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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0 章 章一〇九 冤家路窄

    暗云低压,群峰簇簇,连绵山脊之间,兀见一道火流星,外裹玄焰,划空而过,疾投远天之际。

    这般迅疾遁法,正是朱络抽取玄瞳内浩瀚之力为用,全力施为下的结果。投眼下望,山河易过,莽莽雪岭如银蛇起伏逶迤,一路蜿蜒向看不到尽头的天边。

    朱络在心中默默又念了一遍不尽山之名,当真山势无穷无尽,横亘在天地之交,自己这般全速行进犹然不见边际,也不知何时才能当真走出这片山脉,转往长留山。

    长留长留,一想到这个地名朱络便忍不住暗暗叹气。方青衣留词轻短,但行事作为间分明隐见了决绝之意。至少朱络自己是全然看得明白了的,他却不知如今越琼田是真个不明白,还是宁愿不明白……只是这些事如今倒是不必他操心,他再想操心也是不成了。越是一路向南风驰电掣的赶路,心中隐隐浮现出的一缕不安就越是鲜明。以他此时心境,本应还大半沉浸在与剑清执别后重逢的一丝窃喜中,不该生此战栗,但偏偏这股不安之感乍然滋生之后就如影随形,任凭念头几转仍是难以甩开。

    正在心思起伏间,忽听越琼田呛着风喊了一声:“朱大哥,离开得足够远了,且先停一停吧!”

    朱络眉梢一挑,从善如流按下遁光,三人稳稳落在一处雪岭之上。越琼田抹了把额前乱发,立刻急匆匆道:“朱大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血可止住了?要不要包扎……”后半截话戛然一止,看着朱络已只剩下两道浅浅红痕的手心瞪圆了眼睛。

    朱络笑眯眯将手一晃:“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皮肉伤,让你白白担心了。”

    髅生枯魅也抻着颈骨过来看了看,晃着骷髅头道:“魔尊玄力幽深奥妙,治这区区小伤,不在话下!不在话下!”

    朱络闻言神色却是一凝,他自然也知晓越是催动玄瞳之力,己身内外伤势也随其浸润而在愈发好转。此时非但手上胸口的新伤,一路行来,连体内沉淤的内伤也早被修复了七八分,若再假以时日,恢复全盛乃至更进一步也非是不能。但也正因如此,就如他对剑清执所说,这股诡谲非常的强盛力量与自己纠结难分,随之而来的麻烦只会更胜于眼前短暂所得的那一点好处,甚至越是明了其强大之处,越觉如履薄冰,时刻将有灭顶之危。

    念及玄瞳,感应自生,朱络分明还站在雪地中,身子微不可察的摇晃了两下,突兀生出一股失足坠落之感,激得他一刹毛骨悚然。而就在此弹指一隙,之前一直隐约在心中浮现的那股不安感陡然放大得无比鲜明,恍若实质的杀意铺天盖地,在惊觉的同时已逼至眉睫。朱络骇然之下脱口一声:“不好!”猛一扭身要躲,却在动作之际眼前一片光影穿梭变幻,仿佛无数意念碎片绕身破裂飞舞,每一片碎片的边缘皆勾勒着淡淡一抹玄色光芒,而针砭入骨的凛冽杀意也随着碎片的绽开消失得无影无踪,全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朱络恍惚低头,洁白的雪面上,多出了一枚足印,乃是自己意识错乱下向旁跨出一步所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而站在对面的越琼田正惊疑不定的看着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啜啜道:“朱大哥……什么‘不好’?”

    朱络低头深深呼吸了两口气,又用力甩了甩头,艰难的挤出一个笑脸:“没什么,只是觉得如今我们还没能走出不尽山,怕又旁生什么枝节。”

    越琼田半信半疑,但看着朱络显然不愿深谈的样子也只能姑且信了,点头道:“还有七叔那边,只怕也拖延不了多久……”他忽然一顿,另一个名字在舌尖将吞未吞,登时憋得脸颊微红,连忙偏开脸清咳了两声。

    只是越琼田晓得避讳,他身边还有一个髅生枯魅却全然不知世事,立刻大大咧咧接口道:“还有那个跟本座打过架的剑清执,很不好惹,很不好惹!本座还看到他咬你的嘴来着……”

    越琼田制止不及,咳嗽的声音立刻疯狂的提高变大,全然一副要将心肝五脏都咳出来的架势。朱络也被他的直白言辞说得一愣,但随即见到越琼田那般狼狈的尴尬模样,挑了挑眉,反却一点点笑了出来。这一丝笑容全然不似刚刚艰难勉强,带着全然由心而生的纯然愉悦,甚至还有意无意的抬手又在伤口已然消失的下嘴唇上碰了碰,坦然道:“清执与你七叔他们不是一路,他……只是来寻在下的。”

    这一“寻”字,自然不会是“寻仇”、“寻衅”之类,越琼田咳得眼润鼻红,但见朱络坦然大方的样子,便觉自己心头那份尴尬也淡去了不少,只是还控制不住的微微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那……那就好……那……”

    朱络接过他的话,伸手向前一指:“那便继续赶路吧,将你平安送到长留山,我也好再去见他。”

    越琼田登时点头如啄米,隐约总觉得自己脑门上明晃晃浮现出“碍事”两个大字。忽见朱络前一刻尚笑盈盈的与自己说话,蓦然一转身,手快如电,一把扼住了髅生枯魅的颈骨,将他一整副骨头架子提得离地三尺,抖得哗哗作响。

    “朱大哥?”

    “朱老大……”

    两声惊疑,朱络只冲着髅生枯魅冷冷一笑:“之前你在三里村坑害清执之事,我到现在都还没与你算账,你是不是当做我已经忘了?”

    髅生枯魅一惊,提及三里村的那一刻,朱络身上散发出的杀意鲜明刻骨、毫无掩饰。来自先天魔元的威仪压得他抖若筛糠,一时间连回嘴争辩两句的胆气都没,只听得上下两排牙齿磕得“咔咔”声响成一片,胸骨中的幽火焰头一刹压低得几近熄灭,更不要提做出什么辩解挣扎。

    反倒是越琼田吃惊之下竟还能向前跨了一步,似要劝拦一二。只是未待他开口,朱络将手一松,髅生枯魅又整个垂手垂脚的被摔落下来,稀里哗啦摊在地上,只听朱络哼声道:“眼下姑且寄着你的性命,不过你若是再自作主张乱动什么手脚,前愆后怨,合并一算,你这身骨头架子被拆散了,可就未必还能再拼得起来了!”

    这一时间,髅生枯魅堆萎在雪中,连头都不敢抬,只能牙齿打颤战战兢兢点着头,七窍胸中的幽火潜藏得不敢多泄出一丝,甚至连一身白骨的颜色都似乎黯淡了许多。

    越琼田犹然不懂两人间为何突生龌龊,但见朱络松了手,髅生枯魅一条小命应已无碍,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话在嘴边绕了又绕,不知是否还要问下去。

    朱络像是洞彻了他的心思,拍打着两只手,轻描淡写道:“这小东西蠢中藏奸,最会在关键时刻坏事。小作警示,对你对他都好。”说着话,目光似有似无瞥向髅生枯魅胸骨中已缩成豆大一点的幽火细苗,又在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走吧!”将袖一甩,玄焰再起,裹了三人离开。

    再行遁法,速度更比之前又快上几分。不尽山的冬季凛冽酷寒,身在半空疾行,猎猎冷风如刀,几可刀刀见血。朱络以自身真元将越琼田与髅生枯魅一并护持住了,飙行一阵,却忽然心意微动,将自己半身防护一去,头脸一刹暴露在了风刀之下。猛烈的寒风登时劈头盖脸扑来,逼得他的呼吸都不由得一窒。若非已有准备,连正在施展中的遁法都免不了受到影响。不过也正是因准备在先,那几乎能将人割裂的狂风刀子般犁过眉眼肌肤、甚至仿佛丝丝刻入骨缝中时,朱络不觉难捱,反而觉得这冰冷刺痛的感觉使得自己的意识舒适了几分。片刻前突兀涌上心头的暴戾酷烈的情绪在风中渐渐冰结,又慢慢的沉潜下去,重新给他留出了一块喘息的空间。

    索性就这样素面顶风一路前行,身边耳畔疾风吼啸,身下山景有如浮光掠影,渐渐涤平了胸中大半郁气。一口去遁出一日半日之久,不尽山中日夜轮转,钩月升而降、白日沉复出,朱络再一抬眼,却有一片奇景撞入眼来。

    正是在他前行的方向,陡见双峰高拔出云,冬雪皑皑上下披覆,如一对玉笋高出群山之间。那双峰并齐,高矮相若,相间也是不远。与其说是两座峭峰,倒更似两根插云石柱,紧守不尽山南麓门户。而一见双峰,朱络心忆书志之中所载地貌,心知这连绵不尽山终是将到尽头。之后再行,便要多出许多荒野人家,村落市镇,不似之前那般莽山荒芜,连日不见人烟行迹。

    心思转动处,松了口气,向越琼田笑着打了声招呼:“可算要出山了,这几天走得当真艰辛!”

    越琼田被他挟裹在遁光之中,本不需自己费力,但连日赶路,精神也不免觉得几分萎靡,闻言大大松了口气,随即忙道:“那是不是快到长留山了?”

    “才出不尽山罢了,路上总还要花上几日时间。”朱络心情难得畅快,顺口便答了他。只是话说出口,忽然心中一憟,似乎有所异觉。偏偏那点悸动又是微乎其微、一闪而过,连捕捉痕迹都来不及,更勿论感应指向为何。

    再一抬眼,南麓双峰已是不远。今日难得天晴气朗,白云薄雾缭绕山峰半腰处,再被初升日光一映,隐隐竟有五彩霞光烁动,宛如虹霓,耀目辉煌。那彩霞流水一般,流离变幻,一时聚合成团,一时渐渐舒张,视之如虹桥贯云,横跨于双峰之间。

    流水般的霞光,也正自一人指端绽开。

    风天末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他自被山河梦帙卷出战团,直接坠入不尽山深处,群峰如林、万谷如流,非但丢了朱络的所在,甚至连己身所处都一时迷乱,难以分辨。无奈之下,也只能粗粗以日月山川之势判断方位,随即一路循东而行,先破自己眼下困境。

    这般走走寻寻走出三四日之久,犹然不见曾经到过的地方,风天末心中急虑怒火争相煎熬,偏又无可发泄,正一股气不得不憋在胸口之时,却巧遇了一行两人于左近匆匆路过。眼见二人遁光清正,不似邪妄,乃是这数日来风天末第一遭遇见人迹,略觉欣喜之余,更直接上前将人拦住,客气询问这一带山中路径详情。

    只是彼此交谈方知,这两人也非是不尽山中的修者,而是来自逆流川玉完城。此番入山乃是领了族中事务,不想遇到些棘手的人事阻拦。他们一行只得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在山中盘桓,一路却是要往临近不尽山外围处接应后援,也就是此刻当面的两名炼气士。两边本不过萍水相逢,只是风天末拦人在先,未免误会少不得当先自报家门,听闻他乃是碧云天东天震云主,那两人待他态度登时亲近了几分,再细问,方才得知了越山容与剑清执一行在不久前与朱络等人对峙的经历。这二人本就在越山容身边随行,对此知之甚详,也不需向风天末隐瞒什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中,登时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听得风天末又惊又喜,惊在剑清执竟也前来了不尽山;喜在踏破铁鞋无觅处,竟能峰回路转得知了朱络的行踪所在。两般心思夹击之下,再难继续耽搁,草草告别玉完城那两人,立刻纵起遁光,直向南方而去。

    虽说眼下朱络何在仍不甚分明,但既有要出不尽山之言在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南而行。风天末心中打定主意,不管此刻自己身在山中何处,只一心锁定不尽山南麓山口,定有□□分的把握等来欲等之人。而当下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尽快越过层层不见尽头的山峦,抢在朱络之前先行抵达南麓。

    他身负碧云天中东天震一脉道法,本就是风雷之属,行速迅疾。而在此之外,风天末别有另一桩偏得,却是连一干同门也无从知晓。那乃是在他入无心云相闭关之前,炼气界素有惯例,各家弟子修有小成之后,多半要出门游历磨炼身心增长见识,时间或长或短,但看个人所好。风天末少时气盛,又初得了凤翼宝弓,正是春风得意之际离山出游,彼此偶然一时兴致之下,曾与人赌了个巧宗,翻本大赢。这与他做赌之人,名唤南云飞凤,乃是飞天境掌门南山君长子,因这一败,不得不暗地里输了半本家传要诀“一念流光”给他。世传有云:“飞云走日,犹逊流光”,便是“一念流光”这一轻身速行遁法的赞誉之词。风天末虽只得了半部,自家参悟之下,也大有所获。只是“一念流光”到底是飞天境秘传,若无心法修诀相配,极损经脉修为,他学虽学得,从不曾在旁人面前施展。但当下恨火熊熊,压抑数日后乍然一爆,却再也顾不得这许多,毫不犹豫强催修为,运使“一念流光”遁术,百里轻纵,后来居上,竟当真快了一步登上不尽山南峰之地。高居山巅目运青瞳异能四望,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之后,果见一团暗红光焰自北而来,离火为表,魔能为里,触目惊心。

    此时此际,也正是风天末立身在双峰之间。凤翼长开,化作异虹,悬于身前,竟是号使双峰为弓柄,张弦于天地,腾开了一张巨大天弓。流霞五彩,祥云绚色,环绕着双峰异弦,随着长弦逐渐拉满,瑞气愈盛,风天末却只将一双鹰眼,居高临下,遥遥望往天际那团正在急速接近的玄火流星。张扬的焰气烙入他眼底,映成一片咆哮狂澜。

    蓦的一声轻叱,风天末脚下云光大绽,长风一起,托身扶摇直上。铮铮弦颤,亦随之张开到了极致。冷蓝色的电芒流窜不定,宛如银蛇狂走,而在冷电最为汇集处,风象灵矢缓缓凝形,初如三尺电弧,风雷一转,瞬间长可数丈。就在风雷交汇、电窜如龙的那一瞬,喝声止,风天末抬手扬弓。“铮嗡”一声震响,灵矢离弦,挟风雷疾飙而去。所过之处,风云俱变,山峦若开,只见一道银蓝光芒,杀气凛冽,所指之处,正是玄火流星来路,不共戴天之人。

    六象灵矢,各得凤凰六象,锻造祭炼而成。风灵之速,快逾奔雷,纵然有那开弓放弦时的发匮之声,与天际云穿异象,仍是防不及防。朱络三人正在遁行之中,乍见前方剧变,杀意临身,却全然不及反应。那一点惊讶、战栗、毛骨悚然的心思才冒出头,杀式已到近前。只闻轰然一声,髅生枯魅最先嚎啕惨叫,顿时化作漫天骨屑分崩离析。一大蓬灰烟细若齑粉,直从半空中扬散。

    朱络与越琼田同时大惊,越琼田脱口大喊了一声:“小骷髅!”蓦的手臂一松,朱络忽然放开了一路拖着他的手,改为猛推了一把,匆匆道:“快下去,自己躲开!”越琼田又惊又吓,不及反应时身子已一个栽歪从半空中直坠而下。好在他心绪大乱之时,也有动作出自本能,忙空中捏了道法诀,托住己身,又将手一抖,祭起三光定乂。眼见一蓬浅淡金光护着他飘飘扬扬向下落去,忙又抬头喊道:“朱大哥,你也……”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三道比他的声音还要更快的箭矢,通身窜动蓝白电光,正紧衔在适才惊天一箭之后,向朱络取命而来。风天末一箭功成,顺利将玉完城之人口中“胁迫”了越琼田的髅生枯魅击溃,虽说那副九幽之体不死不灭,但伤势如此,想要重新凝聚如初也非是片刻之功。他开场先除髅生枯魅如断朱络一臂,随即抓住了这难得的一点空隙,箭出连环,箭箭直指朱络,新仇旧恨,公愤私怨,不死不休。

    朱络那一头,虽说被突袭得措手不及,但六象灵矢,何其熟悉,登时头皮一紧,便知风天末已是追来,先前几次三番心悸预兆到底成真。但当下情势紧迫,由不得他再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只来得及电光石火间先将越琼田一把推出战团,随即也不再藏拙,半空中翩然一转,玉笛绽开一片红光,化作寸心鞭。赤红长鞭在身前一挥,腾出一片火壁,迎上连环三箭。顿时风雷炸响,火云张狂,立身之处云海已成煊天火海。烧透了半边天幕的雷火中,人影如流星,应着箭矢来路冲出,直向双峰。http://www.123xyq.com/read/7/74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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