可,但同时威力巨大,可破甲穿石,但它并非邺国所造,乃墨家葬之辈所使用的重兵种之一,非寻常人能够接触与习得。她不是与墨家有所勾结,而是,她本就是墨家的亲传弟子。” “当真?”公输兰闻言欣喜转头,向后方之人询问肯定。 对方颔首:“当然,公输家与墨家向来不对付,对方的强弱自当是知己知彼,查探了解过一二。” “那太好了,只要笃定她的身份,再加上这一张仿制的福县军事布局图纸,便可以将她彻底打入奸细叛徒之列了。”公输兰从荷包内掏出一张图纸摊开,这上面赫然着一张布军图。 比起长驯坡的驻地营寨图,这张军事布防图才是要命的。 公输兰相信,没有哪一国的将领能够容忍得了这种事情。 拉起檐帽罩于头顶,公输兰转身下山。 “宇文晟来了,走吧,一起去看看他会怎么处置桑瑄青先。” —— 郑曲尺被宇文晟带回了鬼羧岭,没有人关心她的伤势,也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她咬着牙、忍着伤痛,静默不语地思考着问题。 伢被捕获并不叫她意外,可是宇文晟的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将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伢带到她的面前,又是怎么一个意思? 忐忑不安之际,她又想起了那一封波折不断的信件…… 回到采石场,骑兵下马列阵,以方圆阵形排整铺开,中间只余下关键几人。 搬来梨花椅,宇文晟一撩战披,悠然矜贵坐下,漫不经心扯下手头染血的手套,又重新换上一副新的。 虽然他的手上再度一尘不染,但他周身的血煞之气仍旧久久不散,叫人触之,只愿退避三百尺开外。 他睨向郑曲尺,面具之下的皮肤一片明净无暇,然那一双尤带赤色的幽瞳叫人发怵:“在鬼羧岭上的其它人呢?” 郑曲尺回他:“他们现在,应该都藏在山林深处的窑窟中。” 众军对四周一番查探、追踪、探巡,却发现并无激斗与流血情况,而空荡荡无一人的采石场更让一切发生的过程变成扑朔迷离起来。 付荣的眼神一直在郑曲尺身上打转,他好像在她身上察觉到一些异样,正在观察:“你们……无人伤亡?” 郑曲尺对付荣的眼神十分抵触,她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她此时脸色很差,伤势也在持续恶化之中,可她却不得不强撑起精神来应对他们。 “我不知道,在我发现有游牧蛮子入侵时,便立即叫齐工他们敲响铜钟,疏散了人群,因为我曾提前培训过工匠紧急应难措施,所以他们听到三级危钟时,会自行离开工地,统一跑到我指点的避难所。” 她因为喉咙的伤,说话又粗又沙,难听又缓慢。 宇文晟的视线飘飘然掠过她一条红肿线的颈间:“那你呢?为何会在那里?” “我吗?”郑曲尺在沉默片刻之后,理所当然道:“我是他们的主事,他们可以第一时间逃到安全之所,可我不行,我得保证点燃起烽燧墩台的狼烟,寻来救援才行,否则……躲,也解决不了问题,终,还是会被狼一样触嗅的蛮子找到的。” 所有人闻言,都一脸讶然地看向她。 这……这话是真心的? 可她,分明已经被他们认定为墨家的细作了,既是如此,她为什么要这么舍命不顾,只为救下一些与她毫无干系的工匠? 宇文晟继续问她:“放狼烟是你,引开游牧蛮子朝北道走的也是你,那你是靠什么从这么多人手上逃走的?” 王泽邦观察她背着的箭囊:“你擅弩?” 此时郑曲尺的弩早与马匹一并丢了,只剩一路背着的箭囊,而弓箭的箭矢与弩矢是不同的,一眼就能看穿。 说着,他又瞥向趴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伢,此人亦擅弩…… 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一事?biqμgètν 他当即冷声叱问:“桑瑄青,你只怕并非一个普通墨家弟子吧,你究竟是墨家的什么人?” 郑曲尺的心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咬牙挣扎了半晌,却始终无法应声。 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件事情,但她大概了解,肯定不仅只是干文职方面的传递消息,或许还会兼职一些暗杀之类的活动。 “她答不出来,不如,由你来说?”蔚垚垂下眼,踢了下死狗一样的伢。 伢恨得牙错,他倏地一下睁开眼睛,对着郑曲尺便问道:“究竟是不是你背叛了我们?” 郑曲尺迟疑了一下,才虚虚问:“你问的是哪一件?” 伢瞳孔一窒。 这个混球,究竟背叛了他们多少次,哈?! 她见伢被她一句话就ko了,便趁此空隙时间,赶忙转向蔚垚,眼神波动恳切,询问出她心底一直想问的事情:“蔚垚,你收到我给你送的信了吗?” 没有喊平日里的亲切“蔚大哥”,一是因为眼下这种场合不合适,二来她也是不想迁连任何人。 蔚垚一怔:“什么信?” 郑曲尺闻言脸色白了白,但却又不肯死心地追问道:“那你知道,我前几日过来找你的事吗?” “你来找过我?”蔚垚眉心皱起。 “那风青呢,你见过他吗?” 蔚垚一听到风青这个名字,顿时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盯着她:“风青,早在几日之前就已经死了!” 郑曲尺闻言脑子刹时一片空白。 “……死了?” 信没送,她找人的事没上报,也就是说,她现在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做任何一件“回头是岸”的事情,甚至她还是一个假意投诚,实则暗地里打算伙同伢一起救人的背叛者。 她该怎么解释,该怎么跟他们说,他们才会相信她呢? 她看向宇文晟,用尽肺腑的一口气道:“我没有背叛过你,风青一事也与我无关。”bigétν 宇文晟盯着她的眼睛,那一双浅褐色的眸子,脆弱含泪却又如此坚强不屈,明亮璀璨,让他无动于衷的神色稍稍有了波澜。 王泽邦掏出一张纸扔给她:“桑瑄青,这张地图,是你画的吧。” 没有捡起来,郑曲尺知道它是什么:“是,但它是假的,你们如不信,可仔细对比。” 听到这,伢顿时愤恨不已地瞪着她。 蔚垚听到这,终于有了几分动容:“既然你不是想与他一道救人,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将伢的事情上报?” 郑曲尺一时没说话。 “早在你还没有上工之前,你应该就见过他了吧,他身上有付荣特调的追踪粉,一旦沾染上,无论与任何人接触都会遗留下来,而你身上,早就有了,这么多天,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但你一次都没有珍惜,直到今日。” 郑曲尺猛地抬头:“我有,我在将消息告诉伢当日,便写下了同样一封告密信,我托了穆叔交给你的。” 一提及穆柯,蔚垚跟王泽邦神情瞬间冷色如铁。 “桑瑄青,穆柯死了,风青也死了,为什么你提及的每一个人,都无法活着替你申辩?是因为你知道自己的谎言会被拆穿,所以提前就解决掉这些人了吗?” 郑曲尺难以置信:“你说穆叔……不可能!” “桑瑄青,当真是你动的手吗?”蔚垚质问她。 郑曲尺鼻酸得快要掉泪,可她却固执得不肯示弱:“我没有,穆叔待我如此好,我干不出这狼心狗肺之事!” 王泽邦:“那你说,到底为什么在墨家的人找到你时,你隐而不报,就算穆柯跟风青的死非你动手,也与你有莫大干系!” 这话一出,直接让郑曲尺破防了。 想起穆叔,她一字一顿道:“我上报了的,当时莪也是身不由己啊,每个人都只知道站在自己的立场来看待事情,你如何知道我当时正处于何等境地?” 王泽邦被她反问住了。 “你想说,你没有背叛?这其中有误会?” 见他肯信她的话,郑曲尺看向宇文晟:“是。” “将军,莫要听这细作之言。”这时,一道女声从旁插入,只见公输兰提拎着裙摆,一副急切的模样赶过来:“将军,你看这是什么。” 宇文晟叫人拿上来,一看,却是一张布军地形图,上面的绘图方式与桑瑄青的营寨图乍看之下,十分相似的标注跟图形。 “你从哪里拿来的?” 第105章 千夫所指(六) 宇文晟乍见被他遗忘到脑后的公输兰时,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公输即若。 而那个由公输即若假扮的“黎师”,自那日在桑宅重伤付荣后,便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宇文晟却并不担心他会离开邺国回到北渊。 一个公输兰,或许现在还得再加上一個桑瑄青为诱饵钓着他,他迟早还是会乖乖现身的。 只是这公输即若与桑瑄青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真正效忠的对象,究竟是墨家、还是公输家,或者是那个一开始就被她抛出来当烟雾弹的巨鹿国…… 目前一切都还处于扑朔迷离的阶段,但没关系,他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宇文晟叫人将公输兰手上的东西拿过来。 这一看,发现是一张军事布防图,其中的真实准确率有多少先不提,只是上面的绘图方式与桑瑄青的营寨地图乍看之下,十分相似。 寻常舆图分道里、准望、高下、方邪、迂直等,其中六项制度原则受当代传统影响,基本上一致,但郑曲尺所绘制的舆图却不尽相同,甚至有一种另辟蹊径的新式绘作风格。 “你从哪里得到的?”宇文晟问。 公输兰见宇文晟神情依旧平静,心底有些拿不准这一份“军事布防图”究竟算不算猛药。 但她还是接照预先想好的说辞,道:“是风青给我的,当初桑瑄青的确来过一趟营寨,假意要寻人,当时风青便怀疑她是另有所图。当夜,他偷偷潜入她住处查探,却不料寻找到此物。” “他说,此事非同小可,他并非全然搞懂了这份舆图,知晓我出自公输家,擅工谙器,遍阅图纸,便跑来请教我是否清楚,然则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还与他研究了好一会儿,这才搞懂这图中各项奥秘。” “眼下将军所见的布防图乃是我风青勘破玄机后补充了部分内容,这才如此清晰了然,再之后便是风青失踪了……图纸一直在我手中,我想将它交予将军,可这几日却一直见不到将军,直到今日才诉清这一切真相。” 付荣、蔚垚等人闻言,顿时都眼神有些微妙地瞥向公输兰。 王泽邦眉心皱起,只觉得公输兰这番话乍听之下,没有任何问题,但细细一想,个中却有些古怪。 郑曲尺一开始听她提及自己,以后有什么事情跟她有关,但后来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 她冷淡道:“你说那是什么?” 这女人在讲笑话吗?还布防图,她是梦游的时候画的,还是被人摄了魂的时候画的?如果真丢了件这么要紧的东西,她自己能全然不知道? 宇文晟似觉得她如今的表情挺有趣,笑了下,替公输兰答道:“福县的军事布防图。” 郑曲尺哪是真问什么图,她不接宇文晟的茬,反倒看向公输兰:“军事布防图?你说,你说那是我的?” 公输兰亦不避讳与她对视,她温声轻言道:“没错,是你的。” 郑曲尺泛白的嘴唇抿了抿,深深地看着她。 第一次见到公输兰时,郑曲尺就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跟在哪里见过一面似的,如今再多看几眼回忆一下,才终于想起来了。 她与这公输兰说起来,还真有过一面之缘。 是在福县工坊,为争夺一块寒水石(石膏)。 如今看来,这可能是一场孽缘。 “仅凭你口头上三言两语就能确定它是我的?这上面应该没有我的姓名落款吧,更不是在我的住所当场抓获。” 公输兰见她倒是沉得住气,既不恼亦不气,反倒想钻漏洞来择出自己。biqμgètν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她一脸疑惑,然后讲出自己的理由:“风青没必要来冤枉你,我亦是,我先前偶然间见过一幅你起草的起土器设计图纸,你的图纸与一般匠师落笔侧重不同,画风亦别具一格,是别人很难模仿的,还有那上面标注的字迹,也可以找人来辨别一下,是否是你的。” 她倒是将一切摆得头头是道。实则字字都欲致她于死地。 可郑曲尺当真是想不起来,“桑瑄青”又究竟是在哪里往死里得罪过她。 要叫她这样来陷害自己。 虽说她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但是对方费下这么大的劲来捏造一份假的“军事布防图”诬陷她,其目的显而易见。 郑曲尺问她:“我听你说得像是很懂行的样子,不知你又是谁?你的话就一定具有参考性吗?” 公输兰微微一笑,她虽谦逊不露锋芒,但骨子里的傲气却全刻在她的姓氏当中:“我是公输兰。” 公输…… 郑曲尺如今也不再是当初的井底之蛙了,她忽然顿悟:“你是公输家的人?” “对,公输即若是我兄长。” 言下之意,她的话是具有权威性的。 郑曲尺以为自己懂起公输兰为何非得弄死她了,或许是因为公输家跟墨家之间的仇怨。 她不再纠结公输兰为何想要对付她这件事情了,现在更重要的是摆脱这“欲加之罪”。 “你怎么确定,我就只会这一种风格?” 公输兰一怔:“你说什么?” 郑曲尺转过身,从袖兜里掏出一块涂脸的黑炭笔,走到石场东侧那一块被开凿过的平面石上。 那数丈高的青褐色石面如削如切,光滑平整,她静静地凝注了片刻,道。 “你说,我绘制的图样与旁人不同,的确,但倘若是舆图,你且真正地好好看一看,我桑瑄青若要下笔,那么一副军事布防图该究竟是什么样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奇地看着她,一面好奇猜测她要做什么,一面静候事态的后续发展。 而宇文晟由始至终都乐于坐山观虎斗,既然公输兰乐意当这个试金石,他便看看她能整出些什么明堂出来。 但比起对公输兰小伎俩的观看,他更期待桑瑄青接下来会有些什么出乎人意料的举动。 只见,郑曲尺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先是在脑海之中预先构思。 这个时代的古地图大多数例尺、高程、距离、方位与地形坡度的起伏来简单平面展示,而内容物填充则是以方框、线条跟圆圈等来标注,代表何物。 有多简单,要多简单。 可郑曲尺的图,却是立体、直观到如临其境的舆图。 只因她学的图纸绘画来自现代,她的工作是需要勤加练习手绘,把脑海之中的设计思维和想法快速地表达出来,想当初为了降低返工率,每一份施工图她几乎都细致还原到完美的地步,力求与工程达到统一。 她由于人不够高,就爬上了手脚架,开始以石面为纸,炭块为笔,以此绘图。ъitv 她笔下平面图,先有轴线跟定下方向,由低向高的顺序从左至右或从下至上布置,她手上动作很快,几乎不需要停顿思考,就建立起一个图层,再把之前图层以手肘擦试将透明度降低。 与素描近似,先定大致的比例,画出大致的轴线,再画实线,定出各山脉、城镇、河道及地形主特征位置,再描粗、细化…… 当她笔下的图形逐渐有了大致轮廓形态后,顿时就展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另类奇景。 “天啊,你们快看,她画的都是些什么啊?!” “你瞎啊,你看,那个是不是咱们的营寨啊……还有那一座山,跟高处瞧鬼羧岭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啊?舆图?可是舆图还可以这样画吗?这完全就是一幅缩小到精致地步的风景图啊,好真实啊,真像人站在高山之上,朝着山下广垠大地看去,一切如数如悉皆尽收眼底。” “不对,还有一些是人肉眼瞧不清,也看不全的地方,你看,东、南、西、北的山势走向十分清晰,福县与八乡十村之间的路线,我好像一眼就能够辨认清楚所经所途。” 若要问郑曲尺,地图是什么? 那就是绘图者充分掌握了原始信息,研究制图对象,再结合用图要求,合理使用地图语言,将信息准确地传递给用图者。 眼下,她就是绘图者,而那些惊叹连连、可以通过她的舆图准确地找出他们熟悉或不熟悉的地形时,她就等同于成功了。 她足足绘了大半个福县跟鬼羧岭一些显著特征后,余下另一大片预留之地后,一只手按住颤抖脱力的手臂,水眸横掠过一众:“这才是我桑瑄青编绘的福县舆图。” 大气,恢弘,且有着直观性的冲击性,那是如同沙盘泥塑复刻出来的地型图一般,看到它他们就好像能看到真实的福县、山岗、河川、城池…… 世所罕见啊! 倘若她以眼肉分辨、观察跟测量,就能绘制这般详尽又通用直观的地形图,那进入陌生地界,那当真是可以横冲直撞了。 宇文晟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没有与其它人一般失神地盯着石面舆图,而是独独看着桑瑄青一人。 每一次……她都能叫他上一秒刚起的必杀之心,下一秒便又熄灭了。 “你……”公输兰看了一眼她画在石壁上的舆图,再扫了一眼她交给宇文晟的那一张,顿时只觉得脑袋发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她笔下的舆图,跟机械设计图,是全然不一样的画风跟呈现。 哪怕她觉得自己精心设计的“军事布防图”堪称精作,但是与桑瑄青这即兴随手之作相比,却滑稽如同跳梁小丑一般可笑、幼稚、不堪。 宇文晟转了转手套袖口处,漫不经心道:“桑瑄青,你现在的行为,只能说明你潜藏的本事还真不少,却不能证明这一份军事防布图与你毫无干系,识字者可伪文盲,唯文盲不可伪学者,你觉得呢?” 公输兰一听,诧异地看向宇文晟。 他……并未信桑瑄青? 太好了。 然而,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彻底绽放开来,便被郑曲尺回答的一句话给打散了。 郑曲尺身上受了几鞭,再加上体力透支,如今脑袋多少已经开始有些昏眩。 她已经不知道她还要怎么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了。 “宇文将军,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的一件事情?” 她问完,担心他遗忘了或者不清楚是哪一件,便直接摊开了说:“无论我桑瑄青本人犯了何等的过错,都不祸及家人。” 宇文晟手上顿时,懒懒抬眸,定注在她身上:“倘若你的一切都是谎言,那莪又为何要继续履行承诺?” 郑曲尺此时,再软的猫也被激得露爪子了,她瞳孔深处,如燃一团病蓝的火焰:“我桑瑄青答应过你的每一件事情,都做到了,可你却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便否定了我的功劳跟过往,你认定的罪,我不服,你们污蔑我的罪证,我不认!” 蔚垚见她快撑不住的样子,心头发涩,几度挣扎之后,撩袍跪下:“将军,求你……再给桑瑄青一个替自己辩护的机会吧,她说她去营寨找过我,公输姑娘方才也佐证过此事。” 付荣这时也眯了眯眼睛:“将军,等一等。”biqμgètν 忽地,火石从天而降,众人抬头一看,顿时吓得奔走。 却闻,一道石破天惊的男声响起:“桑瑄青,爷来接你了!” 郑曲尺愕然看到,一个高架之上,是陌野一身战袍而来。 “你的信,爷收到了,做为回报,允你从此跟随于爷身边。” 这时,所有人都看向郑曲尺。 “什么信?” 陌野大大弯起嘴角,俊美面庞盈着笑:“得益于你的那一封信,我方才趁着墨家与游牧蛮子引开他的注意力,烧毁了营寨,捣毁了布防,才能顺利来到这里来找你。” “你胡说……咳咳……”她气虚愤声,忍不住一阵喘咳。 “桑瑄青,当初在山上,你助我离开的事,你忘了?若非不是你的帮助,我只怕早就死在追兵手上了。” 郑曲尺现在已经是百口莫辩了。 “桑瑄青,你竟还救过陌野?!”蔚垚一脸灰青,眼底的失望跟愤怒几近逼眶而出。 “看来当真还没有冤枉你啊。” 千夫所指,是何等滋味,她现在是深有体会。 第106章后悔莫及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番话等同于将郑曲尺放在架子上面来烤,尤其她现在还站在宇文晟所庇护的土地上,周围站着的全都是邺国的将士。 烧毁营寨,是他惯做的事,还有捣毁边境戍关的军事防线……这么说来,游牧蛮子能够毫发无损地到达鬼羧岭,原来是借了巨鹿国突袭的这一阵“妖风”。 而这一切,全都与她有关…… 方才出手救了她的蔚垚手上一松,任她独自强撑而立,他则沉默地看着她,眼底熄灭的黯色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自嘲冷淡。 而与王泽邦待在一起的公输兰,惊险被救之后,看着埋伏在崇山峻岭之上的陌野与其巨鹿投石远攻队伍出现之际,也是意外不已。 她垂眸凝思,不解这其中的变故,为何巨鹿国来的不是普通的边境将士,而会是难缠又擅机巧的司马陌野? 她暗暗衡量着情况的严重性,自己在暗处的推波助澜,会不会导致宇文晟丢失福县、兵败鬼羧岭? 一想到这种后果,她神色遽白。 指尖蜷进掌心,公输兰努力稳住自己慌乱下沉的情绪。 不会的,他可是宇文晟啊,他必有办法解围的,他不可能会败给陌野。 他们都会平安无事地脱困。 不过,他在听完陌野的那一番话之后,应该会彻底放弃桑瑄青了吧,哪怕她的确有些才能在身,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这才是他宇文晟用人的原则才是。 然而,自陌野率领队伍突袭而至为止,面具之下,他都太过深沉莫测,她根本看不懂他的心思。 于是,她将矛头全对准桑瑄青:“是你!你一直都是假意投诚将军,实则是巨鹿国那边的探子,难怪你在背叛墨家时眼睛都不泛一下,方才你一直拖延时间为自己辩解脱身,原来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到来。” 她也没想到,桑瑄青跟巨鹿国的陌野当真私下有联络,那她所做的一切根本算不上是陷害,这只能叫罪有应得。 郑曲尺此番因为陌野的一句话,受千夫所指,却也百口莫辩。 但她也不复一开始的慌乱,不复疑惑了。 正所谓“债多了不愁”,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遍体寒意,她连声音与眼眸都一并冷冻住了。 “哦,这么巧,我才丢了封信,你那边就又多了一封信啊。” 她觉得这一切,都好似从托穆叔转交蔚垚的那一封信开始,变得失控了。 郑曲尺朝远处的陌野望去,伸出一只满是血痕的手:“那信呢?可否给我一并欣赏欣赏?” 自己写的信何需要用上“欣赏”这等讥讽的词语,陌野转念一想,便有了猜想。 “你是想说这封信并非你所写的?可这上面的字迹分明与你过往的信件一致无异,行啊,就当着宇文晟的面,你便好好看一看吧。” 陌野视线在她苍白的脸上与伤躯掠过后,手上运劲,便信封飞掷出去。 郑曲尺动态视力极佳,她凝了凝眸,伸手将其抓住了。 她将信件抽出,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信上的内容令她一怔。 分明是模拟她写给蔚垚相近口吻,只是改变了对象,但字迹却与她的一模一样。 但她确信,这不是她的那一封。 她知道,这世上有一类人擅于模仿别人的字迹,甚至可以做到惟妙惟肖。 这绝对是伪造的无疑。 她想到之前公输兰献上的那一张军事布防图,亦是伪造她曾经散布在外的图纸所绘制而成。 郑曲尺脑子忽然灵光一现。 当初穆叔说过,他将信交给了风青转交,而风青显然并没有将信交给蔚垚,那是为什么? 因为信……被人拿走了,按照公输兰的说辞,风青那几日与她走得很近,信的事情丢得蹊跷,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切,皆是公输兰贼喊抓贼。 可是为什么呢?她有什么值得对方这般大费周章来对付她? 猜不透,但对方眼底那欲致她死地的眼神不假。 她捏着信件,忽然转头对着公输兰厉声道:“这信,是你找人模仿,用来陷害我的吧!” 公输兰突然被她发难,实属没想到,因为在毫无心理的情况下,她的表情并没有操控得当,露出稍许惊愕慌怔的神色。 她没想到这桑瑄青竟如此敏锐多疑,仅凭一封信上的字迹,就推断到了自己身上。 “你在说什么?我为何要陷害你?你自己行事不端,内外勾结,却想攀诬于我好脱罪?”她声音稍尖,怒声反驳。 “对啊,为何?”见对方如此激动,郑曲尺低喃道:“是因为,我是墨家弟子,而你是公输家的人吗?可你对伢的态度与我不同,你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却一直仇视着我。” “桑瑄青,如今是陌野亲口说你传信件于他,你即使是想拉一个垫背的人,也不该是我,我会出来指证你,也不过是遵从风青的遗愿……” “你跟风青是什么关系?爱人,亲人?”郑曲尺打断她的话。 公输兰面容一沉,清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此时,陌野抄起手看下方一场真假争辩,倒也不急着与宇文晟来一场生死较量。 说来这传信的方式的确不似桑瑄青以往的风格,她历来讲求稳妥隐匿,绝不可能这般毫无顾忌地送到边境斥候手中。 他以为她想通了,打算丢下一切来投奔他,替他效劳,可如今看来,这里面或许还大有文章啊。 宇文晟的队伍在躲避完一遭投火石后,部分伤者正在救援,其余则警戒着陌野队伍,但同时之前被打断的审判跟质问又继续了。 但这一次,公输兰跟桑瑄青的情况互换,见陌野因桑瑄青的缘故,暂时罢手未动,他们也被这一场争执牵动了心绪,静观对峙。 “你说,他从我处找到军事布防图,第一时间就是去找你辨认,可是营寨当中养着那么多邺国工匠,哪一个不比你这個外来者的身份更可靠、更信任,除非你与他有私,关系密切超过旁人。” 公输兰爱慕宇文晟,自然不愿自己被误会。 她当即否认:“不是,我与他只是性情相投的友人罢了,但我乃公输家出身,见识自比旁人优越,他寻我并无不妥。” “你说的哪怕是事实,这事仍旧不妥,当他将这份偷来的军事布防图不告知任何人,包括他的同僚,不上禀将军,反倒直接交给你一介外人,哪怕察觉事态紧张,仍留下供你慢慢研明细处直至被杀,你觉得这种事合符常理吗?” “你在胡乱猜度,我们仅当夜碰面一道研讨,但隔日他便……” “便死了,对吗?” 公输兰一时没有张口,她不明白郑曲尺想问什么,想通过她的回答找出什么来破绽,她担心自己答错话。 郑曲尺可以确定一件事情了。biqμgètν “公输兰,风青是你杀的吗?” 公输兰神色平静,道:“不是。” “穆柯,是你杀的吗?” “不是。” 此时公输兰全然失了之前的自信态度,她不察自己已经被郑曲尺牵着鼻子在走。 因为心虚,因为作为一个暗中布局一切的人,她一旦被人质疑,就会不自主替自己辩解,摆脱嫌疑。 但她却不想,倘若是平时的她,会对一个与她自身无关的问题,这么有问必答吗? 不会,她只会觉得对方没资格用这样的口吻来质问她,她披上温婉浅笑的皮,笑而不答,只待对方气极败坏,丑态百出。 “穆叔曾告诉我,他说我托他交给蔚垚的信,他交给了风青,然而风青却没将信送到,人便死了,我的信失踪了,但现在另一封信上,有人模仿我的信中用语,经过一番改头换面将其送到了边境巨鹿国,而这其中与关键丢信之人风青牵扯最深,又上来拿一封假的军事布防图强行想给我定罪的,便只余你一人,你说,若与你无关,与谁有关?” 郑曲尺的喉咙本就有些受伤,这一番长篇下来,只觉口腔中全是铁锈味道,声音更是沙哑。 公输兰也没有细辨这句话有什么不通畅的地方,只是矢口否认道:“如此说来,是我所做的这一切?桑瑄青,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杀人?” “杀人的方式有很多种,美人计是一种,借刀杀人也是一种。” 公输兰被郑曲尺咄咄逼问惹得心浮气燥,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根本没必要跟对方纠缠不休,只要宇文晟不信她,她说什么都没用。 “将军,我与桑瑄青无怨无仇,莪没必要做这些,况且,她背叛邺国跟将军你,已是铁打事实,她身份多变,可以一时是墨家弟子,一时是巨鹿国细作,却唯独不会是邺国福县那位安份守纪的桑工。” 公输兰倒是很会挑起矛盾。 了解宇文晟的人都知道,他身边只留绝对信任之人,哪怕先前郑曲尺“妙笔生花”,替自己开脱了各种嫌疑与罪名,但仅凭她将宇文晟身边的情报出卖与巨鹿国陌野,便足以判定她“死刑”。 宇文晟终于开了尊口。 “桑瑄青,你曾说自己是被巨鹿国的人胁迫做事,那个人就是陌野?而你与陌野期间一直暗中私信来往密切?” 若非如此,陌野凭什么认定这封信是出自她手,除非对其字迹早就熟稔于心。 哪怕是陌野去而复返,班师重整再度欲夺城关,他都可以始终镇守心神,等闲待之。 但他却没想到,令他心绪郁燥的却是桑瑄青谎话连篇,一次又一次的隐瞒不报。 郑曲尺面对公输兰时,尚可盛气凌人,但一旦宇文晟亲自来问,她就觉得全身血液逆流,一身汗毛竖立。 她没法否认,在现代她根本没学过怎么用毛笔写字,但穿越后,得益于这具身体的本能,一握上毛笔却能够自然而然握写,只是字迹稍微丑陋得有些别开生面。 而她见过“桑瑄青”曾经的一些墨宝,也是同样,这或许是共同一个躯体的缘故,某些小习惯也一并继承了下来。 “我说不是,你信吗?” 宇文晟偏过头,笑得毫无芥蒂:“信啊。” 才怪,郑曲尺替他默默补了一句。 眼见戏幕即将要落下了,陌野也看够了戏,他道:“你墨家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我不来,你就只能死在宇文晟的手里了,多么可怜啊,墨家你以后看来是待不了了,唯有爷可以收留你。” “收留我?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死在宇文晟手中吧。”郑曲尺扯了下嘴皮。 陌野又故作煽情道:“桑瑄青,当初在河沟村的深山里,你助我摆脱追兵一事,你忘了?但我可忘不了,若非不是你的帮助,我只怕早就死在那些追兵手上了,所以,这一次我自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的。” 桑瑄青,这些日子听闻她一直都在帮宇文晟修城墙,扑心扑力,成效斐然,如今他倒想看看,这两人之间究竟是彼此利用,还是宇文晟真的收服了她。 宇文晟闻言,忽地笑了出声:“桑瑄青,看来一直以来,我都低估了你,你不仅是墨家安插在我身边不可多得的细作,更是巨鹿国司马不远千里都要赶来援救的坐上宾啊。” 他看她的眼神,已经是毫无人性。 冤死她得了,可偏偏她的确也洗不干净“桑瑄青”过去沾染的一身黑。 她负气道:“还不止呢!” 这时,上空十数条铁索当当地飞出对射进石壁内,属于巨鹿国的士兵套着导索链便一一滑到了采石场内,早已有了戒备的邺国士兵摆开阵势,反应迅速上前应敌。 “桑瑄青,过来!” 陌野也吊滑着索道下地,他喊她。 宇文晟却凉凉瞥向她:“你敢。” “过来!” 郑曲尺眼见混战即将开启,她掉转过头,却没有选择他们任何一方,而是拔出从蛮子那里缴获的匕首,冲到了公输兰身边,抬手就是一刀狠狠插进她肩头。 将人压制倒地,她坐其腰腹间,恶狠狠道:“我问你答,若敢说一句假话,我就抹了你的脖子!” 第107章血刃潜疑 王泽邦离她们俩最近,眼见郑曲尺像一头狼崽子似的冲过来时,他反应迟顿了半拍,却见她已经将公输兰扑倒在地。 “你做什么?!” 他欲伸手阻止,却被远处一支射来的长箭拦截,于是慌猝间收回了手。 转头冷冷看向陌野那一方,王泽邦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陌野这一趟过来,看似运筹帷幄,施行了万全准备,实则也只不过是因为咽不下当初被宇文晟狠狠羞辱、狼狈潜逃跑来出一口气罢了。 他知晓,那一封内容古怪急切的信必有问题,且这事牵扯到郑曲尺身上,于是他才撇下他的那些“同盟”们,前来看看究竟有什么情况。 他的斥候其实是尾随着游牧蛮子的路线,顺利才进入了福县地界,而至于游牧蛮子为何能够突破防线,原本镇定在西边境的戍军、烽火台、城楼券门等何以沦陷,他却不得而知。 现在,还不是自己拿下邺国边地的最佳时机,但捣捣乱、搅和搅和他周遭的“好事”,也是一件欢乐畅怀一事。 “桑瑄青”的身份暴露,还受到宇文晟这方的责难与怀疑,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但对方若连他巨鹿国都要一并算计,那他可不管对方是谁,都要叫她付出代价。 公输兰……北渊公输家的人啊…… 陌野扔掉套在手臂的短弩,挑起眉骨,俊伟孤傲的俊美面庞冷痞勾唇:“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最好别插手。” 王泽邦瞪眯起眼睛,气得咬牙。 宇文晟一眼轻飘飘地瞥过去,下一秒一刀寒光震雼掠眼,陌野心惊,疾退飘后,险些被他这一道逼近到眼前的杀意伤到。 “伤好了?那这一次,就让你再也好不了吧。”宇文晟眼底冷芒更胜剑锋,勾起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陌野颦起眉头,但下一秒又松展开,笑了起来。 “宇文晟,你不妨好好看着,这些是什么?” 他一扬臂,狂风吹拂起他的嚣黑的发丝扬起,高处的城墙内被推出的投石机一座接一座,足足有上百座,有人站在旁,手上竖举起火把,只待一声令下。 “你武功高强,可以全身而退,可你带来的这些人呢?” “放火!” 当投石机被启动,巨鹿国的人将浇了松油的火球瞄准方向,朝着采石场这边统一发射。 “将军!” 原来,之前被陌野投放进采石场的这些士兵,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应敌而来,而是被当成牺牲品,用来缠阻着邺国士兵,让他们无法顺利撤离采石场,进行躲避。 宇文晟但见漫天的火石球被投射过来,他一跃而起,踩落于之前的铁索之上,手起剑落,“哐当”一声将其砍断。 陌野一怔,脚下不停,由几名军士护送着避开来。 他要想什么? 正当陌野疑惑之际,却见宇文晟收剑,一手拽拔出了嵌入石臂的粗大铁索。 那足足有二十几米长的铁锁链,在他中如软鞭、如长绳,飞甩而浪迭起,于半空之中形成一道防罩,将投落的大片火球挥挡拍返而回。 顿时,上面操纵投火石的士兵惊慌退避,眼看火球被如数归还,那炙热又沉重的石头一旦砸落下来,机械破毁。 “宇文晟!”陌野见他这么一会儿就破了他的局,之刻又朝后召手:“放弩床,开弓!射!” 十数只威力劲头强大的箭矢直朝宇文晟身上射去,那臂粗的箭,全是用一张大床似的弩器发射而出。 —— 公输兰见所有人都陷入苦战当中,无暇关注她这边,顿时惊惧地喊道:“你想做什么?!” 郑曲尺对周遭的险峻环境视而不见,只眼神发狠地盯着她:“风青是你杀的吗?” 公输兰柔弱的眉眼满是抵触烦躁,她厌恶又仇视地瞪着桑瑄青:“不是……” 噗嗤! 匕首刚被拔出来,又一刀捅进了她的手掌心,不深,但却足够的痛,这还是郑曲尺刻意留了情,没有来个对穿。 “啊——好痛,你放开我,来人,救我……”公输兰漂亮的脸蛋儿一阵扭曲,惨白如雪 biqμgètν。 可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被她自己召来的巨鹿国敌军纠缠着,没有人能够顾忌得了她,救得了她。 包括王泽邦,他此刻全神贯注着战场之上的宇文晟,生怕将军会在陌野手上遇上任何危险,而他赶不及上前挡刀剑。 蔚垚见付荣抓着奄奄一息的伢,一人疲于对敌,便前去支援了,而公输兰此刻就相当于求救无门。 郑曲尺因全身太过用力,导致鞭打过的伤口再度裂开,鲜红的血液从手臂处滴在了公输兰的身上、脸上,她惊悸地看着郑曲尺那一双眼睛。 郑曲尺此刻全然放任自己的情绪,那是一个曾在血腥残酷环境中生存下来的杀手眼神,那里面只有冰冷的杀意:“说,再敢不答,我就划破你的脸!” 公输兰相信她绝对是认真的,她急促吸了口气:“不要,不要,我说,我说……是,他是我杀的。” 她声量很小,小得只用郑曲尺一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 她还在那里耍小心机,郑曲尺如何能不知道。 “那……穆柯呢?” “他也是。”公输兰手上的伤痛得她双唇哆嗦。 郑曲尺呆怔片刻,她垂下眼,盯着她面容半晌,才低哑着嗓音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话都说到这里了,公输兰自然也没必再隐瞒了:“你刚才不是已经猜出大半了吗?因为你的那一封信啊,是被我拿走了。” 果然是她做的。 郑曲尺怎么都想不通,她一个小小的工匠,究竟哪里惹到了她,叫她这样费尽心思来算计自己。 她哑着嗓音问道:“是因为我……” “对,他们是你害死的!”公输兰见她竟如此在意那两人的生死,秋眸一转,便以此来刺激她:“若非是你,他们便不会死,还有眼下这些将士也不会遭难这一场。” 但是,郑曲尺却没有如她所愿,她始终清醒:“不对,是因为你想害人!” 郑曲尺拒绝被一个杀人凶手pua,高高举起的刀,准确无误要对准她的心脏:“杀人偿命,在哪里都是这个道理。”公输兰没想到她竟连原因问都不问,就打算痛下杀手:“不要!不要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公输兰!” 她一只手被郑曲尺的膝盖压死,唯有一只伤手可用,在郑曲尺拔出刀尖之际,她忍着强烈的痛意,悄然摸向腰封之处,那里有一个机关,可在她危机之际一击毙命。 但机会只有一次。 “别说你是公输兰,哪怕现在你是公输即若,你也得给穆叔偿命!”郑曲尺双眸戾气盈腥,说着,便要刺下。 但这时,宇文晟那头,却忽地转过幽墨涌翻的眸子,运气弹出一道铁橄榄射出,正好击中了郑曲尺,她被打中了腰侧,手上匕首一偏,人便倒在一旁。 而这一击,无疑令她现在这具残躯伤上加伤,她腰肢一软,侧头一口血喷吐了出来。 见她吐血了,那侧脸冷淡惨白,却始终没有看过他这边一眼,宇文晟不知为何心底沉澱澱地,像压了一块石头,但实则他的心跳始终平缓无恙,冰冷无情。 郑曲尺用袖口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眼神漠漠投注在地面。 ……好在,并没有伤到什么要害部位, 公输兰刚才那致命毒器,竟就这样“阴差阳错”与郑曲尺擦肩而过,她心底饮恨不已,但却无可奈何。 一把推开了倒在她身上的郑曲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想朝着宇文晟跑去。 郑曲尺知道的,跟她这种贱命、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的不同,公输兰她生来就高人一等,她身后可是站着整个公输家。 宇文晟不会放任公输兰死,他留她在身边这么久,自然是看中了她身上的各种价值,可是…… 郑曲尺缓缓抬眸,浅褐色眸子内冰冷明澈——她今天必须死。 她从地上趴起,拾起掉落一旁的匕首,盯着公输兰袅盈仓促逃跑的好看背影:“穆叔,风青,一命偿两命,到底还是亏了些。” 说着,她就将手中的匕首朝着她投掷出去。 风声刺刺,她动手之势如闪电,“噗嗤”一下就中了公输兰的背后。 她惨鸣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美眸全是水汽雾绕,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你……” 血从喉管涌上,堵住了她的口鼻。 “我已经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害我,非得让我死了,我只知道夜长梦多,你肯定也没有想过,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吧。” 郑曲尺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她捂着渗血的腰侧,眼中心底都是一片荒凉。 对于杀人这种事情,她想她永远都学不会释怀。 可是,她也不会软弱得下不去手。 “桑瑄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公输兰,公输即若的妹妹!你想与整个北渊国为敌吗?!” 这时,蔚垚从后一把扯过她,他脸上一片严峻之色,想过去查看公输兰的情况,却听到身后的郑曲尺喊住了他。 “蔚大哥,谢谢你。” 谢谢你之前一直都愿意相信我,明知我与墨家弟子私下有接触,私衷作祟,瞒而不报,还肯将“柔骨术”那么有用的东西教给我。 他回头,只见郑曲尺以往的那一张黑瘦小脸上,此刻却透着一种死白的灰色,大大的眼睛不复以往的晶亮明璨,只余一片漠然的黯淡之色。 她还在慢慢后退:“我亏欠了穆叔,还间接害了一个人,虽然替他们报了仇,可人死不能复生。” “你在说什么?你为何认定这事与公输兰有关?”蔚垚迫切问她。 郑曲尺压住喉间翻涌而上的哽咽,她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他解释前因后果了。 “我如此复杂难言的过往,宇文晟是不会再信任我了,我只是有些遗憾,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带由我主持修建的城墙屹立在鬼羧岭上。我杀了公输兰,我却无法跟你详细解释缘由,但是这一切都是她在幕后操作的,只是无论真相如何,我都知晓,邺国已经容不下我了。” 听到这,蔚垚急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是不会跟陌野走的,信也不是我写的,我更不会回墨家,我只想重新选择一种能由我自主的新人生,重新开始。” “阿青,你伤得这么重,你要去哪里?”蔚垚不忍地问她。 王泽邦一脸震怒,他抱起只剩下一口气的公输兰,对蔚垚厉声道:“抓住她,绝不能让她逃走!” 蔚垚一僵,刚迈前一步,这时付荣将伢一把推给了他,自己从旁插过来,想要动手抓住她。 但郑曲尺却扯开衣襟处,从包裹严实的胸衣夹层中抽出一把自制弹弓。 她扣上石子,就眯起眼,对准付荣射去。 付荣及时闪避躲开。 这小小的石头从他耳边擦声落地,竟砸出了一个小洞,那威力虽比不得弩弓,但也绝不可小觑。 付荣心惊,对方两颗石子如同运算清晰轨迹的直线,一左一右擦过他耳廓,多一寸,他便要失去两只耳朵了。 他提高警惕,再次看过去,但却在下一秒,似看到什么不可能的东西,失神怔愣当场。 他的视线恰恰落在她颈项与锁骨之处,那里圈挂着一样东西,半露半藏。 郑曲尺察觉到他古怪的视线,立刻扯好衣服,掉头就要走。 在转头之际,她余光扫过了宇文晟方向。 他在战场之上,简直比一个杀戮机器更加恐怖,陌野拿来对付他的弩床,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被他一个破毁了十之八九。 然而他也并非毫发无损,这期间他战袍撕破了一角,他抚平飞起的衣摆,视线落驻在已经回天乏术的公输兰身上。 并无波澜起伏,如同公输兰是生与死,于他毫无干系。 公输兰已经看不清楚事物了,她撑着最后的一丝生气,朝宇文晟那一方看过去……终究,她还是求不来,他一点爱怜疼惜,连死,都换不来,他对她的一分侧眼…… 兄长,你当初对我说的话,是对的……他宇文晟这一辈子既自负又孤孑,他待所有人的心,都是冷的,他根本……不会为任何人,产生悲、欢、离、合的感情。bigétν 手,悄声垂落。 (本章完) 第108章 面具碎落 公输兰那边的情况如何,并没有影响到宇文晟。 他殷红的唇瓣诡谲地扬起,鎏金贵美的面具之下,下颌尖细精致,耳后墨长的发丝拂过他白皙病冷的皮肤,如一尊琼葩修罗。 他又扫了一眼陌野那方,对方眼见弩床对付不了他时,已经打算重肃整军,首先掩护陌野先行离开。 一边是陌野,一边是“桑瑄青”。 宇文晟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没有选择率先动哪一方,但实则在无意识之中,他已经是将郑曲尺与陌野放置于等同的天秤上面衡量了。 “桑瑄青,你若敢逃,本将军这次便绝不会再容你。” 他的声音,具有绝对的穿透力,越过重重人影、层层阻挡,就这样清楚嘹亮地响彻于郑曲尺耳朵里。 她顿住片刻,但下一秒,又咬紧牙关,跑得比先前速度更快。 呸。 说得好像她不跑,他就能放过她似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在杀了公输兰之后,一切罪证随之被湮灭,她就解释不清楚一切了。 可不杀公输兰,就能还她清白了吗? 不会的,经此一事之后,她不会再去相信谁了,倘若公输兰还活着,自己根本就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ъitv 至少,杀了她,还能给无辜受牵连的穆叔他们先报了仇,而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至于杀了公输兰会惹下多大的麻烦,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倘若对方当真如此尊贵,如不趁着这个混乱时期下手,下一次或许她就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哈哈哈,跑得好,跑快些,千万别叫活阎罗抓着了。”陌野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拍掌叫好。 他乐意见宇文晟一切的不顺,“桀骜不驯”的桑瑄青曾令他气得牙痒痒的,如今叫宇文晟也尝上一遭,他却忽然便欣赏起来了。 “追!” 王泽邦喊道。 蔚垚盯注着郑曲尺恓惶逃蹿的背影片刻,脚尖挪前,便要追赶上前,但余光扫见付荣一脸被雷劈了似的,怔愣失神模样,不禁扯了他一把。 “你在做什么?你刚才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了?”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问这些,他分明就是故意拖延时间,给桑瑄青放水。 付荣回过神,一脸惊恐地看向他:“大、大事不妙了……不、不会的,可能只是我看错了。” “你看错什么了?” 刚才,付荣好像是在跟桑瑄青动手时,原本好端端的人,忽然之间就傻了,瞪大一双无神的眼睛放任其离开。 要不是他确定桑瑄青是人不是妖物,他都怀疑这是桑瑄青给付荣下妖术了。 “别说这些了,赶紧追,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付荣神情一下紧张严肃起来,他跟蔚垚这边正要去追人,但陌野却必然不会叫他们如愿去追人,他偏要给宇文晟添一添堵,至于这一趟能不能赢这事,他压根儿不在乎。 —— 郑曲尺没有回头,却听到后面好像又打了起来,趁着双方胶着腾不出手来针对她时,她快速钻入林中。 她早就将鬼羧岭的路型摸熟了,唯一她没预料到的就是她如今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了。 当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之时,她就暗暗叫糟,人歪歪斜斜没走出多远,却被侧后方一条木棍砸中了后肩,人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却她发现自己被人放在马背上,旁边一股子羊膻浓重的体汗气味扑面而来。 马在奔跑当中。 她一惊,挣扎着想动,却听见上头一道粗犷凶狠的声音在说:“你最后别乱动,否则摔下去,被马踩死了,谁也不会费劲去救你。” 郑曲尺扭头一看,见竟然是一个游牧蛮子,脸色大变。 除了他之外,她周围还有十几个游牧蛮子与他并驾齐驱,在广垠的黄土地上奔驰着。 她对这些游牧蛮子的印象向来差到极点,如今刚从宇文晟身边逃离,转头却被他们抓走,她觉得自己近来简直就是倒霉它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你们抓我做什么?”她咆哮道。 她认为自己足够凶,实则就凭她如今这虚弱小猫样,吼出来的声音也叫猫叫似的。 蛮子长得与中原人不太一样,四方脸,粗眉,绿眼,还喜欢留下嘴的胡子不剃,看起来就是一种未经开发的野蛮模样。 但这只是从外表上来看,蛮子实则狡猾、凶狠,像山野间出没的狼,成群结队,烧杀抢掳。 “听闻福县出现了个又黑又矮的臭小子,他将那片废墟一样的城墙又给重新修整起来了,别人办不到的事,他却有办法,我瞧你这模样倒是有些像那小子,你说,你是不是叫桑瑄青?” 郑曲尺傻眼了。 她那稀碎的名声何时出圈,还跟阵邪风似的都传到了蛮子那边了? 所以,他这是“慕名而来”,专程逮她的了? 她本想果断摇头,否认一切,但好在最后又及时停下,她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蛮子一听,与周围的其它蛮子一道哄然大笑。 “是的话,爷爷们就将你带回去,替咱们部落效力,此生都不会叫你再踏出部落一步,若不是的话……死!” 郑曲尺表情刹时僵住。 合着,她认下来就得留在他们那,给他们白白当一辈子奴隶,若不认,那就不必浪费粮食,直接就是一个就地解决,露天行葬。 “你们究竟来了多少人,打先头的那一支蛮夷骑兵,也是跟你们一伙的吗?” 她转移话题,同时也是想知道,究竟有多少蛮子这么横行无道地跑到邺国地界来了。 驮她的蛮子一听这话,双腿一夹马肚,稍微放缓了马速,面露讥嘲道:“你遇到布哈喀了?他不是咱们部落的,一个只懂迎头莽撞的傻子,被人利用了也毫无察觉。” 这么听起来,你好像的确还是比较聪明一些。 原来真不是一伙的啊,其实她会这么问,也是因为他们虽然有着类似的游牧特征,但在服装、佩饰细节上却有着不一样的地方。他提及布哈喀被人利用…… 会不会又是公输兰从中作梗? 或者,是公输家。 仅凭一个公输兰,不可能越境联络上巨鹿国的人,所以她如此针对自己,究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墨家弟子的关系,还是为了公输家与宇文晟之间的罅隙,有意铲除掉她破坏城墙修复…… “是谁想利用你们?” “与你无关,你还没有说,你究竟是不是桑瑄青?” 她当即一口认下:“我当然是,你看整个福县上下,有谁比我更符合你说的?” 她又不傻,先苟活下去,总有机会从他们手中逃脱。 “哈哈哈哈……你小子倒是有意思,这么贪生怕死,果然长得跟个黑耗子似的,胆子也跟耗子一样小。” 郑曲尺脸一黑:“……” 她肯定他这是在对她人身攻击,并且已经掌握了绝对的证据。 “桑瑄青,你最好能够像绵羊一样,乖乖地趴着不要轻举妄动,也别指望有人会来救你了,先不说你有没有这么重要,就凭巨鹿国现在正在跟宇文晟打着,他也腾不出手来。” 蛮子哪里看不出来她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提醒着她,不要试图找死。 一会儿老鼠,一会儿绵羊,他真当她会任人宰割? “你们跑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掳走我?” “呵,你太自以为是了,你顶多就是一盘小菜,既然你自己掉进咱们的陷阱里,不捡白不捡,至于其它的事,你没有资格知道……” 郑曲尺觉得这个蛮子本身就是一个话痨,她只要一问,他就忍不住回话,但他偏偏又不能拿她当倾诉的对象,只能强行收声,着实扭曲。bigétν 其实郑曲尺也不是很想拉着蛮子聊天,但她此刻着实很难受,从她那一头的冷汗、青白病态的面容就能够看得出来。 人在马背上颠簸,这种感受很难顶,但加上她伤口估计发炎了,又痒又痛,如同千百只蚂蚁在身上爬咬。 倘若不说说话,分散一些精力,她担心自己会痛苦呻吟出来。 这时,探路在前的蛮夷骑兵忽地“吁”了一声,想拽缓马速,他急道:“不对劲,快勒马!” 然而,因为大路开阔平坦,他们一路直驱顺利,便放松的警惕,这一声喊停来得太急,终究还是迟了。 只见他们前方一段路上,一张宽大的绳网触动了机关,“咻”地一下就从泥土里张开,朝他们兜了过来,他们的马匹止不住冲前,导致最终全都被网住,绊倒重摔在地上。 “该死的,中埋伏了!” 他当即拿出随身小刀,艰难地割着网绳,由于网太紧,限制住了他们的行动力,所以割网的速度很慢,就跟钝刀子磨,待割开一个肩膀宽的大小,才从中钻了出去。 人一出去,做事自然就方便了,他们大刀阔斧地将绳网割破,救出被缠倒在地上的马匹。 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在原处耽误了不少时间,在他们刚骑上马,打算继续赶路上,却见地面的细小石头滋滋震跳,那强有力的震动伴随着一阵“哒哒哒”如骤雨般雄壮的马蹄,在后方响起,他们愕然回头。 只见黄土山川的平地之上,豪迈又彪悍的一支兵马正踏着漫天尘雾而来,带头者,赫然是传闻之中那个神勇无敌、震摄七国的宇文晟。 蛮子头领一脸震惶道:“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放弃抓获巨鹿国的司马陌野,反倒一路跟踪追击过来救你!” 郑曲尺在看到宇文晟追来,那于烟尘之中,仿如魔神莅临的恐怖身影时,顿时也是一阵心跳如擂,寒毛竖立。 你问我,我问谁? 但她可不认为对方是来救自己的。 这分明是……因为他对她恨得深沉,这才不惜千里追凶,将她“逮捕归案”。 “快、快上马!” 郑曲尺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上马,她再度趴在马背上,仰起了脖子,却见远处宇文晟身姿骁勇熟稔地勒住马,扼停了一袭铁衣的锋芒队伍。 风头如刀面割脸,而他投望过来的视线,既带着对她此刻作死下场的嘲弄,还有冷观她得到教训的淡定。 “没事的,前方不远就是天堑了,凭他们邺国的马术根本越不过天堑!”bigétν 天堑,就是前方数百米处的一处断崖,与对岸斜坡间大概有十数米距离,普通的马一般来到了这里,面对笔直而下百来米的深壁渊壑,就会摄于其险,被迫停下。 但蛮子的马却是极为精良的种类,再加上蛮子天长擅骑,常常骑马跨险踏岭,所以每次追逃至此,只要蛮子越过此界,边境戍兵就只能“望洋兴叹”,气极败坏。 浑身的惊惧好似都被这句话给压制下去了,蛮子头领对着宇文晟,便是一阵叫嚣:“来啊,继续追啊,你们敢吗?哈哈哈……” “走!” 只见,游牧蛮子一众果断一扭马头,纵马疾驰飞奔,这一次的速度远超方才赶路不知道几倍,马背的郑曲尺不仅是苦不堪言,她简直要骂娘了。 “起!” 十几米宽的悬崖,只见这些蛮子拽起马,扬蹄一蹬,人与马便一并飞跃而起,那场面前所未见,叫人目瞪口呆。 由于悬崖到对岸的距离,亦有长有短,长的地段有几十米,短的十几米,他们自然会选择距离更短的位置起跳。 因此,无法统一骑跃纵落到对面,而由于蛮子头领的马匹承载着两人的重量,速度自然赶不上其它人,最终落后在末尾过崖。 眼看就要到悬崖边了,郑曲尺内心极度不甘就这样被蛮子带走。 “桑、瑄、青。” 就在他们即将纵马飞跃而过时,郑曲尺听到了宇文晟沉声喊她的名字,她看到了他飞骑疾速而来,马跑得都快与他一并飞起来似的,那一双魔魅一般幽长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似有一种魔力让她移不开眼睛。 “不想死的话,就回应我。” 什么意思?他……这是单枪匹马来救她? “快!” 一声疾喝,让郑曲尺猛地一震。 苍白干脱了皮的嘴唇抿紧,她如同神使鬼差一般,掏出了弹弓,对着身前的马眼睛就是重重一弹。 如此脆弱部位受到重创,马当即惨鸣嘶叫,四蹄失控,马身疯狂扭动甩尾。 (本章完) 第109章绝不放手 “该死的,你这个蠢货在做什么?!¥!” 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咒骂,伴随着东倒西歪的强烈晃动,蛮夷头子手上鼓劲勒紧缰绳,青筋暴起。 他想叫胯下马匹冷静下来,但显然效果甚微。 它要害部位受了重创,痛得不受控制,胡乱地奔跑甩动。 他见留着郑曲尺便是一个祸害,怒从心头起,一臂拎起瘦弱病孱的她,就是朝着悬崖边甩去,打算活活摔死她。 郑曲尺瞪大眼睛,胡乱挣扎攀抓,不肯放手下坠。 底下的冽风打着旋,鬼叫尖啸,那一见不到底的黑暗深底,高不可测,叫人不禁产生无尽的恐惧想象。 “去死吧!” 但她早就力竭,被蛮子发狠用力一甩开,就像被风吹起的轻薄纸鸢,高高抛起…… 但对方也没落着什么好,马蹄在崖边凌乱慌骋,打滑踩踏了边缘,碎石滚落,他与马一道仰倒,朝着悬崖下方摔落。 失去重心的慌乱感让郑曲尺下意识闭上眼睛,满脑子只剩一个名字:“宇文晟——” 高亢尖锐的喊声,在极速下坠期间,她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手腕。 身体一滞,停下了那叫人手脚发软、心跳被捏紧的失重感,她大大地喘吸了一口气之后,如同刚死过一回,一身冷汗,又活过来了。 湿颤的睫毛缓缓睁开,胸膛起伏不定,没有意外,她看到了宇文晟的那一张脸。 他也是从高处跃跳而下,浮沉飘逸的衣袍经冽风掠起,又优美轻若叶片落了下来,他武艺高强,以一种绝妙之姿站在一处窄小的石台上,屈膝矮侧一臂,及时拉住了她。 那一双浅褐的眸子,像小鹿一般,圆骨碌地明澈水润,含着惊悸的脆弱,令人心怜。 宇文晟盯着她的眼睛,偏了偏脑袋,勾子似的眸仁微眯。 “叫我做什么?” “我、我以为我要被摔死了。”她傻傻地回道。 但这时,意外徒然发生,之前随马一同掉落山崖的蛮子,竟凭借敏捷的身手,从马上跳起攀上了山崖,但山石的锋利薄脆,根本承受不住他的攀力。 所以,当他看到“桑瑄青”竟被宇文晟救下,心中恨意大甚,便不顾一切蹬跃扑过去。 郑曲尺刚反应过来,自己被宇文晟救了之后,下一瞬,她身子大力一沉,只觉得脚踝被一股凶狠的力道锢紧。 她低下眼睛一看,却见蛮子双臂拉扯着她的脚,借着她的身子支撑自己。 当即如同无数只毛毛虫爬到身上,郑曲尺浑身鸡皮疙瘩冒起,双脚猛地弓起,但无论她如何蹬踢,都无法叫他放手。bigétν 于是,她只能仰颈看向宇文晟,恳求道:“千万不要放手!” 宇文晟自然没有放手。 哪怕一人承受了两人下沉的力量。 他一只手微微弯曲,将郑曲尺的身体稍微拉上了一些,另一只手则摸向腰间的剑鞘,“刺啦”一声玄铁剑被拔了出来,岑寒的剑光划映过两人的眼中,透出一片渗骨的冷意。 蛮子遍体发凉,瞳孔一阵紧缩。 他对着上方破口大骂道:“宇文晟,你这个妖孽怪物,难怪你爹娘至死,都在诅咒你不得好死,你活着……呃啊——” “噗嗤”,刃如秋霜,一剑挥去,蓝冷色剑气便避开郑曲尺,朝下而入,刺瞎了蛮子的一双眼睛,那非人的痛意叫蛮子哀嚎惨鸣,下意识想捂住流血的眼睛。 但他还是在最后一刻,留出了一只手抓紧郑曲尺的脚,没让自己掉下去。 “谁允许你提他们的?” 宇文晟笑着问他,一双漂亮却阴郁的眸子透着与剑刃一般淡淡的寒光。 “你个杂种!孽种!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来的吗?你……啊啊啊——” 或许是知道自己今天是活不了了,蛮夷头子拼着一股子蛮劲跟恨意,毫无顾忌地对着宇文晟就是各种辱骂,然则他最终的下场也是很惨。 仙镝流星,鹤鸣长啸,剑气横戈,千刀万刮之下,蛮子血躯肉削骨现。 浓烈的腥味道刺激得宇文晟眼尾处发红,他嘴角的笑意逐渐失控,癫狂,他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还抓着郑曲尺。 而郑曲尺看着他此刻的面具下,隐约可窥的病态疯魔神情,只见全身发寒。 “继续说啊,我是怎么来的?啊?你如果真知道的话,就该明白……秘密就该永远是一个秘密,一旦妄图揭露秘密的人,只会死得很惨的呢。” 他不再让对方有开口的机会,据剑斩下一个旋转,便割掉了蛮夷头子的脑袋。 头身分离。 咕噜一下,脑袋率先从上面掉落,紧接着便是身躯从郑曲尺脚腿处滑落。 郑曲尺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被发麻了,被死人抓爬过的每一个部位,都让她恨不得赶紧抖一抖,搓搓,赶跑那股子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这时,由于方才宇文晟动作过大,敞松的衣襟处,一小包东西从中滑掉下来,被郑曲尺下意识伸手抓住。 这是什么? 她下意识举起来一看,发现是一个精细的小布袋,上面用黄蓝线交织刺锈着雏菊,而上面的一针一线,都令她那样的熟悉。 她怔怔地盯注片刻,然后捏了捏袋子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小颗一小颗的硬物,从褶皱拉紧的袋口处,隐约能嗅到一股饴糖的香甜气味。 ……没错,这是她特地在小摊上,精挑细选后,买来送给柳风眠的糖袋。 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宇文晟的身上? 她忽然间想起,柳风眠身上总会有一种很特别的芬馥的香味,好似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时常隐萦周身。 以往她对宇文晟总有一种“活阎罗”的滤镜,总是避而远之,但凡与他不得不见面时,从来不敢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三秒种,更遑论如此靠近到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但唯独不久之前,她被他从蛮子手中救了的时候,他抱着她,她便隐约从他身上嗅到一种十分独特又似曾相似的味道。 但当时,周围的血腥味道太过浓烈,影响了她的判断。 如今想来,那种很特别、远嗅淡近似无,近叹馥蘼的香味,倒是与柳风眠身上的一样。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或许,只是宇文晟捡到了柳风眠的糖袋罢了,她不能想得太扯,这种天方夜谭的事,在现实生活之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小心些,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宇文晟见她捡到他掉落的糖袋,眼神徒然不虞她手上的血渍会染污他的糖袋。 心头一颤。 郑曲尺全身控制不住发抖。 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所怀疑,现在她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倘若他的声线再温柔一些,再低缓一些,再刻意文弱平淡一些,就与……柳风眠一样了。 郑曲尺问:“你说……这是你的?里面装的是饴糖吗?” 其实想确定他究竟是与不是,很简单,他此刻就与她近在咫尺,且毫无防备,她只要伸出手,轻轻地揭开他的面具…… 是的,在郑曲尺这么设想的时候,其实她的手也已经这么做了。 顿时,当那一张熟悉的脸庞露了出来的时候,郑曲尺眼神凝滞住了。 若说世间人有相似,也是常有的,可是……唯独他眼角那两颗娇艳欲滴的红痣,却是独一无二。 阴沉许久的天空,终于迎来了冬日最后一场雪,它似掉落的片羽,纷扬而下,跃进郑曲尺错愕、震惊不断交错的眼神当中。 谷崖下的风,是凛冽的,雪花旋转下落之际,眼看就要落到人的肩膀了,却又被一阵风吹扬而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宇文晟的肤色比雪更为白透,眉眼浓烈如盛妆,瞳幽似拂浪影泉,唇红阴泽,如朔风桃雪之中噬魂贪魄的鬼魅。 他手臂徒然收紧,颊边一缕发丝垂落下来,勾缠他浓长漆睫,萦乱了其中血色溢眸。 此刻,他盯注郑曲尺的眼神已然变了,俨然在看一个胆敢试图打破禁忌的死人。 “谁让你揭开我的面具的?” “你忘了,我刚说过的……秘密就该永远是一个秘密,一旦妄图揭露秘密的人,只会死得很惨的呢。” “你都看见了,对吗?” 本来,看在郑曲尺的面子上,他打算留“他”一命,可这世上除了郑曲尺,没有人能在看过他脸上的“凤凰泪”后,还活在这世上。 他不允许任何人知晓这个秘密还活着。 他垂下眼,嘴角溢出一道邪冷的笑意弧度后,慢慢松开了手,任由郑曲尺无力地想攥紧他,却最终只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落。 宇文晟方才被蛮子言语激恼、又受了气血影响后,脑子很疼,一幕幕曾经过往的恶心画面不断冲击着他的神智,他冰冷苍白的手指抚过眼角的“凤凰泪”,眼尾处似红得滴血一般。 但他仍旧古怪又畅快地笑着,雪落在了他徐徐垂落的睫毛之上,融化后,慢慢滑落颊边,似泪似血。 “桑瑄青,你不是郑曲尺,你没有资格叫我为你打破原则。” 郑曲尺真的很难接受“柳风眠”其实与宇文晟是同一个人,她脑子就跟宕机了似的,但是当她察觉到了宇文晟的杀意时,她顿时如同打了一个激灵,人却彻底清醒了。 她抬眸,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她认出他了,可他没有认出她来。 甚至,随着他这一声语毕,他不予“桑瑄青”任何一丝机会,一掌便将为她击落。 “噗——” 郑曲尺喉间涌血,再加急速下坠时喉咙灌风,她想张嘴诉话,但最终却嘶哑不成音,根本无法准确传递自己的意思。 在吐血下坠期间,漫天白雪,她通红的眼睛却还是死死地盯着他,就跟见到一件难以置信、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她那一双破碎、又无力盯着他的眼神,令站在崖边冷眸注视的宇文晟,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烦躁的感受。 这时,对岸忽然传来一道嚣张冷肆的声音:“宇文晟啊,你可真狠心啊,将人拉住了却又放手,这不就等同给了别人希望,又亲手将其打破?既然,你不要她了,那就叫我们巨鹿国带回去吧。” 只见,一道飞射而下的铁索链,就这样卷住了坠崖的郑曲尺,然后铁索徒然勒紧收回,同时也将人抛到了对岸。 在悬崖的另一头,有一支游牧蛮子队伍在侧,还有巨鹿国的陌野横排而站,他身后重兵跟随,将已经重伤昏迷的郑曲尺抱在怀中。 “她可是还欠着爷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等东西到手之后,我就将她送给墨家,你说她杀了公输兰,爷拿她跟公输即若讲条件,应该可以卖出一个好价格吧。” 陌野这根本就是故意刺激宇文晟,他知道宇文晟一直想拉拢北渊国的公输即若,只可惜北渊国一国独大,岂会与他邺国区区一小国拉帮结派。 宇文晟对此突生变故,神情自若,没有多少波动,他本欲置桑瑄青于死地,但见她在关键时刻被陌野救走,却好似也没有感到多大的失望。 他跃上悬崖边时,身后的玄甲军也齐数整队而至,整齐划一,步伐铿锵有力。 然而,双军集结在此对峙,但谁都没有率先进攻动手,只因以“天堑”为界线,以南一方为北渊边境,以北一面则为邺国边境,双方皆待在彼此的国界当中,并无侵犯。ъitv 他脸上已经重新戴上了一张辗新的面具,眼底流露无谓的情绪,甚至对陌野的话,笑眸弯出几分讥诮,一点都不担心:“是吗?但依我看,她只怕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吧。” 依她眼下的重伤,除非巨鹿国愿意拿出“圣药”来医治,否则她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 “是吗?那你就等着瞧吧。”陌野与他隔渊相视一眼,撂下一句狠话,便掉头带随队伍休战离开了。 这一趟,他虽烧了宇文晟一座营寨,捣毁了部分前线布防,但自己却也没落着什么好,损兵折将,机械损毁严重,无功而返。 而付荣、蔚垚跟王泽邦等人收拾完鬼羧岭的残局后,才一路飞奔而至。 付荣心底沉藏着重要之事,他比任何人都要焦急地飞身下马,眼见宇文晟身边没有“桑瑄青”的踪影时,心底“咯噔”了一下。 “将军……桑瑄青呢?!” 宇文晟视线落到对面,温柔地笑着:“被陌野带走了。” 付荣心头一紧:“将军!” “你有话要说?”宇文晟看向他。 付荣难艰地咽了咽唾沫:“将军,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当年,老夫人曾交予你的那一对金玉凤鸾镯子,你有赠予别人吗?” 本不想对外人道诉这等隐私之事,但付荣此刻的表情着实太过惊惧难看,宇文晟便道:“凤镯在我手,鸾镯自然在夫人手上。” 付荣闻言,脚步猛地后退一步。 (本章完) 第110章将军夫人 “付荣,别一惊一乍的。”王泽邦不耐地撇了他一眼。 但蔚垚却觉得付荣好像自从在采石场,被“桑瑄青”用一弹弓射了一计后,人就一直不太对劲。 但他此刻却无心关注付荣,蔚垚望向“天堑”对面,罡冽的风自崖底一阵阵呜呜刮来……桑瑄青,终究是到了对面,她自此,恐再不会回头了。 当然,以将军一次不忠,弑杀不用,亦不会容她有回头的机会了。 此时的蔚垚并不知方才不久发生的种种变故,只当桑瑄青背邺投敌,与陌野一道走了。 付荣此时压根儿不关心别人,他只心乱如麻地看着宇文晟,艰难地吐辞:“我、我方才无意见……见过桑瑄青的脖子处,好似挂着一个……金玉镯子。” 此话一落,所有人都看向了付荣。 付荣顶着压力,尤其是其中最庞大的那一股压迫力,奋力说完:“虽只窥见一角,但我自信眼力不会分辨错误,那就是将军凤鸾双镯的鸾镯。” 宇文晟顿了一下,微微颦眉片刻,遂又笑开了:“你在说什么?桑瑄青胸前挂着鸾镯?” 付荣的话,太过好笑了,连王泽邦跟蔚垚都觉得他只怕是眼睛看花了。 夫人再傻,也不可能把将军赠予的新婚礼物拿给她兄长贴身佩戴。 若说是桑瑄青私自窃取,这也说不通,他偷自家妹子的东西做甚? 付荣想起了之前见到的那个“桑瑄青”。 一身束缚住袖、裤管的利索男装打扮,她才刚遭遇了一场蛮子的磨难,鞭打,勒脖、从山坡上滚下来,手脚全是触目惊心的擦痕,但她却没有一下喊痛…… 哪怕眼眶红得不像话,仍旧憋着一股狠劲,不肯落泪。 再后来,为杀公输兰,她还中了将军一枚铁橄榄,当时流的血都快染红了她半边身子了…… 这些事情,将军之前看见了或许也根本毫不在意,冷眼旁观,可是,倘若他得知真相之后,他会怎么样…… 不忍地闭上了眼睛,付荣道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事情:“将军,桑瑄青并非男子,卑职可以确定,她乃女儿身。” 宇文晟唇畔的笑意,一点一点地从脸上褪尽。 “桑瑄青,是女子……不可能。” 他清楚记得桑瑄青身上有男性的特征,那是他无意间触碰到过的,是以他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女子? 付荣直接问了:“将军,你当真从不曾怀疑过……吗?” 宇文晟被他这么一问,便想起了,当桑瑄青捡到了那个糖袋之后,一系列古怪的动作,她以往向来惧他、畏他、避他,视他如毒虫猛兽,今这一次,却斗胆敢摘下他的面具…… 当时,他因沉浸泥沼污潭的过往,情绪失控,并没有太过在意她的变化。 现如今再回想一遍,她……她一直在看他,用一种震惊、复杂……让他此刻都不敢回想起来的熟悉眼神,在看他。 而那种明澈干净的眼神中,唯独好似没有对他眼角“凤凰泪”该有的恶心、抵触。 倘若她当真是女扮男装…… 随身配戴着他新婚之夜赠予的鸾镯…… 还有,桑家从未同时出现过的兄妹…… 脑子里种种瞬间一闪过,那些原本在他心中云淡风轻的种种场景,却在此刻却通通成了反噬的锋刃,宇文晟的脸色越来越白。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桑瑄青就是郑曲尺,郑曲尺会是桑瑄青? 那他之前……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将军!将军你冷静一些!” 耳边,是王泽邦他们惊恐、慌惶的喊叫,宇文晟看向他们,全然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一副怎么样的神情。 阴鸷、愤怒,悲痛、懊悔,他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扭曲又恐怖。 他又迟缓地转眸,看向陌野曾出现过的对崖,当时陌野就是当着他的面,嚣张得意地抱着昏迷的郑曲尺策马而去。 宇文晟攥紧了手心,从来冷心冷肠的人,却忽然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世人所讲的悔不当初。 “不能叫他们将人带走!不能……”他声音极度平静道:“通知所有人,准备收网。” 付荣一惊:“什么?!现在?可是现如今边境只出现了巨鹿国,时机还不成熟……” 他弯起红唇,一双邪眸盯注在付荣身上,那里面如同密布着阴森鬼唳:“本将军必须将她抢回来,哪怕是杀到巨鹿国,屠尽巨鹿边境镇城,亦在所不惜!” 付荣终于知道了,当将军知道这一切之后,他会怎么样了。 他会疯。 疯得不顾一切。 他,绝不放手! “将、将军,桑瑄青,便是咱们的夫人?”蔚垚旁听到最后,人都惊傻了。 王泽邦亦然,他不仅傻了,还一脸如同天要塌下来似的难以接受。 “怎么会这样……” 此时耳边响起的任何声音,都尖锐得叫他的头痛。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难以忍受,叫他想破坏、杀戮,但是他现在还不能疯,因为他需要一颗冷静沉着的头脑去救一个人。 宇文晟伸臂立令,眼神幽暗森罗:“所有人都听着,被巨鹿国掳走的那个女人,是吾宇文晟的妻子,是邺国镇国大将军夫人……她即本帅,是他们誓死要守护到最后的人。” 宇文晟身后一众玄甲军如雷贯耳,钢铁一般的身躯形成一股无坚不催的力量。 “玄甲军,听令!” 他这一句话,如此之重,重到王泽邦、蔚垚他们都感到了心惊胆战的地步。 —— 巨鹿边陲,鹳县 陌野抓住了这一批蛮子骑兵进行审问,又将郑曲尺给带回了边境营寨。 嫌弃她一身都是血的模样,他叫来人给她换衣服。 刚进去帐中的士兵,不一会儿又面红耳臊地冲了出来,他结结巴巴道:“司、司马,他……不对,她是女子啊。”陌野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茬,他嘴角一抽:“都怪她没点女人样,爷都忘了这事了。” 陌野这人算不上什么好人,倒也不至于这么下作,趁人昏迷时毁人她清誉。 他派人去附近城乡找个手脚利索的女人回来,最后是年岁大些,懂得照顾人。 见陌野对郑曲尺的事情如此上心,甚至细致到连安排什么人都得亲自过问来,军营中的将士们都很好奇,要知道司马这人长得好,但个性上多少有些问题,身边也从未有过什么接触甚密的女子,这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所以他们要开始传谣言了。 “听说了吗?那带回来的重伤女子,是咱们司马在邺国的相好。” “真的吗?人长得怎么样?” “我没见过,不过伢子见过,说是皮肤挺黑的,还小小一只……” “这是说不好看?那司马是瞧上她的?” “这谁知道,也许是那方面厉害吧。” “少说荤话,咱们司马可不是那种人,这女子啊不能只注重外貌一项,她定有其它过人之处。” “我觉得肯定有,就凭她肯与咱们司马看对眼,我都觉着她定然是与众不同……” 营帐内,散发披床的女子脸色潮红,唇色却泛白,人烧糊涂了,浑身发烫,却始终无法清醒过来。 军医把完脉,沉凝片刻,才对旁边站着的人道:“大人,这姑娘你是要救醒,还是救活?” 这话倒是艺术。 陌野长腿一伸,坐到旁边,漆黑眸子野性难驯:“别给爷玩这种文字话术,我要她活下来,然后清醒地回答我的所有问题。” 军医一听这要求,心里犯难,嘴上嘀咕了两句:“这样啊,难。” “你什么意思?治不好她了?” “实则,她身上这些鞭伤、暗器伤势,若是及时医治,倒也算不得多重,就是拖太久了,失血过多,造成阳损阴盛,内火伤身,最要命的是胸前一掌,断了一半心脉,活倒是可以活,但怎么个活法就不一定了。” 陌野见她的伤势当真如同宇文晟所言,根本活不了多久时,脸色难看至极。 倘若郑曲尺当真就这样死在他的营帐当中,这事若被宇文晟知道,岂不得笑话死他? “那能叫她清醒过来吗?” “可以,但是最好暂时不要,眼下醒来只会让她最后一丝精气都消散了,固本方能育精,她只要好好养着,自然会醒来。” 陌野才不关心郑曲尺的死活,但是他为了那样东西付出了那么多时间跟精力,若得不到他想要的,他如何甘心。 “那便拿些贵重的药来吊住她的命,她不能现在死。” “其实……只要司马肯将那枚国主赠于你的珍丹喂于她,她说不准再以好药精养些时日,就能够痊愈。”军医提醒道。 然而,陌野却没这个打算:“呵,珍丹何其贵重,她也配?” 军医一听,嘿,这传闻不是讲,这女子乃司马的相好吗? 这相好的命不久矣,他却舍不得一些外物? 敢情,司马不仅个性有问题,这人品也堪忧啊。 呸,渣男。 —— 喂完药后不久,郑曲尺悠悠转醒过来,只见此时,傍晚时分,斜阳余晖透过帐橼边隙射进来,温暖却不刺眼的光线,让她神思恍惚了片刻。 对于自己还活着这一件事实,她也深觉意外。 她见自己躺在一座营帐内,以为自己是被宇文晟给带了回去,但没想到,这时有人撩帘跨入,那高大深峻的身影,却是她根本没想过的一个人。 “怎么是你?”她低声道。 陌野挑起了眉毛,古怪一笑:“你以为是谁?宇文晟?” 郑曲尺一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种透骨的寒意爬至全身,紧接着,她忆起曾经过往种种,心止不住地往下沉,那种沉不到底的感受,就像她正处于失重的漂浮状态,她会产生头晕、不适、丧失定向感知等症状。 柳风眠……为何偏偏会是宇文晟? 这种事情,简直比太阳绕地球转了,孙悟空拿定海神针绣花了,超人把内裤穿里面了都要荒谬吓人。 “谁叫你在爷面前走神的?” 陌野走到床边,伸出手,强硬地抓过她的下巴,将脸扭转过来。 郑曲尺眸子一抬,清粼粼划过一道水波纹,因病气虚弱,她眉眼之间有种说不清的清愁淡漠,那种全然不一样神色,令陌野手上不自觉地放轻了下来。 她终于正视着眼前之人:“陌野,是你救了我?” “除了我,还有谁?所以你该好好地报答我。” 郑曲尺此刻感到头也痛、胸也痛,浑身都痛,连讽笑都显得很淡:“报答?可如果没有你的到来,我也许现在不会躺在这里。” 她说话很轻、很慢,因为她感到很累,若非必要,她并不想开口,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过去。 “你以为没有我,你会在宇文晟手上落着好?你还没有看清他吗?他就是一个不懂感情的怪物,他生来便带来了一场灾祸,她母亲为了救他,受到了世间最惨的侮辱,他父亲为了护他,从一个武将变成了没了手脚的废物,而他呢,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最后却杀母弑父来讨好邺王,你说,就他这样的怪物——” “够了!”郑曲尺胸膛起伏,咬牙叱停了他。 她不想听到这些,宇文晟的事,与她无关。 她想到了“柳风眠”,不对,这世上或许根本就没有“柳风眠”这个人,一直以来,与她成亲、与她相处、与她同床共枕、与她家长笑谈、与她过年交心之人……都是宇文晟。 可是,怎么会是宇文晟呢? 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明明在郑曲尺面前的“柳风眠”,与在桑瑄青面前的宇文晟,完全就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柳风眠”患有眼疾,行动不便,孱弱温柔。 可宇文晟却是一呼百应,行事恣睢,高高在上。 这样两个全然不同的人,为什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好好一想,她当真是瞎了一双狗眼,还觉得“柳风眠”身患恶疾,又时常困梦魇于过往,定然小时过得很是悲惨,但如今……她觉得自己才更悲惨。ъitv 陌野观察她神情有异,眯了眯眼眸,诧异道:“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本章完) 第111章救命之药 “看上谁?”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气咽声丝。 实则,被褥之中,她手心攥紧了衣角,身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郑曲尺这次一醒来,就感觉到了自己浑身的虚弱无力,是那种想要翻起身来,都觉得办不到的程度。bigétν “装傻?”陌野盯注着她半晌,见她始终不为所动,便恶劣地勾起嘴角:“不过倘若你真对那个怪物产生不一样的感情,最后也只能是自讨苦吃,这一次的教训,你可记忆犹新?” 郑曲尺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悚了一下,白唇抿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她那一场狗血又离奇的经历,他又怎么可能会想象得到? 连她自己都觉着自己纯纯一个大冤种! “陌野,你一直留在这边陲之地,是有所图,还是有所谋?”她岔开了话题。 陌野嗤笑了一声,那揱扈的眼神睨着她,就跟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爷的事与你无关,你与其担心这些事情,还不如担心担心你的小命吧,你这一次伤得够重啊,倘若拿不到圣级以上的伤药来医治,你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郑曲尺听完,倏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朝下放空,缄默了片刻,脸上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哪怕她此刻的内心正狠狠地揪紧。 任谁听到自己命不久矣,都无法平常以待,只是她前不久才经历过一场生死,这会儿倒不至于破防。 许久,她低哑迟缓的声音响起:“是吗?那这种圣药,你有吗?” 无事提起这一档子事,她自不信他是心血来潮,或单纯只是为了嘲讽她。 陌野覆下腰,一臂肘于膝上,大片阴翳笼罩在他英俊的眉眼间:“我当然有啊,可你要拿什么来换这么贵重的药?如果你觉得爷还能再被你的虚假承诺骗一次,你就是在做梦了,你最好将之前的交易先兑诺,说不准……” 郑曲尺一听他那儿有药,所谓的圣药并非一个虚无缥缈的说法,这才定下心来。 “我累了……” 她已经耗尽了精力,清醒了一会儿,人便又浑浑沉沉晕厥了过去。 话说到一半,对方就不醒人事了,就只剩自己在这自言自语,陌野“腾”地立起身,怒火高炽,并恼怒地踢翻了一侧矮凳。 “真是麻烦,去唤军医过来!” “是。” 守卫立刻前去。 —— 陌野并非时刻都守在帐中,等军医挎着药箱小跑过来时,他已经抛下这些繁琐烦事,去办公务了。 军医也无须任何人打下手,守卫出去之后,他便熟头熟脑地放下药箱,将陌野踢翻的矮凳摆好,坐在床榻侧为她把脉。 良久,他得出结论后,便唤来守卫,让他去端来煎好的药汁,在喂郑曲尺喝下之后,又取出银针,在她的额心、太阳穴、十指处,针炙一遍。 大约停留半个时辰之后,他准备收针时,郑曲尺再度睁开了眼睛。 但因二度昏迷,又烧了昨日一天,现在一时半会儿反应还有些迟钝。 “姑娘,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道陌生的问候,郑曲尺偏过眼,只见一个瘦小的老头正笑眯眯地瞅着她,态度和蔼。 她稍定了定神,低语道:“你……是军医?” “嗳,老小儿正是,你可感觉好一些了?”他又问道。 郑曲尺轻轻地点了点头。 的确好一些了,至少之前那种头晕目眩、心率漏拍的心慌迹象,已经消失了,虽说仍旧虚弱不堪,但至少不会更加难受了。 “多谢军医。” “你少讲些话吧,一会儿我唤人给你送碗麦糜,你多少喝些,等明早起来的时候,我过来替你再针炙一遍。” 郑曲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唯客套道:“麻烦军医了。” 曾经因为陌野的关系,她对巨鹿国不太感冒,但此番得军医悉心照料,这让她体会到,无论在哪一国之中,都有那心肠歹毒之人,亦有那与人和善之人。 即使是军营。 当然,她估计前提是,对方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来历,只是单纯将她当成一个病人,否则依邺国跟巨鹿国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们岂能毫无芥蒂地善待一个邺国工匠。 军医多看了她两眼,这孩子皮肤黑得寒碜,但却既懂礼貌又叫人瞧着乖巧可人,难怪会得司马欢心。 他在收针之时,不由得放轻了几分力道,安慰道:“烧已经退了,但你的伤口还得上药,你放心,老小儿的药很灵,上过后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疤痕。” 上药? 经过一通联想,郑曲尺神色忽地紧张起来,她抬起,见身上衣物尽数换尽,忙道:“是谁给我换衣上的药?我身上的东西呢?” 她说着,人便要翻身坐起来,可只要一动,就不可避免会牵扯到周身伤口,她痛得额头冷汗颗大直冒,干皮的唇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哎呦,你这是干嘛啊,你的旧衣跟东西都放在那儿,你别急,别起来,老小儿给你拿就是了。” 军医赶紧收好银针,就去床案头,翻出妇人替她换下的那一套血衣拿给她,同时又将她身上摘除下来的物件一并抱去放在床边,安她的心,省得她乱折腾伤上加伤。 郑曲尺没理会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找到那个用红绳圈吊起的金玉手镯,便紧紧攥在手心之中,轻颦的眉眼这才松展开来。 军医一看,笑着打趣:“这么紧张啊,这是心上人送的?” “……” 她现在身无分文,这是唯一的硬通货币了,他给她讲这是什么心上人送的? 不好意思,她这人比较务实,没有太多儿女情长,她只知道假如往后真走投无路了,她就变卖了它换钱生存。 之前穷得叮当响,这会儿自然得将钱看得紧些。 “咦?这里还有一个……”军医的声音滞停,失神地盯着手上捞起的一枚牌子。 郑曲尺抬头,发现他的不对劲:“军医,不知是否见过这个?” 军医手上那一块小牌子,牌身非玉非木非石,是一种很特别的材质,如同某种炼制过的金属,遇热不透,遇冷不凉,颜色浅黑似棕,正是当初“黎师”为答谢她的救命之恩,特意送来给她的那块。 冥冥之中,她莫名觉得这块牌子不简单,便一直随身携带在身上。军医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她:“见过,这是吾主的黑奇令。” 黑奇令? 吾主? 军医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了,他意识到眼前这少女与他家魁首有着匪浅的关系,立马恭敬地伏低下身子:“黑奇令如同吾主亲临,请姑娘敬请吩咐。” “你不是巨鹿国的军医吗?为何?” “小老儿来巨鹿国当军医……只不过是小老儿的一个兴趣爱好。”他抚了抚白须,乐呵呵道。 这块“黑奇令”竟可随意派遣巨鹿国的军医……如此价值的令牌,“黎师”当真舍得,说送就送了。 郑曲尺此时心底的喜大于惊,之前以为自己属于孤立无援,但没想到好人当真会有好报,这不,她的福报在她最危难无助的时刻,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带我离开这里。” “不行啊姑娘,你的伤势暂时还无法轻易挪动,你最后是静养才行。”军医瞠大眼睛,连连摇头,基于医者父母心,他可不能害了她。 郑曲尺却不以为然:“陌野跟我说过,咳咳……”因为一时情绪激动,气卡在喉咙间,令她抑不住一阵咳意:“我的伤势并非将养就能够好的,对吗?” “……是,但是至少可能令你伤势稳定一些。” “医不好,稳定有何用?军医,你可否听闻过,陌野身上有能够治好我的圣药?”她问。 军医当然知道这事,他叹息一声:“司马身上有一颗来自龟兹国的圣药,或治崮疾与重病,但是小老儿问过他,他如何都不愿意拿出来救姑娘。” 郑曲尺却道:“他既不愿意,那就想办法我们自己取。” “……偷?”军医讶异一瞬,但他也非食古不化,转念一下就想通了,只是他担心:“但这也不容易啊,不知道这圣药司马是随身携带,还是被他安置在了营帐之内。” 郑曲尺猜测:“我猜十有八九在他身上。” 他这一趟冒险闯入邺国边境偷袭宇文晟,上过一次当,吃过一次亏,这种保命的东西自然得随身携带,关键时刻可取出保命之用。 “那便更难了。”军医唉声叹气。 但郑曲尺却觉得只要计划得当,这并不难,要说难,是倘若窃得圣药之后,他们该如何在陌野手中全身而退。 “身上的东西,总有离身的那一刻,只等他身无片缕时,自然就可以偷到。” 军医一听到这话,顿时浮想联翩起来:“难道姑娘打算牺牲自己……” 咳……郑曲尺稍作喘息,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想什么呢?只要弄脏他的衣服,他肯定会去沐浴更衣,到时候脏衣便会被他放置到一边,只要找准时机,我们就可以顺利拿到圣药了。” “哦哦,原来如此。”军医恍然道。 “军医,窃药一事,需得由我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叫我的身体暂时好转一些,至少可以短时间来行动自如?” 别的事军医恐怕不行,但这事他直接一口应下:“这事就交给我老小儿吧,但是姑娘,如果你拿不到圣药,这个办法恐最终会反噬你的。” “如果拿不到圣药,命都保不住了,我也无所谓反不反噬了吧。”她自嘲了一声。 军医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便不作多劝了。 两人细细商量了一番,应对各种突发事态,最后拟定下了计划。 —— 夜半时分,军医一脸神情严峻地找来陌野,随之陌野抛下手头的事务,步履急匆过来探看郑曲尺了。 “你说她情况急转直下,如今危在旦夕?为何会忽然这样?” “病来如山倒,有些急症,小老儿也说不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司马,老实说,你有药可以救那位姑娘,为何就是不愿意呢?一条人命,难不成还比不得你那死物?”他好言相劝道。 可陌野却不忿:“爷凭什么要救她?她是我的谁啊?” “可如果你不想救她,为何又将人带回来,让小老儿来医活她?” 陌野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就跟他只打算用一颗糖的廉价付出换来回报,可哪曾想对方还真是一个大麻烦,需要他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够解决。 他自然不愿意,他之前的“投资”都还没有收到回报,如今更是吝啬得不愿意在郑曲尺身上再投资一枚铜板。 他走近她,眉头皱得紧紧地,刚要伸手查看她情况时,对方突然翻转过来,对着他身上就是一阵呕吐。 当场,陌野的脸都绿了。 虽然她这两天都没有吃过什么正经东西,只前不久才喝了一碗粥,那在胃里发酵过后反刍出来的酸臭味道,熏得陌野想杀人。 “郑、曲、尺!” 他火冒三丈,然则做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郑曲尺,已经再度“晕死”了过去,全然不知道自己刚干下了一件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天啊,她这是病至五脏劳损了,将军,她现在神智不清,你再恼怒亦无济于事,还是赶紧去换一身吧。”军医赶忙捏住鼻子,退避三尺:“我、我立马出去唤人给你送水过来。” 不大一会儿,一切都准备妥了,守卫摆好一张屏风,隔在帐中。 陌野不耐烦道:“出去!” 郑曲尺目前养病的大帐,本就是陌野的,毕竟营寨不同普通房舍,可没有修建出多余的住所来。 隔着一张朦胧宽大的屏风,郑曲尺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沿着床榻边,细小步伐挪动。 现在她身上倒是不怎么疼了。biqμgètν 军医说,她这是暂时麻痹了,实则动作大了,依旧对身体是一种负担与伤害。 想来陌野做梦都没有想到,前一刻被军医宣布要嗝屁的郑曲尺,这会儿正蹑手蹑脚地趴在屏风后面,试图寻找圣药。 他解衣脱下,随手甩到屏风上,跨进浴桶了。 他在清洗。 他毫无防备,正春光大泄地背对着她。 而她扯下了他的脏衣躲在屏风后面,正焦急忙慌一通翻找…… (本章完) 第112章兵临城下 这时,外面传来军医喊话的声音:“将军,这姑娘的伤,于内不在表,瞧这来势汹汹,怕也是没救了,要不小老儿也不浪费那什药材跟劳力,叫她自生自灭了去吧。” 陌野正拿湿巾擦着胸前,他闻言,锋利的眉蹙,向帐外投影的军医施压:“爷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她目前都必须活下去。” “您还要医治啊?将军既舍不得圣药,那不如……将杨将军的百年人参拿来炖入药了,先保住这小姑娘的元气,否则当那一口气一旦散了,就难聚啰。” 这年头,哪个在外行军的将领不给自己攒点救命药,他们打起仗来英勇是英勇,可还真没几个人能看淡生死,含笑闭目。 军医在外,不遗余力地吸引着陌野的注意力,想为郑曲尺争取盗药的时间。 他们之前就密谋商议好了,里应外合,特地挑些陌野在意的事情来讲,分散他的精力,好叫他忽略郑曲尺在里面可能会产生的细微动静。 陌野舍不得自己的圣药,但对于别人珍藏的宝贝保命药,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他这人向来混不吝,一听既然保住自己的圣药,又能将郑曲尺暂时从鬼门关里救回来,当场就拍板定案了。 “就这么办,杨欣,带上爷的口令前去主军大账,将杨崮摆在架子最顶层的那个盒子里的老参取来,让军医炖了。” 守卫杨欣一听,顿时就怂了,他想劝劝:“司马,这、这不好吧,等杨将军回来了,知道咱们私自取走了他的人参,可指不定会如何大发雷霆。” 但陌野却根本不担心杨崮那边,他跟杨崮算是一对损友,就算对方知道了,大不了也就是气不过,跑来对他一顿臭骂。 “爷叫你去,你就去,少废话掺言。” 帐内,陌野暴躁地一掌拍击着水花,“哗啦”一声,惊了杨欣一跳,他不敢再多言,赶紧应“是”,就小跑着到去取人参了。 就在他们三人隔帐谈话时,郑曲尺终于在他的衣服里摸到了一个硬物,搜索翻看了半天,她发现他的衣服内有乾坤。 在略微宽大的袖口处,缝制了一个格层,在这里面装物不显眼又隐秘,她伸手进去掏了掏,摸出了一个四指并拢大小的锦盒。 然而,这个锦盒并不简单,它被一把精巧的铜锁锁上,她试了,它看似小巧易折,但用蛮力拽不动,拿牙也咬不断,这一时半会儿她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当真就解不开。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圣药,便将锦盒拿到鼻子处嗅了嗅,是有一股淡淡的中药材的味道传出来。 她眼眸徒然一亮。 应该就是它了。 眼看自己救命的药到手了,她将它先揣进怀里,又蹲在原地一会儿,等待时机。 当她听见陌野对外边那个叫杨欣的守卫喝叱不耐起来,就立刻将旧衣服重新放回原处。 最后按照原路,蹑手蹑脚地躺回了床榻上,拉好被子,闭上眼睛,将一切恢复成了原样。 “将军,人参拿来了。” 杨欣捧着个长盒子又跑了过来。 军医眼睛圆溜转了一圈,伸手将东西夺了过来:“这参便交由我老小儿处理吧,你拿给将军,将军还不是要给我?” 杨欣一听,确实也是这么一回事,便眼睁睁地看着军医将老参拿走,夹在腋下,没有出声阻止。biqμgètν 陌野也听见帐外两人的谈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今夜,天冻地寒,他也是难得泡上这么一回热水澡,之前受伤后伤口禁碰水,现在都结痂了,他打算好好放松一回。 阖眸小憩半晌后,他方起身擦身,在重新换上一身新衣服跨出屏风后,他第一时间就是去翻脏衣的隔兜。 但是无论他怎么翻找,都始终找不到他的锦盒时,倏地脸色遽变。 他一脚踢翻了屏风,第一个反应便是凶神恶煞地瞥向床榻之上的人。 他认为东西是郑曲尺偷走的,然而见她面如死灰、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伤得很重,这定是不作假的,且军医都说了,她的情况不容乐观,根本没办法醒过来,更别说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从床榻上爬起来偷药…… 但此刻他的圣药不翼而飞,最大的嫌疑人不正是她吗? 陌野从不轻易下判断,但同时亦不会轻易被忽悠过去。 “郑曲尺,是你偷了圣药?” 床上的人并无反应,倒是听到帐中动静的军医跟守卫,急慌撩起帘子冲了进来。 “司马,怎么了?” 军医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进来首先瞥了一眼郑曲尺,见她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心头刚松了一口气,却眼见陌野神色森厉地朝着床榻走去,心又再度提了起来。 他立刻拦上前,道:“司马,发生什么事情了?” 陌野脚步一顿,沉幽道:“你说,她是不是在骗我?” “什么意思?”军医诧异。 “她当真是在昏迷中?” “当然,司马以为老小儿说假话吗?”他瞠大眼睛,气得吹起了胡子,完美演绎出一副被冤枉的姿态。 但实则,他内心慌得一匹,以防陌野接近郑曲尺察觉到什么异样,他事先几步走到了床榻边,然后从腰间取出排针,从中抽出了一根最长的:“你若不信,那老小儿便试给你看看!” 陌野停住了,他挑了下锋眉,神色一点一点变得莫测。 只见军医小心地拨开郑曲尺衣领一角,对准其肩井穴,深深地刺入。ъitv 眼看针身过半,而郑曲尺却始终毫无反应,连呼吸都虚弱得近似于无的状态,陌野眼神一紧。 军医余光扫过他的神色,见其满意了,再缓缓拔出银针。 陌野站在那里,没有表情,似在端详、亦似在揣疑,于是军医站起来,叫来一旁站着懵神的杨欣。 然后就着同样的位置,对其刺入了半分。 只见,就这么轻轻一下,杨欣这么一个大男子汉当即痛得直跳脚,还脸色发白,冷汗直冒。 “受不住了受不住了,军、军医啊,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见达到了应有的效果,军医才抬了抬下巴,拔出了针头。 他吹了吹灰白胡子,对着陌野道:“司马,现在信了?” 陌野眼神扫过郑曲尺,她釉黑的沉寂五官的确毫无反应。 哪怕是靠忍,人身体的本能机制会因为痛意而产生心率加快、呼吸频率增加,出汗、面色苍白、肌肉紧张等生理反应,但是他在她身上端详片刻,她是真的没有反应,就如同一具失去了活力、僵硬的尸体。 终于打消了怀疑,陌野高压的视线从郑曲尺身上挪开,他问:“方才外面,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杨欣见司马一脸的阴翳暴戾,似遇到什么极为糟心愤怒的事情,他怕自己会被迁怒,忙跪在地下,结结巴巴道:“我、我刚才去替司马取老参了,所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军医这时也及时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演技,他先是回想一下,然后一脸紧张道:“方才……我好似看到了一道黑影从帐顶掠过去!但小老儿眼神不太好,老眼昏花,以为应该是什么山野动物,难道不是?” 他惊恐地扫了扫四周围,就跟十分担忧自己的安危似的。 陌野眼神徒然用力,重压在他的身上:“当真?” “我、我也不确定那是什么……”军医好似有些被吓到了,他本就瘦小的身躯一抖,就跟只老猫一样蜷缩成团:“人老了,不中用了啊,这眼神就是瞧不仔细,这万一真是刺客之类的……” 陌野不耐烦地喝止住他的话叨:“眼神不好,难道连脑子都废了吗?赶紧说,那道黑影是朝哪个方向跑了?” 军医被吼得一个哆嗦,忙回忆道:“好像是朝……谷溪那边吧。” 陌野扫向杨欣,如同深野出闸的凶兽,露出狰狞撕裂的狠相:“召上一支精锐羽兵,即刻跟爷去谷溪搜巡刺客!” —— 等将陌野他们暂时引走之后,军医这才擦了擦额头上后怕的汗水,赶紧去查看郑曲尺。 此时郑曲尺早已睁开了眼睛,她也在喘息不已,刚才看似她很平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实则她闭着眼睛,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心路历程却无人得知。 “刚才多亏了军医及时的那一手,才打消了陌野的怀疑。” 郑曲尺撑身起床,同时将怀中的锦盒按了按,确定还在,才安了心。 军医常年跟陌野打交道,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人心性多疑,所以啊老小儿便多存了一手,好在你现在感知力弱,要不刚才那一针还真得叫你疼得从床板上蹦起来。” 郑曲尺点头:“圣药我拿到了,可是上面有锁一时打不开,我们还是按照之前所说的那样,拿了药就先离开营寨。” “好,小老儿都替你都安排妥了,你拿好这份营寨路线图,由小老儿画的那条红色线一直走,上山,入林。”biqμgètν 郑曲尺接过图纸后,见军医又将他刚才拿到手的老参从长盒中取出,一并塞到了郑曲尺手上。 “这也是个好东西,虽然治不好你,但可以补一补你虚耗的精气神,拿着,切记小老儿跟你讲过的话,快走吧。” 郑曲尺很感激军医对她的倾尽帮助,她在诚挚地谢过对方之后,就不再耽误时间,按照一开始的计划,与军医互换了衣服。 然后由他代替自己昏迷在床上,再佯装成军医的模样走出去。 为了这一次替换成功,军医装作弱不堪风,身上多加披了一件斗篷遮夜风行走,而郑曲尺跟瘦小的老军医高矮相差距不大,披上斗篷再跨上药箱,学着他躬背一路走来,并无任何士兵查询截拦。 但郑曲尺由于紧张跟心虚,没敢堂而皇之走光亮的地方,反倒专挑人少黑暗的地方走。 等走到营寨大门时,她忽然听见前方一阵震动。 掀了掀遮在眼睛前的檐帽,她借着寨墙上通明的火把,看到了一个身穿银甲的青年男子骑着马,一脸严峻沉重地飞奔进了寨门。 此人是巨鹿国边陲之地的守将重戟,骁勇善战,是营寨杨崮主帅的副将,他冲进了营寨之后,就跟火烧屁股似的,迅速召集了前、中、后三军。 郑曲尺见原本在黑夜中蜷伏沉眠的营寨,在顷刻之间就如同被惊醒了似的,火光大作,亮如白昼,每一个兵帐中都急慌急忙跑出一队人马,穿戴好盔甲,配备好兵器,“哒哒哒”地朝着校场集合。 如此不同寻常的情形,令郑曲尺不禁心底感到疑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军集结,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才对。 郑曲尺蛰伏在阴暗之处,又等待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右,只见鱼贯而出寨门的粗壮兵力形成了一条火龙,一路蔓延开来,形成一种出洞捕食之势。 她终于等到了最佳离开的机会了,缀到队伍尾端之处,她拿出军医的出行令牌大方展示,哨兵跟守卫心底正焦心前线战事,便无暇关注一个混入其中的军医。 就这样,郑曲尺顺利地离开了营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 军医说,他早年在山中备置了一个秘密居所,里面藏有粮跟水,可以让她先在那里暂时躲避几天,等到风平浪静过后,他便再来寻她。 她对周边地形不熟悉,但有军医的地图指引,一路避开要命岗哨,径直朝山里走。 不叫她躲藏到别处去,只因像她这样的生人,入乡进城,都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入山的路途很艰难,尤其是夜路陡峭,她发现自己的力气渐渐不够,便拿出了军医给她的那一支百年老参,咬上一口,慢慢嚼碎着咽下。 军医说,她的身体被掏空了,得用大补之物填空缺,这支老参正好合适。 拢紧斗篷御寒,她弯着腰慢慢朝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之际,她侧过脸,冰冷的山风刮得她皮肤刺痛。 她看到了在嶙峋深广的山谷之外,那一片蜿蜒威严的城池附近,火光扑朔,刀戟交错,马嘶人吼,好像有两方人正在厮杀打战…… 巨鹿国究竟是在跟谁打仗? —— 当杨崮听到前线传来的紧急战报时,人都惊住了。 “你说什么?宇文晟带着人打过来了?” “是的将军,他叫工匠连夜搭建了一条过桥板,从天堑处率大军朝着咱们的风谷沙城而来。” “行军至何处了?” 斥候沉沉道:“一刻钟后,即抵达风谷沙城!” (本章完) 第113章二男抢女 三步并一步爬到了城楼之上,杨崮一身重铠急得都快摩擦出了火花了,他叫士兵立刻点燃火炬,照亮出城楼前方近百米延伸的范围。 黑夜寒森,他看到了不远处大军临袭,只见那马蹄踏起的尘烟漫天飞舞,带领大军跨境而至的铁骑紧随其后,其势如浪潮,接踵而至,声势浩大。 此番兵临城下,杨崮本半信半疑斥候来报,此番一看现场,当场便瞠大眼睛,额际豆大的汗水止不住淌流。 “即刻戒备城防!” 这个宇文晟究竟在发哪门子的疯啊,他怎么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突然就带兵杀了过来了? 他该不会是察觉到了兵变异样,所以打算来一个釜底抽薪、先下手为强吧?biqμgètν 意识到即将可能将发生的严重事态,杨崮当即拔下腰间虎符令牌交予亲随,严厉下令:“快,去召集三军,立刻过来风谷沙城增援!” 重戟一脸凝重,双手接过虎符后,重声道:“重戟遵令!” 这边安排好后,杨崮就走到女墙旁,撑着墙垛朝着前方茫茫夜色之中,大声吼道:“我乃巨鹿国风谷沙城杨崮,前方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身先士卒的前军将领勒马戈举,高声在前应道:“邺国镇国大将军宇文晟——在此。” 回话之人,当然不是宇文晟,一般主帅在中军之位,由前军与左右两翼相护,前军大将应战时,将报主帅之名讳。 果真是宇文晟亲临来了! 杨崮哪怕久经沙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但此刻仍旧会为这个名字而本能地感到紧张与惶恐。 黑夜之中,大军在距离风谷沙城约五百米的位置缓缓停了下来,紧接着在那一支巍峨深沉的军队当中,一队骑军驭马来到城门之下。 其中有一道身影如同鹤立鸡群,玄甲红披,冷猩浸入夜色的风,扬起他后披猎猎飞起,其挺拔昂姿如同战神般骁勇威武,令人无法忽略。 虽无法辨认其面目,但杨崮却肯定那人定然就是宇文晟。 高处风大,他拨开女墙上“啪啪”作响的旗帜,以免拍打到自己脸上:“宇文晟,你深夜带大军侵犯我巨鹿国边境城池,你这是公然破坏了当初七国定下的和平盟约,你现下挑起两国战争,于理、于情、于公义,皆无法立足,必遭天下人唾弃辱骂!” 在如今七国紧张的局势当中,师出有名便尤显得重要了。 “师出有名”最起码在对外,可以声称自己是对的,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可,形成事半功倍之效。 反之师出无名,那就是耍蛮横,仗势欺人,倘若你今天可以无理由对这方发动战役,那么明天也可以毫无理由对那方也发动战争,最终只会造成人心惶惶,令自己四面环敌的局面。 失道寡助,得不偿失。 如同陌野虽带人在鬼羧岭搞了一场破坏,但始终谨慎布兵在外围,并没有正真侵入邺国周边城镇,没有动手杀害邺国任何一名无辜百姓,亦没有选择光明正大的兵临城下。 如此一来,便可以有另一种说法了,两国边境戍兵间的切磋交流,哪怕不太讲得过去,但谁管它这么多,只要没整出多严重的纰漏,都可以被两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遮掩过去。 一切,也正因是“师出无名”,只能实施一些小打小闹,若动真格的,那就必须布局周祥,找个恰当的名目,实行一举歼灭。 “于情?于理?”蔚垚抬起头,狐狸眼眸一眯,夜色与火光交织的分割线内,他半张脸上的情绪同样割裂,他一面在讥笑,一面在冰冷愤怒。 “杨崮,你怕是活糊涂了吧?你巨鹿国的人潜入我等邺国边境,几番肆意破坏、杀戮,甚至还掳走我们镇国大将军夫人,其罪恶大极,令人发指,此番踏雪飞越两界前来要人,我们只问你一句,我等将军夫人,你还是不还?” 啥? 将军夫人?! 杨崮傻眼了。 他一脸的茫然跟震惊:“你在说什么?什么夫人?宇文晟何时娶了一门夫人?!” 王泽邦冷声道:“这事,就得问一问你们的司马陌野了!” 杨崮自然不信这一番说辞,只觉得他们邺军想打仗、想入侵他们巨鹿国想疯了,连这种荒谬无理的出师理由都编得出来。 他怒气冲冲道:“别编这些假话骗人了,宇文晟你可是堂堂邺国的镇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真要娶夫人,这天下谁人能不知?可如今我们是半分消息都没听说过,你就愣不丁地成婚了?” 宇文晟戴着天蚕丝的手套,左手轻扭右手手腕,一下、一下,身形几乎形定不动,唯袖摆缓慢而流畅。 他在平复内心的焦躁与迫不及待的杀心,表面上,他沉着稳著,笑眸如刀,缓缓出声道:“天下人不知吗?无妨,经此一役,吾将以惨痛、流血与哀嚎,叫世人皆知吾宇文晟娶妻一事,且清楚、仔细、深刻地明白,吾妻乃吾之逆鳞,触之……必亡。”ъitv 说至最后一字时,他的语调仍旧轻然、温和,如同与人闲谈话聊一般,但在这种环境之下,他们的交流对峙之中,他心底无限扩大的杀意,让一切都沾染上一抹深沉恐怖的翳霾。 杨崮听得一阵头皮发麻,心脏突突直跳,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下心境。既是愤怒地涨红了脸皮,亦是惊恐到足底发凉。 但是经由宇文晟这番说道,杨崮哪怕再难以置信,都没再认为对方说是“因妻被掳”杀到敌国来,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谎言了。 但即便这是真的,杨崮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理由会是宇文晟攻城的初衷。 他这副妖魔心狠的模样,哪似情长之人,他只怕连正常人的感情都没有吧! 但既然有这么件事情,那他也只能顺着这件事情问下去,搞清楚情况。 “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妻子被人掳走,那请问宇文将军,你的妻子究竟是谁?” 上头,杨崮为拖延时间,延迟邺国下达攻城的时间,等来支援,就故意一副假意不信,执意追问下去的隔空喊话。 宇文晟何尝不知道杨崮的心思,但他的目的只为夺回他的妻子,是以,他可以给予他们一次侥幸的机会,只要他们将人原模原样地送还于他手上。 “郑、曲、尺。” 这三个字,如同在他唇齿之间辗转缠绵了无数个来回,吐露之间,眼前如同霓彩明灯,一盏盏逐渐被点亮,将他拉回过往与她同在一起的时间里。 但是忽地,明亮的色泽变得斑驳枯萎,唯余那一双明璨如星的浅褐色眼瞳,漠然、厌恶注视着他,如同一柄刀狠狠地划破了艳丽鲜织的油墨画卷,叫他呼吸一度不畅窒闷。 又来了。 近日,他每每想起郑曲尺一次,都会禁不住想,倘若她再次见到他,会是怎么样一副表情?ъitv 她认出了他,可他却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认出她来,她会怪他吗? 她……会恨他吗? 宇文晟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攥紧一根手指,如同自虐一般捏搓着,面含怡然的微笑,唯独黑洞洞的眼眸露出一丝虚弱与神经质的底色。 宇文晟倒是将自家妻子的名讳如念诗歌颂一般,字字讲得清晰,可偏奈何杨崮压根儿没、没听过。 他在回忆,这是邺国哪家贵女或公主?或者,是别国的? 杨崮想半天,都没从记忆的旮旯里找出谁叫“郑曲尺”,但想起方才蔚垚叫他们去问陌野这事,想必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派了人下去打听这事。 想起几天前,陌野的确跟他申请了一支队伍外出,还一并带走了几十辆投石机,想必就是去干了这档子事吧。 倘若对方所言不假,那这事就麻烦了。 他宇文晟借此起兵,是为夺回被掳走的夫人,顺带灭了对方城池,消灭拦路敌军,这事在道理上没有错,从道德上也无可指摘。 相反,他们这边就落了口实下风了。 “既然宇文将军口口声声说是我军司马掳走了令夫人,那且容我去将人找来,双方当面问一问情况!” 现如今这时候,还不是与宇文晟对上的最佳时机,相反宇文晟突然来袭,倒叫他心慌起来,宇文晟领兵如神,用兵方面也是出神入化,若当真是一兵一卒、一刀一枪拼杀着来干,他只怕连一个回合都拿不下来,就被斩首于马下了。 是以,他们私下早联合了南陈国与墨家一道,一为报那一船的秘密兵器被抢之仇,二为分割邺国这块瘦肉入腹,此事国君早有谋划,他必须先稳住对方,不能让一切在起步阶段,就折戟沉沙。 没过多久,被杨崮私下叫去探听情况的人回来了。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没时间给他平复呼吸了:“将、将军,司马的确带了一名受伤的黑姑娘回营寨。” “当真?!” “是的,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据他们所知,那位姑娘是咱们司马在邺国的一个相好……你说,她能是底下那个活阎罗的妻子吗?” 杨崮目瞪口呆:“……” 我擦,这么惊爆? 就不知道,这究竟是双男共争一女,还是那女子婚后琵琶别抱,背叛了宇文晟,投入了司马陌野的怀抱中? (本章完) 第114章炼化铁水 “将军,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若一会儿活阎罗等不耐烦,振臂一呼,兵临攻城,就咱们风谷沙城眼下这点兵力,可不足够对抗啊。” “什么怎么办?知道情况紧张,还不赶紧叫人将陌野与那位姑娘一并带来啊!我们认不得,难不成那宇文晟还会认不得他家夫人啊?” 既然他要找夫人,那他们还他一个夫人不就行了? “可、可是那个姑娘……她不见了啊!司马这会儿在营寨掘地三尺,可依旧没找着人。” 杨崮一听,顿时不好了:“不是说她受了重伤吗?她是怎么跑了的?不会是被人带走的吧?” “是被人带走,或自己跑了,都有可能,因为司马那儿丢了件要命的东西……您也一样,这事军医佐证,他被人从后方偷袭后醒来,衣服跟身份全都被调包了。” “啥?丢东西?这关我什么事?”扬崮不解。 属下不忍道:“您的那支百年老参,叫司马拿来给那姑娘补身子了,她不见了之后,不仅司马的圣药遭到了盗窃,也一并顺走了您的那一支老参……” 杨崮听完险些一口气没能喘上来。 他咬牙切齿:“陌、野这混蛋!既然人丢了,就将陌野这个罪魁祸首绑过来解决,老子不管了!” 知道将军是在讲气话,属下为难道:“要不,咱们跟 然而杨崮却冷笑一声,讥讽道:“那你去试一下,看交不出他夫人,宇文晟会这么简单善罢甘休?就算人真丢了,也是在咱们手上丢的,不将人给找回来,他见鬼的才会退兵。” 属下也被激起了傲气:“实在不行,咱们就硬杠硬跟他们邺国打一仗,咱们又不是没有赢过邺国军队。” “迫不得已,只能如此了。”杨崮仍旧愁云在眉宇之间,无法舒展。 他心道,那是以往,如今宇文晟的军队只怕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僵峙约半个时辰左右,陌野与重戟一道赶了过来,与此同时,北城门与城外皆布满了巨鹿兵力,对南城门形成一种箭锋直指之势,一旦对方进行攻城措施,他们就可以左右夹击,与城内中军一道攻上。 一见到陌野,杨崮就瞪大眼睛,怒气冲冲上前:“你小子……” 然而,陌野如今的脸色比他更加难看。 他眼睛里闪射着凶光,脸上浮出阴沉的毒液:“好了,我现在不想听任何教训与埋怨,你刚才派人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宇文晟他的夫人叫郑曲尺?” 乍闻此事时,陌野只觉得荒谬至极,甚至感到十分好笑,而他的确也因此大笑了起来。 想到宇文晟曾对郑曲尺所做的那些事情,倘若郑曲尺真是他妻子,他只能说宇文晟这个人……它妈的纯纯的有病吧。 见他这吓人的表情,杨崮一下就怂了,但他还是梗着脖子,气恼道:“是、是啊,你找着人了没有?” 牙关咬紧,陌野迅速爬上了城楼,只见下方宇文晟等军马在城门前,形成一道扇形的围堵,火把照亮了方圆,火光冲天,那乌泱乌泱浩浩荡荡的敌军如黑云一般拥挤在城外。 他一扬斗篷披坎,对下方宇文晟大声喊道:“宇文晟,你再说一遍,你的夫人是谁?” 在抬眸看到陌野那一刻,宇文晟不期然想起他在崖边抱走郑曲尺的画面,他眼眸中被沾染上的猩光,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殆尽,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气场风暴:“将郑曲尺还回来。” 对上他的眼神,陌野顿时便确定了一件事情,宇文晟所言不假,他的确是来讨人的。 而且那个人,还真是化名为“桑瑄青”的郑曲尺。 但正因为确认了这一件事情,却更加让陌野无法理解,他甚至觉得这宇文晟莫不是产生了什么臆想幻觉,才会觉得郑曲尺会嫁给他?他又娶了郑曲尺? 之前,他一直认为宇文晟故意借此由头,对巨鹿国实行合理合法的讨伐入侵。 陌野可一向知晓,郑曲尺对他揣有隐秘的爱慕之情,他不信郑曲尺会心甘情愿嫁给他,而宇文晟一个无心的怪物,也不应该纡尊降贵去娶一个毫无背景可言的农女。 思来想去,他都觉得这事纯属扯蛋。 “哈哈哈哈——你它妈的,如果她真是你夫人,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她不死,你还要追过来补刀?” 他粗鄙的脏话,并没有令宇文晟兴起半分情绪,但他最后那一句话,却激怒了宇文晟:“你闭嘴!” “啧啧啧,你生气了?还真稀罕啊,你宇文晟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只会笑的怪物吗?原来你脸上还会有别的表情啊?”陌野一脸夸张的嘲弄道。 宇文晟眼神定凝一秒后,情绪就稳定了下来,他雪白的手指轻抚过马背鬓毛:“陌野,不想最后闹得无法收场的话,你最好将她交还出来,这是我有且仅此一次的善意提醒。” 陌野从不是能被人轻易威胁之人,他冷冷一笑,就从身面扯拽出一个穿着斗篷的矮小女人,对方显然很虚弱,步履摇晃,这么大力一拽,险些扑摔在地上。 风吹起帽檐扬起,光线阴暗分割之下,她低垂着头,肤色黯沉黝黑,露出些许圆润挺翘的鼻尖与抿紧的苍白嘴唇。 陌野道:“还给你?好啊,这女人反正也要死了,我留着她根本就是一桩赔钱买卖,你不是想要她吗?那爷就大方一点,给你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声音徒然阴冷暴怒,将那娇小的人一把拎起,走到女墙旁,二话不说就粗暴地甩向城楼。 那十几愈二十米高的城墙上,一道迎风失重的身影急速下坠,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燕子,凄厉悲惨地划过一道弧线…… 所有人只觉呼吸一紧,瞪大眼睛望着。 而宇文晟抬眸,夜色昏沉,他只觉之前那一幕令他近日泅困沉溺的梦魇,再度袭临。 他脸色遽然惨白,脚下一蹬,人便高高飞起,伸手欲将下坠之人揽进怀中—— 偏这时一支暗箭疾风射来,他眼下空中的状态自然避不开,但后方另一支箭及时射出,与之相撞,噹一声碰歪了势头,双双跌落。 眼见这一支暗箭,没能秘密取了宇文晟的命,甚至连其皮毛都没能损伤其一分,陌野狂燥地扫向下方军中,最后将视线对准一名背着箭囊、英气勃发的将领,暗暗饮恨宇文晟手下精将无数。 不对,不是她! 宇文晟在接到人的那一刻,又猛地一把推开对方,却见那个伪装成郑曲尺的女子,掏出一把匕首朝着他的要害位置冲刺过来。 宇文晟不避不躲,反手揉旋其臂,折断了手腕骨,女子刹时惨声呜咽一声。 视线如游动的毒蛇搜巡过她身上的衣物,这些毫无疑问就是郑曲尺曾经穿的那一套血衣,可是人却不是,她只是一个冒牌货罢了。 那真正的郑曲尺在哪里…… 手势蹿上,直至其脆弱的颈骨处,只闻一声清脆“咔嚓”。 那名伪装的刺客,人已失去了气息,摊软倒在地上。“不还是吗?”宇文晟笑了,低低蚊颤般、神经质地,恣邪又疯狂地大笑着,他抬起一双彻底不假掩饰的眸子,歪头盯着上方陌野。 “那就只能我自己来夺了。” 轻若耳语般的柔和声调,伴随而来的却是无尽暗黑气息,似腾起了万丈阴煞之气,欲将人间的一切都统统拖进他所统治的阿鼻地狱当中。 —— 郑曲尺这头正“吭哧吭哧”地跟蜗牛一样缓慢地爬上山,一路上不小心老参吃多了,竟开始流鼻血。 她汗流夹背,一面担心会有追兵,一面又害怕这乌漆嘛黑的夜里,会突然蹿出条蛇,或跳出一头猛兽。 心惊胆战了这一路,摸了一把鼻子,发现一手的血…… 她看着看着,鼻子一酸,就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难过。 但眼泪还没有从眼眶流出来,就又被她硬生生地给忍了回去。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她跟自己说,她没有时间在这里自艾自怜了,她如果想要活命,就得拼命。 最终,凭着过人的毅力,她找到了军医舆图所指的那一间茅草房。bigétν 走了一夜的山路,她又累又渴,强撑着精神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大口饮下后,她这才将自己蜷缩在一团窝进草堆里,累得昏沉睡了过去。 但是,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太好,在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一场纷纷扬所的大雪之中,她梦中始终有一双冷酷无情的含笑眸子,他无视她的求救与挣扎,一掌便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之中—— “嗬……” 郑曲尺惊醒,一身冷汗。 这时她身体迟缓的痛意终于再度降临,她保持着一个动作缓了好半歇,才能够勉强可以动弹。 胸口处肿涨的阵痛,让她呼吸不畅,扯开衣襟,看着那乌黑了一大块的皮肤,她闭了闭眼睛,继续拿来老参继续啃。 军医说过,老参保命,她一旦反噬就少量多次地服用。 由于不大清楚中医量词的“少”,她一时补过量,但这一次她揣度地减少了量,没敢多啃了,怕再流鼻血。 拿凉水吞咽了之后,她才取出锦盒。 晃了晃盒身,上面有是一个箭形锁头,锁身用料相当扎实,质量过硬,她拿石头都砸不开。 但只要有锁孔,她就能够通过锁内部的构造原理,通过现代人的路线想办法开锁。 但前提是,她得有开锁工具。 她需要一根可以任何弯曲造型的铁丝。 可她搜刮遍这间茅草屋,都没有找到有用的铁丝,只寻到一块绑在木棍上的铁片。 估计是军医自制的刀器,拿来砍伐用的。 她曾看过一个荒野求生的节目,如果在野外,可以通过一种自制火炉,将铁块融化为铁水,重铸其形态。 既然找不到铁丝,那她就只能自己来做了。 首先她得先垒出一座小型火炉。 炉壁需要那种又软又黏的黄河泥,得益于当初军医的选址,这附近有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流,她从中找到了合适的泥土,用手工藤条编织篮,一框一框地来回运。 然后为了让火炉内的火焰达到足够高的温度跟匀速燃烧,她还需要做一个鼓风机。 她扒了一些适合的树皮,又用树枝为架,做成一个扇子样式的旋转轴体纺锤鼓风机,只通过简单的反复旋转动作,就能够进行机械运动,既节省体力,又可以给火炉增加更大的风力,转得越快,火就越大。 她还得做了一个篾子,在中间打孔,方便火焰穿过,将火炉内部完善。 全身具备,就该冶炼铁水了。 茅草房内有备用炭,倒是省了她烧炭的时间,她先是捏了个陶杯,然后将棍子上的铁片拆出来,放进杯中。 再将杯子放进炉内摆正,周围倒上足够多的炭块,燃上火,剩余的时间就是持续不断的高温烧制。 这期间还需要不断的增添炭块,保持高温,终于等铁片融化成水之后,她拿夹子将掏杯拎起,将铁水倒入一早做好的模具当中冷却塑形。 千辛万苦下,她最终得到了几条勉强可用的细铁丝。 获得开锁的工具后,她小心地将其弯成自己要的弧度。 首先将铁丝头部弯成直角型状,然后试着伸进钥匙孔,倘若钥匙孔里是几跟小圆柱形的铁棍,只要把它们都顶到上边再转动铁丝后,就有可能会弄开…… 然而,她并没有弄开,看来第一种方法不行 于是,她又换了一种方式。 就是把铁丝的头部弯成一个三角形,慢慢插入锁孔后,向一个方向轻轻转动,她耳朵贴近,随时注意着动静,边转边往里插,插到底后倘若没有打开,便再按照之前的方式重新来过,如此反复几次……咔嚓! 郑曲尺听到一道清脆的弹响声音,呼吸一顿,眸中如烛芯猛地炸开,亮光迸射。 开了?! 她心跳加速,手心都冒汗了,在将锁头扯下,再把锦盒盖掀开…… 却发现这里面装的不似黑漆漆、圆鼓鼓的寻常药丸,而是一块漂亮、白晶微透、类似梅花糕一样的东西。 若不是那上面隐隐散发一种中药材的味道,她还真以为这就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白糕了。 “这真是圣药吗?” 没什么见识的郑曲尺,不禁开始怀疑起来。 (本章完) 第115章城中噩闻 将它捻起,观察、犹豫了片刻,郑曲尺深吸一口气,才下定了决心。 费了小半条命,才终于将锦盒打开,不管这东西是不是所谓的“圣药”,她如今都没有选择了。 是毒,是药,她都得博一博。 最坏的结果,也不就是跟现在一样,等死。 老参已经被她啃完了,这期间她就靠着这一口“仙气”来吊着命,军医为她施针强行催发身体机能、麻痹伤疼感,也即将迎来反噬阶段。 到时只怕她连一个简单的挪动都办不到了,所以她得抓紧时间。 郑曲尺闭上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盒子里的东西一口吞下……它很软,口感绵密,既苦亦酸,并不算好吃,但既是药,也无所谓好不好吃。 吞入腹中后,她全身紧张地僵直,等了一会儿,但身体却没有任何感觉。 既没有中毒后的肠穿肚烂,也没有服后之后神奇地药到病除。 该痛的部位还是痛,手软脚软的虚弱感也依旧没有消退…… 这究竟是她拿到手的根本就不是“圣药”,还是它药效的发挥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快? 或许是因为心神疲惫过头了,她此时的反应很淡,情绪也很淡,真掀不起多么激烈的情绪了。 算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蜷缩成一团,累极,又躺下了。 在睡了一晚醒来后,郑曲尺明显感觉精神好上一些,然后就是久违的饿意。 之前两天,她以人参补充元气,腹中空空,却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甚至一度想起吃东西就反胃难受。 但现在,她却感到了饥饿,而且是饿了好几天连树皮都能啃两块的那种。 也不知道听谁说的,人病了,能知饿知渴就好,如果不想吃东西,那就完了。 她感觉她又行了,生活好像又有了盼头了。 从草堆里翻出一块发霉的腊肉,军医在茅草屋内备了些吃的东西,但大多数都霉变腐烂了,但这块腊肉洗干净还能吃。 她去小溪边洗刷肉时,顺便找到一些刚刚冒头的嫩菇野菜,将它们采摘下来一并带回去,用破罐子将其炖煮成一锅。 虽然没有盐,但腊肉本身腌制时就撒了重盐,当大火一煎,腊肉的油水被激发,加上各种野菜跟香菇加入,一股浓郁喷香的霸道味道飘出来,直叫人口水都馋出来了。 这一罐子煮得有点多,郑曲尺吃到七分饱时,就停下来了。 这一锅肉,香是香,但对于她现在而言,多吃几口就感到太腻了,她的胃有两天没有正经用食,所以都有些不太适应。 将剩下的盖好,她等饿的时候再吃。 因为不必洗刷锅碗,她吃饱了之后,就抱膝坐在草堆上,透过窗缝静静地看着外面,脑子放空,也没想些什么,不知不觉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是不早,她有些惊讶,自己这一睡就睡了近五个时辰。 而这一次醒过来,她感觉自己精力更为充沛了,甚至连那缠绵于骨的病弱感,减少了许多。 这时候的郑曲尺欢喜地抿弯起嘴角,她已经可以确定自己之前吃的绝对就是“圣药”了,心底那一直悬挂的大石头也终于落地。 人一旦卸下心理重担,胃口自然也就来了,早上吃了一顿七分饱,但一个中午加下午的消化,她现在又感觉到饿。 她吹燃火折子,将早上吃剩下的腊肉汤热开,饱饱地吃完之后,身上有了热气竟出了汗,她感觉腹中微涨,就打算起身到外面消消食,顺道歇歇凉。ъitv 力气多少也恢复了些,行走不再摇摇晃晃、需要拿一根木棍支撑平衡,她不赶急,步履如同散步消食一般,慢踱步到了崖边。 站在高处,她很自然地看向巨鹿国边陲城楼那边。 晚霞似血。 只见那四方城池的上空,火光肆无忌惮地随风乱蹿,似要吞噬着一切,那刺目与鲜红的色泽,恰与那天边的霞光接连成一线,烽火不绝,埃尘连天。 郑曲尺表情怔愣。 巨鹿国的第一座城池……这是要被攻陷了?! 巨鹿国不是号称巨械国吗?其兵将的武器与城防机械,皆是七国有名,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轻易被人攻破了? 随即,她又颦了颦眉,边境战事都演变成如此严峻事态了,只怕伤亡惨重,军医真可以从营寨内顺利溜出来找她? 这山上缺衣少食,最主要就是安全系数不高,时常会有大型动物的脚印徘徊在四周,她更担心这里离营寨距离不远,倘若有军队搜寻附近,她就很难藏身。 所以留,肯定是不会长留。 但现在的问题是,她要继续等待军医,还是先自行离开? 思忖半天,她最终决定就再多待两日吧,等她身上的伤势恢复好一些,假如军医还没来,只怕是事态有变,她就不等了,自己一个人先行离开。 —— 郑曲尺先前对于巨鹿国城防变弱的疑惑,同时也是巨鹿军对抗邺军兵马之时,产生出的深深惊疑不解! 邺国曾被百工戏谑调侃,国中无工匠。 可就凭邺国的军械水平,竟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破他们风谷沙城的城门?! 这简直就是一种欺诈! 他们如今所用的各类攻城器械,如云梯、攻城塔,还有军队配备的兵器,全都是最新、破坏力最强劲的,连他们都前所未见,这定然不该是他们邺国工匠能够做得出来的程度才是啊。 他们想不通,挠破脑袋都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唯独陌野与杨崮他们心知肚明这其中的缘由。没错,邺国工匠没这水平,可这丫的宇文晟就是一个强盗,他根本就是偷了南陈与西泽国在墨家那花了价值连城订购的器械,然后拿来首发对付他们巨鹿国。 你说可气不可气? 想那一船重载的新型机械与斩金铁兵器,全是墨家精心研制出来对付邺国的,可如今倒好,邺国与宇文晟毫发无损,最后反倒是他们巨鹿国深受其害。 你就说,这气不气人,这悲愤不悲愤啊! 反正,他杨崮是快要气炸了,他甚至歹毒地在内心诅咒着。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该死的工匠替宇文晟解开了九珑机关匣,令他一举劫取了运载南陈、西泽国的杀伤性巨大的器械船舰。 如果叫他知道了,不用墨家他们对手,他杨崮就绝对第一个追杀到天崖海角,也绝不会放过他! 同时,他也顺便迁怒了一把南陈国与西泽国,他们跟墨家合作打造的武器威力有多猛他们是不知道是吧? 自己的东西都不知道保管妥当,如今丢了,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一种何等严重的后果吗?bigétν “将军,城门快要支撑不住了!” 一将士满脸的汗水与黑烟混淆,人都看不清五官了,唯有嘶哑喘息的声音,表露出他内心的慌乱与绝望。 “陌野呢?他不是带兵绕到后方,解我等城门压力吗?人呢?” “属下不知啊。” 杨崮在城墙之上拼命想守住城门这道防线,但底下一阵接一阵的撞击叫他心脏攥紧,脸色形同猪肝色。 他探下头,只见下方八个车轮、高五层的攻城塔猛然冲撞着城门,那山崩地裂的破坏力,同时也造成了城墙破损,城门内几乎挤满了士兵齐力抵肩推背想扛住,但是却越来越力竭。 “快,快倒火油下去,同时叫弓箭手准备放火,绝不对叫他们爬上来!” 一时箭如雨下,下方冲车利用自身的高度,从车中直接向城内射击长弩,与女墙上的巨鹿兵拼杀,同时以缓速靠近城墙,破坏女墙墙体,只为直接攻打城墙上的守敌。 “不行,火油泼不到冲车,他们都避开了,还拿油布反挡回城墙,若继续放火下去,会反烧其身!” “该死的宇文晟,他一下子就将底牌全翻出来,只为对付咱们这一座小城池,艹,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杨崮乱骂道。 下属险险避开一支箭后,看下方车中除了装备有各种长兵器,还装载着强弩、石炮等重武器,心惊不已:“将、将军,守不住了,真守不住了,咱们快逃吧。” 杨崮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一巴掌就将他扇到地上。 “王八羔子,如果老子逃了,这城里的百姓怎么办?!” “将军,如果不逃,咱们也是白白死在这里啊,风谷沙城迟早会沦陷,咱们根本守不住……不然,咱们去找宇文晟的夫人吧,只要将她绑来,宇文晟就绝对不会再攻城了!” 杨崮几乎眼睛都快瞪掉出来,他呼吸不畅,咬牙道:“是老子不想吗?是我们压根儿就找不到她!鬼知道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啊!她就不知道来管管她那个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的男人!” “将、将军,司马领兵从后方杀过来了!” 下属惊喜叫道,但很快,他脸上的喜悦又一点一点消失了,瞳孔扩大,脸色苍白。 巨鹿三军在城外与邺军交战,然而却不敌其威猛凶残。 以往巨鹿国仗着身上装备强、刀剑硬,还有后方各类器械辅助,对上邺国时有负少胜多,但如今他们却震惊地发现,一旦大家处于同等条件之下,巨鹿军却远不及邺军。 巨鹿军左翼万户任先锋,带领精锐冲入邺军阵中,陌野则顶主力压上,与此同时中军悄悄迂回至邺军侧后,发动突袭。 但一切阴谋诡计的突袭,都远不及军队实力可靠,除了一开始的手忙脚乱之外,由蔚垚与王泽邦率领的兵马立刻进行反扑,他们俩很少出现在同一战场之上,但一旦双剑合璧,那威力自然非同寻常。 巨鹿兵败如山倒,整个城门口血水成溪,浓郁到闭息的血腥气,浮悬在空气当中。ъitv 败兵、撤城,这是这一役注定的结果。 陌野面对如此惨败之局,喉间血腥锈气溢满口腔,他被残兵扯拽着、掩护着逃跑,可他却不甘心,不肯走,最终被万户一掌劈晕,才退离了战场。 当宇文晟破城之际,战争进行的仍旧异常惨烈。 城破之际,两军胜负已分,但仍旧有负隅顽抗的敌军在拼杀,烽烟滚滚,这一座壮观的城池被尘烟掩覆在一片灰蒙蒙的阴翳当中,曾经受庇于其下的一切都在城门的坍塌中,预示着灭顶的毁灭即将到来。 经历战火撕裂城门,残破不堪、尸横遍野,在杳杳淼茫、幽冷的夜色之中,宇文晟一袭玄甲红披登上风谷沙城的城楼之上。 他遥望着这一座被黑暗笼罩的城池,却始终寻不到那个在梦中怨他、恨他之人。 他抬步,逼近被反剪双手、伏跪在地上的杨崮:“她人呢?” 杨崮肩头被砍了一刀,血泅湿在地面,拖出一长血痕。 他头盔早就掉落,一头凌乱的散发披在脸上:“宇文晟,你妻子根本不在我们手上!” “本帅亲眼看到陌野将人带走的,你现在跟我说,人不在?”宇文晟嘴角噙笑,眼珠猩泽,貌似对现下这种情况十分疑惑。 “她之前在,可后来就不见了。” 宇文晟笑了一声,道:“如果是陌野意图将吾妻藏起来,那本帅就只能采取一些非人手段了……比如说,屠尽整座城池,以血来唤醒陌野那一颗不太理智的脑袋。” “你不能这么做!宇文晟,陌野并没有藏起她!但凡她还在我们手中,哪怕是逼的方式,我也会叫陌野将人交出来的!”杨崮急道。 然而,宇文晟却对其充耳不闻,他抬起头,戴着鬼面的下颌线白皙近乎透明:“三天,我会发布消息出去,容他三日时间带人过来,第三日日落之前,倘若陌野还不将我妻子交还予我,我就继续朝巨鹿国进发,一城接一城地这般寻人,直到她出现在我面前为止!” “你疯了!你这么做,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你邺国当真准备好要与巨鹿国全面开战?!” 宇文晟闻言,声音变得稍轻,却森冷得刻骨:“后果?本帅自然担得起,可你们呢?你们担得起吗?” 杨崮只觉轰耳一炸。 ——不,他们担不起! (本章完) 第116章悲催付荣 “为何是三日?” 付荣脱下身上小将的服饰,重新又换了一身儒袍束带,正在整理发冠仪容。 三日时间,足够巨鹿国重新调派军马,三日时间,也足够陌野重整旗鼓,三日时间……变故太大了。 王泽邦抱着头盔,松络着僵硬肢体,靠在城楼墙角稍作歇息。 这一仗打下来,不说精疲力竭,但也是倦意深沉,但他后面还有别的安排,所以只能抽空跟付荣躲这片刻清闲,稍喘口气。ъitv “别担心,将军自有安排。”他淡淡道。 见他说得如此笃定,想来定是早有筹谋。 “你跟蔚垚,你们俩这些日子一直跟在将军身边,倒是快将我的位置都挤跑了,我这初来乍到,就跟个睁眼瞎子似的,你们暗地里究竟都安排了些什么?”付荣酸溜溜问道。 他此时一副文人模样,皮相都变了一张,若非那讲话的方式没变,任谁都猜不出他之前扮演过谁的角色。 王泽邦跟蔚垚不同,他从来不搭理付荣这种无聊的话题。 他站直起身,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跟胳膊肘:“该你知道的,将军会叫你去做,急什么?” 付荣瞥见他神情抑郁阴沉,蹭过去:“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王泽邦抬眸,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似的。 付荣直接问了:“自从知道桑瑄青就是咱们将军夫人之后,你好像就一直不太高兴,是因为你嫌弃她配不上将军,还是因为……她杀了公输兰?” 王泽邦眼神漠冷盯注着一处空气,久久没有回话。 既然答不出来,那就是两者皆有之吧。 “你……” 付荣正想说些什么,余光却见蔚垚小跑地找了过来,便暂时收了声。 蔚垚挑眉,见付荣又换了一身,就知道他这是准备换新身份了,他也知道这人的德行,怕死,不将自己藏于人群当中,他是没有安全感的。 “别捣腾了,赶紧过去,将军在找你。” 付荣一听将军要找他,便条件反射性地抖了抖,仿佛已经预料到什么情况了:“不会吧,又来?” 他垮下脸。 蔚垚也知道怎么一回事,此番也有些同情他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谁叫你是鬼眼付荣,别人察觉不到的细微东西,就你知道,将军不找你,找谁?” “我也不想啊,难道观察入微也是我要遭罪的理由?”付荣抚了一把脸,可怜兮兮地看向他们俩:“兄弟,只要一天找不回将军夫人,不只是将军要发疯,估计我也要疯了。” 提起郑曲尺,蔚垚便忆起了过往种种,面露复杂情绪。 他轻叹一声:“是啊,只希望能叫将军得偿所愿吧,赶紧去吧,叫将军久等了,接下来你只会更煎熬。” 在付荣走后,王泽邦瞥了蔚垚一眼,不由得问道:“你家桑兄弟变成了你的主母,你有什么样的感受?” 蔚垚痛苦地抚眼:“别~别说这个,我现在想不得这个。” 王泽邦一脸漠然,嘴角冷笑:“谁说不是呢,桑瑄青、郑曲尺,这两兄妹竟然是一个人,敢情将军从头到尾选择的都是她啊。” 蔚垚一向知道他的想法,见他此刻的表情,不由得劝道:“泽邦,人是将军自己选的,无论是阴差阳错,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既然已经是既定事实,你便要放宽心态,去谅解,去接受。” “不必跟我说教,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王泽邦面无表情与他错身而过,却又被蔚垚一把抓住:“将军……需要她,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王泽邦顿了一下,滞停半晌,这才松下肩头,一脸难以接受道:“先夫人……温柔娴淑,公家贵女,气势巍峨,端严卓颖,仿若瑶池下凡的仙人,可是桑瑄,不,是郑曲尺,她是什么样的,你也见过,又黑又矮,既无颜,又无德仪,这样的女子嫁给将军,你叫我如何能够接受?” 蔚垚听完他一番心理话后,好似快要端不住了,终于笑了出来:“泽邦啊泽邦,你不懂感情这回事啊,你娶妻,只为给家里搬回一座女主人,可是她会叫你喜、叫你怒、叫你痴狂悲戚吗?不会,因为这个女人,是你为了家族所娶的,换而言之,她只是一个王家主母,而非你王泽邦倾心之人。” “但将军与你不同,他从来没将宇文氏放在眼里,更不会为了宇文氏的兴衰荣辱为行动指标,他会娶郑曲尺,不为任何原因,只因他想娶罢了。” “可世间那么多有才有貌的女子,为什么非得是她?”王泽邦依旧无法理解。 他始终觉得自己恒定的标准,才是正确的,至于其它,根本不重要。 蔚垚收起了笑意,正经道:“将军与你是孑然不同的,因为你可以娶任何一个你列出符合王氏主母条件的女人,而并非一人不可,而将军……选择很多,有盛安公主,有国朝上下的形色贵女,有公输兰,这些人哪一个摆出来,不是七国顶尖的女子,但是,他谁都没有娶,却在福县那样一个边陲之地,那样一个普通的清晨,那样一支寻常的送亲队伍,挑选中了郑曲尺当妻子……” “也只不过是……他,非她不可。” 是缘分、是注定或者是其它,蔚垚不知道,他只知道,将军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女人,他偏偏就只选择了郑曲尺。 所以,她对他而言,是与旁人不同的。 王泽邦瞳孔震动,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可为什么是她?” 这一次的问句,却不那么坚定了。 蔚垚耸了耸肩,玩笑道:“这我哪知道,要不你拼着被将军砍的风险,自己亲自去问一问?” 王泽邦很认真地在问,但他却洗刷他,愤然剜了蔚垚一眼:“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说这么多?” 蔚垚伸臂勾过他,哥俩好地顶了他一下:“因为我不想你因为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弯,而行差踏错了,郑曲尺此时在将军心中有多重要我不知道,但想来他肯为她放弃一开始的计划,选择冒险的方式开战,就猜到,哪怕不是独一无二,那也是举足轻重,你倘若为了公输兰的事,而与她有罅隙……” “啰嗦!”王泽邦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我王泽邦此生只忠于将军,只要是将军的意愿,我哪怕换了一套心肠,撕了一层皮衣,装都会装得心甘情愿,你以为你能比得上我?” 蔚垚夸张地睁大眼睛,失笑道:“是是,这一点,我们的确都比不上你,你啊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我可是都知道的。”“你胡说些什么,不可对将军不敬!”王泽邦怒道。 “泽邦,咱们不能替将军作主,他未来会走什么样的路,选择怎么样的人,都是将军自己决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身边永远会有我们。”蔚垚仰头露齿一笑。 王泽邦听着这话,心绪浮动,许久,心结也终于松开了许多。 —— 这头蔚垚努力开解王泽邦,想化解无形之中积攒下的矛盾,而另一头,付荣也是在施展浑身解数开解宇文晟。 但与那边气氛逐渐和谐相比,他此时只觉得自己处于水深火热当中。 城守府邸,南园盖竹柏影,宇文晟伫立在廊下,裘寒拥颈,他着一袭宽大单薄的玄衣临于风中,没有戴面具,而是用一根红纱巾绑在眼睛上,手中捧着一个沾染了片块深褐色颜渍的糖袋。 一旦他卸甲归于居家,苍白的一张脸,黑如浓雾的发色,那一身清瘦病弱的气质如同青烟一般,亦如画中仕人。 属于郑曲尺的东西,他已从假扮者身上一样一样地取了回来,包括这个当初掉落后被郑曲尺拾回的糖袋。 他这些日子总嗜甜,一旦空闲下来,便总会一颗接一颗地嚼食着饴糖。biqμgètν 但眼见糖袋内的糖所剩无几后,他却又舍不得了。 以往,总有郑曲尺会时不时给他买来填补,可如今她不见了……他若吃完了,往后他该怎么办? 握在手中,手上的温度会令糖化,放开,他又觉得心底空落落的,被这样反复的情绪折磨之下,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 郑曲尺在他身边时,他已经习惯了一夜睡到天明,一旦回到她未出现时的日子,他竟会觉得深夜难熬。 付荣过来后,请礼,然后遵从宇文晟的命令。 “将当日在鬼羧岭,你将她认出的情形,仔仔细细地予我描述一遍。” 付荣心中哀嚎,娘呀,又来了。 这些日子,将军总要叫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当初,他是通过何种办法、哪种角度将郑曲尺的身份辨认出来的。biqμgètν “那日,付荣一看见将军夫人假扮的桑瑄青,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来自于我对人体的熟悉度,每一个人身躯的骨骼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有相近的,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的程度,于是我心生怀疑,又仔细观察,最后通过男女身体构造的不同,结论桑瑄青不该是男子,该是女子才对……” 付荣麻木、如同背诵一般,将那日发生的情形,原原本本,包括他是如何将郑曲尺认出来的细节跟心理活动,都通通又讲了一遍。 之前就因为讲得太过笼统,将军让他再讲一遍。 后来他细致了内容。 但因为讲得太过简短,将军让他再讲一遍。 于是,他又丰富的内容。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讲书人了,他可以做到既真实又饱满故事情节,完全能让听者满意的程度。 “当时将军夫人眼神十分凌厉,见属下欲上前擒拿(不能提自己当时有行凶迹象,会被将军记恨),她当即稍稍扯松衣襟(其实因为情况紧急,她扯的力道堪大,露出大片肩颈部位,但不能说,会被将军挖眼),属下恰好便看到了夫人挂在脖子处的鸾镯……” 终于将要交待的事情交待完毕了,付荣本以为这一趟的行程就该结束了,但将军却突然问起。 “她当时身上伤了几处?” 付荣听后一阵毛骨悚然,他不敢瞧将军此刻问话的神色,只硬着头皮道:“共有六处,鞭打的位置应该集中在背、腿,摔落的擦伤在肘、膝与下颌处,还腰间的……暗器伤。” 提及暗器伤,周围的空气一下骤降了十来度,本来就寒冷冬日户外,此刻更是冷得叫人受不住。 “不对,你忘了提,还有她胸前的掌伤。” 付荣抖得更厉害了:“……是,是属下忽略了。” 哪来的掌伤? 又不是他打的,将军这死人一般的瘆人语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宇文晟站于廊下,檐瓦打落的阴影令他眼底没有一丝光亮:“在数日前,我找了一个身强体壮的蛮夷试了,同样的伤,同样的位置,同样经历了那样一场劫难,你猜,他现在如何了?” 付荣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回答将军的问题了,完全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的想要答案,哪一句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之前,他就凭感觉回答了一句,估计是错误答案吧,险些就没能活下来,若非他机敏反应快,补答了一句…… 不敢答,但是又不得不答:“他……死了?” “对啊,死了。”宇文晟点了点头。 眼见将军又在吃饴糖了,这种场面近来时常出现,但每一次付荣都觉得既古怪又惊悚。 他不懂将军是什么养成的这种习惯,但下意识他认为他的改变来自于夫人。 强忍了几天,付荣终于鼓足所有勇气,冲口而道:“将军,夫人必然会洪福齐天的,陌野既掳走了夫人,只当是有利可图,想来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夫人重伤不治,失去用来要挟咱们的重要筹码。” “可杨崮他们说,她不见了,是自己逃走的,你认为这事值得相信吗?”宇文晟又问。 付荣艰难地张口:“呃,这事……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 天哪,他如果有罪,请让他上战场杀敌吧,而不是让他待在这里,跟明显精神不大正常的将军聊一些明显很危险的话题。 他担心,他真会活不过下一秒啊。 (本章完) 第117章致命凝视 假如将军夫人当真重伤不治,死在了陌野的手上,他估计也不会坦言告之。 因此这样势必会彻底惹火敌将,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所以他如此推托说辞、拖延时间,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正当付荣脑海风暴之时,一道声音突兀,像突然侵入思绪的金属线。 “假如她真的是自己逃走了,那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宇文晟一撩长袖,拂地一扫,便坐于台阶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相抵,猩冷的唇角机械性地笑着,他眼睛有着被压抑得很好的疯狂,红血丝分布在眼球白上。 “不会的……”付荣瑟瑟安慰着。 她若真不见了,哪怕他杀光了巨鹿国的人,陌野还是交不出来人,那他该去哪里找她?翻遍整个七国吗? “为什么不会?”他眼底闪烁着一种波光扭曲的微黯,似被拔了牙的野兽。 付荣咽了下口水,斩钉截铁道:“如果夫人得知将军如此看重她,定然是会回来的。” 只要不傻,她就该知道,这世上唯有将军身边是最安全的,她一介女子倘若流落在外,颠簸流离,如何在乱世生存? 宇文晟站起身,极慢地看了付荣一眼,原本黑沉不可琢磨的黯色,此刻却兴起了跃跃欲试的微光:“她那么善良,每一次哪怕境况再艰难危险,都会为了一些无畏之人勇敢面对我,她若知道,她一人牵扯着满城的生死,定是不会选择从我身边逃走的。” 付荣:“……” 等等,将军,我原话不是这个意思啊,你别过度解读啊。 “可假如……是另一种结果呢?” 假如,夫人根本没挺过这些日子,陌野既交不出人来,夫人也无法人死复生,那时,将军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吗? 宇文晟顿住,良久,他温和地笑了笑:“付荣,别说些我不爱听的,若有下一次……” “噗通”,识实务者为俊杰,付荣眼急手快双膝一软,便当场给跪下认错。 “是属下愈矩了。”ъitv 谁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如何,假如夫人还活着,被陌野羁押在身边,这无疑是最好的一种结果,假如是其它的…… 实话不敢说,假话又怕被当真。 付荣想哭了,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不知道将军对的他这种精神折磨要持续多久,他现在真的快要神经衰竭了。 他承认,他当初对郑曲尺反对的声音是大了一些。 他尤记得,当时那个叫“柳风眠”的将军在郑曲尺面前有多温驯平和,而非现在这个尖锐、极端到露出锋利獠牙,报复性想破坏、伤害周遭一切的人。 他这种不稳定的状态,只能表明他眼下的情绪糟糕透了。 付荣他现在只期盼着郑曲尺能够平安归来,可以安抚住将军这只即将失控的凶兽,救他出水深火热当中。 —— 休养了近两天,每日不是吃,就是睡,郑曲尺放空自己,全身心投入养病当中,不胡思乱想,也不操劳疲惫。 她有时候真的很敬佩古人的医学奇迹,她是真的很想借一借研制“圣药”的神医一双手。 这么厉害的药,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明明她受了那么重的内伤,如今竟然已经可以在外走动了。 内伤虽然在逐渐痊愈,但身上的那些外伤,当初军医上好伤药,但因为好几天没有清理伤口,换药包扎了,她揭开来看了看,伤口周围有些泛红,她担心再度发炎脓肿就麻烦了。 所以,她必须找到酒精重新清洗伤口,再用些金疮药或者其它伤药,重新包扎一遍才行。 可冬天的山上,连吃的东西都很难找到,甚至近两日她连鲜嫩的野草都薅不到一根,等她吃完茅屋内的备货,眼看也要挨饿了。 一番踌躇犹豫之后,她决定还是按照先前做的决定——“该下山了,军医那头肯定是出事了。” 等了军医几天,却没有等到他的支字片语,郑曲尺大胆猜测,他没有赴约践诺,应当与风谷沙城那一场战役有关。 这么多天过去了,她不确定侵占了风谷沙城的敌军,是不是已经撤离了风谷沙城。 但这方圆十里唯独矗立这么一座边城,她若想要与普通百姓接触,以金钱换物补给药粮,就只能去那边碰碰运气。 她重新披上斗篷,将头深深藏在帽檐内,将弹弓插于腰间,备好足够多的小石头,武装好一身后,这才准备着下山。 行走之间,步履慢吞,她掐了掐自己腰侧的肉,心底直感叹。 眼看养起来的肉前景甚好,可就这短短的几天内,就又给她掉了不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 她下山自比上山要轻松一些,当时上山夜路艰辛,下山之路沟白昼光明。 但没有了夜色遮掩,她不免需得更为谨慎着四周动静,直到来到山脚下,一切始终都是风平浪静。 这一路上她走来,却不见任何从城中逃出的难民,她观察地面,发现有深陷的马蹄印,但无凌乱散布的脚印…… 这说明,只有军队从这条路经过,并无平民走过…… 这不太正常吧? 一旦城陷敌军,按照常理,城中百姓必然会携带家眷迁移逃难,她眼看城中只有这么一条铺了细沙的运载大路,却无大批百姓近期经过,这……不符合常理的事,她得提防一些才是。 她停下进城的脚步,决定先去一趟巨鹿营寨,探探虚实再说。 人伏低蹲在山丛间,她居高视下,从远处观察营寨,这对于郑曲尺而言并不难,她眼力好得惊人。 拨开眼前冗繁的枯草堆,只见营寨内外竟然都搬空了。 守卫没有,巡逻兵没有,岗哨、营寨墙上都不见任何人的踪迹,偌大的营寨数日前还森严壁垒,几万兵马来去,如今却空荡荡地,如同一座空城不见人烟。 “怎么会连军营都搬空了?要不是我在这待过,我都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巨鹿营寨了。” 这巨鹿国这一仗,是败得有多彻底啊,那军医、陌野他们是逃跑了,还是被敌军歼灭或抓捕了? 会是哪一国做的,或者是蛮夷? 不对,蛮夷应该没这实力,让巨鹿戍边军塞拔营离寨清空,闻风而逃……心脏,忽地突突直跳起来,莫名一种恐慌袭上心头,她抿紧唇瓣,直到泛白为止。 别胡思乱想了郑曲尺,不可能是他来了,不会的…… 郑曲尺走下去,小心翼翼地听取周围动静,摸索着潜入了营寨。 她一开始借着掩蔽物,巡视内部,在确认里面的搬空了,没留一个人之后,她才大胆行走起来。 她从山上下来时,就是饿着肚皮,现在已经接近正午,她更是饥肠辘辘。 因此她最先找到了营寨的伙房。 在里面一阵翻箱捣柜后,在一个篾篓时找到一些残留的豆子跟干瘪的竹笋,还有一小袋子的栗米、糯米,一些杂七杂八零零碎碎吃的。 或许是因为撤营得太急,许多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肉、麦这些好东西都被搬走了,就只剩下这些,但全都能够饱腹。 只是没有作料,全是食物最朴素的原味,不大开胃,但眼下这种情况,能吃饱就不错了,郑曲尺不挑。 吃的问题暂时解决了,只是她身上的伤耽误不得,但她翻遍了整个营寨都没找到任何药物,那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是冒险去风谷沙城探探情况,还是坚挺着伤势,看有没有那个运气半路遇到一个赤脚大夫解决了难题,或者赶到距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城镇…… 给自己做了一顿饭吃了之后,郑曲尺已经累得躺在主军大帐内了。 虽昏昏欲睡,却又总有一股闷郁与烦躁萦绕心底,让她无法安然入眠。 她想家了。 人一旦没有了迫在眼前的生死难题后,就会开始放任情绪流淌。 她想福县,想大哥,想幺妹,甚至有时候还会想起那个曾经的“柳风眠”,可是……她大概回不去了吧。bigétν 宇文晟若知道她还活着,他是不是依旧不会放过她…… 可讽刺的是,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谁。 在他眼里,她或许只是那个墨家细作、一而再、再而三背信弃义的“桑瑄青”,而非他的妻子“郑曲尺”。 她一只手臂挡在眼睛上,不堪回想她与柳风……不对,是与宇文晟的相处。 真是要疯了。 她郑曲尺,一个其貌不扬、身世平庸,但来历复杂的底层二五仔工匠,竟然有一天,会嫁给了一国大将军,主要是,这事还没有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她嫁人了,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嫁给了谁,他娶妻了,可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娶了谁,这样的一对夫妻,这样的一件事说出去,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她回想起当初选择他的原因,如今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一样是符合条件的,可偏偏当时他装得又病又弱,还貌美如花,骗了她,让她主动求婚。 她是被他的外表骗了,才嫁他,可他呢?他堂堂一国大将军,除了邺王之外,整个邺国的权臣巅峰,他肯答应娶她,又是图什么? 图她穷、图她黑? 她眼睛是瞎了,可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好好的,根本没瞎,现在想来他在她面前一直蒙眼纱巾,不是她以为的眼睛有问题,只是为了遮掩凤凰泪吧。 凤凰泪就是他的逆鳞,以前她是他的妻子,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但是…… 当时,在山崖下,他明明是来救她的,但他忽然对她态度一变,痛下杀手,也是因为“桑瑄青”看到了他面具之下的凤凰泪……所以,凤凰泪到底是什么? 想不通,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终究还是太浅薄了,短短半年时间不足以让她了解邺国福县以外的世界。 “如果他知道了,知道我是郑曲尺,他娶的那个乡下丫头,他还会动手吗?” 今年除夕夜,她记得“柳风眠”说过,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在马车内,他问过她对宇文晟是何感想。 她当时还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回答的是什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唯独记得她说过,她说她对宇文晟的感官很差,当时他的表现就十分不对劲,可她却没有多想。 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过那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如今后知后觉想来,他该不会当时想告诉她,他的真实身份了吧? 可是因为她说,她并不喜欢宇文晟,身为宇文晟本人的他,一气之下就决定隐瞒到底? 脑子一时之间想了太多,既混乱又涨痛,她最终放弃再去深究宇文晟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她曾经听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你能猜到变态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么你离心理变态估计也不远了。 所以,她该幸庆自己始终想不通,宇文晟为什么要扮演成“柳风眠”,来娶她,与她逢场作戏。 她对宇文晟可谓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惧又怕。bigétν 但谁曾想,那个与她结亲相伴,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男人,那个让她心怜过去的病弱夫君,竟跟宇文晟是同一个人! 所以,她直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直逃避去考虑,她跟宇文晟这样,究竟算是什么。 迷迷沱沱地睡过去,不知道多久后,她将醒之际,听到了帐外有人在说话。 “赶紧搜完,三日限期将至,咱们也去风谷沙城附近看看情况,听说邺国的活阎罗要屠城,第一个下刀的就是戍关杨将军。” “三日屠城,可不是危言耸听啊,估计巨鹿国不会善罢甘休,邺国与巨鹿国算是彻底撕破脸面了。” “邺国的宇文晟简直太灭绝人性了……” 郑曲尺倏地睁开眼睛,神智瞬间清醒过来。 她一边悄悄撩起帐帘,一边窃听外边的声音,只见一群猎户正在营寨中一面翻找着什么东西,一面愤慨地聊着事情。 尤其那一句句,“活阎罗屠城”“宇文晟灭绝人性”的内容,她听完大吃一惊。 他们在说谁? 宇文晟? 他要干嘛,屠城?! (本章完) 第118章拾荒猎人 宇文晟现在拓展的版图业务都这么宽了吗?连军械强国巨鹿,都丝毫不惧? 由于太过惊讶,也由于乍然闻宇文晟离她不过几公里的距离范围内,郑曲尺一时恍神怔忡,便忽略了周围人靠近的气息。 “你是谁?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一声娇嫩叱喝在她身后响起,郑曲尺一回头,但见一名扎着双辫少女横眉竖眼地瞪着她,看那样子是拿她当可疑人物了。 “我、我是逃难之人……”郑曲尺赶忙解释。 她此时没有压沉嗓子,扮作男子的声音,这种时候当然是利用女子的身份才更加方便,以柔弱无害来降低对方的心理防线。 一身麻衣灰裙打扮的双辫少女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她,她提了提肩上的背篓,朝郑曲尺走近。 郑曲尺则拉起手臂上的袖子,将上面包扎着的伤口露出来:“我、我不是故意躲起来的,我只是有些害怕,我受了伤,正在寻找伤药。” 虽然郑曲尺将自己包裹得得严实,一件垂长斗篷从头到脚罩下,不露任何痕迹,但她清润细软的声音不作伪,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受伤女子。 她们俩的谈话的声音引来其它人,这附近的猎户抄起家伙什都围拢了过来。 郑曲尺见这些人一伙,有男有女大概十来人,穿得破破烂烂的,统一背着一个竹篾筐,里面用来装东西,手上都拿着棍器,前头削尖,中间一段为锯齿状,尾端是勾子。 出于工匠职业的敏感性,郑曲尺眼神凝注在上面许久,一番观察下来,觉得这个棍器有点意思。 它的多样工能性,看似一根便于携带的棍状,却可以应对多种场景,比如锯木、戳物、开洞、探深、拉扯、挂物等等。 也不知它是谁设计出来的,创意不错。 当看到一身可疑装扮的郑曲尺,难免会进行一顿盘问。 郑曲尺稳了稳心神,快速在脑海之中编写了一套身份来历。 她将自己伪装成别国来的普通逃难百姓,本有同伴,但不是失踪就是被劫匪杀伤,总之要以一个“惨”字贯穿整个过程,以博取同情跟不忍,后来又遇上了戍边兵变。 这才一路艰辛、困苦来到这里,由于又饥又疲,眼见一座被荒弃了的营寨荒,便顾不得其它,进来歇歇脚。 没想到,醒来后会遇上他们,这时,她又“惊疑不定”地缩了缩肩膀,完美演绎了可怜、无助的形象。 “你们呢,是什么人?” 听了她这一番经历,大伙都真同情起来了,态度不似先前那样严厉审查,尤其方才那个凶人的少女,她赶忙上来,拉了拉郑曲尺的手,以示安慰跟友好。 有人问她:“我们是拾荒猎人,你听过吗?” “我……不大了解。”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双辫小姑娘是个直肠子,她直接告诉郑曲尺:“哎呀,也不说得那么好听了,就是跟乞丐差不多,但是我们不伸手跟人乞讨要钱,而是靠自己的本事走街穿巷、到各种荒弃之处,找些能吃的、能用的、能变卖的东西生存,听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就是俗称捡垃圾卖废品的拾荒人。 想不到,在巨鹿国还能见到意识如此超前的社会团体,她略感好奇这些人是如何组织成型的,它们的构成成员有哪一些。 不过,像现今这世道,人人都过得紧巴巴地,少有铺张浪费有多余物品丢弃,普通的城镇、街道上,应该没有什么东西能叫他们捡漏吧。 所以,他们才会冒险结伴出城,来到废弃的营寨内……或者说,这些拾荒猎人,不是跟她理解的那种捡普通垃圾。 猎人两个字,就值得深究了。 通过这个思路来想的话,他们或许不仅规模不小,还有一定的线报人员,这样才能及时提供他们地点位置。 见郑曲尺沉默不语,一个男子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于是放轻声音道:“小姑娘家家,你也怪倒霉的,偏这个时间来咱们巨鹿国,但好在你没有进城,要不然,这会儿只会更害怕。” “怎么了?” 胆小怕死的少女,回过神,这会儿倒是敢于发问。 “你是哪一国来的?你听过邺国的活阎罗宇文晟吗?嗳,风谷沙城已经沦陷在他手中,他攻破城门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控制了整个风谷沙城,封闭城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与外出,你如果当时就是城里,只怕这会儿只会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提起这个人,还真没几个人能保证稳定心态,全都是又惧又惊,面生抵触。 郑曲尺哪能不知道别人对宇文晟的评价跟深入骨髓的畏惧,以前她估计会跟他们一样同仇敌忾,可现在……d,她怎么感觉别人提到宇文晟,她自己也会莫名有一种不自在呢? 这关她屁事啊,她真当自己是宇文晟的老婆不成! 她讪讪道:“他、他要做什么?” “说是要寻人。”小姑娘回答了她。 郑曲尺觉得奇怪:“他跑来巨鹿国寻什么人?” 仇人还是亲人? 见她一无所知的小白样,别的拾荒猎人好心地跟她科普最近发生的大事。 “据说,是戍边军的司马掳走了宇文晟的夫人,于是发了疯地满城找人,我听说当日有人看到,他一身血衣穿梭在城中,将参与战斗的戍关兵将、意图逃跑的人通通抓了回来,逢人必问,我家夫人在哪里,这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好像知道内情的,却说这人丢了,是在营寨丢的。” 那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口气讲得口干巴后,稍咽下口唾沫,又继续:“那活阎罗虽说不信,但还是二话不说就领兵跑来,抄了这营寨,将这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啊始终没有找到人……他夫人失踪了,司马也带着剩余残兵逃走了。” 所以,这营寨是这么个原因,才被匆忙逃命的一众巨鹿将士废弃的啊。 “这事,我也知道,这司马跑了,人家夫人也一并不见了,搁谁都认为是司马将夫人给带走了,他一回到风谷沙城,他怒发冲冠,拿风谷沙城的守将杨将军与降兵,再加上那一城的百姓为要挟,叫司马三天之内必须将他夫人交出来,否则他将血染风谷沙城。” 郑曲尺听后满眼震惊。 “他、他妻子?!” 他怎么会来寻妻子?他是认出她来了,还是他在巨鹿国还娶的别人女人为妻? “你也很吃惊吧,那种人竟然也会跟寻常人家一样娶妻了。”双辫姑娘嘲讽道。 “那种人”,是哪种人? 郑曲尺垂下眼帘:“他有说,他妻子是谁吗?” “好像是说姓郑,哦,我想起来了,叫郑曲尺,那宇文晟广布群告,可算是将这个名字跟木桩一样钉进我们耳朵里了。”郑曲尺倒吸一口气:“他、他就这么恨他夫人,非得千里追杀?” 所有人也都震惊地看向她。 他们难以置信她的脑回路是怎么构造的,虽说站他们立场上来看,宇文晟绝对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但对于他夫人而言,这么一个不说是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也算是一个变态为寻回妻子的感人事迹,怎么到她口里,却成了一个要杀妻的恐怖故事? 双辫姑娘嘴角抽动:“他这么大动干戈,应该是想找回他的夫人吧。” “是啊,找到了再杀。”郑曲尺一脸笃定道。 众人一时沉默了。 双辫姑娘无法理解:“不是,他费那么大功夫找到他夫人,为什么要杀他夫人?” 这下轮到郑曲尺沉默了。 理由,可多了。 比如他觉得,她骗了他吧。 说好的乡村爱情故事,竟变成了谍战潜伏。 他们俩每一次见面,却相见不相识,她女扮男装当工匠,他乔装改名当瞎子,两者之间充斥着各种欺瞒与不愉快。 还有,他知道她不仅是墨家细作,还是巨鹿间谍,原本只是随便出手解决掉一个二五仔下属,却没想到这人竟还隐藏着另一层身份——他的新婚妻子。 估计他现在已经视她为耻辱跟不堪回首,为了彻底消灭掉她这个黑历史,才不惜实行跨国追杀……吧? “你说三天……如果陌野三天内交不出人,他真的会屠城?”郑曲尺有些不信。 但其它人却是信的:“君无戏言,他虽非国君,但想来也是一言九鼎,这应该不会说假话吧。” “不用担心,司马肯定会将人交出去的,为了全城百姓跟杨将军,他也不会置之不理的,只是不知道明天司马碰上邺国的宇文晟,究竟会怎么样。” 他们此刻心中乐观,只因他们笃定了那个所谓的夫人,是被司马陌野带走了,只要人在,那宇文晟忌鼠投器,自然不会走到最绝的那一步。 可郑曲尺却知晓,倘若他们口中的那个夫人,宇文晟口中的那个“郑曲尺”,真的是她,那现在问题……就麻烦了。 陌野恐怕根本就交不出一个“郑曲尺”给宇文晟了。 她身上的伤口开始泛起细细麻麻的痛意,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伤势开始恶化,她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心口如压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说来有些冒昧,我身上的伤口有些溃烂,急需换药,不知道诸位身上有没有涂外伤的草药?如果有,我愿意以金玉换取。” 这年代物件样样精贵,尤其在药品方面的匮乏,更是造成了高价药物,她不好意思张口白要别人家的药,自然是要给钱的。 他们见这小姑娘礼貌又懂事,经历过一番苦境,但言语中不见怨怼悲楚,反倒豁然鲜亮,令人心生好感。 “我们身上没有,但崖儿哥有,不如你跟我们一块回去。” “不知那位崖儿哥,现在在哪里?” “他好像有亲人在风谷沙城,因为担心,所以他这几天都守在城门附近,只等三日期限一到,开城门后混进城中救人。” 郑曲尺不由得颦了颦眉,她并不想去风谷沙城:“不知,离这最近的城镇药铺,有多远?” “那就远了,咱们这是巨鹿国最偏僻的荒蛮之地,既与邺国边境只隔一条天堑衔接,又与蛮夷草原部落挨着,你想赶到另一座城,光靠脚走,少说也要半个月以上。” 郑曲尺:“……” 半个月?她三天都等不起了,对于冒险还是伤重感染患败血病而死,她……选择活命。 “那就麻烦你们带我去找崖哥儿了。” “走吧,我们已经踩好点,等下趟过来搬东西就行了,现在就带你过去。” 搬东西? 他们要搬什么东西? 这营寨内,除了一些沉重的军械防御外,好像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吧? “谢谢你们了。” 谢谢你们如此心底质朴,愿意帮助一个陌生人的她。 打包好她收集起来的米粮,她便跟着他们一道上路。 一路上那个叫“小孟”的双辫小姑娘经常凑过来与她讲话,但郑曲尺心底有事,只是有一句无一句地应和,并不热络,只想让对方看懂她情绪不佳,不要来打搅她。 然而,小孟却并不在意,她只当这个小姐姐是个害羞话少之人。 “你干嘛一直低着头,用帽子挡着脸啊,你的脸上也伤了吗?” “没有。” 郑曲尺摇了摇头。 这一路上走来,小孟实在太好奇这小姐姐的长相,于是在到达目的地后,其它人都离开,去找崖哥儿汇报这一趟的收获时,她突然动手扯下了她的帽子。 郑曲尺动作很快,虽没来得及阻止小孟的动作,但却第一时间将脸转了过去,抬袖遮脸。 虽只有匆匆一眼,但小孟却有些惊呆住了。 若是之前,郑曲尺并不在乎露脸这种事情,但是自从知道宇文晟在找她后,她担心会有她的画像流传出来,所以这才不愿意被人看清楚长相,徒然非议。 这时,从后面伸来一只手将她滑落的帽檐体贴地重新拉了回去,并顺便扬起巴掌,拍打了一下小孟的额头。 “啪”清脆的一声,痛得小孟赶忙抱头痛呼。 “胡闹,别人不愿意的事情,你强硬地动手,只为满足自己的好奇,是忘了什么叫尊重吗?”一道明琅干净男声,带着愠色指责道。 (本章完) 第119章猎头公臣 小孟一见来人,神情瞬间慌张了起来,她低头道歉:“崖儿哥,对不起,我下次不敢啦。” 说完,她朝郑曲尺方向探过头,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人就飞速跑开了。 只留下那个叫崖儿哥的青衣少年与郑曲尺站在原地。biqμgètν “你就是小孟他们在营寨带回来的人?我叫公臣崖,是他们的猎头,听说你在找伤药?”少年率先开口。 郑曲尺拉扯了下帽檐,抬眸一看,当场有些惊艳。 想不到这群拾荒队伍中,竟有这么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他穿着件补疤短打,年少气盛单薄的一件也不怕冷,手上袖子还挽到肘边,蹬着一双布鞋,头发不似贵族修宜长短,反而至肩部位置,随意拿布巾绑了一个揪,俏皮中带着些许孩子气。 ……这么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竟然叫那些人提起他时,隐约有些以他为主的意思,他是背景厉害,还是本身能力出众? “我叫……尺子,是,我在找伤药,我受了伤,如今需要些药来换洗伤口。”郑曲尺道。 少年眸子瞿亮,笑起来颊边有半边笑窝:“尺子?曲尺的尺吗?你家难不成也是工匠,挑了这么一个有趣又好听的名字?” 少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叫人看得赏心悦目,丝毫不觉他这番话有什么唐突。 也? 还有谁也是百工? 郑曲尺道:“呃,这名字其实很普通,倒是你的名字更加特别吧,公臣崖,不知道公是姓,还是公臣复姓?” “公臣是姓氏……你呢,你姓什么啊?” “我一个逃难之人,弃了过往跟籍地,以后飘泊到哪,便属于哪里,女子之身,往后嫁予哪处便改姓氏哪方。” 少年不知道刚才看到她的脸没有,仅提了一句药的事为由头,接下来却是与她各种闲聊杂事,意为打探。 是察觉到什么,还是怀疑什么? 总之现在郑曲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郑穿越”了,她也是有心机跟城府的“郑重生”了。 他问自他问,她只挑些能回答的回,不便回答的便含糊其词,借口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看似聊得笑意晏晏,气氛和谐融洽,实则高墙竖挡,防得是密不透风。 公臣崖一双黑溜大眼瞅了郑曲尺半晌,叹气抚额:“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可真谨慎啊,半点不像个小姑娘。” “我嫁过人,所以已经不算小姑娘了。”郑曲尺失笑。 公臣崖僵了一下。 “这么小就嫁人了?你有十五吗?”他讶然地问道。 “我十六了。” “十六就嫁人了,你出嫁得可真早。据我所知,也只有邺国有一条律法规定,国人但凡十六满岁便要参与送亲队伍嫁娶。”他啧啧称奇道。 郑曲尺只当没听出他的另有深意:“我只是嫁得早。” 公臣崖第一次见到这样古怪的女子,全身遮得严密不说,对自己的过往来历也瞒得滴不不露,一般而言,这样的人他是不会跟她打交道的。 可偏偏除开关于她自身的话题,其余聊起任何事情都挺令人舒服愉悦的。 这只能说明,她有难言之隐,但她本身是一个心思磊落、才智明慧的女子。 公臣崖性子极端,第一眼看着不舒服的人,他往后也不会与其有交集,但这个叫“尺子”的女子,他倒是瞧着挺顺眼的,所以他也不计较那些,愿意顺手帮她一把。 “行吧,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拿药。” 两人走到一个临时搭建的矮蓬里,顶部是用棕叶铺的,离地约小半米,两边应该是用龙须草编织出的“耳”蔽挡,形成一个拱形的居室。 以前没见过这种形式的住所,她多看了几眼,心里猜测……这莫不是地穴? “你等等,我进去拿药。” 掀开草编帘子,他拱着身子钻进了地穴内。 郑曲尺怀揣着对未没过事物的新奇心态,抬步走近,她掀起挡帘,朝“坑洞”看了看,正好与公臣崖抬起的一双眼睛对上。 他的眼睛在昏暗之中透着明亮,见是她,微微睁起,透着疑惑与询问。 而郑曲尺的小脸泅于一片阴影之中,唯独一双清澈的狗狗眼水润异常,像阳光照射之下水底下闪烁着光泽的宝藏。 公臣崖对上她那一双瞳仁,怔了怔。 他嗓子眼有些干涩,哑着道:“等急了?” 而郑曲尺则略微尴尬,她退出头:“不,不是,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你们的居所,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挖在地下的。” “哦,可以啊,你要进来吗?随便参观。”公臣崖大方道。 郑曲尺想了想,觉得参观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于是就沿着三步跨梯走了下去。 若说这是地穴应该不大准确,它与榫卯搭建的房子的确存在很大区别。 她抬头,卷起一角透光的缝隙,可以将里面的一切都看得很仔细。 一根立柱支撑着屋顶,墙内插有密集的粗约20厘米的木骨,整体是用黄土夹草筋、树枝和树叶筑成,墙壁内侧还有“扶壁柱”,墙面应该是经火烧烤,光滑平整,坚实耐湿。 这应该属于半地穴居,一种原始又古老的居住方式,没想到他们沿源至今。 她摸着坚硬的墙壁,问道:“这是你们改造的房屋?这么建造,是为了能够在冬日保暖防寒?” “没错,同时也是为了隐蔽,防止夜晚猛兽蛇鼠,这一带属于郊外,鲜少行人,未经清理,是以并不安全。” “那这周围应该还挖了沟壕的吧?”郑曲尺问道。 公臣崖眨了下眼睛:“你看到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穴居是住在了地下,因此对于地面上的某些动静缺乏灵敏,也延缓了行动,为了防护,最好挖了沟壕在四周,造成阻碍跟抵挡,会更加安全。” 公臣崖听她一番话,觉得她简直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连连点头:“你说得没错,你真是第一次见咱们这种穴居?我见你说得头头是道的。” 郑曲尺道:“嗯,或许是一通百通吧,任何建筑的形成跟长久不衰,都需得经历时间的考验,优则存,穴居早年间便出现过,但由地下潮湿气重,又不便设炉灶,不易出入,所以不似现下房屋宜居。” 这个问题公臣崖也知道:“对,这只是我们找到的前人穴居,稍微打扫过一遍后,暂时落脚居所,先上去吧。” 两人钻出来之后,公臣崖手上捧着一个小黑罐子,他道:“这个就是我们那一个大夫调配的治伤药,不过它也不是什么伤都能治的,我得先看看你身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有区别吗?” “当然有,比如刀伤、刮伤跟摔伤,都不同,况何如果伤情严重,估计它是不行的。”公臣崖认真道。 郑曲尺对这话持半信半疑态度,但既有求于人,自然要按照对方所说的做:“那好吧。”ъitv “你跟我来。” 公臣崖将郑曲尺带到他们搭建的一个小蓬蓬块石头让她先坐下。受伤的人体质较虚,眼下正值天寒地冻,查看伤口时无法避免要掀起衣服,至少在这里会暖和一些。 他则蹲在她面前,小少年身上有一种馥雅的兰香味道,清爽好闻。 “他们说你伤在手臂处,你来还是我来?”他不拘小节地爽快问道。 郑曲尺觉得问题不大,便道:“我来拆吧。” 她撩起衣袖到臂弯处,然后慢慢拆了一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伤口,比预想之中要好上很多,没有溃烂化脓,只是周围有些泛红了。 公臣崖凑近,仔细观察:“这是什么伤?” “鞭伤。” 她回答得很快,而这意外的诚实令公臣崖愣了一下,他还以为她又要扯谎呢。 “哦……” 什么人,才会受鞭伤呢? 逃犯? 或者是…… “伤口不太痛了,但是这两日有些痒。” 公臣崖回过神,他道:“估计是要结痂了……你这伤药不错啊,之前是谁给你包扎的?” 郑曲尺一顿,回道:“你还懂得分辨伤药好不好?” “这倒不是,只是有一句话叫久病成良医,我这是见识得多了,多少能分辨些,你身上的伤多吗?需要人帮忙吗?”他问。 郑曲尺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诚实以告:“需要,我身上、背上都有。” 前面的她还能自己弄,但背后的伤就难涂了。 公臣崖呆愣了一下。 这鞭伤虽然现在瞧着已经不似一开始的狰狞肉绽,但是公臣崖见识过不少的伤势,当然知道她这伤重伤轻的程度,这样一道鞭痕,她身上还有更多…… 拖着这么一身的伤势,她一个如此娇小瘦弱的女子,是如何一路走过来的? 公臣崖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将药罐递给她,道:“一会儿我叫小孟来帮你。” 郑曲尺身无长物,眼下唯一值钱的便是当初“柳风眠”所送的那一只金玉镯子了。 她将它拿出来,攥在手心,张了张嘴:“我身上没带银子,我拿这个,跟你换取伤药,可以吗?” 公臣崖见她用力的手背:“这个……很贵重吧。” 郑曲尺却道:“跟命相比,它只是身外之物。” 听到她这么说,公臣崖笑了:“这是别人送你的?” 郑曲尺低着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听你讲话,是一个洒脱之人,既有取舍便不会徘徊犹豫,倘若它是你自己喜爱珍贵的东西,拿来关键时刻保命,你应当不会这样纠结迟疑。” 公臣崖在想,这会不会是她夫君送的?那他人呢? 抛弃了她,还是死了? 郑曲尺没有辩解,直接道:“没有迟疑,换吧。” 将金玉镯子塞给了他,她才拿走药罐。 公臣崖本不打算拿走她珍爱之物,但一想到这是她夫君所赠的定情信物之类,便神使鬼差地道:“那我就先收下了,但我只是暂时帮你保存,等以后你有钱了,还可以来赎回去。” “……谢谢。” 他撑着膝起身,某个心思在脑中盘桓许久,终脱口而出道:“你既逃难至此,无亲无故,不如,你以后就跟着我们吧,我觉得跟你挺投缘的。” “跟着你们?做什么?”郑曲尺对他的邀请感到意外。 公臣崖眼眸晶亮:“小孟没告诉你,我们是做什么的?” “她说你们是拾荒猎人,在各地捡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变卖生活。”郑曲尺道。 “对啊。” “捡什么?营寨内,有什么东西是你们可以拿来变卖换银子的?” 公臣崖神秘一笑:“那就多了,看到那些军营大帐吗?拆了,可以卖,还有木杆跟各种木头建筑,拿车运到别处,照样都能卖的。” “你们连这都卖?”郑曲尺瞠起眼睛。 这些,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为什么不可以?这世上只要有人出价,我们就什么都可以捡来,送去卖。”公臣崖理所当然道。 郑曲尺此时,好像似懂非懂他们的工作性质了。 难怪叫猎人……这其实跟那些雇佣兵有什么区别? 但凡有人出价,哪怕是死人墓地他们都会去挖掘吧。 “我……可以先考虑考虑吗?” “当然可以,尺子,以后我就直接喊你的名字,你可以喊我崖,或者崖哥儿都行。” 少年的种种怀疑试探是真,诚挚邀请她加入是真,他这人倒是挺个性的,既有成年人的多疑与警惕,也有少年人的率性直爽。 —— 晚些时候,小孟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替她擦拭伤口,重新上药。 郑曲尺出于礼貌:“谢谢。” 小孟当即脸红了红:“哪里,尺子姐,我这是在跟你道歉,之前太抱歉了,是我不懂事,冒犯了你。” “算了,我不怪你。” 小孟见到郑曲尺浑身的伤,目露不忍:“尺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郑曲尺以前也有过小姐妹,自然知道一旦对方起这个头,便必然是有后话。 她当机立断道:“我没有喜欢的人,但我已嫁人。” “真的?”小孟欢喜地一下提高了嗓音,好似一下就放心了下来:“那、那就好了。” “什么?” 小孟不好意思道:“我、我喜欢崖儿哥,我担心……尺子姐会跟我抢,但尺子嫁人了,我就放心了。” (本章完) 第120章谁家夫人 她跟她抢? 郑曲尺微愣。 她视线掠过小孟俏丽年轻的脸庞,小孟性子开朗,身材匀称高挑,应该是经常在外活动,风吹日晒,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不似闺秀那般细腻白皙,但却有一种生机勃勃绽放的美。 “我跟公臣崖才见过一面。” 不可否认,公臣崖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可人模样,光凭长相可以在择偶方面有优越感,只可惜……她早就见过皮相更加妖孽的了。 所以一见钟情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至于公臣崖对她,她也不是妄自菲薄,就她活蹦乱跳在福县的时候,都没有男人缘,更何况现在这副病秧秧一身伤疤的样子,假如他没眼瞎,应该都会选择小孟吧。 想当初,也就宇文晟眼光“独特奇葩”,百花丛中选了她这么一朵狗尾巴花…… 可是她终于明白了,命运的偶尔眷顾,哪里是幸运的馈赠,分明就是人生磨难经历的开始。 这狗屁骗婚的男人,她非离不可了! 不过,鉴于对方凶残程度拉满,所以她决定不用当面提离婚这事,等她以后稳定下来,就寄一封和离书给他,跟他彻底断绝关系,杜绝往来。 “可是姐……算了,尺子姐,你嫁人了,那你的郎呢?” 小孟口中这个“郎”,应该是他们当地人称呼的老公吧。 她正想说死了,可话到嘴边,却又改成了:“失散了。” 小孟睁大一双单纯的眼睛:“那你会去寻他吗?” “暂时不会。” 估计,以后也不会。 “尺子姐,你是否并不心悦你的郎啊?”小孟偏头打量着郑曲尺。 发现尺子姐提及与她失散的郎时,并无任何担忧跟难过,反倒一脸平静与无所谓。 郑曲尺并不想与一个相识不到几个时辰的人大聊特聊自己的私隐,她解下披风,又褪去了衣服,撩开头发,露出了完整的背部。 “小孟,就麻烦你替我涂沫一下背上的伤了。” 当小孟看到她光洁的背部上,那一条条赤红惊人的伤痕时,忽然就沉默了。 她小心地替郑曲尺清洗好伤口,再重新涂上伤药,包扎起来。 在郑曲尺打算穿衣服时,小孟忽然道:“尺子姐,我再替你擦擦身子吧。” “有异味了?”郑曲尺好歹也是一个女人,她表情有些不自然,想伸手接过湿帕:“我自己来就行了。” “你身上有伤,不大方便,还我来吧。”小孟说着,就沾了水在她的颈部、肩臂慢慢擦拭…… 天色逐渐昏暗,郑曲尺看时间不早了,便扭过头来,却看到搁在一旁的盆子水全都黑了,她嘴角一抽。 她身上有这么脏吗? 她这才想起之前她拿炭粉涂脖子跟手臂,这几天徘徊于生死挣扎当中,早忘了复涂,见小孟要给她擦脸,她赶紧撇开。 “小孟,脸就算了。” 小孟顿了一下,然后轻轻道:“尺子姐,我知道的,你独身在外,肯定遇到了很多难事,你这样做肯定也是为了自保,如果你还需要,我也可以找些黑色的东西重新帮你涂黑的。” 郑曲尺见她神情纠结,就好像发现了一件什么秘密却又不愿意更多人知晓似的,她道:“不必了,已经不需要了。” 她的身份已经被人拆穿了,的确已经没有必要再将自己涂成一块黑炭了。 见郑曲尺动作迟缓地拉起衣服,小孟上前给她帮忙,一面搭话:“尺子姐,你真的只有十六岁吗?可我怎么觉得,你看起来要比我厉害那么多啊。” “哪里看出来,我比你厉害?” “方才,崖哥儿跟我说,尺子姐与我差不多岁数,却什么都懂,还能一个人拼着一身的伤逃出来,虽以女子之身流落异地,却不卑不亢,着实令人佩服……他从来都不轻易夸赞别人,可他对你,却是赞不绝口。” 说到最后,小姑娘又有些吃醋了。 郑曲尺穿好衣服后,只说了一句:“小孟,我身上的这种【佩服】,换你,你想要吗?” 小孟闻言,怔愣了片刻,才小声:“我、我不想要。” 郑曲尺淡然一笑:“对吧,这样的事情光听都觉着难受,谁又愿意它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如果可以,我宁可不要别人对我的夸赞,而如你一般,换一身洁净,得一世安宁。” 小孟心头一跳,有些无措:“对、对不起。” 她低下头,揪着衣角,觉着自己在尺子姐的面前耍小性子的样子,就跟一个跳梁小丑,她臊得脸红耳赤,眼眶泛红。 “这是第二次,你跟我道歉了。”郑曲尺温和地上前拍了拍她:“可我希望,没有第三次了,好吗?” 小孟赶紧点头:“好。” —— 两人经过换药交谈之后,小孟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对郑曲尺阴阳怪气了,反倒特别殷勤,她到点去端晚饭,也一并给她拿来了。 两人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喝着菜根粥糜,望着天上月亮。 “尺子姐,我喜欢你,你就加入咱们吧,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一直跟着你了。”小孟捧着土陶碗,小口啜着粥水。 郑曲尺不解:“跟着我做什么?” “跟着你一起成长啊。”小孟乐呵呵道。 郑曲尺听完,只报以一笑,几口将这仅能暖个胃的稀糜送入肚腹当中。 她见小孟的背篓的背带烂了,将它拿过来,先拆掉松脱篾丝那一部分,然后又重新编织,最后它的背带又如崭新的一样了。 小孟撑着下巴,仰头看她:“姐,你手真巧。” “这不难。” “可我就不会,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笨死了。”小孟叹了口气。 这时,公臣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找过来了,他一双扑闪的眸子微弯:“你们在聊什么啊?” “崖哥儿,你忙完了吗?你看,这根带子,是尺子姐替我重新编好了。” 小孟一蹦跳起来,就显摆似的拎起背篓展示给公臣崖看。 “还没有,我过来歇一歇。” 跟小孟说完,他就看向郑曲尺。“啊,尺子,你还会编这个啊?”公臣崖嘴角笑窝加深,凑过去:“那你还懂什么?” 鉴于他们对自己有收留之情,郑曲尺其实愿意在能力范围之内,为他们做一些事情作为回服。 她听小孟说,从下午开始,公臣崖他们就一直忙碌着在修车,可听他刚才的回话,这是……不顺利? 她抬眸,温吞道:“会修车。” 公臣崖愣住了:“哈?尺子,你说什么?你会修车?” 郑曲尺撑着一边身子,站了起来:“嗯。” “那你会修什么车?板车?马车还是牛车?” 郑曲尺慢慢朝前走:“会修你们修不好的车。” 公臣崖一听这话,只当她在吹牛逼,她知道连他都修不好的车,是个什么复杂工艺构造的车型吗? “等一下,你还伤着呢,而且这个车不简单,可不是咱们巨鹿国的普通马车,这是北渊国公输家的燕影,一般工匠根本就弄不好,我也怎么弄都弄不好。” 他跟在她身边一边跟她讲解,一边看着她的侧脸。 她依旧穿着那件稍嫌宽大的斗篷,但却不似一开始那样防备周围人,生怕会露出一点面部轮廓出来。 他虽看不清她整张脸,但却看到了她小巧挺翘的鼻梁,不厚不薄的菱唇,唇珠饱满…… “我的确不能出力,但可以看一看要怎么修理。” 她来到那一辆摆在空地上的车前。 粗略估计,车身大概五尺长左右,车厢宽度在四尺多左右,进深则不足四尺…… 她围绕着它转了一圈,又蹲下来看底部:“是什么问题?” 公臣崖见她有兴趣,便凑到她身边,抱以猎奇的心态,眼睛亮亮地道:“轮子行动不流畅,硬推就会发出咔哒声,但查过没有异物卡住,而且一旦在车厢内放满重物,车身就会摇晃得厉害,明明一开始载重力还挺强的。” “你做过哪方面检查跟维修?”她又问。 她用语还挺新鲜的,公臣崖理解了一番,才道:“我查过毂,没有破损,辋与毂之间的问题也没有,我还将车辆辐条重新加固了一遍,但还是一样,根本没有好转。” “那应该就不是车本身的问题了。” 原本围在车子旁边查看问题的人,都让了开来,只见郑曲尺对车子每个构件都望、摸、测了一遍,最后她稍沉吟片刻:“辐条28根……轮径较大,车厢宽而进深短,而且是四辕,这应该不是普通民用的乘车吧?” 这一类车型,她只在文献上见过,用于军事战争用途,一般来说,为了加大稳定性及保护车身不被敌车迫近,战车的车毂一般均远比民用车的车毂长,正巧它的某些特意添加的用途就是如此。 轨宽逐渐减小,车辕逐渐缩短,而轮上辐条的数目则逐渐增多,其目的显然是为了提高战车的灵活性与速度。 公臣崖瞠大眼睛:“是,它的确是攻城之类的战车。” 郑曲尺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沾上的泥土:“这辆车,本身载重应该为一千六、七百斤左右,但它的特性不在于载重,而在于灵巧与快速,长期载重超负,会令它的部件过早磨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周围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部分听到动静刚过来的人,还一副讶异地盯注着这方。 “那该怎么办?”公臣崖脱口而出道。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 他这是……相信她所说的那些话了? 郑曲尺也在思索对策,她一边在脑子里过滤,一边道:“这种是刚性悬挂,在车厢底板和车轴之间有伏兔、当兔可作减震用的,但这样做相当于重造一辆辎重车了,所以解决办法应该根据这辆车的特性来定,有两个,一是减重,将车上的重量控制在我所说的范围之内,二则是在车轮上包上软布絮,减轻路途颠簸。” 这卡顿,自然是超重了,而颠簸晃动,或许是因为路面不平,也可能是车身受力不均造成的。 见困扰他们许久的难题,现在被她随便查看一遍后,就有了解决的对策,公臣崖有些不敢相信:“这样做,真的有用?” 其它人也议论纷纷起来,有猜测郑曲尺身份的,有质疑她根本就是在哗然取宠的,也有人建议试一试看看是否可成。 郑曲尺早练就成了一副百毒不侵的镇定,她对公臣崖道:“尽可一试。” 公臣崖与她对视一秒,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半信半疑地接照她所讲的办法,先找来夹棉的软布给四轮布扎实,再往车上搬东西,但不再是跟以前一样堆满,而是将重量控制到她给定的数后,再拉来马绑上,进行实地测试。 “驾!” 车上的人一鞭马屁股,车厢就被拉动了,然后车子就在道路上由慢到快,最后奔跑起来,车上的人紧皱的眉头,此时豁然打开,只觉得车身远远超过他们想象之中的轻巧跟灵便。 “再跑快些!”有人吆喝。bigétν 驭车的人一甩马鞭,兴奋道:“好勒!” “真的好稳啊,却没有以前那种快要被车子甩飞的感觉了!” 一番测试下来,驭车的人跳下来,惊喜地跟公臣崖汇报着感受。 公臣崖听完,攥了攥拳头,一脸兴奋地看向郑曲尺,但却见她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就像这对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只是办了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他慢慢地也忘了笑,一直这么看着她。 其它人见此,都在一旁笑了起来。 这时,小孟从小路上跑过来,她喘着气,紧声道:“崖哥儿,有动静了,柏叔跟梅姨叫你赶紧过去看看。” 公臣崖当即回过神,他猜到了什么事,眼眸一偏,对上郑曲尺的眼睛:“跟我一起来。” 公臣崖拉过一脸懵的郑曲尺,一路来到山坡上,只见下方山谷当中,有一条如火星连贯的队伍在林中移动,这会儿圆盘似的月亮高悬在天下,倒是将底下的动静照晃得十分清楚。 “看来,是司马他们的队伍来了,三日之期即到,你们看看……他身边好像带着个女人,会不会就是宇文晟的夫人?” “奇怪,是不是我眼睛看花了,怎么觉着那个夫人有些眼熟……” 同样披着一件黑色斗篷,那似曾相似的感觉…… 公臣崖跟小孟看向郑曲尺,她也有些愣。 “看什么?你们不会觉得我是宇文晟的夫人吧?” 公臣崖当即否定:“当然不可能啊。” 小孟也点头:“就是,尺子姐怎么可能是嘛。” 但郑曲尺根本笑不出来。 不好意思,她是。 (本章完) 第121章还我真容 看着陌野带来的那个女子,她娇娇小小的一只,穿了一件靛青长披从肩头垂覆全身,暗纹绣面的檐帽兜在发间,梳了一个双髻垂辫,露出半张黢黑的巴掌脸,神情憨态。 她与陌野俩人共乘一匹马,因为“郑曲尺”不谙马术,看来陌野这一趟是专程做过功课的…… 那张脸……郑曲尺嘘眯起眸子,光线流转,打照过她的五官轮廓,她微怔。 乖乖,陌野这厮打哪找来一个跟自己如此相似的人? 不对,不是像,而是那一张脸,跟她完全就是完美复制粘贴下来的好吗? 这世上当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万千世界,何奇不有,或许当真有,比如双胞胎就是,可郑曲尺确定她并没有这么一个双胞姊妹。 以她阴谋基础为零的脑袋来想,都知道这其中肯定有诡计。 小孟抓了一把地上的草,克制住激动的心情道:“崖儿哥,城中的百姓应该没事了,司马这是带人来跟邺国活阎罗交换了。” 但公臣崖却摩挲着下颌,眼皮垂落:“可我怎么觉得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另一边,梅姨矮身走了过来,当她看到公臣崖旁边还跟着一个陌生女子时,蛾眉微颦:“崖,你过来一下。” 公臣崖转过头,颔首:“好。” 而等公臣崖被喊走之后,小孟才小声跟郑曲尺聊些女人之间的八卦:“尺子姐,你瞧瞧,那个邺国将军的妻子,长得可真丑,还好黑哦。” 小姑娘都爱美,有时候口无遮拦起来,叫人听了心塞。 “……是吗?这么远,你瞧得仔细她长什么样?” 也不是人人都有郑曲尺这样超群的视力,她就不信小孟真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若真看见了,她就不该觉得那人与她有些相似,而该是认为两者长得毫无区别了。 小孟噎了下,然后才不服地嘀咕道:“是没看太清楚,可是她坐在司马身前,一相对比,就特别突显,我先前还以为会是怎么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如今看来……” 郑曲尺打断道:“也许她并不是宇文晟的妻子,我们谁都没见过人,这不都是在乱猜的吗?” “你说得对啊,不过你看她又瘦又小,肯定不是女将之类,这个时候会被司马带到危险战场的女子,按理来说,不该是她吗?”小孟根据自己的判断得出结论。 由于对方说得太有理有据而导致无法反驳的郑曲尺,她换了个话题:“或许是吧,我只是随口一说,不过你觉得她跟我像吗?” 小孟不好意思道:“乍看一眼还挺像的,但是再看就觉得不像了,尺子姐可没她那么黑。” 没她那么黑? 郑曲尺恍然。 是啊,她现在不再刻意在身上涂黑炭粉,皮肤自然代谢掉黑色素后,自然不似一开始那么黑了,难不成她的脸…… “小孟,我的脸……不黑吗?” 至今为止,也就小孟见过她的长相,虽说是起初来源于一场鲁莽之举。 小孟想都没想答道:“不黑啊。” 郑曲尺期待地问道:“那白吗?” 小孟闻言,似纠结了一下:“多白算白?” “就……就跟公臣崖比呢?” 说实话,这一群人当中也就公臣崖长得白些,或许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着一样的特征吧,就是可以在泯泯众生中,被人一眼看见,其中皮肤白皙绝对是一个重要的点。 “呃,崖儿哥比我们都要白吧。”小孟迟疑道。 哦,懂了。 “我们”,当然也包括了郑曲尺。 她估计自己目前的状态,应该正处于黑不黑、白不白。 突然她萌生了一个想法,既然认识“郑曲尺”的人,都认为她该是黑的,那她偏要白得跟个鬼似的,主打的就是一个反差。 这样,别人根本就不会认出她来了。 对!一会儿找点强效皂剂洗一洗,力救将浮在表皮的黑色污渍全部清洗干净。 没多久,公臣崖就回来了,梅姨再次看了一眼郑曲尺,但这一次却不再是警惕与揣疑,而是略微探究与惊奇,她叫走了小孟。 公臣崖则带着郑曲尺回去穴居,他走得很慢,将就着郑曲尺的步伐,两人漫步月色之下,倒是慢慢敞开心扉。 “你为什么要带我过来看这些?” 郑曲尺偏过头问他。 公臣崖抿唇笑了笑:“留你在哪里,绝对会被他们东问西问烦死的,所以我干脆就将你带走了。对了,尺子,明天我跟梅姨他们要进风谷沙城,你是留在这里养伤,还是跟我们一道?” 郑曲尺缄默片刻,才重复了一下:“明天啊……” “对,明天就是宇文晟给司马他们最后的期限,经闭的城门会重新大开,倘若两方交涉顺利的话,风谷沙城内的邺国驻兵将撤离,到时候一切又该恢复原状,你要去看看吗?” “我有伤在身,不便进城,便不耽误你们了。我听小孟说,你们盘桓在此,是为了救人,你要救谁?” 由于风谷沙城有宇文晟在,郑曲尺并不想去,如果可以她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 公臣崖听出她的拒绝,他扯下一根树枝晃了晃,层叠的翠嶂绿峦之间,他清新干净的眉目格外分明。biqμgètν “杨崮。” 这名字对于郑曲尺而言并不熟悉,但却也听过旁人议论。 “是巨鹿国天堑边境的主帅?” 公臣崖朝她轻轻地笑着:“嗯。” 郑曲尺正色:“你们这样做太危险了,就算宇文晟肯放过城中百姓,但杨崮的话,就不一定了。” 古言道,两军交战,祸不及百姓,然而还有一句流传更广的话就是,战局可以不明,但敌将必须亡。 公臣崖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想在司马陌野跟宇文晟对峙的空隙,或者双方打起来的时候,趁乱救人。我当然知道危险,可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救他。”这事,其实与郑曲尺没有多大关系,她不清楚公臣崖为什么非得去救杨崮,但她既然不打算插手这事,也就不便多问了。 “那便祝你们一切顺利。” 公臣崖扔掉树枝,霍闪着一双星眸:“尺子,你见过一个叫幕在奇的老头吗?” 郑曲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 见她神情自然不作伪,公臣崖挑了下眉,旋开眼睛望着远处,轻声叹气:“那老头啊,总是神出鬼没的,前不久还跑到风谷沙城营寨当军医,这会儿就联络不上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军医、老头……不会吧,郑曲尺只知道军医是军医,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跟那个军医是什么关系?”她试探地问道。 “关系嘛,就是互相认识罢了,对了,你之前涂的那一罐伤药,还是他给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郑曲尺沉默地盯着他。 他依旧如往常一般,灵巧的粉唇微笑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一双朝露般无垢的眸子,令他看起来天真又无害。 阿呸,什么天真无邪,这完全就是一个心机boy啊。 她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情。 假如公臣崖跟军医是相识的,那么或许一开始他在她身上看出了些什么。 她身上的这一件斗篷披与之前的衣服都是与军医互换的,只是后来换药后,小孟送了她一套自己的干净衣裙,她这才将其换下。 可公臣崖明明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些,但却能做到不动声色,与她表面友好周旋,背地里步步试探,半分不露自己的心思,而现在他估计确认她属无害之后,这才跟她透底的…… 郑曲尺常常会有一种自己不够心机,而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如果你说的那个老头军医,是赠我这件披风的那位,那我应该见过,我身上的伤,也是他包扎的。” 难怪这人精非得查看她身上的伤,还别有深意地探听是谁给她治的伤,原来根结在这。 公臣崖听后,半晌没有出声。 而郑曲尺现在不再是看山是山了,她觑他神色,揣度这人的脑子是不是又在挖坑什么陷阱,等着她朝下跳。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乍一看,这就是一个单纯好奇的男孩子。 郑曲尺当然不能说是在营寨,否则这将很容易令人产生危险的联想……她突地灵光一闪,将今晚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一回忆,好像有些猜到公臣崖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她也学他一样,别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上把玩,一边随意道:“我是从别国逃难来的,起初还有一队人护送,但遇上绿林悍匪,全都死光了,他们拼着最后一口气送走了我。” “我一路上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去哪里,意外跑到了山上,发现了一间茅草屋,这才暂时有了一处落脚点,也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老人家,他见我浑身是伤,十分可怜,便替我上药包扎,还留了吃食,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日,他都没有再上山来过了,我在山上缺食少药,无奈之下这才跑下山……” 细细推敲之下,她的这番说辞几乎是无懈可击,她并非一人逃难,但最终一人,她身上的伤用精贵药物包扎,却事后没有得到精心护养,她对这四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最终误入营寨遇上他们…… 全都有了相对合理的解释。 公臣崖暂时信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他暗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却又笑:“对啊,这怎么可能呢。” 倘若她真是那人的妻子,在脱离危险后,在得知对方在满城寻找她时,就会想尽办法前去团聚,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百般推托,不愿意与他一道前往风谷沙城。 再者,今夜他领她见过司马陌野的队伍,她当时神色十分寻常,不像遇见仇敌那般紧张、恐惧与愤怒,况且司马陌野身边还带着一个疑似“郑曲尺”的女子。 ……果然是他想多了吧。 郑曲尺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小脸撇到一边,全是阴影。 呵,他果然怀疑她就是郑曲尺了,也怪她嘴瓢,说假名都不知道扯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非得取个什么尺子,怎么不叫一个杆子、棍子、锤子呢。 更怪她出现的时机太巧合,又单身一人逃亡在外,身上带着可疑的伤痕,还与营寨军医有瓜葛…… “什么怎么可能?”郑曲尺装作不解。 公臣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没事,是我想多了,你今晚就在我的穴居歇息吧,我要值岗,不会回去的。” “这不大好吧。” 男女有别,更何况她还嫁人了,他可是一个黄花大闺男,这她要住在他的穴居里,明天铁定八卦谣言满天飞。 “你放心,不会有人乱说话的。”公臣崖笃定地说道。 他偶尔会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但有时候又会像一个说一不二的掌权者,这种矛盾感并不突兀,就跟他本人一样,锋利的心与一双孩子气的眼眸。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郑曲尺便不再推辞。bigétν 当夜,郑曲尺虚心请教一身洁净还散发着白莲清香的公臣崖,是如何办到的,他便送了她一盒皂膏。 这是他自己研发调配的,他在这种旁门之术上颇有天赋,这其中用料有多复杂郑曲尺就不想知道了,但它是真的能够将人的皮肤污垢洗干净。 这一点,她亲测有效。 她倒了一点,在手臂上使劲地搓,泡泡没见多少,但浮起的一层乳化黑水,却足以证明它能将毛孔里的脏东西都给清理出来。 “真脏……” 见皮肤没有过敏红肿,这才挖了一小坨在手心,加水搓起泡泡在脸上一顿造。 在倒了两大盆污水后,她摸了摸脸……一点都不水嫩滑,反而在擦干脸后,干得起皮,就跟她的表皮被洗掉了一层似的。 也是,效力这么强劲的皂类去垢,大冬天拿来洗最娇嫩的脸,可不得褪一层皮,才能还她皮肤本色。 也不知道褪黑后,她究竟长什么模样了。 现在这条件也没个正经镜子照照,但观察她手臂洗干净的情况……算了,周围一片乌漆嘛黑的,油灯昏暗蜡黄,根本辨别不清楚是冷白、暖白还中性健康肤,还是明早起身在自然光线下再看吧。 (本章完) 第122章情况突变 然而没等到天亮,风谷沙城那边就发生了预料之外的情况,公臣崖得到消息之后,当机立断,命众人套好燕影车队,整装待发。 夜色漭漭,湿冷冻骨。 十几人爬上燕影,剩余几十人则坐在运载兵器的辎重车,营地内矗杵的火盆呼呼蹿高,但趋散不了那缠绵周身的寒意。 郑曲尺被惊醒了,她抬眸,听到了地面上的动静,就矮身钻出了穴居。 一出来,火光燎目,只见整个穴居地都沸腾了起来,人多手杂忙成一团。 小孟被冻得牙关直颤,在人影缭乱的空隙当中,忽见郑曲尺出来了,便擦了擦鼻子,赶紧跑上前:“尺子姐。” 她喊了一声。 郑曲尺乍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这凌晨的低温直接将她的困倦都吹跑了,打了个寒颤,也是冷得唇色青白。 她看过去,在嘈杂中,加重了声量:“小孟,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孟吸了吸鼻子,她穿得单薄,只能跺脚来暂缓冻僵:“尺子姐,我们得出发了,听说沙城那边提前开始交涉,司马已经带人前去喊话要见邺国那活阎罗了。” 郑曲尺神色微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这么着急?不能等到天明吗?” “这我哪知道,反正崖儿哥说了,我们得抓紧跟上司马部队,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都看准时机去救人。” 郑曲尺眉头颦起,慢慢松开了小孟。 “尺子姐,外边儿太冷了,你赶紧进去吧,我们……我们得走了。” 因为郑曲尺并不是他们拾荒猎人,自然不必跟着他们一起去涉险,小孟说完,就要跑过去帮忙了。 郑曲尺眼神投注于虚空一处,静静地站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一只暖和的大手将她的手拉过。 “这是傻了?这么冷还一直待在外面,手都冻得麻木了。” 公臣崖表情不虞,二话不说就将她拉进穴居内,让她坐在土泥坑上,然后弯腰在壁龛内点燃了松油灯。 刹时,黑暗的穴居内有了杳杳光亮,他们的投影折射地墙壁之上交叠在一起。 “你怎么出来了?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公臣崖问她。 郑曲尺倒是不害怕,她只是心情一直有些郁郁不欢,如溺水般沉重。bigétν “你们要走了?” 公臣崖见她神色凝重,不知是担心他们,还是另有心事。 “对,这一次或许能成功救到人,就回来,也有可能……回不来了,呐,还有一罐涂外伤的药就给你了,你搜来的那些粮食我也给你拿回来了,你自己留着吃。” 郑曲尺看他从肩下滑放下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这是她从营寨伙房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些粮食,因为不好意思白吃白住他们的,所以就将这些东西交给了小孟,仅当住宿费。 知道他的好意,尤其是眼下这种紧急时刻,他还能记得先安排好她的事,实属有心了。 “谢谢你。” 公臣崖看着她,忽然凑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傻,拿这么多人的命来拼,只为救一个人?” 郑曲尺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个,但她稍微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明白,有时候选择一条命与选择几十条命,孰轻孰重,因人而异,就如同世界十大思想实验之电车难题。 是选择一个人的轨道,还是选择五个人的轨道。 从功利主义上来选择,自然救五弃一。 可是从道德上来讲,你做了选择,就得对那个横死之人负起部分责任。 但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会负担人命,这也就是这个所谓电车难题的最终思想,不存在完全道德的行为,也不存在完全正确的选择。 她给出她自己的理解:“倘若你认为值得,他们都认为这么做值得,愿意跟随你不顾性命,那么这个选择就不一定是错误的,至少在这一刻,是你们所有人决定出来最优的选择。” 郑曲尺只能这样说,站在旁人的角度,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杨崮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没有建议与指导,只有尊重理解他们的选择。 公臣崖与她离得近,这一次,她没刻意低头或者拿宽大帽檐遮挡小脸,昏暗的光线下,他终于看清楚了她完整的模样。 跟他想象之中一样。 小小的一只,圆溜溜的浅褐色大眼睛,像极了某种可爱又聪慧的毛绒绒。 他笑弯起眸子,眼中流露出柔和的目光:“跟你说话,总觉得跟别人不一样,你看问题也与别人不一样,他们有人劝我,说太危险了,就算这一刻不计代价将人救出来了又如何,结果说不准他还是会战死沙场,也有人说,这么做根本不值得,只会白白搭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不要去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对吗?” 假如陌野以假“郑曲尺”成功交换出风谷沙城,双方熄战,那则表示他们想寻求的“时机”十分渺茫。 假如不成功,那则要在城中全面开战,他们想趁乱摸鱼,对抗双面压力救出杨崮,同样是一件既大胆又危险又的事情。 最好的结果就是,宇文晟会放过主帅杨崮,但是这种事情一想,都觉得不太可能,除非巨鹿国愿意以昂贵巨大的代价来交换这位败将的生存。 但杨崮只是巨鹿边城风谷的一名驻戍主帅,跟宇文晟相比较起来,他在巨鹿国不过泯灭于众将领之中,他死了,巨鹿国分分钟可以派另一位主帅前来顶替他的位置。 所以,他们都明白,杨崮注定要为这一次守城失败而一并“殉葬”于敌军将领之手,除非有人能够将他从宇文晟手中救出。 跟听劝的郑曲尺不同,公臣崖看着挺乖一小伙,实则周身反骨,只为他一腔热血而活。 “对啊,杨崮我非救不可。” 郑曲尺颔首:“那我还是那一句话,祝你们一路顺途,祈尔吉运。” 公臣崖见她认真送行的模样,喉结滚动了一下,遽地伸手,将她娇小的肩膀拉过,抱了一下。 “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有什么用,我现在心慌得紧,借我抱一下吧。” 郑曲尺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当即不适又抵触地推他:“你是孩子吗?还要大人抱着才有安全感?” “哈哈哈哈……”公臣崖闻言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他还是有分寸的,仅虚抱了她一下后,就举起双手,将人放开了。 “尺子,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郑曲尺愣了一下。“找我做什么?” “找你……加入我们啊。”他咧嘴笑着,黑珍珠般的眼瞳闪闪发亮,像只小白似的又淘气又可爱。 但实则真正了解公臣崖的人,就知道,他越向别人展现他无害的一面,他内心渴求达到的目的就越深沉。 公臣崖走后,地上的闹腾很快就停了,夜深人静,想来他们都已经走了吧…… 郑曲尺却睡不着了,她放空心神,根据目前的身体状况做了一套半功柔骨术,在微微发汗之际,天已经亮了。 虽然昨夜只睡了前半夜,后半夜一直在修炼柔骨术,但郑曲尺的精神很充足饱满。 她发现柔术骨有利于她伤情恢复,但不能进行大动作,要注意伤口以免被崩裂,她只能小幅度地进行活络筋骨。 既然公臣崖他们都离开了,郑曲尺自然也不会继续待在这里,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算去巨鹿国参加“霁春匠工会”。 昨晚想了一夜,她离开了邺国、离开了福县,以后该怎么生存下去。 黎师曾说过,“霁春匠工会”的木艺作品一旦入围,就会有不菲的奖金,这对于目前一穷二白的郑曲尺,它将是她目前唯一能够想到的赚钱途径。 于是,她的目标就有了。 努力赚钱,以后有能力了就回邺国,将她哥跟妹接到一块儿团聚,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都可以是家。 她问过小孟,据说离这最近的鹤城也得走上几天几夜,这还得是有一辆代步的车,光靠走,鬼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啊。 难怪以看书上面记载,逃难的饥民想要离开灾区到外地逃荒,这一路走来就是数月计,当真够呛。ъitv 走到大路上,她却有些心思重重。 脑子总是避免不了去想,陌野带着一个跟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是为了要算计宇文晟吗?宇文晟会上当吗? 假如宇文晟发现自己二度被骗,会不会真的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还有公臣崖他们一鼓脑热跑去救人,会不会被宇文晟迁怒一并嘎掉? 她咽了一口唾沫,一脸丧气。 她只不过就是区区一介普通人啊,为何要叫她背负起这么重大的担子在身啊?! 怪就怪宇文晟这狗男人,为什么要跟所有人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寻回他被掳走的夫人?而偏偏她就是那个被他险些杀掉的糟糠之妻。 最后,她莫名其妙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为这个矛盾的爆发点了! 关于宇文晟究竟是怎么想的,郑曲尺是真的搞不明白了。 想着他当时想杀她时,那副无喜无悲、看她如视死物一般的神情,她就觉得浑身浑寒意。 她以为自己多少是了解“柳风眠”的,但自从知道宇文晟就是“柳风眠”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自以为是”。 她相信,不是她在逃避现实,而是任谁都无法面对,自己好好的一个貌美柔弱夫君,竟一下就变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嗜杀魔王。 说句不好听的,以前柳风眠就算跟她争吵起来,她自信被家暴的也只会是他,可现在好了……宇文晟那樽杀神如果生起气来,她恐怕连吱都不敢吱一声吧。 而这样的婚姻关系就很操蛋了。 她抖了抖包袱背好,脚步坚决地离开时,却见后边慌忙地跑来几个人,他们也是拎着大包小包,一副神色惊惶逃难的样子。 她正奇怪,想喊住人询问一二,却没人搭理她。 她朝他们身后看去,没听到追击的马蹄声或脚步声,也没什么危险的东西跟着。 没过一会儿,旁边又跑来几个人,他们个个都是脸青唇白,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这一次,她手急手快抓住一个人,快速问道:“这位大哥,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跑这么快?” 那人本不想理会郑曲尺,但奈何她手劲太大,他挣脱不了,只能回她的话:“风、风谷沙城要打起来了,这次不是两军攻城交战了,是宇文晟要大开杀戒,他要放火烧了整座城池。” 郑曲尺听后,人傻眼了。 她难以置信:“为什么?不是说司马陌野将他夫人还回去了吗?他说话不算话?” 还是说,那个假冒的“郑曲尺”,被拆穿了? 不可能吧,才这么一会儿时间他就能辨别真假? 接道理说,陌野不会贸贸然地找一个假冒的“郑曲尺”,他必然是在人选上做足了功夫,就如同她不懂骑术,那个“郑曲尺”也模仿着这一点,在细节上不露破绽,料想短时间内不会被拆穿的那种。 那人“哎呀”了一声,急死了:“她死了,那个夫人刚走到他面前,就被他一剑给劈成了两半,天啊,造孽啊,他杀了他夫人之后,人就疯了,逼迫着司马即刻将人交出来,否则他将在午时一刻,放火烧城,寸草不生。” 说到这,人都吓麻了,牙关直打颤。 别说他们怕了,现在连郑曲尺听着都浑身冒鸡皮疙瘩:“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就你们逃出来了吗?城里的其它人呢?” “司马派人截取了南城门,拼命抵抗邺军,我们这些人才能够趁乱跑出来,然而邺国兵马反应大快,又有恐怖的杀人器械在,现如今满城的人都在疯狂逃蹿,但能够逃出来的人太少太少了,我孩子、妻子跟家人都还在里面,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失散了……” 那人终于绷不住,蹲在地上抱着头就嚎啕大哭。 那哭声似有无尽的悲伤与凄厉,郑曲尺虽与这些人无亲无故,但此刻听了心中却也是一揪。 宇、文、晟! 正当郑曲尺心底怒忿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对不起……” 什么? 郑曲尺刚一回头,却见一个灰白胡子的老汉,他精烁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歉意,随即便一掌劈在了她的颈后。 “军医……” 郑曲尺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人就眼睛一黑,昏倒在他身上。 “一切既因你而起,便该因你而结束,抱歉了。” (本章完) 第123章施行诡计 冬日的夜晚,朦胧的月色被一层薄雾阻格,林间洒落着一地苍白与清冷。 陌野调集的军队虽失去了主帅,但他却是巨鹿门阀子弟,地位远比杨崮显贵,自然号召力也是足够。 他被宇文晟此番强势兵压战败后,并不气馁,他一面派人跟国都巨鹿王飞送军报,要求请将遣兵,十万兵力由八大都尉共同出任灭邺统帅。 一面在战地,联合地方郡尉勉强召集了一万余当地士兵,加上残余部队,共二万余兵力,在三日之期到来前,出兵前往风谷沙城。 二万余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自然不能将全部“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他的目的就是从宇文晟手中,将风谷沙城的百姓尽数救出,如果无法破城歼敌,那就只能另寻办法。 他心知肚明,郑曲尺已经丢失了。 他虽不知其生死,但想来只要她人不傻,都不可能来趟这池浑水。 他派人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将她给藏了起来,否则对于巨鹿风谷人生地不熟的她,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更何况她还是身受重伤的情况之下。 但现在考虑跟追究这些,都于事无补了。 他只知道,一旦他交不出人来,就必然会面临着跟宇文晟开战的局面。 打不打得赢这场战,他不清楚,但是风谷沙城的百姓却肯定保不住了。 所以,他不得不冒险一诈,再次动用一些下作的卑鄙手段来达成目的。 他寻来一位易容高手,又让人找来一个身材个头跟郑曲尺至少有九分相似的女子,易容成了她的模样。 等“成品”出来那一刻,他都险些被骗了过去,只因光看外表,几乎难辨真假。 但这还不够,他根据她了解的郑曲尺,让这个冒牌货不分日夜去记住、去模仿郑曲尺的言行,记下她的动作。 短短的时间内自然不可能达成完美,但他认为,也足以以假乱真了,这才将人带上。 行程挺进时,那名“郑曲尺”始终惴惴不安,她忍不住问道:“司、司马,我会不会被认出来?” 两人共骑一马,坐她身后控制缰绳的陌野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你当真是一点都不像她,除了这一张脸。” 假“郑曲尺”闻言,表情一僵。 但陌野随后又慢悠悠道:“但只要一张脸像就行了,你最好少言慎行,只在关键时刻控制好声音讲出那句话,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察觉得到的。”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将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刻入了骨髓,熟悉到了不错认每一分陌生。 但宇文晟就算了吧,他能对郑曲尺有多熟悉跟了解? “小女定会谨记。” “别做多余的事情。”陌野冷声道。 假“郑曲尺”点了点头,她抿平唇角,不由得摸上了自己这张脸:“那个邺国大将军……怎么会钟情这样一张脸的,难道邺国就没有更好看的女子了吗?” 陌野只觉得会讲这样一番话的人,简直就是庸俗无聊到了极点。 “脸?你觉得重要吗?只是我愿意,你可以拥有任何人的脸,但仅凭一张脸,你能成为那个人吗?光凭一张脸,你了解那个人究竟可以做到怎样了不起的事情吗?” 假“郑曲尺”一愣,对于陌野的话她似懂非懂。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你猜错了。” 什么钟情不钟情的,他可是分明记得,宇文晟在知道“桑瑄青”与他勾结时,那冷酷无情的神态,还有在天堑下,他是如何心狠手辣欲置郑曲尺于死地的。 这种没心的男人,是不会有情爱这根筋的,若说他如此大动干戈来找回郑曲尺是为“情”,打死他都不信。 陌野笃定,宇文晟分明就是借此为兴兵由头,来巨鹿国恣睢撒野。 或许,他根本是因为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先发制人。 —— 为了能够将自己的计划顺利实施,陌野自然不会等到天光大亮,潜夜带刀才是布置诡计的最佳时分。 他率领三千兵马大摇大摆地来到风谷沙城北城门口,只见隔着一条宽大的沟壕,一条拱桥,紧闭的青灰石城门上,早已经是换代更新了,巡逻把守的却是邺国士兵。 嘁! 鸠占鹊巢的贼子! 远处马蹄踏起的尘烟漫天飞舞,城下兵戎烈马,他们的动静可不小,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掩饰,自然早就被城中的邺军勘察到行踪,因此王泽邦早已经等在城门之上。biqμgètν “王泽邦,叫你们上将军宇文晟出来,爷将他要的人,带来了!” 陌野从马上抓起一人,将对方推了下去,她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险些扑倒在地上。 但王泽邦瞥过一眼,眸色深深,却是冷笑一声:“同样的招数,你还打算耍几次?” 这一次带来的“郑曲尺”依旧是藏头露尾,更何况他陌野深夜“造访”,如此迫不及待的行径,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陌野也下马了,他走近“郑曲尺”,将她头上的檐帽一把扯下,掐住其下颌骨,用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将对方的脸抬起来。 “是吗?你且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郑曲尺!哦,或者说,你们更熟悉她的另一个名字,桑瑄青。” 火把的光线摇曳不定,却也忠实地将那一张黢黑的小脸映照出来,她扎着一个宝气的丸子头,因不甘愤怒,粗如蚕的眉毛皱起,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还觉得她不是吗?” 或许嫌这样还刺激得不够,他拽起她的手臂,撕破了她的衣袖,只见那条细瘦得嶙峋的手臂,鞭痕仍历历在目。 “陌、野!你敢!” 王泽邦虽说从内心而言,并没有接纳郑曲尺,但她既是将军认可的夫人,那便是他们众军将须得保护尊敬的对象。 可如今,她被陌野当众如此羞辱,他自是勃然大怒,掌撑女墙,声色俱厉。 见王泽邦似信了她的身份,“郑曲尺”惊喊了一声:“王副官……” 她的声音拔高,在风声簌簌的夜色当中,不免有些失真。 陌野身材高大,跟弱小的女子一比,如同一头随时可能会咬颈断命的野兽:“王泽邦,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爷叫嚣,你如果不赶紧叫宇文晟来认人,那我便杀了她!大不了,就一拍两散而已!”这时,“郑曲尺”惧意爬满脸上,紧声喊道:“王副官!救我!” “慢着!” 王泽邦极为冷凛地扫了陌野一眼,便疾喝唤人来看紧下方,便步履迅速转身离开。 在去禀报的途中,却见夜风呼啸着,所过之处一地狼藉,枯叶打旋儿,树冠沙沙摇摆不止,溟溟黑夜当中,唯守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一方天地。 他路至一半,却见将军已衣披迎风飒然扬起,大步流星与他错身而过。 “将军!” 蔚垚紧跟其后,见王泽邦茫然怔忡站在那里,便停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将军已经知道了,你仔细瞧见了那个人,是咱们将军夫人吗?” 王泽邦看向他:“是桑瑄青……连她身上的鞭伤都一模一样。” 蔚垚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在他凝思时,王泽邦问他:“付荣呢?怎么没跟着?” “他应该快过来了,罢了,有付荣那一双鬼眼辨人,谁也休想耍手段骗到我们头上。” “我只担心将军会关心则乱,被人扼紧软肋,动弹不得。” “泽邦,你这就小看咱们将军了,他可不是那种人,好了,咱们也赶紧过去看看情况。” —— 北城门被打开了,完全无畏于城门之前那三千巨鹿兵马,宇文晟漆甲如同月神,面罩银色面具,风吹起,卷起他的袍衣,顿时以其为界,一切的声响都消弥在他所拂带的阴影当中。 他一出现,便带来了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分明一人,却如黑洞般的存在,足以吞噬掉方圆所有的光亮。 上方,一排排弓箭手布好阵势准备妥当,大开的城门之内,一团浓重的夜雾凝聚成大批全副武装的军队,蓄势待发。 宇文晟虽独自一人走来,但实则黑色细细密密的丝线却是围绕在其周身,如同死神可随意主宰一切生死。 陌野懒痞嚣张的神态在见到宇文晟那一刻,便不由凝重严肃起来,他嘴角撩起挑衅的弧度:“三日之期,怎么样,爷我却提早带人来了,惊不惊喜?” 宇文晟这段时日的气质更加幽沉深邃了,他站在那儿,笑唇勾起,叫人根本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曲尺。” 他对陌野全然视而不见,轻声喊着那个缩起肩膀、不愿直视于他的女子。 陌野转过眼,见“郑曲尺”不知是畏惧宇文晟还是心虚,竟是将自己躲藏起来。 他眯了眯眼,一掌托起她的脸,让她不得不面对宇文晟。 “郑曲尺”赶忙闭上眼睛,司马说过,她的瞳色与真正的郑曲尺不一样,虽说晚上光线不足,不会叫人轻易看得出来,但是…… 但是,那个邺国将军太吓了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明明在笑,却似站在修罗地狱、万尸枯骨之上,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她真的可以自信能够骗得了他吗? “瞧一瞧啊,这是你的女人吗?你可知道爷为了救活她,可是连圣药都舍出去了,现如今拿她来换一座城池,你说究竟值得不值得?”ъitv 那一张脸,在火光照耀之下,虽非细致入微,但也足够看清全貌。 陌野说完,手上暗暗用力,逼迫假“郑曲尺”按照他所写的“剧本”继续演下去。 “郑曲尺”微微睁开眼睛,半垂下睫毛,泫然欲泣道:“宇文晟,你以前杀过我一次了,这一次,你会选择救我吗?” 在女子压低嗓子,幽幽诉陈出声那一刻,一直静默噙笑的宇文晟神情一滞,泛着猩冷的瞳仁幽沉骇人。 “怪我,我当时……没能够认出你来。” 他喉中如轻嗌般,沙沙哑哑滑喃出一句。 此时,陌野还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宇文晟,是你当众宣诺,以三日为期,我若将郑曲尺还给你,你便放过风谷沙城的所有人,现在,这话还作不作数?” 宇文晟:“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那好。” 陌野将手中的“郑曲尺”一掌推过去,她周身抖了抖,举步维艰。 “现在,你该回到你夫君的身边了。”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郑曲尺”不得不小步地朝着宇文晟方向走去,这时,宇文晟忽然间笑了,他声线温柔到几乎诡异般说道:“正因为当时,我没有将你认出,耿耿于怀到至今。” 刺啦~ 一道剑光,毫无预警般闪过众人眼球,下一秒,血溅三尺。 “你认为,同样的错误,我还会再犯第二次吗?” 那一个假的“郑曲尺”倒在了地上,她没有被分尸,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伤口,唯颈间一道细长的红线,正薄喷出源源不断的鲜血。 这已经是宇文晟看在她现在还易容着“郑曲尺”的脸,所赐予仅有的“仁慈”,让她留有全尸。 陌野脸色遽然大变,胸膛起伏不定。 “两次的愚弄,本将军都可以陪你玩一玩,但陌野,该适可而止了。”宇文晟抬起眼眸,滴血的剑,猩红的唇,与一双彻底被激怒弑杀的含笑疯魔眼瞳。 “还不交出她来,那就让整个巨鹿国的人一道替我找吧,我先从这一座城池开始,让你们能够清楚地明白,一日不还,便永远宁日!” 此话一出,只见邺军从城楼之上漫天箭雨射出,下方巨鹿军反应迅捷,当即抬盾举挡,与此同时,城门后的邺军兵力如潮水汹涌,骑兵踏破石板飞冲而出。 宇文晟返回城中,登上了城楼,蔚垚跟王泽邦缄默跟随其身后。 “一个个杀太麻烦了,烧城吧。” 他转身欲走。 却听到下方陌野操着滔天怒火的嗓门大骂:“宇文晟!你个伪君子,你装什么装,郑曲尺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你当初为什么那样对她?她如果真的知道你在找她,她只怕是早就逃得远远的,此生永远都不与你相见!” 宇文晟回眸,不见恼意,反倒幽幽地笑了:“她不会逃的,她那么善良,一次又一次因为别人挺身而出,无畏与我抗争,她若知道这一座的百姓将因她而枉死,肯定会出来见我的。” 陌野闻言,简直就是震惊了三观。 (本章完) 第124章强行入局 此时此刻的陌野才真正的明白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虽说性格有些狗,但宇文晟绝对不是人。 像他这样大体还是正常人的思维,根本就无法理解他那变态的思想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听他那意思,既是在要挟他,也是在逼迫郑曲尺现身? 那他到底知不知道郑曲尺逃了,还是他无所谓她究竟在哪里,总之他的目的就是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掌握在手上,最后达成一个目的——找回郑曲尺。 这时,付荣扶着偏大号的头盔,气喘吁吁赶过来:“将军,陌野这厮狡猾奸诈得紧,他派了兵马突袭南城门,眼下城门被攻破,大量的平民逃走!” 宇文晟对此反应却很是平淡:“将南林的驻兵召集,凡巨鹿军格杀勿论,至于逃走的那些平民,与关紧要。” 这意思是……那些平民逃就逃了?不必管他们了? 付荣了解:“是!” —— 南城门 城门被暴力攻破,两军交战,马上南北东西,乱刀刺,杀得难分难解。 城门被千金坠抵住,城中民众悚惶奔走,有人朝外逃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却有一队人马趁着此刻的混乱,竟一门心思朝“火坑”里跑。 这些人,正是公臣崖他们。 说来也是巧合,他们没跟上陌野的先头的部队,反倒意外发现了攻城这支隐蔽偷袭队伍,尾随其后,但见南城门被破,他们自然知道这一趟“谈判”定是以失败告终了。 但人还是得救,于是便扯下战死士兵的衣服穿到身上,混了进城,打算伺机救出杨崮。 没过多久,邺军的支援部队赶到,情势一下便有了逆转,邺军占据优势,将破城厮杀的巨鹿兵尽数斩杀,平息了这一场激烈的战事。 而居住在南城门附近的民众,有人侥幸趁机逃了出去,更多的则是没有这么幸运,眼见城门被再度严密闭合,隔绝了自由的城外天地,他们在哭天喊地中被强硬撵回城中,成为瓮中之鳖。 公臣崖等人躲进了年经失修的荒弃宅内,他们听着墙外那些只能留在城中等死的百姓,那凄惨绝望的哭声,神情凝重不忍。 “这才逃出了多少人啊?”梅意恨恨道。 柏叔摇了摇头,宽慰道:“至少,逃出了一部分人。” “我不懂,为什么司马要偷袭南城门,是宇文晟不守承诺,所以他才要兵行险招?”有人不解道。 也有人看穿了:“你傻啊,这一看就是早有预谋,这才刚谈上,怎么就知道宇文晟会不守信了?只怕这根本就是司马的那啥子计吧!” 读过书的人立马接嘴:“是调虎离山之计。” “对对,就是这个。” 也有人抓着重点提问:“可司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牺牲兵力破城?他不是只要交出人,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公臣崖,终于开腔了:“要么,就是他不信任宇文晟会遵守承诺,要么,就是他根本办不到宇文晟提的要求,因此才会从一开始就选择这样的手段。”bigétν “宇文晟不就提了一个要求,他让司马将他的夫人完璧归赵……该不会,其实他的夫人早被司马杀了吧?” 小孟站在人后,她诧异地喃喃道:“难不成之前跟在司马陌野身边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宇文晟的夫人?!” 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柏叔听得头疼,他举起手来:“好了,现在讨论这些根本无济于事,我们该考虑的是……” “嘘~噤声!” 公臣崖忽然神情严肃道。 众人一愣,声音一消弥,便都能听见从深夜长街传来的动静,那数量绝对不少“哒哒”的脚步声,还有车轱辘辗压地板时的咔哒声,他们不约而同朝外瞧去,只见火光如龙,映照在漆黑的墙壁之上。 “出事了。” 他们撬开窗子一角,透过缝隙朝外看出去。 只见一队人马拖着车,将城中所有储备的火油都搬在车板上,后方的士兵每隔一短距离,就停下来对着周边房屋一路浇洒。 “他们要做什么?!” 小孟嗅到了熟悉的火油刺鼻的味道,只觉浑身发寒。 这样大规模地在城内倒洒火油,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好玩吧? 公臣崖也为猜到那一个可能而呼吸一紧,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你们先待在这里别轻举妄动,我先出去探探情况!” 他踢蹬攀上顶,爬在墙头上,借着树荫的掩蔽,躬起身子潜伏于阴影之内,一直朝下观察着动静。 终于,让他等到了一个落单出来放水的士兵。 悄然无息地滑落墙角,遽地出手由后方捂住其嘴,力道强列将其拽进暗处。 “你最后不要喊叫,否则下一秒你的喉咙将会被割破。” 冰冷的声音如同刀刃,叫人不敢置疑其中的真实性。 士兵知道糟了,汗透背襟:“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 “你问这种废话,是觉得我会老实告诉你,还是试图想拖延时间?但无论哪一种,我劝你都最好死了这条心,现在,你就告诉我,你们在街上做什么?”bigétν 士兵还想挣扎了一下,但下一刻,感觉到寒意划破了皮肤的刺痛感,顿时吓得立刻回道:“准备烧城。” “为什么要烧城?” “因、因为巨鹿国的司马陌野违背了诺言,三番两次带假的夫人过来,将军一怒之下,便说倘若午时他还交不上人来,便放火。” “假的?你是说司马陌野带了一个假的夫人过来,打算鱼目混珠?” “对,那个人是假的,将军已经将她杀了。” 公臣崖也没想到司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无疑就是无信且耍卑鄙手段,面对这样的挑衅,也难怪宇文晟会以残忍回敬。 “最后一个问题,杨崮在哪?” 士兵想了一下,道:“他应该……是被关押在城主府里,有很多人都被关在那里,你要问我具体在哪里,我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根本不可能会知道。” “好。” 似很满意他的识相,公臣崖声音友好地松开他。然而,不等士兵想奔起叫喊时,“噗嗤”,从黑暗中横来一刀送走了他。 事后,他换上对方的邺兵衣服,并扯下腰牌,然后扮成他的样子回到队伍当中,一路上跟着这些士兵对全城大型建筑进行浇洒,泼油。 他沉默寡言,一路上只安静做事,他时不时会听到躲藏在房子里的人,会害怕哭喊的:“不要,不要放火烧死我们……” “有没有人能救救我们,陌司马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为什么不肯将人交出来,难道我们这么多人的命,都比不上一个女人重要吗?巨鹿王可知道,司马陌野将我等一城人的命,都置之不理,他心肠何其歹毒啊!” 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接下来将面对的是怎么样的命运。 公臣崖不知道司马陌野究竟是什么想法,是当真将人杀了,交不出来,还是他觉得那个叫郑曲尺的女人,当真可以跟一城的百姓相等份量? 任谁都没有考虑过,那个据说是重伤的女人,其实早就从戒备森严的营寨中,自己想办法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事说出去,谁会信? 正因如此,陌野没有将这件事情大肆宣扬,当然他也需要宇文晟心里保持一种怀疑心理,这样他至少可以利用郑曲尺来挟制他。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但也错了。 他达成了一部分目的,却也再无退路,这一次,他交不出真正的郑曲尺,那么这将令他陷入一种名声扫地的境地,风谷沙城造成的最终恶果,也将由他来承担。 名声是好是坏,陌野其实并不在乎,但是这一次攻败垂成,却让他难以释怀。 他怎么都想不通,宇文晟是怎么仅凭一眼,就分辨出“郑曲尺”的真假来的。 若非他这么快就将人认出,一切顺利的话,全城的百姓将被连夜释放,而他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在风谷沙城的北、南、西门同时发起进攻。 而非仅兵行险着硬闯了南城门,只救出一小部分。 公臣崖自然不清楚陌野心底的计划,他只是看到此情此景,恨不得将陌野跟这些邺军一并都杀了。 一直忙碌到轮值换班,他没与任何人眼神接触,便迅速回到了荒宅中。 乍见他一身邺军装扮,熟头熟脑地蹿进房中,他们还心惊不已,直到他说话喊了“梅姨、柏树”,等到心焦的众人这才赶忙围拢上来,询问他情况。 “怎么样了?探听到情况了吗?”梅姨拉住他一条手臂。 公臣崖拍了拍她发凉的手背,沉重道:“司马陌野骗了宇文晟,他用假的想蒙蔽对方,但却被当场拆穿,是以,三日之期提前了,在今日午时之前,倘若宇文晟的夫人还没有出现,他就要放火烧城。” 众人震惊不已,他们一直都期盼着释放风谷沙城的事情顺利,但却没想最终会演变成这样。 “没出现?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吗?”小孟拨开人群,急声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司马陌野会将人交出来吗?” “我现在担心的是,他或许根本没有人质在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这只是一个怀疑,但老实说,这一路上公臣崖是真的在认真分析这前后的事情,因此认为这个猜测可能性极大。 “所以,在宇文晟放火烧城之前,我们必须先想办法救出杨将军,再从城中脱身。” 想解救全城的百姓,无疑于痴人说梦,但若是一人,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好,都听你的,你说吧,我们究竟该怎么做?” 公臣崖招手,在出去一趟之后,他也多少了解到一些事情,因此对之前早定下的谋划又进精了一步:“你们都凑过来……” 在一番细商讨论过后,便将动手的时机定在了鸡鸣时分,一个人最睡意昏沉、失去防范的时刻。 —— “别哭了,都一夜了,你还在哭丧呢你!” 一道粗鲁的叱吼声,将昏迷的郑曲尺给惊醒了。 她睁开了眼睛,人却迷迷瞪瞪,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青光白日,但却天色昏沉,眨巴眨巴眼睛,她回忆了一下,然后瞪大眼睛:“军医!” 她扭过脑袋,左看一圈,右看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个偷袭她的人。 那个瘦小的老头,她是真没想到,手劲竟这么大啊。 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她发现自己倒在一个狭窄的巷道里,两边都是房宅的院墙。 失踪多日的军医,为什么出现后要打晕她,她又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独自醒来? 通过一堵七、八十公分高的矮墙,她听到了房内有人在悲悲切切地在哭泣,还有人在大骂,男的、女的还有孩子。 这是哪里? 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理因,郑曲尺捏了捏酸痛的脖子,正打算走出巷子,却又听到房内突然爆发出一道尖厉的女声。 “怎么了?我想哭一下还不行吗?这可不就是在提前哭丧吗?你听听,你看看啊,邺军马上就要放火烧城了,咱们一家老小今日都要死在这里了!” “你、你这样哭有什么用!扰人心绪,败人意志,你除了哭,还有什么用?” “是,是我没用,可是有用的司马他又做了些什么?用一个假冒的女人来赌我们全城百姓的命,现在输了,他倒是安逸,逃之夭夭了,可我们呢,我们的孩子呢,却要无辜丧命于此,你说他为什么要惹邺国那个活阎罗啊……” 此时此刻,在听清楚一切内容的郑曲尺,却是僵滞在原地,浑身冷如冰窖。 这、这里是风谷沙城?! 不会吧。 不可能吧。 “妇人之说,男人们行事,总有章程,岂是你能理解的?” “哈哈哈哈……可笑至极,若不为百姓请命,他枉为人臣!” 这一对夫妇争执不休,孩童啼哭不止,而郑曲尺却是一脸的不信邪,一口气跑出了巷子口,来到宽敞无人的大街上。 她茫然四顾一圈,也终于看清楚了自己所在之地。 (本章完) 第125章救救孩子 “什么人?!” 不远处,在城中巡逻的邺军看到了郑曲尺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且就她一个人杵在那里,明显不说,还尤为可疑。 郑曲尺被这一声吼,惊醒过来,她抬眸,视线穿过帽沿,看向邺军。 是她曾熟悉的士兵服饰,但如今他们显然不觉得她熟悉了,反倒握紧刀柄,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打算逮捕她。 郑曲尺赶忙掉头就跑。 说实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到哪里去,怎么样才可以摆脱掉这些邺军的盘查,如果被抓到,她是坦露身份,还是拒不承认,但这样一来,她又将面临着什么样的下场? 这些乱糟糟的问题在她意识当中一闪而过,她都来不及多想,她只凭着本能想要逃离他们,或者说……逃离宇文晟。 然后,她再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下接下来该要怎么办。 深陷风暴中心,她要该怎么办。 “发现有可疑之人,通知下去,速速围捕!” “是。” 跟嗥风一道追来的喊声,叫她心头一紧,更加不敢歇步,脚地底都快摩擦得冒烟了。 人一旦处在不熟悉的环境当中,想要摆脱身后追捕,脑子就会自动去挑选一些看似隐蔽的地方跑,或者曾经走过一次的路,而郑曲尺则一头钻进了她出来的巷子里头。 她刚拐过去,就突然被人一把扯进了房子,那道柴门又被迅速关上。 只见是一个妇人,她全身发颤,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两人躲在角落处,她惊魂未定地跟郑曲尺比了一个嘘。 郑曲尺一愣。 “快追!” “人朝这边跑的!” 一队“哒哒”的急切脚步声从外面经过,等一切恢复风平浪静之后,妇人才如虚脱一般,大口重重喘气。 郑曲尺见她被吓得不轻,却还能如此善良来救人,她怕吓着她一般,放轻声音温柔道:“谢谢……姐。” 妇人眼睛红红地,她打量了郑曲尺一下:“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敢在外面乱跑啊你,你不知道城主府那边刚闹了事不久,现在全城都在抓捕可疑之人吗?” “……我不知道。”郑曲尺无辜回视她。 “你啊,赶紧躲起来吧……”刚说完,妇人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灰黯惨淡道:“不过也躲不了多久了,午时一刻一到,邺军就会放火烧城了。” 郑曲尺也想起了眼下还有这么一件要命的紧急事件:“姐,当真会烧城?这可不是一间房,一间宅子,而是一座城啊。” “我也不想它是真的,可是凌晨过后,邺军便在城中各处倒洒上火油了。”妇人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真的没办法了吗?”郑曲尺满脸荒谬地问着。 “那邺国将军,现在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见到他家夫人,可现在离午时,顶多只剩半个时辰了,你也是见到街道上巡街的士兵了吧,他们手上拿着火把,便是要一待令下,便要放火……嗳,百姓的命,向来在那些当权人的眼里,都不值当的。” 见到他家的夫人……是吗? 妇人哭得都快晕过去了,郑曲尺赶紧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抬眼之际,却见她的丈夫站在门槛边,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也是一脸悲哀与绝望。 她再转眼,只见隔壁的人家,纷纷都冒出了头,有老人、有小孩,男的女人,全是与他们一样,愁云黯淡,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感到极度的不安与恐惧。 细细绵绵的哭噎声,压抑着、克制着、崩溃着,沙沙地,将这座城变成了一座悲城,那无助的感伤,如细长的溪流汇入了郑曲尺的心脏处。 她的心,本是一座孤傲的城,此刻却被眼下的情景破垮了一块墙角。 “姐,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知道,在城主府起事的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妇人被她镇定平稳的声音安抚住了,她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小半个头的少女,她虽然这一身打扮很奇怪,一袭黑袍加身,遮头挡身,但她却总觉得她不是一个“不好”的人。 妇人摇了摇头,鼻子被堵住,声音瓮瓮地:“我不清楚,也听是那些来来去去巡逻的士兵无意间说的,他们不准任何人在外走动,否则格杀勿论。”ъitv 这些起事的人,如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公臣崖他们…… 要问,一座城中生活着多少人? 少则一万,多则数万。 居民、官员、商铺兵丁、僧侣、还有从外地路经的旅人,此刻全都被囚于城中这樊笼当中,煎熬地等待着死亡到来……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宇文晟。 她当真没有舍己为人的伟大情怀啊,无论前世今生,她都属于那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人物,那些需要牺牲、需要付出的事,也轮不上她去扛。 但是,偏偏命运嫌她活得太无聊了,硬给她配了一个能将她生活变得“波澜壮阔”的丈夫。 生活在红旗底下,受的教育全都是爱国爱人民,叫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无辜之人枉死,她发现她做不动。 尤其,她现在好像也在这里……这真要烧城,她不得也一起被焚了? 所以,既是救人,也是自救。 想到这,她严重怀疑军医将她打晕后丢在这,就是想让她出面顶锅,牺牲她一人,幸福千万家。 想当初,她还天真以为,陌野可以糊弄住宇文晟,免了这一场屠城的灾难,毕竟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在宇文晟那儿的份量应该是负的,真、假,他能分辨得出来个鬼。 他们根本不懂,她影响不了宇文晟,哪怕她站在他的面前,他只会毫无留情地将她跟这些人一起处理掉了,不带犹豫的。 所以,她认为术有专攻,像他们这种搞军事政治的事,不能叫她这个搞土木工程的人去摆平吧? 但现在,骑虎难下了。 不想死的话,她就得去见他。 以他起事的名义,宇文晟的将军夫人,去见他,让他不得不当众兑换他的诺言。 郑曲尺本以为想要见到宇文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实际上,当她一冒头,刚对士兵们坦白地讲了一句“我是将军夫人”后,她就被当成疯子抓起来,关小黑屋了。 郑曲尺:“……” 喂喂,不信就不信吧,抓她干什么? ——城主府位于风谷沙城西的位置,靠近西城门,选择这个地理位置为扎军地,自然是因为邺国撤离的位置选择了西城门。 城主府共有三层楼,层楼高起,青松拂檐,此时宇文晟临站于二楼栏杆旁,面具下他优美近妖的眼尾翘弯,盯着下方那些殊死挣扎的叛乱人群。 付荣抄起手,明明是斯文中年人的书生形象,偏偏抬头撇嘴,斯文扫地:“还想救人,就凭你们这几只虾兵蟹将?” 笑死,根本无惧无畏。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何必惊动将军。”王泽邦冷声道。 蔚垚偏头看向圆杆上被高高吊起来的人:“他们的目标很明显,就是杨崮,但瞧这些人又不像正规部队,难道是他的私扈?” 宇文晟与他的魔鬼随从,悠闲随意地看着下方一众。 跟宇文晟这支训练精锐的部队相比,他们显然从行动力、执行力跟策划力上都要显弱许多。 尤其是在宇文晟早就猜到最后这一段时刻,必有心怀端倪之人要抓紧时限行事,早挖好坑、铺好陷阱,等人掉入。 被团团包围住的公臣崖,仰头看向那个一身血痕被吊在城主楼上、已经昏迷不醒人事的杨崮。 他冠玉般的脸上布满痛楚:“对不起,我们还是……救不了你。” 说完这一句的下一秒,他眼神突变,从腰间摸出一个细长的竹筒,唇抵筒口,吹射一枚细如牛毛的暗器,没入其颈部位置。 杨崮猛地一震,眼睛瞪大,然后如同缺氧的鱼剧烈地摆动了几下,头一歪,人都彻底没有了气息。 他这一举动,着实叫人意外。 因此,谁也没能及时出手阻止,最终叫公臣崖顺利得手。 “还以为是真心来救人的,原来却是来杀人灭口的啊。”蔚垚一双狐狸眯了眯,犀利地盯着公臣崖。 这小子,性子够狠得啊。 这时,小孟却涨红了脸,怒声朝他们吼道:“与其叫杨将军在你们手中受尽屈辱而死,还不如由我们动手,叫他死得更有尊严一些!” 这时付荣冷笑一声:“可是……我们将军啊,觉得杨崮好像是个可造之材,并没有打算杀他啊。” 付荣此话一出,如同杀人诛心。 这杨崮,熬到现在,没死在敌人手上,反倒是死在救他的人手上,何其讽刺? 所有人都表情刹时凝固,都扭头看向公臣崖。 而公臣崖此时内心也如掀起巨浪,既怒又恨,他虽然认为上面那个中年人是故意说这番话来羞辱打击他,并非实情,但又忍不住想,万一是真的,万一宇文晟是真没打算杀他,那他……岂不才是害死杨崮的凶手? 怒意在胸口翻腾,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反唇相讥:“宇文晟,你连自己的夫人都保护不了,如今想夺回自己的夫人,有本事你就真刀真枪去跟巨鹿国的兵马拼杀,你没本事,只会拿满城的百姓来作为要挟,简直是可耻可笑!” 一般人受不住这样的话语刺激,必然会恼怒愤慨,然而这番话对宇文晟而言,却如同羽毛一样轻轻然,手一拂,便能掸去。 “我想做什么,用什么方式来达成,还用得着你来教吗?” 气场是个十分玄妙的东西,其它人讲话可以达成一种情绪上的波动,但他讲话,却能叫人从骨子里到灵魂深处都感到一种恐怖的颤栗感。 公臣崖瞳仁紧缩,抿紧了双唇。 王泽邦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将军不敬,他扬臂一挥:“射!” 只见一楼廊下,一排羽军当即拉弓放箭,公臣崖赶忙掩护其它人,四处艰难躲藏。 这时,一支箭射中了腰间的袋子,绑绳断裂,袋子一沉便朝下滑…… 糟了! 公臣崖眼急手快伸手一抢,然而却仅勾住一个角,里面装着的东西就从其指尖滑落,再滚跌到了地上。 由于是金器包裹着玉身,为它提供了一层保护,因此它跌落到地上,只发出一声清脆的“噹”声,滚开了一段距离,却并没有破碎。ъitv 而公臣崖为了挽回这只手镯,手臂还中了一箭。 “崖儿哥!” “崖!” 柏叔、梅姨跟小孟等人,惊声喊道。 上方围观的一众,见他如此紧张装在袋子里的东西,都顺着轱辘滚动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一看,却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付荣双手攀在杆上,两眼瞪圆溜了:“将军,是鸾镯!” 身边一道刮脸生痛的疾风拂过,却见宇文晟已经身形停落在了地面,就在付荣喊出“鸾镯”的那一刻,他动作更快地过去了。 矮身,厚重的披风如一段暗光扫过地面,一只戴着雪蚕丝、白无暇的修长手指,捡起了地面的玉镯子。 由于宇文晟的乍然出现,羽军停下了射箭,周围的刀兵也停下了动作,双方如同被按下暂停键一样,僵立在原地。 受其摄人的气场所影响,公臣崖等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公臣崖捂着受伤流血的手臂,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宇文晟把玩端详的金玉手镯,冷声道:“将我的东西,还给我!” “它是你的?” 倏地,宇文晟出手了,谁也没有彻底看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动的,总之,当他们下一秒再看时,他一掌如鹰爪锢钳住公臣崖的肩骨,将其压跪在地面。 公臣崖脸色遽白,痛意从骨头处延绵至整个右臂膀,他别说站,连挺直跪着都嫌吃力。 宇文晟一手握着鸾镯子,一手压制着公臣崖,面上噙着一抹很是血腥的浅笑:“我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就成为了你的了呢?” 公臣崖冷不丁听到此话,不禁愕然抬头。 “什么你送出去的?你送谁了?” 宇文晟仔细探究他眼底的神色,浑身难以抑止地轻颤了起来,那绿森疯狂的藤蔓爬满他幽沉的瞳孔,如魔呓语:“看来,你见过她了。” (本章完) 第126章克制失控 公臣崖浑身发寒。 “告诉我,她在哪里?” 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成齑粉状,身子痛得一软,伏低在宇文晟的脚边。 他偏过头,苍白的脸上冷汗豆大掉落,咬紧牙关,却没有透露出一个字。 “崖儿哥!” 小孟一声惊呼,公臣崖扭头看过去,却见他们带来的猎人队伍全都被邺军抓住了,一个个反臂压制在地上。 他们没见过那一只金玉镯子,那种款式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用,既然非公臣崖所拥有的东西,那必然是别人送的。 联想近来,小孟虽没听懂他们在逼问些什么事情,但那只金玉镯子,她猜测肯定跟尺子姐有关。 当她正犹豫疑惑之际,却听见那个魔鬼头子带来了一场凛冬酷寒的宣判。 “我向来最喜欢嘴硬的人,越硬越好,因为这样一旦撬开的时候,那里面的内容才会更加令人满意。你不怕死,那好,我不杀你,不如,我们来试一试,究竟是你的嘴硬,还是这些人的命更硬。” 他直指那一群挣扎不休,却被死死压制在地的人,他们全都是甘愿随公臣崖出生入死的人,如今将他们的性命全绑定在公臣崖一人身上,这重量足以让他束手就擒。 宇文晟向来是说到做到,他眼神盯注在公臣崖身上,一扬臂,邺军就举起手中的刀,朝着他们的颈部比了比,只待下声令下。 这时,小孟终于崩不住,哭着喊道:“你放开崖儿哥,我知道那镯子是谁的!” “你知道?”宇文晟被这一道刺耳难听的女人吸引走注意力了,他循着方向,看到了满脸泪水的小孟。 “我知道……” “小孟,这东西是我的,你知道什么?你在这之前,亲眼见到过它吗?”这时,公臣崖怒声叱问。 小孟一抖:“我……我……” 她其实也只是凭直觉胡乱猜测,可是如果不说,崖儿哥怎么办,他们怎么办? 临了这一刻,她发现,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可公臣崖却知道,哪怕他们攀扯出尺子,那又如何,宇文晟会放过他们吗? 不会的,除了叫他如愿知晓他想知道的事情之外,他们依旧难逃此劫,既是如此,他为什么要叫宇文晟如愿得偿? 呵,他偏要让他“得而复失”,差一步就能够找到的东西,却又再度从眼前消失不见,他就要让他寝食不安,浑浑噩噩终日! “宇文晟,死有何惧?你有本事就将我们全部杀了吧,但你想知道的事情,你想找的人,永远都不可能从我的嘴里问出来。” 他咧着嘴,欢快地笑了起来,柔软褐黄的眉睫弯起,就像一个顽劣不堪的孩童。 宇文晟静默地盯注他片刻,手慢慢移向他的脑袋,慢慢用力,那徒然挤压的强大力道,让公臣崖颅内压力巨增。 其痛苦程度反应到脸上,就是血液瞬间朝脑袋上冲,眼球突起,血丝密布,其状可怖,如同一颗熟透了的番茄只剩一层薄皮,稍稍再用一点力气,下一秒即将爆裂炸开。 “崖!”梅姨急得拼命蹬腿,想摆脱身上压制的力量。 其它人也被这凶残的一幕惊得面如白纸,瞳孔紧缩。 就在这时,一阵厚重之物被推开,地表轻微震颤,伴随“轰隆”的开合摩擦声。 声音即使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仍清晰传入众人耳中,除了是“西城门”被人推开,别无它想。 “将军——” 只见邺军守将与一队守卫脚步匆忙急乱,从西大街头跑来。bigétν 宇文晟疑惑一抬眸,却见后方巨鹿骑兵蜂涌赶至,飞箭如蝗咻咻射出,西城门的守卫一众,哪怕拼命逃亡,却终是来不及赶至城主府,已是中箭断气,无力倒下了。 当即,他微眯起眼睫,神情可怖。 “呵呵,宇文晟,你不会一直赢下去的!” 口鼻耳全是血,可公臣崖却还是笑呵呵地讥讽道。 上方的付荣、蔚垚等人已经爬到城主府三楼,在这里可以看到西城门的方位,只见之前严闭的西城门,如今大开,陌野正带着他的大军,几乎是上万人众的规模,将城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陌野在解决完西城门口所有反抗抵挡的邺军后,便纵骑骏马奔至城主府,那一道直抵的长道,被巨鹿军如枫一般鲜艳色泽染成了红色。 “老鼠果然会钻洞!” 蔚垚咬牙道。 付荣急恼:“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与陌野里应外合,否则陌野不可能这么快就攻破了西城门。” “他们做了什么?”王泽邦没看穿这其中的关联。 他一直在守北城门,自然不知道,倒是蔚垚得将军指派,对风谷沙城进行了全面盘查抄底,了解不少内情。 宇文晟一脚踢开了公臣崖,温柔地抚过颈间的雪白狐毛,对于这件围脖他珍惜至极,他唇色潋滟道:“这一座边陲之城,却修了足足有上百个地窖,且里面装满了火油,还有那挖至城外四通八达的地道,的确不简单啊,你们巨鹿国想玩什么把戏,真当本将军不知道吗?” 公臣崖闻言,脸色遽变。 而已经赶到的陌野,也听到了他的话,他坐于马上,高昂宽廓的身形穿上厚重盔甲,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biqμgètν 他手握一柄长刀,一副运筹帷幄地笑着道:“宇文晟,站在我们巨鹿国的地界,你凭什么耀武扬威?如今,午时将至,你撤退的西城门被我军截堵得严严实实,你想突围,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你若放火烧城,那就同归于尽吧!” 事态发展到这里,邺军都怔住了,纷纷看向在场始终稳如老狗的宇文晟,摩挲着手上的镯子,一下一下,如同病态般反复进行的动作。 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总差那么一步,就能够抓到他要的东西,但是却次次都抓空。 这种失落感,伴随着无法排解的焦躁、愤怒、暴虐,让他本就危险的情绪,逐渐走向失控边缘。 关于这一点,他身边的蔚垚跟王泽邦是看得最清楚的,他们快速冲下了楼,连跑带跳,冲出城主府,来到他的身边。 但这个时候,他们浑身上下的危机感在疯狂地闪烁警告,令他们不敢轻易靠近将军,只能攥紧拳头担忧、紧张地站在一旁,观注着他的神情变化。这些日子,若非为了找回夫人,或许将军……早就已经成为一个愉悦的疯子,沦为遇见活物便杀的杀神。 这是他一贯上战场时的状态,浓烈有血腥气味,敌人的哀嚎、逃跑怆惶背影,皆能激起他的凶性,虽说杀敌时,时常令敌军闻风丧胆,但这样同时,也是在极大消耗他的精元与寿命。 但这一次,他们却十分意外地发现,将军多少次濒临失神,却为了能够找回将军夫人,几乎是拼尽了全部理智来克制自己的狂躁疯魔症,让自己始终处于一种“理智正常”的状态。 ……他们隐约猜到,将军是因为在意,在意自己的真实一面,会吓到将军夫人,所以他努力地想要维持自己的“正常”。 可如今,一次一次地失望,终于,他的耐心宣示告磬了。 抬起一双魔魅疯笑的眸子,对上陌野怔震的视线,宇文晟漆黑的眼尾,被一寸一寸地染上腥红的危险色泽,他高声道:“全体士兵听令——” 刷刷刷——只见,漫山的兵马从这一座城池的各个角落涌出,但凡能够扫视的地方,全部是一早安排好的邺军,他们有人高高举着火把,也有人拉弓射箭,箭矢绑着点燃了火的油布。 看到早就布置好的烧城行动,陌野既怒又惊。 “宇文晟,你敢!你如果敢放火,老子拼死堵在门口,叫你们邺军也尽数逃不掉!” 火油浇了满城,一旦放火,火势绝对如同燎原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尤其这城中多是木头、草篷等建筑为主,不仅助燃,还浓烟滚滚。 堵在了西城门口,其余南城门跟北城门全部都以火油泼了,自然不可能作为撤离的后路,陌野本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宇文晟放火烧城,然则,他从一开始就要挟错了人。 宇文晟根本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害怕、悲欢跟顾忌,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就像一个无心的怪物似的,一旦疯起来,从不考虑后果,宁可玉石俱焚。 “是吗?那你就守好了,一旦你试图撤退或举军进攻……” 他的眼神好似在说,他的一切行为根本就阻止不了他。 “你会万劫不复的。” 陌野震怔地看着他,气得俊脸肌肉直抖。 宇文晟反倒很开心似的,漆银面具闪闪发光,他笑着吐出一个字:“射!” 当第一支火箭“咻”地一下射出之时,火油连绵着房屋“轰”地一下燃起来了,然后噼里啪啦的火星四炸,飞入院墙、室内。 城中一直揪着心等待的百姓,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全都受到惊吓,本能朝外狂奔,集体跑了出来…… 慌乱在城中街道上,人满为患,全都跟蚂蚁受到火势的烘烤跟驱赶,想极速找一处避难之地,但是,无论他们跑到哪里,都是火。 熊熊烈火,最开始烧起来的是南城与北城门那边,火势呈三角,最终将人群通通驱赶至西城门那边。 —— 被关在小黑屋里的郑曲尺,正拿铁线悄眯眯地开着铁链锁,她也不知道之前的守卫去哪里了,总之她这边没有看守,她就赶紧想办法逃出去。 正当她聚精会神听声分辨锁头有没有被卡住时,突然嗅到了一股子烟味,像什么东西被烤焦了的味道。biqμgètν 她顿时惊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奔走的声音,那就跟森林动物迁徙时的动静一样,那嘈杂的声音还有人吼着,快跑,风势变了,火朝这边吹来了。 “卧槽!” 郑曲尺顾不得那么多,扯开锁头,人刚跑出小黑屋,就不可避免被裹挟进了逃亡的队伍当中。 “你们知道宇文晟在哪里吗?” 她放大声量,拼足了全部肺活量吼出声,刚吼完,她又想起宇文晟他们跑到城主府闹事,说不准人就在城主府,于是她又吼。 “有没有人告诉我一下,城主府在哪个方向?” 她声音并不小,但却没有人应她,全都吓懵了,只顾人跑亦跑,不管东南西北。 没办法,郑曲尺直接抓住一个男子:“快,告诉我,城主府在哪个方向……” “城西,在城西方向,咱们现在这条道一直跑,就是城西……”男子急躁地甩开她的手,掉头就被淹没进人群了。 “在前面?” 宇文晟,就在前面……是吗? —— 宇文晟由付荣、蔚垚跟王泽邦护拥着上到城主府三楼,他临于高处,与邺军一并冷眼盯着被火势包围起来的风谷沙城。 人有时候很脆弱,但亦很顽强,但凡有一丝希望,就不会有人放弃在原地等死。 一城万人以上,他们在火熏火燎当中,拼命奔走,逐渐汇聚到了目前火势最微妙的西城。 而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奔跑得最凶,那一身黑色的斗篷都快飞起来了。 “别再放火了!住手——” 她为了争取别人的注意,声音都喊劈叉了,然而却始终被淹没在人潮当中,甚至旁人都拿她当疯子看待,以为她这是受刺激过头,人傻了。 “宇文晟——柳风眠——” 她周边全都是逃难的人,她想一枝独秀,根本不可能,甚至她想努力蹿到最前边,还被撞得东倒西歪,险些没发生踩踏事故。 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状态,这时,别说是宇文晟了,哪怕是她妈来了,估计都不可能在这大海中将她这根细“针”给捞出来。 就在他们朝着城西门、近到城主楼跑时,这时从旁边横飞射来一箭。 轰!一声,大火一下就将前面的所有路给截断了,众人面如灰土,就这样被硬生生止步在原地,神情骇然、茫然、无助。 后方是冲天的大火铺盖而来,前面是火墙拦路,他们在大火当中,崩溃地尖叫哭喊,而这一幕,生生刺痛了陌野的眼。 忍无可忍。 “杀!” (本章完) 第127章被逮着了 “愚蠢,他一发兵,拿什么来阻挡我军撤离?”付荣嗤笑一声。 蔚垚则微微皱眉,盯着远处。 那一大片被火海围困的人群,如溪河汇于海,西大街上原本宽敞的石板路,此刻人满为患,拥挤推攘,生怕会被烧起来的房舍楼铺波及烫到。 那一阵一阵的声潮如浪,连他们这边都听到耳膜发聩,头脑发涨。 “同情他们啊?”王泽邦在旁问他。 蔚垚看了一眼将军的背影,平静道:“没有,只是忽然想到,假如有一天,别国的军队也会这样对待咱们邺军的百姓,心中便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 王泽邦一愣。 宇文晟却笑着告诉他:“不是假如,一旦邺国被他们攻陷,你此刻多愁善感的想法,将会成为现实,你觉得他们很无辜,可是这座城挖下的四通八达地道,这藏了满城的火油,兵械,这些将来要用于对付邺国的手段,全是他们共同的杰作。” “他们既然可以冷眼旁观自己国家的军队对其它人残忍,眼下轮到他们自己了,就认为值得同情可怜了?” 知道将军非要叫巨鹿国跟陌野付出惨痛的代价,谁劝都没有用了,于是王泽邦跟蔚垚选择缄默不语。 蔚垚心想,倘若是桑瑄……不对,是郑曲尺在,她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被烧死吧。 想起她,当初在福县修建营寨,将军故意找了些挑剔又苛刻的理由,将混入其中的细作揪出杀掉,他并不在乎这其中或许有无辜者,或误杀者。 偏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桑瑄青”,一个被他们认为是细作,但与那些只懂瑟瑟发抖不堪入目的细作不同,她勇敢地挺身而出,用旁人根本办不到的方式,达成了将军的严苛条件,救下了她自己跟这一批工匠。 她时常会有一些古怪言语,有趣思想,还常常做出一些奇思妙想的东西来,他觉得这人还挺有趣的,便尝试着接近她。 越相处,他就越能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对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希冀之光。 她好像跟他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似的,她不偏执、不极端,不以恶制恶,不会因为挫折而退缩,也不会因为害怕而畏手畏脚。 困难只是一时,永远都有一种近乎乐观到天真的心态。 但他却并不讨厌这样的她,他将她当成一个小弟弟似的爱护,哪怕她杀了公输兰,惹下了北渊公输家这样一支庞然大物,他仍旧无法对她埋怨。 如果有她在,假如将军对她的感觉也是如此,如同阴暗之物不自觉向阳靠近,或许……此时的将军,不会这么疯吧。 下方,陌野挥公旗,号召军队从西城门分成三股,分别对射箭的邺军、阻挡在南大街前的邺军,还有宇文晟这边的兵马,同时发起了攻势。 巨鹿国这一次早有准备,公臣崖自知势单力薄,难以救人,便偷偷传了讯给陌野,他们里应外合,派人偷偷打开了无人所知的连通城中内外的隧道,将里面隐藏的东西偷偷运出,一面在外闹事,吸引注意力,为他们打掩护。 费了些时间,他们推出一台台大型的器械,有轮,可以推动,是一种巨弩车的改造版,采用藤条的纽力做发力装置,摆好一颗颗黑色的石头,放进六排勺样的装弹器中。 “放!” 那头大的黑色石头,被如数投飞出去,它们一掉在地上便破碎开来,内里的物体接触到空气,就自动喷发出一种浓烟,那烟熏得人眼睛极为难受,刺激得鼻子不断打喷嚏。 邺军将士赶紧掩鼻,诧异:“那是什么?” 由于对于陌生攻器的忌惮,他们迅速退散开来,不敢朝前靠近。 “他们巨鹿国可没有墨家的火雷,这只是烟雾弹罢了,全体士兵退开,推弩车。”一个将领高声稳定军心。 前排的士兵动作迅捷,立马转变阵法,由后方推出的几十台重型弩车在前,弩车便以车为架,以辘轳引弦弩车,箭矢长“十尺”,矢端连系绳索,上弦后,便可戈射。ъitv 而这几十台重型弩力,不仅性能增强,远超寻常弩车的“百步”,更可连弩,一发可射十数人。 “射!” “咻咻咻——”矢声呼呼透风射出,白烟散开成洞扩,马上的巨鹿国骑兵正在冲锋,长箭一连串起数人,威力惊人,连马带人一并被射飞出去。 陌野见那边部队被暂时牵制住了,便赶紧带人去救火中的风谷沙城城民。 为了救出这些人,他不惜以百匹战马,放火烧尾,令其冲进火堆里,将火焰踏灭。 这些战马后面拖着轒輼车,它的车顶是用坚固的铁木加青铜材料,车中可以藏十人左右,一般是用来攻城用的,可将人藏在车中攻到城下,因为它可以避开箭矢、落石之类的攻击。 而这时,它却被拿来火中救人。 马匹在火中疯狂嘶叫,马蹄践踏,火势逐渐减弱,车内的巨鹿国士兵推开门,迅速跳出,组织救援众人,眼见有一条路可逃了,都争先恐后一样冲出去。 但由于失序与混乱,有人不可避免被火焰烧到,衣摆着火,哀嚎顿时响彻天空。ъitv 人人都在慌乱逃命,谁会顾忌一个陌生人的生死,眼看被火烧着的人,火焰快从子场面再度乱得不像话,人人避躲不及,乱成一团。 一位士兵冷眼看过去,手中刀握紧,正打算替他解决痛苦,偏这时一道黑影蹿过来,只见她一把扯下身上的厚沉披风,一下包在那人的身上,再手脚一并用力地扑打,将其身上的火苗扑灭。 他们惊讶地看向她。 “你是做什么……” 郑曲尺喘着粗气,眼看差不多了,才将厚袍子扯开,见对方一脸懵然地看着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刚才那么眼前一黑,又被人一顿掌拍脚踹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转又重新披回到自己身上,虽然上面已经被火苗灼烧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洞了,破破烂烂的,可却还能够起到稍微防火的功能。 “还愣着干嘛,不赶紧跑!” 她不管他了,拔腿就跑,那速度堪比刘翔。 “哦、哦哦。” 前方是两国兵戈相向的战场,他们不敢靠近,生怕会被无情的刀剑给误伤,于是便从侧边迂回想跑到西城门,只要出了城,就能彻底摆脱这一片地狱修罗场。 然而,无论哪一条道,只见地面全都是“水”,他们踩踏到上面,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顿时那一股熟悉刺鼻的气味,叫所有人都傻了,下一秒都惊叫连连,连连后退。 郑曲尺在后方见此,面色凝重一看,是倒的火油! 这人一旦站在那上面,只要稍微一点火星,都可能会顷刻间被烧成一具火人,这可比之前慢刀子杀人更要命了。 “跑另一边!” 巨鹿士兵引导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但是,无论哪一条路,好像都并没有让情况更好一些,全都是绝路、死路。 郑曲尺忽然余光扫过房檐高处,邺军伏卧在房脊上,拉起弓,矢上燃着火,倘若真叫他这一箭射来,前面那些沾了火油的百姓,绝对难逃一死。 她从腰间摸出弹弓,掏出石头,盯准对方的位置,眯眼,下一秒,对方手背遽然剧痛,被迫放弃了。他讶异地看向人群,但是人海茫茫,根本无法分辨是谁动的手。 郑曲尺没有停下来,她游走在人群当中,借着人海的遮掩,每到一个地方,就放一弹弓。 在将他们都放倒之后,她本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却发现她好像已经被人发现了。 锁定了目标后,一支箭从后射来,她身体以一种极为柔韧的曲度避开了。 一回头,却见漫山漫野全都邺国弓箭手,他们如同山背起伏地房顶之上,居高审视着他们的生死。 那冰冷的视线,被数不清的寒光箭矢指着周身血肉,那种刺激得心脏怦怦直跳的感受就甭摆了。 在一片死寂当中,郑曲尺手心淌汗,脑中一根神经终于根根崩裂,猛地爆发:“柳风眠——你还要老婆不要啊!” 她这一吼,不仅周边的人愣住了,连上边准备放箭的士兵都呆了一下。 但是,她的爆发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效用,随之爆发的却是更多的人流,不管不顾冲涌而来。 谁也不想待在这里被箭射死,或者被最后被火烧死,只要能拼出一丝生机,淌火海他们也冲了。 郑曲尺一见周围人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被不知道是谁猛地一推攘,人就险些摔倒,但是她下盘稳,扛住了,可别人却没有这么幸运,更多的踩踏事件还是发生了。 “停下来!” 她冲过去,推挡下人流,想让地上被踩得快吐血的人能够站起来。 她力气虽然大,但这里可不是一人、十人,而是百人、千人,她的力量无疑是螳臂挡车。 这时,上方的箭矢如雨射来,不少人中箭,惨叫着退开,这才让郑曲尺能够松喘口浊气。 但由于人散开,她的目标也更明确了,她一抬头,见觉死亡的气息竟是如此逼近她脸面了。 她瞳孔一紧,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 却忽觉周围好像一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既没有疯狂的逃亡人群朝她这方使劲冲涌上来,那怒指的箭矢迟迟没有射出,她不由得感到奇怪,便扭转过头。 下一秒,她瞠大眼睛,傻怔在原地了。 只见,本该远在城主府、如同煞神般的人,此刻却站在了离她十几米距离的位置,手上紧紧地攥着一把箭矢。 由于他的存在,周围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形成一片真空地带,但这并没有叫她感到轻松自在,反倒像是连呼吸都一并被他夺走了。 他一步一步踏着火油,朝她走来,手上的箭矢松落,掉了一地。 不可能……不可能吧?! 他怎么就来了?! 她好像,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摄于对方那恐怖的气势,郑曲尺全身的寒毛都警觉地悚立起来,掉转头,拔腿就跑了起来。 妈呀,是会分尸屠城的宇文晟啊! 却冷不丁地,听到后方传来一道低颤、祈求的温柔声音。 “……我要。” 她脚步徒然一滞。 要什么? 她脑子一片混乱,就跟浆糊似的,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先前乱吼乱叫说了些什么了。 “你、你认错人了吧?” 宇文晟走到僵直的她面前,她没有反抗,任他伸手揭开了她的帽檐,露出了底下那一张温软的小脸。 她此时的皮肤虽算不上白皙,但却光泽如玉,而她的五官本就偏鲜活一类,一双大大的眼睛,浅褐色的眸子,像蝴蝶翅膀一样不安扇动的睫毛,让她像灵动的光,跃于碧黛山间,叫人忍不住神奇追寻。 “不会了。” 不会再认不出她了。 他看着她,活生生,没有任何怨怼、痛苦跟仇恨,一如既往地站在自己面前,那双眼睛没变,她没变。 胸膛蔓爬上丝丝酸楚,他那一颗被揪紧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一把将她娇小温热的身子拉进了怀中,冰冷空荡被她小小的填满了,双臂紧紧抱住。 “终于找到你了……郑曲尺。” 以为自己会被宇文晟各种不人道对待的郑曲尺,人却有些傻了。 不、不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计较、也不追究自己了吗? 不对,他怎么认出她的,她现在不是已经“改头换面”了吗? 想当初,一个黑黢黢的,变成现在这种暖白色了,他丢河里捞回来,不也得迟疑、再多检验一下? 可刚才,她好像包裹得挺严密的,他是怎么辨别她是真的“郑曲尺”,而别人跟她以前长得一模一样,他却知道是假的? “你、你冷静些……” 她被他抱着,其感受无疑是被一条冷血的蟒蛇缠身,又惧又不适又想逃。 “是我碰到你伤口了?” 他顿时紧张起来,松开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童似的,巡查着她身上的状况。 “没有……” 求求你了,别这个样子,她是真的很害怕啊。 明天六一了,祝咱宝子们六一快乐,永远保持一颗简单快乐的童心,亦有人守护着你们的美好。(不管,活多大都要过六一,谁还不是个大龄宝宝:-d,要有人宠着。) (本章完) 第128章佛陀屠刀 自宇文晟毫无预兆出现在西大街,并将射向那个黑色斗篷下的女人的箭矢全部缴卸下,这令射杀的邺军弓手感到十分意外,纷纷向同僚递送着茫然的眼神。 周围疯狂奔跑逃命的人群,早见过这一身玄甲银面的魔鬼将军,因此此刻,他们恨不得将自己身形无限缩小,贴在墙边边走。 这会儿他们也不再惧怕被火烤炙得难受了,比起被火烤伤,还是跟活阎罗距离这么近,更叫他们恐惧害怕。 巨鹿军哪曾像现在一样跟邺国的“活阎罗”面对面过,那更是吓得手上兵器直抖,跟得了帕金森似的,也不比寻常的百姓更加坚强一些。 城主府楼上,蔚垚他们也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懵懂样子。 不明白在方才,将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视线就在那群火中逃命的城民当中无意看了一眼,就忽然定住了。 他歪着头,视线一跟追逐不放,眸光深幽而瞿亮,大约过了几秒后,他甚至来不及优雅从容地拾梯下楼,便从栏杆处,果断纵身飞檐而去。 “将军!” 他们的急喊唤不回他的一丝回应,他就好像全部注意力都被某件事情给吸引走了,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蔚垚他们就这样看着将军去到了那片混乱的庞大人群之中,扫荡空了射向人群的箭矢,又以一刀的磅礴之力将冲涌上前的人群震飞。 以一举之力,挡下千人疯狂冲撞的行为,为后方不慎跌倒摔落的人,制造出稍微可以喘气的空间。 “将军,他在做什么啊?!”付荣都看懵了。 蔚垚抓紧木杆,脑袋伸到外面,在蚂蚁一样的黑色人潮当中巡视异样:“你们看,那里面有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是在回头救人吗?” “还真是啊,他是不是傻啊,自己不担心会被卷进去吗?到时候,谁会像他一样回头救他,他没瞧其它人都是自顾自的吗?”付荣一面皱紧眉头看着,一面嘴上毒舌道。 王泽邦这人向来欣赏这一类人,虽然他们与他做事背道而驰,他淡淡道:“可惜了。” 忽地……王泽邦好像看懂了什么,他怔怔道:“不对,将军……这是在救人吗?” 对于将军如此反常的行为,他们都没看懂,虽然他们确认这一群普通人是不可能对将军造成威胁的,但还是选择第一时间赶过去将军身边。 就这时,蔚垚脑子中某道灵光一闪,似想到什么,他回转过身,倏地看向那个黑色斗篷的身影——不可能吧? 太远了,在蔚垚眼中,只有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存在,他根本分不清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但假如是她,这好像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只是……那千万人当中,将军是怎么一眼就将她给认出来的?! —— 郑曲尺无意间看到后方,那一地掉落的折断箭簇,这才后知后觉,刚才自己是被宇文晟及时赶到,并救了。 否则,这会儿她恐怕已经成为了一只“刺猬”了吧。 这人,莫不是脑子有那啥大病吧,一会儿要杀她,一会儿又救了她……对于这种两极反转的人,她真的很难理解对方的心理状态。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黑变小白,她自认自己的变化不小,还换了身衣服发型,说不准她现在站在桑大哥面前,他都得辨认好一会儿,才敢认她是他家二妹。 她看周围的人,疾速退开,落下一大片空间给他们。 这边的发生的情况,就跟世界奇观一样,不仅影响到周围的人,还跟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连城主府前对战的两军,守在西城门的所有人,都慢慢停了下来,朝这边张望过来。 她深吸口气,压压惊,同时也让自己遇事别慌,事情或许跟她一开始设想的不一样。 而宇文晟回应的话,徘徊在她的耳畔,声音暗哑沉重,字字像砸在她的耳膜上。biqμgètν “我错过一次,便不会再认错了,我已经跟付荣学会了如何去分辨一个人了,我将你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反复记忆,头颅、身躯干骨骼、四肢长短分布,手掌大小,然后将它们牢牢刻在了脑海之中,还有你行走的姿态,你动作的习惯,你笑时的表情,你怒时的眼神,我都记下了。所以……”biqμgètν “往后,你无论变成怎么样,我都不会再认不出了。” 他尾音温柔含笑,如沐春风,是柳风眠一贯的嗓音,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分明是宇文晟的阴鸷枭雄形象。 老实说,眼下的场景,让一向没见过多少大场面的郑曲尺,觉得十分魔幻,十分不真实。 如果这番话换种浪漫的场景,或者直接换个人,可能是一番真情告白的话,可是一旦由他口中说出,怎么就这么像是一种恐怖威胁呢。 这跟“就算你化成为灰我都认得你”,“你逃到天崖海角我都找得到你”的话,有什么区别? 显然,其它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虽认得宇文晟那一身显眼的将军玄铠,鬼神银面,却认不得郑曲尺是何人,又为何引得宇文晟出现在这里,并暂停了一切屠杀行动。 包括陌野。 他没认出郑曲尺,或许是隔着一段距离,也或许是他压根儿对她的记忆很模糊,在他印象之中的郑曲尺,就是黑、瘦、矮,长得丑,不像个女人。 所以,这个女子是谁? 不会是……宇文晟的外室,或心目中真正的白月光吧?! 那边,郑曲尺被宇文晟的那一番话,“感动”得一阵毛骨悚然,要是可以,她真的很想谢绝他对自己的如此“用心”。 但她却知道,虽然说他出现是意外,但宇文晟能够出现在她面前,也是她所求的,她不能再回避他了。 她观他此番的态度,不像是准备要拿她“祭天”的样子,也许他们之间……还可以稍微谈谈? “其实,我是墨家细作……” “嗯。” “我为了摆脱墨家的控制,也曾想过帮他们救人,以换取自由身,但我后来反悔了……” “嗯。” “我还为了替穆叔报仇,杀了公输兰……” “嗯。” 说到这,郑曲尺词穷了。 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觉得他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以前她好歹还能透过那一张笑脸面具,看穿他的真实情绪,但他现在是特意跑哪修炼过情绪管理的吗? 她觉得他从语气到神色,都平和得不可思议了。 郑曲尺当即怀疑起来:“你现在是打算来个怀柔政策,然后不行,再对我严刑逼供吗?不用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交待,只是,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其实她也不想这么怂,也想硬气一些,人都险些杀过她一回了,她还要跟他要一次狡辩,不,是辩解、重来的机会。 她想给他摆脸色看,想对他的欺骗怒怼不满,从此大路各朝一边,再无瓜葛,可是……她想家了,想大哥跟幺妹了,她想回福县…… 另则,这不是在演古偶剧,在妥妥的现实当中,她要敢骂他,赏他一大比兜,换来的绝对不是他邪魅一笑,这女人够特别、有意思,而是一剑就了结她。 别给封建社会讲人权、讲公平,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才是常态。宇文晟答得干脆:“好。” 郑曲尺一怔,反应了好半晌:“你说话算数吗?” 她此刻内心有些复杂,她感觉得出来,他对她不一样了。 跟宇文晟对桑瑄青时的态度不一样,也跟柳风眠对郑曲尺时的态度……好像也不太一样了。 她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认出她就是郑曲尺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她揭开他面具时,他对她痛下杀手时,他是不知道“桑瑄青”与他妻子“郑曲尺”是同一人。 否则,他不会说出那一句。 “桑瑄青,你不是郑曲尺,你没有资格叫我为你打破原则。” 这句话如果反过来理解,是不是就是……郑曲尺才有资格让他打破原则? 这个想法,让郑曲尺浑身一哆嗦,忙打住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人可以自恋,但不能蛮目自恋! 他反问:“那你说话,算数吗?” 郑曲尺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了。她好像挺健忘的,她不太记得她跟作为“柳风眠”的宇文晟保证过什么,万一是要命的话,她可不能算数。 再说,她只是想暂时苟住一条命,这破婚还是得想办法离的,她才不要跟一个动不动就杀妻的活阎罗绑在一块儿生活一辈子。 等不到她正面的回答,宇文晟的眼睛盯着她,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并且相当在意。 而郑曲尺,虽无法琢磨透他的心思,但本能地察觉到他在动怒,或者即将要发怒了。 她呼吸骤停,全身的危机感促使她朝后退了一步,然而这一步还没有完全退出,他就伸手拉住了她。 郑曲尺一紧张,以为他要做些什么时,他却仅仅只是带着她一并离开。 自然没有人敢阻拦他的步伐。 “全体准备——” 他一声令下,萧杀的气息瞬间汇聚,邺国全体重新肃整待命,下一秒便要大开杀戒了。 他的视线一旦离开了郑曲尺周身,那就又恢复了往常那个晦深莫测的宇文晟。 他要毁城屠杀,要以绝对的血腥跟武力震摄住巨鹿国与其它侵略国家,让他们从此提及“宇文晟”这个名字都会胆颤心惊。 所以,他一旦开始了,便没打算停止。 “等一下!” 郑曲尺赶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将那个“杀”字堵回他喉中。 宇文晟幽幽地盯着她。 那眼神如毒蛇视人,郑曲尺虽然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不要放箭。” 宇文晟拉下她的手,攥在手心,似在等她喊停的理由,郑曲尺道:“你不是说过,你见到夫人,就会放过他们吗?” 夫人?! 周围的风谷沙城百姓听到她的话,全都瞠大了眼睛,之前两人关系不明的状况,这会儿终于揭开其神秘的面纱了。 这……这个女子,就是宇文晟一直在找的将军夫人? “可是,时限是午时之前。”宇文晟慢悠悠道。 郑曲尺一噎:“其实晚点也不打紧吧……” 见他盯着她的眼睛,唇色若有似无地勾起,不置可否。 郑曲尺舔了舔嘴唇,低声道:“你放了他们吧,我们回家。” 宇文晟猛地看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语速很慢,发音带涩,却说得异常用力。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郑曲尺没再继续说这个,而是道:“你以我的名义在屠城,可我胆子小,也怕鬼魂,不想背负这些血腥罪孽。” 宇文晟静静地审视她片刻,回转过头。 火光之下,他看向那些面如土黄的风谷沙城百姓,巨鹿国死伤不计的惊惧士兵,还有一脸不可思议盯着郑曲尺的陌野等人。 包括邺军。 他开口,长睫下的眼瞳幽沉无底:“好,我夫人愿做向善佛陀,那我便为她收回屠刀,只当为她这一趟有惊无险,还报上苍福祉。”bigétν 宇文晟的这一番话,叫之前见识过他有多残暴无仁的人,全都瞠目结舌,跟完全不认识他似的。 甚至连对他了解甚深的蔚垚、付荣他们,都呆愣地看向他。 他们从未想过,一向不信神、不信佛的将军口中,有一天,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这么做,既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夫人的身份,也是在抬高她的地位。 这一点,与宇文晟最亲近的几人,是看得最清楚、最明白的了。 宇文晟又看向一个方向:“陌野,她还活着,我便当还你了。” 这一句话,其它人听不懂,但陌野却是一下就听懂了。 郑曲尺能活下来,自然是靠着他的圣药,而宇文晟无谓圣药是如何到她手中的。 宇文晟这是拿这一座城,来替郑曲尺还他的全部人情,从此两人之间再无任何瓜葛。 陌野震惊。 这个无心无情的怪物,竟然还懂还人情?他……他是真的在乎郑曲尺吗? 不可能,这种事简直比天上下红雨都还要令人惊悚好吗? 而这时悄悄躲藏在暗处的军医,小心地擦了一把被吓出来的冷汗。 还好还好,他赌对了。 这冷心冷肠的魔鬼,真的有了一朵想要珍惜的“太阳花”。 (本章完) 第129章偏偏是她 “太阳花”虽然生命力比较顽强,既耐旱又耐热,就跟随便放哪里,都能够长势旺盛。 但魔鬼还是想将它精心栽种进自己的私密花园中,给予充足的光线照射,让它能开出更为多姿艳丽的花来。bigétν 而他不知内情,险些就将这朵“太阳花”给拔走,移栽到北渊国去了。 好在最后,他见情势不妙,又偷偷将它给“还”回去了,要不然,这魔鬼岂会善罢甘休? 那他幕在奇岂不是害了风谷沙城? 虽然人人都在讲邺国无论在疆域、兵马、军事力量,皆七国最末,国内先进武器跟战术,无论哪一样都拿不出手。 可是宇文晟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亮剑了。 他们都评估错了,邺国或许一直都是在韬光养晦,这一战,足以向七国展现其真正的实力,惊耳骇目。 话说,宇文晟跟郑曲尺旁若无人地交谈,自然引其旁人窥听,两人高声讲话时,传遍四下,倘若讲起私己话时,却又掩盖了声量。 是以,郑曲尺请求内容,含糊不清,无人听见,但宇文晟的高调畅声宣告,却让他们知道了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宇文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何会跟一个穿着破洞黑斗篷的女子相近亲密模样…… 有人跟做梦似的,喃喃道:“原来,刚才跟着咱们一块儿火中逃命的,竟就是……是那个活阎罗一直要寻回的将军夫人?” 一个衣衫破烂,发尾焦黑的男子此时激动道:“她、她先前还救了我,是她用身上的斗篷替我灭了火!她是个好人。” 想起方才宇文晟的话,越来越多人明白过来,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对于他们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她、她是来阻止邺军屠城烧城……” 他们好像无法理解似的,都直愣愣地看向郑曲尺,她此时头上的檐帽被宇文晟摘下,露出一张十分和善的小圆脸,一双生动的眸子,全然不见阴霾的明澈,是个模样招人喜爱的孩子。 但正是因为这样,她与宇文晟,就像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似的,一明一暗,一阳一阴,着实令人费解这样的组合,竟能够成为一对夫妻? “邺国的活阎罗,竟娶了一个活菩萨?”亦有人暗自嘲讽道。 这时,一人听得不舒服道:“刚才……是她回头,挡住了冲撞的人群,想拉起摔倒的我们,否则我们就被人群踩死了,我不管她是谁的夫人,我只记得她出手救了我,现在也是她劝服了邺军退兵放生,你现在说这话,是觉得她假仁慈,还是你认为你只需靠着这张嘴皮子,叫骂嘲讽几句,就能叫活阎罗为你破例得救?” 那人脸皮顿时涨红,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们不会被烧死了,对吗?我们,可以活下来了,是吗?” 有一个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环顾四周向周围人求证,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喜极而泣。 其它人也逐渐回过神来,茫然无措,面面相觑。 却一时不知该继续跑出城,还是可以被允许留下灭火,挽救城中损失。 当然,这一切的决定权,其实都不在他们这些渺小人物手上,而是在场中那个玄甲银面的男人身上。 从城主府一路疾跑的蔚垚他们赶了过来,当看到街道上的郑曲尺时,全都一副不认识人的样子。 这真、真是桑瑄青?!活人大变样了? 只因,她的确跟从前的那个“桑瑄青”,有着很大的差距。 印象中的“桑瑄青”,是个又黑又瘦的小子,一身虽说不邋遢,但却总有一种洗不干灰扑扑的感觉。 而眼下这个娇小的女子,脑后梳着双盘髻,两条粗长辫子垂于胸前,肤色在变白之后,五官也更加突显出来。 她生得很萌态,一张巴掌大的脸上,五官的比例大小,好像完全是接照黄金比例装上去的。哪怕她此刻穿着一件长斗篷垂于地,将全身遮掩得没有了形态,但也不会再有人会将她错认为男子。 而到这会儿,他们才终于有了一种特别真实的感觉。 “桑瑄青”还真是“夫人”啊。 郑曲尺本还在诧异宇文晟当众喊的那番话,忽然听到后方的脚步声,一偏转过头,便看到了几个熟人过来。 她怔了怔,忽略掉王泽邦跟付荣,对着蔚垚有些不自在地抿唇一笑。 也不知道蔚大哥还认不认得出她来……这么久以来,骗了他不少事,她觉得挺抱歉的。 蔚垚被她这一笑,完全整呆在那儿,久久无法回神。 而旁边的宇文晟见到这一幕,眸光瞬间冷郁,只觉十分不舒服。 为什么要对蔚垚笑? 他嗓音清冽动听:“在等什么,还不见过夫人?” 这一声提醒,饱含着浓重的煞冷警示,蔚垚、付荣跟王泽邦头皮瞬间发麻,二话不说,便对着郑曲尺躬身行礼。 “蔚垚(付荣、王泽邦)见过夫人。” 郑曲尺一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她拽了拽垂落在她手边的衣袖一角。 宇文晟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小动作,这才一边嘴角愉悦病态地勾起,浅色睫毛垂下去:“不急。” 什么不急? 正当郑曲尺奇怪他的话时,只见分布在各处的邺军,全部现身在西长街各处平坦之处,如同万鸟朝凤般,屈甲跪地,众声如雷,响彻城池上空。 “玄甲军(玄武军)率旗下部众,见过上将军夫人。” 风谷沙城内所有人,都被惊得心脏一抖,数万人如同是在见证一件十分隆重庄严的事情,肃穆、震撼,他们的视线从万军当中,慢慢移向场中那一位将军夫人身上。 谁也没有想到,宇文晟会在这种场合之下,给予她如此郑重其事的介绍,这可比给正名份、赏赐尊位,都更加来得有意义。 郑曲尺耳边是雄亮震耳的声音,她怔愣在那儿,直到另一道嗓音,直直穿透了她的耳膜抵达脑海深处。 “命他们,起吧。” 郑曲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稳住颤抖的腿,按照宇文晟的教导,努力放到最大声:“众将士,起吧。” 这一辈子加上一辈子,她都没有如此高光的此刻,这可比大学第一次登台演唱rap更紧张刺激。 他、他宇文晟,到底想干嘛?为什么要让邺军出来认人,他该不会真要叫她来当这个将军夫人吧? 说老实话,郑曲尺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这么多人都知道她跟宇文晟成婚了,那她往后想找借口跟他提出离婚,这岂不是更麻烦? 宇文晟并不知道郑曲尺那些小心思,但见她神色有几分凝重退缩,只当她并不习惯这种瞩目的场合。 待众军起身,凝神待命时,宇文晟朝郑曲尺伸出手,笑得温柔似水。 “曲尺,我来接你回家了。” 郑曲尺的心脏,突地漏了一拍。 (本章完) 第130章 将军离不 郑曲尺扫了一眼四周围的参照物,如旗帜、树叶,判断眼下吹的是西朝向北南,因此城内炙热红炽的火势,到了西城门这边,便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刀刃斩断,经纬分明,没有越境跨过。 但是她猜测,应该超不过一刻钟后,一旦风势该变了,这处地界便危险了。 因此“时间”,成了需要争取的关键。 她看向宇文晟,点头:“好,我们走吧。” 她没等他牵,主动就拉起对方的手,就像是她将自己化为一条柔软的绳索,将宇文晟那一双危险屠戮的手缠绕起来,不允他随意执剑挥杀。 宇文晟并没有察觉到其它,只见她如此主动,一刹手臂竟微微发颤。 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有“担忧”这种情绪。 但是,他的确烦恼地想过。 当她知道了,“柳风眠”与“宇文晟”是同一个人时,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倘若她因为自己当时在天堑做过的事情,自此害怕他、逃避他、排斥他,甚至极底厌恶他,他该怎么做? 答案是,他不知道。 当生与死,这种最容易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能够适用在郑曲尺身上时,他却茫然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够让郑曲尺一如既往般对他好、对他笑。 所以,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意识到她主动出现时,他心底潜藏的小心翼翼、谨慎担忧、试探靠近,一块为保护自我不受伤害竖起的坚冰,被逐渐融化开来。 浮化的春水,抚摸过海之深处的魂灵,让他妖邪猩冷的眸子,如被涤宕干净的春绿,有了属于人的温度。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没有逼她,是她主动来靠近他了,所以说……她这是已经接受他属于“宇文晟”的这个真实身份了? 还好,他做对了。 他知道,她与自己不一样。 她有一颗最赤诚热情的心,看待一切,本以为她是因为生活空间狭隘平和,不见世间阴暗苦痛,但她却拥有着多重身份,所经历之事绝不少。 但她仍见不惯世间不平,看不得无辜枉死,自己过得不尽如意,还看不得人间疾苦。 蔚垚牵来一匹健壮的棕色骏马,不敢再看郑曲尺,躬身退下。 “好。” 宇文晟搂腰将郑曲尺放上马后,自己踏上马镫跨坐了上去,背胸相贴,她汗热的背脊不可避免靠进他冰冷清爽的胸膛,这种无法形容的亲密感,与其浓烈的男性荷尔蒙一并围绕过来,叫郑曲尺浑身僵直起来。 以前别人骑马带她,那都是叫她坐在后面,就跟载货似的,哪怕两人挨得近些但她却没多想,但现在这种姿势跟位置,那就是相当炸裂了。 蔚垚、王泽邦他们也上马跟随其身。 宇文晟抬眸,看着前方的陌野带着队伍聚拢过来,形成一条鲜明的红“红河”拦道,而他一直神色古怪揣疑地盯着郑曲尺。 “驾!” 一声清喝,马匹如舷舰于海面纵驰飞过,一马当先,势如破竹。 陌野迎面都感到其锋芒,驻守的巨鹿兵更是呼吸一紧,手脚发麻,但主军没有命令,他们既无法攻,亦无法撤。 就在双方即将相撞之际,陌野心里发恨,却还是得强忍脾气,以大局为重。 “退!”手臂举起,朝下重重一划。 这一个字,就跟从牙缝之中用力挤出来似的,带着强烈的不甘愤恨情绪。 巨鹿大军隆隆移动了,僵硬愤怒任由其嚣张、狷狂,带着绝对的胜利姿态从身侧经过。 不断有邺国的士兵从巷子、街道、房檐、城主府位置,融汇入长骑后方,招摇形成一支深黑色的脊隆长龙,志长而纵横远去。 等邺军长驱从西城门全集撤离了风谷沙城后,陌野面色黑沉,全身怒得直抖,可哪怕他心底对宇文晟恨欲其亡,但他明白,就算他不退让这一步,他也战赢不了对方。 宇文晟不是办不到将他与风谷沙城一道毁灭,而是他在举刀之际,中途罢手了吧。 而他,亦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处理,风谷沙城因他而遭受其横祸,他有义务跟责任救人,他压下所有仇怨,立刻组织军队跟民众进行灭火行动。 奋力挽救风谷沙城所造成的损失,极力保存下它仅存的部分,好不叫城中百姓彻底流离失所。 陌野狞笑,如同赌誓般道:“宇文晟……咱们来日方长!” 在救火队伍当中,还有一行人悄然混入落难民众当中,借灭火的动作爬上了城楼,他们沉默地盯着邺军于尘烟波涛中离去的背影。 小孟咬紧下唇,既气又惊道:“尺子姐,原来就是……她一直在骗我们。” 公臣崖则面无表情:“为什么偏偏是她。” “倒是幸好是她,这女子我观其眉眼正态,并无邪乖,若非是她及时出现阻止了宇文晟丧心病狂的举动,只怕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将无一活口。”梅姨多少知晓公臣崖的小心思,劝解道。 少年正值知慕少艾的年龄,但好在两人相处时日尚短,有些乱麻当断则断。 公臣崖无法理解,他道:“她那么好,为什么偏偏要嫁给那样一个残暴之人?绝对是宇文晟逼迫她的吧,她本想逃的,若非为了救这城中的人,她根本就不会回来的。” 见公臣崖陷入了自己的执念当中,柏叔皱了皱眉,他道:“无论是与不是,她都已经是宇文晟的人了,除非有人能比宇文晟更加权势滔天,手握重兵,否则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属于别人。” “是吗?只要比宇文晟更厉害,就能够放她自由了啊。”公臣崖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神瞿亮而坚定。 他说过他如果这一次能够活着,就一定会去找她的。 而他这个人向来守诺。 其它人说起另一件事情:“杨叔的尸体,我们已经悄悄藏起来了,等陌野他们离城后,再进行埋葬吧。” “这一次没能救出他,实属无可奈何,崖儿,你也不必自责。”梅姨叹了一声。 提及杨崮,公臣崖脸色瞬间煞白。 “杨叔曾跟我说过,他经年在边境打仗,打赢过,也打输过,但他逐年增涨了岁数,虽经验多了,可身体却也会逐年下垮,倘若有一天,他被敌俘了,与其受尽折辱,他只求一死……” 他们静静地听着公臣崖的话,也理解了他下手时的心情。 “我知道,他宁可战死,也不会归降于宇文晟,背叛巨鹿,我想救出他,可我却办不到,所以就当是宇文晟杀了他的吧,保全他一世英明,为守护风谷沙城、为抵御外敌入侵,光荣殉职。” 他们闻言,讶异地看了公臣崖一眼,却见他悲伤难抑,金玉容貌,令人心疼。 “我们知道了。” —— 离开了风谷沙城后,郑曲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懂战争,也不懂政治,可她知道,自古以来,屠城都是惨无人道的行为,而一旦战争爆发,受罪的永远都是最底层、最无力的老百姓。 关于这一点,她深有感受。 她不会干涉宇文晟在外的军事布略,政策斗争,她有自知之明,不懂的事她少掺和,不是有句话讲得好,乱世先杀圣母。 虽说她这人在和平年代时养了一副道德良知,但还没有到见人就救,遇事就扛的地步,她对自己的定位很准。 她坐在马背上,如坐针毡,只因身后那个人,存在感着实太强了,她只要一意识到他,就浑身不自在。 宇文晟不急着赶路,他好像在等待着些什么,一路上不急不徐,还有闲心与郑曲尺说话:“曲尺,你不舒服吗?” 她一直在动,他稍一靠近,她就朝前倾,他若退后,她就弓起背脊,从她的肢体语言来看,她眼下并不自在。 “没有……” “你身上的伤,还疼吗?若觉得路途疲倦,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不必硬撑着。” 他的声音极尽温柔低懒,像刻意放落的钩子,他拉着家长,主动制造的话题,却显得既生硬又生疏,倒不似他一贯的说话方式了。 他以为,郑曲尺会喜欢体贴、温柔又细心的夫君,他在刻意模仿这一类的人。 而他身边认识的这类人,也就只有一个柳风眠。 柳风眠生性风流,他待他的那些情人姬妾,言语绵绵,好似都是这般温切,不分彼此。 然而,换来的却是郑曲尺尴尬道:“我想去趟茅房。” “……” ——在这荒郊野外的,自然不会有人闲得去建造一间茅房,所以一般路人都是随地解决。 但郑曲尺是个女生,自然不能像这些男人一样,随地大小便,她得先找一处隐蔽无人的地方……挖个坑,再随地大小便。 别怪她不讲卫生,这不是被当下简陋原始的环境逼到这份上了吗。 在离开了宇文晟视线范围后,郑曲尺才放松下来。 救命,她现在已经根本不知道如何跟他相处了,一想到他是宇文晟,是邺国那个“活阎罗”,她就满心抗拒。 与其这么尴尬、紧张地跟他待在一块儿,要不,她还是逃了吧。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只是痴人说梦。 她两条腿的,还能跑得过人家骑的四条腿?所以,逃跑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更何况,她还想回家见家人呢。 要不,她还是勇敢点,直接跟他提离婚吧。 只要她好好跟他讲道理,让他明白她绝非一个合格、理想的婚姻对象,她相信他最后一定能够认同自己的观点,并痛快地签下合离书。 对,像宇文晟这样的高富帅,娶她这种一穷二白的农家女,绝对就只是一时头脑发昏,说不准他内心还在纠结迟疑,该如何摆脱她的纠缠。 要不然,他当初为什么一直不肯跟她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直选择以一种假身份与她相处,这不就是因为他想着,以后还可以有退路。biqμgètν 而这会儿,是她自己送上门,叫他不得不当众承认她的身份,实则他内心肯定并不乐意,让她这种身份低微的人,占据了他宝贵的将军夫人名份。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 郑曲尺掐头掐尾,又忽略过程,直接用洗脑似的方式将自己说服了,也认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积极且志得意满打算去找宇文晟商谈一下与自己和离之事。 然而刚一过去,却见宇文晟正与旁人商谈着什么,也是一脸高兴的样子。 他高兴的时候,跟寻常人高兴的表情不太一样,虽然也会笑,但他神色如蕴一层薄猩红光,带着某种残忍的意味,唇红齿白。 她顿了一下,脚步有些怂了。 “曲尺,你过来。” 宇文晟看到她了。 “呃,那个,将军,我其实是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他打断了她:“不急。” 不,我挺急的,急得现在不提,接下来可能就会一直坐立不安,浑身难受。 “为何?”她现在对“不急”这俩字,都有应激反应了。 “有什么事,我往后慢慢听你说,而现在,我先带你去复仇。”他幽暗阴沉的眸子虽被笑意包裹,但仍旧掩饰不住那深处的晦暗可怖。 “哈?” 在郑曲尺一脸懵然疑惑的时候,邺军一改之前慢吞吞的行程,开始了有目的、有计划的快马加鞭,朝某处前进。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处四面都是起伏的山坡,其环绕下中央有一块相对平坦的盆地,从山坡上朝下望,有一片游牧部落扎营在那里。 那里有着鲜艳的帐篷与成群的牛羊,部落的人或许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感知到危险的来临,此刻正抱着小羊骑着马,打算搬迁。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盆地的进出口,早就被宇文晟的人堵住了,他们注定是逃不掉的了。 郑曲尺很快就分辨出来,这、这里是……蛮子的部落? 一提及蛮子,她眉心就反射性地颦起。 她这人大大咧咧,向来不大记仇,可这些蛮子却第一次叫她感到什么叫深恶痛绝。 对于这些人野蛮又贪婪无度的掠夺行径,由衷感到痛恨,她身上那隐约泛起痛意的疤痕,也全都败他们所赐。 这些蛮子由于经常不干人事,是以生性谨慎狡猾,再加经常需要迁徙牧牛羊,所以部落的扎营地点,向来既隐匿又游移不定,很难被中原国家的人逮到。 但这一次,他们却被宇文晟给提前找到了。 这其中花费了多少精力与功夫,郑曲尺不清楚,但她相信绝对不少。 上一章静不大满意,就大修了一遍,如果感觉前后两章内容不衔接的亲亲,可以刷新重新阅读。 (本章完) 第131章将军不离 郑曲尺除了内心对蛮子产生的厌恶感,同时也对蛮子的穷凶极恶感到寒意。 她在他们手上,吃过亏,受过伤,还险些丢了命,这些经历除了在身体上留下了疤痕以外,心灵深处也一样被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感觉到她的身体不可抑止地轻颤,濛蒙大眼出神盯着下方游牧蛮子的营寨,不知陷入了何种神思。 宇文晟双臂环过她的腰间,将身前之人搂紧:“游牧蛮子,胆敢侵犯吾邺国边境,扰民、毁坏,肆虐、屠杀与抢夺,不过仗着自己行动迅猛,打不死又跑得快,但这一次,我会将他们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别怕,他们欠你的,欠邺国的,夫君会替你们一一讨回,就先从……这一个部落开始还起吧。” 他温柔却又强大的声音唤醒了郑曲尺,让她轻轻地靠后,后脑勺靠垫在他结实的胸肌上。 宇文晟胸腔里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有节奏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使郑曲尺心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先前被蛮子折磨出的仓惶与隐痛,好似也因此褪散开来。 “祝君,凯旋。” 邺军如同交织的蛛网,从高坡呈分裂的暗线俯冲而下,没有起势的吼喊振威,也没有摇旗敲鼓震摄,却已足叫庞大的猎物被困杀其中。 要说游牧蛮子厉害在马上,这话倒不准确,其本身体格健壮,也可以一敌寻常几个大男人。 可邺军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们常年艰苦训练,练就了一副精壮之躯,再加上人数众多,多样化的兵器与阵型相结合,其威力倍增,根本不是游牧蛮子能够抵挡得了的。 因此,就这小分支部落当中,区区几千人的规模,很快就淹没在这一片“黑潮”当中,沉没得毫无声息。 这一场小规模爆发的战争,根本不需要邺军鏖战,若是往常,宇文晟自不会纡尊降贵去参与这种小规模战争当中,只需随便派一名副将或统领前往剿蛮即可。 但是,这一次,哪怕是一件小事,只不过是去剿灭一群凶暴的蛮夷,他却决定亲自领兵前往。 若说,这里面没有将军夫人的缘故,打死付荣也不相信。 付荣心头十分不是滋味,还有些酸。 咱们将军明明长着一副薄情郎的面貌,他还曾经以为将军以后,要么打一辈子光棍,孤独终老,要么娶一房妻室当摆设,两人相敬如冰到老。 但他是万万没想到过,他们将军成婚后,还能这样宠自家夫人,他不服! 宇文晟临走之时,没让与郑曲尺私下相熟的蔚垚留下,而是留下了一脸不情愿的王泽邦,替他守护着人。 郑曲尺虽说宁可是蔚垚留下,因为她向来与王泽邦的关系都不冷不淡,主要来源于王泽邦好似对她总有一种很大的成见,她也不知从何而来,从何时而来。 他以往瞧她时,那眼神的不善跟质疑,简直都快溢出屏幕了好吧。 所以,她总是避免与他碰面,更遑论私下相处。 但是,如今她已经是将军夫人了,王泽邦自然要收敛起自己的态度,所以他跟郑曲尺在一起时,总是眼皮垂下,缄默而冷淡。 然而,郑曲尺却是不知道,比起她,王泽邦此时此刻更不想单独面对她。 他内心,对她充斥着各种的复杂情绪。 他暗暗不满,自己可算是被郑曲尺这个女人给骗惨了。 当初她是“桑瑄青”时,他担心“他”的特别,会勾引将军误入歧途,一直的提心吊胆就不提了。 后来,她又扮成“郑曲尺”嫁给了将军,他又难受、自责,将军娶了“她”这么一个无盐之女,以后恐会遭世人嘲笑。 但到头来,她不仅既是“兄”又是“妹”,还是故意将自己弄成那一副丑样来欺瞒他们,令他也是心塞失眠了好几个夜晚。 如今再看到她,皮肤干净,眼尾低垂,睫毛浓密,一脸天然无辜纯善的模样。 他却想起当日她杀公输兰时,那副面无表情的必杀狠劲,只觉柳风眠说得很对,这天下的女人,果然都拥有两张脸,而郑曲尺这个女人更恐怖,她有千张面孔。 别人或许都认为将军文韬武略,性情狠辣,跟傻不愣登的郑曲尺两人一对比,郑曲尺绝对是那个被拿捏的人。 但谁知道啊,他们家将军在感情那一块儿,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那都是全然一片空白的状态,干净得跟张白纸似的,任其在上面挥洒涂抹着属于她的意识、形态与思想。 她教他怎么爱人,他就怎么爱人。 他是多么容易会遭到“坏女人”的欺骗啊。 王泽邦简直快为将军操碎了一颗老母亲的心。 因为,他觉得这郑曲尺瞧着就是一个擅于利用感情操控人的,要不然她长得那么一张寒酸的小黑脸都能叫将军对她上心? 万一她心有贰心,说不准未来有一天,将军真会“死”在她的手上。 因此,他必须守护好将军。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私底下敲点一下将军夫人,让她别再去干那些没有前途的“细作”了,专心致志给咱们将军当好夫人,未来…… 说不准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将会拥有这世间女子最尊崇的地位,绝对会叫七国所有女子都眼红惊羡的。 他心理活动了一阵,抬眸,见郑曲尺正“全神贯注”盯着“夫人,将军最不喜欢别人不知死活地忤逆他了,你可瞧见了这些蛮子的下场?” 郑曲尺其实还真没多关心名”十分有信心,相信这一战十拿九稳。 她主要就是想通过一件事情转移注意力,不跟这个浑身散发着阴郁气息的王副官有任何对视、交谈的可能性。 因为她觉得,他们之间的气场好像不大合,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是,这是她不想谈就能避免的吗? 显然不是。 人王泽邦有嘴,他想让郑曲尺产生一种危机感,这样一来,她就会记得行事要小心谨慎,不可像以往那般任意妄为,给他们将军平添许多麻烦。 郑曲尺这个性子粗,但脑子可细着呢,她也听出他没话找话,是有话要讲。 “……那他对忤逆的标准,是什么?”郑曲尺顺着他的话问道。 王泽邦见她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怔了下,又忆起眼下,两人身份不再是以往,他不能显得如此咄咄逼人,若让旁人见了,岂不说他奴大欺主? 他微微低下头,谨记下属姿态:“若将军未开口之事,哪怕能猜到,也不能自作主张,否则便是犯了忌讳,这叫越俎代庖。” 他这是担心郑曲尺这个夫人会不安守本份,老想替自家将军作主,这才话里有话敲打着她。 然则,郑曲尺心里藏着别的事,她听了,却理解成另一层意思了。 不可忤逆,不可自作主张……否则便是犯了忌讳。她不能“越俎代庖”……是吧。 否则,惹恼了性情乖戾的宇文晟,她的下场估计也不会比蛮夷好上多少。 就拿她想离婚这件事来说,她先前太缺乏考虑了,如果由她主动提出来,那岂不就是在说,她对宇文晟不满意? 这对于宇文晟而言,是一种何等羞辱啊。 他会想,区区一个农家女,论相貌远远不及他,论家世财力,哪一样能拿得出手?若连她这种货色他都留不住,以后他还能相什么样的贵女成亲啊? 说不准,他一气起来,运气好留下她一条小命,至此打断手脚、套上锁链囚进小黑屋里,从此不见天日,运气不好的话,就直接将她给支解了…… 艹,以前看的黑化文学又来谋杀她了。 “我知道了,我会等他主动开口,我再一口应下。”郑曲尺向王泽邦正色保证道。 王泽邦见她这么上道,也是既奇怪又惊讶。bigétν “夫人如此想……便是最好了。” 郑曲尺看了王泽邦两眼,看得他都有些不自在了。 她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夫人,有事?”他问。 “王副官,跟随将军多长时间了?” “五年。” “五年啊。” “是,比不得付荣自小跟随将军身边,也不如蔚垚跟了将军近十年。”显然,他对于自己这短短的五岁有些介怀。 郑曲尺安慰:“五年其实也不短了,你只要一直跟随着你们将军,那往后还有第二个五年,第三个五岁……那你知道你们将军讨厌什么吗?” 她最后一句话锋顿转,暴露出主要目的。 “咱们不可在私下谈论将军的喜好,夫人若想知道,往后慢慢摸索便是。”王泽邦选择了保密。 他认为郑曲尺这是想从将军的近随身边套取将军的喜好,进行讨好行为,此举不够真诚,鄙夷之。 郑曲尺却一脸愁容说:“王副官,你是不知道,我与你家将军时常是聚少离多,见一面都很难,万一我如你所言,不小心犯了他的什么忌讳,那我往后的日子岂不是……” 她唉声叹气。 王泽邦这才“明白”,她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敲打”忧心,这才无奈向他打听。 王泽邦心头产生了些许愧疚,便也不再守口如瓶了,他挑了些无关紧要的回答她:“将军,不喜过度打扮的女子,尤其浓脂艳抹。” 此话参照以往勾引将军的那些贵女,无一出门不是妆容浓艳美貌,香气扑鼻,但最终都铩羽而归。 这好办。 她回去马上置办一套。 “还有呢?” 王泽邦苦思:“将军……不喜欢女子对他一直笑。” 此话参照盛安公主,她一见到将军就会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娇艳迷人,但每次将军都会十分厌恶。 哦,那她决定了,一看到宇文晟,就笑不离嘴。 不过,宇文晟这讨厌的内容就挺与众不同的,他不喜欢别人笑?难道喜欢别人哭? 嘿,还真说不准,他这人心理多少有些不正常。 “除了这些,你们将军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碰不能提,一碰一说就会特别生气,当然,也不至于要人命的程度?”说完,她又十分鸡贼地补了一句:“我相信陪在将军身边五年的王副官,肯定会知道的。” “很生气……”王泽邦为难地想了下,只觉得这将军夫人提得问题越来越难回答了,但作为一个资深的将军迷,他必然是要知道的。 他想到了。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郑曲尺,道::“千万别在将军面前,提起他的父母,这是一个禁忌。” 父母? 他的父母怎么了? 的确,这么久以来,她都没听他提过自己的父母,她一度以为他没有了家人,但既然都用上“禁忌”这么严重的词了,想必是真不能随便提的一件事吧。bigétν 郑曲尺顿了一下,然后应下:“好,我记住了。” 接下来的时间,郑曲尺有意拉着王泽邦拉家长,这会儿倒也不嫌弃对方了。 她主要打听宇文晟不喜欢的点,主打的就是一个,他哪样不满意她就朝哪改,力求尽快和平分手,当然倘若和离不行,被休弃她也能接受,反正她也不在乎当弃妇。 等邺军押着蛮夷俘虏归来时,宇文晟看到的就是郑曲尺跟王泽邦两人“交谈甚欢”的场面。 他刹时神色不阴不晴,一双长睫阴影下掩着的暗色瞳仁。 自己在乎的东西,别人碰一下,都认为在抢,自己在意的人,别人聊一下,都担心会失去。 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宇文晟目前并不懂,但却着实不太喜欢郑曲尺除了跟自己以外,跟所有人都可以聊成一片的熟络模样。 郑曲尺见宇文晟他们大胜归来,便跟王泽邦一道迎上前。 她见他周身干干净净,未染血迹,便又转向蔚垚方向,见他也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宇文晟慵懒惬意地看着她,语气透着几分诡异的暗笑,道:“这一支叫鹘的部众,便是去偷袭鬼羧岭那群蛮子的部落,他们方才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想听听吗?” 宇文晟身上并非没有染上血迹,而是回来之前,他刻意清理过了一遍,连雪蚕丝手衣都换了一双干净的。 “跟我有关?”郑曲尺猜测。 不然,他干嘛用这种好像“揣怀着一颗炸弹回来想要分享给她看”的有病神色。 (本章完) 第132章攻心之计 宇文晟因为她的聪慧敏锐而欢愉不止,低低地哑笑着:“对啊,你可知道,当初是谁将福县鬼羧岭至戍关、天堑附近的防守全部清荡一空,又是谁安排下蛮夷入关,预备屠戮工匠毁坏城墙,又是谁假借你的名义传信给巨鹿国?” 不是公输兰吗? 本来郑曲尺对这个答案笃信不移,但转念一想,倘若当真是公输兰一人所为,他便不会这么阴阳怪气地问她了。 再者,仅凭一个公输兰,她还在宇文晟的监控之下,应该还没这般通天伸手的本事。 “这人,我认识?” 郑曲尺努力想了一下,就凭她刚穿越过来,这狭窄范围的人际关系网中,其实只要稍微这么一筛选,就能够找到一些可疑之人。 “是……黎师?” 宇文晟虽依旧笑意盈盈,然漂亮的眉眼却透着一股阴恻恻的味道。 “他可不叫黎师,他是公输即若,公输兰的堂兄。” 郑曲尺眨巴着眼睛,反应了半晌,才“哦”了一声,似陷入某种深思。 见她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宇文晟眸色遽暗,以为她是对黎师有着什么不一样的感情,现在得知真相之后,依旧不肯愿意相信。 以前王泽邦曾提及过某件“小事”,当时修建鬼羧岭城墙初期,发生过墙体坍塌,滑坡埋人,当时人人唯恐被殃及,避之不恐,唯独“桑瑄青”为救出黎师,奋不顾身。 宇文晟当时听过,却全然没有任何情绪波澜,而如今当他知晓“桑瑄青”与郑曲尺是同一人之后,当初不起眼的一片“小雪花”,却滚成了“雪球”。 那件“小事”瞬间令让他如鲠在喉。 “他私下襄助公输兰,诬陷你,迫害你,令你一步一步走入深渊……公输兰你杀得,那公输即若呢?” 郑曲尺回过神来,用一种颇为无奈又好笑的眼神看他。bigétν 他当公输即若是大西瓜啊,想砍就能砍得到? 公输兰,她是因为得知穆叔遭她连累惨死,一时怒极攻心,才痛下杀手,她虽不后悔,但却明白自己这么做,十分冲动,后果严重。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背景,倘若公输家要追究她,她拿什么去抵抗? 她甚至有时候都消极地想过,在迫于走投无路之下,她宁可一命换一命来抵消这一场恩怨,只为不牵连家人。 “黎师,就是公输即若,原来……你们每一个人,都拥有这么吓人的身份啊,可为什么要来接近我呢?”郑曲尺自嘲一笑。 宇文晟并不喜欢听到她拿自己与公输即若相提并论。 虽说,他也曾在不知道她是“郑曲尺”的情况下,险些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我不知道,但郑曲尺,并非我刻意去接近你,而是你……主动选择了我,你记得吗?”他嘴角眉梢染上一层翳色。 郑曲尺一怔。 她拍了下一额头。 是啊,当初人宇文晟化名为“柳风眠”时,可是高岭之花,毒舌地拒绝过那些贪图其美色的送亲对象。 可她偏偏自告奋勇上前拉“赞助”,他说得没错,是她自己鬼迷心窍一眼看中了他身上的病弱体质,并非他引诱了她。 她赶忙道:“我记得,我记得。” “嗯,那你要记住,以后要远离些公输即若,他跟你,现在可是仇人了。”宇文晟十分心机地离间着两人关系。 郑曲尺本来就挺提防公输即若的,不必他提醒她也不会再靠近对方。 但她忽然想到:“我、我杀了公输兰,她是公输即若的堂妹,倘若他知道这事,肯定不会与我善罢甘休的吧,那我……会不会连累了你,要不……” 你还是把我休了吧。 她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宇文晟打断了:“公输即若想在我手里要人,他便尽管来试一试。” 这是要将她护到底的架势了。 郑曲尺话到嘴角又被人堵了回去,但她还是选择不吐不快:“……可是,对方家大业大,还有北渊国当后盾,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叫我连累了你,不如……” 你还是把我休了吧。 他再次打断:“你忘了,你既嫁我,便是我宇文晟的妻子,夫妻一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他公输即若有北渊为后盾又如何?你有我,便什么都不必怕。” 郑曲尺嘴巴半张着,却吐不出一个字了。 听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敢提离这事,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于是她笑比哭还难看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就想离个婚吗? 也太t艰难了吧。 她笑,她使劲笑。 她要笑得他受不了为止。 然而,她却不知道,见她对着自己笑,哪怕这笑容很勉强,不如对蔚垚笑得自然好看,但宇文晟还是喜欢她对自己笑。 这至少表示,她并非对他漠不关心了。 他也对她笑,绕骨柔情,仿若春暖花开一般,两厢比较,一个比一个假仙:“不麻烦,只要你不乱跑,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便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一丝的伤害。” 这次回来,郑曲尺时常会觉得眼前这个宇文晟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好像在她面前收起了全部爪牙凶相,披上了一张叫“柳风眠”的虚假人皮。 可是,她早就见识过他真正的面目,残忍无情,并且没有任何同理心,他以为他只要学,就可以拥有正常人的感情,可她却觉得,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在模范着别人,形似而无法神似。 包括,对一个人的感情。 —— 回到邺国,郑曲尺想起了鬼羧岭的工事,这毕竟是她第一个总包的工程,这半途撂了担子,现在回来,自然关心城墙建造进度。 宇文晟猜到她的心事,便让王泽邦他们先率领大部队回营寨,他则领着郑曲尺先去一趟鬼羧岭。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交谈。 郑曲尺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主要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得罪了宇文晟,会被他丢下马去自己走。 而宇文晟为什么一直不开腔,她却不知道,只当他不想说话。 当他们来到了鬼羧岭山脚下,守卫看到了宇文将军的队伍缓骑过来,当即上前迎接引路。 而看着城墙工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想来不日便能如期竣工,郑曲尺一面欣慰,一面又难掩失意。如今她身份曝光,不再是“桑瑄青”了,只怕以后是不能再当木匠了。 可她就擅长这个,假如叫她安安份份当一个后宅妇人,那她曾经在内心所许下的志向、赚钱计划,人生规划,全都实现不了了。 她不甘心,也不愿意。 “曲尺,过来。” 宇文晟喊她。 “什么?” 她一回头,却见齐工等工官带着一批石匠全都过来了。 当他们看到一身女装打扮的郑曲尺时,都大吃一惊。 不过或许是有人提前给他们打过招呼,他们傻眼了片刻,就很快认出了郑曲尺便是“桑瑄青”。 顿时,都激动万分地喊道:“桑工?” 郑曲尺看到这些熟悉的共事面孔,一个都没有少,她嘴角止不住上扬,欢快道:“嗯,是我,你们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但听说……你为了引开那些凶狠歹毒的蛮子,却受了很重的伤,还被巨鹿国的人掳走了,生死不明……” 他们有人说到这,都哽咽地红了眼眶,尤其得知,桑工实则是一个娇小却勇敢至极的女子时,他们内心所受到了冲击,可想而知。 郑曲尺一愣,然后摆了摆手,宽慰着他们:“我、我也没事,你们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我们、我们都很感激你,若非桑工你不顾自身安危,敲响铜钟,引燃烽燧墩台,寻来支援救兵,只怕我等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在这一场灾劫当中……谢谢你,牺牲了自己,救了我们。” 齐工说得动情,热泪盈眶,他喊来后方所有人,一道给郑曲尺跪下、磕头,以示感谢。 “别、别这样,你们赶紧起来。” 郑曲尺去拉带头的齐工,但他却固执得非得磕完三个响头才肯罢休。 而郑曲尺之前还一直克制着情绪,她对自身的苦 biqμgètν难与折磨,选择了隐忍与忽略,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要勇敢,但这会儿,它们一下也冲涌了上来,叫她鼻子发酸。 她其实,面对生死,也跟所有人一样,都有着天生的惧怕与胆怯。 她怕得要死,可是,她又硬生生地扛了下来。biqμgètν 她虽然也没想过救人后能得到什么回报,可是,当自己做过的事情,从他们口中得到了肯定与认可,她就真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不是毫无意义。 她不想当众掉泪,抹了把脸,清了清哑掉了嗓子,道:“我既然负责你们,就该为你们的生命承担起责任,我不会丢下你们的。” 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的众人,都是既惊讶又感动。 “桑工,是你救了我们一条命,往后啊,你所有的安排我们绝对不二话,你说朝东,我们就绝不会朝西!” 众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着,这么好的领导哪里找啊,以后就以她马首是瞻了。 郑曲尺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这些鲁汉子性子直,认准谁都是谁,也不怕得罪了她身面这一座大神。 无法,只有她给他们找补了:“我可没那个本事救你们,真正救你们的该是宇文将军。” 郑曲尺这话一出,齐工他们算是一下从热血上头,直到变成冷水浇身,血液刹时冰冷下来。 他们是不敢直视宇文将军的,他的“威名”着实深入人心,谁人能不怵啊,也就桑工胆子大,敢在他面前谈笑风生。 其实这会儿他们全都知道了,桑工不仅是一名帼国不让须眉的女子,她还是宇文将军的夫人。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那表情都十分精彩,只觉得这是荒谬给荒谬他妈开门,荒谬到家了。 “谢、谢宇文将军。” 一时之间,道谢的声音都透着虚、打着颤,尾音朝上飘,不敢落实地。 宇文晟本对这些人向来没有任何关注,但见郑曲尺视线投来,便回以温和一笑:“夫人唤我相助,我自是要来的。” 谁知这话,却让工匠们抖得更厉害了。 郑曲尺叹息抚额,幸好宇文晟不经常出现在人多的场合,要不所有人都得提心吊胆地候着他一人喜乐了。 经此一事,郑曲尺那一颗飘浮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与放松了许多,脸上的笑意,也较先前真实了许多。 宇文晟在旁看着她的变化,微微笑着。 郑曲尺,他不会放手的,所以……就这样乖乖守心,安份地留在他的身边吧,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 可她若要逃,那他可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了。 —— 一匹红棕老马悠悠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一对年青夫妇牵马并肩而行,郑曲尺眼神老忍不住朝左边瞥。 最后,还是没忍不住,问道:“宇文将军,你特意换了这么一身衣服,又牵来一匹老马,还不带任何侍卫,这是在做什么啊?” 他难道不清楚他是有多招人恨吗?就这么单枪匹马行走在外边,真不怕被人套麻袋? 好吧,就算他武功高强,但高手还怕人海战术呢,他的心是真大。 宇文晟道:“大哥并不知道这些事,我们回家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从前,好吗?” 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怎么可能? 她虽然心中如此腹诽,但表面上还是不敢跟“活阎罗”对着呛,于是她就着这个话题,问出了一件她疑惑很久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她问没头没尾,但宇文晟却明白她的意思。 “还认得这个吗?” 他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郑曲尺。 郑曲尺一看,便脸色变了变:“金玉镯子?它、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它不该在我手上,那该在谁手上?哦,对了,我记起来了,我曾在新婚当夜,将它赠于你,所以它该在你的手上,对吗?” 郑曲尺闻言,神色刹时僵硬。 随即,她又听到他奇怪地问道:“可是,我却是在另一个男人手中夺回来的,是他私自窃取的,对吧?” (本章完) 第133章邀请信函 虽然郑曲尺打不过他,在他面前也时常怂得一匹,但在某些原则跟底线上,她却是寸步不退的。 她一双清褐色眸子染上薄怒:“……你把他怎么样了?是我将镯子典当给他的,那时我浑身的伤却身无分文,想要跟别人讨要一份伤药,可我却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所以……我才将你送我的镯子给了他,你要怪罪就怪我。” 浑身是伤、身无分文……跟别人讨要伤药…… 宇文晟听她讲起自己先前的那些经历,心猛地一阵紧缩,有种快透不过气来的感受。 “我并没有杀他……” 的确,当时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公臣崖,可为了能够得到她的线索,他没有对其下狠手。 他先前以为她是因为憎恶他,所以便将他送她的东西,也一并弃之敝屣。 却不知,当时她的处境该有多艰难啊。 “你没杀人?”郑曲尺也是惊讶地睁大了眼。 她可是知道的,公臣崖他们一伙打算从宇文晟手里救出杨崮,双方妥妥的敌对关系,他既抓到了人,却轻易放过了他?这不像是“宁可杀错一千、不愿放走一个”宇文晟的性子吧? “嗯,他拿着我送你的东西,我便没杀他。” 至于其它折辱手段、刑问过程,就没必要详细说明了。 高傲一世的宇文晟,终于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解释完后,便将额头靠在了她的肩窝处,声线消沉,磁性诱人嗓音透着伤感:“曲尺,是我的错……” 为什么在当时,他没有认出她来呢? 明明,她都认出他了,可他却没有任何怀疑,不,他曾经是怀疑过的,可是由于他太自负了,便忽略掉了那些疑点。 郑曲尺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她终于明白有一句叫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那个正经人被美人这么一撒娇认错,还记得仇啊怨啊。 不都得赶紧说,原谅他,原谅他。 ……可她心硬,她暂时还不想原谅他。 她不自在地动了下,她身子单薄,重伤未痊愈,可受不住他这么高大个。 她假模假样地安慰着他:“其实我也有错,你虽然以假身份与我成亲,可我也隐瞒了自己的另一层假身份,我们俩也算是一对虚龙假凤夫妻吧,你放心,我往后绝对不会再摘你的面具或者眼纱,更不会做一些犯你忌讳的事情……” “你是想疏离我吗?”宇文晟抬起眼。 “……” 他内心这么敏感的吗?瞧他那一双隔着薄雾眼纱望来的眸子,看似温柔多情,实则眼神深处却藏着噬人戾气。 “没……你误会了。”她咽了下口水。 宇文晟见吓到她了,旋开视线,幽怨道:“你以前与我说话,从不会如现在这般小心翼翼的。” 妈喂,他究竟想要她怎么样嘛? 供大神,不都得小心翼翼的吗?她可没瞧见过,哪一家供大神,是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 以前是她有眼不识泰山,现在她规矩做人,不行吗? 她跟他讲道理:“以前,你是柳风眠,但现在,你是宇文大将军,邺国唯一一个上将军,想必连国君与你讲话,都得客客气气的吧,更何况是我。” 那些不客气的人,只怕早被他送到阎罗殿里去喝茶了。 宇文晟一时缄默,垂落下的浓密睫毛,将他眸仁中的某些神经质疯狂藏匿得若隐若现:“曲尺,这只镯子,叫鸾镯,还有一只凤镯,它们是一对的,其寓意着鸾凤和鸣,是我宇文家世代相传于家主夫妇的信物。” 这、这只金玉,不,这只鸾镯,竟有这么重大的意义吗? 郑曲尺有些不信,但又觉得他没必要骗她。 那当时、当时为什么,宇文晟就这样轻易地送给她了? 要说,他对她一见钟情,或者私下仰慕已久,她是打死不信的。 可他们俩刚一结婚,他便送了她这种代表某种身份的信物,这说明什么…… 郑曲尺回忆往昔,忽然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情来。 她记得,他好像说过一句“我们家族,从来只有死别,绝无生离,你要与我男婚女嫁的话,不知道是要选哪一样呢?”biqμgètν 这一句话,再次如海啸巨浪冲击着郑曲尺的脑海,让她浑身发麻。 丫的,这句话难道并不是在吓唬她,而是当真的?! 因为宇文晟的男人一生只有一桩婚姻,所以一旦成婚,无论两人感情如何、相处如何,都没有反悔后退的余地了,所以“鸾镯”毫无疑问是要赠予她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不会信的,这世上哪有这么变态、这么霸道的婚姻条款?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还是别给我了,我这人干惯粗活,平时做事容易磕磕碰碰的,万一不小心将它弄坏了,或者不慎弄丢了,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郑曲尺坚决要划清界限。 “不用怕,它不容易坏的,不信,我将它砸了试一试?”说着,宇文晟便笑着举起手来。 郑曲尺察觉他眼角溢满邪郁戾气,下颌线利落,好似她不要,他也不要这无用的东西,于是她的上一秒“坚决”,这一秒就“动摇了”。 个败家男人,这玩意儿传了这么多代,不仅它本身是一件古董了,光是凭其品质也值不少钱,他一个不高兴,就说砸就砸了? “不要!” 她抓住他的手,扒拉着想勾过来:“别扔,这是你们宇文家的传家宝,你就这样给霍霍了?你不怕你们列祖列宗从地下爬上来,跟你来一场午夜惊魂!” 宇文晟一只手举起,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腰,视线俯下:“我只是想告诉你,它并不容易坏,假如它被摔碎了,那就表示你的担心是正确的,这样的废物碎了也就碎了吧。” 他这不是纯纯的有病吗?这是玉,玉啊,它不是石头,就算它是石头,大力去砸也会碎的好吧。 她看他根本就是想泄愤。 “其实我担心是多余的,我想了一下,它跟着我几经生死,都始终好端端地陪伴着我,只要不恶意去损坏,应该都没问题的。”她妥协了。 “是吗?那我给你重新戴上吧。” 说着,宇文晟神色一变,阴翳的红自腥染的眼角褪去,笑容温和,又是一只重新披上羊皮的狼了。 “……嗯。” 她木讷地伸出手。 耍心机玩不过对方这头狡猾又狠辣的狼有什么丢人的,反倒像他这种非要将自己的家传之玉送给别人的才傻吧。 强行挽尊的郑曲尺腹诽道。 “曲尺?” 不远处,黄果树下走来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他远远地瞧见田坎边正聊天的两人,顿时大喊了一声。 郑曲尺抬头,刹时露出由衷的欢喜,她看到了走来的桑大哥。 “大哥!”他腿脚不便,拄着拐杖,一急起来就会东倒西歪,她赶忙飞快地迎过去。 “哥!” “尺子,你……你怎么一下白了这么多?” “冬天太阳少,容易捂白。” 两兄妹一见面,皆一副欣喜聊不完的模样,令宇文晟觉得自己的存在,好似一瞬便可有可无。 他眼眸微眯,眼神危险地扫过桑大哥,如果让他消失的话…… “风眠。” 这时,郑曲尺回头喊了他一声,宇文晟当即回过神来,看向了她。 “哥让我问你,地里的那些粮食,还有今年咱们家欠县里的田赋,是你帮忙还上的吗?” “嗯。”他兴致不大地应了声,脑子里还在转别的念头。 可郑曲尺却不淡定了:“那上门收税为难哥的那些官兵,也是你叫人打发走的?” “嗯。” 她闻言微怔。 原来,她不在家里的时候,他哪怕征战在外,却仍旧替她守护着自己的这个家啊。 是不是她看人太片面了,只看到他凶狠的一面,却还没发掘出他善良的一面…… 当然,如果他还有善良的一面的话。 —— 由于郑曲尺时常外出务工,所以这一次许久没有归家,桑大哥也只是抱怨了她几句,却并没有怀疑什么。 而宇文晟早就将郑曲尺一切消息在县内封锁了,村子本就消息闭塞,再加上这些时日他已派了人守在周围,不会有不长眼的人前来“打搅”。 路上,桑大哥拉过她到一旁,问起:“这鬼羧岭的城墙还有修多久啊,这眼看就要到二月份了。” 郑曲尺答道:“要不了多久了,前期才是最麻烦的部分,如今都弄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部分就只需要时间来,放心,等天气转暖之后,工程的进展会更快。” 桑大哥一听,那严肃的神色顿时就松缓了下来:“那就好,到时候啊你就有空闲时间了,你也赶紧与你夫君挑个时间生下第一个孩子吧。” 他先头与她小声讲事,后面一提到催生话题,便抑止不住嗓门了。 郑曲尺现在最怕他提这个:“哥,我还年轻,这事不急。” 但桑大哥却有他的想法:“大哥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尽管去生,生下来,孩子我给你带大,你生完孩子后,想做什么哥都随你。” 郑曲尺听完桑大哥的话,两眼放空,却是震惊了。 她这家长的开明程度,已经叫她这个现代人都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哥!” “别再叫了,别以为大哥不知道,你们俩……是不是还没圆房?你怎么想的,大哥不想去猜了,但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成婚,那便该是有始有终,不可拿婚事当儿戏,总之啊,今年之内,你们俩得生一个娃。” 说起圆没圆房这事,她的被褥床套全是他给换洗的,他能不知道? 只是一直以来,她不说,他也不拆穿罢了。 他想着,留点时间给她,让他们俩再好好处一处,等生了感情有些事情自然就会水到渠成,可眼看她的事业心越来越大,却忽略了自己的家事,这一点他可得替她着急了。 郑曲尺悄悄瞥过一眼身后站着的“柳风眠”,只见他一直用一种研究又深幽的眼神看着他们兄妹俩,注意到她回望的视线,他扬起人畜无害的笑容,一脸诚挚地应承道:“大哥,我跟曲尺会努力的。” 这还是他一次喊人,这一声“大哥”,别说郑曲尺以为自己听错了,连桑大哥都惊到了。 宇文晟忽然改变态度,只是因为他发现,桑大哥好像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 因为郑曲尺对他很在意,这种在意远超过任何一个人,所以他的话也能极大影响到她的所有决定,既是如此,跟桑大哥搞好关系,倒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了。 由于近段时间,宇文晟爱屋及乌、无形之中帮桑大哥解决了不少麻烦,桑大哥也终于知道了“柳风眠”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无用,只会吃软饭,便也不似以前那般排斥他了。 如今,见“柳风眠”转变的态度更是受用。 “好了,这件事我知道我属于多管闲事,但咱们家中并无其它长辈,你们不上心,我自然要替你们上心一些,但这毕竟是你们夫妻的事情,好好商量商量吧。” 桑大哥有意走开,让他们俩私下聊一聊。 郑曲尺心想,让她跟宇文晟生孩子?她是疯了吗她? “将、将军,你别听大哥胡说,生孩子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她尴尬道。biqμgètν 可宇文晟却一脸天真地问道:“那有多难?” “……你生,就不难。” 呵呵。 “……”生平第一次被人噎得说不出话的宇文晟。 郑曲尺回以一笑。 很好! 郑曲尺你出息了! 你终于在口头上胜了他这么一回! —— 长驯营寨 主军大帐内,一封又一封带着王印的信件自邺国国都传来,然而宇文晟却一封都没有拆开过。 倒是另一封以奇特香气熏陶过的木质镂空“信笺”,却令宇文晟拿了起来,有趣于指尖把玩。 “将军,邺王已经下达了十一封催归信了。”王泽邦眉头紧皱道。 “你猜一猜,他是为了我娶妻一事,还是攻进了巨鹿国、屠城未遂一事?” 王泽邦想了想:“两者皆有吧。” 见将军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王泽邦看向他手上的木信:“这是公输家的木樨信吧,是公输兰的事?” “不是,它只是一封邀请信。” “邀请?” “霁春匠工会。” (本章完) 第134章闭门造车 王泽邦却感觉很奇怪:“霁春匠工会?是那个七国顶尖百工参与的重大盛会?” 说到这,他突然反应过来:“对啊,公输家的霁春匠工会今年选举在了巨鹿国举办,可是公输家向来瞧不起咱们邺国,认为邺国并无能工巧匠,他们这次又是为什么会特意发来木樨信邀请咱们?” 他更倾向于公输家知晓了公输兰身故一事,打算借题发挥,引君入瓮,在这上面做些什么文章来讨回。 当初郑曲尺手刃公输兰的事,王泽邦不清楚公输家有多少人知晓,但他们这边将军却是严封了所有人的口,不允许透露是“桑瑄青”动的手,打算一力承担恶果。 然而,公输兰既与公输即若有秘密通信手段,或许这件事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况且,这邀请的“木樨信”,没直达邺王,反倒直接送到了营寨来,这种不同寻常的举动说明什么? 宇文晟缓缓吐辞:“这说明,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吗? 但可惜了,公输即若你终是慢了一步,你偏私、愚昧犯下的过错,你这一辈子都休想有弥补的机会了。 因为,他不会给公输即若这个机会的。 宇文晟看向手中的“木樨信”,举起它挪到铜树火盏边,打算烧了,但在最后一刻,忽然又停了下来。 有一股莫名的心火烧干了他的所有忍耐、平静,令他坐立不安、柳遮阴,怨叶漫过了眼睫。 他深色唇角翘起,眸色映着那一簇摇曳的火光,似兽择人而噬:“我的人~但凡想一下,都算觊觎,可他还想抢?” 王泽邦一怔:“将军?” 收回了“木樨信”,宇文晟笑着:“他既敢邀请,那我自然便敢去,只希望他最后别后悔。” “我等当真要去?可、可是这需要一件足够品阶技艺、达到参赛级别的作品,才能进入霁春匠工会,可咱们……” 王泽邦欲言又止,说到实际难处时,他是真的想苦口婆心劝将军,咱们能现实一些吗?他们这一去了,只怕是真要坐实他们邺国连个像样的匠师都没有了。 别国都曾戏言过,邺国十个匠师还抵不在北渊国一名工匠。 这话虽然有些夸大,但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霁春匠工会,哪一回不是他们北渊国“大展宏图”的时刻,同时也是他们邺国极力缩边边,绝不愿参加省得要丢人丢到国外去的时候。 每年都只有一些野生邺国工匠去参加,官方这边可是从来不会派百工去的,讲究的就是一个“神秘”,只要摆烂摆得够狠,谁也别想抓到咱的痛脚来嘲笑。 “难道那一群废物,当真是白养的?” 宇文晟是说他营里那群“每天都忙得要死,但又根本折腾不出什么像样作品”的匠师团。 见将军又要找匠师团晦气,王泽邦赶紧换了种说法:“将军,可眼下离霁春匠工会不过月余,属下恐他们现在开始准备,会赶不及。”bigétν “倒也不必进入总决赛,我倒不置于瞎得瞧不出他们有几斤几两,但只是一件敲门砖他们都做不出来?”宇文晟笑盈盈地瞥向他。 嘴角露出了一个残忍玩味的笑容。 知晓将军的耐心已经不多了,王泽邦当即不敢再多废话了。 他正色道:“好歹也是咱们邺国顶尖的一批工匠,属下认为应该问题不大,我即刻去通知他们停下手头上的其它事情,专心制造用来参加霁春匠工会的工艺品。” 王泽邦虽嘴上谈问题不大,实则,他心底却默默地同情着,匠师们,剩下的这些日子,你们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 河沟村 近日,郑曲尺哪都没去,一直赋闲在家养伤。 宇文晟拿最好的伤药替她治疗,为了不让她身上留疤,他还特地托人从邺宫中送来千金难换的化腐玉肌膏。 只等她身上的伤结痂掉后,将化腐玉肌膏涂上半个月,便可以不留疤痕了。 郑曲尺的“柔骨术”也是一日不落,她发现这有助于伤况加快痊愈,更加可以强身健体。 郑曲尺可不是一个闲散之人,她向来忙碌惯了,忽然停下来,周身不自在。 可现在宇文晟要求她养好伤再复工,那她总不能一直这么居家闲躺吧。 要不,将之前她考虑过的赚钱大计规划起来? 做一辆可以颠覆这个时代认知的豪华马拉车? 郑曲尺向来行动力强,心血来潮,脑子里一下涌现出了许多灵感跟念头,说干就干! 其实她早就想做一辆特别牛逼的车子了。 一来,她不会骑马,每次骑马都得靠别人带,而且骑马时间一长,屁股墩子就生疼,两胯的嫩肉也被磨得脱皮,那时她就会想,如果她能有一辆既舒适又便捷长途的车子就好了。 为了能够造出一辆令她满意的车子,她特意走访过福县现有的车行。 好的、差的,两轮的、四轮的,她都见识过一遍。 发现,这基本上本土制造的很少很少,几乎属于凤毛麟角,大多数都是“外贸车”。 尤其是北渊国的车,质量最好,但贵得要死,然后就是南陈国的车,富丽堂皇,在美观上艳压众车,性能好不好不重要,总之突出一个“好看”,那价格也是叫人咂舌。 可人卖车的说了,就这种还不算最贵最好的,因为乡下地方,不敢卖顶尖的货,怕压货卖不出去,人大城镇里卖的车,那才叫一个天价啊。 是吗? 郑曲尺看了一圈,发现这些都还远远达不到她的要求。 技术领衔于工艺,她承认这些马车的工艺,的确可圈可点,尤其北渊国的马车,一骑绝尘,将其它几国的甩在了后头,做到了眼下技术的最顶尖。 可它该存在的弊端,依旧存在,并没有被解决。 “尺子,在想什么呢?”桑大哥挑了小半桶的水倒进缸,放下桶,走过来:“你蹲在那里久了,小心伤口。”她为了不叫桑大哥怀疑她一直留在家中,便扯了个谎声称肩胛位置在工地上受了伤,得养些天。bigétν 由于是女孩子家家,兄长需要适当避嫌,便也没查看她身上伤得怎么样,只能一遍一遍叮嘱“柳风眠”,叫他夜里要替她仔细上药,不能疏忽大意。 “不碍事的。哥,我想做车子。”她蹲在那儿,拿了根木棍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桑大哥一听,只觉得她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别整天想一出是一出了,车子是那么好做的吗?你知道造一辆马车,需要多么高深的技艺,你不要以为会建房子,会修城墙,就能够凭空想象造出一辆车来啊。” “我的好大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只是缺乏些经验,要是有老木匠从旁协助一下我,我绝对可以制造出一辆绝世惊艳的马拉车来。”她倒是自信满满。 桑大哥看她那样,也不想打击她,只说实话:“几十年的老木匠都不敢说自己可以造车,会造车的木匠都是闭门造车,生怕别人学会了他们家传技术,你啊,哪去找一个技艺熟练的老木匠帮你,如果他懂,他自己就可以造车了,又何需辅助于你?” “不一样……算了,哥,我反正闲着无事,你自己再琢磨琢磨。” “别蹲着,一会儿幺妹回来看见,也有样学样了。”桑大哥训她。 郑曲尺嘀咕:“好吧,只是觉得这样蹲着想事,比较接地气,不会想着想着就飘了。” 工艺暂时不提,首先要造车自然得先设计吧,她从脑子里扒拉出许多古今资料,拿出目前她觉得合适用上又技术条件可达到的来准备。 她打算先制造一辆可超载但又行驶轻便的八人+座马车,对,相当于一辆小型面包车的人数载量。 将马车加宽加大不难,难的是既要承重力强,又要行驶轻快,这就挺考验设计者的技术了。 一般来说,想要车厢承重力强,就得用四轮马车,但凡是各国的辎重车、运输载重的车辆,就没见过两轮的。 但在不考虑轴承的情况下,四轮的摩擦力比两轮转向装置大,这也意味着四轮转向力差,眼下的所有四轮马车,基本上都是四个轮子通过轴组装在车架上,两个前轮是没法转动,所以在灵活上、乃至稳定性上不足,一旦遇上不平的路、或者跑快了,容易翻车。 而一般两轮的马车灵活性较强,可以拉人拉东西,对道路的适应力也强,各种复杂地形、短途长途均用得上,但缺点也很明显,要拿它拉米粮、石头、木头等等,它可承受不住。 而她想打造的车,却偏偏要打破这一规则。 她既要四轮的载重与舒适度,也要两轮车能够自由调节方向的灵活度…… 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想要四轮马车达到这种要求,就必须先制造出转向差速器,解决四轮转向问题。 这只需要一个转向架,四轮车就可转向自如了。 郑曲尺站起来,跑回房间,抽出一张纸,用自制的柳条炭笔,在上面开始绘作。 首先,将四轮车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后面的车架架在前面个车架上,由一根立轴连接,如此一来,相当于是两个两轮车的组合。 画出一组简易线条的大致车体后(还没有考虑外观设计,所以只有个四方框架),郑曲尺又顿笔了。 “这解决了转向问题,接下来就该设计车身的稳定性了……” 要知道越长越宽的车体,跑起来,就越容易晃动、颠簸得厉害,因为现今大多数的路都还是乡间土路,地面上不是坑洼就是有大小不一样的石头凸起不平。 当僵硬的木质轮硬生生碾过去,那整个被抛起又跌下的酸爽感觉,就甭提了。 虽说轻便的两轮马车能应付得来这种路况,但车上的人该遭的罪还是一样不落地受着,哪怕用厚褥垫着,哪怕有“伏兔”减缓了一部分,但若换成了更严重的四轮…… “车基底的减震器要怎么做来着?对了,想起来了,是弹簧、支撑架、固定件……” 又开始了一张图纸,这一次稍微费了些功夫,毕竟是重要的内部结构,每一部分的构件都需精细到肉眼可辨,这样才方便手艺人依图打造。 这一忙,就直接忙到了傍晚时分,宇文晟办完公一回来,便见她勤勤恳恳地伏案绘图,手脑忙碌个不停。 桑大哥过来送饭,见宇文晟站在门边,便问:“她还在忙?” “曲尺在做什么?” “说是做车。她啊,从小就这样,想做一件什么事情啊,就会跟迷了心窍似的,一头钻了进去就出不来,非得做成功了才肯罢休,这性子啊,倒是跟爹一样……” 宇文晟没心思听他喋喋不休,直接问道:“她这样一整天了?” “可不是,废寝忘食。”桑大哥没好气说完,便将手上的碗筷递到他手中:“你既然回来了,就给她送进去吧,别叫她再画了,她中午就随便刨了两口食,晚上这碗,你一定要叫她全部吃下去。” 宇文晟虽没应承,却端着碗进去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她案上那些已经完成的图纸,上面布列着各种精细的分拆部件,还有规整数字、罗列的数据,玄奥高深。 他并没有看懂,但却知道,她是认真且专注想打造一辆不同寻常的马车。 并且……应该还有了一定的成果。 “曲尺,饿了吗?” 他坐于旁边,眸光细致温柔地问她。 “啊,你回来了?”郑曲尺抬起头,恰好看到他手上端的饭,她颦了颦眉:“你先吃吧,我一会儿忙完就去自己热来吃。” 说完,她又继续埋头苦干。 好不容易连贯的思绪不想被人打断,她今天非得算出这组数据。 由于木质结构在承重上限是有局限性的,所以对于车轮的大小、木材的选择,需不需要加铁锢、辐条跟铆钉的数量,这都得事先计算出来。 “我已经在营寨吃过了。”他望着她严肃专注的侧脸,泛着水润红的苹果脸颊,小嘴抿平,想来这一趟不忙完,她是不会记得吃饭的。 于是他举著,夹了一口喂至她的嘴边。 “张嘴。” 郑曲尺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估计只是一个反射性动作,根本就没有过脑,又转回过去。 她张嘴,他便将饭一口接一口伺候进她的嘴里,全程无一丝不耐烦。 (本章完) 第135章家有妖夫 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因为对象是她,他却觉得还挺得心应手的。 他一口接一口地喂她,而她则毫无知觉一口一口地享用着,两人看似配合默契,实则郑曲尺脑子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图纸上,根本不知道她正被“活阎罗”细心照顾着。 等她肚子感到撑得慌时,那一碗饭已经被宇文晟饶有兴致地喂空了。 可以说,桑大哥交待的任务,宇文晟是圆满完成了。 他喜欢看郑曲尺吃饭,大口大口,圆鼓鼓的腮帮子,像小松鼠似地咀嚼着,看起来胃口很好,还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 他支颐在案,摘下了眼纱,一双长漆的睫毛如一尾灵活的黑鱼,他看着她,眸光濛蒙着一层霞光,于幽池涟漪泛滥开来,看似温情蛊惑,实则他内心却漠然揣疑。 为何她要造车? 难道她知道了“木樨信”的事了? 也或者是,她与公输即若其实私下仍有来往,他们早约定好要去巨鹿国参加霁春匠工会? 各种刀滚的疑问让他本就薄弱、敏感的信任再度千疮百孔,但他却不想再问她,假如她再骗他,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的,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可以容忍跟忽略,只要她别意图逃离他身边……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 夜已深,房中的松油灯摆放在了郑曲尺的案几上,光线淡黄而温柔,催人昏昏欲睡。 她眼皮已经打了三四层褶了,连打了几个哈欠,终于将车子的雏形给设计出来了。 困死了,熬不下去了,剩下的细节部分,以后再慢慢打磨吧。 这辆马车长度在8米,宽3米,六窗两门,中车的车厢不仅敞亮,并且大气,可套三马为豪华版本,两马为标配版本。 富绅权贵,皆可适配使用。 她想,北渊的技术、南陈的奢华,她心贪,都想要。 因此车子不仅在性能上超越,外表装饰上,她也用足了心机,设计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 表面雕刻与手绘图腾交融,形成交错叠增变化,层次分明,仿佛在向七国宣告,坐上她的马车便可行遍广阔天地,足以征服全世界。ъitv 在车门上她还要绘上他们邺国的国徽,标识adeyz。 邺国、郑曲尺制造。 这一辆车一问世,她相信绝对能卖断货。 怀揣着这个美好愿望的郑曲尺,搁下炭笔,盯着她精心绘制的图纸,便那在那里“咯咯咯”地乐个不停。 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她这才发现天不仅黑了,还月入中天,她这是忙了多少个时辰啊。 “这么晚了?” 她一惊,转过头时,不经意扫到旁边放着的空碗,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表情先是迷茫,然后是吃惊,最后人却傻了。 她、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眼神发虚地瞥向床侧已经阖眼入睡的宇文晟,他们俩睡觉,一个习惯睡里面,一个则为了将就对方,睡在外侧。 一张床,躺下两个人,从一开始的别扭、尴尬,到现在他每一次入睡,都会习惯性给她留出一半的位置。 她怔仲片刻,眼神也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到底要做什么? 堂堂一国上将军,竟然给她这么一个小工匠投喂,这么亲密又自然的事情,是他们俩现阶段该发生的事情吗?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糖衣炮弹? 可她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说不准只是暂时想麻痹住她,叫她能够安份地给他当夫人? 假如,他们宇文家真有那个坑死子孙不偿命的祖上规矩,他们俩想离,还真不容易,要么她死,他当鳏夫,要么他死,她当寡妇。 但也不是绝对的,假如哪一天,宇文晟实在受不了她了呢? 以他宇文晟这种离经叛道的性子,哪怕是打算遵守族规,那也应该是在他的容忍范围内,一旦她作,搅得他内心厌恶不已,他就算废了族规,也要跟她和离的。 她可不相信,他非她不可。 对,她得作。 但不能作死,犯忌讳的事,就不能干了,要不一个用力过猛,人不离了,直接来个丧偶也行。ъitv 这两天忙得她都忘了买胭脂水粉,那玩意儿也不知道贵不贵,如果贵的话……就算了吧,现在她造一辆车的钱都不知道够不够呢。 还是找别的叫他厌恶的方式,比如,这世上的男人都有一种通病,最烦女人唠叨、管着他、缠着他、烦着他。 这事零成本,等她伤好了,可以试一试。另外,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笑,那她就先对他多笑笑,反正笑不要钱。 她洗刷好,就蹑手蹑脚缩进床里,拉开被子刚躺了进去,便冷不丁地听到宇文晟的声音:“明日,便不要忙得这么晚了。” 郑曲尺一惊,朝他看过去,却见他侧着身子,没朝她这方向,她吹熄了灯,也瞧不清楚他黑夜当中的侧脸是何神情。 “不会了,打扰到你休息了吗?那我明晚歇在幺妹房中……” 话没说话,就被宇文晟幽怨地打断了:“你就这么不想与我待在一处?” “没有。”她当即否认。 说什么也不能承认她想躲避他,从回来后的每一夜,她都活像只受到惊吓的虾子似的,蜷缩成一团,一闭上眼,全是他各种血腥恐怖的画面。 这种情况就跟与杀人魔睡一张床,虽然知道对方目前不会杀她,还待她颇为“和善友好”,但基于对其喜怒无常本性的了解,她很难说服自己待他一如既往。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宇文晟忽然道:“我很冷。” “嗯?” “我想离你近一些。” 说着,他拱起被子,身着单薄亵衣的身躯便贴过了郑曲尺,对方身上的凉寒之气传递过来,叫一身气血充足暖呼呼的郑曲尺,一下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贸然触碰到她,仅仅只是将之前两人中间的位置拉近,双肩相靠,不再有距离。 “可以吗?” 郑曲尺浑身僵硬,险些没忍不住张嘴就喷,你都挨过来了,还问可不可以,我说不可以,难道你还会退回去不成? “你如果嫌我冷着你了,我便退回去,反正我也早习惯手脚冰冷一夜地睡了。” 夜里听,他低柔轻嘲的磁性嗓音,给人一种莫名撩人的脆弱。 听他这么一说,郑曲尺就没辙了,她这人,一向遇硬则弱,但反弹性极大,但遇软是真软,都怪她祖上没出个奸臣,给他们家遗传下来的全是真善美因子。 “……那倒也不用,我近来补药吃多了,火气大,中和中和一下,刚好可以消消火。” “当真~”他冰凉的身躯贴过来,像滑腻的蛇,还是一条斑斓艳丽的毒蛇:“那我可以握着你手睡吗?我体寒,这样更容易替你消火。” 郑曲尺想缩回壳里了:“这样睡,会不会太麻烦了,要不,咱们还是就这样平躺着,各睡各的吧。”bigétν 然而,得寸进尺是男人的本性,她允许了他靠近一步,他便想与她更亲近一些,不想再与她分界而眠。 “好啊。” 他这一次倒是应允得十分干脆。 然而,天还没亮,郑曲尺吭哧吭哧地扛起斧头,赶紧跑山里去了。 家有妖夫,她是真怕会被他吞入腹中给嚼巴嚼巴了。 说好的各睡各的,她那么规矩一人,怎么可能会睡沉越界,滚进他怀里紧扒着不放消火? 分明就是他妖言惑众。 她打定主意,今晚绝不再跟他睡一屋了。 先进山去挑选合适的木头。 午后,回家吃过饭,她就又跑了一趟县里的工坊。 她专门跑到铁匠铺,拿出手绘图纸,让他们按照她的设计图跟大小规格,订做了大车的铁环、铁钩等。 木头其实在坊间也有现成的在卖的,像杨木、槐木这些硬木料都有,可她问过价后,决定为了节约成本,还是自己伤好了再上山伐木,扛回家中。 要说这车子,难的是做车轱辘。 她设计的每个车轱辘直径都达到了45尺左右,由十八根辐条和一百多个铆钉支撑,这四个车轱辘弄下来,就是一项不小的工程。 虽然她能自己做,但她还是打算外包给木匠。 因为光是打磨这一套工序下来,她就得耗时几个月,她只有一双手,自己做太费功夫了,还不如给些工钱,叫上十个八个木匠同时开工替她弄。 得缘于她之前在营寨的打工经历,认识的木匠不少,所以可以物美价廉地包工包料完成。 因为车体大部份都是榫卯结构,所以这必须精确计算出每根辐条的角度,稍微差一点,就不能和车辕吻合,圆就变形了。 但这些恰好也就是郑曲尺的强项了,她在数学这一块儿可不是吹牛的,学不好数理化,她就干不好土木结构这一块儿。 所以她将计算好的具体数字,都在每个部件上面标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来个木工小白,只要按照她绘制的图纸来做,都不会出差错。 当然,为了不让同行抄袭她的设计,她将部件弄得很零散,就跟现代手工珠花似的,珠子是珠子,叶片是叶片,梗是梗,套是套,乍一眼看全是零部件,只要不汇总,就不一定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关于一些别人实在弄不来的东西,她就得自己亲自己动手了。 感冒了,静正噗嗤噗嗤地打着喷嚏,赶紧买了些药回来吃上,希望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了,静这边的天气变化无常,防不甚防tt (本章完) 第136章我要参加 郑曲尺安排完车子部件外包的事情之后,就专程去市集买了一瓶黄酒、一纸包祭品与纸钱香烛,找到了穆柯的墓前。 “对不起哈穆叔,我来晚了,主要是……” 她说到这,喉咙哽咽了一下,在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蹲下。 她将坟墓前新长的一些杂草拔掉,将墓碑周围清理干净后,再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好。 插好香烛,将纸钱堆成个宝塔型烧起来,她跪在墓前,给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穆叔,没想到,当初那么寻常一面后的分离,竟就成了我们的永别,要早知道是这样……我绝对不会拜托你去给蔚大哥送信的。” “我已经替你报仇了穆叔。” “可是,杀了她又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我欠你的,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还……” 她对他的死,始终耿耿于怀,既感到愧疚,又有熟悉长辈离世的难过。 “你就是桑瑄青?”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郑曲尺回过头,却见一位中年女子站在她身后,女子大概三、四十岁左右,梳着妇人发髻,素面布衣,面若冰霜,一双凌厉的丹凤眼盯着她。 见对方一副不好惹的样子,郑曲尺没有第一时间承认,而是警惕地问道:“你是谁?你找桑瑄青,他与你有关系吗?” 中年女子冷冷一笑道:“你方才磕头祭拜,忏悔愧疚的人,便是我的夫君,你认为,与我有关系吗?” 郑曲尺一怔,然后讶声:“你、你就是穆叔那个擅长药膳的妻子?” 别怪郑曲尺只记住对方这一个特点,最主要是对方给她抓配的药膳是真管用。 她自从喝了几服药剂之后,再练柔骨术简直如虎添翼,气血通畅,这再冷的天,她的手脚都不再跟以前一样冰凉,若是不泡脚,一夜都不会暖和起来。 “呵,他是这么介绍我的?”女子挑眉,视线落在墓碑上时,却难掩黯然。 郑曲尺赶忙起身,她道:“婶,不,姐,穆叔曾说过他妻子,特别厉害,心地也特别善良,乐于助人,体贴温柔,是最好的妻子……” 说着说着,她眼眶却渐渐红了,抹干眼角的湿润,她低声道:“对不起,穆叔的事……” “我本来,知道一切原委经过后,的确怪过你,哪怕这事并非你的过错,一切只能说是坏人奸恶、残害无辜,然而要说与你一点干系都没有,我却说不服我自己。”女子声音徒然冷硬起来。 郑曲尺没吭声,安静地聆听着她的话。 “但是,就在方才,就在方才你跪在那里……你说,报了仇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我忽然间却明白了,为何老穆,他对你会如此不同了。” 她忽地伸手,指曲如鹰爪,一把抓住了郑曲尺的手臂。 郑曲尺一惊,但基于信任穆叔的人品,也相信他娶的老婆肯定不会什么大凶大恶之辈,于是她按捺下来,没有动弹。 中年女子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你看起来也不太聪明,倘若我方才的话是在骗你的呢?也或者,你是因为心中的愧,不反抗,打算任我杀了泄愤?” 如果别人要跟她打打杀杀,郑曲尺或许没辙,但如果对方要跟她讲道理,那她就不虚火候了。 她一双大眼清澈地将对方映入眸中,有理有据地回她:“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不是因为你的话,而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的确嗅到了一股中药的味道,若非常年伺药的人,不会连体香都是药味,另外,我不是不反抗,我自认我还没有负罪到想死的地步,而是我相信穆叔他的妻子,不是一个不分是非黑白就滥杀之人。”biqμgètν 中年女子被她的话说得愣了一下,然后啐道:“伶牙俐齿。” 她的手指捏在郑曲尺的脉搏上,一番诊脉后,严肃道:“你之前受过一次危及生命的重伤?” 原来是诊脉啊,吓她一跳,她虽然觉得对方应该不会杀她,可说不准对方会不由分说地揍她一顿啊。 “对。” “这么重的伤,恢复到现在能蹦能跳的程度,你是不是用过圣级以上的丹药来治疗?”她又问。 神了,诊个脉就能知道这么多东西? “对对,我还啃了一根百年以上的参。” 省得劳她继续猜下去了,她自爆。 “你可真命大,以参补气,吊住了命,再以圣药治愈……不过,你终究还是伤了命脉,夜里是不是偶尔会咳嗽很长一段时间,撕心裂肺?” “嗯,有过一次,怎么了?命脉是什么?很严重吗?”她眨巴下眼睛,一副没在状况的样子。 中年女子眯起眼睛:“会,而且会越来越严重,正气衰竭,乃至肺痨,而且你不妨去问问,你这病,别人治得了还是治不了。” 她定定地看着郑曲尺,但实则她的声音却是拐飘到别处,落入其它有心人的耳中。 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救救我。”ъitv “个小机灵鬼,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你?” 郑曲尺见她还有心情逗趣自己,立即吹捧起来:“因为姐人美心善,最重要的是,你不想救我,又何必点化我,就叫我拖啊拖啊,最终咳成肺痨,不治而亡就好了?” 虽然她的话十分顺耳,但中年女子还是纠正她:“我叫梅若泠,你可以唤我泠姨,别再喊姐了,我可不想跟老穆差一个辈份。” 郑曲尺从善如流:“好的,泠姨。” 没有哪个长辈不喜欢讨喜嘴甜的小辈,更何况狗腿这种事情,也看颜值,郑曲尺那张妹妹苹果脸,自带活泼可爱。 梅若泠眼神从冰冷,到如今软化无奈,她轻叹一声:“我不会放任你不管的,也会继续替你调理身体,当初老穆找我说过这件事情,我也答应过他,只是……” “只是?” 梅若泠忽然正色地看着她:“你方才说,你觉得自己欠了老穆的情无法回报,对吗?” 郑曲尺的面相,有时候虽然看起来有一种清澈的愚蠢,但实则她却眼明心清,她悟懂了梅若泠的言下之意,便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泠姨尽管说,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她如此爽快,令梅若泠大为欣慰,同时也更为欣赏她。 “好,我想让你去参加霁春匠工会,并且尽全力进入决赛,替老穆完成他的心愿。”霁春匠工会? 郑曲尺当然知道这个,当初穆叔跟她说过,他希望她能够随他一道去。 可这跟心愿有什么关系? 郑曲尺问道:“什么心愿?” 梅若泠道,这事说来话长。 “你是不知道,老穆并非邺国人,他出身于世代工匠家庭,自小便跟随家中父祖辈参加过许多土木建设,他少年时期便已经掌握了许多木匠技能……后来,为了进一步精进手艺,他拜师龟兹国学着打造兵器、木艺、机巧等,他年轻时,也创制过不少有用的器械……” 梅若泠说。 在他拜的师门中,有一位师兄,他生来便拥有得天独厚的领悟力,这一点是他永远都比不上的,在工艺上,同授于师,但那位师兄总是快他一步上手。 渐渐地,心高气傲的穆柯心中便产生了偏移心理。 他十分嫉妒对方,这种心思,与日俱增,到后来,都形成一种疯魔的状态了。 他想让那位师兄声败名裂。 是以,三年一次的霁春匠工会盛会之上,那位师兄本应靠真本事闯入决赛,却因为被穆柯掉包了作品,被大会筛落了下来。 这件事情果然如穆柯所料,那位师兄一朝从高处狠狠跌落,受了很大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而穆柯见此,一开始的确很暗暗得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性开始成熟、思想有了改变。 尤其得知那位师兄,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是他做的,却没有想过拆穿责怪他。 看到那位曾经的天之骄子,变成如今的模样,迟到的良心与愧疚却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不敢面对那位师兄。 数年之后,穆柯准备妥当,也报名参加了霁春匠工会,他特意邀请师兄也一并参加,他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对方,他想两人联手,将曾经丢失的那一份荣耀还予他。 师兄明白他的心意,也答应了他。 然而,他们却碰到一个十分强劲的对手,那就是南陈国的工匠大师左漠。 比赛过程中,穆柯不慎被对方暗算,而师兄不但不计前嫌,还为了救他,替他送了命,最终以一死一惨败收场。 经此噩耗,穆柯彻底被打垮,心中的悔恨与挫败将其淹没。 他彻底告别了过去,隐姓埋名地来到了邺国,成为了工官穆柯。 但梅若泠知道,穆柯的心底一直对过往耿耿于怀,极度不甘,他做梦都想要为他自己跟师兄争回一口气,夺回被左漠拿走的性命跟名誉。 可他也知道,自己废了,彻底废了,他恐惧木艺,这些年以来,他不仅没有丝毫的进步,反倒后退了,可左漠却名声渐长,只怕木艺已经远超他太多了。 他哪怕再去参加霁春匠工会,也只是自取其辱。 他的灰败与落寞几乎笼罩在他的每一日,可某一天,梅若泠见他回来,却整个人都不大一样了。 他提起一个叫“桑瑄青”的小少年,喜形于色,就好像碰到了一个天才似的,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的灵性。 她知道,他终于找到了他的余生目标了。 他将自己的毕生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叫“桑瑄青”的少年身上。 而后来,她才知道,桑瑄青并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少女,但是男是女又如何? 将穆柯的过往讲述完了之后,梅若泠已不复之前那冷傲的模样,她对郑曲尺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去霁春匠工会,完成他的宏愿,也是遗愿。” 郑曲尺听完,这才明白穆叔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对她如此照顾,也明白他眼神中偶尔的伤感与悔疚来自哪里了。 她正打算给等答案的梅若泠回话,却被身后一道凛冽如刀刮面的幽幽嗓音打断。 “穆夫人,你想哄骗我妻子去替你夫争名夺利,你有说过我的意见吗?” 后方,只见宇文晟不知何时来了,他走过来,停在郑曲尺身侧,却连一个细微表情都懒得给梅若泠。 郑曲尺与他四目相对,下一秒,直接就是一个灿烂笑容攻击。 “你怎么来了?” 宇文晟本来郁翳的神色,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艰难维持,他瞥开眼,落于空气一处。 梅若冷见到宇文晟,眼瞳如被针刺,紧缩了一下,当今世上,少有人无惧无畏宇文晟的。 “将军,此事与你无关,只要桑瑄青肯答应就行。”她强硬道。 宇文晟扫过她一眼,淡淡浅笑的嘲弄从喉间溢出:“她是我的妻子,你又是谁?” 眼见两人言语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烈,这时郑曲尺高声插话,直接举手问道:“我就想问一下,这个霁春工匠会,是不是不局限男女,男子女子都可以参加吗?” 宇文晟看向她,而梅若泠顿了一下,似在回想其规则:“倒是没听说不允许女子参加,只是自创办以来,大家都默认百工为男子……” 没有明文规定的话——“那就没问题了,我答应。”郑曲尺一锤定音。 梅若泠下意识扫了一眼宇文晟,可惜对方戴了面具,神色晦暗莫测,叫她看不出什么来,然后她郑重其事地问郑曲尺:“你真考虑清楚了?” 郑曲尺点头:“嗯,我本来也打算参加的,听说奖金特别丰厚,而现在就更有理由要参加了,穆叔的遗愿,我想替他完成,虽然我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替他达成,但我会尽力。” 听她这么说,梅若泠真心感动了,她那张冷傲的脸上,难得挤出一抹微笑来:“好,好,果然是他看中的人。” 梅若泠说完,又抬起了下巴,道:“每次我与人谈话,你穆叔可从不敢参言反对,你们家的家风还是得好好整顿一下才是啊。” “我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话一说完,她就跑了,那风一般的速度,多少有点像煽完风点完火,怕被逮住算帐、逃命一般的架势。 独留郑曲尺,一脸尴尬地笑着,面对接下来宇文晟的“狂风暴雨”。biqμgètν (本章完) 第137章约法三章 当你觉得一个男人正在生你的气时,你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保持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的个性,绝不妥协。 她哄都不带哄一下的,因为她本来就不打算跟他过了。 于是,她用最怂的语气,撂下最坚决的话:“你不用劝我了,我的性子就是说一不二,承诺过别人的事,向来不打折扣。” 宇文晟见她伸长脖子,将下巴翘得高高地,一副强撑着的心虚样,显然也没打算劝她了,他对她微微一笑,神态竟是如此温柔……温柔得逐渐变态。 “夫死忧伤过度,梅若泠若不幸随夫逝,你便也不算失诺于人了吧。” 郑曲尺一僵。 是她错了,她忘了人宇文晟做事向来讲究“效率”,能一刀解决的事情,就绝不浪费口舌。 见他打算让“梅若泠随夫去了”,她赶忙伸手将人拽住:“……等等,她是你下属的遗孀,你可别乱来啊。” 宇文晟若要走,哪怕她力大无穷,他也走得了,可眼下,她不过勾臂一挽,他就被定在原地了。 “她竟意图蛊惑你离开邺国,离开我,前往巨鹿国涉险……你别忘了,霁春匠工会是由谁举办的?你留在邺国他们的手脚尚且还伸不了这么远,可你若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我只怕鞭长莫及。” 他语气说得十分诚恳忧心,都让郑曲尺险些忘了,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将抛出问题的人干掉,借此来消除隐患。 “你讲讲道理,是我自己决定想去的,没有受任何人的蛊惑,另外,公输兰的事情不是躲着、逃避面对就能解决的,我仔细想过了,我会亲自跟公输即若好好谈一谈,了断这一切。” 她将自己的心里话,都一鼓脑说出来了。 当初,伪装成“黎师”的公输即若便邀请过郑曲尺一道去参加霁春工匠会,她第一次听说霁春匠工会还是从他口中。 她认识的“黎师”虽说不是一个多正义的人,但他有恩必报,她这一次能够顺利从陌野手上脱身,也是全靠他送的那一块牌子帮的忙。 所以,她想跟他面对面好好谈一谈,他们俩之间的恩恩怨怨纠缠在一起,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了。 她都分辨不清楚,究竟是那个在她面前的“黎师”是真,还是那个暗中帮着公输兰助纣为虐的公输即若是真。 宇文晟一听郑曲尺想跟公输即若碰面,他眯着眼,深瞳中涌动着一种异样的神色,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郑曲尺,一字一句地启口:“你什么都想过了,那你想过我吗?” “嗯?你又怎么了?” 他逼近她,字字诘问:“你可以为任何人冒险、拼命,而身为你的夫君,我却连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能说了吗?” 靠,这个男的比她还不可理喻,她还有点吵不赢他了。 “不是你说的吗?你会护着我,不让任何人伤害我,只要你陪着我去,就不算冒险了,再者,穆叔之前都说了,你们今年本来也打算去参加的,多加一个我又怎么了?你是不是嫌弃我?” 她终于有机会发挥出她女人的特性,既讲不通情理,那咱们就来谈一谈态度问题。 若耍横,宇文晟自有法子治她,可一旦郑曲尺懂得拿捏住他的命脉,对他软磨硬泡,他的意志就会开始动摇,且溃败得难以恢复。 原来,她的计划当中一直有他,她并非想要甩开他,与那梅若泠单独行动,而是想跟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同进退。 此时宇文晟的脑子开始发痒,已经自动屏蔽了对方的其它目的。 “你当真要去?” 郑曲尺见他有所松动,便用力点头:“对,我想去,特别想去!” 他嘴角的笑痕压深,像面对一个顽劣不堪教诲的学生,他始终揣怀着一种宽容的耐心道:“那我们就来约法三章。” 她吃惊:“还有条件?” “不去自然没有,但哪怕是将军夫人,若要随军出发,也得讲究些规矩的,不是吗?”他态度温良谦和,一副按规矩办事的正经模样。 这整个军营里你最大,附加的规矩还不都是由你来写?“好吧,你说。” “第一,你无论做什么,都需先与我商议,不可擅自行动。” “第二,到了巨鹿国,你不得与陌野、公输即若等人私下会面,若有事,可唤上我一道前往。” “第三,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就前面那两个条件还算正常,可后面那个“不准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是个什么鬼? 她当即反驳道:“等等,这第三条太苛刻了吧,那我入厕沐浴呢?”“你办不到?” 她急了:“这不是我办不到,是换谁都办不到的吧。” “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既然你不愿,那行,那就换一个吧,你装扮成一名匠师,与匠师团一道跟随在我身边,不以本来面目见人,如此一来,既可挡下不安本份的窥视,也能拦下一些不怀好意之人,这个,你总能办到吧?” 好家伙,她直呼一个好家伙。 敢情他这是知道她不会答应第三条,所以早就提供了一条退而求其次的候补,因为知晓她近来有些“桀骜不驯”,所以先将其气焰压制下来,再让她自己乖乖伸爪…… “还跟以前一样扮黑扮丑?”这活她已经驾轻就熟,问题不大。 “那倒不必,付荣自有办法叫你与原来模样截然不同。” —— 郑曲尺觉得,既然她都答应了宇文晟这么多条件,那他手上的某些特权是不是可以“投桃报李”,借她用用? 回家后,她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去见宇文晟。 “将军……” “我是你夫君,你以后可以唤晟,或者夫君。”他笑眸盈盈睇来。 晟? 嘶!寒毛全都竖起来了。 “其实有些夫妇,也是直接唤自家丈夫官职,以示尊敬。”她婉拒道。 宇文晟却笑得和善:“哦~你既喜欢唤尊称,那一些非分的要求就不必提了,毕竟那些夫妇,妇以夫为天,只懂料理后宅事务,从不掺手其它。” 常言道,有求于人……就得不要脸,她当即丢掉先前的坚持,笑靥如花道:“晟,我想借你们铸器司一用,我要炼钢。” 他满意地加深了笑意,随意道:“这种事情你可以自己作主。” 真的? 她被公开之后,现在的权力就这么大了吗? “对了,你脸上这涂的是些什么?” 他伸出手指揩刮了一下,满指的白色粉沫,他搓了搓。 “哦,是面粉,扑粉之后,我的脸是不是白了许多?”她故意朝他展示着自己的成果。 “那你嘴上涂的又是什么?” “鲜榨的汉菜(苋菜)汁液涂的,红不红?”她撅起嘴。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宇文晟乐不可支,他轻点她嘟起的嘴唇,道:“女为悦己者容,你这是为了我而上妆的吗?”ъitv (本章完) 第138章予你自由 自然,若非为了叫他讨厌,她又何必这么折腾自己。 不过……他这一脸欢快、趣味盎然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厌恶得……发笑? 她揣疑地问道:“你喜欢别人涂脂抹粉吗?” 宇文晟或许是想到某些场景,下意识微微颦眉,但转瞬又平辗开来,答道:“不喜欢。” 郑曲尺心底欢呼。 不喜欢? 那就对了! 实则,那些浓郁香脂香膏、胭脂水粉,一旦堆砌于一人身上,对于嗅觉灵敏之人,不觉好闻,反倒会认为熏人得紧。 而宇文晟习惯于铁血战场,刀戈腥冷,极为不耐去触碰这些香粉胭脂,以往那些女子全妆来见他,无一不是香气扑鼻,当然最终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但这也让宇文晟明白,女儿家好似总喜欢摆弄这些无用繁琐之事。 柳风眠曾指责过他不解风情,正所谓士为乱已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叫他放下成见,好好地欣赏一下盛妆娇艳下的美。 当时,事不关己,他对此话不以为然,也根本没放心上。 但换了一人,轮到郑曲尺身上,他却觉得无可厚非。 她也是女子,自然也有一颗爱美妆扮的心。 可她这性子,向来在专注热情的事上可以挥霍千金,但在某些小事上却又斤斤计较,抠攒着钱数,分文不舍。 面粉?汉菜? 试问哪个女子,会拿这些东西来擦脸糊嘴? 他想,别人家的夫人有的,他家夫人既然舍不得买,那他便替她填补上。 隔日,郑曲尺便成功收获到一堆昂贵的胭脂水粉跟几套款式精美的漂亮衣裙。 她一头问号。 不是说不喜欢吗? 明明不喜欢,怎么还给送礼物? 他这是打算自虐,还是根本就是口是心非? 那她该继续,还是另谋它法? 宇文晟,你个磨人的小妖精,你的脑袋瓜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有没有谁看懂了给她出一本书指引手册教导一下啊。 基于对王泽邦人品的信任,她觉得他应该不会故意说谎话骗自己,可是为什么效果达不到预期?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为了省钱,将就拿面粉敷粉,菜汁涂唇,达不到变美的目的? 没错,郑曲尺其实心中隐约有一种猜测。 对于当初宇文晟能在百“花”丛中过,最终落到她手上,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她美,只能是因为她又黑又丑。 她见多识广,又不是没听说过恋丑癖的,说不准宇文晟就是这种。 毕竟,他既不喜欢妆扮精致的美人,又不喜爱别人朝他笑,脾性古怪变态就算了,偏癖好还异于常人。 对于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使劲地让自己变漂亮。 只要他不喜欢,她就喜欢了。 天刚微亮,她就爬起来,换上一套鹅黄绣花的裙子,开始给自己化妆。 郑曲尺是现代灵魂,大学时期跟舍友们就一起追逐过潮流,尤其她有一个耍得好的朋友,经常外出兼职平面模特。 她是不允许自己的朋友跟她出门时素面朝天,她手把手教过郑曲尺各种化妆要点,因此在化妆打扮这一块儿,她自然不会是化妆新手。 以前邋里邋遢是没条件,现在要条件了,她自然得好好妆点一番自己,看看这一张脸究竟有几分可塑性。 等宇文晟起床之时,便看到郑曲尺坐于案几前,听到动静,搁下青黛,对他回眸一笑。 窗棂外,清晨的柔光洒在她光洁白皙的面颊上,明眸皓齿,她瞳色偏浅,经光线一渡泅,仿若一轮金日浮升,明媚灿烂。 “宇文晟。” 她唤了他一声。 少女笑起来,动人心魄,那两片柔美的唇瓣在笑,眼眸在笑,连一侧深陷的酒窝亦在笑,皎洁饱满,灿如春华。 这一幕如同油画一样的场景,从此长在了他的心底、脑海之中,生了根似的,哪怕往后岁月枯萎、画面泛黄苍老,仍旧不会消失。 愣了一会儿神,他神情怡淡,嘴角抿平:“你在做什么?” “好看吗?” “你打算穿这一身与我去营寨?” 他们说好,今天一道去营寨,他安排她空降进他的匠师团。 看吧看吧,果然不爽了、不高兴了。 郑曲尺站起来,话语轻柔腕转,转了一圈向他展示:“对啊,我是你夫人,自然不能失礼于人前,再说我这一身不是你给配置添加的吗?” 方才照她自己给买的劣质铜镜,看得不太清晰自己的相貌,只看到一张稍微扭曲的五官,但她相信自己的手艺绝对不差。。 宇文晟幽瞳发黯,像深邃的漩涡一般:“你再问一遍你一开始的话。” 一开始? “……好看吗?” 是这句吧。 “不好看。”他笑得美且妖。 郑曲尺:“……” 果然,他眼瞎啊,他恋丑啊。 她这一身贵死人的衣裙跟美妆出门,她敢说,除了肤色脖子跟脸有差别,她绝对是他们河沟村中最靓的妞,他竟然说不好看? 但没关系,她也真没打算穿这一身巾巾吊吊、除了好看却累赘的衣裙出门,早起这一趟,只是为了穿给他看一眼罢了。 得到她满意的结果之后,她一点都不生气。 “那行,我去换了。” 她刚站起来,宇文晟却起身,倏地伸手将她拉近自己,一手搂抱住她的腰,将她压向自己。 他托高了郑曲尺的下颚,迫使她不得不仰视着他。 房中只有他们俩人,他可以旁若无人地低头凑近她的上方,一夜睡眠润泽的暗红嘴唇若有似无地笑着,他直勾勾地望进她水澈湿润的双眼,似乎是在刺探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而郑曲尺则懵了,她通体僵住,只觉从对方身上扑面而来的某种淡沉异香,让她不得不屏息以持冷静。 我忽然感觉到宇文晟身上携带的某种气场跟吸力是那么真实的存在,并好像全然化为了实质,叫她头脑发聩。“当真要换?可我为你买来这么多新衣与脂粉,以你的性子向来节俭,不穿便太浪费了,不若以后,你只穿给我一人看,可好?” 郑曲尺:“……” 他完全将她给整不会了。 不喜欢,又给她送。 不好看,又叫她穿。 究竟是她理解力有问题,还是他脑子真有那啥大病啊? —— 最终,在郑曲尺“屈服”了。 既然他非要自虐眼球,她岂能不成全他的一番“好意”? 她重新去替换了一身较为素雅的衣裙,梳了她稍微学过一点的双丫髻,就左右头顶各绑两个长辫包包,以绢花或者发饰妆点。 她没那么麻烦,就绑了两根跟衣服同色系的淡紫发带,从鬓角位置垂落下来,风起飘逸温婉,玉颊樱唇,娇梢玲珑。 只是这样一来,她模样看起来就更小了一些。 本来她就长得不高,再梳这么一个可爱发型,乍一看,哪像嫁过人的人妻,反倒像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 尤其跟在气场强势又深沉的宇文晟身边,老实说,不大像是他家夫人,反倒像是邻居家妹妹或同事家的女儿之类的角色。 两人要出门,宇文晟逐渐展露本性,换上一身玄袍狐披,手长腿长,可怜郑曲尺还没到他的肩膀位置……呃,不对啊,她好像长到他肩膀处了?! 郑曲尺挨在他身侧,对比了一下彼此身高差距,惊喜不已:“宇文晟,我、我长高了!” 她忽然拉拽住他,在他回头之际,她一跃而起,比划道:“我长高了,真的,你看,你到你肩膀位置了。” 他下意识撑扶住她的腰,让她太过兴奋而蹦起的身子慢慢落地。 她激动得说个不停:“之前,我还没你肩膀高,可现在,你看,我到了,我现在跳起来,甚至都可以碰到你额头了。” 宇文晟不理解她高兴激动些什么,但也顺着她道:“嗯,好像……是长高了一些。” 事实上,她长高的那几公分,在她自己来看,那简直就是大旱十年天降甘霖,而对于宇文晟而言,却如同广垠湖泊毛毛雨落下,根本没觉有任何差异。bigétν 长个永远理解不了矮子的痛苦。 就跟宇文晟永远不知道郑曲尺为了能够多长高几公分,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你们一大早这是要去哪里?” 走廊一头,桑大哥牵着幺妹一道走了过来。 幺妹放开桑大哥,上前一把抱住郑曲尺的腿:“姐,你去哪?” 郑曲尺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摸了摸幺妹嫩嫩的小脸:“姐跟你姐夫出去一趟办事,你在家要乖乖地听大哥的话,别老跑出去玩了,少吃些糖,小心牙齿坏了。”bigétν “哦……什么叫办事?” “就是有事情要做。” “要做什么事情?”幺妹就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她有一双跟郑曲尺相似的大眼睛,扑闪着茫然。 郑曲尺没回答她了,而是抬头对桑大哥道:“哥,是风眠那边的公事,回来我再跟你说。” 关于“柳风眠”的一些事情,郑曲尺找桑大哥也谈过了,甚至透露了对方来历不简单的一部分。 比如“柳风眠”其实是个隐形的官二代,他老家不在福县,只是开罪了上头,才被调派到了福县办公,往后可能还会回调。 比如“柳风眠”的眼睛,其实也没瞎,之前是患过眼疾,但现在已经好转了,完全能够看得见东西,至于为什么要蒙眼纱,是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太关注他的脸。 另外,他现如今在邺国上将军宇文晟手底下谋事。 总之,她始终没敢坦言“柳风眠”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那个七国人人谈名色变的宇文晟,她怕吓到桑大哥。 他们这么一个无权无势、无父无母、且贫寒低微的家境,跑进来这么一条龙,浅滩难养,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 所以这事,她打算先瞒着,以后有机会再提。 “那你们就早去早归,我给你们炖只鸡炆在灶上,若回来晚了,记得自己端来吃。” 一听有土鸡吃,郑曲尺眼睛都亮了:“好,谢谢哥。” 宇文晟也跟桑大哥点了下头,以示应和。 两人出门之后,桑大哥伫望着大门,一向漠淡沉稳的神色,却是逐渐变得悲伤起来:“尺子,留给我们的时间快不多了,大哥只希望你能够再强大、再强大一些,最后挣脱掉一切,自由地去翱翔飞远。” 幺妹这时抓住桑大哥的手,道:“大哥,我、我肚子好疼。” 她抱着肚子,哭喊道:“痛、痛痛……” 桑大哥扔掉拐杖,屈膝跪下,一把将她抱住,红着眼,嘶哑道:“对不起,幺妹,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 郑曲尺有些紧张,这是她一次去见宇文晟的匠师团,她前两天的工匠评级也出来了,她终于混上职称了,匠一级。 原本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工,好听点叫木匠,实际还没有正式评职,一般来说,先是由普工、木工再评级升匠,她是直接就是匠一级了。 拿到匠字腰挂牌跟官府文书时,她竟有一种考上心怡学校的兴奋感。 这才只是一个匠一级。 她终于是名副其实的“桑工”了。 可这次,她要见的是邺国最顶级的匠师团,她数数彼此间的差距先,她是匠一级,还得评上匠二级、匠三级,才能够参加跨阶评定,成为匠师级。 她跟这些人之间,至少也要差个三级吧。 新人新猪肉。 “我要怎么跟他们介绍打招呼呢,他们好不好相处?” 郑曲尺有种见新同事的紧张感。 宇文晟无法理解她的紧张,他微微笑着:“这些是他们才该考虑的问题,你什么都不必做。” 郑曲尺想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可她却有她的想法:“我虽是你的夫人,但我也是郑曲尺,将军夫人虽能让人恭敬,但却不能叫人信服,既然我要与他们一道参研出霁春匠工会的入选品,自然是先要融入他们,而不是仗势压人。” “有志气,可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你是谁,所以你仗不了你夫君的势。”宇文晟悠悠含笑道。 “……那我是谁?” “桑瑄青。” “可是……” “郑曲尺与桑瑄青是同一人,但这件事情并非所有人都知晓,世人皆知我妻乃郑曲尺,你可以当郑曲尺,也可以是桑瑄青,这是我给予你可以自由选择的权利。” 郑曲尺闻言,怔然地看着他。 “你……” (本章完) 第139章改头换面 宇文晟的声音柔和宠溺地飘在耳边:“桑大哥可以令你无后顾之忧,看顾幺妹料理家务,放任你在外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亦然能做得到。” 虽说这只是他的怀柔政策,也或者说是一种为了留住她,特意说给她听的话术,但只要他贯彻到底,那么他的话就可以是真心的。 郑曲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给抿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宇文晟笑唇弯弯,温和鼓励道。 郑曲尺挠了挠脸,终于壮起胆子提要求:“假如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先头的那三个条件,咱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不必太管着我,我觉得我都这么大一人了,做事有一个判断跟标准……” “不可以哦。” 话没说完,就被宇文晟打断了。 却不想他变脸比变天还快,见她大眼一副受骗上当飘圆看过来,当即又虚伪地扬起微笑,试图用鬼话来蛊惑住她:“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并不拘束你。” 可前提是,得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才行,对吧? 郑曲尺嘴角一抽,她算是知道他的底线跟放线范围了。 她很怀疑,那番话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总觉得不像是他自己想的,方才他说的话她的确有些感动,就像在跟桑大哥谈话似的……咦,他该不会是在模仿人桑大哥吧? 她眼神古怪地觑了他一眼。 “那我也能跟你小小地提一个要求吗?” 宇文晟停顿了一下,好似并不太乐意,但因为是她又得勉强一下:“什么?” “你既然没有告诉别人我是谁,那等我混入匠师团之后,你就不能以任何名义来找我,更不能暴露我跟你的关系。” 她边说,边观察他的神情,虽说他习惯主宰一切,喜怒难辨,但总得讲点道理吧。 当然,如果他不讲,她就闭嘴,大不了以沉默来反抗。 宇文晟考虑了一下,倒没那么霸道专横,他道:“时限呢?” 她赶紧回道:“在进入巨鹿国,参加完霁春匠工会初赛……吧?” 宇文晟似深蓝夜穹的眸子凝注着她,他在微笑,看起来并无歹样,但眼神却非常异样:“可以。” 郑曲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她只是尽量忽略掉那一抹异样,尽量维持两人之间维持的“平和”氛围,不至于“穷图匕见”。 既然都开口了,干脆将她的诉求一并道出:“我也不打算以桑瑄青的名字露面了,这名字也有不少人知道,容易被陌野、墨家、公输家他们知晓,不如我就叫阿青吧,然后再商量一下,该怎么编身份。” 宇文晟并不反对,她愿意主动隐藏身份,他自当乐意配合:“不必编,我会叫付荣带你过去,他们自不敢追问的。” 这样啊,不必费心骗人,这倒省事。 “那进了营寨,我以后住哪?” 宇文晟面具下的眼眸潋滟生波,似笑非笑:“你以为呢?” 他的妻子,难不成要跟那群粗汉打挤?自然是与他一块儿住在主军大帐。 —— 跟在宇文晟身后,一路上基本上没有敢拿眼神窥探他们,进入营寨,郑曲尺就被带进了主军大帐。 而付荣、蔚垚跟王泽邦三人组早就帐内恭候多时。 “将军、夫人。” 宇文晟如往常一般经过三人朝主位走时,却忽然在半途停顿下来。 只见郑曲尺一入帐便没跟着他,反倒一溜烟地跑到蔚垚的身边。 这是拿自己当下属看待,毫无自觉。 “蔚大哥。”她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蔚垚再次看到她,还是禁不住有些恍神,主要她这男装女装、黑肤白肤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假小子跟俏姑娘,他一时很难拿捏该如何跟她相处。 他虚应了一下,却没有再出声了。 有将军虎视眈眈在,他哪敢跟她愉快自在地聊天啊。 “曲尺。” 前头,宇文晟唤了她一声。 郑曲尺瞄了一眼拘谨缄默的蔚垚,又看了一眼停着等她过去的宇文晟,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挪动小碎步走近宇文晟的身边。ъitv 非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不能自主站队的吗? 说好的自由,骗子。 不经意扫到主位上铺的那一块虎皮,她一开始没想起来,只觉得有些熟悉,但越看越觉处眼熟,愣了一下,又看到摆置在案几上一座“宇文晟”的木塑雕像…… 她终于想起来了。 这都是她做的,而宇文晟将它们全拿到这边摆上了。 她本来还以为他瞧不上她送的、卖的那些东西,但现在看来,它们不仅被保存完整,还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宇文晟坐下之后,对下方吩咐:“付荣,给夫人重新换一张脸。” 付荣早就得到指令,也准备妥当,他拱手道:“是。” 付荣抬头,看向神情好奇、又带些跃跃欲试的郑曲尺,遵循惯例问道:“夫人,你有没有什么要求?” 早就从宇文晟口中得知付荣有一双神奇的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但凡是他见过的脸,都可以在另一张脸上复原,他还有一双鬼眼,可查探一切伪装之术,寻出端倪。 当时,便是他通过一些细枝末节,觉察出她的身份。 郑曲尺点了点头,道:“有,不要将我的皮肤涂黑了,之前涂的色沉现在还没有完全褪干净,然后就是我想长高一些,壮一点,脸长得要成熟一些……” “等等,夫人,这些要求当然没问题,不过你换脸是为了更贴合接下来要扮演的身份,你不如直接告诉付荣,你打算要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背景。” “嗯……家境一般,一个低调但又不丑的青年吧,最好从面相上来看,能够不太好惹,主要是怕别人会欺负我。”她真心实意地回道。 欺负? 付荣表情古怪。 他心想,这营寨内最凶的人都归你管了,谁还敢欺负你啊,他们是不怕死吗? 但这话也只是腹诽一下,谁敢当着将军的面对郑曲尺不敬啊。 “可以,付荣先试一试,你若不满意再改。” “那好,麻烦你了。” 付荣一愣,忙回道:“夫人客气了。” 付荣让郑曲尺坐下,他先是仔细端详清楚她的五官,在脑中一番构造,最后再动手。 只见他拉开外层衣襟,内里至少缝制了十几个深兜,每个兜里都装着要用的特制工具。 他腰部挂件也全是容器,拿来装有用的材料内容,还有袖兜、裤带…… 郑曲尺见他东翻西找,将身上的一堆东西翻出来,简直看神了。 她忍不住问道:“你天天都将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吗?” 付荣理所当然道:“吃饭的家伙什怎么能不带身上?夫人,你身上带的东西也不少啊。” 郑曲尺一惊,只觉得宇文晟说得对,他一双眼力的确鬼精鬼精的。 她的确在身上也装备了小锤子、短刨、线刨、凿子…… 一些大型笨重的工具没法装备在身上,比如锯子,拉钻,搬钻等,这些木匠需要的工具,要说将它们配备齐全,那就得挑个担子,至少往身上挂上个百来斤重。 她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她身上只揣带一些她用惯了的小工具,剩下的往后可以借用工家上的。 “夫人,请闭上眼,付荣要开始了。” “好。” 郑曲尺端正坐好,挺直背脊后,就闭上了眼睛。 任由付荣一双手在她脸上涂涂沫沫、描描画画,这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等他终于停下手来,她才嘘眯着睁开一条眼缝。 “可以了吗?” “差不多了,夫人可以睁开眼睛,但暂时别用手去碰触脸颊各个部位,待它完全干透之后,便可随意碰摸了。” “我知道了。” 付荣递上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郑曲尺接过,照面一看。 顿时眼睛瞠大。 “这、这也太神奇了吧!” 她以前是知道“易容术”的,电视剧的夸大演绎,令其被传得神呼其神,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一种民间、江湖杜撰的东西,但却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这种神奇的技艺啊。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惊呼道:“这是怎么办到的?我也可以学会吗?” 旁边王泽邦跟蔚垚他们看到郑曲尺的变化,也是对付荣的手艺感到惊叹。 说是化妆,但它却又与化妆不同,化妆是在原本的五官轮廓上进行强调重点,弱化缺陷。 但易容却是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极大地改变了人体的五官面貌,她甚至连眉毛的长短跟粗细都变了。 她先前为了化妆已经将杂毛眉打薄跟刮细了,可现在它却是粗长的一根根,就像原生眉似的。 她不伸手小心地拔了拔,还真有毛感,这难不成是沾上去的? 除了眉毛,她眼型也有了一部分变化,但没有太夸张,只是从圆窄的狗狗眼,变成了一双眼皮褶皱加深的杏眼。 鼻子从视觉上拉长了些,嘴唇变厚了些,小圆脸也变得瘦长了些。 总之,乍一眼看上去,跟她原本的模样差距很大,大到不像同一个人。 她面部女性的柔和被大大调整了,反倒更突出男子的硬朗。 如她所愿,她变成了一个五官秀逸的青年,只是这样一个上进青年,配上她这副五短材,就挺不协调的。 “想想一个二十岁的男子,却长成我这么矮,是不是太悲催了些。”她放下铜镜,叹了很大一口气。 付荣见她对自己的身高不满意,便道:“夫人要想与将军那么高,自然是不可能,但在原身高上稍微拔高些,却是可以的。” “当真?”她眼睛发亮。 “将军、夫人,稍等,付荣去去就回。” 付荣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手上还提了一双靴子跟一套衣服。 他将东西交给郑曲尺:“夫人,你可以将它们换上试试?” 郑曲尺接过,然后视线看向宇文晟。 宇文晟睫羽下的眸子定注着她片刻,挥了挥手:“你们都先出去。” “是。” 三人依序退出主军大帐。 等人走后,宇文晟也背过身:“去屏风后换吧。” “好勒。” 郑曲尺立马拎着衣服跟鞋就钻进屏风后面。 这边格挡着一张被标记过的鹿皮军事舆图,她随意扫过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换衣前,她打量了一下手上的衣服。 这是一件很普通的深蓝色长袄,她翻开衣服,这才发现里面暗藏的玄机。 原来衣服的肩、腰、与衣襟位置都用一圈薄薄的篾竹固定,人一旦穿上,就跟穿了一件竹甲,将整个身型都支撑得挺廓起来。 她身上之后,拍了拍胸脯位置,由于夹了一层绵,触感有些弹性:“这样看起来,的确壮实了不少,还能够很好的掩饰胸型。” 她又看了看那一双鞋子,刚才她提的时候就发现了,它比一般的靴子都要重。 是不是跟她之前一样,在鞋底下加厚了几层? 她翻过来一看,好像又不是,于是她朝里面掏,这一摸,就发现了问题。 原来是内增高啊。 想不到付荣一个古人,竟然有如此超前的意识,连增高鞋都给做出来了? 她猜测,这双鞋的内增高至少有八公分。 她一穿上,瞬间就觉得海拔高了。biqμgètν 今天出门,她觉得自己长高了不少,之前顶多148,如今应该有151左右,如果再加上这八公分,四舍五入她终于上了160了。 虽然在高个子里她依旧矮,但至少这种身高,在普遍不足170的人群当中,并不是那么地异类了。 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清了清嗓子,向宇文晟展示现下的样子:“你看看,我现在像不像换了一个人?” 宇文晟回过头,上下扫视过后,道:“样子的确变了。” 付荣他们重新走进来后,宇文晟又对付荣吩咐道:“教会夫人如何改变嗓音。” 付荣一听,直想仰天长啸一声,将军是真不将他当外人啊。 这可是他的绝技之一啊。 就算他教,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学得会的…… 然而,郑曲尺原本就习惯男声女声的转变,再经由付荣一点拨,一训练,很快就掌握了诀窍技巧。 “我学会了,你们现在听一听,我说话的声音像不像一个男人?”她再次说话,却是一道清澈明亮男声,足叫他们都惊了。 蔚垚愣完之后,立即给予充分肯定,拍掌道:“像。” 王泽邦也点头。 宇文晟笑着道:“可以了。” 唯独付荣一人,一脸的酸气心塞。 (本章完) 第140章安份守纪 付荣最后再给郑曲尺调整了一下五官,捏了下假皮肤的软硬程度。 他对自己的手艺感到十分满意:“夫人,脸上的皁泥已经干透了,平日你只要注意别碰到水,它就不会轻易脱落。” 郑曲尺点头,表示听到了。 她伸出手指,摸了摸脸颊上的触感。 软软的,冰冰凉。 就跟敷了一层果冻面膜在脸上,有些闷、有些重,但很服帖,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只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青草香。 郑曲尺杏眸水泽明亮,问道:“它只要不碰水,就能一直用吗?” 付荣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这夫人的眼神太亮太清澈了,一般男子哪有这种玲珑明媚,但这种东西与生俱来,与心性戚戚相关。 夫人……与他们这些心思阴暗晦深之人,当真是全然不同。 也不知道将军,为何非得将一个不可能融入他们世界的人,强行留在身边,他难道不怕最终会演变成另一番悲剧吗? 就跟……他的父母亲一样。 意识到自己思绪偏移了,付荣赶紧收回心神,他道:“这种不行,它大概十到十五天就得拆洗重新再上一遍,不然会失真掉榍,如果夫人需要,付荣可以做一副能够长久使用的。” 郑曲尺毕竟是女生,她还有另一种担忧:“这个东西一直糊在脸上,时间久了,会不会烂脸啊?” “眼下天气不热,汗少,不会有什么影响,等热起来的时候,付荣就给夫人换上另一种,可以随时摘取。” 他解释得很耐心详细,郑曲尺没见过付荣真容,但此时他一副好好先生的书生斯文模样,十分容易博取好感。 “好,那就麻烦付……付叔了。” 由于付荣眼下装扮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模样,因此郑曲尺觉得直唤名讳总有些不好意思,便按年龄来称呼。 “千万别!”付荣吓出一身汗来,他扫了眼将军,赶紧道:“其实,我真实年龄与蔚垚他们相差不大,夫人千万别唤我叔,直唤名字便是。” 她这一下给他抬了辈份,那岂不将军也得唤他叔,这可是大不敬之事。 郑曲尺愣了下,尴尬一笑:“哦,那你长得还挺老成的。” “这不是我真正的脸。”付荣只能这样说。 宇文晟见付荣已经完成了郑曲尺的改造,便抬步走了过去,他视线没在郑曲尺那张假脸上多停留,只是忽然对蔚垚道:“蔚垚,你先带夫人去匠师团,稍后过去溪山崖。” 蔚垚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应道:“是。” 郑曲尺狐疑,先前不是说叫付荣带她过去的吗,怎么现在又换成了蔚大哥? 但宇文晟的心思向来难猜,晴是有雨,阴天有阳,难以琢磨。 但比起不熟悉的付荣,自然她更乐意跟蔚垚一路。 接下来,自然是叫郑曲尺换种身份,顺利混入匠师团,熟悉一切运作,为十日后去巨鹿国的事宜做准备。 “蔚大哥,那我们赶紧走吧。” 郑曲尺就要出帐,但蔚垚却没动,还一直给她使眼神。 她又看到旁边的王泽邦一脸黑沉,还有付荣朝后呶嘴的动作。 她顺着那方向,便看到了一脸温和微笑地注视着她的宇文晟,顿时脸面发青。 很好,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已婚状态,也忘了她还有一个丈夫被她抛之脑后。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那些古装剧,里面那些高门夫人都是怎么跟自家夫君道别的呢? 好像是这样……先两手交叠放腰跨位置,然后低眉垂眼,微微屈膝:“那个将军……容妾身先告退。” 这娘里娘气的腔调,妥妥地拿捏到位了吧? 噗嗤—— 蔚垚实在没忍住,喷笑了出来,他捂住嘴,连忙仰天,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笑得更厉害。 人才啊。 她只怕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吧,一个面容端正的青年,却做出一副娇柔做作的神态,还有那不伦不类的动作,那种反差感简直叫人拍案叫绝。bigétν 王泽邦看到郑曲尺的动作也是人麻了,但见蔚垚如此夸张的笑出来,岂不是不给将军的脸面,作为下属岂能如此失礼。 他则一脸不满地瞪向蔚垚,示意他克制住自己。 付荣也是偏过头,双肩止不住地抖动。 郑曲尺通过他们的反应,也知道自己估计是个显眼包了。 她表面羞愤欲绝,实则内心则拼命鼓劲,干得漂亮,这么丢人的妻子,她就不信宇文晟忍得了。 然而,宇文晟却表现得好像没有瞧见似的,他微微挑眉,语气如同世间那些宠爱夫人的良君一般:“夫人,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这段时日你便好生跟那些匠师学习一下技艺,每晚我都会派人接你来主军大帐,你最好不要乱跑,若他接不到人,我便亲自来寻你。” 郑曲尺:“……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乱跑的。” 这是威胁吧,没错,这肯定是威胁。 “嗯,那就乖。”宇文晟夸赞完她,长睫黯影下的双眸,淡淡瞥了蔚垚一眼。 蔚垚眸仁微动,得令,便将郑曲尺带了出去。 甫一出帐,郑曲尺便长松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蔚垚见此,笑眯眯地提醒她一句:“你最好不要在将军面前露出这种表情。” 郑曲尺见离主帐远了,宇文晟那变态应该听不见他们的谈话,这才小声不解问道:“我是哪种表情?” 蔚垚道:“一副想要逃离的表情。” 郑曲尺一时失语。 没错,她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可脸上有这么明显吗? 蔚垚跟她说:“你听说过有一种猎豹,它们喜欢反复地玩弄猎物,先猎物假意放走,再抓回来,折磨到最后一刻才舍得将它吃掉?” 蔚垚话中的内容,听得郑曲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意有所指,她听明白了。 蔚垚也知道她听懂了,他好心提点她:“不要当猎物,否则,你是驯服不了猛兽。” 不当猎物,要当驯兽师? 他是这意思吧,可是……他会不会太看得起她了? 郑曲尺沉默消化了一会儿,才问他:“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蔚垚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挺叫人费解的。 “因为我发现,由你来当将军夫人也不错,我以前根本想象不出来,将军会娶哪一家女子为妻,但将军娶了你之后,我发现你们之间的相处还挺有意思的。” 郑曲尺直接谢绝:“可我不想当将军夫人……” 这事蔚垚早猜到了,他劝道:“你往后总归是要嫁人的吧,嫁将军,除了需要随时强大一些心脏,受到了惊吓比较多一些,其它的却比你嫁任何人都要好很多。” 郑曲尺听了,却嗤之以鼻:“比如呢?” “比如,将军可以任你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若是其它男子,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能力助你达成。”他说第一点。 郑曲尺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还有呢?” 蔚垚又道:“你虽然心性恬淡,不争不抢,可天生惹祸的本领却不少,你看看你之前闯下的祸事,所以,你极需将军这样一个能力、背景皆强大的男人替你摆平这些。” 杀人诛心了老铁……这些都不是她惹的,全是前身遗留下来的债被她继承了。 要说这其中哪一样是她惹来的,也就只有一个“活阎罗”了。 她踢了一脚草垛,没好气道:“好了,说一千道一万,你是觉着你们将军好,是一个人人都肖想的香饽饽,所以想劝我安分守纪地留下来?” 这时,蔚垚没有了之前的嬉乐玩笑神态,他一双狐狸眸全是认真,道:“不,这不是为了将军,而是为了你。你认为如果将军不放手,你能够逃得掉?我的确希望你能够安份守纪,不要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郑曲尺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语的怔松。 “你要牢牢记住,巨鹿国风谷沙城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 盛京邺王宫 白珍珠帘之后,邺王庞大沉重的身躯坐在漆金的王座之上,下方谏言的大臣们,此刻正慷慨陈词、滔滔不绝。 “陛下,上将军简直就是胆大妄为,他为吾邺国树敌巨鹿,如今巨鹿国朝堂上人人痛批其恶魔行径,纷纷发文发书前来声令斥责,您得尽快将他召回,以重罚来安抚下巨鹿国!” “是啊,陛下,我们千万不能跟巨鹿国开战,一旦开战,邺国必输无疑。” 邺王一双眼睛在肥肉的挤兑下,细眯如缝,他懒声道:“他若是这么听话的人,便不会去福县了,如今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众臣吃惊:“不是陛下……将他撵至福县……呃,流放至边疆驻守的吗?” 邺国哈地一下笑了,他认真地问他们:“你认为可能吗?孤已经管不动他了。” 众臣一噎。 虽说是事实,但这么明晃晃地在朝堂上说出来,邺王你是不要面子了吗? “他敢不听圣诏?!”言官愤然道。 邺王淡淡道:“他不造反,就已经是好事了。” 众臣再度被噎,只觉胸口那一股气都快要憋得爆炸了。 “臣、臣听说,上将军在福县娶了一名农女,这事户籍地已经落实,并上报至户部,不是作假。”一闲臣适时插开了话题。 正事一旦牵扯上宇文晟,那就是甭谈了,反正怎么谈,都耐他不得,除了一顿痛批、口诛笔伐,自嗨发泄,毫无卵用。 这事倒是插到邺王的痛点了,他不满的情绪终于被调动起来:“他不肯娶盛安,却去娶一个什么农女,此事不作数,让户部立刻压下。” “是。” 说到这,邺王忽然想起自己好久都没有见到盛安公主了,便询问起旁边内侍:“盛安呢?” “……奴婢已有些时日不见公主了。” “去宣她来见孤!” “是。” 不多时,内侍一脸慌张地扑跪在地,汇报道:“陛下,盛安公主出宫了,她还留书一封,说是去福县找上将军去了。” “糊涂!混帐!” 邺王气得直拍打着龙椅,肥胖的身躯震得一抖一抖的,他怒目挥手:“快,加派人手去将她找回来,然后传信给宇文晟,告诉他必须找到盛安!否则,他与那农女的婚事,休想孤会同意!” —— 福县长驯坡 蔚垚跟郑曲尺稍作介绍:“前面就是匠师们分划的场地,他们跟随军队,从事军器制作、织造、戎具等项的生产。” “听说,他们都是邺国最顶尖的匠师?” 蔚垚见她一脸向往,显然信以为真了,但他却不得不自揭短板:“只是夸大罢了,他们的确比一般匠师要强些,但也算不上顶尖,更何况邺国的工匠本就逊色于其它国,只是我们手上一甲一盔,一兵一器,皆出自他们之手,也算尽力了。” 郑曲尺听完,问起:“包括之前你们攻打巨鹿国的那些器械吗?” 因为她听别人说,宇文晟能这么快攻破风谷沙城,这部分强势的器械功不可没。 蔚垚愣了一下,却没说具体,只道:“那些……不是他们做的,想知道什么,你可以去问将军,也可以自己去探索,但有些话却不该出自我口。” 不是? 那是哪里弄来的? 不会是……她脸色一变,想到了某种可能,顿时将嘴巴拉好拉链,决定不再做一个好奇的人了。 要知道,好奇害死猫。 前面规划了一大块空场地,用木栅栏围起,从门口一进去,就能看到空地上摆放着各种木器械的半成品,有拆了一半的器械,有一堆散架的木头,有人在一张长木桌上锯木头,有人在爬梯子搭建东西……总的来说,就是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biqμgètν “史和通、牧高义!” 蔚垚朝里面吆喝一声,只见有两个年轻人回头,他们一见蔚垚,便赶紧放下手上的活,小跑过来:“蔚近卫官。” “你们俩过来。” “出什么事了?” “我给你们送来个帮手,这是阿青,以后她就跟你们俩做事。” 他们闻言,看向郑曲尺。 “这小子是谁啊?”他们开玩笑地问道。 蔚垚却严肃地警告:“少打听,反正将人照顾好了。” 史和通跟牧高义顿时觉得这事情不简单,相互递了个眼神,就悄眯眯地打量起蔚垚身后那个青年。 章名一时手快打错了,(⊙o⊙)安分,变成安份了,但一上传就没法改了,咋整 (本章完) 第141章工匠内卷 这个穿着粗厚蓝布衣的青年,身量不高,但长相不错,高鼻大眼,轮廓清晰。 但本该俊朗的五官,却因眉毛位置一道横骨划下的老旧疤痕,令其面相瞬间改变,多了一丝生人勿近的冷淡距离。 他们一时也不好判断这人的来历。 蔚垚转过头,对郑曲尺说道:“阿青,近来我们可能不在营里,你有事就去找付荣。” 可没等郑曲尺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蔚垚就匆忙离开了,估计是赶去方才宇文晟吩咐的“溪山崖”。 “家长”一走,“留守儿童”郑曲尺便兀自站在那里。 她在想,自己现在这副酷哥气质,还是别主动开腔搭话,省得破坏营造的形象。 “喂,新来的,你叫阿青?” 牧高义抬了抬下巴,斜眼一副很拽很难相处的样子。 郑曲尺瞥过他一眼,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她该不会是被蔚垚送进蛊惑仔堆了吧? 郑曲尺暗自给自己打气,凭她这张脸,付荣刻意留了一道疤痕在眉毛处,制造凶相,只要她别表现得太快乐活泼,就是一个沉稳、有故事的社会青年。 混入他们阵营,打进工匠团内部。 她放松眼皮,上抬四十五度角,一副刚出狱的牢头气势,道:“嗯。” 牧高义眨巴了下眼睛,伸手摸了摸鼻子。 嘿,这新来的家伙,看起来也很拽很嚣张啊。 他跟史和通比了比眼色,史和通点了点头。 他们本来想通过给对方施加压力,打探一下对方来历,但是鉴于方才蔚垚那不寻常的态度,再加上这个“阿青”一副孤傲冷淡的模样,难不成他来历不凡? 史和通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将关系弄僵,省得在蔚垚那儿不好交待,于是他们略过这“阿青”的身世背景,直接问:“那个阿青,你现下是州、郡、县中哪一级工匠?” 郑曲尺故作深沉。 现在工匠圈是一见面就问别人什么水平等级了吗? 级别低了,难不成就不能一起愉快的工作? “我是匠一级。” 她挺起胸膛,将腰际挂着的工牌跟他们扬了扬。 “哦,匠……啥?你才匠一级?”史和通瞪大眼睛。 牧高义直接去扒拉她的腰牌,这一看,嘴角抽搐,难以相信。 就这? 郑曲尺眉毛一皱,语调提高:“有什么不对吗?” 牧高义见她那趾高气昂的样子,一下就想通了。 这要是正经匠师谁还走关系户啊,这不就是因为技术不行,靠真本事进不来军营,这才走的后门,看来他们俩刚才都猜错了,这哪是蔚垚安排进来的神秘人物,分明是他的哪房亲戚老表吧。 史和通心底十分鄙夷这种人,没球本事,还想来军营当大爷混福利? 他态度一下就冷淡了下来,问道:“那你擅长哪类军事器械?我们安排你去。” 郑曲尺清了清嗓子:“哪都行。” “你都会?”牧高义瞅她。 她一脸“你们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道:“我都不会。” 史和通、牧高义:“……” 这个叫“阿青”的关系户,怎么看起来有点傻呼呼的? 郑曲尺并不知道,自己特意弄成一副不好惹的面相,却一下被她独有的“质朴”气质给破坏掉了。 “你啥都不会,你还自豪了不成?”牧高义被她逗乐了。 郑曲尺见他们想茬了,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来学习的,你无论将我安排到哪个岗位,我都能做。” “你扯吧,你啥都不会,我们还能给你安排什么岗位?要不,你……你就先从杂役兵,负责打杂搬运开始吧。”史和通抚额道。 担心这个关系户阿青会觉得自己被“安排”了,牧高义来打圆场:“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你以后上手了,熟悉了咱们营寨军器所的内部事务,再给你安排别的事做。” 郑曲尺听完这两人的话后,考虑了下,觉得问题不大。 别当她傻,他们在想什么,她都能猜得到,跟谁还没在职场上混过似的。ъitv 她下意识想笑脸迎人,但又忽然想起自己的人设,又硬生生将笑容给憋了回去,一脸用力道:“行,我力气大。” 呵呵,力气大? 这不是傻大个的专属吗? 就她? 一开始,牧高义跟史和通并不了解青年口中的“力气大”,究竟是个什么概念,直到看她一个人,就干出了几个、乃至十几个人的力气活后…… 他们硬是服了! “牧匠师、高匠师,这根铁木,你们打算搁哪儿?” 前头,青年拖拽着一根铁木朝他们这边走来,一路上,哪怕是专心致志手上工活的人,都不由得被她的动静给惊动看了过来。 虽然那根铁木被锯掉一大半截,不算长,但它粗啊,这是人类能够轻易搬动得起来的吗? “这谁啊,以前没见过?” “之前蔚近卫官带来的,交给牧高义跟史和通,那两小子叫她当杂役兵。” “蔚近卫官带来的人,他们俩也敢?不怕得罪人啊。” “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吧,那两小子向来见风使舵,要真是个能耐的人,能叫他们这样使唤?” “不过,这个新来的也不知道吃啥长大的,怎么力气这么大?” “就是,刚才那手架台少说也有两百来斤吧,她就这样一抬,就给抬起来了,我觉着她恐怕比阿良的力气还大吧。” “是啊,人阿良是瞧着就力气大,他却是人不可貌相啊。” 他们口中的阿良也是军营中的杂役兵,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那个阿青站他面前,那就是巨人跟小矮人。 郑曲尺将木头放下,“嘭”地一声砸地上,那沉闷厚重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凹了。 牧高义跟史和通的心也随着它砸落抖了抖。 咽了口唾沫。 这小子看起来不太好惹啊。 就这力气,别管体格如何,一拳要命。 郑曲尺见他们怔然不语,奇怪地问道:“牧匠师,你们打算拿这根铁木做什么?” 刚才,他们叫郑曲尺组织几个杂役兵从库房搬根铁木来,可她觉得这事自己能干,就没麻烦别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拖过来了。 一个不慎,牧高义脱口而出:“车轮。” 却被史和通用肘关节撞了一下,他立马噤声,眼神朝四周围看了看,见没有多少人朝这边窥探才放下心来。 别以为这种小集体就没有利益关系,但凡超过三个人以上的地方,都有各自的小心思。 郑曲尺见他们神神秘秘的就问:“你们是要研制什么新器械吗?” 史和通板起脸来:“你不用管,反正我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记得,咱们三个才是一伙的,如果有其它工匠过来打听什么,你一律闭嘴不提,知道吗?” 郑曲尺不懂:“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告诉他们的?现在咱们营寨首要任务,不就是为将军制造一件可以在霁春匠工会上被选中的东西?集众人之力,不是更多想法?” “瞧你长得这张自私自利的脸,没想到想法如此天真。”史和通讶异道。 郑曲尺:“……” 还真是谢谢他夸赞她大公无私了。 她只是觉得时间如此紧迫,他们还搞这种小团体、自扫门前雪,这未免也太耽误正事了吧。 见她是真点不透,高牧义拉过她到一旁,跟她说道:“你初来乍到,你是不知道,咱们这里有多少人。” “多少人?”ъitv “全军营加戍关边防,万全工匠二千人,杂役兵士五百人,而光长驯坡的匠师则有百人,咱们这些人,你以为人人都能干出些什么功绩来?” “根本不是,每年都有一批人被淘汰、被替代、被罚流放,粥少僧多,若不再想些办法混些军绩,我们就会面临着被开除军籍,离开营寨。” 这……这还真没想到,军营中的工匠们内卷也如此厉害啊! “我知道,工匠们日常还需要负责弓、弩、箭、剑、甲、鍪、镞等维护、增补与制造,这必然需要大量的工匠,你们应该不会被开除军籍吧。” “你懂什么?你当干这些的工匠有什么好前途吗?天天打铁、铸器、烧炭、烤火,汗流夹背、苦不堪言,还不能退役,是个终身累活,我们只想留在军营里!” 哦,她明白了。 正所谓天下脚下无庶士,跟在宇文晟身边的匠师,那一个个除了可以耀武扬威得到应有的尊崇,还只干设计创造的活。 并且他们通过一种雇佣的形式,招募军匠服役,这些军匠还可以凭借相应功绩获得军俸。 这可比那些受到统治阶层的各种剥削与压迫,待遇低下不说,还被官府私吏的工匠好太多了。bigétν 这么想来,她也懂得他们这些人,拥有各自私心的理由了。 集体功劳,当然没有个人功劳来得更有保障。 只要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的作品,在这一次霁春匠工会出彩,为宇文晟获得参赛资格,那么他们俩在营寨匠师团的地位,那就稳妥了。 “所以,你们都拉帮结派,自己私下打造作品,可万一,最后你们的东西都不堪重用,宇……宇文将军,会怎么样?”郑曲尺进行一种合理的设想。 大伙都想着自己能行,都没想过,万一最后失败,或者最终做出来的东西,入不了人霁春工匠会的眼,成不了参选作品,那岂不一整个匠师团都完球了? 别怪她朝最坏的结果想,最主要的是,那宇文晟根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用的人或物在他眼里,那都是需要被清除的垃圾。 “你也太小看我们了,嗳,我跟你废什么话,你是看得懂什么,还是觉得自己能行?”高牧义不耐烦道。 她沉默不语。 史和通走过来:“人心都是自私的,没人想不好过,不争,不抢?你能说服我们,你还能说服所有人?” 郑曲尺道:“我没这么想,其实广集思路,跟百花齐放都行,只是眼下时间紧凑,没有试错的机会了,所以我才觉得前者更保险。” “你倒是像个官,站在高处看问题,只可惜啊,咱们这些人眼下在谷底,正努力朝上爬,救命绳索就只剩那么几根,只能踩着别人的肩膀朝上了。”高牧义朝她翻了个白眼。 史和通拍了他一下肩膀,叫他别乱说话,又转过头对郑曲尺道:“我们跟你说这些,不是叫你认同我们的看法,只是让你明白,虽然我们是共事的人,但人心隔肚皮,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你既然跟着我们做事,那就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别坏了我们的事。” 高牧义也道:“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往外传。” 郑曲尺颔首:“我知道了。” “我就奇怪了,蔚近卫官城府那么深的一个人,怎么就没教教你一些?”高牧义摩挲下巴。 郑曲尺道:“或许是因为……我根本需不着这些吧。” 搞阴谋诡计的事,她的确不擅长,所以这些就留给那些擅长的人弄吧,比如宇文晟。 她想,她估计再投胎一次,都腹黑不过他,既然如此,她还是继续钻研她擅长的领域,不去掺这一趟浑水了。 她这话,叫牧高义跟史和通听着挺古怪的。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是生活在高塔之上,不识人间疾苦之人,还是脑子不好,上当受骗都不知道的那种? 可是,她看起来,好像哪一种都不是,所以这才叫人费解。 “好了,剩下没有什么事要叫你忙了,你可以去跟杂役们学学,平时干些什么活。” “走吧。” 两人打算继续开整,所以先将闲杂人等的郑曲尺给打发走了。 郑曲尺倒也没这么听话,她问:“我可以先四处逛一逛熟悉地形,再去找杂役兵吗?” “随你,但注意点,别太接近别人的地盘,省得闹起来,我们俩还得过去赎你。” “好。” 郑曲尺应下之后,就在周围逛起来,但她担心别人以为她是想偷师,所以基本走在边缘,没靠太近。 她看到有一个匠师,正在刨木,他脚下堆放着几根细长的木头。 木头是柳木,木质结构细密,质软,刨光后光滑,但柳木并非硬木,易塑性,亦易变形,不适合拿来当承重部件,偏他还将柳木削成木棍…… (本章完) 第142章邺国创造 郑曲尺猜测,他应该是打算做一件观赏性的摆件。 至于具体是何物,还得再看看其它部件的组合,才能下定论。 但有句话叫什么,通过本质看设计,通过外在装备辨别装备性能。 但凡利用建筑结构搭建的东西都有规律可言,像他这种大型摆件,若想在设计原素跟视觉方面造成冲击,那必然是得创新加精而细的构件。 别的不说,这必然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跟精力,光凭他一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哪怕再加上几个人,短短八九日,也只能弄出一件虎头蛇尾的东西来。 毕竟表面的视觉美化,可不一定能够出类拔萃。 所以,十有八九,这件作品……不会被选中。 郑曲尺继续朝前走,有几名工匠正在激烈地商议着什么内容,她隐约听到了其中的对话。 “我乃弓人出身,你且说说,制弓射日不可行,但弯弓射大雕可行?” 弓人? 根据考工记上内容,一般木匠细分下来,有轮、舆、弓、庐、匠、车、梓七大工种。 轮,就是专门制造车轮。 舆,车厢之类的模型工。 弓,弓箭工。 庐:庐器,那就是刀、剑、戈、戟、茅等兵器的柄。 匠:建筑房屋之类的工人。 梓:这类人工作比较杂,以木乐器为主,但也做一些箭靶、饮器之类。 “你不懂,我参考过往年霁春匠工会的作品,繁花似锦,其工艺集美观、实用,你这张弓设计出来可减力、又多发,虽实用,但却不好看,叫人瞧不上。” “据闻,今年当评判的是来自六国的七姓大家,肯定比往年更严格,毕竟前几年也没少出彩的作品,普通的木艺品,的确缺少些叫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可时间紧,任务重,大型的器械便不用想了,咱们还是想想做件什么出奇不意的东西吧。” “不如做百宝嵌?” 他口中的“百宝嵌”,就是在同一件器物上镶嵌多种经过加工的珍贵材料,从而达到突出构图主题和强化装饰效果的目的。 这种百宝嵌郑曲尺曾在展厅见过,是一件宋艺品,它是在螺钿镶嵌工艺的基础上,加入宝石、象牙、珊瑚以及玉石等材料形成的镶嵌工艺。 郑曲尺脑中浮现出相关资料,但她想,这个提议绝对不会有人同意。 果然。 “就算咱们倾家荡产,也凑不出百宝不说,那个宝石如何嵌入器物上?这工艺咱们能比龟兹国那群瘪三手更巧?别到时候整個不伦不类的东西出来,贻笑大方。” “我擅南方雕刻梨木大立柜,咱们可做一件高逾丈余,然后在上面进行设计出彩,不必拿宝物嵌入,而是雕刻出戏狮献宝,其场面宏伟壮观,再以金器镶嵌边角,打造出一种富丽紧致的线条……” “可是这时间可充足?” “估计不行……但是咱们赶工却可以将它做出来,雕刻部分是最费时力,我们可以多找些人来帮忙……” 福县的家具,向来样式单调普遍,臃肿笨重,实用强,美观度实属一般,更别提引进什么雕刻工艺,这人的想法不错,听着他的描述,郑曲尺都有些期待他们的作品了。bigétν 方才听三个对话。 一个显然擅结构框架,一个擅外饰雕刻,一个则有审美艺术跟时间规划,倒是一个合适的小团体。 接下来,她又继续朝前走。 她看到有工匠想标新立异,整了一堆奇型怪状的木头,只可惜手艺配不上想法,一直在那里唉声叹气,做废一批又一批的木料。 哥们,咱实在不行,就加入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她也替他愁掉了一根头发后,就又抬步,直到看到一个匠师叫郑曲尺惊叹了。 这都快完成过半了吧。 这是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的啊? 就是她看着总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是她之前做的起土器ps版吗? 别以为你披了件“增强型”的外衣,我就认不得了。 所有简易起重,都是由一个单梁吊臂、一个绞车、一根绳和滑轮的滑轮组完成。 她的起土器是最原始的定滑轮滑车,但却是一种复式滑车,在同一轴上装有直径不同的两个滑车,直径大的为绞,作为原动力由人搬动绞车,带动直径小的辘轳转动,把东西吊起来。 在这其中,她设计了减重设计与转向器。 《孙子·攻谋》篇中,论述了攻占敌城时必须建造带楼橹的车,巢车是一种杆上安有滑车的活动瞭望台,可见滑车在春秋时已扩大到用于军事方面。 接照历史进程,这个时代应该也有人设计出来了,她曾问过其它人,得知这个时代其实早就有定滑滑轮,但是只是单滑轮,一个辘轳,导致工事功效太低。 所以,她的起土器相当于一种开创跟改进的启发…… 比如这位匠师,他或许便从中得到启发。 《天工开物·作咸》记述的蜀省井盐汲卤机械,它由一个辘轳和两个定滑轮组成,用牛拉辘轳作动力。 别说,她看资料上的图纸,倒是跟眼下这个匠师所搭建的器械十分相近。 假如他真能做出来,的确也是一件利益于民众的好事。 这一圈看下来,所有人都很忙碌,反倒显得她很闲。 老实说,特别惊艳的没见着,毕竟现代社会啥稀奇古怪的东西郑曲尺没见过。 但要说于民于民生有用的,却很多,他们都在开拓自己的能力,开创着力所能及利民利国的器械。 “这种感觉叫什么呢?” 郑曲尺感觉自己好像踏入了历史的浪潮当中,以后他们所做的东西,是不是会记载在史记上,也会被后人考究、讨论、赞叹? 接照现代史分析封建社会,生产力低则说明科技水平的欠发达。 但她现在所处的时代,却没有她那个世界那么抑商重农,工商业者同样也能得到发展,不过它们依旧是被国家牢牢掌握在手中。 如此一来,便也抑制了发展,富商大贾缺乏改进技术的动力,当社会科技基本都在原地踏步,没有科技的进步,农业跟工事同样不可能会有进步。 当生产力水平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这便是邺国目前落后挨打被批的原因。 商业的发展是刺激科技进步的主要推动力,可是,谁会买邺国出产的东西? 在所有人心目中,邺国出品的东西,通通被打上劣质,差,没新意,粗糙,拿不出手等等标签。 她想,邺国如果想发展,就得创新。 让底下的人都来创造财富,不能再只满足自足自食,以民养国,不是以剥削,而是创新富裕,刺激经济发展。 唉,操这些忧国忧民的心也没用,现在第一步,还是想办法赢到钱,叫她的车子能够成功问世吧。 第一天来到营寨,郑曲尺基本上只是熟悉了一遍周围环境后,就差不多天黑了。 匠师们有人拼命赶工,不肯下班,有人暂时没有思绪,则提前下工。 人人都沉浸在创作热情当中,哪怕是他们当中混进来一个新人,他们都只拿她当作木头桩子看待,没有特别什么留意。 郑曲尺本来打算单打独斗,她的目的也是为了能够在霁春匠工会上赢。 但这一圈逛下来,她觉得她其实可以跟他们共赢,他们有他们的短板,而她也有,所以想要打败其它国家的强大工匠,最好就是齐心协力、扭成一股绳的力量。 她要赢,且是不择手段。 她虽不想当将军夫人,却想当一名有价值、有成就的工匠。 谁不想在自己的行业内发光发热,成就一番事业,她其实并非他们所说的那样“不争不抢”,她也有她的野心,她想成为百工大家,她还要创业致富! 抒发了一番自己伟大的理想,郑曲尺又回到现实。 一穷二白的她,一旦失业,是真没钱了,不当工匠,她还能干什么工作? 不对,城墙修好了,他们还欠她两贯钱,宇文晟还答应过她,给她涨工资的,别的可以怂,但拖欠农民工工资是绝对不行的,她得将钱要回来。 这时,她又想起之前宇文晟交待她的事,说下工后,会派人来接她。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在四周围探看,只见门边等着一个穿着军甲、模样清俊肤黑的青年。 这一身,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士兵的装扮,起码在军中也是个小官吧。 是他吗? 她故意拖到工匠都走得差不多,天也都黑了,见没有人注意到她这边,这才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小跑过去:“是那啥叫你来接我的吗?” 那啥……是指将军吗? 男子愣了一下,对郑曲尺一番打量后,才恭敬道:“夫人,是将军让属下来接你的,属下叫润土,玄甲骑督。” 玄甲骑督? 这是个什么职位,听着挺牛,她对邺国的这些官职不太了解,主要还是读书少,不了解这边的情况,她还是别问了,省得暴露自己见识少。 郑曲尺扬起亲切的微笑,道:“那个润骑督,我想回一趟河沟村……” 润土颔首:“夫人放心,将军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将由属下用马车护送您回去,明日天亮再送伱回营。” “他安排了?” 她怔愣住了,她还以为他是派润土来接她去主军大帐的呢。 “是,将军说,夫人今夜定会要回家一趟,因此叫属下护送你,若要卸下易容,便先带您去找付大人,若夫人觉得眼下妆容无碍,便直接回去。” “那他呢?” “将军有事。” “什么事?” “公事。” “什么公事?” “……” 她的接龙式发问叫润土只能以沉默相对。 这个士兵当真像是一块木头,一回一答,虽不至于闷声不吭,但绝对不会多说一句。 宇文晟这是打哪找来的人才?是专门为了对付她这种喜欢套交情唠嗑打听的人吗? 郑曲尺见他不说话了,就又转回正题:“不卸了,省得麻烦,如果宇文将军没空,那就麻烦润骑督送我先回去了,不过,小心别被任何人看到。” “这件事情将军交待过,夫人,请戴上这个。” 润土从身后取出一顶幕帷递给郑曲尺,她接过朝头上一戴,纱巾从头顶罩到脚边……还拖地了。 润土看着一愣,随即歉意道:“这是根据属下的身高定做的,稍微有些长,夫人请小心脚下。” 不特意提这一茬,他们还能愉快地当朋友,她难道没看见吗? 郑曲尺腹诽归腹诽,但还是礼貌地回道:“谢谢润骑督提醒。” “夫人不必客气。”润土不敢受。 他叫人将后方的马车拉过来,郑曲尺提起幕帷纱巾,蹑手蹑脚地爬上马车,再放下车帘子,刚坐下,她就不经意听到了牧高义跟史和通的声音。 “叫你走这么快,他人去哪了?” “我哪知道?都下工了,他怎么没有回营舍,该不会是不知道咱们住哪儿,给迷路了吧?” 这纯属胡扯,又不是小孩子,找不着路还不会问吗? 显然史和通也知道牧高义只是在胡言乱语,他道:“蔚近卫将人交给我们,现在将人弄丢了,这事该怎么交待?” “丢没丢还另说,先找人吧。”牧高义也烦着呢。 郑曲尺听到这两人出现在这,原来是为了回头找她的。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转换回女声,唤了一声润土:“润骑督,麻烦替我告诉他们,阿青已经先行离开了,叫他们不用找我。” “是属下吗?” 润土询问。 方才她不是还不想叫别人察觉“阿青”跟他有联系吗? “是。” 此一时彼一时。 润土其实也听到那两人的对话,应了将军夫人的话后,他大步流星走过去,喊住了牧高义跟史和通。 “你们是不是在找阿青?” 两人回头,借着营寨四周点燃的火把光线,认出了来者是润骑督。 他们跟润骑督向来没有任何交情,于是忙上前行了礼。 “原来是端骑督啊。”两人收敛神色,稍微拘谨。 跟总是笑脸与他们开玩笑的蔚垚不同,润骑督那可是真铁血汉子,性子高冷寡言,他们站到他的面前,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些,生怕得罪了这个四军统领之一。 忽地,他们惊醒:“阿青?润骑督认识阿青吗?” 润土一双平静漆黑的眸子盯注在他们身上:“她已经回去了,叫我告诉你们一声。” 两人顿时傻了:“让你……你来告诉我们一声?” 我的妈呀,这个阿青究竟是什么人啊? 连润骑督都能指使来给她跑路带话? 第143章郑氏秘密 打发走牧高义跟史和通,润土回到马车旁:“夫人,请坐好,我们要下山了。” 他的一板一眼,从不逾矩,就像一层阶级壁垒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视她为将军夫人,不谄媚不回避。 她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强人所难,既然他想保持距离,她就尊重他的想法,于是保持基本礼貌,不过分攀谈交情。 “好,走吧。” 马车一动,整个车厢就开始摇动了起来。 上盖侧窗随着轮子碾滚地面,左右一晃一摆,就跟坐摇摇车似的。 郑曲尺手臂按在横木上,努力维持平衡,不叫身体随车摇晃。 她暗暗下决定,她一定要尽快做出一辆马拉车来。 等卖了钱之后,再给自己也配备一辆出行,坚决不能坐这种摇摇车,要不走个远途得遭老罪了。 要说她造车比别人要省不少钱,她搞研发不费钱,搞设计不要钱,结构框架、零件部件,全都她一力自主全包揽了。 现在就是轮子外包给了轮人,铜角外饰跟轮箍外包了铁匠,剩下的车厢、车辕等部分,她就自己整木头、刷油漆,连舆人跟辀人都她自己做了。bigétν 她原本想着是拿这车子来赚大钱,可后来又觉得靠她自己独干,着实有些不太现实,还容易给自己惹来祸端。 一来,她没生产线,想批量生产车辆,痴人说梦。 二来,她没有销售渠道,也没运输通道,像这种昂贵的物件,倘若她没有足够的钱钱跟人脉去打通关卡,只能是穷人买不起,富人买不到。 三来…… 总之,她不想叫她费了老鼻子力气来开发造出的车子,最后只能流通在她手上,所以她决定了—— 既然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那她就拉赞助。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更主要的是她认识的最有权有势的人也就宇文晟一个,他有钱,还养着一個匠师团,这不就整个一天时地利人合了吗? 试问,她作为一开发者,光凭自己一双手,一年能制造出几辆车子? 但有了这五千匠师,也就不一样了,哪怕宇文晟从指缝中漏出那么几百人借她,那她都能在当地开一间车厂,大发横财了。 因此解决掉第一、第二个问题后,第三个问题就接踵而来了。 那就是名气。 要想将一件品质好的东西推销到市面上,首先就得先将它的名气给推广出去。 由于邺国制造的名声着实太臭,靠普通的办法,既见效慢,又不见得受用。 虽然酒香不空巷子深,但依如今这情况,她穷,邺国也不好过,咱们就不浪费那时间了,眼下霁春匠工会正举国瞩目,不正是一个现成打广告的好机会? 所以,她也不费神去想参加霁春匠工会的初赛作品了,直接将车子弄好,不就一现成的赛展作品? 匠工会上,七国的工匠齐聚一地,七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那都不愁没机会将她的车子宣传出去。 郑曲尺坐在车上,为打发时间,就将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好好思量一遍。 —— 月朗星稀,清冷的空气笼罩着大地,马车在乡间小道轧过两道深深的车辙,这种坑洼不平的地面,那已经不是摆一摆了,那叫一个抖不停。 屁股实在颠得受不了,郑曲尺喊停,打算下车自己走回去。 不是她矫情,这又不是赶路或逃命,非得坐马车受这份罪不可,她不怕累,她就靠两条腿慢慢走,也能走回家。 润土却阻止道:“夫人,若马车不适,那还是骑马吧,否则等走到河沟村,只怕夜深露寒了。” 考虑了一下,眼下不是她一个人,也不能烦着人润土跟她一起散步乡野,于是郑曲尺答应了。 但有一件事情得事先说明:“那个润都督……我不会骑马,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 将军夫人不会骑马?! 将军若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跟将军夫人过于接近,没记下他交待的那一句“夫人虽待人亲和,但你需谨记本份,克己守界”? 不行,他绝不能辜负将军的信任。 “夫人且先上马,属下有一技,可牵一马在侧,双马并驱,虽速度不及一马驰骋,但也比走路来得快些。” “……润骑督,果然厉害。” 她一定要学会骑马,要不,以后遇上事,一句我不会骑马,岂不被人嫌弃死了? “那个润骑督,你骑术肯定精湛吧,要不,你稍微指点我一下,骑马的要诀?我之前骑过几次,也不算完全新手,只是总觉得独骑有些发怵,不敢发力奔跑。” 润土看了看眼下这黑灯瞎火,但夫人却提出这样“勤奋好学”的要求,他沉默片刻,道:“当然可以。夫人,首先坐于马背之上,要借助腰背力量往下坐,双脚放松,辅助性踩住马镫,脚后跟不能抬起来……” 润土将骑乘的基本要领传授给郑曲尺之后,道:“这几匹拉车的马,情情温驯,是最适合初学者,不过……” 坐于马上,正摸索、感悟着润土教授的骑乘秘诀的郑曲尺,闻言,偏过头:“不过什么?” “不过,夫人,平日身体可有抱恙?” 郑曲尺摇头:“眼下很好。” 虽然泠姨(梅若泠)说她有隐疾,需调养,否则会恶化至全身,但她现在的确没什么问题,能蹦能跳。 “夫人,可有心悸之类的情况?” 他提的问题都挺古怪的:“并无。” “那就好……” 他动作潇洒利落地跨上马,然后告诉郑曲尺:“夫人,想要练好马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实地演练,相信自己,相信马。” 郑曲尺一头问号:“哦哦,是啊,所以……” “所以夫人你放心,在你摔下马之前,属下绝对会救下伱的。”润土严肃道。 忽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郑曲尺,表情僵硬抽搐:“不、不,你等一下,我还需要做下心理准备——” 然而润土却是一严师,他不认为骑过几次马的人还需要什么心理准备,于是冷血无情便是一掌拍在马屁股上面,马一惊,当即扬蹄如箭奔跑了出去。 “艹——” 郑曲尺两眼瞠大,咬紧牙关,人似风浪之中飞行的海鸥,两只手分别抓紧两根缰绳,缰绳的一端用大拇指按住,另一端用无名指和小指夹紧,努力保持平衡,别被抛甩出去。 润土,你最好说到做到,在她被摔下马之前,要接住她啊—— —— 等回到家中,郑曲尺已经是两腿发软,蓬头乱发,两眼发晃,一副惨遭摧残的样子。 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她觉得自己终于会骑马了,对骑术也有了一些感悟体会,当然,这是宝贵经验都是好几次险些没被摔断脖子中积累起来的。 果然,人不被逼到绝境,那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究竟有多少。 也没怪润土,谁叫自己没长眼,没瞧出对方其实是个只求效率跟结果的魔鬼教师,还求教到他头上。 见房中灯都熄灭了,郑曲尺以为桑大哥睡了,便准备到厨房看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剩菜,饱饱肚子。 刚揭开锅,却看到桑大哥披着一件外袍,手握灯盏,撩起布帘子走进来:“是尺子回来了,你怎么这么晚?” 他刚一抬头,灯火中,却见一个陌生青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手拎着木盖,一手端着碗。 “你是谁?!” 桑大哥一惊,将灯盏往灶台面上一放,下意识陂着条腿,从柴堆里抄起柴刀。 眼见大哥打算辣手劈妹,郑曲尺赶紧将木盖挡在身前:“别,哥,我是你妹。” “哪来的毛贼!别以为我是个瘸子,就可以闯入我家中窃取食财!” “哥,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幺妹,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郑曲尺无奈道。 听她提到“幺妹”,桑大哥冷静了下来,倒是听出来了,他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尺子?” 郑曲尺赶忙点头:“对对,是我,哥,你快点把柴刀放下来。” 还真是她啊。 桑大哥皱起眉头,眼神诧异道:“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哥,这是易容,你听过吗?” 听倒是听过,桑大哥放下柴刀,开始了质问:“谁给你易的容?你为什么要易容?不是说出去办事吗?” “哥,我饿了,有没有吃的,咱们边吃边聊吧?” “锅里有我给你们炖的鸡,一直用小火煴着,你饿了就盛一碗来吃吧,对了,风眠呢?” 郑曲尺道:“他没回来,营寨事情多,他还忙着呢。” “那这么晚了,你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不是,他派了人送我回来的,对了,我再多盛一碗给他送去。” “是谁?你将人留在门外?”桑大哥这是指责她不懂事。 郑曲尺舀了两碗香喷喷的鸡肉,她耸了耸肩,道:“哥,是他不肯进来,他明早还得送我回营寨,所以没走,那个人一看就是一个很规矩,又很守原则的人,我说过了,可根本劝不动,一会儿我给他送床被褥跟鸡肉去,在马车上将就一晚应该问题不大。” 桑大哥听完她的解释,也就不多说些什么了:“你先歇着吧,我去送。” 将润土安置好了,郑曲尺跟桑大哥在饭桌上,她一边啃鸡腿一边说道:“哥,你那还剩多少钱?” “放心,你之前给的还没有用完。” “别太省了,幺妹还在长身体,你敷腿的药也不能停,要不这湿寒天连觉都睡不安稳。” 桑大哥摆摆手:“好了,这些事情我知道安排,你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你这是又打算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她现在这张脸,倒是比之前“桑瑄青”那张小黑脸要好看不少,但却十分陌生,连一点她原本的模样都找不着了,就跟完完全全换了一张人脸似的。 酝酿了一大堆词汇,最后郑曲尺一对上桑大哥那一双担忧、愁绪又安静的眼眸时,扯谎是张不开嘴了,只能实话实说:“哥,我要去巨鹿国参加霁春匠工会。” 桑大哥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你要去参加霁春匠工会?” 郑曲尺放下骨头,抿了抿唇,神情纠结道:“对。哥,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就是……” “你要去就去吧。” 桑大哥出声打断了郑曲尺的欲言又止,她眨了下眼睛,问道:“哥,你不阻止我吗?” “你人长大了,主意也大,我阻止不了你,但你要跟大哥保证,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到危险当中,知道吗?”桑大哥严厉道。 郑曲尺心情有些复杂,她看着碗中浮油的鸡汤:“以前我可能无法保证,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风眠他会保护我的,所以大哥,你不必总担忧我在外面会不安全。” 以前,她跟宇文晟是敌人,所以她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会被揭穿细作的身份,被其分尸惨死。 可现在,她由于“业绩”超群,摆脱了底层二五仔的身份,都混上将军夫人了,她相信她的安危应该是妥了。 认真说起来,宇文晟好像间接或直接都救过她好几次了。 可每一次,都是在一种混乱又对立、隔阂的情况下,所以她竟一次都没有认认真真地跟他道过谢意。 见她神色怔仲失神,桑大哥叹声道:“尺子,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告诉大哥,但大哥希望你总有一个能够分担你压力的人。”bigétν “大哥,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郑曲尺仿佛考虑了很久,终于才豁出去道:“我们其实不姓桑,而是该姓郑对吧,我们的父母都是墨家弟子,但因为他们手上拥有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交给墨家,所以才会被墨家迫害至福县……” 桑大哥脸色遽变:“这些事,你不必管,你现在只专心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足够了。” “可是哥,墨家早就找上我了。” 桑大哥瞳孔一震。 郑曲尺没有停下来,而是将心里的话一次性发泄出来:“早些年,爹跟娘什么都没有解释,便将我送到上原桑伯伯那儿,那时我就被墨家的人找上了,我为了能够活命,便答应了以后替他们卖命做事,至五岁起,他们一直都在秘密培训我当暗探刺客,直到前几年才容许我回福县与你们团聚。” “你不是一直在桑伯伯家学木活!?”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墨家一直想从爹娘手中得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第144章前因后果 “当年,桑伯伯跟爹娘保证过,说绝对不会叫你被墨家的人发现,难道……他背叛了我们?”桑大哥一拳锤在桌上。 郑曲尺赶忙上前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做过激的事。 “大哥,你能告诉我,当年爹娘跟墨家,还有桑伯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桑大哥看向郑曲尺,红血丝布满眼白,只要一想到这些年她被带到墨家,又遭受了些什么,他就无法原谅他自己。 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也是他太无能了。 他嘶哑着嗓子,告诉她。 桑延木,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桑伯伯其实与郑氏夫妇乃至交好友。 他是宏胜国人,十来岁就学习木雕工艺,入了匠籍。 三十来岁左右凭着精湛的手艺,参加了宏胜国宫廷匠师,如今四十多岁了,凭着一刀一凿,已然拥有在宏胜国受人依仗尊崇的位置。 当年,郑曲尺刚出生没多久,由于跟着郑氏夫妇奔波亡命,时常吃不饱睡不好,体弱多病,迫于无奈,他们将将才几岁的郑曲尺交给了桑延木代为抚养。 当然,交情归交情,郑氏夫妇还是付了厚重的“酬谢”。 当时的桑延木还没有什么成就跟名声,但得益于这一次,他的木雕终于除了拥有炽热的情感倾注之外,技艺有了跨越式的进步,一种细腻的雕琢蕴藏于他的风格当中。 郑氏夫妇得知桑延木在宏胜国终于混出个名堂来,也很欣慰,他们认为,桑延木定会善待郑曲尺,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教导。 又过了许多年,郑氏夫妇意外有了幺妹,当时情况并不好,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发起了高烧,这一烧,就将脑子给烧坏了。biqμgètν 有医者判断,幺妹估计永远都只有几岁的智力,她是长不大了。 郑母刚生产不久,又因为幺妹的事情大受打击,却是没熬过那个冬天人就去了。 当时的郑父,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在替郑母发完丧,他就将桑大哥跟幺妹带到了福县。 因为这里有一个郑母的远方亲戚,他以重金请求他们开一纸亲属证明跟来历担保交予县里审核,好叫他们能够在福县落户建房。 在安排好桑大哥他们之后,郑父就出去了一趟,这一去就是几個月,再回来时,人却不行了。 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无论桑大哥怎么问,他都一字不肯透露。 郑父只是在临终之前交待,不要寻仇、不要离开福县、不要与墨家的人有任何牵扯。 要保护好幺妹,要找回二妹,要守护好郑家。 “在爹、娘死后,墨家的人就好像从此在我们眼前消失了一样,没再出现过了,我知道,肯定是爹做了什么,才保住了我跟幺妹,我这些年以来,从不敢去想过去发生的事情,因为我曾对父亲发过誓,不去寻仇,不与墨家的人有任何的牵扯。” 听完桑大哥讲完郑家发生的一系列惨事,郑曲尺义愤填膺道:“可是墨家的人并没有消失,他们也并没打算放过我们。” 郑家夫妇跟幺妹,皆是被墨家直接或间接所害,真正的“郑曲尺”也死于墨家人之手,这一桩桩的前尘旧仇哪是他们愿意罢手,就可以相安无事下去的? “当年,你从桑伯,不,是桑延木那里突然自己找回来,我当真很高兴,甚至都高兴糊涂了,都是我的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这些年以来,已经远离了墨家的迫害,安安稳稳地在宏胜国生活着……却没想到……桑延木他……” 他捂住眼,哽咽到难以再说下去。 是他的错,当时他在福县隐姓埋名多年,谨小慎微,日子过得贫寒而窘迫,还带着一个有病的幺妹,所以他明明答应了爹要去找二妹,可他却没有做。 他认为与其将二妹找回来跟他一同受苦,不如留在宏胜国。 “哥,你别难过了,世事难料,你又怎么知道那个桑延木会有问题?毕竟当初,连爹娘都没看出来。” 桑延木绝对有问题,因为据郑曲尺的推断,原身被送到他那里不久就被墨家的人带走了,他不可能不知情,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告诉时常与他联络着的郑氏夫妇。 她猜,要么他是惧怕了墨家,打算明哲保身,要么就是更歹毒的一种,主动拿原身来跟墨家换取利益。 桑大哥抹了一把泪,打起精神来:“伱说得对,你自小便女扮男装,假如桑延木有意遮掩,不可能有人轻易知晓你便是郑二妹,爹曾说过,不要离开福县,这些年以来,墨家不可能不知道咱们郑家落户在这里,但一直没有对咱们动手,定是爹做了什么。” “哥,我能回来,完全是因为墨家需要我帮他们回郑家找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曾经在爹娘手上,我想,现在应该在大哥手上吧。” 他猛地抬眼看着她。 郑曲尺继续道:“回来后,我一直跟墨家虚以委蛇,担心他们会直接对你们对手,我让他们误以为东西被我拿到了,只是我在犹豫要不要交出去……后来他们耐性越来越少,甚至打算如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便直接放弃了我这枚棋子。” 桑大哥既惊又怒:“他们果然……还是不肯放弃,竟将主意打到你头上了。” 郑曲尺将原身的经历跟遇到的事情给桑大哥讲了一些,她道:“方才我说过,世事难料,爹的确为我们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定居,前几年有爹庇佑着郑家,墨家没有动手,而往后,只要有宇文晟在福县的一日,他墨家便休想将手再伸进来了。” 说到这,桑大哥终于明白为什么郑曲尺眼下可以坦然讨论这件事情了,是因为他们现如今的处境已然大不一样了。 “是啊,宇文晟……想不到,人人惧怕的活阎罗,有一天,竟成了我们郑氏的守护神。”桑大哥也是感慨不已。 郑曲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何止是郑氏的守护神,他还是郑氏的女婿,你的妹婿,也不知道万一哪天你知道了这事,会不会“惊得”得撅过去? “大哥,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墨家非要得到那样东西?”biqμgètν “这件事你不必管……” “可是倘若我一直一无所知,以后万一被墨家的人抓到,那便真一件保命的底牌都没有了。”她故意吓他。 她的话真叫桑大哥一下破防了。 他厉声道:“你记住,如果别人问你要九州八荒图,便叫他来寻我,这世上只有我才知道它在哪里。” 郑曲尺一听,抓到了关键点,眼睛都亮了:“九州八荒图?这名字一听就不简单,它现在真在大哥手上?可咱们家都被烧了,你将东西藏哪了?” 桑大哥见她将脑袋凑过来,追问个不停,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 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感伤心疼她,还是好笑她这副模样。 他道:“这是我们郑家先祖到父辈这一代,百年以来,一直都在坚持努力做的事情,就是完成一副九州八荒图。” 九州,也叫中土、汉地,它的面积囊括了七国,可不单单是一个广阔可以形容。 郑曲尺惊讶道:“那完、完成了?” 桑大哥摇头:“还没有,还剩邺国一些地区。” 这也很了不得了。 郑曲尺暗吸了一口气。 在没有高速交通工具和精密测绘仪器的情况下,靠人力来实现将眼前三维的山河形势浓缩在一张二维的纸或一块布帛上,那该是多么的困难啊? 难以想象。 “郑氏祖辈牛啊。” 提及此事,桑大哥心头的遗憾流露在眼眸当中,他道:“我毕生的愿望,就是替父祖辈们完成它,可惜啊……我离不开福县,我这腿它也不争气。” 郑曲尺闻言,也感到了一阵阵的难受,这既有她自身的,也有这具身躯曾遗留下来悔恨难过。 说起来,桑大哥的腿具体是怎么瘸的,她一直都还有问过,一来是怕牵扯到他的伤心事,二来问了也没钱彻底根治,徒增烦恼。 “大哥,你暂时离不开福县,就叫我替你走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来去自由,不惧前行的。”郑曲尺真心道。 桑大哥却避开了她那一双明亮透澈的眼眸:“你刚回来的时候,大哥总觉得你性子阴沉,不喜欢说话,还独来独往,不管是被人欺负了,还是在哪受了委屈,总是将事情闷在心底,大哥从不体谅你的苦楚……现在你倒是跟以前的你不一样了,你是一个有能耐、能撑得住大事的人,反倒是大哥无用、无能,只会拖累你……” 见他因为原身的事情,如此自责难受,郑曲尺拉过他的手,摇了摇道:“大哥,你知道我人在外边,若遇到什么事情,感到难受的时候,我都在想什么吗?” 桑大哥没忍住,看向她。 却见她在笑,很温暖的笑着。 “我在想,我还有家在,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自暴自弃,因为我知道,家中还有人在等我,所以我无论花多少时间,要费多大力气,我都要回去的。” 桑大哥眼中的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他赶忙转过脸。 郑曲尺没急着上前安抚,只等他稍作平复。 良久,桑大哥也想通了,他嘶哑着嗓子道:“嗯,只要有大哥在,这个家就会一直在,你放心,你绝不会没家的。” 郑曲尺听完,也眼眶泛酸,她吸了吸鼻子,将泪水给眨了回去。 “好,这话我记住了,我们兄妹俩往后要一起努力,将咱们郑家发扬光大,成为邺国第一大家族。”她故意夸大其词。 桑大哥知道她是想缓和下气氛,便顺着她的话道:“在发扬光大之前,你先壮大一下咱们郑氏家族吧,要不就这么几个人,怎么成为一个大家族?” 郑曲尺:“……哥,你思春了?别担心,县里还是有很多好女子的,到时候你娶一个,三年抱俩,替咱们壮大家族吧。” “胡扯,就我这么个瘸子,谁会嫁给我?”桑大哥板起脸来驯她。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就这副抗拒的模样,郑曲尺知道他不是不想成亲、组织一个温暖的家庭,而是他担心会耽误别人家姑娘,也是自尊心作祟,不想别人同情可怜他。 郑曲尺振振有词地反驳他:“有些人四肢完好,却周身都是缺点,但大哥你除了腿脚有些不便,可哪哪都是优点,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也不要自轻自贱,你要始终坚信,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爱你残缺背后最真实的那一面。” 这番话说得多美好啊,令桑大哥听完都有些怔松。 他低下头,苦笑一句:“我从不敢奢求,世上会有这么一个人是为我而出现的……”biqμgètν —— 从邺国都城一路朝西,一白骑正马踏流星、驰骋在原野上,马上女子伏底身形,与马匹几乎人马合一,她头上罩着一张红色纱巾,露出一双潋滟生波的美眸。 通过其浓眉大眼、高挺鼻梁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顶尖的浓颜系美人。 而且性格飒爽果敢。 “驾!驾!” 她一袭红衣划过黄土大地,留下一道艳丽的风景线。 —— 一夜没睡,第二天眼皮都肿了的郑曲尺,一开门就看到了精神抖擞、等在门口的润土。 他应该等了有些时候了,但却没有敲门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外面。 “早。”她下意识地打了声招呼。 润土愣了下,却略过这一声问好,低眉垂眼,问道:“夫人,今日打算坐马车,还是骑马?” “……坐马车吧。” 半途中,郑曲尺问道:“润骑督,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夫人请问。” “你们将军还有蔚近卫官、王副官,他们都不在营寨吗?” 既然宇文晟派他每日来接送她,至少说明他是值得信任的,有什么事情她就直接问了。 “是。” 你就不打算再多说几句? 他不说,她就继续问:“他们是去忙什么事了?” “是。” 很好,她已经听到他开始忍耐的声音了。 这是觉得她不该过问宇文晟的行踪,还是觉得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必知道的太多? 第145章看看我的 见两人的谈话陷入僵局,哪怕是平时感知迟钝的润土,此刻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解释了一句:“夫人,将军没有特意交待过这件事情,属下便不能随意将军务透露给任何人。” 哦哦,这就跟签了保密协议一样,哪怕是最亲的人都不可以讲那种吧。 郑曲尺表示了解。 其实她也没见怪,反倒豁然道:“是我莽撞了,什么都不知道,还乱问一通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润土显然觉得郑曲尺在说反话,阴阳他,纠结着该如何表述自己的意思,最终考虑了一下,才斗胆说了一句:“将军,很重视夫人,他不让属下告知你的事,绝对是为了夫人好,这一点,请你相信。” 忠诚是他的本份,替主分忧是他该做的事情,他不想因为他的沉默寡言,造成将军跟将军夫人之间的隔阂。 郑曲尺一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这句话,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你是这么认为的?” 她随意地笑了笑。 但下一秒,润土的话却叫她嘴角笑意弧度停滞住了。 润土听出她的不以为然,他微微皱起眉头:“夫人,看人,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去看的。”biqμgètν 她在马车内,视线落在摇晃的车帘上,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润土攥紧拳头,觉得有些话,是不吐不快:“夫人,不知道你可知润土这个玄甲骑督在战场上,所担负的主要职责跟范围是什么?” 她猜测应该是前锋之类的,但这只是猜测,不作准。 “不知。” 润土没卖关子,直接道:“是调派卫队的主将,我的兵在外行军作战,既可冲锋亦要随时关注后方,因为将帅都是要随军而动,他作为整个部队的“中枢”,绝对不能够有任何差池,所以,我与卫队,首要的职责实质上就是为了保护将军的安危而组建的,是属于他个人的卫队。” 郑曲尺闻言,神色一点一点敛尽,最终沉默而怔然。 见她好似听懂了,润土又继续道:“我们是将军的剑、将军的盾,而我则这个骑督,更像是将军的一件盔甲,替他抵挡致命的一击,可将军却将自己护命的甲衣给了夫人,这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郑曲尺听完之后,指甲轻轻地扣动着木板,她倒没被他的言辞完全牵着走,虽然她的确大受震惊,但她还是有她自己的判断跟想法:“这足以说明,他留着我有用处。” 至于是何用,这份看中来源于哪种思想,她猜不透,也不想去猜。 见郑曲尺一副油盐不进,心清明空的模样,润土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他见过许多感情用事的女子,她们会因为男人的某一些特例、某一份特别,而奋不顾身,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冷静自持的。 “夫人,请坐好,山道崎岖,途中可能会有些颠簸。”他提醒道。 “多谢提点,我会注意的。” 一路上,两人不再有人开腔,其实只要郑曲尺不刻意搭话,润土除非必要有事,绝不会开口闲聊。 等快到营寨大门的时候,润土便提前将郑曲尺放下,由她自己先入营,而他在暗处护送。 他这么做,全然是遵照郑曲尺的意愿,她想伪装成一个普通工匠,不叫任何人怀疑她的真实来历。 因为知道身后有润土在,郑曲尺上山的这一段路途,第一次感到了放松。 有种自己不必如同惊弓之鸟,随时需要提防周围,是否有人在窥视、或偷袭、或埋伏之类,一种莫名紧绷的心悸感。 虽然一直以来,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正常,可她早就失去了一种平常心。 她之前所经历的一切生死关卡,虽都逢凶化凶,好似都过去了,但那些伤害跟日夜惊惶的担忧、害怕、艰难求生,都不曾被遗忘。 人其实是一种容易忘痛的生物,这其实不对,忘的是脑子,可过去的每一刀都会在某些时刻,一一反映在她无意识当中的行为上。 她没有了安全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一旦落单,或者在僻静的环境当中,便会感到紧张、敏感起来。 而宇文晟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这种不安,派了一个润土来,起初她对他是有些排斥,但后来她却觉得这样的人,或许相处起来会更加轻松。 因为他刻板、冷硬,就像一块不为所动的石头,他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她只是他的一件任务,一件必须要守护好的任务。 而正因为这样,他的存在就像一抹影子,让她没有了顾忌,可以不必提防、警惕与刻意打好交道,她只需要做她自己就行了,身后交给他。 他跟她说,看人不要用眼睛,要用心。 其实,这句话什么意思,她懂。 她也明白,宇文晟对她是用心了。 但正因如此,她耙了耙头发,心情烦躁得很。 她这人识实又有自知之明,她不想拿自己的未来去赌宇文晟的真心,因为……他太危险了。 她很多时候都摸不透他的内心,而他的身份与她也是天渊之别,高不可攀了,她不是胆小,而是真的输不起啊。 更重要的是,比起男人,还是钱更靠谱些。 他对她的好,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想法,她记着,将来都会尽力还给他的。 她感情匮乏,只想守护好家人,然后等赚到钱了,她绝不吝啬,她答应过要养他,她就会给他很多很多的钱财。 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女主角说过,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 所以她觉得,她可以给他创造很多财钱。 况且,他庇护福县,庇护他们郑家,她虽身单力薄,但也会帮他一起守护邺国,不叫邺国被其它国家的人欺负。 —— 回到营寨后,郑曲尺便遇到了牧高义跟史和通,这两人好像一直都是连体婴,随时待在一起。 他们一看到她,表情变了变,然后竟是挤出一抹笑走上前。 “阿青,你昨晚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好久,生怕你出什么事了。”牧高义率先打招呼。ъitv 史和通也道:“对啊,蔚近卫将你交给我们带,这人丢了,我们可担不起这责任啊。” 郑曲尺神色平静,倒没有意外他们今日的“热情”。 想来,这是昨夜叫润骑督带信的效果达到了,他们对她的身份起了疑,一面虽怀疑猜测,但一面又有所顾忌,不敢再轻易怠慢。 她这人设就是一性子略傲,虽不恶,但也不好惹。 “牧匠师、史匠师,我昨晚下工后,便径自去友人那处住了,我不是叫润骑督替我给你们带话了吗?” 他们一听,心道,还真是她使动了润骑督啊,且听她这口气,似乎十分寻常…… 他们倒是想问这营寨中哪一位是她的“友人”,一个蔚近卫,一个润骑督,还来一个“友人”,实锤了,这个“阿青”,绝对来历不简单。 虽有心跟她套话打听,但鉴于他们之间又不太熟悉,再加上昨日心情不大好,两人一时傲慢,便刁难怠慢了她…… 总之,先想办法先弥补,修复一下他们之间的脆弱关系。 “对对对,我们后来遇到了润骑督,这才知道的。” “哦,那就是了,对了,我今日还是做杂役兵的活吗?”她问。 牧高义赶紧道:“昨天只是想叫你熟悉熟悉咱们这里的环境,今日你就不必再做杂役兵的事了,你可以跟着我们做事。” “真的吗?”郑曲尺讶道, “真的真的。” 牧高义跟史和通两人暗中对看一眼,皮笑肉不笑。 他们将她带到他们申请占用的一块碾平空地上,空地四周围用一种褐深的布围住,格挡了外界视线探窥。 郑曲尺经过时,上手摸了摸,感觉质地粗糙质硬,应该是生麻编织的,这类织物,厚实且挡风性强。 史和通问:“阿青,你木艺如何?” 这是在问她锯、刨、削、切、钉她究竟擅长哪一部分吧。 “都还行吧。”她谦虚道。 以前,她诚实回话,别人都当她在吹牛屁。 现在她学会谦逊,但显然别人却信以为真了。 “都还行?”牧高义挑了挑眉。 他给史和通呶呶嘴,翻译了一下,那就是都很一般的意思。 史和通暗下叹了口气。 他们这是请了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活祖宗回来吧。 也是,一个匠一级的木匠,堪堪才入门不久,能有多大能耐呢? 史和通也摇了摇头,他抬了抬下巴,尽量口吻别太鄙夷,道:“要不,你现在先去旁边歇着,边看边学,等咱们俩一会儿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喊你。” 知道他们这是没瞧上她,郑曲尺也没有异议,她颔首:“好,我先在旁边看一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们尽管叫我。” 可史和通跟牧高义心中却想,他们还能有什么事需得着叫她帮忙的? 估计等她将一件部件做出来的功夫,他们俩早就将今天的计划完工了。 两人正在对下料的木材进行细车操作。 他们对照着设计图,在搭建的施工台上,正在拿那些木头部件进行伐料。 “你们是在做车?”郑曲尺忽然问道。 两人一怔,奇怪地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你从哪看出来了?” “地上那一段一段弧形的木头,是拿来做轮子的吧,轴套……”她一样一样细数这些部件,而每说一样,都叫牧高义跟史和通诧异不已。 “你、你怎么懂得这些的?” 普通工匠很少有人懂得做车,因为一辆车的繁琐程度,不是一个木匠就能够做得出来的。 一般情况下,哪怕是最简易的板车,那都需要铁匠与舆人、皮匠之外,大车整体的制作需要车木匠对木质车的制作有整体的规划设计,然后聘请相关的匠人辅助打造组装。 而一辆车,从制造车轮再到选材、到零件的制作、组装、检测,整个流程下来都极为复杂。 所以,他们没想到一个不过才是匠一级的木匠,竟能对制车的零碎部件研究得如此熟悉? 郑曲尺站起身来,很自然地请求道:“你们能给我看一看你们画的图纸吗?” “你还看得懂图纸?”牧高义古怪道。 “嗯。” 牧高义还想说什么,但却被史和通阻止了,他朝他使了使眼神。 你当他是普通人啊,说不准人家是什么权贵人家,学木匠那都是为了兴趣,若家中有钱有势,送去稷下学府这类专业机构培训,看得懂也不奇怪。 史和通拿过卷起的图纸,递过去:“你若有兴趣,那便先看一看吧,但我们的设计图比较随性,且与正统学府教导的不太一样,你若看不懂……” 郑曲尺接过来,展开一看。 简单。 只有设想,没有具体的标尺,更没有理论上的数据,甚至连尺寸都只是大概加估算。 这样做的话,后期制作效率则大大减低。 或许是因为他们是生手,第一次做车,参考了别人的车子,才得来这些似是而非的数据,而且他们又想弄一辆不一样的,有新意的,最终就成了这种边做、边摸索、却又边失败的作品。 如今的工匠基本都是这种前行模式,他们与郑曲尺不同,那近千年优胜劣汰的“精华”都被她融汇贯通吸收了,她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她的知识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这对于还有摸索阶段的人而言,会是一件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啊。 “你们要做的车,是一辆带车棚的马车?” “对啊。” “你们想将车轮削薄,这样行走在泥土路上不容易沾泥?” 这是他们考虑的技术点,她、她竟一眼就看出来了?! “可你们只考虑了一项,而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行驶中轮牙容易耐磨,若凿孔两侧的牙被磨损导致辐条松动呢?” “另外,榫眼的深浅极有讲究,太浅,则在组装辐条的时候就会摇晃松动,太深就会造成辐条容易折断……” 经她一番内行人的提问,解说,他们虽听得雾里云里,但正因不懂,他们只觉尴尬、脸色青红交杂。 “阿青,你、你说的这些,究竟是你听别人讲的,还是胡说一通?”牧高义有些恼羞成怒道。 两人此刻的心情,无疑是失落颓然与丢人现眼,同时,他们也心惊于阿青对造车一事,娓娓道来,哪怕是胡说,那也是叫人摸不准真假的高深扯蛋。 至少,他们俩是真被糊弄到了,无言无据反驳。 郑曲尺抬眸:“不如,你们看看我的车舆图纸?” (本章完) yetianlian。yetianlian 第146章邺匠雄起 “你说什么?”两人错愕地看着她。 郑曲尺就像一个金牌销售员一样,先是将市面上流通的产品优劣阐述一遍,将自己的专业性奠定人心后,再开始推销她自己出产的东西。 她眼神自信,姿态从容,从自制挎包内将卷起的图纸掏出来。 “你们要看吗?”bigétν 要看吗? 这、这都递到眼前了,无论是出于怀疑、好奇还是想要证明些什么,他们都无法拒绝她的邀请。 史和通犹豫地伸出手,正好跟牧高义的撞在一起。 于是,两人对看一眼,然后一起接了过来。 将图纸卷展开来,他们的视线在长方形的纸张上一溜划过,乍一眼看去,神魂荡飏,再继续盯注下去,然后就移不开了。 史和通脑袋遽地凑近,眼睛就跟粘在上面似的。 郑曲尺的素描画工水平高超,它的造型跟结构,可以叫人直观事物的总体,这种形式的展现,对于现在画图标还是用圈、框代替实物的工匠,无异是一种视觉冲击。 她画的那一辆马拉车,就如同是活的一般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用线条跟明暗在纸上成为了立体形象。 牧高义眼睛都瞪圆了,他偏过头问她:“这是你画的?!” 素描自14世纪起源,如这个世界跟她那个世界历史进程相似的话,那么它还要等好几百年后才会出现。 郑曲尺不擅水墨,所以在没有电脑、平板辅助的情况下,一律素描。 “你们已经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两人有些懵,有些局促慌乱。 他们觉得……除了看出它是一辆外型豪华、造型气魄的大车之外,他们暂时还发表不了什么高深、透彻的见地。 ……翻译成大白话,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俩看不懂它究竟厉害在哪里,除了外观。 史和通收回自己惊掉的下巴,他从高牧义手上抽出图纸,走到郑曲尺身旁。 “这辆车……你打算做四轮的?这是拉货的还是乘人的?这上面所绘的雕刻是何含义,前所未闻,但造型如此奢华大气的车,如果拿来拉运辎重或车货就太浪费了,不如设计成双轮用于载人行途?” 本来就是载人、行货、运载几用的复合性车型,要不然干嘛设计得这么大。 牧高义也赶紧跑过来,一把抽回图纸,反驳道:“你就关注这种问题吗?伱瞧瞧这车子,四轮的径身都较小,这该如何箍轮,它型状细长,车厢这般大,却可以仅用两马或者三马来拉,这合理吗?” 合理,只要给车身减重,整体结构力量达标,它就能合理。 史和通听完牧高义的话,赞同地点头:“的确,它车厢这么长,一旦跑起来,会不会晃动得很厉害?这轮子如果急行转向,会不会从轴线开裂,造成失衡翻车?” 这的确是大多数四轮车的通病,对路面的要求十分严苛,不能上山、不能窄路、不能淌水、不能跑快、不能转弯…… 这两人越说,就越觉得这张图纸乍看之下还挺震撼的,主要是这种新奇难见的画技,但它却经不过细细推敲。 毕竟它如今是在工匠的手上,而不是画师,他们更在意的是设计内容,而非浮夸华美的画工。 想到,她刚才对他们的设计图评头论足,夸夸其谈,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回敬”一番了。 然而,郑曲尺却不给他们这個机会。 她又从斜跨包内掏出一叠纸,在他们面前摇了摇:“这些,我都有相应的解决方案,现在我只想问一问你们一句,假如这一辆车被制造出来,是否可以辗压邺国目前从别国引进的全数车子?” 他们看着她手上的那一叠厚重纸张,不禁咽了咽口水。 心道,真的假的? 史和通心跳得有些快,他舔了舔嘴唇,道:“你、你这说的是真的,还是故意拿一堆白纸逗我们俩玩呢?” 牧高义也不太信,但又觉得有点信,人都给纠结成麻花了。 郑曲尺故意叫付荣整出这么一张成熟、有一定威严的青年模样,也是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刻令人信服。 她眼睛一眯,厉色俱现:“你们觉得我在开玩笑?不如,我现在就给你们解释两点。” 她从设计稿纸中,抽出两张,关于其中车厢造型的标码尺寸,应用承重、内载人数、装物立方等内容。 还有对于设计细长车厢,而非四方、长宽车厢的应用数据对比,相较之下,车厢扁窄而长,更适宜行走在各种地形,也更利于拐弯转向。 经她对其中一点的一番解说,他们顿时明白,他们要学习造车的技巧究竟有多少。 而当初他们以为自己能够造出一辆别出心栽的车,有多异想天开。 两人如今已经多少开始倾向于信服她,但又觉得她只是一名匠一级,不该有这样的水准。 但现在明明白白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是,她还真比他们设计的车子更合理,更加厉害。 牧高义想起她刚才的提问,两眼放光,激动不已:“如果你真的造出了这辆车,那、那绝对可以办得到!邺国的车基本上拿得出手的,都是北渊国、宏胜国造的,价格昂贵不说,还得给他们那边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那些车行的商贩才肯卖给咱们邺国……” 说到这,他气得咬紧牙关,不忿道:“咱们的车,哪怕是自己的工匠造,也都是永远在模仿别人的车,如果你真能解决四轮车上路直行、轮子易损、转向笨重的难题,那么往后,咱们就可以开发更多的四轮马车,也能设计出叫人惊艳的车型,如王室华盖等等。”bigétν “不,我的野心更大。”她直言不讳道。 他们怔然地看向她。 郑曲尺眸光清浚,拥有一向无前的毅力:“我要让邺国造,成为七国之首,但凡别人提及此物乃邺国出产,不必问,就觉得它绝对是一件上等品。” 牧高义跟史和通久久失语:“你、你这哪是野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吧。” 就是啊,这是一个人能够办得到的事吗? 这是神才能达到的范畴吧。 邺国的工匠当真是被别国踩得太久了,都忘了如何挺直腰杆。 “人没梦想,又怎么会想要进步?你们可知邺国有多大,邺国拥有多少百工?我相信邺国并非没有好工匠,它只是一直以来,都被别人轻视、被小看,被其它国家的人嘲笑、打击,乃至到了最后,连你们自己都失去了坚持的信心。” 他们听完,只是沉默。 这些话,谁不知道,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别人这么讲。 但人也要看清现实,邺国这几十年以来始终踏步不前,而别的国家渐行渐远,早就将他们的距离抛远了。 现在的他们,想一下追回数十年落后的光阴,谈何容易? 郑曲尺当然也知道有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有些话,就这样红口白牙地说,你们肯定不以为然,但我不信你们心底没有这样期盼过,要不然这一次,你们就不会和伙设计出那样一辆车,咱们邺国工匠一直都在七国夹缝当中寻求生路,想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这便是你们的野心。” 是啊。 谁年少时,还能没个梦想啊,志向远大啊。 牧高义跟史和通都被她煽动得有些心火燎原了。 但是,他们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热血少年了,他们也不会轻易抛弃理智,去投入这样一份前途未卜的大饼事业当中。 比起一头栽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功的伟大创造,还不如先保住自己眼前的利益饭碗。 谈完理想,就该讲到实际回报了。 郑曲尺将她领导曾经那一套又一套的话术,都学以致用到他们身上。 “当然,野心这种东西人人都有,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够达成所愿,可现在,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只看你们要不要把握了。”她意有所指道。 史和通深深地看着她,牧高义则翻了个白眼:“阿青,你在当工匠之前,该不会是个说书先生吧,假的都能说得跟真的一样一样,这样天上掉金子的事情,也能说得跟手一伸,就能接住似的。” 郑曲尺认真反问:“难道不是吗?我决定将它作为这一次霁春匠工会的参赛品,假如成品能入选,它将会将我们邺国工匠的匠魂点燃,大大提高我们国内工匠的总价值。” “这一辆车,它已经呼之欲出,你们只需要将它完整地呈现在世人眼前,往后,你们就不必担心营寨当中无你们的一席之地了。” 她将车舆图纸就这样摆在两人眼前。 两人是真的很想抵挡住她的诱惑,但是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传销头头的洗脑式输入。 郑曲尺深知这一点,她抓住了他们心底最渴望实现的那些点,精准无误地进行俘虏拿捏。 给足了他们时间纠结、犹豫、下决心。 “你……当真办得到你说的那些?”史和通问。 “牧匠师、史匠师,你们看人,要学会用心去看。”她将润土的话借了来用,说完,又道:“况且,你们以为,我就一个人?” 她故意留下了一个高深莫测的钩子,只为“钓鱼”。 别说她狡猾,她只是想给大家一个共同进步的机会。 她这话的威力可不浅,牧高义跟史和通一下又联想到她的神秘背景。 他们恍然大悟,他们惊觉醍醐灌顶,她虽说是匠一级,可说不准她背后却有一堆高人在为她指点,他们根本就不必担忧她是在唬人扯蛋。 是他们格局小了。 当他们将格局打开后,就再无顾忌了。 “你告诉我们这些,究竟是想要我们做什么?” 两人也不傻,她讲了这么一大堆游说的话,总不能是为了抒发自己的心情,跟他们谈吐心声来了吧? 见他们都开门见山地说话了,郑曲尺知道,这件事十有八九要成了。 “还有九日……”她微微颦了颦眉:“不,准确来说,还剩八天,匠师团便要跟随宇文将军一道出发前往巨鹿国。” 是这样没错。 “而在出发前,宇文将军肯定会事先阅览匠师团的成果,可我一个人,分身乏术,所以,假如你们觉得它值得投入,那咱们就一起来完成它。” “一起?”两人惊讶。 “对,所有人一起。” 两人当场目瞪口呆:“所有人?你疯了?这是你的东西,假如最终造出了车,你就不怕别人抢了你的功劳……” “我的存在,无可替代,我并不担心有人会抢走属于我的东西,再说,若你是将军,真正能办事的,你会在乎留下一个还是留下一群?假如一个能成事的都没有,那我就是你们唯一留下的机会了。” “其实我觉得不必那么多人,只要咱们三个就……” “不行,时间太短了,我们三个人基本办不到。” “……可你要怎么去说服其它人?” “我?”郑曲尺讶异,然后理所当然道:“不是我,是你们,由你们去说服所有人,配合我完成这一次的霁春匠工会参赛艺品。” “等等,怎么会是我们?”两人傻眼。 郑曲尺点明一个事实:“因为在这里,你们俩远比我有信服力。” 史和通考虑了一下,有了决断:“好,如果他们答应,你要怎么安排?我们这些人,各擅长的领域都不同,如何统一配工?” “放心,这件事情我早就想过了,如果你们能集合所有人,我可以保证你们这一次不仅能够在宇文将军那里争脸,还能在霁春匠工会上争脸。”她继续安抚他们不安的心态。 “希望你说到做到,假如最后失败,你就别怪我们将责任都推到你头上。”牧高义将丑话说在前头。 “没问题。” —— 南方天气逐渐回暖,邺国的春机也随之焕发。 营寨中的一众匠师,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却仍是有人欢喜来有人愁,呈现两极化。 直到有两个夹带私货的老六,带来了一副车舆图纸,这事在匠师团中瞬间掀起了一阵狂浪热潮。 他们俩一顿威吓、利诱,那是办法想尽,口水说干,想将落单的匠师拉进我方阵营当中。 第147章库房矛盾 陷入瓶颈,眼见期限将至急得快上吊的人,倒是很快被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说服了。 有这两人担保,这种既不必担主要责任,又能当一回混子的事,何乐而不为? 而稍有成就、对自己作品极为有信心的,那是傲气得一匹,不肯对外分一杯羹,非得坚持自己的选择。 一整个上午的时间,牧、史两人东转西转,拿着图纸却只拉到三分之一的“赞助”。 他们觉着这样不行,就又回头去找郑曲尺。 一张嘴,那就是一肚子的抱怨:“他们个个都拿咱们当傻子瞧,说是只光靠幻想来造车,画得再好看,造不出来也白瞎,就有些跟咱俩平时关系不错的,倒是将信将疑答应了,但更多的人却不肯,人手上的器械都完成一半了,哪肯轻易放弃。” 郑曲尺正在偌大的库房选木、卸木,之前还说上山去找木头,可眼下有现成的,而且种类齐全,木料上乘,叫她仿佛闯入了巨人的宝库,目不暇接。 她听完,问:“那你们集齐多少人了?” “就三十几個吧。” 郑曲尺凝神,稍作计算,得出结论后,便神情一松:“没事,我们可以先开始了。” “三十几个人够吗?”牧高义讶然。 “时间是足够的,只是我担心中途会出茬子,因此需要多预留一些时间来,为误工、返工以及试错。”郑曲尺解释了一下她先前想要人越多越好的原因。 “你设想得十分周道,老实说,有时候跟你聊天,都不像是跟一个普通工匠在谈话,反倒像是一个在工事上浸淫了十数年、经验老道的老匠师。”牧高义感慨道。 郑曲尺没说,但她心道,她拿下的工程量,足以叫她练就成一副老手。 眼下换了个号重练,但脑子里的东西却没丢,她就还是她郑曲尺。 “合理发挥他们的长处,才能事半功倍,这里有一张表格,麻烦你们将它发放给这三十几人填一填,好让我以最快的时间内来了解跟分派工作。” 郑曲尺将早上抽空弄的人事表格交给他们。 “表格”是什么东西? 史和通接过,看了眼上面的条条框框,还有填写的内容,感到好奇又有趣。 “姓名,年龄,工龄,擅长领域……这些东西,要怎么填?为什么要弄成这样?” 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书写格式还有数据归纳方法,两人一时只觉得无从下手。 郑曲尺道:“来,我先填一张,给你们做个示范。” 她随便找根木头当垫,将纸搁在上面,再掏出自制炭笔,在上面逐一填写道:“姓名,阿青,年龄嘛……23,工龄,这个工龄,就是咱们当木工多久了,这个可以从咱们出师的那一天算起,我就按照我的情况,填个15年左右吧……” 史和通跟牧高义围过来,见她亲自示范填上内容,慢慢也都看懂了。 不得不承认,通过这种新奇有效的方式,她的确能快速知道对方的工匠经验。 只是听到最后,他们却被她的厚颜无耻给惊着了。 工龄15年? 他填的是23岁吧,如果出师15年了,那她岂不是一出生就开始学木工了不成?然后八岁学成出师? 她就算想展示自己的能耐,也不必这么夸张吧。 “我擅长的啊,这就有点多了,大料木匠、小料木匠、圆作木匠,土木、建筑还有装潢……机械、框架、艺术……” 见她念叨个不停,笔下如有神,飞速填满,牧高义跟史和通都看不过眼了。 “等等,好了好了,咱们能不能填点真话,不,这不重要,我看懂了,你这、这叫什么格的,该怎么弄了,伱将它们交给我们吧,我们立刻去发送。” “……怎么就不是真话了呢?”郑曲尺郁闷了。 两人干笑一声:“那咱们先拿去了,哦,对了,你这个东西也能借一下吗?省得还得跑一趟去借笔研。” “这是炭笔。”郑曲尺告诉他们。bigétν 牧高义连忙点头:“哦哦,这个东西,不是,这个炭笔我方才见你拿它写字,便一直觉得神奇,它不用研墨蘸墨,就这样可以在纸上挥写,的确方便啊。” 见他们欣赏自己做的炭笔,郑曲尺大方道:“那这个就送给你们了,我这边还有。” “那就谢了。” —— 郑曲尺造车所需要的木料,要软硬兼顾,不能完全统一,比如车轴,普遍用枫木、櫸木跟槐木。 而福县盛产一种榆木,十分结实、抗腐蚀,又耐用,用来做轴承十分合适,橡木拿来做车厢体,不仅纹路颜色好看,还没有那么多节疤。 得用多少木料,她心中有数,找到她需要的木料,她就将它们先取出来堆放在一块儿,省得一会儿别的工匠进来,被拿走了。 不过,这几吨的木头,她一个人搬运太麻烦了,于是她暂且坐在堆好的木头上歇息,等着高牧义跟史和通他们回来再想办法。 “你是谁?赶紧下来,我要搬走这一堆榆木。” 旁边,一道不客气的声音骤然响起。 郑曲尺转过头一看,是一个拿布包着头发,身穿工服卷边的匠人,他年龄看起来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左右,眉眼细长,四肢强健有力。 郑曲尺站起身来,礼貌地解释道:“这不能给你,这些木头是高牧义跟史和通他们要用的,我在这里就是替他们看守。” 可那人却并没有因为听到高牧义他们的名字而罢手,他反倒怒了:“这库房的木料,是共用的,他们俩凭什么人不在,还想霸占着先?” 嘿,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她明明都说了,她在这里替他们看守,怎么能叫人不在,还霸占呢? “既是共用,自然是先到先得。” 男子没理会她的话,只蛮横道:“可现在它们还在库房里,既然木头没被搬走,那我就可以搬走。” 说完,他便大声叫来外边等着的杂役兵,要将那堆榆木通通搬走。 郑曲尺也禁不住动了怒,她赶忙跑到木头前,张臂挡住:“等一下,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马上就回来了。” “你以为我会怕他们?搬!” 五、六个高大强壮的杂役兵目中无人过来,郑曲尺眼见自己挑选的榆木要保不住了,正巧这时,牧高义跟史和通赶了回来。 听郑曲尺一说前因后果,两人那也是不虚场合,抡起袖子就是上前理论。 “你们敢!没听阿青说了吗?这些木头是我们先挑的?”牧高义凶道。 史和通板起脸,沉声道:“付长枫,你凭什么来抢我们的东西?” 一看到他们俩,男子也就是付长枫,冷笑嘲讽道:“凭什么?我想问问,你们俩凭什么打破咱们匠师团一直以来的规矩?拉邦结派,连成一气,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是想将我们这些出头的先排挤走,给你们这些拿不出手的腾位置?且看看究竟最后是谁赢吧。” 牧高义嘴皮子更利索,他接下话道:“付长枫,你算什么?你的那个东西别以为我们眼瞎看不出来,不就是照搬人家桑瑄青的设计吗?你有什么本事啊,这么多年也没见你造出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东西来啊。” 这一番反嘲可谓是刀刀致命。 付长枫听完,气得直接口不择言:“那你们呢?说别人之前,难道都不撒泡尿瞧瞧自己的吗?将军吩咐对别国大型器械的研制,不也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眼看,双方为了一堆木头,不仅扯出了前尘旧怨,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吵得不可开交,彻底撕破脸皮,郑曲尺也是叹为观止。 想不到这么一个匠师团,不仅内卷得厉害,内部恩怨好像也不少。 知道继续吵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付长枫仗着这一次他带来的人多,直接叫身后的杂役兵:“给我去将这些木头拖回去!这榆木,今日我付长枫要定了,谁来阻止都不行!” 郑曲尺也挤过来,骂他臭不要脸:“你这是要硬抢了?” “什么硬抢!这东西本来就不是你们的,我着急要用,你们若再拦着,我的起重器械无法如期完成,延误将军大事,你一个小小杂役兵,还有你们俩,担当得起吗?”付长枫气焰高涨。 一时之间,双方呈三角对势,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但总得来说,郑曲尺这边要吃亏一些,因为对方人多,可以生抢,他们就三个。 “她担当不起,你就担当得起吗?” 库房门口,一道尾音勾着笑,但却如暴风雪袭来的男声响起。 郑曲尺徒然一僵,惊讶地看过去。 其它人也都是第一时间回头,便看到宇文晟正带着王副官跟蔚近卫站在那里。 将军猩红的唇瓣弯起,冰冷潮讽的轻笑声荡开,刺得人无法呼吸,浑身发抖。 所有人都傻了。 “将、将军?” 他们腿一软,“噗通”一下就跪在地上,那保命的态度、那熟稔的跪姿,简直就是习以为常。 而常常会因为不习惯跪人,而动作慢人一步的郑曲尺,总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 她杵在那儿,就跟一截呆立的木头似的。 她寻思自己这都升职当将军夫人了,还得跟以前一样随时随地要跪宇文晟吗? 但她转念一想,她这个将军夫人的水份太多,当不得真,她还是跟其它人一样为好,而且现在,她是“阿青”不是。 正当她也要跪时,不经意与宇文晟的视线对上了,他正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一双阴暗下的眼眸,无声地与她纠缠不休。 她怔了一下。 “都起来吧。”宇文晟道。 第一次,这当真是第一次啊,将军竟然免了他们的罚跪?! 吃惊、难以置信,同时也更觉得惶恐了好不好。 一切的不同寻常,都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牧高义、付长枫他们而言,人都麻了。 试想以前,他们哪一次犯事,不都得跪到将军暂时气消、或者离开为止,可这一次,他们才跪下,将军就“体贴温柔”地放过他们了? 郑曲尺一听宇文晟喊人起来,当即眼眸一亮,那微微打弯的膝盖,又重新给直了起来了。 其它人,在各种不安猜测跟惶惶不安的情绪当中,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可他们不敢直视将军,全都弯腰驼背,视线盯脚。ъitv “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将军给你们的时间太多,所以才有闲心在这里争吵不休?” 宇文晟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哪怕他并没有用上特别重的语气,却依旧将他们刚建立好的“坚强”给吓破了胆。 “啪”地一下,他们再次条件反射性地给跪下了。 “我等不敢,请将军息怒。” 郑曲尺嘴角一抽:“……” 喂喂,怎么又给跪下了? 那她呢? 郑曲尺眼神略带“苦愁”地瞥向宇文晟,都怪他啊,好好的一句话,他非得用疑问问,这不是故意吓人呢吗? 于是,她无奈长叹,又准备随大众,给跪下了。 宇文晟见她那副“我不愿、我不甘,但我又拗不过大众的意愿”的可怜色,顿时语气不免加重几分:“谁叫你们跪下的,起来!” 他随便一句都能叫他们惊魂,这一句类似训斥,简直都快要了他们的命了。 刷刷刷——他们浑身冷汗,忙不迭地撑地爬了起来,生怕动作晚了一秒,就会被将军给嘎了。 今日将军肯定心情不佳,不,应该说极其恶劣,要不,怎么会这么反常,反常到连见人跪下认错都不待见了? 完了完了,这是不打算留他们一条活路了是不是? 郑曲尺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自己吓自己都吓得都快撅过去的一众同僚,由于他们噤声低头,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不合群的。 不是,宇文晟他这时候过来库房,打算做什么? 吓人? 应该不可能。 他不会这么无聊才对。 她对他比嘴型。 不、是、答、应、过、我、不、来、找、我、的、吗? 宇文晟读懂了,他觉得好笑,于是学着她——不、是、来、找、你、的。 身后,王泽邦跟蔚垚,见将军跟将军夫人当众“眉目传情”,都纷纷识趣避开眼神,望天望地,就是不看他们。 一想到将军为了不叫将军夫人下跪为难,而一反常态,将库房一众匠师跟杂役兵吓个半死,他们俩,一个想仰天长叹,而一个则非常想笑。 第148章一切就绪 他在说什么,不是来什么的? 郑曲尺显然是读不懂唇语,但她却觉得宇文晟好像什么都懂,人直接魔法打败了魔法,她一头雾水,只能简单猜到开头他应该是说,不是什么的…… 算了算了,管他是来做什么的,她转过头扫了一周不争气的同僚们,也不指望他们现在能支楞起来说话了。 她这边时间紧,任务重,可不能被这些事情给耽搁了。 这么想着,她也不当鹌鹑了,挺身而出:“将军,我……呃,属下有话有上禀。” 这跟当官的打交道,就得用些得体的自称,可她自从穿越到古代后,没有经过系统性的学习跟训练,是真对这些称谓、自称还有官方用语十分嘴瓢。 宇文晟全然不在意,反倒笑语晏晏道:“哦,但说无妨。” 咦? 付长枫他们抬头,偷觑了一眼宇文将军的神色,但见他好似没有了先前那股子阴风煞气,想要刀人的感觉。 这态度未免也太好了点吧……难不成,将军其实今天心情很好,所以才表现得这么异常? 这么说来,付长枫的心思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郑曲尺抱拳,条理清晰地说道:“将军,事情是这样的,这榆木,不对,是这一堆木头都是我们事先挑好的,可有些人却仗着自己人多,完全不讲理,一过来就非要抢,你得为我们三人作主。” 这话的口吻,无疑就像跟家长告状的孩子,愤愤不懑,理直气壮地请求为其出头。 所有人都一脸愕然地看向郑曲尺。 她……她可真敢啊。 宇文晟视线从她脸上缓缓移开,语调清凉地问着其它人:“是谁要抢你的木头?” “他!” 郑曲尺手臂一挥,直直地指向神情僵硬的付条枫。 付长枫此时不得不站出来为自己狡,不,为自己辩解:“不是抢,将军,这些木头堆放在库房中,本就是共同,谁有需要都可以拿来用,她又凭什么说这是她的?难不成因为她恶人先告状,这整个库房的东西都归她?” 郑曲尺一时语滞:“……”很好,他狡辩得太有理由了,连她都无言以对。 可这世上有一种人,他的偏心,是不需要理由来支撑,哪怕是指鹿为马。 宇文晟轻轻一笑,这一声软绵绵的笑声,回荡在这寂静空廖的库房内,却令付长枫感到一阵寒意。 “没错,就凭是她先说的,你既没有第一时间提出申诉,则表示你并不着急用这一批榆木,那她开口了,自然这些都应该归她所有。” 不是,将军他是这么理解的吗?! 付长枫都听傻了。 而郑曲尺在怔愣片刻之后,则在憋笑。 有句话叫什么,恶人只有恶人磨,你不讲理是吧,你胡搅蛮缠是吧,我就更无理取闹,她算是发现了,宇文晟还真擅长用魔法打败魔法这一招。 就叫付长枫这满嘴歪理的人,也尝试一下遇到一个不跟他讲道理之人时,那种憋屈又愤怒的心情。 既然宇文晟这么帮她,郑曲尺自然得赶忙表示一下:“阿青谢谢将军的信任。” 宇文晟见她嘴角拼命压抑着上翘的弧度,一副“小人得志”的窃喜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嗯。” 王泽邦算是没眼看了。 而蔚垚则抵唇清了清嗓音,想将喉间的笑意压回嗓子眼里。 这真是瞎子遇上盲人,看谁比谁更白目了。 将军跟将军夫人在这玩将军与小工匠的“情趣”,他们这些人,还真当以为自己只需要颠倒黑白,就能从中获得什么公正的裁判? 付长枫横了一眼郑曲尺,立刻急切道:“将军,不是这样的,伱看,我都带着一群杂役兵来搬东西,而他们三人却只是来库房走一圈,只是恰巧看到我们在搬木头便想要抢走!” 靠!这人也太无耻了吧,这种谎话都说得出来? 要说,付长枫也是一时被“阿青”给气得失了理智,胆子大到连宇文晟都敢蒙骗。 这时牧高义跟史和通也待不住了,他们跳起来拆穿付长枫:“他扯谎,将军,付长枫明明是晚来的。” “没错,这些木头是阿青事先挑选出来的,他们后到却说先来。” 付长枫哼嗤一声,嚣张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王泽邦岂容他们在将军面前如此肆意喧哗吵闹,他狠厉下神情,喝斥:“放肆!” 三人一怵,不禁赶紧收声,收敛泼妇骂街的架势。 “我有证据,你们可以数一数,堆放在这里的木头共有七类,共四十六根,是我从库房内挑选出要用的木料堆垒在这里,只为等牧匠师他们一回来,咱们就一块儿找人搬走!”郑曲尺抬起脖子,身高不高,气势来凑:“我可以准确地报出这里面有哪几种木头,你能吗?付长枫?” 她一列串的自证加质问,说得长付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打一眼看过去,木头堆垒在一起,除了面上的榆木跟橡木外,剩下的则被挡住,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但他却不急着反驳或找理由,只因他认为将军或者王副官肯定看不惯她此刻的咄咄逼人,喧闹不休。 没见他们都不敢说话了吗?她倒是有理,可有理也该分时候。 像此时此刻这种场合,越闹腾的人就越容易受到喝斥与责罚。biqμgètν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不仅没有被方才还凶厉的王副官喝斥闭嘴,将军还似听从了她的建议,偏过头,道:“付长枫是吧,你来回答一下这位小杂役兵提出的质问。” 付长枫脸一白:“……将军,这……” 这怎么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将军跟王副官,这番作派,这、这多少有些双标了吧。 对待他们就是狂风疾风,面对这个阿青,怎么就成了温声细语了? 王副官表示,这不是双标,而是亲疏有度,内外有别,再者,他哪敢对将军夫人大小声。 “你是不是说不出来了?”郑曲尺问他。 付长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算什么证据……我方才搬运时,只顾清点数目——” “付长枫,有些话如果只为争一时意气,我奉劝你还是注意一下,在将军面前,你若非要争执不休,我会奉陪到底,可你当真想好了后果?”郑曲尺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她知道,有一些木匠干了一辈子的粗糙活,性子既直又火爆,虽有些阴私之心,但大多数都并非大奸大恶之辈。 假如他因为跟牧高义和史和通的一些私怨,而失了理智,在宇文晟面前将事情闹大了,那么到最后,这可能就不再只是几人之间的一件私怨口角之争,而成为了一桩要命的罪责了。 付长枫一愣,忽然浑身一個激灵,寒气由脚底蹿上,将方才上涌的愤怒一下冻冷下来。 是啊,他是有几条命在,才敢在将军面前撒谎狡辩? 万一被拆穿,那后果绝非他能够承担得起。 况且为这么一桩小事,也不值当。 “将、将军,其实都是误会,我早前是看上一批榆木,可我去叫人来搬时,榆木却被这位小兄弟给挑走了,这才一时失了冷静争执不休,是我太计较了,这批榆木归牧匠师跟史析师吧,我不再争了。” 付长枫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只要牧高义他们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件事任何人都会无损无伤。 可牧高义跟史和通却不想这么便宜了付长枫,然而不等他们开口,郑曲尺倒是先一步道:“将军,事情就是这样吧,既然付匠师也觉得自己错了,不如请他帮我们搬一搬这些木头,也当是咱们握手言和了吧。” 宇文晟看出郑曲尺是想息事宁人,他稍微一想,便懂了她的心思,便也没拂她意:“既处同一营生,便该和睦共处,既双方愿意和解,那付长枫你便依阿青所言,将这批木头搬到她指定的位置。” 他们算是发现了,将军今日不仅反常,他还特别怪异,尤其是对“阿青”的态度,完全叫他们这些人看得既羡慕又嫉妒。 当然,部分人是猜不透其中真正的缘由,只当她入了将军的眼缘,信服了她的话,这才在两边之间有所区别。 付长枫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小的遵命。” 而眼见阿青扭转乾坤,将一桩麻烦事情处理得漂漂亮亮,不仅大获全胜,还叫那个讨厌鬼付长枫给他们搬木头道歉,如此大快人心,他们当真是大写一个“服”字啊。 错了,是他们错了。 这个阿青,绝对绝对不、简、单! 想想看,阿青可能是蔚近卫官他亲戚,润骑督可以被她喊口带话沦为跑腿,现在连将军都为她出头…… 牧高义跟史和通两眼放光地盯着郑曲尺的背影,那背影虽不高大,但却夯实啊。 阿青,你最好赶紧跟他们俩解释一下,不然就别怪他们俩在心底可劲造谣了啊。 现在,牧高义跟史和通是更加坚定了内心的选择。 往后,他们就铁了心地跟着她干了。 这可是上面有人罩着的主,只要跟对了人,他们往后就不用担心随时会下岗了。 付长枫显然并不知道那么多的内幕,他只觉得牧高义跟史和通这两个阴险小人,运气着实太好。 还有阿青这人,关键时刻倒是不错,就是眼光不行,跟错了人,就牧高义跟史和通这两根搅屎棍,她也迟早到折在他们的“小聪明”里。 —— 事后,牧高义跟史和通问阿青:“为什么要放过付长枫,那个讨厌鬼就该受到一次教训,叫他傲什么傲,狂什么狂!” 郑曲尺道:“你以为落将军手里,是一次教训?那是送命。” 两人一听,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 “再者,他若真因为跟咱们这次抢木头送了命,接下来才是麻烦事了,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那些跟付长枫关系不错的,会不会为了给他报仇闹事捣乱?也或者各种闲言碎语传出来,会不会耽误我们的工事?” 牧高义他们一听,这才明白郑曲尺为什么选择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解决完郑曲尺的麻烦事之后,宇文晟领着人走到旁侧的军械库,此处有重兵把守,唯有将军或持有将军的虎令才能够进入。 “搬。” 库房内摆放的是各种用具材料、包括铸造、建设跟修补,而军械库内却是营寨当中各类大、小杀伤性器械放置点。ъitv 鱼贯而入的军队步履迅速,将里面的东西搬抬了出来,放入大型轮车上载运,上面以油布覆盖。 “将军,已经清点完毕,随时可以出发。”一位事务副将上前禀报。 宇文晟挥挥手:“将它们送到运河,将船舰将它们运到巨鹿边境,随时听候调令。” “遵令。” 宇文晟走出军械库,问旁边:“墨家那边回信了吗?” 王泽邦下意识皱起了眉头:“还没有……他们莫不是打算放弃秋等人了?” 宇文晟漆黑长睫斜睨着一旁,唇角弯起:“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放出消息,三日之后,若墨家再无人前来交涉,便处置了这批意图侵略邺国、炸毁城墙的刺客一等人。” 王泽邦颔首,但他又想到一件事:“那夫人那边……” 这将军夫人跟墨家可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尤其跟这名秋的墨家弟子,万一她再一时昏了头,选择了敌方阵营…… 宇文晟道:“她与墨家再无修复好关系的可能性,就算有,我也会让它毁于一旦。” “将军,眼下我们因夫人几方树敌……” “难道我们之前,所做的那些事就不是与六国为敌吗?”蔚垚忍不住打断了王泽邦。 他虽说也听不得王泽邦对郑曲尺有意见,但他更担心王泽邦的话会惹来将军的不满。 再者,眼下邺国就跟一块肥肉,谁都想啃上一口,这不是郑曲尺惹来的吧,而他们想要反击,不甘沦为牺牲品,本就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王泽邦惊醒,赶紧请罪道:“是属下失言,将军,另外还有一件关于盛安公主的事,国都由邺王亲笔书信,说她单人匹马赶来福县了。” 蔚垚一听,眼睛都瞪圆了。 那个麻烦精竟独自一人跑来福县了? 第149章邺国制造 宇文晟的反应很淡,就像提及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似的:“找到人之后就送回去,不必管她说些什么。” 王泽邦就知道将军是这种反应。 他倒也想这样洒脱随性,但现实不允许啊。 “可是将军,盛安公主乃邺王的掌中宝,假如咱们这么绝情,势必会惹恼了邺王,他之前便因为你起兵攻打风谷沙城还有娶妻一事,不满在心,克扣了该送来的军费与军粮……” “活不起了?”蔚垚追问道。 王泽邦横了他一眼:“快了,粮仓粮食紧缺,尤其福县近年来还靠着朝廷各方赈灾,要不然干旱连年,早已无计可生,咱们是别指望这处了。” 宇文晟闻言,忽地一笑,白质如梨花无暇,黑底却朵朵斑斓鬼蜮:“那正好,等抓了盛安,便可以跟邺王换粮了。” 蔚垚跟王泽邦:“……”将军,好计谋!(好阴险) “可眼下,该怎么办?邺王为逼迫您回盛京,已经不再给军队补给与军费,最迟半个月,咱们就该断粮了。” 作为监管内务的王泽邦,责任重大,如今眼见拨不出粮来,那可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蔚垚想了一下,提议道:“如今咱们既无战事,又无剿匪计划,那便发散士兵去山中狩猎,采摘野果、野菜,总之先自食其力,熬过这段时日再说。” “你觉得这能撑多久?” 现在是冬末初春,又不是收获的秋季,山里能吃的东西有是有,可不多,割一茬少一茬,僧多粥少,总不能啃树皮吧,这完全是个馊主意。 这的确不行啊,蔚垚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咱们不是要去参加霁春匠工会,只要赢了,别说咱们营塞的兵马,直接养活一县城的百姓都没问题。” 这话……没错,可是——“北渊公输家,财大气粗,的确可以送你价值一城池的金银奖赏,可是你想赢,谈何容易?要知道,咱们可是连参赛资格都没有入围过一次,更别说力压六国工匠,拔得头筹了。” 王泽邦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他有时候看起来精明,有时候又跟脑子缺根筋似的,什么都敢想,他怎么不妄想人公输家将全副身家拱手相让? 蔚垚皮痞一笑,咧着嘴:“但我总觉得今年或许会有所不同。” 宇文晟偏过头,看了一眼蔚垚,似讶异好奇地询问道:“哦,蔚垚,你认为今年,与往年,有何不同?” 蔚垚赶忙收敛起自己不正经的神色,紧张地舔了下嘴唇,讨巧道:“今年将军都成亲了,必然会好运连连,好事成双,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一口气的祝福脱口而出,这是生怕说晚了会被将军当成别有用心的“害群之马”给解决了。 王泽邦只想抚额,不看他这狗腿的模样。 宇文晟倒是很满意他的回答:“是啊,今年的确不同往年了,你的祝福我收到了,那望蔚近卫今年也可以喜得贵子,所以有些事情也该加快脚步,不能再拖了。” 喜得贵子? 可蔚垚他发妻如今还在盛京的蔚府,将军的意思是…… 王泽邦跟蔚垚一听,心头一肃,一下都明白将军言下所指何事。 “付荣将人请来了吗?”宇文晟话题一转,又问起另一件事。 蔚垚不知情,王泽邦却一直关注着这事:“来了,付荣是在焚澜巷的穿花胡同找到梅夫人的,现在人已经带到咱们营中了,她说了,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调配药膳。” 宇文晟温和一笑:“叫她最好不要耽误了时辰,夫人的身体不能有任何差池,她若无法叫夫人痊愈,那她就永远别想见到他的夫君了。” 提及穆柯,其它两人都神色各异。 “是。” “明日便该出发去一趟畿州了。” 蔚垚一听,顿时兴奋了,他一双狐狸眼精眯弯起,兴致勃勃道:“将军,咱们清理完畿州回来,至少去巨鹿国的差旅费足当了。” 王泽邦冷意尽现::“这的确是一件解决目前难题的办法,并且,也该让他们知道,邺国究竟是谁在主宰左右。”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应该是已经做好觉悟了。”宇文晟面具下,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 —— 郑曲尺看着堆满了小营地的这些木头,总觉得他们这三人小队的施工场地,终究还是太小了一些,等人员齐集了,得跟工官申请一下扩大范围。 “木头都搬完在这了,我可以走了吗?” 付长枫凶脸斜眼,一副不服的样子,但却问完人才肯离开。 “啊,可以了,谢谢哈。” 郑曲尺清点完木头数量,下意识回应,但刚说完,她就僵住了,转过头却见付长枫也是一脸意外地盯着她。 他眼神透着狐疑跟嘲弄,估计是觉得她这人表里不一,长得一副不好惹的成熟样,实则一开口就一嘴傻白甜。 “我是说,没伱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她赶紧收起客套的神色,故作冷淡地挥挥手。 而早就摸透她故意装高冷的牧高义跟史和通,则分别扭转过头,捂嘴发笑。 付长枫扫了一眼他们三人,冷哼了一声,转身欲走时,却又被郑曲尺叫住。 “对了,我瞧你的起重器,主梁负荷分配有些不大合理,你最后将其重新调整一下,要不主梁在起吊过程中很容易会出现倾斜、断梁,导致重物掉落,易砸伤人。” “你说什么?”付长枫猛地一滞。 郑曲尺耐心道:“就是你现在做的那個,那天我路过瞧见了……” “你懂什么?!看过一眼,就在这胡说八道!”付长枫怒声道。 郑曲尺被他吼得一愣。 她虽与付长枫才刚认识,但这一面,就叫她知道他这人的性子,傲慢自大,有些本事,容不得别人质疑,盲目自信。 她说了,他或许不信,但她还是要说:“总之,我不管你听不听,我只希望你在器械完成时,测试当中一定要保证悬吊的下方无人,周边没有任何阻挡物。” 付长枫听她说得煞有其事,不由得笑了:“你这个杂役兵倒当自视甚高啊,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一眼就知道我的器械哪里出问题了?我说,你以为你谁?是哪一家没落的大家子弟跑出来历练的不成?” 嘿,这话说着,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牧高义跟史和通听着若有所思。 郑曲尺叹声:“我说过,信不信在你,我的提点不是为了彰显自己有多厉害,而是为了避免出现伤人事件。” 眼见付长枫又要发飙了,史和通赶紧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不就是提醒你一句吗?你听也好,不听也好,都随你。” 牧高义也赶忙挡在郑曲尺身前,出声撵人:“走吧走吧,别吵了,退一万步来说,你觉得刺耳的话,说不准到时候还可以避免你发生事故,谁要是跟你有仇啊,自然巴不得你出事,可咱们这是劝着你千万别出事,你倒是还瞧不上眼,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没听过,咱也没说过。” 付长枫算是被他们一套一套的理给整神了,这下是气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深吸几口气,撂下硬话:“不必你们猫哭耗子假慈悲,这种事情我自己会掂量!多管闲事!有这种功夫,还不如想想接下来你们该怎么跟将军交差吧,我肯定是会继续留在营寨的,可你们就不一定了。” 说完,他就趾高气昂地带人离开了,而等人瞧不见后,牧高义凑到郑曲尺边,问道:“阿青,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郑曲尺无语:“你们既然不信我的话,干嘛还顺着我的话说他?” 牧高义梗起脖子:“我刚才说的话也不假啊,这本来就是你的一番好心提醒,是与不是,反正他都注意点就是了,我发现你这人怪好的,总是以德抱怨。” 像对他们,像对付长枫,他们都曾得罪过她,可她倒好,既往不咎不说,还帮他们。 “我没乱说,他那辆起重器是按照桑瑄青的那一架起土器做出来的,我看过,的确不错,改良得很好,不仅增加了多杆起吊,还更操纵灵便,就是稍微有些瑕疵跟技术上的问题没处理好,这个有时间,我相信他可以自行得处理好。” 两人听着连连点头,倒也认可付长枫这人有些本事。 “也不是我好,而是我尊重生命,在我看来,做任何事情都该以人命为重,他这人虽不讨喜,可我并不希望他在事故中获得惩罚。” 安全重于泰山,要始终把人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发展决不能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关于这一句话,她一直铭记于心。 这几乎也成了她的职业习惯。 牧高义跟史和通听到她这样讲,忽然之间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了。 之前他们俩还暗地里嘲笑过她,认为她装模作样,实则小儿性情。 但或许跟她比起来,他们才是那个幼稚且不成熟的人吧。 她心中有大观,眼里有大事,她所作所为从不为别人而偏移航道,不会在一些蝇头小利上蝇营狗苟,也不会在一些鸡毛蒜皮上与人纠缠不清,她内心坦荡,灵魂宁静,将目标放在更高远的地方。 郑曲尺不知道牧高义跟史和通眼下的沉默是一种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她见他们不吭声,以为是不想听她讲这些大道理。 她道:“好了,不谈论这些了,我先前发给你们的表格,他们都填好了吗?” 牧高义回过神:“哦哦,对对,表格,表格是吧,在这儿呢,都填好了,不过他们有些人只懂一些粗浅的文字,写得不好。” 他们从衣襟内掏了一叠纸,第一页上面的字就挺别扭的,估计就是因为有些人不识字,要么找别人代写,要么自己凭印象胡写。 当然,也有人用惯了毛笔,不习惯用炭笔写字的缘故,总之,卷面分很少有人及格。 “好,我先看看。” 郑曲尺将表格拿过来,一共有三十四张,上面有着一目了然的介绍,除了名字好认之外,剩下的内容连猜带蒙,倒也没花费多少功夫就给看完了。 牧高义跟史和通本以为她会不满意这些人的填写,却没想到,郑曲尺十分高兴道:“太棒了!” 呃? 郑曲尺看向他们,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内绿蕤疯狂生涨,那股蓬勃的生机是如此璀璨明媚,令人不无法拒绝。 “他们就是我要找的人!” 是的,这些人都是专精人才啊。 之前,郑曲尺接触的大部分木工,只能被称为荒木匠。 荒木匠是什么呢? 就是那种达不到评级的,他们只能做一些常见的粗木工活儿,比如大木作、船作、精细家具等大型木作的配套作业,和打造一些粗家具,棚户搭建。 而这批人就是木匠中的主力军,他们也有技术,更有长年锻炼下来的力气,唯一不足就是技术含量不高,没法去完成各种特殊性质的精细活,或统筹性的建造。 基本上福县之前召集服役的木匠都是这种。 但是营寨内的这些匠师,却每一个都能独当一面,且都有其擅长的专精技术,这样一来,她的造车计划实施下来,岂不是事半功倍?biqμgètν 她跟他们说:“这里面懂箍桶、圆木工匠就有六名,还有船木匠、轮舆匠做车厢的也不少,细木匠擅雕刻方面,锉锯、伐锯自然是需要粗木匠负责来锯,他们看得懂标注尺寸。” “你们俩熟悉车体部件,就安排粗工怠斧将部件尽量切削成接近成品的模样,我则负责更精细的部分,比如凿榫眼、做榫头跟整体安装。”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牧高义跟史和通赞成道:“好!” “那你们赶紧去找人来吧,事不宜迟,即刻开工!” “没问题,我马上去,和通,你跟阿青就在这里先等着。” 郑曲尺跟史和通站在原地也没等多久,牧高义就带人陆陆续续来了,这些匠师大多数都是闲置状态,无工可开,这一招集,人就跟过来看看了。 当他们看到堆放满地的木头,他们这才相信牧高义跟史和通是认真的,连木料都卸过来了。 几十个人站在那儿,看了看跟史和通站在一块儿的阿青,目露疑惑。 这不是昨天那个力大无穷的新杂役兵吗? 她怎么跟牧高义还有史和通站在一起? 第150章众匠讨论 在牧高义去喊人的时候,郑曲尺已经事先跟史和通商议了一番。 史和通了解了她的想法后,他就给她当代言,而她继续在幕后策划。 “我现在喊到名字的人就暂时组成一小队,接下来咱们就进行分工。”史和通拿出表格准备开始念名字了。 这时有人提出质疑:“分工?怎么还要这么麻烦?” 史和通解释:“对,要分工,分工明确,才能责任明确,再者时间紧迫,若不明确分工,到时候手忙脚乱成一团,就很难按时完工了。” 这话倒也没错,可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被请来的独一无二(专项负责人),这一瞧,好家伙,这都汇聚几十个人了!这不就是来打零工的吗? 他们在搞什么啊,打算将整个营寨的匠师团都撬走,为自己挣荣誉? “等等,你这么安排,那到时候完工了,岂不功劳大头归你们,咱们只是被安排的边角料?” 边角料,也就是主体上切割下来,不重要的部分。 听着下面的人不理解,开始叫嚷着打退堂鼓,史和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 之前说好,大家一起来造车,可他们一见人多了,估计也分不了多少羹,就觉得不满了。 见史和通一时手忙脚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牧高义赶紧接下话头。 “当然不是,咱们都是匠师,这也不叫谁安排谁,我跟史和通都跟你们一样参与进来,大家是一样的,倘若最后做出来的车能够侥幸入了围,那咱们全都有功。” “对对。”史和通立刻附和:“咱们罚一块儿罚,奖一块奖。” “这车,造不造得出来还两说,主要是,咱们一下多出这么些人,谁主事?” 以前有穆工官(穆柯)在,小事自主,大事由他上禀王副官,再由王副官传达上将军那儿。bigétν 现在穆工官没了,他们还没有新的主事者,这牧高义跟史和通该不会是想打这上面的主意吧? “这……” 牧高义跟史和通这一下都懵了,被他们问到了一个关键、但又被他们有意忽略的地方,那就是谁来领导这些匠师。 虽然牧高义跟史和通在匠师团中,有那么些说话的份量,但这并不足以统领其它人,让同阶级的众人服从他们。 而牧高义跟史和通也根本没想过做主事,因为打一开始,这件事的幕后推动者,就是阿青,他们也自然而然听从她的安排,没想过,别人可不会跟他们一样。 见牧高义跟史和通哑口无言,他们要再不想好话术劝劝,只怕好不容易劝聚而来的人,都要一哄而散了。 无奈,郑曲尺只能顶上前,她肃正好神情,站在了众人面前。 “暂没有主事,造车这事,是我们共同出力,车厢、车轮、车辕,皆需要人手共同完成。” “哈,共同完成?可一样东西,几个人来一起来弄,你觉得它到底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一名匠师嘲笑道。 “就是就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这轮子做出来,有大有小,这尺寸合不合得上,那可就不一定了。” 郑曲尺道:“如果你们担心的是这个问题,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这完全不是问题。” 一开始,他们只是随口怼的,可争论了几句,就开始寻根究底了。 “你是谁啊?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不就是那个蔚近卫官送来的小杂役兵吗?不就是仗着有些关系,这要真是多硬的关系,也不会沦落到当杂役了吧。” 郑曲尺:“……”胡扯,她明明是来当工匠的! 杂役兵只是她的副业,是为了熟悉整个匠师团运作、环境跟人际关系而暂时性定下的工作。 再说了,这一个个这么瞧不起杂役兵,有本事有什么搬啊、抬啊的事情,别找人杂役兵帮忙啊。 “她不是杂役兵。”牧高义听得直皱眉,他掷地有声道:“她就是木匠,她木艺如何,你们接下来可以有目共睹,不必在这里闲言碎语,再说回正题,阿青的话,就是我们的意思。” 史和通听完郑曲尺的话,也有了思路,他补充着牧高义的话:“首先,这部车子,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么简单,你们也看过图纸,上面画的车子,我们前所未见,它所需要耗费的精力绝不亚于一件大工程,也不是几人就能够短时间内完成的,因此,它需要我们共同的努力。” 郑曲尺也需要特意点明一件事情。 “这辆车子的价值,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甚至超过,你们来之前,应该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是吧,现在迟疑的是,它的价值究竟值不值得这么多人在这里浪费时间,既然你们质疑,那么不妨留下来,来都来了,继续看看结果。” 要说,穿越前郑曲尺的国家有四大宽容的俗话,也就是“来都来了”。 无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一句“来都来了”,就能让人心里好受一些,在面对问题时,习惯于无条件妥协退让与自我安慰。 显然,它也适用于眼前这些被牧高义他们“病急乱投医”忽悠过来的人。biqμgètν 果然,他们犹豫再三,想着再回去也依旧只能挠脑壳,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作品出来参赛,还不如大伙一起努努力,看能不能整出这辆不同凡响的车子来。 “行吧行吧,我们先留下来看看情况。” “嗱,是你们说的哈,咱们先做着,要是不行,就别怪我们撂担子不干了。” “好好好,开始吧。张善、李飔,王……念到名字的人,负责车轮,轮和轴部分则由……” 史和通站在那儿,郑曲尺递哪几份名单,他就念,念完再由她提点。 很快,人员都分配完毕,郑曲尺从斜跨包里掏出完成图、各部件名称图解,并将要做的事情逐一、清晰地交待给他们。 “需要的木料我们已经提前搬抬过来了,你们尽量从这里锯木下料,所需的木料种类,用于何处,图形、尺寸、结构图解,全部都细致在你们的施工图纸上,你们只需要照图施工就行。” 郑曲尺根据分组,将这些分派到他们手中,每人负责的不一样,手上拿到的施工图纸也不一样。 这些人将施工图纸拿到手上,先是看了一眼,皱眉,皱紧了眉头。 什么鬼? 难、太难了,这要达到图纸上面的要求,不仅要技术过关,还是花不少时间来演算榫接部分……直到他们翻到第二责,然后就跟被鬼迷了眼似的,人就不对劲了。 “这是什么?简直太荒唐了!” 他们发誓,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详细又明白的设计图纸,上面对要施工对象的整个图形,画得跟个实物似的,活神活现。 一看就知道自己完工后的东西是个什么。 然后就是零部件,那也是分拆出来,标注了大小尺寸,施工要点、难点跟注意事项。 这一看,就一目了然,他们只是按照上面来施工,毫无技术难题,这、这不就是傻瓜级版本吗? “这、这么简单的吗?”众人傻眼了。 这不就是一个人,将这辆车的全部难题都攻克完之后,再保姆式的“喂饭”给他们吃吗? 郑曲尺道:“没时间给大家慢慢参考研究了,所以我们拿出的是一份早就完善好全部内容的设计图纸,现在我们的难题不在于车子的制造方法,而是该如何在七日之内,完成它,组装好它,完美呈现在将军面前。” 确实,如果是一般的车,他们这么多人一块儿弄,七日倒也不难,可这辆车,不仅多了许多他们弄不懂的装置、设计,还比以往的车型都大了不少,这势必会有陌生的领域导致试错…… “咱们真的可以将它做出来?” 当时觉得有些异想天开的人,这会儿都莫名有了信心起来,虽然上面写的那些东西,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但是它看起来很真实,令人满怀期待。 “要这都做不出来,咱们还真不用当匠师,直接回家养猪耕田算了。”有人嘀咕:“不过,这是谁设计出来的?简直不输大家,我认为不可能是牧高义跟史和通这两小子,他们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没错,我也觉得,说不准是哪偷来的……” “嘘嘘……别乱说了,管它是谁的,现在既然落咱们手上了,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别问,别猜,别想。” 牧高义也是第一次见这些,他深吸一口气,那声音都是在颤:“开工开工,赶紧地,就算不眠不休,我都要将它整出来!” “没错,我也这么想!”史和通大声赞同道。 目前来说,终于将事情推上轨道了。 将这些匠师要负责的部分都交予好后,郑曲尺却准备要出营寨了。 她要做的事,才是这辆车的灵魂关键,就是在车子底部安装减震装置,这需要特别定制钢板,这必然得花费不少的钱。 可她现有的那点钱,肯定不够。 所以在这之前,她得先去宇文晟那儿一趟,讨要拖欠她的农民工工资! —— 她没直接跑到主军大帐去,一来进不去,二来如果报名层层通报入内,也太惹眼了。 于是她迂回找到付荣,蔚垚说过,他们如果不在营寨,有事就可以直接去找付荣。 果然,见付荣就很简单,报个名就直接被放入内了。 付荣正在磨什么东西,一看到她,便起身相迎:“夫人?你怎么过来了?” 郑曲尺单刀直入:“将军呢,我找他。” “将军啊,他今日应该回来了,在主军大帐吧。”付荣回道。 “哦,那明日呢?” “明日就不一定在……夫人,你套了话呢?”付荣笑问道。 郑曲尺也没有否认,她摸了摸鼻子:“我最近一直在忙别的事,也没见过他,要不,你帮了一个忙?” “什么忙?” 郑曲尺态度良好,挤着笑道:“我当桑瑄青的时候,不是主建了鬼羧岭的城墙工程,这你们将军还有福县县衙拖欠我的工钱,一直没给,我眼下急需用钱,你能帮我去讨要一下吗?” 付荣闻言嘴角一抽,委婉拒绝道:“夫人找将军要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可这事若由我出面,那可就不好说了。” 郑曲尺挠了挠头:“是啊,可是吧,我……” 话没说完,便被一道铿锵有力的女声打断:“付荣,你还拦着我是吧,分明是你们将军将我请过来的,怎么了,现在不想给你们家将军夫人治病了?” 郑曲尺一听就听出来,这是梅若泠的声音,她讶异地转过头,恰巧见到梅若泠满脸不虞地掀开帐帘入内。 梅若泠怎么会在这里? 当看到跟付荣谈话的人是一个眉毛有疤的青年时,她并没有认出是郑曲尺,仅一眼瞥之,便直冲付荣。 “药我调配好了,我找不着王泽邦,也见不着蔚垚,就你好找,你赶紧带我去见你家将军,我要知道,你们之前说的话,是真是假,假如你们骗我,老娘就将你们全都毒死!” “泠姨?你的药膳调配好了?这么快啊。”付荣说着,便有意瞥了一下郑曲尺的反应。 “对,不是你们那个活阎罗催命似的给他家夫人催药吗?”梅若泠不爽道。 郑曲尺一开始不明白梅若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当她听到这一句话时,就懂了。 “是将军,逼迫你留在营寨的?”郑曲尺突然出声问道。 梅若泠打量她:“他谁啊?” 付荣没回答梅若泠,反倒先跟郑曲尺解释:“当然不是,梅姨分明是自愿留下的。” 梅若泠奇怪地扫了他们俩一眼:“呵,对,我是自愿上钩的。” 郑曲尺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呃,这事嘛……对了,你不是要找将军谈事吗?正好,她也要见,不如你们就一块儿搭伴去吧。” 付荣应付不来这两难缠的女人,只能祸水东引了。 —— 梅若泠跟郑曲尺当真一块儿去了主军大帐,当然是由付荣带着去,要不,第一道防线她们俩都靠近不了。 一路上,郑曲尺在想。 宇文晟自那日她扫墓之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过,却暗暗记下了她身体落下后遗症的事情。 他做事向来专横霸道,从不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原则。 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折手段也要获得。 所以,她有些担心是宇文晟对梅若泠做了些什么事情。 (本章完) yetianlian。yetianlian 第151章讨要工钱 虽然她看起来不大靠谱,人怂话多,但实则她早就树起了一个独立的人格,她想靠自己的方式来做,并不愿他以强横的手段来介入她跟梅若泠之间。 一路上,要说对宇文晟不怒、不怪是不可能的。 她想了很多的话,比如骂他、怒斥他,后来一想,她还没这胆,于是,压抑下情绪,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他放了梅若泠,别与她为难。 然而,叫她没想到的是,这梅若泠一见到宇文晟,态度直接跟之前扫墓那次就是天渊之别。 梅若泠本就长着一张御姐、脾气不大好的脸,但这会儿她却不高冷了,还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来。 “将军,药已经配好了,你瞧什么时候给将军夫人熬制服用下,先看看效果?” 郑曲尺站在她后面,义愤填膺的神色就这样粉碎了。 宇文晟敏察似海妖的视线越过了梅若泠,瞥见了跟在她后面的“阿青”,她眼下一双杏眸瞠得圆溜溜地,就像只受惊的野猫……他薄红的嘴角勾起,微笑徐徐展开。bigétν “那就现在吧。” 梅若泠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下后面跟来的人,又转回去:“现在?” 她讶异完,又收紧眉头,告诉他。 “你可能不懂药膳,这熬煮好的汤剂,必须趁热饮用,这重复的热煮便会减轻药效……你家夫人除非在营寨,煮好便端上……” 宇文晟直截了当:“对,就现在。” 梅若泠被打断,脸色有些不太好,但她话里的意思反正传达到了,他既然明白还执意坚持初衷,那她也无所谓。 “那好,我马上就去捡药熬制,那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情……” 宇文晟收回视线,他落在梅若泠身上的眼神,如果忽略他擅惯于迷惑人的慈悲微笑,便如冷血的蛇一般:“我说过,你治好了我的夫人,我必叫你如愿。” 见他痛快,梅若泠也痛快:“好!” 事情的发展,就挺出乎郑曲尺的意料,这两人之间没有她认为的剑拔弩张,也没有硝烟战火,眼见他们跟打哑迷似的,三言两语就谈拢了一桩不知名的“买卖”,她就挺懵的……他们在搞什么鬼啊? 看来,事情可能跟她认为的不一样。 完了,刚蓄起的勇气跟刚硬,满腹的怒意指责,这会儿有些歇气了。 ……一会儿该怎么开口,才能叫他气焰萎靡,爽快掏钱? 在宇文晟打发了梅若泠走后,便剩下两人独处了。 宇文晟揭下了脸上那张代表邺国上将军的修罗面具,发束整冠,玉颜以真容示她。 他笑语晏晏地问道:“所以,曲尺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事?” 郑曲尺本来就跟每个农民工找包工头要拖欠的钱一样,理直气壮,一身是胆。 倘若事情按照她原来设想的那样—— “宇文晟,伱为什么要威胁泠姨,让她来给我调理身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不需要这种好,你不知道,你的存在已经叫我快窒息了,你再插手我的事,只会叫我更加难受。” 她开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种痛苦至极的悲哀模样。 宇文晟肯定会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她一副不识好歹地喊道:“不需要,我只要你以后别管我的事就行了,我自己能够处理好。” 她直接琼瑶剧主角附身,非得让他被气得吐血三升为止。 宇文晟怒:“好,那从此以后我就不管你了。” 她心中暗喜,面上却要凛然道:“最好这样,既然我们已经划清了界限,那么你拖欠我的工薪怎么算?” “我对你太失望了,想不到你竟是一个如此爱钱的女人,要钱是吧,都给你,滚出去!” “哼,滚就滚,往后你别想我会再滚回来。” ——到这,郑曲尺已经被美好想象给乐得桀桀偷笑起来。 然而,事实上,她根本没机会实施她的先发制人,他也没给她机会啊。 他还当她面,摘下了面具,看着这张漂亮仿若春花正妩的面庞,她就想起她曾经那個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一时竟有些张不开嘴。 “那个……就是我来问一下,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想扇自己嘴巴,叫你讨钱,你却在这寒暄套近乎。 刚起来啊郑曲尺! 宇文晟眼神很静,淡金碎光被切割成菱形,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光幕:“曲尺,是在关心我吗?” 咳嗽了一声,她深吸一口气,打算重振旗鼓:“我……” 一个字刚出口,她就瞪大了眼睛,全部话语滞凝在喉中。 宇文晟不知何时,竟已欺近于她身前,他弯下腰来,凑近她鼻尖,抿唇一笑,当真担得起百媚生:“我以为,你已经不会再关心我的任何事情了。” 这是在开心? 郑曲尺退了一步,想退开这种对心脏不大友好的距离,但没曾想,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始终将两人的呼吸绞缠在一起,不肯放过她。 郑曲尺:“……” 我就是想要来讨个债的,你却想趁机要了我的命? “我、我有正事要说,你能不能先退开一些?”她憋气憋得脸都涨红了。 宇文晟见她被逗得如此有趣,乐得笑了起来,他挺直身来,凝注着她:“这张脸……看久了,倒也看顺眼了,那么曲尺想跟我说些什么?” 原来,他是在故意戏耍她玩。 寒暄个屁啊,直接说就完事了。 “就之前你跟我说好的那个钱……就你在铸器司那里说给我涨月钱,虽然我现在没在鬼羧岭上工了,可工事是由我主建的,只剩下收尾的部分,你这看看什么时候方便能给我结算下,我有点急缺钱用……” 她低下头,声如蚊呐。 “这件事啊。”宇文晟似想了起来。 郑曲尺立即抬起头,两眼注满了期待:“对,你想起来了吗?” “嗯,想起来了。”宇文晟态度良好,完全没有任何不高兴的神色。 郑曲尺伸出小手手,摊开来。 那好,给吧,我接着。 宇文晟又笑了,有种抑止不住:“那你要多少呢?” 这下倒是问到郑曲尺了,头次听说包工头要工人自己开价的:“多少?呃,你看着给吧。” 当初也没谈好具体价格啊,而且她也不懂眼下的行价,只能任他宰割了。 “这怎么行呢,若给少了你必有意见,可若给多了,岂不扰乱了行价?”宇文晟笑睨着她。 “那我想想哈。”她掰起手指算了一下。 铁矿石的价格可不低,还有大量的炭……再加上她还得请个精铁匠…… “要不,一锭银?”她狮子大开口了。ъitv “一锭银?” 他重复着她的话,反问一句,顿时就让郑曲尺以为他嫌她要多了,于是马上改口了。 “如果太多了,那就……” 宇文晟笑了笑,道:“没问题,只是我近来胃口不大好,你能留下来给我做一顿饭吗?” 郑曲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他给工资的背后还有个附带条件。 煮饭?他干嘛突然有这种需求了? 她挠了挠头。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人家那么大方,给她开了这么高的工资,当一回厨娘也值当了。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 这跟说“随便”的人有什么区别? “那我去借用一下伙房……” “我有私膳房,我会叫人带你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他说,会有人给你备齐的。” ……都有私膳房的人了,想吃什么没有人弄?他指着她还会做出一桌满汉全席不成? 怪人一个。 —— 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郑曲尺就整了一碟凉拌野菜猪舌、鸡蛋葱油饼、还蒸了一锅麦包加白粥。 粥是现成的,别人熬煮过,她进行了一些加工。 麦包也是别人揉的面,她制作后续部分,这才能这么快赶工出来这一些吃的。 她拿托盘端进来时,宇文晟正在案几上翻阅书籍,他手边正摆放着一碗冒着中药气息的黑红汤粥。 这药,不会就是泠姨调配的药膳吧? 这都弄得什么东西添加在里面?整一黑暗料理的感觉。 “弄好了?”他抬起头。 郑曲尺眼神不离那碗药膳,漫不经心道:“对啊,你趁热赶紧吃吧。” “做的是些什么?” “你之前不是喜欢我摊的葱饼吗?这次我将饼摊得更薄一些,一会儿你可以卷着凉拌菜吃,如果你想吃些清淡的话,那就喝白栗粥跟麦包。” “麦包?” “这是我蒸完又用干锅贴边烤了下,你吃吃,外脆内软,我还涂了一层蜂蜜。” 两人的对话,终于不再是之前那般生疏尴尬,聊起日常的一些生活琐碎,对答如流。 要说,郑曲尺的厨艺当真一般,擅长的也就那几样东西,但她吃过的东西多,想法也多,胜在厨艺有创意,偶尔吃一次还挺不错。 “好。” 宇文晟没意见,拿起小巧一个的麦包,尝了一下,的确外皮挺酥,内里软韧,麦香与蜂蜜的结合,令它的香气一下翻倍增涨。 “还有粥,你尝尝。” 一切仿佛回到了桑宅,每次“柳风眠”胃口不佳,不吃桑大哥做的饭菜,她有空就会去给他煮些东西,虽然有时候煮得差强人意,但他都会赏脸地吃上一些。 她煮饭站累了,见他吃起来,她就蹲在案几边,一边给他介绍增加食欲,一边催他多用些。 宇文晟余光瞥见她神情终于放松了许多,嘴角噙起自然的浅笑,便收回了视线,问道:“为什么你煮的粥还有菜,都跟别人不一样?” 见他吃出来了,郑曲尺十分有成就感地咧嘴笑了起来:“好吃吗?当然是因为我放了秘诀啊。” 宇文晟咬了一口鸡蛋葱饼:“很好,我喜欢。” 郑曲尺见他这么正儿八经地夸赞她,顿时得意的神情便收敛了些许。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猜你的口味应该比较偏南方,不喜辣喜甜,于是就每样里面放了些许甜味。” 宇文晟没想到,原来她口中的秘诀是这样,他又道:“我的糖袋,早已空了。” 他记得,她以前说过,等糖吃完了她会再给他买的。 显然,郑曲尺也记得。 可她是对“柳风眠”说的,而不是宇文晟。 她打哈哈道:“你是将军,如果想吃,可以叫别人买嘛。” 宇文晟则停下动作,他似笑非笑道:“我记得我月俸都交给你了吧,你让我拿什么叫别人买?” 郑曲尺傻住了,对啊,他交了钱给她的,虽然她都存了起来,一分没用他的。 “我最近都挺忙的,要不等哪天我有空了,我再给你买。” 这样的推托词,让宇文晟仅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扫了一眼旁边放着的药膳:“凉得差不多了,端去喝了吧。” 果然。 郑曲尺走上前,将碗端了起来,终究没忍住:“你跟泠姨,你们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必担心,她说到底是穆柯的妻子,穆柯曾救过我一次,我不会为难梅若泠的。” 他这么一说,她就没词了。 他洞察人心如此细微,只要他想,他可以让任何人都找不出责怪他的借口。bigétν 她低下头,心里想着事,小口饮啜:“嘶——” 妈蛋,好苦! “这是药,不是汤。”他提醒。 “我知道。” 她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嚼吞入腹中,舌头都苦麻了。 见她这般乖巧,宇文晟破例又多解释了一句:“她的事能等,可你身上的暗伤不能等,拖一日便重一日,所以我才特地请她过来,这几天是关键期,我会让润土天天将熬制好的药膳给你送过去。” “……谢谢。” “你以前,从不与我这般生份,在得知我是宇文晟后,你是不是后悔嫁我了?” 宇文晟本想问这一句话,但最后还是将它咽了回去,明知故问又何必。 他视线落在冰冷的空气当中,慢声淡语道:“润土会将银子拿给你,你可以回去了。” 郑曲尺猝不及防:“……” 放下碗筷就撵人,你这个无情鸟。 虽然过程不一样,但结果竟然回到了她设想的原轨道上? 郑曲尺当然是要走的,可是她眼神在他脸上逗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宇文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宇文晟一顿,迎向她探询的目光。 “为什么这么问?” 第152章病弱将军 郑曲尺抿了下唇,指了指他面前的饭菜:“你以往用饭,习惯一口栗糜汤,一口菜,可你刚才只吃了一口麦包,没动这盘猪舌凉拌菜,也没喝栗糜汤,你是吃不下,还是嫌我做得不合你口胃?” 宇文晟的手下意识捂向肋腹位置,面上风轻云淡道:“你这是一直都在看着我吗?” 郑曲尺没理他这话,而是观察他的动作:“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那位置应该是胃吧。 想着他那挑食,不,应该是厌食的日常,有胃病倒也不出奇了。 “什么叫不舒服?”宇文晟绯红的唇略微泛紫,他呼吸放轻,幽幽一笑:“一直都是这样啊,只是今日好像有些影响到我的心情了。” 郑曲尺听完,人都傻了。 一直这样……也就是说,他的胃常年都不舒服的意思,对吧? 以前他能忍,可以如常应对,可今天他却表现出了些许异样,叫她发现了,这只能说明——“伱这怕是疼糊涂了吧?” 看他这年纪也就二十来岁,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胃病,他就不担心熬不过去,最后胃穿孔吗?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真得这病了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她向来知道他这人不喜欢吃饭,饿一顿饱一顿,却没想过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吃不下,若真是有胃病,吃得多了或少了,都会增加胃的难受。 宇文晟听她吐槽,笑了,但笑到一半又隐了下去,优美的双目一圈逐渐赤红:“是吗?疼糊涂了,就会心情不好?” “何止啊,还会想杀人。” 她见他一副没将这事放心上的样子,有些担心他此时的状况,犹豫再三,还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上前。 先是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发凉沁着一层薄汗,像冰碴子似了。 宇文晟轻轻地阖上眼眸,两排纤长的睫毛绻绻覆下,如今的他,毫无攻击性,病倦的慵懒与怠色,好像将身上的所有盔甲跟坚硬都遮盖了起来,他看起来那样纯洁美好,剔透脆弱似水晶。 郑曲尺再度梦回自己那个柔弱不能自理、很需要她照顾的俊美夫君了。 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她赶紧甩了甩脑袋,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甩掉。 又碰了碰他的手背,同样是冰冷的。 这样不行。 哪怕没胃穿孔,那也可能是胃溃疡或胃炎之类的情况。 “你之前吐过血吗?”她认真问道。 宇文晟没睁眼,轻声道:“吐过啊。” 都吐血这么严重了?! 她着急道:“那吐过几次了?” 他睁开眼眸,长而密的睫毛以一个完美的弧度向上翘起,轻缓地笑着:“吐过几次啊,那我可得慢慢数一下……”bigétν 郑曲尺立即反应过来,她赶忙道:“不是那种受伤吐血,而是你感觉到胃痛的时候,然后吐的血。” “这个疼起来,还会吐血啊?”宇文晟疑惑地问她。 “……不会就好,或许情况没我认为的那么严重。”她松口气。 她也不是学医的,她只是听说过胃溃疡是会吐血的,极個别情况下,胃穿孔可能腐蚀大血管,既引起穿孔也引起吐血,还有更严重的胃那啥,都会吐血,只要没吐血,估计都还有救。 宇文晟眼神敏锐,似看透人心一般雪亮:“你在担心我会死吗?” 郑曲尺被他这么直接地问到,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宇文晟在她心目中,向来都是极为强势的一方,别说她这么认为,这随便拉一个邺国的人来问,都不会认为宇文晟是一个需要别人担心的人。 所以她也从来没想过,再强大的人,只要是人,也都是血肉之躯,受伤后也会感到疼痛难过,也会遭遇险境,导致生死难料。 瞧瞧啊,那么一个庞然大物,一旦病倒,也与寻常人无异。 他问她会担心他的生死吗? 老实说,她现在还真挺担心的。 他万一真嘎了,她不敢设想邺国会怎么样,福县会怎么样,还有他们桑家会怎么样,她怎么样。 有些人,存在时不觉得有多重要,一旦失去……估计大伙就得跟着一块儿完蛋吧。 原来……他的存在,一直以来都在庇佑跟扛起了多少人的安稳与和平。 她当机立断:“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拿块热毛巾,给你痛的地方敷一敷,再叫泠姨过来给你看看。” 宇文晟却道:“不必了。” “不能再拖了,我的事你那么上心,非得将人泠姨架来营寨给我及时调理,你自己的身体却这般漠不关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郑曲尺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见她说着就要走,他手臂一伸,就拉住了她的手,将人扯到旁边一屁股坐下。 他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襟处伸进了他的冰冷腹部,那温烫的感觉令他舒服地微阖上眼眸,身体慢慢靠在她的肩膀上。 郑曲尺一僵,她的左手现在就像被按在一块有弹性的冰块上面,那奇异又腻滑的触感让她浑身发毛。 “你、你干什么?” 宇文晟声音很沉低:“我不需要热巾,你来温着我就行了。” 他当她暖水瓶来使吗? “有病,咱就得治,你这么做也只是暂时缓解一下而已。”她苦口婆心地劝。 “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没用?” 郑曲尺很想说,你别杠,也不用试了,她又不是人参娃娃,碰一下就能治病,她敢肯定,这么做除了心理安慰,毫无效果。 “身体是你的,我也劝不动,但要是试了没用,你最好还是去瞧瞧军医。” 宇文晟无所谓道:“没用的,我瞧过邺国最好的太医,他说我这是打小落下的毛病,除了将养,别无它法。” 打小? 他不是邺国的贵族子弟吗?怎么还会打小落下这种病根? 郑曲尺猜测:“你小时候……太挑食,所以经常不吃饭吗?”biqμgètν “倒不是不吃,而是……”他一双过于雪亮的眸子定注于空气当中,表情落于翳影当中,如幽昙花般阴暗:“需要与狗抢食。” 郑曲尺一听,心突地就“咯噔”了一下,就跟一脚踩空时的感受一样。 她觉得,她不应该再跟他继续探讨下去了。 有句话讲得好,知道得越多就越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人的好奇心就是这么奇怪,它能控制着她不由自主地问出一句:“原来你从小就这么凶狠啊,连狗都抢不过你?” 话一出口,她人就宕机了。 卧槽,她脑子估计是打结了吧,竟然可以问出这么一句脑干缺失的话来? 可宇文晟听了,却与寻常人的反应不同。 “呵呵……”宇文晟听她这么说,半分不觉恼怒,反倒乐不可支地笑了,但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腹部,又呼吸重喘了几声,似乎正隐忍着一种无色的痛楚。 “对啊,连狗都怕我。”他嘶着嗓音哑笑道。 该! 叫他笑话她。 可她还是小心、轻柔地给他揉着胃的位置,想替他减轻些痛苦。 “那个,你父母都不管你的吗?” 话刚问出口,她好像又踩雷了。 记得不久之前王泽邦还提醒过她,他说,在将军面前不能提及他的亲生父母,还说这是一个禁忌。 她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但这也不能怪她啊,话题都说到这了,问起他爹娘不就是顺带口的事? “我乱问的,你可以——” 宇文晟道:“我母亲……因我而死,而父亲则恨不得我死……你说,谁会管我这么一个妖孽祸害?” 郑曲尺发誓,这么冷的天,可她背上却冒汗了。 她果然踩雷了,一下炸出这么一件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了在天堑时,那个被宇文晟斩首的蛮夷,临死前他曾诅咒怒骂过的话。 他说——宇文晟,你这个妖孽怪物,难怪你爹娘至死,都在诅咒你不得好死…… 他还说——你个杂种!孽种!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来的吗? 这字字句句,都是歹毒的字眼,恶毒的侮辱,她当时只当这是对方临死之前的怨恨发泄,可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 郑曲尺背上的冷汗潺潺直流,心慌乱跳。 她会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宇文晟事后干掉啊。 “那个……你不舒服,还是先歇息会儿吧,别说话了。” 她说着,就心虚又怂地伸手将他的眼睛给闭上,挪了点位置,将他放平靠在她的大腿上。 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宇文晟此刻的状态的确不太好,他任她摆布,浑身软绵绵,靠在她身上昏昏欲睡。 “曲尺……”他如梦呓一般轻唤。 郑曲尺听见了,她凑近去听:“啊?怎么了?” “你是不是……也在怨恨着我?” 这一句话,她分辨不清楚他究竟是神智清晰的时候问的,还是脑子不太灵光时问的…… 但她一时没有出声,心中没有答案。 而她的沉默持续了太久,宇文晟的呼吸已经趋向于平稳,人睡下了。 “为什么,柳风眠偏偏会是宇文晟呢?烦死了。” 她挠抓着头发,烦不胜烦地嘟囔。 —— 没隔多久,王泽邦就过来了,当他得知宇文晟身体不适时,立刻唤守卫去叫来军医。 眼看王泽邦将宇文晟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郑曲尺就十分放心地将人交给王泽邦照顾了。 她在对方不满、指责的眼神下,抛下宇文晟这个病患就跑到福县去了。 她来到了铸器司,考虑了一下各方面的情况,打算直接掠过铁矿石成生铁这一步骤,直接跟铁匠们购买了生铁。 她再借润土的势,在铸器司内找了三个几十年技艺的老铁匠,打算让他们帮她炼制钢。 她用的是灌钢法,这是灌钢又叫团钢法,或生熟法,是中国早期炼钢技术一项最突出的成就。 在她跟他们讲解灌钢法的原理跟锻造技巧之前,她先与这三人约法三章,她所授之法绝不能够透露给别人。 担心自己的威信不够,她还拉上润土这个骑督从头到尾监管、当第三方见证人,铁匠们听闻她乃为上将军办事,本就战战兢兢,无敢不从,但润土更绝,直接写了三份军令状,让他们签了。 这下就更稳妥了。 在回到营寨之后,郑曲尺问润土,宇文晟有没有交待过,将给她结算的工资钱拿给她。 润土点头,并将一早准备好的钱袋双手奉上。 “这钱,是什么时候……” “将军早就拨了一笔银款在润土这,说是夫人缺钱,随时可以供上。” 郑曲尺听完,缄默了一下,伸手接过。 但上手一掂量,却发现这钱袋沉得紧,不像是才一锭银啊? 于是,她抱着怀疑的心态,拆开一看。 那窝在钱袋内,一团圆呼呼、闪亮亮的光泽物体,险些没闪瞎她的眼睛。 她长吸了一口气:“是金子……” 她诧异地看向润土:“你确定,这是给我的?”ъitv 润土自然不会撒谎:“是,这些是将军给夫人的,倘若不够,将军说了,你可以随时再去找他要。” “这、这也太客气了吧。” 郑曲尺看着手上那一锭重金,当真觉得,有宇文晟这么一个大方的上司,她当初选择从墨家跳槽到他这,简直不要太正确。 既然他这么给力,郑曲尺觉得自己也应该投桃报李:“润骑督,这个东西,麻烦你替我转交给将军。” 润土见她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的布袋递过来,便伸手接过。 他知道这是什么。 因为在福县街市,他是亲眼目睹她纠结了一条街后,最后还是返回去,将它买了下来。 “是。” 等润土将郑曲尺的东西交给宇文晟时,他此刻已全无先前的虚弱病娇,反倒像一个吸足了精气魇足,浑身透着一种邪性瘆人的病态愉悦。 他打开了袋子,从中捏了一颗香甜腻人的糖放入口中。 他笑得眯起了眸子,似在回味,也似在玩味:“她原来喜欢这种病弱的啊……” 还是那种越惨越可怜的样子。 他眸中含笑,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可以攻克的难点,笑靥如花。 王泽邦迟疑道:“可是将军,你若是假装,万一有一天被夫人发现……” “只要是真的,便不算装了吧。” 他的确可以做到不让任何人察觉端倪,可他却想让她发现,所以才会有那些“破绽”。 王泽邦看不懂将军究竟想在郑曲尺身上寻求什么,可卖惨这种事情,只要是不喜欢,换来的也只会是同情吧。 第153章快断粮了 事情安排下来后,郑曲尺就去找牧高义跟史和通。 在外面就听到刨木发出的呲呲、还有锯木的咯吱咯吱声响,一进去,木榍木絮碎块满天飞,她没忍住鼻子痒,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她在人来人往的场地上,搜寻到这俩这会儿正投入火热的事业当中。 他们就像谷里采花的蜂蜜,忙得团团转,连她来了这么久都没有注意到。 她也没喊他们,省得打搅到他们。 她看到旁边已经堆放着不少被刨方的木料。 不远处,有一批人在锯料,大批的木料被锯成一截长一截短,乱中却有序,全接照设计图纸上来操作。 还有人等在旁边,将锯好的木料,搬到下一道工序——刨料。 位置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人蹲地上,用墨斗、曲尺量划出要裁剪的长度,还有人在裁板……就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流水线似的工作。 并且效率高得惊人,她不由得感叹,当真是人多力量大啊,要让她自己一个人来做,还不知道要弄多久。 他们的确已经是成熟的工匠了,根本不需要她从旁纠正跟指点,于是郑曲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静悄悄地离开了。 一到下工的点,润土便遵守职业道德,准时准点在外面等着接送她回去。 今天郑曲尺自然不会回河沟村,这一来一回不仅耽误时间,还挺麻烦人的。 为将就她,润土依旧拉来一辆马车等在那儿,周围的人守卫都被他打发了,郑曲尺一出来,见无人察觉,一溜烟便钻了进去。 然后,她就给送到了主军大帐前。 她下了马车,想起了宇文晟今日也在主军大帐,那脚步一下就提不起来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胃有没有好受些……想起稍前的事,她仰起脸来,长吁短叹。 “夫人,怎么不进去?” “要不,我还是……” “夫人,将军说过,我白日尽可去做你想做的事,但入夜后,必须回到主军大帐休息,将军这么做,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夫人,你别不知好歹,速速进去。 郑曲尺觉得润土估计是想说这句,但是估计是看在宇文晟的面子,将话稍微润色了一下。 “好吧。” 她站在大帐前,做足了心理建设,这一进去,却发现里面压根儿没人。 她赶紧钻出一个脑袋,喜上眉梢,偏头问润土:“润骑督,你们家将军呢?” 润土道:“将军有紧急公务,已经离营了。” 郑曲尺道:“走了?可是……” 她顿住,想问些什么,但又觉得问润土他估计也不告诉她,这人闭口如瓶,很难从他哪打听到什么事情来。 “夫人想问什么?”这一次,润土反倒主动询问了。bigétν 郑曲尺有些讶异,心道,这人难道转性了? 之前开口将军没有交待,闭口夫人可以亲自询问将军。 “他去哪了?他身体好些了吗?”她问。 润土果然转性了,他没有敷衍跟推托,而是直接回答:“将军跟王副官、蔚近卫官都去畿州了,将军出发时,润土并无察觉异样。” 去畿州了? 畿州离福县倒是不远,但人家那是富人区,跟福县这边境有着天壤之别,他去哪儿做什么?渡假玩耍?购物屯货? “我知道了。” 她疑惑地缩回了脑袋。 站在主军大帐内,郑曲尺随意地这边瞧一眼,哪里看一眼,虽说来过几次,并不陌生,可她这还是第一次这样平静下心来,打量周围的环境。 她走到那一扇六米长的屏风后面,那是宇文晟平日沐浴的地方,有一個浴桶,一个衣架子,上面还挂着几套宇文晟的常服,他的衣服质地上佳,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他这人,颜色喜好还挺多样的,他穿过浅色的,也会穿深色的,叫人弄不清楚他的偏好。 不远处摆有一张床榻,上面铺好辗平的被褥,床榻的摆台上有一个香炉,一双白色手套。 看到这些属于宇文晟的东西摆在她随处可见的地方,就好像在彰显他无所不在的痕迹。 郑曲尺又看到了平时摆放盔甲的位置,如今空空好了。 难不成……他是穿着将军头盔甲胄、全副武装走的? “难道我猜错了?他不是去和平解决公务,而是去人畿州打仗?”她心惊。 但也不对啊,畿州乃平原远富饶之地,周边没山头没寨子,没匪没悍盗的,他跟谁打仗去? 郑曲尺着实没弄明白,他这一趟是去干架,还是干嘛,但根据她以往的经验,宇文晟这人从某种角度来看,还挺宅的,非必要不出远门,一旦出远门,就非得整出个腥风血雨来。 郑曲尺现在不担忧他了,反倒开始担忧起畿州来,也不知道他们扛不扛得住宇文晟这一趟的“洗礼”。 她向来没这么早睡,点燃了一盏铜树油灯之后,她视线飘到了上面的将军座椅上。 出于一种猎奇的心态,她慢慢地走了过去,先是摸了一把她猎来的虎皮质感,然后学着宇文晟当初的模样,手掌案桌,正坐下来。 很稳固扎实,刚一坐上,屁股就有一种升华的感觉。 平日里宇文晟坐在这上面办公,肯定会事半功倍吧。 她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些事情没做,于是目不斜视,不去碰宇文晟案几上的那些堆叠公文,而是从砚台底下抽出一张纸,然后从笔架上随便抽出一支毛笔,沾上些墨水,开始认真写东西。 “这字……还是得好好练练,这毛笔字写出来,除了让人看得懂之外,毫无优点。” 她自己吐槽自己的字。 想起其它工匠写的字,跟她一样一样的,郑曲尺觉得当工匠虽然不是考状元,但也得奋发图强,别叫人瞧扁了。 “夫人,润土来送晚膳。” 外边,一道影子映在门帐上。 郑曲尺抬头:“哦,好,你进来吧。” 她赶紧从将军椅上站了起来,并走到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润土并不在意夫人在主军帐中做出什么,既然将军应允她入帐,并放心她一人在帐中,那剩下的问题便不是他这种下属该担忧跟关心的了。 他端着东西入内,目光低垂四十五度角,神色就是一个字——空,将吃的东西放下之后,他就告退了出去。 关于郑曲尺的事,将军交待过,无论大小事,他都要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所以像送饭这种小事,他也得做。 郑曲尺谢过后,就坐下。 她坐的这个位置,正是今天宇文晟吃东西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脑子刚想着宇文晟的事没几秒,就一下又转到她的车子上面了。 说老实话,她擅长的是木艺跟结构设计,灌钢法这种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只知方法,却没有亲自尝试过,这其中有什么困难或者技术难题,她也只能询求老铁匠的帮助,甚至她也不知道最终会不会成功。 假如她短期炼钢不行,她之后又该拿什么东西来替代它呢。 由于已经习惯了宇文晟睡在她身旁,所以她对他躺过的床榻并没有什么膈应或不习惯,第二天起床,郑曲尺精神饱满,她让润土不必麻烦准备早饭,她自己跑去营寨的伙房打饭。 她跟宇文晟不同,她自认自己不挑食,跟着所有匠师、士兵一块儿吃大锅饭也没问题。 然而,当她到了伙房,跟别人一样端个碗去打饭时,却发现营寨的吃食是真的很“朴素”啊,就跟难民受了灾似的。 ……这是要啃树皮的地步了? 她拍了拍前面排队的老兄,问道:“大哥,怎么就一桶树叶子啊?” 前面的老哥,一位戴着头盔软皮甲衣的士兵回头:“你新来的?早上咱们就吃野菜,中午才有地瓜吃。” “不是……咱们军寨士兵们训练艰苦,怎么就只有地瓜啃了?我记得,以前是一碗栗饭,三菜一荤的不是吗?” 之前蔚垚带她来吃过一次,她记得很清楚,不是他官位高才给打得丰盛,而是人人都这样。 士兵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无奈:“早就没了,如今咱们不仅中午吃地瓜,晚上估计还是这个,或者一碗菽粟,带皮的那种。” “怎么就没了?”郑曲尺瞪眼。 后面一个排队的,看服饰应该是杂役兵,他听到郑曲尺的话,小声凑近道:“我听说啊,朝廷已经好几个月没往福县戍关放粮了,所以咱们营寨快断粮了。” 郑曲尺转过头:“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我们哪知道,总之粮食紧缺,平时大家伙出不去,就只能吃这些充饥,但沐休的时候,咱们可以出去自己掏钱打打牙祭。” “那自己没钱的呢?连公粮都快吃不上了?”她愕然。 士兵道:“对啊,不止公粮要吃不上了,我跟伱说啊,每年福县的粮食都是从别的地方赈灾过来的,要不早断粮了。你应该也知道,福县都好几年都种不出麦栗粮食了,也就种些耐干旱的东西,可根本满足不了所有人,今年我担心朝廷真不再赈粮,别说咱们,福县的人都要一并遭殃了。” “没粮就算了,这水也快干涸了,北山的水流不过来咱们福县,当真是干的干死,涝得涝死。”杂役兵说到这些就想叹气。 郑曲尺怔愣:“今年的情势,当真这么严峻吗?” “你不信啊,我告诉你,我昨日便见到营里组织士兵上山去了,今天就吃野菜糊糊,说不准啊他们就是去挖野草打猎了,要真有办法,就不会做到这一步了。”杂役兵小声跟她八卦道。 “快轮到你们了,赶紧排前去。” 后面有人催了。 郑曲尺立马应道:“好好,马上就过去。” “不说了,赶紧吃完还得去做事呢。”杂役兵道。 郑曲尺最终打了一碗野菜糊糊,那口感……没油没过水,只放了点盐熬成浆,一口灌进去,粘粘糊糊的,全是草的苦涩味道。 她内心流出了两道宽泪,原来不仅她穷,福县也这么穷,现在连营寨也跟着一块儿穷了,她这以后上班的地方,连吃饭都没有保障了。 不行,她要上班,她要打工,她要赚钱。 “只要将车子卖出大价格,就会有钱了,但是要大批量造车也得需要本钱啊,这钱从哪里来?” 她忽然想到了霁春匠工会。 “听黎师说,一个入围奖都有不少奖金,那如果是得了名次,那岂不是就会奖励更多的钱了?” 她想着前景艰苦,就忍住反胃的感觉,将手上的野菜糊糊咕噜咕噜全给吃了。bigétν 正所谓吃得苦上苦,方为人上人! 郑曲尺吃完之后,就干劲十足加入了匠师团造车去。 她上手就是将各部件、料上画线定位好,如打榫的位置,开槽的位置,这些都要做到十分精确,才能让后序顺利进行。 有工匠一开始不满她凑过来,认为就她这样的只会耽误事,然而训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看到她那仿若鬼手一般精巧的工艺。 见鬼了,她甚至不必用上工具,直接就能够定准位! 有人不信邪,眼神狐疑地盯着她,拿过来比了比,还有人直接拿尺子量了量,然后简直不敢相信。 别人或许还得榫口和卯眼经过多次细心的修正,才能做到榫口和卯眼的连接是否配合、装配后的木料相互垂直,而拿她的一拼,连接口却是严丝合缝。 “她是怎么做到的?”有人都傻眼了。 “熟能生巧?” “不可能吧,你我都熟了这么多年了,咋就办不到?” 若非亲眼目睹,打死他们也不相信有人办得到,她这方面的能力的确叫人惊奇啊。 这边弄好了,郑曲尺又跑去锣圆。 圆角加工应对称、和顺、光滑,无缺角、刀痕,一般老手艺人,也得对其反复地进行磨打,才能呈现最终满意的状态,这一步不简单,可郑曲尺却做得有模有样,甚至要力量有力量,要速度有速度。 见这边没啥问题之后,她又转战到别的地方,但凡哪处缺人,手脚慢了一拍赶不上进度,需要帮忙的,她就立刻过去补缺…… 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丫的一个工匠一级,竟能够包揽下全部匠师的话,而且还干得无所挑剔,没有任何的纰漏来叫他们指责拖后腿。 “乖乖,这人哪冒出来的啊?她是打娘胎就开始学习干木活的吗?” 第154章解决难题 有人想跟牧高义、史和通打听情报,但见他们也是一脸懵,就知道这两人知道的东西,只怕也不比他们多多少。 也是,这人是蔚近卫官这两天送来的,跟牧高义还有史和通以往素昧平生。 刚来时就被他们安排去当杂役兵,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关系就突飞猛进了。 “估计是世外高人家中跑出来的?” “别胡扯了,大家收徒,可是很重规矩的,哪能叫弟子流落在外当杂役兵啊。” “可他这也不像是野生木工,我猜他肯定有师傅带过,也许没正式拜入门。” 其它工匠忙里偷闲,在那儿歇气唠嗑。 而这边,牧高义跟史和通抹了把满头的汗水,也杵那儿瞅人,窃窃私语。 “哎,和通,我们没猜错,她说不准就是稷下学府的学生,要不然,就这年纪,哪能懂得这么多木艺啊。” “我觉着也像,听说稷下学府只收那些来历不简单、还有天赋强的学生,就咱们当初就是落榜者,没能考进去。” 牧高义说着简直不要太羡慕起来,他嘴里咂酸道:“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前途无量,那辆设计出来的车,简直精彩绝伦,也不知道最终做出来,该会如何震惊。” 而史和通却比牧高义考虑得更多一些,他疑惑道:“可他这样大公无私,让咱们全都来参与,并且还不冠他的名字,难道他不怕最后功劳全被别人抢走,设计图型也被冒名顶替的下场吗?” “他需要怕吗?”牧高义翻了个白眼:“就问下,你得罪得起他身后的那些人吗?” 他们都以为阿青背后是蔚垚,是润土,或者是某位大匠,唯独猜不到,站在郑曲尺背后的男人,是那个一句话便可以颠覆整个邺国权政圈的宇文晟。 但话说回来,这谁能想得到啊。 “好了好了,其实这些咱们也懂,要说他厉害的确也厉害,但这七国厉害的工匠多的是,也不至于非得盯着咱们这点成果来挖吧。” “这点?” “好吧,是巨大,行吧。” 他们三十几人,足足整整忙活了三天的时间,不说没日没夜,但那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了。 这才终于将车的零部件、面板还有弯角接口等弄出来了。 可剩下的时间依旧紧迫,一分一秒那不能浪费。 郑曲尺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跟润土要了匹温驯的马,打算骑马到福县工坊一趟。 润土全程护送,见夫人熟头熟脑进入一间铁器铺子,跟一個白眉老铁匠打了招呼,然后对方就提拎了一袋沉物出来。 这老铁匠看起来岁数不小了,但却长着一副倒三角的身体,双臂肌肉尤其粗壮。 “这一笔生意,可让老汉跟徒弟们都险些累趴下了。” “辛苦你们了,东西做得很好,超出我的预料,下次有机会我还来照顾铁爷爷的生意。” “那敢情好。不过,我记着,之前来下定的是个小姑娘是吧?” “哦对,她是我妹妹,替我办事,我想着这货她也搬不动,就自己来取了。” “这样啊,好好,你既然满意,那老汉也就放心了,你这些东西啊,太讲究手艺了,图样也是老汉以前没见过的,太费心神了。” “一次生,二次熟,下次铁爷爷肯定技艺就更精湛了,尾数我就放这儿了,那我这边还有事,就先走了。” “嗳嗳,小伙子,你银子给多了。” “不多,剩下的是加急费。” 郑曲尺力气大,不用润土帮忙,自己扛起大包就大步朝前走,最后还是润土找来一辆马车将她跟东西一并运回了营寨。 在马车上,她将定制的那批铜器零部件再仔细检阅了一遍,这里面有圆、方角装饰,有加固镶边条,还有华盖的钩子跟其它一些东西。 这些全都是她将图形画好,尺寸标明,让铁匠溶了铜铸造而成的,她特别交待一定要做旧、做质感好的那种,不能偷工减料,但又不能做厚重了,毕竟只是外装饰品。bigétν 当匠师见到阿青扛着一大包东西回来,都觉得奇怪。 “阿青,你一大早跑哪去了?”牧高义跑过来,眼神贼溜溜在她那包东西上打转。 “去当苦力啊。”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东西放地上,当即哐哐当当的,听着像是什么细碎的金属片摩擦撞击的声音。 “这是什么?” “看看吧。” 她将它们拆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他们都不由得惊叹:“这、这不是车上画的那些装饰铜部件吗?伱原来早就将它们弄好了啊?” “嗯,时间紧急,我早些时候就找铁匠定制了,这些我都检查过,没任何问题,等组装好了咱们就按照设计图纸,将它上装钉上去就行。” “好啊,我们现在可是干劲十足。” “就是!” “那咱们接下来就该组装了吧。” 大家围拢了一圈,因为郑曲尺做事总想到前面,再加上她这两天干活有力,但凡有人陷入瓶颈,她都能够上前推动一把,所以他们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询问起她的意见。 郑曲尺道:“嗯,我看这光是部件组装,矫正,就差不多得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我刚才估计了一下,跟你的看法差不多,对了,我们还得预留下一天时间来进行车子的各方面测试,要不然这哪里出差错了,岂不贻笑大方?” “果然,时间还是太紧凑了些。” 光是组装就需要分三部件,首先进行部件组装、下架组装,再进行整体组装,最后就是各种外型修饰、刷桐油等。 为了延长木头的使用寿命,自然外层还是要刷一层漆,等刷了漆后等稍微风干,也能试测性能,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行。 这些都是费时费工的活,因为这个部分不是人越多越好,而是由当初郑曲尺分配的专技人员来做,他们还得边装边调整。 尤其是重要的部件,必须对照设计图,一样一样的拼接。 要倒好剔榫眼、减榫、异型部件粗磨找型、检查榫卯是否大小合适、是否严密,有无歪斜或翘角等。 郑曲尺这一次倒没去组装帮忙,别人以为她这是生疏这部分工事,实则她是觉得另有要事忙。 那就是——雕刻。 这门艺术最讲究审美跟手工了,几个擅长这方面的雕刻师正在加班赶点,别的人还有时间闲下来聊聊天,可他们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直到郑曲尺加入其中。 “喂喂,你们瞧,那个阿青又跑到雕刻组去了。” “她不会连这个也会吧?” “……这不好说。” 过了一会儿,有人愤愤道:“说个屁啊,她还真会!” 雕刻一行,这可比任何工序都费时,不吹牛的说,木雕这玩意儿要精雕的话,百日也行,一年也成。 但他们要弄的不是那种精细到需要雕刻一年的工艺摆件,也不是拿整块木头来进行将细浮雕,而是建材。 为节省时间,美观上要有,但不必太严苛。 郑曲尺设计的木雕是以卡扣的方式安排在车身上,一来装饰车门,车窗跟光秃秃的车板。 当然这不仅是为了车型整体的美观,也是为了给车厢整体减重,她在车门、车窗跟车板上,以木雕板跟实木板相结合的方式,减轻底盘受重的压力。 她设计的木雕,是根据中国最传统的十大吉祥图案之一。 狮子滚绣球。 狮子滚绣球就是两只狮子和一个绣球构图。 相传狮为百兽之王,是权力与威严的象征,而用纺织品仿绣球花制作的圆球,被视为吉祥喜庆之物。 本来她是想设计出一些更为高大上的,可她又觉得过犹不及,整得洋不洋土不土,别人看不懂还得费心解释一通的内容,还不如在车身上弄一些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东西。 可以让人一瞧就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含义,也更容易达成口口相传的宣扬效果。 雕刻是需要全神贯注的,郑曲尺一坐便是几个时辰,这期间她的眼睛、手跟心神,全都在木头上面。 汗水从额角处淌下,郑曲尺顺手一擦,却忽然感觉到手背上好似沾了些粘粘的东西,她愣住了。 抬起手一看,那上面的东西不正是……完了,她的易容被她的汗水给冲垮了。 她立即放下手上的活,掩住脸面:“我、我先去洗把脸,你们继续。” 见她要走,他们一下就不淡定了。 “哎哎,你快些啊,我们十个也不顶你一个手快啊。” “好好。” 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宝,越挖越有。 郑曲尺捂着脸,赶紧朝付荣那边跑,现在也只有他有办法替她修复了,可哪曾想付荣根本没在帐中。 守卫甚至还拒绝了她入内等人的想法,并一副疑狐地盯着她可疑的举止。 郑曲尺摸着脸上,凹凸不平,路上还掉落了不少碎块,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吓人。 本来想着先回主军大帐躲躲,可没瞧见润土,没有人带她凭这张“毁容脸”根本进不去。 没办法,怕人瞧见,她左拐右拐,专朝没人的地方躲,哪曾想,东拐西拐地,竟跑到了一处十分偏僻的位置。 这里,好像是……水牢? 她脑子里装有营寨的地形图,稍一回想,便猜到自己跑到哪里来了。 说是水牢,可长驯坡经过一个冬天的苦熬,流水都断了,前面只剩一条干涸的河床,还有大石后面被凿出石梯的地下室。 她也清楚知道,如今水牢里面关押着些什么人。 问题是,人还在里面吗? 她刚准备迈出一步,这时,一道强势冷凛的身影出现在郑曲尺面前,一臂挡住:“夫人,这不是你应该来的的地方。” 郑曲尺吓了一跳,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我只是误入……” 润土点头:“当然,但如果你再多走几步,就会被水牢暗中埋伏的守卫当成可疑人物射杀了。” 郑曲尺:“……” 太阴险了吧,竟然埋伏在暗处阴人?还好她经受不住考验了,她刚才没想去探险,而是打算掉头回程了。 不过,这人会不会在她背后打小报告啊。 “别跟将军说这件事情,知道吗?”郑曲尺可怕宇文晟的疯批神经质了。 之前就是怀疑她跟墨家联手,险些没将她一掌拍进悬崖摔个粉碎,如今要是被他知道,她险些跑到水牢这“探望”故人,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发一次疯。 润土没吭声,显然对他而言,将军才是他一切忠诚的对象。 郑曲尺眯了眯眼,威胁道:“你敢说,我就跟宇文晟说,是你没有及时出现阻止我乱闯,才害我险些误入危地,你猜他信你还是信我?” “……夫人放心,润土不会说的。” 他之前好像有些看走眼了,将军夫人估计不是傻白甜,她根本就是白皮黑馅的才对。 郑曲尺知道,润土这种闷葫芦,要么不答应,一旦答应了便不会反口。 她这才放下心来。 “你来了正好,你看看我的脸,我现在需要付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她放下手,让润土看她的脸。 老实说,现在的脸一塌糊涂,五官乱凑,似男似女,还怪吓人的。 “夫人的脸……付荣上山挖野菜了,如果夫人着急,润土可以带夫人上山找他。” “赶紧赶紧,我还有事要忙,可现在的脸根本没法见人。” 她摆手,示意他赶紧带路。 可润土却杵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 “夫人打算就这样出去?” “那怎么办?” 润土背起一个全身包起来的人,施展轻功纵跃在丛林当中,他听声辨位,根据留下的脚印,一路追踪。 郑曲尺刨开眼睛上的布巾,看着路过不少邺国士兵在山林各处刨刨找找,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挖掘野菜。 她问润土:“咱们是不是快断粮了?” “回夫人,将军会有办法的。” “你看,这一路走过来,这些溪径几乎全都干涸了,而且福县也已经产不出粮了,大家往后都得饿肚子了。”她看着河床上干死的鱼类,泛白的石头,心里不是滋味。ъitv “将军会想办法的。” “可是你们将军……也需要有人替他分忧,他明明早才还疼得饭都吃不下,下午就得出发去畿州办公,你们凡事都只能依仗他一个人解决吗?” 虽说,他是邺国跟邺军心目中的守护神,可谁也不是铁打的,万一他身体垮了,难道剩下的人就只能凉拌了? 第155章石窟佛像 润土一愣:“夫人的意思是……” 郑曲尺稍微想了一下,道:“这事再说,我们先去找到付荣吧,我感觉我的这张假脸皮都快掉完了。” “好,属下先去问人。” 润土找到了一位认识的百夫长,他也上山来挖野菜,润王跟他打听了付荣的位置,他回忆了一下,说付荣好像是去了石窟那边。 润土谢过之后,就带上郑曲尺飞速赶了过去。 石窟离百夫长所在的距离不算远,大该也就一公里左右,润土脚程很快就赶到了。 这个石窟据闻是以前的僧侣们为了修行,特意选择在这崇山峻岭的幽僻之地开凿了这么一方石窟。 郑曲尺以往酷爱旅行,也见识过不少风景跟民俗特色,这石窟的建造是僧院型,外窟是柱廊,里面是一个大方厅,周围都是柱子,三面墙壁还凿了几间方正修行的禅房。ъitv “付荣,你在里面吗?” 由于窟檐外延,里面光线不大好,只能瞧见方厅的一部分轮廓,郑曲尺对陌生阴暗的地方心存警觉,没有选择贸然进去,而是在柱廊外朝内喊人。 不大一会儿,一道熟悉的人影就跑了出来。 “夫人?” 当付荣看见郑曲尺时,的确是意外的。 “你还真难找啊,付荣,赶紧,看看我的脸。” 她见到付荣,顿时抛开了顾忌,快步走了过去。 她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脸,叫付荣赶紧看看。 付荣这一瞧,眼角抽搐:“夫人你这脸,可真是灾难啊,不是我不是交待过你,这种易容不能碰水吗?” 郑曲尺无奈:“汗水如果也叫水的话,那我的确碰了。” 付荣恍然:“哦,忘告诉夫人了,要谨慎些不能流大汗,不过这冬日寒冷,你跑哪流这么多汗来着?” 这个两面人,当着宇文晟的面,看他敢不敢这样调侃自己。 郑曲尺也懒得计较他的心思:“你这马后炮就算了,现在赶紧补救吧,我手上还有很多木工活要赶呢。” 付荣下意识敛了敛神色,又扫了后方一眼:“那夫人……便随我进来吧。” 他表情为什么有些犹豫? 对了,他上山不跟着大伙一起挖野菜,跑到这石窟里想搞什么名堂? 郑曲尺没动:“伱里面,是藏着什么不能叫别人看见的东西吗?如果是,那我就不进去了,在外边弄也一样。” “不是……”付荣摇头,他又看了一眼在郑曲尺身边跟個影子似的润土,考虑了一下,还是道:“进去吧。” 三人进去之后,郑曲尺便在一处开辟高大的壁龛内,看到一座立式泥塑佛像,但是…… 她指着佛像:“付荣,这是你雕刻的?” 付荣失笑:“当然不是,我哪有这种手艺,这些全都是以前僧侣遗留下来的东西,只是这座佛像遭人毁坏了,现在佛像没了了五官面容,而我怎么修补都回不到原初。” 付荣擅长易容,自然对五官的拿捏把握也很得手,可是偏偏就是这个佛像,他总是弄不出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毁了重塑,最后这佛像的脸,基本上跟郑曲尺的脸差不多了。 其实付荣无法完成对佛像脸部形态的塑造,这也情有可原。 一来,他不懂佛教传承,五方五佛的格局,这一点需要在佛像的构造比例上下功夫。 另外对于佛头或低眉垂目、或闭目入定都需讲究神态之上的细微精细度,这五官上的对称,甚至部分石雕讲究整尊佛像的对称。 没参考过很多佛教资料的人,会很难把握好这个度跟这些神态呈现。 “为什么你非得修复好它?”郑曲尺不解地问道。 他难不成是信佛,想将这佛像据为己有? “不知夫人可曾听过祭佛求雨的故事?”付荣问。 润土闻言,若有所思。 而并非本土人的郑曲尺,直接摇头。 付荣见她真的不懂,这才解释起来。 “在咱们邺国南部,有一个时期也是干旱连连,那个时候僧侣们路经宣扬佛法,而百姓们得到灵感,便突发其想,央求僧侣们泥塑了一座佛像,令他们可以有信仰祈祷。” “这一座佛像面容慈悲,悲天悯人,百姓们一瞧见它,便觉得它代表着上苍,只要他们真诚祈求,定有一天能够感动上苍降雨。他们将它摆放在外面,每日跪拜,而在不久后的一天,竟当真天生异象,下起了瓢泼大雨。” “众人全都欣喜若狂,在雨中欢呼雀跃,而泥塑的佛像在大雨的冲刷下,最终毁于一旦,佛像完成了它的使命,献祭了自己,迎来了这一场救命的大雨。后来,世人便相传这件事情,叫祭佛求雨。” 听完付荣的话后,郑曲尺一时也不知道该对这件事情发表什么意见。 是该说迷信要不得,干旱逢雨只是巧合? 还是明明都下雨了,这些人只顾狂欢,都忘了要给这求雨的“功臣”佛像遮挡一下? 不过这些说了也没意思,郑曲尺只关注付荣这么做的理由。 “哦,你该不会也想学他们这么做吧?” 付荣被她问住了,忸怩了一会儿,才无力道:“现在的情况,夫人过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我别的事也做不了,那天凑巧在石窟内看到了这座佛像,想起了祭佛求雨这事,便想着给它恢复一下,试试,万一成了呢?那我不就解决了福县干旱受灾的难题?” 这想法还挺别致的。 “那你干嘛一副不想被人知道的样子?” 这事她虽然觉得不靠谱,但站在付荣的立场上来看,却是干了一件有心的事,何至于这么偷偷摸摸? 付荣直接告诉她:“夫人啊,你知道将军最不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了,他认为求神拜佛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不如靠自己,我这不是担心会被将军知道后责怪,你不会出卖我吧?” 老实说,她还真没这闲功夫出卖他。 甚至,她道:“放心,你干的可是好事,我不仅不会出卖你,而且,我还会帮你。” “你信这个?”付荣古怪地盯着她。 却见郑曲尺直言:“不信。” “……” 她都不信,干嘛还想帮他? 润土站在那里,就像另一尊泥塑像一样,沉默不语,只平静地盯着他们这边,听着两人之间的“密谋谈话”。 “我虽然不信,但是我知道有很多人是信这个的,祭佛求雨这事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但既然流传下来了这么一个事情,则表示它代表着一种希望,能让大家的心灵暂时得到慰藉,令所有人能够再坚持坚持,别那么快失去信心,最后说不准哪怕天不下雨,也能够心愿达成。” 付荣听完,一脸愣神地看着她。 她的话,就是他打算修复佛像时,心中所想。 想不到,她这样的出身跟年纪,却能够读懂他心中所想的事情。 “夫人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假如连这种祈求上苍的行为都无法如愿的话,咱们又有什么办法让天下雨?”付荣问。 “其实天天都有在下雨,只是雨水没落到咱们福县罢了,所以我们可以借水来解决难题。” 付荣赶紧追问:“借水?怎么借?” “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而且我一个人估计也办不成,等你们将军回来,我再找他商议商议。” 付荣听她这样说,好像心中已经有什么主意似的,他狐疑道:“难不成夫人,还懂水利?” 郑曲尺没回答,只催促道:“你赶紧替我恢复脸,现在还有一件事情也很重要,没钱搞工程,谈什么都是空的。” 付荣去拿来工具箱,试探道:“近来,夫人好像挺忙的啊。”ъitv 付荣手上没歇着,一边帮她弄脸,一边搭话。 “这不忙着赚钱嘛。” “赚钱?你跟牧高义他们凑齐那堆匠师,一块儿躲在幕布后头,就是为了赚钱?” 他们不是为了霁春工匠会的参赛作品而努力? 看来她在干嘛,这些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回道:“都是一样的,只要被霁春工匠会瞧上,就有钱得,失败了,就没钱得。” 这么一说,这的确还是一条赚钱的道,不过…… “夫人,有信心吗?” 郑曲尺严肃地想了想:“我要说问题不大,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大谦虚?” 付荣一愣,然后笑了起来。 “夫人连城墙都能修,我觉得你也不必太谦虚。” 谁谦虚了? 这不是想夸自己天下无敌,又担心会被别人吐槽加质疑嘛。 郑曲尺觉得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付荣,快快快,别再闲聊了,他们都还在等着我呢。” “好,我手脚快些,不用一刻钟就能修复好。” 润土一直跟个隐形人似的,没多少存在感,但却将他们两人的谈话神态,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他不由得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将军夫人了。 无论她最后办不办得成事,可她的确有一个当将军夫人的潜质。 她的思想跟言谈就与那些市井女子的狭隘、只关注一些小女子私祟心思不同,她是有大观的。 并且,她之前对将军的看法,也真叫人意外。 他看得出来,夫人对将军疏远又冷淡,没有以往那些人眼中的爱慕跟攀附。 但她又能站在一个与旁人不同的角度来看待将军的事情,或许这就是夫妻吧,不管有没有两情相悦,她与将军都有着他们都没有的私密关联依存。 —— “弄好了?跟之前的脸一样吗?” 郑曲尺站起来,左偏右偏着脸,叫付荣看仔细。 “放心,我做过的脸长什么样,我都记得住,肯定不会给你弄偏。”付荣保证。 “那行,我先走了,你这佛像的脸,我给你画。” 付荣吃惊道:“你给我画?” “对,我以前弄过这个,我懂好几种佛像的像塑,你都一并画给你,你自己瞧着哪张造像符合,就捏上去吧。” 付荣不知道该怎么说:“夫人,你当真懂这个?这可不是普通人那样的五官面型,而是佛像,我虽然也不大懂,但它好像得讲究个……” “放心,我绝对懂得比你多,再说你看我都这么忙了,还抽空给你造像,你好歹也信任我一回吧?”郑曲尺一脸真挚道。 付荣也知道她近来有多忙碌,见她信心满满,他想拒绝的话便也说不出口来了:“要不是福县附近没有僧侣佛持,咱们也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郑曲尺知道他的意思,她道:“好了,我先走了,你明早派人过来取造像吧。” —— 下山时,郑曲尺脸整好了,不再像个怪物似的,便不好麻烦润土继续当人肉轿夫,便与他徒步快走下山。 路上,润土出声询问:“夫人,你何必帮他呢,他根本就不信你。” 润土这人平时都不会主动开口,这难得主动一次,却是在付荣背后说他小话,还怪稀奇的。 “看来你对他有意见啊,不过,我也不是在帮他。” 润土听到她打趣自己,便闭上了嘴,没有继续追问。bigétν 郑曲尺知道他这闷葫芦的性子,便主动开口:“他的初衷是为了安定人心,那个祭佛求雨的事,想必邺国的人都知道,他能想出这个办法来暂时稳定局势,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私事,既得得益于大众,咱能帮得上手就帮一把。” “夫人,与你同龄的那些农女们,平日里也如此关心局势?” 郑曲尺瞪大双眼。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瞧不起他们乡下人,还是以为他们只会聊张三李四家的媳妇八卦闲事? 她乐呵一声:“不关心,我们只关心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富康粮足。” “……” 润土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得罪人了,于是这一路上便噤声不语。 在润土将她送回营寨后,郑曲尺临走前,又板起脸提醒他:“有些事情,你不说,没人怪你,可你多嘴了,我就一定怪你。” 润土有些想笑,但是他并没有笑:“夫人放心,润土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嗯。”郑曲尺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转过头来,神彩飞扬道:“润骑督,以后一定请你吃饭。” 润土一愣。 请他……吃饭? 见她归心似箭地跑回匠师团,润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转头去了水牢。 “出来。” 他一声令,顿时在水牢周围,十几名背着弓箭的士兵从暗出跃出,齐整地半跪行礼。 “见过润骑督!” “今日夫人过来一事,属于无意误闯,你们便不必将此事向上汇报了,我会亲自处理。” 他们一听,都觉得诧异,倒不是因为润骑督的话中内容,而是润骑督去而复返,专程来替夫人遮掩的行为。 第156章溜一圈先 谁都知道在这营寨当中,要论谁最冷漠,非润骑督莫属了。 他除了对公事尽心尽力,向来是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也不与别人私下来往,性格更是冷酷,从不徇私枉法。 所以先前夫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闯入了水牢范围,这件事情等同是一件可疑事件,定论不该由他们来判断。 而润骑督他口头应下夫人的要求,是因为他知道,其它人自会汇报上去,不必他来出面。 但现在,他却又跑回来揽下这事,这就挺奇怪的了。 “是。” 办完事离开之前,润土说道:“水牢的人,记住,别让他死了。” 守卫回话:“他几日前的确想绝食自尽,但这两天倒是想通了,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前几日?”润土在思索前几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对,据说是因为他听到送饭的人说了些什么,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但这两天人又好了。” 润土静幽的眸子徒然变得锋利:“他的生死,是将军决定的,在将军没有让他死之前,一定要让他活着。” “是,我们一定看牢他。” —— 之后又过去了几天。 “快,咱们都赶紧过去看看。” 前面有几个匠师看着像是准备赶去哪里的样子。 “喂喂,你们去哪?看什么这么积极?” 有人搞不清楚状况,也凑热闹跟着一块儿跑。 “听说牧高义他们的车子弄好了!你想想,那么多人都忙活一件东西,肯定不简单,我们得去看看怎么样。” “当真弄好了?” “这还有假啊,他们三十几个人,个個熬得跟个人干似的,终于才将车子弄出来,至于车子怎么样,跑不跑得起来,这就不知道了。” 付长枫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脸不屑地冷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就凭他们那些人,能做出什么好玩意儿。” 跟他相熟的人问:“长枫,你真不去看看啊?你若真瞧不上牧高义他们,一会儿若看到他们那滑稽四不像的车,不正好可以好好奚落嘲讽一番?” 说实话,他们邺国的工匠可真没几个懂造车的,那种一块板子再加两个轮子、或四个轮子的车,毫无科技可言,跟人家别国制造的车,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付长枫沉默了一下,才道:“去就去。” 他倒不是去看那两货的,而是想见一个人。 之前阿青在他走之前,特意提醒过他一句,他当时虽然不以为然,但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他就避免不了会多关注这一方面。 昨日起重器组装好时,他便打算调试一下操作,这时,他本能地特地多留意了一下周围环境,不叫任何人站在下面。 他不相信阿青的话,不认为她看一眼就能够看出他的起重器的问题,哪有这么神。 然而,他的自信跟狂妄,却在起重器向左右移动时,晃度过大,导致悬吊承力不均最终断裂,吊篮内重物砸落一地,而彻底粉碎了。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幸好他没叫人过来展示,要不丢脸事小,若伤了人就麻烦了。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若非阿青那一句“多管闲事”,按他以往的性格,说不准就会兴冲冲地叫来熟知好友,让他们跟他一道共赏他的成就。 但好在他最后谨慎了一下,这才没有任何意外发生,除了他自己。 失败了吗? 当真不甘心啊,他明明这么努力地进行了研究,最终却功亏一篑,他知道,他肯定赶不上明天工匠团向将军展示自己做出来的器械。 他因为自己的狂妄无知,失去了这一次的机会。 一脸颓然失落,付长枫跟着熟人匠师一块儿来到牧高义他们的场地。 前面的帷帐,早就围满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只是他们被拦在外头,里面的工匠说场地空间小,挤不进去了,等一会儿准备好了就将车子拉出来,叫大伙一块儿观赏。 一听这话,又有人不是滋味地造谣了。 “瞧见没,以前那个桐老三变了。” “就是啊,现在鼻子都长头顶了,他这是真觉着自己要跟着牧高义、史和通他们一块儿鸡犬升天?” “不止他,你瞧见没,但凡参与这些车子制造的人,那一个个虽然面颊都熬凹了,可眼睛都冒着光,就跟捡到宝贝似的。” “可别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呵,他们别以为人多,就能够整出什么稀罕的玩意儿,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他们有几斤几两,跟谁不知道似的。” “你们也看过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拿出的车子造设图吧?那是咱们这些人的手艺跟技巧能够做得出来的吗?” “看过看过,他将咱们整个匠师团都找过了一遍,呃,或者付长枫没有,总之,我瞧着那就是一个妄想图,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根本就实现不了。” “野心这么大,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来支撑。” 他们的各种奚落、嘲讽还有不相信,都属于人之常情。 反倒之前牧高义跟史和通那种孤注一掷,头脑一发热就干起来,反倒看起来像丧失了理智,有些不正常。 他们谁都不知道,当郑曲尺长了张嘴时,可会鼓动人心了,哪怕牧高义跟史和通事后冷静下来,觉着自己跟傻子似的热血上头,也骑虎难下了。 “来了好多人啊,这都是来看咱们车子的?”牧高义兴奋道。 史和通一巴掌拍他头上:“伱冷静点,瞧你现在这副德性,都快骄傲到天边了。” “哈哈哈,你这话倒是说对了,我现在特别骄傲,不对,不止是我,你问问其它匠师,他们是不是也特别自豪?” 史和通一时没吭声,他转过头,只见其它人也全都跟牧高义一个样,那亢奋的神色、那迫不及待的样子,都跟农民翻身干翻地主,准备要扬眉吐气一番。 许久,他也憋不住,笑道:“阿青来了吗?我也已经迫不及想叫它亮相了!” 有人道:“阿青啊,她说她去帮忙找马了,咱们昨天去福县找遍了,也没找着有人卖马,营寨的马都是有名额有主的,他们还都不乐意借给咱,然后阿青就说,叫咱们别耽误正事,马的事她来想办法。” 这样啊。 要说,或许是阿青自身带有的一种人格魅力,叫这些跟她相处了六、七天的人,都觉着她的话挺有份量的,她这么说,他们就这么信了。 史和通疑惑地看着他们:“本来只是一次上路的测试,还没到报上去给将军检阅的时候,却弄得这么夸张,惹来这么大动静,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我可没有朝外宣扬。” “我也没有。” “你有吗?” “我没有。” “那你有吗?” “我当然也没有。” 大伙都一本正经,纷纷否认。 呵,史和通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看破不说破,只道:“好了,别互相猜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们再等等阿青吧。” “外面的那些人呢?” “他们爱等多久等多久,不用管。” —— 眼见车子都弄好了,郑曲尺却被两匹马给难倒了。 马拉车马拉车,那没马来拉,这静止的车体要怎么动? 然而,她也特意去问过,军营的战马都是严格控制数量跟用途,没有多余的可借用,她想过去县里买,可如今是抗战时期,这马难买不说,还忒贵。 造了这一辆车后,她早就穷得叮当响了。 之前宇文晟给她的那一锭金子,也被她拿来给铸器司的老铁匠用来开发钢板,虽然这些时日她看着赚了不少,可最终却穷在这些方方面面的支出。 兜兜转转,她找到了润土。 因为她想到,他不就是骑督吗?专管骑兵营,那他麾下的马匹肯定不少。 她觉着,自己去借一两匹来拉车,应该问题不大吧。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润土却一口回绝了。bigétν 他正色道:“夫人,战马认主,非它的主人不可驾驭,并且战马与我们是战友关系,夫人若将它视为畜力,未免太轻视它了。” 郑曲尺:“……” 我就想借两匹马,咋一下就成了你口中不尊重马权的人类了? 不借就不借,故意污蔑就过份了哈。 眼见润土这一毛不拔,主要人讲的理由还没法反驳,所以她只能放弃。 正当她焦头烂额之时,付荣找了过来,说是润土告诉了他,她正愁找马拖车的事。 他之前从盛都买了一辆马车坐到福县,现在马车还放在福县的住宅当中,可以卸了马送给她,权当是感激她先前的帮助。 他所谓的帮助,就是郑曲尺熬了通宵替他画的佛头像。 他从一开始的质疑与瞧不上,到拿到佛头像的图纸后,激动得大喊666。 郑曲尺不大清楚目前时人更偏爱哪一种佛像,是深目高鼻、秀骨清瘦的那种,还是面貌方圆,神态安详的静态造像风格。 所以她哪一种都尝试着还原一番,给他做参考。 甚至为了防止他对佛像跟佛身的比例不了解,破坏了整体的协调,她还标注了大小尺寸,比如眼长几寸,发细几分,细致到用心的地步,简直令付荣大为震惊,又大受感动。 他发现,他们夫人不仅拥有许多神奇技艺,还特别暖心……就是出身低了点,别的方面,都还挺不错的。 他现在都有些为自己当初对她的轻视、诋毁而感到羞愧了。 虽然她不是什么贵女、公主,生来就接受上层人的教育,但如果不查她的出身,她言谈举止、思想造化,都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所以说,施人恩惠,不知何时,便会回馈给你福报。 郑曲尺虽没指望过别人回馈些什么,但困难时能得到帮助总归是一件高兴的事。 牵回两匹深褐色的老马,一般来说,正值青壮年的骏马,国家都会拿来当战马用,只有垂垂老矣的马匹,才会允许拿来拉车,这样不至于铺张浪费。 虽然郑曲尺一开始的图纸设想,画的是那种纯种白马或者黑马,总之在她狭隘的眼光当中,认为这种比较高大上。 可现在她也不挑了,人投入梦想回归现实,能有人肯借马给她拉车就谢天谢地了,要不然她只能实施一把人拉车了。 这马,她肯定是不能收的,虽然付荣说了要送她,可当初帮忙的事是她自愿的,她也有她的想法,可不兴收别人礼物。 如果宇文晟决定拿它当霁春工匠会的参赛品,自然拉车的马就由他解决。 将马牵回去之后,郑曲尺就看到帷帐外站着不少人探头探脑,朝内打听,同时她也听到他们讲的那些话了。 她心想,原来男人们八卦闲话起来,就跟一群公鸭子嘎嘎叫,吵得人耳朵痛。 不过,通过筛选他们的谈话内容,她也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会围堵在这儿了, “麻烦让一下,我要进去。” 她这一声请求,让叽里呱啦讲个不停的匠师们一惊,立马回过头一看。 只见那个叫“阿青”的青年,正牵着两匹褐棕色的老马朝这边走来。 这两瘦出勒巴骨的老马,不会就是拿来拉马车的吧? 不说寒酸,只能说,瞧不上眼。 他们眼神中,多少带了一些失望。 他们眼看着阿青牵着马,目不斜视地进去了,然后又爆发出新一轮的各种造谣嘲弄。 “阿青,你回来了,马借到了?” 帷帐内,等得有些焦急的牧高义他们,一看到阿青进来,便忙迎上去。 “借到了。” 她抬起一巴,比了比身后。 虽说对这对老瘦马不大满意,感觉会衬弱他们的车,但他们也知道阿青能这么快借到马回来,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交给我,我马上去套上。” 一位匠师激动地上前代劳。 郑曲尺点了下头,将马交给他。 她这时才慢悠悠地问起:“这外边那些人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走漏风声了,他们都是来瞧热闹的。” 郑曲尺讶道:“咱们有什么热闹叫他们瞧的?” “那就是来看稀奇的呗。”牧高义干笑一声。 郑曲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道:“你们见过哪种器械没有经过调式,一组装好了,就能马上投入使用的吗?尤其这还是咱们第一次造车。” 她这一问,直接将所有人都问住了。 见他们答不出来,郑曲尺再道:“一会儿,或许、可能、大概,咱们会被别人嘲笑到无地自容,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丢脸吗? 不是,他们一个个准备的是迎接自己的高光时刻,但现在却突然一盆凉水浇下,他们怎么可能准备好了?! “等等……” 郑曲尺咧嘴一笑,白牙闪寒:“不必等,开始吧。” 第157章大型翻车 一直等在外面的匠师开始不耐烦了,朝着里面喊话。 “喂,你们还测不测车了?” “不会是在骗人的吧?你们根本就没造出车来?” “嘿,说不准啊,他们就是在吹牛,故意溜着咱们玩呢。” 里面的人一直听得到,他们忍无可忍,回吼了一句:“放你的狗屁!” 外面的人立刻回嘴:“呦,还骂人了,我看你们就是在骗人,要不然干嘛叫我们等这么久?算了算了,咱们还是走吧,他们根本只打造出一堆废木头。” 里面的人一看外边那些人骂骂咧咧打算要走了,顿时惊喜不已。bigétν 心中暗暗催促道,干得漂亮,快走快走!千万别回头! 但偏偏天不从人愿,这时有人忽然反应过来,他拦住了众人,愤愤道:“不行,咱们不能走,是他们放话来说自己的车天下无双,引咱们过来看的,这会儿又故意拖拖拉拉,不肯展示,我看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今天我们偏不走了,非要等在这瞧个究竟。” “对、对,被你这么一提醒我,我也不走了,我也非得看看他们整出个什么独一无二的车来。” 里面的人一看情势再度急转直下,都傻眼了。 不知道是谁的期待啪叽一声摔了个稀碎。 郑曲尺瞥了他们一眼,没管他们一脸危机的紧张感,走到了后面喊到:“将帷帐的布全都撤了,马套好了就将车子拖出来。” “……好吧。” 事到如今,也没退路了,他们动了起来,将围布卷了起来,将之前圈起来的场地变成了公开状态,再没有了任何遮拦跟阻挡。 然后,套马的汉子驭着两匹老马踢哒踢哒走出来了。 这個出场,不能说是多万众瞩目,但也是望眼欲穿。 “快看快看,他们在拆帐帷了,出来了出来了!” 第一眼,就觉得这车子的厢体很高,目测大概2-3米,并且它还比一般的车厢长,特别是它的底盘跟车轮大不一样。 车轮有四个,但不是常规那种四个轮子一样大,它被做成了前小后大。 他们觉着奇怪,这样奇葩的设计,跑起来不会翻车吗? 但再多的东西也就看不到了,因为它的整个车厢被一大块油布给蒙住了,这乍看之下,相当于两匹老马拖着一个大油布裹着的大型货物。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为了装,而是因为车身刚用漆料涂完,车身上架了护框,只为了保护它使用时的安全跟不破坏漆料外膜。 本来福县这两天回温,风暖日丽,漆后用不了几天就能够令其外表干透,但他们没这时间等了,这会儿马上就要到时期,分秒必争。 “这是怎么一回事?干嘛要拿油布遮挡在马车上面?该不会做不出图上的那种,就改成了不能看的样子了吧?” “我瞧着像,你没觉得这车子看起来挺怪异的吗?又高又长,这是造的马车,还是给修的房子啊,弄这么大?” “啧啧啧,一点都不像之前图纸上画的,看来他们是彻底失败了。” 各种质疑、嘲弄的声音铺天盖地传来,都快将造车的工匠们给淹没了。 他们之中有人忍不住抱怨:“干嘛不将油布拉开?听听这些人,说的话多难听啊。” 也有人喝斥他:“想什么呢,这外漆未干,要是一会儿车跑起来,尘灰沙石全沾到车皮上,伱们难道打算刮了再重新刷上一遍?” “……” 郑曲尺大声喊道:“加快速度!” 驭车的工匠一听,应声道:“好勒。” 这块场地很大,路面也相对比较平整,可一旦提速,马车就开始出现了毛病。 “咦,你们瞧,这马车还真能够跑起来,不过它怎么打歪?这要咯上块石头,或者遇上水洼坑洞,那不得直接翻车了?” “就是说啊,这么平整的路都能打偏,你瞧见没,它车身这么高,这平稳度本来就差,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没脑子设计出来的车。” 有人笑了起来。 造车的匠师们也看到这个情况,一时脸色发怔,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它怎么跑这么点速度,就开始摇摇晃晃了呢? 明明他们都是接照设计图纸跟组装图纸弄好的,当中没有任何的差错啊。 “你们看看,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是第一次造车,什么都不懂,哪能看得出来?” 他们一时慌了神,但郑曲尺则很冷静,出现这种情况,她早就预料到了,她现在就是要发现问题,归纳问题,好心中有数。 咔哒!咔哒! 跑了几圈之后,马车的车轮跟地盘发出了异响,连驭车的人都发现了,不由得减缓速度。 但郑曲尺却道:“别停,继续。” 那工匠讶异地看了郑曲尺一眼,见她面无表情,神色严峻坚持,他被其神色所摄,不由得听令行事。 “哈哈哈,喂喂,你们赶紧听啊,这是什么声音啊?这车子再这么跑下去,会不会直接散架啊?” “我听着就是快散架了吧?我先前还奇怪,说他们这些人怎么可能做得出好车,要咱们邺国工匠有这工艺,何至于被别国瞧不起这么些年。” 说着说着,他们这才发现这不是损敌一千伤己八百吗? 他们瞧不上造车的这些人,跑过来嘲讽看热闹,可实际上这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纯粹就是损人不利己的心态。 想当时,也是被这造车匠师们洋洋得意,好像自己弄出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气着了,嫉妒跟羡慕恨,这才出现了这一幕围堵。 但仔细一想,他们失败了,自己何尝也不是呢。 没意思。 太没意思了。 “算了算了,都散了吧。” “就是,白白浪费了咱们一上午的时间,唉,走吧。” 各种奚落的话当头砸下来,造车的工匠们听得是面色铁青,双拳紧握,但偏偏却又无力反驳。 直到那些人都觉着看够了笑话,觉着没劲自动离开,这些造车工匠仍旧像僵硬的石头一样杵在原处。 由于郑曲尺没喊停,那驭车的工匠也不知道该不该停,一时之间就这么继续着。 郑曲尺很入神,她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听不见其它人那些嘲笑的声音,她专注地看着马拉车在宽阔的地方来回跑动,前后车轮间的偏差,导致每次拐弯便会造成延时摇晃,而直线时,车身倒是平稳,但异响的原因是……bigétν “可以了,停下来吧。” 郑曲尺喊住了马车。 驭车的工匠跳下来,走到她面前:“为什么会这样?” 方才他在车上的感受是最真切的,偶然像乘船划水似的,平稳得一匹,但时偶尔又会车身颠动,像是卡住了似的,很费劲才拖顺。 别的人也好像终于被惊醒了,七嘴八舌道:“就是啊,咱们明明一切都接照设计图弄得好好的,怎么一跑就这样了?” “牧高义,史和通,你们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设计图究竟是谁弄的?” 如果他们没问题,那么问题就必然出现在这张车型设计图上,万物平地起,若一开始他们的起步都建立在歪路上,那失败就是必然的事了。 牧高义跟史和通其实也万般情绪上头,可他们毕竟是组织者,不能比这些工匠们更慌,他们还得镇住场面才行,要不然得闹翻。 “我、我们也不清楚,但是……那个,你们等一下,我们去问问情况。” 有人抓住两人,逼问道:“问谁?” “这……” 他们一愣,这会儿如果说去问阿青,岂不就是暴露了阿青? 看这些人现在这副冲动质问的样子,他们担心到时候发生冲突,害了人阿青。 史和通道:“你们先冷静下来,既然今天是马车第一次上路,肯定会有问题,只要问清楚了,就可以针对处理,咱们可以不必这么激动。” “不激动?你说得轻松,咱们白白忙活了这么些日日夜夜,就是为了过来陪你们俩玩一趟不成?你说有问题,我也相信,可是这车子出现的这些问题,我们谁会处理?你会吗?你说不激动,那你倒是给咱们一个说法啊,将设计这车子的人找出来!” 他们早就猜到牧高义他们不可能会这些,背后肯定有人,之前他们乐意跟这两人打马虎眼,可现在问题闹大了,他们可就不容他们再装疯卖傻蒙混过关了。 眼看事情已经无法收拾了,牧高义跟史和通不由得将求救的视线投向郑曲尺这边。 希望她能有什么好主意,可以解救他们一下。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郑曲尺解救的办法就是:“你们手上的所有设计图纸全是我画的。” 她上来就直接给了他们一个惊雷,天塌地陷紫金锤。 “阿青,你在说什么啊?” 他们刷刷刷地转过头,愕然地看着郑曲尺。 “那里面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零件,每一块木头,都是我设计出来的,要不然,你们认为我为什么对它如此熟稔?” 她的话,竟是如此有道理,一时之间,谁都没法开口反驳。 质问? 荒谬? 愤怒? 失望? 震惊? 太多情绪一下涌上堵塞在他们的心口,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们哪还有力气说话。 不远处,润土跟付荣也来了,他们盯着这边的情况没有放松。 老实说,在听到风声之时,他们也有过期待跟好奇,但看到最后,他们的心情也跟所有人一样,不免有些失望。 不是造出带轮能够动起来的车,就能够被他们认可是成功的。 七国又不缺车,而这种毫无竞争力的车,别说去别国的车子竞赛了,就是拉去外边卖,人家都只会挑北渊车或南阵国那边造马车。 但毕竟郑曲尺是将军夫人,他们没离开是怕一会儿情况发生变故,他们关注着情况,一旦这些工匠不讲道理,出手伤人,他们自会第一时间上前维护她。 可是,奇怪的是他们在这么不理智的情况下,却在郑曲尺说完那一句话后,却没有了任何动静。 他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感慨夫人平日里会做人,得人心,还是该说她有恃无恐。 郑曲尺见这些工匠都不说话了,她走到他们面前,问道:“听别人嘲讽奚落几句,你们就觉得难受了?丢脸了?” “可咱们邺国工匠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被六国工匠这么说的?” 他们依旧没吭声。 但郑曲尺没停下:“你们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没有信心?” 这次,有工匠忍不住回道:“可这、可这为什么会这样?” “就是啊,我们一开始也是信的,可现在你看啊,它根本就是不行的……” 郑曲尺道:“别这么早下定论,你们知道,凡事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叫最终结论。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我相信你们应该也都很累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他们诧异,半是不可置信,半是揣疑:“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过的,它是我设计出来的,所以它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我一早就猜到了,你们近来的心态太过紧绷,不利于明日展示,不如回去好好休整一番,剩下的事情有我。” 他们听后,沉默了片刻,看她的眼神都挺复杂的。 “走吧走吧,她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交给她。” “我不管了。” “别人笑就笑吧,反正今天脸已经丢尽了,我还怕别人明天笑话?” 工匠们一脸丧气地慢慢走开,最后只剩下牧高义、史和通还有一脸神色平静的郑曲尺。 “阿青,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他们迟疑地问她。 “是。” 两人不可思议。 “以后再聊这些吧,现在抓紧时间调整一下车子的问题。” “需要我们帮忙吗?要怎么做?” “这些你们帮不了忙,我自己来就行了。” “好吧。” 郑曲尺待在重新抻好的帷帐当中一整天,没人看到她出来过,连吃的喝的都是牧高义他们帮忙送进去的。 —— 翌日 宇文晟终于从畿州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快马轻装,但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车车看不到尾巴的辎重,那样子不像是出去办事的,倒像是出去打劫的。 他回到主军大帐,此时天还没有亮,而累了一天的郑曲尺正陷入黑沉睡眠当中。 第158章地主归来 宇文晟叫人守在外面,他入帐后脱了轻暖软裘,身着暗黄缠莲枝的直缀,走到屏风后,看到了郑曲尺的睡颜。 他并没有惊动她,慢步移走到她身边。 几日不见,她好像清减了一些,削瘦的肩头,纤细的脖子……他静静地凝注了片刻,表情松缓了下来,眉宇间强撑的疲倦也流泄了出来。 掀开她的被子一角,他轻轻地躺在了她的身边。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习惯睡在床的内侧。 双手双脚规矩得不得了,比小孩子还乖。 他有几天没见她了,没见面时,他很少想起过她。 对他来说,郑曲尺只是一个他能接受留在身边的意外,他觉得自己对她没有别人口中的牵肠挂肚,也没有依依不舍。 但回来看到她时,他却能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就像漂泊在外许久的船支归港。 “你还是怕我吗?” 他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之中温柔地描摹着她真实的眉眼,无声地问她。 当然,郑曲尺没有回答,但凡她现在还醒着,绝对也会被吓得全身僵硬,不敢吱声。 “可我在你的面前,分明已经收敛了许多了……你曾说过,你害怕宇文晟,我便在你面前只做柳风眠,可我耐心终是有限,你最好能快些适应我的存在,否则我可能会忍不住……出手帮伱适应了。” 等郑曲尺悠悠醒来时,看到身边躺着一个人时,那表情简直五彩斑斓,险些没尖叫一声来表达自己受到的惊吓。 定睛一看,这不是宇文晟吗? 他、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有睡得这么死吗?连一个大活人躺在她身边都察觉不到? 郑曲尺小心翼翼掀开被子,想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身上跨下床,但被子一掀开,她不经意扫到他手臂、胸前、还有腰腹部,全都缠着一圈绷带,绷带上还沁着鲜血,一看就是新伤。 嘶…… 他搁哪受这么重的伤了?! 这哪哪都是伤口,都快赶上那句形容,跟個残缺的破布娃娃似的。 “我受伤了。” “嗯嗯。” 瞧见了,她又没瞎。 本能地应完声后,郑曲尺当即一怔。 她猛地看向宇文晟的脸,却见不知何时他已经睁开了一双眼睛,那一双凤凰泪似昳艳的风情,点缀在他那一双含笑幽长的眸子。 刚才那一句话,就是他说的。 郑曲尺或许是几天没见他了,有些生疏感、有些尴尬与不自在。 “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眼神打旁边偏,不大愿意跟他对视。 “跟你一样刚醒,你看到我身上的伤口了?” 看见了看见了,干嘛一直重复这个事? 难道这是一个考点? 郑曲尺心头谨慎。 据说,如果一个人,对一件事情重复强调,要么就是这件事情本身非常重要,要么就是为了利用事件博取最大的关注。 “……” 所以,他会是哪个呢? 郑曲尺想了想,还是根据这个势头问下去:“你怎么受伤了?你武功不是很强的吗?” 宇文晟没有听到他想要听的话,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垂下眼眸,微微一笑道:“他们全死了。” 郑曲尺:“……哦,那可真厉害。” 这话她是不是得这么理解?他虽然受伤了,可那些害他受伤的人则全部被他给嘎掉了是吧。biqμgètν 既然他这么厉害,想来也用不着她在这瞎操心。 她端起善良的笑容:“这、这都看过伤了吧,那你好好养伤吧,我就先出去了。” 自从知道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笑之后,郑曲尺都练就出一种习惯,一见他就笑,还笑得忒真善美。 郑曲尺干巴巴地表示了一句关心,就打算撂担子离开了,可下一秒,却被宇文晟一把抓住了小腿肚子。 “我失血过头,头晕,你能扶我一把吗?” 郑曲尺的感受就跟掉河里被水鬼猛地一下抓住的脚,冰凉渗骨,她心猛地惊跳了一下,但听了他的话后,又稍微平静了下来。 “可以的。” 举手之劳嘛,她还以为他要叫她留下来呢。 她下床穿好了鞋子,转过头来伸出友善的小手手,但下一秒,人却呆住,眼神都一并看直了。 只见床上的宇文晟靠一只手,半撑起身来,一副娇弱病容,面白唇红。 他如墨绸长的青丝半披半绾于肩膀,眉眼绝美,幽幽睇来的眸子,如含春波。 他因躺下睡觉的缘故,不仅脱了外衣,连底下的私密亵衣也都一并脱了,只留下底下包扎伤口的白布带,因此当他掀开被褥,便不可避免露出了精瘦又诱人的…… 最主要的是,他不仅袒胸露背了啊他! 毫无底线,毫无羞耻,就那几块细长的布条,这儿缠一点,哪里缠一截,能遮挡得住些什么重要部位? 郑曲尺连忙君子状地移开视线,慌乱道:“你、你先别掀被子,你先在床上躺一会儿,我这就去替你拿衣服穿上,要不然容易着凉。” 她多不容易啊,明明是他忘了遮掩风光,她还得硬着头皮替他找补,省得一向冰清玉洁的他认为她的眼睛玷污了他的玉体。 这会儿她的表情就表现得足够真实了,有着急,也有担忧,还有尴尬害羞,就好像生怕他就这样站起来了似的。 “你要去替我去找亵衣?”宇文晟问她。 郑曲尺重重点头:“对,你放哪儿了?” 宇文晟见她是认真的,唇边翘起:“放在那边的衣箧里。” 衣箧? 哦,她想起来了,就那种装衣服的狭长小箱子,有盖,有铜饰……她视线转了一圈,找到了目标。 “我马上去拿。” 她跑过去,将衣箧一打开,里面全都是宇文晟的衣服,她也不知道他们穿不穿内裤啥的,可她并没找着内衣内裤之类的。 也许,他们这时代的男性还没有穿内裤的习惯吧。 那就直接找一件轻薄的汗衫打底吧,汗衫,也叫泽衣,也可以称为亵衣,她是见过宇文晟穿一件汗衫睡觉的,就那种很轻薄、贴身穿、甚至有些透的那种……所以,一直以来,他下面都是挂空档? 意识到自己意识开始偏向邪门了,她赶紧打住。 她不是本土人,受到的教育跟思想都不一样,所以并不认为替男人拿一件贴身穿的衣服有多羞涩。 她大大方方找到了之后,正打算将衣服配成套,拿给他换上,却忽然发现,他衣服底下的颜色还挺花花绿绿的。 她怀疑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于是好奇翻开一看,却发现有不少女子的衣裳。 谁的? 她看过一眼,有所猜想,但却没有深究,找好衣服后,她就拿去给宇文晟。 他瞧她脸不红、气不喘的直女模样,眯了眯眼,也不气馁,只是躺在那儿,跟个大爷似的,一会儿喊无力,一会儿喊着伤口痛,所以希望穿衣这种事情能由她代劳。 郑曲尺想拒绝,可她拒绝不了,人在屋檐下,她在阎王前。 于是,她只能上手了,因为第一次给男人穿衣服,还是穿那种她搞不太清楚的样式,她也是累得个气喘吁吁。 这会儿,她累得脸也红了,累得气也喘大了,宇文晟才终于满意了。 好不容易给他将前衣襟扣好,刚一抬头,却见他额头沁着冷汗,长长的睫毛似蝶翼在颤,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 她神色一变:“你怎么了?是我刚才动作太大,弄疼你的伤口了吗?” 宇文晟摇头:“没有,只是我这些日子在外奔波劳碌,没怎么用吃食,所以老毛病又犯了,腹下又有些不大舒爽。” 哦,这是饿了,喊她煮饭了吧。 “……可是,咱们营寨都断粮了,我也给你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她一脸忧愁道。 宇文晟闻言,顿了一下:“你知道了?” 废话,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她又不是那山顶洞人,每天吃的东西越来越差,连野菜都快吃不上了,她能不知道? 看来付荣整的那个祭佛求雨也就只能求一个心理安慰,这老天愣是一点雨都没下。 这不下雨,野菜跟山上的蘑菇也都不长了,他们往后将山薅秃了,就更吃不上东西了。 郑曲尺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难受,这一身的伤势不说,现在还胃疼,撇开别的不说,多少是有点惨。 她道:“我去膳食房看看还有没有栗米,给你熬点粥吧。” 宇文晟终于从她脸上看到了想要获得的东西,他这次倒是爽快放人。 “好。” 而郑曲尺一走,宇文晟便从病弱娇夫,变回了所向披靡的活阎罗。 他自然地站了起来,他动作没有因为伤口有丝毫影响,毕竟这些显浅的皮肉伤是他故意而为之,看着口子不少,但实则将养两天就会结痂。 他走到办公的案几,笔墨被人动过,还有纸张也少了,他还看到被放到一旁的废纸。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郑曲尺做的。 他想知道,这些天她都做了些什么,便将抛到一边的废纸展开。 纸上是一幅画,里面画的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女孩,她坐在一辆豪华的马车顶上,而马车里外都装满了金银财宝,她正抱着一堆金银财宝仰天哈哈大笑。 这一看,就知道当初画这幅画的人是什么心理。 “这么喜欢钱吗?那如果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钱,你是不是就会乖乖地留在我的身边?” 宇文晟那一双如同蜘蛛网般沾粘的目光看似柔和,却欲慢慢将人折服,令其无法动弹,无法躲避。 要问这世间,谁有钱?有人一定会说是哪哪哪的首富。 可要问谁最有钱,那便是拥有一个国家、随时能够推动州郡首富产生的权力巅峰者了。 要知道,钱权相结合,才是无敌。 宇文晟若想要做,便会去做那个最有钱的人。 —— 这头,郑曲尺正怀揣着一颗“大儿要吃肉,为娘心忧愁”的无奈,走到膳食房,却看到伙房的伙夫跟大厨大包二包地扛抬着东西进去。 她上前问他们:“你们这是在搬什么?” 蔚垚曾特意交待过他们,阿青是照顾将军的人,上一次她也来过,所以他们一看到她来,就知道是来给将军办事的。 “是阿青啊,这些就是一些粮食跟瓜果。” 郑曲尺一听瞪大眼睛:“这些都哪来的?” “将军带回来的啊。” “这么多,都全往这搬吗?将军一个人,能吃得了多少,现在全营的将士都快吃不上粮了,我觉着……” “不是,这只是将军个人的粮,其它将士的都搬到伙房去了,阿青放心,咱们近期都不会缺粮了。”伙夫开心地咧嘴笑道。 郑曲尺:“……这个惊喜来得有点突然,我先顺一顺啊。” “阿青,你怎么在这?” 负责押运粮草的蔚垚经过,听到了声音,便过来打了声招呼。 郑曲尺知道他肯定知道详情:“蔚大哥,你们打哪弄来这么多粮食啊?” 能让一个营寨,数万人不愁吃一段时日,那绝对是不少的粮食。 蔚垚狐狸眼笑眯起来,反问道:“你说呢?” 郑曲尺一下就联想到他们离营去畿州的事。 “不会是畿州吧?那、那弄、不,讨粮、也不是,你们买,不可能,你们借粮的过程是不是很凶险啊,宇文将军又是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 听她纠结用词,蔚垚乐笑了,然后又听她问起将军的伤,他顿时眼角抽动了一下,但为了不露出端倪,又赶紧掩饰住。 他叹气道:“是啊,毕竟畿州那些富绅强权的,可不甘愿支援咱们这些穷军队,要不是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哪肯啊。” 不是,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话,有人信吗? 宇文晟若真这么讲道理,别人也不至于恨得要在他身上划那么多道口子了。 听他不跟她讲真话,她猜这里面的水肯定很深,于是她也不打听了。 她现在只是满眼兴奋地问道:“现在粮食充裕,那今天咱们伙房吃些什么?你是不知道啊,我都吃了好多天的野菜糊糊了,嘴里全是草的味道。” 蔚垚伸手拍了下她的脑袋:“一会儿你蔚大哥带你去吃一顿好吃的。” “好勒。” 两人约好饭点,郑曲尺就去给宇文晟熬粥了。 她熬粥喜欢熬那种很浓稠的,放点盐、加点猪油,还有洒上些葱花,第一次弄,她不知道宇文晟喜不喜欢吃,总之她是按照她自己的口味来的。 她煮好之后,先将宇文晟的那一份盛出来,剩下的一点就留给自己当早饭。 她没打算再回主军大帐,而是托别人给宇文晟送去,她这边还有事要去忙呢。 —— 要说,宇文晟回来了,这个时候长驯营寨哪个部门最为紧张? 那绝对就属匠师团了。 第159章投票(一) 他们一个个都提着一颗待宰的心,集中在校场等待着将军到来。 郑曲尺忙完事就吭哧吭哧地赶过去。 她看到百来号匠师排成四行列队,站在搭建的高台前面,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他们脸色都泛着惨绿。 呃,也有可能是因为最近野菜吃多了。 “喂喂,阿青,赶紧过来。” 牧高义跟史和通看到郑曲尺来了,只见她憨头憨脑,还站在那边发呆,就赶紧招人过来。 “嗳,好。”郑曲尺下意识朝他们走了过去。 牧高义朝旁边挤了挤,想空出一个位置来:“嗳,老兄,你让一让,我小兄弟要过来站我们旁边。” 本来他们这三十几号造车的匠师站一堆,那队伍庞大霸道,将别人挤到边边上,就挺叫旁人看不顺眼的,这会儿还又要挤一個人进来,就有人不肯干了。 “凭什么啊?他就是一个杂役兵,咱们这儿站着的可都是匠师,你叫他去旁边站去。” 虽说没有明文规定下来,但高台下方这一小片区域,面对领导检视,是众匠师竞争露脸的最佳位置,也是百来号匠师中有声望,让其它人不与其争锋退让的人。 虽然他们内心怕宇文晟怕得要死,可该争取的待遇不能退缩,可如今,这靠近正中央的位置,凭什么叫他随便相让? 他牧高义以为这是在玩过家家,还给相熟的人占位置呢?阿呸。 牧高义不服道:“都说了,咱们是一队的,你——” “你别冲动。”史和通赶忙拉住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与别人争吵起来。 若一会儿叫将军看到,谁也落不了好。 郑曲尺一过来,就看到牧高义跟旁边的匠师起了冲突,两人跟斗鸡眼似的,谁都看谁不顺眼。 他们争吵的声音不算小,郑曲尺也听到了。 “算了算了,我站哪儿都行。” 郑曲尺和气打圆场。 她根本不在意c位这种东西,她认为没本事的人,站在万众瞩目中,也会垮台,而有能力的人,哪怕泯然众人,也终会发光。 这块“战场”是他们“拼杀”出来的地盘,没理由她一来,还啥都没干成就占了一席之地吧? “我站那边就行,你们站一块儿吧。” 郑曲尺跟牧高义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自觉站在最边的位置,不抢谁的位置,也不去抢谁的光芒。 见阿青乖乖地站在边边上,他本就较一般匠师“娇小”一些,现在被这群高大的人一遮挡,全然就没了影。 造车的一众匠师本就对阿青挺有好感的,虽说昨天因为车子试测情况不太如意,但一看她现在那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模样,都狠狠地瞪了不肯让位那人一眼。 那人本来还不以为然,但一个、两个……最后三十来个想吃人的眼神,叫他如芒刺在背,终是受不了这些人,他就跟别人换了位置,赶紧躲一边儿去了。 其它人也不晓得就过了这么几天,一起造了辆车子,这一群人怎么就这么有凝聚力了。 同时为一个人没跟他们站一块儿来打抱不平,有毛病吧? 昨天不是还在闹内哄吗?就那一辆丢人现眼的破车,他们该不会现在还没散伙……吧? 没错,这些人没猜错,他们的确没死心。 他们昨天听了阿青的话,回去将这些时日积累下的污垢跟重压全都一并清洗掉了,再不管不顾地倒头狠狠地睡了一天。 等天亮醒来时,他们恍若又重新活了过来,身上的疲倦跟内心的紧张、焦虑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情况,都随着身体的轻松,而被洗涤空了。 他们又回想起阿青说的话,字字句句,包括她当时的神情、语气,都再重新审度了一遍,他们心态已经大不一样了。 她问他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动手做的东西没有信心。 是的。 一开始加入进来,他们原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本就是黔驴技穷了。 可后来却不是的了。 要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得意,得意到恨不得叫全世界的人都过来瞧一瞧,他们究竟造出了一件什么样不得了的东西。 为什么后来的他们又有信心了呢? 他们努力地想啊想,最后终于明白了。 因为凭他们这么多年当工匠以来的经验跟阅历来看,它虽然看起来是那样高不可攀,可它又是被雕琢得那样真实,真实到他们可以有这个能力将它做出来。 他们的质疑,都被一一抚顺,他们的担忧,都被一一辗平。 是阿青的那一份完整又完美的设计图,给了他们这个信心。 “牧高义、史和通,咱们就陪你们一道疯这一次。” “老子也是,咱们辛苦做出来的东西,它就算是毁了,老子也要叫它完整地露一次相!” 所以今天,他们重新汇聚到了一块儿,而非恢复以往的独来独往。 他们要以团体的身份来竞争那一份荣耀。 昨天还失望、愤怒的他们,这会儿都跟改了脸面似的,全都升华了觉悟,不再怕丢人,不再自怨自艾,不再怪人怨人! 阿青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结论。 牧高义跟史和通一脸诧异。 这些人,当真变脸比变天还快啊。 但是这样也好,就陪阿青任性这一次,回望无悔,不辜前程! —— 付长枫昨天见到了那样大快人心的场面,碍于阿青的面子,他忍住没上去大肆嘲笑一番。 但那样的场合跟气氛,他也没机会跟阿青讲上话,但这会儿倒是一个好机会。 她一个人站在偏僻的边边,周围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还怪可怜的…… 他慢慢挪出了他往常所站的位置,一路挤过去,最后也来到了边边上站着。 他没管别人拿异样的眼神瞧他,他只想蹭到阿青身边,然后…… 没然后了,郑曲尺压根儿没留意到旁边换了人,她正在想着事,两眼不观窗外事。 咳咳…… 付长枫故意清了清嗓子,还挺刻意的,来引起她的注意力。 郑曲尺听是听到了,不过她没多想,只怕对方咳嗽时喷出的唾沫会溅到她身边,便朝旁边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 付长枫简直目瞪口呆。 他终于不再奢求她能主动注意到自己,直接开口喊道:“阿青。” 咦? 郑曲尺当即调转过头,就看到了付长枫。 她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这讨厌鬼怎么跑到她旁边站着了,他现在在匠师团都混得这么撇(差)了吗? 见阿青明显一副不待见自己的表情,付长枫就委屈,就怒了。 但郑曲尺先发制人问道:“伱干嘛叫我?我不会是因为之前的事,还在记恨,打算找我麻烦吧?” 她直接问了。 而付长枫被她这么直白的话给问住了,他想起之前的事情,神情尴尬,怒火也熄灭了。 “不是,我……” “你什么?” 她睨瞅着他,眼神警惕。 付长枫本是来道谢的,但当着她的面又说不出口,他想解释自己只讨厌史和通他们,并不讨厌她,只希望往后她不要再跟那两个小人在一块儿,他可以带她…… 但一触及她清明而透彻的眼睛,他就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他的。 也是,之前他的言行那么嚣张跋扈,还对她恶言恶语,她对他本就没好感……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善意提醒了他……不得不说,她的品性跟那两小人全然不同。 “我不坏。” 他最后憋出这么一句。 郑曲尺傻眼,古怪地问他:“你说什么?” 付长枫深吸一口气,道:“你别听牧高义他们说的,他们跟我有仇,总跟我作对,肯定说了我很多坏话。” 郑曲尺越听越糊涂:“不是,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并不关心,你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若没事的话,你就保持安静吧,宇文将军快来了。” 付长枫脸憋成了猪肝色:“我有事,我就是想说,你之前提醒我的那件事情,真发生了……” 他又卡壳了。 见他不说了,郑曲尺才开口。 “哦,那事啊,你……”她疑狐地盯着他:“该不会是来感谢我的吧?” 主要是他现在的态度太奇怪了,跟之前的他判若两人,欲言又止,急得像挠头的猴子似的。 “我、我如果说是呢?”他鼓起勇气问她。 郑曲尺却敬谢不敏道:“不用了,我提醒你,只是因为我不愿意见到有任何工地事故,并不是因为想帮你,你既然跟牧高义、史和通他们有仇,那你应该跟我也做不了友人。” 她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但牧高义跟史和通已经在她这儿先入为主了,在他们没有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前,她跟他们是盟友、是同伴,那么付长枫自然就不在她接纳的范围之内。 毕竟小团体,最忌讳当墙头草,两边想结好,这样最后都会失去。 付长枫怔然看着她,等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时,他竟有一种强大的羞耻感跟失望。 她、她这是在拒绝他求和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种情绪,唯有强撑着面子,冷声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你的确说中了,但这也只是一次偶然巧合罢了,你别想多了,谁想结交你?自作多情。” 最后四个字,完全就是他内心的写照,说别人的时候,也恨恨反噬在他自己胸口插刀。 说完,他也不等阿青的反应跟回话,人就愤然踏步离开了。 郑曲尺看着他类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臭啊。” 付长枫的事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件转瞬即忘的事,接下来才是她需要全神贯注以待的紧要事情。 百号人在校场大约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校场的入口便走来一队人,领头者正是一袭笔挺军袍的宇文晟。 他戴着银色面具,身穿长披风,身后跟着他的左右护法王泽邦跟蔚垚,后侧方是付荣,甚至在他们的后面,连润土都一并来了。 看到润土,郑曲尺略有些吃惊。 以前他或许也跟在宇文晟身边,但频率应当不高,再加上她并不认识,所以根本没有注意过,但现在是熟人了,她才知道润土应当也是宇文晟的亲随之一。 高台之上,宇文晟撩袍坐下,他双手交插相握,一双微微眯起的笑眸落在他们身上:“给你们的时限到了,现在该给我看看你们努力的成果了。” 下方,匠师团一僵,硬头皮头应道:“是。” 宇文晟扫过案几上摆放的东西,定下规则:“不如来投票吧。” “投票?” “怎么投?” 匠师们有些紧张地问道。 宇文晟扫视了一眼王泽邦,他上前讲解:“你们本身就是邺国顶尖的匠师,那么品鉴一件东西的好坏、值不值当,甚至有没有足够的价值,应该不难吧,所以我将留去的权限交给你们自己,接下来展示的哪一件东西,能叫你们觉得满意,就给它投票,最后以票数多者取胜。” 宇文晟的视线在匠师中寻找着什么,但一圈下来,却无收获。 她人呢? 忙活了这么大一歇,人没到? “发牌。” 几名士兵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块块的指长木牌,上面刻着一个“票”的红字雕刻,这就是后面用来投票用的。 每人手上拿一块,一共分发了一百零七块。 “匠师团共几人?”宇文晟问。 有人上前答:“共一百零六人。” “哦~”宇文晟微笑地问道:“那多出的一人,是谁?”ъitv 众人顿时齐刷刷地回头,如同分流一样,露出水底的那道被遮挡的身影。 只见突然一下成为显眼包的郑曲尺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对上宇文晟那一双好像终于捕获到她的眼神时,她简直头皮都麻了。 她见没有代答,只能自己上了。 “是小的,阿青。” “你叫阿青啊,这名字倒是简单易记,你生得如此矮小,还站得那般靠后,难怪我方才没瞧见你的身影。” 宇文晟的话,一下叫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而郑曲尺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她长得矮是公认的了,他故意挑出来讲是什么意思?羞辱、嘲笑还是没什么意思? 这时,蔚垚懂起他家将军阴晦的心思,得到指示后,便忍笑上前,故作正经道:“那个阿青,你站前来,个矮就不要站后面,省得将军瞧不见人,还以为少了一个人。” 第160章人有点多 蔚垚这话,假公济私的成份太重了,郑曲尺尴尬得脚趾头直抠地。 喂喂,你们能不能别一副自家小孩被别人欺负了,想暗中给她出头、讨回公道的样子? 她虽然看起来很弱难,但也不是谁都能够踩一脚的,她只是觉着无所谓,站在边边更自在轻松一点。 在场匠师则一脸莫名其妙加“这小子运气真好”的酸溜溜心态,倒没刻意怀疑其它的。 要不是方才将军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发现匠师团中多混入她这么一个工匠,然后发现她太矮,被人头挡着连头发丝都叫人瞧不见了…… 估计就没有蔚近卫官后来“好心”地给她调前位置了吧。 他们可是知道的,这个叫阿青的一级工匠,就是走了蔚近卫官这个关系硬塞进他们工匠团的。 关系户可耻。 关系户可恨。 匠师们所站的位置,都是大家自动自觉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不算规定,所以他们心底泛酸不满,也无法开口辩驳什么。 倒是造车一伙,见阿青不仅被将军他们给从后方独拎了上来,还一下摆在这么显眼靠前的位置,都显得格外开心。 这样一来,虽说没站一块儿,但好歹离得近了,可以看得着身影。ъitv 一下被这么多人关注着,郑曲尺迟疑,这步阶梯,她是踩还是不踩? 宇文晟这时偏歪着头,白色手套抚过艳红唇瓣,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打趣道:“怎地,这位叫阿青的新人,还要本将军亲自请你上前,才肯挪步?” 郑曲尺遽地抬眼看去。 不是说好,不暴露咱俩的关系的吗?你、在、干、嘛?! 暴露了吗? 没有吧。 他依旧笑得人畜无害,可郑曲尺知道,他说一不二,于是,她也不再犹豫:“小的不敢。” 她精神一抖,气昂昂地走上前,她一动,别人就拿她当瘟神似的,迅速开始让位,最后,她发现自己就一個人站了一排…… 她眼珠子一转,左右一看。 光秃秃啊。 孤零零啊。 前排一行,谁都不愿与她为伍,她这位置,无形之中成了“领头羊”的存在了。 嘁,这还不如原来的位置呢。 郑曲尺嘴角一垮,暗暗吐槽着。 蔚垚可太懂她这小表情了,暗自偷笑,而付荣则给她暗暗使了个自求多福的可怜眼神,王泽邦依旧还是那一副莫挨老子的冷漠表情,他不掺事这事。 宇文晟托着下巴,如同享受般看着郑曲尺敢怒不敢言的憋屈神色,愉悦变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面前,时常会笑。 但他不瞎,那种一看就很假,没有什么真情实意的感情掺杂在里面。 他喜欢真实的她,无论是欢喜、惊讶,还是恼怒、憋屈,甚至她偶尔对他的厌烦退避,他都觉得,比起那敷衍的笑,更加好看。 王泽邦上前,开始宣布:“那就开始吧,翻过你们手中的牌子,后面有属于你们的数字,一会儿我会按顺序,喊人上高台。” 匠师团一听,连忙收起其它的心思,翻过手中的投票木牌,顿时有人喜来,也有人愁。 第一个上场的,肯定是最紧张的。 没有准备好的,肯定是最愁的。 那些有信心的,自然是期待的。 有工匠问:“敢问王副官,这如果是一起的队伍,喊到号是一起上吗?还是派一个人上去当代表?” 王泽邦冷峻道:“可一起,可派代表。” 这意思就是随他们? “哦哦,谢王副官,我们知道了。” 见没有人提出疑问,王泽邦道:“现在喊到号的人上台。” “一号。” “到。” 一个梳着斜包头、嫩牛四方脸的大汉握着一号牌紧张伸手,他擦了擦一头的汗,慌里慌张地叫来两名杂役兵一道抬了一张四角方桌。 以圆桌为餐台主流的七国,他整来了一张方桌,创不创新先不提,那上面雕着四个圆坨坨的东西是啥意思? 大汉站台上,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站哪个位置、朝哪个方向介绍。 王泽邦无语一叹:“投票者是匠师,你向他们介绍一下伱的木器吧。” “哦哦。”大汉懂了,他走到桌子旁:“这张是寿星桌,我专门做来福寿用的,呃,大家可以看一看,它的四个角都有一个寿桃,这四个寿桃可不简单,它可以揭开盖,里面放些东西,而它的四个脚不是直线,而是曲折,讲究的是一个……” 等他一番讲解完后,其它人只觉得意兴阑珊,毫无兴致。 王泽帮宣布投票结果。 “一票。” 这一票,应该纯属他的友情票吧,要不然零光蛋下场也太难看了。 虽说这七尺大汉下场时,的确都快哭了。 “二号。” 二号上场时申请:“我们是两人一组的木器,我是二号,同队的是十四号,可以上同上台吗?” “可。” 杂役兵再次出动,将展品搬上二十几公分高的展台,这是一个精巧的柜子,半人高、约两臂长。 他们将柜子打开,平平无奇的立柜,里面的设计倒是挺巧妙的,在大格局上变化着小格局,可变化大小……这不就是可拆移格板的定制衣柜吗? “四票。” 接下来上场的匠师,他们做的全都是自己拿手的东西,所以并不精彩绝伦,但也是可圈可点。 但这些都不是宇文晟想要的。 他百般无聊地撩起眼皮,半懒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匠师上台、下台,摆弄着那些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稍微做了些变改创新的东西。bigétν 毫无新意。 甚至连一件叫人眼前一亮的东西都没有。 直到叫号轮到了付长枫。 他昨天忙了一天,将他折损吊臂的起重器修复,虽然依旧有问题,但至少可以拿来展示了。 他叫了十几个杂役兵,一同将起重器推了上台。 事先说明,付长枫对宇文晟一揖:“将军,此器械完成得并不完美,但是长枫对自己很有信心,你只要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它就能够投入使用。” 看到那一台可以算得上是重型木械的起重器,宇文晟倒是稍微来了神。 “说说看,你这个东西叫什么,是何用处?” “它叫吊臂,没有轮子,因为有了轮子会让它底盘变薄,在承力方面大大削减,我打算将它固定在一处,搬动到的确麻烦了一些,但我做了相应的推动底盘,它是有轮子可以载重……” 他的一番细致讲解,有据有理,可以看得出来他是用心在设计,也是绞尽脑汁在完善它。 不少人在底下惊叹,连连赞誉。 郑曲尺也是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他的思路也挺开阔的,倒跟他那爆脾气小性子不太符合。 所以有才干的人,也不一定都思想道德高,前者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后者是后天的自我修养,不对等,不能混为一谈啊。 不过,他的确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邺国大型建筑的建设中,朝前跨了一大步,假如他的吊臂如他所愿,得到全国推广。 这一点,倒是令郑曲尺挺佩服的。 但是……有人在底下嘀咕:“我说,你觉不觉着,付长枫那吊臂,瞧着还挺眼熟的……”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这是不是桑瑄青的那个……” “对对,起土器,我想起来了,他这不是照搬人家的东西吗?” “对啊,我就说嘛,那付长枫也就这点能耐了。” 付长枫本来就小气,他可听不得别人说这些话,他怒意上头,当即就不顾场合,大声反驳。 “没错,我就是从桑瑄青的起土器得到的启发,可是这起重器械难道就只能她桑瑄青一人能做吗?我做的并不比她的差,我也加入了我自己的感悟跟想法,我怎么就不能做了?” 他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大吼。 郑曲尺看着这样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高台之上,那个主宰着所有人命运的人开口了。 “你们倘若有能耐,也可以学付长枫一样,将别国的东西拿来做成自己的,可你们行吗?” 见宇文晟竟替他讲话,付长枫当场眼眶就红了,委屈得就跟个一百多斤的孩子似的,而其它人则脸色一白,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开口了。 “刚才他说的话,你们是一句都没有听啊,同样的东西,他可以做出来比原来的更优秀,而非一模一样,这算照搬吗?” 宇文晟笑眯眯地问场下的人。 这下更没人敢吭声了,噤若寒蝉。 郑曲尺见宇文晟一出口,那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程度,谁敢再说话?没有人,她也咽下了准备要说的话。 不过,她意外地瞄了宇文晟一眼,想不到他是这样想的…… 忽然,她想起自己看到库房里堆攒着那么多别国制造的破旧、残损器械,嘴角一抽,那估计都是宇文晟打仗时特意收集回来的吧。 她早看出来了,他就是一个拿来主义者,荤素不忌。 王泽邦继续道:“那投票吧。” 一轮下来,他清点着票数,最终宣布:“付长枫,三十一票。” 付长枫一听这票数,人都愣住了,他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给他投票,毕竟……他这一次算是失败了,只能算是一件残次品展示。 不过,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至少有这么多人看到了他的成果,还有将军……将军他也认可他!biqμgètν 他不是照搬,他只是借鉴了别人成功的经验,恰好他在这方面也比较专长,他一下次,绝对会完美呈现吊臂,他绝对不会辜负将军的信任的! 接下来陆陆续续上台的匠师,基本上就是得了几票,高的也有十来票,但像付长枫这种有宇文将军开口认可得高分的,可谓是凤毛麟角了。 他一想到这,就自豪又骄傲地笑了。 匠师团已上台过小半了,这时王泽邦依序号喊到了:“三十四号。” “到。” 牧高义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他的号时,就赶紧伸手,连连应到。 王泽邦被他的跳脱给吵到了耳朵,皱眉:“上台。” “等一下,我们人有点多,我先给他们报报号。”牧高义道。 王泽邦近来事务繁忙,管着里里外外的事,因此并没有关注到工匠团近来发生的事情,自然也不清楚牧高义说他们人有点多,那个“有点”是多少。 他冷肃着脸,道:“这么大一个台,还不够你们站?难不成剩下这些匠师团的人,全与你是一个队的人?” 他认为牧高义是故意夸大,捣乱生非。 牧高义干笑一声:“呃,虽然不是全部,但也应该是剩下的大部分吧。” 王泽邦闻言一愣。 “到底多少人?” “兄弟们,都一块儿上台吧,应一声叫王副官瞧瞧咱们有几人。” “好勒!” 高牧义吊高嗓子一吆喝,只见他左右前后,几十人同时中气十足地应声,唯独有一个人,在前面低着头,只弱弱地轻应了一声。 “……好勒。” 妈蛋,比刚才一个人站一排还要尴尬羞耻。 主要不喊,还不合群。 一个、两个……十几个,直到高台都快被他们的队伍占据了一小半位置,王泽邦才彻底数清,这里有三十三个人啊。 这时,牧高义左盼右顾一圈,才在台下找到人:“阿青,你还在下面做什么?快上来啊。” 他这一嗓子,郑曲尺再度成为了显眼包,但这一次,她决定不给任何人机会,如同箭矢发射一般就冲了上去。 “别叫了,我来了!” 她赶紧打住。 王泽邦看到夫人也上台了,他张嘴:“……她也是?” “对啊,王副官,咱们一共是三十四个人。” 不是,他们这么多人,若是都将自己的票投给自己,那不就有三十四票了?王泽邦当即意识到,这次仓促决定的投票方式出现了一处不合理的地方。 主要谁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庞大一支队伍“卧底”在里头。 他当即纠正:“你们的人数已经超量,三十四人为一队,所以,你们不能自己给自己投票,扰乱票选公正。” “嗳,这不公平吧,他们前面……” “他们前面顶多也就二个、三个人,可你们却是三十四人,从人数上来说,这对其它人就不公平了。”王泽邦打断他。 牧高义觉得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 倘若把他们这些人划掉,那不就只剩下七十几票,这其中还有不少跟他们不对付的人,那他们的票数就很难胜过付长枫了。 因为投付长枫的那些人,肯定不会给他们投票。 如果再减去给付长枫投票的三十人,那不就只剩下四十来票了? 第161章投票(二) 底下的人倒是非常赞同,纷纷暗地里给王副官的决定点赞。 但因为之前被将军怼怕了,这次倒不敢再在底下嘎嘎闹腾,鸭儿造反。 这不行不行,若真输给付长枫,他们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牧高义跟史和通一脸危机,正打算跟王副官再商议一下,如果不能算全部的话,那算一半人数也行吧。 虽然他们也知道,搁王副官这想讨价还价的可能性很小。 哪成想,这时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特天真、特单纯”地抢答道:“可以,没问题。” 这道嗓音是……牧高义跟史和通都一脸大惊失色地看向郑曲尺,脸都呈土拨鼠尖叫状。 ——阿青,我的祖宗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爽快地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团队的其它匠师也机械性地掉转过头,懵然地瞪着她。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郑曲尺对王泽邦道:“我们赞成王副官的提议。” 王泽邦听她这么说,又看了一眼与她同队的人。 他以为,其它人肯定会反对,甚至争先开口喝斥她越俎代庖的行为,但他们都只傻愣愣地瞧着郑曲尺。 她一个小小的一级工匠,目前任职杂役兵,按理来说,她连开口说话的资格应该都没有吧。 但他却诧异地发现,其它人都不太乐意自己一下丧失了自己这一轮的投票权,因为这样一下他们曾经的优势会直接演变成劣势。 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也只是这样痛心疾首地瞪了她一眼,没再当众提出抗议了。 就跟……她说了,他们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 王泽邦忽然觉得无法理解。 但既然没有人反对,王泽邦自然不再耽误时间:“那开始吧。”biqμgètν “等一下。”史和通忙忙喊了一声停。 两次被喊停,王泽邦瞬间耷拉下脸,冷声道:“你们事怎么这么多?” 郑曲尺拉过被王泽邦冷脸吓傻了的史和通,对上王泽邦的视线,道:“他想说的是,我们的木器不方便在高台上面展示,所以想申请换一个更为宽敞的地方。” 王泽邦对上郑曲尺那一双浅褐色的清青眸子,微微敛神垂眸。 他自然不敢对将军夫人耍脾气,毕竟将军还在后面看着,将军那高压的视线缓缓投来,压制跟警示意味浓重。 而牧高义跟史和通见王副官竟然被阿青给镇住了,方才面对他们的凌厉跟不耐都有所收敛,他们眼眸“刷”地一亮,当即就跟小人得势一般迅速躲进她身后躺平。 阿青,你是额们滴神! 王泽邦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却听到身后看台之上的宇文晟笑意悠悠道:“可以,泽邦,给他们清场地。” 王泽邦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并不意外,回头躬身行礼:“是。” 其它工匠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底快逼问出来的疑惑了。 不是,将军啊,你是不是对这個叫阿青的杂役兵,太过……偏爱了些啊? 还亲自开口下令王副官给他们这伙人清场地?! 本来,她只请求一块宽敞的展示地,可一旦变成清场地,那就表示,将军特地将一切的阻碍物都清理干净,只为他们打造一块舒适的场地进行。 这不叫重视这叫什么,叫重头戏吗? 啊呸,他们都嫉妒糊涂了,还给牧高义他们抬高梯。 蔚垚嘴角都笑酸了,他给付荣挑了下眉,然而付荣却显得有心事的样子,眉头不展,没跟他嬉笑玩闹。 反倒,他给后面的润土呶了呶嘴,彼此交流眼神。 完蛋了,将军根本不知道,将军夫人造出了个啥败家玩意儿,根本不扛事,他现在给夫人造这么大的势,万一一会儿马车跑散架了,或者翻车了,那岂不是下不来台? 润土的眼神只有冷酷无情四字——与、我、无、关。 艹,这个冷血玩意儿! 宇文晟他们一并下了高台,底下校场的设计就是方方正正,一旦清理了周围的布守人员,还有校场上摆设的箭靶、训练工具器架等,就一下拥有足够宽敞的位置。 付荣知道,夫人他们肯定是打算当众展示昨天的那一辆马拉车。 匠师们也都知道,但是若说之前他们还有一些紧张、期待跟好奇,那么现在,就只剩下败兴无聊、可笑跟嘲讽了。 明明昨天都失败了,就那破车,笨重高大,摇摇晃晃,一边跑一边响,今天还想继续摆到将军面前来出乖卖丑? 他们不认为对方还能整出什么新奇的事来,只觉得对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见眼下的位置离将军距离远了,他们又没观注自己这方,这些碎嘴匠师们又活跃了起来。 “看看,昨天的事估计是咱们嘴下留情了,他们这还恬不知耻,都打算丢脸丢到将军跟前了,我现在站在这,都替他们一会儿尴尬啊。” “他们几十号人,忙活了这么多天,就整出那么一堆废木器,也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失败就失败了吧,非得再来一次,伱说,他们图什么?” “不甘心呗,换你,你瞧见那样一副绝技精湛的车舆图,还好不容易做了出来,哪怕就表面光,实际不能用,能甘心不将它露面?不过,我肯定是不会给他们投票的,现在他们自己也不能给自己投了,一会儿若得了个零票,那可要被人笑死了。”ъitv “谁脑子有包,会给他们那辆破车投票啊,估计他们那一辆破车,要打破一票的最低分,成为唯一一个零票的展品了,哈哈哈……” —— 虽说牧高义他们这边,也听不见其它匠师们私下的交流,但看他们的嘴皮子一直在巴拉巴拉地动个不停,配上猥琐鄙夷的表情,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绝对不是在讲好话。 几十个杂役兵正手脚麻溜地替他们清理场地,牧高义这边的匠师也去驭马拖车来了。 而现在这段空闲的时间,余下的造车一伙人没事干,就恶狠狠地瞪着对面更闲的匠师团们。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们则试图用眼神叫对面闭嘴。 郑曲尺也想躲避某道视线,便凑到牧高义他们身边,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她问道:“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牧高义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想知道。” 史和通则眉头皱锁,闷气道:“管他们的呢,说就说,还怕他们不成?” 郑曲尺轻笑了一声,她眸似最明亮的星辰,夜晚越漆黑,它则愈发蓬勃璀璨。 “信我,他们现在对我们口吐芬芳(喷粪),但我们肯定能叫他们将吐出来的东西,再自己亲手塞回嘴里……咽下。” 见她这般自信,话中的用词也十分戳中他们的爽点,大伙听完之后,之前那副憋屈又愤慨的表情,不由得松缓了许多,跟着笑了起来。 虽然心底还是沉甸甸,但至少他们敢于面对了。 史和通也不问多了,只说了一句:“真能行吗?” 郑曲尺对上他的眼睛,不偏不移,也只回了一句:“我能出现在这里,你还不明白答案吗?” 他怔然看着她,眼底的灰黯有了星点的跳跃,虽没有燎原成星河光芒,但终是有了希望。 “好,我们懂了!” “来吧,前面是荣耀还是地狱,就看这一把了!”牧高义的中二魂也一并燃烧了起来。 史和通嫌弃道:“闭嘴吧你。” 其它人则哄堂大笑了起来。 —— 对面的匠师留意到造车一伙的神色转变,都不明所以。 “怎么不瞪咱们了?反倒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傻了,疯了?” “我觉着,好像是忽然想通了,不愿搭理咱们了?” 这么一说,他们就不乐意了:“嘿,说得好像咱们愿意跟他们没完没了似的。” —— “夫人跟他们说啥了,这一张张苦大仇深的脸,一下就释然了?”付荣好奇得挠心挠肺。 蔚垚的感想跟他一样:“就是说啊,可惜咱们离得远,听不见,肯定是特别有意思的话吧。” “什么都好奇,只会害了你们!”王泽邦冷笑一声。 宇文晟却是懂唇语的,他分明读明白了她的一言一语,是以,他笑得特别和煦怡人,唯独危险昳红的眸光划过了与她靠近的牧高义等人,有些思想滑坡。 这才几天,她就与旁人这般亲近了? 她明明可以这么快与别人熟稔,谈笑风声,不忌言谈,莫非在她心目中,他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否则,为何她偏偏待他却不一样?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王泽邦忽然问道。 “哪奇怪了?”付荣跟蔚垚同时问道。 王泽邦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顾忌地瞥了将军的背影一眼,小声道:“夫人这才去匠师团几天啊,那些人却好像隐约以她马首是瞻……” “哦,这事啊,这有什么奇怪的?”蔚垚听完,不以为然道:“夫人之前在鬼羧岭,不也是统领了全部石匠完成了城墙工事,这些才多少人啊,落她手里,没一会儿就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王泽邦想说,这能一样吗? 那些普通工匠跟心高气傲的匠师,能一样吗? 但转念一想,其实也算一样。 当初郑曲尺只是一个连级都没有评的普通工匠,她能让那些人心悦臣服,现在又为何不能? 看着对面与匠师们有说有笑的夫人,他顿时内心浮现了些许自问,是不是他一直以来,都用过于狭隘的眼光在看待她? 倘若她不是墨家派来的细作,出身并非贫寒农户,拥有良好的仪态,如果没有过往种种的误会…… 他想起了当初与她第一次在帐内单独谈话,他不可否认,与她谈话挺轻松自在,后来,他见过她奋不顾身救人时的勇敢模样,也看到过她毅然坚韧,独自扛起重担、挑起修建城墙的大梁……bigétν 他想,若没有前情,或许他会欣赏赞誉这样的一名女子。 “或许,我眼力不如你。”他忽然对蔚垚道。 蔚垚见他神色复杂,则笑道:“论眼力,我可不及付荣啊,你看看他,这次咱们回来,你没发现他对夫人,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吗?” 王泽邦朝旁边看过去,付荣现在的确对夫人的事特别关注,以往他一直也是表面尊敬,只维持表面上过得去,可没眼下这种热忱心思。 “我懂了。” 有时候,一个人能看走眼,二个人也能看走眼,可如果人人都能够看到对方身上的优点而有所改变,他是不是就不应该太固执己见了? —— 校场没多久就被清理出来了,到场的人也都按照自己的位置站好,一场不被看好的展示,却是以最隆重的方式被人瞩目。 是讽刺,还是可笑? 或许……是可以让他们跌破眼镜呢? 郑曲尺见马车被驶了过来,但马舆的覆盖不再是之前的油布,而是一块…… 呃,这不是帷帐的围布吗?怎么被拿来遮车厢了? 只见一座小山似高大的车体,被两匹老马颤悠悠地拉着出现在众人面前,它还没有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但乍一眼给人的感观就是笨重、粗狂。 王泽邦凝注视线扫视了两眼,没有任何多余神色,只问道:“这是什么?” 气氛跟空气似凝滞了片刻,但转瞬便又破了。 “噗,哈哈哈……瞧见没,他们的马车又换了一块新的遮羞布了,估计之前那块不够。” 有匠师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以为这样就能不一样?” 众目睽睽,各异的眼神,嘲弄的目光,不善的言语……牧高义这一次没有上前,他有些畏缩眼前的场面:“阿青……” 他话虽然没有完整表达出来,但郑曲尺却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并没有足够的自信站在将军跟匠师面前,为这一辆车做介绍,所以他想将这件事情拜托给她,由她来办到。 “等着。” 郑曲尺拍了拍他的肩膀,与其错身而过。 她从团体队伍当中,走到了马车旁边,然后背脊骨笔挺地站在众人面前。 之前,她于人前,是尴尬与不自在的,她宁愿站在最边边的位置。 但是现在,她带着她的车,站到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却不畏任何人言与目光。 她回答了王泽邦的问话:“这是我与三十三名匠师一同创造的马车,它还没有正式命名,我暂且称它为盘龙吧。” 王泽邦品味着这个名字,他又问:“要开始了吗?” “是。” 郑曲尺走在车尾,一只手攥紧了车上覆罩的布,她平静的眸子划过所有人的脸,道:“马车盘龙,请诸位一同鉴赏,我们乐意接受任何人的批评与指点。” “唰”地一下,遮挡在车厢上面的布被扯着滑落了下来—— 第162章投票(三) 当那厚重的围布被扯落下来,扬尘垂地,当即一辆辗新光亮的马车,就这样撞入了众人眼球。 他们怔然了一下后,不由得纷纷瞠大了眼睛。 本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会儿却有些绷不住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们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没眼花吧他们,这、这不就是那张图纸的马车活了过来吗?! 摆放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辆复合型的马车,分上下两层独立空间,格局分明,既可乘客又能载物。 虽说,在场的匠师们暂时并不懂这种车的优越性具体在哪,却能够看得出来它的特别。 它车型与普通板正的四方体或长型不同,它看起就跟一座小型的船舰似的,底盘与车舆是有弧度衔接,保留了空位,从侧面看如同悬浮,并非整个车体都牢牢实实沉落在上面。 还有轮子,它是个四轮车,前后大小轮设计,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夺人眼球,还是另人心思? 但懂车的人,忽然被它的造型触发了灵感,这样做是不是就造成了后车部分的承重感?力量放载在后体部分,而前方那小轮则负责灵巧转动? 可这、这种设计是咋个做到的?! 匠师中还有关注外型,他们只觉漆亮的木板与复雕相融合,叫它看起来不仅质感爆棚,还艺术感十足,若不追究一些细节,这妥妥就是一個木雕艺品。 擅结构跟布局的匠师,发现马车它后侧特地做了一个五阶旋梯与扶手栏杆,直通车顶。 这是连着车顶,也利用上了? 他们抬头望上去,惊奇地发现,那上面也设计了排坐,虽然没有盖顶,但有扶手,且坐下四到六个人完全不成问题。 造型这部分看完,然后就是一些车体的细节部分,比如六面车窗不是用木板支起,而是中间两面用山水木艺镂空在中间当固定格板,剩余四面则是一片云卷滕帘来挡风雪雨露。 车身大面积的板面是油了红漆,上面雕刻了狮子与绣球,雕工细致,以少量金漆涂面,造成了两种独立颜色的冲突与融合,一看就叫人眼睛一亮。 校场之内,久久无人言语,他们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辆盘龙车,好像连魂都被吸走了。 他们都有些不敢相信了,这样大气又复杂的车子,竟会是他们邺国工匠做出来的…… 他们咽了口唾沫,才发现看得太入神,嗓子都干哑了。 “这看、看起来好像还挺不错的哈。” 有人控制不住表情,表情极度别扭地说了一句。 “的确看起来还不错……” 这是还不错吗? 这简直就是极好! 单从他们别出心裁的造艺跟车型,这已经完爆了七国所有车子,好吗? 但他们不会承认。 因为打脸这种事,但凡能够减轻一些伤害,他们都不会放弃挣扎的。 付长枫也是被冲击了一波,不愧是三十几个人一同完成的木器,的确不同凡响。 他暗吸一口气,平复方才造成的动荡。 这车,光凭这外表造艺,就足够惊艳众人了。 但是…… “这是个摆件吗?它可是马车啊,我们可以承认,它的确与众不同,但那又怎么样?它如果不能作为车子,拉着人跑长途,经受路途各种颠簸磨损,那它也不过就是一个好看的摆件罢了!” 付长枫的话,一下引来众人的共鸣,当即从刚才的惊叹赞叹中回过神来,提出了相似的质疑。bigétν “付长枫说得对,这马车百年来都是两轮拉人,四轮若加急跑快了,不适路途艰难,便会翻车,他们整这么做,有什么用吗?” “就是,还弄这些个花里胡哨的二层,看是好看,可它不怕颠簸起来,整个车都散架了?” 付长枫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因为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匠师们都能慢慢雕琢出一个手艺品来。 但这是器械,它的功能性本该远胜于它的外表,若它没有实际作用,那就是一件失败品。 想到之前它跑起来的各种诟病,足以让他们怀疑,这其实就是一件看起来很特别但实则是失败品的马车。 牧高义跟史和通等匠师,神色一紧,也全都在担忧这个问题。 第一步亮相虽然成功了,但真正能够敲碎匠师脸上不屑表情的东西,还没有被展示出来……或者说,它真的有吗? 唯独郑曲尺一脸平静。 “你们说得很对,它当然不是一件摆件。所以我还没有开始跟诸位介绍它区别与别国车子的地方。” 现在的郑曲尺将自己当成一个推销员,想让别人认可,就得懂得营销卖点。 “可以麻烦将军与在场诸位,都一并靠近马车一些吗?” 宇文晟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郑曲尺做事的样子,既认真又严肃,没有了日常的大大咧咧,工作负责认真,神色大方睿智,连往日在他面前的怂色,都没了,不卑不亢。 他忽然好像懂了,她是真的很喜爱跟尊重她身为工匠的这一层身份吧…… 但他却不懂,百工一职如何能与将军夫人相比? 她对将军夫人的身份避忌隐瞒,倒是一旦当上了工匠,混在一群匠师团中,却是眉飞色舞、好不自在。 王泽邦他们同时看向将军,虽然知道将军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但还是必须等待他开口。 “可以。”宇文晟微笑道。 果然…… 以将军为首的干部团都被阿青请动了,匠师们就算酸成个柠檬精也不敢有异议啊,只能一同围拢过去。 可等大伙近距离再看这一辆车,却又是另一种感受了。 远处看为工艺,近处看则更叹为观止啊。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一辆马车最高的赞誉,那就是一看到它,就忍不住想要坐上去试一试。 他们这辆车,给人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挺撩人的。 郑曲尺见匠师们探头探脑,被车上的一切吸引住了,才开口介绍:“这是一辆二层独立载坐设计的马车,底部车厢可坐四到六人,四人宽敞,六人紧凑,而上面则也可坐下四人,也就是说,这一辆马车共载人可高达十人。” “这边后轮位置,有五阶步梯,直上二层,二阶入下层车厢,共六窗……” “车顶还真可以坐人啊?但一下坐这么多人,车承载得了吗?” 这可比他们拉货的长板车都能载人了。 “这车坐着舒服吗?” 马车基本情况介绍一遍之后,他们心想这马车坐着肯定难受,说不准会被摇吐,还有可能因为超重而翻车。 郑曲尺太清楚这些人的心理活动了。 “介绍完马车外观与内部功能后,接下来就是测试马车最主要的地方,车体牢固,拉人载货的稳定、速度,还有车上坐的人是否舒适。” 她一下说中他们想知道的重点,虽然结果大家都知道,但将军他们不知道啊,见她还一本正经地装,他们都期待一会儿她跟她的那些造车队伍如何丢脸吧。 “行啊。” “让咱们见识见识吧。” 王泽邦问道:“阿青,你要如何试?” 郑曲尺在匠师团众环视一圈,问道:“马车如何,自然是需要坐过的乘客来评价,不知有谁愿意亲自上车,试一试?” 啥? 这破、不对,这徒有造型却根本没办法上路的马车,还想叫他们去冒险?!ъitv 混蛋,他们的小命不是命吗? 就算丢不了命,万一受伤,那也不是闹着好玩的。 一时之间,没有任何人应声。 郑曲尺:“……不必担心,很安全的。” 她的保证,谁信? 还是没人吱一声,甚至他们还将脑袋低了下去,生怕被挑出来当勇士。 妈蛋! 牧高义他们看到这些人避之不恐的态度,都快气死了。 要不是他们自己上车进行试测,会让别人觉得他们是团伙作弊,根本不可信,他们都想争先恐后声援,自己上了。 眼看测试有些进行不下去了,宇文晟却开口了。 他完美的唇角噙起饶有兴致的弧度,慢调斯理道:“这样一辆与众不同的车,我倒是想先试一试。” 付荣顿时大惊失色:“将军!” 他心底尔康手。 别啊,将军,这玩意儿看着挺叫人迫不及待的,可它是真不行,昨天他跟润骑督都看见了它是如何癫狂! 郑曲尺诧异地看了宇文晟一眼。 他……这么说,该不会是为了给她解围吧。 “那我也来试一试。”蔚垚眯眸一笑,也跟随将军其后。 王泽邦的职责是随时随地护卫将军,将军在哪,他在哪里,于是他也上了车。 “不是,你们都……”见将军他们都舍命陪夫人……付荣犯难了。 直到,他看到润骑督也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期间他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任何言语。 付荣都傻了。 喂喂,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小子昨儿个不是都瞧见吗?他上什么上啊,他可真懂拍领导的马屁啊他! 不行,连润骑督都上了,他也得上。 不然,岂不是显得他不是将军身边的重要人物?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马车就上了五人……眼见他们营寨的最高领导竟然不顾自身安全,上了阿青他们的马车,他们一时不知是惊还是担忧,竟感到一股凉意绕身。 将军,他、他知道……阿青他们的马车有癫痫吗? 郑曲尺估算着,车位下五人,上最好两人,凑七人一车,试测一波。 “有谁还要上?再上两人即可。” 王泽邦道:“若还缺人,我叫上两个杂役兵来。” “不用,我们俩上吧。” 付长枫跟他的同伴走了出来,他看了郑曲尺一眼,对上她微讶的目光,小声冷哼道:“我亲自来试,倘若一会儿这马车不堪其用,就别怪我当众说大实话,将它踩踏到一无是处了。” 郑曲尺颔首:“只要是实话,都随你。” 七人凑齐。 宇文晟、王泽邦、蔚垚、润土跟付荣坐在下面车厢,稳稳当当。 但付长枫跟他的同伴坐二层,因为时间的关系,还没有安装挡板,只装了扶手,郑曲尺提醒他们,一会儿跑起来最好抓紧扶手,以防摔落。 “七人,两匹老马,拉得动吗?”牧高义凑过来小声问道。 郑曲尺也小声回:“够呛,拉得动,就是马累了些。” 要换健壮的三马匹,那才是妥妥的,可惜没这优渥条件。 “起步。” 测试开始,郑曲尺指挥驭夫动起来。 驭夫甩动一鞭上去,老马踏蹄挪动,它起步时,铆足了劲,但一旦轮子动了,则看起来要比一开始轻松了些。 “果然,七人以上,配置三马驱动更好。”郑曲尺暗暗记下了。 昨天没有真人上车测试,现在倒好,可以一起补上了缺失的数据。 匠师们开始紧张起来,他们喊道:“看,动了动了。” “咦,好像没听到昨天那股动静了……” “对啊,昨天可是一直咔哒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 “不是,你们别说话,再仔细听听,真的没有了吗?” “有些听不仔细,没事,一会儿它跑快了,肯定会响。” 匠师们笃定这残品车中看不中用,一会儿肯定有问题,到时候他们得趁机劝劝将军他们赶紧下车,别被霍霍了。 郑曲尺见马车动了十来米的距离,期间没有任何问题,便又喊道:“提速,缓速跑。” “是。” 马车被拉动,再到小跑起来,过程都很顺滑,没有拖沓延迟感。 郑曲尺继续喊:“再提速,慢速跑!” 这会儿,马车已经进入了状况,欢腾地在校场上跑了起来,此时的拖车速度,已经达到一个正常奔跑的速度了。 匠师们倾耳去听:“你们听,真的没有声音了?” “确实听不到了,而且,它跑起来很平稳,一点都不晃了,为什么?”他们眼睛都瞪圆了。 他们始终不信邪,这下连面子都不顾了,跟在马车旁边一块跑,想看看车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越看越惊奇。 它不仅没有发出昨天的惊天异响,并且车轮与车身之间仿佛十分融洽,浑身一体似的。 这时,郑曲尺又下令:“再提速!快速奔跑!” “是——驾!” 马车如一支利箭贯穿了空气,在校场内飞驰,它不仅外型像一艘船,奔跑起来时,也亦船遇水扬帆又稳又顺…… 第163章投票(四) “这、这怎么可能?” “就是说啊,之前明明就不是这样的!” 他们面面相觑,可面对彼此的茫然、惊疑与不确定,他们知道了,昨天的事不假,但今天的事也是真的。 有人忽然提出质疑:“难不成他们换了车?之前那一辆车,跟这一辆,根本就不是同一辆车?” 猛地一听,也有晕了头的人想都没想,表示认可,但大多数人都还有头脑在。 “不可能吧,这么短的时间内,造一辆车出来就够惊人的了,他们哪还有时间弄俩辆车?” “我也认为不可能,再说他们这么做图啥啊,就图戏耍咱们这些人一把?也没必要吧。” 不少反质疑的声音响起,风向不知何时有了变化,正风压邪风,却叫一些内心愤愤不平的匠师表情一阵青一阵红。 但再也找不到其它理由来争辩了。 没错,对方可能不图啥,可却明晃晃地戏耍他们一把啊。 瞧瞧这一辆无与伦比的车……可恶,还真叫他们装到了! 而造车的工匠们内心的震撼可并不比其它人少。 这真是他们制造出来的马车吗? 他们自问。 他们真有这么牛逼吗? 看着它,如同看见他们的梦中情车似的。 那感觉,就像人飘浮在半空,上摸不着天,下碰不到地,真跟做梦似的。 他们激动不已,心底大声呐喊——看啊,这才是他们曾经大胆设想过的样子,这才是他们一手一脚造出来的样子,这才是他们付出辛苦所值得的样子。 有人大口呼吸。 有人红了眼眶,又使劲揉搓眼睛,想看得更仔细清楚一些。 牧高义跟史和通双拳握紧,整个人都在颤抖。 阿青,阿青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没信错她,他们将全身筹码压她身上,真的赌对了! 校场上所有匠师都破防了,唯郑曲尺的表情始终如一。 她没有因为别人的奚落而难过,没有因为情势的两极转变而高兴,她冷静且极度专注地盯着奔跑中的车子。 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着数字跟计算,对车上的每一个部件运转承载,所有细微的不适与别扭,她尽收眼底。 “停下!” 她忽地一声喝止,令驭夫头脑一炸,当即紧急勒马,马车嘎然停滞了下来。 老马吭哧吭哧地喷着鼻息,车厢在急停时,有一瞬的冲击,但整体的牢固跟车轮地盘的抓地力够强,并没有发生预想之中的剧烈的晃动。ъitv 看车辆的辗痕,正常的压辙与沉陷吃力的一段压辙,就能够计算出它短暂急停的冲击力有多大。 马车第一轮测试算完成了。 郑曲尺跑过去,与驭夫谈话。 而匠师们那一颗飞速奔跑到狂乱的心脏,这才跟着车子一般缓冲之后,恢复些许正常。 马车停下来之后,马车上的人都陆陆续续下车。 宇文晟戴着面具,虽看不透他的想法,但通过他意犹未尽地伸手抚摸过马车的木雕图案,朱色唇瓣较往常上弯几度,便知道,他是满意的。 蔚垚跟付荣则满脸兴奋,一下车,就连连神奇地摇头晃脑。 “不得了啊,不得了。”蔚垚一双狐狸眼亮晶晶,真想将了不得的郑曲尺抱起来扔高高。 可惜有将军在,他也只能在脑海中欢腾雀跃一番,不敢造次。 付荣则对着郑曲尺比着大拇指,惊叹道:“我服了,我真服了!” 见鬼的昨天啊。 原来奇迹在今天啊。 王泽邦跟润土两个冷脸人,此时呼吸也较往常急促了几分,他们怔神地看向郑曲尺,心底所想,估计也不难猜到。 而付长枫跟他的小伙伴,那就是真的惊呆了。 “不可能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样的车,这么大,这么重,但却比别的小车,轻车,还有平稳舒适?” 郑曲尺等他们下车后,自己跑到车上,找出那一颗提前塞进褥垫下面的生鸡蛋,见它完好如初,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微笑。 她下车后,付荣瞧见她手上一扔一接的圆滚滚:“咦,车上怎么有鸡蛋?” “鸡蛋易碎,我拿它来测试车子的颠簸程度,如果摇晃剧烈,它就会受到撞击或者不稳滚落。”郑曲尺解释。 “没坏吗?刚才那么快地奔跑?”付荣惊道。 郑曲尺盯着手中鸡蛋,微微一笑:“很显然,没有。” 喂喂,夫人你对着一個鸡蛋笑得那么温柔做什么,我们刚才也在车上为你测试,你怎么没对我们笑得这么甜,不对,是对将军笑得这么甜? 你这样区别对待,万一将军看着心里不平衡了怎么办? 郑曲尺将鸡蛋递给驭夫今晚加餐,然后一脸真挚地问他们:“将军,还有车上诸位,可以谈一谈你们这一次乘坐马车的感受如何?”bigétν 其它匠师全都赶忙聚拢过来,这一次他们是积极且主动的,跟之前的表现全然不同了。 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则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接下来给出的真实看法。 首先第一个,自然是宇文将军。 他温声道:“很好。” 他这一次出现在匠师团面前,不知为何态度尤其“和善”,就跟渡了一层圣光的佛一样,慈眉善目,全然一个好好领导似的。 要不是以往他们早见识过将军的笑里藏刀、绵里带针、喜怒无常、杀罚恣睢,叫他们匠师团的人员都轮换了好几波,他们还真相信将军是一个体谅下属的好领导了。 可这一次,将军……就好像转性了似的,咋就对阿青的要求,予取予求呢? 瞧瞧这回答,那叫一个春风拂面,哪像之前教训他们时,那刀刀戳肺句句刺肝。 然而,郑曲尺却不大满意:“很好是什么意思?” 广义的词少用,略显敷衍,她需要更多人、更具体的真实体验。 一旦投入工作,她就忽略了其它,这话的语气不大尊敬,一问出来,倒叫旁人听了心头打鼓。 阿青这小子,可真敢啊。 而宇文晟见她耷拉着脸,一双明澈的眼眸毫不掩饰着自己的不满意,却忽地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那抑止不住的畅快笑声,令在场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头发寒。 将军在笑什么? “别笑了,快说。”郑曲尺心急催促道。 嘶,敢这样跟将军说话,这小子是真不怕死啊! 匠师们都惊恐地瞪大眼,退避三尺,生怕一会儿血溅当场时,会迁连到他们这些无辜者。 然而,他们预想的血腥画面并没有出现。 宇文晟一双如黑海般的眸子荡起了涟漪,他“听话”地收敛起了笑意,稍稍停顿片刻,开始总结言语。 “马车起步时,有稍微的前冲感,缓慢奔跑时,只有轻微的抖动,可忽略不计,在速跑时,风速过急,窗缝过隙,但车内的感受却很平静,足下有颤动,但以往坐马车时浑身骨都抖散的颠簸感觉,被一种上下起伏的力量给卸了大部分,令人感受轻松。” 这就很详细了。 所以这一次郑曲尺满意了。 她朝宇文晟绽放了一抹真诚的笑容:“将军,你说得很详细了,感谢。” 转头,她又看向蔚垚。 蔚垚本来觉得,这马车是他有史以来,坐过最豪华、最舒服的马车,可这样说,夫人肯定不满意。 但他一个大老粗,可没将军那么好的口才描述。 “我的感受,跟将军一样。” 郑曲尺眨了一下眼睛,又看向付荣这边,他倒是觉得自己口才很好,但为了不抢走将军风头,于是低调道:“我也跟将军一样。” 王泽邦:“我也是。” 润土:“嗯。” 他们回答越来越精减就算了,最后来个“嗯”是个什么鬼? 郑曲尺嘴角一抽,最后将期许的目光落在付长枫他们身上。 付长枫一脸憋屈加羞耻,他暗瞪了她一眼。 别太过份,他本是来落井下石的,可现在她却要叫他锦上添花,她是要将他这张脸彻底撕下来,还扔地上踩两脚? 但面对她那一双明亮似火的眸子,像要将人吸引进去,他咬了咬牙,磕磕巴巴道:“马车的二层座位,宽敞是宽敞,可风太大了,跑快了吹着难受……” “我之后会加上档板,还有呢?上面的震感重吗?” “还好,不难受,不过急停时,上面前冲容易摔落,得抓紧些……” “那加上护带才行。” “还有……” 她设计的重点基本放在车厢的舒适度,至于顶层,主要是拿来装载货物。 但若能改善一下,那坐在车顶赏景,肯定比车厢内视野更广。 平坦地上的第一轮测试出来了,总体而言,他们十分认可,但这还不够,这不能明显跟其它马车对比出来。 郑曲尺跟他们请求道:“那我们再来一遍吧。” “哈?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付荣不解地问道。 郑曲尺道:“再来一遍,这一次马车会在不平、有障碍物的地方进行奔跑。” 他们讶异道:“伱这是要加大难度?” “对,这辆马车,不是仅为了能够在平坦的城街石板路上行走,它更可以应对艰难不平的道路。” 她的话,一下将他们的好奇心瞬间吊到了极高处。 “当真?” “试吗?”她问。 这一次,没有再问什么了,宇文晟朝她微微一笑,便再度返回了车厢,其它六人亦然,他们以行动告诉她——试! 他们上车之后,驭夫叫来了杂役兵,将她早上特地去外边捡来装好的碎石铺洒在地面。 又抄起耒耜在地面挖出泥坑,模拟雨雪天,在长草的地方泼水,模拟湿滑坑陷的恶劣情况。 最后,在前行了一段的路程上,设下障碍物。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郑曲尺一声令下:“这一次,起步之后,直接就快马加鞭,迅速通过这三段路!” 驭夫咽了咽口水,想起之前她跟他交谈的内容,他给自己打了打气,道:“是。” 驭夫不再犹豫,一鞭下去,马车再度跑了起来…… 匠师听到她的话,大惊失色:“她疯了,竟然敢叫马车在这样的情况下加速跑?难道她就不怕一会儿翻车?” 在这个时代,没有混凝土路,更没有柏油路,所以马车经常会由于路况的问题,造成车子倾斜而翻车,还有转弯径道过急过窄,车轮卡住急转不过来弯,也容易翻车。 所以一旦遇上路况不好的情况,都是加紧小心,缓速慢行,以防造成伤亡情况。 可她倒好,还让加速跑? “我、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我好像也快疯了,我竟然觉得,她不会翻车……” 此话一出,众人哑然失声。 与此同时,多人的表情都透露出一种很是古怪又疯狂的神色。 之前,他们的确总盼着阿青他们的马车,能够赶紧出现变故,好叫他们的奚落跟嘲弄变成理所当然。 可后来,随着盘龙马车越来越出色,他们的心态也逐渐开始有了变化。 从巴不得出事,到感觉希望落空,再到对它生了惊奇,最后竟拔高到一种想要继续挖掘它与众不同的冲动。 世上的事情都是如此,当你发现对方的木器已经远远超出你能够攀比的境界时,人是不会产生嫉妒的,一个普通二本学生,谁会嫉妒一个能考qh、bd的学霸啊。 他们只会仰望,羡慕。 而同时,只要一想到这样牛逼轰轰的车子,是他们邺国工匠制造的,哪怕不是出自他们手,但来自同一个营寨的匠师团,他们也是与有荣焉。 所以,他们此刻竟强烈地希望,阿青的测试,可以通过。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成功了,这将意味着什么。 眼见,马车奔跑在第一段路上,它辗过大小不一的碎石,车轮不断地经受考验,但马车整体的晃动却很细微,连贯下来,一段路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颠簸感。 然后就是坑洼路,坑倒不深,模拟的是郊外的泥地,当被雨水冲刷后流下的凹凸不平的坑洞。 马车在上面直碾了过去,但这一次车身有了明显的上下抖动坡度,但对前行并无阻碍停滞感,依旧很是顺畅。 呼~ 众人那一颗紧张的心情,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下。 但最后就是叫人更揪心的路障关了,他们刚落下的心,再度飞蹦至嗓子眼了。 第164章投票(五) 摆放在前面的路障是拒马,这是一种在古代最常见到路障,它用木头交叉捆绑,其中一端削成尖利状,用来阻挡敌军的战马冲入。 拒马的摆放有讲究,错落进行,需要在极短距离的几截路,快速进行拐弯摆尾穿行。 这种测试多少带了些危险性。 假如说拐弯的动作慢了,便会被拒马顶端削尖的木头伤害,如果马车转向不够灵活,则可能会造成倾斜翻车……bigétν 过往七国的那些马车,哪怕是最擅长造车的北渊国与南陈国,它们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的,匠师们心知肚明。 但是,这一辆叫阿青信心满满的盘龙马车呢? 她专程来试这样冒险的路段,就为了证明它的与众不同吧。 “能成功吗?” “不知道,估计悬吧。” “如果成功了,那就是非常惊人的创造了……” “我、我手心都发汗了,这明明又不是我造的木器,可我这会儿却很想求求神佛保佑,一定要叫它顺利通过啊。” “我也是,我甚至都不敢想象,这样的马车是产自咱们邺国工匠之手,这要是真办到了……” 那可就不得了了啊,不仅是要轰动全国,简直会重新颠覆了七国工匠圈对邺国造车的认知吧。 造车的匠师们目光炯炯地盯着现场,哪怕瞠酸涩了,可眼睛依旧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 他们默默地、着急地祈祷着,千万、千万别失败啊。 而营寨的其它匠师,也紧张到手脚发麻,目不转睛。 校场之上,迎风马嘶合,砂砾空飒飒,盘龙马车奔速不减地到了拒马路障前—— 驭夫经验老道,他都赶了十几年的马车了,按说什么样的情况没遇到过,可此时此刻,他就像是第一次驭车那般,心脏猛跳,手心发汗,两眼紧盯路况。 他满脑子只反复地响起之前阿青交待过的事情,不要犹豫,不必害怕,相信自己的技术,也相信盘龙办得到。 十米、七米……不能再直行了,得转方向了…… 驭夫大口喘息一口气,手臂用力调转马头方向,而马车朝右一拐,前轮小半径,后轮大半径,随之摆动,便轻松地躲过了前方马拒阻拦…… 但马上又将面临第二道马拒,它的方向就在正前方。 但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接下来满头虚汗的驭夫终于获得了信心,他的动作更加娴熟跟沉稳,开始穿行在路障之间,呈蛇行状,灵活又敏捷,像匀速旋转的陀螺,看着东倒西歪,但重心始终抓地。 然后就是最后一个弧度大转弯,马车经过湿泞枯草地,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而这一整个过程当中,别说眨眼睛了,他们所有人好像连呼吸都给忘记了。 直到惊险的场面终于落幕,一个個才被憋得胸口生疼,大口大口地吐了一口气。 “真办、办到了?!” “我的老天啊,竟然真的没有翻车,刚才那个打急转弯,车厢被甩着滑动,前后的车轮子不仅陷在车辙内,竟然还配合得当,成功渡过了……” “我不敢相信,我、我如果对外说出去,谁能信啊?这马车还能跟单匹骑马一样,不仅不笨重累赘,它还像个灵活的胖子似的,做出这般高难度的左移、右移,它、它还坐了这么多人……” 匠师团中,瞬间爆发了激烈的讨论声,他们完全看不懂这一辆盘龙的构造,但他们敢包票,这车肯定跟时下的马车有着极大的区别。 它车厢的拔高与加长,势必造成车体平衡力的缺失,但不然,它跑起来,显然比邺国的战车飞燕,更加具有稳定性跟速度上的优势。 “阿青——” 牧高义跟史和通等马车一停,人就兴奋又激动地朝郑曲尺冲了过来。 他们手舞足蹈,就像两个控制不住自己高兴情绪的孩童:“阿青阿青阿青,咱们成功了!成功了啊!” 阿青,你们额们滴神啊! 造车的三十几名匠师,这会儿也从刚才的试测中缓过神来,他们也不再克制自己内心的喜悦,跟着欢呼大喊,兴高采烈。 郑曲尺本来还沉浸在盘龙马车的不足,还有方才观察到的弊端上,但被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震耳欲聋地叫喊着,她也回过了神。 “是啊,姑且算是成功了吧。”她受他们高涨情绪影响,亦扬起了一抹略显憨的笑容。 “阿青,别太谦虚,太谦虚会叫别人想揍你的。”他们咧嘴笑着轻捶了她肩膀一下。 从马车上下阶落地的宇文晟他们,这一次比之前那一次,更为惊喜,他们这一次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付长枫自从下了马车,人就神智志恍惚,就跟丢了魂似的。 蔚垚眼中的波澜起伏,难以平复,他收敛了往常的嬉笑态度,沉声道:“阿青,这辆盘龙马车,是我刚才低估它了,你之前所说的那一句话,我现在才真正的理解通。” 她说过:这辆马车,不是仅为了能够在平坦的城街石板路上行走,它更可以应对艰难不平的道路。 当时,他们以为的东西很肤浅,以为这辆盘龙马车或许要比其它马车要更好一些。 但是,经过刚才的测试,他们才彻底领悟,盘龙马车跟所有其它的马车,除了都叫马车以外,但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了。 若说,在外面看盘龙马车奔跑,应对各种障碍物,它所展现出来的能力是稳定跟灵动。 那么坐在里面的人,才能够真正感受到它的特别之处。 它在应对任何路段时,都能让车中的人最大程度的感受到一种安定。 以往乘坐马车,哪怕是在相对的平路,一旦跑快了,那都是晃震得厉害,人就跟扔进搅拌机里似的。 可哪怕是在方才那样凹凸不平的路上,那般险况横生,他们在车内没有遇上特别惊人的颠簸跟震动,它极大程度地像一个堡垒似的,将他们护守在里面。 这一点,就堪称神奇了。 因为这一点,至今七国车匠,无一人能够做得到。 宇文晟声似温柔春风,郑色道:“或许我说的,你又可能觉得不满意了,但这一次,我却给不了什么更好的说法,唯有很好二字,是我的全部感受。” 郑曲尺看向他,倒也没有不满意,甚至还有些小开心。 像宇文晟这般见惯了好东西的人物,都这样认可她制造的盘龙马车,这是不是说明,她的马车真的很好? 若说在一帆风顺的平路上,她打造的马车与邺国最顶尖车匠做出来的马车,并不算很大,但一旦应付于惊涛骇浪之上,那它们之间的差距,就一下区分开来了。 它,令人惊艳其外,更震惊其内。 王泽邦内心也实属不平静啊。 他才劝服自己接受,夫人或许是一个挺有魅力的人,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都还没有彻底消化完,就又得面对将军夫人还是一个能够叫七国工匠都为之震惊的厉害人物。 他是真眼瞎,还是真心盲?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bigétν 他心事重重地走上前,大声道:“二轮都展示完了,那么,接下来众匠师就为马车盘龙投票吧。” 此时,所有人都默默地看了看手上的票牌,走了上去…… 要投票了呀,不知道他们会有多少票? 牧高义他们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其实他们在心底早就评估过最高的票数了。 但对于能不能够打败付长枫的票数,就看这些匠师公不公平了,若他们徇私、枉顾事实的话…… 负责收票的士兵来到匠师团面前,将托盘递上,依次轮收过之后,点清票数,又重新分派回他们手中,这才回去,将得到的票数上报王副官。 王泽邦得到答案后,跟将军抱拳示意后,再回身向所有人宣布道:“总票数一百零七,木器盘龙马车,参赛者三十四人,除去参赛者的三十四票,余七十三票,而你们的得票数为……” 他看向郑曲尺,心悦诚服地吐出道:“七十三票!” 七十三票? 郑曲尺一愣。 她转过眼,跟同样一脸懵逼的牧高义他们对视。 这表示,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剩余的全部匠师,竟然全部都投给他们了? 当然,也包括跟牧高义他们的仇的……付长枫? 这真是天要下红雨了吧。 “长枫,你、伱也给他们投票了?”付长枫的同伴诧异地问道。 付长枫脸色发黑:“谁给他们投了,我、我这是给阿青投的!”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这时,一名造车工匠听到了,喜滋滋地回道:“管你怎么说,投阿青就是投给我们,看不出来啊,付匠师心胸如此宽广,以往都是我们误会了你啊。” “闭嘴啊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付长讽哼声道。 剩下还有一小部分匠师没有展示自己的木器,但在见识过阿青他们的盘龙马车后,朱玉在前,他们全都失去了信心,所以一致选择了弃权。 郑曲尺在得到了满分的票数后,便径直就跑到了宇文晟的跟前。biqμgètν 之前那个指挥全局的精明睿智劲儿一下没了,她睁着一双晶亮亮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问道:“将军,那我们的盘龙马车,是不是就可以代表福县去参加霁春匠工会了?” “根据票选规矩,你们既得了第一,自然就可以随军一道参加霁春匠工会。” “哇啊,太好啦!咱们今年,也可以参加霁春匠工会了,要是能够入选初赛,那也算是给咱们邺国扬眉吐气的一番啊!” 所有的匠师都一并高兴地欢呼起来。 宇文晟又道:“不过,你们团队人数太多了,只能去三个参赛。” 不等他们商议,底下匠师纷纷提议道:“就带阿青去吧。” “对啊,阿青可以代表咱们,我们都推举阿青。” “三个的话,那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俩也一块儿去吧。” 郑曲尺转过头,见造车团队全都笑着推举他们三人,不争不抢。 牧高义有些难受,也很感激,他道:“盘龙马车,是我们一道做出来的,所以就算是去三人,但也不代表只是三人。等到了霁春匠工会上,我们跟阿青会将盘龙马车向七国工匠展示一番,咱们邺国从此以后,也有一样邺国制造了。” 其它人听了哄声笑道:“你小子就会吹,但是我们信阿青。” “对!阿青,你一定要给咱们邺国的工匠争气啊!” 郑曲尺神色肃然认真,重重应声道:“好!我答应你们。” —— 因为一直辛苦所付出的事情,得到了应有的回报,郑曲尺也兴奋了一天。 因为明天就要出发了,她晚间便与一众匠师们庆祝畅聊,又抒发了一堆未来前景、美好钱途之后,才醉熏熏地被润土接回主军大帐了。 帐中,宇文晟一直在正等着她。 只是没想到,会等回来一个小醉鬼。 润土将人送到,垂眸默言行完礼,便悄声退下。 宇文晟摘下面具,眸色蕴含脉脉春风:“曲尺,这盘龙马车,当真是你独自一人设计出来的?” 郑曲尺觉着自己是有些醉了,但也没到神智不清的地步。 至少,她是自己走回来的,虽然,没有润土带路,她可能会一直迷路到天亮。 “是啊。” “那你是在哪学来的?”宇文晟靠近她。 郑曲尺小小地打了一个酒嗝:“我脑子好,从小就喜欢观察这些东西,别的国家能造出好车,我们也可以啊,还是你觉得,我做不出来?” 观察她眼睛亮得出奇,但又朦胧了一层清浅水意,虽然看着是口齿清楚地回答他的问题,但眼睛却跟聚不拢似的,左右涣散。 “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点。” 宇文晟笑了起来,因为被她乖乖的回答可爱到了。 “你酒量浅,喝他们那种酒容易醉。” “是、是吗?呵呵……”她开始傻笑了。 “很高兴啊?” “对啊。”她的头刚才吹了风,开始有些晕了,她便将脑袋一垂,靠在了他的胸前。 “我很高兴,车子终于做出来了,谢谢他们,谢谢将军,谢谢……等我以后如果真发财了,我绝对不会忘了你们的。” 听这话,雄心壮志还不小啊。 第165章真心坦露 宇文晟脱下手套,视线俯下,骨节分明的手掌揉按在郑曲尺的颈后,不轻不重……那片细腻的皮肤,有一层柔软的绒毛,触之冰肌温凉,全都似融化在他的掌心之中。 她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小动物的本能就是遇到大型肉食类动物,不适地本能想要躲,但却怎么都躲不开他的肆意掠夺。 他笑着问她:“哦,你要怎么发财?” 一提到这个,郑曲尺暂时忘了挣扎,就又高兴地开始分享自己的心情:“我要把车子卖出去,这样就能有钱了啊。” “可它只有一辆,你不会不舍得吗?” 她抬起下巴:“当然不会,因为以后我还会造好多、好多辆的,然后我就将它们卖给七国的富人,这样就会很有钱了。” 说到这,她睁大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像浸泡在水中的琥珀宝石,干净透澈,又晃耀着亮晶晶的光泽。 宇文晟觉得喉中略微干涩,喉结一动,脸融在烛火当中,垂落的睫毛,覆下大片阴影,他轻柔又乖戾地告诉她。 “不行哦。” 一听他不同意,郑曲尺酒壮怂人胆,大声质问道:“为什么?”ъitv 因为,假如她的翅膀越来越硬,就会飞得越来越高,那样的话,他恐……自己张的网不够大,无法将她护拢于他的视野当中。 他问她:“假如,别人也学会了如何制造盘龙马车,你的马车就卖不出去了,那你怎么办?” 宇文晟以为自己这样说,她会觉得为难,会退缩,会打消这个赚钱的念头,可是,她却笑了。 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她笑眯起眸子,像弯弯的月牙儿,带着属于她的小骄傲,对他小声地,像是在讲一件秘密。 “学会就学会了吧,我会不断改进,会做出越来越好的东西来,而且,你不懂,历史前进的脚步不会因为某個人的阻拦就滞步不前,我们的未来,别人的未来,都是会不断地进步的,就像……他们六国,也阻挡不了我们邺国奋发图强的。” 他很喜欢她此时表现出来的真实,狡黠、自信又开朗,就好像会永不疲倦地追求她内心的想法,她眼中永远有明天、有渴望、有追求。 宇文晟轻轻地托起她的后颈,让她不由自主地仰起脸来。 他凑近她,四目相对:“你是说,这一辆盘龙马车,并不是伱认为最好的,你还可以做出更好的?” “啊,当然啦,现在就是条件有限,等我以后再弄出了加强版的减震钢板,或者减震弹簧,还有再建一个造车工厂,到时候啊……我就能够研发出更好的车子了。” 她被迫盯着他,眼睛发晕,眼前的男人,本就一张盛世美颜,现在更好像加了十级滤镜一样,好看得都有些不真实了。 尤其……他还对她笑得这么勾人,她没忍住,微微垫起了脚尖。 但耳边却忽地响起了一声动人心扉的愉悦轻笑,她被躲开了。 她头晕晕沉沉,其实不太明白自己想做什么,正如她被对方侧脸躲开之后,也只是耸耸鼻尖,没特别大的反应。 宇文晟见她呆在那儿,只知道傻傻地看着自己,眼底的恶趣味更浓烈了些许。 他一步一步地诱着她,吊着她,某种酒意发酵过后的浓烈香气,在彼此间拉扯着、逗弄着。 “可是想要造车,想要造出很多的车,还有研制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建什么工厂,你得有足够多的财富才能办得到吧?”他没让她退。 郑曲尺被他问得晃了下脑袋,眼珠子转动了一圈,像是在努力集中精神,然后就两眼含泪,可怜巴巴道:“我、我没钱。” 她好穷啊,这件事情好像都隐瞒不住了吧。 宇文晟本想多吊吊她胃口,可到底没忍不住,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笑哄道:“别哭,你没钱,可我有啊,我不仅将我的钱都给你,我还可以将我的匠师团也都给你,叫他们全都替你做事,好不好?” 郑曲尺一听,马上破涕为笑了,她感动道:“真的吗?你人真好,等我赚了钱,我就给你分钱,让你入股当股东。” 股东是什么,他没听过,不过……“你说过会养我的,你还记得吗?”宇文晟问她。 可郑曲尺却有些认不了人了,她努力眯起眼睛,打量他半晌……这人是……有些眼熟悉:“你是谁啊?” “我是你的夫君,你记起来了吗?” 夫君? 柳风眠? 哦~她恍然地连连点头:“对啊,我好像成亲了,我还答应过他的……可是,我跟你能不能不当夫妻啊?” 她终于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吐露了出来,她眉头颦紧,十分苦恼地跟他诉求道。 “我给你当下属,你当我老板,我赚钱你分钱,这样不好吗?” 宇文晟原本温柔存怜的神情,倏然滞住,慢慢地被一层翳影覆上,笑意转冷、变凉。 “为什么?为什么不当夫妻?” 有什么东西骤然之间改变,连空气都逼仄得叫人难以喘息起来。 要是正常状态的郑曲尺,肯定马上就住嘴粉饰太平,可现在这个醉酒的郑三岁,却如初生牛犊不怕虎,她瘪起嘴。 “我怕你会家暴,我又打不过你……万一,万一我哪天又惹你不高兴了,你又会像上次那样,将我扔进万丈悬崖下面吧。” 她的话,就像一柄尖刀瞬间插进了宇文晟的胸膛,让他阴郁病态的神色崩裂。 他跟她,一直都对过往的事情,避而不谈。 他以为,只要他伪装得足够好,只要他在她面前好好扮演着“柳风眠”这个人,她就能够尽弃前嫌,慢慢淡忘了所有。 但现在她酒后吐真言,她一直都在害怕着他,害怕他曾经癫狂嗜血的一面。 她不想跟他当夫妻了,她想抛弃他…… 他忽然有些慌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你,我没认出你来,但以后我改好不好?” 他知道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是在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胡话,她根本就不清醒。 郑曲尺的确快撑不住了,她不舒服,听他还叨叨个不停,直接摇头:“不听,我想睡了……” “曲尺,为什么连你也厌弃宇文晟?”他扶住她,让脚步打晃的她靠在他胸前,听她还似梦呓般道:“宇文晟,我不信……” 他如同一抹无主幽魂般杵直在那里良久,嘴角勾起,红唇齿白,笑得如斯病态丧失:“没关系,反正这一辈子,咱们就只会这样一直在一起了。” 此时,郑曲尺闭上了眼睛,靠在他身上,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甜甜地“嗯”了一声。 他一怔,偏过头,不可思议。 “你答应了?” 但她却没反应。 宇文晟轻轻地说着:“别怕我,也别想丢弃我,我不会再傻傻地只知道在原地等待了,你无论跑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他见她安睡的笑靥,估计正在做什么美梦,心底郁结难解,他狞笑一声,便摇醒了她。 郑曲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水汪汪地,像一只茫然的小鹿似的。 “曲尺,我不高兴了,想吃糖。”他跟她说。 郑曲尺只想睡觉,但她脾气好,被人强硬弄醒也没发火,只道:“糖?我没有。” “我有。”宇文晟将她送的糖袋解开,取出一颗抵放在她的唇边,笑得妖孽:“张嘴~” 她懵懂地眨眼:“你想吃,为什么要叫我张嘴?” 一个醉得七荤八素的人,但脑子的逻辑性还依旧这么强。 说话之际,唇齿阖动,他已经将散发着香甜的糖果放进她的唇瓣内,微张轻含着。bigétν “因为,这是惩罚,你得喂我。” 他偏低下头,咬住她唇内的另一半,将那一颗沾满她气息的糖果滑卷入自己的口中。 而郑曲尺瞳孔扩大,则感到了一瞬的心悸。 —— 这是梦吧。 “晟儿,你在这里乖乖地等着娘亲,娘亲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记得要乖,别乱跑。” 那充满慈爱、却又那样虚假的女声,在宇文晟耳边响起。他看到,一个穿着一套华美红裳的女子,对着他柔柔一笑之后,就转身奔入一名穿着铠甲战衣的男人怀中。 “娘亲,很快,是多久?”小小的宇文晟仰起头,疑惑地问道。 但是那个叫“娘亲”的女子,却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身影与那名战衣男子一并渐渐消失不见了。 小宇文晟记住了要“乖”。 他从早上等到了晚上,又从晚上等到了天明……后来,他才恍然明白,“很快”,并不是多久,而是根本就不会回来的意思。 他在寒饥交迫晕倒之前,听到别人在说,他被丢弃了。 什么是丢弃,为什么是他被丢弃? 回去之后,他父亲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告诉他,因为他是一个不详之人。 他娘根本不爱他。 他也不爱他。 可后来,那个叫“娘亲”的女人死了,他们又说,他娘很爱他,甘愿为了救他,而被敌军将领带走,受尽折辱而亡。 可只有他知道,没有人是真正在意他的。 人人都厌恶他,惧怕他,舍弃他。 所以,他从来都清楚地知道,没人会爱他。 他也不懂什么是爱,他只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去抢夺、去算计、却不折手段地得到。 —— 清晨醒来,郑曲尺感觉自己的脑袋跟要炸了似的,刺啦地痛。 她揉了揉太阳穴,缓解了许久,直到窗外暖和明晃的光线,投射到她的眼睑上,她才睁开了眼睛。 她斜过眼,然后不意外地看到宇文晟。 他依旧躺在她的床侧。 也许是跟这个“宇文晟”在主军大帐同床共枕了两次,也或许是她已经慢慢有些适应了宇文晟跟她是夫妻的关系,她这一次醒来,看到他,内心竟没有太大的波动。 就如同以往每个早晨起床一样,她接受了他会睡在她身侧这个事实。 “原来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啊……” 昨晚发生的事情,她有一部分有印象,但后半部分却没有了。 她好像跟宇文晟说了很多话,有她太兴奋克制不住吐露的,也有他故意诱导之下说出来的。 她不大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但凭自己还能见到这第二天的太阳,她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事才对吧? 这天都亮了,她也不再纠结昨晚醉酒之后的事情了,赶紧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去巨鹿国了。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期间一直小心屏息,但直到穿好衣服,都没见宇文晟醒来,她觉得有些奇怪。 一回头,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比她一个宿醉的人更难受似的。 她蹲在床榻边,攥了攥小拳头,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果然有些发烫。 她伸手将他摇醒:“宇文晟,你醒醒,你发烧了。” 宇文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那一刹那,双眸泛起一种邪佞的红意,像某种弑杀冷血的凶兽,惊得郑曲尺背脊一僵,下意识打算拔腿就跑。 他静静地盯注了她片刻,这才好像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嗯,没事。” 他瞥开眼,衣襟处有些汗湿,他起身,当着她的面毫无顾忌地开始脱衣,穿上准备出行的衣物。bigétν “你不叫军医过来看看吗?” 郑曲尺赶紧避到屏风后,她想起他身上的那些伤口,担心是伤口处理不当发炎了。 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卧床静养,但他却片刻不歇,来来去去处理各种事情,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连她都险些忘了他还带着一身伤。 “这样的伤,我向来都是自己熬过去的,马上就要出发去巨鹿国了,你可以先去办你的事情。” 郑曲尺一时没动。 穿戴好后,宇文晟戴上面具与手套,一袭矜贵威严,与在郑曲尺面前判若两人,他唤来王泽邦:“车队准备好了?” “回将军,启程前往巨鹿国的一切事宜都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出发。” 这时,郑曲尺对宇文晟道:“我想起来,我还有些东西没弄好,你们先去集合点,我马上就跟过来。” 第166章巨鹿雍春 从主军大帐出来之后,为了不耽误出发的时间,郑曲尺一路小跑到了军医处。 军医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棉布袍子,稀疏的头发盘成一个髻,留着短须,躬着身在一个木头搭的棚子里面晒草药。 “廖军医。” 郑曲尺对着他背影喊了一声。 廖军医回过头,见是善谈又有趣的郑曲尺,便扬唇笑道:“是阿青啊,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郑曲尺这段时间,每天都会抽时间过来军医这里一趟喝药膳,一来二去的,她跟廖军医也算熟络了起来。 梅若泠前两天忽然进山采药去了,所以她便将给将军夫人熬制药膳的事情暂交付给了廖武。 廖武跟梅若泠有些关系,但具体是什么关系,郑曲尺却不得而知了。 而军医也不知道郑曲尺的真实身份,只拿她当作送药的小僮。 而梅若泠定制的第一個疗程药膳,在昨天已经服完了,剩下的得等梅若泠回来后再开始第二疗程。 所以,廖武以为郑曲尺今天不会再过来了。 “军医,不是药膳的事,我是来拿些药。”郑曲尺绕过晒在矮几上的笸箩,走近他身边。 廖军医拍了拍手上的草榍,问道:“怎么了?你受伤了?还是病了?” 郑曲尺说:“不是,我没受伤,也没病,就是我想问一问,假如一个人受了外药,但上过伤药了,白天看起来好好的,可睡了一觉之后,却有些低烧,呃就是温病,这种情况还需不需要喝点药?” 廖军医听完,问她:“那你说的那个人,身体平日是强壮还是瘦弱?” “呃,看着挺瘦弱,但实则很强壮吧。”她回道。 能以一敌百将的人,说他强壮应该不是胡诌吧,虽然他看起来像一个俊美病弱得有些过份的书生。 廖军医听着她的形容,觉得有些好笑,但也能理解她的意思:“那我给他捡些败毒袪热的药草,你给他泡水喝,然后如果晚上他再起热症,你再拿这包药粉倒进水里,给他擦拭额头、身上就行了。” 得到了两样内服外用的药品之后,她道:“谢谢廖军医。” “不过一件小事,不过那个受伤的人,你注意他在养伤期间,勿忧思过虑,夜间起症,定有郁燥之症在内。” 郑曲尺点头,表示知道了:“好,那我将药钱搁这儿了。” 正在净手的廖军医一听,赶忙甩了甩手上的水:“嗳嗳,阿青啊,伱这小子,这么点小事用不着给钱。” 郑曲尺却道:“谁说不用给的,廖军医免我看诊费,可军医的草药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了,那我先走了。” 在邺国,除了出征打仗、因派事遣差受伤的士兵,是公费治疗,其余时候军医的作用就跟外边药铺一的大夫样,看病抓药,是需要适当地收取一些门诊费用与药物费。 要不然整个营寨这么多的士兵,但凡有点头痛脑热都过来看诊一趟,军医这处再大的家务都得搬空。 尤其现如今,邺国的财政没有再供应长驯坡营寨的日常开销,连基础的军粮都克扣了,她哪好意思再免费拿人家廖军医的药。 看着放在笸箩的一堆铜板,廖军医将它们收起来,笑骂道:“这小子,我缺他这点钱吗?真是的。” 人与人之间相处,如何才算愉快呢,那自然就是你大方我也绝不吝啬,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这便是社会上的人情世故。 千万别把别人的客气,当真,也别将别人的善意,当成理所当然。 —— 拿完药后,她又跑到了匠师团的帷帐内,将自己吃饭的家伙器具全部打包装好,还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挎肩上,又拎又背,最后赶紧到长驯坡的集合点去。 这时,喂好马、磨好兵器的车队已经集结完毕,队伍整齐地在辕门处,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俩不断地垫脚仰望营寨方向,久久不见阿青过来,心中焦躁不安。 “喂,和通,快看,是阿青,她来了。” “是她,我看到了。” 他们远远看到阿青抡着个大鼓包裹,还扛着一个更大的,见小个子的她好像都快被包袱给淹没了,他们赶紧迎过去,想给她帮忙,却被她躲了过去。 “别动,你们拎不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们朝布缝内一瞧,这里面好像是些铁啊、木头啊一大堆,瞧着就沉,说不准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够拎得起。 他们悻悻收回手。bigétν “阿青,你怎么来这么晚,你去做什么了?”牧高义问她。 三个人边说边朝车队那边赶。 她抬头,见前面士饱马腾,温软的晨光洒落,一支罗列整齐的车队正在准备出征。 最前方的军士身穿铠甲,手持武器,以蔚垚为主,中间是两辆马车,围着两辆马车的是健税骑兵,主将为润土…… “要走了吗?” 史和通道:“对啊,队伍集结完毕、点好数有一刻钟了,还好将军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一直没下令行驶,要不然一会儿他们下令要出发,不顾你了,咱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样啊……” 等他们三人汇入车队,郑曲尺将身上的东西都抛放在辎重车上后,就听到一辆马车内传出一声略显疲倦的哑咳声,几声后,随即道:“出发。” 众军震神,齐声道:“是。” 牧高义跟史和通讶异地回头:“阿青,你运气真好啊,刚刚好赶上,要晚一步,将军就下令出发了。” 郑曲尺干笑一声:“……” 有没有一种可能,如果我晚到一步,你们的将军也会晚一刻下令出发呢? 知道宇文晟是在等她,她不好再耽误队伍出发,就跟着牧高义他们赶紧爬上马车。 这两辆马车,一辆是将军跟王副官他们乘坐,一辆则是郑曲尺他们仨乘坐,至于参赛的盘龙马车则通过水路渠道运载到巨鹿国,并不与他们一道走陆路。 “对了,阿青,昨晚你是走得早啊,不知道将军给咱们的盘龙马车换上了三匹白龙骏马,昨晚咱们拉着它走了一圈,简直神气得不得了。” 马车上,牧高义为打发无聊的旅途时间,跟郑曲尺闲聊起昨晚的事情。 郑曲尺闻言,好奇地微瞠眼睛:“你说什么颜色的马?” 见她来了兴致,牧高义也情绪高涨地跟她描述道:“是通体雪白的碧眼玉龙啊,听说这种马特别珍贵,怪不得别人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在咱们的马车不仅配上了威风凛凛的骏马,马上还备上一副讲究的鞍鞯,显得马特别骏美,马车更是整个档次更上一层楼了。 “怎么会是白马……” “白马不好吗?”史和通不懂她此刻的怔忡神色。 郑曲尺摇头:“没、没有不好,只是……” 只是这也太贴合她最初设计图的想法了吧,她一开始设计出来的马车,脑子里想象的就是白马,没想到,她以为不会实现的奢侈想法,最后却被宇文晟实现了。 “只是什么?”他们奇怪地看着她。 却见郑曲尺扬起兴奋期待的笑容道:“只是太出乎我意料了,我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盘龙马车盛妆之后的模样了。” —— 为规划好行程,他们车队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人乘坐马车与骑马并行,一部分则步行以马拖拉运辎重。 步行的士兵与随行物品待一块儿,自然速度要慢一些,而骑兵在前,除了开拓视野,更是为了清扫前路障碍,以防有埋伏。 所以,搭乘马车跟骑兵一队的宇文晟跟郑曲尺他们,先一步到达了巨鹿国的雍春。 巨鹿国的雍春,算是一座历史比较悠长的古城了,雍春也是巨鹿国曾经的国都,后来搬迁之后,但这里仍旧是巨鹿国的根据要地。 虽说雍春是古城,但经过几番重修,不断扩展城郭范周,如今也是巨鹿国规模数一数二的大城。 因此霁春匠工会今年会择此地开办,倒也不奇怪。 马车驶过平整的青石板路,雍春的大气与繁荣一一展现在郑曲尺的眼里,她就跟第一次见到大城市的风景似的,一路上那叫一个目不转睛,兴致勃勃。 但与旁人所见的地方人文风景不同,她观察的是每一栋建筑、每一块砖石结构、每一片翠瓦木檐…… “哪国来的小牙子呀,瞧他那没见过好东西的模样,可笑死人了。” “哟,你们看他们那一身的服装,该不会是从邺国来的吧。” 每一个国家都有其文化特点,只要不是特意改装,被人辨认出来就并不难。 “我瞧着也像是,也就只有邺国小牙子多,来到咱们巨鹿国瞧啥都稀奇。” 郑曲尺一开始还不知道那一群妇人捂嘴谩笑的对象是谁,但听她们到了邺国,她偏转过头,只见她们指着这边,成群说得好不热闹。 由于他们在进城之前,都换了一身普通民众的装束,雍春禁令在城中骑马驰骋,所以十几名骑兵、包括润骑督都统一下马,牵马于马车旁护卫步行。 可低调的他们,现在却被雍春的本地人当猴子一样观赏笑话。 郑曲尺放下车窗布幔,回头问:“高义,小牙子是什么意思?” 牧高义当然知道,他不大高兴地透过那层布幔瞪向那群碎嘴的妇人:“就是换牙前的孩子,人这是拿咱们当笑话看呢。” 史和通却像是早就见惯了别国的冷眼跟轻慢,他平静道:“别跟这些无知妇人一般见识。” 他刚说完,便听到马车外,似有一群人在激烈地争吵,其中一道大嗓门高声喊道:“咱们就不接待邺国的工匠,滚滚滚,别闹事,赶紧去别的地方住去。” “你们凭什么啊?!我付了订金,你们这是打算店大欺客了,是吧?” “就凭这家客栈是我们开的,我们就不接待你们邺国的工匠,怎么了?” “你们凭什么不接待邺国的工匠?这五湖四海,七国工匠皆为瞅一眼霁春匠工会的盛况,别的人都能来住,你们偏偏就歧视邺国的工匠?” 那人气得声音都在发颤,那么多人围观指点,可他却忍受着丢人的羞耻尴尬情绪,据理力争。 “哈,对,咱们雍春还真就歧视邺国工匠,我说,你们除了来凑热闹,还能来做什么?参赛?入围?哈哈哈,笑死了,不对,我说错了,你们还想过来占便宜,想偷学别国工匠的技艺吧?还好意思跟别国的工匠争住宿,我劝你们这些人最好别在这闹事啊,否则别怪我们欺生客了!” 郑曲尺在马车内,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眉头紧皱,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那这一群无知的妇男呢,我们也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史和通:“……”好一个无知妇男,阿青你是懂造词的。 “阿青,出门在外,不平的事太多了,咱们是有要务在身,所些事啊少管为妙。”牧高义劝道。 郑曲尺当然知道,可她真听不惯雍春这些人的地图炮,就他们这间破客栈,打死她也不会住。 双方吵闹了一番,最终的结果还是那人身单势薄,被客栈的人强迫性地退了房,逼走了。 此地不留爷,必有留爷处。 这时,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郑曲尺奇怪,撩开布幔一看,只见王泽邦下了马车,走到了那一间金兴客栈前,正与店里的人在谈话。 郑曲尺内心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问史和通:“咱们今晚不会是要住在这里吧?” 由于雍春城近来召开霁春匠工会,前来参加的人、看热闹的人、随行的人,都叫雍春城各大客栈的客流量增涨了几倍,说一句供不应求也不过份。 王泽邦负责将军各方面的日常,自然不会忽略这一点,因此他一早便派人过来在雍春订好了房间,要不然这个时间来订房,只能是流宿街头。 郑曲尺、牧高义跟史和通三人对视一眼。 史和通道:“我觉着……很有可能。”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郑曲尺木着脸道:“所以,咱们可能也会被撵走?” 并不是交了订金,就一定能够住上房,方才那人不也是提前交的订金?可店家生意膨胀了,不是谁给钱就接,还开始要挑心仪的客人了。 瞧不上的,一律滚蛋。 “你们瞧瞧王副官此刻的脸色,像不像刚才那个被赶走的邺国工匠?” 第167章青出于蓝 郑曲尺探出头,见付荣也跟着下车了。 这趟出门,付荣又换了一张中年人的脸,改变了一个新的身份,跟个宅院管事似的,戴着一顶方帽,穿了件蓝染儒衫,身型不胖不瘦。 总体而言,中规中矩,不太出众。 付荣曾跟她闲聊时说过,易容术啊,讲究的是一个协调融合,而太过出众的脸跟太过丑陋的脸,都容易在一個人身上产生偏差。 比如太美的脸,却有一副太过粗犷的嗓子,这不协调。 太过丑陋的脸,又拥有一副曼妙的身躯,这不和谐。 当然,这世上自然有这样的人,但易容之时,却要避免引起别人一些不必要的怀疑,进而细致观察。 所以,日常付荣易容,都喜欢扮演一些样貌寻常,泯然众矣,没有什么记忆特点,这令他比较有安全感。 他赶到王泽邦的旁边,脸上一派和气笑呵呵,跟王泽邦的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却没能将局势逆转过来。 一旦确认他们是来自邺国车队,并且还是来参加这一次盛大的霁春匠工会,店家顿时就不乐意招待了。 但碍于对方人数多,个个瞧着不像善茬,店家倒没有像之前一样嚣张撵人,而是故意拿各种借口来婉拒他们入住。 无论王泽邦如何怒言质问,付荣如何好言相说,那店家就是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肯接客入住。 这不就是仗着自己在雍春是地头蛇,笃定他们再恼火也不敢闹事。 见前方僵持不下,牧高义将后脑勺一仰,惨兮兮道:“咱们不会真要流落街头吧。” 郑曲尺倒无所谓,她身强体壮,也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她在哪儿都能窝宿一晚。 她扫过前面的马车,宇文晟倚靠在车窗边,他撩起布幔,露出半张殊色绝丽的侧脸。 出门在外,他并没有穿戴他那一身标志性的装扮。 他如今仿佛成为了一开始与她相识的“柳风眠”,墨发以素简雅致的玉簪束起,柔顺披散于背后,眼睛处以薄软的青纱覆遮,他唇瓣略微干躁,与以往那润泽鲜红的唇色不同,稍嫌憔悴。 她的手,不自主地按了按胸襟处,她之前在廖军医那里讨来的药,这一路上一直没机会给他。 而他这几天,也没特意来找她。 她觉着,有那么多人在车上照顾着他,他若抱恙只怕早就闹得人仰马翻了吧,想来他的伤情应该有所好转…… 他或许是察觉到她这边的视线,转眸瞥了过来,正正对上了她那一双怔忡的浅褐眼眸。 他眸底如幽池不掠浮光,眉头微微颦起,双唇亦随之抿紧,似克制不住一般,偏过头握拳遮口,几声低哑嘶声的咳嗽传来。 ……该不会他的伤情没好转,还加重了吧? 她其实不大会特意关注他的事情,但好像他总把自己搞得病恹恹地跑她面前喊“痛”。 她收回视线。 又看向金兴客栈那边。 她突然捶了一下脑袋,引起了牧高义他们的注意。 “阿青,你怎么了?干嘛要敲自己脑袋?” “头痛吗?” “不是,我只是想拍死我脑子某些危险的想法。” 两人听完,却一头雾水。 “哈?阿青,你在说什么呢?” 郑曲尺闭眸片刻,睁眼之后,就道:“我觉着他们俩可能搞不定,我下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本质上来讲,王泽邦跟付荣都出身显贵,计谋脑子都有,但他们却很少跟这类市井刁民打交道,这类人,你要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就耍泼皮,你要跟他们发狠,他们就能倒地耍无赖。 所以,他们明明有理,却扯皮到现在。 “嗳?!阿青,你去有什么用啊,你还能……” 他们眼见郑曲尺跟只灵活的脱兔似的,撩起车帘就跳下马车,他们在其后赶忙想追上去,却只看到她奔赴客栈的从容背影。 他们却有些退缩了。 说实话,他们觉得自己去了,也帮不上忙,再者他们这卑微的地位,跟王副官他们可攀不上什么交情,这么去了干站在那里,多尴尬啊。 不过……阿青应该跟他们不一样吧。 —— 郑曲尺刚靠近,就听到金兴客栈的店家在那儿不耐烦地说道:“两位,无论伱们怎么说,今儿个咱们客栈也腾不出房了,总之你们的订金我退给你们,你们赶紧去别处找找吧。” 付荣此刻脸色也不大好了,连基本的笑容也没维持住:“店家,你这就不讲理了,但凡现在雍春还有房,我们也不是非得住你们这儿,可订房时你没提,现在你才说没有房,便过份了不是?” “你今日若不将我们订的房间腾出来,便休怪我不客气了。”王泽邦怒目冷视,撂下狠话。 店家一时被王泽邦身上的煞气吓到,人惊退了一步后,又瞧了瞧周围都是自己人,他当即声厉内荏道:“好哇,你们这群邺国人打算怎么不客气?” 听到这,郑曲尺便笑着走过去,打了个岔:“店家,别人家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和气生财,可到你这儿,却一次一次地将客人往外赶,倒也是叫人觉得别开生面了。” 店家本来正抡袖子准备大动肝火,但一听到有人插话,便顺势转过头看去。 只见是一个面容青俊的男子,身材中等偏矮,但眼神清正有神,但是一副叫人舒服的面相。 “你又是谁啊?”他恼火地问道。 郑曲尺故意大声道:“一位正义之人。你在雍春开店当商家,就应该一视同仁,这是商规,可你却挟带私怨偏见,收了订却反口,这岂不就是表明你金兴客栈是一间不讲道德信用的店家?如今正值霁春工匠会,你仗着生意好了,便任意欺咱们这些生客,择客入住,若以后你们生意惨淡了,我瞧谁敢选择这么一间没有信誉、随意撵客人走的客栈。” 别的可以任他们说,可一旦牵扯到他们生意上的事,那可就不行了。 “你、你胡扯!” 他一看周围看热闹的人眼神开始有了异样,对着他这方指指点点,便有些慌了。ъitv 郑曲尺当然知道他行商人的弱点,她转过身,对周围人道:“请大伙好好看看这家金兴客栈,他们店大欺客,眼下你们可能觉得事不关己,但是这样无品性的客栈,一旦没有了基本操守约束,岂不想如何待客欺客,便如何待客欺客?也许今天的我们,便是明天的你们。” 她的话极具煽动性,本来将两方争吵的事情,一下就延伸牵扯到所有人身上去了。 “我以为雍春是一座可以海纳百川的大城,此处的营商管制严苛,开放友善,毕竟那些个客栈但凡是来客,都一律笑脸欢迎,偏这一家金兴客栈,着实厉害啊。” 本有些不满郑曲尺这个外地人,在此处大发厥词的商家,这会儿一听她捧高踩低,但只是针对他金兴客栈这一家,便也不去凑这个热闹,反倒乐得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金兴客栈的店家一听别人闹闹哄哄,再听这青年口齿犀利,刀刀致命,她左一句“厉害”,右一句“没信誉”,叫本就理亏的他,想凶也凶不起来了。 若真闹大起来,提及前因后果,岂不将他们金兴客栈的声誉全败光了? 那可不行! 但店家常年开店,遇上不少难缠的客人,也并非嘴笨之人。 他当即反讥以唇:“我们金兴客栈,别的人都欢迎,可只有你们邺国的工匠叫咱们瞧不上。谁都知道,你们邺国无工匠,没什么本事,还偏要来参加霁春工匠会,跟六国其它工匠争抢房间,给他们住,万一入了围,咱们金兴客栈还能蓬荜生辉,可给你们住,只能臭名远扬。” 这话简直就是将邺国工匠的脸面,不仅扔在地上踩,还使劲碾上一碾。 郑曲尺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憋着的那一股邪火,这会儿一块儿冒上来了。 “哦,你的意思是因为邺国工匠没有本事,你便有理由将客人拒之门外,全然不顾对方当初下订的事了?” “我又不是不退订,眼下房间紧缺,难道我不紧着那些个来咱们雍春真正办事的人,还先依着你们这些只是过来凑热闹,连霁春工匠会门槛都摸不着的人?” 店家的确会讲话,他这一说,又将风向一下扭转了过来。 “别那么铁齿。”郑曲尺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问道:“你所谓的有本事,跟没本事,如何界定?若以国来区别,未免太片面了,不如你拿出个标准来,咱们试一试?” 一听她说这大话,若是一开始没有被她激起报复欲的店家,可能就一顿嘲讽加奚落给打发了,可现在,他这口气歇不下,就想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子,当众出丑丢脸! 他走到他们金兴客栈的大门口处,指着那一根一人抱粗的门柱:“你想证明你们邺国工匠也有本事对吧?好哇,瞧见这根门柱没有?” 郑曲尺顺着他所指的位置看过去,只见一根工技还算过得去的浮雕门柱,不过……“它为何只雕刻了一半?” 这时,旁人说到:“这不是他们东家当初开客栈时故意剩下的一半雕柱吗?说是他这工艺技超群匠,鲜人能比,还说要是谁能给它补全,他就免对方一整年的食宿费呢。” 一整年的食宿费? 那是多少钱? 郑曲尺一听这话,淡定的神色顿时变了,她眼睛泛绿,雀然欲试。 想不到,还能遇到这好事? “还别说,这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全都在看了几眼之后,没人敢于尝试挑战的。” “听说很难,一难在技艺上,二难在复原对方的雕图上,三难嘛……不清楚了,总之,瞧过的人都说难。” 店家听到这些人议论起来,得意地一抬下巴,趾高气昂道:“没错,这是咱们东家的震古砾今的雕刻技法,你不是觉得你们邺国的工匠也能行吗?你要不然,就当众挑战一下?” 啥? 震古砾今的雕刻技法? 这不就是普通的浮雕工艺吗? 并且,说实话,它的处理方式十分粗糙,在真正的雕刻大师眼里,它就是一盘菜吧。 郑曲尺笑眯弯起眸子,欣然道:“好啊。” 见她答得这般爽快,店家跟周围人都吃惊不已。 店家只当她是个不识货的,或者根本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总之没信过她是真懂行。 “你、你们就任她作主了?” 那店家没忘了一开始出场的王泽邦跟付荣,这会儿这青年说要替他们来挑战,这话准是不准,他自然得问个仔细。 要说王泽邦跟付荣,自将军夫人出现把控全场之后,他们就自动成为了“隐形人”,不再吭声。 这会儿两“隐形人”被店家拉出来问话,他们不约而同地答道:“此事,她可全权作主。” 店家一听,有些讶异。 这青年,瞧着还不如这两人穿得值当,可看这两人提及她的态度,却莫名有种上下级从属的感觉。biqμgètν 这事就挺怪的。 但这会儿店家也没多想,他见他们认可,便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道:“好啊好啊,你们是真的糊涂啊,行,她要是接受了这个挑战,若一会儿失败了,你们的那一笔订金我可事前说好了,就不退了。” 这金兴客栈的东家当初开的条件中,分明没有这个,这是店家自己临时加码了。 没关系,他加码,郑曲尺也加:“那我若成功了,你就给我们这一队人免一年的食宿费。” 店家一听,眼睛都瞪圆了:“好大的口气啊,你且看看这跟门柱上的雕刻是什么工艺,你能接得上?别以为随便懂些雕刻,就能上,我告诉你,如果你真能将它补全了,我自当允诺,可若如果失败,你还得赔咱们这一根门柱子的钱!” 郑曲尺挑眉:“你才好大的口气呢,那咱们就在此约定,众人为证,不可反悔。” 店家此刻信心满满,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腹便便,呵呵地冷笑道:“谁反悔,谁是孙子。” 很好,她生平,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狂妄无知、偏偏又财大气粗之人。 第168章而胜于蓝 郑曲尺准备回马车上取工具,却见牧高义跟史和通两人正一块儿搬抬着她的大包袱过来了。 “阿青,你的东西我们给你拿来了。”牧高义兴奋地喊道。 郑曲尺愣了一下,笑着迎上前:“谢谢了。” 史和通道:“阿青,我们在马车上都听到了,我们信你,你一定要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知道咱们邺国工匠的厉害!”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一抓就将大包袱接了过去,只见刚才两个比她还高大的男子,抬得弯腰驼背,可她却轻松地就拎起来了。 周围人瞧见,吃惊连连。 看不出来啊,这并不高大的身躯却隐藏着一身怪力啊。 郑曲尺蹲在地上,从包袱里面翻找出她要的圆刀、平刀、斜刀、三角刀等。 她先挑出两件最常用的,剩余的刻刀全插在她的裤腰带处。 见她随身携带这么多的木器工具,别的人都好奇她是个什么级别的工匠。 直到……她不经意将她腰间的“工匠一级”牌牌晃了出来,他们顿时都傻眼了。 “牛,工匠一级……这连个匠师都不是啊?真不知道她方才那般狂妄的语气从何而来?” “我方才见她那架势,还以为是大匠呢,原来只是一個初入门不久的工匠,呔,害我白期待一场。” “怎么可能是大匠,你瞧他那点岁数,能当得上大匠?哪国的大匠,不都上些岁数才能磨砺出一身讲究的本领?” 大匠,一般是指二级匠师与三级宗师。 而评上了匠师,一级匠师、二级匠师、三级宗师,这三者之间,却不只是一级的区别,而是小学、中学、大学的阶段性区别。 “看来,也没什么热闹好看的了,她一会儿啊铁定要输了,本来还想看一看这金兴客栈那老奸商狠狠吃瘪,看来暂时还没人能治一治他了。” 围观不少人,感到了失望跟无趣,都一致认为那矮个青年,只是赌气捣乱,根本没她吹嘘夸大的真本事。 马车内,蔚垚正撩起布幔,将之前的事情尽收眼底,他见郑曲尺那一副大干一场的起势,却一点都不担心,反倒兴致勃勃道:“将军,夫 人这是打算技惊四座啊。” 宇文晟看着郑曲尺明亮志气的身影,她与一般闺阁女子永远有着壁垒的存在,她遇事从不避讳观望,而是选择揽过麻烦承担,小小的个子却可以那样坚韧勇敢。 ……倒与时常在他面前那一副敢怒不敢发的怂样不同。 一想到那一晚,她对他吐露的真心,他便翳冷于心,唯眸色似镰刀微弯:“下车。” 宇文晟与蔚垚下车之后,润土当即沉默跟上,车上宇文晟倒是形色如常,但一下车,人便莫名透着几分质似薄柳的虚弱感。 郑曲尺收拾好包袱,将它暂交给牧高义他们收着,转头,便看到了宇文晟下了车。 他这般相貌气质,自然惹人关注,可他于繁华热闹的世间,却轻渺如烟,淡漠游离,与所有人都隔着不可靠近的距离。 他的视线直直落在郑曲尺身上,她一看他,他就稍微避开了视线,露出苍白颀长的脖颈,那低垂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与唇连成一条绝美的起伏线条,显得病弱而独立遗世。bigétν 干嘛……人病着就在马车上好好待着,这下了车,又一副强撑的模样是给谁看? 她收回视线,然后人就上了台阶,走上门柱位置。 店家自从知道这个青年只是一个工匠一级时,忽然觉得自己冲动了,东家留下的门柱,那是给手艺精湛的大匠来续雕,只为成就一番传世美话。 可万一毁在这一个小小的工匠手上,那他事后岂不会被东家责怪死? “等一下,你不过一个小小工匠,只怕不配续雕我东家的门柱……啊——住手!” 只见店家话到一半,还没有说完,那个青年工匠便举起尖利的刻刀,在门柱下方毫无章法地一刀划去。 那长长的一条刻痕,从左到右贯穿,直叫店家心疼得瞠大眼睛,飞快地奔跑过去想阻拦。 然而,王泽邦跟付荣岂会容他靠近将军夫人,两人脚步一挪,便稳稳当当地护在郑曲尺身前。 矮胖的店家,喊得那叫一个痛心:“伱们赶紧让开——” 这时,客栈内的跑堂也全都赶过来,与店家站在一起,但他们四、五个人,却不抵王泽邦一人气势惊人。 “谁敢过去?” 店家咬牙:“你们若是毁了我东家的门柱,我就叫你们这些外地人出不了咱们雍春!” “你是打算反悔了,对吗?”郑曲尺的刻刀在门柱上划啊划啊划。 那每一刀,每一划,都很随性,看得周围人一愣一愣的。 她这根本就是乱来,或许打一开始,这人就是来搞破坏的,并非有什么真本领在手吧。 这般报复手段,眼下瞧着倒是痛快,但惹下金兴客栈这个仇家,只怕他们会没命走出雍春了。 雍春人都知道,金兴客栈的店家不是个东西,但奈何他背后有一个来历不简单的东家。 店家气极:“谁要反悔啊,可你根本就……” 他本想说她是在故意捣乱,根本就没那本事,可郑曲尺接下来的动作,却叫他余下的声音都惊在喉咙当中。 只见她的刀尖在先前“乱划”的位置,竟然开始了雕刻。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一点一滴地削减,那全神贯注的动作堪称为艺术,一片柱壁内部被掏空,薄得透亮,似有什么飞涌而出…… 直到,一朵美丽、立体于柱壁间的莲花,瓣瓣如生被雕刻出来,众人内心不禁产生一种强烈的颤动。 雕刻,说实话,在没有成为一件精美的作品之前,别人看它前期的雕琢是枯燥乏味的,可是郑曲尺的不同,她就像在成就一番行为艺术。 以连贯又全然不搭嘎的凌乱横、竖划刻,最终将心中的构思与创意,将她重新定义的设计,付笔刻刀之下。 就这样,所有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雕刻了一个时辰。 郑曲尺想起当年的老木匠曾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要将一个大千世界浓缩在方寸之间,细微之处见功力,这所谓的功力,绝非一日之功,勤练与精进,缺一不可。ъitv 精描细画,或寥寥几笔鬼斧神工,无论哪一样功夫,都极为考验雕刻师的征服力。 “什么是征服力?” 她曾经不理解,便问老木匠。 老木匠笑呵呵回她:征服力可以说是一种很抽象的形容词,也有人称之为天赋。 第169章这是欺诈 她思索过后,又问老木匠:“照你这么说,那有天赋的人,便有征服别人的力量了?那天赋还真是个好东西,不用努力就能够变厉害了。” 老木匠笑:“孩子话,有天赋的人,就相当于天生便拥有了开启宝藏的钥匙,但你若不努力先挖掘到宝藏,空拿着这钥匙又有何用?” “哦,还要努力啊,我懂了,天赋加努力,才可以拿出能够征服全场的作品,对吗?” 听到她这样说,老木匠知道这是她争强好胜的性子起了,他教育道:“尺子,记住师傅的话,手上的活不够熟练的时候,就努力提高技艺,等你将它弄明白,得心应手的时候,便切记,别卖弄技艺,谨记本心。” 他教她,要做一些实用的东西,其它一切、包括美观跟材质都只是为了其核心用处而服务。ъitv 执着于好看或精艺,都不如做出一件实用的东西来得有价值。 这一句话,郑曲尺是记下了。 别卖弄技艺,实用排在好看前面,如果有天赋加努力,就可以既实用又美观了。 不过记下是记下,却没有什么机会弄懂它真正的含义,可现在,就这一根卖弄技艺的木柱却叫她懂了。 这金兴客栈的东家,不知打哪学了一手浮雕的本事,便自觉高一等,开始了搁这儿哗众取宠,得意忘形。 忘了一个工匠的技艺是为了让作品更出色,而非一种炫耀的手段。 他将雕刻了一半的门柱竖在金兴客栈门口,挑战其它木雕工匠,而这么做的意义,不在于增益自身,而只是在卖弄他的技艺罢了。 而恰恰正是这样虚荣不落在实地的地方,更最容易被别人攻克。 正所谓货比货得扔,上下两截,同样的工艺浮雕,但展示出来的工艺精美程度,却有着一眼就能辨别的高低。 雕刻精美,形象逼真,线条流畅,即使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但他只要懂得美与丑的区别,就能够轻易分辨两者的差距。 郑曲尺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水纹为底,莲蓬处,雕刻出了四朵形态不一的莲花。 它们并不是一模一样的存在,而呈现的是从花苞绽放成荷花最美的过程。 这不仅需要刻工深厚老辣,更需要在生活之中细致观察其生长过程,将其以工艺的手法呈现于众。 初绽、含苞欲放、出水芙蓉、花团锦簇。 它们正好在腰线处,围绕着圆柱身一圈,仿若模拟着它生动鲜活的变迁。 金兴客栈的东家,之前在门柱上笔刻的便是一副荷塘月色之景,他于上,雕刻了松树、回廊与亭子,塘上的建筑,而下方空落的部分,现在由她来填补其空缺。 可以说,上部分以多数景物砌实,不大面积的门柱略显拥挤,这也体现了店家那急于展示自己技法厉害的心态。 而她下部分,则开阔布局,以大放小,以近拉远,补得完美无缺。 一张一驰,松驰有度,才能叫人看着顺眼。 但正因为太完美了,倒显得上方意境不够美妙了。 郑曲尺收工那一刻,一侧过身,拍了拍身上的木榍,将身后整根门柱显露了出来。 金兴客栈周围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舍得离开,放弃看这么一出热闹的大戏,而现在,他们深深庆幸自己留到了最后。 要不然,他们可能会懊悔死了。 这小木匠简直叫他们跌破了眼镜。 他们不仅惊叹,现在的工匠一级,都这么有能耐了吗? “天啊,你们瞧瞧这几朵荷花,好似真的一般,它竟然要脱离了木柱,如同鲜活一般伸展了出来。” 这几朵荷花,郑曲尺大刀阔斧,大面积削木,采用了内掏空的3d手法,所以这些荷花既是嵌于木柱,也是独立的木雕。 他们看得啧啧称奇,纷纷讨论这是個什么雕刻技法,比之那东家的浮雕,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赢了,这小伙子赢了!” “对,咱们都小看邺国工匠了,瞧他露的这一手,不简单,不简单啊。” “就是啊,那个金兴客栈的店家,愿赌服输吧,你们东家的雕刻的确不错,可现在遇上一个更加厉害的,这高下立现。” 台阶底下的观众都一下不淡定了,纷纷开始仗义执言,给他们这些外地人撑腰作证,省得那老奸商找借口,反悔不肯兑现诺言。 郑曲尺发现雍春的人也不净是些唯利是图之人,她跟他们讲解道:“我雕刻的荷花,可以观赏,也可以当作灯托,它于门柱环绕而上,夜晚若点燃灯火,既可明亮照物也又于夜间展示。” 他们一听,便设想了一下晚上的场景,都纷纷赞叹她有想法,这样的木雕既有用又更添特色,倒一下给他们金兴客栈这平平无奇的门面,一下妆点得别开生面了。 “好像真的不错啊。” “是啊,瞧瞧人家,她不仅技法上更胜一筹,人还将雕刻出来的东西发挥了用处,既能看,又有用。” “这真是邺国的工匠吗?看来,外边的说法也不太准确啊,他们这不是还挺有水平的吗?”ъitv “好像也是……” 牧高义他们一路以来,听到各种风言风语,全是对邺国工匠的嘲笑与贬低,而现在,他们终于听到了风向的转变,听到了别人对邺国工匠的态度转变。 他们既开心,又感心酸。 郑曲尺走到一脸呆滞的店家跟前,他此刻正盯着她雕的花,看得入神。 “要不要将你的东家一并找来,评一评我补得如何?”她问。 店家胸膛起伏不定,慢慢地将视线从荷花,移到她的脸上。 想不到啊,他还真撞上一个木雕天才了! 虽然失算了,但这笔“买卖”,好像也不一定是稳亏不赚。 就凭这根柱子的木雕技艺,与其独特心思,这就是一大宣传卖点,定能叫他们生意红火。 他脸上扯起一抹笑,恬不知耻道:“这、这才四朵莲花,伱剩下的……不再补补?” 如果再多雕刻一些东西,比如锦鲤、飞鸟或者其它的,那不就更加宏伟壮观? 郑曲尺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仅这四朵,便能够碾压你们东家的雕刻了,我还用得着继续给你们的客栈增添手艺?” 呸,老奸商,想坑她干活,门都没有! 要不是如今雍春人满为患,压根儿找不着客栈,再加上宇文晟身体欠佳,需要得到舒适的环境休息,她才不费这神住他这破客栈。 “这……” “咱们可是说好的,你这又打算反悔了不成?” “当然不是……”他见周围人都一致认可了她,他自然不好当众反悔,毁了客栈名声。 他眼珠子一转:“不如你们先入住,等我叫来咱们东家,瞧着满意了,就给你们免了这一年的食宿费,眼下我可还作不了这主。” 郑曲尺早知道他这种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吃下这么大的亏,肯定找机会推脱。 但她不急,她有的是办法收拾这种小人。 “好啊,我们就在你的客栈里等,对了,我们订的上房,现在入住没问题吧?”她问。 上房? 她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就只给了订钱的人。 店家脸都绿了,可本该免的食宿费他找借口拖延了,眼下再跟她争辩这个问题,可不就是给周围邻舍与对家看笑话吗? “呃,当然,当然。”他咬牙忍下了。 他认栽了,这小工匠,不仅口才了得,手艺更惊人,的确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总之,先打发了她,过后再想办法出这一口气。 牧高义跟史和通一听,阿青竟然凭一己之力将他们的房间给重新抢了回来,顿时全都高兴地跑过去。 想起不久前那个被店家肆意欺辱,灰溜溜离开的邺国工匠,方才要不是有阿青在,他们铁定也会被撵走。 可现在,他们不仅住了下来,还住上了别人抢都抢不到的上房,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能免了一年的住宿费…… 这一波,他们简直赢麻了。 王泽邦跟付荣是见识过这店家的油盐不进的,所以能够叫这店家如今夹着尾巴做人,还真是夫人的本事啊。 之前,他们俩怎么磨破嘴皮,都磨不来的房间,夫人这会儿给他们统统要回来了,还要了最好的,而那么歪气耍诨的店家,都叫她治得服服帖帖,他们只觉得佩服。 跑堂的在前带路,他们立即吩咐人卸物搬抬东西上楼,马夫则过来替他们看顾马匹喂食,安置马车。 一行人,终于在疲惫的旅途后,找到了暂时栖息的地方,一张张严肃暗黄的脸,这才稍微放松了下来,开始忙碌起来。 郑曲尺将工具重新放置回她的大包袱内,自来往的人群当中看了一眼宇文晟的方向。 他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她雕刻了一个时辰吗? 为什么非得下马车站着,他明明那么虚弱…… “进去吧。” 她转过身,还得去马车上搬她剩余的东西,却这还没走两步,就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嘭!”的巨响。 随即一声惨烈的破锣嗓子尖叫:“你在做什么——” 她一惊,头皮都炸起了。 什么鬼? 她愕然回头,却见站在台阶上“虚弱”的宇文晟,此刻正施施然收回手,而那一根由郑曲尺雕刻过的荷塘门柱,从正中断裂毁了。 店家急得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围着门柱哀嚎道:“你、你做了什么啊?!” 本来散得差不多的路人,此刻听到店家的惨叫,也回头看去。 他们都惊得瞪大眼睛。 只见方才还好好的门柱,这会儿却成了一根断裂的烂木头,毫无价值可言了。 宇文晟抿唇轻咳了两声,似身体很难受一般,温声道:“不好意思,方才一时失手,这跟柱子值多少钱,我赔你就是了。” 赔?你拿什么来赔? 店家看着他随手扔在地上的那一颗金豆子,气极败坏,一抬眸,却不经意对上宇文晟那一双眸子,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本来要叫骂的话,却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话来了。 宇文晟温柔地笑着:“毁了也好,我(夫人)的东西,你们这家客栈,还不配用上。” 正所谓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危险十足的杀意,仅用店家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完,他便与蔚垚、润土等人,一道进去了。 郑曲尺看着那一地的残木渣滓,咽了咽口水:“他干嘛忽然发脾气?” 她身后的牧高义却缩了缩脖子,有些感同身受地摇了摇头:“这是发脾气?不,将军这是……要杀人呢。” 史和通同情地看了一眼店家,语气却十足的幸灾乐祸:“也不知道将军跟店家说了什么,店家脸都白了。” 他说什么,她没顺风耳听不见,但是她眼睛很尖。 “他刚才是不是给店家……扔了一颗金豆子?”郑曲尺忽然问。 “对啊,将军把人家的柱子毁了,不得……”牧高义说到一半,忽然发现郑曲尺的神色不对:“阿青,你怎么这副表情……” 郑曲尺看向他们,肉痛地控诉道:“我、我这头好不容易才省下一笔食宿开销,可他……可他一转手,就将金子白白送给人家了!” 牧高义跟史和通对视一眼,然后一脸古怪,又有些好笑道:“阿青,那赔的是将军的钱,你那么心疼做什么?”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 郑曲尺神情一僵。 她瘪了瘪嘴:“我、我心疼我费了老大功夫才雕刻出来的荷花,不成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不过阿青,我反倒觉得将军这样做,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史和通劝慰她道。 郑曲尺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史和通跟她解释:“你可能没想那么多,可七国工匠是有严格等级划分的,所以但凡有级别的工匠,都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声跟作品,他们一般不会随随便便给别人做木活,那是百工们才做的,所以你该更珍视自己的作品。” 郑曲尺听完后,这才懂,宇文晟这么做,相当于是拿钱买了她的私人作品,不让它流通于市井当中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败坏名声。 想不到,他竟为她考虑得如此之细…… 说实话,他毁了那门柱,她还挺庆幸的,因为她的确不想自己的浮雕作品被这店家奸商拿来生财招摇。 “行,我知道了。” 牧高义故意逗她:“不过刚才你没瞧见那些人,完全被你的雕刻手艺震惊的样子,阿青,你这根本就是欺诈,明明一身好本领,却偏挂着块工匠一级的牌牌,也不知道明天霁春匠工会上,有多少人会上当受骗啰。” 第170章小鸟与人 郑曲尺扛起自己的两大袋东西,朝肩上拢了拢,别人瞧着跟座小山似的压人,可她却轻松自若。 “我这块牌牌,可是我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才拿到的……你们不知道我的情况,我这几个月下来,名下才攒了几样木器,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太少了,第一次评核能够顺利就不错了。” “这几个月?你不会是才刚考的一级工匠吧?”牧高义问她。 那她之前,不就一普通木工? 郑曲尺摇头。 牧高义刚松了口气,却听到她道:“我原本考的不是一级工匠,而是入门级的木工,我之前一直就是一个在村子给别人修修补补的木工,没任何木器作品,从没到过县里评核,没想到,这一次性就连跳二级,直接从工晋升为匠的一级学徒了。” 三人边走边聊着。 “想到你竟然十年如一日地在不受世人打搅的宁静乡村,磨砺自己的木工技法,不急于求成,我曾听老匠说过,但凡有毅力者,十年磨一刀,都必将成大器。” “阿青,也就你能耐着性子,明明身负惊艳的手艺,却不为名利所诱,专心打磨自己的手艺这么久。” 显然牧高义跟史和通两人,不会相信曾经的郑曲尺是真没本事去考,而是脑补起郑曲尺的举动,必有其深意。 郑曲尺:“……” 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想的。 “阿青,你之后会一直待在咱们营寨吗?” “这……有些事情,我自己也做不了主,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听这话,就是打住的意思了,史和通懂她意思,便转移了话题道:“我都开始期待,明天的霁春匠工会了。” 牧高义当即嘿嘿一笑:“我也是。” 史和通感叹说:“以往咱们可是对这個话题避之唯恐不及,可现在却开始期待了,你说,究竟是我们变了,还是哪里变了?” 牧高义看向阿青,道:“是我们变了,因为我们营寨的匠师团,多了一个天才阿青啊。” 郑曲尺一听,赶忙谢绝这个称号:“我可不是什么天才,真正的天才,也不是我这样的。” 见她的神态,倒不像是自谦,反倒是真心这样认为。 “那伱说说,真正的天才,该是怎么样的?”牧高义好奇她心目中的天才,该是何等模样。 郑曲尺想到了一个人,她道:“不知道,或许是该像公输即若那样的吧,他那样年轻,却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史和通一听,倒也赞同,他道:“确实,公输即若,但凡工匠谁提起他,不敬佩感叹,明天咱们说不定,就会有机会在霁春工匠会上见到公输即若了。” “那太好了,我还没见过这公输魁首长着何等三头六臂?明天就去见识见识。”牧高义两眼发光。 “你们都没见过公输即若吗?”ъitv 身为百工魁首,相当于是公众人物一样的存在,别人口中的常谈,怎么感觉他本人却还挺神秘的? 牧高义讶然:“自然没有,你难不成见过吗?那可是工匠魁首,北渊国的公输家,非重要场合从不轻易现身,哪有这么容易见着?” 可我真见着了。 且是两副面孔。 一个是包裹得很厚实,像只憨笨白熊般圆滚滚的公输即若,一个是戴着一张别人的脸,冒充着别人身份的公输即若。 或许,她见的这两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公输即若。 她这一次来霁春工匠会,本揣怀三个目的。 一为挣钱。 二为完成穆叔的遗愿。 三则是来见一见真正的公输即若。 当初在福县,他化名为“黎师”,三番二次邀请她前往巨鹿雍春,参加霁春匠工会。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可疑”。 他接近她,得知她有麻烦,也说过要护她周全,从宇文晟跟墨家的麻烦漩涡当中带她走,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可都被她明确拒绝了。 但后来,他与公输兰一同联手来害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不清楚。 她也不想胡思乱想,她人既然来了,就只想跟他,做一个明确的了断。 假如她摆不平,宇文晟的势力也摆不平,对方非得不依不饶要给公输兰报仇,那她就跟人说,人是她杀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这事,她不能让公输家牵扯到她的家人与福县。 当然,她也不会意气用事,说什么一命赔一命的蠢话,毕竟一切事端是由他们先挑起的,她都险些被坑死了,难不成还不能反击了? 若事情到最后以“理”讲不通,大不了,她就死遁,让“桑瑄青”、“郑曲尺”通通都消失在这世上,从此隐姓埋名,另起炉灶。 说实话,这事要一直拖着不解决,她心中始终有一个结在。 “哎呀,反正明天见着了,我一定暗暗地拜一拜,叫他保佑我匠途一帆风顺。”牧高义一副要见到祖师爷的兴奋样。 郑曲尺斜眼看他,道:“那明天,你离我跟和通远一些,省得别人觉着咱们邺国工匠,全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喂喂,阿青你就算了,和通可是跟咱们私底下都一致认为,拜魁首,今年必能入围,不信,你问他?” 史和通脸一僵,见郑曲尺望过来,他羞耻道:“这……这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信一信,也无伤大雅吧。” 郑曲尺:“……你们能不能出息点。” 蔚垚听到谈话声,走了过来,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看到他,当即收敛起神色,行礼问好。 蔚垚朝他们使了一个眼神,又看向阿青,两人当即便明白,这是要清场。 他们伸手接过郑曲尺的大包袱,咬牙扛在身上:“那蔚近卫官找你,阿青,我们就先回房了,你这两大包袱,我们给你一并带回去。” 郑曲尺也看得出来蔚垚找她有事,便颔首:“好,那谢了,你们注意些,东西沉,别磕着碰着了。” “嗳,好,我们知道了。” 等两人走后,蔚垚笑着打趣郑曲尺:“尺子,现在瞧这两人对你还挺尽心尽力的,要工具就马上抬来,不要又帮你抬走,不像起初那般。” 郑曲尺听出他话里有话了,她耸了耸肩,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们身上,的确有一些个毛病,势利、野心跟心计,但谁身上没点缺点,至少他们做事认真,有眼力,还有魄力,心眼整体来说不算坏,当同僚,没什么问题。” “那要当好友呢?”蔚垚笑眯眯问她。 她能这么清晰看待问题,老实说,他还挺惊讶的。 在某些人眼里,是非黑白,不容混淆,而这类人,就活得相对比较单纯简单。 他以为郑曲尺也是这样一个单纯简单的人。 但她处理事情的看法跟心态,却像极了混迹官场的老官,油滑得很。 不是合得来的人,才能相处,不是三观一致的人,才能谈话,她可以接纳各种各样的人在身边,但她的内心却守了一道防线。 她道:“共患难过方能为好友,若对方是因为顾忌跟想讨好我背后之人,而与我相处融洽的,那暂时只能是一块儿上工的伙计,我目前唯一的好友,就只有蔚大哥你一人。” 若穆叔还在,她的亦师亦友还能多一人。 他们,都是见她患难、深陷沼狱,定会伸手拉她一把的人,哪怕人人都不信她时,他们都会坚信她的人。 蔚垚面上笑意加深,只觉听她讲话,那心头都是暖的,他轻叹一声:“能被你认可为好友,蔚大哥当真是荣幸了。” 谁是真心对她好,不求回报,也不计较她的那些复杂过往,她当然知道。 “蔚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问。 蔚垚想起了正事,他一拍额头:“哦哦,是这样,将军好像有些不舒服,夫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们俩私下见面,时常以朋友、兄妹那般轻松相处,不讲究彼此身份,可一旦到了宇文晟面前,那就得端着,不能够这般相熟随便了。 而他这个时候特意喊她一声“夫人”,不就是提醒她,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当一天夫人负一天责。 郑曲尺眨了下眼睛:“他怎么了?” “人躺着呢。”蔚垚只这么说。 都躺下了? 难不成是伤病拖久了,愈发严重了? “我这有药,我这就过去看看。” 郑曲尺说着,人就朝前跑去,蔚垚在后面提醒:“将军在左边上等房壹号。” “我知道了。” 等人走后,蔚垚才笑眯起眼眸,像只狡猾的老狐狸:“这不就是知道你有药,才叫你去治将军的病的,难为将军为了引你一句关心,装了这么久,你可真心狠,一直拖到现在都没动,若不推你一把,你该不会真要等到将军病得快躺棺材的那一天,才肯去关心关心他吧?” 军医那处的药材,都是有分例的,缺了少了,就得去军需处报备,若挪作私用了,那就得自掏腰包填补上空缺。 而这事,是由王泽邦负责。 夫人拿了药,军医虽没有说药用何处,但王泽邦统管着整个营寨内务,稍一询问,便知道了。 他将夫人取药这事,如实禀告给了将军。 将军知道后,这些天只要一寻着机会,便在夫人面前表演了一出病弱无力的姿态,诉说着我有病,你有药吗? 可好家伙,她有药,可她偏不拿出来。biqμgètν 眼见将军心情日渐低糜变态,今日更是寻着借口,当众掌劈门柱泄愤。 他觉着今天是劈门柱,说不准明天就该拿活人劈了,他们这些当下属的人,是时候替将军分忧开解,要不然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 他算看出来了,郑曲尺就是个榆木脑袋,生了颗木心,她不肯动,那他就只能推波助澜,在其背后推一把了。 —— 郑曲尺找到上等房壹号的房间,房门敞开了一条缝隙,没锁,她觉着奇怪,就稍稍推开了一些—— 她看到宇文晟正站在窗边,面朝窗外,抬起了一只手臂,手腕处拱起,上面停留着一只瞧不出什么品种的鸟。 不像是信鸽,也不是麻雀,对于没见过几种鸟类的她,只能勉强分辨出这是一种雀形目。 “谁在那?” 宇文晟头也没回出声问道。 郑曲尺就很神奇,这练武之人是不是都长了一对顺风耳,她明明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却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窥视。 她立即挺直身板,想说些什么,比如,蔚大哥不是说你正躺着呢吗? 但最后,她只干巴巴问了一句:“你在赏鸟呢?” 可一说完,她怎么觉着这用词怪怪的,于是又补了一句:“挺好的,那你慢慢欣赏吧。” 见他不像病重的样子,郑曲尺正打算替他关上门,却被宇文晟给叫住了。 “你才过来,就说了两句话,便又转身就走?” 宇文晟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直叫郑曲尺发毛。 “不是,我这是怕打扰了你……跟你的鸟玩耍。”她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宇文晟道:“它叫鹟鵙,是我专程找鸟师训练出来,用于传信的一种,它是来送信的,或许是久不见其主人,它虽被取走了信,却还留恋于我手腕处,久久不远离去……” “是吗?”她接得好干巴。 “你说……”宇文晟狭长的眼眸微微上佻,疑惑地问道:“人与它相比,谁更有感情一些?” 郑曲尺没想那么多,她就事论事:“这可能得分人分鸟,有些人,感情充沛,他胜,有些鸟,被养出感情了,它胜,这没有具体的对象作参考,不好比。” 宇文晟这时微微一笑:“那你觉得,你跟它相比,谁对我更有感情一些呢?” 这一次,他打出了一计直球,不再给她任何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 郑曲尺不解地指了指鹟鵙,问道:“为什么你要拿我跟它比?难不成在你眼里,我跟它是一样的?” 干得漂亮啊郑曲尺。 这话简直发挥出了男女吵架时候的智慧法则,占不上理时,就表达自己的感受与立场。 一句反问,让宇文晟一时哑言。 同时,他手臂一扬,放走了鹟鵙。 “所以,你来做什么?是看我病死了没,还是想趁着我此刻虚弱,直接气死我?” 第171章鬼鬼祟祟 郑曲尺瞪眼,过份了哈,怎么能这样诅咒自己呢? 见他的爱鸟、不,是那个对他更有感情的鸟,却被他无情撵走了,偏留下她这个打算气死他的人? 怎么说呢,他有时候对自己也还挺狠的。 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她。 郑曲尺眼见走不了,就立马端正态度:“我本来是给你送药的,可见你好像没那么严重……哎?你怎么了?” 她这话刚说到一半,却见宇文晟一掌撑在窗台,低垂下颈,一副快站不稳又极为难受的模样。 他就这样保持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无碍,就是方才忽然头有些晕……” “怎么突然间就头晕了?”郑曲尺感到很疑惑。 见她好似不大信的样子,宇文晟便凉凉地撩起薄软的眼皮,淡白的唇瓣微弯,自嘲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也是,他骗她做什么? 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处吧。 郑曲尺也想不出他故意这么做的原因,便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上前搀扶着他坐到床边。 “你身上好像有些烫?”她一惊,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温度不太对:“你这几天,一直都没有退烧吗?” 宇文晟的额头贴着她的手心,那不烫不凉的温度,令他很舒服。 他像酣然的黑猫般微眯起眸子,柔和带着光芒,极易叫人卸下心防。 “何谓退烧?” “就、就是伱的温病,一直都没有好转吗?”她心头警铃大作,他一贴近过来,她就撤回了手。 宇文晟抬起眼:“不清楚,也许好转了,也许没好转。” 郑曲尺一听,是真服了,他每一次身体不舒服,都是这么任性的吗? “我这儿有药,我先给你泡起来喝,如果晚间没好转,我再拿药粉兑水给你擦身。”biqμgètν 他慢悠悠问道:“你有药?那这药哪来的?” 郑曲尺被他问得有些吱吱唔唔起来。 “你既然一早就给我备了药,那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拿出来?”他继续咄咄逼人。 郑曲尺说,你听我狡辩:“我……我之前,以为你都要好了,拿药只是以防万一。” 宇文晟失笑一声,那声笑中大有失望与失落的情绪在其中,他问:“郑曲尺,你还认我是你的夫君吗?” 郑曲尺现在是一个脑袋两個大,她心想,她认不认两人都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这事假不了。 有人说,生病的女人多愁善感,她觉得,生病的男人,也不遑多让啊。 “我若不认,便不会想着替你拿药了。” “可你拿了药,却并没有给我。” “我、我现在不就给你了?”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给?” 郑曲尺简直哑口无言了。 她、她想着,她反正现在怎么说都是错,那她干脆闭嘴算了,省得他发着烧还得强撑起精神来跟她吵架。 “现在先别讨论这些事了,我先去客栈伙房给你烧壶开水泡药茶,你在房间等我。” 说完,她起身。 “我不渴。” 他一句话,叫她离开的步伐定在那里,她转过头,耐着性子道:“这是药,不是水,不渴也得喝。” 可宇文晟却闹起了犟脾气,他笑得虚伪至极的温柔体贴道:“反正这么多天不喝药,也没死,不必太麻烦你了。” 郑曲尺上一次这么无语,还是在上一次。 “……我承认,我这几天光顾着担忧霁春工匠会的事,忽略了你的身体状况,对你的关心不够,你现在病了,我会担起一个妻子的责任,好好照顾你,可以吗?”她也虚伪至极地温柔笑问道。 宇文晟笑意转浓,掩嘴轻刻一声,颔首道:“可以,夫人既有心,那就麻烦夫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 她扬起贤惠的笑容,可一出了门,笑容就沉重地垮了下来。 宇文晟到底怎么了? 总觉得他眼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太可疑了,不像平常时候的他,可偏偏就凭她这颗脑袋瓜子,又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来到客栈的厨房,她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跟厨房的人借了一灶一锅,烧了一壶开水泡来草药。 鉴于宇文晟特殊又尊贵的身份,吃食这些东西,最好不要过外人的手,以防被刺客细作这些人,有可趁之机。军医给她的这包草药是炙过的,只需开水冲泡上几分钟,就会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道,水变深褐色。 冲泡完了之后,郑曲尺才蓦地想起,自己好像忘了问军医,这个要怎么服用? 倘若当茶喝的话,一日三顿还是想喝就喝?那喝多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ъitv 她想着,不然先少量的喝一些,看看反应再说吧。 将药茶端上楼时,路上遇到了付荣,周围没人,他便跟她点头示礼,还道:“夫人,晚上若有空,属下替你重新再换一张可长久佩戴的易容皮。” 郑曲尺想了一下道:“好,我晚上过去你那里一趟。” 两人谈好正事,付荣看向她手上端着的东西:“夫人,这是?” 远远地就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味道了。 郑曲尺道:“你们将军身体抱恙,我给他抓了一些药茶,现在泡好了端给他,说起来,你们一路上都没察觉到他哪里不舒服吗?” 付荣一愣:“没有啊……” 见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郑曲尺只当宇文晟表面功夫伪装得好,没让任何人察觉出他的状况来。 “算了,那我先上去了。” 等人走后,付荣恰好就遇上了王泽邦,两人虽然平日里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这会儿他正心有疑虑,便喊住他,问起:“泽邦,咱们将军哪里不舒服了吗?这一路上,我瞧着不都挺正常的吗?” 王泽邦停下脚步,皱头起头,问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付荣立马道:“夫人啊,她还给将军抓了药茶喝。” 王泽邦一听,就大概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知道了,将军没事,即使有事,也只是心里不舒服,如今有夫人亲自照顾他,估计也就舒坦了。” 付荣听完,似懂非懂道:“是这样吗?那将军也还挺矫情……不是,挺依赖夫人的。” 王泽邦这一次听到他讲这种话,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不舒服的神色。 付荣还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呢:“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平静?” 他一惊一乍的样子,让王泽邦不能理解。 “我怎么了?” 付荣啧啧称奇:“还怎么了?若换作平日的你,你一听将军夫人拿药茶给将军喝,肯定就马上跑上去接手了,你不信任夫人照顾将军吧,可现在,你听到这事却毫无反应,无动于衷?王泽邦,你变了啊你。” 王泽邦懒得理他,只一脸平静道:“将军与将军夫人,他们是两夫妻,咱们是下属,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该掺和的事就别掺和。” “你终于想通了啊你。”付荣眨巴了下眼睛。 王泽邦斜眼看他:“那你呢?你好像也跟之前的态度不一样了,你也想通了?” 付荣才不接受他的调侃,他神秘兮兮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一般这么断句,就是为了引别人发问。 “什么事?”王泽邦果然追问了。 付荣挑了下眉:“那就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以后再说吧,我先去码头看看咱们的‘货’运到了没有。” 王泽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但在他临走时,还是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小爷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小心谨慎。” —— 金兴客栈的三楼,一般不对外出售,因为这是店家特意预留出一层来给东家专属的。 一间朝正街的房间,有一人站在窗边,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他的神情从一开始的鄙夷、惊讶到最后的惊喜,一系列心境转变之后,他再也按耐不住兴冲冲地打算下去结交一下那位邺国工匠。 但却不想,这时不知道打哪冒出来一个身手恐怖的男人,将他们那根浮雕门柱给毁了。 他气得当场一掌拍在案几上——然后捧着手,痛得跳脚。 妈蛋,这该死的桌子竟这么硬实!痛死他了! 店家赶紧上来,但见自家东家,背着手,气得脸都涨红了,便赶忙点头哈腰道:“东家,那人看起来不简单啊,他一掌就劈断了门柱,可见其武功造诣惊人,咱们暂时还不能轻易动手。” “探出其来历了?”东家冷声问道。 店家擦了擦急跑出来的汗水,摇了摇头:“探不出来,对方全都是一些嘴巴紧的人,根本撬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来,只知道他们是邺国来的,不过瞧他们这一身的派头,不是官家就是江湖门派,总之不像是普通人。” 东家不耐烦听那人的事,查不出来就继续查,他问道:“那名邺国工匠,也是来参加霁春匠工会的?” “应该没错,他身上带齐了木器工具。” “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入围?” “这……就有些不好说了,但凡参加霁春匠工会的,都不是一些寻常的工匠,手上功夫无一不是惊人,所以光凭他那一手雕工,小的也难以判断。” 东家摆了摆手:“不行就不行吧,反正我也不指望咱们这破客栈能住上一位霁春匠工会的入围者了,不过,你说如果咱们叫她帮咱们客栈,重新再设计出一副叫人眼前一亮的门面,你说,会不会客似云来?” “有可能吧,这名邺国工匠不仅手艺出众,还挺有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他的雕工既有造意又有新意,的确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我很想亲自见见他。” 店家问:“那需要小的去安排吗?” 东家却傲气地抬头:“不必,我自己亲自去见她。” —— 郑曲尺端来了药茶,回去却见宇文晟睡着了,她将药茶摆在桌上,想走,又怕他是在装睡,一会儿又要阴阳怪气一顿了。 于是她就坐在桌边等。 忽然,她视线不经意看到桌面有一张被裁剪得很细长的纸,有卷过的曲度,她猜测这应该是之前的鸟送来的密函吧。 她看了一眼宇文晟,又看了一眼信,却没有动。 主要觉得这密信这样明晃晃地摆在这,怎么有种诱人犯罪的陷阱感觉? 然而,她不动,却不知打哪吹来一阵风,将那张薄纸吹翻了过来,然后动态视力极佳的她,哪怕无意,也一眼就看清楚了上面所写内容。 “朝中政变,险中求胜,请下指令。” 什么意思? 朝中政变,哪个国的朝中政变?邺国还是别国? 险中求胜…… 险中求胜…… “你在想什么,神情这般严肃惊慌?” 身后一道动人磁性的声音挨近,郑曲尺一回头,便与不知何时起身来到她身后的宇文晟四目相对。 她紧张地舔了下嘴唇,道:“我……我不小心看到你的信件,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看的,是风吹……” “看就看了吧,我并没什么事情需要刻意隐瞒你的。”宇文晟打断她道。 “……哦。” “这是什么?” 他用眼神示意她摆在桌上的药茶。 “这是给你喝的药茶,现在温度差不多了,你赶紧喝一碗。” 他没有拒绝,端起便抿了一口:“好苦。” “那你吃颗糖吧。” “可我手不方便,你帮我取一颗出来吧。” 他摊开手,露出腰间挂着的糖袋。 郑曲尺见他一手端着碗,的确不方便解下,便凑上前解开糖袋倒出一颗糖,正准备递给他,却见他弯下腰,就着她举起的手,便轻轻地含住了糖,也含过她那一小片敏感的指腹。 “有了糖,果然就不苦了。” 郑曲尺僵住,瞪直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这是在撩她吗? 不过,这一幕好似有那么几分熟悉,她脑子里这时倏地闪过一些她醉酒后的画面。 “因为,这是惩罚,你得喂我。” 她脸色“嘭”地一下爆红。 救命,为什么别的画面都一片模糊,偏偏叫她想起了这一幕! “你又在想什么?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特别令人想入非非?”宇文晟含着糖,似连笑意都沾染上一层霜白的糖色。 郑曲尺看他。 她觉得,他不是发烧,而是发骚! “你不难受了?不头晕了?那我……” 他道:“我感到有些冷。” “那你赶紧去床上躺好,盖床棉被就不冷了。” “可被窝是凉的。” 郑曲尺倒吸口气,暖床这种事,也想她干?休想! 夜晚,躺在里面的郑曲尺扯紧大棉被,已经呼呼大睡,而躺在外侧的宇文晟并无睡意,他尝试着伸出手,轻轻地蹭了蹭她柔软温暖的脸颊。biqμgètν 这时,他忽然感应到什么,起身走到了窗边,只见斜下方街道上,有一道身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良久。 第172章上山(一) 对方仰起脸,街市暖黄的灯映照在其上,清冷而瓷釉光泽的面旁,如同皎洁的白月光。 是公输即若。 他一袭蓝衣,风扬起其衣袍,似一片霜清聚还散。 他准确地看向宇文晟所在的位置。 从他们进入雍春的那一刻起,他们的行踪就全数掌握在他的手中。 宇文晟亦俯视下视线看着他,他也看着宇文晟。 而原本应该热闹的街市慢慢失去了声音,灯火越来越黯,最终只剩下金兴客栈内泄露出的昏暗光线。 落叶委埏侧,如座塔似的锯子带着人,人数之众,难以估计,他们从暗处黑潮一般慢慢将金兴客栈包围了起来。 蔚垚在另一个窗口,神色凌厉。 金兴客栈的门口处,玄武(甲)军排开护在前方,金器并未出鞘,属于戒备与观望状态。 领头者乃润土,他冷漠又犀利的眼神,扫视过包围过来的人群,大有谁敢越界,他便屠杀四方的气势。 “宇文晟,你可当真敢啊。”公输即若感叹了一声。 宇文晟跟巨鹿国的梁子,可算结得死死,与他们北渊国公输家也隔着一段仇怨,可他这会儿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究竟是狂妄自大,还是胸有成竹? 宇文晟则偏头一笑,他闲散地披着一件外袍,眉宇间慵懒而随意,好似在他眼里,公输即若这样威胁性的举动,并不能令他动容。 “你公输即若的盛情邀请,我怎么能拒绝呢?毕竟,我可还承了你们公输家好大一个人情啊。”他的反讽是真地道。 公输即若眼神瞬间冻结。 公输兰的死,他竟讲成是一个“人情”,他是认为,他们公输家会就这样白送他宇文晟的一条命吗? 但想起公输兰的执着与痴情,公输即若压下与他口舌之争的冲动,却问:“公输兰是谁,你当真不记得了?” 当年,公输兰八、九岁时,曾化名为公堇兰,由使臣带往邺国王宫谈议政事,待过几個月时间,她跟宇文晟估计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吧。 宇文晟笑唇微翘,阴翳如图兰花般蘼冶至眼角处,红纱之下,瞳仁亦一并泛着红意:“谁说我不记得了?” “你记得?”公输即若怔忡。 他温柔地讲述道:“不就是当初我被王室子弟,像狗一样踩趴在地上捡吃食,她见了顺道给我扔了一个包子,后来或许是觉着我可怜,便特地在宴会之上,利用公输家的权势影响,开口向邺国请求,叫我随她一道前往北渊国的事?” 公输即若不傻,自然听得出来宇文晟口中的满不在乎,或许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充满了嘲弄不屑意味。 确实,在公输兰眼里,她觉得那一段付出、珍贵、美好的过往,可在宇文晟心底,只有厌恶、可笑。 对天生坏种、不懂感情的人,一味的好,只会激化他们内心更深层的恶意。 “她对你是真心的。” 人已死,看在其父母的面上,公输即若只当还公输兰生前的一个执念,将她的心意告知宇文晟。 “或许吧,可她太蠢了,她的可怜太自以为是了,她拿我当什么?狗吗?她随便喂点吃的,帮我说几句不关痛痒的好话,甚至想将我带回她家养着,我就该感恩戴德?” 似觉得太好笑了,宇文晟没忍住仰头笑了起来,他的情绪反复无常,可一时温柔清浅,可一时扭曲大笑,笑得肩膀都一并颤抖起来。 当年因为她的莽撞,险些叫邺王以为他私通外敌,宇文家与公输家之间有秘密勾结,不说灭族之祸,却也过了好几年夹着尾巴求生的艰难生活。 她倒好,捣乱了一通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人,却独留他于邺王制造的炼狱当中,她的真心,可真叫人恶心啊。 觉得话到这,已经彻底将前因后果,也可以替郑曲尺择清关系,将杀人的锅甩到宇文晟身上,公输即若这才松缓下表情。 对于公输兰的死,说实话,他没有一丝伤感与遗憾。 他甚至认为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是人是魔,她分不清,非要去沾惹宇文晟这颗毒瘤。biqμgètν 反正他欠她父母的恩情,已经悉数还清了,所以剩下的事情,是公输家要讨回一个公道,不是他公输即若。 他淡淡道:“此事,公输家与伱自会算清,你此番前来巨鹿雍春,该不会是真的打算参加霁春匠工会吧?” “你说呢?” 两人打着哑谜一样的对话,别人听不懂,但他们自己却心知肚明。 公输即若沉默片刻,道:“她呢?” 一直神色玩味戏谑的宇文晟,眸瞳一下眯起,但随即他讶异道:“谁?我宇文晟身边,还有你公输即若需要问候的人吗?” 明知故问。 他一走,福县便失去了铜墙铁壁的庇佑,公输即若不信,他敢将郑曲尺独自一人留在那危机四伏的福县。 但通过这一次试探,他已知道宇文晟的态度。 “明日,我很期待。” 期待,她会出现。 “这么巧,我也很期待呢。”宇文晟脸上的笑容如同日光被黑影割裂。 期待,你们终将彻底决裂。 公输即若带着公输家的弟子一并离开了,他这一次过来,看似衅事,但他真正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懂。 也或许,宇文晟也懂。 等人走后,宇文晟关闭上了窗,另外,金兴客栈内全数人都一并熄灭了灯火。 方才公输即若出现时,便将无关人等全数迷晕了,封锁了街道,这一片真空地带,只剩下他与宇文晟的人。 他们谈话这么久,郑曲尺却一直没醒,不是睡得太沉,而是宇文晟提前点了她的睡穴。 替她解了穴,他侧躺在她的身边,眼神似择人而食的毒蛇一般,吐着信,似考虑要对她咬上一口,还是舔舐一下她睡着后柔软香甜的面颊。 “怎么就这么招人呢,一个陌野不够,关着一个秋,外面又惹一个送鸾镯的野男人,现在连公输即若都特地过来,在公输家的弟子面前为你撇清杀害公输兰的嫌疑……” 也不知道公输即若私底下做了多少手脚,才能掩盖下她亲自动手杀了公输兰的事实,她若知道了公输即若为了她费尽心思,是不是就会原谅他曾与公输兰联手,陷害了她的事情…… 那他呢? 他也错过一次,她会选择原谅他吗? 宇文晟呼吸透着凉意,轻轻吐纳道:“你最好要公平一些,待我心狠,便不可对别人如此宽容和善,若不原谅,那便一道不原谅吧,我可以慢慢与你厮磨到老,但凡到死之前,你有哪一刻对我心软,我便算赢了。” 郑曲尺好像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她眯眯糊糊地睁开眼睛,人不清醒,但还勉强认得宇文晟这个身边人。 “怎么还没睡?不舒服吗?” 她始终记得他在生病当中,伸出手习惯性地摸向他额头,发现冰冷一片。 “烧好像退了……” 她嘀咕着,眼睛眯了眯就要睡过去了,但却被宇文晟伸手一抓,顺势将她抱住了。 “我好冷,我们挨近些,可好?” 他的力道很轻,看似抱住了她,但手臂却虚虚地拢在她腰肢处,一句可好后,双目?执,等待她的回应。 郑曲尺困得要命,她也懒得动了,对方是个病人,反正隔着被子,抱就抱吧,只要他能安份点睡觉别吵她了,她这明天还得去跟人“战斗”呢。biqμgètν “嗯……” 她这一声轻哼,却叫宇文晟如同大赦一般,他舔了一下润泽朱红的唇瓣,慢慢凑近她,将她小小的身躯拢抱于怀中。 他不敢用力,怕惊醒了她,但又不似方才那样虚着势。 他像一只趁着主人睡着,偷偷垫着猫爪子上床,挤窝进主人被子里,贴着她才能睡得安稳。 —— 天还没大亮,郑曲尺就突然惊醒了,她一翻身,就立马跨过宇文晟下床。 她跑到铜镜边,左偏右偏,观察着自己的脸。 她怕昨晚睡得太放松,而将新配备的脸给整坏了。 这张脸是昨晚她去付荣那新做的,付荣说,它可以整取整拿,长期佩戴,不用过段时间就去找他修复了,她若愿意,自己就能轻松取戴。 他教了她方法,还给了她一瓶药水,她也反复试验了几遍,将摘取、敷戴都一并学会了。 别说,近看,这一张新皮好像更加细腻真实一些,付荣的手艺可真是厉害啊。 她在脸上摸了摸,又捏了捏,确定没问题后,她回头,见宇文晟还在睡着。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可不能因为贪睡而迟到了。 她到床边叫人:“宇文晟,该起了,咱们得早点到雍丰山,还得爬山、过桥、攀索,若晚了时辰就进不去了。” 宇文晟其实早就醒了,可他偏要叫她来喊他。 他睁开眼眸,雾意朦胧下,眼波流转,他本就长着一双柔情偏狭长的眸子,若生在女子身上,那是何等勾魂加缠绵,再配合上他眼尾的凤凰泪痣,那当真是异常妖孽。 可他一笑,气质上的无害温和冲淡了面容的妖邪之气,两相矛盾结合下,便是一个有着正常外表、病态内心的宇文晟。 “这么着急,是想去见公输即若吗?” 她已经开始适应他这人说话天外飞来一笔了:“我这么着急,是为了急着去霁春工匠会上赢钱。” 他想起她醉酒后说的远大志向,便支着身坐起:“等有了钱,你是不是就打算将盘龙车卖了,再去开一家叫什么厂的,大批量造车买卖?” “你怎么知道?”郑曲尺脱口而出。 宇文晟温和道:“可是曲尺,在邺国若没得我支持,你或许做什么事情都将寸步难行。” 嘿,这是在向她炫耀权势吗? 行,她被打动了。 郑曲尺:“那我……” “你想说,等赚了钱,你会给我分?”他笑盈盈道。 郑曲尺连忙点头:“对对对。” “可我不缺钱。” 不缺钱?这世上,还会有人不缺钱? 郑曲尺不信,可人家都说了不缺钱,她也不能逼着别人承认吧。 “那……” 除了钱,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够说动他。 他道:“不如,等你想好了我要什么,再来与我谈条件吧,现在确实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启程前往雍丰山。” —— 霁春匠工会在巨鹿国的雍春举办,具体场地则是在雍春的雍丰山上。 说起雍丰山,那里有一个特别著名的寺庙,叫悟觉寺。 它著名在于,它的险,信众想上山,想去悟觉寺参拜求佛,那不经历一番艰辛跟惊险,是根本到不了的。 因为雍丰山上还有一座高达百米的山峰,四面悬崖峭壁,必须攀铁索才能登上,而恰恰悟觉寺它就建在这山顶之上。 当初听到霁春工匠会在山峰顶上举办,大伙都有些为难了…… “这没路没道的,咱们的盘龙马车,该如何运送上去?” “若以铁索重吊,又唯恐会碰撞到峭壁石头,损伤车身,但人力又该如何将它搬抬得上?” 这时郑曲尺出了一个主意:“这个不难,我们可以先用木框架子为其护住周身,再以棉絮包裹外层,这样一来,哪怕遭遇了碰撞,也不会轻易损伤内里,只是这样一来,重力加阻力,大约得需要二十几人合一股力来拉车身了。” “人手我们不缺,那就这么办。” 雍丰山由于是附近著名的景点,还铺修了路,来往的马车也不少,全是雍春城外出踏春的达官贵人,再加上举办霁春匠工会,又多了不少外地人出没。 但到了长枫林那一片地域,无关人士就会被阻拦在外了。 除了拿着霁春匠工会的请柬,他们才能够顺利通过。 所以接下来与郑曲尺他们同路的人,那一个个看起来就不简单,有穿着特别古怪服饰的族群,有周身都挂满工具的巨人,还有肩膀上一只会扇动翅膀的雀啾木头机械…… “不知道这霁春匠工会,是以什么标准来选拔匠人来参赛的?”郑曲尺好奇地问。 牧高义道:“瞧见那些人没有?他们都是提前给霁春匠工会展示过自己的工艺,在得到认可之后,人这才会给他们派送请柬。” 郑曲尺一听,还有这流程,便问他们:“那咱们是展示了什么,才得到霁春工匠会的请柬?”bigétν “这……应该什么都没有吧。”史和通回忆了一下。 第173章上山(二) 牧高义凑近他们俩,眼睛贼兮兮道:“就咱们将军那本事,想偷偷弄来一张请柬,这那还不容易?”bigétν 史和通却低压声量反驳他:“可这里是巨鹿国,举办方那是北渊国公输家,还有七国身负盛名受邀评选的各大家,防卫森严,你觉得咱们将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弄到请柬?” “那你说说,这请柬哪来的?”牧高义抱臂问他。 史和通只能合理猜测:“或许是哪个受邀的工匠,忽然不想去了,便将请柬送给了将军……” 牧高义觉得好笑:“咱们将军可从不干这等胁迫别人的事,你小瞧了咱们将军,这公输家布置的霁春工匠会场的确不简单,可假如咱们将军出手,还有什么东西弄不到?” 说来说去,都是在说他们这些邺国代表,要么窃取、要么靠强取豪夺进的霁春匠工会,郑曲尺表示听懂了。 史和通见牧高义说不通,非得盲目自信,于是史和通也懒得跟他争辩,直接就转过头。 “阿青,你来评评理,公输家号称器械制造七国最强,这事是七国公认的,你觉得凭个人能力,哪怕是能够飞檐走壁,但它能突破重重防御机关吗?” “对啊,阿青,你说说看,伱觉得是咱们将军厉害,还是公输即若更技高一筹?” 喂喂,你们俩这是干嘛啊? 他们将这个麻烦事甩给她评断,这是故意想挖個坑将她埋了吗? 郑曲尺悄咪咪地扫了一眼前方的宇文晟。 他们一行队伍本是最瞩目的,一来因为人数众多,身后运押着一辆被黑布包得严实的臃肿大物。 二来就是宇文晟了,他今日穿得可讲究了。 天气转暖,他一袭墨绿的袍子,衬得他肤色清白透骨,袍子以双线压纹,交织的姣好绣功浮染斑斓,似花重锦簇,春风摆荡,他宽肩窄腰,一身雅致的风骨。 再加上他那一张脸,哪怕蒙着眼睛,仍然叫不少行人,频频侧眼打量。 她也不明白他今日特意打扮得这么骚包是为什么,他今早刚换完衣服出来,她还以为见着了一只斑斓绿的雄孔雀呢。 但讲个老实话,他穿着这一身的确是好看,并且还非常有混淆视听的作用。 毕竟谁会想到,邺国那一位凶名在外、人人畏惧的“活阎罗”,会是眼下这个孔雀开屏的病弱蒙眼的之人呢。 跟她一对比,她可寒酸多了,粗布麻衣加布鞋,上衣下裤一布腰带,后面背着一包工具,腰上斜跨着一袋子小东西,头发是抓耙着乱梳成一团顶脑袋上…… 就他们这天差地别,谁要能猜出他们俩是一对夫妻,她郑曲尺的名字就倒转过来写! “阿青,想什么呢?你快说说看。” 牧高义见她眼睛一直放虚,没有焦点,知道她这是走神了,赶紧将人的魂喊回来。 郑曲尺对上两双不依不饶的眼睛,知道躲不掉,只能先糊弄过去:“不用我觉得,你们自己觉得就行了。” 这俩人,估计不知道,他们这些练武之人,耳力超群,虽然他们三个普通人,脚力慢,只能勉强跟在队伍最后面当蜗牛,可鬼知道宇文晟此刻有没有竖起耳朵在偷听啊。 “不行,我们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正好可以公平公正地说一下。” “对啊,反正上山途中无聊,你赶紧说说。” 见两人非得扭着她给答案,郑曲尺为了耳根清闲,只能稍作思考。 等他们炯炯地看着她,都以为她即将要发表一番什么叫人幡然醒悟的言论时,她却突然跟放弃了一般,爱谁谁吧。 “我觉着你们拿这两人摆我面前,根本没有可比性,那公输即若再好,都与我们没多大关系,据说他公输家的财力富可敌国,可他的钱咱们用得着吗?将军再……再那啥,不受七国人待见,可他却是与我们休戚相关的,我肯定拥护自家人。” 他们一听这话,却出乎意料之外。 本来想让她秉着公正的态度来评论一下,却没想到,她直接摆出一副我就偏心了怎么样。 而史和通跟牧高义的思想也一并被她带偏了,一脸“卧槽我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想不到……连将军都是你的自家人啊?” 牧高义跟史和通人都惊麻了。 郑曲尺一听他们误会了自己的话,呃,也不算误会,但她不是那意思,她张嘴无力道:“不是……” “我说,你们仨聊天的声音如果再大一些,估计这方圆几里的人都能够听见了。” 蔚垚走过来,跟他们打趣(警醒)一句,顿时叫三人立马都噤声不语了。 蔚垚给郑曲尺使了一个眼神,似忍笑忍得挺辛苦的样子。 前方,宇文晟心满意足地转回视线,他眸角笑意未散,口中低低含嚼着郑曲尺所说的那句“自己人”,又是无声地愉悦笑了起来。 王泽帮跟付荣见此,全都目不斜视,直指前向,全当自己聋了瞎了,感受不到这一对夫妻无形之中狠狠拍脸上的狗粮。 等蔚垚走后,牧高义一把抓住史和通的手臂,悔恨小声道:“咱们这么小声,他们是怎么听得见?!” “我哪知道,快闭嘴吧你。”史和通没好气哼道。 他们脸上此刻分明写着“悔不当初”这四个大字。 而郑曲尺摸了摸下巴,鸡贼一笑。 还好她聪明,上过当,就记下了。 而这俩小卡拉米,终究还是涉世太浅,不懂人心险恶啊,也不知道背后议论领导,以后宇文晟会不会记仇,给他们俩穿小鞋。 —— 路上,郑曲尺见人越走越稀,不少人各凭识路本事,都挑选了不一样的上山路途。 他们这边稍微有些麻烦,因为盘龙马车车厢的宽度,意味着对车道需求的宽度,因此他们得先派人前去探探路。 在歇息期间,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走过来,跟卖碟似的跟郑曲尺接头:“嘿,小兄弟,能不能卖我一些吃的东西?” 郑曲尺此刻是单独一人,牧高义跟史和通两人一块儿结伴去草丛里放水,其它人各有各忙的,就她坐在石头上,无所事事等待中。 “啥?吃的?”她一脸懵。 “你是没有,还是不想卖啊?”那人以为她故意装傻,顿时眼神不耐烦起来。 背着那么大一个包裹,里面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吧。 郑曲尺也不是软柿子,她见这人态度强横,就站起来:“我没有,也不想卖。” 那人一听她拒绝,便恼羞成怒道:“嘁,傲什么啊,你要真没带,入寺几天,没吃的没喝的,还摊上那专坑人的主持,你还不得跟我一样跟别人求卖,我要不是刚脚打滑,丢了包袱跟吃食,你当我乐意拿钱跟别人高价买、还受人奚落?” 看不出来,这人自尊心还挺强的,被郑曲尺冷脸拒绝之后,人就气冲冲走了。 郑曲尺却忽然感到了不妙,她赶紧去找蔚垚。 蔚垚正在弯腰检查马车车轮情况,郑曲尺找来,就凑上去问道:“蔚大哥,咱们有准备粮食吗?” 蔚垚一听,觉得奇怪:“备了一些饿时的点心跟馍馍,怎么了?你饿了?” “不是,刚才有一个人跟我买吃的,说是山上没吃的喝的。” “当真?” “我也不知道,这才来问你。” “我也是第一次来雍春,但我听说,悟觉寺是提供食宿的,但那是寻常时期,如今一下涌入这么多工匠跟受邀之人,一时供应不上,也属正常。” 郑曲尺心底始终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猜测:“这悟觉寺……平日,是不是只接待一些富贾官员之类?” “这我哪知道,你别想这么多了,现在咱们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吧。” 终于来到悟觉寺山脚处,郑曲尺仰头,只见那如同青笋直插天际的山顶,似被天斧一劈为二,两边山头各建有一座庙宇,而两座庙宇则由天桥连接两端。 只见下方细溪如梭带流涧潺潺,绿荫绕山蔽寺,既惊险,又惊艳,堪称奇景一绝。 “这就是悟觉寺啊,这简直就是将天然跟巧匠人工完美融为一体了。”郑曲尺感叹道。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层层叠荡在山间,再远远消弥散去。 “跟上。” 宇文晟率先在前走过一条铁索桥,那上面正在走的人不少,平衡不足,那摇摇晃晃的脚感,太令人销魂了。 恐高跟不恐高的人,都脚麻发软了,朝边边往下看,深不见底,直吸灵魂下坠。 这铁索桥宽倒是宽,就是太单薄了一些,不少人生怕这桥会在中途断了。 而这些人之中,唯郑曲尺是个奇葩特例,她尤其兴奋地在铁索桥上观察、摸索跟测试。 原来,这么早就有人修建了横垮度这么宽的铁索桥了啊。 她真的很好奇、很好奇,这些工匠是怎么靠原始人力办到这一切的?会跟泸定桥一样,使用牵动绳子溜索的方法吗? 她攀在铁索上,脚下用力踩了踩板子,评估厚度跟承重量,那跟孩子一样不懂畏惧探索的样子,令前方后面的人都惊了。 她跪在板子上,将脑袋朝铁索桥底下钻着瞧,那摇摆晃不止,她就跟坐秋千似的,一并荡动。 牧高义他们看见,心脏颤巍巍:“阿青,小心啊……” 这时,一只手臂如同揪鸡崽一样将郑曲尺给拎了起来。 她一愣,仰脖子一看,却对上宇文晟笑得有些危险的眼眸。 “有趣吗?” 郑曲尺一听,顿时就亢奋了,全然不顾宇文晟黑沉下来的神色:“有趣,太有趣了,你知道吗?这座铁索桥……” 她巴拉巴拉跟宇文晟分享了一大堆的数据理论,建造难点跟值得借鉴的特别之处。 宇文晟缄默凝视的眸光,逐渐被她眼底的光亮所吸引,也被眼前这个仿佛捡到宝藏的少女所吸引。 “听来,的确有趣。” “是吧,我以前估计着,至少还需要几十年时间,才有工匠能够办得到,可现在,它不仅提前了几十年,还……是我不该拿邺国的工业科技来推测其余六国,拿巨鹿国来说,它的匠造水平应该至少领先咱们邺国三十年。”biqμgètν 郑曲尺终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宇文晟静静地听完,对她道:“那你怕了吗?” 邺国的工匠,都耻于面对别国匠业的迅速发展,自己的滞后,这些年来,哪怕他在他们身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与财力,可始终没能叫他们挺起胸膛。 唯有这一次,由她带领的那一群匠师团,好似终于从泥潭里爬了起来,愿意站起来奋进,也叫他终于看见了一丝曙光。 可如今,她亲自来到别人的国家,见识到他们这些超前的精妙匠造,她会震惊,也会被吓到吗?继而失去了原有的自信,变得畏缩胆怯吗? “怕?为什么要怕?这只会让我更加兴奋跟开心,你知道吗?我很想很想见识到别国更多精湛的艺术,我渴望能够与它们面对面交流,与我所不了解的一切沟通,解开我对那些神秘技艺的谜题。” 宇文晟听着她快速又欢快的语调,便明白她没有撒谎,她是真心这么想,这样认为的。 她不会,她是郑曲尺,她永远都不会因为别人有多厉害,而变得畏缩胆怯。 相反,这只会成为她向前奋进的动力,变成她不断挑战增益自我的目标。 宇文晟此时或许是露出了人生第一个真心实话的笑容,他温柔道:“当然,你会见到你想见到的一切,但现在……我们该过铁索桥了。” 他亲自带着依依不舍的郑曲尺过到对岸,而早在对面等待的众人,知情的人跟不知情的人,都努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生怕因为知道太多而被灭了口。 过了铁索桥之后,接下来他们就该顺着山体垂落的铁索,攀岩进入悟觉寺。 这不就参加一趟七国艺品评比,怎么搞得跟唐僧取经似的一难又一难? 郑曲尺真是服了当初选址悟觉寺来召开霁春匠工会的人了。 宇文晟吩咐道:“蔚垚你留下,润土你在上面接应他们完成套索悬吊,剩余人与我一道上峰入寺。” “是。”蔚垚与润土齐声应道。 攀山这事,难不倒郑曲尺,因为她力气大,拽着铁索就蹬蹬蹬地、跟只矫健的猿人似的,一下就超前了。 咔咔…… 上头骨碌滚落几颗碎石,紧接着,一声失控惊呼倏地响起。 “下面的,小心,快让开!” 第174章坑钱大会 郑曲尺抬头一看,一团黑影失控摔落,他挥舞着无助的双臂,人朝后仰,她下意识单臂紧紧拽紧铁索,另一只手伸手一捞—— 人就顺利无误地滚进她的怀里,撞得她软肉生痛。 好在她胸前做了相应的防护,要不然这么猛烈一撞,指不定就给撞岔气了。 “谢、谢谢你救了我。” 男子大口喘气,心有余悸,却还是第一时间弱声弱声地给她道谢。 郑曲尺扭头看过去,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大约十八、九岁吧,正处于青稚与成年男子相间的年龄。 柳眉杏眼,圆润的鹅蛋脸,长相整体略偏女气,看着就挺缺乏阳刚之气的。 她此时不合时宜地想到,宇文晟平日卸下将军服,扮像也挺病弱温柔的,可怎么就没他这么娘里娘气呢? “不客气,你自己抓紧了。” 潜台词,你如果好了,就赶紧从我身上撤开,百来近的重要压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男子惊醒,连忙抓住铁索,他衣袖滑落于肘部,露出一截细白手腕,一看就不大经事,瘦骨嶙峋样。 “我抓好了。”他小声说道。 你抓好就抓好了,还专程告诉我干嘛?人挪开就行。 郑曲尺觉着不搭理他好像又不太好,就“嗯”了一声:“那你自己小心些,别再给摔了。” 她见他没什么事了,也没什么兴趣询问他是怎么摔下来的,就继续蹬着岩壁朝上爬。biqμgètν 见她救下他后,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就好像只是顺把手这么简单的事情,不值一提,那男子也有些懵神,嘴巴张张闭闭,扭捏迟疑。 这山体凿了一级一级的石梯,拽着铁索向上时,可踏着石梯借稍许力。 一般的人,只要注意些别滑脚,基本上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危险,就是登山的过程中稍累了些。 但这对于常年干粗重活路的工匠而言,郑曲尺觉得问题不大,也不知道这人刚才是怎么突然从上面掉下来的。 “阿青,你上面没事吧?” 下方牧高义他们还在吭哧吭哧地爬呢,他们可没有她这般怪力,所以速度稍慢。 郑曲尺正想回答,却见下方,宇文晟已经飞速赶上,他身姿矫健轻盈,浮光掠影,半点不似昨晚那一副虚弱到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他一来到郑曲尺身边,就攥住她的手臂问:“伱怎么样?” 宇文晟本为了不暴露郑曲尺的身份,引发别人的怀疑,尽量在人前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但方才见她有险况,便也不在乎那些了。 “我没事,就刚才接了个人。”郑曲尺有些不自在道。 宇文晟确认她没有被砸到或伤到,这才松开手,朝下方幽冷瞥去。 只见那俊俏娘气的男子,在一看到宇文晟时,瞳孔徒然扩大,就跟碰上天敌的兔子一样全身警宙色,赶紧撇过脸不与他对视。 “好了,就是个小意外,别耽误时间了,赶紧上去吧。” 郑曲尺小小地拉扯了下他。 见她要跟别人一道离去,那男子终于没忍住,急颤道:“我、我叫于海,你救了我一命,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就算救他一命?就算她不出手,这种高度滚下去,但凡他中途抓扯些东西,或者别的工匠搭把手,也不至于会要了命。 这少年也太耿直了吧。 “不用了,小事一桩。” 她随意地扬唇一笑。 于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得笔直,他只觉得,这人真是一個好人啊,施恩不图报。 宇文晟见她对别人笑了,于无人可见处翳阴下幽长的眸子,温声问道:“救他做什么?” “人都滚到我面前了,也就伸一把手的事。” “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伸手做什么?” 郑曲尺听他没完没了,回过头,看了他几眼,他对她言笑晏晏,和柔温顺,不见任何异样。 “因为我是郑曲尺啊。” 她的一句话,便让宇文晟霎时没了声音。 因为她是郑曲尺,她当初会跳进河里救疑似溺水的他,便也会伸手救这个在她眼前遇上危险之人。 不说她是多么见义勇为之人,但她也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与他不同,所以他无法理解她救人的想法,她也不赞成他偏激的说法。 “你是否觉得我冷血?”宇文晟问她。 当初在马车上,他试探地问过她对“宇文晟”的看法。 得知她认为他暴戾狠毒,嗜杀成性。 她倘若向往和平、宁静的生活,就只会远离跟厌恶这一类人。 而偏偏他就是这类人。 郑曲尺边爬边回他,没怎么多想,凭心而论:“没有,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有你的想法跟准则,因为你是宇文晟,你自然不会跟我一样的简单选择。” 他身边危机四伏,险况横生,若都跟她一样行事全凭性情,也不得早被细作刺客给嗝屁了?bigétν “那你希望我是一个温柔且善良的人吗?”他又问。 郑曲尺搞不懂他问这些话的意义何在,总不能是在试探她是不是跟他站在同一阵线的吧? 那她可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 “谁会用温柔且善良这样的词去形容一国将军啊?你应该是金刀铁马、雄才大略、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才对,再说我的看法并不重要。”她道。 她拍完一顿香屁之后,便耐心地等待着宇文晟这边的回馈。 他会认可她的一番“忠心耿耿”吗? 可等啊等,两人这一路上竟谁都没有再吭声,直到都登上了悟觉寺,他依旧对她的彩虹屁不置一词。 ……估计这顿马屁,拍马腿上去了。 唉,想当一弄臣,也不简单啊。 到了“悟觉寺”,他们才发现寺门大大地敞开,欢迎客人,门前有僧人接待,不少人已经都进去了。 他们到底是来晚了些许,但不要紧,霁春工匠会还没正式开始,请柬上写的是午时三刻,取正午最炙亮、明媚之期。 进入到寺中,查看了他们手中的请柬,登记好同行人数,便有一灰衣僧人在前替他们引路。 他们一路穿行过一间间大小不一、别致又特色的青瓦房舍,这些房舍于葱郁竹林间,宁静致远,幽清质朴。 来到了寺中的道场。 眼前豁然开阔的场景,令郑曲尺呼吸一紧。 从僻静又幽深的竹林通径,到眼前一望广垠的水谢池台,她是真的没想到。 白栏灰石所铺的道场,竟是设于于水上,十几步一拱桥,两桥间便是一水谢,这其中曲曲折折包围起几座石凿莲花台,莲花台正中央则摆设着一座座石雕漆金的菩萨像。 这真是既彰显悟觉寺的佛性高深,亦隐形炫了一把壕无人性。 现在这些水谢上,摆放着许多摆台架子,而架子上,已经放置了不少大小不同的器艺品,但另外还有不少水谢摆架的位置还落着。 灰袍僧人跟郑曲尺他们介绍道:“这是都是霁春匠工会的摆台,目前不拘位置,你们可以任意选择一处合适的空位,摆放下你们的艺品。” “那个,我们能问一下,霁春匠工会的入围,是怎么评选出来的?”郑曲尺问道。 灰袍僧人跟她解释:“等稍作休息,午时三刻,便会有大善人前来观赏评比,这入围的作品一般可分为三个方向,色、艺、技。”ъitv “色,即表相,若能以外观引人,投下春赏银钱,便算得一分。” “艺,自然是指艺品的精深程度,若能以其复杂难做的工艺,惊人投下春赏银钱,亦算一分。” “技,奇巧、新颖、与众不同,具有创新,叫人眼前一亮,投下春赏银钱,亦算一分。” 有宇文晟在,别的人只管听不敢逾越争相发问,而宇文晟一介将军,对百工匠艺之事,了解不深,所以乐意将主场交由郑曲尺发挥。 “什么是春赏银钱?”她好像捕捉到一个重点词。 “哦,就是这个绑了一根细线绳,受我寺香火良久的铜板。” 灰衣僧人拿出一枚用红绳绑得特别精致的吊钱币:“这是我们寺内与霁春工匠会特意打造的春赏银钱,用于入围计分。” 郑曲尺狐疑:“这个……是免费给我们的?” “施主怎么会这样想?”灰衣僧人讶道。 郑曲尺看他这矫揉造作的吃惊神态,嘴角一抽。 不这样想,那她该怎么想? 灰衣僧人缓缓道:“这是每一位施主在布施之后,所获得的回赠之物,不知道施主需要几枚?” 布施?不就是要钱。 “假如一枚,需要布施多少?”她试探性地问。 “十两银钱。” “……”你们明明可以抢,却还要赠送他们一枚铜板? 她先前的那种不好预感,终于在这一刻成真了,他们这莫不是掉进了一个坑钱大会? 她立刻道:“那我们不要了。” “不要了?”灰衣僧人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个答案。 “对,我们就纯颀赏不行吗?非得去投这个春赏银钱?” “……当然可以,但这些春赏银钱,也可以给自己的艺品投,你们确定不要?” “不要。”她一口咬定。 “这样啊……”灰衣僧人似被她坚决的态度所震住,半晌才道:“哦,我方才忘了,举办方公输家好似提前换置了一批春赏银钱,让每一位参选者皆可获取一枚。” 郑曲尺似笑非笑:“哦,这样啊,这位大师记性还真不太好,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了。” “阿弥陀佛,贫僧的确记性太差了,羞愧羞愧。” 看他平淡的神色,半点不像是羞愧的样子啊。 第175章工匠商人 “是吗?那太好了,我全都要了,我有钱。”旁边水谢有人欢喜道。 或许是因为太过惊喜,那人一时没控制好音量,引得周围人都扭过身望过去。 郑曲尺他们也听到了动静。 对面也是一位灰衣僧人正在推销,他双手合什,道:“恐怕不行,大会规定一人最多布施得五枚,而多一枚翻数倍,如一枚春赏银钱便得损赠锭银十两,第二枚十金,第三枚百金,第四枚以此类推。” 郑曲尺竖起耳朵打听,一听完,她就瞪大了眼睛。 娘喂,举办一个这样的博览会,也太赚钱了吧! 他们光靠卖这“春赏银钱”就能够赚得钵满钵满,不得不说,这悟觉寺的主持绝对是入错了行,倘若他去经商那不得又是一富可敌国啊。 牧高义他们也都傻眼了,刚才还一颗蠢蠢欲动想拿钱办事的心,此刻也算彻底凉了。 不光他们这边这样想,其它人也一样,这等“天价”一报出,便止住了这些工匠们想大规模购买“春赏银钱”,继尔扰乱了正常投票的结果。 毕竟,谁会这么傻,一次性拿出千金来购买五枚“春赏银钱”啊,顶多……也就一、两枚吧。 那个叫嚣着自己有钱的人也错愕不已:“这、这么贵啊?!”ъitv 那个微胖的灰衣僧人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他当即便是一套早准备好的说辞:“不贵不贵,佛讲究一個缘字,有缘之人只会觉得物超所值,所以这位有钱的施主,你是打算五枚春赏银钱全都要吗?” 那人开始冒冷汗了:“不不不,我、我就不要那么多了,留些给别人吧,我想想哈,不如我就要个三、不,二枚吧。” 二枚“春赏银钱”就十金了,这人没想到会这么贵,是什么叫他硬着头皮也要买两枚“春赏银钱”的呢,是那该死的好面子啊! 现在说说十金是个什么概念,在邺国一个普通家庭,一年还用不到十两的银钱,若再省抠些的话,自己种粮食养些鸡鸭吃的话,一两银子都用不到。 十金,几乎可以满足一个底层家庭的一辈子开销了。 那个胖灰衣僧人面带微笑,遗憾道:“看来施主并非有缘之人啊。” 那边的谈话暂告一段落,郑曲尺便收回了视线,她蓦地想起了之前宇文晟大手大脚随便就赔别人一金的事。 她当即警醒,碎步凑近他,小声提醒道:“这悟觉寺就是一个吞金兽,处处都有陷阱,咱们一定要注意钱袋,绝不能叫它给掏空了。” 她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消费的,所以她绝不会朝外掏一分钱! 宇文晟见她那财迷的小表情,不觉小气丢人,反觉可爱,他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嗯,听夫人你的。” 这一句话,他用带着笑意的温软话语说出,低低轻轻,却像一股热风熨贴过她的耳廓,让她耳根发烫。 “别叫人听见。”她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四周。 蔚垚等人眼力超群,在见夫人想与将军贴贴时,便当即下令,所有人转身不得窥探。 所以,他们余光唯扫过一眼,将军跟阿青似挨得挺近的,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阿青,想不到啊,你这么快连将军这条线都攀上了啊。 牧高义跟史和通两人此刻就跟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既激动又兴奋,还不可告人。 当然,他们并没有多想,两个男人在一块儿,一个是战力狂骜将军,一个是爷们儿气十足的青年,怎么可能会想偏岔了。 忽然,郑曲尺看向一直很安静的灰衣僧人,想到了一件事情:“大师,这里摆好的每一件艺品。要如何投赏银,可一次性投五枚春赏银钱吗?” “当然不行,你怎么会这么想?”大师也惊讶了。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啧了声:“我就知道。” 灰衣僧人温和地观察她,然后竟起了招揽的主意,他道:“施主,贫僧发现你于佛有缘,慧根不浅,不如……” “不如什么?”宇文晟一步跨前,挡在郑曲尺身上,微笑地看向灰衣僧人。 灰衣僧人比宇文晟要矮小半个头,一对上他的眼睛,就像被一道恐怖的兽类视线盯住,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方才这位蒙眼的青年站一旁,不露山不露水,给人的感觉斯文无害,除了一张叫人惊艳的皮相。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他方才,仿佛在对方身上看见了无边的血海涛天与修罗地狱。 “没、没有什么,你们尽可在此参观一番,等待午时三刻霁春工匠会开始,贫僧便暂且告辞。” 他本意犹未尽的神色,此刻变成了仓促离开。 郑曲尺此刻终于体会到身边带着一个“活阎罗”的好处了。 “干得好,这些悟觉寺的人也太嚣张了,以为谁都能被拿捏得住,以后他们要是还想变着花样跟咱们要钱,伱就瞪他,使劲瞪他,吓死他丫的!” 郑曲尺对着落慌而逃的灰衣僧人比了比拳头。 宇文晟挑眉:“你拿我当什么了?” 当然是活阎罗啊。 但嘴上却道:“守护神啊。” 郑曲尺仰头傻乐。bigétν 宇文晟倒是很满意这个称呼,他凝视着她,音色有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缱绻旖旎:“那我往后,一定会好好地守护好你的。” 郑曲尺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只能讪讪地摸了摸子,避开了视线:“我有什么好守护的……啊,你瞧那边的水谢,好似挺宽敞的,咱们的展品可以放那儿。” —— 午后一刻,这些有“霁春工匠会”请柬的匠人,已经将自己的展品都找到位置摆好。 而其中一些贵重需妥善保护的艺品,则早就送到了悟觉寺内,由僧人代为保管,到这一天才将它们展示出来。 在这琳琅满目的摆架上,是各种平日没见过、各行业领先的展品。 郑曲尺在廊桥之上,来回穿梭于各个水谢展台,她看到了这里真是一个大宝藏啊。 这其中包括了足以用来世代收藏的金器饰品,一些特别的生活器具,还有器械,农产耕具等,当然还有一些超前的东西。 她逛了一圈,发现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战争类的工具。 所以军事器械,一律不存在于霁春匠工会。 午时二刻,已是人来人往,这些人都穿着锦衣华裳,纷纷在各大看台上停驻流连,对看中的展品欣赏。 郑曲尺惊奇地发现,在这里……竟有一半多都是来自七国的富贾商人。 这不是猜的,而是他们经过她时,谈话的内容被她听见了。 “这不是陈东家吗?怎么样,看中了什么?” “还没呢,这一圈都没有逛完,可不能盲目投票,毕竟入围的艺品,咱们投了票的,可是有优先引荐谈价的权利,吴老弟,你呢?” “我当然也没有,慎重一些为好,要看中的选品落了,那咱们也没戏唱了。” “这一次汇聚了七国的顶尖商贾,也不知道咱们最后能不能竞争得过他们。” “唉,小有小投,大有大选,咱们这些比不得顶尖商贾的人,就从大海里面捞一些刚入围的艺品,他们那些厉害的,就去谈榜一榜二那些艺品,不冲突不冲突。” “说得也是,也不知道这三年一期,各国匠工名流,可又有何等惊奇的艺品现世……” 这时,郑曲尺才逐渐明白霁春匠工会,除了是一博览会,本质上还是一展销会。 是了,这些展品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声名大噪的会场推举摆设。 匠人们会这样积极的参加,除了是想在霁春匠工会上艺压群工,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吸引各地的商贾商行代表过来,投资自己的产品。 任何产品做出来的目的,除了个别人,是为了满足个人,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对外销售,而这样的盛会可以极大拓展渠道、促进销售。 可他们这些商贾是怎么进来的,她怎么没有看到这些人进山? 之前引领郑曲尺他们的灰衣僧人,估计是觉得她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见她只带了一个人,到处在水谢游逛展品,便悄咪咪地又晃荡过来。 “施主……” 一见他张嘴,郑曲尺先发制人,先问了自己的疑惑。 而那灰衣僧人,也解答了她这个问题:“他们自然是走悟觉寺的贵宾通道,毕竟都是一些损赠香火慷慨的大善人啊,自不能劳累到他们。” 好家伙,这哪是大善人啊,分明是大冤种! 郑曲尺真想问问,能被他们这些吞金兽称之为“大善人”的,究竟是被坑了多少钱,可她又担心自己打听之后承受不住。 “那他们手上也有春赏银钱?” “春赏银钱乃布施、损赠后,本寺庙回赠的礼品,他们手上自然有。” 郑曲尺听闻过后,特意观察了一番,他们不仅有,还都不少,有人两枚,有人三枚,只不过,郑曲尺一一看过去,都没瞧见谁腰间挂了五枚的。 “施主……” 郑曲尺没听见。 “施主?” 郑曲尺装没听见。 “施主。” 郑曲尺打算带着润土走人,可却被灰人僧人拦住。 一直跟抹影子似沉默的润土,当即神情凌厉起来。 “施主,贫僧法号弥苦,阿青施主若有难事,尽可到莫贪玄来找贫僧。”他神色平静地说道。 郑曲尺见他非得逮着她这只瘦羊薅羊毛,她干脆坦白道:“弥苦大师,我没钱,我很穷!” 弥苦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与佛有缘人,不谈钱,只谈缘。” “元也没有。”她一个蹦都没有。 弥苦:“……弥苦观施主前途无量,必有大才(财),眼下困苦即将渡过,阿弥陀佛,贫僧在莫贪玄恭候施主。” 说完,僧衣轻飘,施施然地离去了。 郑曲尺此刻的内心,就跟一万头草泥马奔跑过去,她不怕“贼”偷,反正她现在一穷二白,她只是没想到这“贼”都惦记起她以后的财了? 这时润土小声与她耳语道:“夫人,这个僧人有问题。” 郑曲尺两眼冒凶光:“当然有问题?没问题的话,这水谢展场上,这么多有钱人他不去坑,偏盯上我一个穷光蛋,还在什么莫贪玄等等我,他就是等到死,我也不会去找他解难的。” 润土一时无语,但他觉得话还是得跟夫人讲明:“他脚步轻盈,气息绵长充盈,应该习过武,并且他手指修长,关节匀称,不似寺庙内晨暮干粗活的灰衣僧。” 郑曲尺这会儿听懂了。 “你是说,他是假扮的和尚?” “这应当也不是,他头上的戒疤年岁久远,这不能作假。” “他是僧人,却不是悟觉寺内地位最低的灰衣僧,他故意扮成灰衣僧来引客,是另有目的?”郑曲尺猜测道。 “不好说,总之夫人要小心警惕此人。”润土道。 郑曲尺颔首:“好,我知道了,润骑督观察力可真好。” 她见他难得热心,便鼓励似的夸奖了一句。 润土低下眼:“属下有责任为夫人剔除身边有危险的存在。” —— 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俩跟着王泽邦一块儿去接应蔚垚了,盘龙马车上有固定架、还有包裹着严实的防护层,这需要懂的人去拆穿,再搬运进来摆放。 宇文晟除了对军事器械感兴趣之外,其余都不待见,于是他去寻了一处供客歇脚的凉亭待着去了。 午时三刻,郑曲尺他们的盘龙马车终于也安置妥当,由于它体型够大,足足占了一方水谢的位置,相当于这一方水谢平台,没有博古架,只摆展他们这一样东西。 当然,在整个展台会场上,他们的盘龙马车不是体型最大的,还有一个紫檀十六足雕花座灯,那简直就是夸张漂亮。 还有衡器,就是现代的称,已经有人制造了出来。 只是外表不大一样,但是力臂乘砝码,重臂乘重物的杠杆原理一致。 还有更稀奇的东西,比如趣味性的弹珠箱,只是将珠子投进箱内,一触碰到某个机关,它就会被弹动,在箱中铛铛地响,甚是有趣。bigétν 郑曲尺很想知道,它运用到的知识原理有哪些,可这箱子如不拆除,就看不到内部构造。 还有农业方面的进步代表,耕犁,它经过不断改造、进步,如今已经有了先进的犁壁装置,还有能调节耕地深浅的犁箭的装置。 郑曲尺心想,别的还好说,但在农耕这块儿,她可真是小白了。 她要是将这耕犁弄回去,进行分解剥析一番,搞懂后,再依葫芦画瓢造出来,以后种田就可以节省不少力气跟时间了。 “要不,投一春赏银钱?” 听说,只有投了春赏银钱的人,才能够跟霁春匠工会申请,见一见展品幕后的工匠,与其商谈。 第176章茶室暗话 虽然她蠢蠢欲动,但他们拢共就这么一枚春赏银钱,宇文晟虽说交给了她,可这事就不能她一人就轻易作主了,还得找宇文晟咨询下意见。 她这头刚从展台离开,那头便来了一行人。 由悟觉寺的主持引领,一行衣着鲜亮光彩的人,由众人簇拥欢迎而至。 悟觉寺的主持穿着搭缦衣,低调得紧,他面容和善又超脱世外,与一海青色衣袍的男子携伴而行。 能与悟觉寺的主持并行,且两人谈话时,主持那不自觉地偏首倾听,含笑颔首,举手投足,皆有一种敬重、迎合的态度。 毋庸置疑,此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但究竟是不是他们期盼以久的工匠魁首——公输即若,这又叫他们难以分辨了。 毕竟,公输家以往接待俗事的人,并非这位,公输的这位,是今年才来接手霁春匠工会的举办仪式,参与进来。 后方,是来自七国工匠世族的大匠。 这些大匠看起来都不年轻了,或头发灰白,或皮肤黢黑,面容大多苍老严厉,周身有股凌厉的劲。 在这里的这些大匠,虽说没有囊括整个工匠圈上层的全部精英,但也来了不少,足叫他们这些同行见到了,都非常激动开心。 周围人仰慕欢喜,纷纷上前问候寒暄,但还是礼貌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他们一行人从中经过,统一露面,与参加这一场“霁春匠工会”的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各自分散开来。 有人见不再是正规场合,便抑止不住上前探讨经验,有人捧着作品围过去请求评价,也有人跟见偶像一样热情表诉激动…… 倘若郑曲尺在这,估计也差不多就一起上去凑热闹了。 可现在,她却跑到了竹林找她那独自歇凉的孤僻夫君去了。 竹声潇潇,古亭四面临风,上有一层轻薄的青纱,纱似青烟,在风中起伏。ъitv 她找到宇文晟所在地时,却见他正在这意境如此美妙的地方……杀人?! 她吃惊,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已经先一步喊出:“手下留人!” 正准备像捏死一只蚂蚁般扭断一个刺客的脖子时,宇文晟听到了郑曲尺的阻止。 他微微颦眉,旋转过眼,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 而那一名蒙面的“刺客”,蜷缩成一团,大力地咳嗽着,都咳出血了,他就这样无力地摊躺在地上,半晌没有动弹。 郑曲尺抡着两条腿,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奔跑过来。 宇文晟以为她跑过,必定会质问他为什么杀人,却没想到,她过来的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吧?” 虽然她见着的是宇文晟在杀人,可宇文晟没发病时,一般别人不惹他,他也不会跟个反社会人格一样逮人就杀。 首先问候一下宇文晟,亲疏有别,她还是懂的。 “……还好。” 他神色稍缓一些。 郑曲尺见他没事后,才好声好气道:“将军,咱们打個商量,这是一间寺庙,咱们如果在这种地方杀人,被查出来,会不会被取消参赛资格?” 宇文晟答得也爽快:“会。” 郑曲尺被他的一个“会”,给整不会了。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糊涂,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明知故犯。 你既然知道,那你还毫不犹豫地动手? 这句咆哮险些就从肺部冲出喉了。 但好在怂的本能压制住了她的气焰,她艰难地维持着和气的口吻,道:“咱们不远跨国前来参加霁春匠工会,不说十分辛苦了,但也是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跟精力,若就这样被取消了资格,灰溜溜地撵回去,也有些不值当吧?” 宇文晟朝她温柔地笑着:“不会有人查出来的,你不必想太多,这些事情我会处理,你且安心地参加你的霁春匠工会吧。” 见他一副熟练的杀人埋尸态度,郑曲尺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有些太大惊小怪了。 “伱是不是经常会遇到刺客?” 说起来,之前墨家就派秋跟她埋伏暗杀过一次,在营寨的主军大帐内,她也见他处决过一个刺客,这会儿又来一个刺客,还有那些在暗处密谋的鬼祟…… 层出不穷的刺客、细作,心怀不轨的敌人,背后捅刀的政敌,还有那个克扣他军营粮草的邺王,他身边常年都是围绕着这些事这些人,难怪活得这么暴躁嗜杀…… 宇文晟见她眉头锁紧,两眼于虚空中沉凝,以为方才的事吓着她了。 他特意将暗处之人引到这偏僻之处,只没想到,这个时候郑曲尺会过来,她过来,暗卫不能动手,也不能露面,只能任之由之。 “别怕,这次是一个意外,我以后定不会让他们打搅到你的面前。” “我不是害怕……” 郑曲尺见他想偏了,可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虽然当了二十几年的普通老百姓,但近来也算是几番经历生死,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见到尸体就会吐的她了。 她反思的是,她一直以来,内心一面恐惧着心思诡谲又凶残的宇文晟,一面又拿宇文晟当庇护自己跟家人的“铜墙铁壁”,由他替他们挡着外面的“狂风暴雨”。 之前,她才刚觉得,他并不是真正的铜铁所铸,他也是一个人,会流血、会受伤,会痛的人。 眼下,她又发现,在别人看不到的背后,他真的承受了很多东西,也背负了很多东西。biqμgètν 这么一想,她气焰全消了,挠了挠头发:“我不了解你所处的环境,所以我也没权力干涉你的决定,刚才贸然喊住,只是觉得你在别人寺庙处决刺客,有些犯别人地盘的忌讳。” 人总不能心中真百无禁忌吧。 宇文晟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轻轻地蹭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我一向不信神,不信佛,但我……依你。” 他挥了挥手,一个黑衣人随即出现,将地上的刺客带走了。 走之前,他还特地将地面上沾染的血迹,拿一种粉沫撒上,用脚底蹭擦了一番,等确定周围不见任何异样,才扛人离去。 郑曲尺捂着自己被揩油的小脸,注意力一下就被黑衣人这方给吸引过去了。 什么叫专业? 这就是啊! 行动迅捷果断,办事效率翻倍,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暗卫? 属于宇文晟他们的世界,郑曲尺属于盲人摸象,她所幸是个理科生,不是感性又敏感的文科生,没多余心思跟时间去感怀人性跟思愁春秋。 她凡事看问题都从理性角度出发,东拼西凑地看着一些边角,但就只是这一些,就觉得血雨腥风,危机重重。 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自己,这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在这里没有维持社会治安的警察,也不是犯罪率极低的和平世道。 战争、祸乱、阴谋诡计,多的是她想都想不到的漩涡危机,正在逐步发酵、逼近。 她拍了拍脸颊,振作了一下精神,扬起脸道:“啊,对了,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霁春匠工会开始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感兴趣,还有咱们这枚春赏银钱要投给谁好?” 宇文晟视线掠过她发际,微闪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你不投自己的盘龙马车?” “不用。”她心态甚好道:“我有信心肯定能入围,再说了,如果它真没有人欣赏,多一枚少一枚有什么区别?” 宇文晟沉吟了一下,道:“你与牧高义他们一道去看吧,我并没有看中什么,这枚春赏银钱也由你作主。” 他什么意思,不与她一块儿走? 明明之前,他还说了,要叫她寸步不离他身,她虽说没有答应,可现在,他从进入这座悟觉寺起,就好像故意在跟她拉开距离似的? 她都有些搞不清楚他的想法了,但他既然拒绝,她也不勉强:“那好吧,那边开始了,我现在就过去了。” 等郑曲尺走后,宇文晟重新在凉亭内坐下,他摘下手套,五指拿捏把玩着一只茶盏,那盏中新沏茶水,随着盏橼晃动,碧波荡漾,水纹涟漪。 “公输即若……跟我玩这种把戏是没用的,你我之间的对弈,这才刚刚开始呢。” —— 回到会场,郑曲尺没再去逛博古架上的精艺品,而是去大型器械场地观看。 一路走走停停,哪哪都有人,但她发现有一个位置的人特别多,明明都挤得水泄不通了,可居然还有人要朝里面挤,非得凑近距离瞧个仔细不可。 这一时引起了她的猎奇心,她也随大众跟了过去。 “这位大哥,前面摆的是什么啊?” 她随便问了一个在旁边停驻了许久的人。 那人朝探头朝里望,被人拍了下肩,便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哪知道,等了这么久,这些人还围着看个不停,都不散去一些,我这都还没挤进去!” 哦,这么一听,郑曲尺就更兴奋了。 “是吗?这是看稀奇还是看宝贝呢?” “说不准还真的是个稀奇啊,我先前看,已经有不少商人投了春赏银钱了,剩下那些人围着在那举棋不定,就是因为不确定它究竟有没有他们工匠说的那么好。” “这到底是件什么工艺品,不行,我也得挤进去看看。” 郑曲尺听得心痒痒,朝人堆里开始发力,她力气大,那一圈人墙硬挤肯定挤得进。 但这时,身后的润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肩,止制住了她的莽撞。 “你别拖我啊,我要进去看看!” 润土一向冷淡的表情,这会儿却有些无奈:“你真没认出这块场地,是由谁占据摆展了?” 郑曲尺经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熟悉:“这周围的场地都很相似,人一多,我哪……” 忽地,她垫起脚角,朝四周围环顾一圈,又听到润土忽地大声喊道:“牧高义、史和通,你们赶紧出来接阿青!” 而这一声,声量不小,除了内圈被包围的牧高义他们,外面围着的人,都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润土跟郑曲尺两人。 但这种凝固似的视线并没有维持多久,只见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俩从里面钻出来,当看到郑曲尺时,那眼睛就跟喝醉了酒似的,人被熏得陶陶然,脸红得发光发亮。 “阿青,你快来啊!” “咱们的盘龙马车,收到好多的春赏银钱,你快来数一数……” 郑曲尺尴尬地笑了一声:“原来,是咱们的啊。” 这时,周围的人都忽然暴动了起来,他们纷纷从盘龙马车那边撤离,围堵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七嘴八舌,就跟拿着话筒采访的记者似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快速砸向郑曲尺。 “这位匠师,请问这辆马车,是你设计制造的吗?” “对啊,方才问那两位,他们说是一位叫阿青的人设计的,你就是阿青吗?” “你们是邺国的工匠吗?还是说,你们只是被邺国重金挖掘过去的匠师?我还真不信,邺国的人还能有这样的工艺了。” —— 悟觉寺“莫贪玄”的一间造艺跟工价都堪称一个“绝”字的茶室内,悟觉寺的主持正在给公输即若沏茶。 “你方才换了一身沙弥僧衣去哪了?”公输即若问他。 主持手上的功夫茶还些讲究,待茶清澈,茶汤呈浅黄绿色,清纯中带豪香,他才给公输即若倒上一杯。 “去见见你口中那个深不可测的宇文晟。” “见着了?” “是啊,见着了。你说,佛说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不知佛渡不渡得了他这种活阎罗呢?” 公输即若盯着薄胎白瓷杯中的茶汤,声音极冷道:“与其渡,不如斩妖除魔。” 主持抬眸看他:“即若,你近日戾气很大,可是遇上什么事了?”bigétν 公输即若缄默,一时没答。 见他有了不能与外人道的心事,主持也不勉强,岔开了话题:“我与你讲一讲,我方才遇到了一个甚是有趣之人。” “能让你提一嘴的人,应当不一般吧。” “是个与佛有缘之人。” “是与你有缘?” “亦与我有缘,此人脾性、悟性,甚合贫僧心意,只可惜……他是宇文晟的人。”他略感遗憾。 公输即若一听到“宇文晟”这个名字,便如鲠在喉,他轻启薄唇:“又是他啊,你说,他为何偏偏就喜欢霸占着别人所喜爱的呢?” 主持轻叹:“好的东西,人人都喜爱,即若,你入魔了。” 公输即若丝毫不在意主持的警语,他低低轻念:“是啊,好的东西,人人都喜爱,若世间只有一样,那就更不该轻易罢手。” 第177章独领风骚 住持的视线看向窗棂外,那已经是一片春暖花开,冬日已经要谢幕了,春生秋杀,季节轮换,一如这岁月经转,悄然无息。 他淡淡道:“你派人去刺杀宇文晟了?” “你认为一般的刺客杀得了他?不是刺客,而是一份大礼,只希望他能够再谨慎一些,莫错杀了。”公输即若举盏摇晃,只赏不品。 “就他那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人的性子,你的这份大礼,哪怕暗藏危机,他只怕也是收下了。”住持则将手中的清香苦茶一饮而尽。 这时,一位小沙弥捧着一叠名单进来。 “住持、公输大家,这是“霁春匠工会”的宾客、工匠与随行之人的名录登记册,请问需要现在翻阅吗?” 住持无所谓地瞥过一眼,见公输即若的视线投注在名册上,便道:“那拿过来吧。” 小沙弥将名录登记册恭敬地递过来,主持接过后,顺道问起:“会场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七国工匠与商贾都对这次霁春匠工会的展品,赞不绝口。” “嗯,让武僧看好会场,若有人闹事或者有损坏展品的行为,立刻汇报给公输家的人去处理。” 他直接当着公输即若的面甩锅,坚决不自找麻烦。 “霁春匠工会”本就是他们公输家举办的,他收了“香火钱”提供场地,却不负责剩余的售后问题。 当然,若他们愿意另开价格的话,这事他也可以包圆。 小沙弥不愧是住持教导出来的,他面不改色道:“悟七知道了。” “下去吧。” 公输即若等沙弥走后,伸手要名录登记册,住持将它转交给他,道:“今年倒是尤其热闹,看来你们公输家这一次,又要收拢不少技艺顶尖的工匠于麾下了。” 公输家虽然工匠世家,但能够在北渊国继存这么多代,又能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然有他们的生存之道,同时也有他们的固权之道。 “展品多达百种品目,千余种展品,的确较往年要更盛大一些。” 公输即若翻动着名录登记册,在品目上阅览一遍过后,他特意找到了宇文晟登记的那一页。 他倒是自信又狂妄,竟没用假名。 邺国工匠。 参选“霁春匠工会”的展品——盘龙马车。 工匠:阿青、牧高义、史和通。 随行之人——宇文晟…… “这个叫阿青的人,为何会在展品的工匠登记第一顺位?”他觉得疑惑。 之前公输即若以“黎师”的身份在宇文晟的长驯坡营寨待过,他清楚牧高义跟史和通已经算是匠师团中数一数二的工匠了,相反这个叫“阿青”的人,他从未听闻过。 但这一次,报名参赛的工匠登记当中,他的名字却填写在牧高义、史和通两人之前。 一般来说,若一件木器由多人一起共同完成,那么则按照贡献来排序姓名。 “阿青?”住持从茶几上凑过来,看了一眼名册,眼眸微亮:“便是他,他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与佛有缘之人。”bigétν “这人如何?”公输即若忽然问道。 住持道:“观其面相,稳重良善,但眉中一疤,却坏了其面相之上的圆满,贫僧本以为,这样的人应当是寡言善变,心存孤傲且遇事冷淡,却不想……” “不想什么?” 住持点到为止,却没有继续在“阿青”的身上说下去,他若有所思道:“观宇文晟对他的态度,这位阿青想来便是他这一次有信心参加霁春匠工会的秘密武器吧。” 公输即若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他不解,按理宇文晟不可能将郑曲尺一人留在福县,面对公输家与墨家的寻仇,若没有宇文晟在前抵挡,郑曲尺只会沦落羔羊被其撕碎。 可他的队伍中,明显并没有郑曲尺…… “你见宇文晟的身边,可有一位高约五尺(约一米五)下的女子……或男子?”公输即若打听道。 “五尺下?”住持,也就是弥苦回想了一下,答道:“并无。” “并无?” 公输即若并不知道如今的郑曲尺,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 她现在已经是阿、郑曲尺、青了,她不仅穿了付荣特制的内增高鞋垫,这段时间一得空闲就使劲锻炼,修习柔骨之术,再加上服过药膳的大补,人一下就拔高了不少。 粗步估计,她从初始身高一米四几,增涨到净身高约一米五几了,再加上她穿上表面平平无奇、实则内部增高七公分的鞋子,人至少冲一米六几了。 正因为她目前的假身高,只是男子当中稍偏矮的個头,却不再跟以前一样直接断崖式的突兀,是以倒没有人再拿她的身高攻击她,叫她小矮子了。ъitv “不可能……” 难不成,宇文晟将她秘密送到别处安置了,并没有将她带在身边? 可他那样的人,谁都不信任,公输即若本笃定宇文晟,只会将重要的带在身边才会安心,可如今这里面却没有谁疑似郑曲尺。 “你要找一个这么矮的人,贫僧倒是没瞧见,不过说起来,他们当中,倒只有那个阿青个头稍矮,但他的身高也与伱提到的五尺相差甚远。” “你是说那个阿青?” “是他,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就是他们邺国这次展品的工匠之首。” 公输即若继续翻到他们参赛的作品:“盘龙马车……”他略微讶道:“竟是马车?” 住持乐了,他道:“这算不算是在公输家面前班门弄斧?北渊国可是拥有造车的顶尖工艺,可他们邺国现在却拿一辆马车来参展,这究竟是打算给哪国丢人?” 公输即若比住持更了解一些宇文晟,他道:“宇文晟不傻,这反倒证明,他觉得他们邺国的马车能够脱颖而出。” 住持听完沉吟了片刻,他唤来小沙弥:“悟七,你去会场逛一圈,看看目前为止,有哪些展品引起了商贾们的极大兴致,哪块展地最受欢迎。” 悟七点头:“是。” —— 悟七很快就到了会场,他却发现人好似不如他离开之前那般多了,一些博古架上的展品无人问津,尤其是这边以“色”为主的摆艺品,于是,他便好奇地询问驻守在周围的武僧师兄。 悟七圆溜溜的脑袋左探右看,问道:“师兄,之前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人的吗?怎么我走一趟,就少这么多了?” 武僧师兄告诉他:“看完不感兴趣的人,都跑去了大件器械展场那边。” 悟七两眼睁圆:“哦,那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会场之大,悟七一直忙忙碌碌干活,都没有逛完过,所以有很多展品都不清楚。 武僧师兄面容冷淡而严厉,他回道:“我一直驻守在这边,也不清楚那边情况,你自己过去看看吧。” “那好吧,谢谢师兄,我走了。” 悟七一路小跑,生怕错过了什么,当他来到了西边宽敞水谢的展台,人刚走近过去,就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到了。 只见数十上百人,都围在一个展台内,人挤人,喧哗热闹,那场面就跟有什么宝贝要抢似的。 悟七一见此景,想起住持的交待,就赶紧跑回去汇报了。 这绝对就是住持说的,引起了商贾们的极大兴致,最受欢迎的展地。 弥苦见悟七这么快就回来,再一听他所汇报的内容,亦有些惊奇。 他道:“想那些商贾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何至于因为一件展品而造成围势轰抢的场面?” 公输即若问悟七:“是何展品?” 悟七答:“在大件器械展场,当时人太多了,悟七觉着也挤不进去,就赶紧先回来汇报了。” “那展地在什么位置?”住持问。 悟七对会场的地点十分熟悉,因为会场是他跟一众悟之辈的师兄弟们布置的,他稍回忆了一下,便道出了具体位置。 弥苦则翻出名册单,对照各大展品摆放的登记位置查看,最后指尖定在“盘龙马车”上。 弥苦神色微怔。 “即若,你来看。” 公输即若见他神情古怪,走过去也看到了弥苦所指的“盘龙马车”。 他们两人此刻的神色都十分诧异,继而凝重揣疑。 “这辆盘龙马车,是宇文晟他们的……”弥苦忽地笑了,他扬了扬宽大的袍袖,整衣敛襟:“你说得没错,宇文晟这人的确不可低估,他不仅不傻,还异常的厉害,我现在十分好奇这辆盘龙马车究竟有何特别,不如,我俩一道去瞧瞧?” 公输即若实则也心生好奇,身为公输家的人,他自然有他引以为傲的技艺,他不认为邺国有人的造车水平可以超越他们。ъitv 他斟酌片刻,应下道:“好。” —— 说起来,“霁春匠工会”开办了几十年,年年都能够举办得如此盛大,除了入围奖金吸引人之外,也是这个大会的夺冠者,可以向公输家讨要一件“彩头”。 这个“彩头”,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是何物,但有史以来,每一届夺冠者,皆是向公输家讨要了心中慕名以久的器械图纸。 公输家的图纸,可谓是价值千金不换,因为仅凭这一份图纸,但凡是悟透了,能够将它完整地做出来,基本上最后都能够名利双收。 所以,能够拿到“霁春匠工会”上的翘楚,是每一位工匠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正因为如此,要想成为“霁春工匠会”的翘楚、夺冠者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竞争太大,唯前十者才能入围。 试想了一下,就如这一届“霁春匠工会”上,有上千件展品,最终只能有十件入围,这其中产生的竞争力之大,那就莫摆了。 千进十,十进一。 千品中,唯一人一器,能得翘楚。 这其中有些展品比较特殊,为避免投票的人看不懂其中内涵,所以会特地安排人在展品前给予讲解。 大型器械大多数功能,受限于场地,不能一一在展场上展示,所以说,配备了人员跟别人详细介绍,也是为了能够拉拉票。 能出现在这里的商贾们,都七国中混得开、又关系网拉得大的人,他们都十分精明,属于不见兔子不撒鹰。 所以想将他们手中攥紧的“春赏银钱”装入自己的囊袋中,没点特别之处,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如悟觉寺的住持弥苦所言,这些商贾都是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他们虽然都被郑曲尺所打造的盘龙马车给吸引住了…… 那豪华的配置,那奢华的享受,也顶级的外观,那……总之,看着好不一定是真的好,它还得有真正的实用价值。 他们有部分人冲动“消费了”,但还有一部分人仍保持着谨慎态度,跟介绍人询问各种问题。 “这位匠师,请问这辆马车,是你设计制造的吗?” “对啊,方才问那两位,他们说是一位叫阿青的人设计的,你就是那位阿青吗?” “你们是邺国的工匠吗?还是说,你们只是被邺国重金挖掘过去的匠师?我还真不信,邺国的人还能有这样的工艺了。 郑曲尺被团团围住了,她见这些商贾来势汹汹,就跟饿食的绿眼狼似的。 但她也不惧场合,此刻当然首先得要先否认自己的身份。 因为在“霁春匠工会”上,匠人是不能主动跟商贾推销自己的展品,这讲究的是一个自愿自主下投。 一旦暴露了自己的展品工匠的身份后,轻者就是扰乱会场秩序,没有遵守“霁春匠工会”的规矩,重者容易被有心之人坑卖,最终造成重大损失。 要知道,奸商奸商,也不是喊着玩的,无奸不商,没有“霁春匠工会”在背后操纵运作,普通工匠直接跟商贾谈生意,坑都会被坑死。 要说,“霁春匠工会”这个中间商的声誉,在业界向来是杠杠的。 “你们听错了,我不是叫阿青,不过这辆盘龙马车有何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们。” “我们就是邺国的工匠,不掺任何假。而这辆盘龙马车也是邺国工匠设计、造制的,全程没有任何别国的工匠协助、参与!” 她舌战群商,只当自己是一个答话工具人,解答着他们的各种疑难杂问。 只听完她自称是“邺国工匠”,一众商贾全都难以置信,甚至不少人如冷水浇头,不复先前激动热情的心情。 邺国工匠造出来的东西是个什么样,他们这些来往各国买卖的人,还能不清楚? 第178章都拿来吧 “本来还以为是咱们看错了,或者是邺国窃取了别人的图纸,仿造的赝品,你要说这是邺国工匠拉锯、开榫打卯、雕刻到成型,咱们还真就不信了。” “散了吧散了吧,这辆马车估计就是徒有其表,说实话,方方一瞧,切割整齐,接缝严密,连工艺堪称一绝,连咱们这些老江湖都险些被骗了。” “糟了,我的春赏银钱啊,哎呀,我怎么就这么冲动,给他们邺国的工匠投了呢!” 周遭的人,一个个都全然变了脸色,有道是,六月天说变就变,可他们却比六月的天更善变。 不久前还如获至宝一般围挤上来,转眼之间,却尽是唾弃侮辱,就好似“邺国工匠”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都不被看好。 史和通跟牧高义自知外人对邺国工匠的看法。 但是,从一开始的吹捧、追着投喂“春赏银钱”,到如今自觉受骗的商贾,翻脸不认人,尽极挫词诋毁轻蔑,他们的脸顿时涨红,只觉羞耻又尴尬。 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容他们默不吭声地承受,两人赶紧上前,慌忙解释道:“不是,你们再仔细看一看,它不是徒有其表的,它不仅能载人,还有跑得飞快啊!” “对啊,你们只要坐上去试一试,肯定就会有不一样的改观了,我们虽然是邺国工匠,但邺国工匠,也不一定就……” 就是代表差啊。 永远的低人一等,永远存在的偏见,几乎要生生将邺国工匠的头颅与背脊给折弯了。 “呵,别把咱们当傻子了,这若不是剽窃别国工匠的图纸,那么就肯定是个花架子,打造得这么豪华特别,是光将心思花在外型上了吧。” “这么重的车舆,还分为上下两层,还四個轮子,且前后轮子大小不一,就光瞧这辋这般细,它能跑?怕不是只跑出一里地,就整个招架不住散框了吧。” “就是,好看有屁用啊,好看的木器多的是,隔壁展台那一座转角书楼,岂不更加奢靡,还有那机械群鸟归巢,静动结合,不是更神奇?” 史和通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没有一人觉得他们的盘龙马车好了,人流逐渐疏散开来,他们脸由红转白,只觉天堂跌入地狱好似只需要这样的一瞬间。 他们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到巨鹿国参加“霁春匠工会”,来的虽只是他们三人,可他们却觉得自己背负的是整个邺国工匠的期望。 他们不想白来这一趟,更不想一酬壮志的来,却是灰溜溜一身土的狼狈姿态回去。 “不、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它真的能跑,这个轮辋细,那是因为……” 他们俩如今被急得满头的汗,口齿都不利索了,想解释却发现满腹空白。 因为这辆盘龙马车,真正的技术内容全掌握在“阿青”手中,他们虽然有参与制造,但只是出力的工具人,其余啥也没研究明白。 他们顿时想起了“阿青”,便将求救的眼神望向她——救救我救救我,如同每一次遇上难题,他们一筹莫展时,她总能够出面完美地解决。biqμgètν 然而,跟他们急得快吊井的手足无措相比,郑曲尺这头,却没有任何想要阻止他们离去的意思。 甚至,她就跟罐里逮王八,端着一副看戏淡漫的态度,她微笑道:“哦,既然诸位瞧不上咱们邺国的马车,那就请吧。” 啥? 啥就请吧? 牧高义跟史和通瞠大了眼睛,一脸“我没听错吧”,她这是疯了吗? 不远处特地留下看守盘龙马车的便衣玄甲军,本也与牧高义他们一道愤愤不平、同仇敌忾,气得都快暴走,恨不能将这些满口污言秽语的商贾们给揍一顿泄愤。 但见“阿青”一副毫不在意,甚至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的样子,也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他这是气糊涂了? 虽然说,他们内心在“惊涛骇海”,但理智却提醒他们,如果留不住这些商贾,得不到他们手中的“赏春银钱”,便无法顺利入围“霁春匠工会”前十。 那么他们之前为之努力所作的一切,还有来的这一趟,全都白费了。 所以,他们这么气,被人当着面指着鼻子轻视污蔑,仍旧陪着笑脸,纹丝不动,不就是为了留人吗? 她干嘛?撵人? 正准备走下一家的商贾们,此刻也被郑曲尺不按套路出派给整神了。 嘿,她这还傲上了? 他们都觉得像牧高义他们那样极力挽留的卑谦态度才是对的,可这个眉毛有疤的青年,却一副瞧不上他们,撵“客”的态度,就极为狂妄气人了。 他们扭转过身子,忍不住呛几句:“是不是被我们说中了,你心虚才叫咱们走的?” 郑曲尺赶紧点头,微笑脸道:“是是是,我心虚,我也犯不着求伱们留下,赶紧请吧。” 可她越笑,别人瞧着就越可气,脚步也跟粘在地上了似的,走不动了。 他们要走,是因为他们瞧不上这些邺国工匠造出来的东西,可她凭什么瞧不上他们,还撵他们走? “你以为还会有人被你们骗了吗?哼,我们才没有那些什么都没弄清楚,就急着下投的人那么傻。” 这话一出,倒是有些得罪人了,毕竟之前确实有不少人被“盘龙马车”的创新独特给震撼了,急着将“春赏银钱”下投了。 他们顿时皱眉不爽地瞪了说话之人一眼。 吵过架的人应该都知道,在吵架的时候,只要表现得越冷静,越不在乎,就越能激怒对方。 比方说,不管对方说得多难听,你不气,只以淡然中带着敷衍、敷衍中再带着嘲讽的表情看着对方,完美演绎“这里怎么有一个小丑啊”的心理活动,就绝对能够叫对方气得跳脚。 郑曲尺现在就是如此,任他们说得多难听,她都是一派和气自在,再微笑嘲讽:“有道是,别具慧眼的人世间少有,而就凭一己偏见、一时意气,就能判断别人的木器是好是坏的人,多不胜数,我向来尊重前者,对后者敬而远之,所以我尊重你们的决定,请吧。” 她再度摆出一副“请君速离,莫挡老子财路”的假笑模样。 再三的“请吧”,这下算是捅了他们那颗骄傲放纵的心窝了。 他们如今更不愿意走了,非得留下来理论理论一番,要不然就这样被她“撵”走了,岂不就是称了她的心,自认“一己偏见”,不是那“别具慧眼”之人了?bigétν 而在这里面有一小部分,则是投了“春赏银钱”的人,他们的心理一开始是气恼懊悔的,但眼下又被“阿青”那貌似高人不愁卖车的自信所迷惑,心底多少还是希望邺国工匠这次能争口气。 毕竟投票无悔,他们的投资已经下本了,自然是希望最终能够回本。 但凡商贾参与投票的展品,如果能千进十入围,不仅代表他们的眼光好,更能够通过“霁春匠工会”得知展品工匠的身份信息。 但凡能够入围的作品,皆为不凡之品。 如同前一届的“龙骨水车”,有一位商家与这位工匠谈成了合作,将此项技术应用到了实处,造福了一县的农业发展,一人迅速打开了知明度,一个则猛涨攀升的财富榜。 可以说,一个二等商贾,一旦有了一件压箱底的货品,便可瞬间一跃至一流富商的行列了。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无论是工匠还是商贾,都在拿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赌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但还是那一句,道成者能兴云致雨,走蛟入海便化龙,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一商贾愤哼:“故弄玄虚!” 一商贾怒斥:“妖言惑众!” 一商贾冷笑:“胡言乱语!” 一商贾呵呵:“虚张声势!” 郑曲尺:“……”他们搁她这么玩成语接龙呢?这么多废话,他们倒是继续走啊。 牧高义跟史和通一直在那里揣揣不安地看着阿青笑怼一众七国商贾。 本以为,他们被激怒后会撂蹄子走得更快,却没想到,这些人不但没走,还一副贱兮兮地留下开始了“成语接龙”,他们顿时也一脸无语。 他们刚才不还一副急不可耐,怎么说走的又不走了? 等什么呢? 好吧,史和通跟牧高义现在的心态,也已经完全被郑曲尺给带偏了,都没想起一开始,他们是想着留人的。 眼见场面胶着上了,这时一位穿着褐色麻布粗衣的老者,拄着杖走了过来,他一脸和气地对郑曲尺道:“老朽也是邺国的人,想不到能在老朽活着的一天,见到邺国工匠造出这样一辆了不得的马车,你能与我说说,它真的能够上路?” 听到这里面还有邺国的人,郑曲尺的注意力一下就放到他身上了,她迟疑道:“这位老爷爷,你是邺国的商人?” 他一个小老头,没有七十、也有六十几了吧,瘦瘦小小,微驼着背,穿着上不讲究软布华稠,戴着一顶圆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唯一的特别,估计就是别人都对邺国制造恶语相向,他倒是搁这火烧炭烤的时候,饶有兴致地出现询问探究。 “是啊,不过老朽做的只是小本生意,可没多余的财帛捐赠给悟觉寺僧众,因为也只得这一枚春赏银钱,你若能真诚说服老朽,老朽便将它投给你,如何?”他乐呵呵道。 郑曲尺闻言,缄默且平静地看着他。 其实,她也一直在等,等这样一个合适的契机,来扭转一切。 这个小老头的出现,她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但他的出现却恰好解了她的围,他们俩如同祖孙般有默契,四目相对,一人慈祥地笑着,一人平静地看着。 别人没懂他们俩的暗中交流,这些商贾都以为郑曲尺会对其说,谁稀罕你的这一枚“春赏银钱”,你请吧。 却没想到下一秒,她满口应下:“好啊。” 商贾们顿时不淡定了,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大。 喂喂,你刚才对我们分明不是这个态度啊,你变了,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积极上进了? 一众商贾怒了,凭什么邺国的商人,她就如此待见?她这分明是歧视别国的商人,这是偏见跟意气用事! 好啊,她不是要跟这个邺国商人讲解这辆马车,说服他投“春赏银钱”吗? 他们硬气、赌气、又傲气地站在原地,就姑且听听她最终能够编出朵什么花来。 “请随我来。”郑曲尺引领那小老头走近盘龙马车。 如此近距离欣赏盘龙马车,视觉的冲击力与那精巧的国潮工艺,令小老头禁不住嘴巴微张,目光似粘着在上面,难以移目。 她开始介绍最浅表的地方:“老爷爷请看,马车名曰盘龙,由三马或两马拉车足矣,车舆分上下两层,下车厢相对平稳舒适,而车顶则可坐人载物,相当于一个小型的移动房舍。用它长途运载运物或坐人,可同时进行,这两处独立存在,并不会觉得干扰,是移动的私人空间,一辆好的马车,自然要兼具舒适、静谧、与奔向广阔。” 小老头上下打量,听着她的介绍,进入了状况:“没错没错,你说得很好。” “你且再看。” 郑曲尺又给他介绍起细节:“这是铁箍轮,轮子虽细,但它特殊的圆钉凹凸造型,却很扎实,且抓地力强,可辗碎普通碎石,若遇上不平凹陷的路段,它的宽圆长轮设计,能够减缓下沉的深度,便于车动力拖拉出来……” “还有,你观这车体庞大,看起来十分沉重,但实则却比一般的小型马车更为轻巧,不信你尽管拿衡秤来比。” “车后方有步梯的设计,上下方便,即使是腿脚不便的老人与幼小孩童,也可轻松进入,内里开阔,坐椅一人一位,不拥挤,且座垫采用了最坚韧的黄牛皮加绵絮填充,坐上十分舒服软弹,车内还设有解馋的小食盘,休闲的茶几案台,久坐靠脚的脚踏,夜间休憩的折叠睡板……”bigétν 这一系列的内部设计,听起来并不复杂,但每一样都十分人性化,令人觉得若坐上这辆马车,铁定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小老头连连点头,尤其她的设计还兼顾了老幼特殊人群:“不错不错,这马车的确叫人听着就想上去坐一坐,但是,你知道一辆马车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第179章争先恐后 小老头的这句问话是何用意,郑曲尺心知肚明。 她回过头,往日刻意低沉轻缓的男声,此刻却持重老成:“你放心吧,我自然知道。” 看着将整个水谢展场围得满满当当的人,连白石拱桥上都站着人在朝这边眺望…… 无形之中,造势已成。 天时、地利、人和。 郑曲尺不是七老八十,她从这些人翻脸无情到此刻,虽然一直都保持着一种无所谓的微笑表情,但实则内心却一直暗暗憋着一股劲。 这一股劲便是愤怒,但不是无力的愤怒。 它是她此刻站在这里与人交谈,与人较劲,还非得摆出一脸我很从容、我很淡定、我很不屑的无畏动力。 自小她这人就不懂什么叫回头,南墙硬不硬,她非得亲自去撞一撞才知道。 她要叫他们将自己嘴里轻言的侮辱、轻怠与傲慢,全都化作反刺自我瞎眼的利器,再心甘情愿地将“春赏银钱”投给盘龙,投给他们邺国工匠。 她慢慢沉澱着情绪,似星清亮的眸子扫过他们,朗声道:“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重点,至于你们听不听得懂,我就不知道了,但若能听懂,那么它将能够解答你们方才所提出的全部问题。” 或许是心中有愤懑,自然嘴上也不饶人。 听着她这般自大轻视的口吻,众商贾只感受到了被人瞧不起,便出声讨伐。 这些人的嘴,那也是练过的:“呵,我们听不懂?虽然我们并非专业工匠,但咱们看过的好东西,你这小家小业的工匠,还不一定能够比得上?” “正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行商卖货亦然,我们对世间的种种商品,虽不能一一复造出来,难不成还能不知其义,不明其事?” 他们被恼意冲溃了,又被她这一套接一套给牵着鼻子走,谁还记得起,一开始那些个轻蔑语言还是他们先开始的,而如今调转个头,他们成了被轻视的“受害者”,一個个才知道得有多气了。 郑曲尺倒不在意他们那些反怼的话。 他们越激动、越不高兴,她就越冷静、越高兴。 “那好,你们就听着,我只介绍一遍,若诸位若听不懂,那就别怪我了。” 说完,郑曲尺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对待自己的作品,一向都是认真严谨以待。 没了轻慢与虚假的微笑的脸,她突然变脸,那一张成熟稳重的刀疤脸,足以将众人慑地一愣一愣的。 “盘龙马车与一般的轻车、重车都不同,它兼具轻车与重车的双重能力,它是一辆既可以在山坡、陆地、草原、甚至浅滩河道皆能走的车。” 她刚说完,底下一阵哗笑声响起,只觉她在讲一则玩笑。 但郑曲尺没停,略显低沉的男声加大,压住了他们的杂碎声浪。 “它车型相对窄长,搭配的减震的设计与动力增速的底盘,可高速达到一个时辰跑60公里,比普通马车提高了近40公里路程,它的四轮设计,十分讲究,对于稳定、转向测试,匀速行走,立杯不倒,快速奔跑,薄卵不碎。” 他们越听越觉得荒谬,都是坐过马车的人,谁不知道现在的马车,一跑快起来,哪怕铺再厚的褥垫,只要路难,路不平,车就会抖得跟个簸箕在筛似的。 一个时辰六十公里,这不就跟驰骋的马匹相近的速度,这是笨重颠簸的马车能够办得到的? 她倒是会吹,还立杯不倒,薄卵不碎,能达到这种程度,那岂不跟人力抬桥一样坐姿平稳妥当? 虽说,他们内心吐糟不断,但却没一人贸然出声打断或呛声……或许是她太过淡然的态度,笃定的言谈,毋庸置疑的神色,才叫他们跟着了魔似的被她脑补了进去。 “另,它爬坡能力特别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也能稳健前进,另外它还有一个任何车子都办不到的功能,就是将轮子拆了,身边有工匠稍做改造,它船型的构造车厢,是可以放入河中,当小型船只使用。” “当然,它毕竟不是真正的船只,不能够应对湍急的泥河,也不能够长久航,只能当应急使用。” 他们越听,眼睛睁得越大。 简直就跟在听玄幻故事一样。 不少人觉得她莫不是疯了,这么不着实处地吹嘘一番,别人就能够信她的那些胡言乱语?他们这一张张的精明相,难道就是白长的? “你、伱说的这些,是真的假的?”小老头苦笑不得,也被她说的一番话给整懵了。 他本以为她只是给盘龙马车正正名、讲述一下有别于它国马车的优点,可她倒好,直接给他来了一个对着牛嘴打喷嚏,吹牛都吹出天际了。 可是,光是这么听着,就忒得劲,叫人热血沸腾,期待成真。 郑曲尺没回答这话,而是反问:“这辆盘龙马车都实实在在地摆在你们面前了,你们为何却不信?” 小老头有意为她铺路,但也不能太离谱啊,他将信将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它就太厉害了,完全可以取代一切的轻、重车,可、可是,它怎么做得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小老头简直就是其它商贾的嘴替,他们都存在着同样一个疑问。 而牧高义跟史和通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他们的眼睛嘴巴都呈“o”型了。 而郑曲尺也知道他们听完后心动了,只是因为她宣传得过于夸张,所以理智压制住了他们的冲动。 有时候广告效应,可不是吹的,夸张又带了些超前理论性的宣传,刚开始听觉得不可信,但一旦被洗脑,就走不出它的深刻影响。 郑曲尺问小老头道:“想知道它是怎么办到的?” “不只是我吧,在场的人估计都一样。”小老头趁机将所有人都一并拉上场,他吆喝道:“是不是啊,诸位?” 他们被问住了,迟疑着是顺着这小老头的话点头,还是先傲娇一下,别那么快妥协。 但谁知,郑曲尺立马话锋一转,不给他们机会发表意见,直接道:“其实说了这么多,所有人应该都已经对盘龙马车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了,但光说不练,都是假把式,估计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嘴上讲它一千遍的好,也比不上你们亲眼瞧一瞧吧,既然你们觉得它不可能办得到,那你们想让它将我刚说的那些展示一番吗?” 这话,不就正中他们的心巴吗?biqμgètν 这不废话吗? 他们搁在待这么久,听她一顿神吹,可不就是为了验证一下这辆马车的真伪吗? 这一次,众人毫不犹豫地喊道:“想!” “对,若它是真的,那就试一试!” “没错,咱们要看!就看你敢不敢了。” 这些人一下就闹哄起来,毕竟他们此刻的兴致全都被她调动了起来,这番若不真实展示一番,谁都别想下台。 郑曲尺待他们这一阵热闹喧嚣叫喊势过去后,就笑眯眯道:“好啊,只要给咱们的盘龙马车投春赏银钱,到达一百枚数,我就亲自给你们展示一番。” 此话一出,展场内就炸开了锅。 “什么?!凭什么还要投春赏银钱?” “就是,这东西值不值当还是一个未来数,事前便要咱们投春赏银钱拉票,你想得倒是真美。” “不投,绝不投,傻子才投。” 郑曲尺老神在在,不紧不慢道:“这春赏银钱在各位手中,我是夺不走的,要投,不投,全凭你们心意。我只是觉得,若随随便便就对外展示,未免太让我的盘龙马车掉价了,要不然,你们就光看看它的外在、造型就行了,剩下的,我就等在这里,慢慢凑够一百枚春赏银钱之后,再给别人展示吧。” 啥? 不展示了? 小老头这时候早就被她的宣传词给勾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心痒难耐,如果她就这样戛然而止,这不是想要了他小老儿的命吗? 他是第一个站不住的,赶紧走到投箱处:“我投、我投,你赶紧展示吧。” “加一枚,如今还剩下……”郑曲尺看向牧高义他们,他们领悟了她的意思,就赶紧回去清点,然后过来报道:“离一百枚,还差六十六枚。” 郑曲尺又道:“如今只需要六十六枚春赏银钱,你们就可以欣赏到这一辆当世绝无仅有的盘龙马车,与其它马车的区别,我知道在场你们都是七国有名的大商人,身上从不缺钱,手上不是两枚就是三枚的春赏银钱,若只投一枚,于你们影响不大。” “上嘴皮跟下嘴皮一搭,你说得倒是简单……”有人嘀咕道。 她再继续加砝码:“你们不是不信吗?只要你们投到一百枚春赏银钱,倘若展示后,你们认为上当受骗,不就可以当面拆穿我,再向霁春匠工大会投诉,取消我邺国工匠的资格,那么你们投入的春赏银钱自能如数归还,这一笔买卖,说到底你们不亏。” 大会有规定,不得弄虚作假,否则一律取消参加资格,被驱逐出霁春匠工会。 他们也想起了这一条规则,顺着她的话一想,嘿,还真是这样。ъitv 这时,就在他们犹豫摇摆期间,郑曲尺再次扔下一个重磅消息:“另外,一轮春赏银钱结束,我会先行截票,然后再从中挑选四名投春赏银钱数量最多的人,由他们亲自上车体验,享受首批坐上盘龙马车的资格,并且他们还能优先获得盘龙马车的合作权,工会结束后,以最优惠的价格进货。” 此话一出,顿时叫他们头脑发聩,不再有任何顾虑了。 蜂拥而至的商贾,争先恐后,挤到前面,好不容易先抢投了一枚,再看旁人投了两枚,霎时眼睛一红,不行,他得投三枚,不能输给他们。 现在理智不理智的人,都纷纷拼上了财力,非得抢下这首批上车的资格,还有这优惠力度。 他们心中一致的想法就是,万一投资失败,就去投诉邺国工匠作假,反正最后都能将投出去的“赏春银钱”要回来,但万一她所说的是真的……那这辆盘龙马车的未来“钱途”,那可就惊人了。 不行,全投了!一枚都不留了!绝对要抢到前四的资格! 反正最后他们也不亏,只要抢到前四名,那就能够占好大一便宜啊! 郑曲尺见一切如她所料的进行着,她不由得慢慢放松了紧攥发汗的手心。 她掌握了“霁春匠工会”成功的秘诀,再以同样的方式来刺激消费,再以让利、鼓动、宣传、赠品、福利等方式,将在场所有商人成功变成她的隐形客源,入围的投票机器人。 如今,她成功了。 她释放一般轻吁了一口气,紧绷挺直的背脊松驰下来。 他们以为他们是稳赚不赔,实则,她才是那个最大的赢家。 史和通跟牧高义一脸呆然地看着眼前哄抢投票的商贾们,被避免被撞到,他们早早躲到了一边去。 此刻他们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抱着阿青的大腿唱征服。 什么叫扭转乾坤,什么叫起死回生,什么叫你前一秒对我爱搭不理,后一秒我就叫你高攀不起? 这、就、是、啊!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妈的,简直就是爽翻了! —— 后方,早已过来多时的悟觉寺住持跟公输即若,他们一路从头看到尾,那也是被这个“阿青”的一番反向操作给看得惊奇连连。 到最后,“阿青”大获全胜,旁观者弥苦忍不住大力赞叹起来。 “贫僧没有看错,他当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敛财)人才啊,这些商人明知前面是诈,却还是入了她的套,这位阿青施主,果真是贫僧,不,是佛祖看中的有缘人,即若,你先前的话说得对,好的东西人人都喜爱,若当真是只有一个,也需得抢一抢了。” 死去的招揽之心,再度在弥苦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而公输即若倒跟他看的重点不一样,他听完“阿青”介绍的盘龙马车,远比他第一眼见到那一辆车子的外观更震惊。 有句话说得没错,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若说她讲得天花乱坠,但没有一样符合实际情况倒也罢,但结合她的说法,再观察盘龙马车的构造与特点,却能一一吻合。 它的每一样设计都没有多余的存在,虽然他还没有亲眼看到它动起来,但至少她所讲的话,有根有据,有迹可循。 别说那些商人一听晕了头,连他此刻都忍不住被吸引住了心神,想一探究竟,一辨真伪。 第180章感到失望 “跟宇文晟抢人,你做好了要付出什么代价的准备了吗?”公输即若淡声道。 弥苦端庄合什,阖眸轻道:“吾佛慈悲,普度众生,贫僧只是想挽救一位陷于渊潭的有缘人上岸,若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倒也无妨,但吾悟觉寺乃受正道光辉所庇佑,邪魔歪道自然需要避讳一二,更遑索恣睢?” 这人,亦不知这些年学的佛理还是神棍之语,他言下之意,不就是对方踏入了他的地盘,如真龙受困于浅滩,翻不出多大的浪吗? 显然,弥苦对于宇文晟这人,了解得不够彻底,他之难缠,如跗骨之蛆,既恶心又难清除。 公输即若没有与他争论这些,这个“阿青”如今究竟是何人,他还没有下定论,因此弥苦若与宇文晟相争,他并没有插手干预的打算。 他冷漠平淡道:“这盘龙马车,当真是这位阿青所打造的?他师承何人,竟有这般技艺与娴熟的造器手艺?” 弥苦手握念珠,慢慢捻转:“真与假,这事便由你来辨别吧,贫僧对于你们工匠之事,并没有参言权。” 公输即若道:“看这鼓动而起的架势,他想获取这一百枚春赏银钱,可谓是轻而易举,所以她接下来的展示,也该是接踵而至。” 听他口吻似觉得“阿青”在卖弄小聪明,对其并不看好的样子。 弥苦问他:“那你是希望阿青施主的语惊四座是真,还是希望他只是一个满舌生花、实则全是捏造胡诌之人?” 公输即若垂眸思凝了片晌,道:“都不希望。” —— 咚咚咚—— 箱底不断响起的铜板碰撞声,应当是此刻最美妙的声音吧。 说真的,邺国这边来参加“霁春匠工会”的人,做梦都不敢将梦做得这般美好,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已经完全远远超出他们原先设想的最好结果。 以一日的时间为期,计得“赏春银钱”的票数来决定“霁春匠工会”前十入围的展品,可这才刚开始展品啊,一个时辰都没有,这边就能织造出这样一幕声势与热闹…… 别处展台的人,看热的僧侣,暗处隐藏了身份等待结果的工匠,全都睁着大大疑惑的眼,搞不清楚这些邺国工匠是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段,还是给这些商贾灌了迷魂药,才叫他们这样晕头转向。 没错,郑曲尺的确是放了一個极具诱惑力的“饵”,才能够钓来这么多的“鱼”。 但归根究地,倘若这些“鱼”对这个“饵”,本毫无兴趣,即使她将它放在水里再久,“鱼”也只会被别人的“饵”吸引钩走,不会入她这一汪水池扑腾。 郑曲尺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静静观注他们投“春赏银钱”的情况,待她觉得时机成熟,便立刻喊停。 “闭箱,截止时间已到。” 郑曲尺大声喊了截止,牧高义跟穿成普通百姓衣服的邺军,立即惊神,虽然眼中有大大的疑惑不明白,但还是上前驱赶商贾,拢紧投票箱口,一切事宜,以阿青的号令马首是瞻。 众人难以置信,他们后面还有许多人没有投,这一部分人愕然地转过头,却看见青年端起职业性的微笑,斩钉截铁道:“箱中应当有一百枚了,你们手中剩余的春赏银钱……便不必了。” 他们脸色难看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啊,别人谁不是求得越多票越好?还有人拒绝别人投票的?” 郑曲尺并不这样觉得:“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箱中百余票数,足以叫我入围霁春匠工会前十了,我不贪心求多,伱们手中一直攥着的宝贵春赏银钱,尽管继续留着吧。” 她这样一说,顿时叫后方之人心绪大乱,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不过就犹豫那么一下,却好像损失了一个亿似的。 “不行,我们要投,你不能阻止!” “就是!哪有人阻止别人投票的,我手上有春赏银钱,我想投谁就投谁!” 这会儿饥饿营销也是被郑曲尺玩得明明白白,套路她都懂,以前没机会用,但现在不是正好可以学以致用? 她没理会这些人的叫嚣蛮缠,只对牧高义他们道:“先清点一下票数汇总吧。” 阿青此时好有率领部众征服的威仪啊。 方才见她微笑,与那些商贾谈笑暗嘲,刀光剑影,他们险些以为见到了宇文将军,他向来都是笑着杀人诛心,想不到阿青与将军短短相处这么一段时日,便学到了将军笑面虎的精髓。 这一数,他们都惊呆了。 因为投箱的“春赏银钱”,远远不止一百枚,它远超一百,直接冲到二百二十枚。 总数计好,接下来便是计算各人投票数。 这些商贾手中的“赏春银钱”皆用小刀刻划了姓氏,以防被人窃取或丢失捡走自用,所以谁投了,投了多少,只要一挑拣出来比对,就一目了然。 这里的商贾,大多数人只投了一枚,剩下的二枚、三枚都有,最多的一人竟投了四枚“赏春银钱”。 史和通擅统计,一个陈氏商人投了四枚(牛啊),一个月氏商人投了三枚(有钱),一个木氏商人投了三枚(不缺钱),一个……呃,看不大懂的文字姓氏商人亦投了三枚,这应该是龟兹文吧,只有他们才有这般扭曲如虫爬的抽象文字。 “如今已经统计出来了,票数共二百二十枚,感谢诸位的踊跃参与,首四位投数最多的陈、月、木与龟兹大商,可入坐盘龙马车与阿青一道参与展示,至于其它人,我们并不再需要其它人的票了。”bigétν 靠,竟然有二百多票了?! 羡慕、嫉妒、恨,叫那些同样有展品,却一枚“春赏银钱”都没有的工匠们面目全非。 更气的是,他们邺国工匠竟狂得不叫别人继续投了,可偏偏这些人,还一股脑的非得追着喂投,他们是真不知道,究竟是这些邺国工匠有病,还是这些商贾脑子坏了? 众人气得胸口打结,也包括被拒绝投喂的商贾。 活了这么多年,有些人还参加了好几届“霁春匠工会”,哪一届不是匠人们眼巴巴地求着他们投票,祈求能够竞争入围。 可这一届的邺国工匠是怎么一回事?吃饱了,吃撑了,就不拿他们当回事了?! “你不叫我们投,好啊,你倒是讲出个原由来,凭什么?” “只是慢了一步罢了,你便开始故作姿态,你分明是没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你邺国工匠十数年来,首次来参加霁春匠工会,一来便如此狂妄自大,别以为我们非得投你这处!” “是真是假还不知道,说不准我们没投的,还是侥幸逃过一劫了呢。” 郑曲尺阻下被气得打算怒骂回去的牧高义,她道:“我自问给的时间并不短,可你们到现在没投上票,无非有两点原由,一是心底始终对邺国工匠有疑虑与打算,才会慢人一步,二则是你们并非对盘龙马车非它不可,所以左右为难,既是如此,我便替你们决定,放弃,另择展品。” 她的话,就像一刀划开了他的胸膛,将他们底下的心思敞亮地公布于众。 这些人顿时脸色遽变。 “你胡说!” “就是,我、我就是腿脚不便,这才慢人一步。” 看他们那心虚狡辩的样子,让郑曲尺看了只想笑。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若霁春匠工会是公平公正的,那你们有选择的权利,我们也有拒绝的权利,对吗?” “阿青施主说得没错。” 这时,一众商贾的后方响起一道极为赞同的声音,叫他们转过头。 只见住持弥苦与公输即若一道前来,一见到他们现身,众商贾先是讶异,下一瞬则下意识收敛起脸上的猖狂与愤怒,掩饰住眼神,迅速避开出一条路来。 他们心底犯起了嘀咕。 “怎么是弥苦住持来了?” “难不成,这盘龙马车也惊动了他们?” 他们侧过身,见到弥苦法师,合十鞠躬,静待他自面前走过时,并道声:阿弥陀佛。 弥苦的身份,自是一出现便担了主位,他当众道:“在霁春匠工会上,来此处参展的商贾,可为中意的工匠展品投票,虽以往并无个例,但的确若为公平公正,工匠也有拒绝被投的权利,双方意愿皆要尊重。” 弥苦看向郑曲尺。 当郑曲尺看到弥苦时,明显愣了一下,这不是之前那个为他们引路、讲解“霁春匠工会”上规则的灰衣僧人吗? 怎么摇身一变,就升职加薪走上了僧人巅峰? “阿青施主,认不得贫僧了?”弥苦温文有礼地问道。 郑曲尺皮笑肉不笑:“……我们何时见过?” 弥苦闻言微怔,继而笑了笑:“是,是贫僧记岔了,初次相见,贫僧弥苦,乃悟觉寺的住持。” 郑曲尺双手合十,微微鞠躬:“邺国工匠阿青,见过住持。” 弥苦面容恬静淡然,见不少人的眼睛都朝他旁边之人打量,便为众人引荐一番:“想必你们还没有认出来吧,贫僧身侧这一位,便就是鼎鼎大名的北渊公输大家,他为人低调,倒是甚少人见过他真容。” 公输即若转过脸,眼神遽然犀利地盯向弥苦,没料到他会忽然提及他的身份。 当真? 他果真就是现今工匠魁首公输即若?! 刹那之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下转移到了公输即若身上,纷纷瞪大了眼睛,惊奇、激动又欢喜。 这会儿的弥苦,祸水东引,倒是能落得一个五蕴清静。 “敢问,您、您当、当真是公输大家吗?” 郑曲尺耳朵一嗡,也倏地看了过去。 这位与弥苦住持同行的男子,就是当初与她在福县相识的“黎师”,也就是公输即若? 她观他有一身清冷风淡的气质,举止优雅而自矜,看人时,表情如同冰雪无所撼动,唯一双眸子在瞥睇凝望之际,明慧至间,蕴秀其内。 原来真实的他,长这样啊。 虽然他的脸变了,但一旦确认他就是公输即若,就能慢慢将他与那个“黎师”相契合,除了一张假脸与一个假名之外,他身上其余的部分倒是没有怎么变。 她认出他了。 可他,认得眼前的这个她吗? 她神色略紧,微微颦眉,并不想此刻露出端倪叫他察觉。 虽然“霁春匠工会”自举办以来,没有哪条规矩说不准女子前来参加,但她以“阿青”的假名来登记工匠名,却是经不起细查的。 一旦有心之人按一个名目来办她,那也是有理讲不清。 现在只寄托付荣的易容术,要胜于公输即若,让他不对自己生怀疑。 “方才贫僧与公输大家在旁,也观听了许久,对于阿青施主所讲的马车,甚感兴趣,既然阿青施主定制的规则,众商贾已达成,不知接下来你打算要如何展示?”弥苦话归正题。。 郑曲尺正与旁人一般,对公输即若的现身,表现出一副狂热粉的态度。 她闻言,当即对公输即若推崇备至道:“不如就请公输大家来说,你想让阿青如何展示?今日有幸能得公输大家的赏识,阿青自然没有任何的意见。” 公输即若听到她这样说,凝眸观她半晌,最终略感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样貌、身高、品性乃至声音,全都无一对上,观其一副谄媚向上的热切态度,更令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猜错了。 但公输即若并未彻底死心,只因这个阿青横空出世着实太过可疑。 他道:“在此处,我是客,你为主,既是邺国工匠造的马车,自然是你们自己更明白该如何展示其优点,不过,既是马车,自然需要驭马拉车,你若缺马,我可……” “便不劳烦公输大家了,马,我们邺国亦有。” 只见白石拱桥的另一头,王泽邦、蔚垚、润土三人各牵着一匹白马走了过来。 看到他们三人,公输即若便知道,宇文晟这一趟并不只是简单地来参加“霁春匠工会”,他必另有其目的……只是为何宇文晟眼下不在? “马匹虽然邺国有自备,但场地却还是需得在贫僧的悟觉寺吧。”弥苦面容不改地问道。 郑曲尺立刻打圆场道:“公输大家与弥苦大师皆有心了。” 弥苦虽不喜宇文晟的下属出场锋芒咄人的模样,但他对阿青印象极好,见她出面挡着,便也不与她为难。ъitv “寺中除禁地、苦修之所,其余你尽可挑选为展示场地。” 这么大方? 一群人来到了竹林之后,石板地上修建了一处开阔平坦的广场,有弟子在扫洒,见有人来了,便行礼退下。 “此方平地,可行?” 郑曲尺环顾四周,却是摇了摇头:“既要寻求刺激,那就要贯彻到底……我的意思是,这场地,太平坦了些,咱们可以挑战一些更惊险的。” 第181章深刻教训 她是认真的? 弥苦看了她好一会儿,而郑曲尺将神色维持得妥妥的,不给别人有任何机会看出她其实就是色厉内荏。 这宇文晟不指望他的时候,他倒是时不时露个脸,就待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眼下她面对一众贪狼般商贾恶势,老用一种探究、穿透性眼神看她的公输即,还有那个不知其目的的弥苦住持,正需要一个压得住场的人在,给她壮壮胆,强强势,他倒好,人却不见了。 弥苦揶揄地点了点头:“迎难而上,勇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便依阿青施主吧。” 郑曲尺觉着这一位悟觉寺的住持有些叫人看不懂了,她本认为他虽在佛寺之中,却俗心未泯,如商人一般,逐名追利。 但眼下,却又不谈任何条件,任她一個邺国工匠将他悟觉寺当后花院,任挑选场地,既大方又纵容。 他……该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吧。 郑曲尺对弥苦心起了揣测怀疑,便对他多提高了几分戒备。 可眼下,也不是心思放他身上的时候,还是得先将她的事情办完先。 她环顾一圈后,走到围栏处,从空中俯瞰,眺望不远处有一处水瀑,三台跌水,水帘笔直下泻,下方是密林子,铺着鹅卵石子的林荫小道,落叶幽径。 那一处地势逐渐低下,有一处水洼地,由于水瀑一台倾斜宛转斜下坡,便流有一股缓溪顺径直下,最后汇聚于此处…… 这一条路,集复杂、不平、曲折与湿地,路况的确令人堪忧,人如果走,可以避开不必要的坑,但如果是马车在上面行驶,那就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了。 由于郑曲尺盯注着某一个方向良久,后面的人觉着奇怪,也一道看了过去。 他们自然也看清楚了,再一看“阿青”脸上满意且下定决心的神色,他们都惊讶地面面相觑。 她该不会是要…… 这时郑曲尺在敲定好路线后,转过身来,对着前方四位等待多时的商人道:“四位大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与阿青一道,在这悟觉寺的幽林曲径当中,游历一番?”bigétν 这四位,敢拿百金、千金来陪她冒险,与她赌这一局,想来也不是什么拘泥于刻板思想的人。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般,他们听到郑曲尺的邀请,竟没觉犹豫退缩,反倒全都眼睛一亮。 陈败朝天拱了拱手,意气的脸上兴致盎然:“我陈败对于如此有趣之事,乐意奉陪。” 月金精明的脸上挂着笑,他拂了拂绣着金线的袖摆,做作道:“我可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来坐这第一趟马车,自然是如你所言,越刺激越带劲。” 木熹熹摩拳擦掌道:“这才是我要的,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前三位陈、月、木姓大商,是相当年轻,二十来岁的青年还没被岁月浸透出一层老滑油来,想来他们这丰厚的家底该是父祖辈积攒下来的吧。 而最后一位中年的商贾,他虽然也穿着中原人的服饰,但嘴巴上卷翘的胡须,圆滚滚的脸,再加上一双浓睫碧眼,就暴露出他乃七国中唯一的外域海国龟兹。 这龟兹跟郑曲尺“家乡”西域四大古国的龟兹,同名却是全然不同的地方。 或许是年岁比较大,他人也比较沉稳,他最后用别扭的中原话开口道:“什么时候若能在水里跑一趟,估计更带劲吧。” 其余三位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这个龟兹老鳖,他不会是真信了那个阿青的糊弄之语吧?! 身为商人,谁不知道为了推销商品,都会朝外做一些夸大言辞的宣传? 他们因为都做过,所以是见怪不见了,只要大体上符合要求,别挂羊头卖狗肉就行,其余细枝末节就不讲究了。 比如说,就辆盘龙马车的车舆有几分船型,但这也不意味着它能当船使啊? 造船工艺,何其复杂精深,当世唯有北渊国与龟兹国才深谙其道,他们其余几国只明皮毛,不懂精髓,如仿造出来,也是伪劣产品,不堪重用。 所以,这个邺国工匠阿青只不过就是乱吹一通,他这个龟兹国老鳖还真当了?七国之中,除了邺国工匠遭七国看扁之外,龟兹国这个海鲜生食大国,也被其余不同文化的国家拿来笑取许多外号。 而老鳖这个词,就是其中之一,意喻着龟兹国人,就跟龟形似,仗着一副坚硬的龟壳,一遇事就胆小缩头,没什么担当。 “有机会的话。” 郑曲尺避开这龟兹商人穆哈期盼的眼神,略感心虚。 这马车能当船使,不是不可能,只是她也说过,这得改造一番,而不是真的卸下轮子,丢水里一泡,它就能够划着跑。 它又不是变型金刚,哪有这么神奇?她就是在卖点中预设了一个概念,有待开发。 她走到公输即若面前,她浅褐色的瞳仁被付荣滴了药水,能够暂时遮掩住原本的颜色,呈黑褐色,正是这神奇的易容产品,令她与旁人差不多,看着倒没有那么特殊了。 “公输大家,能邀请你一道上车游逛一圈吗?” 但凡是有点实力的产品,就会请代言人,她是没钱请了,可眼前既然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大名人,工匠圈还有谁的名声大得过魁首,她何必舍近求远? 公输即若这人虽然气质清冷不易亲近,但他身为大家族的礼仪跟风范却是铭刻在骨子里的。 所以,他待人接物,向来只是平淡,并不傲慢冷淡。 对于她的邀请,他没有迟疑,便颔首道:“并无不可,说来,方才听你讲了这盘龙马车的种种好处,即若亦有心想与你探讨一下,增益视听。” 这话客套得,就跟商业互吹一样,但实则却是他的真心话。 郑曲尺怔然地看着公输即若。 她没料到,堂堂的北渊国大家,百工魁首的公输即若,竟也会视她为平等之人,与她共同探讨专业。 她曾经想过,若有一天能与这世间最顶尖的工匠探讨当世的发展、建设与古文明中的各种神秘之谜,不解之题,该是叫人多么心潮澎湃之事啊。 而如今,在机缘巧合之下,这一件她渴望过实现的事情,这么快就能够达成了。 “好!”她立马重重应下。 公输即若一双寒星般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见她没有对盘龙马车挟私与犹疑,反倒是落落大方,坦然相对,这一点倒又有些像她了。 郑曲尺被他看得浑身发麻,她眼珠一转,又挤出“嘿嘿”一笑,一时没把握好尺度,既傻又猥琐。 “公输大家,阿青有一事相求,就是能不能在事后,请你在这盘龙马车上提刻一句感想评语?” 她此刻眼中流露的全是小心计,话中也满是雀跃的贪念,就这一副奸诈小人的表情,明明以往公输即若肯定会觉厌恶,但此刻心情却很平淡,无喜无怒。 他道:“没问题。” 郑曲尺闻言一愣。 她脸上用力过猛的表情一滞。 这、这么简单就答应了?不得不说,这个公输即若……人还怪好的哩。 这时弥苦也凑了过来,见阿青无意邀请他,便自荐道:“不知贫僧,可有幸一道?” 看来,在匠人心目中,这公输即若的确要比他更受欢迎,哪怕他什么都不必做,这些工匠都会眼巴巴地前来讨他欢心。 郑曲尺看过去,一看是弥苦这个吞金兽老大,心底有防备,但鉴于对方帮忙提供了场地,便也应下:“当然,不过,不知能否也请弥苦住持……” 别人那是花了百金、千金这才占了一车之地,他想免费,那对别人就太不公平了,所以…… “阿弥陀佛,贫僧的经刻还算擅长,不妨也为阿青施主伱们的盘龙马车提经句一段,意旨出入平安。”十分上道的弥苦道。 郑曲尺终于发现了他的一个优点,那就是识趣。bigétν 甚好。 “那便多谢弥苦住持了。” 这时,陈败、月金他们也不甘寂寞地过来,张口就是一句:“要不要,让我们也提一句评语?” 郑曲尺看向他们,干脆果断地拒绝:“谢谢,但不必了。” 四人:“……”她是不是瞧不上他们四个啊? 这辆马车能提字展示的好地方,就那么几处,若人人都上去提一句评语,那不就成刻字板了?再者,代言人,能够打响知名度的人物,留两个有足够影响力的就行了。 “阿青,你一个人,行不行啊?”牧高义过来,有些担心。 但郑曲尺看向王泽邦、蔚垚跟润土,他们三人是宇文晟最信任、也是最厉害的属下,但此刻却无一人留在宇文晟身边,反倒全都过来守着她一人。 若这不是宇文晟的意思,还能是谁? 有这三个武功高强的人,随时随地留意着她身边的“风吹草动”,说实话,她没什么忧心的,她只想让一切尽快尘埃落定。 “没事的,我能应付,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归来。” 郑曲尺、公输即若、弥苦再加上四姓商人,共七人相继坐上了马车,马车早被蔚垚他们套上了白马,马拉车一体成型,整体富丽堂皇又气势不凡。 “光凭这车子的外观设计,便属难得了。” 有人赞叹了一声。 驭马之人,蔚垚不放心别人,他们为防止有人在马匹身上动手脚,连马都自备了,自然驭车一事得由他亲自操刀,遵从将军死令,守护好夫人的安危。 其余的商贾就站在上方广场的栏杆处看着,只见下方的马车载齐了人后,驭夫开始驱动,然后马车便在他们的注视下成功跑动了起来。 有人讶道:“还真能跑啊……” “这话说的,这是马车,不能跑,叫什么马车?”吐槽的人也不少。 “嗳,你抬什么杠,我的意思是……它还跑得有模有样,既没晃摆得厉害,又没要翻车悬倒的架势。”ъitv “你们快看,要进林子了,我先前就奇怪,这车怎么四个轮子,轮子还前小后大,如今你们看,这马车四轮竟可以转向,还是如此轻便顺畅,简直就如同临水之鱼摆尾一旋,灵动自在。” “这……真能办得到?” “我们的马车,要这样打急转弯,肯定有翻车之虞吧,我的车子还是最大造车国北渊,花了大价格买来的,可看起来却还没有这辆盘龙的十分之一灵巧。” “是啊,我就奇怪了,它跑在这小石子路上,怎么车身不是左右摆动,反而好像是上下弹动,但仔细观察,车舆在弹动时,整体极快地又恢复了平稳……” 他们看得惊奇连连,七嘴八舌讨论个不休。 因为他们跟马车的距离不算近,在他们眼中,正正好能够将盘龙马车整体的变动尽收眼底,但又因为距离的缘故,细节变化,只观其动了,却不解其为何动了。 疑问萦绕在心底,直引得他们的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个不停。 “对啊,我方才就看出来了,车子的底盘构造与其它马车不同,它下面有用板子遮挡,还有个木盒子的东西在,总之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看起来就很难,更别说做出来了。” “你说,将车子做成船型,他们这么做会让马车跑起来更平稳吗?” “我哪知道,这得找船工问一问才知晓,不过,我现在很想知道,车上的人感受如何?他们是不是特别惊喜,还是特别惊吓啊?” “就是,刚才下坡的速度,简直惊人,我看着就心惊胆颤的,生怕下一秒就看到翻车的场景,可是,它却牢牢地抓紧地面,这是怎么做到的?” “当世真有人能够打造出这般厉害的马车?灵巧、轻便、舒适华美、运行平稳、速度不俗,又可几用,爬山下坡,拉货载人,应对各种路况自如,尤其改动的四轮马车,在于转向不再如以往那般笨重,只懂直行……” 他们倒吸一口气,牙关打颤道:“你们说,这辆盘龙马车,如果真能够通过那一道道难关,回到咱们这里,那我们岂不就是……” 后悔了,他们心中此刻产生极大的后悔了! 仅只是看着它走了一半的路程。 或许,这就是郑曲尺宁愿不要轰动的票数,也要截票,将这些商贾拒之门外的理由。 她能够平静地任他们嘲笑、鄙夷而没有愤怒,便是要叫他们在此刻为他们的傲慢、嘴损以及对邺国工匠的偏见,深刻牢记下这一次的教训。 他们邺国也有好的工匠,正如其它国家也有水平差劲的工匠。 第182章入围前十 马车之上,七人分别左右坐下之后,就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没有一人先开口说话。 之前在露天宽敞的地方不显,但一旦一群陌生的人被放在相对狭小的封闭空间当中,就有一种无形的拘束感形成。 社牛还得数郑曲尺,她率先打破沉默。 “诸位,敢问这坐垫如何?我让绣娘以牛皮缝制了填充物,坐感软中带硬,硬中带软,特别适合长途跋涉的路途。” 金月立马找到了共同话题:“这里面放的是些什么啊,你别说,这垫子坐着,确实比其它马车的坐垫要舒服多了。” 他屁股抬起来,又用力坐下,反复几次试验感受。 里面是椰棕、棉布层与棉花,耐用又扎实,不但久坐不塌,支撑性更是杠杠的强。 郑曲尺当然不会轻易告诉他们:“材料啊,暂时得先保密。” 这时,木熹熹看着座位中间,放置茶几或果盘的那张小案几:“这不是茶几吗?它怎么好像可以任意地推拉啊?” 他扯着案几加高的边缘,当作拉手,朝外扯动着。 “这是一个临时办公或吃食的小案几,但若是累了,夜间只需将它这样拖拽出来,靠在另一边座位上固定,再将这些可拆卸的坐垫放置上去,就可以平躺下来睡得很好了。” 折叠板,加上滑轮的设计,在现代很普遍,但他们却是第一次见,纷纷惊叹不已。 “有趣,太有趣了,这样用力一拖,它就整个滑出来了,还能当床板用,我看看,全部收放进去,案几只有一尺(约30)公分,但一旦拉开,却能够躺下我一个大男人的身高。” “对,夜间寒露、荒郊兽袭、暴雨风雪,人自然留在马车内更安全,底层车厢它不仅能坐下八人位,还能睡下不少人。” “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一根木头架在座位上?”bigétν “有时候车上的人难免遇上险况,比如被追击,马车受损急刹,或者撞上什么东西人仰车翻,这时候人只要牢牢抓紧它,就可以稳住身形,极大程度减少伤害。” 他们就像进入宝库探宝的孩子似的,这里摸摸,哪里碰碰,十万個为什么萦绕在心头。 他们几人,在车上的每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后,忽然打开了车窗,见马车已经行驶了一段路程,可这过程中,他们深陷好奇探索中,竟没有察觉到特别大的动静。 马车以缓速前进,只比人力稍快那么一些,但真做到了她曾说的“立杯不倒”的感受。 “阿青,能叫马车再跑快些吗?” 他们三个一个比一个性子欢脱,伸出头来,感受着风速。 “可以。”她对外面驭车的蔚垚道:“蔚大哥,劳烦提速。” “没问题。” 郑曲尺交待完之后,见四姓商贾都各自来了趣,不必她再介绍之后,她便也安静了一会儿。 但还没闲下心来,就感到了两种感受各不同的视线,一直紧紧地盯着她。 一道是公输即若的,他就像精密的机器一样,想将她的身体剥析分解开来,看得仔仔细细,分毫分差。 一道则是弥苦住持,这一位年轻的住持长着一张普渡众生的脸,但只是被肉眼所蒙蔽之过,她总觉得他性似贪狼,总有一种随时准备要捕食的凶悍。 但毕竟这只是一种虚无的感觉,倒也做不得准,但目前她至少可以确定,这个弥苦住持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良善慈悲。 ……烦死了,果然还是不能不聊天啊。 她清了清嗓子,刻意避开这两人,对龟兹商人穆哈道:“这还只是展示品,完成得匆忙,还需要多多完善,你瞧,本该设计在车上的吊顶灯,边柜与云朵靠背,全都还没加上,假如买家付得起足够的钱,便可尽量提任何要求,我都可满足。” “你的马车,不仅设计有心思,连内里的布置都藏有心思,不知这位阿青工匠,你在伱们邺国工匠当中,属于什么级别?”穆哈拱了拱手,好奇问道。 坐在这车里的人,主办方肯定已经知道她是盘龙马车幕后工匠,而这四位大商,若无意外以后肯定也是她的最大合作商,郑曲尺也就不藏着掖着,趁此机会与他们打好关系。 “我叫郑青,是邺国工匠,目前评级工匠一级,不知四位大商都该如何称呼?” “失敬失敬,原来你竟然已是工匠——”穆哈表情徒然僵滞住了。 她、她刚说啥?! 其余三人倏地将脑袋伸了回来,同时瞪大眼睛看着郑曲尺。 “你方才说什么?!你是工匠一级?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这事本就瞒不了任何人,她也大大方方承认道:“你们没听错,我也没说错,这事,有这么惊奇吗?我以往独居深山进修,不理山下俗事,出师后才知,原来当木匠还得考核评级。” 她将身上的疑点都合理化,再打造出她为苦练技艺,久居山中、不谙世事,来打消别人对于她种种身世、来历的探听。 他们一听她这话,那就是满脸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都觉着她是在开玩笑。 直到郑曲尺将工匠一级的牌子拿出来,摆在他们面前之后,他们才不得不信。 陈败看着她,感到了惊叹:“郑青,你们邺国工匠,难道都像你这么厉害吗?我好久没到邺国去了,以往总听别人说,邺国的东西一个比一个劣质难看,所以我们陈家的商队从不经过邺国,可你一个工匠一级,就能够制造出大匠水平的木器来,我觉着我可能被骗了。” 这话不能当真听,只能说陈败在刻意捧高郑曲尺。 他也知道,先前他们这些商贾各种贬低、嘲讽邺国工匠,将人得罪死死的,这会儿不得说上些好话找补啊。 “邺国工匠中,自有翘楚,亦有低劣,这不可否认,而我,顶多算是一般。” 谦虚过头,也就是狂傲了哈。 “不一般啊。” “非常厉害。” “挺吓人的。” “干!” 三人转过头,齐齐看向永远不跟紧队型的龟兹商人。 “好啊,你在骂人?!” 穆哈摸了摸弯须,白了他们一眼:“你们讲的话,跟我讲的话,意思一样一样,凭什么我就是骂人?” “你们龟兹,难道就是这样称赞别人?” “当然不是。”穆哈扶正了一下衣领,说道:“我这只是在表达我内心的震惊,不过,我们龟兹虽然制造的马车如今比不上邺国了,但至少在造船方面,那却是你们望尘莫及的。” “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南陈的六艺五书,还有笔墨纸砚,那是七国闻名的!” “我们宏胜国的建筑群,如七星连月湖的湖下楼阁,春洪长楼的围栏风景,那都拍案叫绝的!” “那我们巨鹿的攀云梯、九公鹿鼎,不也是全国闻名吗?” 这几人在此攀比,听得郑曲尺简直就是心旌摇曳,恨不能钻进他们脑海之中观赏一番这些景、物、器。 不过,她好心地提醒了他们一声:“你们就好意思在公输大家面前说这些个?” 他们一顿口舌输出后,这才顿醒身在何处,身旁何人。 顿时,四人表情尴尬地瞥了一眼公输即若。 公输即若平静视人,他道:“各国各家,皆有超群出众之辈,亦有巧擅专技之才,我虽承众人恭维一句工匠魁首,但不敢自认全能,也无法以一胜百。” 这时,陈败却真心实意道:“哪里哪里,我听说公输大家造的千机弩,万骨扇,还有凌云梯,飞燕车,还有好多数不清的艺器、兵器,全都是顶尖之作。” “对啊,咱们月家还有幸收藏了一件跗骨沉凫,听说北渊国的凫军,就是以此装备大胜了龟兹船队。” 龟兹商人听了这话,脸色不太好了:“公输大家手上的兵器、攻城器械,全都是举国顶尖的不错,我龟兹大败一事,只是败于这些厉害的武器之手,并非北渊国。” “嘁,你就嘴硬吧。” 听完他们口中的各种逸闻、趣事,郑曲尺道:“北渊,最擅长的,应该是跟巨鹿一般的战争器械吧。” 她的话,就好像一块冰掉入了沸水当中,当即气氛瞬间降温。 公输即若闻言,看向了她。 郑曲尺微笑以对,令人看不清楚她这句真正的意图。 “倒也没错。” 他没有否认。 郑曲尺曾听闻,当一个国家大力生产、囤积兵器,便是为了战争做准备,达到侵略的目的。 囤积军火往往意味着筹备战争。 而战火蔓延,生生不息,就意味着牺牲、死亡。 她想通过公输即若了解一下,为何霸权,就容不下其它国的存在,难道战争是唯一的解决之法吗? “为何非得研发这些?难道这些战争器械,能让百姓吃饱穿暖、不受战苦?” 公输即若淡淡道:“你想说什么?”ъitv “增进民生福祉,利于民,而大量制造战争器械,就一定能利于国吗?”她问他。 他回答道:“不一定利国,但却一定护国。” 郑曲尺听完之后,足足反应了好几秒,才失笑道:“是啊,是我太钻牛角尖了。” 工匠们花费无数时间雕刻出来的精致木器,或许一棍子就能打碎。 那么棍子被造出来,一定就是为了毁灭吗? 不一定。 它也能迎击别人的棍子。 他们邺国,好像也挺缺“棍子”的,落后挨打,又何止是邺国工业方面。 听听人公输即若造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器械,若他们北渊国真拿先进的军事器械来攻打邺国,以邺国的军事防御,又能够抵挡得住吗? 或许是对邺国越来越有归宿感,她想问题的角度,也从一开始的个人利益,演变成一个国家一员,一个关注天下大事变迁、权衡利弊战事的观察者。 —— 一番测试下来,直到规划路线的终点,围观的商贾全都迫不及待奔跑过去,围着马车就是一番查看。 见其安然无恙,除了车轮沾染上泥尘污秽,竟没有翻车跟路损? 七人从马车上下来,公输即若第一,随后是弥苦住持,四姓商贾,郑曲尺垫后。 众人迫不及待地询问。 “怎么样,方才我们在外边看,只觉马车行驶过程中,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知道你们坐在马车上的感受如何?” “对啊对啊,我们等在上面,都快急死了。” 他们此刻的心情简直就是两极化,投了票的希望说好,没投的希望说不好。 公输即若对他们的提问,表现得很平静,唯他目光扫过盘龙马车,才生发异样光彩。 “我的感受,将付诸于这一柄刻刀之上。” 他走到马车的窗子旁,呲呲,木榍掉落,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铁笔银钩,劲健雄浑。 他们静待片刻,才将刻于马车上的评语,一字一字读出。 栖无风雨,无限驰骤,人生适意耳。 这句评,不得不说,囊括了稳、快与惬意享受,评价极高。 弥苦住持见公输即若刻完了,便道:“公输大家,可否借刻刀一用?” “请。” 他走上前,拢起袖子,凝注片刻,便刻出——骄马车如水,江势鲸奔,山形虎踞,春风得意马蹄远。 他们看着上面的评语,那简直是一个比一个夸张,一句比一句更赞美。 “好!” “当真是好啊。” 四姓商贾不给刻字,就只能口头评价来抒发自己的心头感受。 有文话的人,每一句都是含义,没什么文化的人,除了一个“好”字,也没别的字表达了。 “真的、真的就这么好吗?”一众商贾脸色发白,似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的确好,可惜你们晚了一步,现在,此盘龙马车,与你们失之交臂了。”陈败气死人不偿命道。 他的得意,让没投上票的商贾,此刻只想揍人。 “是我们失言了,这位阿青,你也不能不叫我们投吧。” “就是啊,再给次机会吧。” 他们围上阿青,态度跟之前简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郑曲尺问他们:“邺国工匠的东西,你们如今觉得如何?” “是我们狭隘了,邺国自然是有好的工匠。” “就是啊,树有高低,人有胖瘦,我们一叶遮目,确实不该啊,以后谁要说邺国制造全是残次品,我定会上前与他们理论一番!” 郑曲尺审视着他们此刻的“幡然醒悟”,那恨不得返回过去叫自己闭嘴的样子,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 她眉开眼笑,与后方牧高义他们对视。 看他们一脸呆样地听着所有人都在赞美邺国工匠,还傻兮兮地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眼眶竟然就红了。 第183章入千树殿 翌日午时三刻,“霁春匠工会”的入围选拔,终于尘埃落定了。 当“春赏银钱”的票选结果,由悟觉寺的首座读出来时,在场的人在呆怔片刻后,便是大为诧异了。 不得不说,这一届的“霁春匠工会”简直太有意思了。 以往所有入围展品的竞争,那都是你一票我一票,锱铢必较,难分伯仲。 可这一次,入围的十件展品,后九位的票数倒也算正常,唯第一名跟第二名,所获得的票数却是断崖式的下降。 这是“霁春匠工会”数十年以来,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悟觉寺的首座念道:“邺国盘龙马车,入围前十,得春赏银钱票数——四百一十六。” 而第二名,千蛛,仅得八十三。 剩余的三、四至十,也都是几十票数。 二百余位来自各国的富绅商贾与工匠共同投票,却投出这样悬殊的票数,当真是“霁春匠工会”上的首一份。 以往票数平衡,顶多只有十几二十的差距,要知道,人有百种,各有偏好,审美与所需要求都有所不同。 可这一次,邺国所打造的盘龙马车,几乎得到了统一的认可。 首座道:“恭喜前十,明日为翘楚的决赛,望诸位按时前往千树殿。” “千树殿、千树殿啊!阿青,我们入围了!入围了!” 牧高义跟史和通兴奋地拉住郑曲尺的手臂,激动地连蹦带跳,开心得全然不顾形象了。 郑曲尺也高兴啊:“入围了入围了,前十能有多少奖金?” 她两眼充满了期待地看着他们。 “阿青,现在还没有奖金,入围前十还得争夺翘楚,待落选了之后,大会才会给落选的工匠钱帛,以示鼓励嘉奖。”牧高义跟她解释。 一听还得落选才有钱,郑曲尺的快乐顿时减少了一半。 “……还得落选啊。” 蔚垚好笑着上前,王泽邦也难得露出一抹微笑,润土依旧扑克脸,但眉宇之间的放松却也显示他为能入围而高兴。 “呵,只是入围便能叫你们这么开心啊?邺国的工匠可真是没见过世面,想想就是一群逐利行商的人投的票,何以为准?明日才是真正的匠师之决。” 一名高挑、面容刻薄的男子在旁冷嘲一声,便与郑曲尺他们错身而过。 郑曲尺莫名其妙被人怼了,她问道:“不是,他是谁?别人开不开心,他也要管?” “就是,我瞧他就是嫉妒咱们获得了入围第一。”牧高义不爽地附和她。 史和通回忆了一下,记起来了:“好像是入围前十的……对了,他就是南陈国大匠左漠的高徒,俞满七。” 南陈国大匠左漠? 郑曲尺听到这个名字时,表情遽变,之前有些愠怒的视线,变得深长,她看向俞满七的背影。 原来,是那个人的徒弟啊。 那个害了穆叔与穆叔师兄的南陈国匠师左漠。 她现在虽然完成了穆叔的遗愿,可穆叔他们的仇,却还没有报……有机会,她定要会会那個左漠,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但观其徒弟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想来他也只会是丑恶无善状之人。bigétν 穆叔他们当年在“霁春匠工会上”败给了奸诈歹毒的左漠,那她这一次便先来看看,他亲授的这位徒弟有几斤几两。 —— 展品入围,后续还需将展品安置下去,这事自然还是由王泽邦跟牧高义他们去办,此事暂了,郑曲尺就跟润土一起去寺里安排的“善居”休憩。 这里要提一下,寺中食宿一律收费,但入围前十,则可减免一切费用。 “夫人。” 回到善居,付荣却找上门来,想着他先前一直没现身,应当是跟在宇文晟身边办事。 但这会儿他回来了,可还不见宇文晟,她便问:“将军呢?” 付荣左右看了一下,小声与她道:“将军受了些伤……” 郑曲尺神色一紧:“怎么又受伤了?” 他最近是以受伤为乐吗? 她转念一想,不对啊,这是求神拜佛的寺庙,不可能有大规模携带杀伤性武器的可疑人员闯入,若是刺客行刺,就如之前那人一般,宇文晟不是能够轻易解决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是这样……”—— 就在郑曲尺吸引走“霁春匠工会”大部分人目光,尤其连弥苦住持与公输即若他们都忍不住前往时,宇文晟这头便开启了他的行动。 他由付荣为他换了一套黑衣,简单地进行了伪装掩饰,紧接着闯入了悟觉寺不为外人进入的孔雀塔。 孔雀塔为悟觉寺住持的藏书与办公之所,共有三层高,他一路借树桠密叶的遮挡,成功到达孔雀塔,再踏檐飞蹿进入二层。 二层塔内并没有武僧把守,他从窗口进入之后,便来到藏书摆置的书架前。 “孔雀塔,二层,第三行书架,巨鹿筹备下田布略图,以悟觉寺弥苦住持相议,达成一致。” 宇文晟这一趟前来巨鹿雍春城,并非与那公输即若争一时意气,也不只是为了公输家举办的“霁春匠工会”,而是邺国细作传递回来的一封紧急加红密函。 来到第三行书架,宇文晟看着上面摆放着一个木匣子,是它吗? 他伸出手,将木匣子打开,果然里面正躺着一封信件,当他正要取走之时,却听闻木架不知何处传来“咔嚓”错位的一声,就像是机关被启动的细微声响。 倘若是一般人,肯定耳力不及,听不清楚,但宇文晟武功高强,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动静。 但见木匣子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装物件。 当它里面的信件被取走,便会自行启动机关,一支涂毒利箭倏地射出,他偏头一避。 箭矢重重弹射入后方木架上,造成了不小的动静,当即被塔底把守的武僧发现了端倪。 “是谁闯入了孔雀塔?!” 宇文晟目光扫过木匣子,心中暗道,这是个什么机关?这样轻微的重量挪移,便能够快速启动,且藏器之处甚为隐匿,竟然没有任何的痕迹。 他听到急促登梯的哒哒声,便原路朝窗外一跃而下,他并不打算与这些僧人缠斗,因为他不想别人察觉到是他的动的手,更不想留下事后证据。 他刚一落地,早已警卫在孔雀塔四周的把守武僧出动,以拳棍相加,他当即挥掌相挡,并没有祭出兵器。 掌风所至,全然不是他对手的武僧纷纷翻仰倒地,宇文晟再一个旋身跃至半空,凌空吸走一铁棍。 一掌挥去,棍身如扇朝爬起来的武僧拍去,他们再次被击趴在地。 宇文晟在即将逃脱了武僧的包围圈之时,一柄飞刀从二屋窗口处疾射而出,这是之前追捕他上塔楼的武僧。 他们擅柳叶飞刀,眼力极佳且人数众多。 他朝旁一挪,人没伤着,但却将他腰间的糖袋松绳切断了,眼见糖袋滑落,他心底明明知道,不能够回头,不能迟疑,可他—— 还是转身踅返,伸手一抓。 当将它握在手心之时,他胸口中了一刀。 血当场便溢滴出来,浸满整个衣襟处。 他将糖袋塞进了胸前,又拔出了染血的柳叶刀扔在地上,眼见武僧再度追来,他纵身一跃,投潜入小树林间。 摆脱了武僧的追击,宇文晟捂着胸口的伤处,暗卫立刻上前替他疗伤敷药。 而他则白着一张脸,眸黑如渊,盯着手上的糖袋发怔。 方才的事,也叫暗卫们感到惊讶,本来以主上的身手完全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但他却偏偏回头了,这才中了一刀,而他们也根本来不及护下主上。 “主上……” 宇文晟回过神来,他将手上的信件扔给他们:“毁了吧。” “什么?毁了,可这……” 这是主上好不容易盗来的下田布略图,为何转头就要毁了? 宇文晟没与他们解释个中原由,但他知道,这个田下布略图,绝对是假的。 但他已经猜到真的在哪里了。 “弥苦,雁过留痕,你以假乱真混淆视听,可终究还是藏不住的。”宇文晟唇畔扬起一抹嗜血浅笑。ъitv —— “布略图?”郑曲尺一听是军中要事,立马捂耳:“算了,别告诉我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是我一个小小工匠能够管得着的。” 付荣赞成道:“本来是不该告诉你的。” 郑曲迟瞪他:“……”我就客套一下,你还当真的了? “但是,明日将军将要与夫人一道前往千树殿,为防夫人一无所知,付荣这才将事情告诉一二,希望夫人能够助将军一臂之力。”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赶忙摇了摇头道:“我不太行吧,我既不懂这个也不懂那个,哪能帮上你们那个威武神勇的将军啊。” “夫人,明日千树殿将举行最终决赛,到时候弥苦住持、公输即若与七国大匠,全都会到场,伱不必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你只需要站在瞩目的地方,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即可。” 郑曲尺咽了一口唾沫,她确认了一遍:“我?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她嘴角抽了一下:“你又没给我弄一张绝世容颜,我靠什么来吸引别人?” 付荣闻言顿时无语,这时宇文晟由王泽邦搀扶着“虚弱”走了进来,他视线望了过来:“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郑曲尺看向他。 “我虽然今日不在场,可听闻你将弥苦与公输即若都引出来了,以往霁春匠工会的入围赛,他们决计不会出现在展场,你看,我的夫人哪怕只是参加一个入围赛,便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对她温柔地笑着。 郑曲尺见他脸色白得跟个鬼似的,想着近来他又病又伤,既惨又残,她叹气一声:“我这么做,你就可以少几分危险吗?” 宇文晟一顿。 “你若再受伤,恐怕我们都回不了邺国了,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地助你。”郑曲尺道。 她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这一程全靠着宇文晟的威名震着,一但有人察觉到他们的身份,没有宇文晟撑局面,他们或许根本就回不到邺国,只能埋骨它乡。 宇文晟手上紧紧攥着糖袋,面上却挂着笑意:“何时,你也心甘情愿于我为伍了?之前,不是还觉得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其它人见将军与夫人讲私话,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郑曲尺沉默片刻,小声道:“我畏你心性暴睢,亦敬你守家卫国,我惧你手染鲜血,亦知你待我宽容……宇文晟,哪怕我们做不成真正的夫妻,可我亦望你无病无灾,安康无恙。” 做不成真正的……夫妻? 他眼眸用力地睁着,红意染戾眼尾,尾端笑纹浮起,他缓缓抬起眸子。 “滚出去。” 郑曲尺心一颤,避开他的视线,一声不吭绕过他就出去了。 她虽句句祝福图他好,却也字字如刺。 “郑曲尺,你的眼中,始终无我,那我又何必对你怜悯呢?” 他看着手中染血的糖袋,直到今天,他才醒悟,只是这样一个她绣了图样随手赠送的廉价糖袋,便能叫他忘了生死,回头夺回。 她的影响力已经造成了他的困扰。 他曾见过他父亲为了他娘而癫狂失智的模样,他没有人爱,也不需要爱,一切阻挠他前进的人,都应该舍弃…… 他走到烛火旁,拎着它,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片刻,最终将它放上去…… —— 郑曲尺出来之后,人有些茫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青,你怎么了?”蔚垚走过来。 在外面,他不能唤她的真名,省得被别人听见。 “蔚大哥,如果将军要杀我,你一定要救我。”郑曲尺苦丧着脸道。 蔚垚好笑:“你怎么又惹将军生气了?” 将军对夫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们也不知道,因为将军生来便没有情感,但将军对夫人有多看重,他们却是知道的。 “我这个人,不会小意温柔,也不懂甜言蜜语,我说什么都不对。” “你只需要哄一哄将军,他就不会生气了。” “哄?” 拿什么哄? 她的小命吗? 她寒得抖了抖,道:“算了算了,我还是先回去想想明天的事吧,蔚大哥,你也去休息吧。” “嗳,阿青,明天将军的事,就拜托你了。”他郑重道。 郑曲尺忽然感受到了明天的艰辛与危险,她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任务,多少有些紧张:“我会量力而行,尽力而为。” 蔚垚知道她害怕,拍了拍她的肩膀:“阿青,相信将军。”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跟王泽邦你们,会对宇文晟这么死心踏地?” 他让她相信将军,这表示在他心目中,宇文晟是一个值得相信、托付之人。 第184章非她不可 她寒得抖了抖,心道方才好险啊,以往他不高兴剑指所处寸草不生,血流成河,这次她能够全须全尾地从房中出来,就实属万幸了。 “算了算了,我还是先回去想想明天的事吧,蔚大哥,你也去休息吧。” 蔚垚看了一眼房内,对郑曲尺道:“阿青,明天将军的事,就拜托你了。” 郑曲尺见他这么正儿八经地“托孤”,忽然感受到了明天将面临的艰辛与危险。 她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谍战任务,他们自以为她为墨家当细作多年,对这种事肯定轻车熟路。 没错,假如她当真是“桑瑄青”的话,但实则她这个郑曲尺,根本没啥经验,自穿越过来,无论是刺杀、传递情报与暗中互通,全都是被动接受。 所以,她对于明天的事情,多少有些紧张:“我只能说,我会量力而行,尽力而为。” 蔚垚察觉到她的担忧害怕,但这件事情非她不可,他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青,相信将军,只要你肯相信他,你们的行动就一定会成功的。” 理科生向来讲究逻辑,信任与成功,好像并不能划等号吧。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跟王泽邦他们,都会对宇文将军这么死心踏地?他……他……” 有些话,她也不好说出口。 他让她相信将军,这就表示在他心目中,宇文晟是一个值得相信、托付之人。 可他们难道从来没想过,如宇文晟如此冷酷绝情、以杀止杀之人,他们就不担心有一天,他性子愈发偏激阴鸷,为达成目的、或遇上需要抉择之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与牺牲他们? 仿佛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蔚垚笑了笑,忽然望了望天色,道:“夫人,天还未黑,与我四下走走?” “啊?” “不是想听听我与将军的事吗?我慢慢讲予你听。” 两人漫步在翠竹林中,叶片飘落在两人肩周,晚霞点缀在暮霭笼罩的山尖上,迎面一阵微风吹来,清凉的刚刚好。 蔚垚神色慢慢浅淡含笑,他道:“我与将军是最先认识的,那时候我十二,将军才七岁……” 小时候的宇文晟长得特别好看,好看得就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健康孩童,反倒是一樽欲碎的琉璃像,需双手奉捧着仰视。 他肤色于阳光之下,白得透明,发色墨青,瞳仁色偏浅,唇色亦偏浅,浓长的睫毛琥珀色,当他坐在白樱树下,落樱飘散四野之时,他于那一片唯美雪白的风景之中,就像一個不属尘世的樱花精灵。 那是蔚垚第一次见到他。 他父亲是宇文昊的属下,他随父亲过来,因调皮捣蛋翻院墙时,不慎摔倒,爬起来时就看到了他。 两人就这样瞒着大人,偷偷认识了。 宇文晟七岁了,但他却从未踏出过一步梦菀园。 他被他的父亲生生囚禁在这一座庭院当中七年,期间不允与任何人接触。 所以哪怕他七岁了,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讲。 他一年之中,几乎日日夜夜都待在黑暗之中,唯有他母亲生辰这一天,他才会被宇文昊放出来见一见日光。 他安静、漠然地坐在树下,呆呆不动,蔚垚当时真以为他不是活人。 因为他的皮肤苍白得吓人,简直就是白樱花瓣一般,死寂冷白,毫无生气。 郑曲尺听后,简直不敢想象,这得多狠的心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他父亲,为什么要将一个婴幼儿囚禁在方寸之地七年,令他不见日月,不习常事?”郑曲尺声音轻颤地问着。 蔚垚下颌骨绷紧,许久平息了情绪之后,才道:“此事,得将军亲自来与夫人讲了,蔚垚不敢僭越。” 郑曲尺的确被震动了,但同情归同情,她却不懂:“蔚大哥,伱要与我讲的就是这些吗?” 蔚垚苦笑一声:“不,你问我,为何会追随将军,对他死心踏地?其实很简单,一开始我父亲追随他父亲,后来,我便自然而然追随他。” “至于我甘心忠诚不变,只因将军他虽不懂感情,漠视生命,对待一切不重要的事物手段残忍,可他却从未舍弃过我们,这些年以来,我们为将军出生入死,可他也回头救过我们无数次……” 他看着她,眸光深深,气窒喉间后,长吁一声,道:“夫人,将军他的确伤害过你,可他……也救过你啊。” 郑曲尺呆怔。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天,她被一群高大凶悍的蛮夷兵追杀,她一路逃跑,痛滚到坡下,被抓到之后,他们围着她,玩弄她,嘲笑她,鞭笞她,虐她如一条死狗一般。 她从来都不是英勇赴死之人,她当时的心情如今想来,尤觉得惊悸、悲哀、绝望,她渴望被人救赎。 再后来,她以为她必死的那一个瞬间,一个人就像天神一样神迹一般地出现,救她出那一番悲惨境地。 那人,是宇文晟。 还有,在巨鹿国的风谷沙城,她险些被逃难的人迁累,践踏受伤时,也是他及时出现救她于危难。 是他,推她入地狱。 可也是他率重兵闯进巨鹿,伸手将她带回了邺国,免她从此颠簸流离,亲人失散,远避它国。 这些,她没忘。 正因为没忘,所以她对他的心情一直是怒不得、怨不下,却又亲近不了,矛盾复杂得连她自己都烦得紧。 蔚垚停下脚步,与她相对,他语重心长道:“夫人,我知道你与世人眼中的将军,都是只能观视而不敢靠近,你们认为他性情凶残暴戾,害怕稍微靠近,便会被他恣雎独断所伤害。” 郑曲尺一时无言以对,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性格有缺陷之人,自然不可能是情绪稳定之人,他可以时而温风细雨,转瞬便急风骤雨,再加上他身居高位,生杀予夺,谁敢置喙? “可将军他不是不可教化的啊,夫人。”他给她讲将军的过往,便是想告诉她:“将军生来便受尽苛待,他没被人爱过,自然也不懂如何去怜悯世人,可你如今是将军唯一的亲人、爱人,我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够让将军变得更好了。” 父之责,母之教,他通通缺失,他是自己野蛮、如杂草一般活下来,生长起来的。 郑曲尺受不住蔚垚祈求的泛红眼睛,下一秒,她垂下眼,却摇头:“别说笑了,我、我连自己都活得举步艰难,我根本办不到的。” “不,你办得到。”蔚垚笃定道:“将军手上,从未留过任何刺客的性命,但是你先前一句住手,他却止刹住的杀意,这是以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有当初你在风谷沙城,将军为了你,放弃了烧毁风谷沙城的计划,不杀尽其中的遗留祸害,只因怕你见血,惧怕于他更甚。”biqμgètν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平喘片刻,才说下最后一句:“夫人,将军为了你在改变、在隐忍、在克制他的本性,也在学着别人对待妻子的温柔,这些……你真的看懂了吗?” 郑曲尺如木雕杵直在那里,人虽没动,但心却似那飘落的竹叶,经风一吹,凌乱得起起伏伏,不肯平静。 许久,她挤出一抹勉强的微笑,一向口齿伶俐的她,这会儿要说的话,却有些颠三倒四。 “蔚大哥,我、我这是第一次谈对象、嫁人,可一上来就挑了宇文晟这种恐怖高难度的……我真的、真的很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与他成为真正的夫妻,也不知道,我该怎么样去接受这样一个夫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 没什么苦大仇深的过往,也没什么家族的秘史传承,她性格普通,人普通,就是现代一个爱好木艺、读了些书的普通人。 她的人生观,不会轻易被这个世界同化改变,她的三观,也不会只跟着五官跑,她尝试过,可她做不到。 但她太渺小了,在一个福县中,她尚且不能够随心自由,那在七国千千万万的人当中,她更是泯然于众。 所以,她从没有因为自己是穿越人,就自大地认为,她可以凭她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道,还有这个世道生存的人。 每个人,都有他的一番为人处世的经历,正因为她太渺小了,她只想谨守本心,守住她自己的那一分三亩地便好,别的,她真的有心无力。 蔚垚听到她这样说自己,心中一揪,唯有干涩地说道:“是蔚大哥为难你了,我知道,你的性子好动开朗,热情欢乐,你的世界永远都是阳光明媚,所以你不会喜罅隙之中生长的阴暗之物。” 郑曲尺想说,她也并没有他说的那样好,却听蔚垚又接着道:“但你可知,暗物亦喜温暖的光亮,它们不断地朝外生长,便是想爬出那片阴影,走到阳光所普照的地方?” 可她不是阳光。 她只是郑曲尺,一个麻烦缠身的人,她正在努力自救,想爬出脚底那一片沼泽混潭。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我现在,不想这些,蔚大哥,天色不早了,我明日还得去千树殿参加决赛,那我便先回去了。” 蔚垚今日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了,他知道自己分明就是在为难她,可还是那一句话,这事没有别人,非她不可,更何况接下来将军要进行的事情…… 他担心,若将军心底没有了任何束缚,肆无禁忌,一旦彻底失控,那么邺国将陷入何等境地,他不敢想象。 他心中的焦灼再深,也不能操之过急,他应道:“好。” 郑曲尺与他点头道别,就转身离开了竹林,待她走了之后,来了一会儿的付荣跟王泽邦才现身走出。 他们走到蔚垚的身边。 “难为你讲了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可夫人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啊。”付荣无奈道:“人各有志嘛,谁家好女儿不喜纯良温善的郎君。” 之前,他一直觉得郑曲尺哪堪配他们将军,一个什么都拿不出手的女子,哪比得上娶盛安公主有裨益。 可后来他才发现,她性子讨喜、和善有趣,不仅有智慧还有极高手艺,再加上方才听了她的话之后,代入她的立场,他也不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将军再好,但凭良心讲,非良婿也,一个没心的人。 “没错,她若始终不愿,强求又如何?她本就配不上将军,将军身边站的该是那些王权贵女,公主郡主。”王泽邦冷声道。 蔚垚斜过眼,见王泽邦一副气恼郑曲尺不识好歹的样子,便稍微提醒了一下他们:“你们还记得夫人被将军误会,一掌打落天堑、然后又被陌野掳到巨鹿国时,将军在那一段时间是什么样的吗?” 两人随着他的讲述,回忆起过往,便忍不住冒了一身寒意。 蔚垚又道:“而这一段时日,将军又是什么样的?” “……”两人同时沉默。 蔚垚抱臂嗤笑道:“所以,你们最好祈祷夫人歇了和离的心思,否则我们以后估计日日都要过那般如履薄冰的生活了。” “不行!”付荣第一个受不住,他被将军折磨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说什么他也不要过那种日子! 王泽邦面部僵硬,他软下声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劝劝还是能过的。” 蔚垚对他们俩直接翻了一个白眼。 “我反正已经劝过了,剩下的就看你们俩的本事了,劝得住,大家都好过,劝不住,都别好过了。” 付荣跟王泽邦的脸色霎时黑了又白了。 —— 天刚微微亮之际,郑曲尺就睁开了眼睛,她眼皮有些肿,一晚上的梦,将她折腾得一刻不得安宁。 她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想到梦中内容,她耸了耸鼻尖,低声啐道:“宇文晟……”你这个狗东西。 “你唤我?” 从旁一道明悦似风铃的声音打断了她,如清风徐来,叫郑曲尺一惊。 她倏地转过头,却看到了坐在窗棂边的宇文晟。 今日的他,换了一身仙冷的白衣。 重重叠叠的衣袍加重了他身上的朱笔描红,以带束发,眼睛亦蒙了一根白纱巾,优越的五官叫他这一身,如同妖精修炼得到成仙,没了那阴邪的妖气,反而一身疏枝缀玉,白似瑞雪。 第185章千树殿(一) 他的反问叫她一噎。 她正想说什么,他却已施然起身,窗外云卷云舒,烟雨濛濛春色澜,风柳轻拂。 “落雨了,千树殿离善居行程一个时辰,收拾好了,就出发。” 他转过身,这一次没与她做任何纠缠,遗留一室袭人暗香熏染,便走了出去。 而郑曲尺则怔然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眨巴了下眼眸,下一瞬微讶地瞪大。 “他特地跑我房间,枕卧软榻,宿寒披露,只为交待这一句?” 眼下好像连性子都“仙”了,悟得大道,不沾染红尘,空无一物……亦无一人。 —— 郑曲尺感觉今日的宇文晟好像跟以往哪里不一样了。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她本来也不太了解真正的宇文晟,她只是觉得他今天格外不待见她。 他手持一柄墨山湖亭伞,身姿峻挺,衣随轻风濛水摇曳,走在离她二米开外,他步履不疾不徐,却好连一个眼神落在她身上,仿佛都是一种不必要。 她默默地跟着他,偶尔抬眸,盯着他的背影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与他同行上山,此番的独处,不同于“柳风眠”时候,也不同于之前宇文晟刻意将自己变成“柳风眠”的时候,而是真正的宇文晟。 他不会刻意与她交谈,他不会专程放慢步速等她,也不会顾忌她的情绪…… 她知道,他一定还是在气昨天的事情,而她此刻兴味索然,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 一人一把伞,一前一后,若非始终步调一致,保持着平衡的拉扯距离,或许别人都要以为这两人只是恰巧同路的陌生人。 “宇文晟……” 走到三清山,山花缕缕簇簇漫烂山涧,漳雾缭绕,夹杂着细雨的风撩起白纱,她站在下方喊了他一声。 他顿步,偏过脸,看向她:“这个名字,在巨鹿国被认定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毒瘤,你这般毫无顾忌地喊出来,是觉得就我们这些人,能够抵挡得住巨鹿大军?” 郑曲尺哑然无声,手用力握紧伞柄,她抿了抿唇,方道:“是我错了,我不会再这么喊了,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有什么计划需要我配合的吗?” 她大胆设想:“听付荣说,你是要去找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那需要我帮你打听消息吗?也或者说,去替你采点,探路,我以前……” 宇文晟安静地凝注她片刻后,旋开视线。 “你只需将伱要做的事做好即可,其它不必另行多事。” 她一愣:“可是,付荣他们说……” “你只需护好自己即可。”宇文晟打断了她的可是。 他们谈话到此为止,他再度启程,郑曲尺只好跟上。 千树殿并不是在悟觉寺中,它在三清山之巅,上山之路有一段路特别难走,连通绝壁艰险,他们须穿行过一条狭窄、凿壁于山体的栈道。 人走在栈道上,如立于万丈悬崖中,俯瞰群山,顿感万物渺小。 尤其落雨湿滑,每一步都需得尤为用力坚定,不可疏忽。bigétν 郑曲尺看到这一条千锤万凿所修的栈道时,目不转睛,心底不住感叹,古人智慧诚不欺我,哪怕是这样贫瘠的条件,也能够办到登天的能力。 如果换她来,能不能够办得到,又能否以更便捷科学、更安全永固的方式达成? 脚下是万丈幽谷,她一路小心行走,放肆探索,她一手撑伞,一手攀抓着岩壁行走,生怕成群的小鸟飞过将她撞倒,当真是体验了一趟最惊险刺激的路程。 宇文晟行色如常在前,但郑曲尺却心惊胆战,生怕踏偏一步,就跌落了这万丈深渊。 前路有一截,没有木板铺路了,直接就是凿劈的石头路,最宽有臂长,最窄之处只有两掌宽,当真是越走越险。 她心跳如擂,收起了伞插进裤腰带内,不敢再单手撑臂了。 她舔了舔唇,紧张地挪步如龟速,宇文晟不肯等她,她也怕独自一人在后面,跟丢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加快的速度。 啊—— 不知是后方,还是下方一声尖厉的惨叫,令郑曲尺浑身一抖。 什么?! 她蓦地回头,不见任何异样,这时唰地一下黑影急速打她耳边刮落,风声骤起,扬起她发丝飞舞。 她瞠大眼眸,偏头朝下一看,只见黑影却是一個人从上方坠落而下,刮擦到她的衣摆,一个力道下拽,猝不及防,她脚下一个打滑,人也被这一股风力吸着朝后仰去。 她瞳仁猛地一窒,脸色苍白,她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脑子竟一片空白。 人面对无力回天的危险,竟是如此无助与渺小。 她晃摆、急欲抓住什么的手,遽地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腕部,一个用力回拽,将她从悬崖壁外给拉了回来。 她一个旋转,面朝内仰撞到了他结实的胸膛,那熟悉的细腻朝露的熏香味道,以往她总分辨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味道,但这一刻,她脑子好像忽然之间开了窍,让她嗅出了蓝风铃的清凉气息。 她瞠大眼睛,心跳就如同直奔一百八十迈,又被骤急收回,正被困在她胸口处四处碰撞。 是宇文晟。 可他先前,不是早就走远了吗? 怎么会这么及时救下她? “谢谢……” 她缓了一会神,才轻喘着吐出这两个字。 宇文晟任她这样发软地靠着自己,他眼中似有一层绞紧的水雾弥漫,让人透不过气来:“看热闹,比顾住自己的命还重要?” 郑曲尺被他恐怖的眼神吓住,她哪是在看热闹啊,她那分明就是听到有人在惨叫,这才停下来,回头张望时,被无辜牵连…… 算了,是他救了她,说两句也应该,她不与他争辩了。 她被刚才那一吓,手心都发汗了,现在还魂不附体。 宇文晟见她唇色青白,大大的杏眸中,尤余惊悸,知道她刚才被吓得不轻,他眸色几经变换,最终压下心头如同被掐紧要害的炽怒,只愠声警告道:“少管别人的闲事。” 他握住她纤瘦的手腕,这一次,他不再自顾在前,而是带着她一路走过艰险路途。 方才郑曲尺险些摔崖时,腰间的伞滑落坠入了深渊,所以剩下的路程,一柄伞撑遮在两人的头顶,来到了千树殿下百阶长梯前。 淅沥的晨雨渐停,翠绿的树叶被洗涤清新滴珠,天边白云经风吹拂,变幻万千,林子里雀鸟啾鸣,仿佛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谢谢你刚才回头,救了我。” 郑曲尺郑重向宇文晟再次道谢。 她后来在路上,稍一想,就明白为什么宇文晟能够这么及时出现在她身边了。 他眼睛虽未落在她身上,但他是一直在“看着”她的。 宇文晟收起伞,伞尖点地,水雾汇聚成溪,滴答掉落在地面。ъitv 他转过脸,白衣胜雪,身姿缥缈:“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特地回去救你的吧?” 不、不是吗? 郑曲尺被他这么一问,忽然有些懵了。 宇文晟见她呆然的神色,怡然温软一笑:“想什么呢,你对我还有用,我当然是特地回去救你的。” 郑曲尺气鼓了腮帮子。 他这是在故意逗着她耍吧。 他抬眸看向上方:“走吧。” 郑曲尺知晓自己惹他生气了,可没想到他生起气来,会是这么一副耍着人玩的恶魔性子,话不好好说,非要挑着刺,笑得越温柔,话就越毒。 “于海,你若再这么娘们唧唧的走路,休想老子再理你了!” “……对不起,我、我脚有些疼,我会努力走快些的。” 后面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来,前面之人身上全是泥与灰,就跟从坡上滚下来似的,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气冲冲叫嚷着。 后面跟着一个揪着衣角,低着头,一副愧疚得不得了的男子。 咦? 后面那个人,不是之前她伸了一把手拉住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是叫于海。 他也入围前十了? 看不出来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他们俩这一身,再加上之前他身上发生的“意外”,这一次山上有人跌落悬崖,不知道他们俩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但这些事郑曲尺也只是转念一瞬,她身边有宇文晟,她还记得他刚才的警告。 “少管别人的闲事。” 她悄悄觑他一眼,也歇了与旁人搭话的心。 于海心思敏感,对于别人的视线向来警觉,他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蓦然抬头,当看到是郑曲尺时,他秀丽的脸旁顿时划过一丝惊喜。 “恩人?” 他轻声念着,可当他余光又扫到了宇文晟,那准备迈出的脚步当下一滞,两眼转动,纠结犹豫。 可见,他对宇文晟的忌惮有多深。 明明宇文晟什么都没对他做过。 郑曲尺心底奇怪,不由得揣测这个叫“于海”的人,是天生对危险事物敏锐,还是……他其实认得宇文晟? 她见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便朝他打招呼式地笑了笑,不作停留,转身与宇文晟一道上了台阶。 宇海见恩人就这样走了,他嘴角一瘪,委屈得快哭了。 入千树殿的台阶,粗略估计应该超三百阶了。 刚走第一百阶时,她小腿酸了,一百五十阶时,她满背开始发汗,直到三百三十三阶走完了,她直接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使劲捶腿。 要不是她锻炼过柔骨术,强化了体质,这一口气爬几百步梯子,非把她给整趴下不可。 她看下面,还有人在吭哧吭哧地在爬,她扬了扬骄傲的下巴。 她可是最快的一个,哦,不对,最快的是宇文晟。 人健步如飞,轻轻松松走到千树殿门前等她了。 她稍作歇息,便起身来到千树殿前,殿前用大石方块铺地,矗立着十几根塔柱,“千树殿”的匾额擅香色、字亦金色,彰显一种肃穆庄严感。 她本奇怪这名字怎么起的这般古怪,听起来,不像是佛寺惯用的禅意名,但细细听来,又有一番奇妙蕴意在其中。 在入殿前,郑曲尺再度跟宇文晟商量:“若一会儿别人问起你来,我该怎么回答?” 今天过来的人,都是入围前十的工匠,他们一切精简,除了一位伴随,不可带更多的旁人,而且前来“千树殿”的一路途有够挑战的,这“霁春匠工会”的决赛,为何非要挑这处? 宇文晟道:“随从。” 郑曲尺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你的随从?” 宇文晟闻言,笑唇翘弯,好似有趣地问道:“你是随从,那我是什么?” 虽然被他看笨蛋的眼神给瞧扁了,可郑曲尺还是觉得这事简直颠覆逻辑。 “你给我当随从?” 她长什么样,他长什么样,她穿什么衣服,他穿什么衣服,她什么市井小民的气质,他什么王孙贵族的气质……她能配置这么一大牌、昂贵的随从吗? “我是谁,不在于你怎么说,而在于他们怎么想,不必顾虑太多,前因后果他们会自行想象的。”宇文晟漫不经心道。 这话听着,怎么有种“别人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不理会,更无所谓”,这副爱咋咋地拽样,真不怕别人会脑补些什么狗血奇葩剧情? 尤其,他长得多少有些美强惨的特质在其中,那病弱当中,带着风骨,风骨当中飘飘欲仙,诱人犯罪。 “……我的名声呢,他是丝毫没有顾忌吧。”她嘀嘀咕咕。bigétν “你说什么?” 不就是脸面吗?她丢得起,郑曲尺朝他笑道:“随从,且与你的主子一道进去吧。” —— 千树殿的大门,自然会有守卫,他们负责接引前来的入围者。 郑曲尺打听,他们之前,有没有人早到了,守卫说,已到了三位入围者。 这么说来,她跟宇文晟是第四个到的,还有六名入围者未到……她又想了一下,若掉落悬崖之人是入围者,也或者是五位了? 一踏入千树殿,她就被这穹顶的高度所震撼,圆穹顶部有一个直径数米的洞,以圆洞为中心点,朝下分局出十条界线,每一条界线当中,分别雕刻着精美的十神佛像。 在中间位置,开辟出许多的壁龛,壁龛内全是连枝树型铜灯,举目望去比比皆是,竟将殿内映照得灯火通明。 她眸映璀璨明亮,终于明了,这千树殿的名字来源。 第186章千树殿(二) 殿中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以白石砌高于二公分,区别与平地界限,过道两旁修砌着一堵堵灰石墙体,这些墙体上纂刻一幅幅字画。 有字,有画,字占比例高于画图,倒不像是寻常雕刻图文。 她没仔细观摩内容,反倒打量起这些有些突兀的灰石墙布局,它们左一堵、右一堵,竟如同迷宫一般,形成了包围。 一排看过去,这些隔亘的灰石墙并不连贯,而是错乱中有序,可容人通行。 若她此刻站于高处,临下一观,就会发现这些墙体,实则是以一个“卍”在排列,也叫“雍仲”,它是佛家符号标志。 “两位客人,请问哪一位才是入围霁春匠工会前十,参加决赛之人郑青?”千树殿的引路人询问道。 “我。”郑曲尺道。 引路人视线狐疑地在两人身上转悠一圈,问道:“那这位气度不凡之人是……” 她就知道,跟他站一块儿,她就如荧火一粒被星月所蔽,毫不起眼。 可她偏还得硬着头皮答话:“……随从,我随从。” “随从?”引路人那惊讶的表情不作假,他是真觉得这位公子是“郑青”的金主或者权贵随行,可这样相貌与气势的人却只是随从?biqμgètν “按规矩,随行之人只能暂步于此,入围者请入内。” 郑曲尺看向宇文晟,见他含笑颔首:“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那、那我进去了,你自己……要注意些,我比完就立刻出来。”她睁着一双水澈杏眸,欲言又止地交待着。 宇文晟绯唇轻启:“好。” 那引路人见这两个大男人,却这么粘粘呼呼地道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关系……还挺叫人容易想偏的。 中间过道与“卍”字灰石墙体占据了殿中位置,她则由殿中引路人带领着,从边距两侧弧形通道进入。 最后来到了殿中的大厅内,殿内供奉高坐法台的释迦摩尼佛,高空日柔光,殿穹顶上千树明,映得金琢墨石碾玉龙锦枋心旋子彩画须眉毕现。 座下袅袅炉烟生,给人一种雄浑巍峨,冷峻圣洁的美感。 上方的站台,早已到候多时的弥苦住持、公输即若,还有七国十数位负有盛名的大匠都在。 引路人不允工匠之外的人入内,所以宇文晟暂留在外间,此时只有郑曲尺与早来的几位站在一块儿,合什行礼。 没有一刻钟,剩余几人也陆陆续续赶来。 她看过去,在场确只有九位入围者,还有一位迟迟未到……难不成真是那个摔落悬崖的人? 弥苦住持见九人到场,便走前一步,眉目哀叹,对他们道:“刚发生一件不幸之事,一位入围的匠师因与人口角,害人不成反坠入了山崖,经寺中僧人寻找,已觅到其尸体,确认不治身亡,此事悟觉寺会参书一封,传回其龟兹国户籍地通知亲友前来认领。” 发生口角? 害人不成? 那跌落悬崖之人要害的是谁? 她视线随着怀疑而转头,恰与那于海对上,他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当他见郑曲尺终于看向了自己,当即笑得特别开心。 然而,郑曲尺的视线却不作停留,下一秒又转了回来,并不与他眼神交流。 于海张了张嘴,手上指甲狠狠掐入肉中,随即,只能落寞地低垂下头来。 讲完一件题外话后,弥苦又拉回正题:“剩余九位,恭喜你们入围霁春匠工会前十,接下来便由公输大家为你们讲述决赛的内容。” 郑曲尺微愣。 她没想到,悟觉寺对于一位跌落悬崖的入围者,态度是这般轻描淡写。 他们的确没有义务对剩余工匠交待前因后果,但刚死一人,他们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决赛,只能说明“霁春匠工会”与悟觉寺,对于少一名或多一名入围者,并不大在意。 公输即若今日穿了一袭蓝袍,青蓝色的袍纱罩外,发束蓝冠,脚蹬白靴,这一身装束令他如皑皑冰峰,雪色莹蓝,肤色玻璃样透明。 “想必你们入殿时,已经看到了外面那些矗立的灰石墙,那上面有历代匠工难以解决的题目,其中分为工、巧、技、绝,四大类,你们自可挑选擅长一类应答,以答题分最多者为胜。” “而答题时长,为一柱香。” 他示意众人看向他身后,香炉内,一根指粗、臂长的香还没有被点燃。 这么粗且长? 这要是全部燃完,不得好几個时辰? 简单扼要说明决赛的规则后,别的人默默消化完规则后,都开始摩拳擦掌,满心紧张又期待,准备即将开始的决赛了。 公输即若问:“在正式燃香启赛前,有何疑虑、或有不明白细则之处要问?” “我等并无。”八人齐齐应答。 “有。”郑曲尺举手,她上前,张口就问道:“若答题得分相同的两人,如何分胜负?” 公输即若见是她,神情是一种看不清的尊容隐雾中,他道:“那便加时,继续答题,在这里提一下,题分四类,但四类得分不同,工类答对,得一分,巧类答对,得两分,技类对,得三分,绝类一题,则是四分,而这四类难度亦与得分相等。” 原来,这四类答题,得分是不一样的啊。 郑曲尺继续问:“如果答题过程中,有人恶意抄袭,答案相同者,如何处理?” 公输即若抬眸向上:“殿内有十武僧负责监查答题过程,若有作弊者,即刻禁赛离开。” “那答题的准确与否,是由谁来裁定?” “在场十四位大匠,加上我,共同裁定。” “那答题内容若有异议,又以何人为准?” “在场大匠,皆有几十年的经验与技艺,若口径一致,则过,若众说纷纭,大有争议,那便十五人一道投票论定。” 郑曲尺心中有数了,她道:“最后一问……” 这时,九人之中的俞满七,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伱这么多问题,要问到什么时候?我们就这样一直等着你?” 郑曲尺话到一半停下,看向他,微颦起眉。 “是公输大家让我们问的,我可以问,你自然也可以,你不问是你的事,别人要问是别人的事,即便你觉得不耐烦,那么也请你安静地闭嘴等待。” 她向来对人讲话都会留几分薄面,但对于俞满七这种尖酸刻薄之人,她却不想礼貌了。 俞满七双目一凶:“你——” 公输即若冷声截下他的嚣张之语:“郑青说得对,是我让你们提问的,你不提可以,但别打搅别人。” 公输即若当众维护了郑曲尺,这叫俞满七脸色遽变,急转涨红,他咬紧牙关,虽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反驳。 而弥苦则奇怪地看了公输即若一眼。ъitv 见他歇停下来,公输即若才转向郑曲尺:“继续问吧。” 郑曲尺整理了一下措词,谨慎地问道:“不知,这最终胜出者,是何奖励?” 之前,她只知道入围者可得一笔不菲的金银财帛,还能出名,却一直没跟人打听最终优胜者,能得到什么。 其它人一听,都嗤嗤一笑,尤其俞满七见郑青问出这等问题,都有些瞧不上她了。 邺国的工匠,当真是山沟沟里来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连参加决赛的奖励都不知晓,当真可笑至极。 公输即若倒没有因为郑曲尺在此时问这些问题,而对她冷眼相待,反倒耐心回答她:“历来,霁春匠工会的翘楚,皆可获得公输家的一个承诺、或者提出一项奖励,但凡有所愿,公输家必会应,但有三点需避,一不可关联国政,二不可为伤天害理、寻仇衅事,三不可超过公输家的能力范围。” 承诺、愿望? 她听后,心底有了些打算。 “好,我没问题了,谢谢公输大家的解惑。” 郑曲尺拱了拱手,退后一步,与后方八人一同站齐。 “既无人再提问,那么,便开始吧。” 公输即若回头,走到供台旁,将香炉中的时香点燃,同时,他一手贴于炉壁用力按下,众人只听到一阵“亢亢”的响动,蓦地回头一看—— 只见原本排列“错乱”的灰石墙,这会儿竟无人推动,便自行全部挪动起来。 它们本左一堵、右一堵,但这会儿却“哐哐”集合,一面排一排,最后排列成一个圆弧形状,环围在后方。 最终,四大块灰石墙,将他们团团包围在其中。 公输即若见燃香点起,便转过身:“题目,便在这些石墙上,你们尽己所能,去参详解答吧。” “竟有这么多啊?” 入围九人,全都瞠目结舌。 倘若一堵石墙为一题,那么这些累累总总全加起来,少说,也有几百道题吧。 之前在外面,郑曲尺并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些墙面内容,只见得上面的雕刻别具一体,现下这一看,才知道上面雕刻的字,全是问答题,画,全是辅助答题。 僧人摆来九张案几,上面配备齐了纸、墨、笔、砚,供他们阅卷后答题。 郑曲尺万万没想到,她这都穿越到古代了,还得参加考试。 想当年学生时期,小有小考,大有大考,随时一张卷子测试学习基础,最后,也是一张张卷子来评定他们未来的前途。 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吧。 俞满七这人急功近利,他是第一个跑到石墙上读阅题目的,毕竟时间有限,他不愿意浪费这一分一秒。 郑曲尺看过去,四大块墙体分布在,东、南、西、北,分别代表着工、巧、技、绝。 俞满七没去“工”,反倒先跑到了“技”那里,其它七人,也不甘示弱,分别前往,占齐了位置。 而郑曲尺并不着急,她先从“工”开始审题,心中对石墙的这些题目心中有数之后,又去到“巧”、“技”,最后才是“绝”。 工,是答基础题。 如这题,匠人所用工具何类何名,悉数答下。 首先要分类,再细答名称,如刨子、锤子…… 还有问木料的种类,具体哪种木器,适合用哪一类木料。 木料可以分为软杂类、硬杂类,常见的软杂类有红松、白松、杨木,这类木材木质疏松纹理顺直、不易膨缩变形较小,而常见的硬杂类有榆木、水曲柳、桦木…… 这是一分的题,对于郑曲尺而言,简单是简单,但繁琐费时,难怪许多人看过之后,都不在这一类停留,大多数都选择了“巧”类。 巧,答的是辨别对错,还有陈述理由。 这是二分题。 如一题,它问,木材要分清纵横截面,谓横截心、边和中材,纵截中材和梢根…… 对与否,若对,何答,若错,何答。 这是一句口诀。 树皮年轮形成层,髓心髓线规律清。 树木采伐冬春好,树皮不宜早剥掉。 末伏剥皮锯板料,自然干燥存放好。 这都需得对材料方面特别熟悉,对于树木品类特别了解的人,才能够辨清对错,要不然,一字错,便全题错。 第三类目,技。 这是三分题,难度就要更高一些了,上面问的问题,全都是关于专业类。 比方说,穿梢为何解? 楔形嵌套的难度要点? 字数少,看似问题简单,但若不懂其含义,这一题就等同直接瞎了。 第三类,绝。 这是四分题。 也是四类中最难的题目。 全是一些过往工匠遇上的疑难杂症的问题,在线要求解答。biqμgètν 这上面阐述的内容不仅长,还字句晦涩,全是专业术语,若非经验老深、精通技艺的木匠,别说解题了,看都不一定能够看得懂。 在场有九人,大多数人都集中在二、三类的“巧”与“技”,一类与四类则被嫌弃浪费时间或艰辛难答。 第一类答题时间太长,二类审题解疑时间太长,倒不如直接挑二、三类来答。 他们基本上都是这样想的。 唯有一人,在过一遍题目之后,直接掠过了一、二、三类的“工”、“巧”、“技”,就稳稳当当在站在了第四类“绝”的面前。 郑曲尺仰头盯着石墙上刻着的题目。 要如何,才能让她成为全场焦点呢? 如果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寻常的答题方式肯定是行不通的。 她以往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需要这么张扬来吸引别人的目光……她心中叹息一声。 但还是得干,无论如何,宇文晟护过她、救过她,是她欠了他,便该还之以同等的敬谢。 他若立于险境地,她拼尽全力,也得编织出一道防围墙,为他庇护遮挡。 第187章论绝(一) “你们看,她在那干嘛?” “绝”类石墙,此刻人烟绝迹,不少人仅瞥过一眼,就麻溜地转到“工”、“巧”、“技”类去了。 可他们都走了,却见那个叫“阿青”的木匠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绝”类石墙前。 她这独树一帜的行动,并没有叫他们觉得她有多厉害,反倒觉得她这是水仙不开花——装蒜。 “难不成她这是工、巧、技类的题目都看不明白,所以才自暴自弃……可她偏站在绝类题目前,这是要做什么?”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总不能是认为这样能够哗众取宠吧,我听说,她都没评考上匠师,还只是一个工匠一级的木匠。” “当真?不能吧,我可听说了,她那盘龙马车一经展出,空前绝后,当时咱们入围展品的票数之总和,都远远不及她一人。” “呵。”俞满七听到了他们的小声议论,冷笑一声:“谁能证明那个盘龙马车便是她一人所为?盗?窃?沽名钓誉之辈,在邺国工匠那可是不胜枚举,不然你们以为,凭她一個连匠师都不是的人,能够打造这样一辆盘龙马车?” 越说,他越不忿气:“她与邺国匠师一同制造,方现这么一辆盘龙马车,可我等全都是个人参赛,他们邺国胜之不武,有何可比的?那就那些鱼目混珠的商贾,觉得惊为天人罢了。” 他这番极尽贬低不满的话,若是事实便罢,可若是造谣,便其心可诛了。 其它几位入围者听了,顿时看郑曲尺的眼神,那叫一个憎恶厌弃,愈发对邺国工匠感到嫌弃。 可于海听了,心头顿时不满,他努力发声:“不、不是的,你别胡说。” 俞满七一眼横扫过去,那恶相当场吓得于海猛地一退。 “我、我不怕你,你没证据,别乱攀诬别人……” 俞满七见他这弱不禁风的怂样,笑道:“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这样帮她说话?” 说完,他刻意朝郑曲尺那边看一眼,想看看她听到这些话,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而于海也拿余光小心翼翼地窥向郑曲尺。 可是他们两人都注定失望了。 因为她微仰下颌,眸光如胶着般凝注在石墙之上,如高川之星,脚踏清风,一身磊落而平静,哪怕没有震耳欲聋的喊声,但莫名有一种震摄与决心在身上。 她心无旁骛,身心全都在题目之上,他们讲些什么,笑些什么,好的,坏的,都成了她的耳边风,抛之脑后。 人总会被一些旁人、杂事所影响心境,但郑曲尺不会,她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情,那么她就会全力以赴。 见阿青对自己不理不踩,哪怕他在帮她说话,于海难受得想哭,可还是撑起精神对俞满七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伱就别多管闲事,瞧瞧人家,可一点没领情,也许她这是有自知之明,怕丢更大的脸,便干脆闭嘴任嘲。”俞满七讥讽道。 其它人也觉得是这样。 “亏得霁春匠工会宽容,没设下最低门槛,才叫这种水平的工匠混了进来。罢了,算她幸运入了前十,可接下来,讲究的却是真本领了,她估计已经无计可施了,咱们也不必为她浪费时间了,抓紧时间答题吧。” 他们虽然不将那个“阿青”放在眼里,但在场还有八名对手,他们每一个人对翘楚志在必得,便不再分心,投入解题当中。 白玉圆坛护围栏内,大匠们居高座,以一道山鸟夔屏风为挡,注视着下方决赛场上,每一位工匠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其它八位的一切行动轨迹,还属正常,但有一位杏眼刀疤青年一直站在“绝”类题目前,一直不肯挪步,他们也觉得不解。 “她为何一直站在绝类题前不动?” “这人我知晓,她便是盘龙马车的工匠,想来她以为自己名列前茅,便好高骛远,如这般绝类题,向来作为追分题,她一开始便只盯着它答,待香燃烬,她能答出几题?” 大匠们见多识广,人也见过不少,但如这青年这般自命不凡,他们都只 biqμgètν能报以遗憾、失望。 历来走得远的人,不仅仅是天才,更是自谦勤勉上进之人。 “别人都动笔了,倒是她,只怕还没有审完题吧。” “或许……她并非是骄傲自大,而是有几分水准在身,这才敢如此挑战吧。” “哈哈哈……罡匠师,咱们俩当年也是从霁春匠工会出来的吧,不知道你当时答对了几道绝类题目?” 那一位心存仁德和善的罡匠师,也就是帮郑曲尺说话的人,听后一时失语。 这时,公输即若将搁置一旁的松香玉盏拿起,眸若雪川,“噔”一声清脆搁放在桌台之上。ъitv 这一声,似白茫茫的雪地中,不经意踩碎一根枯木,十四位大匠都心惊一动,转头看向了他的位置。 他道:“霁春匠工会到至今,共举办了二十四届,其中绝类题,每年皆会增添新的难题,至今已有八十六题,而这二十四届,参与工匠累计不可数,然,唯今,最高答题者最多准数为十四题。” 他一说,其它大匠也感叹:“我当时,答了七题,不过才对三题。” “我答得多,十六题,但只对了一题罢了。” “我倒比你们多些,我答对了七题。” “那老夫便当仁不让了,我八题。” 这些人,不知怎么地,开始了攀比,多答对一题,便能自傲于一众大匠,毕竟“绝”类的题,有多难,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了。 这时,弥苦也不甘寂寞,凑近来问公输即若:“不知,公输大家,你能答对几题?” 一听这个问题,一众大匠当即嘎然止声,都一脸好奇地看着公输即若,期待接下来的答案。 公输即若想了一下,道:“我二十时,曾未限时,用一日时间,可答出石墙绝类三十四题,公输长辈共批阅,准数八成。” 当即,所有人都瞠大了眼睛,呆滞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似的。 只能说,不愧是公输家百年一遇的绝顶天才,不及弱冠,便拿到了北渊国的匠师二级,如今不及而立,又已是大家之位。 比不了啊,比不了。 弱冠时,便能答出三十四题,那现在呢? 他们都不敢再问了,毕竟在场的大匠都这把数岁了,生怕一个打击太狠,直接给撅过去了。 他们甘败下风还不行吗。 弥苦向来知道公输即若就是一个机巧怪物,也不多出奇他过往打下的战绩,他只问道:“那倘若阿青施主她能够答对十题,便也算是一个天纵奇才了吧。” 十题? 当然算。 这种成绩,已经可以打败在场百分之八十的大匠,当年的成绩了。 “大师说笑了,她一个工匠一级,顶多也就碰上运,答上个一、两道题,还不知道是否能够全对。” “即使她能答对十题,但仅这十题的分,也难拿下翘楚。” “我倒是看好那个龟兹国的于海,他那一手百鸟朝凤的机巧木器,当真可圈可点,他又出自海国最鼎盛的工匠世家,想必底蕴深厚,可以拿下一个高分。” “不然,下方的俞满七,乃大匠左漠高徒,当年左漠的木马飞鸢,何其惊艳特别,而俞满七这次参赛的傀儡木偶,也有创新与看点,我倒看好他。” “黑马黑马,自然是一开始不被看好的人,我倒觉着那个叫莫名的人,不像是一个普通来历的工匠,你们且看,他的答题速度,可谓是不假思索。” 这位大匠提及的“莫名”,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被一嘴络腮胡子遮挡,看起来既野蛮又凶悍的糙汉。 他此刻与俞满七他们先在挑择“巧”类的题目,别人是穿梭其中,找到自己懂的那部分问题回答,他却不是。 他挨个轮着答,仿佛“巧”类他通识,直接包圆了。 “跟他相比,那个叫阿青的,至今一字未落,她不断地游离在绝类题中穿梭,想必是一题也答不出来吧。” 郑曲尺站在“绝”类题目前,却不作久留,每速读阅览一遍,稍作沉凝后,便又挪向另一堵灰石墙。 在别人眼中,就是她对于题目不甚了解,囫囵吞枣,又马上转战另一题,再不懂,再转移。 “执迷不悟,非得死磕绝类,难道别的题,她也不会吗?如工类,不过是最基础的类,只要认真与师傅学习过,便能做得对。” “邺国的工匠啊,当真是一辈不如一辈,一代不如一代啊……唉……”bigétν 弥苦静静地看着下方的郑曲尺,她还是那样,不受外界影响,认真而略显高深的侧脸,一如当初所有人都质疑盘龙马车时,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她镇定而从容,全盘操纵一切。 他悠悠抬起眸,忽地给一个驻守的武僧使了一个眼神,这时公输即若道:“弥苦,不要干涉霁春匠工会的事,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弥苦愣了一下,然后拨动念珠,无辜道:“公输大家在说什么,贫僧什么都没有做啊?” 公输即若转过脸,警告地对他道:“你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 弥苦:“……” 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郑青惨败,受尽它人奚落踩踏,他好像有些……于心不忍。 最主要的是,这么好的施恩机会,他若放过,他与郑青只怕此生都将无缘了。 “她一时魔怔了,佛曾言,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你焉知,她是魔怔了,还是早就超脱别人眼中的条框,跃至九天之上,她非湖中鱼,而是天上鹰,你们眼中的她,是她,非她,所以好好地看着吧,看看,究竟到最后是谁错了。” 弥苦闻言,一脸怔忡地看向公输即若。 他果然没看错,公输即若从一开始就对“阿青”有所不同,现在还为她讲了这样一番话,就好像……他对她了解甚深,他们并非初相识。 公输即若看向香炉。 香柱已燃了十分之三,底下案几上,八位工匠埋头苦干,或洋洋洒洒、或绞尽脑汁地答题。 可郑曲尺仍旧在“绝”类题前看题,只是她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当燃香烧断了十分之四时,她终于停了下来。 这时,别人都答了不少题了,那写满笔墨的答题沓叠在一起,少说也有十数张。 郑曲尺则转身回到了坐位,案几上的笔墨砚,她是一样没碰,只抽出了纸张。 她从随携衣袋中取出自制炭笔,若是平常,她握毛笔书写只当练字了,可今天时间太紧,她分秒必争,自然要用她习惯的方式来写。 脑中已经将要答的题目如数记下,她看向上方燃香,提笔,便开始了。 在场的工匠,每答完一道题,便要起身去挑选接下来要答的另一道题目,可他们发现,这个“阿青”自一坐下屁股就再没抬起来过。 “她这是开始答题了?” “她答什么题啊?你们看,她都一连写了好几张了吧,一道题需要答这么久吗?” “估计胡乱答的吧。” “还有她手上的是什么,不沾墨水,为何也能写字?” 香燃过一半多。 “她还在答同一题吗?” “瞧不清楚,或许是吧。” “都十几二十张纸了吧,真只答一题?” 香燃一大半。 俞满七此刻志得意满,他转战“巧”与“技”类,答了不少题目,自认为分数绝对遥遥领先,再回头一看郑曲尺。 本意是想看她有多折堕,却惊愕,她案几堆叠的答卷纸张,竟比他的还厚实。 不、不可能,她刚才只在“绝”类题前停留,压根儿没去过别的地方,她现在能答的题,也只能是“绝”类题,可她不会的。 难不成,“绝”类题其实也有简单的,将信将疑的情况下,俞满七也跑到了“绝”类题,他仰头盯着一面墙壁。 上述。 论,宏胜国百嵇三江汇流之处,盂兰江、花姑江、覅水河三江汇聚崮嶙山麓,水势相当的凶猛,舟辑至此往往被颠覆,若要建一桥梁渡河,避其水患急湍之流,施工法可有建议,假设(计数尺寸),桥身承载结构该如何设计? 这题不仅饱含地理、水利、数术、还有土木学识,直接将俞满七给看懵了。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啊! 可以说,“工”、“巧”、“技”这三类题与“绝”类题,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完全就不在同一个等级。 第188章 不可能!“绝”类题,怎么会难成这样啊? 总归会有相对简单的吧。 俞满七不信邪,他又跑到了另一面石墙,继续看题。 论:舵叶面积的平衡舵,令船舶转向不够灵活,除了平衡舵,假设以升降舵进,现知它应用于沙船中,过浅滩时,将舵提起,进入深水领域时将舵降至水下,再配以多桅多帆,请以明图示之。 嘶—— 俞满七双目瞪得跟铜铃一般大,不可置信。 怎么这一题比一题更难啊,连造船的图纸都给整出来了。 他傻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死了那条心。 这“绝”类题,很难。 比之前三类,只需在木匠类造艺深,便能够答出不少道题。 而这“绝”类题,所要求的答题者,基本上那就得是全能、全面才行了。 他心有不甘,稍思索了一下,又狐疑地转向郑曲尺的方向。 她究竟是真的在答题,还是在纸上糊弄字数混时间? 但对方可是能够造出盘龙马车的工匠,所以这两个选项都叫他觉得不靠谱…… 可打死他也不相信,她能够一一答对这些难题! 他举棋不定,哪怕眼睛都焦聚着火了,还是陆续又多看了几题。 终于,他找到一小部分题型是他稍微能够理解的。 当初师傅授课时,也曾给他讲过一些典型土木建设的缺优劣胜,但是理论的东西,要说懂,那也只是半懂。 要答全、答准,他根本没有把握。 眼前这累累刻于石墙之上的“绝”类题,他越看,越觉得眼前就是一片深不可测、遥不可及的汪洋大海。 而他自己就是那井底之蛙,什么都只是一知半解,只见方寸天地。 “停下吧,俞满七,你今日只是来战胜同辈同级的工匠,如这般七国顶尖大匠所设下的跨境难题,并非现如今你所工、并非你所技、并非你之能,能够触碰到的高昂广阔天地!” 他对自己狠狠劝诫一番,被“绝”类题所打击yue了的意志,才再度坚挺了一些。 他若都不行,他就不信入围者九人,谁能更行! 那个“郑青”,若只答“绝”类题,那她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但见那个娘儿们唧唧的宇海,魁梧糙汉莫名,全都聚精会神、竭尽全力地在答题,他便也不分神去时刻关注郑曲尺那方。 不过,即使确定了这個邺国工匠不足为患,他如今答题的分数与速度,基本上与宇海、莫名他们不相伯仲,他还是必须得做些什么…… “工”、“巧”、“技”的题,虽然与“绝”比相对简单,但八人共同争抢,各挑完自己擅长的那一部分答题,剩余没把握的部分,就只能搁置。 有人会选择朝下兼容,但这样只会越答分越少,也根本拉不开分数差距。 “工、巧、技”,“工”类一分是最后的选择,“巧”、“技”类,他已挑择了他会的,“巧”答了十几题,“技”类也答了十几题,但对错的话,他还估不准。 相信其它人大概也是这样。 他瞥向“绝”类题,它……才是最终拉开分数差距的关键吧。 “绝”类题,有四分,一题,顶“工”类题四题,或许时间耗费相等,但在同样题海耗尽后,它却成了首选。 上方,弥苦住持提醒道:“还剩下最后大约一个时辰,请入围者工匠注意时间流逝,安排好答题时间,香灭喊停那一瞬,则闭卷,不可再动笔。” 俞满七看向香炉,就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了,其它三类会的他都答了,最后那就拿“绝”类题拼一拼吧。 他开始向上攀登,思索“绝”类难题。 而其它人也是这样想的,通通都跑到“绝”类题型前,看题、审题,可这一看,他们的脸色顿时都绿了。 与俞满七一开始时,是一模一样的崩溃。 这么难答的题,可真是绝了! 一时之间,案几上,答题者全都搔头抓耳,头都快埋进答卷上了。 “这、这没有曲尺,如何量定啊,啊啊啊……算了算了,就随便估吧。” “上面问什么,腾海加尔塔至今已有千年的沧桑岁月,历经了多次地动,风雨雪暴侵袭,塔身仍然不酥不粉,不倾不斜,巍然矗立,完好无损,问为什么?这我哪知道,这、这其中有什么工艺?艹,鬼知道啊。” “天啊,这又是个什么神题啊,与我等有何关系?邺国鬼羧坡城墙地势险峻难筑,城墙、城楼、堞楼、关隘、烽火台……如数皆砌成,形成巨龙卧山盘岭之势,所用技术,何几,何类,何难?何个毛啊,老子去都没去过邺国那个贫瘠之地,这样的地方建筑也能成为典型教学案例答题?” 旁边一工匠听到他崩溃的抱头痛苦呻吟,也气不过地附和:“这题的确超纲了,这不是石匠的活吗?咱们只是匠师一级,就得答这么难的题?还有你瞧过那面石墙上雕题的日期吗?是近来,就去年的事,说不准都还没有配上正确的答案,就拿来当考题了。” “不是吧,邺国什么时候也有这般工艺水准了?他们的工程,也能搬到霁春匠工会的绝类题上?” “事实胜于雄辩,与其在这里质疑题目,不与赶紧另择所擅题答。” 一向沉默寡言的莫名,这会儿倒是难得出声,皆因他们的聒噪打扰到他了,否则他才懒得与旁人闲话一句。 “你——” “算了算了,他说得也对,咱们还是抓紧时间答多几题吧。” 就在他们苦不堪言答“绝”类题时,郑曲尺就跟一个答题机器似的,头也不抬,手跟永动机似的,不断地刷题刷题,刷完一题又一题,连气都不带喘的。 这种强度的答题速度又算什么? 跟高考最后一个月的总复习刷题海,刷得精疲力竭、头昏脑涨相比,它啥也不是。 后来,她通宵赶设计稿、加班加点催工程、拼死拼活搞建筑,她的毅力与专注早就被高强度的工作熬出来了。 任身旁狂风暴雨、雷电交加,都影响不到她做事。 “再次提醒,只剩下不足半个时辰,请注意答题时间。” 咯噔! 再次的提醒令他们心头蓦地一紧。 忍不住想回头翻阅自己先前的答题,看有没有哪里错漏了或者偏题了。 可这十几二十题若细细再対一遍,也要花费不少时间,不如再多答一题?可万一答错了,岂不也是白白浪费时间? 每人的选择不同。ъitv 有人会选择保守回头检查一遍,有人则选择冒险继续答题。 而在他们奋力冲刺最后一刻的时候,郑曲尺却甩了甩泛酸的手腕,停笔,整理答卷,一路面无表情认真答题的脸,终于露出一丝放松的笑容。 决赛,一共进行了近四个时辰,不食、不饮、不休、不言,她花了近两刻钟看题,剩余的全部时间都拿来答题,坐姿如钟,坚韧如磐石不移。 可剩下的一刻钟,她却停下一切,不答题,不看题,仅放松僵硬的肌肉,整理书案。 “咦,那个叫阿青的邺国工匠怎么停下了?” 大匠有人注意到郑曲尺搁笔,正在理顺她手旁凌乱叠放的答卷,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们还是能够看清楚,原本的白纸已被填满了内容,且看纸张的叠一起的厚度,还不少。 具体是些什么内容,他们自然看不到。 “她该不会是放弃了吧,连乱答乱填都省了。” “绝类题,全对虽难,但若答上些关键要点,也可得分,她明明都洋洋洒洒书写了这么多,为何剩余的时间,不再努力一下,反倒束手就缚?”罡匠师此刻也对她有些失望了。 剩余的时间,所有人都在手忙脚乱准备收尾,而她这般闲逸待候的姿态,却叫人看不懂了。 大部分大匠与入围者,愈发笃定她这次入围,要么是偷梁换柱顶了别人的功劳,要么就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 终于,香炉柱香燃烬最后一丝灰烬,弥苦住持敲响钟磬:“时间到,停笔。” 决赛的最后一下钟磬敲响,他们如同被人按下定格键,滞停下了所有动作。 终于结束了。 长时间的高度集中精神,令他们周身像水里来火里去淌过一趟似的,浑身都是汗,脸色青白,虚脱地将答题归置好。 武僧走上前,让他们按要求,将所答题卷记名,分归为四类,分别放入“工、巧、技、绝”的匣子内,再将匣子封存好,如数递交上去,交由公输即若与大匠们共同批阅。 公输即若道:“辛苦诸位了,伱们先用些食、水,暂且歇息一下。” 九位入围者,齐坐于案几前,虽然早已精神不济、饥肠辘辘,可一刻没等到公输大家宣布最终得胜的翘楚,他们就紧张得食不知味。 而郑曲尺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长时间没有进食,导致饿过了头,就跟他们一样喝了些水。 弥苦住持道:“接下来,每一位入围者的答题,将由公输大家与十四位大匠共同打分,木匣中答卷,分归为工、巧、技、绝,大匠判断对错,再统一交传于公输大家复审,无误则定准,若有差异,争议极大者,十五位共审。” 九位匠人,见自己的答卷与其它人混淆在一起,再分装于“工、巧、技、绝”四类匣中,最终落到大匠的手上。 “霁春工匠”会这么做,一来是为了防止作弊收卖之嫌,复二审,二来是为了方便统一计分,由浅至难,逐一筛选,至最后共审难题。 一般“绝”类题,按以往经验,题型复杂,答题各异,并没有完全统一的标准答案,所以有时候大匠之间,争议会很大。 开始拆封第一类“工”匣子。 当一份份“工”类答题被翻阅,十四位大匠在审改之后,进行对错打分,再将结果传阅给公输即若,确定无误,记分。 十四位大匠一人一份批改,速度倒也很快,没一会儿功夫“工”类的题,全都批完。 接下来,就是“巧”类题,这一大类题的答题数,是“工”类题的数倍不止。 “宏胜国柳宏厚,巧题,得二分。” “龟兹国于海,巧题,得二分。” 只见记分牌处,除了郑曲尺,每一个工匠的分数都在开始爬上坡。 到了“技”类题时,众匠得分数此起彼落,你追我赶,激烈异常。 “南陈国俞满七,技题,得三分。” “莫名,技题,得三分。” “龟兹国于海,技题,得三分。” “龟兹国于海,技题,得三分。” 这一轮下来,其中竞争最大的,当属于海、莫名与俞满七三人的分数。 其中,一直低调略显怯弱的于海却是全场分数最高,莫名第了第二,俞满七则第三,但三人分数相差不大,也就一两分的差距。 而在场垫底者,自然是邺国“郑青”了。 她至今为止,一次名都没有被点过,因为她将她的答卷全数放置于“绝”类题中,前面的“工”、“巧”、“技”是一题没答。 在“技”类题批完,便只剩下“绝”类题了。 “绝”类题,九位工匠,都选择性的答了几题,他们加起来,大概会有十几二十张答卷吧,然而,“绝”类题的匣子,却被答卷塞得满满当当。 哦,想起来了,这里面占大头的人,是邺国郑青。 而属于郑曲尺的答题匣,终于有人尝试第一个吃螃蟹,去开启了。 罡匠师伸手,将匣子打开,取出第一份答卷。 他首先是被其工整的字迹所吸引,这行楷字,运笔沉稳,工整挺健,点画灵动,倒是挺令人感到赏心悦目,一目十行不觉眼累。 再一读答题……他先是眉头紧簇,一字一句继续,然后表情变得诧异,眼冒精光,到最后……人就不好了。 “这、这这这……”他颤动着手上答卷,话都讲不利索了。 旁的大匠见他如此失态,以为这是被气的,不由得嘲弄问道。 “如何?答非所问,还是胡言乱语一通?” 然而,却见罡匠师厚实的大掌朝案上一拍,激动得大声宣布:“邺国郑青,得四分!” 什么?! 怎么忽然就得四分了? 众人全都一脸吃惊地看向罡匠师,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 罡匠师没理会他们,赶忙将答题交给了公输即若。 他经读手中答题,经过一遍复审之后,表情亦怔松了片刻。 他缓缓转眸看向下方,九人之中的小矮个青年,眸色似湖水阗静,静得像一面没有打磨过的铜镜,亦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声彻于殿堂:“郑青,四分记上。” 其它人此时只觉聩振聋发聩。 连公输大家都…… 俞满七此刻一股血冲上脑子,脑袋嗡嗡地响起来。 怎么可能,郑青,她竟答对了“绝”题?! 第189章论绝(三) 在他们愣神期间,罡匠师也不信邪,他掉转过头,小跑步到“绝”类题的匣子内,再次兴冲冲地取出一份答题。 但这一次,他打眼一瞧,脸上的表情却一下就淡掉了许多。 但他还是认真地将答题看完。 “这也是那邺国郑青的?”旁边一位大匠小声询问他。ъitv 然而,罡匠师却摇头,他看完之后,稍一斟酌,出声道:“南陈国俞满七,得……一分。” 这是他批改答卷的得分。 俞满七没想到,这第二份拿起的答卷竟是自己的,当他听到罡匠师平静地报得分数时,脸色顿时惨绿。 有郑青的“珠玉在前”,他这样的分数一出,简直就是怡笑大方。 一分? 才一分? 俞满七是在场部分大匠看准的夺冠人选。 然而他“绝”类题,才得一分,可那个工匠一级的郑青却得了全分……这究竟是郑青撞了狗屎运,还是俞满七在这一题上失了手? 罡匠师在报完分数之后,就将俞满七的答题再次递交给公输即若复审。 公输即若拿过,与之前批阅郑青答题时的神色无异。 俞满七在下方,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咽了一口唾沫。 他在心底暗暗祈祷,千万要是罡匠师一眼花眼昏花,误判了他的答题分数,千万要高分、高分,哪怕是再高一分…… 而公输即若也并没有让他们久等,他搁下手上的答题纸,雪魄冷眸的眸子微眯,道:“南陈国俞满七……不计分。” 不计分…… 俞满七傻了。 不、计、分?! 这不就是说,他这题全错了,所写答案无一可取之处?! 俞满七双唇抖动,惨绿的脸,这下惨白了。 “为什么?!明明罡匠师说了,可记一分……明明郑青的答卷,你说计四分了,她凭什么?!她明明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小人,一个在我们南陈国根本连任何工会都不配参加的工匠一级,她凭什么能够得四分,而我却连一分都被扣了?!” 一时血气冲顶,俞满七忘了此刻在何地、何处,忘了他这是在跟谁大吼大叫,他只像一头暴怒的雄鹿,指着郑曲尺的方向连番狂喊。 众人一愣,纷纷小心地看向公输大家,没想到这個俞满七如此胆大,竟敢以如此态度质问公输大家。 “俞满七,你这是在质疑罡匠师,还是我的公正性?”公输即若淡淡一问,便让俞满七打心底感到了一股沉重压力。 俞满七本就是因为一时愤怒冲盖过理智,这才敢当众叫嚣公输大家,如今气焰一熄,他惶恐,连忙低下头,抱拳道歉:“不,不敢,满七一时口中无状,请公输大家见谅。” 罡匠师看不过眼,他皱起眉头,站出来说道:“俞满七,老夫记你一分,只因你的答题说法较有新意,倒是有可取之处,但并非此题答对,是老夫为惜你之才稍循了私,公输大家打的分才是正当正份的,此事是老夫的错,以此为鉴,绝不再犯。” 罡匠师本来也看好俞满七的天份,可见他性情竟是如此狭隘与暴躁,便当众将自己给的这一分由来,尽数告诉了他。 不是你答对了,只是我见伱写了这么多字,于是给了你一分的同情分。 而罡匠师的这一番话,更是重重地戗伤了俞满七的自尊心。 他低下头,咬紧牙关,偏过头,忿忿带着怨恨的眼神瞪向郑曲尺。 都是这个郑青害的,害他如此丢人,还得罪了公输大家与罡大匠。 郑曲尺对上他的视线:“……”呵,厉害啊,他这是奈何不得冬瓜,只把茄子来磨? 可是,她看起来像是“茄子”吗? 只怕,他想找人晦气,是找错人了。 郑曲尺微微一挑眉,给俞满七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神色,仿佛在说,这才哪到哪啊,若这样他都受不住了,那么接下来……他会更想死。 “好了,接下来,我们也开始一道审批绝类题吧。”其它几位大匠出来打圆场。 一位大匠从“绝”类匣子内,取出一张。 上面有“绝”类题的标号,他一对这一题,发现稍微有些麻烦,答题重点较多,他不擅长这一块,便拿出“绝”类题的答案册子,这上面收录着“工、巧、技、绝”题目的标准答案。 一一对照,最后他在心中有了定准。 “莫名,得两分。” “这一份,还请公输大家复审。” 公输即若身为公输家魁首,自然对他们自家收录的这些题型熟捻于心底,他看答题的速度也比大匠们更快:“莫名,计两分。” 见没有差错,那位大匠暗松一口气,便回到原位继续。 这时,别的大匠也完成了一份答题的批改:“龟兹国于海,得两分。” 公输即若复审,他指尖在案几上轻点几下,似在衡量最终得分,但最后还是没有驳回:“龟兹国于海,得两分。” 于海一听,脸上有着明显的欢喜,他舔了一下紧张泛干的嘴唇,又偷偷地看郑青。 接下来,大匠们忙碌着一份接一份的审批上交答题,这时,他们忽然发现郑青明明交了最多的答卷,可怎么这么久了,都还没有人再次提到她的得分呢? 有人正疑惑着,却见其中有一个大匠正紧紧地攥着一份答题,两眼死死地盯着,还不停地翻小册答案,就跟撞邪了似的,长久地维持这样怪异的举动。 旁边一位大匠,察觉到了异样,凑过头去,问道:“我这都批了两份答题了吧,你怎么还拿着这一份,这是谁的?” 那位大匠猛地扭过头:“我、我可能昨晚睡晚了,人有些糊涂,你帮我看看这一份,该得几分?” 反正手头正好批阅完一份,大匠奇怪地拿了过来,首先看了一下答题的名字……郑青? ——郑青?! 他顿时有了莫种预感,他稍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才看的答题。 这一看,他最后人也跟之前那一位匠师古怪的动作一模一样,一边拼命看答题,一边不住地翻看标准答案,两相对比。 “不会吧,不能啊,我天啊,她怎么能够想到的……” 听到耳边聒噪的自喃自语,第三位大匠只觉烦耳,他轻拍案几:“你们这是怎么了?” “不是,你也来看看!” “看什么?”第三位大匠觉得莫名其妙,待他接过答题一看…… 好家伙!这道答题其实就是一个邪教吧,接下来,第三个人也加入了撞邪行列了。 “拿来我看看。” 公输即若站在他们三人面前,伸手,瘦白的手长而细,虽没有那种玉骨细腻之感,却是一双骨节分明,线条优美的手。 三人见这事引起了公输大家的好奇索要,他们自不敢拒绝,将答题奉上后,都下意识看了一眼郑青,眼底的诧异与探究不假掩饰。 这个郑青,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虚假? 装势? 还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公输即若取过,也先扫过一眼答题者,再将内容研读了一遍,只见那平淡而清冷的神色在凝注中,竟然出现了回春的暖意。 他抬起眼眸,清晰无误道:“邺国阿青,记四分。” 不是郑青,是阿青。 其它人因为一时被“四分”所震,或许只当口误,可弥苦则听出了情感上细微的区别。 这一记,如重锤撞击铜钟,悠扬长远而去的钟声,再度让所有人脑袋发懵。 “又、又四分了?” “这就两题,便得八分了?!” “这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呢?她两份答题,全都是全对拿下四分……那她交了那么多道题的答卷,若……” 这个“若”字,就好像是某种禁忌,一旦说破,就会发生一件令他们无法接受的事实。 入围者八人,此时无形之中组成一道壁垒,与郑曲尺一方泾渭分明。 他们牢牢地想守住自己辛苦打造的堡垒,不被外部人入侵,但最后却发现一直被他们阻挡在外的人,早已经另起炉灶,并不打算与他们为伍。 这时,一位大匠也吱吱唔唔地站起来:“我、我这里也有一份答题,还、还需公输大家,复审?” “你批改好了,为何不提得分?”别的大匠以为他是被方才的事一打岔,给整忘了。 可那位大匠却是有苦难言,他问他们:“你们心脏受得住吗?” 他们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啰嗦了,直接大声道:“邺国郑青,得四分。” 这一喊,令场内安静得就跟人员蒸发了似的,他们看着那位大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愕然、又迷茫地看向郑曲尺。 这下,连公输即若都呆了一下。 这头刚复审完一题四分,马上又是一题全对。 目前,他们只翻到了她答下的四题,可这四题却全都是满分…… 要知道,这可是“绝”类题啊,方才入围者皆有答题,但十之七八都错,余下二、三得分,但全对的,至今还没有一人。 在场这些当评审的大匠,当年最惊艳绝尘的,也只不过答对了八题。 但这八题,并非答一题,对一题,也非全对,而是从一大堆答题之中,被评定得分的题数。 虽说,如今的郑青还没有赶上“霁春匠工会”历史上最高成绩,但是因为她只是一个等级低微的工匠一级,之前给人的感觉乃沽名钓誉,所以眼下反差才会这么大。 “继续。” 公输即若出声打破了僵局。 罡匠师这会儿倒是莫名兴奋了起来,他十分积极去取答题,目的就是想看一看,这个郑青,究竟能答对多少题。 仅凭这四题,便能够推翻众人之前对她的各种污蔑与轻视。 “南陈国俞满七,不得分。” “宏胜国柳宏厚,不得分。” “龟兹国于海,不得分。” “莫名,得一分。” “南陈国俞满七,得两分。” “巨鹿国而藏,得三分。” …… “邺国郑青,得四分!” 当从大匠口中再次爆出一个满分,但仍旧是郑青时,他们忽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似惊弓之鸟。 尤其是俞满七,他心绪乱成一团麻,坐立难安,甚至很想冲过去揪住郑青的衣襟,使劲摇晃,逼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都答了“绝”类题,有人时间充足,答了四、五题,有人恰巧碰上认识的题型,答了三、四题,八人的题全部加在一起,由武僧收走,再将其全数打乱,随机挑选。 之前,大匠们挑选的答题也有郑青,但是少,反倒他们的答题基本上已经被拿完了,那么剩下那一叠…… 入围工匠与千树殿中的顶级大匠们,看着那一匣子当中的剩余答题,竟产生了一种十分恐怖的感觉。 参加“霁春匠工会”者,基本上都是七国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而入围前十,更是百里挑一、超群绝伦者。 可面对“绝”类题,他们尤感力不从心,深觉自己在这一门似海深的行业当中,还需不断增益精进。 可是—— “邺国郑青,得四分。”bigétν “邺国郑青,计四分。” “邺国郑青,得四分。” “邺国郑青,计四分。” ……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之中,会出现一个像郑青这样于“行业深海”之中,来去自由的“庞然大物”?! 她的答题,不断累计着总分,他们一开始都以为只是恰好拿到了对的那一部分,可现在……她却是百分之百的准确率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郑青能够将“绝”类题全答对,我要求共审!” 忍耐、忍耐到快将自己憋死了,俞满七终于没忍住,他死死地盯着九人的计分牌,看着属于郑青的可笑零分,变成直逼他们前三的分数……若继续下去…… 共审,就是十五位大匠,共同批阅一份答卷,再对答题的准确与否,该得分多少,投票决定。 公输即若知道由于郑青的成绩太过逆天,入围前十的工匠,因看不到郑青那些惊彩绝伦的答题,心存怀疑也属正常。 他问:“你们都赞同共审吗?” 共审,是需要将问题、答题一起示众,相当于将一切公开化、透明化。 莫名第一个出列,他闷声道:“赞同。” “赞同。” “我赞同。” …… 七人皆赞同,于海是最后一个,他看了看郑曲尺,憋了半晌,才小声道:“我……无所谓。” 这时,一直安静当木头的郑曲尺,她见一切的铺垫已趋成熟,她要达成的目的也进行到了最关键、白热化的一步,她该动了。 她从座位上起身,绕过案几,朝前踏了一步,而这一步,竟让所有人都莫名心头一震。 第190章殿中翘楚 “共审可以,但我先前听规则,共审是对某一道答案争议很大的题目,才会进行共审,难道接下来我的每一道答题,都需要共审吗?” 郑曲尺声调平缓和气,甚至脸上还尤带几分笑意,自知不占理的俞满七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一脸讥讽道:“怎么,你莫不是怕了?你的答题或许写得天花乱坠,可一时蛊惑人,但十四位大匠与公输大家一起共审,各抒己见,你就开始担心了?” 这是激将法。 郑曲尺懂,但也没反驳他:“我不怕,亦不担心,可是……”她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既然你们明知不合规则,但却一致赞同,我比不得你们人多势众,众口一辞,那么我可以也提出一个要求吗?” 她没反对?! 俞满七脸上有一瞬的大喜过望,但又听到她一番以退为进的话后,神情犹疑,眼睛闪烁。 他当然不乐意答应她任何要求,但本就是强逼着她进行了共审,她懂,他们也知道。 现如今,她既十分干脆利索地应下,他一时也不好强硬地拒绝。 弥苦住持一双清明的眸子环顾一周,见这些所谓秉承公平、公平的人,满口不偏私不循枉的七国大匠,现如今全都一声不吭,为护着心中所偏倚的人选,闭口不谈此举有失公允。 正所郑青所言,“既然你们明知不合规则,但却一致赞同,我比不得伱们人多势众,众口一辞”。 在场众多人,唯她一人来自不受待见的邺国,她注定孤立无援。 他随即看向公输即若,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公输即若从一开始,便没有对“郑青”表示过任何不同寻常的偏颇,至少在别人眼中如此,眼下亦是。 他先前既征求了众人意见,眼下自然也得依循惯例地问她:“那你要提什么要求?”biqμgètν 这事,没有指摘的地方。 郑曲尺经他一问,抬眼对上他俯下的视线:“我的要求就是,也要加入你们一同共审。” “一同共审?” 众人一听,都错愕不已。 不等他们出言不逊,郑曲尺先声制人:“我这个要求,并不过份,我只是在争议之端,为自己争取一份辩诉的机会,其最终结果,左右还是评审大匠与公输大家来盖棺论定。” 刚准备大肆驳回的人,声音一下就被堵在嗓子眼里了。 “你们认为如何?”公输即若问完在场所有人,他拂袖于背,此刻神色染了些许霜寒之清:“是决定共审,应下郑青的要求,还是放弃共审?” 公输即若这一次不再纵容,只果断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共审吧,我们没有意见。” “我、我觉得郑青的要求没问题,我赞同。”于海这次的话倒是一气呵成。 俞满七此时心底对郑青忌惮异常,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个句,他都觉得是在耍手段。 然而她所提的要求的确也不过份,基于他们先提了坏规则的苛刻要求,这一次理亏心虚,倒没有人反对。 公输即若道:“既无人提出反对,那郑青,大会便应允你这个要求,参与决赛评审,只提意见与辩论,不予评分。” “多谢公输大家。”郑曲尺低头拱手行礼。 他颔首:“下面,开始共审答题吧。” 共审同一份答卷,为节省时间,将由一人朗读一遍“绝”类题目,再将郑青的答卷内容亦读上一遍,配合上标准答案参考,共同打分。 这一次,读题者自然是较为闲逸无事的弥苦住持担任。 他拿了一题,是讲建筑层面构造,要求分析一著名土木工程北渊鹿园。 大匠们先是认真听题,再一边听郑青的答卷,一边分析内容的深度,时不时还翻阅一下标准答案。 一经对比,他们发现她答题的表述与答案中的精准部分,几乎毫无差别,这令想打低分的人都无从下手。 就跟,标准答案是,1+1=2,她讲的是壹的复体为二,是不是看起来不一样?可它的结论却是实打实正确的。 弥苦住持见大匠们愣神发怔,便提醒道:“可以开始打分了。” 底下的前十入围者听完题目,又听清楚了郑青的答案,他们只觉头晕目眩,一个脑袋两个大。 这题涉及的内容严重超纲,能触及些边角已属于他们这些年没白涨知识,可听听人郑青,她答的那些内容…… 她还是人吗?! 这是众入围者第一次了解到郑青的答题内容,但就这一次,就让他们震惊了。 同样的人,可人比人,气死人啊! 大匠们对视一眼,也难掩彼此眼底的探究与震撼。 有些题,他们这些参与过不知道多少大型建筑群的老匠人,自然熟能生巧,能够答上,可这郑青,观其年龄不过弱冠上下,却能有些底蕴造诣,简直不可思议。 “邺国郑青,得四分。” “邺国郑青,得四分。” …… 公输即若依旧是最后一人打分,这一轮,十四位大匠分数无争议,他道:“邺国郑青,计四分。” 记分牌再度加分,那赤红的颜料色泽,深深刺激了一众工匠的眼球。 又是四分。 哪怕是共审,十五位一起评卷,一起判分,最终还是与之前同样的结果…… 这一次,他们无法再继续心存侥幸,企图污蔑郑青是蒙对的,是靠运气或者某些大匠被邺国收卖了,打假分。 他们渴望将她头顶的光环打碎,却不知,此举却更是壮大了她。 “我不信,郑青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他难不成偷看过答卷?要不然怎么答得这么准?” “不能吧,这些石墙内容,全都是公输家这么些年来收藏的各地重工难题,入决赛时,方觅石墙雕刻内容,她怎么可能提前知晓内容答案?” “对啊,再说他们邺国,有谁有这本事给她提供答案?” 这时,莫名终于说了一句公正的话:“承认别人的优秀,这很难吗?” “对啊,你们是不是觉得邺国工匠就该被永远踩在泥潭,不配翻身?所以,你们才这么不甘心,歇斯底里地想找证据来贬低她、污蔑她、无中生有造谣她?” 于海气不过地跟他们理论,眼睛尤其瞪着俞满七。 很难吗? 当然难。 尤其是承认一个一直以来、被七国工匠瞧不起,永远只能仰他们鼻息生存的邺国工匠。 俞满七胸膛起伏不定,亦红着眼,怒瞪着于海。 莫名平淡道:“我承认,我先前也怀疑郑青,我太过骄傲,认为不会有人比我更加厉害,才赞成了共审,但也是共审,让我听到了郑青的答卷内容,说实话……我比不上她懂的多。” “你们只顾着嫉妒、怀疑,但我却从中知道了一些难题的答案,同时也增涨了见识,丰富了知识,以前同样的难题,我也有了应对之策。”于海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莫名与于海的话,对他们的冲击很大,一时之间,这些同样骄傲,来自七国最优秀拔尖的工匠都攥紧拳头,陷入了思想斗争,脑内风暴。 他们下面的争论声,刻意压制过,倒不影响上面,弥苦道:“下一题……” 论:舵叶面积的平衡舵,令船舶转向不够灵活,除了平衡舵,假设以升降舵进,现知它应用于沙船中,过浅滩时,将舵提起,进入深水领域时将舵降至水下,再配以多桅多帆,请以明图示之。 “这一题……”于海诧异。 这一题龟兹国于海是得了两分的,毕竟龟兹国擅长造船,但凡出名的船只,皆出自龟兹国船匠之手。ъitv 这一题,是画图,不是答字,无法诵读。 于是弥苦将三张图纸平铺于案台上,让他们都围过来看。 第一眼,不可谓不冲击眼球,别开生面的3d手绘图纸,让第一次见识到硬笔画的他们,都惊叹诧异,光研究这画图的技巧就研究了好一会儿。 然而,关于图中所画内容……却让他们终于有了见缝插针的理由了。 “邺国郑青,得四分。” “邺国郑青,得四分。” “邺国郑青,得三分。” “邺国郑青,得两分。” …… 这一轮下来,打分终于有了变化,甚至差异不小,有打满分的,亦有低至两分的。 他们打完分之后,便将郑青的图纸示众。 当众人看到一张张活灵活灵的多桅帆船图纸时,都倒吸了一口气。 公输即若没记分,他道:“请阐明扣分理由。”ъitv 一位大匠道:“郑青的多桅帆船,一眼看来的确令人惊艳,可他却只讲究外表,船型设计得奇型怪状,前所未见,实不可取。” “船身未有剖析图,其外型亦前所未见,但想来不曾有船匠这般做,便属于他个人设想,可圈可点处得分,但异想天开,脱离事实,扣分。” 扣分的理由,听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可其中又带着许多牵强,因为他们只凭自己的经验与无法理解,而否定了郑曲尺的设计图纸。 “你有话要说吗?”公输即若又问郑曲尺。 “有。” 郑曲尺会提要求参加共审,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对一众大匠道:“只要给我提供造船条件,我可以还原一艘一模一样的多桅帆船摆在你们面前,诸位大匠,你们信吗?” 十四位大匠怔神,一时竟不知道该说她小儿狂妄,还是为她此刻所展现的自信光芒所折服。 “你、你还懂造船?”罡匠师都傻眼了。 郑曲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道:“你们认为我设计的船太过浮夸,不切实际,与现今的所有船只都不同,对吗?但是,我为什么要去造一艘与别人相同的船?” “或许,我该这么说,在几十年前,或上百年前,他们见过现如今的船只吗?没有,对吧,所以,我的船是属于未来的,而非过去。” “你们所见的每一个设计,实际都有其用意。” 郑曲尺的话,逐渐引人入胜,她继续说道:“造船师都知晓,帆船是利用风力前进的船,船桅数可分为单桅帆船、双桅帆船和多桅帆船,按船型划分有平底和尖底帆船,按首型分为宽头、窄头和尖头帆船……” “对对对。”于海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她指着设计图:“我这一项设计,则是利用侧向风力,使多帆之间相互影响,可因风力大小调节帆的面积,从而借用风力前进,达到倍增速的效果……” “而上平如衡,下侧如刀,结合上行,便可破浪而行,而船有龙骨,吃水较深,往往在一丈以上,适航性极佳,可挑战现今任何一艘船只的远航力。” “还有这处,帆船逆风的时候,将帆收紧,船艏转向迎风角,帆受到了足够的风,船就会迎风前进了。原理有些复杂,我简单讲一下,这是利用浮升力,形成了气压差,最终形成了向前的动力……” 听完她一口气讲这么多设计要点,懂多桅帆船跟不懂帆船的人,都沉默了。 而他们的沉默,震耳欲聋。 卧槽!她简直就是小母牛翻筋斗——一个牛x接一个牛x啊! 这简直就等于是在现场教学,她讲的东西有些太深奥,门外汉的一众瞪着双眼睛,不明觉厉,但了解过的人,却深受启发,知道这不是无稽之谈,而是聩人深醒。 等郑青为自己的答卷申辩完后,弥苦忍住想笑的冲动,清了清嗓子,问道:“可有改分者?” 一位大匠回过神后,忙应道:“有,邺国郑青,得四分。” “我也要改,邺国郑青,得四分。” …… 这一溜下来的四分,竟再次整齐地达到了统一。 公输即若虽未笑,却眸底却有冰雪融化,云霏霏而动人兮:“邺国郑青,计四分。” 俞满七绝望地一屁股坐下,看着计分牌上,登顶的郑青,她仅凭答“绝”类题,分数就已经快追平了他们三人。 可是,她后面还有不少答卷,哪怕随便再答对一题,就可以超赶过他们了。 他喃喃道:“我不信,他真的这么厉害,什么类型的绝题都会答?” “我当然不可能全能、全会。” 郑曲尺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给予了回答。 他们顿时皆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是吧是吧,她也是人,肯定不能一直这么超神下去,所以接下来……难道将会是她的低谷期? 可郑曲尺却残忍地补充一句:“我又不傻,挑的肯定都是些我会答的题啊。” 众人一听,险些没脚下打滑,摔倒在地。 第191章护其周全 “那便继续下一题,这题是近期刚补充上的……呃,还是……”弥苦住持看向公输即若:“公输大家亲自雕刻的绝类题?关于邺国鬼羧岭修筑城墙一事……” 罡匠师一听,来了兴致:“这个老夫也知道,当年邺国的鬼羧岭可谓是工匠施工的梦魇之处,死伤无数,才铸起一面城墙防御边境反复骚扰的蛮夷之辈,可听闻,这一次召集的工匠不仅在工事上取得了成就,还无甚伤亡事件。”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但先头只觉得不过是邺国谣传夸大,为自己脸上抹光,但此时有公输大家佐证,看来这事当属真实了。” “是何人主持的工事?” “不清楚,好似姓商,还是别的什么姓氏,邺国近来少兴工事,难得一桩,倒也有幸入得了公输大家的眼。” “别胡言,公输大家看惯了各种工程艰巨的事,这一桩能入他眼,必有其值得探讨学习之处。” 大匠们相互搭话,这一次谈话刻意略过了对邺国兴建工事的不屑与质疑,他们既卖了公输家的面子,也算是给了底下邺国工匠郑青的一个面子。 这种态度与心理上的转变,是无形的施压所致,也是郑青以绝对实力,为自己,也为邺国工匠争得了应有的体面与尊重。 郑曲尺刚看到这一题时,人也是懵的。 她筹备建造的城墙工程,竟然被公输即若拿成一件值得众匠思考研答的题目……他当初前去福县,究竟是为了他的妹妹公输兰,还是去采集素材纳入他们公输家的题库? 在郑曲尺无意识目光停驻在公输即若身上时,弥苦住持则也在看她。bigétν 他忽然之间,便不敢想象她被拘束于一隅之地的样子了。 见过她如今光芒万丈的一面,他认为,她所应该为之“征战”之处,不该在这里,而是在更遥远、更高阔瞩目的地方。 将她留在这一座小小的悟觉寺,她不会乐意,也委实太屈才了。 他收回视线,化暖的神色恢复了庄严之态:“论,邺国鬼羧坡城墙地势险峻难筑,城墙、城楼、堞楼、关隘、烽火台……如数皆砌成,形成巨龙卧山盘岭之势,所用技术,何几,何类,何难?” 听完题目之后,大匠们下意识先翻阅供大匠评审参考的正确答案,然而公输即若却先一步开口道:“不必对照了,没有正确的答案。” “没有?”他们惊讶地看向公输即若,怎么会没有? 他们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公输大家还没来得及誊录入册子,还是……” “是我也没参透它真正的独特之处,不如就让同为邺国工匠、又给出答题的郑青,来亲自为我们在场的人解惑吧。” 公输即若说完,便眸色深黯的看向郑曲尺。 郑曲尺忽觉头皮一紧,她有些看不懂公输即若此刻的表现,他好像笃定她一定懂似的…… 她思忖再三,出声道:“解惑?郑青不才,实为参赛者,不敢在公输大家、与七国大匠面前,以师之名,传道授业解惑。” 她没想到他会特意弄了一道没答案的题来钓她,主要是,她还真如他所愿上钩了。 没错,公输即若会在决赛前临时加刻这一面石墙题,便就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而现在,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公输即若看着她,情绪翻涌,某种铭刻于心的感情再度不受控制,但在这种场合之下,他依旧得努力维持着他公输大家的仪态神色。 他缓声,却又掷地有声道:“身为这一届霁春匠工会的翘楚,郑青,你自然有这个资格。” 这一声,仿佛将所有游离在外茫然不解的人,一下给拉进了现实,震耳欲聩。 郑曲尺一愣:“我什么时候成为翘楚了?” “不如,你先看一看自己的计分牌。” 公输即若凝注着她此刻有些憨态的表情,眼神下垂,微勾的眼尾是一抹失而复得的柔和,他对她示意一個眼神。 计分牌?! 所有人倏地一下看了过去,之前的注意力全在答题上,都忘记了计算这一题题的“四分”,复加一起,达到了何数…… 郑曲尺也转过身,看了过去,发现了她的计分牌上的分数,已然超过了所有入围者。 哪怕她剩下的答题还没有被计分,但……她已然就是毋庸置疑的翘楚了。 除了一直关注着郑青分数的俞满七,其它人这才后知后觉,一脸呆滞样。ъitv 她赢了? 郑青,赢了。 她仅靠“绝”类题,以最难、最绝艳之姿态,碾压了在场所有入围者,打破了他们对于自身自信、骄傲的幻觉。 差不多的年龄,他们能够轻易力压其它同行。 而差不多的年龄,郑青也轻易力压了他们。 以前他们不懂那些落败者的心情,还曾傲然踩踏过他们的自尊,可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才知道,这种感受也太它妈的难受了。 难受到,他们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莫名一张扑克脸,此刻黯然下来。 于海输了,也有些难受,但一想到赢的人是他的恩人,他又很快释怀了。 至于俞满七,他受到的打击是最大的,他这一次是奔着楚翘而来,在第一轮入围赛时,他得到了“赏春银钱”比不上郑青,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是“输”给郑青。 他本来打算在决赛时,彻底击溃郑青,可到头来,反倒是他高傲的姿态,被她这样狠狠地踩在脚底,再用力地碾了碾……他绝不会放过她的…… 绝、不、会! 低下头,颓然失意的俞满七,眼中发狠、泛红,全是歹毒的诡计。 公输即若看向弥苦,他眼神如有实质施压,顿时唤醒了愣神的弥苦,他立刻拾起了流程,叫来武僧前去敲响馨德古钟,借此昭告所有人—— “此届霁春匠工会,其翘楚已定,便是邺国工匠郑青。” 咚~ 咚~ 咚~ 三声长击,响彻了整个山峰,传遍远扬,乃至悟觉寺中等待的商贾、僧人、随行一众,淘汰后仍滞留的工匠,全都听见了。 “听啊,响了,敲响了三声,这一届翘楚定下了。” “会是哪一位夺冠了?” “我猜肯定是南陈国的俞满七,他的为人虽受人诟病,但技艺与匠学知识,却是咱们这一辈中数一数二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应该是那个龟兹国的于海,你没见识过他的百鸟朝凤,上百只鸟为木身,巴掌大一只,瞧不出什么机关,却能够栖枝摆翅,可谓神奇。”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谁会夺冠,却没有提及邺国工匠阿青。 因为他们认为,“盘龙马车”固然出众超群,甚至是一类可以获得传承的工艺技术,但这份功劳并非独属郑青。 毕竟在前十入围者中,只有郑青他们邺国是团队参赛,她虽为主,但这个入围赛的第一,多少有些水份存在。 商贾们重利益,比起他们那些摆件、技巧型木艺,无论是从开发、买卖与受众之广的角度出发,都当属“盘龙马车”值得他们去投资推广。 从这一点考虑,决赛就是一个纯粹的知识类比拼,个人赛,摒弃了所有的外在因素,考验的仅是个人能力。 这一点,自然是那些早有名声的工匠更有优势了。 邺国这边,付荣、蔚垚等人安静地等待在室内,他们自然也听到了那三声铜钟长鸣,心下一惊,不明所以之下,便问了僧人。 在得知这三声长钟为何故时,不禁怔忡不已。 “……夺冠者,会是她吗?” 外面内心焦急决赛结果的史和通与牧高义,望向千树殿的方向,那白云缭绕的山峰,山峰高耸入云,宛若天地之傲慢巅峰。 阿青,他就在那里。 当三声长钟被敲响时,他们在得知有人夺冠时—— 牧高义双手合什,闭着眼睛,不住地念叨道:“阿青,求你了,一定不要叫我们失望……” “什么叫失望?阿青能够带着我们走到这一步,已经对得起所有人了,你别……”史和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牧高义了。 牧高义睁开眼睛,反省不过一秒,却一脸苦笑道:“是啊,我也知道,可是和通,你说我是不是疯了?我竟然觉得阿青是有本事拿下翘楚的。” 史和通眼神一滞,半晌,他才蹲下来抱头,哀嚎道:“伱这么说,我觉得我好像也一样要疯了,我竟与你有相似的想法,难不成,我们还真拿阿青当神了?有什么愿望,都指着她能够实现?” —— 千树殿 “恭喜,郑青。” 上方十四位大匠,齐抖衣袖,双臂拱前,纷纷对予郑曲尺给予最基本的恭贺礼仪。 而得知自己拿到了翘楚,郑曲尺的表情却不似惊喜、也不像意外,就是挺复杂的一种神情。 “多谢。” 她回以礼。 而在场之人,竟没有一人看懂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实则,郑曲尺正处于矛盾当中。 她这一个不小心,就拿到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顺利还打败了黎师的仇人弟子,将人气个半死……这本是一件好事,可付荣说了,大会欠她的入围奖,需等到她决赛落败,才能够得到。 可他却没有告诉她,万一她起劲猛了,拿下了翘楚,还有没有落败的金子奖励? 还是,公输即若说,获得翘楚的工匠,可以得到公输家一个承诺,与他们提一个要求…… 这个要求还规范了许多条限,是以她对这个要求也多大期待。 她想,假如“霁春匠工会”的翘楚并没有钱,那她可不可以用这个换公输家给她足够开车厂的钱,这合不合规矩? 就在她分神胡思乱想之际,落败的工匠虽心中失意,但想着,这一次能够前来参赛,遇上“郑青”这么一个神奇的人,也算一桩奇遇。 人生不负奇遇,就该把握这难得的机会,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拱手道:“郑青,我、我很好奇邺国工匠是怎么做到的,你能不能给咱们讲解一下你的答题?” 其它人一听,也有同样想法:“对啊,你现在赢了,我们承认,你比我们都厉害太多了,我们可以跟你学习一下吗?” 郑曲尺看向他们,这些不久之前还鼻孔朝天的人,这会儿倒是谦逊得紧,如果忽略他们羞燥尴尬得通红脸耳。 “你们想听我讲题?” ……想啊。 公输家的“绝”类题,哪一道拿出来,都是一项曾经的艰巨工程,如今有人能给他们解疑答惑,增益他们的知识库,令他们获得成长,他们怎么可能不想。 虽然,听完之后,凭他们现如今的脑子,也不一定能够理解吃透,但先记下,往后慢慢细嚼慢咽就是了。 之前他们是与她针锋相对,毕竟是敌对竞争关系,可现在他们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中,大彻大悟了。 这个邺国工匠郑青,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工匠,她压根儿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如果他们是那初生牛犊,未来前途光明,那么她应该就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随时挥手可撼动震惊一片天了。 她身上,根本就已经具备一方大匠的深度! 郑曲尺对上他们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神,不由得想到了贫困山村中,那些没钱交学费,只能趴教室外的小窗子边,渴望读书的失学儿童。 虽然眼下已经夺冠了,但为了能够让宇文晟的处境更加安全一些,她不介意将这一池水搅得更加浑浊些,拖延时间。 她虽则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来蛊惑众生,但好在她有满腹学识可以吸引他们的关注。 人嘛,总要占一头吧。 她不准备散场,那么就只能请他们全都留下来,陪她渡过这一程了。 她态度良好,对所有人道:“既然决赛已经结束了,公输大家想让郑青为诸位解惑,那么不如郑青邀请诸位一道坐下来。” “这一题,我答卷上写得精简,若想听详细的部分,并非一句两句可以讲完,今日难得有机会,郑青愿为抛砖之人,与公输大家、各位大匠、同辈精英,一道在此交流会谈,各抒己见,相互进步。” 她的邀约,公输即若是第一个响应的,他道:“亦好。” 他一应下,其它人自然不可能拒绝,这事,便顺理成章地定下了。 弥苦叫来武僧,多搬来十几张案几与蒲垫,他们全数围成一圈,就跟座谈会一般,备有茶水点心。 而郑曲尺就如一个授业老师,站在人群当中,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间,她视线还不经意灵动转换,四处搜寻宇文晟的身影,却不见其踪迹。 她心想,他是不是已经行动了…… 然而,她却不知道,千树殿某阴暗处,宇文晟早已将她的身影烙入眼底多时。 她的确很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成为了全场焦点,连公输即若与弥苦住持都忘却其它,全程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第192章放灯盛会 起土器、起重器、修筑城墙、盘龙马车、浮刻雕艺……到现在,郑曲尺,你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我所不了解的? 宇文晟一身杳渺白衣,与千树殿的高洁、白石浮刻造艺仿似融为了一体,若不打仔细瞧,倒没法一眼就瞧见匿于大型佛像壁龛后的他。 东西他早已经拿到手了,就在她不遗余力,为他创造机会的时候。 他躲避过守卫武僧的视线,进入了千树殿的五祖奉台内,成功找到了弥苦藏匿的“下田布略图”。 他见“霁春匠工会”的决赛已经结束,而她也顺利夺冠,但为了继续给他打掩护,她却故意找理由留下了众人。 见她为了他,而这样尽心尺力,生怕他会发生任何意外,宇文晟心底感受到一股如食饴糖的甜意,他恣邪的眉眼处,笑意浅浅浮漪于尾梢处。 但他又想到了“下田布略图”的事,丰神俊美的面容顷刻阴翳下来。 巨鹿国当真是贼心不死啊,秘密谋略布局,依“下田布略图”所派驻的兵力与器械的准备数量,按计划在七、八月份借道南陈、宏胜,对邺国发起突袭,可以说邺国是毫无反击之力的。 下田是巨鹿国的一个秘密驻军营寨,南陈、宏胜衔接版块,若顺运河而下,则可达邺国富有“全国粮仓”之称的湖燊郡。 他们倒是计划得很好,一旦湖桑郡沦陷,南方大片经济与粮食供输被断,一旦打起仗来,邺国何以为继? 他深深地凝视着郑曲尺,她如今夺得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哪怕以后被拆穿了身份,凭着公输家的这一个承诺,再加上有公输即若从中斡旋,她亦可全身而退。 想到那个被烧毁的糖袋,他缓缓垂下羸弱的睫毛,掩盖住眼底那风生云现,一经抛之高处,便如梦幻泡影,粉身碎骨。 —— 决赛之后,公输家便将参行一场盛典大会,在放七星灯夜时,宣布决赛的翘楚。 当夜必然是匠星熠彩,而寺内亦将开展各种展品的拍卖活动,还会邀请雍春的杂技表演,摊食小贩、买卖商品、赏花游玩,热闹非凡。 届时,千盏七星灯会飘荡在漆黑翠屏山之上,映红了整個雍丰山顶,天边似火烧云般明艳灿色,瑰丽无双。 翘楚将在当夜宣布,郑曲尺被通知要当一次宣传大使兼具夺冠感言时,她人是有些懵的。 不是懵自己要做的事情,而是懵公输家这一套接一套的流程,难怪人公输家将“霁春匠工会”举办得这么成功,每一届都吸引无数工匠夺破头参加。 瞧瞧这些前卫的思想,自古套路得人心,古人的宣传手段跟造势能力,绝不容小觑啊。 既然她站其位,谋其利,自然不能推托主办方的一个小小要求,但是…… “我听闻,若著名的商家请一位知名人士,去为其产品代言,必有报酬,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郑曲尺一脸好奇地发问。 彼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千树殿,回到了悟觉寺中,其余大匠与入围者皆已散去,唯独公输即若留下郑曲尺,于她讲清楚“霁春匠工会”得翘楚者的安排。 公输即若看她一脸正直,但小眼神却将自己财迷的意图暴露无疑时,略微偏过脸,将嘴角克制不住翘起的弧度压下后,才回道:“公输家虽不是商人,可依旧有此惯例,事后,我会命人送去你代言的报酬。”biqμgètν 郑曲尺一听,笑意爬上了脸:“公输家堪称当代良心匠人世家啊,那郑青便不推辞此番好意,多谢了。” 她这人,对于钱财方面从不矫情,穷成她这样了,还得养家糊口,还得为营寨众士兵谋口粮,哪怕蚊子再少,也得多挣一些。 弥苦看着公输(冤大头)即若:“……”他怎么不知道公输家还有这一惯例? 他又看向郑曲尺,目露深切的遗憾。 好可惜啊,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天纵人才,不仅在匠艺方面得天独厚,连当奸商的潜力也是无穷无尽。 不能收入囊中,为悟觉寺谋福利,甚是可惜啊。 公输即若为她重新安排了房间,还留下服侍她的人,他道:“你要换洗的衣服与配饰,我已唤人为你准备好了,等你沐浴更衣后,自有人前来接你去观星景台。” “还要更衣?” “累碌一日,更衣换洗,可令人缓解疲劳,再者伱既得翘楚,便该有一身得体的穿着装束,供人景仰,以最美好的姿态来展示霁春匠工会的……” “行!”她伸手打住了他的长篇大论,直接总结道:“我身在一身是寒酸了些,我会换上你们的衣服,好好地为霁春匠工会打好招牌宣传,你放心。” 拿钱办事,老板提些要求也正常,她懂,她理解,她照办就是。 —— 天色昏暗,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即将消失不见,郑曲尺进入了浴室,却没沐浴,只拿手随便在池中拨弄了下水,制造了声响…… 由于公输即若送来的衣服太过繁琐复杂,里三层外三层,她只穿好里衣,再由侍女们帮忙将这一套隆重又华奢的衣服换好,她们为她梳发束冠,还薄施粉黛…… 没错,这年头,男人也会化妆的。 这是郑曲尺这个时候才知道的一件事情,但凡贵族们参加宴席或游玩会,一些精致的男孩全都会在梳妆打扮上花费功夫,为自己描眉敷粉,熏香挂饰,能多华美整多华美。 后后,她伸长脖子,照了下黄澄澄的铜镜。 皮肤啥颜色不清楚,但化妆之后,弱化了她眉毛的凌厉感,与疤痕的疏离冷淡功效,反而令她有几分奶油小生的气质,尤其是那一双眨巴起来,人畜无害的杏眼,透露着一种清澈的愚蠢。 ……不,应该是不设防的单纯。 “郑公子,请与我们来。” 门边,两个气质迥异于周围人的男子,已等候多时。 郑曲尺多看了他们两眼。biqμgètν 这应该就是公输即若给她安排的人吧,可为什么看起来……不大像“普通人”。 她也见过不少类人,所谓“普通人”就是无论他们性情如何,行事如何,都没有那她从他们身上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刀上舐血的血腥味道。 这两人,不像侍卫之类的,反倒像是那些不见光,潜行在暗夜,如夜枭般盯紧昼伏出没宵小的暗卫。 郑曲尺见过一次宇文晟身边的暗卫,他们与那位暗卫身上的气质和给人的感觉类似。 公输即若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两个人过来接她? 郑曲尺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她忽然开口道:“我想先去见见我的人。” “郑公子,主上说,放灯仪式即将开始,他希望你能尽快赶到。” 他们面色不该,虽然讲话客套,但眼神如深水之潭,一瞬不瞬,代表着毫无商量余地。 郑曲尺顿时感觉不大舒服:“你们是打算限制我的行动吗?我现在不想去参加放灯仪式,我想回去。” 这时,另一个人见她态度如些坚决,又想起主上的吩咐,便软下语气道:“所有的人此刻只怕都去了放灯仪式会场,若郑公子想寻人,不妨先去放灯仪式,事后便可顺利与他们汇合。” 郑曲尺听他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之后,才稍微平缓和下脸色。 的确,想必放灯仪式这种盛会,他们接到通知都该去参加了,她若这会儿去找他们,唯恐错过…… “既是如此,那就走吧。” 她越过两人,走在了前面,而身后两人则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才随之跟上。 —— 前往观星景台,若走寻常大路,只怕此时前来玩乐登山的人、车,造成拥挤堵塞,所以带路的两人为她引领了另一条不为人道的小路。 她再次来到了登阶处,说起来,悟觉寺周围都是山体,凿下的石阶登高数不少,之前的三百入殿台阶,是宇文晟陪着她一步一步走完的,而现在这几十步台阶,则将由她自己独自走了。 别说,这黑灯瞎火的,一个人登顶,多少心底有些发毛。 虽然伴行者,有两人,还一手拎了一盏灯,但这两人于她而言,同样是需要提防戒备之人,自然更别提有什么安全感了。 刚没跨几步,她诧异地看到了上方的公输即若。 他手上也拎了一盏宫灯,还换了一身古典隆重的蓝衣盛服,绣着雅花纹的雪白滚边,一袭蓝衣,澹点檀唇,紫陌红尘,他衣袂经山风吹飘拂拂,端庄的仪态,有种说不出来的雍容雅致。 只是他这一身装扮,莫名叫她有些眼熟……她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同一个色系的吗? 她穿的也是蓝色,但却是浅蓝沾大部分,深蓝为点缀色,但衣服的布料质地与打款样式,却出奇的相式,或许这本就是他的衣服…… 也不对啊,她跟他身高、骨架方面,都相差甚大,若是他的衣服,她是根本穿不上的。biqμgètν 果然是她想多了。 或许他买衣服的成衣铺就擅长裁这类的华服,撞款撞色,很正常嘛。 不叫自己胡思乱想,郑曲尺每上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靠近一步,而公输即若一直耐心地等在那里,既不催促,也不挪动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容色如画,眸色似被宫灯的煌曳灯光所暖,泄露出一抹温柔,好似是专程在等她走近他。 郑曲尺觉得时下这安静又横生暧昧氛围有些令人不自在,但为了能够顺利见到宇文晟他们……她只能如他所愿,主动朝他靠近。 接送之人远远缀于后方,郑曲尺则与公输即若两人无声并肩而行。 他带她走到一条百年树藤缠绕后、修葺出的一条拱型过道,“嘎吱”脚下不慎,踩滑了一偏,手撑树藤,便见无数藏匿的萤火虫被惊动,飞了出来。 它们如同星河流转,闪耀着斑斑驳驳的光芒,在夜色当中穿梭游动,亦萦绕在他们周身,为先前漆黑阴诡的树藤过道,增添了宁静美好的一幕色彩。 “好看吗?” 见她一下愣神,然后惊喜地看着周围飞舞的萤火虫,公输即若柔声问道:“喜欢吗?” 两人之间一直胶着的沉默在这一刻被打破。 郑曲尺点头:“好看,我一直认为,人力所致的辉煌宏伟,便是为了能够达到天然浑成,不为浮皮潦草,我们震撼于自然界的每一项盛况与天然雕琢、鬼斧神工,便也想有一天能够以人力所造匠艺与其媲美。” 公输即若道:“人工匠气,有其创造之美,而自然的奇幻,不必斧凿,不饰珠彩,亦有其独一无二之美。” “你说得对,既然各有各的美,那咱们博爱一些,全都可以欣赏。”她赞同道。 博爱? 全都可以欣赏? 若这事是指匠造方面,公输即若觉得无可厚非,但若是其它方面,她也如此心胸博爱,那便是一个问题了。 他听她这么说完,没有急着反驳她的思想,而是意有所指道:“有些东西,的确可以博爱,但有些东西,却必须有一个抉择……你觉得呢?” 郑曲尺也听出他话里有话:“什么东西?” 说起来,他专程将她拉到这幽秘又黑不隆冬的地方,难不成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后知后觉的郑曲尺,这会儿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虽然是可以站在光明之下公允公正的公匠领袖,可他也是公输家那个纵容偏私自家人的公输即若。 “人。”他说完,又顿了一下:“或许也可以说是,另外一种不同的人生。”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嗅到一种意图给她洗脑的传销气味? “选择一个人,就可以改换一种人生?”郑曲尺反问。 公输即若看着她,忽然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在郑曲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又适时收回了手。 他面露浅淡的微笑,一字一句道:“可以的,阿青。” 郑曲尺神色一滞。 只因,他此刻说话的神色、语气,都叫她十分怀疑,他已经确认了她就是曾经的“桑瑄青”。 “不是的,人不是靠选择谁来改变命运,而是靠选择哪一条路来展开自己的未来,能同行者,便是一路人,不能同行者,哪怕你选择了他,最终也一样会分崩离析。” 第193章来挖墙角 “自取灭亡的路,只会陷你于困境当中之人,亦算你认可的同路之人?”公输即若眉心微蹙,似不太理解。 郑曲尺微瞠眼眸,随即伸手制止他的话。 她正色道:“等等,谁会选择自取灭亡的路?我还没活够,没有完成我的理想,我只想走前途光明的大道。” 别给她乱定义、下结论。 她可不会顺着他的那条思路走,她脑子又没包,她未来要走的路肯定是深思熟虑下的选择,也是奔走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 公输即若以为郑曲尺听懂了他的意思,见她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她既然这么听劝…… 他紧了紧手上的灯柄,身体微微向她前倾:“你的理想,该是与志同道合之人一道,那……你觉得公输家如何?” 公输家?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有仇,有怨,还……有钱。 郑曲尺表情略微沉重:“其实……” 公输即若看她神色不对,语速略有些快地抢话道:“你若愿意加入公输家,我可以以百金一月聘请你。” 百金一月?! 我的天啊,这与百万一月高薪聘请有何区别? 郑曲尺目瞪口呆,她张嘴刚吐一个字:“我……” 公输即若又补了一句:“伱有任何想法、或者想做的,公输家可无条件提供一切你所需的东西,钱或珍贵木料、技术。” 郑曲尺持续目瞪口呆。 “公输家万数弟子,亦可为你助力,甚至……我。”他向她倾尽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只为留住她。 不是,他这些天价的聘职条件,不像是要请员工,反倒想是在给公输家应征多一个主子…… 呸呸,她在乱想些什么。 郑曲尺双掌“啪”一下拍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能财色昏智。 “你说的,是真、真的吗?” “当然。”公输即若见她眼睛的型状都变成了钱迷的模样,他趁热打铁道:“你若不信,我们可以待放灯仪式之后,拟下契约签字,黑字白纸为证,便不算口头约定,而是板上钉钉之事。” 郑曲尺有些糊涂了,她语无伦次道:“我,不是你这样优渥的条件,在七国内找什么样的工匠找不到?我、我好像也没做什么轰动天下的事情吧,还是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公输即若将宫灯稍微举起,想让她看清楚自己眼底的认真:“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你的想法,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尽可为你达成,所以,你会选择我这样一条锦绣通达之路吗?” 他的直球打得郑曲尺怔忡不已。 甚至觉得自己若开口拒绝了他,就未免太不识好歹了。ъitv 两人站在藤虬盘缠的私密之处,满天星萤飞舞,映出他们彼此眼中星璨明亮。 可在这样浪漫的地方,别的男女来了,自然是一番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可他们俩却是煞费苦心地挖墙角、谈待遇薪资。 郑曲尺哪怕灵魂已经飘出躯壳,快乐激动地飞向了公输即若,但她内心某一处冷酷的理智,还是狠狠地拽紧它的尾巴,不让它跑走。 “……仪式快开始了吧,这事不如我们晚些时候再谈吧。” 郑曲尺终于开口了,但这却不是公输即若所期待的答案。 “好。” 公输即若还是掩下一切情绪,应下。 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那件事情若不处理好,他们俩都会一直如鲠在喉,无法获得谅解与宽宥。 “你想什么时候谈,那便什么时候谈。” —— 观星景台附近早已汇聚了不少人,客商自是不稍提,其中有不少文人墨客、雍春的名人艳妓,他们赋诗阔谈,彩衣莹舞,在皎洁的月光下勾勒成一组组风景优异的剪影。 观星景台位于雍丰山的半山腰处,路途相对上山顶,更途坦通畅,可通马车,平时有闭山警戒,只有在特定的时期才会开放。 比如今年“霁春匠工会”在此举办,这样盛大的会场开始结束时,自然都该有它的启幕与闭幕仪式。 只是启幕光景,可招待受邀的工匠与商贾,谢绝其它闲杂之人参与,而闭幕,则是不拘人员,可全民参与观赏。 “天都黑了,怎么还没有开始放灯仪式?当真期待,今年的翘楚究竟是被哪一位夺下了。” 远道而来的旅者不少,他们时常游历七国,对各类热闹、盛典之事积极参与,然后将听到、看到的消息带回家乡之中。 “对啊,简直太好奇了,不知道究竟会是谁呢?”雍春城的人也上来凑一凑热闹, 一纨绔子弟搓手兴奋道:“我都已经下注了,你们这些外地人,只怕还不知道今年最热门的几位吧,我猜啊,夺冠者肯定是其中一位,就是不知道究竟会是哪一国的工匠赢?反正我都下了注,定要狠狠赢它一把。” 旁人赶忙凑过去,嘿嘿取经道:“兄弟,你下了哪一国的工匠啊?给咱们也透露些消息吧。” “我啊,北渊、宏胜与龟兹都下了。” 另外有人也笑道:“这么巧,我也下注了,可我下的是巨鹿国,身为巨鹿国的国民,我自然拥护自家人。” “这跟哪里人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更看好龟兹国。” “我觉得是宏胜国。” 这时,有一人调侃道:“听来听去,哪国都有,可你们怎么就没人压邺国呢?我方才瞧了赔率,那可是一赔十的赔率啊,这谁要下注,指不定就靠这一波发财了。” “哈哈哈,你在说笑吧,发财?做梦去吧,不赔得连裤子都抵押出去就好了,连赢?”旁人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听见一则特别有趣的笑话似的。 “你说这话,就是想糊弄一些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吧,我话放在这里了,今夜但凡有人一人给邺国下注,我就脱了衣服,赤身裸体围着雍丰山跑一圈!” 一个人指天,放下豪言掷地。 这下,激起了其它人的玩闹胜负心。 “那我就站在雍春山外,直挺挺站那儿当一個月的山碑!” “那我就将悟觉寺的大门舔干净!” …… 啧啧,这些一个个的,对自己的未来安排都还挺狠的嘛。 “那个,请问下赌注的地方在哪?”一个青年忽然出声。 众人被打断口炮,一回头,便看到一位面容清俊、眼眸明亮的微笑男子。 他态度亲切温和。 他们见他面上敷粉描眉,再加上那一身质地考究奢华的衣饰,即使不是贵族子弟,亦是顶级富裕人家出身,顿时手脚都有些拘束。 总之,这一看就不是他们能够得罪得起的人物。 一人讨好地指了指旁边里三层外三层被人流围起来的地方:“就在、在前面那个“观天下”的摊位上,你、您也要去押注吗?” 青年笑盈盈地颔首:“对啊,方才在旁听你们聊得热火朝天,我也来了兴致。” 那人赶紧催促道:“那你得快些了,快要进行放灯仪式,你若晚了,就闭赌了,不过……我听说,今年南陈国的也很强啊,不知这几国,你打算给谁投注?” 其它人也都想知道,都看着他。 “我啊……”青年嘴角笑意加深,在他们等待的眼神当中,果断地吐出两字:“邺国。” 啊?! 邺国? 他们错愕叫道:“邺国?你是不是说错了?邺国怎么可能会赢?你是想故意输钱吗?” 众人无法理解。 青年漫不经心道:“没错,就是邺国,我有预感今年的邺国,绝对会赢麻了。” 他提步朝打赌的摊位走去,可临时又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对着他们露出一抹魔鬼般的笑容:“对了,方才我都听见了你们一致说,若有人给邺国下注,你们将会裸奔、当山碑、跪舔寺门……现在,你们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时期,看哪一日是黄道吉日,允诺吧。”bigétν 刚才口嗨的一众,此刻被说得脸涨得通红,嘴巴张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千言万句汇成一个字——靠!神经病吧这人。 看不把他输得喊哭爹喊娘! —— 刻意站在光线昏之处的公输即若,看着郑曲尺一副打了胜仗、志得意满归来,他清冷刻板的脸上,也不经意流露了些许笑意。 “压了邺国?”他明知故问。 “嗯。” “压了多少?” 郑曲尺拍了拍胸膛,豪气道:“我的全部身家!” 难得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别人都是靠猜,可她都知道正确的答案,还能抠抠嗖嗖不去奢侈一把? 只可惜她的全副身家,也就只有那么一点钱。 “看来,他们今晚注定是要为你疏财仗义了。” 郑曲尺不喜欢这个词,她道:“他们这些赌徒兜里是存不住钱的,更何况他们的钱,不是输在今日,最后也会是输在别处,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告诉他们,这世间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公输即若见她还真不是为了钱,反倒是听不得别人一直笑话侮辱邺国,这才出面……他也发现了,她对邺国的感情,或许比她自己认为的都还要重吧。 这并非是一件好事。 至少对他而言,这是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 —— 长长的仪仗队,围护着观星景台的秩序,中道的路必须空着,而前来观会的人则被安排在了圆坛之下。 圆坛的三十二根石柱上点起了星点烛火,但仅能照亮极少的一隅,只见后方上来一行人…… “你们快看,人来了来了。” “埃?前面那个应该是公输大家吧,那他身边那个……是不是就是……” 观星景台是一个圆坛设计,半身连接地面,半身悬空在陡峭的山坡之上,在公输即若他们到来之前,悟觉寺早已准备好一切。 火把,百盏七星灯。 虽说此会号称千灯,但实则放灯仪式只有百盏,千灯需得加上这附近点燃的那些灯火,以众辉煌之势,造就佳话传承。 “光线太暗,瞧不清晰他长什么样?” “确实瞧不仔细,但看身形好似矮公输大家不少……会是谁呢?” “不急不急,反正一会儿千灯仪式起后,咱们就能看清楚了。”biqμgètν 圆坛之上,夜风徐徐,公输即若拿来火把递给郑曲尺。 “去点灯吧。” 郑曲尺环顾四周,除了圆坛边有一圈火光,这中间的位置却昏暗异常,她举着火把,走到了一排排七星灯前。 “这么多,点哪一盏啊?” 她一时懵了。 “上面有字,你可随意挑选你中意的祝愿放飞。” 身后公输即若指点道。 有字? 这黑漆漆的,还真不好看……她拿着火把凑近,上面果然有字。 岁岁平安,安居乐业…… 业和邦兴,兴旺发达……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年年如意、岁岁平安…… 一盏一盏看过去,她最终停留在一盏“国泰民安,阖家团圆”上。 点燃了一盏七星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许下一个什么心愿,既然灯上有祁顺祝愿,那便将它当成是她的心愿吧。 便将它朝上一托,便见它顺风顺水地升起了。 与此同时,她周边的那些七星灯也由公输即若、弥苦住持与十几位大匠、武僧一道点燃,全数升起。 当即光亮大作,一片光线在缓缓上升的七星灯下中亮了起来,远远地看,宛如是一张巨大的画幅展开,将他们这片观星景台照映如白昼一般。 弥苦主持在灯火映亮圆坛中心位置之时,便声沉丹田,对下方人群宣布道:“阿弥陀佛,祈万佛之祥光,龙天之赞颂,今年霁春匠工会的翘楚为——郑青。” 千灯之下,郑青如同佛光普照,暖黄色的灯光既映亮了圆坛,也照亮了她的存在。 “郑青”二字,如响雷炸入众人耳中。 “郑青?她是谁啊,哪一国的工匠?!” 由于郑青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所以他们哪怕通过放灯仪式的亮光,看清楚了那位青年的面庞,却依旧是睁眼瞎子,不明所以,眼前一片黑。 下面的人瞬间如油锅沸腾起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公输即若此时站到了郑曲尺身边,他道:“郑青,入围时名列首位,决赛时又拿到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他是此届匠工会中当之无愧的魁首,我公输家在此将承诺她一个要求,只要是她所提所求所愿,必允诺贯彻到底。” 他清朗之声,似峰巅之雪被震落,雪散因和气,冰开得暖光。 他们都惊呆了,也好像一下失音了一般。 没想到,公输大家竟然当众许下这么重的承诺,虽说以往的翘楚,也可以向公输家提出一人要求,但却都是有前提条件的,并非予取予求,若是非份之想,一律不作数。 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194章等不到了 郑曲尺亦与其它人一般,看向公输即若。 她现在耳边尤响起在千树殿时,他所讲的那“三点需避”。 一不可关联国政,二不可为伤天害理、寻仇衅事,三不可超过公输家的能力范围。 所以她不能叫公输家做助益于邺国之事,也不能让他们替她解决墨家恩怨之事……或许,她可以许一个最简单粗暴的要求,要钱。 这既不关联国政,又不伤天害理,公输家也最不缺这等金银之物,可她若胃口大搬空大半公输家的家底,他也会允诺贯彻到底? 她不大信。 到时候即使他同意,肯定也会有其它人出来阻挠,说不准她连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觉得公输即若讲得这般“声情并茂”,不过就是在给“霁春匠工会”打广告,夸大宣传,真实的情况他早与她讲清楚了,不怕她产生什么妄想误会。 她见下面的人都信以为真了,瞥了他一眼,这一波宣传效果不错嘛,三年后若再举办“霁春匠工会”,只怕所有人都会为决赛的翘楚争破头。 公输家的一个承诺,轻则改运,重则改命。 她对他轻眨了下眼睛。 公输即若亦正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翘起嘴角,忽地朝她眨巴了下眼睛,似漫天星辰从中流璨而出……他一怔,风未动,叶未动,漫天七星灯,是什么怦然动了。Ъiqikunět 他的眼里,她此刻的容貌已经虚化了,变成了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默叹昔者何芬芳,也只有此刻,当愁绪散去,撑起一片光艳暖意,世事才会如此波澜不惊。 他也迟疑地对她眨了下眼睛。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对他示意,但他不想她误会他并无回应。 生疏,略带不自然的神态,憨涩。 郑曲尺噗嗤笑了。 能想象吗?公输即若这么高冷一個人,却做出k这种卖萌的表情,也太稀奇了吧。 原来,他也可以有这么憨态可掬的一面嘛。 见她笑了,公输即若仿佛知道是自己刚才的动作将她逗笑了,他眼神闪烁,忍责又尴尬地撇过了脸去,不看她笑话自己的脸。 郑曲尺此刻将自己当成了“郑青”,她稍稍放松了一下心情,便重拾起她的任务,接下来便该她出场了吧。 她站在圆坛上,看着下方山坡为游人特意开凿出的“半莲瓣”观台,一瓣一瓣的观台依次并连展开,上面早已陆陆续续来了很多的人。 她看到了“霁春匠工会”入围前十的工匠,也看到了人群当中的俞满七。 他那一副嫉恨着她的表情不假掩饰。 但他越愤怒,郑曲尺便笑得越畅怀。 俞满七,你已经败了,你若想将我打败,最好便是将你的师父左漠一并找来,让他为你报仇,我静候以待。 穆叔,我已经拿到了“霁春工匠会”的翘楚了,待回到了福县,我一定会将这个好消息烧给你。 我还打败了左漠的徒弟,你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吧,只可惜没见到左漠,这个害了伱与你师兄的罪魁祸首。 她又想到了牧高义和史和通他们,营寨的匠师团们,若他们知道咱们邺国工匠这一次出息了,肯定会特别惊喜、特别高兴吧。 郑曲尺抿唇一笑。 还有蔚大哥、付荣他们,也一定没想她能够拿到冠军,等她与他们汇合之后,她会告诉他们,咱们有钱了,咱们长驯坡营寨再也不用吃糠咽菜,担心断粮了。 还有宇文晟,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千树殿,那他成功拿到那个重要的东西了吗? 他是否安然无恙? 她自决赛后,便一直被公输即若拖住,不曾回去过,他会……担心她吗? 这些事情,在她的脑子里面掠过一遍后,她便暂且将它们搁置在心底深处。 现在,她已经站在了最高、最光亮的地方,他们若在,就一定可以看到她的。 她自公输即若身边走开,独自一人,脚步坚定,步伐沉稳,她这一动,一下便将集中在公输即若身上的视线,分散拉拢了一些到了自己身上。 老实说,从外貌跟身份上,她都不占据优势,但好在今年前来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来看“霁春匠工会”的翘楚何人。 她与公输即若站在一起,又是第一个点灯,开始放灯仪式的人,她的身份毫无疑问。 她此刻穿着一身与公输大家同系列、却不同款式的蓝衣,蓬松的头发梳于顶冠,波浪曲卷于后背,她不惧于山风凛冽,于风声之中,将声音束之于一投力量投出。 “我是郑青,方才弥苦住持与公输大家,都不曾提过我的来历,想必你们都很好奇,我是哪国的工匠?” 她的话一下就将全部的视线与注意力都聚焦在了她身上了。 他们内心拼命点头。 没错。 他们很好奇! 特别好奇! “我郑青,是来自邺国,土生土长的邺国人,我知道,在你们的心目中,邺国工匠不配在这样隆重的场合拥有名字。”郑曲尺面上不自觉地模仿起宇文晟脸上那温雅无害却又睥睨众生的微笑。 “可是我郑青,不仅在霁春匠工会上露面,还要郑重地告诉天下人,我拿下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 畏缩、怯场、谦逊、谦卑地致谢? 这些经典的领奖姿态,她全都没有。 她们邺国工匠早已经跌到了尘埃里了,任嘲任讽,背脊骨都被踩断了,却不敢喊一声痛苦。 他们不是瞧不起邺国吗?那就让他们记住这一刻,属于邺国工匠的骄傲吧。 她一声、一句,一词、一语,都重重盖压在前来观赏、游玩、期待结果的人头上,诺大的观星景台,愣是做到了雅雀无声,只一脸傻愣愣地看着上方的郑青。 她在说什么啊? 他们仿佛之间,好像听到了“邺国”二字…… “我只想说,邺国不会永远都一蹶不振的,你们越骂得凶、越践踏得厉害,它就会成长得越快……我便是一个例子。”ъiqiku 她在一口气发表完自己要传达的话之后,这才想起要给公输家的“霁春匠工会”宣传。 她赶紧调整了一下老娘很屌的表情,以特别官方的语气道:“这一届是我们邺国工匠拿到的翘楚,这是第一次,往后应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届时,欢迎七国工匠全来踊跃参加,看看谁才是匠业永屹不倒的标杆。” 嗯,很好,郑曲尺觉得自己说得特别激励,特别客气。 但她说完之后,却发现四周依旧很安静,不仅她身后的那些人一脸呆,下面的人也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导致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一副怎么样的表情才好。 而在这片静止了的时间中,却有这么一小搓人,热血涌上头,老激动了。 “是邺国,是邺国的工匠啊!天啊,有生之年不放弃,终是等到了这一刻啊,我现在恨不得立刻跑回老家,告诉咱们的父老乡亲们!” “我也是,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听到他自称邺国工匠时,我真的哭了,我、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感动得哭了啊。” “好!说得太好了!” “郑青,你的话,我们都听到了,我们邺国人不会永远一蹶不振的!” 底下响起了一小片微弱的声量在响应她。 真的很小,在这数百上千的人潮群当中,只有零零碎碎的寥寥十数人。 但人少又如何,站在上面那个如同明亮的灯一样的人,在指引他们,在照耀着他们,他们竟生起了无限勇力。 郑曲尺听到了,他们撕心裂肺的大喊想引起她的注意力,而她耳力本就超乎寻常,自然没有错漏。 她告诉他们:“雄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雄鹰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所有的失败,都是为了朝成功更进一步,你们不必害怕自己是孤独的,你们可以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一路蹒跚前进的同路人,他们在早或在晚,但迟早会与你们汇合的。” 她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不经意之间触动了多少人的心绪。 “她,真的是邺国工匠?” “这可不能作假吧,就算作假,也不会有人这么傻去选择邺国……” 这时人群当中有一个人指着上头,气急败坏地叫道:“我、我记得他,之前就是他问了咱们赌局下注的位置,然后投了邺国工匠赢的那个,原来他就是……完了完了,这次真是输死了。” “我也铁定得输死了。” “哎呀,我也是啊,谁td会猜到,这最终赢的人会是邺国工匠?” 一时哀嚎遍野,全都是参与赌局的人,可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给邺国下注,想起那恐怖的赔率,他们此刻简直快要哭死了。 “我不信,为什么会是邺国人赢了?宏胜国的俞满七年少成名,至今享誉满江,他怎么可能会输给这么一个闻所未闻的人手上?”https:ЪiqikuΠet “为什么不能?”一位商贾笑道:“你鼠目寸光,只记往事,这邺国百年不鸣,一鸣惊人,有什么特别?你可别忘了,七国在早年间,可是以邺国为首。” “阿呸,你这些话才是只记往事,以邺国为首的光景早就不知道几百年前了,现在邺国就是一摊烂泥!” 与那商贾同路之人接话道:“那可不一定,邺国能有一个宇文晟,又有一个郑青,以后谁知道会不会还蹦出个什么人来,再站在那高台之下,放下豪言壮语,力战群雄?” “你们——” “看到没有?”又有一人打断了他,这人流着一嘴上翘的胡须,神里神气,他仰起头来,轻叹道:“风变了。” 风向一变,所掀起的未来变动,难以估量,若看不准时势,一味只知道炫耀自身的优势,忽略别人的成长,这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四大商贾,陈败、月金、木熹熹、穆哈都来了,还有那个邺国老汉商人,他们看到是那个“阿青”夺冠,意外又不意外。 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大大的惊喜砸他们头上。 他们选择的工匠,最终获得的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这无异就是一波未来商品的免费宣传,有她这个名声在,钱途无量啊。 郑曲尺巡视着下方黑巍巍的人流,找到了那些喊话的邺国的人,但她却始终没有找到宇文晟他们。 ……他们难不成没有来参加放灯仪式吗?还是他们找了处僻静的阴暗角落,她没瞧见? 她心底忽然有些不安。 还是……在千树殿时,宇文晟出现了什么意外? 在这时,一位大武僧匆忙奔登上观星景台,他一来,就直奔弥苦住持身旁。 他神色严肃,在弥苦耳边低语了几句后,却见弥苦脸色勃然一变。 随即,他眼神深深地看向了郑曲尺所在位置。 “立刻封山戒严!传讯叫雍春城主立刻调兵遣将,封死各要道,不允许放走任何一丝可疑之人。” “遵令。” 交待完大武僧,弥苦一抖袍袖,迎风猎猎,快走到到了公输即若身边,同样与他小声密语了几句。 他的反应几乎与先前的弥苦相同,也第一时间朝郑曲尺的方向看了过来。 郑曲尺余光扫视到一名武僧神色匆匆而至,又一身萧杀之气离去,当即心底蹿上了狐疑。 她甚至感应得到,弥苦与公输即若先后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 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着着她? 似怀疑、提防又严厉,还隐约夹杂了些怜悯? 弥苦住持这时上前主持放灯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放灯仪式正式结束了,这一届的霁春匠工会也已然圆满结束,我佛慈悲,贫僧在此祝愿诸位三宝护佑、六时吉祥。” 他话音一落,当即仙乐奏响,佛音枭枭,只见莲花灿台上舞者跳起了宗教舞蹈,更远处的舞台之上,女仙以彩衣歌舞,环绕四周,灯会、乐会、舞会,神法会就此拉开表演序幕。 在所有人都被这难得一见的傩舞曲艺吸引之时,公输即若却一把拉过出神的郑曲尺,两人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 他问她:“你方才在下面找什么?在找宇文晟他们?” 听到直言不讳地提及“宇文晟”这个名字,郑曲尺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重重压在心头上。 见她不语,他继续道:“你一直在等他?” 她看着公输即若,不让自己的神色露出任何端倪。 他嘴角浮起了笑,但眸色却寸结成冰:“可惜,你已经等不到他们了。” 第195章战乱局势 郑曲尺倔强不退地与公输即若对视。 即使宇文晟是邺国大将军,可公输即若是北渊人,没必要在巨鹿国境与他为难开战,再则这是他举办的“霁春匠工会”,他应该只想一切顺利地进行,不想节外生枝…… 可现在听他这话,他是对宇文晟他们做了什么吗? 还是,他已经知道宇文晟去千树殿盗取了那个什么布略图? 她迅速瞥开了眼,盯注着一处空气沉吟片刻,道:“我没有在等谁。” 公输即若的视线放远,那熠熠生辉的明灯在黛色天空,比群星耀眼,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后,便以一种隐忍又克制的语气说道。 “阿青,宇文晟已将你遗弃了,无论你是不是在等他,你都只剩一个人了。” 郑曲尺听他这么说,先是反应了一会儿他这话的意思,虽然他用了“遗弃”两字十分难听,但她好像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慢吞吞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回家的路该怎么走,无论是不是有同伴,会不会有同行者,都不影响我要走的路,公输即若,我不是那种乖乖留在原地,只会等待别人伸手的人,你太小看我了。” 来参加“霁春匠工会”是她个人意愿,选择帮助宇文晟亦是她個人意愿,她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跟义务,她的人生她自己会负责。 公输即若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一般人听到自己的同伴扔下自己离开,即使不是黯然伤神,也绝对会愤怒慌张,可她却始终相信一件事情。 她信她自己。 她从来不将自己的根藤攀附在别人的身上,它将它深深地扎进大地之中汲取养份壮大自身,任再大的风雨,任山崩地裂,峰岳倾塌,也都撼动不了她自身的牢固稳扎。 “阿青,我终于明悟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非她不可? 她除了救了他之外,究竟身上是哪一点叫他寤寐思之费思量后来,一寸相思,化作十万秋水长? 他从来欣赏的不是公输兰那种为情爱而奋不顾身,泯灭自身性情与光亮,只会陷入苦情沼泽之中不可自拔之人。 但他却不知道,他未来会痴迷于哪一种类型女子,或许他一生也遇不到那种心灵契合之人。 可他之幸运在于,他没有刻意寻觅,一次灾难意外,一次命劫,却让他遇到了她。 他在说啥? “宇文晟他们已经丢下你,率部离开了雍丰山,他还盗走了一份对于巨鹿国而言特别重要的信函,他为了让这一份情报成为重要的绝地翻盘关键,我相信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尽快突破重围返国,为此……” 他看向郑曲尺,幽幽道:“他不惜以你为饵,迷惑所有人的视线,他将伱个人摆在明处,转移视线,在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他却毫不犹豫地带着所有人遁走。” 郑曲尺的脑回路有时候会迥异常人,在感性上来之前,先是用理性角度看待事物。 当初蔚垚叫她要在千树殿内,吸引住众人视线,为宇文晟争取机会……难不成,还包括后来他们全体安全撤离的掩护? 那她这个潜伏者的任务,完成得还算圆满吧。 她低垂下眼眸,平静道:“为什么巨鹿国如此重要的信函,会出现在脱离世俗纷争的悟觉寺中?” 公输即若见她始终对于宇文晟利用完她,又抛下她离开的行为,不置一词,她究竟是不在乎,还是太在乎,以至于强硬地将自己的内心封闭麻木了? 他有些看不懂,但见她一针见血,问出这件事情的核心关键之处,他也没有瞒她。 “因为悟觉寺并不是一间简单的寺庙,巨鹿国人大多不信佛,这佛寺打造出来,只为吸引一些别国的人,它的存在亦是一种通达传递消息的谍报机构。” “……你突然间这么坦白做什么?”她都吓到了。 这件事情很机密吧,虽然宇文晟知道,他知道,可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估计不拆穿,一辈子都猜不到它真正的水有多深吧。Ъiqikunět 还有,人间的秘密谍报战,他怎么这么一清二楚的?她很难不怀疑他说不准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公输即若深深地看着她,低声道:“因为我还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情。”筆趣庫 郑曲尺紧了一下拳头,还是问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阿青或者是郑曲尺。”他道。 “……”还真是完全暴露了。 “可我已经习惯了喊你阿青,以后我还是唤你阿青吧。” 现在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见他们之间坦亮了身份,那干脆就直接彻底说开吧。 “你觉得,你想坦白的事,跟我一直想要问你的事,是同一件事情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公输即若眸色微黯,纤长的睫毛垂落时,莹白似雪的面庞显出几分落寞沉寂之感:“当初在福县,公输兰设计陷害你之事,我知情。” 郑曲尺瞳仁一滞。 “当年她的父母在公输家内乱时,救过我,虽非因我之故而双双丧生,但我也算欠了他们家一个恩情,是以分支的公输兰也一直是在主家长大。” “而在她被接回公输主家之前,她曾被她的父母托好友带去邺国王宫暂避灾祸一段时日,等公输家的内乱结束之后,她被接了回来,面临父母双亡这样重大的变故,再加上要远迁不熟悉的森严规矩的主家,不多时再见她,她已是性格大变。” 郑曲尺蹙眉,谁还没一个身世凄惨的过去,就像他们郑家,那也是家破人亡,咋没见他们兄妹性格变态,滥杀无辜? “我不想知道她的这些过去经历,每一个人做事都是有目的,我只想知道,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输即若道:“你若继续听下去,就会明白一切的前因后果了。” 好吧。 郑曲尺按耐住心情,示意他继续。 “她小时候没有了父母教养,而我事务繁忙,确也有顾及不到之处,便在如此彷徨无依之时,她将一切的希望与想象全寄托在一个虚无的影子身上。” “为了将来能够再见那个人,她努力学习公输家的木艺、机关与器械,只为了有一天能够帮到他。” “在她心里,没有我,没有公输家,只有那个人。等她终于有能力脱离公输家之时,她便趁我不在时,偷偷潜到了一艘货船之上,打算辗转偷渡到邺国,可不曾想,却被对方发现,禁囚于船舱之中。她当时估计怎么都不会想到,她这一去,便将自己往后的余生全数断送了。” “你说的那个影子……是宇文晟?”她若有所思。 “是他,公输兰为了能够一直留在他身边,就想铲除掉一切对她有威胁之人,当她知道宇文晟已经成亲的消息之后,自然会是嫉恨交加。她想除掉对方,可是她担心宇文晟知道后会恨她,所以她打算迂回算计陷害你,若是你扮演的兄长变成背叛宇文晟的罪人,那么诛连之罪便也有了。” 听完这些前情,她才终于明白自己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郑曲尺怔神不语,公输即若继续道:“你当时身份多变,我也没想到,这里面竟然会这么错综复杂,等我知晓你便是宇文晟的妻兄时,为时已晚。” 公输即若如何能想到,宇文晟竟娶了郑曲尺,而郑曲尺与桑瑄青又是同一个人,虽然但凡他上心一些,多问公输兰一句,或私底下仔细地查探一番,就能一清二楚……可他太自负了,全因并不在意。 可就这样一次的疏忽,却险些叫他悔恨终生。 他对她郑重其事地道歉:“对不起,我为一己之私,为了结一桩厌烦的恩情捆绑,便行了循私枉顾之罪,此事乃我犯下之过错,我甘愿付出代价与惩罚,我于心有愧,尤其对你……” 他道歉得如此真挚诚恳,不狡辩、不掩饰、不推诿,却让郑曲尺感觉有苦难言,有怒难斥,有忿难诉。 她冷下眼道:“若我当时真被蛮夷害死了,你会如何?” 公输即若沉默了一下,没有违心、也没有夸张地说以死谢罪的话。 他道:“我会办理好你的后事,以一生之力庇佑你的兄妹安稳、无忧,我会此生不娶,孤俦寡匹,断子绝孙,待完成了我此身公输家家主的使命与责任后,便跪于你坟墓前、下去与你赔罪。” 郑曲尺听他一口气讲完对自己的余生安排,就跟一早打好草稿似的,不假思索,也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此生不娶,孤俦寡匹,断子绝孙……他连这种话都敢讲啊,不过假如她真死了,他就算将自己太监了,也根本于事无补。 要说罪魁祸首公输兰已经被她杀了,他这个帮凶虽然也可恶至极……但是,她掏出了他之前送她的那个“谢礼”,一块深棕近黑的小牌子。 她忽然问道:“你认识幕在奇吗?” “幕在奇……”公输即若见她拿出了那一块令牌,便知她定然时常随身携带,他颔首:“认识,他已书信告知了我你之前发生的事情。”ъiqiku 这么说,他已经知道了她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了。 “他帮助过我,是因为你送我的这个东西,当初你只托人将东西送给了我,却只言片语的解释都没有,而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了吗?” 郑曲尺从脖子处扯下那一块材质奇特的小牌,放在他面前晃了晃。 公输即若道:“这是黑奇令,身为公输家家主的随身配件,亦是我的一种象征,你拿着它,无论是公输家直系弟子,或者公输家旁系弟子,皆会唯命是从。” 郑曲尺讶然:“你、你怎么会送这个给我?当初,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我虽然救了你一命,可你不知我品性为人,就……”下如此大的血本? 万一她是一个小人,挟恩相报、或狮子大开口呢? 公输即若却徒然跨前一步,他清雪一般摺尘的眸子描摹着她的轮廓,暗涌在内:“你永远不知道,你当时带给我多大的触动,我现在十分庆幸当初的一时冲动,后来你因为它而得到帮助,而非一人在敌营之中孤立无援。” 郑曲尺则退后一步,她将黑奇令递给他:“还给你,我已经用过它一次了,你虽害了我,却又无形之中帮助了我,如今我只想知道,你们公输家打算如何处理我杀了公输兰这件事情?” 公输即若闻言,神色略顿:“放心,你杀了公输兰这件事情,不会有人知道,她害人之心在前,死于你手亦并不冤,这件事情不需由你来负责。” 郑曲尺听得迷糊:“怎么会没人知道?不需我负责又是什么意思?公输家难道死一个嫡系家族的女儿,便不查不问?” 当初在场有那么多人看见了……对了,那些人全都是宇文晟的人,还有一些陌野的残余部队,若是宇文晟将一切知情者灭口,而勒令他的部下所有人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公输家的人又不傻,人不会查吗? 只要一查,总会有漏网之鱼。 除非不查…… “是你做的吗?” 是他替她粉饰了一切罪证,或者是他替她扛下一切责难与压力,所以她才不必负这个责? 公输即若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可这件事情他有做,可他做的却不是一力承担下来,毕竟诺大一个公输家,并非他的一言堂,其层层条束与规矩,即使是他亦不能脱离约束。 公输兰的死,公输家必然是要一个交待的,事关公输家的威严与震摄,那么他就给他们一个交待,以平息这一场风波。 “你现在只要知道,公输家与你不会是敌对的关系就好了,剩余之事深究无益。那么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他给出了结论之后,立刻就转移了话题。 一下子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郑曲尺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现在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好,自然是要回家的。 她道:“我要回福县。” 然而,公输即若却道:“只怕,你暂时是回不去了。” 郑曲尺问:“为什么?” “因为邺国即将要陷入持续的战乱局势当中,七国内,你无论去哪里都会比待在邺国更为安全。” 第196章请带上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知道邺国即将陷入持续战乱?”郑曲尺紧声问道。 公输即若仔细辨认了一番她的神色,才道:“看来宇文晟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郑曲尺不满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她蹙眉道:“我不想跟你打哑谜,宇文晟他们刻不容缓回邺国,你说是为了逆风翻盘,这表示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而你也知悉内情,我不管其它,伱只告诉我,邺国会变成怎么样?” 见她如此忧心邺国的情况,公输即若也理解她担忧仍在福县的兄妹安危,他道:“有些事情我不便参与,也无法于你言明真实状况,但是这一战,成败都会令邺国失去大半壁江山,所以你与你的家人,最好提前想好退路。” 邺国的内政复杂,上下贰心,一旦败利,便只会进入恶性循环。 宇文晟再厉害,亦无回天之力来挽救一个腐败不堪的邺国。httpδ:Ъiqikunēt “是巨鹿国吗?”她猜测。 公输即若如今只想将她与邺国、与宇文晟那一堆麻烦事情分离开,自然不打算让她掺手进来。 “你左右不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事,知道这些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他道。 “即若!” 一声冷沉喊来,只见弥苦住持步步生风走了过来,他应该是刚去处理了一些事情,神色匆忙,眼神尤为锋利。 公输即若见弥苦眼神不善地盯着郑曲尺,脚步一挪,便以维护的姿态挡在了郑曲尺面前。 郑曲尺被高大的阴影给笼罩住,她下意识仰头看向公输即若的背影。 前方,弥苦难掩迁怒道:“你在做什么?让开!” “此事与她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公输即若清冷的眸子盯着他,寸步不让。 弥苦嗓音如寒冰:“你明知宇文晟从千树殿内盗走的是什么重要信函,你还包庇她?” “弥苦,你拿假的情报来套他,他却一个转身便窃走了真的,你玩一出以假乱真,他玩一出暗渡陈仓,以计谋完败计谋,你输给了宇文晟的狡猾与机智,你该找负气之人是宇文晟,而非无辜者。” 被他当众这样揭掉维持尊严的一层遮羞布,弥苦咬紧牙关,脸色如锅底漆黑:“她无辜?” “她若当真对宇文晟重要,他就不会留下她了,她既不重要,只是宇文晟推出来的一枚迷惑人心的棋子,那她也是被利用之人,难道便不无辜吗?”公输即若反问。 弥苦:“……” 郑曲尺:“……” 黑的……竟被他说成白的了? “可以,贫僧便当你所讲属实,不与她计较与宇文晟合谋一事,但她从此必须留在悟觉寺潜心修学,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弥苦这才道出了他真正的想法。 郑曲尺二度沉默:“……”他要叫她留在悟觉寺剃度当和尚?可惜,就算她剃度了,也只能去尼姑庙。 “不行。”公输即若怎么会让郑曲尺留下当和尚,此事简直荒唐。 弥苦以为公输即若认为他的惩罚过于严苛,他便退一步:“那留下来……五年。” 五年时间,既不耽误郑青往后娶妻生子,又能给悟觉寺谋一赚钱能手积累财富……他打的如意算盘,郑曲尺没听见,可公输即若却听得响亮。 “不行。” 他再次态度坚决,一口拒绝。 弥苦顿时不乐意了,他道:“你凭什么替郑青回答?眼下丢的可是我悟觉寺的重要之物,在找到宇文晟这个罪魁祸首之前,她自然需要为这件事情负责。” 公输即若却忽然对他道:“弥苦,她便是我不会放手之人。” 此话一出,弥苦顿时想起了那日在“莫贪玄”茶室内,两人交谈的那一番话。 他顿时脸色遽变,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公输即若。 他……原来,他跟宇文晟一直在争的……竟是一個男人?! 他是什么时候弯的,他为何从前竟一无所知? 弥苦深吸一口气,不行,再深吸一口气……他无力地合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眼神复杂道:“此事你往后再与贫僧慢慢解释吧,现在与贫僧合力去逮捕宇文晟,绝不能叫他们活着离开天堑关!” 见弥苦退让了,公输即若亦不吝啬:“我会命令锯子率领城中公输家弟子与你一道追捕,他们当中有擅追捕的猎犬,你尽可差遣。” “好,你最好是看好她,别让她有机会离开你的视线。”https:ЪiqikuΠet 弥苦意味留下这一句话后,就再度匆忙离去。 在他离开之后,郑曲尺忽然道:“我并不知内情,只是按照他们交待的事情去办。” 公输即若回头:“人走了,你才解释?” “这是给你解释的。”郑曲尺放轻音量道。 他闻言,愣了一下,许才,才柔和道:“我知道了。” —— 回到悟觉寺,郑曲尺继续住在当初安排的房间内,一入房中,她便关闭了门窗,然后开始在房内四处寻找线索。 找了一圈,并无收获。 不应该啊。 她忽然想起,在去千树殿的那天早晨,宇文晟特地跑到她房内等她醒来。 他当时好像在罗汉榻上躺过,她立刻趴到榻上,一阵摸索,无果,但她视线又转移到了前面的桌子…… 他起身后,好似在这个位置停留了一下吧…… 终于,她将桌子的内部沟沟缝缝都摸了一遍,找到了一个刻字——郑。 郑? e…… 她知道暗号之所以为暗号,是为了叫别人看了也看不懂,可也没说让自己人看了也看不懂啊? 难不成他们以为她以前是搞谍报工作的,现在就一定是专业的吗? 不,她连业余都算不上。 郑……她是叫郑曲尺,所以它代表她的姓氏,可他留个“郑”是什么意思,叫她郑重一点? 还是说这是谐音梗? 真,震,镇?ъiqiku 或者,是理解字的深意……郑有个什么深意? 桌子底下一个“郑”,倘若“郑”字代表的是她,难不成是叫她躲进桌子底下? 将信将疑,郑曲尺钻了进去,由于下面又矮又窄,她只能抱膝蹲地,再抬头在里面一边观察一边肃穆深思。 e…… 没过多久,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咚咚咚…… 郑曲尺被惊醒,她应了句:“等一下……嘶啊……” 起身时,脚蹲麻了,身子一偏脑袋就不慎磕到了桌边,痛得她本能地叫了一声。 听见她声音有异,外面的人不再等待,猛地用力震开了门。 然后……就发现了趴在桌子底下的她。 她一脸难受地抬起头看他那一眼,疑似眼噙泪光。 “你……就这么伤心?”公输即若哑声问道。 伤心?谁? “你之前故作坚强,并不在意宇文晟离开之事,但夜里却独自一人躲在桌下无声哭泣?” 郑曲尺瞠大眼睛。 她独自一人躲在桌下哭泣? 不是,你越说越离谱了哈。 他见她一脸被人“拆穿”之后的羞恼崩溃,为顾及她此刻的颜面,他体贴地转过了身:“你若难受便哭吧,我不看,我只想留在这里……陪着你。” 第197章要带她走 你、哭、吧? 郑曲尺听完一脸扭曲,跟只丧尸似的,扭脖子曲腿般,从桌子底下艰难地爬了出来。 这可真是离离原上谱了! 可是……假如她不是伤心,不是偷偷躲起来在哭,那她又该怎么跟公输即若解释自己这一番古怪可疑的行为? 她动作一滞,人一下宕机了。 基于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比公输即若口中的“伤心”,更好的理由解释这一切,她最终咬紧后牙槽,默默地认了。 哭就哭吧。 她虽然没怨妇那根脆弱的神经,但她好歹也是一女的,稍微学一下电视剧里那些被“抛弃”的女子,应该也能演绎出应有的伤心……吧? 她揉了揉自己被撞肿了的额角,痛意袭来,让她顿时鼻尖泛红,眼泪汪汪。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公输即若的背。 他一僵,然后回过头,见她连鼻子都红了一圈,一双毫无设防的眸子扑闪,圆漉漉地嵌于湿润的眼眶当中,像极了水溪旁无助迷路的小松鼠。 “你这么晚跑来我的房间,就是想看我哭吗?” 她抹了一把眼角,恢复了女声之后,便没有了伪造男子时的低沉,而是一种很天然的柔美清澈。 听惯了她的男声,冷不丁地听到她以女声跟他讲话,他背脊骨一阵麻意,如炎炎夏日,忽入一股甘冽泉水的感觉。 滋物无声,没有任何的抵抗力。 “不、不是的。”他转直身,想看她,但眼神却又不自觉地躲避开来。 公输即若不喜她此刻的“脆弱”,亦心疼她此刻的“心伤”。 他对自己此刻莫名的慌乱与手足无措,感到了苦笑,他不是那些愣头青,也不是一些不明感情的少根筋,他知道自己是为她而心动不已。 哪怕她还顶着这么一张刀疤的青年脸,可他还是觉得她像是一只令人怜爱的小动物,想保护她、想呵护她,想要随时能够看到她。 “不是。”他再次否定。 至于他这么晚来做什么,他却没有说,或许是他觉得,已经不重要了,也没必要解释了。 他一个人在那里“兵慌马乱”,而郑曲尺也在那胡思乱想,但他们俩所处频道却不一样。 一个是言情频道,一个则是权谋频道。 她认为公输即若来此,若不为审问她宇文晟的事,就是为了来监视她,以防她趁机逃跑……反正,总不能是因为担心她,而三更半夜无心睡眠,过来守着她吧? 他看她的眼神逐渐温柔怜惜,而她看他的眼神逐渐阴谋警惕。 他盯着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啊……郑曲尺微微颦眉,视线微微撇下,这时,也不知道是脑中哪一根神突然发力,她的脑子忽然开窍了,就似灯芯突然炸开,迸溅的火星子一下映亮了她迷濛的眼眸。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莫名就悟了。 郑,郑啊。 “那個……公输大家,不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渊国?”郑曲尺突然郑重其事地问他。 “……” 公输即若见她就跟那钢铁水泥铸造的躯壳似的,上一秒“伤感”,下一秒就立马振作了起来。 而他那好不容易才组织好的、满腹即将倾述的安慰言语,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这样硬生生“胎死腹中”了。 他暗吸一口气,回她:“原本计划是在霁春匠工会结束两日之后,你为何这样问?” 郑曲尺赶忙殷勤地上前,拉他坐下谈话,还给他倒了一杯温凉的茶水送至他手边。 “我呢,刚才在房中想了一下,你说邺国如今很危险,我一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还没钱没权,既帮不上忙,若真遇上敌国军队打过来,绝对下场还会很惨,所以……我能跟着你一起去北渊国吗?”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特别真诚、特别不像在撒谎的样子。 据说,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躲闪别人的审视,这样的谎言才能够显得真实。https:ЪiqikuΠet 所以,她睁大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一直追随着公输即若的视线,他躲哪她就追哪,绝不叫他有任何的怀疑。 她哪知道,现在的公输即若哪有时间去怀疑她的动机,他被她“挑逗“的追逐,早就弄得心乱如麻,光为了维持他那一副冰山的形象不崩塌,就已经特别费劲了。 他无意识端起那一杯已经凉了的茶水送到唇边,不太信似的重复了一遍:“伱……要与我回北渊国?” 郑曲尺对他点了点头。 废话,不跟他去,他们也不会放了她,更何况那个弥苦住持,也不知道心理什么时候变态的,一直虎视眈眈地想将她留下来当和尚,与其被他祸害,她还不如主动提议跟着公输即若走。 这叫化被动为主动。https:ЪiqikuΠet “对,越早越好。”她又赶紧补了一句。 主要是她也不知道具体时间,若耽误久了,恐事有变。 公输即若喝了一杯凉茶,透心凉的感觉令他多少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看向她,再次认真地向她确认:“你当真这样想?” 当假。 她会突然改变态度,只因方才有了一个大胆、哦,不对,应该是福至心灵的猜测,但无论最后这个猜测对与不对,她都必须要离开如同山顶樊笼的悟觉寺。 知道公输即若不信,她之前分明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但回房一趟人就想通了,这就挺不合理的。 于是,接原计划,她开始演戏了。 双手交叠在一起,用力地抠捏紧,郑曲尺神色慢慢低迷伤感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刚才哭了,我只是故作坚强吧,虽然不想承认,但被他们利用完就抛弃……我很难过。” 公输即若一愣,但见她要伤到了自己,他蹙眉伸出手,但刚抬起手来,却见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掌狠狠拍在桌橼边上。 “所以,我不想回邺国,不想再见宇文晟他们了,我要远离那个伤心之地,重新做……不,是重头再来过,而邺国是工匠们梦寐以求的圣地,以前我没有这个机会,但这一次我很想去看一看。” 她义愤填膺地说完,但见公输即若一脸呆怔的样子,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扮演的该是一名怨妇,而不是在讲入党宣言,大可不必这么慷慨激昂、铿锵有力…… 他抿了下唇,默默地将举在半空的手,蜷缩成拳握了回来。 “你能这样想……很好。” 就是坚强得太快,“伤心”没有一秒,便树起了厚盾,叫人找不着能够安慰(趁虚而入)的缝隙。 要软,要软,别这么硬啊你,郑曲尺! 郑曲尺表情使劲憋,想憋泫然的可怜劲儿,可憋了半天,没有生理上的疼痛加成,实在也渲染不出伤感怨怼的灰色氛围…… 她对自己的水泥心,也很是无力。 她重新坐下,规矩地将手摆放于腿上,低头垂眼。 她错了,怨妇跟钢铁理科女就是完全两个壁垒物种,不是她想学就能够学到其精髓的要点,电视剧那种怨中带恨、恨中含泪、泪中伤情……要诀她都懂,可要咋样将它们表演出来啊? 为编造足以叫公输即若信服的理由,她只能真假掺半,讲了一个事实求事的理由。 她干巴巴道:“再说了,公输家还欠我一个承诺,我暂时没想到要拿它做什么,自然得跟着你好随时兑现。” 公输即若见她从一个“战士”,又变成了一个“小媳妇”,遭遇了这一切,她依旧能够如此有活力,心伤太浅也好,至少说明宇文晟在她心目中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不在乎她讲的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可以将它们都当成真话来听。 “等悟觉寺的事情有了结果,我便带你一道离开,还有你的兄长与胞妹,我也会派人一并接去北渊国与你团聚,你不必忧心其它,只要你肯跟我走,我会在前解决掉一切的阻碍。” 郑曲尺闻言,半晌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你想得可真周到。” 周到个屁,他这分明是打算直接端了她的老窝! 他看了一下窗外,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只道:“夜已深了,你应该也疲累了,先去休息吧。” 她的确很累。 一天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又不是真的铁打的身躯,这个时间点了,自然也开始睡意昏沉,全靠一股意智力在撑。 什么? 睡不着? 不存在。 她只想不乱想,自己吓自己,怎么样都能够得到休养生息。 “那你呢?”她问。 他道:“我就坐在这里,等你睡熟之后,我便会离开。” 郑曲尺一怔:“……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什么都不会做的,你安心睡吧。” 他虽然没有明说,可郑曲尺却听出一种“守护”的意味,她如今身份尴尬、特殊,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夜袭…… 她警神自己目前的处境艰难,便没有拒绝他的意思,在爬上床之后,便将挂在床头的白纱帷幔放下。 她侧躺在床上,枕臂看着在桌边坐得笔直的公输即若,他身姿挺拔,如岩岩青山,他身上时常有一种令人感叹良好的大族仪态…… 烛火被窗边的风,吹得忽闪忽暗,她视野也一并摇晃模糊……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他这副身板在夜里看,好像还挺销魂的…… 眼皮越来越重,她脑袋缓缓歪入臂弯处,人已经悄声进入了梦乡。 公输即若转过头,透过薄薄一层帷幔帐纱,见她睡靥平静,没有被梦魇缠身,这才站了起来。 他移步走至门外,又反身将房门轻轻地阖闭上,这其间不闻一丝刺耳响动,全程都轻柔安静。 弥苦站在檐阶之下,他见公输即若一系列的行为,没忍住嘲讽道:“守到现在,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小声些。”公输即若蹙眉道。 弥苦一噎。 他越过弥苦,径自走出院中,弥苦瞥了一眼“郑青”的居室后,亦跟了上去。 深夜幽静,万籁寂静。 两人并行走在潇潇的竹林当中,他们沐浴在冷月光华当中,行路之途,唯有大自然恩赐的星月之光,从稀疏的细长叶片当中洒落,拉长影子,照明前路。筆趣庫 弥苦手上不紧不慢地拨动着念珠,此刻他的心境已然平静了许多,他问道:“公输即若,你有什么打算?” 一开口便直呼其全名,这表示弥苦是极其认真地在问他。 公输即若也没有兜圈子,直言不讳道:“我要带她走。”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弥苦当即冷冽下神色,断然道:“不行,他必须留下来!” 公输即若停下步履,他对上弥苦的视线:“我说,我要带她走。” 此时的弥苦,只觉自己仿佛徜徉在凛冽的寒风当中,彻骨冰冷。 他攥紧念珠,力道之大几乎快要将它们捏碎。 “为了一个郑青,你不惜要与贫僧为敌?” 公输即若缄默片刻,才轻叹一声:“弥苦,她在与不在,都不会影响巨鹿国与邺国之间的最终战局……” 弥苦冷硬地打断:“影不影响,不在于你认为,而在于贫僧认为。” “那我亦问一句……”公输即若清若琉璃的眸子全然无一丝温情,他淡淡道:“弥苦,你不惜要与我为敌吗?” 弥苦闻言瞳仁猛地一窒,他如受打击一般,颓然地退了一步。 这一句话之重,超乎他的全部预料,这无疑是公输即若要拿公输家在邺国的影响力,来与他为敌…… 弥苦不可思议地呓语道:“她太危险了……” 公输即若道:“我会暂留几日助你一并抓拿宇文晟等人,但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则会带她一道回邺国。” “不行——” 咻—— 数九寒天,冰封千里,空气也似乎要凝固起来冰天雪地。 等弥苦回过神之际,瞠大眼睛看着逼近瞳孔的寒芒,只见十几处锋利的杀人封喉兵器已经瞄准了他的周身要害。 而竹林此刻风声骤急,沙沙惊动,暗处更似有什么更加危险的东西正暂时按捺着没有动。 一直悄然跟随在后方的武僧,听到动静赶忙慌张跑近,他们抬起手中棍子,对着公输即若怒视而对。 “公输大家,你赶紧放开住持!” 公输即若对弥苦道:“悟觉寺虽然是你的,但你或许忘了,它是谁建造的。” 第198章二个方案 弥苦对着武僧们便是厉声叱道:“谁叫你们如此无礼的,退下!” 武僧一僵,犹疑再三,还是放下了长棍,他们收起萧杀之气,看了似雪岭般孤寒的公输即若一眼后,才慢慢退散开来。 等再次没人打搅时,弥苦才道:“……公输即若,你已经入了魔障,你会后悔今日的所做所为。” 弥苦脸上落下一片翳影,他直直地盯着公输即若,语气平静,就好似他已经看到了对方未来的失败。 公输即若负手而立,他望向上空一颗明亮的星子,淡淡道:“我若赢不了,那便算是她的本事吧,我愿赌服输。” 弥苦此刻真是被他气得心口生疼,他不得不默默地反复念了好几遍心经来平复心态,否则他真绷不住要冲上去与他动起手来。 “公输即若,你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贫僧早有所悟,是人,便迟早都会遇上属于自己的那个劫,你亦不例外。”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他公输即若的“劫”竟会是一个男人……想那“郑青”也就长得几分清秀,这种青黄不接的长相也有资格当男狐狸精来颠倒众生? 公输即若撤去一切,软下声来劝道:“我说过,你与其将精力放在郑青或我身上,还不如集中精力去寻找宇文晟。” 弥苦一听这话,肝火更盛:“到如今发散人员四处搜捕,却始终都没有他的踪迹,要么他早就备好后路,藏在一个绝对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要么……他就已经瞒天过海离开了雍春城。” 公输即若却道:“雍春城,没有任何一寸地方,是猎犬察觉不了的,我叫锯子他们取了这些人用过的物品去记气味,但凡人还在雍春城,明早必有消息。” “那若人……已经离开了雍春城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個道理伱应该懂。” 弥苦用力地拨动着念珠:“巨鹿与邺国此战,势在必得,那宇文晟三番二次进入吾巨鹿,如无人之境,本想困住他于悟觉寺内,等待陌司马赶至合力擒祸,却不料他……” “你们的请君入瓮玩得着实不够高明,不过他能这么短时间内达成目的,得到下田布略图……你该好好查一查你们寺中的人了。” “不必你提醒,贫僧已经开始彻查了,特意布了这么一出局,最后却只发出了一声哑响炮,这宇文晟贫僧乃第一次接触,却已然是记忆深刻、刻骨铭心了。” “在你布局时,焉不知他也在布局,他选择大摇大摆进入雍春城那一刻起,只怕就已经暗暗将要走的每一步棋规划妥当了,郑青为棋,你们亦为棋。” “郑青为棋?不,她才是这整盘棋中最大的变数,贫僧虽输走了一份下田布略图,可你公输即若这一输,却不单单只是输掉了一个霁春匠工会的承诺。” 眼见两人意见不合,又要再次为“郑青”而起争执,公输即若当机立断结束了这个话题。 “明早我与你一道下山去,我发了信令箭召来了公输家的暗枭,哪怕将整个雍春城都翻转过来,亦不会叫他继续藏匿下去的。” 暗枭? 公输家最神秘的护卫队,据闻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觅踪术”,正所谓存在之物必有痕迹,不可消磨。 猎犬只能单纯靠嗅觉来追踪人,一旦气味消散,或者被别有用心地清除了,就难以寻到,可一旦“暗枭”出动,凡有接触,他们就能够一路追查到底。 他竟如此舍得出动“暗枭”卫队……想必也是为了郑青吧。 要不然,之前怎么没见他这么积极地帮自己……盘查了一夜进出悟觉寺的可疑人,忙上忙下,进进出出,如今熬到快天亮了……他的支援才姗姗来迟。biqikμnět 不过虽然迟了,但好歹也到了。 弥苦心头那股堵着的气这才稍微顺了些。 他清了清嗓子,维持着一张得道高僧的脸,和和气气道:“公输大家大善,那便早睡早起吧,贫僧明早在莫贪玄等你。” —— 翌日,约莫昼时,太阳高照窗棂,在地板上洒落一片金黄色的斑驳光晕,郑曲尺才晕晕沉沉地醒了过来。 她听到了院子外边有人在谈话,有几个人的声音,他们刻意压低了嗓门,不算喧哗吵闹,只是她耳朵尖,还是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 “……该谈买卖了……” “这都等到午时了,可人还没醒……” “你们说,她会选择跟谁合作?”筆趣庫 “……我自然是最合适……” “争什么?但凡有实力之人,自然是以财力说话,想当初我可是投了……” “别吵了,我家中还指着我这一趟能够挣回来年要上缴的税钱,我可不能白跑这一趟……” 听到这,郑曲尺心中有底了,原来,来的都是之前的熟人啊。 碰上这么一遭事,他们还没有被放下山? 哦,对,宇文晟他们还没有被找到,为了谨慎起见,弥苦肯定会拉起警戒线,封锁住悟觉寺,再逐一排查寺中的人…… 她起身,穿戴好了,一看外面的天色,显然不早了。 昨晚她睡得晚,若按照现代24小时的时间来算,估计已经是凌晨2、3点了。 她又摸了一遍桌子底下那个“郑”字,然后取来小刀,将上面的字迹刮磨平滑,再将掉落在地上的木榍粉尘清理干净,抛出窗外随风散去。 干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去打开房门。 “不好意思啊,昨夜睡得太晚,这会儿才起身,让掌柜们久等了……”她笑盈盈出门迎财,心情自然好。 门外,果不期然站着陈败、月金、木熹熹和穆哈四人。 作为将“盘龙马车”投入前十的商贾,他们自然获得了郑曲尺私下的商谈资格,这一次悟觉寺内突然紧急状况,寺内情势严峻,疑似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四人一合计,万一情况有变,他们这些人都被撵出悟觉寺,便不好联系“郑青”了,于是这才跑来这门口堵人,想将商谈一事给敲定下来。 “不不不,是我们太冒昧了,主要是这……你知道的吧。” “这一次霁春匠工会结束后,寺中全面戒严,不允许随意走动,若非我们找上公输大家通融,也难以找到郑工的地方。” 眼见他们先进行了一套拉亲近、假客套,却迟迟不见进入正题,郑曲尺知道,这是人际关系当中最正常的模式。 但她的时间有些紧,便伸手打断了他们:“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而这也正合我意,就让我们好好谈一谈接下来该如何合作的事宜吧。” 这四人,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合作对象,就算他们不来找她,她也会主动去牵起这四头的线的。 见她如此风厉雷行,在场四位顿时心生欣赏,也当即收起了虚伪的试探,开启了商人的狼性模式。 不过……性子最活泼积极的陈败道:“郑工,你要跟谁谈?” 郑曲尺挑眉:“这么大的一笔买卖,一家可能不太能够啃得下吧,不如就咱们四家一块儿谈,你们意下如何?” 月金傻眼:“你……你胃口竟这么大?!” “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我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拿下七国车业的最大份额,在高端的车形与使用感上碾压所有马车,但凡权贵出行,必以我郑字号的车为荣为贵。” 她一张口,便再次叫四人目瞪口呆。 她好狂啊。 郑曲尺问:“听完我的志向,不知道你们还敢不敢与我谈这样一笔买卖?” ……可他们好喜欢啊。 四人怔傻了好一会儿,然后一个个都异常亢奋了:“要!” 谈! 必须谈! 谁不谈,谁是孙子!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倘若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他们父、祖辈,或许还会犹豫权衡一番,但眼前这四人,是被家族委以重任的未来接班人。 他们足够年轻,有冲动,敢冒险,全凭一股刚出社会的傲气。 他们自认既享受了家中的福荫,便有责任跟义务为家族振兴开拓。 这会儿正赶上他们十分渴望能够“建功立业”的时刻,郑曲尺抛来的橄榄枝,他们非冲一把。 —— 关上了门,他们五个人围着桌子坐下。 看一圈,都还资历尚浅,算不上什么老谋深算的人,所以没人先来一段场面话,话题直接就单刀直入,就从最简单的利益关系谈起。 郑曲尺道:“寒暄与客套话咱们就省略不谈了吧,咱们就先谈一谈在座各位最关心的一部分,最终利益分成。” 四人点头。 “我这里想了两份合约书契,可供你们参考,假如你们觉着哪一个方案更满意,可分别与我签下契约。” 郑曲尺有时候说的话,有些用词他们不大听得懂,可为了装逼显示自己学问足够应对,只能不懂装懂。 “你还懂得这些?你难不成家中以前也是行商?”穆哈讶然道。 郑曲尺实事求事道:“我不太懂你们国家的那些商契订盟,但这关系也不大,一会儿我们共同起草拟定之后,有哪里不合规矩的地方你们提,我会适当进行修改补充。” 合同她当然会写,可要符合当地风格的内容,还得趁此机会学习一下格式。httpδ:Ъiqikunēt “订契书你也打算自己来写?”木熹熹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不是,他不是一工匠吗? 怎么买卖磋商谈判,他自己上,开发设计、制造出售,再到找上商家,最后还自己起草书面契约、拟定责任义务内容,也全都一手包办了,她会不会也太全能了一些啊? “这事我熟,也就动动笔杆子的事,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我现在给你们说说这第一个方案,我负责制造与保障售后维修的一切费用,那你们与我之间的合作则是批发与零售关系。” 她比完一个“壹”的手指后,又比出了“贰”。 “第二个方案,那就是我们共同承担所有费用,所得纯利润则均分,假如马车的每季度销售达标超额,你们还可从中抽取分成,以最终销售结果谈获利。” 他们听完之后,都有不同程度的疑惑。 “这批发与零售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我跟你们保证,我给你们供货的马车,是我手里出售的最低价,不会再有别人比你们拿货的价格更低了。”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就我们四家在谈吗?你还要将马车供货给别人?” “没错,因为我这边需要回笼资金,呃,也就是说,我得先将我的本钱赚回来,才能够继续开发制造,所以仅供你们四家的货品,我一时无法保证。” “那第二个的意思呢?” “第二个就是,我只出设计与技术,不出钱,造车所需的一切费用,将由你们来负责,而每卖一辆马车,所获取的利益,你们与我,一人一半。” “第二个方案,便是保证仅供我们四家?” “对,由于所有的钱都是由你们四家垫供,所制造的马车,我自然不会私自再卖给其它商家,除非征得你们的同意。” 四人听完她的解释后,对视了一眼,都是不差钱的主,当即就拍板定夺了。 “那我选择第二个。” “我选择第二个。” “我也选择第二个。” “第二个。” 郑曲尺正愁没有资金链呢,现在倒是一下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她笑逐颜开道:“既然大家都乐于选择第二个,那我就先起草第二份契约。” 她想起了之前邺国那个老头商人,他实力赶不上他们四人,自然也挤不进来,但是她还是感恩他。 “我这里还有一个共赢的方案,我们五人签第二版合同,但我们可以与别人签署第二份,薄利多销,所得利依旧是均分。” 他们一想,的确啊,他们卖给别人也是卖,卖给商家不也一样的赚吗? 只要这中间能产生利益差,他们卖谁不是卖? 不过……陈败问出了一个关键性问题:“倘若盘龙马车这样卖,岂不失去了它本身的独特之处?” “对啊,虽说世上穷人多,但富人亦不少,倘若一个贵族与一个普通商贾乘坐一样的马车,这会对盘龙马车的价值贬低。” 第199章良禽择木 对于他们担忧的点,郑曲尺这边也早就考虑过了。 她道:“这件事情我也早有想法,人的家底有厚薄之分,那咱们的马车也不该只造一款,盘龙马车制造不易,它只是咱们拿来打响惊世一炮的经典收藏款,并非热卖款。” “什么收藏款、热卖款?郑工,你难不成还有别的马车?”月金惊喜地看着她。 郑曲尺点头,她掰起手指细数:“当然,我往后还会设计大众型马车、越野重货车、载人客车、宜居宜旅的房车……然后每一款都会有豪华版、风尚版与标准版。” 她说完,期待地抬起头来,等着他们热烈的回馈,然而……却只看到四张有些懵懂的脸。 他们眼底的问号简直呼之欲出,明显想问的东西太多,又担心自己问得太多,显得太没脑子似的。 郑曲尺“呃”了一声,然后尴尬地一笑:“哈哈,你们如果听不懂我的方言,也可以简单理解为,目前七国所有存在的车型我都会重新设计、打造一遍,而这些车子,我会将它们弄成三种配制,有奢华的高级马车、外饰精美的马车与只满足于出行旅途舒适的马车,而卖价亦精准于权贵、有钱人、普通的人群。” 听完她白话的解释,他们终于理解她要做的事情了。 木熹熹张大了嘴巴,直接将其它人的心声一并喷出:“你是真打算将七国的马车天下打下来啊!” 郑曲尺“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四人一哆嗦。 她严厉道:“既然要做,那就得将前景规划好,这既是野心,也是未来征途,你们四人愿意陪我一起来打下这片天下吗?” 陈败第一个欢快地响应:“要,当然要。” 老父亲,他终于出息啦,他现在就要跟着一个绝顶工匠一块儿征途商业,大赚特赚了!陈家的未来指定得靠他了! 月金连忙跟上应声:“好啊,我也要。” 他答应得忒爽快,就跟他们这不是要共谋什么大事情,而是相约好要一块儿出去团建似的。 “我愿意。”木熹熹积极响应。 这三个家中的金疙瘩,回答得飞快,唯有在场年长一些的穆哈,他摸了摸胡子,问道:“那你打算在哪里建作坊?” 郑曲尺想也没想就答道:“自然是邺国。” “邺国?”穆哈眉头一皱,当即提出反对的意见:“陈工,我知道你是邺国人,可是邺国不行。” 他连连摆手。 陈败见穆哈反对,也意识到了郑工是邺国人,她还打算在邺国开作坊。 他没跟穆哈一样直接道不行,只委婉劝道:“对啊,伱也知道邺国根本没有好的工……不是,没有太多好的工匠,如果在那里建作坊,根本不会有好的发展。” 月金也跟他们站在同一立场。 “这件事情我也赞成他们的意见……其实有件事情,我也不怕偷偷告诉陈工你,南陈国这边有兴兵意愿,巨鹿、宏胜还有别的国家,都对邺国将有兵变,这事虽有风言风语在传,但你别不当真,不久之后,邺国绝对就是一個多事之秋,所以,我们建议你最好舍弃掉邺国。” 穆哈建议道:“你可以来龟兹,我这边有土地,还有闲置的作坊,你一到,就可以尽情任何发挥,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会给你备集齐所需的一切东西。”筆趣庫 嘿,好一个狡猾的中年人。 陈败赶忙挖人:“我这边也行啊,他穆家有啥,我家也有,我还有一批车工,完全可以给你直接当大工。” “说得好像谁家没有一样!”月金白了他们一眼。 木熹熹道:“你们别争了,还是让郑工自己选择去哪一家吧,不过……我还是建议去我家,我木家的人特别和善友爱,不会有什么歧视邺国工匠的恶劣行径。” 其它三人顿时怒瞪他:“……”好个挑拨离间的绿茶。 听完他们的建议与热情邀约,郑曲尺却在一阵沉默过后,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地谢绝道:“可我不行,我不可以。” 四人一同看向她,异口同声问道:“为什么?” 她脸上带着笑,但语气却很坚定:“没有为什么,总之不是邺国就不行。” “为什么非得邺国?你、你如果是因为七国的恩怨而介怀,可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一旦邺国……那你该如何自处?聪明人都知道该提前做好打算!” 他们认为她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什么叫良禽择木而栖,不该那样迂腐。 然而,郑曲尺此刻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她道:“我的家、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熟悉的人、我认识的人、我的乡亲,甚至我每年要拜祭的坟都在邺国,去别的地方就表示,我要舍弃掉我前半生所拥有的一切存在,可人一旦没有了根,就只能够身在外漂泊,心却无所依。” 穆哈道:“就算你这么想,可万一有一天,邺国覆灭了,你也不得离开吗?你总不能死守邺国,与其一道共存亡吧?” 陈败、月金与木熹熹睁大眼睛盯着郑曲尺,心中暗忖,她竟对邺国如此忠贞不二?! 然而郑曲尺的下一句话,却一下打破了他们的美好想法。 郑曲尺坦言道:“若真到了那一天,我自然不会死守着它,与它一道毁灭,不过在事情到达最坏情况之前,我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国家。” 既然她是这样想的,那——“早走晚走,有何区别?你也别太固执了……” 见他们不肯放弃,郑曲尺干脆反问一句:“劝别人容易,那我问你们,假如有一天是你们的国家遭遇到我现在的情况,他们是立马收拾好行装立马撤离,投奔别的富饶强国,还是选择与你们的国家一起抵御支撑?” 四人被问得一怔,扪心自问,一下就没有了方才“好言相劝”的声音了。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我曾经失去过一次故乡,这个我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根驻扎进去的地方,我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它。” 穆哈叹息:“我们知道了,可是如咱们这般平民,又能为一国做什么呢,你要走的路,很难……” “再难也要试一试。”郑曲尺心态很稳。 这时,月金憋了好久,他一脸严肃地问道:“哪怕你的同伴背叛了你,你也要回去吗?” “什么背叛?”陈败一脸不解。 木熹熹也一脸茫然。 穆哈沉默,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知道是知道些什么,还是也跟他们两人一样摸不准情况。 唯月金好像知道些什么,他见郑曲尺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无波无澜,叫他看不出什么内容。 他心头有些打鼓,但最后还是一口气说完:“我先前在入围场上见到,你不是一个人来的,你有很多同行者,还有两个与你亲近的匠师,可是如今他们的住房不见人影,分明已经离开,而你的住处被武僧严加看管,再加上山上戒严、盘查底细,我猜测……是不是他们做了些什么,偷偷离开了,才引起这番骚动。” 陈败视线从月金身边移向郑曲尺:“真的吗?” “你想想,他们是邺国人,这是巨鹿国,两国近来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攻城烧城之事,罅隙已深……说不准,这会儿过来就是想借霁春匠工会实施什么计划。”月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理有据。 穆哈也有耳线,他终于出声道:“这次,若非公输大家通融,只怕我们也进不来见你,所以你身上,肯定有事发生了,对吧。” 他们虽然也被暂时管控,不得随意离寺,但人身自由尤在,与她不同。 郑曲尺面对他们的问题,没有否认,她只是有些不理解道:“为什么你们都认为他们是背叛了我?” 月金被问得有些傻了:“难道不是吗?他们就这么丢下你一人走了,你现在被关在这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放出去……这不叫背叛?” 郑曲尺想了一下,问月金:“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跟你的父亲一块儿去找人谈买卖,可你半途有事,必须立刻去办,所以你任由你父亲一人去赴约商谈,这算是背叛吗?”httpδ:Ъiqikunēt 月金想了一下,摇头:“这当然不算。” “为何?明明一开始说好的一起,可中途你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你父亲不会认为你这是背叛了他吗?而且你让你父亲一个人去找人谈买卖,你不担心吗?” 月金听完她的质问,只觉得荒谬:“我父亲比我更擅长谈买卖,我在不在都不影响他的发挥啊,我担心什么?再说,我若确有急事先走了,我父亲若不知情,肯定也只会是担忧我的情况,不会认为是……”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间就好像理解了什么。 郑曲尺则慢悠悠地接过他的话,说道:“不会认为是背叛,因为你们的感情笃定,你永远不会怀疑你父亲的能力,而你的父亲也不会怀疑你是故意为之,对吗?” 对,只要感情深,只要彼此之间信任,便不会认为这是背叛。 相信,郑工与他的同伴之间的感情亦如此深厚。 “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月金歉意道。 可谁知,上一秒月金认为自己肤浅了,下一秒郑曲尺就道:“不过,其实我也不确定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瞒着我,又是不是故意抛下我一人离开,将我丢弃在此处,所以也不能太盲目地信任。” 四人神色一滞:“……”混蛋,还给他们四个人刚才被骗走的感动与愧疚之心! “好了,现在该谈的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将正事办妥,我去拿笔,咱们将四份契约先签订下来……对了,你们带没带家族印鉴?” “我带了。” “我也带了。” “这是随身之物,自然带了。” “嗯。” 郑曲尺点头:“那好,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已经提前拟定好了一份合约,你们先瞧一瞧内容,若有问题,咱们现场再改一改,最后敲定下来,签字按印。” 对于她这风掣雷行一般的磋商速度,他们硬是佩服啊,不知情的人来看,绝对会以为她才是商人,他们四个是工匠。 商人的那一套工作,她是运用得风生水起,从头到尾,他们四人除了“好、好、好”“是、是、是”,全程都在跟跑。 当她拿出一叠契约纸时,他们眼睛都瞪直了。 “你、你竟写了这么多份?” “不是啊,这就是一人份的契约。” “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竟有十几页的内容?” “关于我的生产、出产、原材料准备、质量,你们的进货、验货、运输、存储、定价、买卖,这些全都明文规范一下,以免以后起口头争执,一旦双方产生意见分歧,咱们就按照契约办事,公事公办。” “我看看。” 陈败拿过来,快速地浏览过一页又一页,在大致看完之后,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人家起草拟定的这一份契约书了。https:ЪiqikuΠet “拿我看看。” 月金也拿来翻阅了一遍。 他感叹:“……这可真是一部规范到方方面面、毫无遗漏的契约。” 木熹熹第三个看,他直接念了出来:“本着平等互惠互利的原则,为使双方在合作期间规范操作……甲方商品,以镖局、货行、车行或者船行等行式发送给乙方,乙方必须到货后核对准确……若过程中造成的损坏……” “你们都看过了,请问有意见吗?”郑曲尺问。 木熹熹道:“这一点,我有些不太理解,关于车子最终标示的物价,不能随意降价,可是如果卖势不好,咱们不是可以适当调价?” “价格的问题,最好就是统一定下,不再随意变更,我父亲讲过,若朝令夕改,会造成口碑影响,也会让买家对咱们产生不信任。”这一方面陈败还算懂。 “调价可以,但不能随意调,得想个名头来搞促销,否则直接降,这样会扰乱市价的。”郑曲尺道。 “那这一点呢,为什么你上面写,车子如果在邺国卖,可以以低一成的价格交易出去?你这不就是故意在给你们邺国拉生意?”穆哈不满道。 郑曲尺自然可以解释。 “首先,邺国车子的价低,是因为成本的问题。车子做好,再运送到其它国家,它需要运送费、包装费、人力费,甚至还有路途中不可估计的损坏风险等等,自然就提高了价格,而我在当地售货,则可省去这一笔费用。” 穆哈一听,倒也接受了这个理由。 第200章你被骗了 “其它的我都没意见,可这一点,请郑工能否解释一下,什么叫三年为一期,倘若中途产生纠纷不可调节,甲方、乙方皆有权中止合作交易?”月金指着一处问道。 郑曲尺道:“我们这一份契约只签三年,也只维持三年效力,三年之后如果合作中有矛盾,那么我这边就可以选择继续签约,或者不在续约签定下一个三年。” 陈败当即瞪大眼睛,不满道:“为什么?这不公平!” “哪里公平了?这一条内容不仅限于我,你们也可以在三年后,选择继续或者中断,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所谓和气生财,合作双方也讲究一个缘份,就算最后当不成朋友,至少也别成为冤家,对吧?” 郑曲尺的顾虑倒也没错,听完她的解释,他们四人朝深处想了想,最近都接受了。 三年的时间也足够彼此看清对方,若合作愉快的话,自然可再续约另一个三年。 陈败道:“你说得对,我同意。” 月金道:“那就期待我们的第二個三年吧。” “我反正有信心,我感觉跟郑工一见如故,再见就跟友人似的,十分亲切,我一定会长长久久的与郑工合作下去,不仅只是合作,我还想与郑工能在私底下成为知己好友。”木熹熹认真道。Ъiqikunět 穆哈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对郑工十分欣赏,你的能力令我敬佩,我意愿与你长久合作,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希望我们能是朋友。” 郑曲尺知道商人重利轻情,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一样,他们之中肯定有人在说场面话,也有人在说真心话,可她与他们相识甚短,还分辨不出来谁才会与她成为真正的商业伙伴。 但不急,时间会给每一个人检验,她拭目以待即可。 跟他们确认无误后,郑曲尺当众又誊录了一份,一式二份,都在上面签好名字,盖上印鉴,这一次的事暂时算成了。 后续还有别的问题,比如供货、运输、需求产量、定价等一系列问题,还需要具体商量。 “你什么时候回邺国,要不要我们帮忙?”月金关怀道。 郑曲尺则道:“谢谢你们,不过不用了,我有办法。” 穆哈这时候面露向往、无不羡慕道:“也是,伱现在是霁春匠工会的翘楚,公输家肯定会保你,你只要跟他们提出要求,公输大家说了,只要是你提的,他都会答应。” 可郑曲尺却道:“我可不会拿这么重要的承诺来交换这个。” 陈败好奇道:“那你想叫公输家兑现什么承诺?要不然,你许个愿,叫公输家保咱们的货运航通畅,我知道公输家有一专用的水陆通道,还有顶级的镖师与水师护航,如有他们在就能减少路上的折腾与意外了。” 月金也来了兴趣,兴致勃勃给郑曲尺出主意:“我觉是这还不够,你说,如果郑工直接叫公输家的匠师给咱们作坊干活,哈哈哈……那肯定是一件特别轰动有意思的事情。” “胡扯什么呢,公输家怎么可能会同意这种事,还是想些实际的东西,比如叫公输家将他们最宝贵的器械机密告知……呃,虽然他们可能也不会同意。”biqikμnět 郑曲尺见他们越说越离谱,她道:“这事我会慎重考虑一下,你……” 得!得! 有人在敲门。 “郑青,在吗?” 是公输即若。 她与其它四人对视一眼,示意他们收拾好后,她站起来,回道:“我在。” “我有些事情想与你说,眼下方便吗?” “好。” “我在竹林等你。” “嗯,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等公输即若离开后,郑曲尺对他们道:“记住,不要与任何人道我们说聊之事。” “放心,我们不会乱说的。” “对。” “那好,我先去竹林,你们不必等我,等我脱身后,便会主动联系你们。” “那你拿好我们的信物,一旦看见我们的商铺,只要递上信物,就会有人上报给我们,我们就会去邺国见你。” 他们四人都给了郑曲尺一样信物,且十分有心机的是背着对方,私下赠与。 “好,约定了,我们不久后在邺国见。” “嗯,约定好了。” ——郑曲尺来到竹林,公输即若看到她,开口便问:“在房中待了一天?” 可不是吗? 从中午一直到现在黄昏时分。 “呃,跟他们谈了些事。” “想必定然很愉快,才会令你废寝忘食。”公输即若道。 “……还行。” “走吧。” “去哪?” “肚子还不饿吗?” 郑曲尺摸了摸肚皮:“饿过头了,已经不饿了。”httpδ:Ъiqikunēt “不饿也要填填肚子。” 他带她来到一处别致的竹屋,里面已经摆好茶水与几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坐吧。” 郑曲尺一看,怔了一下:“你等了我很久吗?” “没有,只是一回来就听到说你一直在房中办事,水食未尝,便叫人准备了这些。” “你方才说要与我谈事,其实是想让我结束?” “不全然是,我的确有事要与你谈,你先吃些东西,我们再说。” 郑曲尺在心中猜测,究竟是什么事,她的确不饿,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你说吧。” “你知道我这一天去了哪里?” 郑曲尺:“去抓捕宇文晟?” “没错。” “人没抓到?”她又道。 “没错。” “那你要跟我说什么?” “他已经离开了。” 郑曲尺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那你们是打算出城继续搜查,还是决定放弃?” “他既然已经不在我们有把握的地方,那么放弃是必然,不过他们虽然能够离开,但巨鹿国关隘的哨防与围剿,却不是那么好突破的,他想顺利回到邺国,希望十分渺茫。” “这是他的事,与我已经无关了,我现在只想跟你一起回北,其它事并不想管。” “你当真这样想?” “你不相信我?” 公输即若沉默片刻,道:“当初,你为什么会嫁给宇文晟?” “你该也知道,在邺国年满十六的未婚女子必须成亲吧,要不然就的交税,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一个字穷,二个字很穷,哪交的起这个钱,然后我就去参加了送亲队伍……” 听完她的简述,公输即若忽然道:“你或许被宇文晟骗了。” 第201章你被骗了(二) 郑曲尺顿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的问道:“你说,我被骗了?” 她看起来也没那么傻吧,连自己有没有被骗婚都会不知道? 见她不信,公输即若开始给她解释起关于邺国的婚姻制度,尤其是邺国权贵之间的婚事。 “邺国寻常百姓的婚事,只需上报县衙,由县衙出具一纸婚书即可,然而像宇文晟这样的将军,却需要从地方层层上递,再由户部侍郎传交给邺王审批同意,才能算数作准。” “而据我所知,邺王有意将盛安公主嫁予宇文晟,自然不会叫你占了这正妻的一头。” 公输即若说完后,慢慢啜抿一口清茶,徐徐心机的睫毛下,一双通澈雪亮的眸子却住持注视着她。 “假如我猜测得没错的话,你们的婚事还卡在邺王手上,也就是说,你们的婚事根本没成。” 郑曲尺听完后,直接就是一个目瞪口呆。 她慢慢地理解了一下他的话,她试着将他说的事给理顺:“你的意思是,我跟他上交的婚书,它因为宇文晟身份的变化也尊贵了,它如果不得到邺王批准,我们即便通过送亲队伍登记了婚书,就还是不算真正的夫妻?” 后面她再一转换思想,这不就是办了酒席却没领取结婚证一个性质吗?httpδ:Ъiqikunēt “没错,至少不能算是正妻。” 在七国中,除了正妻需要婚书,别的妾与外室却不需要这一纸证明。 “……” 敢情她自作多情半天,却还根本没有正式嫁入宇文家?她跟宇文晟这层关系顶破天也只是一种无媒苟合的男女关系…… “那万一邺王批准了呢,宇文晟若不将我当成妻子,那当初在风谷沙城,他又何必当众承认我们的关系,我的身份?” 关于这一点,郑曲尺着实有些不能理解。 关于这一点,公输即若无法辩驳,他只道:“那你们俩有拿到婚契书吗?” 郑曲尺懵了:“……那是个什么?” “就是写了伱与宇文晟名字与户籍、见证人,还有县里、户部、邺王印鉴的婚契书。”他讲解的十分详细,深怕她不懂。 郑曲尺这一下,已经确定了。 没有。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拿到,她之前不清楚邺国人结婚的流程,更不知道还有这些個东西存在,只是她是穿越来的不知道,宇文晟呢,他一介土著难道也不知道吗? 她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么一副表情来好了,原来,她跟他,从头道尾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见她一直缄默不语,两眼放空,好像深受打击的样子,公输即若没忍住开口道:“你与他,本就不是为情在一起,他弃你便证明他心中无你,当初在风谷沙城,他公开你或许是另有目的,才会做下那一切,你不要上当,也不要为他动容,如他这般对亲近之人都狡诈算计之人,是不会明白人世间的温暖与感情的。” 郑曲尺静静地听完,终于出声了:“之前还担心他会不肯和离,现在倒是不愁了,我反正要与你去北渊国,得知此事后,至此这邺国的事、还有他宇文晟的事,我都可彻底放下了。” 听她说的这么决绝,这一次公输即若却有些信了她。 因为他了解她,知道她有她的骄傲与自尊,绝不会选择没名没份地跟着宇文晟,假如有一日,宇文晟向邺王低头,娶了盛安公主的话,便只会叫她更加难堪受辱。 “你能这么想,那便最好了,既然宇文晟早就择好退路,顺利逃脱追捕离开了雍春城,那么我们也没必要继续留在悟觉寺,明日我们就可出发去北渊。” 郑曲尺有些吃惊:“明天吗?”他之前明明说好要留些时日的,但她转念一想:“也好。” 公输即若此刻却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他忽然话音一转,道:“宇文晟这一次哪怕侥幸回到了邺国,估计也当不成他的大将军了。” 他说完,便等着郑曲尺的追问,可不曾想,郑曲尺听了却毫无反应。 她揉了揉额角:“公输大家,他的事我已经不想听了,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与他毫无干系,再加上他对我如此狠心,我只担心我的兄长他们在邺国的情况。” “我已经传信分布在邺国的公输家弟子留意,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地来到你的身边。”公输即若立刻道。 郑曲尺嘴角抽动了一下:“……” 其实她就是随口说一说而已,他也不必这么认真的。 说老实话,公输即若开的那些招聘福利,她都有点心动了,若是别的工匠只怕一听见,就会果断抛下一切去北渊国,就邺国现在这恶糟环境,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留。 可是,她的野心却告诉她,去了北渊国,她很难打出一片天地,只有在邺国才是她全力发挥的场地,乱世处英雄,只有邺国才能让她的能力得到充分的施展,而不拘泥于各种规则与限制。 “谢谢你。” 公输即若抿了下唇角,轻声道:“我们之间……不必道谢。” 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露骨的表达了。 郑曲尺这会儿再愚钝也察觉得他的帮扶行为,多少有些过界了,就算他是念着他们之间的救命之恩,但也不必事事必恭的程度吧。 她现在是个骗子,可她什么都可骗,唯独不想骗人感情。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道。筆趣庫 公输即若一愣:“什么?”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想着尽量委婉一点表明自己的想法:“我呢……刚知道被人骗着假婚了一次,心中很受伤,所以我暂时绝对不会跟别人再发生什么……” “是你误会了。”公输即若打断了她,他表情冷淡道:“我暂时也并无此想法。” 郑曲尺听他这么说,还当自己敏感误会了,她拍了拍胸脯道:“喔,那就好。” 公输即若此刻满腹苦水无处道,他这一番操作虽然叫郑曲尺与宇文晟之间有了隔阂,但也分明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埋了。 见她一脸我放心了的样子,他捏了捏手上的茶杯,又补了一句:“不过,倘若你什么时候有想法,也可以告诉我一声,我……可以为你物色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郑曲尺摆摆手:“那到时候再说吧。” “那你喜欢这么样的?”他趁机打探一下她的喜好。 好看的。 可好看的过于广泛,担心他会联想到自己,为保险起见,她刻意道:“喜欢什么样的还没有发现,但我不喜欢老冷冰冰一张脸的,我喜欢那种看起来就很……” 她话到一半却顿住了,脸皮皱了起来,显然想到了什么不大愉快的人。 而公输即若则神色怔然。 不喜欢冷冰冰一张脸的……那他是吗? 他蹙眉想了下,觉得……不是。 —— 公输即若与郑曲尺完晚膳,便回到了居所,他见到了弥苦。 只见弥苦原本郁闷阴郁的神色在见到公输即若时,却恢复了一些,他奇怪道:“这摊上大麻烦的是贫僧吧,你为何冷沉着一张脸?” 一听到一个“冷”字,他就背脊绷紧。 “我脸冷吗?”他遽地看过来。 “……你在气什么?”弥苦不解道。 公输即若沉默片刻后,口吻阴狠道:“当初这寺中便不该种竹子,或许该多种些桃花,此刻春季便不至于这般绿森森难看。” 弥苦也有此想法:“这倒也是,竹清冷,桃花招春,如今山下那些男男女女便信这个,那些个求姻缘的全跑隔壁山的桃花庙去了,听说很灵。” 他扼腕,这一下要少多少的香客啊。 “当真?” 弥苦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觉得不对劲:“你这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该不会是……” 公输即若当即道:“你找到宇文晟了?想好如何与巨鹿王解释了?若陌野来了,你想好要与这个混不吝的人如何和平共处了?” 弥苦一听这些事,脸一下就更苦了:“……你够狠,不过你也听贫僧一句劝,面冷心狠者,只适合于事业,感情的事还是少动念头,省得到头来只惹一片伤心。” 公输即若闻,脸也一下更冷了:“你不过一个假和尚,还是少管些别人的闲事吧。” 说完,他就干脆利落地进门,锁门,谢客。 “你怎么就不听劝啊,自古阴阳合,方兴万物生,你偏偏就要去走那歪道。” 弥苦摇了摇头。 他与公输即若虽不是朋友,但他们也认识了十几年了,算是对彼此都很熟悉。 至于认识这么久却做不成朋友,只因他们俩的个性都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都是不听劝,非要一道走到黑的人。 虽然不是朋友,两人还经常因为一些意见不合争架,但是他还是希望佛祖能够保佑他。 —— 到了晚上,郑曲尺回房后却怎么都睡不着,还越想越是气,越想就越心烦。 “宇文晟,你个狗男人,既然咱们俩根本就没有成亲,我说离婚,你还说我你宇文家只有死离,没有活别,你根本就是在故意吓唬人!” 她锤打着床铺,一边咬牙骂道。 “这下好了,我已经找到证据了,你也骗不了我了,等我跟你说清楚后,咱们俩就……” 她鼓起腮帮子,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鸾镯,甩了甩:“再无瓜葛!” 发泄一通之后,她四肢一摊,就倒回床上,木呆呆地看着上面,她撇开一切杂念,默默地开始考虑起明天离开的事情。 “可惜我没有这附近的地型图,要不然就……” 她腾地一下又翻身坐了起来。 她想起她好像一直都没有去宇文晟的房间看一看。 这明天就要离开悟觉寺了,今晚如果再不去查一查就没机会了。 她趁夜摸黑走了进去,她知道弥苦他们肯定在房间内大搜查过一遍,就算有什么可怀疑的也估计被拿走了,可就剩下这最后一天,她还是不要放过任何一点线索为好。 她一进房间首先就去摸了摸桌子,可摸了一手的灰不说,还被木头上的倒刺给剌了一下。 “这桌子哪里采买的啊,这种质量还好意思卖给别人。”她嘶了一声。 “木刺进肉里了……” 她没敢点灯惹起动静,黑灯瞎火看不到,她就跑到窗边,借照着月光正眯眼拔刺时,忽然看到从铜镜处反射出一束光,静静地照在一件东西上。 她好奇地走过去,见只是一把普通的木梳子,她拿起来翻看了两下,正准备搁下时,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这把梳子不会是我之前给他梳头发的那一把吧。” 再看。 嗯…… 还真是。 他将它留下来,估计是认为她一眼就能认出,可郑曲尺汗颜,她要不是摸着这像她的工艺,她还真没记起来。 “这上面有什么吗?” “不会又是什么暗号吧?” 郑曲尺现在都有些怵这种解密。 “咦?” 不是,这里面竟然有一道夹缝? 她赶紧掏出一把随身薄刃,朝里面撬啊撬,最后……撬出来一根头发丝。 “……” 不是纸,不是信,而是一根头发丝。Ъiqikunět 她哀叹,又要猜啊,上一次那个“郑”字她还不知道对不对,现在一根头发丝,想叫她怎么猜,才能跟他们显得更有默契一些呢? 头发,一根,黑的,细的…… 是不是叫她朝又黑又窄的小道走? 头发,脑袋,顶部……她散发思维,最后都开始猜测这是谁的头发了。 摸了摸,这发质有些粗、还卷……呃,好像她的? 不是,暗号是“郑”,提示又是她的头发……该不会是…… 她揣好梳子,回去之后……就这无心睡眠,睁眼到天亮。 公输即若来时,看她两眼无神,眼下黑青,奇怪道:“你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 “对对,我失眠了,因为想着要去北渊,兴奋过头了。”她勉强笑了笑。 公输即若却心道,这哪像是兴奋,倒像是愁得睡不着。 但他没有说什么,只道::“……那我们出发吧。” 郑曲尺这时提了一个要求:“公输大家,我想坐我的盘龙马车上路,可否?” “可,那本是你的东西,本该与你一道。” 天空一碧如洗,春阳不似夏日那般灼烈,风畅怡和,一行队伍匀速走在黄土地上,而不远处的虎啸关隘即将要到。 第202章虎啸关(一) 盘龙马车以一枝独秀的优异造型在队伍当中,平缓前行,而车内就只坐了郑曲尺跟公输即若两人,其它人不是选择骑马便是随车步行。 公输即若看着郑曲尺在车上“活泼好动”的背影,他迟疑地问道:“阿青,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话客气了,若是其它人估计得吐槽她跟只混身是毛的猴子似的,一刻也不安静。 “我?没有啊。” 郑曲尺此时正将身子探出车窗外,濛着一层风沙的泛黄高地之上,崖风灰岩、柏林隙阳,天高地远…… 她眼睛一刻不歇,观察着这四周的动静与情况,即使是听了公输即若的问话,也是漫不经心回道。 公输即若凑近,也看了看外面:“你在看什么?” 他见她上车没多久,人就开始坐不住了,一直扭动屁股看左看右,说她是颀赏沿路风景,可她眼珠子又转的过于机警灵活。 郑曲尺见他也坐了过来,显然是有些起疑了,她便找了个借口:“我听说巨鹿国的郊外时常能见到斑羚,可我们都走这么久了,我却一只都还没有看见过,你说,它们跑哪里去了?” 听她这么说,公输即若转过视线,静静凝视这她恢复了原貌的侧脸……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在找斑羚。 她白了很多。 人也较过往干瘦的模样,更珠圆丰润了一些,她本就是一张偏圆的苹果脸,气色一好,就显得特别可爱。 或许她的长相不是那种可叫人一眼就入迷的绝色,可看她五官的每一处,就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舒服,只要看到她,人就会不自觉感到心情愉悦。 “你在看什么?” 郑曲尺转过脸,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出神,不明所以。 公输即若立刻回过神来,眼神不自觉躲闪:“没看什么。” 说起来,斑羚大型迁徙也算是巨鹿国的一处有别于其它国家的原生独特风景吧,在别出处还真不容易见到。 他告诉她:“这个季节是看不到的,它们会在进入冬季时前往温暖的邺国西边繁殖,然后在即将入春后再度返回水草丰茂的地方,眼下该是已经过了时候。” “啊,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路上无聊,可以见识一下巨鹿国这一特色景观,既然如此那只能遗憾了。” 她听他这么说了,也找不着借口好让自己持续暴露在外面,引人注目。 她摆正好姿势转回来,可她的眼睛还是不自觉瞥向窗外。 她都搁外边吹了这么久的风沙了,位置够显眼了吧? 马上就要到“虎啸关”了,可是怎么一切看起来还是那样风平浪静?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假如真猜错了,她……她也就不指望别人了,她只得靠她自己的本事来越狱。 “马上就要到虎啸关了,我们到了关隘处,需要下车交办一些文牒符牌,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你就在车上等我。”公输即若跟她交代道。 郑曲尺眼珠子滴溜一转,她假似好奇地问道:“就是前面那个黄土堡垒吗?我当初从邺国那边来时倒没走这路,这虎啸关还算气派,我可不可以也下车走一走,还有……我也想方便一下……” 最后那一句,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 公输即若一听她还要这么明显地提示自己的需求,全因自己忽略了她,才叫她这么尴尬,他便抱歉道。 “那便一起下吧,虎啸关内并无什么有趣之事,只是巨鹿国边境驻兵防守的地方,全是一些五大三粗的戍兵,你到了地方别四处走,我叫他们带伱去。” 在虎啸关这一片全是黄土平原,连一处可以遮挡的地方都没有,这也是虎啸关当初选址的重要因素之一。https:ЪiqikuΠet 但这却不方便了一些讲究体面的女子解决生理问题了。 但虎啸关内大抵有茅坑,毕竟驻守的戍兵长期在这寒苦之地作战留守,总不能每次都随地解决,时间久了那味、那场景简直无法直视。 “好,我不乱走。”她一脸老实脸的点头。 但她却肯定是会走的。 —— 他们一行人来到了虎啸关,郑曲尺心底始终不愿放弃,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与公输即若一块下了车。 她下车之后,跟在公输即若身后,假装没见过世面一样,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实则她在窥视一切不对劲的地方。 不可能啊。 人呢? 该不会真是她估错了吧。biqikμnět 可“郑”,不就是关加耳,关隘,这不是暗示她跟公输即若一道离开悟觉寺,在去北渊路上必经虎啸关隘吗? “来者何人?意欲何为?拿出你们的过路凭证!” 城楼上巨鹿国的守卫朝下方这队人大声喊道。 “公输家。”公输即若叫人上去上递身份证明,也就是“符牌”。 守卫又问:“公输家?那领队者是谁?” 递“符牌”的公输下人道:“是公输家的公输即若。” 守卫一听表情有些不对劲,他深吸一口气,叫来另一個守卫,他垂下眼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将符牌扔上来吧!” 那个守卫并没有开门,反而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要求,就好像是在刻意防着他们,也或许是为了叫来他们能够主事的人来辨认真假。 公输家的人虽说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将“符牌”大力地抛了上去,上面的人伸手一捞就接下了。 他看了两眼之后,又转交给后方的人,在确认无误后,守卫当即朝下客气道:“原来真是公输大家的车队啊,久仰久仰,好,我们马上给你们放行。” 关门打开之后,公输即若看了旁边的郑曲尺一眼,对守卫道:“等一下,不知道可否借个地方暂歇一下,我们好休整完队伍再出发。” “当然没问题,请来这边。”守卫热情道。 他们虽然长年枯守边关,但是公输即若的名声如此传响,来往的旅人时常也会提起,他们当然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他们有幸见到真人露面了。 他引他们走到一边去,那里开了侧边一扇小门,里面是一处歇脚的茅草搭建的棚寮,可供来往旅客坐歇,守卫有职责在身,不可久留,便叫来两名戍兵在一旁看着帮忙。 这两名戍兵倒也像是公输家的小迷弟,竟主动想上前帮他们拉马去喂,可却被公输即若阻下了。 他冷淡道:“不必麻烦了,我们稍作歇息后便走。” “喔喔,那……公输大家,你若有事便喊我们就是了。”戍兵穿着一件褐色布甲,笑容满面,他眼神忽然斜了一眼,对郑曲尺的方向顿了一下。 但只是转瞬即逝,便了无痕迹。 这时郑曲尺眯了眯眼,对那位戍兵多看了两眼之后,她走上前:“能麻烦你们告知,哪里有提供女子方便的地方?” 听她这么问,那位戍兵愣了一下,他道:“这前边倒是有茅房,不过外人不好找,不如我带你去吧。” “那好。”她表现得自己好像有些急了的样子。 但公输即若却不放心她跟一个陌生人离开:“我也与你们一道去吧。” 两个戍兵对视一眼,一时都没有吭声,倒是郑曲尺一脸尴尬婉拒道:“公输大家,我、我不想这么多人在,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见她面露难色,公输即若也想到她一介女子,肯定不乐意被众男子围边方便,他道:“那好。” 戍兵听公输即若竟这么听这位女子的话,眼底划过一丝惊讶,他扫了两人一眼:“这边。” 这时,公输即若又道:“你们一人带路即可。” 三人整齐离开的脚步一顿。 其中一位戍兵回头,表情无异,他道:“也倒是,那你去带这位贵客吧,我就在这里守着。” “……好。” —— 戍兵在前面走着,等他带着郑曲尺走远了一段距离之后,郑曲尺忽然小声道:“是……付荣吗?” 那位戍兵背脊一僵,立马转过身来,一脸吃惊的模样:“你怎么认出来的?!” 他的易容术如此精妙,即便是同行也不一定能够一眼看出破绽来,她一个外行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真是你啊?”郑曲尺喜道。 付荣赶紧上前,示意她嘘:“夫人,你小声一些啊。” 郑曲尺现在一听这“夫人”两字,就反射性地颦眉。 “我不是你们的夫人,你怎么变成了巨鹿国的兵了,其它人呢,还有现在就咱们俩个人在虎啸关吗?” 听她否认自己是夫人,付荣只当她是因为他们将她独自留在“悟觉寺”中生气了,但现在也不是解释的好时候。 她有什么不满,还是等将军往后去哄吧。 他正色道:“夫人,虎啸关不宜久留,公输即若的接应队伍马上就要来与他汇合了,将军吩咐我接到你后,必须尽快撤离,我带着你先走,而将军他则在后面殿后。” “宇文晟也来了?”她一脸懵:“那他在哪里?” “刚才另一个戍兵便就是将军,夫人你认出了我,却没有认出将军?”付荣一脸无语。 郑曲尺一听他报怨这个,只觉得自己比那窦娥还要冤:“我也是乱猜的,我们当中就你会易容,我想着如果有人来接应,很大可能就是你,所以刚才出声试探一下。” “不是说夫妻之间有感应吗?你跟将军之间怎么就没有?” “……”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一对塑料夫妻,哦,不对,或许他们连夫妻都不是,就挂了个虚假的名头。 付荣也就随便说两句,他递给她一样东西:“夫人,赶紧换上这个,别再穿这一身了。” “好勒。” 两人一边跑一边赶紧都换了一身行头。 —— 见郑曲尺离开了也有一会儿了,公输即若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他抬步欲去寻人,却被那一名戍兵给挡住了。 公输即若看过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戍兵的脸上慢慢扯开一抹诡异的笑容,就像一张完整的画皮被硬生生从嘴角处撕裂开来:“要你命的意思~” 嗤—— 刺耳的金属相交后又重重错开的声音,公输即若连退了几步,他低头看向胸前部位,那里已有一道破衣划痕,若非他穿了金缕甲衣,此刻只怕已经倒下。https:ЪiqikuΠet 相反,那一位戍兵笑容满面站在原处纹丝不动,身姿轻如巍烟,既阴柔韧长,又危险凌厉。 “宇、文、晟?” 公输即若一字一顿道。 戍兵戴着一张假面具,明明是不一样的脸,但它却完美地呈现出宇文晟与生俱来的恐怖气息:“看来你也是早有防备啊,若不然岂会反应这么快。” 这时公输即若带来的人反应过来,赶紧紧张又哆嗦地围过来,想护着公输即若,但面对宇文晟这个“活阎罗”,他们显然是有心无力。 “想不到,你竟然混进了虎啸关,我只是心中隐约有一个念头,你宇文晟向来行事霸道,锱铢必较,失一物尚且不肯罢休,若丢失了一人,只怕更不会善罢甘休。”公输即若嘲道。 宇文晟笑盈盈地拍掌赞美道:“公输即若,你当真是了解我啊,我还对觑觎我所物之人,更是如鲠在喉,非得拔除了这一根刺才会安心。” 公输即若听了这话,眼底的嘲讽意味更浓了,他清楚地告诉宇文晟:“她不是你的人。是不是你一直都是这样对她说的?可是我已经告诉了她,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完成婚契的最后一步仪式,邺王不允,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娶到她为妻。” 在公输即若说完这一番话后,宇文晟怔愣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无法理解一样,偏头倾耳,极力压制着什么一般道:“你在说什么?” 公输即若不畏地继续挑衅他,他道:“你带不走她的,宇文晟。她知道了一切之后,你连唯一留住她的借口都没有了,她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宇文晟盯着他,眼神就如淬了毒的匕首,他低颤着逐渐失控的声音道:“我已经不想这么简单就杀了你了……” 血…… 滴答、滴答从手臂至指尖处不住地滴落。 公输即若脸色苍白,抱着伤臂,他看着步步紧逼的宇文晟,对方此刻根本不打算让他一剑毙命,而是想虐杀了他。 第203章虎啸关(二) 宇文晟扬了扬手臂,甩掉一些剑上沾染的粘稠血迹,他猩红的唇角恶意地上勾,不怀好意地催促着:“逃啊,跑啊,你怎么不动了?” “……” 这温柔的声调配上眼下这副场面,那不能算是变态,那是相当的变态了。 公输即若漠然旋转过一眼,看到他的随行之人已经全部倒下,如今站着的只剩下他一人。 公输即若哪怕遇上现在这种无路可逃的情况,他仍旧不失大家傲骨风范,他道:“你是怎么将虎啸关拿下的?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既策划了从雍春逃跑,又埋伏在这虎啸关,这一切根本无法在同一时间内完成。” 宇文晟见他此刻跟自己耍起了这种无意义的心机,便想笑,他轻轻叹声:“很遗憾,你的临终之言却是在好奇这个。” 只见上一秒他在温文微笑,下一秒便已化身为寒光剑影。 公输即若也没想到他连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说,完美贯彻对敌人下手狠辣的准则。 他冷峻着脸转身就跑,他心知自己武功不如他,哪怕周身配备着武装暗器,但这种外借之力却有局限性,需要别人替他抵挡伤害,或者争取出一些关键时间。 刺啦—— 剑锋再次划破了他的周身,公输即若已经分不清楚这一次又是哪里受了伤,绵绵入骨的痛意已经麻木了他的感知与判断…… “对啊,就这样,挣扎吧,逃吧,呵呵呵……” 噹! 这一声重击敲打在了他的膝盖处——他下半身一软,人就失力跌倒在地上。 公输即若当即明白,宇文晟不仅想废了他赖为生存的重要双手,还想叫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可公输即若在身体各处重要的部位都加装了防护,这才一次又一次侥幸保全自己…… 他看到自己的一截发丝被削掉,飘落散了一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头发,他心底冷然,从地上撑爬起来之时,呕吐出了一口血。 这时他眼前一黑,出于一种对危险本能的反应,他转身便迅速扣动臂间的袖里箭。 咻咻—— 这又急又毒的三枚箭正朝着人身上最凶险的三个部位射去。 倘若是寻常的武者,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能够及时反应躲,却也不可能将三枚全都躲过。 可这世上却有一个像宇文晟这般的妖孽存在,他曾在生死关头历经无数次的人,却在公输即若改变动作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他挥起剑,疾若闪电,当当当三声便挡飞了出去。 “看来你们公输家也不像外人所说那般光明磊落吧,阴损的手段你们也是一样不缺。”宇文晟将滑落胸前的长发拨至身后,然后瞥了一眼地上的那三枚染毒之针。 公输即若抹掉嘴角的血,他墨瞳没有任何的心虚,慢慢站了起来:“对付歹毒之人,还之歹毒手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宇文晟对上了公输即若此刻的眼睛,他们一個阴鹜残虐,一个冰冷刺骨,都对彼此恨不得除之后快。 宇文晟破颜一笑:“我倒是想看看,伱手上还有多少这样歹毒的手段,来对付我这般歹毒之人。” 话音尚未落,已是剑芒闪烁,犹如一朵盛放的银灿白莲…… 公输即若再次飞身倒地,一身蓝袍已然染红大半,咳血不已。 宇文晟走上前,一剑刺穿了他的手心,见他痛得抽动,脸色煞白,却是一声不吭,他又拿鲜红的剑尖拨了一下他的喉管,想起他之前所说的话,心绪随之掀起风波。 他压低了嗓音,近似温柔的语调问道:“便是这里说出的那些挑拨离间的话啊,她本就对我心生芥蒂,你还要叫她对我厌弃到何种地步才甘心呢……” “你是谁?!赶紧放开我的主上!” 身后一道气急厉喝,伴随而来的是狂暴的冲力砸来,宇文晟凉凉抬眸,头也没转,便轻然侧身避开了。httpδ:Ъiqikunēt “主上,你怎么样了?是锯子,是我们来了!” 锯子一拳将宇文晟给格开之后,同时公输家的一队精锐部队也迅速冲过来,形成重重的包围圈,将倒在血泊当中的公输即若护了起来。 这些人全都是公输家精挑细选出来保护公输即若的人,他们是公输即若的护卫队,分暗部与明部,专司暗杀与守卫。 公输即若被锯子扶站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一张又冷又白的脸此刻全是萧杀之气,他看向宇文晟,只吐出一个字:“杀!” “是!” 众声如雷,气势如洪。 见公输即若他们前来接应的人已经赶到,继续纠缠下去,只会惹来更多追兵,几名邺军急忙冲出来:“将军,快撤!” 可没有趁着这个最佳时机解决掉公输即若的宇文晟,却不打算善罢甘休。 他一双嗜杀黯黯的眼眸盯着公输即若,他此刻被护为包围住,要想杀他就必须先杀光其它人,而这些人是宁死不退。 “去探路,我会追上去的。” 只交代完一句,宇文晟便直接冲了过去。 而邺兵向来听令行事,不会因为感情而耽误军令,于是他们当即转身便去完成任务,等待将军解决完这些人之后与他们汇合。 只见宇文晟身形飘逸如鬼魅,剑法也凌厉似风,公输即若早见识过他的武功有多恐怖,而其它人则被他这股雷霆般凌厉横扫而至的气势所慑。 他的上锋芒如流星划过,公输即若的卫队单兵作战虽比不上他,但几十人一起上,招中有招变化无穷,一时竟形成了僵持。 然而,就在他们认为人多可以牵制住宇文晟时,却见他忽然改变了剑势,他不再分心思去防挡一些并不致命的伤害,而是只一味地收割人头时,一切的风向就变了。 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时间竟叫他们无法破局,他们人多勇猛却不敌他一剑在手,他一招一式见血封喉,一击毙命,此时更是一往无前。 他杀人,被伤,但他眼中却没有这些人,他只是如同毒蛇静静地看着公输即若,那眼神足叫人毛骨悚然。 锯子咬紧牙关,由于战场不断地被宇文晟拉伸着,逼近着,他不得不护着一身是伤的公输即若连连后退。 “他就是个战疯子,主上,你赶紧退后一些。” 公输即若此刻失血过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杀了我,或者他今日不倒在这里,是不会收手的。” 公输即若看懂了他的眼神所表达的意思,他在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今日无论谁来了,他公输即若都必死。ъiqiku 锯子就不信了,他们这么多的人还耐何不了一个宇文晟,他就算武功绝世,但也是一个人。 “主上,你暂且离远些,让锯子上去会会他!” 公输即若脸色一变,想要阻止他,可锯子已经放开他,身似炮弹一般冲了出去。 锯子冲进战局当中,高大似塔的魁伟身子显然很占优势,他抬起沙包一样的大拳头,对着宇文晟头颈部猛然砸去。 他拳风所至,如冽风刮肤。 可宇文晟的剑招更像龙般凶悍,像海浪般凌厉,他的剑风缠住了锯子,切割得他一手臂血肉模糊,一路跌撞过去…… 但其它人也不是吃素的,趁着他被锯子牵制时,他们也是火力全开,在宇文晟身上制造的伤口越来越多,可对方的人也越来越少。 终于人海战术失效了,只需一个空隙,一个破绽,宇文晟他一个纵步,如鹰一般,翻飞翱翔,便甩开了那些围截之人。 他笑声骇浪,血色剑森已至公输即若的面前…… 公输即若背抵墙壁,胸膛起伏不定,苍白双唇紧抿成一直线。 “主上!” 锯子嘶声大喊,他气血上涌,满脸通红,几步便跳跃飞起,不顾那只见骨的伤手,几近贯注了全部力量一拳挥至宇文晟的背部…… 可此时的宇文晟却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他妖异含笑,却是打算拼着哪怕重伤的代价,也要一剑结果了公输即若…… 就在这叫公输家一众目眦欲裂的时刻,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急得跳脚的怒斥:“宇文晟,你疯啦,赶紧躲啊!” 是谁?! 宇文晟当即脸上所有的表情一滞,他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收手之时,他放弃了追捕到手的猎物,却身似游蛇,银光乍现,已收兵闪至郑曲尺面前。 “你怎么回来了?” —— ……他放弃了。 宇文晟的身后,锯子这一拳被挥空,他跌扑前了好几步,但他却没有任何懊恼,反倒满脸的喜不自禁,甚至热泪盈眶。 他不敢相信,最后一刻,宇文晟竟然放弃了,他赶紧过去扶住快站不稳的公输即若。 “主上,你没事吧?”他哽咽道。 差一点,就差一点……若不是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喊了他一声,只怕此刻他的主上就…… 只是他不明白,连死都无法叫他改变主意大魔头宇文晟,竟会为一个人的怒斥而瞬间改变了主意,这个人究竟是谁? 公输即若撑着锯子的力道站好,他摇了摇头,勉力道:“没事。” 他的眼睛自那人出现之后,便一直没有从她的身上挪开过。 那一头,郑曲尺正一把抓紧宇文晟的手臂,她此刻的心脏还因为跳得太快而觉得疼痛,刚才撞入她眼睛的那一幕,简直不要太刺激。 她看到宇文晟在前面拿剑准备捅人,捅的还是公输即若,而锯子则在后面一脸凶狠绝望地一拳砸下去—— 但凡他宇文晟是个正常人,也知道危险来了要躲,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划不算,可他倒好,却拼着股狠劲不避,非得先干掉公输即若,他们之间是有什么大仇未报吗? 他难道半点不担心下一秒就要横倒在地上了? 虽然气他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可她却没有在这种时候指责或怒骂他,因为在最后一刻,她喊他,他就收手了。 当时别说别人,连她自己都傻眼了。 ……他都这么乖了,她也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算了。 他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不回来,难不成等着被巨鹿国的追兵射成马蜂窝啊!” 说起这个,郑曲尺脸就黑了。 艹!巨鹿国的兵马到了! 她跟付荣他们俩刚逃到一半,一看到那风沙走石的浩荡来势,哪敢继续朝前,直接就被迫原路返回了。 宇文晟抬头一看后方,虽有墙壁遮挡,却可见后方扬起的风尘滚滚,当是有大批人马正朝这边赶来,他虽知道对方早有安排,可是……他看向郑曲尺,道:“看来,你要与我一道亡命天涯了。” 亡命是什么意思?郑曲尺愣住了:“不是,你的兵马呢?” 她回来,是觉得他肯定埋伏了大批兵马在附近。 他来救人,总不可能就只带这么点人吧? “护送蔚垚跟王泽邦回邺国了。” 郑曲尺惨道:“……你为什么要亲自来?你明知道他们有多恨你,如果你被抓到……” 宇文晟此刻脸上全无先前的疯癫之状,他探寻着她眼睛里的那一抹光,道:“你是在担心我?” 不,她是在担心她自己,她本来只想偷偷摸摸地跑,可他一出现,却会惹来了这些个“狂蜂浪蝶”,她要是最后被迫投敌,那绝对也只是心在曹营心在汉。 旁边,这时传来一道虚弱却责问的声音:“阿青,你说过,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北渊的。” 郑曲尺转回头,看到被宇文晟这狗男人伤得很深的公输即若……造孽啊,她都有些不忍看了:“对不起……” 可不等她说完,公输即若便转过头,对宇文晟冷声道:“你若为她好,便放了她,你想让她陪着你一起死吗?” 宇文晟牵起郑曲尺的手,再与她十指相扣,他微微一笑道:“我在哪里,她就会在哪里,假如我要死了,那么她自然是要与我一起死的。” 郑曲尺:“……” 喂喂,就没有人在乎她的人权了吗?她曾觉得殉情只是一种古老传说,可现在她知道了,这也可是一种“我不需要你同意就能达成的双双下去”的殉葬。 她看向宇文晟,怒眼,你们老宇文家,都是这么这一个“不离不弃”的吗? “她并非你妻子,她不该与你一起死!咳咳……”公输即若也怒了,他气极急喘。 biqikμnět 第204章针锋相对 宇文晟狞笑一声:“你若再敢多说一句,我……” 郑曲尺赶忙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生怕他又拿起剑去捅人,她一头是汗的劝道:“他不说了,他不说了,我们赶紧走吧。” 大哥啊,眼下都什么时局了,哪还有时间搁这吵嘴。 宇文晟动作一僵,他偏过头来看向她,努力审视着她眼底的真实情绪。 之前她抓住他那一次,他可以认为她只是一时情急,没有多加思虑,可现在呢? 她与他这样亲近,若当真信了公输即若的挑拨,对他心存芥蒂与厌弃,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自然靠近的表现了? 半晌后,他终于确定她并没有被公输即若的话影响,他这才一扫眉宇之笼罩的郁森阴鹜。 他依旧是在笑着,可与之前那一副阴森鬼笑不同,此刻当真是人生得意,如沐春风。 “好,听你的。” 锯子这下算是看到了什么叫两极化,在他们面前就跟嗜血的疯狗,逮着人就朝死里咬,可到了郑曲尺面前,那就跟套了绳的家宠,一脸温驯无害。 “主上,她……是当初那个桑瑄青吗?”锯子小声问道。 锯子从没见过“桑瑄青”的真面目,只见之前又黑又瘦的小子,现在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前“霁春匠工会”上,他在外办事,也没有跟在公输即若的身边,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女装又没有易容的郑曲尺。 咳咳……公输即若整个肺腑都揪纠成一团,他喉间苦涩泛腥,喘着气问她:“阿青,你当真要跟他走?” 郑曲尺扭过头,见公输即若执拗要答案的眼神,她点头道:“是,我是一定要回邺国的,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的。” “哪怕你们根本没命回到邺国?”公输即若的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在说气话,倒像是知道些什么而在警示她回头。 郑曲尺:“……”不是,你若再这样动摇我的决心,小心我当场就去投奔伱哦。 她的叛敌之心刚长出一点苗头,只见下一瞬,“咻”地一声凌厉风气从她眼前射出,若非锯子及时将厚重的身子挡在公输即若面前,这一刻公输即若铁定就已经被宇文晟一剑穿顶了。 “……”郑曲尺默默咽下一口唾沫。 她……她好像之前就说过了吧,人最忌讳的就是墙头草两边倒,她这人向来正真可靠,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 锯子那一身的键子肉非同一般,这一剑只入了一个尖头,就被卡住了,血虽然流了不少,但到底没有完全穿胸而过。 现在锯子也是一只手被废掉了,左胸也被捅了一個剑窟窿,跟他主上的伤残程度也是不相上下了。 剩余的公输家卫队全都张开双臂护挡在前,严正以待,可那紧张又瞪大眼睛的模样,就像随时会被老鹰给叼食的小鸡崽,完全没有威胁性。biqikμnět 就眼下这局势,哪怕后面会发生什么不可估计的危险,她也不能再表现出一丝犹豫了,她严肃道:“公输大家,你别劝我了,我岂是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她说完,转头就对宇文晟快速说道:“事不宜迟了,我们坐盘龙马车走,我将它带出来了。” 似乎十分满意郑曲尺此刻“坚定”的态度,宇文晟脸上温柔嗜杀的表情,只剩温柔了:“还是夫人考虑得周道。” 阿呸,谁是你夫人,你这个大骗子,敢怒不敢言的怂郑心中哼哼地腹诽,面上却干笑一声。 “马车在哪?” “我来指路。” “阿青!”公输即若在她身后再次喊她,他明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连站着都是靠别人在支撑,却还是声嘶大喊着想要留下她。 可郑曲尺却正死命拽着宇文晟朝前走,并没有回头。 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公输即若你就不能学会忍一时天高地阔,好好地活着吗? 公输即若眼眶红了一圈,脸色却惨白得吓人。 “阿青,你说过,你会跟我一起回北渊的,我当时信了你,我以后也会一直相信……终有一天,我绝对会带你一起回北渊。” 他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了,可那里面饱含的某种刻骨情绪,却叫郑曲尺一阵头皮发麻,她咬了咬下唇,却始终没有回过他一个字。 她小短腿,有些跟不上宇文晟,于是宇文晟一把就抱住她的腰,让她靠在他身上像个挂件似的,两人一块儿同步奔跑。 路上,宇文晟眸色寒黯似黫,似抑压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他一直顾及着郑曲尺在身边,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彻底失控,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怪物。 “付荣呢?” “他说他去给我们争取离开的时间,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一提起付荣,郑曲尺的思绪一下就转移到他身上了,她当时并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她知道无论他要做什么,一个人去面对都绝对很危险,可是她阻止不了他。 他说:“夫人,我付荣是将军的下属,我的职责就是为了将军牺牲自己亦在所不惜,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骄傲。” 听到他这样说,郑曲尺无法完全体会到他这种忠诚背后的崇高心境,既然她劝阻不了他,就只能尊重他奉之为使命的选择。 宇文晟想了一下,道:“他自有他的主意,你不必太过担心,那我们就先走吧。” —— 那一头付荣跟郑曲尺分开之后,他就变装成了一个巨鹿国戍兵,甚至为了假戏真做,他还专程将自己弄伤,在地上滚了一圈,弄得有多惨有多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的目的就一个,取信赶来虎啸关的巨鹿国军队。 付荣这人一旦扮演谁,就会全情投入,而且他选择易容的对象也是他事前就观察了解过的人,所以至今为止甚少人能够揭穿他的真实身份。 他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军队之前,一脸的汗土,身上血迹淋淋,上气不接下气,任谁看都是一副拼命逃出来的样子。 “什么人?!” 前方一声厉喝传来。 付荣眯了眯眼睛,透过风尘扬沙的模糊背景,看到了一支红衣军铁骑啸啸而来,可当他看清了领队者时谁时,人却傻了。 那似一身赤红火焰绕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的人,不正是周身都是反骨,一身叛逆因子的巨鹿陌野?! 付荣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心底狂跺脚骂娘,操,怎么会是他来了? 虽然此时的付荣全身都响起警报,但为了不露出破绽来,他还是赶紧回话:“大人是我!我是虎啸关的守将吴达,咱们虎啸关被宇文晟给占了,他现在还在追杀公输大家!” 吁~ 陌野勒停了马匹,他眼神极其压迫力地盯着付荣:“虎啸关有守将叫吴达的吗?” 这时,他身后一名将士给予了回答:“回司马,的确有一个叫吴达的人,卑职见过其一次,与此人模样不差。” 要说付荣选择这个叫“吴达”的人,一来他是一个守将,不像普通士兵一样无人认识,徒惹可疑,二来守将逃出来比一个普通士兵逃出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他们朝什么方向去了?”他又问,而这一次则是在问付荣。 付荣大口喘着气,他指着一个方向,着急道:“他们朝着那边,就是北边吧,公输大家上了宇文晟的当,被埋伏了,只能带着侥幸活下来的人打算朝着北渊国方向跑,可宇文晟的人却一路追杀上去了!” 公输即若死不死的,陌野倒不关心,可是为了两国邦交稳定,人还是不能就这样死在他们国境之中,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心急如焚想要去会一会宇文晟这个久违的仇家。 “他们有多少人?” 在付荣说话的期间,陌野也在观察审视着付荣身上的破绽。 可付荣也不是什么生嫩的间谍了,他早就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真真假假掺一块儿,很难让人在短时间来察觉出什么异样来。httpδ:Ъiqikunēt “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太少,我们被他们的毒烟给迷晕后,就被关在了营舍内,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要不是他们注意力都集中在公输家的人身上,我只怕也会跟其它兄弟一样被宇文晟害了。” “带上他,追!” 陌野看来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付荣这个“守将”,所以他才会带上付荣。 而付荣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为了给将军跟夫人他们争取更多逃离的时间,也是明知山有虎也有往虎山行这一趟的! —— 找到了盘龙马车,说起来马车上套的三匹上等骏马还是人公输即若免费奉献的,郑曲尺一想到这,就……哎呦……宇文晟将她扔进了车厢内,翻了一圈。 “你进去我来驭车。”宇文晟翻身坐上来。 等她刚准备爬起来,他一个鞭打马身冲力起步,她又咕噜一圈仰滚了回来。 “……” 宇文晟赶马去接应了前去探路的邺军,只见十来人全部都一起聚集坐上了盘龙马车,上下都满员,而其中有一个人,还是郑曲尺相对熟悉的玄甲军统领润土。 “将军,夫人。”他跟郑曲尺象征似的招呼一声之后,就跟宇文晟报告起探路的结果。 郑曲尺在旁听了一会儿,她正色道:“宇文晟,我们不能走天堑关那条路了,他们肯定会着重看守那边,这一去,只怕是羊入虎口。”https:ЪiqikuΠet 宇文晟看向她:“我知道,所以我们不走陆路。” 不走陆路,那也就是……打算走水路了? 郑曲尺眨了下眼睛,听懂了他的意思,原来他让润土他们去探路,不仅是探,还是去准备。 —— 一路直奔朝北,陌野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伸臂喝止了军队前行。 “你确定他们是跑到这边来了?”陌野眼神犀利又怀疑地盯着付荣。 付荣从他眼中看出了杀意,一旦他有任何的可疑之处暴露,下一秒绝对就会身首异处。 他状似不解地转头,左看右看,然后又看向地面,忽然恍然道:“不对啊,他们如果朝这边来了,怎么没有留下任何脚印、车辙印,难不成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说完,他一脸失策震惊的样子。 “快,快回去,我们上当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求饶道:“将军,宇文晟这厮竟如此狡猾可恶,故意误导欺骗了我,是卑职的错……” 陌野一时也被他七情上脸,真情意实的悔恨痛哭给弄得分不清真假,他脸色遽然变黑:“折返,走!” 大部队开始原路返回,而付荣则找准了时机,却在这个时候慢慢后退,趁着他们准备全力追击时,人赶忙朝相反的方向跑了。 这时有人注意到了:“吴达人呢?” “快看,他杀了一个人,偷马逃了!” “该死的!”陌野这时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眯起腾怒的眸子:“他是付荣,宇文晟身边那个最擅长伪装的人!难怪这么会演戏。” 他转过头,对身后几人冷声道:“你们带一批人去追他,不必留活口,遇见就杀了!” 宇文晟身边的亲随全都是一群死忠之人,从他们口中是绝对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的,所以一开始陌野就不打算给付荣留活口的机会。 他调转头继续前往虎啸关,由于被一个伪装的付荣误导了方向,同时也耽误了最重要的时间。 等到了虎啸关时,宇文晟他们也早已人去楼空,陌野只见到了正在上药治疗的公输即若与他的人。 公输即若坐靠在墙上,人虚脱无力,大半边身子全是血染的红色,那一只被捅穿的手更是狰狞可怖,但那一身冷漠到骨子里的气质仍旧令人不可轻视。 他淡淡抬起一眼,看向姗姗来迟的陌野:“你来晚了,连那种糊弄人的小把戏都看不透,陌司马,你输给宇文晟当真是应该的。” “他宇文晟什么时候这么心慈手软了,还留你公输大家剩一口气在这儿苟延残喘了?”陌野反唇相讥,一撩猩红披风,撑腿在寮棚下坐下。 “他这一次没能杀了我,这将是他此生犯过最大的错误。”公输即若伸出手由着亲卫给他清理伤口。 陌野看了他两眼,啧啧道:“公输大家不是一向都是目空一切,游离世外的高深淡漠吗?你现在可得好好照一照镜子,看看你脸上这又嫉又毒的扭曲表情。” 公输即若垂下染霜涔雪的睫毛,如佛低眉:“你已经多次是宇文晟的手下败将了,若不靠着这一次挽回些名声,你这一生都将威风扫地,陌野,我们合作吧。” 陌野逆生的浓眉挑起,他狞笑道:“好啊,我就等着你这一句话。” 第205章惊心动魄 马车粼粼而行,行走在人迹罕至的砂质土壤的狭坡上,沿路不可避免留下一深一浅的凹陷辙痕。 这种松散的粘性软土地,马车无法提速奔跑起来,车厢内郑曲尺抓稳扶杆,她看了一眼对面,只见几个高大魁伟的邺军,你挤我我挤你,肉博肉紧贴而坐。https:ЪiqikuΠet 她又看了看自己身边……宽敞得很,可却没有一个人敢在她身边坐下。 这重力都全倾斜到他们那边了,她明显感到了马车一侧的车辕受力过猛。 她张了张嘴:“要不然……” 挪几个人过来,坐我这边? “多谢夫人,不用了。”他们挤出客套的笑容,赶紧谢绝。 郑曲尺却还想再劝一劝:“其实我这边……” 很宽敞,而且不烫屁股,坐一坐也无妨吧。 他们立马又迅速地接下话头,道:“夫人不必费心管我们了,一点都不挤,真的,我们坐这边就好了。” 郑曲尺眨了下眼睛,然后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想干涉你们的意愿,可是我想跟你们讲一個道理。” “什么?”他们一愣。 怎么突然间就讲起道理了? 郑曲尺开始给他讲解了所谓“平衡”的原理,边比划边生活化自己的语言。 “你们应该也知道,衡器两端承受的重量相等,两物齐平如衡,一旦过多或过少也会导致不平衡,就如此刻我们同在一个相对运动维持不变的空间内,我在衡器的一边,你们在衡器的另一侧,伱们觉得马车的平衡如何?” 邺军:“……” 夫人说话好有文化啊,怎么办,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们,可他们连个屁的意思都没有听出来,要跟她直说,他们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夫人会不会觉得他们连这都理解不了,根本就不配给将军当护军? “呵哈哈哈……” 车驾上的宇文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他抖动缰绳,笑得前俯后仰,也笑得郑曲尺一脸莫名其妙。 他笑什么? 她又没在讲笑话。 她敲了敲车厢与车驾之间的隔挡板:“你笑什么?小声些,你吵到我们了。” 宇文晟止住笑,但笑意尤残留于懒散瑰丽浓睫的眸子内,然后态度良好地回答她:“啊,抱歉,你继续说吧。” 没有了笑声干扰,郑曲尺又转向车厢,看着那几个威武雄壮的邺军:“你们怎么不说话了?是没听懂吗?不如我再跟你们好好讲一遍,我让你们坐过来的意思,其实就是……” 邺军只觉得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嗡嗡扇鸣,直震耳膜,头脑发聩。 不行了,不能再让夫人继续说了,他们这种粗汉根本就不配听夫人的“淳淳教导”。 邺军,亦就是润王的属下玄甲军们,他们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忙打断道:“夫人,我们听懂了,我们这就坐过来……呃,让车子平衡,平衡对吧。” 七人立马分了两个人准备过来,但显然这点人数还没有让令郑曲尺满意。 她微微蹙眉,打算跟他们促膝长谈:“其实你们或许还对平衡的力理解不够深刻,所以才误会了,我还是再继续给你们……” “夫人,你就直说要我们坐几个人过去才够吧,我们都听你的。”玄甲军丧着脸,只得无奈妥协道。 郑曲尺闻言,一双纯澈的眸子划过一丝狡黠,憨厚的小脸装作不解:“当然是两边坐一样多的人,才能够维持平衡啊,你们那边七个,再坐过来三个人,双双持平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一个平衡啊,七人面面相觑一眼,不知道交换了什么眼神,就达成了分配,起身三个人。 他们几个跟郑曲尺的较小一比,就显得尤其壮硕,但在她面前却拘谨缩颈,像笨重的大狗熊一般对着郑曲尺躬身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再严阵以待地坐下。 他们本以为夫人会是一个话痨,呃,不是,是一个健谈之人,会受不了安静而聊起话题,但她叫他们坐过来之后,之间局促挤迫的环境舒坦之后,却不再说话了。 于是车厢内一直都是沉默,反倒是他们觉得尴尬不自在,他们刚才已经猜到了夫人拐弯抹角讲这一通话,其实是为他们好,他们想感谢夫人为他们着想,但又笨拙不擅表达。 完全被当成活菩萨一样善心的郑曲尺,此刻感受着马车均匀的重力后的平稳前行,松开了扶手,面上露出一抹微妙的满意神色。 盘龙马车离开“虎啸关”后就直直朝着新泉邑赶去,郑曲尺坐在靠车驾的位置,她可以透过镂空的背板看到宇文晟的身影。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亲自驭车,但他做事向来都有其缘由,只是她时常摸不透他深黯如渊的心思,每次都到了揭开谜底时,才恍然大悟。 她虽然一直刻意忽略他的动静,可是一旦安静下来,她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朝他身上瞥去:“你身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先前在“虎啸关”他为了杀公输即若,也是负了伤。 可他这人无论是受伤还是生病,都是戴着同样一副虚假面具在脸上,只要他不表露出难受的表情,时间一长,别人也就会忽略他其实一直在暗暗难受着。 “已经不疼了。” 他低轻的声音被风切割得凌乱,让郑曲尺听不太真切。 她再凑近一些,小声问道:“你是专程回来……接我的吗?” 这一次,外面一直没有回声,她觉得奇怪,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他并没有听到。 她抿了抿唇,但她也不打算再说第二遍了。 她坐直起身子,却见一只手推开了车门,如同花涧灵蛇一晃,便游隙钻了进来。 她定睛一看,却是宇文晟。 他一过来,玄甲军神色当即一肃,立马腾让出一个位置来,好叫他坐下。 宇文晟自然是要挨着郑曲尺坐下的。 他迎着她那一双扑闪的浅褐色眸子,稍微凑近了她,便察觉到了她隐约抗拒压抑地将呼吸声放轻,他眸色辄然变深,逼近的气息却选择了撤离。 他细长冷白手随意地撩过她一缕散乱的发丝放置其背后,声含咝咝清寒之意:“我从来就没打算将你留下,可当时的情况,离开远比留下更危险,我将你放在最安全的地方,我相信凭你的聪明一定能够让自己安然无恙。” 当然,就算她不聪慧,不能够理解他的用意,愚钝不堪,可她哪怕什么都不用做,就凭她对公输即若的恩情,再加上她成为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对方也会保下她安然无恙。 他算计好了一切,却偏偏遗漏了他那一颗被嫉妒噬啃咬的心,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这个计划,他觉得危险又如何?只要她在他身边,他自会保全她。 可当时在做选择的时候,他还是忽略了自己的不愿,而选择了对她更有利的情况。 他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为何做出来的事情,从不循自己的心意,反倒只为成全她? 明明一开始留她在身边,便是为了叫自己熏风解愠,心情愉悦,可如今倒是本末倒置了,那他还有必要继续留着她吗? 郑曲尺暗暗吸了一口气,只觉鼻翼之中全是他身上传来的血腥与淡淡熏香气,她仰了仰脖子,将自己紧贴在车壁上,想尽量与他格开些空间。 “你怎么进来了?”郑曲尺问道。 怎么忽然觉得车厢的空间好像变小了?明明之前她还觉得挺宽敞的。 那现在是谁在驭车? “接下来的路应该不会有伏击的斥候了。” 其它人一看这情形,就赶紧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将自己当成一团空气、一件摆件,总之这车厢之小,已经快容不下他们的存在了。筆趣庫 郑曲尺扫过其它人,又看向宇文晟,暗暗叫糟,她对宇文晟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了,他一个眼神转变,她就能知道他好像不知道又被什么事惹到了,乌云密布。 她赶紧一本正经地问道:“当初你留在桌下面的那个郑我看懂了,可那根头发是什么意思?” “什么头发?”宇文晟阴森可怖的心思一下被她带走了。 郑曲尺原本当真只是随口一问,但这下却有种该不会是自己搞了个乌龙事件吧:“就你房中不是留了一把梳子,梳子上面有一根头发……难不成那不是暗号?” 宇文晟怔了一下,细细辨认了一下她话中的意思,然后唇瓣含笑,悠悠道:“你去了我房中,还……找到了那把梳子?” 她赶紧将它取了出来:“对啊,这是你的吧?” 她应该没认错吧。https:ЪiqikuΠet 他看着它,笑了一声:“的确不是暗号,它只是我不慎丢失的一个物件罢了。” 倒不是不慎,是他刻意想要遗弃的,可它却还是失而复还了。 “不是暗号,那你的梳子上面怎么会有我的头发……”她话到一半,就突然失声了。 宇文晟笑睇抬眸,温柔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想说什么?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正所谓好奇害死猫,假如他真有什么怪癖或者奇怪的收藏欲,她当众揭穿他,保不齐他恼羞成怒对她下狠手。 郑曲尺看到旁边还有其它邺军,有些话不好说,她也没有立马质问他婚契的事,只道:“有一件事情你要注意,公输即若说你哪怕回到邺国,好像也会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针对你的阴谋。” 宇文晟听了她的好心提醒,但注意力却不在自身的安危上,反倒兴味十足地问道:“哦~那他还说了些什么?” 好像在说,继续说啊,多说一些,到时候攒够的罪证再一块儿算帐。 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忽然又变得阴阳变气了? 她想起了,他跟那公输即若好像有着什么深仇旧怨似的,非要捅他的狠劲她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 换位思考,假如是她,不对,这种换位思考不成立,她又不像他一样变态疯癫。 不过,他肯定不乐意自己的人跟仇人走得近,于是她话音一转,一副突然就想不起来的样子:“他……应该也没说什么了吧,我跟他其实很少碰面,对他也是爱搭不理的,我们根本不熟的。” “既然不熟,那他怎么说你要跟他去北渊国呢?”宇文晟的眼神逐渐诡异起来,像是在看她怎么编,假如哪里编得不如意的话,就将她跟公输即若一块儿弄死。 “我若不这么说,我怎么从悟觉寺里出来?那弥苦根本不放人,他说要留我在那里当和尚,要不是公输即若据理力争,我现在肯定已经剃度了。”她冤枉死了。 “这么说来,你的内心很感激公输即若对你的施恩?”他笑意盈盈地问道。 郑曲尺:“……” 不是,他的理解能力就这么差吗?同样一句话的重点,她要说的意思跟他听到的意思,怎么能偏差十万八千里? “将军,前面的山坡后有异样!疑似伏军,是否要停?” 车驾位换了润土,他收到车顶上的玄甲军报告,声音急切带着紧迫。 郑曲尺一听,下意识看向宇文晟。 而宇文晟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回视郑曲尺的视线:“现在该到了考验你盘龙马车究竟有多厉害的时候了……” 他朝外道:“不停!直接冲过去。” “是!” 对于他的命令,润土无条件遵守,哪怕此举的冒险程度太大。 这时,马车的奔跑速度明显增加,上方的邺军开始了紧急防备,车厢内的人也扶紧了。 “你们护好夫人。”宇文晟准备去车厢二层,却留下的玄甲军在车厢之中。 郑曲尺想了想,打算爬上车顶:“我也上去!” “你上去作甚?”宇文晟反手一把抓住了她。 她扭转过头,认真道:“我的动态视力……我的眼力很好,可以发现更多的东西,而且你忘了,我虽然不懂武功,可我不是没有用的人,我也可以作战!” 宇文晟听她这样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可知道,我们或许进入了几国联手设下的陷阱包围当中了?” 她一听这话,脸色遽白,当即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果然跟着他,她的人生路途就注定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可她能怎么办,这会儿都上了贼船了。 她咬牙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必知道,现在我只需要知道,我们要一起平安回到邺国,回到福县。” 第206章放宇文晟 从马车的后车厢,那一段螺旋步梯上到车顶,上面有四个玄甲军正半蹲在栏杆边戒严。 他们分别蹲驻四角,巡查周围的异动,好第一时间汇报给前面驾车的润土。 郑曲尺跟宇文晟走上来时,一名玄甲军听到动静,立马转过头。 “将军,夫人,你们怎么上来了?” 四人一讶后,赶忙道:“将军,夫人,方才我瞧见岩坡后有人影晃动,根据这周围高地与岩坡分布的地势分析,对方只怕布有弓兵地道上行射杀。” 人在明处就容易遭到暗箭射击,自然是车厢内有遮挡物更为安全,但为了侦查敌情,必须得有人冒着被一箭射杀的风险,在车顶上望风放哨。 郑曲尺见他们刻意矮蹲下来,借着车顶那些聊胜于无的栏杆遮挡避险,当即道:“这样不行,你们让开些,我来布置一下。” 布置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包括宇文晟在内,车顶上五人都不解地看向她。 “布置?你要做什么?”宇文晟问道。 郑曲尺简单给他们解释一下:“其实这车顶的设计,我本来就打算加上一些防御的功能,我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想过,这种大型的马车最是显眼,若是遇上了危险,该怎么来反击呢?” 只是时间太紧,她还没有将她的全部想法都实现。 车子还在跑,她移动的时候稳住身子,一步走过去,“啪”地一下就掰下了车顶的杆子。 这杆子是用榫卯结构固定起的,只要有技巧加上力气,就能够轻易将它们拆卸下来。 拆完这边,她又从包包里拿出小锤子,将卡进凹槽的顶坐大刀阔斧地敲敲砸砸,对于这一方面她是专业的,干起来既利索又迅速,没几下的巧劲,就将组装好的坐椅变成了十几块方正的板子。 然后她又再将从身上掏出刻刀、凿子,还有一些趁手可用的工具,对着这些分解出来的组件就是一顿哐哐造。 没几分钟,她又重新将它们给组装了起来,她扛起这些板子,重新咔咔就是一套顺畅流程的安装。 这期间,宇文晟他们一边盯哨周围环境,一边目不暇接地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干起了拆装的木工活。 只见之前还是一个四面开阔敞亮的观光旅行的二层车,一下子就被改造成了坦克封闭型,只除了露一个天井顶,四面都给挡住了,但为了不影响车子前进的速度,她前面的挡板呈锐角低于四十五度角,这样就可以有效减弱风向对车身造成的阻力。筆趣庫 “这……这也行?!” 第一次见到现场改造车子的玄甲军一個个都惊呆了。 郑曲尺对它们敲了敲,又感受了一下牢固程度,在确定没问题之后,她巡视一圈,又想起了一个问题:“等我一下,我给这些板子开个口,要不然就没办法侦察外面的敌情了。” 她走到木板前,拿出炭笔,不用尺子,就在上面整齐地画出了很标准的横竖线,她比了比大小跟尺寸,确定无误之后,就转身对宇文晟道:“将军,你看到我画的线了吗?” 宇文晟嘴角含笑地看着她:“看到了。” 她指挥道:“你一会儿用剑的时候要准一点,不要过线了,这种宽度跟长度,恰好就合适我们观察外面,又可以很好的保护我们不被外面的暗箭或投矛伤到。” 宇文晟听明白了,他有些讶然道:“你让我用剑替伱开槽打洞?” 而玄甲军也被将军夫人的胆大妄为给惊吓到了。 她怎么敢叫将军做这种事情?况且还是要用将军拿来杀敌的剑来削木头,这简直就是荒谬啊! 夫人完了,将军铁定会翻脸,说不准还会将夫人好好训斥一顿。 到时候他们这些人,虽然身份低微,但还是得给将军求一个情,毕竟将军夫人费心尽力做下这些都是为了他们着想,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夫人被将军骂哭。 他们可太知道将军的嘴毒起来,是会要人命的。 郑曲尺此时完全没意识到她在别人眼里摊上大事了,她还一副理所当然道:“我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你剑法这么了得,只需要在上面欻欻地一比划,就可以搞定了。” 宇文晟一时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httpδ:Ъiqikunēt 玄甲军当场就暗暗捏了一把汗拳,果然,将军不可能答应她的,没瞧见将军一副“你怕不是在想屁吃呢”的表情吗? 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的表情,反倒叫郑曲尺一下心虚了。 她暗忖,难道他的剑是定了性的,只能拿来杀人,不能拿来当工具使用? ……那算了吧。 “那我自己慢慢凿吧。” 她垂下双肩妥协了,掏出刻刀正要上前,却见宇文晟伸手轻飘飘地拉过她入怀,已经是剑起一挥,只见道道寒光炫亮过眼前。 郑曲尺一僵,甚至感觉到一股寒意爬过坦露在外的皮肤,她皮肤当场就有些麻木了。 而下一秒,宇文晟收剑,一切的异样感受便消失了。 郑曲尺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来,她再抬眸一看,却见她画的木板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但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按……啪哒,一块边角光滑如豆腐的边角料就这样掉了下来。 她睁大了眼睛。 而玄甲军却是惊掉了下巴。 将军骂了将军夫人吗? 没有…… 将军夫人哭了吗? 她笑了…… 将军帮夫人削木头了吗? 他削了……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一柄杀敌无数的宝剑,那样一位旷世雄主,竟有一天会听从自家妻子的话,用这样一柄宝剑大材小用地跑去削木头…… 眼前这个宠妻无度的将军,还是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个将军吗? 郑曲尺将它举起来,一脸惊奇地看向宇文晟,想赞美赞美他,奈何语文水平有限,只能干巴巴地赞叹一声:“就你这出神入化的剑术,不当一名木匠都可惜了。” 宇文晟很顺口便接下这句话:“所以,当将军是委屈我了?” “……”是她嘴瓢,他都混到邺国一人之下的崇高地位了,她却拿他跟木匠类比,简直脑子有包。 他见她被自己的一句话怼到变成一个受气包的模样,方才心底因她得寸进尺而产生的阴郁好似都被一股真实的笑意给冲散了。 他凝注着她劳作过后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嘴角翘起道:“不过,有一个当匠人的妻子,的确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郑曲尺怔然地看着他,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毫无刻意恭维的意思,当然她又算什么,他也没必要去恭维她…… 可是他们明明就没有成为真正的夫妻,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些话? 玄甲军一听将军不仅会削木头,还会夸人了,他们这时才终于领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全都是小丑,将军跟夫人他们私底下是怎么相处的,根本不是他们能够想象跟揣测的。 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是他们看明白了……“夫人当真厉害啊!” 一语双关。 他们看着焕然一新的车顶,两眼放光道:“现在一下就感觉更为安全了,哪怕有暗箭射来,我们都不必担心了。” 郑曲尺回过神来,赶紧掩饰地笑了一声,她将工具再一样样收捡起来:“其实如果能给我再多一点时间,我还能够改造得更好。” “不用了,他们已经来了……” 宇文晟忽地转过头,他微躬起身子,透过之前开的槽口,看到了外面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的人了。 来了? 郑曲尺赶紧也凑过去,她看到了岭脊起伏和缓的黄土高岭之上,开始出现了不少的身影,他们就像从土里钻出来的虫蚁冒头,那若隐若现的存在直叫人浑身发毛。 “他们不是巨鹿军吗?” 郑曲尺认得巨鹿军不是穿这种服饰的,之前她跟付荣险些撞见的那一支队伍才是巨鹿军,那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 宇文晟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南陈国。” 她偏过头看着他,人有些懵:“南陈国?可是,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可是巨鹿国的边境,南陈国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的军队这样擅自闯入别人的国境,是打算跟巨鹿国开战吗? 不对,显然不是这样的,他们反倒像是借了巨鹿国的道,专程来埋伏他们…… “不对劲啊,宇文晟,我们是不是上当了?”郑曲尺忽然反应过来了。 南陈国的人怎么知道他们会从这条路过来? 这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就是遇巧了。 但遇巧的可能性太低了。 要么就是……他们跟巨鹿国的人早就结盟了,他们早就算计好一切,在每一条他们可能出现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 也就是说,他们哪怕摆脱掉了巨鹿国的兵马,也会如期遇上南陈国的人,因为要从巨鹿国回到邺国就只有那么两条路,只要知道他们的目的地,那么摸清他们的行动轨迹也就根本不难了。 宇文晟拔出了剑,给她讲了一个冷笑话:“杀光他们就不算上当了。” 郑曲尺:“……” 这种严肃的时刻他能不能正经一点啊。 “别冲动啊,咱们再商量商量,他们这么多人,哪杀得光啊,要不,咱们还是选择掉转头吧。” 这人什么毛病啊,动不动就依靠暴力来解决问题,要知道人是文明的创造者,也是文明的接力者和传播者……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嚣张得意的喊声。 “宇文晟,你终于来了,你想不想看看你这些忠心的下属接下来会是什么下场?” 郑曲尺听到了声音,她奇怪道:“什么下属?” 他们的人不是都在车上吗? 郑曲尺赶紧调整角度,努力辨认喊声的方向,却见到了一个山坡上,有一批军队正押跪着十几人朝他们这边瞭望叫嚣。 那十几个人,周身都是伤,鲜血淋漓,显然在这之前遭受过一番折磨。 “他们……是谁?”郑曲尺怔然地问道。 玄甲军也透过槽口看到了那边的情况,他们脸色遽变,死死地咬紧牙关,许久才痛声道:“……是将军安排在渡口接应我们的人。” “是玄甲军。”宇文晟淡淡道。 郑曲尺看对方这架势,忽然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了,她瞳仁一窒,认出了其中有一个人正是在营寨跟她聊过野菜话题的士兵。 这些人都是从长驯坡营寨出来的人,她有些慌道:“我们得救他们。” 宇文晟眸中的暗色漩涡,令人不寒而栗,他道:“来不及了。” “哈哈哈,宇文晟啊宇文晟,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躲在车里不肯出来是吧?好啊,那我就先好好地招待一下你的这些忠心下属,杀了他们!” 只听他一声令下,押人的南陈国士兵就手起刀落,噗——鲜红的血液喷溅了老远,十几个人头就这样轱辘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他们至死,没有求饶、没有呼喊、没有痛哼一声……他们至死,都保持着邺国士兵对敌人最高傲的蔑视态度,宁死不屈。 郑曲尺一双通红的眼睛被一只冷白冰凉的手遮住了。 “曲尺,别看了。” 虽然那血腥残忍的一幕被遮挡住了,可是那十几颗头颅滚落的画面却深深地印刻在了郑曲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浑身发抖。 这群畜生! 太可恶了,太不是人了! 郑曲尺彻底怒了:“去,宇文晟,赶紧去劈了他们!” 宇文晟看了她一眼,道:“好!” 一个“好”字刚从郑曲尺的耳边掠过,他人已经飞出了马车,人在黄土高坡瘠骨嶙峋的“肋骨”处跳跃,飞快地接近敌方所在位置。筆趣庫 郑曲尺微愣。 ……他真去了? 润土显然也看到将军独自前去御敌的身影,他神色大骇,当即勒停了马匹,停下了继续冲刺挺进敌方“腹地”的打算。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打算,只能一跃而上至车顶:“夫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将军的意思润土懂,他独自前去应敌,便是想留下他们护好夫人安危。 郑曲尺直接就被润土给问傻了。 怎么办? 她哪知道……但面对他们这么多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不能说不知道,更不能表露出慌乱与紧张。 宇文晟去杀敌开路了,这个时候就剩下她这个将军夫人在这里,他们不问她问谁去? 她得振作起来,努力想一想对策。 第207章并肩作战 可她就一普普通通的木匠,脑子里根本没有打仗这一本经。 她眼下只能凭借有限的读史兵变经验,给他们出个主意:“我们去给他打掩护吧,但别离太近,你就先找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还要隐蔽一些,对了……你们有没有带什么远程的兵器?” 玄甲军当即应声道:“有的。” 她又问:“有什么兵器?” 润土本没想过找夫人出主意一事,他本意是咨询她撤离的想法,是暂返巨鹿国,还是另择它道,将军不惜以自身为诱饵来引开敌军的注意力,他们则可以趁此空缝尽快逃离。 可他没想到,夫人一介寻常的农家妇人,遇上这样的阵势与场面,不仅没有受到惊吓惶然无措,更是一点想逃的念头都没有。 她甚至还天真的认为可以为将军当援助……但是,尽管润土心中想了这些,但面上却没有嘲笑或者露出异样情绪。 他心想,正好,他是玄甲军的统领,也是将军的死士,哪怕他知道将军的意愿是护佑夫人安然无恙,可他却只甘心为将军而死,而不愿为将军夫人而活。 如今既然将军夫人自愿留下,那么他既不必违背将军的命令,又可以毫无负担的留下了。 他道::“夫人需要什么?” “弩。” 弩? 润土想了一下,道:“有,您稍等。” 他翻下马车,从盘龙马车内拖出一兵器匣子,他挑选了一些配备在身上,最后翻找出一把军用弓弩。 他回到车顶,向郑曲尺展示道:“夫人,这是龟兹弩,虽弩身笨重但威力十足,一人连发十箭便得虚脱换人,但它的射程范围比一般的弓弩都远,另外还有十部弓,但横锯过大,我便没有拿上来……如果夫人想以远弓射杀支援将军,润土稍擅长,其余的十一位玄甲军,唯有四人擅射,三人勉强懂弓术。”ъiqiku 郑曲尺安静地听着,一边看他拿上来的,这是一把重弩。 弩身比一般弩长有余,横长约一米,从构造上来看,弓箭的射程越大,穿透力越强,威力就越大,而它兼顾了力量则相对耗损人力,射程的远近与拉力有关,而拉力则与弓手上弦的臂力有关。 她相信他所讲的“一人连发十箭便会脱力”的说法。 这把重弩本身的重量就不下于几十斤,一般人托举瞄射都困难,只能依靠伏卧姿势进行,或专业训练过的一人在前托弩,一人在后进行上弦发射。 “好。” 她将它从润土手上取了过去,还拿在手上垫了垫手感。 润土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夫人只是想确认他们的兵器有没有支援的实力,所以才拿了一把最具杀伤力的龟兹弩,以此展示威力,但她为何要将弩拿去?ъiqiku “可以,就它了,你先驭车寻找可远处支援的地方吧。” 润土见她对龟兹弩爱不释手,心想,反正这把重弩也无人能够使用,既然夫人想要便由她把玩吧。 “是。” 盘龙马车再度跑了起来,但这一次润土却没有走大路,而是挑了一条崎岖的山坡路,它可以一直延伸到一处高岭,在那起伏的蛇形岩坡上,路很不平整,间距还很狭窄,十分考验驭车人的技术。 车顶上,玄甲军见夫人一直用手托着不弓弩不放,似在研究,又似在熟悉,他们目露不解。 “夫人小心了!” 下面突然传来润土一声喝道。 只见马车在坡道上急甩转弯、颠簸抖动,急速地前进着,哪怕是盘龙这种性能的马车应付起来都十分吃力,车厢车顶都震动得厉害。 人在车上根本站不住,但好在有挡板,不至于被一个甩晃的力道给抛下马车。 没过多久,马车终于停止了之前那癫狂的状态,回复了顺畅直行。 而这时他们已经居于高地要岭了,朝下看,视野开阔广垠,可以清晰地看到各处地形的丘陵蜿蜒与黄土高坡,还有更远处的一条黄河支脉渠渡口。 “这个位置选的……就很不错。” 郑曲尺十分认同润土的眼力,从这边既可以纵观全貌,还可以左右移动,拉伸与战场之间的长短距离。 只见陡斜下方,便是宇文晟所在,他以对方完全估料不到的强悍杀伤力,解决掉了一批拦路之人。 他们见势不对,分别出动了不少近战的士兵,还有远程射杀的队伍,以牵制他的行动力进行围剿猎杀。 “这些卑鄙的南陈国人,竟以人海之术来围困将军!” “你们四人护好夫人,其余人与我下车,全力支援将军!” 润土停好马车之后,就与车厢的其它人一道背起弓箭,想拉近射程距离,以最大程度的掩护来支援宇文晟。 然而,一来他们弓箭射程距离太远,威力大大减弱,只能造成极微小的影响,无法全力击杀敌人,二来论箭术的精准,他们不是营寨内最精英的弓手,当真做不到一箭杀一人。 “该死的!”润土暗恨握拳。 要实在不行,他只能抛下马车这头,直接从坡上滑下去与将军一同近身作战,杀敌护主。 车顶上的四位玄甲军内心焦躁不安,但他们得遵从命令,不得干涉战事,只专心护住夫人,他们一回头,却见将军夫人竟从箭囊之中取出了箭矢,还给它上了弦?! 之前他们多少知道夫人身上有些怪力,但这弓弩非同小可,旁边的玄甲军见她如此娇小一身躯却托举着这样一重物,还上了弦,顿紧紧张道:“夫人,小心些,你、你还是将它给我们吧。” 玄甲军朝前伸手,却见郑曲尺眼神一变,忽然对准一個方向,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飞快射出一箭。 坡下,宇文晟手中雪亮的剑此时已经浑浊不堪,血色滴不尽,他每一次杀人,都会有种既恶心却又极度兴奋的感觉。 他常常会被这两种感受极限拉扯,导致他一嗅到浓烈的血腥味道时,人就会某一个时间内短暂失智,变成一具杀戮的躯壳。筆趣庫 他假面具下的“凤凰泪”此刻殷红似血,而它越红,越深,就代表着宇文晟的理智濒临崩溃。 但无人知道,一旦彻底陷入崩溃失智状态下的宇文晟,究竟会变成怎么一个怪物…… 他一双魔性邪恣的眸子,正正瞥向后方一偷袭之人,但不等他出手,下一秒那人却高举着刀,中箭而茫然倒地。 他微微蹙眉,或许是一种感应,他一转头便看向了盘龙马车的方向,只见车顶之上,郑曲尺正举弩而立。 此刻的她与以往的她,全然不一样了。 她眼神冷酷如同她手中的兵器一般,那标准的射姿,干净利落的弩术,任谁都无法猜到她之前还是一名拿下了“霁春匠工会”的工匠,而非一名专业杀手。 第208章放郑曲尺 宇文晟忽然想起了一件尘封在记忆当中的往事。 当初在福县,他假扮成“柳风眠”,也曾在路上遇到过一次偷袭。 那人躲藏在暗处,冷不丁地射出一箭,她的箭术高超远胜他见过的所有人,那一支箭又急又快,且是环环相扣来势汹猛,但最后……对方却倒戈相向,放弃了这一次射杀行动。 当时他便十分不解对方的矛盾之处…… 还有后来在福县郊野的渡口,他故意失手于陌野被擒,也是一个藏头露尾、箭术非凡之人,在暗处相助,那人仅凭一人一弩,便巧妙击破了陌野的机关要害,“救”出了他…… 后来那人被墨家的秋带走,以致于他并未查明对方身份,他心中曾经不解的疑惑,如今终于有了一个答案了。 所以……是她吗? 是她吧。 除了她,还有谁既想杀他,又会救他呢。 他分明正处于危险当中,周围刀剑相向,杀机四伏,可偏在这种紧张、严峻的时可,他却笑了。 一如现在一样,她面对危险与困难,从来都不会选择逃避与退缩。 哪怕她厌恶他、痛恨他,内心一直不肯原谅他,总想与他和离后逃离他的身边,可是她在他危难之际,却会留下来,肩负起身上的担子,与他并肩作战,不离不弃。 这就是郑曲尺,这就是当初跟他承诺过,只要他娶她,就会排除万难来养他的人。 他当时听着,只觉得别开生面,甚是有趣,其实从未当过真话听。 但后来他见识到了她贫穷的家境,她努力赚钱养家、养兄妹,还有养他,但从不抱怨、从不苛责别人在她身上汲取养分与血液。 她乐天知命,待谁都好,也待他好……却不能只待他好。 宇文晟虽然戴着一张人皮面具,遮盖住了自己本身的容颜,但没有人会错认邺国的“活阎罗”,他就像从地狱复活归来的腥冷腐坏之物,拥有世上最妖孽蛊惑的容貌的同时,亦有着地下生物的残忍与嗜血。 他此时的笑,没有给任何人一种温暖和善的感觉,在他们眼里宇文晟这一笑,分明就是嘲笑、讥笑、冷笑或者是变态的笑。 他、他如此反常一笑,该不会是要准备大开杀戒了吧?! —— “夫、夫人好、好箭术啊!” 四个玄甲军就在她旁边,刚才她那一下,着实叫他们惊愣住了。 可他们一时也分辨不出来,夫人这一箭是凑巧,还是她本就身怀绝技。 学过射箭的人都知道,固定的靶子只要多加练习,总能射中,但移动中的靶子却就难了,这没有几年的功底在身根本不可能做到,当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httpδ:Ъiqikunēt 真正叫他们吃惊的是,夫人刚才的动作连贯而迅速,准头还完全没有偏差,直中偷袭的敌人,这就很难了。 这与百步穿扬的箭术有何区别? 刚测试过龟兹弩的威力后,郑曲尺心底有了成算,飞快计算出一套射程的范围、射速以及效率问题,弩不比弓,尤其是这龟兹弩,需要双手张弦,这无疑是一种高体力消耗。 无法长期保持射击动作,一来一回对于紧急救援,会有一個时间差,所以她不能随意射箭,她的每一支箭都必须是精准、有力且关键的。 所以,她不能只是被动的,她还得主动出击,为宇文晟还有他们创造出能够脱身的机会。 但是,面对来势汹汹的南陈国围兵,哪怕他们耗光的体力跟资源,也根本消灭不完,所以若想靠宇文晟一人歼灭千人的想法,可以打住了,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办得到…… 刚才她那一箭射得隐蔽又迅速,并没有在南陈军中引起骚动,他们只当是润土等人在坡上干涉扰乱,并不知道暗地里还有一个郑曲尺正虎视眈眈。 连润土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将军夫人射出的这一箭,唯有车顶上的四名玄甲军目睹了这一切。 “你们说,什么才是快速结束一场战争的关键?”她忽然出声问道。 玄甲军一听,努力陷入思索。 “以实力碾压对方?” “摧毁对方粮仓或军械库?” “偷袭?” “以计谋叫对方落入陷阱当中?” 四人凭着自己的有限的脑容量,各抒己见,但说完都觉得应该不太对,这虽然能对敌方造成一定损伤,但却不是夫人要的那种“一剑毙命”的效果。 但他们只是普通士兵,并不擅长以全局观来看待战事,是以只能提出一些片面的想法。 但郑曲尺沉吟片刻,却道:“你们听说过擒贼先擒王吗?” 四人一愣。 然后徒然睁大眼睛,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难道是想……” 郑曲尺瞥向他们:“你们有没有办法帮我找出这一次领兵的主帅或将领?我去解决了他,这样一来,对方军心溃散,咱们就有机会突围而出了。” 郑曲尺虽然从来没有看过什么“孙子兵法”之类的打仗书籍,但她也是看过四大名著的,其中三国常有一句“主将斩落,率兵掩杀,敌大败”。 她曾理解的是,一旦将对方的领军者在战场上干掉,对方军队里又不能立即任命出新的将领,那么它整支军队就会指挥不灵,陷入混乱,最终以失败告终。https:ЪiqikuΠet 虽然说起来这事很简单,但她知道,做起来却很难。 一来,为了能有效保护主帅,这般敌我双方的将军或主帅都会穿上特别坚硬的盔甲保护自身,不仅如此,身边还会有卫队保护,并且全军主帅通常不会亲自上阵杀敌。 即使上阵杀敌的将军也是全军重点保护对象。 就像现在这样,对方的主帅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据她读过的相关书籍都有记载,指挥中枢一般会严密设防,绝不能让对方找出破绽,只因交战中需要抓的一个重要机会就是去攻击敌方的指挥中枢,一旦打破指挥中枢斩杀或者俘虏对方的主将,基本就可以宣告本次战斗胜利了。 现在她能肯定的是,这一次南陈国的主指挥使并没有显身,但他一定在暗处秘密观察监视着一切,随时发出命令控制着场面。 她环顾四周,这周围全是山坡掩体,丘陵地带,的确便于躲藏,这人也肯定知道宇文晟的厉害,害怕一露面就被他率先给斩杀了,只待战局稳定才敢现身。 “夫人,要找到对方的主将着实不容易,他们肯定防着咱们的。”玄甲军愁色道。 郑曲尺点头:“的确,靠我们自己来找,这么大一片地方,的确很难,所以得想个办法让他主动现身。” 玄甲军不解:“主动现身?之前那一个为激怒将军,杀害我玄甲军的南陈国将领,看其军服品阶应当不高,连这种阵前叫嚣放话都假手于人,我瞧那位主将分明就是害怕极了将军,想先以人海战术拖延,等将军被俘,或被杀后,才敢现身。” 他的话郑曲尺也明白,胆子这么小的人,肯定会极力隐藏保护好自己,他们想让他主动现身这可太难了。 “他不现身,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摆在眼前的威胁太大,你们说,如果一旦威胁解除,他是还会躲藏在暗处,还是得意洋洋的出来享受胜利的战果?”郑曲尺问。 夫人的问话一下叫玄甲军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夫人,他们的威胁就是将军啊。”玄甲军小声提醒道。 想要“威胁”解除,这不就等同于叫将军去死吗?可如果将军死了,他们做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啊。 “是啊。” 郑曲尺眸光若有所思地盯注着一处,但心中却默默地打定了主意。 虽然有些冒险,虽然有些自视甚高了,可如今这情形她已经无计可施了,所以就相信玄学一把吧,她就来赌一赌自己跟宇文晟之间究竟能有多少默契。 —— 下方,南陈国的军队虽将宇文晟重重包围,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远攻近战,刀枪戟刺,无所不用其极。 可哪怕他们有这么多的人,可是一想到宇文晟方才是如何将杀了他们玄甲军的将士……那透着森冷寒意的一剑下去,他们的人就上半身与下半身齐截分离。 而那些被腰斩的人却还活着,他们上半身掉在地上,紧接着迟来的痛意却叫他们凄厉惨叫,本能无助地在地上惊恐地爬走,想找人救命,想活下去,而那些血与肠子内脏等拖了一地,简直吓死个人了。 有些人杀人是杀人,有些人杀人就是恐吓、是骇人听闻,是惊悚恐怖。 没有人想死,更没有人想死得这么惨,所以南陈军没有人敢真正地冲上去与宇文晟拼命,只能被动地与他厮杀,生怕下一秒自己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上面的郑曲尺也是习惯了不少大常面的,尤其是宇文晟杀人的场面,但还真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这么…… 她不敢多看,心里明白宇文晟这么做肯定是有其威慑的意思在,但她见宇文晟势头这么猛,这可不行,他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想到之前赶往“虎啸关”的巨鹿军,还有如今生死不明的付荣,她内心就开始焦灼了起来。 她不是不想逃,也不是想辜负宇文晟拼死给他们争取的逃跑时间,而是她根本想不出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前有虎,后有狼,跑哪都会面临危险,还不如大家一起想办法拼出一条血路来。 她再次上弦,这一次,她的目标却不是南陈国的人,而是选择对准了宇文晟。 她呼吸一点一点加重,手心也开始在冒汗了。 她默默地小声念着:“宇文晟,宇文晟、宇文晟——” 在下一次南陈军放箭之时,她的箭也一并“咻”地一下射出…… 宇文晟武功高强,南陈军不敢冲锋,那主力输出基本靠弓箭手,他对于这些软飘飘箭的杀伤力全然不看在眼里,然而其中有一支暗箭,却犀利异常。 一如当初在福县,他偏侧过头,只见一支箭射来,他反手挥剑一挡,可却只是挡偏了,那一支在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射来,并划破了他脸上的假皮面具。 那一张面具破损后,便从他脸上掉落了下来。 只见宇文晟身着虎啸关将领的红色战袍,墨发如瀑,飞舞如丝,他一手持剑,肤色苍白似雪,眼睑处一抹殷红,如点晴之笔似的,让他整张面貌有了恶性到了极致的魔魅。Ъiqikunět 而正是这一抹血红,模糊掉了他眼角的凤凰泪,令人忽略了它的存在,以为只是血点溅飞在了脸上。 他此时怔然看去一个方向,孤孑一人于敌军当中,犹如孤立于天地之间,那一张美的近乎妖孽般的面庞,让人不敢直视,亦美得让人不敢呼吸。 郑曲尺的那一箭伤到了他,也如愿叫他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郑曲尺眼神复杂且坚定地看着他。 宇文晟瞳仁尖锐且冰冷地看着她,仿佛在问:“你要杀我?” 郑曲尺深吸口气,张开嘴,以唇语无声道:“去死吧。” 宇文晟瞳孔一窒。 “杀!” 趁着宇文晟怔愣期间,早已等候时机多时的南陈军开始发动攻势,而宇文晟不知为何,动作忽然顿滞,好像整个人忽然之间失去了斗志,他们在他身上造成了不少的伤口。 上面润土急切地喊道:“将军——” 他们箭矢也用完了,根本没有办法替他阻挡伤害,润土顾不得许多,一把扔下十部弓,从上方的陡坡滑下去。 其余的七名邺军见此,也一脸义无反顾冲了下去,打算与将军同生共死。 郑曲尺见此,眼神一紧。 宇文晟受了伤,自然是越打越弱,而南陈军见此,却是越战越猛,直到宇文晟被他们重伤倒地,他们举兵抵在他的周身要害处,将其制服。 而赶不及的润土见此,肝胆俱裂,惊声喊道:“将军——” 郑曲尺此时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她手上的龟兹弩已经上弦完毕,只为等待着那最重要的一刻到来。 她心底默默祈祷……一定要成功,一定不能失败,一定要完成。 “哈哈哈哈,宇文晟啊宇文晟,你也有今天啊!”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来,南陈军散开来,一个人从中走来。 第209章谢谢夫人 郑曲尺此时的脸色也极度难看,她看到宇文晟从状态不佳到节节退败,然后浑身是伤,最后被顺理成章地俘虏…… 他做得太逼真了,连她都有些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真的被俘,还是假装的了。 如果是假装的,那未免也太真实了,连她看了他的伤势,都觉得他此刻就是那强弩之末…… 她使劲地搓了搓脸皮,直到嫩皮变得通红,好让那种麻麻的刺痛提醒自己必须摒弃其它想法,集中精神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 在她身边的玄甲军也大惊失色,慌乱无措,下意识喊道:“夫人……” “收声,别吵我!” 郑曲尺再次睁眼,已经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她手上的龟兹弩已经上弦完毕,只为等待着她与宇文晟一道布局成功的那一刻到来。 她在心底默默祈祷……一定要成功,一定不能失败,一定要……如期而至。 “哈哈哈哈,宇文晟啊宇文晟,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不过我沐达也却等待今天等了好久了。” 一声大笑响了起来,只见南陈军散开来,一个穿着南陈军重铠的男子从中走来。 他行动较为缓慢,因为他身上穿着一套有别于其它鳞甲衣的士兵的盔甲,他这一身整体覆合的盔甲厚重又结实,从头到脚都保护严实,一般的刀剑只怕都难以伤到他。ъiqiku 但基于这个时代的生产水平低下,还做不出轻薄又坚硬的合金材质,因此这样的盔甲如果在防护上属性值加满,那么相对代偿它的敏捷度就降低了不少。 这一身重量少说也有几十斤,所以他走得每一步都很重,且周围还有不少人在保护着他。 别看他在众军之中一呼百应,受人护拥,威风凛凛,但哪怕宇文晟现在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他还是只敢停留在安全的位置,畏惧得不敢太靠近。 沐达也抬了抬下巴:“将他抓起来!” “是,将军。” 南陈国的将军沐达也眼神歹毒地看着宇文晟,他与宇文晟之间的仇怨可不止是在两国的政治战争上。 他那一船特地从墨家定制的兵器被他捷足先登,害他损失惨重,还有这些年以来,他宇文晟参与的大大小小战役中,他有多意气风发,他沐达也就有多憋屈屈辱。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大仇得报了,所以他非得折磨死他,而非一刀或一剑就将宇文晟轻易杀掉。 “宇文晟,你可还记得本将军啊,这几年本将军可是惦记你惦记得紧啊。” 宇文晟被他们抓着站了起来,他周身是血口子,那一张令人惊艳夺魂的脸依旧很镇定,他盯着沐达也的视线,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是你啊,沐达也,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呢,是害怕得不敢现身了吗?” 沐达也一听,就指着他道:“宇文晟!你到了现在还敢口出狂言?!” 沐达也怒不可遏,但他这人因为胆子小,又是一个心性卑劣的小人,所以行事向来谨慎细微,他并不冲动,他使了一個阴恨恨的眼神给士兵:“伱们去,给本将军打断他的右手!” 宇文晟使剑的手正是右手,只要他再也拿不起剑了,就完全不足为患。 他本意是想斩掉宇文晟的手手脚脚,将他制成人彘,可眼下他受伤不轻,若真砍掉了他的手脚,说不准他就直接一命呜呼了,如此一来,他报复的快感岂不就丧失了大半? “是!” 润土他们从山坡道上冲滑下来,一路又摔又滚,浑身又是泥又是伤。 他们想冲杀过来,但仅凭他们几个人怎么可能冲得破南陈国的包围圈,经过一番拼杀,他们负隅顽抗一番后,最终还是被敌方擒获,按压跪地。 润土奋力挣扎,可却被南陈国的一名小将一脚踢中腹部—— 他捂腹倒地,额头青筋突起,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宇文晟的方向:“将军——” 那一声杜鹃啼血的嘶喊声,任谁听了都会感受到他此时的痛心与担忧。 沐达也瞥过一眼,他阴阴地笑着,他没有叫人第一时间就杀了润土他们,因为他就是要叫他们好好看着宇文晟是如何在他手上受尽折磨,卑微求死。 “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将军打!” “是。” 他们将宇文晟控制住,一个人举起长矛,朝着他的手臂就是一棍挥下,只听“咔嚓”一声,棍身断裂,同时也有骨头断裂的声音混淆其中。 等他们再次将宇文晟的手放开时,它已经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挂在他的身上了。 断手之痛,无疑可以叫一硬汉惨烈嚎叫起来,可宇文晟只白着一张全是虚汗的脸,面上仍旧挂着阴渗渗的微笑,连一声痛哼都没有发出来。 可他越是这样坚可不摧,沐达也就越兴奋开怀。 “哈哈哈哈哈……” 这样一来,他折磨起宇文晟来,就会有更多的乐趣了。 “快,快快,继续打断他的另一只手!”沐达也欢快地喊道。 山坡之上,郑曲尺始终沉着一张脸,瞳仁冷静地注视着下方,但实则她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了,背部也被打湿了。 她看起来好像很平静,但她的内心却像被人拿在火上烤一样。 敌方的将军的确出现了,如她所料,在宇文晟重伤不支倒地时,那个指挥者肯定会迫不及待地跑出来耀武扬威。 可是她却没料到,对方竟是一身全副武装,从头武装到脚,她着实没把握从这么远的距离一箭贯穿他的要害,一箭毙命。 可他们的机会只有一次,没有第二次,她不能贸然拿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去冒险。 可面对宇文晟被对方折辱时,她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去制止自己不射出这一箭。 再等等…… 她对自己说。 一定会有破绽的,一定会有必杀的时机的,一定会有的! 郑曲尺,再等等,别冲动,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情绪失控而导致前面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润土被人踩在地上,一向冷酷寡言的他,今天却豁出一切,愤然怒骂道:“沐达也,你简直就是一个卑鄙无耻之人!这些年,你哪一次领军作战胜过我们将军?你本无当将才能,若非你走裙带关系,你根本没资格对上将军,你也根本不配成为将军的对手,哪怕是到了现在,你内心仍旧惧怕将军!你不敢,你害怕,你就是一个懦夫!” 润土很少通过言语来羞辱一人,但此刻他却用着极其歹毒的语言当众骂着沐达也。 沐达也脸皮涨红,恨不得一剑就捅死了他。 他的每一句话都正中沐达也卑劣又自卑的心思。 他自知能力不足,又想获取战功,便排挤其它人,挂帅出征,然而每一次他们的信心满满,皆败于宇文晟手上。 想赢过宇文晟,想杀了宇文晟,几乎成了他的一桩心病。 他做梦都想战胜宇文晟,但不可否认,同时他的内心也十分惧怕这个像魔鬼一般可怖的男人。 但现在……看着宇文晟断臂的悲惨样子,他摘掉了那一张凶恶的修罗面具,露出底下长着的那一副孱弱昳丽的面容,纤长俊秀的身躯,着实不像一位征战多年的大将军,反倒像是一块无瑕美玉熔铸而成玉人。 沐达也越瞧他,就越信心膨胀起来,以往他肯定是被什么糊住了眼睛,才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不可战胜,是那样巍然高大不可攀越……https:ЪiqikuΠet 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怕他?”沐达也冷冷一笑,他从士兵手中一把夺过一柄刀,大步跨到宇文晟的面前。 宇文晟被人抓住了双臂架起,脚下也有铁拷控制着,他乌黑的头发垂落在胸前,脸白眸暗,声含笑意道:“杀了我,你敢吗?” 沐达也一下恢复了稍许理智:“杀了你?你倒是想得美,我不会轻易叫你死的,我会让你像一条死狗一样跪在本将军面前!” 他一甩就扔掉了刀,又找来一根棍子,朝着宇文晟的腿脚就砸去,一下又一下…… 沐达也也不是专业行刑之人,他也没有专挑骨头打,他就跟在泄愤一样,累得气喘吁吁。 他丢掉了棍子,然后摘下了头盔,如今宇文晟被断了一条手臂,又身受重伤,于是沐达也便放松了警惕与防备。 他抹了一把脸上累出来的汗水,他看见如此强大的宇文晟却似一条死狗一般受他虐待,眼底的欢快与狂妄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觉得玩够了,也发泄够了,所以他这一次是真的要拿出最残忍的酷刑将宇文晟蹂躏至死。 “去死吧——” 他高高举起一刀,奋力挥去,然而却没有机会落在宇文晟的身上,因为下一秒,他的额前便倏地正中一支箭。 上方,郑曲尺浑身都在轻颤,她几乎是在计算好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碍与变故,窥视到最佳最不可错过的一秒钟,射出的这一箭。 箭矢最尖利的部分,竟穿透了他的额骨,整支箭没入了三分之一,其力道的恐怖可想而知。 沐达也当场殒命,他的表情还在凝固在最得意、最畅快的时候,但他却只能带着这样的神情下地狱了。 嘭—— 他朝后仰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而南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变故给惊呆住了,他们看着沐达也额头上那一支其准无比的箭矢,浑身发寒,惊恐万分。 “将、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 一声高昂尖利的叫声,一下打破了四周围如同凝固般的安静,南陈军一下慌张四望,寻找放暗箭之人。 而润土与玄甲军们也一脸呆怔,惊讶不已。 但润土眯了眯眸,仔细一观察那支箭矢的尾端羽毛,突然眼睛瞠大,神色震惊。 “是龟兹弩的箭……” “什么?!”玄甲军诧异惊呼:“统领,你说什么?” 可润土却没功夫与他们解释,而是趁南陈军注意力松懈之时,努力扭转过头,看向山坡上、原本停盘龙马车的位置。 然而他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马车,没有龟兹弩,也没有夫人…… 可假如什么都没有,那这一支箭又是谁射的?!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 南陈军有一将领见情况一发不可收拾,连忙喝止周围混乱,然而主帅被杀一事,着实影响力不少,他见场面难以控制,便转过头恶狠狠又贪婪地看向重伤的宇文晟。 肯定是他的人暗杀了将军,他得给将军报仇,顺便为南陈国立下一件天大的功劳。 “杀了宇文晟……” 噗—— 他举起刀,以同样的姿势靠近宇文晟,这时同样一支夺命箭直接射中他的喉咙,他抚着喉管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十分不甘地伸手,最后倒地而亡。 南陈军只觉得他们好像也被死神扼住了喉咙,胆颤心惊地提防着周围的一切。 “是、是谁……是谁在暗处……” “老子就不信邪了!” 全军戒备,茫然四顾寻找可疑暗杀之人,而这时又有人想先杀了宇文晟以振军威,但无论是谁去动手,最终都会被暗箭身杀。 无一例外,一箭毙命。 其箭准程度简直达到一种骇人听闻的地步。 到最后,明明宇文晟就一身是血的站在那里,可他周边却像一个不容侵犯的无人地带,无论是谁想要伤害他,都得付出死亡的代价。Ъiqikunět “太恐怖了……” “怎么有人可以做到在这样混乱的场面,准确地射杀一人?这是何等射术,简直难以置信!” “肯定不是一人,或者有很多人埋伏在这周围,他们一找准时机就开始射杀!” “没错,我也不信是一人所为,这么说来,一定是邺军的支援到了!” “不会吧,邺军的支援……” 早已军心溃散的南陈军此时根本已经顾不上宇文晟了,在主将死后,暗处又连番射杀他们多位将领,剩下一群乌合之众人心惶惶,犹疑不定。 “将军都死了,我们再继续待在这里也没用了,宇文晟如今有暗处的邺军部队守护,咱们根本杀不了他。” “是啊,快跑吧,不然等邺军大部队一到,咱们就全都跑不了了。” 第210章懵懂喜欢 可都到了这一步了,就只差这么一点点就可以杀了宇文晟—— 杀了这个邺国的守护神,杀了这个阻碍他们南陈铁骑践踏上邺国土地的最大“拦路虎”、“绊脚石”…… 费尽心思,机会难得,他们心底十分不甘心放过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拿箭来!” 一名擅射的将领取过一柄短弓,嘴里喊道,“你们靠近些,护好我!”,便张弓瞄准了宇文晟所在的位置。biqikμnět 他的想法是,哪怕付出牺牲掉一些人的代价,也要解决掉宇文晟这個南陈国的大敌。 人体最脆弱的部分,有头、心脏、咽喉、脾肾……他的确做不到像暗处射箭之人,一击射碎其头额骨,但其它部位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就不信自己射不中。 当眯起一只眼睛,南陈将领信心满满地将箭矢对准宇文晟时,冷不丁地扫到了他的眼眸。 明明之前是那样虚弱含笑的倔强不屈,但此刻他的眼神却很恐怖,像一条毒蛇,在盯着他眼前的活物,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腿已经被沐达也打得血色浸湿了裤管、衣摆,在他悠悠低下身,伸出左手,只见那纤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扯,就将那坚硬无比的铁索镣铐给生生折断了,他又缓缓直起身来,再次对上他的视线。 这期间,峡谷的风淡淡的从他的眉宇间流失,飘起的凌乱碎发重新覆盖了下来,阴影之下,他比血更红的唇角撕裂般地扬起,眼瞳像一个黑洞,没有任何光感,像阴暗之物一般,死寂,阴森。 恐怖无声蔓延到四周,一股血蓦然直冲上到头顶,将领脑袋“嗡嗡”地响起来,两腿更是抖颤得厉害,手上也抓不住了。 “他、他是装的,他要大开杀戒了,快、快跑……” 将领丢下弓箭,脑袋一扭,就被吓破了胆似的拔腿就逃跑了。 “呵呵哈哈哈……” 宇文晟耸动肩膀,抑止不住地笑了起来,风吹起他干涸了一半的血衣飘舞起来,风沙走石,而他的气场犹如一股磅礴的洪流,无比压抑而强大,更透出一股撕裂灵魂的寒意。 本来这些人就开始怂了,如今再被那将领一声尖恐的叫喊一惊,刹时闻风丧胆,一人逃,而千人志气顿消。 “活阎罗”这个名头,可不光流传于邺国本土,其它七国对于他这个杀神的形象也是深入人心。 他们都并不想死在这里,尤其是被“活阎罗”腰斩而亡,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弃甲曳兵,择路疯狂而逃。 看着慌乱逃蹿的南陈军,宇文晟偏侧过头,看着他们背影的眼神透着令人看不透的神色。 而就在这些南陈军被宇文晟与郑曲尺联手“蒙骗”“威吓”“击杀头领”“狐假虎威”一系列计谋之下,一哄而散后,郑曲尺这才急切地从掩物之后站起了身来。 她身后四名玄甲军也冒了头,他们一脸懵逼地看着下方乱麻如蚁的南陈军,他们明明这么多人,但却因为没有了主心骨,失去了指挥的人,就成了无头苍蝇。 “夫、夫人,咱们成功了!”他们兴奋又激动地喊道。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们就这么一点人,可以战胜上千的南陈军队……” “对啊,这一战简直可以载入我余生最有传奇色彩的战役了。” 郑曲尺没有回应他们,她只盯着下方的宇文晟,一瞬不瞬。 宇文晟感受到了某一道热烈又专注的视线,他诡谲莫测的眸仁在与温淳无害之间转换自如。 他扶着自己的那一条断臂,仰起头看向背光而立的女子,他此时肤色惨白,沐血朝圣,他朝她的方向露出一抹纯洁如小白花般的病弱笑容:“谢谢夫人救了为夫。” 他仰着头,完美的下颌骨与长颈形成一种优美的线条,他瘦弱而修长的身躯,迎风若仙殒般既惨又憾,仿佛一副令人心折心痛的优美画卷。 这样一幕战损的美色虽然没有迷惑住郑曲尺的眼,但却勾起了她那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他们距离不近,他的声音如果不大声些,根本传达不到她的耳朵里,可是她看着他的嘴型,也大概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郑曲尺一看他都这么惨了,还谢谢自己,顿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禁开始反省自己之前做下的决定,非得让他受这一遭罪不可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是不是太残忍,太冷酷,对他太狠心了? 而润土他们从地上爬起来,也终于看到了现身在高处的人,他们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匪夷所思。 ……方才打破死局,令他们逃出生天的那关键一箭,护将军无虞、生杀予夺的霸气射杀,当真都是将军夫人做的吗? 虽然他们觉得这件事情太惊人了,可看到她手上依旧没放下的龟兹弩,哪怕再不可能,排除了其它的不可能,它就是唯一的准确答案。 郑曲尺叫人驭车冲了下去。 她将龟兹弩交给了玄甲军,然后冲到了宇文晟的身边,他如愿在她脸上看到了担忧、愧疚与急切揉杂在一起的紧张神情,心底终于满意了。 在她靠近之时,他轻轻朝前一抵,便软绵绵地倒靠在了她的身上,他知道她与别的女子不同,她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起他。 果然,郑曲尺虽然手法生疏,但却稳稳地将他架住,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没有跌倒在地上。 “宇文晟、宇文晟,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郑曲尺喊了两声,见他没回应,干脆也不假手于人,直接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快步走到了马车上。 润土他们在旁边,见此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但此刻郑曲尺无心关注他们的神情,要不然会发现这一个个的表情那叫一个一言难尽,无言于表啊。 刚才他们离得最近,本是想第一时间冲上去表达关心,可将军一个淡淡的扼止眼神,却叫他们一脸懵然,不明所以地站在那里。 当时的将军,面容虽然血色尽失,惨淡冷白,那溅滴的血迹却让他十足邪恶,凶性十足,叫他们心惊胆寒…… 可这一切,直到夫人出现之后……他就变了。 他一下变得既善良又虚弱,就好像他是这世界上最惨、最可怜的人一样…… 郑曲尺赶紧将人抱回车厢内,然后指挥玄甲军将盘龙马车的坐位拉出来当躺板,只要上面再摆些软垫子,就完全跟一张小床似的可以舒服躺睡。 郑曲尺不懂医术,他问他们谁会看伤,润土自告奋勇上前查看。 “他的伤势怎么样啊?”郑曲尺睁大一双眼睛问道。 润土给将军简单检查了一下伤口后,迟疑道:“……还好。” 郑曲尺听着有些不信:“什么叫还好?这怎么可能,他流了这么多的血。” 他都成了血染的人了,怎么可能会是轻飘飘的“还好”二字? “就是……”并没有伤到要害。 润土刚检查过将军的衣服下面,发现里面竟穿了一件贴身软甲,所以利器之锋利削钝则威力大减,并没有哪一处伤口能叫将军流了这么多的血…… 所以他身上的这些血,据他猜测十有八九是别人喷溅到他身上,才造成的这一惨烈伤重的情形。 可是还没等他告诉将军夫人,却见将军睁开一双“虚弱”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又重新阖上。 这一过程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将军夫人的注意力又全集中在将军的伤势上面,所以并没有注意到。 而润土的实话就这样折戟沉沙了,他无法违背将军的意思,但叫他骗将军夫人,他又觉得说不出口。 于是他干脆模糊了一些实情,却讲真话:“将军眼下伤情最重的就是这只右手,需得尽快接上敷药,否则会对以后右手的灵敏造成困难。”ъiqiku 至于腿上的伤,身上的伤,看着挺严重,实则全是皮外伤,以将军的体质而言,只需上药静养即可恢复。 郑曲尺看着他的伤手,眉头紧蹙道:“那你会医治吗?” “我身边只有一些伤药,也只会简单的一些治疗,对不起,夫人。”润土歉意回道。 “简单就简单吧,你先给他上药,我去外边找一根结实的木头来,先给他的断手固定一下,省得伤上加伤。”郑曲尺道。 “好,属下立刻就做。” 经此一事,润土不仅对将军夫人另眼相待,简直就是对她唯命是从,除了将军以外,往后将军夫人也将成为他忠心不二之人。 很快,润土就给宇文晟的伤口清洗干净后敷上了金疮药,包扎起来,又重新给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等郑曲尺回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弱柳扶风,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男子,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无力地闭合着,异常虚弱。 “夫人,将军的伤口暂时已经处理好了,剩下的便交给你了。” 润土与其它人告退,将车厢留给了他们。 郑曲尺看着白衣、白脸、白唇的宇文晟,他现在就跟个鬼似的白惨惨,她小声道:“叫伱信我,你倒是真信,玩命地给我创造机会……” 之前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信我。” “你说信你,我便信了……夫人,为夫做的可还好?”宇文晟突然睁开了眼睛。 睁着眼跟闭着眼的他,相差甚大,闭着眼睛的他,全然以一张水木清华的妖孽脸庞来表现气质,而一旦他睁开眼睛,哪怕他刻意收敛气势,但他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依旧令人无法自在。biqikμnět “你醒了?” 郑曲尺先是惊了一下,然后见他时而眉头微蹙,时而吸气,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就知道肯定是伤口痛了。 但她也没有办法给他止痛,于是就掏出刚打湿的帕子,慢慢抹净了他脸上的血与汗。 当他的脸白壁无瑕后,她看到了那一对艳丽无双的“凤凰泪”,便从他那一堆血衣当中,找到一根红纱巾绑在他的眼睛上面。 她知道他特别在意这个,身上也随时携带着面具,要不然就是这种纱巾来遮挡。 “很好……你做得很好。” 她一只手轻轻地托起他的后脑勺,将他的脸靠近自己,再替他将红纱巾在后面打个结绑好。 宇文晟的脸几乎要埋进了郑曲尺的胸脯,他鼻息间全都是她的气息与味道,这样亲密又温暖的接触令他整个人突然僵住,那一刻甚至连呼吸都骤停了。 绑好之后,郑曲尺又将他的脑袋轻轻放置了回去:“总之……辛苦你了。” 他追随着她的眼睛,努力找寻里面的动容与他渴望的某种情愫,l不确定地问她:“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这话,他之前好像也问过,可当时的郑曲尺避而不谈,岔开了话题。 但现在,她将染红的湿帕子叠好,放置一旁后,闷声道:“我没那么心狠,你都伤成这样了,我还无动于衷。” 宇文晟继续追问:“有多心疼?比上一次我受伤,还要心疼吗?” “你比较这些做什么?”郑曲尺听着有些苦笑不得。 宇文晟垂下眸子:“以前我听夫子说过一句话,万石谷,粒粒积累,千丈布,根根织成,我欲在你心中播种,只盼可生成良田万亩,我欲在你脑中织布,只望你能见诚见信,不再将我视为洪水猛兽,我计较这些,是因为我在意。” 他在她的面前总是克制再克制,他并非是想这样,而是不由自主,他自缚双手双脚,甘愿不反抗,但却不是不求回报的。 郑曲尺听着这些话,心中顿时掀起了万丈波澜,她抿了抿唇,声音发涩地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看法?你……难不成喜欢我?” 最后一句话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冲动了,觉得自己肯定是脑子进水了,她怎么能这样问他…… “喜欢?”宇文晟愣了一下,然后稍微理解了一下这个意思,他问道:“什么是喜欢?你喜欢我吗?” 他的眸子里明显空无一物,就像那深井之渊,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艹。 果然自作多情了! 第211章 这混蛋,他既然都不喜欢她,还说那么多惹人误会的话,他到底想要干嘛? 郑曲尺在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生硬地挤出一抹微笑:“没什么意思,我也不喜欢你。” 她想起来了,眼下这时代应该还没有流行说“我喜欢你”这样的表达方式吧,男女之间两情相悦,表达向来含蓄而隐晦,甚至生活相处了一辈子,都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爱自己。 宇文晟探究着她脸上似羞还怒的尴尬神色,心底忽然对“喜欢”这个词感到了兴味。 他斟酌思索了一下,似真似假地说道:“假如你所说的喜欢,是我想要你,那我应该就是喜欢你。” 郑曲尺人有些失神。 不对,喜欢应该是……应该是怎么样的呢?httpδ:Ъiqikunēt 郑曲尺一时对“喜欢”的定义也没有定准,但最起码,喜欢首先应该是心动,是心安,也是欣赏与爱慕。 哪有人的喜欢,会是一句这么笼统的“我想要你”?这跟“我想要这个”或“我想要那个”有什么区别? 郑曲尺没好气道:“我想要伱,不是喜欢,它只是一种占有欲。” 又是一個听不懂的词,宇文晟琢磨了一下,先掂量了一下它的成份,又开口问她的意思:“什么是占有欲?” “就是手上的东西,只许自己触碰,别人就算靠近一点都会不爽,对于自己拥有过的一切人和事物都不允许从手中逃走,有很强的领地意识,独占自己喜爱的人和事物,这就叫占有欲。” 她的话全然诠释出宇文晟的真实心理,他怔忡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个词,能够如此准确地囊括阐述出他的心思…… 他听出她话中的抵触情绪,便又问道:“你认为占有欲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也不是不好,但占有欲过强,便会物极必反,我读过一句话,当占有欲泛滥,不加节制的话,对方若依从,则会变本加厉,若对方反抗,则以强力弹压,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关系,就是情投则合,情悖则离。”郑曲尺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就比如说,双方如果有一方太过强势,则会对另一半造成很大的压力。 就跟她一样,有时候生起气来,都不敢找宇文晟吵一架,更别说像别的小情侣似的耍小性子,那她更是想都不能想的。 若一段婚姻关系当中,只能一方顺着另一方,一方哄着另一方,长期以往下去,谁不疲累啊。 所以……还是赶紧快刀斩乱麻吧。 郑曲尺忽然严肃道:“我们之间的婚事,其实根本不作数,对吗?” 宇文晟早知道她会提及此事,所以也并不意外。 “作数。” 郑曲尺听见漠垂着眸子,淡定道出这两个字,心中早已按捺多时的怒火腾地一下燃起。 “邺王同意了?婚契下来了?你别骗我了,我可以接受你的隐瞒,但你如果骗了我,又被我发现,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原谅你。” 她的话就像一道枷锁,将宇文晟体内的原始凶性牢牢困住,叫他连一个简单的谎言都无法对她撒。 宇文晟脸色有些难看,他道:“邺王会同意的,假如他不同意……那就换一个会同意的吧。” 郑曲尺:“……”他这是在给她画大饼吗? 要不然,他还真有本事一句话,就将邺国改朝换代了? 郑曲尺全然不信,并将他的话当成了戏言,她据理力争道:“我不管他会不会同意,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婚事不作数……” “呃啊——” 一声痛呼,宇文晟抚臂痉挛了一下,嘴唇苍白,如同海棠花上凝结的冰雪一般。 郑曲尺听见了,话到一半就急拐了个弯,紧声道:“你怎么了?是伤口很痛吗?” 此时的宇文晟脸色异常苍白,有些奇异地笑了:“你不必管我了,或许我根本就拖不过这几天,到时候你便能自由了……” “……没,我没有不管你的意思。”郑曲尺刚兴起的理直气壮一下就萎了。筆趣庫 宇文晟对她的狡辩充耳不闻,他如同一朵即将腐败的恶之花,伤人伤己的话刻薄尖锐。 “我知道,你嫌弃我,厌恶我,现在……我已经快死了,你还打算与我撇清关系,你便是憎恶我至此……” 郑曲尺张着嘴巴,听着他的数落,等他终于停下后,才闪烁其词道:“没有,我真没有,我的话就是,我的意思就是我们……” 咳……他说得过于情绪用力,导致伤势加重,嘴角涌上来一口血,惊得郑曲尺当场就哑声了。 她眼下什么和离啊、撇清关系啊、快刀斩乱麻都给忘了,安抚道:“好好,我们暂时先不说这个,你别激动,好好养伤哈。” 她抓起先前给他抹脸的湿帕子,就抵到了他的唇边,给他接血。 而他则趁机一把抓紧她的手臂,眸色雪亮:“曲尺,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我们的婚契,我定会亲手奉上。” 郑曲尺手臂都发麻了:“……好,你先放手,别碰着你受伤的右手。” 她不急,她真的不急的。 宇文晟此时的精神状态着实叫郑曲尺头皮发麻,她总觉得她若不顺着他,说不准下一秒就会发生什么恐怖又不可挽回的事情。 “你若不信,我可以给你写下军令状……” 郑曲尺算求他了:“你就别折腾了,你的右手都断了,还写什么……” 话到一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她抿紧双唇,有些心虚虚地看向宇文晟。 果不其然见他一脸惨淡,讥嘲地瞥向自己的右臂:“是啊,我右手都断了,以后或许我连剑都拿不起了……” 郑曲尺恨不得回到前一秒,将说错话的自己给掐死,她替他擦掉嘴角的血后,安慰道:“右手不灵,咱们就练左手嘛,别自暴自弃,凡事总有可能。”biqikμnět “那你会陪我吗?会陪我好好练剑,练到左手使用与右手一样吗?”他希冀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郑曲尺见他始终不肯躺好,非得倔着身子听她说,她有些担心他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流血,只能道:“……陪,我陪。” 第212章危伏层层 “真陪吗?” 他松开了她,撑肘后仰,墨长蜿蜒的散发半掩颈肩,更大一部分的青丝铺陈于身后…… 他仰头看着她,狭长的眸子温懒半睁,衣襟处凌乱,人被病餍吞噬了精气神后,却流露出一种荼蘼艳烂到骨子里的病态疲倦:“那你便别去我看不到的地方,留在我的身边,不管是喜欢,还是占有欲……”筆趣庫 郑曲尺上手托住他的背,将他慢慢放躺下去,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嘀嘀咕咕:“连自己为什么想要一件东西都不知道,却只执着于去占有,你这心态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宇文晟眼神空茫于车顶,慢慢变得深沉幽暗,红唇张翕:“可若我放手了,它就不会属于我了。”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哪一样是主动送到他的面前,他生来便是一种罪孽与恶毒,他不争、不抢、不夺,便什么都不会有。 郑曲尺侧耳听到了,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将他的脸摆正过来,认真道:“错,是你的,总归是你的,无论你放不放手,它都会回到你身边,而不该是伱的,你无论使出了多大的力气,用尽了多少手段,最终要么两败俱伤,要么玉石俱焚,你懂吗?” 宇文晟蓦然一僵,眼眸慢慢挪直,与她对视,但那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瞳却显示着他的意识不在她身上。 不该是你的,你无论使出了多大的力气,用尽了多少手段,最终要么两败俱伤,要么玉石俱焚,你懂吗?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句魔咒似的,将他拉回了过往某些记忆场景当中。 在一间阴暗封闭血腥的密室内,在一个高大的水缸当中,有一个孩子踮起了脚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上面的盖子—— 下一秒,一个剥了皮、浑身血糊的肉团从中抬起了头,它张开嘴巴,尖利而疯狂的声音不断地嘶喊着:“我不会放过她的,还有你,还有你这個小孽种——” “我要诅咒你们,我生生世世都诅咒你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得到你们想要拥有的,不会有人真正的爱你们,你们将永远在害怕,在失去,在痛苦……” 她说,不该是你的…… 所以,他们最后的结局,既是两败俱伤,亦是玉石俱焚啊…… 以前的宇文晟,根本不明白那个男人到最后的疯狂与残忍报复,究竟是为什么会选择走到那样的一步。 可现在当他也有了一个想要占为己、别人意图想要碰一样都足以叫他内心生起一股嗜血毁灭情绪的人后,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因为他得不到,因为那人“不该是他的”。 正因为他得不到,便意图拉着他们所有人都一块儿痛苦下地狱,来一个玉石俱焚。 可到底该与不该,是由谁来作决定的? 他受那人教导与影响,的确生成了与那人有着相似的性情,偏执、阴私,为得到一样东西可以不折手段,哪怕以自残自虐的方式。 但他又与那人有些不一样,那人从头到尾都不曾“得到”过,所以他只会以一错再错的方式,却始终无法满足内心那空洞、冰冷、虎饱鸱咽的贪念。 而他做这些的确也是为了“得到”,但是他曾经是“得到”过的,所以他也知道真正的“得到”是怎么一回事。 比起令她害怕、畏惧乃至用威胁恐吓的手段迫使她留下,他更想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 他想要的是……她当初在福县河沟村,将他单纯只当成“柳风眠”看待时的样子,那时她既热情又坦诚,就因他是她的新婚夫婿,是她的家人,她对他关怀备至、甚至期待与他有未来的样子。 而那个时候的她毫无保留,每一次看他的眼晴都是笑着的,明亮的,而那才是最真实的她。 可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够将一切重新变回来呢? 宇文晟喉结滚动,他撑着一副虚弱苍白的模样,露出一抹不容拒绝的微笑:“夫人,我有些事要交待,你能帮我唤润土进来一下吗?” 郑曲尺这头还打算好好跟他辩论一下,f却突然被他如此温柔礼貌的请求给打断了:“……” 他是变色龙吗?怎么这么会变脸,一会儿一个样啊? 她一时卡壳,听见是正事,也只好应下:“哦,好,我马上去。” 她下车前,总觉得话到一半不吐不快,她突然回头道:“虽然你没有问,但我还是想将我那一句话说完整,该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其实都不是绝对的,但有一样东西却是绝对的,那就是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若自己都不爱惜自己,不珍重自己,那最后什么都是空的。” 她刚才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全是灰黯与阴郁的情绪,哪怕在想一些事情,那里面都全然没有一丝快乐与温暖,就像是黑色窒息的潮水将他包围着,他除了自毁与毁灭,无法自救与逃脱。 她觉得他的过去,肯定与正常人不一样,想起蔚垚说他与宇文晟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想,或许不仅是不一样,还特别崎岖与残忍吧。 世界以疼吻我,我仍愿报之以歌,这是伟人才有的心态,而宇文晟的心说不定早就被曾经的生长环境给扭曲变态了。 唉,也不知道她轻飘飘的几句劝解与开导,能不能让他从偏道上往正轨处挪一挪,然后放她一条生路。 希望渺茫,同志仍需努力啊。 润土钻进车厢之后,便见将军靠坐在车厢壁窗旁,他眼睛上蒙着一块红纱巾,虽然此时脸色仍旧有些苍白,但却没有了之前惨淡的虚弱气息,依旧是那样望而生畏。 润土想起上车前,将军夫人一脸紧张地告诉他,将军吐血了,要让他再给将军好好看看,是不是伤到了内腑……如今看来,将军只怕是在故意逗将军夫人吧。 “将军您找我?” 宇文晟幽幽看向自己的那一条断臂,唇角含笑道:“即刻驭车去渡口。” 润土不解,迟疑地问道:“将军,那边摆渡的船肯定被南陈国的人毁了,咱们还要过去吗?” “不必多问,听令行事。” “是。” 等在外面的郑曲尺见润土没一会儿就下车了,便上前问道:“怎么样?此地不宜久留,你与他商议好了返回还是继续前进?” 润土向她拱了拱手,然后才回道:“回夫人,将军的意思是,继续前往渡口。” 郑曲尺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别的不说,她还是很相信宇文晟当将军的业务能力,她听完也就愣了一下,然后道:“既然他执意如此,那我们就听他的吧。” 润土见夫人一脸信服,完全不必考虑的样子,像极了一位温良恭俭的贤内助,可观将军…… “夫人,将军就拜托你多照顾了,我会先领一队人抄近路到达渡口勘察情况,若有埋伏便以短哨三声为信。” 郑曲尺有些意外:“你们要先去?可是……那好吧,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探路其实是一件危险的活,但凡有埋伏、有陷阱,都由他们这些探路的先头部队领受了,但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她也不能在这上面置喙反对什么。httpδ:Ъiqikunēt “还有……”润土有些欲言又止,那吞吐不爽快的样子,都快不像润土这扑克脸的形象了,郑曲尺一头雾水,奇怪地问道:“你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润土看了看周围没人,便目光深沉,小声道:“还有夫人,也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保护自己?”她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你是说怕中途会有什么意外是吧?”她也严肃起脸,回以同样郑重:“好,我会尽全力护好自己与全车的人。” 润土见将军夫人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真正的意思,眼底有些急色,但又无可奈何。 他不是这个意思。 是将军,他方才见将军分明是一头饿狼,可他偏披着那一层无害病弱的皮,就是为了将夫人“择日而食”,但这些话他也不能说,否则就是背叛了将军,但夫人救了将军、救了他们所有人,她对他们有恩,所以他只能委婉的提醒夫人。 要小心提防,别真被将军“无害又病弱”的一面给骗了。 可惜郑曲尺在某些事情上,尤其的感情事上,就十分迟钝跟大大咧咧,全然不知道润土对她的“恻隐之心”。 “总之夫人,多注意一下周围的事……或人,莫要掉以轻心。” 他声量放得很小道,生怕被车厢里面的将军听到了。 郑曲尺听他偷偷摸摸地给自己交待这些事情,以为他是担心这附近有敌方的斥候或探子,她也回以小声道:“好,我会注意的。” 润土见将军夫人还是半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心里也不由得默叹一声,将军如此狡诈如狐,可夫人却像小白兔一样懵懂无知,他真担心夫人最后会被将军吃得一点骨头都不剩。 “那我们就先出发了。”润土正色道。 郑曲尺点头,叮嘱一声:“你们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安与我们汇合。” 润土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他努力想回以将军夫人一个和善友好的笑,然而他最后只挤动了嘴角的肌肉抖动:“是,夫人。” 郑曲尺:“……”以前总听到有人形容“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她还曾想象过,如今没想到真看见了一例真实的,还怪稀奇的。 目送润土带着人离开之后,郑曲尺就上到车顶,留下的玄甲军则驭车继续朝渡口前进。 郑曲尺眺望前面:“那就是虎啸关渡口了?” 浑浊的河流波涛不兴平静自在地从北方蜿蜒而来,拍打着津渡岸边。 “对,先前将军安排的船只摆渡,如今只怕人亡船毁了。”玄甲军道。筆趣庫 “没有别的船了吗?” “有倒是有,但只能劫持别人的船了。” 郑曲尺心底一直揣怀着一件事情:“你们说,都耽误这么久的时间了,可后方的巨鹿军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就算他们不清楚我们的具体位置,可我们跟南陈军交战过,他们如今跑了,难道就没有跟巨鹿那边互通传讯?” “夫人的意思是……” “你说,他们会不会现在就在渡口处埋伏咱们?” “嗯,润土统领也是如此想法,所以才先行探路一番,我们一会儿不直接到达渡口,而是去到那里……”玄甲军指着一处高地:“先观察一下情况。” 见他们安排得井井有条,郑曲尺这才松了一口气:“还是你们专业,呃,就是你们懂这些,我没打过仗,更没有跟这么多人、几方势力交战过,我只能提提想法。” “夫人,之前没有说,但我们都很佩服你的能力的。” 玄甲军四人,最高个的叫廖泰和,矮个的叫候志义,偏瘦的叫北北,体型偏胖硕的叫槐胖子。 “对啊,之前你出手那一瞬的英姿,简直叫他们眼睛都瞪圆了,您不仅能制造出这一辆这么厉害的盘龙马车,还有一身绝技傍身,跟你一比,我们啥都不是。” “将军果然有眼光啊。” 这四人也是真心实意地赞美郑曲尺,经过这一次的生死交付,并肩作战,革命的情谊自然就悄然达成。 郑曲尺看着他们四张年轻的脸上,全是对自己的崇拜,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就会这一两样东西,现在全拿出来显摆了,你们快别再吹捧我了,要不然我一会儿都要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他们四人听完,都被夫人这番幽默有趣的自谦逗得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五人在车顶上的笑声,被车厢内的宇文晟听到了。 他望向车顶,想象着郑曲尺此时欢笑开心的样子。 她好像总会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惹得开怀大笑,她的快乐也好像很简单……而周围人也很容易被她感染,被她的情绪带着跑,一起笑一起愁,一起面对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好像都来了吧……” 他推开车窗,看着不远处的黄色河流,风吹起绿野荡的湿地波光粼粼,苍鹭觅食,渚滩与芳草那里面又隐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第213章血色(一) “对了,你们跟润土他们要怎么联系上啊?”郑曲尺偏过脸问槐胖子。 槐胖子赶紧告诉她:“统领到时候会通过吹哨的方式通知我们,一般短哨三声为突发情况,三短二长的哨声,则表示没有问题,我们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候,统领到时候会主动联系我们的。” 郑曲尺听了恍然地点了点头。 北北犹豫了一下,说道:“夫人,上面有我们看着就好,您要不先下去陪着将军吧,有情况我们定第一时间就去汇报。” 郑曲尺其实也有些不放心宇文晟一个伤患独自在车厢内,她考虑了一下,“嗯”了声,笑道:“那好,就辛苦你们多注意一点了,不过最好是趁这点空闲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接下来的路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突发情况。” 槐胖子他们四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夫人这样的人。 她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将军夫人,她身上没有贵人对平民居高临下的倨傲,也没有身份上带来的隔膜与界限,她身上总有一种让人感到很舒服的感觉。 就像熟悉的亲朋好友见面,聊天谈话,说笑关心,不必刻意的接近,只要她一笑,他们就有一种自然而自特别贴心、想向她倾吐心声的冲动。 但同时,她也是令人佩服敬重的人,她从不标榜展示自己有多厉害,但一到需要她的时候,她就会特别成熟与稳重,无形之中成为他们的主心骨。 所以,一个人怎么会这么令人平易近人,又能这么令人感叹其了不起呢? “我们知道了,谢谢夫人关心。” 廖泰和他们一致应声,回以一笑。 有了这样一個将军夫人在将军身边,他们都开始期待起未来营寨的生活了,说不准夫人这个小太阳能给将军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不会像以前那样,只有冰冷与残酷,军营当中没有半分温情可言,一切都只是铁的律例与军规。 —— 郑曲尺回到车厢,看到宇文晟正靠在窗边,侧脸优越,平淡又深幽地看着行车外掠过的水草湿地景色。 她立即过去:“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吹凉风呢,万一……” 她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只是越过他,伸手将车窗拉拢关闭了起来。 一转过身,便看见宇文晟正用一种诡异又奇特的眼神看着她。 “你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笑了,之前不是一见我便笑的吗?” 郑曲尺:“……” 之前笑,是因为王泽邦说他不喜欢女子笑,她以为她多笑笑,他就会受不了,可没想到他这么能忍,一直按兵不动。 只是,他现在忽然想要看她笑,他是故意在找不痛快是吧? 她挤出一抹笑,小白糯米牙呈月牙形状:“是这样吗?” “不是。” 宇文晟眯了眯眸,直接道。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哪笑得出来啊。”郑曲尺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笑也收了起来。 “方才你在上面,不是笑得很开心吗?”他语气平静地问道。 郑曲尺一顿,眼珠子转了一圈,也没想起她刚才是不是笑了,还笑得很开心,她揉了下鼻子:“笑了吗?” 他笃定道:“笑了。” “还笑得很开心?”她又问。 “没错。” “哦,那不关我的事,肯定是别人逗我笑的,我自己可不会随便乱笑。”郑曲尺无辜道。https:ЪiqikuΠet 宇文晟温柔一笑:“那我逗你笑,伱会笑吗?” 郑曲尺确定了,他肯定犯病了,要不然干嘛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你试试。”她随口应道。 不过,“活阎罗”还会逗人笑,她还真是整个期待住了。 宇文晟猝不及防一把拉过她,将她抱进了怀里,郑曲尺下意识伸手挣扎,却被他牢牢锁在怀中。 “你做什么?放开我。” 她拿手推挡,却感觉到手心上一片湿孺,她动作当即滞住:“你、你流血了?” “你再多挣扎一下,看能不能让我流血而死吧。”他听到她的惊呼,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个疯子,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郑曲尺翻了一个白眼,却没动了,抱吧抱吧,反正抱一下又不会掉一块肉。 “曲尺,没有时间了……” 他忽然低哑涩声道。 “什么?” 我们……快没有时间了。 宇文晟将下巴轻抵在她的肩膀上,视线却失神地看着车窗外面,然后笑着问道:“曲尺,我若死了,我将我拥有的全部财帛府邸良田都赠于你,我的一切都由你来继承,好不好?”Ъiqikunět 郑曲尺听了他的话后,人傻了。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一个将军府能有多少家底,但随即她又一掌拍醒了自己:“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喜欢金银,对不对?” 这不就是直接问她是不是喜欢钱吗? 郑曲尺不觉得自己这个爱好有什么不好,便坦荡荡道:“对,我喜欢钱,但这跟你有关系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又不是吃绝户的,干嘛要惦记别人的遗产? 宇文晟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你不喜欢我,连我的财物都一并不喜欢了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她蹙眉道。 宇文晟放开了她,他看着她的眼睛:“还以为,你听到这个好消息会笑呢,你现在却没有笑,是因为……你舍不得我死吗?” “不是!”她撇开脸。 他偏过脸,竟幼稚得非要叫她看他:“你嘴硬却又心软,以后若被别人骗了,怎么办?” 郑曲尺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她也不躲了,对上他的眸子,清晰无比道:“我郑曲尺这一辈子,只被一个人骗过,你别真以为我看起来傻,就真的傻。” 宇文晟闻言微睁开眼,细细地品味她话里的意思,则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 想到他刚才还说,从这车厢里能听得到上面的笑声,她赶紧挡住他的嘴:“你笑什么?小声些。” 郑曲尺感觉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他没有拉开她的手,而是手指灵活将她的衣襟一勾,将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拿出来,他眸色深黯,面上挂着令人看不懂意味的笑意:“好好戴着它,一刻也不要取下来,知道吗?” “你到底怎么了?你的伤势,真的这么重吗?没救了?”郑曲尺松开手,一把将鸾镯夺回来塞进衣服里。 她见润土他们提及他的伤势时,好像也没有特别凝重与担忧,她便以为他这伤应该问题不大,但他怎么跟在交待身后事一样? 到底是润土故意隐瞒着,还是他在这夸大其词想骗她…… “是啊,我快死了,你开心吗?” 我开心你个大头鬼! 想着他身上的伤她是亲眼目睹的,这不作假,说不准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伤势过重命不久矣,开始自暴自弃了吧。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或者说他身上的伤情她也是无计可施。 她深吸一口气,一脸强硬道:“宇文晟,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没心没肺,什么事都可以得过且过,但是,对于生命这件事情,我向来严肃而郑重,也许是我这人天真又愚蠢吧,我希望处处和平,希望人人都能够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非得你死我活才能够生存的地方。” 他表情古怪地听完后,笑着颔首道:“听起来……的确既天真又愚蠢。” 郑曲尺也不在乎他的毒舌,她的崇高理想岂能是他们这些战争狂人能够理解得了的,她只为她之前那一句话总结道:“所以没有谁死了我会觉得高兴,包括你。” 宇文晟并没有因为她说了这些话,而感觉到高兴,他计较的是:“这么看来,我与其它人,在你心里也无甚区别……” 郑曲尺刚想回话,却耳尖地听到了外边远远传来的尖长哨声。 ?—— ?—— ?、?—— 她赶紧起身,趴在窗边朝外边儿探:“宇文晟,是哨声,是润土他们发来消息了,不过……” 怎么会是两长两短? 之前润土不是说过,若有情况,则会吹短哨三声,而槐胖子也说了,三短二长的哨声,则表示没有问题,而现在,却两样都不对,所以这两长两短是个什么意思? 她转过头看向宇文晟,他抬眸,看懂了她眼中的询问,便道:“两长两短,代表……” 他拖长尾音,郑曲尺等不及,追问道:“代表什么?”Ъiqikunět 难道还有第三种哨声示意暗号? 宇文晟见她真急了,也不再吊她胃口,直接道:“代表他们或许失手被被擒,这是敌人故意发出的哨声,用于引我们上钩。” 郑曲尺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这、这难道不是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吗?他怎么可以用这种风轻云淡的语调说出来? 她如今再看外面,只觉得草木皆兵、危机四伏。 “那润土他们岂不是很危险,现在渡口是不是埋伏了很多的敌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宇文晟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再度扔下一个炸弹:“不仅渡口,我们来时的路也已经全是敌人了。” 被惊啊惊的郑曲尺,人最后反倒就镇定了下来:“那我们现在不是插翅难飞?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宇文晟有时候特别欣赏她身上的一种韧劲,别人是越绷越紧,乃至到最后崩溃断裂,而她却是拉得越紧反弹得越凶,永远都不会放弃希望。 看不到她被吓得慌乱失措,继而向自己寻求安慰,宇文晟随手挥掉心中淡淡的失落与遗憾,道:“在陆地上,他们的确布下了天罗地网,但在水里,他们却不一定是了。” 郑曲尺一听有戏,她眼睛徒然有了光亮:“你在渡口处是不是还有其它准备?可、可是,如果他们带兵阻拦在前面,我们该怎么冲过去?” 他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俯身问道:“之前,你什么都没有说,只叫我信你,我信了,如今我问你,你信我吗?” 郑曲尺仰着头,表情有些挣扎,她虽然看起来很容易跟别人打成一片,推心置腹,但实则并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与其信人,不如信自己。 但是……宇文晟那样多疑警惕的一个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却都能够信她,她若说不信,未免太白眼狼了吧。 “……信。”她豁出去了。 她就信他这一次,信对了就算了,信错了,反正她也没机会第二次试错了。 宇文晟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兹嘉奖:“那好。” 他摘下了眼睛上蒙着的那一层红纱巾,绑到了她的眼睛上,刹那间,她眼前一片红色。 “一会儿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回到邺国。” —— 下了马车,前面是一片芦苇荡,春季时期渡口的潮水涨上来,水溢满了芦苇地,前面有大片水洼沼地,不便于马车在这湿地上继续奔走。 宇文晟与郑曲尺他们都下了马车,慢慢朝前走着,只见水朝东流去,微风吹过河水泛着很细的水波纹,四周静悄悄的,连滩头时常能见的白鸟都不见踪迹了。 可能是疑心起了,郑曲尺总感觉在看不到的地方,在若隐若现的芦苇水泊当中,埋伏着人群正在慢慢靠近。 她紧张地握好手中的臂弩,这不是擅长远射的重发龟兹弩,考虑一会儿可能有近战,她重新选择了一种轻巧型的短距臂弩。 “你的右手断了,还一身的伤,若有紧急情况,你就躲我身后,千万别冲动。”郑曲尺跟宇文晟小声道。 宇文晟见她小心谨慎地四处张望,身体还稍微侧挡在他身前,就跟当初她认为他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一样,真心想要保护他。 宇文晟乐于见她护着自己,他依旧牵着她的一只手:“别担心,我虽然右手断了,不是还有左手吗?” 左手? 这左手不是还没有练好的吗? 她瞥了他一眼,只见此时的宇文晟,又重新戴上了他的那一张傩面具,除了在笑的眉眼与嘴唇,其余部分全都掩埋在了面具之下。 “别逞强了,我知道我不一定能够护得下你,关键时刻说不准还得你出手,但至少少用一分力就是一分,你先攒着些力气先。”她淳淳教导道。 宇文晟接受良好:“好。” 他们身后的四人,槐胖子、北北他们看着将军与将军夫人之间的相处,都一脸犯傻啊。 第214章血色(二) “宇文晟……” 郑曲尺压低了嗓音喊了他一声。 “嗯?” “咱们这么大剌剌地走在路上,相当于暴露视野,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一些,要不,咱们蹲在草里匍匐着前进吧?”郑曲尺跟他提了一个不大成熟的建议。 在郑曲尺的认知当中,既入包围埋伏圈中,就更得谨慎脚下这片土地,敌人躲藏在暗处,他们就叫他们失去了视野范围,这找不着人了,他们怎么实施围剿计划? 宇文晟低垂下眸子,凝注着她认真寻求他意见的大眼睛,乐得又笑了起来。 “他们说不准就正埋伏在这芦苇草里,你是打算跟他们抢地盘吗?” 郑曲尺:“……” 她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他们这几人正吭哧吭哧地匍匐前进,累得正打算歇息一下,但一抬头,却看到正对面也有一队人正趴在那里,他们面面相觑,都一脸懵逼。 她干笑一声:“那算了吧,对了,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啊?” 她忽然偏侧过头,一脸倾耳聆听的样子。 宇文晟仔细辨认了一下:“什么声音?” 郑曲尺虎着脸道:“风雨欲来的声音。” 宇文晟:“……” 见他一脸无语的样子,郑曲尺却咧嘴笑了起来,谁规定只能他打趣她、损她,她就不能耍一耍他的呢。 见她眉开眼笑,不似一开始的苦愁萦脸了,他挑了下眉,慢悠悠道:“我发现……” “发现什么?”她恣意抬脸看着他。 宇文晟似笑非笑道:“你好像越来越不怕我了,现在喊我的名字,也越发顺口了。” 宇文晟的话让郑曲尺一怔,她挠了下自己的眉毛,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来的行为—— 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还真的……已经不太害怕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记得了。 就好像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她狡辩道:“我喊你的名字,不都是你要求的……” “嗯。”他笑盈盈地应道。 “你说我是伱的夫人……” “对啊。”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附和着她。 郑曲尺与他并肩走着,她的手他很自然地牵着,她为了能够就近护着他,也没有拒绝这一本不该存在的行为。 她侧过脸,低下眼,见他步履如度,不急不快,就好像故意在将就着她的小短腿迈步,他们的步调始终保持着一致的进度。 她走了这么久,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切,不就是他给纵容的吗? 回想起来,他对她的态度的确跟别人不一样,他从不会在她面前摆脸色,耍将军的威风,大多数都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基本上没有拒绝过。 而他唯一一次变了脸色,对她发脾气,还是她说要跟他和离,两人不欢而散。 可他明明就不喜欢她,偏还待她这般不一样,这……这只能说是他们宇文家的家风传承吧。 “你们宇文家的男人,对自己的媳妇还怪好的。”她小声道。 除了不能离这一条十分霸道的规矩。 宇文晟没听清:“你在嘀咕些什么?” 她刚要说话,但一抬头,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时,人就呆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宇文晟,我问你,你一次性能打几个人啊?”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刚才说得没错……”她一脸僵硬地说道:“敌人的确都埋伏在这芦苇荡里了。” 宇文晟听到了后侧方的动静,他转过身,盯着前方,只见一队人马碾分开长草走了出来,锋利的刀刃轻轻一挥,四周围的青草芦苇纷纷倒下。 乌泱泱的人头一下蹿出,渐渐的人越聚越多,摩肩接踵的不断从四处涌来。biqikμnět “宇文晟,好久不见了啊。” 而在最前面的人还是他们老熟人——陌野。 他健硕高大的身躯披着一件猩红长披,一副正军将军的鳞甲皮盔打扮,浓烈如火的眉眼,邪佞俊美的面庞。 当看到宇文晟与郑曲尺两人时,他神色晦黯莫测,假笑连连。 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将军,战甲颜色与款式与他迥然不同,再加上包围上来的士兵也是蓝、红两军的颜色。郑曲尺也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幕,但果然想象的画面没有亲眼目睹来得心惊胆战。 玄甲军四人,面对敌人全方位包抄,也只能是故作镇定,实则内心早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宇文晟看到陌野出现好似并不意外,甚至在面对如此大的紧迫感袭压而来,他依然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勾起唇角,别有深意道:“除了南陈国,还有宏胜国也参与了啊,眼下三国联手只为杀一個宇文晟,晟深感荣幸啊。” 宏胜国的北堂将军凛目盯视着宇文晟:“你的确该自豪的,为了能够请君入瓮,我们三国煞费苦心才走到了这一步。” “比如那一张下田布略图,是你们故意放出的消息吧。” “当然,不过它的确是真的,要不然你怎么会上当呢,你以为你故意引开了追兵,就能让你们部下顺利回到邺国,呵呵,可惜,我早就派人在半路上拦截了,他们根本活不到将那份下田布略图交给邺王的时候。”陌野摊开手,笑得一脸遗憾的狠毒模样。 郑曲尺听到这话,手心一紧。 如果一切是他们的阴谋的话,那蔚大哥他们岂不就危险了? 宇文晟反握住她的小手,安抚性地轻捏了一下:“就为了当初墨家那一船的器械被劫持,你们如今沆瀣一气,若哪一天除掉了我这个心头大患后,再次分赃不均,你们会不会就如此番对付邺国一样,背刺曾经的友军呢?” 他的话一听就是在挑拨离间,但不可否认,这也是实话,所以陌野、北堂将军听后,脸色都有一瞬间的阴沉。 但两人同时也是城府极深之人,这种不自然的神色很快就被他们掩饰了起来。 陌野冷邪一笑:“以后的事情反正你也看不到了,就不必你在此多费心了,现在……乖乖地去死吧。” “陌野,你知道你这个人身上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吗?” 陌野冷沉地盯着他。 “你废话太多了,若我是你……”他缓缓抬眸,一双含笑长月般的眸子,闪烁出猎杀的血光:“只会立刻动手。” “为你留下几句遗言,怎么能算是废话呢?” 宇文晟松开了握紧郑曲尺的手,他重新戴上雪蚕丝的手套,然后以左手握起了剑。 郑曲尺环顾了一圈,却一把抓住他,悄声道:“你先别动,你身上有伤,我们再拖延些时间,我来。等到你的那些支援部队来了,咱们再一起上。”https:ЪiqikuΠet 她认为宇文晟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定是留有后着,可现在他们在这就几个人,孤立无援的惨况,实在不宜跟人拼命打杀。 宇文晟顿了一下,他斜过眼,眼神温柔而深幽道:“曲尺,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郑曲尺一时有些懵:“什么话?” 他之前讲了那么多话,现在突然要让她提取其中的一句来考重点,她表示她还没摸着头脑呢。 “一会儿如果感到害怕,你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他抚过她颊边一缕被吹散的发丝,轻轻地一吻轻印在了她的额头:“别害怕……”我。 她一颤。 只觉得一道冰凉从额头皮肤一直蔓延到了四肢上。 不是因为他隔着面具印下来的一个安抚,而是因为他话中所暗藏的滔天血气。 他缓缓转过眼,对上了陌野,眸子微微一弯,却令陌野周身都蹿上一股寒意。 一把掀起披风将郑曲尺较小的身躯护进怀中,刷的一声,长剑出鞘,铮铮剑韵回荡耳畔。 “杀!谁优先压下宇文晟的头颅,加官进爵、黄金千两!”陌野慢慢退至人群之后,冷眼看着前方。 他的武功远不及宇文晟,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前去冒险,但宇文晟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他撑不了多久的。 玄甲军四人眼见将军一骑当千冲杀过去,立刻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马车,他们四人分工合作,一人驭马一鞭抽打在马背之上,朝着包围圈中冲撞过去。 盘龙马车较一般的马车体型要大将至两倍有余,当车子用时,它能装载不少的人与物,但将它当堡垒用时,它又能以用力庞大的车体进行撞击。 三人登到车顶,拿出兵器来,对着沿路的敌人射杀,若弓箭用完了,就拿长矛挥刺,总之竭尽全部力量来为将军分担压力。 空气之中很快就弥漫着浓烈的血的味道,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颤抖,山崩地裂。 从未有过的血腥味道一直冲击着郑曲尺的鼻腔,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揪着宇文晟的衣角。 他动,她亦在动,他的伤臂一直紧紧地抱携着她。 她看不清楚外面的场景,她眼睛被蒙上的红纱,看什么都是红色的,但她觉得,假使她扯下红纱,说不定外面的一切现在也是一片血红色的了。 宇文晟此时就像一个屠夫,他无情地挥舞着手中的剑,他一剑都萦绕着死亡的气息,当屠戮拉开序幕之时,一切存在都不复意外,当一名名士兵倒在血泊当中,他们的肢体崩裂着,躯干也变得支离破碎,血色染红了大地。 血,再次沾满双手的血,瞳孔也被染的变了颜色。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他——“宇文晟,杀吧,杀吧,杀光他们吧,杀光你眼前的所有人,你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继续上!我倒要看看,他宇文晟还能坚持多久!”宏胜国的北堂将军也被宇文晟的战力所骇,他不住地退后,大声叫嚷着。 陌野也是十分震惊。 南陈国的人明明说,他使剑的那一只手已经被沐达也废了,武力大打折扣,但现在看来,左手使剑的他,才是真正的恐怖如斯。 宇文晟提着剑,剑影飘忽,宛如鬼魅舞动,他身形呼啸而过,所经之处便是一片哀嚎,血顺着剑刃落在地面,滴滴答答,汇成一小片血窝,亦在郑曲尺眼中氤氲成一片惨红。 “宇文晟……” 她咬紧牙关,无意识地轻喊了他一声。 宇文晟空洞赤红的眸子,沾染着疯狂的狞笑,他享受着这一刻,直到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突然一震。 若非胸前贴着一具温热又轻颤的身躯,还有那一只小手用无意识的力道紧紧揪着他的衣角,他或许真的会完全沉醉于这一场杀戮当中,失去了理智。 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想平复住心底那一头饥肠辘辘、疯狂地想要吞噬血肉的饕餮凶兽。 眼见围实的人墙,终于撕开出了一道薄弱的“口子”,他抱起郑曲尺剑芒闪耀,似流星般遽闪而过。 陌野他们简直不敢置信,宇文晟都受了那么重的伤了,还能够凭着一只左手,杀入重围来。 直到今天,他们才终于知道,宇文晟这个号称“活阎罗”,这个邺国的战神,究竟是凭什么将一个腐朽不堪的邺国支撑到如今不倒。 “可惜啊,他终究还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召集全体兵力,一起上!”筆趣庫 陌野见宇文晟有意将战局拉伸至渡口的位置,他冷冷一笑:“还以后有机会可以渡船离开巨鹿国?宇文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今日便是注定你有来无回了。” “摆出八门金锁阵,别让他通过!” “是!” 一队手持人高盾牌的甲士飞快形成队阵,他们先摆成一个八卦图型的站位,他们一人蹲下,一人踩肩而起,顿时二、三米高的阵形高高矗立而起。 宇文晟当即被困挡于其中,这时后方盘龙马车一路横冲直闯而来,玄甲军在上方大喊:“将军快上车,快到渡口了。” 宇文晟回头一望,飞身一跃,便踏至车顶,巨鹿军与宏胜军见此,也一并奔跑着想从车身攀爬上去,后边还有人拿着各种兵器又砍又戳,想破坏车身,射杀马匹,阻止他们。 郑曲尺知道现在肯定是乱作一气,光听那嘈杂交拼的金属声就知道。 “宇文晟,我们逃出来了吗?” 宇文晟掀开披风,将她放了出来,他掰过她的小脸,不让她回头看见那些残酷又血腥的一幕:“快到渡口了,你要记住,下了车后一直朝前跑,别回头,渡口会有人来接应你们的。” 郑曲尺赶忙点头:“我知道了。” 但很快她又意识到他话里的不对劲,她瞪大眼睛:“接应我们?那你呢?” 第215章突围渡口 宇文晟始终没有回答郑曲尺。 她心脏跳动得厉害,既是紧张也是无端揣测的心慌。 这时,忽然马车一阵剧烈的晃动,前方马匹嘶鸣,疑似受惊了,四蹄乱蹬,马脖子使劲儿的往后仰,毫无预警地掀飞了驭马的槐胖子。 “胖子!”廖泰和脸色遽变。 候志义攀在车边上,见槐胖子圆胖的身子被掀翻在地,他见后方都是围拢过来的敌军,也急道:“槐胖子!” “他们的箭射中了一匹马的马脖子,马车也快不行了,咱们只能跳车!” 北北拉扯着嗓子大喊,马车现在摇摆不定,又奔速极快,他根本稳不住脚,想干脆一跃而下,又心生恐惧这一下会摔断了脖子。 宇文晟斜过眼,扫过他们畏惧迟疑的动作,手上蓄力一掌横扫而去,当即他们三人就被一股力道给送了下去。 同时,他再勾臂抱住郑曲尺,飞身而下,在半空之中,他射出一枚暗器打中了其中一匹马身,只见它前蹄子蹭着高的往上抬,双眼上翻,瞪得老大,鼻子喷嚏还打着颤音,显然已经痛意疯狂。 它们的身体像是被狂风吹动的旋风,无法控制地奔腾着,不分左右,狂风怒潮。 这三匹马本就是公输即若为讨郑曲尺欢心,特别挑选的优质骏马,比起一般军马的血统都还有优良,当它们被激怒发疯,那肌肉发达的身躯,当即充满了不可估计的力量和爆发力,奔跑的速度极快,让人无法想象。 前方的巨鹿军与宏胜军本还布着防阵,但见此情形,心生退意,都不敢与之硬拼阻挡,纷纷急忙避开,然而动作稍慢的人,还是被风暴之尾扫到,撞得不止吐血,还断胳膊断腿,爬不起来。筆趣庫 宏胜国的北堂将军怒声道:“不能让它继续发疯,套住它们杀了,不可叫宇文晟有任何机会逃脱!” “众军听令,布索阵!” 当即一队兵出列,他们掏出弩弓,箭尾上套上了绳索,纷纷朝着马车身上一射,在绳索成功地套住了三匹马的四肢、脖子等部位,几十名士兵便一同用力拽紧绳索,想拉停马匹。 但是显然他们小看了盘龙马车的冲劲,只见几十个人都被拖拽着一个前仰扑倒,虽然对车身造成了减速了功效,但却没有叫它们完全停下来。 “再上人!”北堂将军咆哮着招手。 “是!” 宏胜国这边又陆陆续续增加了十几人,这才最终将盘龙马车给拽停了下来,但他们也够呛的,面对三匹不受控的疯马,手上都磨破了血。 而这时的宇文晟,却如同鬼影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死神的镰刀寒光一闪便划过了他们的咽喉。 随即他一剑斩断了马匹身上的全部束缚,挑中了其中一匹最为健壮、又没有受伤的马跨越而上。 骑在马背之上,他余光见槐胖子他们便趁此空隙机会,偷偷滚进了草边上,然后一头栽进了湿地的茂密水草当中,借此遁离。https:ЪiqikuΠet 他们这四人在陌野他们眼底毫无价值,逃了连追都没那心思,他们的主力追杀目标只有宇文晟一人。 “想逃?且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追!” 宇文晟带着郑曲尺一骑纵驰,后方是源源不断的追兵。 在强烈的颠簸当中,郑曲尺扒拉开衣服,从中探出头来,她脸上刮着冽厉的风,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宇文晟,我看到渡口了!” 前方,江水清清,草色茵茵,只见渡口边那有一棵大樟树,树下有一凉亭,凉亭处有一段很长的下坡,坡度缓缓向下至江面,那便是渡口…… “嗯。” “可是前面,没有船,也没有人……”她愕然道。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渡口,可这里却根本没有船,也没有接应的人。 宇文晟却道:“快来了。” “什么快来了?” “曲尺,陌野跟北堂显的人已经追来了,所以——” “别回头。” 他突然伸出一掌推着她,人朝后翻身,与马匹飞速前行相逆,然后身形缓缓落于地上。 郑曲尺瞠大眼睛,遽地扭身回头,这才看清楚宇文晟此时的模样。 他一身鲜血,如同一朵残破的花,而那血肉模糊的身体,更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一般……真有人伤成那样,还能活吗? 而他先前……也就是靠着这样的一副破烂不堪的残躯在与他们那些人战斗吗? 郑曲尺的头发被风吹起凌乱不堪,她眼睛一片通红:“宇文晟——” “一起走,你回来——” 宇文晟站在原地看着她,他血色眸子因她而恢复成了微光黑海,那里面流动着的山岳星河,他微微一笑道:“我答应过你,会送你回到邺国,此诺必践。” 那你呢? 你送我回去,那伱自己呢? 郑曲尺趴在马背上,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被敌军掩埋,他截断了追兵,以他为界,没有一个人能够越界一步。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变得模糊、细小、最终失了身影,马从渡口的下坡一路冲刺,没有缰绳马镫,人很难保持平衡,就在快支撑不住时,水面爆破,十几個人从水中飞了出来,将她安全带离了马背。 砰—— 马失控失序,就这样止不住冲进了江中,水花溅起,而此时在丰茂的芦苇荡内,亦有一支扁长小船游了过来。 水中十几人,皆身穿紧身黑衣蒙面,他们接到郑曲尺后,立即道:“夫上,上船!” “上船?”郑曲尺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这些人应该才是宇文晟安排的真正接应之人。 她看向驶来的那一艘小船,神情凝重地问道:“我上船,那宇文……将军呢,你们会派人前去支援他吗?” 这些黑衣人闻言,一时缄默沉重,其中一人道:“夫人,将军只让我们接走你,请上船吧。” 郑曲尺茫然怔忡。 她看向来的方向,一时脚步像凝滞了一样,半步都挪动不了。 以前,她总觉得在这种危机时刻,人本能就该赶紧逃跑,能跑一个是一个,像电视剧里那些哭哭啼啼非得拖延一会儿多害些人,实在是多余,反正最后都得走,为什么非得拖到最后一刻才走呢?httpδ:Ъiqikunēt 可当她处于同样的情景当中,她才终于能够体会到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心狠是她,心软是她,果断干脆是她,犹豫不决也是她。 哪怕明知自己做不了什么,明知道是在浪费时间,可是当你还是一个人,拥有良知与道德的同时,你就很难抛下一切只顾自己一人逃命,还可以回头冷静无比地说服自己—— 看啊,对方都拿命在给你拖延时间了,你要还不走,你就是一个傻子,你这是打算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吗?与其最终抱着一块儿死,还不如…… 人的分裂在此挣扎,一半情感一半理智,一半冲动一半冷静。 第216章追杀围截 “夫人……” 他们一面提防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敌人,一面也沉着紧迫的心态催促着她作决定。 假如最后,夫人还是这样犹豫不决,或者婆婆妈妈非得拖延时间不肯走,他们也只能打晕了她之后再强行带走。 将军曾下过死命令,无论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的第一要务、首要任务都是带着夫人平安返回邺国,其余之事,皆可置之不顾。 然而,看起来这样矮小娇弱的夫人,最后却并没有给他们实施强硬手段的机会。 “上船吧。” 她语气虽轻,但却很坚定。 他们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都呆怔地看着她。 郑曲尺却又说了一次:“船一到,我们就上船。” 她没有慌乱哭闹,也没有执意要等到将军来了才肯登船,她不管内心如何波涛汹涌,但她始终是郑曲尺,是那个永远理智会打败感性的郑曲尺。 她仰头看向天空,此时的天气正如她此时的心情,天空中的太阳被乌云遮蔽了,一片灰沉沉,而她心底也一片阴霾。 她回去又能做什么,她回头又能做什么? 她自问。 她其实什么都做不到,连陪伴他一块儿赴难都是一种拖累。 一种深刻挠骨的懊恼与无力笼罩在她的肩头上,在这乱世之中,她离开了宇文晟,什么都保护不了,无论是当初在福县还是如今在别的地方。biqikμnět 她……什么都保护不了。 她自嘲地笑着低下头,周围陷入一片死寂,气氛亦瞬间落到了冰点,暗卫们凛若冰霜地站在那里,一时为将军夫人的“冷静识实务”而感到诧异。 但一切能够顺利进行,于他们而言自感省心许多。 只等那一叶扁船靠近,便立即带着将军夫人离开。 船由一位暗卫划至,在他们刚踏上船时,便见一只暗箭朝着这边猝不及防地射来—— 暗卫察觉到异样,拔出随身长剑一挡,箭矢便当即偏移了航道,坠入水中。 然而下一刻,平静幽青的江面上却“轰”地燃起了大火。 原来那一支箭上,竟点燃着火油。 暗卫环顾一看,只见火势围绕着船身四周蔓延开来,大火于水面上生生不灭,而骤然升高的温度与炽焰刺红了他们的眼睛。 该死的!巨鹿国竟然也早有准备,他们看向岸边丰茂水草中、还有芦苇湿地上,有十几个巨鹿国士兵分散开来,正在朝河中倒灌着火油。 水流粼粼朝着他们这方而来,这也意味着火势会不减反增,如他们这种轻便的木头小船,哪堪火热侵扰,时间一长肯定支撑不住。 暗卫意识到情况不妙,道:“夫人,这水面上被人泼了火油,火势从中围拢,咱们的船身只怕支撑不了多久,我们得立刻跳进水里去!” 郑曲尺也是观察过一遍局势后才回头,她见暗卫纷纷跳入水中,虽然身上不由得裹缠了一些油水与火苗,但一旦下沉至水中,再从水下泅泳至水油范围之外,就可以安全。 她咬紧下唇,眸光泛紧盯注着水面。 “夫人,跳水!” 郑曲尺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水性算不上多好,只能算凑和,也不知道可以在水下憋气多久…… 算了算了,淹死跟烧死,这两坑爹的选择,她总要冒险尝试其一,当她正打算学暗卫一头栽跳进水里逃生时—— 这时,一道凌厉的呼啸声贴面而来,她凭借着一种敏锐直觉,偏了一下头,这才侥幸地避躲开来。 她倏地看向射箭的方向,却见一匹黑马领着一队人马赶至渡口,黑马上坐着的人正是陌野,红披扬起,铁衣凛寒,他身后的弓手人头攒着,拉弓上箭正对准她的方向。 他远远看到船头上的郑曲尺,火焰之中,她如琼枝一树,衣裙拂扬,衬得云鬟婀娜。 “郑曲尺,爷只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你自己选择吧,你若逃,爷必射杀你于当场,你若降,你这一条小命姑且还能在这世上多留些时日……” 他这大吼了一声,就像沉雷一般滚动过来,在渡口水波纹之中回荡。 郑曲尺的前后路线都被锁定了,但凡她有意图跳船,便会被当众射杀而亡。 郑曲尺僵在当场:“……”不就犹豫了那么几秒吗?他们来得可真挑时候。 水下的暗卫急得如同黑鱼一般左右摆动,一时无计可施。 郑曲尺视线扫过一眼船身下方,又抬起头来,看向已经到达了渡口的陌野。 陌野怎么会出现在渡口,那宇文晟呢?他是生是……死? 郑曲尺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她告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不得胡思乱想了。 “伱连宇文晟都敢杀,自然无所谓我这么一個小女子的生死,但你终归还是想要我们郑家的山河舆图,或者说,也叫九州八荒图对吧?” 她这一次直接就开门见山了,而陌野勒马停靠在岸边,他仰长着脖颈,气势刚健如同焰火一般,那猎猎飞响的战袍上染了不少的血迹。 ……这血是谁的? 郑曲尺总忍不住想偏,一时心口发紧。 “看来这山河舆图,果真是在你们郑家人手里啊。”陌野冷狞一笑,沉下浓眉,凶狠的眼眸盯着她道:“当初你欠我的帐,现在该还了吧?” “对啊,你要就过来拿啊。”她朝他摊开双手。 陌野宽大的手掌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难不成这图就在你身上?”https:ЪiqikuΠet 郑曲尺挑眉,咧牙一笑道:“怎么,你不信啊?还是你不敢啊?” 听到她挑衅的话后,陌野徒然大笑了起来:“郑曲尺,爷再傻,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被你骗,你看来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你以为你现在这么嚣张,所凭借的是谁的威风?宇文晟?还是他底下那些宇文家暗卫?” 陌野阴佞地盯注着她淡漠的眼睛,就似要撕破她现在脸上的镇定神情,他伸臂一招手:“你想飞,爷就斩断了你的那对翅膀,给我射杀水中的人!” 弓手们当即调转方向,朝着郑曲尺船身四周就疯狂扫射,不留任何余角。 郑曲尺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长箭“咻咻”笔直地射入水中,圈圈水波纹荡开,青绿泛黑的水底下掀起了动荡暗涌。 郑曲尺心里像打鼓似的咚咚直跳,当即朝水下喊道。 “你们快走!” “不必管我!” “都走啊!” 可这些暗卫全是领了宇文晟的死命令,必须安全护送郑曲尺离开,所以他们哪怕丢了性命,也是绝对不可能会丢下郑曲尺逃跑的。 水下有血线涌出,这表示肯定有箭伤到了人,不知生死。 郑曲尺在船上急得左右探看时,却感到了船身在轻微地移动。 当火势逐渐朝这边吹过来时,他们打算拼着最后一点的力量,送夫人远离一些。 陌野终于如愿以偿见到郑曲尺着急慌了的神色,他勾着嘴角道:“继续射!” “住手!”郑曲尺转头看向陌野,她此时的眼神犹如利剑,陌野从她的眼中再也找不到曾经的那些炽热与爱慕了。 就像是……她从来就没有对他动过心,他们之间曾经的那些事情都是过眼烟云,再无痕迹。 “呵哈……”陌野愤愤嘲讽一笑,他不住地点头:“好啊,郑曲尺,你这心变得可真够快的啊,当初利用爷的时候,你满口承诺、满嘴谎言,如今你又另攀高枝了,便就打算前尘尽忘了?” “你做梦呢。” 他眼神突然就冷厉下来,阴沉沉,透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狠劲道:“爷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你跟你的那些见鬼的舆图,你既然选择了宇文晟,选择了去死,那爷就成全你。” “不必顾及了,都杀了吧。” 他最后一字落下,心却不知为何凉了下来。 “是。” 巨鹿部队立马摆开架势,这一次,他们箭矢上都包裹上了火油棉,一经点燃,就跟个火球似的朝着江中船身射去。 而郑曲尺这边,却也抬起了手,她撩起袖摆,手臂上套着的袖里箭正对准了陌野的方向,动作奇快无比,就好像她早在脑中对此一幕演练过数十上百遍了。 “陌野——” 她一声冷喝,叫陌野下意识抬起眼来,而她的箭比她的声音更快一步到达他的位置。 陌野瞳仁一窒,勒转马头,急急后退,两旁的士兵则赶紧拥挡上来,意图替他挡下这一箭。 然而郑曲尺最擅长的就是星月连箭,“星箭”在前,迷惑住敌人,叫他们乱了阵脚失了方寸之后,“月箭”在后,才是真正的夺命之箭。 在第一支箭刚射出去,她的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见任何偏差晃动。 她知道有这么多人在,她根本就杀不完,她也知道,她很难在这种包围圈内逃出生天,但是她想,至少她要拖着陌野这个仇人一块儿走吧。 总不能叫她跟宇文晟都白死了吧。 但当百发百中的“月箭”刚要射出时,胸口处却跟快要爆炸似的生痛,她手指蓦然一紧,可她咬死也不肯放弃这样好的一次报仇机会,说什么她也要射出去,哪怕疼死。 然而手上的箭矢,差一厘的方位,就会偏移了准头。 原平必杀的一击,箭虽射中了陌野的胸口,却没有射中他的心脏位置,令他当场命毙。 他捂着不住流血的胸口处,惨白着一张脸,震怔地看向郑曲尺的方向。 她眼神冷酷无比,右肋与腰脊形成一道见血封喉的凌厉开弓姿势。 她道:“你的命可真大,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对你容情了……” 曾经的那个人,竟是带着对他如此浓重的情愫与眷恋离世,哪怕消失在这天地之间了,这具身躯还是对他留情,不肯伤害他。 但那人是那人,她郑曲尺是郑曲尺,她的心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人束缚。 她看着漫天的箭曳着火焰而至,甚至映红了她眼前的这一片天空,她这一刻的心境竟然是一种异端平静。 多么不可思议啊。 或许这一次,她死后不会再有这么幸运能够穿越到异世了,但能活两世,她觉得她的人生也算值了。筆趣庫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连人带船一道被焚烧沉杀的那一瞬间到来…… 只是,这时一道腥冷急风骤然掠及她四周,她人有些站不稳,身形摇晃,她惊异地睁开了眼睛,却见一道红色的身影挡在了她的前方。 他瘦长如神莅的身影立于半空之中,长剑对着那漫天的火与箭矢一挥,剑光如电,划破了长空,便将射向船身的红光全数给挡了下来。 他剑术精妙,纵横交错,简直无懈可击。 郑曲尺仰着头,人就呆住了。 “宇、宇文晟……” 是他吗? 他还没死吗? 她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大大的惊喜:“宇文晟——”她不吝以最大的嗓音喊他来表达自己重见他的喜悦之情。 他在解决完危机之时,便转过身来,一脚蹬在她的船头,这股推后的力道,加上下方的人使劲地推着船走,她感觉船身正在以不慢的速度远离渡口。 他落在船头之上,摘下一只已经染红了的手套,用干净修长的手轻摸过她的脸颊,再沿着轮廓线条滑到她脖子处:“曲尺,别怕,鸾镯会替我保护好你的……” “你在说什么?!” “你既然来了,咱们一起走啊!” 她伸出手想抓住他,却见他微微一笑后,就转身飞离了船头。 “宇文晟,你要去哪里?”她急声大喊道。 前方下河了好几十条船只,宇文晟飞身摇曳在那些船只身上,挥杀如魔,不断地阻挠他们接近郑曲尺。 那头陌野中了一箭,身负重伤之际,根本没办法再指挥战场,而宏胜国的北堂将军不知所踪,于是他只能让人放船去追。 然而火油溢河,也给他们造成了困境。 这时后方,一艘大船停泊在那里,看见郑曲尺的小船后,射出铁爪扣抓住船橼,将船身飞快地拖拢,再将郑曲尺带上船。 “你没事?” 当郑曲尺看到船上的润土时,人有些恍惚不解。 “夫人,我没事,我还找到了船,他们呢,只有你吗?将军呢?”他问道。 郑曲尺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鼻头一酸,眼眶再度湿润了。 她怔怔道:“他掉进江中了……” 润土闻言,脸色遽白。 她紧紧地攥着胸前的镯子,慢慢蹲了下来,不住地饮泣,极为小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哀鸣一般,连哭都不敢放肆。 “他替我挡下了所有追兵,可他却没有撑到最后……跟我一起离开……” 第217章当家主母(一) 岸边陌野中了郑曲尺的一箭,身负重伤之际,根本没办法再指挥战场。 他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兵围剿,没伤在宇文晟的手上,反而险些折在他最意想不到的郑曲尺手里。 那两箭,如今回想起来,完全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她说得对,要不是他命大,只怕现在他连喘口活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陌野想着她当时射箭时,那冷然狠酷的模样,哑声笑着。 他脸白如纸,伤处血喷不止,染红了衣襟,可他却半点没顾及伤处,攥紧了拳头大力地捶打着地面。 “郑、曲、尺,郑、曲、尺……好你一个郑曲尺啊。” 这种感觉就跟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睛,是他小看了她啊。 士兵们将中箭的陌野扶下马之后,就开始紧急为他处理箭伤,见他突然情绪不稳,不顾胸前伤势泄愤,便赶忙上前阻止。筆趣庫 “司马,你冷静一些,你这样伤口会裂得更大……” “快,快抓住司马!” 陌野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气,他低头看着胸口处那一支箭,箭尾已被折断了,但箭头部分却深深嵌入进了他的血肉里面。 绞痛,全身冰凉,迸沁着冷汗,但比起这些,因为心里憋屈,他更想疯癫一场。 “爷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看走眼的人,却是她郑曲尺了……” 他旧恨新仇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化成一团火熊熊燃烧,但正因为他的情绪过于激烈,导致气血沸腾上涌,伤口的血眼见止不住。 “现在还不能拔箭,先——” “司马!” 失血过多的陌野,在折腾一番之后,人终于没扛住晕了过去,而宏胜国的北堂将军此时不知所踪,其它人只能下船入江,继续追击。 然而火油铺河,滔焰浓烟,也给他们的追捕造成了困境。 郑曲尺这边的船身,逐渐被推移逃离了包围的火势,下方的暗卫终于有机会探出头来,大大粗喘了一口气,游推着船身远离岸边。 这也意味着,郑曲尺她离宇文晟越来越远。 “宇文晟——” 她站在船头,大声喊着他。 然而宇文晟既没有回头,亦没有回应她。 她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但在这一场嗜血的杀戮之下,没有任何一艘船能够追上来,他以一种暗夜般沉默的温柔,以鲜血和尸骸堆砌的出口,为她打造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盾。 她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停留,心中惊骇不已,连身体亦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他摧毁一切,他斩杀所有,只为守候住她……可他自己呢? 他不管他自己会怎么样了吗? 几十搜船只被宇文晟捣毁了不少,再加上火油烟熏,他们视野受阻,无法合力围攻,一时竟还对他束手无策。 直到岸边又突击来了一队神秘人,他们身披宽大的蓝衣斗篷,藏头露尾,然后一字排开来,拿出了最具杀伤力的武器——钢栝机。 这是一种不曾流传于世的射杀机巧,它们刚射出时是一束较大的箭,但会在半空打开,变成鹰枭一般的利爪子,一旦被它钩住,便会狠狠刺进猎物的肉里,难以摆脱。 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宇文晟,等待着最佳时机,瞄准、射出,十几束“钢栝机”在江面上空散开,它们有一部分错开了,但亦有一些挂在了宇文晟的肩膀、背部与大腿处。 这些利爪,远比屠夫挂肉的钩子更利、更尖,它一碰到血肉就牢牢攀紧,吸附,抓紧,当即宇文晟身形一个踉跄受滞,从高处狠狠地摔落在一艘船上。 郑曲尺遥望江面,那黑烟滚滚,所有的一切都是若隐若现,她只见到他好像被什么攥住了,人就从高处跌落下来。 “宇文晟——” 但很快,他又站了起来,可岸上的那些身着蓝色斗篷的神秘人,他们抓紧“钢栝机”一齐朝后拖拽,令他行动受限,只能受其摆布。 他拿剑砍“钢栝机”的牵引链子,但这是钢铁做的,十分坚硬,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斩得断,尤其他受伤的右臂承不了多少力量,单靠左臂的力量,一旦身体失衡,就大打折扣了。 “宇文晟被困住了,全体将士听令,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杀了。” 周围船上的人驶船靠近,纷纷跳上他所在的船身,立马冲上去刀剑相加,面具之下的人,挥剑扫退前后敌军之后,纵身而起,而岸边的人则继续施加更大的力道,让他不得逃脱……筆趣庫 “给我射杀!” “射——” 船上、岸上、渡口的全体弓兵得令,他们目光凛冽,磨刀霍霍,一霎那间,只见百箭、千箭齐发,而被高高吊起的人,眨眼之间就如同一个箭靶子似的被射中—— 噗通—— 郑曲尺瞠大的瞳孔内,是他身躯溃败破烂,坠落入了那一片清寒阴冷的江水当中,血染出一片殷红…… 在一片红色血河当中,却独独留出了一条闪光清澈的水带,水带扩大到远处江面之上,泛起了万顷波光—— 平波无澜的江面上,有一艘大船早就停泊在那里,在见到郑曲尺的小船缓缓驶来之后,船上的人赶忙射出铁爪扣抓住船橼,将其船身拖拽着靠拢。 有人下船,联合暗卫将郑曲尺带上了大船,弃了那艘小船。 “夫人,你没事吧?” 当郑曲尺在大船上看到润土之时,人有些恍惚怔忡。 “你……你怎么会……” “夫人,我的事说来话长,总之我没事,这一切都是将军提前安排下的……对了,怎么只有夫人?将军他呢?”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郑曲尺一下就回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鼻头一酸,眼眶再度湿润了。 她怔怔道:“他中箭后,掉进江中了……” 润土一听,脸色遽白,半天没回过神来。 郑曲尺伸出手,紧紧地攥着胸前衣下的镯子,然后慢慢地蹲了下来,不住地饮泣,极为小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哀鸣一般,连哭都不敢放肆。 “他、他替我挡下了所有的追兵,可他却没有撑到最后……跟我一起离开……” 润土失魂了半晌后,白着一张像鬼一样的脸,喉间的哽咽被他和血一般咽了下去。 他哑着声音道:“夫人,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将军能安排好这一切事情,他一定……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就没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启程回到邺国,您……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如今将军府内只剩伱一個能主事的女主人了,咱们在邺国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您代替将军回去先行处理。” 润土的话令郑曲尺抬起了头来。 她眼睛红得跟只兔子似的,她吸了吸鼻子,咬牙道:“他没死,他一定没死……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的死了。” “对,我们会留下一批暗卫在江中搜寻将军的踪迹,若有消息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的。”润土也如是道。 郑曲尺站了起来,但因为蹲了很久,刚一起身,眼前就是一片黑晕。 “夫人!” 润土赶紧扶住她。 他们这才看到郑曲尺背后不知何时中了一箭,箭尾被掰断了,虽然卡在靠左肩胛的位置,不算要害,但却早已流了很多的血。 “夫人,你受伤了?” 郑曲尺昏昏沉沉地半睁着眼睛:“是吗?可我为什么……一点痛意都感觉不到呢?” 润土闻言,眼眸一下就湿润红了。 —— 在睡梦之中,再现了那一队身着蓝色斗篷的人,他们一个个面容模糊,却不约而同地掏出威力惊人的兵器,对着宇文晟的方向发射…… 一阵大风掀起他们的袍子,露出了腰间公输家弟子的腰牌时—— “是公输家……” 郑曲尺从梦中被惊醒,就翻坐了起来,目光也仿佛刚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的,这时旁边一道暴躁的川音给她喊回了神:“郑曲尺,你给老子赶紧躺下!” 郑曲尺转头一看,只见桑大哥拄着拐杖,气得火冒三丈地蹦过来,一把将她重新给按回倒在床上。 “你的伤口还没有彻底长好,你坐起来做什么?你不痛吗?“ 痛…… 正因为痛,所以她才清醒了。 她茫然地看着上方:“哥,我回来了……” 本来还气不过的桑大哥,这会儿一见她这副惆然若失的模样,又开始心疼她这段时间的遭遇了:“……对,你回来了。” “哥,我回来了,可我却没能把他一并带回来,只有我自己回来了……”郑曲尺喉间如哽,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桑大哥显然也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他长叹了一声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尺子,人这一辈子哪能样样都占强,不亏欠别人的啊,只要你还活着,就慢慢还吧。”ъiqiku 他最了解她了。 “可是哥……一条人命,我怕我还不起……”她一臂横挡于眼前。 人没了,她拿什么去还?还给谁? 桑大哥却沉声道:“尺子,大哥知道,你是个宁愿别人欠你的,却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无论你之前对柳风眠的感情有多重,你这一辈子估计都会忘不掉他了。” “但忘不掉就忘不掉吧,记着也好,以后的生活你就要更珍重自己,只要你活着,他这一趟便没有白死。” 郑曲尺现在并不想听任何劝诫或安慰的话,有些事,只能她自己想通,有些坎,也只能她自己去跨过,她知道的,谁也帮不了她。 “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桑大哥见不得她难受,虽然当他听润土他们讲了一些原委,也明白柳风眠的牺牲对他家妹子是一件多么大的冲。 但人的心总有偏私,他很感激柳风眠,或有可能,他可以一命换一命还偿还对方的恩情,但他却不想尺子这一辈子都溺在他给予的伤痛泥潭当中。 “好,哥先去给你熬药。” 桑大哥拍了拍她两下,人才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房内安静下来,郑曲尺躺在床上,余光不经意扫到了案几上摆放的一座雕塑。 她视线一滞,那是她新婚之夜给宇文晟雕刻的塑像,是一条凶狠的八岐大蛇温驯地围绕着一名男子,那面男子眼睛处蒙着一条长纱巾,将本来有几分朦胧仙气的五官模糊了一半。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见过他的真容,所以雕刻出来的人,也半是朦胧半是真。 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 她爬起来,将雕塑拿过,然后找到雕刻刀,先是削掉了遮挡眼睛部位的纱巾,再一点一点将他的脸重塑完整。 木榍片片飘落,每一刀,都伴随着牵扯的痛意,但这样更能叫她保持清醒的神志。 当在木雕上重现宇文晟的脸时,她久久怔愣,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过他的五官轮廓,视线不禁模糊了起来。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当初就该对你更好一些了……” —— 房间外面,蔚垚、王泽邦还有润土都过来了,在郑曲尺昏迷不醒的这些天,他们一直守在外边。 在看到桑大哥出来后,他们赶紧上前询问道:“那个……桑大哥,不知道郑工醒了吗?” 因为夫人一直要求瞒着桑大哥自己嫁给了宇文晟这件事情,所以他们也不敢贸然将一切透露出来,说什么都是含糊不清,这也导致桑大哥时常以一种怪异、不信任的目光看待他们。 “醒了,不过她精神不大好,你们……晚些时候再过来吧。”桑大哥眉头皱起。 这几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与他们家尺子这般熟了,一天到晚正事不干,非得守在这里等她醒来不可。 “桑大哥,是这样的,我们这边有些要紧事,不知可容我进去与郑工说几句话?”蔚垚问。 桑大哥沉默了一下,却道:“还是明日再来吧。” 他们看了一眼房内,只能退下。 —— 隔日 他们几人又来了,可桑大哥想着躺在床上的郑曲尺,还是拒绝了。 “桑大哥,如今营寨中出了紧急大事,需要夫人处理。” “我说了,她……” “哥,让他们进来吧。” “好吧……” 四人并排站在床边,郑曲尺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如今将军不知所踪,邺王开始整顿咱们长驯坡营寨,让我们即可班师回京,否则不肯再发放军粮,如今军中再无口粮,支撑不了多久了。” “夫人,宇文家那边也派人过来传信,说是咱们将军人不在了,那么关于祖宅与宇文家的一切都将收回。” “还有呢?” 第218章当家主母(二) 关于军饷,若军队长期驻扎一方,据她看史书的相关了解,吃饭的问题基本是靠自己解决的吧。 毕竟一个国家也养不起这么多的兵,再加军队多是临时征召的,有战事的时候他们就入伍打仗,而和平时期就在当地参与生产“屯田”。 所谓的“屯田”,也就是士兵们每年会划出固定的时期来操练,而其他时期都化身为农民伯伯去种田,在吃食上面尽量实现自给自足,给国家减轻压力。 讲个特别典型的,就比如三国时期姜维在汉中屯田,就是典型的自给自足型军队。 然而长驯坡营寨的士兵却有些不同。 一来他们并非是国家征召而来的,这一支军队实则是属于宇文家的私扈军。 在日常情况下,是由宇文家来养着发军饷,但一旦给国家打仗,或在行军期间的一切费用由由邺王出资发粮养着。 这次遣兵前来福县驻守边防,是为军务,自当是由邺国来负担。 二来由于福县这些年连连干旱受灾,想“屯田”也基本上实现不了。 郑曲尺听完他们讲了一些来龙去脉,也大致了解了情况。 “邺王想通过军饷来拿捏咱们四象军?” 宇文晟手下有四象军,分别为玄武(玄甲)、青龙(腾蛇军),白虎、朱雀(赤凤军),而眼下在长驯坡营寨中的队伍以玄甲军为主,剩余大部队则被宇文晟调派在其它地方隐秘驻守。 可以说,样样不如人的邺国能够屹立至今不倒,其中宇文晟与四象军是占了绝大部分功劳。 如今宇文晟凶多吉少,邺王在得讯之时,主意便自然而然打到了四象军身上。 “是。” 郑曲尺垂眸淡淡道:“那他估计要失望了,不必靠他,我也可以养得起他们。” 蔚垚、王泽邦与润土愕然看向她。 “继续。” 现在的郑曲尺在他们眼中是那样的陌生,他们曾经认识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身上好像一下沉淀了一些浮躁与矛盾,整個人如锚入水,不再是轻飘飘的力度展示于外,随波逐流。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人最先衰老的不是容颜,而是不顾一起的勇气,人最先成熟的不是身体,而是言谈举止间的气质和智慧。https:ЪiqikuΠet 如今的郑曲尺,她好像是成熟了,也像是孩子骤然之间失去了可以给她庇护的大人,被迫在一夜之间学着长大,学着面对,学着大人一样去处理那些复杂的事情。 王泽邦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他眉头的褶皱又深刻了几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下一片青黑,就像短短几日时间人就老了好几岁了。 “夫人,宇文家的老族长那边,也派人过来带信,说是听闻咱们将军人不在了,那么关于将军名下的祖宅与将军府上的一切遗产都将由他出面来处置。” “宇文家的老族长?”郑曲尺看向王泽邦,润泽清澈的眸子定定道:“他有什么资格来瓜分宇文晟的遗产?” 王泽邦见夫人不明白,便跟她解释了一下关于“国君”与“族长”的家族治理文化。 每一个盛世家族下面都有众多的分支和家庭,在这种模式下,族众的尊卑长幼、亲疏远近关系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就容易产生矛盾和纠纷。 在传统的宗法社会里,一族之长是同姓宗族组织的领导者和维护者,负责和掌管宗族内部一切事务,而族长则在家族内部拥有极大的权力。 甚至对“亵渎尊长、扰乱家礼、蔑视族权”的族人,还可以在族内私设刑堂。 “可将军府……不是还有一个我吗?” 王泽邦攥了攥拳头,最后长长一声叹道:“夫人,按照宇文家族规,不曾生养、嫁入府中不满一年的遗孀,是不能够……” 郑曲尺听到这话表情一怔,原来……她嫁他的时间竟如此短,连一年都不满期满啊。 她抿了下泛白的唇瓣,冷静道:“还有呢?” 他们忧切地关注着夫人的一举一动,见她好似神色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桩事情,一时也不知道她心底究竟是何打算。 “最后就是盛安公主在福县附近失去了踪影,邺王震怒,便将此罪责全数怪在将军头上,责令我等若不在一个月内将人寻到,便要问罪我等一干。” 郑曲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荒唐的问责理由,她不由得问道:“这邺王……与你们将军的关系如何?” 蔚垚仿佛知晓她心理的疑惑:“邺王对将军,是既惧又恨,他一面想要驯服将军彻底为他忠诚不二,一面又十分忌惮将军的威信,可以说,这一次将军出事,他绝对是喜多于愁。”筆趣庫 如此昏聩之君啊,也难怪邺国会走到眼下这般田地…… 郑曲尺哪怕是一个对政局不敏感之人,也明白邺国失去一个宇文晟意味着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也知道历史上为了一个“功高盖主”的理由杀害功臣者之事不绝于缕。 但别的君主至少还知道在威胁除尽之前,将自己的杀心收藏得好好的,可他却蠢得世人皆知其心思。 没有宇文晟,他哪怕拥有了“四象军”又如何?他懂得如何发挥其军队最大的能力吗?他会调兵遣将吗? 郑曲尺稍作考虑了一下,这三件事情一件远在盛京待解决,一件则还有一月时间,所以她决定先办近在眼前之事。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去处理宇文家的家事吧,这一趟前来传信的是些什么人?”郑曲尺问。 王泽邦道:“是老族长的堂亲,宇文泽与宇文浩。” “王副官,你与我仔细说说,老族长他们都有权力干涉将军府内哪一面的事情。” “族长一般是负责传递族训族规,执行和监督各种规定之责,还有为族人分家、立嗣、财产继承等作为公证人,主持宗族的祭祀活动,哪一家做出了失了体面规矩的事,族长亦会出面解决,另外本族与外姓发生的争执,以及其他涉及本族利益的一切事宜。” 王泽邦知道将军夫人出身农户,并不知晓大家族中的条条框框,所以讲得很细处,可以是说方方面面都没遗漏。 “这样啊,那老族长你们的族规能意志高于一切,高于一切的身份与威势吗?”她又问。 王泽邦顿了一下,好似在琢磨着夫人这句话的意思:“倒也不是……国君才是邺国至高无上的,其与一切都将为王权让势。” 郑曲尺颔首,表示懂了,她道:“那宇文浩与宇文泽他们现在在何处?” “正在营寨当中等待着要见夫人一面,他们说了,若夫人一直拒不见面,那便一切都按照族规行置,不必另行通知了。” 郑曲尺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估摸着时辰:“好,你们等我梳洗一番,我们便即刻启程返回营寨。” “不行!” 在郑曲尺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桑大哥便推门而入,他手上还端着一碗冒烟的中药,表情严肃道:“你的伤还没有好,你要去哪里?” 郑曲尺眼神扫过蔚垚他们三人,示意他们先出去。 他们三人点头,又跟桑大哥道了一声,便迈步出了房间。 等人都离开之后,郑曲尺对桑大哥笑了笑:“哥,我没事,这伤不重,只要小心一些,不牵扯到痛处,倒也不碍事。” 那一支箭正好在肩胛骨处卡住,这伤不算重,也没多深,只是当初没及时止血,才有些吓人。 也正因此才会导致她晕迷多日,当然这也与她精神受创,一直不愿意醒来有关系。 桑大哥将药碗端在一旁,他坐在床边正色地问道:“尺子,他们究竟有什么事非得伱拖着伤去办?” 郑曲尺却道:“哥,等我处理好这一切之后,我就会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但现在你就让我去吧,好吗?” 桑大哥看着她祈求的眼眸,她两日以来,她人都不太精神,但是他知道,他家尺子从来都不是一个遭遇了重大打击就会从此一蹶不振的人。 或许,让她去做些她想做的事情,让她在外面散散心,被其它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说不定人才会好得快一些。 “非得去吗?就不能再等一等?”他喉结滚动,近乎无可奈何地问道。 郑曲尺直视着他,没有犹豫道:“非去不可,不能等。” 桑大哥闻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执意要做的事情,大哥总是拿你没办法,但是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又扭转过头,朝着门外的三人吼道:“我将妹妹交给你们,你们能保证这一次定会看好她,不再让她受伤吗?” 外面的三人并没有走远,听到了房中桑大哥的喊话,当即郑重回应道:“我们三人以性命起誓,只要我等不死,定会护郑工无虞。” 郑曲尺看着桑大哥冷硬的侧脸,他全身紧绷忍耐着,明明是那样不愿与担忧着,可是他最后还是拼命地克制着自己放手…… 或许,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但是她不说,他也就选择尊重着她,不逼,不问,不叫她为难。 “哥,谢谢你……” 郑曲尺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背上,鼻头酸酸地,眼眶发胀。 —— 郑曲尺喝完中药之后,就尝试着起床,她动作小心翼翼,为了尽量不牵扯到左背部的伤口,只能用右手代替一切左臂的行动。 她在箱笼里翻找到了一套漂亮的衣裙取出来。 这是当初宇文晟送给她的,她一直拿自己当工匠看待,自然从来不会刻意去穿这些奢华却不经磨损的华贵衣裙。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要以宇文晟妻子的身份,成为将军府的当家主母,自然便需要在众人面前注意自己的形象。 她动作小心地换好一身里三层外三层的锦缎衣裙之后,又拿出一套尘封已久的胭脂水粉。 这一套一看其精美浮雕的包装盒子,就知道特别的贵。 她还记得当初她因为舍不得花钱,但为了膈应宇文晟,便去厨房拿面粉来涂脸,那滑稽搞怪的样子,叫宇文晟都不忍直视。 估计他误会她也与别的女子一般爱美,喜欢梳妆打扮,后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采买了这一套,悄悄地放在梳妆台上送了给她。 她坐在铜镜前,给自己仔细的描眉画眼线,敷粉抹胭脂。 她不是不会化妆,现代人竞争大,除了要多填补内涵,颜面功夫也是必须要注重的一项工程。biqikμnět 加上她长年熬夜赶工程,当一名女强人,便需要好好保养自己,以一副精致的妆容来面对别人的审视与注重。 邋遢可以是个人随性生活,但却不能表现在工作范围当中,毕竟她当初也是一个有理想的有志青年,力争上游。 而现在,她也该拿出当初进入社会打拼的状态,全力以赴来应对眼下这一份“工作”。 而当郑曲尺推门出来之时,等在门边的几人一回头,却都看呆了。 他们是真呆了。 从初初相识到现在,将军夫人的变化比那“女大十八变”还要更夸张,从男变女,从幼小变高挑,从长相顺眼可人,到如今的惊艳出众。 当一个人懂得自己容貌上的优劣,再加上一番熟练的修饰,取长补短,那么普通的长相也可变成可圈可点的秀美。 再加上郑曲尺本身就长得不差,皮肤也好,七分的娇俏模样,直接就一跃至九分的拔尖了。 她身着一套月白与鹅黄的委地锦缎长裙,那裙摆与袖口都以银丝滚边,袖口繁细有着淡黄色花纹,一动一挽之间,光泽流动,更衬肤色白皙雪嫩,娇美灵动。 她乌黑微卷的秀发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这一素雅而不失精美的打扮,叫他们简直都不敢相信她是当初那个又黑又瘦、活像只小耗子的“桑瑄青”了。 郑曲尺见他们傻傻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她偏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周身:“你们这么傻站着做什么?是我这一身有哪里不对劲吗?” 蔚垚最先回过神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呃啊,那个,夫人,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变成哪样了?”郑曲尺折步漫身转了一圈,抬眸一瞥:“哦,我穿这样不好看吗?” 王泽邦用肘顶开了不会说话的蔚垚,当即抢先回道:“好看。” 瞧瞧啊,这才是他心目中将军夫人该有的模样啊! “不气派吗?” “气派。” “不威严吗?” 威严? 其它都可以随便夸,但是,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娇小玲珑的威严…… “这……” “不可能啊,我特地将眉毛与眼线部分加重了凌厉感,这就是妥妥的黑化妆啊。”她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与眼角处喃喃道。” 黑化妆是个什么鬼? 蔚垚他们见夫人如同出征一般“全副武装”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夫人,您、您这是打算去谈话,还是去打仗啊?” 郑曲尺放下手,眉眼之中不必刻画,便油然而生的清明透澈:“既是谈话,也是打仗,一样关乎输赢。” 第219章当家主母(三) 若非情况不容拖延,蔚垚他们也不会挑在郑曲尺受伤未愈的情况下找来,麻烦她,叨扰她。 他们来之前去过一趟军医寮寻廖军医,夫人的伤症便是廖军医给诊治的,他自然是清楚夫人的状况。 他道,夫人还年轻,筋骨又较一般人强劲许多,这次的箭伤于她无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补一补。 关于调补身体,廖军医声称自己远不如梅若泠精通,于是他们又特地跑去找到梅姨,央求她给夫人开了几剂专调专治的补血药膳。 而这几天夫人一日三顿喝的、桑大哥熬煮的中药汤剂,便是梅姨给开的方子,效果斐然。 今天他们来接夫人,并没有跟往常一样骑马,而是找了一辆舒适的马车接送。 他们在车厢内特地铺上厚厚的软垫子,车速也是匀速慢行,就是担心她的伤势。 在车上,郑曲尺特地带了一条薄毯盖在腿间,这身柔软轻纱衣裳好看倒是好看,但却稍嫌单薄,再加上这两天倒春寒,她还没将身体养好,所以较一般人怕冷些。 “有……他的消息了吗?”她涩声轻问。 三人脸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颓然缄默,该发疯的已经疯过了,该心急如麻的焦虑也被桩桩迫在眉睫的紧要事给压了下来。 如今的他们只能接受现实,做他们能够去做的一切,而不是被击垮、崩溃,放弃一切。 他们身上也肩负着各种各样的重担,有他们家族的,有邺国的,有敌国的,亦有军队战友的。 蔚垚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处的窒闷与发堵,想笑一笑,缓解一下沉重的气氛,然而狐狸眼却弯出一道泛苦、疲惫的弧度。 “我们派了人去捞江了,当然,在我们之前巨鹿与宏胜国他们早就派了大批渔船去打捞,但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不过付荣会暂时留在虎啸关监探情况。” 听到付荣的消息,得知他安然无恙,郑曲尺心理多少有了些安慰。 润土却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是吗? 郑曲尺神色惆茫,她想起当时,火海于江面,烟雾缭绕,一切虽如雾里看花,但她的的确确看到了戴着神摊面具的宇文晟,被公输家的人用一种发射器锁住了行动,然后身中多箭坠入江中…… 人在这样重伤的情况之下沉入江中,当真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吗? 王泽邦见夫人神魂不属的模样,却问:“夫人,假如将军真的没了,你有何打算?” 郑曲尺回过神来,手攥着裙摆上的毛毯,轻声道:“我不是什么名门将女,更不是什么智慧惊人的权谋贵女,我虽然脑子不笨,可我最擅长的只是摆弄些木头,搞搞生产发明与研究……“ “所以,我可能没办法代替他跟你们一块儿去上战场保家卫国,也没办法在战事上给你们出谋划策当军师……我想过,我能做到的就是替他努力守住将军府,还有守住你们,但除此之外,我可能做不到更多的事情了。” 他们听到她这样说,一时竟面露出一种复杂之色,面面相觑之后,三人当即心悦臣服在车厢内给她跪下。 “夫人,足够了,身为将军夫人,你能够赋予全军精神力量,也能够稳定军心,况且你能够在将军出事时,遇上重大麻烦时,挺身而出勇敢担下一切,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蔚垚认真道。 王泽邦则愧疚又歉意道:“夫人,我王泽邦以前狗眼看人低,时常觉得你比不上那些出身高贵之人,但我错了,大错特错了。”biqikμnět 郑曲尺看向他。 难怪他之前看她,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敢情在内心深处一直没瞧得上她的出身。 他继续忏悔道:“这几日,我们所有人如同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各种紧急的事情接踵而来,但凡懂得权衡利弊的人,都会想办法逃脱躲避,远离这些麻烦,可夫人你却仁义有担当,想都没想,就挺身而出,担下这一切重任。” 嗯,听着她人还怪好的哩。 郑曲尺听完,理解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然后讶异地问道:“我还可以推托的吗?” 三人一愣:“……” 她叹了一声:“是哦,那现在反悔是不是太迟了?” 三人当即瞠大了眼睛,连忙慌神道:“夫人您可千万不能反悔啊!” —— 回到营寨的主军大帐,只见在帐内早已等待着宇文家的几人。 帐帘被撩开,郑曲尺由蔚垚、王泽邦与润土几人护送而来,她一出现,帐中的几人立刻转头看去。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宇文晟的这个新妇。 而第一眼的印象就是,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也有如此相貌端庄的女子。筆趣庫 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郑曲尺这一番打扮,成功在宇文家第一印象当中站稳了脚跟。 她维持着娴柔端庄严的气质,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与他们讲话,当然,宇文家的人自持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傲气,也没主动开口。 越过站在帐中央位置的几人,她信步走到了主帐的将军座位上,整理了一下衣摆后,缓缓坐了下来。 她对下方的守卫吩咐道:“去为两位堂叔倒些茶水来。” “是。” “不必了。” 宇文浩与宇文泽两人直接冷声拒绝。 他们见这新妇上一来就径直坐于主位之上,瞧着这是打算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 这两人相貌也算周正,加上华衣配饰一装扮,自有一股来自大家族的依仗与腔调。 他们来之前对于郑曲尺的底细也稍作了打探,对于一个农家女出身的丫头,嫁给了宇文晟后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们自然也是打从心底里瞧不上,满眼的轻蔑毫无掩饰。 郑曲尺却不慌不忙道:“我奉茶,是因为秉承待客之道,至于你们喝不喝,那便是你们的事了。” 她这轻飘飘的一怼,却直接叫宇文浩与宇文泽脸色一黑。 “晟儿媳妇,你是不是太目无尊长了?” “目无尊长?那两位长辈,是不是也太目无法纪了?”她口齿伶俐,接得也很快。 宇文浩眯了眯眼,不善道:“你在说什么?” 郑曲尺微微一笑,面容恬淡娴柔,但眼神却始终带着一种强硬态度:“虽然,在小家,我为晚辈,两位为长辈,但在国法面前,我为将军夫人,你们不过俩個白丁(平民),你们若硬要与我讲规矩,那不如,你们讲你们的族规,我讲我的法规?” 宇文泽与宇文浩一听她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后,都一时哑口无声。 他们对视一眼,心底都开始有些惴惴,这个新妇看起来不像他们想象当中的那般好应付啊。 “罢了罢了,这些细支末节的小事便不与你计较那么多了,你应该知道我们过来的意思吧?”宇文泽背着手,趾高气昂地问道。 郑曲尺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宇文泽与宇文浩:“……”这个晟儿媳妇怎么这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当真不知道,想我夫君眼下还下落不明,难不成是族里人派你们过来慰问?那若是这般,那侄媳妇当真是感激了。” 她说完,便装模作样地站起来,朝他们施然一礼。 这是在路上郑曲尺找王泽邦稍微取的经,有什么万能的行礼姿势。 见她一出声就将了他们一军,宇文浩与宇文泽心底自是暗恼。 但事到如今,宇文浩也不与她这样一介无背景、无实力的农妇讲究什么脸面体统了。 “你不用隐瞒了,巨鹿国早就将晟儿的事情公布于众,我们知道想晟儿凶多吉少,我们也知道你不会轻易将属于咱们宇文家的东西交出来,但这却由不得你了。” 郑曲尺又慢条斯理地重新坐了回去,她好奇地问道:“原来,你们是来要东西的啊,不知道我将军府上,有哪些东西是属于你们的呢?” 宇文泽道:“首先是宇文家的祖宅,你们得立即归还。” “还有呢?” “还有晟儿的将军府内一切,你既无子嗣,我等与族长商议过,会过继一同宗堂兄弟之子替他死后嗣续妣祖,永接宗枝。” 过继? 在他们眼里,宇文晟的死葬、乃至身后祭祀,都需要一个过继的孩子来完成,当然这个孩子的权利则是继承嗣父家的宗祧和财产,在他们的想法当中,压根儿没有郑曲尺这个人的存在与价值。 郑曲尺道:“这么说来,将军府是需要一个宇文家的孩子来主持年节祭祀、继承财产,承担起父族一支的宗祧重担?” “自然。” 哦,只要有孩子就行了。 “那假如他有遗腹子呢?” 郑曲尺突然丢出一个重磅炸弹。 “什么?!”宇文泽与宇文浩一脸震惊,他们猛地看向她的肚子,表情惊疑不定。 难不成,她有了身孕? 这么巧? “这不可能!”宇文浩断然道。 郑曲尺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不解地问道:“为何不可能?我与夫君成亲半年有余,鹣鲽情深,假若有孕,也属人之常情吧?” “再者,我夫君一日没明确生死,他的一切都将会由我来看管处置……所以,你们且回去告诉你们的老族长,若想要贪图将军府,便尽管来要,我郑曲尺就在这福县恭候他的大驾。” 见她竟如此大言不惭,宇文泽直接气得口不择言,破口怒道:“郑曲尺,你算个什么?要不是晟儿非要将你的名字记入了族谱,非得认下你为新妇,你一个连婚契都没有的人,根本就不算将军夫人……” 他说什么? 她的名字被宇文晟记入了他们宇文家的族谱了? 郑曲尺根本没想过这其中还有这样的一些缘故存在,难怪宇文家的人明明瞧不起她,却还偏要费事派两个族人过来“通知”一声。 因为邺王一直卡着他们的婚书不放,宇文晟就干脆造就既定婚姻,将她的名字牢牢地刻在他们宇文家的族碑之上,与他宇文晟的名字生生死死地捆绑在一块儿。 郑曲尺神色徒然一厉:“本来我还想尊重两位长辈,可你们当众如此辱骂一国上将军的夫人,这个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呢?”筆趣庫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王泽邦他们,一开始还担心将军夫人会被宇文家的人给欺负了,但没曾想,最后被压得背脊骨都挺不直的却是这些人找碴闹事的宇文族人。 先前将军夫人将他们怼得哑口无言,有气不顺,有理不直,他们看得大快人心。 但这会儿,宇文家的这两人竟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来对夫人耍横,他们自然就不能袖手旁观,非得亮相一手,为夫人撑腰。 “放肆!” 王泽邦当即冷声一喝。 蔚垚也歘一声拔出配剑,一队神情凶戾的士兵当即冲入主军大帐,齐声厉喝道:“何人敢对夫人不敬?” 宇文泽与宇文浩哪曾见过这等架势,当即头皮发麻,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们强撑着面子,怒道:“你们、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这时,郑曲尺道:“我觉得是两位堂叔至今还搞不清楚,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我是宇文晟的夫人,亦是一国将军夫人,不是你们宇文家可以随意拿捏摆布的柔弱小妇。” 她挑了下眉:“懂?” 他们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他宇文晟是个狼崽子,他娶的新妇也不是什么善茬,当真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事到如今,他们是讲理讲不过,来硬也拼不过。 在来之前,打死他们也算不到,这样一个没有家世背景、亦无出彩之处的农女,凭什么叫宇文晟神魂颠倒娶了她,还能叫他的亲信、军士都对她拥护不已? 老族长算错了,他们也来错了这一趟。 “好、好啊,你说你有遗腹子,那咱们就回去禀明老族长,让老族长带着咱们族里的大夫一块儿来诊断!若你作假,也不怕你横,哪怕最后告上邺王,咱们也是合法合理,你也得认!” 宇文泽与宇文浩此次无功而返,还被气得够呛。 在宇文家的族人走后,他们所有人都怔怔地盯着郑曲尺……的肚子。 “看什么?”郑曲尺垂眸,朝肚子处瞥了一眼,无辜道:“我有说过我有了吗?我不过就是随便问了他们一句罢了,他们自己误会了,与我何干?” ……没有吗? 三人眼中的失望显然易见。 第220章当家主母(四) “看什么?”郑曲尺顺着他们的视线,朝肚子处瞥了一眼,一下就明白了。 她无辜地看向他们,勾唇道:“我有说过我有了吗?我不过就是随便问了他们一句罢了,他们自己误会了,与我何干?” ……没、没有吗? 蔚垚、王泽邦与润土他们一愣,随即人就跟被盐渍腌了一遍,表情干涸,眼底的失望显然易见。 “对,没有。”郑曲尺说得斩钉截铁,直接就灭绝了他们心底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王泽邦挥手退下了来助威的士兵,当主帐恢复了平静之后,他问道:“夫人,那……万一老族长真带着人过来诊断,知晓夫人你并未有孕,这又该当如何处理?” 真没有吗? 可将军与夫人的确成亲不短时间了,他们俩总不能是夜夜都盖棉被纯聊天的关系吧? 郑曲尺应对完这些事情之后,便有些累了,她想起了宇文晟在的时候,他一个眼神就能够叫别人对他言听计从,可事情到她这儿,却得绞尽脑汁、费心口舌、七情上面。 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虽然混不上宇文晟那等凌驾于众恶人之上境界,但面对恶人的来犯,小恶一下还是可以的。 “这事不能按正规做法来处理,你们见过内宅最常见的一招祸水东引吗?”她问。 男人有男人的思维,女人有女人的思维,正巧争家产这类宅院纷争最适合以女人的思维与手段来解决,想当初她看了那么多宅斗的电视剧,就算学不明白其中的高深手段,但皮毛多少也捡了些。 到时候就拿这些来对付这群满嘴规矩、道德至上的老爷儿们,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哑巴吃黄连。 蔚垚的思维估计也与那些宇文本家的人一样,还停留在拆穿、寻找真相的阶段,他还真没领会到她话下之:“还请夫人明示?” “只要他们宇文本家还讲究些脸面,我就能够叫他们这一次之后好好消停一会儿。”郑曲尺没明说她打算做什么,她随口敷衍过去,便道:“这件事情暂时先搁着吧,接下来咱们就该处理营寨缺粮的事了。” “夫人打算怎么做?” 他们三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郑曲尺坐着腰有些酸了,为了维持夫人的形象她付出了太多了。 但这会儿既然没有了外人,她也不抻着,而是坐姿随意了起来。 “其实这件事情我之前就考虑过,简单来说,就是从两方面进行,一是借钱借粮,二是营生。” “借粮?”王泽邦想到了将军上一次“借粮”一事:“可借来的东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总有耗光的时候。”Ъiqikunět 当羊毛党,就得朝有毛的地方薅,而这邺国的富饶之地若被他们薅秃了,到时候惹来公愤,而他们却没了将军来镇压,只会惹来一身骚。 郑曲尺道:“借粮只为渡一时难关罢了,后续的营生才是长期供应军粮的保障。” 蔚垚试探地问:“夫人是打算从商?” 郑曲尺颔首:“其实我早就有打算了,当初制造盘龙马车,就是为了赚钱,我是一个俗人,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我也早与四国巨贾在悟觉寺内签定了契约,只待回国将造车的工坊弄好,就可以与他们开始合作发售了。” 他们听完之后,讶然不已。 “夫人都签好了契约?!” 她动作这么快的吗?当初情势突变之下,她不仅没有慌乱害怕,还忙中偷闲,抽了個空跟商人连赚钱的买卖都一并谈好了? 他们不由得敬佩地看向她,夫人的脑子果然不一般啊,临危不乱,是个能赚大钱的人。 “那借钱一事,夫人打算找谁?” 郑曲尺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找陈、月、木、穆四位合伙人了,我们缺钱,他们有钱。” 再说,除了他们,她也不认识其它什么有钱人。 这时,润土难得开口,他质疑道:“商人重利轻义,夫人与他们不过是合作的生意伙伴,并无多少私交,他们会轻易给夫人借钱吗?” 郑曲尺也想了一下,然后拖长音道:“当然……不会。不过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同意,这事你们不必操心,交由我吧。”见夫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们三人也不再多言。 “那夫人若有任何要办的事情,请尽情吩咐我等。” 郑曲尺也不客气了,她道:“我手里有四份陈、月、木、穆的信物,则需要你们幸苦跑一趟,分别在这郡县找到他们开在邺国的商行,到时候我会书信一封与他们阐述清楚情况。” “这事便由我来办吧。”王泽邦一力承担下来。 郑曲尺对王泽邦点了下头,又道:“行,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蔚大哥,你知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公输家的人?” 蔚垚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找公输家的人:“夫人……你是要找公输即若的本家人,还是找公输门下弟子?” “都可以,伱应该有办法吧。” “这事不难,我们早派人对福县内各国的可疑之人进行了暗中监管,其中亦包括了公输弟子,只是夫人,你寻他们是有什么事吗?”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语气有些凉寒:“是有要事。” —— 两日之后,郑曲尺身披一件黑色的斗篷,从头罩到脚,她随蔚垚来到福县的一处酿酒巷子,醇馥幽郁的酒香流蹿在巷子里,越深进,越浓烈。 而在一座酒坊外的茅草棚里,用麻绳捆绑着两个布衣青年。 他们在地上使劲挣扎,一边怒声斥道:“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我们!你们这样私自绑人,简直就是目无王法!” 郑曲尺走近,出声问道:“你们是公输弟子?” 他们骂声一停,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身穿斗篷的人,她在一众身形健硕高大的男子中间,显得娇小瘦弱,但偏偏她却站在主位,那些看起来不好惹的壮汉仿佛都以她号令。 “你、你是什么人?是你叫他们把我们绑过来的吗?” 郑曲尺静静地打量他们片刻,道:“你们能见到公输即若吗?” “什么?!”两人脸上有些懵,不明白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 郑曲尺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一枚材质奇特的黑色小牌,递到他们眼前,两人顿时瞪大眼睛,一番仔细辨认后,不约而同喊道:“是、是黑奇令?” “看来你们认得啊,那么我这里有一件事情要托付给你们,你们能跑一趟北渊国,替我给公输即若带一句话吗?”郑曲尺道。 这一次,两人态度简直就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他们连忙恭敬地点头:“没、没问题,姑娘请讲。” 黑奇令是什么? 蔚垚在这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但是见这两个弟子的反应,此物定然不简单,只是……这样能够调动公输弟子唯命是从的物件,怎会在夫人手中? 是谁赠送给她的,还是她无意之间得到的? 但见夫人对此物了解甚深,他认为是前者。 思来想去,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最有嫌疑之人,就是公输即若了。 郑曲尺垂眸,眼睛里的情绪无人窥悉,她道:“就说,我郑曲尺在福县恭候他公输魁首大驾,松山亭,不见不散。”筆趣庫 蔚垚一听这话,心“咯噔”一声猛跳,立即看向郑曲尺。 夫人为何要见公输即若? 如今将军生死不明,夫人却要与这不知是何用心的公输即若见面,他简直不敢深想,夫人万一真与那公输即若有些什么情况,那将军会不会一怒之下,化身恶鬼惊魂,夜夜跑来唳声索命? 两个公输家弟子也开始眼神偏移,他们心想,此女子与魁首是何关系?该不会真是那种关系吧? “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将话原原本本带到。”两人满口答应。 郑曲迟看向蔚垚:“放了他们吧。” 蔚垚自是遵从,在放了那两个公输家弟子之后,他踌躇了一下,回头问郑曲尺道:“夫人,你要见公输即若?” 这时郑曲尺还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便随口解释了一句:“有一个疑问,我想亲口问一问他。” 有什么事,不能靠一只通讯的飞鸽传信?实在不行,他可以提供一群,再者驿卒(送信的)他这儿也有,只要夫人需要,他变法儿都能给她传递到公输即若耳中。 有些事,他也不好劝,只能委婉提醒道:“夫人,公输即若与北渊国的主攻意志一道,他是赞同对邺国的侵略,也是主攻一派的七人之一。” 郑曲尺并不知道这些,但听了这话却也没有多意外。 她其实早就知道公输即若并非一个闲云野鹤心思之人,他深沉、有谋略,亦有计划布局,分明就是涉猎尘世战争中的野心者。 当他以为自己与公输即若私下交好,郑曲尺道:“放心,我明白立场不同的人,是不可能走到一块儿的,我也从来没打算与他成为知己好友。” 走到一块儿?没打算成为知己好友? 不得了啊,她的想法竟是如此危险…… 脑子自动过滤掉了正确答案,只挑只字片语来联想的蔚垚心想,这事得想办法阻止才行,绝不能让夫人上当受骗,跟着公输即若那厮跑了! “夫人,这两天咱们正全力打造车坊,你现在要去看看吗?” 来都来了,郑曲尺当然不会拒绝:“好啊。” 在这清寒早晨,他们沿着没有铺修过的道路,来到了铸器坊后边,那边修建着一些石头与木头错综重叠的建筑物。 这里曾经是拿来堆放器具与成品工具的,后来货口逐年减少,便闲置了出来。 但这几年来,征战不断,所需供应战场的兵器量大,铸器司便想要扩大经营,又重盖了几间厂房,但好景不长,资金链断了,自然也就不能够再大规模生产,这些地儿与房便没用上。 如今他们将它整理了出来,暂时作为车坊用地房舍。 郑曲尺进去后,见生产车间内宽敞明亮,整洁有序,地面也被打扫平整无尘,各种木械、木具、还有桌台设备整齐排列,甚至墙壁上还写上了一些现代化的安全警示标志…… 她有些愕然。 这间厂房完全就是按照她一贯的要求与生产标准所打造的,连标语都一模一样照搬过来了…… “这些,都是谁写的?”她指着墙壁上那些字。 “还能有谁?” 蔚垚偏过头,示意她看看后边。 郑曲尺一转过头来,便看到了史和通与牧高义他们正呆呆傻傻地站在门边。 他们在看到她时,先是怔呆了半晌,然后眼神就开始躲避起来。 “夫、夫人。” 他们别扭地打着招呼,行礼也是手忙脚乱,心慌得一匹。 郑曲尺在看到他们后,当即懂了。 之前她与他们就共事过,她的习惯他们当然了解,她喜欢在工作场地显眼的位置写上安全标语,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 眼下,看他们这不正常的反应,郑曲尺猜他们应该是知道她是谁了。筆趣庫 “我想着他们以后要帮着夫人打理车坊,便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他们,夫人就是阿青。”蔚垚解释道。 “没关系。”她扯下头上的兜帽,主动走近史和通与牧高义,伸出双臂一左一右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好久不见了,你们这是不认识我了?” 他们被拍得一僵,当即结结巴巴道:“不是,你脸也换了,男变女了,连身份都变了,我们……我们确实都有些不敢认了……” 郑曲尺拿手压下眉毛,耷拉着眼皮,再故作冷漠道:“那这样呢,像不像你们认识的那个刀疤阿青?” 她眼下这副认真挤眉弄眼的模样,莫名喜感十足,让高牧义与史和通诧异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忍俊不禁道:“你之前破相的眉毛是另一只,你弄错了方向。” “是吗?是这边吗?”郑曲尺疑惑地摸向另一只眉毛。 牧高义一下活跃了起来:“对,就是这边,我当时还奇怪,你这眉毛是怎么伤的,那么长一道疤痕,偏偏眼睛却完好无缺。” 史和通也道:“我倒没想到这些,我只是可惜你这一张好好的脸,却因为一道疤痕损伤了容貌,怪可惜的。” 两人一见“阿青”还是原来那个“阿青”,虽然外在的一切变了,但她内在却没变,终于不再与她生疏了。 但蔚垚在旁边警示的咳嗽一声,他们立即身躯一僵,又收敛了一些。 “……” 哪怕内在没变,但这会儿“阿青”却是将军夫人了,他们狗胆再大,也得先衡量一下彼此的身份差距才行。 第221章商圈够毒 “好了,咱们以后估计还有很长的时间待在一起共事,叙旧就先到这儿,我们来谈一谈正事。” 郑曲尺充满了信心,她对他们道:“这两天工坊布置好之后,我们就全力以赴赶工造出第一批货运车,目前车号先称之为黑熊,根据我估算,初步订下的目标是半月十五辆出货,除了必须留值维修军营器具的匠师,其余全都过来创造价值。” 半月十五辆?!这、这会不会太拼命了点? 史和通与牧高义都被夫人订下这个要达成的“小目标”给惊呆了。 “夫人这是想大干一场啊?” “当然,小打小闹是解决不了咱们长驯坡营寨所有人生计的问题,这事儿我知道有难度……”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们,委以重任:“但没难度的事情就解决不了燃眉之急,我信任你们的能力,所以这件事情,我就交给你们去办了。” 郑曲尺跟牧高义、史和通他们俩合作过,也了解他们的为人与抱负,所以车坊她倒也放心交给他们。 史和通与牧高义:“……”夫人,哪怕换了一张脸,一旦涉及赶工任务就全然是一副不顾别人死活的魔鬼性子,那硬是一点都没变。 “黑熊?这是夫人你设计的新车吗?那咱们不做盘龙了?”史和通奇怪地问道。 郑曲尺解释了一下:“盘龙不宜量产,你们也知道,它的生产工艺复杂,所以我们先做基础款打开市场之后,再以拍卖的方式进行这类收藏款与珍典款。” 她这么一说,他们顿时面露喜色,同时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盘龙”,别的普通车子加个班、熬点夜,半月出货十五辆于他们这种工艺娴熟的匠师而言,难度当即大大降底了许多。筆趣庫 牧高义想了解清楚一些事情,他问:“夫人,这十五辆子你打算卖给谁?还是说放在商行卖?如果卖不出去,咱们该如何给匠师们发粮饷,还有造车的木料工钱,租这车坊的月钱?” 郑曲尺也知道,请军营中的匠师们另外做事,是要发补贴工钱的,就跟外边请的工匠一样。 “我早就寻好了卖家,只要车子的品质过关,不愁没销售渠道……呃,就是不愁没有买车的人。” 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也相信夫人设计出来的车子,肯定与众不同,之前“盘龙“马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既然夫人说了,那我们一定将这事办妥当。”两人正色保证道。 可这时,郑曲尺却有些面露难色,她不好意思道:“但是呢,我如今没钱垫付你们的工钱,但事后我定会如数补上,所以……前期还需要伱们去游说一下,稳定一下人心。” 其实目前营寨的情况,牧高义跟史和通他们多少也都知道一些,如今将军出了事,夫人一人挑起重梁,其中有多难可想而知。 如今她更是为了养活长驯坡营寨的众人,想方设法去赚钱,光是这一点,夫人的忙他们就必须得帮。 “没问题的,咱们这些匠师都明白,只要夫人的这桩买卖做起来,往后就不愁没钱了。”史和通回道。 郑曲尺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你们也知道我的规矩,在车坊正式开工之前,我会事先拟定一份合约,也就是契约,其目的就是规范与管理车坊,以免有人私自坏了规矩,给车坊造成重大的损失与通敌卖友。” 两人赞同:“我们明白。” “不过这一次要正式一些,包括租这坊间的白契你们一并拿好,待他们都在上面签好字之后,就麻烦你们俩一起拿去县里印章,让其有官府的律法认证,成为红契,到时候一份由我收着,另一份则交给他们自己保管。” 这一次车坊造车是一个长期运作的事,她自然要将事情办得稳妥严肃一些,同时她这么做也是给所有人提一种警示。 史和通猜到了夫人的用意,他重重点头道:“还是夫人细心,那我们立刻就去办。” —— 这事郑曲尺本以为可以就这样简单解决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中午,牧高义却急急忙忙找到她:“夫人,事情有些麻烦了。” 郑曲尺颦眉:“发生什么事情了?什么麻烦了?” 牧高义赶忙告诉她,原来“白契”变“红契”并不是无偿的,它得收取相关的税钱。 所谓“白契”,就是未向官府备案的称为“白契”,经过官府备案登记的称为“红契”。 买卖双方订立“白契”后,经过官府验证并纳税,由官府为其办理相应手续之后,在“白契”上粘贴由官方排版统一印刷的契尾。 郑曲尺对于做生意这一套,也是根据现代经营模式加個人揣测,她以前也没有当过商人,所以具体落实下来时,却发现根本也不懂多少。 尤其,她现在是打算混古代商圈,所知就更少了。 “那要交多少钱?”她问。 然而牧高义却对她摇了摇头:“这钱还是小钱,夫人先不急,我还打听了一些其它的事情,原来咱们想开车坊售车,还得先跟官府报备。” 契约向官府备案并不是无偿的,签好的契约到官府办理交纳契税的手续费,而这只是繁琐手续的一个开头,后来的大头陆陆续续来了。 她本以为在古代她开一间车坊,没有现代那么麻烦,只需要开个工厂,再招些人,然后拎出去买,但却没想到,还需要官方颁发的一种贸易凭证,办理一系列手续,包括申请营业执照、缴纳税费、租赁房屋的契税、招聘员工和申请营业许可证等。 ……想不到啊,就邺国这如今的破败商圈,还能给整得这么方方面面的收费标准,这无所不用其极的赋税手段,她着实叹为观止了。 她两眼放空:“现在想做个正当买卖,就这么麻烦吗?” “就是啊,他们说得我头都大了,这些东西需要备齐的,我愣是记不全,县衙的那些人多问几句,便是爱搭不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瞧着咱们俩一问三不知,对行商的事一窍不通,故意为难我们?” 这说这事把牧高义难得啊,简直比叫他设计出一款高杀伤力的军营器械还恼火。 郑曲尺看牧高义挠头抓耳的样子,也明白这事交给他们办是不成了。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她这会儿倒是领悟了。 他们这些人,没一人干过商人,没专业人士的引导与帮忙,想一步登天就将工坊开起来,要不然就是“灯下黑”要多走些许多弯路,费时,要不然就是拿钱来买教训,费钱。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就别去了,你们不懂这些,这一趟一趟跑起来太浪费时间了。” 万一这些人再一拖沓,只怕这些手续半个月都办不下来。 “是啊,可咱们也没有做过买卖,这事还真不好弄。”牧高义叹声。 郑曲尺问:“蔚大哥呢?” “蔚近卫官去处理军务了吧,我清早的时候见他骑马出营了,夫人您要找他吗?” 郑曲尺知道,宇文晟失踪之后,不仅她要出现承担一些事情,王泽邦与蔚垚他们就更不用说了,时常忙得脚不沾地。 “不必了……这车坊的事,我再自己来想想办法吧。”筆趣庫 —— 傍晚时分,郑曲尺拎了些东西去郊外看望穆叔。 她坐在坟前,一一摆好要祭拜的东西,就给他烧纸钱,叫他在下边儿有钱花不完,不像她一样时常为钱而烦恼。 “穆叔,我又来看你了,我这一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拿到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了,你听了,肯定会觉得高兴吧,我啊给咱们长驯坡营寨,还有邺国的工匠都争了光呢。” “为这,咱们得干一杯。” 她给他倒了一杯酒,洒在坟堆边,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豪气干天的喝下。 嘶~这酒烈的,冲鼻。 “咳咳……你虽然看不到,但是我相信你一定听到了吧。” “你当真拿到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身后一道清冷急切的声音骤然响起。 郑曲尺下意识偏头一看,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梅若泠,她几步上前,激动地蹲下抓住郑曲尺的肩膀:“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她点头:“这种事情一查就知道真假,我还能骗你啊?我就是那个邺国阿青。” 梅若泠闻言,怔怔地看着她:“老穆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真的、真的办到了,不是入了初赛,而是拿到了翘楚。” 郑曲尺放下杯子,告诉她:“梅姨,我还见到了你说的那个南陈国左漠的弟子。” 梅若泠立刻回神,她冷目道:“左漠的弟子?呵,他那般卑鄙无耻之人,也会有弟子?只怕他那弟子与他是一类人吧。” 物以类聚,更古不变的真理。 这话郑曲尺赞成:“没错,他也是这一次霁春匠工会的参赛者之人,不过他败于我手,只怕我与他之间的仇也算结下了。” “郑曲尺……”梅若泠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努力挤出一抹鼓励的微笑来:“干得好,老穆没看错你。” 郑曲尺也回以一笑,她问:“梅姨,你经常会来穆叔的墓前吗?” 梅若泠闻言,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一下,然后道:“之前的确经常来,不过倒也是巧,我总能碰上你。” “是啊,我有些烦心事,没有人说,便想着过来跟穆叔说说话,主要还是将这一次在霁春匠工会的事情告诉他,叫他高兴高兴。” 她眉心不舒,往常明澈如星的眸子,此时也有些灰黯低落,梅若泠看了两眼,又转头看向穆柯的墓碑,她的情绪向来内敛而克制:“我相信,他知道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之后,绝对会很高兴的。” “你穆叔虽然不在了,可你梅姨却还在,你有什么烦心事不如与我说道。”梅若泠道。 郑曲尺知道梅若泠性子冷,从来不是古道热肠之人,现下这样说,也是因为穆叔的关系。 正所谓爱屋及乌吧。 她坐在坟前,人没什么表情,闷声道:“我以前总觉得宇文晟的存在,便是我的枷锁,可如今他也不在了,我却没有任何重获自由的感觉……” “你的自由是被你自己毁了,你就不该管他们那些麻烦破事。”梅若泠一语中的。 郑曲尺恹恹地看向她:“梅姨,人活于世,不求活得多大富大贵,唯求心安自在,我现在欠他一条命,我不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httpδ:Ъiqikunēt 梅若泠闻言,当即一声怪笑,她道:“我就奇了怪了,就宇文晟那么邪性、那么冷血无情之人,怎么偏偏就娶了你这么一个血性良心的妻子呢?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就你这性子啊,难怪总招惹上一些性子有大病的人喜欢。” 郑曲尺听着总觉得她不像是在夸张她,她问:“那梅姨也喜欢我吗?” 梅若泠一滞,然后不耐道:“之前不喜,如今倒也勉强算顺眼,说说吧,你还有什么难事?” 要不说,梅若泠眼睛毒辣,见她讲完宇文晟的事之后,还是一副苦瓜脸,就知道她遇上事了。 郑曲尺难得遇上一个想要聆听的人,便也讲了一下自己目前遇上的难处,却不曾想,梅若泠听后,一脸就这?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这种事不难,我替你找人吧。” 郑曲尺睁大眼:“梅姨认识行商的人?” “何止,你梅姨早年走南闯北,各种鱼龙混乱的人都认识,后来认识了你穆叔,虽然不行走江湖了,但凭着你梅姨这一门药膳手艺,人脉这一方面完全不必忧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你尽管去做好事吧,其它的交给时间,属于你的福报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回馈于未来的你身上。 郑曲尺惊喜道:“谢谢梅姨,我这边时间有些着急,请务必尽快。” 梅若泠一口应下:“行,就明后两天,我就将人给你带过去。” —— 这一烦心事解决了,回到长驯坡营寨之后,郑曲尺就开始设计货运车。 她之前干各种重力活的时候,就特别烦人力推车,但凡是大型的重工业,货运车就是必备的,这一种车型绝对就是畅销款。 但后续推出的车子,则需要市场调研一下,买卖东西,说明白了买卖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市场交换行为,是由需求和供给相互影响、共同作用而产生的,两者缺一不可。 第222章商圈大佬 她是厂家,是供货一方,但同时也是售卖一方。市场是由需求驱动的,需求是市场的基础,一旦她的货市场需求量少,四姓商人供大于求,她就很难卖得掉了。 但货车这一途,她考虑过了,首先他们本地就是供小于求,先将这十五辆货运车做出来投石问路,就知道后续反响了。 说起货车,上古时期的运输车,全都是手提、肩扛、背负、撬引来完成,但随着生产发展、社会进步,产品交易不断增多,就产生了对运输工具的需求,于是现今创造出了滚木、轮与轴这种陆地运输车。ъiqiku 郑曲尺一边翻阅手上的“考工记”、“公输天工”、“绘图经匠”等书籍,通过了解现今的科技著作,来实现她目前的作品。 这些书都是她借史和通他们的,市面上根本没有贩卖的,属于匠师们熟读的基础知识与匠师的业务用书。 花了些时间将它们看完之后,她对于民间匠师们的业务水平、思想以及整体各项技术有了相关了解。 但这上面的书籍,只记载了些(于她而言)最简单的东西,真正的核心技术根本没有。 比如第一卷,从伐木备料,起工破,动土平基,立表定平,画起屋样等,技术难点与问题总汇并没有。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们只能够按部就班进行,很难通过这本书在创造上有突破与创新。 当然,熟能生巧,只要通过时间的积累与技术的反复磨练,人也能从中得到启发,进行创造改新。 但这无疑就是拉开了很大一段时间距离,明明只需要有经验人的一些点拨,就可以令一个新手少耗费十年功夫,但是所有人都只会闭门造车。 哪怕是收徒弟教授专业,不少人都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非得慢慢地磨。 这是教育的缺失,亦是现世大家对自己所获取的专利知识的保护。 因为这个时代获取知识,是一件很难的事,更别说是前无古人自己来创新的东西,正因为获取过程太过艰难,过程太过刻苦,所以没有人愿意白白牺牲自己的利益,来奉献给别人。 这是郑曲尺在福县当工匠这么久以来,对所有工匠心理的认知。 甚至有时候她稍微贡献出一点专业知识,他们都会十分惊奇与感激,要么认为她是一个大公无私之人,要么觉得她是一个怪胎,因为他们做不到。 但社会的进步,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到的,是整个社会共同实现,就比如现在,她还没有条件制造出发动机,电力车等(主要没钱),但是假如别人做了,她可以去购买一些零部件进行对运输车的整体改造,这不就是大大的减少了时间与精力吗? 倘若样样都由她来开发,她去整出来,她哪怕将自己熬成一个人干都办不到。 “不如我也来出一本书?” 她看着手上的这些书籍,心里头开始蠢蠢欲动。 出书的目的,首要当然是为了传播知识,顺带……也是为了获取实质性的收益。 她借书的时候可听史和能他们说过,在龟兹国与西泽国现在出现了很多的书坊。 所谓书坊,就相当于今天的图书出版公司兼书店,像龟兹国这种海外贸易大国,还有西泽国这种文化历史悠久传承的古国,基本上专门的图书铺子就是一条街。 里面卖书的叫坐商,还有走门串巷的书客,定期有书市,运输有书车、书船,总之对于文化与知识的宏扬十分发达。 史和通跟牧高义他们说到这,就十分遗憾自己没有机会去这两国看一看,顺利淘一些有用的专业书籍回来。 “为什么没去?”她不太理解。 两人无奈道:“就邺国现在这种情况,咱们去哪国都是不受欢迎的主,又何必去招惹别国人的白眼?” 郑曲尺:“……”之前她只以为邺国工匠在外面是这种待遇,原来凡是邺国人在外国都这么不受待见的吗? 当然出书这事还是后话,现今主要任务还是先将她的货运车捣腾出来。 她的货运车改造大概分成两部分。 一是动力,二是承载力。 驮运是目前最广泛的运输方式。 有独轮车,双轮车,人力、畜力,一些乡村小镇这种独轮车很受欢迎,因为它比起双轮车用起来更省力,要知道不是人人家里都买得起牛啊、马啊之类的畜力拉车。 她曾在《天工开物》中看到过:北方独轮车,人推其后,驴曳其前,南方独轮车,仅视一人之力而推之。 独轮车在崎岖的道路更显优势,这其实就是运用了牛顿定律和惯性定律,重心越低越省力,独轮车和重心在一个点,力不分散而且集中,加上惯性定律,上坡走崎岖山路,这独轮车就很容易被推上去。 独轮车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侧翻,但如果在独轮车前增加了两个柱子,就可保证在停顿的时候不侧翻。 若要利民,先从干重力活的人群着手,于是郑曲尺先在纸上设计了一辆她的独轮车。 “这车可以提供给福县建设的施工队与农民们搬货用,由于构造相对简单,还可以大批量生产。” 再之后,她又设计了一款重车。 若说独轮车讲究的是一巧破千斤的话,那么重力车那就是承重力特别强劲。 她如今打算将两者结合为一体。 既轻便易行,又可以重物装载,还能适合长途运输……她定下了三轮车。 她的三轮车就叫“黑熊”,“手脚”既灵活又强壮,“性能”凶猛。 它采用了助力机构,里面再上飞轮机构,运行来讲,里面采用的有齿轮机构,曲柄连杆机构,畜力拖动之时,里面的曲柄连杆机构通过齿轮带动飞轮,飞轮运行起来后,又因为飞轮的惯性,车身前进以助力,便可减轻畜力的压力。 统双轮马车的车身和马之间靠“辕”连接,“辕”的长度注定了马车转弯半径大小,不适合在狭窄的山路上行走,而三轮马车在前面的轮子和后面的车厢之间有个“转向器”,这则适合在狭窄山路上转弯。 还有,这车还可以一车多用,它的车厢可以拆下来,把车架放在叉形器上,就变成了独轮车,可以根据行驶道路的条件,拆卸组合成独轮车与两轮车…… 郑曲尺借鉴了一些她认知中优秀的木质器械,再加上自己的想法与理念,又是熬了一个大夜,肝了几大杯枸杞加红枣,终于将“黑熊”的初稿画了出来。 天微微之亮时,她趴在案几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忽然被惊醒了。这一看,窗外的阳光都晒到了帐中央位置了,这分明已经是大中午了。 她看到案几旁边放着已经凉透了的早膳,眨了下眼睛,拿了一个玉米面馒头一口咬下。 刚伸了一个懒腰,却听到帐外有人报告:“夫人,梅若泠前来求见,是否让她入内?” “梅姨?”她叼着馒头当即站了起来,两眼放光,一边快速啃完咽下,一边快步迎出去:“她这么快就找到人了?神速啊。” 郑曲尺抹了一把嘴角,一把掀开了帐帘,便看到了周身气质冷若冰霜的梅姨站在帐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儒雅气质的青年男子。 营寨内,全是军士守卫,尤其是主军大帐四周围,他们面容冷凛驻守,一种无形的压力形成了不容侵犯的结界。筆趣庫 梅若泠见到了郑曲尺,虽然私底下他们俩不分尊卑,但在这里却不一样了,郑曲尺代表的是宇文晟,亦是长驯坡营寨的脸面。 “梅若泠见过将军夫人。” 梅若泠恭恭敬敬地见礼。 她身方的那一位青年男子也一并行礼:“章淇楠见过将军夫人。” 郑曲尺上前扶起梅若泠:“不必多礼,你们随我进来吧。” 进了主帐,他们身边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视线之后,郑曲尺看向那个叫“章淇楠”的人,好奇地问道:“梅姨,他就是……” 梅姨抬了抬下巴,傲气道:“没错,他就是章淇楠。” 嗯嗯,郑曲尺等了半天,以为梅姨还会多介绍两句对方,可……“没了?” 梅若泠听她这样问,再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愣住了:“你不认识章淇楠?” 她觉得莫名其妙:“……他很出名?” “你真不认识?哪怕没听过这个名字,连章这个姓氏你都不知道?那你可真是没见识啊。”梅若冷摇了摇头。 郑(没见识)曲尺,歉意地朝那头的章淇楠笑了笑,然后一把拉过梅姨到一边,小声道:“梅姨,我不要面子的啊,我是没见识,你快讲讲,他究竟是谁啊,有什么本事?” 梅若泠问她:“你总听过南章北蔚吧?” 不好意思,她“没见识”的底线远超梅姨的想象:“……没。” 这下,梅若泠是彻底是无话可说了。 “算了,我直接跟你讲吧,在邺国,南方是姓章的生意人占了一半地盘,邺国大半的生意都靠他们在支撑着,是咱们邺国的赋税大头,而北边则是姓蔚的武官占了一半,朝中大半的武将基本上不是姓蔚,就是与姓蔚的是亲属。”https:ЪiqikuΠet 郑曲尺瞠大眼睛,真涨见识了。 她赶忙问道:“原来章氏的人这么厉害啊,梅姨果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给我介绍了个这么厉害的人啊,不知道他目前在哪家商铺高就,出师了没?” 这不是巧了嘛,她现在这么缺市场营销的商管人才,他又正好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她决定如果条件合适,她就高薪聘请他来给她当“军师”! “你就是个傻蛋,平时看你这么精明,不对,平时看也挺傻的,就只有关键时刻靠得住。”梅若点了下她的额头,无声叹息。 她怎么就“傻蛋”了? 郑曲尺觉得自己十分冤枉,她揉了揉额头:“什么意思啊?” 梅若泠瞪她:“人章淇楠,章氏主家嫡系一脉的长子,十三岁便随父出来做生意了,如今十个年头,他手上拿下的订单与谈成的高额买卖不知几何,人早就独当一面,人现在就是章家商行名符其实的少东家。” 郑曲尺听完瞪圆溜了眼睛。 章氏少东家?! 她深吸一口气,赶紧拍了拍受惊的小心脏:“梅姨,我只是想找一个懂商的人跑跑腿、办办章程,你这一来就给我搬了一樽大神过来,我、我现在有些受宠若惊……你让我先冷静一下。” “出息。”梅若泠失笑道。 “不知两位谈好了吗?” 她们身后,这时传来一道叫人如沐春风的清爽嗓音。 郑曲尺一回头,再次看到章淇楠那一张笑意盈盈的生意脸。 ……之前还没有发现,现下再看他的模样,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就活像一座金矿一样熠熠生辉。 “章……少东家?”郑曲尺重新端起笑容跟他打招呼。 章淇楠却回以一揖礼:“将军夫人客气了,直接唤在下名字即可。” “他很欣赏你,这一次也是他主动请缨过来见你的,你……”梅若泠没好气的瞪了郑曲尺强挤出一抹亲切笑容的脸一眼,贴她耳边咬牙小声道:“你别露怯,你要征服他,拿出点气势与架势来!” 郑曲尺一听,当即笑容一收,挺起胸膛,横眉怒眼道:“章淇楠!” 章淇楠一惊:“……” 梅若泠:“……”真是个显眼包! 郑曲尺一见梅姨教的果真有成效,便再次张嘴,却下一秒被梅若泠快速打断:“章少东家已经知晓了夫人便是盘龙马车的计设者,是以这一次章少东家便央求民妇带他来与夫人见一面,说是有事相商谈。” 郑曲尺话噎在喉间。 她也不是真傻,一听完梅姨的话,便反应过来,梅姨这是在暗示她,假如这章淇楠来见她,是有所求或有所目的,她不妨反客为主,最好先是按兵不动,别让他看穿自己对他有什么想法。 她随即冷淡地看向章棋楠:“你想见我?” 章淇楠笑容微滞,他心底揣摩,这个将军夫人看似憨厚亲善,实则性情却阴晴不定,神色可怖,说不准与那“活阎罗”宇文晟是一路人,他还是需得小心谨慎应对。 第223章极限拉扯 “是,淇楠近日得知,这一次霁春匠工会的翘楚是一名十分年轻的邺国工匠,且来自福县长驯坡营寨,心中甚是敬佩与激动。此人不仅为邺国工匠争光,亦是为邺国争光,我听闻其盘龙马车世上独其一,诸国中首屈一指,我心折与向往,便有一直心心念念着若有朝一日,想与其结识畅谈一番,必会是一桩人生美事。” 见他这一番话讲得是眉飞色舞,感人肺腑,那止不住的赞溢之词,倒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郑曲尺问他:“你如何知道,这人是我?” 她的话,一下将章淇楠从那美好的设计当中拖回了严酷的现实。 他曾以为的高冷手艺人“阿青”,不仅不是一位高大健硕的男子,她是一位身型娇弱的女子,还敢嫁给宇文晟这等骇人听闻的“活阎罗”,这简直就颠覆了他的所有认知与设想。biqikμnět “这……”他不自觉将视线看向了梅若泠。 这时,梅若泠适时地插了一句:“是我说的……”她瞥了郑曲尺一眼,似乎是担心她责怪自己泄露了机密,便又迅速解释了一句:“我与淇楠相识数年,我深知他为人,我觉得他或许能够帮得到你的忙。” 章淇楠见一向冷傲不屑权贵的梅若泠,到了这将军夫人面前,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的模样,当即心底更加笃定这位将军夫人肯定有些过人之处。 不仅木艺天赋过人,连驭人布威都不可小觑,总之如今的郑曲尺绝对不可能是一介傻白甜,她应该是深谙黑厚学来着。 “将军夫人且听淇楠一言。” 他立刻一步上前,态度较刚入帐时,更为谦逊认真。 郑曲尺本来也无所谓自己是“阿青”的一事曝光,反正这“霁春匠工会”既没有说不准女人参加,更没有说不能让“将军夫人”参加。 再加上主办方的公输即若也早就知悉她的身份,她艺高人担大,根本不怕广大舆论,亦不怕与任何人对峙。 瞧把人吓的,她真的只是听从梅姨的建议,生怕自己这般浅显心思的人,压不住奸商的腹黑算计,这才想表现得“威严深沉”一些,哪承想,她业务不够熟稔,表情管理略微有些失控,直接变成了“面目狰狞”。 但知错就改,得罪了一个财神爷可不好,她当即露出八颗白糯牙齿,态度良善道:“有什么话,少东家但说无妨,我并非洪水猛兽,你倒也不必这么紧张。” 章淇楠被她这一笑,心底再度拉起了警戒线。 看吧,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秒还横眉怒眼,这一会儿又笑容满面,如此精神分裂……莫不是近来因为忧心宇文将军的事大受刺激,所以这性子才变得如此叫人琢磨不透? 章淇楠谨慎地稍退半步,垂眸问道:“夫人,听闻你近日打算开一间车坊,请问是否要大量制造盘龙马车出售吗?” 郑曲尺对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然也有,不过现阶段我觉得更适合生产另一种车子。” 章淇楠闻言,似有些意外,但随即他皱了皱眉,委婉地相劝道:“别的车?夫人,且听章某一句肺腑之语,我们皆知,在北有北渊的战车,在南有南陈的马车,在西有西泽的拉货车……若要论哪一国的车更好,这不好说,毕竟他们生产的车辆所用途不同,侧重点也不尽相同,如此一来彼此才可不冲突。” 郑曲尺听得连连点头,见他说完,她才问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章淇楠心底一凛,见这将军夫人虽然小小一只,但这笑盈盈视人的模样简直深得宇文晟真传,笑里藏刀。 但权衡了一下,他还是选择直言谏道:“夫人,咱们邺国这几十年以来,唯有一辆盘龙马车以其独特的造相与设计,从众车当中脱颖而出,获得北渊国的魁首所认可,若夫人只是为了在邺国产造与其它国家一样的车辆,淇楠只怕会泯灭于众。” 他倒是说得很明白了,现在别人都只认“盘龙”马车,如果她放下这么好的一个噱头不用,偏偏要跑去造什么普通车辆,这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与精力还不讨好。 但说完,他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地看向郑曲尺,担心她会因为他这么直白的话而羞恼成怒。 然而郑曲尺却只是依旧在笑。 她眸中有一道幽泉,看似清澈明净,却呈墨绿探不见底的深。 “你说,盘龙马车独特,可它的所有特别都是我创造出来的,你又怎么知道,这样的车辆我只有这一种呢?” 章淇楠闻言,顿时呆住了。 不止这一种……如“盘龙”这种双层四辕的马车,于他们而言,简直就已经是突破他们的认知与眼界了,可在她的手上,竟还不是最特别的吗? 梅若泠也一脸讶异地看向她。 她虽不是工匠,不懂设计并造创一辆“盘龙”马车有多难得,但光是听说,也知道这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来。 要不然,她家老穆天天苦思冥想,做梦都想整出一件惊天动地的新奇物件来,但不行就是不行,再怎么努力还是不行。 郑曲尺转身走到了案几旁,将自己设计的“黑熊”初稿从稿件当中抽出来,然后转身走到章淇楠面前,递到他面前。 “看一看。”她道。 章淇楠疑惑地伸手接过,然后将稿纸摊开一看…… 他睁大了眼睛,他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构图浓烈直观冲击眼球的设计图。 而第一眼他只是被上面那栩栩如生的3d炭墨画所吸引,等一波惊艳过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一辆车型。 他耐住激动的心情,细致地拿眼睛一点一点在上面临摹、探索、了解、体会,到最后豁然明白。 “这是夫人设计的新车?”他声线突然拔高了两个度。 郑曲尺点头:“没错,章少东家这些年以来走南闯北,只怕也见识过不少的好东西吧,不知你观我这新车如何?” 如何? 他一介外行,焉感用粗糙又浅白的语言词汇来评价将军夫人的新作?httpδ:Ъiqikunēt “不敢不敢,只是淇楠斗胆相问,这图纸上面标示的部件与其文字细明,皆可以实现吗?”章淇楠颤声道。 郑曲尺失笑:“自然,不能实现的话,我这车子岂不就废了?” 章淇楠陷入一种震怔的思维片刻后,才缓缓整理好心情,他小心地问道:“那请问夫人,这样的车子造一辆,不知成本几何?” 果然是商人啊,别人只关心技术难题攻克,他只要确定她能造,就开始关心造价的问题了。 但她才刚设计出来,根本就还没有估过价,当然她来估价肯定也不准,因为她对于市场材料的了解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之前她造物,大件自己去山林伐木,剩下再采购些小物件,要么就是全然白嫖公家的……可现在要建厂,要大量产出车子,肯定不能够再像之前那样了。 “这个嘛……”郑曲尺小眼神觑向梅姨,却见她眯了眯眸子,然后朝着章淇楠的方向使了一个眼神,郑曲尺当即便悟了,她道:“目前还在筹备当中,还没有确定下来由谁负责这一……” 章淇楠当即大喜:“这么说来,夫人是还没有聘请帐房先生?” 郑曲尺心想,她何止是没有帐房先生,连一个懂行跑腿办证的人也没有,她手下就只有一群埋头骨干,油滑老奸是极缺。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的窘迫境况,只能说着反话:“这事倒也不急。” 不,她很急,但她不说。 “假如夫人信得过淇楠,不如由淇楠来引荐一位帐房吧。”章淇楠面带笑容,热情道。 郑曲尺傻眼。 咦,不是他来吗? 郑曲尺对自己的“痴心妄想”忽然有些羞愧,想什么呢,人堂堂章氏少东家,她竟想着他能来给她当帐房,明明如今他肯引荐一位人才便是难得了。 “你今日来找我,便是为了引荐一位帐房先生给我?” 章淇楠被她这么一问,倒是有些猝不及防,但他心理素质好,很快就整理好要说的话,肃然道:“自然不是,淇楠其实是想与夫人合作。” 合作? 郑曲尺大概也猜到他此行的目的,她直言道:“我已经有合作的人了。” 然而章淇楠却没有气馁,他淡定地问道:“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国人?” 他笃定,绝不会是邺国的人,因为他就算下手快的了,绝不可能还有人会比他更快一步收到消息,捷足先登。 除了在“霁春匠工会”上她遇到的那些受邀商贾。 而邺国人向来不受欢迎,甚少有人受邀,即便有那么一、两个,但在初赛投“赏春币”的环节,也肯定会被别国财大气粗的商贾给刷下来。 “你问这个有何用?” 抢生意?那完全没必要了,她契约都签了。 “夫人。”章淇楠不与她讲别的,只是语重心长道:“难道你宁愿卖给别国人,却不愿将这些好车卖给咱们邺国的人用吗?” 郑曲尺当然不会这样想:“自然不是,我会先供及邺国国人使用,再扩展对外的生意。” “那国内的买卖,夫人打算如何去售卖这些车?”章淇楠问完,又提供给她几样选择:“是叫卖,招幌还是打算慢慢积累名声,再卖给零零散散前来叫价买卖的商客?”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但她现在答不了。 老实说,这方面她还没有想好,她干这一行的出发点,首先就是准备先解决他们营寨所有人的温饱问题,再努力攒钱,等之后有了积蓄,再考虑这些事情。ъiqiku 但是这一次章淇楠找到她面前来,就让她明白,她好似低估了自己这一次开厂造车的事了。 若之后再出现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来找她,有机遇但同时也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麻烦。 她好像明白章淇楠说这一番话的意思了。 她看向章淇楠,梅姨说他们章家是邺国南边最成功的商贾,假如由他来承包她在邺国的一切商务洽谈,那她这边就的确省事多了,也正好可以弥补她对行商方面的空白。 心里的道道已经理顺了,但她却不打算自己先开口,她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少东家以为如何才最好?” 章淇楠既然说到这儿,也就不再兜圈子了:“由章某来替夫人卖货,章某愿意不收取任何的钱财,只需夫人所有的车过一遍章家商行,由商行这方替您卖出。” 郑曲尺听完,很快就想到了一个词,这是不是就叫垄断啊? 但他不收取任何中介费与手续费,钱都由她赚了,那他忙活半天赚什么……等等,她好像明白了。 他将她的车坊与他章氏结合,她图钱,而他赚的远远是比钱财更昂贵的东西——名气。 打个比方,一个新开的店铺请了一个明星来做代言,他不必在明星本人身上赚钱,因为他可以通过明星的知名度,来打响自己店铺的名气,一旦知名度起来了,就不愁往后没生意了。 现在也一样,他看准了“盘龙”马车与“黑熊”车的潜力,认定它们未来一定会大爆,因此提前投资绑定。 到时候她的车卖得有多火,他章氏的名气也就一并火起来,尤其是她还与其它几位商贾合作,开拓了四国的车市,他章氏顺着这四条线爬,不也展开了销路? 到时人人都知章家,如有人要买东西,是不是就会首先想到章氏铺子? 这就是建立品牌认知度,产生品牌记忆,让普罗大众认知、认可、认定他们章氏。 章淇楠打的如意算盘,郑曲尺算是听得明明白白了。 然而,这却又是一桩共赢的买卖,她哪怕知道他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也没有想过拒绝。 她缺钱缺人,他眼下倒是样样不缺,但是章氏仅在邺国混了一席之地,若想要更上一层楼,迈上更高的台阶,就必须得有一个重大的契机与运气。 她不必主动朝他伸手,因为她知道,他定会死咬不松口。 “章少东家的话,我还需要郑重考虑一下,今日你便先回吧。” 出乎意料,将军夫人竟然出言推脱了。 章淇楠本来十拿九稳的表情瞬间凝滞住。 他认定将军夫人听完他的条件,肯定会答应下来的,毕竟他一分不要,免费给他们车坊宣传、售卖,她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第224章披荆斩棘 梅若泠也深感意外,她见人章淇楠被傻晾在当场,人呆怔得还怪可怜的。 过份了。 当真是过份了。 人章淇楠这些年在商海之中大展宏图时,哪一次不是靠着一颗精明练达的脑袋,雄辩的口才,财压聚会堂一众商界精英,可会儿却被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女娃给生生拿捏住了。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一开始她还担心郑曲尺这小孩儿会被章淇楠给傻傻地糊弄了,签下什么割地求和的亏本买卖,毕竟谈生意这事人章淇楠挺熟。 但事到最后却掉转了,她就以这样一副憨憨的样子,却将所有主动权全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上,叫章淇楠摸不准头脑,晕头转向。 若是梅若泠不知内情,或者之前郑曲尺没有给她说明过自己如今的难处,梅若泠还真没看出来,她其实是求才若渴、捉襟见肘的情况。 如今,人这会儿都不用求了,直动献上人才,替她卖力实干,她还不满意,这是非得还要扒掉人家一层皮才甘心? 这小孩儿,心也忒黑了吧。 “将军夫人,章淇楠是民妇引荐的,民妇自然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他并非一个纯粹只为利益所趋的市侩庸俗商人,他心底是有大义的。”梅若泠站出来打算为章淇楠说说好话。 郑曲尺听了这话,视线便朝梅若泠的方向看过去。 梅若泠见她对自己的话感兴趣,便继续说道:“他子承父业跑商之后,乘车奔走于列国,累积了私业铜山万万金,却曾三次几乎为民为国散尽了家产,一次为淮河洪水拯救民难,一次为帮助在战乱之中失怙丧母、老夫所依的老幼妇孺,还有一次,便是这一次襄助于福县重建城墙、抵御外敌,你先前所负责的工程,大半的钱财皆出自于章氏。” 郑曲尺听完,当真大为震撼。 她之前一直以为像这种国防类建筑,用的自然是国库拨款,却原来是商筹,其主力军还是章氏…… 她是真没有想到,像章淇楠这样成功的商人,还能是一个民族英雄,心肠依旧热衷着。筆趣庫 他一方面是商人,一方面又是一个救国者,虽然他的力量于整个邺国崛起而言,仍旧是远远不够的,但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背后,他却始终在默默供献着他的一份力量。 她当即既忏愧又抱歉。 而章淇楠见梅若泠忽然提及这些事情,只觉得她只怕是浪费口舌了,从方才与将军夫人的言谈当中,他便知道,这将军夫人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心硬如铁,她肯定不会因为他的仗义疏财而对他另眼相待…… “好,我答应了。” 郑曲尺斩钉截铁道。 这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叫章淇楠瞠大了眼睛。 “将军夫、夫人,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答应了与你合作,以后我的车坊就拜托你了。”郑曲尺朝他点了一下头。 章淇楠一时人却慌了,他受宠若惊地赶忙退后一步,避开这一礼。 “不、不是,夫人千万别这样,可是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呢?” 明明她之前还说需要考虑一下,怎么转眼之间,就一口应下了? 郑曲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说道:“之前,是我不了解你,但我相信梅姨的话,她不会讲假话来骗我的,如果你是这样一个人,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有时候当合伙人,合的不是钱,而是一个人的人品、格局和规则,而你的三观与品性都叫我十分钦佩,所以我也没什么好再犹豫的了。” 章淇楠愣愣地看着她,对她所说的话而内心起伏不定,犹如南方的二月,春风吹的暖意融融。 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做过的事情,拿来炫耀或者标榜自己有多不了起,他自求问心无愧,取于民用于民。 可若这些事情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可与尊敬,甚至成为了未来某一天的福泽降临,他却发现他原来也是一介俗人,也会欣慰与欢喜。 上天不会亏待那些有大义与功德之人,他们值得被偏心善待与赞美。 “我没想到,我游说了将军夫人这么久,却不如梅姨为我说的那几句话管用。”他笑得有些无奈。 郑曲尺朝梅姨眨了一下眼睛,心知肚明:“梅姨这不是怕你被我欺负了嘛,这才赶紧出声支援,不过……” 她又转过脸来,对章淇楠正色道:“我也不瞒你,你的确是用真本事打动了我,我本就有意与你合作,而梅姨的话,不过就是为你的人品做担保,加速了我对你的考察与信任,才将此事提前应下来罢了。” “……”搞半天,他一直都是自己吓自己啊。 “章淇楠,你很好,生意做得好,人也做得好,我知你与我合作的奔着伟大的抱负,也期许你能够达成这一切,像你这样好的生意伙伴,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郑曲尺抿唇浅笑道。 她知道……biqikμnět 她竟已经猜到了? 章淇楠心头一震。 他以为将军夫人不过一介山村农妇,哪怕她木艺超群,但见识与学识肯然是十分有局限的,但这一番交谈下来,他知道是自己的想法狭隘了。 她有谋、有智、有见识与谈吐,甚至还有一副敏锐近妖的洞察力,如今他对郑曲尺算是心悦臣服了。 她所讲的每一句话就好像是在对他的心灵刨析,让他所有的不满与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失落,全都填补满了。 他就像遇到了一个知音、一个能够懂、理解他的人,一个能够引领着他前进并与他共同增益之人。 将来假如她真能帮他达成所愿,他可以为她肝脑涂地。 不夸张的说,他真还有这么一种冲动。 “谢谢将军夫人,请你放心,我定不会辜负夫人的信任,我章氏会努力将郑氏车坊,变成邺国最具名气的车坊,当然不止是邺国,我力志商战七国!” 章淇楠此刻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强烈欲望与胜负欲,不久之前那一副笑意润面的和气生财,终于露出了底下野心如虎的真实。 郑曲尺挑了下眉,咧出一排整齐的糯白牙:“这么巧啊,我亦志在七国之争。” 两个相视一笑,在彼此眼中都找到了那一份默契与野心。 区区邺国版图,岂是他们征途的终点,它只会是他们征途的。 小打小闹? 不,他们要做的是彻底改变邺国如今落后的生产窘境,商贸流通,富国强民,叫诸国再也不能小瞧了他们。 ——在与章淇楠谈妥离开之后,郑曲尺这才愿意露出一身疲态,脸色略显苍白地趴案坐下。 这头梅姨送完人回来,一看到她这种模样,顿时明白她方才不过是强撑着精神在与章淇楠谈事,偏她还瞒得滴水不露,大获全胜。 她气恼道:“你不要命了,这么拼命做甚,这些事情就不能等你先将伤养好再做?” 郑曲尺抬起头来,朝她可怜兮兮道:“梅姨,我能等,可这几千上万口的将士他们能等吗?你知道以现在的存粮,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吗?不足三个月了啊。” 她现在愁得都快掉头发了,哪还能等? “你不是拿了霁春匠工会的翘楚吗?你这么缺钱,何不直接跟那公输即若张口要钱?无论你要多少,只要他有,定都会兑诺于你的。”梅姨不解道。 郑曲尺闻言,眸光静静地落在空气中的浮尘上,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平时看不到的细微存在,这会儿都能被瞧得清清楚楚。 “原本我是这么打算的,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要亲口问一问他,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梅若泠还是第一次见郑曲尺露出这样的神情。 眸子内像空洞得没有一丝感情,哀而不伤,但一种悲凉与冷暖消亡却似沁入了骨子里,散发着一种凉寒之意。 梅若泠不清楚郑曲尺与那公输即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她也没不识趣地追根究底。 她轻吁一口气后,道:“小尺子,无论你要做什么,首先都得保重好自己,我去给你熬煮一副药膳吧。” “谢谢梅姨。”她露齿一笑。 这样活泼开朗的她看起来,就好像刚才那一瞬间分裂沉郁的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梅若泠与穆柯并无孩子,假如她早些与穆柯有孩子,估计也就跟郑曲尺这么大了吧,穆柯喜欢这孩子,无关她是男是女,他曾说过,他是喜欢她的这副豁然通达的性子,还有在木艺上的强大天赋。 连她跟这孩子相处这么些时间,也逐渐对她上心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郑曲尺的肩膀:“你去那边卧榻躺着睡一会儿,熬了一晚上,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 “好。” 她乖乖的听话起身。 梅姨:“……”这孩子可真会讨长辈的喜爱,又乖又甜,弄得她都心痒痒的想抱一抱她。 她走出帐外,想着这孩子近来糟了不少罪,才刚养起来的一点肉又快给瘦没了,等她熬完药,就再给她弄些好吃的补一补。 就随便整个一汤五菜……嗯,好像不太够吧,还是荤素搭配整个七样呈祥吧。 —— 隔日清晨时分,躺了几乎一整天的郑曲尺,这一觉睡醒过来,只觉得整个人焕然一新,精神满满。 “梅姨的药膳可真神奇啊,就是喝了太好睡了,耽误了办正事……” 想着昨日梅姨对她的一番细心照顾,又是给她熬煮药膳粥,又是给她煮好吃的食补菜肴,尤其是她为自己引荐了章淇楠这样一个叫人满意的生意合作伙伴,解了她燃眉之急。 她想着,等她忙完这一阵子,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一下梅姨才行。 不过昨天又浪费了一天时间,她得赶紧将“黑熊”的设计稿完善定下来。 晚些时候,正当她全神贯注伏案创作之际,外面守卫通传牧高义来了。 她停笔,叫人放行。 只见牧高义一进帐,立即就激动地上前说道:“夫人,今天咱们车坊来了一个叫苏田的人,说是来给咱们当帐房先生的,这人是您请的吗?” “苏田?” “对,他说他是什么章主子叫来的,专门替咱们办事,我一开始不信,就随便拿几个问题考了考他,没想到他真是熟头熟脑,有问必答,甚至一下就猜到了咱们目前的难题,他说他能办,而且他有熟人,还可以很快办下来。” 牧高义越说越高兴,却也不忘跟郑曲尺求证真相。 “夫人不知道这事?” 郑曲尺一听姓章的姓氏,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哦,我知道了,他是章淇楠找来给咱们当帐房先生的,人可信,你将事情交给他去办吧。”筆趣庫 要不说人家生意做得成功,就这办事的效率,那叫他当了首富也是应分的。 “他真是给咱们当帐房先生的……等等!”牧高义眼睛突然瞪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章、章淇楠?!” 见他反应这么大,郑曲尺试探地问:“对啊,你知道这人?” “没、没人会不知道吧,也不是,但就是咱们这些手艺人,多少都会了解一些大姓商贾,而章氏,那可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商贾啊。”他一脸惊叹地比了个大拇指。 “看来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孤陋寡闻了。”郑曲尺小声嘀咕道。 “可是,他那样一个大商,怎么会突然给咱们请帐房先生,难道是夫人……不知夫人与那章少东家有什么关系吗?”牧高义盯着郑曲尺两眼放光。 此刻在他心目中,将军夫人早已经是那手眼通天的形象了。 郑曲尺重新执笔画图纸:“我可跟他没有关系,但以后咱们制造的车却与他有关系了。” “这话怎么讲?”牧高义一脸茫然。 “这事我会召集所有匠师在场,到时候一起宣布,现在……” “夫人,朝廷那边来人了!” 外面的守卫站在帐外大声禀报,打断了郑曲尺的话。 郑曲尺一怔。 ……朝廷来人了? 她搁下笔,当即起身,大步走出帐外,而牧高义在短暂愣神后,也随之跟上。 只见守卫旁边站着一位驻守寨门的士兵,他见到郑曲尺,低下头抱拳汇报:“夫人,朝廷那边的人过来了,说是要传邺王口谕,烦请夫人前去谨听。” 第225章盛安公主 郑曲尺眉头轻蹙,她没想到,她这边开车厂的生意刚露出了些苗头,这么快就又要面对来自朝廷那方的压力了。 不必说,肯定是邺王那边来发难了,要么就是为了盛安公主的事兴师问罪,找个借口来寻她麻烦,要么就是又想整出什么夭蛾子来叫她不好过,自动自觉地交出一切图余生安稳。 她沉吟片刻,问:“来了些什么人?” “邺王身边的大太监总管还有一位言官刘大人。” 嗯,翻译之,邺王的狗腿子配一专搞阴谋文字狱的笔手…… “那他们一共带了多少人马?” 士兵想了一下,答道:“跟随队伍的侍卫,大约只有十几二十人吧。” “那我们这边有多少人马?” 士兵越听越糊涂,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营寨中驻守有四千多兵力,领兵在外有近六千。” 郑曲尺听完,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她问这些,其实就是想了解一下,万一一会儿她跟他们谈不拢,找个合理的借口将对方一锅端的可能性有多大? 如今看来,他们这边完胜啊。 郑曲尺小声叮嘱道:“你将人带过来吧……不过在来之前,你随便找个借口带着他们多绕些路,至少转悠半个时辰以上。” 她看了看今日的太阳,十分耀眼,明灿灿的,都快赶上夏日的火头了。 士兵听得一愣一愣的:“……是。” 士兵完全搞不懂将军夫人此刻做法的用意,只是他这身份又不敢问,只能压下心头的疑惑,听令行事。httpδ:Ъiqikunēt 牧高义等人走后,又随郑曲尺回到主军大帐,他问:“夫人,你为何要叫人带着他们故意兜圈?” 郑曲尺坐下,瞥了牧高义一眼:“你没事干了?” 牧高义睁大眼睛:“谁说的,我忙得打屁都不成个数了。”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啊。”郑曲尺朝他挥了挥手。 牧高义见她并不打算叫自己参与进来,便讪讪然道:“那、那高义就先退下了,不过夫人,你要小心些那个魏大总管,我听人说,他这人心眼小,脾气坏,你故意找人溜着他,一会儿见了面,指不定会怎么对你呢。” 心眼小,还脾气坏? 正好啊。 她还怕对方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高端人物呢。 “放心,我应付得了,你先去忙吧。” 等牧高义走后,郑曲尺专心地继续画她的稿纸,静心等候。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等士兵终于将传口谕的大太监总管与刘大人带到主军大帐前时,他们此刻不仅是火冒三丈,更是又累又渴,嗓子眼儿都冒烟了。 “这一次,若再见不着人,奴家必拿剑斩了你!” 帐帘外,一道尖细刻薄的不男不女声音传来。 听得出来,他已经是气极败坏,一肚子的火了。 这些在盛京里娇生惯养的人,一来肯定适应不了福县这又干又躁的天气,二来他们长途过来一趟,就福县这简陋的食宿条件,必定是休息不好,疲惫不堪。 如今再被她一怠慢,在太阳底下溜了近一个小时,自是气极攻心。 正所谓怒大伤身,尤其是在疲惫状态之下,更是会大大的透支身体的精气神。 他们不是打算卯足了劲来折腾她吗? 那她就先替他们消耗一下这多余旺盛的精力。 “不会了,不会了,是小的听闻夫人在药庐内抓药,却不想去了她已经走了,后来听说她又去了一趟匠师团,但等咱们赶到时,人又走了,但这会儿夫人肯定回帐中歇息了。”士兵急得一头大汗,拼命解释。 “呵,你莫不是故意带着咱们兜圈子吧?”另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阴沉沉质疑。 “当然不会,不信,我立即前去通报……” “不必了!” 两人这会儿根本没有任何耐心再继续等待了,他们打算直接就掀帘闯入了主军大帐之内。 而正是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为,当即惹恼了主军大帐的驻军守将,只见十数人当即面容冷冽竖起长枪,便将两人团团围了起来。 那尖利透着杀气的枪头,令大太监总管与刘大人脸色遽然难看,同时还伴随着一丝紧张与害怕。 “放肆,你们、你们敢!” “外面出什么事了?” 帐内,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询问道。 所有人这一下都滞顿住动作。 “夫人,他们是朝廷来的人,是来见您的。”引路士兵出声回话。 “那还不将客人引进入内。朝廷来的人啊,那便是贵客了,你们还不快撤下,咱们长驯坡营寨向来以德服人,以礼待人,岂能与那鲁莽冲撞之人一般,失了礼数。” 郑曲尺这一句话来得及时,消弥了帐外刚升腾起的无声销烟,直接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 “是,夫人。” 大太监总管一愣,与刘大人对视一眼,他们这会儿也有些拿捏不准这位将军夫人是何态度了。httpδ:Ъiqikunēt 他们横扫了一眼默默退下的守将,冷哼一声,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主军大帐之内,然后看到了在主位之上,坐着一位容貌清丽的女子,她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着他们。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传闻当中那个将宇文晟迷得神魂颠倒,不惜领兵杀进巨鹿一座城池,只为寻回她。 他们本以为她会长得美艳过人,如同祸国殃民的妲己,或者倾国倾城,如洛神一般令人一眼就色授魂与。 可她却哪一种都不是。 也不是说她看起来不好看,但她看起来真不像是那种有心机、懂魅术的女子,反倒那一双大眼睛一睁,如朝阳初生,懵懂又萌动。 那她又是凭什么本事叫宇文晟独独对她一人这般不同的? 帐外,除了郑曲尺之外,只余两名守卫在内。 大太监总管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重新摆起架子,故意吊起嗓子喊道:“郑氏何在,还不速速过来听令?”“郑氏在此。” 郑曲尺撑着案几,“虚弱不堪”地缓慢站了起来。 “你怎么回话的?毫无规矩可言,还不赶紧下跪接听吾王口谕?”刘大人张口教训道。 郑曲尺一听,得嘞,又得跪了。 这眼见混上一个将军夫人,终于可以少跪些人了呢,一转眼又来了个邺王在上面,她这一辈子估计混到头,都摆脱不了要跪这旧社会的尊卑规矩了。 “是、是郑氏没了规矩,只是这前两天才中箭,身上旧伤未愈,实在无法支撑着下跪接旨了。”她小脸低垂,深感歉意道。 邺王亲临就算了,这两货算什么? 她才不跪呢。 说起将军夫人受伤这事,他们也是略有耳闻的。 若是换到半个时辰以前,他们定然会好好治一治这个宇文晟娶的新妇,可现在他们口又渴、人也疲倦,只想赶紧办完事回去歇息,实在挤不出精力现在来整治她了。 况且,见她一副瘦小不堪的病弱模样,指不定这一伤,也撑不了多久日子了。 “那且听好,孤之爱女盛安公主,因宇文晟薄情寡意之过,伤情远赴福县,却不料在福县遇上路匪,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福县乃宇文将军的职责管辖之地,出此等恶事,因此事乃福县县衙与长驯坡共同的失职,倘若一个月内再寻不到盛安公主的踪迹,便将相关全体全数羁押回京听候发落!” 这是他们第二拨来催了吧,先是传信,这次是直接来人传令。 下次来什么? 直接带兵拿人? 郑曲尺通过这些侧面,多少也了解到邺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她保持着病里病气的模样,福了一下,小声道:“郑曲尺领旨。” 大太监总管一口气念完谕旨,口更干了,他咽了咽口水,尖起嗓子道:“可有茶水奉上?这天干物燥的地儿,果然是穷乡之地!以后打死奴家,奴家亦不来了。” 郑曲尺施施然站起身后,见正事已了,便打算恕不招待了。 “哦,我这儿没有,小孙。” 小孙是守卫。 他立即上前:“在。” 郑曲尺掩嘴假意咳嗽了几声:“你带大总管与这位刘大人一块儿去西溪那边喝些水,再将人送走吧,一定要好好送,亲眼看着他们走远,别怠慢了贵客。” 小孙闻言,低下头忍笑道:“是。” 大太监总管愕然道:“你说什么?去溪里喝水?” 郑曲尺一脸歉意道:“都怪我们这穷乡之地水源紧缺,只剩那么一口浑溪供应水,没法囤积,平时大伙儿都不讲究,共饮此水,共浴此溪,要不然这样,我见天色已晚,两位不如就在咱们这简陋的营寨留宿一夜,用些野菜羹再回去吧?” 浑溪,共饮还共浴,还野菜羹…… 他们光听这些词,人都鸡皮疙瘩掉一地:“谁要在你们这个破地方住!” 郑曲尺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道:“唉,我想也是,咱们这破地方的确留不住像大总管你们这等金贵之人,小孙,还是送客吧。” 临走之前,刘大人忽然回头道:“郑曲尺,一个月为限,眼下已经过了好几日了,你若硬要淌这一池浑水,那你就好好找人,否则你们这里所有人加一块儿,都赔不起一个盛安公主。” 郑曲尺本来装病装得还挺虚的,但听了他这话,她却忍不住眼神变了:“在邺王与你的眼中,我们这些镇守边疆,保家卫国的将士,就是如此廉价?” 刘大人一时被她的骤然转变怔住了。 大太监总管眯起眼睛,冷嘲热讽道:“呵,你别得意,没有了宇文晟,这邺国便不会承认有什么上将军夫人,你乐意替他们担着这事,便好生担着吧,反正最后也是吃力不讨好。” 世俗意义上来讲,郑曲尺是宇文晟承认的妻,还上了族谱,所有人都认,唯独邺王那边不认,而邺王是整个邺国规则的制定人,他不认,便没人能够反驳得了他。 他们之所以没当众与她撕破脸皮,斥责她是一介假冒货,也不过是因为当初是宇文晟当众在巨鹿国承认了她,也在福县众将士面前承认了她。Ъiqikunět 他们现在还没有与宇文晟的部众走到最后一步,所以便打算留着这一张底牌在关键时刻亮相。 但郑曲尺却不怕,她并不留恋将军夫人这个职位,更不贪婪宇文晟的那些东西,她之所以担下这个名头,认下这些事情,只是因为她觉得她欠了宇文晟。 送走了大太监总管与刘大人后,郑曲尺便静坐于帐中,沉思着往后的每一步该如何进行。 晚些时候,王泽邦回营了,他一回来便立刻去见郑曲尺汇报事情。 “夫人,你给的信物与信件,泽邦都分别交予了对方的店铺联络人,他们道一旦那边有回音,就会立刻送过来。” 郑曲尺见王泽邦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明显这一路上是紧赶忙赶赶回来的。 “幸苦你了。” 她叫小孙去沏壶茶来。 “夫人,听闻今日盛京那边来人了?” “没错,来了一位大太监总管还有一个刘大人。” 不用问,王泽邦都知道他们的来意,他眉头紧皱道:“夫人,这些天我们都在县里四处寻找,可并无盛安公主的消息,但的确有人见到她来了福县,还遭遇了路匪劫持,最后却失踪了。” “你说,她有没有可能被人救了?” “嗯,倒也有可能。”但这么些天了,她也该对外传递一些消息才对啊。 郑曲尺继续猜:“然后,那人就将她带回家当媳妇了?” 哈? 这看过小说的都知道,一娇弱貌美女子在野外受难,便会遇到一上山砍柴或打猎的糙汉。 这糙汉十有八九会对她一见钟情,而那女子也十有八九在受伤时摔着了脑袋,不记得自己是谁,曾经有着什么样的身份…… “话说,你们光逮住福县寻,有没有去附近乡村地方看看?” 王泽邦则道:“盛安公主向来娇气,她若被人救了带回乡下,定然会立马想办法离开,然后报官表明身份的。” “万一她被人强行留下了呢?你不是说她长得漂亮吗?” 话说,这又得是另一个故事了,她或许是被一个老人家救了,那老人家有一个独儿,三十几岁都没有娶妻,老大难了,于是他们仗着对她的救命之恩,便逼着她答应留下来…… 王泽邦无语:“夫人,盛安公主会武,人还聪慧,一般人根本就关不住她的。” 郑曲尺听王泽邦这么一说,倒也挺好奇这个盛安公主了:“她这么厉害?那为什么宇文晟死活不肯娶她?” 第226章帐房先生 王泽邦观察了一下将军夫人的神色,好像并不是在捻酸吃醋,只是单纯的好奇。 基于眼前的情况,他虽不愿在背后嚼舌根,但还是介绍了一下盛安公主的情况。 “其实盛安公主的名声不太好,听闻她在公主府上专门修了一座院子,叫集美院,里面有从各地收藏回来的十几个漂亮的男宠,还有一些是别人送的,她喜欢美男,并放话要嫁给邺国最好看的男子。” 郑曲尺捧着脸听完,惊奇连连:“她好敢啊。” 王泽邦险些被夫人这惊掉了下巴、却又暗暗羡慕的样子给逗笑了。 夫人有时候看起来挺聪明的,有时候又挺天真烂漫,这种事情在贵女圈中可谓是人人鄙夷,其它遵守女戒之人,皆视盛安公主为大邺毒瘤。biqikμnět “后来,她在一次庆功宴会上见着了将军,从此便非闹着要嫁给将军,可将军却始终不肯答应,哪怕邺王从中撮合,只是碍于将军的权势,这对父女并没有强硬的赐婚。或许,他们都认为,最后将军会妥协吧,毕竟这些年以来,将军身边始终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位女子。” “她喜欢美男,并且要嫁给邺国最好看的男子,这么说来,她见过宇文晟面具下的真容了?”郑曲尺若有所思道。 宇文晟的确长得好看,还不是那种寻常意义上的好看,难怪招人。 “将军与盛安公主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属下并不知情。”王泽邦道。 郑曲尺摩挲着下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将军并不喜欢女子?” 想到宇文晟当初那“守身如玉”的程度,还有他们俩成婚之后,他对她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将自己的贞洁始终稳稳地攥着手中,这导致她跟他虽睡在同一张床铺上,竟没有一点压力,相安无事得跟异姓姐妹似的。 王泽邦无语地看着将军夫人如此编排自家夫君,若将军不喜欢女子,又怎会娶了她? 他嘴快脱口而出:“夫人,将军他只喜欢你。” 郑曲尺表情一滞,然后眼珠子僵硬地挪向他:“你、你在说什么?” 王泽邦有些懊恼自己乱说话,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夫人,近期咱们福县出现了许多路匪,专门劫掠从外地来的行人,但他们行跪甚是诡异,常常追着追着便消失了,县里边迫于上峰压力,找到我们,想让我们助他们共同剿匪。” 一谈正事,郑曲尺也摆出严肃的态度来:“有报酬吗?咱们营里有闲置人手吗?” 报酬? 王泽邦愣了一下,然后深思了一下,道:“属下会找他们谈一谈……报酬。” 现在不同以往了,清高并不能叫他们吃饱肚子,县里出钱他们出力,倒也合情合理。 还是夫人想得好,与其开源节流,不如增产收益。 “那干啊,既是利民、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郑曲尺十分赞同。 王泽邦听夫人不反对,便抱拳道:“那属下立刻安排人手去办。” 郑曲尺点头:“嗯,其实我还想着,抓到这些路匪也许还能顺便打探到一些盛安公主的事情。” “夫人的想法与属下一致。”王泽邦如是说道。 之前的三件紧要事,目前有两件事情已经进入了正轨,如今就只剩下盛安公主的事还毫无眉目。 就希望这一次的剿匪能够有所进展了。 —— 翌日,郑曲尺这边又熬了半个通宵,终于赶好了“黑熊的”设计稿,她立马跑到福县的车坊,找到史和通与牧高义他们。 他们这几天早出晚归都在这边准备一切事宜,看到将军夫人来了,他们当即放下手头上的活,上去迎她说话。 郑曲尺则与他们商讨了一下“黑熊”还有另一辆三轮推车的备货、工艺与完成出货的相关。 当他们两人拿到“黑熊”设计稿时,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夫人,您这么快就设计出来了?” “自然得抓紧些时间,这车坊的事办好了吗?”她问。 两人眼睛都粘在设计稿上了,心不在焉地回道:“哦,这事夫人你去问苏田吧,我们先看看这黑熊到底有多厉害。”https:ЪiqikuΠet 看他们只认稿不认人的样子,郑曲尺没好气地地摇了摇头。 “行吧,我去找人,他现在在哪里?” “在东边的那一间办公的小房子里。” 郑曲尺根据他们的指示,找到了那一间小房子,轻轻地推开半掩的门,便看到一个正在案台上专心致志书写的男子。 他身穿一件质地柔软易皱的青布袍衣,细眼挺鼻,偏淡白色的唇上留着两撇胡须,这人气质真矛盾,看起来既精明又正派,既年青又成熟。 “是苏先生吗?” 咚咚……郑曲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他抬起头来,目光先是在郑曲尺身上盯注片刻,紧接着徒然醒悟,赶忙起身行礼:“在下苏田,见过将军夫人。” 郑曲尺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认出了自己,两人明明素昧平生:“不必多礼,苏先生,你是怎么猜到我是谁的?” 他张口便奉承道:“夫人之相貌与气质,自然是与众不同……” 她听不了这溜须拍马的话,伸手打断:“说实话。” 苏田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地噎了回去,他道:“这全是大男人的车坊,也就只有将军夫人一位女子能够如此随意进出吧。” “这话也不假。” 郑曲尺绕过他,走到案台上,看看他写了些什么,只见上面有官府契书的模板需要填写,有税单,还有一些申请书……这一看,她发现她只读得懂字,却很难从这些专业人士写的晦深的用语上看明白意思。Ъiqikunět 这字数简但内容却不简,这就是文言文的书面表达,与她写的大白话完全不在一個档次上。 她赶忙移开眼睛,看看别的地方来救救她这双快被闪瞎了的眼睛:“呃,苏先生,不知道这些材料伱准备得怎么样了?” “基本上已经弄好了,稍晚些时辰,我便跑一趟县衙上交。”苏田回答道。 这么两天就搞定了啊,不愧是效率第一的章少东家引荐过来的人才。 她忽然神色一变,严肃道:“有一事我想认真地问一问苏先生,你来我这里当帐房先生,究竟是属于自愿的,还是你们少东家强逼的?” 第227章路匪同党 苏田见将军夫人一秒变脸,那软软糯糯的和善表情,一下有了棱角的锋芒。 或许是人与群分吧,宇文晟的妻子,怎么可能真是一只毫无心机的小白兔。 苏田拢了拢垂落的袖袍,颈椎与脊椎昂直的线条缓缓弯曲而下,形成一道顺服诚挚的弧度。 他道:“章少东家给我讲过夫人的事情,无论是夫人本身的能力,还是夫人如今挺身而出捍卫夫家军权的勇敢,甚至是夫人以一介女子之身,不畏一切艰难去开拓一条新商路,我皆深深佩服夫人敢想敢做,且有这个实力去做。” “我是自愿前来的,因为我也想趁着如今这一副还不算年迈的身躯,去拼搏一番,看看自己究竟能够做到哪种地步。我内心亦是不甘于目前的一切,然而早已成为南边儿最大商贾的章氏,却没有任何容我继续展示攀升的机会了,所以我才打算抓住这一次。” “章少东家那边已经与我解了约,从此苏田并非章家的人,夫人尽管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全力辅佐夫人办理好一些帐面上的事情,但凡夫人有用得着苏田的,看得起苏田,便可交予我办。” 苏田这个人足够聪明,他能猜到郑曲尺问这番话是在忌讳着些什么,所以直接就将自己的想法与忠诚摆在明面上。 虽然他的“忠诚”再细思一下,与其说是对郑曲尺,不如说更是忠于他自己的内心选择。 若别的东家听到底下人这样独立特行,心野难驯,肯是会宁可要一个脑子稍微笨一些的忠仆,亦不愿意有一天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引狼入室了。 但郑曲尺却不一样。 首先,她本身就不是受这個世界传统教育下的思想,她自己都还没有接受阶级的剥削与奴役是正常的,她认为打工打工,这是企业与员工之间的相向奔赴。 企业要人才、要能做实事的,而人才来企业,是奔事业与赚钱来的,不是来献忠诚与爱心的。 你能给我的企业提供足够的价值,那么我自然也会回馈你同样的报酬。 苏田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其实内心亦有些忐忑,他一时冲动,便将他真实傲气的一面展露了出来,或许是傲的人都有的通病吧,他们不屑于隐藏自己不为人接受的一面,他们兜兜转转,其实都是在寻找能金够接受他们这样一面的人。 连最开明的章少东家都并没有完全接受他的想法,他知道,对方将自己引荐给将军夫人,一来是觉得他能够帮助得到将军夫人,另一面恐怕亦是觉得他太难以驾驭,于高于低的位置都不合适,便将他这个难题直接丢给了将军夫人。 那么将军夫人呢? 像她这般特别的人,如她这般敢于挑战世俗的奇女子,也会对御下要求绝对的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吗? 郑曲尺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道:“我信章少东家的为人,所以,我也信由他推荐过来的苏先生,你既然觉得在咱们车坊有前途,那便是信任我与我的匠师团,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一起共赢一把,那就祝我们以后相处愉快。” 苏田见将军夫人眼眸之中无一丝阴霾,全是豁然坦荡的神色,他不知道她听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迟疑地揖礼:“……苏田定会尽心尽力。” 郑曲尺弯起嘴角,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苏田,你在我这里尽管施展你的才能,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儿全都是一群只懂埋头苦干的匠人,我如果庙小,便绝不强留伱这一座大佛,但我相信你会选择留下的,因为我觉得你未来肯定也遇不上我这么开明的东家了。” 苏田怔然看向将军夫人。biqikμnět “夫人……” 郑曲尺认真地看着他道:“我这人向来欣赏那些有自己想法、又敢表达自己想法的人,我拿钱请你,你就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尽管放手去干,干好了就升职加薪,咱们不是主仆的关系,我不会对你事事约束,你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都可以提出来,但有一点你且要好好记住,我——”她指了指自己,眼眸一瞬就变了:“不能接受背叛。” 苏田其实并不习惯于将军夫人与他说话的方式,因为在他心目中,将军夫人应该是比章家更有权势能力的人,商人在邺国地位并不高,除了钱,其它拥有的却很少。 可这样一位夫人,却始终以一种平等的方式在与他交流,不居高临下,也没有轻视与怠慢,她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我这里举贤任能,不谈喜好,不论亲疏,更不会打压与偏见敢于荐言、反驳之人,只要你是对的,只要你能干出实事,我们可以用一种对等的方式进行交流沟通。筆趣庫 苏田这会儿越想越难以平静,他眼中神彩奕奕,虽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张了张嘴,最后却只道出四个字:“苏田明白。” 郑曲尺跟他聊了一会儿,谈了一些双方的看法,也事前划拉了一条不容踏过界的底线后,她迟疑地问道:“对了,你们少东家有没有告诉过你,目前咱们还发不起月钱……” 苏田闻言一愣,然后不由得笑了,他看着将军夫人:“少东家没有说,但苏田看出来了。” “呵呵呵……”郑曲尺尴尬地笑了一声:“是、是吗?我就说苏先生的眼力不同一般人。”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他们车坊散发的穷酸气息,已经到了明眼人一看就知晓的地步了吗? 意识到将军夫人是一个真性情之人,苏田这会儿倒也不再掩饰本性了,他调侃道:“但我相信夫人以后赚了钱,定会将拖欠的月钱尽数补上的,对吗?” 郑曲尺信誓旦旦道:“当然,等赚了钱,我一定会先将月钱给你们补上的!” “那就没问题了。”他很好说话。 “……这种连月钱都发不出来的东家,你当真觉得比留在章家商铺更有前途?”她不禁好奇地问他。 苏田也是一个前卫之人,他豁达道:“这些事情的困难只是一时的,总会有办法渡过,但有些事情却很难改变,比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它一旦根深蒂固于人的脑中,就难以拔除,我努力过了,所以我知道有多难,所以我妥协了,便选择了另一条更加轻松的路。” 他的话似指非指,意有所指,像是在回答她的话,又像是在感概些什么体会。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它一旦根深蒂固于人的脑中,就难以拔除…… 郑曲尺听完,也觉得好像是这样的,与其费尽心思改变偏见,不如放弃错误的,去重新选择一个没有偏见的地方……她其实也不太相信,这世上真有人宁愿死守“偏见”,等待“改观”花开的一天。 也许有吧,但何必呢,总觉得最终的付出与收获不对待。 —— 要说这苏田办事的效率当真是高,没过几天,就办下来了各种手续,他们车坊也可以合法合规地开起来了。 郑曲尺在开工之前,还特意召开了一次全体匠师会议。 首先她跟所有人表明了自己身份,也告诉了他们她是他们前同事“阿青”的事,不隐瞒、不扯谎,一切原原本本地讲了,甚至包括她曾经还是桑瑄青的事。 不得不说,她的这一次“坦白”,直接就将他们的三观炸裂又重塑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给他们的震撼太多了,以至于现在他们都认为“阿青”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她是将军夫人,她还是拿到了“霁春匠工会”上拿到翘楚的“阿青”,她可以带领着他们这些邺国工匠的崛起! 至于其它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因为他们看到了货车“黑熊”的设计稿。 他们的将军夫人,简直就是一个神匠,还特别高产,前头的“盘龙”马车已经足够他们啃老本一辈子了,这会儿又来一辆“黑熊”马拉车,他们为拥有这样一位匠工将军夫人而欢呼喝彩! 至于前头因为“桑瑄青”而受的窝囊气,这会儿他们是全然记不起来了。 在营寨中与匠师们开完会之后,她想着自己着急要忙的事情都差不多了,这都出来好几天,就骑马回了一趟河沟村,去看看桑大哥与桑幺妹。 但回到家中,她却发现桑大哥他们并不在。 这个时候他们会去哪里? 她将马绑好,就跑到村子里去找了找,最后还是一回村的货郎告诉她说,他大哥早些时候带着她小妹朝县里的方向走了。 “去县里了?”她看了看天色,这都到寅时了,再过一个多时辰便会天黑,大哥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是啊,我瞧着好像是你家小妹脑袋痛,一直叫唤个不停,你家大哥瘸着条腿还背着她,你赶紧去县里看看吧。” 郑曲尺一听就急了:“哦哦,好的。” 她来不及多想,撒腿就跑,远远又飘来一句:“谢了小哥——” 货郎忽地拍了一下额头,想起来一件事情,他扯着嗓子喊道:“对了,你哥前段时间好像还救了一个姑娘,你得劝劝你哥,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啊,最近咱们县里不太平,唉唉,桑家二妹,你听到没?” “……” 人跑远了,压根儿什么都没听到。 —— 郑曲尺赶回家骑上马,就朝着福县跑,她自从学会了骑马,就用四条腿代替了两条腿。 等她赶到福县时,晚霞已经染红了大片城墙壁,她近来经常来往福县办事,如今对福县也算是熟悉,不像一开始一样摸不着东南西北。 她想着小妹头痛,大哥肯定带人来看病了,她先跑到一间有名的医馆询问了,但医馆的人却说没有见过一个瘸腿男子带头痛小妹来过。 这么说,她大哥根本就没来过这间医馆。 她又跑了一趟附近的这些药铺,一番询问下来,仍旧没有找到人。 她这时真有些急了。 这小妹病了,但大哥却没有跑到医馆跟药铺看病,那他去了哪里?还是说,他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打算继续去找一找,却不料遇到一队巡查的官兵拦路,他们专门在城中拦截一些年轻女子,然后带到布告栏的位置,进行逐一对照画相排查底细。biqikμnět 这会儿,正好拦到了她的身上。 郑曲尺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也知道他们是在秘密地寻找盛安公主,为了不干扰公务,她也没有什么异议,随他们走了。 反正到时候一对比画像,两张脸不一致,他们自然会放人。 她去的时候布告栏前已经排了一小队人了,她被看守着走过去安静排好队,不一会儿身后也来了人。 她以为只是简单地对比一下脸,却万万没想到,负责排查的城守张嘴就问:“姓名,年龄,户籍何地?家中有何人?” 他台上还摆放着十几册的户籍名册,想来是为了查阅对方所报内容真假,本地人都在上面,若是外地人,则要出示通关文牒与路引查明身份。 所以想乱扯或冒认,都是不可行的。 她正想回答,却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要命的事情。 “……” 她现在不能报“桑瑄青”的名了,因为“桑瑄青”是男子,只能报“郑曲尺”这个名字,但目前这个名字已经不再是保密状态,貌似还挺响亮的,她要不要报呢…… “怎么不说话?” 城守等了半天,见她哑口无声,便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她迟疑道:“我……” 这城守也是一个急脾气,一见她这样吞吞吐吐就寻思着可疑,他拍案而起:“你什么?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吗?莫不是你不敢报?将她抓起来!” 郑曲尺瞪眼,抓个屁,她还着急去找她的哥妹呢。 她也不再纠结,直接明了道:“我是郑曲尺!” 郑曲尺? 话说回来,郑曲尺这个名字还挺耳熟的…… 嚯! 这不就是将军夫人的名字吗? 然而,城守早就对她起了疑心,根本连她说的一个字都不信,他打量了一下郑曲尺此番回家一副村姑的打扮,冷笑道:“呵,你要是将军夫人,老子还是将军呢!还不赶紧将这可疑之人抓起来先送往县衙大牢!” “……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瞧瞧,我跟画上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郑曲尺继续据理力争。 不信她是将军夫人,总得相信她不是盛安公主了吧? 这证据在贴在布告栏上啊。 “你自然不会是布告栏上要找的人,你来历不明,行事遮遮掩掩,本将怀疑你是那路匪混进来探听消息的!” 第228章意不意外 忽然就好大一顶反动派帽子扣了过来! 郑曲尺简直要被对方这种武断的言语给气笑了:“不是……你有什么证据吗?” 守城握了握腰胯处的大刀,一张夔黑的脸,一双阴沉毒辣的眼睛:“证据?你放心,本将定会好好地对你彻查审问一番,到时候便不怕没有证据。” “你这分明就是屈打成招。”郑曲尺愤然道。 可守城听完,却冷笑一声:“对付尔等路匪,心慈手软只会害了咱们福县的民众,废话少讲,赶紧束手就擒吧。” 眼见解释又解释不清楚,表明了身份奈何这城守又不信,奇怪的是,这守城就好像认定了她是路匪似的,非要抓她蹲大牢不可。 但现在大哥与小妹情况不明,万一真遇上什么危险,她这一被抓岂不耽误了要紧事? 更重要的是这守城对她恶意不浅,她若跟他走了,保不齐她根本等不到蔚垚他们找来,便被这守城给折磨死了。 郑曲尺心思晦转,很快就有了决论,这件事情她过后定会让蔚垚他们来处理,但现在……她绝不能被抓走。 于是她当机立断从身上掏出一把弹弓,对着守城的额头就是一下。 她倒是控制着自己的一身怪力,没一下将人给崩逝。 “哎呦……” 趁着他猝不及防之下,本能地抱头惨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时,郑曲尺掉转头拔腿就跑了。 城守余光瞄到了她逃跑的身影,顾不得额头那一个大包生疼,气得大声呼喝:“她果然就是路匪,快,快将她抓住!” 布告栏附近的衙役与守卫一听城守这话,也信以为真,当即扔下手头上在忙的事情,一块儿围拢追捕上去。 见所有官兵都被那个叫“郑曲尺”的女子给引走了,这时排在郑曲尺后方的一位蒙面纱女子,惊讶了一下。 然后她挑了下眉,暗自嘀咕:“还有这好事?” 话音刚落,女子脸上的面纱便被一阵大风吹拂飘起,露出了一截秀气却挺直的鼻梁与绯色嘴唇,加上那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眸,正正好对上布告栏贴着的那一张明媚张扬的面容。 她走近布告栏,瞟了一眼上面贴平的画相,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不满道:“把我画得这么丑,当什么画师啊,也就这穷乡下还能混着,要是在盛京,呵,这手艺只怕能将自己给饿死了。” —— 郑曲尺人虽小只,但逃命的速度却不慢,再加上她专挑刁钻的小路跑,因此与追兵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眼见对方也没追上,她便躲进一小巷子里大口喘着粗气。 “快、快将这四周围包抄了起来,人肯定就在这里!” 郑曲尺听到杂乱繁多的脚步朝着这边跑来,她当即心下一凉。 她这位置在最里面,假如他们排除了错误的路段,很快就会排查到她这里的。 说到底,她对于县城路段的熟悉,肯定比不上这些天天在各街道上巡查的官兵,他们只需要大致推测出她逃走的路线,就能更早一步布防,在尽头处逮着她。 郑曲尺现在肯定是不能出去的,她一冒头说不准就跟他们来个面对面相撞。 但她转头看向身后。 那里就是一個死胡同,她腿短人矮,这地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踮脚的东西叫她翻墙爬走,这该怎么办? 此时她心口像有什么箍着,紧紧地连气也不能吐了。 随着各种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说不准在下一秒,他们只需要从墙角处拐一个弯,就能够看到走投无路的郑曲尺时……筆趣庫 一只干燥清凉的手从后方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同时伴随着一股淡淡的冷松香飘来。 “唔——”郑曲尺眼睛瞠大,人当即如同惊弓之鸟。 她下意识想挣扎开来,却被另一只手按压在脖颈的动脉之处,不轻不重,但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她瞬间屏住呼吸,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剧烈地跳动。 “别出声,也别害怕。” 附在她耳边的声音低凛轻淡,似静夜的雨打青石,似乎所有的生灵都已经沉睡了,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听这话,好像并不是城守那一方的人? “尼是水?(你是谁)” 她含糊不清地问他。 “你别出声,我带伱离开,你若答应便点头,若不答应,我立即离开。”他刚说完,还不等郑曲尺稍微考虑一下,就又小声地补了一句:“对了,你最好能快一些,因为他们大该就数三个数,就会到了。” 三个数? 一、二、三吗?! 郑曲尺瞠大眼睛。 这还要考虑吗? 她赶紧点头。 “嗯嗯。” 身后之人见她这样识时务,似乎是十分满意,他难得轻柔地提醒她道:“一会儿你若是怕了,就闭上眼睛。” 啥? 她怕什么? 一开始郑曲尺是完全没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的。 但很快,她就明白人家的好心了,那玩意儿她以为他带她离开,只是翻个墙躲开那些追兵,哪承想她错了,大错特错。 这“好心人”说带她离开,那是真的离开得很彻底啊。 直接就从县城到郊外,从郊外到山林,从山林到翻山越岭,这真接就从天还亮着,走到天微微黑,最后再到一片漆黑,最后他们才来到一个看起来就不同寻常的山洞内……筆趣庫 她在中途无数次想要“下车”,但对方却一语不发,甚至打算打晕她省得她吵吵,所以她学会了“闭嘴”。 她也险些被颠簸得吐了,因为她没有被公主抱的命啊,人家是用肩扛的,最硬那块骨头恰好项到了她的胃。 造孽啊。 等到了山洞,他才将她给放了下来。 天已经大黑了,但这个山洞却没点灯,不是,是没燃油灯,内里空荡有细微的风声,不知深浅,无论内外都是一片黑森森的可怖。 郑曲尺倒不怕黑,可她紧张现在这黑灯瞎火下的孤男寡女独处,她揉了揉胃部,谨慎地开口道:“壮士,不,恩人,那个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不是傻白甜,也不是没怀疑过这个救走她的陌生人另有目的,说不准比那城守更坏。 但是都这种情况了,她还能直嚷嚷地叫骂不成?万一对方其实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就凭他那飞檐走壁的高强武功,随便一掌拍来估计就能了结了她吧。 所以,能让她眼下保持态度好的原因,不是她傻,而是她怂。 “不带你离开,你万一被他们抓到了怎么办?”对方好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但又好像根本没有回答。 他站在黑暗之处,令她始终看不清楚他的面貌,但通过他说话的语气来判断,他暂时好像对她并没有什么险恶的想法。 “呃,那你随便将我搁一个地方就行了,我认得路,我可以自己回家的。”她挤出一丝微笑道。 “不急,有些事情我还要问一问你。” 又是问问题? 想到不久前,她就是因为回答不好城守的问题,才被一路追捕,这会儿他也有问题要问了? 她觉得,对方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她掳来,要问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回答的问题。 万一她答错了,或者答得他不满意,她岂不就又危险了? 她觉得不反抗是不行了。 与其任由自己的安危在别人的掌控当中,她还不如主动出击。 就眼下视野的黑度,她这极佳的视力都抗不住,瞧不仔细对方身影,她不信对方还能够将她看得清楚。 所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她虽然看不见,但她能够听声辨位。 正当她偷偷摸摸打算拿弹弓时,却忽然洞内光线大作,她愕然看过去。 却看到在洞内站着好几十号人,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但身板却挺结实板正,再加上火光将他们身后的影子一拔高,就跟一群豺狼在火堆前躬身欲跃上前撕裂猎物似的。 “……” 郑曲尺呆了。 她僵硬地、悄咪咪地将弹弓放了回去,转过头对前方那一名男子态度极好道:“恩人,您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男子从侧重的阴影之处走了上前。 他生得极高,身形却偏瘦,但整体而言并不难看,也许是他不耸肩、不胯腰,肩腰臀呈一条自然放松的优美弧度,虽然只是与别人一样普通的走站,但他却偏偏有一种很有仪态的样子。 他暴露在光线之下的五官,总体而言,说不上多惊艳,偏窄长的脸型,浓眉长眼,略有驼峰的高挺鼻梁,不厚不薄的双唇,但瞧着都挺好的,就莫名合了她眼缘。 他表情闲逸含笑:“我在城里的时候,听着那些官兵他们喊着路匪,你是路匪啊?” 郑曲尺的心一下就提到嗓子眼里了:“……” 她就知道他要问的问题,铁定不是那么好回答的。 可路匪这事,她该怎么回答? 若说是,万一这些人其实跟路匪是对家,有仇呢? 若说她是被冤枉的,一看这些人就不像干正当买卖的组织,万一这些人就是专程来救路匪的呢? “怎么?你哑了?”男子轻飘飘的道。 他身后那几十号人呼吸一沉,就像野牛发出攻击的喘气声,先一步制造起了紧张威胁的气势。Ъiqikunět 郑曲尺赶紧道:“不是,我在想,你希望我是呢,还是不是呢?”末了的声音着实些虚。 男子似被她的话给逗笑了:“我啊,自然希望你是,因为我们就是路匪啊。” “……” 郑曲尺的神情刹那间就凝固住了。 卧槽! 他,不对,是他们就是被王泽邦与县衙他们盯上,准备不日就集兵来围剿的路匪队伍?! 救命!她、她前头刚被人冤枉成路匪,这转头就真掉进了路匪老巢了? —— 福县 今夜的城中,通城宵禁,家家户户都已经闭门关窗,熄灯灭光,生怕会被外面的萧杀寒芒之气给波及到了。 地界不算宽裕的巷子里头,却火光融融,坚毅冷酷的士兵手举火把,将此地重重看守包围了起来,凝重又充满血煞之气。 噗—— 一道胖重的身影被人一脚就踢飞撞到墙壁上,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又跟块破布似的从墙上滑落跌倒在地上。 全身就跟散了架一般,半天动弹不得。 但这还没有完,又是一计专挑其软肋的脚狠踩地覆上他背脊。 那人的颈反射性地一仰,肉痛、骨痛、内脏都一并在痛,痛得他浑身痉挛,额头青筋突起,面皮涨得通红。 “我们家将军夫人,就是在这里不见的对吗?” 上方踩人的男子,生了一双眼角微弯的狐狸眼,哪怕在折磨人时,他脸上扔旧挂着笑意,可落在男人眼中,却如同会吃人的恶鬼似的,令人惊骇。 他口喷血沫,拼命求饶道:“对、对不起,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如果知道那人当真是将军夫人,打死他也不敢将歪主意打到她的身上啊。 “不知道什么?”蔚垚脸上的笑终于慢慢褪去了,他肘撑腿,慢慢压低下身子,轻声问道:“我听人说了,当时将军夫人不都告诉你了,她叫郑曲尺,郑、曲、尺啊,她明明都说了,你为什么不信呢?” 只见不久之前还威风凛凛的城守,这会儿已经吓得快尿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饶过我吧,饶过我一条狗命吧……” 可蔚垚好似听不见似的,他只两眼阴森地喃喃道:“你哪怕再多仔细查问一下,或者做事再谨慎一些,调查清楚了,咱们的将军夫人也不至于丢了啊。” 说到这,蔚垚眼底的杀意已经是展露无疑了,然而却被一只手掌给按住了。 “蔚垚你先冷静一点!”王泽邦赶了过来。 “你叫我怎么冷静?”他蓦然回过头,脸上除了冷煞的狠意,剩下却全是懊悔与自责:“是我疏忽了,我不该叫夫人一个人的,如今润土被委派的重要任务离开了营寨,我们便应该另派一人跟着夫人,若这一次夫人当真出了事……” 王泽邦也是如此责怪自己,他们近来很忙,忙得几乎晕头转向了,所以一时就没有去考虑更多的问题。 王泽邦眉心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但他却笃定道:“不会的,我方才勘察过现场,夫人应该是被人带走了,但却不是被强行带走的。” 第229章加入匪窝 也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多少对郑曲尺的自保能力有信心,再加上福县周边的境况一直在掌控范围之内…… 只是他们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最后出问题的却不是他们设想过的任何敌人,而是在他们认为最安全妥当的这些人中。 蔚垚将已经快喘不上气的城守一脚踢开,叫人将他跟他的人一并押走,但却不是带去县衙大牢,而是带回营寨去。 “泽邦,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带走了夫人?她如今会不会有危险?” 蔚垚目光深黯地盯着巷子,一时根本想不到还有谁。 “咱们这边的人应该是不可能。”王泽邦也一并思索着这事:“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据城守所言,夫人手上有射器,然而她却并没有攻击那人,这巷子里既没有打斗与挣扎的痕迹,便说明夫人认同了与对方一道离开。” “那如果夫人是被制服了,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呢?”蔚垚说着最坏的一种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王泽邦当然也想过,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要冷静下来。 他分析道:“可是追捕的官兵已经就在这附近了,哪怕她大喊一声也会引起动静,令对方的动向被发现,可夫人却没有任何自救的行为,所以我推断夫人当时并无危险。” 蔚垚久久不语,似在衡量他这番话的可信度。 蔚垚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紧紧地盯着王泽邦,放低声量道:“你说,那会不会是墨家的人?你记不记得,前不久之前还有人看到墨家的甘鑫出现在津渡,但很快又消息不见了。” 夫人与墨家的人纠葛难辨,倘若是墨家的人出现要带走她,她却不反抗,倒也说得通。 甘鑫? 墨家那个号称一刀可平山河五洲的狂刀甘鑫? 王泽邦脸色如同泼墨一般,逐渐凝重了起来:“墨家竟派出了他,看来咱们有麻烦了。” “总之,我先派人去查一查他如今的行迹。”蔚垚冷声道。 王泽邦拍了下他的肩膀:“这事得由你亲自去办,我明早要与县衙的人一道前往追捕路匪,顺道去查探盛安公主的线索。” “这路匪的事,只怕是不简单。”蔚垚提醒他道。 王泽邦知道他的担心:“再不简单也得去查,这些路匪忽然出现在咱们福县附近,专挑来往旅人下手,我瞧着倒也不像是纯粹为财,更像是为了些什么其它的目的。” “那他们会有什么目的呢?” “不好说,总之你先去寻找线索,尽快找到夫人的踪迹,我则先去路匪那边探探情况,咱们分头行事……对了,润土到了下田了吗?” “他还没有来信。”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就这一、两天到了:“他武功高强,又带着一支玄甲精兵,定然是没有问题的。”Ъiqikunět —— 石洞内,被几十号人盯得心慌的郑曲尺,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是路匪?”她不信道:“伱们有什么证据吗?” “这还要证据?哪有好人家会认自己是路匪的?”男子似乎被她逗得更开怀了。 当然有。 比如我。 郑曲尺心道,她明明是个好人家,可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后,她却决定要撒一个保命的小谎。 “现在可以说一说,为什么那些官兵会认为你是路匪了?” 郑曲尺一听,顿时义愤填膺地编道:“我就是来加入你们路匪的,我原本只是一名修东西的小木匠,可哪承想一個不小心得罪了城守,他处处给我穿小鞋,还想抓我进大牢折磨审讯,我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落草为寇算了。” 言下之意,我不是来破坏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不加入不行啊,她都知道他们的大本营所在,还见到了被王泽邦说成是“神龙见头不见尾”的路匪头子,她知道了这么多的秘密,如果不选择加入,等待她的绝对就是只有灭口或者关黑笼子的二选一下场。 她不想死,也不想失去自由跟尊严地被关,所以她只能暂时是打不过他们就加入他们。 “你是个小木匠?女木匠?”男子古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村姑打扮:“是啊,你们不信吗?” 她眼珠子在附近转了一圈,想找些什么东西来证明一下自己。 直到她看到了角落有一个断了半边轮子、还歪歪斜斜的破烂小堆车,她立即走过去,然后掏出身上的家伙什,对着它三下五除二就是一顿“哐哐”造。 不一会儿功夫,她站起了身子,朝他们示意道:“你们来瞧瞧,我弄好了。” 路匪们都纷纷好奇上前,却见之前破烂不堪的小堆车,现在竟看起来有模有样,立正直挺,轮子重新装上了,散架的部位也重装嵌砌好了,虽然没办法恢复到最初的辗新模样,但至少这会儿看起来它好像还能用? 他们都挺意外的,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女娇娘,竟还有这么一门手艺? 有一路匪上手将小推车拉起,朝前推了一下,车轱辘如常在转动,又在车上左看右看,最后惊喜地回头道:“她真修好了,这么简单就修好了,我跟小七昨天还忙活了半天,却越弄越坏,这下好了,咱们又有小推车了。” 这时这些路匪瞧郑曲尺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凶残与警惕,变成了现在的有待观察。 看来她没说谎,一个人的嘴会说谎,但这种娴熟的手艺却不会,她当真是一个木匠。 “你当真要加入我们当路匪?”他们质疑的眼神在她身上不断扫视。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子道:“兴安,你是在哪里带回来的人?可不可信?” 那个叫兴安的男子,估计就是这群路匪的头子,他道:“我遇到她时,她正被官府追捕,他们一群人追着个小姑娘,还口口声声叫她路匪,我听着有趣,见她走投无路了便将她带了回来。” “兴安,你太冲动了,近来这些官府的人一直都在四处找咱们的人,她会不会是官府派来的卧底?”有人警惕道。 郑曲尺一听,就赶紧给自己洗白道:“那不能是啊,就我这样,文不能提诗武不能拳脚,我怎么当卧底啊?靠修木器还是雕木头啊?” 虽然郑曲尺的外表具有很大的欺骗性,但他们这些人就如同暗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并没有安全感,天生就对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有警觉,是以并没有完全信任她。 郑曲尺继续辩解道:“我真是一个木匠,你见哪个官府的卧底会派一个干木活的来?” 路匪只阴恻恻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倒是兴安问她:“你既是木匠,那你都会做些什么东西?”ъiqiku 郑曲尺下意识接口:“我、我什么都会。” 兴安一默:“……还挺嚣张的,那你会修弩机或者鹿角木,坑杀的抓钩吗?” 郑曲尺一听,就这? 但她表面上却流露出一些迟疑:“这种嘛,属于军用类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不大……” 兴安淡淡道:“不会就杀了吧。” 郑曲尺半途一个急刹掉头,果断道:“我会!我全都会!” 这一听就像假话,路匪们根本连一个字都不信。 兴安却深深地看着郑曲尺,对一众路匪道:“既然她都会,那不如就将那些破损的器具交给她来修复吧。” “不行,这等事情岂能随便交由一个外人?” 路匪们这时却纷纷反对,理由大概就是,不信任她。 不仅是她的人,亦包括她的手艺。 “那交给你们呢?谁会修?”兴安问道。 当即,之前吵吵闹闹的不满呱噪之声,刹那间消失无踪,鸦雀无声。 “再说了,她如今就如同我们手中的一只蚂蚁,她若有异心,随便一只手就能够捏死,你们难道还会担心一只蚂蚁的背叛?”兴安笑道。 郑(蚂蚁)曲尺心道,叫你狂,叫你傲,有你后悔的时候! 郑曲尺眨巴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乖巧道:“我不会背叛的,我本来就是想跟着你们一块儿干,我听说你们不伤民、不杀生,只劫夺那些有钱的旅人,当劫匪当到你们这样,也算是叫人敬佩了,我也没别的本事,你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兴安笑凝着她,出声道:“小三小七,你们俩好好地看着她,若有任何异动立刻过来禀报我。” 小三小七应道:“是。” “明早你们俩就带她去器库。” “我们知道了。” 吩咐完他们,兴安又对郑曲尺道:“你不是想加入我们吗?那你就好好地表现一下,如果成果能叫我们满意,你就可以加入我们了。” 谁要加入你们啊? 不谈薪资就先干活,根本就是周扒皮。 虽然腹诽不已,但面上她却感激地应承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 第二天,小三与小七将郑曲尺带到了山洞深处,但里面却不是越走越暗,反倒逐渐开阔光亮,直至看到了前方的一个天坑,紧接着她看到了一幕完全没有想到的画面。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 完了,他们肯定不会放着一个活的她离开了。 第二反应就是,他们这是要造反吗?!这里面摆放的竟都是兵器。 各种刀、剑、枪、戟……齐全了,但这种普通类兵器显然都满足不了他们了,一些石壁龛内还摆放着各种她一时也看不懂作用的奇怪东西。 这就是路匪的“器库”?简直都有一个军库那么大的规模啊。 可军队里养着成千上万的人马,他们一个几十人规模的路匪犯罪集团,从哪搞来的这些夸张玩意儿? 她咽了咽口水,上前拿起了一个细长竹筒形状的东西。 她刚摆弄查看时,小三就急了:“喂喂,你别碰啊,那个很危险!快放下!” 小三走过来,想推开她抢回东西,但却被郑曲尺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制止在当场。 她专注地看了看竹筒,然后又凑近嗅了嗅气味:“哦,有火药的味道,硝石、木炭粉、硫磺……” 小三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难掩诧异的表情道:“你、你怎么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Ъiqikunět “这叫什么?” 没有了其它人在,郑曲尺的表情一下就不再“天真单纯”了,反倒透着几分压迫。 小三的手腕被捏痛了,他叫唤道:“惊响炮,喂,你快放开我啊,你一名女子,怎生得如此大力啊,小七,你是个傻子吗?光看着还不来帮我。” 小七被小三喊了,他呆愣的表情才有了反应,立即过去想掰开郑曲尺的手。 可还没有碰到郑曲尺,她已经先一步撒手,放开了小三。 小三与小七是一对双胞胎,小三机灵活泼,小七却木讷呆板许多,基本上只会听令行事。 这对双胞胎倒是挺有意思的。 转头,郑曲尺又看到一个铁葫芦,她放下木筒,又上手拎起铁葫芦摇了摇,发现里面有水声在晃荡。 “这又是什么?” “哎呀,你别管这些了,这些不需要你……啊——你干什么啊?!” 随着小三的失惊叫声响起,郑曲尺已经拔出了铁葫芦的塞子,她在铁葫芦里面嗅到了火油的味道。 “别晃,你千万别晃啊,拿稳点,手别乱动!“小三急得直跺脚。 而郑曲尺闻言,便听从了他的话,小心拿着没晃动,她将拔出的塞子看了看,联系前后,一下就懂了:“这是通过摩擦生火的火石……铁葫芦里面装着火油,若用力将铁葫芦甩动过后,再拔开塞子,它便会燃火喷射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全是他们秘密研制的武器,别人根本就看不懂它的用途,可她就只是这么闻一闻,摸一摸,看一看就一下就懂了? “这都是小意思。” 郑曲尺还想继续,但不待她再看,就被小三跟小七合伙一块儿给拉走了。 “别看了别看了,你快干活!” 再让她看下去,那不是他们的秘密全都被她看穿了? 他们将她带到了一个天然的坑洞前,那里面堆放了许多的木械残骸,都是损伤或被重力砸坏的,甚至有一些都粉碎了。 看到这个似曾相似的场景,她莫名想起了一些往事。 当初地营寨时,宇文晟为了引出暗中敌国细作,设下了一个局,而她当时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便挺身而出,将地上所有的器械部件给拼凑完整。 那时的她,哪里知道,宇文晟早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还提前伪装成一名溺水之人试探过她了。 第230章干掉匪窝 他当时肯定已经笃定她就是细作了吧,但因为她的成份组成太复杂了,哪一国的兵器都挺上手,估计是出于某种……猎奇心态?这才暂时放过了她,留着秋后处置…… 可那时的他,估计也是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在不久之后的“送亲大会”上,阴差阳错的娶了她这个细作吧。 “喂,你在想什么呢?赶紧去修啊。”小三推了她一下。 郑曲尺回过神来,她指着坑里的那些奇型怪状的木头零件:“你们觉得……一个普通的木匠会修这些?” 这不会是故意试探她的吧? 小三跟小七被问住了,他们一脸茫然道:“……不会吗?” 她心平气和地问他们:“那我问你们,你们这里有人会修这些吗?” “当然不会,我们又不是木匠。”小三跟小七无辜道。 “其实我也不会……”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三却变了张脸,匪气十足:“但如果你不会的话,那你就只能被灭口了,咱们这里可不收无用之人。” “……那是不可能的。”她微微笑道。 “对嘛,伱是兴安哥带回来的,肯定会修。”小三自以为聪明地点了点头。 郑曲尺:“……”也亏得是抓她的壮丁来了,要不然任凭他们再强横,哪怕将人逼上了梁山也是干不下来这活的。 她从边缘小心地滑入坑里,将这些缺胳膊瘸腿的木器整理了一下,还有完整框架的先抬起来立好,实在残损得厉害的,就清扫到一旁再说。 郑曲尺干起活来,就十分干练利索,叫人看了都有一种她好认真好努力的错觉。 小三喊道:“喂,你好好干啊,咱们就在这里监视你。” “嗯。” 郑曲尺应了一下后,手脚虽然不停,但水澈明晰的眸子却微微凝定,她在思索着,这些路匪看起来真不像是普通的匪类……biqikμnět 首先,这些人乍一眼看上去面黄肌瘦,像那些从外地逃难过来的灾民,但她观察过他们,他们身躯精瘦却并不颓倒,眼神也很有力量,就像内心被注入了一种目标,十分有凝聚性。 这种感觉她只曾在军队身上看到过,他们自律、规矩、却又充满了随时能够暴乱的机动性。 想想昨晚看到她这样一个陌生女子闯入了他们地盘,他们一开始就潜躲在洞内,一声不吭,悄无声息,这便不是一般平民能够做得到的掩饰。 还有,只要那名兴安的男子开腔,他们便不会随意插言,连小声的议论都不曾有过,这可不像是散乱的民众扎堆组合的路匪。 路匪与山匪不同,山匪可能是祖传,但邺国的路匪却是指那些受灾过的地区,或者一些无力更生的民众起乱,一伙人临时组织起来在各大城关要道打家劫舍。 近来路匪的猖獗成盛行,无一不是表明邺国的动荡和不稳定,还有那些不作为还仗势欺人的官员,人们生活水平下降,官与民、军队与邺王之间矛盾不断加剧,所以也引发了不少暴乱与民变…… 邺国好像变得越来越腐败了,不对,不是它变了,是她对邺国越了解得深,就越知道它有多难救,这样从根子里开始烂的国家,再加上一個作为的邺王,真有是她可以扭转改变的吗? 尤其是现在邺国还失去了宇文晟,只怕任何一点“风雨”袭来,都会造成“决堤”的大灾难吧。 而在这种风雨飘零的时候,而这些人他们会是个什么来历?他们来到福县究竟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这一点,她必须想办法弄清楚。 事情演变成了现在这样,她也没办法逃出去了,只希望大哥跟小妹那边千万要安然无恙。 她这一次失踪,昨夜肯定蔚大哥他们都已经得知了消息。 是她太鲁莽跟疏忽了,去找人却没有事先派人告诉他们,以为在熟悉的地界就可以不发生任何意外。 身份的转变太突然,没叫她意识到,她不再只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一群人在。 若他们查到了她去了桑宅,自然也会发现大哥跟小妹不见了,她这边的情况还稳得住,只盼他们能够代替她去找到他们,护佑他们平安。 内心乱糟糟的情绪一大堆,让郑曲尺表情越来越沉郁,小七看了她两眼,然后从旁边斜滑了下去。 郑曲尺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只见那一个双胞胎中沉默呆笨的小七,他正弯下腰在地上学着她一样捡木头。 “你想帮我吗?”郑曲尺问他。 小七没有看她,却点了下头。 “小七!”小三也跑了下来,他拍了小七的后脑勺一巴掌:“你干嘛要干这些事情啊?” 小七委屈地摸了摸脑袋:“她,女子,我们,男子……” 小七愣住了。 他看向郑曲尺,她虽然现在已经长高了不少,但跟这两个瘦长的少年相比,还是矮了不少,十六、七岁的年龄,面相与他们差不几,但因为郑曲尺灵魂的成熟,倒是将这副皮囊增添了一些“姐姐”的味道。 她那张嫩生生的苹果脸,一双大眼睛,仔细一看,十分可爱又娇憨,但她却又有一双璀璨明净的眸子,让人一与她对视,就自然而自地认为她是一个内心干净似水晶的女子。 “……行吧,我们就帮一帮她吧,省得她手脚慢吞吞的,整理半天都没有弄好。” 小三虽然嘴里唧唧歪歪,但却还是跟着小七一块儿干起活来。筆趣庫 郑曲尺站在那儿,眨巴了一下眼睛。 这对双胞胎看起来跟那个兴安、甚至是其它人都不太一样,她一开始以为他们虽然长得年轻,但内在肯定是经历过许多事情。 但现在看起来,他们的内心与年龄还挺符合的,天真、心软与良好的教育。 没错,他们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因为在这个时代,底层人都会受社会普遍影响,认为男子金贵女子都是赔钱货,只有那些上层的人才会读书明理,被教导尊重母亲、姐妹,对女性抱有一定的扶弱怜惜。 她在他们身上好像看到了事情的突破口。 “我小郑,你们叫小三跟小七吗?”她扬起温暖的笑容问道。 交换名字就是拉近关系的开始。 可对方显然不想跟她打好关系,小七白了她一眼,道:“你最好赶紧做事,我们就帮你将这些东西放好,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去呢。” 出去? 郑曲尺忽然想起,今天不就是王泽邦打算带兵前来围剿的日子吗? 不过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敌方的老巢,估计今日只是一次大范围搜捕行动……不过,现在不是有她在吗? 只要她跟着他们出去,然后沿途留下一些线索,这不就可以里应外合了? 于是,她赶紧申请道:“你们是去打劫吗?能带上我吗?” “你去做什么?”小三不解道。 郑曲尺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学习啊,我第一次当劫匪,但我想真正地融入你们,所以我想陪着你们一块儿去。” 小三古怪地盯着她:“你就这么想当劫匪?” “是啊,不过你们只是图财,应该不会伤害别人性命吧?”她有意试探地问道。 盛安公主的事还没有线索,也不知道跟他们有没有关系。 “你当我们是什么啊,我们才不会做那些……” “咳咳……” 这时,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道警告的咳嗽声。 小三的话被岔开了,他回头一看,却是兴安,他一出现,就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气压,哪怕他此刻面带笑意,看起来懒懒散散并不像在生气的样子。 小三看到他,有些结巴道:“兴、兴安哥,你怎么来了?” “小三,小七,你们在跟小郑聊什么呢?”他状似关心地询问道。 连“小郑”都知道了,他分明就是从头听到尾了吧。 郑曲尺、小三、小七:“……” 这人说话怪阴阳的,而对付阴阳的最好办法就是坦荡荡,她挡在小三小七身前,对上兴安的视线,道:“我们在说我也想参与这一次打劫行动!” “哦~你想去……打劫?”兴安听了,又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对、对啊。” 郑曲尺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看着自己乐什么,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不行吗?” 兴安想了下:“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去了,你可能会后悔啊。” “……为什么会后悔?”郑曲尺觉得他此刻盯着她的眼神怪瘆人的,就像一条斑斓五彩的毒蛇,吐着信,却又不忙着攻击。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只是道:“好,我同意了,小三、小七,到集合的时辰便一并带上她吧。” 说完,他转身便走了。 而看着他消失在天坑的背影,郑曲尺却有些出神。 “喂喂,你在看什么?” 小三喊她。 郑曲尺立即回头:“他是你们的匪首吗?我怎么觉着你们好像都挺怕他的?” “呃,算是吧,因为兴安哥比我们厉害,所以我们都听他安排。”小三挠了挠头:“你不觉得兴安哥,有时候笑笑地盯着你时,那眼神怪吓人的?” 最后一句,尤其小声,要不是郑曲尺耳朵尖,说不准就听不见了。 郑曲尺立马接口:“深有体会。” “我饿了。”小七忽然道。 这么一说……郑曲尺也摸了摸肚子:“我也饿了。” 小三也负气道:“我也是。” “咱当路匪,包吃不?”郑曲尺问。 “什么包吃?黎叔会煮好肉糜,今天应该是鹿肉,肯定很香,咱们赶紧整理好这些,就一块儿去吃东西吧。”小三兴奋道。 “一大早就吃鹿肉啊,看来咱们的伙食还真不错。”郑曲尺感慨道。 “兴安哥叫你去参加咱们的外出行动,肯定是打算要叫你加入了,以后啊你肯定可以吃到很多好的东西,也不至于就一个鹿肉就叫你馋成这样。”小三鄙夷道。 郑曲尺想起了等着她养的长驯坡营寨,想着很快连饭都吃不起的士兵们,跟这些拦路打劫的匪类比,他们这些正规军竟混得还不如他们油润。 她内心阴险地想着,既然他们这么肥,等王泽邦将他们抓住之后,抄了他们的家底,那不就等同于间接富了他们? “你在笑些什么?”小三突然问她。 郑曲尺一惊,她摸了摸嘴角:“我笑了?” 小三与小七同时肯定地点头:“笑了。” 她眼珠子一转,便有了说辞:“我只要一想到能跟你们一起去劫富济贫,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小三听完她的胡诌,不仅没有怀疑,还大力赞赏地看着她:“说得好,劫富济贫,我喜欢这四个字。” 有时候年轻人的熟悉是很简单的,几句话谈得拢,一块儿做事,一块儿吃饭,就可以很好的融入在一起。 自此,小三、小七的两人紧密团队,加入了一个郑曲尺,组成了三人队伍。 路上,郑曲尺跟他们也有意无意地打听着路匪的事情。 但小三还是比较警惕,或许是因为认识时间不长,有些事情说就说了,但有些事情却绝口不提。 午后,洞内路匪几十个人都站在了洞外,而郑曲尺跟小三、小七他们却站在了最后,单独一排,不列入那几十个人的队伍当中。 这彼此之间的地位……一目了然。 郑曲尺不动声色地四处看了看,这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周围都是树,大树小树还有不大不小的树……理科女脑中的形容词一时匮乏得让她羞愧。 她也不知道这是哪片林子,主要她对植物不太熟悉,除了常见的一些,不像什么专家一看就知道这片树啊草啊都叫什么,适合在什么地界生长。ъiqiku 既然看不出来这都是些什么树木,就看有没有什么地标形的东西吧,她脑袋转悠了一圈…… 她是不是真不适合当卧底啊! 她感觉她从这里走出去,除了懂得形容这里有一个很深很大的山洞之外,就什么内容都形容不出来了。 她总不能说,这洞外有一块空地,不大不小,还有一片林子,树木茂密,直冲天际,遮天蔽日,不露痕迹。 她一抬头,只看到一片天,一低头,只看到一块地。 兴安见人到齐,便问道:“今天的任务安排,你们都已经了解了吧?” “了解!” “不了解!” 在一群嘹亮雄厚的“了解”声音当中,突然出现了一道不和谐的温软嗓音。 众人当即惊讶回头,齐齐朝着郑曲尺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231章险恶用心 “看杀卫玠”只是一则典故,不是凶杀案件,郑曲尺觉得自己被人多看几眼,是不会被看死的。 但小三跟小七却不一样了,他们跟郑曲尺站一块儿,难免被余愠视线波及,当真是如坐针毡。 他们俩一左一右,动作一致地拽着她的手臂。 “你快闭嘴吧。” “这不是兴安哥在问了不了解任务内容吗?我才刚来,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懂装懂,万一一会儿真出了差错,岂不害了咱们?”郑曲尺很是茫然。 小三跟小七一时也反驳不了她这话,他们讷讷地看向路匪们,然后干笑一声:“她、她就只是不懂就问,没捣乱。” 路匪们的眼神依旧不肯善罢干休。 而这时兴安“扑哧”地笑了起来,他偏着头,越过一众身影,直勾勾地落在郑曲尺身上。 说实话,他一个人的眼神,远比几十人的更有存在感。 “你想知道任务内容?” 郑曲尺见他又又又笑了,她是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好笑了,总不能她就长在他笑点上了吧? 还有,他怎么能每次跟她讲话,都是疑问、反问、设问的三种问话语气呢,他还会不会跟别人愉快的聊天了? “我不能知道任务内容吗?”她也学着他一样反问了一句,将问题丢给他回答。 但碍于他的那些“拥趸”们,不敢太造次,所以语气是谨小慎微,还附赠一枚天然无公害的微笑。 兴安看着她,他眸仁如一丸黑珠,眼白无一丝杂色与浑浊,是以一双眸子,清美得如同妖异。 他回以她一个更温柔无暇的笑容:“可是这个任务根本用不着你,所以你也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跟着小三与小七,人别丢了就行。” 郑曲尺:“……”敢情她就一挂件,重在参与? “好了,咱们继续。” 由于兴安的介入,又重新将事情拉回正轨,路匪们凌厉的刀子目光默默地收了回去。 而小三跟小七则小声警告她:“你快别在这個时候乱插嘴了,他们一旦进入任务状态,可严厉认真了,小心他们一会儿偷偷捅伱刀子。” 捅、捅刀子?! 是真正意义上的捅刀子,就那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具体行为,还是这只是一个俗话,指暗地里挖坑害人? 当她看清他们俩眼底的担忧时,她明白了。 郑曲尺惊:“!” 郑曲尺不曾想过,这群路匪瞧着不大好惹,实则内心远比瞧着更加残暴,一言不合就朝人身上捅刀子,也没人说过,干路匪不仅对外、对内也是这么危险的一职业啊。 她只是想探听一下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好策划一下,可哪知敌人不仅狡猾还特凶残,罢了,她还是暂且猥琐发育吧。 “……你们俩就走我后边儿,一定要护着我点。” 两小只见她认怂得这么驾轻就熟,也是无语了。 直到他们的“动员大会”结束,总共也不过是交待几句晦涩隐秘的话,就跟生怕她能听懂了似的,交待完了就准备要出发。 然而就在她以为他们就这样拿上武器上路时,兴安他们却拥有一个行为异常又默契的动作——小跑到山洞旁的一堆乱草地去了……ъiqiku 那草绿色的“地毯褥子”杂乱疯长,都有半人腰高了,人一钻进去猫起身,就瞧不见他们的动静了。 “小三,他们钻草堆干嘛?”郑曲尺好奇地问道。 “拿咱们的秘密东西。” 秘密? 郑曲尺还想问,只见小三先一步对小七示意:“小七,你也去拿,拿三件,给小郑一件。” 小七很听话,他也跟其它人一样猫进了草丛里,不大一会儿,郑曲尺就看到了一团草在动,没错,草在动?! 郑曲尺简直看直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打仔细一瞧,才发现不是草团在动,而是一群穿着青草绿衣的人在移动。 他们这一个个装得跟垛草堆似的,混在一堆杂草与绿植的背景当中,安能辨他是人、草? “小三,这就是你们的秘密东西?” “对啊,你是不是很震惊,以前是不是根本没见过?”小三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她是挺意外的,但他却小看她了,谁没见过,这不就是他们现代的迷彩服草衣版吗? 其目的是将自己进行一定的伪装,迷惑别人的视线,与周围环境极大程度的融为一体,进行近距离的瞒天过海。 难怪王泽邦说,官兵每次追着追着,就追丢了人,原来不是丢了,而是他们借助了草衣的伪装,射过了目力的侦察。 如今正值春夏交替时分,哪哪都是葱郁茂盛的草跟绿树,尤其是这些深山老林子里,一旦脱离了视线,他们再披上这一身草衣,转头便能遁入绿森海消失不见。 了解到这些路匪摆脱追兵的手段之后,郑曲尺默默地收起了坏心思,继续与他们打成一片。 小七穿了一件,又拎了二件出来,小三穿好之后,又帮着第一次穿这种草衣、还不太熟悉穿戴方式的郑曲尺弄好。 同时,他以为郑曲尺啥都不懂,也顺便给她解释了一下穿草衣的缘故。 这还真是鲜草做的,这是她认得的一种草,叫牛筋草,韧性大,易采得,拿来做编制、草绳、蚂蚱或者草席都行。 但凡是草,没有烘干鞣制与二次处理,直接这么接触皮肤都挠人,尤其这么一大片穿身上,不仅有种湿热的闷肤感,还又痒又抠,老遭罪了。httpδ:Ъiqikunēt 这伪装的道具虽然很实用,但她还是真诚地建议改造一下。 比如,她懂许多种草编制法,可以在这粗犷原始的外形上进行一定精工一番,既实用又不难受。 她还懂得多重色彩搭配、最为适合的伪装服,但她肯定不给他们这些路匪做,她从中得了启发,等回去之后她就给他们家搞侦察的战士们人手设计一套。 “你在抓什么?身上有虫子?”小三见她跟猴子似的抓耳挠头。 郑曲尺也不想啊:“你们身上不痒吗?” 小三这才反应过来:“还好,刚开始的确不舒服,但现在已经习惯了,不过你是女子,皮嫩肉软,估计得难受好一会儿。” 小三耸了耸肩,也是无能为力。 “这草衣得一直穿着?” “一会儿要动手时肯定是要脱的,但完事之后还是得穿着,一般等摆脱了追兵就可以不穿了。”小三解释道。 果然他们就是靠着这草衣巧妙地射开了官兵的搜捕。 除了穿上伪装行踪的草衣之外,他们还大包小包地携带着行囊,郑曲尺猜测,若不是兵器估计就是陷阱暗器之类的装备。 —— 一群“草”在山野之中潜行。 郑曲尺发现,有时候当一个马仔的最大好处就是,根本不用动脑考虑一切,只需听令行事就行。 她现在就深有体会,他们穿小树林,她就跟着穿行小树林,他们攀岩爬山,她也跟在后面爬山,他们叫停就停,叫走就走,一切无需个人意志,只需全程听从指挥就行。 之前打仗的时候,她还多少不能切身的理解,为什么史书上总说,一旦干掉了军队中的指挥,就能轻易获取一场战役的胜利? 现在她完全明白了,因为从一个军队的组成开始,士兵就被驯化成只管听令行事,由于长时间的被指挥,他们哪能瞬间就长出个脑子来啊。 当然也有个人主义者,但有也没用,因为他不是将军,不是指挥官,他压根儿没有威信与号召力,自然就没有人会听的。 而她,表面上是忠二不二的无脑马仔,实则是别有用心的个人主义者。 这一路上,郑曲尺都有留意会不会有机会撞到王泽邦他们的队伍,假如真遇到了,她该想办法求救获救呢,还是该继续留在路匪里当卧底,直到将他们彻底弄进县大牢呢? 她最后决定,尽量一次性完成两个目标,既得救又抄掉了路匪窝。 为了完成这两个目标,她小心谨慎地尽可能在沿路留下一些线索,比如歇息的时候,她就趁人不注意捡起石头,在大石头后边垒成一个招人怀疑的形状。 刚砌好,就见小三不知何时探个头过来。 “小郑,别玩心那么重,小心被官府的人查到不对劲了。”小三直接一脚就给踢倒了。 他以为她闲得无聊,在这堆石头玩呢。 郑曲尺心在滴血:“……哦。” 就在又一次兴安去前方探路,叫停队伍原地休整时,她又跑到一旁,捡起树枝,就在地上戳洞,就戳北斗七星阵。 只要她将这洞戳得足够人工匠气,肯定就会惹来搜寻人员的怀疑…… “你干嘛?” 这次小三不在,小七却凑了过来。 郑曲尺觉得依小七的“聪明才智”肯定不会怀疑她什么,于是她没挪窝,继续戳:“没干嘛,就是等得无聊,随便干点事打发时间。” “好啊,我也无聊,我帮你。” 他也蹲下来,随手掏出一把程亮的匕首,就是一顿疯狂输出。 当即颇有几分艺术的洞洞造艺,霎时间就跟被狗啃了似的,一片狼藉,毫无规律可言。 ……毁了。 再次试图留下暗号失败的郑曲尺,总算是明白兴安的险恶用心了,他专门派阿三跟阿七这一对“傻白甜”组合来监视她,不是他疏忽大意了,根本就是他故意的吧。https:ЪiqikuΠet 因为这两货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那就是误打正着。 虽然显眼的暗号她没留下,但她却偷偷用随身炭笔在一些隐秘的地方划了线条,这相对动作比较快又不容易被人发现,但不好的一点就是往后找起来会比较麻烦。 兴安带路,不走寻常路,不是那种好记又好认的大路,稍微方向感差一点的人,就会晕头转向,分不清来时的东南西北。 哪怕是她这种对方位认知感强的人,也一下记不住那么多。 所以,她除了给自己留下认路的记号,还是得想办法与王泽邦他们取得联络,留下叫他能认出她的暗号才行。 走了大约快二个多时辰,天边泛起了橙红色,他们来到了一处峡谷高处,往下看,能看到一条羊肠小道蜿蜒从峭壁中穿过。 兴安凝注着下方,神色是高深莫测。 “下去布置。” “是。” 路匪们根本不用特地吩咐,就已经心中有数,按部就班地立即下去准备了。 郑曲尺却站着原地没动,她也顺着兴安的视线朝峡谷底下瞧,心中暗忖,他们准备打劫的对象会从这里过?会是什么人呢? 正想得入神,却被小三扯了一把:“看什么?走啦。” 她转过头:“干嘛?” 小三小心地瞥了一眼兴安,见他没注意到这方,便小声咬牙道:“去布置啊!” 郑曲尺只觉得莫名其妙:“布置啥?我不是什么都不用干嘛?” 小三翻了一个白眼给她:“你真傻,兴安哥如果什么都不用你干,还叫你来做什么?咱们赶紧走吧。” 郑曲尺:“……我能做什么?” “你的老本行。”小七道。 老本行? 小三跟小七将她拉到了一堆木器零件堆前:“赶紧拼,这是撬轮车,你懂吧?” 这名称没听过,但是她对于木器是专业的,一看就懂了。 前面是两块撬板,后面连接两轮,由一人到几人使用杠杆之力共同使力,一般拿来短距离推搡借力,她余光一扫,看到了山坡上堆放的那些大石头,顿时就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 原来之前他们大包二包背着的,就是这些零部件啊。 这撬轮车构件简单,几大部件与一些零件拼合就能当场使用,但这撬轮车的质量不太好,看起来就是那种一次性的玩意儿。 哦,她恍然了。 那天坑内的一大堆木头部件残骸,不会就是这样被用坏之后收集回来的吧。 但这么一来,就有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了。 他们这些一次性的木头机械,是由谁提供的呢? 他们自己动手做是不可能的,因为小三说过,他们这些路匪当中,根本就没有木匠,再者,这些东西也不是一般木匠能够了解并制造出来的。 虽说它的零部件看起来就那么几样,看似十分简单,但这就跟现代的枪支一样,它也是几个零部件组成的,但其中的学问却多着呢,是谁都能照葫芦画瓢弄出来的吗? 第232章反水前夕 “那我没来之前,这些是由谁来弄的?” 郑曲尺一心贰用,一边蹲下有条不紊地敲打安装,一边询问着小三。 小三抬手指了指小七跟自己,一副大冤种的样子:“就我跟小七啊,我们勉强还能看得懂一些图纸,花些时间能弄起来,就是弄得不好,每次用完就坏了。” 郑曲尺这下也明白兴安为什么将他们仨组合到一块儿了。 敢情他们仨都是后勤人员啊。 另外就是,有没有可能不是他们拼得不好,而是这东西本来就是一次性的呢?提供货源的人要么就是技艺不精,要么就是故意整些次品来糊弄外行的。 “这些东西是谁给你们做的?为什么不叫他拼装好了再送来?” “那人说了,没时间帮咱们装,叫自己去弄,再说,那人只是跟咱们做了桩交易……”阿三说到这,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时大意跟她透露了些不该说的话,他赶紧截话,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突然不开腔多尴尬啊,于是他迅速转移了话题,叉腰,振振有词道:“你怎么这么多话?好好干活,这车麻烦死了,至少得弄小半个时辰,咱们还有好几样呢,若是在天黑之前弄不好,兴安哥肯定会生气……” “好了。” 不等他巴拉巴拉抱怨完,郑曲尺就已经出声打断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话还噎在喉管里呢,但小三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了。 小三跟小七目光呆滞地看向郑曲尺的身后,暗吸一口凉气:“!” 我的妈呀,方方正正,“没缺胳膊少条腿”,更没哪里“牛头不对马嘴”胡乱拼接,它真的是一辆完整的撬轮车啊! “你干了什么?!”小三捧着脸一声鼹鼠尖叫状。 吓得郑曲尺一怔:“我干了什么?!” 他几步冲到她的面前,将她的双只手抬起来,当即就是一阵膜拜打量与感叹:“它是怎么长的,怎么干活这么厉害,它、它就这么三十五除二,欻欻欻地就给整好了?” 平时他跟小七就在那儿绞尽脑汁研究图纸,看懂了就再找部件,最后再研究一下怎么将它们从零到整组合到一块儿来。 这过程中耗费的时间,完全是根据他们脑袋的灵光程度来衡量长短,有时候其它人看不过眼,也会过来帮一下,但都是些门外汉,越帮越忙,哪怕勉强弄好能用起来,但却不经事,说坏就坏了。 郑曲尺受不了他,将自己的手果断抽了回来,她慢条斯理道:“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你们还留着我做什么?” 小三乍一听她这么说自己,一时竟觉着有些不舒服。ъiqiku 虽然这话……是他之前说的。 小七却先小三一步解释道:“之前,吓你,你好。” 郑曲尺见这一讲话就磕巴的小七,却努力憋出三个词,她稍微理解了一下他的话:“伱是说,之前在天坑里说的那些话,是小三在吓我?” 小七刚要点头,却被小三一巴掌给呼到一边儿呆着去了,他对郑曲尺严肃道:“我是在吓你,可兴安哥他们却不是,总之只要你说的是实话,真是一个木匠,没什么坏心思,那以后你就安心待在咱们这儿,我跟小七肯定会罩着你的。” 老实说,小三虽然跟小郑认识的时间不长,了解也不深,甚至连她名字是写哪個“zheng”字都不清楚,但他就喜欢她这种不受拘束但又懂得适时示软的性子。 强硬过头,不好相处,软糯过头,唯唯诺诺,也不好相处,像她这样就正合适。 连一向不爱与人搭话、接触的小七,都喜欢靠近她,常常找机会待在她身边,或许是她身上有一种令人很舒服、可以放松情绪的感染力吧。 郑曲尺见他忽然这么正儿八经,就差没下一秒端三杯酒来叫她歃血结拜了。 但是不好意思,她是一卧底,从一开始她的心就有偏向,她的目的就是帮助官府将他们全都抓拿归案,所以注定要辜负他们的信任了。 “我当然是一个木匠,假的也真不了,对吧。”她面色如常,示意他们看看她刚弄好撬轮车。 小三与小七一看,也深以为然:“是弄得比咱们强多了,来,接下来去那边。” 他们三人又转场到了另一堆木器零件前,这个就更简单了,但对于它的用途却让郑曲尺瞳仁一凝:“滚地笼?” “你当真是看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啊?”小三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问他们拿这“滚地笼”来做什么用的,因为她忽然想起了在器库内看到的那些火药竹筒。 “滚地笼”就是一种圆型的笼子,可当刑具囚人,也可装物,它里面特地设计了卡槽的部位,是专门用来卡住细长物体的,可以放刀片,自然也可以放火药竹筒之类的暗器。 假如有人在“滚地笼”里面放上这些火药,再有人将它从高处推下去,只消极快的速度,它就会顺利地滚进敌人中间,发生一定程度的爆炸与飞溅火焰碎片,造成伤亡情况。ъiqiku 不过,她并不清楚那个火药竹筒的具体威力有多大,假如配比不当,或许是烟多于火,威力也不比炮仗大,但如果配比得当,威力可大可小。 “我挺好奇的,咱们这一次是要蹲什么人啊?人很多吗?还需要事前埋伏这么大的阵仗?”郑曲尺弄好了“滚地龙”后便问小三。 小三眉宇之间十分纠结,最终他还是有些迟疑道:“你一会儿就能看到了,咱们还是先做事吧。” 郑曲尺并没有因为他的避而不答而冷脸,她依旧维持着如常神色:“那行。” 她清楚小三是因为兴安的威慑,不敢随意透露对方不让他随便说的事情,便也不再为难他,其实小三说得对,反正等不了多久就能亲眼目睹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由于这一次组装是郑曲尺动手,所以他们埋伏跟拦截需要的工具跟辅助器械,都超前弄好了,以至于回来的路匪们看着都是一脸惊奇。 “小三、小七,果然是熟能生巧啊,你们这么快就掌握了这一门技艺了?”有人调侃道。 小三顿时没好气地怼回去:“我跟这一门技艺,那就是我认识它,它却不认识我,我们根本不熟好吧。” 他又回头指了指郑曲尺,给他们介绍:“这是小郑弄的,全程没叫我跟小七帮一丁点力,她动作太干练利索了,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这这是哪的东西,连图纸都需不着。” “她?”路匪们都惊讶地看向郑曲尺。 郑曲尺一直留心着这些路匪的口音与习惯,但这很难判断,一来他们很少开口,二来说话的那几人口音很杂乱,不像是同一个地方来的。 尤其是小三与小七,又是另一种很端正又偶尔带上几个乡音字眼的句子。 她只能确定,他们不是福县这边的人,口音不像,饮食不像。 一个不留神,便听到小三将自己吹得有些太神乎了,郑曲尺打断了他:“我是木匠,自然有一些技巧。” 快别说了,再说就要露馅了,谁好人家的乡下工匠还懂军师器械啊,那都是军匠们的活啊。 “一个女子,还真能当木匠啊。” 一开始他们是不相信她自称是木匠的,哪怕她修好的一辆小推车,但小推车不难,可如今她连这些都能装好,便是事实摆在眼前,叫他们不得不信了。 为了能够取信他们,郑曲尺自然需要编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而她之前已经想好了。 “穷苦人家,哪样活计能吃饱饭,我就学哪样,干哪样,我自小便没有了依靠,也没有任何人会保护我,所以我活下来全凭性子强,受得了苦,男子能做的,我亦能做,虽然你们可能都瞧不上我,觉得我是女子,但我却始终觉得,男子能做到的,女子同样能做到,男女是一样有用的。” 他们见她小小一女子,面对他们这些强势又凶恶的匪徒,却倔强不服输地站在那里,想向所有人证明她的能力,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说明她与普通女子的不同了。 他们虽然没有放下对她的戒心,但却又觉得她确实是个可用之人,一时之间路匪没了言语,陷入缄默。 汉子们不懂如何与小郑这样看似软糯白净、实则又倔强认真的小女子相处,敌人就杀,同盟就结伴,但如她这种无法准确定义身份的人,却为难了。ъiqiku 才质疑了她两句,人就讲了一大堆的苦难悲惨史,小小年纪饱尝风霜,她都这么惨了,还这么努力,这么上进,这么拼命…… 她要再多说几句,估计他们还是不知道回什么,只能找个地方躲去了。 “是挺有用的,且比男子更有用。” 在一片“我真该死”的无声沉默当中,兴安那辨识度极为明晰的嗓音在后方响起。 他走到了郑曲尺旁边,颀长的身躯却将晚霞的余光都吞噬了,只倾轧下一片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郑曲尺瞬间就像那被狼盯上的小动物,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所以,我才不辞辛苦,特地将你从福县拐到了我这匪窝里……” 郑曲尺听得心头狂跳,他偏过头来,声音拖得长长的,那过于弯长的眸子,莫名像是两柄变形的镰刀,既危险又钩人。 完了……这暧昧不清的言语,这勾缠不休的姿势,再加上她这副身躯好像总能莫名吸引一些性子变态的家伙,他、他该不会是想让她当他的压寨夫人吧?! 郑曲尺赶紧朝后退了一步,哪成想兴安竟先一步看穿她的行动,与之同步迈进。 这下,不仅郑曲尺是这样想的,连一众路匪都一脸懵了。 ……他们是不是都会错意了,兴安拐来这小木匠,根本就不是给他们匪窝准备的,而是给他自己准备的吧? 正当郑曲尺受不了这快喘不上气的氛围,心一横,就直截了当告诉他:“其实,我早嫁……”人了。 话正当一半,兴安那一口大喘气,终于接下了未尽之语:“……当小木匠。” 郑曲尺:“……”嘴角猛地一抽。 路匪也全都眼皮子一跳。 兴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笑问她:“你刚才说,你早嫁什么了?” 郑曲尺努力挤出一抹微笑,道:“其实,我早加……入你们,就可以早一日为咱们做出一分贡献,我虽然手脚功夫不行,但我还可以做些其它事情。” “真这么想加入我们?”兴安再次向她确定。 郑曲尺毫无犹豫道:“想。” 在她回答完了之后,兴安眼神忽然起了细微的变化,虽然转瞬即逝,但郑曲尺却没有错过。 那是一种玩味、恶趣味又莫名夹杂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深黯晦暗,像是坠入深海一般的神秘未知。 “兴安,人来了。” 一个负责侦查的路匪从坡下跑了过来。 兴安转过头,神情霎时间就换了一种贪婪的凶相:“终于来了,我们这头也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剩下的就是所有人随时听从指令,散!” “是。” 当下兴安与路匪人员各有各的安排与计划,四散开来,而郑曲尺见人眨眼间都走光了,便问小三:“那我们呢?” 小三跟她说:“我们当然不用去了,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就行了。” “可、可是我们就这样走了?我觉得我们还是跟上他们……” 不等她挣扎,小三跟小七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去找地方躲藏起来。 一路上,这两人就跟无头苍蝇似的,拉着她朝偏僻的地方钻,可郑曲尺她有她的想法,她得想办法留下跟王泽邦相认的暗号,还有给他留下路匪巢穴的位置。 “等一下,那边的位置就挺好的,视野不错,既能藏又能提前侦察别人的动向。” 郑曲尺叫住他们,指了一个位置,那是一个斜坡上长了几棵山楂树,树旁乱石簇拥,倒是一个隐蔽的好地方。 “行,就先躲那吧。” 三人弓起背窝进了石头后边,再扒拉开枝叶,恰好这位置能够一览坡下那一截到峡谷的过道。 天已经黑下来了。 没等多久,就有一队人马从西边过来了,举着火把,人数因光线昏暗、模模糊糊看不大清楚,但前面有两辆马车,马车周围是骑兵,车后跟着侍卫。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普通的商旅队伍啊。 第233章你是谁(一) 啪! 啪、啪、啪—— 郑曲尺这头正专心致志地思索着事情,却听到旁边两人跟身上有跳蚤似的,东扭西扭,你一巴掌、我一巴掌地在身上拍打,制造噪音。筆趣庫 “安静些。” “不行啊,这什么树啊,夜蚊多得要死,我身上都痒死了。”小三小声抱怨道。 小七也低闷地“嗯”了一声。 小三忽然发现郑曲尺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他心态失衡了:“不是,怎么它们只叮我们俩兄弟,难道这些蚊子还分人欺负不成?” 郑曲尺也是服了他们,她从身上的斜挎包里找了找,然后掏出两块削成了薄片的木头扔给他们:“揣着它,蚊子自然就会远离你们了。” “这是啥?”小三将它摊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小七更是凑到鼻子处嗅了嗅,感觉味道还挺好闻的。 郑曲尺点开他的脑袋,别叫他的嘴巴碰到:“这是我做的熏蚊香樟木,浸泡了一种特殊的药水晒干的,你们别误食了,它日常佩戴在身上,可以拿来驱虫防蚊。” 他们一听就明白这是个好东西,立马揣进兜里拍稳妥了,两张脸如出一辙地咧开嘴角嘻嘻笑道:“谢谢了。” 见两人终于消停了,郑曲尺这才转回头继续盯睄,但是就耽搁这么一会儿功夫,下方就发生了巨大变故。 星月掩闭,黑比漆,啸聚恶风灌入曲道,人马渐近,或许也是感应到了什么风雨欲至的危险气息,他们夜露匆忙的脚步,渐渐迟缓下来。 但是任他千般谨慎小心,一旦没有及时止步,便会陷入早就埋伏的恶狼围猎场。 只见山坳的两边长坡上,猝不及防滚落下许多巨石,由于光线昏暗,底下的人听到了动静,却一时没法即刻分辨出逃离的方向,隆隆隆的砸落伴随着石子与尘土,这一下吓得马惊嘶鸣,人声杂乱。 “快,快朝前跑!” 后边的路都被这些大石头跟一半滚下来的灰土黄泥给挡住了,人能走,但马车却难以越过,只能选择继续朝前边跑。 他们鞭打着马匹,想赶紧逃离这一片灾难区域,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这却是正中路匪的心意,他们正毫无知觉地疾速驶进了路匪的包围圈中。 一条套绳倏地收紧,套住了马腿,更多的人踩到了路匪们提前布置下的陷阱,当即是人仰马翻,同时轰隆的爆炸声不断响起,火光大作,浓烟滚滚,更是造成了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这山壁之下,最宽有十几米、最窄仅有一条宽几米左右的小道,紧贴山壁,十步三转,蜿蜒直上峰巅,他们想要从这里逃走,很难。 因为这一条道就是路匪们精挑细选之下,专程用来“吞食”的血盆大口,这条小道就是“喉管”,他们跑得越慌乱,就越是自投网罗。 夜里无论是嵬嵬的林间还是巍巍的山谷,都是寂静而漆黑,唯独这一块儿地界集中了所有光热与喧嚣。 如此惊险又骇人的动静之下,马受惊,人受伤,马车自然就是一种累赘存在,直接震得马车内的人,不得不从车内爬了出来,再由侍卫们搀扶着下车。 郑曲尺就在斜上方看着,直到她看到马车内逃出来的人时,不由得惊得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是他?! 那有别于正常男人的阴柔作派,那胖墩墩又尖声尖气的男子,不正是她前不久才打过交道的大太监总管吗?! 郑曲尺人被惊麻了。 卧槽,他们这些路匪的胆子是真肥啊!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历啊?! 一个邺王的亲信,一个是朝中重臣,要真是叫他们干成了这一票,那还得了?! 只怕从此他们福县将永无宁日了! “你们知道他们是谁吗?”郑曲尺问小三跟小七。 小三转过头,对上郑曲尺此刻异常严肃的神色,莫名有些心虚感:“兴安哥说了,这些人是从有钱的地方来的,看穿衣用度就知道富得流油,但具体他们是谁,我们也不大清楚。” 郑曲尺:“……” 她内心尖叫咆哮——啥都不知道,你们就敢去打劫?! 一個盛安公主在他们福县遇上路匪失踪了,这事就已经叫邺王火急火燎的派了他家大总管过来问责了,这还是情况不明确、只是猜疑的情况之下。 而这一次,事情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重臣俩都在福县被劫得连条裤叉都不剩,那他们长驯坡的营寨的人岂不又成背锅侠了? 不行,她得在事态发展到更严重之前,阻止他们。 “兴安现在在哪里?” 她徒然站了起来。 小三跟小七一惊:“你干嘛?” “不能叫他们打劫这伙人,不然会出大事的!”郑曲尺紧声道。 小三惶然问道:“大事?什么大事?” 两小只很是茫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现在没时间解释了,咱们还是赶紧去找人。” —— 这头郑曲尺正叫着小三小七带着她一路找了过去,另一头眼见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对方人员折损得厉害,又被困于小道之中,路匪们这才从暗处大摇大摆地冲了过去。 他们是真的嚣张,干这种犯法劫匪的事,却连脸都懒得遮一下。 大太监总管从马车上被扶到地上,一直还惊魂未定,不知道是谁要害他们,直到这一群路匪们出现。 他眯了眯细小的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些人的穷酸装束打扮:“伱们是什么人?!” 路匪眼神狠狠一瞪,举起刀来:“识趣的话,就赶紧将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通通交出来,否则我们就杀了你们!” 李大人被人护在后方,他扶正了头冠,霎时间明白过来:“你们就是路匪?!” “哈哈哈哈,兄弟们,他们这才认出咱们是哪一路的人啊,看来还是见识不行啊。”路匪们嘲笑道。 大太监总管恼怒道:“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他想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威摄震住对方,却没想到这群路匪根本油盐不进,一切只往钱上看。 “你是谁?你就算是天王老子在这儿,咱们也敢动手,少他妈的废话,赶紧掏东西出来,要不然一会儿咱们兄弟亲自动手,就少不了你们的排头吃!”路匪凶神恶煞道。 “放肆,大胆!” 都到这会儿了,大太监总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当自己是在宫里被人捧着臭脚的高高在上。 “你才放肆大胆呢!” 路匪没惯着他,直接就是一嘴更大声、更凶狠的怒怼过去。 刘大人赶紧上前拉了一下大太监总管,他毕竟是搞文字狱的奸佞,脑子正常情况下都在线,他明白这个时候千万别激怒这些亡命之徒,既然对方求财,那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舍财保命。 他以眼神示意大太监总管先不要冲动,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事儿没完,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叫这些路匪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还是这一位大人识时务啊,早这样多好,乖乖地将钱全部掏出来。”兴安勾唇一笑,招了招手,他们凶相毕现,纷纷掏出武器。 如今他们这边的侍卫大多数受了伤,硬拼突围着实艰难,刘大人忍着满腔怒意,叫人将车内的值钱的东西都扔在地上。 然而,路匪们还并不满意:“你们身上的呢?” 于是,刘大人他们咬着牙,将身上的配饰与挂件取下,一并扔前。 这时,兴安好似还是不甚满意,他一双深沉的眸子,如无机质的蛇瞳,在他们周身晃悠转动一圈,嘴角噙笑道:“你们身上的衣物看起来也值不少钱,一并脱了吧。” 什么?! 要钱就算了,现在连他们身上敝体遮羞的衣服都不放过! 简直欺人太甚了! 大太监总管咽不下这口气,不过就是区区一乡下匪徒,竟也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踩爬到咱家的头上? 他当即怒骂道:“都是妇人当道为祸患,如此大一个军营寨镇定在此,却叫你们这些路匪嚣张至此!” 刚赶过来救场,却听到大太监总管的一顿辱女感言:“……”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这些人一旦发生什么事情,从来都不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或者就事论事,冤有头债有主。biqikμnět 他们会迁怒,会责怪,会怨恨,会认为一切都是别人的错,是别人害的,甚至现在连性别都能是一种错! “不肯脱是吧,那就让咱们兄弟来帮你们吧!” 路匪们摩拳擦掌,一脸阴阳怪气地打算上前动手。 而刘大人他们脸色涨得肝红,既气又怄,连连后退,甚至都考虑着要不就干脆殊死一拼吧,总好过被人扒衣裸体至此,丢人至极。 “等等!” 郑曲尺赶紧上前阻止。 她还是来晚了,没有拦下他们露面,如今这情况,水火不容之势,分明就已经是将大太监总管与刘大人他们得罪狠了,此事也难以善了。 路匪忽闻这一声喊停,与兴安一并转过头去,却见到了小三小七与那新来的“小郑”一块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而“小郑”脸上还撕了一块布蒙上,她遮遮掩掩走到兴安面前。 兴安对她如今这鬼祟的模样还挺好奇的,他道:“等什么?” 路匪们也不明白她突然冒出来,喊“等等”是个什么意思。 “我有几句话,想与兴安哥私下聊一聊。”郑曲尺压低嗓音道。 兴安却说:“没瞧见我在办正事?有什么事,过后再说吧。” 郑曲尺一把拉住他,隐忍道:“过后说,就迟了。” 兴安好似听明白了些什么,他视线扫过大太监总管那边:“你这么着急赶过来,是为了他们?” “不是……我……”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路匪们皱眉看着郑曲尺,而另外刘大人那边的队伍也一脸狐疑与惊讶地打量起郑曲尺。 是一名女子……想不到路匪当中,竟还有女子的存在。 兴安却劝她死了这条心:“都进行到这一步了,我不可能会收手的。” “现在收手,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她凑近他,想小声地与他说一说对方的来历与身份。 “哦,我看……你是觉得自己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下一秒,却一把扯掉了她脸上的蒙面巾:“你遮着脸做甚?” 当面巾离脸那一刻,郑曲尺脑袋一下就炸了,她本能地看了一眼太监总管的方向,然后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头去,拿手一把遮住了脸。 “你摘我面巾做什么?!” 她怒不可遏地质问兴安。 她声音咬得很小,生怕别人听出她的原声来。 然而,一切终究还是太迟了。 大太监总管先是神色古怪,眼带沉思,最后稍微回忆了一下,眼睛就瞪得像铜铃似的,他指着郑曲尺大喊道:“原来是你——” “不是我——” 她用手挡着脸,立即反驳。 然而,大太监总管此时已经十分确认了:“就是你,想不到你竟然会跟路匪勾结到一块儿,我知道了,就是你在背后捣鬼的吧,咱家绝对会将这件事情禀报——” 噗—— 尖厉的声音戛然而止,大量的鲜血不断从大太监总管的喉管处飙射而出。 太监总管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就捂着喉咙,血染一身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而呆然看着他死相的那一刻,郑曲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这事,麻烦大了! 刘大人见大太监总管就这样轻易死在了他在面前,整个人目瞪口呆,抖得跟筛子似的,本来也想说的话,这会儿却识相的彻底闭嘴了。 他惊恐地看了看杀完人之后却还在笑的兴安,又看向一脸呆滞的郑曲尺,仿佛已经认定了就是她在背后教唆这群路匪杀人,她已经叛君叛国了。 郑曲尺头痛地抚额。 这事……因为死了一个重要人物,变得复杂了,只怕也不能善了了。https:ЪiqikuΠet 她想,如果不将兴安这一群罪魁祸首绳之以法,以邺王的尿性,他“奈何不得冬瓜”,肯定会拿她跟玄甲军来当“茄子”承担下这一切的罪责,毕竟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整治借口啊。 她转过头,看着兴安,平静地问道:“你当真知道他们是谁吗?” “不就是朝廷的人吗?”兴安回答得不以为然道。 看来,他还是知道其一的,可惜还有其二。 “没错,是朝廷的人,但他们却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寻常朝廷官员。” “什么意思?”兴安神色微凝。 她指着地上那具尸体:“你杀的那个是邺王的贴身大太监总管,相当于邺王的左右手,你一出手就废了邺王的一只手,你猜若邺王知道了,会有多震怒?” 第234章你是谁(二) “还有……”她缓缓转眸,看向了另一方,清绵的语气却带着讥讽道:“这一位是朝中最为正直敢言的言官刘大人,他嫉恶如仇,在他口笔之下讨伐罪责的官员不知几何,乃邺王身边最为忠诚信赖的近官。” “你们劫了他们的队伍,还如此羞辱于他,只怕从今往后,无论你们逃到哪里,刘大人派来追杀的人都会如附骨之疽,不死不休。” 她这一番话说完,兴安与一众路匪皆神色遽变,顺势看向了刘大人。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一般。 而刘大人此刻却是冷汗涔涔,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他惊惶怔然地看向郑曲尺,对上她那一双浅褐色的明澈眸子,明明是那样一双不染污垢、天真果敢的眼睛,此时却叫他完全看不懂了。 她、她将他们的身份在这种时候暴露出来,她究竟是无知而为,还是—— 新兴的路匪,大多数都并非一些穷凶极恶之徒。 也许有时候他们也会造下杀孽,但一般都属于义愤杀人,只因路匪组成的成份还算简单,是由一些农耕平民,所以对于杀人一事,多少有些忌讳与心理障碍。 若非必要,一般他们都只是打劫财物,不会杀人犯下更大的罪恶。 所以一开始,大太监总管与刘大人他们才敢骂骂咧咧,跟这些人理论叫嚣几句,要不然照他们这般贪生怕死的性子,只怕早就乖乖舍钱保命了。 可这一次……一开始或许兴安还会放过他们,但一旦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为了不留后患,绝对会杀人灭口的。 兴安曲起食指轻轻摩挲唇瓣,悠悠叹了一声:“看来,我们的确惹了大麻烦了。” 郑曲尺垂眸。 何止啊。 这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 兴安杀了大太监总管,这事足以叫盛京那边震惊,倘若放了刘大人他们回去,那不仅有麻烦的是他们这些路匪,刘大人看见了她与路匪在一起,他绝对会将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上报给邺王,扩大事件的严重性。 哪怕她事后再怎么解释,邺王与朝中那些人都不会相信的,因为你怎么样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他们脑子里只会筹谋着如何借此机会,铲除掉她这个碍眼的将军夫人与长驯坡不肯归降朝廷的四象军。 到时候,福县会变成怎么样?宇文家会变成怎么样?那些四象军会变成怎么样?邺国又会变成怎么样? 她跟蔚大哥他们承诺过,她会替宇文晟守好他的将军府,护好他的这些士兵,亦保护好他们。 假如在这個“猎场”之上生存,是需要搏杀出一条血路来,那她也会褪下身上这一层羊皮,学会当一匹主动狩猎的狼。 小三跟小七站在后边旁听也有一会儿了,他们终于明白方才为什么小郑急着来找兴安哥了,原来是这些人不能碰,碰了就会“烂手”。 但现在他们不仅碰了,还动手杀了一个身份应该是不得了的人…… 事到如今,息事宁人是不可能的了,也只能……小三眼一红,心便黑下来:“兴安哥,咱们不能叫他们离开!” 路匪们听完,也都明白了过来,纷纷出声赞同:“对,杀了他们之后,咱们再将事情嫁祸给别人,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前不久刚打听到长驯坡那边好像出事了,邺王肯定会想着着手对付四象军,不如这事就直接嫁祸给他们吧。”有人提议道。 “我也赞成!” “就是,这事只要咱们将尾处理干净,便与咱们不相干了!” 听着他们是如何打算甩锅栽赃给自己营寨的郑曲尺,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 你们可真棒棒的,敢做不敢当。 但有她这个将军夫人在,他们的计划注定是要半途夭折的了,想动她的人?那么她就会先一步送他们进牢里吃免费饭。 刘大人见这些路匪一个个就像红了眼睛的野兽一般,提起杀人,还是杀朝中的肱骨大臣,却没有任何的犹豫与害怕。ъiqiku 他终于也意识到这些路匪,或许根本就不是他曾以为的乌合之众了。 他们懂得埋伏、设陷阱,有工具、器械,还有火药……他此刻脑子里一片乱轰轰,他恐怕也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缚手就擒! 他慌里慌张地指挥着剩余的侍卫:“去,你们赶紧去杀了他们这些匪类!” 侍卫们大多数都被砸伤或炸伤,还有些中了陷阱,连站起来都困难,以这样的队伍去应对年轻力强的路匪无疑是以卵击石。 刘大人推搡着侍卫们冲杀在前,他自己则掉头,从火中牵了一匹马打算趁机逃走。 侍卫们也知道若不反抗,只会是死路一条,便也拼着残躯与一众路匪混乱在了一块儿,而小三与小七并不懂武功,他们俩就赶紧躲到一边儿去了。 至于郑曲尺则被兴安护到了另一边安全的地方。 四周的火焰在眼底跳跃着,郑曲尺安静地注视着刘大人翻马上背的身影,这时一道奇异蜜甜的香气钻入她的鼻子里,兴安悄然贴在她的背后。Ъiqikunět “你想他死?” 郑曲尺一震。 “如伱所愿。” 语音未落,他手腕一挥,一把剑便直直地刺中了刘大人的背,一声痛苦的哼叫,人便从马上倒了下来。 郑曲尺手指一颤,她却没有在意刘大人此刻的生死,只是怔然地转回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兴安则深深地凝视进她的眼眸之中,火焰被谷风吹得呼呼作响,仿佛他们彼此眼底都有一簇燃烧不息的火焰。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回到了路匪当中。 郑曲尺紧了紧拳头,也选择暂时抛下脑中混乱的事情。 她趁没有人注意,小跑到死了的大太监总管身旁,假意检查其死透了没有,却是在他身上翻找一些东西。 “小郑,你干嘛在死人旁边?你不怕吗?”小三惊奇道。 郑曲尺一惊,但当她听到是小三的声音之后,僵硬的背脊又缓缓放松下来。 不过他的问话,却叫她有了极为短暂的恍惚。 死人……她以前是怕的,可什么事情一旦见多了,就好像神经被麻木了,人也就不怕了。 比起死人,她现在害怕的更多的是活人。 “我只是想查查他死了没有。” “哦……不过他肯定死了,一剑封喉啊,兴安哥的剑法好像越来越厉害了啊。“小三嘀咕了两句,就赶紧喊道:“小郑,死人多晦死啊,快过来,别沾上了那阴阳人的血。” 小七也点头:“脏,别碰。” 郑曲尺颔首,正打算站起来时,却忽然感觉到地面的细微振动,她心中犯疑。 便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却听到了马蹄疾踏地面的震动声响,这附近应该有一支骑兵队在,郑曲尺蓦然抬眸。 不仅是她听到了,负责在高处瞭望侦察的路匪急冲冲地跑了下来。 “兴安,兴安,东边有一支骑兵队伍,他们没有点燃火把,我瞧不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来这边,现在该怎么办?” 兴安闻言,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四周围,道:“将属于我们的线索全部掩盖起来,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就埋了。” 见他们已经在开始扫尾了,郑曲尺有些焦灼了。 她盯着马车附近已经燃烧得越来越小的火焰,这如果是白天,这些燃烧的黑烟还能够被风吹至空中,就能被远处人的瞧见。 王泽邦他们今天说不准就在这附近搜寻……但无论是不是他的队伍,她都要联合他们阻下这些路匪再次逃跑。 负责侦察的人再次跑了回来,这一次他的表情明显比之前更惊恐:“兴安!是官兵,还有一支黑甲军,说不准是玄甲军,咱们得赶紧逃了!” 郑曲尺瞳仁倏地一紧,抿得平直的唇角不动声色地微翘,但又很快被她强行抹平了。 果然是他们来了。 兴安一听,远深的眉眼在黑夜之中,诡暗莫测,他下令道:“将财物装好,再带上我们的东西,走!” 郑曲尺安静地盯着兴安的背影,眼神与之前看刘大人如出一辙——她不会让他们就这样逃走的。 只是离王泽邦他们赶过来,还需一定的时间,甚至对方还不一定能在这片暗夜之中摸准正确的方向,她该怎么来告诉他们所在方位,还有拖延时间等到他们呢?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七,你身上带了火药竹筒吗?” 虽然是这样询问,但她敢肯定他身上有。 因为小七小三他们是负责组装器械的后勤,像这一类需要装备的东西,他们除了用的数量,应当还会随身携带一些备用的,以防意外的补救。 果然,小七没有什么迟疑地点头。 “可以借给我吗?”她又问。 小七与小三不同,他心思简单,一旦被他认为亲近的人,他便不会存在任何的戒心与防备,虽然他与郑曲尺相识时间很短,但他却对她像同伴一样信任。 小七从身上掏出了几根递给她。 小三其实有些想法,但是他并没有阻止小七,只是奇怪地问道:“小郑,你要这个做什么?” 面对着这两张信任她的脸,郑曲尺忽然问道:“小三,小七,假如有一天你们不当路匪了,想做什么?” 小三一愣:“为什么……要这么问?” 小七也一脸茫然。 郑曲尺伸出手,面含笑意地揉了揉他们两人的脑袋,再轻轻地拍了一下:“两小傻子,当路匪有什么好的,每日提心吊胆,也干不了一辈子,还迟疑呢。” 小三躲开了她的手,不给她弄乱自己的头发:“不是,我们只是觉得你问这个话,好奇怪,还有……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人的身份的?” 最后一句,他问得很小声,就好像怕会被别的人听到一样。 郑曲尺见小七没躲,还乖乖地站在那里任她“蹂躏”,两相比较之下,果然还是小七更像个可爱的小天使。 “我当时问你们话的时候,你们是怎么问答的?说是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那么现在我将这句话回赠给你们,时候到了,你们也会知道的。” 说完,她转身就拿着四根火药竹筒,一鼓作气冲到了被火烧起来的马车旁,将竹筒点燃引线后,就从马车的车窗缝隙将它们投入进去。 只停顿了几秒,一阵震耳欲聋嘭——地爆炸声惊响地周围。 正在收拾现场的路匪全都被惊得一抖,身体本能反应抱头躬身,直到接二连三的轰炸声停止了,他们才愕然地齐齐回头—— 只见一辆马车的车厢被炸得稀巴烂,木榍黑色板子摔得哪哪都是。 他们都愣住了,齐齐无法反应地看着那一个站在火焰前的女子,她身后的烈焰被风吹得四处乱蹿,如疯了一般张牙舞爪,而她,坚韧似钢,似浴火而生。 她也转过身来,之前那一张怂软的漆白小脸,此刻却莫名起了一股冷白清冽之意,映火金黄泛红的眸子,如火浪滚动。 兴安怔然站在原地,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郑曲尺直接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刀,以果敢又迅捷的步伐来到了兴安的身前,一言不发,便将手上的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小郑——” 小三跟小七都惊傻了。 郑曲尺不擅长用刀,是以手上没有一个轻重,锋利的刀刃便不小心在兴安的脖子处划出了一道细小的血口子。httpδ:Ъiqikunēt 路匪们这时终于反应了过来,急吼吼地喊道:“小郑你在做什么?!你快放开兴安!” 郑曲尺面若冰霜,厉喝一声:“都别动,全都站在原处!” 她调换了一个方向,与兴安并排而站,而她手上的刀这一次举得很稳,她面对着路匪,让他们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明白她是认真的。 “你究竟是谁?刚才那两个狗官好像认识你,你说,你究竟是不是官府里的人?!”路匪当中有人愤愤不平地问道。 虽然那个死掉的大太监总管并没有说出小郑是什么人,但他们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些事情来,但是所有人都想着等回去之后再解决。 只是他们却没有想到,她反水来得这么快,竟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叫他们猝手不及。 想来,方才她拿火药竹筒刻意制造出那样惊人的爆炸声,就是为了引来官府的追兵! 郑曲尺回道:“我不是官府的人。” “到现在你还不承认?”路匪们却根本不信。 “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说过了,我并非官府中人。” 从被胁持之后,一直都保持着缄默不语的兴安,这时却忽然出声了。 “那你是谁?” 第235章秘密商会 然而不等郑曲尺回答,前方狭窄的山壁夹道便传来马蹄声。 如铁骨相击,震耳欲聋,嗒嗒,嗒嗒,嗒嗒……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背上的金属甲器摩擦清脆的撞击声,不断回荡在峭壁深涧之中。 一匹又一匹的马从远方而来,在深夜的硝烟浓雾当气中渐渐显现。 郑曲尺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火光将山壁映衬得嶙峋泛黄,直到她看到一道熟悉又冷沉的身影率领军队出现,这才悄声吁了一口浊气。 还好她赌对了。 是王泽邦与玄甲军来了! 声震山谷,似风雷又似虎豹的军队赶来时,光凭那直直插入山道的巍峨轮廓棱角,路匪们就全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又看了一眼被小郑劫持的兴安,左右为难,等他们终于抗不住这股巨大的压力,想要拔腿逃跑时,一切显然都太迟了。 不,不是现在太迟了,是在他们听到马蹄声响起时的那一刻,就已经迟了。 王泽邦驰骋在马背之上,他看到了前方燃烧起的一片火光,两峰山壁竦峙,隐约有一队人集众在一起,他们手持利器,而他们周围地上倒了一地的尸体与砸碎的木头片。 无疑这里之前是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械斗。 在与他们距离几百米的时候,他们打算从山峰的另一个方向逃跑,王泽邦立即意识到这些人有问题。 他当即放声警喝道:“吾乃宇文上将军的副官王泽邦,现率军在此剿匪,倘若你们敢逃跑,一律当贼匪罪论,就地格杀,绝不留情!” 此话一出,路匪更是吓得心惊胆战,他们本能是想跑,但人的两条腿,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更何况对方人数众多,全是装备精良又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拿什么来对抗? 可假如不逃,被他们抓住了,不一样是死路一条? 有人心一横,打算继续冒险逃跑,可人刚一动,一支利箭就“咻”地一声射中其背,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直接应声而倒。 其余路匪浑身僵硬,瞳孔放大,显然被吓破了心与胆,再也没有勇气迈出一步。 “想死的话,就继续逃啊!” 王泽邦平日里平波无澜的声音,此刻却尤为血气残忍。 “全都跪下!” 这一声威凛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头顶,路匪们双膝一软,便“扑通”一声给跪了下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小三与小七紧攥着拳头,他们也知道自己干的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买卖”,可是当这一天真正的来临时,他们却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住。 他们不想死,他们还这么年轻,明明才刚刚逃出来,还没有享受多久这外面自由的空气,他们就要死了吗? 哒哒的马蹄声与嘶鸣声划破尖锐的长空,直到一切的压迫声逐渐化为浓郁的紧张气息,停在前方,一片沉重阴翳的光笼罩在了路匪等人的头顶。 “大人饶命……” “闭嘴。” 马鼻的一声喷响,王泽邦凉凉地勒马上前,在走近了之后,他视线在这些人身上转动时,忽然余光扫到了旁边有两个站着的人。 他当即眉目冷厉地扫过去,但下一秒,在看清楚对方的容貌时,却瞳仁窒滞。 她也抬着头,在与马上的他面面相觑。 空气中的沉重与压迫感,好像忽然之间褪去了不少。 小三与小七都奇怪突然之间的安静,他们茫然、紧张地抬头一看,却险些没被急背过气去。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为求保住小命跪地求饶,偏偏这整齐的队伍当中,有两个不和谐的人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屈不饶。Ъiqikunět 小郑竟还劫持着他们家兴安哥,一副傻不愣噔地站在那里?! 这位军官明明说了,不跪下的人就得死,她这是不要命了吗?! “王副官。” 郑曲尺站在路匪当中,用一种十分熟悉的口吻在唤他。 而这一声,直接将所有人迟缓的神经给震回来了。 路匪们惊疑不定,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们看见——那一位威风凛凛的王副官与其部下竟齐刷刷地翻身下马,然后一個个动作一致流畅,就跪在了小郑的跟前。 “王泽邦(玄甲军)见过将军夫人!” 路匪们眼珠子都快瞪脱眶了:“……” 将、将什么来着? 谁的夫人来着? 他们想过这个“小郑”,要么就是官府里面派来的卧底,要么就是哪家权贵豢养的女奴出逃了,总之他们猜测过很多,可就是没想过,她早已嫁人,身份还是他们之前打算栽赃陷害一方的女主人! 小三跟小七也都懵了,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郑……是将军夫人? 她不是小木匠吗?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将军夫人了? 难怪她认得大太监总管与那个刘大人,知道这么多的事情,原来她的来历竟这么吓人啊。 可她一个堂堂的将军夫人,怎么会被官兵当成路匪追捕呢?要说官府缺人到需要一介将军夫人来当诱饵,打死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郑曲尺放下了抵在兴安脖子处的刀,她料想他只要不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鱼死网破。 “起来,现在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这些人就是我们要找的路匪,并且他们方才还打劫了一支旅队。” 官府的人也愣住了,慌手慌脚地行了礼,却不住地拿小眼神既震惊又惊奇地观察这位将军夫人。 这是宇文上将军的夫人?可她怎么会与这些路匪在一块儿? 刚才的爆炸震响声是她弄出来的? 还有他们来时,见她拿刀抵在一人脖子处要挟,是在为他们争取时间? 王泽邦听到夫人直言点明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与那些官兵一样,也十分震诧她出现在这里。 想到之前他疑惑的一系列不寻常的动静,如今终于有答案了。 是夫人做的,她不仅助他们找到了一直行踪难寻的路匪,还顺利地一举抓获成功…… 她失踪,他们担心、紧张她的安危,以为她深陷危难当中,却没想到,她是将自己整进了路匪窝里去了。 与一众玄甲军起肃然起身,他一招手,官兵们得令掏出绳索将这些路匪全都绑了起来,他又瞥了一眼始终缄默却又镇定的兴安,微微眯了眯眸子,又吩咐了人,给他多加一副镣铐。 为什么与别人特殊对待? 只因为王泽邦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能引起他心中警惕与威胁感,必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夫人,你可有哪里受伤?”王泽邦生硬地关心道。 郑曲尺朝他摇了摇头,她知道她这一次失踪,定然吓到他们了:“我没事,一根毛都没有少。” 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很好之后,她凑近他,神色倏然严肃道:“王副官,其它的事情稍后再说,你现在立马将官府的人支开,然后叫我们的人去处理尸体,还有将现场清理干净,带上路匪迅速回营寨。” 她的话,叫王泽邦十分疑惑。 王泽邦见她一副事态严重的神色,下意识朝不远处火光缭绕的杂乱血泊看去,由于夜间光线昏暗,倒地的尸体一时不凑近观察,很难辨认清楚其面目与来历,而他们的行车已毁,马匹惊逃,亦无线索。biqikμnět 只是,他不经意扫到了一道背部中剑伏地身影的身形与服饰…… 他脸色瞬间遽变。 一下就明白过来夫人为何要交待他做这些古怪的事情了。 他紧声道:“泽邦立即去办。” “还有那些搜刮的财物一定收好,不能落入其它人手中。”她又交代了一句。 “明白。” 等一切都处置好了之后,王泽邦让官兵让出一匹马来,由于军中战马认主,除非共骑,否则很难让陌生人去乘骑。 而官府的马匹则没有这个限制,由于品种不同,它们还较战马矮小又温驯许多。 王泽邦将自己的披风罩在了郑曲尺肩上,避免她骑马疾驰时受夜风侵扰着凉。 郑曲尺翻身一跨便坐上了马背,整个过程飒爽干净,王泽邦与玄甲军如同守护神一般围绕在其四侧,她在一众气势雄壮的军队簇拥之下,身形被衬托得尤其娇小,但画面看起来既突兀却又如此和谐。 因为是猛虎与玫瑰,一方虽强大而勇猛,却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一朵娇弱又美好,而猛虎亦需要藤曼的约束与指引,这就是玄甲军与郑曲尺之间的紧密关系。 路匪们被绑成两支队伍,如同流放的人一样在后方步行前进,他们看向前方,透过人影交错的缝隙,隐约能够看到“小郑”在马上的背影。 小三与小七绑在了一块儿,他们目光复杂地看着“小郑”,既有怒、有怨恨亦有难过与失落。 小郑……是将军夫人,从此以后,她与他们之间就是天渊之别了吧。 —— 郑曲尺与王泽邦兵分两路,王泽邦先带着人回到营寨,而她则带着人找到了路匪之前盘踞的山洞,她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一并搜刮带走了。ъiqiku 她的,她的,全是她的了。 回去之后,王泽邦也十分惊讶这群路匪山洞中的私藏,这几大车的货,相当于一个小型军库了吧。 但同时,一颗怀疑的种子也在他心底发芽成长。 正巧,郑曲尺也有要紧之事要与他们商议,她拉上王泽邦还有得到消息连夜赶回来的蔚垚,三人一块儿闭帐商议要事。 郑曲尺小脸十分严肃:“你们查看过那些尸体了吗?” 王泽邦沉重地点头。 蔚垚刚回来就被拉过来开会了,根本就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摇头。 郑曲尺继续道:“死的是大太监总管与刘大人他们。” 蔚垚闻言,人整个都惊住了。 “他们死了?!” “嘘,小声点,没错,就他们。你们说巧不巧,这一趟来咱们福县传达圣谕的使臣就这样死在了咱们的地界,现在要该怎么撇清责任?”她朝他们俩询问。 王泽邦蹙眉道:“将拦路杀人打劫的路匪一干人等直接交上去。” 蔚垚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就了了。” 郑曲尺也深以为然:“杀害这俩奸臣的罪魁祸首,当然是要交出去,但是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直接办,邺王一早就对咱们四象军虎视眈眈,唯恐他拿这一次的事情做筏子,咱们得先将一切布置妥当了,彻底撇清他们的死,与咱们有关系。” 王泽邦听明白了,他想了想道:“也就是说,他们不能是死在咱们的管辖范围之内?” “有这么个意思,但光是这样还不够,还有其它的事来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才行。”她若有所思。 “还有什么?”两人一同问道。 郑曲尺快被他们俩问笑了,但又觉得麻烦事压心头,笑不大出来:“这事该如何安排我还没有一个定准,首先我们得先将这些路匪的真实身份查出来,我怀疑他们根本就不是路匪,不对,这样说不大准确,就是我怀疑他们在当路匪之前,肯定还有别的身份。” 王泽邦点头:“的确,他们与一般的路匪全然不同,不仅有一大批正规的兵器,还懂得使用它们。” “不仅如此,他们好像对咱们的事也有所了解,总之这些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所以你尽快去查,这事拖不了多久,也瞒不了多久,必须尽快在邺王那边得知消息之前,咱们要拿出摆脱麻烦的对策来。”郑曲尺说完,又想到了一件事:“还有盛安公主的事。” “那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会叫他们一字不落地吐露出所有的真相。”蔚垚眸闪一缕阴恻恻的寒光道。 听闻,蔚垚在审讯方面很有一手。 郑曲尺也没反对,对付这些杀人劫财的恶徒,用些极端手段亦无不可,她只是道:“这些路匪里面有一个叫小三一个叫小七的,伱们先不要动他们。” 夫人吩咐,蔚垚自当遵从。 商议完正事之后,蔚垚这才得闲问起郑曲尺她失踪的事情:“夫人,你是怎么跑到匪窝里去了的?难不成是为了替泽邦查案?” 听闻县衙的人迫于上峰压力,对寻找路匪案一事急得是焦头烂额了,于是求助到王泽邦头上。 而王泽邦也绝了,他竟要县衙的人付相应的赏金才肯襄助,县衙哪有不肯的,自然是一口应下,该不会是夫人为了得到这一笔赏金,这才以身犯险的吧? 他是完全不知道,要钱办事这主意,还是郑曲尺给出的。 “当然不是。” 郑曲尺一口否决。 她看起来像这么要钱不要拿的人吗? 第236章逮捕归案 她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跟他们说了一遍,听得两人是一惊一愣的,全然没预料到事态的发展。 “这么说来,是那个叫兴安的路匪头子,主动接近的夫人你?” 蔚垚与王泽邦两人暗中对视了一眼,心生揣测。 “这么说……也没错,他该是听到官兵们喊抓路匪,这才一时好奇过来带走我吧。对了,你们有没有去找过我哥跟小妹?”她两眼炯炯地看着他们。 蔚垚从思索的状态中回过神,他道:“夫人不必担心,人已经找到了,他们没事,也早已经被送了回去。” 郑曲尺听他说得这般肯定,只觉心头压着的那一块重石这才放了下来。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忧小妹的病情,她想了想道:“这些事情暂时先这样吧,我得回家看一看他们,你们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护送我吧。” 他们原本正踌躇着如何开口的话,一下就被郑曲尺自己捅破了。 他们看向她,一时之间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掩饰。 不得不说,夫人是真的成长了。 以前,她虽然没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会很反感身边跟着一堆差遣的侍卫,当然说反感也不全然正确,而是不习惯,她时常还是将自己当成了一名普通人,除了润土被她接受良好。 估计这也是因为润土就像一抹真正的影子。 他从来不会主动干涉夫人的任何行事做法,只会选择默默守护与陪伴。 但现在她会主动要求他们这么做,这一次她算是真正明白了自己的立场跟境地。 “夫人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他们都是润土一手训练出来的人,侦察、暗杀、审讯与善后皆不在话下。”蔚垚一掌拍在案上与她保证道。 他们安排的人不是保护吗?怎么听着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呢? “我没打算造反,你们安排这样的人才给我,大可不必。”郑曲尺真诚的建议道。 却不想蔚垚更真诚的建议道:“万一呢,有备无患,总之他们都是万中挑一的,夫人有事尽管差遣便是。” 这个“万一”,怎么听着就怪瘆人的…… 无法拂了他们的好意,郑曲尺只能以良好的心态接受了这“侦察”“暗杀”“审讯”与“善后”这四人。 —— 赶回桑宅的郑曲尺一推开门,便看到了堂厅内正在搓麻绳的桑大哥。 乡下黑得早,房梁下早早挂上了灯,蚊子围绕着灯火嗡嗡直转,那谈不上多明亮的火光之下,他微躬冷默的背脊呈弓形,伸张柔韧,动作熟练。 看着他的身影,郑曲尺顿了一下,方欣喜地喊道:“哥——” 桑大哥动作一滞,一抬头便看向门口:“尺子?” 他从旁边摸来拄拐,当即搁下手上的活路,便迎了过去:“你咋個得空回来啰?” 他声音略微上调,那是他心情徒然变好的表现。 郑曲尺迈过门槛,几步就“噔噔噔”地跑到了桑大哥面前:“我前天就回来了,见不到你就跟人打听,那个卖货郎说伱带着幺妹去看病了,所以我就去县城里头找你们,可是我将所有的药铺与医所都找遍了,都没有看到你们,你们俩去哪里了?” 她一口气,就跟炮仗被点燃了一样,叭叭就说了一堆话。 桑大哥闻言怔愣了片刻,然后表情亦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伸手轻轻地拍了她的脑袋一下,眼神却避开了她的直视:“你傻啊,我们哪有钱去这些地方看病,我带到幺妹找了一个给咱们穷人看病的摊子,他一检查,就说幺妹只是受了寒,这才头痛不舒服,不碍事的。”https:ЪiqikuΠet 说完这事,他又打量了一下她周身,见她眼眸清亮如昔,小脸蛋儿水色充足,一身穿得干干净净,便安了心。 “倒是你,这么些天走了,连个口信都不捎带一句回来,要不是那蔚垚时不时派人告诉了我你的近况,我都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 当兄长的人,总是爱操心一些,但他又担心自己的关心会打扰了她办正事,是以时常自己在家中吓自己,但好在她身边总有一些较她更细心的人,替她顾了家。 “当真是这样吗?”郑曲尺却有些怀疑。 桑大哥板起脸来:“我还能骗了你。” “行吧,那小妹人呢?我要去看看她。” “她就在房里睡了……” 他这头话还没有说完,郑曲尺就已经跟踩个风火轮似的去见桑幺妹了。 他看着她那急切的背影,失笑地摇了摇头,但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情,立马拄着杖追了上去:“等等,有件事情……” 郑曲尺没听到桑大哥在后边喊什么,她已经来到了桑幺妹的房间前,将门轻声推开,里面是点了灯的,她一眼就发现幺妹房中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另一道陌生的身影存在。 她神色倏然一紧。 “是谁?” 郑曲尺见到陌生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警惕。 在她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四道瘦长的身影如黑色的鞭影抽来,一下将桑幺妹房间的四个角落控制了起来,一旦夫人下令,他们立即便能叫对方伏诛。 坐在床边的人听到声音,转过脸来,在看到郑曲尺时,本来被打扰不耐烦的神色,却有一瞬间的疑惑。 而郑曲尺在看到对方时,也有些怔愣。 是一名女子,她的个子高挑,身材凹凸有致,承袭了一身段的风流妩媚,并且她莫名觉得这张桃杏脸有些眼熟。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郑曲尺忽然反应了过来。 而对方也在苦思冥想一番之后,想了起来。Ъiqikunět “是你!” “是你!” “你认得我?” “你记得我?” 两人异口同声道。 那名女子站起身来,她一张天姿骄容盛气凌人,一双凤眸盯注着郑曲尺,奇怪道:“你不是被官府的人抓走了吗?” “果然是你,你就是那个排在我身后的人是吗?”郑曲尺记得她。 虽然当时那么多女子被官府拦截到一块儿来盘查,但长得好看出众的,总会多招人看几眼,再加上对方就在她身后,是以郑曲尺就多瞄了几眼。 就这乡下地方,长得好看又有气质的人可不多,她一看就不像是乡下丫头,通体的气派倒像是一位落难千金。 “是我先问的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倒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正当两女互不相让时,桑大哥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 他还没有进门,就在说道:“尺子,我忘了跟你说,大哥前些日子救了一个姑娘回来,现在暂时安置在幺妹的房中。” 郑曲尺自然听到了,她不想让大哥怀疑些什么,便对角落那四人使了一个撤离的眼神,他们心领神会,霎时间便闪退消失。 而那名女子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心底起疑,认真地打量起郑曲尺来。 这女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虽长相不错,但她见过的贵女不知几许,一眼就能够看穿她没有受教过家族式礼仪教导,举止行为随性而夸张,并无细致雕琢过后的优雅美感。 但是,普通的人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死士呢? “唔嗯……” 在这一番吵闹当中,沉睡的幺妹被吵醒了,她从床上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爬了起来,当她看到门边的郑曲尺时,瞪大了眼睛,惊喜道:“姐,姐姐回来了——” 郑曲尺见此,立即走到床边,将幺妹抱了起来:“幺妹,你头还痛不痛,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痛了,姐姐回来,就不痛了。” 郑曲尺见她这么乖,没忍住亲了亲她滑嫩的小脸蛋儿:“那就好,担心死姐姐了。” 幺妹也撅起嘴,学着她的样子,回亲了她一口。 “不死,不担心,幺妹很好。” 郑曲尺定定地看着幺妹,有些诧异:“幺妹好像比以前活泼聪明了不少呢。” 桑大哥跨进房中,首先抬眸看了一眼那名女子,然后才对郑曲尺道:“是吗?估计是长大了一些吧。” “哥,今晚幺妹就先与我睡吧,这位……你救的女子,你明日再与我好好说说这事的原委。”郑曲尺抱着幺妹就打算回房。 桑大哥知道郑曲尺是不放心幺妹跟别人睡,便也没有反对,他点了下头:“好。” 临出门之时,郑曲尺却被那女子喊住了,她道:“我叫元楚华,并非叫被谁救下的女子。” 郑曲尺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并无异样,她平静道:“我记住了。” 元楚华见她就这样走了出去,其过程中并无任何其它神情,就好像对她的名字并无印象……她暗暗施力的掌心,这才缓缓松了下来。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郑曲尺走到了拐角回廊时,她对着空气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当即一道黑影从桑宅潜遁离去了。筆趣庫 —— 翌日 “所以兄长的意思是,这位元楚华姑娘是你在外边儿随便捡回来的?” “不是捡,我说了,当时她受了些伤,又身无分文,正被人追着讨钱,我见她一人孤苦无依可怜,便给了她些钱,可之后她就跟着我回来,一直不肯离开。” “哥,你向来不爱好多管闲事,你是不是喜欢她?”郑曲尺突然问道。 哪知桑大哥脸色遽变,厉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哥,你别激动啊,我看画本子上面说了,这一年轻男子捡一貌美姑娘回家,不都是给自己备着当媳妇的吗?”她一点都不怕他,还打趣道。 桑大哥却有些恼羞成怒了:“别胡说,人家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上我这样一个瘸子?我也有自知之明,不会高攀任何人。” 郑曲尺听他这样说,神情一点一点沉凝下来,她忽然失笑地问道:“那哥认为她是什么人?” 桑大哥一愣,却是半晌没有吭声。 郑曲尺一下就懂了。 “哥,你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了,对吗?” 桑大哥愕然地看向她:“尺子……” “哥,你看到过张贴在城中的寻人画像,对吗?”郑曲尺不给他有任何的机会逃避这事:“怎么可能没看到过呢,它就贴在入城的城墙之上,但凡路过之人,都会禁不住看上几眼吧。所以,明知道对方可能是一个祸端,你仍旧收留她在家中?” 桑大哥被她的犀利言论刺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转过脸,沉声道:“她迟早会离开的,我只是不去管这些闲事罢了。” 你倒是不想去管别人张榜寻人的闲事,可你家妹子却因为这件“闲事”被迁连拖累,早前还一度愁眉苦眼想办法呢。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惊喜”不在别处,一直在她家中等着她呢。 一开始,郑曲尺的确没有将她认出来,因为她见惯了写实的手绘画像还有真实照片,像他们这时代的简笔画人,多少有些分辨不清楚。 但是桑大哥的一句话,却让她一下有了猜想。 她是桑大哥前些日子救回来的人,有伤(遇上路匪了),无钱(被打劫了),又长得如此国色天香气质不凡(跟画相的脸懵懂相撞几分相似),还有她说,她姓元,元乃邺国国姓,这种种线索与巧合加一块儿,便不难推断出她是谁了。 “那现在,或许就是离开的时候了……”她视线慢悠悠地看向门外,含笑道:“是吧,盛安公主?” 一道惹火的红衣身影,婀娜多姿地走了出来。 她撩起一缕头发于指间绕啊绕,漫不经心道:“你既猜到本公主的身份,那你认为,你有什么本事可以左右本公主的来去自由?” “我没本事,但是盛安公主,人任性也该有一个程度,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次的失踪,会迁连拖累多少人?”郑曲尺问她。 “迁连拖累多少人?这事我需要关心吗?”盛安公主眨巴了一下一双美眸,一脸惊奇道。 郑曲尺闻言,眼色突然变黯,她如今是对邺王宫出来的人没一个有好感。 之前她还认为盛安公主是一个独立特行的女子,不受世俗规矩约束,是一位值得一见的新时代女性。 可是—— “身为一国公主,你不关心朝廷,不关心国务内政,不关心国民生存,不关心江山动荡,你只在意儿女情长、私情纵欲,这些才是你所关心的吗?” 盛安公主闻言,笑了,笑得很是冷艳危险:“你胆子很大啊。” 第237章朝中旧闻 “我胆子不大,只是敢于说实话而已。” 桑大哥见尺子跟元楚华两人针锋相对,彼此之间交流着他听不懂暗潮汹涌,他瞥见元楚华神情不对劲,便伸臂拦挡在了郑曲尺的面前。 “你是我带回来的,她是我妹妹,她自然有权力决定你的去留。” 元楚华一双凌艳美眸讶然地看向桑大哥,她见他表情一如既往般冷硬寡淡,但此时下颌骨处绷紧,身上也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气势。 “桑嘉和,你要搞清楚,不是你带我回来的,是我——元楚华选择了你!”她指了指桑大哥,又指向自己:“你算什么?别以为收留我几天,就可以对我颐指气指,伱别忘了,要不是我那天找到你们,你跟你的小妹还不知道——” “够了!”桑大哥粗声打断。 他抬起眼睛,一双与郑曲尺眼型相似,但又沉压出些更多褶皱的眸子,重负沉沉道:“我帮了你,你亦帮过我,是以我们之间不拖不欠,现今你是那高高在上的盛安公主,该回去你那金碧辉煌的王宫去,而不是住在咱们这简陋狭窄的农房中。” 元楚华显然是被他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给激怒了。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她恍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视线越凝越冷,最后负气道:“你算什么啊?一个瘸子,你当本公主稀罕与你这种人待在一块儿?本公主心目中只有一人,那便是宇文晟,大邺第一美男,我这一次会来福县这破地方,遭遇这一切,也都是为了见他一面。”Ъiqikunět 桑大哥面无表情地听着,全然无动于衷,唯有郑曲尺撇下眼,瞧着他握紧的拳头。 “既然如此,公主为何一直在寒舍隐姓埋名,不去那长驯坡营寨找宇文将军呢?”郑曲尺出声问道。 盛安公主没理会郑曲尺的话,她侧耳忽然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像密集沙沙的脚步声在悄然靠近。 她反应了一会儿,倏然看向了郑曲尺。 元楚华微微眯起眸子,探究又凌厉:“本公主本就没有刻意隐瞒过身份,只是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哪来的这么大本领调动军队来包围住桑宅?” 对于元楚华能够靠耳力来分辨出官府的人与军队的人之间的区别,郑曲尺心底亦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现在知晓。 她轻轻地拍了一下桑大哥的手,安抚他什么都不必担心,一切有自己在:“哥,我也要回去了,这几天可能会忙些事情没法回家,你在家要照顾好幺妹跟自己。” 桑大哥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她惹下了麻烦,他颔首:“不用担心我们,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叮嘱完他,郑曲尺悠悠抬起眸子,微微一笑道:“盛安公主,你该回家了。” 她此时的笑容,仿佛与某一道身影的脸微妙相似地重叠在了一起,盛安公主双眸发怔,一时竟看得有些出神。 “啪”地一声,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只见蔚垚正带着一队士兵围了进来。 “盛安公主,请随下官走一趟吧。” 元楚华一回头,在看到跟只狡猾的狐狸似的蔚垚的时候,表情一僵。 “怎么是你?” 原来他妹叫来的人是蔚垚,这一次只怕她跑不掉了。 “因为下官担心派其它人来请公主,会请不动公主,当然,也是对公主的大不敬啊。”他笑盈盈道。 元楚华却信他个鬼,她哼了一声:“蔚垚,咱们也认识了十几年了吧,你是个什么人,本公主心知肚明,别说这些无聊的场面话了,你想抓我回盛京交给父王交差对吧,可以啊,叫宇文晟亲自来送我吧。” 蔚垚听了她这话,笑容冷淡了下去:“恐怕不行了,将军在巨鹿国出了事,至今下落不明,公主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元楚华冷冷道:“我更知道,他宇文晟是鬼怪,他不会就这样轻易死掉的。” “所以公主想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将军的消息?” “我知道我一露面,肯定就会被你们送回去,但我必须见宇文晟一面。”她似乎满怀心事。 蔚垚与元楚华的确认识了很久,他了解她的性子,也大抵清楚她这么执着的原由:“楚华,别说将军下落不明,就算将军在这里,他也不会见你的。” 元楚华脸色一白,咬紧牙关:“他真这么狠心?” 不是狠心,而是将军想要做的事情,任谁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蔚垚余光扫了一眼吃瓜群众郑曲尺,言尽于此,他道:“走吧,别叫我为难,你也不想堂堂一国公主被人绑着上车吧。” 元楚华瞪了他一眼。 真想将他的头拧下来,要不是她打不过他的话。 临走之前,元楚华回头看了一眼桑大哥,她神情倨傲冷淡,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想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有留。 而一直没有看她的桑大哥,在她转身之际,却直直地看向了她,艳丽的非凡身影,金缕吉祥双坠,随风而韵,声声叮当。 那是他可望却不及的存在…… 郑曲尺不知道大哥跟公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还是希望大哥跟公主之间最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在现代那么开明的世界,都有隐形的贫富阶级,更别说这种封建时代了,不过…… “哥,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哪怕是想伸手摘天上的星星,我都会帮你架梯子。”郑曲尺认真道。 桑大哥听完一震。 “尺子……” “哥……” 桑大哥道:“你还不走?” 郑曲尺:“……”有一腔热忱错付了的感觉。 在“抓捕”队伍开始启程回长驯坡营寨时,元楚华在马车上看到了郑曲尺,她就这样大剌剌地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她堂堂一公主,竟与一個乡下黄毛丫头共坐一辆马车?! 她当即心头膈应不爽。 “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这不是去长驯坡营寨的马车吗?她怎么会跟着一块儿走? “因为只有一辆马车。” “谁问你马车的事了?本公主的意思是,你怎么跟着我们一块儿回去?” “哦,对了,好像忘了跟你自我介绍一下了。” 郑曲尺离开了桑宅,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我不姓桑,我姓郑,我叫郑、曲、尺。” 郑曲尺? 元楚华心想,你叫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桑嘉和的妹妹竟然姓郑?他们不是亲生兄妹吗? 但当时间一秒、二秒、三秒地流逝……她脑子突然“叮”地反应了过来。 “郑曲尺?!宇文晟那个乡下妻子?”她震惊得无以复加。 郑曲尺:“……” 她现在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在贵族圈里的形象与私下称呼了。 她轻叹了一声:“当时我与那个城守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元楚华当时哪有空关心这些事情,她担心自己会被认出来,正打算制造些混乱好逃跑,却没想到上天眷顾出现了一个女路匪,替她挡灾消劫了。 而这个女路匪,就是现在还摆在她父王书案上那一封请婚书的女主人。 “你竟然嫁给了宇文晟,不对,是宇文晟竟然会娶你,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她一脸看珍奇的眼神看着她问道。 郑曲尺却道:“我还以为你第一句会说,宇文晟是我的,你最好自己识趣点离开,要不然我会叫你好看。” 元楚华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细细回想了一下她的话,只觉得好笑:“现在宇文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还争这个烂摊子干什么?倒是你,你是被他们哄骗着留下来,还是因为对宇文晟情深意重留下来的?” “都不是。”郑曲尺摇头。 这下元楚华好奇了:“哦,那是什么原因?” 郑曲尺甜甜地翘起嘴角,满嘴胡说八道:“自然是因为想接下这泼天富贵啊。” 元楚华:“……” 她此时此刻的表情用几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我以为你单纯美好不做作,却想不到你背地里原来是这样的女人!https:ЪiqikuΠet 外头,蔚垚驭车听着盛安公主与夫人的对话,只觉得好笑。 哪有什么泼天的富贵享受啊,夫人面对的一直都是各种艰难险境,跟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次的出生入死……连盛安都知道这是一摊子大麻烦事,可夫人却由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永远以最积极与乐观的心态度在应对。 这就是郑曲尺,那个他第一次见她,面对别人的嘲笑与奚落,却能够从容自信地说出“看啥子看,是没见过我这么矮小精壮的男人吗”的她。 —— 前不久摆在面前的三大难事,如今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进展,不得不说,这全都要归功于郑曲尺。 宇文家族的人前来要回主宅跟看管宇文晟私产的事,她暂时以“遗腹子”暂时稳住了。 筹集军费的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车坊开工,“黑熊”运输车正在赶制的路上,还聘请了一个懂商的人在替他们打理事务,国内外销售的渠道早已打通,只待货源充足,便能够开启邺国车造的第一炮。 而失踪的盛安公主现已寻到,邺王暂时也没有借口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一回到长驯坡营寨,郑曲尺就让蔚垚将元楚华严加看管起来,绝不对叫她再跑了,然后他们再传信回盛京给邺王。 等到那边有了回音,他们再将人押送回去。 只是大太监总管他们的事还没有处理好,她问蔚垚:“蔚大哥,你昨儿个有审问出什么来了吗?” 蔚垚一听这事,当即神情十分凝重,他点头:“这事我正想与你汇报,他们的确不是一群普通的路匪。” “他们是些什么人?” 蔚垚看了看周围,小声与她耳语:“是先王后宫中的带刀侍卫。” “先王后?” “没错,我也万万没想到,在一群路匪身上竟查出这么一桩旧事,夫人不知,邺王曾娶过两个王后,先王后逝世于十三年前,留有一子,但是就在先王后逝世当天,这一群带刀侍卫与大世子一道下落不明了整整十三年。” 郑曲尺一下抓到了重点:“难道这个兴安……” 蔚垚自然猜到了她的想法,因为一开始查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也有此猜想。 “不,他不是,因为邺王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找这位大世子,听闻他颈后有一块形状奇特的红斑,我翻看过那个叫兴安的人,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不可能是大世子。” “那这么大世子现今在哪里?当初他为什么会与这些带刀侍围一道离开王宫?” “这事牵扯到了宫闱之事,并非我们这些外部人员能够查探的,不过想必邺王对这些事情也一定会很感兴趣。”蔚垚道。 郑曲尺合掌一笑:“太好了。只要咱们将他们的事一上报,想来邺王也无暇迁怒问责咱们了,朝中目光也会被这一桩前尘疑密给吸引住目光,那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 “的确,这事要查的话,想必还会牵扯出许多事来,邺王自是更关心自己的子嗣与先王后之死的蹊跷之处。”ъiqiku “这事就跟盛安公主的事情一并传回盛京,再等那边的回讯,蔚大哥,你这会儿得空没,我想你领我去牢里一趟。” “夫人去牢里做什么?” “找那个兴安问些事情。” “可是地牢阴冷肮脏,我担心夫人会不习惯。” “所以我找你陪着我啊,我没进过地牢,但也猜到里面肯定不一般,但有蔚大哥陪在,至少我心里有安慰,再说,连这点小难关我都不敢面对,以后怎么应对更大的风浪?” 蔚垚弯起嘴角:“好,我陪你,不过地牢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 长驯坡的地牢是名符其实的地下牢狱,他们从地面下阶梯到了地底下,这里面就是那种原始挖掘的地道环境,虽然宽敞,但没有铺地也没有砌墙,入目所见都是些泥腥味的沙土。 地底下的温度较地面要低至少十几度左右,待久了确实会寒意浸骨。 “这边。” 蔚垚带着她朝前走,地牢内有插火把,但不多,足以照明,但却不明亮,始终给人一种昏暗阴凉的感觉。 地牢的守卫很少,轮值的班次也比较勤换,只因在这仄逼又阴冷的潮暗地方待着,就是一种遭罪。 前面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之前这个地牢自挖好后一直都空置着,直到这些路匪被抓来了,才给填满。 路经一个单独关押犯人的牢房前,郑曲尺不经意看了一眼。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坐地靠墙,发丝凌乱的脑袋低低地耷拉在胸前,四肢修长,身形瘦弱不堪,但她瞧着莫名有几分眼熟。 第238章三顾地牢 “怎么了?” 蔚垚在前方暗路引行,耳边听不见郑曲尺跟上来,他回身,见她停驻在一间牢房前沉思不动。 郑曲尺指了指里面的人:“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你见过?”蔚垚望进她的眼睛里,陪同一块儿想了想,他道:“他是个刺客,是将军从巨鹿国雍丰山的悟觉寺带回来的,以往的刺客将军向来都是当场解决,不留活口,但这一次却留下了人,还给带了回来。” 经他这么一说,郑曲尺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情,她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他啊。” “夫人认识这个刺客?”这下轮到蔚垚好奇了。 认识? 谈不上。 只是她当初在悟觉寺的竹林中喊住了宇文晟,这名刺客才能够苟活至今。 她摇头:“不认识,不过你们将人带了回来,总不能一直将他关在这里吧?” 蔚垚瞥了一眼那名刺客:“这個刺客来历不简单,他应该是北渊国九自治的人,杀了咱们嫌麻烦,放了又不可能,只能先这样关着吧。” 九自治? 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怪,是地名还是一个组织的名字? 她的好奇心对这事并不旺盛,便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抬步朝前:“那我们走吧。” 他们走过一段明暗交错的过道,然后就到了路匪被关押的地方,基本上这些牢中分别由七八个人关一间,虽不打挤,但也绝对不宽裕,她目不斜视地走过牢房时,她感受到了一个词——如芒在背。 这些路匪再次看到她时的眼神,既歹毒又愤恨。 可郑曲尺并不与他们有任何视线交流,她权当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她又看到了小三跟小七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 现在两小只好像睡着了,在稻草上蜷缩成一团,两兄弟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不过,其它人都是集中关押在一块儿,为何唯独他们俩单独一间? 蔚垚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回道:“看夫人好似待他们不同,便让他们俩跟其它人隔开了。” 郑曲尺没有反驳蔚垚的试探,她颔首:“嗯,兴安呢?” “昨夜他被单独提审,是以人还留在刑讯间内。” 郑曲尺一靠近刑讯间,就敏锐地嗅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道,她穿过挂满各种森冷刑具的过道,果然看到一条瘦长的漆黑身影被吊了起来。 “兴安?” 她走近时,蔚垚从旁边壁龛处拿过油盏,为其照明。 他抬起略显沾粘湿润的眼皮,看到是她,定定地凝注了片刻,才哑着嗓音道:“郑曲尺。” 冷不丁地被他喊了全名,郑曲尺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都是这地底下低温给冷的。 “看来人还没有糊涂,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这句话听着怎么就跟怨魂不散似的? 她也不跟他再东扯西扯了,直接道:“我这一次过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如果肯老实回答,我便会让他们不再对你用刑,还会替伱治伤。” 她觉得自己这条件够优渥了吧,就他这种死刑犯,谁还会浪费药物替他疗伤治愈?多少人都是用刑之后处于恶劣环境,伤口腐烂溃脓活活被折磨死的。 兴安果然没有拒绝:“好啊,你想问什么?” 她让蔚垚将灯给她,然后使了一个眼神给对方,蔚垚明白夫人这是想跟兴安独处聊一会儿,便退开走远了一些,留给他们足够的空间与时间。 郑曲尺见兴安耷拉下来的懒淡眉眼,此刻才不自觉地松缓下来,她问道:“兴安,从回来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奇怪,你武功应该很高吧,具体有多高,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为什么由始至终都好像没有做出过反抗行为?你是自知走投无路了,甘愿束手就擒,还是你其实在筹谋些什么?”ъiqiku 她的挟持,其实就是一种拖延政策,她本就考虑过会被兴安给反擒失手,没想过能够让他一直受她要挟,然而事情却出乎意料的顺利,他直到被抓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 这明显就不正常。 他闻言,倒是直言不讳地颔首:“是啊,我的确在筹谋些事情。” 果然。 郑曲尺眸仁清亮:“什么事?” 她问得顺口,他答得更是利索:“你猜。” 郑曲尺:“……” 猜你妹啊猜。 “你说了只问一个问题,我已经答了,不是吗?” 至于她再问,那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并不在他们交易的范围之内。 郑曲尺清楚他是不会这么简单就告诉她的,但至少她猜对了,这货不露山不露水实则是在策划着什么。 “这件事情我只算你答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也不逼你回答了,但你得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她道。 兴安却一语点明她的心思:“你想问小三跟小七的事?” 这人的反应力真的很恐怖啊,郑曲尺觉得自己恐怕有些搞不过他,要是宇文晟在就好了,向来只有别人怕他的份儿,还没有他怕过任何人。 既然藏不住,那她就干脆坦诚到底:“对。” 兴安在这件事情上倒是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告诉了她想知道的事:“小三跟小七不是路匪,哦,或许该说,他们俩并不是前王后的带刀侍卫,他们俩是蛊人。” 这么说来,小三跟小七果然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人,不过什么是蛊人? 郑曲尺惊住了。筆趣庫 不是她听懂了“蛊人”是什么意思,而是她觉得这“蛊人”一听就不同寻常,绝对是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来历。 但是说好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她若是再问,他估计也不会好心再给她解惑了。 见她一下就垮下张脸,想问又不能问的憋屈模样,他循循善诱道:“你若明日再来,我便再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 “……” 妈蛋,完全被他吊着走了。 “我可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你了。” 郑曲尺嘴硬地说完,便喊上蔚垚,两人原路返回,在路上,她问蔚垚:“蔚大哥,你听说过蛊人吗?” “蛊人?”蔚垚一脸惊讶。 “你知道?”她惊喜。 “不是。”蔚垚摇头,然后沉吟道:“只是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一时记不起来了。” 这不就是一句废话文学吗? 郑曲尺发挥自己的想象猜测:“蛊人会是中了蛊毒的人吗?我倒是知道一些养蛊的,就是拿有毒的活物放一块儿互相嘶咬,最后活着的那只就是蛊了。” “原来这就是蛊啊,夫人当真是见识广阔。”蔚垚赞美道。 郑曲尺谦虚道:“哪里哪里。” 假如小三跟小七是蛊人的话,那么她贸然将两人放出来,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还是得等她搞懂了蛊人究竟是什么再说吧。 要不然,直接问他们俩? 但她担心他们不会轻易告诉她。 蛊人这事说不准是桩什么天大的秘密,她跟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今非夕比,这么说来,明天还得再来一趟? 来就来,谁怕谁啊。 次日,郑曲尺早早就跑来地牢了,这一次她没叫上蔚垚,毕竟蔚垚比她还忙,她不想事事都劳烦他。 她叫上她的四大“灭杀团”,五人一块儿到了地牢。 “你来了?” 虽然兴安那种早料到了一切的眼神叫人看了有些不爽,但是郑曲尺向来不大在意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做事更讲究一个目的明确。 她张口就问:“蛊人是什么?” “在说蛊人之前,你知道蛊是什么吗?它可不是那种有毒的东西放一块儿嘶咬,就随随便便能够做得出来的东西。” “……偷听别人说话,你还有理了?” 这破地牢就这么不隔音吗? “制蛊的第一步,便是捉十二种蛊虫回来,而抓蛊的时间亦有讲究,不是端阳那天捉回来便养不成蛊。” 郑曲尺本以为自己对这类毛骨悚然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听他讲着讲着,却听入了神。 “抓了蛊虫回来,就将它们一起放在缸中,然后把盖子盖住。通常蛊虫是毒蛇、鳝鱼、蜈蚣、蟾蜍、蝎子、红线虫、银镰螳螂……总之全都是一些有毒的蛊虫。在一年之中那些蛊虫都会在缸中互相吞噬,直到其中一只强大的毒虫吃了其他十一只以后,形成了一种叫做蛊的东西。” “这时候蛊已成?” “自然不是,蛊已养成,但还不成气候,这时候养蛊之人会把这个缸挖出来,另外放在一个不通空气、不透光线的秘密的屋子里去藏着,蛊喜爱吃的东西是猪油炒鸡蛋、米饭之类,等再将其饲养个三四年之后,幼蛊长大,已成气候,方可放出。” 听他说完,郑曲尺才知道,原来养蛊的周期这么久,还这么麻烦啊。 她听完正确养蛊的方法之后,还是要回到原先的问题:“那蛊人呢?跟养蛊虫一个方式吗?” 然而兴安就像钓鱼一样,问道:“你明天还过来吗?” 什么意思?他搁这讲故意呢,高潮时分戛然而止,再来一句未完待续? 她矜持了一下:“我平日里很忙的。” “那你便去问别人吧,假如别人知晓的话。”兴安从容不迫道。 好家伙,他可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啊。 郑曲尺挤出一抹用力的笑容来:“我明天再来。” 第三天。 “蛊人是什么?”她一见到兴安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兴安靠坐在墙壁上,知道她急,也没兜圈子:“与养蛊其实相似,蛊人就是一群自小中了奇毒的毒人全部关在一起养着,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给灌喂着毒汁,直到顺利长大没给毒死的那一批人,他们会被关进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不给他们吃的、喝的,等到一年时间之后,再开门将吞噬了其它毒人的蛊人放出来,只是以往蛊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但这一次,却出现了两个,便是小三跟小七这一对兄弟。”ъiqiku 难怪他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三与七。 不给吃,不给喝……一年的时间内,那他们是怎么活了下来的? 郑曲尺有些不敢去深想,因为太残忍又太恶心了。 “那他们……变成了蛊人,身上会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吗?”她问。 “特别毒,算吗?” 郑曲尺嘴角一抽:“可是,他们看起来不像很毒的样子,还是说,他们其实一直都隐藏着实力?” “这个问题……” “我知道了,明天再回答,是吧?”她没好气道。 兴安他但笑不语。 —— 可是到了第四天,郑曲尺还没来得及去地牢见兴安,便收到了一则震惊的消息——路匪们越狱了。 就在他们营寨的士兵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他们这些被捆绑了手脚的路匪,竟悄悄打开了地牢门,趁夜冲出了营寨。 并且,他们还带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那一名九自治的刺客。 郑曲尺在听闻这个消息时,人足足怔愣了半晌。 但很快,她直接拍案而起。 “终于动手了!可等死我了!” 王泽邦跟蔚垚都在营帐内,他们见她兴奋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夫人,你也太激动了吧。” “我们陪着他们耗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是想知道这群路匪到底想要做什么,现在知道了,他们可真是费尽了心思,就是故意想混进咱们营寨……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要救走那名刺客?” “他们是跑不远的,等抓回来不就一清二楚了。”蔚垚道。 “那兴安倒是以为将我玩弄在股掌之中,却想不到,我只是陪着他演戏而已。”最主要的是,她还从他那里白嫖了不少知识。 “夫人英明。” “顺藤摸瓜,将那个给他们提供木器工具的人一块儿抓住,我倒是好奇,是谁在背后支援他们。” “夫人放心,我们早布好局了,他们插翅难飞,并且这一次还揪出了邺王在咱们营寨安插的人。”王泽邦道。 “先不要打草惊蛇,留着吧,除了反而会麻烦。” 反正细作这东西,就是春天的草,割完一茬又一茬,还不如留着这一茬“老草”在眼皮子底下蹦跶。 “嗯,我会将他们调到马营,这样一来他们探听的消息会滞后,不该他们知道的事情他们也不会知道。” 第239章春生秋杀 “对了,你们查清楚了兴安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吗?”郑曲尺问。 “因为担心他们会怀疑,是以我们安排盯梢的人离得远,只看到了他们是打晕了守卫逃出来,并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从牢里边逃出来的。”蔚垚道。 “这就奇怪了,他们会是怎么打开牢门跟手脚上的镣铐?”王泽邦奇怪。 牢门是被锁住的,铁制的沉重镣铐也不是靠掰或者扯能够断开,哪怕再厉害的武功高人,也得借助一些锋利的铁器才能砍断,可在地牢之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器具,而他们在进地牢之前,也是经过严苛的搜身程序,不存在夹带私货。 再者,想要打开这么多人的手脚镣铐,自是需要充足的时间,但凡地牢内丢了件利器,总不至于这么长时间都无人察觉吧。 “一起去地牢看看。” 郑曲尺也有些想不通这一点。 下到了地牢,如今地牢已经是人去楼空,里面还余一股不好闻的气息,有霉味、汗臭、血腥与各种排泄物的综合性气味,令人敬而远之。 而郑曲尺脸上并无异样,她举着油灯在牢门前观察。 她先是查看了一下牢门的锁,粗铁链子将两道开扇门捆缠在一块儿,再扣上锁。 这是一种常见的锁,它由一个锁头和一个金属环组成,将金属环套在门把手上,然后将锁头插入环内,扭动锁芯,就能够打开锁了。 拉环锁结构简单,容易操作,当然,若是懂这种锁的构造原理的人,开启也很简单,不必依仗钥器。 她将锁头拿起来,用火光对照着仔细看了看锁芯内部,一下就明白了。 王泽邦跟蔚垚在旁边安静地等待着,他们见夫人好像摸着了门道,这才围上前。 郑曲尺道:“这锁芯没坏,外边儿也没有被暴力打拆的痕迹,但是边沿处有过度摩擦过的痕迹,就跟找了一把不配的钥匙,在不断地反复磨合找其窍门,我猜,他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是盗窃的行家,果然早有预谋啊。”biqikμnět “夫人还懂这個?”蔚垚他们听得惊奇。 “干咱们这一行的人,跟轮、舆、弓、庐、匠、车、梓都有关系,铁工、石工、泥工等等也有关联,多少懂些不奇怪。”郑曲尺如是说着。 她终于搞懂了兴安他们这群人是靠什么来摆脱束缚后,便与王泽邦跟蔚垚他们俩分头行事,他们去其它牢房看看情况,而她独自一人走到了之前关押兴安的牢房。 她内心总有一种奇怪的感应,就好像知道他会给她留下些什么东西。 他每天都以一个问题来引她过来,而今天…… 她在牢房里巡视,然后脚上好像踩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郑曲尺低下头。 刨开稻草捡起来一看,竟是一锭银子? 真的假的,还有这好事? 她将银子放在手心里,指腹轻轻摩挲着银子表面的粗糙纹路,她将灯光再凑近一些,然后在银子上看到了一个奇特的符号,还有两个小字“回见”。 她怔愣了片刻,然后将银子紧紧地攥入手心。 “夫人,找到什么了吗?”从另一边王泽邦跟蔚垚也相继赶了过来。 郑曲尺摇了摇头:“回去吧。” —— 当晚,郑曲尺披了一件暗纹水蓝色斗篷,独自一人来到了水牢前。 这座水牢,自修建至今,只关押过一个人——秋。 “夫人,止步。” 附近的守卫从暗处站了出来,阻拦住了她的脚步。 郑曲尺拉下了头上的帽子,她看向他们:“我问你们,你们认我为将军夫人吗?”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齐齐低头抱拳:“请夫人恕罪。” “如果认,就让开。” 这一段时间以来,夫人的事迹与所做所为营寨的将士们皆有耳闻,这也是王泽邦跟蔚垚有意透露给他们知晓的情况。 他们清楚知道夫人为了他们,付出了多少,也明白她是值得他们尊重的。 这一次,她拿出了将军夫人该有的威严,他们倘若再拂了她的面子,便当真是大不敬了。 于是,他们不得不退下。 郑曲尺顺着石阶朝下,偶尔能够听到石壁“滴答”的水声在响,她越靠近水牢人就越冷,这里面竟然要比地牢更加阴寒。 明明福县的大多数溪流都早已干涸,而水牢本是挖通溪河的一处地下支流,如今上游干了,这支流自然也就断了,是以水牢眼下也只是一座象征性的牢笼罢了,不会再有水聚潭淹的场景。 水牢很暗,甚至吝啬到不愿意将火光拂照到最阴冷寂静的角落,囚刑之人被放入一池潭中,潭深四尺高,如今水潭干涸,只余下一方砺方不平的枯池。 “是谁?” 听到脚步碾压过石子的窸窣,最深处的一片阴影当中,有什么动了一下,随之便是铁索在地上拖动的哐啷哐啷响动。 郑曲尺拢了拢衣领,一时没有说话。 “说话!” 他忽然哑着声厉道。 “秋。” 她终于出声了。 她以为他听不出来她是谁,可没想到,他仅凭一个字,就知道她了。 “尺子?” 他从水牢的角落里,慢慢地朝外爬了出来,姿态怪异艰难。 她记得他的手脚曾被宇文晟打断过,还没有养好吗? “秋,你恨我吗?” 她忽然问道。 他徒然一滞。 半晌。 他低哑着嗓音,颤声问道:“尺子,那你恨我吗?” 郑曲尺道:“这个问题,是我先问的。” “可是,若论恨,也该是你先恨我吧。”秋没有动了,或许他已经走到了被允许活动的最远距离,铁索将他牢牢固定在那儿。 “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人对于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是会产生恨意的,我本来也不懂什么是恨,但现在我好像懂了。” 空荡的石穴内,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扩大,哪怕他是在低低喃语,可她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秋,我对伱的感受,谈恨太深,谈不恨又太浅,你拿走过我的一次命,我如今这一条命是捡回来的,我没有那么心大,可以将过往之事一笔勾销,以前我不计较,只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去计较,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ъiqiku “那看到我现在这样,你的恨意解了吗?”他平静地问。 郑曲尺在干池子边蹲了下来,她其实不大看得清楚他的脸跟神情,一来是因为水牢的光线的确太过暗了,二来是因为他如今披头散发,不修面容,就像一团模糊的黑影。 “我专程过来,不是为了想看你有多惨,你跟我之间的事情,一两句话也扯不清楚,我知道,你杀我不是为私怨,只是为了遵守墨家的命令,但秋,你是人,不是一件工具,你该学着长大,更该学习如何去独立思考了。” 秋缄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来找我,是为了其它的事情吧。” “看来,这一段时间,你的确思考了许多,都懂得闻其音其知义了。”她道。 秋又道:“是宇文晟出事了吧,要不然他是不会让你来见我的。” 郑曲尺对他话中的试探不置可否,只道:“秋,你认得这个符号吗?我有印象,可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用纸拓了一个符号,然后包了块石头扔给了秋。 秋在黑暗的环境待了大半年,早已经习惯了黑暗,是以些许微弱的光线,就能够看见图形,他拨弄着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我知道。” “那你会告诉我吗?” “那我可以提要求吗?” 郑曲尺点了点头:“当然可以,除了放了你跟联络墨家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吗?你不是宇文晟的夫人吗?”他突然冷下声。 郑曲尺没想到他被关在这里面,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倘若他只有这个要求,那就不必谈了。 “你若不愿意帮忙,那便算了。” 她站起身来,却听到他略显惊慌的叫声:“别走——” 郑曲尺站在那里没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他不再拿乔,直接道:“我要灯,我想要一盏日夜不灭的灯。” 日夜不灭的灯? 这不难。 只要灯油充足,灯芯自然会长燃不灭。 郑曲尺没想到他的要求竟然这么简单,简单得……叫她的良心被刺痛了一下:“……好。” 喊来守卫,让他们带来了火烛,等这水牢的四周围环境被光照亮之后,她才发现他的状况有多糟糕。 估计是大半年没有清洗过,人还一直被锁住无力摊软的四肢,他头发凌乱打结成一团,衣服又脏又破,连布料都分辨不清底色了,看起来竟不比乞丐更好多少。 她微微蹙眉:“你的手脚,治过了吗?” “你觉得,宇文晟会好心到给我治伤?”他讥声反问。 她知道他心底有了怨怒,以前他话少,人却简单执拗,一根筋到底,连杀人都只是一种单纯不过脑的动作行为,他是在用他的左脑思维,不存在任何感情色彩。 可现在他却变了。 受尽折磨被人关了大半年,他终于生出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情绪跟想法。 这也算一件好事吧,以前她总觉得他就像一件工具,没有自我,永远都只知道听令行事,而现在才像个人。 她重回正题,问道:“它是什么?” 秋抬眸乌黑的眸子,安静又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她白了,人胖了,也更好看了。 “这是墨家的私人印章,只有在墨家高层才会有。” 郑曲尺闻言,好似并不意外。 “墨家的人又来了啊。” 她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十分突兀。 秋问:“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吧,墨家与我郑家的仇。” “知道。” “如今他们见宇文晟不在了,便又卷土重来了,可这一次,我可不会再给他们机会灭口了,他们若胆敢再伤我家人一根毫毛,我便能叫墨家整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她的语气很冷静,但是字字句句却极度认真,就像她将这些文字都铭刻于心,必付诸行动。 “尺子,你斗不过墨家的。” 郑曲尺闻言,幽幽如雪泛凉的眸光对上秋的,她轻声道:“你想叫我坐以待毙?若是以前的我,可能的确会想办法来息事宁人,但现在不行了。不是我不放过墨家,而是墨家的人,始终不肯放过我们。” 郑曲尺那日去问过盛安公主了。 当时元楚华说了一句令她很在意却被兄长打断了的话,她当时虽然没有追问,但却暗暗记下,她想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事。 一开始元楚华不肯说,但是却被郑曲尺以一个条件交换,她才肯开口道出原委。 原来,就在她去找大哥跟幺妹,却被城守污蔑成路匪的那一天,桑大哥他们遇到了墨家的人,若非盛安公主及时赶到,他与幺妹或许都会被带走了。 而幺妹的病症,据盛安公主所说,不像是普通生病,她在后宫中遇到过太多的诡谲之事,依她的经验来看,倒像是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 但具体是什么毒,她也不清楚。 墨家……慢性毒药……不用说,郑曲尺就已经猜到了,是谁会如此丧心病狂到对一个才几岁的幼童下毒。 原来,不仅是她受到了墨家的威胁,被迫替他们办事,连她的家人也一直没有好过过,他们彼此瞒着对方,替对方考虑,怕对方担忧,但到头来谁也没有逃过。 秋见郑曲尺脸上显露出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狠色,她就像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不得不握起利器来殊死捍卫自己与她身后保护的人。 秋垂下眼:“这是甘鑫的私印,他是墨家狂刀,刀法一绝,他不大擅长木艺,却心醉于木艺匠活,因此加入墨家,他每到一处新地方,便会时常混迹于各大作坊,观赏学习别人的作品。” 郑曲尺诧异地看向秋。 他竟将墨家这人的底全部都讲出来了,里里外外。 她明白了他这是想帮她。 “谢了。” 她起身正准备离开时,却听到秋道:“尺子,你、你多来看看我,我便给你多讲一些墨家的事。” 郑曲尺一顿,她不由得提醒道:“我虽然不清楚你在墨家是什么身份,但肯定不简单吧,你若与我亲近,便是在背叛墨家。”https:ЪiqikuΠet 秋双唇倏然抿成一条僵直的弧度,他一时没有吭声。 等郑曲尺离开没多久,便有人送来一套被褥铺垫与伤药,他们自然不待见秋,只将东西随意扔到他旁边,完成了任务就走了。 秋久久失神地盯着这些东西,然后挪动身躯,他用嘴叼着被子,费力地将东西扯了过来,然后一点一点顺平,将人躺了进去,久违的暖意一下就包裹住了他。 “……尺子,墨家如今已经脏了。” 不过你不用太烦恼,我会回去还你一个干净的墨家的……我不想跟你当敌人了,我想跟你像从前一样,我跟在你身后,你回头对我笑。 第240章甘鑫(一) 郑曲尺也不用刻意派人去查了,她已经从秋那里知晓了跟路匪合作的“木匠”最大嫌疑人是谁了。 晚些时候,她叫来负责“侦查”的蓝月。 蓝月是四人当中唯一的一名女子,但一开始她硬是没认出来。 因为蓝月有侏儒症,成年也只有四尺高(120左右),再加上他们统一的黑色队服裹得严实,她初初乍见,还以为对方是个九、十岁的孩童。 但转念一想,这是不可能的啊,蔚大哥怎么会派一孩子来保护她? 于是她不动声色,再仔细观其面相片刻,蓝月仿佛早就习惯别人对她的探究,她直接道:“夫人,蓝月乃侏儒,现今已二十有二。” 她声音亦稚脆如孩童,但语调沉稳平静,这种相冲突的矛盾感,一下就将她与普通稚气的孩子区别开来了。 郑曲尺听后,一下就明白了。 她扬起笑容,轻快地说道:“蓝月这名字挺好听的,是谁给你取的?” “是属下自己取的。” 蓝月见夫人面无异样,没问何为侏儒,反倒赞美起自己的名字来,她下意识紧绷烦躁的背脊这才略微放松下来。 “取之何意?” 蓝月没想到夫人会继续问下去,她停顿了二秒,才慢慢道:“每年会有十二或十三个满月,蓝月则是无法与季节相对应的满月名称,也就是十二个满月之外多出来的那個满月。” 而她,就是那个多余出来的“满月”。 这敏感多愁的eo小情绪,不像是一个大老爷们儿会有的吧,再加上蓝月这名字多少偏向于女性柔美色调…… 郑曲尺看着蓝月刚毅四方的国家脸,她头顶上盘了一个发髻,手掌宽大,背脊挺阔,人虽矮小,周身却有波澜壮阔之气态,她真诚地溢出一字:“好……” 蓝月闻言,一脸懵地抬头,表情发怔,而其它三人也搞不懂夫人这声“好”是个什么意思。 “……罕见。” 蓝月琢磨着这个词,重复了一句:“好……罕见?” 什么好罕见,她这种侏儒,还是蓝月? 郑曲尺追随她略微躲闪的眼神,她道:“你的那种说法我却是没听过,但蓝色的月亮谁人见过?反正我没见过,倘若见过,那必是一件“罕见的事情”,所以蓝月在我认为,本来含意是指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奇迹般地发生了……” 说到这,她故意慢缓了下来,似在等着蓝月的反应,果然,蓝月被郑曲尺的话吸引,直直地撞进了她早等在那里的一汪浅金明媚的水波当中,郑曲尺这才笑着接了下去:“就像你现在站在我的面前一样。” 蓝月怔然恍惚,久久不语。 夫人觉得能够见到她,是一件奇迹吗? 因为她是罕见的……她不自觉地将内心的话问了出来:“夫人不觉得我是一个既丑陋又怪异的人吗?” “不觉得。”郑曲尺一口否决。 她怕蓝月不信,又道:“你不丑,耳鼻口舌眼全都长对了位置,哪里丑了?你也不怪异,不就是矮了一些吗?你既没有缺胳膊少腿,哪怪异了?蓝月伱是与别的人不大一样,但没有谁非得跟别人一样,你靠着自己的顽强与努力活到现在,你没有放弃过自己,你还成为了一名了不起的将领,这就是罕见的,稀罕的奇迹。” 郑曲尺本意是想跟自家的守护者打好关系,这是成年人社交的惯用辞令,但是说着说着,她就认真了,说的都是自己的真心感受。 可她没想到,古人吝于对外表达自己的感情,更不擅于听到这般直白的夸赞与热烈的言语。 她的这一番挚诚的话,就跟海王渣男去撩恋爱小菜鸡一样,一下就将半生归来仍是心境波澜不兴的人,给直接正中心脏一箭了。筆趣庫 “夫人,谬赞、赞了。”蓝月的脸悄然红了红,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根本没有夫人所说的那样好,虽然,她的确五官齐全,四肢完好,身上没有哪里有残缺,可是……可是,她知道,自己还是不好看的。 其它三人见蓝月此刻的猛虎羞涩,那表情都是一言难尽。 蓝月甚少被人夸过,不对,是根本没有人夸过她。 他们都拿她当兄弟、当同僚,当男人看待,平时顶多就夸一下她的办事能力,但这一会儿见她被夫人几句话就给说得脸红耳赤,扭捏害羞,他们只想说——蓝月,你清醒一点,类似的说辞,他们全都已经听过了!筆趣庫 除了负责“侦查”的蓝月,剩下的是“暗杀”的武亮,“审讯”的空吏,“善后”的四喜,他们早就知道夫人这人看起来老实,却十分擅长花言巧语,时常随便几句话就能将人哄得找不着东南西北。 偏偏她还真诚得叫人找不出一丝骗人的痕迹。 没有演戏技巧,全是感情流露。 对此,他们一边乐晕了头一边又得努力维持住快崩掉的冷酷表情。 郑曲尺深觉自己跟下属的关系又铁了一些,便就没再整些花花肠子了。 她让负责“侦察”的蓝月,找上一些人手去各大坊间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但“可疑之人”这个词,范围太广了,蓝月需要更具体一点的线索。 于是,郑曲尺又补了一句——一个带刀的外地人,武功高强,对木匠的手艺十分关注,近乎痴迷。 蓝月办事效率一向惊人,不必隔日,当天她就找到了夫人口中描述的这个人,还跟踪到他暂时的落脚点。 此时天色已晚,郑曲尺打算明日就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墨家的狂刀甘鑫。 他来此处的目的究竟是为了秋还是她,或者是为了他们郑家的秘密? 另外,她还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跟路匪,不,是先王后的那些带刀侍卫混在了一起,这两拨人是什么勾搭成奸的? 听闻夫人要去找狂刀甘鑫,蓝月是第一个反对的,她告诉郑曲尺:“夫人,此人……合我们四人之力,恐也难以应付。” 郑曲尺讶然:“……他这么厉害?” 蓝月点头,凝重道:“没错,他的武艺深不可测,或许也只有上将军这样的高手才能够对付得了他。” 上将军,那就是宇文晟了吧,假如对方跟他一样能在百千人的包围当中三进三出,那她去见他挑衅,岂不就是包子打狗? 郑曲尺想象了一下可能发生的场景,最后十分听劝地决定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但按兵不动也不行啊。 她在主军大帐内来回跨步,尝试以这种方式来激发脑力,能突然蹦出一条绝佳计谋。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不行了,脑子都快转晕了,她还是坐下来慢慢想吧。 “既然不能武擒,也就只能智取了吧。”她撑着下巴。 “善后”的四喜向来是一个心思细密之人,他一下就捕捉到夫人语气的细微变化,他问:“夫人可是有计策了?” 她挺起身子,肃颜地问他们:“先问个问题,假如他要杀我,你们四个人合力打不赢他,那咱们不跟他打,逃跑总能跑得掉吧。” 这事不能直接派大军围剿,因为人是高手啊,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说不准就像泥鳅一般从手上溜走了,再者,与其硬拼肯定会导致他们这边伤亡惨重,还不如来一出“智擒鳌拜”。 ”暗杀”的武亮是四人当中武功最高的,他肯定地回道:“可以。” 到时,哪怕拼上他的一条命,亦会掩护他们几人离开的。 确定了万一不成还有退路的郑曲尺这才与他们商议:“那行,我做个局,引他入瓮。” —— 当当当当—— 金属敲打的清脆鸣耳的声响一下就引起了许多行人的关注,他们看到街市南际隅一片空地上,围满了路人,嘈杂不绝于耳。 人惯性的想法,人挤打堆的地方一定是有热闹可看,人惯然的行为就是再忙,也得抽出时间来瞧一瞧热闹。 不怪他们,都怪这该死的好奇心作祟。 后来想凑热闹的行人挤不过去,只能被挡在了外边,踮起脚拼命朝里面看去。 “啥子情况哦?” “老子也没求看得到,你挤啥子挤嘛,起开些!” “听说,好像是来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工匠,她手上有一本木器谱,里面画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凡是你想要的,她都会做,还可以定制。” “啥叫定制?” “我一开头也不晓得,后来听她说,就是你屋子里头缺个啥子,想要个啥子样子,啥子图样,她都可以帮你一模一样给做出来。” “这么厉害?是不是吹的哦,我还是相信县里那些老师傅木匠,这外头的人还不知道行不行。” “你以为别个都傻啊,你看看挤在这里啷个多人,就知道她肯定有些本事啊,我前头看到不少木匠过去挑战她,最后都灰溜溜地跑了,这才吸引了这么多人过来看。” 福县的人都是带着浓重乡音在交流,甘鑫只能听懂个大概,但他听到了一句关键的词“定制”,一下就来了兴趣,便没去找下一家木匠逼别人展示手艺教他了。 “让开让开!”httpδ:Ъiqikunēt 甘鑫嗓子粗犷,这一吼如虎啸震林,再加上一副孔武有力的身板,双臂抡圆一下就成功挤入了“决赛圈”。 别人一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腰间还挂着一把刀,就知道这人不好惹,虽然一脸愤怒不爽,却只敢心底唾骂,不敢当面指责。 挤开了一道人流缺口,甘鑫大步流星地来到摊位上,然后抽出三尺长刀“哧”一声插进了挂牌面的石头里,再一震,四方硬石竟被炸碎,飞溅得路人惊叫,慌乱退开去。 “通通给老子走开!” 他就跟个强盗悍匪一样,霸道的虎目先是炯炯地扫视一眼,见不再有人敢与他争后,他才看到前面撑着一遮阳伞下的小摊板子上。 摊面上摆着不少雕刻品,有虎、豹、蛇,鼎、笔筒、茶具、佛像……还有各种编制物,装物的篮具、簸箕、蚂蚱…… 其中有一件特别精巧的模型摆件——那是一间房屋的模型,当大型的房子一下被缩小成了几十倍、上百倍的大小,就一下有了一种别致新奇的感觉,尤其是它还那样真实具体,连上面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立体呈现细节。 这些东西大多数都十分常见,并不稀罕,稀罕的估计是这人的巧夺天宫的绝佳手艺了吧。 至少甘鑫见识过这么多的手艺人,都做不到她这样面面俱到,她摊上连最普通的一件东西都能整出一种可以送进王宫的精致上等感。 他不由得看入了神,别人是看见美人或美食会馋的流下口水,可他这么一大高个,却因为看见一堆木头作品竟会露出垂涎三尺的模样。 这就是狂刀甘鑫。 野蛮、脑子一根筋、脾气暴躁、没耐心……还有,对手工艺品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 身为卖木头的小姑娘,郑曲尺坐在摊位上,目光没有偏躲地打量甘鑫一番之后,心底对这个人有了初步的刻画。 她没有被他先前暴戾凶恶的行为吓退,而是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上前问道:“这位客人,你需要点什么?” 甘鑫居高临下扫向郑曲尺。 然后微愣。 一个小姑娘? 还不及肩膀高的小姑娘? 圆圆的红润小脸蛋儿,笑得挺明媚可爱,两只眼睛像是黑夜之中洒落璀璨星星的小河,清凌凌地明亮。 不对……她在笑? 她难道不怕他吗? 甘鑫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小姑娘不怕他的,还是这么一只弱小得跟只白色猫崽的姑娘。 “这些东西……是你做的?”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对啊,是我。”她颔首。 甘鑫却有些不信:“那你都会些什么?” 于是郑曲尺噔噔地跑回摊位,掏出一样东西,又跑了回来。 她拿出特别定制的“菜单“,是一本画本册子,她将它摊开由他自己来选。 “这上面的东西我都能做,你若不喜欢上面这些,我也可以按照你想要的东西来定制。” 甘鑫将大刀重新收回腰间,将信将疑地将册子拿过来,刚翻开一页,人就瞠大了眼睛。 他不信邪,又翻开了好几页纸。 上面所绘画的每一样物件都是那样的真实立体,他都不必她再细致地介绍与讲解,都能清楚地知道它完成之后的全貌,这就是手绘线稿的魅力。 他两眼放光,如饥如渴地翻阅着,但没翻完,他却在中突停了下来。 “这个,你也能做得出来?”甘鑫指着其中一页的图纸问她。 第241章甘鑫(二) 郑曲尺好奇地探过头一看,是一辆手动固定车架轮椅。 她愣了一下,心道,这么巧? 上面写了名称,另外下方一行小字标注了用途,下肢残缺、不便行走者代替的移动工具。 这本画册当然不可能是郑曲尺一夜之间赶工出来的,这都是她之前忙中偷闲时想着画的。 她有时候需要什么,但又不能马上做出来,就画一样在上面,想着等以后有钱又有大把时间了,就去买材料跟工具来做。 这个轮椅是她想着桑大哥的腿时设计的,因为她发现市面上根本没有流通轮椅这种专门为残疾人设计的移动工具。Ъiqikunět 哪怕每年打战之后,有那么多受伤行动不便的人,却都没有配备类似的移动工具。 至少她找过一圈,并没有看到,至于某些高邸府院有需求,或许请过工匠做过类似的坐椅,但能设计又有工艺的人,要的绝对就是一般人承受不住的天价了。 她也问过其它人,匠师们说有人设计过一种轮椅,是供富绅与贵族们用的,四轮轮椅,椅子上有一把遮阳伞,一人坐位,脚抵着前方踏板,可短途由人在后推动前行代步。 它比马车要小巧,且没有遮挡,行动方便,踏青与外出游玩都合适。 但这是给正常人用的。 而郑曲尺设计的轮椅是仿照现代的双上肢驱动轮椅,它不必人在后方推,可以由坐轮椅的人手动操纵,它亦有手杆止刹,材质方面她设计的是金属与木头相结合体,可以折叠易收放。 为什么要加入金属材质?因为她想让固定框架轮椅兼具牢稳与轻质的特性。 通过技术传授,加上铁匠铺的资深老铁们的工艺加持,终于锻造出了理想的钢,其中还有一批意外的合金材料,虽然不多办不了什么大事,但却可以用作一些小型的器械打造。 她打算挪一些用在轮椅上,做一辆最好的轮椅给大哥。 在车坊有了规模之后,她打算等资金回笼就去投资铸器司,大力开发金属锻造,建设高炉,冶炼出高锰钢,高碳钢,合金钢。高猛钢的弹性好,硬度也适合,拿来给战士们做铠甲,而坚硬无比的高炭钢则适合用来当冷兵器…… ……设想很美好,就是需要朝这里面投资的钱财就是一个无底洞,她觉得私人出资估计远远不够的,假如能够得到国家的支持…… 才这么一想,她就自嘲自己怕不是在异想天开。 就邺王那恨不得将他们长驯坡营寨榨干吃尽的贪相,估计根本不会跟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讲合作、谈共赢,她无用便会被除掉,若有利用价值的话她只怕从此就再无人生自由了。 一下子思想劈了叉,不过在甘鑫不满的强大的煞冷气场之下,又将她游走的魂给拽了回来。 她赶紧回道:“当然可以啊,不过客人这個是给腿脚不便之人用的,客人为什么会想做这个?” 她就是随口一问,她认为以甘鑫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霸道性子,肯定不会对她一介陌生人倾诉,只会冷冷一句“与你何关”,但很快她却被打脸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伤了腿脚,你这个小车我瞧见着大小正合适方便推动他移动,我便需要这个。” 他不仅说了,还一口气说了不少。 郑曲尺:“……” 她一时弄不清楚他的人设了。 “这一款轮椅比较特殊,是专门为腿脚不便的人设计的,所以它是需要特别定制的,比方说客人说的那个人身高多少,若高了,我这头尺寸做小了便不合适了,还有体重多少,这轮椅是有重量上限的,超了也能动,便是会影响移动速度,还会影响车子的寿命……” “你怎么如此啰嗦,哪来的这么多问题!”甘鑫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他这一吼,直接就将郑曲尺吼傻了。 倒不是被他吓的,而是他离得挺近的,突然一声狮子吼太过于震耳,叫她小脑袋瓜子这会儿正嗡嗡作响。 甘鑫见她人呆住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以为自己方才那一嗓子吓着了她,眉头皱得梆紧。 刚还夸她胆子大,不怕他,这会儿就又胆小了,麻烦死了。 心情一烦,他的脸一板起,就更恶声恶相了:“喂,你到底会不会做?你要是敢骗老子,老子就将你这小摊夷为平地。” 郑曲尺拿手指掏了掏耳朵,嘴巴想都没想就接上:“我当然会啊,不过我刚才说的话不是在啰嗦,而是跟伱探讨一下轮椅的事情,不过这里人多呱噪,不适合细谈,要不然明天、明天咱们约好在妇好景菀附近,就可以定下来了。” “明天?”甘鑫表情顿时不大乐意。 郑曲尺揪着补疤的衣角,故作为难道:“现在天色不早了,我得在天黑之前赶回村里,我家离县里挺远的,他们行动不便,还都在等着我回去给弄饭,要是回去晚了……” 她此时表现的形象太具体了。 甘鑫瞬间脑补出了一个自己出来撑起全家生活的贫穷少女,在外忙完了一天的工活还得回去给家里生病的父母、还有幼小的弟弟妹妹洗衣做饭,喂养家中嗷嗷待哺的十几口人。 “好,明天我再来。” 不等郑曲尺绞尽脑汁找理由,他已经一口答应了。 郑曲尺脑子瞬间短路……他这就答应了? 郑曲尺本以为他会各种质疑盘问,却没想到他应得如此爽快。 她禁不住想,原来长得凶恶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心眼多的,也可能是缺心眼的,她这么可疑的借口他都不多问几句…… “你真是一个好人啊。”郑曲尺两眼饱含“感激”地说道。 被突然发了好人卡的甘鑫:“……” 郑曲尺顺利达成了目的之后,面上挂着轻快的笑容,手脚欢快地收捡好东西准备走时,甘鑫却在她背后喊住了她:“等一下。” 郑曲尺背脊瞬间一僵。 她错了,她不该腹诽他人傻好骗。 “还有事?”她转过头,一脸天真无邪。 他突然有些生气,怒其不争道:“你还没有说要付多少钱,也没有跟我要订金,万一到时候我随便打发你些钱,你也接受?” 呼。 原来他喊住她是为了这个啊。 “不必了,我相信你的诚心,一个能为朋友如此尽心尽力之人,定然是心底善良又守诚信之人,至于多少钱,明天我们再一块儿谈吧。”她对他笑得像一朵向日葵。 甘鑫一双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实锤了,这小姑娘看起来脑子挺笨的,实际上不是看起来。 她估计时常被人骗吧,难怪连一身像样的新衣衫都买不起,还穿着不知道哪捡来的打着补丁的旧衣裙。 郑曲尺:“……” “那好。” 他甘鑫从来都不缺钱,他也不会卑劣到去骗一个家中有重负的小姑娘的钱,倘若她真有些本事,他自会添足了工钱付给她。 —— 在确定甘鑫已经离开了之后,郑曲尺拎着包袱撒丫子就跑到无人的角落,蓝月、武亮、空吏、四喜四人从暗处闪身出来。 他们问道:“夫人如何了?”筆趣庫 他们四人方才不敢太靠近,因为担心甘鑫会察觉到异样,所以离了一段距离监视,因此他们并不知道夫人跟他都谈了些什么内容。 郑曲尺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没问题了,明天他还会过来,咱们就事先设好埋伏,安排好一切之后,就将他擒获。” 武亮看了看其它三人,有些迟疑:“夫人,就凭我们几人恐怕……” “谁说就我们几个人?你们多叫上一些人,咱们一块儿上啊!” 既然是埋伏,那肯定多整些人在暗处一起使劲更保险一些啊,反正也不是跟他硬拼,阴人一方得做好万全准备,然后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夫人,调动军队是需要将军兵符的。”蓝月无奈地提醒道。 他们手上没有兵符,根本谈不上“多叫上一些人”。 见夫人不懂军队内部的情况,蓝月干脆再说详细一些:“这么说吧,蔚近卫官可以私自调动一部分人,但仅限于他手中的那一小队人马,而王副官亦然,如今两位长官都不在营寨,夫人若是要调动大批玄甲军出寨作战……调不动。” 没有兵符,根本调不动。 他们没有,郑曲尺……她手上也没有令符啊? 郑曲尺反应了一会儿,眨巴了下眼睛:“那谁有令符?” 四人异口同声:“将军。” 郑曲尺:“……” 人都沉河了。 “你们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兵符他外出时并没有带上,而是留在家里了呢?”郑曲尺如斯问道。 四喜认为有可能:“将军此行不为行军打仗,再加上他不必兵符就能随意调派四象军,倒也有可能不会将兵符随身携带,以防丢失。” “那假如他没带身上,那兵符最大可能会放在哪里呢?”她看向他们。 而他们四人亦齐齐地看向郑曲尺。 “这事不是该问夫人你自己吗?” “我哪知道宇文晟的兵符……” 她忽然话到一半,灵机一动:“主军大帐!” 郑曲尺回到长驯坡营寨之后,一顿上下翻找,无果。 她气馁地一屁股坐在床榻边思索。 假如他真将兵符随身携带走了呢? 她余光扫到床边上属于宇文晟的玉枕,他以往都是枕着它入眠,她下意识抬起来,看了看下面。 ……没有。 这么重要的东西,哪个好人家会随便放在枕头下面啊。 要放也是放在…… 对啊,假如她有一件贵重的东西,肯定也不会放在“办公室”,肯定会认为搁家里边儿藏着更安全些。 而在福县,宇文晟的家就只有…… 郑曲尺刚有了一个想法,不想耽搁时间,就又马不停蹄地跑回了桑宅一趟。 桑大哥见她急吼吼地跑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急声问道:“尺子,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大哥,我只是回来找一样重要的东西。” 她跟桑大哥解释了一句,就直冲自己的房间。 桑大哥拄着杖在她身后追着:“找什么?要我帮你吗?” “不用不用,哥,你去歇着,我自己能行。” “那好吧,你用过晚膳没?哥给你弄些吃的,炕几张麦饼。” “没吃勒,谢谢哥。” 等桑大哥去厨房忙弄饭时,郑曲尺则在房中翻箱倒柜,可找了一圈都没寻着一样类似的物件。 最后就剩下她平时绘画设计稿的几个装纸稿的盒子没翻了,她虽然想着他不可能将东西放在那里边,可还是不死心想翻来看看。 只是在翻找之时,她手肘不小心将摆设在案几上的雕像给碰翻在地上。 她一惊,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蹲下将宇文晟的雕塑给捡起来,再仔细查看一下有没有哪里被磕坏了。 “还好,这木头硬,没给砸坏……” 她正摸着雕塑的丘壑纹理,忽然感觉到雕塑的底部有些不对劲,她奇怪地翻转过来,却正正看到底部一块被暴力嵌入进去的令牌。 为啥说暴力? 因为一看嵌入的歪斜角度,与边缘不平整的毛糙,就知道它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道给打进去卡住的。筆趣庫 郑曲尺大口深呼吸了一口。 她力道也大,一个抓力使劲就将这块四寸长的漆金牌子给抠了出来。 这块铁牌上面雕刻着一个“兵”字,周边围绕着浮凸“兵”字的是宇文家漆暗底色的千鸟花纹,沉甸甸的重量。 “他还真是将它留在家里面啊。” 本来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却叫她挖到了一个宝藏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就是不要太爽。 郑曲尺手握兵符,想着自己拿着这样一件令牌,就可以调动军队为她所用,她在幕后发号施令,拘神遣将,威风凛凛,这手握千军万马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感觉就像云端~ 但没让她在云端臆想太久,蓝月便告诉了她:“夫人,这是玄甲军的急调兵符,不可当虎符用,因此一次仅可调五百至一千人马,不可以号令全军的。” 郑曲尺一下被拉跌入凡尘:“……终究是错付了。” —— 翌日 郑曲尺一大早便等在了那里,她有些紧张,因为一会儿若打起来,说不准对方会因为怨恨她耍诈,不顾一切阻挠拼死拿她祭天。 不过她跟她的灭团四人打好了的招呼,到时候他们不管其它,只管救她。 可是等了一早上,人都没来! 看来对方是失约了…… 郑曲尺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但刚想撤,却看到人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拖着一辆血淋淋的板车,那血沿着一路流啊滴啊,惊得郑曲尺都僵住了。 他……他这是刚从哪里杀回来的?! 第242章叛敌投我 妇好景菀听着像是一座大庄院,实则这地早年是修来宣传休婚、寡婚妇人再嫁的文化广场,邺国对于人口增涨的执着,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邺王元禛新政时,直接来了一个大胆执言的官员,他声称全国人口暴跌,于晚婚晚育、不婚不育有重大关系,国家必须强制干预才能避免邺国人口凋零,解决国家未来十几年、几十年少壮力与储备军不足的问题。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但一个敢说,一个也敢信,邺王那也是头脑一热,深以为然,于是从此便开启了长达几十年的强制婚配的“送亲”律法。 无论男女一旦年满十六,无论高官平民,只要没有成婚的,一律强行由国家来统一分配婚姻。 因此,妇好景菀这种属于文化宣传的温吞工事,刚建造好没多久,便被这样一条律法给废弃了,年久失修导致荒废野草茂密,一座八尺高的妇好石像,也快被这些草堆给掩埋了。 往年这個季节草都还是绿的,可福县今年基本上连地下蓄水都快被抽干了,花草全是脱干了似的,焉了巴脑,杂乱丛生。 郑曲尺就站在妇好石像旁,前边是一条石头加木头铺的过道,她旁边木讷呆板的石像灰扑扑的,在这枯黄杂草之中,她无疑成了唯一鲜活明亮的存在。 甘鑫拖着板车,停在了不远处前面,他看到小姑娘目光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身后,霎时间反应过来。 他怒沉下脸,嘴上却解释:“这是山中打的猎物,我早上才去猎回来的。” 看她那受到惊吓的眼神,估计还以为他是去哪里屠完门后再赶过来的。 “哦,是……是动物啊。” 郑曲尺乍一见血糊拉碴的一车东西,也是自己心里有鬼,见啥都容易想偏。 她干笑一声:“客人迟迟没来,原来是一大早就去山上打猎,倒是好兴致啊……” 甘鑫听了,以为她在埋怨自己手脚太慢了,他神情更加像杀人犯了:“你们福县猎物太少了,寻了半天,才在深山中找到一头獐子一窝生了崽子的老母彘。” 摆出这样一副恐吓的神色,他是在炫耀还是在鄙夷啊?就福县如今这野菜都快被薅秃的光景,别的猎人在林子里转悠一天都不定能抓到一只野兔子,不对,别说野兔子了,连只瘦耗子都难,他就这一上午,收入颇丰啊。Ъiqikunět 她小声嘀咕:“这也够客人吃上好几天了吧。” 不过这天气,没有冰箱只怕不好保存,有些浪费了。 虽然这才四月份的天,但中午却已经接近初夏高温了,只剩下一早一晚还有些凉意。 “老子……我不吃,这是给你的。”他粗声粗气道。 郑曲尺眼睛睁大:“……给我的?!” 为什么突然要送给她一只砍断了脖子的獐子跟死了一窝的野彘,这是在警告她还是在威胁她? “我、我不要。”她立即摆手拒绝。 而被拒绝的甘鑫表情一点一点变得阴沉可怖:“你说什么?” 郑曲尺眼下却硬气得很:“我不要。” “你若不要,那就丢了吧。”他说着就“啪”一下摔下板车。 郑曲尺一愣:“丢了?”她偏过头,看着他身后那能值不少钱的野味,心也滴血了,她纠结道:“既然你不要,丢了多可惜……我能去捡吗?” 白送的不要,非要捡别人丢的? 她有什么毛病,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穷人的自尊心吗? 甘鑫一脸无语。 “随你。” 还真是送给她的啊,可为什么啊?他专程跑山上打一早上的猎,就是为了送给她? 郑曲尺觉得甘鑫这人,还真是叫人有些看不懂了,她本来对墨家的人都生理性厌恶抵触,但与他相处下来,却并没有觉得太讨厌。 “那个,现在我们可以来谈一谈伱要定制的……” “等一下!” “等什么?” 她一问,他就答:“有人。” 有人? 她脸一木,不会吧,他发现了草丛里埋伏着她的人了吗? 郑曲尺试图告诉他:“有人很正常,这个地方经常有人过来游玩,你不知道,这个妇好景菀是福县的一个景点。” “是吗?”他将信将疑。 她赶紧转移话题:“你给我讲一讲你的朋友是什么情况,下肢全然无力,还是只是伤了哪一条腿?我这边记下,好根据你说的来定做。” 郑曲尺故意说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甘鑫果然注意力一下就集中在这上面了,他点头:“他伤得比较重,四肢无力……” “哦,受了伤啊。”她十分捧场地应声。 “嗯,但是他应该还能动,并非瘫痪之人……” 郑曲尺看他们弄了一个地陷,就是在地面上挖个坑,然后在坑里装些陷阱,表面上装饰得叫人察觉不到痕迹,但需要他走到特定的地方才会触发跌落。 甘鑫就站在那里嘴巴不停地述说,郑曲尺一心二用,嘴上应和着,眼睛却盯着他的脚。 他怎么就一动不动了呢? 还要差那么十几步的距离啊。 “你在看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问话。 “啊?”郑曲尺抬头,嘴一快就问出了:“你为什么要站那么远?” 甘鑫一愣。 他心想,她这是想让他走得近一些? 这小姑娘胆子真大啊,他在山中狩猎身上不免沾染上一身血气,寻常百姓看到他无不躲避三尺,可她却想与他亲近? 甘鑫三十余三,无亲无妻、无儿无女,前半生都醉迷于深造木艺,连当初学刀法也是为了能够更精艺于雕琢工艺。 却没想到,他对于刀法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偏偏却匠艺却是毫无灵性,无论怎么学都是半桶水。 但他这人一根筋,越学不会他就越要学,他还要去拜最厉害的大家去学! “我身上有血,你不怕?” “不怕,我们乡下人,平时过年过节,杀个猪啊宰只鸡也是常有的事。”郑曲尺又道:“你站太远了,跟你这样说话有些费劲。” 甘鑫不疑有它,便朝着她的方向走近,一步、二步、三步…… 郑曲尺咽了口唾沫,不由得紧张起来。 还差一步了…… 但他却突然停了下来,郑曲尺一口就这样吊在那里不上不下。 他问:“小姑娘叫什么?” “我叫小郑。”最近化名她都叫这个。 “小郑?哪个郑?” “关,耳,郑。” “小郑,你躲远一些。” 甘鑫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一句话,郑曲尺猛地看向他的眼睛。 但他没有看她,而是眸光如电,锐利的双眸中,隐隐的透出舐血的凶光。 他发现了?! 正当她惊疑不定之时,却见他大步流星继续朝前,没有迟疑,步履沉健。 “咔哒”,一声细微的机械咬合声响起,当即高大的甘鑫整个人失朝,就朝黑深的下方掉去。 郑曲尺这一下有些懵,虽然他如期跌入陷阱,她该是惊喜的,可是内心总有些不安在。 这时,四周埋伏的玄甲军一拥而上,他们以厚重的铁盖封住了洞口,叫对方不能够爬上来,他们还朝下方投掷一种熏烟,其目的是为了令对方在狭窄的空间呼吸不畅,头晕眼花,最终无力抵抗。 这一套连贯动作下来,就算是绝顶高手也难以逃脱被擒获的下场。 而一切过程中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且每一步都做到位了,在所有人都认为狂刀甘鑫无力反抗之时,然而他们还是太低估了一个能与宇文晟武功齐名的绝顶高手了。筆趣庫 嘭—— 上面沉压的铁罩被呼啸而出的刀气劈成了七八块,碎片如炸,挟带着狂暴的气流砸飞了附近的玄甲军,一道黑色身影如同旋风一般飞冲了上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出人意料,因此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横扫一刀,虽没有直接劈砍到人的身上,却造成了一股尖啸气浪,将包围一圈的人全都扫飞吐血倒地。 郑曲尺这边也受到了波及,她只觉得气血汹涌,上一秒感觉就快要吐血时,下一秒对面甘鑫却停止了下来。 “小郑,过来!” 他之吼声,如雷电滚滚扎来,郑曲尺头皮一紧。 “我、我过去?” 他是让她过去伸头受死吗? 甘鑫道:“有老子在这里,他们威胁不了你,更不敢拿你怎么样!” 听他这么一说,郑曲尺她是真傻怔住了。 他、他该不会是认为,她是被这些人威胁才出卖他的吧?她看起来,就真这么不像坏人吗? “你们是宇文晟那厮的玄甲军吧,反正迟早要与你们对上,如今自己送上门来,正好与老子的狂刀喂喂血。” 风吹起甘鑫狂风不羁的凌乱发丝,他不修边幅,身披一件玄色厚重的披风,一双陈旧的虎皮靴,虎背熊腰,一旦拿出架势来,便有一股生杀予夺的狂放霸气,令人不寒而栗。Ъiqikunět 这会儿郑曲尺才真正见识到,被人谈之色谈的狂刀甘鑫,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郑曲尺想起了一句形容狂刀甘鑫的话——一刀可平山河五洲。 她知道自己失策了。 他的确不用与任何人耍心眼,玩什么阴谋诡计,因为他仅凭着一人一刀,便可杀出一条血路来。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都是徒劳。 难怪墨家会派他来,如今福县跟长驯坡没有了宇文晟在此坐镇,又有谁能够阻挡得了他? “夫人,我们得赶紧离开!他们阻挡不了甘鑫多久了!” 武亮、蓝月跟四喜他们现身,打算先掩护着夫人撤退。 别说郑曲尺,连武亮、蓝月他们也发现自己低估了狂刀此人的杀伤力。 “不行,不能就这样离开。” 她若走了,这些玄甲军怎么办? 她才是主事之人,岂有她独自逃之夭夭,却叫她的士兵们来承担她计策失败的恶果。 她想再厉害的人,亦会有其弱点,而甘鑫的弱点秋便跟她说过的……是极度痴迷于木艺。 她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甘鑫,住手!”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蓝月他们不明白夫人这个时候喊狂刀做什么,但是以他们对夫人的了解,她不会无的放矢。 甘鑫自然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轻易罢手,但这时郑曲尺却大声问道:“甘鑫,你有没有听说过盘龙马车?” 这个词一说出来,只见杀气腾腾的甘鑫肉眼可见地滞停了一下。 郑曲尺眼睛徒然一亮。 见此话有效,她继续喊道:“那你想不想知道盘龙马车是谁做出来的?” 再迟钝的人,这会儿也该反应过来,这个被他认为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小郑”,并不是什么普通穷苦的乡下姑娘了。 甘鑫他怒睁着眼,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你是谁?” 最近好像老被人问这个问题…… 打是不能再打了,眼见带来的百来人现在没几个站着的了,就跟叠罗汉似的全倒地上,再打下去保不齐就全军覆没了。 第一次带队搞阴谋,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这令郑曲尺深刻的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压根儿不适合干这种事,她一个木匠以为拿着兵符就能当将军,结果就是……她还是回去安安份份干她的本职工作吧。 “我就是做出盘龙马车的阿青,也是这一届巨鹿国雍春城霁春匠工会的翘楚。” 就怕空气忽然之间的安静。 她猜甘鑫估计是不信她的说辞。 “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急,你容我解释一下我的情况……” 甘鑫诧异地打量她半晌,最后却是暂且压制住继续解决掉玄甲军这边的冲动,显然是因为她这边的事情更令他感兴趣。 “你就是那个在工匠圈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邺国阿青?” “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是我就是。”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怎么做到的?”她被问得一头雾水。 “邺国的匠师团如此无能,这几十年间在各行各业皆毫无建树,更无任何与它国攀比的资本,你是如何与这些匠师合作,将盘龙马车这等据闻有传奇工艺与内秀的作品创造出来的?” 他是在认真疑惑。 要说郑曲尺自爆身份也算是误打正着了。 因为甘鑫他这一趟肯来福县,其中一个最大的目的,便是听闻了“霁春匠工会”上的事情,专程来寻找邺国阿青的。 第243章现场教学 “这很难吗?我将脑子里会的东西画下来,他们再按照我所说的那样去做,我们就可以共同完成一件伟大的作品。至于你所说的邺国无巧匠,这都是过去,以后就不是了。” 甘鑫眼中有着大大的不信:“你教得会他们?” “为什么教不会?”郑曲尺觉得荒谬。 这就跟都是高级技工,水平经验都积累在那里,哪还能有谁会看不懂设计图纸? 她本来还不太理解他究竟想问什么,但很快她想到他给路匪们做的那些东西,郑曲尺脑子灵光一闪,忽然好像就明白了。 他估计就是那种特差生吧。 就每个班级里面都是这么几个人,他们跟别人学着同样的知识,人也挺认真的,但最终考核成绩的时候,那就是考得一塌糊涂。 想他都混进“高级班”的墨家了,还能学出这种水平的木工,估计他就是那种怎么学都学不好某一门学科的偏科生吧。 当郑曲尺明白了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她彻底拿捏住了他的弱点。 “难道你什么人都教得会?”甘鑫眼中闪烁过某些不甘心与质疑。 郑曲尺立即转换一种神态,她目光深远而包容,语气充满百世之师的才德高尚:“这世上只有不会教的师傅,没有教不会的徒弟,就如同一句话,因材施教,教人不能全部都一个模式教育,还要从学生的实际情况、個别差异出发,有的放矢地进行有差别的教学,使每个学生都能扬长避短,进而获得最佳的发展。” 她的一番话,令甘鑫多年以来的困惑与自我怀疑,瞬间就茅塞顿开了,也就是通俗的讲话,他悟了。 没错,学不会,不是他的错,都是教他的人根本不会教。 万千人,万千种不同,这人人都能一样的教吗? 这世上既有聪明人,读一遍文章就能记下来的,便就有那种读几遍、几十遍都记不下来的庸才。 甘鑫虽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其实是知道自己就是那种“庸才”。 他求教过许多人,甚至为了学高深的工艺,拜入了墨家门下,他相信勤能补拙,他最终一定可以学有所成。 然而,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墨家教他的东西,他始终都只学了个皮毛,同样的一件东西,他做出来总是比不上其它人。 再坚毅热烈的心态,在这种长久的打击之下,也不免对自己产生怀疑与动摇。 他再问:“对手工笨拙的人,你也能教会?” “自己的学生,怎么能叫笨呢?无论是哪一种学生,只要他肯学,能认真学,并且能够认真听从我的教导,我自都能让他学成归去。” 郑曲尺义正言辞地说道,她此时完全就是一贤师附体,对自己的某个莫须有的“学生”维护至极,不容别人轻辱。 蓝月、武亮等人见夫人此番唱作俱佳的表现,都默默低下了头,努力控制脸上逐渐变形的表情。 虽然甘鑫之前从未怀疑过郑曲尺的胡说八道,但显然这一次却没有那么轻易相信她了。 自身越在意的事情,就越会谨慎求证。 “你口气倒是大,但你不过十几岁的年龄,伱教过几人?成就过几人?哪怕你打娘胎里学着工活,也比不上那些精练了几十年的老匠师!” 郑曲尺当即一脸不敢苟同,跟她比武,她绝对立马举手投降,但若是与她掰扯道理,那不好意思,她是嘴炮王者。 “一个人的能力与成就,不该简单以年岁来衡量,比如你,你年岁够大了吧,但你的木艺不过了了,而在邺国的工匠数十年都无一人能够打破窘境桎梏,向七国展示自己真正的匠艺水平,但如今你看,是不是情况不一样了?我虽年轻,但是甘鑫,你要相信,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他不能以常态眼光来看待认知,你以为呢?” 甘鑫傻愣住了。biqikμnět 他以为呢? 他以为,她说得条条在理,并无差错。 他完全就是一副被她说动了,却还想最后垂死挣扎几下的样子。 郑曲尺看出他的心态,便赶紧又加上一把火:“你是不是不信啊,也对,口说无凭,那咱们来些实际的吧,你觉得我教不会,那不如由你自己来试一试,假如是你当我学生,你最想学哪一种技艺?” 听她这么一说,甘鑫果然一下就精神了,他想了一下,道:“雕刻。” “哦,是这种吗?” 郑曲尺从腰间拿出她平时闲暇雕出来的作品,一颗象牙木镂雕套球。 这颗不过三寸的象牙木雕球,乍看之下,并无甚稀奇,不如金银一眼光彩夺人,但细看之下,玲珑精致,内含乾坤,才明白它的独特之处。 它是一种多层套球,共有四层,外层为象牙,浮雕着花树人物与亭台楼阁,内里是用香木镂雕的多层,球内套球,薄厚均匀,每一层皆可转动,且每层镂雕都有许多细小星形及圆点状镂空。 若将它置于灯光之下,便可映射出万千星体投射于墙体地面,若将它置于阳光之下,则会折射出星星光斑,绝妙新奇。 配戴时不仅能够妆点、熏香,还可在野外驱虫灭蚊。 甘鑫虽然手工不行,但这么多年学艺以来,那在见识方面却是博闻强识,只需要用心打量细察,便能够看明白她这一颗象牙木镂雕套球的精湛之处。 这、这是什么样的惊人技艺啊,他好想学! “这种,我可以学会吗?”他大喜过望地问道。biqikμnět 然而,郑曲尺却直接一捧打死:“你不行。” 甘鑫脸上的光一下就黯淡了,他对她怒目而视。 不行你还拿出来炫耀个什么劲! 郑曲尺又拿出一颗糖来解释:“雕刻这种需要绝佳的定性与细微到毫毛之处的平稳心境,我观察过你的施力方式,粗犷随性,霸道异常,再加上你天生浮躁急切的性情,你并不适合学这一类精巧细致的工艺性雕琢。” 她的话正中甘鑫的弱点,他的确时常静不下心来,手上对力道的控制也是了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失控,他尝试过调整自己,但不行,久坐,久思,久专注,他都会像被毛毛虫爬身上,挠心挠肺。 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如此信服算命先生吗? 因为没有人不服对方句句直中你内心,说出你的实际情况,更者是病急乱投医,科学搞不定的事情,只能走玄学的偏方。 此时甘鑫就是那个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求助“偏方”救他的人。 “你的意思就是,我无论怎么学,都还是不行?” “自然不是,甘鑫我且问你,你见过矗立在宏胜国广垠沙漠的指天柏南祭楼吗?你见过龟兹国那叫无数人前往瞻仰的定海大佛吗?你去见过南陈国横穿奇无山悬崖的树藤山雕长廊吗?” 随着她语言的描述,他的脑海之中不由得浮现出这种场景,恰好这些都是他曾经慕名前往观赏过的奇迹之地。 他重重点头:“见过!” “你想学会这种奇观壮阔的工艺吗?”郑曲尺出声豪气万丈地问他。 甘鑫失声:“什么?!” 他完全没有想到,她小型的精琢雕刻教不会他,却可以教他如此鬼斧神工的高超技艺。 郑曲尺真诚地感慨道:“甘鑫,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幸运吗?你筋骨极佳,年少便习得一身绝顶的好武功,它不仅能护你身安,更可以在未来辅助你成为一代工匠大师,你可以轻易去挑战别人难以胜任的艰难工程,而你的那些作品将军也能够像他们的一样永垂不朽,被后世人惊叹赞誉。” 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过,他所习得的武艺,不是拿来杀人为祸的利器,而是帮助他成为一代名匠。 墨家的人都觉得他根本不适合当木匠,他天生就是一把刀,杀人的刀。 可现在却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是刀,但却是一把可以创造出奇迹之作的工刀,它不是用来沾染血腥与罪孽的,它是用来成就不朽之工的。 这一刻,甘鑫如同一个久旱逢甘霖之人,他仿佛真正的理想得到了别人的认可与肯定,心潮澎湃激昂,他炯炯有神地盯着郑曲尺,表情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凶狠异常:“我真、真的可以?” 他眼底的希冀是如此显而易见。 蓝月、武亮等灭团四人一瞧,嘴角抽搐了一下,完了,夫人又将一个人给糊弄傻了。 但这也不怪他,因为连他们这些旁人听着夫人这一套接一套的话,都觉得要扛不住她所描绘的那个美好将来了。 “你若还是不信,那好,我们现在就来试一试。” 郑曲尺暗暗使了一个眼神给蓝月他们,让他们别在一旁凑热闹了,赶紧去安置好受伤的玄甲军一干人等,而她则引来甘鑫到妇好雕像前面。 这会儿的郑曲尺倒不是全然以糊弄、哄骗的心态在对待甘鑫,她是真的觉得他有这方面的潜质存在,更重要的是,她看中了他的人,她想将他从墨家那边挖过来,调转枪头帮她对付墨家。 “你先看看,这座雕像有何不妥?” 她指着那一座“妇好”雕像。 妇好雕像刻画的是一名农村妇人的模样,朝后梳拢的发丝盘起,平平无奇的五官,窄肩细腰,身着一身样式简单的衣裙,一手掩面垂脸,手挽空空如也的挂篮。 当初设计这样的人物,就是为了宣传寡妇当家艰难渡日,不如别寻它枝,以安妇好。 整体看来,雕像头身面容四肢样样都有,但细看下来,没有一处是值得品鉴的。 这雕像在郑曲尺看来,就只是打了一个样,根本没有对它进行精雕细琢。 “这是凿刻,线条简单,五官模糊,只是个半成品。”甘鑫倒是一语既中。 郑曲尺点头表示赞同,她道:“来,现在由你来将它完成。” 甘鑫一听,当即皱起眉头,他紧了下拳头:“我?不行,我一刀下去,就怕它就会被毁坏。” “谁说的?我教,你听,再试着去动手。” 甘鑫根本不信她这么简单就能将他教会,想他在墨家这十几年来,连最厉害的工匠大家来教他,也只是教会他知识,无论他再怎么练习,手上都是那样。 他们都说他,在工艺这一行悟性太差,手艺活更是毫无灵性。 明明心里不信,但他的嘴却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脱口而出:“那就试一试吧。” “行,你先等我一下。” 郑曲尺不必测量尺寸,因为只要她愿意,她的眼睛就是尺。她先是对着妇好雕像进行整体临摹,外貌特征、身体姿态和表情神态,她双眸就像那3d扫描仪式的将它整个身体的数据复刻在脑海里,再进行逐步剥析精化细节。 然后她踩上石台,拿出炭笔,开始在妇好雕塑像上进行定点描绘,耳朵、鼻梁、口雕……直到将整体比例位置定准好,又将需要统改、精修的全部位置标点下来…… “拿上你的刀,咱们开始吧。” 郑曲尺从基座上面跳了下来。 甘鑫咬紧牙关走上前,目光之中全是认真与紧张。 他的刀法乃是大张大合,气流引阔,但现在他却要将它变成凝聚一股厚重薄发的力道,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不必担心,你听我的指挥,再注入心力,一定不会有问题的。”郑曲尺在他的背后给予他支撑。 甘鑫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若是再犹犹豫豫,就太不爷们了。biqikμnět “来吧。” “首先是面部轮廓,点一,刀中段,下四分力,斜下横切三寸,干净利索。”郑曲尺的声音如期而至。 甘鑫领悟着她的话,他有过凿雕的经验,但是其失败的程过太过五花八门,不堪回首,但这一次有“郑青”如此详细的指导,他下手干净利索,精准把控。 “眉平点二,刀前中段,下一分力度,平削,短处,尾尖力重二分。” “眼皮点三,刀尖,力三分,以短、重,划拉过定点线位置,收时注意减缓力量。” “发丝以轻到重,以点到线,划……” 郑曲尺的语言没有任何的停顿与迟疑,她教,他做,两人之间竟默契得就如同脑与手,脑子一发令,手便果断行动了起来。 甘鑫进行到后来,内力运发于刀上的动作越发顺畅流利,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工艺塑造之上并不如别人所断定的那般愚钝笨拙。 在场的玄甲军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别人的石雕,那是拿着凿子、锤子等一点一点进行,可甘鑫却是在耍技艺似的,扫、劈、拨、削、掠、奈、斩、突,破锋八刀法成就非一般的石雕工艺。 而他们家将军夫人的教授方式,那更是别树一帜,前无古人。 第244章世子(一) 时间在一个人专心指导、一个人酣畅淋漓地发挥之下飞速流逝。 日薄西山,妇好雕像由一座平平无奇的拙朴粗犷的石像,有了精细的脉络走向,它虽谈不上惟妙惟肖,非常逼真,但无疑它快被雕塑成功了。 郑曲尺在后方注目着,她脑门上沁出的冷汗已经干透了。 她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回想当时阻止甘鑫大开杀戒时,她可真是胆子够大啊。 其实一开始她只是佯装镇定罢了,她也不清楚最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就如同她拿不准她一时的突发奇想,甘鑫究竟接不接得住。 好在,他是有悟性的,他也是有匠艺审美的,对于妇好雕像她并没有给他图像展示,只是给他设计了一些标准范围,让他在安全的范围与力道之内,进行个人艺术创造。 眉眼高低,鼻唇粗细大小,脸耳比例胖瘦,这都是得靠他自己来衡量拿定主意。 眼前这個“妇好”,被二次创作,相当于重新被定义出来的人物了,雕塑整体犹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散发着鲜妍的气息,她轮廓线条流畅,凸显出强烈的健美感,无疑她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乐观向上的女子。 这就是甘鑫表现出来的人物特点与形态。 也不知道他在创作之时,人物灵感与设计是参考何处,竟刻画出了这么一个与眼下大众娴淑审美不同的女子形象。 甘鑫那头还在心无旁骛继续雕刻,王泽邦与蔚垚两人收到消息终于姗姗来迟,他们匆忙紧急赶过来时快速将现场巡视一圈,明确状况后,就大步走到郑曲尺的身边:“夫人,你没事吧?” 郑曲尺看到他们了,那心就一下跟吃了秤砣似的,这时候的她底气又更足了一些。 “我没事。”她摇了摇头。 妇好景菀周围明显有打斗的痕迹,再加上这一次随夫人而来的玄甲军多数负伤,他们当即眼神不善凌厉地看向基座上的甘鑫。 “他是……” 郑曲尺压低了声量,跟他们交换消息:“他是甘鑫,就墨家的那个人送名号狂刀的,你们知道的吧?” “是他?!”蔚垚与王泽邦他们当即脸色遽变。 “对,而且我怀疑就是他给路匪们打造的各种打劫器械。” 蔚垚严肃凝重的表情,在看到甘鑫拿着自己的武器,在石像上左一刀右一刀时,不由得提出疑问:“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郑曲尺道:“雕塑。” 王泽邦闻言眼皮子一跳,他干脆接过话继续问道:“他为什么忽然之间在这里……雕塑?” 蓝月一脸“这一切的发展就跟做梦一样离奇”的神色说道:“是夫人忽悠,不,是夫人先前十分认可甘鑫有成为大匠之风采,他不信,夫人又继续忽,不,是指导,便让他先拿这妇好雕像来先练练手。” 王泽邦跟蔚壵闻言,呆了好一会儿。 “……他就这样信了?” 蓝月在内四人,重重点头:“他信了!” 王泽邦跟蔚垚:“……” 也没听人说过狂刀甘鑫脑子不好使啊。httpδ:Ъiqikunēt 蓝月四人若是知道他们的想法,肯定会说,那是你们对夫人的忽悠技术一无所知。 这时,甘鑫终于收刀停工了,他看着一座全新的“妇好雕像”,完全摒弃了周围的所有声音,全然沉浸在自己的造作与艺术氛围当中。 他看着这一座“新鲜出炉”的雕像,语气难掩激动道:“老子成功了!” 不,是夫人成功了。 郑曲尺算是见缝插针第一人,这头刚跟蔚垚他们讲着小话,转头立马给他来了一句夸张与鼓励:“完成得非常不错,第一次就能达到这样的成果,你的确有些悟性在身上。” 甘鑫活了这么大,很快被人夸过,谁会对一个大老爷们吹捧鼓励啊,他在追求匠艺的路上,更是受尽了各种失望的眼神与瞧不上他的叹息,仿佛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不行,你放弃吧,别再对无用功之事浪费时间了。 没有人能够承受得住一顿花样猛夸,若能,那就继续糖衣炮弹,非叫他心花怒放,晕头转向。 甘鑫瞪大一双虎眼,八尺巨汉,求学若渴:“倘若我想学木雕也可以吗?” “问题不大。”她保守地回道。 “伱能包教会我?”他又问。 这时,郑曲尺便要开始拿乔了,她道:“我只会教我的学生。” 这话足够暗示了,想学,可以,弃暗投明吧,她可不会费心费力去教一个敌对方的人。 “我不能当你的学生。”甘鑫果断拒绝。 他看了看王泽邦跟蔚垚,这两人他在暗中探听时见过,也认得他们的身份,等甘鑫再看向郑曲尺时,眼神已经与之前全然不一样了。 甘鑫不傻,只是平时他行事更依仗着直觉来,不大爱能脑。 “你就是宇文晟的新妇,郑曲尺?” 能叫宇文晟的两大亲信同时出现,对她言听计从之人,他想不出还有谁了。 郑曲尺回得干脆:“是。” 宇文晟的新妇竟就是如今被各国盯上了的邺国郑青! 甘鑫呼吸一沉:“你之前的一切,便是为了引我入局?” “是。” 他又问:“你想我背弃墨家,加入到你的阵营?” “是。” 郑曲尺心底坦然,所以回答得无比顺口。 甘鑫死死地盯着郑曲尺半晌,然后环视过她身边的那些人一眼。 在他那压迫力十足的眼神之下,很难有人做到从容淡定,至少蔚垚与王泽邦他们不行,他们感到了一种深沉恐怖的威胁感油然而生,全身禁不住紧绷用力,发挥出所有的戒备来对抗这股气势。 “还不行,我甘鑫行事,一码归一码,墨家那边的事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待,但是郑青……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甘鑫话音刚落,便刀起横扫,风声呼啸,吹打在人脸上像针扎一样,他们赶忙掩面转身,等一切平息再回头,妇好雕像旁边的甘鑫已然消失无踪。 呼……所有人见那个煞神走了,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其中最大声的当属郑曲尺了,她先前有多勇,现在就有多怂气。 蔚垚不由得失笑:“夫人,我还以为你不怕他呢?” 瞧她刚才对甘鑫那应对自如的表现,他还真以为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郑曲尺背其实都汗湿了,但她不能退啊,她如果退缩了,那他们这会儿说不准就已经被团灭了。 “怎么可能不怕?命捏在别人手上,这种感觉尤其不好受。” 说了句真实感受之后,她想起他们俩去办的正事:“你们回来了,那路匪的事情都解决好了?” “没错,我们查到他们带着那一名刺客试图朝着南边逃,路上还有一批神秘之人为他们打掩护,之前我与泽邦还不明所以,如今我知道了,他们是打算逃到墨家地界去。”蔚垚道。 听起来,这关系属实有些复杂了,邺国先王后的带刀侍卫与跟邺国一向不对付的墨家联手,这是什么情况,总不能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 “那可以收网了,绝不能叫他们逃走,尤其是这一切的关键就是那名刺客,必须搞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王泽邦道:“我们也是如此想的,夫人放心,我们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他们是逃不掉的。” —— 路匪的事还得等消息,一回到营寨,郑曲尺吃饱喝足后,只觉得这段时间的身心疲惫一下袭来,她等啊等啊人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无梦到天亮。 她突然惊醒。 饱饱睡了一觉之后的郑曲尺,此时精神焕然一新,两眼有神,头脑清晰。 她撑了一个懒腰起身,再一看外边儿,竟已经是青天白日。 “什么时辰了?”她朝外边儿一喊。 帐外的守卫立即回答:“回夫人,已经辰时了。” “那王副官跟蔚近卫官他们昨夜来过了吗?”郑曲尺一边打理自己一边问道。 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凭身体的本能从办公位置摸到了床上睡下,可她自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昨夜来过一次,可当时夫人已经睡下,王副官他们便走了,今早也来过一次,等了约半个时辰也离去了。” 一晚一早连找她两趟,看来不是遇上了麻烦,就是有事找她汇报,但依她的猜测, Ъiqikunět肯定是前者居多。 “那他们现在人呢?” “王副官他们走时交待,说若夫人醒来想寻他们,可直接去地牢。” 郑曲尺囫囵吞枣地用完早饭,就麻溜地赶去了地牢。 她一进去,就听到牢里边关押的人在激动愤怒地叫喊着“住手”,而王泽邦跟蔚垚则像个反派一样手执烙铁,对着那面被吊起来,已经被审讯过一遍昏厥过去的刺客,即将按上去。 郑曲尺:“……” “住手!” 这一声不是别人喊的,而是郑曲尺。 王泽邦他们一听,转过头,看到是将军夫人来了,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夫人。” 他们敛眉垂眸跟郑曲尺行礼。 而牢中的路匪们也不约而同地看向郑曲尺,这一次重新被抓了回来,他们显然精气神远不如第一次,每个人眼神中都充满了颓然与不甘,还有对未来的担忧与恐惧。筆趣庫 郑曲尺快步走过去,取下蔚垚手中的烙铁扔回炭盆当中:“先别整这个,我问你们俩一件事情。” 见郑曲尺拦下他们继续对黑衣刺客施行酷刑,激动的路匪等人这才没有继续大吼大叫,拼命阻止。 见夫人不允他们继续行刑,蔚垚与王泽邦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对她唯命是从,无条件服软。 “夫人请讲。” 郑曲尺伸手托起了那名刺客的脸,左看右看,问道:“你们见过邺王吗?” 两人虽然觉得这话问得过于天马行空,跟现在发生的事情并无牵扯,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见过。” 郑曲尺凑近了打量这刺客半晌之后,迟疑道:“那他……像邺王吗?” 她指着那名刺客,眼神飘向王泽邦跟蔚垚两人,询求答案。 蔚垚惊:“什么?!” 王泽邦眉头紧皱,狐疑地盯着刺客:“他,像邺王吗?邺王生有一双凤眼……” “他闭着眼睛,我看不清楚,你们记得他睁开眼睛时,是不是一双凤眼?” “是……” 郑曲尺眸子灵动一转,她道:“不是有一个最简单就能确定的办法吗?” 她看向蔚垚。 蔚垚一下就醒悟了,他走上前,一把扯开刺客的衣襟,偏头查看其后颈之处,然后在那里发现了一块红斑印记。 蔚垚震惊:“怎么会……” 郑曲尺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眼中瞬间闪烁过一种莫名的神色:“还真是啊。” 蔚垚听她这么说,不由得问道:“夫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昨晚做梦,忽然梦到的。” 这话,当然是糊弄人的。 其实,是在路上,她努力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好好梳理了一遍。 她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个刺客是在巨鹿国雍丰山的悟觉寺,他不知道是何人派来刺杀宇文晟的,任务失败,当场被人擒获。 她当时没有多想,但事后再回头一想,却觉得疑点颇多。 若是刺杀宇文晟这等绝顶高手,光派这么一个刺客哪能轻易成功? 这不就是故意来送菜的吗? 这是疑点一。 后来公输即若的话,也给了她一个猜想。 当初他笃定宇文晟哪怕回到邺国,也会有一件天大的麻烦事情缠身,就好像公输即若知道了些什么秘密。 当初悟觉寺竹林凉亭派来的刺客,如今路匪们要救的刺客,这刺客会与宇文晟的麻烦事牵扯上关系吗? 假如是会,那他是会给宇文晟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她又想到失踪的大世子,本以为能叫路匪们听令的兴安是大世子,他却不是,他们还特地跑到这里来救人,他就在想,能让路匪们费尺心思救的人,肯定不会是无关紧要。 一番联想,她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王泽邦也是没想到:“邺王多年寻找未果的世子殿下,竟然在咱们手上……” “咱们这算是立功了吗?”郑曲尺好奇地问道。 蔚垚:“算是吧……” 可是郑曲尺拧了拧眉,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质疑:“人被虐成这样也算?” 王泽邦跟蔚垚刷一下脸色惨绿:“……” 治一治,养一养,应该还是能算的吧,实在不行,那功过相抵总行了吧。 第245章世子(二) “兴安呢?” 郑曲尺忽然问起。 也不算“忽然”,她来地牢,他便算占了大部分理由。 王泽邦心头“咯噔”了一下,他快速瞥了蔚垚一眼,正巧蔚垚亦朝他看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阴晦的眼神之后,最后还是由蔚垚出面回声。 “回夫人……兴安,他死了。” 郑曲尺一怔,慢慢反应了一下“他死了”这句话,眉头猝然揪紧,怎么都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死了?怎么死的?我不是说过,尽量全体活擒,不要有伤亡吗?” 不是,怎么就突然死了? 他看起来也不像电视剧里那种出场一集就领了盒饭的跑龙套啊。 王泽邦只能解释:“这是个意外,当时我们在浦滩抓捕路匪时,其它人都被一并关押进囚笼,可他却抢了一匹马想要独自逃跑,我们在后方一边警告一边追击,不成想马前失蹄,他被摇甩下马,头猛撞到了石头上……就当场殒命了。” 郑曲尺听完,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很难相信:“可听起来……却不像是意外,他为了救大世子甘愿赴险,危难当前,他却丢下人独自逃跑了?还有,他武功不弱,怎么会就这样轻易死于一场事故?” 别说郑曲尺不信,当时的王泽邦跟蔚垚也一样不信,他们以为对方是打算诈死。筆趣庫 所以事后他们仔细查探过一切可疑之处。 但一番检查下来,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都没有,除了他的死就跟设计好的一样,充满了蹊跷与奇怪。 “他是真的死了,这一点不假。”蔚垚心中亦有困惑,只能这样回道。 郑曲尺看向被关押的一众路匪,他们在闻及兴安的名字时,是真切的愤怒与悲伤,她的眼睛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最终定注在阿三跟阿七脸上。 他们也在看着她,时隔数日,她在他们眼中竟看到了全然不同态度。 她有那么多的不解与疑问想要问兴安,还有他特意留下的那一锭银子的事情,可现在他却死了,那么一切问题的答案都随着他的死,变成了无解之谜。 “这個刺客就是邺国大世子元星洲对吗?”她直言问道。 他们抿紧双唇,虽然努力维持着神情上的镇定,但眼中的闪烁与躲避却被她很好的捕捉到。 她又问:“你们苦苦地隐瞒着他的身份,不想他被邺王找到,这究竟是先王后的意愿,还是他本身的意愿?” 路匪们一身硬气的回道:“你们要杀要剐就来,我们是不会向你们透露任何信息的!” 郑曲尺没有感到被冒犯,她心态平和道:“我不会杀你们,也会叫他们不再对你们用刑了,因为你们的施于罚,都将与我们无关,伱们很快就会被移交到邺王的人手上。” 路匪们脸色一下就变了:“你要将世子交给邺王?!” “他们父子俩的恩怨与我们无关,自然是要上交的。”郑曲尺表现得好似对他们的事情毫无兴趣。 但路匪们却急了,他们大声拒绝:“不行,你们不能将世子送回盛京!” 郑曲尺呵笑了一声,心道,谁管你们。 “那好,你们说说看,为什么不能呢?”她问。 依旧嘴硬:“……” “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了。” 郑曲尺让蔚垚他们先将大世子元星洲带去军医那里治伤,务必将人给治好了,不留一丝隐患,至于将人得罪狠了的这件事情……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容后再补救吧。 —— 这边还不等郑曲尺将大世子元星洲找到的消息上报盛京王宫,隔日他们就收到了邺王宫传达的诏令。 “什么?!让我们亲自护送盛安公主、还有押送路匪等人回京?他们不派人来了?” 郑曲尺自从接到诏令文书后,人就暴躁了。 蔚垚赶忙给她顺毛,道:“是这样的,这不是派来的一个大内总管跟一个二品言官全都葬送在路途上,邺王是生怕盛安公主在回途过程也遇上危险,另外还有这些路匪与大世子失踪一事有关,邺王要求一道押送回京中审查,事关重大,所以才要求由咱们玄甲军亲自护送。” “可上面为什么还有我的名字?”郑曲尺控诉道。 “这个……”蔚垚表示他也不清楚,总不能是邺王对她好奇,想见一见她吧。 ……这可能性也不小。 王泽邦手中刚拿到一封京中传来的急报,他翻阅过后便要去找将军夫人,却在入帐时听到夫人的疑问,他道:“夫人,这件事恐怕不简单,你看看这个。” 他递给郑曲尺一封信函。 郑曲尺伸手接过一看。 春蒐,五国来邺衅事,将在盛京与邺军进行一场军事演习对决,此番演习对决事关邺国未来国运,输则回天乏术。 上书内容,句句触目惊心。 郑曲尺抬头:“不得不说,邺王遇事是真的敢啊,春蒐在盛京将举行六国军事对决,咱们邺国对哪五国?” 王泽邦一脸深沉道:“除了龟兹,余下五国皆来势汹汹,说起军事较量,实则为侵略前的振威恐吓。” 军事演习,其实就是一场将帅与将帅之间雄辩的较量,同时也是一场军事科技的较量,在眼今这种冷兵器时代,哪一国拥有一整套先进的攻城武器、军事设备、武装兵器,便可轻易赢得战争。 而拥有完备的守城科技,阻挡对方的侵略攻势,也能赢下一场战争。 而恰巧,邺国哪一样都没有,妥妥的落后要挨打的国家。 所以这一次五国前来,明话是说几国切磋,搞一场友好的军事演习,实则就是拿自己国家的科技与狠活来碾压邺国,叫邺国威风扫地,颜面尽失去诸国前,举手投降。 “可这与我何干?邺王不至于因为要搞军事演习,心中没底,将我这个将军夫人叫过去坐镇全军吧?”郑曲尺说完自己都笑了。 蔚垚在得知六国将举行军事演习对决时,也是凝重异常。 邺王如果不傻,都不能答应这件事,可他却答应了,他真不知道朝中那些文武大臣都是干什么吃的! “夫人,你是不是忘了,你除了是将军夫人之外,你还是邺国郑青,那个霁春匠工会的翘楚?”王泽邦提醒道。 “可这件事情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邺王怎么知道……” 话到一半,郑曲尺悟了。 哦,险些忘了他们营寨中还有邺王的卧底在,保不齐他们早就偷偷摸摸将她的情报递送上去了。 不过这事她也没专程保密,一来没必要,二来也瞒不住。 郑曲尺话音一转,她道:“邺国的军匠个个顶尖,邺王总不至于打上我的主意吧。” 虽然长驯坡营寨的匠师军在邺国工匠中实属拔尖一拨,但盛京的军匠却是从别国高薪挖掘过来的顶级人才,其实力与建造水平自然更得“崇洋媚外”的邺王看重。 “这件事情暂时情况不明,但是假如我们将找到大世子的事一经上报,这一趟盛京之行,只怕是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了。”蔚垚如实道。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邺王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一句话就能轻易掌控他们的生死。 他如果下令要她去,她就不能抗旨不遵。 看来这一趟,是真的得去了。biqikμnět 郑曲尺只烦恼了一小会儿,就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既然事情回绝不了,那她就只能积极的应对。 想到不久之后,她将面见那个一直在别人口中描述的邺王,她得多探听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将来好应对处理突发状况。 “邺王除了有一个大世子,一个公主之外,还有别的孩子吗?”郑曲尺问他们俩。 王泽邦道:“邺王与继王后生有一幼子,眼下方六岁,不过小世子生来便体弱多病,温室将养,鲜少见人。” 还有一这么小的孩子? 这大世子估计都二十好几了吧,小儿子才满六岁,这中间隔了十几二十年都没动静啊。 是身体不行,还是年纪大了? “那邺王多大年纪了?” “应该是满天命之年了吧。” 天命之年是多大?她想想,古人好像是说二十加冠,三十而立,五十天命吧。 那邺王就是五十岁了,也不算多老。 “他身体如何?” 身为忠心耿耿的朝臣,私底下是不能如此大胆议论王上的私隐,但他们忠心有限,所以讨论起来并无心理负担。 “邺王已经有数年没有下地走过路了。”蔚垚的语气谈不上是嘲讽还是冷晒。 郑曲尺惊讶:“他瘫了?”筆趣庫 见夫人误会了,王泽邦接过话来,解释道:“不是,是王上早年食欲过于旺盛,得了肥胖症,且年复一年加重,如今已经无法凭借自身力量站起行走了。” 肥胖症? 他的百姓们一个个饿得是面黄肌瘦,他却独自一人胖得是猪圆玉润…… 完了,摊上这么一个末代王上,邺国迟早要完了。 不过就他这种身体状况,只怕心脑血管疾病早找过来了,指不定受了个什么刺激,人就嘎过去了,假如他没了,那么大世子很有可能就是邺国的新王…… 郑曲尺一下就将邺王抛之脑后,她关切地问道:“元星洲呢?” “大世子还廖军医的药庐内,廖军医说大世子身上的伤势并不重,只是皮外伤,很快就会醒来。” “走,咱们一块儿过去献爱心。” “献爱心?” 郑曲尺严肃地看着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扭转他对我们的恶劣印象。” 一提及这事,王泽邦跟蔚垚都无言以对。 这事还能怎么扭转得了? 他们早将人得罪得死死的了吧。 “如果他实在不肯谅解的话……那就叫廖军医将他药傻吧。”郑曲尺半真半假道。 王泽邦跟蔚垚:“……” —— 既然不得不去一趟盛京“送货”,那么接下来郑曲尺也该好好安排一下她离开之后的事情了。 她不久之前传信给“四姓财阀”的事已经有着落了,他们纷纷表示愿意出资助她渡过此次难关,不过“黑熊”货运车他们抢先预订,下一批的货要供给他们卖。 当初签的合约对于新开发的车子有明确说明,他们优先授权,但这里有一个盲点,就是她才是首发方,他们属于独家代理方。 她这边货源充足就给他们代理,若不充足,自己就先卖。 这与她跟章淇楠之间的合约不同,他们俩之间既不牵扯到金钱方面,那他跟她就是一家,相当于她卖货的直售门面,这自然不算对其它四家违约。 目前车坊正加紧赶工,很快就能出第一批现货了。 第一批赶工完成之后,就要开始销售了,这事自然是由章淇楠负责,关于定价、售卖方式以及精准售卖人群等考量,也由他去市场调研后再统一商议。 有了资金,而第二批货量加大,分别卖给四姓财阀,以供其打开国外市场。 既然要去盛京,她打算先挪一辆过来自用,一来为对外宣传,二来也是为了路途方便,市面上的马车载货量不足,车身死沉死沉的,慢轱辘车速,耽误行程。 晚些时候,蔚垚过来找她。 “夫人,是公输家的弟子送来的信。” 之前她找到公输弟子叫他们帮她捎一个口讯给公输即若,如今收到了那边的回信。 她展开一看:“盛情相邀约,即若喜不自禁,然正值多事之秋,唯恐无法前往福县,六国军事演习对决在即,曲尺应当会受邺王所邀前往,届时于盛京,即若定当如期赴约,不见、不散。” 这信,是公输即若亲笔执回的,上面有他的印鉴,不容作假。 郑曲尺喃声道:“他也会去?” 这信件郑曲尺没有瞒着蔚垚,如数读出,他听后腮帮子咬得梆硬,皮笑肉不笑道:“此番北渊国的使臣当中应当有他。” “五国灭邺之心,竟如此的坚决。”她忽然感到背脊泛凉。 “是啊,下田兴兵,意图毁了邺国的粮食大县,令根基动摇,我方虽然获取了对方军事布略图,有了提防与警觉,然而若大军压境,一旦形成规模,防军亦会溃败如一盘散沙。” 军事方面的事情郑曲尺只能懂个一字半解,她攥紧信件:“六国军事演习对决,邺国当真会有胜算?” “属下并不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而是根本不敢将事情朝最坏的结果去想。 第246章世子(三) “蔚大哥,这一次去盛京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我打算带上我大哥跟我小妹一同前去。” 郑曲尺看着蔚垚,坦然如实地讲述着自己的打算:“我小妹这些时日老是莫名头痛,我想去找个名医给她诊断一下情况,另外还有我大哥的腿,如果有希望可以医好,我哪怕砸锅卖铁也是要给他医治的。” 桑幺妹假如真是中了墨家给下的慢性毒药的话,只怕福县这种小地方根本就治不好。 那天与盛安公主谈过之后,她就私下拜托廖军医去河沟村一趟给幺妹看诊,但他回来之后却说,他给桑幺妹看过,只是他却没看出什么明堂来。 他医术有限,只能请她去找更高明医师大夫看看了。 当时,她就有这个想法去更加繁华的大地方看看,既然现在不得不去盛京一趟,那便正好可以一举两得。 蔚垚也知道夫人家中的情况,他道:“属下会为夫人安排妥当,不叫桑兄地路上怀疑起夫人的身份,至于看病,京中有柳风眠在,他向来交友不拘一格,什么人都认识一些,若夫人有需要,尽管找他便是,他与将军乃熟识,定不会推脱拒绝。” “柳风眠……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在啊?”郑曲尺讶声。 蔚垚道:“有的,他算是目前唯一一個不怕将军,还乐意主动接近将军的人。”ъiqiku 提及了宇文晟,郑曲尺的心头就像泅了水的海绵一下沉重了不少,她询问道:“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没有消息吗?” 蔚垚垂下了眼:“夫人,若有消息,付荣自会第一时间传讯回来的。” 郑曲尺闻言,莫名深幽地看了他两眼,便终止了这个话题。 而见她不问,蔚垚紧绷的神色稍霁些许,他这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夫人,你去见过关押在水牢当中的墨家细作了?” 这是指秋,目前没有被发作,没有被转移,没有被处置掉的墨家细作,唯有这个身份特殊之人。 但他并不是在质问郑曲尺,而是奇怪夫人之前一直不闻不味,为何忽然之间想起去见他。 这里面的曲折,郑曲尺一时脑子里面还没有渗透彻,便不想现在与他说,她只道:“是,我是去问甘鑫的消息,是秋将他的事情告诉我的。” 蔚垚知道夫人私下行动,准备抓捕狂刀甘鑫,只是没想到是这个叫秋的墨家细作,不仅不为夫人之前的反刀相向而怨恨,反而还帮了她。 这个秋,看来跟那个公输即若一样,对夫人是“虎视眈眈”,“别有用心”。 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夫人如此受欢迎,他必须替将军护好夫人,不让这些牛鬼蛇神有机会靠近夫人。 “夫人,墨家定会派人与宏胜国一道前来参加六国军事演练对决,其它几国各有各的盟友,而唯独我们邺国孤立无援啊。” 他适时进行合理的挑拨离间,见缝插针,其目的就是让夫人知道墨家人都是他们的敌人,并为己方喊惨,以唤醒郑曲尺同仇敌忾的心理。 只是,他的一腔引仇心思,并没有让郑曲尺多愤慨,她思想很简单:“以利结盟的,最终也会因利而瓦解。” 蔚垚听完后,也深以为然:“都是一群啄食腐肉的禿鷲。” “好了,不说他们了,一会儿我们叫上王副官一起去看看大世子吧,冤家宜解不宜结,若他记恨下我们,未来也是一件麻烦事。” “一切听夫人的。” —— 廖军医这两天十分忙碌,他就跟陀螺似的,一鞭子被抽到这外派任务,一鞭子又被抽回来救治一名只有外伤,但却一直晕迷的人。 据王副官说,这人是失踪了十几年的大世子殿下,于是他医治得更是诚惶诚恐,生怕一失手将人给治不好了。 然而对方身上就只有一些小伤,既没伤筋动骨,也没内伤恶疾,可人就莫名昏迷了一上午,令他费解。 “照理来说,该醒了啊,怎么还一直昏着呢?” 他一边晒草药,一边嘀咕着。 药庐篱笆墙外,三人正步履沉重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路上,郑曲尺、蔚垚跟王泽邦三人正商量着该怎么挽回对大世子造成的既定伤害。 “等一下人醒了,你们说该怎么开口?”她问。 蔚垚想了一下,道:“直接认错?” “给他跪下。”王泽邦接口。 郑曲尺嘴角一抽。 上一来就这么猛的吗? “不如,咱们先虚寒问暖一番?”她强烈建议。 两人略有些迟疑地看向郑曲尺,假如他真记仇了,他们的“虚寒问暖”到他眼里,直接就成了“虚情假意”。 再说这样道歉认错的诚意,多少有些不够了吧? 但郑曲尺却觉得:“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先跟他讲道理,这事,错不在我们,我们只是按规章办事,他当刺客行刺,他总不该还有理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点头:“嗯。” “在法,我们不理亏,但是他毕竟是一国世子,身份高贵尊荣,我们伤了他,还是得赔个小心跟笑脸,叫他顺顺气对吧,总之,先礼后兵。”https:ЪiqikuΠet 他们继续认可:“对,先礼……”等等,后兵?! 怎么就动上“兵”了?不是在说给大世子赔礼道歉的事吗? 蔚垚跟王泽邦一脸莫名。 “夫人,你打算对方不应这个‘礼’后,你要怎么个‘兵’法?” 郑曲尺摆了摆手:“到时候再看吧,反正廖军医这药多的是,是药三分毒,若一个不小心将人治傻了,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 三人一边商量着,一边推开了虚掩的竹门,廖军医一抬眼便看到了他们,他赶忙放下手中干燥的草药:“夫人,王副官、蔚卫官,你们怎么过来了?是来看大世子的?” “对啊,廖军医,人醒了吗?” 郑曲尺的视线看向屋内。 廖军医原本还和乐的脸,一下就有了愁云:“还没……” “是谁在外面?” 一道略微低沉偏凉的嗓音,盖压过了廖军医的话。 廖军医一愣,扭过头朝屋内一瞧,面露差异之色。 怪哉,之前那个死活不醒的人,怎么这会却醒了? 不过醒了就好,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给将军夫人他们交待,总不能说他医术不精,根本查不出世子哪有毛病吧? “是我们。” 郑曲尺第一时间应声,她给王泽邦他们俩人使了一个等一下“见机行事”的眼色,于是三人一前一后入内。 一进去,郑曲尺就端起一脸亲切的笑容,关心道:“世子殿下,可感觉好些?你身上的伤已经上过药了,全是最上等的伤药,保管伱不痛不痒,快速痊愈。” 她声音清脆而明亮,吐字清晰,语速刻意调整到一种轻柔,一番话下来不至于炸耳呱噪的程度。 不得不说,有人天生就容易博取到别人的好感。 比如你有一张特别可爱的脸,或者有一副特别令人舒服的性情。 一张木架床上,元星洲靠坐在床头边,他削瘦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窗边的光影打落在他的侧脸颊边,幽幽沉沉,像极了古堡内那长外不见阳光的吸血鬼。 他没吭声,只是静静地盯注着她。 眼中并无喜恶,就好像她是房中随意的一样物件,存在,但只是存在,并不入他的眼。 “你可还认得我?”郑曲尺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倒是叫元星洲有了反应:“我为什么会认得你?”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像是干涸的田地,每多蹦出一个字来,这土地就干裂多一分。 她立即机灵地给他倒了一杯温热水,没有直接送到他手上,而是有分寸地搁在他伸手便能够碰到的地方。 元星洲瞥了一眼,默不作声。 没接受,也没拒绝。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回道:“当初在悟觉寺我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只是当初我是一副男子工匠的装扮,当时你行刺失败,是我在宇文晟手上救下了你。” 她承认,她就是故意在攀扯关系。 郑曲尺看人,说不上多准,但至于也见过不少人,像元星洲这种冷热不侵的人,他最怕的就是承了别人的人情。 果然,元星洲神情起了变化,“那个人是你?” “对,就是我。”郑曲尺颔首。 元星洲再次瞥了一眼那杯茶水,手指微动,伸手端了起来:“……谢谢。” 这一句“谢谢”,不知是谢她在他干渴之时递上的一杯水,还是他当初危难险境之时喊的一句“住手”。 这大世子是一个懂得感恩图报之人。 郑曲尺下了结论。 王泽邦跟蔚垚两人站在一边,看到这边夫人对世子殿下的进展十分良好,不,简直是一骑当千,将他们遥遥甩在了起跑线上。 他们这头还在绞尽脑汁如何与世子殿下化干戈为玉帛呢,那头将军夫人就已经得到了世子殿下一句真心实意的“谢谢”。 难怪夫人不必跪下认错,因为她真的可以凭借“嘘寒问暖”就拿下了世子殿下。 …… “世子殿下,先前因不知你的身份,对你多有冒犯,望请见谅。” 王泽邦跟蔚垚一步上前,抱拳请罪道。 他们躬身喊话半天,元星洲却一直沉默不语。 他对两人直接视而不见,只看着郑曲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郑曲尺转过眼,看了被晾在一旁的王泽邦跟蔚垚一眼,他们行着礼,不能起身,只能尴尬地僵持着。 她转过头,十分义气地为他们俩出头:“世子殿下,王副官跟蔚卫官正与你说话呢。” 星元洲道:“我不想与他们讲话。” “……”不想?这理由太理直气壮,一时叫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她又转过头看向两个傻木头似的人,用眼神说话,当站在那里认错有什么用,说话啊,献爱心啊。 两人醒悟。 学着夫人方才的关心方式。 “世子殿下,你渴吗?” “不渴。” “世子殿下,你饿吗?” “……” 人直接闭上眼睛,干脆不理会他们了。 王泽邦跟蔚垚铩羽而归。 他们明白,夫人的行事风格,根本不适合他们。 他们学不会,也做不来。 两人咬咬牙,撩袍重重跪下,一力承担下一切罪责:“请世子殿下宽恕我等,若殿下觉得此前冤屈不忿,尽可对我等失察责罚,我等绝无怨言。”https:ЪiqikuΠet 可哪怕两人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星元洲依旧对他们置若罔闻,他懒懒睁开眼睛,一双黑仁占据多半的眼睛,再加上惨白的面容,就像恶灵。 “啪!”,郑曲尺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众人一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我不小心碰到了,你们继续。” 见她生气了,世子殿下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对他们说:“你们出去,我不跟你们计较。” “谢世子殿下。” 郑曲尺:“那我们就先离开了,不打搅世子殿下休息了。” “等一下。” 她回头。 “我想与你说说话,你能留下吗?” “那不行。”郑曲尺义正言辞地拒绝:“我是个已婚妇人,岂能与外男孤男寡女待在一室呢?” “宇文晟不是死了吗?你再嫁,并无问题。” 郑曲尺:“……我给他守节。” “邺国的寡妇好像没有守节这一说法。”大世子元星洲道。 “我愿意守。” “你守不住的。” “谁说的,我特别坚定。” 元星洲笑了:“你真的很坚定。” “世子殿下,你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刺客?” “因为要复仇。” “复仇?你复仇的对象是宇文晟?”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没有了他,邺国自然就守不住了,我要的复仇是灭国。” 郑曲尺:“……”看不出来,你长得这么一张正直的脸,心肠却如此歹毒。 什么仇什么怨,却要拿一国来成全你的报复欲。 “我跟邺王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是邺国不会轻易灭国的。”她眼睛认真道。 “我以为你只想守着宇文晟的墓,不成想,你连他守着的邺国也想要一并守了?” “守。” “哪怕守不住?” “谁说的,不试一试,谁知道结果呢。” “你真的很好,不如你给我当世子妃吧。” “不好意思,若要让我再嫁,除非叫我当邺王后,否则我会一下守下去。” 她说完,却见元星洲好似在思索考虑一下:“……也不是不行。” 第247章想套路我 这时的蔚垚与王泽邦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充满苦涩草药气味的竹室只剩她与他两人,但门扉大开着,不算幽闭独室。 “守啊,你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想让邺国灭国,却不知此事关乎千千万万的人,他们跟你有仇吗?我跟你有仇吗?”郑曲尺语气平静地问他,甚至脸上还带着微笑。 她柔中带刺的话并没有让元星洲表情有任何动容,他自身的苦难又得到过何人的怜悯?既无人善待他,他又为何要去怜悯其它人? “将军夫人仗义,心系邺国百姓,哪怕明知守不住?”他仰起颈,疲态病懒地靠着,漆黑幽静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凡事在开始之前,人总能凭借一些经验跟揣测分辨出个强弱来,但结果一定就是按照事前强弱来定论的吗?假如真是这样,那世上便不会有人定胜天一说,也不会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一说,不去试一试,谁知道结果呢。” 郑曲尺现在也就是嘴硬,情势比人强,她听不惯元星洲跟个网文霸总一样天凉王破,非得找说辞来站定立场。 更直白来说,她就是跟他杠上了,他说一,她杠精的本能就会反手来个二。 却不想,她这番“正义凛然”的模样,却让元星洲扭曲的心理产生一种奇异发痒的感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平淡的语气难掩暗潮涌动:“你真的很好,不如……你给我当世子妃吧。” 他语出惊人,直接就给郑曲尺吓愣在了当场。 她心道,果然是想要灭国的人,脑子都不能以常理来推论……她现在觉得他有病,可能他是真的有病吧。https:ЪiqikuΠet 她有些不理解他的脑回路,但她想,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旅途中,他们还得朝夕相处,为了跟上他的脑回路,她努力尝试去了解一下。 “你怎么就突然想让我当伱的世子妃了?” 她绝不是妄自菲薄啊,她这种小家碧玉的长相,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让别人一见钟情的类型吧。 “只是觉得像我这样一個烂人,配一个你这样好的人,我才能活得下去。” 他说得那样认真,认真得好像是在跟她坦吐心声一样,但却听得郑曲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提了两句她“好”,她都有些后悔自己对宇文晟还有邺国表现得太过忠贞不二了,这才惹来这些变态的觊觎。 他不好,他根子烂掉了,他活得没有任何意思了,她就成了他乏味世界之中的调味剂,给点甜、加点辣、洒点盐、挤点苦,才能让他有滋有味地好好活下去? 站他立场倒是想得美,问过她同意了吗? 她虽然有意跟他搞好上下级关系,但还没有迫切到牺牲自己的地步吧。 她表情一整改,告诉他:“其实我根本就不好,你了解过之后就知道,我贪生怕死,还爱财,人长得矮,喜欢胡说八道。” “这不算缺点吧。”他听完后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反倒觉得可爱,他想笑一下,但又被苦愁深大的内心给压抑了回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通敌叛国,背信弃义,这样的人当世不胜枚举,你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郑曲尺:“……” 就他这种标准一划拉出来,她觉得自己简直纯白得像一张纸似的,也难怪他瞧不上她的那些毛毛雨缺点。 郑曲尺不了解元星洲这个人,因此她有时候也判断不了他究竟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心生恶趣味来拿她开玩笑,但是她的立场还是得跟他表明。 她不是渣女,玩不来海王那一套,他无论是认真的还是随便说说,她都没兴趣奉陪。 “世子殿下,我这人比较死心眼,你不要与我说笑了,我一个成过婚的女子,根本就配不上你。” “若不是说笑呢?”他薄唇因为干涩起皮,稍一抿便透出一种即将撕裂开的血红色,她瞧不上他,冷眼旁观,可他偏要叫她为自己的话而失了冷静:“我想要你,你越拒绝,我便越想要得到。” 郑曲尺眯眯了眼,对上他幽幽无神空洞的凤眸,知道这下是他跟她杠上了。 也是,堂堂一国世子想要一个女子,哪怕一开始只是无心逗弄,但一再被其拒绝,也会突然自尊心犯贱非得硬这么一下。 她笑了:“我刚才的话其实只是客气一下,实则我心高气傲,瞧不上一般人,若要让我再嫁,再怎么样也不能低于一国上将军夫人这个名衔,除非叫我当上邺王后,否则我便会一直守下去。” 世子妃跟上将军夫人相比,以世俗眼光来看,自然是世子妃更香一些,但若拿元星洲跟宇文晟相比,哪怕再瞎的人,都会选择宇文晟,哪怕所有人都怕他怕得要死。 因为他在某种程度,就相当于是邺国的暗帝,土皇帝的存在了。 他元星洲想让她再嫁,那也可以,但叫她下嫁有什么本事,有本事就叫她嫁得更好啊。 她主打的就是一个让他知难而度。 他元星洲这一次归来,不就是想让邺国灭国吗? 假如邺国没有,她提的这个要求就是一个根本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她找蔚垚他们打听过了,邺王跟先王后一直以来都是感情不和,在先王后因病逝世,大世子也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邺王都对这件事情反应平淡,甚至可以说是不闻不问的地步。 直到几年前,他的身体彻底垮了,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小世子,还是一个病秧子后,他就态度急转直下。 这些年邺王开始加紧人手,执着于寻回大世子,想必是觉得小世子体弱多病根本无法承担国事,而他也撑不了多久了,邺国这烂摊子总归是要找人来收拾与担下的,这才想起他这个大儿子。 假如这一趟大世子回去,说不准等邺王再撑个几年之后,便会将王位传给他,前提是,小世子跟他那个继王后别从中捣乱。 她也不知道元星洲等不等得了这么长的时间。 假如他不灭国复仇了,那只要邺王活着的一天,他就永远会是大世子,她提的要求他依旧达不到。 在她提完要求之后,却见元星洲好似在认真思索考虑了一下,然后他似真似假道:“……也不是不行。” 喂喂,什么也不是不行? 是让她当邺王后,还是他放弃了,让她继续给宇文晟守寡? 他该不会是在打什么危险的主意吧? 郑曲尺懒得去探究他的思想了,更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她想起一件事情来:“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我们很快就会护送你去盛京见邺王了,我劝你最好不要再轻举妄动,凭添事端。” 他闻言,倒没多少抗拒的情绪,这一次再次被抓了回来,他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了。 “我不会再跑了,离开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好好面对过往的一切了。” 他微微阖上眸子,细软柔和的光打在他苍白如雪的面颊上,让他在这一刻,好似温驯的羔羊一样,无害平和。 他这人,睁开眼睛跟闭上眼睛,给人的感情全然不同。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 他身上还带着伤,刚醒来就一下子跟她说了这么多话,如今眼下薄透的皮肤透着淡淡的乌青色,想必精神耗损极大。 郑曲尺不打扰他休息,准备离开时,却听到元星洲问:“郑曲尺,你救过我一次,假如再遇上同样的情形,你还会救我第二次吗?” 会不会救他第二次? 老实说,当时她喊停宇文晟,也不是纯粹的为了救人,她虽然有一颗善心,但也没有好心泛滥到不分好歹谁都救上一救。 像他们这种专门杀人的刺客一类,就不是她善心大发的对象。 不过当时情况特殊,救也就救了,谈不上后不后悔。 但再来一次……不会。httpδ:Ъiqikunēt 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她却昧了良心道:“当然会。” 此一时彼一时了,当初他是刺客,可现在他是邺国的大世子殿下,她只要不傻,就知道该怎么说话来明哲保身。 当然,她向来只是看起来傻。 实则,她精得很。 元星洲听后,果然很满意,而满意的后果就是—— “你待我……甚好。”他当真是感动了,睁开的眼眸内,映入了窗外热烈的光线,如蓄了一抹金光玉瓷,滟熠熠兮濙湟湟。 郑曲尺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下一句就直接让她石化了。 “本世子会慎重考虑一下你所提之要求,未来我若为王,你必是邺国之后。” —— 郑曲尺恍恍惚惚地走了出来,王泽邦跟蔚垚在篱笆院里边站着等候,他们见她神情不太对劲,立即上前问道:“夫人,怎么了?” 郑曲尺抬起头来:“他要造反啊。”“ 王泽邦跟蔚垚一脸不可思议:“……造反?你是说大世子,要造反?” 郑曲尺也不管他们信不信了,她在思索:“对,我们这一趟无疑是给邺王送回去一下仇人啊,看他那样子,我都能够想象得到……” 邺王曾经对他们娘俩儿干了何等不是人的事,如今他回来,不是来父慈子孝,而是来进行一出世子复仇记的。 后面的话就不好直言了,懂的都懂,问题是这件事情对他们有没有影响呢? 她怎么忽然感觉……自路匪一事之后,他们就好像掉入了一个逃不掉的巨大漩涡里,等察觉之时,越是朝边上爬着想逃离,就越是被一股无形之力拽扯得更深陷。 关键是,这事就好像她一个人这么觉得,王泽邦跟蔚垚他们俩人还处于状况之外的样子。ъiqiku “夫人,王上与世子之间的事情复杂,牵扯到先王后与其母族一系,我们是干涉不了的。” 谁要干涉了? 她巴不得两眼一闭,什么都看不见。 但不行啊,她一出门就反应了过来,人大世子哪是看上了她,分明是看上了她前夫的遗产啊。 娶了她,不就是顺理成章将她前夫留给她的遗产一并继承了过去? 当然,这是他的想法,只要她意志坚定,绝不屈服,料想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归国世子,暂时也是干不倒她这个有权有势还有重兵在手的将军夫人。 只是……她迟疑了。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这邺王跟我们肯定最后不是闹僵就是闹翻,总不能有第三种更好的结果了,而他,能不能是我们的一张底牌?” 还有,朝更远一点想,邺王如今这身体,根本没办法带邺国起飞,而年富力强的元星洲,能不能是邺国崛起的一个新希望呢? 夫人的话让他们两个都震惊了,但细细一想,好像也不无道理,只是,“夫人……你方才不是还说,世子殿下要造反吗?” 郑曲尺当即反问:“他为什么要造反?” 话刚出口,她意识到自己声量太大,瞄了一眼房间里头,她招手,示意他们先离开了药庐,等走远一些再谈。 等到了能安心谈话的地方,郑曲尺跟他们说:“你们说,世子殿下为什么要造反?那肯定是邺王干了些什么事情,逼得他连大世子都不愿当了,跟着一队带刀侍卫就悄然逃离了王宫,因为仇恨,因为心灰意冷,所以他要报仇,他要灭了邺王的国家,以此来发泄心头之恨。” 他们见夫人讲得头头是道,好像亲身经历过似的慷慨激昂。 蔚垚点头,也认可她的推断:“夫人,可让这种满心只有仇恨的人,代替邺王成为邺国的至高权力者,夫人觉得妥当吗?” 这也是郑曲尺犹豫不决的原因之一。 “他身上的确有很多毛病,睚眦必报,性情忧郁,全都是些负面情绪,而且等他报完仇之后,一般还没有什么求生欲望了。” 她能感受得到,他对活着的意愿并没有多执着,毕竟他活着就只为干一件事——报仇:“我觉得,到时候咱们再给他树立一个新的人生目标,加以引导,这事还是有操纵的可能性。” 王泽邦听懂她的意思了:“夫人是打算站在大世子那边?” “邺王那边肯定是不能站的,但保持中立的话又有些被动,有些事情假如不提前做好规划,等危机真逼近眼前,只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她的想法很质朴,不想原地立正挨打。 第248章劫狱风波 “夫人所言极是,我与泽邦一切都依夫人唯命是从。” 蔚垚跟王泽邦躬身行礼,伏低的背脊弧度恭敬,连披散落肩的粗黑头发丝都透着一种顺服的直度。 见他们突然这么正儿八经起来,郑曲尺并没有感到骄傲自满,反倒是压力山大。 “不是,你们也好歹提提意见,说说看法,我不怕告诉你们,我没有多少从政涉决策的经验,更没当官领导的才能,我大多数都是在提议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你们如果觉得不妥,或者哪里欠考虑,一定要说,不然我指了一条错路,咱们就是一起朝着错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郑曲尺不想当一言堂,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有时候她只是在讲个人的想法,并不表示这个想法合时合宜,也不表示它一定是对的。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交流互鉴,畅谈经验想法,这才是通往正确方向的方针,他们光是赞成、附和,时间长了,她说不准还真就信以为真,志得意满了。 两人一听夫人竟是这样认为的,顿时苦笑不得。 “夫人认为我跟泽邦是那种只懂得趋炎附势的小人吗?” 蔚垚的问话,叫郑曲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泽邦也道:“很多时候,夫人有一种类似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你虽然对某些事情是陌生跟怀疑的,但你却有三样东西特别叫人佩服。” “一是责任感,夫人所思所想所虑,皆为实际与大方向考虑,不偏不私,二是心细如发,随时对不足或欠缺的地方进行补位,不让漏洞越扩越大,三是胆识,夫人行事干净利索,内心强大,时常能够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压力与委屈,再大的困难也不会退缩,只会勇敢朝前面对。” 蔚垚等他说完之后,继续道:“夫人对自己妄自菲薄了,你有成为上位者的能力,伱即使在某些方面行事稚嫩生疏,但我与泽邦都相信,在大事大非面前,在引领我们踏上新的展图方向,夫人是不会有错的,我们确信,请夫人也不要置疑自己。” 郑曲尺这些时日以来,处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说实话,她没有哪一样是十拿九稳,笃定自信满满的,全都是鼓足勇气,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她错过,比方说独自一人去县城寻人被城守冤枉,险些将自己置于险地不堪。 她也考虑不周过,比如车坊,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要不是有梅姨跟章淇楠他们帮忙,只怕她现在都还没有将事情办妥当。 她还大意过,鲁莽过,胡闹过。 郑曲尺自认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她的缺点多如毫毛,有时候她突然会对自己产生质疑,她当这个将军夫人,究竟是来给他们帮忙的,还是来凑数配相的?筆趣庫 但现在她听到蔚大哥还有王泽邦他们对她的评价之后,彷徨不安的内心,也终于有了一杆秤砣定心了。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脸颊,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大咧咧的人,还得靠别人的夸赞来坚定自信,也太矫情了些:“我,我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我以前当最大的官时,也就管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忽然一下底下有那么多人需要负责,我只是觉得……”她轻轻叹了一声,垂肩放弃挣扎一般道:“好吧,我说实话,我怕出错,我自己一个人就算了,可我担不起我错了,你们还有四象军、甚至更多的人跟我一起去承担错误的后果。” 责任心强的人,会对自己有较高标准的要求,显然她太强的责任感给了她压力和束缚。 王泽邦跟蔚垚一愣,显然一时也想不到该怎么劝慰她这种想法。 以往将军可不会有这种想法,他是一个决断力与执行力都很强的人,且将军还是一个有着高度认知、强硬的手腕与能力的人,这种人也必然是知行合一的践行者,他从不怀疑自我,更不会受到责任感的谴责。 夫人,与他们将军果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见他们缄默不吭声了,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或许无形中也会给别人造成压力,郑曲尺立刻打住这个话题了:“好了,别想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到时候再看情况吧。” 她又问道:“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盛京?” 蔚垚拉回思绪,他本来想说时间由夫人来决定就好,但又想起她方才说的话,喉中的话迟疑着没有吐出。 他想了一下,给出建议道:“最迟后日吧,属下们这边的事情基本上有足够时间去解决,该安排的也有余力安排,另则,若我们行陆路到盛京快的话需要十来天,慢的话则要半个多月,水路则可以节省一半时间,但近来巨鹿下田与南陈?河那边蠢蠢欲动,走水路的话容易遇险遭伏,是以属下建议还是稳妥些走陆路。” 若是以前,他不会一口气给出这么多的建议与内容,但自从他知道了夫人对自己的怀疑,他决定慢慢教导着她去了解她空缺的陌生一切,填补她的不足之处。 这样一来,当她的认知面开阔之后,有了处理事情的决断力,每次下决定时,便不必如空中踩钢索,只能摸索着,担忧着,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了。 显眼,王泽邦此时的心理是与蔚垚相同的,他也给出自己的看法与建议:“的确不宜再拖延时间了,邺国与其它几国的军事演练安排在春蒐,也就是这个月底,我们紧赶慢赶,或者也只是恰巧能赶得及,最重要的是,邺王还不知道大世子的消息,我们是入了京后面圣上禀,还是在上路之前,便传书一封,这事还得确凿一番。” “那就抓紧一些,明日安排好队伍,后日一早便出发,也等世子殿下再多将养两天……不过,王副官为什么要纠结大世子的事?早点让邺王知道不好吗?” 邺王现在但凡是想要一个稳妥的传承人,就会好好待大世子,与他重修旧好,他们早些将这件事情告诉邺王,也算是大功一件,说不准到了盛京还能得到邺王的礼遇一番。 “夫人,若我们立场中立,两不相帮,两不插手,倒也无谓这件事情,但假如夫人有意偏向大世子,那么便需要考虑一下,假如我们将大世子的消息提前告知王宫那边,是否会被一些有心人探知到。” “王宫可以说是一个复杂到难以辨别人鬼的地方,有人欢迎大世子回归,便有人抵触大世子的现身。” 郑曲尺一点就透,她听完就表示明白了:“那便先不说吧,万一传信先抵达王宫,我们护送的人说不定也会一并遇上麻烦事,既是如此,保密到盛京前,再亲自将消息禀告给邺王。” 他们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启发,让她有了更好的主意:“我们分成两批上路吧,护送路匪的人与盛安公主为一队,我认为有盛安公主这样一个护身符在,某些心里的鬼的人哪怕想动,也得考虑一下后果,我们则与世子殿下为一队,乔装一番走另一条路。” 这样安排的确更为保险周全。 “夫人行坐马车可以隐蔽,然我与泽邦不得不露面,如此一来,便不能与夫人同一队了,要不然其它人该怀疑了。”蔚垚蹙眉道。 “我有蓝月、武亮、四喜还有空吏他们四人在,再加上世子殿下本身的武功亦不弱,我想问题应该不大。”她道。 在蔚垚与王泽邦他们还在犹豫当前,却听到一声不同寻常的爆破动静。https:ЪiqikuΠet 嘭—— 是什么声音?! 他们三人猛地朝发声之处看去。 蔚垚仔细辨认了一下位置来源,脸色瞬间遽变:“是后山水牢位置——” 水牢……不就是关押秋的地方吗? 郑曲尺下意识拔腿就跑,蔚垚跟王泽邦也随之跟上,不过他们有轻功傍身,很快就追上了郑曲尺。 蔚垚见她神色凝沉赶事发地点赶去,便道了一声“请夫人见谅”,然后一把搂住她的腰,带起她离地跃起,快速奔走起来。 等他们赶到之时,只见水牢附近哪哪都是一番激烈打斗的痕迹,而守卫全都不见了踪影,因为这一番惊响的动静,营寨附近不少巡逻跟看守的士兵都一并赶了过来。 他们来得慢一些,刚到便看到了王泽邦跟蔚垚到达水牢前的背影,由于郑曲尺长得矮小,又站在最前方,他们从后方看去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王副官、蔚卫官,发生了何事?” 一个守将紧声问道。 蔚垚回头:“有人闯入了水牢,水牢的守卫应该是全都追了进去,你们先在外面守着,不必轻举妄动!” 交待完后,他又对郑曲尺道:“夫人,你先在此处与他们待在一起,我与泽邦先下水牢看看情况。” 王泽邦也回头对全体士兵厉颜厉色道:“全体听好,护好夫人,绝不能叫夫人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一众将士看到了将军夫人在场,当即行礼,普通士兵行跪礼,枪兵行扶枪礼,将领以军礼参见,所有人齐声如潮浪:“是!” 郑曲尺见封闭水牢的石门有了裂痕,那样厚重的石头都没能抵挡得住对方,且守卫全都出动底下却没有动静……情况不容乐观。 她没有东拉西扯一堆话来阻拦他们去探明情况,只是郑色道:“你们小心些,一切都以你们安危为先。” 两人颔首:“是。” 一转身,两道身影就疾冲进入了水牢,郑曲尺在外面等着,只觉得度秒如日,她额头上的汗水都被急出来了。 但这样干等也不行,她时刻记得她是将军夫人,她不能跟普通妇人一样遇到事情只知道依仗着别人来救赎。 她提高声量,一声清问:“羽兵何在?” 身后,一队人立即回过神来,起此彼伏地应声道:“属下在。” “你们速去水牢附近布阵,将水牢的出入口死角全都盯睄好,一旦有任何异动,便听令射箭。” “吾等遵令。” “盾兵何在?” “属下在。” “你们架盾为防墙,围堵好水牢入口,一旦水牢中有可疑之人出来,便将他封锁于小范围之内,不容其逃脱。” “属下遵令。” “其余之人,与我一道随机应变,一旦有任何缺漏,便及时支援补救。” “属下遵令。” 一番简单的布局之后,郑曲尺便先退身于盾兵后方,由他们当第一道防线。 而不知道这样多久了,洞口两道身影从内飞弹了出来,他们重重摔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愤怒又不甘地盯着洞内。 郑曲尺微微瞠大眸子。 “蔚大哥,王副官!” 她再一抬头,便看到一道高大魁梧的黑影自洞内阴暗处走了出来,他身上还背着一个人,但步履却走出了雷霆狂霸之势,长长的刀尖剐蹭过地面,划出“刺啦”的呱耳声音。 郑曲尺微微眯起眸子,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之后,眼神又一点一点地沉落了下去:“狂刀甘鑫……”筆趣庫 她本以为墨家派来了不少人来劫狱,但看到是狂刀甘鑫一个人,她心想,还不如他们多派些其它人来,都好过是他。 甘鑫暴躁的视线穿越过一排严阵以待的盾兵,最后直直落在了郑曲尺的身上。 他提起那一柄隐隐舐血泛红的锋利狂刀,指着王泽邦跟蔚垚他们的门面,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郑曲尺,你可知,我一柄狂刀,上杀王臣,下杀蝗蠹愚民,一人挡我杀一人,千万人挡我,杀千万人?” 难怪人称狂刀,他不仅刀狂,这性子亦够猖狂的。 郑曲尺看着蔚垚他们在狂刀甘鑫手上,脸色惨绿,怒却也惧,如同稚童一般毫无反抗之力……她双唇抿得死紧:“……你当如何?” 其实甘鑫身上也挂了彩,但是他太强了,强到即使是身上带伤,也会令人忽略掉他的虚弱,只看得见他的强势不倒。 “可今日,我却一个人都没有杀。”他继续沉声道。 郑曲尺这下听着有些懵了,他闯入营寨,面对一众围攻之下,却没动手杀人? 她看向他背着的人——秋,目光黯了黯,语气倒是平静了:“你当如何?” 这是她问的第二遍。 也是她不打算跟他鱼死网破到底的意思。 她方才布下的杀阵,哪怕杀不了狂刀,也能叫他重伤,但是王泽邦跟蔚垚却在狂刀的咫尺之地,他若想对他们下手易如反掌。 伤敌一千,损己八百,不是她乐见的,尤其是在她即将进入盛京这个不知是龙潭还是虎穴之地。 第249章盛京(一)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再不说就不礼貌了。 甘鑫将狂刀一收,一个力甩便刺入了坚硬的地面,他脸上髯须曲卷,鼻梁直挺,疏狂野旷的高大身影,令他有种四海之内皆目光一切,何人曾入我眼的狂妄自负。 “郑曲尺,你已经收了我的定金,你还欠我一张轮椅未付货。” 郑曲尺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天大的要紧之事,但到头来,却提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他这么大仗势站在这里,气焰嚣张盖天,却只单单跟她讨要一把轮椅…… 敢情他只救人,不杀人,便是为了跟她谈成这一桩买卖? 郑曲尺摩挲了下指腹,又看向刀下脱险的王泽邦跟蔚垚,他们撑着肘退后一些,方一边警惕着甘鑫,提防他忽然发作,一边按着被踢得生疼的腹部站了起来。 见他们俩安然无恙,郑曲尺柔中带冷的神色,情绪翻涌片刻,渐渐平和下来。 定金……他说的,不会是那一车血淋淋的山货猎物吧? 显然是了。 在她沉默期间,甘鑫不屑地环顾了一下附近的布兵排阵,只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水牢里的人,我得领走了,但至此以后我与墨家的情份便也算两清了。”biqikμnět 他看向郑曲尺,将她曾经给画的大饼给好好保存了下来,但意识到两人现在还是对立面,有些话眼下说着实有些尴尬,但他却不得不说,以致于面目别扭疑似凶狠放话:“之后……我会再来找你的。” 郑曲尺闻言,略微讶异地看向他。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郑曲尺跟甘鑫都有默契,心中清楚明白。 他带走了秋,便打算拿自己来赔,不,是来她这儿卖身学艺,这一笔买卖……听起来倒是挺划算的啊。 郑曲尺一想到墨家即将损失一个绝顶高手,就跟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嘴角抽搐的笑意便忍不住上扬,要不是现在这严肃的场合不适合表露,她都想仰天大笑三声——看这苍天饶过谁! 可王泽邦跟蔚垚瞬间脸色铁青,他们不明所以,只当甘鑫是因为上一次被骗之事,对夫人心存愤恨之意,这才打算救完人之后再回来实行报复。 “你敢,你真当我们——” 不等他们说完,就被郑曲尺眼急手快上前拦住了:“好了,别跟他吵了,这事我自有分寸。” 王泽邦气不过:“不是,夫人,他欺人太甚……” 郑曲尺一手抓一个,将人带回盾兵后面护着,省得他们俩一时口无遮拦,真将甘鑫这一尊大杀神给惹恼了,人一刀一個给他俩宰了。 还是那句话,情势比人强,他们这百来号人估计还不够狂刀甘鑫一顿砍的,之前他为向她投诚,只为完成任务,手上克制着不沾一滴血,他身上的挂彩估计就是隐忍退避时留下的。 但谁知道他能忍多久,像狂刀这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一般不出手,一出手便是一阵绝对的血雨腥风,等他不想忍了,他们在场的这些人说不准全都被他的狂刀血祭了。 这一趟墨家是下了血本的,趁着宇文晟出事之际,派出他这等隐世高手前来救人,其目的就是一击击中,重创长驯坡营寨。 可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们派来一个我为匠艺狂、我为技艺痴的狂刀,恰好落入了她这不大不小的“碗”里。 完了,她又想笑了。 她整肃了一下神情,忽然问道:“甘鑫,你是怎么找到水牢的?” 长驯坡的水牢地点隐匿,且内设陷阱与布防,哪怕他知道地点,哪怕他武艺超群,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脱困进入,迅速快捷地完成救人……除了有内贼报信。 甘鑫对她倒也没有隐瞒,或许说,这件事情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是兴安按照一开始与我的约定,将线索放置特定的地方,我收取之后,便摸准了情况闯入。” 是兴安? 竟是兴安! 她现在终于可以肯定了一件事情——当初他将她带回路匪大本营当中,既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根本就是一开始就安排好的计划。 他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利用她,利用她对他们的怀疑之心,一步一步诱进,最终没被送入县大牢,而是顺利地被带到营寨…… 果然王宫出来的人就是诡计套路深,她这种平民百姓也就事后根据朔源推理才能明白这一切。 不过再聪明的算计,估计他也猜不到,自己会死于自己的算计当中吧。 她虽然没有他们诡计多端,满腹阴谋,但她知道,机关算尽总有时,人太精,便容易迷失自我,很多时候人的下场都是各种算计造成的。 郑曲尺沉默了一会儿,越过甘鑫宽阔起伏的肩膀,她看到了晕迷的秋,他身上的衣物因为拉扯的关系,露出了残缺的四肢疤痕。 哪怕是有再高深的医术,恐怕他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正常行走了。 她再问:“是伱主动找上他的,还是他们这些人与墨家早有私下牵扯?” “是他当初主动找上我的,他应当与墨家并无瓜葛。”甘鑫如实道。 两人旁无若人一般,一问一答,一时之间看起来倒是异常和谐,这令王泽邦与蔚垚一等人看了,表情变了又变,心中疑惑万千,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郑曲尺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之后,重新将事情说回到了现下:“甘鑫,你闯入我营寨一番惊动,还想带走被囚禁的人犯,此事你总得给我个说法才行吧。” 要不然传出来,他们长驯坡营寨面子往哪搁啊,她夫才刚出事,大本营就被人如无人之境来去自如,这么大的纰漏,她要是被人找到把柄,说她妇道人家只懂内宅绣花裁布,没有任何领导能力,借机赶下台怎么办? 众人一惊,眼神都不由得溜到将军夫人身上,心突突直跳。 夫人,虽然很气,但他们更惜命,输给狂刀不丢人,真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 甘鑫看起来蛮不讲理,实际也是一个蛮横不讲的人,但他若服一个人,那便也讲理了。 他粗黑的眉毛隆起,想了一下,视线慢慢落在了手中的刀上:“人我便先借走了,留此刀为证,甘鑫不日必会前来还将军夫人一个说法。” 刀,就这样被刷地一下拔出,又被抛掷扔到他们当中,过程中掀飞了铁盾跟布阵的不少士兵,厉风掀起了郑曲尺鬓角的发丝狂飙,最后再缓缓归落原位。 刀从她余光之中飞过,最后一半的刀身顺滑如豆腐般插入了一块石头里面。 郑曲尺:“……”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她的小命要完了。 一众玄甲军:“……”刚才有那么一刻,他们以为他要开始大开杀戒了。 “这刀,便是代表着我甘鑫,夫人认为如何?”他气长如洪地大声问道。httpδ:Ъiqikunēt 她还能认为什么,要她再得寸进尺,说不准人刀下次直接瞄准她脑袋掷了。 郑曲尺看向秋,几相权衡之下,有了决定:“他如今这样回到墨家,你也不必急着赶回,便在他身边多陪他一段时日吧,轮椅过十日之后你便去铸器司取,会有人交给你的。“ 甘鑫感觉到背上的秋身躯在她说完这些话之后,突然僵硬紧绷了一下。 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继续装晕迷。 甘鑫忽然发现这个将军夫人的确不简单,在水牢之中,被她囚禁折磨的秋对于逃出生天的意愿,反倒还没有袒护她安危执着,他要让甘鑫保证绝不会伤害到郑曲尺,这才肯与他一道离开福县,回到墨家。 甘鑫认识秋的时间也不算浅了,可这次再见,他却像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只觉得全然陌生。 当初无心无物的少年,如今当真也是蜕变了,他眼中有了些东西,心底想必也有了人吧。 甘鑫见郑曲尺既提到愿意与他达成“交易”,便问道:“那日我们并没有谈好价钱,现在将军夫人可以说了。” “不是谈好了吗?”郑曲尺讶然地看向他,然后一字一句清晰道:“你要轮椅跟秋,而我……要你。” 甘鑫听闻此言,人几乎是当场便怔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这话可不止惊着他一人。 秋呼吸一沉,双手攥得发紧。 而蔚垚跟一众军营的士兵也是头炸响雷,错愕的朝着将军夫人看去。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然而心思坦然纯洁的郑曲尺,睁着一双明净粲然的眸子,让他们顿时明白,全都是自己思想龌龊想歪了。 她故意问道:“甘鑫,我很快就会离开福县了,你知道去哪里找得到我吗?” 甘鑫眯了眯眼,勾起嘴角,朝她露出了一抹苍鹰俯视地表的狂狷雄傲之色:“收好老子的狂刀,二月为期,老子定如约前来取回。” “那好,一言为定。” —— 等甘鑫走后,郑曲尺看着那一把被留下的大刀,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她兴奋地蹦上去想拔:“就是这把刀吧,他以狂刀为名,这刀肯定与众不同,要是我们也能打造出来……” 她早就看中了这把刀,它刀身造型奇艺,一边如龙之背脊呈锯齿状,一边由厚至薄锋刀尖、波浪起伏,各种不同形态加结构组合到一块儿,尤其怪异,但又力量惊人。 她正准备伸手上去摸,却被蔚垚一把抓住,他紧声道:“夫人,这刀有邪性,杀得人多了便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若不小心划破皮肤,是会叫人皮肤溃烂难愈的。” 郑曲尺一愣,赶紧缩手:“上面有毒?” “不是毒。” “那我拿了布包起它,再慢慢研究它不行吗?”对于特殊的工艺材质好奇得不得了的郑曲尺不愿意放弃。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保险起见……” “不能什么事情都讲究保险,我想尝试一下能不能复刻出一把狂刀出来,我对它很感兴趣。”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蔚垚无法,只能替她想办法解决:“将军的雪蚕丝手套或许可以隔绝刀锋之上的血气,若夫人能找到它戴上,便可多一层保护。” 郑曲尺眼珠一动:“家中跟帐中都有他的箱笼,我立马回去翻翻看,顺便也整理一些随行的衣物。” 王泽邦让士兵们都离开之后,走过来问道:“夫人,你跟这个甘鑫……” 郑曲尺却打断了他,问道:“对了,秋被救走,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蔚垚问道:“之前将军是想给墨家造成一些麻烦,但墨家对此按兵不动,似乎是已经放弃了这个人,是以将军暂时并没有对他有任何处置,如今人回了墨家,对我们倒并无影响,只是怕他往后会对这段时日的遭遇心怀怨恨,伺机报复。” 郑曲尺倒是想得开:“墨家与我本就是仇敌,多一个少一个其实都一样,他们不肯放过我,而我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蔚垚跟王泽邦听她这么说,都有些意外了。 毕竟之前夫人受尽了墨家的胁迫与威逼,但始终是处于被动的状态,却从未有过想要反击甚至报仇的意思。 那么她的思想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郑曲尺也在想这件事情,或许是在彻底失去了宇文晟这个庇护伞,是在她获得了从宇文晟那里继承过来的权势力,是在她得知了墨家不仅对她进行了控制利用,还背着她对桑大哥还有如此幼小的妹妹下了毒手…… 既然退让不能让事情过去,那么她也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 到了出发当日,郑曲尺按照起初商议好的那样,兵分两路。 一路由王泽邦与蔚垚他们带队,与盛安公主还有路匪一干人等先行出发,吸引目光,而她则变装成一名普通少年,带上元星洲、她家大哥与小妹,还有灭团四人一块儿秘密上路。ъiqiku 要说,蔚垚办事就是牢靠,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借口说服桑大哥进盛京的,他带着小妹一路,都很配合她的行动,并且没有任何的疑问。 由于这一行途中多了五个陌生人,郑曲尺便跟桑大哥打胡介绍,星元洲是一个镖师,他负责押运一批贵重的货物进京,另外灭团四人是他的同伴。 由于他们一家三口病弱残都占齐了,因此找上懂武功的同伴一块儿上路,会安全许多。 桑大哥暗底里观察了一下这几个人,可以说,这几个人风格迥异古怪,各有各的奇特,虽然他心底十分疑心,却最终还是选择不闻不问。 第250章盛京(二) 一辆普通带棚的两轮马车,四匹马,八个人就这样轻装上路了。 郑曲尺早就跟蔚垚他们约定好,在离盛京约五里远的水陆镇汇合,到时候人齐之后再一起入京。 由于元星洲伤势还没有痊愈,郑曲尺也不敢太玩命赶路,毕竟福县本土租借来的马车,跑起来就跟摇摇车似的,为了能叫屁股好受一些,基本以匀速平稳前行。 她有时候在里面坐烦了,就会跑出去跟蓝月骑乘同一匹马,虽然随着马车的速度在慢行,但至少外面的空气跟环境要比封闭空间好很多。 路上,若是恰巧遇上村庄,便前去借民宿一晚,要是路经城镇入住旅舍当然更舒适,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青黄不接,前不着店后不着村,寺庙、道观或者山洞都是不错的选择。 但也会遇到什么遮避物都没有的时候,这时候就只能原地露营了,好在蔚垚十分给力,给她整理行李中像被褥、枕头、火折子、洗漱等用具通常都收纳妥当。 这晚便是得露宿野外,郑曲尺回到马车打算搬出被褥去外边打地铺,却被元星洲叫住了。 他这些天也看出了些问题。 “你没将我的消息告诉那位?” 白天的时候他一直装深沉,不苟言笑,但现在马车只剩他们两人,元星洲神情却有些不一样了。 郑曲尺看了他几眼,道:“嗯,暂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我们到了盛京,再说不迟。” 元星洲偏过头,放松了身躯靠在车厢上,他视线扫了一眼外面:“他们是你的亲大哥与亲小妹?” 他加重了“亲”这个词,听得郑曲尺有些奇怪。 “是啊,不像吗?” 她觉得自己跟桑幺妹的脸型还有嘴巴还挺像的,与桑大哥的眼睛像,他们三兄妹整体而言都是拥有优质外貌的种子选手,只是命不好,一个从小就被苛苦磨难导致体质弱小,一人一条腿腿瘸了,一個痴傻。 元星洲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在确认他们是亲生兄妹后,便问:“你带他们一道去盛京,是为了什么?” 眼下这个时期的盛京,可谓是多事之秋,各种牛鬼神蛇出没,他不信她不清楚。 郑曲尺见他好像要促膝长谈,反正时间还早,她也一时睡不着,便干脆坐下来跟他唠唠嗑:“给我兄长还有小妹看病。” 幺妹中毒这事,不好对外道,她清眸微垂,圆润小脸还是挺藏得住事的。 她大哥那条腿的问题,元星洲一眼就看见了,陈年痼疾罢了,但她那痴呆小妹要看的,可不该是脑子。 “可她没病。”他忽然道。 没病? 郑曲尺抬起眼,表情故作困惑:“你说谁没病?” 他眸光若冷星明锐,一语点破:“你小妹。”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脸上的憨厚傻气一下就消褪了。biqikμnět 元星洲见她这样,反倒细抿起薄猩的嘴唇,他朝她勾了勾手指,在她颦眉凑过来时,挨在她耳边,如同交接一件秘密似的,呵气轻语:“郑曲尺,她是中了蛊,一旦下蛊之人想对她下死手,她便绝无活路。” 咚! 郑曲尺的心一瞬仿佛沉入暗不见底的冰湖当中。 虽然被他的话惊到了,但郑曲尺还是镇定道:“蛊?伱以为你随便说一说,我便会信?” “你小妹小时候是不是并不痴傻?而是某一天人忽然越来越傻,而近来,人又好像聪慧了一些?” 前面的事她并不清楚,但后面的事……她近来的确有这种感觉。 “她小时得过一场病,这是被烧傻的……” 元星洲截过她犹疑的话语,道:“你不信我,可你应该也在怀疑她并不是单纯的被烧傻的吧,否则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非执着带她去盛京,当她越正常的时候,就表示她的情况越糟糕,等她哪天彻底恢复了,那她的小命也就该到头了。” 郑曲尺的手一下揪住他的衣襟,将人扯近:“元星洲,你最好别骗我。” 元星洲看着她,她其实年纪并不大,但她却早早学会了为家人撑起一把保护伞,想为他们遮风避雨,想替他们承担一切的伤害磨难。 “不骗你。”他回道。 郑曲尺咬紧牙槽,松开了他,许久,她才吐出一口浊气,挺直身躯,直直看入元星洲的眸子里。 “抱歉,我方才太激动了,殿下既然看出来了,那这蛊可有治法?” 她眼中不免带了些焦虑之色,她之前一直以为小妹只是中了慢性毒,但若是这种诡谲阴损难以理解的蛊……寻常人估计听都没有听说过吧,那她该去想什么办法才能够救得了幺妹? 元星洲面无表情道:“本殿不会治。” 不会……这两个字让郑曲尺眼中的希冀与期待尽数落空。 “你既不会治,那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自有我的辨认方法,但看得出来,并不一定会治,这就跟会吃的人,不一定都是厨子。” 他的话并没有毛病。 倘若这蛊,是墨家的人下的,那非得是墨家的人才懂解吗? 如果是。 那么,她一定会去找他们。 元星洲见她神色冷凝,又道:“但本殿知道王宫中有专门克蛊的一物,它如今在继王后的寝宫中,你若想救你小妹,只需拿到那件东西便行了。” 继王后…… 郑曲尺忽然惊醒,她想起了元星洲这一趟回盛京复仇的心思,再加上这事还牵扯上了继王后……再往回想一想,他忽然之间跟她谈这件事情,是好心提醒,还是别有用心想利用她,就未可而知了。 经历过兴安一事之后,她也有了成长,不会见山是山,总要学会去透过表面看本质。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元星洲却无所谓道:“这事不是秘密,你可以向你的人打听一下,神木梦,是不是一种专门克制各类蛊毒的神物?倘若他们不懂,你还可以去盛京找人打听。”ъiqiku 听他都这么说了,倒也不像是随便说的一样东西来糊弄她的。 她沉吟:“继王后……放在她寝宫内的东西,肯定价值不菲,我怎么可能得到呢?” 这不是故意摆了一个难题在她面前吗? 元星洲靠近她,蛊惑道:“跟本殿合作吧,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郑曲尺:“……” 世子殿下,你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她直接忽略了他的话,问道:“我小妹还能撑多久?” 见郑曲尺如此态度,元星洲也拿乔了起来,他神色冷淡,斜睨过的眸子像水中月光,透着凉意:“你当本殿是你的那些下属,对你有问必答?” 说的也是啊,郑曲尺立即反省自己,不管怎么说,先将人稳住才行。 她一抹脸,表情就是一副诚挚与慎重:“此事事关重大,殿下容我先考虑一下。” —— 一下马车,郑曲尺就抱着被褥放在干燥的平地上,她看向桑大哥的方向,他正跟桑幺妹坐在火光边,而灭团四人向来不与他们一起,而是在暗处戒备防守。 她走过去,抱起幺妹放腿上,她此时昏昏欲睡,小脑袋东倒西歪。 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桑幺妹转过头看向郑曲尺,嘴里嘟囔道:“……二姐,幺妹好想睡了。” 郑曲尺摸了摸她滑嫩的小脸蛋:“好,幺妹先睡吧,二姐抱着你。” 她将头埋进郑曲尺的怀里:“二姐香香……” 郑曲尺在哄睡了小妹之后,这才看向桑大哥,她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哥,我已经知道了。” 桑大哥一愣,半晌,他叹息了一声:“我也猜到了,要不然,你不会带着我跟幺妹去盛京的,但没用的,普通的医馆与大夫根本治不了。” 他不是没有带桑幺妹去问诊求医过,但是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他们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郑曲尺垂眸盯着幺妹红扑扑的小脸,那么粉嫩健康:“这是蛊,一般人怎么可能会医治?但是我打听过了,邺王宫有救幺妹的东西。” 桑大哥一惊:“邺王宫?那种地方的东西,我们这种寻常百姓怎么拿得到?!” 他并不知道郑曲尺如今已经不再是“寻常百姓”了,但郑曲尺也没就此事进行解释,因为她得花很大功夫来解释自己才嫁人就已经成为孤寡,还得负责养先夫留下的数万口人,说起她跟宇文晟之间的纠葛,那真是一匹布那么长。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他担忧她的状况,也不想他伤感她未来的人生。 这年代没了一个丈夫,相当于失去了未来的人生保障,说不准他会再次让她嫁人,为老郑家传宗接代。 “你肯跟我走,是因为幺妹的时间不多了,是吗?” 桑大哥一时哑声:“……” “墨家刻意给幺妹下蛊,肯定是为了什么目的,大哥明知道些什么,却不能告诉我吗?”她有些愤懑。 桑大哥撇开脸,不与她对视,语气生硬道:“尺子,你不必管这些事情。” 到了现在他都还是不肯告诉她,要么这件事情他笃定她解决不了,要么就是……这事与她有莫大的牵扯。 郑曲尺知道,倘若真是与她有关,桑大哥是打死也不会妥协的。 可是…… 郑曲尺如同起誓一般郑重道:“大哥,我是一定不会放弃幺妹的,如今既然有一条办法,哪怕路途再艰难,我也会迎难而上的。” “尺子!”桑大哥惊声道。 她难不成还真想去打劫邺王宫?! —— 第二天,郑曲尺仔细观察着幺妹的神情举动,发现她的确是要比以往聪明了一些。 以前,她语言发育迟缓,吐词简单,甚至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怒哀乐,但现在如果不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与正常的七、八岁孩子差不多。 但一旦说话,还是能看得出来,她的脑子跟语言都跟不上别人,一旦问急了,还会结巴卡壳。 自从知道桑幺妹的情况之后,郑曲尺便不再将她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带在身边,这样就可以随时知道她的一切情况变化。ъiqiku 紧赶慢赶了快半个月时间,他们一行人终于平安来到了水陆镇,不远处是一片明澄汪洋,水草茂密,码头上船只泊停,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郑曲尺这一出门,便是在路途颠簸了十来天,在那些小地方、野外、荒郊、破庙山洞,她根本没有空间更没有心思好好彻底清洗自己,这一路走来,她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馊了。 但从水陆镇到去盛京之前,她肯定要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地、舒舒服服洗个澡,再大睡一觉,补补眠。 人当真是群居动物,在离群索居一段时日,乍一见城市这种烟火气息鼎盛的地方,便备感亲切。 “我们先去镇上找一间客栈,然后再慢慢等蔚大哥他们来。” 镇上是不允许骑马奔走的,郑曲尺下了马车,牵着马徒步行走,桑大哥腿脚不便,就跟桑幺妹还有元星洲一起待在马车上,蓝月先一步进镇探路,武亮、四喜还有空吏则在马车四周,牵马跟随。 走在大街上,他们还来不及观赏这水陆镇的人文风情,城市面貌,却见离城门口很近的布告栏边围满了人,且他们正在大声激烈讨论。 她正好奇这些人正在看什么“新闻”时,就听到有人大声惊喊了一句:“巨鹿国那边发布了消息,他们已经搜到了宇文将军的尸首了!” 郑曲尺蓦然一震,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滞住了。 她松开马,赶紧冲上前,又听到一个人惊慌说道:“宇文将军真的死了?!之前不是说失踪,这……这以后咱们邺国岂不是要变天了?” “听说宇文将军是为了窃取巨鹿国的军事布略图,这才在边关出事的,可这事谁又能说得准呢,这次巨鹿国怕不是就打算来一个死无对证!” “他们想怎么污蔑陷害,咱们都只能吃了这哑巴亏不成?” “他们害死了咱们的大将军,还有理了?” 众人愤慨怒斥。 也有人理智一些,但也是满心的无力与失望:“这事还是得看证据,他们巨鹿国的人说是将军意图实施侵略计划,破坏了七国盟约,率先做出危害巨鹿国的事,他们才进行反击追杀,最主要的是,咱们邺王哪有胆子去问罪巨鹿国?他不给他们赔礼道歉,再割地赔偿就不错了。” 第251章盛京(三) 水陆镇离天子脚下近,这附近的百姓知晓的消息跟见识,自然是与那些边陲城镇的人不同,他们谈起时事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郑曲尺已经不必挤进去看布告栏上张帖的内容了,她相信很快这一类的帖子就跟小广告似的,会流传于大街小巷之中。 巨鹿国的人就是故意在搞邺国的心态。 邺国这么多年以来的守护神死了,被他们打败了,这一则消息原本就在私底下被传得沸沸扬扬,但也只是一种猜测跟揣度,但巨鹿国却直接爆出他们手中有最直接的证据——宇文晟的尸首。 这样的说法,无疑就是将所有人心底那稀薄存在的希望给打破了,他们就是要叫邺国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郑曲尺知道,这件事情恐怕是真的了。 当初她身为当事人之一,分明亲眼看到宇文晟被墨家的人与巨鹿军队合谋猎杀,身中不知道多少利箭之后,重重坠入血河当中,当时,那一片水泽之上大火烟漫,狰狰红光悸目。 她失神了几秒,但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忙拦住一位大婶:“大婶,我挤不进去,请问他们议论的事情,确定是真的吗?” 大婶看了她两眼,道:“应该不能有假吧,我听说巨鹿国的人还打算将宇文大将军的遗体送回邺国来呢,若是假的,他们哪敢这么光明正大。” “送回来?” “是啊,说是让邺王他们来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不是咱们邺国的大将军……”说到这,大婶哀声叹气了起来:“造孽啊,咱们邺国往后该怎么办啊。” 郑曲尺在去客栈的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没上马车,而是找了个借口,让武亮先将桑大哥他们送到蓝月订下的客栈,她则四处逛逛,稍后会自己找过去。 她独自在陌生繁华的街道上走着,路边是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人来人往,身影重重叠叠,交集又交错而过,没有人会停驻下来。 “福县饴糖哦,酸甜果味啥都有,快点来瞧上一瞧,尝上一尝,别处可没得瞧,没得拉莫香甜……” 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乡音,是福县那嘎达的川普吆喝声,不少人被这道不一样的叫卖声给吸引住,朝那人的摊位聚集过去。 郑曲尺也走了过去,她定睛看了两眼,便不由自主的也买了一袋。 但买完之后,她才忽然想起,她身边已经没有送糖的人了。 幺妹在换牙,不能多吃糖,桑大哥也不爱吃糖,她……好像也不喜欢了。 不过,听说糖分有助于分泌多巴胺,让人感觉更愉悦,之前她就是这样哄他那位早逝的夫君的,但她自己却没有尝试过。 半信半疑地倒出一颗,放进嘴里嚼巴嚼巴。 还挺甜的。 没走一会儿,忽然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人在跟着,她知道四喜或空吏肯定匿在暗处保护着她,哪怕她不吩咐,是以她并不慌张,回头一看,却是元星洲。 而元星洲一直看着她,眸光变幻莫测。 郑曲尺奇怪:“你怎么也下来了?还一直跟着我?”Ъiqikunět 元星洲走近她,盯着她润红的唇齿之间包裹着的若隐若现的饴糖,问道:“宇文晟死了,你很难过?” 郑曲尺一愣:“我很难过?” 她摸上脸。 元星洲又反问道:“你不难过?” “我不知道……”郑曲尺其实跟元星洲不大熟,但正因为他们不熟,她好像才能够吐露出一些不为人道的心声:“你知道吗?我总是不大相信他就这样死了,或许……” “或许什么?” 郑曲尺朝前走:“或许等我亲眼看到他的遗体,我才可能会真正的相信吧。” 元星洲跟随在她的身旁,两人并肩而行:“那失去了他,你高兴吗?据我所知,宇文晟他连人都当不好,如何会懂得给人当夫君呢?”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好像也是实话。 但郑曲尺回头想了一下。 她所认识的宇文晟的确很多时候不是个人,是个独裁者,他行事风格残暴狠绝,他从不会有仁慈之心,任何与他为敌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是给她当夫君……除了那一场乌龙隐瞒彼此身份造成的伤害的事件,她再努力回想一下,他好像一直都比她更为称职。 她但凡有难,他远赴千里亦会想办法赶去救她。 可他遇上险境时,她却什么都做了。 除了在事后努力补救,帮他护好他留下来的那些东西,不让任何人染指、夺走……可是,他护了这么多年的邺国,如今已经危在旦夕,随时可能会落入其它国家的魔爪当中,其中还有杀害他的巨鹿国…… 郑曲尺扭过头,将嘴里的糖全数嚼碎了吞下:“元星洲,你说人活着,图個什么?” 星元洲稍微缄默片刻,才回道:“图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但这不是我的想法,但我觉得它应该是伱的想法。” 郑曲尺一怔。 她转回头,看着街道上的熙熙攘攘,繁华热闹,或许有朝一日,战火来袭,这里的一切都将被覆灭成一片废墟。 心思在心底流转了几个来回,一次又一次地,但这一次,她不再迟疑了:“我们不如合作吧。”Ъiqikunět 她终于说出来了。 元星洲闻言顿了一下,他凝视着她的侧脸:“你为什么忽然之间愿意了?” 郑曲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突然想通了吧,人活着,总不能只是为了能活着,或许是为了宇文晟,或许是为了我与我的家人,也或许是为了手上的这一袋饴糖吧。” 她的意愿,第一个竟是提到了宇文晟……无论她之前有多想摆脱他,与他划清界限,但他就像那无孔不入的空气,终究还是通过惨烈身死的方式,在她心底的空白之处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元星洲诡淡的面容浮起一抹笑意。 “好啊,我拿我想要的,你做你想做的。” “合作的内容与方式我们私下找个时间再慢慢谈吧,喏,这个送给你吧,就当作是我的诚意。”郑曲尺将手上的糖袋扔给了元星洲。 元星洲下意识伸手接过,他垂眸看了一眼:“你不要了?” “我不喜欢吃糖。”郑曲尺摇了摇头。 她也不能将糖带回去,要不然幺妹看到了,肯定会一直缠着她要,幺妹那一口小白牙被之前买的糖给祸害了不少颗,现在说什么郑曲尺也不会再给她吃这种高糖了。 他又看向她:“那你为什么要买它?” 她掉转头,不再茫然行走于街道上,而是回客栈的方向:“我以为吃糖真的可以叫人心情愉悦,但尝了一颗,我发现都是卖糖的人骗人的谎言。” 元星洲看着她的背影,从糖袋内倒出一颗捻着放入口中,再慢慢抿化,可以感受到它的甜味在我的舌头上蔓延开来,从生理到心理。 “……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谎言呢。” —— 第二日,蔚垚他们的队伍就到了,而早早在城门外等候的空吏将蔚垚、王泽邦他们带到了客栈。 至于盛安公主与路匪们自然还在城外,这么大一批人若一起进入陆水镇未免太过惹眼,是以仅蔚垚跟王泽邦两人过来。 见到他们,郑曲尺立即问道:“怎么样,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蔚垚摇头:“只是一些小麻烦,只要让盛安公主偶尔露一露面,暗中蠢蠢欲动的人,全都重新躲藏了起来。” 听到没遇上什么事,郑曲尺这才放松地笑道:“那就好,我们这边基本上都是生面孔,根本没有人留意,一路上也是出奇顺利,那你们就好好休整一晚,咱们明天就入盛京。” 他们两人点头,这时一路神情复杂的王泽邦,忍不住出声问道:“夫人,你在陆水镇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郑曲尺没有避讳:“你们是说城门口贴在布告栏上的事情?” “对。” “嗯。” “听到了。”她答得很爽快。 王泽邦紧了紧拳头,道:“在路上,付荣的急讯传来,他的确看到他们在河里打捞出一具尸体……穿着疑似将军的衣物,身中箭矢无数,戴着一张神傩面具。” 郑曲尺微微低眉俯视空气,出声道:“是与不是,到时候他们将遗体送回来,我们……收尸的时候便知道了。” 他们观夫人神色平静,唯于眼尾之处似有一抹浅红,如伤鹤仰颈。 但她一抬眼,清澈如净坛的眸子又了无痕迹,似什么都没有留下。 “夫人……” 郑曲尺抿了下唇,放低声音:“你们也别太难过了,往后,我会像他一样,尽我最大的能力去护着你们,我们一起守望相助,共克时艰,往下走下去吧。” 蔚垚闻言心底瞬间涌上莫大的冲恸,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时竟有些酸了鼻头,而王泽邦身体不可控地轻颤着,在露出真实情绪之前,他先一步撇开了眼睛。 “夫人,我们……我们一定亦会誓死守护好你的。” 她明明也同样恐惧于未来的各种风浪打来,却还是努力地支展开一双尚且孱弱柔软的翅膀,想将他们护于羽翼之下飞行。 —— 翌日,郑曲尺早早起来打算好好梳装打扮一番,但鉴于自己不太懂时下贵妇人都是怎么装扮自己,所以她还特地请来城中最有名的妆娘子,这可是花了一笔大价钱(心疼得快吐血)。 她考虑着这一趟入王宫,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宇文晟的夫人,上将军府还有四象军。 而元星洲既也要见邺王,自不能形象邋遢,是以他也是着重打理了一番衣着。 等他们俩人造型好下楼时,下方等待的蔚垚、王泽邦还有灭团四人都看呆住了。 郑曲尺此时不再像之前那样穿着少女的鲜嫩色衣衫,而是一系列庄重的色泽,只为压一压她身上的跳脱与稚嫩。 妇人的发髻终究是不大适合郑曲尺的脸型,所以妆娘子便给她中和了一下,高高梳扎而起的隆起发髻,在后脑部位垂下一些头发,垂下的名叫分髾,再以白羽毛细辫垂于两颊,不让过于曲卷的额发凌乱。 一袭青绿长裙,以宽松为主,对襟,大袖翩翩,腰间用一块帛带束腰,下摆缀有不同颜色的缘饰,长裙曳地,下摆宽松,饰带层层叠叠,走动之时却不显臃肿沉冗,反倒是优雅和飘逸。 元星洲则是一身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腰封,暮云青浮光锦彩晕锦青莲纹,一出来之时,扑面而来的贵重气质,直接便让普通的客栈蓬毕生辉起来。Ъiqikunět 当这两人同时盛装站在他们面前之时,或许是服饰跟装扮都来自同一人之手,也或许是男女服饰颜色极为相近相契合,他们站在一起,竟莫名有一种极为般配的错觉。 ……就仿佛,这是一对贵门年轻夫妻站在那里。 “你们怎么不说话?是我这身装扮太奇怪了吗?”郑曲尺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他们回过神来,赶紧道:“当然不是。” “夫人,我们走吧。”蔚垚上前格开了她与元星洲。 “好。” 她侧过头,小声问道:“合适吗?” 他们刚才沉默是什么意思?她觉着这身衣服还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穿她身上好不好看,毕竟这里也没有全身镜,总不能她觉得自己美美的,别人却觉得她是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装怪吧? “夫人今日光彩照人,十分合宜。”蔚垚肯定道。 呼,那就好了。 她刻意给自己弄一种新的形象,就是为了可以全力以赴去应对接下来的事情,女人的装造不是为了取悦别人,只是为了增强信心,以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开拓自己的人生。 “大哥跟幺妹呢?” “他们已另行安排护送了。” “那走吧。” 元星洲跟着出来,正准备随郑曲尺一道上马车,却被王泽邦伸臂拦了下来。 他客气却又坚定道:“世子殿下,您的马车已备好,在那边。” 元星洲扫了一眼郑曲尺钻入马车消失的背影,斜转过眸子,对着王泽邦无声阖动嘴唇,然后转身离开。 而王泽邦在接收到那一句密语时,瞳孔一窒,却定在了当场。 —— 马车内,盛安公主也在,她看到崭新一面的郑曲尺,瞪大眼睛:“你、你怎么变这样了?” 郑曲尺坐下,抬眼:“变哪样了?” 盛安公主眯了眯眸子:“变强势了,也变坚定了。” 郑曲尺一愣,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 郑曲尺失笑,点了点头:“是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盛安公主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无路可退了。”她还是在笑。 但盛安公主却莫名感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传来。 不是因为郑曲尺此刻风轻云淡的讲着一句沉重莫名的话,而是盛安公主从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未来盛京被掀起的波涛惊骇,血雨腥风。 第252章盛京(四) “无路可退?”元楚华一双凤眸盛气凌人:“不过一个乡下丫头,你以为你遇到了宇文晟,并嫁给他,就能够改变你真正的模样?” 她上下打量了郑曲尺一番,佻吊的眼梢,刻意压人:“没错,现在你的捯饬一番,倒还像那么一副将军夫人的样子,可是你永远要记住,首先有将军,才有将军夫人,没了将军,你什么都不是。” 如今宇文晟死于巨鹿国一事,在盛京范围内被传得人尽皆知了,元楚华自然也听说了,她从一开始的全然不信,到现在都有些疑信参半。 郑曲尺认真的听完元楚华的发言,倒也没有觉得被侮辱,每一个人投注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视线,都有浅有深,当然也有各种不同的声音。 在元楚华的认知当中,她就是一個运气很好,一朝得到了邺国权贵上将军青睐后,一步鲤越龙门的乡下丫头。 她既无学识也无见识,如今宇文晟死了,她便手握着一大笔“遗产”在这里自以为是,妄想可以成为真正搅动风云变幻之人。 “我只是我,郑曲尺。”郑曲尺不予反驳元楚华对她下的妄议,但有一件事她却必须声明:“我不会因为成为了将军夫人,我就失去了自我的名字,其实在被唤作将军夫人与郑曲尺之间选择,我宁愿做我自己,而不是宇文晟的附属。” “呵哈哈哈……”元楚华听得忽觉好笑,她甚至觉得郑曲尺是得了便宜在卖乖:“伱觉得你能越过宇文晟赋予你的强大身份,单纯的做你自己?你有什么能力来打破这份尊贵荣誉,这一份枷锁禁锢?” 这句话,直白点来讲,就是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让别人越过宇文晟这个强大男人的光环,而去记住你这么一个小小人物的名字? “做不做得到,跟我想不想,是两码事,我将所有的荣誉与身份,当作是一件漂亮的羽毛霓裳加身,它是妆点与配衬我的存在,而不是代替我本身的存在,我自然还是我自己。就如同你,假如哪一天你不再是盛安公主了,你还是你吗?” 元楚华原以为凭自己在后宫练就的犀利刻薄言语,会叫郑曲尺暴跳如雷,然而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是稳如泰山,反倒是她破防了。 “本殿为什么会不是盛安公主?我元楚华生来便是盛安公主,这一生都将会是,我不像你一样,野鸡镶了金边,便以为自己可以与本公主平起平坐,本公主生来便是凤凰!” 这话就多少有些难听了,甚至是人身攻击。 而郑曲尺也不打算惯着她。筆趣庫 郑曲尺静静地听她说完后,挑眉,慢条斯理道:“哦,我是野鸡,可我记得好像也有一句话,叫作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咔嚓”,本来就尤其担忧邺国未来造化的元楚华,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断裂了,她气得牙关直哆嗦。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毁了他们元家的百年尊荣,夺走元家至高无上的位置! “郑、曲、尺,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气得面色发紫,一个眼神无辜,却面无表情。 “公主,夫人,你们可是有事需要属下帮忙?” 或许是里面的动静太大,马车外的蔚垚将身影靠近,贴着车帷裳出声道。 元楚华一听蔚垚这个时候发声,便猜到他肯定是在给郑曲尺救场的,只是这样一来,倒是提醒了她目前自己的处境,她现在不在王宫,而是在郑曲尺跟她的这些人手上,她虽然自持武功不错,但到底是寡不敌众,不能意气用事。 如今理智是回来了,可心底那口气却这样硬生生的堵着,如何都顺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没忍住迁怒道:“蔚垚,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算是完了,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凡事只讲规矩,不讲情面!” 马车外,蔚垚许久没有吭声,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既然公主说了,那蔚垚只能遵令。” 元楚华:“……” 郑曲尺倒没想到她跟盛安公主之间的拌嘴吵闹,会直接影响到她跟蔚垚之间的交情破裂,他们可以分道扬镳,这她管不着,但她希望是双方经过深思熟虑下的决定,而不是因为在自己激怒之下冲动行为。 她故意放大声量,对蔚垚道:“公主不过说笑罢了,既是数年的交情岂能是简单一句气话便能断的,蔚大哥,我与公主不过就是谈论些女子家的小事,你不懂,就不便插言了。” 说完蔚垚,郑曲尺又问起元楚华:“你说是吧,公主?” 元楚华现在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冲动时的言语,但她又不愿意承郑曲尺的人情,两相僵持之下,只能哼了一声,便也不答话了。 但不反驳,也相当于默认了。 蔚垚知道夫人这是不想因为她的缘故影响了自己与公主的交情,他倒是早在心中有了轻重之分,但既然夫人开口了,他只能顺应道:“属下知道了,是属下不该随意插嘴,抱歉了公主,打搅到你们。” 他这也算是给盛安公主一个台阶下,将之前的事情一笔轻描淡写抹去了。 元楚华隐晦地瞥了一眼郑曲尺,这人倒是有意思,自己明明先前都说了那么过份的话,她却好像半点不介怀,还替她跟蔚垚斡旋。 郑曲尺好像看懂了她的眼神,微微一笑道:“你之言语并不能刺痛我分毫,但我的话却戳中了你的痛点,若因此还害你失去了一个值得相交的旧友,我于心不忍。” 元楚华怒极而笑了。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特么的更气了。 —— 正午时分,远从福县而来的车队即将到达了盛京,城门口此时已经来了不少的人,其中有王家的人,有蔚家的人,还有官家的人,而好奇看热闹的百姓们则被挡在藩篱外,只可远观不能靠近。ъiqiku 京中城守正领着一批守军列队于城门前,等候迎接,并第一时间对上汇服。 后方的人交头接耳,相互打听消息。 “这是谁要来啊,摆这么大的仗势?” “我倒是听了小道消息,说是上将军夫人来了。” “真的假的?以前确也听说过宇文将军娶妻了,可我只当是一则谣言,没想到还能是真的啊。” “这应该是不作假,我认识宇文家的一个宗族子弟,他可是亲口承认看到宇文将军回宗祠给他的新婚妻子上了族谱,况且你们看,王家与蔚家都来人了,这两家可是一直是宇文将军的忠诚从属,这事定然不能是假的了。” 蔚家可是邺国第一武将世家,而蔚垚更是蔚家年轻一辈的翘楚者,而王家则是邺国几大世族当中最为显赫的,能让他们俩鞍前马后护送之人,除了宇文将军之外,必定就只有将军夫人了。 “夫君……” 蔚垚的妻子站在人群当中,她仰望着久别重逢的丈夫,见他安然康健,一切无恙,面含柔美欣慰的笑容。 而王家长媳带着一个模样、神态都酷似王泽邦几岁孩童,端庄娴淑地站在那里,也一瞬不眨地望向王泽邦。 车队如期进入了城门之后,城守便上前交接洽谈,出面应对之人是王泽邦,不一会儿王泽邦回来,挨在郑曲尺车窗边:“夫人,邺王派了大臣前来传达口谕,人等候多时了。” 早就料到了只要他们一靠近盛京,就会进入邺王的视线范围之内,她并不意外,只是她猜到邺王急,但没想到他会这么急,她这前脚刚到,对方就蹲守在门口将她给拦截了。 “知道了。” 马车内的元楚华微微颦眉,父王这番操作连她都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撩开帷裳踏及下了马车之后,郑曲尺坦然平静地迎接各类眼光,所有人第一时间都将好奇的视线投射了过来。 惊艳,也或者是因为太过出乎意料了。 当他们想象之中绘画出来的人,与现实所见的人,进行了强烈的冲突对比,谁一时之间都会傻眼。 周围突然安静得就好像时间停滞了一样,直到有人突然愤恨地喊了一句:“她不配嫁给上将军!” 紧接着,人群当中有人朝着郑曲尺这边投掷过来一块石头。 这一幕是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的。郑曲尺反应也慢了一拍,猝不及防之下,她转过头伸手挡在了脸上,但痛意却一直没有传来,她惊疑地放下手,却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挡在了她身前,那一块尖锐的石块被其牢牢地抓握住了。 她沿着手臂看过去——是元星洲。 他不知何时下了马车,还远胜所有人的反应速度,及时替她挡了下来。 这时王泽邦跟蔚垚他们脸色铁青地冲了过来,见夫人被元星洲护下,并无大碍,所有排列整齐的玄甲军也围拢过来,他们调转过头,随着这一个动作发生,在场一众人都生生打了一个寒颤。httpδ:Ъiqikunēt 如同海上狂风大作,怒涛汹涌,大风暴脱了缰,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开来,他们气势汹汹,目光如同想要杀人一般凶狠。 “何人敢伤我们将军夫人?!”声裂长空,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禁不住猛地退后一大步,生怕自己会被这股骇浪给席卷而去,丢了小命。 他、他们可是真的在拿这郑氏当将军夫人一般尊重、看重啊,任何人胆敢伤了她,就等于是得罪了王、蔚两大世族,还有宇文府麾下的四象军。 “不、不是我们……” 他们赶紧撇清关系,否认与自己有关,人声嘈杂,乱哄哄的如蝇嗡耳,人头攒动,一时之间根本就分辨不了究竟是何人所为,那人如今又潜匿到了何处。 郑曲尺的视线从元星洲身上缓缓收了回来,她稳定住心神,见因为这一次事故,闹得人心惶惶,她初来乍到,无论是对或错,若将事态闹腾大了,传出去终究是一则笑谈。 “暗处鼠辈,连面都不敢露,有何可惧?此事先不追究了,但绝无下次。” 她看向人群,那包容如海、又威严如巍峨山岳的气态,一下就所有人噤声。 不是说,这位将军夫人只是一个乡下的丫头吗,但现在看起来,怎么一点都不像呢? 元星洲将手上的石头碾成了粉沫,随风而扬,他偏侧过脸,抬眸朝着人群当中一人看过去。 他眼神有毒,阴鸷当中闪烁出一抹暗光。 “郑曲尺,你不追究,可本殿却不容许……” 他话音未落,身影瞬间一闪,一道刮脸的冽风飒飒而过,再次回到原地之时,他已经将一人扯出扔摔在地上。 这人穿着一套妇人家的衣裙,很是常见的装扮,然而再仔细一看,才能发现他面容硬朗,生有喉结,却是一名男扮女装的年轻男子。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藏得这么隐密,竟然会被一下就揪了出来,他趴在地上的表情还很是茫然。 “本殿?” 元楚华也下了马车,她就站在不远处,她在亲耳听到了元星洲这个自称之后,便错愕地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元星洲。 越看,她便越心惊不已。 郑曲尺见元星洲风厉雷行地帮她将行凶之人逮住,稍微讶了一下,然后她看着跌倒在地上的这个可疑之人,忽然有些明白事情可能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简单。 她神情瞬间冷了下来:“将人立即抓起来,严加审问。” 王泽邦跟蔚垚顿时也意识不同寻常,立即着手处置:“是!” 等她处理完眼下的事情之后,一位领着侍卫的文臣才姗姗走过来,他一上来便直接宣令:“郑氏听令,王上在宫中特地设下晚宴邀请将军夫人,请与我们一道入宫吧。” 郑曲尺躬身:“臣妇遵令。” 文臣淡淡地扫过她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盛安公主,神色当即温和下来:“公主,王上有令,让您回了盛京,便即刻回宫去见王后。” 元楚华面上露出一抹沉思,她点头:“知道了。” 郑曲尺回头看向元星洲,想到他刚才及时帮了她,不,应该是救了她,她只当是别人泄愤的一扔,说不准对方的力道足以致命。 “我们一道。” 元星洲:“自然。” 传谕的文臣闻言,下意识看向了元星洲,但下一秒,神色遽变:“这一位是……” “我的随从。”郑曲尺随口道。 随从? 可是、可是他为何生得如此……像年轻时候的王上? 第253章邺王(一) 谁家随从穿得这样一身的显贵昭焯,这将军夫人莫不是在拿他当盲人糊弄吧。 “将军夫人,王上只邀请了你一人,你若带着随从同行,只怕不大合适吧。” 大臣稍稍回神之后,便果断拒绝了郑曲尺的要求。 他是京中贵臣,自持高高在上的身份,哪怕是在面对郑曲尺这个上将军夫人,也只是表面客气,但言语行为都是强势施压。 他本以为像她这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女子,在他面前肯定会唯唯诺诺,任人摆布,可事实上情况却不如他意料那般。 郑曲尺转过身,对王泽邦还有蔚垚道:“你们就不必跟我入王宫了,将该做的事情做好,该回家的回家一趟,我……”她又转眸,看向元星洲的方向:“会护我自己的。” 王泽邦跟蔚垚都明白夫人的意思,他们事前便商议过到了盛京会遇到情形,也做了相应的安排,他们又看向了在前方期盼等候的亲人,阴晦地点了点头。 两人也看向星元洲,动作神态如出一辙道:“您先前保护夫人的事,我们在此跟您道谢。” 这一番躬身行礼的恭敬,在别人眼中未免有些突兀与奇怪,不是说这人是将军夫人的随从吗?那救人的举动不该是职责范围之人的事吗? 两人挺直起身来:“希望接下来的路途,您能继续护好我们的将军夫人,拜托了。” 元星洲被他们这种当众“托孤”的行为给逗笑了。 “你们倒是挺会见缝插针……”话锋一转,元星洲黚漠如石的神色依旧苍白如雪,但转眸落在郑曲尺身上的眼色,如波澜不兴的黑海:“不过我既是她的随从,她的安危自是我的责任,护她周全又何须他人来拜托?” 郑曲尺、王泽邦、蔚垚:“……”他进入角色扮演的速度可真够快的,这么一下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大臣说的句就这样石沉大海,他见他们自顾自讲话,却将他完会忽略了一边,顿时表情变了又变。 他清楚对方是故意的,而他沉浮官场多年,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他压下眼皮,带着犀利压迫感,冷声道:“将军夫人,你……” 郑曲尺先一步出声打断了他的造作官腔,以骄纵横蛮之态道:“其它人可以不带,但这个随从我是非带不可,没有他,我的人生安全由何人负责?你们?呵,我这才刚一进城便遇上了刺客,伱叫我如何放心?要不你眼下就去王宫申请调派御林军来护卫我的安全,要不然就由我带着一名随从去觐见王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有时候不是一味的温驯得体,有礼道德就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当你拥有一定的身份与地位,完全可以大声地述说自己的要求与底线。 听她一口一个人生安全,一口一個刺客,哪来的刺客,不就是一个扔石头的愤青分子吗? 大臣脸色涨红成了猪肝色。 这一时也无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件,人一来盛京就遇上一起趁乱伤人事件,这事的确是他们与城守共同失职,见她执意追究他们的过失,揣疑盛京守卫的可靠性,他却无言反驳。 大臣并不想跟她在这里唇枪舌战个高低来,更何况此女身边有王、蔚两家替她保驾护航,她还有四象军当背后靠山,凭实力而言他明面上根本硬不过她。 想着,既然王、蔚两家没有跟着她一块儿入王宫替她撑腰,就这么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小随从,哪怕跟在她身边,应该问题不大。 更何况……这随从五官乍一看,当真有几分像年轻时期的邺王,他与邺王从小一块儿长大,从他的陪读,到如今的近臣,他是一步一步看到邺王容貌变化的。biqikμnět 方才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个随从真的与邺王很像,但再仔细一看,又好像不太像了。 形似,而神不似,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过他还是存了疑,在心底多留了一个心眼,打算将人一并弄进王宫好好查查底细。 “将军夫人既觉得非要带上这名随从不可,那便依了你意吧,眼看耽误了不少时辰,若叫王上久等便是罪过了,那咱们便走吧。” 他一番话一口气说完,不带停歇的一掸袍袖,转身便忍怒领路在前了。 而郑曲尺与蔚垚、王泽邦他们分开了,路匪与军队全由蔚垚他们带走,而她与元星洲则坐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郑曲尺这一趟马车并没有与盛安公主一道,她被大臣安排的人给先一步接走了。 而降格为她“随从”的元星洲,自然是不能再坐马车的待遇,他跟随在马车后方一同步行。 郑曲尺撩起一截帘子,想了想后,喊道:“小洲。” 她没喊元星洲,这名字太过于惊人了,只叫了一个临时编的名字。 后方的元星洲听她这样喊,表情古怪了一瞬,上前靠近马车:“夫人有何吩咐?” 他们马车周围没有宫中侍卫跟随,全都在前方护着大臣,是以车子一圈很是清净。 她小声交待:“一会儿见到邺王,你先别表露身份,我这边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你再决定露不露面,知道吗?” 她刚才想了一下,万一这邺王并不是真心想寻子,而是为了以绝后患才出此损招,那元星洲就等同自寻死路,当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元星洲没什么表情道:“都听你的。” “刚你见到盛安公主了吧,我见她被带走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瞧,她肯定是怀疑你的身份了,说不定会将这件事情告诉继王后,你这边要紧吗?” 由于不清楚他与他母后当年究竟是遇到什么事情,才会一死一逃,至直现在才肯回宫面见邺王,但据她小时候被各类电视剧荼毒侵害的经验来看,这事估计跟朝堂后宫的人脱离不了关系。 元星洲不经意地舔了一下嘴角,干涩的嘴皮有了滋润,泛起一抹猩红的颜色:“不要紧,反正这些人,我总是要一个一个去见的。” 郑曲尺见过一副准备要去毒咬所有仇人的阴森模样,她觉得他要是以这种神色进王宫太过危险了,于是打断他道:“元星洲,你凑过来一些。”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将脑袋靠近一些。 郑曲尺小声对他道:“方才,谢谢你及时救了我,我会知恩图报与你互助互利,所以……你进了王宫后千万别急着发疯,你要随时记着,保住我的小命才是第一位。”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着他,他想复仇一事需要筹谋规划才能实施成功,这事他只要还有脑子在,肯定能知道,但她这一趟进王宫,那可真就是前途未卜了。 这邺王阴险狡诈,她刚到就将她召入王宫,不给她任何喘息反应的机会,也不允许她带亲随侍卫,点明叫她单独一个进宫面圣。 她若不答应,这就是当面抗旨,他随时可以寻一借口来拿捏她,可她答应,这多少有些羊入虎口的意思,但好在她手上早就握有一张有用的底牌——星元洲,只要他在,她确定她这一趟定会安然无恙。 而前提是,他愿意不顾一切来保她。 方才蔚垚与王泽邦当众的恳切请求,自不是言语上那么简单的含义,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的意思,而最后元星洲答应了。 元星洲低眸,浓黑的睫毛像是乌翎羽毛落下,阴荫住了他瞳孔内微微闪过的笑意。 “嗯,记着了。” 郑曲尺听完心中大定,这才整理好思绪跟心情,打算集中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严峻考验——平安的从邺国至高无上的统志者邺王那里脱身。 —— 邺王宫算是郑曲尺穿越以来见过最豪华、最复杂的建筑群了,其工艺与建造水品基本上是邺国最上乘的水平,用的那些建筑材料也是她在别处没有见过的。 一路上无论是丹楹刻桷还是青瓦白墙,她都观察得极为认真仔细,大臣只当她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被王宫的金碧辉煌给震惊住了。 他鄙夷地扫了她一眼,暗啐了一句,土包子。 元星洲平静如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了过去,大臣不经意触及一瞬,就像被什么 httpδ:Ъiqikunēt恐怖之物惊了一下,他赶紧收起轻蔑的神色,默默地在前带路。 他将他们带到了圣元宫。 一入殿中,只觉里面光线昏暗,一排蜡烛点燃在两侧幕纱之后,最上方也隔着一层轻缈半透明的薄纱,在朦胧之间,隐约可见一具庞大身躯的人正坐在上头。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尤其甜腻的熏香,由于太香了,令人闻久了会有种想头晕想要作呕的感受。 “王上,将军夫人到了。” 大臣在前行完礼后,便露出跟随在后方的郑曲尺,她目不斜视,稍微屏住呼吸,也随之行礼,按照她目前的身份,不是在重要的场合上是不必对君王行全礼的。 而现在这一幕场面……想来只是邺王私下对她的会见,谈不上什么正式场面。 元星洲自然没有跟她一并走进来,而是在殿门前等着。 “郑曲尺,是叫这个名字吧。” 黑纱后方,一道低低沉沉,似乎还包裹着一口浓痰的嘶哑嗓音在殿中响起。 这声音,配合着殿中这股奇异腻甜的香味直冲鼻,简直神了。 郑曲尺抿紧了唇瓣,扼住想反胃的冲动,眼珠子稍微掠过了一遍殿内,除了方才打开的门,竟是窗户全部锁死,不余一点空隙透风。 “是臣妇。” “你一个人前来见孤,你便不怕?” 中气不足的声音慢吞吞地询问着,他的语速与寻常人不同,抑扬顿挫,像是长年规训威严示下所留落的声腔。 所幸没见到真人,光听声音,这扑面而来的沉重压力倒是减弱了几分。 “王上乃邺国崇高无上的存在,见你只会让臣妇感到荣幸。”郑曲尺回答得十分自然,就好像这就是她真心诚意的想法。 “哈哈哈……这胆识,这口才,倒是不错,比孤想象之中要好上许多。” 郑曲尺站在这里,可不是想跟他来一场口头官司,或者家长里短,直接略过这些冗长的开场白与虚伪寒暄试探,她直接开口道:“王上,臣妇有要事禀明。” 也许邺王见惯了各种腹中有言嘴上涂蜜,言不由衷之人,倒是第一次见到郑曲尺这种开门见山的直肠之人,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没有讲上两句,她倒是先一步直入主题了。 停顿了片刻,邺王才道:“何事?” “臣妇在福县逮捕到路匪一众,经审讯他们并非普通的百姓落寇为匪,而是前王后的带刀侍从。” 邺王早知此事,是以声音平静:“你既审讯过他们了,那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嘴硬得紧,关键之事吐露甚少,只是臣妇顺藤摸瓜,却得知了一些关于大世子的线索。” “大世子?!” 他突然起身,但却又因为沉重的身躯重重跌坐下去。 但这股猛烈动作带起的风气,却将他身前垂落的黑纱掀开一角,那一瞬间,郑曲尺抬眼看清楚了邺王如今的真实面貌。 一个接近三、四百近的大胖子,五官都被脸上的肉挤变型了,像一摊猪油似的摊坐在宽大厚沉的王座之上,他脸色乌青,眼皮下垂,一副疲态与倦懒的样子,全无一个帝王该有的尊荣威严。 仅一眼,她便迅速垂眸,不敢再看。 “吾儿在何处?你查到了没有?”他声音十分激动迫切,显然这则消息于他而言十分看重。 “路匪们一开始死活不说,后来倒是有几个熬不住酷刑,透露了几句,说是大世子不能入京,不能见某些人,否则会有性命之危……” “谁说的,咳咳咳……”邺王愤怒地想喝斥反驳,却抑不住一阵猛咳,旁边的宫人一惊,连忙拿来痰盂,水,还有湿巾上前服侍。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邺王才沙哑着含糊的声音,气喘道:“吾儿,吾儿绝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伤害,谁敢害他,孤就叫她谁死!” 郑曲尺听到这,再结合邺王听到元星洲消息时的第一反应判断,基本可以确认邺王是真心想要找回这个大儿子。httpδ:Ъiqikunēt “他们虽极为隐藏,但最后臣妇还是查到一些线索,找到了一位疑是大世子的人,不知陛下可要一见?” 第254章邺王(二) “你所言属实?!” 邺王如今已经站不起来了,他也不顾被人用异样眼光打量,命宫人撩起身上的黑纱幕帘,双眼赤红道:“在哪,吾儿在哪?!” 退避到一旁的大臣闻言心下一惊,神色几番转变,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 将军夫人这一趟执意要带一个随从入宫,此事便是蹊跷之一。 再观此人穿衣打扮、气质言谈都不像一个普通随从,尤其这“随从”与邺王年轻时长得还很像,他当时便暗暗留心,本打算事后好好彻查一番,可如今…… 他却是恍然大悟,难道他就是…… 郑曲尺歪头转身,朝着殿外的方向喊了一声。 “进来吧。” 但见元星洲健步稳行走了进来,他肤色于昏暗光线之中,如暗中生物一般透着莹白色泽,漆黑的眉眼麻木淡然,阴郁地抬头瞥向邺王一眼,但转瞬又覆落眼帘。Ъiqikunět “星洲……见过父王。” 邺王看到他时,则震怔在当场。 空气当中,袅袅飘散的熏香似更为浓郁了,香气沿着发黄的壁梁懒懒地向上攀爬,宫人与大臣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精彩,诧异、惊瞠……郑曲尺则颦眉,暗暗放缓呼吸,甚至想拿袖子来遮挡鼻子。 他们都闻不到吗? 还是他们对这股腻得叫人作呕的味道早已经习以为常? 邺王在久久失神之后,蓦地大吸一口气,他按着胸膛道:“越群,去、去看看他脖子后方,后方……” 大臣,也就是怀越群当即点头哈腰,配合着邺王的指挥,疾步走到了元星洲身边。 只是这一靠近,两相对比,他才发现元星洲长得十分高挑,他伸手欲行查探,但倘若对方不刻意弯腰低头,他根本就勾不着看。 可假如元星洲当真就是大世子殿下,怀越群便没资格叫他屈就低头,这属于大不敬的行为。 正当他为难之际,郑曲尺却开口了,她对邺王道:“王上,这位公子曾受过一些外伤,来时路途颠簸,难免劳累,不如搬张凳子叫他歇歇脚,也方便这位大人一查真伪。” 这话一下就给怀越群解了围,他感激地看了郑曲尺一眼后,又连忙朝上请求道:“王上……” 邺王不等他说完,便道:“允。” 宫人搬来一张圆凳给元星洲坐下,这时怀超群再绕到其身后翻开衣领一查看,当看到那一块胎记之时,他瞳孔霎时扩大:“王上,是、是有的,真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邺王听闻之后,倒不像之前那般激动,甚至并无太大的反应,他又说道:“那查看下他的腿,右小腿上,可有一道陈年伤疤?” 除了红色胎记之外,还有陈年伤疤? 郑曲尺闻言一下就看向元星洲,想看看他对此的反应。 想不到邺王在寻找大世子的事情上还特意留了一手,他在对外发布的消息当中,可从来没有提及此事,分明就是打算留着更关键的一处消息没透露,以防有人混水摸鱼,以假乱真。 怀超群连忙应了声:“是。” 怀越群蹲在元星洲跟前,小心翼翼撩开了他裤管查看腿部,只见其右小腿光洁一片,根本没有任何的伤痕,他当场愣住了,久久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邺王久不见其回话,便出声问道:“如何?” “回王上……”怀超群惊疑不定地转过身:“并无任何伤痕。” 这话一出,不仅郑曲尺不可置信,其它在场的宫人也都遮掩不住脸上的诧异疑惑。 邺王面无表情,凝盯着元星洲,沉声道:“你怎么说?” “父王怕是记错了,儿臣在五岁时从树上摔下,被尖锐石头划伤的部位是在左腿,且还在膝盖上方,并非右腿。” 他平淡陈述的一句话,终于掀起了轩然大波,邺王脸皮就像被吹涨起来的气球,红得发亮,他一只厚大的手掌拍在扶手上,止不住连连点头。 “对对对,是父王老了,记性不好了,吾儿,吾儿说得没错,没错啊。” 得到邺王的肯定回答之后,怀越群腿脚一软,跌坐在殿内,茫然无措地看向元星洲。 此人、此人当真就是失踪了十几年的那位大世子?! 郑曲尺原本紧张绷紧的背脊,这才缓缓地松了下来,吓死个人了。 这些王宫的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是池溏里的莲藕——浑身都是心眼,句句都是陷阱,也太会阴人了吧,要是她带来的这个“元星洲”真是假的,只怕早就被邺王一个又一个的迷惑行为给坑死了。 “你果然是本王的儿子,星洲,快、快上来,叫父王好好看一看你,这些年来你究竟去哪里了?” 邺王泪眼昏花,朝着下方坐着的元星洲慈爱关切招手。 元星洲站起身来,细长如镰的眉毛皱了下,他偏头看向金兽熏香:“父王,儿臣不太适应这殿中的熏香,可否开开窗?” 邺王闻言,瞳仁遽然一紧,忙慌张朝四下喊道:“快去开窗,灭香!” 宫人们被他这暴躁的喊声惊了一跳,动作稍慢,只见他抓起痰盂便砸向一名宫人。 他们急得满头大汗,快速行动起来,一扇接一扇地开窗、浇水灭香。 而这时候,当新鲜空气进入殿内,冲散了殿内那浓郁甜腻的熏香后,郑曲尺那股作呕难受的感觉才稍微好些。 元星洲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眼她眉头松开的神色,方走了上去,他站着,神色冷淡地看着坐在那里像一滩烂泥的邺王,神情流露出一抹莫名的怜悯:“父王,你老了,这些人如此怠慢于伱,按你以往的性情,只怕早就将他们一一处决了,但如今你却只能坐在这里,进行无用的喝斥发泄。” 原本贴墙而站的宫人们,闻言悚然看向这位刚刚归来的大世子,一番忐忑不安之下,瞬间一个个跪地,拼命磕头。 连怀越群也是被大世子惊人的言语给弄得汗湿一背,翻身惊恐伏跪。 他们对邺王是有畏惧的,但他们畏惧的是邺王手上的权势,他们对邺王同时也是怠慢的,因为他们打心底里瞧不起眼前这个连站立都做不到的邺王。 而这一点,竟然被刚归来的大世子一眼便洞察看透了。 唯有郑曲尺一脸懵然。 他这才刚回宫,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打算来一出清君侧? 这老邺王听了,能觉得高兴?他肯定会觉得自己的王君威严被他冒犯了,会觉得他野心勃勃,回来是想取而代之的吧? 郑曲尺在脑中各种臆想猜测,她以她浅薄的宫斗常识认为,这元星洲也太心急了,他们不是说好,要循序渐进,要慢慢图谋……https:ЪiqikuΠet 邺王全身激动地颤抖着,但他不是气的,而是高兴的:“对,吾儿所言极是,为父老了,他们这些人便藐视君威,如今你回来了,为父着实欣慰不已。” 郑曲迟一脸“卧槽”的看向邺王:“……” 疯批复仇儿子的老父亲,指不定也是一个老疯批,这叫遗传基因,没错,是她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他们的世界她不懂,打扰了。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这两个心怀鬼胎的父子叙旧时间,郑曲尺就跟所有跪一地的宫人们当背景板,直到邺王累了,眼皮子快睁不开的时间,元星洲才道:“父王,将军夫人与儿臣一道入京,路上不觉熟稔若知己一般,相谈甚欢,她今夜便与儿臣一道同宿百部殿吧。” 方才邺王让元星洲安歇在他曾经的世子居所百部殿。 听到这话,邺王倏地睁开了下垂的眼帘,他一双浑浊的细长眸子似探究一般看向元星洲的眼底。 宫中可供客宿的房间多如牛毛,他却偏偏要将人带到他的寝宫中去,这可以理解为两层意思,一是,人是他要护的,二是,人是他看上了。 邺王年轻时便是一名昏君,没少干抢人妻女之事,女子的贞洁于他而言并不看重,他更看重的是联姻带来的利益。 他扭动头部,他几乎已经没有了脖子,头与颈形成一团蠰肉,他两只细眯的眼睛如爬虫泛着粘腻感盯着郑曲尺……除了出身低了点,其它方面倒还是看得过眼,尤其是她手中握有宇文晟所留下来的巨大权势。 城门前的事情他自然有眼线回来汇报,她已经成功收服了王、蔚两大世家,而玄甲军也对她十分看重,这女子若不提及她的出身,她本身必然是有些手段在的,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嫁给了宇文晟?还在他死后迅速将他的势力收拢在手中。 换言之,掌控了她,不就相当于宇文晟留下的所有势力将为元家所拥有? 不过……这件事还得再慎重考虑一下。 “这事便由吾儿自己安排,孤累了,你们去吧。” 他想摆手,但抬起的力气都没有,他已经没有精力再思索任何事情,脑子昏昏沉沉之下,便想睡过去。 —— 在宫人们熟练地将呼噜声大作的邺王四肢摊正,令其睡躺在特地打造的宽大座椅之上,再替他盖上锦被…… 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让七八名宫人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而这一幕也让郑曲尺叹为观止。 这邺王简直颠覆了她对一国君王的所有认知。 来之前,她脑中不止一遍将所有君王的形象对其贴图,可真见到了人,她脑中的所有画面尽数被击碎。 她曾听蔚大哥讲过,邺王得了肥胖症,她也有过设想,他竟到了这般严重可怖的地步。 从殿中走了出来,郑曲尺这才大口地喘气一声。 元星洲问她:“不是说不怕他吗?” 她跟邺王的对话并没有刻意掩声,凭元星洲的耳力自然一字不落的听见了。 郑曲尺见引路的宫人们在前面,特意拉开距离留给他们空间,她低声道:“不怕,有你在,有宇文晟留给我的强大依仗,说实话,我并不太怕邺王拿我怎么样,只是方才在里面被那个什么香熏得慌,现在胸口还不太舒服。”biqikμnět 元星洲见她小脸憨态,不知是真无畏还是一时迟钝还没反应过来。 “那是蛇香。”他道。 郑曲尺听见了,她奇怪地问道:“什么是蛇香?” 用蛇做的香?在她印象当中,蛇一向与毒物挂钩,那这香该不会是什么毒香吧? “蛇香不是毒,而是一种特殊的香料,人若嗅久了,它会让人做梦。” 郑曲尺听他说不是毒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香能让人做梦?做什么梦?” “看心情,倘若你闻香时,心情是十分恐惧害怕,那么当晚十有八九会做噩梦,而若是心生欢喜,那便会做一场美梦。” “这么简单?” 郑曲尺自认单纯,但不傻,她回忆了一下先前邺王的动作神态:“不对啊,你叫邺王灭香之时,他分明有种被人拆穿之后的尴尬紧张,这香是不是还有什么……” 她的疑问在元星洲平波无澜的深沉眼眸当中,渐渐消弥哑声。 他的眼神与肢态动作都在告诉她,适可而止,知道的多了,反而于她无益。 “郑曲尺,我说过有我在,便没有人能够伤害得了你,你如果今夜不想做噩梦,那便多想一些开心之事吧。”元星洲告诉她。 他本不必告诉她这些事情,惹她烦心担忧,但他又不想她今夜会寐枕难受、横生浮梦厄运,至于蛇香还有其它什么样的功效,他都会替她解决的,不必她去害怕费心。 郑曲尺现在倒有些相信元星洲可以在王宫中护她安然无恙了,他虽然离宫十数载,但宫中的那些腌臜阴损手段,他好像都能一眼识破,心知肚明。 至于为什么邺王要对她用蛇香,想也知道对方肯定不安好心,说不定召她入宫就是一场设好的局,只是这个设局才刚启动,便被元星洲给出手搅和了。 他让她想一些开心的事,开心的事…… 郑曲尺小声嘟囔道:“我想当特别伟大的工匠大家,我想发明一些利民利国的作品,还有我想想……我想让我大哥的腿能好起来,跟正常人一样能跑能跳,我想小妹能够无病无灾,聪明伶俐,天天开开心心……” 她想的这些事情都是她心中愿望,人生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如愿以偿。 元星洲一一听着,接下她的全部祈愿:“你若嫁我,你说的这些事,本殿全都可以为你如数实现,求神拜佛无用。” 郑曲尺:“……”所以,嫁你才有用? 第255章夜宴群舌(一) 郑曲尺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跟她开玩笑,还是真的打算以利诱嫁,但无论哪一种,她都不会答应的。 婚姻可以是追求幸福的一种实际保障,但却不能是实现个人价值的体现。 嫁得好相当于重新投胎一次,这种理论她无法理解。 她认为努力投资自己,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上尽力奋斗耕耘,迈向新的更高的台阶,一步一个脚印打下的“江山”,这才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重启新的人生。 本事只要学会永远就是自己的,而婚姻不是不重要,但它可以是“锦上添花”,却不能是“救命稻草”。 郑曲尺笑了笑,小脸挂着轻松道:“在路上,盛安公主说过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她说,首先有将军,才有将军夫人,没了将军,她什么都不是。 “你猜,我是怎么回答她的?” 元星洲沉默了一下,他何其聪睿敏感,闻弦歌而知雅,他知道她这是拐着弯来寻理由拒绝自己的,倒也不必非得知道她会说什么来拒绝自己。 不过,他想了解她,想知道她是怎么样想的,是以顺水推舟问道:“怎么回的?” 见他没就此打住,还想听下去,郑曲尺便悠悠叹了一口气道:“我说,我只是我,郑曲尺,我不会因为成为了将军夫人,我就失去了自我的名字,在被人唤作将军夫人与郑曲尺之间选择,我宁愿做我自己,而不是宇文晟的附属。” “你的意思是,你只愿意靠自己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元星洲道。 郑曲尺觉得更精准一点的言论就是:“也不完全是,但我只会付出我愿意付出的代价来获取我想要的东西。”ъiqiku “嫁我,你就这般不愿意?” 郑曲尺并不想与他交恶,尤其今天她明白了与他结盟的好处之后,于是她换个思路来劝说他:“殿下,你觉得婚约它是什么?父母安排下的联姻还是利益交换的结合?” 元星洲对这個问题的答应是显而易见的,他嘲讽道:“自然是利益所趋,在元家娶嫁,都必须符合这一条原则,那就是对方身上有足够多的价值,如我母后,如继王后,还有后宫这一众的妃嫔。” 本来她想给他教育一通“因爱而成婚”的道理,但听他这么说了,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强人所难了? 伱跟一个没吃过糖的人说,糖是甜的,很甜很甜,你要不尝尝? 可他并不会想要吃糖,他只会问,甜有什么用? “所以,你想娶我这么一个二婚之女,也是因为看中我背后的利益?” 他倒是学得挺快:“你方才不是说,你是你,并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吗?那本殿娶你,便只是因为你是郑曲尺。” 郑曲尺对这话也不说信与不信,她抬起头驻步。 百部殿到了。 新晋的大太监总管道:“殿下,宇文夫人,请稍作歇息,晚宴布置妥当后,奴才们便过来通知你们赴宴。”筆趣庫 郑曲尺想着就邺王如今这模样,估计也是去不了宴会吧。 “王上亦会到?”她明知故问。 大太监总管面容带笑,恭敬道:“王上圣体抱恙,今夜恐不能出席,但王后会代王上主持夜宴。” 继王后? 郑曲尺莫名就觉得夜宴肯定会成为一个鸿门宴了,她正打算借故拒绝,却听到元星洲问道:“除了王后,这一次夜宴还邀请了谁?” “这……”太监总管看了元星洲一眼,想起他的身份还有邺王待他的态度,最终还是答道:“还有五国使臣,宏胜国、北渊国还有南陈国都来了人,只剩余巨鹿国与行程较远的西泽国使臣还没到。” 北渊国……想到了那一封回信,郑曲尺立马改变了主意:“什么时辰开始?” “酉时正点。” “对了,春蒐的六国军事演练可有定下何时?” 大太监总管闻言,立即惶恐低头:“奴才们万不敢窥探殿前之事,此事将由王后与各国使臣、还有上场演练的将军们商议之后,方能定下。” 郑曲尺一听,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怎么这种国家大事会由继王后来决定呢?邺王呢? 他虽然胖成那样,移动不便,但她观他神智清醒,还没有到老眼昏花、无法辨别事物的时候吧? 郑曲尺脑中不可避免地脑补了许多故事,她觉得她现在参与的内容,像极了三百集都演不完的爱恨情仇、宫廷斗争电视剧。 她阴晦地与元星洲对视了一眼。 由元星洲再次提问:“若父王不在,本殿前去是否合适?” 大太监总管忙道:“合适的,陛下自会为殿下归来的事情做好一切准备,殿下只管前往,静观其变即可。” —— 大太监总管安排好一切之后,便躬身离开了百部殿,元星洲跟郑曲尺进去之后,便打发走了宫人,两人单独谈话。 郑曲尺问:“你认不认识那个继王后?” 按道理来说,先王后刚死他就被带出了宫,应该是不认识的才对,但他是大世子,说不定整个盛京的贵族门阀于他而言,都是熟人圈。 这邺王想来娶的继王后肯定也不会是随随便便一家的女儿,说不准他真认识也不一定。 果然,元星洲道:“她是我的姨母。” “……”原来不仅认识,这关系还攀亲带故的。 不得不说,贵圈真乱。 “那你跟她有仇吗?”筆趣庫 仇?元星洲眼底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渴望本殿死吧。” 郑曲尺知道继王后有一个病小儿,还有盛安公主也是她生的,为了她孩子的利益,她肯定是不愿意元星洲回来分一杯羹的。 她的理解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但就这么巧,人被她无意之中给带了回来。 所以……她这是间接拉了好大一波仇恨回来? 她意识到现在不仅元星洲成了继王后的眼中钉,说不准连她也成了对方的肉中刺了! 她神色瞬间愁苦起来,问道:“你不如说说,接下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元星洲见她表情着实可爱,便反问道:“你不如说说,接下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郑曲尺懒得跟他浪费口水,她直接告诉他:“我们来约法三章吧,我们可以和衷共济,但你的所有行为不能危害到邺国根基、劳民伤财,复仇可以但不能迁连到无辜之人,还有不可干涉我要做的事情。” 第256章夜宴群舌(二) 这些话她都是提前在脑海中打过草稿的,基于元星洲想要毁灭式复仇,她不得不事先拉开“警戒线”,让他只在安全范围内蹦跶,不能越界她跟四象军的底线。 元星洲忽然诡异又阴恻地笑了,他肤色时常有一种不太健康的病白,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刑囚时受的伤没好,还是这些年他过得极为糟糕,所以才不像正常人一样拥有红润光泽的脸色。 “你初来盛京,只怕还没有见识过所谓的权贵门阀是什么样的吧。”他颦眉想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丝兴奋又变态的迫切感:“今日的夜宴,想必会到不少朝国大臣,你可得睁大眼睛瞧仔细一些了。” 妈蛋,他突然变脸,再加上他用这样一种戏谑怪腔怪调讲话,叫她都有些怕怕的了。 就好像今晚的夜宴上,她将可能会看到一出群魔乱舞、牛鬼蛇神聚集的场面…… 郑曲尺梗直脖颈,硬气道:“我、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识的人,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元星洲也不是故意想要吓她,他随即又恢复了一惯的厌世阴郁模样,淡淡道:“你所提的要求,全都是在限制本殿的条约,那本殿是否也可以提一条?” “当然。”她答得利索,但补话也补得快:“但必须是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 这样她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进可攻退可守。 元星洲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无论在什么场合之下,本殿的立场便是你的立场,你永远要与本殿站在一起。”说完之后,他见郑曲尺陷入思索状态,又道:“当然,在不违背伱行事的原则前提之下。” 郑曲尺讶然看他,比起她的条件,他当真是无欲无求了,也就这么一个想要同伴抱团取暖的承诺罢了。 “我同意了,那我们来三击掌吧。” 口头上的承诺虽然不可靠,但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看着她举起的白嫩小手,像莲花般尖尖的指头,透着粉色。 他眼神略微深黯地停驻一秒,也伸出手,微微蜷缩的手指泛着冰晶的凉意,白皙修长,骨节突出。 啪—— 啪—— 啪! 三击掌之后,元星洲指尖滑过她的手心,再一把将她的小手攥握进掌中,止制她后退撤离的动作。 “本殿眼下便有一件事情需要你的协助。” 他的样子极为认真,郑曲尺停下了动作,一秒也进入了状态:“什么事?” 她严阵以待,肯定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吧。 “夜宴于本殿而言,只怕是一场鸿门宴,我无权无势更无人相帮,必定会遭受来自于继王后党派,还有几国使臣的质问为难,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帮我解围的,对吗?” 他苍白的脸上流露些许微不可见的紧张,璧玉般皎洁的面庞上,嵌着一双水波横流的丹凤眼,他看着她的眼眸,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郑曲尺呼吸一紧,听起来,他确实有那么一丢丢的可怜……况且他此刻的诉求也完全是合情合理,到了那个不知深浅的夜宴,他跟她自然是要守望相助,她没有拒绝的必要。 “当然。” 不过刚答完,她心底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略了一件什么事情。 “那你要记得,离我寸步不离了。”ъiqiku 元星洲朝她意味不明一笑,等她狐疑深究之时,他又收起了可疑的神色,一身孤寂凄凉。 —— 延春宫 “母后,你不信儿臣的话?”刚回宫的元楚华一脸急怒道:“他当真长得跟父王画的大世子像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 她赤急白脸讲了一通,但母后却一直淡定地拿着一支芦苇在逗鹦鹉。 “母后有说不信吗?” 继王后薄姬长得一张十分美艳的面庞,是那种年龄越大,越能够模糊岁月界限的御姐脸,她搁下逗鸟的棒,转过身,拿涂着蔻丹的手指轻点元楚华的额头。 力道不轻,像是对她愚蠢的惩罚。 “一回来就叽叽喳喳的,比鸟还吵人。” 楚元华站着没动,她委屈道:“那母后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母后一直都等着这一天到来,你说母后该有什么样的反应?”薄姬反问。 楚元华听完,却又有些不大自信地道:“可是,可是他未必就是……” 薄姬失笑:“方才圣元宫有人传来消息,王上不仅见了宇文郑氏,还特意将那名随从叫入了殿内,后来他再出殿,便是由大太监总管亲自护送至百部殿,都做到这样的地步了,你觉得还不能确认他的身份?” 元楚华一脸震惊:“当、当真是元星洲,我们的那位大世子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了。”薄姬勾唇一笑,烈焰红唇,明艳动人,同时亦是危险至极:“我为了这一天,都足足准备了十几年了,他现在回来,晚矣。” “母后,你、你会对他怎么样?” 薄姬视线慢慢转向她:“你说呢?” 元楚华在她充满杀意的眼神当中,打了个寒颤。 “母后,能不能……最后饶他一命,再怎么说,他的母后也是母后的亲姐姐,他更是我的大兄,我……” “闭嘴。”薄姬忽然眼神锋利,她一把掐住元楚华的脸颊,指尖陷进肉内:“你让我放过他?可他会放过我们吗?当年的事情不仅薄蕊知晓了真相,他肯定也知道他的母后与外家一同遭难的真相,这种情况之下,他与我们仇深似海,你认为他这一次回来,是与你演一出兄妹情深,还是报仇雪恨?”https:ЪiqikuΠet “母后……我、我知道错了。”元楚华不敢反抗,只能嘴里喊着求饶。 薄姬一甩,松开了她,细长柳眉挑起:“若不是你弟弟生来便孱弱多病,你以为区区一個元星洲能成什么威胁?那老东西只怕将主意打到他身上了吧,他也不想想,当初、不,是他一直以来都是满身的罪孽,作恶多端,他的儿子会不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他想引狼入室,还是想隔岸观火都无妨了,反正筹谋已久,只待……” 话终究还是有所保留,薄姬是个聪明人,她明白在事情彻底尘埃落定之时,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变数。 如今,元星洲是变数,宇文郑氏也算是个变数。 而为了防止变数成定数,她唯有想办法彻底铲除掉他们。 “今夜你与哀家一并出席夜宴。” 薄姬一拂凤袍,转身朝着室内走去。 “那王弟呢?” 提及元星麟,薄姬一向寡情薄义的脸上,却划过一道心疼之色:“他又犯病了,这两日你不要去打扰他,让他好生休息。” 元楚华垂下眼:“儿臣知道了。” 薄姬顿步,偏过头斜视她一眼:“让你想办法嫁给宇文晟,你却一点用都没有,如今他死了,却叫别的女人捡了个大便宜,倘若她当真怀了宇文晟的孩子,即便那老东西没有批下婚契,可邺国律法却是站在她的那一边,宇文家那些人再不愿意,也都只能承认她,她这上将军夫人的身份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眼见薄姬越说气压越低,元楚华抿紧唇瓣,立即道:“她没怀孕……” “你说什么?”薄姬猛地看向她。 据薄姬的探子传来的讯息,因郑曲尺疑身怀有孕,前去索要宇文晟相关遗产的宇文族人才无功而返。 “我与她同坐一辆马车,路上颠簸之处,她神态动作自然,没有任何防护孕肚的举止,根本不似不显胎前三月的不稳期,是以儿臣怀疑,她撒谎了。”元楚华的话有理有据。 薄姬闻言,面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欢快的笑意:“当真如此的话,那元星洲也只不过是找了一个无用的盟友罢了。” 元楚华闻言,其实心底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她接触过郑曲尺本人,也多少知道一些对方的事情,郑曲尺这人总给她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这种人远比锋芒毕露的人更恐怖,她还知道郑曲尺在蔚垚、王泽邦他们那里有多重的地位。 她并非“无用”的。 脑中一下转过无数个念头,但元楚华最终还是保持着缄默神态,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母后说的是。” —— 百部殿 宫人们送来了好几套崭新的服饰,说是宫里头给郑曲尺特意备下的,那琳琅满目的金银碧宝加上宫内特制的华美裙裳,足以将一个从乡下进城的小姑娘迷得七荤八素,迷失自我。 郑(乡下进城的小姑娘)曲尺看了一眼后,却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或者财迷心窍,她反倒陷入了深沉思虑。 这跟宫人们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宫人们原本隐晦鄙夷看好戏的眼神,这一下却变成疑惑了起来。 一位大宫女上前,保持着表面的恭敬,含笑问道:“将军夫人,怎么了?” “这些服饰……” “嗯?” “也太丑了吧。” “……” 仿佛怕她不信,郑曲尺举证道:“你看看这一套,还有这一套,这一套,这种红加黑、黄加绿、紫加红的配色,我着实欣赏不起来,我还是穿身上这一套吧。” 虽然她说的是事实,她们的确是拿了宫中最丑的衣服过来羞辱这乡下丫头,但她若敢拒绝,那便等同是落下口实叫她们拿捏。 大宫女一听,顿时酝酿起情绪,打算起势了:“将军夫人可能不知,这些都是王后赏下来的……” 哦,王后赏的啊,那就更不能穿了,郑曲尺心想,但表面上她却惊讶然道:“王后赏的?那我肯定要收下的。” 她走过去,三下二下就将东西拿了过来摆在房中,却见她们还是站在那里不动。 “怎么了?你们还有事吗?” 她的疑惑是那样的真诚。 大宫女嘴角一抽:“将军夫人不换?” “王后有说一赏下来,我就得马上更换吗?”郑曲尺好奇地问道。 那肯定是没有的,但这不就是明摆着的意思吗? 大宫女咬紧后牙糟,正要回话,却听到门外一道说不出的阴冷声音问道:“怎么了?” 一回头,却见是元星洲过来了。 大宫女们都知道元星洲的身份,但碍于邺王还没有正式宣布他的身份,她们并没有行大礼,而是寻常地福了福身。筆趣庫 郑曲尺率先回话道:“没事,就是王后见我衣着寒酸,特地派了宫人给我送了几套夜宴的服饰,我正在跟她们回感谢的话呢。” 她说得是那样的自然真挚,连宫人们都有些怀疑,她刚才那一番阳奉阴违的话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元星洲听完,目光看向大宫女,那碾碎骨头般阴郁冷沉的眸光,却莫名含了几分笑意:“王后若有心,不如连本殿的服饰也一并赐下?” 大宫女连忙惶恐道:“不敢,公子的衣物自有大总管那边安排,既然将军夫人的东西已送到,那奴婢们便先行告退了。” 等她们都被元星洲给吓跑了之后,郑曲尺就一头埋进衣服堆里面,努力翻看查找起来。 元星洲凑过来:“在找什么?” 郑曲尺头也没回:“毒针啊,或者衣服上洒没洒毒粉之类的,还是说这里面有稍微一动作,就会滑线破烂,或者……” 元星洲:“……”她是真的将王宫当成了龙潭虎穴。 “她还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害人,她送这些东西来,无非就是为了找你不自在,让你明白寻常人与王宫之间的差距,想令你望而生畏,畏而生惧,再自惭形秽。” 郑曲尺动作一滞。 是这样吗? 她好像想得有点多,但偏偏却一件都没想对过。 要是他跟她一起进入宫斗剧场,她肯定是只能活一集的憨妃,而他却是能够走到大结局的奸妃吧。 —— 将近酉时,王宫内宫廷宴会正在举行,宫灯高悬,红烛摇曳,奢华宫宴上,人数众多,却没有任何嘈杂喧闹的声音。 只因每一位受邀前来的宾客都庄重入座,而宫人们虽然游梭忙碌着,但他们训练有素,乱中有序,并没有给宴会造成凌乱感。 宫中大宴群臣,场面自是气派,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衣着得体华丽,但在宫中的人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严谨自持,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郑曲尺跟元星洲不像书中主角一样姗姗来迟,他们俩早早就入席落座了,位置不上不下,不前不后,元星洲的作派十分贵族,坐在她身边与周围环境毫无违和感,就好像他天生就是这种场合内的王者,熟稔入骨。 但她却不行,她目不暇接,只觉得王宫夜宴内样样事物都十分新奇。 第257章夜宴群舌(三) “好看吗?”耳边一声冷调轻喃呼过她耳朵。 郑曲尺耳根子应激性抖了抖,赶紧缩回脑袋:“当然好看,那一盏宫灯,不对,更准确来说应该是花灯,主要是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和琉璃,并在外绘以各种吉祥图案,这可与外面常见纸糊的不一样,光是绢纱普通百姓就负荷不起,还有宫中绘画师的手艺……” 元星洲听后停顿了一下,道:“你方才一直目不转睛就是在看这些?” “当然……不是。”郑曲尺余光扫过一些席位,小声与元星洲道:“我刚才一直在看这些炕桌,哦,这是我的叫法,你们估计是叫长桌、案长吧,楠木材质,漆清一层,材料倒是极好,但做工简单,线条笨拙,你瞧瞧边角弧形的处理……”httpδ:Ъiqikunēt 元星洲:“……” 她的眼中,是不是从来都是只有这些死物,他还以为她是被对面前来参加夜宴的青年才俊所吸引,可她眼中却只有各种木头…… “确实,与你的手艺相比,简直不堪入目。”元星洲轻轻笑道。 郑曲尺难得听到他真诚愉悦的笑声,她转过头,或许是灯火摇曳的光荡漾入他的眼眸,此时他凝望她的眼神,如同荒芜的冷露萧索天,却经风飘过一片桃粉蔚然,漆黑的眸子像染了光。 “我不是在捧高贬低,但邺国宫匠不是从特地高价从别国请来的高级工匠师吗?就这水平,还真比不是我们福县一个做七星桌的老师傅,人还就一青工,连匠师都没考上,我跟你说啊,他们绝对是被坑了,有时候不一定是外边的工匠手艺就一定好,也不是自家做的东西就一定差。” 郑曲尺讲得是既愤慨又感叹,既嘲讽又不满。 而这些对于外行人而言,实属枯燥乏味的事情,元星洲却听得津津有味。 他附和道:“邺王向来识人不清,他被坑,又何止这一件事情?” 郑曲尺见他毫不避讳当众议论邺王,赶紧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声:“赶紧别说了,这周围都是人,万一有人仔细窥听咱们谈话,就麻烦大了。”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 就王宫这遍布耳目的地方,指不定就有邺王或者王后的爪牙耳目,她谈论宫匠的话题,大不了被误会成同行“诋毁”,但他这样讲邺王,被人听到那就是大不尊的忤逆之罪。 即使邺王那边不问罪,但继王后正愁抓不到他们的把柄,如今他一个嘴上不把门,指不定对方要怎么借题发挥,小题大做。 要说,郑曲尺虽然不懂宫斗,没那根捕捉对方真正意图的敏锐感,但她谨慎,十分谨慎,大不了她属乌龟,敌不动我不动。 元星洲笑,却是一种可以让四周窥视视线全都胆寒的阴森之笑:“当着他面我都敢说,又何必怕别人去传呢?” 郑曲尺懵住了。 他……好狂啊。 之前进宫之前,她以为元星洲会为了复仇,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可自从他回宫之后,走的基本上都是爽文男主的套路…… 那她呢? 她难不成就是主角的小跟班,就那种不吝牺牲一切送对方上神座的小弟,不,是小妹? 郑曲尺这边正陷入颅内风波,夜宴大红的地毯映着金黄的红烛,宫女太监们宫门两侧站立,忽来一声尖亢拉长的传喝:“王后到~” 郑曲尺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严阵以待,挺起身躯,扭过头去看了。 紧接着,传报的人一口气没有停歇,连番道:“宏胜国沈将军到~” “南陈国沐金将军到~” “北渊国侯飞擎将军到~” 郑曲尺一愣,然后眼底浮起狐疑之色。 继王后怎么会跟其它三国将军一起前来?他们是无意中遇到,还是之前就一直在一起,于是便一起顺路过来了? 郑曲尺还来不及多想,便被继王后深深吸引住了,看到她就有种被美颜冲击眼球的感觉。 元楚华与她长得很像,但元楚华到底还是年轻些,没有她身上那种一颦一笑皆带故事感的沉淀,还有上位者长期维持仪态的尊荣优雅。 金红配色、红唇黛眉,她一身的颜色都很抓眼球,心理学来说,这类人十分强势、自信。 她摇曳着祥云繁花凤袍一路香风行来,衣袖旁点缀的金珠不住发出泠泠的声音,元楚华则跟在其后,也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恢复了一国公主的尊贵光彩。 再其后,便是宏胜国的沈将军,中年人,皮肤黛黑,身材中等,但四肢粗壮,身着薄软青甲,一身利索劲装,看来是一個随时带着警觉性的性子。 与他同时到的,是南陈国的沐金将军,沐这个姓氏在南陈国就相当于邺国的蔚姓,他们也是武将世家,说不准上次那个死于郑曲尺一箭之手的沐达也将军,跟这个沐金将军还攀亲带故。 他是一个有痣青年,脸上的痣特别多,五官硬朗,脖子很粗,如此一来,就会显得他五大三粗,看起来憨笨好骗,但一对上他那一双锋利如刀刃的鹰眼,便知道此人有多心狠手辣。 最后一个人是北渊国的侯飞擎,他不与其它两人争位,悠闲地走在最尾端。 侯飞擎…… “他也是将军?”郑曲尺问元星洲。 或许是自入宫以后,元星洲表现得太过于全能,样样精通,是以郑曲尺一遇上“疑难杂症”就下意识向他询问。 “是,还是一个特别精明之人。”元星洲对他的评价还挺高的。 可郑曲尺还是稿不懂:“在北渊国当将军,是不限身高、不限年龄的吗?” 郑曲尺惊叹,这侯飞擎乍一看,她还以为是宴会里跑来了一只白猿,他穿了一身白袍子,两鬓斑白,胡子灰白,手长腿短,微微含胸驼背,这么一晃一摇地走过来,别说她了,其它人也都眼神古怪地瞧着他。 元星洲猜得出来她心底的疑惑,便解释道:“侯飞擎有一个绰号,叫白猿,他其实岁数并不大,不过三十多岁罢了,只是生来便是少年白,因其形态怪异,他生下来便被其亲生父母扔至林间……”httpδ:Ъiqikunēt 这题她懂,在元星洲稍作停顿的话隙间,她补上:“后来被老虎、狼、或者是白猿给救了?” 元星洲的讲话思路一下就被她给打乱了,找了一下才总算找了回来:“……他是被人给救了,就是北渊国的赤王。” 忽然觉得她可能由于太过天真,而对某些事物认知错误,元星洲话题一转,郑色道:“老虎、狼皆是食人之兽,不可能救人,白猿亦十分排斥异类,你遇见此类,能跑多远便跑多远。” 郑曲尺:“……”她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在元星洲眼中,她的确问了一句傻话。 好吧,她刚才抖机灵的接话听起来的确很蠢,天马行空的内容,不适合这务实的现实。 她觉得她今晚可能是白来了,因为她并没有在夜宴上见到她等的人。 这些人究竟来邺国,是为了提前来踩点待以后好瓜分地盘,还是想将邺国的军防跟三军之体面尽数践踏于脚底,贻笑七国? 或者两者兼有吧。 但邺国所具备的军事战力,当真在他们面前就这般不堪一击吗?她跟着宇文晟,也见过好几国的军队,若拿这些人的装备与军事素养跟玄甲军相比,她觉得除了装备差一点,别的也不遑多让。 那属于正统部门——兵曹司的三军,实力如何呢? 她不清楚,也没机会见识过。 薄姬施施然坐上王后的宝座,她微微抬起下颚,目光扫视四周,如同凌空展翅的金凤凰。 所有人当即站起身来,对着宝座上的王后躬身行礼。 “王后金安万福。” 郑曲尺自然也不例外,她觉得枪打出头鸟,她要是不入乡随俗,就未免太过显眼了。 然而,在她行完礼之后,却不见上方的人说“免礼”这类话,便悄然抬眸望去,却发现继王后的视线正死死地盯着她的这个方向。 怎么回事? 她眼珠子左右看了一眼,其它人都没有起身,她也如此规矩的行着礼,可谓是礼数周道,没有叛逆之心,她干嘛一副“伱真有种啊”的眼神盯着她…… 不对。 不是她。 是……她扭转过头,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元星洲,他站得直挺挺的像一棵大白杨:“……”大哥,你在干嘛啊? 这时,王后收回了视线,淡淡道:“都免礼吧,今日本宫代王上设下夜宴,是为了给诸位前来邺国参加军事试兵的将军接风洗尘,聊表心意,以谢七国求同存异的宽大仁和,春蒐在即,我等为和平之盟约上一场试兵,不为输赢,意在互相成长。” 她的发言焦点全在三位将军的身上,直接忽略掉了在夜宴中十分瞩目的郑曲尺与元星洲,然而宴会之上的其它人却是一点都没有忽略这两个“异数”。 郑曲尺跟元星洲的身份,在场不少人都是知道的。 上将军夫人来京一事,早在城门口处就走漏了风声,那场面现在都还有人津津乐道,时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元星洲的身份则相对要保守一些,只有部分内情之人才知道,但是邺王撤了帷幕与他亲密交谈、并命大太监总管送他回百部殿的事情,在宫中却早就不是秘密了。筆趣庫 而王宫内的风向,也是掌控在权力者的手上,摊上这么一个连行动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君主,奴大欺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因此,元星洲他是谁,答案也是不言而喻了。 但是碍于继王后的存在,他们也是看破不说破,只是保持着一种观望的态度,不靠近、不得罪,不站队也不想与其为敌。 这很正常,继王后如今在邺国权势涛天,一手掌控住了王宫上下,没有人敢得罪她,但牝鸡司晨向来是权臣们最忌讳、最厌恶之事,而元星洲若为大世子,那便是正统的继承人,两相对比,他们内心自然更倾向于元氏正统。 薄姬的一番场合话,细细听来,那就是另一番放低身姿、想与其交好的意思。 邺国现在的外交,都艰难到这种地步了吗?一国王后,对其它国家的将军,需要客气到这种程度? 郑曲尺难以置信,但好像又不得不信了。 “哈哈哈……多谢邺国王后的盛情款待了。”沈将军环顾一圈,得意的大笑了起来。 元楚华站在薄姬身后,她瞥了一眼沈将军,脸色有些难看,却一直忍耐着不发作。 “三位将军,请入座吧。” 薄姬倒是面不改色,她特意在最前位置给他们设座,其座位甚至高于朝中那些重臣,但那些重臣却没有一个有异议,比起曾经丧权辱国的割据,这种程度的退让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请入座,老臣来为三位将军倒酒。” 一名年岁不小的文臣面上挂着笑容,躬身上前为其斟酒。 “沐将军最喜牛羊,今日怕是有口福了,宫中的炙羊羔可谓是邺国一绝,在别处难得一尝。” 朝中的官员们纷纷奉迎,那副嘴脸十分谄媚讨好,好似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沐金跟沈堂中倒是乐于享受邺国这些朝臣们的“供奉”,倒是侯飞擎一个人坐在那边,低着头,挑拣着屁股底下的靠坐,案长上的碗、碟、著,频频撇嘴啧啧,十分嫌弃的样子。 他这副挑剔不满的模样,倒是与郑曲尺先前的关注点相似。 然而,一个将军却与工匠有着相同的关注点,这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比起人,他对死物更感兴趣,但看过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北渊国行业内的东西作对比,然后就是各种看不上。 郑曲尺不由得观察起他来。 直到侯飞擎抬起头,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下一秒,他“咦”了一声。 郑曲尺不明所以,也“咦”了一声。 他咦什么? 她咦什么? 两人同时在想。 “听说,宇文晟的夫人今日来了,不知道如今她在不在夜宴会上啊?”沐金忽然拉扯开嗓门,大声问道。 郑曲尺视线一下就从侯飞擎看向了沐金,当扫视到他眼底欲怒还抑、打算找她算帐的表情时,她顿悟了。 这个沐金绝对跟那个沐达也有关系! 第258章夜宴群舌(四) 这一句高调的叫嚣,若放在战场之上,那就是打算要跟敌方将领单挑,但倘若是放在宴会之上,那……也算是单挑了吧。 只不过前者是拿武力、兵器来进行拼杀,而后者则是唇枪舌战。 薄姬闻言,涂染猩红的唇畔弯起:“好像……王上是有宴请人前来吧。” 她一张口,其它人也都“茫然”四处张望起来,好像一副并不知情的样子,因为不想惹麻烦,干脆置身事外。 郑曲尺嘴角一抽。 装,你们就继续装傻吧。 当宴会上不少人的视线朝着郑曲尺这个方向投注过来时,郑曲尺也知道自己是迟早藏不住的,她小声跟元星洲讨教道:“你说,我这个时候是直接站起来大声承认,还是默不吭声权当听不见、等着最后被揪出来再回话?” 元星洲现在特别喜欢跟郑曲尺聊天,因为很多时候她一开口,他就会心情变得很好。 他问:“你听我的?” “你经验多,可以教下我最合适的方式。” 没错,她想跟他学学经,增涨一些宫斗经验、政治场面的八面玲珑等方面。 “你就稳当地坐在这里,有样学样大声回应,是哪个瘪三在问候他姑奶奶我啊?”元星洲的声音并没有刻意降低,听着像是在与郑曲尺讲话,实则上他的音量整個宴会上的人都能清晰听得见。 郑曲尺头皮一麻:“……” 他莫不是怕她将人得罪得还不够狠,打算火上浇油一把? 啪—— 响亮的掌击声落下,沐金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郑曲尺心头一紧,赶紧看过去,果然,前方的沐金已经是气得火冒三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一双鹰眼恶狠狠地盯着郑曲尺与元星洲这边,那眼神极其嚣张跋扈,好似笃定他们不敢再说第二遍。ъiqiku 宴席上的达官贵人,如今一个个就跟那鹌鹑似的,惊目噤声,却不敢插言。 这时,一道更为清脆洪亮的声音说道:“是哪个瘪三在问候伱姑奶奶我?” 此话一出,落针有声,所有本来看向元星洲的视线,这一下全都震惊地落到了郑曲尺的身上。 没错,这句话是郑曲尺按照元星洲订制的标准现学现卖的。 不说其它人,连元星洲本人听后亦是怔愣不已,他看向她,眉梢如渡漆光,眸含浅浅笑意。 郑曲尺平时虽然怂归怂,但她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她答应过的事便绝不反悔。 她站起身,隐约有些像要护着元星洲的举动,对上沐金那一双扫过来的阴鸷鹰眼,她挑衅道:“不是要找姑奶奶我的吗?” “你就是郑、曲、尺?”沐金的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他落在郑曲尺身上的视线,十分歹毒,仿佛一头眦出獠牙的豺狼。 看对方不打算善罢甘休的眼神,郑曲尺就知道事情不是她忍让一时、退避一阵就能够解决得了的。 对上明显这就是来找她挑事寻仇。 她如今已经没有宇文晟给她当依仗靠山了,对方肯定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当众想与她一介妇人为难。 她若退缩不与其正面交锋,他只怕就会拿她当软柿子来捏了。 “怎么?你人都找上门了,却连我是谁都不认得?” 她现在也就坚持一个原则,打死要将这股气势给维持住了,既然元星洲希望她能表现得硬气些,那她就不当怂蛋了。 “好啊,好得很,我还以为宇文晟的夫人也会是一个软蛋呢,想不到你竟如此有骨气,好得很。”沐金眯了眯眼,貌似气极而笑了,那笑意内全是不怀好意。 郑曲尺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遇上危险的事的确会没胆,但对于难事她从不躲避,反倒是要迎难而上。 她抬起下巴道:“咱们邺国的人,都不是软蛋!” 这一句话她说得铿锵有力,就好像她没看见之前夜宴之上,一众邺国权贵对着沐金那一副阿谀奉承的卑微模样。 沐金一听,顿时乐不可支的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不可笑吗? 太可笑了,她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她究竟有没有看清楚现实? 如今邺国除了忍气吞声、讨好忍辱,毫无办法,他们无能造就了邺国如今这一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后果,他们甚至还妄想六国对他们的侵略能够仁慈一些,缓慢一些…… 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他们南陈国想踩死一只蚂蚁,难道还需要特地征求蚂蚁的意见吗? 自然是不需要的。 “是吗?” 沐金终于停止了一个在夜宴上狂放得意的大笑,他忽然吐出一口唾沫在皮靴上,然后转过身对宴会上的所有人道:“本将军最近腰部受累,弯不下去了,有谁愿意替我擦一擦脏鞋?”httpδ:Ъiqikunēt 这句话,起因是想与郑曲尺斗气所使的损招,但它同时也是一种极其侮辱人格的行为。 在场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邺国权贵圈内呼风唤雨之人,如今却被当众要求给他跪地擦鞋…… 众人席下的双手都紧紧攥起,僵硬着神情,半晌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薄姬在宝座之上,浓艳的面庞暗沉似水,她现在当真有些后悔刚才没有阻止这一场闹剧,反倒在背后推波助澜了,如今粗鄙无知的村妇,一张嘴便将南陈国的贵人给得罪了,恐还会祸及他们。 主要是薄姬根本没想过,这郑氏村妇竟配合着元星洲一起如此胆大妄为,毫无顾及,她究竟是愚蠢还是无知? “有谁愿意?” 她徒然开口一问,这无形中一股更沉重的压力顿时给到了众臣与其家眷。 不能得罪南陈国,要不然后果恐怕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薄姬在提醒所有人。 元楚华一直安静地站在薄姬身后,垂头低眉,这时她抬起脸,脚下欲动,却被事先一步发现的薄姬一计狠冷的眼神给生生止住。 元楚华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还是在薄姬强势霸道的眼神中,妥协退下了。 就在众人为难纠结之际,一位臣子挺身而出了。 众人一瞧,有些不认识,有些觉着眼熟,但薄姬却一眼认出,这是木工令丞,并不是什么重要职位的官员,平日里也甚少与外界接触。 这个身板硬朗的中年男子揖了揖:“臣愿意,能为沐将军稍尽微薄之力,是臣的荣幸。” 只见木工令丞快速躬蹲下身,一腿屈膝、一腿膝盖点地,他掏出一块方才从家眷那处借来的帕子,正打算给沐金擦拭时,却听见沐金懒洋洋道:“本将军这双靴不喜那软物,你身上这一套官袍的布料来擦拭倒是软硬合适。” 什么?! 拿当朝的官袍来擦拭他南陈国将军的脏靴? 这已经不是普通对某一个人的人格侮辱了,这简直就是在嘲笑整个邺国朝堂。 终于,不少人开始愤怒了。 郑曲尺看到这刺眼的一幕,虽然蹲跪在沐金面前的那个受辱之人非她,可她一番感同身受,也是咬牙切齿了。 国弱则被小人欺辱。 “站——” 她刚想开口,却被元星洲一把拉住,他道:“好好看看吧,这些人哪怕是被人脚踩在脸上使劲蹂躏,哪怕是被当作丑角对待,也一样不会去捡起曾经被他们丢弃在地上的尊严与傲骨。” 郑曲尺声音一哑。 只见那位臣子僵硬着身子,许久,终是伏低身子,抡起斑斓绣金的袖摆,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沐金靴子上面的浓稠湿濡。 郑曲尺看到这一幕,眼中一下极为安静,无波无澜,谈不上是失望还是早有预料。 沐金嘴角咧得大大的,他俯下的视线转向郑曲尺:“郑曲尺,你还坚信邺国的人都不是软蛋?” 郑曲尺没有任何迟疑道:“对。” 她就是故意跟他作对,他说什么她都唱反调,对与不对,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总之气不死他姓沐的,她就白姓郑了! 沐金笑容一滞:“这样的也是?” 他恶劣地踢了踢脚边擦鞋的人。 郑曲尺重重点头:“是。” 吵架的时候,怎么样吵才能逼疯对方?那就是当对方开始有理有据之时,理直气壮之时,就各种胡说八道、东拉西扯,完全不按照他的道理走。你有理是吧,嘿,那我就不讲理了。 这时沐金彻底怒了,他一脚将蹲在身前的木工令丞踢开,便大步朝着郑曲尺的方向走去,但却被一道低沉无聊的声音喊住:“沐将军,别太过了,这里毕竟是邺王宫。” 沐金倏地转过头,看向对面的侯飞擎:“多管闲事,她与我沐家的事,与你侯飞擎无关?” 侯飞擎正弹了一颗花生喂进嘴里,他没看任何人,视线只盯注在酒水上:“你与她的事我管不着,可我是来参加夜宴的,你若毁了这一场夜宴就与我有关了。” 沈堂中本来正在看一出好戏,还别说,这宇文晟娶的这个妻子还真够横的,但听侯飞擎这么一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他也说了一句:“好了好了,就当是给王后一个面子,咱们就好好坐下享受一顿美食盛宴吧。” 常年在外打战,沈堂中还真没有时间好好体验一下贵族们奢靡的生活,如今好不容易可以私欲公办解决,自然就该好好享受一番。 郑曲尺在侯飞擎开口替她拦下沐金前来找麻烦的步伐时,就看了过去,她又转眸看了一眼在座济济的邺国朝官,还有那一位高高在上的邺国王后。 这些人,竟懦弱至此。 被人侮辱、群嘲至今,竟无一人站起来过,竟一人都没有。 若真是能退一步海阔天空,邺国如今便不至于到随便一国将军,都能欺辱到王室头上的地步,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就该祭出打狗捧,而不是给狗跪下喊爹! 薄姬眼见有人出来拦挡,这才不由得暗松一口气,她感激地看向出言相劝的沈堂中与侯风擎:“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便当给本宫一个面子,你们好生用宴观舞,那宇文郑氏出身寒微,讲话粗鄙不堪,也实属正常,还请沐将军宽宏大量,息怒息怒。” “当真是大开眼界了,原来当今的邺王后,便是靠这样卑躬屈膝的手段去应和它国使臣,才能苟活至今啊。” 在薄姬的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一道极为讽刺的嗓音接上。 郑曲尺一抬头,便侧脸看向身旁的元星洲,目露敬佩。 这人的嘴是真毒啊。 而且他的毒汁是不会男女、敌我与尊卑,但凡他听不入耳的言辞,都要阴阳地喷上一喷。 薄姬倏地看向元星洲。 而沐金方才因为太着急想收拾郑曲尺,倒是忘了一开始就是这小子在旁教唆的。 “他是谁?”沐金也不傻,邺国的人敢这样讽刺邺王后,还没有叫她立即拖出去斩首的,身份自然不简单。https:ЪiqikuΠet “他是谁?”薄姬冷笑一声,也阴恻恻地看向元星洲:“本宫也想问一问,你到底是谁?” “王上有圣令传达~” 殿门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大太监总管认准了时机正领着一队宫侍,进入了夜宴会场。 宴会之上的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与就近身旁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起身迎旨。 有多久了,邺王没有亲自印玺传达圣令,如今却突然宣旨,是为何事? 除了三位外交使臣,在场所有人都得跪下接旨,包括王后。 这不是口谕的那种,而是代表邺国天子身份的郑重宣令。 “孤近日幸得寻获大世子元星洲,今日在此特地宣布,晋封吾儿星洲为监国世子,与内阁大臣一同监理国务。” 这圣旨一宣布,在场的人本不该意外的,眼下却都有些震惊了。 邺王对大世子的态度,简直就是明晃晃在打王后的脸,他们悄然觑向薄姬,只见她脸色铁青,虽然努力维持冷静的模样,但过于抿紧的红唇还有用力瞪大的眸子,都在显示她内心的波动。 “吾等领旨。” 薄姬虽然知道邺王的打算,但见他将事情做得如此之绝,她还是没办法平静接受。 监国世子……呵。 这个老东西,是当真要与她撕破脸皮了。 他以为就元星洲这么一个在宫中无根基、无可用之人的大世子,当真能够在监国的位置上坐很久? 有她薄姬在,这老东西将元星洲捧得越高,最后也只会摔得越碎。 第259章五军对决(一) “薄姬领旨。” 薄姬雍容大方地由大宫女兰馨搀扶着站起来。 元楚华始终跟在薄姬身后,她在听到这一则下诏封赐的圣旨之后,心底也有些不舒服。 邺王对元星洲如此看重,他这才刚一回来,父王便将国之最重的监国一职交予他,想当初父王某一段时日体态萎靡、连气都几乎快喘不过来,哪怕她日夜孝守服侍,他都不曾开口赐她更高尊荣身份,令她在宫中拥有实权。 小时,父王与母后关系不似现在这般僵硬,他待她也算是有求必应,哪怕她一时放纵做过许多荒唐的事情,他总是说,元家的女儿生来便是金枝玉叶,你想随心所欲,便可以随心所欲,不必顾及世俗的规矩。 那时,她听了十分高兴,也信了。 然而现实却又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母后告诉她,她生来便是为了辅佐王弟的,她不需要有任何的想法,若没有了王弟的庇佑,便是没有她公主的尊荣。 可明明她元楚华样样都不差,她根本不需要仰人鼻息而活,可在母后的眼中,王弟却代表着一切,有王弟她们才有未来,她们都是为了王弟而活的。 小时候她还不服气,但这么多年以来,她已经被母后给“驯服”了。筆趣庫 在元楚华的内心当中,她更喜欢她的父王,可如今父王已经庇佑不了她,她想摆脱母后的恶心控制,但她却没有反抗母后的能力。 她并不喜欢宇文晟,那个男人虽然长得一副天仙的面孔,但他却是一个十足的恶魔,她不可能为了逃离一个虎穴,又掉入他的魔窟当中。 她只是想要借力打力,利用他来钳制住母后,可他却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打的如意算盘,半点好颜色都不给她。 后来,母后觉得她可以将宇文晟争取过来,邺王与宇文晟不对付,正好可以与她们合作,便想叫她去施美人计,可元楚华只在心底冷笑。 哪怕母后是条千年蛇精,也斗不过宇文晟这条又毒又阴的万年蟒精。 然而,事总不从人愿,宇文晟如今生死不明,而元星洲这個大世子也回来了,父王如今的眼中也只有元星洲,没有她了,就如同母后眼中,也只有王弟没有她一样…… 为什么? 就因为她是女子,便注定生来就是男子的附庸之物吗? 元楚华看向元星洲的目光带着强烈的不甘与自嘲。 没想到还能撞见这样一桩稀罕事情,沐金身为贵使,自然是不必对邺王的圣旨跪地接旨。 他与其它两位安坐于长案之后,夹菜品酒,本打算瞧瞧这软成一摊烂泥的邺王在搞什么明堂,却没想到,还是这么一出政变大戏。 “难怪连你们邺国的王后都敢说,原来你就是当年失踪的大世子啊?不过邺王后,你们可有查清楚,这人当真是大世子?若是一个假冒之人,你们邺国只怕就要改姓换代了。”沐金敞着嗓子,大声说着一席风凉话。 薄姬是巴不得别人来质疑元星洲,虽然她相信邺王肯定也是查探过他的身份,但万一邺王是狗急跳墙,想以假乱真来解围呢? 如今他这身体恐怕连上朝都困难,再加上她特意在他的饮食当中放了些软骨散,他除了摊坐着,毫无办法,说不定他是特意制造出一具傀儡代替自己夺权,倒也像是那个老东西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那老东西已经快被她架空了,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大世子”,如何能不叫人起疑? “这话倒也不错。”薄姬好似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可能性,她瞥向大太监总管:“圣上这是如何确认这位就是大世子殿下?此事非同小可,不能马虎儿戏。” 大太监总管对于薄姬的这番问话,先是行了礼,然后面容含笑道:“圣上已经确认过了,这位毋庸置疑就是大世子殿下,王后不必疑虑,哪能有父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儿的呢?” 大太监总管是忠诚邺王的,因此在听了薄姬的质疑问话,他的回答也是软硬兼有。 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讲,薄姬认不出来很正常,毕竟大世子并非她所亲生,若她非要歪曲事实,不肯承认大世子的身份,那便是不怀好意、别有用心。 薄姬是什么样的意思,什么样的心态,在场懂的人都懂。 薄姬冷冷一哂,倒不至于跟老东西脚边的一条狗计较,她道:“近日圣上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倘若是被一些有用之人一时蒙蔽亦是有可能的,再说大世子失踪了十几年,却忽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倒是令人不得不多想了一些。” 一个拿她别有用心说事,一个则说对方病糊涂了,昏聩得认贼为子。 一时之间,在场大部分官员对于大世子归来,都保持着一种观望、惊奇的态度。 都难以分辨抉择哪一方有理,假若这位真的是冒牌的大世子,那他们肯定不会冒着得罪王后的风险跟他站一队。 但倘若他是真的大世子,且得邺王如此看重,诏封为监国一职,监国相当于就是国君底下的最高位置,一人之下,再加上他为元氏正统继承人,比起拥护邺王后一介妇道人家掌权,他们内心自然更愿意辅佐元氏正统。 但现在是与不是,都很难分辨清楚,是以贸然下决定,极为不智,他们必定是要拿到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位归来的人就是先王后所生的星洲殿下。 这时,受到薄姬指示的元楚华走了出来,她提出了一个建议:“早年听闻大世子年纪虽小,却冰雪聪明,不仅懂诗词,在兵法谋略之上极为有天赋,如今你既自称为本宫大兄,想必这么多年过去了,自然是更为精进此道,不如就由伱以统帅的身份参加这一次六国兵试,为国争光吧。” 元楚华的话一出,满座惊堂。 “他当统帅?!” “这、这行吗?” “为什么不行?邺国除了宇文晟,你们觉得还有谁能够担当这一次六国兵试(军事演练)的统帅?”元楚华一句反问便叫他们哑声。 “既然没有合适的统帅人选,由我这位少时便惊才绝艳的大兄担任,有何不可?” 其实也并非没有,在百年将领世家蔚家难道找不出一个能够领兵作战的老将吗? 能。 但是统帅一职,既要有能力,更要有足够的号召力,不是随便一个三军将领就能够胜任的,先前他们商议之初是打算任蔚将军为统帅,可现在既然有更好的人选,那自然就是择优选了。 郑曲尺也懵了。 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吧? 就元星洲现在这监国位置,再朝上够,就只能弑父继位了,赢了,他们占不着什么便宜,可输了,那就问题大了。 不仅莫名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反倒还会被污蔑是冒牌货,最严重的是,六国兵试在这阶段就相当于国危救难,一旦输个彻底,被不明真相的百姓得知,他肯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被当成辱国丧权的罪魁祸首,名声尽失。https:ЪiqikuΠet “不……” “行。” 前者“不”被打断的郑曲尺,错愕地看向一个“行”字的后者——元星洲。 大哥,你就这么懒了,连一个“不行”都要跟她的字连在一起说? 事实上,郑曲尺想错了。 人元星洲认为真男人便不能说“不行”,他就是在说:“本殿下自然是当仁不让。” 郑曲尺:“……” 这么坑的事情,你都敢答应啊? 来了来了,爽文最大的打脸前奏来了,但前提是……这真是一部爽快,而不是一本搞笑文,而他真是主角,而不是作死的反派。 郑曲尺小脸愁苦地皱成一团,像一个被忤逆儿子伤了心的小老太太。 薄姬听完十分满意,令她更满意的就是元星洲的不知天高地厚,她嘴角挂起大大的笑容:“吾儿这番提议倒是甚好,这既能证明大世子的身份又能为我邺国争光,只是大世子这些年一直流落在外,应当还不熟邺军军况,倒是宇文夫人跟在上将军身边多时,想必对于军务一途甚为了解,恰好邺国的五军试兵还缺少一名副将,不如就由你来担当?” 郑曲尺这头还没有彻底从薄姬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张冠李戴”,“狗屁不通”的一番话中回过神来,却听到元星洲颇为赞同。 “她的确合适。” 合适个屁!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看向他,仿佛在问,大哥,你是认真的? 元星洲仿佛感受到她强烈谴责的目光,悠长浓靡的睫毛半落,寡淡的五官郁郁冷淡,当着她的面,举起一只手来行击掌的动作,仿佛在说,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没错,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当时他们的约定有点这么个意思。 可问题是这福她是一点没享着,这难就像一口黑锅猛地朝她头顶砸来,更重要的是,她还不能躲,因为元星洲就喜欢揹黑锅,他反骨得很。 郑曲尺现在很想反悔、很想穿越回去,更想将一脸傻呼呼答应他的自己给一巴掌呼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叫她要跟一个脑子有病的人合作,他疯,也得将她逼疯,喜不喜欢不重要,主要是他要玩一把刺激的绝地求生。 郑曲尺皮笑肉不笑道:“原来,陷阱搁这儿等着我呢……” 沈将军见邺国对五军试兵竟是这般敷衍随意态度,连统帅与副将都可随意点兵点将,他意生薄怒,不冷不热道:“邺王后莫不是已经自暴自弃了?连这种妇孺也都能当副将?莫不是瞧不起我们?” 薄姬立即转过头,她此时的表情透露着一种莫名的意味,她道:“沈将军说笑了,你只怕是不知,咱们这个上将军夫人可是不一般的人,她除了是宇文晟的妻子之外,还是一名十分有名的工匠,不知道诸位可有听说过今年霁春匠工会的翘楚?” 她话题急转直下,提到一些莫名的事情,夜宴的众臣与沈堂中等人都听完有些茫然不解。 他们倒也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听是听说过,今年霁春匠工会尤其热闹跟特别,只因翘楚是一个叫“阿青”的邺国工匠。 邺国工匠,光听这四个字,便能造成一时的轰动话题。 其它人是没有听懂薄姬的话,可郑曲尺的警觉神经却一下全都竖了起来。 薄姬在吊足了在场所有人的胃口之后,才揭晓了答案:“这位阿青,就是咱们女扮男装的郑工,亦就是宇文上将军的夫人,郑曲尺。”https:ЪiqikuΠet 邺王后这一番话所造成的炸响,不亚于众人方才听到邺国大世子归来、还一跃晋升为监国,不,应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之前一直在夜宴之上懒散无聊的侯飞擎,这时候终于有了精神,他白眉之下的一对招子,霎时间就朝着郑曲尺的方向看了过去,眼神十分专注认真。 沐金表情一滞,反应了好大一会儿,却是更为阴冷地看着郑曲尺。 沈堂中十分意外,他甚至不大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元楚华瞠大了眼睛,人都呆麻住了。 毕竟她之前一直以为郑曲尺就是一个单纯的乡下丫头,只因一时运气好得到宇文晟的青眼,一步飞升,可没想到,她说的是真的,她郑曲尺哪怕不顶着宇文晟上将军夫人这个光环,也可以做到闻名遐迩。 而朝中重臣、家眷全都将目光集中在了郑曲尺身上,那眼神既震惊又神奇,就好像遇到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最后它却又真实的发生了,由不得他们不信。 “所以有她在,反倒是诸位的匠师团可能要担忧了吧。” 薄姬故意说着刺激人的反话。 谁都知道,军械与普通民业制造的木器用途是完全不同的范畴,民匠就是再厉害,工艺再精煁,她会打造兵器?她会造铠甲?她能懂大型的攻城防守器械? 恐怕不能吧,因为这可能是他们这种平民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冷腥、杀伤力极强的存在。 薄姬提别的事情还好,但她如此惺惺作态来挑战郑曲尺的擅长范畴,她时常和善憨圆的浅褐色眸子,一下便有了锋利的弧度。 第260章五军对决(二) “我看是王后在担忧了吧,想不到曲尺一介乡野之女这才刚入京,王后便对臣妇的事情了若指掌,将臣妇的过往隐密情况打探得如此清楚。” 假装没听懂她明嘲暗讽的话,薄姬早有对应之词:“当初只是好奇何人如此有本事,为邺国工匠增添了美名,这一打听才知晓原来是宇文将军的新妇,也难怪了,你若非有几分特别之处,那位眼高于顶的宇文大将军又如何会娶你呢?” 这继王后倒是会说,那接下来就看她还说不说得下去了。 郑曲尺心中冷笑,面上却端庄出一副娴淑温良之态:“王后所言极是,宇文晟娶我,是因为我贤良,中通外直,不与外人联合私下搞邪门歪道,是因为我不为权欲所侵,丧心病狂,是因为我言行一致、不为强权卑躬屈膝,更是因为我以国家利义为重,不卖国求荣!” 她就算是只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郑曲尺当下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包括每一个字,都令原本笑意盈盈、运筹帷幄的薄姬脸色越来越阴沉,而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她仿佛遭受不住,胸膛急促一阵呼吸,指尖发颤。https:ЪiqikuΠet 而大宫女兰馨见此,立即站出来指着郑曲尺的鼻子,便是怒言呵斥:“大胆!你怎么跟王后说话的?” 元楚华也是被郑曲尺一番高端话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给惊住了。 她倒是真敢啊。 满朝文武此时见将军夫人如此嚣张跋扈,当场发作王后,其言辞之犀利,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宇文郑氏,你岂可与王后如此说话?简直就是乡野村妇,毫无教养!” “宇文将军竟是有眼无珠,娶了这等妇人。” “观她那站无雅姿,坐不规范的模样,便知此人出身寒微,难登大雅之堂,亏得圣上与王后邀请她来夜宴……” 周围人的言论,简直就如同恶浪毒潮,朝着郑曲尺方向席卷而来。 而处于风波大浪之中,郑曲尺却愈发站得笔直,头昂身挺,不畏不惧,不退不让。 他们反扑的越厉害,就表示她的话越能刺痛真正心虚之人。 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罢手了,反正在决定送元星洲入盛京那一刻起,她就跟这邺王后结了大仇了,如今对方不放过自己,郑曲尺也不怕将人朝死里得罪了。 “王后不是好奇臣妇有何特殊之处,叫宇文晟愿意娶我的吗?我不是在跟你解释原由,为何你急了,大臣们都急了呢?是臣妇阐述的原因还不够细致吗?哦,对了,是臣妇还漏了一样,我这人向来嫉恶如仇,廉耻道德,从来就做不出抢人夫君、毁人家室的丧德之事,估计这也算一项特殊的优点吧。” 薄姬瞳孔一窒,脸色瞬间煞白。 “放肆!”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触碰到了薄姬的逆鳞,宫中谁人不知,她与先王后明面之上姐妹情深,但暗地里却夺了先王后的夫君邺王,在先王后还没有死之时,便暗胎珠结怀上了长公主元楚华,等人一死,立即鹊巢鸠占。 这桩往事如今在朝中已经是讳如莫深,但凡是私下传播关于她的谣言或过往,皆会受到继王后的报复。 薄姬一招手,驻守在宫宴内的带刀侍卫便赶了过来,准备一旦王后下令,便抓拿住郑曲尺。 但郑曲尺却站在那里一动没动,连元星洲想替她说话,都被她事先一把给拦了下来。 “王后,伱们特地将我召入宫中赴宴,便是为了以多欺我人少是吧?”郑曲尺嗤笑一声。 薄姬此时全然没有心情与她耍嘴皮子了,这小妇嘴利得紧,就像将刀子一下一下剌她的心上,她非要叫这贱妇付出代价不可! “郑曲尺,这里是王宫,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你一介寡妇在此污言秽语,出言无状,来人,将她拿下,本宫亲自来教一教她何谓宫中规矩。” 然而,带刀侍卫们刚动,一道疾言厉色之声,便从殿门外传来。 “何人敢欺负我们将军夫人?” 薄姬与宴上一众大臣家眷,包括看戏的三国贵使全都转过头去,只见一身军甲将服的王泽邦、蔚垚还有……一名衣着花枝招展的俊逸男子,一同赶赴而来。 不仅如此,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队面露萧杀之气的甲衣精兵。 宏伟的军容,威武的步伐,壮阔的队形,这阵势一下就将薄姬一干人等给震慑住了。 在前的蔚壵一见带刀侍卫欲对将军夫人不敬,硬朗的面孔一瞬间冷厉下来,他身后的士兵迅速上前,根本不必一番械斗,光凭他们身上那一股带血的弑气,便能将宫中这些酒囊饭袋的带刀侍卫惊吓得腿软,当场缴械。 他们被押跪在地上,不得动弹,就如同代表着薄姬的权势之气焰,被压制熄灭,只能萎靡不振。 郑曲尺在看到蔚大哥他们赶到之时,眼睛瞬间便瞿亮起来。 她说意外,也不意外,但他们来得如此及时,她不意外之余,又感到了惊喜。 为什么郑曲尺能猜到王泽邦跟蔚垚他们会赶到?只因在夜宴上,有一位宫人借着传菜之便,悄悄地给她塞带了口讯,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杀印相生,无人敢欺。 郑曲尺:“……”暗号又见暗号。 每一次暗号,都能叫她晦恨读书少。 而这四个字,她也理解了许久。 杀印相生,好像是算命术语吧,她老家那边时常有老瞎子摆摊,每日神神秘秘念叨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内容,她小时候好奇心极重,简直就跟一万個为什么一样,遇到不懂的都想问清楚,搞明白。 可惜,老瞎子年数短,平日里她蹲在旁边观听他与算命之人的谈话,期间他偶尔讲解些算命术语,她听了,没懂,等人没了,也就更没机会懂了。 但这杀印相生,她倒是有几分印象。杀,或许是代表七杀,七杀则小人,印,则是印化……大概意思是指她若遇上小人为难,不必害怕,勇敢上前,对方自会望而生畏。 这解释也是她囫囵吞枣半猜半估计的,不作准,但传讯的最后一句却很好理解。 无人敢欺,那便是没人可以欺辱她。Ъiqikunět 郑曲尺虽然猜到了开头,却没有想到,蔚垚他们竟然是全副武装地直接杀、不对,是冲进夜宴现场为她撑腰。 这满满的安全感,绝了! 元星洲见她一脸呆住了,便轻挑细眉,凑至她耳边:“夫人今夜好生威风啊。” 郑曲尺耳一麻,瞬间回过神来。 见鬼了,她怎么觉得这个元星洲的性子越来越诡异妖怪了,全然不像当初在地牢之中的初印象,生无可恋,阴郁,满身负能量,闭眼即阎罗,睁眼则地狱。 她搓了搓耳朵,离他远些:“你知道?” 观他这镇定从容的表情,再一观四周围那一个个跟捅了马蜂窝时的跳脚等人,就不像是毫不知情者。 “本殿知道什么?本殿离宫多时,无权无势,往后会得依仗着夫人来保护了……”他见她一脸快受不了的表情,话音一转,如同好奇一般询问道:“宇文夫人,你是不是不明白,你夫君宇文晟在邺国,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 郑曲尺一怔,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真不知道啊,那你现在就要好好记住了——他哪怕是死了,凭他的庇荫也足够叫你在邺王宫内横着走了。” 郑曲尺瞠大了眼睛,她现在的心情,那叫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 没想到啊。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既然她身为宇文晟的夫人这么厉害,那一开始入宫她那般忐忑紧张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无知。 因为她对宇文晟的背景强大,一无所知。 薄姬看着率重兵前来的王泽邦、蔚垚等人,表情一瞬间便变了,惊怒之余,甚感狐疑。 “你们、你们做什么?!谁允许你们带兵入宫?王泽邦、蔚垚,你们简直就是目无王法!” 蔚壵对于薄姬的无能狂怒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郑曲尺面前,抱拳行礼:“夫人,可安好?” “安好,我没事。”郑曲尺抽回几缕魂本能答道。 她的确一根毛都没少。 还将沐金、薄姬王后等人气得够呛,就差没拿刀亲自上场来砍她了。 见蔚垚去安抚夫人情绪,而夫人的确安然无恙,没有任何损失,这头王泽邦才对着王后先是淡淡行了一个礼,不等其免礼,便出声道:“圣上早就豁免了将军与我等的缴械之举,并且还颁旨允许将军可在危急之时领兵入宫,这事人人都知道,难不成就王后一人不知情?” 薄姬被王泽邦的反问怼得咬紧牙关,她努力挤出一抹高高在上的微笑,道:“圣上仁慈,对宇文上将军事事宽容,但你们却有些得寸进尺了,你也说了是危急之时,可现今哪何来的危……”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王泽邦强硬又冷言质问道:“那不知王后方才是想要做什么?” 薄姬一滞。 “将军夫人有难,吾军出动相救,请问这算是危急之时吗?”王泽邦再问。 薄姬愕然又怔然地看向郑曲尺,那张偏圆润的小脸还傻呼呼地发着呆,想着事,在薄姬眼中简直就是一个不堪受教的愚妇。 “你们这是铁了心……要护她到底了?” 她这话可以理解为,宇文晟已经死了,那么他的夫人又算什么?他们不好好想一想往后的出路,却打算为了这么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妇道人家,而执意要与她这个王后作对? 王泽邦缓缓抬起眼睛,他有一双孤傲又冷漠的眸子,这双眼睛从前只认一个主子,那便是宇文晟,可现在,它却又多了一个女主子。 “不是我,是王、蔚、付……” “等一下,还有我,还有我呢。”旁边那名一直拿扇子摇的花枝招展,不甘寂寞凑了上前。 王泽邦瞥了他一眼,继续以一种道:“王、蔚、村、柳四家还有宇文氏四象军,全体皆以将军夫人马首是瞻,此志如坚石,不容更改。” 满场的人听闻此言,刹时间鸦雀无声,哪怕有人不小心打翻了酒杯,也无人察觉,只剩水声“滴答滴答”掉落在地面。 “不、不可能的,你们怎么会……”王后此时的表情难以维持着一种正常的形状,她像一颗被捏扁了的柿子,恶行恶状,却又扭曲得吓人:“怎么会转头便效忠于这样一个普通妇人?” 宇文晟便罢了,当世有几个如他这般绝世惊才之人? 可郑曲尺,她凭什么能叫这些心高气傲之人,当众对她宣誓效忠? 这简直就是叫人难以置信。 蔚垚与王泽邦同时掷地有声地对在场之人道:“将军有令,但凡有我等在的一日,夫人便无人能欺!” 咚咚—— 咚咚咚咚…… 快速的心脏跳动声,是一种无言的震撼。 这一场夜宴,本将是一场审判与嘲笑、甚至是坑害郑曲尺的场合,可如今所有人都被震摄住了,之前的轻视、怠慢甚到是鄙夷,都在宇文晟的绝对护短与四象军的绝对震压之下,再也没有了敢欺辱之心。 郑曲尺如今也比在场之人的震惊少不了许多,她将手按在正胸口上的位置,那处有一块被她用布包着的玉镯,然而它的冰冷感早被她温热的体温给暖成一体。httpδ:Ъiqikunēt 若没有刻意去想,她都快忘了它的存在。 “他到底什么时候说的这一番话……” 就在这一场僵持的场面陷入无声拉扯之时,侯飞擎却突然站了起来:“宇文夫人,你方才一直没有回答邺国长公主的提议,你是否是想要拒绝参加这一次的六国试兵?” 沈堂中此时也站了起来,他向来不服宇文晟,但他这人有原则,不祸及妇孺家眷,因此之前对于宇文郑氏并无刻意针对为难,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她并非普通的妇人,她代表的就是宇文晟以及宇文晟背后的全部势力,他不能再以普通妇孺的眼光看待了。 沐金一口仰尽了杯中酒,满脸讥嘲道:“宇文晟如今不在了,宇文夫人倒是好手段,转眼便攀上邺国的大世子殿下,但你一个二婚女想嫁一国世子殿下恐怕不易吧,不如好好把握住这一次六国试兵,说不准拿到个好成绩,邺王一高兴,便给你们赐了婚呢?” 第261章六国试兵(一) 沐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郑曲尺也习以为常了,却不想,邺国堂堂一国王后,全国妇女表率,竟也悖言乱辞,妄言妄语。 “宇文郑氏,你若不愿意辅佐世子殿下参加六国兵试,本宫亦不会强迫,只是你身为一国上将军的妻子,却没有半分他的战意与为国效力的勇气,你若想偷得浮生半日闲,那也便随你,可你必须要将四象军的军权交出来,他们是属于邺国的,你这也算是为国奉献了。” 郑曲尺听完薄姬的话之后,嗤笑一声,她这不就是纯纯的道德绑架吗?还逼迫她从中二选一? 她理所当然继承亡夫留给她安身立命的“遗产”,可到这继王后的嘴里便成了光占坑不拉屎之辈,这继王后倒是会做人,尽慷别人之慨,行她霸占之实。 一位内阁大臣李大人站出来,他倚老卖老道:“宇文郑氏,老夫与伱夫君多年同僚,也是瞧着他长大的,你今晚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前表个态吧,六国试兵非同小可,你若觉得不堪重任,趁早请辞,交出军权。” 有人暗暗打量蔚、王两人的脸色,打着圆场:“宇文夫人,你还是交出兵权,回老家再结良缘安渡晚年吧,这战场上的事情哪是你一介妇人能懂的,你若喜欢木艺,去雕雕鸟兽、修修桌椅,这种生活岂不更轻松自在?” 这些属于薄姬的党羽,硬的来不了,便软着开始架火、拱火,对着郑曲尺施加压力。 总得来说,他们就仗着一条通用的理,不在其职不谋其事,若谋其事便必行其职。 她想顺利“继承”四象军,那她便拿出一些本事来,让众人心服口服。 她若并不打算为国效力,那么一介普通妇孺握有重兵在手,便是私人武装,不仅会惹人非议,于邺国而言更有叛乱谋逆的嫌疑。 中立的官员们则也不知道该如何发声了。 他们也不赞同宇文郑氏接下六国试兵的副官一职,叫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上战场,这不就是一场胡闹吗? 她懂什么? 哦,就因为懂摆弄些木头玩意儿,她是造辆大车、还是修建一间房屋来给敌人践踏摧毁? 其实只要宇文郑氏当场拒绝,这事也就算了结了,料想有王、蔚、柳三家在,邺后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可若她没有理由直接拒绝,那便站不住脚,接下来恐怕她将会被各种风言风语所包围。httpδ:Ъiqikunēt 所有人都在等着郑曲尺的决定,包括王泽邦、蔚垚一干人等,只不过有些人在恶意推波助澜看她煎熬,有人心思晦深,不知其想法,有人观她平庸无能,望她能聪明些直接拒绝,亦有人盼她顺其心意,战死沙场。 而王泽邦跟蔚垚,他们并不愿其成为政治博弈工具,但又深知处于这潭漩涡,越想躲避反倒会被其作用力拽得更加深。 郑曲尺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多不同情绪的恶意眼神倾注在她身上,黏稠、幽冷、凌厉、阴翳……在来之前,元星洲叫她好好看看,看看邺国的朝廷官员是怎么样一副面孔。 当时她以为元星洲说的是这些人城府很深、阴人于无形之中,像她这种初入朝堂的菜鸟,肯定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下。 可是到现在她才彻底明白,元星洲说的是邺国的根基便是从这些人身上开始烂掉的,他们势利、趋吉避凶、甚至助纣为虐、卖国卖民…… 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国家大义,没有百姓福祉,没有经济发展,没有国防与振兴,只有苟延残喘与跪地求饶。 看着邺王还有他们,邺国如果整个上层阶级统治者全都是如此腐化不堪,没有人会认为这個国家会有希望的。 元星洲见她面对着众人的压力,那一双温软清澈的眸子,此时却眼神平静、毫无波澜,但若能往其深入探究,却能发现那里面有着一簇生在荆棘当中倔强不灭的火苗。 凝注片刻,元星洲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起来。 看来,她是有决定了。 果然,郑曲尺在深吸一口气之后,肺部如同灌注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而她将这股力量又化为语言说了出来:“为国效力,郑曲尺义不容辞。” 没有任何复杂的语言,没有任何繁琐漂亮的理由,更没有任何迟疑狡辩的推搪,她眼前虽然呈现出许多条“道路”的选择,但她的眼睛始终只注视着她要归去的那一条。 夜宴原本喧嚣的一切,终于慢慢地沉淀成了另一种凝重的、震怔的、难以言状的气氛。 这话与之前大世子的说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当仁不让。 一个义不容辞。 然而,还是不一样的。 不少人都意外她会答应下来,包括薄姬,郑曲尺因有王、蔚、柳他们撑腰,哪怕当场拒绝了,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甚至她可以持续先前傲怼邺后的样子,料想也没有谁能真的将她怎么样。 但面对众方的软硬胁迫,明抢暗夺,她却没有去选择相对轻松的任何一种应对,却一口答应了其中最为艰险、最为麻烦的事。 元楚华失神地盯着郑曲尺,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又看向蔚垚,眉头紧锁,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这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感慨、无奈、欣慰……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可既然早就猜到了,那他又为什么又不阻止她呢? “好啊,宇文夫人果然好胆识啊,当真是帼国不让须眉,哈哈哈哈……”沐金大笑出声,就好像特别满意这个结果,他已经在夜宴上看足了戏,也满足了胃,站起身来:“郑曲尺,咱们六国试兵场上见吧。” 沐金一路狂意欢快大笑着离开了。 侯飞擎这时也离席,走到郑曲尺身边时,他们俩身高竟也差不多,他白眉之下,连眼球都是浅淡的银灰色:“我听过你,郑曲尺,幸会了。” “你在哪里听过我?”郑曲尺问道。 侯飞擎却无意多说些什么:“郑曲尺,我很期待与你一战。” 郑曲尺听得出来,跟沐金那嘲讽的语气不同,这侯飞擎竟是认真的……认真的拿她当对手?! 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样一位成名已久的战将,竟对她这么一个外行人有期待。 继沐金跟侯飞擎都离席走后,沈堂中也没兴致再继续赴宴了,他刻意走近郑曲尺,在与她错身而过,含笑的眼神徒然一变,凶狠尽现,他低嗓传音道:“郑曲尺,老子这次没机会玩残你的夫君,那么你就注定成为你夫君的替代品。” 郑曲尺猛地转过脸,眸光瞬间犀利下来。 但没等她出手,在她身边的元星洲已经先一步一掌按在了沈堂中的肩膀上。 沈堂中眉眼一冷,抬眼看去。 元星洲那深色的瞳孔如同黑夜般宁静与神秘,里面透出的光让人捉摸不透,静静地打量着他时,那黑洞洞的内里,仿佛有着阴森鬼怪在尖厉嘶叫,毛骨悚然。 “沈将军且慢步,听闻沈将军在宏胜国十分喜欢寻人比武,想必武功定然一流吧,难得你来一趟邺国,本殿下便想与你切磋一下,一尽地主之谊。” 沈堂中嗓子眼倏然一紧,他十分诧异,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受到一阵袭来的掌风刚猛异常,在急急避开之后,还来不及喊停,对方就不断攻上来。 他的掌法十分古怪,扫来之时软绵无力,看似寻常易避,但一触及到周身附近,便异常阴冷厚重,如同挟裹着一层又冷又寒的雪暴。 沈堂中不擅拳脚,亦无称手的武器,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你攻我躲,你避我追,以拳脚相加,斗了好几个来回。 “世子殿下,这是宫中宴会,不是斗角场上,适可而止!”薄姬喝声制止。 在相持不下后,双双同时收手。 沈堂中甩了甩麻痹的手腕,气音道:“世子殿下倒是深藏不露啊。” 元星洲这边气不喘心不跳,冷厌的眸光淡淡:“不比沈将军厉害。” 沈堂中冷哼一声,薄姬赶紧上前欲张口时,却见他拂袖一转,便走出了十几步,将夜宴众人甩在身后,然而他刚到殿门口之处,却忽然脚下一拐,那般熊壮威武之人,竟如同三岁孩童那般扑倒在地上,久久没有站起来。筆趣庫 在前方不远的侯飞擎看了一眼,眼底掠过一道暗光,但很快他便当作没瞧见,转身继续走着。 而沈金也看到了,他脸上闪过意外,但这三人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哪怕沈堂中死了,他估计都不会担忧紧张,相反,对沈堂中当众摔倒,丢了这么大一个丑,他还“好心”地提醒道:“沈将军,这邺宫的路滑,你可要小心些啊,呵哈哈哈……” 薄姬瞠眸惊呼,由大宫女搀扶着快步冲赶上去:“沈将军!” 其它大臣也都惊惶不已,生怕沈堂中是在夜宴中了暗算或中了毒,这责任他们可谁都担当不起。 郑曲尺也一头雾水,她跟蔚垚、王泽邦他们对视一眼,最后她又若有所感地仰头看向旁边的元星洲,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元星洲看着前方,只见薄姬领着人上前查看,大臣们正打算将沈堂中搀扶起来时,却被沈堂中咬牙一把甩开,他撑着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满头是汗地站起来:“本将军无事,都滚开!” 众人都被他凶神恶煞的吼声给吓了一跳,不由得散了开来。 他终于站直了身,但走起路来却一瘸一拐,痛苦万分,临走之前,转头狠狠地瞪了元星洲一眼,那眼神之中全是冷嗖嗖的愤怒之意,今日他叫自己丢了这么大的人,这个仇,他沈知堂记住了! 咱们就后、会、有、期吧! “你到底做了什么?”郑曲尺通过沈知堂最后那个眼神,就已经肯定是元星洲动的手,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是怎么将沈知堂给弄残了的呢? 元星洲缓缓收回视线,迎上郑曲尺好奇晶亮的眸子,心中暗暗赞叹道,果然,这双眸子还是这般明亮欢快的色泽更适合。 他苍白的面容浮出两抹嫣红的色泽,如同与她讲秘密一般,轻轻道:“我令他周身四十六块骨头一并错位了,每当他一步,错骨的位置就会因为位置的扭折,迎来磨骨之痛,他想要恢复如常,只能将这些骨头再一根根地重新接回去,而这个过程中不哑于断骨之痛周而复始。” 郑曲尺听得又麻又惊,太狠了,但同时,怎么也特别痛快呢!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家黑,跟这些变态病娇的人接触近了,她现在的道德水平也没有原来那么高了。 她佩服地看着他,嘴角咧起来,默默地喊了一声——666。 早就说过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嘛。 她嘴角的笑容一顿,眼中飞快地闪过些许情绪,但转瞬即逝了。 “元星洲,你究竟对沈将军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闯下何等大祸?”薄姬转过身来怒不可遏道。 元星洲面对众目怒视,从容应对:“大祸?你是说,得罪了沈堂中,他们宏胜国可能会兵犯邺国?那你们不必担心了,本殿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不是可能,而是绝对,还就在这一次六国试兵之后。” 薄姬却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没有惊讶更没有恐怕,仿佛她暗地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这时郑曲尺又替他补了一句:“你们凭什么说沈堂中的事是世子殿下做的?你们有证据吗?” 证据? 自然是没有的。 方才两个打斗,点到为止,既没有哪被打中,更没有吐血伤筋动骨,接理来说,沈堂中不该这样,可事实却是,沈堂中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比武过后,人便四肢失调,还摔倒在地。 她瞥向郑曲尺与元星洲两人,红唇如血染,字字带着锋利之刃:“那此事便暂且不论,但倘若世子与宇文夫人既已都答应了六国试兵,那么三日之后,春蒐猎场,本宫便与满朝文武,恭候两位最终旗开得胜了。” 你们两个就且现在狂吧,笑吧,等到了六国试兵时,本宫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吾儿有此雄心壮志,那为父定然是会支持你的。” 突然一声暗哑嘶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同时伴随着“咿呀咿呀”的沉压木头声响,只见十几个壮汉共抬了一台特别定制的大竹轿,这轿子四面用一层黑纱覆盖,半透明的纱布之上,躺着如同肉泥一般滩着的邺王。httpδ:Ъiqikunēt 竟是邺王?! 第262章六国试兵(二) 赴宴的文武大臣以其家眷一愣,迅速跪拜行礼。 “叩见圣上,圣上万福金安。” 谁能想得到,数月前还能够勉强坐立行走的邺王,如今竟一下就变成这样一副不堪入目的痴胖模样,哪怕有一层黑纱的遮挡,但也能窥其浮肿庞大的身躯。 他已经有半月不曾露面于朝臣前了,早朝由大太监总管与几位内阁大臣共同监理,而这一次他却突然出现在夜宴,不顾所有人的狐疑与揣测,以如此形态,不顾劳累,却是为了归来的世子殿下。 如今,所有人都可以明确邺王的心思了——他是铁了心要扶持世子殿下上位。 大太监总管上前,指挥着竹轿轻缓落地之后,他便躬身在邺王身侧,撩起遮挡视线的黑纱一角,凑近邺王耳边轻声细语了几句之后,方低眉垂眼地退了出来。 黑纱笼罩中的邺王,一双肿眯起的眸子永远是那般疲惫与浑浊,像是深渊的恶兽却被沼泽吞没无法动弹,他庞大的身躯是仰躺在靠垫之上,穿透那一片黑色雾障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起吧……薄姬,既然你与朝臣皆赞同世子为六国试兵的统帅,那么……你便即刻将三军金印交于世子吧。” 邺王的声音有气无力,短短的一句话却需要喘息停顿好几次,可这般轻描淡写的话,却令薄姬脸色骤然大变。 “圣上!” 随之起身的大臣们也是神情一紧,只觉得夜宴内穿堂凉信的风都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征兆。 三军金印是什么? 跟虎符是一个性质吗? 郑曲尺心里犯嘀咕,她眼神无声环视一圈,见所有人此时的表情都十分不对劲,就好像邺王与他的王后这如家常般的对话,实则可以将整个邺国权贵豪绅给重新洗牌。 蔚垚与王泽邦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邺王突然间出现,却无视了他们带兵擅闯与大闹之事,反倒一来便与邺后对上了,任谁都看得出来,邺王这是要借着世子殿下归来的时机,与邺后撕破脸皮了。 邺王让人入内,将他扶正坐起,他这一动,便浑身是汗,他将喉间堵塞的痰都咳吐于痰盂之后,便大吸一口气。 “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薄姬,一军不必两個统帅……”他这一次的声音倒是宏亮了不少,虽依旧暗哑低沉,却带着一股至高无上的权势威摄,让人无法抗拒他的命令。 在一口气说出这一句话之后,随之邺王便是一连串的隐咳与急喘,惊得大太监总管赶紧上前,指挥着宫人燃香、拍背、将其放后仰躺下来顺气。 这句话的解释便是,不懂得用兵作战的权贵,干涉了军队的指挥,便会令将士们产生疑虑。 薄姬眼睛瞠得很大,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结果会变成这样,变更兵权,这件事情简直对她就是蛇打七寸。 大太监总管眼见邺后抗令不遵,还想辩驳的样子,眼色一厉便道:“王后,圣下既已张口,那便是玉律金科,你难道还想抗旨不成?” 薄姬眼珠充血,全身气得直颤抖。 是她太低估了这老东西的阴险城府。筆趣庫 他专挑这个时候过来,在满朝文武皆在的情况之下挑明此事,她若不遵便是当众抗旨,此罪等同谋逆! 是啊,回想一下,这老东西根本一开始就是故意作了一个局,他先叫大太监总管前来颁布监国的圣旨,在她以为他现在也只能耍这种先斩后奏的无能吠叫招数之时,却不料正是这种轻视的心态,正中他的陷阱。 这老东西太了解她了,他知道她在得知元星洲回来那一刻起,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六国试兵在即,她若想不落半点腥脏算计了元星洲,这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而他则等到最关键的时候,便能够顺理成章将她手中最重要的一张底牌给抢夺走。 当初为了得到三军金印,她费了多少脑力与计策,甚至为了博取他的信任不惜毁掉了她薄氏一族,可现在……他竟然要让她就这样轻易地交出金印吗? 凭什么?! 他元禛威凭什么?! 元楚华愕然地看向邺王,离京数月,这次回来父王并没有立即召见她,反倒派人送她先去见了母后,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父王如今竟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不可能是,太医明明说过,父王一定要控制饮食与调理,明明先前已经初见成效,为何现在突然不见好转,反倒愈发严重了? 还有父王与母后的关系,何时也变得如此水火不容了? 她调转头看向薄姬,母后……是不是对父王做了什么? 此时的薄姬额头青筋直跳,虽然今夜为了宫宴特意一身金钗凤袍尊贵无双,可经事至此,她却显然已经被逼到绝境的样子,神宇间癫狂慌乱,隐忍愤怒。 “他不过才入宫一日,圣上便如此肯定他就是失踪了十几年的元星洲吗?当年,你与世子相处甚短,他足足失踪了三月你才知晓……” “薄姬,自古父子血缘天定,咳咳……冥冥中自有感应,你本不懂这种血脉相连的感受,咳咳咳咳……孤与他相处甚短……但孤却笃定他便是吾儿。” 薄姬的挑拨离间,终是在邺王的毫无转圜的语气当中失败了。 见邺王每说一句话,人便咳得更厉害,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似的,元楚华担忧地喊道:“父王……” 邺王听到了她的声音,浮肿细眯的眸子看了过去,忍着喉间的痒意,朝她招了招手:“咳咳,华儿,过来。” 元楚华本想走向邺王,却被薄姬一把抓住,她的指甲甚至掐入了元楚华的肉里。 薄姬冷冷地笑了,她道:“既然圣上如此肯定,那臣妾也无法可说了,遵旨便是了。” 她说完,又看向那个置身事外、却将一切好处不费吹灰之力就都握手中的元星洲,眼神中浮现出恶毒的狰狞:“稍后臣妾便会将金印派人送到世子殿下的寝宫,臣妾忽然不适,请容许妾身先行退下。” 说完,她一把狠狠地拽着元楚华,便率领着她宫里人步履愤然离开了夜宴会场。 被留下的一众朝臣与家眷,也稍微看清楚了一些情势了,现在的天变了,不再会是邺后一家独大了,如今这世子殿下归来,哪怕邺王已经废了,但凭着邺王的余威与他几十年积累的忠君之臣辅助,说不定世子殿下还能后来者居上。 风向顿时一转,这些朝臣心思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而邺王见邺后败走憎恨的背影,朝旁召了召手,让大太监总管李刚近身,与他说了几句话代为传达。 大太监总管起身,便对着众人道:“内阁大臣李大人、吴大人还有岑大人伱们几位暂且留步,其余诸位若有兴致可继续今夜宴会,若觉天色已晚亦可离宫归家。” 大部分人喏喏低头,心底明白这是在委婉撵人了,也是,这一场夜宴该上演的“精彩戏码”也都落幕了,败者退,胜者清退他们这些没有了价值的围观之人,也属正常。 这些人精心知肚明,于是纷纷识趣地请辞告退。https:ЪiqikuΠet 大太监总管满意地颔首,并派来宫侍妥善送行这些大臣以及其家眷,然后他又转向元星洲,矮身行礼:“殿下,圣上与你有话要讲,请随奴婢还有几位大人一道前往崇政殿。” “你们先行一步,本殿稍后便至。”元星洲道。 李刚看向邺王,见他没有反对,而是叫人起轿,便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那便依殿下之意,奴婢先行一步。” 郑曲尺等人走远了,再一看身后已经空置了的宴席,才对元星洲道:“你赶紧去啊,肯定有好事。” 元星洲原本阴郁深沉的神色淡去,他看向她的目光平静:“哦,会有什么好事?” 郑曲尺见周围除了她的人,再无其它人逗留,便道:“他让你监国,又将三军金印从继王后手中抢来给你了,我看他铁了心要让你去对付继王后,说不定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继王后搞出来的,这对夫妻反目成仇,你倒是成了他们博弈的关键。” “听起来很有道理,看来,你对这邺宫适应得还挺快的。” 元星洲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先回百部殿等我。” 不是,她晚饭还没有吃呢,就这样回去了? 看着宴会上那摆得色香味美的牛、羊肉,她决定在干大事之前,先好好饱餐一顿先。 “吃完就回。” “不怕有人下毒?” “……” “有我们在,夫人不会有事的。”蔚垚与王泽邦他们走了过来。 元星洲没有看他们,只道:“照顾好她。” 说完,人就朝崇政殿去,李刚留了宫人为他带路,一见他动了,宫人们便主动跟在其后,远远看着此时的元星洲的确跟之前不一样了,他有了世子的尊荣与风范,也有了前呼后拥的实力。 “夫人,你与世子殿下看起来合作很愉快?”蔚垚笑道。 郑曲尺收回视线,给他们提醒道:“你们也赶紧跟他打好关系,他说不定就是咱们未来头顶的那位了。” 王泽邦闻言,表示认可:“的确。” 这时跟在他们身后那名男子不甘寂寞再度冒了出来:“喂,你们两个会不会太过份了,先前需要你时便拉上我来垫背,现在却不搭理我了,甚至还不与宇文晟的夫人介绍一下我?” 这声音软腔笑音,带着些许委屈小意,听着倒是不令人心生厌恶,郑曲尺看过去,便看到一名打扮得十分精致的男子。Ъiqikunět 在郑曲尺身边,很少有人能将这种粉色调的袍服穿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感受,他不仅穿了一身粉身调,还带帽轻妆,一手持扇、腰侧插萧,各种金玉之饰,没有一件是空落的。 第一眼,她就觉得对方的感觉有几分熟悉,这柔弱不能自理的书生模样……不就是当初宇文晟模范的对象吗? 姓柳……她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不必介绍,我知道你,你应该就是我夫君的好友柳风眠,对吗?”她扬着笑问。 “你认识我?”柳风眠愣住了。 他跟宇文晟的关系,也没有好到他会主动跟自家夫人提及他吧? 好吧,一直以来都是他死皮赖脸地贴着人宇文大将军,可对方却从来没有给过他多少好脸色看,所以听到郑曲尺说他是宇文晟的好友,他喜形于色:“没错,他是这么说的吗?我是他的好友?” 郑曲尺见他这么高兴,只能干笑几声,也不好意思说宇文晟提都没有提过他。 蔚垚见柳风眠不着调的模样,便嫌弃道:“好了,你该回去了。” 柳风眠一瞧蔚垚跟王泽邦的神色,拿出扇子给自己解嘲一番:“知道了,你们有正事要谈,我这闲杂人等自然该离开了。” 走之前,他跟郑曲尺热情道:“弟妹,有空来找我玩,在盛京我柳风眠这个地道的万事能说第二,可没有谁敢称第一,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哦。” 郑曲尺也应道:“好,得空了,定会去叨扰一下柳兄。” 最终,在少吃一口不会怎么样,吃了或许会被记仇的王后给下毒的谨慎心理之下,她乖乖回百部殿了,但元星洲倒也没叫她饿肚子,她一回去便有人安排了膳食。 蔚垚验过饭菜,没有毒,可以放心食用。 用过晚膳后,郑曲尺与蔚垚他们谈起正事:“蔚大哥,王副官,你们说这一次六国试兵,咱们的赢面有几成?” “夫人,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王泽邦严肃道。 郑曲尺果断选择:“假话。” 两人一时无语。 “算了,不用你们说,我看也能看得出来,肯定没几成,不过我还不太清楚六国试兵,一般几国凑一起会比什么?” 王泽邦道:“一般来说,自然是展示六国的军事实力,以士兵、军器、大型攻城器械、将领、统帅、布阵、兵法等方面进行。” 蔚垚接话:“说白了,既拼士兵的战术训练,也拼哪国的军械更加精良。” “这样啊,跟我想的倒是差不多。”郑曲尺了解颔首。 第263章殿前认夫(一) “眼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需要了解一下这一次参加六国试兵的兵将都是调动的哪一部分兵力?” 郑曲尺白天不叫王泽邦跟蔚垚他们随她进宫,便是有意想让他们在外面,行动更自由方便,查起事情来也不必碍手碍脚。 王泽邦点头:“这事我们都查清楚了,除了府兵便是京中镇守的常戌兵,还有一些士兵是附近地方上的卫兵,他们并无外出打仗的经验,平日在卫城安家居住、屯田及训练,不过这些士兵和常戌兵会轮流换防,倒也并非全无战力,这三股兵力,以府兵除定期到骠骑府和车骑府集中训练,相对实力更强一些。” 郑曲尺听完之后,慢慢消化了好一会儿,她挠了挠脸颊:“这调兵遣将的这些我也不太懂,但我听出来了,这些准备参加六国试兵的兵力就是咱们盛京东凑西拼回来的,很大一部分并没有参与过专业集体训练跟大型战役,是吧?” 蔚垚一双狐狸眸微弯,赞赏道:“没错,夫人过谦了,你说不懂,却一针见血说中了他们身上的弊端。” “我说不懂,那是真不懂,我可没有谦虚,倘若知道问题却解决不了问题,这便不算懂。”郑曲尺十分老实巴交道。 王泽邦摇了摇头道:“夫人,这个问题其实交由任何一位有经验的将领来处理,都不算难事,目前难就难在,离六国试兵只剩三天的时间,想要将一支临时拼凑的散兵打造成一支配合默契的精兵,这事没有足够的时间便根本办不到。”筆趣庫 他说的在理。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这邺后还有朝中官员他们并不想在六国试兵中赢吗?为什么派这样一支军队来,又为什么会让一个刚回来连真假都还在确凿的世子去当统帅?” 别国也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势必拿出最威武雄壮的军队来震撼其余五国,可他们倒好,兵随便凑就算了,连将帅跟副官也是临时赶鸭子上架。 蔚垚眯了眯眼,桌台上的烛火摇曳着火花,他眼中一片暗沉之色:“这件事情的确有古怪,但是目前邺国的确没有什么精良的军队了,在将军还没有创立四象军之前,邺国曾有过禁军、北野军全都战陷于诸国战乱无人复返,如今新增的府兵勉强还算凑和,但与别国那些厮杀出来的军队相比,则是完全没有可比性。” 王泽邦接话:“邺国这些年以来,对外开战、防守全都依仗着将军,若叫京中那些酒囊饭袋去战场,只怕没一个能成事的。” 郑曲尺没想到会是这样,诺大一個邺国,竟已经衰败至此,也难怪堂堂一国邺后跟朝臣,面对别国将军都必须如此卑躬屈膝,笑颜相待,生怕得罪了他们。 “他们怕是已经认定这一局必输了。” 蔚垚与王泽邦对这个说法也表示了默认。 因为必输,所以也就不必挣扎了,更不用特地去费心准备什么,至于拉她跟元星洲去六国试兵,那就是纯粹的坑害与顶锅。 “夫人,你当时为什么要答应下来?”蔚壵询问她的想法。 不是没有拒绝的余地,可她却毅然选择了应下。 郑曲尺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心情,张口便道:“不服气、不甘心、不想输。” 她一连说了三个“不”,且一个比一个更重。 两人闻言一愣。 不服气?不甘心?不想输? 听起来,都像是被人用激将法给刺激得失了理智,一时冲动之下才做的决定。 “夫人,意气用事……”话到嘴边,觉得再说下去肯定不好听,王泽邦还是将它们咽了下去。 但他的欲言又止郑曲尺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她缓缓叹息了一声:“我也曾劝诫过自己,人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要步步为营,要深思熟虑,别头脑简单发热,可是凡事都讲究一个静观其变的话,那邺国就真完了。”她抬起头,看向他们不解的的眼神:“你们看啊,比国力,咱们哪一国都比不上,比军队素质,咱们估计也是比不上的,比国防经济,咱们比不上,就算是比王与朝中官员的能力,这些人如今被腐蚀,哪个能够看的?” 她眼中有火,只是原本燃起的一小簇火苗,如今却在不断地盛大起来。筆趣庫 “这种情况之下,还用想吗?用脚趾头看都知道咱们输定了,你瞧,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但这样……我们就该躺平任嘲,任踩,任辱吗?我这一路走来,见到的邺国就是一个根本提不起志气的国家,在邺国的外面,我们这些人是怎么被别国嘲笑侮辱的,我听过、见过,你们也是吧。” 她回想当初去巨鹿国参加“霁春匠工会”时,所闻所见。 “好多人甚至都不敢说自己是邺国的人,生怕会被别人歧视、撵驱,可那一次,那一次在雍丰山霁春匠工会的放灯仪式上,我身为翘楚站在最高处讲话时,我本以为邺国根本没有人参与,即使有,估计也是不敢伸头露面的……” 说到这,她微微笑了:“但我错了,我清楚地听到了他们在下面激动、响亮的应和,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跟别国众多的人相比,他们渺小如星,却是咱们邺国的人,他们平日里畏缩藏首,乔装打扮,生怕别人认出来,但当时,他们却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感受,他们不再畏惧人言与目光,勇敢的随我站在了光明之处。” 她在长长地说了一段话之后,气息有些喘,然而停下来,慢慢匀称调整呼吸,而蔚垚与王泽邦则始终认真而专注在听她讲话。 “所以我想,邺国并不是没有救了,它只是眼下被困在黑暗的泥潭之中,但只要有人给它扔根救命的绳子,再站在光亮之处让他们瞧明白还没到绝望的地步,我相信他们是能自救一个个爬上来的。” 她的话听起来很理想,就好像一个被囚在象牙塔上不识人间疾苦的公主,然而也正是她这一颗坚定理想信念的稚子之心,才能够在这人人自危的艰险世道内,开辟出一条勇往直前的路来。 蔚垚听完,心生巨大的触动,他道:“夫人说得对,难为夫人今日见到这一众自私、丑陋的懦弱面容,却还够坚持自我,而不灰心彷徨,连我……连我当初都曾想过,这样一个腐败的国家,有这样一群蛀虫般的存在,它还值得我们不顾一切、肝脑涂地吗?” “倒是将军开解了我们,他说,受伤的人尚且有医师去救,挖腐肉、挤毒汁,以灼火烤炙止血,以猛药数剂,在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之后,方能迎来新生,人且如此难治,却仍不曾被轻易放弃,更何况诺大一个国家,内有千千万万口人家。” “属下知道,将军并没有一颗仁爱慈善之人,他从来不会与人同情、感同身受,他对敌人行事极端而残忍,然而将军却有一颗大义之心,这与夫人是一样。”王泽邦道。 王泽邦说完,又道:“夫人之前不是好奇我们为何会追随将军吗?” 他看向蔚垚,蔚垚回以他眼神,王泽邦出声道:“因为志同道合,因为我们要走的路、看着的方向、想要拼命到达的地方,是一样的。” 蔚垚看着郑曲尺道:“夫人,现在你也走在跟我们一起努力的路上了,当初第一眼看到夫人时,仿佛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吧,便觉得我们会是一路人。” 这一次,他们算是真的推心置腹的在交谈了,没有隐藏内心,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坦露出来。 郑曲尺虽然被他们的话说得有些动容,看他们那样子貌似也被她的话说得很动容,但此刻她内心十分不合适宜的冒出了一句真话来。 ……蔚大哥“第一眼”跟她的“第一眼”,肯定不是同一眼,因为她可从来没想过会跟他们是一路人。 甚至当初她简直恨不得离他们这些人,有多远离多远。 哪曾想,她越是想跑,最后反倒是跟他们纠缠得越来越深,到最后都当上他们的将军夫人了,这种离奇的发展,她真是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天见可怜,她这一辈子才十六岁啊,就生生经历了被逼婚、结婚、骗婚、丧偶、寡妇、替夫守国等等事情,她穿越前那二十几年人生阅厉,远远还顶不上穿越过来这大半年加起来的多。 一番感慨后,她道:“这该抒发的感情也抒发了,现在咱们还是言归正转吧。其实王后有一句话说得对,我就想着以前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独善其身就好,哪承想一下子肩上忽然多了责任,也站在了可以兼善天下的位置,若有好处就伸手,一有难处就往后缩,那岂不跟他们一样了?” “所以我没有推脱六国试兵的事,只是这调兵遣将的事我弄不懂,便交给应得也干脆的元星洲吧,我明日先去军器监看一看。” 蔚壵听郑曲尺心中似有了打算,也愿意支持她,不过:“军器监?可那个地方,需要出示金印才能够随意进出的,它属于军部看守最为严格的地方。” 军器监是邺国极其重要的军事器械的制造与管理机构,地方上的铸器司也都是它分化而成,由军器监这边裁定各类兵器的制造方式、统一兵器的制造规格,最后再将改革后的兵器进行分发各地铸器司统一冶炼锻造成型。 “金印,是邺王要求王后吐出来的那一枚三军金印吗?” “没错。” “这继王后说稍后会给世子殿下送过来,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故意拖延到六国试兵结束之后。”郑曲尺有些忧虑起来。 “不必担心,明早本殿便亲自去延春宫取回。” 房门口忽然传来了元星洲的声音。 郑曲尺反射性看了过去,下意识问了一句:“伱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搁这听墙角多久了? 元星洲并不知道郑曲尺心底所想,听到她这么问,他抬步入内,苍白冷郁的神色此时莫名柔和了许多:“嗯,交接了一些事情,邺王那一副养胖待宰的彘兽身躯不堪受累,自然便打发了我们离去。” 郑曲尺闻言嘴角一抽,这人嘴真毒,她问:“你方才说,你明早去要金印?你要王后就会给吗?今日邺王都说成那样了,她还是没有给,使了一招拖延之计便走了,你明日去只怕也只会无功而返。” “本殿自有我的办法。” 蔚垚与王泽邦起身向着元星洲行礼:“蔚垚(王泽邦)见过殿下。” “天色不早,你们也该回了。” 他淡淡地瞥过两人一眼,张口却是逐客令。 蔚垚跟王泽邦下意识看向郑曲尺的方向,却见她朝他们呶了下嘴,示意门口的方向,意思很明显——人在屋檐下,先撤。 “夫人,殿下,那属下便先行告辞了。” 他们俩人也是时刻都谨记着夫人的教导,务必在对方发迹之前,跟他搞好上下属关系,为未来辅佐王君打下良好的基础。 两人离开之时,听到房内夫人在问世子殿下。 “你听到我们方才的谈话了?”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有副官给统帅安排任务的,我负责调兵遣将,而你则负责军器监?”Ъiqikunět “我可不敢差使世子殿下,只是咱们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术有专攻,你负责外,我负责内,各司其职,干活不累。” “如此听来,甚是有理,所以,为了令你顺利接管军器临,你要的金印,她薄姬愿意也得给,不愿意……也得给。” 蔚垚跟王泽邦听到世子殿下这番话后,垂眼沉凝,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 —— 从百部殿走出来之后,蔚垚忽然顿步,眉头紧锁:“糟了,忘了与夫人讲明日巨鹿国的试兵军队便要抵达盛京,他们还会带来沉江的尸骸供邺国辨认。” 王泽邦无语:“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能忘?” “说我?那你呢,你方才怎么不说?”蔚垚好笑。 “……那明日再说吧,不知夫人看到那一具尸骸是否会觉得伤心难过?”王泽邦在想。 蔚垚却了解郑曲尺:“她应该会难受吧,但哀伤倒也不至于,毕竟之前夫人与将军的感情就像两条线,根本还没有被扭成一股麻绳。” 王泽邦眼也不瞎,他们都是成过亲的人,孩子都生了,自然明白男女感情上的事情。 第264章殿前认夫(二) “那以后呢?”他又问。 蔚垚倒没想得这么久远:“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倒是挺欣赏夫人现在的人生状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有想要去做的事情,有要前进的目标,眼神坚定而自信。” 王泽邦听蔚垚满嘴都是对夫人推崇备至,哪怕方才夫人随便说了一句正常思维下的结论,他都给她吹出一朵花来。 有时候王泽邦严重怀疑,这蔚垚根本不是将夫人当成妹妹对待,而是当成了小女儿了吧,那种瞧哪哪都可爱有趣,身上根本不存在瑕疵缺憾。 王泽邦白了他一眼,他道:“扯远了,这次试兵夫人没有提议动用四象军,你说是夫人一时想不到,还是故意不提的?” 蔚垚仰头打了一个吹欠,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我们又非夫人腹中蛔虫,岂能事事都能猜得准?或许夫人自有夫人的想法吧,她不提,咱们也不必自做主张。” “现在倒是谦虚了?方才我见你倒是对夫人的心思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说泽邦,你这是故意在跟我抬扛是吧。” “少废话,说正经事,你家里的事情……你都给他们做好相应准备了?” 蔚垚默了一下,然后无力道:“这事我会好好安排的,你呢?” “我家人口简单,不似伱家那般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蔚垚一手搭载在他的肩头上:“有时候真的挺羡慕你的……” 深邃的黑夜,万籁俱寂,两人走在小道上窃窃密语,初夏的凉风吹拂过路边的桂树,发出阵阵刷刷的响声与蛐蛐的隐约鸣叫。 —— 翌日 郑曲尺特地起了一个大早,她飞速跑到了元星洲的寝房,整理了一下神色,扬起一抹和煦讨好的微笑,轻轻地敲了敲房门:“殿下,世子殿下,请问您起身了吗?” 这礼貌的语气,这客套的口吻,一听就知道是有事相求。 敲了三下,她侧过耳朵,贴在门边听了听内里动静,但却发现室内一片安静,没有任何有人存在的声响。 “将军夫人,你是来找殿下的吗?”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迟疑的询问声。 郑曲尺一转头,便看到了一名容貌秀丽、皮肤白皙细腻的宫婢,她天生一张笑唇,未语已盈弯的眸子,看面相就是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女子。 这人没见过,郑曲尺略微有些谨慎道:“啊,对,你是?” “奴婢容瑢,是总管大人特意调派过来专门伺候世子殿下的大宫女。”她姿态优雅朝着郑曲尺福了福身。 哦,是大太监总管派来的人啊,那应该不属于“外来侵入物种”,郑曲尺走上前,跟她打听道:“蓉蓉,世子殿下呢?” “世子殿下天未亮便离开了寝殿,奴婢并不知道殿下的去向。”容瑢得体温柔地答话。 她以为她赶早就能逮着他,没想到他天都没亮便起身了,他这是赶着去投胎不成? “将军夫人可是想要寻世子殿下?不若容瑢派人去打探一下?”容瑢打量着这位在盛京掀起一阵热闹话题的将军夫人。 她长得倒是不错,但依容瑢的观察,这位将军夫人没什么心机,就像路边那些被人随意贩卖的兔子,遇上“猎人”,要么睁着一双愚蠢的大眼傻呆呆地站着,要么就是无能逃跑后再被一箭贯穿毙命。 “不必了,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郑曲尺既已知元星洲走了,便也拎起裙摆追赶过去。 昨夜他说了今日要去延春宫跟王后要三军金印,当时她倒是没多想,但在半夜辗转之时,她忽然灵光一现。筆趣庫 平日里想去一趟王后的延春宫即使是绞尽脑汁,那都不一定能够进得去,毕竟早前她已经将人得罪死死的,再加上她也没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去见王后。 可在王后寝宫,有着克制蛊毒的神木梦,为了小妹,她势必也是要落实这件事情的…… 既然元星洲要去,她何不趁机跟着一起去? 对,她本来的目的就是想找個借口陪着元星洲一起去找王后,哪成想他一早就溜号了,她这是早赶慢赶都没追上。 到了延春宫,毫无意外她被侍卫给拦在了宫门外,她据理力争,他们冷面无情。 “王后暂不见客,还请将军夫人立刻离开。” 估计继王后早就对守门的侍卫宣布过,她的寝宫狗与郑曲尺皆不得入令。 “那世子殿下呢?他在延春宫里面吗?” 侍卫目视前方,并没出声。 眼见这些人不为所动,郑曲尺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既然王后不见客,那公主呢?我想找盛安公主。” 声东击西这个计策,她也是有学过的。 “见公主?” “对啊,不会连公主也不愿意见客吧?”郑曲尺脸一横。 侍卫:“……”这倒没有说。 当侍卫将郑曲尺带到元楚华面前时,她正在给心爱的金贵兰花浇水,听到脚步声靠近,头也没有回便笑嘲道:“听说,将军夫人要见本公主?” 郑曲尺这一路上脑子可没闲着,她已经想好了计策,因此一到元楚华面前,她就急喊道:“公主,大事不好了,世子殿下去找王后,他昨日的神情便不对劲,我担心他这次跑去找王后,可能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郑曲尺一开口就是一嘴胡说八道,其目的就是闹得人心惶惶。 果然,元楚华一听这话,浇花这种闲情逸致的事情是做不下去了,她转过身,一双凤眸炯炯地盯着郑曲尺。 “你说的是真的?” “这事如何作假?不信你去王后的延春宫看看,我也是今早起来发现世子不在,又想起昨夜他说起一些往事,便有些担心他一时冲动……” 什么往事都是她臆猜的内容,但她知道元星洲跟继王后之间肯定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如今元星洲既得了监国的名头,又即将拿到三军金印的实权,她就不信她们俩母女能不心慌。 老的或许城府极深,还能够沉得住气、压得住场子,可小的却不一定了。 “我其实也不想管这事,可是不管不行,若世子殿下真的痛下杀手……” 不等她这边说完,元楚华已经脸色大变冲出了房间,郑曲尺一看有戏,立马拔腿就跟在她身后跑,像条小尾巴似的,如影随行,最后竟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达了王后的跟前。 没错,元楚华心一急,便下意识跑到王后的寝殿来了,一路上侍卫与宫人们都对盛安公主恭敬避让,没有人敢上前阻挠,虽然他们余光也发现了她的身影,但见自己跟着元楚华一路,便以为他们是同行之人。 而她也没有多想,再加上不认路,元楚华去哪里她去哪里,直到在一间豪华极奢的大房间内看到了正在对镜扶钗的王后时,人就有些懵了。 ……这不是会客的厅堂? 看样子不像,谁家好人会在客厅摆上床、梳妆台、铜镜跟马桶啊? 元星洲呢? 她该不会比元星洲还要更早一步见到王后吧? 她一滴冷汗悄然无息从额角处滑落下来。 薄姬见元楚华气喘吁吁,一过来就左顾右盼,神色慌张,便拧了拧黛眉,厉声道:“成何体统!盛安你堂堂一国公主,一大早便闯入本宫卧房,神态动作失仪,本宫便是这样教导了你十数年的?”https:ЪiqikuΠet 元楚华见薄姬好似还没有正式起身,这才暗吁了一口气:“母后,元星洲是否来过?” 一众宫婢替王后穿戴梳妆妥当之后,便躬身低头,碎步鱼贯悄然离去。 薄姬闻言,这才明白元楚华为何这般神色,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冷然一笑:“来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元楚华不解。 “在西暖阁。” 西暖阁是延春宫的会客厅。 “他这次过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呵,还能有什么……”薄姬话还没有说话,却在看到镜中倒映的身影时,眸仁瞠大,话音一滞。 她倏地转过头,眉头紧锁地看向元楚华身后位置,指着一脸无辜尴尬的郑曲尺厉声道:“她怎么在这里?” 她? 她是谁? 元楚华疑惑回头一看,人也怔住了。 她失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郑曲尺:“……” 敢情,你们俩母女眼高于顶,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 郑曲尺诚实道:“我是随公主一路前来的。” 薄姬当即眼神不善地看向元楚华。 元楚华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她没想到郑曲尺竟如此无赖,明明是她跑到自己面前挑起的事端,现在却将一切的黑锅扔给她一个人来背:“我、我方才一时情急,便没有……” 薄姬眯了眯眸子,忽然辗然一笑,她止住了元楚华的解释:“罢了,将军夫人来此,是谓何事呢?” 在他们俩母女聊天谈话的时候,郑曲尺刚才也没闲着,她一直都在四处暗中观察。 但她对王后卧室观察了个遍后,才头痛地想起,她虽然知道神木梦能救她家小妹,可是她却忘了问元星洲,这个神木梦具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听名字像木头。 但一定是木头吗?有没有可能是器皿?吃的?用的?佩戴的? 她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天纵的好机会,可她偏偏不知道神木梦是个什么东西,她现在不能掉转头跟元星洲再细致聊一聊,又不能直接开口问她们…… “我是来想劝一劝王后,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她心不在焉地回道。 薄姬一听这话,便站了起来,她看郑曲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智障似的:“你懂什么?” 对,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是在这里没话找话说,顺便看看这房中哪一样东西疑似神木梦。筆趣庫 这名字也取得够怪的,又神,又木,又梦。 是那上面放了不少小树的假山盆栽?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鹦鹉?还是那些桌台上的摆件? “王后若执意要与世子为敌,便是与王上为敌,你不怕吗?” 一提及邺王,薄姬便咬紧了后牙槽,昨日她所受的屈辱她薄姬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胸口的窒闷感让薄姬的心脏感受到痛意,她赶紧从衣袖内取出一枚木头簪子放于鼻尖嗅了嗅,那木头奇异的香味将她满心的暴躁与怒意给压制了下去之后,她又将其揣回了衣兜之内。 “郑曲尺,你现在还有闲心管这些事情?难不成你不知道今日你夫君宇文晟的尸首将会被巨鹿国的人运回来,到时候你将会站在朝堂之上,对着一具被鱼虾啃食得面目无非的尸身仔细辨认,他究竟是不是你曾经恩爱有加的夫君。” 郑曲尺原本盯着那支木簪的眼神慢慢呆滞了一瞬,她看向王后:“是今日?” “正是今日,你可知一旦确认宇文晟真的死了,便该举行丧葬仪式,但以王上的性子,唯恐得罪五国,他根本就不会容你发丧,他或许会随便找一个由头,将宇文晟的尸体交由他们任意处理,甩清了所有的责任,避免争端。” 郑曲尺哪里听不出来她这是在刻意给她与邺王之间制造隔阂:“不仅是邺王吧,王后与满朝文武都是一样的想法,活着的时候宇文晟为你们卖命护国,死了,他在你们眼里便没有了任何价值,你们就可以任由别人侮辱践踏他的尸体?” 薄姬不怕承认,她凉凉笑道:“人死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者我们总不能为了夺取一具毫无用处的尸体,而得罪了五国吧?” 郑曲尺见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不由得气滞于胸,她努力不让愤怒的情绪上头,因为无能的咆哮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她一双冷静、清澈、看穿世情的眼眸,对上薄姬讥讽、欲望浑浊、充满恶意的眼神。 “你们不要,我要,你们不夺,我夺,倘若那一具当真是我夫君宇文晟的尸体,那便谁都别想糟蹋得了。” 薄姬见她如此认真宣誓的模样,不由得觉得特别好笑:“郑曲尺,在邺国你尚且可以依仗着宇文晟的余荫说上话,可在别的国家面前,谁会卖你的面子?” 她话刚说完,却突然听到一连串疾奔而来的脚步声,然后是薄姬的一名贴身太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王后,世子殿下带兵将咱们的延春宫包围了起来,说是查到了一名通敌细作,要亲自替咱们延春宫清顿内务,可他别的人都没有抓,全抓的是咱们的人!他还说了,若王后实在不愿见他,那他也不必征询王后意见,即刻就将这些人行刑斩杀,以儆效尤。” 第265章殿前认夫(三) 薄姬闻言,气得全身发抖,她原本将人晾在那里,以为他识趣后便会自行离去,却没想到他转头就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他敢!他有什么资格插手我延春宫的事务?” 听到她这话,郑曲尺却笑了,她故意学着薄姬方才那种四分讥笑、三分薄凉、二分鄙夷道:“他当然有,他现在不仅是邺国的监国,还是内阁大臣拥戴的世子殿下,我们未来的国君,你以为你是在跟谁作对啊?” 气人,太气人了! 薄姬的肺管子都快被气爆了,她猛地急喘一口气,手中再次紧攥出那一根看起来平平无奈的木簪子放于鼻尖嗅了嗅后,那股子爆发狰狞的面孔竟迅速奇异地平息了下来。 这是什么气味?很香,但又很淡,但这么淡得若有似无的味道,又怎么能让人不经意嗅到,便觉得异常的香呢? 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有继王后的情绪好像也深受其影响,接道理说一个人在盛怒的状态之下,我们的大脑在处理信息时,因为需求没有被满足或者遭到了剥夺,便会很难控制情绪发泄,可她此时的情绪却因为嗅了这股香味,便不必任何过渡就呈现了两极化。 就像麻痹的药,或者说是致幻的药一样达到的效果似的。 郑曲尺暗暗记下这件事情,打算回去之后与元星洲仔细问一问情况,她觉得那根木簪子就算不是神木梦,也肯定是个什么关键的物件。 薄姬夸张地点了点头,她阴冷如蛇蝎般的眸子扫过郑曲尺。 “好、好啊,你们……总会为这一次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说完,她不再与郑曲尺浪费时间,转身就与传讯的宫人火急火燎赶去见元星洲了。 从避而不见,到如今心急如焚,这一局对弈在无形之中无疑是薄姬惨败了。 元楚华担心地看着薄姬匆匆而走,她眼神带着一抹令人看不懂的思绪,正打算追上去,但刚迈步,她看到了还留在这的郑曲尺,没好气道:“还不走?等人来抓你,治你一個擅闯王后寝宫的罪名吗?趁现在没有人关心你的来去,赶紧回伱的百部殿去。” 郑曲尺愣了一下:“哦,好。” “也不知道你那脑子怎么生的,聪明的时候出乎人意料,傻的时候也挺叫人预想不到的。”她冷嘲的摇了摇头,就赶紧追了上去。 而原来守在王后寝宫外的宫婢们,抬眼阴晦不善看了一下郑曲尺,但却没有作声与动作。 郑曲尺望着元楚华窈窕华美的背影,忽然有些看不懂她的态度了。 她没想再去找元星洲了,一来她来延春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二来她有信心元星洲肯定有办法成功要回三军金印。 但她有些疑惑,元星洲是怎么知道哪些人是薄姬的心腹,哪些人是细作,还有哪些人是无辜的呢? 他明明刚刚才回宫,能够在如此雷霆之速下布下这一局来拿捏住继王后,必是对宫中的事情知之甚深,可怎么可能呢? 或许,这个疑问也是王后她想知道的吧。 唉,所以说,这个世道人人都不简单啊,最后单纯的也只有她自己吧。筆趣庫 郑曲尺离开了延春宫,倒没有立刻回百部殿,她其实早就对邺王宫内的古式建筑觊觎已久,眼下既然出来了,身边又没有人,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始偷师了。 邺宫大部分宫殿,就她去过的那几处宫殿建筑,基本上采用的都是中轴对称的布局,在中轴线上的建筑高大华丽,轴线两侧的建筑则低小简单,这与她以往见识过的古宫廷的建筑思想相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邺王宫的建筑群也有这个时期独有的特色,那就是造型与色调。 她见过黄琉璃瓦、绿琉璃瓦覆顶的建筑,也看见过墙体涂以红色,白色台基、栏杆等,从色彩上来说,等级较低的建筑物的台基为青色或灰色,可邺宫就厉害了,它整体是一种土黄色调,铁灰加上紫调与深墨绿,乍一眼她没看习惯,只觉得给人一种各个时期调配汇总的杂乱色。没错,据她的经验分析,邺王宫这些建筑大部分历史悠长,有百年前的、有近几十年的,还有这十几年增加的。 怪就怪在,近几十年跟十几年前建造的房屋竟没有多大区别,这说明什么? 说明邺国的工匠一直停滞在几十年前,近来的工业是真的没有任何拓新与进步。 不过她一路走来,看久了,又觉得历史的肃穆与古长悠久色调,好像又能中和这乱搭一通的突兀感,这就叫她感到奇怪了,难不成历史跟人文环境还能给它加上一层特殊滤境? 要不然,寻常这种色调弄起来,绝对就是踩屎坑的感觉。 她一边带着疑惑,一边又去比尺墙体厚度,收分大小,还有窗口与门的比例,她发现收分大,而放小窗子的比例,便会将建筑显得尤其的雄壮结实,檐口和墙身上大量的横向饰带,给人以多层的感觉……这些特点在艺术上增大了建筑的尺度感。 她好像明白了,一个时代的建筑与某种偏爱色彩的融合,是真的可以被大环境给宣染的,邺国人好像都不喜欢暖色调的喜庆色彩,连军队都是属于黑色的庄严感,他们的色彩文化更倾向于厚重与力量感方面。 郑曲尺在王宫内一番阅览感悟过后,临近午时才意犹未尽的回到百部殿,她刚一进去便见到容瑢等在那里。 她见到郑曲尺的第一眼,来不及掩饰表情上一瞬间的不虞,但下一秒又恢复了往常的和煦温柔,她手上捧着一件东西,郑而重之交予她:“将军夫人,你终于回来了,这是世子殿下让奴婢交予你的东西。” 郑曲尺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他倒是说到做到,一得到这件重要的物什,便第一时间借给她用。 “他人呢?” 容瑢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似饱含着一种同情与怜悯色彩,轻声道:“巨鹿国此次来参加六国试兵的军队到了,圣上交待了由殿下来主持这次的接待仪式。” 说完,似以为她不懂,容瑢又小心地补了一句:“今日听闻将会殿前认尸,将军夫人请节哀。” 郑曲尺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已经可以完美的掩饰住自己真正的心情了,她脸上却没有多少情绪道:“这个金印,听闻是能够调动邺国的前军、后军、中军的全部兵力,对吗?” “……是。” 容瑢眯眸打量郑曲尺,心里犯嘀咕,她听到这个消息为何一点都不感伤心? 容瑢不理解她的想法。 她本以为,郑曲尺听到这件事情之后,必然是会大受打击,甚至会为即将到来的场景而泪流满面、痛欲绝才对。 毕竟像她这般毫无背景、又无本事的女子,一旦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依靠,就只会哭哭啼啼,哀怨悲伤,这种女子容瑢见得太多了。 容瑢刚这么想着,却不经意扫过郑曲尺的面容,呆滞住了。 因为她看到……郑曲尺竟还在笑? “蓉蓉,你说,现在的邺国,谁手上握着的权势兵力有我多?”郑曲尺伸手拿起金印托在手心之上凝注,就好像她已经将邺国最大的滔天之势掌握在了手中。 容瑢如遭雷殛,全身一阵发麻,瞠大眼睛怔忡地看着将军夫人。 她的这句话,简直细思极恐。biqikμnět 当像一名孩童拿着一把刀,兴冲冲去刨泥巴,周围人只会喝斥教导,可当这名孩童明白了这把刀的力量与所蕴含的杀伤力,用它开始保护自己跟反抗试图欺辱她的人时,便没有人敢再以大欺小,他们会噤声,会害怕,继而退避三舍。 容瑢视线从郑曲尺脸上,慢慢挪到她的手掌心上握着的三军金印。 假如郑曲尺真的掌握了三军金印,再加上她手上的四象军,蔚氏武将一族,王氏权谋之家,邺国还有谁的权势与兵力有她强? 答案简直不用考虑。 没有。 “夫人……” “你在害怕?”郑曲尺见容瑢柔美的小脸有些泛白,在她靠近之时,还往后惊退了一步,郑曲尺止步,淡淡地注视着她。 她懂这种神色跟举动所代表的意思,但是郑曲尺却不太明白,她和善地问道:“我又没有想对你做什么,你为什么会害怕呢?除非……” “除非”两字之后,却是很长的一段留白,容对方自己脑补接话。 除非,你心中有鬼! 这几个字,不必说出口,容瑢却已然心领神会了。 她心虚地迅速垂下眼帘,眼皮子底下的眼球不安滚动着,揪了揪衣角:“夫人,东西已带到了,那容瑢便先行告退了。” 行了一个福礼,容瑢一向从容优雅的步履第一次有种落荒而逃的迫切感。 郑曲尺盯着她的背影,微微笑着,表示又是一个看不懂态度的人。 这王宫当真是人鬼两张脸,看着像是个好人,但却心怀鬼胎,看着不像个好人,倒也可以是刀子嘴豆腐心。 —— 郑曲尺将三军金印妥善地收好了,便吩咐宫人准备午膳,她知道很快就会来事,但她也不能干等着,干工地的人都知道,只有吃饱喝足才有体力跟精力去下重力活,所以她也早就养成了不能饿着肚子去办事的习惯。 她吃好了之后,正在庭院散步兼欣赏学习王宫景观设计时,大太监总管领着一队过来了。 他对郑曲尺是相当客气,行了礼后,便也没有说别的,直接就阐明了此趟目的:“将军夫人,前殿有事相请,还望与老奴走上一趟。” 郑曲尺只道:“我知道了,咱们走吧。” 大太监总管一看将军夫人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道她定是早已知晓此事,并且事前就已经整理好全部情绪,打算以冷静克己的端庄仪态去应对这事。 “请吧。” 一路上沉默,大太监总管几番打量郑曲尺的侧脸,心情沉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年纪轻轻便失去了夫君的将军夫人,尤其此刻他们还是在去认尸的途中。 “还没问过,大总管你叫什么名字?”郑曲尺忽然开口。 大太监总管一愣,反应了一下,才赶紧回话:“啊,哦,老奴叫李刚。” “李刚,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这名字倒是很好,我叫郑曲尺,咱们交换了名字,这算认识了。”郑曲尺朝他笑了笑。 李刚四十几岁的人了,倒是第一次见到像将军夫人这般坚强的女性,她此刻的笑就像娇柔花蕊上的那一滴露珠,脆弱又美丽,令人不忍其摔落破碎。 “老奴的名字,哪有夫人赞美的那般好听,不过就是一个贱名罢了。” 接下来,两人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李刚观将军夫人面容还算平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来到了宫殿,郑曲尺踏过平整的台阶,迈入墨青色高大的殿门,她一抬眼,便远远看到了摆在正中道上的一副显眼的黑色棺材。 里面有一群巨鹿国服饰装扮的人正站在棺材旁边,而朝臣则面色极为难看左右罗列在两侧,双方疑似正在讨论着些什么,乱糟糟的声音嗡鸣乱成一片。 只见,一名巨鹿国的武将愤然一掌将棺木毫无尊重的拍打了一声,当即沉重的“嘭”声响起,殿内刹那间鸦雀无声了。https:ЪiqikuΠet 郑曲尺这头刚走近一些,便听到一声宏亮粗犷的嗓门嘲笑道:“不是说要验尸吗?怎么的,一个个大老爷儿们都怂了,没有敢来验宇文晟的尸首是吧?也是,这样一副腐烂长蛆的尸身,如此恶臭难看,哪还有当初活阎罗的威风凛凛啊,哈哈哈哈……既然你们没有人来验,那本将军就——” “我来验。” 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声冷冷打断了他。 朝中众臣与巨鹿国的一行人,皆同时回头看去。 只见他们身后,大殿的门前,站着一道纤瘦却挺拔的坚毅身影,她白绫束腰,面容冷淡。 “是将军夫人……” “她还真来了啊?” 巨鹿国的人看到郑曲尺那娇弱的小身躯,先是一愣,紧接着都禁不住哄堂大笑:“你?只怕你连棺材盖都打不开吧。” 这时,大太监总管李刚阻拦不及,只能小声与郑曲尺耳语道:“将军夫人,这棺盖有问题,我们十几个侍卫上前去揭都打不开。” 第266章殿前认夫(四) 棺盖有问题? 郑曲尺看向那一副平平无奇的黑漆素棺,没有豪华的套棺,她在心中暗暗揣测,难不成是因为巨鹿国的人根本没寻到宇文晟的尸首,所以故意弄出这么一副根本打不开的棺材来鱼目混珠?筆趣庫 “十几个人都抬不起来棺盖?难不成是被钉上了?” 李刚摇头:“不,没有钉上,我们找来宫匠都仔细检查过一遍了,他们说边缝与棺橼皆无封死的痕迹,可就是棺盖死死的压在底上,怎么掀揭都翻不开。” 再重的木头,由于受限大小与横切面的厚薄,重量都是有限的,不可能存在搬不动的现象,那只可能是棺盖内里另有玄机? 可宫匠们都过来看过了,却没有看出问题来,要么问题不在棺盖上,要么就是对方将关键点隐藏得太深,一般的工匠难以检查出来。 “你们在哪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呢?咱们辛辛苦苦地给你们将尸体带了过来,你们不信宇文晟死了,可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有能耐验得了这具尸?要说,邺国当真是一个堪当大任的人都没有啊,还让一個女人来验尸,全是窝囊废,全是废物!” 巨鹿国的武将地图炮大开,一番嚣张狂狷的话激得在场的文武大臣皆脸色涨红。 “涓将军,你此话未免也太过份了……” “是我们不想验吗?分明就是你这棺材有问题。” 上方,元星洲穿了一身色彩肃穆的宫廷世子服,黑色锻袍制成,以紫、黑颜色装饰绣上蛟龙纹,交领衣襟上则以精美的金线滚边一圈,广袖缂丝暗云花纹,整体设计上显得肩宽腰细,令他此刻苍白清癯的面容,因王室的富丽与尊贵而显得气势威严。 “去找一批宫中力气最大的禁军,继续抬棺盖。” 对于邺国世子殿下的话,在场站着的巨鹿国武将全都不以为然,隐约还有一种看戏的嘲弄意味。 上一次找来的是王宫侍卫,而这一次却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一会儿殿内就过来了十几名高大壮硕的禁军,他们宽厚的身躯将棺材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再想多添加人手也是不能够了,因为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来施力。 禁军脱去身上厚重的甲衣,掏出腰间的宽长配刀,分别从各个不同角度插进棺盖与棺底的缝隙当中,打算合力将棺盖撬开一处空隙。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用力上翘,棺盖都纹丝不动,严密缝合,怪异得紧。 “呃啊——” 十几名禁军喉间嘶吼一声,共同用力,只见他们下盘牢牢吸地,双臂鼓囊囊的似要撑破衣袖,足以抬起千斤的重物,可哪怕棺木已经整体嘎吱嘎吱作响,他们累得汗流浃背,却仍旧没有成效。 “为什么偏偏就是打不开呢?” 邺国群臣也都紧张得擦汗了,心头一直给禁军们鼓劲,但偏偏却还是以失败告终了。 妈呀,都快急死他们了。 这时巨鹿国的武将在旁以家乡语言交流,一边说一边乐笑,还有人说了一句风凉话:“小心些,若是将棺木给弄散架了,里面躺着的尸体就会啪叽一下给摔坏了,可怜你们的宇文将军,不仅是生前死得凄惨,死后更是不得安生了。” 可气,可恨,却又无可奈何! 世俗的丧葬仪式当中,入土方为安,若搅扰了尸首,毁其棺木,曝其尸首,是为大不敬。 是以,哪怕巨鹿国等人故意刁难,邺国也没有采取直接毁坏棺木进行强行验看的方式,而是想办法揭开棺盖。 假如棺材中躺着的真是宇文晟的尸体,哪怕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宇文晟的下属与军队都还在,那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 李刚示意郑曲尺看清楚了,他才无奈道:“先前便是这样试过一次,本以为是那些侍卫力量不够,但如今看来还是不行啊,真不知道巨鹿国的人究竟对这棺木做了些什么。” 郑曲尺站在一旁,经过禁军演示揭棺盖失败之后,她再仔细对棺木的构造观察过一遍之后,忽然道:“他们做的可多了,这都给咱们弄了一个机关盒在这摆着呢。” “什么?”李刚懵然,根本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 郑曲尺心底有了相应的把握,她从边缘的位置一步一步朝着事件争端的中心靠近,同时她开口道:“世子殿下,请让这些禁军们住手吧,这棺材臣妇会开。” 元星洲幽冷半垂的凤眸终于睁开,他看向她,犹如拂尘的宝剑闪出一道潋滟的锋芒:“可要帮手?”Ъiqikunět 也许,是一种默契,他并没有刻意反问一句来质疑她的决定,而是直接开口问她需不需要提供帮助。 郑曲尺看着他,浅褐色的眸子如秋日的天空一般明澈干净,她摇了摇头,很是确定说着:“臣妇一人足以。” 两人的对话,自然没有人漏听了,但他们都一脸荒谬好笑。 “她在说什么?她一个人就能打开棺材?” “十几个大男人都耐它不得,她怎么可能办得到呢?” “殿下问都不问一下,简直是太纵容她了,此等哗众取宠的举动,只怕最后丢的也只是咱们邺国的脸。” “伱们又何必将话说得这般难听?在场这么多人,可只有将军夫人愿意一试,总好过许多人只会满嘴私下诋毁,却不敢站于明面上与巨鹿国这些来挑衅的人一较高下。” 柳家嫡子柳金衢出言道。 这时王家家主也开口了:“谁若敢上去便也可试一试,若是办不到,毫无办法,那便闭嘴。” 本来被柳金衢伤了面子的人还想反驳争辩几句,但王阁老既然开口了,那所有人都只能闭了嘴。 王阁老看着郑曲尺,眼中带着担忧与叹息,太冲动了,倘若……一会儿该如何下台呢? “不会的,阁老,她是郑青啊。” 这时,耳边传来柳金衢一句很轻,却又莫名笃定坚信的声音。 王阁老一怔。 郑青…… 是啊,他倒是忘了,她除了是将军夫人之外,她还是今年“霁春匠工会”的翘楚——郑青,那个凭女子之身在邺国工匠中创造出堪称奇迹成就的郑青。 郑曲尺就这样,在众人强烈不满、质疑、担忧与不屑的目光中,经过了巨鹿国武将停驻的位置,径自走向黑漆素棺旁边。 这时一只粗长手臂抬起拦住了她,巨鹿国武将中地位最高的佘寇,他居高临下看着只到自己肩膀处的女子:“你就是宇文晟的夫人,郑曲尺?” 郑曲尺抬头,看向这个五官粗犷充满攻击性的男子,她点头。 “我是他的夫人,郑曲尺。” 佘寇问她:“你觉得你的力气能比那十几个禁军更大?” 哪怕她有一身怪力,也不可能有十几个禁军加起来的力气大。 “不觉得。”她摇了摇头。 佘寇发现她就像是个小女孩似的,答话时显得很乖,会点头摇头。 “那你还要去验什么?”他嘴角处有一道疤,咧嘴一笑时就会显得狰狞可怖,活像野兽要吃人似的。 郑曲尺没有躲避他的视线,哪怕在别人眼中他眼底的侵略戾气太过盛涨,让人望而生惧:“我验你们抬来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你现在这般阻拦我,难不成是你们怕了?” 怕了? 佘寇稍微覆下身躯,那阴影罩落的气压更甚,他道:“笑话,究竟是谁怕了?但是我们已经跟殿下说好了,只给你们三次机会,假如你们始终验不出来,那咱们就会将这具尸体带回去,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宇文晟于我们而言已经明确了,倒是你们邺国则会永远在猜测真假。” 郑曲尺问:“那如果验出来了呢?将军的尸体便会归我?” 听到她这般天真的问话,佘寇挺起身来,大笑道:“哈哈哈哈……这就要看你们邺王的说法了,毕竟一个肆意破坏七国和平盟约的人,死在哪就不能归国,以示惩戒,这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但如果你们邺国执意要维护他,那便是打算公然撕毁当初订下的十年盟约,那接下来的事情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无耻。 巨鹿国的人早就将和平盟约视若无睹了,他们这些年明里暗里对邺国的侵略战役哪次少过?只不过就是每次要费些心思寻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所谓的规则与约束,根本就是强国对弱国所制定的,它们本身根本就没将它放在眼里,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将它挂在口头上一说,只图一个师出有名。 郑曲尺此时还不确定棺材内的人究竟是不是宇文晟,也不着急与他辩驳。 “先验吧。” 佘寇看向元星洲的方向,比了一根手指:“世子殿下,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可没有时间在这里与你们过家家,浪费时间。” 他们将宇文晟的尸体抬到邺国,本就是为了炫耀跟宣示,经此一事,七国将无一不了解一件事情——邺国的守护神倒了。 尸体如今是真是假,对谁更重要? 当然是邺国。 因为巨鹿国早已经确定了。 郑曲尺走到棺材旁边,她并不茫然,也没有迟疑,而是早有了想法,正逐步开始实施,她首先曲起指关节在棺木上敲打,一下接一下,变换着位置,没有规律,但又像有规律。 她围着棺材四周转了一圈,其间总数敲了不下一百下。 她在听声辨别棺材内是否有问题。 “她这是在做什么?这么敲啊敲,打啊打的,就能开盖?” “她莫不是在戏耍着咱们玩吧,叫这满朝文武陪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如此儿戏,她究竟能不能打开棺盖?” 乱糟糟的嘈杂声再度响起,不安的躁动与烦闷的质疑,形成一阵声浪如蝇蚊在耳边嗡嗡直叫。 “噤声。” 元星洲一声喝止,空气仿佛因寒冷而凝结起了冰霜,底下呱噪的群臣喉间一掐,刹那间便没有了讨论声。 而郑曲尺并没有被外部环境所干扰,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专注冷静的神色,她最终敲定了部位,便对着棺材记录下来的几个重要位置开始施力推。 一掌。 嘭。筆趣庫 棺盖没动。 二掌。 嘭。 棺盖依旧没动。 笑话,天大的笑话。 她那袖珍小手,就这样随便拍一拍棺盖,就能将它掀开? 她是没看见方才十几个禁军动手的场面吗? 邺国这边的人又开始烦躁愤怒了起来,但碍于有世子殿下坐镇,只能在心中对她进行讨伐与谩骂,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巨鹿国这边的武将却莫名沉默了下来。 三掌。 嘭。 巨鹿国的人当即神色一紧,有人没忍住朝前迈了一步,却被佘寇一个狠然眼神逼退了回去。 郑曲尺三掌之后,绷紧的表情松缓了下来,这时她开口了。 “你们将这素棺做成了一个大型的燕尾榫卯机关盒子,倒也是煞费苦心了,毕竟任谁都猜不到,还有人会将棺材打造成一个需要特殊手法才能开启的机关。” “寻常的棺盖想要打开,只需掀起后抬走,可这副黑漆素棺它却不是,它是需要将其中特定的板子敲松,将上面卡死的位置移位,最后……再由一个特定的角度位置,一鼓作气地将它从棺底上滑推而出。” 嘭—— 第四掌。 方才盖得严实的棺盖,终于在嘱目睽睽之下动了,它被郑曲尺轻飘飘的一掌推出,便错了位,露出了两指宽的缝隙。 霎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都傻了,怔怔地看着那副被打开一点的棺材盖。 真、真开了?! 就那么、那么随便,在棺木上啪啪啪啪四下,就给打开了? 可刚才他们那么努力都没有办到的事情,就被她这样轻易给解决了……究竟是她太神了,还是他们太蠢了? 邺国这方是看呆了,可巨鹿国那边这时的脸色却是极其难看,尤其是佘寇,他目光死死盯在郑曲尺身上,又惊又疑:“你怎么知道……这是燕尾榫卯机关的?” 燕尾榫卯机关?这是个什么东西,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邺国官员面面相觑,想在对方眼中寻求答案,但一圈看下来,除了懵比还是懵比,没一个能顶事的。 可将军夫人她却知道,不仅知道,人还给当场就解了…… 说实话,她表现得这么出奇不意,会令他们这群文武大臣尴尬羞愧到下不来台,尤其是方才蹦跶得越凶的那些,如今打脸就打得越肿。 第267章勇敢的心(一) 郑曲尺现在根本没心思去回答佘冠这些问题,她直接问道:“棺已开,现在可以去验尸了吗?” 佘冠见她的注意力此时全都集中在棺木那具尸体上,也知她无心应对其它,便暂时按耐住情绪,负气冷哼道:“想验便验吧。” 他隐了一句不怀好意,只要你等一下看到尸体不觉害怕与恶心。 巨鹿国其它人这下也不笑了,是不爱笑了吗? 不,是笑不出来了。 与先前那副得意猖狂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样一名柔弱娇小的女子,竟如此轻易地就解开了他们的局,内心憋着怒火,他们故意退避至一旁袖手旁观,由她一人站在漆黑素棺前。 不是有本事解开素棺的机关吗?那看看她有没有本事将棺盖给抬起来,眼下禁军已经退下,在此处的朝臣大部分人与宇文晟关系不佳,剩下的部分避讳腐尸的恶臭与煞气,一时竟没有一个人有想上前帮忙的意图。 可郑曲尺却是一秒都不愿意再等了,她没有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只是抬起手,曲肘用力一推,便将已经松动的棺盖一掌滑离棺底,“啪”地一声重砸在了地上。 在场所有人一惊:“……” 这棺盖就算再轻,也有百多斤吧,她之前若是施加的巧力,但现在肯定就是她真正的实力了。 他们直瞪瞪地盯着郑曲尺。 ……真想不到,这将军夫人竟然还有一身怪,不,一身神力啊。 但没给他们多少惊讶的时间,由于棺盖彻底被揭除,如众人所料,棺木内霎时飘散出一股浓烈恶臭的味道,殿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捂鼻急急后避,有些人还没忍住想作呕。 尸体发臭是个什么味道呢?郑曲尺也说不上来,难闻是必然的。 但一想到这具尸体可能是宇文晟的……那也不是不能忍耐。 郑曲尺站在棺材旁边,没有与其它人一般避之不及,她甚至还将手搭在了棺木上,准备验尸了。 邺国群臣诧异看了过去,这时候他们真的对她是满心的佩服与惊叹。 嘶~ 这将军夫人可真勇啊,这么冲鼻作呕的味道,她都能忍耐下来,没有露出嫌恶之态。 而巨鹿国那边的人也是没想到,这个他们一开始觉得“柔弱”的夫人,竟是一点都不柔弱,不仅不柔弱,还外柔内强,性子与内心都彪悍得紧。ъiqiku 难怪敢嫁给宇文晟这种男人,想来她也并非什么寻常妇道人家。 郑曲尺一门心思想确认一下尸体的真伪,也顾不上那么多,正当她准备探头朝棺木验看时,却见元星洲快步走下来,取出一块素白帕巾捂在了她的口鼻上。 当即鼻腔内恶臭难闻的气味,被属于他身上的冷调沉香所代替。 “遮着。”元星洲道。 她转过头看向他。 “别碰,恐有尸毒。” 尸毒?尸体上还有这個吗? 郑曲尺不懂这些,但既然元星洲一番好意提醒了,她点了点头,便也听话地拿帕子捂住了口鼻。 终于,她探头看清楚了棺内的那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时间过了这么久,再加上被水浸泡过,尸体的腐烂程度可想而知,哪怕前段时间气温并不高,巨鹿国的人为了运送尸体不发臭,加了一些冰块跟驱虫的药粉令尸体不至于爬满蛆虫,但这具尸体依旧叫人看了触目惊心。 “是宇文晟吗?”元星洲没有关心尸体,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郑曲尺。 他不必捂住口鼻,因为他懂龟息大法。 郑曲尺没有回话,她此时人就好像慢慢泅溺于深海,什么都听不清楚了,她用目光代替手,在尸体上搜寻着证据。 证明是他。 也想证明不是他。 在她眼中这好像这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件证物,一样她必须去辨认真伪的任务。 尸体上戴着的那张面具很熟悉,她时常见过宇文晟佩戴,在他们家的箱笼中还有许多同样款式的。 他身上所穿的衣服,还有他腰间挂着的配件,全都与当日的一模一样,甚至是身上那些个利器箭伤……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记忆回到了当初从巨鹿国军队手中逃亡的那一天,她站在船头之上,四周围是红色的火焰与清碧的水,茂密的水草,他人在空中,被岸边的利器爪子钩住四肢,最后被无数的飞箭中身…… 郑曲尺的唇色倏地泛白,她蓦然睁开了赤红的眼睛。 没有迟疑,她伸手摘下了对方的面具,可张肿涨腐烂的脸,已经辨认不清楚五官了,但是……但是对方眼睛尾处的那两滴鲜血般炙艳的凤凰泪,却如铁证一般显眼,再加上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跟她忆忆中一样,不容错辨。 她记忆力很好,只要调动过往记忆,再一一比对,就知道她当初看着惨亡坠落的身影,与此人是同一人。 元星洲一把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不让她再继续面对尸体了。 “够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他颦眉道。 “身上的伤,是一样的……”郑曲尺看着他的眼睛,轻轻低喃道:“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这世上估计除了他以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元星洲闻言瞳仁一滞,但转瞬他又恢复了如常,他直接将郑曲尺的这番话当成了一种认证,沉声道:“这正是邺国上将军宇文晟的尸体。” 朝臣们呼吸一紧,双眼放大,不约而同看向黑棺,这当真是宇文晟,那个活阎罗的尸体吗? 他真的死了? 他们很难去相信那样疯魔睢戾的男人,会这般轻易地死去,但是将军夫人都已经验证过了,殿下也亲证了,这事如何能是假的…… 宇文晟真的死了,当初他们将信将疑,以为是巨鹿国的人在搞鬼,宇文晟只是失踪了,可是现在这具尸体都摆在他们面前了,不信都不行了。 见邺国朝臣一脸怔忡失神的模样,佘冠这时候倒是不再藏着掖着,再给以一击重锤:“将军夫人倒是实诚,没有因为想要维护邺国而撒谎,这当然是宇文晟的尸首了,因为当初我们没几天便在河中将他捞到了,只不过一直对外宣称没有寻到,直到近日,这么做只不过就是提防宇文晟的人会来偷尸罢了。”Ъiqikunět 这么说,当初他们将尸体捞起来的时候,尸体还并没有像现在这般腐烂破败的厉害,他们已然明确宇文晟已死,送尸来邺国,根本就是为了能打击跟羞辱邺国罢了。 ——看啊,你们邺国的守护神已经死在我们巨鹿国手中,从此以后,邺国再无人能够阻挡得了巨鹿国的铁骑践踏了。 这就是巨鹿国如此大肆高调送来棺材的最主要目的吧。 果然,朝臣们明白了巨鹿国的阴险歹毒心思后,脸色遽然变白,急怒加交,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的确,以往宇文晟在朝,无疑于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顶,令他们喘不过气来,多少人既惧又恨他。 但是不可否认,他们邺国可以在摇摇欲坠的七国和平盟约中苟存至今,全是依仗用兵如神的宇文晟,可现在这座大山垮了,他们暗喜在前,现在却又恐惶在后。 这就跟熊孩子总抱怨父母过于严厉,恨不得立即脱离他们的掌控,但一旦父母不再为他遮风挡雨,属于他们真正的磨难与风雨到来,他们才明白当初自己的抵触与叛逆,究竟有多愚蠢。 郑曲尺醒过神来,她皱眉对上佘寇:“什么偷尸?宇文晟乃我的夫君,他自然该归国归家,难道你们还想将他的尸体据为己有?” 佘寇嗤笑一声:“将军夫人,你怕不是糊涂了,宇文晟乃窃取我巨鹿国重大情报时被伏诛的敌将,此事我巨鹿王看在罪魁祸首主使者已死的情况下,便并没有对邺国继续追究,这已经就是对你们宽宏大量了,至于宇文晟这个罪人,他本该死在哪便焚于哪,战败伏诛之人,便是属于巨鹿国的战功,你想要回尸体,凭什么?” 在这个时代的战争,既残酷又骇人听闻,听闻为震摄敌人,有些国家会将战败的敌军尸体全部堆积在道路的两旁,然后用土把这些尸体夯实,筑成巨大的金字塔形的土堆,以表军功。 而主将统帅,若谁能斩其头颅挂于腰间,此人绝对就是此次战役的首功,而宇文晟这位成名已久的上将军死在了巨鹿国司马陌野之手,是以陌野一下就成为了巨鹿国如今人人赞颂的顶尖权贵了。 郑曲尺听明白了。 宇文晟的尸体如今就是巨鹿国这些人炫耀七国的一件战利品,他们是不肯轻易放手的。 她问元星洲:“圣上是如何决定的?” “他的意思……自然是以和为贵。”元星洲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嘲弄。 郑曲尺之前听继王后说过邺王的态度,他肯定不会为了夺回宇文晟的尸体而得罪巨鹿国,他只会息事宁人,哪怕这么做,会让邺国在其它六国面前颜面扫地,也会叫邺国百姓对他与整个国家丧失信心、失望痛心。 郑曲尺突然笑了一下,她今天站在这里,其实就是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到底:“邺王放弃了宇文晟,但我不会。现在我以郑曲尺个人的名义来索回我夫君的尸体,这位将军,伱在巨鹿国能够说得上话,能够做得了主吗?” 邺国朝臣听到了郑曲尺的话,都大为意外。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真以为巨鹿国会让宇文晟这个仇敌死后能够顺利入土为安,配享太庙?他们没让他挫骨扬灰就算是仁慈的了,如今她想要跟他们索要尸首,只怕对方只拿她当一个笑话在看待吧。 果然,巨鹿国的人听了她这番天真的话后,大笑起来:“你可知道佘将军是谁?他可是巨鹿王的舅舅,亦是咱们巨鹿五虎将之一,威震河朔,名重天下,你说他在巨鹿国说不说得上话?”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佘将军,你也是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夫君的,想必你是可以体会我现在的心情,我夫君宇文晟保家卫国,竭力疆场,为邺国付诸一切,他与你不过都是忠君护国,各有立场罢了,本不存在私人恩怨,可是他死后却没有一人肯为他发声,但我这个妻子却不能不站出来,为我夫君讨回一具完整的尸首,令他能够入土为安。” 元星洲听着她对宇文晟的生前句句维护,死后执意讨要,她向来是一个心好的,但却又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大善人,能让她豁出去一切的人,很少,除了她的家里人便是那些于她有恩的人,而现在宇文晟或许也成为了她圈入家人范围内了吧。 佘寇闻言,沉默了片刻,方道:“郑曲尺,先前本将军的确有些瞧不上你,可现在倒是有些佩服你了,比起邺国这些窝囊废,你倒是既勇敢又忠义,但是这件事情不是你随便说几句煽情情的话就能够的办到的。” “我知道。”郑曲尺很流利的接口,她目露认真,道:“方才听闻佘将军十分擅长领兵打仗,这一次六国试兵,我亦会上战场,不如将军与我这妇人来比试一场,倘若我赢了,将军便将我夫君的尸体归还于我。” “你说什么?你要与本将军比试?”佘寇讶然,然后荒谬地盯着她看了半晌,仰起脖子捧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这等妇孺竟也要上战场,邺国是不是继宇文晟死后,便真的已经再无真正男儿了?哈哈哈……” 邺国武官的面子当场就有些挂不住了。 “宇文郑氏,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过一名副将,乃助辅统帅的后勤,你莫要在此胡说八道,令佘将军怡笑大方!”https:ЪiqikuΠet “就是,你一个女人如何能与男子相提并论,佘将军如何会答应你此等荒唐之事?与你对赌,就如同大人欺辱孩童,你根本毫无胜算。” “你当真以为打仗是谁都懂的吗?要真这么简单,邺国就不会数十年才出一个战神宇文晟了。” 郑曲尺听着来自不同声音的打击、奚落与嘲笑,她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淡淡道:“你们倒是能耐,对外畏缩如鼠,对内跋扈踩践,我不行,那你们之中有谁敢站出来行?” 第268章勇敢的心(二) 她毫不留情揭穿了在座朝臣的遮羞布,令他们勃然大怒,然而没等他们再继续口伐声讨,另一道风冷懒腔的声音更为刮骨剐肉般入耳。 “方才诸位不还是沉默是金,如今搬脣弄舌,与一刚为上将军验尸完的遗孀争辩个上下,倒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谓何人,所立何处了,是吧?” 这话是元星洲说的。 若说郑曲尺的话是叫他们脆弱的自尊心被刺伤,那么世子殿下的话,那就是将他们的脸面与苦苦维持的一点虚张声势,一下给碾碎成了粉沫。 邺国朝臣哑口无言,神情刹时灰败难堪,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了。 ……他们站在这里的大部分京中朝臣,还是知耻的,可是那又如何,他们能改变如今邺国这般风雨飘零、动荡不安的局势吗? 连邺王与邺后都怕了,更何况是他们,除了忍、退与放低身段来求饶,乞求其它国家能够暂时放他们一马,他们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做才能保住邺国…… 谁不想昂首挺胸做人,能站着谁又愿意给跪下?可他们现在根本没那本事,只能看别人脸色做人,战战兢兢,胆颤心惊。 他们这一刻沉默所表达的情绪与思想,郑曲尺不用问也能猜得到,之前在夜宴上她便见识过这些人心底还残存多少骨气了。 他们自怨自艾,沉迷负面无能为力的情绪,她能理解,因为在她的那个世界曾有一位伟大的文学先生说过,一个奴隶跪久了就会忘了如何站起来,而一個跪了太久的民族,连站起来都有恐高症。 所以,反抗给与的压制与霸凌多难啊,但如果是欺负跟贬低与他们一样的人,那便容易多了,简直有口就来,有手就行。 “佘将军这样笑,是因为觉得我邺国将才凋零,无人可战,还是觉得我一介妇道人家,不配与你一决高下?”郑曲尺心平气的询问道。 佘寇的心思算是被郑曲尺一言道破,她温和平静的语气,却无法掩饰她言语中蕴含的坚决与不妥协。 他看过去,却被她眼眸内那一抹厚重如山岳的坚韧不拔所吸引,她不骄不躁,站在那里便是与这一殿的官员形成了浓烈色调的对比。biqikμnět 她翠峰挺拔,峭壁生辉,一身鲜明光亮,站于阳光之处,而他们那些人则如同暮色渐落的西山,走向黯淡衰败,没有任何的生机与意气。 然而看到这样风遒强盛的郑曲尺,却并没有让佘寇欣赏,作为敌人,他并不乐意看到邺国任何一个人拥有不屈的意志,看到这种人,他只想要打压跟彻底摧毁。 他道:“郑曲尺,你再能耐,也不可能像男子一般上战场打仗的,哪怕只是这一次六国兵试,而非真正的厮杀战场,更何况……” 佘寇语气缓缓放沉,阴眯起的眼睛凶相毕露:“本将军也不信你们邺国除了宇文晟,还有谁能够战胜得了巨鹿,你还是放弃吧,宇文晟的尸体只会成为巨鹿国仇恨之下的祭品,他生前不得善终,死后不得转世轮回,即便有来世,亦是会沦为畜牲,下三涂。” 在邺国,按照传统习俗,死后的亲人都得运回家乡,举行葬礼仪式埋在地下,这样死人才会感到安慰,如果亡者不入土,那亲人心里也不安心的,所谓入土为安,落叶归根成为他们的信念影响至深。 而宇文晟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至亲血缘之人了,没有人会关心他最终会被埋在哪里,他的尸体最终会被如何糟践…… 元星洲鸦黑的睫毛盖在像死人般的停滞不动眼珠上,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可是,谁说没有的? “你敢!”郑曲尺终于忍无可忍,怒意冲腾弥红了眼眸,化为最为锋利的剑刃:“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当真要将事情做得如此之绝?可一切不会如伱们所愿的,因为他还有我这个妻子在,你们毁他,我便扶他,你们想让他不得转世,我便给他塑以战神金像,让得道高僧为其祈福做法,鼎盛香火日日供奉,邺国总有受他之恩,不忘恩负义之辈为他修筑功德塔,为他积攒来世福祉。” 她的话铿锵有力,极为重,发自内心深处的力量响亮震耳。 元星洲倏然看向她,原来冷郁深沉的眼睛微微瞠大,眸仁内似乎跳动闪烁着一种迷离荡动的光,就像一只小船在雾海里起起浮浮,摇曳不止。 其它大臣听到佘寇当着他们的面打算如此折辱宇文晟的尸身,自然也是生出一股郁气与愤怒,这来自于对方根本就没将邺国放在眼里,这才敢站在他们的地盘还如此嚣张大放厥词,毫无顾忌。筆趣庫 而上将军夫人的话,也着着实实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震撼。 这种震撼不仅来自于她所说的那些话,更是源于她那一颗勇敢的心。 对方所讲的话有多毒,任谁听了都难以保持冷静,只觉浑身打颤,咬紧牙关,心灵脆弱一些的人,说不准当场就破防了,可是将军夫人却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守护者,她意图用她那一副并不强大的身躯,为亡夫遮风挡雨,将其庇佑在身上,抵挡一切侵害。 自从她踏入这个大殿之后,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出自本心,没有哪一样是畏惧困难便退缩过的,她一个小小女子,在场之中随便一个大男子都比她高大,可在他们哑声噤默时,在他们怒意高炽仍旧不敢申张时,唯有她的声音——振聋发聩。 此时,所有人心中都浮现出一句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眼见她都想要直接在大殿上抢夺尸体了,元星洲这时终于插手了,他伸手拉住郑曲尺,让她先冷静一下。 “佘将军拒绝的理由不过就是赌注不够吸引罢了,那本世子愿意替将军夫人加注,你可愿与本殿下一比?” 他一步挡在郑曲尺身前,与佘寇对视,而郑曲尺则一脸愕然看向元星洲的侧脸。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干预进来,明明邺王都表明了态度,宇文晟的尸体任由巨鹿国的人处置,可他说这样的话,有没有想过后果? 佘寇原本恶瞪在郑曲尺身上的视线被遮挡住了,他不得不看向元星洲。 元星洲,邺王的大王子,刚出身便被封为邺国世子,据闻失踪了近十六年,在近日才被寻回。 这样一个在民间长大的世子殿下,佘寇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观他与这将军夫人之间有种莫名的暧昧,他如此维护对方,现在还替她来跟自己谈判,他嘲弄道:“加注,世子殿下能拿出什么东西来打动本将军?” 元星洲说出了一个让对方无法拒绝的注码:“晏城如何?” 佘寇闻言先是一怔,紧接着两眼瞪大,讶然:“晏城?” “倘若这一次六国试兵是邺国输了,那本殿下便将宴城割据为巨鹿国,佘将军以为如何?”元星洲淡漠浅色的唇瓣吐出的话语却像钉子似的,一句是一句,没有废话。 可是他的提议却让朝中大臣们炸开了锅。 是谁叫你这么提议的? 内阁大臣惊呼:“殿下!” “殿下,你的这个决定,圣上知道吗?”大臣们吓懵了。 还有些刚硬的大臣怒斥道:“世子,晏城于我邺国何其重要,你岂能拿来随意交易?” 然而,对于他们疾呼痛斥的反对,元星洲仅淡淡瞥过一眼,学着他们最为擅长的纨绔与以权欺人:“本世子乃监国,除了父王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置喙本殿的决定。” 嘶! 他们倒抽一口气。 完了,邺国是要真完了。 这才刚病了一个昏聩的邺王,他们还来不及心生希冀,却又来了一个更加胡闹的世子,他们邺国还能有什么鬼望啊? 干脆毁灭吧,他们真累了。 朝臣们此时已经一脸生无可恋,无力再劝阻了。 佘寇见此情景,认为这个时候再不答应,那他就太傻了。 “好,世子殿下豪气,既然你都敢掷此豪言壮语,那本将军又岂能不成全你们?那此事便一言为定!殿内所有人在此为证,六国试兵,若邺国赢,我巨鹿国便将宇文晟的尸身归还邺国,若我巨鹿国胜,那你们邺国便将晏城拱手相让。” 见佘寇一副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喜滋滋的得瑟模样,元星洲水膜瞳仁之中透出几分诡谲之色:“好。” 等等…… 他们俩这怎么一下就达成了? 郑曲尺本以为她需要一个人去孤军作战,可她忽略了她旁边还有一个元星洲,他这会儿为了达成她所愿,竟愿意下如此大的血注?! “看不出来世子殿子,还是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啊,哈哈哈哈哈……” 离开大殿之前,佘寇扫过郑曲尺跟元星洲俩人一眼,意味深长地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仰笑而去。 朝中大臣们也几乎在此事后,怒气冲冲离开,告状的去告状,打小报告的去打小报告,聚众吐槽发泄怨气的约了个秘密茶室,等人都散了去,殿内便只剩下郑曲尺跟元星洲两人了。 郑曲尺这时才将紧绷的身躯松驰下来,她问他:“你这么做,邺王能答应吗?” “晏城是他给我的封地,本殿下有权力自行做主,再者……你不会让我输的,对吗?”他倒是一点也不为方才的场面紧张,唯一变脸色的时候,还是因为她的那一段为其塑金身修功德的“真情告白”。 郑曲尺:“……” 她要说,她也不能肯定,他会不会当场发疯掐死她。 可以说,元星洲这个盟友当得是非常合格的,永远站在她这边,不惜一切都要来为她撑腰,郑曲尺深深为自己当初的英明决定而感到欣慰。 赢,老实说,她还真没有把握,毕竟这打仗一事真不是她的强项,连副业都算不上。 但是——她向元星洲保证道:“如果输了,我就与你一起承担一切后果。” 元星洲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不确定、担忧与孤注一掷的决心,他道:“放心,我不会让你输的。” 他深潭般的双眸,渐渐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光亮。 见他这么有信心,她都有些不好意思打击他了。 她顺着他的话道:“嗯,咱们一起尽力就行。” 可她这种态度却让元星洲不解了:“方才在佘寇面前,你对宇文晟的尸身还那般着急,如今这般随缘,便是不急了?” 一提起这事,郑曲尺看向方才放置黑棺的位置,如今装着宇文晟尸身的黑棺被巨鹿国的那些人当成筹码带走了,只剩一片空地:“也急。” “那怎么没信心了?” 因为根据蔚壵跟王泽邦提供的相关讯息来分析,就邺国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虾兵蟹将想赢别国的精英兵,很难。 “我本是这样想的,如果能赢就最好了,假使最后输了,我还有计划二,我就去偷,偷不成,我就实施计划三,偷不了我就抢,总之我会自己想办法将宇文晟的尸身拿回来,但如今却牵扯至整个大局,还牵连到你的身上,我……” 她话还没有说话,元星洲却突然打断了她,还问了一个题外话:“你对你夫君的尸身这般在意,想必他生前你们夫妻十分恩爱吧?” 恩爱? 这个词好像从来都不属于他们俩吧。 “我其实对他并不好……我很多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我……还挺怕他的,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经常会做噩梦,梦到我掉落很黑很深的悬崖,那种失重感,特别可怕……” 元星洲闻言,下颌骨收紧,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问道:“为什么?” 郑曲尺也努力地探索了一下她的内心想法,苦笑道:“或许是因为,我不相信他吧……” “你不相信他什么?” “我曾经听过一件事情,就是有一个女子养了一条蟒蛇,从小养到大,他们亲密无间,甚至同床同被,可这只蟒蛇在成年之后,有一日她发现了变异的事情,因为蟒蛇突然不吃不喝,每日躺在她身边伸长蛇身,女子觉得奇怪,便去问一些专门养蛇的人,这一问,却吓到她了。” 筆趣庫 第269章军器监(一) “那人告诉她,蟒蛇与人本不同种类,天生冷血,亦不谙人性,它不吃不喝是准备把肚子腾空之后,便把女子当作食物吃掉。” 元星洲听完,淡白色的唇瓣倏地抿紧成一条直线,幽暗溟冷,两股视线尤有毒。 而郑曲尺正沉浸于心事,根本没注意到那么多。 元星洲在沉默许久之后,才嗓音近乎气笑一般,轻柔得诡异道:“是吗?你认为宇文晟便如这条蟒蛇一般,终有一日也会翻脸不认人,失去人性对你动手对吗?” 郑曲尺依旧没吭声。 显然是默认了。 他像是一口怨气堵住胸腔,颀长的脖子微微前倾,无意识想让自己的气息将她整个人感染成他的所有物,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他不会再伤害你了。” 郑曲尺听了,语气复杂道:“我知道,他现在都死了。” 元星洲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也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眉梢间雾蕴出一层难辨真假的病态阴郁:“在他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你缺胳膊少腿,你身上哪一块肉都是完好的吧?” 郑曲尺闻言一噎,她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抬起了头来看向他。 而元星洲眸中当中仿佛在某种特定场合下植入的毒素,在她看来之时,便像那聚拢的雾,来得快,散得亦快,悄无声息。筆趣庫 那张苍白厌世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存在。 “你不懂,他虽然没有刻意伤害过我,但这并不表示我就可以信任他……” 在她的认知当中,一個人可能会为一时兴起而暂时隐藏他的本性与行为,但它却藏不了一辈子,就跟那条蟒蛇一样,它生性便是嗜杀与残忍的冷血动物,女子以人类的想法去看待它,以为只要她与它亲近对它足够好,便可以改变它的本性,让它拥有人类的感情,不会伤害她,可结果呢? 元星洲的确理解不了她对宇文晟的想法,他问她:“伱以前与他说过这些话吗?” 郑曲尺愣了一下,然后疑惑道:“我为何要与他说这些?” “那你为何可以与本世子说这些?”他又问。 郑曲尺想了一下,说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或许是世子殿下恰好站在我面前,我又恰好心情不大好,想找人倾诉一下吧。” 元星洲喜欢她此刻露出的迷茫破绽,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那你想听听本殿的看法吗?” 她一双浅褐色眸子像扑扇着翅膀的蝴蝶,缓缓收翼栖息在他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妖艳花瓣上,不知危险,不察对方的堕婪蚕食的心思。 “本殿猜,你不信任的,可能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不信他对你的不同吧?” 郑曲尺一怔,紧接着由这句话所掀开的波澜在她瞳仁内不住地荡漾开来。 可元星洲却不满意她这么一点的悸心回馈,他索要是更多的、更多的…… “郑曲尺,你们之间的差距与隔阂,不存在于他,也不存在于你们的身份,而存在于你眼中、你心底,是你为他专门砌了一堵墙,不容许他进来,也不让自己踏出,换了另一个人,哪怕是本世子这个与你刚相识不久的人,你都能够敞开心怀,可对你对你的夫君始终带有一种固执的偏见。” “我对他……有偏见?” 郑曲尺一面思索着,一面颦眉歪了歪脑袋,追随着他眼中的笃定,似被元星洲言之有物的话,说得都有些自我怀疑了。 他眼中似有两汪蛊惑的漩涡,不动声色引领她敞开心怀:“他不是那一条蟒蛇,你也并非那名女子。” 是啊,她曾经总以那样偏颇的心态去看待宇文晟,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有时候她还会被他眼中的某种阴鸷偏执给吓得毛骨悚然。 为什么会觉得他像蟒蛇呢? 因为蟒蛇是一种永不知餍足的生物,它们哪怕表达喜爱的方式,亦是一种自私而残忍的行为,它们只会对看中的猎物越缠越紧,直到对方因为感到缺氧而窒息,而自己的身子也扭曲成一个死结…… 多么可怕啊,想一想,她都感觉自己可能会承受不了如此病态又暗黑的爱。 假如,这是爱的话。 郑曲尺眼神一点一点回归沉寂的平静,她道:“世子殿下,若人心可换人心,那这世上便没有那么多难事了,我若真拿一颗炙热的心去换取他的不同,可最后却发现他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元星洲截下她的话,因为她那一颗冷硬的心,而没办法再冷静地当一个操盘手了,他语气有几分迫切道:“你就这么笃定他没有心?假如……他为你长出了一颗心呢?” 想起当初在巨鹿国,他是怎么样一次又一次地护下她、救了她,郑曲尺心中如塞湿棉、又酸又涨又沉,便哑声了,如今人都已经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跟元星洲如今谈论这些事情毫无意义。 元星洲发现了,郑曲尺这个人可能天生便缺少情爱那一根筋吧。 “郑曲尺,没有心的人,该是你吧。”元星洲身上暴动的浪潮悄然无息退去了。 郑曲尺并非没有心,只是她这个人看起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时候较多,但她始终心里有一道早就计算好了的阀值,它护守的就是她对自己的坚持跟底线。 她只想要一份普普通通的感情,一桩本本份份的婚姻,电视剧或小说中那些天崩地裂、撕心裂肺的感情听起来好像挺令人羡慕的,但她并不向往,她只想心无旁骛的搞钻研,专心致志的搞事业,然后老公家人热炕头,再好好工作多攒些下家业。biqikμnět 像宇文晟这一类型的恋爱对象,要不是一场阴差阳错,打死她也不会沾手的,因为他离她设想的未来配偶,简直就是相差甚远。 但她的想法是她的想法,她也不指望别人能够理解得了。 “并非我无心,只是往事不可追矣,谁也不能将时光倒逆,我现在只想努力将他的尸身给要回来,只要一想到他还在巨鹿国的那些人手上,我便如哽在喉,如芒在背,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当初宇文晟是入赘他们郑家的,算来他其实是他们郑家的人,她怎么能受得了别人在他死后,连他的尸身都还要欺辱一番? 听到她恨恨不平地这样说,元星洲却觉得她对宇文晟应该并没有她说的那样无动于衷。 或者,现在的她,已经“痛改前非”了,只是她缺少一个机会? 这样一番臆想下来,元星洲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一些,微微上佻的眼尾逐渐泛起一抹淡淡的妖异黯红,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郑曲尺,假如可以重来一次,或者说假如宇文晟还没死——” “大可不必。”郑曲尺回的十分果断。 元星洲一口气生生堵在了胸膛:“……” 他心底冷笑连连,人死了,她这么拼命维护他,人活着她倒是不高兴了? 这莫不就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见元星洲突然阴翳下的苍白面庞,她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人死不能复生,殿下不必特意为了安慰我而假设这些了,我并没有这么脆弱,对了,三军金印我已经收到了,我想即刻便启程前去军器监,殿下为了六国试兵下了这般大的注,曲尺定亦会全力以赴的。” 她振作得这么快,快到元星洲都以为她方才为亡夫所表露的那些许的脆弱感伤情绪是假的。 泡沫,全都是泡沫,风一吹便散碎了。 她朝他行礼:“殿下,那曲尺便先行告退了。” 元星洲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冥顽不灵,石头一样心狠的女人。 —— 在郑曲尺离开之后,元星洲转身,一步一步登上大殿的宝座之上,一曳撒开衣袍,转身悠然自得缓缓坐下,他以手托颌,食指抚过淡白的唇角,慢慢妖异的猩红染上了唇瓣。 苍白无血色的脸,红得惊人的唇色,他阖动双唇道:“李刚,你还要躲在那里多久?” 从质地厚重垂顺的绽青帷帘后方,一道微胖的身影急忙走了出来。 他面白无毛,但眼尾与嘴角处的沟壑纹路却彰显出他的年龄并不小了,他将拂尘搭于臂弯,伏腰跪于地上,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与臣服。 “殿下未召唤,奴婢不敢现身。” 元星洲视线从他身上滑过,落至殿外:“李刚,还记得你的名字从何而来吗?” “奴婢记得,是殿下亲自取的。” “这么多年了,你倒是做到了当初承诺的事情,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多谢殿下的成全,若非邺王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总管死了,奴婢只怕还得费些时日才能成为邺王最贴身的人。” “李刚,别让邺王死得太早了,本殿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殿下,只是王后那边……” “不必忧心她那边,她眼下恐怕也没有心思放在一个被她下了药,命不久矣的人身上了,她如今最想除掉的人是本世子。” “殿下,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退下吧。” “是。” 在李刚步下台阶后,神使鬼差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位身穿军甲的青年、一位穿着宫卫袍服的男子还有一位府兵制服的男子一起进入了大殿,然后殿门从内关闭了起来。 李刚稍微一回忆,便想起了那三个是谁了。 一个是统领府兵的中尉王飞尘,京中镇守常戌兵的卫尉赵德宇,还有近卫军由御林卫庞闽。 这三个部门的长官若是寻常根本不可能聚在一起,但这一次一个六国试兵倒是让这几个各司其职的兵种汇在一起了,如今他们进宫觐见殿下,定是为了商议六国试兵的事吧。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见李总管停驻不走,眉宇凝思,不由得奇怪地问道:“李总管,怎么了?” 李刚收回思绪,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天好似晴了不少……” 小太监闻言下意识仰起头来:“是吗?可、可是今日是阴雨天啊,不过明日定然会是一个大晴天呢。” 李刚笑了:“是啊,终会有雨停天晴的时候,走吧。” 小太监总觉得李总管好像话里有话,可他却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只能跟着他身后附和道:“嗯,李总管说得对,总会有雨过天晴的时候。” —— ,军器监 淅沥沥的小雨从阴霾的天空密密斜织落下,打湿了褐红高墙旁栽种的几棵枇杷树,守卫正盯着不远处的水洼发呆,忽然听到有人踩水的“啪哒”声响起,立即警觉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名撑伞前来的女子。 雨渐渐下大了,前方灰蒙蒙一片,雨水被风吹得如烟如雾如尘,连那名女子的身影也朦胧不清起来。 他们皱了皱眉头,出声喝止:“前方乃军器监所在,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速避!” 这一声正气凛然,意为严厉警告,若是寻常百姓听到,必会慌乱避去,然而对方却似没有听到一样,仍旧径直走来,看起来并不像是误闯的样子。 见此情景,军器监的守卫倒也没再继续。 等人走近了之后,守卫们这才看清楚来者是一名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她撑着一柄梅花白底油伞,微微前低,瞧不清楚五官面帽,但观她身上的衣物倒似有些来历,他们犹豫了一下,询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女子顿步,仰起头来,她看着上方的匾额“军器监”,雨水从伞面滑落如帘坠入她身后,打湿了她的鞋面。 她如实报名:“郑曲尺。” “郑曲尺?”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他们在脑中将朝中官员的姓氏都滤过一遍,却没听过哪家小姐夫人是叫这个名字的。筆趣庫 但无论她是谁,都不可以随意踏足“军器监”。 “这位夫人,请速速离去,此地乃军事重地,杂闲人等不可靠近,你若执意不肯离开,那我们只能按规矩行事了。” 他们以为这样说了,这妇人便会害怕离开,可她却忽然道:“你们手上的枪,是军器监设计的吗?” 他们一愣。 她似有些失望又补了一句:“刃与柄的比例不对,刀刃折射的角度一看便知道不够锋利,虽钝却又不够坚硬,枪为木身,强度与韧性不足,根本做不到冲刺与杀伤力并存,不能另择更好的材质来铸枪身吗?” 第270章军器监(二) 郑曲尺发自内心对邺国目前的手工业感到失望过后,却发现没有得到任何回馈与反应。 她偏了偏伞,抬头看去,却见两名守卫听了她的话后两只蚊香眼,一脸懵怔地看着她,就好像根本没听懂她在讲什么奥秘。 守卫干的是护卫工作,他们可没有顺道兼职兵器制造这行。 “这枪是官制内的标配,还是属于你们看卫的专属?”郑曲尺好奇问道。 官府的人拿这些吓唬吓唬毛贼小偷就算了,边关戍兵总不能也都这待遇吧? 这下守卫可听懂,然而听懂之后,他们却黑起一张脸,不耐烦地怒声道:“哪来的疯子,在这胡扯乱说一通,你既不肯走,那我们就只能动手了。” 眼看他们将自己当成了可疑之人,正虎虎上前准备抓拿,郑曲尺撑伞退了两步,赶紧从袖兜内想掏出金印表明身份,但这没有摸寻到,却见守卫被一道声音给呵斥住了。https:ЪiqikuΠet “住手!” 守卫站于房檐下,正准备下台阶,听到后当即回头,一见来人,顿时收起怒意,立正恭敬朝来人行礼:“北堂铁官。” “嗯,你们俩守好岗,这事我来处理。” 守卫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退至一旁。 而掏到一半的郑曲尺,停了下来,她看着朝她走过来的这个人。 看年纪应该有三、四十岁了,长得并不多高,矮胖,大圆脸,皮肤黢黑,眼皮打着几道褶子,眼底泛着青黑,眼睛看起来眯眯瞪瞪的,似眼神不好一般,也似那种常年熬夜疲惫的没精神。 铁官,是个什么官,打铁的官员吗? 郑曲尺在心底猜测。 “这位夫人,你方才说什么?” 他不怕淋雨,虽然现在雨势小了不少,但毛毛雨如细丝飘落在他的头发与衣物,慢慢浸湿他也不在意。 “我?方才说什么了?” “你说……”北堂牧记性好,他干脆将她先前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刃与柄的比例不对,刀刃折射的角度一看便知道不够锋利,虽钝却又不够坚硬,枪为木身,强度与韧性不足,根本做不到冲刺与杀伤力并存,不能另择更好的材质来铸枪身吗?” 说完,他就将那一双眯眯瞪瞪的眼睛努力撑大看着她,好像等着让她再继续说出一个一五一十来。 郑曲尺转了一圈伞柄,倒没按照他的想法走,反倒问起:“你不如先回答我,这等木枪杆别国早就弃用了,还是普通木头,最次也应该用稠木或合木,我听闻宏胜国的枪身,便用的是一种复合而成的材料,以牛筋木做芯,再用竹片裹住,接着紧紧缠绕一层铜丝藤条,以保证杆的柔韧性,最后涂上生漆,而为何邺国用的还是这般原始?” 北堂牧听她对长枪的制造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大为惊叹,这宏胜国的长枪的确在七国赫赫有名,只是他没想到,她不仅一语道出其中关键诀窍,连人家的制作工艺都如数家珍。 “……夫人不知,宏胜国的长枪要求负荷过重的臂力,咱们的木枪虽然原始简单,却可以更迅捷,更轻便发挥冲刺。”他只能乱说一通来为自己跟同事挽尊。 总不能说,咱们邺国这些造器匠见识少、灵感全无,根本做不出别国那样优秀惊艳的兵器吧? 郑曲尺摇了摇头:“我觉得这种想法是错的,轻不该是长枪的第一考虑要素,长柄兵器优先考虑的应该是如何做令攻击范围更广,长枪在冲刺的时候会将伤害集中于枪尖之上,所以锋利才能有优秀的破甲功能,战场之上它的穿透力与击杀力才是最为重要的。” 军队所用的兵器与普通江湖人士所用的兵器自然不能以同等思维去考虑,前者所考虑的重点应该集中在上战场这种大型规模参战,而后者却是单纯的只需要一柄杀伤力强、方便携带的兵器。 这又提到了枪尖部分……北堂牧在默默记下她所提点的宏胜国长枪制造重点之后,一脸苦笑道:“夫人说得倒是有见地,可惜却没切合咱们邺国的实际。” “如何说?”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咱们目前所能使用的青铜、铁与铜、白锡、黑锡(铅)等矿产所锻造出来的铁总是无法如愿,要么硬度足够,但却无法打保持锋利,若锋利了又易折……” 这個她在福县就知道了,目前邺国的冶炼技术还比较生嫩,但这个她可以用铸铁固体脱碳成钢法暂时解决,这个方法优势在于能够以极大的产量生产钢,她再以灌钢法进行更高品质提升。 “还有呢?” “……咱们军器监如今严重缺乏有能力的人,一些老人想制造出一柄合适的枪,适用于战场上,十分难,我们除了借鉴一些别的国家利器进行升造,自己若慢慢磋磨与研究,着实太难了,如今军器监的大多数人都在混日子。” 哦,除了技术问题,还有人才问题,甚至还有上班摸鱼问题,听起来这个军器监的确也是一个烂摊子。 “我能进去看一看吗?”她问。 北堂牧看了她两眼,忽然躬身一揖:“将军夫人,敢问您可有三军金印?” 军器监隶属少府,既是一级兵工厂、专门制造兵器的坊间,也是中央卫戍机构的下属单位,它有多重要就不必提了,要么有圣上的圣旨下达,要么就得有三军金印才能放行。 郑曲尺挑眉,难怪愿意跟她聊这么多事情,原来是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伱说的是这个吗?” 她手托起一枚金印,北堂牧抬头一看,顿时瞠大眼睛,他没想到她还真有啊…… 北堂牧又看了一眼她之后,不再废话,直接侧过身道:“将军夫人,请。” 将军夫人怎么会有三军金印,这不是邺王才交给世子殿下的吗?这事在兵部已经通报了,这么看来,只能证明世子殿下与将军夫人交情不浅……一番思虑过后,北堂牧对郑曲尺特是愈发客气,不敢怠慢了。 一进入军器监,北堂牧便跟不太熟悉军器监内部的郑曲尺介绍,在军器监有左、右尚方,并掌造军器,又有东、南铁官,掌工徒鼓铸,军器监分两部分,一为作院,二为军库,前者制造弓弩、箭矢、刀剑、甲胄等各类戎器,然后皆充于后者军库。 听完他讲解后,郑曲尺有了想法:“能先去军库看看吗?” “当然。” 由一个内部人员引领,郑曲尺的行程可谓是“要风得风”,没有任何人上前询问阻饶,他们一路顺利来到军库。筆趣庫 郑曲尺长吸一口气,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长见识了。 军库作为一个兵器储备中心,那规模无疑是巨大的,郑曲尺在守卫推开厚沉的铜钉大门之后,一眼望去,不由得惊叹道:“这、这么大吗?” 北堂牧颔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为她介绍道:“军库分为东、北院,而东、北院皆有武器库房,库房共有十大类间,军库各库房按分类储存兵器……” 郑曲尺先走东院,她看到了一间间大房,这些就是军器库房,这些库房的筑法、夯窝的大小、夯层的厚薄,皆有讲究。 与她平日在外边看到的房舍不同,这些库房的墙体普遍宽厚,除了作为承重墙要求高一些外,安全考虑的因素更重要,有的库房墙体的个别之处甚至要比其他库址墙体宽厚一倍,这说明当初建造库房时,便是有意在增强库房的抗冲击能力。 这些库房外均有四名守卫,穿甲配刀,除了高墙防护和大门守卫外,其内的库房、小库房也有专人守护,足见军库的安全性有多强。 在库房外一圈走下来,郑曲尺真觉得她好像看到了整个邺国最重要的“宝库”就展现在她眼前,军库之重,足以影响一支军队的战力与否,她当然不满足只隔靴挠痒。 她要求道:“我想进库房看一看。” 之前北堂牧对她倒是有求必应,但此刻却有些为难了:“这……” “怎么了?不行?” 北堂牧道:“卑职倒是想引将军夫人进去,可卑职权限不足,唯有左尚方或右尚方方有密钥开启。” 郑曲尺了然:“那你便去叫人过来吧。” 北堂牧眼中遽闪过一丝异色,他忙不迭道:“是,这就去。” 郑曲尺并没有等多久,便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一摇一晃走了过来,他走得有些急切,且面露讨好的笑意,一走近便双手抱拳下揖:“南桂见过将军夫人。” 郑曲尺一看对方这作派,就知道来了一只笑面虎。 对付这类人,你就不能跟他客套婉转,要不然他能比谁有油滑难抓。 “我是来替世子殿下查看军器库的,便麻烦左尚方开一门吧。” “这、这都是卑职们亲自监督所管辖的事,自然不能有问题,世子殿下怎么突然会让将军夫人过来这一趟呢?”他嘴角的笑意有些僵了。 郑曲尺面色冷淡,完全不打算遵循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惯例,直接拿出杀手锏道:“这是三军金印,不知左尚方可认得?”https:ЪiqikuΠet 南桂定睛一看,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他挤出一丝笑道:“认得认得,卑职这就开、这就开。” 开就开吧,料她这样一个小女子也看不懂兵器的好劣,左尚方阴狠狠地暗忖,他本不觉得会出问题,是以并没有提前做掩饰,但不幸中的万幸,来的并非什么专业之人。 北堂牧瞥了一眼南桂,他与南桂共处这么长时候,自然了解他如今的想法,他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南桂,只怕最后的结果,不会如你所愿那般了。 郑曲尺进入其中一间库房,门一打开,一排高大的木架上,摆满了粗细、长短的铁镞,亦有部分摆在最后的铜镞,多呈四棱形,尖锋,她将其拎起掂了一下重要,又将它相互敲击一声,听其脆鸣之声。 她看完没吭声,道:“下一个库房。” 于是,他们又转到另一间库房内。 这是一间刀具库房,一开门便有一股空气不流通的沉闷感,她问道:“你们日常是如何兵器的检修和保养?” “这、这是右尚方之职,本令倒是没怎么过问,怎么了?” “军器储存、使用、保养你都不懂?比如箭矢、弩箭要储存在干燥通风的地方,铁器需定期检查其锈蚀程度与润油,你看这把兵器,应该是派放破损后收回的吧,可它现在都破损锈蚀成这样了,为何还填充于武库,没有进行修补或者报损呢?” 他们一时没有回话,库房内一片安静。 接下来的巡查,郑曲尺只总结了一点。 “兵器多脆状,造之不精,且不适用,虚费民力。” 武房的管理是军队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可现在邺国的摆烂是从根子里开始的,这些破铜烂铁,别人都更新换代多少年的兵器,却成了他们的主流,这怎么打? 别人不用猜,都知道他们会拿些什么兵器,郑曲尺看完武库后,整颗心都是拔凉拔凉的。 “将军夫人,你根本不懂这些,讲这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 他倒是拿起乔来了。 郑曲尺确实不懂他们是怎么运作的,可她看到的就是这些兵器根本就过时了,如果真的爆发大战,邺国的士兵拿着这些兵器上战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她只要一想到就浑身发寒。 “我不懂?行,我不懂我便回去将此事汇报给世子殿下,你们放心,我不会言过其实,也不会添油加醋,我会一五一十地如实述说。” 左尚方突然恶声恶相道:“不行!你休想回去……” 欻—— 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抵于左尚方的颈间,顺着剑看过去,正正好对上一双寒星般冷的眸子。 “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依旧可以毫发无伤地从这里走出去?” “你、你不敢的……” “你以为我是谁的夫人啊,我有什么不敢的?” 谁的夫人? 宇文晟,邺国唯一的上将军。 “对、对不起,将军夫人,是我胡说八道,请你饶我一命吧。” “害怕被世子殿下知晓对吗?” 他脸一僵,吱吱唔唔,半晌没有吭声。 第271章强弱异势(一) 欻—— 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抵于左尚方的颈间,顺着剑身看过去,正正好对上一双眼正似琉璃般寒凝眸子。 “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依旧可以毫发无伤地从这里走出去?” 南桂两眼瞪大,被迫仰起脖子,感受到了皮肤处传来的冰冷杀意,只觉手脚发麻,颤颤巍巍道:“我、我乃朝廷大臣,你、你不敢的……” 郑曲尺朝他咧出两颗恶魔般的尖牙:“你以为我是谁的夫人啊,我有什么不敢的?” 谁的夫人? 她不就是宇文晟的夫人,邺国唯一的上将军,那个在朝中横行霸道、曾权倾一时的人……南桂冷不丁想到了宇文晟,便有一种打心底蹿上的恐怖之意,哪怕风声四起谣称人死了,但他的余威仍能震吓胆怯之人。 南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张口喊人,但又担心激怒了她,当真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 最终,他不得不屈服于她的威胁,立即求饶道:“对、对不起,将军夫人,是我胡说八道,请你饶我一命吧。” 旁边的北堂牧面上一喜,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了,他故作着急道:“将军夫人啊,伱千万别冲动啊,咱们左尚方虽然怠忽职守,没有办好要职之事,可你也不能擅用私刑啊,求你饶了他一命吧。” 郑曲尺听他喊得这么大声,很容易将库房外的守卫招了过来,便横过一眼:“闭嘴。” 北堂牧当即顺理成章地噤声,期间还对南桂报以一眼歉意与爱莫能助的无奈。 南桂这时候也看出来了,这宇文晟娶的新妇也不是一个什么正常妇人,她说不定跟他那夫君正因为残暴的性情相似,一言不合就杀人,这才“志趣相投”结为了夫妇。 他自然不想死,只能识时务“噗通”一声,便滑跪在了地上。 “将军夫人,是南桂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你,这事我错了,我给你赔罪。” 郑曲尺活这么大,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所谓的小人无节,弃本逐末。 “南桂,你是害怕你玩忽职守的事情被世子殿下知晓对吗?”她拿着锈铁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脸一僵,吱吱唔唔,半晌没有吭声。 这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答,答是,便是承认自己的“罪行”了,可若答不是,那就是对着将军夫人当面撒谎,亦是死鸭子嘴硬。 “南桂,加上你之前意图冒犯我的事情一起报给殿下,你的罪名那可就大了,说不准不仅你一个人,连你们家人都会一并被牵连。”郑曲尺慢悠悠道。 南桂被吓得冷汗涔涔,不知道该怎么办:“将军夫人,卑职并非有意……” 郑曲尺并不想听他的狡辩之词,她打断了他:“不过,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我要你能够在六国试兵前,给我在库房内整理出一批邺国目前最为精良的兵器,再好好地给我打磨保养好,绝不能是次等品,在我要的时候交予我手上,知道吗?” 一听是这個条件,南桂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夫、夫人,这不是卑职不答应,可是这没有圣令,卑职亦不敢私自挪动库房的军器储备,这事若被查出,罪同叛逆啊。” “放心,我自会走合法合规的道来批军器,你只需将我的要求配备好即可。” 听她这么一说,南桂立即点头:“好、好,这件事情卑职绝对给将军夫人办到。” 郑曲尺收回了剑,心底担心继王后会从中作梗,便意味深长道:“南桂,你最好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外面,风向变了,别再愚昧的看不清楚局势,与贼为伍。” 南桂一震,伏低的身躯细微地颤抖着,良久,他道:“卑职,谨记。” 郑曲尺眼见敲打得差不多了,她又道:“另外,我需要你们在三日之内打造出一批定制的枪,此事不容懈怠,你们要全力替我办到。”https:ЪiqikuΠet “枪?”南桂与北堂牧一愣。 北堂牧想到她之前提过的南宏国长枪,心中一紧,她要制造的长枪会不会难度很大啊,如果真要对标南宏国的标准,只怕三日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对,枪。”郑曲尺颔首。 北堂牧有些忐忑先问了一句:“是什么枪?” 郑曲尺道:“标枪。” 南桂与北堂牧对看了一眼,很显然他们谁都没有听说过这种“标枪”,然后摇了摇头:“我们并没有听说过此枪,不若将军夫人描述一下,我们再根据你的要求设计,不过三日太难了……” 郑曲尺瞥了他们一眼:“不必你们费心了,我早已经将标枪设计出来了,你们只需要负责批量生产,能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量大即可。” “这,我们自当尽力……”南桂点头哈腰道。 她从斜挎包内掏出设计稿:“这是标枪的图谱手稿,我要求你们按照我所绘样的标准,一点折扣不打地将它打造出来。” 南桂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接过一看,北堂牧也凑过来看,他发现这个“标枪”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复杂难造。 这个“标枪”并非时下的长枪,虽然也占了一个枪字,它是一种中间粗,两头细的枪型,这种样式的“枪”他们前所未见。 根据设计手稿的细节上来看,标枪包括标枪头部和枪杆,头部是呈长滴状的,十分细长尖锐,它们都是套在枪身上的,枪身的用材也有标明,用硬木、竹竿亦行,这些材料也是简单易寻的类型。 总体而言,这个所谓的“标枪”按照上面所标注的尺寸大小来制造,不做任何的装饰与复杂工艺,依他们军器监目前的现成器材改造一番,三日之期倒也能出批大货。 南桂不由得古怪地问道:“夫人,这是何人所绘?图样倒是别出心裁,异常简洁漂亮,叫人眼前一亮,就是这个设计古怪异常,像是咱们以前使用的投枪,但却又不一样,如此细长尖锐,这样设计会比其它枪茅更好用吗?” 淘汰过的东西又被改造一下用回来,这算是进步还是落后? “不会。” 郑曲尺直接回答。 南桂与北堂牧:“……”那这么废物的东西加紧赶工制造出来做什么? “因为它造价低廉、使用简单、火力密集,总之这个东西我自有大用处,你们不必关心它的用途,只需要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就行了。”郑曲尺懒得跟他们解释太多。httpδ:Ъiqikunēt 见将军夫人开始不耐烦了,担心自己再问下去会触碰到军事机密,南桂赶紧改口道:“好好,卑职这就立马去安排。” 郑曲尺一掌扣住准备溜之大吉的南桂,在他惊疑不安回头之际,她朝他和善一笑道:“本夫人担心你们人手不够,所以我会派一支玄甲军前来支援你们。” 支援? 你敢说这不是变相的监督吗? “不、不必了吧。”南桂作垂死挣扎相。 她话刚一说完,当即四条身影倏地一下落地,他们如同危诡的强大凶兽守围在了郑曲尺的身后,气势煞悍。 南桂一惊,吓得连连后退,连北堂牧也惊住了。 “他、他们是……” “我的人。”郑曲尺挑眉。 真当她傻啊,单刀赴会? 南桂刚停下的冷汗,又开始冒了,后怕不已。 刚才他究竟是长了多大一颗狗胆,竟敢跟手上拥有四象军的将军夫人对着干,还想叫人来抓她,大言不惭来威吓她…… 难怪她会说,哪怕杀了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敢情人家依仗的从来不是世子殿下的势,她自己就是邺国权势最高的那一拨人。 反倒是他们这些蝇营狗苟的人瞧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险些狗胆包天,冲撞了贵人。 “什么不必了?”郑曲尺好似不解地反问一句。 南桂头皮一炸,当即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没、没有,南桂多谢将军夫人的体贴,那南桂便却之不恭了。” 见一向狡诈小人无耻的左尚方,如今被将军夫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北堂牧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是失落锄奸的计策没成功,还是该感叹他一向狂妄自大的南桂也有今天啊。 但以后他估计想再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也还得得掂量掂量了。 郑曲尺离开时,是北堂牧来送的。 她知道他这是有话想与她说。 出了军器监的大门,他们走到墙角位置,北堂牧一咬牙,便撩起下摆,跪在了郑曲尺面前:“将军夫人……” “说吧。”郑曲尺俯视着他。 他压低头,紧了紧拳头:“将军夫人如此聪明,肯定早就看穿了卑职的心思吧。” “你也很聪明,借力打力,你与他可是有什么仇怨?”她轻嘲道。 “非也,私仇并无,有,也是公怨吧,想必将军夫人也看到了,南桂根本没资格当军器监的左尚方,不过就是因为他家世不错,才谋了这个职位,这些年以来他领着朝廷的俸禄,却从不干正事,还为了能够将每年的拨款贪污一截,做下不少龌龊之事,这事在军器监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听完这话之后,郑曲尺才明白这北堂牧是打算借她之手来整顿如今混乱不堪的军器监。 这人虽然心思不纯,但一切的出发点倒是正义向上,郑曲尺也不打算再怪罪于他。筆趣庫 伸手将人拉起,郑曲尺道:“北堂牧,这些事情我会让殿下一一查明,假如你所言具为真实,那他南桂现今这个位置自然也做不久了,然而不是现在……六国兵试在即,军器监必须要运作正常,你可以替我好好的监视着他,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便即刻来汇报于我,只要你将此事办得好,那你利用我的这事便也算揭过了。” 北堂牧大喜过望:“多谢将军夫人,卑职会为将军夫人监视好南桂接下来的一举一动,绝不会让他坏事。” “北堂牧,你可知这南桂与继王后之间可有私下联络?” “这……卑职并不清楚,但听闻南桂是得了朝中重臣举荐,这才当上了军器监的左尚方,而这位重臣姓戚。” 郑曲尺将他的话暗记于心,打算将搜刮来的消息转告给元星洲,相信就凭他这世子宫斗的天赋,肯定处理得比她更好。 等北堂牧走后,郑曲尺一看没了外人在,一下就松驰下撑起的将军夫人气势,她小脸鳖成一团包子样子,跟蓝月抱怨道:“你看,这一个个的小心思简直防不胜防,没一个单纯的人,当将军夫人太累了,我还是想去当工匠锯木头。” 武亮、空吏跟四喜他们像壁画一样站在后方,只安静的注目着将军夫人这边,而蓝月向来得将军夫人亲近,再加上两人同为女性,自然也更聊得来。 平日郑曲尺压力大想找人倾述,一般都是蓝月上。 蓝月听了夫人的话后,不由得觉得好笑:“夫人近来的确辛苦了,倘若将军还在的话……” 蓝月话到一半,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眉头紧蹙,抱歉地看向夫人。 郑曲尺一怔,然后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他如果还在的话,我肯定现在还在福县好好的当我的小工匠,努力想办法赚大钱……”还有跟他谈和离这事。 可现在呢,她的人生轨迹好像完全乱了,她不仅没有跟宇文晟和离,还将“将军夫人”这个名头几乎焊在了身上,从无人知晓,到如今声名远播。 她感叹了一声:“人生的际遇当真是神奇啊。” “夫人未来一定会鸿运通天,贵不可言。”蓝月一脸认真道。 郑曲尺倒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当蓝月是想安慰她,她道:“未来啊……谁知道呢。” 就邺国现在这种国之将亡的难艰险境,她这个将军夫人都不知道还能够当多久呢,她与邺国的未来就像迷途,她究竟最终还会被推向何处,她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姐,二姐——” 一声兴高采烈的呼喊在旁边响起,正在凝思的郑曲尺一下回过神来,她转过头,却惊讶的看到了桑幺妹,她正站在一条街巷内朝她挥舞着小手,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力。 “幺妹?” 看到妹妹,郑曲尺自然是开心的,然而她嘴角的笑意还没有弯起,下一秒却滞在了嘴角。 因为她看到了陪在桑幺妹身边的那个男人,并不是桑大哥。 而是一个她许久不见的“老熟人”。 第272章强弱异势(二) “夫人!” 蓝月、武亮、空吏跟四喜四人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样,他们目光不善戒备地看向对面。 镂空的雕花石墙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院墙粉绿环护,树荫垂影,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站在墙角阴暗处,身披一件及地的斑斓虎纹的大氅,肩宽腿长,倜傥不羁。 他似察觉到来自郑曲尺与其属下投射过来的犀利审视目光,姿态闲懒,刻意朝前一步位置,落拓于光线明媚之下,终于露出了完整的俊美面庞。 风掠过他鬓角的碎发,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桑幺妹的小脑袋,止住了她欢喜雀跃的呼喊,却得到了她一个疑惑不解的抬头。 男子视线如同鹰隼盯着郑曲尺的方向,露出一抹鸷冷痞坏的笑痕。 “小笨蛋,找到你的二姐了?” “二姐,是二姐。”她笑呵呵道。 “你说,为了你……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呢?”httpδ:Ъiqikunēt 这句话,男子与其说是在问这个心智不全的小女孩,还不如说是讲给对面的人听的。 桑幺妹确也不理解这个“大哥哥”的意思,她歪头奇怪地仰视着这個好心送她过来找二姐的男人。 她与大哥不慎走丢了,遇到这个大哥哥,他说,他能帮自己找到二姐,脑子简单的桑幺妹并没有多想,为什么他不送她回到大哥身边?而是舍近求远来找她那个时常忙碌在外的二姐,她只会傻呼呼地高兴答应跟他走了。 可方才,在看到二姐那一刻,她什么都忘了,只想马上去找二姐,可是她的脚却怎么都动不了了,于是她大声呼喊摇手,想要让二姐过来接她。 “陌野!” 郑曲尺一张柔乖俏嫩的小脸彻冷,而蓝月他们四人蓄意想动手,却见陌野那一只宽厚危险的大手,正悄然无息地抚上桑幺妹毛绒绒的头顶。 然后,他狭长的眼眸一斜,挑衅地看向他们,令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 “好久不见啊,郑、曲、尺。”他平缓的声音故意拖长尾音,丝丝点点的声调内沾染上一种莫名的邪冷意味。 郑曲尺胸口一紧,她很难掩饰住自己暴走的情绪:“放开你的手!” “为什么?”陌野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似乎很享受看到她的气极败坏。 原来她的家人,当真是她的软肋啊,触之则逆反,理智尽失。 “你到底想做什么?”郑曲尺担忧地看着一脸茫然无知的桑幺妹。 “你刚才看到爷的第一眼,以为爷要对她做什么,爷现在便就要做什么。” 郑曲尺听完稍微反应了一下,立即改口道:“我方才不过是想错了,巨鹿国的司马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哦,那大爷我是哪种人?”陌野就像逗弄宠物一样,一边用手在桑幺妹头上轻轻地抚摸,一边又与郑曲尺交锋。 “伱坏,却也坏的有底线,你不会随意伤害那些无辜的妇孺孩童的。”郑曲尺尽量让自己的口吻真诚笃定一些。 陌野听了她这样一番“赞誉”,嘴角的笑意扩大,邪佞的表情逐渐夸张起来,他看着她,淡暑消杀不住他眉眼的杀伐冷厉,反倒衬得他眉眼深邃难懂:“人是我在外边捡回来的,哪有平白就还送给别人的道理?你若想要回你的妹妹,可以啊,你亲自走过来求爷吧。” 捡? 青光白天,她又幺妹又是大兄寸步不离地照应看管着,若非他用了什么手段计策,万没有她幺妹丢失的可能。 他贼喊抓贼倒是挺熟练的,只是她明知道这一切都是陌野做下的,但为了幺妹的安危,她还是不得不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见郑曲尺浅褐双眸藏怒隐忍,如晴空覆遮挡上了乌云阴翳,却沉默不语,蓝月他们急了。 “不行,夫人绝对不行!” “他分明就是居心叵测,夫人千万别上当了。” 蓝月他们极力阻止郑曲尺,一旦夫人脱离了他们的安全范围,若对方想动手,他们只怕会鞭长莫及。 说句自私的话,夫人的安危在他们心目中远超那一位无辜可怜的女童,所以遇到抉择两难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舍弃对方。 但是在郑曲尺那里,桑幺妹并不是那个被舍弃的对象。 “怎么了?不敢,还是你妹妹在你心目中,不及你自身的安危重要?”陌野故意这么问道。 郑曲尺伸手阻下他们继续劝说,她道:“没事的,我会保护好自己。” 武亮咬牙:“可是万一……” 就算有万一,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桑幺妹死在陌野的手上。 “蓝月、武亮、空吏、四喜听令,待守原地。” 一切皆为她的命令,倘若出事了,王泽邦与蔚大哥他们也怪不到四人头上。 郑曲尺下达完命令,便朝着不怀好意的陌野走去,她走得并不快,主要是她每走一步都跟像上断头台似的,心里负担极大。 而依桑幺妹的智商也根本理解不了现在的情况,她只是十分高兴二姐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能走路了,但她的声音能喊,手能挥舞:“二姐,姐,幺妹在这,你快来接我……” 郑曲尺看着桑幺妹那一张天真无邪的可爱小脸,努力挤出一抹微笑,道:“幺妹乖,二姐这就过来接你了。” 桑幺妹不住地开心点头。 与桑幺妹开心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郑曲尺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哪怕在她眼里,陌野就像是洪水猛兽一般。 他此番前来,抓走幺妹,逼她单独上前,无疑便是为了报复她当初在渡口欲夺其性命的一箭。 陌野看着走来的郑曲尺。 时隔数月再见,她好像又有了极大的变化。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她也学会的时下贵女的装扮,之前身上那种少男少女之间的模糊界限一下就被分割开来了,她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女子。Ъiqikunět “你真的变化太大了,就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 郑曲尺仿佛在他的这一句话中寻找到某种漏洞与借口,毅然顿步,迎上他晦涩深黯的视线。 “我变与不变,对你重要吗?” 陌野对这话稍作思索,直到有了确切答案后,他咧开傲慢的嘴角:“不重要,但是我想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变的,是因为爷始终不肯接受你,还是因为你对别人移情别恋了。” 他这么大剌剌地提及两人之间暧昧秘密的过往,倒也是不怕被宇文晟的那些党余部众窃听到,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故意在制造舆论与话题来与郑曲尺牵扯上关系。 “都不是,我只是已经不是以前的郑曲尺了。”郑曲尺眼眸澄清明亮,坦诚相告。 陌野依旧是那个狂妄自大的陌野,他嗤笑道:“这句话倒是似曾相似,你以前好像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吧,爷都不得不怀疑你究竟还是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郑曲尺了。” 当然不是。 郑曲尺内心答道。 “我刚问你,我变与不变,对你重要吗?你说不重要,那现在我是与不是,这又重要吗?”郑曲尺笑讽道。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陌野此时的转变,他深深地盯着她,仿佛有些事情早就在他心里起了变化,但由于他一直没有察觉,置之不理,等他发现时,那一颗藏在他心底粗粝刺痛的顽石,最终在折磨与痛苦之中质变成了一颗耀眼的珍珠。 “重要,因为爷发现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既然宇文晟都死了,你不如跟了我吧。”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陌野言语虽然戏谑不正常,但若再仔细些看,便能够看出他眼底蕴藏着一抹认真与紧张。 郑曲尺听完这一句话之后,足足怔愣了好半晌,然后她笑了,笑着笑着,便怒了:“陌野,你欺人太甚了,你现在是想吃绝户吗?” 陌野被她突如其来的怒喝,吼得有些呆了,在确认过她的意思之后,他阴眯起眸子:“你不信?” 吃绝户这个形容词,倒是歹毒,不过不可否认,陌野没有夹杂着这种不可告人的心思。 “我信你大头鬼,你之前还想杀我,若非宇文晟拼死保护我,留下我这一条小命,我现在都变成鬼了。” 面对郑曲尺翻旧帐的行为,陌野也不甘示弱道:“当时,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冥顽不灵,执意要与宇文晟站在一起,与我作对,再者你那一箭也险些杀了我,那一箭留下的疤痕,这一辈子都会跟着我,你觉得这还不够?” 郑曲尺水粼粼的大眼此时充赤着对陌野的厌恶与痛恨:“你与我有杀夫之仇,若有机会动手,我依旧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她嘴上不饶人的对陌野进行激怒,背地里却拼命朝蓝月他们四人打手势。 ——找准时机,动手! 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陌野的怒火,他推开桑幺妹,几步上前,一把将郑曲尺给拉近:“我不信,你对我半分情意都没有了,你既杀不死我,我也杀不了你,那么你就该归我所有!” 什么乱七八糟的定论,他怕不是一个疯子吧。 “你放手!” 郑曲尺推搡着他,余光瞥见桑幺妹那边已经顺利脱离了陌野的钳制,她立即再度跟蓝月他们四人打手势——攻。 “陌野,放开夫人!” 陌野红着眼睛盯注着郑曲尺:“郑曲尺,你的人与你的能力皆是我陌野的,当初是宇文晟将你强娶了去,现在他已经死了,邺国也将覆灭,届时你除了我,便再也别无选择了。” 郑曲尺直接:“呸。” 她一个反手下甩,力道极为沉稳有力,陌野猝不及防就被甩开了手,而郑曲尺则趁机赶紧避至一旁,而她身后早已经蓄势待发的蓝月、武亮他们已经赶至—— 几人当即缠斗起来,四打一,无疑陌野一时之间是挣脱不出手来擒抓郑曲尺的,她赶紧跑过去抱住被吓到了的桑幺妹。 “幺妹,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哪里痛?” 桑幺妹不能走,她一头栽进郑曲尺的怀里:“二姐,幺妹没有……” 她蹲下来,捧过桑幺妹的小脸蛋儿,与她平视地问道:“那大哥呢?” “大哥他不见了。” “不见了?那我们一会儿再去找,现在你先跟二姐走……” 她话音还未落,一道血煞戾气的身影悄然立在了她的身后,郑曲尺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感觉绝对不是灭团四人组,只能是…… “郑曲尺,六国试兵见了。” 她感觉到一股寒凉气息喷洒在了她的颈间。 “你们这一次六国试兵倘若输了,那么接下来就要面对六国灭邺的真实战场了,呵哈哈哈……” 等身后那一道狂肆阴邪的声音消失之后,郑曲尺还是维持着半蹲发僵的姿势。 “夫人,你怎么了?” 郑曲尺没反应。 “二姐,二姐……” 幺妹拿着小手拍打着她的脸,呼喊着她。 郑曲尺看向她:“二姐没事,我们去找大哥吧。” 一路上,郑曲尺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的气氛仿佛一块石头压在所有人的心上。 “幺妹,你跟大哥是在哪里走丢的?” “幺妹不记得了。” 郑曲尺突然止步:“蓝月,找人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蓝月道:“是。” “我们去柳府。” “是。” 看着柳府的匾额,郑曲尺站在门边等,四喜前去叫门,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门房,他问清楚情况后,便进去通报,没多久柳风眠便出现在了门口。 “弟妹你怎么来了?” 谁是你弟妹,当着宇文晟的面,你敢这么没大没小的乱攀扯关系吗? 但碍于有事相求,郑曲尺笑道:“是这样的,先前托柳兄的那一件事情……” “哦哦,弟妹有求,兄长我必然会全力以赴,人我已经找到了。” “当真?” “自然,你随我来。” 郑曲尺跟着他进入柳府,一路上目不斜视地牵着幺妹来到一处房间前,他道:“人暂时住在我府上。” “是什么人?” “一个厉害的人,我可是找了好多地方,但却没有一个医师懂这个,但这位他说他知道蛊。” “可信吗?” “可信……吧,反正试一试吧。” “嗯。” 叩门:“高人,请问在吗?” “进来吧。” 听声音时,郑曲尺莫名觉得有些耳熟,直到推开门,亲眼看到那个站在窗边伫立的男子时,眼神一滞。biqikμnět 今天是什么日子,过去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出现。 “高人,便是这位夫人要找你。”柳风眠介绍道。 郑曲尺道:“公输大家,你何时竟成了解蛊的高人?” 他转过头看着她,宛如皎月般雪冷孤霜面庞在帷幔后若隐若现:“尺子,我来应约了。” “你们先出去。” “是。” 柳风眠:“这……” 他被灭团四人组拉了出去。 第273章黄金台(一) 碍于有事相求,郑曲尺客气地笑了笑,并没有落他面子,只说明了来意:“是这样的,先前托柳兄的那一件事情……” 柳风眠顾盼的杏眼一撩,抿笑开一抹春风:“哦哦,弟妹有求,兄长我必然会全力以赴,其实人呢我已经找到了,本想托蔚垚他们进宫给弟妹捎带句消息,但没想到还劳你亲自跑这一趟。” 郑曲尺一愣,但在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之后,眸仁“唰”一下便明亮了起来。 “人找到了,当真?” 对于她着急想确认的神色,柳风眠倒也没忙着一番解释:“此事咱们慢慢再讲,这大门口站着惹眼,弟妹不如先随我来入府。” 郑曲尺自然没有拒绝,她拉着幺妹的手一顿,然后弯下弯对幺妹温柔道:“幺妹,喊人,这位是柳哥哥。”Ъiqikunět 幺妹十分听话,她对柳风眠笑着道:“柳哥哥。” 柳风眠并非没有看见桑幺妹,也不是刻意忽略她,只是郑曲尺突然跑到柳府,身边又带着这么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好像还有些问题,她既然没有主动提及旁人,他若贸然询问了,倒是徒惹尴尬与不自在。 但既然郑曲尺如今自觉无碍介绍一番,他便也是一脸热情真诚道:“小妹妹好啊,这么可人乖巧的妹妹是哪一家的呢?” 桑幺妹没怎么听懂,她眨着一双大眼,偏着脑袋直愣愣地盯着柳风眠,那直白坦然的眼神与郑曲尺十分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那久久不转动的眼眸,痴呆懵傻。 柳风眠一下就看明白了,这小女孩有弱症,估计智力不行。 “她是我的小妹,我还有一位大哥。”郑曲尺说完,随后又解释了一句:“这次寻找高人解蛊,便是为了她。” 柳风眠倏然看向郑曲尺,斯文俊雅的面庞略微怔然,她忽然之间这般坦然相告、不加掩饰,想必一来是因为感激他的帮忙,二来也是不想他以异样的眼光来看待她的妹妹吧。 这将军夫人倒是护短的紧啊。 柳风眠朝着桑幺妹友善地笑道:“弟妹的妹妹,便是我柳某的妹妹,以后妹妹没事尽管来找柳哥哥玩,柳哥哥会玩的东西可多了。” 一听到“玩”这个字,桑幺妹倒是一下就懂了。 “玩,好,玩,幺妹喜欢跟柳哥哥玩。”她欢喜道。 郑曲尺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鼻尖:“遇到能陪你玩的人,这么一会儿就将二姐抛弃了?那二姐走了?” 桑幺妹听完郑曲尺逗趣的话,一下脸色就变了,她的小手紧紧地攥着郑曲尺,紧张道:“没、没有,幺妹最喜欢二姐了,幺妹不玩了,二姐别丢下幺妹。” 郑曲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知道幺妹刚才肯定是被吓到了,只是她脑子钝便反应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害怕、在不安。 “幺妹,二姐不会丢下你的,永远都不会。” 说着,她伸臂将人抱起靠在肩上。 她力气大,哪怕幺妹已经不是幼童了,但她抱着仍旧游刃有余,一点不显吃力。 柳风眠眼见这对姐妹情深,也明白了郑曲尺对她这個妹妹有多看重,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这个将军夫人是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娇娇弱弱,怎么就能单臂抱起一个几十斤重的孩童?看她一脸轻松走动的样子,他觉得他可能力气都没有她大。 郑曲尺抱着幺妹一路跟着柳风眠进入柳府,幺妹的脚没有问题,之前她不能动,郑曲尺便让蓝月四喜给她检查过,只是被人点了麻穴,暂时血液不通才不能动弹。 后来她让幺妹慢慢挪动着脚,小步小步开始走起来,她便能够活动自如了。 但这一路走来,她体弱又中了蛊毒,郑曲尺感觉她筋骨血液已经活动开了,便不想她过累,于是将人抱着走。 路上,柳风眠余光一直朝着郑曲尺身上瞄,言语也不敢跟之前那样随意轻佻了,他主要是担心将人惹恼了,她一拳就能叫他爬。 “弟妹,其实那位高人寻常不露面,得咱们亲自走一趟去见。” 弟妹这个称呼已经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郑曲尺便想询问细致一些:“这位高人是什么人?” 谈起这位高人,柳风眠微微眯眸,似在回忆与其见面的场景:“他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为兄可是找了好多地方,见了许多有名的医者,但却没有一位能懂得解蛊,甚至许多听都没听说过,但这位高人他却说,他可以替我们解难。” “他是盛京的大夫?” “具体不太清楚,但他应当不是邺国人。” 就从柳风眠的描述中听起来,不太靠谱啊,再加上郑曲尺向来不太相信赤脚游医,她问:“柳大哥觉得此人可信吗?” 关于这一点,柳风眠却莫名有相信,他肯定道:“应该可信吧,你是不知道他在黄金台上那一呼百应的架势,群众膜拜,为兄瞧了都觉得他肯定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再者若他不懂装懂,人图什么啊?总之咱们先去试一试亦无妨吧。” “黄金台是什么?” 初来乍到的郑曲尺,对于盛京的某些著名地理位置根本没听过。 柳风眠也知道她的情况,便与她详细讲解了一下:“黄金台就是咱们盛京传承上百年的招贤台,那里面囊括了京中各类所需招揽的人才,比如制茶,酿酒、酱、醋,吃穿住行,工具制造,建筑类,只要有本事,样样人才都可以进去摆擂与人较量,博取名次与喝彩。” “医者倒是少数,倒也并非没有,可精湛高深的我却没碰着一个,直到这个高人一出现,很快就引发了很大反响,众人都对他特别客气,就是那种恨不得多长两条腿跑上前跟他攀上交情的样子……” 见柳风眠打算长篇大伦地描述高人种种,郑曲尺不得不打断他,提精要点:“那你是怎么跟他搭上话的?” 柳风眠转过头,见桑幺妹闭着眼睛趴在郑曲尺的肩头,好似睡着了,他便放低了声量:“这倒是喜鹊落上头,他估计听说我在黄金台找能解蛊的郎中,便特地辟了间厢房见了我。” 郑曲尺听完之后,只觉得好像不太对劲:“这么说,他是主动找上你的?” “没错。” “那他图什么啊?” 是啊,他图什么呢? 如柳风眠所言,对方应该早就功成名就了,根本不缺“赏识”与“人脉资源”,而明明有求之人乃柳风眠,他更不必主动降低格调相见,只需放出一个风声,自然柳风眠便会闻腥而驱。 可他却做出这般违背常理之事…… 郑曲尺的问话,令柳风眠也沉默了,他的确也一直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意图,若说他是为了攀上柳家的关系,而主动投来橄榄枝,这也是一种可能性,然而柳风眠却没往这方面想,因为那人一看,就不像是攀龙附凤之人,因为他自己看起来就是龙凤之姿。 “所以,他现在还在黄金台?” 郑曲尺虽然明知道这其中有古怪,却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也许能救桑幺妹的希望。ъiqiku 她不知道幺妹还能坚持多久,继王后宫中的神木梦还没个确切,再说那物也只能压制蛊毒,并不能彻底驱除,最终的结果还是需要解蛊之人。 这题柳风眠会答,他点头:“没错,不过想见他一面咱们还得投帖。”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走。” 见她果断转身就朝柳府大门方向走去,柳风眠赶紧在后追上:“弟妹,伱这是要去哪啊?” “你说呢?” 她这句反问,显得柳风眠多少有些卖蠢,但柳风眠并不介意,他只是一脸哀怨道:“现在就去?弟妹来都来了,就不先坐下喝口茶,或者给柳大哥一个薄面一起用个膳?” 她板起脸就是一句:“没时间了,带路。” 身为一个男人,做事婆妈叽歪,着实不够大气。 柳风眠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拍了拍小心脏乱蹦的胸脯,他发现这个弟妹的性子属实与长相严重不符,长得可可爱爱白白嫩嫩,但有时候又莫名自带一股气势悍劲,她在宇文晟面前也是这样吗?不能吧…… 要是能……柳风眠顿时兴奋了,凶悍的弟妹好啊,他就喜欢这个以后可以替他出出冤枉气的弟妹了。 —— 一开始郑曲尺以为黄金台听起来这么高大上,肯定修建在一个风景优美、植根于高度发展的文学艺术士壤之上,是与诗、词、绘画意境相结合,寄情深远,造景幽邃,建筑精雅秀美……好吧,总之她在脑中描绘得有多美好,真正见到之后才如当头捧喝。 她终于明白它之所以被叫作“黄金台”,是因为它很市侩。 黄金台是一个平面方形,直径约七、八十米,总高约二十米的高三层楼房,上二层为圆顶,层楼叠谢,建筑豪华,是一座极巨大复杂的建筑,就矗立在手工业与商业发达的地界。 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人来人往的繁华居民街道与商肆,临街设店,居住小巷亦可直通此条大街,总之,这里不是什么高深文化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而是人烟气息十分充沛的闹市。 来到盛京之后,郑曲尺都还没有好好逛一下这个都会,而这一次倒是柳风眠领她过来办要紧事,顺道领略了一下大城市的壮丽繁荣、商会云集的经济民生。 她一半心思在路途,一半心思仍旧在牵挂桑幺妹的病情与下落不明的桑大哥身上。 有蓝月这个擅长侦查的人出马,汇同盛京的同僚部下,郑曲尺相信只要桑大哥还在盛京,必然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但怕只怕…… 站在这一栋大型叠楼门前,由于来往人流量较大,他们还得避让一下过往人群。 “这黄金台人人都能进吗?”郑曲尺看到了门前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壮硕守卫,看起来不像是可以随意进出的样子,至少进里面得讲究点什么规矩吧。 柳风眠道:“这进大厅倒是没有什么限制,只要登记下姓名,属类行商还是工匠,是要招募还是千里马后,便可以进去了,但进去二、三层楼却不行了,那都是需要打擂获胜者,或者匠级评定才能够上的。” 郑曲尺听完表示明白了,她问:“那你那位高人,现在在哪里?” 柳风眠将头仰到最高:“第三层。” 郑曲尺听了倒也不意外,柳风眠将人吹得神乎其神的,那对方在黄金台肯定不能是一般待遇。 “那我们要怎么上去?” 她也仰起头盯着最上层楼的关闭窗户。 “这有何难的,我现在就去报我的名号,我们肯定能上去。” 只见柳风眠取出熏香名帖,自信满满地右手摇着扇子便走了进去,但没过一会儿,一张白净素雅的帖子被扔了出来,连同帖子的主人一并被灰溜溜地扔了出来。 郑曲尺上前,捡起名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递还给眼睛垂落脚尖的柳风眠:“能上去了?” 柳风眠接过,赶紧塞进怀中好像在掩埋什么罪证似的:“……他们不认人。” “是吗?”郑曲尺思索着。 柳风眠愤愤不平地抬起头:“真的,他们说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不会放行的,三楼是各行顶尖的人才能踏足,递拜访帖想蒙混上楼都不行!” 原来……他一开始就是打算蒙混过关啊。 郑曲尺当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既然耍心眼到达不了三楼,那就靠真本事吧。 “先进去吧。” 她抱着熟睡的幺妹踏步走进了黄金台,柳风眠瞪大了眼,在后面追撵道:“真不行啊弟妹,他们说了,上三层,得上二层,而上二层,得先打赢大厅内摆设的擂台,成为拔尖的擂主才行啊。” “是吗?”郑曲尺淡然:“那便试一试。” “试?怎么试?” 话先说在前头啊,他虽然看起来学富五车、样样精通,实则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这里面哪样他都来不了。 郑曲尺看到在黄金台的大厅内,摆了好几个擂台,她一眼就找准了自己的专业擂台。 “柳大哥,帮我先看着幺妹,可以吗?” “可、可以,不过弟妹,你要做什么?”ъiqiku 郑曲尺道:“打擂台。” 第274章黄金台(二) 睡着的小孩儿抱着那叫一个死沉,柳风眠刚接手,与心里预期有落差,险些被压得一踉跄,可等他刚稳住,又被郑曲尺的话给惊得险些摔了。 “弟、弟妹,你说什么?!” 郑曲尺压根没想过要安抚他受惊的情绪,人已经抬步朝着人群最密集,吆喝鼎沸喧嚣的地段走去。 “弟妹啊……” 柳风眠一声又惊又急,手忙脚乱地跑起孩子就跟在了她的身后,可是他身子笨重,还得避开人流,左扭西歪,很快就跟郑曲尺隔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眼看要追不上了,他迁怒于旁人:“没瞧见我抱着孩子吗?让一让,都让一让。” 周边的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斥声惊得愣住,再一看他一身贵不可言,抱着一个孩子苦哈哈地追赶着一名妇人,他们顿时就“明白”了。 一个商户家的少爷对他挤眉弄眼道:“这位郎君,你家娘子跑了?” 娘子? 娘子你個头,没听见他方才喊的是弟妹吗?这些人脑子里边莫不是都是一堆废料堆砌的? “……”柳风眠十分优雅地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他自持身世清贵,并不想与陌生人多废话解释,只含糊不清的道:“呃啊啊,麻烦都让让。” 那少爷腆着个大肚子让了让,他朝前方看了一眼:“好好,不过你家娘子,怎么好像要上擂台了?” “她真上去了?!” 柳风眠站的位置正好是视野盲区,听人这么一说,整个一震惊不已。 那少爷没看错,他顿时一脸不赞同:“欸?你娘子怎么跑上去了,这不是胡闹吗?” “你才胡闹!”柳风眠怒道。 对方一怔,然后没好气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今天这个摆擂的是敖奇,他可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如果伱夫人想要上去捣乱,他可不管对方是男的女的,都会直接动手的!”ъiqiku “真的?!”柳风眠讶住,然后不再跟这人闲聊,快速挤开遮挡的人流奔走过去。 但忽然他眼睛被一道亮光闪了下眼,他下意识朝旁边看去,然后似是看到什么令他十分在意的东西,竟令他连郑曲尺那边的情况都顾及不了了,直接抱着孩子就追撵了过去,人便消失在廊门的帷幔后…… 没过多久,抱着熟睡的幺妹,柳风眠又健步走了出来,那肥头大耳的商户少爷看到他,奇道:“咦?你方才去哪里了,你娘子现在跟那敖奇正吵着呢,你赶紧去将人拉下来吧。” 柳风眠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莫名叫商户少爷有些发怵,但下一秒,他又露出笑容来:“拉是拉不下来了,不过我得去看着她点,省得被些蠢人给欺负了。” “啊?” 不是,这黄金台上打擂的都是为了抬高身份,博取一个好名声,将自己“卖”一个好价钱,他家夫人上擂瞎折腾是故意去找不痛快了? 这头,郑曲尺等着擂主打败了一个有志青年之后,就赶紧趁空隙时间上台。 这时候场下的人本还在津津乐道的讨论着方才的精彩,但下一秒却见一名贵妇装扮的女子上了擂台。 当即下面便有人喊道:“这位夫人,你走错地方了,擂台上是比试的地方,你要挑选匠人打造家具,你得下来找管事与他们私下谈价格。” “怎么有女子上台了?” “走错了吧。” “这不能吧,没瞧见台上挂着的擂字镖旗吗?” 郑曲尺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她径直走到一个坐在摇椅上、正摆弄一只木雕麻雀的男子面前。 她问:“你是擂主?” 他闻言,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要是以前他肯定一嘴喷粪将人骂走,但这小姑,不对,看其梳妆打扮应该是嫁了人,这一身衣物价值不菲,他刻意忍耐着脾气道:“夫人走错地了,这里是摆擂展示的地方,不是寻人问价的地方,你看中谁,该下去找管事商议。” 郑曲尺却道:“我没走错,我就是来打擂的。” 敖奇闻言,先是以为听错了似的掏了掏耳朵,然后见她一脸认真后,便拍着大腿大笑道:“夫人,这不是你们女儿家的场合,你还是赶紧走吧,别再这儿给我捣乱了。” 他给她台阶下,可郑曲尺却没有顺坡下驴,她甚至挑衅的问道:“不敢比吗?” 敖奇当即笑意一滞,腾地起身怒道:“你找死啊,跑来我这闹,我敖奇可不兴什么男人不打女子,你若惹急了我,谁我都能揍!” 郑曲尺有时候是真的很烦他们这些自大瞧不起女子的模样,她不与他再商量,直直走到铜锣旁,取出包着红布的木锤便用力敲了上去。 “咚~” 铜锣一响,比擂开始。 “十七号台,擂主上擂。” 高处,一位监管大厅事务的管事,一声高亮吆喝声响起。 这是黄金台的规矩,擂设十八座,辅房有十八间,厅中为百工赛,厢房为文武试,道道有规则与限制,管束着所有进入黄金台的人。 就比如挑战战若敲了铜锣,那擂主就必须应赛,这是黄金台擂主必须遵守的规矩。 敖奇恶狠狠地瞪着郑曲尺,见她下定决心,他也抡起袖子:“好啊,你要比是吧,一会儿你若输了,老子便叫你飞下去。” “这小娘子真是来比擂的啊?” “这不是敲锣了吗?瞧她一身富贵人家的模样,为何偏偏来与手艺人比试占擂,莫不是家中闲得慌,专程出来找乐子?” “别笑死人了,还占擂,我估计她就是投一乐子,故意去擂台上闹着玩呢,可她偏偏就运气不好,遇上了敖奇,那家伙脾气暴躁得很,一会儿若她站着台上拿不出点本事,指不定敖奇真会动上手来。” 台下闹哄哄的声音七嘴八舌,全是不看好郑曲尺与倒吆喝她下台的人。筆趣庫 他们要看的是精彩的比擂对决,不是这种没什么意思的闹剧,她一名女子跑到百工擂台上挑战,听着就觉得荒谬。 郑曲尺耳边充斥着各种污言秽语,但她神色依旧平淡,她近来老是遇到这种以貌取人的事情,她能怎么办? 她弯起嘴角,厅中挂着的红色灯笼映射在她的脸蛋上,透出粉盈盈的红?,她道:“你有本事的话。” 敖奇一站起来,对比郑曲尺的矮小娇弱,他高大的气势一下就显现出来了。 “我主擂,那我守擂的门有三,一门为甄别木料,二门为切割比重相同的木条,三门为精料拼接。” 在黄金台的擂主,可以自由选择“七门”之内的三门来守擂,这“七门”是黄金台订制的比试内容,一门是一个项目,取意技艺类别的入门,一门精一门枯,而擂主自然享有优先选择权。 郑曲尺听完之后,人有些怔忡。 “这三门如何评定?” “一门,比谁的见识广,辨认得多。” “二门,比精准度,由监事来评定输赢。” “三门,则是比速度与完整,所有人都可以在场为证。” 郑曲尺听完之后,轻声叹息了一下:“行。” 原来大厅的比擂,竟是这般简单水平的比试啊,她忽然之间有一种以大欺小的感觉。 敖奇看见唉声叹气的模样,以为难倒了她,便嗤笑一声:“怕了?怕了就赶紧滚下去。” 郑曲尺现在看对方,就跟在看一个熊孩子似的,只想随便教训他一番,叫他以后尽量能够低调一些做人。 “来吧。” 既然她执意要比,那敖奇也就不客气了:“将东西摆上来。” 底下有专门的小厮负责擂台的事务,他们听到传唤,便将用箱笼装着的十几根木头抬上擂台。 “这里面有十几根木头,都是黄金台从名地寻找回来的奇木,坊间少见,请两位开始。” 敖奇此时自信满满,他对箱笼内这些木头大部分谙熟于心,毕竟这一门他都比过两次了,正当他准备开口时,却听到对方指着这堆木头,一口气就说了出来:“黄檀、小叶红豆、乌金木、锦兰木……” 她一口气将十几种木头的名全都给报了出来,不带停顿的,敖奇从疑惑、怀疑、震惊都最后傻呆住了。 这些木头可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种柳木、梨木、松木等等,这些都是黄金台的人从很远的地方、或者一些地处险峻山林采购而来的,大部分木匠别说看了,连听都没有听过。 敖奇也是,他只认得其中的几种,剩余的木料品种,他听都没有听过。 “对、对吗?”他一脸战战兢兢的看向黄金台的监事,对方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愣了好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虽然几种木料名字有偏差,但大体是全对的。” 敖奇脸色瞬间煞白:“不可能啊,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底下的人也都哗然,纷纷讨论了起来,显然这些人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还有这样戏剧性的两极反转。 郑曲尺现在一心只想尽快上三楼,她道:“别浪费时间了,继续。” 敖奇此刻心底满是不解与揣测,他努力安慰自己,或许是富贵人家读得书多,又有机会得名师教导,方能如此见多识广,闻人所不知之事,但接下来,却是手工实践了,却容不得她偷奸耍滑了。 监事命小厮将比试的东西摆上台。 “这里有两块木料,你们将这些木料不用任何曲尺量具,匀称切割为最为平整大小的等同木条,一块木料需出十根木条。” 台下人这时开始跟旁边刚来的人介绍道:“这一门考的是手上工夫,费力费工得紧,还有木匠对木头把控的熟练,这正是敖奇最拿手的,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败在他的手上啊,一瞧这夫人细胳膊小腿的样子,肯定拉不了几下锯子,便会没力放弃了。” “对啊,我今天都看到有好几人上擂挑战败在这一门了。” “他已经守擂三天,估计明天就有资格晋升二楼了吧。” “这一上二楼,身价直接翻一翻,可当真是羡煞我等了。” 底下人谈论的话郑曲尺也听到了,她看向敖奇,问道:“你最擅长这个?” “怎么,你怕了?”敖奇轻蔑傲慢道。 郑曲尺:“……”你是真没有词了,对吗? “开始吧。” 她拿起手锯,两块木料中随便挑了一块,手臂长短,巴掌宽厚,她先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这块木料大概的重量,这是有经验的木工都会有的手感,但郑曲尺稍微有些作弊,她脑中还有一套精密又科学的计算方式。 她一双灵光的双眸先在木料上进行评估后,就开始从中锯了。 这是一种很寻常的分割法,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先锯板、再锯条,一拉一推来回反复锯,这噪杂的锯木声在大厅内倒也不显,毕竟这厅内人声鼎沸,各有各的热闹处。 她长木锯完之后,再拿斧子将其削准为合适的大小,但由于没有任何辅助平直长短的工具,这上手全凭手感与眼力,落手无悔。 郑曲尺的速度与力道都很是讲究,先慢后快,干脆果断,精准到位。 而另一边,敖奇一边用力锯着木头,一边也在观察着对面。 但见对方锯木的速度与切割出的木条皆不逊色于自己,他就急了,这人怎么这样,完全就是欺诈吧,她明明是一名娇弱的女子,何来的如此大的力气? 别说他了,台下的人本来都以为这细皮嫩肉的夫人,肯定会在这一关折戟沉沙,一败如水,可万万没料到,她半点落败的迹象都没有,还跟敖奇不相上下。 这不就奇了怪了,这当真是近年来黄金台出现过的最有意思、最叫人惊奇的事了吧。 敖奇加紧了速度,他对木头切割的准确度把控来源于经验,他自小便对斤两寸度估得较准。 但这并不表示这门于他而言十分简单,因为这些木料不仅形状不一样,硬度与崎岖也都不一样,每一次都是一次辗新的尝试,他要从一块大木料中,不用度尺工具,便获取大小一致,长短相等的木条,也是一件十分考验他技术的事。 大约一柱香过后,两人基本上都切割完毕,分别获取了十根木条。 这二十根木条,乍一看,相差无几,光凭肉眼打量是不能精准评定的,这还需要黄金台的人拿去称重、量尺,有了结果之后再返回擂台告知结果。 httpδ:Ъiqikunēt 第275章黄金台(三) 黄金台监事那边很快就有结果了,但他没有立即返回擂台,而是使了个眼神叫人上三楼汇报。 再之后,他整理了一个袍领,站台上直接宣读了结果:“郑氏,木条长、短、重量精准度均达到上乘,敖奇,木条长、短、重量精准度亦达到上乘,但相较之下,郑氏更优,是以此门郑氏胜。”https:ЪiqikuΠet 对于这个结果,敖奇根本接受不了,他瞪大眼睛极为不服地嚷道:“凭什么是她胜?同样的上乘,老子哪一点输给她了?” 他嗓门很大,吼得额筋突起,围观的人内有他的“粉丝”,他们也是义愤填膺声援道:“对啊,怎么就是这位夫人胜了,这不公平吧?” “就是,莫不是监事看这妇人来历不凡,故意偏颇了她吧。”还有人恶意揣测着。 见现场火气躁动,这边大声嚷嚷的闹腾,叫旁边观其它擂的人都禁不住朝这边探头,监事却没有慌急,他们这些监事,全是黄金台最镇得住场子、稳得住性子的“管理员”,日常便是处理各种棘手麻烦事。 “大伙都稍安勿躁,既然你们都想知道为何评这位夫人胜,那大伙便看好了。” 监事不疾不徐命黄金台的小厮去底下抽来两根木头,这一根属于郑曲尺锯的,一根则是敖奇锯的,监事将两根木条做好标记,然后递给敖奇看:“敖奇,你观得这两根木头,有何区别?” 敖奇皱着眉,拿了郑曲尺的一根与自己的相对比,他先看对方的,再观看自己的,平整光滑,中间没有疙瘩与刺手的木料,笔直匀称,当然对方亦是。 “并无甚区别。” 监事又吩咐小厮:“你们再将剩下的全部拿上来。” 于是小厮又赶紧送上来剩余的摆在台上。 “你再继续对比看看。”监事道。 于是敖奇便将这些这根木条进行一对比,这下他就看出问题来了。 毕竟木料上没用墨斗打上墨线,每一根之间多少有些细微的差距,尺寸的把控,边角平整度也全靠手上的经验,但是……这输赢不就是在这细微的差距上吗? 是的,他十根木条,都或多或少有差异,并不能完全复制粘贴一模一样,可再观对方的木头,笔直如一,每一根几乎就跟复制出来的一样,十根板板正正,不偏不倚,大小合适。 敖奇懵住了。 他只想问,这是不用墨斗画线就能够锯出来的直度吗? 并且对方木条的重量与大小尺寸也精准到细为微小的地步,谁都知道卸大料做成木条,这打磨削减需得费工耗时,前面倒是能够仔细比对着慢慢来,但是擂台上的时间是有限,他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将成品完成出来,这一点,敖奇本以为自己占据了大的优势,可到头来他却输得一败涂地。 敖奇使劲攥紧木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道:“我不服!” 见他还在嘴硬,监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 敖奇或许不清楚,但他们这些人常年与来黄金台站擂的人打交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对方是人是鬼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 而这位夫人,来头不小啊,凭她手上稍露的那么一点功夫,便已经可以看得出来,对付敖奇,她根本就是快马拉轻车,应付得轻松自在。 底下的人从迷糊状态,再到监事与敖奇之间的对话,最后结合敖奇眼下这气极败坏的表情,这下都看懂了。 ……看来敖奇是又输了。 顿时,众人都惊讶不已道:“输了?这、这敖奇怎么又输了?” “前两天,这敖奇连连获胜,连着站了两天擂,这还是第一次连丢两门啊,我忽然间觉得这位夫人看来不简单啊。”筆趣庫 “是吧,之前众人皆推崇敖奇,我就不好说,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就凭她刚才锯木那熟稔标准的姿势,那不一般的力气,我就觉着她肯定有点门道。” “我也是……” 接下来的风向逐渐就变了,从一开始看好敖奇定然能够站擂成功的,到现在他们都开始期待这位小夫人出人意料了。 “第三门,你还比吗?”郑曲尺平静问道。 本来两门已胜,剩下一门比不比都无所谓了,但黄金台上有一個比较奇怪的规矩,那就是无论是挑战者还是站擂者,只要哪一方想将三门比完,另一方便不得拒绝。除非双方都放弃。 这些条条款款的规矩杵在擂台边,她早看过了。 敖奇不信邪,哪怕不为输赢,光为了能够掰回一点颜面,他也不能退缩。 敖奇咬牙道:“比!” 手艺在上擂,有时候胜负是一回事,想与人切磋较量、学习成长这类人亦不在少数,这才有了黄金台这一规则。 “他们还要比啊?” “是了,第三门比的是拼装吧,我可记得,最后一项才是敖奇的厉害之处,想昨天,有一个号称千手的木匠与他拼组装手速,最后输得那叫一个惨啊。” “对对,我也看了,精彩至极,虽然前两门他输了,可这一门,这位夫人只怕赢面不大了。” “但我还是挺期待这位夫人能跟前两场一样,给咱们一个吃惊的结果。” “听你这么一说,我一下也期待住了。” 监事见双方都同意继续比完第三门,便命人抬来一大堆木器组件,这一门的要求是从这一堆杂乱当中,挑选出一副组件进行拼装为一个完整的家具。 家具? 一听这个词,倒有些提示的意味在这里面了。 毕竟木器的种类繁多,有个具体的品类为题,也能让人稍微有些头绪在里面。 这一门的难点就在于“盲人摸象”,没有知道这些组件是哪些家具拆卸成散装的,由整拆零简单,但由零反推回整,则需要足够多的辅证与判断力了。 再加上这里面有不少鱼目混珠的相似拼件,一旦哪一部分弄错了,便又得拆卸,重新寻找。 监事让人在香炉内点好香,便宣布总共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分胜负。 郑曲尺见敖奇的眼睛一下炯炯有神地搜寻那一堆木件上,分秒必争的紧张急迫样子,她悠悠道:“我可以让伱半柱香的时间。”ъiqiku 敖奇一怔,然后猛地抬起头,狐疑地看着她:“……为何?” 郑曲尺坦诚的告诉对方:“因为这恰好是我最擅长的,如果我们同时开始,我会觉得有些在欺负人。” 敖奇一听,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放屁,难道你现在说这话就不是在欺负人吗? 第276章决裂(一) 他气不过,只能一头栽进组件内快速翻找,也没傲气说不必了,万一人说的是实话,他这有便宜不占岂不是八王? 在找了约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他确认了一些部件,便开始在一处空位上组装起来…… 而郑曲尺则站在台上,没有动手,只是一双明澈漂亮的大眼睛安静在这堆木头组件内查看。 擂台下越来越多人被这边不同寻常的场景吸引,围拢了过来,他们不能理解这位小夫人为何要让这半柱香的时间出来,她究竟是太过狂妄了,还是真如她所言本事那般大? 也有人猜测,这位小夫人估计是知道这一门根本就赢不了敖奇,但又不想输得太难看,这才整了这么一出故弄玄虚的事来。 “快动手啊,别人都找出来了。” “马上半柱香了,这敖奇半柱香都还没有装好,可见这一门的难度,这小夫人就剩下半柱香来找组件、拼装,她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手眼通天?” 监事也半信半疑地盯着这位小夫人,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樽又乖又好看的白玉娃娃,一点没有被大厅内的浮燥与喧嚣给影响,她人静,眼神更静,极稳的状态。 他忽然之间有些相信她方才所说的话了。 她对这一门的取胜,十拿九稳,在她心中与敖奇的比试,就是一种不公平的碾压,所以她得让一让他,才不至于叫别人觉得是“欺负”。 “半柱香到了。”监事忍不住给小夫人报了时。 本来这事不该他管,可他却有些担心小夫人因为耽搁这么稍许的时间而落败,这便有些遗憾了。 郑曲尺瞥过眼,看到炉内燃至一半的香之后,对监事笑了下:“多谢监事提醒。” 监事被她璨然一笑,闪了一下眼睛,亦友善地笑了笑,与她点头致意:“夫人不必客气。” 郑曲尺走到了木件堆里,没耽误任何挑拣的时间,直接就找到了十三块组件,然后她一把将它们扛起来走到一边空地。 没有任何停滞拖延,起架、嵌入、敲打木件契合,行云流水的连贯动作之下,几乎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一个盆架便完整的被组装起来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瞠大了眼睛,诧异呆滞。 ……原来真有人做擅长之事的时候,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简单。 可这简单吗? 绝对不简单。 只要看做着同样事情的敖奇就知道,他焦头烂额了半柱香,才稍有成果,却在看到对方后来居上,不仅脸色大变,甚至因为莫名的颤悚而僵硬住了手脚,浑身大汗淋漓。 人的意识是可以变幻成各种各样的设象,而现在敖奇的眼中,郑曲尺就像一座高大的无法逾越的山,任他在她脚如何蹦跶,但在她眼中他或许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她手上拿这些应该是这里面一大堆部件最少的,组装也相对最为容易的了吧,但是没有人敢说这位小夫人投机取巧了,因为在这么多木头部件中,她是任由敖奇先手,他也可以先选盆架的,可他却没有优先选择这个。筆趣庫 是敖奇不想吗? 不,是他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个简单的,他挑选的是他目前水平与眼力能够找出来的一些好辨认的大块部件,而小众又细小部件的盆架,混在这么零碎的大部件当中,如同海滩沙砾。 郑曲尺完成之后,看向了燃香,又下了一截,她又看向敖奇,他也组装得差不多了,至少他将已经找到的部件都拼装上去了。 但还不够,他至少要将剩余的时间全部耗光,或许才能够将它组装完成。 还用得着比吗? 监事看着如同失了魂了敖奇一眼,轻叹一声,又在看向郑曲尺时,扬起了微笑道:“第三门,郑夫人胜。” 敖奇如同膨胀的气球被扎破了,他脑袋轰地一下炸了,一脚踢开了面前还没有完成的组装,胸膛起伏不定,目眦欲裂地指着郑曲尺:“你这是运气好,你挑了这么一個简单的,我只是运气不好,挑了这么一个难的,如果我们组装一样的木具,老子一定不会输给你的!” 听他这么一说,底下某些他的“粉头”还真就信以为真,完全没有任何分析与判断力,赞同了敖奇的话。 “没错,你这么一个盆架装起来有多难?” “要不是敖奇运气差,挑了这么一个难的,他要是先挑盆架,估计不用半柱香就完成了!” 监事听着敖奇与赞成敖奇的人都讶了。 这些人莫不是傻了? 这般颠倒黑白的话都可以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来? 懂的都懂,在场凡是有脑子的人,也与监事一般想法,他们不想与傻子站太远,于是都默默移开了些,不想叫他们的傻气传染到自己身上。筆趣庫 郑曲尺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有些好笑,她道:“摆在这里的这一堆木具部件,分别是漆木围栏躺椅、平头条案,步辇,七星桌套,还有你手上的套组屏挡(箱)与我刚完成的盆架,的确,这六件木具之内,我挑的最为简单易组装。” 她的话说完,以十七号为中心辐射状的人群开去,竟全都目瞪口呆,刹那间全都哑口无声,安静得如同真空地带,连其它十几个擂台的人,也都察觉到了这边诡异的场景。 敖奇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错愕又慌乱地看着她:“你、伱在说什么,这些组件……你可以将这里所有零散的木具成品都认出来了?假的吧,你在骗人吧,这是胡诌的吧?” 他嘴上不住的辩驳、不信,但脸色却越来越青白,显然他内心已经有了最不好的预感了。 他如同求证一般看向监事,却看到了一脸震惊的监事,他心“咯噔”一下就掉进冰窟内了,拔凉拔凉的。 ……这还用问吗?对方的神色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我方才说过,这恰恰是我擅长的,是以,无论挑选哪一件,于我而言,都不存在有难度。” 郑曲尺说的是实话,但落在别人耳中,别说敖奇听了受不住,其它同样身为木匠的百工听了,那也叫一个三观重刷,认知重塑,在他们这么多年从业当中,还真没见过如这小夫人一般吓人、不,是近似恐怖的实力。 敖奇大口呼吸,突然间就暴怒起来,朝着郑曲尺冲了上去。 “完了完了,敖奇又失控了,那小夫人危险了!” “敖奇,你想干什么?住手!”监事严厉喝斥,虽然他心里也有些怵此刻像一头野牛似横冲直撞的敖奇,但还是组织着人赶上去阻止。 郑曲尺颦起眉头,朝后退了一步,并没有露出与其它人一样惊恐的表情,她自有她自保的手段,可不等她要出手时,一道身影已经先一步上台,一脚便将牛高马大的敖奇给踢飞出擂台。 奥啊—— 敖奇这一摔,却是没有敢上前的,只见他摔趴在地上,脸色煞白,嘴唇乌青,脸皱成一团,久久爬不起来。 郑曲尺抬眼一看,却见柳风眠正抱着幺妹挡在她身前,他肩腰比例优越,线条流畅,精工华美的格调袍服,将他身上的古典与雅致衬得温润如玉、璀璨如金,华贵又不失文人俊秀气质。 “输了,便要被踢飞下场,这是你方才说的吧。”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擂台之下的敖奇,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柳大哥?” 郑曲尺讶然地看着他。 看不出来啊,斯斯文文的柳风眠,竟还有这么一手隐藏的功夫在身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监事也被突如其来的事态给整懵了片刻,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吩咐人将敖奇给带下去,然后他亲自上前,对郑曲尺客气客气道:“这位夫人,你站擂成功,可以晋升上二楼了。” “什么?!她才比一局,就能上二楼了?” 底下人都沸腾了,然后声浪像是海涛一样蔓延开来,很快整个大厅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挑战十七擂台的夫人,一局就可以上黄金台二楼了。 这事虽然算不上是历无前例,但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然而,被所有人认定为幸运儿的郑曲尺,却一口回绝了:“我不上二楼,我要直接上三楼,请问还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吗?” 监事一愣:“上、上三楼,可这事、这事我做不了主,夫人何不先上二楼?” “哈哈哈,她想上三楼,她肯定不知道驻守三楼的是些什么人吧?” “就是,三楼全是各大工会大家,名匠与名士,她算什么?一名女子,手上练了些绝艺,便心比天高,竟然想一步登天上三楼,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方才我还觉得她或许有些本事,可这天下有本事的人多了去,自恃高人一手便狂妄自大,企图与那些为邺国做出贡献,身上背着功绩与盛名之人相比较,她当她是谁啊?” 周围奚落嘲讽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显然他们都认为这个小夫人得陇望蜀,刚赢了一擂后,人就飘了,得了黄金台的殊荣晋升二楼还不满意,竟直接就想上到三楼。 二楼跟三楼那能一样吗?那简直就是断崖似的差距好吗。 可以说,二楼是所有有本事的人都能够上的,但三楼却是一些有声望与在行业内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才能够长驻与记名长驻的。 她,一个无名小卒,三楼也是她能肖想的? 在楼下嘈杂声越来越大的时候,这时从三楼的楼道下来一人,他声似洪钟,响彻四下:“你们当真是有眼无珠,这一位可是霁春匠工会的翘楚——郑工,她为咱们邺国的匠人重震威望,重新站在了七国人面前,她的盘龙马车,赫赫有名,名扬四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没资格上三楼,何人有资格?” 这一席话,震耳欲聋,叫原来鼎沸吵闹的大厅,竟一下像鸡崽被人卡住了脖子,发不出任何声响来。 他们倏地一下全都看向郑曲尺,眼神从震惊、错愕,到热切激动,充满了火热崇敬的情绪。 虽然郑工“阿青”从一名青年,变成了一位小夫人,让他们十分吃惊与疑惑,但由于原本世人对她的描绘与了解都了了无几,大多数都是想象与猜测,是男是女都有人从中模糊了,他们只设想了一个伟岸的形象存在。 而现在这个伟岸形象有了具体的存在,他们自然是将一腔激动热血全倾注其中。 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可置信与幻想破灭的异端。 “郑工,是郑工啊……” “原来郑工是女子啊,当真是帼国不让须眉啊。” “她当真是一代奇女子啊,而且还如此年轻,未来必然是不必限量。” “人比人,当真是比不过啊,不过看到她,我又觉得邺国的工匠未来有希望了。” 郑曲尺抬起头,朝那人看过去,是一名中年男子,青袍留着美须,眉眼细长,长脸型,看起来儒雅又守正凛然。 他走到她面前,行礼一揖:“郑工,我家主子在三楼已恭候多时了,请。” 监事一看,这不是三楼魁之房的管事吗?他当即心惊,然后又咽了口唾沫看向小夫人……之前他便猜到她来头不小,可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她竟会是最近工匠圈内一夜成名,惊动七国的郑工。 郑曲尺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先看向柳风眠——这人熟吗?这是他口中那位高人派来的侍从吗? 柳风眠仿佛对她的眼神十分明了,他抱着孩子就像一个十分得体的贤内助,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跟上去。 郑曲尺这才回头道:“劳烦了,走吧。” 看这对她全盘了解的架势,原来,那位“高人”图的是她啊。 —— 一路上到三楼,期间不少人都在观注窥视,窃窃私语,郑曲尺却目不斜视,而柳风眠亦抱着幺妹跟在她身边。 “累吗?要不换我抱?” “你要谈正事,抱着孩子不方便,我还受得住。”柳风眠朝她一笑,流眄顾盼的明眸,溢出照亮长夜的温柔。 郑曲尺被他这么一笑,只觉得骨头都酥了一半。 她抖了抖,脚步加速了。 “你能抱就先抱着吧。” 见鬼了,这人之前不还有些流里流气,没个正形,怎么好像一下气质突变,连颜值都灿若琼花了? 三楼魁字管事引领他们来到一间烫金“魁”牌的房前,躬身曲指,一重二轻的敲了敲。 “主子,郑工与其同伴已到了。” “进来吧。” 听到门内传来有些失真的声音时,郑曲尺只莫名觉得有些耳熟,直到推开门,她亲眼看到那个在窗边伫立的男子时,方眼神一滞。 https:ЪiqikuΠet 第277章决裂(二)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过去的“熟人”竟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她面前。 “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位高人?”郑曲尺先与柳风眠确认一下。 柳风眠偏头想了一下,润泽偏艳红的唇瓣微弯,言笑晏晏道:“是吧。” 什么叫是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取中间值是個什么意思? “魁”之管事推开门后,便站在门边,谨守礼数:“郑工,请。” 郑曲尺看着那个等候多时的身影,虽有些意外他以这种迂回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却一点也不虚场合,抬步迈入。 “公输大家,你何时竟成了解蛊的高人了?” 她清亮婉转的少女声伴随着门边那一道怡人春风吹入房内。 窗棂旁,徐徐清风拂动了他垂直双肩的乌黑长发,落霞的光拓描着他清瘦的背影,仿佛似青莲镀上了一层绢绣金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宛如皎月般雪冷孤霜面庞在帷幔后若隐若现。 “尺子,说好盛京不见不散,我已在此恭候你多时了。” 他的声音似一泓清泉般轻柔而优美,与以往那高岭冰雪般有距离的声调截然不同,听得门边的“魁”字管事都诧异心惊不已。 尺子,是郑曲尺的小名,除了她十分亲近的人会这么喊她之外,其它人一般都只会喊她的名字。 郑曲尺听完他这般亲昵的称呼后,有些怔愣。 她跟他……好像也没这么熟吧。 她之前叫公输弟子给他带过一句话,说是在福县松山亭见面,为显示她的认真与此次会面的严肃性,她特地加了一句“不见不散”以示郑重。biqikμnět 然而,身为一个从小到大语文都不大能拿高分的理科生,她时常在措词方面拿捏不准,同样一句“不见不散”的话她说过,当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听来,却莫名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她终于后知后觉醒悟过来,公输即若误会了。 她约见面,不是为了与他叙旧,而是为了…… 柳风眠神情突然一滞,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一双弧线漂亮的杏眸逆转出两汪深幽漩涡,他看着郑曲尺悠悠怪调道:“哦~你与他什么时候说好……要不见不散的?” 这样一个罪恶暧昧的词,是随便能与一介外男用的吗? 听到有旁人介入,公输即若心生不悦,便对“魁”字管事冷嗓吩咐:“你们先出去吧,我与郑工单独谈事。” “是。”“魁”字管事应道,然后侧过头,用眼神示意碍事的柳风眠识趣自行与他离开。 可柳风眠却根本没管这两人,他只凝眸如星云于海之渊,见郑曲尺对他的去留并无反应,他暗气之下,便一脸为难地看着怀中的桑幺妹。 “你们孤男寡女单独相谈,这……不太合适吧,再说万一幺妹醒来见不着亲姐,见被我一个陌生人抱着,又待处在这一片不熟悉的环境内,执意哭闹着要找人……” 郑曲尺对于柳风眠倒是无所谓,但一涉及到她疼爱的妹妹那就值得考虑考虑了。 今日,因为陌野这混蛋,幺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郑曲尺不能再留幺妹再与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人一块儿待在一起。 于是,她态度一变:“柳风眠是我的人,他与我一道进来的,我们谈事不必屏退左右。” 既然她开口了,公输即若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拂了她的面子。 他走出帏帘,软裘宽袖,冰霜玉白面容,似从朦胧澹月云中而来。 “尺子,伱过来谈话。” 既然不叫人离开,那便离近了些再谈话,他已觉与她许久不见,这稀薄浅淡的气息根本满足不了他心底那干枯贪慕的渴求。 郑曲尺的确有正事要与他谈,她小脸板正严肃,正准备上前,却忽然被人一把攥住了细瘦手腕,她前倾的身子被拉回,她奇怪地扭头,却见柳风眠一把抓着她不放。 “你干嘛?”她颦眉。 柳风眠看着她,杏眸缠绕着丝丝哀怨,令他的眼睛格外有神韵:“我手软了。” 郑曲尺怀疑地瞥过他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抱着趴睡在他肩头的幺妹:“……你单臂都能轻松驾驭,软什么软?” 是男人就给她硬,软什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郑曲尺如何吐槽的柳风眠,他鼻直的鼻梁给人一种正直谦逊的感觉,但事实上他时常品质败坏,颠倒黑白:“那是我强撑的,实则我身娇体贵,根本抱不住了,人还你吧。” 说着,柳风眠便将桑幺妹动作轻柔地塞进了郑曲尺的怀中,郑曲心下意识伸手抱住,然后调整了一下抱姿,期间换手过程,幺妹一直稳稳地沉睡着,没有被惊动睁眼。biqikμnět 郑曲尺:“……”不是,兄弟,我是来谈正经事的,你不搭把手帮忙就算了,还让我抱着一个孩子跟人谈话,气氛何在?气势何在? 柳风眠将郑曲尺晾在身后,怡然自得走到桌子旁坐下,还为自己斟倒了一杯温茶:“你们谈吧。” “你不抱人,那就赶紧出去。”郑曲尺直接撵人。 “喝口茶水吧,方才在楼下,我瞧你嘴唇都起皮了。”柳风眠将倒好的茶水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原来那杯温茶是倒给她的啊。 郑曲尺一下气就软了三分,她的确有些渴了,但是老兄啊,这是别人的房间,茶水也是别人的,你问都没问主人家,就毫不客气的反客为主,你敢倒,我也不能真就喝啊。 “……不喝。” 见她瞪着自己,柳风眠拂了拂桌面,肘撑支颐,偏头朝她笑道:“我坐一会儿就有力气了,到时候咱们再换着抱吧,幺妹瞧着不重,实则抱久了也不轻。” 郑曲尺算是看出来了,这人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凑热闹,估计说什么人都不肯出去了。 公输即若见郑曲尺因为桑幺妹的事被柳风眠牵着走,不想她的注意力被分散,便提议道:“尺子,你可以将幺妹放在我的榻上……” 可不等他的话说完,却又被柳风眠打断了,他振振有词道:“不行,幺妹不知何时会突然醒过来,到时候留她一人在榻上,闹起来只怕更加麻烦,这位高人你不是说你会解蛊吗?现在人就在这里,你不先给看看?” 郑曲尺经柳风眠一提醒,立即重归正题,她迫切地向他求证:“公输大家,你真会解蛊毒?” 公输大家一时有些语窒,他问:“你们在找会解蛊的医师,是为了桑幺妹?” “没错,她中了墨家下的蛊毒,她的痴傻并非是因为什么病侵,而是被人谋害的!”郑曲尺一提及此事,便满脸愤恨。 最终,公输即若跟她说了实话:“尺子,我并不懂解蛊,然而我却知道谁会。” “谁?”她追问道。 “我的二叔公输柏他擅长此类。” 郑曲尺听完之后,神色一改之前急切的样子,她仿佛了解明悟了些什么,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公输即若:“你有什么条件?” 她的眼神太过明亮与透彻,正因为这样的眼神更映衬出公输即若内心的浑浊污秽,他略感狼狈地瞥开眼:“与我回去,当初是宇文晟硬逼你与他走的对吗,你一直都是愿意与我回北渊的不是吗?” 直到如今,他竟还是这般自欺欺人的想法。 郑曲尺当初为了逃离巨鹿国,与他撒了谎,如今她必须实话实说:“我不愿意,我之前所说的那些,全都是编造的谎言,全是骗你的。” 她此话一出,两个男人都同时变了脸色。 一个是由阴阳怪气变得乐开了花,一个则内心兵慌马乱的茫然错愕。 见她确是在谈“正经事”,体谅她怕吵醒孩子,必须刻意压低声量,的确容易影响气势与发挥,这会儿的柳风眠默默地走过去,十分温柔体贴地伸手将幺妹抱过来,安静地退至一边去,让她继续……虐死这个打算撬墙角的第三者。 “骗我?”公输即若就像一个活在自己筑建完美世界的人一样,面对逐渐崩塌的残垣瓦砾,他无能为力。 喉结滚动几下,他暗哑地问道:“你说过的,你会与我一起回北渊,如今宇文晟都死了,你还留在邺国做什么?” 他以为,她留在邺国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宇文晟。 提及宇文晟,郑曲尺眼神倏然更为犀利,她道:“公输即若,我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一种武器叫钢栝机?” 公输即若仿佛从溺水中听到的微弱回声,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道。” “那拥有钢栝机,又身穿蓝衣斗篷的队伍,你见过吗?”她又问道。 公输即若视线停留在冰冷的空气中半晌之后,才转移至郑曲尺的脸庞上,他道:“你真正要问的,是不是我派人杀了宇文晟,对吗?” 郑曲尺没有否认,既然事情已经说破了,她就直接问道:“所以,是你吗?” 公输即若此刻的内心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亦仿佛有一块坚冰地散发着极冻的寒意,面对她此时此刻为了宇文晟对他极尽审叛,他心底蹿升的暗火迫使他报复性的恶劣开口道:“是。” “真是你?” 郑曲尺瞠大双眸,虽然她内心早有猜测,也从各方各方去探查了解过一些事情,但到底还是想要当着他的面,确确切切的问个明白,不要因为猜忌与误会而冤枉了他。 可现在,一切已经没有任何不明确的地方了。 “……当时,若非你派人襄助陌野的追杀队伍,宇文晟是不会死的。” 她将陌野射杀至重伤,追杀的队伍也已经四分五裂,剩余的部分于宇文晟而言绝非必死的局面,然而这一切,却因为公输即若而改变了。 “是吗?”公输即若略带嘲讽的反问。 “是我,是我因为一时心软,多番阻止他杀你……”郑曲尺眼眶泛起了红意。 公输即若手心一紧:“你后悔了?” “他曾经说过,他死,亦会拉着我一起走,我当时还真信了他这话,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是在保护着我,让我好好的活下去。” 见她因为宇文晟而动容的模样,公输即若此时内心的惶慌远比之前她知道是他杀了宇文晟更甚:“郑曲尺,别再想了,宇文晟已经死了,他就是一个步步为营,攻于心计之人,他所做所为,有多少是出自本心,又有多少是出自一种本能的手段,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别将他想得太美好了。” 听他口口声声说宇文晟何其卑劣不堪,郑曲尺对他这番言论根本不感兴趣:“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因为你,他死了,可是当初若我没有多嘴,他顶多也就是损失了一条手臂,不至于最后丢了命。” “他的死是注定的,这些年以来,他以弱国争强与六国为敌,人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逆行倒施,不择手段,你之前不也对他惧而远之,想要摆脱他,逃离他的吗?” “我知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也知道,征于战场死于战场,是一个将军大多数的宿命,可是杀人者不该是你。”郑曲尺气不过道。 “就因为他为你,而手上留情放过了我一次,你便觉得这件事情需要背负愧疚与自责?”公输即若问她。 “你说宇文晟心思不纯,行事多为算计,但其实你也看错了一个人,那就是我。”郑曲尺迎上他的视线,加重语气道:“我并没有那么善良,更没有那么无辜,救人,也不过是当初认为最为妥善的解决方式,并不是单纯见不得杀生,更不是为你,人心复杂,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一时的善意,而是人心不古的恶意。” 若因为善意而滋生的恶意,那便会成为助纣为虐,若因为善意而引来的祸端,那便是以怨报德。 要说郑曲尺这人说话,好时可以是和风细语,温暖人于无形,若想伤人,那也是丝丝寒风钻入骨髓,如细割长流,不死长伤,痛绵缠骨。 公输即若听后只觉头痛欲裂,他平静冷白的面容上并没有多少情绪,但空洞的眼眸之中却是凛霜寒流,刺痛无法自抑。httpδ:Ъiqikunēt “郑曲尺,你非要如此吗?” “在你决定与陌野合谋杀害我夫君之时,你与我之间,便没有任何情面可讲了。”郑曲尺道。 公输即若闻言后,脸色瞬间煞白。 他盯着郑曲尺,当薄脆的冰面被敲碎裂开之后,深不见底的湖底暗涌下却是噬人的巨兽睁开了眼,徒然嘴角凝出一朵冰冷的笑花:“尺子,你是要与我为敌吗?” 公输即若如今身上的气势已然全变了,属于那个天之骄子,北渊国人人敬仰崇高的公输大家的真实面貌,在他不再加以掩饰之后,展露无疑。 第278章可疑(一) 郑曲尺攥紧小拳头,梗起脖子:“……谁怕谁?” 她虚了火。 ……现在她还站在他的地头上,蓝月去找人了,武亮他们守在黄金台外没跟上来,柳风眠一文弱书生加三脚猫,她三脚猫都不如,万一他一怒之下叫她人口失踪了怎么办?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前车之鉴,他要带她走,连巨鹿国那边都不敢拦的。 这时,身后的一道热源贴靠在她背上,一双骨骼优美的手放在她的肩膀给予她力量:“与你为敌又如何?别忘了,这是邺国,她可是上将军夫人,除非你举北渊国之兵力来强抢,否则谁也带不走她的。” 郑曲尺顿时醒悟,对啊,平头老百姓当久了,都忘了她死了丈夫后,继承了他的全部,现在她可以算得上是邺国最有权有势的人之一了。 谁有她的兵权多啊,她不仅有她亡夫留下的四象军,现在还有世子殿下给的金印能调动邺国屯兵三军。 她心一定,口吻都变了:“谁怕谁!” 她又敢了。 公输即若琉璃眸子射出两道寒光,倏地看向柳风眠:“你究竟是谁?” 柳风眠一脸奇怪地反问道:“之前不是与你聊过了吗?我是柳风眠,柳国公的二公子。”https:ЪiqikuΠet 他的表情是如此的无辜与茫然,好似根本听不懂公输即若在说些什么。 “你不是。”公输即若却笃定道。 郑曲尺听不过去了,她道:“他不是,难道你是吗?再说,他是与不是,与我们谈论的事情有关系吗?总之,今日约谈的事情已经讲清楚了……” 公输即若此时不想听到她与自己撇清关系的任何一个字,于是打断道:“伱不想给你妹妹解蛊了?” 他们之间隔着这么大的芥蒂与隔阂,还有仇,她还不成还能腆着个脸叫他二叔为幺妹解蛊? “我自有别的办法,不劳公输大家操心了,我们话尽于此,告辞。” 与其等他那个所谓的二叔来解,被他以此要挟,她宁可冒险去想办法得到继王后宫中的“神木梦”。 见她一副从此要与他划清界限,转身要走,公输即若伸出手想去挽留,但最终手却僵直在那里,他的骄傲与尊严将他的身躯牢牢锢定在原地。 “听说,你将要参加六国试兵?” 郑曲尺闻言,停下了脚步,但她没有回头:“我不久之前刚遇到了陌野,他跟我说,六国试兵倘若输了,那么接下来就要面对六国灭邺的真实战场,他还说,要我跟了他,因为我将别无选择。” 她说着,缓缓转过了身,对上公输即若风暴怒骤的双眸,晒笑:“你接下来要说的话,是跟他一样威胁与下作吗?” 公输即若瞳孔地震,一下便哑声了。 尺子,我亦不愿自己变得如何卑劣不堪,但我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够留得住你。 “不管是你,还是陌野,六国试兵有本事就尽管放马过来,我郑曲尺哪怕是输,也是站着输,绝不低头求饶。” 她伸手从柳风眠怀中将桑幺妹抱了过去,然后抱着人转身出门,而柳风眠倒没有立即跟上,他笑意诡谲地看着公输即若:“公输大家,一步错,步步错,你可千万别改,因为我怕你会……万劫不复。” 他意味不明地留下这一句话后,便追随着郑曲尺的背影一道离开了。 而被留在房中的公输即若仿若一樽枯寂苍白的雕塑,眼中暴风呼啸忽无凭,许久之后,他眼神浸透了黑色的溺水,阴郁而寒冷。 他要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既然郑曲尺要与他正面较量一番,那他便成全她……她或许以为军马之器,如木器之利,相较可得胜,那她便天真了。 北渊与邺国,存在的天渊之别,他会叫她亲眼目睹之后,彻底死了那一颗想要为邺国谋取苟延生存的想法,湮灭,才是邺国唯一的结果。 —— 在“噔噔噔”一刻不歇气地离开了黄金台之后,郑曲尺就立马与吴亮他们汇合,见到自己人之后,郑曲尺那一颗噗通直跳的小心脏,这才稍稍平稳一些。 吴亮、空吏与四喜见她好像搁哪受了惊吓一般,顿时紧张询问道:“夫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长舒一口气,两眼放直,不由得感慨道:“我刚才将公输即若狠狠的奚落了一番,还声称在六国兵试上让他放马过来,你们敢相信吗?” 吴亮他们当然知道公输即若是谁,这個大名在七国家喻户晓可能有些夸张,但是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知晓倒是真的。 听夫人以这般调侃自嘲的语气这么一说,不知是真是假,但他们三人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吴亮不确定地问道:“夫人所说的公输即若,是北渊国……那个人吗?” “除了他还有谁?”郑曲尺道。 空吏两眼瞠大,朝郑曲尺比了一个大拇指哥:“夫人威武啊,公输即若门下三千精英弟子,他们个个能力超群,拥有不俗势力,七国万万众之数,连邺国中也有不少他们的人,以后咱们走夜路时一定要小心些了。” 四喜抖了抖,纠正道:“什么走夜路,白天都得注意随时出没的可疑之人,省得被他那些缠人的公输弟子给暗算了。” 郑曲尺:“……我本来胆子就小,你们还吓我?” 吴亮在确定将军夫人不是在说笑,而是在明确地跟他们宣告一件“噩耗”时,他眼前刹时间仿佛陷入一片黑暗。 “夫人胆子哪小了,我们见了公输大家,别说与他大声说话了,正常说话都会不自觉躬下背来,可夫人却可以与他这般凛然对峙,实属虎胆龙威了。” 他们并不知道宇文晟的死与公输即若密切相关,这事只有郑曲尺当时目睹了那些神秘蓝袍人使用的钢括机,一番顺藤摸瓜审思明辨,再到公输即若亲口承认了此事,才明确原委真相。 “不说了,赶紧走。” 吴亮这时看了看她身后,问道:“夫人,柳公子呢?” 郑曲尺一愣,回头一看,黄金台大门周围皆没有柳风眠的身影:“咦,人呢?” 四喜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道:“夫人,你将柳公子一个人丢在里面了?” 他会不会被公输大家的人大卸八块了? 正当他们臆想着恐怖的画面时,柳风眠却从里面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他衣衫有些不自然的凌乱,表情亦有几分茫然迷糊,就跟刚睡醒似的。 郑曲尺当即十分歉疚地上前,她方才头亦不回的朝前冲,当真将柳风眠的存在忘个彻底,她本以为他跟在她身后一道出来了,可没想到人丢了这么久,她经人提醒才刚想起来。 “柳大哥,你怎么了,被吓着了吗?” 柳风眠看到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然后又似想什么:“弟妹,那个高人……” “什么高人,那人就是公输即若,罢了,这事我自己来处理吧,柳大哥,这次麻烦你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定设宴款待致谢。” 柳风眠听到“公输即若”四个字,难掩讶异的神色:“公输即若……他也来了?” “这次六国试兵,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本来咱们邺国便势弱,如今的境况更是难上加难了。”郑曲尺头痛的叹息一声。 柳风眠拉着她到一旁僻静之处,低声道:“弟妹,要不,你还是推辞了邺国六国试兵的副官一职吧。” 郑曲尺对他诚恳的建议考虑了零点零一秒之后,突然一脸认真道:“柳大哥,要不……咱们一起叛逃出邺国吧?” 柳风眠当场便被吓到了,他环顾四周,见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头的谈话,才苦笑不得:“弟、弟妹,你在说什么?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柳家几十年的声誉可不能在我身上毁于一旦啊。”https:ЪiqikuΠet 郑曲尺很是正经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咱们要退,就干脆退个彻底吧,六国试兵铁定会输,邺国也迟早要完,不如咱们事先想好退路,别管其它,为自己先谋一条生路吧。” 柳风眠忽然之间明白了:“……” 好吧,算他嘴快不过脑,讲错了话,但她也不必这样反讽挖苦吧。 郑曲尺并非刻意想要挖苦嘲讽他,她只是想要告诉他一件事情:“柳大哥,咱们的根在邺国,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我想急流勇退,可我已经退不了了。” 柳风眠只是觉得——“可你是女子,这些事情本不该……” “那不然你上?”郑曲尺眨巴下眼睫毛。 柳风眠一口气憋在喉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尴尬的吞吐道:“我不行……” 看在他有心帮她,今日在魁字房中对她也算是“不离不弃”,她不妨坦露自己最真实的心声:“这邺国当中能行的,全都被吓破胆了,不行的也习惯了有人在上面替他们遮风挡雨,我如果有伞遮头,其实也做不到多勇敢,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一身麻烦事情缠身,仇家多敌人多,倘若不去积极解决,只会我将永无宁日。”biqikμnět 柳风眠闻言,好像也体会到她如今所处位置的不容易,小小年纪,却淬炼出一颗百折不挠的意志,必定是经历良多,感受良多。 —— 郑曲尺为等蓝月那头的消息,特地在附近找了一间茶寮厢房,吴亮在外守着,四喜前去接应蓝月,期间她亦与柳风眠随意聊了些事情。 “曲尺,你真的与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柳风眠道。 他这次倒不唤弟妹了,反倒因为真正认可她这个人,了解到她这个人,而称呼其名。 郑曲尺不以为然:“你与其它女子谈情,与我谈事,两厢比较自然感觉不同,其实男女若谈感情,过程都是一样,无理取闹的吵架、和好、决裂、再吵架再和好。” 柳风眠听着她对于男女之事“十分地道”的总结,嘴角一抽:“不,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有些时候太硬了,像一棵笔直向上的乔木,积极汲取日阳,不断壮大自身。” 还有一句,他隐晦不提,便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种形容倒也符合她某些特质,但不全然正确,她回以一句:“我觉得你像叶尾壁虎。” “这是什么?”柳风眠听都没听过。 “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它可以调整自身皮肤的颜色和图案与周围混为一体,使自己很难被人发现,它还有一个独特的伪装策略,就是利用自身的尾巴来欺骗敌人,叶尾壁虎的尾巴上会有明显的眼睛图案,这会让敌人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它是一只更大、更具攻击性的生物。” 长长一大段解释说完后,郑曲尺便专注地盯着柳风眠的眼睛变动,然而他却并没有任何异色,只是很理所当然的讶异道:“这世上还有这等……什么生物?” 生物是什么? 生灵与万物的意思? 郑曲尺收回了视线,垂眸道:“当然有啊。” 不仅动物界有,人类当中亦有。 “夫人。” 不多时,四喜与蓝月终于回来了,并且他们也顺利找到了桑大哥,只是因为他瘸着条腿,走不快,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桑大哥来到茶寮,神色急忙慌张,在看到安眠于郑曲尺臂弯间的桑幺妹时,这才如释重负:“尺子,幺妹……” “哥,你别慌,也别自责,幺妹她没事,只是先前受了些许惊吓,现在累得睡着了,但就她那记性,估计醒来就什么都忘了。” 她让他坐下说话,还给他倒了杯茶水润嗓。 “没事就好,都是我的错,若我当时更加小心些,再多注意些,也不至于让幺妹被拐子拐走……” 蓝月并没有跟桑大哥讲实情,她按照夫人所交待的话,说是幺妹被人贩子给拐走,恰好在路上遇到夫人他们,这才将人救了回来。 “哥,我觉得住客栈终究是不太安全,恰好我在盛京认识了一位柳大哥,他家府邸宽敞安静,你与幺妹不如暂时先住柳府?” “柳?他是不是与妹夫有什么关系?” 这事方才郑曲尺与柳风眠商量过,她不便将大哥与幺妹放置明面上,这容易被有心之人握作把柄,是以与她关系密切的蔚、王两家都不行,唯有柳家暂时还没有被抬到明面上,可以遮掩些时日。 “对,他是你妹夫的一房亲戚……” 第279章可疑(二) 柳风眠在一旁当个隐形人似的坐着,见这对兄妹话题聊到他身上了,便理了理衣襟,适时出面插了一句:“郑大哥与小妹便尽管住在我家中,我定会叫你们宾来如归。” 柳风眠以为郑曲尺的大哥也姓郑,却并不知道这三兄妹归属两姓的其中复杂性。 桑大哥转头看向柳风眠,只觉得这位公子周身哪哪都精致得体,肤色白皙匀称,身上还带着一股高雅怡人的香气,不似常惯在乡下所见的那些农汉匠人。 他稍微有些拘谨,不好意思道:“这位就是柳兄弟吧,假如我们兄妹去了是一种打扰的话……” “不打扰,你们能来我府上住,那寒舍简直就是蓬荜生辉了,再者,就咱们这姻亲关系,何须客套。”柳风眠虽长相斯文弱气,但人却大气,是以他结交的朋友来自五湖四海、不分国界。ъiqiku 见桑大哥还在迟疑,郑曲尺明白,像她哥这种老实人最怕的就是麻烦别人。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一双温澈大眼水汪汪地看着他:“哥,我有仇家来了盛京,现下只有柳府能够护得住你与幺妹。” 桑大哥当即明白了她的顾虑与担忧,他是个十足的妹控,但凡是牵扯到郑曲尺的事,他都是毫不犹豫有了抉择。 “……哥听你的,哥去。” 郑曲尺闻言当即展颜一笑:“哥,用不了多久,我保证,我一定会让你跟幺妹可以正大光明自由行走在盛京,你们想去哪都可以,但是就这一小段时间,请伱稍微再忍耐一些,好吗?” 桑大哥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前毛茬乱糟糟的头发,现在被梳得溜顺,到底是长大了嫁人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黄毛丫头了。 “尺子,哥并没有觉得难受,你也知道我这条腿,本就不方便到处行动,若能叫你安心些做事,哥可以听你的安排。” “哥……”郑曲尺抓住他的手,目露坚定道:“等我解决完一切麻烦事,很快就会去接你们,你跟幺妹一定要好好的等着我。”他点头,黑睃眸子看着她:“好,我们哪都不去,只守着你回来接我们。” —— 回到王宫,郑曲尺第一时间就先去找世子殿下,可是容瑢却守在寝宫门前,声称世子殿下在休息,不便见客,让她稍晚些时候再过来。 郑曲尺抬头。 这早不早晚不晚的时辰,他怎么会在休息呢? 郑曲尺心生疑惑,但也没有硬闯,而是直接就站在寝宫门外不走,容瑢多次劝说不下,拿她也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了。 但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元星洲便唤了她进去。 行过礼后,郑曲尺便茶言悦声道:“曲尺不巧,是不是打扰到殿下休息了?” 世子殿下正在屏风后撩起墨绸垂顺的发丝,整理着刚披上的月牙白深衣,妥当之后,方绕出来与她对视:“无碍,你有何事寻本殿?” “邺后那边的事,殿下都处理好了?” “暂时她只会选择忍而不发,她真正要做大动作耍手段的地方在六国试兵上。”biqikμnět “哦,殿下房内的熏香挺特别的,久弥不散,经衣长留。”她看着房中的青铜仙鹤香炉忽然道。 元星洲扫视一眼香炉,微微眯了眯眸子,然后道:“这并非什么特殊熏香,不过胜在材料金贵,可以养神舒缓,是以得朝中权贵追捧,导致大多数贵族都会用它熏衣安神。” “是吗?”郑曲尺一怔。 这熏香已经泛滥成这样了?难怪她在柳风眠靠近她时,在他身上也嗅到过。 “你还没有说,你来寻本殿下何事?” 郑曲尺立即想起正事,严肃道:“我在薄姬王后的寝宫没找什么可疑的东西,唯她随身带着一件木簪我觉得挺可疑的,她每次情绪激动时,一嗅过它之后,便能够迅速平静下来。” “木簪是什么颜色?”元星洲问。 “偏赤,有种红玉的质感,没有什么特别的造型,就尖尖细长的一根,乍一眼看上去很普通,不像是一国王后会随身携带的样子。”她将她注意到的地方都进行了详尽的描述。 元星洲听完,给与她肯定的答复:“没错,那应当就是神木梦了,神木梦除了能够克制蛊毒发作之外,还能够安定心神,平复人躁乱的情绪。没想到她为了掩人耳目,竟将其打磨成了一枚发簪。” 这一次郑曲尺不再持怀疑态度,而是与他认真讨论起来:“假如我拿到了神木梦,我该怎么用它来救幺妹?” 显然元星洲对“神木梦”了解不浅,他告诉她:“你只需将它磨成粉,喂给你幺妹服用,一次只需少许,它便能克制蛊在她体内的恶化,只不过你终究还是得找出那個下蛊之人,彻底解除蛊毒。” “放心,这事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郑曲尺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嗯,你方才出宫去哪了?” “去军器监办正事。”说着,她想起借来的三军金印还在自己这里,赶紧掏出来递还给他:“殿下,三军金印还给你。” “不必了,你留着吧。”元星洲扫过一眼淡淡道。 “我留着?” 不是,这么一个贵重的东西,邺后都快抢破头了都没抢到,他转手就轻飘飘地给了她是几个意思? 元星洲却道:“有了它,加上你手上的四象军与蔚、王两家,在盛京没人敢轻易对你出手,哪怕是邺后再想动你,也会慎重的考虑一下后果的。” 没想到他竟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这才将三军金印暂时放在她这里保管,这世子初见还一副冷心冷肺,厌世到当刺客打算毁掉邺国,可现在却不一样了,都学会助人为乐了。biqikμnět “可没有了它,你只怕不方便调动三军来参加六国兵试吧?”郑曲尺颦眉顾虑道。 元星洲奇道:“谁说我要用三军?” 郑曲尺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不用三军,你用什么?你不会、不会真的打算用邺后选的那些歪瓜劣枣来跟其它五国斗吧?” 她难道看错了,他其实一点都不积极,他内心由始至终都阴搓搓着打算让这个操蛋的邺国完蛋去吧?! 第280章挑兵(一) 元星洲见她灵动古怪的神情,便知道她此刻肯定又在那胡思乱想了。 他瞥向关闭的门窗,一道柔韧气劲倏地打出,窗子便应声朝外大大敞开,室内那股馥郁的熏香味道才逐渐淡去。 “这些人也自有他们的妙用,战场之上,再精锐的士兵亦如棋子,棋子的运用得当不在于棋子本身,而在于执棋之人。” 他的一番话当即便得到了郑曲尺的高度认同,他说得挺有道理的,只是她不精通“下棋”这事,虽有疑虑,却也识趣不掺和他的决定。筆趣庫 “我今天也去办了一件大事,我给咱们的士兵从军器监要来一批精良的兵器,我还特地订制了一批标枪,此枪与普通的长枪不同,它重量轻、长度适中,在关键时刻能有叫对方出乎意料的大用处。” 郑曲尺跟他比划着大概形状,意图让他明白一件事情,此物堪用。 “标枪?只剩两日时间六国试兵便开始了,军器监能做得出来你口中所说的标枪?”元星洲一双凤眸凝睇着她。 郑曲尺却有信心:“应该没问题,他们答应我了。” 元星洲观察她一番,心底便有了了然之色。 看来,她这一趟是去抓军器监的小尾巴去了吧,若非被抓到把柄与要害,就凭他们那些人“吹拉弹唱俱佳”的油滑本领,可没这么好说话。 “将军夫人原来不仅在匠艺上颇的建树,连在御下方面的能力,也令人意外。”元星洲挑了挑眉。 郑曲尺干笑一声,大树底下好乘荫,她多半也是沾了元星洲这个殿下的一些威势。 “哪里,世子殿下说笑了,对了,殿下能借我三百兵力吗?” 元星洲倒没有问她借三百兵力意欲何为,只道“你不必过问本殿,你手中的金印就是本殿给予你的权力,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这口气未免也太宠信了吧? 郑曲尺顿时复杂地看着他,嘴一松,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那我想窃国上位,也可以?” 这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对同样打算大逆不道的元星洲而言,听了反倒觉得十分有意思。 他淡淡扫了一眼她,一点不带迟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应本殿一个条件才行。” 他说可以? 还当然可以。 “什么条件?”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她以为他或许要说什么为他向邺王、邺后复仇,或者帮他解决什么头痛难题之类的,却没想到他一双潋滟起微澜的眸子凝注着她,语出惊人:“封我为伱唯一的男王后。” 郑曲尺听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当时就是直接一个三观炸裂,无以言表。 “我、我在讲笑,我不想当王,更不是那块料,殿下就当我方才脑子被驴踢了。”她当即就是一個三连拒绝。 元星洲颦起眉:“可本殿却是认真的,你当真不考虑一下?” “不考虑!不打扰殿下休息了,我先行告辞了,既然殿下对臣妇方才的提议没意见,那明天臣妇就去骠骑府挑人。” 她拎起裙摆一溜烟就跑出了元星洲的寝宫,人都有些麻了。 这元星洲真是越来越变态了,连男王后这种破廉耻的话都能够一本正经的说出来,她自愧不如,她认输行了吧。 近来她身边的烂桃花真是一朵接一朵不要脸开,可她一事业心的寡妇,根本不需要,请上天尽快将它们无情掐死在花蕾中就行了。 郑曲尺早前让蓝月给蔚大哥传讯,叫他帮她找来一些有用书籍了解下邺国国情,她好奇邺国的试兵一般是怎么进行的,而比起言语的片面描述,书上则有更加详细全面的记载。 经过了解,她知道六国试兵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以往顶多是两国之间的暗中较量,可这一次精彩了,全都跑到邺国这边来争强好胜了。 看来他们这些国家都各有各的小心思吧。 一开始有邺国这么一块大肥肉吊在眼前,他们肯定一个个都馋着,无暇顾及旁人,可一旦这块大肥肉被人叼进嘴里吞入腹中,接下来他们就该中互相残杀的戏码了吧。 也不是她有多了解时事,而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 谁甘愿当“肥肉”啊,谁都想当“吃肉”的人。 这一次六国试兵,统一在邺国举行六国的军事演练,首先由统帅亲自来指挥训练有素的军队,展示国中的雄风与实力。 每一次的军事演习不仅是为了巩固了王权的统治地位,也是为了在其它国家面前扬威抑敌,树立了统治的威信。 各国传统的试兵仪式,实际上就是为了出征准备的军事演习和检阅,然而这一次的六国试兵性质却变了,也将传统的试兵仪式彻底颠覆,变成了一种对战模式。 他们将以真实演练的方式与各国的军事较量,进行一场“友谊”赛,双方以防与守的身份进行。httpδ:Ъiqikunēt 选择防守的一方,则会在狩猎场中选择根据地,对方则会动用兵力进攻,若守方在规定时限内守住,这便算赢,若攻方在规定时限内拿下根据地,则攻方胜。 所以这一次的试兵并不是单纯的演习与纸上谈兵,而是要真刀真枪进行,硬要说,它也算是一种小规模的战争,会有必然的伤亡。 这一次的六国试兵,七国瞩目,都期盼着最终结果,除了一向不喜欢参与战争的龟兹国,其它六国皆是何种心态在进行,郑曲尺也心知肚明。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她今晚上也不打算睡了,她叫王泽邦找出近期的战况与谍报,打算分析一下各国的国力优势与劣势,至于军事战略、战术、军事历史和军事技术等方面的知识也稍微涉猎一些,虽然现在才开始学习迟了些,但临阵磨枪不快也亮。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后勤副官,真正上战场的主力统帅将是元星洲,但倘若他们抽到的是防守一方,那么她觉得她应该也是能够帮得上忙。 当夜,一室光亮至天明,在熬了一个大夜之后,郑曲尺却没有觉得有多累,除了人年轻之外,还是因为她持续坚持着练习柔骨术,二来也因为当初身上留下的隐疾,被梅姨的各种药膳汤剂滋养着,哪怕梅姨这次并没有跟过来,却将后续跟进的事情交待给了王副官他们。 “蓝月。” 她一唤,蓝月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夫人。” “让京中的人随时留意狂刀的踪影,只要他一出现,便立即将人带到我的面前。” 狂刀? 提及此人,蓝月尤心有余悸:“夫人,此人十分危险,且还是墨家的人,你……” 见蓝月忧心忡忡的样子,郑曲尺笑了笑,道:“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很需要他,哪怕用他于我而言有安全隐患,我也认了。” 见夫人坚持,蓝月便也不再说些什么。 “蓝月知道了。” 在郑曲尺用过早膳,走出八部殿时,却见一名太监躬身上前行礼:“将军夫人,殿下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代步的马车,您要去哪里尽管吩咐小的。” 郑曲尺顿了一下,问道:“那世子殿下呢?” “殿下去给圣上请安了。”太监回答道。 郑曲尺颔首,既然是世子殿下的一番好意,她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再加上她不认路,于是她从善如流地爬上了马车,然后她对外道:“去骠骑府。” “是。” 郑曲尺这头刚到达了骠骑府大门口,马上便有人开门出来迎接她,对方一身体制内的精烁盔甲,正是骠骑将军,他热情上前拱了拱手:“霍廷见过上将军夫人。” 他身旁还带着一人。 “王飞尘见过上将军夫人。” 两人在前,其它家丁与守卫则隔了一段距离行见礼。 郑曲尺下了马车,见到他们俩人,自然是一番打量,只见一个晒得跟个非洲黑人似的,脸与脖子黢黑,简直比福县那些日日耕种的农民汉还要夸张。 她想,书中描写的黑旋风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吧。 另一个则长得很白,或许是与旁边的这位黑将军相比吧,他白得不像是个武官,修长俊挺的身形,五官立体俊秀,跟一个白脸大侠似的,身上有一股子洒脱侠义之气。“两位客气了。” 宇文晟身为邺国的上将军,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邺王与邺后,其余之人见了她基本上都得行礼。 初次见上将军夫人,霍廷与王飞尘仅匆匆一眼扫过,不敢无礼直视太久,仅从外貌上观察这位上将军夫人十分年轻,好似刚满十六那般五官还带着些许婴儿肥,大眼圆脸,俏美和善。 “将军夫人是先随卑职先逛一逛骠骑府,还是直接去校场挑选人?”霍廷人直话更直。 郑曲尺讶异:“你们怎么知道……” “是殿下一早便吩咐了下来,让卑职们陪同夫人好好在队伍中挑选夫人中意人选。”王飞尘回道。 殿下? “是他啊。”郑曲尺恍然。 之前她就奇怪骠骑府门口为何会无故等着人,她一出现对方就迎了上来,还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完全不像之前在军器监那般情形。 原来这一切皆是元星洲提前替她打点好了一切,只为了让她能够一切顺利,不再遇上任何刁难与阻碍。 想不到看起来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却也有如此细心周道的一面。 郑曲尺心想,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他,只是……如果他能够戒掉那种胡言乱语的毛病就更好了,想必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和谐自然。 “不必逛了,还是正事要紧。”郑曲尺道。 她哪里是不想逛啊,只是留给她的时间真不多了,她在分秒必争的情况下,也确实没有那个闲心,等以后有机会,她再慢慢游历。 “嘿——嚯——” 烈阳高照,校场之上,一排一排,几十人为一组,像豆腐墩般四四方方的队伍排列整齐,在宽敞的校场上刻苦训练着,他们拿着棍捧挥舞着枯燥的动作,一下接一下,挥汗如雨,威武雄姿在此凝聚成一幅幅壮美的强军画卷? 郑曲尺被引领至看台二楼,她站在高处,更容易眺望出队伍完整的队型与宏大,她默默的欣赏了一会儿,才问道:“霍将军,这是什么兵种?” 恕她孤陋寡闻,这些个裸露着上半身的精壮猛男,只拿着棍捧展示着其阳刚健硕的身躯,她着实分不清他们来自哪支队伍。 “回夫人,这是府兵。”霍廷回道。 “霍将军,不知盛京府兵共有多少人?” “三千人。” “那来这里训练的有多少人?” “不足千人,除事假、病假外,其余的上府兵几乎尽在此处训练。” 府兵分为上、中、下。 “哦,将军对这些府兵应该都很了解吧,不知道他们的团队作战力量如何?” 霍廷保守道:“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驻守在盛京的常戍兵呢?”郑曲尺又问。 “常戍兵经年在营中苦训,春秋季还会参加耕收劳作,从力气与健壮上更胜一筹,然而他们缺乏对敌经验,单兵整体的作战能力一般,不能与时常剿匪、办公的府兵相提并论。” “那卫兵又如何?” “卫兵来自各县、郡地方上的招募,基本出生于农民与平民家中,属于三者中最为弱的一股力量,然而卫兵亦有好处,他们不像府兵与常戍兵只懂听令行事,若失去了指挥,他们依旧能够依令进行。” 郑曲尺安静地听完,然后将霍廷的话自动转化为她能够理解的语言,那就是——府兵综合能力最强,常戍兵力气大,但两边的人都没有卫兵这种小人物脑子灵活,懂得随机应变。 “不知道夫人想要哪种兵?” 霍廷这人挺有意思的,看起来是个大老粗,但是自己刚出现在骠骑府的大门口,他就好像摸准了她的心思,两人之间一问一答,十分顺畅和谐。 郑曲尺很快心中便有了相应答案:“我要力气大的。” “力气大的?那最合适就应该是常戍兵了。” “就常戍兵了,我要挑两到三百人,身材高挑些的,脑子不灵不要紧,最主要就是力气大。” 她的要求简单明了,霍廷一听就知道她挑选的最主要特点。 王飞尘却觉着将军夫人的要求果然有些妇人家的头发长见识短。 筆趣庫 第281章挑兵(二) 王飞尘忍不住劝诫道:“夫人,你若是为了组织一支突袭队或者精英兵,便不能只考虑力气这种……”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委婉一些的形容词之后,才接下去道:“最无用的能力。” “力气大,是无用的能力吗?”郑曲尺好奇地反问道。 “并非是全然无用,而是与其它相比,它并非将领看中的第一优势。” 王飞尘想跟她解释,士兵最重要的是服从、是克己、是忠诚与团队合作,而不单单看谁的力气大,谁就是好兵。 但他转念一想,跟她解释也没用,她既非士兵又非将帅,实不能简单二句就能理解通透这其中蕴含的深大道理。 郑曲尺见王飞尘苦口婆心想让她再考虑一下,显然是不认同她以这样“随便、片面”的想法来挑选人。 看起来,这个王飞尘与霍廷当真是两种性格的人,明明王飞尘看起来更加随意洒脱,不像一个会较真纠错的人,但实则他这人性格耿直大男人,有话藏不住。 而霍廷这个中年男人,看着一副老实巴交的叔相,却是一個有城府之人,懂得拿捏分寸,进退得宜。 要说哪种人更好,谈不上,对郑曲尺而言,只要是不存坏心思,处理事情能力的高低,看待问题的不同见解,都是可以包容的。 “王中尉言之有理。”郑曲尺表示赞同。 王飞尘显然不了解郑曲尺,他一听她这么说,就以为她这是被自己说动了,于是就赶紧趁热打铁道:“那夫人不妨说一说你的要求,由卑职来替你挑些中意的士兵?” 郑曲尺睁着一双无辜明媚的大眼看着他,斩钉截铁道:“我要力气大的。” 王飞尘:“……” 扑哧——霍廷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尤其看到王飞尘此时此刻一脸的崩溃,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嘴大的喉咙管都险些能看见了。 “哈哈哈哈,王中尉,那日在夜宴咱们都看见了,将军夫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子,她挑人肯定是有自己想法,你就别瞎掺和了,让夫人自行作主吧。” 王飞尘经霍廷一提醒,也想起那一夜初初所见到的将军夫人。 她虽打扮得不如宴会中王后、公主与贵夫人们那般光鲜靓丽,珠光宝气一身,但她无疑是最后场中最让人不可忽略的一位。 王飞尘被霍将军笑得既尴尬又烦躁,他道:“我只是想为将军夫人分忧,并非要干涉她的决定。” 这时郑曲尺也帮腔道:“霍将军言过其实了,于用兵一道,王中尉显然比我更懂,由他来替我挑选,我比我自己都更加放心。” 郑曲尺一张口,霍廷自然是得顾及她的面子,不再给王飞尘“招黑”了,而王飞尘倒也将霍廷方才的话听了进了耳。 “夫人若执意要找力气大的,飞尘认为常戍兵虽然有部分优势,但并不表示其它人便不合适,不如就由飞尘替将军夫人你挑选出军中力气最大的三百位来。” 王飞尘的主动请缨,令郑曲尺心中一喜。 还有这好事? 她当即双眸一亮,不过她又补了一句:“当然好,不过王中尉最好能快些,午时能不能大选选得出来三百位?” 王飞尘信心十足道:“请夫人放心,没有问题。” 王飞尘说罢,便下到校场,他召集了在训的全体官兵,他似乎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心中便有了主意,没有任何耽搁,便让汇集而来的二千数众士兵排成十人一组的方形队伍,再六六排开,整齐罗列。Ъiqikunět 而后,他又叫人抬来几十个锻炼器材。 “将军夫人今日来为六国试兵挑选人手,但凡能被选上者,俸禄翻倍,吃食顿顿有肉。” 这话一出,士兵们都沸腾了,个个激动得眼睛都绿了。 “中尉,如何才能被选上?” “接下来,本官将要来做一项测试,但凡力气能够达到上举的便算选上。” 郑曲尺在上面看着这一幕,也不禁感叹他们这些当官的就是有办法调动士兵的积极性,比如加钱、加肉,就能够让这些被训练得汗流夹背的士兵们,一扫疲惫神色,刹时间士气高涨。 “士兵们的伙食很差吗?”郑曲尺问霍廷。 本以为只有金子、赏银、升职才能让这些士兵力争上游,但没想到吃肉也能算一项。 霍廷摇了摇头,长吁短叹道:“不算差吧,比起边关长驻戍兵,老霍觉得他们能吃饱就算不错了,不是吗?” 郑曲尺看出霍廷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的深意,看来他也是知道邺王断了长驯坡营寨粮的事。Ъiqikunět “这年头能够吃一顿饱饭就算好事了吗?在邺国或许是如此,可本不该如此惨淡的。”她淡淡道。 “是啊,但是没办法啊。” 郑曲尺并不受他影响,她眼中有光道:“总会有办法的。” 霍廷这时看向郑曲尺,面容带着欣慰。 “夫人这么说,那老霍便也信夫人了。我们这些人不中用了,靠的还得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支撑了这么久,也就是努力叫这些叫权贵们瞧不上的杂兵也有一战之力,不至于乱起来,正规军被私权霸占,连散兵杂将都不堪顶上。” 郑曲尺闻言,倏地看向他。 “霍将军伱……”偷偷在集训常戍兵与卫兵? 霍廷这会儿神情极为正经认真:“将军夫人,老霍知道,在夜宴那种场合之上,以邺后为首的一行人行事乖戾蛮横,令你孤立无援,咱们这些人只会当缩头乌龟,甚至还得腆着脸、打断了背脊骨去讨好别国使臣,你肯定会觉得特别失望吧。” 郑曲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对这件事评价得还挺中肯。 “老霍是个粗人,没什么大智谋,哪怕我当时出面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反倒事后会连累一家老小,但我总想着,举国大事干不了,总有些什么事情是咱老霍能够办得到的。” 霍廷苦笑一声,眼神黯淡自嘲:“将军夫人,是不是听了觉得我老霍既懦弱胆小,又没什么出息?虽然是个将军,却打不赢敌军,在敌国面前连屁个事都扛不下,跟英雄盖世的宇文上将军比,我老霍还真的就是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郑曲尺静静地听完之后,“咦”了一声,道:“原来当时夜宴霍将军也在啊。” 霍廷:“……”夫人你听话能挑重点听吗? 郑曲尺又道:“所以,你就秘密训练着这些士兵,想着总有一日他们也能够派上用场,对吗?” “将军你看。” 郑曲尺指着下方校场,然后道:“下面这些像嫩苗苗一样的士兵是不是将军一手培育出来的?将来如果有一天他们能够成长为参天大树,将军你亦可以于心无愧了。” 霍廷听完,想笑一下,但眼眶却先一步泛红起来。 他摇头:“我无能,无用,就是个老废物,我不配于心无愧啊。” 见他这么激动,郑曲尺劝道:“霍将军,我今天是过来挑选后天参加六国试兵的秘密队伍,你跟我诉苦并不能够分担你内心的沉重感,不如你从今日起,与我们一道为邺国的崛起而交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有些事情不怕迟,只怕来不及,你还来得及,说那些丧气的话,未免为时过早了。” 霍廷一听这话,顿时便捏起衣角擦了擦眼尾的老泪,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将军夫人所言极是,我老霍今天便将话撂在这里,今后定会与世子殿下共进退,请夫人定然要将卑职的心意带给世子殿下。” 郑曲尺被他突如其来的大拐弯给整懵了,但稍稍一动脑子,她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霍将军当真是懂得表忠心啊。” 敢情他跟她讲这么多话,就是为了拿她当跳板搭上世子殿下这艘大船啊。 这霍廷果然老奸巨猾得很,想想一门心思只懂干实事的王飞尘,再看看他这一番“唱作俱佳”,若是今日来的是别人,估计等王飞尘这一顿忙活完,却发现人早就跟霍将军推心置腹的亲近了,而他呢,就落得一跑腿的功劳。 “我老霍以往不与邺后为伍,时常遭受其党羽冷遇排外,是以很多时候都说不上话,然而如今世子殿下归来,不仅邺国有救了,如我等忠心为国效力之辈,亦敢出头了。”他说着十分动情,就差老泪纵横了。 郑曲尺拼不过他的情绪到位,唯有沉默了一下后,道:“霍将军,殿下其实不太喜欢呱噪浮夸之人,他更喜欢简言意骇的下属……我也一样。” 霍廷当即神色一僵,显然明白了郑曲尺的意思。 被人当场拆穿其心思,霍廷脸上极快闪过一抹不自在,他握拳清了清嗓子,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一本正经道:“老霍感谢夫人提点。” 这霍廷当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与他就聊这么一会儿,他既撇清了与邺后一派的关系,又向世子殿下表了功劳与忠心,还打算对她晓之以情,让她对他产生共情之心理,继而好在世子殿下面前替他美言。 为了攀上这一门关系,他简直是从她映入他眼中的第一步开始,就步步为营,层层套路。 郑曲尺腹诽,这种人在官场上肯定很混得开吧,八面玲珑、四面交友,不过可惜的是他为什么没去当勾心斗角的文官,偏跑来当一介武官了? 霍廷既已得郑曲尺的“警告”,自不敢再继续上一个话题,他与她重归正题:“夫人请看,中尉叫人搬来的是平时训练的举石。” “举石?” 别说,那些“举石”的外型看着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郑曲尺瞪大眼,这不就是举重运动员们用的杠铃吗? 只不过她看过的那种是用不锈钢棍与包胶铁块做的,而邺国的“举石”则是用一根木棍子,两头串着石圈,看起来有那么个样子。 “这举石分为小举一百二十斤,中举一百八十斤,大举二百四十斤左右,平时训练基本上都是用小举,像大举,在咱们营中甚少有人能够挑战得了。” 郑曲尺一听这重量不禁乍舌:“这大举的确不得了,我看他们基本上都选择小举与中举,就这样还淘汰了近一大半人?” “军中并非人人都臂背力强,这其中走卒多为练脚力、队型。” “不得不说,王飞尘这种挑选方式既快捷又简单。” 见她对王中尉另眼相看,霍廷小心思一起,赶紧道:“这举石之法乃老霍从书中学来,据说北渊国的士兵便是以此法锻炼双臂腰背力量,用之十分有效。” 郑曲尺一听这霍廷又想抢功劳,便当作听不懂:“是吗?” 郑曲尺看到这些热血少年或青年纷纷轮流上前举石,自忖力气小的,就选择了加重石块少的小举,一些对自己自信满满的就选择了中举,她看了一圈,就是没有选择大举的。 但凡是过了小举与中举的,都被安排到一旁少数的队伍中排着,郑曲尺粗粗打量一下,这里面大该已经有百来人了。 他们大多数都是身材高大,身上肌肉夯实,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锻炼,吃得多,长得壮。 “这能凑出三百人吗?” “自然可以,将军夫人放心,就算这里凑不够,别的地方我们找也会给你找齐人数的。”霍廷拍胸脯保证道。 “嗯?霍将军,你看看那人是谁?” 郑曲尺等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一名士兵走到大举面前了,只见他面露不屑,抡起袖子,对着杠铃就是一个抓举上拉,然后他双腿打弯分开,再将它用力举至过肩,其过程看起来相对轻松,足以证明这人的力量绝对远不止于此。ъiqiku 霍廷一看,不觉惊讶,反倒皱起眉头:“那人啊……是个刺头,他是柳家的人。” “柳家?” “对啊,听说柳国公家出了两个不成器的子孙,一个就是柳风眠,只懂风花雪月结交闲散人等,一个便是这个柳柴嵇,好好的读书不读,偏跑来当府兵,他虽然有柳家当背景,但脾气暴躁,根本不听命令,这样的性子估计只能一辈子当一名下等兵了。” “可他力气好大。”郑曲尺不由得感叹道。 第282章挑兵(三) 霍廷听完直接就是一个无力,他终于能够体会到方才王飞尘的心理了,在上将军夫人眼中,“力气大”就是她的全部标准,哪怕他已经极力劝阻与说明柳柴嵇这人不可用,不好用了。 “他就是仗着自己一身使不完的力气,目中无人,与同队人起冲突,认为在军中他最厉害,一直升不上去全是别人没眼光。” 霍廷说起他就是满腹怨言,这人来自柳家,用不得又处置不得,愁啊,是以他着实也有些担心上将军夫人看上这个柳柴嵇,便不予余力介绍起他过去的恶劣斑斑。 而上将军夫人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她的目光热切地游走在他的手臂与其柔韧结实的腰腹部,最后一路朝下,再到那一双沉稳有力的双腿上,久久移不开视线。 霍廷当即眼神有异,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他正想询问将军夫人究竟在看哪呢,却听到她难掩兴奋的声音:“完美啊,霍将军,我看中他了。” 啥?!霍廷眼珠子瞪得溜圆。 而她刚说完,还想再看,眼睛就被一只手完完全全掩盖住了,那冰凉气息伴随一阵淡淡的香甜味道撩过她的鼻尖,让神色一滞,睫毛如同两对羽毛一般扫过其掌心,留下酥酥麻麻的痒意。 “上将军夫人,这是瞧上谁了,嗯?” 郑曲尺一把拉下了他的手,转身对上背后之人,她仰起头,怔然地看着那一张冷淡到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脸,苍白无血色的唇,馥雅深幽的凤眸,一袭矜贵的玄色长袍及地。 “世子殿下?” “你的眼神……”他眯了眯眸子,甩开她握住的手,似笑非笑道:“在看谁呢?” 郑曲尺瞬间回过神来,她干笑一声,便转开了视线:“没、没看谁,世子殿下怎么过来了?” “正好得闲,便来看看上将军夫人选得怎么样了,没想到这刚过来,便看到上将军夫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在瞧男人。”他微微颦眉,似有些失望的瞅着她。 郑曲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我、我哪有色眯眯,我那是纯欣赏,那是对于一具完美身躯的赞美。”她为自己澄清。 元星洲咀嚼着完美这两个字,嘲弄的笑了笑,那一双平波枯井的眸子像会吃人一般:“上将军夫人这是对宇文将军的身体不满是吗?所以才会对别的男人身躯如此…” 他话还没有说话,就被郑曲尺一把给捂住了,她着实听不下去了,他越说越离谱了。 他的意思跟她要说的意思完全就偏离了個十万八千里,最主要的是周围无数双耳朵都竖尖起来了,他们的表情也越来越震惊古怪。 元星洲自然不会是独自出宫的,他身边自有邺王安排的侍卫与宫人,另外霍廷也还在旁边像一截呆木杵着。 “世子,咱们能不能别乱说,我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这个柳柴嵇是一个天生的战士……”想到霍将军对他的评语,她又稍微保守的吞回一些:“至少身体是,你听过什么叫黄金比例身材吗?那就是……算了,这个便不与你不详讲了,反正就他这样的。” 元星洲的确没有听过什么叫“黄金比例”,但他却知道郑曲尺对其它人的身子可没有这么“馋”。 他考虑着:“你喜欢他这样的?” 那他变成这样的……她是不是也会用同样的专注热烈的眼神看他? 郑曲尺直接翻了一个白眼:“我是来挑战士的,不是来挑那啥的,你别老误解我的意思,总之,这个柳柴嵇特别适合当投手,他这一标枪扔出去,估计对方连人带盾都得飞起。” 元星洲扫过一眼霍廷,他明显都有些手足无措了,想要上前行礼,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世子殿下与上将军夫人两人的“打情骂俏”,这时见殿下看过来,他立即上前跪地行见礼:“霍廷见过世子殿下。” “起吧,你去将那个姓柳的叫过来,然后将大举也搬一个过来。” “是,属下这就去。” 霍廷能得世子殿下“重用”,嘴角都咧到耳根了,立即屁颠屁颠地去办事了。 他一走,郑曲尺拉过元星洲到一旁,义正言辞道:“伱叫他过来干什么,我跟你说,你说什么都没用的,我肯定会用这个柳柴嵇的。” “可以啊。”元星洲态度十分随意,他微微侧过骨骼优秀的半边脸,眼神落于虚空处:“但等一下,人过来后,我倒想看一看他究竟有多大的力气能叫你如此惦记。” 郑曲尺听到他这个合理的要求,也没觉得不对,于是道:“当然可以。” 没过多久,霍廷就单独叫来柳柴嵇,霍廷在来时应该跟柳柴嵇讲过要见之人的身份,他在看到世子殿下与上将军夫人双双在此,想着这一次终于自己可以崭露头角,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朝着两人行礼。 “柳柴嵇见过世子殿下,上将军夫人。” 他这人可以说是十分狂妄了,知道这一次来挑选人的是上将军夫人,便有意忽略了世子殿下,注意力全放在上将军夫人身上,企图能够得到她的青眼。 世子殿下见他的一双招子有意无意落在郑曲尺身上,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但转瞬又掩抹了过去,他淡淡:“据闻,你力气很大?” “没错,我可以力挑十汉,整个上府与骠骑府,便没有人能够与我媲美的。”柳柴嵇十分自豪于此道。 恃才傲物,从他身上很容易联想到这个词。 元星洲闻言,不似霍廷那般当即表露出受不了的嫌弃,他只问道:“你能抬得起大举?” 柳柴嵇毫不犹豫道:“当然。” “那若加石呢?” 柳柴嵇顿了一下,口气倒没那么高亢不屑了,他道:“没问题。” “再若加两石呢?” “……问题不大。” “那好,你便当众测试一下。” “两石是多少?”郑曲尺悄悄问霍廷。 霍廷答:“一石约为二十斤。” “那加两石,不就是四十斤,二百四十斤加四十斤,二百八十斤啊。” 霍廷见上将军夫人那吃惊的样子,以为她是没见过这么夸张的力量:“这的确非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哪怕习有内力之江湖人士,那也不是能随便轻松提拎起来的。” “那如果他能抬起来,岂不说明他不是一般人?” “这……也不一定,万一他抬不起来呢?” “那先看看吧。” 将设备准备好了,这一次,明显柳柴嵇开始慎重了起来,他摩擦着双掌,然后深吸一口气,做好用力的起势,紧接着双臂一抬,稳稳上移,但此时他额角青筋突起、脸皮整个都因用力过度而涨红起来。 不用问,都能够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很吃力、很恼火了。 这时,元星洲好似觉得还不够,轻飘飘的又加了一句:“扛过肩。” “呃呃啊啊——”柳柴嵇几乎使出了洪荒之力将大举扛过肩,然而撑不过一秒,大举就“嘭”一声重重掉落在地上,柳柴嵇连连后退,险些被砸中脚趾头。 力竭之后,柳柴嵇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随即,他得意地看向世子殿下:“呵哈哈,怎么样?世子殿下,我办到了吧。” 元星洲见他双臂与两脚不住的打颤,可他自己显然还没有察觉到,这此大举加两石,应该就是他的极限了。 “嗯,虽然勉强,但到底还是过了。” 霍廷愣了一下,也大为吃惊道:“这柳柴嵇虽然不服管教,但这力气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得上的。” 说起来,柳柴嵇看起来并非那种身高二米如塔的巨汉,据郑曲尺目测,他大概也就在一米八几、一百八十斤左右,属于身材匀称又结实有力的那种。 “上将军夫人,这小玩具你想不想上手试一试?”元星洲这头忽然问起了郑曲尺。 郑曲尺的心当即便“咯噔”一下,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来试?” 霍廷愣了一下,然后大惊失色道:“殿下,这可不行啊,夫人一介弱女子怎么能……” 柳柴嵇还在喘气,他闻言荒谬道:“殿下在说笑吗?殿下莫不是以为谁都能够办得到这种事吧?” “你是不是认为没有人能够打破你的大举重量?”元星洲问他。 柳柴嵇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少年意气风化:“殿下以为有谁可以?整个骠骑府你可以去找,我敢肯定,没有一个人能够抬起比我更重的大举,我柳柴嵇就将 话放在这了。” 元星洲看向郑曲尺,那眼神传递出的含义,郑曲尺莫名看懂了。 她心知肚明,这厮非得叫柳柴嵇受此教训,而身为他的“资深合伙人”,她自然得跟他一条心。 她无奈的叹息一声,然后步履维艰地走到大举面前。 上将军夫人还真上啊? 霍廷与柳柴嵇都愣住了。 “等一下。”元星洲喊道。 郑曲尺看他,摊了摊手:“不举了?” 元星洲在一副“你在说什么梦话”的表情下,道:“再加一石。” 郑曲尺:“……” 你妹。 “殿下,万万不可啊!”霍廷惊叫道。 宫人与侍卫也看不过眼了,大胆上前谏言道:“殿下,这……这不行吧,万一伤着上将军夫人了,咱们也不好跟邺王还有其它人交代啊。” 霍廷慌忙地看向上将军夫人,想让她找个理由拒绝,却见上将军夫人她神色从容淡然。 郑曲尺见元星洲不为所动,也明白这一场戏是非得上台了,她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你们不用劝了,霍将军,你就听殿下的话,就加吧。” 霍廷一脸“你糊涂啊”,然后……转身就给她加了一石。 郑曲尺:“……” 这老货(霍)还挺懂得见风驶舵的。 “夫人,若挪不动,便早些喊话,别伤着你的细小手腕。”霍廷小声叮嘱道。 霍廷这头倒是“敢怒不敢言”,面对殿下的权势他只能小声安慰上将军夫人委屈求全,而柳柴嵇向来是一个京中小霸王,怼天怼地怼空气,他却没有忍气吞声,而是伸张正义道:“呵,殿下这是想要让上将军夫人断手断腿吗?这种重量,别说像上将军夫人这样的弱女子了,哪怕是霍将军这种沙场老将,也根本抬不起来!” 霍将军老脸一红。 混、混蛋,打比喻也不必拿他当比较啊,一点尊老爱幼都不懂,活该被世子殿下针对! 元星洲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凝望着郑曲尺:“开始吧。” 郑曲尺正准备握杠时,想到什么,然后抬起头看向柳柴嵇道:“这个时候,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举都举了,总不能白举吧,还是得讨要些彩头。 柳柴嵇有些懵:“要说什么?” “比如……如果我能举起来,你就吃了这大举之类的?” 所有人:“……” 柳柴嵇嘴角一抽:“上将军夫人,你就别跟着世子殿下胡闹了,你若真能举起来,我头割下来给你踢都行。” “柳柴嵇,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我就不计较你此刻的傲慢自大,我也不要你割下头来给我踢,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若将大举抬了起来,你就乖乖地来给我当兵吧。” 柳柴嵇这时候还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有多阴险,他道:“好啊,我就不信你一个女人还能够——” 下一秒,柳柴嵇的眼睛突然瞪大,眼珠子都陷些掉在地上。 在他地震的瞳孔之中,只见郑曲尺一个连贯拉、托、举的动作,便将加了三石的大举一鼓作气的抬到了头顶之上。 那画面,简直不要太震撼。 霍廷张大的嘴里都可以塞颗鸡蛋了。 妈、妈呀,人不可貌相啊,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还好上将军夫人要找的是力气大的,而是不是力气比她大的,那不然举邺国之力,也凑不出几个人来吧。 在一众呆成石塑的注视下,郑曲尺偏过头问:“世子殿下,可以了吗?” 元星洲却反问她:“一个连你都比不过的男人,你确定要让他来当你的兵?” 此话一出,简直就是赤裸裸在狂扇柳柴嵇的脸了。 嘭——沉重到能将地面砸出两块凹槽的大举,被郑曲尺扔在了地上。 她没回答元星洲的话,而是朝柳柴嵇走去,却没想到,他瞳孔一窒,惊恐地连连后退道:“你别过来啊——” 郑曲尺停下:“……你怎么了?” 柳柴嵇看着她,万念俱灰,崩溃道:“我、我不信,我连一个女人都比不过,我还跟家里人说了,混不出个人样我这一辈子都不归家,我现在已经没脸活了,我……” 说着,却见他眼睛都开始红了起来,怕不是快要哭了吧。 瞧给孩子打击的。 第283章教学(一) 柳柴嵇虽长得老成高大,但他既然是柳风眠的弟弟,家中老幺,军中规定十六可参兵,保不齐也才是十七、八岁的青少年。 “你多大了?”郑曲尺好奇问了一嘴。 柳柴嵇不明所以,但还是瘪起嘴,哼声道:“十七。” 果然啊。 郑曲尺这时回头看向元星洲,却见他心情甚好,细长苍白的眉眼舒展开来,眸仁盈盈处,藏着些许的恶趣味。 “看啊,这不是一下就治好了。” 这话对应的是之前霍廷满口抱怨,柳柴嵇个性自命不凡,不服管教。 郑曲尺严肃的小脸一下就崩不住,她失笑道:“幼稚,你怎么不自己下场跟他比?” 这能一样吗? 从人的心理层面上来分析,他只会被自己瞧不上人反超之后,才会觉得备受打击,继而之前坚定的信心全面崩解。 “你认为本殿不行?” 元星洲说着便迈步上前,他此番的衣着华贵多余,宽大深长不便,但对于一个擅长操纵力量风生水起的高手,并不会局限外物的妨碍,他将那压重惊人的大举,便像郑曲尺那般整个轻松抬了起来。 “本殿说过,连你都比不过的男人,是不配与你并肩的。” 他的轻松展示再次将柳柴嵇打击得体无完肤。 郑曲尺闻言只笑:“挺好的,你也要来给我当兵吗?” 元星洲却摇头,嘴角一抹笑,似一弧水荡漾开来:“伱不缺兵了,不若……我给你当夫君?” 喔嚯! 世子殿下这是公开给上将军夫人示爱?! 周遭的人听见了,但除了在内心处激动呐喊,表面上却是跟听见了一件不可口传的秘密一样,将嘴上了拉链,肩缩如鹌鹑一般。 见他越来越离谱,郑曲尺一改色,不与他再扯嘴皮官司,转身去跟柳柴嵇要“彩头”,却蓦地听他在后方认真道:“这也不要的话,那我给你当将军,你要吗?” 郑曲尺脚步一滞。 “本殿知道,你想赢,只要是你想的,本殿自会助你达成所愿。” 他的话像密密麻麻的丝线勾缠住郑曲尺的离去,好似誓要在她那里留下些什么,让她下次再转身离开时,不会那样干脆无留恋。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过头:“殿下,别讲得那样舍己为人了,你难道不想赢?别想骗我,你眼中充斥的是掌控一切的胜负欲,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不会俯身甘为孺子牛,所以,不是我一個人想赢,是我们一起赢,一起达成彼此所愿。” 元星洲盯着她极亮灿星的眸子,抿开嘴角,破冰的唇角弧度畅快而愉悦:“我们这个词,真的很好听啊。” 郑曲尺亦咧开嘴,粉色气氛却瞬间破碎:“我们赢了,这句话更好听。” 霍廷:“……” 看不出来啊,上将军夫人手掐桃花还挺有一手的,什么暧昧的话题到她那里,都变成了公事公办,我们不熟、不约。 更看不出来啊,世子殿下不爱待字闺的温婉柔顺的贵女,偏爱怪力少妇,不过转念一想,举国上下有谁有上将军夫人这般丰厚权倾朝野的嫁妆,娶她还真不亏。 “上将军夫人,三百人已集齐,你可要检验一番?” 王飞尘这头终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他小跑过来这边汇报,见世子殿下亦来了,立即行礼:“飞尘见过殿下。” “那便先去看看吧。”元星洲抬了抬手,人走带衣,长袍浮绣的蟒纹粼粼划过一道冷意,掠过众人眼前。 郑曲尺瞥了一眼柳柴嵇,想了一下,打算还是再凉一凉他,便抬步跟随着元星洲。 霍廷拍了柳柴嵇一掌。 “你个臭小子,难得有人肯要你,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指点了他一番,霍廷便也追了上去。 留下的柳柴嵇一看,傻眼了,人怎么都走了啊,那、那他怎么办? —— “他们为何要站成三列队?”郑曲尺问王飞尘。 王飞尘替她介绍起来:“回夫人,这一列是可以扛起中举的队伍,这一列则是首次失败,但二举成功的,而这一列则为尝试大举失败,却又优于中举的士兵。” 听完王飞尘的话,郑曲尺连连点头, “王飞尘,你办事当真既认真又细致。”她由衷赞赏着。 王飞尘办事向来不做便罢,要做就会尽力做到最优秀,他听到上将军夫人毫不吝啬的赞扬,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放松与欢喜:“夫人满意就好。” “我想让他们试一试握枪投掷,王飞尘你能安排一些标靶吗?” “是。” 王飞尘正要去办,却见一旁不甘寂寞的霍廷道:“王中尉方才忙了一歇,这事便交给老霍来办吧。” 难得殿下过来巡视,此时不图表现何时才有机会? 霍廷二话不说,人就积极了起来,办起事来也老当益壮,亲力亲为,非要让元星洲也跟上将军夫人赞赏王飞尘办事一样,来一句美一美。 “这霍将军可真是一个人才啊。”郑曲尺感叹了一句给元星洲听。 元星洲:“要不,叫他也来给你当兵?” “那我可不敢要,人家一心向明月,咱这沟渠可不能阻挡他奔向他的破天富贵去。” 两人打趣讲话间,场地已经安排妥当。 郑曲尺上前开始安排:“你们每人都去挑一柄长枪,目标就是百米之外的标靶。” “百米……这很难办到吧。” 霍廷闻言喃喃道。 “我们之前也训练过投枪,然而实战的效力不佳,并不能争取什么优势。”王飞尘亦道。 “那是你们不懂它真正的用途。”郑曲尺胸有成竹道。 王飞尘见上将军夫人言之有物,便也不再多言,上前去安排队伍进行投掷。 这时,一道身影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他在三列队伍当中扫来扫去,眉头紧锁,显然为难了。 “我、我站哪?” 郑曲尺见他主动要求站队,显然他已经将自己的位置摆正了,她打趣道:“你觉得你应该站哪?” 这么一说,柳柴嵇一下精神来了,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然后……站在了大举失败队伍的前面。 他自己单独一列。 因为他是唯一成功的那一个,他还加重了二石! 站完,他小眼神便偷偷觑向郑曲尺,想看看她的反应,但见她并没有说什么,就好像默认了他的这种行为之后,柳柴嵇才高兴的咧开嘴角。 这表示,上将军夫人也认可他了,对吧。 而郑曲尺看柳柴嵇就跟看一熊孩子闹事被教训之后,小心翼翼寻求家长原谅的眼神,心中感到好笑,但面上还得维持着大人的严肃,以防他太过得意,达不到教育的目的。 当然,也不能太过,打了一棍之后,总得给他一颗糖甜下,省得他真萎靡不振,那她的标枪队伍岂不少了一个重要的灵魂人物? “夫人,百米之距已摆置好了,取二十人为一组,共轮十五组。” “将柳柴嵇单独留出来。” “是。” 郑曲尺又回到元星洲身旁,她主动道:“如果我们抽中攻方,那就只能依仗你这个统帅了,但如果是守方,那我会牢牢守住咱们的营地的。” 元星洲沉默了许久,却道:“这一次六国试兵,不会再划分攻守,也没有两两轮次,而是一次性六国混战。” 郑曲尺倏地瞠大眼睛。 “什么时候……” “今早邺王告知于我,其余五国认为混战方能显示诸国的真实战力,无论哪一国都可以公平公正较量,以展国威。” “他们放屁,他们分明就是打算五打一,这些、这些……卑鄙小人!” 元星洲见她气得不轻的样子,道:“邺王让我们随便抵抗一下便认输,反正最后一定会输的。” 这一次,郑曲尺没办法再嘴硬的说,我们只要努力一定能赢,要不是时间不够,她真的想造一百座大炮,直接将他们这些侵略者都轰回老家去。 “怎么?方才告诉本殿,我们会赢的那个郑曲尺哪去了?”元星洲问她。 “被你吓哑了。” “若本殿告诉你,只要你能够守得住营地,本殿便能够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你想与本殿赌一赌吗?” 郑曲尺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真、真的吗?只要我能守得住,你就能打赢其它五国?” 他拢袍站立一如玉树蒹葭,然而他又是那般风雪不可侵、蹉跎不折:“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这是本殿从你身上学会的。” —— 要问郑曲尺真信了元星洲的那一番“狂妄”之言吗? 并没有。 毕竟她的脑子与理智都在,它们会给她正确判断时下的局势,她承认她因为脑子比别人多拥有了几千年的知识储存,而稍微自大狂妄了一些,敢以弱胜强,博一个可能性。 但注意,她说的是以弱胜强,一对一那种,可现在好了,邺国面对敌国五强,一对五这是个什么概念? 据闻“庄子-人间世”说,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他们现在好像也有点那意思了。 “你就没在我身上学到点别的?比如急流勇退,或者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的?” “还没开战,你便先一步气弱,那你是打算急流通,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郑曲尺不受他的激将法,她早就想好了,也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 “我是以赢的心态去抗争的,但若输了,我也不会一蹶不振,我这人有时候虽然可以凭着一股孤勇上路,但我不会只凭着一股孤勇行事,别看我这样不争气,但我还是对我自己挺满意的。” 郑曲尺乍看一眼的确算不得多惊艳绝尘,甚至连她的性子也算不上什么完美之人,小缺点不少,就像世间上千千万万个拥有瑕疵的人一样。 但她也有她独特的一面,与所有人区别开来,她就是她郑曲尺,不是千千万万中的任何一个人。 看着她那一双异常澄澈清亮的眸子,仿佛浓烈黑夜中那一轮散发着清晕光泽的星月,目之向往,心之渴求,令人看了就不想移开眼睛。 “本殿对你,也十分满意。” “好了,你再怎么吹捧我,我也不能跟你保证我守得住,但我有了心理准备,从这一刻起,我会做齐我能够做的全部努力,这一辈子我还从来没有为谁拼过命,但这一次,我呕心沥血也会在荒草荆棘的前路中开辟出一条咱们能走的路来。” “我信你。” “殿下,上将军夫人,要开始了。” 前方,王尘飞喊了一声。 他们一起抬眼看过去,只见矫健的士兵,挨批举着长枪朝定点的标靶挥射而出。 头一批,没有一个人能够射中标靶。 接下来,几轮过去,百来根长枪像芦苇一样倒插在地面,乱七八糟,有远有近,看得出来他们所谓的训练有多水。 “就这?”郑曲尺挑眉。 霍廷面色讪讪道:“这、这现在很少有作战用投枪,再加上这枪身轻者几十,重者上百斤,将士们上战场本就损耗体力,像这般投射几次,便会力竭,不如刀剑持久,倘若远程不如弓箭……” “大型战役的确投枪比较鸡肋,但它也并不是没有优点的,小规模游击,近战与守战,它就是相当出彩了。”郑曲尺道。 她的话并没有被得到验证,不时兴的作战方式就是以前被淘汰掉的废品,一般不可取,是以霍廷也只是将信将疑,口不对心应和道:“哦哦,这样啊。” 王飞尘守着士兵们投射完了,小跑了过来:“夫人,并没有人的投枪可中标靶。” “挪近十米,继续。” “是。” 第二轮下来,倒是有几个人擦边了,可没有刺中靶心。 于是郑曲尺道:“再挪近十米。” “是。” 这一次,约有十来个人碰到了标靶,其中柳柴嵇尤其出彩,他直接枪中标靶倒地,准头不算完美,但是目前唯一一个中了的。 这时候,大多数士兵都开始流汗水,手臂的力量在减退。 王飞尘再次过来汇报,他本以为夫人会让继续挪近,毕竟三百人,才十几人有成绩,其余却连边角都没碰着,这说明设靶子的距离还是太过远了。 郑曲尺这一次却道:“你先让他们暂时休息一下,再让柳柴嵇单独出列,我教他一套正确投射的姿势。” 王飞尘听得一怔一愣的:“正确的投射姿势?” 这是什么?上将军夫人什么时候还懂这个了? 元星洲也没料到她会亲自下场展示,但却没有说什么,而其它见过她“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霍廷等人,只觉得上将军夫人这是又准备去打击人去了。 郑曲尺站在校场上,手上握着一柄长枪,众目睽睽之下,三百名投枪士兵排列整齐在一旁歇息加观看,而柳柴嵇被叫出来,就站在郑曲尺身后近距离现场教学。 第284章教学(二) “看仔细了,我只教一遍,等我教会了你,你就再转头去教其它三百人,一定要教懂,并督促他们拿出成绩来。”郑曲尺跟柳柴嵇耳提面命。 柳柴嵇一听,浓黑双眉拧成了一团麻花,这就跟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说叫他去融入团集体,他只会嫌弃又为难道:“我学会了为什么要教他们?万一他们一个个都是呆头驴,我才不浪费这时间呢,上将军夫人另请高明吧。” 郑曲尺斜眸瞥他:“你确定?若你能将他们都教会了,我便叫殿下擢升你的官职,让你当校尉,统领这三百兵。” 两人站得前,远离人群,聊起话题来那也是百无禁忌,连这种私授任职也敢聊。 郑曲尺此话一出,柳柴嵇漫不经心的表情一瞬就改变了,黑漆瞳孔也亮了。 “当真?” “当真。” “不能骗人,那好,咱们一言为定!” 柳柴嵇为什么不在国公府当二世祖,好好的柳少爷不做,偏要跑来当兵,又苦又累的,每一次来骠骑府训练更是要晒脱一层皮,他图什么? 不就是想靠自己的本事来功成名就,不背靠着柳府的荫护,而是用自己一拳一脚来建功立业,然后再耀武扬威的回到柳府中,让所有人都另眼相待。 可惜,他先前没摊上個好时候,当不了在外拼命搏杀的戍兵,当然柳老头儿也绝计不肯答应他外派,是以晋升无望,只能在军营中混日子,难得现在碰上这么一个一跃几级的机会,说什么他都得牢牢把握住。 郑曲尺最了解他们这种青黄不接年纪的人,因为她就是这个年龄段过来的,都有一颗天真且激情满满的内心,他们斗志昂然,总觉得自己有一天肯定会成功。 郑曲尺看多了那些向现实投降,得过且过的灰黯之人,乍一见柳柴嵇这种老子天下第一,老子谁都不服的热血青年,的确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他身上毛病多,她知道,当士兵他无疑是不合格的,没有哪个领导会喜欢不服管的刺头。 那就不当士兵吧,她给他尊荣骄傲,但同时这一份尊荣骄傲,也会最大程度上叫他体会约束与管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给别人施加的“恶果”,终将有一日亦会回馈到他自己身上。 “先看好握枪的动作。”郑曲尺指引他的视线意随她动。 柳柴嵇心想,握枪谁不会,这还要特地学习一番吗? “认真学,若学不会,那伱这一辈子也别想当官了。” 柳柴嵇一惊:“……”要不要这么狠啊,只不过就是分了一秒的心,她就将他的余生都给诅咒了。 “我认真,别老吓我。” “首先将枪斜放于掌心,大拇指和中指握在枪柄此处麻绳缠绕处,移至最上沿,食指再自然弯屈斜握在枪杆之上,无名指和小指这时握在缠绳把手上,这种握法你不必质疑它的正确性,只需要按我教导进行。” 柳柴嵇心虚道:“我、我也没有质疑啊。” “这样啊,看来你已经自行学会了最重要的一课,那就是信任授你学识专业之人。”郑曲尺抿开唇畔微笑道。 柳柴嵇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鼻子,臊得慌:“你干嘛突然夸我。” 郑曲尺上一秒轻松,下一秒又严肃起来:“这种握法,你一会儿可以尝试一下,它可以加长投掷半径,便于控制投枪出手角度和飞行的稳定性,而你们之前的握法,既容易伤及手腕,又不便控制。” “哦哦。” “第二步,助跑。” “助跑?我懂,跑几步再投,有利于手臂甩掷的力道。”柳柴嵇赶紧表明自己并非一小白。 郑曲尺表示赞同:“是这个意思,但这里面也有些技巧跟总结,你听着。” 柳柴嵇得她认可,当即开兴的点头:“我一定听着。” 郑曲尺笑了笑,道:“看着,助跑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最好是十来米,若要具体再规范一下,便是八到十二步。” 她边说明,边动作:“前掌着地,不必太紧张,保持身体放松……” “到这之后,再继续五步,右脚积极向前迈步,脚掌落地部位偏右,右肩向右转动并开始向后引枪……” 柳柴嵇目不转睛,连口水都不敢咽下去,生怕会漏看某一步关键步骤。 “当上体转到正对投掷方向时,投掷臂翻到肩上,左肩内,成“满弓”姿势,看仔细,上臂带动前臂向前做爆发式的“鞭打”动作,使长枪向前飞出,要点在于枪离手的一刹那,甩腕指,使标枪沿纵轴顺时针方向转动——” 话音刚落,郑曲尺手中的长枪如一道寒星流光划过天边直刺而去,柳柴嵇仰头,视线呈一道弧度目送而去,他的心仿佛也被攥在枪上,和长枪一并飞走了。 “嘭!”尖利的枪头重重穿过靶心,但却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它像是一只威猛凶悍的走虎,一路狂奔咆哮而去。 王飞尘人呆住了:“百、百米过了。” 休息中,无聊遥看教学的一众选拔者,在看到这一幕之时,当即全都猛地一震,僵直了身躯,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失序,全都一副——妈妈,我被惊呆了! 上、上将军夫人,她、她一枪、枪,就给扔出百米远,那小小的个子,大大的力量,何止冲击眼球,这直接就是在冲击他们脆弱敏感的小心灵啊。 柳柴嵇头皮也一阵发麻,之前他就见识过上将军夫人拥有比他更恐怖的力气,可现在一看,更觉得吓人,就她这力气,如果蹦跳起来捶他一拳,他的波棱盖儿指不定就得粉碎成沫。 赶紧挠了挠头皮,却发现始终制止不住那一股麻意,他两只眼睛发亮,走到郑曲尺的身旁:“我、我想试一试,我求你了。” 郑曲尺盯着前方,似感觉不太满意,她捏了捏手腕:“还差点意思。” “啥?!” “以我的力道,百米不算难事,可是若有正确的投射方式加成的话……” 柳柴嵇:“……你快别说了,要叫别人听见了,指不定得骂你了。” 骂你就知道炫耀,不懂谦虚一点,顾及一下别人脆弱的心灵。 “谁敢?” “不敢不敢,快,我也要试一试。” “你学会了?” 还是学废了? 虽说只教一次,那不也是为了叫他学得认真点,她还真没认为一遍他就能够融会贯通。 柳柴嵇迫不及待道:“嗯嗯,我觉得我应该掌握了诀窍,我得趁它的感觉还没有消失,赶紧练习一下。” “那我给你提个要求吧,正中靶心,不偏不移。” “好。” 柳柴嵇满口应下。 他上前握枪,学着方才郑曲尺的动作,衡量了握手位置,然后开始助跑,发力姿势与背弓姿势都挺有模有样的,旁边郑曲尺道:“从预跑开始,到交叉步引枪,然后蹬地转腰翻肩鞭打,最后制动,每一个动作之间都必须连贯一致,否则剩下的所有动作都是白费了。” “收到。” 郑曲尺沉下声道:“记住,力量不是最关键,你要目视你要达到的目标。” 这才是方才郑曲尺不满意的地方,她投过了,这或许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超越百米,但对于要精准命中目标,不能偏移航线的投掷,这无疑是不合格的,说好一百,就必须一百,少或超,都是不合格。 而枪头跟枪尾不在同一轨迹上,这也是她一大败笔。 当然,身为一个不那么专业的掷标枪爱好者,她对于知识点记得牢固,奈何练习的时间不够充分,真正上手还得一步一步来,多加练习找感觉。 “射——” 柳柴嵇把控着力道,一枪飞射而出,在众人炯炯目光之下,屏息待候中,长枪笔直穿入了靶心,尾端当当颤晃,下一秒,整个靶子四五分裂炸开。 郑曲尺瞠大眼睛,脸上的笑意抑不住,上前就是一掌拍在他的背上:“柳柴嵇,干得漂亮!” 这才是她要展示的内容,可事与愿违。 但柳柴嵇不愧是她看中的种子选手,力量与技巧,身躯的肌肉与筋骨的先天优越条件,都注定他比别人在竞技方面更容易达到成就。 柳柴嵇怔怔地站在原地,然后看向双手,他以往虽然得意自己的力量,但还是第一次觉得光凭蛮力,有些东西是不能够达到的。 之前他用尽全力,都只堪堪碰到了靶子,可现在他正中靶心,还感觉自己尚有余力未发挥。 “怎么回事?上将军夫人她是怎么做到的啊?现在连柳柴嵇都成功了。” “我都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上将军夫人那样弱质纤纤的女子,竟一枪就投掷过百米!” “不是,你们没注意到,那柳柴嵇之前投掷的准头偏移,这一次却正中靶心,不仅如此,我怎么感觉他还挺轻松的样子?” “这么说起来,我也觉得是啊,难道真是因为他用了将军夫人教的投掷姿势?” “要不,咱们一会儿也去试一试?” “可我没学会,你学会了吗?” “我也没有啊,哪有看一遍就学会了的啊,我只能大概模仿出一些动作……” “可柳柴嵇学会了,要不,一会儿就叫柳柴嵇来教我们?” “那混小子傲得很,你求他都不一定会教。” 柳柴嵇听不见后方那一片乱糟糟的杂声,他脸上乐呵呵的挂着傻笑看向郑曲尺:“我想再试一次。” “剩下的时间都属于你们了,你带上他们尽管去练,但有一点,只练投掷的姿势,不必回回真枪实战,更不可伤了手臂,若这一点你都约束管制不好,那你的……” “我知道,我的校尉一职就没指望了,对吧?”柳柴嵇一脸无语。 郑曲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知道就好。” “假若我们都练好了,然后呢?” 这个她相信,这些士兵都并非普通人,都是有一定运功训练基础在,只要掌握住关键点,一跃千里不在话下。 “两天之后将举行六国试兵,你们会在这之前得到安排,柳柴嵇,在一切开始之前养精蓄锐,记得,你们将会得到重用。” 柳柴嵇一听有机会上战场,哪怕是模拟演习,他都十分激动:“我、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辜负上将军夫人的倚重与信赖的。” 见他就跟个毛头小子忽然知道自己是救世主之后,那充满忐忑、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心情,她就觉得少年还没体会过真正的世途险恶,也许是一件好事。 挑好人之后,郑曲尺就对霍将军道:“霍将军,这三百兵力你就不必管了,你留一块空地由柳柴嵇自行安排操练吧。” “他、他行吗?”霍廷怀疑道。 郑曲尺却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你太小看他了,虽然我也觉得出身好,并不一定就能够做得比别人好,但你不可否认,柳柴嵇与他们这些普通士兵不同,他出身良好,受过上层教育,脑子灵活,又经过长达十几年的正规锻炼培育,这才有现在这个傲得不可一世的柳柴嵇,他缺少的是磨砺与心性的成长,一旦迈过这个坎,他的成长速度绝对叫人瞠目结舌。” 霍廷大大的愣住了。 从上将军夫人的视角来看待柳柴嵇,连他都不得不承认,柳柴嵇的确不错。 “上、上将军夫人所言极是,是老霍目光短浅了。” 郑曲尺看了他一眼,话语一转,又道:“不过霍将军不重用他是对的,因为他这人的确缺教训,你对他的长久冷遇造就了他对自己的逐渐怀疑,有了怀疑便有自我的改进,这次我与世子殿下这一合计,才能顺利将他拿下,说来,霍将军也是有功劳的。” 本来还心头不太舒服的霍廷一听这话,当即就喜笑颜开了。 “夫人过奖,过奖了。” 在离开骠骑府后,元星洲揶揄道:“我瞧你的成长也是不一般啊,长袖善舞,哪一方都能够安抚得下,哪一方都能够拿捏得了。” 郑曲尺在他面前不自觉流露出疲态,她揉了揉额角,有气没力道:“我宁愿过单纯搞土木的日子,这样事事得谋算一番的日子,着实太累了。” “劳你受累了,再过一段时日,只要再坚持一下,本殿会让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元星洲此时安慰她的口吻,就像一个仙袍邈邈的神秘老道,一番诡秘的预言令人心神恍惚。 再坚持一下,就能够过上他们所期盼的和平日子了吗? —— 回到王宫八部殿,郑曲尺在寝室内彻夜难眠,在天明之际,她挥毫透纸写下:“六国混战,仅靠标枪来殊死抵守,就太被动了,想要立于不败之地,还得筹备坚固的堡垒才行。” “堡垒”两字,她打了一个红圈,十分显目。 第285章修筑堡垒(一) —— 六国试兵日转瞬即到,这一次由邺国主办方划分了场地,将主战场安排在了王宫后山金鹭猎场,此地囊括了草地、山坡、悬崖、湖泊与森林,占地面积广袤无垠。 此番试兵的六国队伍早已整装待发,由于事前有进行地域选分,于是六国分别各占据一方,擅伏者选了森林,擅攻者选了草地,擅奇者选了山坡…… 总之,各色或鲜亮或庄严的旗纛,在金鹭猎场的上方,迎风飘扬。 试兵向来对出兵数有限制,统一六国各出兵六千,兵种可自行分配,而大型杀伤性器械不超三百,不设弓箭手、骑兵,其目的主要是以谋划、布兵排阵,展示各国科技国防前沿的兵械为主。 另外,各方亦可自行决定攻方或守方——攻方,一旦攻陷对方的营地则胜,守方一旦坚守到最后,便算胜。 “那咱们呢?攻还是守?” 郑曲尺作为这一次邺国试兵的后勤副官,她责任重大,是以昨日早早便随元星洲去军器监挑选了一身作战装备。 她身穿一套暗红甲衣,为了行动方便,她并没有挑那种全身护得密不透风的盔甲,而是那种保护躯干的身甲,它还有保护臂部的钎,腰下部分则是软布。 但由于没有她的尺寸,最小码套她身上都要宽大不少,一穿上当真是人在衣中晃,于是她又拿来一根软蛇鞭缠于腰部,狠狠勒住,而头盔大了,这着实没什么办法,一旦需要的时候戴上,里面只能多塞些软布棉花之类的固定。 在开始演练之前,她跟元星洲站于六千队伍前面,只觉队伍整齐场面壮观,有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感觉。 今天的天气很好,金鹭坪上一行白鹭飞过,晨曦穿透远处湖潮薄雾,将第一缕阳光晒落人间时,像是撑开了一匹无际的蓝色的绸缎,黯淡与沉寂被唤醒,永恒与幻彩的清新世界莅临。 大自然的景色,永远可以让人每天看了,都觉得新奇而赞叹。 元星洲见她时不时要扶一下头盔,调整平稳,嘴角轻轻地掠过一缕温柔的笑,道:“咱们哪一种都不是,亦哪一种都是。” “我懂了。”郑曲尺严肃点头。 元星洲伸出手,代替了她的手,将头盔调整到最正中的位置,他道:“这次没弓箭手,你不贸然贪前,便不会受伤。” “不是这样的……”她眼神左右瞥过一下,然后小声跟元星洲道:“我是觉得自己太矮了,若不全套在身上,就看起来来没气势,我这一穿,是不是也像一个威风的将领?” “嗯,穿不穿,你都会是一个威风的副官。”元星洲道。 郑曲尺才不信这种鬼话:“你当我是你啊,长得高,穿上这一身,就特别像一个厉害的将军。” 元星洲穿了一身的精铁铠,编缀铁甲的甲片如鱼鳞,这一身有三十几斤在他身上,增添的厚重感并没有压弯他的颓然感,反倒令他如同严霜过境之处,杀百草,繁花散尽,一严一杀,简直威风得紧。 那凤翎头盔牢牢护住他的头部,鼻嘴半掩,面容不显,唯有露出一双凤眸。 “与你的上将军比呢?”他颀长睫毛覆落,半掩水色淼懒眸珠。 郑曲尺立即转过头,朝远处张望过去:“哎,他们来了。” 郑曲尺抬头,只见其它五国的统帅率一众军队,昂首阔步而来,虎狮狼豹,各显神威。 “感觉……”郑曲尺欲言又止。 元星洲鼓励地问道:“说说看。” 郑曲尺咽了口唾沫,干笑一声:“他们的队伍看起来都挺能打的哈。” 之前,她对于邺国与其它几国的差距了解,只处于朦胧大概的了解,她想说,同一個时代共存的国家,差距肯定是有,但总不能是天渊之别,都有了跨时代的差别吧。 现在她才明白,她的想法有多天真。 现在各国都拿出顶尖的水平来威摄,她通过对他们的各方面的评估,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得出来,对方兵种体魄健壮,身上装备兵器锐不可挡,奋勇前进的气势英姿勃发,这种精神面貌可不是装就能够装得出来的。 “自然,宏胜国的雄狮军,北渊国的铁军,南陈国的重甲军,巨鹿国的机巧军,西泽国的常胜军,全是赫赫有名的,今日虽然不能尽观其六国最强军队全貌,但也可窥其一二。” “你倒是不慌不乱啊,一会儿打起来,我不仅可以用眼睛看,还能亲身来体验一番对方的威力。”郑曲尺没好气道。 元星洲被她逗得笑了声,他道:“那伱知道邺国最强的军队叫什么吗?” 想都没想,郑曲尺脱口而出道:“四象军!” 元星洲瞥向她,连向来冷郁淡漠的眸子都荡漾了几分笑意:“那你知道四象军能成为七国强军之一前,实则不过是几支残败散兵组建的吗?” 郑曲尺一愣:“我、我不知道。” “当然你也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国之强,并不意味着军之强,军之强,并不代表着将之强,将之强,也不意味着战役必胜,运作得当,自会不攻自破。”元星洲道。 郑曲尺听完之后,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觉得你这样说,我就知道怎么能打赢他们了?老实说,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但叫我去做,我是一句都不明白怎么运作。” 元星洲目视前方,面上的笑意褪去,刹那间,这万里晴空之下的荒野如临寒冬,森冷气息丝丝浸入骨髓:“你只管去做你会的事,剩下的就交给本殿。” —— 每一位统帅都会有一到两个副官,本来元星洲也有,可他没要,他说:“本殿的副官,唯宇文夫人一人而已。” 因为副官的功能就是替统帅守着军中后方,别被别人偷了,也是辅助管理后勤。 是以,副官相当于统帅的背后之人,若非绝对信任,必不能胜任。 他的意思摆明了说,他只信任郑曲尺一人。 郑曲尺虽非感性之人,但也不想辜负元星洲的信任。 在各国展示了一番军事素质,像一只只花孔雀似的炫耀一番后,几国统帅便各自取走此次六国试兵的“苍玄令”。 每一国的“苍玄令”都不尽相同,此物是一件至关紧要的信物,一旦被别人夺走,便宣告着此次战役的失败。 所以,此番六国试兵,有两途可供选择,一是强攻硬守,二是巧取智夺。 但你若以为后者比前者更容易,那便大错特错了,谁都明白这件“苍玄令”的重要性,肯定不会将它随便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它几乎与统帅共存亡。 拿完“苍玄令”之后,六国将会有一日的时间去布置自己的驻扎营地,每个国家都派发了对等的物资、食物,以便完成这段时日的生存问题。 “我们选的是什么地方?”郑曲尺问元星洲。 六国试兵的事情全都是元星洲在交涉与跟进,她全程都在忙着搞她的事,这会儿一无所知,便一路跟在元星洲身边询问细节。 “若是你,你会选择哪一处?”他反问。 “森林?” “森林是强盛的狮豹的地盘,四面封闭,咱们若进入,只怕很快就会成了别人口中果腹之食。” “那高处呢?视野开阔?“ “那若不敌,可有退路?” “草地。” “腹背受敌。” “我不猜了,我觉得哪里都——”倏地,郑曲尺脑子里灵光一闪,她问道:“是那一片天然白鹭湖的附近,对吗?” “为何会这样想?” “因为一来,没有大片树木遮挡,可以清楚监测到敌人的靠近,二来又有后退可撤,不至于腹背受敌,最主要的是咱们邺国的士兵都学了凫水之技,若真遇上打不过的情况,干脆甲衣一脱,跳入湖中,料他们也难追上。” 元星洲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邺国的士兵都懂凫水之技?” 郑曲尺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听蔚大哥说的,他说他们在三年之前,邺国对战西泽国一役,在追击逃亡之际,被难倒在一条大河前,最终导致玄甲军损失惨重,自此宇文晟便勒令参军者,皆需习得凫水之技,只为关键时刻能够保有一命。” “他之令,于邺国自当重视,于是军中纷纷效仿,皆训练中多加一项凫水。”元星洲颔首:“没错,技多不压身,战役时常不拘地形,地面、水中、山林、沼泽,每一处都除了人为危险,还有来自于其它的危险。” “有湖就有水还有鱼类可捕,这种天然好地方,他们没有人选吗?”郑曲尺又问。 元星洲却反问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非他们,岂能知晓他们选择其它地形的原由?” 郑曲尺一听,也觉得甚有道理:“好吧。” 来到白鹭湖,第一步要做的自然就是选择合适的地方驻扎营地了。 说起扎营,这可不是一件随便搭几个帐篷,设几所哨岗就能够安全成事的。 元星洲提前给她打过预防针,他打算攻、守两不误,他负责攻,她则负责守。 可守,要怎么个守法呢? 光是研究怎么整出一个高效出结果又牢固的营地,郑曲尺几乎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她从脑子里翻阅古今外,其中《六韬·临境篇三十六》曾强调过“深沟增垒而无出”的军事思想,她便朝这方面去靠拢思索对策。 首先得营垒吧,营垒可以在士兵出击时保护军队的财产、物资,为战事不利后撤的士兵提供支点,同时为士兵营造安全感,保障士气……巴拉巴拉一堆,这都书上说的,总之……她提其重点,坚固的营地还需要壁垒、塔楼、沟壑等更为牢固的工事。 但时间有限,其它人一天顶多搞个外围防事,但这怎么行,万一明天五军纷纷来袭,那邺军的试兵演练岂不一日就歇菜了? 她丢得起这个人,整个邺国能丢得起这个人? 既然依湖扎营寨,那完全可以因地制宜,因为是半永久性存在,所以不需要太牢固的塔楼跟设配,只需要先将重点跟时间注重在壁垒上。 她更不必做那种四面环抄包围,因为天然湖泊存在的缘故,她直接背靠湖泊,只需要在前面修一个半弧形,这在修建壁垒处可以节省了不少时间跟精力。 而他们选择的地方离森林不近,伐木搬运太耗费时间,于是她吩咐二千士兵分别去挖泥、和泥与寻找芦苇、枯草、楠木皮,她打算将这些材料都混制在一块儿,夯土筑挡墙。 这次她早有准备,特地带来了寻人定制的四围板箱,就是那种两块长的加两块短的四块板子钉在一起,内里中空,只要将泥土倒入,再用力锤实,最后拆掉组装的板子,就可以留下一堵板板正正的矮墙了。 这种方法做出来的墙省时省力,虽说这样做出来的防垒需要日照充裕,短期间不够结实长久,容易风化倒塌,但不要紧,图的就是一个短暂使用。 然后她又派了一千人去挖沟,怎么挖呢? 之前她还在考虑这事,但现在她脑子瞬间灵感满满,他们家的营地是根据白鹭湖那种弧形所制,她要求挖沟也照这样挖。 一个圆弧形的深沟,两边的尽头都连着湖,但并没有挖断,而是留下了一米左右,打算等敌袭时再放水入沟。 不提前放水,是因为担心对方提前做好准备,等他们掉沟里了再放水,他们就没办法了。 然后就是哨岗必须有的塔楼,人在高处才能够更好的监测四周围的动静,所以她又派了二百人去伐木,只需要五十根,四人一组,一次性搬抬回来,不必来回返程浪费时间。 她以垒石扎高台的方式迅速完成了七座塔楼的搭建。 正所谓人要往高处爬,想站得稳,就必须先得地基牢,她找来相对平整的石块用湖中淤泥为粘稠剂当地基,一层一层垒高,再用粗木构架出一个三角形,以麻绳缠绑,一座座三凌椎形的塔楼由此建成。 人若想站上去,只需用剩下的木头做一个简易爬梯,就能够顺利爬登上去。 说实话,这些个塔楼,除了能够站得稳,登高眺望之外,在美观性、舒适性上却大大削弱,但时间有限,这都是为了达成营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目的。 由于人手充足,这种基础性的设施用不着一天的时间基本上就能够顺利完成,但于郑曲尺而言,这还不够,她还得做些其它的准备。 第286章修筑堡垒(二) 郑曲尺这头需要短时间内修筑哨塔、防御壁垒、挖沟壕、囤建物资存放地下室等,任务繁重,时间迫紧,于是元星洲便将大部分的士兵留下,供她调派驱使。 而剩余的一小部分人,由交由元星洲来布防巡逻、探索附近地形、派斥候探知敌方落脚点等工作。 两人也算是将一内一外给安排明明白白,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当中进行着。 红火大太阳不予余力灼烧着大地,今天估计得有三十多度,郑曲尺为了避免士兵们太过卖力干活中暑,便让他们定时换批去湖中补充水份,泡澡休息一刻钟,保持着最佳状态。 元星洲这头外出约半个时辰,便遣人回送了一批猎物,郑曲尺都傻眼了:“这真是正事、公事、休闲与顺带捎的打猎一并进行啊。” 说起来金鹭猎场,本来就是王宫狩猎猎场,草木繁茂,禽兽、麋鹿聚集,平日不对外开放,是以猎场内生畜禽兽无限繁殖,一年“收割”一次也仅是割了个皮毛。 “快快,将这些新鲜的山货打理了,咱们炖它几大锅肉,让大伙吃饱喝足再干活。” 郑曲尺吆喝一声,伙兵当即应和。 “好勒~” 元星洲出去了近两个时辰后,又遣送回来一大批猎物,其中还有两头皮毛油亮的白狼,一公一母,但却是活的。 郑曲尺收到这一份备用粮后,直接就无语了。 “这活着送回来做什么,留着给咱们来现宰现炖?” “呃……”柳柴嵇挠了挠脑袋,小声问道:“要不,不杀了吧,反正这一堆吃的也够了,留着耍?” 柳柴嵇一中二魂附体之人,对于这种皮毛漂亮又是林中一霸的帅气白狼,尤其心喜,恨不得驯服了来当宠物,可面对它冷如冰鉴的眼眸透出的无情杀机,他又有些发怵。 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 “耍你個头,这可是两头会吃人的狼……”郑曲尺正想喝斥柳柴嵇不知所谓,但转头见两头白狼穷凶极恶的模样,忽然间又心生了一个好主意:“柳柴嵇,你赶紧去找两副长镣铐来,要大的,再将刚才伙兵卸下的鹿肉端一盆来。” 柳柴嵇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真要留着它们啊?” 郑曲尺点头:“留。” “可这种野生的狼,根本就喂不熟的……我、我方才讲笑的。”这下倒是轮到柳柴嵇来苦口相劝了。 郑曲尺却挑了下眉毛:“不用喂熟,只需要它们会看大门就行。” 柳柴嵇:“……”你可真行啊,拴两头恶狼来看守大门。 这两头白狼送来时,四肢都被捆绑起来,不能自主,郑曲尺小心靠近,推着盆子的鹿肉抵在狼嘴边,喂狼,等这两头饥肠辘辘的狼吃完之后,才嘿嘿嘿拿着镣铐一脸奸笑着靠近。 见她这般莽撞,担心恶狼奋起扑咬,柳柴嵇赶忙上前阻拦:“郑副官,小心!” 不等柳柴嵇惊呼完,却见两头眦牙裂嘴的白狼,竟眼神昏聩、眼皮打架,已经先行一步倒下了。 柳柴嵇傻眼:“这……这是怎么了?” “被迷晕了呗。” 柳柴嵇更惊了:“怎么会被迷晕?” 郑曲尺正蹲在地上给不醒狼事的白狼套枷锁:“你废话真多,自然是因为我有药。” 别人说行走江湖,必须将下三流手段带身上,但她觉得行走宫闱,那也得多备些小心机。 这些各类用途的药粉,一部分是找军医给配的,一部分是梅姨送她防身用的,她刚才还拿了一大包药粉叫士兵去营地四周围洒上。 露宿野外,尤其是现在这种闷热的天气,各种蛇虫鼠蚊出没,多不胜数,尤其他们还选择在湖边扎营,晚上一些大型野兽饮水也会悄然靠近。 若不提前做些措施,说不准第二天就会发现,粮仓储存的食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啮食了,营地内会出现不少奇怪的脚印,还有一些士兵莫名全身红肿疼痛,或者有人突然得了急性病。 在这种半原始的地界,除了人为的侵害,自然界所潜藏的危险更是层出不穷,这一点郑曲尺是最清楚了。 将白狼放倒之后,她就上前给他们拷上镣铐,这些东西本来是给敌方俘虏所准备的,现在倒是先用到了白狼身上。 套好后,她就一手扛一头,将它们搬到了营地“大门”,所谓的门,还没有弄门板,只是两堵土墙中间的缺口。 她将狼扔下,再去锤了两根木头桩子套好,她桩打得深,两头白狼不易挣脱,挣松了也不怕,她有空过来看到就再锤深一些就是。 柳柴嵇跟进跟出,像个小尾巴似的:“郑副官,让这两头白狼看门,有什么用处?” “它们耳朵可灵了,若对方在远处潜伏,咱们肉眼肯定难以分辨,但肯定会被它们的鼻子察觉,再者,有两头白狼给咱们守门,你不觉得这很威风吗?”郑曲尺问他。 柳柴嵇一听,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上将军夫人所言极是。” “好了,别偷懒了,赶紧去帮其它人一块儿干活,我还得去干别的事。” 柳柴嵇好奇:“什么事?” “上面的事少打听,去帮忙和泥巴去吧你。” 郑曲尺手头上有一份舆图,舆图所绘内容便是金鹭猎场的全貌,这也算是他们邺国在这一次试兵上唯数不多的优势吧,熟悉地形,更熟悉地形上生长的各种动植物。 但也不能全指望它,因为如今舆图与现代的地图有着天差地别,精确度与真实度都带着某种“艺术性”的狂放不拘,看得懂就懂,看不懂拉倒。 郑曲尺根据地图中的“山角形状”找到一片坡地,她看到一面石壁上密密麻麻长着一种绿叶藤枝,便吩咐所有人抄出工具,开始收集起来,留以备用。 路上碰上些野果子,摘了,瞧到地耳发蘑,薅了,不要白不要,他们这么行走的目的并非采风,而是采石、捡干枝枯叶干草。 将收集到的手握大小石头一背篓一背篓带回去,士兵虽不解为何要收集石块,倒还是照做。 稍晚些时候郑曲尺他们回到营地,看着已初成规模的……异形营地,郑曲尺稍微感叹了一声“真怪”,也没说其它什么。 吩咐士兵将集来的枯干枝叶架在土墙边烧,这样硬烧速干,会产生裂缝是必然的,但控制着时候烧它不会崩裂,至于土胚墙里面的湿润就暂时不必管了,又不是真的在修建屋舍城墙,这种临时土胚墙用过倒也就倒了。 在不远处的垂柳丰茂水草丛中,一支斥候正趴在地上,潜伏眺望前方白鹭湖边的繁忙情况。 “邺国新建的营地,怎地这般古怪?” 时下的营地基本上不是四方型就是长方型,像他们这种“彩虹型”着实少见。 “伱快瞧瞧,他们竟然在外围垒了一圈土胚墙,我们现在根本探知不到营地内的任何情况,连对方剩余人数都辨别不清楚了。”斥候怒道。 另一名则诧异不已:“他们是用什么办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垒出一圈围墙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莫不是他们队伍里面隐藏着什么神秘匠师,或者专程带了一队工匠?” “不可能,六千兵力本就不足,还加进去一队不能够战斗的匠人,谁家统帅会这么傻啊。” “也是,这种小规模战役,本就不需要在防地上过于浪费精力,邺国还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也不知道是哪位这么傻,搞这么一大堆无用之事。” “等等,你快看看,那又是什么?” “什么?”被同伴惊诧的声音吓到,那人瞪大了眼睛一看:“是、是犬?不对,白色的皮毛,这莫不是狼吧?!” “没错,就是狼,邺国为什么要拴两头白狼在营地前,这是个什么意思?”斥候被整神了。 “有古怪,邺国不至于这么蠢搞这么些无用功之举啊。” “的确,邺国营地太奇怪了,咱们赶紧回去先汇报一下情况!” 不止这一国斥候被邺国的操作给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它人几国也是同样情况,他们派遣出来的斥候分别对各国侦察敌情,别人那里一眼就能够看穿扎营进度,布置的大抵规模与情况,唯独邺国这边,他们硬是将自己的营地严封死守,搞得密不透风,叫人看不透底细。 大部分斥候都等不到天黑,就纷纷撤回,迫不及待跟上面领导汇报情况。 在得知邺国那头就跟在修堡垒似的,一众将领都懵了。 他们全都只是做了一种极为简单的扎营,派人清扫了周围隐患,砍了些木头来做木栅围挡,然后再扎营搭帐篷,清点此战的全部物资,统筹接下来需备足够坚持几天,最后起灶做饭,等待明日号角吹响开战。 试问,一天的时间,能干什么? 再说就算能干什么,也根本没有人想费这种精神与劳力,在他们看来,扎营只是为了留下一个回来休息的地方,他们更大的意愿是进攻,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别人的营地,将对方的物资占为已有。 “哈哈哈哈,让他们大力的修吧,等咱们将邺国攻下来之后,那打造好的营地不就是咱们所有了?”宏胜国的统帅闻言喜不自禁。 副官也得意道:“没错,他们邺国浪费的一天的时间去整那些没有用的东西,等明日一大早咱们就去先生捣了他们的窝,让他们落荒而逃,弃械投降。” “叫全体士兵今夜休整好,明日天不亮,便早早起身准备,咱们就先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 郑曲尺忙了一整天,此时正坐在篝火旁啃羊腿,野山羊的肉香是香,但是烤得不太嫩,没有各种辛香料调味,只剩一股肉香的焦糊味,但她也没有挑剔,而是边嚼边在考虑事情。 这时哨塔那边大声喊了一句:“郑副官,统帅又派人送回来了一车子的猎物,请你过去点收。” 郑曲尺转头,心道:又来?他这一天究竟在干什么啊,净打猎去了? “统帅他们回来了没有?”郑曲尺也大声喊道。 在没有通讯设备的当代,远处传声就基本得靠吼,若叫人代步传话,太过浪费时间了,哨塔上的放哨兵一得消息,基本靠着过人声量传播开来。 “还没回来。” 这天都要黑了,怎么还没回来? 郑曲尺放下油津津的羊腿,起身去湖里洗了一把手,然后再过去。 却见推在营地门口处,又是一车血淋淋的猎物,这血腥气引得两头白狼亢奋挣扎,想要冲过去,但却被铁链拴得死死的,只能急得在原地打恩。 还是熟悉的送货人,他们将东西送到,交待了一句“统帅今夜不归”,便行礼欲返,却被郑曲尺喊住了。 “你们都吃过了?”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说道:“郑副官,我们都是带了干粮在身上的,不会饿着。” “那你们将这包东西带给你们统帅。” 他们当即嗅到了一股很浓烈的肉香味道:“这是?” “这是带回给他的手信,报之以桃,投之以李,他自己打的猎物,总该也尝一尝味道,至于你们,等回来之后尽管吃,咱们别的或许缺,但伙食加肉绝对能管够。”郑曲尺白糯白牙笑得灿烂。 郑曲尺的话叫士兵听了不由得眉笑眼开,纷纷欢喜道:“多谢郑副官,你的好意我们一定转达给弟兄们,军务在身,不能耽搁,那我等先走了。” 接过芭蕉叶包裹紧实的羊肉,这一小队送猎物的士兵一路小心谨慎,原路赶了回去。 他们来到一处涧溪,天色昏暗,涧溪壑谷,分崩裂绝,幽穷隐伏,人迹之所不通,但水光魅影中,却潜藏了一支军队。 当返回的士兵将包裹羊腿送至元星洲面前时,他莫名有些发怔。 “这是她叫你们带给我的?”他的声音有些轻,仿若棉絮。 士兵见统帅好似并没有斥责他们多管闲事、自作主张带回此等膻腥易引虫之物,便赶紧道:“对啊,郑副官说,要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什么的……” “是报之以桃,投之以李。”元星洲伸手接过,感受着上面的余温,唇角弯起,空气泛着甜润的味道:“难得她百忙之中还能抽出余暇想起本殿来……” “那个……统帅,咱们今晚不回去了吗?” 元星洲面上笑容敛起,波光潋滟的眸子却半分活人气息都无,诡幽似鬼火:“若拿不下宏胜国的这座营地,你们明天也不必指望能回去了。” 一众士兵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这阎罗王一般“要你明日亡,便绝不留后日”的催命气质,真是可怕得他们头皮发麻。 第287章挖呀挖呀挖(一) 翌日,朝阳初露,湖畔层层鳞浪随风而起,挂着两个黑眼圈的郑曲尺伸手拍了拍一身的尘灰,又打了个哈欠,就端着一盆红肉去喂她的新宠白狼了。 她睡眼朦胧站在边上,随手丢了几块肉过去,然后就捧着盆,蹲在旁边两眼放空兀自发呆。 嗷呜~ “还没吃饱吗?” 郑曲尺听到一声狼嚎,又打了一个哈欠,再次丢过去几块,但这一次它们却不吃了,而是焦躁不安地左右踱步,并眦出尖牙,发出一阵阴森的嗥叫声。 嗷呜~ 嗷呜~ “这叫的还挺有节奏的,不是没吃饱吗,那就是渴了?” 郑曲尺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来偏过头,打量它们两只半晌,忽觉情况好似哪里不对劲,她发现它们根本不是朝着她在嗥叫,而是朝着她身后…… 她脸色遽然一变,即将转身之际,只见天边千万缕瑰丽的朝阳铺映红了白鹭湖面,穿过了沙沙斑驳的树梢,又照射在了她的瞳孔内,亦倾洒落在了地面。 与其同时,一串响亮而悠长号角声,像被纸蒙住的低频震耳,却经久不绝缭绕于金鹭猎场的上方。 这一声长号传来,便代表着六国试兵,正式拉开了序幕。 站在哨塔上的士兵精神一震,他们伸长脖子,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着急慌忙大喊道:“快、快防守,有敌袭,有敌袭。” 营地边,建立了七座哨塔,七個嗓门康亮的哨塔兵,他们同时监测到了随着一声战号打响,从红杉林中一支如惊涛拍岸的敌军奔啸而至。 那醒目蓝帜的“惊涛之浪”,宛如一支钢铁之力,锐步难挡地疾步迅捷来到邺国营地数百米开外。 “是宏胜国——“ “千名宏胜国将士正朝着咱们营地挺进,郑副官,速下令。” 在这一系列的狂乱焦燥的催促间,郑曲尺转过了身,红光带着炙热的力量照射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眯起眸子,只见不远处长长的队伍迎着朝阳,满身血气一般冲杀了过来。 她顿了一下,神色如同被晨光模糊了一般,叫人瞧不清晰。 众人只听到一声明丽清亮的嗓音沉静道:“全体守兵,全数回撤入营地!” 一声令下,哨兵最先听见,身为营地的“传声筒”,他们的责任就是在高处向周围范围单位传达,确保营地内所有人都能够听见。 “全体守兵,全数回撤入营地!” “全体守兵,全数回撤入营地!” 七人分别在各自职岗上负责传达命令。 而原本驻守在营地垒壁的士兵,立即从持械准备冲击搏斗的姿势,变换成了操起兵械掉转头,全数都跑进了垒壁内。 宏胜国一众见到邺国连面都不敢露,撒腿就逃的这副怂样,一个个都不由得神气活现。 统帅沈堂中遥指着郑曲尺扛着两头白狼掉头就跑的身影:“哈哈哈哈,都看看吧,这邺国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了,看到咱们攻来,闻风丧胆,副官就是多余担心,还让咱们派先锋军队过来一探究竟,根本需不着,都与本帅一起冲进去!” 沈堂中敢这么狂妄嚣张,不过就是知道昨日元星洲领着一支队伍离开了营地,至今未归,这并非一件什么秘密之事,各国派出的斥候皆会留心这种重要的消息。 宏胜国那边见元星洲他们没有出没在他们的地盘附近,便盲猜他肯定跑去别的地方,埋伏别的敌军了。 如今就只留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郑曲尺,守着这样一座空巢营地,正好叫他们过来一举铲获,直接烧了他们的退路。 得意、兴奋与嗜血的心态萦绕于沈堂中,他那日在夜宴上放话要“玩残”郑曲尺,这一次他定要践诺不是? “听说他们挖了沟壕,都给老子注意点脚下,以防有陷阱!” 沈堂中毕竟是一名老将了,他粗中带细,并非纯然会被即将到手的胜利与大快人手的场面而冲溃了理智,而放松了该有的警惕。 “是!” 他们走近,便看到了一条细长的沟壕,又浅又窄,两边挖啃了两级土梯,宏胜国的士兵尝试的迈了迈脚,然后都默了。 邺国但凡再多挖远几寸,他们这一步估计都得迈不过去。 “呸,什么玩意儿!” “呸。” 宏胜国的一众骂骂咧咧的跨过“沟壕”,不,应该是跨过涸水沟吧,沈堂中这时却拧眉道:“事出古怪,别糟了他们的诡计。” “不能吧。” 将信将疑,宏胜国一众士兵谨慎地摸索着到了垒墙那边,期间他们并没有发现邺国在外面设置什么歹毒陷阱,地平平坦坦、路顺顺当当。 “统帅,昨日他们又垒壁、又挖沟,还建造了几座哨塔,估计根本没时间干别的,再加上昨夜安心酣睡,估计以为其它人会筹谋一番才进攻,你没见那邺国统帅都没有回来,他们哪晓得咱们会等号角一响,兵贵神速便已经来到他们营地外边来了。” 沈堂中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就这么短短一日来择地扎营,他们却搞了这么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堪用又不经事,哪有时间来布置陷阱。 再说邺国的弄了个女当副官不说,还是一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她能懂什么? 沈堂中越分析越觉得邺国还真是自取灭亡,自宇文晟死后,邺国再无一人能够守住邺国诺大的基础了,但他们这种破罐子破摔的行为,也叫他能够从中得利,他自然乐得享用了。 “这些土胚墙倒是垒得平整啊,就跟砖块似的。” 垒壁的墙体触手一碰,还有余温,表面好像是被火熏烤过一片黝黑,这些墙体并非连成一体,而是像迷宫一样,墙体与墙体之间会留下一人肩宽的距离,人可从中穿缝而过。 也不知道这些邺国人垒壁是偷工减料,还是另有所图。 这些土胚墙不仅外面一层,他们钻进去,发现里面还有一层,层层交叠,形成一种视觉上的阻挡,明明的空隙,但却无法一眼探知洞察。 古里古怪。 沈堂中觉得这些墙体叫人心底发毛,立即叫人穿行而过,不准逗留,他们一路前行,却始终不见邺国的人来偷袭或者阻拦,甚至邺国营地内,连声响都听不见。 沈堂中挥手:“且慢。” “统帅?” “派人先去探探。” “是。” 一个领队带着十几个士兵摸索着进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统帅,里面的确是邺国营地,不过没瞧见邺军,看足迹分布,十分凌乱匆忙,他们应该是都跑到白鹭湖畔去了。” 沈堂中一听,担心叫他们逃了,挥手一招:“走!” 火急火燎冲入邺国营地,前方平坦的草地上,搭建着长长的两排帐篷,四周围有冒有余烟的篝火,土灶内有昨晚剩下的羹汤,锅瓢器皿散乱一地…… 宏胜国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他们已经挺进邺国营地的“腹部”,前方由他们抵挡排推前行,他们不得已,肯定会逃到后方的白鹭湖畔。 白鹭湖水边植物茂密丰盛,人若潜藏在其中,一时还真难以辨别具体方位。 沈堂中已经肯定他们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于是大声喊道:“郑曲尺,别再装神弄鬼了,赶紧出来吧。” 边喊,他边招手让队伍继续前行:“你若不想死得太难看,就自己出来投降吧,兴许本帅一时可怜你,便放你一条小命。” 这时,藏起来的人突然怒不可遏的回喊一声:“谁放过谁还不一定呢。” “原来藏在那边。”沈堂中眼睛一亮。 “统帅,该如何处置他们?” 沈堂中冷哼一声:“除了郑曲尺,其余的人全杀了!” 这话一出,宏胜国的士兵都惊色:“可、可是这次六国试兵,事先声明以对战演示为主,尽量不伤及性命……” 然而沈堂中却冷厉下脸来:“本帅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将士当即一震:“是!” 沈堂中冷冷一晒,他现在杀了这些人又如何?哪怕他将元星洲一并给杀了,料他邺国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更何况那邺后只怕更是巴不得在此次六国试兵场上,元星洲蒙难。 沈堂中叫士兵们包抄上前,他继续引郑曲尺开腔。 “啧啧啧,你可真可怜啊,想必元星洲将大部队带走,只剩下几百上千人在这吧,他倒是半点不顾及伱的性命啊。” 果然,暗藏的郑曲尺不受激,怒气冲冲地跳出来:“放你的狗屁!沈堂中,我还以为今天第一个来的会是沐金呢,倒没有想到最心急的却是你。” “哈哈哈,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是不懂这个道理吧。” 这时,郑曲尺看着猖獗狂笑的沈堂中,盛怒的表情慢慢沉澱了下来,她道:“我当然知道啊,我更知道,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沈堂中见她一改方才恼怒的神色,表情闲逸淡定,明明看到了大批宏胜军朝她的方向包抄过去,她却一点紧张惊慌的感觉都没有。 沈堂中当即环顾一圈,却不见任何可疑之处,他眯了眯眼睛:“郑曲尺,你不必逞口舌之快了,你是不是以为有六国口头之约,不杀投将与败兵,只以演习为目的?本帅告诉你,这是猎场,那便是以猎杀为目的,我为猎手,你为猎物,你别指望本帅会心慈手软。” “你不打算遵守六国试兵之约,不杀投将与败兵,对吗?” “规矩都是给弱者定制的,本帅为什么要遵守这种无聊的条约?” 郑曲尺道:“很好,既然你不守约,撕毁承诺,那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沈堂中听到她说这种话,只觉得一股抑止不住的荒谬笑意从胸腔冲涌而下,他正咧开嘴准备大笑时,却突然感觉到脚下有异。 他一惊,却没发觉到什么情况,然而前方一阵惊呼如浪潮汇成一片,尘土飞扬,一片混沌嘈杂之下,地面却轰然塌陷,像倾斜的洪水一般将宏胜军淹没了。 “这是什么?!” 沈堂中与身后一众随军,急忙跑过去,只见在营地内竟被挖了一个数丈深、宽愈百米的深坑,方才去伏击的队伍这会儿大多数都集体滑坡掉入坑里了?! 这一个个摔得人仰马翻,痛苦哀嚎,只见底下是尖锐的石块,又硬又锋利,人掉下去断胳膊断腿不在少数。 更有甚者摔破了脑袋,又加上人撞人、人砸人造成的二次伤害,只见几百上千名的宏胜军同时遭了大难了。 沈堂中大惊失色。 他做梦也没想到,她郑曲尺竟会在营地里挖这么大个坑来引君入瓮,更没想到他们短短一日的时间,就搞了这么多明堂出来。 这么大一深坑,几百人忙一天也怕是难以完工吧,令他更不解的是,这深坑陷阱是怎么做出来? 与普通的坑杀不同,这么大面积的浮盖伪装物,是如何做到的? 沈堂中惊怒与满脑子的疑惑不解。 郑曲尺自然不会告诉他,任何东西到了高明的匠人手上,都能创造出用途来,比如藤网加柔韧的水草,比如湿软的近湖泥地远比硬干的沙石地更容易挖坑埋人。 她问:“沈堂中,你是自己跳,还是我帮你跳?” 沈堂中当即抬头,一张黛黑的脸此时精彩万分,如被泼了彩墨,黑中带着青紫靛红:“你以为本帅会被你的鬼蜮技俩给唬住?” “你如今只剩下区区数百兵力,你以为你还能够全身而退?”郑曲尺好笑地问道。 沈堂中自信道:“为何不能?” “看来……好言相劝你是不打算听了。”郑曲尺一脸叹息的摇了摇头。 “给本帅杀!” 正当他们冲杀之际,却见从郑曲尺身后、身旁左右,陆陆续续蹿出道道身影,这些人全部站出来之后,几乎能将白鹭湖的一片水竹生长的区域给侵占完了。 视线所及,全是邺军的身影,这、这没有三千也有四千人吧。 沈堂中一干人等,表情彻底僵傻住了,当然,刚才杀气腾腾的前冲动作,现在也尴尬的卡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元星洲是不是有毛病啊,他出去率兵打仗,只带那么一两千人,却留下大部队给一个王副官来挖坑陷害?! “统帅,咱们中了这贼人的奸计,还是先撤为妙。” 沈堂中见势不对,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正当他转身之际,却见后方的垒壁后方,竟一下涌出数百人,他们人手一支细长的枪,在郑曲尺的一声“射”令之下,长枪直朝他们飞来。 沈堂中他们奋力挥挡,然而这种长枪的设计十分刁钻,它很长,又带尖钩,一枪掷来的力道也相当大,挡了只会偏离航道,分分钟误伤旁人。 最后……沈堂中还是憋屈的跳坑了。 不跳能行吗? 跳下去顶多断手断脚,落一身的伤,但若不跳,非得被郑曲尺的这些诡异细长枪给戳死。 —— 正午时分,郑曲尺拖着慢腾腾的步伐,又端来一盆鲜肉喂白狼,而不远处,另一支敌军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她装作不察,却悠悠叹了一声:“看来,忙了一晚上不睡挖的坑还是太小了,也不知道最后装不装得下这么些人,还是得抽空再多拓宽一些才行。” 第288章挖呀挖呀挖(二) 巨坑内,沈堂中一众被掩藏在黑不隆冬的地底下面,又惊又怒,咬不得跳上去将郑曲尺等人嚼碎了吞入腹中,然而面对如今的困境,却又无可奈何。 他亲眼看到郑曲尺唤人拿来一张张编制好的大网铺在上面,那些藤网由百人一角一边的拉着绷直,再扣在提前打好的木头桩子上挂平整。 这手艺、这巧思再加上人多势众,便造就了这样一番沈堂中想都没想过的结果。 这一根根削尖了一端的木头桩子,除了可以套网,还另圈了一根长绳,绳子的另一头则掌控在邺国士兵的手上。 只待敌人进入到他们预设的位置,届时他们就会迅速拔桩松网,叫敌人如同踩空一般在伪装的陷阱中断崖式跌落。 这些藤网的根茎皆有指粗,简单的织网结,结实又耐用,军中不少人都学习过相关的结绳之法,是以耗费了些时间,编制出一张张大网。 人可以站立在网上,只要不超过负荷的重量,网便不会绷断。 铺好网后,一队身形相对轻薄的士兵,动作麻溜地踩在藤绳上,然后继续布置,先用削平整的枯枝打底,增加一定的踩实感,再从湖畔采集的宽厚蕉叶铺上,最后再一层又一层的洒上湿软的泥土,这整个过程需要上千数百人共同参与,默契配合,耗时约需一个半时辰。 老实说,整这么个机关既麻烦又繁琐,但是它却可以最大程度保全邺军,不造成任何的经济与人头损失,如此算来,比起真刀真枪就能够擒获一众敌军,自然更划算。 沈堂中与他的一众宏胜军,苦哈哈的仰头看着上方,邺军是怎么一步一步布置下叫他们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陷阱时,简直就想骂娘了。 妈的,爷们是来打战的,不是来靠害的,他们只会搞这么些鬼蜮伎俩,猥猥琐琐,躲躲藏藏,在背后施行各种坑爹的手段,可怜他们连邺军一下都没碰着,便先将自己摔個头破血流。 “郑曲尺,你就是个小人,你有本事就跟爷堂堂正正的打一场,你身边有这么多人,你却还是只敢玩这种背后阴人的把戏,你以为本帅一时不察中了你的损招,别人也会同样不设防中招吗? 我跟伱说,你同样的招数,想来第二次,你看你就是痴人做梦!” 郑曲尺站在坑洞边,俯落的视线很安静,淡淡湖光折射于眸仁间,透彻而浸凉:“你最好闭嘴,若我听到你或你的士兵继续叫喊,发出噪音影响了我们,那我便活埋了你们。” 沈堂中闻言只觉浑身一寒。 郑曲尺朝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噤声,别以为我是一个妇人,便会对你们心存妇人之仁,我现在不杀你们,仅仅只是因为还没有到必杀的地步,倘若你们自己想要寻死,那我也不介意成全你们,别忘了……” 她朝沈堂中露出一抹纯洁无暇的微笑:“我是活阎罗的妻子,你真拿我当活菩萨般好脾气啊?” 见沈堂中一干人等被唬得变了色,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的憋屈样,郑曲尺心想,还敢鬼吼鬼叫啊,看老娘不吓死你们这群龟孙儿。 “封上!” 她退开,士兵将最后一点透露天光的地方也给封闭严实了。 在忙完这一切后,郑曲尺便去给将士们炖肉了,这一天天的净干体力活,累得人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唯有大口朵颐一顿方能解乏解郁。 在一餐吃饱喝足之后,郑曲尺就又去喂狼了。 这于她而言除了是一项休闲的方式之外,她也是真心想看看靠着长期喂养,能不能驯服这两头桀骜不驯的狼。 一见她慢悠悠端着盆子来喂食,这次两头白狼显得十分警惕。 也是,吃了她两顿肉,就被放倒了两次,再傻的动物也会对她身上的恶魔气息产生戒备。 “傻狼,迷晕你们带走,这不是怕将你们留在外头,被那些人面兽心的宏胜军给砍死了,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郑曲尺嘀咕道。 她随手将肉扔到它们面前,爱吃不吃,反正最后饿得受不了了,肯定还是得妥协。 她找了处空地,又蹲在那里发呆,一身的无害,白狼见她没有威胁后,便嗅了嗅肉,拿爪子来回刨抓了下,那喷香的肉气不断涌入鼻中,最后它们还是妥协了,开始啃食起来。 郑曲尺嘴角缓缓勾起。 她每次喂食都控制着一个量,不会刻意喂太饱,也不会饿着它们,这样它们才会在每个饭点期待与等待着她过来。 以前她养的金丝熊,总是这样,每次她一准备喂食,根本还没有靠近,它就从窝里钻了出来,热情的迎接她,熟悉了她的气息之后,它更是与她十分亲近。 “嗷呜~” 白狼刚叼起肉,突然扭转过头,朝着前方凶恶嗥叫。 “又来了啊。”郑曲尺揉了揉额角,撑腿站起:“还真是叫人不省心,这一次,又会是哪一国呢?” 巨鹿、西泽、南陈还是北渊? —— “统帅,不对劲啊,这宏胜军怎么进去邺营几个时辰了,都还没有出来?” 南陈国的沐金打着沈堂中一样的主意,只是他稍来晚半步,叫沈堂中抢了先机,是以他等在外面,本想能捡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偏偏这宏胜国进了邺营,既没听到激烈的叫喊打斗声,也不见有什么人出入,里面发生了什么,外界一无所知。 他捏了捏手指,沉吟道:“难道他们在这里直接扎营了?不过邺军呢,也没有一个邺军逃出来,这动静如此小,难不成邺军都被杀了?” “这……宏胜国真敢进行如此大的屠戮?”南陈副官都愣住了。 “呵,你是不知道沈堂中那人,根本就是一个畜生,平时端着一副老幼妇孺不杀的原则,实则他可没什么人性,更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口舌,他兴头来了,想杀谁便杀谁。” “那咱们现在还要继续守在这外边吗?” 既然宏胜国取得全面的胜利,估计他想捡这便宜也是捡不着了,再说现阶段便与宏胜国先撕破脸皮,得不偿失。 “既然被他拔得头筹了,那邺国营地就归他吧,咱们先去找那个一日一夜未归的邺国世子。” 正当沐金打算调转头率军离开时,却听到副官忽然惊叫道:“统帅!” “怎么了?”沐金眉头紧锁。 只见副官瞪大了眼睛,指着前方道:“你看、你看那两头白狼又被人放出来了?” “嗯?” “统帅,你、你看啊,那个在给白狼喂肉的人,是邺国的副官郑曲尺吗?”他惊疑不定。 沐金这头顺势看过去,再定睛一看,下一秒,人也不淡定了:“她、她怎么会安然无恙的又出来喂狼了……” 第289章险中求胜 南陈副官狐疑道:“瞧她衣甲整洁无污,行动自如的模样,不像是被沈堂中给残虐伤害了……” 沐金只觉头脑发炸,万不敢相信的他连连摇头:“不可能,沈堂中历来憎恨宇文晟,若这郑曲尺乖乖待在内宅,他或许暂时还不会拿她怎么样,可现在她都敢妻承夫业,碍眼到沈堂中眼前了,以他狂妄记仇的性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的,除非——” 除非后面两字,太过冲击他的认知跟估算,叫他一时滞于喉间,难以顺利吐出。 除非……沈堂中败了,败给了一个连战场都不曾上过一次的乡下丫头。 他眯起鸷冷的眼睛:“这邺国营地定有古怪之处!” 南陈副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道:“将军,只有郑曲尺一个人走出来,说不定邺军其它人真的被灭了……” 沐金狠狠地扫过他一眼:“别想了,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见识过多少奇事,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聪明人,别人也都不是蠢蛋,如今想来,这郑曲尺能拿下七国闻名的霁春匠工会翘楚,必然是有些门路的,本将军倒不怕她来真刀真枪,只担心她会耍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那咱们怎么办,派人先进去查探一番?”南陈副官忧心道。 沐金思索片刻,下令道:“派几個手脚灵敏的,潜入白鹭湖中,绕到邺军后方去查探下情况。” 南陈副官连忙应下:“好,属下立刻去办。” 沐金扭了扭脖子,抬起下巴冷盯着邺军营地,看对方仅有一日,却没去清除周围杂乱的遮掩物,清除可能存在的探子,没组织兵力巡逻,更没有栅门高梯平台,明哨暗哨皆无,反倒修了一座实际没有什么防御性的壁垒,歪歪斜斜的哨塔,它们唯一的用处,想必只是为了拿来掩人耳目吧。 沐金哧笑了一声,目露不屑:“只有没真本事的人,才会选择在背后搞这种阴祟的手段,然而要绝对的实力面前,纸老虎只会被撕破。” 不多时,南陈副官小跑了回来:“将军,已经派了五名斥候分别从西境湖畔秘密潜入邺营查探情况。” “嗯,顺便盯住邺营门口那两匹白狼,一旦有情况,立即来报。” 啊? 南陈副官一脸懵然,不明白沐统帅此言何意。 一夜都睡不安眠,沐金打算趁此机会去草地上小寐一会儿。 但刚陷入黑暗不久,忽疑有人,猛一睁眼,却见是南陈副官来了。 他轻吁一口气,眉头皱起:“什么时候了?” “半个时辰了。” 沐金揉了揉肿胀的眉心,从草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屑:“怎么样?” 南陈副官摇了摇头,沉重道:“他们始终未归。” “可有紧急讯箭发出?” “未有。” 沐金一时缄默不语,目露沉思。 南陈副官又道:“郑曲尺喂完那两头白狼,人便进去了,只放两头白狼守门,我观哨塔与巡逻守卫皆不在,仿若邺军营地只是一座空壳。” 沐金抬步朝前道:“再等半个时辰,倘若他们还没有回来,或者邺军营地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那我们便进攻。” “进攻?”南陈副官一脸诧异:“可、可是还没有摸清楚对方……”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罢了,她郑曲尺顶多就是弄些什么诡计陷阱,根本做不出什么真正的战术,只要咱们将他们的诡计拆穿,将那些伪装掩目法,彻底粉碎,她便无计可施。” 南陈副官闻言,深以为然:“那一切听从将军之令。” 半个时辰之后,沐金他们派出的斥候依旧没有归来,他们这一去仿佛掉入了一个漆黑深渊之口,被吞得悄无声息,连泡都没有冒一个。 “看来,沈堂中还真是阴沟里翻船了啊,若真是他抓了咱们的人,肯定会出营寨来与本将军对峙与炫耀,唯有郑曲尺在等着请君入瓮呢。” 沐金与沈堂中相识数年,似敌似友,对彼此之间最为了解,如今沐金已经笃定了沈堂中这一去,是被阴了,至今人是生是死还不清楚。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她不是不敢与咱们正面交锋吗?那咱们偏要叫他们不得不应战。”沐金嘴角勾起一抹心有成算的阴狠笑意。 南陈副官跟了沐金这么久,顿时悟音知其意。 “将军是打算召集兵力进攻先毁其外围,逼得他们曝露于视野内,没有了那一层遮掩,不得不出面应战?” “何止啊,这一次,咱们六千兵力,除了留二千守着营地与辎重补给,剩余的四千兵力,六百斧兵,二百器械兵,一千重步兵,一千二短刃兵,还有一千戟兵,除了本帅带着的两千五百兵力,其它暂时安排在其它位置,不过我早前已传讯给器械兵与重步兵,他们已推着两架投石器械赶来。” “远近相攻,妙啊,且看他们邺军要如何应对。”南陈副官欣喜道。 —— 邺军营地 躲在垒壁后的郑曲尺与一众士兵,从小洞朝外侦测情况,这个洞是特地用芦苇杆提前插入,等墙体稍干时拔出,便可留下一个个不起眼的小洞。 说实话,那个哨塔查探的作用,一开始便是为了迷惑敌人所建筑,建筑粗糙,省时省力省材。 他们挖沟壕,也是为了替他们挖巨坑埋人打掩护,要不然这多出来的泥倒哪都惹人怀疑。 至于没有派兵巡逻、没有组织人员扫荡四周围的环境跟清理障眼物,全都是因为需不着,没错,她早就知道有人在侦查他们的情况,更知道邺国这头绝对是第一拨被割韭菜的地方。 所以明知道她无论做什么,敌方都会来或偷袭或强攻,她何必防呢? 反正被“贼”惦记着,防也防不住。 她干脆化被动为主动,无论对方来哪一套路,她都事先做好计划应对。 元星洲跟她分析过,五国虽然对邺国都有侵略之意,但做法不尽相同,统帅亦有性格与行事风格划分。 有奸诈小人,意图抢占与偷袭,有卑鄙凶狠之人,不会给敌对方有任何喘气之地,行事凶狠,步步紧逼,当然亦有讲求势均力敌,正面进攻之人。 总之他的意思就是,五国联手共同来偷袭她的营地,没这可能性,她顶多守好一波或者二波攻势,接下来就是缓冲的时间了。 所以,她拼了命,日夜赶时,甚至元星洲为了保证她可以安然无虞,留下绝大部分兵力供她驱使,谁能想得到啊,平日里在战场上杀敌威风的将士,到她手上却一个个变成灰头土脸的工匠了。 “郑副官,这南陈国到底会不会进攻啊?” 郑曲尺一脸严肃:“……不好说。” 问她? 她哪知道,她又不是沈金腹中蛔虫。 但现在都当副官了,不能一问三不知,太丢份儿了,她得装深沉,让他们猜。 “或许他们被宏胜国失踪的事吓唬住了,选择暂退?” 郑曲尺摇了摇头:“可能性不大。” “那他们还是会进攻?” 车轱辘话有必要来回问吗?郑曲尺根据她的第六感给出的建议提醒:“最好做好他们随时会进攻的准备。” 她话一出,却见邺国一扫方才愁容与拧巴,一下精神抖擞起来。 “我们烧好石头了!” “器械兵与盾兵都准备好了。” “其它人也都安排就位了。” 见他们一个个兴致勃勃,恨不得立马上前冲锋的样子,郑曲尺觉得古怪,她问:“你们这下不怕了?” 明明在这之前,一个个对战事麻木不仁,就好像遇上反抗不了的事就原地躺平任嘲似的,可现在再看看他们,脸上都跟眼睛都有了亮光,就好像活着黑暗的人正努力朝着有光的地方爬去。 “怕,可是又好像觉得咱们能赢。” “对对对。” 当然,更重要的是一点,他们虽然平时并没有标榜自己当士兵有多骄傲,可他们宁可冲锋杀敌,英勇陷阵,也不愿意再当木匠、泥匠,杂七杂八的手工活了。 郑曲尺听完,也深受他们感染,瞌睡与困倦一下都扫空了,雄心壮志爆棚:“不错,保持着这种心态吧,因为我也觉得我们能赢。” —— 这头邺军刚抒发完一顿激昂情绪,转头,便有人紧急来报:“来了!郑副官,他们真的放下了疑虑选择正面进攻了。” 郑曲尺一听,发揪的心情还没来得及产生,便看上了一张张紧绷着,等待着她开腔的一众士兵。 她将心,一下就定沉入腹中,一脸冷静道:“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从来没将邺国放在眼底过,当然不会被随随便便吓跑,这种结果我也早有预料。” 她的态度与神色,影响着绝大多数士兵的心态与精神,她不能乱,因为底下的人都是由她来安排的,她也不能慌,因为她一慌,便会让士兵们丧失了斗志与信心。 她更不能怕。 她都怕了,那还有谁来撑起守护营地的重担,来保障元星洲后方的安危。 前世今生,加起来也不过就活了二十来岁的小年青,郑曲尺从一个普通小女人,进化到现在这副钢铁一般坚韧意志的女强人,靠的不是别的,仅仅是被这鬼畜一般的生活给逼的。 “总之,一切按照原先计划行事,听懂了吗?” “是。” —— “投——” 南陈国的投石机不断推进,这种大型器械的威力不容小觑,郑曲尺一看就知道他们打着什么主意。 在距离一两百米的距离时,他们正准备发射投石器,那百来斤的大石块,一放就是五六块。 “射距大概是二百八到三百之间……看来是想打破咱们的壁垒。” “岂能叫他们得逞,咱们也上。” “我们的投石机可没有这么远的射程跟威力,不过……只要重量削减,距离便不是问题了。” “摆上来。” “是。” 他们在后方,郑曲尺在墙体后面,透过洞口,衡量着距离与射程。 “倒石头。” “是。” “动作要快。” “是。” —— 外边,沐金的人都叫齐了,他当即让投石器这种笨重的大型器械“飞石”在前,摆开架势。 “准备。” 十几座投石器摆置好,方位、距离做好调试后,沐金便满怀得意,等待着将邺营砸个稀巴烂。 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南陈国士兵正搬来一车的沉重石头,准备摆上,却没想到,一直安静如鸡的邺国营地却忽然发出一声嘡嘡嘡的持续长响声。 紧接着,天下好像飞落石头雨一般朝着这头砸来。 “邺军偷袭了,快掩护!” 一泼接一泼的石头雨从空中掉落,他们余光扫过,发现掉落的都是些拳头大小的石头,虽然重量轻,但数量却多。 他们惊大眼睛,避免被砸得满头的包,立即躲在投石机旁边,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些石头远没有看起来那般“弱小无害”。 它们砸落在身上,痛归痛,但并不致命,它更要命的砸来时,一碰到皮肤便是一股叫人撕心裂肺的灼烫。 若不及时将其拂开,不仅衣服会被烫出一个洞,皮肤也会被烫出一个个大水泡来。 这些石头凌乱散集掉落,很快便形成了足量的热度落在了投石器上,砸得它“呯呯呯——”作响。 当南陈军意识到这并不是单纯的石头,而是那种被烧得能将人烫掉一层皮的火石之后,在嗅到投石器上飘出来的糊焦臭味时,当即站起来,下意识用手拂落那些掉在投石机上的石头,以免造成重大的损失。 哪曾想,这里面甚至还杂夹着火红的炭块,若耽搁的时间长了,天干物燥,木头做的器械肯定能被火烧燃起来。 沐金避退至一旁,吼道:“快上去帮忙!” 最终一阵手慌脚乱后,南陈兵手上都烫起一个又一个的大水泡,痛不欲生,根本没办法再使用投石器了。 运作器械的兵种是需要长久的训练,对于瞄准、设定的方位、间距,与手杆的拉转,其双臂的力量尤为发达,才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这一系列操作,而不失误。 然而现在器械兵都伤了手,显然是不能够再如常操作投石机了,这令一开始打定注意砸碎邺营的沐金被气得咬牙切齿。 他这边刚准备好投石器,对面就已经做好的相应的对策,现在如果他还认为郑曲尺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脓包,他自己都得抽自己两下。 但这种程度的反击,对沐金而言还是造不成什么大影响,他一脚踩碎了脚边掉落的炭块:“他们以为咱们用不了投石器,就没办法了吗?” 第290章北渊铁器(一) 沐金挥臂,让人传话给指挥旗手:“这些火石对咱们穿了甲衣的重步兵与短刃兵影响不大,让斧兵在后,全部一起快速冲压上去。” 南陈国副官则惊目:“将军,可这些火石……” 这地上全是滚烫的火石,也不知道邺军那些丧良心的人究竟烧了多久,肉碰到估计都能烫熟,若他们真这样不管不顾跑过去,等鞋底被烧焦后,最后肯定脚底板心会被灼烤得皮开肉绽。 “忍不了一点疼痛,如何能干成大事?”沐金怒斥道。 南陈国副官想说,何必如此心急着进攻,等清除了障碍后,再行动亦不迟啊,可见统帅已然上头,他胸口一腔怒火直蹿天灵盖,非得即将拿下邺军与郑曲尺不可。 于是,南陈国副官也不再言语,指挥旗手得令后,便将插于背部的旗子拔出,挥出双色旗子,以旗令调动南陈军变动,改换阵型与结构。 这整个过程中,有点像仪仗队的感觉,指挥旗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进行作战指挥。 人之目力时有远超耳力,目之所及,会被颜色帜烈所吸引,但一旦周围嘈杂的声音,便根本听不到一人哪怕喊破嗓子的声音。 是以战场上,时常有“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 最后,他再以特殊旗令,站于军前,挥以前冲强攻之势。 “速,冲——” —— “郑副官,他们又来了,看样子他们今日非得与咱们分出胜负不可。”邺军紧张道。 这一支新组成的邺军,几乎来自各大军事部门的中下层,战场少数人上过几场,大多数都是纯纯的菜鸟一只。 说起来,为什么将这么多人都留下给郑曲尺来当劳力? 当然不是资源浪费,元星洲这边也是纯纯不愿意亲自来调教新手,他带走的那一部分都属于能够派得上用场老将老兵,对战起来,不至于慌手慌脚,连命令都要反应慢上几拍才能动起来。 所以,邺国营里这会儿留下的,就是一个新手菜鸟副官,带着一群新鲜组织起来的新手队伍,双方都在探索前进的阶段。 但好在人多力量大,三个臭皮匠还能顶过一個诸葛亮呢。 郑曲尺努力让自己一张生嫩脸蛋子有威严可信的感觉,她抬起手,道:“别紧张,依然按照计划实施即可。” 见自己的领导如此可信,邺军纷纷挺起胸膛,应声:“是。” 眼见这一次南陈兵不再谨慎缓行,而是想一股脑疾冲出火石范围,然而在一路奋冲时,却不见对方持继投来火石…… 沐金却早有所料,他心中冷晒,动下猪脑子吧。 短短的一天时间,他们能收集出这么多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已属于不易,再加上需要烧炙的时间,哪来的那么多时间与石头供他们源源不断的利用,如今想必他们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傻眼了吧? “不必怕,继续冲!” 高高挥舞在前的旗旌,鼓舞着后方战士没有迟疑,当然,这脚下全是火石烫着,即使心中有迟疑,那身体也不听使唤只管朝前冲。 一路推进,直到离邺营差不几百米开外的距离时,他们蓦地看到前方一道矮小的身影,如一道疾风一般迅速跑到外边,将两头倒地的白狼给拖拽着拉了回去。 “……” 这时候,他们莫名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若硬要说,那就是一种被对方无视轻蔑到心头发毛的感觉。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将一声令下,兵不得不从,只能继续突进。 果然,邺军不再跟之前一样安静如鸡了,他们狼被带走后,从营地内迅速鱼贯而出一队盾兵。 盾兵?! 沐金瞠大了眼睛,一脸“老子没想到,邺军竟能干出这种脑壳长包的事来”。 没错,在规定没有弓手与长枪手的前提下,邺军却准备了盾兵。 盾兵所用的盾牌是铁制,而且是那种很沉很重的,这与锻造工艺有关,但盾牌的作用一目了然,盾兵只要举着它朝地上一戳,对,是用一戳,它就会有一截嵌入地面,形成这种加成的阻力,让人一蹲下来,就可以完美的掩藏在盾牌后方,不惧任何远程冲击的攻击。 当然,对付大型的器械,比如弩车凿或巨弩车发射的粗大弓箭,就抵挡不住了。 所以,这一次其它五国皆分析,盾兵在这一场战役中实属鸡肋,不宜采取,遂弃之。 可显然还有一国如失群之羊,人家不干的事,他们反其道而行,那五百名气赳赳的盾兵一现身,就举起盾牌一路猛冲,那气势跟强壮威猛的犀牛似的撞过来。 别看他们的脸了,因为瞪眼张嘴,凶悍得紧,南陈兵却觉得邺军估计是疯了,突然出现这么一支盾兵,不顾不管朝他们冲来。 没错,他们承认,盾兵的防御力的确很强,但它根本不能单兵作战,众兵作战也不行,它是需要配合攻击的短兵战士才能够给敌人造成伤害。 不然呢,他们靠推着厚盾将敌人给挤兑死? 敌人傻啊,都是当兵的,脚下溜烟,不会跑还不会躲吗? 见他们越冲越近,一开始南陈兵还不以为然,内心暗自嘲讽,但眼看他们马上就要跨越坑爹的火石路了,这些邺国盾兵却要命的停了下来,并且动作如一在前树立起一堵厚实又密集的盾牌墙。 五百人,分成二百五十人一并排,另外二百五十人则将盾牌叠加到二层,再踩上下层士兵,形成又高又长的防护线。 这时,南陈兵他们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他们停不及,人撞人,硬生生撞到了坚硬冰冷的铁盾之上,反作用力令他们被撞个踉跄,可他们脚下是火石啊,被混蛋邺军这么一挡,他们在原地不动,岂不是要被活生生烫死? 若要以人力撞破盾阵,很难,因为这些盾牌是特制的一种卡扣形,一块连着一块,如同拼图一样,一旦连成一排之后,便会结成一体形成此起彼伏,此消彼涨,力量并非锐角可突破,得用猛然的钝角来攻破。 比如冲车之类。 而邺军的人力无法形成气候,尤其现在脚下不稳,力量得不到完整体现,更不可能冲破得出去。 南陈国副将刹那间也了解到了邺军的阴险心思,立即转头询问沐金:“将军,邺国派出一队盾兵,我们的士兵很难冲破防线。” 他急得满头是汗,见他们的士兵就跟在跳火把舞似的,在地上蹦跳不止,只为消除脚下那股钻心的痛楚。 沐金面色阴沉似水道:“让斧兵上前,集中破了那盾兵的铁门阵,其余人则迂回跑到两边绕后,给盾兵造成分散压力。” 见将军当即有了对应之策,副官忙擦了擦汗水,前往下达传令:“属下明白。” 斧兵手上的斧头不似现代的那种相对轻便的短斧头,它是专门用于战场上的那种长斧,亦被唤作钺,是双手兵器,杀伤力极强,击打与砍伤还有相对重量的冲击力。 眼见战距被恒定压缩在了百米开外,属于郑曲尺安排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只见三百名投枪手出现,他们背后挎布囊,布囊中分别插有十几支的细长标枪,加起来都有几十斤。 他们从身后拔出长枪,握于手心,这种特别定制的枪乃铁制的,但由于细长身,只增添了该有的重力平衡与杀伤力,并不会对投枪手造成妨碍。 他们站定在原地,当见到南陈军从盾牌两侧跑出来时,就开始了一段助跑,按照这两天训练过的标准动作,奋力投射而出。 一批投完,后方百名垫上,继续下一批射杀,三百人,分三批,轮流着上。 顿时百来只标枪飞射而出,刚冒出头的南陈军纷纷中枪惨嚎。 这种长枪不短,且枪头有倒钩,若想拔是硬拔不出来的,除非不怕流血而亡,不怕被生生痛死。 沐金一震:“那是什么?” 南陈国副官惊疑不定:“是……是长枪?” “怎会有如此细长的长枪?只要救援得当,不刺中要害部位,它不能即刻杀人。”沐金不太理解对方设计这种长枪的目的。 细长的枪身比箭粗,但却没有枪、戟的威力,唯一叫他惊异的是,他们可以凭靠人力远程射中目标,准头相当惊人。 一开始沐金的不理解,却成了他最终战败的关键一点。 南陈军在中枪之后,尝试着将它拔出来,但是最终都放弃了,它缠着血管钩着肉,一拔就血涌不止,若真拔出来,不是血干而死,就是被活活痛死,这还叫杀伤力不强? 当然,也可以选择暂时不拔,可它的存在十分妨碍行动,长长一根,一动作,便会碰到其它人,然后避开期间,也会发生碰撞,一时之间不管中没中枪的人,行动都感到束手束脚。 一开始陆陆续续还有人冒头,但全都被标枪刺中惨叫不断,撞得东倒西歪,生怕别人碰到自己身上那一根。 渐渐的,后面的南陈军他们不敢了,聪明的人扯下身上的甲衣垫在脚下,暂缓刺痛感,有性子刚的,不脱甲衣,防护周身,生生硬扛,受着脚灼烫痛,左右换脚,原地蹦蹦跳跳,也不敢出去。 他们宁愿在邺军的盾兵后,也不冒头被人戳成人形树杈, “一群蠢货!” 在后方看着战局的沐金一阵怒骂,他给副官传令:“对方不过就是抓着空隙造成压力,百人之枪,哪能抵得过数千人齐攻,现在被人拿捏住了,还不赶紧全数冲!” 副官一下回过神了,方才他被邺军一套又一套的攻势给整懵神了,这会儿经沐将军一提醒,方看懂了对方战术的破绽之处。 “发起总攻——” 此令一下,剩余不知所措的南陈军,当即数千人不再退缩,他们与斧兵共同撞压着邺国盾兵,在终于撞破一个缺口时,不等对方有所恢复,趁胜追击,如同蚂蚁出巢般集体冲出,逼近投枪手。 果然,他们这一副不怕死的做派,令邺军一下就乱了手脚,他们惊惶间掉转头便逃跑了。 而南陈军见此,心底的愤恨早已经令他们杀红了眼,除了中枪受伤不浅的数百上千人倒地呻吟不止,其它人不等将军再下令,已经提起武器追了进去。 先前安排的什么先砸掉邺营的垒墙,拆了对方设施的障眼法,什么先破除了敌方的阴谋这些,眼下他们全都忘了,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情——等他们逮到这些可恶的邺军之后,他们绝对要让邺军痛债痛偿,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总之有仇报仇,有恨报仇! 在见南陈军追着邺军跑进营地那逐渐消失了身影,沐金眉头紧锁,心头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他又看到东倒西歪的邺国盾兵,在南陈军追着将仇恨值拉满的投射兵走后,便赶紧抄起自己的盾牌,又重新原路逃走,龟缩回去了邺营。 沐金一脸无法理解,邺军为什么净干这种猥琐又无厘头的事情,之前那两头白狼……猛地,心脏似被一种无形之手紧攥了一下,叫他呼吸一紧,难以透过气来。 “不对劲……” 副官见他脸色极为难看,忙上前道:“将军,怎么了?” “太安静了。” “什么太安静了?” 沐金看向南陈国副官,眼底全是克制不住厉色:“你不觉得现在的场景,与先前沈堂中他们进入了邺国营地后,很相似吗?” 他的兵,这么一跑,这么一追……失去了他们的身影后,便一下就彻底没了动静。 “你说,为何邺军还往邺营内跑?”沐金问。 南陈国副官一开始不明所以,但是在他看到郑曲尺又慢悠悠溜达出来,并将两头白狼拴在营地大门前时,人却呆住了。 他难以置信道:“怎么、怎么回事?那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沐金牙齿几近咬碎:“不管怎么回事,本将军都要闯进去看个究竟!” 眼见沐金打算带着剩余的几百人冲过去,副官赶紧抓住他:“将军不可,不可啊,那郑曲尺太邪门了。” 沐金现在已经怄得快吐血了,他眼中全是红血丝,戾气爬满了整张脸。 “老子不信!老子不信她有妖术,一、两千人光靠砍都得耗费不少时间,老子不信她能将人给吃了!” 第291章北渊铁器(二) 见沐金像一个受了刺激的癫狂疯子,副官眼见快拦不住他,便口不择言地喊了一声:“将军!你还想再去送人头吗?” 沐金闻言猛地一震,紧接着他转过身,操起腰间的大刀,手起刀落,便将副官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滚烫的鲜血溅飞在沐金丧心病狂的脸上,他怔了一下,稍微冷静了一下,然后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你说老子赢不了郑曲尺那个臭娘儿们?呵呵,这怎么可能呢?” 对于怒极攻心下杀了自己的副官一事,沐金表现得极为寻常,他握着刀朝前走了一步,而四周围的南陈军当即惊惧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分明是被他杀害副官的残暴行为吓破了胆,不敢与此刻显然不太正常的将军靠近。 看着那一位忠谏直言,却最终身首异处的无辜副官,他们纷纷垂下眼帘,手心淌汗,不忍再看。 这次没人敢再劝阻沐金了,可他刚走了一步,便自己停了下来。 “郑曲尺……郑、曲、尺!我沐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汹涌起伏,他最后留下了一眼怨恨的眼神,便转身扬臂:“撤!” 他剩下的兵力已经不成气候,但是他跟郑曲尺的这个仇,他此时非报不可,既然他手上没有兵力来对付郑曲尺,那他就去找有兵的人合作。 他看着前面的三個方向,一边是西泽、一边是北渊、还有一边是巨鹿,终于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他选择了朝巨鹿国的方向而去。 —— 眼见击退了南陈国的沐金,邺军们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等人离开后,大声雀跃欢呼,兴高采烈,唯独郑曲尺却没办法彻底放松下来,因为她明白,这一场六国试兵真正的考验是从这一刻开始。 在这一场樊笼当中,被送进去六头凶兽,没有一个是吃素的,他们也不会依循一开始说好的以演练为主,不真下狠手,事实上,没有哪一国会“过过招”后手下留情。 说起来,这一次,她能拿下宏胜国,靠的是对方的轻敌与傲慢,而能击退南陈国,靠的是奇袭之招与全力以赴,但后面这些手段估计都没用了。 因为接下来真正要拼的,就是彼此的实力了。 可是这偏偏是邺国目前最缺失的。 论兵力,就莫摆了,若论大型攻器,邺国不仅没多少厉害的,有也是那种颇为落后的那种,近代的工匠没有任何改进发明,一直沿用着几十年前的技术。 可想而知,这些东西用起来,就跟八十老太用拐杖,随时可能会崴。 刚才她看到了南陈国推出来的投石机,投石机先有“藉车”,后有“砲车”,皆为投机,也就是大白话的投石器。 她记得曾经有一本天工物语的书提过,目前邺国记载的投机种类,最厉害的就是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前三十二年一名姓房的工匠所造。 二百步,即三百米,按照射程来评估,在七国当中也不算垫底。 可问题是邺国的投石机,它最重只能放个十二斤,这、这就问题大了。 再看看别人家的投石机,远远看去,估摸着有三米多高,杆长七、八米,由三人共同操作,还可调整方位。 依她目测,这个投石机上面放个百八十斤的石头完全不成问题,倘若他们将它做成固定的地盘,那肯定威力还要更大。 再对比一下他们手上这种只能放少量,或减轻重量放上多数小石头的机石器,她只想仰天长叹一声——给我好歹争气一点啊。 也就是他们之前反下手为强,要不然等对方真用上那号大型的杀器,只需一发,石所及辄数十人死,旁伤十几,而他们的这类“文弱”手段,还真只能就原地躺平算了。 也该幸庆的,来的不是常胜军西泽、机巧军巨鹿与铁军北渊。 她已经见识过了雄狮军宏胜国,的确他们训练水平高,因为达到全训的的标准,可以最大效发挥手上的兵器,达到锋芒毕露,所向披靡。 但是她也慢慢开始理解先前元星洲所说的那一句话。 国之强,并不意味着军之强,军之强,并不代表着将之强,将之强,也不意味着战役必胜,运作得当,自会不攻自破。 正因为狮之傲慢,对于瞧不上的羚羊之辈,反倒露有破绽,令她有机会反败为胜。 还有南陈国的重甲军,他们的军队擅长近攻,就凭他们那一身精良的装甲,若真硬碰硬,只怕他们邺军的破铜烂铁根本就伤不着对方。 所以,她选择远攻,拉开了战距,叫他根本碰不着他们,气死他丫的,再转头将人给埋了。 这两国各有各显著的攻破之处,但目前为止,郑曲尺对于西泽、巨鹿与北渊还没有相应的最佳之策。 之前郑曲尺看到过几国军队汇集,对方那装备还有那三百器械,都足以让她震撼的地步。 当然,是与他们邺国那三百破烂相比。 说到这,郑曲尺又回到了他们邺国摆放军器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一堆过时的器械,她该怎么样将这些弃之可惜,留着又无用的东西发挥其作用呢? 不如……给它们改造一番? 这么思索着,她蹲在地上,撑着下巴,看着这些投石机等抛射器械,都有些陈旧破损了,有维修过,但岁月的摧残这一项基本上是修复不了的。 它们基本上用途也不显,只是拿来充充门面当摆设。 ……不对,当摆设别国看了,都觉得寒碜吧。 再观别人家的,比如巨鹿国的可就有正用途了,比如三弓床弩,发射犹如长枪直入,连城墙都可攻破,这等器械一旦上了战场,威力可想而知,连他们邺国配备的盾兵估计都没有了正份的作用。 羡慕完别人国家的军事器械高端后,郑曲尺又不得不转回自己这边:“就这迷你小体型跟靠瓦伊规格已经摆在这里了,能改动的话……加大重力是基本做不到了,会散架,那也只能改造它的攻速了吧。” 郑曲尺摸索着下巴,不考虑给它添负荷,那让它加速总行了吧。 比如,一发变两发,两发变四发……让它的攻速掩盖了威力不足的缺点,这世上不是有一句话叫“唯快不破”吗? 按照着这个思路出发,郑曲尺绞尽脑汁在这一堆器械中想办法。 说动手就动手,她站起身来,在这三百台器械上开始了动手研究与拆卸,它们的部件大多数都可以重复利用,就像机动战士的手办模型,几个模型一并拆散后,再打乱重新将它们组合起来,也可以拼凑出一个新的。 其它人路过,见郑副官一顿忙碌着肆意破坏,脚下一堆的木头部件,都有些不知所措,以为她现在是在发泄情绪,没有人敢上前问话,在多看了几眼情况之后,只能自己去干自己的事情。 邺军人人都在忙碌当中,至于深坑中的那些人,谁管他们是不是人挤人,人砸人,不辨日夜的待在地底下饿着渴着,毕竟都是当俘虏的人了,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待遇的。 “副官,郑副官,外边、外边有南陈国留下的投石机,你要不要去看看?”柳柴嵇这头气喘吁吁的冲了过来,满脸热切激动,就跟捡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似的。 郑曲尺转过头,一脸吃惊:“咦,他们没弄走?” “那玩意儿又重又难推,他们估计是跑得太急了,根本没心思处置,便随便扔在了咱们营地前面。”柳柴嵇道。 郑曲尺一听,拳掌一合,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 柳柴嵇当即认同:“我也觉得好啊。” “那还不赶紧去将投石机推进来?”郑曲尺催促道。 柳柴嵇却一脸无语道:“郑副官,你要咱们怎么推进来?它们那么庞大,可穿不过咱们那一道狭窄的营门,除非将墙拆了。” 郑曲尺闻言,当即反应过来,她尴尬一笑:“是哦,没事没事,那就推到营门前,我亲自去拆。” 柳柴嵇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词,他大惊失声道:“啥?拆?郑副官,你说拆什么?不会是拆南陈国的投石机吗?那可是南陈国的投石器啊,好东西啊,难得咱们这一次能够缴获到这么多完整又好的,不留着它用为什么要拆了它?” 郑曲尺懒得跟他解释,只道:“柳柴嵇,伱这还没有当上校尉呢,就开始质疑起你的长官了?” “我、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觉得它是好东西,就这样拆了得多可惜啊。”柳柴嵇闷闷道。 拆,必须拆,拆了之后再拿他们的零部件改装成她需要的东西,这么想一想,还有点小兴奋呢。 郑曲尺道:“不拆了它,咱们还真推着南陈国的东西上战场,然后还输了,岂不笑死人了?” “那不推着他们的东西上战场,输了,一样得丢人啊。”柳柴嵇嘴上还在嘀嘀咕咕。 可郑曲尺却不想跟他浪费时间了,直接板起脸道:“少废话,赶紧找人将东西推过来。” 柳柴嵇见说不通她,也只能依令行事,但在行动前,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哦,不过拆了做什么,你要实在看不过眼,一把火烧了不是更省事?” “嘿,我发现你这人是真的——” 眼见她真要动怒了,柳柴嵇赶紧认怂:“好好好,我马上去办,你千万别说话不算话,我的校尉一定得给我啊。” 他一边说一边后撤,话刚一说完,人就溜走了。 柳柴嵇找了几百个人一起来拉动南陈国这十几辆投石机,笨重的投石机有车轮,可以拖动,但人数少了,有轮子也不好使,根本推不动,尤其是过他们挖的那一条窄的沟壕,还需多一部的人力来拽动。 等南陈国的投石机摆成一列,如同等待阅军一般整齐时,郑曲尺走了上前,在一番细致打量过后,她从腰间抡起锤子…… 看她这架势十分认真,柳柴嵇道:“郑副官,你拿锤子只怕不好拆吧,要不咱们用斧头?” 他也不懂木工活,只觉得拿锐器劈开岂不比这圆头锤子更加好使? “不必,用斧头反而耽误事,你知道,要想做出一样东西远比破坏一件事情来更难吧,同理,拆掉它,可远比将它做出来更简单。” “哪里简单了,它这些木头这么大,又粗又壮,你要怎么……” 在柳柴嵇跟个勤杂的蜜蜂围着郑曲尺嗡嗡嗡的说个不停时,郑曲尺压根儿没理他,就直接动手了。 时下的器械不似现代那般多复杂的辅助配件,甚至它们铁器都用得很少,它常与硬性木材配合着使用,用的是凿眼、挖空、剔槽等工序进行组合拼接嵌合。 对于不懂木工的人而言,他们看就是看到的一个完整体,可是在郑曲尺的眼中,它却可以是一个剖析体,是由一个部件一个部件,无数个零散组合而成。 —— 另一边,北渊国这方选择了一块平坦的绿茵草地扎营,就那种前后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平地。 一般而言,这种地形一看就不是扎营的最佳地方,但为什么北渊国要这样选择呢? 自然是因为北渊国傲啊。 他根本不担心别人会来袭击,当然也的确没有哪一国敢率先对北渊国发动攻击,只要看一看对方的架势就知道,不好惹,实在不好惹。 别人的营地还得费时费力来建筑外围,可他们却完全没这种必要,因为北渊国的营垒是由三百辆铁皮战车环绕而成,营垒开口处是营门,且对方豪横得以长枪为栅柱,整个一组建起来,便是森然威严、铜墙铁壁所铸的营地。 营地内旗旌迎风飘摇,军队巡逻有序,主军帐篷内,统帅与一位副官正在听着不久前刚回的斥候来报。 “……于是,南陈国沐金败走,他带着剩余部队并没有回南陈国营地,反倒先去了别的地方,观其方向应该是朝巨鹿国那边走了。” 北渊国统帅侯飞擎,他抚了抚白眉毛,挥手道:“行了,知道了,先下去吧。” 在等斥候退身离开后,侯飞擎转头对他的高岭之花副官一脸诧异:“果然与你说的一样,这个郑曲尺与众不同啊,但我却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凭一己之力将宏胜国与南陈国都给打败了,你说说,她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啊?” 第292章北渊铁器(三) 花梨木茶盘上,一双修长玉白的手正在慢条斯理地沏着茶水,碧透清澈的汤汁滑入白瓷盏内,一时令人不清楚究竟是他这双手更优雅蛊惑,还是茶水更清香怡人。 “其实只要好好想一想,都能够猜得到,在敌强我弱时,有什么理由是需要掩人耳目、将人引入特定的地方实施计划?” 侯飞擎迅速接话:“必然是一处陷阱。” 将冒着袅袅清烟的茶盏端起,喂入薄淡浅色的唇中:“没错,或许一般人不敢想,但假设她是一个敢说敢做且胆大果断之人,那么她必然是会做出一些别人不敢设想的事来。” 比如真挖了坑来装人。 这对她而言并不难,从地形上分析,白鹭湖每年都会涨水,导致周围土质疏松,而沙性土质最为好挖掘,唯一的缺点便是容易垮塌,但这一份危险是于敌人而言,她只管挖坑,反正被埋的是一群提刀霍霍的仇敌。 再者便是如何叫人察觉不出异样而中陷阱,如何布置出如此麻烦又难点颇多的遮掩,这对别人而言,或许算一个难题,但于她那渊博见识、想法颇多的脑子而言,却不见得了。 侯飞擎盯着他瞧了半晌,咧扯开嘴角道:“即若,你可知道,你每一次提及她时,眼中都有一种柔和又欢喜的光?” 公输即若放下茶盏,不语,只从边上取过一块乳白色上等硬木,以刻刀进行局部修饰雕琢。 但侯飞擎话语一转,又道:“但同时,你的脸上却是呈现出另一种神色,那是一种类似遇到令你感到压力对手时的警惕,你在怕她,可你在害怕她什么呢?” 对于侯飞擎如此敏锐探知的眼神,公输即若依旧神色平静,他垂眸凝视着手上的雕塑,道:“等伱真正认识到她之后,你便会明白的。” “即若,她的确有些头脑,本侯也承认,但是你未免将她抬得太高了。”侯飞擎伸手欲拿茶壶,却被公输即若抬袖一阻。 他悠悠抬眸:“侯飞擎,你若以这般轻敌小瞧的态度对上她,小心这一次会害我一道输了。” 侯飞擎嗤笑一声;“说你心上人,你不舒服了?连茶都不愿分我一杯?” “茶,是给懂茶,且有品味之人欣赏的,如你这般牛嚼牡丹的人,不如饮水 更痛快。”公输即若淡淡道。 侯飞擎缄默了片刻,收了回手:“即若,并非本侯不信你,只是你对那郑曲尺的评价未免太过高了,我并不认为一个才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能有多大能耐,哪怕她是世上万中无一的那种天赋绝佳之人,但亦需要时间来促成一番磨炼。” “她不一样。”公输即若却道。 侯飞擎只觉好笑:“她哪不一样?” 她是有三头六臂,还是她一木匠还能跨越陌生领域,成为一代女战神? 公输即若想了一下,才道:“她并非有潜质的璞石,而是已经是璀璨如星的宝石了,无需再慢慢雕琢与打磨,那些不过只是为她拂尘罢了。” 侯飞擎闻言过后,抚额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救了,他是真的没救了,他公输即若的眼里,那郑曲尺该不会是仙女下凡来普渡众生的吧? “报——” 此时帐外,忽地一声拉长响亮的声音传来。 侯飞擎神色一肃:“进。” 公输即若亦放下手上的雕品,旋目望去。 只见一名早前派遣出去的斥候,他紧急上前汇报道:“统帅,在半個时辰前,宏胜国的营地被剿,属于宏胜国的苍玄令被夺,宏胜国彻底败出六国试兵。” “什么?”侯飞擎一惊。 虽然现在宏胜国的统帅沈堂中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被邺营俘虏了,但是宏胜国的大部队却一直都在营地待命,足足数千人,怎么可能短短一日不到,就被灭了? 斥候道:“此事千真万确,乃卑职亲眼所见。” 公输即若挥了下手:“不急,你且详细说来。” “卑职看到的是邺军所为,是邺军偷袭了宏胜国的营地,那个男人,就是邺国的世子元星洲,以他为首的邺军十分骁勇,我观邺军不过二千人左右,却能叫宏胜国数千兵马溃不成军。”斥候说道。 侯飞擎忙问:“那他是如何做到的?” “属下并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邺军是何时埋伏在宏胜国附近,只是等属下反应过来时,宏胜国就已经跟邺军他们打了起来。” 侯飞擎眯了眯眼:“看来这个元星洲也是一个能人啊,能将这样一支散兵杂将的军队带出来埋伏。” 公输即若道:“邺国第一战选择的是宏胜国,而宏胜国第一战也选择的是邺国,如今一国大获全胜,一国却彻底落败,但谁能预料到,胜的会是六国最为劣势的邺国。” “咱们当真是小看这邺国了,瞧着个个都是怂蛋,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以为这一次六国试兵,他们只是来过过场,可如今看来,这邺国还是有点意思。” 侯飞擎得知情况之后,稍作惊讶后,便恢复了平常。 “何止有点意思,他们没有任何优势,却兵出险招,先行出击,还与邺营内外配合,一守一攻。” “这个元星洲以前不显山不露水,从未听过,本还以为会是个草包,但现在人家倒是一出手便要命。” 等这帐中又再只剩两人单独谈话后,公输即若瞥向侯飞擎:“你的计划呢?” “我的计划?若我说,我打算先一步灭邺呢?”侯飞擎回视他。 “随你,我此番跟随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助北渊在六国试兵中拔得头筹。” 侯飞擎:“怎么,不打算让着点你心上人了?” 公输即若闻言,冷冷一眼过去:“她如今与我尚无关系,孤男寡女,你提及她时若敬,便尊称一句夫人,若不敬,便可直呼其名,唯独别句句攀扯于我与她的关系上来,徒惹人非议她。” 见他似真恼了,侯飞擎这才收敛起戏谑玩闹的口吻:“好好,本侯错了,以后不拿这件事情来说笑了,咱们谈淡正经事吧,邺国如今机关算尽,却也是破绽百出了,于我北渊无甚好担忧的了,倒是其它几国,比如西泽与巨鹿,那才是咱们目前应该重视的对手。” 公输即若知他瞧不上邺国,亦轻视郑曲尺他们,他也不与其争辩,或者意图改变他的想法,他顺着侯飞擎的意思接下话:“巨鹿与邺国向来交恶,此番首要对战肯定是挑邺国,但巨鹿国显然谨慎一些,让宏胜国与南陈国当了垫背,接下来巨鹿会直接对邺国出手,是以我们接下来的对手不出意外,该是西泽。” 这话侯飞擎也赞同。 “南陈国的沐金去了巨鹿,想必是为了跟巨鹿达成合作,好向邺营复仇血恨,目前南陈国应当还剩余约三千兵力左右,再加上巨鹿国的完整六千兵力,自是如虎添翼,你说这一次邺国,还撑得过去吗?” 第293章北渊铁器(四) “我希望,她能。” 听到公输即若这样说,侯飞擎只觉倍感酸楚,伸手想拍下他的肩膀,意为——兄弟感情之路甚为坎坷,为兄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了。 奈何……公输即若长太高了,侯飞擎压根儿“高攀”不上,只能敷衍随便“啪啪”几下他的手臂。 “老兄我懂,她只能输在你手上,输给别人,你心有不甘、不忍、不虞,对吧?” 公输即若嫌弃地避了开来,没让跟自己靠太近,见他看自己的眼神怪异怜悯,他嘴角浮起一抹冷若冰霜的笑。 “侯飞擎,如今只怕巨鹿国亦得到了属于南陈国的苍玄令了,邺国已有两枚,巨鹿国亦有两枚,唯独你事事等人一步,迟迟慢人一步,我瞧你也不像是没成算之人,总不能是因为你腿短的缘故吧?” 侯飞擎一下变脸,他努力将佝驼的背挺起,细长的手臂伸手,怒着龇牙道:“揭人不揭短,公输即若伱且看着吧,老侯我这就立马去拿下西泽国回来给你瞧瞧。” 也怪不得别人称侯飞擎为“白猿”,他一旦原型毕露时,那张牙舞爪的模样,的确就跟猿猴的动作相似。 公输即若收回了冷嘲:“想拿下西泽国,可不容易。” 侯飞擎却自信满满:“以往可能需要费些周折与计算,但这一次咱们北渊军队可是有你啊,公输大家亲手培育组立的钢铁戟刀队,有了这么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要赢,何难之有?” “骄兵必败,想必侯将军应当听过。” “我老侯可没那些臭毛病。”侯飞擎看着公输即若,白眉白须下,五官却不见老态龙钟,反倒精砾如壮年之虎狼,只争朝夕:“我手中握的刀,能砍得下什么样的人头,我自心中有数,骄兵?不,是我北渊的盛世年华,国强兵盛,我自有其骄傲的资本。” 公输即若闻言,雪琉璃般清冷的眸子浮出几分满意,然后从桌上端起茶壶,取了一个新盏,倒了一杯水清碧波、八分未满的茶。 “那即若便在此,提前庆贺侯将军旗开得胜,夺令而归。” 只斟茶,不奉茶,他转身离开了主军大帐,一袭蓝衣轻盈如羽,恬淡似湖中轻烟,撩起帐帘而出时,斜风吹拂过他的发丝,似轻烟与月相伴,更甚美景。 侯飞擎神色中闪过一丝怔然。 只要一想到如此风采绝伦的人物,却在苦苦追求一寡妇,便心生可惜,但同时他也不明白,那郑曲尺究竟得有多高的眼光啊,才会瞧不上他兄弟这个当世屈指可数的男人? 果然瞎了。 —— 被人腹诽眼瞎了的郑曲尺,此刻正在对比自家的投石机跟别人家的区别。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她记起来了,叫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但他们家的投石机跟别人家的投石机,那还真是有技术壁垒啊。 他们邺国的投石机属于那种最基础款,由砲架、砲轴、砲梢、弹兜与砲索组成,使用过程很原始,由砲手拉着砲索,然后拉动砲梢,吊起弹兜内的石块,也就是砲石,最后抛射投出。 而这一台并不宏伟的普通投石机,却需要十几个人来共同操作。 可再瞧瞧人家的投石机呢,虽然都叫投石机,名字相同,但在功能上的应运却差了好几個等级。 不仅在结构上复杂许多,更是将投石威力增倍,人力减倍。 跟他们这种利用纯人力来造成杠杆原理不同,他们用的是弹力抛射。 它的支点砲轴,经过技术改良,可以灵活转动,不再固定局限于一个方向,或者需要许多人来搬动底架调整。 而它的砲索变成了巨石雕刻的狮头,沉重异常,它便取代了人力拉动的抛射,而是利用绳索操纵杆来进行,将翘起的操纵杆按下,转动着绳索将砲梢拉低,最后一放,如同跷跷板一般,一重则一轻,进行抛物。 人家的投石器,操作简单而方便,费时费力,只需要一个力气大的人来压杆,两个力气大的人轮流放石,便能够完成一套工序。 郑曲尺已经拆了一台南陈国的投石器,也拆了一台自家的投石器,一地散放的零部件看起来乱糟糟的,当然,这是由别人来看。 “根本行不通,对吗?” 柳柴嵇见郑曲尺站在那里思考良久,都没有再进行下一步,便自觉自己已经了解到她窘迫难堪的情况了。 郑曲尺闻言,的确一脸愁容道:“是啊,时间有限,我顶多只能赶在下一波敌袭前,改造好几台连环投射机,剩下的这么多怎么办呢?” 柳柴嵇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哈?” 她在说什么,什么连、连射机,是个啥玩意儿? “你过来,你力气大,一会儿就站在这里帮我搬那些木头部件过来,懂?” 见她开始抡袖干活的严肃状态,本来声称自己很忙的柳柴嵇默默的将话咽了下去:“哦。” 她真的行吗? 不是在玩吧? 柳柴嵇不情不愿慢吞吞跟上去。 郑曲尺搬来临时打造的木工操作台,身为一个专业的土木工程师兼职木工,她自然随身会携带着各类工具,她指使着柳柴嵇扛来木头,开始在它们身上进行改造,重新定位打孔、切割与拼接开槽…… 她好像不是在玩啊。 她的动作熟稔而精准,定位与切割、打磨,手艺如有量尺一般,做到精准、精湛,木榍满天飞,而她手、眼、心、神皆专注如一。 当这些被拆卸下来的木头部件开始被郑曲尺重新改造、变化,变成了一件有着初始轮廓,却又呈现出一种崭新的形态时,柳柴嵇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虽没看懂,但不明觉厉。 他忍不住问道:“这、这个就是你要做的那个连杀射机?” “连环投射机,对,虽然南陈国的投石机比咱们邺国的厉害太多,但于我而言,还是有很大的进度空间,比如他们这一石一投的效率太慢了,假如我能做到不停歇,一连速投几发,那不就相当于一台投石机顶几台?” 就跟豌豆射手一样,一颗一颗的豌豆子弹射僵尸,遇上穿上护具的高阶僵尸,根本射不死,但如果升级成一口喷射好几颗的那种威力,在它靠近之前就破甲将其射死,就不怕被僵尸吃掉脑子了。 “若非营地内条件有限,工具跟材料都只能承接拆卸的这些,我可以一口气弄个十几头火蛇连发弹射,你看到这个装置没有,它现在还缺点东西就能做好,它就叫连环发射装置,有了它,便连续性抛发五次砲石。” 柳柴嵇跟天书似的听她讲了一堆后,最后全靠捕捉到语言的关键字眼,才终于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这、这个做好后,能一连抛射五次砲石?!” 第294章北渊铁器(五) “嗯,初步设定。哎哎,柳柴嵇,你站开一些,别踩着我写的计算公式了。”郑曲尺挥了挥手。 柳柴嵇低头一看,只见砂泥地上挨挨挤挤着一排排奇特字符,他一惊,连忙退开,但下一秒他又滞僵住了——这前、后、左、右全都是这种诡异符号,也不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 “我能站哪啊?”他挠了下脑袋。 郑曲尺扫过一眼:“走有草的地方。” “哦,好。”柳柴嵇小心的挪动着脚尖,余光不经意扫到地上勾画的一幅图,乍一眼他没看出来是什么,但定睛再一看,他视线一下瞥向郑曲尺手上正在开榫卯的木头。 它如今还有一半原来的形状,可以推测它本该是哪一部分被拆卸下来的,另一半则是被用一种黑色的线笔画出需要加工改造……她在木头上又添了一笔,便将黑笔插在发间,开始踩木开始手锯拉割。 “对不起,我、我不小心踩坏了你画的图,你是不是还得重新再画啊?” 刚才他走过来没注意,脚下早蹭糊了一块,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一些鬼画符,没什么用处。 但方才他看明白了其中一处改造前后图纸,他才恍然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鬼画符”,而是匠人们费时费力设计出来的心血。 郑曲尺头也没抬:“不用,我画的东西我都记得,只是懒得回想,直观看一眼对照更方便。” “这、这么多,你都记下了?”柳柴嵇惊了。 “啪哒”一截木头被锯断掉在地上,郑曲尺侧偏过头看了看它的断口平整,顺便回他:“我是干这行的,这又是自己设计出来的,能记住有什么奇怪?” 不,很奇怪,柳柴嵇又不是三岁小孩,她说得轻描淡写、稀疏平常,他就能当真了,他一个堂堂国公府少爷,身边从来不缺乏交际那些天纵之姿,可没哪一个人能像她这么……这么闷声干大事的。 “这、这图是要改装的图稿吧,那、那这些古怪的符号,这一大串又一大串,看起来十分深奥的……是什么?” 他就像一个井底之蛙刚爬上井沿,走路、问话都充满了好奇与忐忑,他总觉得身上莫名有些发热了,手心不自觉发汗,就好像有一個他从未想象过的新世界即将在他眼前被打开…… 郑曲尺,将军夫人,她好像真的有些东西啊。 不对,不应该说得这么轻飘飘,她如今给他的感觉,是一种厚重而渊深、充满了深度内涵,这跟摆在他眼前有两条路似的,一条是未知的选择,一条却变成了她。 她不再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借势跳板,而是一个“远方”,一个看清楚了彼此间的距离,需要努力朝前奔跑才能够去触及的地方。 郑曲尺并不知道柳柴嵇脑子里已经构建出了一副独属于他自己理解的颠覆世界,他这边正汹涌澎湃,准备拜见高人时,她这边却风平浪静,持重稳定。 “你不学工程机械,也不懂土力学,这些东西你都不必懂,总之,等我将它重新改装好了,我们就来一块试一发先。” 一听她将自己算一个人头,打算一起来试新机械,柳柴嵇一下就抛开了疑惑好奇,两眼冒光道:“还需要等多久?这个伱说的什么装置,是要放在哪里啊?” 他虽然不懂机械,但他喜欢当兵、当将军打仗,自然也会喜欢各种杀伤性器械,就跟现代男孩子从小就喜欢枪炮一样,这源于男人的血液里流淌着祖辈生存方式携带的狩猎基因。 还是那句话,郑曲尺看柳柴嵇就跟看待一个熊孩子似的,对待这种喋喋不休的孩子,不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就会上跳下蹿搅得她不得安生。 “你自己在地上找答案,那边。” 柳柴嵇根据她抬下巴动作的指引,看到地上画着一台南陈国的投石器……乖乖,她画的可真像,这么粗糙的环境下,能叫他这种文艺不通的人,一眼就认出它是南陈国的投石器,也着实不容易了。 这从侧面也反映,她画得十分写实形象。 “看旁边。” “哦哦,好。” 柳柴嵇赶紧应声,然后朝旁边看去,他拧眉认真,抿唇严肃,良久,他神色愈发沉重:“……” 郑曲尺无语翻了一个白眼:“看不懂就问啊。” 柳柴嵇闻言,一下就破功了,他瘪下嘴,可可怜怜道:“我怕你骂我蠢……” 郑曲尺有时候的确会对他有些嫌弃,但不是嫌弃他蠢,而是嫌弃他烦人。 一有空就偷懒跑到她这边来问东问西,连斥候的工作都抢着来干,后来她想着,他既然这么闲,干脆留下来帮她物尽其用好了。 “你现在看到的那个也是投石机,不过它是南陈国投石机被分散了,它只剩下一个台车,上面的木架跟炮轴、木杆与皮袋都被我给拆卸了。” 看是没看懂,但听却听懂了,柳柴嵇举一反三道:“所以,你现在改装的这些东西就是装在南陈国投石机的台车上的?” “没错,咱们的投石机只有个台架,只能搬抬,根本没办法推动,且原始……算了算了,不跟你讲这些,总之,原来的木架与炮轴我只是小幅度的进行改造,主要在木杆与皮袋上进行加工与换置,我将木杆内进行挖凿内置石弹,原先若靠人力操作,装弹缓慢,一炮一个,可现在如果装了我这个自动装弹器后,一发接一发,可以连贯一次性五发。” 郑曲尺一口气说完后,柳柴嵇慢慢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像做梦一样道:“前面没咋听懂,但后面听起来,的确挺厉害的。” “果然隔行如隔山啊,听不懂也不要紧,但做好了,你想不想上手试一试?”郑曲尺挑眉问他。 这题他懂,柳柴嵇想都没想,激动伸手道:“要,要试。” “那从现在开始你就闭上嘴,抓紧时间来帮我干活。” 见她一个人忙得几乎分身乏术,柳柴嵇迟疑道:“要不要我再去找些人来……” “不用了,人多手杂,而且全都是外行,而我只有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也教导不过来这么多人。”郑曲尺果断拒绝了。 听到她这么说,柳柴嵇反倒松了一口气,暗自窃喜,这种心情类似于——她为什么别人都不选,非要留下他,还不是因为他不可取代,他在郑副官眼里绝对是最特对的、最能干的。 “好好,不找别人,你尽管指使我,我力气大,手脚灵活,从小到大,书我是读得最差的,可论起力气活,在盛京就没有哪一家男儿有我厉害!”柳柴嵇喜滋滋道。 郑曲尺听完之后,只觉得这孩子连夸自己,都透着一种尾巴快要翘上天的得瑟劲儿。 —— 郑曲尺这头正在埋头苦干,而元星洲那头也刚拿到首胜。 宏胜国的营地乏善可陈,一眼到底,他们并没有浪费什么时间来筑建防哨与壁垒,只简单以木栅拦了一圈,林地附近脚印密集交叠,这说明他们的防线主要以人员巡逻、清障、查防为主。 正因为他们的营地防线过于依赖于人,一旦哨兵与巡查兵被引开,或者被消灭掉了,营地内的士兵便如同少了眼、缺了耳,既看不见,也听不到,最易遭到偷袭。 元星洲在宏胜国地界附近埋伏了一日一夜,彻底摸清了对方岗哨的换班时辰、位置与接头暗号后,便施展了诱饵,逐个击破,最后换上敌方军甲头盔伪装成巡逻兵,直捣黄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暴动宏胜国营地。 宏胜国只有副官镇守,沈堂中早已离开,是以当敌袭来得如此迅猛凶悍,他一时也手忙脚乱起来。 不过宏胜军并非一群乌黑之众,在反应过来之后,也是能够在极短的时间来集结成一支训练有素的悍狮队伍进行反击。 当宏胜国的副官知道,偷袭者乃邺军时,从一开始的惊疑、错愕到后来的荒谬可笑。 邺国? 太荒唐了吧?邺国的军队不瑟瑟发抖的缩在邺营内就算了,竟还有胆子敢跑来他们宏胜国的地盘撒野? 这一刻,在宏胜国军队的心理活动中,除了觉得邺军是在自取灭亡之外,还有就是在自取其辱。 然而,他们估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邺军与元星洲的邺军,并不是一样的。 他们两者之间听起来好像只差一个前缀,可实际上真正对战起来,宏胜军才体会到,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邺军何时有这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一交上手,宏胜军的自信尽数被摧毁,傲慢也被一寸寸碾碎,他们节节败退,直至彻底输了,也始终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什么会输给邺军。 战后,元星洲命令原地休整,底下人则开始转送伤员,处置俘虏,清点人数汇报损失等,更重要的是进行物资统计,精算这一次缴获敌军各项物资多少,以充营库,壮大队伍。 元星洲来到宏胜国的主军大帐,他摘下一张染血的面具随手丢在地上,手上一双白蚕丝手套也沾染上血迹,他一并脱下,坐在帐中统帅椅上,翻看着沈堂中案几上还未收拾的几份文书。 “统帅,从宏胜国的副官身上搜到了苍玄令。” 中尉王飞尘,卫尉赵德宇还有庞闽,一道进入了主军大帐,并面露激奋之色将一块令牌奉上。 元星洲神闲气定将手中文书阅完后搁至一旁,随手接过这一枚属于宏胜国的苍玄令,同时问道:“夫人那边传讯来了没有?” “统帅放心,郑副官将邺营守得很好,沈堂中跟沐金全都败在了夫人手上。”王飞尘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来。 可元星洲却神情不虞:“他们只怕吓到她了。” 啥? 王飞尘与庞闽他们听着一头懵,他们怎么觉着世子殿下这话说反了,不应该是沈堂中跟沐金他们被夫人吓个屁股尿流吗? 元星洲却没跟他们多作解释。 他了解她,郑曲尺虽看起来胆子很大,遇上棘手危险的事情也从来不会胆怯退缩,然而勇敢面对这些,并不代表着她内心不会感到害怕。 她只是向来比任何人都会逞强罢了,比如当初她选择让所有人都安全撤离,而独自一人引开蛮夷,敲响警钟,为其它工匠争取救援的时间。 而她却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要问她这么做值不值得,或许她自己都答不出来,但若问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做这种选择,她估计只会答本性难移。 她的责任心太重了,只要是被她归纳于羽翼之下的护着的,她哪怕明知不可为,她还是会挺身而出。 从她身上完全可以看到一种叫“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的行为标准。 虽然三人不敢苟同统帅的话,只顺应心底想法,王飞尘忍不住赞叹道:“郑副官可算得上是帼国英雄,她这一次连败两国,其计精与策通着实令人钦佩,她甚至没有用尽那几千的士兵,便能够做到大获全胜。” 赵德宇却感到有些遗憾:“只可惜最终叫沐金逃走了。” 对于郑曲尺的能耐,元星洲知之甚深,他并不意外,经他一番提点,郑曲尺自会寻到相应破解之法。 元星洲动作一顿,抬眸问:“沐金逃了?” “是的,方才探子来报,沐金率领的南陈军败走西谷,按方位估算,应当是去了巨鹿国营地方向。”庞闽皱眉道。 元星洲神色一下起了波澜,他凝思片刻,即刻站起:“速去传令,结束一切修整,返程回邺营。” 王飞尘、赵德宇还有庞闽一脸惊讶:“统帅!为何要如此紧急回营地?” 元星洲双眸深幽道:“巨鹿国原本或许会等到西泽国与北渊国闹出动静来,再选择适时出手,可如今有沐金在其中推波助澜,却不一定了。” 王飞尘思索了一下,道:“统帅的意思是……巨鹿国得到了沐金的残余部队加盟,便会气焰嚣涨,连北渊与西泽皆不放在眼底,亦不顾有可能会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险,执意此时便对邺营动手?” 赵德宇却不赞成:“可是,如果我们现在返程,那咱们之前所做的全部计划岂不是……” 第295章巨鹿战邺(一) 元星洲毅然决绝道:“她比之所有计划都重要。” “将军,你不该是感情用事之人啊。”庞闽沉声劝道。 元星洲闻言,脸上却忽地露出了一抹极为诡异、邪性的笑容,他对上庞闽凛然中正的眼睛:“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有感情,我现在像一个人了吗?” 庞闽瞳孔一滞,就像被吐信的毒蛇盯上的青蛙,那种来自高极狩猎者的死亡注视,令他打心底里感到发怵。 至于元生洲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听不见了。 然而旁边的王飞尘与赵德宇见庞闽傻呆住了,一声不吭,便代之出声:“统帅,哪怕巨鹿国真的对邺营出手,营内有近四千士兵驻守,自有抵挡一时之力,咱们只要……” “短短一日时间,她已经将能够做的全部都做了,一连败退两国,已是她目前的极限,若我不为她争取一些时间,光是巨鹿国那三百台三弓弩床便能叫这四千兵力化为湮灭。” 谈起这四千兵力,王飞尘与赵德宇皆心知肚明,算不上什么正规军,更攀比不上其它国的精英军队,将他们当成个战力都有些勉强,只能凑个人头数。 是以当初决定留给郑副官当劳力,也能算是一件物尽其用之事,若真叫他们真刀真枪上战场跟敌人拼杀,这四千兵力说不准还不抵人沈堂中那一、两千人呢。 “那统帅打算如何做?”庞闽不再是一味劝阻,而是与他分析这么做的后果:“假若统帅此刻回邺营,亦不过是与郑副官一道共赴黄泉,凭咱们目前的人手,除了兵行险招或许还有绝地翻身的可能性,若真硬碰硬只会头破血流。” 元星洲忽然道:“你以为本殿将整個营邺后方托付给她,是因为她乃我心中之人?” 三人闻言一震,他、他怎么就一下承认了,他干嘛真接就跟他们摊牌了! “当然,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她,邺国亦需要她,她既可独当一面守护后方,亦可堪当大任成就一番功业。” 而他,会为她实现理想,亦会为她创造一个她所追求的大邺国,让她施展抱负,令她自由翱翔。 他们三人听到世子殿下给予她这般高的评价认可,都觉得不可思议,或许在他们心目中,一个女子顶破天也只能称赞一句“帼国英雄”,再有本事,也远不及男子可以建功立业、拜将封侯。 当世男子,皆默认为女子不如男,哪怕是一些奇女子。 眼见劝说不动,他们都极为无奈道:“殿下,你执意要如此?” 元星洲道:“没错,我意不更改,执意如此。” 当元星洲打算率兵返回邺营时,却在途中碰上了西泽国的队伍,也不算正好碰上,因为西泽国本就打算首取宏胜国,西泽国提前探知到宏胜国统帅沈堂中早早率兵离营,便觉此等时机错失可惜,何不在其无防备之际,趁势拿下。 等优先获取了绝对胜算,再着手应对其它强国。 至于邺国这种随时可以解决的小角色,却完全不在他担忧当中。 西泽国此次出兵三千兵力,本与元星洲的兵力差距一千左右,然而元星洲的队伍刚大战一场,损兵折将,体力消耗过大,还没有得到修整恢复,是以若真在这种情况下应对西泽国的常胜军,必定会疲于应付。 可世事总是难料,另一个方向,侯飞擎所率领的北渊部队也追踪西泽军来到了林间,只见三军呈现三角形对立,彼此统帅遥遥相望,一时之间竟是无一人先动。 —— 郑曲尺眼见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一旦入夜之后,哪怕燃起篝火照明,也不如日头清晰明亮,这对于需要准确分厘尺寸的她而言,无疑增加了难度。 “天都快黑了,这……这咱们能忙得完吗?”柳柴嵇擦了一把汗后问道。 郑曲尺手上用力一掰,折断了木头扔在地上,摇了摇头道:“不行,夜里赶工的话,容易出现视觉偏差,也就是说,容易看花了眼,我精力不济,也会延误工程,我们等天黑了,就先停下来吧。” “哦,那今晚咱们怎么安排?会不会有敌袭?”柳柴嵇一想到天黑心里便有些发慌。 郑曲尺何尝不是,她拍了下身上粘上的木头榍,继续拆模:“不清楚,不过我已经有了一个可以平安渡过今夜的对策了。” “今夜,那明天的呢?”柳柴嵇赶紧问。郑曲尺手上忙个不停,嘴上也没停下吐槽:“想什么好事呢,倘若今夜有敌人来袭,你猜会是哪一国?” 柳柴嵇哪能猜得到,不过他想:“不是巨鹿国就是北渊国,不是北渊国就是西泽国。” 郑曲尺直接问:“这三国请问好打发吗?” 柳柴嵇想都没想便回道:“当然不好打发,尤其是北渊与巨鹿,他一个武器精良,冠绝七国,一个用器精妙,享誉九洲,也就宇文上将军有能耐,曾一度与他们交战还能落于不败之地。” “那就是了,无论是哪一国先遣斥候来探,咱们能将他们暂时打发走,或者吓唬住,是不是就已经是很能耐了?” 柳柴嵇听完,一下就明白自己对于目前处境的乐观程度,简直就跟白痴没两样,眼下六国试兵,他真以为宏胜国与南陈国在他们手上吃了败仗,便膨胀以为自己有能耐,可以跟其它几国平起平坐了? “郑副官说得没错,能多熬过一天,也就算是咱们邺国的能耐了。”他此时深以为然:“不过,郑副官,你想到什么样的对策了?” 至于能不能获得六国试兵的最终胜利,柳柴嵇不用想,也知道这不可能的事,不被第一个淘汰出去,已经算是他们最大的安慰了。 “今晚,咱们就先来一出草船借箭吧。” 入夜以后,白鹭湖四周围就像被一块宽大无比的幕布给悄悄地拉开了,丘陵沟壑、远处近处,皆被浓浓的夜色抹平。 尤其是墙角根处附近,黑黑巍巍,影影幢幢,仿佛不少人头攒拥,来来回回。 “这邺营晚上竟不照明,究竟在搞什么鬼?你瞧没瞧见,我好像觉得邺营外边好像有什么似的。”暗处的斥候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更好,咱们走近一些再探,便不必被火光拂披,叫人察觉了踪迹。” “那好。” 等他们再走近时,依旧瞧不太清楚,于是再靠近一些,这时天上的月亮终于从朦胧云雾后悄悄露了出来…… 清辉静静洒下,他们终于看清了在邺营墙根处,竟里三层外三层守着数千名身着盔甲的士兵,乍一眼看过去,骇人不已。 嘶—— 斥候大惊失色。 第296章巨鹿战邺(二) 猛打一眼看去,如此庞大的队伍围绕在邺营壁垒四周,昏暗光线下,身挺如木,坚毅冷然,一动不动的驻守在那里仿若钢铁一般坚不可摧。 他们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被其发现鬼祟身影,掉头就赶紧撤离,等走到相对安全的范围之后,却又忍不住疑惑回头…… 只见在黑夜滋生的恐怖气氛之中,那些诡秘深重的阴影,就像死气沉沉的幽水那般会择人而噬。 他们瞳孔一阵放大,这一次不再迟疑,飞奔而去,就好像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而在邺营的壁缝之中,一双双睁大的眼睛正盯注着落荒而逃的探子们,最后欣然离开。 —— “报——” “说。” “邺、邺营外面有好多好多的人守着,一个个穿甲戴盔,并肩而立,将整个邺营的壁垒都守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很多人?有多少?” “不、不太清楚,但应该有几千人吧。” “几千人都穿甲戴盔?”巨鹿国的统帅佘寇闻言后面露狐疑。 数名斥候皆回答一致:“看其身形,的确是穿甲戴盔,全副武装。” 佘寇看向其副官木森张,与其说道:“森张,你觉不觉得邺营此番举动,有些不对劲?” 木森张眼睛转动,一番思量后道:“难道邺营已经知道有人会发动夜袭,是以彻夜防守,严阵以待?” “说不准,但即使提防有人夜袭,也不该如此大动干戈,全军派出数千人傻噔噔的站在外面防——”忽地,佘寇瞪大了眼睛,一脸古怪惊疑问向斥候:“你说,邺营外竟驻守了数千人?” 木森张顿时无语的看着佘寇:“统帅,你现在才反应过来?” “假如邺营留了这么多人……我倒是万万没想到,每国仅允六千兵力,那元星洲出兵宏胜国,却仅仅只带了一、二千人、或者两三千人?” 佘寇早前便得到了宏胜国被邺国元星洲抄了营地,夺了“苍玄令”的消息,这事瞒不住,在他得知的同时,相信其它几国也相继收到了风。 虽然这事挺令人意外,但远远不及邺营郑曲尺一连退败两国的事情更轰动、更惊人。 当时,所有人的关注点,只在元星洲趁着宏胜国统帅出征灭邺营的空档,才能够侥幸得胜,一旦正式交战,凭他一個小白脸、软脚虾岂能是沈堂中的对手。 但方才冷不丁的听见元星洲是仅凭一、二千人,便拿下了宏胜国营地内的数千人,还大获全胜,这便不同寻常了。 哪怕没有统帅,这宏胜国的士兵也不是吃素的,再加上好歹还有两名副官在,也不至于就兵败如山倒,被区区一、两千人给歼灭了吧? “看来邺国这次当真是来了一双卧龙凤雏。”木森张只能这样说道。 佘寇摆了摆手,哼声道:“论其余几国,哪一国来的是简单人物,沈堂中与沐金两人吃了这次大亏,全因目中无人,傲然无物,若凭实力,这两人也算是一代名将,只不过……他们与吾巨鹿相比,只怕是远远比不上的。” 木森张摇了摇,亦赞同道:“弱国出悍将,但终究太迟了,力挽狂澜非一朝一夕便能够改变,哪怕这元星洲有战神之资,这郑曲尺有谋臣之能,也注定输在这一场强弱殊战之中。” “没错……” 佘寇与木森张正商议着,只听主军大帐外,守卫传报道:“统帅,南陈国沐将军前来会见。” “传。” 在沐金入帐时,斥候一干人等已然退下。 他大刀阔斧迈入帐内,不见寒暄,直接便愤慨道:“方才斥候来报,说邺营外布满军队,且营内熄火灭灯,一片漆黑,私以为此举定然有鬼!” 佘寇见沐金如此激动,知晓他这是输得冤,心中怨气冲天,一遇上邺营之事便跟一串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他叫人奉上茶来,喊上人分案而坐,便询问:“此话怎讲?” “这郑曲尺行事,不会无的放矢,事出有异必有妖,她定然是又在酝酿什么诡计。”沐金一掌拍在案上,笃定道。 正所谓上一当长一智,佘寇倒也信他的判断,他摸了摸胡茬割手的下巴,只问:“你认为,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沐金嗤笑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唬人。” “说来听听。” “她郑曲尺并非一个擅用兵术对战之人,她只会搞些阴人、背后耍诈的诡计,阴险至极,既是如此,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与我等正面交战,如今将所有兵马摆在明面上,做出一副震摄之势,便是为了吓唬别人不敢轻易对邺营动手罢了。” “那依你所见,我们该如何?”佘寇又问。 沐金阴戾的眸子眯起,道:“自然是主动出击,与其正面交战!” 佘寇倒没有满口应下这话,在经过沐金与沈堂中贸然对邺营出手的教训下场后,他多少收起了一些傲慢轻视之心,尤其是在得知邺营之内,还有数千邺军在的情况下。 灭邺或许不是一件多难的事,但他对邺国出手的前提条件是……付出最少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报酬。 毕竟他的对手还有西泽国与北渊国在。 “对了沐金,你拿来的邺枪,本帅已将其拿给精通此行的高人看了。”佘寇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便让副官木森张取来一根细长的短枪,很生硬却又不容拒绝的转移了话题。 沐金一转头,赫然是他撤离前,神使鬼差从邺营外地面拾取的那一根。 沐金向来对邺国那些落后又原始的兵器瞧不上眼,但这一次却是例外,主要是他从未见过这等奇特的投器,似枪似箭又似刺,几不像,又偏都沾染些其特性的凌厉。 “如何?可有说法?”沐金追问。 佘寇笑了笑道:“结合伱当初形容的此物威力,可以人力单臂投掷最远百米,近可威力破甲,远射入肉不可拔除,一旦拔除则会血流不止,的确乃一件惊人的兵器。” “邺国从未出现过这类古怪兵器,自从这郑曲尺出现后,邺国奇事频频,本将军怀疑,此器乃是郑曲尺所造!”沐金攥紧拳头道。 可佘寇却不太相信:“这上面只有邺国军器监的标识,并无她个人的姓氏,倘若真是她所设计,岂会这般轻易拱手让人?” 这年代的匠人对于著作权视为生命,只要搞出点什么发明,或者前无古人的创造新品,那都是藏着掖着,最后等着靠它一举成名,流芳百世,没有人会选择岌岌无名,将自己的创作拱手让人的道理。 沐金也不纠结于此,他问:“说说它究竟为何能够有如此大的威力?我观其细长轻巧,但以人力投射,本将军唤人试过,全然达不到那般远程,而它的穿射程度,却确有惊奇之感。” “这事沐将军与其问佘将军,不如来问本司马吧。” 人未至,声先到,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撩帘而入,他并无通传,便径自而入,其态度与言语也全然是不将佘寇等人放在眼底的轻慢恣意。 而佘寇见到他时,不觉被冒犯,反倒下意识站了起来:“陌野,你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派人前去打听邺营情况,人却被吓破了胆回来,爷听了好奇,便过来听听这是则什么样的笑话。”陌野如兽类般冽沉的眸子对在场之人扫视而过,嘴角勾起的笑意狂狷慵懒。 佘寇神色一僵。 沐金看到陌野,却并不陌生,虽然两人之间从没有正式打过交道,他站起身来,抱拳道:“原来佘统帅所讲的行家高人,便是陌司马啊,久仰大名。” 按道理来说,陌野的官职在这个大帐内是最小的,可偏偏在场的人都有这样或哪样的顾忌,对他都不敢招惹,相当客气以待。 “沐将军不是好奇,这根细长的枪,究竟为何拥有如此威力吗?爷可以给你讲明。” 陌野走前,从副官手中取过郑曲尺所设计的改制标枪:“枪头处,她设计了鱼鳞状……”他用手指在上面顺滑而下,指尖完好:“它的用处便是顺着便能增加滑顺,更易深入,若是逆着……”他面无表情,将手指没有迟疑朝后一倒滑,当即鲜血便从指腹内渗出一行。 众人眼神一变。 那“鱼鳞”状的伏态,竟因他倒逆而竖起,继而将陌野的皮肤生生划破。 “便受其害,血流不止,这便是它一旦入体,便不能取出的缘由。” “司马——”副官木森张赶紧上前,取出药粉打算替他止血,却见陌野伸臂不容他靠近。 他盯着手上的这根枪,勾起一边嘴角,桀桀佞笑着:“它就是郑曲尺做的,邺国除了她,还有谁啊,你们信不信,它就是她制造出来的?这般凶悍之器,却还给你留有余地,只要撤离,回去挖肉止血,尚有一线活命的机会,若是执意进攻,便属自取灭亡。” 他们虽然惊疑此枪设计的精妙,但更觉得眼前的陌司马好似精神状态不太正常。 沐金被勾起了好奇,小心询问道:“寻常的短箭,轻便亦锋利,且不可轻易破甲,此器是如何做到的?” “枪头的鳞甲设计本就增加了冲破力,而此枪整体细长,是为减轻重力,再以薄铁嵌木身,设计以三尺四尺,握环有盈,若以七尺之身臂力强推,堪比箭射,自当威力惊人,但距离却是越远力量越弱,此消彼涨,此涨彼消,是以设定百米是它最佳射程。” “若以盾牌相挡……” “自然可行,然而她早便料定各国不会出盾兵,这才如此肆无忌惮,来了一出阳谋。” “司马果然厉害,只拿到此邺枪观摩稍些,便能够细致讲出它的优劣处来,这么说来,应对这等投器,只需拉开战距即可。” “但你不可能永远不发起进攻。” 沐金轻叹一声,无奈道:“目前,看来我南陈国暂时拿她邺军奈何不得,但你们巨鹿国却可以轻而非易举破了此局。” 说到这,沐金看向陌野,沉声道:“陌司马所创造的三弓弩床,完全可以碾压邺军那数百枪军,论威力、论距离,他们人力岂能与器械相提并论?” 这时,佘寇终于出声了,他先是哈哈得意大笑,然后道:“它邺国不过是已经刚起火候罢了,岂能与我巨鹿的如日中天相比,区区一柄新枪,确有几分新颖独特,可是它在三弓床弩面前,却完全不够看了。” 木森张也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无论他们施展何等阳谋、阴谋,皆只会是贻笑大方。” “没错,巨鹿国擅器械机巧,手上所能之器,七国无人能比,既是如此,我们更不能叫那郑曲尺的一些小把戏所骗,今夜进攻,是为最佳时机。” 见他如此急切,佘寇道:“取邺根本不必讲究天时地利,随时可行。” 什么最佳时机?根本不需要。 “佘统帅,今日我来投奔于你,这事想必西泽、北渊皆知。” 由于战事被局限在一处小小的猎场内,彼此之间的探子你来我往,一点秘密都藏不住,毕竟没有谁能有郑曲尺那么大本事跟精力,专门去修一个壁垒来遮挡营地,创造出一片不容人窥探的秘密基地。 “你是说,你担心明日他们也会跑过来插一脚?” “我并不肯定他们的想法,但总归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动,任由巨鹿国一家壮大。” 沐金的话让佘寇上了心,他看向陌野:“陌野,你以为呢?” “既你是统帅,自当你行决定,问爷何干?” 陌野自从中了郑曲尺一箭,伤了心脉后,便不能轻易再动武了,是以他目前在军营中只担了一个内务副官之职。 “那好,今晚咱们就动手!” —— 轰隆—— 一道紫白雷电划过黑夜,紧接着,一道惊雷随之炸响,黑巍巍的邺营内,郑曲尺撩开帷帘,抬头看向上空。 “郑副官,是不是要下雨了?”柳柴嵇惊惊颤颤道。 刚问完,又是一道闪电切碎了天空,大片白光映亮了周围一众人的脸。 郑曲尺烦躁挠头:“看来,今夜老天爷是注定不想让我好好休息了。” 第297章巨鹿战邺(三) 如今突如其来的雷鸣电闪,仿佛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风雨欲来的凝重气氛,也仿佛是一种危险感应。 郑曲尺长长的、用力的呼吸一口后,转身便一头冲进了主军大帐内。 其余人面面相觑,彼此的眼中都疑存着一种极度不安与紧张。 方才郑副官的话已经挑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虽然成功吓跑了前来探路的斥候,但却可能并没有彻底吓退敌军,今晚说不定对方还是会来…… “怎么办?” “我、我哪知道……” 他们问人、自问,但从对方那得来的反馈全都是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慌,仿佛不久之后,天都要塌下来了。 这时,郑曲尺又突然从帐内钻了出来,她手上拿着一块长型令牌,并将其高高举起,而另一只手上则举着火把,对着令牌照亮。 她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了一众士兵的注意,纷纷看了过去。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也不打谜语了,这就是六国试兵中至关紧要的苍玄令,倘若这块令牌今晚被别国夺走了,那则表示,哪怕等到世子殿下归来救援,邺国也已然是必输无疑。” 他们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郑曲尺手中那一块令牌,同时倒吸一口气,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这、这要命的苍玄令,怎么会在邺营郑副官的手中?! 他们都以为这样重要的东西,肯定保管在武功高强的世子殿下手上,毕竟他们邺营又不像其它国家一样,拥有那么强悍的实力能够镇守得住,说不准下一场一个“大波浪”袭来,他们抵挡不住,就彻底覆灭了。 邺军此时心凉了:“完、完蛋了。” “若是被别人知道苍玄令就在邺营……” 光是靠想象,就能叫人窒息不已。 郑曲尺知道这件事情对他们的冲击有多大,她沉声道:“众将士听着,我展示出苍玄令不为别的,就是想告诉你们,我们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除了破釜沉舟之外,别无它法,倘若我们输了,便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了,邺国自此将彻底沦为六国笑柄。” 众人闻言顿时一哑,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事。 要说邺国将来会如何如何,谁还没私下设想讨论过,但像他们这种小人物,在邺国尚且还排不上号,说不上话,在七国又算得了什么,又左右得了什么呢? 是以,输与不输,笑不笑话什么的,只是会更加叫他们心灰意冷罢了。 郑曲尺放下火把,她又道:“可你们甘心就这样输了吗?曾经在你们眼中不可战胜的宏胜国、南陈国,不也败在了我们的手上,这说明只要咱们敢想,说不定连北渊国都能一并干下来!” 一众邺军一开始还认真听取,可后来听着郑副官越说越离谱时,人就呆了:“……” 一并干下北渊国?郑副官她还真敢想啊。 都是小人物来的,郑曲尺相当明白目前邺军一众的心态。 “你们别存侥幸心理了,都跟我出去看一看吧,你们会看到假如伱们不努力……会沦落到一种什么样的下场。” 郑曲尺也懒得“鸡娃”了,她知道小人物不像上层权贵们既要这样还要那样,得到的越多,思想便复杂,人性便越贪婪,他们这些普通人飘荡在乱世一如浮萍,苦苦追求的不过一个字——活。 活着,活下来,活好。 别的他们都可以妥协、忍耐,但一旦谁敢将他们心中唯一卑微的奢求都意图剥夺掉了,那他们就会让对方好好领略一下何谓“老实人的愤怒”。 领着一队邺军来到邺营壁垒的眼洞处,她叫他们朝外看着、等着—— —— 巨鹿国这一次对邺营可谓是势在必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拿下,他们强势推出了他们引以为傲的三百张三弓床弩,打算一次性捣毁邺营外暗夜驻守的一众守卫。 让邺营全面崩盘,沦为散沙残营。 夜黑风高,天上还时不时扯闪链子,星月皆被乌云掩避,巨鹿国为求速成目的,并没有燃举火光,打草惊蛇,而是在估算好了的位置,布排好射击的队型,一声声振臂高呼,连贯而下,起伏高昂。 “射!” 若在白日,发射这般宏伟巨大的箭矢,且数量惊人齐飞,定然是蔚为壮观,这些箭支犹如郑曲尺所设计的标枪般粗大,那般远的距离加上高速发射,每一支都能够直接钉入到壁垒里面一半,或过半。 咚咚咚…… 狂跳难止的心脏,在他们被满墙穿透的箭矢惊吓时,连连后退时响亮于耳畔。 冷汗顺势从鬓角处滑落下来。 方才若非郑副官厉喝斥退得及时,而他们动作也算闪避得快,指不定这下就跟壁垒一并给刺穿了,串成血葫芦挂那里…… 仅仅是这么一想,他们就打了一个寒颤。 他们定睛一看,只见其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 “这、这就是巨鹿国传说中……引以为傲的三弓床弩?!”柳柴嵇还算有些见识,其它人全都被巨鹿国这威力惊人的远程射器给吓傻了,唯独他还能说出些门道来。 郑曲尺本还沉浸在研究当中,一听到这话,赶紧转过头,严峻问道:“给我形容一下,你说的这個三弓床弩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柳柴嵇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他父亲柳国公经历过一场与巨鹿国的战争时,回家以一种惊惧的表情讲过三弓床弩的事。 他说,这是一种威力极为恐怖的弩,将三张弓安装在床架上,以绞动其后部的轮轴张弓装箭,待机发射,其弹射力远远超过单人使用的擘张、蹶张或腰引弩。 郑曲尺静静听完后,没有说什么,而是快速跑到壁垒前,用力抽出一根弩箭,然后又赶回来。 “走!” “走?!” “他们若再射一轮,这不堪造的壁垒必倒塌,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当箭靶?” 说完,她就带着他们避开这片轰射区了。 远处巨鹿国的人射出一波弓箭,九百支箭,已是将邺营外那一片扎成个漏洞,但远远看去,好似犹存不少身影矗立不动,疑似吓傻了一般,连逃都不行。 第298章巨鹿战邺(四) 此时多疑的余寇站在黑暗处,定凝片刻,便叫旗手燃火照明,战事已经鼓擂响起,便不必再潜夜鬼祟。 一排排火把如长龙连贯成线,黄澄澄的豆大火光在这一片大地上,渺渺微小,更因风势太大,猎猎朝西,难以将潮湖白鹭那边的邺营披映清晰。 但如此已经够了,余寇仔细一观察,只见邺营壁垒处,镜亮的甲衣反射出片片光泽——这的确是一队穿甲戴盔的士兵,而非什么稻草假物,其余再多,由于距离跟光线的缘故,就瞧不太仔细了。 “准备——” 巨鹿国再次准备发射第二波的弩箭,讲究的就是一个趁其病要其命、趁胜追击的目的,同时将邺营外那一堵堵叫人瞧了便觉碍眼的壁垒,尽数轰碎。 “射——” 破风声,如同薄帛被撕裂的声音被放大无数倍,那一阵穿刺而来的强大啸冷声,重重沉落下之时,扬起的气波冲力,一切都将被夷为平地,轰厦倾倒。 二轮,六百支这种巨箭,一箭五尺三寸长,说是弩箭,倒更像是铁枪一般,是以这种多弓床弩不仅体型大,更需要多达几十人一道绞轴,用上几张弓的合力一同发箭。 眼下这三百张三弓床弩,至少需要多达三千多人共同来开弓发射,其中还需要专人瞄准,再以臂力惊人者以巨斧击发床弩。 所以别看这三百张弓威力惊人,但一旦运用这类大型器械进攻,并非将其摆上机械就能够简单顺利完成,只当是威力越巨大,便越损耗人力、物力来供应。 所谓物力,便是巨箭的造价不菲,搬运途中的损伤,使用过程的折损,毕竟要制造这么一张复杂的床弩,可不简单。 之前在六国试兵展演之时,郑曲尺远远瞟见过一眼,但看不仔细,只观察个大概,如今加上柳柴嵇的描述,实物箭矢的大小重量,倒可以大概反推回去床弩的相关数据。 三弓床弩一般前两弓是射力,反弓是加速度的,前两弓一弓的弓力大概能够达到一百多千克,后反弓是一百四、五千克,运用的弩箭是五尺三寸长,床架暂不知数据…… 郑曲尺扯下一支弩箭回去,仔细观察,长箭尾部加上铁环加尾重力,这样设计主要应该是为了利于平射时加大杀伤力。 她手上在运算,脑子里更是精密测算射程,最终得出射程距离为四至六百步,也就是五到七百米左右,五百米内威力更为巨大,哪怕射中马匹都能将其飞出三米开外。 在对方两轮射击过后,郑曲尺猜测,他们应该要停了。 依她所见,一连二轮射击应当是他们前期心理预设的极限了,想来一支弩箭重约二十来斤,成千上万支箭矢,承载越多便越难运输,依她心中设想,他们备下的弩箭定然不会特别多。 又不是打算对付北渊国,就他们这些人对邺军的藐视轻慢态度,这样猜想才最为合理。 是以,接下来巨鹿国的每一次对邺营发射三弓床弩,都将是至关重要,不会肆意妄为。 希望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这样一来,她将可以争取到一定的时间来触底抵抗,而并非不堪一击。 随着一声“轰隆”沉闷巨响,邺营筑建的壁垒终于不堪重负破碎倒塌了下来。 此时,天空接连闪现几道银白电链子,光线大作,众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只觉得黑夜仿佛被照亮通明,前方的阴暗角落、犄角旮旯,全都能够一览无遗。 佘寇与沐金猛一看地面,发现那“数千人”被碎裂的泥块压倒在地上,然而这么多人倒地,地面竟无一丝鲜血从中流淌出来,地上好似就散落着一堆甲衣头盔,不见手脚,更不像是有人穿着…… 视线内的某些画面,随着亮光一瞬,又再度陷入极夜黑暗当中,一切不再能够仔细看清楚了。 然而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也察觉到了异样,心底忽然“咯噔”了一下,好像是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被耍了。 他们都被郑曲尺给狠狠的耍了! 佘寇不信,立即指挥人前去查探,一辨真伪。 “去探个究竟!” “是——” 他派遣了一队士兵过去,他们举着火把,稍微刚一凑近,却已经看到不远处满地都是散落的盔甲,挨挨都是,可在那一片泥块渣滓下面,却不见一具尸体的存在…… 妈蛋,真上当了他们! 一探知到这一则震惊的消息之后,他们人都怔傻住了,下一秒,便是赶紧拔腿回去禀报实情。 “报——并、并无邺军驻守,那些全都是一些脱下来的盔甲,并没有人穿着。” 佘寇一听,瞪大了眼睛:“什么?!” 探子继续说道:“邺军应该是用两根木头杆子将衣服穿戴上,再加上今夜多云无月,远远看去便像是站着的士兵在防守,实则全都是假象,他们邺军一個真人都没有被射死,全都远远的躲了起来!” 佘寇只觉火气从肺腑直冲天灵盖,人气得全身止不住的发抖:“好一个郑曲尺,竟如此狡猾多诈,弄这么些玩意儿来欺骗本将军!” 他半夜出兵,悄无声息摆上重型器械来突袭邺营,本以为这一遭可以给邺营造成致命性打击,却没想到,她却给他玩了这么一出故弄玄虚的把戏,让他白忙活了一整夜! 沐金此次与佘寇同行,或许是因为之前已经被郑曲尺愚弄够了,这一次再发生这种情况,他好像也不意外。 他冷声道:“没关系,如今将他们的壁垒毁了,亦算了却一桩事,她郑曲尺不是最擅长搞阴谋诡计吗?那行,我等便不与她在黑暗处较量,等到天亮之时,全兵出击碾压上去,届时他们邺营尽数暴露在我等眼前,料他们也再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沐金的话,正中佘寇心坎。 郑曲尺的心计的确不一样,若非有走一步想十步,提前预料到敌人的每一步计划,今夜便会是他们邺营数千人的埋骨之时。 或者说没有足够的警觉与谋算,便不能提前侦察敌方偷袭的行为,那么郑曲尺与她的士兵,也将殒命葬身于不久之前。 她这一次又一次的布局,终于叫佘寇心生迟疑,不敢再贸然发动进攻了,万一那郑曲尺还有什么其它诡计在前方等着,那他们巨鹿国岂不步入了与宏胜军与南陈军的后尘? 人自大可以,但不能盲目自大,他瞧不起邺国,但显然他不能小觑了这个能拿下宏胜军与南陈军的郑曲尺。 她倘若是靠幸运苟活至今,那她的幸运也能算作实力的一部分了。 她倘若是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保存邺营至今,那她就不该被轻闲视之,哪怕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思前想后,黑暗能滋生出邪恶想法,亦能滋生出以弱胜强的阴谋陷阱,比阴,他们看来的确是比不过想法超前布局的郑曲尺,那便一切等到天光白日后,以绝对强盛的军力来论一个胜负输赢。 不过还有一事,佘寇没想明白,他与沐金道:“他们邺军何来如此多的盔甲摆在外边?” “一人脱一件不就成了?” “那他们现在岂不都只穿着一件单衣袍在身?我们若是进攻,刀枪相拼之下,取其性命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两人一番讨论之下,总结:“妇人再擅计,却依旧只是耍些不入流的手段罢了,那宇文郑氏终究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番猜想之下,他们更加坚定等天亮就直接正面进攻,本来担忧会有其它人来搅乱,可是据刚收到的消息—— 西泽国派了部分兵力去了宏胜营地,而北渊国那边亦派出了一小支军队前往了西泽营地,而此时元星洲的队伍还滞留于宏胜营地清算物资,只怕会与西泽军相撞……到时,元星洲与他的残余部队只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所以之前的担忧如今已不复存在,他又何必冒进,选择今晚便铤而走险…… 突地,佘寇忽地脸色一变,他方才脑中竟闪过一句“铤而走险”的想法,他双目阴沉沉的盯着前方,一如那阴霾密布的天空。 他不会承认,他竟会对一个女人心存了顾虑之心。 —— 郑曲尺依旧没有让人生火,因为天空已经下起了濛濛细雨,她疾步走至深坑边,让人揭开,底下是数千人,由于人数庞大,他们站立不稳,几乎是人压人,人靠人,人挤人,乍一见,还以为这里面是埋人的尸坑。 “你们想活吗?” 底下的人睁开眼睛,雨水打在身上,他们冷得瑟瑟发抖,春末的天气便是这样变化莫常,白日可高度至三十度,晚上可能就只有几度。 而他们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底衣,外衣跟盔甲全都在晌午时分脱了下来,被邺军吊走了。 如今雨水打在他们身上,一个个淋成个落汤鸡,当然跟这种狼狈相比,他们更难受的是冷。 本来坑下都是泥与潮湿,温度本来就比地上低,如今更是饥寒交迫。 “将衣服扔下去。” “是。” 他们将衣服全部都扔了下去,他们惊喜地接着,快速穿上,也不管这些衣服哪里来的,为什么邺军要给他们。 “你们想活吗?” 第299章巨鹿战邺(五) 若要问他们的原先身上那一套造价不菲的夹絮软袍与恶金盔甲去哪里了? 那只能愤恨含泪言——被那穷疯了的邺贼给窃取了去! 就在晌午时分,那邺军一个个情势汹险掀盖举器,逼迫着他们将身上的防护尽数脱了下来,再由他等用吊篮从底下带走了。 他们并不知道邺军意欲何为,只当是邺军自己造不出好的东西来,便眼馋起他们身上的装备,简直就是不要脸至极。 如今他们再次将头顶的挡风避雨的掩护尽数掀开,逐渐变大的瓢泼雨水打在他们的头顶、身上,一个個不多时便淋成了个落汤鸡,从头到脚湿透。 当然,与此时这种狼狈相比,他们更难受的是冷。 本来坑下就是软泥的凉与潮湿的冰,再上雨水的雪上加霜,叫他们身上连一点余温都保存不下,更何况一天一夜未来有滴水滴米入腹,如今是饥寒交迫,苦不堪言。 他们听到上方传来的一道声音,虽然被雨声模糊了原本的清亮嗓音,但仍旧可以分辨出来是属于哪一个人的。 “你们还想活吗?” 郑曲尺独自杵着一支火把,身后柳柴嵇自动自觉找来一把油伞撑在她头顶,不叫她淋了雨水。 一片漆黑当中,唯她周身蓄了一团火光,亮了寸地的身影,与那张恬美沉静的小脸。 底下众人怔然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活,当然想活,傻子才不想活。 但怎么个活法,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活下去,却也是他们需要考虑跟计较的。 郑曲尺见他们沉默不语,但正是这一份长久的“沉默”便已经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想活又如何,不想活又如何?”沈堂中在人堆里嘶喊发声。 他摔伤的腿没有经过治疗,为避免被旁人挤压加重,士兵们将他重重围护在其中,是以在那一片人满为患的深坑内,他的位置最好辨认。 郑曲尺将视线转投注在他的身上,一番打量,当初不可一世的沈大将军,此时蓬头垢面,脏衣在身,别的或许都变了,唯有他身上那一股子狂傲恨意依旧。 郑曲尺知道,他如今还满存希望,以为她不敢杀他,只要他的救兵一到,他便能够从这鬼地方逃出去。 人一旦心存侥幸或者满怀希望,便会说服自己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哪怕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他都只会视而不见。 “想活,就有想活的态度,若不想活了,那还不简单。”郑曲尺平静的回道。 沈堂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仰着头,粗粝的破喉嗓子极为嘲弄:“郑曲尺,方才我们在底下都听到动静了,你们邺营是不是快被攻破了?我想想,来的究竟是哪一国呢?西泽?北渊还是巨鹿?能制造出这般大的动静,却不闻人声叫喧杂乱,那种爆破轰动的声响……是巨鹿国吧,唯有巨鹿国的三弓床弩才能造成这般巨大的威力。” 听他头头是道的分析,郑曲尺不急不慌,甚至还有心情称赞他一句:“沈堂中,你很聪明,猜得也对。” 雨势当真下大了,他们彼此间讲话,若不仔细去倾听,下一瞬或许就会被哗哗的雨声吹刷掉了,一滴雨水,自伞檐坠落,划过她线条流畅饱满的脸颊,眸幽似水。 沈堂中大声笑了,那猖狂嚣张的模样,就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领兵攻破邺营,杀了郑曲尺报仇血恨之人。 “哈哈哈哈……郑曲尺,你也有今天啊,你以为你耍些手段,便能够在六国之中算个什么人物?虽然此次六国试兵规定不能使用弓箭手,可却允许使用器械,凭伱也配与巨鹿国斗争,哪怕你有盾兵,可面对三弓床弩的威力,你们毫无办法,最终也只会被他们射成一团团肉泥!” 郑曲尺没吭声,而周围一圈邺军,却愤怒冰冷的盯着沈堂中。 这些野心勃勃的侵略者,打着六国友好试兵的名义入盛京,最终却是想在六国试兵场上,将他们邺国当成软柿子,肆意蹂躏践踏,不讲任何规则与盟约,一开始便打着剿灭的心思。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 方才郑副官将他们带到外边,亲眼看到巨鹿国进攻的画面,那扑面而来的浓重杀气,那不留余地的屠戮,让他们心底仅存的一点侥幸心理,终于消失了。 哪怕他们跪地求饶,哪怕他们投降认输,这些侩子手亦会高举屠刀,将他们邺军当成炫耀、杀鸡儆猴的对象。 他们要让天下人都一并来耻笑邺军之无能,来震摄邺国有志之士、有勇有谋之辈,要将邺国从此打击得一蹶不振。 怒火,从心中生。 热血,从四肢百骸中澎湃流蹿。 死,或许是他们注定的结局了,既是如此,那如何个死活,便将由他们自己来选择! 这是郑副官叫他们清醒明白过来的道理——自强之外,无胜人之术。 “沈堂中,我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也的确只会耍些不入流的手段,甚至这一次,我还需要你们来帮我渡过难关。”郑曲尺诚实以道。 虽然说,真诚是最大的杀器,可当沈堂中听到“帮我”两个字时,却笑得更为大声了,仿佛一口恶气狠狠放了出来:“郑曲尺,你做梦!老子就是死,也不会帮你的!” 听到他这一番话,郑曲尺悠悠抬眸望去,平展的嘴角略微掠过一道冷嘲的弧度。 “哦,既是如此,那我……便成全了你。” 郑曲尺话音刚落,下一秒,不等沈堂中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她已然利落抬起手臂,一支上好弦的弩箭便正正对准了他的眉心处。 下一秒,眼都不带眨一下,便果断发射。 咻—— 噗嗤,箭头直接沉没入额头,沈堂中人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一脸来不及反应的震惊错愕神色,血竖流过面中,人应声而倒。 无论是在深坑之中,还是深坑之上的人,都一并被郑曲尺这风掣雷行给吓傻住了。 她、她竟真的动手杀了宏胜国的统帅!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她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这一次,只是六国试兵,并非真正的六国战争,她这般肆无忌惮的行为,便没想过六国试兵之后邺国会怎么样吗? 郑曲尺当然想过。 但现在小命都快保不住了,谁还有空去担心未来的处境呢? 她那一张时常脱线、嬉笑的小脸,此刻却是一片冷凝的萧杀之色。 她收弩,挺直的背脊与细小腰身已经隐约有成熟女子的坚毅柔韧线条,微微抬起下颌,她告诉他们:“我说过,不想活很简单,现在该轮到你们做决定了。” 从很久之前郑曲尺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一个队伍中没有了沈堂中这个搅屎棍,这个精神支柱,剩下的散沙没了凝聚力后,便更容易策反。 没有人会不怕死,只要你将他们所有的希望都给扼杀了,再慢慢地将眼前的光明也一并掐灭,在黑暗彻底来临之前,他们会崩溃、会害怕、会全面投降于自己的本性——想活下来。 “你们也跟沈堂中一样吗?觉得宁可死,亦不愿意向我妥协?”郑曲尺手上的火把浸了不少水汽,光亮在一点一点被黑暗吞没,她神色在阴暗晦涩的光线当中不显:“今夜雨势如此大,湖面必然会涨水,我也提前将地势挖平了,也就是说,顶多半个时辰左右,坑内就会被涨满的湖水倒灌。” 坑底的一众不由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一看守在坑边的一圈邺军,他们或许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湖水淹没,假如他们抵抗或者想爬上去,亦皆会被那一根根锋利尖锐的长枪给刺死。 “你们倘若想好了,就大声喊话,叫人来通知我吧,但希望你们不要决定得太晚。” 郑曲尺在离开之前,与守坑的将领吩咐道:“倘若时辰到了,他们还是宁死不屈,那便放些水吓唬吓唬即可,不必真淹。” 将领:“……不真淹啊?” 这语气好似有些意外,显然方才郑曲尺那冷酷无情的作派已经深入人心,他们自己人都被震摄吓住了。 “真淹啊?”郑曲尺反问。 其实她说的什么挖平、涨水,都是胡扯一通,但这个深坑能灌入湖水倒是真的,只需要挖一条小小的沟渠即可。 “属下不知。”将领有些懵,不明白她的意思。 郑曲尺却道:“杀沈堂中,是因为他若在,煽动人心,必定成为了邺军的心头大患,除之有益,可这些人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俘虏,阶下囚,现下杀了他们不过就是纯然的泄愤罢了,我的目的并非制造杀虐,而是想降服他们为我等所用。” 将领这下完全明白了,郑副官这是“妇人之仁”了。 但说实话,这样的郑副官才是他认识的那一位,她可以毫无留情的杀了祸端敌军统帅,却又会对听令行事、沦为囚犯的士兵网开一面,若非必不得已,她不会化身为收割生命的阎罗。 不过才一柱香的时间,将领便面带喜色,冒雨匆匆跑来见郑曲尺。 “郑副官,他们、他们说想要见你。” 郑曲尺闻言,没有迟疑便从帐中走了出去,守在帐外的柳柴嵇忙追上去,撑开伞遮在了她的头顶:“哎呦,郑副官,你还记得你自己是女儿家吗?你跟咱们这些粗老大不一样,你这么长时间淋着雨可不行啊。” 郑曲尺一愣,意外看了柳柴嵇一眼:“太着急了,忘了。”她从他手上接过伞,道了一句谢,便遁入大雨中又继续疾步朝前走。 而柳柴嵇叹息了一声,凝望着她在黑夜当中娇小却又高大的身影,嘴角自嘲的撇了撇,只觉得曾经的自己究竟得有多可笑啊,才会觉得一个人的力气足够大,便是一件可以傲慢的事情。 真正值得人尊重与仰望的,该是郑副官这般的人,扛得住事,兜得住事,也敢于承担,在她众多优点那里,一身大力不过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所以拿他跟郑副官相比,他简直连个屁都不是,他要跟郑副官好好的学一学如何为将、为人。 等郑曲尺到时,只见深坑内的水已经将他们的小腿淹至一半了。 郑曲尺亦感意外,看来她估算错了一件事情了,假如这雨势不停,不必她放水来吓唬他们,这积存下来的雨水都能叫他们泡个“凉水澡”。 “所以,你们已经考虑好了吗?” 郑曲尺毕竟是女子,声音生来便偏甜脆细软,不似男子粗犷嗓门,是以在这大雨瓢泼中,不想扯着喉咙大吼大喊,便将传话一事交代给了其它人。 坑内有两批队伍,一半是宏胜军,一半是南陈军,论起私人恩怨,郑曲尺杀了沈堂中,宏胜军自然对她意见更大,是以回话的是南陈军的斧兵统领:“郑副官,你不如先说说,你想让我们为你做什么?” 这倒是一个聪明人。 态度不卑不亢,言语中却又有自己的底线。 “加入邺营,成为我们的战力一部分。”郑曲尺道。 被俘虏的一众闻言,先是诧异她的话,随后却迟疑道:“你让我们加入邺营,这岂不是叫我们背叛自己的国家?” 郑曲尺却反问:“这怎么叫背叛呢?这是巨鹿国与邺国的战事,我只让你们私下助我击退巨鹿军,又非叫你们调转头对付你们的国家,严格算起来,巨鹿国也算你们的敌人吧?” 他们被她的一番言论给带偏了,一时竟也找不着言论来反驳,毕竟郑曲尺的话也没错,六国试兵中,彼此都是敌人,只是一开始他们先将矛头对准了最为弱势的邺国罢了。 一部分脑子狡诈且灵活之人,为了保命还真的愿意暂降于邺国,等上去了之后再谋后事。 “愿意助我者,我会让人将你们拉上来,现在你们自己决定吧。只是你们人数太多了,我会轮次放人上来,第一批,便先出来五百个人吧。” 郑曲尺让人拉了五百人上来,这些人手中没有兵器,身上亦没有防具,且被邺军围了起来,根本便不敢做出什么反抗的行为。 然而郑曲尺亦没有专程派人看守着,反倒等他们上来之后,给他们发放了干爽的衣物与食水,并允他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 这五百人得郑曲尺如此优待,却不觉放松,反而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不明白这郑曲尺为何这般信任他们,难道她便不担心他们临阵倒戈吗? 然而这个疑惑,却很快便有了答案。 在他们看到了邺营之中,邺军一个个都换上了曾经属于他们的衣物盔甲时,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出来,乍一眼看过去,这都不像邺营了,反倒像是宏胜国与南陈国组合在一起的营地了。 他们低下头,再看看自己这刚换的一身邺军打扮,内心仿佛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第300章巨鹿战邺(六) “这、这是……” 见宏胜军与南陈军一脸遭了雷击一般的呆傻状,旁边一邺军好心指点了一下。 “你们真以为你们能坚持到巨鹿国攻打进来?哪怕他们攻打进来,你们也只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知道为什么吗?” 宏胜军与南陈军之前或许并不知道,但现在却已经知道了。 卑鄙的郑曲尺,竟让他们邺军穿上宏胜国与南陈国的盔甲,而他们这些正派宏胜军与南陈军却穿上了他们邺军的士兵服,这巨鹿国若攻打进来,谁能分得清他们是被邺军调换了身份的啊? 邺军阴搓搓道:“现在啊,你们才是邺军,咱们是被俘虏的南陈军与宏胜军。” 嘶——他们闻言,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脸都涨红了,但却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想骂,又觉得生平所学的诅骂之语,太过善良,尚不能表达出他们内心愤怒的十分之一,对方的歹毒的十分之一。 “明日若开战,你们不尽力导致邺营被攻陷,或者你们私下背叛,也一样在劫难逃,如今沈堂中已死,伱们这一身装束根本就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到时混战之下,巨鹿国可不会顾及你们是哪一国士兵,反正都是现在与之后的敌人,只怕宁可错杀,亦不可能会放过你们。” 听完邺军这一番威胁加恐吓的话语,刚被放上来暖了胃与身的宏胜军与南陈军,霎时间只觉更深冷的寒意挟裹全身,叫他们牙关打颤,只得死死咬紧。 邺军这分明就是强行拖他们下水,他们此刻只恨不得扒了身上这一层“皮”,然而当他们对上邺军那杀意冷冽的目光,仿佛一旦察觉到他们有出尔反尔之心,便当场将其斩杀。 如今他们都上了贼船,想下船只怕也是不能了。 况且邺军说得也没错,六国试兵早就变了味,六国皆为敌军,为夺得最后胜利之果,没有哪一国会心慈手软放过歼灭、或消耗其它国家兵力的机会。 此时的南陈军与宏胜国并不知道沐金已经投靠了巨鹿国,与巨鹿国扭成了一股麻绳,只当巨鹿国为争强称霸,将其余五国皆视为对手,灭之、除之。 “但若尔等能助邺军赢了,郑副官说了,此战过后不仅会放了你们,倘若你们愿意她还可以为你们提供庇护,无论你们往后是打算离军返乡,还是另起谋生,她皆会为你们安排妥当。” 邺军也是将打一棍喂一颗糖的言术耍得行云流水。 此话一出,宏胜军与南陈军果然皆怔愣住了。 “她当真会放了我们?” 在他们下意识问出这句话之后,还不等邺军回答,另一道声音反倒先一步提出了疑问:“为什么不?” 他们一惊,立即扭头一看,却见撑着伞的郑曲尺忙完事情,正走了过来。 邺营内并没有大肆亮火,但也不似先前那般一片黑暗,如今深夜雨水丰沛,邺军在确定巨鹿国暂时歇战后,便轮批前往营帐内休歇,为明日开战做好充足的战前准备。 而避免长时间被雨水冲刷受寒,大多数士兵都选择在张开的牛布棚子下避雨。 潮湿的雾寒让视野的可见度降度了,再加上黑夜,几乎数米外难辨事物,而郑曲尺来时,无一人察觉,他们也不清楚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或许,都听到了吧。 “你们肯为我而战,我自会为你们谋取一份安定,我知,此番战争一起,你我皆为敌人,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宏胜军的将帅已伏诛,你们本也该随他一道战败而亡,但你们却选择了求生的本能,这也无可厚非,只是你们此番沦为俘虏,定会被视为军中耻辱,回去要么受责罚,要么受白眼……还不如留下?” 郑曲尺一来,邺军便纷纷行礼,而避雨的两国士兵却一时没有吭声。 这五百人来自南陈与宏胜两国,都不属于将领,只是前线最普通的士兵,他们选择第一时间归降,自然是因为本身便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二则也是因为他们本身对于生存的渴求远大于对国家的忠诚。 显然对方的话很好听,但依现在这种情形,这些都不过是对他们的权宜之计,没有人会傻到真正的相信郑曲尺的 承诺。 见他们这般反应,郑曲尺一点不意外,她收起了伞,站在牛布雨棚下,与他们面对面。 她眨巴了一下眼眸,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便道:“对了,方才我派了一队穿着宏胜军战甲的士兵出去,让他们高声呐喊自己是战败逃跑出来的宏胜军,我本意只是想替你们试一试这巨鹿国对你们可有包容之心,然而巨鹿国却是丧心病狂,全然不等他们接近,便选择发起攻势,这险些没让他们有去无回啊。” 宏胜军猛地抬头,傻傻的看着她,下一秒,脸色一下就黑了。 郑曲尺叹息一声,又道:“可我不信邪,便又派了一支穿着你们南陈军甲衣的士兵出去,没想到那巨鹿国是哪国的面子都不给,再次直接动手,好在我军警惕,偷袭一轮……哦,不是,是我们稍微反击了一支巨鹿军,便赶紧撤回了,要不然啊,真是损失惨重。” 听着她一脸遗憾痛心,这下便轮到南陈军瞪大了眼睛,脸色一阵黢黑了。 她究竟背着他们,都干了些什么缺了德的事了?! 听她一番述说,这分明就是打着他们国家军队的名义,去三番两次意图似假乱真、暗地里接近偷袭人巨鹿军,最终被人发现…… 这下好了,不论是不是他们做的,这事都算在他们头上了,如今她借他们两军的名义将巨鹿国得罪的死死的了,哪怕他们跑出去哭天喊地自己冤枉,自己不是邺军,对方肯定也不会再收手了。 这还真应了方才邺军那句暗嘲的话——哪怕他们攻打进来,你们也只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毕竟经郑曲尺这样一番搓火的操作下来,巨鹿国哪分得清哪些人是邺军,哪些人是真正的宏胜军与南陈军? 与其浪费时间与精力一一分辨,干脆一起将其剿灭掉,岂不更快更便捷? 此时此刻的他们,内心拔凉拔凉的,当真得彻底死了那条想折腾的心了。 他们当真还不想死,而目前看来唯一能够活下来的方式,便是与邺军合作,共同抵抗强大的巨鹿国了。 第301章邺战巨鹿(一) 两军如今便像那灰了颜色的头像,生无可恋。 “即便我等加入你们,人数上占优势亦无用,那巨鹿国的三弓床弩,杀伤力惊人,此事乃是六国闻名,一旦被其锁定位置,更是难以逃脱,一旦打起来,除了送死以外,根本不可能存在胜算。” “你们邺国与巨鹿国作战,我瞧还不如舍了这营地,趁现在泅湖逃了算了。” 一个个开口便是各种丧气话。 但倒也怪不了他们有这种想法,毕竟巨鹿国与邺军之间的实力差距,人皆有目共睹。 郑曲尺伸手掸了掸肩膀上飘上的一层毛毛雨水,甲衣头盔厚重,又与她极为不合身,她过了一遍威风后,就将其脱了下来。 如今她一身软袍收腰男装,轻便有余,厚重不足,但也算遂了她行动轻便的利。 然她与生俱来的气势,靠的不是那一套压身坚硬的盔甲,也非上战场与敌人搏斗拼杀,是以穿什么,作何等打扮都无关要紧了。 “他们若是真刀真枪冲上来,我还真不一定有应对之策,但他们若是拿这等器械来对付邺军,那还真巧了,我就擅长这个。”郑曲尺笑了笑,单薄的身,软白的脸,娇小而无害。 “另外你们也想错了,人数的优势并非无用,相反它是我们这一次能够反败为胜的关键。” 她的话,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相信,甚至包括邺军,相反,他们一個个都认为她在这痴人说梦。 她是天真还是无知啊,这巨鹿国的三弓床弩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人巨鹿国研究了这么久,才整出来这么一件大杀器,简直是攻城杀敌,远程射击的必备好物,它曾让多少国家愁得辗转反侧,担心得夜不能寐,岂能是她小嘴一张,啐啐叭叭几句就能破解的? 但是也有人心存希望地问她:“这……这怎么说?” 听听这口吻,刚问出口便先有一种脚不沾地的不踏实感,但又能从中听出一丝无限期盼来。 这两天,郑副官对他们做了很多的安排,整个邺营但凡能喘气的几乎是忙得团团转,白天累得像条狗,热得吐舌喘息,夜晚有时候还得加班加点赶工,苦不堪言。 一开始,他们全都怨气十足,心中对其骂骂咧咧,认为她就是在瞎折腾人,净做些没用的事情。 可事实证明,是他们的认知太过肤浅了,错把珍珠当鱼目。 郑副官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看似毫无相关,亦无关紧要,但最后证明都是他们能够顺利活到现在的理由。 所以哪怕她说,她想在巨鹿国手中“反败为胜”是那么的不切实际,他们仍旧没有当她在说疯言疯语,而是希望她可以带领着他们冲突困境,一如之前那般。 郑曲尺转过身,抬起头来,看着牛布棚的撑杆上挂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灯,不断汇聚如珠滑落的雨水如帘…… 再朝上,漫天大雨“啪嗒啪嗒”打落在上方,雨水与黑夜融合四面被围,一如现在他们陷入孤立危急的困境一般。 “他们懂算学吗?”她问。 “哈?”士兵们都一脸懵然看着她。 她伸手一指外头:“你们瞧,这雨水掉落,由我们来看,它是连成一条线,不容躲避,可实则你们瞧地面,雨水坠落在水面时,会溅起一圈又一圈水泡涟漪,这表示它们之间是存在空隙的。” “哦……” 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假设若是将这些空隙时间算出来,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身不沾雨水而通过?”她语气甚是随意。 有一人迅速反应过来,当即反驳:“这不可能,哪怕算出来了,人也不可能从那般短暂的空隙当中穿过。” 郑曲尺闻言,亦是认同颔首:“的确,雨水的密度与速度注定,哪怕算出来了,人也是办不到的,但是我们若是将三弓床弩的远程射速与落点计算出来,你们认为躲不躲得开?”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呆傻住了。 计算弓弦的张力、弩杆的直线度、弓臂的倾斜角度等,便可以计算轨道方程,如此一来就可以精准确定弩箭最后落点的位置。 “三百张弩床,一次性发射三百弩箭,离下一拨上弦、绞轴、发射,整体需有摆弄一刻钟左右,一旦伱们偏离了他们的射程,他们则需要更长的时间不断重复调整,这便是大型器械的最大弊端,上弦长、瞄准弱,只能适应于大规模范围射杀。” 他们闻言,目瞪口呆的盯着郑曲尺。 “你能算出巨鹿国三弓床弩的射速、射程与落点位置,这、这怎么可能?”他们越听越觉得她在胡言乱语,异想天开。 郑曲尺却道:“这没什么不可能的,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来奠定基础,这世上一切万物皆可计算。” 当然,这吹皮是吹得大了些,理论上能行,实际上她还远远达不到这种高度。 她先前派人雨夜偷摸接近巨鹿国,可真不是单纯为了挑衅巨鹿或者陷害南陈军与宏胜军,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过去就近收集三弓床弩数据。 老实说,邺军这个郑副官有时候说话,神神叨叨,言之有物,玄妙奥深……简而言之一句话,他们乍一听,好似听懂了,再深一思,好家伙,根本都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 这、这个人当真是来打仗的? 他们怎么觉得她就像学府中那些拿着笔杆子搞学问的博士? 浑身上下莫名充满了文儒的学问气息,还偏偏是那种学渣最为尊重、又最为惧怕想躲的那种教导严厉老师型。 “可、可算出来又如何?咱们能朝哪逃啊,一支弩箭尚能逃得掉,那数百只弩箭齐发,每支犹如长枪直驱,可连连贯穿数人身体……” “所以通过计算,我会先让你们进行前期规避,后期藏匿。” “啥?” 她能不能讲点人话啊,净搞些他们头大的话语,听得他们直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太蠢了。 郑曲尺好像也明白了他们理解的难度,于是通过一句通俗易懂的话告诉他们:“我先前在营地外挖了一条细长的沟壕,长长的一条,敌人瞧不上,以为咱们故弄玄虚,或者是大尾巴狼装猎狗,实则它可以当庇护所,足够同时容纳两、三千人跳入。” “敌人”此时闻言,只觉一口老血险些没被激喷出来。 她这话究竟是在嘲讽他们,还是在鄙夷他们目光短浅,没提前侦察出她的“险恶”用心? 郑曲尺话却还没有说完。 她举起伞在湿软泥地上,开始讲解起来:“到时候,你们几千人便听我之令,先是引敌深处,我会提前给你们规划好撤退的位置,你们只需站在阵前的安全范围,与巨鹿军来回拉扯,最后跑到沟壕前,吸引住巨鹿国的全部注意力,等他们发射出三弓床弩时,便朝沟壕内及时跳下,便可安全避过。” 晴天霹雳就这样炸响在南陈军与宏胜军的头顶。 他们在呆傻片刻之后,艰难又愤怒道:“你、你说什么?让我们站在邺营外,给、给你们当箭靶子使?!” “你们分明就是想让我们去送死!” 面对他们愤愤不懑的神色,郑曲尺镇定自若回道:“当然不可能,假如你们真被巨鹿国一弩机就射死了,那我搞这么多事做什么?我们邺军之后该怎么办?” 这个回答,简直就是有理有据、无情无义,却又莫名叫人信服。 但宏胜军与南陈军依旧不太信她:“可你方才说的……那什么算学,这三弓床弩何时射中我们,一弩能射多远,范围有多大,这种事情哪能算得出来,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郑曲尺叹了一声:“你们都不信啊,那不如我们先试一试?” 试? 怎么试? 郑曲尺转过头,在一群人当中搜寻一番,最后盯中了一脸憨憨看着她的柳柴嵇。 “你,过来。” 她一召唤,柳柴嵇便没有迟疑,巴巴走了过来。 他问:“郑副官,怎么了?” “一会儿你就一直走,走到咱们测量涨水的灯柱旁,然后站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动,除非我唤你离开。” 柳柴嵇虽一头问号,但一听郑曲尺说“听令”,他便将疑问尽数憋了回去。 “等下,将伞拿着。” “是。” 柳柴嵇接过雨伞,内心惴惴不安,寻摸着朝白鹭湖灯柱方向走了过去。 不多时,柳柴嵇撑着伞,站在了散发着朦朦灯光那里,今夜雨势太大,是以营地内拿出了测涨水的量木戳在泥地内,柱木上挂着一盏牛皮灯笼,可避雨发亮,方便他们观察涨水的幅度,借此推测最高会被淹到哪里。 雨水小了许多,郑曲尺接过邺军另一把伞撑开,领着宏胜国与南陈军的人来到空地,她又喊来一个擅弓之人。 “等一下,你就站在这个位置,用尽全力朝前射一箭。” “是。” 弓手如她所言,尽全力射出一箭,郑曲尺先是测量出他射程的最远距离,同时也得出了他的臂力与阻力。 “一会儿,我喊射,你便朝着柳柴嵇的方向射一箭。” “郑副官!这……” “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是。” 郑曲尺一步一步跨量着距离,等走到柳柴嵇的位置处,大约距离射手七十四米,她抬头观察了一下雨势与风向,然后朝柳柴嵇招了招手:“太远了,再过来一些。” “太、太近了吧?” “不信我?”郑曲尺偏头问他,清凌凌的眸子直透人心。 柳柴嵇赶紧摇头:“没、没有,我信,我再走前一些便是。” “站好,一会儿一步也别动。” 柳柴嵇苦丧着一张脸道:“我知道了。” 郑曲尺走开了,同时她让邺军点燃火把,排成一条长龙,照亮弓手与柳柴嵇之间的距离,所有人看清楚黑暗中正在进行之事。 虽然嘴上说信她,可当远处弓手的锐利箭矢对准自己时,柳柴嵇头冒冷汗,紧张得攥紧拳头,但当他对上郑曲尺那一双笃定而淡定的眼眸时,他却突然间又不再过于害怕了。 郑曲尺在脑中演练着计算公式,邺军的弓箭力量她测算过,加上弓手臂力,速度能达150到170fps左右,此时微风,有雨水的阻力,折算成米/秒到中箭……没问题,虽在射程范围内,但人却不会中箭。 “射!” 郑曲尺一声令下。 而柳柴嵇在松弦那一刻,下意识紧闭上眼睛,等待呼啸的风声而至。 然而,他以为的疼痛中箭感,却久久没有来到,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一支箭矢正正落在他脚尖前约一尺位置。 妈、妈呀,吓死他了。 其它人当即瞠大眼睛,但很快又有人提出质疑:“这是凑巧吧,他或许已经站在了射程范围外,这才射不中。” “我觉得也是。” 郑曲尺没同他们争辩,只道:“换人,再射一遍。” 这一次,郑曲尺挑了一个自动请缨宏胜军。 依旧是先前同样的模式走过一遍之后,郑曲尺却又上前给柳柴嵇调整了位置,这一次不是上前,却是朝后退了数米。 他们瞧着奇疑存半,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下去。 “射!” 又是一支飞箭朝着柳柴嵇飞速射出,可这一次他却比第一次放松了许多,全程并没有闭眼。 可最终,箭矢依旧仅落在他脚尖一尺左右的位置,哪怕这位宏胜军使展了浑身解数,依旧没办法射中他。 这一次所有人都哗然了,不一样的弓手,臂力不同,射出的距离不同,是以若一个人永远只停留在一个位置处,必然迟早会中箭。 然而郑曲尺好像真的能够计算出每一个人射箭射出的最大范围,再进行细微调整。 第一次他们可以说,根本不是她计算出来的,只是凑巧就在射程范围之外,所以人才没中箭。 可第二次呢,第二次的弓手明显是能够将人射中的,可她好像明确得知对方射程的距离,于是给柳柴嵇果断调整了位置,最后无惊无险。 郑曲尺转过身,见他们一脸愣神的表情,问道:“还要再试吗?” 没人吭声,一次可以说是意外,二次总不能说是巧合了吧,并且每一次中箭的位置都离柳柴嵇如此之近,距离几乎相等,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的结果啊? 第302章邺战巨鹿(二) “知道为什么会射不中他吗?” 郑曲尺看似在询问,实则却只是抛出一个问题来,顺势解答。 “一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逃跑,一旦他有了想逃跑的想法,他动,箭亦会随之变动,我原先为他划出的安全线便会不复存在了。” “二则每一支箭在射出的那一瞬间,它的走势与射距便是被定准了,不可能会中途增长偏移,如此一来,相当于它锁定了我们的同时,我们亦锁定了它,既是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反客为主?” 她只解释了两句话,第一句解释中包含警告与提醒——若是你们不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临了害怕逃跑,到时候若出现了问题,便怪不得我了。 第二句解释则是为了宽慰他们的担忧,在战场之上,谁先取得先机,谁就可以喧宾夺主,强弱之势,不在于强大的器械,而在于人。 他们逐渐被郑曲尺的言论、行动与计策打动,有了一些信心,然而心中的顾虑仍旧存在:“不一样的,巨鹿国的三弓床弩箭速如此之快,威力强猛,我们恐怕……” 郑曲尺知道,今天倘若不给他们这些人解释透彻了,他们肯定不愿意上战场给她当诱饵,若临时反悔,反倒坏了她的大事。 “只要将战线距离拉长,箭速是可控的,它们的弩机是轻易不可搬动,但我们却可以随时移动在可控范围,再则我还会事前为你们拉扯出一道防线,尽可能为你们抵挡箭弩穿刺的威力。” 联想起她之前叫他们跳沟壕,原来是为这遭,有人问:“所以,你限定我们移动的最大距离,就是在沟壕附近?” 上了战场,没有不冒险的,也没有不危险的,这件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但若是必死的结局,那也是没有人肯应承的。 “对,你们要通过我给你们设计好的移动位置,不断行走,吸引住巨鹿军三弓床弩的射杀范围,伱们动,对方床弩射杀的方位肯定也会动,甚至为逼近射杀,还会拔地推进,逼着你们退至沟壕的位置,届时便需假意被激怒,选择冲锋,引他们朝你们射箭。” 这一段设计,光是听都叫人心头发颤,他们真没想到郑曲尺叫他们做的事情如此之危险。 “那、那我们若晚跳了一步?” “五秒,他们的有效射程是四百米到五百米,也就是五百步至七百步左右,你们与他们的拉扯只要始终保持在六百步左右,那三弓弩箭从发射到击中你们,需要至少五个数。” 郑曲尺举出一只手掌:“记住,一……” “二……” “三……” “四……” “五……” 她按照秒数,读了五个数,一秒一顿,然后问道:“这五個数读完,够你们转身朝沟壕跳下去吗?” 他们顿时哑声。 若按照她现在这般细慢的数数,自然是够的,但若面临真正的战场,却十分考验他们的心理素质了,一旦因为恐惧愣神个一、两秒,或者不小心出点什么小岔子、小意外,那便不一定了。 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郑曲尺道:“我本不必浪费这么多时间与你们解释这些,只需哄骗你们站在战场上吸引巨鹿军的注意力即可,我这么做的目的便是既想保邺军,亦想保全你们,但你们得明白一件事情——” “这是战场,生死本就是一瞬的事情,没有哪一位将领能够在战场上保证,随他出征的士兵可以一个不死的回归故里,他能够做到的就是计划周详,行事缜密,尽可能不出现重大纰漏。” “你们的命,始终还是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中。” 他们的命,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吗? 他们这五百人,是郑曲尺第一批放上来的,也是最积极、最想活命的人,所以郑曲尺有信心可以说服他们。 而如她所料,最终他们或许是被其说服,也或许是迫于现实,只得选择了相信她。 如她所言,倘若她真将他们当作炮灰,又如何会特意过来与他们解说这么大一通? 直接用利刃与投枪之势,强迫手无寸铁的他们上战场,然后站在那里给巨鹿国当箭靶子即可,他们倘若不认命,想慌乱逃跑,那么被巨鹿国当成邺军射杀,也该是他们的凄惨下场。 况且既上战场,必然是伴随着一定的风险,他们本就是战败俘虏,当初倘若是他军赢了,估计统帅早就下令将所有邺军屠杀,以绝后患。 可邺军目前为止,仅只杀了一个人。 郑曲尺,并非一嗜杀之人。 “好,我应允与你合作。” “我也是。” “我也答应。” 陆陆续续一众士兵皆统一口径,既然前无路、后有崖,那就博一博吧。 总算是将明日的计划给敲定了下来。 郑曲尺再次与他们叮嘱:“谨记我方才默念五个数的时间,在巨鹿国发射弩机时,你们得确保自己在这五个数内可以立即反身跳入沟壕,所以你们的站位一定要准确,不要有任何一个数的耽误。” —— 郑曲尺在雨停之际、天亮之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下了一整夜的雨,湖边蓄起了一层白雾,叫人瞧不清湖畔四周景色。 但凡愿意与邺军合作的南陈军与宏胜军都一并拉上来了,上来前,邺军早就跟他们警告过眼下的情势与他们的处境,他们与那五百人一汇合,在一番交流下来后,也清楚明白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任务。 心底不忿自然有,但不多,死里逃生的人,但凡有脑子一点,都明白一个道理,凡事皆有代价。 他们被要求统一换上邺军的士兵服,扮作邺军待命。 而真正的邺军则换上了他们的士兵服,相当于双方互换了身份,彼此相望之间,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不舒服。 这头,郑曲尺揉了揉发涨的额角,一夜的奔波忙碌布置、安排、敲定计划,她人年轻,身体虽还扛得住,但精神却有些疲倦了。 这简直比她熬夜赶设计稿还心累。 “郑副官,你方才为什么要骗他们,说是咱们穿着他们军队的盔甲去偷袭了巨鹿国?”柳柴嵇被这个疑问折磨了一晚上,趁着空暇赶紧溜过来找她解惑。 郑曲尺坐在帐中正闭目养神,被他好奇宝宝般追问,眼也不睁便回道:“傻,不这样说他们怎么会死心?” 柳柴嵇懂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问道:“……那你与南陈军与宏胜军所说的那些话,也是假的?” 郑曲尺“唰”一下睁眼,对他无语:“怎么可能?有些谎言可以说,但有些谎言却不可以。” 柳柴嵇很顺口的问下去:“比如?” 郑曲尺视线落于虚空,淡淡道:“比如人命。” 人命啊。 他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盯着郑曲尺优美饱满的侧脸,好像忽然之间看懂了她此刻神色之中的疲惫与凝重,不仅仅是因为接下来的战斗,更是因为这其中不可避免会造成的杀戮与死亡。 柳柴嵇也没正式上过战场,虽然他向往战场,但这一次他参与了六国试兵,虽非那种大型战场,却已深切的感悟到战场上的云诡波谲,残酷无情。 凭他现在稚嫩的能力与作战应变力,根本完全应付不了。 “郑副官,你说世子殿下能不能赶得回来?”他突然问起。 能不能赶得回来,这事不好说,毕竟回来报讯的斥候说了,他遇上的是常胜军西泽,元星洲将大部分兵力都留给了她防守,离开前还为她一一分析了各军情况,让她能够尽快进入状态。 可以说,她如今的计谋攻心能力和行军备战知识,都是他一点一点教会的。 虽然在时间上太匆忙,不至于让她从一介小白变成作战指挥的高手,但有他在前提灯引领,她在后面望光奔跑,再加上她运用上自己擅长的能力,这才走到了现在。 可是正如她跟宏胜军与南陈军所说的那样,第一个人的命,始终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哪怕身不由己,亦不要轻言放弃。 “无论他赶不赶得回来,这一战我们都得上,求人不如求己,自救者天救。” 听她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无畏无惧,柳柴嵇脱口而出:“郑副官,你难道不怕?” 刚问完,他又觉得自己问的就是废话,赶紧找补道:“其实,我一个大男人都觉得与巨鹿军打仗,很吓人,以前总觉得上战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可以上阵杀敌,保守卫国,可现在才知道,这本身并不是一件什么痛快的事情。” 要说,聊天真要找同一思想的人,郑曲尺就一俗人思想,自然能跟柳柴嵇同频道。 跟宇文晟、元星洲等人就不行了。 估计前者,你说你害怕打仗、流血牺牲,他表示杀敌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 后者,你说你胆小怕死,也不想杀人,他表示多练练就习惯了,毕竟身为刺客的他,曾一度杀人如麻,便认为人人都能跟他一样藐视生命、漠视人性。 这会儿遇上一个同样因为害怕、紧张而需要疏解的同类,她觉得战前跟人谈谈心,也不失为一件放松的办法。 “其实,我认识你的兄长柳风眠,你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但你们兄弟俩有一点却很像,那就是真。”郑曲尺忽然说道。 柳风眠因为是宇文晟的好友,是以并不与她多熟悉的时候,便认她为弟妹,意为照拂她,此乃真诚之意,而柳柴嵇一开始傲慢无礼,目中无人,但一旦认可了她之后,哪怕她叫他站在那里被箭射,他都不会挪动一步。 “郑副官你认识我家二兄?” 柳柴嵇这时恍然,难怪连王飞尘与将军都瞧不上他时,她却一眼认定他,无视他的坏脾性,一面栽培他、教导他,还助他一步登天当校尉…… “我当然跟他不一样,他哪里真了?他分明就是装得很,我才真,我最真,我真真儿的。”柳柴嵇心头不太舒服的嘀咕个不停。 郑曲尺耳力尖,全听进去了,她笑:“是你太不装了,一根肠子通到底。” 柳柴嵇不服气直视她,皱眉问道:“你欣赏他那种弱鸡男?” 郑曲尺:“……”喂喂喂,你这形容未免也太歹毒了吧,他还记得那人是你亲哥不? “罢了,不提他了,郑副官你放心,等一会儿打起来了,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绝对!”柳柴嵇正儿八经保证道。 郑曲尺扶了扶刚戴上的兜鍪,穿好一身甲衣,配好武器,从头到脚武装起来:“护好你自己吧,毕竟我承诺的校尉你还没有做上,就这么止步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我们要赢,我们都要活下来。” —— 巨鹿国这头,佘寇在邺营外等了一晚上,也守了一个晚上,眼见雨势稍霁,湖边却起了大雾,视线再次被阻碍,他直言晦气。 为了防止邺军逃跑,他们彻底未眠,如今虽天亮了,竟是一个阴雨绵绵的鬼天气,根本不适合发起总进攻。 不过,这种不适合是针对同一水平位置的敌军,像郑曲尺此类肖小之妇,却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将军,天已亮,我等何时向邺营发起进攻?”沐金过来询问道。 他焦急了一夜,眼见天光,却是一秒都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他迫切的想冲入邺营内,查明他南陈军如今的下落,是生是死。 的确,事情不能再拖延了。 “让士兵们速去准备!” 佘寇刚下达完命令,便见一斥候紧急赶回。 “报——有敌情,白鹭湖方向出现大批军队,疑似邺军朝我军方向包抄了过来。” 佘寇一听,与沐金对视了一眼,两人眼底都充斥着荒谬与好笑。 “你说邺军朝我军围了过来?” 见将军不信,斥候当即信誓旦旦道:“此事千真万确。” “那你可探出对方有多少兵力?”沐金问。 斥候不确定的回道:“湖边大雾萦绕,属下瞧不太仔细,但人数绝对不少,应当不少于三千人吧。” “他邺营内总共不过三、四千杂兵,这一次就几乎倾巢而出,看来郑曲尺这是急了?”佘寇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嘲笑。 第303章狡诈之辈 沐金亦双眼放光,嘴角高高翘起:“是了,她想逃跑的路,已经被我们堵死,除非他们跳湖,然而他们邺军全都是些旱鸭子,既然进亦是死,退亦是死,被迫无奈之下,她自然只能选择拼个鱼死网破。” 前几年的一场与西泽国的战事,叫六国人都知晓邺军不擅凫水,在被追击撵赶至西泽国淮水前,他们只能束手无策。 “但此举未免太过轻妄鲁莽了,与她之前那般隐忍小心挖坑的行径全然不同,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诈?”佘寇看他。 沐金闻言,却用一种古怪又戏谑的视线盯着他,直盯得佘寇浑身不自在,有些恼羞成怒之际,才笑了。 “佘将军,你知道人只有在面对叫自己忌惮之人,方会这般小心谨慎,忧思过多。” 他的一句话,便瞬间叫佘寇变了脸色。 他冷言冷语道:“你知道什么?” 佘寇的确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女人,如邺军的王后,便是一个愚蠢又贪婪的的,然而郑曲尺似乎有些不同。 当初在大殿上的时候,她就让他吃了一计闷亏,也让他见识到她并非一个等闲之人。 再加上他们之间还有一桩赌约在,是以他不能输,巨鹿国也不能输! “佘寇,如你这般猜忌来、猜忌去,瞻前顾后的,又能干得出什么大事来!只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便是!难道我等浴血奋战多年的老将,还能虚了她郑曲尺一截气势不成?!” 沐金鼓瞪起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疾言厉声。 “不必担心,任她郑曲尺再狡诈多端,我等亦不会叫她翻出这手掌心去。” 佘寇思前想后一番,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不过十几岁的小女子,再聪慧亦有限,她布置的种种,施展的计谋,说不准是元星洲所授意安排的,她不过就是一個施行者,而非布局者。 她的路,也该到头了。 佘寇咧了咧嘴角,哼笑一声:“你说得对,老子的确都不像平日的自己了,无论她想耍什么把戏,我巨鹿国都奉陪到底!” 说完,他转过头对斥候道:“再去探,一定要弄清楚邺军究竟派出了多少兵力,又意欲何为!” “是!” —— 一个时辰后,该是辰时了,天已经彻底大亮,湖边萦绕的水雾变淡,可见度达数百米开外,这个时候便利于巨鹿军继续挺进,不必担心会遭遇埋伏与偷袭,也不怕邺军搞些小动作耍些阴手段。 斥候火急火燎的归来,再报:“统帅,已探清,邺军约三至四千人,他们自白鹭湖迂回而出,看其意图应当是打算从西北方向逃跑。” 沐金讶然:“如此多人,竟是邺军总数的多半,看来当真是倾巢而出,腾空了邺营。” 佘寇:“逃?他们以为趁着大雾遮掩,可以顺利逃脱,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昨夜大雨连绵,气温骤降,他们也预料到了可能会起晨雾,便提前在各处要道派兵驻守,提防着邺军趁机逃跑,没想到雨刚停,他们果然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对,然而他们在看到咱们提前蹲守的队伍后,又急撤而回。” “哈哈哈哈……这不巧了?咱们三了百张三弓床弩正好对准了他们撤回的方位。”佘寇面露狠色一笑。 他叫副官取来一张地图,这正是春蒐金鹭猎场的地图,至于为何巨鹿国会有这一份机密地图,自然是因为邺军上层有人与其密谋互通。 佘寇在皮图上面一划:“看,他们驻扎的营地在白鹭湖的一处浅滩前,呈葫芦状,口窄内深,东北位置我们提前埋伏了人,他们这一撤,便自会重新回到营前,咱们只需将西北方向与西南方向两边一同堵住,在营前架上三弓床弩,他们便会被逼于此处,哪都去不了。” 沐金也认可他所说的,但有些事情却不得不防:“可此处于巨鹿国亦不利,我们堵在此处,其余三处路汇于身后,万一被偷袭的话……” 佘寇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偷袭?别说笑了,他邺国拢共在营地内不过三四千兵力,全都集中在这处,去哪抽出兵力来偷袭?再者,他们根本也无法从咱们眼皮子底下逃出来,除非跳湖或者那元星洲打败了西泽国赶回来救援,可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沐金细细想来,倒也觉得佘寇所言极对。 退一万步来讲,邺军中有人懂凫水,游了一圈后绕过来偷袭,可他们又仅剩下多少兵力呢? 如今他们大多数兵力都在他们眼前明摆着,这是铁打一般的事实,做不得假。 哪怕郑曲尺身边留了一部分人,顶多不过几十到几百,就这点人数,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 至于元星洲能不能赶回来,呵,这还用得着问? 西泽国若能够让他逃回来,那他们就真的配不上常胜军这个称号了,干脆叫废物算了,连只有一两千兵力的元星洲都灭不掉,着实可耻。 沐金情绪高涨道:“佘将军所言极是,既是如此,那我们便来一场瓮中捉鳖,彻底捣毁邺国营地。” 佘寇知道沐金报仇心切,但他并不想对方亲自插手他的安排,夺了他的风头,便道:“沐将军,伱身边这一、两千兵力怕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如在我军进攻时,你等则趁机潜入邺营,看看营中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沐金一愣,听到佘寇看似商量实则却是强硬的安排,转瞬他便明白对方的想法了。 他的确很想尽快去邺营看看情况。 他麾下的几千南陈军攻入了邺营便至此没有任何消息,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邺军将抓来的俘虏尽数杀光了。 但他又会有些许侥幸心理,假如邺军投鼠忌器,害怕得罪南陈国,并没有将事情做绝,而只是将他们抓了起来,如此一来他的队伍壮大,说不定这一次六国试兵他还有绝地翻盘的机会。 他不甘愿就这样彻底退出这个六国争脸面的战场,但凡有一丝的可能性,他都不会仰人鼻息,沦为陪衬。 当然,他心底的想法不宜宣之于外,他仿佛欣然接受了佘寇的安排,点头道:“我既投盟于佘将军,自然是与你一条心,你既如此安排,我定然亦乐于接受。” 见他识趣,佘寇满意的笑道:“好,沐将军我们便分头行事,谅他邺军这次只怕也是插翅难飞了。” —— 巨鹿国那边正商讨着如何拿下邺军,而被盯上的“邺军”则忙着在白鹭湖周围四处瞎转悠,吸引巨鹿军那边的注意。 “看到标记了没有?” “在这,我看到了看到了。” “那邺军国郑副官说了,在找到标记的位置处,等待巨鹿军的发现,我们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要不先等着?” “嗯,得让巨鹿国派来的人看准确了。” 数千披着邺军皮的南陈军与宏胜军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分明察觉到巨鹿国的斥候靠近,却还得装不知道,继续“逃亡”。 “这样不行,太假了吧。” 他们几千人在这湖边慢悠悠的走动,这哪像准备潜逃的样子?分明搁这清晨散步了呢。 “那万一他们估错了人数,达不到郑副官要咱们完成的要求怎么办?”有人愁啊。 军中百户夫开始下场指挥:“你们各领几百人为一队,带上邺军旗旌,分批了走开,让他们方便估算人数。” 一般敌军查探对方有多少人数,有以下几种方式,一种是通过营地里的灶炕,一般一个灶固定分配几个人吃,数一数便大概清楚了。 再来就是马蹄与脚印,这是个细致麻烦的活路,且容易数多了。 再者通过军途中的扬尘来判断大概,经验老道的斥候都有心得。 最后就是根据军旗和军鼓的数量来估计。 军旗和军鼓是打仗中中最重要的信号传递方式,跟灶坑一样,这是根据人数的多少来配置,而且军旗和军鼓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中十分显眼,易于观察,拿它们来统计人数也非常方便。 这次他们便是特地配上了军旗,分成了五百人一组的四方阵队,生怕敌方看不清楚,数不清楚,将总数分开几拨之后,插上军旗供他们辨认。 唉,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演技生疏,而为了让敌方明确全体“邺军”都离营了,他们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果然,这一次巨鹿国以前所未有的进展与速度,粗略估算完了邺军现存的人数,便速速回去报了。 等人走后,他们几个百夫长接头:“这次没问题了吧?” “嗯,巨鹿国的斥候都回去了,咱们该赶下一个标记点了。” “对对对,速去!” —— 巨鹿军这边也按自己的计划进行着,他们堵在了邺营的隘口处,由于修建在前面的壁垒被破坏了,远远倒是能看到里面搭建的帐篷与灶坑。 此时营内不见人影与烟火,这并不奇怪,因为邺军在西北方向的路口遇上拦截,又全体撤了回来,而巨鹿军他们早就等好了,一待他们进入床弩的射击范围内,便开始瞄准射杀。 佘寇打的好算盘,先用大型器械消耗掉邺军队伍,剩下的就好杀了,如此一来,可以尽可能保存巨鹿军的实力。 他们的野心可不止于击败邺军,而是问鼎六国,是以对邺军之战,能减少伤亡,他便一个兵都不愿意牺牲。 正当巨鹿军锁定了打算偷摸回营的邺军,却不想正走着直线的邺军,路线却莫名改变了一个方向,不是朝营地内跑,反倒是想要从西边迂回绕走,如此一来,巨鹿国这边摆放的弩床方向就不对了。 嘿,这邺军搞什么明堂? “不能叫他们溜了,速调整方位!” “是!” 专门瞄准的士兵立即调整方向,这需要一定的眼力来提前预判,根据对方行进进的轨迹…… 可等他们刚调整好,等待着邺军进入他们的射击范围内,却见邺军又退回去了。 “将军,他们又变了!” 这一声“将军”,喊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妈蛋,刚对准了,这混蛋邺军怎么又突然调转方向了?这次跑到北边去了,他们不是刚从那边回来的吗? 他们搁这玩老鹰抓小鸡呢,是吧? “估计是发现我军设伏的位置了。”巨鹿军的副官猜测。 佘寇也是如此想的,他们的三百张弩床所摆处的位置不算显眼,淡雾弥漫,尤其隔着这么一大段距离,但若用心观察,还是能发现矮树灌木丛中瞄准的他们。 “既然发现了,那就不必跟他们来暗中下手这一套了,让西北边守防的巨鹿军直接将人给我们逼回来!” 副官这头正要去下达命令,却又刹步回头:“咦?他们又回来了?这次是朝着营地方向跑了,不过他们怎么散开了?” “他们究竟在搞什么明堂?”佘寇眉头皱紧。 说实话,对于邺军的迷惑行为,佘寇也没看懂,邺军就像是在玩一种很新的战术。 时而一个整体,时而分散成散沙,时而组成几个方阵,时而变成长线,总之他们跑得那叫一个随心所欲,毫无章法,他们看得那叫一个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但正因为他们毫无章法,零散成沙,还真叫他们想射都不知道射哪个方向好。 “这邺军莫不是疯了?”副官傻眼。 而佘寇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呵,负隅顽抗罢了,他们以为这样,咱们就射不中了?立即派二千巨鹿军围堵上去!” 佘寇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直接便派了二千兵力上前,给邺军造成威势与压力。 果然,邺军见到敌人攻了上来,当场便吓得“魂飞魄散”,就他们这种拿着破铜烂铁的队伍,深知不敌,便不再试图逃跑,而是想回到邺营。 眼见他们跟猎犬撵入羊圈的待宰羔羊似的,似是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巨鹿军这边也早已磨刀霍霍—— “快快,他们要射了,就是这吧。” “对,地上有一条藤绳线,被遮住的沟壕就在线后,咱们随时都可以准备跳沟壕了。” 他们一眼望过去,全都站得一排两排,错落有致,紧张得直咽口水。 “盯着,盯着,不能眨眼,只要看到对方一落旗发射,掉头就跳!” 第304章以我为始 “不要害怕,一定不会出错的!” 他们给自己鼓劲打气,转过身后他们当即改变站位,参差不齐,错落开来,以防情急之时产生碰撞。 看着巨鹿军的方向,心中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个个都紧张得直咽口水。 他们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临行前,郑曲尺严肃的叮嘱:“一定要牢牢盯着对方的行动,不要眨眼,一旦确定他们发射就立即转身跳下!” 眺望着远处矗立冒头的三弓床弩,底下的人是瞧不见了,几百米开外,所有一切都只是模糊大概的轮廓,他们自然也是瞧不见绞轴斧砍那一刻的细节动作。 但他们可以看清巨鹿军那边一面面风中招展的蓝染麒麟旗,为了调动与统一发射,光凭大喊的声音是无法准确传达到所有人耳中,于是便由诞生了旗手在前进行指挥。 三百张床弩,配置了六十面麒麟旗,一旦挥旗竖落,则代表着指令发射。 当面旗被挥落之时,则表示箭在弦上,哪怕中途喊停,也无济于事,不得不发了。 伪邺军一众,好不容易从坑里活着被拉了上来,逃过一场死劫,但如今却再次面临如此惊险之地,令人苦笑不得的是,他们这次想活命,却得自己找坑来跳。 内心一番调侃调剂过后,他们并没有放松多少,依旧紧张得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透不过气起来。 开玩笑,这可是面临着他们的生死存亡,要想说不紧张就不紧张,怎么可能? 此时他们已经无暇去分辨郑曲尺教他们的保命法子是不是假的,管不管用了,脑中只如钉般牢记着一件事情—— 五个数内,跳—— 他们的身躯绷直亦像那拉满了弓的弦一样,蓄势待发。 巨鹿军一声:射—— 蓝旗冷冽飒然挥下,这一幕如同慢景不断播放,一帧帧在眼中翻动,数百只弩箭形汇成一片黑潮阴影,如凝重的铅云将要落下万钧雷霆。 那枪杆粗大的弩箭,自远处飞射而来,破空的气啸声音又细又尖,叫人耳膜如堵,心脏如被一只手攥紧了般生疼。 呼…… 呼…… 断断续续的呼吸,凌乱而急促,此时,不少人手指都不听使唤了,不停的抖动着,瞳孔放大的是内心的恐惧。 “跳——” 旁人一把扯拽的惊怒力道,瞬间惊醒了他们,一個动作如同被反复训练了上千万遍,他们脑子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身体已经机械般干脆利索朝后一跃,猛地下沉—— 巨鹿军这边刚发射了一拨弩箭之后,在箭落地之前,他们都眺望着远处的局势,然而在某一个瞬间,赫然发现邺军竟全体不见了,这导致数百只弩箭尽数直插入地面,造成了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坑洞。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那些邺军就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此情此景当真是诡异又惊悚。 这……这怎么可能呢?! 可怎么又不可能呢? 人是实实在在不见了,除了在地面上留下的一堆杂乱不堪泥脚印,剩下的便是没入地面一大截的弩枪了。 难不成邺军还能上天入地不成,要不然怎么会突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了踪迹? 就在巨鹿军这边怔神惊疑之际,唯有佘寇身为统帅,遇事不能光急躁慌乱,他一掌狠狠拍在弩机的木头上,双目蓄满沉沉的惊涛与凝思。 他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盯着邺营前那一片起伏不定的草地,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并且他猜测十有八九对方便是用了这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一定是这样!” 佘寇呼吸一沉,心中起了疑,便拟定了新的主意。 事不宜迟,佘寇将三弓床弩搁置在原处,便叫上三千巨鹿士兵一同随他冲过去查探一番。 绝对是这样,不然就说不通了! 佘寇此时心头火急火燎,迫不及待想要确认真相,他浑身亦如同冒火一般,脚步疾冲而上。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盯着邺军消失的那一片位置,当彼此距离越拉越近之时,他们终于如愿看到前方有一条被挖掘出来的浅沟…… 如同心底的预料变成了真相,佘寇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得意又傲慢起来。 他忽地仰头哈哈哈畅快大笑了起来,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 先前便听说邺军在邺营前挖了一条无用的沟壕,又浅又窄,叫人见了便发笑的敷衍与寒酸,可没成想这会儿这条沟倒是派上用场,被她拿来藏人用了。 然而这种技俩,不过就是卖弄一下,难道她以为只要他们像缩头乌龟一般藏了起来,便能够解决问题了吗? 他可不像沐金那胆子,会被她这些小把戏给吓唬住了。 “你们不是喜欢跳沟吗?好啊,这下还省得老子去处理你们这些邺军的尸体了,干脆你们就死在里面再就地埋了,这也算是你们邺军费心费力挖了它,再物尽其用了,哈哈哈……” 佘寇此时放心大胆的往前冲,一边指挥着军队围住沟壕,不叫底下的邺军有机会爬出来,他要让这些被自己坑死的邺军,再也上不来了。 巨鹿军手上有长戟、铁枪,亦有长刀,再加上这沟壕挖深不过四、五尺,邺军想上来还得借势,费点功夫。 然而他们从上面洒些土,叫他们看不清后,再朝下刺,却毫不费功夫。 就在巨鹿军一众心底狂喜,以为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事,打算一拥而上之时,却不知一支浑身湿漉漉的队伍借着茂盛的水草,正从西北与东南方向偷摸欺近巨鹿军的后方。 眼见时机差不多时,也在巨鹿军最为放松、没有任何防备之时,只见数百支长枪飞射而出。 巨鹿军瞬间倒下不少人,其它人听到动静,愕然回头,却又是一支标枪迎面飞来,直中他们腹部连连后退。 “有……有敌袭!” 与巨鹿军的三弓床弩不同,前者需要大量人力、时间来绞轴、瞄准、发射,而郑曲尺的枪队,却只需一人一枪。 投射完一批,下一批接踵而来。 佘寇猛然转头,余光扫到后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他眼睛因为不可思议而瞪大,几乎眦裂,朝前一看,只见数百名握枪的士兵正朝这边投掷。 此时佘寇只觉浑身发寒,一股颤悚感霎时间席卷了全身,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扭曲变形了。 —— 这一头,沐金正带着他的部队进入了邺营,没有防守,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但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邺营的兵力全都被派至前线对抗巨鹿军了。 他皱眉快速在周围环境中扫视一圈,不见任何异样:“你们领几队人,去这四周围搜查一遍。” “是。” 上千南陈军便分散成几拨人,而沐金也领了一队行走在邺营中搭建的帐篷间,他忽然听到了一些动静从中传来。 沐金神色一紧,当即警惕起来,放轻脚步,并招手让南陈军们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了过去。 走到其中一个营帐前,他指使一位士兵上前掀开帷帘。 这一掀,并没有遭遇到什么埋伏,相反里面还有一件惊喜的事情等着他。 他看见在营帐内,竟有一批南陈军与宏胜军被绑住了手脚关在一起,他们嘴里还塞着布巾,见来人了便“唔唔唔”的求救着。 沐金先是一怔,在看清楚是他们被邺军俘虏的南陈军之后,脸上一喜。 他军竟然还有活口在! “去,快去给他们解绑!”沐金激动道。 然而刚发号施令后,头脑发热的沐金又马上冷静了下来,及时喊住:“等一下!” 而被绑住的“南陈国”与“宏胜军”一僵:“……” 不会吧,这么快就被他发现端倪了? ……不能吧? 沐金握住腰间的刀走上前,随手扯掉了一个人口中的布条,压下身躯问道:“你是哪一队的部下?” 沐金身为南陈军的统帅,麾下的士兵不知几许,他自然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但是他的军队编制与部队将领他却知道,只要一查问,便能够辨别出这些“南陈军”的真伪。 也不怪沐金多想,突然在邺营的帐篷内发现了自己的人与宏胜军被绑在一块儿,且看他们好似精神面貌都还算不错,这让他一时无端生了狐疑。 那个被问的“南陈军”懵了。 哪一队? 哪人的部下? 他、他哪知道啊。 另一个“南陈军”口中布巾松了,他连忙吐掉抢先回道:“伱被邺军吓傻了不成?回将军,咱们是百夫长周北强的部下啊。”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便迅速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道:“对对,咱们是百夫长周北强的部下。” 沐金眼中的锐利仍旧没有消退:“周北强?” “是啊,将军没印象吗?咱们的百夫长就是那个长得又黑又高的,脸上还有一颗大黑痣。”抢话的“南陈军”继续说着。 他描述长官的样子,如此写实精准,倒不像是说假。 况且,沐金自然知道周北强,他不过是想装不认得,诈一诈他们罢了。 没错,周北强就是长这个样子。 看来这的确是他南陈国的士兵。 沐金眼中的警惕这才消除了。 “放了他们!” “将军,那宏胜军呢?” 这里面还掺杂了不少宏胜军,沐金盯着他们,问道:“你们为何在此处,你们的统帅呢?” “宏胜军”迟疑道:“我们一直被关在这里,并不清楚其它事情……” 在沐金思索着该怎么处置这些宏胜军时,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噪杂惊呼声,意识到出状况了,他当即带着人便跑了出去。 而被解绑救了的“南陈军”等他们一走,便放松了神色。 “你傻啊,方才差点露馅了!” “我、我突然被问到,哪反应得过来啊。” “郑副官不是叫我们记住一些南陈军与宏胜军将领的名字吗?以防被拆穿,你倒是一个字都没记下啊。” “好了,别教训他了,我们也赶紧出去吧,人已经被引了过去,咱们要保证南陈军都到达设伏的位置。” 沐金带领着人来到白鹭湖的浅滩边,却见大批南陈军聚集在前面,他当即也上前一探究竟。 “怎么了?” “将军,他们人都在这里——” 沐金一过去,便见眼前有一个巨大的陷坑,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南陈军与宏胜军,他甚至看到了沈堂中,他肤色灰黯,额心插着一支短箭,分明已经死了。 沐金一怔。 “将军,底下好像还有活人!”南陈军惊呼。 沐金一看,的确有些人在动,便吩咐道:“派些人下去看看情况。” “是。” 南陈军找来攀爬的绳绳,固定好后,便顺着坡滑了下去。 由于人数众多,他们也下上百人去查探。 上前摸了摸,拍了拍,果然活着的人不少,还有一些身上没伤,却是晕迷不醒。 然而有些南陈军却在心底犯嘀咕,怎么都活着,却晕迷不醒呢?而且翻找了这么多人,却一张熟面孔都没找到,这事莫名透着古怪…… “怎么样?底下有多少人还活着?”佘寇在上面问道。 “回将军,目前还不清楚,人数太多了。” 眼见下方几十人不便,于是佘寇又派了二百人下去,在坑内翻查南陈军,看看还剩下多少活口。 从帐篷内放出的“南陈军”适时出来刷存在感。 “将军,小的有紧要之事要禀报。” 沐金转过头,见是方才机灵答话之人,正巧他亦有话要问他们,便让旁人让开,道:“你过来。” 一靠近,那人便道:“将军,那郑曲尺有阴谋!” “什么阴谋?” “郑曲尺她……”他猛地抬头,冲向沐金,本就只有几步的距离,骤然间拉近,便伸手要将其推下去。 然而沐金身为国中老将,自然不可能对陌生人的接近不起防备,是以他反应及时,伸手缠去,将其手臂一扭。 然而不等他有其它举动,只觉脚下一滑,整个人朝后仰去,连带着那个突然攻击他的“南陈军”,还有边上其它南陈军一并跌摔入坑内。 倒下前,他看到了被他解救的“南陈军”与“宏胜军”,这百来号人,竟从地面上扯出一张网来。 而他与南陈军方才正巧就踩在这上面,是以被他们这样朝前一抽扯,身形自然就会不稳朝后坠落。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从其它帐篷内,帐帘被啪嗒一下掀开,鱼贯而出更多的“南陈军”与“宏胜军”。 底下巨坑内也事态突变,原本晕迷的“宏胜军”与“南陈军”眼睛豁然一睁,一翻而起…… 见此情景,沐金胸口气血翻涌,砸落地面时一口血喷溅而出。 第305章以我为终 “怎么会……” 佘寇挥刀在前,他的卫兵也形成一道圆弧形,替他相挡,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凫水绕后的“南陈军”,不,不止,这其中还掺杂着不少身着“宏胜军”与邺军军服的士兵……然而,怪就怪哉,他等三军怎会混迹在一起? 简直荒谬至极! 但很快佘寇又反应了过来,尤其当他的视线不经意扫到正在投枪射杀的“南陈军”之时,豁然明悟了一切。 哪来的“南陈军”与“宏胜军”啊,分明都是邺军所扮! 因为据他所知,南陈军跟宏胜军此番六国试兵,并没有配置投枪兵。 倒是邺军在与南陈、宏胜国作战时,曾派出过一支投枪兵,且沐金还特地带回一根与众不同的投枪回来研究。 而如今对方手上握着的,刺入他们巨鹿军身体内的,便正是这种细长带钩的长枪。 佘寇越朝深入探究,便越觉得浑身发寒。 假如这些抢作“南陈军”与“宏胜军”的人正是邺军,那如今跳进沟壕内的人又是谁? 邺军绝不可能会有这么多兵力积囤在营地,除非……除非这些邺军亦是别人所扮,结合前后猜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们双方之间互换了。 邺军其实就是真正的南陈军与宏胜军,而对巨鹿军发起攻击的则是穿着南陈与宏胜精良盔甲的邺军。 当佘寇将一切想透、想明白之后,俨然已经太晚了。 可是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南陈军与宏胜军会为邺国所驱使,替他们卖命掩护,这本身就是一件太过匪夷所思的事情,别说他做梦都想不到,恐怕连沐金他也想不到吧。 —— 邺营 坠落进陷坑内的沐金怒急攻心,再加上猛地倒仰一摔,口喷鲜血,面目狰狞可怕。 没错,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此番阴沟里翻船,遭了邺军的再一次谋害。 看着围拢在坑边朝下俯视的“南陈军”与“宏胜军”,他由旁人搀扶艰难挣扎着站了起来,回头一看,坑内那些同样身着南陈军与宏胜军装扮的人,纷纷如同诈尸一般也站了起来。 沐金伸臂一指:“你们究竟是谁?” “沐将军此话倒是好笑了,我们是谁,你当真猜不到?还是说,你害怕往下猜呢?” 上头扔下一句话,直砸得沐金头脑发炸,几欲再次吐血。 “邺军……你们是邺军?那外面那些人,他们又是谁?” “谁?自然是你与你不远处那一具死尸的兵,身为统帅,沐将军倒是眼拙,我们这些假冒的认不出便算了,连自己的亲兵都认不得了,可见伱究竟有多目中无人了。” 回话者,仍旧是之前那一道声音,同时亦是在帐篷内替险些露出马脚者抢话之人,他便是府兵外府左校甄道平。 方才摔落时,他早有防备,攀住网再由同伴拉拽着便蹬上了坡,并未与沐金等人一同摔落。 他对上沐金怒极疯狂的眼睛,道:“沐金,你败了。” —— 邺营外,佘寇一旦想通了郑曲尺在背后做了些什么后,整个背脊都泛起了凉意,但现在发现已然太迟了,他统领的三千兵力不多久便折损了三分之一,且邺军已经夺走了三弓床弩,倘若他们将弩机对准他们—— 此时的佘寇显然被郑曲尺猛头痛击,导致思绪混乱,凡事直朝最恐怖、最坏的方向想,从不考虑可能性与可操作性了。 郑曲尺根本不会动用他们巨鹿国的三弓床弩,至少目前不会,只因经她亲自上手研究过一番后发现,他们巨鹿国的三弓床弩远比她之前估算的操作更加麻烦。 他们为追求力量与射程,加大了三弓床弩的复杂性,繁琐的程序她能够研究透,搞懂它,但其它人假如现学现教就太难了。 眼见巨鹿军此时被邺军打得抱头鼠窜,想冲,又冲不过来,想退,后方的宏胜军与南陈军又从沟壕内爬了上来,两面夹击,进不得退不得,几乎快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然而主帅没有发号施令,他们依旧会奋战到底。 标枪数量仅二千余数,这还是军器监早赶晚赶铸造出来的,前期巨鹿军毫无防备,准确率倒是居高不下,但一旦他们反应过来,进行格挡避闪,命中率便大幅度降下,十之中三四。 眼见二千多根即将投掷完了,敌方仍有半数,这时候就需要上前拼杀了。 原本的邺军自然是不敌的,毕竟巨鹿军身上的装备与兵器都远胜他们邺军,且论单兵作战能力,这些杂牌兵组合,也难敌对方。 可是如今邺军狡猾的换上了南陈军与宏胜军的装备,这一方面好歹弥补了一部分差距,最主要的作战部分,则全靠人数来取胜。 至于宏胜军与南陈军嘛,权当充人头,要叫他们与邺军一条心,奋力杀敌,想也知道不可能,他们更多的是选择明哲保身。 然而光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至于从心理上能够给巨鹿军造成压力,让他们心慌意乱,乱了阵脚。 很快,巨鹿军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战败了下来,哪怕佘寇以一敌十,威猛异常,却也是双手难敌四拳。 尤其是郑曲尺身为女子,走的是全然天马行空的战术,她命标枪队在后方,不以杀敌为目的,专挑别人正战得不可开交时,不讲武德,专司骚扰捣乱。 佘寇内心有多怄、有多憋屈、有多不甘与骂爹骂娘,可想而知。 但他眼见若不降,这一次只怕巨鹿军不仅会全军覆没,他自己也会折于此……不行,不过区区一六国试兵,虽关乎各国颜面与威望,但还不至于叫他为此白白送了性命。 迫于无奈,他只能认输投降,以保全残余部队。 在佘寇降时,郑曲尺亦喊停了军队,没有继续趁胜灭绝。 不在于她发善心,在于她清楚明白邺军所处的局势,邺军只能被逼反抗,不能得势不饶人。 且不说这只是一次六国试兵,并非真正的生死存亡之战,单说若她真将六国的统帅都杀了,彻底将六国得罪完了,那邺军估计也完了。 杀一个沈堂中,她还能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解释,哪怕宏胜国不信,可他们不会有证据来证明沈堂中之死,乃她故意所为。 当初在坑内射杀沈堂中,她便早就思虑好了如何处理后果,当初亲眼所见者,一为邺军,二为宏胜军与南陈军。 他们两军如今为活命受她所驱,相当于背地里与她为谋,他们倘若敢将真相说出去,必会被打上与仇敌为伍,犯上共同杀害了沈堂中之罪。 只要他们足够聪明,便会找尽理由,推搪了沈堂中之死,撇清干系。 最好的理由就是,沈堂中乃于战场之中意外生亡,遂被就地埋葬,且意外的缘由便是巨鹿军攻邺,混乱之下,被两军误伤了。 至于宏胜国信与不信,这无关紧要,只要他们找不到证据来即时发难,后面的事情……哪还有什么后面的事,七国战乱,必会爆发,届时什么恩不恩怨的,根本就不重要了。 郑曲尺让士兵上前缴械,然后将佘寇包围了起来,她则站在圈外。 她不懂武功,也不太懂战败之将,假如突其发难,算不算一件丢人唾骂之事,以防万一,她还是站在安全范围内保险一些。 她这小怂小怂的模样,倒没有叫邺军瞧不上,反倒觉得她如此小心谨慎,十分正确。 别问,问就是自家的副官,怎么样都可爱,怎么样都是对的。 “佘寇,你当真要降,那你巨鹿国的苍玄令,是不是也该交出来以表诚意?”郑曲尺喊话。 “苍玄令?”佘寇稍微一愣,然后表情有些耐人寻问道:“它并不在本将军手上。” 嗯? 苍玄令不在统帅手上在哪里? 总不能跟她一样,世子殿下不管事,后勤与保管物件一干等全丢给副官吧? 郑曲尺眼中闪烁了一道光,问道:“那它在哪里?” 正当佘寇准备开口之际,远处飞来一支长箭,郑曲尺反应超乎常人,侧身一避,而那一支箭正直直穿越过邺军一众,射入了佘寇的喉管。 当即鲜血喷溅而出,佘寇痛苦震惊地伸手想堵住朝外涌的血,双眼瞪大,几乎裂开,看着郑曲尺身后的位置。 “郑曲尺,苍玄令可不在那個废物身上,你若想要苍玄令,只得问爷要了。” 身后一道清啸如长鹰划过晴空,随即是密集靠近的脚步声,郑曲尺脸色泛白怔然回头,却见后方出现了一支装束怪异又杀意凛然的军队。 他们身上以精甲一体,细铁索罩面,并未戴盔,背上的箭囊鼓涨,左手从肩膀到手腕连接着一种奇特的器械,似弩,更似一种多口发射器。 这里大约有上千的巨鹿军,但它们却是与先前的巨鹿军全然不同,先前的巨鹿军可以说是将锋利显露于外,威盛壮势,而他们则是内敛缄默于内,将危险与凌厉蕴藏于身体的每一处。 再看他们的领头者,没有意外,正是郑曲尺几日之前才刚见过的陌野。 他重伤并未痊愈,皮肤缺少些正常人的红润,一副负伤嗜血欲噬人的模样,俊美挺拔的身躯披着一件厚重及地的暗色披风,他看着她,勾起嘴角:“有本事,你就过来拿啊。” 他睥睨的眼尾上佻,依旧是不可一世的狂傲。 看到他那一刻,或许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郑曲尺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她之前便考虑过,陌野河边受了她那一箭,那么重的伤势,肯定不可能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就痊愈了,之前在暗巷内他挟持小妹来见她之时,她便瞧出几分端倪来。 以陌野这般骄傲又恣意之人,做什么都任凭性子,他想要抓她,便会直接动手找上门来抢。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倒迂回找来了一个人质胁迫,这便有些违背他往日行径了。 还有那日一番打斗,蓝月他们都觉得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好似在勉力支撑。 是以,她认为战场上如此危险,他不会亲自出马。 但显然她猜错了,再危险,他也为她来了。 “郑曲尺,你的舌头被猫叼走了?为何一直不回话?”陌野见她一直看着自己愣神,仿佛是被她这种受惊的表情取悦了,肆意笑了起来:“玩得可还算开心?但接下来,是属于男人的战场了,你也该回去安心歇着了。” 还真是他啊。 一开口便让人想锤死他丫的。 郑曲尺看着他道:“陌野,你就料定我一定会输给你?” 陌野笑了一下,却不看她,只对她身后的南陈军与宏胜军道:“你们还打算继续帮着邺军?还是说,你们打算就此叛国投敌,从此归降了邺国?” 此话一出,南陈军与宏胜军都变了脸色。 郑曲尺一听,便知道要糟了。 “郑副官,你放我们一马,而我们也已经完成了许诺你的事情,但接下来属于你邺军与巨鹿军的战事,我们便不参与了。” 果然,宏胜军与南陈军开始“请辞”。 若说他们之前帮邺军一起对付巨鹿军,属于箭要弦上,不得不为,顺势而为,那现在局势不明,且连巨鹿国的秘密军团与司马陌野都来了,这胜负便变得扑簌迷离了。 反正邺军胜与败,都摊不上他们什么事,既然巨鹿军愿意就此放他们一马,他们自然也愿意顺坡下驴,置身事外。 郑曲尺没有理由阻止,如他们所言,她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为条件,让他们替她办一件事,如今事成,自然是功成身退。 可问题是邺军一旦失去了南陈军与宏胜军的助力,在场余下一千多人的兵力,对上陌野这一支特殊兵种军团,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有一战之力…… 她观察着他们手中的器械臂,它十有八九是弩机的改版,器口扩大,呈四方形,若以方才弩箭的大小与粗细来判断,这个发射器口,一次性可射出至少四枚弩箭,足见其威力不浅。 虽规定不能在六国试兵上动用弓兵,但陌野却有本事瞒天过海,私藏了一支秘密军队,以特殊远程军器对战普通近身士兵,不用想都知道孰胜孰败。 但倘若有盾兵,她邺军不就有盾兵吗?可是盾牌还在邺营内…… 郑曲尺心中那个急啊,但还是得想想办法,她余光扫到佘寇惨死的模样,计中心来:“陌野,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军统帅,你这样做,便不怕巨鹿王怪罪吗?” 第306章 不等他回话,郑曲尺又继续道:“你当着巨鹿军的面,杀了你们的统帅,你当真是目无王法,嚣张至极,难道巨鹿军便都是这般目无尊卑,以下犯上之辈吗?” 她的话对陌野一众毫无作用,他们甚至不以为然,然而却对跟随佘寇英勇作战的士兵造成了一定影响。 陌野杀了佘寇之举,叫他们完全没想到,除了震惊以外,更多的是疑惑与愤怒。 “为何?陌副官,为何要杀佘将军?”他们红着眼问道。 陌野讥笑道:“为何?巨鹿国不需要一个对邺军投降的统帅,他既然输了,可以选择战死沙场,也可以选择自刎以保全名节,唯独不能苟且偷生,朝邺军摇尾乞怜。” “这是陌野你的标准?那你屡次败于我夫君宇文晟手中,怎么不见你选择战死沙场,或者自刎保全名节?”郑曲尺大声替巨鹿士兵反驳了他。 陌野仿佛看穿了郑曲尺如今想做什么,他抱臂,手指轻点臂膀,似笑非笑道:“我既不是一国将军,亦非战事统帅,我不必为战事负总责,亦不必守名节,再者……” 他仰起长颈,表情鄙夷而冷冽道:“佘寇指挥不力,导致吾巨鹿国在六国试兵中颜面尽失,巨鹿国不需这种无能之将,我代王处决了他,便是对巨鹿向邺的一个表态,巨鹿之军——宁死不降,伱们听见了没有?” 一声厉喝传扬开来,巨鹿军一震,半晌,他们神色有了变化,被郑曲尺激起的不满与愤怒全都大义与傲气所抹去。 巨鹿国怎么可能会输给邺国?这件事情绝不可能被泄露出去,只要杀光了邺军,方才一血他们先前战败而降的耻辱。 “巨鹿之军,宁死不降!” “巨鹿之军,宁死不降!” 郑曲尺见陌野简单几句话,便将不利的局势扭转为有利,他的敏锐力与统领力,全都是郑曲尺望尘不及的。 但他猜错了,她煽动巨鹿军愤慨不忿,并非是为了叫他们与陌野作对,她当然知道,人再怎么吵,也是一家一国的人,不可能会反叛归顺于她,与她站一堆背刺陌野。 她朝柳柴嵇使了一个眼神,再瞥了一眼被他们俘虏了的邺军,嘴角一咧,表情十分卑鄙。 柳柴嵇愣了一下。 ……郑副官朝他做鬼脸做什么? 这個憨货! 郑曲尺只能悄然朝他比了一个掌抵脖子的动作,然后再呶呶嘴,两眼怒瞪。 这下,柳柴嵇悟了。 “拿下巨鹿军!” 一声令下,原本被这紧张压迫的气氛给整傻了的邺军,忽然一个激灵,操起手上兵器就快速拿下手无寸铁的巨鹿军。 不多时,剩余一千多的巨鹿军,便这样被邺军给挟持了。 郑曲尺见有人质在手,也不枉她方才搅风搅雨一番,干扰了他们的注意力,一举将俘虏军掌握在手中。 “郑曲尺,你以为你拿他们的命便能够威胁到爷?” 郑曲尺深吸一口气,却道:“不是威胁,你陌野是个什么人啊,你会被他们牵绊住脚步吗?当然不会。” “既知,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可是,你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将他们射死的,对吗?”郑曲尺笃定道。 陌野微微颦眉,将她的话于脑中转过一遍后,眼瞳微微瞠直,终于明白她口中的不是威胁是怎么一回事了。 的确不是威胁,敢情她这是打算拿他们巨鹿军当盾来使,一旦他令军队发射,被挟持的巨鹿军便发挥其肉盾的作用了。 她在赌,赌他还有一丝人性,赌他不会当真将这一千多忠诚士兵的命熟若无睹,赌他杀了一军统帅后,担不起一千多士兵亦枉死在他手中的罪孽。 他可以不管外界风评,但他不能不在乎巨鹿王与朝中文武百官对此事的追责。 他再能耐,也不可能真一手遮天。 “郑曲尺啊郑曲尺,你只当一名工匠,着实太可惜了。”陌野浑身如同暗焰二次冶身,瞳仁一阵紧缩后,白牙森冷:“你可以试一试,爷到底会不会顾及这些人的性命!” 这就像是一场赌局,郑曲尺跟他站在两头,她明明手上拿着一手烂牌,但赌上了全部筹码,究竟谁会输,谁会赢,且看他们谁的胆子更大吧。 假如他跟了,她必输无疑。 假如他被她诈住了,那她或许就能够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内心何其忐忑与紧张,某种叫她窒息的恐惧亦扼着她的心脏,但她面上却是一种打算与他同归于尽的狠意:“陌野,别跟亡命之徒赌,因为他们没有退路!” 陌野一愣。 郑曲尺回头:“带上人,朝后撤!” 邺军挟持着巨鹿军一步一步后退,南陈军与宏胜军此时散开,站在远处盯注着这边的情况,但见邺国的郑副官在那样紧急的局势之中,果断决策,为邺军争取到一丝生机来,他们亦不禁感叹其勇敢与坚韧不屈。 有多少男子都不一定能够比得上她,她以窄小的肩膀撑起一座邺营,以女子柔弱身躯肩负起数千邺军的责任,她做得既尽力亦努力。 此时他们明知对方是敌军,亦开始敬佩起她了,甚至都不愿意落井下石。 “郑曲尺,别逼我,你知道爷想要的是什么,区区一个六国试兵,爷根本没放在眼里,若非你在此,爷不会来。”陌野目光如狼一般盯着她。 郑曲尺率领着队伍一步一步后退,而陌野也带着军队一步一步紧逼。 “你为什么来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站在这里,只为了让邺军赢。” 他们自然不怕在六国试兵中输一场,因为他们输得起,可邺军呢?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你赢不了,邺军更不可能会赢。” 陌野眼眸阴影覆落,便止住了脚步。 他一停,郑曲尺的心脏就像突然停住了一般,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便凝结住了。 “巨鹿军,宁死不屈。” 她眼睛瞪大,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蓦然回头,却见被俘虏的巨鹿军,此时竟自己朝着邺军的利器上抹去,显然是打算自尽。 邺军被其决绝的态度惊吓得一哆嗦,手上本能地松了一下,却被其撞退,短暂性的挣脱了束缚。 这时,陌野如同获得了魔鬼祝福的邪恶,露出一抹凶佞的笑容:“郑曲尺,你终究还是低估了在战场之上,真正的强国兵马目标所向,使命必达,不必爷做些什么,他们自知该怎么做。” 郑曲尺听后,紧张与恐惧占据了整个脑海,脑中一片空白,来不及了……来不及再将人抓回来了,她喉间倏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喝声:“跑!”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陌野的下令:“射——” 邺军掉转头,便是疯狂朝前奔跑,他们都知道只要跑回邺营,或者还有一丝存活的机会,但无论他们跑得再快,都比不上身面的飞箭。 如同郑曲尺所料,这些人手上的射器不是一器一发,而是一器四发,并且不是弩箭,而是一种特制的暗器。 它初射出时,是一枚尖器,但中途受风力则会改变,形成一枚散开的花状,一旦刺入人体,它则会倒扣在皮肉之间,让人既扯不掉它,而它中空的位置则会给人体一直放血,直至血干而亡。 此器的歹毒,郑曲尺前所未见,她看着它们一枚一枚射入邺军的体内,五内俱焚,却无可奈何。 不行,这样逃跑,无疑是将背后送给敌人肆意射杀,这与放弃抵抗有什么区别。 “柳柴嵇,你带领投枪手与我一道抵挡巨鹿军,其余人则快速去邺营寻求支援!” “不行,郑副官你与他们一起走!” 柳柴嵇与投枪手将郑曲尺包围起来,拿出标枪来格挡暗器,他们将投枪转起来,倒是一时形成了一堵阻挡墙,方便后方人员撤退。 “我不能走。”郑曲尺盯着陌野:“他的目标是我,我一旦走了,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牵扯住他了。” 他们并不知道郑副官与那巨鹿国陌野是何关系,但她留下也无济于事啊,她又不能战斗。 郑曲尺道:“我可以战斗。” 她自柳柴嵇身后的背囊中取出一根标枪,然后朝着陌野方向,没有任何留情地投射过去。 陌野也一直注视着郑曲尺的一举一动,就好像这个战场上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别有事情更加重要了。 在她一脸冷酷无情朝他射枪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河畔追击郑曲尺,她凛厉异常,立于船头,那一双眼睛明亮如寒刃,那一刻,他竟觉得她美得惊人,亦残忍得令他心寒。 在她的眼中,他看到的全然是对他的杀意。 一如现在,她眼底不存任何温情与容忍,全是狠冷。 “她是真的想我死啊……” 记忆中那个非他不可,对他爱而不得私下恋慕至狂的郑曲尺,就好像是一场梦似的,全然不存在了。 明明在没多久之前,在她一次又一次可以对他动手之际,她对他终是不忍心…… 那时候,他还能够明确她心底有他的。 可现在,他怎么看不见了? 陌野嘴唇紧闭,脸上泛着诡异的光芒,手紧紧握拳,身体猛地颤抖:“郑曲尺,你这个骗子,与我合作是骗局,说恋慕我是骗局,你嘴里不曾有过一句真话。” 呵呵呵……陌野伸手摸向胸口位置,那里的伤持久不愈,险些要了他的命。 但最终他活了下来,命虽保住了,但他却对这个不屑于他的女人,上了心。 他也觉得自己是在犯贱,但凭什么他不可以得到她? 哪怕是用是最毒辣狠的手段,他也要她屈服在他面前。 “将她身前的人射死!” 原本一众赤血军只是对邺军大范围展开猎杀,并非针对某一人,可陌野此令一下,则表示那人必死无疑。 她,不用说,便是郑曲尺。 赤血军从未见过司马以这般执拗又强求的目光注视一名女子,前二十几年他一心扑在研究机巧上面,不识男女之情,但一旦动情,却险些要了他的命,亦叫他陷入了这世间最险恶的歹毒诅咒当中——求而不得。 至于郑曲尺身前之人,倒是有不少,但其中有一人倒是比较显眼。 他几乎忘却了自身,全力守护着后方的郑曲尺,同时他亦是最勇猛,手上长枪几番挡下射器,这番身手与反应力,确实不凡。 赤血军停下了盲目射杀,只见他们将攻势开始有意识地瞄向郑曲尺这头。 郑曲尺察觉到异样,她一把抓住柳柴嵇,却见陌野视线一下阴沉下来,盯着她抓着柳柴嵇的那只手:“郑曲尺,我耐心有限,你最好在我杀尽你身边最后一人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他要做什么? 郑曲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赤血军已经调转方向,齐发朝着柳柴嵇发起射杀行动,其它人见状,齐力断金般上前拦挡,但这般集中的攻势,叫他们疲于应对,不少人中了暗器倒下。 郑曲尺浑身发颤,她清楚的明白这些人是为她牺牲。 若说之前是战场上不可避免的伤亡,那现在呢? 陌野竟恶劣到……拿这些人的命来逼迫她屈服。 她猛地抬起头,柳柴嵇双臂已经无力,只见他格挡的速度越来越慢,一枚暗器擦过他手臂,另一枚即将贯入他的心脏时,郑曲尺冲上前,毫不迟疑手臂一挡—— 血喷溅而出,瞬间红了柳柴嵇的眼睛。 “郑、郑副官……”他惊呼。 郑曲尺唇色惨白,原来这种暗器射入身体,会是这样的痛。 痛得她连呼吸一下,都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看到她中了赤血,陌野脸色遽变,当即挥臂止制了射杀。 “你不要命了!”他怒喝一声。 郑曲尺咬着牙,忍着剧痛,迅速掏出上好箭的臂弩,甚至没用上一秒钟瞄准,朝着陌野射杀。 这一箭,虽又急又快,常人根本难以躲过,但陌野上过一次这么的当了,自然会对擅弩远射的郑曲尺存了一定提防之心,因此在她动作有异之际,他便做了应对。 但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她的实力,并没有全身而退。 脸上一道火辣辣的触感传来,同时还有粘稠的液体滑落,陌野伸手抹了一把,看着手上的血,他偏了偏头,好似无法理解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不服管教呢?” 看来,还是给的教训得不够啊。 第307章血色霜降(一) 眼见陌野只受了点皮外之伤,而此举显然刺激到他了,他悠悠抬起的眼眸,危险猩红,灼热的怒意流蹿全身烧得他唇色深紫,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 “郑曲尺,看来你是根本不需要我的怜惜了,倘若你真因此废了一只手,也算是成就你眼下一番求仁得求,求义得义的心思了。” 郑曲尺冷笑着回视他,她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你用他们来拿捏我,威胁我,我只当你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我生死,本就各凭本事,与人无尤。” “什么本事?伱以血肉之躯来抵挡我赤血器的本事,还是你此刻逞强愚蠢,打算以死明志的本事?”陌野满眼的赤焰燃烧,嘴上嘲弄不已。 “随你怎么说,你若真杀了我,便当是我的命该如此,总之,想让我降于你,想让我如你愿,我郑曲尺,宁死不不屈!”要论硬气,她嘴上绝对第一。 “好,好得很啊,郑曲尺。”陌野怒极反笑,双手拍掌,止不住赞美道:“我向来知道,你性子倔,时常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不是觉得你尚且还有一丝希望,但我告诉你——” “不会有了!” 陌野笑意一收,面上的狠狞之色一闪而过:“元星洲不会回来,你掩护逃走的士兵也赶不及了,你且看看,有谁还能救得了你。” “郑副官,你快走!” 邺军听到此处,俨然已经明白这个巨鹿军副官,分明是与郑副官之前有怨有旧,前事追索,非要让她偿债,如今双方从儿女之事,闹成国与国之间的抗争大义。 郑副官一来是他们的长官,他们自然需要保护她。 二来她乃宇文上将军的夫人,他们邺国的上将军夫人,宇文上将军在邺军全体士兵心目中便是战神一般的存在,虽然官场中朝臣为争权夺利与他生有罅隙,但在邺国绝无一人认为宇文上将军无功于邺。 如今宇文上将军已战死在外,此事甚憾甚悲,是以他们自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遗孀被巨鹿军害了。 柳柴嵇眼见对方已经开始架势,准备射杀,这一次对方大有不杀光他们不罢休的凶狠之态度,他急得直推搡着郑曲尺走。 “你快走——” “郑副官,是你教我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留着与我们一道同生共死,听着倒是好听,但这事不是这么个事,一起死有什么用?你活着才有用啊!” “快——” 郑曲尺一震,愣然看向他。 “快走——” “好。”郑曲尺迅速答应。 郑曲尺如今一条手臂受伤,已无法再拉弦上弩,她见伤臂的血止不住,再留在这只怕不是增益,反倒是拖累了,于是一声应下,转身便拔腿就跑。 嘎—— 见她没有忸怩,果断开溜,柳柴嵇嘴张大,急得冒火的喉间被反堵个半死,也是一时没回过神来。 ……他还以为她会跟他你推我往,各种“不行”“不可以”来回几轮拉扯,死几批护卫后,才忍痛离去。 所以,究竟是他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眼见郑曲尺头也不回丢下投枪队便跑了,陌野也有一瞬的怔愣,随即他勾起嘴角,幽长的眸子眯起:“郑曲尺,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呢,竟然选择了独自逃跑是吗?” 赤血军见邺军的将领跑了,一时却犹豫追是不追,全都在等候着陌野的决定。 是追,是杀? 正如郑曲尺所料,在陌野心中,哪怕杀光了在场所有邺军也比不上抓到一個郑曲尺有价值,在他眼中,只牢牢地锁定她一人的身影。 “你以为你可以逃得掉吗?” —— 郑曲尺这一次逃,并没有选择回到邺营,而是朝白鹭湖跑去。 她知道陌野不会轻易杀了她的,他最大可能是想活抓她回去好生折磨一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之不会叫她好过就是了。 至于他说的想让她当他的人,随他回巨鹿国,她根本不相信他是因为喜欢她,她料定他就是为了报复,要不然就是为了他们郑家的九州八荒图。 “郑曲尺,你若再跑,便休怪我无情了。” 身后,一声邪冷的警告声远远传来,郑曲尺却充耳不闻。 不跑? 不跑再怪。 傻子才不跑! 只见下一秒一枚暗器发射过来,浅浅擦过她的鞋边,带着一阵异样,她低头瞥过一眼,动作一滞。 只是她却没有因此停下来,见他只敢打擦边,想来是真不愿意她就此变成一具尸体,叫他少了许多折磨的乐趣吧。 后方的陌野暂时不能动用内力,以防伤势加重,他紧随郑曲尺其后,见她如此不听劝告,心底狠意大甚,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既然她非要逃,那便折断她的腿就好了,这样一来,她便哪都去不了。 郑曲尺眼见白鹭湖将近,还来不及冲入丰茂水草内,左腿后方便猛地袭来一股剧烈痛意,她一个失衡,重重摔扑在地面。 回头一看,只见她小腿处正插着一根铁针,并非赤血。 她见巨鹿军已快追到,连忙忍着痛意,咬着牙爬了起来,继续朝前小步挪动。 她一头便钻入了葳蕤的水草中,白鹭湖畔逢春丰夏,便会长出一些柔软又细长的水草,它们一半扎在水里,一半不断蹿长缠绕在水上,形成葱绿的“麦浪”般,荡漾起伏,铺张绿意。 她小心蹲了下来,手握那铁针,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猛地一拔,当即一小股血顺势喷溅而出,她身体一个抽搐,眼前泛黑,险些晕厥过去。 但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她还是撑了过来。 这铁针约小指粗,入体只是痛意缠绵,妨碍了她的行动,不似赤血那般歹毒,它在不断的耗尽她的精血,叫她慢性死亡,哪怕她从随身斜挎兜内拿出伤药止血,还紧紧包扎住手臂,想延缓失血,但仍旧杯水车薪。 “郑曲尺,别躲了,你中了赤血,若不想死的话,就赶紧给爷滚出来!” 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她才不会出去呢。 郑曲尺咬紧牙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她下半身浸泡在水中,紧紧攀扯着水草将人伏低,对方虽看不见她,可她也看不见对方,只能通过灵敏的耳力来尽量捕捉四周动静。 第308章血色霜降(二) “我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你,你却一次又一次的不识好歹……” 鸷沉忍怒的声音由低至高,自斜前方传来:“你究竟要做什么?难道陪在我的身边,比死更难受吗?” 有病。 这人纯纯的有病吧! 郑曲尺简直要被陌野的问话给逗笑了,他凭什么认为她会愿意弃邺而投他?他是对她恩重如山,还是她欠他十万八千两银子? 他们俩严格算起来,就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当然,这是之前一切矛盾与冲突还处于爆发阶段,可如今……他与公输即若联手害死了宇文晟,她也受其连累,几度艰险,那她与他们便属有仇了。 哪怕她对宇文晟并非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在她的心目中,他亦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们俩成亲一事,很是仓促与简化,甚至不正规,但是她这人认死理,结了就是结了,没离之前他都算是她的夫君。 在她还没有发现他真实身份之前,她也慢慢习惯了家中有他,也曾一度拿他当她的亲人,甚至余生伴侣看待。 每次回家,除了探望大哥与幺妹,亦有牵挂着他。 她这人性子懒,不容易见异思迁,若非他突然变成了她深觉危险的宇文晟,她是真考虑过与他平凡简单的过完这一生的。 只是后来他的身份变了,一切都变了,她才极力想离了这一桩高攀的婚事。 可她想放手,宇文晟却信奉他们宇文家娶妻的规矩,认定一人,永不更改。 他白不提黑不提,因为邺王不同意他与她的婚契,他便私下在宇文祠堂替她上了名,将她的名字与他的写在了一块儿,叫宇文家的祖先认她。 他还将他们宇文家传承媳妇的鸾镯也给了她。 他让他麾下所的士兵唤她为夫人,让他的亲随润土统领给她当侍卫……如今想来他们之间的一件件一桩桩,灰暗的一面已渐渐淡去,反倒一些不为人知的细微之处,变成深刻起来。 如果他还没死……多好啊。 “郑曲尺——” “给爷将这些碍眼的水草除了!” 上百名赤血军跟随在陌野身后,他们领命后拔出插在腿边的短刃,挥劈开水草,地毯式搜捕过去。 郑曲尺不断缩后,她感觉到身体逐渐冰冷,浸在水中的那一部分身躯开始麻木到几乎没有了知觉。 她回想起之前遇到过的很多危机,自从穿越到这一片大陆后,她的人生际遇简直可以用跌宕起伏、危如累卵来形容。 眼下亦如此。 她瞥过手上的弩弓,这是她自己打造的,小巧方便携带,可用以短距离狙杀,然而现在她手臂重创,估计也用不上了。 抬头扫了一眼不断逼的的赤血军,他们的身影摸近一定距离后,她深吸一口气,便将臂弩用力朝远处一掷,“扑通”一声,形成一种重物入水的声响。 “在那边!” 果然,赤血军听到动静,便组织人手前去探寻。 在将赤血军的注意力短暂引开之后,郑曲尺这头迅速遁入水中,慢慢朝深处潜泳而下,想赶紧想办法逃离这一片区域。 只是她手臂处止不住有血流出,一旦整个人进入水中,势必会有血水浮上,容易被人察觉到方位。 是以她故意先将人引开,只是想尽量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来逃脱。 她的计划若拿来对付一般人尚可,然而陌野何等狡猾,他派了一批人过去查探之后,自己却带着另一队人朝着相反的位置追查过去。 他推测假如是郑曲尺故意发出的声响,那她必然是朝相反的位置抛掷。 果然,扒开杂交成一团的水草,他一脚淌入水中,只见后方有一小摊血迹正缓缓晕染开来,再朝前看去,水中的红色朝一个方向不断蔓延开去。 “她入水了!”赤血军当即反应过来。 陌野朝湖中走去:“追!” 他们也一头迅速遁入水中,只见那一片碧蓝湖水之中,他们左右探望,果然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她的身影。 一箭串着水波纹划过了郑曲尺的肩膀,当即丝血从中飘散出来。 她惊悚回首,只见后面一队人正追赶了上来,不出意外,领头者自然是陌野。 她见此,不顾伤臂与伤腿,奋力蹬腿朝前,想与他们尽量扯开最大的距离。 可后方又是一箭射来,这一次则是她的手臂,意为警告,所以没有射中,只浅浅擦过一层皮。 但即便是这样,他们如同玩劣的狩捕一般,将她当成需要驯服的顽兽,不着急杀了,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磨,一点一点割,叫她痛,叫她害怕,叫她遍体鳞伤。 她身上的出血点越来越多了,远远看去,仿佛一团红纱将其覆裹缠绕,有一种揪心的浓重凄美之感。 陌野浓眉紧皱,见她即便是这样,仍旧倔强得不肯回头,心中涌上的除了难受,更有一种无法消磨的怨恨,一股尖锐的戾气与报复欲同时占据了他的理智,叫让他想折断了她的手脚,哪怕是让她变成废人,他也不会让她再次逃走的! 之前在巨鹿国的风谷沙城,宇文晟是如何嚣张得意当着他的面将人带走,他当时的屈辱、挫败与懊恼如此的深入骨髓,是以这一幕时常会在他的梦中反复出现。 可梦中的最后,时常还会出现她与宇文晟一道离开的纤瘦挺拔的背影。 似风飘渺,背景昏暗,色彩浓郁压抑,唯她是一抹清朗的蓝色,是以在他醒来之后,常常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久久无法让他忘怀。 当时他并不知道为何她在他的梦中会这样,可如今他却明白了。 因为他在意了。 他想要她,况且她本就该是他的,宇文晟又凭什么在他面前趾高气昂地将人抢走?她又凭什么在恋慕他后又移情别恋,掉转头便对他不屑一顾? 湖水冰凉,郑曲尺在水中全凭一股意志力坚持到如今,手脚基本上已经僵硬了,失血过多更导致她心脏像是被挤压一般,生痛欲炸。 喉间“咕噜”一声,郑曲尺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开来,她终于撑不下去,脱力朝下缓缓坠落。 在不远处,陌野见她终于停了下来,便挥臂止制了赤血军的靠近,自己一人快速游曳过去,朝她伸出手—— 郑曲尺忽然间有些想笑。 他们夫妻俩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水逆,都将在水中丧生…… 噗通—— 她的上方一股重力砸开水面沉入水中,随即一尾黑鱼般捷猛矫健的身影直蹿而下,但见下方郑曲尺如同一朵盛开的血花,静静浮沉于碧蓝水中,生死不明时—— 他当即心脏如同爆炸一般,痛到窒息,与此同时,那一双幽深妖冶的瞳仁,瞬间布满了血色的涛天杀意。 第309章血色霜降(三) 郑曲尺自觉吾命休矣,沉重的眼皮止不住下垂之际,忽然感觉有人靠近了她,她以为是陌野,愤恨厌恶之际,令她的身体内涌上一股力气,她拼命挣脱对方伸过来的手,但却被对方强硬又温柔地抱入怀中,然后强行灌入一口氧气。 她倏地睁开一双星碎琥珀的眼眸,却在看到近在咫尺之人时,傻怔住了。 ……不是陌野。 竟是元星洲! 他与她对视,一双一眨不眨的眼眸中,有着她看不透的深沉复杂情绪,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止制住她一切抵抗的行为,在渡了她一口氧气后,他又在她唇上怜爱轻轻的啄了一下,以示安抚。 郑曲尺要昏厥过去了,不仅是因为他如此逾矩的行动,更因身上失去过多的血,与体力透支。 但此时她却是安心失去意识,与之前那般灰凉无奈等死的感受全然不同了。 她好像一直在等一个人,如今终是等到了…… 陌野眼见到手的猎物被人夺走,怒急攻心,伸手想过来抢夺,然而却被元星洲一脚狠辣踹开,喷了一口血来,他目眦欲裂地盯着元星洲带着郑曲尺浮上水面…… —— 水从发顶顺流而下,一道湿漉漉的修长身影自湖中走出,他双臂抱着一名血水淋漓的身影,一步一步踏上岸。 岸边早已围满了虎视眈眈的巨鹿军,他们将他围困住,手上分别举着铿硬锋寒的兵器。 然而,他却对这些人的存在视若无睹。 怀中的人,还有微弱气息,若非他来得及时,她恐怕便凶多吉少了,无论是葬身于湖水之中,还是落入陌野手中。 “元星洲?” 他们皆不认得邺军的世子殿下,但见他这一身贵重装束,虽脱了铠甲,但那蟒身精绣相式与不一般的衣服质地,皆让他们猜测此人身份不简单。 看着她手上仍旧在潺潺流血的暗器伤口,他深知此物歹毒,便将人轻放在地上。 她是一名工匠,一双手何其重要? 可他们却要毁了她。 他面无表情抚过她的伤臂,拆除了扎紧的布条,因为在昏迷中她肌肉放松,刺入在手臂上的暗器不似之前那般咬紧。 他取出匕首迅速在她手臂处划出一道,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将手根挖入肉内,直到触到暗器尖利的棱角。 它正倒扣在肉内,要想将它扯出,需得先将勾刺的“花瓣”闭合。 然而此暗器设计极其敏感,倘若用其它利器来挖或者撬,只怕她这一条手臂便当真得废了,除非能将它几瓣刺入肉中的倒勾一起支棱起来。 这当世还没有哪一样器械能灵敏过手,是以元星洲直接以手为器,哪怕被暗器薄如利刃的“花瓣”切割得血流不止,皮开肉绽,他仍双眸翳沉,不露任何痛苦之色,将其岔开的部位合拢成花蕾聚合状,再顺利拔出。 他抠出暗器的手,已经难以辨别伤势轻重了,血与肉块挂稠在其上,有她的血,亦有他自己自己的血。 拔出暗器后,他又迅速掏出止血药替她沫上,止住了那一片发白肉中沁出的血丝后,再将其包扎起来。 至于她身上的其它伤,目前还不致命,巨鹿军不会再等待他慢慢处理,而他心底嗜杀暴戾的忍耐,也已经告罄了。 对于自己手上的伤,他看都没看一眼,他拉着郑曲尺的手,勾缠在自己的脖子处,一个托撑起身,便背着人站了起来。 “元星洲!咳咳咳……” 后方陌野破水而出,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是以由人搀扶着,喉间呛水,止不住俯身咳嗽,而他身后则跟着一支赤血军。 “陌副官!” 围拢在旁的巨鹿军此时已经明确了元星洲的身份,两方包抄过来,将元星洲跟昏迷的郑曲尺重重围了起来。 见他已经将郑曲尺的要命伤势处理过了,暗器被拔出,还有他那一只惨不忍睹的手……陌野诧异一瞬,只觉得这个元星洲十分不简单。 一来,他分明已经对上西泽军,如今却安然无恙出现在这里。 二来,赤血器所射暗器,非一般人能够窥探其奥秘,将它顺利拔出。 郑曲尺便罢了,他元星洲何以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其窍门? “元星洲,不想死的话就将人交出来。”陌野朝他伸出手,就好像在讨回自己的东西似的。 元星洲却笑了,猩红的眸子微弯,然而眸中却不见丝毫笑意,反倒是修罗屠杀之意:“我的人,凭什么要交给你呢?” 陌野偏过头,荒谬地挤出一抹古怪的表情:“谁是你的人?呵,元星洲,你说谁是你的人?你一個即将灭国的世子,一个死人……你也敢肖想她?” 最后一句,他牙关咬紧,气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死人?的确,本殿下便是从地狱爬回来的。” 元星洲原本上战场时配置的乃一柄三棱尖头长枪,可却随着他一身的盔甲不翼而飞,如今他一身湿衣轻装利拓。 他从衣襟处掏出一双素洁白丝手套给双手戴上,又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陌野,伱觊觎她本该死,伤她,便更该死了——” “了”字音刚落,一道残影便在众人眼前掠过,而前排的巨鹿军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便已全部颈间一道赤红,呆然倒在了地上。 他武功之高绝,简直令人咂舌。 哪怕是背着郑曲尺这么一个大活人,他依旧能够三进三出,杀人于无形之中。 “射——” 赤血军见他不易对付,便当即发射暗器,元星洲用脚尖一勾,扯上来一具尸体,挡住了一波射击,而下一秒他已闪现至人前,一道水光粼粼的寒光,将人从中分开,他之剑招如无风的水面,光滑得好似琉璃一般。 噗—— 大量的血迹喷溅而出,染红了周边的一众赤血军与巨鹿军,他们愕然呆滞。 他杀人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远处瞧见便已然被吓破了胆,那离得近的人,更是肝胆俱裂,止不住纷纷后退。 然而,他们的退意,却被陌野一声暴喝给止住了:“谁敢再退一步,便军法处置!” 陌野眼底波涛汹涌,盯着眼前这个元星洲,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杀人时的举动,使剑的残酷招数,还有此时杀人时兴奋癫狂的状态…… 第310章究竟是谁 手上染的血腥越重,元星洲眼尾处晕染的那一抹红色杀意便越浓,从万顷镜湖畔到水汽缭绕的草地,沙沙风声与剑啸刮耳噪动,人的胸膜处亦狂乱鼓动。 所有人呼吸声开始沉重了起来,一波接一波的人冲上去,远射近攻,却始终拿不下元星洲。 这时,有人察觉到元星洲无论如何动作,都始终小心保护着身后背着之人时,便灵机一动,当即大声建议道:“攻击他身上的人!那是他的弱点!” 陌野闻声,一眼犀利看过去:“谁敢!” 这一声刚吼完,他就急喘了起来,咳嗽不止。 “陌副官,这元星洲此番身手,我们若不想个办法,根本没办法将其拿下,再则如此下去,我军将损失惨重啊。”将领在一庞急切道。 陌野努力止制住胸膛内翻涌的气血,咬牙道:“他是人,又不是铁铸的,他终究会有体力耗尽之时,谁敢动郑曲尺一下试试!” 陌野之前的确怒极失智,几度挫伤郑曲尺,只为想看她狼狈求饶的样子,他自知郑曲尺此时伤势不浅,若真他们再对她暗下狠手,便真会要了她的命。 他始终还是想将她活着带离邺国,而非得来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见陌野对邺军那贼妇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将领心下一横,当机立断道:“陌副官,我军已然在邺军这遭受了重大伤亡,万不可再白白牺牲,你若觉得本将做错了,那便等我们杀了元星洲,灭了邺军后,小的便自刎于你面前谢罪!” 如此说完,他便将陌野交于其它人看护,命令全体巨鹿军改变策略,将攻击目标全都对准昏迷中的郑曲尺。 “你——咳嗽……” 陌野在水下被元星洲那一脚踹得着实不轻,内腑一阵气窒绞痛,血腥气一直上涌,导致他气息紊乱,无法大声说话,是以根本没办法喝停这一场杀戮。 元星洲手上那一柄银霜剑已然染红了,他转过头,风吹过他散落下来的一缕鬓发,抚过那一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幽瞑瞳仁,然而他的嘴角却似噬血的镰刀般极尽愉悦的弯起。 水草荡有一种白杆草,长出来的花类似蒲公英,一碰就会飞散出结絮,经他们践踏与推倒,漫天的絮飞,再经由鲜血喷溅其上,仿佛就跟下了一场白絮雪雨,霜降凛寒。 巨鹿军的动向,元星洲瞧得一清二楚,见他们打算改变策略,对他身后的郑曲尺出手,元星洲闪剑回挡,如此一来,身前便没了及时防备,受中一刀。 “他真的为了护着后面之人,没有防护了!” “快,专挑他弱点——” 元星洲哪能不知一旦郑曲尺被盯上,他便相当于罩门大开,任人拿捏。 他朝后一挥,扫落一片,然而飞射而来的赤血暗器却难以避开,于是他飞速跳跃而起,踩在了一个巨鹿军的头顶,脚下一个扭转,底下人的脖颈便顺势断了。 周边一片巨鹿军更因元星洲以力借力,将赤血暗器以其身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番颠簸碰撞,再加上周边嘈杂的人声,叫郑曲尺悠悠转醒过来。 郑曲尺刚从昏迷中恢复了意识,当她看到元星洲正背着她与一群巨鹿军作战,便深知他这样做有多危险。 她不愿成为负累,更不想他因她而遭难,于是便虚弱又坚定道:“放我下来……” 元星洲听到她的声音时,还恍惚了一下,而后在确认她当真清醒时,他当即厉声道:“闭上眼睛。” “为……” “本殿叫你闭上便闭上!” 郑曲尺被他疾言厉色喝得一怔,以为是一件什么重要的大事,当即便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我闭上了。” 在确定她瞧不见由他一手制造出来的血雨腥风后,元星洲才缓和下神色:“你所提的要求,本殿样样都答应了,唯独这一件不行。” 郑曲尺虽然瞧不见了,但她耳朵很灵,是以能够听到周身不断挥来的凌厉凶悍利刃,这表示巨鹿军一刻未停下攻势。 “我腿受了伤,手也受了伤,既帮不了你,也无法逃跑,带着我只会是一件拖累。”她干涩没有血色的双唇吐出极为冷静的语话。 元星洲听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游说着自己撇下她独自逃离,他喉结滚动,几经用力才将怒意咽下,然后失笑柔声相问:“郑曲尺,伱究竟有没有心啊?” 郑曲尺一震,双唇死死抿紧。 她忆起了在水中,他是如何奋不顾身来救她的场景,他独自闯入巨鹿军中,不带一兵一卒,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傲慢自信,只能是他抛下一切拼命赶来,才能够堪堪在她殒命前,将她救下。 他之重情、重义,皆让她心情沉重与歉疚,她这人宁愿别人欠她,都不愿意欠别人的。 更因如此,她不想他受她所累。 “我有……但是元星洲,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郑曲尺坚定说完,便想从他背上滑落下去,以免他身驮重负,影响了杀敌发挥。 可元星洲却一個大转身,便将落地的她紧紧地抱入了怀中,同时从两侧分别劈来的尖刀从他的背部与腰间划过。 郑曲尺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声响,蓦然睁眼。 “你……”她声音骤然哑住。 元星洲伸手,将她的眼睛重新合上,然后贴于她耳边:“郑曲尺,我若死在此处,你便与我一道共赴黄泉吧。” 郑曲尺刚升起的感动就这样啪叽下摔在地上:“……” 他们之间,若不能共生,就不能只活一个吗?非得一块儿死才肯罢休? 不过,他的这句话莫名耳熟,犹记得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个独占欲极强、霸道的鸷执之人,不愿放她一人活于世上快活,口口声声说死亦要她相伴相陪。 一滴血至元星洲的眼角处滑落,他妖异的血瞳如魔障般凝视着她,倘若郑曲尺此时睁着眼睛与他对视,只怕也会被其如今的神态吓着。 巨鹿军没想到这个时候郑曲尺会醒过来,但她醒不醒来其实都无关紧要,总之靠着她这个“弱点”,他们已经可以伤到元星洲了,接下来自然也会如法泡制。 “元星洲,我不懂,你我之间……还不至于吧。” 他们俩真正相处的时间极短,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他虽跟她说过,想让她当世子妃,可她也明确拒绝过。 他们之间没有过那种怦然心动的时刻,亦没有共同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之事,甚至都没有细水长流的温馨之时,他何以会为她不顾生死? 这事本来就透着不寻常与难以理解。 “曲尺,你不懂的,事后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一一讲述于你知,是以你我之间……至于。”元星洲一字一顿道。 第311章还君明珠 “元星洲,你们大邺中当真是净出情种啊,当年宇文老将军为了救其夫人,千里单骑杀入巨鹿境地,可惜啊,他最后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这时一名巨鹿国将领嘲讽的声音传来。 郑曲尺一听,便知道他这说的是宇文晟父母之事,当初人人都说宇文老将军与其夫人情深意笃,可是她从宇文晟身上却看出了端倪,认为此话有待确凿。 假若他真与其夫人那般相爱,又为何会对他们唯一的独子那般对待? 想起蔚垚曾与她说过的话,他初见宇文晟时,他不见将军嫡子该有的尊荣,反倒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囚犯被长禁于樊笼之中,不与任何外人相通相识,甚至连话都不会说。 还有他逐渐长大后,那时常在战场上失控与嗜杀的性子,样样都佐证了他少时从未被好生对待过,他失母爱怜,亦无父教导。 “宇文府的事,亦是你们这些人能够在背后妄加非议的?” 元星洲本带着郑曲尺意图冲破包围的薄弱之处,可如今他却一手反扯着郑曲尺,一路绞杀而去,瞬间一片血雾弥漫,敌人嚎叫着倒地不起,直至将那人身首异处。 “怎么?世子殿下还觉得宇文家是个什么忠君爱国之士?呸,不过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蛇鼠一窝,谁不知道当年宇文家的大夫人乃是与人私奔,抛夫弃子——” 噗—— 长剑飞射而出,血从他喉间喷溅而出,人倒在地上,双目瞠大。 “谁再说一句,便等同如此下场!”元星洲双颊染病颓,眼中似有一朵黑色的花经血灌溉,杀戮葳蕤,死亡滋长,终成堕花。 后方将领见元星洲似对宇文家的事情十分在意,竟失智将配剑都投掷而出,只为封嘴,便有意让人去拱火、骚扰。 但此事所知者不多,只有一些曾跟随那位将军的老将,才能得知一二。 恰巧他便是那稍知内情者,他以此事来扰乱其心神,借机伺杀:“元星洲,你可知你们那個人人赞颂的宇文晟上将军,其实就是一个杂种——” “闭嘴!” 他睁大眼睛,只觉得光线十分刺目,周边聒噪声令他头痛欲裂,一红一黑、一光一暗,极端的分裂在脑中拉扯,他捧着脑袋,表情从狰狞到木讷,再到戴上了一张微笑的死亡面具……接下来,他就是一具杀人傀儡。 郑曲尺再次听到别人用如此恶毒之词,诅骂宇文晟,她心中也是愤怒异常。 为什么蛮夷这般说过,连巨鹿国这边也这样说?究竟真相是什么? 元星洲再次出手了,可这一次连郑曲尺都感受到了不一样,无尽地血色雾气在缭绕,他之前是一边打一边退,意图寻到合适的机会撤离,可眼下却全然不顾,眼底只有一种情绪——杀。 浓重的血腥味道不知是出自于别人身上,还是他的身上,阵阵腥风闻之令人欲呕,猩红的血水,于脚下汇聚成溪,那粘稠的湿腻感让郑曲尺心头发慌。 “元星洲,你怎么了?” “你快停下来!” “伱疯了吗?” 无论郑曲尺怎么喊他,拉扯他,叫他,他都像听不见一样,一意孤行,非要杀了那个巨鹿军将领不可。 见此法奏效,那将领朝后不断退去,便汇拢人手抵挡元星洲。 “我倒忘了,当年邺国的先王后好似与宇文大夫人还是闺中密友,她时常会入宫去见先王后……” 喀嚓! 宇文晟一把狠狠攥紧郑曲尺拉拽他的手,浑身仿佛坠入冰窟似的,他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幽怖笑声,让人不寒而栗。 将领此时自然也是心惊胆战的,可他见这么多巨鹿军在前,宇文晟根本就不可能冲过来,于是继续说道:“七国中,谁不知道宇文府的大夫人不守妇道,与旁人有染,七月便生下了宇文晟这个孽种,如他这般不清不楚、来历不明的孽种,也就你们邺国会将其奉为战神……” “别听……” 细弱、低微,好像根本不似从他嘴唇中颤抖着溢出,若非郑曲尺一直关注着他,眼睛也闭上了,几乎要漏听捕捉到这句。 郑曲尺再也忍不住,踮起脚尖,一把捂住了他的双耳,同时亦同时睁开了眼睛。 她也终于看清楚了他此时是何等扭曲可怖的模样。 元星洲瞳孔一滞,蓄势待发的脊背徒然绷紧起来,手指紧紧握着,漆黑如墨的眸子内蕴藏着想要毁天灭地的狂暴气息。 他冰冷如霜的手摸向她的脸颊,江拉下她那一双掩耳盗铃的手:“本殿下说过……让你好好的闭上眼睛,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呢?” 郑曲尺被冷得一哆嗦,男人嗓音沙哑得厉害,那手上的劲头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想移滑到她的脖子上,将她这顽劣不堪、不甚乖巧之人的脖子咔嚓一下扭断。 “我不怕,我虽然胆子小,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怕死人了。” 初来这异世,第一次见他杀人,她的确事后恶心呕吐过一番,但如今一路走来,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因为看到一具死尸便难以承受的人了。 他闻言指尖一僵,眼底竟氤氲着水雾,苍白的脸上如泣如述:“你不怕死人……可你终究会怕我的。” 不仅会怕,更会如见死人那一般恶心作呕,避之不及。 尤其是听到这些人所讲的那些污言秽语,他本无羞耻,但那话传入她耳中,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羞耻,他就像一个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掷于雪中的人,再冷的雪,都不及投注在他身上的嫌弃污秽视线。 元星洲将她扯入怀中,一只手臂死死锁住她的腰肢,不容她抬头看他,亦不许她看到由他造就的一片修罗地狱。 “元星洲——” 她想挣扎开来,想劝他赶紧想办法离开,可元星洲却死死锢制住她,他道:“郑曲尺,不如……一起死吧?” 啥? 郑曲尺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不好使了,要不然她怎么会听到他说这种话。 “人只要一死,一把火烧了,便也就干干净了……” 一排弩箭疾射而至,元星洲掌力蓄劲一挥,便拦挡下来,却有一支暗箭隐藏在其中,郑曲尺趁他动手无防备之际,一把推开了他,然后伸臂挡在了他的身前,那一箭正正中了她的后背。 “元星洲,不是要一起死吗?咳……咳,那你就先看着我死在你的面前吧。” 郑曲尺朝他露出一抹挑衅又虚弱的笑容,然后静看着他病态惊惶的眼中疯狂偏执……震碎破裂。 要比疯是吧,老娘她奉陪到底! 第312章给我清醒 “郑曲尺,曲尺——” 元星洲大惊失色搂抱住她,脸白得跟个鬼似的,在她背上一阵胡乱摸索下来,却诧然地发现没有出血与中箭的痕迹。 郑曲尺轻叹一声,小声道:“别摸了,我惜命得紧,早在前胸后背的衣服夹层内穿了竹夹铁片……” 只可惜这玩意儿不能穿戴手脚,可气的就是,陌野那厮以为避开要害还是一番好心,实则可坑惨了她。 她专门防的地方他不霍霍,偏找她脆弱的部分使劲磋磨。 元星洲听后,呆滞迟缓地看向她,目光似怒似怨又似虚惊一场后的脱力。 郑曲尺澄明似湖的眸子却似看透了他表面的虚伪那一套,她直击他内心道:“不是说要一起死的吗?我死了,不正好趁你的意?” 这句话无疑是在刚才割的那一刀上再洒了一把盐巴。 元星洲似连听都觉得受不住,他双唇轻颤了一下,指尖掐入肉内,无力辩解:“不是这样的……” 郑曲尺嗤笑了一声。 “元星洲,我不知道你突然之间发什么疯,但是你如果这么轻易就将我们俩的命放弃掉了,那你就是枉费了我对你的一番信任了,你若查过我的过往,伱就该知道,我……” 郑曲尺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她哽咽地说下去:“我能活下去,是有多么不容易,又是牺牲了谁才能换来这一次次生机,我不认命,不认输,我再怕、再累,我也要走下去,你也一样,我们都还有没有做到的事情,没有完成的任务,我们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在这里!” 他的情绪好像总能被她几句话就轻易左右,她凶他、骂他,可他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那么扭曲、疯狂与丑陋,像一个怪物似的。 他狼狈地撇过脸,却还是不由得自主想伸手挡在她眼前,但却被郑曲尺凶巴巴一掌拍下去了。 “还遮什么?你为保护我而杀人的样子,你觉得我会这么没良心觉得害怕吗?” 元星洲却是不信。 这小没良心的,他哪一次救她,她不是害怕得掉转头就忘了,只记得他杀人可怖的模样? 郑曲尺一把扭过元星洲的脸:“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你可以堂堂正正的直视任何人!” 不是这样的…… 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等她知道一切之后,她就会明白,这世上并非一定要做错了什么事情,也有可能从出生那一天起,它便是一种原罪,一种诟病,一种耻辱。 “你们说够了没有?” 巨鹿军将领听不下去了,见元星洲刚才失心魂的状态竟然被郑曲尺一个举动便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当即气恼不已,他知道同样的办法已经无法造成先前的影响了。 这郑曲尺简直就是他们巨鹿军的克星,每次不是搅乱局势就是破坏他们的计划! “继续上!” 元星洲对周围谨慎上前的巨鹿军视而不见,他脸上露出一抹奇怪复杂的神色,他如她所言,直视着她:“你说得没错,你是那么努力想要活下去,我怎么舍得你就这样随我而去呢?” 他便抱起她一调转头,躲过横劈砍下来的长刀,身影几番闪避,一片混乱的战场上,他的身影不停地跃动,时而攻击时而防御,难以捕捉。 巨鹿军人多,但是人再多都拿不下他,直到他折断了一個巨鹿兵的手,夺下了他的刀刃,一道道白色的剑气随着舞动四散开来,周围的人稍稍靠近一点便是重伤。 要说恢复理智之后的元星洲心中有了目标,出手更有章法,不再一味只嗜血屠戮,百来人近身都只敢擦边,不敢深入,导致战况久持不下。 这也不能怪他们,这元星洲的周身就跟绞肉机似的,谁靠近谁倒霉,他们可以在战场上战死,但也没有人说在战场上不能谋定而后动吧。 这时,元星洲突然朝着西南方向吹了一记长口哨。 哨声嘹亮悠长,像一声鹰啸,听着莫名悚人。 此号一起,巨鹿军便当即心生警觉:“他怎么突然吹口哨?这周围难道还有埋伏?” 联想起他先前的走位,有人道:“他一直朝西南方拉长战线……肯定是有埋伏!” “之前我就怀疑了,他堂堂一国统帅怎么可能就一人前来支援呢?邺军太狡猾了,若再硬碰硬下去,咱们只会全军覆没。” 巨鹿军本就因为久战心态疲软,如今见他疑似在召援军前来,当即就慌了。 巨鹿军在这里四、五百人,折损了百余人后,剩下的大部分赤血军乃是远程射手,不擅近战,不会轻易与元星洲交手,而他们的暗器与备用弩箭都损耗不少,且对元星洲此等高手杀伤力也不足够。 “陌副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假如对方真有援兵,仅凭他们现存这些巨鹿军,只怕难以对抗。 陌野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他鸷冷的目光转向那个将领盯了半晌,才冷掠起嘴角:“撤!” 他如今已经没有精力再指挥战场,这些不听令的将领也该回去好生整顿一番了……至于元星洲他们,来日方长。 就在元星洲与一小队巨鹿军缠斗之际,陌野已经带着赤血军等人先一步从白鹭湖撤离了,而郑曲尺一直强撑着精力,替元星洲检测着四周围的状况,怕他战斗之际无暇分神。 她第一时间发现了陌野他们撤退的意图,等元星洲刚解决完一拨人后,她气一急,胸口生疼,忙赶紧催道:“元星洲,你的人呢?他们要跑了!” 元星洲问:“什么人?” “你刚才吹口哨,不是在召集人吗?” 元星洲:“不是,我只是随便吹下。” 郑曲尺傻眼:“……” 随、随吹的?那你可真棒棒的,你这随便一吹,直接将巨鹿军给吓得撤兵逃掉了。 不过,她见威胁巨大的巨鹿军已撤,那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了下来,接下来就是硬撑之后的强力反噬,全身脱力,头晕目眩。 “元星洲……” “嗯?” 她无力靠在他胸前,嘴唇干涩起皮,眼皮沉重下坠:“我好累啊,我想先睡一下……若我睡久了,你记得要叫醒我……” 元星洲低眸凑近她潮湿的发顶轻吻了一下:“你安心睡吧,我会守着你醒来的。” 第313章逐鹿争夺(一) 郑曲尺这次虽说死里逃生,却带了一身的伤回来,邺军上下见此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都怪他们无能,连郑副官都保护不好,还得靠她牺牲自己方能保全他们! 当时,大部分邺军靠着后方投掷军的掩护,拼命逃回了邺营,他们一把汗水一把热泪大声喊人,在召集好人手、取出盾牌后再度重返战场,与投掷兵一块儿对抗巨鹿军。 要说,接下来肯定还得是一场死战。 然而巨鹿军这边却因迟迟等不到陌野他们回来,便知肯定出现了意外,毕竟追捕一名女子根本费不了多少心神。 一边担心着陌野那头,一边邺军加入了盾兵后,军力数量倍增,也给他们造成了一定心理上的压力,于是一番权衡,没有坚持鏖战,几番拉扯后便决定先撤离,这才让邺军这头捡了个大漏。 当元星洲抱着郑曲尺回邺营时,几乎整个营地等候的邺军都奔相出来迎了。 看到身上滴着血水且昏迷的郑副官,他们先是难以置信,然后目露沉痛与羞愧自责,甚至都不敢问,她伤得究竟怎么样了。 “她为了你们,独自引开了对方主力,你们猜,她这一路上,究竟流了多少的血?”元星洲的一番话,让他们头垂得更低了。 元星洲越过他们,留下一句。 “她未死,邺未败,你们也未叫人失望。” 邺军怔怔地看着世子殿下抱人离去的背影,表情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感激世子殿下既救下了郑副官,还认可了他们的坚守与付出。 元星洲先替郑曲尺换了一身湿衣,方找来军医替她诊治,倒是没有致命伤,就是中了一支赤血暗器导致失血过多而晕迷。 在将伤口包扎好后,军医叫人去熬药,说是醒来后多补一补,郑副官不日便够恢复如初。 紧接着,军医又给元星洲包扎那一只受伤的手,他眉头皱成了一团:“将军,你这手怎么伤成这样?” “不碍事。”元星洲淡淡道。 见他不说,军医也不再执着追问下去。 “统帅,你们不是遇上西泽军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其它人呢?”他关切询问道。 “西泽军正与北渊军作战,其它人则去干别的事了。” 军医与元星洲之间的对话就好像熟悉之人在聊天。 “怎么……他们两边打起来了?这倒是有意思啊。” “北渊军是不可能叫西泽军有机会壮大的,而西泽军专挑那個时候来造访宏胜营地,不就是因为没有资本与北渊军叫嚣,恰好两者狭路相逢,结果可想而知。” “那侯飞擎倒是个果断的人,也不怕两强相争,叫别人捡了便利去。” “他不傻,邺国这边有巨鹿收拾,即使打起来两两折半,于他而言也是占据有利位置。” “他确实算得精,只可惜咱们邺国这边,至今损失无几,倒是巨鹿这一趟,损兵折将,再难成气候了。”军医哼哼道。 说到这,军医视线转向躺在床上的郑曲尺:“统帅,不过就是经伱几句点拨,夫人便能够做到这一步,她当真了不起啊。” 说出来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她曾经当过刺客、细作、工匠,如今连战场也上了,副官也当了,每一个身份,她都做得有模有样,一个人真的可以有这么多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元星洲起身亦去换了一身辗新干爽的衣袍,利落悠扬,束上腰封后,又坐回床畔:“那是因为她比所有人都较真,她不做便罢,下定决心后,便不会瞻前顾后,而是心无旁骛。” “但有些人即使想要做好,也是有心无力。”军医垂臂立于一旁。 “她自然不是有些人。” 军医听世子殿下如此理所当然的口吻,一时也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那……王飞尘他们有什么事啊?” 不跟他聊私事了,容易误伤单身狗,还是聊公事吧,心态平和些。 元星洲一时没回,而是先替郑曲尺细致的整理过凌乱贴额的鬓发,才吐出两字:“报仇。” 啥? 报仇? 军医一时没找着“报仇”的前因后果。 元星洲转眸看向他,轻轻地笑了,两眼却仿佛两个深邃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明。 “巨鹿军将本帅的副官伤成这般,他们以为此事能随便善了?” 军医恍然大悟,但同时也心惊不已:“他们、他们是去了巨鹿营地?” 可统帅这分明是派遣在前,郑副官重伤在后吧。 说起来,报仇应当是后一说,那前一说……便是殿下独自一人赶回救人,而其它人则直接趁此机会,捣了巨鹿老巢,让巨鹿军失去营地与囤存的生活物资,可想而知,接下来他们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军医在心底假模假样同情了巨鹿军一秒后,便兴奋道:“如今宏胜国大败,南陈国统帅被俘虏,巨鹿国败走,兵力折损大半,输也是迟早的事情,剩下西泽国与北渊国,如今两国交手,无论谁胜谁负,必有一场恶战,局势上,于我邺有利。” 元星洲却不这么想:“最后留下来的,才是会食人的恶虎。” “咱们也不是不能一战啊?” “南陈国统帅被俘虏了,可他的苍玄令呢?”元星洲忽然问道。 军医一愣:“没听说在他身上搜到……”他反应过来了:“难道,他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巨鹿国了?” “他本是投诚之败将,自然要奉上些有价值的东西才能打动巨鹿国,眼下本殿手上两块苍玄令,巨鹿国两块,西泽与北渊,胜者亦将有两块,三方对垒,只需要任意得到其中一国的两块苍玄令,胜负自然就可以分出来了。” “可、可剩下那一国不争不夺吗?”军医不解。 “六国试兵,说到底也就只是一场试练罢了,说重要也重要,这是于摇摇欲坠的邺国而言,试图抓紧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不重要亦不重要,难道就因为这一场试兵,他们输了,七国的国力与战事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吗?” 军医摇头:“不会。” “所以,只要邺军能拿到四块苍玄令,我们就相当于已经赢了这一场六国试兵。” 哪怕最后一国发起反攻又如何,打败了邺军又如何?邺国的造势已然成型,他们认为一击即溃的邺军,它仍有一战之力,它并非七国所想的那般不堪。” 军医细细思索了一下殿下的话后,终于明白了:“统帅,你说得对,我们没必要跟最强一国死磕到底。” 最主要是死磕也磕不赢。 “巨鹿国的统帅已死,苍玄令只能是在陌野身上,接下来欢乐的追杀,希望他也能够好好的享受。”元星洲凑近郑曲尺耳边,猩色润泽唇瓣朝耳根处弯咧起:“曲尺,他在你身上造就的伤口,我一定会十倍、百倍从他身上为你讨回来的。” 第314章逐鹿争夺(二) 一把猛油大火将巨鹿营地付之一矩,营地内驻守的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伤的伤,唯被留下看守物资的副官之一被活抓了,一番审讯下来,没几两重的轻骨头,将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了。 待陌野率兵回到营地后,看到的便是面目全非的巨鹿营地。 他本就因受伤而难看的脸色,此时更如那阴沉的天空,内里翻滚着电闪雷鸣。 陌野气血翻涌,喉间一股血腥味险些冲出口,踉跄退后一步,经由士兵焦急紧张搀扶住。 “究、究竟是谁做的——” “去查查!” 将领派了士兵打湿身体冒险闯入了营地一趟,但由于火势太大,火焰卷起黑烟,迅速蔓延,愈演愈烈,人一进去,连辨认东西南西都困难,更别说从中查找出个什么线索来。 对方显然不打算夺取他们的物资,也没对他们营地内的器械机巧产生贪婪之心,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摧毁,不留任何挽救的余地。 巨鹿营地已被大火吞噬过半,火势根本无法扑灭,所幸这一趟救出了几个活口,将人带出来一经询问,这才知,原来一切始作俑者竟会是邺军。 “你说是邺军?” 这是他们万万没猜到的答案。 他们前不久才与邺军开战,邺军怎么可能还有余力调兵来偷袭他们的营地?假如他们真这么游刃有余的话,郑曲尺便不会将自己拼命到那种程度了。 “是元星洲。”陌野忽然间有了猜想。 只能是跟随元星洲偷袭宏胜军营地的那一支队伍,他们再度故计重施,又毁了巨鹿营地,但与前者不同,他们根本不屑于得到巨鹿营地内的一切,是以一把火将它烧了。 他不要,亦不会叫他们再拥有。 “对,绝对是元星洲,他在救人之前,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他要断了巨鹿的后路!”陌野笑了,边笑边咳,眼瞳极亮,脸色极白,乍一看就像还魂的死尸似的,怨念十足。 其它人都六神无主了,他们怔然问道:“如今该怎么办?我们如今既兵器补给,又无食物,甚至连一处安眠之所都没有了……” 如今他们就只剩下自己了,这一、二千人,足够做什么,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统帅死了,大部分人的兵器被邺军缴了,陌副官如今受了伤,都自顾不暇了,还能领导他们进行反击获胜吗? 与其它国家有所不同,巨鹿国打仗向来依赖于机巧与大型攻城器械,出征打仗都是靠着大型器械与厉害的武器来获取一定优势后,最后再进行冲锋拼杀。 这是他们巨鹿军一贯行军作战的风格。 是以这一次亦然,赤血军乃是暗器队,还有三弓床弩乃是弩队,剩下一部分则是普通的卒兵。 既是依靠强大的武器来作战,那他们的军库存在便至关紧要。 暗器兵的补给,一旦断了供给,他们手上的赤血器便形同摆设。 而三弓床弩由佘寇带出,并未带回,已经折在了邺营处,假如在,它也是需要大量的弩箭。 剩余的大部分士兵在之前被邺军俘虏,缴械投降,如今手无寸铁,他们若再上战场,只能任人宰割,本以为回到营地,可以重新配齐兵器,但一场大火却将他们的希望全部烧没了。 意识到邺军这一烧,便相当于让他们这些剩余的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 凝重的阴影就像夜晚的暗流,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们的内心,让他们画地成牢,生生被困住了。 “呦~你们回来了,只可惜回来得太迟了。” 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上,一青年半蹲着,朝着下方的人打着一声招呼。 “什么人?!” 他们当即头皮一炸,当即环顾四野,厉声叱喝。 “什么人?自然是想要你们命的人啊。”青年在上空调笑道。 他们终于辨认出了方位,仰起头—— 这一片云杉林中,并没有小灌木或者草丛,平整的山地上分布的就是这些又粗又高的云杉树,是以人若在矮处,很容易便会被发现,但若朝高处攀爬,那就像入了绿云当中,层层叠叠,难捕其影。 陌野眯了眯眼,在青年身上打量一番:“邺军?” “正是。” 青年认得干脆,而下一秒,突然从一堆枯叶底下,跳出一群人,他们手上有抓钩,一抛出钩住了云杉树杆,身影矫健灵活滑铲躲过了巨鹿军的射击,从腰上抽出一柄弯刀,打着旋飞过去,收割着人头。 “他们竟然还没有离开,一直埋伏在这里,速退出林子!” 他们被打散成零,穿梭在云杉林中奔跑。 “真没志气,好歹打一场再逃啊,不过殿下说了,不能杀太快了,要慢慢招待你们一番,否则便会太便宜你们……唉,殿下总提些变态的要求,可怎么办呢,只能听令行事了,毕竟我可不想被殿下给弄死。” 青年嘀嘀咕咕个没完,但身影却半点不慢,与他的猎杀部队紧追其后。 赤血军一路护着陌野跌跌撞撞前行,一回头,便能看到跳跃而来的邺军,一张张沉寂冷凝的脸上不见急切,只是跟在后方,仿佛无论他们跑到哪里,对方都会如影随行。 巨鹿军并非没有反抗,只是他们手上能够反击的东西太少了,除了给后方的邺军造成一定妨碍之外,并没有其它作用。 怪只怪一切变故来得太急、太快了,他们甚至根本没办法休整一下,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前一刻他们叫邺营陷入悲痛愤怒之地,下一刻,怎么就轮到他们了呢? 其实是他们没想明白元星洲与郑曲尺两人,他们一人就像在外猎食的鹰,一人则像衔羽筑巢的鹊,他们的眼睛只盯上了鹊的柔弱,鸠占鹊巢,想却忽略了还有一只强大的鹰盘旋在外。 敢动鹰护如眼珠的鹊,必会被其记恨报复。 如今除了逃,别无它法。 风声扯呼,脸皮被割得生疼,眼见前方即将出林,却冷不防一张大网从边缘拉了起来,不少人被套了进去,下一秒地面尖排合力刺入。 大量的血从中流了出来,他们甚至许多人连嚎叫一声都来不及,便被对穿了。 青年咧开嘴:“你们不是喜欢给人放血吗?那我们咱们也给伱们放個够!” 巨鹿军全都面色惨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只能哆嗦着身躯,不断后退,然后从高坡上滑滚了下去。 陌野也从坡上摔跌的滑了下去,他到地底后,压着尖锐疼痛的胸膛,大口喘气。 这一切都是元星洲安排的? 他越想越觉得此人很熟悉……杀人的招式、行事极端的风格,还有眼下这恐怖的报复手段……但怎么可能呢? 陌野咧开嘴角,白森的牙上沁出了血丝,他眼珠快速转动,仿佛内心也在不断转速着各种臆想揣测。 天已经大黑了下来,从白天到夜晚,巨鹿军一直都在逃,因为邺军就像那闻到血就死咬着不放的鬣狗,他们如今慌不择路,人越跑越稀,队伍越跑越散,只为甩掉后方的人。 而这些零散逃跑的巨鹿军,邺军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捉拿巨鹿军的主力与主首陌野。 整个旷野布满了黑压压的士兵,好像潮水一般迅速涌进,终于他们来到一处四面环坡的盆地,阴影倾轧下来,逼入穷巷。 头顶一轮硕大的月亮,白惨惨的光洒落在他们脸上,他们眼见无路可退,便不再退了。 邺军将坡上围绕了一圈,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就在巨鹿军感到疑惑忐忑之际,一人从后方慢慢走了出来。 清冷的月光将其身影完美勾勒了出来,但同时亦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那一抹残忍冷酷展现得淋漓尽致。 “陌野,被人在后面一直追赶、随时可能会身首异处的滋味,好玩吗?” 原来他们不动手,是因为真正行刑之人还没到,如今元星洲已经来了。 他一出现,本来凝重紧张的气氛,如今更剧,仿佛空气不断被挤压、被抽取,心脏下一刻都要爆炸开来似的。 陌野喉间有血,他喘着气,抬起头来直视他,脸上却是桀骜挑衅:“好玩啊,很好玩,爷我就喜欢这刺激的。” 元星洲面带微笑,“看来你还没有玩尽兴啊,那咱们就继续玩下去吧。” 这话说得柔绵轻软,不带棱角锋芒,但这话不能光听语气,但凡深品一下,便只觉血海涛天,万倾恶意海啸而至。 青年得殿下之意,当即数百人齐发月下飞刀,只见巴掌大小的飞刀如同柳叶轻薄柔韧,一经抛出寒光闪烁不断,底下巨鹿军以刀剑交击却在小众,大多数只觉眼前一片花,嗤嗤血花穿透甲衣喷出,倒地不少。 眼见他不过反刺一句,对方便叫他周边的兵力折损一批,杀鸡儆猴自然不是,不过就是在告诉他,你看啊,你在我眼中,就像那随意可以揉捏死的一只蝼蚁,你无论跳得再高,也只是跳梁小丑,贻笑大方。 “你当真是元星洲?”陌野问出这句话时,目光死死盯紧元星洲,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可能会出现的微表情。 可元星洲对他突如其来的试探,却是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本殿若不是元星洲,那你说我是谁呢?” 他问得轻巧随性,就好似半分不在意陌野口中的意有所指。 可陌野看到他这般神色,却止不住浑身发寒。 他身上越没有破绽,表现得越无波澜,陌野就越觉得不对劲。 正常人被问及这个问题时,会是他这种反应吗? 不对,一切都不对了…… 陌野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他额头沁出的冷汗与交错的牙关,都让他好像陷入某种无法挣脱的泥潭,越想挣脱越被拽扯得陷入更深。 他忽然觉得不仅是他,是整个六国都好像掉入了一个很久之前就被设好的局中,走到这一步,不是他们大意输了,而是……他们都注定会在这里输! “陌野,你放心,暂时本殿还不会杀你。” “那爷还该感激邺国世子的不杀之恩了?”陌野嘲讽道。 “那倒不必,毕竟……这世上,还有一种叫生不如死。”元星洲挑眉道。 下一秒,元星洲亲自动手了,他手上有一柄柳叶刀,这种刀不为杀人,而是一种刑具,专门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他在陌野身上开了百来道口子,不深、不浅,专为放血。 若深,他便早死了,若浅,那血流一下便停了。 元星洲回到原地时,陌野已经像一个残破不堪的血人倒在地上,他张大了嘴巴,额头青筋根根分明,像失去了水即将干涸的鱼,垂死挣扎,痛苦不堪…… “陌副官!” 巨鹿军又急又怕的喊道。 方才元星洲出手,他们别说阻止,连看都没看明白,对方太快了,在他们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倒在血泊当中,受尽了折磨。 “陌野,交出苍玄令吧。”元星洲给他留了一口气,不是仁慈,不是顾全大局,而是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在。 陌野稍稍缓过劲来后,喷出一口血来:“你、你做梦——咳咳……” “既然你不愿意主动交出来,那本殿也只能自己来取了。” 元星洲刚欲迈出一步,却见一柄威风凛凛的长枪从暗处疾射而至,他卷袖一掸,气劲抵消,那枪头偏移了原有轨道,狠狠插入了石壁之间。 他一抬头,只见从暗处来了一队人马,带头者赫然是—— “侯飞擎?” 侯飞擎就跟一个深山老猿似的,佝偻着背,一摇一晃走了出来:“邺国世子好本事啊,竟能将巨鹿军逼迫至此,但这苍玄令,恐怕北渊国可不能这般轻易就让给你了。” 他一双眼睛如聚矩光,透着一种强大又有力量的淡然,仿佛万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元星洲见他出现在这里,便明白西泽与北渊之间的胜负依然有了结果。 “侯飞擎,鹿死谁手,向来是看各自本事。” “既然邺国世子这样说的话,那我老侯就不客气了。”侯飞擎朝他抱了抱拳,以示当仁不让。 当即属于北渊国的军队如一柄乱世中纵横捭阖的黑色长剑,横天插入,借强势之力将整个旷野的局势都搅了个天翻地覆。 第315章邺国变天 元星洲与他身后的邺军静伫不动,两军敌立,形成一股对冲之势,月转星移,树影婆娑,虫鸣幽话。 侯飞擎怪异的身形一动,北渊军亦随之挺进一步,铁器摩挲的厚重与响亮有劲,都无形在朝展示着他们的力量雷动。 邺军不可避免被压制了一头。 “你们都想要爷手上的苍玄令啊,呵呵……”陌野从地上撑爬了起来,他一身混淆着血水与泥渍,残破不堪,分明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与眼前这两国叫嚣对峙的底气,但他却半分不怵于这种场合。 他甩开搀扶他的巨鹿军,身形摇晃,汗湿的凌乱发丝贴在脸上,既狼狈又凶悍道:“做梦去吧。” 两人同时转过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侯飞擎咧了下嘴,没将他的话放心上。 而元星洲眸色微微闪动,似月光被遮挡时,水潭遽闪而过的流光波动,他好似已经从陌野此时的微动作反馈中,猜出他要做什么了。 只见陌野伸手一掏,两只手上各夹住四枚黑色的弹丸,随即朝着前方用力一掷—— 嘭——黑丸一落地,就炸了开来,一股股浓黑的烟雾膨胀鼓起,四处散开,但凡是被黑雾笼罩的人都眼睛剧痛,猛烈咳嗽。 赤血军第一时间拿布巾蒙住了脸面,趁此机会,暗杀了一波阻挡者,借着这股黑雾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陌野手上有金鹭猎场的地形图,想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并不难,但他也知道,只要他身上还有这两块苍玄令,他们就不会放过他。 但他又怎么会乖乖将东西拱手相让呢,让他们狗啃狗去吧。 “元星洲,侯飞擎,有本事就都来找爷吧,没有巨鹿营地,天高地阔任爷飞,看谁熬得过谁,哈哈哈哈……” “该死的!”侯飞擎长枪一旋,飓风扫荡开一大片地域,却见底下的巨鹿军已然杀人遁逃而去。 如他所言,巨鹿军如今这一逃,便等同鱼跃大海,石入沙砾,要想再将他找出来,则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与时间去找寻。 “追——” 侯飞擎一跃而下,身似矫捷的猿猴,在树杆中灵活穿梭,底下的北渊军更是洪潮涌出,直逼巨鹿军逃跑的方向。 可再观元星洲这边,烧营地是他,追击是他,猎杀是他,逼入穷巷是他,然而在陌野耍上手段逃走之后,他却一反常态,安静且诡异的待在原地,没有任何着急追赶的举动。 反倒——“回邺营。” 元星洲一转身,微风吹起他的发梢,邺军一言不发,随着他一道潇洒果断回去了。 而侯飞擎这头,久不见邺军那边传来什么动静,心生疑惑,顿时有些看不懂元星洲的这一番操作了。 是自知不敌畏而退缩,还是另有打算? 他为谨慎起见,派了人在后跟踪着对方回营,直到确认元星洲他们确实回到邺营,且直到天明都再也没有出来过…… 就好像邺军根本不在意巨鹿国的唾手可得的两块苍玄令,究竟会不会被北渊国得到。 ……这就奇了怪了。 要真不在意,一开始邺军又何必故作姿态,卖力围剿巨鹿残军? —— 邺王宫 “咳咳咳……” 邺王寝宫内时不时就会传来一阵痛苦的咳嗽声,来往不断的宫人捧上痰盂、漱口水与湿巾,灯火通明。 大太监总管李刚在旁担忧:“圣上,可要传诏太医前来看诊?” “咳咳……不、不必了……反正最后都还是一样的结果,孤不想再听了……”邺王粗重的声音断断续续。 “可是……” 一阵浓痰吐了出来,难受过去之后,邺王问起:“六国试兵那边怎么样?” 大太监总管面露喜色:“白日便收到了消息,邺军战胜了宏胜国与南陈国……” “怎么会这样?”邺王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种消息。 大太监总管:“圣上,看来世子殿下是个有本事的人啊。” “放屁!他怎么能赢呢?” 然而,听到这则消息的邺王却不喜反怒,他激动得拍打着床板:“谁让他赢了!” 大太监总管李刚傻眼了,不解:“圣、圣上,这不是为邺国争光了吗?您、您为何不高兴?” “啪哒”一声,邺王撑起肥胖的巨大身躯,挥臂将摆在案几上的用具全数扫倒一地,怒不可遏道:“你个阉人懂什么国政,邺国此番必须输,在六国试兵上争强好胜有什么用?到时候将这些国家给惹恼了,他们派兵来剿灭咱们邺国怎么办?” 周边宫人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跪下伏身,声都不敢吭一下。 李刚闻言却平静回道:“可圣上,不惹恼他们,他们就不会打邺国了吗?” “邺军已经向强国投诚,只要我们愿意伏首称臣,孤的江山就能够保得住,我们也能活下去。”他大口喘着粗气,那一张肥腻的脸上挂满汗珠,涨得通红。 看着他那一张既恶心又丑陋的脸,李刚莫名有一些反胃,瞥开眼之后,他躬身道:“陛下,所以王后与巨鹿、宏胜国勾结私下所做的一切,其实亦是你授意允许的?割城赔地,牺牲掉那些为邺国驻守边疆的战士性命,亦是你默许的?既然你不愿意邺国赢,为何还要派世子殿下去冒险呢?” “世子?呵,他当真是孤的世子吗?不一定吧。”邺王从来不是什么慈父,在那一张伪装的面具后是帝王的算计与狠毒:“但无论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了,只要他都能够暂时替孤对付着王后与前朝乱臣,他便是孤的世子。” 这时,一阵风吹起殿内树烛忽明忽暗,他眯了眯眼睛,不经意朝窗边扫过一眼,刹时睁大眼睛,好似突然看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似的。 “人呢?孤宫里的守卫呢?” 李刚朝外边扫过一眼,恭敬回道:“圣上,他们估计是到换岗的时辰了吧,你别怕,有老奴留在这伺候伱呢。” “你在有什么用?你個阉奴还能对付刺客,赶紧去替孤叫禁军统领过来!” 李刚猜邺王刚才估计不小心看到了窗上喷溅沾上的血点子,这才心生警惕起来。 “圣上,恕老奴无法替你办到了。” “你——” 伏地跪着的那群宫人此时就像聋了、瞎了,依旧维持着原有动作,好像根本不在乎邺王如此震怒与大太监总管忤逆的行为。 邺王此时心中被一股强大的不安扼攥住心脏,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没有人帮忙,反反复复下来,他还是会重新跌倒回去。 而这期间,大太监总管李刚只是冷眼旁观,既没有进行迫害,也没有再讲其实的话语来刺激他。 直到殿门忽被一股力量猛地撞开,大风呼啸灌入殿内,黑色帷纱无序张牙舞爪飘起来,鬼影扭曲,一队人脚步凌乱地冲了进来,他们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担忧。 “圣上——” 邺王扭过头一看,正是禁军一众,他当即脸上露出狂喜:“快、快护驾——” “驾”还在喉间没落地,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定格在了脸上。 身后一道凌厉狠辣的剑气,还没靠近,就让人感受到无尽的力量,那斩杀的寒光至禁军身上腰斩而过,当即红黄之物便掉了一地。 刹时间血腥味扑面而来,浓重得让人窒息的程度,邺王嘴巴张大,全身抖如筛糠。 一道清瘦却修长的身影提着一柄滴血的长剑,闲步游逛着朝寝殿走来,甚至他还心情甚好的哼唱着一曲调子古怪瘆人的歌曲。 “……是谁?!” 邺王的嗓音喊出口时,不自觉变了腔调,就像半夜受惊的猫似的。 乌云遮盖住了月亮,立于檐下的人手持凶器仿佛下一秒就会大开杀戒,但听到他问了,却还是好整以暇回话:“父王,连我你都认不得了吗?” 邺王先是呆傻了片刻,然后不确定地问道:“星、星洲?!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在金鹭猎场参加六国试兵吗?” 元星洲步入门槛,殿内的烛火映亮了他的面容,他脚下踩过血,越过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来到邺王面前。 “对啊,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参加六国试兵,所以我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啊,这样你死了,便不会有人怀疑是我做的了。”他面含微笑,殿内的光彩与明媚好似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李刚退避至一旁,地上跪着的宫人也起身,转过身贴壁而站,明明殿中都是人,可邺王却觉得诺大的空间内,就好像只剩下他跟元星洲两人。 听他毫无顾忌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邺王脸色惨白,他外厉内荏的喊道:“你敢!孤乃你的父王,你敢弑父?” “我为何不敢?这不是咱们元家的传统吗?”元星洲笑盈眸凝注着他如今可怜又可恶的状态。 邺王脸一僵:“你、你在说什么?” “你不也是弑父杀兄上位的吗?咱们伟大的邺王难道忘了?” 眼看元星洲根本唬不住,于是邺王当即脸色一变,怀柔道:“吾儿,孤的王位迟早都是你的,你就这么点时间都等不了吗?” “等不了,因为我等太久了。”元星洲摇了摇头,他从旁边举过一盏明灯,照在自己脸上:“父王,你当真还没认出,我是谁吗?” 邺王闻言狐疑,凑过去定焦仔细一看,那张脸的确还是元星洲,但神色与气势却全然变了,那让他熟悉的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他只从一个人身上体会过—— “你……是你这个孽种?!”他脱口而出。 “可不就是一个孽种吗?”元星洲蹲下,两人视线持平,他眼神透着尖刀一般的尖锐与兴奋:“一个由你、由你的先王后一起制造出来的孽种。” 他突然仰后,疯狂又欢愉地笑了起来。 “可现在,你要死在这个孽种的手上了,可笑吗?好笑吗?” 邺王不住地退缩着身躯,想将自己胖硕的身子躲进床角:“不、不关孤的事,孤是你的父王,你、你这是想为你的母亲报仇吗?” “母亲?”他似在回味这两个字,但越咂尝越觉得寡淡无味:“孽种是不配唤她母亲的,她憎恶我,宇文浩亦憎恶我,你自然也一样……” “可笑孤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一切真相了。”邺王不想死,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悔恨的老父亲一般:“无论孤做了什么,孤都是你的亲身父亲,你不能杀孤,只要你不杀孤,孤便将王位传给你,让你当邺国的新王,可好?” “知道什么?知道你觊觎宇文浩的妻子,便联合先王后假借想念手帕交的情谊将人召入宫,供你日夜淫乐,还是在得知她怀孕之后,便歹毒将失贞的她扔到宇文浩面前,告诉他,他的妻子是一个不守妇徳与侍卫有苟且的贱人,让宇文浩信以为真,夫妻反目成仇?” “还是强迫她生下一个孽种,然后为了毁掉宇文浩,给他下毒,逼他妻子为救他,不得不去勾搭巨鹿国的敌将私奔,让宇文浩成为世人的笑柄?” 他每说一句,邺王就抖动一下,最后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两眼瞠得大大的,慌乱与恐惧布满整个眼眶内。 “终于,他的妻子含恨死在了战场上,而宇文浩也被你逼疯了,你猜他疯了之后,做了些什么?” 元星洲欢快的一把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将自己那一张病态妖孽的脸凑近他,让他能够纤毫毕现看仔细:“看清了吗?” 他轻缓地抬起那一双幽美的眼,仿佛从漫长的沉睡之中清醒过来,长而密的睫毛以一个完美的弧度向上翘起,而点缀在其眼角处,那两颗猩红而邪恶的泪痣,如此触目惊人。 当邺王看到他眼角那两颗凤凰泪之时,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也像天即将要塌了了下来似的,眼中血红一片。 “这是凤、凤凰泪?!不、不可能的,你怎么会长出凤凰泪来的?”他激动的狂乱叫道。 见他这般震惊模样,元星洲眼中仿佛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在涌动,他嘴角朝两边咧开,像被人用锋利的刀剑生生割开似的,无限延伸至耳后。 “对,就是凤凰泪,因为太恨了,恨得不仅想毁了你,亦想毁了这腐朽肮脏的邺国,所以你给宇文浩制造出一个孽种来,他便还你一个灭国妖孽,呵呵哈哈哈……” 第316章江山易主 邺王就跟一滩腐烂的泥粘在床铺上,汗水浸湿被褥,也像一块肥肉在锅中反复煎熬出油,既恶心又反胃。 他神情恐惶得无以复加,而元星洲眸仁映射着烛火晶亮,心中只觉畅快不已。 “你真当宇文浩是个傻的吗?他早就怀疑一切始作俑者是你了,可是他杀不了你,所以他便给你的孽种身上,中下了这灭绝人性的凤凰泪。” 他用了一个“中”字,这表示他并非天生就是拥有“凤凰泪”命格之人,而是被人恶意制造出来的。 他一口一个孽种讲得随性,就好像他所说的那個孽种并不是他自己一样,可分明之前,他对这两个字是何等痛恶深绝、反应强烈。 邺王两条象腿砸着床板,喉中“嗬嗬”直倒灌气流,上一秒还呼吸,下一秒就要断气了。 “他、他这是想毁了我邺国百年基业啊!凤凰泪命格者,天煞孤星,亦是奉天太史院卜算邺国未来灭元之人,你……你会克死伱的所有血亲之人的。” 他眼睛瞪得几乎脱眶而出:“你就是一个不详的怪物!” 邺王语无伦次,癫乱喊叫着,他以往看宇文晟,只当他是一个污点,一个随时可能会威胁到他王位的眼中刺,可现在他却变成了避之不恐的霍乱,病毒与恶心的毒蛇。 他恨不得其死—— 他不是死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又活了过来?! “去死吧,怪物——你不该活下来的,当初孤就该将你溺死在便盆当中,就该……咳咳咳咳……就该拿糠塞住你的嘴,挖了你的眼,砍了你的四肢,叫你永生永世都无法转生,你休想害了我元氏王朝!” 邺王可以眼睁睁看着邺国毁灭,只要是毁在他的手上就可以,但他绝不允许邺国落在其它姓氏手中,他的东西他绝对不会拱手相让的! 元星洲见他眼神混沌凌乱,几乎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活像个一个疯子似的在这又喊又叫,无力的诅咒与无能的狂骂,都令他忍不住想发笑。 邺王为了守住他的王朝,这些年以来将所有对他的威胁的能臣、能将,一一铲除,用尽各种卑劣的手段,邺国之所以变成现在这般任人欺辱践踏,全都是因为他既自大又自卑造成的……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如今他身陷死地,无一人能指望,也是他自己造成的后果。 元星洲用手按住眼角的凤凰泪,双肩扣弯,全身细微的轻颤,抑不住的低笑转为高亢,狂风暴雨疯狂的笑声如同激流般无法遏制,震动着周围的空气。 “继续骂啊,多骂点,我喜欢听,哈哈哈……” 邺王啊啊叫着,面目扭曲:“你这个怪物——” 元星洲倏地一把捏住邺王湿腻的下巴,他痛得嘶嘶抽气:“骂够了吗?如果够了,那我便如约前来夺取你的元氏江山……还有你这条如同蛆虫一般毫无价值的命了。” 邺王对上他的眼睛,浑身发寒,对方就跟要吃了自己一般:“孤……孤是你的父王,你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吗?” “我身上属于你的脏血,早就被宇文浩换过无数遍了,他嫌弃它脏,便一遍又一遍的给我放血,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被人用毒物与兽血将养长大的怪物,而怪物是没人性的……” 他嘴角微微笑着,忠诚的上扬弧度却不是单纯的欢快与愉悦,而是一种习惯性迷惑的手段,他骨结分明的手指慢慢挪至邺王的颈部:“父王,我送你先行一步,至于你的其它亲人,我会一并送他们下去见你的,你放心,元氏一族,一个都不会少,完完整整才是一家人嘛。” 噗嗤——一剑利落穿透了他的喉管钉在了床板上,邺王通红的眼珠子凸起,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抖动,整个床板都震动得啪啪作响。 但没多时,气息断绝,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人死了,但元星洲却一直没有动,维持着一个动作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刚紧了紧袖角走过来,看了一眼邺王的尸体:“将军,已经有人去通知王后了,接下来奴会收拾好一切,您尽快赶回到金鹭猎场吧。” 元星洲这才站了起来,他伸手缓慢抽出了剑,几滴血珠不经意溅飞在了他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畜生的血也是热的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摊开手盯着那一抹红色看着。 “将军,来不及了,请您离开吧。”李刚却有些着急的催促起来。 元星洲扯了下嘴角,轻声道:“真恶心啊。” 至于恶心什么,李刚没心思问,他自然也没说。 “李刚,今晚的安排不容有失,记得做得漂亮些。” 自邺王死后,元星洲脸上的表情就像被抹掉了似的,沉寂成了一潭死水,之前他漆黑的眼中还有一团阎火在烧,既焚烧别人亦焚烧自己,可现在它死寂一片,只剩下灭亡的冷黯。 “是,奴定然为将军办妥。”李刚躬身回道。 等世子殿下离开之后,李刚走到寝殿中央位置,厉声道:“今日发生的事情绝不能朝外透漏一个字,所以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寝殿内面壁安静的宫人们,这时才转过身,“噗通”一声重重跪地,但却不是求饶,而是面色郑重严肃道:“吾等明白,大总管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些人都是李刚提前安排的自己人,否则在殿下出现那一刻,这些人都将被萧杀肃清,不留一个活口。 李刚听到外边的传来杂乱急切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便压低了声线道:“为了邺国,为了我们的家人,此番行动,只许成功绝不能失败,听到了吗?” “是。” —— 邺后指挥着宫廷侍卫推开寝宫大门时,便已察觉到情况不对劲了。 原本该是守卫森严的各大岗位,如今却空无一人,并且当有风吹过时,鼻翼间就会不经意嗅到一股铁锈腥味。 当她拎着宽大裙摆冲入邺王寝殿之时,为时已晚,邺王早已被人一剑封喉,死得不能再死了。 寝殿内外的守卫、禁军也都被杀了。 她脸色遽变,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圣、圣上——” 她声调都不由得变了。 虽然邺后对邺王并不剩下多少感情,但是她也没想到邺王会死得这么意外,放眼整个王宫上下,除了她有这个本事,她真的猜不到还有谁能够在今夜闯入将他杀害。 她走到床榻边,盯着死不瞑目的邺王,表情一变再变,最后竟是一脸讥讽嘲笑:“你竟真的死了,我曾盼啊盼啊,盼着你死,可你忽然之间真死了,我却又觉得不太相信,你这种祸害,死得太轻易了,你害了我姐姐,也害了我,更害了我的祈儿……” 就在邺后还在感怀邺王之死时,她却没料到关于针对她而设计的一场阴谋,正在无声展开。 只闻寝宫外一群宫人突然惊慌大喊:“救命啊……王后杀了圣上——” “王后她造反了——” 这一声接一声的尖厉大喊,划破了寂静的王宫上空,惊动了所有夜晚沉眠之人,也惊动了王宫内巡逻查哨的禁军与侍卫。 邺后愕然转头,却见殿闱外火光直逼殿内,那些服侍过邺王的宫人们在外刻意制造混乱,尖厉大喊,邺后并不蠢,她一瞬间便明白自己上当了,这里面有阴谋! 是有人故意将她引过来,然后将邺王的事嫁祸给她。 不行,虽然邺后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到究竟是谁要害她,但她绝对不能吃下这个死耗子! “抓住他们,叫他们闭嘴!”邺后冷厉着脸喝道。 邺后此番前来带的都是她的亲信,这些人忠诚于她一人,因此邺后一旦下令,他们就立即动手。 可是他们这边还没有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胡言乱语喊叫的宫人时,他们却突然情绪激动冲了上来,对准他们的尖刀对着自己腹部就捅了上去。 “杀人啦,邺后杀人灭口了——” 一声拉长的惨鸣,邺后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脸色惨白看着这十几名宫人当场死在了她亲信手上。 “王后,不、不是我们,是他们自己撞上来的!” “对啊,他们是自己送死的,我们没想杀人。” 邺后的亲信们也惊呆了,一个个慌乱解释着眼下情况。 邺后脚下一软,无力退后一步:“……来不及了。” 只见禁军与尉兵举着火把一窝蜂冲了过来,他们看到邺王死了,寝宫外倒了一地的宫人,而邺后与她带刀的亲信则站在寝宫内,且他们的刀上还带着在滴的血。 他们都震惊了:“王后,你……” 邺后此时只觉得百口莫辩,李刚也不知打哪跑出来,又急又喘的向禁军统领哭诉道:“快,快救圣上,王后她造反了,快、快抓住她啊——” 李刚乃大太监总管,也是邺王最信任的内侍,他此番当众指证邺后的说辞,同时也将今夜最大的戏码掀至高潮,给邺后定下了一个板上钉钉的罪名。 邺后脸色惨白,想要反驳邺王并不是她杀的,可是现在……还有谁会信呢? —— 郑曲尺额头沁出了汗,眼皮下不断转动着,下一秒她便从不安的梦魇中醒了过来。 她盯着上方,低低喘着气。 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却有些记不太清楚她梦到了些什么。 现在天还没有亮,可她已经睡不着了,但稍微一动弹,就觉得手脚哪哪都在疼,这年代没有普及与大肆应用止痛麻痹的药物,人若受了伤,一般都是硬生扛过最痛的那一段时日。 她还是不想躺着了,便慢慢挪动着身子坐起来,刚点燃了油灯,便有人掀开帐帘进来了。 郑曲尺一抬头,见这人好像是元星洲的人,叫什么她不知道,但前两次受元星洲调派回来给她送猎物,是以她记住了他这张脸。 “郑副官,你终于醒了?”他替她倒了一碗温水。 郑曲尺谢着接过,灌了半碗后,她才放下碗。 “郑副官,我叫龚金牛,是世子殿下叫我留在这等着郑副官醒来的,你有什么事情都尽管吩咐我。” 郑曲尺问:“殿下呢?” “世子本想守着郑副官醒来,可不曾想出大事了。”龚金牛皱眉道。 郑曲尺一惊:“什么大事?是巨鹿军还是北渊国,难不成邺国已经输了?” 龚金牛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六国试兵其实已经中止了,是邺王……邺王不久前死了。” 郑曲尺听后呆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谁死了?” “是邺王死了,听宫里的人说是邺后杀的,并且邺后还打算造反,拥立小世子为新王,她率领着亲信与背叛的禁卫军正与宫廷中人对抗,殿下得讯后连夜赶回了邺王宫了,如今邺宫内乱成一团,殿下亲自去平定暴乱了!” 听完龚金牛的话,郑曲尺此时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她没想到邺国竟出现了这般变故,邺王突然暴毙,这是何等一件大事啊,若不尽快平定内乱,一旦爆发战乱,邺国拿什么来抵抗? 这邺国究竟是个什么灾难之国啊,一波未波一波又起。 她下意识问道:“世子殿下昨晚一直都在营地里吗?” 龚金牛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他又赶紧掩饰了下去:“郑副官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郑曲尺抿了抿唇,她在听到邺王死后第一反应却是在怀疑元星洲,因为若要论谁最想邺王死,邺后还得排得他后面,且邺后眼下还手握优势,也着实没有让邺王这么着急去死的缘由,而且还被当众抓个正着…… 她挠了挠脑门:“你们殿下一个人在王宫镇压,会不会有危险?他兵力够不够,需要不需援手?” 郑曲尺还是很坚定立场的,她怎么都不可能去帮邺后那个老巫婆,哪怕这里面有问题,她都得先紧着元星洲安然无恙。 龚金牛也愁得不得了:“金牛不清楚,但殿下刚回朝,必然没有什么人手吧,倒是邺后的势力在宫中盘根错节,我真担心殿下若一个不小心中了算计,败在了邺后手上,只怕到时他的性命堪忧了。” 郑曲尺一听坐不住了。 她的盟友若挂了,她能落着个什么好啊,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再者她还欠着他一条救命之恩呢,所以关键时刻的这个新王之争,她说什么也得在背后推他一把才行。 她掏出挂在胸前的鸾镯取下:“你拿着这个去王、蔚两府敲门,待见到王泽邦与蔚垚后,跟他们讲明情况,立即率兵前去宫中增援殿下。” 第317章报仇(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