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关城内,已是一片兵荒马乱。</p>
一队队魏兵,不断地从各处府库里搬出物资。</p>
粮食、兵器、盔甲……</p>
人扛,肩挑,车运……</p>
但凡能搬走的,都要搬走,不留锱铢。</p>
在这种忙乱中,城内的不少人,都跟着紧张起来。</p>
数个月前,壶关的易主,只涉及军中,城内的大多百姓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发现城头换了大旗。</p>
守城的士卒,由汉军变成了魏军。</p>
除此之外,再没有太多的改变。</p>
当然,要说没有一丝惊慌,那肯定是不可能的。</p>
但司马懿及时发出了布告,告知百姓不须慌乱,王师不会扰民。</p>
甚至还召见城内的士吏代表,安抚诸位乡老。</p>
于是上党很快就平定了下来。</p>
可以说,当初壶关的易主,都没像如今来得让人感觉惊慌。</p>
“将军!将军,这是为何?”</p>
“将军,不是说太傅领军前去收复太原了吗?”</p>
怎么现在看起来,不像是收复旧地,反而像是西贼反扑过来了呢?</p>
魏军的反常举动,自然不可能瞒得过地头蛇。</p>
甚至已经有人在暗中传播,有说那只传说中的鬼王,正由河东领军前来。</p>
也有的说是太傅在太原兵败,已经败退冀州。</p>
更有的说,太傅领往太原的大军,结果难料,生死不知。</p>
从太原领军南下的,乃是几年前那位席卷并州河东的关小君侯。</p>
但不管是什么说法,都是在说汉军已经从河东和太原攻过来了。</p>
负责留守上党的孙礼,此时脸上带着疲惫之色。</p>
也不知是对上党的险恶局势操劳过度,还是对面的一群老少吵得他头疼。</p>
“诸君,诸君,且静静,请听吾一言。”</p>
能来到孙礼面前的,自然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p>
而且须得是给王师捐过钱粮的,钱粮的数目还不能太少。</p>
所以放眼整个壶关,乃至整个上党,最关心战局的,莫过于他们了。</p>
此时听到孙礼终于开口说话,所有人立刻就止住了声音,皆是向孙礼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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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礼看向下边那一双双希冀而又急切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嘴里满是苦涩。</p>
先帝驾崩前,提拔自己做大将军长史,就是想让自己辅左大将军,匡正国家。</p>
只是谁能想到,大将军竟是如此不堪?</p>
虽说许昌市井有流言,先帝早已怀疑太傅有二心,且不满太傅久矣。</p>
但实际上,许多大魏的老臣才是真正不满大将军久矣!</p>
太傅这些年来,一直在坚守洛阳,以御西贼。</p>
甚至时时想着反攻西贼,重振大魏。</p>
如今更是亲领大军,深入险地。</p>
反观大将军,究竟又做了什么?</p>
贼势过大,若是……若是大将军能与太傅齐心协力,共同御贼,这上党之地,未必不能守住啊!</p>
说不定,说不定真能拿下太原。</p>
太傅又如何会在太原功亏一篑?</p>
“孙将军,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敬请明示。”</p>
就在孙礼思绪纷扰的时候,有人看到他久久不语,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提醒了一声。</p>
孙礼闻言,连忙收起自己的心思,再次开口道:</p>
“这几日来,城内谣言四起,就连吾亦有所闻,相信诸君此次过来,是为了确定战局究竟如何了。”</p>
“对对对!”</p>
“孙将军所言甚是!”</p>
孙礼见此,脸上终于露出苦笑,犹豫了好一会,这才说道:</p>
“不瞒诸君,关于太原之事,太傅确实已经从太原退兵,回到冀州了。”</p>
“不可能!”</p>
孙礼的话音未落,就有人大声喊道:“怎么可能!这和太傅当初说的不一样啊!”</p>
“怎么会这样,孙将军,你是不是搞错了!”</p>
群情哗然。</p>
虽然有人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设想,但只要消息没有确定下来,心里肯定是有侥幸的。</p>
说不定太傅早就已经打下了太原,光复并州了呢?</p>
所以这有可能是西贼的细作在散播谣言,对不对?</p>
对了,听说那冯贼,豢养了一批江湖游侠儿。</p>
这些家伙,除了杀人放火,罪恶累累之外,还经常四处散播谣言。</p>
说不定,这些消息就是这些家伙放出来的……</p>
谁料到孙礼一开口,就直接打碎了他们心存着的万一希望,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了!</p>
让人一下子没有办法接受。</p>
“孙将军,那上党呢?太傅可对防守上党有所准备?可有从河内调援军过来?“</p>
“对对对,孙将军可是做好了守上党的准备?”</p>
“没错,若是缺粮缺钱,吾还可以想办法再帮忙筹备一批粮草……”</p>
说这个话的,很明显就是打算大放血了。</p>
只是冯贼手段酷烈,想想河东的惨状,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是不愿意西贼进入上党的。</p>
所以就算是再咬咬牙,放些血,也不是不可能理解。</p>
“诸位,诸位,”孙礼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都听他说,“太傅自然是早有准备的,只是大伙也知道,西贼势大。”</p>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似乎是在组织语言。</p>
事实上,太傅派人送过来的信里,曾提起说不要对他们这些人说太多,免得造成人心浮动,不利于自己退兵。</p>
但孙礼性子本是疏亮亢烈,算得上是刚断亢厉之辈,素来不愿意做那些欺瞒之事。</p>
更别说在他眼里,这些可是大魏的坚定支持者,同时还为此战出了大力。</p>
若是把他们就这么扔给西贼,那岂不是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p>
以后谁还敢给大魏出力?</p>
所以他决定要给这些人一个机会,一个选择的机会。</p>
“诸位也知道,这些来,西贼势大,太傅虽有心伐贼,然则天意不遂,如之奈何?”</p>
说着,孙礼对着他们拱手行礼:</p>
“诸位,虽不想涨他人之志,但确实是礼无能,恐怕有负太傅所托,难以守住上党……”</p>
好像有点说不下去了,孙礼哆嗦着嘴唇,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p>
“故礼斗胆,请诸位早做准备才是,礼当会尽量拖延住西贼,给诸位多一些时间准备……”</p>
静。</p>
死一般的寂静。</p>
良久之后,也不知是不是终于消化了这些话,一个颤巍巍的老者,用力地拄了拄手里的拐杖,质问道:</p>
“孙将军,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p>
“敢情你是真的打算要逃?”</p>
孙礼面有愧色,有些不敢与众人的目光对视。</p>
他也想守,可是太傅的军令,却是让自己放弃上党,保存实力。</p>
最重要的是,孙礼自己也知道,上党肯定是守不住了。</p>
因为自己手里的兵力,不足以守住上党。</p>
若是中监军能攻破高平关,守住了长子南边的缺口,说不得还能尝试一番。</p>
就算拿不下高平关,只要能拖住高平关的贼子,不让他们从高平关出来,自己也敢赌一赌。</p>
可是中监军高平关兵败,现在连能不能守住高都城都是个问题。</p>
自己被西贼两线夹击,最多只能应付一面,而太傅又已经做出了决定,难啊!</p>
“孙将军,按大魏律令,失土乃是大罪,现在你连守都没打算守,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p>
看到孙礼仍是暗然不语。</p>
不少人皆是恨恨地看着他,若非周围的侍卫亲兵皆是持刀佩剑,说不得就有人按捺不住冲上去与此人较量一番。</p>
看到群情激愤,有聪明者,已是悄悄地向着门口退去。</p>
入他阿母的!</p>
看这情况,这孙德达是已经下了决心,肯定不愿意守上党了。</p>
若不然,怎么会连大魏失土重罪都不放在眼里?</p>
有人出了太守府,回头再看看,心里已经在破口大骂:</p>
这曹魏真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p>
先帝在时,就算是不断丧师失土,但底下的这些军将,又有哪个敢轻易弃守疆土?</p>
就算是再打不过汉军,也要以死明志——要么死要阵前,要么死在任所里。</p>
现在呢?</p>
贼兵还没到呢,就想着要逃跑!</p>
“武皇帝,文皇帝啊,你们在黄泉之下,若是有知,就睁开眼看看吧!”</p>
一个皓首皤皤的老者,被人扶着走出太守府,站在大街上,悲声哭喊:</p>
“大魏衰落至此,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就显灵救救大魏吧!”</p>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对上了一定年纪的老人,都是有优待的。</p>
有些就算是老人犯了罪,官府都没有办法对他如何。</p>
律法苛刻一点的,最多也不过是让其子女顶罪。</p>
就算是律法越发完善的后世,都只能对某些坏老人莫可奈何……</p>
更别说人均寿命普遍太短的古代,只要上了一定年纪,那可都算得上是人瑞。</p>
祥瑞这种东西,怎么能说是坏的呢?</p>
对吧?</p>
所以面对这个人瑞在大街上嚎丧,孙礼也是头疼而又无奈。</p>
他把形势明明白白地告知他们,是想让他们及早做好准备。</p>
没想到这些人,非但不感激自己,反而是反咬一口。</p>
“算了,吾已是尽了心意,他们如何决定,与吾无关。”</p>
孙礼长叹一口气。</p>
只要无愧于心就好。</p>
眼下也只有用无愧于心安慰自己了。</p>
军令如山,军情似火,孙礼自然不可能再挤出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顾及其它。</p>
百姓肯定是来不及迁走了。</p>
但府库里各类物资,自然是能搬多少就搬多少。</p>
这几年来,若非洛阳是大魏的都城,设有大魏最大的武库和太仓,太傅岂能支撑下来?</p>
但就算是河内河南再富足,太仓的储粮再多,也不可能养得起这般多的将士。</p>
若不是许昌那边,有不少老臣还算是清醒,力主保证洛阳粮草的供应。</p>
洛阳军中,怕是在去年春旱的时候,就得要断粮。</p>
饶是如此,因为大将军和太傅的不和,各地送至洛阳的粮食仍是日渐稀少。</p>
太傅以后想要朝廷下拨粮草,怕是都要仰大将军的鼻息。</p>
想起太傅在前方伐贼,偏偏被大将军在后方卡住粮草,孙礼心里更是不忿。</p>
这一次多好的战机,为何太傅要如此冒险,亲入险地?</p>
因为洛阳的粮草已经不足以支撑与西贼打一场正面的持久战,所以只能冒险,早日夺下要害之地,定下大局。</p>
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最大的战果。</p>
可惜,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天不偌大魏啊!</p>
孙礼怀着这样的心思,再没有去管那些人,而是步伐匆匆,亲自去监督军中的运送物资。</p>
同时他还要做出防备,防止关贼突然出现在壶关城下,袭击自己。</p>
毕竟关贼用兵,向来喜欢用骑兵搞突袭,须得万分小心此人。</p>
有人在大街上嚎丧,自然就会有更多的人在得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地回家商议接下来的对策。</p>
“太公,我们怎么办?看孙礼的模样,他是真的不打算守上党了。”</p>
“到时,到时要是西贼真的打过来了,恐怕,不会放过我们。”</p>
说话的人,面有惊恐紧张之色。</p>
同时还有更多的人,在懊悔不已:</p>
“早知魏人如此不堪,吾等又何必与他们勾连……”</p>
话未说完,就被坐主位上的老人喝骂:</p>
“说的什么话!做都做了,现在说这种丧气话,算什么回事,能挽回局面吗?”</p>
缓了一口气,同时也放缓了语气:</p>
“当初我们决定要做此事,图的是什么?难道都不记得了?”</p>
自然是图魏人的优待,不想苟活于西贼的苛政之下。</p>
老人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p>
“就算我们不做,难道西贼就能放过我们了?”</p>
“河东的事情才过去几年,这就忘了?!”</p>
众人在老人浑浊的目光下,皆是呐呐。</p>
长房主事人鼓起了勇气,问道:</p>
“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p>
“怎么办?孙德达虽然有负朝廷重托,欲不战而逃,但在告知我们消息这个事情上,他对我们还算是不错。”</p>
老人叹了一口气,“上党注定是守不住了,孙德达的意思,就是让我们跟着他走。”</p>
此话一出,就有人急了:</p>
“太公,那我们这些基业,就这么丢了?”</p>
“蠢!”老人骂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丢了基业?”</p>
“那……”</p>
“分家!”老人重重地说道,“准确地说,是分族。”</p>
“你,带着长房的人,离开上党。族里所做的事,皆是以长房为准。你们走了,西贼就算是再迁怒,也不可能把其他小房的人都杀绝。”</p>
再环视众人,老者看出了他们心里所想:</p>
“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人不想与西贼为伍,你们想跟着长房的人走,我不拦着。”</p>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p>
“但我们在上党的基业,终是要人看着的。”.</p>
有人听出了老人话里的意思,不由地大惊失色:</p>
“大人,你是说,你不走?”</p>
“走?走哪?我这么老了,还能去哪?”老人嗤地一声冷笑,“我们所做的这些事,西贼难道真会轻易既往不究?”</p>
“若是没有人站出来让西贼泄愤,留在这里的人,说不定都得跟着陪葬!”</p>
“大人!”</p>
“太公!”</p>
……</p>
所有人都忍不住地哭出声来。</p>
“哭什么哭,老夫活了这么久,该享受的早就享受过了。快滚,去做好准备!”</p>http://www.123xyq.com/read/0/1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