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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1章 万里南风夜月长(1)

    这注定是大宁朝又一个不平静的清晨,长安城里,已经有不少权贵在入朝参见天子之前就听说了楚王殿下与败军之将的德国公姜楷,安化侯李严几乎一前一后进了长安城。德国公自不必多说,回了长安,一言不发闭门不出,而楚王殿下刚刚入京,在入宫面圣之后竟然跑去了锦衣卫的诏狱。

    去诏狱,是为见谁,是为了何事,无须多想,也能猜到一二。

    庄严肃穆的奉天殿外,姜楷和李严仍旧穿着戎甲,但没有再向往日一样趾高气扬跟随着浩荡臣列,走入大殿。

    二人一左一右的跪在了殿外,这是自广武一朝就有的规矩,凡败军之将,入朝候罪,皆跪于殿外听宣。

    久经沙场的广武帝自知武将们心高气傲,所以好像故意设下了这近乎屈辱的规矩,让后来的大宁将军们不得不掂量掂量知耻而后勇的分量。

    难得上朝的杨子云今日也来了,虽品阶不高,可碍于天子崇儒,又对其尊崇备至,让他一个区区的国子监祭酒能站在顶头上司礼部尚书方孺之前。Ъiqikunět

    群臣仰起头,先看到的是虚位以待的龙椅,继而才是站在龙椅之下,身穿杨智亲自命人为杨宸量身而定的玄色金丝四爪纹蟒袍,年轻的楚王殿下今日好像心事重重,眼神不及往日亲近,也极少向四周张望,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百官之前,龙椅之下。

    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头浓黑长发由玉冠束着,鼻梁高挺,腰间的白玉腰带上隐隐闪烁着光亮。

    “陛下驾到!”

    杨宸和噤若寒蝉的群臣一道,匍匐于地,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之声从奉天殿里响起时,姜楷和李严也将头埋了下去,并再未起身。

    本该穿着明黄色龙袍的杨智今日却不同寻常地换上了冕服,这本该是朔望之日的大朝,亦或天下大庆之时才身穿的颜色,所以当杨智亲口念出:“诸位爱卿,平身吧”之后,百官谢恩起身时看到高居帝位之上的君王竟然穿着冕服时,就知道今日的庙堂上,少不得又有一场腥风血雨。

    看起来像是大病初愈的杨智带着天子该有的威仪,年轻而俊美的脸上没有让人寻见有机可乘的天真,龙袍上所绣的沧海龙腾图就像是他此时的心境一般汹涌,袖口处的金丝绣成的金色波涛下,是他攥紧又松开之后不安的掌心。细细的珠帘流苏垂落两旁,冠冕顶上那颗朱红色的宝石之下,是天子清冷而又凛冽的目光。

    “启禀陛下,德国公姜楷与安化侯李严,在殿外请罪。”

    昨日刚刚被打了十板,今日还有些不爽利的高力还是竭尽全力没有让百官们挑出错来,身子微微弓着,回话的声音,尖细却不低沉。

    “让他们先跪着吧”杨智声色沉稳,中气十足,不像是半月前还卧床不起,罢朝多日的天子,他两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首先将目光看向了王太岳,轻声问道:

    “诸位爱卿,姜楷与李严无能,三军尽没,致使叛贼猖獗,屡出狂言,南疆动荡,诸位爱卿议议罢,该如何处置这二人”

    既然是首辅,自然是顺理成章第一个回话的人,从姜楷兵败到今日,时间已经过去了快整整一月,南疆的消息也在陆陆续续传回朝廷。大宁如今能做的,除了让关内侯杨誉为定南将军收拢败军之卒,安定四处关口,不让木波更进一步之外,已经做不了什么。

    被木波筑成京观的大宁儿郎人头,虽近在边关将士们眼前,他们也再不得出关抢回尸身来。而称帝之后又大破大宁的木波,声威正盛,不仅把东羌城改为了东都,南诏的凉都改为了西京,还亲自提兵在亡山羌王木增战死之处,胁迫四国会盟,与云单阿卓依拉雅山为界,相约南北为帝。

    云单阿卓虽困于丽关城下,但毕竟灭了多朗嘉措,统率雄兵十万,威服黄白二教,不必多言,木波则是又将田齐的廓部割走了两郡之地,还将宁军彻底赶回了平廓关内,一举让东羌,成为囊括三州之地,有军十万,民百万的大国。

    亡山下,曾经逼死了木波之父的诏人,不得不向木波称臣,罢黜大将军月鹄,让国相月赫代月腾向木波行三跪九叩之礼,以此换来一时安定,暂且于月牙寨稳住了水东六部的家国旧地。

    种种变故,让杨智忧惧于心但无能为力,而大宁庙堂的朝臣们,也只能将一切视若不见,等着天子大病初愈来亲口问出,是战是和的话。

    “启禀陛下”

    穿着大宁朝最尊贵红色官袍的内阁首辅王太岳走出了臣列回话道:“陛下已经惩处了姜楷和李严,胜败不过是兵家常事,依老臣看,已经够了,时下还是应当商议,如何稳定南疆懂得,安抚天下为要”

    “阁老以为,这就够了?”

    杨智破天荒的起身从龙椅之上站了起来,看着满朝文武,握紧了拳头高声宣道:“让姜楷与李严上殿!”

    天子的雷霆怒意,即使穿过了整个奉天殿传到两人耳中时,也依旧让人浑身战栗,心惊胆战,从前在奉天殿里接着是当朝国舅想要和宇文杰一争高下的姜楷已经全然没了这份心气,他不敢抬头看杨智的眼睛,只是哆哆嗦嗦地进殿之后就扑通跪下问安。

    “德国公,你且说说,丧师辱国,一败涂地,致使羌贼狂逆,我大宁数万儿郎命丧异国,死无全尸的罪过,朕要如何罚你,才算妥当?”

    姜楷本就畏寒,身至夏月,也时常觉得周身发冷,今日杨智的这番威势,已经让他觉着心肺如冰,再想到昨日自己的妹妹不过是打算为自己开脱,以退为进一番,竟然真让杨智收回了皇后宝册和中宫大印,连皇长子也被送到了太后宫中教养时,他只能觉着自己应该千刀万剐,姜家二十余年的隐忍蛰伏,竟然会因为自己的一遭兵败,危如累卵。筆趣庫

    不过好在他姜楷是十六七岁就接过德国公爵位的一家之尊,领兵打仗也许不在行,但是如何卖弄可怜,却是信手拈来。

    群臣们只听见姜楷当即匍匐在地,号啕大哭着说道:“是臣无能,有负陛下,有愧于战死的将士,臣只愿一死,弃首菜市,来赎此罪!”

    与姜楷不和,但毕竟是行军副帅的李严此刻全然不能像姜楷一般卖弄出来,只是直挺挺地跪在殿内,有些不知所措,侧眼望去,是自己兄长不停地手指着姜楷让他也学学,但出入沙场的将军哪里能当场学得出来这番架势,除了一并跪下,不知所措。

    宇文杰打算出言让姜楷这出戏就此打住,他在这奉天殿里待的时间算不得久,可来来往往的人精把戏见多了,也能品出一些滋味。他知道,杨智对姜楷,从昨日禁足皇后始,是打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对于想要和自己一争高下的晚辈,他心里从未真正计较过,毕竟一个姜家和一个姜楷,还不配与他镇国公府和他这位官居宰相的天子舅舅相提并论。

    “陛下!”

    换在往日,纵然是有朝臣要开口,也往往会接在王太岳和宇文杰之后议论,可今日既然杨宸来了,这宇文杰想送给杨智的台阶,也自有人会送去。

    “楚王,有何话说?”

    杨宸从高于百官的那一层侧过了身,将右手背负在了身后,厉声质问着姜楷:“德国公且莫要哭了,这是奉天殿,不是长安的菜市!德国公如此失礼于御前,是想罪加一等不成?”

    群臣没有想到楚王竟然会当庭呵斥姜楷,所以等杨宸开口,一些人看热闹的心思也油然而生,姜楷涕泗横流,听闻杨宸呵斥后,立刻止住了哭声,擦去了眼泪又埋头请罪道:“臣不敢!”

    可杨宸并未打算就此放过这位素日里行事张狂的国舅爷,指着姜楷骂道:“一将无能,祸毁三军!本王远在江南,也听说了你兵败之事,你姜楷身为主帅,竟猜忌部将,贪图首功,分兵而击,远不能探敌情深浅,近难得排兵布阵,稍遇挫败,竟然弃军而逃,致使军心大乱,我宁军将士不败而败,践踏横死者不知其数。如此惨败,德国公若是诚心悔过,就当自刎于阵前!方可不负皇恩,也使为你而死的三军将士,身埋异国,也可有所慰藉!”

    被杨宸当朝这么一骂,姜楷一时间不知所措,晕头转向间,又抬头看着一眼怒目圆睁的杨宸,连忙侧过去第一次直视了天颜叩首道:“陛下!臣该死啊!”

    “你是该死”

    没等杨智开口,杨宸又接过了话侧身向杨智请命道:“陛下,兵败之祸,也有羌贼狡诈之故,臣以为,此事非今日庙堂之上只言片语所能说清楚的,不如把姜楷和李严下狱,交由五军都督府,兵部,大理寺会审,待审问清楚,再行定罪,若是都觉着此番兵败之人该杀,就菜市凌迟,若是觉着他们有冤,陛下再自行定夺如何?”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对待难决之事,这拖字就显得格外重要,一时半会看不清查不明白的事,拖着下去,也自有他转圜的余地,在朝为官,拖字当中的奥妙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主动说出这个托字的人,会是今日怒斥了姜楷的楚王殿下。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直站在原地不曾开口的方孺此时忍不住了,踏出臣列瞪着杨宸质问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兵败之祸,又岂是一将之过?楚王殿下方才说,今日之败,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可德国公当日领兵出征,也是陛下和我等一道议定的,莫非楚王殿下是说陛下与我等,皆不知识人,用人不当么?再者,楚王殿下身在江南之地,怎么这般心系南疆战事,几日前还听闻楚王在江南遇刺,在金陵养疾,今日就好端端的出现在奉天殿里,莫非江南遇刺,只是楚王殿下脱身之策?楚王殿下赶回京师,是想要问姜楷之罪,还是打算自己早些来领兵出征?其三,德国公与安化侯皆是朝廷的忠臣良将,兵败也是羌人狡诈所致,便是要查,又怎可用枷锁镣铐,倘徒折辱之!”

    字字句句,直奔杨宸而言,先把杨宸挂在了暗讽天子无知人之明的过错处,又疑心起杨宸在江南遇刺和今日突然回京出现在此地的动机,最后再故意让杨宸明明托字解围之言成为折辱姜楷和李严的罪过。

    霎时无言的庙堂里,静得有些让人后背发凉。

    坐在龙椅之上的杨智没有料到,今日想要让杨宸难堪的,是自己的心腹,而百官们也似乎会将这位东宫旧臣的话理所应当的视作天子不便开口之言。奉天殿里,方孺好像从来就和楚王不怎么对付,无论大宁天子的年号,是永文还是天和。

    先帝在时曾经因为削藩高论而被贬离京的方孺在先帝驾崩后立刻就得以重返长安,动辄言削去藩王兵马和财赋供用之必要已经被众人视作了天子即将削藩的预兆。

    杨宸站在那儿,只是不慌不忙地向杨智行礼后,得到了可以开口说话的机会时,方才正对着方孺反问道:

    “姜楷和李严是朝廷的忠臣良将,守在边关多年,爬冰卧雪出生入死的林海就不是了?林海能去诏狱里给你们严刑拷打问罪,为何他们二人不行?方大人问本王为何自江南回京,一者是朝廷密诏,本王疑心南疆兵败,长安人心动荡,所以仓促回京,二者,本王的确是想早些回京,我大宁兵败,乃是国耻,南疆震动,木波日盛,大有来日与北奴一南一北成为我国朝心腹大患之势,本王回京,是想劝陛下早些出兵东羌,永绝后患!本王在江南遇刺,李公身故也无暇过问,掩人耳目,不过是想暂且安定江南人心,免得江南之贼,趁着本王回京,为祸江南罢了。”

    “够了”

    杨智开口,打断了互相质问的两人,毕竟在杨智这里,方孺与杨宸这一文一武,是被他视作来日想要大有作为之时可以一用的左膀右臂

    “拟招”

    “德国公姜楷,安化侯李严,兵败误国,即日起,削去各自封邑,罚俸一年,五军都督府指挥使邢国公李定,为兵部尚书,诏护国公曹评回京,为五军都督府指挥使,统领京师五军兵马。锦衣卫将其二人送入诏狱,交由兵部与刑部大理寺会审问罪!”

    “诺!”

    高力随手一挥,站在奉天殿里的羽林卫便走到了姜楷和李严的身后,二人告罪谢恩后,这庙堂上众人要开口所论的事,近在眼前。

    是立刻接着兴兵讨伐木波?

    还是就此打住,姑且休养生息,蓄积国力,毕竟这天和一朝等着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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